重生后,我对自己真香了 作者:江色暮 文案: 一周六更/正经文名:《渡我》 在骨肉尽毁、金丹破碎之后,楚慎行才知道,原来自己是“系统”指定的“攻略角色”。 他的喜怒爱恨皆是攻略者眼中数据,被对方善待也被对方陷害,最后还要与攻略者结为道侣。 既然提前拿到剧本,楚慎行:谢邀,不奉陪了。 待到天雷劈下,楚慎行携新身体重回少年时。 那年自己尚未拜攻略者为师,少年意气、骑马观花。 看着脸嫩版秦少侠,楚慎行心里忽然冒出一个主意…… CP:楚慎行x秦子游 重生搞事触手系(?)攻x小年轻好忽悠少侠受 高亮: 1.自攻自受,师徒年上。主角收自己做徒弟。 2.主角原先的身体没了,现在是神魂附在青藤上,类似哪吒借莲藕重生(并且改了名字)。 3.虽然小红花坑坑洼洼,但确实是一周六更,每更3000+~要是哪天做不到了,会取掉文案上这四个字。 内容标签: 强强 仙侠修真 爽文 升级流 搜索关键字:主角:楚慎行,秦子游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反攻略&自攻自受 立意:厚德载物,自强不息。 第1章 慎行 此地林海浩瀚,千山碧。 楚慎行身在葱郁山林之,头顶绿荫遮天蔽日。数枝青藤垂落在他身畔,随着林间微风,翠色沙沙作响。 他信手摘了片手掌宽的叶子,修长手指在上面略划几道,灵气自指尖溢出,布出道简易阵法,勉强把这叶子当成次性罗盘来用。 经脉灵气不足、境界跌落、本命剑被天雷劈碎……放在旁人身上,恐怕算是被逼至绝境,但这已经是楚慎行长久以来最轻松、恣意的时候。 他终究是熬过来了。 周遭林木感受到楚慎行这份喜意,仿若为他欢呼,又卷起阵葱郁林风。 藤木亲近他,叶片舒展,卷在楚慎行脚下。 楚慎行唇角凉凉勾起,看着叶片罗盘。见上面灵气窜动,隐隐指明,此刻自己身处东方,周侧群山环绕。 楚慎行摇头,把树叶丢下。灵气从叶上抽走,原本翠绿欲滴的青叶转眼干枯,化作泥土。 他向西行去。 早前思过崖下五百年磋磨,每日罡风砭骨,其混杂着当年创立归元宗的逍遥老祖残留下的凶猛剑意。楚慎行起先尚能抵抗,可天长日久,经脉的灵气到底枯竭,又再无补充。终于,在被锁在思过崖下的第六十年,楚慎行护体灵气溃散,以血肉之躯迎上崖底刺骨剑风。 他是修道之人,哪怕被锁在思过崖下时已经筋断骨折,可金丹期的身体韧度还在。 而在那暗无天日的日日夜夜,楚慎行始终在想: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罡风扑面,如若他修为低些,恐怕早就身死道消,不用徒受磋磨。 可他日日撑下来,终于血肉尽消,骨架亦化作细沙随风而去,唯余把破碎神魂,裹着残损金丹。 后来以青藤重塑人身时,楚慎行凑合着捡出几片金丹残渣,塞进藤心稳固躯体。 饶是如此,青藤幻化出的人身依然与楚慎行所思所想有些偏差。 也算人模人样、高大俊朗,可与过往的剑峰骄子秦子游至多只有五分相像。任谁见了,都想不到,这竟是当年那个少年意气的归元宗首席。 以至于楚慎行见到寒鸦剑残刃上映出的自己面容,还要花片刻时间反应、适应。 那时候,他心转过百千情绪,怨气与愠怒掺杂在起,最终归于平静,冷冷笑,心想:我这样子,可不能再叫“秦子游”。 念及过往,他说不上轻狂,谈不上树敌。唯的错,兴许就是轻信那位宋安真人,以为他是话本的德高望重仙师,愿意对个出身凡人城镇的普通弟子真心相待、传道受业。 然而宋安张温润人皮下面,究竟有几分真心? 恐怕丝半毫都无。 他既要改名换姓,便取自己出身的“楚国”冠在名前,而后谨记,要谨言慎行,不可轻信旁人。 那就叫楚慎行吧。 此外,楚慎行当时捡出的几片金丹残渣,在后面劈下的天雷碎了个干二净。 那按理说,此刻楚慎行该是筑基期。问题在于,随着金丹碎裂,他先前打下的道基,也毁了七七。于是境界还要再往下挪些,算是卡在练气与筑基之间。 好歹没跌回凡人境。 听起来颇为凄惨,可他这会儿除却神魂之外,已算不上凡人修士。 周遭林海茫茫,楚慎行的新身体与四侧藤木同源而生,隐隐呼应。 这给了他种古怪直觉,仿佛自己只要稍动心思,这片林子就能开出条大道,供他进出。 如果楚慎行愿意,那就此布下天罗地,绞杀进入修士、将其炼化,也并非难事。 为了验证这点,他心念动。 林走兽惊、飞鸟掠天而起。楚慎行修为没了,目力还在,眼看出,远处飞起的林鸟之,有群碧霄雁。 他眼睛稍稍眯起—— 虽然只是二阶妖兽,但胜在量多。此外,楚慎行隐隐记得,这玩意儿拔毛去烤,味道不错。 归元宗只许弟子服用辟谷丹,等结成金丹后,连辟谷丹都不再供予。高高在上的真人们满嘴大道理,让弟子莫要贪恋凡尘口腹之欲。 但要他们正说出个所以然来,又变得支支吾吾,只知道句“凡人吃食含有杂质,有碍修行”……可他们都已经是金丹弟子了,为什么还要碰凡人吃食? 灵谷灵果皆能酿酒,灵兽也滋味不错。吃入口,满足口腹之欲的同时,其蕴含灵气自然而然化入经脉,举两得。 作为剑峰大师兄,楚慎行没少带山上弟子做些违背门规的事儿。当时宋安看在眼里,象征性地说上两句,也就放过去。弟子们嘻嘻哈哈,楚慎行便满心以为,师尊同样觉得宗里规矩迂腐可笑。 可到日后,宋安再提起时,这些全部成了他“道心不稳,难怪与魔族勾结”的证据。 楚慎行思及此处,颇为讽刺。 如果点对凡尘的贪恋,都能让“道心不稳”,那宋真人恐怕最该被逐出师门。 林灵气震动,无数青藤悄然升起,在空织起张巨,将那群碧霄雁打尽。 这系列动作极快,以至于其他身在这片葱郁山林的修士无所觉,至多感受到抹浅淡灵气波动。这是常有的事,兴许是哪片灵兽打架争地盘,修士们若胆子够大,也能前去观。可当下他们心想要快些赶去国都,于是很快抛却好奇,继续赶路。 青藤裹着碧霄雁,朝楚慎行所在之处涌来。林木果然开路。 楚慎行看着这幕,忽而低低笑。 他兴许低估自己了。 道基尽毁又如何?寒鸦剑碎又如何? 青藤之,无数碧霄雁的哀鸣被尽数遮掩,最终化作堆血肉,被青藤吸吮,期间精血灵气又顺着藤脉,进入楚慎行丹田。 等青藤来到他身前打开,里面唯独剩下只完整的碧霄雁,正是雁群唯只三阶头雁。 青藤托着头雁,楚慎行抬起手,摘下头雁尾羽上翠□□滴的三根羽毛。 头雁瑟瑟发抖。 楚慎行看着它,有刻兴味。 五百年嘴里都没滋味儿了,这第顿,是简单点,直接烤?还是加点其他灵植,炖锅汤? 但他心思变化太快。 下刻,楚慎行又兴致索然。 天地之大,片林子无足轻重。 按先前罗盘显示,此处处东,但不可能在碧元大陆极东。 这块大陆东有沧海,西有炙土,北面孤冷荒漠,南地毒雾弥漫。 四面皆是试炼之地,唯有正,灵气充裕、山林郁郁,仙城遍布在山间谷地平原,又有人人心向往之的归元宗统揽切。 而这仅仅是个玄级大陆。 如果楚慎行故步自封,因能操控林藤木而自得,那等到仇敌破碎虚空、踏入真正大千世界时,他却还在林徘徊,那复仇之事,恐怕再无可能。 不能过于依凭外力,还是得靠自己。 ——不过话说回来,宋真人真的能有破碎虚空天吗? 楚慎行短暂思忖。 片刻后,他哂然。 自己因宋安道基尽毁,可宋安其人,是否真有颗道心? 他兴致索然地给雁拔毛、兴致索然地生火,最后兴致索然地咬口油滋滋、香喷喷的烤雁肉。 楚慎行身处林,周遭草木灵气充裕,又天然亲近他。行路时还不明显,可他旦停下,周边便仿佛个天然的聚灵阵,草木较其他地方更为茂密。 不过山多林木,眼望去皆是碧色,这点多出的茂密,并不引人注目。 吃着烤雁肉时,楚慎行视线滑,看到脚下走过群小东西。 几只身若琉璃的蚂蚁。 楚慎行不以为意。 等雁肉吃完,他继续西行。并非徒步,而是让青藤盘在身下,形成个蒲团,再托着他,悠悠向前。 愈走,愈觉得蚂蚁仿佛越来越多。 走了两日,前方甚至传来阵争斗声。 楚慎行打了个呵欠。他这幅模样作态,实在与凡人幻想出的“仙师”搭不上边儿。而前方,正在赤璃蚁波波进攻下苦苦支撑、几乎要弹尽粮绝的两个练气期修士也并不知道,旁边有人经过,还恰巧避开自己,友善地给他们与赤璃蚁留下空间。 楚慎行刻意绕路,就是不打算露面。 可行至半,他忽而听到句:“杨师兄,我们恐怕坚持不住。不若我留下断后,师兄先赶去国都——” “师妹,不可!归元宗三十年才收次徒,唯有二十岁以下的人才能前去测资质。师妹你若留在这里,恐怕再无机会进入仙门。” “师兄,我何尝不知?可你若不走,就是我们都耽搁在这里!” 楚慎行倏忽顿。 收徒? 归元宗? 他算算时间,可怎么算都觉得,这会儿并非归元宗的收徒之年。 正如那两道声音所说,归元宗三十年才收次徒弟,只去特定几座仙城。所有二十岁以下、已经踏入炼气期的修士都有次机会,检测资质。 这个规矩,意味着有批人从出生那天起,就注定不可能进入归元宗。 不会有人因此觉得不公。修行事,本就是逆天而行。如果出生时机不巧,那只能说明你无缘仙途,怪不得旁人。 如果实在心存期许,也有其他路子:虽说碧元大陆之上,归元宗家独大,但也有些其他小门小派。这些小门小派虽说底蕴不足、传承不多,但多多少少能满足些人对“修行”的期许。 楚慎行眉尖拢起些,眼前林木层层打开,露出两张错愕面孔。 那对炼气期师兄妹眼见阵林风吹起,碧叶漫天。而在这阵风后,困扰他们十数日的赤璃蚁消失不见。 两人惊,齐齐看那突然出现的男人。对方副闲散慵懒模样,坐在半空,身下似乎有什么东西盘浮,可因衣袂遮挡,看不分明。 做师妹的先反应过来,迅速扯着师兄上前道谢。 楚慎行对上那两张面孔,隐隐觉得熟悉。但在思过崖下待了五百年,连金丹都碎了,记性就更不可靠。所以他在听完串谢辞后,简单问:“这是哪年?” 这话倒是怪了。 都说修真无岁月,只有凡人城池才讲历法。 眼前既是已经迈入修真路途的仙师,就不该问何年何月。他们睁眼闭眼,就能荏苒十百千年。 两人俱怔住,正不知如何回应,那仙师已经转口,改问:“来这儿收徒的,是哪位真人?” 这个问题倒是好答。 两人相对眼,女郎微微笑,回答:“回禀仙师,听闻是宋真人。” 她讲话,脸上带出些许神往。 可眼前仙师与她的神往之情格格不入,打断道:“宋真人——是宋安吗?” 这么巧? 楚慎行眯起眼睛,有理由怀疑,这次突如其来的收徒,怕不是宋安算到自己被天雷劈完之后会出现在何地,于是有意来寻。 这让楚慎行心升起薄薄怒气。 同时,又想:如果我不知道那些事——我恐怕会因为宋安这些“担忧惦念”,而感激涕零吧? 可让他意外的是,女郎告诉他:“这就不知了。我与师兄住盖阳城,离国都甚远,只听了些零碎消息。” “盖阳城?”楚慎行听到熟悉的地名,略觉错愕,问:“是哪国的盖阳城?等等,你直说‘国都’,又是哪国国都?” 楚慎行被收为归元宗弟子时,归元宗下,有三个凡人国家,分别是:秦、楚、吴。 可当他被锁在思过崖下前,楚国就已覆灭,又有新的凡人国家建立。楚慎行隐约记得,那个国家名叫“燕”。 盖阳城是楚国座边陲小城。在楚慎行还是“秦少爷”时,他曾与父亲起去盖阳城收账。那边凡人贫苦,许多人每日打渔为生。说是收账,可实在没有几分银钱。 秦少爷当时并不在乎。 他甚至愿意把自己带出的银两也交给贫苦渔民,好让他们将自己的船加固,不至于在海浪颠沛支离破碎。最好再加几道灵符,哪怕遇上海妖兽,也有机会逃出生天,而非全凭命数。 离开前日,父亲叫他起去海边山崖。 当时秦少爷已经顺利引气入体,只等再过两年,归元宗仙人下山收徒。 他母亲早逝,父亲是个普普通通的炼气期修士。只是以他的修为,谈不上增长寿命,最多只是身体较旁人更加康健。 秦老爷因出生年份,错过了归元宗收徒,因此懊丧数年,终于娶妻生子,把期望寄托在孩子身上。 而他知道,孩子这走,恐怕今生今世,都无缘再见面。 修真无岁月。 他只是孩子必须斩断的“尘缘”。 但那日,秦老爷指着茫茫沧海,对儿子说:“子游,我素听闻,海的另头,还有其他大千世界……” 秦少爷心驰神往。 他那时承诺,说:“爹,等我能够领到仙丹,我就找人带来,好让你延年益寿。” 秦老爷欣慰地笑笑,嗓音沧桑,说:“子游,你这样惦念我,我心甚慰。” 此刻,楚慎行疑心:莫非燕国皇帝推翻楚国时,并未改换城名?而后五百年,不知再有没有其他变故,总归盖阳城从未更名? 那还怪懒散。 可楚慎行刚刚找到合适理由、说服自己,就听女郎回答:“回禀仙师,我们说的‘盖阳城’,是楚国盖阳城。我们要去的国都,是郢都。” 想到仙师方才的问题,她干脆补充:“……这会儿,是武帝登基的第三个年头。” 楚慎行怔。 片刻后,他缓缓开口:“是这样啊。” 原来并非宋安有意来寻他。 而是他回到了百年前,自己尚未拜入归元宗的时候。 第2章 剑峰 林子渐渐合拢,仙师消失在丛丛密林之后。 周遭古树参天,转眼,就再也见不到仙师踪迹。 余下的师兄妹二人各有所思。 在碧元大陆代代流传的故事,那位创立归元宗的逍遥老祖有移山填海之能。只是自逍遥老祖之后,万年之间,碧元大陆都再未出现个破碎虚空、飞升至大千世界的修士。 当下,归元宗的掌门是位化神老祖,坐镇宗门。而在掌门之下,十二峰峰主大都是元婴期。 之所以说“大都”,是因为除去剑峰、阵峰、器峰等外,还有些不走寻常道的法门。 譬如体修。 与般的修道者不同,他们并不注重炼化灵气、凝元聚神,而是修行体术,以肉身强韧做到同境界鲜有敌手。 “可人家又不会停留在原先境界,就那么任你打。”杨澜这样对师妹解释,“体修那边,峰主至今不过金丹期,迟早没落。” 眼前堆篝火,师妹曲芙认真听着,却想:“前面那位仙师,用的又是哪家法门?” 杨澜挠了挠头发,用柴火棍儿拨了拨火堆,里面冒出阵燃爆声。火苗烤着上方面饼,面饼里带着丝麦香。等考得差不多了,他把面饼取下、与师妹分食,口道:“这倒是不知。想来是我们修为太低,不止看不出仙师境界,连仙师如何出手,都无缘看清。” 只记得那时扑在脸上的林风,和漫天飘叶。却不知道,那群困扰了二人多日的赤璃蚁究竟去了何处。 曲芙叹道:“这倒是了。” 两人短暂聊了几句,各自在赤璃蚁爬过皮肤的地方上好药膏。 上路前,两人就从师父那里听说,这片他们要途径的林子灵兽算不上多、也算不上强,至多不过是三阶。两个练气初期的修士应对,不定打得过,但要说逃脱,多半不成问题。 至于那“小半”可能,师父并未提起,师兄妹也就不曾多问。 如果连这点危险都不能应对,那还修什么仙?期许什么飞升?不如早早在城成家,三年抱俩,作为凡人碌碌生。 他们也做了很多准备,身上带着师父绘制的灵符,里面含有师父封存的筑基期仙师己之力。也练了许久师父传下的剑法,两人合力,路上遇到宵小,也顺利应对。可没想到,最后栽在群蚂蚁身上。 赤璃蚁身如其名,色若琉璃,在日光下会泛出淡淡赤红色。如果堆赤璃蚁聚在起,便仿若火焰汹汹燃烧。在凡人身上爬过段,那凡人皮肤就会留下道烧灼痕迹。多来两道,凡人便会内火攻心,不日暴毙。 落在炼气期修士身上,境况要好些,可杨澜、曲芙这对师兄妹身上多少留了些火疤。而且赤璃蚁身形太小,他们境界不够,无法长久撑起护体真气。后面身上的蚂蚁越来越多,在楚慎行出现之前,师兄妹几乎要被密密麻麻的蚂蚁淹没,成为林两具枯骨。 两人心有戚戚。 却不知道,他们的对话,正落在已经“离开”的楚仙师耳。 至此,楚慎行恍然大悟:原来是他们。 这不怪楚慎行记性不好。 他被罡风刮了五百年。五百年后离开思过崖时,连宋安的脸都开始在记忆里模糊,何况旁人。 百年前,他作为“秦子游”拜入宋安门下,成为宋安第个徒弟。百年以后宗门大比,秦子游以把寒鸦剑,单枪匹马,把其余十峰的掌门亲传弟子击败,这才成为整个归元宗的首席大师兄。 那时候,杨澜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阵峰外门弟子。 楚慎行对他有印象,是从小师妹处听来。 剑峰宋真人共收了三个徒弟,除去首徒秦子游外,另有丹峰峰主之子白皎,以及宋安好友托孤给他的小师妹程云清。 白皎比秦子游小二十岁,程云清又比白皎小二十岁。白皎刚刚筑基,程云清还在练气后期,秦师兄就成了归元宗所有人的“大师兄”。 白皎颇为不平。 他指天发誓,说再过三百年,等下次宗门大比,自己定要击败秦子游。 程师妹在边看着,像是觉得有趣,说:“好啊,白师兄这样有雄心,白师叔知道,定欣慰。” 白皎的脸下子就垮下去。 谁都知道,丹峰峰主白真人花了多少年时间,终于有了个孩子,疼的是如珠似宝,恨不得把整个丹峰炼出的极品灵丹都堆给他,好让他仙途顺心。 等到白皎十二岁引气入体、正式成为修士,白真人摆出自己早早备好的丹炉,准备为儿子传道授业。 奈何白皎不想听。 他长在丹峰,看惯了师兄师姐们炸炉,最狠的次甚至炸掉了小半个侧峰。至此,少峰主被埋下心理阴影,坚决道:“我不修习丹术。” 白真人想锤人。 他苦口婆心,劝儿子,说:“不学炼丹,你要如何?”他给白皎举例,提到归元十二峰的各样优势劣势。言蔽之,想要富,就学丹、器、符、阵……但要穷,定去学剑。 白皎口咬定:“我要随宋真人学剑。” 白真人百思不得其解。 丹峰鸡飞狗跳,最终,白真人还是妥协。在儿子二十岁那年,把儿子塞给宋安。 剑峰上下都知道,虽说秦师兄功法学得最好、修行天分最高,但要说有事相求时,最好去找二师兄白皎。 没办法,白皎有钱啊。 秦师兄用的剑,是自己搜集材料,打出的把“寒鸦”。 白师兄用的,却是丹峰峰主亲自挑出九阶玄星石,辅以天材地宝若干,交由器峰峰主,从而打出的“承影”。 真遇到急事,秦师兄要帮忙,恐怕自己也得紧巴巴。但白师兄愿意相助,只用从指缝里漏出点,就能解决问题。 至于小师妹程云清,因自幼寄人篱下,能入剑峰,也是靠着先辈与师父的交情。所以她自幼谨小慎微。 但在两个看着她长大、甚至在她身在襁褓时就抱过她的师兄面前,程云清还是能显出丝活泼。 三人起捉后山灵兽来烤,基本是秦师兄动手捉灵兽,白师兄提供各样灵植增鲜提味,小师妹动手烹饪。 秦子游心修炼,同时协助师尊处理剑峰上下事务,很少有精力关注其他。 白皎倒是耳目灵通,但他对外门弟子的“琐事”毫无兴趣,杨澜的事,也传不进他的耳朵。 程云清则不同。 那日烤只裂柳羊时,程云清面手脚麻利地把几样灵植切碎、并灵谷起塞进羊肚子,边随口对秦师兄说:“……听闻最近阵峰,出了个勾结魔教的外门弟子。” 她停顿下,像是回想:“对,叫‘杨澜’。”程云清提醒道,“师兄,先前轮他在护山大阵处值守,你还与他聊了几句阵法,记得吗?” 秦子游这才记起。 程云清已经从各处听得很详细,这会儿细细说来,“原来他有个青梅竹马的师妹,师父还是咱们归元宗还俗弟子。可那年归元宗收徒,他与师妹同赶往郢都,路上不知遇到什么麻烦,总归只有杨澜人赶到,又成为阵峰外门弟子。他那师妹,倒是不知所踪。” “这两年,杨澜下山时,仿佛遇到个与他师妹同名同姓的男子。杨澜便觉得,那是他师妹转世成人,两人再遇到,是场缘分。所以他算了时间,知道那男子能赶上下次归元宗收徒,便悉心指导对方,想要那人也拜入阵峰。为这个,连阵峰密不外传的心法都透露出去。” “可惜遇人不善?”秦子游听了开头,也能猜到后。 “是啊。”程云清叹道,“后面的事儿可离奇了,说原来那男子就是他师妹,只是身上有什么妖修血脉,原先女郎的身子解体了,又能重新变作郎君再活回。可这回,也不知又有什么境遇,竟成了魔修。后面‘遇见’杨澜,也有魔修谋划。谁知切顺利,杨澜那么轻易就把心法交付出去。阵峰这些日子忙的塌糊涂,要改护山大阵……好在杨澜只是个外门弟子,知道的不算太多。” 秦子游便叹句:“造化弄人。” 这期间,白皎抬了抬眼皮,不太感兴趣,视线很快回到滋滋冒油的裂柳羊身上。 与般凡间走兽不同,裂柳羊四条腿都很是粗壮,脚踏下去,便是般的筑基弟子都扛不住、要身负重伤。它们长在山林之,最喜食的是种柳枝,于是时常前足抬起、踩在柳树枝干上,方便咀嚼柳叶。可稍微踩得旧些,那些柳树就会不堪重负、从裂开。 裂柳羊因此闻名。 虽说它不拘格地喜食凡树,但裂柳羊肉质细腻、味道鲜美。哪怕吃下之后对修行帮助不大,剑峰这师兄妹三人依然常常捉来品食。 后来秦子游被压在掌门大殿,听旁人句句指控,多少会提到句,他用心险恶,要带坏师弟师妹,扰乱他们道心,好让白皎与程云清不能威胁到自己的地位……他只觉得可笑。 当时,白皎与程云清领了师门的任务,去东海处理作乱鲛人,并未听到这些。 等他们回宗,秦子游已经被打断筋骨、锁在思过崖下。 而直到五百年过去,楚慎行以青藤重塑人身之后脱困,才知道,原来宋安不单待自己心狠,连待余下两个弟子也样冷心冷情,面儿上的温柔和曦都是假的。 白皎从外归来以后大闹场,说师兄定然冤枉,还质问,为何师尊不信师兄。宋安只说,当时证据确凿,自己也别无他法。 白皎便提出,自己要去见秦子游次,要他亲自向自己说明切。 宋安便斥他胡闹。 白皎犹不服。他与程云清讲好,不妨两人去思过崖下探。可夜路走到半儿,被宋安连同丹峰峰主抓了个现行。 白真人不知说这个儿子什么才好,干脆答应宋安,让宋安把自己这被魔头迷了心的儿子关在静室,什么时候“认清现实”,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程云清也同被关。 与般闭关所在的灵穴不同,归元宗的静室,原本就为惩处弟子而设立。比不上思过崖罡风刺骨,但绝对不是个好去处。 其空无物,寂静无声。待得久了,兴许还要生出心魔,对修行有害无益。 顾及丹峰峰主,宋安其实并未让白皎在里面停留多久。倒是程云清,扎扎实实地被关了十个年头。 也就是在这十个年头,她出人意料地突破,竟赶在白皎之前到了金丹期,这才被宋安放出。 如果楚慎行不知道切都由宋安谋划,他或许还会觉得,宋安也是无可奈何,才这样对待弟子。 可他知道了,便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 宋安与自己相处三百年,与白皎、程云清的师徒之情也不浅。 ——他怎么能? 第3章 系统 认真说来,对于三个徒弟所做的切,的确不是出自宋安“本意”。 楚慎行自思过崖底脱困以后,拖着残魂碎丹,咬着五百年来的个执念:他想知道,究竟是谁陷害自己? 上次正邪大战在三千年前。其时秦子游尚未出生,只从归元宗藏书阁内看到记载,说魔族大败、自此隐匿。归元宗内,各峰峰主争执不休,方想要斩草除根、追进遍地瘴气毒雾的至南之地;另方则认为正道虽胜,但也只是惨胜,三位化神期老祖尽数陨落。如果再追下去,宗内兴许会有动荡。 最后的结果,是后派人占据上风。 楚慎行看着玉简的行行字,能想到从前场景。他记得当时的心情:荒谬、不可思议……他那会儿才刚拜入剑峰不久,对归元宗怀着如今日杨澜、曲芙样的期许。在他想来,各峰真人皆风姿隽爽、湛然若神,可看玉简的记录,那分明与凡人朝堂的争权夺利无甚区别。 他疑心自己想多。 “宗内动荡”并非暗指诸峰主分裂门派、独自开宗立派的野心。 后派人占据上风,也不是因为那会儿因化神老祖尽数陨落、仓皇之下被推上掌门之位的青云真人需要丹峰提供极品灵丹、堆砌修为,以强行突破至化神期、坐镇门派——于是与主张止损的丹峰站在边。 至于魔族。从玉简记载来看,万年之前,逍遥老祖得道飞升,打开了碧元大陆与大千世界之间的通道。魔族借着这通道,在逍遥老祖渡劫、证道的同时,进入碧元大陆。 碧元大陆上有与魔族从前生存之处环境类似的南方瘴气之地,于是魔族在此留下,代代繁衍修行,又几次意图攻占整个碧元大陆,好将此界改造为另个魔界。 最先那千年,魔族尚且弱小,于是收敛爪牙,自称是来自大千世界的修士,要在此讲经传业。 那会儿归元宗建立不久,虽声誉日隆,又出了位飞升老祖,但尚没到万年以后那样家独大。不少渴望踏入仙途的人进入魔族地盘,修习套与碧元大陆本土门派截然不同的心法。起先,他们修为增长极快,于是许多修士惊喜之下口口相传。有两百年时间,魔族建立的紫霄院迅速成长,直至与归元宗分庭抗礼。 而后,渐渐有修习《紫霄心法》的修士发觉,自己的行为、意识,开始不受控。 他们渴望活人血肉。凡人血肉杂质甚多,只算饮鸩止渴。最好用的,还是修士骨血。 而紫霄院的魔族终于撕下原本和善的面具,强迫这群修士成为马前卒,开启第次正邪大战。 被控制的修士有人屈服,对同根生的正道修士们挥刀相向。也有人深恨自己受骗,于是在魔族地盘内自爆金丹。 那场战役混乱、漫长,正道修士们联合处,推举当时的归元宗掌门作为屠魔盟盟主。而在魔族退回南方瘴气之地后,又经历了颇多曲折,最终,屠魔盟数个门派投于归元宗下,成为日后的十二峰前身。 这是第次正邪之战。 往后还有第二次、第三次。分别发生在六千、三千年前。 所以在有人站出来,说剑峰弟子秦子游与魔族勾结时,很多人认为,这是魔族又在蠢蠢欲动,准备掀起第四次战役。 这话不是全无道理。 此前魔族已经有许多小动作。杨澜的事是其,另外,与南方瘴气最近的吴国已经数次上报,说边境村落夕之间就成了空村,不知缘由。 有归元宗的弟子领了师门任务,前去探查,回来的人十不存,都说遭逢魔族。 这种环境,宗内上下谈不上如临大敌,可多多少少,有些紧张气氛悄然弥漫。 就连宗内,也开始出事。 有外门弟子失踪,三日后骨架凭空出现在后山,上面干干净净,没有丝血肉,连骨髓都被吸空。 不知是谁第个开始说,那日看到秦师兄从后山出来。而在秦师兄出来后不久,就有人看到山骨架。 秦子游起先没把这话放在心上。 他自认坦荡清白,过往种种也不负“大师兄”称谓。那日他的确去了后山,但却是奉师尊之命采集降露草。这是寻常小事,甚至没有辩驳的必要。 可接下来,类似的传闻甚嚣尘上。秦子游去了哪里,哪里就会出现外门弟子骨架。到后面,甚至有各峰内门弟子遇害。阵峰的人在遇难弟子失踪之处,破开道用周边草木匆匆搭成的隐匿阵,见其写了个血淋淋的“秦”字。 矛头直指秦子游。 到这会儿,秦子游转换思路:原来是魔族刻意陷害我、要挑拨起归元宗各峰矛盾。 他知道,外门弟子间的传言越来越多,有人登上归元主峰,去向掌门请令,要彻查秦子游。宋安因此问起,还是那副温和面孔,说:“子游,我当然信你。但当下,咱们剑峰要给外面个交代。” 秦子游问:“师尊,你说什么交代?” 宋安提出,让秦子游先在静室待段时候。这期间,他会暂时封住秦子游修为,收走他的芥子袋。切密不外传,只有他们师徒二人与掌门知晓。这之后,如果再有人出事,那秦子游当然是清白的。 秦子游当时深信宋安。 宋安是他的师尊,是引他踏上仙途的人。 他教秦子游习剑,曾带他起御剑上青天,让秦子游见星垂平野,月涌江流。 他如何能不信宋安? 可在静室的第三天,就有其他峰的弟子找来,押秦子游上掌门大殿。 秦子游问师尊在何处。那些弟子只冷笑,说:“宋真人正难过,不愿见你这逆徒。” 那会儿秦子游修为被封,宛若凡人。来的其他峰亲传弟子,从前也曾起下山做师门任务,在凡人城镇骑马观花。可在魔族带来的压力之下,秦子游成了所有人眼的罪人。旁峰弟子看他,再无从前的客气、敬仰。 秦子游跪在掌门大殿时,身上已经多了些暗伤。 这只是个开始。 原来那日宋安收走他的芥子袋、交给掌门,而掌门在其搜到份《紫霄心法》玉简。 这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根稻草。秦子游辩驳,却无人愿信。掌门问宋安要如何处置,其他峰峰主咄咄相逼,宋安最终说,“再给他此机会——” “宋真人!”阵峰峰主厉声喝道。 “宋真人!”乐峰峰主欲言又止。 其余峰主各有反应,皆不赞同。 宋安顿,“……让他去思过崖下吧。” 因为宋安这句话,掌门亲自出手,在秦子游折断的筋骨上,刻了镇魔印。 有这份印记在,直到所有骨肉都化作风沙那日,秦子游终于能把散碎的神魂归拢,附于青藤之上,离开思过崖。 他想知道,究竟是谁陷害自己,究竟是谁能在师尊与掌门的眼皮子底下,把那份《紫霄心法》玉简放入自己的芥子袋。 仔细想来,或许在那时候,楚慎行心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他起先不愿信。 后来不得不信。 那时候,楚慎行听到了宋安与“系统”的对话。 个说:“警告——警告——攻略对象已离开思过崖!” “你说子游?”宋安的声音顿,楚慎行甚至从听出缕惆怅,“他总算出来了。” “警告——警告——攻略对象当前怨恨值为5,第二阶段任务尚未完成。” “哦,这个不用担心。”宋安说,“只要让他知道,《紫霄心法》是我放在他芥子袋的,就能到100了。子游倒真是个好孩子,我五百年对他不闻不问,他的怨恨值居然还只有5。” “检测……检测……任务第三阶段即将开启。强调,宿主需让主角的怨恨值降为0,爱意值提升至100,方可完成任务、脱出本世界。注:主角爱意值达到90时,会对宿主发出‘结为道侣’的请求。” “……”楚慎行刚刚因宋安的话而心神震动,神魂不稳,可接下来的话,他又开始听不懂。 “嘀!系统升级完成,是否解锁‘锦囊’?” “怎么这么突然?”宋安仿佛也有些疑惑,但还是说:“解锁。” “扣除积分300!锦囊加载。宿主要找准恰当时机,透露出引入任务内容哦。系统分析显示,攻略对象知道之后,怨恨值会直接下降20点。” “引入任务,”宋安像是沉吟片刻,“哦,你说百年前,我去东海之滨的时候?” “回答正确。那之后嘛,就看宿主的其他努力了。” 楚慎行勉强稳住心神,理顺思路。 看来宋安识海之,有个叫做“系统”的东西。不知是器灵,还是哪个大能留下的缕残念。而听宋安与“系统”对话,他需要通过操纵楚慎行的感情,达成“脱出世界”的目的。 这究竟是什么邪术?! 宋安刚刚说,芥子袋的心法玉简,是他放下。也就是说,让楚慎行在思过崖下五百年的罪魁祸首,正是宋安! 因心绪起伏,楚慎行甚至没有留意到剑峰之上黑云凝结。倒是有其他弟子见到这幕,聚在起窃窃私语,议论:“莫非峰主要渡劫了?” “不会吧,峰主修为不够……” “兴许是有什么机遇?如若峰主真的渡劫,那我们剑峰就多了位化神老祖!” “要禀报掌门吗?” 楚慎行不知这些。 他在考虑:莫非师尊——宋安已经修习了《紫霄心法》?如若不然,他怎么能拿到那么份玉简、陷害于我? 至于百年前,东海之滨…… 楚慎行眼前滑过张女子面容。 他很快没有精力思索太多。 这时候,楚慎行终于留意到,原来头顶劫云凝聚。 他迅速意识到:是镇魔印的作用。 他血肉骨骼都成了灰烬,可漫长的五百年间,镇魔印兴许已经渗入神魂。 在思过崖下,罡风扑面,剑意刺骨,重重磋磨,于是此界天道知道,魔头不足为虑,不用降下劫雷。 可在楚慎行脱离思过崖后,劫雷迅速找来,要让他这“魔头”彻底灰飞烟灭。 楚慎行果断捏诀,遁地而走。 他不能留在剑峰,甚至不能留在归元宗内。 归元宗内多修士,可此刻的楚慎行只是数段用神魂强行拼起的青藤。如果不慎让其他修士也卷入劫雷、以致劫雷威力增强……他可没办法脱困。 他没有刻意区分方向,只想里归元宗越远越好。 劫云随楚慎行而走。 面是遮天蔽日的黑云,面却是将周边照得亮如白昼的日光。 “轰——” 劫雷劈下! “轰——” 大雨倾盆。 瓢泼雨幕之,杨澜与曲芙踏入郢都。虽说天气糟糕,可郢都之照旧热闹。二十年度的归元宗收徒之年,比起国度三年次的科举隆重数倍、人来人往。 师兄妹二人找了家客栈落脚,拾掇仪容之后开始打听归元宗真人的消息。 两人没再说起来时路上遇见的那位仙师。他们并不知道,那仙师此时亦在郢都。 楚慎行用难得的三阶碧霄雁尾羽,换了块品灵石。 典当阁的伙计只是凡人,但在这行干久了,眼光不俗,兼嘴甜伶俐,边为楚慎行取灵石,边说:“这会儿是小的出生到现在,郢都人最多的时候。人多了,东西就卖的上价。仙师以后要再有这些好玩意儿,嘿,还来我们快绿阁啊。” 碧霄雁尾羽是颇受欢迎的炼器材料。认真说来,没什么实际用途,不像般炼器材料那样,或增加攻击力、或增加法器韧度。碧霄雁尾羽唯的作用在于,为炼出的法器镀上层艳丽光泽,宛若湖色粼粼,又似焦月光彩。 可对于些修士来说,“好看”本身,就是最大作用。 丹峰之富,能有半,挂在“驻颜丹”带来的滚滚财源上。 得知自己回到百年前后,楚慎行花了点时间,思索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 这会儿宋安已经是元婴修为,但只是元婴前期。他在明,自己在暗。 宋安已经做过“引入任务”,但秦子游还没拜入归元宗。 宋安想要脱离本界,需要秦子游的喜怒爱恨都牵挂于他。 可如果秦子游从开始,就不认识他呢? 楚慎行说:“把品灵石换成下品吧。” 伙计眼睛都不眨下,“行,仙师稍等片刻——来咯!” 楚慎行带着芥子袋的灵石,踏入雨。 芥子袋是他在林用树叶做的,照旧是信手折,然后往上面画上阵法。 归元宗首席不止会使剑,对阵、丹、符、乐……全部略有研究。 这么做出的芥子袋不算稳定,但凑合着能用。 他想着自己手上的寒鸦剑残片,在心里慢慢推敲,要找些什么材料,才能将寒鸦剑修复。又想,百年前自己踏入郢都那天,似乎也有场大雨。 护体灵气将雨水排斥在外,楚慎行走在雨,身上仍然干净清爽。 来郢都参与归元宗收徒的大都是刚刚引气入体、至多不过练气三层的修士,看到楚慎行自在模样,多少艳羡。 片刻后,楚慎行留意到旁人目光。他略作思忖,宽阔道袍袖口长出截青藤,眨眼间成了把伞的形状。而后藤根脱离身体,彻底化作把纸伞,被楚慎行拿在手上。 他撑伞前行,周遭人群熙熙攘攘,皆为归元宗而来。 楚慎行漫不经心向前,脚下步子不快不慢,可步踏出去,身体却出现在数步之外。 无人发觉不对。 除了个少年。 第4章 黑店 雨幕之,少年撑着把油纸伞,跨剑而行。 他腰上跨着的,是把凡铁打制的长剑。又有点不同,这把“日影剑”在打制过程,匠人往里面熔了块二阶玄星石。 打剑的匠人二十年前自觉进境无望,便从归元宗器峰还俗归家,颐养天年。之后又被邀请到穿云楼,当位客卿,指导穿云楼弟子炼器。 穿云楼盘踞在楚国东侧,比不上归元宗势大,但在几个城池之颇有威望。能找穿云楼客卿打剑,已经是秦老爷托了许多关系、散了许多银财,才敲定的好事儿。 即便如此,少爷也等了足足数年,终于拿到“日影剑”。 秦老爷因此欣慰。 哪怕他明知,等儿子进了归元宗,宗内多天材地宝,二阶玄星石不过尔尔,到时儿子定能拿到更好的武器。可当下,他还是愿意给儿子最好的。 少年与母亲曾与父亲失散,孤苦无依。兴许是这段经历磨炼,等到两年后,秦老爷找回妻儿,惊喜地发现,儿子竟然已经能感应到周遭灵气,并且稍作利用。只等再长大些,经脉开阔,就能引气入体! 这想法果然不错。 少年十岁踏入炼气期,其时他母亲已经病逝。秦老爷在祖宗祠堂内待了多日,出来以后叮嘱儿子,要韬光养晦,此事除了父子二人外,就是天知地知祖宗知,不能再告诉旁人。 在秦家应下人面前,秦少爷依然在努力准备,等灵气充入经脉那日。 秦老爷欣喜之余,又忧心忡忡,心道:儿子如此天资,在这座小城之,未必是好事。 可等数年过后,归元宗收徒的消息路往东,传入秦府。秦老爷拍案笑,“我等了多年,终于等到今日!” 于是为儿子准备行装,送他西行。 少年路赶往郢都,路上几次路见不平、拔剑相助。日影剑出,劫道山匪无逃脱。而少年慢悠悠地擦着剑上血,闲闲笑:“没有几分本事,还敢出来劫道?” 他年纪尚轻,不过十五六岁,眼神清亮,带着十足少年气。 归元宗势大,人人心向道途。魔族已被赶入南地三千年,妖邪心法传承断代。可这并不意味着,碧元大陆上唯有善人,再无宵小。 打劫赶去郢都、姑苏、咸阳三城,期图被归元宗收作弟子的年轻人,历来是各山山匪二十年度的大买卖。 他们也会挑软柿子捏。而在山匪眼,年纪轻轻、孤身人的少年,就是个十足的软柿子。 可惜山匪打鹰多日,终究被鹰啄了眼。 因身侧人多,郢都雨,少年自觉地把伞举高。 他在同龄人里算得上高挑,可年纪尚轻,还没完全长开。要把伞撑高,就得举起手来。 路上结识的友人见了,笑他:“子游,你这样子,当真怪哉。” 少年就跟着笑笑。楚慎行看他侧脸,这笑之下,少年眉梢眼角都显得出奇俊秀,恰若生辉。 他对友人说:“我这是懂礼谦让——”嗓音样带笑,又叹口气,“怎么觉得人越来越多?” “这里找不到能住的客栈吧,人这么多。”同行个小胖子四处张望,“柳叔,你说?” 同伴喊着话,那少年便转脸,去看方才人群那道影子。 他视线与楚慎行相对。 这眼,秦子游并不知道自己看到的究竟是谁。他抱着个念头:这就是归元宗仙师吗? 步法飘逸,当真令人艳羡。 待我入了归元宗,勤学苦练……他日,我也能做到这般? 秦子游思及此处,心鼓噪。 下眼,那仙师没入人海之。 秦子游微微遗憾,收回视线。 他暂时不知道,仙师并未远离,而是始终注视自己。修为相差太多,秦子游倒是会用神识探测周边环境,奈何周边人流熙熙,神识铺出去,便如水入了油锅,无数细微动静纷涌而来,搅得他头都要痛。 这日与楚慎行记忆里的过往没什么不同。 在见到过去的自己后,他视线又落在旁边的小胖子、青年人身上。 楚慎行花了点时间,慢慢想起来,自己来郢都的路,是遇到些“友人”。 小胖子姓孙,他口的“柳叔”,则是家里为他请的护卫,位练气期的年人。 至于小胖子,他堪堪引气入体,马上要过二十岁生辰。自知仙途无望,即便运气甚好,也至多能进入归元宗外门,负责些杂事,眼看旁人修行,自己却始终不得进境。磨上十几二十年,心气消磨完了,再还俗归乡。 这种人太多,连孙胖的护卫柳叔,也是其员。 回归俗世后,他们大都会选择进入些官宦之家,充当护卫。也有人在凡人城池当了将军,三国交战时,双方将领,没准儿就曾在归元宗外门以“师兄、师弟”相称。 此番赶来郢都,孙胖主要是为开阔眼界、增长见识。 西行过程,遇到秦子游,算是孙胖的大收获。在他看来,以秦子游的修为、身手,外加年纪,这位小友不单板上钉钉地能拜入归元宗,甚至很有可能成为内门弟子——往前步,成为亲传弟子,也并非没有可能。 秦子游倒是没这么自信。听孙胖说起这些事,总有些哭笑不得。 至于另个刚刚与秦子游玩笑的青年,姓张,名叫张兴昌。 他不爱学剑,更喜欢抚琴弄弦。可惜西行路,不好带上常弹的琴,只好在行囊里揣根笛子,聊以自`慰。 张兴昌被选入乐峰内门。在归元宗的前几十年,秦子游和他时常来往。可往后,张兴昌勉强筑基,却不能再进步。百年将至,他白发苍苍,面容清癯。可昔日好友依然年轻、隽逸,顶着张数十年不变的面孔,听他在高山之上弹了最后首《折柳曲》。 接着,张兴昌溘然长逝。 他怀里依然抱着那架古琴。前刻,秦子游在与他讲话,让他看新起的晨光。下刻,秦子游意识到什么,眼眶微微酸涩,不忍转头。 而在那之前,秦子游已接连接到父亲去世、孙胖去世的消息。 他的“尘缘”彻底了断。往后,与他相牵挂的,唯有师门。 楚慎行记得,那会儿,宋安还来安慰自己。 他说:“子游,你天分甚高,继续往前,周遭的人会越来越少。但也有人,能和你走到最后。” 楚慎行问:“师尊,什么是‘最后’?” 宋安坐在他身边,温润如玉,眉眼清俊,说:“自然是得道飞升。” 楚慎行失笑。 他那会儿的确因为宋安番话,而心境开阔许多。 过往不再,但他与师尊、师弟、师妹……还有以后。 这些心情,百岁的楚慎行几乎忘却,十五岁的秦子游无从感受。 有了个切入点,楚慎行眼看那行人停下商量,最终决定折返,去郢都外围,找个相对僻静的地方,看能否找到家有空房的客栈。 这行人里,唯有柳叔拿了个芥子袋。但里面空间不大,只够塞些银两,连下品灵石都没有几块。孙胖自认家富庶,可到了郢都,忽然发觉,原来自己从前不过坐井观天。银子再多,又有什么用?仙师们可不爱这些俗气的阿堵物。 这让孙胖多少郁结。 几人该换方向,可惜即便是外围,客栈生意依旧红火。许多家明摆着说了,不收银两,只收灵石。 孙胖大失面子,张兴昌心态倒是还好,笑道:“我们来时,城外路上不是有间破庙?照我说啊,不然的话,咱们就睡那里了。” 孙胖咕哝着摇头,显然并不愿意。秦子游看了两边态度,斟酌下,要说什么。 旁侧楼上,楚慎行忽而抬眼,看着个远远走来的男人。 对方身客栈跑堂打扮,肩上搭着条抹桌布,俨然要招揽客人。 楚慎行眸光微动。 街头条青藤悄然蔓延,卷上小二脚踝,把人扯倒在地。 男人“哎哟”声,结结实实摔了跤。 等他起来,刚刚看的批肥羊已经不见了。 男人脸色沉,狐疑地回头,看着自己刚刚摔倒那片地界。 上面空无物。 他百思不得其解。 但紧接着,男人抬眼,物色起下批肥羊。 那些客栈眼界高、不愿意要银子,可有的是人愿意要。 正如山间有匪盗,郢都的繁荣之下,也有暗潮汹涌。 宋安在城外家客栈喝了半日茶,终于看到人来。他心动,抬眼去看。可神识扫过,宋安顿,问:“系统?” “宿主有什么事?” 宋安眯起眼睛,看着来人。个身材高大、肩上搭了条抹桌布的男人将几名男女引入店内,殷勤问道:“客官,我们这儿是新开的店,地方是偏了点,但离城内不算远,只有炷香的路,不耽搁客官大事儿!——客官要用点什么?还是先去看房?是要三间上房吗?” 被他引来的锦衣公子手腕晃,扇动手扇子,风度翩翩,问旁侧女郎:“你看?” 宋安捏着茶杯的手略微收紧,普通的陶瓷茶杯“喀”声,碎出条裂纹。 只是被灵气托着,乍看上去,还是个好好的杯子。 宋安问:“你说秦子游今天会被人带到这边客栈,到了晚上,才发觉这是家黑店?” “对,主角力战黑店,但对方人多势众,主角这边的同行者又拖后腿,所以险些不敌。” 宋安问:“可他人呢?” “请宿主耐心等待。” 宋安耐心,等到晚间。 系统终于提示:“检测……检测……主角有成概率不会前来。” 宋安手陶瓷终于碎裂。 他霍然起身,语气里带着点嘲讽意思,“这就是你给我推荐的‘锦囊’?” “异常情况已记录、上报,请宿主稍安勿躁。” 宋安眼皮跳,“消息出错,积分倒是退回来啊。” “异常情况已记录、上报,请宿主稍安勿躁。” 接下来,无论宋安说什么,系统都只会回复这句话。 宋安冷笑声,甩袖子,客栈在元婴真人的威压之下轰然倒塌。 有人从客栈出来,怒道:“是谁敢在——唔——” 他的头点点转向边。 转动幅度越来越大。 终于,“咔嚓”声,头滚到地上。 宋安含怒离开。 在他离开之后,截青藤慢吞吞从墙上爬走。绿叶摇摆,沾到风的血腥气,又有些踌躇。 最后,青藤爬上前去,卷起那练气后期修士的身体,像是吞噬林的碧霄雁样,把修士身体搅碎。精血涌入青藤,楚慎行眉目舒展。 秦子游似有所觉,举杯笑道:“今日多谢楚仙师。如若不是楚仙师慷慨相助,我们怕是要夜宿街头了。” 他身边,张兴昌、孙胖两人也同道谢。 楚慎行微微笑了下,说:“不至于。”面说,面喝了杯酒。 见他喝了,其他三人也同饮尽杯灵酿。 孙胖脸色发红,说:“我这辈子,竟然还有喝到灵酿的天……嗝。” 随着灵酿入腹,股热流自丹田涌起。三人听眼前仙师轻声细语,说:“这杯‘兰生酒’,是采百种性温的灵植酿制而成,最温和不过。只是你们既是第次喝,还是少饮为妙,人最多三杯。” 三人齐声答应。 三杯之后,三人皆有些醉意。孙胖修为最差,于是喝了灵酿之后,也最上头,已经晕晕乎乎,仿佛微微碰,就能倒在地上、鼾声如雷。张兴昌稍好些,兴致大起,取出自己的笛子,说:“仙师有没有什么爱听的曲子?我吹来,为大伙儿助兴。” 秦子游听了这话,手撑着下巴,脸颊因醉意显得晕红,同朝楚慎行看来。 他又想到当时街上遇到,仙师看出自己行人的窘境,于是主动提出,自己可以借钱给他们。这事儿仿佛天上掉馅饼,秦子游起先疑心。但楚仙师接着就说,他看出秦子游修为不错,年纪也小,大约天分甚佳。 此外,仙师句话就点出,秦子游腰间剑上隐隐带着玄星石的气息。加了玄星石的剑,要比般凡铁打制的剑重数倍,秦子游却仍有余力。几者相加,秦小友前途甚好。兴许再过几日,就会成为归元宗弟子。到时候,把灵石还回,岂不是轻轻松松? 他这顿饭,就当提前结交了。 三人这才被说服,连柳叔也私下里对孙胖说:“我看不出这位仙师修为,恐怕远远在我之上。”这么看来,仙师很可能已经到筑基期。换言之,他们三个身上,根本没有值得仙师图谋的东西。 秦子游心想:这就是修真之路啊。 潇洒快意,何其美哉! 念头正转到这里,楚慎行含笑看张兴昌,颇为兴味,问:“小友可是要去归元宗乐峰?” 张兴昌点头。 楚慎行想了片刻,说:“我的确有想听的曲子,可不知其名。不如这样,我哼遍,你看可否吹来?” 张兴昌自信满满,说:“好,仙师请。” 他听眼前男人哼起首温婉小调。 这倒是奇了。 张兴昌心想:我原以为,仙师喜爱的,定是《平沙落雁》、《高山流水》那般曲调,彰显心胸宽广、志向高远。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小调。 但张兴昌听完,楚慎行问他记住否,张兴昌笑道:“自是记住了。” 然后便拿起笛子,袅袅笛声吹奏而出。 楚慎行闭上眼睛,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与之相合。 孙胖彻底歪在边,打起鼾来,果真声如雷霆。 秦子游夹在两者之间,心思却随着好友正吹起的曲子,点点飘远。 这是那两年颠沛流离之,娘时常哼起的小调啊。 第5章 阳春白雪 张兴昌的笛声在屋内悠扬飘荡,随着打开的窗子,淌向窗外夜色。 雨停了,云散开,清亮月光洒落郢都,在青石铺就的地面上留下地粼粼白霜。 随着笛声,楚慎行神识铺远。 城郊客栈,截青藤伸展、绵延,顺着楼墙倒塌的缝隙,点点长满整个客栈废墟。 楚慎行准备探查番。 归元宗收徒,于是大批炼气期修士来到郢都。那入住于此的锦衣公子行人,约莫也是其之。如今客栈倒塌、宋安杀了冲出来的人,那住宿的人呢?是先前就晕了、倒了,还是被宋安公公平平、视同仁地杀了? 他需要知道答案。 此地到底偏僻,少有人来,与繁华的郢都完全是两个世界。 楚慎行悉心控制,好让青藤被废墟遮掩,不会露于人前。 他人在酒楼,手还是杯兰生酒。总共叫了坛,分出去九杯之后,坛内尚余半酒液。 旁边有笛声,还有渐起的歌声。 少年嗓音清澈,因醉意带上些绵软,宛若山潺潺清泉,淌向人间。 秦子游伴着好友笛音,唱:“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楚慎行看他。 他没有掩饰自己的目光,于是秦子游第时间留意到,抬眼跟着看来,原本无处着落的目光有了焦点。 两人对视的刻,秦子游起先怔,随即粲然笑。 店家大手笔,在酒楼内摆出个明光阵。到了夜间,兴许灵石未来得及补充,阵法带出的光色渐暗。可混合着窗外月色,照在少年脸上,照得少年面容莹莹如玉。 在楚慎行眼,过去的自己天真、近乎愚蠢——所以才会看不出宋安包藏祸心,也看不出归元宗真人们满口“人心私欲,故危殆”有多么冠冕堂皇,多么虚伪可笑。 他的口腹之欲是道心不稳,丹峰白真人要享受天伦之乐,就是理所应当? 面对秦子游的笑,楚慎行静而不语。 可两人对视,皆记起下午雨那眼。 楚慎行当时想:原来未拜入归元宗的我,是这般模样。 秦子游想:原来归元宗仙师,是这般模样。 而现在,月色笛声之,青藤在外徘徊、翻找。楚慎行的薄薄怒气涌起刻,又在笛音与少年继续往下的歌声因悄然散去,心道:对,这就是娘常常唱起的词。他还记得,我却忘了。 秦子游则醉意朦胧,模糊觉得:楚仙师说,他并非归元宗门人,而是自吴国游历而来,无门无派。 可他也知道这首小调。 兴许他也与楚国有些故情。 秦子游唱:“今我来思,雨雪靡靡。” 这句之后,楚慎行倏忽开口。他嗓音沉郁,和道:“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秦子游笑意转淡,夹杂起其他情绪,方才弯起的唇角微微下撇。点怀念、回味与被醉意催动的难过,接道:“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笛声渐低。 张兴昌被新朋故友歌声所激,灵气自指间玉笛倾泻而出,屋内所有物件随之而起,两两相碰,叮叮当当,与笛音合奏。 曲结束,不待楚仙师与秦子游说,张兴昌吹起另首曲,为子游与楚仙师鼓劲。 他选择《阳春白雪》。 笛音之,暮春之初,冰雪消融,万物复苏。 万物知春而应春,欣欣向荣。 随着张兴昌吹笛,摆在屋角风貂兰悄然绽放。灵气波动,楚慎行有些意外,看了眼。 张兴昌尚未察觉,心吹笛。 与此同时,城郊客栈,青藤探到锦衣公子身侧。 楚慎行心两用,面听曲看花,面沉吟:这人……还没死? 但看他行人灵气紊乱的样子,似乎了什么招,才昏迷过去。 青藤长出更多,在废墟翻找。片刻后,条细藤举起个碎掉的杯子。 藤叶沾上杯子内壁,两片藤叶贴在起,细细品着杯壁残露是什么滋味。 楚慎行花了点时间,肯定:里面下的是百花软筋散。 正如其名,这是味用百种灵植混着凡草制成的秘药,自吴国宫室流传到江湖。楚慎行从前在归元宗领了师门任务下山,曾在凡人城镇见识过次。当时他已经是筑基期修为,于是百花软筋散只让他略觉晕眩。可同前去的炼气期弟子却个个昏睡过去,数日后才醒。 这药在修士身上都这番强力,如若凡人沾上,更是十死无生。身筋骨会在三日之内迅速软化,最后变成只能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废物。而后器脏失去作用,起先食不下咽,后面无法呼吸。最后,心脏停止跳动。 这是活活感受着自己如何死去。 青藤随意地把碎杯扔到边,丝毫不受影响。 再对凡人、对修士有效,那也是对人修作用。落在青藤身上,便如泥牛入海。 楚慎行不解,心道:区区个打劫练气期修士的黑店,用得着用这么贵的药吗? 包百花软筋散,要用到百种灵植凡草。配方好找,凡草也不是问题。可要找全里面的灵植,可没那么容易。 锦衣公子行足有五六人,这会儿全部被药倒,花费只会更多。 此外,楚慎行在回忆里扒拉遍,隐隐觉得,当下状况,似乎与自己记忆有所不同。 当初自己是在夜间听到细微动静、察觉不对,于是从床上爬起来探查情况,恰好看到根从纸窗探入的烟管。 楚慎行当机立断,掩鼻而走。这出门,恰好撞上要对隔壁房张兴昌出手的匪徒。 张兴昌不知为何昏迷过去,楚慎行匆匆击退匪徒,打斗的动静引来孙胖、柳叔。柳叔探了张兴昌鼻息,在他嘴塞了颗药丸,又用灵气催动,强行让药丸在张兴昌嘴化开、流入喉管。张兴昌悠悠转醒,可身体依然无力。 紧接着,更多匪徒涌入房,其数人都是练气期、乃至后期修为。 个张兴昌,再加上孙胖,让尚有余力的楚慎行与柳叔束手束脚。若非宋安及时出现、相助,他们兴许会被匪徒绑走,再发三封勒索信出去,让家人来赎。 也就赶不上之后归元宗收徒。 当时宋安并未报上大名,只含笑说了句,有缘自会再见。 后面果然再见。 这都是后话了。 青藤继续搜寻,来到原先后院所在。 塌墙之下,藤蔓伏在地上,繁茂滋长。 楚慎行心念动,向下探去。 灵气充裕得过分了。 就像是…… 细藤卷起捧土,土灵气渗入藤蔓之。 就像是—— 细藤往下,碰到截白骨。 藤叶轻轻扫去白骨上的土,白骨身形与楚慎行下午在郢都街上看到的“跑堂”重合在处。 酒楼,《阳春白雪》尚在耳边,孙胖鼾声依旧,秦子游兴致盎然,击箸而歌。 客栈内,青藤停顿片刻,接着重新填好白骨上的土,退回锦衣公子身边,饶有兴致。 白天,郢都雨,楚慎行的青藤扯了把匪徒腿脚,让那扮作跑堂的劫匪错过秦子游行人,选择了另路客人。 可现在看来,这路客人背后,仿佛缀着队杀手。 这给匪徒们带来杀身之祸。 往后,阴差阳错,宋安又杀了已经埋掉黑店跑堂、药倒锦衣公子行人的杀手。 楚慎行仔细看锦衣公子面容,确信:我当真不认识他。 但宋安个元婴真人,坐在堂。缀着这锦衣公子的杀手却能在宋安眼皮子底下,把那“跑堂”并其他黑店匪徒填入地底,又对锦衣公子行人下药,用的还是百花软筋散。 这足以看出,杀手来历不浅。 能瞒过元婴真人的,要么是另个元婴真人,要么是价格不菲的灵符、法器。 青藤在锦衣公子行人身上摸索,找到六个芥子袋。 楚慎行听着笛声,颇为悠哉,遥遥控制青藤,研究起芥子袋上的阵法。 看起来都很简单。 与归元宗弟子在门派领取、上面布阵严密、环环相扣的芥子袋不同,这些多半是小门小派出品,流传在外售卖。也算袖里乾坤,能包容万物,但要破解,轻轻松松。 很快,青藤探囊取物。 楚慎行忽略掉其银两、衣食。翻出几瓶丹药,打开看,是最普通的下品元灵丹,用于补充灵气。还有个白玉盒,里面珍重地放了颗品太清丹,可以梳理经脉、排瘀解毒。藤叶挑剔地把丹药卷起,品鉴片刻,觉得不过如此,便又放了回去。 找了圈,始终没发觉什么特殊。 青藤搔搔砸在边的梁柱,酒楼,楚慎行看着眼前边吹边跳的张兴昌、歪倒在桌边的秦子游,再加上倒在地上,睡不起的孙胖,慢慢思索。 他视线在孙胖身上转了圈。 这行三人,要说谁以凡人眼光来说出身最优,还是孙胖。 他爹是楚国富商,家财万贯。此番出门,秦子游与张兴昌都独自上路,唯有孙胖,家里为他聘请护卫。柳叔这会儿就守在门外。 孙胖歪里歪斜,衣襟微散,胸口滚出个拴在颈上的玉葫芦。 楚慎行眼睛微微眯起。他对着玉葫芦没什么印象,但以现在眼光来看,上面隐隐光华流转,不似凡品。仔细观察下,上面似乎同时刻着雷暴阵、烈火阵,外加个芥子阵。 楚慎行恍然,青藤从客栈梁柱上盘下,改换思路。很快,从锦衣公子颈间找到个扇形玉牌。 藤叶在上面敲了敲,楚慎行微微勾起唇角。 想到白日里锦衣公子对同行女郎的态度,青藤又爬到边。这回,是从女郎腰间摘下另块玉牌。 两张玉牌相扣,恰好留下三分之的空缺。 楚慎行模糊记起:数十年之后,吴国境内曾出现个秘境。归元宗派人前去查看,回来禀报师门,说秘境实则由吴国已经老迈的宣帝开启。而启出秘境的信物,正是三枚合至处的扇形玉牌。 算算时间,这会儿,宣帝还年轻,二十多岁,执政的是他的父皇。 而楚慎行若没记错,宣帝颈上有块巴掌大的胎记。直至他垂垂老矣,身皱皮,胎记都牢牢粘在那块皮肤上。 这同样是他听小师妹说的。 那会儿他们在烤什么,楚慎行已经不太记得。程云清仿佛讲了很多,说因为这块胎记,宣帝曾被老皇帝认为天生不详。可随着宣帝长大,老皇帝的其他儿子死的死、病的病。到最后,只剩下个宣帝,和个罪妃生下的皇三子。 可皇三子外出游历,途暴病身亡。老皇帝别无他法,只能选宣帝继位。 程云清手脚麻利地翻肉、刷油,同时绘声绘色,说:“老皇帝死前哀叹,说国将不国。又因年迈,老眼昏花,竟什么都看不见了,便让旁人点灯。可这会儿,原先跪在地上、哀哀哭着的宣帝忽而站起,直接昭告众人,说‘父皇已经崩了’。老皇帝气急,口气没上来,呕血而死——是活生生被气死的啊!” 白皎听了,觉得无聊,说:“云清,你这么爱听这些事,不如去写话本,也能找找和你样趣味的人。” 程云清斜他眼,转而看秦子游,“二师兄只会煞风景。我是与大师兄讲话,你凑什么热闹?” 白皎:“……” 见到两块玉牌,记忆回笼些,可那些轻快的对话、灵兽的滋味,到底已经在过往之灰飞烟灭。 青藤卷住玉牌,把芥子袋重新挂回锦衣公子行人腰间。 这倒是意外之喜。 虽不知那女郎身份,可这锦衣公子颈间干净,没有多余胎记。又带着信物玉牌,多半正是吴国皇三子。 杀他的人被宋安所杀,皇三子兴许不会再在游历途“暴病而亡”。 等他醒来,发觉信物不在,要找个说法…… 阵峰峰主恰在郢都,布个回踪阵出来,便会看到莫名出现在此处的宋安。 想到这里,楚慎行抚掌而笑。 他自知与宋安修为差距颇大,于是记起父亲从前的话,要“韬光养晦”。 原先只打算破坏这场收徒,让此时的秦子游莫要再度拜入剑峰。可此刻来看,收获好像比原先打算的要大。 青藤从客栈爬走,在草木之穿梭,丝毫不引人注目。 酒楼上,《阳春白雪》吹到最后段,曲调先由铿锵有力转慢,而后再度加快,曲调灵动,轻盈四射。 东皋鹤鸣,草长莺飞。 直至乐停,秦子游正要击掌喝彩,忽觉得道灵气压来,制止了自己的动作。 秦子游不明所以,看向灵气压来方向,正是楚仙师。 楚仙师轻轻摇头,秦子游疑惑拧眉。接着,他顺着楚仙师的视线,看向好友。 秦子游瞳孔微微缩小,迅速化作惊喜。 只见张兴昌立在原处,笛声虽停,可他仍旧是吹笛而舞的动作,动不动。 他顿悟了。 屋仍有孙胖鼾声。 秦子游对楚慎行比划:是否要将孙胖端走?我们也同出门,不要打扰兴昌? 楚慎行看懂了,点头。 秦子游松口气,挠挠头:他也没想到,仙师真的能看懂。 接着,股灵气轻轻推他出门。秦子游余光瞄到,孙胖已经浮在空,与自己同往出。于是他放心出门。 屋内,截青藤探入窗口,将两块玉牌递到楚慎行手。 楚慎行接过,玉牌没入袖里。他看眼窗外明月,心情甚好。 今晚,还有另场好戏,看来也即将开场。 屋外,秦子游正与柳叔解释屋内情况,忽听到声尖叫。 第6章 疑点 郢都之内酒家甚多,无数客栈扫榻以待,想做好这次二十年度的大买卖。 为招待好远道而来的钱袋子、把灵石赚到自己口袋,接下来三五年吃穿不愁,酒家往往提前开始准备。美酒佳肴,阵法装潢……平心而论,楚慎行选来宴请小友们的店家,在堆酒楼里,并不显眼。哪怕是那坛被三位小友悉心细品的兰生酒,在楚慎行喝来,也有些寡淡。 他喝过更好的东西。 不过郢都正值万人空巷,并非人人都像楚慎行那样见多识广,所以酒家生意依旧极好,客似云来。 楚仙师财大气粗。块块灵石砸下去,砸得酒家财迷心窍,清出最好的雅间。看窗外,能见远方迤逦宫城、巍峨山岭。两个时辰前,天刚刚暗下,其时山高而月小。当下,月上天,青藤静静伏在楼外,月色似霰。 而看酒楼之内—— 楚慎行踱步而出,背后门扉被灵气推动、阖起。楚慎行思忖片刻,拿出块灵石,在门口快速布了个隐匿阵。 有人再从门外经过,会不自觉地忽略掉这个雅间。 秦子游正伏在栏边,找寻声音发出之处。倒是柳叔,在楚慎行布阵时,若有所思地看了楚慎行眼。 这位楚仙师的来头,倒是愈发让人好奇了。 想了片刻,柳叔哂:总归不会与我有碍。 他低头,去看孙胖状况。 方才声尖叫,不但让秦子游充满想要探究竟的好奇、疑思,也惊醒了孙胖。 兰生酒毕竟醉人,所以此刻醒来,他也依然晕晕乎乎,看周边状况,颇为发蒙:“怎么回事儿?咱们怎么在外面……”睁着双朦胧醉眼,想撑着地板站起来,都找不准发力点。 柳叔见状无奈,干脆掏出瓶药丸,取出颗,塞入孙胖口。 他心道:今晚怕是不太平啊。 这幕恰被楚慎行看到。从前柳叔给张兴昌喂药的画面与当下重叠,楚慎行略微失神。转眼,他听秦子游问:“楚仙师!刚刚那声惊叫,似乎是从那边雅间出来。” 秦子游指向酒楼庭另边。已经有酒楼小二赶去,敲了门,问发生何事、是否需要帮助。 刻夜明珠悬于庭,与明光阵带出的光色交相辉映。 听到尖叫声的不止有秦子游与孙叔,还有其他客人。许多人从雅间出来,查看状况。 很快,雅间门开,秦子游眉尖微拢,凝神去看。开门的是个青年人,明明距离不远,却偏看不清面孔。乍看上去,仿佛也算眉清目秀。可若打算细看,就会觉得视线总会不自觉偏移、无法真正落在对方面孔上。再挪开目光回想,脑内空空荡荡,点印象都无。 秦子游意识到,青年人兴许用了什么法子,遮挡容颜。 他记下这个问题,见青年人对店小二说了几句话。小二便点点头,离开雅间门口。门阖上,再未开启。 周边已经有人在说:“兴许只是打翻了杯酒。” “散了散了,没什么好看。” “还是待会儿叫小二来问问。”声音渐远,讲话的人进入雅间,“那人遮脸的法子,我此前也在归元宗仙师身上见过。过几日就要收徒了,咱们提前认识归元宗仙师,也能多分胜算。” 讲最后句时,对方已经身在雅间之内。阵法闪烁,按说秦子游不该再听到屋内话音。可他不知觉间铺出神识,悄然避过隔音阵法。等听完对方话音,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竟做了回帘窥壁听之事。 秦子游略觉尴尬。 他回神。孙胖已经站起来,揉着额头,五个指根下都有个小小肉窝,“子游,柳叔说兴昌正在里面……” 秦子游应了声,收敛心绪,答道:“是,他在‘顿悟’。” 于修士来说,顿悟是件玄之又玄的事,秦子游先前也曾体会。 与母亲在外流离的岁月里,母子二人每日尘灰满面,无心打理。这种境遇,秦子游无师自通,学会操纵周身灵气,勾引飞鸟地鼠,以此填饱肚子。秦夫人偶尔见儿子在处愣神,呆呆不动。她是寻常妇人,虽嫁了个炼气期的丈夫,可两人成婚时,秦老爷就彻底心灰意冷、放弃仙途,将从前苦寻而来的修炼心法都锁在柜底。所以秦夫人并不知道,儿子这是在“顿悟”。 这明明是修士们求之不得的好事,偏让秦夫人颇为忧心,生怕儿子就此痴傻。因为这个,那两年里,秦子游总是有意克制,避免“胡思乱想”。 是在日后,家重逢,秦老爷听妻子隐晦提起,要给儿子找个大夫,秦老爷才听说、惊喜:“我儿子竟是个修行奇才!” 他叫来儿子,郑重告知,说这是件好事,以后顺其自然即可。 听着这话,不过岁的秦子游心绪松,身无杂念。下刻,他便觉得自己与天地融于处,无数灵气纷涌而来,融于经脉、冲击关窍。看着这幕,秦老爷起先怔忪,随即畅快笑,只觉自己终于被天道厚待回。 顿悟结束,修为自然进境。 得知好友因曲《阳春白雪》顿悟,孙胖心情复杂。开心?欣慰?自然有。路走来,他早已默认,兴昌与子游都会拜入归元宗,唯有自己,在这次郢都之行后,还要回到凡人生活。 孙胖自觉有自知之明,可此刻仍有些薄薄酸意。 兴昌这会儿是炼气前期,据闻是花了六年时间感应天地灵气,终于在三年前引气入体。三年下来,略有道基。等这次顿悟结束,运气好的话,没准会进境到期。哪怕没有进境,修为也实打实提升,之后见了归元宗仙人,更添重把握。 不似自己。 这份酸意实在不该。孙胖收拾思绪,拿其他事转移注意力,扬声叫到:“小二——” 店小二跑来,听孙胖问:“方才那边雅间发生何事?” 来者并非去对面雅间之人,但因那声尖叫动静太大,不少客人听到,想来会有不少人问询,于是小二们相互问过,这会儿流畅回答:“客官,那边的仙师在切磋技艺、绘制雷暴符。刚刚是不慎引动枚,好在仙师修为高深,已经将被引动的雷暴符毁去,客观无需忧心。” 这番解释细节详实,听起来尤为可信。 孙胖因小二话“客官”、“仙师”的区别心烦意乱,听完之后便摆摆手,说:“知道了,你下去吧。” 小二“哎”了声,很快离开,又被其他雅间叫去,想来进门之后,仍是同番说辞。 “既然这样,”孙胖说,“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楚仙师,子游,兴昌既然在屋里,那咱们是就在此等候、为兴昌护法,还是——” 秦子游说:“不太对劲。” 孙胖愣。 秦子游迟疑片刻,看向楚慎行。 楚慎行见到少年的神情,眸光闪。 这么个酒般、环境般的酒楼,能被他挑,自然因为楚慎行另有所图。 他知道秦子游恐怕已经察觉不对,于是又拿出块灵石,在当下开阔空间内,将雅间门上的隐匿阵往外延伸,又套了个隔音阵进去。番动作,灵气在楚慎行指下流淌,听话至极。孙胖尚看不出所以然,但柳叔、秦子游看完全程,自有收获。 如若不是挂念对面雅间的事,秦子游甚至觉得,自己恐怕也要追随兴昌的脚步,同在此顿悟。 “说吧。”楚慎行含笑看他。 他的眼神,让秦子游面颊紧绷刻。 有些古怪。 他默默想到。 怎么觉得,这楚仙师看自己的眼神,总有些熟悉? 秦子游时想不出答案。 但见楚仙师已经将这小片空间与外界隔绝,秦子游定定心神,说:“既然不慎引动雷暴符,外间总该有动静。尖叫声起时,楚仙师还在屋内,我与柳叔讲话——楚仙师,方才有雷云忽至的迹象吗?” 楚慎行听到这里,微微笑,回答:“没有。外面风清月明。” 秦子游便笃定道:“他们说谎。” 柳叔倒是说:“雷暴符,也不是定会召来雷云,兴许是把雷暴之威封与符,只等引动。” “柳叔说的,是雷暴阵。”秦子游分辩道,“若是灵符,则该是惊雷符。” 孙胖:“……” 他只觉得自己或许不该醒酒,躺着最好。 孙胖还不知道,自己出门时,爹往自己脖子上挂的“保命葫芦”,上面就刻了这么个阵法。只是有些咂舌,道:“原来还有这些区别。” 柳叔迟疑,不太确信,看向楚慎行。 诸人目光,楚慎行肯定秦子游的说法,“对,子游所说不错。” “子游”二字落入耳,秦子游面颊更加紧绷,手指微微捏紧,继续说:“如若方圆十里都没有雷云,雷暴符便毫无威力。可若十里之内雷云密布,那张下品雷暴符之威,堪比极品惊雷符。” 孙胖惊道:“子游,你知道好多!连柳叔都记错。” 柳叔叹道:“原来如此。” 楚慎行则评价:“不错。” 这不算夸秦子游,而是种自夸。 秦子游顿,解释:“我引气入体之后,爹花了很多心思,给我找来几块玉简,上面就有介绍这些。话说回来,我原先还不太确信,可楚仙师都这样说……”他侧头,夜明珠的光映上少年面孔。 楚慎行视线落在他面上,见暖而润的光,将秦子游瞳仁照得通透、清澈。 他听秦子游道:“雷云只是疑点之。再有,雅间分明带着隔音阵,为何我们能听闻那声尖叫?这是其二。其三,”他深呼吸,声音转轻,宛若陷入什么回忆,“我听过那种声音。” 孙胖不解。 秦子游说:“不瞒大家说。我年幼时,家境贫寒,和娘相依为命,”时间紧迫,他时不时侧头去看雅间,看有无其他动静,未细说自己家事,“邻家是位带女儿的鳏夫,后来娶后娘进门,后娘就要将那姐姐卖给人牙子。我起先不知,可忽有天,邻家传来声惊叫,是人牙子带着两名粗壮婆子前来‘收货’。那惊叫声,与方才般无二,凄婉至极。” 他当时不懂,娘又不愿惹是生非。孤儿寡母本就艰难,孩子又年幼,于是捂住秦子游的眼睛耳朵,不让他听。 可透过娘指间缝隙,秦子游还是听到邻家姐姐声声哭喊,说自己不愿被卖走,求父亲回心转意。 “爹!我能为旁的人家洗衣赚钱,我每日只用吃个窝头。爹,别卖掉我——” 这声声凄厉叫喊长久刻印在秦子游心里。 楚慎行听着,在记忆里翻找片刻,已经记不起自己那会儿是什么心情。如果不是今日听秦子游说,他甚至不记得什么邻家姐姐。可既然听到,思绪便飘回从前,模模糊糊地,是有个影子,在海棠树下晾衣裳。手臂干瘦,与六岁的自己相比都不遑多让。 说是“姐姐”,其实也不过十岁出头吧? 那会儿楚慎行与娘的状况还好,起码有间小院能住。是在后来,娘渐染沉疴,他们所有的钱都被拿去买药。有病人要照顾,楚慎行也没余力每日以灵气引鸟捉鼠,肚子天天饿扁,终于在买药途昏在路上…… 楚慎行回神,看向眼前少年。 自己忘了,可秦子游尚未忘却。 他当时不过六岁出头,无能为力。此时,他既然心挂念,便不愿袖手旁观。 “怎会如此……”听完秦子游的话,孙胖愣。他实在看不出,好友还有这番经历。 “这些之后再说。”秦子游道,“我要去看看情况。” 孙胖踟蹰,柳叔也拧眉,面露不赞同。 只有楚慎行,听到这里,施施然笑道:“好,我与子游起。” 第7章 不平事 柳叔无法理解楚慎行。 对秦子游,柳叔心里明白,这少年没什么不好,就是过于理想化,觉得行走天下,当对所有不平之事仗义相助。 对此,柳叔不以为然。 他觉得秦子游此前被照顾得太好,因此不知世间险恶。等到日后见得多了,自然会知道自己从前错得多离谱。杀人夺宝、各凭本事,这才是修士之间人人遵守的“规则”。哪怕是归元宗弟子之间,也不例外。 在宗内,多少有师门规矩约束。旦到了宗外,触斗蛮争、为点私利你死我活,这才是常态。 但柳叔此前没有对秦子游的“不知世事”发表过意见。 他是负责护送孙家少爷来郢都的护卫,只用在意孙庞人利益。在柳叔看来,孙庞与秦子游结交,并无弊害。连带正在顿悟的张兴昌,都算能给孙少爷这堂郢都之行增色的朋友。 在今日遇上楚慎行前,柳叔直觉得,自己虽很少说话,但因年长、有几分江湖经验,所以路各种大事小事,三个年轻人都会郑重询问他的意见。这足够自己把控局面。 嗯,孙庞就是孙胖大名。 柳叔不动声色,引着三个年轻人,避开危险的同时,也找出些他们能应对的情况,让年轻人们“快意恩仇”。 可当下,事情有些超出控制了。 柳叔心想:不论雷暴符的疑点,单说其他。难道只有你听出那声尖叫不对?只有你察觉隔音阵方才有刻失效? 不。 只是其他人……包括我与孙庞,都更在意即将到来的收徒,在意自己能否拜入归元宗,能否至此修习《归元心法》、踏上与逍遥老祖般的坦荡仙途。至于其他事,重要吗? 不重要。 柳叔冷静地想:看来,是时候让少爷与秦子游分道扬镳。 至于楚仙师。自己看不出他修为高深,那他至少是炼气后期、乃至筑基期的修士。他乐意陪秦子游胡闹,这是那两人的事,与自己无干。 柳叔刚要开口,准备委婉地表示:既然如此,大伙儿各走各路。 就听孙少爷咬牙:“行,咱们去看看!” 柳叔瞳孔缩,不可置信地看旁边的小胖子。 孙胖不知自家护卫方才连串想法。他摩拳擦掌,道:“子游,照你说的,兴许有人正要行不轨之事!” 柳叔:“……” 楚慎行听了,视线在这对主仆身上转了圈儿,还是那副从从容容的笑脸,说:“既然如此,那就大伙儿同前去。” 盏茶功夫后,四人贴在酒楼之外。 这酒楼名叫“望月楼”,细细想来,庭之上的夜明珠也是为了与之相称。 所有雅间都有窗子,夜之内,总能见半晚月光。 各种阵法套在起,哪怕开了窗,外面的人也见不到里面景象。 众所周知,归元宗仙师们刚至郢都,就被武帝迎入宫。仙师不慕凡尘,皎若云端月,视钟鼓馔玉若浮土——话是这样说,可依据楚慎行日后经验来看,凡人皇帝总要尽心招待,而归元宗的仙师,也就半推半就、“勉强”接受。 用来招待仙人的,总是好东西。灵酿不稀奇,丹符更是班门弄斧。所以对凡人皇帝来说,还有个更加简单的选择:炉鼎。 归元宗内十二峰,每二十年,会有六峰分别前往郢都、姑苏、咸阳。对于各峰弟子而言,这是个四十年轮次的师门任务。 到今年,剑峰与阵峰峰主亲临郢都。 两人都是元婴真人,按说不必如此操劳,让门下弟子代之足以。事实上,楚慎行拜进宋安门下、尘缘尽断之后,也为此事数次前往凡人城池,足足五次,亲眼见证自己出身的楚国由盛转衰。 武帝之后,楚国皇帝或昏聩无能,任佞幸把持朝政;或软弱无用,将大权交付宦官之首。年年月月,竟像了什么邪术。 若仅仅如此,那也不算太怪。可在这样的皇帝手下,楚国硬生生又延了近三百年国祚。百姓苦不堪言,民不聊生。 这才终于等到燕军揭竿而起,自东向西,路攻进他们脚下这座都城。 再说宋安。 把楚慎行收入门下之后,宋安再未因宗门收徒事下山。之后百年,两次轮到剑峰,楚慎行尘缘尚在、不能离开宗门,所以宋安都命内门弟子前往应对。 在归元宗内,这才是正常情况。旁人因那年特殊状况来问宋安,宋安倒是坦荡,说:“我那时卜了挂,卦象显示,郢都有祥瑞。果然,我去了,就收到子游这个好徒儿。” 旁人欲言又止。 宋安噙着笑,不说其他。 再说阵峰峰主。他此次前来,是另有番目的。这个目的,楚慎行在拜师二十年后、白皎即将出生时,方才知晓。 无论如何,年前,两峰峰主将至郢都的消息经传出,天下哗然!连秦、吴两国的修士,在听闻消息之后,也有部分选择赶来楚都。哪怕无法拜入归元宗,也能睹元婴修士风采。 这些事,十五岁的秦子游略有听闻。可对他来说,不算大事。 酒楼窗外,楚慎行先摘了四枚叶子,来做隐匿符。 在他做符时,孙胖问秦子游:“子游,你说这隐匿符与隐匿阵,又有何区别。” 秦子游哭笑不得,说:“这倒没什么区别。”见楚仙师仿佛还需要些时候,他干脆整理思路,对孙胖细细讲来,“大抵来说,符、阵原出家。孙胖,你先前还曾告诉我与兴昌,归元宗的符峰是从阵峰分离而来?这都是几千年前的旧事了。可从这儿也能看出,这两门术法同出源。” 孙胖听了,点点头。 秦子游声音不高不低,融入夜风里,也落在楚慎行耳。 “灵符轻灵,阵法厚重。可灵符威力更小,阵法囊括四方天地,不拘格。说白了,只是范围问题。画符用灵液,布阵用灵石,这有什么根本区别?……至于隐匿阵与隐匿符,这么说吧,像雷暴阵、雷暴符那样阵、符名同意不同的,才是少数。”说完这句,秦子游想了想,补充:“我是说,在那部《百家符术》上,是少数状况。” “也对,等你进了归元宗,其教授或许会有不同,”孙胖说,“我听来家里讲课的先生说过,逍遥老祖可以以山川布阵,日月为引,天道遥相呼应。” “这是何等大能。”秦子游心向往之。 “这是何等大能。”同句话,孙胖喃喃出神。 两人说了几句话后,藤叶飞来,挂在他们腰间。秦子游、孙胖与柳叔同时感到,周遭三人的气息在这刻完全消失,仿佛酒楼窗外只剩自己。 柳叔为此心惊,秦子游与孙胖则惊奇地看向楚慎行原先所在方向。 可已经看不到楚仙师,只见月下青藤,顺着酒楼外壁蜿蜒而上。 又有片叶子飘起,像是引路,飞入窗内。 秦子游打起精神,顺着叶子经过的路径,同挤进方才那个雅间。 雅间布置与他们刚刚那间无甚区别,都是清雅韵味。楚慎行已经身在其。 他抬眼,便见到张泫然欲泣的面孔。 那是个衣着打扮与望月楼颇不相称的女郎。 她衣着素淡,用了凡人之最普遍不过的棉布。头发随意挽起,上面插着根木钗。倘若细看,会发觉她面上似乎特地涂了脂粉,却并非女子爱美,而是特地把皮肤涂黄,又略微勾勒眉眼,将原本国色天香画作寻常妇人。 放在其他时候,女郎这幅打扮,走在郢都城不会引起丝毫注目。 可在这年,仙师已至,满城修士,她的模样,就过于“简朴”,反倒显得突出了。 “好了,”刚刚开门应付店小二的青年道,“公主也莫要与我为难。这便随我回宫,师尊可以当此事不曾发生。” 此话入耳,后面进入屋内的孙胖眼睛微微瞪大。 回宫?师尊? 这果然是归元宗来的仙师? 他视线落在青年身上,发觉自己照旧看不清对方面容。 正遗憾,见窗外再度溜溜达达,飞来三片藤叶。两片落在旁边,转眼消失。片贴上腰侧,正在刚刚那片叶子旁边,像是两枚叶子模样的挂饰。 孙胖心嘀咕:这楚仙师,倒是与众不同,专爱用叶子画符。 在有了新叶子后,孙胖终于能看清青年面孔。他满怀期待,觉得不知何门何派、无门无派的楚仙师已经丰神俊朗、气质飘然,而这里既是归元宗仙师,那兴许还要更胜重。 这看,却大失所望:眼前的确是张眉清目秀的面孔,却也仅仅如此。 “月娘……” 正失望,忽听声沙哑嗓音。 孙胖个激灵,低头,后知后觉。 原来在旁边地上,还歪着个青年。 他嘴角带血,脸色惨白,胸口衣服上有块暗色痕迹,同样是血。哪怕以孙胖眼光来看,也知道,此人恐怕命不久矣。 “魏郎!” 那被青年称作“公主”的女郎听到方才的嗓音,骤然喜,就要向他扑去。 而刚有动作,她面前青年人眉梢挑。他抬手,张罗盘从袖口飘出。女郎见状,脸色骤然白,惊叫:“不要!” “公主才是,莫要为难我。”青年皮笑肉不笑,“我先前是信任公主,可公主竟从宫逃脱,可让我被师尊责罚番。我既往不咎,请公主回宫,此事就翻篇,可公主偏偏不愿。既然如此,也莫怪我无礼。” 他手捧罗盘,灵气自指尖倾泻而出。楚慎行见状,抬了抬眼皮,跟着改动另外三人腰间叶符上的灵气走向。 只见原先宽敞的屋子倏忽缩小,两侧墙壁化作虚影,朝女郎、青年与地上的男子压去。地上那人已经虚弱至极,这会儿眼睛却瞪起,喉间发出“嗬嗬”声响。楚慎行凝神看,见他浑身骨骼开始寸寸断裂。 这还不够。 压来的墙壁虚影越过月娘与青年,也越过楚慎行行四人,挤向魏郎。 青年原先还算俊朗的面容在两侧虚影挤压变得狰狞、筋骨与血肉揉在起—— “公主。”那青年温和道,“师尊先前叮嘱,要你心甘情愿,那你现在心甘情愿否?” “月娘,”魏郎惨然道,“你莫看我、莫看我!” 秦子游见此情此景,日影剑不住嗡鸣。 这就是大宗弟子? 这就是归元宗真人之命?! 剑承主人之情,秦子游骤然迷茫于“归元宗怎会如此”。 他只愿拔剑出鞘。 然而—— “秦少侠,”他神识里忽然响起道嗓音,是柳叔,“那是归元宗弟子,他‘师尊’只能是元婴真人!你不过炼气期修为,如何能敌得过归元宗那么个庞然大物!你现在冲动,那是自寻死路!” 然而—— 只手,搭在他肩头。 秦子游身体震。 楚慎行看着他,慢悠悠道:“子游,我的剑碎了,能借你的剑用吗?” 第8章 炉鼎 日影剑终究出鞘。 剑风起,手持罗盘的青年察觉不对。他眉尖拧起,宛若拨弄琴弦,在空略点数下。朝魏郎压去的墙壁虚影消失,同时,屋阵法变,隐隐显出几道身形。 “是谁?!”青年厉声喝道,“报上名来!” 随着最后个字,股激荡灵气自罗盘涌起,仿若浪潮半冲向四方。孙胖修为最差,首当其冲被震到。他呕出口血,身体朝后飞起,后背撞在墙上。 他腰上隐匿符仍然牢牢挂着,叶片如钩。青年听到声闷哼,知道有人受伤,眼前却依旧不见人影。 青年唇角扯,冷冷笑,又要拨动罗盘。 期间,柳叔急急朝孙胖奔去。青年看出空掠动的影子,他正要布阵攻击,却见把雪亮剑锋从空伸出。顺着剑去看,他错愕:自己竟看不清对方面孔! 这是归元宗的法门,他自己此刻就在用! 青年心快速转过几个念头,问:“你是谁?!” 楚慎行微微思忖。 片刻后,他嗓音带笑,说:“你猜?” 嗓音入耳,与面孔样,模糊、朦胧。能听懂对方说了什么,但要辨别对方声音是高是低,嗓音是粗是细,那是万万不能。 这同样是归元宗秘法。更有甚者,青年心知肚明:自己入宗数十年,光是部《归元心法》的修习就占据大半精力,到近十年才开始修习布阵。对于诸如遮掩面孔这样的偏门法术,如果不是此行之前师尊亲自教授,那是根本无从接触。 换言之,眼前这人,来历恐怕与自己相差无几。 究竟是谁?! “你——啊……!!!” 他没有等到答案,只等来逼近的剑尖。 剑尖破风而来,速度极快。 青年愕然,瞪大眼睛,慌忙布阵。 他是筑基修为,却看不出面前男人深浅。时觉得对方不过炼气,时又觉得对方同样筑基。更有甚者,在剑风先于剑尖席卷而来的那刻,青年像是回到宗门之内,与剑峰宋真人座下弟子起做功课,有人挥剑千千万万次,终于领悟到丝“剑意”。从前青年与之切磋,被突如其来、出乎意料的“剑意”击垮所有预先布置好的阵法,仓皇间问:“你进境了?” 那剑峰内门弟子收剑,告诉他:“那倒没有。可师尊的确说,我使这招‘顺风扫叶’时,已经有了点金丹期的影子。” “李鸿?!”青年问? “李鸿?”楚慎行语气有点古怪,“哦,你知道他?但我不是。” 他记得这个名字。 那是他上归元宗前,剑峰内门修为最高的弟子。在他之前,许多人私下都觉得,总有日,宋真人会欣赏李师兄刻苦勤练、收他做亲传弟子。 李鸿也许也曾这么觉得。 直到小他百岁的秦子游成为宋安弟子,又比他先步到了筑基后期。 李鸿终于崩溃,要向秦子游立生死状挑战。 秦子游成了他的心魔。 他自忖自己修习《归元剑法》较秦子游要早足足百年,百年刻苦,难道就比不上虚无缥缈的“天分”吗? 是的,比不过…… 楚慎行觉得,李鸿其实直知道答案。 可他不愿意面对。 他只觉得,如果在两人修为相仿时,自己不得到个答案。那等日后,秦子游再度进境、结成金丹时,自己恐怕生都要溺于心魔,无法逃脱。 秦子游欣然应战。 李鸿苦心准备,可不过三招,就被秦子游挑落手剑。 而在李鸿尤难以置信时,他的剑从半空跃起,与秦子游手的“寒鸦”交战,完全忽略了李鸿这个主人。 没有李鸿控制,那柄长剑宛若蛟龙出海,气势如虹。它在李鸿手被挥动太多次,以至于自己领悟了归元剑法。秦子游度被逼到比武台边缘,险些被推到台下。 而李鸿看着这幕,在比武台上顿悟,足足三个月后,劫云在山头聚拢。 从当下开始数,那是九十年之后的事。 既然青年说他认识李鸿,楚慎行就又多看了他两眼。 可他依然没想起来,这人究竟是谁。 这也正常。 归元宗弟子众多,光各峰内门弟子就有数千之数。加上外门,总有数万。 青年能被阵峰峰主命令来带回月娘,楚慎行又对他没印象,那他多半是个内门弟子。 毕竟赵开阳还要为几个亲传弟子的“道心”考虑,不会让他们来做这类龌龊事儿。而内门弟子嘛,挑挑拣拣,总能找出几个修为不错、又期许被收为亲传,所以愿意为师尊肝脑涂地的。 用完就丢,也不心疼。 在楚慎行的剑下,阵峰青年很快无力抵抗,罗盘也被剑击碎。 这期间,柳叔心焦如焚。他给少爷喂了疗伤的丹药,又以灵气帮孙胖梳理经脉。同时心不断计较得失,后悔自己竟然步错、步步错。刚刚想劝住秦子游,没想到,偏偏是楚慎行直接发难! 如此来,不论那归元宗弟子是活着还是死了,都是大麻烦。 他手发抖,时之间,竟开始考虑:至少那弟子还没看到我。现在走了,只是孙家找我麻烦。可日后去秦、去吴,总能躲得过追杀。可如果惹上归元宗…… 心里转了圈,只听“噗通”声,回身看去,竟是方才不可世的归元弟子屁股坐在地上,惊恐地看着面前的楚慎行。 而楚慎行收回日影剑,手指在剑面轻轻擦过。 日影剑雀跃地在他手发起阵鸣声。 楚慎行心想:好久不见。 因熔炼时加了块玄星石,所以定要说的话,日影剑也是把灵剑。 灵剑皆能认主。日影剑已经认出了楚慎行,知道这也是自己的主人。 它没有太多神智,想不到为何 楚慎行转身,把剑还给秦子游,夸:“是把好剑。” 秦子游看他,眼神惊喜、仰慕……如在归元宗的三百年间,楚慎行看宋安。楚慎行以为宋安志向高洁,秦子游也会以为楚慎行行事磊落,救人于危难。 少年像是深呼吸了下,勉强压住心喜意,将日影剑重新收入鞘。 他显然有很多话想说,可视线转向地上青年人,还是心存顾虑,怕自己这会儿说了什么,会给楚仙师带来麻烦,最终没有张口。 眼见楚慎行蹲下,显然要盘问青年。再看四侧情况,虽然看不到柳叔和孙胖,但在秦子游想来,柳叔是老江湖,知道轻重,定已经在照料好友。路走来,秦子游对同行人颇为信任。他知道有些修士也会像自己与孙胖、兴昌那样结伴来郢都,路上却会为了株灵草、只灵兽大打出手。可自己结交的友人不会如此。 所以秦子游对孙胖的状况不算忧心。 他转头,视线落在魏郎和月娘身上。 在楚仙师与归元弟子斗法时,月娘跑到魏郎身边。魏郎膝盖以下的骨头已经碎成段段,脚更是直接被碾成肉泥。如果是凡人,恐怕早就痛到昏死过去。但他身上有薄薄灵气,俨然是个修士,于是还能支撑。可此刻的支撑,对他来说,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魏郎额上冷汗涔涔,被月娘揽在怀,说不出话。 月娘痛苦呜咽,眼泪滑落,泪水滚过的地方尘霜尽褪,露出下面白皙皮肤。 她尚不觉。 秦子游身上的隐匿符还在,这会儿走上前去,抬起魏郎的手,在他手心放了颗回春丹。 回春丹能肉白骨。只是秦子游买到的不过是下品丹药,他自己也只有三颗。此前不曾吃过,不知道这么丸对魏郎来说有多大用处。 看着突然出现在魏郎手的丹药,月娘微微怔。她正想说什么,忽听背后传来道清冽嗓音,道:“那个不行。” 秦子游同样愣。 他回身,见背后清风明月,墙角株含苞待放的风貂兰。楚仙师击晕了归元弟子,罗盘片片散落在地。 下刻,楚慎行走来。他看眼魏郎的伤势,眉尖微拧,对秦子游道:“师尊平日教导,你都学到哪里去了?治这种阵伤,得先理顺他经脉灵气——” 秦子游听前半句,略觉困惑。但转念,他想到:楚仙师大约也要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于是秦子游接口:“师兄说的是。” 说着,他低头,去帮魏郎梳理经脉。 听到这里,柳叔七上下的心稍有回落:至少知道隐藏身份,还不算无可救药。 孙胖靠在柳叔胸上,此刻已然气顺,可仍然虚弱。 柳叔趁机在神识说:“少爷,今晚这事儿,你实在太冲动了。” 孙胖长叹声,不知想到什么。 另边,秦子游动作的同时,楚慎行把阵峰青年的罗盘捡起来,重新拼在起。 他看过青年在房布下的阵法,想了想,对其几处略作改动。 对布阵事,楚慎行谈不上内行,但他能觍着脸说句,自己好歹比这青年会的多些。三百年大师兄生涯,五百年崖下别无他事可做、只能在心遍遍推演,打发时间……这切相加,楚慎行于阵道谈不上精通,但也能熟练地用这碎掉的罗盘,改变屋灵气分布。 转眼,屋其他人都觉得,温度似乎升高不少,心发燥。 秦子游灵气正撞到淤塞处。他耐着性子,慢慢向前,把青年碎裂的经脉拼在起。这是个极其耗费精力的差事,没做多少,秦子游额上就滴落汗水。可汗水尚未落在地上,就被小片叶子接住。 秦子游眨了下眼睛,心感动,想:楚仙师着实细心。 他动作间,魏郎紧咬牙关,不愿呼通。 等把灵气分布改到自己需要的状态,秦子游袖装了回春丹的玉瓶飘出来,刚刚才塞回去的回春丹又滚出来,这回,直接滚到楚慎行手边。 在楚慎行身前团炙热灵气,回春丹融化,其几味药被楚慎行挑出来,又问柳叔,有没有其他几味需要的灵草。柳叔有些看不透楚慎行要做什么,踟蹰片刻,最后咬牙:都走到这步了,再要脱身,恐怕楚仙师先把我钉死在墙上。 于是他解开芥子袋,拿出灵草。 秦子游没看到这幕,孙胖倒是看了个全场。他总算看懂,原来楚仙师是在炼丹。 盏茶功夫后,回春丹变作另丸丹药。楚慎行端详片刻,不太满意:只是品。 不过能用。 丹药晃悠悠从空落下,落入魏郎口。 只是沾上他的唇,就化作药液,直接滑入喉咙。 有了这味药,魏郎原本被碾作肉泥的脚开始恢复。不消片刻,他就能重新站起。 “多谢恩公!”魏郎当下拜倒。 月娘与他同拜下。 秦子游看着这幕,心欢喜。 楚慎行则抱了另种心情。 他视线落在月娘身上。 楚慎行与她说不上熟识,过往也没什么交情,至多是在未来那二十年说过几句话、略见过几面。 知道她此时在望月楼,完全是因为二十年后,白皎出生,为白真人滋养血脉的炉鼎失去用处,精血尽失。 丹峰不缺灵药,白真人也没那么吝啬,亏待被弟子们叫了二十年“师娘”的炉鼎。但月娘不愿再活,只求白真人赐自己死。 而在这当,楚慎行恰好去丹峰拿宋安要的丹药。他与月娘相见,月娘竟还记得他,说:“你也是从楚国来吧?” 楚慎行怔。 月娘形容枯槁,脸上却带点笑,说:“我现在要回楚国去了。” 那会儿楚慎行不解其意。可月娘大约寂寞久了,有很多话想说。丹峰都在关注刚刚出生的白皎,自己终于求得死。她心欢喜,不知不觉,就与楚慎行说了很多。说她父亲正是出国武帝,她有个青梅竹马的魏郎。那年归元宗收徒,她与魏郎在望月楼相见。直到二十年后,月娘依然记得,那天是七月初六。 此后生诀别。 楚慎行那会儿看不出她是喜是忧。在进入归元宗后,他才知道,会有许多过了年纪、或者尚未引气入体的人,甘愿成为炉鼎,只求仙人带自己入归元宗,给自己个接触仙途的机会。 人人都说这是对的,所以楚慎行当时想,或许这的确是对的。 他曾以为月娘是其之。 可月娘不是。 第9章 天阴之体 楚国皇姓为“闵”,月娘本名闵月,是武帝膝下四公主。 她上面三个异母姐姐,大姐三姐都已经嫁做人妇,与驸马同住在宫外公主府。只有二姐闵敏,比闵月长了两岁,如今二九之年,已经是炼气前期修士。 自数年前引气入体之后,闵敏直期待着即将到来的归元宗收徒。 她自认已是半个归元宗人,与周遭“凡夫俗子”截然不同。百年之后,兄弟姐妹皆为枯骨,只有自己红颜依旧、问鼎仙途! 唯被她放在眼里的,还是闵月。 每有宫宴,闵敏都会“关切”地问闵月,四妹妹的母妃可是归元宗还俗归家的修士啊,怎么四妹妹没有半点母妃的风采?是否修炼时哪里出了岔子?不要忧心,四妹妹可以来请教姐姐。 闵月对此只笑,不答。 直到此番归元宗传来讯息,说会有两位元婴真人来郢都,闵敏的注意力才从闵月身上转开。她主动请缨,想要与国师起,招待远道而来的贵客。 武帝应许。 闵月也松了口气。 她如今二之年,尚不能感应到周遭灵气。 不过闵月并不因此失望。 她不想求长生,只愿和魏郎厮守短短生。魏郎已经二十岁,哪怕同样是炼气前期修士,可因年纪超过,所以注定不能进入归元宗。 闵月曾经觉得,自己不能修炼是件好事。她母妃难产而亡,魏郎是她舅母家的表哥。自小到大,舅母时常会带魏郎来宫看她。比起宫姐妹、皇后娘娘,闵月更喜欢待自己温柔亲近、颇多照料的舅母。舅母也承诺,等她及笄,就向陛下请旨赐婚。 这之出了点意外。两年前,皇后娘娘崩了。她是嫡母,所有皇子皇女都要守孝三年。因此,舅母承诺的请旨要往后略推些时候。闵月明理,不会因此忧心。 她觉得闵敏心期待的归元宗仙人与自己没有关系。 可三个月前,闵月从皇父口得知,归元宗的赵开阳赵真人此番下山,是特地来看自己。 闵月困惑、不解。其时殿只有她与皇父,再加上皇父身边历来跟着的总管安公公。皇父似乎颇为欣慰,视线长久落在闵月身上,说:“赵真人说了,只要你让他满意,他便助我延寿百年。月娘,等你上了归元宗,可要尽心伺候赵真人。” 闵月听着这番话,浑身冰凉。 她问:“皇父,这是否……”搞错了什么? 能感应灵气的从来是二姐姐啊,皇父怎么会对她说这些? 武帝看着她,忽而笑笑,面容悲悯,说:“哦,你母妃去得早,没人告诉你这些。月娘,你虽不能修行,却是天阴之体。赵真人盼你出生,盼了二十年。那年他送了无数女修下山,吴国、秦国……可只有我楚国,诞下了天阴之体的女童。” 闵月怔住。 武帝微微笑了下,眼角溢出许多细纹。他已经不再年轻,活到四十余岁,终于熬死亲爹,登上皇位。这让武帝异常心焦,每日梦醒,都要想,自己还能在皇位上坐多少年月?这时候,安总管便安慰他,说他还有四公主。 他温和地对女儿说:“好了,你回去歇息吧。这些时日,就好好待在宫里,莫要出门了。” 这话说的轻巧,言下之意,却是将闵月软禁。 宫外多了圈日日巡逻的侍卫,满宫流言蜚语甚嚣尘上,都说四公主那日顶撞武帝,惹得武帝龙颜大怒。 闵月此前不知什么是“天阴之体”。那天被“请”回住处,她夜不能寐,辗转反侧,意识到:自己似乎要离开家国、远上归元宗。 闵月又怕又急,想与魏郎商议,却寸步不能离开住处。直到有天,名侍卫给她带来封信。 信是魏郎所写。 魏郎告诉她,这侍卫与自己交好,可以信任。又问闵月,宫里究竟发生了何事。 两人开始通信。 闵月这才知道,原来“天阴之体”,是种极好的炉鼎,可以采阴补阳,利于修士修行。 再回想皇父那天的话,闵月遍体生寒。 她在宫内十六年,因母妃早逝,历来最被旁人忽略。却不曾想,连自己的出生,都是旁人算计谋划而来。 魏郎又问,她是否愿意与自己远逃。 信上几处墨痕,显出魏郎在写信时的犹豫、踟躇。 他与闵月分说,说上归元宗后,闵月哪怕作为炉鼎,也好过身在凡尘,不过数十年就要化作枯骨。 又说,自己带闵月走,以后便要颠沛流离生,再无安稳日子可过。如果闵月点头,那当下魏远就要设计自己坠马身亡,好不牵累家人。 他们要隐姓埋名,兴许走不了多久,就要被妖兽咬死在山林。 即便如此,闵月依然毅然选择离去。 不久之后,魏远身故的消息从宫外传来。闵月伏地而哭。 她日日悲痛,迅速消瘦。太医诊脉,说四公主哀毁过度。武帝兴许信了,来训斥她,要她知情识趣,归元宗仙人就要前来,莫要扫了仙人的兴。 这话说完,武帝又缓和神色,告诉闵月:“月娘,魏远虽死,可我赐他爹做二等候,他娘就是二品浩命夫人,此后荣华富贵。” 闵月不言不语。 她记得魏郎的话:现在宫戒备森严,无法将她带出。只能等到归元宗仙人前来,不再有侍卫日日看守……他买通内务府,要闵月扮作寻常妇人,在望月楼与自己会合。 而后的事,楚慎行都看到了。 从望月楼逃出,魏远原先想要联络自己的人马,按照原先计划的那样,路往南,先离开郢都、再远离楚国。 楚慎行却道:“在皇宫时,周围都是没有入道的凡人,所以除了武帝之外,没人知道闵月的体质。可等你们在外流离,其他人来抢夺闵月,你还能再带她逃次吗?” 魏远登时被问住。 再看闵月,只见月娘怔在原处,彷徨无助。 魏远咬牙,又次拜下,“恩公救命!” 柳叔看着这幕,牙酸不已。 他觉得自己掺和的足够多了,于是往前步,要向楚慎行辞别。 他牢牢拽着孙胖,不让少爷多言。 楚慎行很大方,看着他们,笑了笑,“也好。兴昌那边,也不好就把他扔在那里。” 说着,他又拿出两片叶子,递给柳叔与孙胖,叮嘱他们,有这两片藤叶,就能找到被隐匿阵藏起来的雅间。张兴昌兴许已经顿悟结束,正摸不着头脑。 孙胖似乎想说什么,可柳叔拽了他下,“楚仙师说的极是。” 之后两人离去。等到街巷无人处,阴影之,孙胖问:“柳叔,你之前说,莫要再与楚仙师掺和。” 柳叔道:“他们竟直接抛下那归元弟子走了!如此来,归元宗的仙师定要到望月楼搜寻——我们不能走!” 孙胖怔。 今晚发生的切,让他头脑极乱,不知如何才好。 面是为张兴昌欣悦,掺杂了丝微妒。 面是被先前雅间的击吓到,当时的剧痛让孙胖后怕不已,觉得的确如柳叔所说,自己不该时兴起,蹚这趟浑水。到现在,进退两难。 柳叔咬牙:“少爷,咱们得回去。等有人问起,就说咱们只在张兴昌顿悟的刻出门,之后直身在雅间之内……要与楚仙师、秦子游划清关系!不能让他们牵连我们!” 孙胖听闻此话,略觉犹豫。 子游也是自己好友啊。 他们这会儿还带着隐匿符,看不到彼此模样。可柳叔跟在孙少爷身边路,多少知道少爷性子。见孙胖沉默,他嗓音沉,说:“少爷,想想老爷,想想夫人。他们还在等你回去。如果有人盘问,咱们要咬死,不知楚仙师与秦子游去向。少爷,我们原本就不知这些。” 孙胖终于动容,道:“你说的是。子游知道,也会理解我。” 另边,楚慎行没太在意孙胖与柳叔去向。他今晚行事,只有两个目的。来,打消十五岁的自己进归元宗的念头。二来,断绝秦子游拜宋安为师的可能。 他当下不敌宋安,那至少不能让宋安再度得逞。 既然如此,干脆送佛送到西,给魏远和闵月个恰当出路。 赵开阳找不到月娘,兴许会迁怒于武帝,这与楚慎行无干。哪怕不论在思过崖下的五百年,他也在归元宗里待了五个甲子。时日荏苒,光阴变迁,他看凡人,哪怕不似看蝼蚁,也会觉得天道有常。楚国注定会灭,那早些、晚些,都是命数。 至于白天权,没有月娘这个炉鼎,他多半会退而求其次,找其他人来当“白夫人”,好孕育白皎。 楚慎行不能手眼通天,不知新的白夫人是否甘愿。不过想来,他也不会见到对方,在尘缘尚在时,听对方问句,“你也是从楚国来吧。” 面对拜下的魏远、闵月,楚慎行道:“要让月娘平安,只用将她神魂抽出,填入新的身体。如此来,旁人自然对她没了兴趣。” 此话出,魏远与秦子游皆错愕。唯有闵月,不知其意。 第10章 欲扬先抑 魏远心神动荡。 他审视地看向楚慎行,谨慎道:“我却是不懂楚仙师的意思了。” 什么叫“新的身体”? 他也算修士,虽因年纪缘故,注定不能进入归元宗。可既能引气入体,说明他的确有天分、可以走这条路。自小到大,家里人愿意纵着他,为他找来些市面上流传的修行法术,让魏远通读、钻研。 因此,魏远对许多修行秘法颇有耳闻。像他这样能入道、偏偏年纪不行的修士,在碧元大陆上不少。虽归元宗家独大,但于这些修士来说,既然入归元宗无望,那也要找些别的去处。 东有穿云楼,南有儒风寺,西有自在峰。 而大陆之,另有散修盟。 散修盟修士修为多半不高。没有心法相佐,只能自己摸索,这让他们修为进境极慢。魏远会加入,更大程度上,是为了从旁人耳听些消息。 譬如东海出现鲛怪,直接吞了穿云楼艘灵梭,让穿云楼损失惨重。再如西边炙土出现批白婴蝎,数量极多,铺天盖地而来,据闻已经灭了秦国座边城,还在往东。秦景帝为此求助归元宗,这次去咸阳收徒的乐峰、灵兽峰弟子,也会分出批,处理此事。 此外,就是些神神叨叨的“秘事”。哪个天资卓绝的好苗子被老鬼抢占身体,紫霄院魔修卷土又要重来……从前,魏远把这些当故事听,可到此刻,听着楚仙师的话,他心里自然而然就浮出“夺舍”二字。 可以吗? 魏远思忖:要从何处抢来新身体给月娘?城此时多修士,找个落单女修,神不知鬼不觉就能成事。如此来,月娘也能踏入仙途,与我相携生。 这让魏远颇为心动。 也让秦子游瞳孔骤缩,难以置信,看向楚慎行。 楚慎行留意到这两人截然不同的目光,坦坦荡荡,笑道:“是。我从前四处游历,曾在个化神老祖坐化后留下的洞府内,见到块玉简,其正是《乾坤造化经》。” 说着,他视线有意无意,落在秦子游身上。 秦少侠显然与魏远想到处。 但与已经开始考虑去哪里为月娘挑选新身体的魏远不同,秦少侠对“夺舍”事极不赞同。 他手指微动,似乎要触碰到腰间日影剑。可念及什么,又强行压下。 楚慎行饶有兴趣看他。 见少年眉尖微拢,在触及自己目光之后,又像回神,于是做出风轻云淡、不甚在意的表情。 这种感觉很奇妙。楚慎行知道,十五岁的自己是真正磊落,不愧不怍。往后,反倒是在归元宗的日子,点点磨平了秦少侠的心气,让他学会冷眼旁观,知晓天下之大,有三千世界,修士不过其蜉蝣点。他们修行,说是逆天而行,可天地广阔,直到渡劫期的老祖,才能引起天地感应。往下的修士,于天道来说,又有什么区别。 楚慎行渐渐冷漠。 秦子游却还是当年少年。 他修为不够、境界不高,只有腔在旁人看来可笑的侠义。好在路走来,尚未遇到磋磨。 这会儿他的心情,恐怕与方才在雅间见到归元弟子时的心情般无二。 失望、困惑。 楚慎行有意如此。 他听魏远问:“楚仙师,何为《乾坤造化经》?” 楚慎行道:“也是万年前留下的孤本了,讲天地有灵,以人修为长。可个不能入道的凡人,与株吸取日月光华的灵草,又是谁为长?” 他说完这些,秦子游眼皮颤了颤,这才发觉,原来不知不觉间,自己肩膀紧绷。 到此刻,终于放松。 原来是他误会楚仙师。 楚慎行没有探入秦子游识海,可他依然知道,秦子游这会儿多半懊恼、愧疚。少年人情绪太多,很容易看出。因先前“错怪”楚仙师,到此刻,秦子游看楚慎行的目光里略添重赧然。 这正在楚慎行预料之。 《乾坤造化经》为假,但他能将旁人神魂附在其他物件上,这是真。 楚慎行自己,就是这么个例子。硬要说来,这或许也算“夺舍”的种,可被“夺舍”的灵草灵植没有神智,便与抢掠人修身体不同。 听着他的话,魏远若有所思。他看眼闵月,柔声问:“既如此,月娘,你愿意否?” 月娘迟疑,问:“楚仙师的意思,是让我进颗灵草之?” 魏远道:“是。”他顿,“也不宜是多珍稀、珍奇的灵草。这样,我这儿有株露阳草,说来也长了千年,还是这些日子买来。原先想要寻丹师炼做益气丹,可现在看,正好给你用。” 月娘惴惴不安:“千年灵草?”这还叫不珍奇? 魏远解释:“若是别的灵草,长了千年,自然珍重。可露阳草四处都有,益气丹也只有炼气修士需要。若有人人来抢夺,我总争得过。” 月娘听到这里,笑笑:“魏郎,我都听你的。” 魏远便重新望向楚慎行。 “事不宜迟,”楚慎行道,“找个僻静院落即可。” 寅时三刻,郢都城外,处荒院的门被推开。 往后,魏远取出千年露阳草。他手捧冰玉盒,郑重地将其交付在楚慎行手上。 两人视线相对,楚慎行看出,魏远犹有犹疑。可在楚慎行说了句“至于月娘的‘天阴之体’,不若交予我处置”后,魏远神色几番变动,到最后,反倒放心。 今晚切,在雅间时,魏远无从细想。可愈往后,他愈警醒,总扪心自问:楚仙师与秦少侠在那时出现,难道就是偶然? 他如惊弓之鸟。 到此刻,楚慎行语毕,魏远骤然了悟:原来这位楚仙师也与赵开阳个目的。 可他显然温和许多。而两相权衡,魏远觉得,自己与月娘可以接受这样的结果。 楚慎行没有分辩。 他先在院布阵。 魏远带他们来这里,赵开阳只要去查,没准也能查到此地。 楚慎行不打算这么早就暴露自己。 而他知道,回踪阵虽有用,但也有个致命缺陷。 灵石铺在院,小小院落内,灵气充裕而激荡。 月色清辉之下,月娘身体浮在空,衣袂垂落。 她洗尽铅华,露出本容,花容月貌。 在魏远的注视,楚慎行抬手,隔着尺距离,遥遥用灵气挂住月娘身为凡人的淤塞经脉,将其抽离身体。 闵月无知无觉,宛若小憩。 院诸人无从想到,这份分离身体、神魂的精细,是楚慎行在思过崖下五百年,用血肉成沙的痛楚换来。 他知道剥离哪处血肉之后,会留出多少神魂。由此反推,也知道在剥出神魂之时,要如何避开血肉骨骼。 转眼天光乍破,灵草清丽,扎在土,随风而动。 魏远在旁边布了个聚灵阵,方便怀露阳草休养。楚仙师对他心传口授,告诉他,灵草要如何修行,方能化为人形。如果切顺利,那三个月后,自己就再能与月娘相见。 魏远再度拜下。 这次,他起身,却见楚仙师点起丛灵火,将月娘的天阴之体焚烧殆尽。 这完全出乎魏远意料。 他瞠目结舌,看向楚慎行,原本笃定的念头又次被打破,时之间心神恍惚,想:楚仙师当真不拘格…… 楚慎行笑了下,说:“不若我们就此告别?” 魏远沉默片刻,终于道:“楚仙师大恩大德,魏某没齿难忘,他日定当结草衔环,报答仙师恩义!” 楚慎行:“好说,再见。” 两方分别,楚慎行两袖清风,行于城外。 秦子游跟在他身边,几次欲言又止,显然问题颇多。 同时间。 望月楼内,路鹤轩悠悠转醒。 他环顾四周,大惊失色,记起昨夜之事。 不好! 闵月逃走,自己误了师尊大事! 他急急出门,有人侯在雅间之外,见路鹤轩出来,便上前拜道:“我等素慕归元仙师,昨夜见仙师身在此处,便侯在门外,以图拜见……”说着,要拿出备好的“薄礼”。 路鹤轩看他眼,冷声问:“你直侯在这里?” 来人愣,很快喜道:“是!” 路鹤轩问:“昨夜有谁出来?” 来人踟蹰:“这却——啊!!!” 只见那仙风道骨的归元弟子甩衣袖,便将来人挥出三丈之外。之后,路鹤轩匆匆离去。 他要去向师尊请罪! 想到师尊,路鹤轩心发苦。 而庭对面,另处雅间门口,张兴昌出门,就碰到这样幕。 张兴昌微微顿,哑然:“归元宗的仙师……这样不拘格。” 倒是与魏远想到处。 刚刚前去讨好的人,这会儿艰难从地上坐起,呕出口血来。 孙胖自张兴昌身后走出,看着那人伤势,心有戚戚。 而张兴昌转头看他,确认道:“你说秦子游昨夜与楚仙师走了?不知所踪?” “是,”孙胖口咬定,“我与柳叔怕你这儿出什么意外,于是留下候着。”顿,“不过楚仙师走时,说为这雅间布了个隐匿阵法,保你无忧。” “原来如此。”张兴昌大为感动。 第11章 解惑 晨日初起,群鸟出巢。 鸟鸣百啭千声,落入往来修士耳。 秦子游有刻走神,想:若兴昌在此处,听这鸟鸣,定然十分欢喜。 从前几人赶路,行于山野、行于林。张兴昌兴之所至,总要拿出玉笛,吹奏曲。 他吹曲时,林鸟相和,山风相抚。在曲运转灵气周天,事半功倍。 是以昨夜张兴昌因曲顿悟,秦子游只惊喜,不惊讶。 少年此前直觉得,自己与张兴昌会同拜入归元宗。他们在来路上结为好友,那往后十年、百年,在修行路上,都会是好友。 至于孙胖。他看似洒脱,可秦子游也能看出,这份洒脱之下隐藏的遗憾。 所以秦子游心怀着另重憧憬:孙胖若能拜入外门,那往后,自己与张兴昌力相佐。有朝日,孙胖也能成为内门弟子。都说仙途漫漫,仙人无情。可十五岁的少年还是觉得,路上要有朋友、有知己,才不会寂寞。 他想:兴昌是否已经醒来?孙胖与柳叔回去看他了,不会有事。再过几日,归元宗收徒,兴昌对乐峰期许已久…… 想到这里,秦子游思绪滞。 他神思不属。 路上行人渐多。有三五成群的炼气修士聚在处,高谈阔论,话题多半在于讲归元宗如何。 在他们口,归元宗是碧元大陆第宗门。修士们提到逍遥老祖,慕他遨游于大千世界。提到掌门青云,羡他修为之高。说起十二峰,剑峰御剑翱翔于九霄之上,阵修罗盘能动四方。 秦子游听着、听着,心郁塞。 他此前也曾对这些津津乐道。 年幼流离在外时,秦子游所思所想甚少,每日只愿能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可被父亲带回家、知道自己可以成为修士后,秦子游心态悄然变化。 他期许更多。 小小少年想到自己为娘取药那日,饿晕在路上,有个仙子唤他起来,送他碗饭。 仙子美目盼兮,香腮云鬓,含笑看他。 秦子游看怔了。 而后仙子御风而去,不见踪迹。如果不是肚子填饱、有力气走到药铺,再带药回家,秦子游或许会觉得,那是张梦。 往后数年,秦子游慢慢知道,那仙子身上道袍是归元宗制式。 他对“未来”的所有构想里都有归元宗。 他想要成为归元弟子,找到当初饭之恩的仙子,向她拜谢。 在他听过的所有传闻里,都说归元宗仙师清贵高洁,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可夜过去,秦子游心勾勒了数年的“归元宗”被击碎、变得摇摇欲坠。过往所有期许成了纸糊的灯笼,上面的画影被昨夜归元弟子轻飘飘放了把火,烧得干二净。 城郊甚广。楚慎行悠哉悠哉,以步丈量。 他有意带秦子游往人多、修士多的地方去。 秦子游对此无所觉,正如楚慎行所想的那样,因旁人的话,陷入愈深踟蹰。 楚慎行安然等待。 他看云看鸟、看花看稻。 郢都城外多稻田。修士辟谷,可凡人要以五谷百草为生。七月初七,稻花细碎如星,缀于穗上。花软而白,柔而香。 他在等秦少侠问出第个问题。 两人略错半身距离,楚慎行在前,少年追他在后。 楚慎行目不斜视,神识却铺开,笼罩在少年身上。 两人本是人,秦子游只在炼气期,对灵气的运用尚处于本能,神识更是时灵时不灵。 他不知有人在看自己。 楚慎行听少年长叹、短叹。 “唉!” 楚慎行估量时间,觉得:差不多了。 此时恰好行过稻田,走上小丘。 另队修士渐远。 楚慎行问秦子游:“子游,你有符纸否?” 秦子游愣。 他很快说:“有。”说着,就打开芥子袋,将叠雪白、未曾用过的符纸递给楚仙师。 这还是出门之前,爹塞给他的。 秦老爷既自豪于儿子天资卓绝,又忧于儿子即将远去。 从此以后,自己彻底孤家寡人。辈子下来,什么都落空。 在秦子游出门前,秦老爷收拾了许多东西。但凡听过、自己能买来,都股脑地塞给儿子。 符纸纹理稠密,光而不滑。 楚慎行捏,就知道,符峰弟子最初开始修行的十年,就是用这种最初级的符纸。 他没在上面书符,而是抽出张,将余下的还给秦子游。再手指翻飞,叠起什么。 秦子游看得眼花缭乱。 须臾之后,个雪白小雀,出现在楚慎行掌心。 这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小玩意儿,不算归元宗秘法。 楚慎行抬手,小雀开始在他掌上扇动翅膀。 他吩咐:“笔、墨。” 秦子游“啊”了声,回神,为他奉上。 楚慎行唇角轻轻勾。 他在小雀两颊之上,各点了个米粒大小的墨点。 楚慎行吩咐:“朱砂。” 秦子游边手忙脚乱从芥子袋找寻,边犯嘀咕,想:怎么楚仙师知道,我的确有这些。 这倒不是楚慎行记性太好,过去几百年了,还记得爹给自己收拾的东西。 而是少年那芥子袋在楚慎行眼,实在算不上数。他眼看过去,就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先前问句,只是做做样子。 这会儿笔尖墨汁褪去,换上朱砂,为小雀点出嘴巴。 小雀“啾啾”而鸣,飞到楚慎行肩头,侧头理理翎羽。 而后,双翅振,变作只真正白雀,飞向天空。 秦子游寻之望去,见白雀飞往郢都城池。 他心紧,表情纠结地看向楚慎行。 楚慎行说:“走吧。” 秦子游深深吸气。 楚慎行看他。 楚仙师背着手,青藤无声无息从他袖蔓出,在周遭布置阵法。 再有修士路过,楚慎行与秦子游在他们眼,就如凡草凡树。 秦子游像是骤然下定决心,说:“求仙师为我解惑!” 他说着,往后退了步,就要拜下—— 拜到半。 野有蔓草,托住少年手臂。 少年惊讶抬头,对上楚仙师的眼睛。 楚慎行从从容容,温和看他,说:“好说。” 秦子游心喜。 认真说来,他与楚慎行相识不过半日。可这半日之,发生的事情太多。他先知楚仙师宽和大度,又知楚仙师嫉恶如仇。到现在,方才那幕,则隐隐提醒秦子游:楚仙师修为甚高。 他不明白的事,楚仙师或许能动。 “不过,”楚慎行话锋转,含笑道:“这儿还是太吵,咱们找个安静地方。” 秦子游眨了眨眼睛。 少年眼睛黑白分明,清亮透彻。 楚慎行说:“子游,你再把剑借我。” 秦子游毫不犹豫照做。 他见楚慎行拿上日影剑,口念了几句诀,随后将日影剑抛出。 日影剑悬浮于空。 楚仙师甩衣袖,便立于剑上。 秦子游眼睛微微睁大。 他左右张望,想看四下有无旁人见到这幕。 昨夜凶险,他虽天真固执,但也不是傻子。知道楚仙师对闵月与魏远出手相救,算是得罪了阵峰那位元婴真人。柳叔劝自己的话不错。 楚仙师在那归元弟子面前使剑,现在又要御剑而行…… 秦子游忧心忡忡。 楚慎行朝他伸手,说:“子游,来。” 秦子游喉结滚,见楚仙师身沐日光,长身玉立。 眉如远山青,眸似天上星。 他心神恍惚,搭上楚仙师的手,被楚仙师拉上日影剑。 秦子游听到楚仙师的低低笑声,说:“起。” 秦子游蓦然睁大眼睛。 他们直上青天。 远山如黛,郢都巍峨。 楚慎行见少年神色不安,略想片刻,笑道:“子游,不必忧心,无人看见。” 秦子游低低“啊”了声,心头重石落地。 可他仍有许多困惑,想要楚仙师析疑解惑。 楚慎行却说:“你看。” 飞鸟从两人身畔掠过。 秦子游眼皮颤抖,垂眸望下—— 郢都陷于群山之,浩浩汤汤的楚江成了山间条细带。 稻花千里,若玉上堆雪。 楚慎行又说:“你看。” 他抬手,招来浮云,卷于秦子游与自己身侧。 日光耀耀,被楚慎行用浮云拢住,在青天之上,捏成另个小小的太阳。 灿灿日光被楚慎行托于掌心。 秦子游抬手去捧,指尖灼热,袖口成炭。 而这捧日光紧接着落下,宛若流水,倾于楚仙师指间。 秦子游心神摇曳。 楚慎行说了第三句:“你看。” 这回,方才倾泻的日光又重新回到两人面前。流水般的光线在两人身前画出个圈。 圈后先是青天白云,云层浮动,幻化出另番画面。 秦子游见到昨夜那归元弟子。 他恭恭敬敬,立于个男人身后。 男人器宇轩昂,不怒自威。 两人身在望月楼雅间之内。 秦子游看着这幕,屏息静气。 他心跳如鼓。 楚仙师怎么敢? 怎么敢—— 这样大张旗鼓地窥探! 楚慎行的手搭上少年肩膀,笑了笑:“子游,你这样紧张作甚?” 他确实敢。 郢都人太多,灵气纷繁复杂。白雀立于旁侧楼檐上,敛去气息,宛若凡鸟。 漆黑的眼珠时不时透过楚慎行昨日在阵打开的口子,往雅间窗子望去。 又有真正的凡鸟落于白雀身侧,白雀兴致盎然,侧头,为凡鸟梳理羽毛。 赵开阳平日见的,都是归元宗内精妙阵法。至于望月楼的布置,在他看来,十分不入流,都是些杂乱玩意儿,错漏百出。 既然原本就错漏百出,他又怎么会留意窗口的漏之漏? 赵开阳嗓音沉沉:“鹤轩,你先前说,那个不知来历的修士长于用剑。” 第12章 赵开阳 路鹤轩拱手:“回禀师尊,正是如此。” 赵开阳垂眸细思片刻,忽而抬手,数十块灵石从袖口飘出。同时,块罗盘浮于赵开阳身前,佐他测算方位。 路鹤轩屏息静气,站在师尊之后,看这幕。 他心忐忑。 如若细看,便会发觉,此刻青年额头正冒出点点冷汗。 这实在太不应该。 他是筑基期修士,已经超脱于凡人,不必饮食,不必起居。按说不会出汗。 奈何路鹤轩实在惊惧。 先前,他匆匆回宫,满心仓皇地把闵月逃走事报予师尊 这次随师尊下山,原本是个绝好的机会。正如李鸿在剑峰弟子威望甚高,路鹤轩也是阵峰内门弟子口的“路师兄”。 路鹤轩野心勃勃,有更高的期望:成为师尊亲传弟子。 可当下。他办砸了师尊交代的事。 师尊虽未惩处,和路鹤轩不会天真地觉得,自己已经安全。成为亲传弟子事不必再想,接下来最重要的,是抓回闵月、将功折罪。如果师尊愿意让他回宗门后自去明净楼领罚,事情就算过去。 可如果师尊不愿—— 路鹤轩喉结滚,额上冷汗更多。 那他就等想想,要如何在师尊出手之前,自我了断。 路鹤轩知道,赵开阳已为闵月谋划已久。 作为峰之主,赵开阳久不突破,停留在元婴前期接近千年,眼见连身为体修、不注重修为提升的杜衡都要超过自己。 遍寻法门之后,他想到以外力相助。 此前路进境,用过不少灵丹。到现在,赵开阳心知肚明,只有化神丹才能催动自己元婴明心见性。 奈何莫说极品,单是上品、品化神丹,在碧元大陆上也已经是传说之物。白天权先前耗费百年精力,耗费甚大,寻遍整个碧元大陆,终于凑出炉材料。 七十二种九阶妖兽的内丹、庚申月夜的帝流浆、万年金乌草……得知白天权要炼化神丹时,连掌门都来凑趣,赠白天权百零枚鲛珠,用以煅阴火。 归元十二峰皆翘首以盼。 盼了三十年,得到答案:出丹两枚,皆是下品。 赵开阳觍着脸,想讨枚回来。他言明,阵峰任何东西,但凡白天权想要,都可以从挑选。 然而白天权拒绝他,自己用了枚,进境到元婴后期。之后自忖再难进益,于是将另枚留存,只看日后。 为这个,阵峰与丹峰冷淡百年。 灵丹不得,赵开阳转变思路,想到其他。 每二十年次收徒,四十年次轮换,下山的弟子总会带回几个凡人皇帝上供的炉鼎,其多是已经入道、仍想搏的修士。 赵开阳试过几个,皆不满意。 他想起传说的天阴之体。 天阴之体无法自行修行,恰似凡人。如果不被其他修士发现,多半会碌碌终生。 可旦被修士留意,就会引起番争夺。 原因无他。与天阴之体双修,能将体内灵气周天运转速度加快到极致。次双修,顶得上百年苦修。 当然,这对天阴之体的消耗同样极大。但在赵开阳看来,区区凡人,拿益气丹就能吊命,真正无本万利。 然而天阴之体已经许久不曾出现,赵开阳不愿枯等。 作为阵峰峰主,赵开阳手古籍甚多,其甚至有紫霄院法门残本。在翻遍古籍之后,他还真找出门诡术。 残本细细分说,要如何炮制天阴之体。 要找阴年阴月阴时出生的女修,与凡夫俗子结合,在特定时日行房,又对行房之地严格要求。赵开阳卜了数卦,慢慢发觉,符合要求的几个地方,都是凡人帝王居所。这让赵开阳若有所悟,记起虚无缥缈的“龙脉”言。 他从阵峰弟子挑选出符合要求的女修,送她们下山。多少次尝试,折了无数弟子,终于等到个闵月。 雅间之,随着回踪阵起,灵气浮动,赵开阳眼前画面变。 墙角绽放的风貂兰在此刻重新含苞,他视野里出现三个人:路鹤轩,闵月,加上魏远。 昨日晚间,闵月与魏远在望月楼相会,要按照魏远先前布置好的那样变装、易容。两人知道轻重缓急,见面之后只讲了寥寥数语,闵月就要擦去自己脸上的黄粉,改扮作男子。魏远身材高大,宽肩窄腰,是伟岸丈夫。至于闵月,魏远考虑周道:月娘骨架细、身量小,做女子装扮是刚及笄的小娘子,可若扮作男子,就是十二三岁、尚未张开的清俊男童,正好来当魏远的“书童”。 这会儿郢都人多,鱼龙混杂。到了深夜,城门都不曾关闭。对青年主仆出城,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 魏远布置很多。 可两人什么都没做,窗子外,就多了个人。 那人穿着身道袍,含笑看来,问:“公主怎么来这儿了?” 正是路鹤轩。 魏远见状不妙,便要推月娘离开。屋门打开瞬,闵月听到声闷哼,回身看去,却见魏远直直朝自己倒来,唇角带血。 路鹤轩重伤魏远。 月娘由此发出声惊叫,引来外界视线。 而在路鹤轩进入之后,雅间的三人影像开始模糊,如浸了水的宣纸,上面墨汁向四处晕染。 这不可避免。 要回溯的场景灵气愈多、变动愈大,画面就愈难以看清。说到底,万年过去,三次正邪之战,让许多逍遥老祖编撰的法术失传。到现在,赵开阳所用的回踪阵是由残本推演而来,平日历来被他视作鸡肋:稍微有些灵气波动,画面就会模糊不清。 如果查看对象是剑修、体修类还好,不至于对周遭灵气分布影响太大。但若撞上阵修、乐修这些能直接改变环境的,回踪阵就点作用都无,至多看出画面里有几个人,穿了什么颜色的衣裳。 因路鹤轩肯定地说,他昨夜遇到的修士用剑,赵开阳才愿意随他前来观。 可接下来,赵开阳脸色愈发难看。 画面的晕染不但没有停下,反倒愈来愈糟。到最后,果真只能见到模糊色块。 路鹤轩识海有如针扎。 他剧痛难忍,“噗通”声跪在地上,不敢反抗。 是师尊。 师尊在探他识海! 息之后,赵开阳冷声道:“鹤轩,看来你并未欺瞒我。”他在路鹤轩识海看到的画面,与这徒儿先前所说不错。 路鹤轩冷汗涔涔,伏倒在地:“弟子不敢。” 赵开阳:“既如此……”他思忖片刻,“就要劳动下闵端了。” 他口的“闵端”,正是楚国武帝。利用血亲寻人的法门不少,赵开阳也不在意闵端被“用”过之后会如何。原先过来,是想要找到和他作对的人。可说到底,还是找到天阴之体为重。 四十年等待,丢了这个,下个四十年,可不定能炮制出新的天阴之体。 路鹤轩不敢讲话。 赵开阳则喃喃自语:“会使剑、会用我归元宗的法门……嗯?” 他神色凛,看向眼前。 模糊的画面有刻清晰。 赵开阳见到枚丹药化作金液,在半空分开。 他唇角撇,冷声道:“白天权,果然是你!”装模作样、装神弄鬼! “师尊?”路鹤轩不懂。 赵开阳也无意给他解释。 他甩袖子,身体便出现在窗外,往迤逦宫室而去。 路鹤轩惊,连忙跟上。 从始至终,这对师徒都没往旁边屋檐上看眼。 “啾啾!” 白雀展翅而飞,在空盘旋片刻,落在郢都条昏暗巷内。 旁边青藤垂下,恰似无意,在白雀身上轻抚而过。 下刻,捧灵火燃起,白雀化作灰烟,再无人留意。 与此同时,城外,青天之上。 楚慎行心满意足,从芥子袋取出昨日剩下那半壶兰生酒,问秦子游:“来杯吗?” 秦子游犹不能回神。 他其实……没看懂刚刚那对师徒到底在雅间内做了什么。 回踪阵显现出的景象,只有阵人才能得见。 所以从头到尾,秦子游知道的只有:赵开阳问那归元弟子,楚仙师是否用剑;路鹤轩跪在地上,诚惶诚恐;赵开阳提到武帝;到最后,赵开阳念了个名字,仿佛笃定,昨夜饶事的人是对方。 秦子游晕头晕脑,觉得那名字有几分耳熟。 而楚慎行袖蔓出弯青藤,两片藤叶卷,成倒锥形,便是可以用来盛酒的杯子。 兰生酒倒下,楚慎行抿口,仍然觉得这酒有些寡淡无味。但对秦子游来说,已经足够。 秦子游心事重重,饮而尽。 都说酒后吐真言。 少年想:兴许这杯酒,能助我彻悟。 楚慎行看眼前少年微醺。 终于,秦子游问:“楚仙师,你仿佛对归元宗知之甚多。” 楚慎行坦然回答:“是。” 秦子游眨了眨眼睛,睫毛颤动,“你是否知道,阵峰峰主会想到另人?”说着,他眉头蹙起,喃喃自语,“白……啊,我记起来了。是丹峰峰主。” 楚慎行微微笑了下,“你倒也知道很多。” 这又要牵扯从前。秦子游不言不语,见卷起藤叶之间再被添满灵酒,他慢吞吞尝过口,不似方才牛饮。兰生酒入喉,灵气裕于经脉,丹田微微发热。 秦子游又问:“楚仙师可是有意引阵峰、丹峰两位峰主们相争?” 少年无比纠结。 仔细想来,楚仙师昨夜的种种动作,都像是有了深意。 只是秦子游尚不能勘破。 他时而觉得,自己是否过于非黑即白,而世道并非如此。时而又想,可楚仙师真是好人,自己该信他才对。 他思绪渐深。 “昨日,仙师引我与兴昌、孙胖去望月楼——” 第13章 物是人非 楚慎行听少年絮絮叨叨。 他看出来,秦子游其实并没有完整思绪,加上酒意催动,完全是想到哪,就说到哪。说着说着,又要自己否认:“……不会,楚仙师怎么会知道魏郎和月娘的打算?” 他嘟嘟囔囔,觉得自己多心。 两人踩在剑上,距离极近,楚慎行能看到少年面孔上的每丝表情。 从微微拧起的眉尖,到蕴藏了百般思绪的眼睛。 楚慎行看着、听着,喝酒。青藤扯住少年衣袖,在秦子游略带困惑的目光,带着少年坐在剑上。 楚慎行同样盘腿而坐。 如此来,柄日影剑当然不够。秦子游看到愈多青藤,在剑上铺出张小榻。他忘记言语,怔然看这幕,直到楚慎行提醒他:“子游,你说我不会知道魏郎与月娘的打算?” 他这话,像是催促秦子游继续往下说,也像是某种蕴了深意的反问。 秦子游低低“啊”了声,记起方才的白雀。他意识到:仿佛……楚仙师只要想,就可以知道。 可既然知道,为何不早些现身相助?既然想要相助,为何要等路鹤轩出现、打伤魏远? 秦子游在心前前后后推了几遍,总觉得矛盾。 他问:“楚仙师——” 嗓音轻而软,透着这个年纪特有的清亮。 相识不到日,秦子游已经十分信任楚慎行。 楚慎行坦然接受这份信任,心想:他还没有吃过苦头。 六七岁时那段艰难岁月已经离秦子游远去。按说那是记事的年纪,可到最后,秦子游偏能忘掉其苦难。 他记得最深的,是赠他碗饭、让他顺利带药回家的仙子;是踩在砖上、从墙头递他颗海棠果的邻家姐姐;是无论日子多苦,都要拾起根木棍,在泥土地上温柔教儿子认字的娘亲。 秦子游好像天生心思纯净。 少年东扯西扯地想了通,倏忽记起:我是要请教楚仙师其他事。 思及此处,秦子游不再纠结楚慎行是否真与赵开阳、白天权有旧怨,改口问:“我有两件事不解。” “其,”秦子游目不转睛看楚慎行,“昨夜楚仙师告予我和魏郎,说要为月娘换新身体。那会儿,我见魏郎似是心动……他尚且不知楚仙师的手段,既如此,魏郎是当真想要夺舍其他修士?” 楚慎行颔首:“是。” 秦子游瞳仁缩。 若说赵开阳、路鹤轩的行事,打破了他对归元宗的憧憬。那此刻楚慎行给出的答案,就干脆模糊了秦子游心“善”与“恶”的边界。 少年陷入苦惑。 他喃喃自语,十分费解:“怎么会。” 楚慎行反问:“怎么不会?” 秦子游不答,眉尖紧蹙。 楚慎行道:“子游,先前在望月楼,我们四人起喝酒。我听孙、张两位小友说,来郢都路,你杀了十数名山匪。” 秦子游答:“是。” 他问心无愧。 可楚慎行说:“那些山匪,也是爹生娘养,要养活兄弟、孝顺父母。” 秦子游嘴唇轻轻颤动:“怎会……” 楚慎行语气平平,陈述:“杀了你们,他们拿上银两、灵石,自能花天酒地,不理其他。”说着,他忽而促狭地笑了下,有意拉长语调,“个孙小友,就够他们金盆洗手。” 秦子游放在膝头的手轻轻捏紧。 楚慎行逗他:“倘若真能金盆洗手,那往后几年,娶妻生子,置办田庄,兴许还能成为乡义士。” 少年的嘴唇抿成条细线,显然并不赞同。 可他没有反驳。 或说不知如何反驳。 楚慎行话锋转:“可他们从前横行乡里是真,明火执仗、杀人越货同样是真。你铲恶锄奸,只怪他们不敌。” “再说魏郎,”楚慎行道,“他敌不过归元弟子,却又不将其他修士看在眼。于旁人来说,他与归元弟子有和不同?你见他为月娘肝脑涂地,却不见他此去行便是抛却高堂,难道武帝真不会追求魏远父母?你怜他遭人欺凌,却不曾想过,如若你正适合月娘夺舍,魏远又将待你如何?” 秦子游被楚慎行这番话镇住,过了许久,终于自问:“是我错了?” 楚慎行看他。 他温和回答:“子游,你没有错。” 秦子游眼皮颤抖、睫毛在他眼下映出婆娑的影子。 他忽然意识到,兜兜转转,自己的两个问题,其实该归在起。 秦子游说:“楚仙师,我如今不慕归元宗高义,我知自己从前想错,可——我依旧想要修行。” 楚慎行听了,微微笑了下。 他知道,自己正在慢慢接近目标。 宋安惯于伪装,如若自己只是打断这次收徒,之后就与少年别过,那哪怕秦子游已对归元宗心怀芥蒂,也不定能真正避开宋安。 宋安的“系统”,总让楚慎行心怀警惕。 他想要劳永逸。 要打乱宋安布置,要么直接杀了秦子游,要么,让秦子游拜其他人为师。只要秦子游接受了旁人所传之道,宋安就再无机会。 楚慎行的念头在前项上轻轻转过,听秦子游嗓音清脆,最先踟蹰,可慢慢地,又似铿锵有力,说:“哪怕世道当真如此,我也不欲如此。” 楚慎行薄薄感慨,又想:是了,这就是从前的我。 认真说来,楚慎行扪心自问:我觉得赵开阳的选择有错否? 答案恐怕会出乎秦子游意料。 不觉得。 秦子游认为闵月凄惨,是因为他虽入道,可心性上还是凡人。 可站在楚慎行的角度,他认为:如果赵开阳真能凭此进境,消息走漏,那绝非谴责他的人占上风。与之相反,会有更多女修被送去凡人帝王身侧,好炮制愈多天阴之体,整个碧元大陆都会形成此风。 这和豢养灵兽以助战,滋长灵草以炼丹有什么区别? 没有。端看自己需不需要罢了。 楚慎行曾是秦子游。但他已不再是秦子游。 可对上少年眼睛时,楚慎行说的是:“你想得很对。修身韫德,慎终如始既可。” 秦子游张了张口。 他矛盾、迟疑,心绪重重。 听了楚慎行的话,少年有微微失落,又不明缘由。 少年花了很长时间,才艰难地问:“楚仙师,剑峰的宋真人,会与赵真人不同吗?” 这日郢都甚乱。 晌午,有人往鸿胪寺,自称吴国皇三子姬封,并拿出信物。 鸿胪寺少卿姓魏,名魏岳,家独子于月前坠马而亡。 此外,魏大人年幼时,家有养姐,被归元宗的仙师选、带如宗门。而在二十年后,魏女还俗归家。虽说已经三十余岁,可魏女是修行之人,容貌依旧年轻娇艳。那日随魏太太参加宫宴,尚是太子的武帝对魏女见倾心,将她抬入东宫。 魏女为武帝诞下女,正是四公主闵月。 魏岳见到姬封,先是惊。 鸿胪寺主掌外事,平日就负责些与吴、秦两国打交道的工作。这并非魏岳第次见吴皇三子。可此次看,姬封苍白憔悴,开门见山,讲自己昨日在城郊遇袭,被下了百花软筋散。好在他随身带了颗太清丹,堪堪保住性命,可另样物件不知所踪。 姬封是个清俊青年,这会儿哪怕形容憔悴,举手投足间仍有番风度。 他轻声细语,说:“我上次与皇父传信,是在三日前。皇父知道,我将至郢都。” 听了这话,魏岳神情肃。 如若处理不好—— 而今三国鼎立,都想蚕食对方国土,却又谨慎,不愿落于下风。 如果姬封在郢都出事,有这个借口,吴帝自能与秦帝结盟,出兵楚国! 他豁然起身,说:“请殿下随我同入宫,将此事奏与陛下!” 姬封微微眯起眼睛,温和地笑下。 他正要讲话。 可情势突变,有队御前侍卫闯入鸿胪寺,簇拥着名宣旨太监。 这太监正是武帝身侧的大总管安公公安进忠。他展开圣旨,嗓音尖锐:“鸿胪寺卿魏岳接旨!” 魏岳见状,不明所以,撩袍跪下:“臣听旨。” 听着听着,魏岳冷汗涔涔! 这圣旨竟说,他那上月已经死去的儿子拐带公主,已经逃出郢都! 魏岳眼睛翻,几乎晕倒。 只是不等他晕,安进忠就开口,命身侧侍卫上前,扒下魏岳官袍。 姬封看完全场:“……” 吴皇三子没再理会哀吼着“吾儿已去”的鸿胪寺卿,而是直接向武帝贴身总管表明,自己欲求见楚国皇帝。 而安总管抬了抬眼皮看他。 他说:“这倒是不巧了。陛下近日与归元宗仙师讲经论道,深受启发,已经决定,往后要闭关段时日。” 姬封怔。 他心情古怪,想:闭关? 如果没记错,武帝只是个寻常人,连入道都不曾吧? 第14章 利用 虽心犹疑,可身在郢都,姬封知道分寸。他当即表明,切听楚国这边安排。 安进忠微微笑了下,说:“既是丢了贵重物件,那还是该交予大理寺处置。再有,公子封远道而来,还是按照以往那样,就住鸿胪客馆。” 说着,安进忠吩咐人去传鸿胪寺右少卿。鸿胪寺是是九寺之,不可日无主官。这次出宫,安进忠还带了另道圣旨。 至于魏岳。因他那倒霉儿子,魏大人官职被撸到底。他这会儿还不知道,自己家也被抄,只待与夫人、老母狱相会。 右少卿天降官职,喜不自胜。但因魏岳还倒在边,昏昏不醒,原本的分喜意被右少卿压着,只泄出两分,含蓄对姬封拱手而笑:“殿下,我们此前也曾见过。” 姬封回神,看他片刻,回忆起:“是卢大人吧?与我同前来的还有数人,其名女郎,还请卢大人照顾则个。”至于楚国官场如何、武帝究竟如何,说到底,也和他没关系。 他只想尽快找到丢失的玉牌。 新上任的鸿胪寺卿脸上的笑扩大些,“好说、好说。” 屋外、院内,墙上截青藤在和煦的日光、微风舒展叶片。 既已宣完旨,安进忠便要离开。侍卫押魏岳往大理寺去,姬封与之同路。他先安抚同行女郎,还是风度翩翩、温声细语的样子,说:“婉娘,你在这里等我就好。切听卢大人安排。” 那女郎抬眼看他,眼波流转,露出个淡笑,“好。” 姬封便上了安进忠车马。 马车帘子撩开,安进忠若有所思地看了婉娘片刻,回身问姬封:“这位娘子又是何人?” 姬封还是那副温和态度,斯斯,回答:“婉娘是我表妹。” 此外再无他话。 他毕竟体虚,掩唇而咳,似有忧思。 见姬封这幅模样,安进忠便未再说什么。 等在大理寺打完转,申时将至。安总管回宫,侯于武帝身侧。 武帝躺在龙榻上,脸色青白,昏迷不醒,全然不是安进忠先前告予姬封那样。 见安进忠回来,他干儿子尚喜迎上前,低声耳语:“陛下未时两刻行了次,进了燕窝火熏鸭丝、云片豆腐,之后又睡下了。” 安进忠听了,微微拧眉,忧虑地望向西庭建章宫。 归元宗仙师就住那边。 今日早前,陛下下朝后留下几位大人议事,可赵大人倏忽闯入。等安进忠再进去,陛下已经气息奄奄,而赵开阳挥袖而去。 安进忠并不知道屋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可陛下撑着口气,口述三道圣旨,之后就倒在榻上,昏昏不醒。琢磨下旨意内容,安进忠倒抽口冷气。 武帝尚不敢怨赵开阳,安进忠自然更不敢。他们只能把怒意发泄在其他人身上。 到此刻,安进忠老神在在,站在榻边,像是棵树、把草,岿然不动。 青藤无声无息地蔓入宫廷红墙。 楚慎行花了几十上百年才明白的东西,这会儿,要让秦子游日看懂、吃透,实在有点为难这少年。 自从青天落下、回到郢都,秦子游已经许久无言。 他在鸿胪寺,见魏岳悲极痛哭。个老官,被剥了所有面子,直直示众。 又到大理寺,与老妻、老母三人相对。魏岳质问妻子,是否早就知道儿子的事。他夫人含泪摇头,倒像是到此刻才知道,自家被抄究竟是何缘故。 魏岳又说,都怪她在大郎小时候总带他入宫,这才招惹上闵月这个祸患。魏夫人原先眼泪连连,听到此处,倒是不服,遂说起旧事。魏家曾因魏女受宠,鸡犬升天。当初带儿子入宫,也有葫芦依样的意思在,难道不是魏岳想要个公主儿媳,再把自家往上抬抬? 夫妻二人争吵,旁边老妇听的头痛,哀哀而叫。 秦子游看到这人伦惨剧,觉得魏家无辜。 可等到见到武帝状况,知他气血衰微、日垂死…… 他难道又不无辜? 在日影剑上,楚慎行只是平平诉说,已经让秦子游受到极大震撼。到当下,更是加深了楚慎行先前那番话在秦子游心的重量。两人虽未有师徒关系,可就楚慎行对秦子游的影响而言,他已经至少算是秦子游位“老师”。 接下来,就是最后、也最重要的问题了。 宋仙师如何看? 楚慎行幽幽道:“我先前听闻,建章宫是楚帝专为归元宗仙人而建,二十年才开启次。其布了诸多繁复阵法,远非昨夜望月楼的雕虫小技可以作比。如果贸然进入,定会被发觉。” 他话音落下,见秦子游迟疑地看自己。 虽说在青天剑上时,楚慎行玩笑般说,难道我的话你就尽信了吗。可对秦子游而言,他受到震动、明白自己过去所思所想有误是回事,让他落实在小事上,直接对楚仙师冷眼相对、东猜西疑,还是有些困难。 他仍然相信楚慎行会给出个解。 哪怕明知道,这似乎是“不对”的。 被这样的眼神看着,楚慎行几乎要无奈了。他心不在焉,想到:当初我也是这样看宋安。可对宋安而言,这恐怕只是让我与他“结为道侣”的必要步。 子游也这样看我。 他仍旧觉得秦子游天真得有些傻,可秦子游原本就是过去的他。 这让楚慎行忽然意识到,在“破坏宋安的计划”之外,自己其实没仔细想过,究竟应如何对待秦子游。 无论是杀这少年、还是收他做徒弟,这都是针对“宋安”而做出的布置改变。可说到底,在这之,最重要的当事人分明是秦子游。 他这会儿还不认识宋安,更遑论信任宋安。 他心信任楚仙师。 可宋安要利用楚慎行的爱恨怨憎“脱离此界”,楚慎行就要用样的方式利用秦子游吗? 在秦子游的目光,楚慎行停顿片刻,心思绪难得烦乱。 凡人如飞禽走兽,可曾对他说“你也是从楚国来吧”的闵月在楚慎行心都有不同,遑论秦子游。 “……你我虽不能入建章,可建章宫内的人总要出来。宫内不止有赵、宋两位真人,尚有其他弟子。在他们面前,我倒仍能遮掩二。” 话音落下,见秦子游看来的眼神多带欢喜 在这之,因楚慎行“提醒”,秦子游也略略想过:楚仙师是否别有目的? 虽然柳叔先前说,自己这行人身上没有值得楚仙师图谋的东西。可顿饭、次仗义相助、番颇具指点意味的谈话……再加上现在,楚仙师直接带他,路看许多事、有许多感悟。其重量、意义,已经不是句“无所图谋”能盖下去。 可倘若“有图谋”,又是什么? 秦子游心尖跳,冒出个十分大胆的念头。 自己可否直接问楚仙师? 楚仙师如若真有所图谋,不至于因这个问题,而对他出手。 如若真的出手,总归自己原本就敌不过,那有没有个问题,好像也没什么要紧。 想到这里,秦子游如拨云见月,豁然开朗。 他心情宽阔许多,应下楚慎行的话,“如此甚好,只是还要劳烦楚仙师为我操劳。” 楚慎行看他,见少年目光仍然清澈。 “——不过,”秦子游很快接上下句,“楚仙师为我做这么多,我倒是不知如何报答才好了。” 楚慎行下子笑出声:“嗯,不必报答。” 心想:倒是我小瞧你。 胆大妄为、肆意行事,却又不失分寸,不至于真的被人捉住小辫子惩戒…… 这同样是过去的秦子游。 听了楚慎行的话,秦子游轻轻叹了口气,副“话被楚仙师堵死,不知如何才好”的表情。 楚慎行见他这样,莞尔:“我帮你这些,自有我的目的。” 秦子游眨眼,“啊”了声,副被看穿的窘迫。 楚慎行说:“你何时猜到,我何时告诉你。” 秦子游:“……” 少年带着薄薄遗憾,不再多问。 他带着种奇怪的乐观,想:便是楚仙师真要将我抽筋剥骨,我也无从反抗。再者说,楚仙师给我看这些,原本也不是他出手伪造。 那就继续看吧。 秦子游并未等太久。 从绊住黑店匪徒的根青藤开始,切环环相扣。 楚慎行在其小小推了把,又隐在幕后,不为人知。 大理寺来报,说公子封说的那间客栈似有灵气残留。大理寺的人挖开地底,见到几具枯骨。骨头在夜幕会泛起幽幽荧光,显然同样带毒。 这就不是常人能解决的问题了,恰好归元宗仙师正在郢都,便奏请仙师相助。 在往常,出了类似的事,惯例是记录下来,挑几样严重的,报予归元宗。而这些事,会成为归元弟子的师门任务。当下,因离仙师甚近,大理寺卿便做主,越过以往步骤。 归元弟子对此无异议,很快,几个筑基弟子整装上阵。 路鹤轩不在其。 有剑峰弟子问起,阵峰弟子只说,路师兄似乎被师尊差去办其他事。 群人和和睦睦,去城外探。然后两方起发现,客栈残墟之,有道剑痕。 第15章 金丹真人 外力冲撞而来的痕迹印在残垣断壁上,十分显眼。 听着剑峰弟子讨论,阵峰弟子观之,颇觉犹疑,问:“公孙师兄,这当真是剑痕?” 公孙竹沉思片刻,笃定回答:“是。” 阵峰弟子:“可这痕迹颇宽,又着实不算深……”平日各峰弟子起做功课,虽无缘见宋真人出手,但也看过不少剑峰穷鬼用剑。 这会儿,阵峰弟子们不由在脑海回忆宗门试剑石上的各种深深刻入的锐利痕迹,再与眼前这道相较,总觉得哪哪都不对。 公孙竹眼扫过。 阵峰弟子闭上嘴,虚心求教。 公孙竹淡淡道:“因为这是后墙。前墙已经从折断,看不出什么。” “……噗。”秦子游忍俊不禁。 他笑出声后,又小心翼翼地捂住嘴巴,忧心旁人听到动静。 虽然楚仙师的确神通广大,可眼前毕竟是群归元弟子。人数上去了,兴许有人会敏锐察觉不对? 少年屏息静气。 他与楚仙师坐在客栈周边的郁郁林木上。与紧张忐忑的秦子游相比,楚慎行要自在很多。他背靠粗壮枝干,手截嫩枝,被他灵巧的编成只小蚂蚱。而后用青藤幻化出根毛笔,用笔尖在蚂蚱眼睛的地方轻轻点。 蚂蚱便开始在他手上蹦跶。 楚慎行手心微痒。他笑了下,手往下压,朝秦子游所在方向抬了抬下巴。 秦子游正认真看客栈外动静,见群阵峰弟子开始四处忙活、摆放灵石。他看得眼花缭乱,正要请教楚仙师,就觉得颈上痒。 少年肩膀缩起来,眼睛睁大点,看起来无辜又迷茫。 他没有感觉到危险。 甚至紧接着,就听到楚仙师的笑声。 秦子游慢慢转头,最终与靠在树上、闲闲而坐的楚慎行对视。 见楚慎行果然含笑看自己。 秦子游肩膀松,半是抱怨,半是没办法,轻声玩笑道:“楚仙师这是做什么?” 边说,边抬手往自己后颈摸去。 少年尚未加冠。但因出门在外,为行路方便,还是将头发束起,用尊铜冠固定。 虽整日风吹日晒,但因早已引气入体,经脉灵气充裕。少年气色很好,面若冠玉。后颈也是样白生生的,手摸上去,把盘踞在上面的蚂蚱薅下来,捏在手上打量。 这蚂蚱与般小虫不同,眼睛也是与身体样绿莹莹。秦子游看,就知道:“啊,这和先前那白雀样,是楚仙师所做?” 边说,边用手指逗这小虫,见小小蚂蚱在他手下乱颤。 楚慎行道:“是。叫你莫要担忧。” 秦子游看他,幽幽叹。 楚慎行莫名其妙。 秦子游夸张叹完,笑笑:“我倒是愈来愈想知道,楚仙师究竟在图谋我什么。” 之前把话说开后,秦子游显然大胆起来,甚至颇有兴致,向楚慎行提出许多猜测。他问楚慎行,是否要将自己抽筋剥骨用以炼丹,或者是否要用哪那看来的法门夺自己气运。起先还有点道理,到最后,越说越远。 楚慎行哭笑不得,打量少年,心想:你还真不怕啊? 他自然否认。 否认的时候,秦子游直直看他。就好像真能从楚慎行的神色看出什么似的。 如果不是太清楚“这就是从前的我”,十五岁时并不懂什么察言观色,能在于山匪周旋时判断对方哪里埋伏更弱都要撞运气,那楚慎行没准会被他糊弄住。 所以短短时间内,楚慎行的心态再度发生转变。他很微妙地觉得,如果少年没有遇上宋安、遇上自己…… 他们这两个各有所图的家伙。 会不会就不等被“养肥”,而是当场被人宰了? 楚慎行敷衍道:“子游,我们说好的,要等你猜到。” 秦子游又叹息。 他玩儿了会儿小蚂蚱,然后悄悄对旁边垂下的青藤说:“哎,可以帮我折根草吗?” 两天下来,秦子游算是看出,虽不知楚仙师是如何驯服这青藤,但这丛丛青藤在楚仙师面前实在乖顺得惊人,用法万千。用以布阵刻符都是常事,此外,还能幻化万物,十分方便。 ——他并不知道,自己手边的藤蔓正是楚慎行本身。 楚慎行闭目养神,心多用。替少年折草,也听归元弟子们讲话。 他在心里琢磨“公孙竹”三个字,脑海里浮出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此人是李鸿之下,剑峰公认的“二管家”。 他修为不及李鸿,但与李鸿关系不错。在此之外,也深受内门弟子爱戴。但归元宗是个以修为论排序的地方,在几次剑峰小比、公孙竹排名愈发跌落之后,他似是深受打击,有了还俗打算。 据程云清说,公孙竹这个意思透出来后,李鸿找他喝了夜酒。 “之后?”那会儿楚慎行问。他与公孙……师弟,也算比较说得上话的朋友。可这种事上,由他去“安慰”,未免太不照顾公孙竹的心情。故而只能等李鸿那边动静。 “公孙师兄不还俗了!”程云清笑靥如花。 这是桩好事。 可在这之后数十年,因筑基期的寿命走到尽头,公孙竹仍旧离开剑峰。他的墓碑,是李鸿亲手为他刻成,用的正是公孙竹的本命剑“君子”。在那之后,剑峰弟子百剑齐鸣,连楚慎行的“寒鸦”、白皎的“承影”也跟着嗡动,以此送别公孙竹。 与陨落前的苍老不同,这会儿,公孙竹刚刚进境到筑基期,年轻俊朗,意气风发。 待他话音落下,阵峰弟子小小地抽了口冷气,茫然道:“这,公孙师兄可否看出,此人修为如何?” “至少在金丹之上。” 公孙竹考虑片刻,下了定论。 归元弟子们之间响起阵抽气声。 金丹真人啊! 碧元大陆只是个小千世界,足有万年没有打开过通往大千世界的通道。这万年之,逍遥老祖留下的道统在三次正邪之战里艰难流传,至今为止,少说已有半数失传。 当年逍遥老祖创立归元宗时,与他相伴的是数名合体期大能、数十名化神期大能。虽说道途漫漫,可他们也曾怀抱期待,不日追随逍遥老祖般飞升。 然而—— 紫霄院出现,无数修士修炼魔功,为患人间! 然而—— 归元宗的老祖们在正邪之战陨落,到三千年前,最后个化神老祖出关、身死道消。最后竟是硬生生用灵丹将青云老祖堆上化神修为,这才堪堪保住了归元宗的颜面。 到现在,金丹修为,已经能横扫半个碧元大陆。 归元弟子们听了公孙竹的判断,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阵峰领头的人仍有迟疑,问:“公孙师兄,这不过是家城郊客栈,何至于引得金丹真人出现?”再说了,他们能看出来,在客栈周遭布置的些防御阵法七零落,效果甚微。别说金丹真人,就是他们这样普通的筑基弟子,也能将这客栈轻松摧毁。 公孙竹沉默片刻。 他说:“李师兄先前练剑,曾使出招‘顺风扫叶’,剑风把对面山头的驳骨树削了半。我们与他打赌,问他能否弃剑不用,用袖风使出相同威力。” “李鸿师兄当真做到了?”阵峰弟子急切地问。 “那倒没有。”公孙竹说,“他袖风使歪,打上旁边弟子休憩的凉亭。六根柱子,前面三根断了,后面三根上印出尺长痕迹。” 正如当下客栈。 “李鸿师兄不过筑基后期修为啊。”阵峰弟子又问。 “师尊说了,他使‘顺风扫叶’时,已经有金丹期的影子。”公孙竹道。 “原来如此。”阵峰弟子感叹,“我明白了,公孙师兄的意思是,这是位金丹真人用袖风扫成。看来姬三郎手里倒真有好东西,他却瞒而不说。” “要回禀师尊否?”其他剑峰弟子问。 “自然要回禀。”公孙竹敛目回答,“只是这些天,师尊总不在建章。” “楚仙师?”秦子游轻声叫,“他说宋真人这些日子不在建章。” 楚慎行睁眼。 少年手里是只草蛐蛐儿,这会儿人凑到自己身前尺处,白净面孔清逸俊秀。 但楚慎行没注意少年面孔。 他看到,秦子游的手离自己衣摆很近,草蛐蛐儿几乎要落在自己身上。 楚慎行视线向下垂落。 秦子游面不改色,将草蛐蛐儿放在边,假装无事发生。 “倘若我们正在建章宫外枯等,”少年想了想,“那才是空费时间。好在现在知道了。” “但还是不知道宋真人身在何处。”楚慎行道。 少年叹息声,坐回原处,手撑着下巴,手肘落在腿上。 他这样子,十足的坐没坐相。 楚慎行看了,眼皮跳,青藤从旁边涌来,架在少年腋下,把人坐姿矫正。 秦子游睁大眼睛,嘴巴也微微张开,转头看他:“楚仙师——” 这是做什么? 楚慎行道:“你听他们讲话。” 秦子游起先不解。但既然楚仙师这样说了,他便也集注意力。 那剑峰领头的“公孙师兄”道:“先前见姬封,他不过炼气修为。又已弱冠之年,不能入我宗门。如此来,他手上有能引得金丹真人觊觎的东西,倒也奇怪。” “不奇怪。”阵峰弟子道,“兴许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公孙师兄”思忖片刻,“也罢,还是由师尊和赵真人定夺吧。”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并不知道,姬封丢失的玉牌正在自己十丈之外。 第16章 剧情偏移 这其实是个彻彻底底的误会。觊觎姬封与婉娘手玉牌的并非什么金丹真人,而是红尘之欲争权夺位的另名皇子。出手的金丹真人也只是路过此地,未达成目的,所以拿客栈泄愤。 可阴差阳错,宋安这些日子都在按照“系统”给出的提示,于城守株待兔,想要蹲到秦子游。他连着又兑换了两个锦囊,去过秦子游会与孙胖、张兴昌二人同去的快绿阁,也及时阻止了场纨绔子弟对贫困修士的恃强凌弱。 可秦子游迟迟不出现。 宋安便始终未回建章宫。 这日,宋安接到剑峰弟子传信,说在城郊客栈发觉古怪,似有金丹真人踪迹。又提到,吴国那位姬三郎手有什么东西被这金丹真人顺手摸鱼,可能是什么沉寂在凡尘俗世的好东西。 公孙竹请他定夺,言辞恭敬恳切,说自己行人与阵峰弟子结伴,这事定然瞒不过赵真人。师尊是要两峰共利,还是直接放弃? 这道神念传来时,宋安正坐在处酒楼,看窗外人群熙攘。 他与系统讲话,问:“怎么回事?” “检测……检测……”系统机械的嗓音传来,“剧情发生未知变故。” 宋安皱眉,有点不耐烦听系统讲话。 自从进入这个世界,准确地说,是“引入任务”结束、回到正确时间线之后,系统就像是出了bug,说什么都不准。这就算了,每次自己想要问得稍微深些,系统就会说,异常情况已经记录、上报。 同样的话,宋安听了太多次,耳朵起茧。 唯值得庆幸的是,在自己以“投诉”相威胁之后,系统总算把之前没有作用的锦囊积分返还。 300积分,对于已经习惯了执行任务、在诸多世界内穿梭的宋安来说,不算什么。但蚊子再小也是肉,他坚持自己的劳动成果不能被黑心系统薅走。 “什么变故?”宋安问。 系统:“检测……检测……异常情况——” 宋安:“……” 宋安改换问题:“姬封是谁?之前收到的剧情里好像没有提到他,他与主角有关吗?” “姬封与主角并无关系。”这回系统倒是迅速给出答案。 “哦,那就没必要去看了。” 公孙竹传消息给宋安,是用了符峰出品的信符,其附带了缕宋安的灵力,所以可以迅速找来。而宋安要传话给公孙竹,就很简单了。他神识铺开,元婴真人识海广阔无垠,神识可以轻而易举笼罩整个郢都,甚至囊括郊外。可惜这种方法只能用来找已经被“标记”过得人,否则这两天何至于费那么大力气。 片刻后,听到师尊传讯的公孙竹轻叹声,对随行的师弟们说:“师尊说了,就随赵真人去吧。” 在信息差之下,系统如实告诉宋安答案:姬封与秦子游确实没关系。 所以“城郊客栈”、“金丹真人”这两个关键词,也没牵起宋安对前些日子自己毁掉座客栈的回忆。 在他想来,郢都城内商户便有上千,城郊客栈更是不计其数。自己只是余怒之下扫倒其座,至于什么吴皇三子,个根本就没在剧情里出现过的人,他丢了什么东西,与自己何干? 宋安催促:“系统,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搞清楚‘异常情况’究竟是什么?”顿,“可别再拿‘已上报’敷衍我。” 系统卡顿。 片刻后,那道机械音才说:“系统正在搜集本方世界数据,分析异常节点。也已上报总部,等候指示。” 宋安长叹。 他在任务世界里摸爬滚打太久,从最初青涩不懂事,到现在如鱼得水、收放自如。从最初尚对任务对象以真心换真心,到现在被“真心”压垮,在每个世界结束之后主动选择抽离所有感情。 但他从未、从未,遇到过这种系统也束手无措的情况。 这让宋安颇为焦虑。 好在很快,他发现了重转机。 “系统。”宋安倏忽叫了声,“你看下面,那是不是孙庞?” 他视线落在窗下人群的个小胖子身上。 那胖子身边,还有个面容清癯的年人,以及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 三人走在起,年人要略微落后半步。小胖子正在与年轻人讲话。 宋安耳聪目明,听他们说着城各家商号哪家更划算、哪家名声最好。 系统:“检测……” 兴许是答案太简单,系统迅速给出答案。 “是,那就是孙庞、张兴昌、柳星汝。” 宋安低低笑,“甚好。” 在宋真人坐于城时,赵真人留在建章。 两日前,他用武帝闵端的心头血为引,设了个寻踪阵。之后武帝重伤不愈、称闭关而不早朝。这倒是和赵开阳没什么关系。 他更在意寻踪阵显示出的结果。 闵端是天阴之体生父,可寻踪阵上连二十年前就夭折在东宫里的小皇子尸骨所在都显示出来,偏偏不见天阴之体。 这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天阴之体尸骨无存。要么,天阴之体被更高强的阵法隐蔽。 赵开阳理所当然认定,答案是后者。毕竟他知道,闵月是被个会用归元秘法、懂剑术、会炼丹,同时修为胜过路鹤轩的人带走。这样的人,会看不出天阴之体的价值,直接在带走天阴之体数个时辰后就让她灰飞烟灭吗? 赵开阳推己及人,认为不可能。这完全是糟蹋了珍贵又难得的炉鼎。 所以虽然知道武帝抓了姓魏的家人泄气,赵开阳却对魏岳及他的妻子不以为意,没有想过利用他们,去找魏远踪迹。 他已经认定,带走闵月的人是白天权。白天权想要个合适炉鼎,把他儿子生下来,想到发疯——这件事,对于丹峰寻常弟子来说都不算秘闻,何况是对赵开阳。 赵开阳权衡数日。 他在考虑,是否要让白天权把生米煮成熟饭,而后以此为依仗,从白天权那儿把余下的颗化神丹要来,当做交换? 天阴之体再稀奇难得,说到底,还能继续炮制。 化神丹却天上地下唯此粒。再说,整个碧元大陆,恐怕都找不到第二个能炼化神丹的人。 想到这里时,赵开阳慢慢做出决断。 然后,有弟子拜来,说起城郊客栈事。 赵开阳颇具兴味地捻了捻自己的胡子。 天阴之体是没了,至少得有些其他收获。能被金丹期的人看在眼的,会是什么? 他甩袖而出,身体转眼之间就出现在建章宫外。弟子们方才匆匆赶回,此刻又忙忙追赶师尊。群修士从天边掠过,城有眼力好些的修士看到,露出艳羡目光,更坚定了拜入归元宗的决心。 孙胖与张兴昌、柳叔三人却无心去看。 切仿佛昨日重演。又有个看不出修为的仙师站在他们面前,笑盈盈问,三位小友可否赏光,起喝杯茶水。 孙胖条件反射地摇头。 宋安看他,若有所思,“这位小友怎么如此怕我?莫非……” 又有什么与剧情有所偏差的事情发生了? 赵开阳很快就到了城外。 元婴真人步可迈出数里,眨眼功夫,他就出现在客栈废墟之。 而弟子尚未追来。 树林郁郁,用整座林子的气息,来为楚慎行与秦子游遮掩。 楚慎行青藤之身,原本就可以算作林子的部分。倒是秦子游,他见赵开阳赶来,下意识侧头去看楚仙师。只见楚仙师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接着,条条青藤缓缓涌上,将少年裹在其,像是个茧子,只留出双眼睛的缝隙,可以用来看东西。 秦子游身在黑暗,倒是罕见地松了口气。 他就说嘛。 到现在为止,秦子游都没看出楚仙师究竟是什么修为,而楚仙师也无意透露。秦子游都能猜到,如果自己去问,楚仙师定会再让他猜。只是这回,哪怕猜了,都不定会告诉他。 这倒是未让秦子游生出什么戒心。两人实力差距太大了,他看楚仙师,仿若看云端之月,遥远而难以触及。这月亮愿意垂下点月光落在他肩头,他还要考虑,对方抱有什么目的。 在他想来,实力高强的仙师,的确该神神秘秘、高深莫测。 可如果莫测到“元婴真人”的程度,秦子游就要认真考虑下,自己是不是话本高喊“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主角,所以吸引到楚仙师提前赶来、识于微时。 眼见楚仙师此刻颇为谨慎,秦子游便老老实实,屏息不动,透过指宽的小缝,往外看去。 见少年这样识趣,楚慎行的唇微微弯。 他考虑了下,让青藤收编成椅,好让少年能坐得更舒服些。 在此期间,秦子游又次见识到赵开阳布起回踪阵。此阵甚繁,要用大心力来布。秦子游试着用灵气描摹,可摹到其第三个小阵,就头痛欲裂。这时候,他感觉到青藤微晃,缕细细藤枝涌到他掌心,在上面慢慢写字。 “不急。” 楚慎行写。 “你若想学,回头教你。” 第17章 对峙 在思过崖下那五百年里,每日罡风吹于身,痛入骨,仿若千百根利剑接连不断地刺透身体,又像皮肉被钝刀寸寸刮下。 楚慎行苦苦支撑。 可疼痛不会因为天长日久而麻木消散,只会因血肉模糊而越来越加深。 他花了很长时间,捱过许多折磨,终于找到了喘息空间:当意识沉入识海,描摹过往看到的剑法阵型时,只要注意力足够集,就可以短暂忽略身上的疼痛。 那会儿,楚慎行经脉空空,没有灵气,无从知道自己顺着记忆描摹出的阵行是否正确。好在先前当了二百年首席大师兄,至少对明光阵、隐匿阵之类的基本阵型烂熟于心。 思过崖虽深,却也有线天光照入,恰落在楚慎行身前百尺。 他不记得那天是何年何月。楚慎行看着身前垂落光线,见罡风吹过那点灿灿光芒,引得灵气浮动。他蓦然觉得,方才灵气流转的方向,与明光阵似有相似之处。 这让他心掠过个念头:修士之代代相授的阵法,是否是对天道规则的模仿? 这年头太大胆,楚慎行起先不敢信。可天长日久,他每日无所事事,难得有能打发时间的东西。于是每天两刻日光照进的时间,楚慎行都要凝神去看。愈看,愈信。 他想到万年前,逍遥老祖仍在。人才辈出、百家争鸣,无数阵型就是在那会儿被创造、流传至今。可近千年,却再也没有新阵型出现…… 这让楚慎行有了次很奇妙的“顿悟”。 明明没有丝灵气盈于身,可他双目还在,能见天地。身体尚在,可以感受周遭罡风。他在识海勾勒着自己知晓的所有阵型,似乎找到丝玄之又玄的规律。这让楚慎行深受鼓舞,精神百倍,开始继续探索。 他回忆起那些自己见旁人用过、却并未完全记住的阵型,试图推演,其正有“回踪阵”。 楚慎行起先觉得自己托大。但闲着也是闲着,身体受折磨,至少意识能放松。 这花了他百年时间,好在收效不错。那日在望月楼外看赵开阳布阵,楚慎行观之,觉得赵开阳布阵方式虽与自己推演出的稍有不同,但具体思路差不多。都是呼唤周边灵气,牵动时间、空间……数十个相关小阵,佐以明光、凝灵等阵法,“借用”这片灵气作为“眼睛”,从而看到从前在此地发生了什么。 阵起时,归元弟子们匆匆赶来。 他们同样立于回踪阵范围内,屏息静气,看眼前坍塌的客栈重新回到以往兴盛时。可惜哪怕是最兴盛的时候,客人依旧寥寥。 赵开阳抬手,在空拨弄几下,调整阵法,将时间后推。 终于,“姬封!” 有弟子认出被跑堂引入殿的锦衣青年,低声呼道。 他们崇拜而崇敬地看着赵开阳。而十丈之外,没有其他东西遮挡视野,赵开阳的动作更加清晰地落入楚慎行眼。方才答应子游教他,倒也不是楚慎行随意画饼。在他看来,自己能学会的东西,子游定然也能。只是炼气期时识海或许稍显窄塞,或许得等少年道基筑起、凝元成丹,才能从容布出这样的大阵。 只是…… 楚慎行心里转了几个弯。 他怎么觉得,赵开阳那布阵法子,要比自己推出的要繁琐、艰涩许多? “等等,那是不是——” “师尊?” 回踪阵内,剑峰弟子们面面相觑。 宋安先前出城,并未特地遮掩容貌。他目的在于刷主角好感度,又明知几日后两人就要在收徒盛会见面。到时候,“得遇故人”的主角对他好感度自会进步提升。 为此,当然还是以真面目示人为妙。 他完全没料到,自己坐在茶馆的幕,会落在这么多人眼。 赵开阳调整了阵内时间流逝。视线沉沉,样落在宋安身上。只见宋安从容饮茶,等姬封上楼后,他依然坐在原处。就这样,直到天色渐暮,宋安忽然捏碎手杯子,离开客栈。走前,宋安甩袖子,客栈轰然倒塌。 有人追来,被宋安杀死。 往后,倒在地上的尸体莫名其妙蠕入废墟,不见踪迹。 画面寂静,转眼天亮。有人勉强爬出,正是狼狈不堪的姬封行人。 看到这里,赵开阳侧头,道:“公孙竹?” 公孙竹心道不妙,上前拱手:“赵真人?” 赵开阳面容和煦,问:“先前你说,宋真人不欲前来,那宋真人是如何告诉你?” 公孙竹尚要斟酌。 就听赵开阳声音历,喝道:“说!” 他这话蕴含灵气,直接将公孙竹震退数步,胸腔闷痛。 这是丝毫不给剑峰面子了。 楚慎行远远看着,好笑,心想:这么看来,路鹤轩倒是把他师尊的行为举止学了个十成十。 他与秦子游照旧看不到回踪阵画面,却能听到对话。 听着听着,楚慎行欣慰,觉得事情果然如自己所想那般发展,甚至比原先所想还要妙趣横生。 只见赵开阳怒气深深,认为不但丹峰欺人太甚,连剑峰也在戏耍自己,森然道:“我倒要好好问问宋安,他拿了姬封的玉牌,究竟想做什么。” “赵真人!”公孙竹将捂住心口的手放下来,勉力劝道:“不定是师尊啊!如若真是师尊,他怎会毫不遮掩?怎会只让我等弟子随赵真人前来?其兴许还有其他变故。” 赵开阳看他。 公孙竹细数其疑点:“方才赵真人也看到,那客栈老板被师尊斩杀后,又莫名进了屋下废墟。先前我等与剑峰弟子同前来查看,却并未看到那人。” 赵开阳沉默片刻,忽而笑,冷声道:“那就看宋真人要如何解释,他为何出现在此处了。你与他传信吧。” 公孙竹踟躇。 树上,秦子游咂舌,想:这赵开阳待剑峰弟子,未免太不客气。 还是归元宗门风如此? 只见公孙竹自袖拿出张信符,对着说了几句话,便将信符抛到空。 信符化作点流光,消失在众人视线之内。 神念须臾之间打入宋安识海。他面前三人尚不知发生什么,为何方才还温讲话的仙师忽而闭口不言。 张兴昌兢兢战战,去看孙胖。 却见孙胖正与柳叔对视,两人显然更有默契。 张兴昌惆怅。 转眼,眼前仙师回神看他们,还是斯斯、温尔雅的样子,温声道:“我尚且有事,这就先走步了。这桌茶,”他从袖拿出三块品灵石,放在桌上,微微笑,“按先前所说,是我请你们。” 灵石流光溢彩,看得孙胖眼睛发直,张兴昌也有些痴了。等他们回神,眼前仙师已经离去。 张兴昌犹豫,问孙胖:“咱们刚刚那么说,真的可以吗?” 孙胖往前扑去,将灵石撰入手。他百般爱惜地在灵石上抚摸片刻,终于将余下两块分出,十分肉痛。 同时满不在乎,说:“有什么干系?我现在想想,觉得楚仙师兴许也是冲子游来的。你不是说了,那天他还与子游和歌而唱。子游倒是真有番造化,能引得这么多仙师为他相争。” “可……”张兴昌犹豫。 “你还怕他对子游不利?”孙胖笑了声,“不至于,真不至于。就我们这样子,能有什么引大人物觊觎?” 张兴昌幽幽叹。 方才,多半是孙胖在与那位仙师讲话。仙师开门见山,问他们此次西行来到郢都,是否认得位秦姓小友。在得到肯定答案后,又问他们,秦子游当下身在何处。 孙胖就告诉他,几日前,他们就分开了。 那天望月楼里有声尖叫传来,子游想要探,请他们吃茶的仙师也颇有兴趣。两拨人就此告别。他们不曾再见到子游与当日仙师。 这番谎话,孙胖已经在张兴昌面前演练次,这会儿在宋安面前说,也十分拿得住。宋安不把他与张兴昌看在眼,知道孙胖根本没有修行天赋,张兴昌则会在百年之后陨落。说到底,都是主角生命里无足轻重的过客。这两个人还不足以让宋安重视,想到他们敢说假话。 因公孙竹传信,宋安颇为不耐,但到底记得自己的“人设”。他是温润师尊,不仅要在未来三百年内对主角好,也要在其他人面前扮演好角色。 御剑出城路,宋安调整好心态。等他在客栈废墟落下,衣袂飘飘,仙人之姿。 宋安眼看出公孙竹的伤势,脸色微沉,先取出枚回春丹给他,而后冷冷质问赵开阳:“赵真人这是作甚?” 赵开阳看他这样,笑了声:“宋安,你何必装模作样?” 宋安抿嘴不答。 他也有点摸不清状况,在心问:系统?这是怎么搞的? 十丈之外,树上,楚慎行若有所思看他。 虽然宋安没有开口,但他又听到宋安与“系统”讲话。 和先前样,道冷冽、古怪的声音从宋安身上冒出:“检测……检测……剧情偏移——捕捉成功,是否接受新剧情?” “剧情”?什么意思? 楚慎行琢磨着这两个字,眉目微敛。 是,怎么这会儿倒是能直接“捕捉”了? 宋安在脑海内回答,顺带问系统。 “此处剧情仅仅是普通节点,不牵扯世界线变动。”系统回答。 宋安在脑海“唔”了声,迅速了解这里发生过什么。 在赵开阳等人看来,宋安只是短暂沉默片刻,便道:“我那天的确在这里待过,可姬封的身份、后面发生了什么,我却是概不知了。” 赵开阳冷笑:“你这样说,我便信你?” 宋安看他,从从容容,说:“赵真人既已决心‘不信’,那不论我说什么,都不会有什么改变,我又何必多费口舌?” “你!”赵开阳更怒。 不知不觉间,两峰弟子分作两边,各自站在自己师尊身侧。 第18章 找寻 场面触即发。 秦子游听完全场,心里渐渐对整件事有了眉目。 两边相较,赵开阳咄咄逼人,之前在望月楼跟着他的那位弟子却不知所踪。也有人在话语寥寥提起他,说“路师兄被师尊差去办其他事”——想到前日路鹤轩直直跪倒在赵开阳身后、满脸痛苦的样子,对这个说法,秦子游持保留态度。 宋安就显得很温和,关切弟子,兼玉颜俊容。 秦子游长久看着他。 宋安不知道有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他款款道:“也是我不对。公孙竹与我说时,我未记起这边的事,不曾多问句,这才劳烦赵真人赶来。”说着,宋安从袖取出个玉瓶,微微笑了下,“这瓶回春丹,诸位就收下吧。” 玉瓶飞至阵峰弟子面前,瓶塞打开,十数颗晶莹玉润的丹丸滚落。分作六堆,每个弟子三丸,落在阵峰弟子手边。 阵峰弟子却不敢直接收下。 他们看向赵开阳。 赵开阳冷笑,说:“宋真人倒惯会做人情。” 宋安温声细语,说:“怎会?只是点心意。”想了想,“我身上倒是没什么赵真人能看得上眼的东西。不若这般,等回宗之后,我与赵真人互换,多带三年早课。” 赵开阳眯着眼看他,像是在斟酌,宋安怎会这般好心。 宋安当然也不光是“好心”。 除了攻略主角之外,宋安面前还有几个支线任务,其就有“阵营好感度”项。在这之,十二峰分别是十二个阵营。此外,还有穿云楼、儒风寺等,以及些未解锁势力。 目前来看,剑峰对他的整体好感度最高。这是自然。 此外,阵峰、丹峰……各有不同。 阵营好感度刷起来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根据宋安从前经验,最方便的办法,是在集体场合大展拳脚。阵营对他心生折服的角色越多,整体好感度就越高。 每当个阵营的好感度刷到满值,宋安就能拿到2000积分的奖励。 等到拿到亿积分,摆在他面前的,会是终极大奖:梦想成真。 目前为止,宋安还不知道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但这不妨碍他为此努力。 几番对话下来,赵开阳清楚感觉到,自己身侧的弟子隐隐都像是相信了公孙竹那番话。或者说,无论信与不信,他们都希望师尊“相信”,从而拿到回春丹。 这只是群内门弟子,虽也算拔尖、境遇虽远远好过外门之人,却也只能通过领月例、做师门任务来攒身家。无怪他们心动。 宋安出手堪称大方,十枚丹丸颗颗都是上品。 剑峰与丹峰关系历来不错,阵峰却与丹峰交恶,弟子们受了伤,常常只能用些左道来治。 赵开阳沉默片刻,忽而露出个笑来,改方才怒色,算是温和地说:“那你倒是说说,来这儿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给自己找了个台阶。 倒不是在意这群内门弟子。而是赵开阳两相权衡,觉得即便继续争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宋安咬死了不认,自己还能把他阵杀不成?只能看今后,宋安是否流露破绽。 宋安脸上仍然是那副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回答:“我只是来怀念位故人。” 赵开阳看他,显然不信。但话到这里,就可以结束。 “既然如此,”赵开阳硬邦邦道,“倒是我误会宋真人了。” “赵真人也只是处事谨慎,虑周藻密。” 回春丹终于落入阵峰弟子手。剑峰弟子似有不甘,又不知说何才好。 宋安又似想到什么,笑道:“倒是另有事,还望劳烦赵真人。” 赵开阳眼皮跳:“什么?” 宋安叹道:“我那故人将家独子托付于我,我却没等到那少年。找人问询,才知道,是有旁人将他带走。我实在忧心,所以想请赵真人帮忙看看,那日究竟是什么状况。只是不知道,赵真人手上的东西,还够不够再布次回踪阵。” 赵开阳若有所思看他。 宋安也是没办法了。 系统太废物,到目前为止都没有搞清楚剧情为什么会发生变化。 而方才在茶馆,宋安听孙庞、张兴昌那几人说起,带走秦子游的仙师姓楚。此外,他问那几人,“楚仙师”相貌如何、能力如何……约莫得了个“丰神俊朗”的描述。可放眼碧元大陆,哪个修行之人不算箫疏轩举?加上孙、张几人的修为都颇低微,也看不出“楚仙师”身上有何不同。 宋安只好自己看。 他有种不妙预感。另个人冲秦子游来了,还恰好打断自己设计好的初见。对方显然同样熟知剧情,这是否会是另个攻略者? 进入这个世界前,系统提过句,碧元大陆算是“高级世界”,与宋安此前经历的寻常都市、古代不同。宋安那会儿觉得,这是因为修真体系存在。现在看,却可能另有重缘故。 不过“楚”算是寻常大姓,时之间,宋安尚未联想到百年后才会出现的“楚慎行”身上。 他的话出,楚慎行心尖跳,与宋安起看向赵开阳。 宋安话里九分假,份真。远在东边小城的秦老爷不可能与宋安有旧,但宋安的确已经知道秦子游被旁人带走。 楚慎行略思忖,猜到这多半是因为遇见孙胖和张兴昌。 这不能怪那两人全无戒心。加上柳叔,三个人好端端活着,能说话会走路,这种事不可避免。要想没有后虑,楚慎行就该直接杀了他们,了百了。 可他之前既然没杀那几人,这会儿也就能接受现状。 楚慎行想到此处,忽然意识到另件事。 此前,楚慎行觉得宋安全知全能,所以能恰好拦住要在黑店投宿的自己,让两人有了段顺理成章的师徒佳话。可现在看,宋安似乎并不知道切变故的起源在哪。按照这个道理推断,先前“系统”所说的“剧情”,兴许意为:原本会发生的事。 ——在没有遇到宋安的情况下,与结伴好友来到郢都后,秦子游身上会发生的事。 无论“系统”究竟是器灵还是大能残余的神识,这都意味着,它可以窥见丝天道。 这么想,自己从思过崖下出来后,忽然能听到“系统”与宋安的对话,也是很值得琢磨。 十丈之外,赵开阳挑了挑唇,回答:“这倒是不巧了。”他婉拒宋安。 无论是真的材料不够,还是因方才摩擦,让赵开阳心有隔阂。 宋安叹息。 直到离开此地,他都始终不知道,自己苦苦寻找的主角,其实直看着自己。 秦子游看宋安,楚慎行则在看秦子游。 见少年眉尖微微拢起,抿着唇,像是不解,又慢慢释然。 等两拨人身影消失在天际,藤枝并未直接散开,而是带着秦子游,直入密林身处。直到彻底脱离原先环境,两方才停下。浓林郁郁,旁侧溪水叮咚。楚慎行心划过几道繁杂思绪:无论宋安能否知道自己存在,当前最要紧的,还是先把修为提上去。 此外,还有另件事。 自己青藤之身,秦子游却还是□□凡胎。也就是说,如果宋安铁了心要找到秦子游,还有另种方法:寻踪阵。 只要取秦老爷心头血,就能布阵,看到秦子游踪迹。 得想个办法。 溪水流淌,鸟鸣啾啾。秦子游忽而开口,说:“楚仙师。” 楚慎行抬眼看这少年。 秦子游想是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改成:“我仿佛明白了。” 楚慎行难得心不在焉。他知道少年“明白”什么,宋安出现的那刻,切就都成为定局。既然如此,面对已知答案,当然提不起精神。 但他还是配合,问:“明白什么?” 秦子游道:“道途慢慢,宋真人待弟子的确上心,待阵峰之人也温有礼,然而——” 他也没有否认,挥倒客栈、将姬封等人埋在废墟之下的人的确是自己。 所以宋安对弟子们越好,就越表明他的态度。 他只把归元弟子当做与自己平等的“同类”,至于姬封,哪怕他是吴帝三子,于凡人来说出身尊贵,在宋真人眼,他也只是凡夫蝼蚁,不值自己视线停驻片刻。哪怕自己先前所作所为,很可能直接杀死姬封,对宋安而言,都很无谓。 这个认知,让秦子游浑身发凉。 原来追根究底,这些真人都是样的。是因寿命悠长吗?还是因归元宗高高在上,凡俗权势于他们而言只是场笑话?也对,个真人少说也有千年寿数,这么看来,莫说公子封,哪怕是当年创立这些国家的人,在真人们眼,也只是捧沙、堆土。 秦子游扪心自问:那我呢? 我不想移去本心,我想要修行。 可如果入归元宗,有朝日,我会不会也变成这样?这就是我想要的“道途”吗? 曾到金丹修为、在归元宗待了五个甲子的楚慎行会觉得,天道有常,闵月被当做炉鼎,就如同修士养了棵灵草。 可十五岁的秦子游不会这样想。 他还没有长大,脆弱、在宋安与赵开阳面前不堪击,很容易就会被扼杀在切之初。 可少年心有桃花源,觉得无论如何,自己都不愿意成为这样的真人。 所以这刻,秦子游问:“楚仙师,你帮我许多,带我看这些,我十分感激。可我还是想问——” “你又是如何想呢?” 第19章 落地还钱 蝉噪鸟鸣,林深无人。 水清石出,叶送煦风。 少年身量未成,比楚慎行要低半头,这会儿直视楚慎行,要抬起面孔。 有灿灿日光透过林叶,落在少年脸上,照出秦子游清俊容貌。 少年目光灼灼,打定决心,要知道个答案。 楚慎行知道,如果自己此刻回答,“是,我也这样”,那少年定会对自己也敬而远之。 这个结果甚至让楚慎行有种奇妙的、看事情脱离掌控的刺激感。 但他遗憾地压抑自己,勉勉强强,顾全大局。宋安未除,自己修为更未恢复,还须从长计议。 楚慎行想了片刻,回答:“我这生,杀过千六百七十二个人,其包括九百六十名修士。” 秦子游怔,完全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么个答案。 他见眼前男人脸上略带点笑。可与从前,在望月楼时,在青天上时……在任何时候的笑相比,此刻的神情都又有所不同。 此刻的笑,不带什么温情,却又坦坦荡荡。 他说:“我第次杀人,是在十五岁,第次出远门,走江湖,途径个村落,见老弱妇孺皆面有苦色。我心行侠仗义,于是问,发生何事。他们告诉我,村青壮不在,有山匪入村,□□掳掠。于是我问清山匪去处,孤身上山,要救被拐走的女郎回来。” 秦子游微微睁大眼睛。 这未免太巧! 自己当初,也经历过样的事。 他杀的第个人,正要对被劫掠去的少女行不轨之事。秦子游拔出日影剑,将他头颅斩落,又解开自己外衣,披在少女身上。 他在心里默默地数:在那个山寨里,自己共杀了二十七人,其七名炼气期修士。 楚仙师呢? 秦子游这样想,楚慎行却未告诉他个具体数字。 他看少年,温声道:“子游,有些事亘古以来就有。古人畅想‘天下大同’,可这万千年来,又有什么不同。” 秦子游心有戚戚。 楚慎行又讲了几件其他事。 他模糊了时间、地点,只说自己做过什么。有修士不知从何处拿到《紫霄心法》残本,修炼魔功,最后控制不住喋血欲望,屠了数个村落。自己杀他,问心无愧。 秦子游点头。 有凡人不知从何处找到本“双修秘籍”,为此强掳少女,囚于地牢,想要借此入道。周遭城镇人心惶惶,皆以为是魔修所为,自己去查,觉得未有魔修踪迹,最终才发觉做恶之人竟是个平日里慈眉善目、颇得人心的员外。自己杀他,衾影无惭。 秦子游眼睛点点发亮。 楚慎行说了许多。 他未欺骗秦子游。 但也没有告诉少年,这些其实大都是归元宗的师门任务。 第次接师门任务下山时,楚慎行在筑基后期。 秦老爷是炼气修士,十分高寿,活到足足百二十岁方仙逝。 他并非孤寂人,而是另有续弦、有了其他孩子。到晚年,称得上子孙满堂。 弟弟妹妹尚且知道自己有个拜入归元宗的兄长,秦家另有大郎。往下的小辈,则对楚慎行的存在无所知。 初次下山时,楚慎行已经在归元宗待了十余年。 再看人间,他全然换了种心境。面对恶事出手,也并非铲恶锄奸,而是作为凌驾于凡人之上的“法理”,去处置切。 这到底与少年所思不同。 楚慎行出神,心里再度浮起先前那个问题。 他想:宋安骗我,是为了脱离此界。我对子游隐瞒甚多,却是为了报复宋安…… 我们又有什么不同。 楚慎行微微沉默。 秦子游则催他:“楚仙师,还有呢?还有呢?” 楚慎行忽而道:“子游,我对你说这些,是有我的目的。” 秦子游轻轻“咦”了声,眼神剔透澄澈,说:“我知道啊!楚仙师莫非忘了,此前你便说过,倘若我猜到,你就告诉我。” 楚慎行好笑,说:“那你现在猜到否?” 秦子游斟酌片刻,像是羞赧。但很快,他大大方方,说:“是有些思路。” 楚慎行道:“不若说说?” 秦子游道:“倘若我猜错,楚仙师可莫要笑我。” 楚慎行:“自然。” 秦子游和他分析:“我想了许久,终于恍然大悟:说到底,还是要看遇到楚仙师之后,我身上有何变故。” 楚慎行顿,道:“不错,继续?” 秦子游像是被鼓舞。他斟酌言辞,“细细想来,唯点,在于:我不再想拜入归元宗。从前觉得,是否是我多心,可刚刚那样问楚仙师,楚仙师的番话,又的确恰到好处地说服我。仿佛还透出些其他意思,有好几例事,都讲凡人如何走上歪路,再被楚仙师斩杀。这么看,哪怕不入归元宗,我欲移有朝日移山海,就总需要仙师指点。” 楚慎行挑眉,心想:哦,原来你听出来了。 “所以这会儿,”少年再接再厉,继续说,“我心里只有个念头——想让楚仙师来做我的老师。” 楚慎行笑了下,重复:“老师?” 而非“师尊”吗? 碧元大陆之上,修士间,讲究“天地师亲君”,与凡人有所不同。 天地之外,“师”在最前。 但即便是“师”,也分很多种。譬如杨澜与曲芙,在归元宗收徒、师兄妹二人赶来郢都前,两人已有“师父”。可这师父不同于日后会有的“师尊”,他最多给杨、曲二人些粗浅指导,让他们莫要在修习心法前走歪路。此外,便概不管。 只有教导心法的人,才算得上“师尊”。 至于秦子游所说的“老师”,那还要排在“师父”后。师父师父,是“师”也是“父”。到“老师”,虽样要收束脩,可这缔结的只是层师生关系,而非师徒。 徒不教,师之过。可学生有错,老师却不会被牵扯。 少年说:“是,‘老师’。却不知楚仙师意愿如何。” 父亲是商人,秦少爷耳濡目染,知道何谓上天讨价、落地还钱。如果自己没有想错,楚仙师所图又不止如此。那“老师”两个字,兴许能诈出更多内情。 少年试着把主动权抢到自己手。 他看似从容,可袖下的手微微颤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 楚慎行看他,察觉到少年的点“恃宠而骄”。他敢对自己这么说话,无非仰仗着这些日子,自己总是温和态度。 楚慎行觉得有趣,又怀念。 是了,哪怕是十五岁的自己,也不会真正任人宰割。 宋安骗他、对他有所图谋,可这些被裹在归元宗的磅礴威严之下,藏在他“剑峰峰主”的身份之后。 可子游面对的,完全是另种境遇。 他十五岁,是少年,莽撞而天真。但他不是幼童,已经懂思考,会判断。 站在他面前的并非成名已久的宋真人,只是来历不明的“楚仙师”。 楚慎行露出个笑。 此笑,他见少年眼滑过丝隐光。 这个表情—— 秦子游心道:赌对了! 他紧接着说:“我知道楚仙师对我有所隐瞒,但如此来,你我并非师徒,不用了解甚多。我不问楚仙师从而何来、不问楚仙师是何修为。只请楚仙师教我心法,让我知何可为,知何不可为。你我互利互惠。” 少年欲擒故纵。 这话明面上听来,是种意思。可又明晃晃宣告:我知道你想要我做弟子,但你不告诉我来历、不告诉我修为、不告诉我隐瞒什么——那我便不会认你做师尊! 面对斗志昂扬的少年,楚慎行沉默片刻,心感慨。 这是我。 我不该小瞧我。 秦子游紧紧盯来。 片刻后,听楚慎行轻轻笑了声,说:“子游,你真有趣。” 秦子游:“……?”眨巴两下眼睛。 鼓作气,而今衰。 楚慎行道:“我十五岁的时候,仿佛也是你这样的。” 秦子游脸上露出纠结神色。 楚仙师怎么……不按自己想好的套路来啊? 楚慎行说:“其实我忽然想起,仿佛还有事未成。此事甚繁琐,要耗费颇多时间、精力。所以,咱们不若就此别过。”不就是落地还钱?他有样学样,甚至更进步。 秦子游闻言,有些发懵。 少年不知楚慎行所图为何。 但楚慎行太知道秦子游想要什么。 眼见楚仙师身后郁郁林木分开,露出条小径。秦子游心想:这是在勾引我,勾引我主动求他收我为徒。 边眼睁睁看楚仙师朝自己略拱手。 楚仙师并未躬身,这是平辈相交之礼。男人俊朗、风度翩翩,湛然若神,说:“这就告辞了。” 语毕,不等秦子游反应,转眼功夫,就消失在郁郁林后。 秦子游:“……”喂! 怎么说的好好的,人忽然不见了? 少年呆立原地,反思:难道是我哪里想错?楚仙师并非这番意思,我却自作多情、引他厌恶? 还是仙师就是这样随心所欲、行踪莫测? 他瘪了瘪嘴。 十五岁的脸颊白莹莹、嫩生生。讲了许久话,这会儿天色渐暮。昏色日光照来,在少年身后拉出道长长的影子。 他忽而喊:“楚仙师!” 气沉丹田,嗓音清亮,惊起片飞鸟。 他喊:“我知道你还在,别藏了,咱们再聊聊——!” 第20章 不速之客 无人应声。 倒是少年的嗓音,在空辽的天空,掠起片回声。 于是秦子游听见:“再聊聊——聊聊——” 他站在原处,见楚仙师迟迟不应声,难得茫然地四顾。 秦子游笃信,楚仙师定然在附近。 他可是要收自己当徒弟呢! 所以接下来,就要看谁能沉得住气。 秦子游想到这里,打起精神。 与楚仙师奔波日,作为个普通的练气期修士,秦子游腹饥饿。 上次吃东西,还是晨起时。楚仙师用纸捏的小童从村户处买来面饼,给秦子游吃。他自己倒像不饥不渴,这么多天了,除去几杯酒外,粒米未进。 秦子游心道:如此来,楚仙师至少是个筑基仙师。 运气再好点,兴许在金丹期? 他胡思乱想,捋起袖子,准备生火、做饭。 林走兽甚多。秦子游搭了个小小的粗制聚灵阵,用来当捕猎陷阱,之后便去找可以增味的植草。炷□□夫后,他再回来,聚灵阵已经蹲了只星鼠。 秦子游看了,乐,蹲下来薅星鼠两把。 这玩意儿长得毛茸茸、胖乎乎。因只在夜间出洞,所以得了这么个名字。勉强算作灵兽,但不论阶,四处都有。 少年的手颇白皙,却谈不上细腻。小小年纪,掌心已经层剑茧。 他从头抚摸星鼠,直摸到尾椎骨。掌下皮毛柔软,少年神色不动。如此反复摸了三次,星鼠整个瘫软下来,秦子游便当机立断,掐断小东西的脖子。 楚慎行看这幕,失笑。 说到底,百年过去,他变了容貌,换了名字,修为心境大有不同。 可有些东西,似乎依然如故。 无论楚慎行还是秦子游,都从未优柔寡断过。 树下,少年拿火石打火。他捡来的木头还有些潮湿,于是烧出缭缭烟雾。烟雾里,星鼠被剥了皮,用找来的辣蓼草在上面涂遍,再架到火上烤。 烤肉过程,少年动作麻利,顺手把星鼠皮硝了。 他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有意说给楚慎行听,感叹:“我烤的肉可是绝啊,兴昌和孙胖都爱吃,可惜楚仙师还没尝过。” 秦子游能看出来,虽然楚仙师“不需要”吃东西,可他同样享受这口腹之欲。只是在郢都,除了兰生酒外,其他东西根本入不了楚仙师之口。 楚慎行听了这话,摇头。 小骗子。 都学会说谎啦? 随着这几日与秦子游接触,楚慎行慢慢记起更多从前的事。 往郢都路上,几人结伴而行,遇到衣食住行上的小事,多半是孙胖和张兴昌商量,秦子游对此总是持无所谓态度。 他们当,孙胖出生最好,锦衣玉食长大,父母肯让他出这趟远门,都算狠下了番决心。 所以在吃的喝的上,孙胖要求最高。 倒不是他有意为难人。但同样在山野间采野蘑、炖走地兔,再加把增香添味的灵草,里面蕴着浅浅丝灵气,滋身养气,对他们这样的练气期修士来说最好不过。三人吃同样的东西,秦子游与张兴昌都无事,孙胖却要闹肚子。 闹得折腾宿,三个年轻人没办法,还是要柳叔拿主意。 期间秦子游试过展身手,可惜效果寥寥。烤出来的东西,公正评价,是个“能吃”的程度。 所以后来上归元宗,有了小师妹,楚慎行就麻溜儿地当了甩手掌柜,美其名曰“分工协作”。 随着火烤,星鼠肉上“滋滋”出油,到底冒出馋人的香味儿。然而秦子游心硝皮,并未多留意。楚慎行眼睁睁看着星鼠从恰到好处,变得微焦、重焦、焦炭…… 秦子游恍然回神,手忙脚乱把星鼠肉从火上取下,可到这会儿,只能可怜巴巴吃最里面层肉。 他长吁短叹。 楚慎行怀疑他是有意表现,想要自己不忍。 楚仙师铁石心肠,不为所动。 吃肉的时候,秦子游抱着日影剑。少年待自己的剑很亲密,还会对它讲话。大约四下空旷寂寥,今晚少年格外话多,叽叽喳喳,话题渐远。 他说到张兴昌,说:“我先前……仿佛是想过的,要不要将这些事告知兴昌。可转念想,觉得孙胖已经回去了,如果要知道,兴昌早该知道。而且,他与我不同。” 秦子游追求的,是虚无缥缈的“道义”。可张兴昌只爱音乐,爱他的玉笛,爱他吹笛时和风相应。秦子游心知肚明,自己在意的事,张兴昌——兴许在意,但这不影响他拜入乐峰的决心。 所以秦子游略想想,又放下了。 他改换下个话题,“此前,我与楚仙师在望月楼起唱《采薇》。” 他记得这首歌。 娘从前经常唱。 娘也说过,这首歌,是讲将士思乡。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秦子游脸颊靠在剑上,背脊挺直。他看似懒散、放松,可楚慎行能看出,少年的肩膀直紧绷,留意四处动静。 少年似乎困惑,说:“你说,楚仙师也会思乡吗?” 他嗓音落在楚慎行耳边。 少年:“——楚仙师的家乡,是什么样子?” 他话音落下,陷入番沉思,久久不言。 接着,少年开始困倦。 火还在烧,比先前略小。秦子游添了把柴,靠在旁侧树下,显然准备简单些,对付宿。 他笃定楚仙师并未离去,却没想到,楚仙师就在自己头顶树上。 这时候,楚慎行正在如少年所想那样,“思乡”。 他并非真的怀念那座小城。 归元宗要弟子断尘缘,这并非单指“亲人故去之后方能下山”,还有后步:下山后,去自己昔日家乡走走、看看。见物是人非,旁人问客从何处来。到这时,弟子心知自己再无去处,只有个归元宗作为归属,才算“了断”。 楚慎行自然经历过这步,方能知道,原来自己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妹。 秦家往后开枝散叶,从外迁来的商户变成当地大族。 再之后,三代而衰。 这都与楚慎行没有干系。 到此刻,楚慎行心想的是:宋安不会放弃寻找秦子游。 有寻踪阵在,秦老爷总是个麻烦。 至于解决办法,已经在闵月身上尝试过了:直接给秦老爷换个身体。 这种事,对楚慎行来说回生、二回熟。倘若说出去,此等逆天改命的行径,能震垮半个碧元大陆,因无数人求知若渴,楚慎行却不以为意。 他舍近求远,就是觉得“自己”的身体,还是好过其他。 其有点麻烦。闵月虽是天阴之体,可身如凡人,不能修炼,所以株千年露阳草就能打发。秦老爷却好歹是个炼气修士,得找点更好的东西,才能让他心甘情愿换身。 闵月对自己的血脉毫无挂念,秦老爷日后却还有五个孩子,足以见得他对此事颇看重。这样来,他的新身体还得加码。 毕竟是生父,楚慎行不欲因“忤逆”而遭天谴。 再有,宋安是元婴真人,脚撑定然快过楚慎行。如果宋安与“系统”打定主意寻人,楚慎行不定赶得上。 得先递信回城,先让秦老爷外出躲避。 楚慎行心思转动,树下,少年的头开始点点。起先还数度惊醒,到后面,到底在柴火的噼爆声睡去。 楚慎行目光落在少年身上,想:递信的话,倒是有现成的法子。 秦子游那眼就能看透的芥子袋,装了枚信符,同样是秦老爷朝穿云楼重金求来,注入秦老爷的灵气,再满怀期待地塞到儿子手,叮嘱他,旦拜入宗门,定要拆了信符、告诉家老父,他究竟是外门内门,或者有没有可能更进步。 秦老爷说:“子游,你这走,我们父子就再难相见了。我与你娘十七年前成婚,再到有你,期间磋磨甚多,可好光景也很多。等你把结果告知我,我也能安心,去你娘坟前喝杯,告诉她,咱们儿子出息了!” 这话听得秦子游眼眶发酸。 楚慎行去回想,却只剩张眼角带笑纹的面孔。 虽然与少年还要耗些时候,但这事儿,可以提前来。 青藤从树上垂下,细嫩的藤枝点点挪近秦子游。 少年气息绵长,低着头,抱剑而睡。这姿势,楚慎行看得脖子疼。 青藤愈近。 靠近少年袖口。 藤枝勾进去,探入少年芥子袋。 少年蓦然睁开眼,眼神清明,哪里还有丝倦意? 他抬手抓住青藤,愉快道:“楚仙师,你果真在这儿。我原先还想,要等整整宿、两宿……” 秦子游声音渐低。 他看着眼前升起的雾,头脑晕晕,嘟囔,“不、不能这样。”自己明明“赢了”,可楚仙师这是要舞弊吗? 嗓音含混在喉,便觉得有人落在自己身边。 只有力的、透着丝草木清香的手,扣在秦子游鼻翼间。 “不是我。”楚慎行淡淡道。 他与少年起,看从深林之伴雾而来的不速之客—— 那竟然是个花轿。 第21章 花轿 斜月沉沉, 雾色愈浓。 花轿越来越近。 周遭升起丛丛青藤,遮在楚慎行与秦子游面前。 楚慎行低声道:“闭气。” 少年便屏住呼吸。 他此前试过,自己可以屏息半盏茶功夫。看花轿的速度,等自己不得不喘气时,花轿仿佛恰好走到面前…… 秦子游不由自主地转头,看楚仙师。 楚慎行正摘了片叶子,捏一块灵石,揉碎后在叶子上书符。 从前做师门任务, 偶尔要去东海。东海每十数年会有一次鲛人繁衍期,届时鲛人为了刚刚诞下的幼崽,会比往年更加凶猛、捕猎渔民。 楚慎行被锁在思过崖下时,白皎和程云清正领了这个师门任务。 鲛人皆擅歌, 有一把好嗓子。在它们唱歌时, 听到歌声的渔民会神思恍惚,把它们当做落水的女郎,想要捞其上船。 可只要靠近,鲛人就会露出凶残面目——它们并不是真正“女郎”,也没有人类面孔, 只是一群鱼脸怪物。会用锋利的爪子掏出人类心脏。 与鲛人作战时,最重要的,就是楚慎行这会儿画出的龟息符。 一枚龟息符,可以让修士闭气两个时辰。楚慎行也去东海做过这个任务, 起初时看符峰弟子画, 后面则是自己记住阵法。 他画好之后, 把符贴在秦子游腰上。 秦子游起先不明白,低头看看腰带上挂的叶子,再抬头看楚慎行。 月色透过叶子间隙照进来,在少年脸上照出一点亮斑。像是躲在密林身处,又被猎人一眼发觉的小鹿。 他有一双圆圆的鹿眼。 楚慎行与少年对视片刻,不动声色,“呼吸。” 他声音很低,落在秦子游耳畔。 带着点吐息。 秦子游耳廓被吹得发热。眼见雾色愈重,连近在咫尺的树都被隐去。花轿离他们还有六丈远,在升起的青雾里,像是自然而然地就掠过一切障碍,稳稳前行。 要呼吸吗? 可雾这样浓。刚刚还远的时候,他稍稍吸了一口,就晕头晕脑,几乎睡着。到现在,虽有青藤挡着,可还是—— 秦子游一咬牙。 他尝试着、小心翼翼地吸气。 然后惊诧地发现,自己似乎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他心慌。 转头看站在自己身后的仙师。 见楚仙师气定神闲、眼里带笑。 秦子游明明依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看楚仙师这样,他莫名就松了口气,肩膀松懈下来,嘟囔着抱怨:“楚仙师净会耍我。” 花轿还在走近。 这时候,楚慎行与秦子游一起听到渐起的乐声。最先刺破沉沉青雾而来的是一阵亮耳的唢呐,然后是锣、鼓、钹,数种乐器混合在一起,组成一道喜庆而热闹的迎亲曲。 把秦子游听懵了。 少年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睁大眼睛,透过青藤之间的缝隙,去看花轿四周。 原先还只是纯粹的雾,可随着花轿走近,他竟然在其中看出几个模糊的人影! 愈近,那些人影就愈清晰。 秦子游看出了抬脚的伙夫、吹唢呐的年轻小伙儿。那小伙儿脸颊圆圆,看着就喜庆,可脸色透出一股和雾、和这夜里花轿如出一辙的诡异,青而白,不像活人,更像尸体。 他低低叫:“楚仙师!” 楚慎行目力好过他,倒是更早之前就看出。 他看一眼少年,提点:“你看那小郎的脚。” 秦子游视线往下。 小伙儿的脚藏在雾里,秦子游要很费劲、凝神聚精,才能看出细节。 他根本没有在走路! 而是一跳、一跳—— 这样往前。 秦子游被骇到,脸色微微发白,心中恍惚,想:从那客栈到这儿,楚仙师究竟是走了多远,这究竟是什么地界? 楚慎行被少年的反应逗笑了。 听到他的笑,秦子游紧张,问:“楚仙师,这要怎么办?” 楚慎行悠悠道:“你想怎么办?” 秦子游说:“这花轿定然有鬼!兴许是哪个作乱的魔修,只是不知,是否已有人受害。” 类似的传闻,秦子游听过不少,多荒诞离奇。 这会儿自己撞上了,眼见花轿已经经过两人面前,要往远去。 一阵阴风吹来。 吹动天上云彩,露出云后皎月。 月光更亮,照进了花轿窗帘被风吹起时露出的一丝缝里。 露出里面的人影。 那人身体歪斜、不知生死,软在座上,头顶盖着一块红布,看不清面孔。 青藤后的两人只看了一眼,帘子又落回原处。 楚慎行听少年低低惊呼。 他不动声色,瞥一眼要远走的轿子。 抬轿子的和吹唢呐的都是纸人,至于为什么做成这幅样子,兴许是扎纸人的家伙手艺不精,无法给这群东西点灵犀? 先前给小雀、蚂蚱点灵犀的法子,虽是楚慎行自己琢磨出的,但他以己推人,觉得自己既然能想到,那旁人一样可以。 可惜这家伙明显没找对地方,所以弄出的东西人不人、鬼不鬼。 至于雾,则来源于花轿,看起来是个同样粗制滥造的隐匿阵,里面扣了环穿行阵。 刚刚那阵风,是挑衅吗?还是引人跳陷阱的钩子? 看起来颇唬人,可楚慎行挑剔地评判一番,觉得自己应付起来不在话下。 所以他颇有闲心,看少年焦灼、迟疑,又问一边:“你想怎么办?” 话音落下,秦子游骤然反应过来:楚仙师仿佛对这场景不以为意。 是了,楚仙师见多识广,一定有办法! 这么问,多半是种考验。 出于这些天以来,对楚慎行习惯性的信任、还有秦子游自己还没察觉到的依赖,他咬一咬下唇,看着已经走开的花轿,果断道:“如若只救这一人,那此刻出手即可。我看不出这花轿来路,吹唢呐的小郎、抬轿的轿夫……八抬大轿,唢呐、锣、鼓、钹各两‘人’,共十六‘人’,不知是何深浅,最好先试探一下。” 楚慎行一笑,“如何试探?” 秦子游显然已经想好,迅速说:“林中灵兽不少,不妨抓一只过来,投于花轿必经之路上。灵兽受惊,必会攻击周遭。如此一来,倘若他们有反应,那再计议。若无反应,证明这些‘人’不过傀儡,那就能直接从花轿里抢人。” 楚慎行:“不错,可你刚刚说‘如若’。” “是,”秦子游深呼吸,“无论是否真是魔修,或是山中鬼蜃,这迎亲花轿多半不会只走一遭。轿中人不知从何而来,但既被选中,总有说法。救这一人便走,兴许会给他招来其他报复。” “好。”楚慎行说,“看来子游是想直接端了老巢,不留后患。” 秦子游道:“理应如此。” 这时候,花轿已经走远,青雾渐淡,露出先前被藏起的郁郁林木。 来时路丝毫不变,除去致人昏迷外,青雾似乎没有其他害处。 秦子游握着日影剑,听楚仙师问:“既如此,子游,你要自己去否?” 秦子游一怔。 他又看楚慎行。这回俨然无措,像是不解:楚仙师与我说这么多,我还以为…… 他会与我同去。 秦子游的底气、勇气,不说全部,至少有一半,是来自楚慎行。 “或是与我同去?”楚慎行接着说。 秦子游心里“咯噔”一下,又难言的迷惘,莫非楚仙师要趁火打劫、以此相逼? 眼见花轿愈远。 要消失在视野里。 他权衡、斟酌,最后说:“是,我愿与楚仙师同去。” 说这话的时候,秦子游心里抱着很复杂的情绪。一丝期待、一丝试探。他觉得自己颇无趣,楚仙师是什么样的人,不由自己说了算。倘若自己因这几日相处,就明知楚仙师有所图,却还是失望于对方“趁人之危”,这其实挺没道理。 但他还是心怀憧憬。 少年年纪太轻,知道要隐藏情绪,却不能做好。面前又是最了解他的人,他有多少心思,楚慎行都能看透。 楚慎行说:“那我们同去。” 说着,挡在他们面前的青藤撤下,盘成两个蒲团。楚慎行示意秦子游坐上。 秦子游颇为恍惚、难以置信,欲言又止。 他好像很想问一句:这就可以了吗? 没有任何条件、只用自己说出口? “对,这就可以。”楚慎行看他一眼,又看眼前。他目力好,能看出花轿走到哪里,不至于跟丢,“子游,我坦荡告诉你,在郢都与你相见,的确不是‘巧合’——既如此,你对我,也能一样坦荡否?” 少年喉结一滚。 他肩披月光,看着眼前男人。见男人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只是很平常地看出自己所思所想,然后很平常地说,要他勿要多虑,若有心事,直接相告即可。 少年眼睛亮了亮,回答:“自然。” 两人在林中前行,楚慎行的蒲团较秦子游那个领先了半身距离。 他唇角勾起一点细微的笑,很快压下去,幽幽想:十五岁的我啊…… 第22章 山中宅 花轿走了很远。 此处在崇山峻岭间, 不知不觉,楚慎行与秦子游已经越过一个、两个山头。 有蒲团托着,不用自己走路。又是楚慎行把控方向,秦子游起先还能全神贯注,满脑子都是花轿究竟什么情况、里面坐的到底是什么人……这样想着,可随夜色更深,花轿不停,蒲团悠悠往前, 少年勉力压抑,到底打了个呵欠。 这呵欠就像是一个开关。 他白日未睡,一直提着心。一天下来,心情大起大落。到夜间, 又和楚慎行玩儿心思, 装睡引他现身。 楚慎行看着少年的头开始一点一点,怀中照旧抱剑。他记起自己的寒鸦,闲来无事,花轿一时到不了目的地安,楚慎行心里琢磨, 要用什么东西修补本命剑。 当年铸寒鸦,他用上七阶妖兽的绒羽,为寒鸦镀了一层玄色。 那会儿,他要抛却陪伴自己多年的日影, 于是想让寒鸦每一处都与日影不同, 不愿睹物思物。 妖兽是清雪鸦, 只出现在极北苦寒荒漠,伴雪而飞,一身羽毛乍看上去都是雪一样的白色。寻常清雪鸦展翅时能有五尺宽,如果有些其他机遇,可能会到一丈。 清雪鸦的翼羽是极好的暗器。可惜众所周知,剑修穷,多半用不上这种好东西,更多时候是被器修拿去熔炼,或直接做成袖箭。 只有拨开外层正羽,才能看到下面那层密而软、可以用来为灵器镀色的暗色绒毛。 那会儿楚慎行还在筑基期。他在大雪中趴了整整十日,整个人被淹在雪里。带来的元灵丹虽有剩,但也不能随意浪费。他护体灵气时有时无,只保证自己不被冻死。这样过去足足一百二十个时辰,终于等到清雪鸦闭眼休息。 楚慎行伏在雪上,渐渐接近。 他小心谨慎,提剑的手稳而准,往清雪鸦胸口最柔软的要害处刺去。 饶是如此,这次历练,还是让他丢了半条命。 剑尖被清雪鸦的胸羽阻挡,日影剑“嗡”一声,发出一阵清吟。醒来的清雪鸦回身攻击,展翅飞往高天,再融入雪中,仇恨地看着楚慎行。 它的血滴下来,染红皑皑雪原。 楚慎行是剑修,剑风破风,与俯冲下来的清雪鸦缠斗在一起。等三日后,他浑身是已经结了冰的血,分不清属于自己还是属于那妖兽,从雪坑里爬出来,才发觉,原来不知不觉间,自己与清雪鸦斗法的地方已经凹陷下去数尺。 除去这层绒羽,还需要八阶玄星石、金甲沙、玉精水、金羚骨—— 有些可以买到,有些要自己去取。好在一回生,二回熟。 这次修复寒鸦,也要顺带给秦子游备好铸剑材料。 说起来,似乎还需要一个丹炉…… 少年终于不再点头。 他抱剑而眠,俊秀的脸颊压着剑柄,上面依稀已经有一个红印。 走了半夜,楚慎行用青藤勾出秦子游袖中芥子袋内的信符,秦子游都未苏醒。 楚慎行往自己身上贴了个隔音符,而后开口,惟妙惟肖地模仿少年嗓音:“爹!我是子游。” 此刻是寅时一刻,秦老爷多半还在梦里。 楚慎行停顿一下,似无比踟蹰,终于下定决心,说:“我来郢都一路,与一纨绔交恶。那纨绔资质不好,入不了归元宗。可他以你相逼,说家中请了数个筑基期的客卿,只待少爷一声令下,便能为之行事。是儿不孝,为爹惹下这等祸患。万望爹爹暂避一段时日,隐姓埋名,勿要引得旁人注意。再有,那纨绔家中势大,我这一路途径多城,都有他家开的商号。爹若要避走,最好去秦、吴两国……” 他说了太多话。 最后话音未尽,信符便飞走。 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天际。 楚慎行定定看了片刻,垂下目光。 可以想见,秦老爷收到这道神念时,该何等心惊肉跳。 楚慎行想:我担心“忤逆”,因不知天道如何判断我与秦老爷的关系。他是我爹,可八百年不见,我又换了一副身躯……也不知刚刚那信符,惹他心慌意乱,背家而走,是否算得上“不孝”。 信符撞入秦老爷梦中。 梦里,他儿子成了归元宗仙人的亲传弟子,这是何等光耀! 秦老爷做梦都在笑,可梦着梦着,耳边倏忽响起一道急促的嗓音。 他悠悠转醒。 嘴上的笑一点点消失,最终定格在慌乱、不知所以。 那是子游的声音吗? 自己等了数月,等来的并非儿子的好消息,而是给自己惹了仇家? 秦老爷从床上坐起,僵着脸。 “这可如何才好——”他苦叹。 “这可如何是好?” 同时,楚慎行问秦子游。 花轿终于停下。 他们来到一处坐落在山岭间的大宅外。宅子大门敞开,屋檐下挂着两个红灯笼,在风中飘动。 秦子游初醒,有一刻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很快回神,揉一揉脸颊,又轻轻拍两下,打起精神,便听楚仙师这样问。 大宅在半山腰,周遭照旧是如璧山林,往下则有一湍溪流。 秦子游思忖片刻,跳下蒲团,说:“楚仙师等我片刻!” 他花了些功夫,捉回一只走地兔。 那走地兔一身棕皮,睁着两颗圆溜溜的眼睛,被秦子游拽住两只耳朵,在他手里拼命挣扎。 秦子游手上很稳,神情却有些赧然。他想到楚慎行从前的话,有什么想法需求,都告予楚仙师,楚仙师…… 总会答应。 潜移默化,或说楚慎行有意引导间,秦子游已经有了这样的念头。 所以少年咳了声,大方笑一笑,说:“劳烦楚仙师将这兔子送入宅中。” 还是他方才说的“试探”。 楚慎行看他,微微笑了下,“好,全凭子游。” 一颗青藤卷上来,缠在兔子身上。秦子游看这一幕,终究忍不住道:“楚仙师,这又是如何做到?我这一路,见你用这青藤如臂使指。” 楚慎行漫不经心,回答:“等时机成熟,再告予你。” 秦子游:“……” 秦子游“哦”了声,很好说话,没再追问。 拜师的问题还横亘在他与楚慎行之间,秦子游恪守分寸。 青藤如蛇,往前蔓行,将走地兔带到宅前、送入门中。 楚慎行送佛送到西,又捏了只纸雀,借小雀的眼睛,带秦子游看走地兔进宅子后的动静。 白雀停在大宅门口,啾啾而鸣。 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厮从宅中出来,嘴里絮絮叨叨:“这个点,我上哪儿给老爷夫人找熟兔去,先前也没说姑爷好这口啊——哎?” 那小厮与先前的轿夫、小郎不同,神色灵动,脸颊虽然同样苍白,但已经有些血色。 秦子游看了片刻,无法确认这是人是鬼。 他欲问楚仙师。楚仙师却像洞悉了他的想法,在少年肩头轻轻一捏,说:“往下看。” 秦子游便往下看。 楚慎行则想:这小厮,倒是与方才的纸人不同。 但也算不得活人。 小厮惊喜地看着兔子,将走地兔一把捞起,笑眯眯道:“有了!这不正是吗?” 他哼着歌儿,翻身回了宅中。从纸雀眼睛看,宅中一片幽雾,混沌而不分明。 秦子游看得一头雾水,不知这算“试探”出什么结果。 他心里琢磨,是否要把方才看到的那只黑云鸡也捉来,看门里是否会再出来什么人,欢喜地说“恰好”。倘若当真如此,那秦子游觉得,自己亲身走上前,兴许也能得一句“恰好”。只是不知道,他到时候是盘中餐,还是堂中客。 楚慎行则沉吟:此地山环水抱,砂交水汇,堂局端正。 适不适合人住,他说不上来。但显然是聚风藏气之地,宜下葬。 他见秦子游似要起身做什么,眼皮跳了下,将少年压住,让白雀飞起,飞入宅中。 纸雀不算生灵,可在碰到青色幽雾时,却骤然一颓,扑扇两下翅膀,就无力地跌在地上。 重新变成纸前,它“啾啾”叫了声,看向院内。 这里竟然在办一场宴会。 院中高朋满座,人声鼎沸。 小厮婢女行于客中,上菜倒茶,忙忙碌碌。 这幅光景映入眼帘,楚慎行“哦”了声:“喜宴。” 秦子游提起一颗心:已经开始吃宴?那岂不是拜过堂了?可花轿才刚刚进去啊! 眼前图景开始忽闪,白雀无力地眨动眼睛,最终,留给楚慎行与秦子游一片黑暗。 宅子切断了楚慎行与纸雀之间的联系。 之前在林中已经知道,青雾没有问题,只是一个劣质障眼法。 这么看来,有问题的,该是宅邸本身。 秦子游在算:“已经是寅时,这会儿算七月初十。不算阴月,但是个阴日。寅时属阳,离下一个阴时卯时还有三刻。楚仙师,你看?” 楚慎行没有看。 他又开始叠纸雀。 楚慎行动作很快。这纸雀不比先前精细,而是粗粗折成,再用指尖点灵犀。转眼,十数只歪歪扭扭的纸雀自楚慎行掌心飞走,飞入宅院。 长相怪异的白雀们在宅院上方盘旋,往下看,只见浓雾。它们“啾”一声,不再聚拢,而是分散到宅院八方,再一齐落入宅内。 然后一样落在喜宴所在的院子,无力地扑在地上,被端菜的小厮一脚踩中。 第23章 喜宴 好在这回纸雀看清, 小厮手上端着的并非什么热菜,而是瓜子点心。这么看来,婚礼尚未开始。 楚慎行听秦子游分析:“如此一来,但凡进了宅子,总要去那间院内。” 至于纸雀落于地、从啾啾小雀重新变作符纸。秦子游想了片刻,推出数种可能。 他虽欲救人,却谨慎,先问楚慎行:“楚仙师, 我见那纸雀甚小,其中所藏灵气多半不多。等它与你没了联系,再到落到地上,在楚仙师看来, 灵气是耗空了, 还是被其他东西打散了?” 楚慎行含笑回答:“依我看,兴许是前者。” 秦子游神情一松,“这样还好。” 楚慎行说:“你想好了,真要进去?” 秦子游点头。 他强自镇定,可心中仍然焦灼。一个夜里出现的鬼花轿, 里面歪着昏迷不醒的人,又到了一间处处诡异的宅中。几者相加,秦子游直觉认为,等到天亮, 眼前一切兴许会云消雾散。 也就再找不到歪在花轿里那个人。 既然如此, 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走入院内, 要么将院墙击碎、直直闯入。 秦子游原本在两者之间踌躇。选前者,不知待会儿会遭遇什么。选后者,兴许会直接激怒宅中鬼物,恶战一场——他倒是不怕这个,只担心轿中人也受牵累。 既如此,不如用和缓手段。加上楚慎行说,进入院中的纸雀只是与他断联,灵气却是自然消散。换言之,这会儿进去,经脉里带着的灵气不会出变故,至多因与外界切断联系,所以无法从天地间补充。 秦子游默默在心理数自己手中元灵丹,勉强也有一些底气。 再说,还有楚仙师啊。 所以秦子游回答:“是。”一顿,又补充:“我愿与楚仙师一同前去。” 他也会用一点小心思。 少年眸光清亮,问:“楚仙师意下如何?” 楚慎行看他,又觉得有趣,悠悠道:“我自然都听子游的。” 他先前已经说过一句“全凭子游”,那当时的语调,还有些甩手掌柜的意思。到现在,却特地温和了嗓音,定定看着少年。 秦子游听了,明知不该。楚仙师的图谋、当下的是非……可心里还是涌起一腔豪情。 楚慎行修为远高于秦子游,他这样说,对秦子游而言,代表此前从未经历的“被认可”。 两人一同去宅门边。 楚慎行先与秦子游讲:“也不知再出来个小厮,会给你我安排什么身份。如若他们不先说,那我便是你表兄,你是我表弟。你我两人夜行至此,见门前灯辉,欲借宿一晚。” 秦子游吐槽:“可这一晚已经要过完了。” 楚慎行瞥他一眼。 秦子游改口,叫:“表兄。” 楚慎行自己说时,尚不觉得什么。可少年清澈的嗓音入耳,他忽然觉得一丝微妙。 又一时想不清个所以然。 他咳一声,“再耽搁,就只剩两刻即到卯时了。走。” 离得愈近,愈看到门中一片幽暗。可偏偏在楚慎行与秦子游到门前一丈远时,里面的喧嚣声传出来。再走两步,果真有一小厮满面笑容地出来,却并未按楚慎行构思好的路子走,而是直接道:“这不是杜大郎、杜二郎吗?”接着,回头向门内唱:“杜家大郎二郎来了,快带两位郎君入座。” 一名婢女从雾中盈盈现身,屈一屈膝,笑道:“两位郎君,请随我来。” 楚慎行与秦子游对视一眼。 楚慎行遗憾:这么看,只能听他叫我一声“表兄”。 也无从琢磨刚刚的心情究竟是何。 秦子游则紧张:要进去了!不知会面对什么—— 少年跟在婢女与楚仙师身后,踏入门槛。 这前后两脚,露在他们面前的,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宅外是阒静黑夜,燕雀无声。门内沸反盈天、热闹非凡。 那婢女将楚慎行与秦子游带到一处桌前。桌上已经坐了数人,这会儿熟稔唤道:“大郎、二郎,快坐。宋老爷这次续弦,特地把埋了三年的秋露白都挖出来。大郎,你惯爱饮酒,这次倒是有口福。” 秦子游:“……”等等,这可是鬼宅!鬼宅里的东西,哪能入口?怕不是蛇虫鼠蚁变的。 或说,若真是蛇虫鼠蚁变的,而非其他糟污东西,反倒是喜事了。 他转头看楚慎行。 楚慎行留意到少年目光,抬起袖子,掩唇而咳,虚弱道:“这倒是不巧。我这些日子,染了伤寒。请大夫来看,说应少食寒凉,不沾滴酒。”停一停,无奈,“二郎还说,要盯着我,要我不要乱来。” 这突如其来的弱态,把秦子游看呆,心说:可楚仙师你面色康健,唇红齿白,哪像个病弱伤寒的样子? 旁边的几位宾客也有些呆。他们看着楚慎行,过了片刻,又热情唤道:“大郎、二郎,快坐。宋老爷这次续弦……” 楚慎行叹口气,放下袖子。 看来装病没用。 秦子游则想:看来楚仙师这病装得,鬼都不信。 楚慎行已经大致看出这些宾客究竟是什么东西。秦子游判断不错,光是这些,的确不足以造成危险。 他便应邀而坐。 还拉秦子游一起。 旁人给他们倒酒,又分说起席上哪个点心好吃。 “说是从吴国那边请来的师傅,扬州来的!这福字饼,我尝过一块儿,的确香酥。” 说着,又推一盘点心给两人。 有前车之鉴,楚慎行这会儿不再拒绝,道了声谢,就端起酒杯。 周遭人还在说,热酒与冷酒哪样更好。侃侃而谈,“热酒更浑,冷酒更烈。当然,若是平日刘老三你在街头打的米酒,那恐怕还真尝不出区别。” “嘿,你还真别小瞧米酒西施家的屠苏酒,那滋味儿,浓,烈!” 他们不单自己说,还要拉楚慎行品评。倒是秦子游,兴许因为年纪更轻,不能主事,被他们忽略掉,只偶尔才问一句,二郎读书如何,准备哪年参加院试。 秦子游被问得发蒙。 他这个年纪,若是寻常人,的确该考虑前程。若在院试中登科,就是秀才。往后,还要继续苦读,看能否在乡试中高中,一举成为举人,光宗耀祖。 可对秦子游来说,这些则太远。秦老爷从不与他讲这些,倒是有关归元宗的传闻秘事,但凡从哪里听来,总要一字不落地讲给秦子游。 秦子游这会儿还不知道,远在千里之外的秦老爷正匆匆收拾行囊。他家五代单传,如今高堂不在,妻子病故,儿子远走,秦老爷是不折不扣的孤家寡人。他盘点家中财物,忧心忡忡。既担心自己,又担心儿子。同时算着时间,怅然若失,想到:子游提前用了信符,这样一来,我怕再不知道他前程如何。 秦老爷怅然,落了两颗泪。 山林宅中,喜宴之间,同一时刻,秦子游心情无端郁塞。 他不知缘由,闷闷“喝酒”。 自然不敢真喝,但他观察楚仙师,见楚慎行面不改色,别人劝多少,他就喝多少。可实际上,酒水并未入喉,而是全部倒进袖中。 秦子游有样学样。 到底是修士,倒入袖中后,他悉心操控,将酒水灌入一个空空玉瓶,不至于打湿衣裳。 这么喝了三巡,秦子游记挂时间,觉得两刻即将过去。可一转念,又不知是否该按外面时间来算此处。毕竟这会儿看高天,日光和煦,是个白日,还算好天气。 他看楚慎行。 楚慎行面不改色,放下酒杯。 他说:“我忽而腹痛。”说着,捂住腹部,脸上一回生、二回熟地露出苍白神色。 桌前人一愣。 楚慎行说:“要去更衣。二郎与我同去。” 桌前人像是又陷入那卡住般的状态里,过了一息功夫,终于开口。 秦子游原先觉得,他们恐怕还要重复先前说过的话。劝酒、争论,叫着要宅中小厮去温酒。虽说楚仙师这回表现好了些,可说到底…… 可出乎意料,席间人道:“这可不好!大郎,你快去。” 又说:“二郎,记得搀着你家兄长。” 秦子游一样诧异。他又看楚慎行,两人对视,楚仙师对他轻轻点头。秦子游一肚子困惑:原本都觉得这群“人”完全没脑子,只是一群根据过往行事的皮影。可现在看,他们又像能听懂人话,怪哉怪哉。 他怀揣问题,去搀楚慎行。 等把人搀上,秦子游打量看四周。他先前便觉得,这屋子布局颇为规整。总的看来,应该是个二进的宅子。喜宴在前院,新娘,按照那些人方才说的,是“宋老爷续弦”,那应该在内院。 楚慎行正在问宾客,恭房在哪边。秦子游则琢磨,要如何才能避人耳目,从前院往里,过垂花门,这才好进内院、看正房。 “如此,我便知道了。”楚慎行正好问清方向。 两边对话,楚慎行视线落在那短短时间内,就较从前灵动许多的宾客脸上。 心道:这么看,那位娶亲的宋老爷,多半已经开始采补。 第24章 新娘 背后一片喧闹, 也有人在谈论宋老爷的续弦是哪家女郎。 声音灌入耳中,又被抛到身后。 大抵是皮影戏又开始上演,直到过垂花门,两人都未引起注意。 楚慎行身体歪在秦子游身上。少年提着一口气,注意四周,并未发觉楚仙师的偷懒行径。 他没反应,楚慎行只好叹口气,兴致缺缺。 待进入内院, 他身子一直,又是那个长身玉立、丰神俊朗的楚仙师。 院中寂静无人,只有一株孤落落的枇杷树。这会儿盛夏,不在枇杷树花期果期, 唯有浓绿的叶子, 在院中落下一片阴影。 左右两边是东西厢房,正对着的则是正房,正房旁侧另有两个耳房。 楚慎行的视线在树上停留片刻,而后去看旁边谨慎的秦子游。 他叫少年:“子游,这块儿似乎并无……唔。” 正警惕张望的少年猛然回身, 一把捂住他的嘴。 楚慎行:“……?” 秦子游使眼色:此处无人,难道不是更有鬼? 楚慎行眨一眨眼:哎,没看懂。 秦子游深呼吸,把手放下来, 小心地指了指正房方向。 他显然不敢在此地久留。 情急之下, 甚至想不到自己是否“冲撞”楚仙师, 转眼又转头往前。 他蹑手蹑脚,宛若做贼,去正房窗外,侧头贴在窗上,要听里面动静。 楚慎行看得想笑。 少年虽“做贼”,好歹神情肃然,兼身姿俊俏,便并不像一般小人。 兴许是里面的声音太模糊,秦子游犹豫片刻,抬手濡湿指尖,想要往窗上戳一个小洞。 可小洞未戳,手腕就一紧。 秦子游身子一僵。 好在他转瞬回神,知道背后并非自己想象出的索命厉鬼,而是楚仙师。 少年微微放松,回头看楚慎行。缠上他手腕的青藤松开,往手秦子游掌心写字。这回写:不必看,里面无事。 秦子游困惑。 但他转而记起,楚仙师是至少在筑基期以上的修为,换句话说,他有神识。 神识铺开后,整个院子的动静都在楚慎行掌握之中。 这个认知,让秦子游略微郁闷,觉得自己方才举动在楚仙师看来一定颇可笑。 少年微微瘪嘴。 楚慎行轻咳了声,压低嗓音,说:“我看这边无事,可以讲话。只是声音轻些,莫要被发觉。” 秦子游恹恹道:“楚仙师不必这般顾及我。”这样说,显然是圆他面子。 楚慎行:“这倒也不是……”他看少年脸色,温声,“屋中只有一人。” 秦子游轻轻“啊”了声。 他不解。 在秦子游看,哪家娶亲,都是轿子进门,新人拜堂,而后则是喜宴,新娘在屋内等郎君吃酒回来,最后夜深人静,洞房花烛。 今天却奇也怪哉,喜宴开在白日,这也罢了,他就当待会儿便天黑。不先拜堂,也能理解,新娘远来,又是续弦,章程上可能没那么严谨,新娘可以先休息一下、重整妆容。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呃,也不一定。 可这儿一无喜娘,二无婢女,只有新娘独自坐着。而且从前院到此处,都不见传闻中娶续弦的“宋老爷”。 秦子游肚子里的问题越来越多。 但他转念,想:我与楚仙师是来救人。这些问题,都可以等见了新娘,再做计较。 脚下就是老巢,没有先前顾虑。 秦子游他深深呼吸,腰间日影剑轻轻震动,呼应主人的心情。 他游手搭上去,安抚似的用指尖敲了敲日影剑。 少年记起楚仙师说过,他的剑碎了,所以几次借日影一用。 日影平日桀骜,兴昌与孙胖来逗,都从未有剑吟。到楚仙师手里,倒甚是乖觉。 秦子游胡乱想了一圈儿,喉结轻轻一滚,眼神坚定,抬手推门。 他动作很轻。 可门还是“吱呀”一声。 屋内,坐在床边的女郎身体跟着一抖。 她身着大红喜袍,头戴霞帔,只有一双素白的手露在外面。似乎害怕,这会儿手指蜷缩着,抓住膝上的布料。 秦子游往前三步,最后停离床边女郎尚有五尺的地方,不再接近。 他模糊想:原来这小半个时辰,新娘是在做这事儿。 方才轿中惊鸿一瞥,轿中人除去霞披外,身上似是普通衣裳。青灰色,看不出什么质地。如今,竟已换上喜袍。 楚慎行走在后面,看一眼女郎,又垂眼,去看她脚下床底的一片黑暗。 他收回视线时,秦子游已经在说:“这位女郎,你莫怕,我并非这宅中鬼物。只是夜宿林中,偶遇那花轿,这才缀上来,便跟到此处。” 随着他的话,女郎抬头。 哪怕霞披盖住肩膀,秦子游也能看出,她肩膀瘦削。此刻颤声道:“你、你说真的吗?” 秦子游道:“自然是真。我与……”一顿,斟酌,“表兄,此番前来,就是要救女郎你离开。只是不知,此处究竟是什么状况,又与你有何纠葛。” 随着他的话,床上女郎似是下了什么决心。 她抬手,将蒙在头上的霞披扯掉,露出凤冠下的香腮云鬓。 面上涂了细致妆容,已经看不出原先的面色。她犹豫一下,说:“敢问郎君名姓?” 少年一拱手,“秦子游。”又转头看楚慎行。 见楚仙师抿着唇,不欲开口。秦子游只好含糊其辞,“先前说过,这是我表兄,姓楚。” 女郎叹道:“秦仙师、楚仙师。不瞒你们说,我姓温,名温如莹,其实是……儒风寺弟子,可惜招惹上此处鬼物,被抓来。你若问我是什么状况,我也不知。” “儒风寺?” 秦子游自然听过这三个字。 楚之东有穿云楼,吴之南便是儒风寺。 说是“寺”,但有一半女弟子,可以带发修行。 在楚慎行来看,儒风寺、穿云楼,包括秦国的自在峰,都是无名之辈,小门小派,去不了归元宗的人才会拜入凑合。但在秦子游看,儒风寺既与穿云楼齐名,就同样是个巍峨地界。虽比不上归元,可他先前曾偷偷盘算过,若与楚仙师闹掰,自己便去穿云楼碰碰运气。 此番听闻寺中弟子在此遇难,他心中一紧。 相应的,楚慎行眼皮一跳,听温如莹说:“两位仙师,请先把门关上,我怕那鬼物待会儿进了院子,见门开着,便发觉不对。” “这倒也是。”秦子游听了,转头欲关门。 楚慎行在他身后,似笑非笑,说:“可若门关着,有鬼物来,我们却不知,这岂不是被瓮中捉鳖?” 讲话的时候,他视线越过秦子游,直接对上床边女郎。 温如莹像是一怔,局促道:“也对,是我考虑不周。” 秦子游审时度势,放下原本已经迈出的脚,顺势问:“你说‘鬼物’?既然这样说,便是见过了。温娘子,此处的鬼物究竟是何模样?” 温如莹定神,告诉他:“是个老鬼,该到知天命的年纪,却要捉女修采补。我也是命苦,恰好被他遇上。” 她娇美的脸上露出一丝厌恶神情,不似作伪。 秦子游听她讲话,一面同情,觉得她当真倒霉。一面一心两用,琢磨刚刚楚慎行突如其来的那句话。 从花轿出现到现在,这是楚仙师第一次鲜明地表达意见。 他不同意温娘子提出的事。 这在秦子游心中敲响警钟。再看温如莹,都难免多了几分审视。 是哪里不对?为何自己没有察觉? 秦子游反思。要说自己和楚仙师有什么差距……自然极大,但从进院子到现在,一切风平浪静,楚仙师只用神识探查一番周遭,又用青藤往自己手上写了个两个字。 他是“看”到什么自己看不到的东西了吗? 秦子游耳边是女郎的声音,说她如何被擒。 这温娘子,倒像是半点不急着逃跑,而是念念叨叨,仿佛恨不得在这鬼宅多停留十年八年。 其中,秦子游再度尝试用另一股力量感知外界。 没有门路、自己摸索,秦子游面上镇定,神识越冲越乱。 温如莹:“……原先以为必死无疑,可老鬼不知有什么讲究,定要八抬大轿,走完全场礼数,才算‘过门’,之后方可对我下手。” 楚慎行有点看不下去。 他抱着“从前的我怎么这样”的心态,将原先铺开的神识收回,恰到好处地将秦子游溢出的心念包裹。 秦子游感觉到不同。像是一轮暖日,坠进自己识海。温和、没有丝毫攻击性。又像长辈牵着蹒跚学步的小孩儿,一点点,将他引去肉眼不能看到之处。 温如莹:“只是那老鬼兴许年纪大了,又或者,是精气不足,不能时时待在外面……” 这时候,秦子游“看”到了。 他视线范围内,仍然只有温娘子,可他却能“看”到其他地方。 就像那天在望月楼,明明旁人已经进入隔间内,有阵法相佐,自己却能听到他们讲话。 秦子游珍惜此刻的感觉,想要将其记住。 当然,在那之前,他也先“看”过床下,楚仙师引自己注意的东西。 秦子游瞳孔一缩。 那竟然是一个人。 一个穿着青灰色衣裳的郎君,被塞住嘴,捆在床下。 第25章 鬼娘子 温如莹还在讲:“两位仙师既是从外面来, 想必已经见过那些鬼宾。” 秦子游从头凉到脚,面儿上却还能撑起忧虑神情,所:“是。我见他们仿佛没有自己的意识,与他们说什么,都像听不到似的。” 温如莹叹道:“正是如此。” 秦子游记起楚仙师方才的话。 屋中只有一人…… 原来是这个意思。 床下是人,温如莹是鬼! 最初的心慌之后,这个认知,慢慢让秦子游心里浮出一丝奇异安定。 原来楚仙师早就知道, 楚仙师只想历练我。 秦子游把这道理来回想了几遍,稳住心神。 他一面应对温娘子,对对方的话,仍听在耳中。 这鬼娘子讲话越多, 破绽越多。她一个被刚刚花轿抬进来的“女修”, 怎么能见到外面宾客?多听两句,兴许又能挖掘出什么关键信息。 果然,这往后,老鬼如何,花轿如何, 此地究竟是何处,鬼娘子都一一讲来。 原来她是吴国人,此番特地东行历练,是想要去东海一会鲛人、取一颗鲛珠, 用以煅剑。 秦子游接:“我楚……咳, 表兄, 亦是剑修。” 温如莹一双盈盈美目看他,“我正觉得两位仙师颇亲切,其中还有这个缘故。” 她说起前事,讲自己由吴入楚,可惜刚出了郢都,还没多走几日,就撞上鬼花轿。 这话秦子游折一半听,琢磨:她一再说花轿的事,那老鬼的“讲究”大约是真。可其中恐怕有什么变故,被这鬼娘子隐去。 在这之中,秦子游也被楚慎行引导着,用神识勾勒床下的郎君。 秦子游看不出那郎君修为。按他估量,应该又是一个筑基真人。 他试着去“触碰”对方。 想要唤醒昏迷不醒的男人。 神识侵入,对方似乎毫不设防。可识海一片混沌,意识浑然,秦子游疑心这郎君神魂受损。 见不能叫醒、里应外合,少年只好退而求其次,想从郎君衣着样貌上看出点什么。 路子果然不错,他很快在郎君腰间找到一个玉牌,上面正书“儒风”。 又是个儒风寺弟子?! 秦子游一心二用,如今还要想事,渐渐力有不支。 楚慎行留意到,接过话头。 一身红裳的女郎抬头看他,说到悲极处,嗓音哽咽,眼里也有些水光。 楚慎行接话:“这般……女郎当真不易。” 因金丹破碎、道基被毁,楚慎行的修为正处在一个颇微妙的水平。 他知晓甚多,如若周遭是深林草木,天地灵气源源不断充入经脉充足,那很多按说金丹期才能用的法术,他也能用。 修行一事,说到底,是修心。 楚慎行体会过金丹期是怎样境界,知道如何凝气成液,聚液成丹。对他来说,只要心境开阔,那重新结丹,只是时间问题。 不过说回当下,整座宅子与外界隔断,楚慎行便只剩半瓶子水,咣里咣当。 按说这也无妨。只要找出隔绝宋宅与外界的关键,无论是阵法亦或其他,凝神聚力将其打破,好让外面的灵气涌入,楚慎行就是旁人难敌的半个“金丹真人”。 可这个“关键”,究竟在哪儿? 楚慎行同时应对鬼娘子、引导秦子游,也照旧用神识在外探索。 内院平平无奇,东西厢房二房都一片空落。往前院走,喜宴照旧,宾客喝得醉醺醺,有人兴起而歌,正是大楚风情。 神识转了一圈,边边角角的墙砖都被敲了一遍,没看到布阵痕迹。 温娘子:“我受困于此,原先想着定要折在此处了。技不如人,甘拜下风,只是对不起师尊,对不起师弟……” 楚慎行敷衍:“女郎不必这般自责。” 他神识收回一些,重回内院打转。 最终,凝聚在一点。 枇杷树。 刚刚进入内院时,楚慎行就往这树上看了好几眼。 看起来平平无奇,可在楚慎行直觉中,浓翠叶间凝聚的“气”,似乎不太正常。 他神识在上面又绕了一圈,最终决定尝试一番。 正房中,楚仙师背手而站。 青藤从他袖子里缓缓爬出,悄悄涌入院内。 意图挖开枇杷树下土壤,找找此地与旁处不同的根源。 可挖了两下,下面的土忽而开始颤动。 秦子游尚不知楚仙师做了什么,就见床前女郎美目一眨,叹道:“原来两位仙师并未信我。” 秦子游:“什……唔!” 楚慎行眼皮又是一跳,猛然抬手,去抓秦子游肩膀。 可他还是慢了一步。 或说,并非他“慢”。而是在这一刻,整座宅子都像是活了起来。原本一丈长的屋子被拉到十丈,秦子游还在床边,生生与楚慎行拉开百步距离。 少年惶惶唤:“楚仙师!” 他要回头。 日影剑在秦子游腰间颤动,这一刻,雪亮剑锋出鞘。等到声响,秦子游脑子一“嗡”,他最清楚,自己并没有唤动日影。如此一来,定然是—— 楚慎行:“放开他。” 少年心尖狂跳! 剑柄空空,无人来握,剑锋却架在鬼娘子颈上。 清冽嗓音传来,声音遥遥。这是他的剑,可如此听楚仙师的话。 是因为楚仙师修为高于他太多吗? 还是话本里那些名剑认主的故事都是假的,或者日影只是寻常凡剑,哪怕加了二阶玄星石进去,也万万算不得什么“灵器”,所以它并不认主…… 秦子游想回头去看。 楚仙师此刻在哪、离自己多远? 不等他动作,鬼娘子蓦然抬手,直接扼住少年脖颈。 她指甲上画着鲜红的蔻丹,衬着少年人白皙皮肤,温温柔柔地笑一笑:“小郎君莫怕。” 手指又冰又凉,摸秦子游时,秦子游只觉得整个脖子都浸在冰里。 这让他有些难捱,嘴巴微张,想要喘气。 楚慎行上前! 可他无论如何行走,是缩地成寸还是御风而行,竟都不能拉近自己与秦子游之间的距离。 楚慎行眉尖拢起,确定了,这宅子的确是活的。 他前行多少,屋子就要扩大多少。 鬼娘子雪白的颈上架着剑,但人质在手,她丝毫不急。这会儿手往上抚摸,指尖搭上秦子游面颊,叹道:“好俊俏的小郎君。” 那远处仙师果然投鼠忌器。 温娘子眼中似有悲意。 她喃喃说:“我正不知如何处置梅师弟,你们兄弟就撞上门来。如此,恰好。” 秦子游瞳孔一缩:师弟?什么师弟?难道是床下那……对,这样一来,说得通,她先前的确提过——唔。 “天要亮了。” 最终,鬼娘子这样轻轻念了声。 一片藤叶从秦子游腰间掉下,幽雾自鬼娘子身畔浮起。秦子游嗅到,身子一软,昏了过去。 鬼娘子架住少年的腰。 她朝楚慎行盈盈一拜,像是胜利者的嘲讽,随后撩起袖子,鲜红的衣袂一卷。 日影剑破裳而来,将鬼娘子衣袖撕碎。但这点空隙里,长夜结束,熹微浮出。 楚慎行回神,发觉自己竟站在林间。 宋宅、鬼娘子、床底下的郎君,还有……秦子游。 全部不见踪影。 天光散落,旭日初升。 原本空去许多的经脉再度被灵气充满,楚慎行重回半个金丹修为。而他面前,是整整一片枇杷树。 林风吹来,枇杷叶“沙沙”作响。灵气在天地间流转,又有一种特殊的“气”,徘徊于林中,似霰似瘴。 楚慎行端详其中布局、走向,渐渐明白过来,冷笑一声。 原来如此。 一根根青藤自他身畔繁茂滋长,藤根原本只浅浅扎入底下,这会儿愈来愈深,要将整片枇杷林撅起! 绕在林叶间的郁郁鬼气在此刻仿若具现化,朝楚慎行冲来。这一刻,楚慎行像是又听到了宾客的喧嚣声,加上几句劝酒。还有隐隐约约的、像是从什么地方截出来的话,由不同人说出,此刻一股脑地被堆到楚慎行耳边,要他:“大郎,这与你何干?” “大郎,你便速速离去吧,此处无你的事。” “怎么就无我的事了?”楚慎行唇角扯起一个冰冷的弧度。宋安都没把秦子游如何,倒是在这区区魍魉之地着道。子游如今,恐怕心情郁郁,觉得自己做错选择…… 他哪里有错。 是楚慎行给了他底气,让他觉得一切可行。又是楚慎行未看出整座宅子原先是“一体”,让两人无法接近,被女鬼拖到天亮,一切消散。 青藤愈来愈深,终于,藤蔓触碰到什么东西。 那是两个并在一起的棺材。 青藤将棺材卷起,破土而出。原先虽然急切、但还算友好的声音在此刻变化,成了:“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嗓音尖锐,似气急败坏。 楚慎行“嗤”了声,“而今倒是怕了?晚了” “仙师,”又换了温软腔调,“这实在赶尽杀绝,望仙师留上一线……” 楚慎行不耐烦,“闭嘴。” 那声音一瑟,果真不再开口。 青藤开棺。 棺木不知埋在地下多久,这会儿木色沉沉,可未有腐朽迹象。 两块棺材盖被青藤搬走,楚慎行神识扫过。见床下的青灰色衣裳修士独睡一处,红裳鬼娘子和一具骨架在另一棺。 这里面,偏偏没有秦子游。 第26章 师姐师弟 楚慎行眉尖拧起。 他思忖片刻, 在脑海里从头到尾过了遍宋宅之事。前院内院,不见人影的“宋老爷”、哭诉自己被拐走遭害的鬼娘子,还有躺在棺材里的青衫郎君…… 楚慎行心念一动。 他引导秦子游去看那郎君身上事物,当然也见到玉牌。可与秦子游所想不同,那会儿,楚慎行是觉得,鬼娘子多半是见到儒风寺的牌子,所以才这样编造自己来历。 可而今看, 一个棺材里两具尸骨。青藤把鬼娘子身边的骨头拿起来,拼拼凑凑,看其中断口。 老人的骨头较年轻人密度更松,就拿当下这几根来看, 的确是个知天命的年纪。 再看枇杷林。枇杷本身只是寻常果树, 可这布局,竟硬生生造出一个聚阴阵,两具棺材正埋在阵眼,倒比寻常鬼木更凝聚怨气。 楚慎行理清思路。 如此看来,温如莹的话, 的确是真的。 只是模糊了时间,又省略掉了后一半。 她独自一人要去东海,偏偏在出郢都后出了变故,被老鬼抓来, 采阴补阳。之 温如莹绝地反击, “宋老爷”含恨而败。然而温如莹力有不逮, 无法逃脱,被宋宅束缚,成为另一个徘徊于此、与宋宅共生的鬼物。 她杀了宋老爷,偏偏又取代了宋老爷的位子。 “八抬大轿”是宋宅的规矩,温如莹无法撼动。这么看,子游多半已经在轿上,等待小鬼开道、鬼宅“迎亲”。 想通这点后,楚慎行如拨云见日。 青藤卷起青衫郎君,将人带到楚慎行面前。楚慎行神识毫不留情地刺入郎君识海,很快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之前喜宴上,那些鬼宾忽然“活”过来,并非意外,而是温如莹在采补他。可采补到一半儿,被楚慎行、秦子游的到来打断。温如莹原本就对这郎君心怀不忍,眼见有人送上门,便乐见其成,恰好放过这自己同门。 饶是如此,她这同门一样神魂破碎,岌岌可危。恐怕再在棺材里多待一段时日,就要彻底魂飞魄散。 楚慎行喟叹:“我第一次见,有人比我还惨。” 他骨肉没了,好歹有东西能替代。神魂碎了,要修补,却难上加难。 “不过,”楚慎行话锋一转,“也不是没法子。归元宗内,丹峰峰主会炼一味‘凝神丹’。你先前说要去东海,恰好,凝神丹只得拿阴火炼。你取十二枚鲛珠,六枚用以煅阴火,六枚算作报酬。找个丹峰弟子求情,备好厚礼,让他们去与白天权说。如此,这人就能救回来。” 鬼娘子躺在棺材里,手指微颤。 楚慎行停一停,笑道:“还有另一种路子。等他神魂散完,先用寒玉保他尸身不腐,再找好黄金骨,去求周禄存。哦,也就是器峰的老头子,把他身体做成傀儡。姓周的没有姓白的那么贪,要备礼,只用备给白天权的一半。只是这样一来,能动能跳的人还是不是‘他’,得由你来看。” “行了,”楚慎行最后道,“莫再装聋,起来吧。” 他声音不轻不重,恰似寻常与人聊天。可尾音落下,林中郁气骤然一泄,盘踞在此处的鬼气缓缓散入天地,不会再引动什么波澜。 既是聚阴阵,楚慎行便直接把阵型改掉。林木移位,棺材在日光下暴晒。 如此一来,此处只剩寻常枇杷林。 鬼娘子幽幽从棺材中坐起。 日光照在她面孔上,可完全没了夜里的娇艳容光。她脸色青白如纸,嘴唇发紫,教旁人看,完全是一具尸体。 青藤缠上棺材。 温如莹咬牙:“你与我说这些——” 是什么意思?! 她捉走了这男人的表弟,这男人却不杀她,反倒在这儿谈天说地,告诉她要如何救人? 温如莹又惊又怕,后悔昨夜不该招惹这两人。可倘若不招惹,梅师弟岂不是必死无疑。 她惊疑不定,此刻色厉内荏。 “你仿佛做不来。”楚慎行打量她,凉凉道:“这般模样,莫说去东海。恐怕只要出了这个林子,就要被人喊打喊杀、请人除鬼。” 温如莹面色一僵,眉目透出一丝凄然。 她看着楚慎行,又看他身侧,被青藤托起的青衫郎君。 心思转了一圈,温如莹低声说:“梅师弟是为救我而来,我却对他行如此苟且之事,实在无颜见人……” “你不必对我诉苦。”楚慎行打断她。 温如莹张了张口,不知所措。 这人怎么软硬不吃? 楚慎行说:“且告诉我,我‘表弟’如今身在何处。” “我亦不知……”温如莹忐忑地说到一半,眼见周侧青藤又起,她连忙道:“仙师莫动怒!听我道来。” “嗯,你说。”青藤停在半空,楚慎行淡淡道。 温如莹极力把自己摘清关系,不再有意耽搁,三言两语讲清:自己面儿上是宋宅“主人”,可实际上,只承担为整座宅子采阳补阴一个用途。有进了宅子的人要跑,宅子会帮她捉人、将捉来的修士送到她身边。此外,两边就再没什么干系。 温如莹强调,自己并不能控制宋宅。相反,是她被宋宅操控。 她知道秦子游此刻上了花轿,但花轿具体在哪、什么时候来,都不是她定。 “是吗。”楚慎行若有所思。 “仙师信我。”温如莹求道。又试探着、犹豫着问:“我这样子,的确无法再做什么。诚如仙师所说,哪怕逃脱宋宅,也不能……唉。” “你师弟那边,还有第三种办法。”楚慎行语气平平,“但在那之前,得先将我表弟找回。” 温如莹凝神看他。 见眼前男人神色冷淡,立在那里,不似人间人,倒似天上仙。他眉目疏朗,操纵青藤搬来端详,藤叶在上面细细描摹,勾勒出一片刻在棺木上的阵法。 楚慎行心中推演,不知不觉便过去一炷香时间。手上没有正经罗盘,还是麻烦。 在看到某个镶嵌在其中的小阵时,楚慎行叹一声:“竟然还是……无妨。” 原来这阵布下之处,是直接圈了数座山头,从中找寻“新娘”。到现在,花轿可以在其中任何一个地方。要是一一铺神识去找,也并非不行。可显然麻烦。 楚慎行想到了更简单的法子。 他抬眼,看了下温如莹,说:“还得请你相助。” 温如莹忙道:“不敢当!” 楚慎行低笑:“这有什么敢不敢的,你昨夜不是很‘敢’吗?” 温如莹被这三言两语刺得两股战战,几欲奔走。她张了张口,想辩解、为自己说话。可看楚仙师已经转而去看棺木上其他地方,最终闭上嘴,安静不语。 她自知不敌。 敌不过楚慎行,敌不过宋宅,只能对师弟作恶。 眼下颓势如山倒,温如莹万万没想到,这昨夜看来平平无奇的“楚仙师”,竟有如此威能。 眼见楚慎行静静研究阵型,温如莹起先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是旁边站着的一棵树。可惜一身红衣,在这林中实在显眼。 到后面,眼见楚慎行不理会自己,温如莹胆子大了些,悄然挪去师弟身侧。 她看着梅如故俊朗的面孔浮出青白死气,心情复杂。 昨日夜里,温如莹与师弟翻云覆雨。梅如故倚在榻上,温如莹不敢看他的眼睛,便拿霞披在他眼前脑后缠了一圈。她见师弟气息奄奄,却还在和自己说:“师姐,莫怕……” 温如莹的意识像被割裂成两半。 儒风寺女修立在一边,想要阻止,可无能为力。 鬼娘子捂住梅师弟的嘴巴,低头,隔着霞披吻他眼睛,轻轻笑一下,“师弟说笑了,我又有什么怕?” 那会儿,宋宅的意识侵占了温如莹识海,她压制着师弟,可宋宅也压制她。 宋老爷想要活得长长久久,千秋万代,便在下葬时弄出这么些鬼蜮魍魉之事,没成想日后被反噬,不得做主。 眼见师弟气息衰弱。 儒风寺女修很想看师弟像是自己先前那样暴起、将自己斩杀。 可梅师弟直到昏迷过去,红润的皮肤变作淡淡青色,都没有动手。 也就是这会儿,温如莹忽然察觉,前院似乎有其他动静。 被割裂的意识艰难达成统一:既然总要死一个人,来为这座宅子续命,那不能是梅师弟,总该是其他人。 说回当下。日头和煦,天光洒落。温如莹见楚慎行从旁边折了一支青藤,化作毛笔。又捏碎一块灵石,用毛笔沾上粉末,在棺上轻轻勾画。 她看了片刻,头痛欲裂,心中惊涛骇浪:他在做什么?他竟然要直接改掉此处阵法? 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 …… 秦子游醒来的时候,触目所见,先是一片红色。 他慢慢想到先前发生什么,脸色一变,猛然抬手,将头顶盖着的霞披扯下—— 扯不下。 霞披牢牢粘在他头上,遮住秦子游目光。 秦子游深呼吸。 冷静,不能急!想想楚仙师。 身下晃动,耳畔渐有唢呐声,并锣鼓喧嚣。 秦子游不可思议,又不得不意识到:自己似乎,上了一抬花轿? 第27章 撩盖头 花轿再度行于林中。 最初的失措后, 秦子游想到昨夜之事,不难猜到,这会儿自己取代了昨夜的青衫郎君,成了要被送入宋宅的“续弦夫人”。 想到这里,少年的脸色有点扭曲。 续弦……夫人…… 他心情郁郁,又没办法掀开霞披,只好坐在原处,手肘搭在腿上, 再弓着腰、捂住脸。 秦子游深觉没脸见人。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身上仍然是自己的衣服,而非温娘子那身明艳鲜红的喜袍。 胡思乱想了一阵,青雾升起。秦子游试着闭气, 可过了些许功夫, 到底吸入,在座上歪倒。 这夜,再无旁人见到这顶鬼花轿。 温如莹抱着复杂心情,在夜间重新出现的鬼宅中,把喜袍换下来, 自己穿回从前那身儒风寺青衫。 忽略掉青白面色、发紫的唇瓣,她又是一个英姿飒爽的正派女修了。 温如莹略觉忧心,将喜袍捧给楚仙师,问:“楚仙师, 那日我屠了老鬼, 之后想逃, 却被宋宅困住。我昏迷一段时日,再醒来,这喜袍就在身上,无论如何也脱不去。到现在,又楚仙师改阵,倒是能脱,可这是合我身材的尺寸,又是女郎装束……” 楚慎行不以为意。 以他的眼光看,温如莹捧着的并非一件衣裳,而是一个牵连了整个宋宅的“符”。只是那些细细勾勒的小阵并非书于符纸,而是被绣上布料,然后裁成这身衣裳。 现在,楚慎行成了宋宅的主人。他白日里,改掉棺材上的阵,联通夜晚的宋宅与外界,让充裕灵气源源不断充入经脉。宋宅在他的威压之下,不敢搞鬼,只能老老实实地完成既定任务:迎老爷的续弦娘子进门。 温如莹看眼前男人将喜袍随意披在身上。 喜袍自发地被收成合适大小,从袖口、腰线……无一不合适。 温如莹叹为观止。 深感世界之大,而自己不过井底之蛙。 她想着师弟的事,忧喜参半,不知楚仙师何时会使出那“第三个法子”。但现在,楚仙师的表弟不来,温如莹也不敢开口去问。 她忐忐忑忑,坐在前院等待。按照宋宅的“规矩”,新娘进门,拜不拜堂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接下来的采补。可楚仙师修为高深,而今不过是借宋宅之力找回表弟。等人回来了,自然不会再遵循这些杂事。 温如莹胡思乱想,坐立不安。耳畔是往来喧嚣,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她实在待不下去,心绪不宁,最终还是去内院西厢看师弟。 师弟昏而不醒。 温如莹坐在榻边,看梅如故温润面孔。四下无人,楚仙师没闲情留意自己,梅师弟也不会知道。渐渐地,她俯下`身,靠在梅如故心口。 梅师弟心跳还在。 却很衰微,好像下一刻就会停歇。 温如莹闭上眼。 转眼半晚过去。 温如莹正忆及从前,暗暗伤神。 可惜这幅死人身子,连眼中含泪都做不到。 又悲又恼间,忽听外间锣鼓声。 温如莹起身去看。 推开垂花门,往前院,见玉树临风、一身鲜红喜裳的楚仙师,从花轿上接下一个人。 温如莹记起昨日,自己也是这样扶师弟下轿。那会儿师弟初醒,可吸太多青雾,于是身软腿酥,不能自己行走,半边身子都靠在自己身上。 她抿一抿唇,见楚仙师手扣上那少年的腰,附耳对他说了什么。 少年似是迟疑,片刻后,轻轻点头。 楚仙师就将人带入宅中。 这些画面如同惊雷,劈在温如莹脑海内。她垂眼,疑心:表兄、表弟? 一般的表兄弟,会这样亲昵相处? 楚仙师看那少年,自己虽远,无法看清。可依楚仙师的态度,两人实在不像兄弟,而是更亲密的关系。 自己虽然也这样扶师弟,可昨夜,两人就有了肌肤之亲。楚仙师与秦少侠,莫非…… 这话要说给楚慎行听,他多半哭笑不得,说一句:“女郎这话倒是不假。我与子游自然亲近,他可是‘我’啊。” 然则温如莹听不到这话,楚慎行也不知道,温娘子竟有了奇特误会。 他正扶秦子游进院。 穿喜袍,是因为喜袍就相当于夜间宋宅的“阵眼”。温娘子制不住,楚慎行却没这个压力,自然怎么方便就怎么来。 扶秦子游,则是因少年大昏初醒,腰软腿软。如果不扶,就下轿那一下,秦子游恐怕能直接跌到地上。 至于附在少年耳边讲话。秦子游那会儿手都摸上剑鞘了,显然是想直接给周遭来人一下。 所以楚慎行扶住少年后,第一句话就是噙着笑,说:“子游,你的剑可不在鞘里。” 秦子游听了这话,迟疑,紧绷的肌肉一点点放松,问:“楚仙师?” 楚慎行都能想到,霞披下,少年一定眨了眨眼睛。 他的眼睛很像林中鹿,平日看来温和、灵动。连瞳仁的颜色都像,在日光下,会带着浅浅的棕,像是一块上好的琥珀。 楚慎行笑吟吟说:“怎么,还听不出我的声音了?” 秦子游静了片刻,一头雾水。 他听到轻轻的剑吟,日影剑重新入鞘。 秦子游记起来,对,昨日晚间,楚仙师的确招走日影。之后,自己在花轿时,没有留意。但现在,日影才重新回来。 秦子游心中喟叹,觉得:日影更像是楚仙师的剑。 这让少年心里有些酸溜溜,更多还是敬仰、憧憬,觉得等到有朝一日,自己也像楚仙师那样修为高深,是否也能做到如此?行于人群之中,心念一动,就能引得万剑齐名。想到这个画面,秦子游就有些醺然。 秦子游回答:“能听得出。” 楚慎行就说:“好,先休息一下。” 他把秦子游带去内院。 就在昨日温如莹坐着的地方。秦子游坐下来,楚慎行抬手,为他揭开霞披。 这也是宋宅的“规矩”。楚慎行图省事,于是只改了最要紧的地方,没有在意这些细节。 此刻,霞披被撩起,露出少年面孔。 秦子游面颊莹莹如玉,带着一点闷出的薄红,像是难为情至极。霞披撩开,就往后退,手撑在身后。 他没这个动作,楚慎行还不会多想。可见少年这般赧然,楚慎行好笑,有意靠近一些,问:“子游这是作甚?还要避开我?” 秦子游看他靠近。 楚仙师一袭红色喜袍,面若冠玉,丰神俊秀,清隽瑰逸。眉如远山,眼若寒星。 实在是天上人。 秦子游看得有些怔然,脑内昏昏,片刻后开口,问:“楚仙师,你莫非——” 楚慎行耐心地:“嗯?” 秦子游警惕:“被这鬼宅控制?” 少年手握剑柄,又纠结:日影剑真召出来,是听我的,还是会“叛变”,去楚仙师那边? 他不后悔自己昨夜选择。如果不跟来,那青衫郎君十死无生,自己亦会记挂此事,长长久久,影响道心。 秦子游只是觉得,自己应该更加警醒,不要重蹈覆辙。 他原先不信楚仙师也会中招。 可对秦子游来说,楚慎行的修为高低仍是谜团,温如莹倒是清清楚楚的儒风寺弟子。两人摆在一起,于秦子游而言一样境界莫测。温娘子昨夜抓自己去,眼中有悲意,兴许并非自愿。这么说来,楚仙师而今穿这一身,是如何状况,也不好说…… 秦子游掌心捏着剑柄。 楚慎行看他片刻,凉凉道:“你倒是拔`出`来啊。” 秦子游紧张呼吸。 楚慎行看他这样,又想笑。但他还是绷住表情,说:“如何,子游,你当下能拔剑否?” 听了他的话,秦子游眉尖微蹙。 楚慎行一顿,反思:我是不是不该…… 对于剑修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自己的剑。 如果因为自己,让子游与日影离心,不再全心全意信任日影,这对秦子游日后修行,有弊无利。 所以楚慎行放松了对日影剑的控制。 他能召日影做事,说白了,是在日影剑的判断中,楚慎行就是“秦子游”。可在这基础上,楚慎行修为更高。两边同时发令,日影便总倾向他。 秦子游拔剑而出。 他犹豫、踟蹰,听楚慎行问:“子游,你欲作甚?” 秦子游答:“欲知楚仙师是何状况。” 楚慎行问:“此外?” 秦子游抿嘴:“欲救出昨夜那青衫郎君。” 楚慎行:“可你自身难保。” 秦子游静默不言。 楚慎行看他,想:至少拿剑很稳,不为所动。 楚慎行:“你自身难保,却想救人,当如何行事?” 秦子游想,哦,又来这个。 那这的确是楚仙师。 秦子游郁郁收剑,答:“须访名师,受传道。武帝待魏大人如何,赵真人待武帝如何,宋真人待公子封如何……说来说去,不过强者为尊,弱者为蝼蚁。” 楚慎行含笑,含蓄:“你既然明白这些,想来是懂道理。” 秦子游:“楚仙师也知道,我挂心何事,方迟迟不应。” 楚慎行神情渐淡。 少年看他,目光灼灼,问:“都说师徒一心。我欲与楚仙师一心,楚仙师呢?” 第28章 坦诚 楚慎行:“……” 他看秦子游的眼神, 透出了鲜明的“你这孩子,怎么那么不招人疼”。 看得秦子游眼皮直跳。 楚慎行身着红裳,秦子游肩戴霞披,两人在喜房,旁边两根大红着金的蜡烛,一尊红瓷壶,两个小酒盏,好给新人喝交杯酒。 偏偏“新人”要辜负这良辰美景。他们相对而坐, 直直对视,气氛却无丝毫旖旎。不似洞房花烛夜,更像学堂听风雨。 秦子游等待楚慎行回答。 他知道自己势弱。 宋宅的经历,像是一瓢冷水, 将少年从头泼到脚。 但少年到底不甘, 想要一个答案。 见楚慎行不答,秦子游一时心冷。 但秦子游不气馁,改换角度,说:“我时而觉得,楚仙师看我, 似看小辈,总带了些慈和。” 楚慎行挑眉,似有兴味,“此话怎讲?” 秦子游心中一哂:楚仙师果然在逃避先前的话题。 他默默计较, 同时道:“可我偏偏知道, 父亲从来都是商人, 家中单传数代。要往上数,硬找出一个有仙缘的老祖宗,还得是七代前的旁支。早就出了五服,他们自家开枝散叶。要有什么好事,总轮不到我。” 楚慎行语气平平,答:“这倒也是。” 秦子游深呼吸。 少年给自己打气。 秦子游:“并非长辈,偏偏对我这个寻常人另眼相待。在平昌城,”也就是秦子游老家,“爹爹倒是说过,我天分甚高——” 楚慎行原先觉得,少年的下一句话,会依然绕着“天分”做文章,猜他到底要做什么。这是两人前面几日常有的话题。 但秦子游果断道:“既如此,我去其他门派拜会,多半也能找个好师门。” 他话音落下,正屏息静气,忽而听到一声轻笑。 抬眼看,楚仙师还是一张清俊面孔,在喜袍映衬下,更添一重风流容色。 楚仙师含笑,说:“子游,你在威胁我,说你可以去拜其他人为师吗?” 秦子游心平气和:“我没有‘威胁’楚仙师什么。但楚仙师要这样理解,我也没办法。” 前面半句还算像话,到后面,就掺了点耍赖的意思。 楚慎行听着,并不生气。 他甚至心想:不错。我先前釜底抽薪,直接烧了闵月身体,让赵开阳无处可寻,把这笔账记在白天权身上。到现在,子游也有样学样。师门传承是件大事儿,我想收他当徒弟,是为了不让宋安占了鹊巢。而子游而今说这话,倒是与我思路一样。 你不是想要我做徒弟吗? 倘若在那之前,我已有传承,你又当如何? 楚慎行唇角轻轻勾起。 这是我啊。 他不知第多少次这样喟叹。 楚慎行心中柔和,看秦子游时,视线似穿过过往重重时光,最后落在那个与宋安、与数百名少年一起回归元宗的自己身上。那时候,他身在灵梭间,灵梭乘奔御风,转眼便过万重山。郢都被抛到身后,迤逦皇城连带巍峨宫墙一起远去。归元宗山门出现在这些少年眼前,两位真人风姿飘逸,从容取出归元令,由赵开阳说:“吾等归宗。” 这声音如同雷鸣,响彻四方。 归元令出,山门轰然开启。盈盈流光之中,少年们耳畔仙音袅袅,灵气扑面而来,充入少年经脉。他们如至仙境,看云雾缭绕中的十二峰,以及被拱卫在至高处的主峰。这便是归元,是他们往后归处。 也是楚慎行所有不幸的起点。 在楚慎行目光中,秦子游诡异地觉得,楚仙师好像在透过自己,看其他什么东西。他非但没被自己气到,反倒心情不错——甚至开始笑了! 秦子游绷着脸,心想:一定是我搞错,楚仙师这叫“不怒反笑”。 楚慎行却回答他:“既如此,我便实话告诉子游吧。” 秦子游:“嗯……嗯?” 他正觉得,自己恐怕前途惨淡,是否要找个机会,将信符递出去。不必说实话,只提一句自己被归元宗的仙师看中,会成为内门弟子,此后逍遥仙途。爹爹听了,便会欣慰,过好往后一生。 就听楚慎行这句话。 少年惊诧,这份心情完全从表情中透露。他嘴巴微微张开,眼睛睁大,很圆,果然是一只小鹿。 楚慎行好笑,自然而然抬手,去捏秦子游脸颊。 他眼见少年如坐针毡,欲避,又踟蹰。这样左右权衡,不知不觉间,楚慎行的手不止在他脸颊,又摸上发间,在少年头顶揉了一把。 秦子游的纠结都要从脸上透出来了,楚慎行看在眼里,心情愉快。 他说:“我不瞒你。但子游,我也实话告诉你。接下来的话,你听完后,不论如何做想,结果都只有一个。” 秦子游瘪嘴:原来是强买强卖。 他,便该知道,人心不可控。” 楚慎行微微笑了下,答:“你胆子倒是很大。” 他对温如莹说过类似的话,但心态完全不同。 秦子游显然也很了解,谦逊道:“还是楚仙师给我凭仗。” 楚慎行不置可否。 他想通了。 与八百年前、未至弱冠的自己争高低,实在有些幼稚。 楚慎行将秦子游平等看待,但这份“平等”,并不能抹掉两人修为、年纪,乃至眼界上的差异。 他尊重秦子游,是尊重过去的自己,想告诉他:你坚持的事情不可笑。 楚慎行也想看看,如果没有归元宗影响,秦子游不必再斩断尘缘、一心归宗。那他往后,又会有什么变化,是否会成为另一个自己。 还是拥有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坦然接受、包容了少年的恃宠而骄,告诉他:“我有个仇人,从前收我当弟子,后来又害我。我原本是金丹修为,到现在,子游,你看不出,我却可以实话告诉你:不过筑基……我被他害到金丹破碎,就连道基,也不稳固。” 秦子游眉尖一点点拢起。 他一面同情楚仙师,觉得这样对他的人着实可恶,一面想: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楚慎行道。 他看少年露出“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的表情,笑了下,进一步解释:“眼下,他又欲收你为徒。” 秦子游在脑海中捋着其中关窍。 他轻轻“啊”了声:“怎会如此?” 楚慎行道:“我不知你我是为何被他盯上,但子游,有我前车之鉴,你又会被如何对待,可想而知。” 秦子游身体往后靠了下,歪歪斜斜,眼神放空,重复:“怎会如此。” 在受到了强烈冲击时,他似乎总会这样,念着这四个字。 这回,又有青藤爬上少年肩颈,矫正他的坐姿。秦子游一脸一言难尽,看楚慎行,委婉地:“楚仙师也不必总在意这些小事。” 楚慎行说:“既要修行,当身如修竹,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秦子游跟着念:“如金如锡,如圭如璧……既如此,楚仙师也该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楚慎行反问:“我没有吗?” 秦子游有意露出挑剔目光。 楚慎行任他打量。 秦子游看来看去不得不承认:楚仙师这般模样,充耳琇莹,会弁如星。如若自己是女郎,兴许也要朝他投花掷果。 他想一想,问:“楚仙师的‘师尊’,可是归元宗哪位仙师?” 楚慎行答:“是。” 秦子游干脆问:“是宋真人?” 楚慎行答:“是。” 秦子游嘟嘟囔囔:“果真如此。” 联系前几日动向,这很容易猜到。 如果秦子游对归元宗了解更多一些,他或许会听说,宋真人尚无亲传弟子。可即便如此,剑峰内门弟子上百,外门弟子上千,认真说来,他们全部都是宋真人的徒弟。所以秦子游不会觉得楚慎行的话里有破绽。 楚仙师既曾有金丹修为,那他师尊总该是元婴真人。又长于使剑,加上先前楚仙师带他看得那些事,答案便呼之欲出。 先前已经失望过,这会儿,秦子游平静地接受这个答案。 少年想了片刻,只余一个问题。 他问:“楚仙师先前为何不告诉我?” 楚慎行定定看他。 他目光沉郁,语气里带着点难言的情绪,对秦子游道:“宋安骗我百年,我看不清他真面目,对他一心孺慕。子游,我要你看清他,也看清我。” 这话印入秦子游心中。 楚慎行话音刚落,他便信了。 的确,如果楚仙师只是空口白牙地告诉他,归元宗仙师视凡人为刍狗,自己恐怕不以为意。 如果楚仙师装模作样,不把这些目的暴露出来。秦子游扪心自问,觉得当下可能会觉得楚仙师千好万好,可到日后,总有怀疑,两人便生间隙。 不如像现在这样,从一开始,就摊开说。期待降到最低,往后,便只有增加的余地。 楚慎行道:“子游,我来找你、帮你,都是在利用你,只因我不愿意让宋安称心如意。但倘若你点头,我定会倾心教你。往后,待我恢复修为,朝宋安报仇雪恨——到那时候,你若想走,我也任你去。” 第29章 束脩 话说到这一步, 前路后路都被堵死。 秦子游此刻想到宋真人的话,说有故人托付家中独子,对方却被旁人带走。原先听时,不觉得这话与自己有关系,便只是听过。此刻想想,却不寒而栗。 再琢磨一下赵开阳当时的回答,秦子游心脏狂跳,觉得好险好险, 原来自己不知不觉时,已经直面过一轮危险。 可当时,他尚对这些一无所知。 他迅速想到其他。 秦子游嗓音抬高一些,问:“先前在宫中听闻, 赵真人为寻月娘, 取了陛下心头血。如此一来,我爹……” 楚慎行道:“我已传信符给他,要他离开平昌城,好避开宋安。” 秦子游心情骤起骤落,听到这话, 松一口气。又想起什么,问:“信符?” “对,”楚慎行承认,“正是你芥子袋中那一枚。” 秦子游张了张口, 无言相对。 原来楚仙师已经想好一切。 楚慎行进一步说:“等解决完宋宅的事, 子游, 我会为秦老爷炮制一具新身体。等他换上,往后,再有人因此找他,他也不惧。” 这寥寥数言,听起来独断、专行,可真的是为秦子游考虑。 秦子游失神。楚慎行把一切摊开给他,口口声声说“结果都只有一个”。他一定要让秦子游当他的徒弟,可在那之前,他的确在保护秦子游,连往后都考虑。 秦子游便想:楚仙师的确待我很好。 楚慎行还要强调:“除此之外,我有许多行事,恐怕不会合你的意。但你我相互利用,说到底,与一般师徒不同。” 秦子游听到这里,没忍住,轻轻笑了声。 楚慎行看他,莫名其妙。 他这样神情,让秦子游心底浮出一种奇异满足。少年看着眼前修士,眼神清澈,并不知道楚仙师越过八百年时光,又回到“自己”身边。他只是觉得,楚仙师的确不易,被最亲近敬爱的师尊所害,所以才这般做派,恐怕是真的不信人心。 可他却还护着自己。 秦子游道:“楚仙师也不必如此自谦。” 楚慎行挑眉。 秦子游道:“这荒郊野岭,我还仰仗楚仙师来救,的确身无分文。只有一把日影,却不能给楚仙师,实在惭愧。” 楚慎行微微眯起眼睛,看眼前少年。 眼见秦子游考虑片刻,从芥子袋里取出一张符纸,用毛笔蘸墨,端端正正在上面写了两个字,再双手递来。 他问:“以后再兑给楚仙师,可否?” 那符纸上,写的正是“束脩”二字。 楚慎行沉沉看他。 少年丝毫不惧。 如他所说。既是师徒,就该一心。他信任楚慎行、敬佩楚慎行。哪怕楚仙师言之凿凿,说他的行事不会合秦子游之意。可至少当下,秦子游念及两人雨中初见以来,楚慎行所有行事—— 楚仙师的确是好人。 哪怕他不承认。 片刻后,楚慎行接了他的“束脩”。 秦子游粲然一笑,叫:“师尊。” 这话出口,天地之间,一股无形的力量,凝结在二人之间。 天道看到、承认了这份师徒关系。 秦子游并未察觉,楚慎行却模模糊糊地感知到。他心里仍然盘着很多疑惑,这活儿若有所思,看一眼窗子。宋宅与外界联通,楚慎行能感受到灵气奔涌。有什么事情改变了,却不知是好是坏。 当下,楚慎行收回心神,面对眼前少年,温和地应了声:“子游。” 秦子游:“嗯!” 楚慎行看少年眼睛,见对方眼里有光,期待地看自己。 按照楚俗,收了徒弟束脩之后,该有回礼。 可楚慎行捏着那张薄薄符纸,看秦子游,仿佛说:你就给我一张纸,还想要什么好东西? 秦子游眨一眨眼睛。他眼里像是有浓重糖色,眼睛清清亮亮,又叫:“师尊。” 这回,嗓音拖长一些,像是撒娇。 楚慎行叹气,取出自己的芥子袋。 秦子游眼睛亮晶晶看来。 楚慎行道:“如此,我便教你芥子符如何画吧。你那芥子袋,在稍有修为的人眼里,都形同虚设。” 秦子游“啊”了声。楚慎行看他,觉得他似乎又要说那四个字。 秦子游像是也意识到这点,憋了憋,看起来有点难以察觉的委屈,问:“师尊,真的吗?”可这芥子袋,是爹爹特地求给他的,花了很大一笔银钱。 楚慎行道:“你且听我讲芥子符的原理讲来。” 秦子游便悉心听、悉心学。 楚慎行知他灵气不足。这不是说秦子游不努力,而是修为限制,他经脉只有那些宽度,自然限制了灵气多少。 楚仙师十分大方,取出一堆灵石,放在少年手边,供他挥霍。 秦子游倒是节约,寻着师尊描出的痕迹,一点点在虚空勾勒。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灵气如水,在他指尖波诡变幻。秦子游沉醉于此,又有一刻顿悟。 温如莹在西厢陪着师弟,等了半夜,见外间天色渐明。 随着日出,宋宅云消雾散,留下一片枇杷树,连带中间两具棺材。 恰逢秦子游顿悟初醒。 少年睁眼,枇杷树浓翠的叶子映入眼帘。两进两出的宋宅消失不见,宾客更是了无痕迹。秦子游虽已有心理准备,可亲眼看到,仍觉错愕,问:“师尊,难道昨天,我们就在此地?” “那倒不是。”楚慎行说。 秦子游松了口气。 楚慎行纠正:“你在那口棺材里躺着,我在这口。” 秦子游:“……” 少年麻木,看着新出炉师尊脸上的笑,无可奈何,想:楚仙师,不,该是师尊了,仿佛总是这样。 少年大度,决定也要包容师尊。 所以他吸一口气,回答:“原来如此。”语气平平,是尽量撑起的平和气场。秦子游好像在身体力行,表明自己是个成熟的、有阅历的剑客,所以不会因这点小事而惊异。 然后他听到背后风声,有什么东西出现在自己身后。 秦子游蓦然回身,恰好对上温如莹死气沉沉的眼睛。 日影剑“唰”得出鞘,秦子游神识快过理智,剑尖指上鬼娘子青白面孔。 温如莹低低惊叫一声,身体向后退去,求助似的对楚慎行道:“楚仙师——” 她护住身后师弟。 梅如故闭着眼睛,到现在,最后一口气也快断掉。 秦子游见她这幅态度,心中犹疑,握着剑,同样叫:“师尊?” 楚慎行咳了声,吩咐:“子游,收剑。” 秦子游侧头看他。 见楚慎行神色淡淡,一张“世外高人”面孔。 秦子游眉尖微敛,果真将日影剑收起,在立到楚慎行身后。 他第一次拜师,楚慎行则第一次收徒。对“师徒之礼”,秦子游懵懵懂懂,按照自己从话本里看来的场面瞎捉摸。楚慎行则不以为意,秦子游如何做,他都全盘笑纳。 故而温如莹小心打量两人时,心中总有困惑。昨日还是表兄表弟,这会儿就成了师尊徒弟,相处时又不甚守礼。 但她识趣,只当自己是聋子瞎子。而今从这鬼地方脱身,最重要的,就是楚仙师提到的第三种法子,救师弟一命。 晨曦山雾里,楚慎行直白道:“你要换一具身体。” 秦子游摸着日影剑剑鞘,老神在在,觉得师尊果然就这一招,到哪儿都能用。 温如莹则小心翼翼,问:“楚仙师的意思,我却是不明白。” 楚慎行看她,平铺直叙:“你这肉`身,已经生机断绝,哪怕白天权来了,也没法让你‘起死回生’。但你师弟五脏完好,只是虚弱些。将你三魂七魄换给他,你再以识海温养他神魂,你们便都能活命。” 这话出来,直接把温如莹听懵了。 她理解一通,迟疑:“楚仙师是要我夺舍梅师弟?” 温如莹考虑片刻,承认,这的确是最简单的法子。楚仙师所说不错,自己这副模样,万万不能现于人前。可如果因此,就要“夺舍”师弟,她却不愿。 好在楚慎行看出她的疑虑焦灼,进一步解释:“等你拿到凝神丹,便可将身体还予梅小友。只是在那之前,你最好再备玉明骨、天地莲、却邪枝……” 他一连报了十几样材料,到后面,看温如莹怔然,便信手摘下一片藤叶,用藤枝化作毛笔,在上面标注好分量,交予温如莹。 楚慎行继续道:“而后,是找周禄存,还是找我,都行。只有一点,如若你去找周禄存,那便莫要透露出我的存在。” 温如莹看着藤叶上的一个个天材地宝,心脏怦然跳动。 她明白过来:“楚仙师是要给我一具新身体?” 她原先也发愁,自己现在算是半个“死人”,要继续修行,只能当个鬼修。可鬼修在碧元大陆算是邪道,说出去只怕会招来一片喊打喊杀。到时候,少不得还要牵累师门。 “对,”楚慎行说,“这个方子最好找,大部分东西都能买到。若有余力,想把里面的东西换作更好的,也行,你看着来。” 温如莹道了声谢,小心将藤叶收好。 第30章 前路 接下来, 就是分离温如莹的神魂与肉身。楚慎行自认熟手,秦子游压根不知道此事有多令人惊异。两人态度平平,皆不流露半分紧张忐忑。温如莹倒是提心吊胆,生怕出什么差错。 又怕自己表现太明显,让楚仙师觉得自己不信任他。 这样左右为难,温如莹在楚慎行的吩咐中阖上眼睛,放松身体。 而后—— 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与世间万物交融。身体总会化作浮土, 只有魂灵亘古不灭。她浮于天地,如飘至云端,自九霄之上俯瞰苍茫大地。 见到郁郁山林,远眺即是东海, 辽夐海面, 广袤高天。 近看,则是枇杷林中的楚仙师。楚慎行举手投足,灵气波动,将她剥离身体,又送入梅师弟的躯壳之中。 神魂与肉`身再度贴合的一刻, 温如莹只觉得自己在急速下坠。 她坠入滚滚红尘,嗅到林木中的沉郁气息。再睁眼时,她抬手,惊诧、错愕地打量梅师弟的手指, 难以置信, 又欣喜若狂:楚仙师真的做到了! 自己真的进入了梅师弟的身体。 那梅师弟又在哪里? 楚慎行嗓音冷冽, 吩咐:“梅小友在你识海当中。你要悉心滋养,保他神魂不灭。” 温如莹仔细感受。 果然,自己识海之中多了一道沉寂的影子。 温如莹用神识试探,梅如故却总无反应。那片破碎的神魂无比虚幻、脆弱,好像稍微遭遇一点攻击,就会魂飞魄散。 温如莹将其用自己的神识细细包裹。 她默默下定决心:要好生护着梅师弟,保他日后醒来…… 这会是一段漫长光景,兴许要耗费百年光阴。 温如莹自知实力不济,兴许要折在路上。 但在经历了宋宅一事后,能遇到楚仙师,已经是莫大转机。 温如莹盈盈拜下。 拜到一半,有青藤托住她。 温如莹不解其意。 楚慎行道:“往后,你便是梅如故。” 温如莹眨一眨眼睛。 她面容娇美,是容色动人的女郎,可梅师弟却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清朗俊俏的郎君。 温如莹站直身子,以郎君之礼拜谢。 她开口,入耳是一道自己很熟悉的净澈嗓音,称:“来日相见,定要报答楚仙师恩情。” 话说出来,温如莹先怔住,心中几番起伏,总想到梅师弟的话,对她说:“师姐,莫怕。” 可明明是她在害他。 她有什么怕? 温如莹心中酸楚,楚慎行则略一点头,说:“你在林中多待一段时日,调整好后,再出山见人。至于这个,”他侧头,看温如莹肉身,在失去神魂依托之后,那成为一块死气沉沉的腐肉,“你还要吗?” 温如莹自不敢要。 万一被人察觉,那在旁人眼中,就是“梅如故藏了师姐尸身”。这等有损梅师弟名节的事,温如莹极力避免。 “哦,”楚慎行看她反应,就明白过来,“那就和棺材一起烧了吧。” 温如莹怔了片刻,轻轻应一声。 她看灵火燃起。被暴晒过的棺材不再聚拢阴气,灵火是寻常颜色。等火焰熄灭,一阵风吹来,刮走了残余灰烬。 一切烟消云散,自己再无退路,只能前行。 温如莹以为自己会有许多思绪,可此时此刻,她心中竟再无忧愁,只剩坚定。 何为道? 她此前豫于师门经典,豫于师尊之言。道是逍遥仙途,是无尽长生,是大千世界浮云种种——所有人都这样说,这也当然很好,可温如莹总觉得虚无缥缈。到这一刻,她忽而想到:也许为梅师弟找齐凝神丹的材料、再将身体归还予他,这就是我的道。 温如莹道心再度拜谢。 楚慎行只说不必。他思忖片刻,又折藤叶做了张信符,交给温如莹,“等你集齐材料,若要找我,就用这个。若去找周禄存,便直接烧了它。” 温如莹同样小心收好。 秦子游看完全场,见温如莹的身影消失在林中。他琢磨:怎么觉得这场景有些眼熟。 从温娘子那一拜,到灵火燃起,再到当下背影。 转念一想,魏远与闵月拜别时,似乎也是类似场景。 念头即起,秦子游有些许忧心。虽然亲眼看过魏中岳、魏夫人的状况,但要他说魏远不该带月娘离开,秦子游又讲不出口。 他迷茫,自然想问楚慎行。楚慎行却先一步开口,问秦子游:“感觉如何?” 秦子游看他,显然没听懂师尊话中含义。 楚慎行同样看少年,见少年清俊眉眼间蕴含一点思绪。他提醒:“铲奸除恶,扶助弱小——如何?” 秦子游听懂。 他想着离去的、在梅如故身体中的温娘子,想她前路漫漫,不知往后有有何境遇。但倘若前日夜间自己与师尊不跟上花轿,等待温娘子的,只会是接着被宋宅控制、荼毒生灵的命运,梅郎也死路一条,再无生机。 眼下,温娘子与梅郎虽仍有坎坷,但已柳暗花明。 秦子游想到此处,心情开阔,说:“自是极好。” 他话音落下,就觉得头上一重。 师尊的手压上来,揉了揉他头发。 秦子游嘴角微微抽搐,很想说,我已经将过舞勺之年,不是总角孩童。可师尊在温娘子面前冷冷淡淡,这会儿,他的手却干燥、温暖。温娘子面前的师尊,与自己面前的,似乎有很大不同…… 楚慎行揉完,放下手。 秦子游手忙脚乱,把自己被揉乱的发冠重新理好。 再抬头,楚慎行已迈步而行。 秦子游追上去,问:“师尊,接下来,咱们要去哪里?” 楚慎行说:“天地莲六十年开一次,眼下又到开花时。若想要至灵之莲,得亲自去云梦郡采。” 云梦郡在吴国。 秦子游恍然:“那接下来,我们要去吴?”师尊说了,得为爹爹做一具新身体。看刚刚师尊在温娘子面前从容模样,秦子游便知道,楚慎行在此事上驾轻就熟。 楚慎行:“再有,我要传你心法。” 至于寒鸦剑,暂时被楚慎行放在一边。 他现在的修为,即便知道要取什么材料,也无从下手。与其勉强,不如先随意找把灵剑凑合,往后再说。 秦子游听到“心法”二字,心中一喜:“是。”眨了下眼睛,想到什么,“师尊,你既是宋真人弟子,”停一停,看楚慎行反应,见他并未露出不悦,才继续说下去,“……那你的心法,岂不亦是归元宗所授?” 楚慎行承认:“然也。” 秦子游心里有些疙瘩,喃喃说:“如此。” 楚慎行微微笑了下,说:“子游,你可知《归元心法》从何而来?” 秦子游打起精神,回答:“万年前,逍遥老祖于鸿蒙中得见天道规则,领悟甚多,《归元心法》便是其一。而后,逍遥老祖创立归元宗,欲传道于天下人,以‘桃李之道’得证本心。为此,老祖又将原先的心法简化,这才是当下归元宗所传。” “哪来这么多故事。”楚慎行笑道,“桃李之道?简化?嗯,说得还挺好听。” 秦子游眨巴两下眼睛。他好像天然看起来无辜,这会儿弱了气势,问:“师尊,这里面哪里不对?” 楚慎行便从头说起:“逍遥老祖出生的年月,鸿蒙已开,天地初现,碧元大陆已经是玄级世界……” 自楚国山岭往云梦郡,期间翻过重重山,见了种种灵兽,转眼月余。 而这期间,平昌城里,秦宅之内,迎来一个奇怪的客人。 那客人面容斯文温润,入平昌城那天,恰好下了雨。客人举着一把伞,于雨中行走,衣袂如雪,不染尘埃。 他彬彬有礼,问秦宅管家,自己欲拜会秦老爷,可否通报则个。 管家抬了抬眼皮,见客人风姿不俗,微微犹豫,回答:“我们老爷不在城中。” “哦?”宋安眨眼,尾音轻轻扬起,温柔平和,问:“那秦老爷当下身在何处?” 管家踟蹰,说:“我亦不知。老爷走时,只说要外出散心,归期不定。” 宋安闻言,眼睛微微眯起。 他沉吟片刻,道了声谢,又消失在街后。 管家看他背影,感慨,这般风姿如玉的客人,在平昌城,可实在少见。也不知老爷是从何处结交此人,此前倒未曾听闻。 秦宅的管家,是秦老爷在平昌城久住后方雇来。两边说白了,只是银钱交易。管家平日负责待人接客,却不会经手秦老爷手上的生意。他只用料理内宅事,在没有夫人在的秦宅,打理好老爷和少爷的生活。 而今少爷远去仙宗,老爷亦不知归期。管家原本只是偶尔来看看、敲打一下下人,莫要让宅子积灰。可偶然见到这样一位客人,倒是意外之喜。 他捋一捋胡子,同样撑起伞,离开秦宅,回家喝酒自在去也。 而在管家离开后,一道影子,悄无声息踏入秦宅。 宋安腰上挂着一张隐匿符,四处打量。 他向系统确认:“秦峰真的再无亲人在世?” “是,”系统回答,“宿主无法采用寻踪阵。” 宋安冷笑一声,“倒是又让他跑到我前面。” 第31章 拐点 宋安心情实在糟糕。 剧情未知变动, 系统倒是终于等来了所谓“总部”的指示, 但有和没有一样, 只说另有一股力量进入本方世界, 抢在宋安之前接触了主角。 这是宋安已经猜到的事。他想要更多信息, 至少知道对方身份、来历。 对此,“总部”给出的答案却很模糊,简单平白的一句:那股力量被天道遮掩, 暂时无法查明。 宋安听到这句话时,问系统:“什么意思?” 系统:“检测……检测……可能是对方的系统更级别更高,所以拦截了检索。注意, 这种情况在高级世界里经常出现,系统在带上一任宿主时出现过十六名任务者同时进入一个世界里的情况。如果目标不矛盾的话, 可以合作。” 宋安皱眉。 这是他第一次明确听系统提到“上一任宿主”的任务。此前, 宋安只模模糊糊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存在。但仔细想来, 对方为什么离开系统?而今是生是死? 宋安避免去思考这些。 无数次穿越里,宋安开始觉得,既然无法反抗既定命运,那也不必自寻烦恼。 不同世界有不同风景, 攻略对象从寻常凡人到吸血鬼、人鱼……他们起先仰慕宋安,后来怨恨宋安, 再往后,所有情绪又都化作浓烈炽热的爱意。 见过万千世界之后, 宋安心境开阔平静许多。他不再心动, 而是简简单单地完成目标、享受“成功”。 可当下, 他第一次折戟。 迟迟找不到主角,几次动作都被人夺去先机。这一切,透露给宋安一个糟糕的信号:随着时间推移,另一个攻略者在主角心中的地位会越来越重,到时候,自己再想完成任务,只会难上加难。更有甚者,他可能会被困在这个修□□中,无法离开。 这会儿再无旁人在,宋安神色微沉,脸上不再带笑。 他身形一晃,进了秦老爷书房,神识铺开,扫过屋内各处,发现一个暗格。 暗格所在之处甚为隐秘,多重机关环环相扣,甚至有一个简易版隐匿阵覆在其上。 如果宋安不是元婴真人,只是寻常小贼,恐怕根本无从发觉。 他略一思忖,想到,这大约是秦老爷平日里放账本、乃至其他隐秘物件的地方。 可这会儿,里面空空如也。 哪怕原先已有预料,可此刻,亲眼看到秦老爷是有备而走的证据,还是让宋安面上浮出一点薄薄愠色。 系统建议:“宿主可以去找找秦老爷手下的商号掌柜,他们兴许还和秦峰有联络。” 宋安扯了扯唇角,“你还真当这些剧情角色是傻子?”系统能想到的,秦峰就想不到? 系统闭嘴,宋安倒是考虑片刻,吩咐:“检索最近十年内的重要剧情。” 系统:“按照原本轨迹,主角在八十年后方才第一次下山。这八十年中,不会有什么重要剧情。” 宋安轻轻“啧”了声,侧头看窗外细雨。他转变方向,更清晰地要求:“检索八十年中的所有剧情拐点,以及与主角日后经历有关的源头事件。” 既然不能通过“人”来找秦子游,那宋安只好曲线救国。 既然是主角,就意味着天道气运倾注于秦子游。往后百千年,碧元大陆上所有要紧事,都会与秦子游有关。秘境出现,拿到最珍异天材地宝的是他;神兵降世,能唤醒器灵、与之惺惺相惜的是他;魔修出现,能够直捣黄龙的,照旧是他。 女郎倾心,郎君追随。灵植因他而提前出世,妖兽伏倒在他面前接受驱使。 整个碧元大陆,都是秦子游大展拳脚的舞台。他年少成名,此后威震四方,成为这万年中唯一一个渡劫飞升的老祖。他与魔族相斗,号令所有正道修士。在故事结局,秦子游如当年的逍遥老祖一样,打开了碧元大陆通往大千世界的通道。 “滴,”系统提示,“楚国还有两百年国祚,但白天权因闵月所求,改书了楚国国运,强令历代楚王昏庸无能。五十年后,飞霜会自楚国民间兴起,传承千年,酿成一千二百年后的郢都之祸。” 宋安:“……”系统说的的确是个重要剧情,主角在那场动乱中死了六个小弟,还有一个戏份很重的红颜知己,然而,“这个没用,闵月应该不会再和白天权有牵连。” 虽然赵开阳咬死白天权趁人之危,但依宋安来看,闵月失踪、魏远远走,恐怕都和另一个任务者有关。 系统继续检索,很快道:“郢都之外,有一座巴阳山。七十年后,其间厉鬼作祟,屠戮千余修士。楚帝报予归元宗,有弟子下山除妖,却反被女鬼采阳补阴、敲骨吸髓。直到赵开阳亲传弟子路鹤轩出手,终于将女鬼斩杀。然而路鹤轩漏了女鬼以阴气炼化的一尊傀儡,八百年后,傀儡卷土重来,携鬼尸大军,屠了楚国六座城。” 至于傀儡的结局,当然是被主角所杀,成为秦子游声名鹊起的垫脚石之一。 宋安沉吟:“路鹤轩?那小子,不被赵开阳活吃了就算他命好,怎么可能当上亲传弟子。这里面也有变故,还有其他的吗?也别总是几十年以后,最好在最近。” 系统花了点时间,继续:“一个月后,云梦花会,儒风寺守着的天地莲陆续开花。” 天地莲是做洗髓丹最重要的一味材料,每六十年开一次。花池在云梦湖,云梦湖则在云梦郡,此郡是吴国最富饶的地界。 既是灵植,便不归凡间皇帝来管。而归元宗距云梦郡甚远,不便行事。平日里,花池是由儒风寺弟子轮班看守。 早些年,每到开花时,儒风寺都会把一半儿天地莲小心翼翼摘下存好、送到归元宗。也就在近百年间,归元宗药峰顺利将天地莲移栽在宗内莲池,不再需要儒风寺上供。儒风寺开始举办花会,将开好的天地莲,连同其他奇珍异植一同拍卖,算是散修当中的盛会。 系统:“本次花会,药修程玉堂拍下一株白色天地莲。往后四十年,程玉堂细心培育,让这株天地莲发生变异。期间,程玉堂与道侣莫浪愁诞下一女程云清。往后,变异天地莲受人争夺,有人掳走程玉堂的道侣相胁。程玉堂将幼女托付给故友,而后追去南地瘴气之中。再现身时,他已经是魔修。” 宋安:“……你说的程云清,是不是我未来那个三徒弟?” “是。”系统道,“莫浪愁原本就是紫霄院传人,程玉堂和程云清都是意外。届时,程玉堂欲将程云清带走,与主角发生冲突。” 宋安若有所思。 他问:“还有吗?” 系统:“三十年后,吴宣帝启出一座秘境。那秘境只有一百岁以下的筑基修士方能进入,其中不少灵植灵兽,但也还算普通,无甚稀奇。待到三百年后,秘境关闭,不再开启,世人也慢慢忘却。直到千年后,闹出一桩大事,世人方知晓,原来秘境只是个幌子,那其实是吴国的开国太`祖在挑选身体,以备夺舍。”至于秘境关闭,则是因为老皇帝找到了合适身躯,心满意足。 就这样,系统陆陆续续又说了几件事。 宋安一一听完,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是系统直接给自己灌输日后剧情,那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些寻常小事,也能引出日后那么大的麻烦。 他思索片刻,“先去云梦花会看看吧。” 能变异的天地莲,兴许原本就有特殊之处。如果主角去了,那可能这株天地莲就不会落入程玉堂之手。这么一来,自己的三徒弟没影,主角日后的劲敌也少了一个……不知是好是坏。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主角压根没兴趣参加天地莲拍卖。一个尚未入道的剑修,更应该做的,是去找玄星石、打制新灵剑。 这之中,还要看另一个任务者如何选择。 宋安想到这里,眸色一沉。 他一挥袖子,身影消失在秦宅之中。 接下来半个月,宋安一日千里,往南行去。 差不多同时,楚慎行与秦子游走出重重山岭。 秦子游心法刚刚入门,离御剑而行尚有八千里距离。楚慎行倒是能带他一起,可这样一来,消耗灵气太多。尤其是在远离群山、进入吴地之后,满目水流,什么时候灵气断了,他就要和子游一起跌进水里。 所以楚慎行选择租船,走水路。 云梦六十年一度的盛会,引得船家感慨颇多。秦子游与船家挑个话头,船家就抖出一串往事:上次花会时,他还没出生呢!但他爷爷有缘见了花会盛况,老人家这辈子,也就那段时日,见了如此多修士。 因楚慎行低调,秦子游更是会撸起袖子亲自煮鱼汤的主儿,所以船家没把这师徒二人与“修士”挂钩,只当他们是来增长眼界的江湖侠客。 秦子游问:“那些修士,都是什么修为?” “这我可不知了。”船家笑呵呵地划桨,“都是仙人,要如何分个高低出来?” 秦子游托着下巴,发呆,畅想,神往。 第32章 河神 吴国与楚不同。 楚有三十六城, 城池在山岭间星罗棋布。 当年楚国初建, 文臣武将皆有封地。往后百年传承, 城主之位父传子、子传孙。到现在, 虽然仍是闵家天下, 但秦子游由平昌城至郢都一路, 途经十数城,已经隐隐察觉,几位城主野心勃勃。 他与孙胖、张兴昌二人曾聊起此事,三人抱有一样态度:百年前, 初得分封的城主们忠于楚帝。可到现在,从父辈手中接过位子的城主们只忠于自己。 这会是个祸患。 相比之下,吴国却有九郡。 郡下设府, 府下设县, 三级官员都由吴帝任命。又有国都姑苏, 独立于九郡之外。 楚慎行与秦子游要去的云梦,在吴地正中,与姑苏比邻,繁华富庶。 船行于水上, 欸乃声中,夹杂着秦子游与船家的话音。 两人相谈甚欢, 船游于绿水。 虽已入吴,要去云梦, 还要穿过北面的兰曲郡和奉阳郡。 他们正行在嘉陵江上。嘉陵江自楚国境内发源, 由北向南流淌, 汇入黔江,又由黔江入海。 楚慎行坐在舱中,面前摆一张宣纸,蘸墨而书。 他盘算起自己记得哪些阵符,准备在秦子游修习心法的同时,理出个章程,把自己从归元宗学来的、在外瞎捉摸出来的东西分门别类,好给徒弟传授。 阵法即是修士对天地规则的粗略模仿。楚慎行在思过崖下领悟这点,此后再看四方,都带了另一重眼光。 山野水上,灵气运转,无一处是阵,可又无一不是阵。 他很快写满一张纸。 最简单的明光阵,往后愈难。其中又有他答应教给秦子游的回踪阵,只是少年尚未打牢基础,还要循序渐进。 楚慎行举起宣纸。墨色未干,带着点松烟味。 他视线在一个个阵名上扫过,回忆过往种种。哪门阵法是宋安所授,哪门是自己与白皎、程云清一同琢磨。他相信秦子游可以学会上面所有东西,毕竟那同样是自己。可两人之间,又有一点不同:秦子游太年轻,少些阅历。 少年不曾经历思过崖下的苦痛,便也没有天光由远及近时的顿悟。 想到这里,楚慎行侧头,透过舱口,去看船头。 秦子游一身苍青色短衫,腰间一把长剑,头发挽起成冠。十五岁…… 楚慎行的手微微一顿,记起什么。 眼看要到九月,再过些日子,就是秦子游生辰。 这同样是楚慎行生辰。可归元宗里的日子太漫长,长到“生辰”二字失去意义。楚慎行最后一次记挂这字眼,是在听闻秦老爷去世消息的时候。他去后山,与灵猴打了一架,抢来一坛猴儿酿,坐在崖上,看了许久月色。 他的父亲去世了,他依然很年轻。往后,不会再有人记挂他又长了一岁。 楚慎行心情淡了些,放下宣纸。 灵火燃起,未触及桌面。幽幽火光中,宣纸化作尘灰,飘出窗格,落入水中。 在这一刻,船忽而一震。 楚慎行讶然。 他确信刚刚飘走的只是普通纸灰,不会影响此地灵气分布。 既如此,又是什么影响到船只? 他神识下沉,落入水中。同时,船舱外传来秦子游的声音。 少年嗓音清亮,带着点惊诧,喊:“师尊,那是——” 楚慎行已经“看”到。 一条巨大的鱼,正从船下游过。那鱼身长足有百丈,身体宽阔,引得江水上涨。 日光落在水面上,照出巨鱼一身玄沉如墨的鳞片。灿灿光线下,鳞片上隐隐流转金光。 似乎是察觉到了来自人类修士的神识试探,鱼身忽而上浮,竟生生将船只托出水面一刻。而后巨鱼再度沉下,尾巴摇摆,带起一阵浪涛。 船身坠落,在水面上剧烈震荡。 方才还在与秦子游谈天说地的船家在此刻跪在船头,瑟瑟发抖,口中喃喃说着什么。 他声音虽低,可还是被秦子游的神识捕捉。 “河神大人在上,我等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您老驾临于此。如有冲撞,河神大人勿要计较。待小老儿做完这趟生意,定以猪羊沉江,叩谢河神大人饶命之恩……啊!” 他说到一半儿,船身复震。船家身体一歪,身体向旁侧滑去,眼见要落入水中。 船体颠簸,秦子游艰难稳住身形。又见船家要落水,他欲将人抓住,身体往前。这一下,失去重心,差点连带着跌进水里。 意识到这点时,秦子游心中“咯噔”一下。眼前是盈盈绿水,是水下巨鱼。他拼尽全力,捉住船家袖子—— 而后,有什么东西勾住秦子游的腰,将他从水面上拖了回去。 秦子游没有回头,但他心中仍然一定,惊喜唤道:“师尊!” 短短时间内,数条青藤从楚慎行袖中涌出、盘于船上。 在青藤的支撑下,船身浮于水上三尺,船家晕头晕脑,起身四顾,不知发生何事。但见周遭青藤,又见日影剑出鞘、剑尖对准水下巨鱼。船家终于后知后觉,自己这单生意,是载了两位仙人。 仙人要杀河神?! 意识到这点后,船家猛然扑上去,拉住楚慎行的袖子。数日相处,他已经看出,师徒二人之间,完全是当师父的做主。 船家劝道:“仙师,万万不可!河神若被伤到,周遭府县都要遭殃啊!” 楚慎行:“……” 他垂眼,看着船家抓在自己袖口的手。 船家终日操劳,风吹日晒,皮肤黝黑,连手指上都带着皱纹,指甲里也藏了污垢。 认真说来,这似乎是楚慎行重回八百年前后,第一次有人离他这么近。就连秦子游,也只是被他揉了几把脑袋。 楚慎行淡淡道:“松手。” 船家身体一颤,往后退去,更加惶恐。河神得罪不起,可仙师似乎更加危险。爷爷流传下来的话里,说了仙师风姿湛然,也说到,在仙人眼中,他们这样的凡俗之人不过蝼蚁。 接连惹怒河神与仙师,船家心生绝望,只觉得自己恐怕要折在此趟。 这时候,秦子游正在船头看鱼。少年腰间,剑鞘空空,日影剑悬于水面之上。 遇到事儿了,日影剑就不归他管。秦子游已经习惯这点,并不意外。 他大方地“借”出爱剑,自己仔细打量水下,又试着用神识去探。这占据了秦子游绝大多数精力,以至于少年没有察觉到背后动静。 他用神识,已经比一个月前要娴熟很多,不再完全不受控制。 少年屏息,慢慢地,神识覆上巨鱼身体。鳞片冰凉而滑腻,这两样感觉混合在一处,涌入秦子游识海。他身体跟着发冷、颤抖。 思绪好像被剥夺。明明身在船上,却又像坠入水中。水涌入鼻腔,带来一阵闷塞的窒息感。秦子游恍然张嘴,想要呼吸。然而这样一来,水流连嘴巴都侵占—— “唔!” 少年猛然喘气。 楚慎行一时不察,秦子游就着道。他有点哭笑不得,收回刚刚在秦子游肩上拍了一把的手,不动声色地捋了捋袖口,说:“勿要再探了,这是个五阶妖兽。” 说着,一顿,侧头看船家,认认真真分辩:“真的不是河神。” 船家身体瑟缩,恐惧地看楚慎行。 楚慎行无奈,低声对秦子游道:“子游,我看你与船家关系不错。等解决完这鱼,你得帮我劝劝他,他像是被我吓到了。” 秦子游刚从窒息中醒来,这会儿还在调整呼吸。他低低喘着气,花了点时间明白楚慎行的话。而后眨眨眼睛,看楚慎行。 少年眼神清亮,里面写满了对楚慎行的依赖、信任,同时还有:师尊又做了什么,才把人家吓到? 这一点狐疑。 楚慎行深感冤枉。他一本正经:“子游莫要这样看我,我什么都没做。” 秦子游撇撇嘴,显然不信。 楚慎行见他这样,略觉手痒。若不是有敌当前,定要把徒儿的头发揉到乱七八糟。 似乎是察觉到剑尖中蕴藏的威胁,巨鱼潜入江底泥沙。 楚慎行捏了捏手,指尖滑过掌心。他心不在焉,对秦子游介绍:“这鱼名唤‘金轮’,平日里,就是普普通通的小鱼儿,不过一尺长。可每百年,就要变作这样一次。若在这会儿捉住杀了,一身肉柴且硬,水腥气重,无从下口。但鱼鳞、鱼皮皆有妙用,鱼血也能拿来炼丹,可以遏制阳火。若有身中火毒之人,每日服用一两,接连七七四十九日,火毒便能拔除。” 秦子游一如既往地悉心听、仔细记。 日影剑沉入水中。 在水流里,日影剑似乎没有寻常那样锋利,不带剑风。楚慎行操控长剑,去江底寻鱼。 船家原先庆幸,觉得仙师和河神好歹没有生死冲突。河神避开仙师,如此甚好。 可接着,听楚慎行说完一番话,船家几乎晕倒。 他忐忑不安,不知要向谁祈求。那可是河神啊!千百年来,水上讨生活的人们之间口口相传,既见河神,便要下摆叩首。若河神心情好,便能讨得一条生路。可若河神发怒,便是千里缟素。 泥沙之于巨鱼,恰似掩耳之于盗铃人。 楚慎行神识随日影剑一起往下,与秦子游不同,他毕竟有过金丹修为,识海稳固,非寻常妖兽能侵入,并不惧于巨鱼的把戏。 然而—— 巨鱼过于庞大。 与之相比,日影剑仿若牛毛细针。 第33章 染江 水面平静, 略有微波。 嘉陵江是由楚进吴、由北南下的交通要道。这一路往云梦去, 周遭皆有其他船只。因秦子游时常与船家在外闲聊——这只见过山海, 未有过坐船游江经历的少年, 极力想将江畔景色尽收眼底——少年俊俏,还曾被隔壁船上的妇人调笑几句, 又送他一碗自家下人在船上做的糖蒸酥酪。 这是秦子游先前未有过的境遇。 少年虽性格开朗,但面对从另一条船上递来的瓷碗,仍旧有些无措。对面的妇人见他耳尖发红, 又是一阵笑, 宽慰他:“小郎君莫怕。我见你,倒是与我家大郎一般岁数。可大郎初春就启程, 去了姑苏, 想拜进归元宗,也不知而今如何。”说着,脸上带一点愁色。 秦子游这才接了酥酪。妇人看他,眼神温柔慈爱,的确像是在看自家孩子。 酥酪鲜甜, 白如饧, 沃若雪。秦子游吃完一碗,认认真真道谢。妇人又问他一些话,秦子游捡能回答的说了:自己拜了师父, 正在外游历呢! 看着少年眉宇间的飒然, 妇人掩唇而笑。 而后, 两条船分开。那是个傍晚, 师尊总宅在船舱里,对外面的一切兴致缺缺,宁愿闭着眼睛打盹。而秦子游立在船头,看着辽阔江面上渐远去的船只。夕阳映在江上,晚霞浓若锦缎,落入水中。一时之间,竟分不清这锦缎是从何处起,到何处终。 秦子游品着酥酪的回甘,心想,这便是吴国的滋味啊。 再到现在。 面对水面,秦子游自知修为低微,不能再探巨鱼状况。师尊正与那金轮鱼斗法,自己绝不可添乱、教师尊分心。 于是他抬头,重新看向江面。 方才巨鱼翻腾的一下,带翻了不少船。这会儿,船上人多在自救。他左右四顾,早已不见那日妇人的船只。兴许已经到岸,也可能进了其他支流…… 秦子游想到什么,尽量将神识铺出。铺不满一个江面,但可以碰到最近的几处船。他默默运转《归元心法》,灵气涌动,将翻倒的船从水面推起,又将正在水中沉浮的人往船上托去。 这是个费劲功夫,少年咬牙专注。 奈何推到一半儿,水面再度剧烈震荡。这一回,却是血波翻涌。浓浓赤血,染红了半个江面。秦子游瞳孔一缩,侧头看楚慎行。 怎么回事?! 背后,俨然绝望的船家坐在舱前。他只知无力回天,想再说什么,仙人却不会听从。原先暗暗祈求河神得胜、勿要牵连这些在江面上讨生活的人。可眼见江面染血,船家心头一梗,几乎晕厥。 楚慎行留意到少年目光。 他也有点发愁:唉,最后一下没收好,阵仗弄太大了。 在秦子游看江、看船的时候,青藤涌入水中,拨开水流,一路深入。 最后,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缠上巨鱼身体。 巨鱼身宽且阔,楚慎行判断过,觉得日影剑确实不便对付。 所以与巨鱼对峙的剑,只是一个幌子。 青藤在水下繁茂滋长,藤蔓层层交缠,像是一棵倒长的树。 树冠由鱼身做支架,青藤拨开巨鱼的鳞片,刺入血肉。 金轮鱼百年修为,按说不会惧怕区区青藤。五阶妖兽,足以与金丹修士比肩。如若年岁长些,甚至可以更进一步,媲美元婴真人。 奈何巨鱼身在水下,青藤缠身。它可以制造旋涡、可以让江水将那不知好歹的修士吞噬,却不能阻挡青藤撬开鳞片,找到最脆弱的地方,刺透自己血肉。 面对缠上来的青藤,巨鱼的翻滚、挣扎尽被压制,无法逃脱。 精血被吸入藤身,血气涌入楚慎行丹田。这比那郢都荒郊客栈的修士更加滋补,楚慎行愉快地阖上眼睛,细细体味。灵气在经脉中奔腾,又汇聚于丹田,凝气成液,液满成丹…… 唔,离这一步还远。 饶是如此,楚慎行依然身心舒畅。 秦子游视线转来时,楚慎行回神。他眼皮颤动,秦子游莫名觉得,此刻的师尊,与宋宅时撩开自己盖头、笑盈盈看来的师尊有些相似。 他听师尊温和道:“子游,莫忧心。” 楚慎行知道秦子游在想什么。 水面之下,青藤在迅速生长。 占据了整处江水,将鱼血纳入叶脉。 水色昏昏,那些忙于自救的人没有留意这些。倒是秦子游,他清晰觉得,一股柔和力量覆上自己的神识。秦子游瞬间知道,这是师尊。仍旧和每一次教导自己时一样,坚定、从容,带着他,渐渐远去,将所有船一一扶正。 这之后,秦子游才有功夫,分辨水下情况。 既然师尊有空,当然是已经打完了! 秦子游向下探去。他惊讶、错愕地发现,短短时间内,青藤竟然遍布辽辽江水。如此壮阔的景象,被掩在平静水面之中。他不可思议地低声唤:“师尊,这是如何……?” 青藤滋长,需要灵气支撑。在山野之中还好,毕竟有土地作为依凭,又有天然的草木灵气来补充。但这是水上。 楚慎行在有些事上隐瞒弟子,但对于自己的状况,倒是如实告知:有足够灵气,他就是金丹真人。然而若是灵气不足,楚仙师勉强只算筑基。 楚慎行回答:“以战养战。” 以鱼血鱼肉,来滋养青藤。 秦子游听了,倒是明白。他低低“嗯”一声,没有说什么。可楚慎行见少年这般,反倒略拧眉尖。 一片藤叶无声落下,明明没有被任何物件触碰,可上面自如地勾出阵法。 隔音符成,船家听不到楚慎行与徒儿对话。 楚慎行问:“子游,你不讲话,是觉得我杀意太重否?” 他这么直白问,秦子游倒是一怔。 但既然楚慎行摆出态度,少年考虑片刻,回答:“先前在山里,我未见青藤有这般作用。” 楚慎行回答:“因山中妖兽皆实力低微,子游一个人,就能应付。” 秦子游一哂,想:也是。 这一路往南,秦子游知道,师尊的青藤是个极好用的小玩意儿。可以托人行路,也可以变成各种东西。青藤里细嫩的软枝,偶尔会在他掌心里写字。嫩芽勾上掌心,带着点细密酥麻的痒。 当然,在面对妖兽时,青藤也有妙用。一路走来,楚慎行慢慢传授他剑法,正好拿撞上来的妖兽练手。只是为“锻炼”他,青藤最多帮忙掠阵。大多时候,连这点小忙都欠奉。 这是秦子游第一次知道,原来青藤也可以有这般杀气。 相处时间愈长,少年愈发不惧楚慎行。他进一步问:“从前,我听闻魔修之事。说书人都说,魔修之所以有别于正派修士,就是因为他们要以修士血肉补足自身。” 楚慎行眨了下眼睛。 他明明比秦子游高半头,秦子游看他,还要抬头。可他这样表情,倒像是天然的无辜。看秦子游的眼神,却略带一点伤心、谴责,像是在说:子游怎么能这样想我。 秦子游:“……” 少年坚定、不为所动。 他微微无奈,想:师尊又这样了。 这点无奈,倒是把先前的凝重冲散一些。秦子游补充:“当然,我知道,师尊用的只是妖修之血。” 楚慎行看着他,戳破少年的平静,说:“人血,我也用过。” 秦子游瞳孔一缩。 楚慎行补充:“宋安先杀了那人,我看尸体倒在地上,放着也是浪费,就干脆拖来用。” 秦子游眉尖拧起,看起来十足困惑,甚至有些不知如何阐明问题。 少年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为何?” 那可是人啊! 和师尊一样,和自己一样的人修。 少年受到极大震撼。 心情无以言说。 偏偏,他身在水上,脚下已经不是故国。他是真的信任楚慎行,仍然愿意听楚慎行说。 楚慎行说:“我未为一己私欲杀人,故与魔修不同。” 秦子游承认:“是。” 楚慎行说:“修士血肉于我,恰似灵草、妖兽于我,不过一捧灵气,无甚不同。” 秦子游眉尖还是拧着,慢慢说:“如此……” 好像也对。 但少年仍旧觉得说不出的怪异。 楚慎行看他,片刻后笑一笑,说:“子游,你不喜我这样做,是不是?” 秦子游深呼吸。 他说:“师尊,或许你是对的。但,”少年坦然,“我的确不太接受。” “好。”楚慎行温柔说,“你不喜,我便不会做。” 这话比先前所有,都出乎秦子游意料。 在少年诧异目光中,楚慎行说:“我看那死掉的修士,觉得他一如一株无主的灵草,这是实话。但子游,你是我徒弟,是与我最亲近的人。你可以告诉我,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们是师徒,但这只是合作关系,你与我平等——对了,只有那一次,我用了修士血肉,这是实话,你要信我。” 秦子游听得晕眩。 他花了片刻时间,理顺其中逻辑,问:“师尊,你的意思是不是:如果我对你有所要求,那你也一样可以要求我?” 楚慎行失笑,回答:“对。” 秦子游叹气:“我就知道。” 第34章 劝船家 少年陷入长长静思。 他很矛盾。一方面, 秦子游心里清楚,楚慎行这会儿的温和态度, 只是一重表象。 他总是楚慎行的徒弟。 楚慎行给他的选择, 听起来好听,但仍然是在现有的框子里打转。秦子游暗暗警醒,自己要真信了,感激涕零, 无以言表……这就是十足蠢货。楚慎行自己都毫不掩饰地阐明“利用”,自己又何必披心相付? 可另一方面, 若把楚慎行的目的撇开,单看言行。他对秦子游的每一处好, 少年也都铭记于心。 他看楚慎行,心想:怎么会有这么复杂的人。 楚慎行没有看他。 他给少年时间。水面之下, 青藤上浮, 尽数被楚慎行收回袖中——秦子游看不到,这些藤蔓,最终, 都成了楚慎行身体的一部分。 而楚慎行漫不经心,看一眼水面上自己的倒影。 水中仙人玉树临风, 飘逸若神。旁人看了, 恐怕全然想不到, 楚慎行一身骨血, 只是普普通通的藤。 日影剑出水, 重新入鞘, 打湿少年衣衫。 方才的震荡,是金轮鱼最后的挣扎。此刻,方才长在江水最深处的藤蔓亦浮上水面,带着一串鳞片。从鱼身上拔下之后,这些鳞片又恢复成原本大小,不足指甲盖大。可对着日光看,楚慎行细细数,一轮、两轮……一共六轮金光,这是条六百岁的大鱼。 这之后,青藤还带来一张完整的鱼皮。 等鱼皮入手,楚慎行在上面捏一捏。湿漉漉的,却没有金轮鱼的腥味,只略带一些水汽。他兴致一起,转头对秦子游说:“可以给你做一个护心甲。” 剑修之穷,就体现在这里。 看到什么好东西,第一反应都是:这可以拿来炼灵器否? 买是不可能的,毕竟没钱。 秦子游一怔,抬头看。 他叫楚慎行:“师尊。” 楚慎行微微笑了下:“怎么?” 秦子游直言不讳:“我不明白。” 楚慎行挑眉,“你不明白的事太多了,但不必事事都求一个答案。” 秦子游叹气,“你对我很好。” 楚慎行看他白莹莹、嫩生生的脸颊,想:那当然,你就是我。 他教导秦子游、送灵器给秦子游,某种程度上,是对过往自己的补偿。 这话说来颇好笑。楚慎行大多时候,是觉得秦子游就是自己。只是更年轻,更不懂事,没见过世间险恶,不知道人心叵测。 但偶尔,他也会觉得,秦子游没有遇见宋安,他会成长成一个截然不同的人,不再是自己。 秦子游:“——好,你日后可以要求我做一件与‘你再不以人修骨血喂青藤’相等的事。再有,你对我有多好,我都会记得,也会一样对你。” 楚慎行听着,很想笑。 觉得少年天真,看起来倒是个潇洒少侠,可对这种事,还是很一板一眼,认真正经。 不过他没有笑。 自己的“天真”,被宋安辜负。楚慎行不想辜负秦子游。 他看秦子游的眼睛。日光下,像是小鹿一样,明亮而清澈的眼睛。楚慎行心有所感,将鱼皮、鱼鳞都收入芥子袋中。他吩咐:“子游,过来。” 秦子游不明所以,上前。 楚慎行揉他头发。 秦子游先是一怔,然后一脸纠结。 觉得师尊的手又滑下来,滑到自己脸颊上,轻轻捏一下。 秦子游不言不语。 他努力做出严肃的样子。过往事实证明,自己越有反应,师尊就会越来劲。要让他败兴而归,就得面无表情。 可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绷着脸,对楚慎行来说,也是另一重有趣。 等揉够了,楚慎行才说:“好,那我们就这样说定。” 秦子游的嘴角飞快一勾,又重新压下去。 少年坚定不移。 楚慎行更想笑了。若不是他刚刚吞了一整条金轮鱼,需要点时间消化妖兽精血带来的修为增进,他更愿意把时间耗在船头,与秦子游闲闲打发。 但正事要紧。 楚慎行最后说:“你劝一劝船家。” 他视线偏转,看着少年身后的凡人。 楚慎行手搭在少年肩上,告诉他:“让他切莫忧心。” 秦子游心想:原来师尊也会这样无奈。 他答应:“好,我尽力……唔。” 少年话音未落,觉得师尊的手在自己鼻梁刮了下,带着点笑音,说:“光是尽力?小滑头。” 说完这句,楚慎行放下手,将手背在身后,一派仙人气度,往船舱去。 藤叶做成的隔音符在他身后浮起、被灵火烧毁。秦子游揉一揉自己的脸颊,觉得鼻梁被师尊刮过的地方带着点残余的痒意。他觉得自己不是小孩儿了,可师尊又总把他当孩童看。但转念一想,师尊八百多岁,与他相比,自己可不就是孩童。 秦子游定了定心神,去与船家讲话。 船家麻木、怔然地看着他。 他们的船飘在江面,顺江而下。没有人划桨,倒是仍然前行,只是速度慢了一些。秦子游心里算着路程、算着时间。云梦花会会持续一段时候,离开始尚有半个月。虽然不必一定第一天就到,但也不能耽搁太久。 秦子游苦口婆心地劝,劝到口干舌燥,船家终于答应,继续划船。 这会儿又到晚间。 晚霞色彩浓烈,落在江上。 秦子游想了片刻,说:“文叔,你先莫忙。先前折腾许久,你定腹中饥饿。这样,我先抓条鱼来,你煮好,我们一同吃了。天色已晚,吃完便歇下吧,明日再划船。” 船家目色沉沉,看着这少年。 秦子游已经做好盘算。他起身,“哎哟”一声,觉得腿脚麻痹。一边揉腿,一边去了船舷处。低头看江水,水下有游鱼。这些凡鱼驽且钝,少年轻松捞起最肥美的一条。 他将鱼递给船家。 船家接了,沉默地去一边处理。 秦子游看他背影,有点忧心。虽然说了八百遍,那的确是妖兽,不是“河神”——再说了,这可是在江上!和“河神”有什么干系?可文叔总是不信。 少年叹口气,进入舱中,看师尊正在打坐。 秦子游想了想,盘腿在一边坐下,与师尊面对面。 他又坐没坐相,手肘撑在膝盖上,托着下巴,肩膀微微往下塌,好在看起来还是清俊少年,歪着头,打量楚慎行眉眼。 世人皆爱好颜色,想象起仙人身姿,也要平白夸一句“皎如玉树临风前”。 秦子游曾就这个问题问过楚慎行。 赵真人器宇轩昂,宋真人温润如玉。不论他们性情如何,至少外貌上,是一等一的好看。归元宗的仙人皆是如此吗? 楚慎行听了这话,先笑。秦子游被他笑到郁结,觉得自己问了个傻问题。楚慎行笑够了,才问:“子游,你可知,三年一次科举,皇帝如何选探花?” 秦子游:“……不知。” 楚慎行摇摇头,有意拉长语调叹气。叹得少年眼角抽抽了,再告诉他:“选模样最好的那个。” 秦子游轻轻“啊”一声,表示:出乎意料。 但师尊这样说,他便明白。原来仙师也免不了俗气,要入归元宗,不止需要天分,也需要一张俊俏面孔。 到当下,面对楚慎行,秦子游默默想:不论如何,师尊真好看。 想到这里,秦子游侧头,看舱口挂着的一面铜镜。 黄铜贵重,一般人家用不起。秦子游先前与父亲去盖阳城,见过许多贫困渔家,也上过他们的船,他从未在上面见到铜镜。但师尊和他讲过,这铜镜并非为了正衣冠而挂,更像是一种粗劣的、祈求神灵庇佑的阵法。 铜镜依稀照出少年眉眼。 秦子游自我欣赏片刻,心情由阴转晴。文叔如何,得看他自己。师尊如何,也并非自己能决定。命运如海潮,自己不过一叶扁舟,顺流而行。与其用那些无谓的事折磨自己,不如像现在这样,看看周遭。 虽然师尊好看,但我也不差! 等我长大些,定然是比师尊要俊美许多的郎君。遇见小娘子,也要朝我投花。 他想了片刻,嗅到外面传来的鱼香。楚慎行不缺灵石,秦子游也不缺银两。上船前,楚慎行甚至大方地送了个芥子袋给船家,要他买米买面,鸡鸭牛羊……总归,船上能吃的、船家会做的,都一起采买而来。 秦子游细细嗅着,觉得里面应该还加了羊肉,再多一把米,就是极诱人的鲜粥。他默默咽口水,觉得时间来得及,便先闭眼,准备同样运转一轮灵气周天。等醒来,恰好粥也煮熟。 而船舱外。 船家透过窗格,看着舱内打坐的两人。他小心地、屏息静气地,去留意那对师徒的眼睛。 他们双目紧闭。 船家战战兢兢,又痛恨无比,想:他们杀了河神!他们要害死江边所有百姓! 大父所言不错,于这些仙人来说,凡人果真不过蝼蚁! 就连那少年,也空长了一张无辜皮囊,口口声声说河神是妖兽。 他们怎能这般污蔑? 船家搅着瓮里的粥。 他脸上写满愁苦、悲痛,以及一丝决然。 船家想到这里,颤巍巍地,掏出仙师先前信手抛给自己的芥子袋。 他从中拿出一个纸包,又将纸包打开,将里面的白色粉末下入瓮中。 第35章 粥 纸包里装着耗儿药。 这药是船家自己买来。当日他受仙师所托, 去岸上采买,顺道也给自家置办了些物件。 但那会儿, 船家没想到, 自己恐怕再也没有回家的那天。 他坚定地相信,河神肉身不在,只怕会更迁怒与江畔百姓。到那时候,两岸缟素, 天下大乱。自己先一步毒杀那仙师的弟子,算是将功补过。河神的愤怒, 只有血债血偿,方能平息。 等少年运转过灵气周天,欢欢喜喜地起身,去舱外看粥时, 粥水被煮到粘稠,米粒混合着鱼碎。 秦子游坐在瓮边, 嗅着瓮中传来的鲜香,食指大动。 他视线随着木勺,在粥里搅动、搅动……因盯着粥水, 少年的眼睛也跟着打转。 秦子游满心期待,清清脆脆, 问:“文叔, 这米、这鱼定然熟了, 那羊肉熟透了否?” 他背后有一片江水、满天星斗。 船家看他, 心里已经计较出这少年待会儿七窍流血、暴毙而亡的模样。至于舱中仙师, 细细想来,自己的确从未见他动箸。也是先前痴傻,一个能随手拿出芥子袋的人,怎会是寻常江湖客。 他嗓音沙哑,回答:“要熟了,你且等等。” 秦子游“唔”一声,看船家面容,似乎没有先前的浓浓愁色,所有心绪都淡下。 他心想:文叔也该想通了吧?唉,那哪里是河神啊! 少年又等了一盏茶功夫。期间船侧经过几条其他船只,因鲜粥飘香,还有人喊:“小郎君!你这是在煮什么?” 秦子游快活地、大方地回答:“煮粥呀!有鱼有羊,不必再加什么。” 这时候,文叔终于开始舀粥。 秦子游看着瓮、看着碗,盘算:我一半,文叔一半。 肚子“咕噜噜”地叫。船家递碗过来,碗边滚烫,秦子游撑起一点护体灵气,免捱这份痛。而后捧着碗,正要大快朵颐—— 不知何处飞来什么物件,打落了粥碗。 “砰”一声,秦子游愣在原处。 粥碗滚在船上,秦子游眨眼,迷茫、困惑。他的粥,好好一碗粥,怎么没了? 少年慢慢转头。 他循着那物件飞来的方向,看到另一条船。 船头站着一个白衣郎君。 秦子游大怒:“你做什么,为什么要打翻我的粥!” 他眉毛竖起,想做出凶恶模样。奈何年纪太轻,即便生气,都没太多威力。 白衣郎君淡淡看来,视线落在秦子游背后的船家身上。 船家心中有鬼,知道自己的谋算败露。他心一横,一言不发,直接将手边滚烫的粥灌入喉中,欲自我了断。 杀不了这少年,至少以自己一身朽骨来祭河神! 秦子游被这发展弄得更懵。 他眉毛一点点拧起,揣度事情走向。文叔为何如此?这碗粥…… 少年眼睁睁看着,白花花的、带着羊肉碎块的鲜粥,又从船家口中原样滚出。 船家手扼住自己喉咙,想要吞咽,却阻止不了粥水呕出。他喉中发出“嗬嗬”声响,眼睛翻白,骇人至极。 秦子游不自觉地后退两步,惊愕:“这是——” 话音未落,他背后传来一道嗓音。 楚慎行从船舱中出来,遥遥对隔壁船上的白衣郎君拱手,口中道:“多谢道友出手相助。” 秦子游心中微喜,唤道:“师尊!” 原来船家此刻动静,是楚慎行所为。 听了楚慎行的话,白衣郎君同样拱手,笑道:“无妨。”停顿一下,像是不解,“我见这小郎君与船家相谈甚欢,船家也不似要谋财害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楚慎行长叹。 先前,他神游太虚,并未留意外界动静。可在这之余,还是分出一丝神识,落在秦子游身上。 整整一个下午,秦子游的郁闷、无奈,全部被楚慎行留意到。但他仅仅觉得有趣,并未因之挂怀。 直到刚刚,少年的欣悦挤满楚慎行分出的神识。楚慎行甚至考虑,是否干脆醒来,也去分一碗粥。就在这会儿,少年骤然发怒。 这让楚慎行睁眼。 比起忧心,楚慎行还是好奇更多。 子游会为什么生气? 为这个,神识铺开,楚慎行“看”到外间情境。 两条并行的船,打翻在船板的粥…… 楚慎行眼皮一跳,身形微晃,便到了舱外。 便有他与白衣郎君对话的一幕。 听了对方的问题,楚慎行叹过,瞥一眼秦子游,“子游,你来说。” 秦子游轻轻“啊”一声。 他正在想:师尊这态度——莫非,文叔是要害我?粥里被下了东西? 怎会如此? 怎能如此! ……因为“河神”吗? 这猜测荒谬、可笑,却似乎是唯一的解释。 秦子游垂手立在原处,神情几番变换,再不像是两刻之前,那个欢快地告诉其他人,自己正在煮粥的少年。 但到底感激对面船上的仙师。他整理一下思绪,先诚心诚意道谢,三言两语说了白日的事,而后微微迟疑,问:“仙师是如何知道这粥水有问题?” 白衣郎君答他前面的话:“我说晌午那会儿,水波忽动,似有大动静,往后却倏忽平息,原来是你们二人在与妖兽斗法。” 而后,方回答秦子游:“不瞒道友与小郎君说,我修药道。方才嗅到粥里有一丝苦味,觉得不对,又来不及多说什么,只好先打翻碗,为你示警。” 两条船并行,讲话不便。讲到这里,那郎君干脆一跃,落在师徒二人所在船上。 他低头,用灵气裹住少许粥水,令其浮至面前。再从袖中取出一枚银针,刺入粥中。 少顷,银针抽离粥水,针面发黑。 白衣郎君看了,“多半是砒`霜。” 这是铁证,秦子游听在耳中,近乎委屈。 上船也有些时候,他与文叔朝夕相处,文叔甚至对他提过,家里的小娘子与秦子游一般大小。等这趟生意走完,拿了结好的银两,他就去为小娘子打一副首饰,好做嫁妆。 那会儿秦子游还觉得,船家这般有心,自己可以多算些银两。 可当下,为了一个子虚乌有的“河神”,文叔要杀他! 秦子游难以想象,如果不是恰好遇见这白衣郎君,对方愿意出手相救,自己这会儿会是什么情形?师尊会救他吗?师尊能救下他吗? 想到此处,秦子游心中又怕又气。 少年蓦然拔出日影剑,剑锋直指船家脖颈。 哪怕在这时候,秦子游的手依然很稳。 他看文叔,一一数:“那日上船,我给你十两银子,你去采买。” 这些钱,够寻常人家五年家用。 秦子游嗓音里带着一丝别样的冷冽。 他说:“你买来十斤牛、十斤羊、十斤鸡鸭,另有十斤米——文叔,我并非不理世故,这些东西,哪怕去了姑苏,都用不了十两。但你不说,我见你劳苦,便也不问。” 船家颤抖。 他方才一心求死,到现在,反倒是惧意涌上。 船家想要求饶。他改换想法,觉得河神即便发怒,自己早早离开江岸,大不了,北上楚国,如此一来,嘉陵江畔如何,总牵连不到自己。 可脖子上架着剑,稍微一动,就带来一阵刺痛。船家只得口中哀求:“小老儿知错了,万望少侠饶命啊!” 秦子游不理睬他,继续数:“我与旁人闲谈,他们听闻我与你共食,尽是讶然——文叔,你先前告诉我,这是江上行船的规矩。可我早知道,这是你哄骗我。” 这是他与那妇人谈天时知道的事。 秦子游又说:“我与你解释半日,费尽口舌。你半日未划桨,我怜你辛苦,准你休息。前些日子,你偷懒耍滑,我也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没看到。” “可你呢?”少年厉声道,“你要杀我?” 秦子游说到这里,有些意兴阑珊。 少年收剑入鞘。 见状,白衣郎君微微拧眉,欲言又止。 船家先是一喜,可紧接着,秦子游神识裹着地上一团已经凉下来的粥水,重新将其灌入船家喉咙。 少年叹道:“你既欲如此杀我,也该受这份苦楚。师尊先前强令你吐出粥水,想来,只是为了让你死得清楚明白,莫要做个糊涂鬼。” 楚慎行见状,低笑。 毒粥入喉,很快,船家身体抽搐,七窍流血,暴毙而亡。 恰如他先前想象的秦子游模样。 秦子游抿着嘴,看这一幕。他并不心软。 直到船家再无动作,少年方转头,看楚慎行,又叫:“师尊。” 楚慎行看他,说:“来。” 秦子游上前。 他以为师尊要讲很长一段道理,但楚慎行只是抬手,又揉了揉秦子游的头。 秦子游瘪了瘪嘴,仍然心绪不平。但下午那会儿,还让他无言相对的动作,在此刻,却像是真带了奇异作用,让秦子游心情一点点平息。 他主动说:“师尊,我没事了。” 楚慎行道:“好。” 他侧头,看旁边站着的白衣郎君。 对方似乎略有尴尬,眼神乱飘,想要回船,又不知如何开口。 楚慎行想到倒在地上的船家,又记起花会时间。最后,他的视线落在白衣郎君身后那条船上。 楚慎行:“道友见笑。实不相瞒,出了这档事,也着实令人头疼。我与子游要往云梦郡去,看儒风寺六十年一度的花会。可而今,没了船家,接下来不知如何是好。” 白衣郎君有些喜意,回答:“巧了。我从兰曲来,也要往云梦去。既如此,接下来一路,不妨结伴而行?” 楚慎行看他,说:“还未请教道友姓名?” “我姓程,”对方说,“名玉堂。” 第36章 生死 程玉堂是筑基中期修士。在无门无派的散修中, 这已经十分难得。 月升乌眠, 程玉堂在舱中烹茶待客。 茶饼煨在炉子上烤, 既干且脆。这会儿被小厮取下一块,磨成粉末。 炉子点上火, 上面架着一个黑色陶瓮,里面盛着水。不多时, 水沸, 冒起白汽。 程玉堂说:“我看这小郎君腰间有剑, 多半是剑修。只是道友你, ”他端详楚慎行片刻, 承认, “我却看不出什么。” 这意味着,楚慎行修为高于他。 程玉堂答应对方上船, 未尝没有这方面的考虑:自己点了头, 这或许能成为一桩一见知交的佳话。即便不能,等到云梦, 两边分别, 也好各走各路。 但自己若摇头, 平白让对方心怀不满, 那不是自找敌人吗? 楚慎行知道,程玉堂话里重点在境界上。但他回答:“子游是我的徒弟, 我自然也是剑修。只是此前出了些意外, 我的剑碎了, 这会儿尚未找全补剑的东西。”说着, 轻叹一声。 程玉堂听了,安慰:“既要去花会,儒风寺会拍卖诸多灵宝,兴许就有楚道友需要之物。” “也对。”楚慎行微笑。 两边你来我往,秦子游百无聊赖,琢磨:哦,师尊的意思,是让程仙师莫怕,自己没了剑,虽说境界高,可战力不及从前? 程玉堂的确听出这点。 他面上不显。 云梦花会是现成的话题,两个仙师聊起拍卖会上曾出现的各样天材地宝。 这年月对楚慎行来说太久远,他不可能知道上一个甲子,儒风寺把什么东西拍出天价。好在对程玉堂说的各种灵宝,楚慎行都能接得住话。 程玉堂提却邪枝,楚慎行就说自己曾在某地见过却邪树。程玉堂说黄金骨,楚慎行则接道,黄金骨在怎样灵阵中方能形成。 程玉堂是药修。这道途不算偏门,归元宗亦有药峰。只是因年纪关系,程玉堂当年无法拜入归元宗。 说到这里,楚慎行自然而然问,程道友为何不去儒风寺。 程玉堂便叹,儒风寺毕竟不如归元宗底蕴丰厚。又提到,好在自己有些家学渊源,才让他一路进境。 这时候,小厮在水中加盐。 秦子游没见过这架势,有点发蒙。过去一个月,他习惯了什么事都和楚慎行说。此刻,亦要开口,叫一句“师尊”。可话到喉咙边儿了,又咽下去。 师尊在和程仙师讲话呢。 秦子游转而低声问小厮:“这茶水中,如何能加盐?” 小厮手脚麻利,拿着葫芦瓢,舀出一瓢沸水。听了秦子游的问题,他似乎也惊讶,说:“如何能不加盐?” 看模样,小厮约莫二十多岁。而秦子游能分辨出,对方的修为和自己相差无几。 他心想:哦,原来又是一处楚地与吴国地不同。 少年宽容,接受这点不同。他兴致勃勃,探究:“吴国便是这样煮茶吗?” 小厮看他,笑了下,客客气气回答:“小郎君且看我如何做。” 他将方才磨好的茶粉倒入瓮中,用茶夹在水里旋转翻搅。炉火旺盛,茶香四溢,小厮又将方才舀出的一瓢水重新浇回瓮里。不多时,茶汤沸滚,白沫升腾,如枣花浮于水上。 至此,小厮舀出茶汤,盛于杯中,递给主人、两位客人。 秦子游低头去尝。奈何茶水太烫,一下子,刚碰上舌尖,就带来一阵尖锐痛感。他悄悄吐了下舌头,指尖隔了护体灵气,按照过往一个月所学,在杯上画符。 眨眼功夫,茶水温度适中,少年饮之入喉。 茶色清而味醇,的确是好茶。可兴许是先前期望太过,此刻尝了,秦子游略觉失望。 他想到平昌城家中,秦老爷同样惯爱喝茶。楚人煮茶,要用釜。不待水沸,便要将茶粉倒入其中。此外,不必加盐。 师尊说了,他已经给爹爹发信符。却不知道,爹爹如今身在何处,又安全否。 少年思及此处,心中惆怅。 在他身侧,楚慎行与程玉堂谈到三更,程玉堂察觉到,那剑修少年似是困倦,偶尔阖眼,要半天才似惊醒似的睁开。 他主动提出:“秦小友尚未筑基,还该休息。这样,楚道友,这船上原有一间客舱,原先也是空着。正好你们来了,便去睡吧。” 程玉堂自然知道,楚慎行无需睡眠。可直接说“楚兄莫睡,我欲再和你聊聊哪儿能找到那些奇珍异宝”,实在不是待客之道。 总之前路尚长。 楚慎行朝程玉堂道谢。秦子游有些不好意思,跟在师尊后面,认真地供一拱手。 等两人离开主舱了,小厮凑上来,问:“主子,这楚仙师,究竟是个什么道行?” 伴着茶香,程玉堂回答:“我看不出。但聊了这么久,他对各样灵草灵兽知之甚多,北极雪原的寒玉、南面瘴气里的毒虫,他都能说出一二。此人定不简单。” 小厮听了,“如此说来,主子方才拦下那少年吃粥,倒是好事。” 程玉堂说:“便是我不拦,楚道友也能察觉不对。秦小友又已是炼气中期的修士,区区砒`霜,至多让他腹痛一刻罢了。” 小厮听了,眼睛乌溜溜转了转,想再说点凑趣的话,一时却想不出什么好花样。 程玉堂垂眸,看着眼前茶杯。 此番去云梦,原本只是散心,并不指望遇到什么机缘。如今遇上楚慎行师徒,与之相交,算意外之喜。 他对小厮道:“行了,你也去睡吧。” 小厮笑呵呵地应道:“得嘞!主子,明儿早再见。”想不出,那就不想了呗。 再看客舱。 程家的船,比楚慎行先前租来的那条要大很多,上面分了多个房间。但再大,这儿也是水上。 一艘凡船,不比归元宗灵梭,上面刻了能扩宽空间的阵法。客舱里只有一张窄床,此外,便是一张小凳,连桌子都无。 秦子游看一眼床,再看一眼楚慎行。 他问:“师尊要在床上打坐否?” 楚慎行瞥他,眼神:不然呢,你还想占一整张床? 秦子游在心里估量,按这床的大小自己待会儿恐怕连翻身的地方都没有。不过出门在外,不强求很多。 他答应:“好。我睡内,师尊在外?” 楚慎行不在意这些,说:“随意。” 秦子游便上床。 这会儿是八月末,可吴地依然闷暑难当。秦子游卸下自己发冠,长发垂下。 他略觉苦恼。 秦子游又叫楚慎行:“师尊!” 楚慎行:“何事?” 少年坐在床上,眼巴巴看他,说:“师尊,热啊。” 他白莹莹的脸,被头发遮住一点脸颊。因长久扎着发冠,头发带着一丝卷曲。 楚慎行看在眼里,又有些手痒。 他好笑:“刚刚喝滚茶,你倒是不热?” 秦子游:“程仙师那主舱中,多半布了什么降暑的阵吧?师尊,热——” 他嗓音拖长一点,很信任、很期待地看楚慎行。 楚慎行被看到没办法。 他从袖中取出藤叶,吩咐:“你来。刚刚在茶杯上,画得不错。” 秦子游原本极是困倦,但说了会儿话,倒是能打起些精神。 楚慎行在床沿坐下,看少年在自己身边画符。 他指尖点在藤叶上,上面带了剑茧,并不柔嫩细腻。这会儿,灵气从指尖溢出,被少年书入叶中。 他屏息静气,一笔挥就。 屋子里的果然瞬时凉下。 秦子游打了个小小的呵欠,看楚慎行:“师尊,如何?” 楚慎行很吝惜言语,只说:“不错。” 秦子游:“只是‘不错’?” 楚慎行看他片刻,“子游,你究竟想说什么?” 他算看出来了。 徒儿有心事啊。 这些漫无目的的话,说到底,是要掩盖秦子游真正想说的内容。 楚慎行一语戳破,秦子游轻轻“哎”了声。藤叶从他手上飞走,落在窗格上。 秦子游:“师尊,你先前说,想不明白的事太多,不必事事都求一个答案。” 楚慎行沉默片刻,没想到徒儿还在挂念这话。 他回答:“子游,你仍然可以问我。” 只是有些事,我们注定不能达成共识。 有些事,你不知其因,自然也无从得到果。 总有一部分问题,秦子游无法从楚慎行那里得到确切答案。所以楚慎行告诉他,不必强求。 可在这之外,楚慎行不吝啬于一点时间,去听徒儿困惑。 秦子游是真的累了。 但楚慎行这样说,他便凑近一点,盘着腿坐在床边,与身侧年长自己八百岁的仙师并肩而坐。 他说:“如若我被那船家杀了,师尊,你会如何?” 楚慎行:“他杀不了你。” 秦子游:“……” 秦子游改换说法:“如若我被旁人杀了,师尊,你会如何?” 楚慎行好笑。 他反问:“如若是我呢?旁人杀了我,子游会如何?” 师徒二人没有丝毫敬重,在江上船中,谈及“生死”。 秦子游甚至把不满表现在语气中,咬重字音,说:“师尊,是我在问你,你莫要避重就轻。” 楚慎行对少年的大胆刮目相看。 他终于还是思忖过,回答:“若能做到,便取对方性命,为你报仇。你不在,我要以人修精血修行,大约也没人阻拦。若他修为强于我,那便先记着。过上几百、几千年,总能等到时候。” 秦子游神色几经变化,最终定格在:“我亦如是。” 一顿,神色纠结,补充:“——但我不会取人修精血。” 话音落下,听楚慎行轻轻笑了声。 秦子游抬头看他。 第37章 抵达 楚慎行不因少年额外补充的话而生气。 他嗓音里带一点薄薄笑意, 说:“子游, 你这样想也很好。我希望你以后总能胸怀磊落。” 寂静夜里, 程家的船顺流南下。 随着师徒讲话,角落里, 明光阵中的灵石逐渐耗尽。舱内光线暗淡,唯有清亮月光从窗格照进, 在床边, 洒下一点白霜。 等到最后一点灵石化作细灰, 少年与男人的面孔皆被昏沉暗色吞没。 虽主动提出上船, 但楚慎行对程玉堂仍有戒心。他始终留意四周动静, 唯有面对秦子游时,全然放松。 秦子游不知这些。 他趁着舱内昏沉,又微微塌下肩膀,用手撑下巴。这是少年惯爱的姿势,楚慎行神识停顿在秦子游身上, 袖子里的青藤蠢蠢欲动, 仍然想要纠正他。 先前, 他与秦子游提起,“身如修竹, 如琢如磨”。可说到后面, 话题被子游绕开, 最后一路讲到宋安, 倒是忘了原先的话题。 他斟酌, 要如何开口。一定要让徒儿心服口服、再不多犯。 但秦子游先一步讲话, 感叹似的:“这话,还真不像是师尊说的。” 楚慎行轻飘飘答:“是你对我成见太深?” “有吗?”秦子游笑了声。他嗓音清清亮亮,倒像是流水似的月光,“师尊,我与你相识至今,也有五十来天?” 楚慎行:“然。” 秦子游先打呵欠,才慢慢说:“也对,不过五十天。” 怎么够认识一个人呢。 楚慎行想等他下一句话。可接下来,却觉得肩膀上一重。 困倦的少年靠上来,气息绵长平稳。 他枕在楚慎行肩头,就这样睡去了。 楚慎行微微怔忪,方才想到一半儿的话,被秦子游的动作打断。他看窗格,见窗外江天一色,月照花林。 天地广阔,星河耿耿。 而在这一隅客舱内,秦子游靠在楚慎行身上。 楚慎行低头,看到少年阖起的眼睛。秦子游是俊俏少年,连睫毛都纤长,鼻梁挺直,脸颊正贴在楚慎行肩头,因姿势缘故,有些许变形。 往后的年月里,他可能始终和楚慎行相敬如宾,也可能分道扬镳。他聪明、大胆而心细,原本该是自由自在的小鹿,偏偏引起了两个猎人注意。 楚慎行看了片刻,缓慢地想:得让子游躺下来睡。他这样子,明天又要叫脖子痛。 到那会儿,可能又像是方才一样,委屈又可怜,揉着脖子,拖长尾音,明明白白是撒娇,说:“师尊,痛啊——” 想到这里,楚慎行唇角挑起一点,倒是把自己逗笑。 青藤从楚慎行袖口涌出,攀上秦子游肩膀,将他扶向旁边床榻。 楚慎行原先说要打坐,要继续炼化金轮鱼精血。可他坐在床上,视线不自觉落上秦子游面孔。 他顶着这张脸八百年,对之再熟悉不过。往后,秦子游还会长开。从旁人客气的一句“秦少侠”,变成“秦真人”。 他口口声声说看不懂楚慎行,说自己的确和楚仙师相互利用。但他也确实信任地、依赖地把楚慎行叫做“师尊”。无论遇到什么事,都想先告诉师尊。自己要被人害了,想到的都是“我死之后,师尊会如何”。 楚慎行看了许久。 最终,闭上眼睛。 程家的船,到底与楚慎行随意租来的渔船不同。除了明光、降暑这些常用阵法外,船底另刻了迅行阵,可以让船行进速度加快许多。 秦子游原先还担心,怕他们赶不上花会。可在十四天后,一行人恰好抵达云梦府。 云梦府是云梦郡下辖的城池,天地莲池正在其中。为吸引四方修士,儒风寺在拍卖天地莲本身外,还额外订了一条规矩:如若哪位修士想要亲自去莲池采摘,也未尝不可。一共一千个名额,可以拿儒风寺悬赏之物来换。如果没有换完,那也无妨。名额同样可以拍卖,价高者得。 楚慎行记挂的,就是这个采摘名额。 他态度明确:如果实在拿不到,再考虑退而求其次,去买儒风寺采好的天地莲。 与楚慎行师徒同行十余日,程玉堂也知道楚慎行的打算。他见楚慎行从容,便也不忧心这对师徒是否有拿下名额的底气。这样拖到下船前,码头遥遥在望,剑修少年站在船头,翘首等待下船。 程玉堂方象征性地问:“按照往年惯例,一个名额,约莫三十块中品灵石就稳了。只是不知,楚道友手上灵石充裕否?” 这是一句闲谈。 如果楚慎行说“充裕”,程玉堂便会笑着打趣,说自己就不凑这个热闹,只等后面拍卖。顺道,可以借着这个话题,聊聊天地莲的品相如何分辨。 若楚慎行说“否”,也无妨。此次南下云梦,虽只为散心,但程玉堂并非空手。过往十多天中,他试探、判断,愈发肯定,与楚慎行打好关系,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既然如此,自己掏点钱,买个人情,十分划算。 他也算交际广泛,四海皆友。便是归元宗的真人,也曾在一个秘境中,被程玉堂经营出“故交之情”。 但楚慎行说:“只剩几块下品灵石。” 程玉堂听了,还是惊讶。 在船上的日子,他眼看楚慎行指导秦子游修行。少年画符、布阵时,楚慎行皆不吝惜灵石,秦子游也自然大方地取用。那会儿程玉堂还觉得,这对师徒定然积蓄颇丰。此刻看,却另有一番滋味。 程玉堂思忖,很快觉得无妨。楚慎行有真材实料,一时困窘,不算什么。 他正欲提出赠予,可楚慎行转而说:“还要先看看,儒风寺的悬赏中,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东西。” 程玉堂明白了: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他先前就知道,楚慎行杀了一条金轮鱼。鱼鳞、鱼皮,这些都是好东西。如果运气足够好,那条鱼岁数再长些,其中价值,可不止是几个名额。 所以程玉堂把自己的话咽下去,笑一笑,展开手上折扇,预祝楚慎行得偿所愿。 不多时,船在码头停下。 秦子游许久没下实地。在船上时,尚不觉得什么。此刻脚踩上岸,方觉得腿上发软,像踩在云上。 这种感觉新奇又有趣。周边人来人往,同样四处都是修士,可又与在郢都时不同。到郢都的,多半是些刚刚引气入体的少年、青年,虽有一腔期许,却又对修行一事懵懵懂懂。 而今,云梦码头上,他见到的却都是些已经摸索出门道的年长修士。他们打扮各异,看得秦子游眼花缭乱。 也不乏一些吴国少年,前面刚去了姑苏,却在归元宗收徒时被刷下。既然难得出远门,干脆绕来云梦,增长见识、开阔眼界。 最后,就是负责维持秩序的儒风寺弟子了。 少年看着那一个个青灰色长袍的修士,记起温娘子和梅郎。他短暂地想:这些人中,兴许就有人是他们故交好友。唉,也不知他们如今如何。 有客栈的伙计在码头揽客。程玉堂看过一眼,问楚慎行:“楚道友是要先落脚,还是直接去找儒风寺看悬赏名录?” 楚慎行看他,见程玉堂态度寻常,便也微微笑了下,说:“明日就是花会了,”按照惯例,前面几天,拍卖的都是些小物件,往往是由来花会的散修寄拍,要等往后,才轮到儒风寺压轴登场,“落脚倒是不急,我看子游精神不错,不急着休息。如此,还是先去寻儒风寺弟子,问问采摘名额还剩多少吧。” 程玉堂适时表露出一点遗憾。 他给楚慎行几张自己的信符,叮嘱:“那我便先去客栈了。等楚道友换到儒风寺的信物,再做打算。”不要求过多,但也展露善意。他是要“交朋友”,而非死缠烂打。 程玉堂注意拿捏分寸。 楚慎行礼尚往来,也拿自己的信符给对方。并非用藤叶,而是普通符纸书成。同时,他记起秦子游已经快用光的符纸库存,这还是在他们大多时候都直接省时省力用藤叶的前提下。 难得来修士汇集之地,要买的东西,还有很多。 两边分开,程玉堂带着小厮,消失在熙攘人群之中。 秦子游念念叨叨:“师尊,我们能换到采摘名额吗?若是不能,你打算卖什么东西?对了,既然都到这里,得给你也找把剑……”虽然已经习惯楚慎行不提前通知,便直接抽出日影,可秦子游还是觉得,师尊该有一把自己的剑。 这不是他小气——当然,说实话,秦子游的确抱着一点隐隐醋意,觉得这样下去,日影会不会只认师尊,不认自己? 而是的确从现实考虑:遇到外敌,楚慎行用上日影,秦子游就只能两手空空,在旁边干看。 秦子游这提议,倒是和楚慎行决定南下时的想法不谋而合。 但既然秦子游说了,楚慎行就有意问:“子游,你不喜欢我用日影?” 秦子游眨巴两下眼睛,警惕:师尊这话,好像有什么深意? 他嘻嘻笑了下,坚决不落入圈套:“既要知道悬赏名录,还是该直接问儒风弟子。哎,那边那位郎君——” 第38章 凌波步 有儒风寺弟子寻声看来,秦子游往前, 向对方问起。那弟子腰间挂着和梅如故腰间一样的玉牌, 和善地为秦子游指路。秦子游听着,“嗯嗯”记下,很快又回楚慎行身边。 楚慎行背手看他。 他这样子, 带着年长者的沉着气度, 面容沉静, 略有严肃, 薄唇抿起。 秦子游绷住笑脸,道:“那郎君说,儒风寺在云梦泽边建了座凌霄楼。拿到采莲名额的人, 便直接在凌霄楼内住下。倘若今日兑完采莲名额,那明日晨起,就是莲池开启之时。但若名额尚未兑完,便要先去拍卖,得等些时候。” 说完,少年停顿一下,微微抬头,看向师尊。 楚慎行不答话,依然像是刚刚那样看他。 秦子游:“……”不是吧!还在等我答刚刚的问题呢? 少年心中哀嚎:我刚刚为什么要多嘴啊! 他面不改色, 继续说:“这么说来,是不是要给程仙师讲一声, 我们得日后再与他会合?” 这是明确问句。秦子游讲完, 便开始在心中默数:一、二—— 在“三”之前, 楚慎行言简意赅:“可。” 秦子游笑意更盛。 少年眉眼生辉,阳光灿烂,轻快道:“既如此,这就去凌霄楼吧?” 说着,他又短暂一停,叫:“师尊?”最后一声,比先前稍轻、稍软,算是不太明显的求饶。 楚慎行一面觉得,这样逗小孩儿很好玩。一面又想,要是逗过头,似乎也不好。 所以这次,他回答快一些,还是简简单单一个字:“好。” 云梦郡、云梦府皆因云梦泽而得名,可后者并不在城中。那儒风寺弟子告诉秦子游,若从码头赶去,用凡人脚程来算,得有半天功夫。至于修士,就看各自身手。 往凌霄楼一路,秦子游见到无数大显身手的修士。御剑而行不算稀奇,他还见到乘灵兽的、御铜钱的。秦子游看花了眼,在那御铜钱的修士从眼前经过时,下意识去拉楚慎行衣袖,喊:“师尊,你看!” 楚慎行看了,想:平平无奇。 正想着,忽而听见一声鸟鸣。鸣声悠扬,一片阴影掠过上空。路上修士抬头,大多只见碧绿的华美尾羽在空中飘摇。 是一只青鹭,正往东飞去。 楚慎行神识展开,去“看”驾青鹭的修士面孔。 对方修为不及他,没有察觉到这点窥探。 楚慎行一哂。青鹭背上算是故人,可故人尚不认识他。 师徒二人周遭,议论声起:“那便是儒风寺的内门弟子吧?” “何止如此。我从前听闻,只有掌门、长老的亲传弟子,才能驾青鹭。” “这是要去凌霄楼?” “兴许。莫非是凌霄楼那边又什么新变故?” “不好,咱们得速速赶路。” 秦子游听得紧张。 他手从楚慎行衣袖上落下,小声说:“师尊,咱们是不是也加快速度?” 楚慎行:“不急。” 秦子游眼珠转了转,打量四周。 有草,有树。虽然不及楚国的郁郁山林,但也算草木灵气充裕。不是灵气问题。 那只能是楚慎行认为没必要急于前行。 既如此,秦子游稍稍冷静,问:“师尊莫非知道什么?” 楚慎行考虑一下,告诉他:“方才过去的人,我认得。” “认得?” “她是名医修,”楚慎行道,“青鹭要去的方向,也不是凌霄楼。多半是旁处出了什么事,她前去相助。” 这话出乎秦子游意料。 此前,他知道楚慎行是归元宗宋真人的弟子。可对此,秦子游没有太多真实感。到这会儿,远离郢都、远离归元宗种种后,少年才恍然:不论结果如何,师尊既然能在宋安门下修到金丹,大约也是才名兼具。他总要交际,凡人难以入眼,同门之外的选择,便只有自在峰、儒风寺,加上穿云楼的弟子。 秦子游灵光一闪:“故人?莫非是师尊的红颜知己?” 在秦子游想来,青鹭身姿华靡,翅膀扇动时如金绿绫罗翻于云中。乘于其上的,一定是位清丽仙子。 楚慎行额角跳了跳,抬手,要敲徒儿脑袋。 秦子游先一步往旁边跳开。他脚步轻灵,看似随意动作,可这一步,就与楚慎行拉开数丈距离。看起来轻轻松松,毫不费力。 议论声又起。谈论青鹭来历的人已经远去,可世人最不缺的就是评述旁人的闲心。 “那小郎君的步法,莫非是凌波步?” “凌波步只是最初级的步法,怎能跳开那样远?” “你看那小郎君脚下。脚尖微点,步速极快、不断变换,像踩在水上。脚下细土都被震开,成了一圈圈涟漪样式。” “凌波步”之名,就来于此:凌于波,悬于水。 “若果真如此,那这小郎君,也是采莲时的劲敌了。” “哈哈,说人家是劲敌,你得先拿到名额。” 秦子游原先正全神贯注、防备自家师尊。 不过师尊似乎没有抓人的意思。少年稍稍放松,转而留意到几束打量视线。 秦子游侧头看,对上几个修士的眼睛。 为首的修士尴尬地笑了下,朝他拱手。 秦子游跟着拱手,落落大方。 楚慎行见状,叫了句:“走了。” 秦子游又观察他,确认:师尊不生气啦? 楚慎行淡淡看来,眼神不动。 完全是平和、懒得计较。 秦子游放心。他回到楚慎行身边,继续与师尊前行。 少年此前从未考虑情爱。 此刻,虽然话题止住了,思绪却不受控制,浮想联翩。 楚慎行正琢磨,徒儿还是不能太惯着,否则迟早欺师灭祖……也不至于,子游是乖孩子,只是偶尔略显跳脱。 想到一半,听秦子游问:“师尊,我知道你与那儒风弟子无甚干系了。但你既已有八百载岁数,那这八百年中,有无哪个于你有所不同的女郎?” 楚慎行眼皮一跳。 怎么还来? 他惜墨如金:“无。” 秦子游再接再厉:“那师尊喜欢什么样的女郎?” 楚慎行看他,眼神里写:我是不是太纵容你了? 秦子游无辜地笑一下。 少年即将要满十六,正是知慕少艾的年纪。可按照原本的命运轨迹,他该拜入归元。往后数个甲子,不理情爱。 这么想来,宋安要与秦子游结为道侣,兴许早早便干涉起他周遭人。最初的二十年剑锋光阴中,除去张兴昌外,楚慎行一心修行,未与任何人深交。便是张兴昌,也渐行渐远。 他只能信任宋安一人。 想到这里,楚慎行心思渐冷。秦子游显然察觉到什么,表情也收敛一些,主动说:“师尊,我便是随口问问……你莫生气。” 前面与楚慎行再说什么,他都没讲过这句话。 可在刚刚,秦子游虽不明就里,却清晰察觉,楚慎行的情绪,变得不一样了。 他因此做出反应。 楚慎行几乎要因少年的敏锐而动容。隔着八百年光阴,两个“秦子游”站在一起。十五岁的那个他不必经历被宋安插手安排的人生,只用随心所欲、自在而行。 楚慎行调整一下状态,告诉秦子游:“无妨,我只是想到其他事。” 因少年这份关切在乎,年长的仙师投桃报李。 他思忖过,方回答:“我不曾心慕女郎,你这样问,我也不知从何答起。归元宗十二个峰主,连带掌门,只为白天权办过一场双修大典。往下,倒是常有外门、内门弟子结为道侣。” 修行之路,愈往后,愈孤寂。 秦子游观察片刻,像是在确定什么。等得到满意答案,他才针对楚慎行的话抗议:“师尊,你又在避重就轻。” 楚慎行“啧”了声,无奈,重新说:“好。我若要选一名道侣,那她相貌品性,与我相合即可。但修为境界,不可与我相差太多。倘若谁迟迟不得突破,另一个却一路元婴、化神。再往后,一个成了枯骨浮土,另一个却与天地同寿,这可如何是好?” 这话倒是十足诚心。 秦子游听完,想一想,评价:“师尊要求甚高。” 楚慎行意外:“此话怎讲?” 秦子游:“照师尊的说法,那女郎的天分不能强于你,也不能弱于你。你们寿命该相等,境界该相同。倘若谁出了岔子,你这样在乎,岂不该生出心魔?这么看,的确还是孤家寡人为妙。” 楚慎行:“……” 他不言不语。 这样安静中,秦子游后知后觉,自己似乎说了了不得的话。他看楚慎行,盘算自己是否又该往出跳个几丈远。 可既然是自己的错,那让师尊敲几下脑袋,似乎合该受着。 正这样想,忽听楚慎行道:“也莫光说我。子游,你又如何?” 嗓音仍然轻松。 秦子游一怔,明白过来,师尊不会因前面的话而生气。 两人默契,将“心魔”之词揭过。 秦子游坦诚回答:“我尚不知。” 师徒二人的声音渐渐远去,最后,消散在风里。 云梦泽上烟波浩渺,其间有淡淡金光,宛若一个倒扣的碗,将一片湖水笼罩其中。 有风吹来,湖水泛起阵阵涟漪。湖边,一座白玉楼阁巍然肃立。 凌霄楼共有十二层,从外间看,无论如何都不是能睡下一千名修士的样子。但秦子游先前学了芥子袋制法,此刻自然而然分辨出,凌霄楼上布置的灵阵与芥子袋上的符书异曲同工,楼内空间远比外间看来广阔。 楚慎行与秦子游步入楼中。 这里已经有颇多修士。他们手执玉简,凝神看其中名录。片刻后,摇头叹气,将玉简归还给楼中儒风寺弟子。 第39章 凌霄楼 来往修士甚多, 好在儒风寺也事先准备好百千张玉简。见楚慎行与秦子游进入, 有弟子前来, 交给他们一块。 师徒二人道谢, 弟子笑一笑, 摸了下自己的光头, 说:“还剩一百八十六个名额, 两位仙师随意就好。” 语毕, 便转头去招待其他修士。 大抵因为这是最后一天, 凌霄楼一层虽宽广, 但也人满为患。有人已经放下玉简, 明知不可为, 却依然不愿走。正三五成群, 相互打听旁人拍卖时愿出什么价位。 秦子游甚至听周遭修士商量, 说悬赏名录里,有一样素罗蟒内丹。而据那修士所知, 百里之内就有个素罗蟒老巢。可惜凶险, 不好一个人去取。 那修士张罗着, 想要招揽几人一同前去。 秦子游咂舌:看来不是一般凶险!如若不然, 怎么可能长久停在这名录上,不被旁人兑去?这修士为了一个采莲名额, 还真豁得出去。 可惜他找来找去,都无人应声。还有人劝:“你还是莫打这主意。我也听过些传闻, 那素罗蟒是刀枪不入、百毒不侵。我还听儒风寺弟子说, 前面已经有二十多个修士说要前去一战, 可无一人回来。” “你若与旁人同去,败而远走,那还算好。若拼死拼活屠了妖兽,却被别人捡了漏,该如何是好?” “再说,几人一起前去,哪怕胜了,名额却只有一个,不够分啊!难道还要斗法决定内丹归属?” 秦子游听着,深以为然。同时心想:这些修士,人还不错,知道劝解。 与名门大派相比,散修本就艰难。不说相互帮衬,可至少不要落井下石。 楚慎行则在看名录。 他手捏上玉简,神识探入,里面的东西便自发现于识海。楚慎行一一扫过:“四只奔雷牛蹄?子游,我们有这个。” 这么快有收获,楚仙师心情不错。 奔雷牛是楚国山中特有的妖兽,大都是二阶、三阶,炼气修士对上吃力,但筑基修士恰好能对付。 按说不算难找,会在悬赏名录上停留到现在,有些奇怪。 但楚慎行转念一想,就明白:牛蹄不算常见灵宝。修士遇上奔雷牛,若图简单,便只取牛角、牛心,外加内丹。再繁琐些,则会剥了牛皮、取牛筋。也就是楚慎行,美其名曰锻炼弟子,差秦子游将一头奔雷牛浑身上下取得干干净净。 秦子游回神,惊喜,“如此甚好。” 不用再劳心劳力,四处奔波。 与秦子游的雀跃相比,楚慎行冷静很多,“还不够。” 自己与徒儿是两个人,原本,楚慎行就打算要两个名额。 作为儒风寺举办花会的招牌,天地莲用处甚多,给秦老爷做新身体只是其一。既然来了,楚慎行便希望多得几支,以备他用。 最好的法子,当然还是自己培育。可惜楚慎行对灵植栽培不算精通,来的路上,倒是和程玉堂聊了许多。 程玉堂是药修,又是吴国人,对天地莲颇有研究。他告诉楚慎行,往前几次花会,程家也有采莲,试图移栽。可无论如何用心模仿云梦泽环境,从风水布局到灵气走势一样不差,结果总是失败。 慢慢地,程家人才对采莲名额失去兴趣。到程玉堂这里,只打算随意拍来一株,养着玩玩儿。 未免夜长梦多、被他人抢占先机,这会儿,楚慎行暂时放下玉简,找来一名儒风弟子,提出兑换。 对方听楚慎行略说几句,精神一振,将这师徒二人引上凌霄楼二层。 与无甚陈设、唯有人多的一层相比,二层格局称得上繁复。秦子游一眼看去,觉得这儿似乎按照易经八卦布置,每个房间都落在卦象方位上。他没细数,可已经猜到,二层会有六十四间单独房屋。 儒风寺弟子将楚慎行与秦子游引入其中一间。 虽说内间扩宽许多,但与外间看来相比,也保留了一点相同。 屋内陈设布置仍然尽是白玉,从桌椅,到桌上摆件,无一例外。在一层时还好,有其他修士在,淡化了这一幕带来的视觉冲击。到这会儿,没其他人,只有满眼白,秦子游看得头晕脑胀,乖乖坐在师尊旁边,默念《归元心法》。少顷,心念一定。 接引弟子离开了,另有旁人负责验货。 新来的是一名女修,容色娇艳。她进门,见了楚慎行与秦子游,先盈盈一拜。 秦子游暗暗想:此人行事,倒是与温娘子有些相似。 也是巧合,这女修名中同样有一个“莹”字,名叫柳莹。 楚慎行与柳莹谈:“前面那小郎有与你说吗?我这儿有奔雷牛蹄。” 柳莹一笑,嗓音如黄莺出谷,宛转悠扬:“自然讲过。仙师,请将灵宝给我一观。” 楚慎行便道:“子游。” 秦子游早有准备,这会儿抬手,四只牛蹄便摆上柳莹面前的托盘。 柳莹手指在上面轻轻扫过。深紫色的牛蹄冰冰冷冷,坚硬如故。柳莹不知想到什么,轻轻叹息一声,而后抬头,美目盼兮,道:“的确是儒风寺悬赏之物。只是楚仙师,这一份悬赏,只能兑来一个名额,却不知是你要进莲池,还是这小郎君。” 一面说,她一面取出一张符纸。说是符,但楚慎行一眼看去,就知道,这其实是个简化版的儒风令。 柳莹补充:“无论是谁,只要将血滴上信物,便能在凌霄楼住下。至于何时进入莲池,要看之后安排。” 楚慎行说:“不急。” 柳莹疑惑。 楚慎行叹道:“不瞒仙子说。方才与仙子讲话时,我仍在看这玉简。”说着,他一翻手,玉简正在掌心,“可惜的确没有第二样东西,能再兑一个名额。” 柳莹听明白了。她不算意外,建议:“既如此,楚仙师可以等明日拍卖。” 楚慎行轻轻摇头,问:“方才在楼下,我听那些修士说起素罗蟒内丹,这又是怎么回事?” 秦子游正神游天外,忽被熟悉的五个字拉回心神。 他瞠目结舌,看向自家师尊。 楚慎行话说得含蓄,可在场另外两人都听懂了。他想去取素罗蟒内丹,好换下一个名额。 柳莹一样诧异,询问:“楚仙师这话说的,是准备前去一战?” 楚慎行谦逊地笑一笑,“战不战,还要看素罗蟒是何情形。再有,而今已经申时三刻,若我与子游回来迟了,儒风寺已经开始拍卖兑换名额,又该如何是好?” 柳莹定神,回答:“仙师不必忧心。若真能取回内丹,只要名额尚未拍卖结束,皆可来换。”说着,语气稍急,“那素罗蟒,原是五阶妖兽。可又似有什么际遇,实力已经逼近六阶。先前,儒风寺也有弟子前去挑战,可惜……” 她没有直言,楚慎行和秦子游却都听出,结果不甚美妙。 因这对师徒已有一个板上钉钉的名额,所以柳莹不介意多透露一些,“既然听其他修士说起过,那仙师可有听说,前面已有数名仙师前去黎泽,却无一人归来?” 楚慎行点头。 柳莹叹道:“仙师既然知道,我便不知,该不该劝仙师谨慎行事。” 楚慎行说:“你先与我说说,这素罗蟒究竟身在何处,黎泽又是什么地界?” 柳莹告知:“自凌霄楼往南,走三百里,就到黎泽。黎泽亦由嘉陵江而来,却只在支流上,不及云梦泽宽广。听唐师姐说,那栖于黎泽的素罗蟒通体银色,盘于水中,便似水光粼粼,不易察觉。” 楚慎行:“唐师姐?” 柳莹:“是。说来,悬赏素罗蟒内丹,正是唐师姐提出。唐师姐还说过,若真有人能将那妖兽内丹取来,除去采莲名额外,她还有其他谢礼。” 楚慎行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方才路上,驾青鹭而往东的女修,正叫唐迟棠。 她是医修,以治病救人为修行之道,是儒风寺北长老的亲传弟子。按楚慎行从前的印象,唐迟棠此时约是筑基中期修为。往后突破,是因为她研制出一方药膏,功效更甚于回春丹,一样能肉白骨。若说材料,两边相差无几,同样贵重。可唐迟棠做出的芙蓉膏,却要经用许多。 算算时间,素罗蟒内丹,兴许是芙蓉膏中一味重要材料。 柳莹问:“仙师可是决定要去?” 楚慎行看秦子游一眼。 秦子游手放在膝盖上,背脊挺直,眼观鼻、鼻观心,是个安静乖巧的背景板。 楚慎行失笑。 他慢悠悠说:“是。” 第40章 软剑 秦子游:“我有一事不解。” 楚慎行纠正:“‘又’有一事不解。” 秦子游鼓脸。 他脸颊白皙, 有和手上不同的柔软细腻。楚慎行看了,又想去捏。 这回,秦子游没有留意到楚慎行眼神变化。师尊始终温和带笑, 似乎和前面没什么不同。 他请教:“我们现在没有灵石,不好参加拍卖。可咱们有金轮鱼鳞, 奔雷牛筋……” 尤其是前者。来自五阶妖兽, 于器修而言用途广泛。想换三十枚中品灵石, 算不上难。 楚慎行为何一定要亲自去屠那素罗蟒? 楚慎行叹气。 他给秦子游数:“儒风寺那位仙子只要内丹, 除此之外,蟒皮可制衣甲,恰好与前面的鱼皮一起。蟒胆可以炼丹,我知道不少解毒丹方,都能用到。蟒肉来烹调, 可滋补灵气, 又不似妖兽精血那样刺激,更适合你。此外, 素罗蟒虽名为蟒,却有剧毒。若能将这毒液搜集,也是样好材料。” 秦子游听明白了。 合着师尊是想一毛不拔,还要有收获。 剑修, 穷啊。 虽然穷, 但从凌霄楼走前, 楚慎行用二十枚鱼鳞, 向柳莹买了把灵剑。 往南一路, 他与新剑磨合。据柳莹说,这把灵剑打制时,主体用了吴地特有的云斗矿。 云斗矿正如其名,形似浮云,色灰白。乍看上去,并不像煅剑材料。用起来嘛…… 秦子游偷笑。 楚慎行这新剑,是把软剑。 秦子游见惯了楚慎行从容模样,此刻见他略带生疏地研究新剑,深觉有趣。 少年正笑,忽然腰间一痒。 他低头看,果然,是青藤绕过来,在挠他腰侧。 秦子游:“哈、哈哈……师尊,别,”和下午行路时不同,他这回倒是痛快求饶,“我不该笑,嗯,不该笑。” 楚慎行将软剑收入鞘中。 秦子游好奇,问:“柳仙子说,这把剑无名无姓。那师尊,你要不要给它起名?” 楚慎行说:“不必。” 秦子游叹气。明明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偏偏做出老气横秋姿态,暗忖:真是个薄情郎君。 楚慎行看他表情,就知道,徒儿定然又想些有的没的。 他没多问,而是摆出师长架势,对秦子游分说:“软剑也有它的好处。” 秦子游打起精神,竖耳朵听。 楚慎行嗓音拖长一些:“软剑不适宜刺。” 说着,一条青藤竖起,隐约化作剑的样式,往秦子游胸口扎去。 秦子游“呀”了声。虽猝不及防,可日影嗡鸣出鞘,挡住这一击。 拜师两个月,秦子游学了心法,另附各种灵阵若干。忙得团团转,也就没时间随楚慎行修习剑法。 到这会儿,少年用的还是在平昌城学的招式。 好在他天分高,又肯下苦功,基础打得极扎实。 日影剑与青藤碰撞,发出“锵”的一声。秦子游神识铺展,警惕四周。 万一师尊来个万剑齐发呢。 楚慎行轻笑。 他只操纵一根青藤,说:“亦不适宜砍。” 话音落下,青藤化作的长剑劈开空气,砍向秦子游脖颈。 到楚慎行的境界,哪怕捡一根树枝,也能挥出“剑风”。此刻长剑未至,剑风已经割上秦子游皮肤。楚慎行对徒儿留手,秦子游只觉得颈侧微痛,但并未流血。 少年手肘抬起,挥剑格挡。 楚慎行没有太欺负人,只用一把长剑,与秦子游过招。 秦子游腹诽:天都要黑了,三百里路,师尊不要赶路吗? 但他不言。 他手中握剑,日影仿佛成了少年手臂的延伸。剑锋所至,即为秦子游所至。他对着青藤剑劈砍数下,青藤剑上出现些许残痕,露出其中青绿汁液。秦子游眼睛微微眯起,抓到一个空子,直接向前—— 日影朝楚慎行袭去! 秦子游没有留手。 他坚决、果断,拼尽全力。却又知道,师尊远远强于自己,他定然能避开这一击。 面对徒弟的杀手,楚慎行身形不动。 非但如此,在尖锐剑风呼啸而来,震起楚慎行衣袂时,楚慎行露出欣慰笑容。 秦子游心中“咯噔”一下。 他蓦然发现,自己竟不能前行。 腰间被什么东西捆住,是秦子游已经颇熟悉的感觉。他在楚国山里、在吴国船上,都有过类似经历。 是师尊的青藤。 秦子游知道自己败落。他收剑,道:“师尊,你作弊。” 虽然没有明确说“规则”,可这不是要比剑吗?把青藤缠上来算怎么回事儿? 楚慎行含笑摇头。 他说:“子游,你低头看。” 秦子游低头。 缠在他腰间的,竟然是方才那把青藤剑。只是薄了许多,也柔软许多。 随着秦子游的视线落下,剑身滑动,锋利的剑锋割开秦子游衣服。 秦子游脸色扭曲。 “师尊,”他弱弱说,“我知道、知道了。” 别继续割了啊! 青藤剑果然停下。 楚慎行问:“你知道什么了?” 秦子游深呼吸,斟酌:“软剑与长剑不同,另有妙用。” 听了少年的话,青藤从他身上褪下,重新回到楚慎行袖中。 楚慎行说:“不错。” 秦子游看着自己破开的衣服,无奈叹气。好在这短衫不是什么金贵材料,否则还真修不起。 像现在这样,缝缝就行。 当下显然没时间缝。所以秦子游给自己布了个隐匿阵,躲在里面,花了一盏茶时间换衣裳。期间,楚慎行便在阵外,捏了片藤叶,做新罗盘,确保自己与徒儿没有迷路。 他漫不经心,不期然,回忆起少年腰间的触感。 温暖、柔韧,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活力。 楚慎行手上动作一顿,低头,看自己。 一截藤桩子。 有时候,为省事,楚慎行袖下的手臂,都并非人修模样,而是简单的藤蔓。 若是子游看到,兴许会吓着他。 秦子游换了件湖色短衫。 少年收起隐匿阵,瞄一眼楚慎行新入手的无名之剑。 这回,他不敢轻视。 师徒二人赶了半晚路,终于看到柳莹说的黎泽。 黎泽果然不如云梦宽广,月色下,水波莹莹,却看不出残余动静。 楚慎行双臂垂落,青藤自然而然从他袖口垂下,朝水中涌去。 秦子游凝神去看。 这是他第一次看师尊与妖兽势均力敌的较量。师尊特地买剑,想来,待会儿会有一番激烈斗法。 五阶、接近六阶的妖兽,几乎等同于元婴后期修士,乃至化神。可师尊说了,他只是金丹。 少年忧心忡忡。 青藤愈多,楚慎行长于“以战养战”。只要在素罗蟒身上破出第一处伤,接下来,就是他慢慢缠死这妖兽。 青藤沉入水中,找寻素罗蟒。 同时,楚慎行神识铺开,一样在水中搜寻。须臾,楚慎行忽而微微一笑。 同时,水面泛起一阵巨大波浪。这明明只是平常湖泊,可眼看浪涛翻滚,竟让秦子游想起东海。 水泼上岸,又从少年的护体灵气上滑下。 水下的动静越来越大。 终于,一条银色身影如破水而出。素罗蟒身长三丈,体宽若碗口。果真如柳莹所说的那样,通体银白,在月光下生出熠熠光彩。 虽身体庞重,可素罗蟒动作极快,若闪电般朝岸上修士冲来。它嘴巴张开,楚慎行看清了这妖兽口中的尖牙,牙端似有液体涌出。 是毒! 那液体喷出极快。若沾上身体还好,可如果碰上眼睛、嘴巴一类脆弱地方,后果不堪设想。 大股青藤从地上涌出,组成一堵高墙,挡住喷来的毒液。 秦子游惊魂未定,见眼前藤墙震动。紧接着,青藤开始收缩、包拢,像是要把素罗蟒困在其中。 秦子游提着一口气,忧虑:能行吗? 楚慎行想:不行,素罗蟒会挣断青藤。 年长的仙师手臂微抬,手指落在腰间剑鞘上,轻轻敲击。 软剑出鞘,往藤墙飞去,转眼没入其中。 这夜月明星朗,无数光点在夜幕天穹交相辉映。 藤墙之中,依稀出现素罗蟒身影。 秦子游提剑以待,眼见青藤寸寸断裂,后继无力。可素罗蟒依然如故,似乎没有被伤到分毫。 这妖兽与金轮鱼不同。 后者身形太大,所以青藤可以轻易找出疏漏,撬开鱼鳞、钻入血肉。可素罗蟒身形虽长,却能与青藤一般四处扭动。鳞片光滑,紧密相扣。相比之下,藤枝还是略粗,无从下手。 眼见断开的青藤越来越多,秦子游压在剑柄上的指尖泛白。 素罗蟒张口,毒液再度喷出,落在青藤上。沾上毒液的青藤瞬时枯萎,哀哀落于地。短短时间内,藤墙溃散。 素罗蟒甩了甩尾巴,血红色的眼睛看着两个修士。 它短时间内喷了两次毒,而今毒腺空空。既然这两个修士伤不到它,不如直接吞食。 绛紫色的蛇信子从口中吐出,“嘶嘶”作响。 这是关键时候,秦子游手心冒汗。他深呼吸,手自始至终都很稳,此刻站在楚慎行身侧,与师尊一起,看着那缓缓立起,远高于二人的妖兽。 它背后就是夜幕。银色长蛇,背着月亮。 月光落下,一道影子落在楚慎行与秦子游身上。 秦子游模模糊糊想:不对啊,师尊那把新剑呢? 同时,楚慎行的嘴角微微一勾。 成了。 剑尖顺利刺入那个青藤不愿意碰、却的确是素罗蟒身上最脆弱的地方。 第41章 素罗蟒 素罗蟒正要进攻,杀意汹涌。被那双通红眼睛盯上时, 秦子游脖颈一凉。 再待下去, 会死! 可师尊还在,师尊气定神闲。 所以秦子游按下想要逃离的本能, 留在楚慎行身边。 师尊…… 会怎么样? 剑究竟去了哪里? 少年尚且没有想到答案,就见形势陡然变化。方才无处不在的危机感莫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大地震动。素罗蟒蓦然开始剧烈扭动, 像极端痛苦, 尾巴不住拍打地面。 黎泽水波摇曳, 期间月色星辉碎成粼粼波光。 一滩暗色液体从素罗蟒尾部涌出, 方才还气势巍峨的妖兽伏倒在地, 身体抽搐。 秦子游震惊。 刚刚发生了什么?! 他凝神细看,终于察觉关窍。素罗蟒的尾巴上,正缠着楚慎行数个时辰前买来的那柄软剑。软剑雪亮, 乍看上去几乎与素罗蟒身体融为一处。而今剑刃缓缓从妖兽体内滑出,却又切入因受伤而萎靡的鳞片,狠狠一削! 素罗蟒身上出现一个豁口,更多血喷涌而出。 它垂死挣扎, 张开嘴巴, 两颗毒牙毒液垂涎,仇恨地望向眼前修士,腹部鳞片耸动, 想要往前爬去, 让伤到自己的修士化作一滩脓血。 楚慎行见素罗蟒如此, 不忧反喜。方才这妖兽喷毒时,正精力旺盛,浑身扭动,不好去接。他原本已经考虑,要不要干脆放弃搜集毒液,只用那些沾了毒的青藤,勉勉强强凑合着炼毒。看当下,倒是得偿所愿。 青藤又起。 这回,素罗蟒再没有方才的威风。藤蔓不容拒绝地从它伤口插入,不消片刻,又从蛇口涌出。秦子游睁大眼睛,只见方才还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妖兽竟然被青藤生生串起。 接着,软剑顺着蛇鳞上游,来到素罗蟒七寸。 剖心、取丹。 一切发生得极快。 秦子游看得眼花缭乱,直到青藤裹着内丹,游回楚慎行身前,他还有些恍惚。 楚慎行摘了片藤叶,三下两下,将其叠成一个盒子,绘制阵法,好藏匿内丹气息。又保其灵气不散,能在唐迟棠手上发挥最大效用。 之后,他想了片刻,把另一片叶子翻卷成锥形,上面同样绘制重重阵法,比先前更加用心、缜密,再以此接毒。 素罗蟒身形庞大,有藤蔓按住它的头,硬生生将毒牙卡在叶杯边缘,毒液喷涌。这回,因准备周密,藤叶不再枯萎,而是稳稳当当,接了一满杯毒。 再有蛇皮、蛇胆、蛇肉…… 若眼前是三阶以下的妖兽,楚慎行定然要当甩手掌柜,一切都丢给徒儿处理。但既然是素罗蟒,还是自己动手更加安心。 青藤在素罗蟒腹腔挑挑拣拣,要选择最鲜美的蛇肉。楚慎行记起从前,自己仍然是和白皎、程云清一同在后山。可惜的是,这回,自己大约再尝不到师妹的好手艺。只好自己动手,顺道培养一下徒儿。 秦子游看师尊动作,识趣地不多余打扰,转而自己思索。 虽然不知细节,但方才,软剑显然是趁素罗蟒不备,攻其薄弱处。单看素罗蟒身下那滩血液,秦子游也能猜到,软剑一定在素罗蟒柔软脆弱的内里搅了个天翻地覆,难怪它方才痛成那样。 最后伏地时,这妖兽几乎有些求饶意味。如果是以驯服灵兽为修行之道的修士,到那会儿,就该与素罗蟒签订契约,令其成为自己灵宠。 可惜楚慎行没这个心思。 秦子游想到的事情,他更能想到。但哪怕不论儒风寺的悬赏、采莲名额,只谈收灵宠本身:往好处说,方便作战;往坏处说,收了灵宠,也就损失了素罗蟒那一身灵宝,往后还要劳心劳力,治伤照料。 楚慎行思来想去,觉得养一个秦子游,就要自己花很多心事。所以他忽略掉素罗蟒传递的求和信号,果断屠之。 问题在于,素罗蟒是五阶、接近六阶的妖兽! 秦子游百思不得其解:区区一把云斗矿打成的软剑,如何能破开它外防? 哪怕是金轮鱼,秦子游都能想通关窍。百年一度的变化,原本就是金轮鱼最脆弱的时候。它们能在江上搅动风浪,让浪涛旋涡淹没船只,可庞大的身形,成为金轮鱼最致命的缺陷,它根本无法逃脱青藤束缚。又因在水下,青藤吸饱了水,韧性极大提升。两者相加,身形笨重,青藤紧韧,金轮鱼无从逃脱。它稍有分神,就会被楚慎行找到可乘之机。往后,不必秦子游多说。 可素罗蟒呢? 秦子游正想,忽听楚慎行叫:“子游,这蟒肉,你要烤,还是煮汤?” 楚慎行在脑海中扒拉出几个小师妹擅长的菜谱。 更精细些的做法,手打丸子、灵蛇馄饨,楚慎行有自知之明,坚决不多做尝试。可只简单炖煮,倒能做到。 他把素罗蟒分好,便问起徒儿意见。精血,他已经受用了。这会儿丹田发热,其中已有灵台雏形。灵气浓而郁,在楚慎行经脉中奔淌。 接连两个五阶妖兽,让楚慎行修为稳步攀升。 余下的,按先前所说,就给子游。 秦子游回神,见素罗蟒已经被师尊安排得明明白白。蛇皮单另在一边,而后是雪白的蟒肉,外加被荷叶捧起的心肝脾胆。青藤拖着这些东西,一并涌入楚慎行袖口,只留五寸见方的一块完整蟒肉,被楚慎行隔着藤叶,捧在手上。 之后,师尊袖中仍显空荡,看不出里面已经藏纳了多少灵宝。 秦子游视线在方才素罗蟒伏着的地上打转。 他沉默地、感慨地想:师尊当真不易啊。 竟然把沾了蟒血的泥土都挖得干干净净、分毫不剩。 秦子游回答:“皆可。” 楚慎行看他:“徒儿当真寡言。” 秦子游眼皮一跳,吐槽:“这话不该由师尊说。” 他脑海里仍然萦绕了许多问题,但楚慎行兴致高昂,秦子游便不曾多问。 他隐约觉得,在屠了蟒之后,师尊便有些不对。但仔细想来,屠了已经让无数修士有去无回的素罗蟒、收获颇丰,这的确是值得高兴的事。 可能是他想多。 既然师尊有雅兴,那当徒弟的,理应捧场、助兴。 楚慎行:“自出楚山之后,你便再未生火炙烤。” 秦子游说:“那便来烤。” 楚慎行打量四周:黎泽虽不及云梦,可单看起来,也是广阔大泽。湖水无垠,青山渺远。 离开凌霄楼时,名额还剩一百八十一个。此刻,楚慎行不急回城。 日影剑复出鞘,楚慎行御之而行,也将秦子游拉到自己面前。师徒二人离得极近,秦子游方错愕地“啊”了声,面前便吹来一阵晚风。 他们御剑,行在水上。 脚下是湖水,湖水中倒映着师徒二人的身影。楚慎行闲闲开口,说:“子游,你该习惯了。” 秦子游反驳:“师尊,你如今有剑!” 楚慎行说:“没有。” 秦子游:“——啊?” 楚慎行说:“那把剑,已经不得用。” 秦子游不解其意。 正如他到现在也没想明白,素罗蟒的“薄弱处”究竟是哪里。 楚慎行见少年懵懂,想到自己年少光景。不止是他,还有白皎、程云清。大约是风景太好,这一晚,他几度记起师弟师妹。那两人皆生于归元、长与归元,换言之,归元宗便是他们的“尘缘”,两人不必斩之。 到了二十余岁,他们有了些修为,比还在数日子、到底希望父亲多活些时候的楚慎行早下山,去滚滚红尘一游。 那次回来,楚慎行隐约觉得师弟师妹之间似有不同。过了很长时间,他才知道,原来下山的时候,白皎与程云清阴差阳错,见识了一场男欢女爱。 往后漫长岁月中,这并未让他的师弟师妹之间有太多不同。只是乍知道凡人情爱是怎么回事时,程云清花了很长时间,才缓过神来,叹为观止。至于白皎,他此前一直觉得,道侣之间若说有什么特说之处,便是藏书阁典籍里提到的“双修”——说到底,只算另一种修炼法门。可乍知道凡人行事之后,他看各峰结为道侣的内、外门弟子时,眼神都有些古怪。 楚慎行想:我又是如何懂的呢? 舞勺之年,心思都在修行上。和如今的子游一样,对万物繁衍生息的法门懵懂又无知。是等到更年长的时候,十七、或者十八岁,一日晨起,察觉不对,此后无师自通。 楚慎行知道徒儿的困惑在何处,可若解释,徒儿似乎不一定会懂。 于是,楚慎行说:“子游,你可记得路鹤轩与我提起过的李鸿?” 秦子游回答:“记得。”是剑峰的内门弟子。 楚慎行说:“当时路鹤轩那样觉得,是因为李鸿虽是筑基弟子,可亦能使出有金丹威力的‘顺风扫叶’——修为虽重要,却不是全部。” “哦,”秦子游恍然,“所以师尊,你虽是金丹修为,但也能使出元婴威力的一击?” 楚慎行回答:“然也。” 这是真相的一部分。 至于剩下那部分,还是等子游大些,再告予他。总归在那之前,子游总是他的徒弟,不会因一知半解,而被哪个妖兽欺负了去。 秦子游:“那剑?” 楚慎行简单回答:“我不爱用了。” 第42章 唐迟棠 这晚风清月明。 楚慎行寻了个湖间小岛。说是“岛”,不过三丈见方, 四周都是水。水下有游鱼, 水上有蒹葭。 蒹葭稠稠, 岛心窜起一捧灵火。 楚慎行盘腿坐下,一手放在膝头, 另一只手在空中捏诀,调整火温。 等觉得差不多了,方将蟒肉放上。 蟒肉被烤出油, 油顺着饱满的肉纹下滑, 在火中滋滋作响, 空中飘起一股浓郁而纯粹的肉香。 秦子游坐在一边,想到什么, 先把背挺直, 而后咽口水。 少年推测:师尊用灵火烧这蟒肉,大约是不想让灵宝沾上俗物的意思? 可紧接着, 楚慎行的行为,又推翻了秦子游的认知。 年长的仙师从袖中取出些在楚国山内采到的调味品,看火候差不多了, 便将那些晒好、碾碎的粉末撒在蟒肉上。 香气更甚,秦子游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一声,楚慎行听得发笑,说:“子游, 原来你这样饿?为何不告予我。” 秦子游正看得发懵, 恍惚回答:“尚可。” 少年整理一下思绪, 问:“师尊,你既用了这些凡草调味,为何又要升灵火来烤?” 楚慎行被问住。 原先雪白的蟒肉被烤成六面焦黄,在火上缓缓翻转,让每一寸都被烧到恰好。兴许是环境太轻松,不知不觉间,楚慎行放在膝头的手抬了起来,虎口卡在自己下巴上,盯着将要烤好的肉块,觉得方才是否切得太小,只够子游吃……不不不,他是特意切这样小,先前想好了,蟒肉都给子游。 楚仙师心中哀悼,想:我的确是个好师尊了。 他说:“子游,有些事,不必知道那么明白。” 单听这句话,像是在讲什么大道理。 秦子游看他坐姿,又看火光辉辉中,师尊似乎带了点薄红的面孔。他冷静指出:“师尊,你只是方才没有细想,何必说得这样深奥。” 少年把另一句话压下去,藏在心底。 ——师尊,你这坐姿……怎么和先前总要纠正我的姿势一样啊? 楚慎行不知少年在想什么。他听了秦子游的话,就笑,承认:“好,是这样。” 秦子游看他,片刻后,也跟着弯起唇角。 等蟒肉烤好,少年大快朵颐。楚慎行看他须臾,忽而有感,低低哼起一曲小调。 他唱:“……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秦子游手捧蟒肉,嘴巴塞得鼓鼓囊囊,丹田发热,灵气在经脉内窜来窜去。 少年仔细感受,觉得经脉遭受这样一番冲撞,似乎有少许扩宽。这种感觉细微、难以言明,近乎错觉。秦子游正待将神识沉于经脉细查,便听到旁边的轻轻歌声。 秦子游手一顿。 他咽下嘴里的蟒肉。四周空寂,湖光水色。风吹蒹葭,“沙沙”作响。 他不由自主地出声,接:“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少年记起郢都,望月楼中,自己与师尊伴着兴昌的笛音合歌。 他唱,楚慎行便看来。俊朗的男人微微笑了下,两人视线缠绕在一起。 秦子游心神恍惚,因这歌,又记起已经不在多年的娘亲。 在楚慎行的视线里,少年沉默。 娘已经离开许多年,此刻想起,秦子游不至于难过。他只是怀念,想到娘身上温和的皂荚香气,又有颠沛岁月里娘拾起树枝、教自己习字的场景。 同时,秦子游同样记起那个自己此前模糊想到的问题:楚仙师也会思乡吗? 师尊从吴国来,那吴国就是他的“乡”。只是吴有九郡,二十七府,上百县,这么想来,世间广阔,也不知何处才是师尊故里。 他正静思。 忽听一声鸟鸣。 鸟鸣入耳,秦子游莫名觉得熟悉。接着,一阵狂风刮起,青藤疯长,将秦子游拉扯到一边。 一切发生得太快,秦子游刚刚回忆到,“这似乎是下午行路时听到过的鸟叫”——他便看到华美如绸的青绿色尾羽,从自己面前扫过。 他低头,觉得哪里不对。 秦子游:“……”我的肉呢!肉呢! 啖了一半,之后与师尊一起唱歌,所以只拿在手上、没有继续吃的肉呢! 他抬头,看楚慎行。 楚慎行则站起,望着眼前不速之客。 一只青鹭落在岛上,嘴里叼着一块蟒肉,正是它从秦子游手上夺走那块。 再一眨眼,蟒肉已经没了。青鹭吃完,发出一声清鸣。 而青鹭旁边,站着一个一身短打,头发束起,模样英气的女郎。她看起来颇尴尬,说:“这位仙师、小郎君,实在抱歉,是我没有制住绿衣。” 说着,唐迟棠看了眼身侧青鹭,颇为头痛。 绿衣是师尊的灵兽,唐迟棠驾它而行时,只算“合作”。 大多时候,绿衣都算听话,只等回宗门后,唐迟棠用灵丹“犒劳”它。这回,却不管不顾,直接从天上冲下。莫说秦子游了,就是唐迟棠,也被骇了一跳。 她比秦子游反应快了许多,已经开始估计,这样一块灵气充裕、让绿衣不顾回宗门后犒劳的妖兽肉,该价值几何? 看那两人修为,自己似乎不是对手。又有青鹭在,自己的身份也呼之欲出。打不过,又瞒不了,若想不能给师门丢脸,只能赔偿。 好在这块肉不算大。 唐迟棠斟酌,试着出价:“我以三块中品灵石,买下这块妖兽肉,如何?” 她面对楚慎行,虽好好商量,但看周身灵气,楚慎行知道,唐迟棠一张笑脸下,是警惕、审视——如果楚慎行摇头,露出一点攻击倾向,唐迟棠便会毫不犹疑地转身逃走。 她原先就不善战,与人斗法,大都是抽冷子下毒。楚慎行那些解读丹方、制毒之法,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和她学的。 只是眼前这个唐迟棠并不知道。 在楚慎行身后,秦子游神游天外,发挥商贾之子的本能,默算:一块巴掌大的素罗蟒肉,能换三块中品灵石。那整整一条,能换四五百块!而只要三十块,就能换一个天地莲采摘名额。 两边对比,秦子游登时划掉前面算出来的数字。不对,一定哪里出错了。师尊一直说剑修穷,四五百块中品灵石,定是自己痴心妄想。 楚慎行终于说:“可。” 唐迟棠松了口气。 三块中品灵石,从她袖口飞出,落在楚慎行面前。 楚慎行将其收入芥子袋中。 既然问题解决,唐迟棠试探着寒暄:“仙师而今在此,是要去儒风寺花会否?”一顿,看向四周。水面平静,不知那素罗蟒潜在何处。毕竟是个威胁,还是早走早好。 她正想提醒眼前二人。 便听楚慎行说:“是。我与徒儿看了悬赏名录,其间有一条,是素罗蟒内丹。我向儒风寺的柳莹仙子打听了黎泽方向,便赶来。” 唐迟棠无语。 合着不用自己提醒,人家原本就知道。 因修为不及楚慎行,所以唐迟棠看不出楚慎行深浅。若真是个有来历的仙师,那自己盼了许久的灵宝,也算有指望。 唐迟棠便微微笑了下。虽是医修,但与世人印象不同。她眉眼堪称英俊,平日为省事、穿一次男装,都有师姐师妹笑嘻嘻打趣,说想要与她当道侣。 她说:“那可真是巧了。素罗蟒内丹,是我向师尊提出的悬赏之物。只是,”唐迟棠看四周,“也不知那妖兽而今在哪儿……” 楚慎行说:“有一部分,在你这青鹭腹中。” 青鹭听到自己被提及,又“啾啾”叫了一声。与方才的清越鸣叫不同,这回,只是寻常声响。这声之后,它又低头,用喙理着自己羽毛。 唐迟棠怔在原地。 楚慎行迟疑一下,问她:“既是唐仙子的悬赏,那我是现在便将内丹交予你,还是等回凌霄楼之后?” 唐迟棠听到这里,意外:“你知道我?” 楚慎行回答:“亦是听柳莹仙子所说。” 唐迟棠看他,眼里带着激动、喜悦——但与秦子游看楚慎行时不同。医修的心情,更倾向于把楚慎行看作移动的素罗蟒内丹。她试着提:“既如此,仙师打算何时回凌霄楼?” 楚慎行说:“此刻即可。” 风景看完了,蟒肉吃了一半。不过有唐迟棠在,倒是可以给徒儿点其他东西。 唐迟棠说:“那便启程?” 楚慎行望向青鹭绿衣。 绿衣扇动翅膀,岛侧丛丛芦苇因之波动。 楚慎行说:“我这弟子,尚不会御剑。要往回,便让他来驾青鹭吧。” 唐迟棠一口答应:“好!” 她看青鹭,认认真真,说:“绿衣,你方才抢了人家的东西,这会儿,可要好好载这小郎君。” 青鹭“啾”了声,算作答应。 秦子游莫名其妙,就被推到青鹭背上。 他手指发僵,摸着青鹭背羽。背羽不如尾羽华丽,是沉沉靛色。可若从不同角度看,又有不同光泽。 手指摸上去,很柔软,和从前遇到的妖兽都不同。 青鹭:“啾!” 唐迟棠一心回凌霄楼,对秦子游说:“小郎君,这是绿衣要开始飞了——” 她的声音被青鹭抛至身后。 秦子游从前只曾随楚慎行御剑,同样是见世间风景万千。可此刻被青鹭搭在背上,感觉又截然不同。青鹭展翅,在天际翱翔。有晚风吹在颊上,秦子游低头看去。 他见嘉陵千里,浩浩汤汤,涌入黔江。见黎泽广阔,湖光粼粼。 少年身侧是云,是风,是吴国月色。 第43章 故人相会 秦子游看得痴了。 待到日影震动,从剑鞘拔出、飞向黎泽, 少年方回神。 转眼, 楚慎行与唐迟棠从岛上追来。楚慎行自是御剑, 唐迟棠则另有法子。 她骑着一只机关鹤。 这是儒风寺南长老的得意法门,可对弟子们来说, 算是个奢侈玩意儿,得做许久师门任务,才能换回一个。且一只机关鹤, 统共只能乘七次。 唐迟棠此番心急回凌霄楼, 干脆拿出来用。 儒风寺有东南西北四大长老, 分别对应剑、器、阵、医四种法门。但东长老亦授刀枪棍棒之法,北长老则对灵植栽培、炼丹、制毒都颇有研究。要在归元宗, 北长老名下该有四个山门。可在儒风寺,弟子们在四长老中择其一后, 就要囫囵吞枣学很多。 好在这只是炼气期时的情况。 等到筑基,按惯例, 弟子们会根据此前修习的进度, 选择一条道途专攻。 这种环境中,唐迟棠却是个难得的“全才”。她名义上是医修,可师尊教授的其他法门, 唐迟棠也摸索着一一掌握。 拿素罗蟒内丹来说,唐迟棠时时听闻门中弟子诉苦, 说回春丹价格太贵, 若是重伤, 便咬咬牙、硬凑一枚。可若没有伤至垂死,一面需要灵丹妙药,一面又觉得回春丹太过浪费,实在难以抉择。 唐迟棠便翻遍古籍,找到一味残方。是药膏,用量根据伤情决定,再无浪费之嫌。 她试验很久,方子不全,而且能看到的内容中,也有些灵宝已经无处寻得。所以唐迟棠耗费大量心血,寻找替代灵宝。到现在,她其实也不知道素罗蟒内丹是否有用。 可总要一试。 在楚慎行与故友、弟子一同赶回凌霄楼时,程玉堂刚与偶然相见的友人喝完酒,准备歇息。 此前,酉时方至,他收到楚慎行传来的信符,告诉他师徒二人会在凌霄阁住下,直到天地莲池开启。短时间内,恐怕不能与程玉堂一起游云梦。 程玉堂略微遗憾。 既然楚慎行与秦子游不在,他也放松下来,悠哉悠哉,去逛云梦府中的市集。与人打交道是个颇麻烦的活计,程玉堂擅长这个,却不见得有多喜欢。 小厮一路跟着,看主子买了不少有的没的的东西:下雨的时候会变红的石头,据说从某位大能洞府找到的种子…… 前者就算了,好歹能带回兰曲郡家里,放架子上当个摆件。至于后者,小厮:“主子,你难道真信这个?” 不应该啊! 连他自己都能看出来,那只是普普通通的桐草种子。也不能说没用,可就那么一小袋,怎么值得上二十块下品灵石? 程玉堂从从容容地背着手,依然着白衣,袖口带着金色的隐隐绣纹,说:“当然不信。” 若想一心奔着真货去,那得去儒风寺名下的拍卖堂。再不济,也要找个正经挂了儒风寺牌子的铺子。可程玉堂逛的,则是鱼龙混杂、修士与凡人都在的一处闹市,只用交五十块下品灵石,就能在这儿有一个席位。 他是来听故事的。 譬如:“六十年前,有人在这里买到了一部破烂古籍,一块灵石都没掏,只付了三个铜板,好让卖家买两个烧饼。可你猜怎么着,那古籍竟是上古老祖传下来的心法。那撞大运的家伙据说被收进归元宗了,嘘,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譬如:“也莫说六十年前了,就前些天,有个自己不识货,偏偏把别人当蠢货的,不知从哪儿摸寻了个玉扳指来卖,开价六十块下品灵石,还说价高者得。还有同伙儿一起抬价,边劝边露着说法,说那玉扳指有什么来路,可六十块下品灵石太贵了……结果,竟有个儒风寺的小仙师过来,真掏了那么多灵石,就把东西买下了!那卖货的这才知道,原来自己那扳指是个储物戒,里面留着其他仙师的灵宝!照那儒风寺仙师说,莫说六十块下品灵石,就是中品,也是值得的。” 譬如:“道友们可要小心。你我在这儿,大都是抱了捡漏的心思。可魔教兴许利用这点,将他们那魔功藏于玉简,又以其他缘由卖出。我听说啊,前面几次云梦花会,都有修士因此中招。” 程玉堂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小厮啧啧称奇:“还有这等事?” 程玉堂心情不错,拿小厮前面的话打趣,“六郎,你难道真信这个?” 小厮挠了挠头,“嘿嘿”笑了下,“那还是主子英明神武。” 主仆二人正讲话,忽听一道争辩声起。 “怎么可能?归元宗的收徒每二十年一次,都有定数,道友莫要信这些道听途说之事。” 小厮咂舌:“嚯,竟还有人辩驳。” 他垫着脚,拿手架在眼睛上,四处张望,想找到声音从何处传来。 程玉堂比他先一步找到。 他眉尖微微拧起,复松开,露出一个笑来。 “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刚刚还在遗憾不能早些与楚慎行打牢关系,这会儿,就遇到另一个悉心经营的“故人”。 程玉堂上前,耳边有人说:“——你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如何知道这些?” 程玉堂嗓音带笑,接:“他自然知道。” 这样凭空插话,留意这场争执的人们视线转来,落在程玉堂身上。 争论中的人涨红了脸:这与自己争执的二人,修为都高于自己。 但他转念一想。这里是儒风寺的地盘,自己进来,也是付了银子。哪怕对方真是个修为颇高的仙师,难不成还不给儒风寺面子,当场动手打人? 所以那人又讽刺:“哦?又来一个不知底细,就敢大放厥词的家伙。” 程玉堂阖起手上的扇子。扇子“哗”一声,又在自己掌心轻轻敲一敲。随着他的动作,面前之人的气势略有衰弱,可仍然负隅顽抗,瞪着程玉堂。 程玉堂与争论另一方对视。 对方目露惊喜,叫他:“玉郎,你怎么在这里?” 程玉堂笑道:“宋真人,好久不见。”又转头,对前面争论的人说,“你面前这位,正是归元宗仙师。你污蔑人家师门,还不许人家反驳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宋安看起来有些尴尬、无奈,说:“玉郎,也不必说这些。” 程玉堂拿捏尺度,对前面那人说:“宋真人脾气好,不欲与你计较。可此类话,以后还是莫要说了。去吧。” 眼前人正被“真人”这个叫法惊得头晕目眩,如坠梦里。在碧元大陆,须得是金丹以上的修士,才有资格被称一句“真人”。 他两股战战。 自己究竟是得罪了什么人? 好在仙师确实没和他计较。 面前两个仙师又讲了两句话,接着便离开。单看他们的步子,像是寻常走路。可小小一步,就能迈出一丈距离,转眼就消失在人群当中。 那传闲话的修士松了口气,亦钻入人群,消失在旁人视野之中。 一盏茶功夫后,程玉堂与宋安寻了个酒楼落座。 他们在雅间,窗外就是喧嚣街景。宋安垂眸望下,心想:上次我这样看,见到了人群中的孙庞、张兴昌。这回,却不见一个能告知我那位“楚仙师”来路的人。 他听程玉堂讲话。 与程玉堂“偶遇”,是宋安和系统计划的结果。按照系统说法,这次云梦花会发生的事,看起来微小,实际却会大幅度影响到接下来的剧情。程玉堂本人还好,只是主角必须应对的小怪。但他与莫浪愁的纠葛由此而起,而两人的女儿,在剧情中占了重要比重。 也就是说,如果主角同样来云梦,那以气运之子的体质,很可能会与程玉堂遇见、有所纠葛。 宋安颇为耐心。 程玉堂同样细心。 他此前多次在外游历,也进入过一些秘境。大多有价值的秘境都被归元宗并其他三个门派掌控,好在这些宗门偶尔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部分散修进入。 作为药修,程玉堂凭借眼界学识,成功在归元宗剑峰几位内门弟子面前露脸。 有时候,程玉堂觉得剑修之所以穷,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于他们自己:到了秘境,四处都是灵宝,可惜那些剑峰弟子都是睁眼瞎,整天只知道抱着自己的灵剑。他好心提了几句,那些弟子终于发现,原来自己四周都是得用的灵植。他们没必要死脑筋,总想着杀妖兽、抽筋剥骨,思路完全可以活泛一点嘛。 等到后面,这群弟子与带队的峰主宋真人会合,程玉堂顺势结识宋安。往后一路,宋安对程玉堂辨认秘境灵植的眼力赞不绝口,甚至感叹,为何他偏偏不巧,让程玉堂早生数年,不能拜入归元宗。 两人不论修为,平等相交。 算算时候,这已经是数十年前的事了。 两边相对,室内燃香。 香雾袅袅,宋安与程玉堂寒暄。既是友人,便讲些凡俗事。他问:“我若未记错,玉郎家在兰曲郡?是何时到云梦的?” 程玉堂说:“也是巧了,就在今早。” 宋安心不在焉,思忖:今早啊,看来还来不及与主角相会。 他打定主意,接下来,直到花会结束,自己都要与程玉堂一道儿走。 所以宋安温润地笑了笑,说:“既然如此,我们便一同来看此次花会吧。” “好。”程玉堂欣然道,转而说:“不瞒宋真人,我这次南下,路上还交了另一位好朋友——” 第44章 讨价还价 程玉堂说了金轮鱼, 说了楚慎行, 说了秦子游。 他讲:“那日,船刚出兰曲, 便见江水震动。我尚不知前方发生何事, 是到后面, 恰好遇见一船夫下毒害人,我出手阻止, 这才遇到那对师徒。” 他讲:“而今,他们去找儒风寺, 想要直接进天地莲池采莲,我便与他们讲好, 等花会开始,再与之会合。宋真人也来, 届时, 便是四人同游了。” 他讲:“做师父的, 我看不出修为。想来,大约是为金丹真人。他是剑修,见闻广博, 带着一个徒弟。徒弟才刚刚入道, 看年纪,不到二十, 可竟已是炼气中期。少年英才, 我却是自愧弗如了。” 说得十分谦逊。 讲这些话, 程玉堂目的明确:碧元大陆说来辽阔, 可修为达到某个层次之后,所有人或多或少都认得。过往半个月,他与楚慎行聊了许多。虽楚慎行自称无门无派,但说不准,他会与归元宗有些关联。 此刻提起,如果宋安知道对方,那又是一场“他乡遇故知”,喜上加喜。 若宋安不知,程玉堂便是个牵线人。以归元宗在碧元大陆的名望,与宋安相交,百利而无一害,楚慎行会承他这个情。至于宋安,看此前他对自己的态度,便能推出,他对楚慎行一定同样颇有赞赏。 言语之中,程玉堂对楚慎行夸赞甚多。 宋安听着、听着,从最初若有所思,到此刻,唇角勾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原来如此。 他心中问:“系统,他说的,就是另一个任务者和主角吧?” 前面还忧心,不知能否与之相见。现在看,剧情早已追赶主角而去。 自己赌对了。 只有宋安能听到的机械音回答:“检测……检测——” 机械音:“有956的可能。” 宋安低低哼笑。 看来就是。 系统:“恭喜宿主。” 宋安心情不错,在心里应他:“喜不喜,得看以后。” 从郢都剧情至今,过了足足两个月。宋安抵达云梦有些时候,此前一直等待。他花积分,在系统那儿买了一个支线锦囊,得知程玉堂定然会出现在码头、市集,加上花会三个地方。 宋安有考虑过,自己是否干脆在码头现身。可系统计算后得出结论,说宋安与程玉堂在市集相见,才更顺理成章。 可惜啊。 宋安淡淡想。 照程玉堂的说法,若他当初坚持一下,这会儿恐怕已经在与主角吃茶。 至于另一个任务者,当下,宋安仍然没什么头绪。不过为了试探,他给自己编了个“善缘系统”的来路,准备假称自己的任务是到处助人为乐,以此获取旁人的感谢。 这算是个万金油的说法,进可攻、退可守。如果对方要刷主角好感度,乍看起来,宋安不与他冲突。如果对方要害主角,宋安也可以挥挥手,潇洒表示自己可以换个人做任务,再伺机将任务者的目的捅给主角,一箭双雕。 他平和地、冷静地想。 而后回答程玉堂:“如此,我倒要看看,这对师徒是怎样的神仙人物了。对,讲了这样久,你尚未告诉我那对师徒名姓。” 程玉堂告诉他:“师父姓楚,是‘楚道友’。至于徒弟,说来还是个楚国的小郎君呢,姓秦。我偶然听楚道友讲,秦小郎十六岁的生辰就在几日之后,也是巧了。” 宋安看他。 见程玉堂含笑看来。宋安便明白,这是程玉堂有意要卖个关子,只等日后,两方相见,再为他引见。 宋安便也笑一笑,说:“如此。” 生辰吗? 这么说来,自己得好好给主角准备一份生辰礼。 剑修将本命灵剑视作半身。既然如此,一把灵剑,会是个不错的主意。 谈完楚慎行的话题后,程玉堂又说起其他。 他以楚慎行师徒为引,讲到自己遇到的其他修士。程玉堂口才不错,能将寻常小事也讲出趣味。宋安权当听说书,心里则在和系统讨价还价。 他是剑峰峰主,不缺灵宝,其中不乏能叫得上名头的好剑。但这样随意一把,不一定让主角觉得趁手,从而加深好感度。宋安的想法是,在未来剧情中,主角会自己搜集材料,打制一把“寒鸦”。既如此,自己干脆找好材料,先一步将这把剑打好,再送给主角。 系统说:“这兴许太贵重,主角不一定会收。” 宋安心道:“做些伪装,只说是恰好寻来。等日后,有了其他机缘,主角再发觉其中不同——要多少积分?” 系统回答:“兑换‘寒鸦剑’,12000积分。” 宋安:“……” 宋安:“太贵了。” 他攻略主角成功,奖励积分也不过20000,这就要12000? 系统解释:“‘寒鸦剑’是剧情的重要支撑,宿主要现在兑换,无异于一次拨动世界线,可价格远远低于后者。” “拨动世界线”是系统商城所有商品中最贵的一项,使用一次,要花费30000积分,可以小幅度改变剧情、直接修改部分剧情人物的记忆。 宋安最初看到这个价格时,啧啧称奇,问系统,它的前任宿主是否有兑换过。 系统干巴巴表示:一般来说,本商品会在任务者攻略失败之后使用,强行抹除逻辑、换取一定好感度,从而避免自己进入惩罚世界。 换言之,这是个用于止损的道具,用一定积分付出,确保人身安全。 “小幅度”是个虚指,具体的,得看当前世界情况。 宋安被说服,但还是不打算当冤大头。 他曲线救国,在心中问:如果是要寒鸦剑的所有材料,再找本世界角色炼制呢? 系统:“计算……计算——” 系统:“打造‘寒鸦剑’,需要如下材料。”它报出一串,提到其中一部分已经躺在宋安芥子袋中,又有一部分留在剑峰,锁在峰主私库。如果将那些库存运来,宋安得出一笔“快递费”。满打满算,统共需要5000积分。 系统友情建议:“如果宿主还觉得贵,可以考虑些其他东西。” 宋安踟蹰。 最后,他决定:还是先看看另一个任务者的情况吧。 如果对方与他目的相同,并且已经抢夺了主角的部分好感度,那送出寒鸦剑,就是一把杀手锏。往后,主角再如何,只要召出本命灵剑,就会记起送剑之人。修行时间越久,与灵剑相合程度越深,则越忘不了宋安。 程玉堂或许察觉到了宋安的走神,或许并未留意。总之,两个仙师相谈甚欢。故友相聚,总有讲不完的话。等程玉堂话音停下,宋安打起精神,也挑了些归元宗趣事来讲。 他提到几个程玉堂有印象的弟子:“李鸿仍在筑基期,却已经将‘顺风扫叶’用得炉火纯青。公孙竹?那的确是个好孩子,心思纯净,一心帮衬师弟师妹。” 等月上中天,两人回房休息。他们无需睡眠,但既然有空,还是打坐入定,运转灵气周天。 楚慎行再见到凌霄楼时,明月已然西垂。 凌霄楼二楼,有一面窗子打开,身着青灰色衣裳的儒风寺弟子寻着鸟鸣往出张望,见到天上青鹭,以及旁边的机关鹤,又有一个御剑修士在旁。 弟子脸上露出十足困惑,见机关鹤猛然俯冲而下,转眼落在自己面前。 唐迟棠不走寻常道,直接在机关鹤背上站起,身形一晃,便进入那弟子屋中。 接着,招呼楚、秦二人进入。 弟子:“……唐师姐,这儿是我睡的屋子。”他郁闷,后悔自己之前闻声开窗。 唐迟棠:“是,借过一下。” 弟子微囧,转眼却打起精神,问:“唐师姐,你怎么这会儿来了?再有,绿衣——” 他侧头,看向窗外。 绿衣不见了。 不过弟子知道,青鹭多半正站在楼顶。 唐迟棠说:“绿衣如何?” 弟子按下吐槽的心,扯出一个正经问题:“绿衣飞了这一路,可是饿了?” 唐迟棠听了,笑一笑,“不必。你且去把负责发放采莲信物的人找来,我与他说。” 弟子溜走。 唐迟棠带着楚慎行、秦子游,在屋外走廊等候。 昨天下午来时,秦子游已经察觉,二楼似乎是按照易经六十四卦布局。这会儿,他换一种角度看,更觉得自己所想不错。 没过多久,先前那弟子带着柳莹赶来。 柳莹看上去十分惊讶。短短时间,楚慎行竟然已经回来,还是和唐师姐一起。 不过走廊不是个讲话的地界。 柳莹压下心中诧异,和眼前三人打过招呼,“唐师姐、楚仙师,还有秦小友,烦请稍等片刻。” 话音落下,柳莹手掌贴在旁边一扇白玉门上。片刻后,门上灵阵一亮,门向内打开。 等进了屋子,柳莹先先确认:“楚仙师,你这一来一回,不过数个时辰……”事情究竟办成没有?又是怎么和唐师姐撞到一处的?刚刚那小师弟还说,三人中的小郎君是驾青鹭赶回,唐师姐反倒用上师门中人人艳羡的机关鹤,堪称大手笔。 柳莹其实没听懂。青鹭不该是唐师姐驾吗,怎么又有上机关鹤? 面对柳莹的问题,楚慎行笑一笑,从袖中取出自己用藤叶粗劣制造的盒子。 叶盒打开,其间内丹如饧如雪,泛着莹润光泽。 在场其余人的目光顿时被吸引过去。 第45章 交易 三阶以上的妖兽, 方可能修出内丹。妖兽被剖内丹, 一如修士灵台被毁,九死一生。 当然, 素罗蟒是死得彻彻底底, 一身筋骨都被剥得干干净净, 只待被物尽其用。 望着叶盒中的内丹,柳莹惊喜, 下意识喊:“师姐!” 唐迟棠神情同样微动。 先前,她已经知道楚慎行得手, 又有蟒肉为证——绿衣能看上的,自然是好东西,唐迟棠并不怀疑——可亲眼看到自己等待已久的内丹, 唐迟棠心中仍然泛起波澜。 原先,她已经在考虑,如果始终没有人能拿到悬赏, 自己就去求东长老出手。她是北长老门下最有天分的弟子,东长老兴许能卖她一个面子。 叶盒脱离楚慎行的手,飞到唐迟棠掌心。 她端详片刻, 神识在上面勾勒、深入。内丹是妖兽一身修为凝聚之处,她看久了,周遭空气渐渐凝成水珠。唐迟棠弯起唇角, 收好叶盒, 郑重地对楚慎行说:“多谢楚仙师出手。柳师妹——” 柳莹早已备好采莲信物, 此刻交予楚慎行, 眼里带着按捺不住的喜意。 等将信物交出,她站回唐迟棠身后半步,小声说:“恭喜师姐得偿所愿!” 唐迟棠微微笑了下,回她:“现在还早,远称不上‘得偿所愿’。”一顿,又沉吟,“我先前想过,如若有人真取回这内丹,也要另付谢礼。” 她心里清楚,一份采莲信物,顶天了不过五十块中品灵石。若是拍卖价格低些,兴许二十块就能拿到,而五阶妖兽内丹的价值远远不止于此。 之所以开出悬赏,更像是一种赌博:如果有哪位修为高深的仙师前来,恰好愿意出手,那离凌霄楼很近的黎泽素罗蟒,会成为最便捷的选择。 柳莹此前和楚慎行提过唐迟棠有另备酬谢,但没有细说。这会儿唐迟棠将三个玉瓶从袖中拿出,柳莹方低低惊呼:师姐好生大方! 原来唐迟棠拿出的玉瓶中,分别盛了回春丹、太清丹、元灵丹,分别可以肉白骨、解毒化瘀,以及补充灵气。唐迟棠是筑基修为,但已经偶尔能炼出上品灵丹。每个玉瓶中都有六枚丹丸,大都是中品,但元灵丹中,有一枚上品。 这的确称得上大手笔。 唐迟棠既能拿出,也是颇有信心,觉得楚慎行一定会满意。 然而,出乎意料,楚慎行看着三个玉瓶,并不显得惊喜。 唐迟棠停顿一下,主动问:“或者,楚仙师想要别的?” 楚慎行思忖片刻,看一眼身侧的秦子游。 子游自己可能都没发觉。 在回来路上,秦子游驾着青鹭绿衣。这一路,走了一个时辰有余。少年最初的惊喜之后,慢慢习惯骑在青鹭背上的感觉,并且很快找到下一个新奇事物。 他偷偷地、不住地,去看唐迟棠的机关鹤。青鹭是灵兽,坐在它背上,对秦子游来说十分稀奇,但青鹭会飞,原本也是件寻常事。 机关鹤却是死物,可亦能翱翔于天际。 少年看着唐迟棠的座驾,眼中充满好奇。 楚慎行留意到,想:子游大概喜欢这个。 可惜的是,楚慎行对此没什么头绪。不像从前,徒儿喜欢什么,他便能给徒儿什么。 这又要提及往事。 归元宗有十二峰,十二峰却并非一条心。楚慎行曾听小师妹神神秘秘地讲,原来在几十年前,阵峰与丹峰矛盾重重——如今重来一回,阴差阳错之下,楚慎行倒是弄明白了其中缘故——到后面,两位峰主似乎达成了什么交易,关系略微缓和。可即便缓和了,也不能抹去过往的间隙。 现在看来,这“交易”,有九成可能,是天阴之体的归属。 剑峰与丹峰亲近,器峰则与阵峰、符峰关系紧密。楚慎行会操控丹炉,这是白皎领进门、白天权偶尔指导几句的结果。借着这个,他也摸索了些以灵火炼器的法门。可对于器峰压箱底的机关兽,楚慎行无从接触。 他是剑修,可以御剑而行。从前觉得自己用不上,等到被锁在思过崖下,楚慎行揣摩千百遍阵法丹方,却从来没想过机关兽做法。 到现在,他终于有些心思,问唐迟棠:“我想换一个丹炉,还有一个唐仙子前面用过的机关鹤。这两样加起来,唐仙子不妨开个价码?” 唐迟棠一怔。 柳莹也觉得惊讶。 只有秦子游。他眨了两下眼睛,诧异是有,但转念一想,师尊原先就提过,这回到云梦花会,除了天地莲外,也得找个用着趁手的丹炉。再有,一把“有寒鸦六分威力”的灵剑。 至于机关鹤,秦子游只当是师尊一时兴起。 他站在旁边,小小地、不引人注目地,打了个呵欠。 从青鹭身上下来,兴奋感没了,少年迟来地困倦。好在明天还有天地莲拍卖,如若不然,要他直接去莲池采摘,秦子游认真觉得,自己八成要熬不住。 他听楚慎行与唐迟棠讲价。 唐迟棠先问,“丹炉倒是好说,但机关鹤,楚仙师,你是要全新的,还是我那只。” 她表示,算上刚刚那次,自己已经用了机关鹤四次,只剩三次可乘之机。 这话说得奇怪,秦子游偷笑。 楚慎行想一想,觉得自己与徒儿是穷兮兮的剑修,不该铺张浪费,于是回答:“唐仙子那只就好。” 唐迟棠松了口气,说:“如此,我便能做主。楚仙师,你不用拿什么‘交换’,我将机关鹤送你便是。” 楚慎行说:“这……” 秦子游更困了,想:师尊这是在假意推拒。 唐迟棠:“楚仙师不必客气。” 这样来回说了两圈客套话,楚慎行才接过唐迟棠递来的机关鹤。 不启用时,机关鹤不过巴掌大小,能捏在手上把玩。唐迟棠将口诀传授给他,又抹去自己留在机关鹤上的神识标记。而后,唐迟棠思忖片刻,说:“丹炉,我若未记错,花会上是有几个要拍出去的炉子。这样,我去找南长老门下的弟子商量一下,看他们是否愿意将自己做的炉子从拍卖会场撤下,直接与楚仙师交易。” 她可谓尽心尽力。 楚慎行听到这里,自觉倘若两人位置调换,自己绝对做不到唐迟棠这个地步。 他心中感怀,拱手道:“多谢唐仙子为楚某操心。” 说着,楚慎行从袖中取出一物,交给唐迟棠。 唐迟棠一怔。 这竟是一块十寸见方的蟒肉! 楚慎行看着眼前故友,笑一笑,说:“唐仙子便收下吧。” 与整条素罗蟒相比,一块蟒肉,算不上贵重。 楚慎行停顿一下,又说:“如若事成,楚某另有答谢。” 讲到这里,月落乌啼。 唐迟棠还要回儒风寺,将青鹭交还给北长老。她先一步离开,由柳莹引楚慎行师徒上楼休息。 两人拿着两张信物令符,按说该有两个房间。但柳莹在白玉墙上勾画几笔,原先的两间房合为一间。楚慎行见她动作,“你是西长老的弟子?” 西长老是阵修,另教授弟子符术。 柳莹抿唇一笑,“是,楚仙师、秦小友,便请歇息吧。” 楚慎行想到徒儿困倦,便也没说什么,与柳莹道别,阖上房门。 秦子游脚下发飘,直接栽倒在床上。 楚慎行看弟子这样,叫他:“子游,把鞋袜脱了。” 秦子游迷迷瞪瞪地踢掉鞋子,又摸索着去解足衣。 楚慎行无奈,干脆拿青藤帮他代劳。足以之外,还有身上短衫。最后,只留薄薄中衣。 而后,干脆又用藤枝扶着秦子游,要少年稍微提起精神,洗漱过再睡。 秦子游配合。 配合完后,就歪倒在被褥里,睡得昏天黑地。 少年呼吸绵长,窗外破晓,灿灿日光落于凌霄楼外大泽,曦光与鹭鸟齐飞。 楚慎行看着床上的徒儿,心想:也的确累坏他。 一天一夜未睡,对筑基期以后的修士来说,这算常事。可秦子游还在炼气期,不能以前者的标准来看。 看了弟子片刻,楚慎行手腕一翻,取出机关鹤,坐在床边,细细研究。 在他眼里,自己手上实则并非一只木鹤,而是层层勾叠、精妙无比的阵法。 楚慎行在脑海中将其拆解、一一组合,分析其中每个灵阵分别有什么作用。不知不觉,就过去数个时辰。 慢慢地,日头西沉,秦子游从床榻醒来。 少年看了一圈,见师尊似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无暇理会他这徒弟。秦子游便跳下床铺,先用清水洗脸,又用青盐洁牙。做完这些,重新看向楚慎行。 楚慎行一手握着机关鹤,另一只手不时在旁侧勾勒什么,指尖阵阵灵光。 秦子游摸摸肚子,从芥子袋中取饼吃。 待吃完,他盘腿坐在床上,运起《归元心法》。 转眼,又过了一天。 第二日清晨,凌霄楼内的所有修士听到一道清脆嗓音。那声音雌雄莫辩,告诉诸人:“莲池将开,请道友们速至泽上。” 随着这段话,道道流光从凌霄楼四面滑出。修士们各显神通,赶往水上。 楚慎行与秦子游也在其中。 待两人来到倒扣于水面的碗状金光前,周遭都是陌生修士。 金光缓缓开启,修士们争先恐后,进入其中,只欲采得长势最好的一株天地莲—— 楚慎行视线落在其中一人脖颈上。 他看出来,对方用了法术遮掩,好让旁人看不到颈上那块巴掌大的胎记。此外,来人的五官也被微调过,眉毛往下压些,眼睛一大一小,嘴巴较原先宽厚……这么调整过后,一张原本还有三分英朗的面孔,硬生生被变得略带丑陋。 只是这些法术,统统在楚慎行眼中失效。 那人尚未察觉,自己已经被完全看透。 第46章 莲池开启 楚慎行并不认得此人, 可对方脖颈上的胎记, 让他想到从前,师妹一边翻烤一块灵兽肉, 一边绘声绘色地说起吴国旧事:被视作“不详”的皇子, 在所有兄弟都死光之后成为太子, 最后活活气死老皇帝,就此登基。 那会儿, 白皎毫不留情地吐槽故事太假,像是在写话本,并建议小师妹去与“同行”们聊, 好寻找知己。 程云清便不满, 说二师兄煞风景,自己只是在与大师兄讲话。 这段对话, 楚慎行原先只有模糊印象。奈何此人胎记太鲜明,楚慎行在归元宗的五个甲子,从未见过同样的人物。所以他视线转过去的第一眼,就意识到:是他。 如果吴国皇三子姬封死在那伙儿使出百香软筋散的杀手手下,此人就是下一任吴国皇帝。可惜的是,姬封非但没死,还阴差阳错地借宋安之手, 解决掉了追杀自己的人。在楚慎行离开郢都之前, 姬封一行人在楚国鸿胪寺露面, 被好生招待。虽然能够开启秘境的扇形玉牌找不回来, 但至少性命无忧。 吴国的夺嫡之争, 也因此变得扑朔迷离。 宣帝再不受宠,也是当前仅存的两个皇子之一。姑苏想要天地莲,儒风寺不至于不给这个面子,完全用不着宣帝化作寻常修士打扮,出现在人群之中。 楚慎行念头一转,想到:哦,他多半是要在老皇帝面前邀功、表孝心。当下是九月初,离年节还早,但将至重阳。或者更简单些,干脆是老皇帝的生辰礼。 凡人国度的皇帝,多少会求经问道,以谋长生。天地莲是洗髓丹的原料之一,后者于修士而言,只用在经脉因故淤塞、需借助外力梳理的时候。进阶之前服一粒,事半功倍。 可不能入道的凡人来说,洗髓丹是他们的最后一搏。 当然,如果家底丰厚,能多拿到几颗洗髓丹,便也有最后两搏、三搏。 这倒与楚慎行无干。 可在宣帝身上,楚慎行察觉到最后一块玉牌所在。 正在想事,忽听秦子游叫:“师尊?” 楚慎行回神,见周遭大多修士已经进入莲池。 秦子游眉尖微微拢起,似有困惑。 他问楚慎行:“师尊方才在想什么?”难道进入莲池的时间,也有什么讲究? 楚慎行没说自己那一串漫长念头。 他简单道:“无事。” 话音落下,楚慎行脚踩水面,和秦子游一样,使出凌波步,往莲池行去。 秦子游看师尊背影,心里犯嘀咕,也同样追随师尊而去。 他其实还有一个想法。 在出神之前,师尊似乎看向了什么人。 凌波步原先就是用在水上的功法,用于陆地行路,反倒会觉得脚下顿涩。此刻踩在水上,秦子游如鱼入海,轻松自如。 少年默念:师尊说一句“无事”,就是不愿意告诉我。既如此,我也不去多问。 一枚信物,只能采一株天地莲。等修士决定好,便将令符抛向自己选好的莲花。接着,这修士会被传送至凌霄楼外,只在岸上远观湖中动静,不能再来。 至于修士选好的天地莲,则会被连根带出,随修士一起传送。 前面的修士进入虽早,但当下,许多人挑花了眼,不知道自己该要哪株天地莲。花开得大与否、花瓣多与否,都成了修士们挑选的重要缘由。他们回忆过往天地莲拍卖时的场景,儒风弟子如何将话说的天花乱坠,只等有人出价。仔细想想,被那些弟子强调的,也是这些要点:花大、瓣多,别的不说,至少于丹修而言,能够尝试的次数就增加。 在这之中,也有修士已经修士开始为一株莲花的归属斗法。 水面之上,灵气震动。秦子游的视线转去,见湖上灵气流转,被那两个修士吸引,朝之奔涌。 当前在儒风寺地盘,不好闹太难看,于是双方讲好,点到为止。饶是如此,秦子游远远观之,也看得心惊肉跳。 他偷偷问楚慎行:“师尊,若是你也前去,能胜过那二人否?”一点风带来的声音,加上秦子游自己对灵气浓郁程度的判断,他认为,那两人大约也是金丹修士。至于他师尊,说是金丹,实则修为不稳。 话音落下,头顶被轻轻一敲。 楚慎行道:“管别人做什么?”他要求,“你也来挑,看要哪株。” 天地莲花白似玉,巴掌大的花瓣上隐隐有莹光流转。每一株都美到极致,在和煦微风中轻轻摇曳。一眼望去,莲花无穷无尽,一片湖水宛若沸雪,与天上白云遥遥相应,上下一白。 秦子游诧异:“我也来?” 他原先觉得,自己只是来凑个人头。具体挑选,还是由师尊。 楚慎行说:“对。子游,看你眼力如何。” 秦子游肩头担子一重。 他问楚慎行:“师尊,我挑好的天地莲,是要往何处用?” 是给爹爹做新身体,还是寻常炼炼丹、尝试一下培育方案? 秦子游打定主意。如果师尊那边,答案是前者,自己一定要坚决推拒。 他这个决心,实则没有派上用场。楚慎行说:“往何处用?唔,养着玩玩儿,需要时,摘两片花瓣。往后,你要精心照料。” 秦子游松了口气,打起精神。 他神识铺展—— 与许多人的神识撞到一处。 这些神识在一株株莲花上游走,虽叠合,但也井水不犯河水。秦子游起先还会屏息静气,往后,愈发淡然处之。 莲池甚广,修士甚多,天地莲亦成千上万。 池上有莲香,秦子游踩在水上,四处走动,看那一株株挤在一起的莲花。 起先,他目标还算明确:找株大的,够师尊往后折腾。 但看着看着,秦子游挑花了眼。 随着时间推移,修士们慢慢做出决断。 楚慎行看起来不算很急,但他特地问秦子游:“子游,你看,又有人离去。” 秦子游正头痛,闻言无奈,“师尊,你这又是何必?”平白给人压力。 停一停,少年认真问:“我从前听师尊说,天地莲性温,可入丹方,亦可煮食。” 其他同阶灵植,若被人直接拿来吃,下口的修士轻则七窍流血,重则经脉被杂乱灵气冲撞,出现破损,天地莲是个难得的例外。 如果实在没有人脉,买不到丹修炼出的洗髓丹。那对寻常人来说,直接食用天地莲,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秦子游:“但师尊的确未曾说起,什么样的天地莲,才算得上一个‘好’字。” 楚慎行听了,反问:“什么样的修士,才称得上一个‘好’字?” 秦子游一怔。 他想到自己在楚国、尚且没有下定决心的时候,与楚慎行的数次深谈。但显然,此刻,师尊话里的意思,与修士如何修心无关。 少年明白过来:“还是要看灵气。” 那些开得大而漂亮的莲花,已经绽到极致。其花瓣上有多少灵气,一看便知。倒是一些掩在莲丛中的小花,同样的灵气,它们只长了前者的一半。可花间叶间灵气浓郁,远胜前者。如若自己能布出一个聚灵阵,将采下的小株天地莲放在其中培养,那往后,这莲花长成什么样,尚不好说。 循着这个思路,秦子游转换目标。同时,也困惑:“可师尊,这道理,也不算难懂,为何旁人的选法与之不同?” 楚慎行问:“他们如何选,是以什么为凭借?” 秦子游回答:“我听前面两个修士说了,是六十年前,上一次拍卖的结果。” 楚慎行说:“你若是儒风寺弟子,是愿意让好些的莲花拍出好价,还是不好的莲花被卖掉,好的则被留给同门、留给自己?” 秦子游听懂。 经历了归元宗宋真人待弟子与待凡人的不同,乍听这话,秦子游甚至不算太意外。他模糊地想:是这样吗?那前天见到的唐仙子,也是一样打算?把长得不好的天地莲卖出高价,一株就要上百中品灵石。至于好的,则自己吞掉。潜移默化,改变外人对天地莲的判断…… 他回答:“如此。” 到底轻叹一声。 莲池会开启整整一天,修士们有充足时间考虑。 秦子游花了很长时间,用神识,把所有天地莲都扫了一遍,仔细在心中比对每株的异同。这是个费心思的活计,好在秦子游慢慢摸出门道。其中还有一个插曲,他好不容易找到一株处处合心的,偏偏被师尊先看上。楚慎行欲等徒儿一起,便没先抛出令符,而是用藤叶画了个隐匿符,贴在那株小莲茎上。 秦子游看楚慎行。大约是头脑算到昏昏,他思绪略微迟钝,想:莫非我要与师尊斗法? 这当然不行。 秦子游改换其他目标。有了前面的思路、经验,很快对比出一个次优。然而这次,他尚未叫楚慎行一声,面前就多了一个人。 对方长了一张普通面孔,大小眼,厚嘴唇。 此刻一拱手,说:“这位小郎君,我亦挑中这株莲花。不瞒你说,我家老父病重,只等一株天地莲,来……” 秦子游听着,“哦”了声,日影剑循声而出。 他其实没有认真听完。 少年态度平和,建议:“既如此,我们便也以斗法,来定下这株莲花归属。” 第47章 交锋 男人脚下踩着浮梭。 像秦子游这样, 修为虽低,但已经能游刃有余地使着凌波步, 在水上一待就是大半天的采莲者, 还是太少。更多炼气、乃至筑基期修士,则会和眼前这男人一样,在拿到令符之余,向儒风寺弟子租一个能辅助自己在水上行走的灵器, 好让自己不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丢脸、因灵气不足跌入水中。 听了秦子游的话,男人一怔, 打量起秦子游。 秦子游已经开始琢磨对方身上弱点:既然租了浮梭,想来并不长于水上行走。如此,我只要将他从浮梭上击落,便可事半功倍。 少年跃跃欲试、摩拳擦掌。 水上,天地莲池,所有人都要卖儒风寺面子,不会真下杀手——一言蔽之,天赐良机啊! 可以痛痛快快打一场, 又不用担心出事。 短短时间内, 秦子游已经琢磨出几套攻势。期间, 楚慎行察觉徒儿这边的动静, 朝这边过来 他在离两人有数丈远的一片莲花之中停下, 摆明了不欲打扰, 只欲观战。 有师尊在, 秦子游士气大增, 目光灼灼,问:“——如何?” 随着他的话,男人似是沉吟。片刻后,他原先拱起的手垂落,眼神微沉:“小郎君这样说,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也是正常状况,先前往这边来时,男人就有想到。 既要切磋,便该相互通报姓名。 秦子游一本正经,日影剑悬于身侧,拱手:“秦子游。” 这个动作,看起来平常,实则已经是一种无声的示威,暗暗展示自己对灵剑的操控已经得心应手。 楚慎行看着,唇角略微弯起,想:不错,学得很快。 徒儿的剑法,是在平昌城所学,尚没有归元宗的影子。但他这手先声夺人,则是楚慎行所授。 秦子游对面,男人从袖中抽出一把刀。 刀锋雪亮,在和煦日光下,泛出隐隐金色光芒。 与之相比,日影剑相形见绌。 但秦子游不以为意,夸道:“好刀!” 男人便微笑。 他这一笑,原先面上的宽厚神情淡去一些,变作另一种淡然气度。他同样说出名字,却是:“叫我宋六即可。” “宋六?”秦子游念了一遍这两个字,粲然一笑,“好!我记住了。我来云梦之后,交手的第一个人,便是你,宋六!” 他的话尚未结束,日影剑已经呼啸而出。剑峰破风而去,眨眼功夫,就已经刺到宋六原先所在之处。而宋六身体往后一歪,膝盖上下折成一个九十度夹角,同时抬手,以刀面抗住日影。 双方兵器碰撞,秦子游虎口一震。他愈发兴奋,盯着宋六,笑道:“好,再来!” 说着,少年以剑借力,脚在水上轻轻一点,身体向上翻转,整个人在空中转了一圈,落在宋六身后。 他再回身,宋六正要站起。日影剑朝男人腰间挥去,剑风先一步激起宋六的护体灵气,让后者察觉背后动静。 宋六勉强招架,将刀立于身侧,挡住少年的第二击。 两人修为相差无几,这种情况中,比拼的唯有功法。秦子游愈战愈勇,宋六起先还能对付,可往后,他算是发觉,这小郎君有意挑着刁钻角度,要他防备之余,无法专心驾驭浮梭。身体歪歪扭扭,这样下去,迟早跌下。 这还不算。仔细想来,转眼十数个回合,自己都是被动招架,根本没找到出手的机会! 一盏茶功夫后,宋六操纵浮梭,往后退了一丈,竟是干脆地认输,“我敌不过小郎君,这株天地莲……” 秦子游正失望,想:啊?这就走了?我还没有打够。 宋六:“——我却志在必得。如此,便对不住了。” 语毕,他蓦然朝旁边扬起什么,正是采莲令符。秦子游瞳孔缩小,日影剑脱手而出,要将令符挡住。然而宋六早有准备,令符飘到一半儿,忽而下沉,挡住了日影剑这一刺。秦子游还欲再有动作,却已来不及。 令符终于还是落在秦子游看中的那株天地莲上。 随着令符被触发,宋六的身影消失在宋安眼前。而临走时,宋六声音里带着笑意,给秦子游留下一句话。 “小郎君,你太讲道理,可是要吃亏的。” 转眼,宋六出现在云梦泽边。 他手腕一翻,将随自己出来的天地莲放回袖中。而后抬手,在脸上一抹。眨眼功夫,已经变了一副面孔。 与先前的几分丑陋相比,这回,宋六睁着一双星目,眉毛斜飞入鬓,俊朗无双。他信手翻出一把折扇,展开晃动,风度翩翩,便要离开此处。 然而—— 有儒风寺弟子上前,拦住宋六。 “公子颂。”对方修为高于他,但态度客客气气,说:“若不是今日由我在此值班,师弟师妹们,倒是无人能认出你。” 宋六脚步一顿。 他笑一笑,说:“几年不见,这么说来,江真人修为又有长进?” 听了他的话,江且歌一顿,回答:“那倒不是。” 宋六眉尖一拢,想:怎会?我重金买下的灵器“画皮”,都说能防住金丹修士的窥探,可江且歌不过筑基后期…… 江且歌咳一声,说:“‘画皮’是我做的。” 宋六:“……”没错,他怎么忘了,姓江的是南长老门下弟子。虽然长了一张年轻面孔,可事实上,此人已有两百余岁,是个彻彻底底的老头子。 连他都来凌霄楼值守,儒风寺莫非是没人了? “公子颂,”江且歌态度一正,说:“你既需要天地莲,给姑苏那边的儒风寺弟子讲一句就成,何须亲自前来?” 宋六——该说姬颂,吴国的皇六子,曾经成为吴宣帝——听到这里,心下一哂:这话说的,江且歌莫不心虚?他难道不知道,儒风寺愿意拿出手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姬颂不回答,江且歌也不勉强他,直接切入下一个话题。 也没见他怎样动作,就有一只巴掌大的机关鹿,被丢到两人身侧。转而,变作寻常林鹿大小。又与林鹿有些不同,这机关鹿头顶只长了一个角,正在眉心。 江且歌幽幽道:“既然来了,便在儒风寺稍住些时日吧。” 他态度很好,但姬颂知道,自己区区一个炼气修士,在江且歌面前,并没有说“不”的权利。 于是他没再开口,便听江且歌说的,坐上鹿背。 机关鹿蹬着蹄子,往前跑去。 江且歌起先被落在后面,但不消片刻,他便驾了另一只鹿追来。 鹿蹄声声,回城一路,扬起无数尘土。 这之中,姬颂记起什么,问江且歌:“你既是筑基修士,如何能做出防备金丹真人的东西?” 江且歌闻言,诧异:“把‘画皮’给你的人,是这样说的?等等,你先告诉我,你是花了多少灵石,买到这玩意儿?” 姬颂心里涌起些不妙的预感。 他干巴巴回答:“五十块中品灵石。” 江且歌轻笑,摇一摇头,“倒是个值钱玩意儿。”停顿一下,回答姬颂,“你莫要担心,‘防备金丹修士’,这话虽不真,但也不假。我做‘画皮’,也是一时兴起,用了许多好东西。”具体是什么,他没有细说。但这更能激起姬颂的联想,连江且歌都认为是“好东西”,自己恐怕一生都难以望其项背。 姬颂:“但是?” “但是,”江且歌沉吟,“也要看那人眼力。若是个对阵术精通的金丹修士,恐怕一眼就能看出破绽。往下,却的确不会了。” 姬颂想一想,放下心来。 他说:“若有这样的人,也不至于来此处,为了一株灵植奔波劳碌。” “也是。”江且歌赞同。 稍前时候。 莲池之中,修士愈少。如今还停留在其中的,约莫只有百来名修士,彼此相距甚远,看不到旁人动静。 秦子游望着宋六消失的地方,略觉懊恼。 楚慎行踏步而来。 师徒二人距离虽远,但楚慎行只迈了两步,就停在秦子游身边。 他问徒儿:“如何?” 秦子游说:“是我大意。” 楚慎行说:“不错,继续?” 秦子游:“我不该用日影去拦令符。”他仔细分析,“令符轻便,不似日影那般难以控制。我明知这点,该直接用神识拦下令符才是。” 他在复盘自己方才斗法时,哪里有纰漏。 “再有,往前——” 少年一一数。 “剑峰该往下三寸,更压住要害。” “他当时已有半只脚离开浮梭,我却未乘胜追击,给他可乘之机。” “宋六的刀,显然极重。若与之相撞,日影不是对手。但这样一把刀,也让宋六消耗颇大。起先还好,愈往后,愈能看出他动作缓塞。这是明显弱点,我却未利用。” 楚慎行:“若再来一次,子游,你能将他的刀劈落否?” 他说得轻巧,但楚慎行知道,对刀修来说,这种事,足以动摇对方的道心。 秦子游认真评估片刻,回答:“有八分把握。只是,”他又困惑,“师尊,我们还会再见到宋六吗?”这人还敢出现在自己面前? 楚慎行说:“他兴许会回来找你。” 说着,他抬手,露出掌心里一样事物。 秦子游低头去看,见一枚扇形玉牌,正躺在师尊掌心。 第48章 回城 玉牌精巧,上面浮着雕刻。可惜显然不全, 分辨不出究竟刻了什么。 秦子游:“师尊, 这是?” 楚慎行微微笑了下, 手腕一翻,又将玉牌收走。 他什么都没说, 不过秦子游自发领悟:此处不是说话的好地界。 少年心中挫败的郁气一空,转而变成动力,以及对楚慎行的崇拜——这种心情, 似乎有点超出“相互合作”的范围尺度,不过秦子游脸色紧绷, 想:总归他也不知道。 楚慎行看徒儿神色变幻,似乎想要竭力压制心情, 偏偏眼睛很亮, 又清澈, 嘴角向上扬,又瞬间抿起。 他好笑,欣赏片刻,才吩咐:“子游, 无事, 再去选一株莲花吧, 又要天黑了。” 秦子游心神一定, “好。” 他往四处看, 去找其他莲花。也是因祸得福, 这一细找, 竟遇到一个比先前那株“次优”灵气更加精纯的天地莲。亭亭净植,在水面随风摇曳。 秦子游心中一喜。与其他莲花不同,此株的灵气大多在茎,而非花,难怪先前被自己忽略。他试着用神识联系楚慎行,告诉他:“师尊,我找到合适的了!” 他讲这话的时候,没意识到,自己兴许、可能,是想得到楚慎行一句夸赞。 到神识传出去,秦子游方意识到这点。他微微懊恼,后知后觉。但说出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再没有收回来的道理。秦子游只好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想,只是简单与师尊通报。 片刻后,楚慎行神识传来:“好。子游,既然找到,我们便离开吧。” 这次,没出什么波折。 又到晚间,师徒二人出现在云梦泽边。此时再看泽上,金光耀耀之处,在夜幕之下显得更加灿烂辉煌。其间打开的口子已经开始合拢,只是仍然留了缝隙,供余下的采莲人离开。 有儒风弟子守在泽边,负责收浮梭,也有人在出售可以拿来装天地莲、使之灵气不散的灵器。 楚慎行在里面看到了熟悉面孔,是前面在凌霄楼二楼、直接被唐迟棠登窗入户的炼气期修士。 见两人出来,那弟子往前,略一拱手,道:“楚仙师。唐师姐让我在此等候,待你们出来,便引你们往城中去。”却没想到,这两人竟然在莲池中待了那么久。 楚慎行闻言,挑眉,想:唐迟棠动作这样快? 不过算算时间,离他们与唐迟棠分别,也过了将近两天。唐迟棠早已回了儒风寺,谈个丹炉,也不是什么费工夫的事。 他说:“好。” 而后想起什么,从袖中摸出一张信符,讲了几句话。 信符飘起,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云梦府城方向。儒风弟子见了,一怔,想:原来楚仙师还约了什么人吗?唐师姐倒是未曾说起。 他忧心自己误事,有心多问一句。但见眼前师徒,一大一小,两人正看自己,等自己“带路”——说是“带路”,但从此处回府城,不过一条大道。要等入城后,才需他引着,往那南长老门下弟子定下的会面之处去。 看起来不似着急。 秦子游甚至问:“还未问起,要如何称呼你?” 这弟子便微微笑一下,说:“尚未告予两位楚仙师、秦小友,在下姓单,名文星。你们唤我‘文星’即可。” “好,文星。”秦子游笑一下,“你也唤我‘子游’吧。” 他这样说,楚慎行眉毛轻轻一挑。秦子游未留意,单文星倒是看到。他口中应着话,心里想:这对师徒的关系,倒是与儒风寺完全不同。像是不讲什么尊卑,过于随性。 单文星记起,唐师姐的确提过一句,这两人无门无派,也难怪这样潇洒随意。 一行人上路。 单文星同样是剑修,但他尚未筑基,没能掌握御剑发门。唐迟棠吩咐他时,也说起过,那对师徒中,当师父的对徒儿甚是关怀体贴,徒弟修为则低于单文星,同样不能御剑。这么说来,要回城,大约是一路缩地成寸。 唐迟棠讲这些,是让单文星放宽心。往后一路,果然如此。两边法门不同,但速度相差无几。单文星偶尔觉得,这是那对师徒在迁就自己。但转念一想,有秦子游在后面垫着,自己大约只是个“顺带”。当师父的,仅仅是在迁就自己徒儿。 为不冷场,单文星特地准备过话题,和楚慎行、秦子游二人讲起,这次花会拍卖灵宝中,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宝贝。楚慎行只是听,讲得深了,才偶尔问起一句。到此时,单文星便会紧张。倒是秦子游,一路与他讲话。 关于拍卖会上的灵宝,先前坐船南下时,程玉堂已经讲到一些。但程玉堂知道的,只是传闻。单文星讲的,却是确切消息。秦子游听得津津有味。 单文星听说秦子游家乡在楚国,便道:“素闻楚国东海有鲛人,屠之,可取鲛珠。鲛珠能够用以煅阴火,无论炼器、炼丹,都有大用。” 秦子游:“是。我们那座小城,平日也有修士经过,便是要去东边。” 单文星说:“我们门中有位师姐,便是去东边,也不知如今如何。” 秦子游听了,微微一怔。 莫非…… 单文星记起什么,神色一黯:温如莹师姐出去已经有些时候。自己只是个普通弟子,对这些事,只寥寥听过。但有段时间,师尊面容肃淡,门中便有传闻,说师姐兴许在外出事。往后,梅师兄也离开。转眼又过去三个月有余,也不知道师兄是否找到师姐,往后又有什么变故。 秦子游看了眼楚慎行。 楚慎行轻轻点头。 秦子游便开口:“文星,你说的那位师姐,可是姓温?” 单文星一怔。 他想到什么,惊喜地看向秦子游。 单文星:“正是!子游,莫非你见过温师姐?”一顿,谨慎一些,“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怕空欢喜一场。 秦子游看他,笑了下,回答:“两个月前。当时,温仙子陷于危难,另有一位梅仙师,也被困在一处。往后——” 他稍微停顿一下,不知如何分说。 好在楚慎行接过话头,看向单文星,半是安慰,道:“他们的确遇上些麻烦,但也另有转机,小友无需忧心。” 话没有说透。 好在单文星很理解。修道之人,总有些话,得藏着掖着。他心中松快下来,再看楚慎行与秦子游,更觉得这对师徒——主要是师父——高深莫测。一来,就解决了唐师姐的问题,现在,又带来关于温师姐、梅师兄的喜讯。 单文星按捺喜意:“如此甚好!此番回去府城,我便告诉其他人这个好消息。” 再说另一边。 府城中,拍卖会已经开始了一些时候。但第一天,是卖余下的采莲名额。第二天,也就是今日,则是些低阶灵宝。真正的好东西,得等后面。 程玉堂和宋安就在会场。 两人定了个雅间。雅间也有门道,入口只有一扇门,但拿着不同令符进去,内里便大有不同。程玉堂此前来时,只感慨儒风寺道法出神入化。这回加上宋安,两人谈天说地,宋安略略分说几句四周用了什么阵法,如何营造这番景象。程玉堂听着,叹为观止。他说:“宋真人是剑修,却懂这样多关于灵阵的法门,我却是自愧弗如了。” 这样一说,又记起楚慎行。在程玉堂看,楚慎行与宋安倒是有些相像:一样是剑修,一样懂得甚多。想到这里,恰好一道神念打入识海,正是楚慎行。 楚慎行告诉他,自己与徒儿已经从莲池出来。但另有些其他事,原先说好的会面,得再晚些。 宋安留意到程玉堂出神。 他体贴地等待片刻,而后问:“玉郎,方才是?” 程玉堂笑了下,告诉他:“是我与你讲过的楚道友。” 宋安面上波澜不惊,心跳却有些加快。 他们出来了? 对,算时间,“楚道友”甚至出来的有些晚。 酉时都快过完。 宋安平静,问:“他们要往这边来吗?玉郎,你得去门口接人。”没有特定令符,“楚道友”恐怕寻不着他们这雅间。 至于他自己,当然是坐在雅间,守株待兔。以防另一个任务者在外见到自己,直接溜走。 可惜的是,程玉堂给了宋安一个让他失望的答案。 程玉堂道:“不急。楚道友去处理旁事了,要再晚些。” 宋安眼皮颤动。 他看着手边酒盏,表情不动。系统却检测出,这一而再、再而三的“错过”,让宿主有些心烦。谈不上焦躁、生气,可的确诸事不顺。宋安甚至有薄薄怀疑,觉得另一个任务者是否知道自己在此,所以有意吊着,给他一个希望,却不前来。 “宿主,冷静。” 系统要求。 宋安平复片刻。从始至终,他脸上都是那张温润笑脸,看起来对“楚道友”虽有期待,但也平淡,更多是碍于礼数。听程玉堂这样说,也看不出情绪,回答:“如此,玉郎,我们便再等等。” 第49章 仇人相见 楚慎行一行人回到府城, 又到深夜。天上明月高悬,城中人流如织, 四处都起了明光阵, 让整座府城耀如白日。 单文星为楚慎行二人介绍,脸上多少有些得意光彩:自家师门大手笔!有钱! 他不知道楚慎行实则与归元宗有一段过往, 这番小小的炫耀心思, 在楚慎行看来,实则好笑。儒风寺在凡人之中是个高不可攀的地界,于散修而言, 也是尽量结交、勿要得罪的势力。可于归元宗弟子看来, 不过区区一小门。 给一座凡城铺满明光阵, 也是个假大方的活计。若是归元宗出手, 会直接以器峰峰主周禄存的得意之作“金乌”灵器悬于青天,仿若第二个太阳, 昼夜不息, 这才是真的炫耀家底。 不过楚慎行看自家徒儿很吃这套,已经在和单文星惊叹,长达三十日的花会下来, 儒风寺要铺出多少灵石。单文星状似谦逊,实则还是炫耀:“不多, 不过十块上品灵石。” “上品?”秦子游明亮的眼睛眨动一下,似艳羡, 四处张望。看明光四起, 阵中灵石显然重组, 耀耀光辉照在每一个人面孔上。他视线有一刻落上楚慎行面孔,见师尊俊朗如明月,似清风。 秦子游笑一笑,少年俊秀,目似朗星,“我还没见过上品灵石呢。” 楚慎行:“……”唉,剑修,穷啊。 单文星“安慰”秦子游:“子游,你与楚仙师多在云梦停些时日,看过这一日日灯火,不就算是看过十块上品灵石?再者说……”咳,他自己也没见过上品灵石真容,都是听师兄师姐口口相传。 秦子游想一想,“也是。” 他心中则想:一块上品,可以换一千块中品。这样算来,如若素罗蟒真值个四五百块中品灵石,再加上师尊芥子袋中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大约也不算很穷啊? 为何师尊总要那么说? 秦子游算着算着,有些晕眩。 此前,他只在程玉堂那里见过中品灵石真貌,已经为之流光溢彩而目不转睛,心中喟叹。这么说来,上品灵石又该是如何灵动出彩,其中灵气充裕,大约够自己直接冲击筑基。 秦子游的反应,极大地满足了单文星的虚荣心。至于楚仙师的冷淡反应,这小仙师也大度地表示理解。在弟子面前,总要端住态度。 他引这二人,去了一处府邸。这府邸坐落于一条繁华街道,单文星又介绍,说两边便是郡守、府君住处。秦子游看起来颇为稀奇,连连问,儒风寺莫非在四处都有这般落脚点? 单文星仍然带着点骄傲语调,回答:“自然。吴国九郡,二十七府,另加一个姑苏城,皆是如此。” 秦子游叹道:“我只知道,穿云楼在各城亦有据点,却并非这般。”直接凌驾于世俗权利之上。 单文星笑而不答。 秦子游想:这样一来,吴国的真正掌权人,究竟是姬家皇室,还是儒风寺?从这两日所见来看,儒风寺在外指引的弟子,多是炼气期,少有筑基,遑论金丹。师尊说过,前两个境界,拼的还是勤修苦练。往后,就要看天分。莫说儒风寺,就连归元宗,也许久未有金丹弟子。 炼气修士的寿数与凡人无异,筑基修士则能多活百余年。 若说宋真人、赵真人他们是因寿数漫长,方慢慢将凡人视作与飞禽走兽,非我族类。那儒风寺的弟子们,又是什么状况?对于世俗权利,他们会动心否? 秦子游心不在焉,想了许多。 楚慎行见弟子走神,便慢慢接过单文星话头。但面对他时,单文星多少拘谨,讲话渐少。 往后,三人拐过条条回廊,楚慎行在心里默记着整座宅子的布局。此府宽广,大约同样用上扩宽地界的法门。其间长廊曲洞,雕梁画柱,一路往深走去。 一炷□□夫后,他们来到一座小院前。 单文星松口气,介绍:“便是此处。如意馆是府中客馆,用以接待各方贵客。只是这会儿已经亥初三刻,也不知李师兄还在不在……” 他话音未落,小院内,正房门像是被风吹动,“吱呀”一声打开。 里面传来一道嗓音,说:“小单?总算来了,还不带唐师姐的朋友进来。” 单文星“哎”了声,喜上眉梢:“哎!来了。” 他还真担心自己把事情办砸。 应了这声后,单文星侧头招呼:“楚仙师,子游,快来!” 这一路,秦子游与单文星算熟稔。听了这句,少年下意识应道:“好!” 说完,才意识到,这话不止是对自己说,还是对师尊。自己这样插话,实在有些没礼数。 秦子游偷瞄楚慎行。 楚慎行没说话。 秦子游小声叫:“师尊,咱们这就走?” 楚慎行垂眼笑了下,往前走去。 秦子游看他背影,松一口气。单文星则啧啧称奇,深感:如若我敢在师尊面前这样,恐怕早被废了丹田,逐出师门。 这么说来,拜一介散修为师,似乎也有好处。 他摇摇头,被自己逗笑:别的不说,儒风寺的底蕴,怎么是区区散修能比的? 等进入房中,三人见到其中一个坐在桌边、正在倒茶的郎君。那郎君身上照旧是儒风弟子的青灰色长衫,但有一点不同。他肩上,停了一只精致的机关小雀。 那小雀通体金色,耀眼夺目,眼嵌玛瑙,身披琉璃。见有人进门,小雀“啾啾”叫了两声,扇动翅膀,在楚慎行、秦子游面前飞了一圈,开口,是一道童子嗓音,因稚嫩,不能分辨雌雄,说:“有人来了!有人来了!” 楚慎行打量它:小小一只雀儿,论工序复杂,似乎胜过唐迟棠那只机关鹤。但两边毕竟不同,小雀看似是个精致玩物,一身凡夫俗子钟爱的金玉,可楚慎行已经隐约窥见它翅膀上镶嵌的攻击灵阵。至于机关鹤,则纯粹是载人的玩意儿。对于楚慎行来说,后者似乎更加有用——他不缺攻击手段,自然觉得这小雀一身周章,却没多大用处——但对器修而言,一个旁人看在眼中、却并不防备的“玩物”,似乎更能用以自保。 秦子游则轻轻“啊”了声,见小雀扑腾翅膀。前面那郎君倒完茶水,含笑看来,说:“小郎君,黄裳好像累了,你不妨抬起手,让它休息。” 秦子游心尖一跳。 皇上? 这是什么大胆、狂妄的名字? 这么看来,自己方才所想,似乎并没有错。 他心中思量,倒是的确抬手,见小雀停在自己手指上,脑袋歪一歪,在他手背上蹭着。秦子游被他蹭得酥痒,忍不住轻轻笑了声。 楚慎行已经在与眼前器修讲:“这么说来,仙师从唐道友那边听说过我?” 器修道:“唐师姐对楚仙师夸赞甚多。” 他停顿一下,先请楚慎行与秦子游入座,再对单文星讲,他可以离开,回住处休息。单文星离开了,器修方自我介绍。 他姓李,名君昊。秦子游原先在逗鸟,听到这话,默默想:哦,原来不止他狂妄,他父母也一般。这么想来,吴帝姬氏,还真没什么尊严。 拜师两个月,少年的神识对楚慎行毫不设防。楚慎行虽未有意查探,但也多少察觉到徒儿的心思。 觉得有趣之余,楚仙师决定配合一下。 他问:“我方才听你说,这小雀名唤——” 他微微一顿。 秦子游竖起耳朵,想:咦,师尊也好奇这个? 李君昊笑一笑,说:“楚道友前面已经见过北长老那边的‘绿衣’了?‘绿兮衣兮,绿衣黄裳’——这边是‘黄裳’。” 秦子游花了点时间反应,而后:“……” 这是一个音吗?不是吧。 反倒更能说明李君昊的司马昭之心。 听了器修的解释,楚慎行同样微笑:“原来如此。” 往后,两人切入正题,说起丹炉。 李君昊问过楚慎行对丹炉的要求,楚慎行大致与他分说。他自认为,要求不高,是比照白天权送白皎的第一个丹炉,再各项功效减半。那时白皎只是炼气修士,而现在,李君昊已经是筑基中期。 奈何李君昊听完,一叹,说:“你要的炉子,恐怕得让我师尊来炼。” 楚慎行看他,思忖片刻,“我听唐道友说,北长老此番正在云梦。如此,不知南长老身在何处?” 李君昊遗憾地告诉他:“师尊未曾前来。” 楚慎行:“……如此。”有点可惜。 李君昊听出眼前仙师失望。他想了片刻,精神一振,口若悬河,舌灿莲花,开始推销自己炼出的丹炉。 总体思想为:虽然你要的各种功效,我的炉子不能全部达到,但每个炉子各有优劣。多买几个,也勉强能凑够你要的效果。 楚慎行听着,饶有兴趣,向他问价。 李君昊:“楚仙师既是唐师姐的友人,我也不多开口。”停顿一下,“一共四个炉子,三百块中品灵石,可否?” 秦子游听得咂舌,楚慎行却面不改色,和他讨价还价。 “这价太高了。”楚慎行说,“李道友知道,我要的,原先也是更好的丹炉。” 李君昊开始和楚慎行数他那些丹炉的材料。 楚慎行咬定要低价,不松口。 秦子游原先已经困倦,但听着听着,心思浮动,想到:看来这修行之人,与凡夫俗子,也无甚不同。 他想到秦老爷。从前在家时,秦子游看秦老爷谈生意。也是这样,一方漫天要价,一方落地还钱。便是他先前在楚国山岭,与师尊谈判,也是用的同样招数。 两人谈了许久。李君昊讲材料多珍奇,楚慎行便说自己曾于何处取过李君昊说的天材地宝。李君昊说自己费心力,楚慎行便说这么讲来,自己也可以费些心思,直接一步到位,去找南长老。最后,两人讲出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价格:四个炉子,另外搭上一些云斗矿、低阶玄星石一类的常见材料,统共一百六十块中品灵石。 因楚慎行手中并无现成的灵石付账,所以直接以半张素罗蟒皮相抵。 一直到楚慎行离开,李君昊都在沉思:我怎么就答应了?我怎么就能答应了? 而楚慎行带着秦子游,走在府城之中。 程玉堂发来一张信符,讲他看天色已晚,秦小友又要休息,干脆明日再相见。而后,他附上见面地址,正是拍卖会场。 楚慎行收到这神念,微微笑了下,对身侧秦子游说:“他倒是体贴。” 秦子游努力打起精神,应一声。 楚慎行心情不错,看徒儿这样,很想逗他。 但见徒儿强撑,又有些不忍,想:往后,待子游筑基,便再不会有这样的时候。 他心思一淡,找了家酒楼,与徒儿住入。 到第二天,满城的明光阵暗下,日光落于府城之中。 楚慎行与秦子游一起,来到拍卖会场外,见到程玉堂。 程玉堂仍旧与几日前分别时一样,风度翩翩,手中一把折扇。 等到楚慎行二人后,他迎上来,说:“楚道友、秦小友,我先恭喜二位称心如意,采到合心的天地莲。” 楚慎行便与他寒暄。 两边说了几句,程玉堂拿出令符,引二人入会场,口中说:“还未提起,我前几日在市集中,遇上一位故友……” 他话音落下,三人出现在雅间之中。 两边相对。 秦子游看到宋安,瞳孔一缩。 楚慎行眉尖一挑,似笑非笑。 宋安尚未有什么心绪,可他系统开始大叫:“检测……检测——” “警告——警告——攻略对象当前怨恨值为100!” 第50章 楚安 气氛一时凝滞。 程玉堂嘴角的笑慢慢收敛, 察觉不对。他看向站在宋安身侧的小厮,六郎表情如常,显然, 并不是刚刚自己离开时, 拍卖会场出了什么变故。这么说来,只有—— 程玉堂有些许懊恼, 想:莫非楚道友和宋真人此前有什么过节?这可大大出乎意料。 同时,宋安的视线落在秦子游身上。 他在心里问:“怨恨值100?这才两个月, 怎么会?” 系统却像陷入混乱。原先高亢的机械音骤然平息下来, 过了片刻,又说:“检测……检测……异常状况——” 宋安听得头痛。 “打住。”他在意识里命令, “你又被`干扰了?这么说来, 他的系统的确比你高级?” 系统沉默。 虽未听到回答,但前面接连受挫,已经让宋安默认这一“事实”。此刻,一方雅间内,他端详楚慎行。或许是先入为主,虽然宋安在本方世界内的修为高于对方, 但他还是从这位楚道友身上看出不同。乍看起来,对方似乎是个筑基修士。可神识深入, 宋安又觉得,此人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似有金丹修为。 这不是个好兆头。 没法准确判断, 意味着他不知道对方究竟有几斤几两。既然系统比自己高级, 那修为,也不好说。若低于自己还好,可若是高于……宋安在心里拨拉了遍系统商店的商品目录,光是在他印象里,就有数种可以爆发式提升修为的道具。他冷静地做出评估:不能正面冲突。 还是先试探一下,两边能否合作。 所以短暂的沉默、气氛凝滞之后,宋安忽而微微一笑。他这一笑,若和煦春风,温润而秀雅。 宋安起身往前,“这边是玉郎一直在提的楚道友吧?还有秦小友。”一顿,“玉郎兴许也和你们提过我?” 楚慎行看他片刻,同样微微笑了下,回答:“是,宋真人。” 程玉堂心尖一跳。 果然,果然! 自己方才,并未对楚慎行提起宋安名姓。楚慎行这样讲,几乎是在明示:他的确“认识”宋安! 程玉堂手上折扇收拢,思绪转动。眼前,那两人已经在寒暄,宋安大大方方,如程玉堂记忆里一般,并不因为修为高于楚慎行而自傲,而是始终温柔宽和,以礼相待。 程玉堂心道:可从刚刚那一幕看,宋安似乎并不认得楚慎行?这倒是怪了。 那两人开始互通名姓,宋安自然是“宋安”。讲过之后,他含笑问,“玉郎先前总卖关子,只告知我,有位博闻广见的道友姓‘楚’,却再不提起其他话。他这样说,我便心心念念许久,而今,总算见到楚道友。” “是吗?”楚慎行看一眼程玉堂。这样角度侧头,余光恰好落在秦子游身上。他的徒儿,在进门之后,就没再开口。不再是活泼少年,而是浑身紧绷,好像轻轻一戳,就能蹦到三尺之外,警惕而又紧张。 楚慎行心里过了遍宋安和系统方才的对话。 眼前情况,虽然猝不及防,但似乎没有那么糟糕。 他说:“原先倒不知道,原来程道友还认得宋真人这般人物。” 宋安看了眼程玉堂,两边各怀心思,相视一笑。雅间内一共五人,也只有程玉堂带在身边的小厮,这会儿没察觉到屋内诡谲气氛,还在兴致勃勃地听外面拍卖,琢磨自己得尽职尽责。主子这会儿和朋友讲话,无暇他顾。若出现好东西,自己可得帮忙留意。 宋安说:“我与玉郎是在一个秘境中认识的。” 程玉堂心弦绷紧,说:“现在想想,也有三十年荏苒而过。”语气感怀,“当时,宋真人还说,倘若我有空,便去归元宗坐坐,他定要好生招待。可这么多年,我大都在兰曲家中,照料那一园灵植。也不知宋真人当时的承诺,还作数否?” 他这样讲,言下之意,是告诉楚慎行:前面那句“故友”,你可以打个折扣来听。 否则,楚慎行对付不了宋安,可捏死自己,岂不是轻轻松松? 他得在自己和宋安之间划一条界线。 乍听起来,程玉堂的话却不过玩笑。宋安含笑摇摇头,说:“自然作数,玉郎,不如这样,待花会结束,你便与我一同回归元宗?楚道友呢,不妨也一同前去做客?” 他话音落下,敏锐地感觉到,旁边坐着、一言不发的少年,脊背瞬时紧绷。 宋安若有所思。 不论另一个任务者对主角灌输了什么,可从结果来看,对方这是来者不善啊。 两边真的能“合作”吗?宋安在这种可能性上画了个圈,然后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他继续道:“瞧我,怎么又说起玉郎来了。楚道友?” 到现在,宋安还不知道楚慎行的名字。 他特地催问一句,旁边坐着的两人一起循着他的话,看向楚慎行。 楚慎行察觉到那两道目光,程玉堂的试探、惊疑,还有子游的忧心。像是走在山林中的小鹿,听闻旁边“嗖”一声利箭破风之声,侧头看,见到锋利箭矢深深插入树干之中,惊飞一树飞鸟。 楚慎行神色不动,回答:“做客之事,还是往后再说。也是巧了,我的名字,也是一个‘安’字。玉郎先前不告予你,大约就是因为这个。” 程玉堂听了,在一边,只是笑,不说话。 秦子游则眼皮一颤。 师尊…… 楚慎行信口道:“据闻,我出生那年,天下大旱,民不聊生。等到冬日,又有大雪封城,饿殍遍地。因为这个,父母为我取了单名一个‘安’字,便将我托付给一个云游道人,也就是我师父。” “哦?”宋安不疑有他。他特地多问几句,好让系统在剧情中检索,这“楚安”究竟是何等人物。从目前信息来看,他姑且做出推断,对方手上,兴许是一个“炮灰逆袭系统”。 宋安:“前面玉郎说起,倒是没提过楚道友师门。这么说来,楚道友的博闻广见,亦有师门之功?” “是。” 楚慎行大方回答。 他从不否认这点。 楚慎行的剑法心法,是宋安所授。炼丹与炼器之法,是由白天权零星指导。布阵书符,虽说自己琢磨许多,更在思过崖下,看一束天光而顿悟。可往前数,之所以入门,也是看过藏经阁内各样孤本,胸中方能有丘壑。 宋安又问:“这样讲来,我倒是对楚道友的师父有些好奇了。” 楚慎行看他,见宋安面色温和。他在归元宗那五个甲子,宋安也是这样,一张温润面皮,骗得楚慎行对他敬之慕之。 到现在,这些心思早已淡下。 楚慎行自如地接了下去,“我师父仙逝多年,却没这个福分,与宋真人相交。” 秦子游心情复杂。 他对宋安的怨念更深了点,想:师尊是你的弟子,你却不认识他吗? 这样冷心冷情。 相比之下,师尊隐晦地说宋安“仙逝”。放在其他师徒之中,这算大不敬,为天道所不喜。可百年春秋,换来而今对面不相识。秦子游以己推人,想:如果有天,我与师尊同样不欢而散——师尊要害我,我远逃,往后,师尊便不记得我。我自然要恨,可恨之外,莫非就没有一点怨吗? 他自知自己没资格对师尊谈什么“心疼”。师尊曾经是金丹修士,哪怕而今境界跌落,也远胜于自己。他一再和秦子游说,两人合作、相互利用,便是不欲与秦子游有什么“师徒之谊”。 秦子游调整呼吸,尽量让自己气息平稳。他模糊想:师尊前面说过,宋安先收他做徒弟,而后再害他金丹破碎、道基不稳。而后,宋安又要收自己做弟子。 虽然自己现在已经拜师,但以宋安在郢都行事,他眼看师尊修为不若自己,便未必会就此放弃。 秦子游心想:往后,宋安会如何待我、如何待师尊?无论如何,我都不能信他。 这个念头,盖住了少年心底一丝薄薄的委屈。 ——你拿到鱼皮,便要为我做护心甲。屠了素罗蟒,便带我去湖心岛上炙烤、给我补充灵气。看我多看机关鹤几眼,便将机关鹤从唐仙子手中要来。你待我这样好,我…… 也不是没有想过,其实我们可以当一对没有合作、没有利用的普通师徒。 可有宋安前车之鉴,你大约不想要吧。 宋安听了楚慎行的话,脸上透出一点恰到好处的遗憾,:“那倒是可惜了。” 听语气,他仿佛真的在惋惜,自己没有早认得“楚安”几年,好知道他师父是何许人物。 说到这里,宋安话锋一转,终于还是看向了“楚安”身侧的少年。 系统一碰上楚安,就死去活来。但任务总要做,如若不然,难道自己还要在这修真`世界里千年万年的待下去?再者说,以楚安对自己的敌意、让主角怨恨值在两个月之间高达100的做法,对方显然来者不善。自己若后退,对方可不会海阔天空。 宋安说:“玉郎也与我说,秦小友少年英才,天分甚高。” 第51章 高级系统 宋安的主线任务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 让主角对自己的好感度达到100。其中主角无论待他如师,或待他如父,都算完成任务。一般来说, 如果遇到年纪小、心智未成熟的主角, 宋安都会在对方成年之前远着对方些——如若不然,要真养了个儿子, 后面的任务,可能无法顺利进行。 在原先的计划里, 主角会循着他原本的命运, 拜入归元宗。一百年后宗门大比,成为新一代弟子中的首席。两百年后,魔族再度现身, 碧元大陆风起云涌。主角被陷害、背负污名。他此时不过区区金丹修士, 在偌大修真界, 算是青年俊彦。归元宗所有元婴真人、包括掌门青云老祖,都说他只要坚定道心,往下走去, 兴许会成为万年来第一个得道飞升的修士。 然而—— 他被压在掌门大殿上时, 面对阶上青云老祖,尚且没有还手之力。 主角被魔族盯上、陷害。 三次正邪大战,让紫霄院愈发衰落。而在又一个三千年的蛰伏之后, 魔族想到了新的法子。 进入碧元大陆万年, 代代繁衍, 有看得清楚的魔族, 已经接受他们无法攻占碧元大陆一事。 魔族甚至无法打开回大千世界的通道、回归故里。 所以他们想到另一个法子。 碧元大陆是个玄级世界,虽孕育出过渡劫期的逍遥老祖,但更多的,还是碌碌一生,最终只能止步于筑基期的普通修士。再往上数,近千年中,只有寥寥两三个金丹修士进境元婴,宋安就是其中之一。更早的元婴真人或长久不能进境,最终走到寿数尽头。或已经迟暮,于是闭关不出,等一个转机。 修士青黄不接,再过千年,青云老祖恐怕最先撑不住。在这千年之中,只要没有新的修士进境,那碧元大陆便会失去唯一的化神老祖!往后,那些元婴真人,大都也会步上前辈后尘,等待寿数终结。 魔族在摸清正道门派的状况之后,抚掌而笑。他们做出决断,往后,但凡有新的年轻金丹修士出现,都会受到与楚慎行一样的打压。事实上,在楚慎行不知道的那五百年中,针对白皎与程云清的陷害同样不少,不过白皎有白天权看护,程云清则一直被白皎带在身边。 白皎吸取教训,师兄已经在自己看不到的时候出事儿,师妹决不能离开自己半步!因这个,白天权甚至问他,是否有意与程云清结为道侣。白皎考虑过,觉得这也不是不可。 楚慎行尚且不知这些。 而系统给宋安的规划,就建立在世界剧情的基础上。 他要宋安在魔族构陷主角时,稍稍推一把。 主线任务第二阶段,要求主角对宋安的怨恨值达到100。 系统巧舌如簧,说:“哪怕你不将《紫霄心法》放在他芥子袋中,往后,主角照样会经历种种,最终被关在思过崖下。你这样做了,反倒是帮他少些污点,往后更容易洗清……” 宋安接受这个说法。只要任务不失败、快穿不停歇,自己的生命就真正漫长而没有尽头。相比之下,主角的千万年寿数,只是宋安漫漫人生中的一段旅程。他在完成任务的基础上,帮主角少些磋磨,又何乐而不为呢。 在这之后,则是任务第三阶段,要求主角对宋安的喜爱值达到100。 “喜爱值”与“好感度”不同。前者是更加浓烈的感情,虽然宋安此前攻略其他气运之子时,也遇到过扭曲的师徒之谊、父子之情,但更简单的方式,还是让主角对自己产生爱欲。哪怕原先没那么爱,多做几次,总能做出爱来。 他此前也有好奇过,系统,以及系统背后的“总部”,能从任务者这一次次穿越与攻略中得到什么。但宋安拿这话问系统,得到的只有一句“权限不足,无法查询”。慢慢地,他也失去兴趣。 现在的情况,有些麻烦。任务分三段,顺序不能错乱。换言之,另一个任务者给他平添了难度,宋安需要让主角的怨恨值先降下来,再培养出喜爱度。这之后,才能走回系统规划的“正轨”上。 在那之前,须得先弄清另一个任务者究竟有几斤几两。 面对宋安的夸赞,主角小脸紧绷,回答:“是程仙师谬赞。” “怎会?”宋安打量他,“秦小友——玉郎与楚道友都管你叫‘子游’,如此,我也叫你‘子游’,如何?” 秦子游:“……”怎么会有这么厚脸皮的人啊! 被宋安看着,他浑身都不舒坦,如坐针毡。 想瞄一眼师尊,看师尊这会儿是什么表情,又心知,自己这样做了,定然会被宋安与程玉堂察觉。 秦子游胡思乱想,最后心神一定,回答:“听程仙师方才话中的意思,宋真人竟是归元宗之人?又是‘真人’,”他一笑,“要我猜,剑峰峰主恰好姓宋,莫非——” 他语调微微拉长。 方才的紧张,在这会儿消弭于无形。系统音在宋安面前感叹:“不愧是主角!小小年纪,面对元婴修士,也能从容大方。” 宋安给系统泼凉水:“他现在可是讨厌我呢。” 系统自知理亏。 让宋安去城郊客栈等的主意,是系统锦囊。让宋安在市集与程玉堂偶遇的打算,也来自系统分析运算。这么看来,在宿主眼里,系统大约实在很不靠谱。 宋安:“是,我正是剑峰峰主。” 秦子游脸上浮出一些恰到好处的惊叹、敬慕——楚慎行冷眼旁观,看眼前一幕,就像时光倒流,自己以另一种角度,见到过往。 秦子游:“那这声‘子游’,我却是不敢当了。” “怎会不敢当?”宋安笑道,“我听玉郎说,你似乎还不到二十岁吧?就已经是炼气中期。这样的天分,若不是楚道友出现在先,便是去归元宗,也能被看重。” 秦子游暗暗撇嘴:哦,来挑拨离间啦? 他模糊地想,如果自己不是先看过归元宗中人的所作所为,知道闵月原先会面对的悲惨命运,见到宋安对姬封不屑一顾、旁人亦不觉得丝毫不对的场面,那宋安这话,或许的确会让秦子游有所遗憾。 可惜的是,宋安来晚了。 秦子游一笑,说:“听人说,若是去了归元宗,便要等上几十年、上百年,方能下山。我却是个爱四处云游的,这倒是与师尊,”讲到这里,他终于抓住时机,看了眼楚慎行,“……的脾性相合。” 师徒二人视线相对。 对上楚慎行的目光时,秦子游眼里滑过种种思绪。 一点试探,想知道楚慎行而今是什么心情。也有点委屈,觉得师尊竟然让自己独自面对不怀好意的宋真人,果然,“互相利用”这话,师尊贯彻到了十分。 楚慎行安抚地看他。 而后,接过话头,把话题转向拍卖。 宋安挑了下眉毛,以神识和楚慎行说:“楚道友,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你的任务是什么?” 楚慎行:“……” 他觉得自己好像摸到头绪了。 显然,因为程玉堂卖了个关子,所以宋安仍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这其实有些奇怪,如果宋安有心查探,他修为高于自己,自己又没有实现准备、布下灵阵隐藏身份,宋安应该能看出来,自己面前的并非血肉之躯,而是一截青藤。 他没有这样做,仿佛是因为,宋安先入为主,给楚慎行安了另一个身份。 “任务”、“系统”、“比你高级”…… 楚慎行沉吟片刻,了然:他以为我是和他一样的人,也有“系统”,对子游另有图谋。哦,多半还与他的目的冲突。前面那个“怨恨值100”的提示,也被他安到了子游身上。 这实在是个诡异的误会。 但显然,因为这个误会,宋安对他投鼠忌器,没有一开始就下杀招。 既然如此,楚慎行不介意稍稍推一把。 他反问:“既要问我,宋真人不妨先展示一点诚意。” 宋安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下,似乎在考虑。实际上,他在和系统商量,问系统,对方是否已经看穿自己,有无必要实话实说,放弃前面那个“善缘系统”的幌子。 有前面几次混乱,此刻,系统不敢再检测。所以宋安只得到一个模糊的答案:“可能。” 宋安尚在考虑。 忽听一道带笑的嗓音,说:“‘善缘系统’?不错,是个好说法。” 宋安:“……!!!” 他愕然,看向楚慎行。 楚慎行气定神闲,无辜地告诉他:“宋真人是还没适应碧元大陆吗?怎么连如何用神识,都不大熟练?” 这是谎话。能听到宋安与系统讲话,这是楚慎行的底牌,他不欲那么快亮出。但在这同时,也该给宋安一些警告,让他更加坚信,自己不能与楚慎行正面冲突。 这期间,程玉堂吩咐旁边小厮,去要一份瓜子点心、灵茶果酒。小厮麻溜地去了,很快端着匣子回来。程玉堂将点心布好,特地将一份糖蒸酥酪推到秦子游面前。南下船上,秦子游偶然提过这样点心,说自己前面尝过一次,甚是欢喜,若非此番南下,倒不知吴国还有这样的好东西。 程玉堂这样做,算是一种隐晦的赔罪。 第52章 迥异 秦子游看着眼前小碗。 糖蒸酥酪看起来普通, 软而白, 的确是哪天妇人递给他的样子。少年嗅到里面浓郁的鲜味、甜味。但其中确有灵气, 不知是哪味材料,被改换成灵宝。 少年方才心神紧绷,这会儿稍稍松快,只用听师尊与宋安打太极, 腹中的确有些饥饿,然而, 他若动了勺子,算“接受”程玉堂的赔罪吗? 秦子游想到这里,便要推拒。 楚慎行拦住他。 他一心三用, 一面讲话,说拍卖事宜。一面与宋安神识沟通,看对方惊疑不定, 与系统再商量。时至今日, 楚慎行其实对自己能听到宋安与系统谈话之事有些薄薄猜测。可这猜测太大胆,他并不确信,也就无从谈起“利用”这份未知的力量。且走一步看一步。 另一面,他看了眼其余小厮端回的东西。点心倒是其次,他在里面看到一碟花酱。楚慎行对这玩意儿有点印象, 只记得入口极甜, 甜到腻歪。张兴昌老去之后, 对大多东西都尝不出味道。但偶然一次, 楚慎行到吴国来做师门任务, 能任务结束,准备回去,给关系好的师弟师妹们都带礼物,其中就有这花酱。 张兴昌尝过,觉得味道不错。 那会儿,张兴昌兴起,又吹了一首《高山流水》。这有些夸大了,楚慎行事先也不知道,原来张兴昌会喜欢这个。再说,小小一盒凡人吃食,怎么能上升到“遇知音”的高度? 他听张兴昌吹笛,起先哭笑不得,往后,神情渐肃。楚慎行察觉到,张兴昌恐怕时日无多。楚慎行还算年少,于是很少记挂从前。张兴昌却在暮年,于是总想起那年暮春,山间相会。三个少年,并孙胖的护卫柳叔,一行人往西,见到归元仙人。 在到此刻。 楚慎行信手舀了一小勺已经失了颜色,却愈发甜而腻的花酱,放在秦子游那份糖蒸酥酪里。 这个举动,在在场其余三人眼里,是不同信息。 程玉堂暗暗庆幸,楚道友似乎并未生自己的气——当然,这更像一种心里安慰。 秦子游则放心,拿起瓷勺,舀起一块晃晃悠悠、沾了花酱的酥酪,抿入嘴中。 他眼前一亮! 比那日行船时吃到的更甜,但并没有空口吃花酱时的腻,味美而鲜,花酱为之增色。少年接连舀了几勺,心里暗暗想:是很好吃啊。如果不是时机不合适,秦子游甚至想再要一碗。 他最先吃得很快,到还剩小半碗,秦子游又慢下来,细细地品。酥酪入口即化,淌入喉中。秦子游模模糊糊地想:我兴许许久、许久以后,都会记得这滋味。 在宋安眼里,此举无疑是种炫耀、挑衅,表示另一个任务者与主角关系甚佳,连这样一般不会出现在师徒间的亲昵举动都有。 宋安屏息。 前路漫漫啊。 这一日,于程玉堂来说,无比漫长。 又到晚间,楚慎行提出告辞。理由冠冕堂皇,照旧落在秦子游身上。 程玉堂原先放下一些的心又提起,下意识看向宋安。他只觉得自己从未经历过如此诡谲的一天,看上去满室和乐,实则若非自己已经筑基,不似凡人,恐怕冷汗要湿透衣衫。 他见宋安微微笑了下,面容温润,说:“巧了,我今日见了秦小友,”他最终还是换回这个称呼,“才觉得自己已经脱离红尘人世太久,已经不太记得‘本心’。如今既在云梦,除去楚道友、玉郎外,再无旁人认得我,也不必顾忌旁人眼光。我倒有些想做回凡人,有俗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此,看能否等来一次顿悟。” 程玉堂:“……”我到底为什么要来这一遭? 秦子游:“……”没完没了。 楚慎行看宋安。 两人相对,楚慎行道:“请便。” 宋安笑道:“那便叨扰了。只是不知,楚道友而今在何处落脚?” 他打定主意,不能再让这两人离开自己视线。最好制造些波折,消耗掉楚安的底牌——宋安以己推人,在一次任务里,能得到的收益是有数的。拿他自己来说,攻略气运之子拿到20000积分,刷满一个势力的好感度拿到2000积分。如果一切顺利,那等完成此次任务,他的收益大约有四到五万积分。但从宋安的经历来看,前一个任务还好,刷满势力好感度,却不简单。 目前来说,他的目标,是拿到三万积分。这也是比较好的结果,所以在面对系统为寒鸦剑开出的“天价”,宋安会踟蹰。面对“拨动世界线”的耗费,宋安则完全不考虑。 程玉堂原本觉得,楚慎行兴许会找个借口,推拒宋安。但出乎他意料,宋安话音落下,楚慎行便报出一个酒楼名。 程玉堂略觉诧异。 他面色不动,以神识去探秦子游面孔。 从那少年的表情来看,楚慎行讲了实话。 程玉堂愈发觉得扑朔迷离。 秦子游则想:也是,论修为,师尊不是宋安的对手。在这种事上扯谎,很快会被识破,反倒长他人志气。不过—— 宋安出现在这里,是巧合,还是他已经找到爹爹、对他下了毒手? 秦子游因之心焦。 宋安不知道这个。 所有气运之子的情绪被数据化后,上限都是100。但事实上,数据上的100,也会存在分别。 不过在他想来,秦子游此刻的“怨恨值100”,应该只是浅浅情绪。不知另一个任务者如何与他分说,但宋安扪心自问,觉得以自己进入这个世界以来的种种行事,不至于让主角厌恶至此。这么讲来,多半是楚安给他灌输了些谎话。 只要解除误会,以主角的心性,多半不止怨恨值会消除,还会有因之而来的愧怍。 可以好好利用。 这么说来,倒是得找个机会,和主角单独相处。 几人各怀心思,离开雅间,走在府城街道。楚慎行在中间,宋安识趣,不急于求成,走在楚慎行左侧,秦子游则在其右。 没了程玉堂,便无人讲话。秦子游的手搭在日影剑上,沉默前行。楚慎行心里盘算手上有什么材料,要如何搭起能防住元婴修士的隔音阵、隐匿阵。至于宋安,他被这师徒二人防备,再如何冷静,心中也觉得烦躁。 系统劝他:“这才一个任务者,你就受不了?前面不是和你说过,我的上一任宿主——” 宋安:“遇到了有十六个任务者的世界?” 系统:“宿主,你得习惯这个。” 宋安不置可否。 他看眼前火树银花,人流熙攘。系统又说:“这次花会结束时,儒风寺会宣布一件事。” 宋安:“什么事?” 系统:“一个新发现的秘境。” 宋安一顿,意外:“前面让你检索剧情拐点的时候,你没提过这个。哦,不是重要剧情?” “对,但对你现在这个情况,或许有用。” 他们一路在意识中沟通,全然不知,自己所述内容,尽数被楚慎行听入耳中。 …… …… 前一日。 江且歌将姬颂带到儒风弟子客居之处后,便欲离开。姬颂叫住他,问,可否给自己一枚拍卖会用的雅间令符。 江且歌闻言笑笑,说:“自然。我只是请公子颂来住几日,再无旁的意思。” 说着,他便拿出一枚信符。姬颂冷眼看,见江且歌讲过一句话,信符便飞走。 江且歌说:“你且等等,信符待会儿就来。” 说完,毕竟是离开了。 少顷,一只机关小雀飞来——并非姬颂此前见过的,南长老之徒李君昊那只,而是普通模样,朴素之中带着些雅致,停在姬颂手边。 姬颂垂眸看了它片刻,小雀身体僵硬,并不理会他,全然不似李君昊那儿的“黄裳”灵动。 他在小雀肚子里一掏,除去令符之外,还有一份拍卖灵宝的清单。 小雀扑扇着翅膀飞走,姬颂看着手边的东西,心中稍安。 他先前那么问江且歌,实则是一种试探:江且歌“请”自己来,究竟是何用意?那人看着客客气气,却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自己不能拒绝他,但至少也要摸清楚,儒风寺是否要限制自己行动。 往前看,江且歌知道自己买下了“画皮”,这足以见得,整个吴国皇室都被渗透了个彻底……这似乎也理所当然。儒风寺,可不就是吴国的隐君? 姬颂为此不甘,却不敢表露。皇父属意三皇兄,三皇兄则与儒风寺亲近,年少岁月里,甚至曾在儒风寺带发修行。如若三哥上位,往后,吴国又将走向何处? 不过当下,姬颂更在意另一件事。 江且歌知道自己买了“画皮”,那他知不知道,自己曾令人制作百香软筋散?又知不知道,有一伙儿南面来的人,被自己雇佣,一路追着三哥踪迹,往北面去?在云梦泽边,与自己讲话时,江且歌言笑晏晏。可细细想来,其中未必没有警告的意思。 眼下,那群南边来的人已经许久不与自己联络,不知是否遇到变故。 第53章 玉扳指 再说江且歌。 他从儒风寺给姬颂准备的住处离开后, 未走多远, 就收到一道神念。 是李君昊。 李君昊请他去如意馆谈事。 江且歌听完信符内容,站在原地,有些莫名。如意馆是待客之处,要是普通谈事,怎么会到那种地方? 可他左思右想, 总得不出一个答案。片刻后,江且歌一哂, 觉得自己在这儿胡思乱想, 实在没有必要。他手上捏诀, 身形一晃,从长廊曲洞中穿行而过, 转眼就到了如意馆外。 然后迎面碰上唐迟棠。 两人相对,都显得诧异。江且歌默默想:哦,迟棠也不知道李君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两人一起走进。 江且歌算师兄,稍微在前半步。从院口到正门, 不过十数步距离。他短暂地问了句, 北长老今日如何,心情怎样。唐迟棠答了,说师尊一切都好。而后, 眼前正门打开。 江且歌见到了李君昊那只聒噪的鸟儿。 机关小雀扑扇着翅膀, 飞到两人面前, 喊:“有人来了!有人来了!” 唐迟棠拧眉, 抬手, 一把捉住小雀。 江且歌见了,微微笑了下,想:迟棠也不嫌硌手。 唐迟棠言简意赅:“别叫。君昊,”她抬眼,看向坐在桌边的李君昊,“楚道友来过了?” 江且歌一怔。 楚道友?这又是什么人? 李君昊回答:“还未来,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闲来无事,倒是有些其他收获——江师兄、唐师姐,不妨先坐下等等。” 唐迟棠皱眉,到底坐下了。李君昊则转头,对江且歌解释:“‘楚道友’是唐师姐新结交的一位仙师,杀了黎泽那只素罗蟒。” 江且歌“唔”了声,说:“这么说来,他现在正在云梦泽?”讲完,笑一笑,“我恰从那边回来。” 一顿,又说:“你不会还叫了柳莹吧?” 他们三个,加上柳莹,是儒风寺排行最靠前的四个弟子,背后分别是东南西北四长老。从李君昊叫他们到如意馆来谈事一看,他要说的,似乎不会是什么大事。但这人选一透出来,江且歌心里拐了几个弯,开始好奇,李君昊究竟要做什么。 李君昊点头。机关小雀在唐迟棠手心里挣扎一会儿,从中挣脱,飞到李君昊肩膀,悻悻地用喙梳理自己琉璃打制的羽毛。须臾之后,柳莹赶来。屋门闭合,窗外仍是白天,屋内却起了明光阵。 李君昊对柳莹说了声:“小莹,麻烦了。” 柳莹摇头,从袖中取出数张符纸。她手摊开,符纸飞向屋内四处。江且歌与唐迟棠冷眼看着,柳莹似乎在屋内布下一个周密阵法。 之后,李君昊敲了敲小雀翅膀,叫:“黄裳。” 小雀“啾啾”叫了两声,身体在四人面前展开。眨眼功夫,从原先模样,变成一个盒子。 李君昊又将盒子打开。 他从中,取出一枚玉扳指。 李君昊神色一正。 他缓缓说:“诸位,前些日子,我闲来无事,去散修市集一观,买下这个。原本以为,只是捡到的人不识货,看不出里面有多少好东西。可现在看,却是我被鹰啄了眼。” 在他面前,三人一怔。唐迟棠皱眉,忽而抬手,捉住李君昊手腕,摸他脉搏。 李君昊叹了口气,任唐迟棠探查。 对方的神识沉入李君昊丹田,须臾之后,唐迟棠拧眉。 柳莹见她这样,忧心,“唐师姐,李师兄这是……” 唐迟棠淡淡道:“他被下了禁制。” 李君昊道:“是。我还在这扳指里,找到这个。” 他拿到一枚玉简。 李君昊斟酌片刻,说:“似乎是前一个捡到扳指的人留下——你们勿要接触,且听我说。” 他慢慢讲来。 原来那天,李君昊买下玉扳指之后,便将其随手放在黄裳肚子里的空间内,未过多留意。是到今日,单文星迟迟不来,李君昊闲来无事,终于起了细究心思。他大致翻检过扳指里的东西,一些炼器灵宝、丹丸灵药,这些都不提。在李君昊看来,虽然值些灵石,但不算稀奇。 最后,他的注意力转向扳指里的几枚玉简。 都说儒风寺底蕴不如归元宗,这体现在方方面面。李君昊随师尊南长老修行时,曾听师尊叹惋,说自己有生之年,不知能否找到关窍,补全自己做了许多年的那尊机关兽。 李君昊问师尊,为何不去归元宗讨教。南长老只是笑一笑,不说什么。 这给了李君昊几个信息。 要么,是归元宗积财吝赏。要么,是归元宗的周禄存、周真人,也同样不知。 南长老尚有遗憾,何况李君昊。他不过筑基中期,在儒风寺,能被夸一句“大有前途”。放眼整个碧元大陆,兴许也算得上青年俊彦,可仅此而已。 既然走上道途,就总想再进一步。坊间总有传闻,说某个穷小子跌落山崖,误打误撞,得到传承。李君昊自己也觉得这话好笑,但四侧无人,他想,不妨试试。 他神识沉入玉简,里面似乎是扳指前任主人的自述,提到他遇到一个秘境,在其中感悟良多,大有收获。到这里,李君昊兴致更浓,想知道这秘境是何来头、位于何处。可他正要细查,忽然觉得不对。 有一股力量,从玉简中涌出,顺着他的神识,进入李君昊识海。他头脑晕眩一瞬,再清醒时,模糊知道:自己需要在两个月之内找到玉简中提到的秘境,入内一探。 否则—— 江且歌沉吟,“照你说的,这兴许不是坏事。” “也不一定是好事。”唐迟棠说,“若真是什么好传承,怎么会下那么凶狠的禁制?” 柳莹:“唐师姐,若两个月内不去,李师兄会如何?” 唐迟棠看李君昊。 李君昊摊手,唐迟棠便道:“轻则道基受损,重则丹田被废。” 柳莹低呼,“怎会如此。” 李君昊则说:“玉简已经点明秘境方位,等花会结束,我便赶去,时间不是问题。” 柳莹忧心忡忡,“李师兄,不妨让黄裳将这玉简送回师门,教我师尊看看……” 唐迟棠也说:“不妨先让我师尊看看君昊的情况。” “改日吧,”李君昊看一眼天色,“你那位楚道友,恐怕在来的路上了。” …… …… 再到当下。 等回到酒楼,宋安倒不纠缠。他面上带笑,为自己要一间上房。 秦子游心想:最好让掌柜的说,酒楼客满,请宋安去别家。 可惜掌柜的给出的答案让少年失望。 少顷,宋安手上拿了钥匙。楚慎行颇耐心,听宋安意味深长说,“明日再见。” 楚慎行含笑:“好说。” 宋安又看向秦子游。 他想起什么,问:“此番相会,总是有缘。我仿佛听玉郎提起,再过些日子,就是秦小友十六岁生辰?” 秦子游眼皮一颤,尽量做出个落落大方的模样,说:“是。” 宋安便微微笑一下,“如此,我倒也要为秦小友备一份生辰礼了。” 秦子游:“……”这人也太爱套近乎了吧! 他满心纠结,又想去偷看师尊。可在他之前,师尊已经应道:“怎能让宋真人破费。” 宋安诧异,说:“这如何能算‘破费’?前面说了,这也是与秦小友有缘。” 三人一面讲话,一面上楼。宋安知道,自己这一番言语,恐怕会让秦子游对自己的怨恨值变成隐晦的101、102,但等自己“揭穿”楚安的“真面目”,这些情绪,只会转为正面、加倍返还。 等到楼上,两间客房之间相距甚远,秦子游悄悄松一口气。 楚慎行看他。 见少年撇一撇嘴,像是十分无奈,又有些逃出生天的庆幸。楚慎行抿一抿唇,最后清点一遍布阵所需灵宝。等进门,各样材料从他袖口飞出,看得秦子游眼花缭乱。但细细想来,这每一样,都是他们从楚国山岭中拿到。其中不少,还是秦子游动手,从妖兽身上取出,或从山壁采来。 因手上灵石不多,所以楚慎行又用上一些素罗蟒肉,当做阵眼。 等到阵成,楚慎行花了点时间,四处检查,看有无疏漏。大约是他太专注,秦子游看在眼中,便始终未开口。 直到楚慎行查完数遍,心中稍松,在桌边坐下,手边立时多了杯灵茶。 楚慎行眉毛一挑,侧头,看推茶盏过来的少年。 秦子游的神情很好懂。 一点关切,一点忧心,加上因宋安而来的种种忧虑。他与楚慎行对视,须臾之后,鼓起勇气,叫:“师尊。” 楚慎行“唔”一声,抬手,端起茶杯。杯中有清幽茶香,他抿过一口,只觉唇齿之间都留了其中味道。温和的灵气顺着口舌,滑入胃中,又流向四肢百骸。 这点灵气,对楚慎行而言不算什么。但他必须承认,自己此刻,其实有些不想讲话。 再见宋安,他这一整天,表现都算平静。可到了当下,他知道,一旦出了灵阵,自己的一言一行,都会落入宋安的神识之中。 这感觉并不好。 借着喝茶,楚慎行沉默不言。在归元宗的三百年,加上思过崖下的五百年,宋安其人,在楚慎行道途之中刻下深深痕迹。在他的构想中,最少得到自己重新结丹,才会与宋安直面相对。不像现在,一切尚未开始,子游更是还没筑基…… “师尊——” 他的徒儿又开口,这回,语气坚定一些。 秦子游说:“你若心情不好,可以与我讲讲。” 第54章 有缘 楚慎行抿茶的动作一顿。 他手指贴着被茶水暖到温热的瓷盏上,指尖触感滑而润。低头看, 这是极好的青瓷, 影青釉, 其上暗雕莲花与叶,刻纹飘逸,透着光,在手指上留下淡淡的影子。 而秦子游始终看着他。 屋内仍有明光阵,光线不若街上明耀,而是更加柔和。这样的光, 落上秦子游面孔,照出少年俊秀眉眼。 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但他能察觉到,楚慎行心情不好。 往常八百年, 若有苦惑, 楚慎行多半自己默默咽下——思过崖下的五百年自不必说,往前再推, 他是归元宗首席,是白皎和程云清的师兄,是张兴昌无法追逐的故友。 他曾在山巅与张兴昌喝酒, 也曾在后山听程云清和白皎斗嘴嬉闹。他听过许多苦恼,也见过太多弟子无法进境的悲凉。 可没有人会听楚慎行说。 他是天之骄子。 他百岁便至金丹,整个归元宗的年轻一代, 再无楚慎行的对手。 他是这万年来最后希望追上逍遥老祖脚步、飞升至大千世界的天才! 他怎会与其他弟子一样有苦恼? 他怎能与无法进境、终于筑基的“蝼蚁”有同样迷茫? 听了少年的话, 过了不知多久, 楚慎行终于侧头, 看秦子游。 这一眼,楚慎行像是看到郢都望月楼里,冲到屋外、在扶栏边上,看着另一方雅间的少年。 他忽然开口,说:“子游,你要十六岁了。” 秦子游一怔。 他说:“是。” 楚慎行:“我此前和你说过。” 秦子游眨巴眼睛。 他想:可你给我说过的事情很多。 楚慎行有意停顿片刻,见少年神色变幻,似绞尽脑汁,想要猜到自己想说什么。 见秦子游这样,他心情稍稍转好。八百年时间,自己改变许多。但子游还是从前的样子,赤子之心,桃源在胸。 他大约想不到,所以眼巴巴看楚慎行。 楚慎行只喝茶。 秦子游便猜:“对,师尊,你前面讲,你第一次出门远行,是十五岁。归元宗只收二十岁以下的修士做弟子,这么说来,这五年间,你大约还有其他经历?” 楚慎行和他提年龄,他便从年龄上手。 让秦子游略微惊讶的是,自己猜完,得到一句:“对。” 少年眼睛睁大一些。 楚慎行却不再多说什么。他信手叠了只纸鹤,没有点灵犀,只用来传音,吩咐酒楼小二,给房中送些东西。 秦子游见他这样,有些不解,但未疑问。 等纸鹤飞出,楚慎行漫不经心,想:宋安大约正盯着这个,无妨。 与徒儿讲了几句话后,他心思重新活络,开始考虑,要如何摆脱宋安。 有个现成的法子。 但也有问题:子游修为不够。 好在以他们手上的东西,一个月时间,足够让秦子游进境。 在等待小二送东西上来的时间里,楚慎行告诉徒儿:“那次远游的终点,是郢都。” 秦子游轻轻“啊”了声,说:“原来如此。” 倒是和自己一样。 他心思一转,一本正经,说:“这么讲来,师尊,你与我甚是有缘。” 楚慎行含笑,问:“此话怎讲?” 秦子游看他,见师尊神情平和,眉梢眼角带一点温和笑意。秦子游也笑,像是有意要逗师尊开心,认认真真和他数:“你看,你我都是这个年纪第一次出远门,这一去,便是郢都。途中遇山匪,便上山除匪、救人。” 他说:“往后,我与兴昌、孙胖,哦,还有柳叔,我们四人一同西行,入郢都时正值七月,稻花正开,卧于山岭,若玉上堆雪……” 少年似乎回味从前光景。 他虽对归元宗失望,但此刻记起故友,仍然想:兴昌大约是进了归元宗吧?我大约还是该为他高兴。 楚慎行:“然后?” 秦子游看他,眼神分明是:然后—— 楚慎行帮他补充:“我十五岁末尾,拜宋安为师。” 秦子游心想:我十五岁末尾,拜你为师。 他也想到这个,可这一份“有缘”,对楚慎行来说,似乎不是好事,所以秦子游没有说出口。 然而楚慎行自己讲出。 他逗秦子游,“子游,你是忘了这点吗?” 秦子游观察他。 片刻后,觉得师尊心情似乎恢复了,少年放松,笑一笑:“倒是没有。但师尊,”话锋一转,正经问,“我们要如何摆脱宋安?” 楚慎行看他,视线悠悠。 少年看不懂。 只听楚慎行回答:“你我倒真是心有灵犀。” 秦子游“咦”了声,“这么说来,师尊已有办法?” 否则怎会是这样的语气。 楚慎行颔首。 秦子游便再问:“是什么……”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听到敲门声。 是小二送来楚慎行要的东西。 师徒二人看向门口,楚慎行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点,门打开。小二做好准备,喉咙里备满吉祥话,想借此讨些赏银。可惜等门开,往里一看,只见一片混沌。 手里的托盘自发飞起,入了那片混沌,消失不见。 小二一愣。他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左顾右盼。这的确是自家酒楼,怎会—— 正在纳闷,又有两块下品灵石从里面飞出来,恰好落在小二怀中。 小二乐了,明白,这大约是碰上那个大能。他收起灵石,端端正正地冲着闭拢的门拜上三拜,“多谢仙师赏赐。” 门内。 楚慎行取出自己新买的丹炉。 四个炉子排作一圈,在他面前打转。他看了片刻,挑中其中一个,从袖中取出一块蟒肉,又有在楚国山岭采下的灵植若干,心念一动,这所有东西,都被切成小丁,一同入了炉子。 接着,是小二刚刚端上来的东西:一袋米,加上此地颇有名气的玉露泉水。两样都是凡物,无甚稀奇。 看前一段时,秦子游心想:这是要炼什么丹? 再往后看,少年有些晕头晕脑。楚慎行竟然把凡米、凡水一起倒入丹炉,又升起灵火。这架势,秦子游花了点时间思索,终于不太确信地问:“师尊,你在煮粥?” 楚慎行诧异看他,说:“对。” 虽然只有简简单单一个字,但从语气、嗓音里看,师尊明明想说:我都做的这么明显了,你怎么才发现? 秦子游面皮紧绷。 等粥煮好的空档,楚慎行大致与秦子游分说:“子游,接下来一个月,我大约会买些花会上拍卖的灵宝。唔,待会儿,得将你我手上的东西整理一遍,看有什么能卖出去。”好换钱。 秦子游应一声。 他忍不住去瞄丹炉。 那么多好东西,和凡米、凡水一起煮,实在有点暴殄天物。 大约留意到秦子游的眼神,楚慎行简单道:“没有凡米缓冲,子游,你受不住的。” 秦子游老神在在:“哦。” 楚慎行:“一个月后,你会筑基。” 秦子游:“哦——啊?” 他实实在在惊诧。 若是在两人刚相识时,楚慎行这样安排,秦子游恐怕会觉得,此人对自己意图不轨、想要害人。 所有话本都说,修行一事,稳扎稳打方为正道。若以灵药丹丸相佐,便是揠苗助长,后患无穷。 可师尊当下的意思,可不就是要直接用各样灵宝,把他境界堆上去。 是因为遇到了宋安吗? 两害相较取其轻?虽不知师尊是什么考虑,但秦子游知道,有宋安在,师徒二人一样不得安生。 秦子游问:“师尊,为什么?” 他思绪转了许多圈,还是要听楚慎行解释。 楚慎行考虑片刻,告诉他:“我手上有一个秘境开启的信物。那个秘境,只有筑基修士方能进入。” 秦子游抿一抿唇,答应:“好。” 比起师尊“金丹破碎、道基被毁”的下场,只是道基稍稍不稳,似乎可以接受。 蛇肉大约已经熟了,在粥里带出诱人的香气。楚慎行又在小二端上来的托盘上捡了几样调味的材料,加进丹炉,尝着味道。 秦子游看着这一幕,想:倘若那位李仙师看到这一幕,也不知如何想。 他做好“牺牲”的心理准备,等到喝粥时,颇为悲壮。 入口粥水味道极鲜,若不论后果,的确是好东西。 等粥水下肚,秦子游丹田发热。这股热流顺着经脉,四处涌动。他脸颊发红,眸中若有繁星点点,连意识也有些昏沉,嘟嘟囔囔:“师尊,我,怪怪的……” 他听一道嗓音吩咐:“子游,运心法。” 那道嗓音清冷,却温柔。秦子游起先还不安稳,但听了师尊的话,心中忽而一定。他坐在原处,心中默念口诀:“归元性无二,方便有多门。” 同时,运转灵气周天。等到血脉中的鼓噪感褪下,少年再睁眼,窗外天光已明。楚慎行正坐在窗边,手边放着从唐迟棠那里得来的机关鹤,手上则是一截暗绿色。 察觉到秦子游睁眼,那抹暗绿色消失在楚慎行手中。 楚慎行侧头,看向床上的弟子。他背后是晨光,这晨光正落于楚慎行肩头,为他披散下来的长发镀上一层薄薄金光。同时,也在楚慎行清隽眉眼、挺拔鼻梁旁侧,投下些许阴影。 这点阴影无损于楚慎行面容俊朗,甚至为五官别添一重深邃。 他问秦子游:“子游,感觉如何?” 秦子游一怔,细细感受。 ……经脉扩宽,灵气充裕,丹田充盈,神清气爽。 唯独不见话本里提过的气虚、力不从心。 秦子游后知后觉。 自己似乎又道听途说了错误消息。 第55章 师徒 秦子游虚心向师尊求教。 这会儿是卯时三刻,时间还早, 未到和程玉堂、宋安约好的时间, 不急出门。楚慎行听完徒儿的话, 先是好笑,然后想到:他觉得我让他修为蹿升,这会对他道途不利,但他还是听我的话。 楚慎行心里有一刻柔软。 他叫:“子游。” 秦子游应道:“师尊?” 楚慎行说:“你无须担心,我会留意分量。” 秦子游就笑。少年眼中有光彩,因为昨夜误会, 又加了些别样的信任,还有一点赧然。 楚慎行又说:“你如此信我,我甚欢喜。” 秦子游张口:“师尊——” 两人对视。 楚慎行看着他, 说:“从前, 我刚从归元宗逃出,去郢都寻你。那时候, 我考虑过,是否要直接杀了你。” 秦子游:“……” 他瞠目。 这是说这话的时候吗?! 楚慎行叫他:“来。” 少年踟蹰。 楚慎行看着他,就知道, 徒儿心里恐怕转过千番思量。脚下有犹豫,但身体还是往前来。一样到了窗边,晨光一样落在秦子游面孔上。他们离得极近, 楚慎行抬手, 恰好可以扣住少年脖颈。 他能感觉到, 自己手掌贴上去的那一刻, 少年身体有颤抖。 但他似乎又不怕。 秦子游忍了又忍,弱弱说:“师尊,有点痒。” 许多年前,他与母亲被秦老爷找到、带回家中。那个时候,秦老爷发觉儿子的天分,惊喜不已,便请人来教授儿子武艺、修习法术。秦子游不止学了剑法、凌波步,也有些与人近身相斗的本事。但少年聪颖,会举一反三,又确有天分。教授他的老师,往往会感慨,自己虽能指点秦少爷,却已经不是秦少爷的对手。 秦老爷是慈父,却也只会操心儿子衣食住行,用宽慰目光看儿子长大、远走。是到楚慎行的手贴上来时,秦子游才察觉,原来另一个人这样贴近触碰自己,是这般感觉。 他脖颈酥麻,半个身子都因为楚慎行的动作僵住。又的确很痒,师尊的手,毕竟与寻常青藤不同…… 楚慎行不知这些细节。 他仅仅觉得有趣,问:“你当真不怕了?” 秦子游想一想,稳住心神,说:“师尊,我们在郢都时,我想过许多次,你会如何待我。但是——” 在真正拜师之后,这些情绪,就慢慢淡下了。 楚慎行听了,把手放下,示意秦子游一样坐在窗台上。 秦子游照做。 虽是清晨,可府城中的市集昼夜不歇,各路小贩也铆足精神,要在这六十年一度的盛会上大赚一笔——仍然是南下船上,程玉堂说过,府城里许多小贩,实则是从姑苏赶来。他们刚刚送走一波想要拜入归元宗当弟子的少年人,又迎来云梦这些散修新客。 左边是人声鼎沸的街道,极目远眺,能看到城外烟青色的云梦泽。右边是寂静屋子,桌上有冷掉的茶,兴许昨夜他在运转灵气周天时,师尊也曾给自己泡过一杯,看着窗外星斗月色。 有青藤从楚慎行袖口涌出,变作台架,盛了清水,让秦子游洗漱。又有藤蔓绕到秦子游身后,帮少年拢起长发,用发冠锢住。 秦子游很快清清爽爽。 楚慎行问:“但是什么?” 秦子游听了这话,身体往后靠一些。 他们两人,坐在一样地方,是一样姿势,身体相对。光线缘故,楚慎行所在之处偏暗,秦子游则偏亮。他们师徒,一人是活过八百载春秋的金丹修士,一人是不满十六的炼气少年。 秦子游思忖片刻,记起自己昨日在雅间时的心思。他有些冲动,并且明知自己冲动,但还是说:“我不想与你‘互相利用’了。” 楚慎行轻轻“哦”了声。 秦子游说:“我想认真认你当师尊。”一顿,“如果我们能逃过这一劫。” 楚慎行看着过往的自己,想:八百年前,我拜入宋安名下,成为他的亲传弟子。若有人回去,告诉“我”,说有朝一日,因不同经历,因另一人的话语,我会将宋安视作“劫难”,我多半是不信的。 这么看来,子游的确与他有很大不同。 楚慎行微微一笑,说:“原来你现在还不算‘认真认我当师尊’。” 秦子游看他,说:“师尊,不要避重就轻。” 他此前也曾对楚慎行说过这话。 楚慎行只好叹口气,回答他:“好。子游,我们做一对与旁人一样的师徒。” 秦子游就笑。 楚慎行看少年眉眼生辉,提醒他:“你记不记得,前面给我束脩——” 秦子游:“……”咳咳咳。 记得。 因身无分文,在宋宅时,他给师尊一张符纸,上面写“束脩”二字,讲好以后再兑给他。 楚慎行叹道:“看来毕竟不同。” 秦子游求饶,叫:“师尊。” 少年嗓音清澈,绵软,咳一声,说:“我会兑给师尊的!” 楚慎行要讲话。 但在那之前,两人听到敲门声。 他的神情便淡下去。 秦子游担心:“不会是宋安吧?” 楚慎行看他,想,你这样对宋安避如蛇蝎啊。 他温和回答:“不是。” 门打开了,外面照旧是昨晚那个小二。因昨夜得了赏,到今早,听闻这间房里的客人又抛纸鹤去掌柜处,他一马当先,把活儿抢下。 小二面对一室混沌,满脸堆笑,看托盘飞走,灵石飞出。 托盘上,是一碗面,加一叠饼。 有青藤稍稍推一下秦子游肩膀,楚慎行说:“去吃吧。吃完,咱们再走。” 秦子游把“咱们”两个字在心里念了几遍,心中欢喜,跳下窗台。 他没见到师尊折纸鹤。这么想来,大约是在自己醒来之前,师尊就察觉动静,于是吩咐酒楼,要了这些吃食。 面是云梦特色的红汤面,色泽红而亮,入口微辣,吃的秦子游额头冒汗。辅以酥饼,香酥可口。少年还在长身体的时候,昨夜那一顿,大多还是修行所需。今早这些,才是红尘食欲。 楚慎行看他。 他慢吞吞,又折了一只纸鹤,将其抛到窗外。 如师徒二人所想,这一切,都被宋安纳入神识。 系统问:“这回他们又要什么?” 宋安说:“还是红汤面、咸酥饼。” 系统啧啧称奇:“看来主角还挺能吃。” 宋安不置可否。 他没太多心思。只要人还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那吃一碗面,或两碗面,都与自己没关系。 前面那小二兴冲冲地,又上楼一次,期待赏银。但让他失望的是,这次出来的并非灵石,而是另一只纸鹤,停在他肩头。 小二纳闷。 他心想:这仙师,也太小气。 但又一转念,这毕竟是仙人所赠,拿出去,还是颇有面子。 小二安慰完自己,“噫吁嚱”着离开。屋内,秦子游一手托着下巴,看师尊吃面。 面里加了荤油,味香却不腻。他看师尊嘴巴上沾了油,与外人眼中的不染纤尘、不理俗物的“仙师”模样截然不同。 秦子游又笑。 笑到一半,不知从哪儿窜出一根青藤,在他头上轻轻一敲。 秦子游“哎哟”一声,抱住头,偷瞄师尊。 楚慎行平静吃面,仿佛与己无关。 可事实上,少年的神情、动作,全部被他收入神识。 借着筷子、面条遮掩,楚慎行唇角飞快地弯起一点弧度,又被压下。 往后数日。 程玉堂起先心惊胆战,只怕自己的两位“好友”一言不合,大打出手。 但后面看,宋安与楚慎行二人虽不熟稔,但也算相敬如宾。至于秦小友,宋安待他,虽亲近,但也不像第一日那样,略显唐突,让秦子游抗拒。 程玉堂心里拐了一千八百个弯,猜测这两人究竟有什么过往仇怨。小厮六郎见主人费心,起先不解。程玉堂哭笑不得,但到底嘴严,并不解释。 徒留六郎郁闷。 楚慎行卖了些东西,也买下些东西。一来一回,还是赚的灵石更多。 他没再从酒楼直接买食材,而是直接去城中米铺,买下一石米。秦子游摸摸肚子,觉得自己大约得吃一年,才能吃完。 他的修为稳步提升,被宋安和程玉堂看在眼中。宋安又“关怀”两句,但见秦子游不以为意。系统跟着纳闷,吐槽:“宿主,这次任务,可给咱们教训了。以后,还是得尽快找到主角,也不求什么最优初见。” 宋安心想:我难道不知道这些?可事情已经发生了,只看如何挽救。 好在他们还有时间。 转眼,到了秦子游生辰那日。 秦子游一心想着宋安的事,也问过师尊,他所说的秘境,其中会遇到什么。楚慎行一律告诉他,等进入之后,便能得知。 秦子游不算失望,但因此有了很多联想。这些事,占据了他的心神。加上离家千里,过生辰的心思淡了许多。直到程玉堂拿出一个锦盒,秦子游才意识到:到今日,我便满十六岁了。 程玉堂只是凑趣。 他的锦盒里,装了些灵丹,另有几样保养灵剑的材料。 程玉堂不欲与宋、楚二人争锋。 第56章 嫌隙 宋安考虑许久, 认为此时不是送出“寒鸦”的最好时机。5000积分的投资, 他还拿得出手。但既然有花费, 就不希望打水漂。最后,他选择了另一样东西。 在秦子游对程玉堂道谢之后, 宋安取出一个寒玉盒。 程玉堂察觉周遭空气温度骤然降低,心想:嚯, 宋真人果真大方。 不说盒中装了什么。光这个盒子, 拿出去卖,都能叫到高价。 待盒子打开, 郁郁灵气倾泻而出。楚慎行看着,心中好笑。 原来宋安给出的,竟是一颗上品洗髓丹。 事实上, 因归元剑峰与丹峰交好,加上洗髓丹所需材料虽算贵重,但并不稀奇,所以宋安手上,不乏极品洗髓丹。 但宋安想到, 自己给的生辰礼价值太高,以楚安、主角前些日子的表现来看, 他们未必会收。 所以他最终选择折中。 这也是一种试探。如果主角接受, 自然是好结果。 这是一个存在“天道”的世界。据系统介绍,本世界里, 存在一种玄之又玄的“潜规则”。 主角拿他灵丹, 算受他善缘。冥冥之中, 会有一根线,牵在两人之间。往后,主角若要对他不利,这根线,便会化作一点小小阻碍。 洗髓丹,说白了,不是给主角用,而是给秦峰。系统给出的剧情里,主角入归元宗后,就与平昌城家中断了联系。八十年后,秦老爷撒手人寰,主角终于再度下山,重回平昌城,看到垂垂老矣的“弟弟”。 宋安遇到过许多种类型的气运之子,其中不乏冷酷无情、残忍喋血的存在。可在对剧情进行几番推敲之后,宋安认为,秦子游是典型的“王道流”主角。 虽被魔族陷害、被正道误解,但秦子游并不怨恨,反倒在从思过崖出来、沉冤昭雪之后,依然不计前嫌,带领正道修士,与魔修作战。 他是真正赤子之心,光明磊落。往后千年万年,秦子游修为一路提升,身侧围绕诸多追随者。他待人赤忱,广结善缘。一生之中,遇过许多绝境,却都化险为夷。最后,秦子游渡劫、飞升,往大千世界而去。 ——换言之,这样一个主角,给他一个机会,让他给自己父亲洗髓伐毛,他不会拒绝。 但若是不接受…… 也是好事。 其中两种可能。要么,秦子游想要,却被楚安阻拦,两人心生嫌隙。要么,楚安一个“无门无派”的散修,同样能拿出与洗髓丹媲美的东西,有助于系统定位楚安身份、来历。 宋安其实更倾向于后一种可能性。 在他看来,楚安带主角来云梦、采天地莲,恐怕就是为了做洗髓丹。但炼丹一事,并不简单。宋安扪心自问,若给自己一丹炉,一丹方,他或许也能操纵灵火,看诸灵宝化液凝丹。但他这般炼来的,至多是中品。自己拿上品给秦子游,算是额外的“诚意”。 打开寒玉盒后,宋安含笑说:“秦小友今日满十六岁,高堂大约也正值壮年。有这一颗丹丸在,往后,不说道途如何,至少能够延年益寿。” 秦子游看他。 见宋安坦坦荡荡,丝毫不像已经去过一趟平昌城的样子。 他不提,秦子游只是默默忧心父亲。师尊倒是安慰他,说他已经是修士,总有几分天人感应。倘若秦老爷真的出事,秦子游不会一无所觉。现在他心不慌意不乱,就证明秦老爷身体康健。 但宋安提了,秦子游便看他。少年瞳色沉沉,宛若暮色长空,不见星辰亮色。宋安在心里询问:“系统,主角的怨恨值有波动吗?” 系统:“检测——检测……” 系统:“无,主角怨恨值为100。” 宋安心中叹息,想:如果我是楚安,这会儿一定幸灾乐祸。 他面上神情不动。 两人对视,说来也是短短一刻的事。宋安又开口,提前堵住秦子游的推拒:“这洗髓丹,于我,倒是没太多用处,也算不得贵重。秦小友,你既收了玉郎的锦盒,也不要厚此薄彼呀。” 话里带了点促狭意味,像是玩笑。 程玉堂平白被他牵入话里,心里长叹,开始正经考虑,自己是否要推脱家中有事,提前离开云梦,赶回兰曲。 面儿上,却还带一点笑:“宋真人这样说,我却有些意动了。” 宋安看他:“哦?” 程玉堂大大方方,说:“不瞒宋真人,往前些时日,我家也买过一批儒风寺的洗髓丹,可惜最好也只是中品。” 宋安微微笑了下:“玉郎,你我也有三十年未见,按说此番重逢,是该送些见礼。这样,我这次出门,一共带了六枚上品洗髓丹。一枚赠予秦小友,另外五枚——” 程玉堂主动说:“宋真人若愿意稍稍折价,将这些灵丹卖给我,便千好万好。从前与儒风寺谈,他们待价而沽,这也罢了。可上品洗髓丹,整个儒风寺,恐怕只有北长老一人能练出。前面排了诸多人,我兰曲程家,实在没那个面子。” 他父母不在,可背后,仍然是一个家族。归元宗二十年一度收徒,若有哪个小辈年龄恰好,偏偏天分不佳,那一颗洗髓丹,兴许就能改写小辈命数。或往上数,有人在外经营,勤恳辛苦,也要洗髓丹来调理身体。下品、中品的丹药,并非无用。可程家不缺灵石,如有可能,自然还要追寻上品。 这两人讲话,秦子游偷偷与师尊交换眼神。 楚慎行安抚地看他。 对上师尊视线,秦子游心中一定。 须臾后,宋安与程玉堂讲好,今日是秦小友生辰,若谈旁事,也要等以后。程玉堂答应下来,这一打岔,宋安也不生气,觉得程玉堂大约有意相帮,让秦子游知道,一颗上品洗髓丹,于自己来说,实在不算什么。 程玉堂心里则要多拐一个弯。 他前面说过,自己与宋安关系实则平平。那前面的话,也可以有另一种理解:想要“戳穿”宋安的大方,偏偏天不遂人愿,错判了归元宗真人的家底。 这种结果,已经尽量算两边都不得罪。 宋安还要再说。 楚慎行却先开口,道:“宋真人这样说,我便代子游收下了。” 宋安看他,眼神分明写着:你是什么身份?如何能“代”主角来收? 因前面以神识沟通时,漏了自己与系统的对话出去,所以往后,宋安十分谨慎,不再用神识与楚慎行对话。 好在他神色明显,楚慎行能清楚看懂。 他唇角轻轻勾起,有意含混不清,说:“子游先前还欠我些东西。” 秦子游立刻说:“是,那请师尊收着吧。” 宋安喉结一滚。 他清楚知道,这师徒二人,一定在打什么机锋。 但事已至此—— 同为外界来客,“天道”对本世界修士的约束,在两个任务者之间,一定会打折扣。 宋安微微一笑,眼神却沉下去:“如此,也好。”一顿,“除去这洗髓丹外,我还备了些其他物件。” 系统:“宿主?” 这已经是他们商量之外的内容。 宋安不理会系统的声音。 他手腕一翻,掌心出现一件护心甲。 这是宋安和系统商量时的备选,与洗髓丹一个思路:不“贵重”,但一定有用。 宋安道:“秦小友如今十六岁,却已经炼气中期。我瞧着,这些日子,修为也有提升。恐怕再过几日,就要到后期,乃至进境。届时,秦小友第一次遇雷劫,这护心甲,能挡三道劫雷。” 楚慎行听他这话,几乎想笑。 往前七百多年,他自己筑基那会儿,宋安可没有那么大方。 当时,楚慎行以肉身迎上劫雷,被劈得皮肤焦枯。等下一道雷的时候,能嗅见自己皮肉上的焦味。 可劫雷之后,他筋骨强度更胜以往。 有了这个前情在,对徒儿,楚慎行也有一样预计。秦子游的人生已经改变,可归根究底,两人有一样的根骨。他能捱过九道劫雷,秦子游一样可以。他能从中受益,秦子游也会有相同经历。 宋安送护心甲,他若收下了,却不给徒儿用,这又成了一次挑拨离间。 楚慎行说:“宋真人实在破费。” 宋安看他,两人相对,一样平和,程玉堂却只觉得山雨欲来。 他匆匆扫了眼拍卖台,见上面正摆着一株天地莲。花小而茎细,台上的儒风弟子说了数次,都无人感兴趣,眼看要流拍。 这当口,程玉堂捏了捏雅间令符,令符化作流光而出 他的动静,引来另外两人注意。 程玉堂对两人一拱手,说:“这株天地莲,看上去平平无奇,我见了,却心中欢喜,欲将其拍下。” 话音落下,有人来敲门,是儒风弟子带着天地莲,来与程玉堂交易。 这与一般拍卖流程不同。但云梦花会,会持续整整一个月。其中往来修士甚多,鱼龙混杂,许多人不愿长久等待,也有卖家,想尽早拿到灵石离开。这样一来,催生了特殊的规矩。一旦拍下,就要即刻交钱。 “既如此,”宋安说,“玉郎,你快去吧。” 程玉堂面上带笑,应下,起身开门,连同小厮六郎,直接被变幻莫测的阵法带去另一处房间。 这样一来,雅间之内,只留师徒二人,加上宋安。 第57章 阿丑 因花叶甚小, 无人问津, 程玉堂拍下的那株天地莲, 只花了他十六颗中品灵石。 来收钱、交货的儒风弟子还向程玉堂推荐灵器。那是一个编篓,能盛水却不漏。将天地莲放在其中, 莲叶舒展,花瓣绽开, 莲香幽幽。 儒风弟子笑道:“这水, 是从云梦泽盛来的。又加了灵石,能保三年灵气不散。” 程玉堂只说不用。 儒风弟子还欲再说什么,就见程玉堂从袖中取出一个水缸, 直接将刚刚拍来的天地莲丢进去。 莲花可怜巴巴, 卧在黢黑缸里。 儒风弟子迟疑:“这……” 程玉堂看他一眼, 问起其他事。 他手上捏诀,给缸中注水, 顺口道:“我记得, 你们儒风寺, 也能替人传话。” 眼前弟子仍望着水缸, 欲言又止 但程玉堂加完水,便直接将水缸、连同其中的天地莲收起。 弟子终于叹口气, 抬眼看他, 说:“是。” 程玉堂垂眼,斟酌片刻, “再过两日……不, ”他心一横, 快刀斩乱麻,“便在今晚吧,你们找人,给我传一张信符,只说六个字。” 弟子一怔,问:“哪六个字?” 程玉堂:“‘家中有事,速归’——要多少灵石?” 弟子垂眼思索片刻,“这,给一百块下品灵石吧。” 程玉堂笑着摇了摇头,心想:这点小事,便要收许多钱财,不愧是儒风寺。 但程玉堂不缺灵石,他当即答应:“好。” 小厮六郎听得晕晕乎乎,不知主子为何要这样行事。但他能被程玉堂带来云梦,除去日常琐事上手脚麻利之外,也有另外优点:嘴严。 至于主子之所以要儒风寺的人传话,而非自己飞信符回家,找家里人传音过来,六郎倒是十分理解。 程家是药修世家。放眼整个吴国,不算有名有望。但在兰曲,也在社交场合里占据一席之地。 能够上“世家”二字的家族,有一样必备要点:人多。 人多,则心不齐。 程玉堂的修为,在楚慎行看来,只算平平。但对于旁人来说,已经算高。 他又在培育灵植一事上颇有天分,加上辈分长、从不偏帮哪家,故在大事小事上,宗族中人,都爱找他“评理”。 六郎知道,对于家里人,主子一直很矛盾。 想要帮扶,但也会觉得其中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颇让人心烦。找那群人做事,指不定要出什么乱子。不如直接让儒风寺来,一了百了。 回雅间时,推门前,程玉堂手稍稍一顿。 自己这一去一回,说来,也就一炷□□夫。 虽得了片刻喘息,但想到马上又要面对雅间中人,程玉堂便头疼。 不过很快,他打起精神,心中思索:这番离开云梦,我却不必真的立刻回家。总归是要散心,此番顺嘉陵江北上,倒是可以顺道在奉阳郡停些时候,也看看奉阳风光。 他考虑一番,终于推门。屋内气氛若冰,程玉堂只当不觉,安然坐下。 见了他,宋安笑道:“玉郎,你可算回来。我正在问楚道友,既是秦小友生辰,他这个做师尊的,也该有所表示。” 程玉堂端起茶盏,含混地应:“也是。” 宋安再看楚慎行。 楚慎行笑一笑,叫:“子游。” 秦子游忽而被唤,心中莫名,勉励自己:冷静。 他听楚慎行缓缓说:“你如何想?” 秦子游:“全听师尊安排。” 宋安眉尖微微拢起。看他模样,似乎是一个忧切长辈。他脸上露出些欲言又止的神情,看着楚慎行,再看秦子游,最终轻轻叹一口气。 他虽一言未说,可这幅模样,已经胜过千言万语。便是最在状况外的六郎,都能读懂宋安的心思。宋真人似乎不赞同楚慎行对秦子游的态度,也觉得少年有如此天资,却拜在一个寻常散修名下为徒,实在可惜。而“楚安”对少年的态度,又加深了宋安的痛惜。 六郎看着,几乎想要抓住那“鬼迷心窍”的少年肩膀摇晃,询问他,究竟在想什么。更有甚者,是否被楚慎行威胁,方对宋真人冷面相对。 但六郎也只是心中想想。 这一下午,宋安又旁敲侧击,用各样言语,暗示秦子游:你师尊待你并不好。 他不直说。 而是借着秦子游生辰一事,讲到归元宗里其他弟子。 宋安叹:“这样说来,楚道友毕竟有‘安排’。这么说来,我却惭愧。我有一弟子,名唤公孙竹。与玉郎一样,是吴国人。他是个勤勉孩子,又从来体恤师弟师妹,待人事事关照。许多次,还是他提醒我,哪个徒儿生辰到了。” 乍听起来,是感叹自己做的不周。可事实上,所有对归元宗有所了解的人,都会知道,宋安作为一峰之主,名下弟子有上千之数。哪怕公孙竹提醒他,他因之有所表示,这边算极为宽厚。相比之下,楚慎行的“安排”,现在来看,只在口头,实在不算上心。 秦子游深呼吸。 他心中冷笑:你说得这样好,可你到现在,都没认出师尊,这要我如何信你? 拍卖还在继续。 方才宋安给出的护心甲,楚慎行一样笑纳。他能猜到宋安的打算,但师徒二人一圈话下来,宋安接连出手的两样灵宝,实则,都归于楚慎行。 而宋安从前诬陷他,害他经历五百年磋磨苦难,说来欠他良多,不是区区一颗洗髓丹、一件护心甲就能抵消。 这样诡异的气氛中,程玉堂好算熬到晚间,等来传信。 神念涌入识海,果然是六个字。他的修为逊于楚、宋二人,信符飞来的瞬间,楚慎行与宋安一起察觉到。他们看程玉堂神色变幻,不解有之,焦灼有之……许多情绪,在程玉堂面儿上转了一圈,最终,他说:“二位,我怕是要先走一步。” “玉郎,何事?”宋安问。 “是我家里,”程玉堂歉疚道,“信符中并未多说,但既然传信过来,恐怕不是小事。” 宋安看他。 元婴真人的视线落在身上,程玉堂哀叹:这份“故友”交情,怕是无法再用。 他心中有悔意,觉得那日在市集时,不该与宋安招呼。但转念一想,看楚慎行与宋安之间的微妙气氛,再加上宋安待秦子游的态度——程玉堂心中悚然。 宋安会出现在自己眼前,是巧合,还是意外? 程玉堂闭眼。 无论是巧合还是意外,他都不想掺和了。 这日晚间,天阴,有乌云遮月。程玉堂重新上船,与楚、宋二人告别。临走前,他倒还记得,掏了灵石,从宋安手中买下五枚上品洗髓丹,好歹算有收获。 一行人在港口,看程玉堂所乘之船远去。北上一途,程玉堂谨言慎行,不多说一个字。直到出了云梦郡,他才有片刻喘息。 又到晚间,六郎端茶过来,叫:“主子,眼下出了云梦,您可算能安心了!” 程玉堂摇了摇头,手指摩挲扇子。 主仆二人正讲话,忽听舱外传来一声惊呼。 程玉堂霍然站起,走出舱外。 “怎么回事?”他问。 “主子,”划船的,一样是程家下人,这会儿忐忐忑忑,说,“方才,船桨似是撞上一个人。” “人?”程玉堂拧眉,走近。 他很快看到,船边,漂浮着一具身体。 六郎跟在他身后,咂舌:“这人还活着?” 他好歹也算个炼气修士,虽离得远,但已经察觉到了水中人的气息。 六郎问:“主子,咱们这是?” 程玉堂垂眼。 水波潺潺流淌,水中人顺流而下。 他心里翻过许多情绪,最终叹道:“救人吧。” 上次救人,同样在这条嘉陵江上,由此牵扯出在云梦的是是非非。程玉堂心思沉重,想到楚慎行,想到宋安。他忽而有种不妙预感,往后,或许还有大风波在酝酿。 程玉堂想要明哲保身。 程玉堂回望云梦,见江流千里,汤汤不息。他很清楚,这会儿的异样感觉,来自修道之人的“天人感应”。 然而—— 他的天人感应,是从云梦来,还是从他脚下来? 程玉堂不知。 落水之人昏迷数日,在程玉堂吩咐下人,将船划出嘉陵江、转去奉阳郡首时,六郎喊:“主子,那人醒了!” 程玉堂眼神一晃。 他走入客舱,看床上人撑着身子,艰难坐起。 看着自己身上衣衫,那人发出一声惊叫。 而后抬头,警惕地看向程玉堂。 程玉堂脚步一顿,站在桌边,说了两件事。 “我知你是女郎。你的衣服,是船上仆妇换的。” 那女郎低低“啊”一声,脸上浮出些歉疚神色。 她说:“多谢仙师相救。” 程玉堂道:“既然醒了,我便不留你,你这就走吧。” 女郎:“……” 她有些艰难,从窗格看船外。江边有山岭,山中夹江道。 女郎斟酌,问:“仙师可否再让我留在船上一段时日?” 程玉堂叹气,说:“你也不问我要去哪里。” 女郎勉强一笑。 她长得不算好看,身材消瘦,面色发黄。只有一双眼睛,颇有神采,大而明亮。 与程玉堂说了几句话后,女郎坦然许多,告诉他,自己并不在意目的地,只要是座人多的城池,可以找到糊口`活计,便再好不过。 程玉堂踟蹰。 他在思索,自己要不要答应。 女郎哀求地看他。 程玉堂冷眼回望,察觉到,这又是个修士。可说“修士”,似乎又抬举她。此女不过炼气前期,看骨相,约莫二十五六岁,实属天资平平。 他缓缓说:“我又如何知道,留你在船上,不会给我带来麻烦?” 女郎闻言,面有苦色。 程玉堂想一想,又说:“你叫什么名字?” 女郎低声道:“阿丑。” 第58章 套话 程玉堂的离开, 对云梦府城而言,宛若一瓢水, 从海中舀出,不引起半点波澜。 宋安仍然沉得住气,每日与楚慎行、秦子游师徒同行。又看了几日拍卖后,楚慎行遗憾提出,师徒二人囊中羞涩,接下来,有东西想买, 却没足够灵石。 宋安有些摸不准他想做什么。 是要借此避开自己? 不至于。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 这种做法都太蠢。 宋安在心里做出论断,凝神定气,准备看“楚安”接下来要如何行事。接着,便听对方说,这几日,他向儒风弟子打听了云梦附近妖兽名录。趁花会未完,准备暂离城中,好赚灵石回来, 继续参加拍卖。 宋安试探:“楚道友,却也不必这样麻烦。几百块灵石, 我替你付了便是。” 楚慎行看他, 叹道:“宋真人, 我且谢过你一番好意。但这种事, 还是要我与子游亲自前去。” 他拒绝宋安。 话音入耳, 宋安微微眯起眼睛。 他不敢再用神识探眼前任务者,但还能去探主角。此番,宋安与楚慎行直面彼此,宋安脑海里却清晰勾勒出主角现在的样子。秦子游坐在一边,正把花酱涂在白玉糕上。他长了一岁,但性子并不会骤然沉稳,而是仍然对吴地陌生的一切充满好奇心。拿最平常的小事来说,这些日子,主角快把儒风寺在拍卖会中提供的所有点心都点一遍。当下看来,并没什么偏爱的口味。吃多了加糖的菜,还要给师尊抱怨,说思念故国风味。 这种轻松态度,给了宋安一种暗示:既然主角并不紧张,不觉得山雨欲来,那—— 兴许他们真的只是打算去猎杀几只妖兽,好换灵石? 宋安:“不若我与楚道友、秦小友同去?” 他问楚慎行。 这话讲出来,宋安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对方答应,还是拒绝。 但楚慎行没有给宋安再多思量的机会。他微微一笑,说:“宋真人随心即可。只是等出城之后,我与子游一心斩杀妖兽,若有不周之处,还望宋真人见谅。” 宋安在心里,把楚慎行这番话琢磨了八百十遍。最后,心中安定,想:好,我倒要看看看看这楚安修为究竟如何。 偏偏往后数日看下来,他颇为失望。 与在雅间中说的不同。接下来几天,他们遇到的,大都是三阶以下的妖兽,所以楚慎行并不出手。 他更偏好闲闲靠在树上,不止如此,手里还要拿出灵酒、点心,然后看徒儿气喘吁吁,与妖兽斗法。待斩杀妖兽,再收拾妖兽身上灵宝。 少年勤勉,又记得师尊的话,总要把一只妖兽从头剥到脚,连血肉也不放过,一一分门别类,细致收好。宋安看在眼中,觉得主角这样熟门熟路,可见不是第一次做此类事。 这不算做师尊的虐待弟子。楚安表现得足够宽和,在主角收拾妖兽的过程中,他就要开始升灵火。或为主角煮一杯灵茶,补充方才消耗的灵气。或看天晚,便直接烧一锅蛇肉粥,看主角吃下。 师徒和乐。 宋安见少年喝粥。这会儿快到十月,可天气还是闷热。因吃粥,主角觉得热,鼻尖冒出细细汗水。另一个任务者像有意炫耀自己与主角亲近,叫了声“子游”,让主角转头看他,他便抬手,用手帕,擦去主角鼻尖、额头上的薄汗。 宋安:“……” 这么看下来,他反倒有种奇怪的冷静。 且看楚安折腾吧。 宋安已经做好打算。 再过几日,他会“告辞”。但这不是真正离开,而是隐在暗处,继续看任务者与主角的动静。等到儒风寺宣布新秘境一事,倘若任务者带主角前去,宋安便会顺势跟上。那秘境是个修心之所,一旦进入,诸人便要分离。到时候,就是宋安的机会。 如果任务者不打算去,宋安也想好。自己会跟他们一段时间,等到某处野岭,就用积分兑换一只妖兽出来,与楚安相斗。他总不能因警惕楚安,便白白放过主角,让自己任务失败。 此外,宋安还有疑惑。这么慢慢杀着低阶妖兽,楚安究竟要如何换钱? 但在他们行在云梦泽上,在湖中岛屿停下休息的短短时间里,宋安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 在这里,楚安“恰好”找到两株灵植。 主角眼睛很亮,看着自己师尊,像是惊叹于师尊博学,能认出那两株看起来模样寻常的草,竟是千凝兰幼苗。 千凝兰是炼制凝神丹时不可或缺的原料,因太过珍稀,有价无市。往往是受了重伤、神魂受损的修士,要上天入地地找寻,却十有八`九,会徒劳无功。 幼苗时期,千凝兰看起来与凡草无异。偏偏这时期又甚久,长达千年,其间总要经历风雨鸟兽磋磨。若侥幸活下,等到开花时,药效又要迅速减退。待短暂的花期过去,便会枯萎,化作无用尘土。 莫说寻常修士,就是药修,也要因其头痛。 宋安挑眉。 接着,楚安又在一处山崖找到六千年的金乌草。 宋安看主角欢呼雀跃,叽叽喳喳,说:“师尊,这样一来,咱们就有钱了!” 宋安略觉同情。 接连找到三株灵植,楚慎行算算时间,告诉徒儿:“我们再在外面待两日。” 秦子游一口答应:“好。” 这段时间,他修为不断提升,到现在,已经有突破迹象。 所以秦子游很珍惜每次遇到妖兽、与之切磋的机会。 如果不是宋安虎视眈眈,他大约还要求师尊亲自出手,像是之前那样,以藤枝化剑,与自己“斗法”——当然,实为指点。 但师尊讲过,宋安的修为到底高出他太多,所以在宋安面前,师尊不好表现。这些日子,除去在阵法周密的房中,师尊甚至没用过藤枝。 若此番露怯,接下来,宋安岂不是要为所欲为、再无顾忌? 要忍耐。 三人各怀心思。楚慎行数着妖兽名录,这日,去到林中。 他照旧不掺和徒儿与妖兽相斗。但这回还是略有不同,楚慎行主动问宋安,是否要与自己同饮一壶酒。 听到这话,宋安的诧异几乎写在脸上,侧头看他。 楚慎行带了点笑。酒壶、酒盏从他手边飞出,落在宋安身侧。 灵酒倾泻入盏,楚慎行:“宋真人,请?” 他这样态度,反倒更让宋安举棋不定。 宋安垂眼,看着酒盏,不说话,而是先在心里问系统:“里面有毒吗?” 系统:“检测——检测……无毒,宿主可放心饮用。” 宋安手捏着酒盏,看另一个任务者拿出几块灵石,在两人四侧,布下阵法。 宋安分辨,认出,这大约是隔音阵。 他挑眉,看对方,听“楚安”说:“这些天,我总看宋真人似有话要对子游讲,偏偏不提。既然如此,不若和我聊聊?” 这是极大胆的一步棋。 楚慎行已经知道,在宋安眼里,自己与他,是同样来历。有另一个“系统”存在,而自己听那“系统”号令。 过去近二十天,楚慎行听了许多宋安与“系统”的对话。现在,他也知道,宋安即将“离开”。 楚慎行准备将计就计。 这是后话。 现在,对他来说,更重要的是,再从宋安口中套些线索。 宋安一哂。 他说:“楚安,这里只有你我,你却仍把主角叫‘子游’。我可否猜测,你其实刚开始做任务不久?” 宋安在对另一个任务者施加心理压力,表明:哪怕你有更高级的系统,更好用的道具。但我是经验丰富的老玩家,对付你这样的“新手”,还是信手拈来。 “你大约运气不错。”宋安说,“没做几次任务,就能来这个世界。” 楚慎行回答:“哦?难道我要像你一样,只把子游叫‘主角’吗?” 最初听到这两个字时,楚慎行虽能想到,宋安是以这两个字指代子游、指代自己。但他其实没听懂,这究竟是哪两个字。 是有一日,暮色之中,他们走在府城街道上,听旁边人说,这次花会,吴国的几大戏班都赶来云梦。连云梦郡守,也成了某位花旦的入幕之宾。 “那可是名角儿啊!” 旁人感叹。 这一声,轻飘飘落入楚慎行耳中,若惊雷劈下。他在一瞬明白:主角——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再联想到宋安前面提过的“剧情”,楚慎行心中种种疑问,有了一个模糊的解。 他原先猜测,“系统”能窥见一丝天道,所以知晓秦子游身上会发生什么,这也就是宋安口中的“剧情”。到现在,楚慎行在这个想法上,又加上一点。 “系统”通晓未来之事,而“剧情”涵盖的时间,跨度远超自己先前所想。 在“系统”窥见的未来中,自己大约成为了碧元大陆上举足轻重的人物。而从“系统”要求宋安与自己牵扯深厚,甚至以此评判宋安可否脱离本界来看,楚慎行大胆假设:往后千年万年,自己大约可以走到渡劫飞升、去往大千世界的一步。而到那时候,宋安作为自己的“道侣”,恐怕已经得到诸多好处,所以同样能离开碧元大陆。 楚慎行谨慎地搜集信息,用心揣摩。 但听宋安的意思,他似乎已经去过许多世界……难不成他是以这样手段,从黄级大陆一路上来的? 同时,林间水边,少年单膝跪在溪边,撩起一捧清水。 溪水冰凉,被秦少侠扑于面上。 水珠散落,重新流入水中。秦子游垂眸看去,见水流往东,里面映出自己的影子,这影子因流水而波动。 他听不见师尊的声音了。 师尊已经在和宋安套话。 而自己,也要做好当下的事。 他看似捧水洗脸,毫无防备。心里却知道,有妖兽看着他,将他视作猎物。 危险气息袭来,日影剑震动,剑鸣轻而微。与主人一样,日影跃跃欲试,欲要请战。 “嗡——” 第59章 系统商城 宋安用审视目光看楚慎行。 他拿不准,眼前之人的话, 是什么意思。 但面儿上, 宋安仍旧是以“老前辈”的口吻,告知他:“太投入, 只会让自己吃亏。” 楚慎行含笑,问:“这是你的经验之谈?” 宋安有种不妙预感。 楚慎行说:“宋真人若这样想, 也难怪在这里折戟。” 宋安眸色一冷。 他见眼前任务者从从容容,话说到一半,举杯而饮。在数丈外的水边, 少年主角持剑对上咆哮而来的妖兽。妖兽凶猛,主角一往无前。而楚安的视线转过去一刻,拧眉, 似乎是真正挂心主角。主角险些被妖兽扑倒、受伤的一刻, 楚安身体有少许前倾,想要干预。好在接下来,主角不知使出什么招数, 那妖兽痛吼一声, 往一旁遁去—— 宋安忽而问:“你不累吗?” “累?”楚慎行转头,重复一遍这个字, 似笑非笑看宋安,“原来对‘主角’的一点挂怀,都会让你觉得累啊。” 被对方这样看, 宋安心中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情绪。好像楚安并非在看自己, 而是透过自己, 去看其他什么人。他目光幽幽,似有深意。而宋安琢磨不出,像是迷途之人,四处探路,偏偏找不到出口。 这让他无法再端出居高临下的姿态。 眼前场景,分明是对方知道什么自己不知的事情。 宋安勉强回答:“或许你我是有不同。” 楚慎行慢慢说:“的确不同。” 听到这里,宋安发现,自己竟有一刻惶惶然。 他心中承认,自己失败了。原先,想用“老前辈”的姿态去取得心理优势,让楚安败下阵来。可现在,短短几句话时间,反倒是自己被对方击破防线。 楚安说的是实话吗?他会一次次去关怀主角,无论自己见过多少“主角”,经历多少是非风雨? 他不会疲惫、不会心累? 宋安沉默片刻,唇角扯出一点弧度,冰冷、生硬,想要结束这个话题。 然而楚慎行又说:“既然如此,你要考虑放弃这次‘任务’吗?” 他直接问。 如果宋安接近秦子游、伤害秦子游的目的,在于飞升至大千世界,那以当下情境来看,他这条路,恐怕会走得颇为艰难。 但事实上,以宋安天分,他踏踏实实修炼,同样或可飞升。只是少了秦子游这个踏脚石,宋安的修行之路,会漫长、艰难一些。 宋安觉得诡异。 自己和楚安,说白了,是竞争对手,本就没有必要这样深谈。 可如果果真如他先前所想,楚安的系统是关于“炮灰逆袭”,却是和主角没什么关系…… 宋安问:“你的任务是什么?” 楚慎行挑眉。 宋安从容,说:“我们其实可以开诚布公地聊聊,不用拐弯抹角。你我的任务,未必冲突。”尤其是,宋安认为,对方多半已经猜到自己这边是一个好感攻略系统。 楚慎行看他,见宋安看似镇定自若。他心里各种念头拐了一圈,笑一笑。恰好在此刻,秦子游终于破开妖兽护体灵气,将日影插入妖兽腹部。此妖擅于纵土,旁边有凸起的土墙,也有下陷的深坑。因受伤,妖兽仓皇失措,淡下对环境的控制。土墙骤然塌下,尘土飞扬,秦子游被呛得不停咳嗽,倒是又给了妖兽喘息之机。 楚慎行说:“宋真人,你这话就没意思了。要想‘开诚布公’,总要拿出些诚意。” 宋安斟酌:“那楚道友觉得,什么才算‘诚意’?” 楚慎行问:“你的‘积分’,都能换什么东西?”一路听宋安与“系统”对话,“积分”也是时常出现的字眼。楚慎行大概猜到,宋安可以通过“任务”,获取“积分”,而后者还能用来兑换其他东西。 宋安瞳孔一缩。 楚安这意思,是要看自己的系统商城?! 这么说来,对方的目的,兴许远不止简简单单“完成任务”。 他未刻意收敛神色,于是楚慎行将宋安的错愕看得分明。 片刻后,宋安:“看来楚道友所图甚多——可对我而言,这未免不划算了。” 一句话功夫,宋安进入状态,想要和楚慎行“议价”。 楚慎行微微笑一下,身体靠在背后树干上,一只脚踩着树枝,另一只脚则空垂。身侧有酒壶,手上有酒盏。如果他面对的,是同样经历甚多的宋安,那后者大约能看出,眼前之人,虽面貌不同,可举止行为,都与自己被锁在思过崖下的徒儿一般。可惜宋安毕竟没有那些记忆,所以他看楚慎行,只觉得此人图谋甚远,似乎要直接对“系统”、对“总部”发起挑战。 这个念头,让宋安心头微热。他已经习惯这没有止境的生活,想要追求终极“梦想成真”。但如果有人希望直面一切…… 他还欲深想,偏偏此刻,系统的机械音横空插来。 “检测——检测——” “警告:宿主对‘总部’怨恨值为5,请宿主控制。” 宋安愣住。 他有些苍白地告诉系统:“我只是在想楚安到底想做什么。” 系统没有回应他。 楚慎行照旧听了全场。 他心中思虑甚多,面上却似分毫未显,只告诉宋安:“你可以从中挑选几样,不必尽数告知。” 想也知道,这些能兑换的东西里,一定有宋安的底牌,宋安不可能交出。所以楚慎行退一步,只想知道,宋安究竟能换到什么类型的东西,好做打算。此前,他只知道“锦囊”,知道宋安可以从归元宗移来灵宝,那其他东西呢? 宋安斟酌。 他尽量不去想系统方才的警告,而是思考:楚安话里这么说,但事实上,哪怕自己如实告知,楚安也很可能给自己一个假答案来交换。 ……但谁说他一定要给楚安真的商品介绍了? 两方各怀心思,宋安假笑:“‘几样’,又是几样?” 楚慎行笑道:“宋真人看着来。” 看似宽和大度。 宋安想一想,决定先抛出寻常答案,看楚安有何反应。 他语气平平,说:“500积分,一门当地语言。” 楚慎行面色不动,说:“不错,继续?” 两人视线相对。 在水边,妖兽已经伤痕累累。它身上有血淌下,落在地上,亦淌入水中。方才清澈的溪水多了淡淡粉色。 秦子游气喘吁吁,一身尘土。 胜负已定。 妖兽无力挣扎。 此妖头似猪,足似鸡,叫似狗,身披长须,面带獠牙。 秦子游把剑从它身上拔出,血珠自剑锋滚落。妖兽哀哀而鸣,再不见先前欲杀秦子游的凶狠残暴。它眼中似有泪,发出“呜呜”声。 秦子游看它片刻,背后仍然寂静,唯有鸟鸣林声。 他神识落在妖兽身上,探入其体内,找出一枚褐色内丹。 内丹缓缓从妖兽身上滚出,落入秦子游手中。至此,此妖闭上眼睛,再无生机。 秦子游手腕一翻,将内丹收入芥子袋。他反手握剑,回身,看向树上坐着的两人。 师尊…… 看起来没有吃亏? 秦子游稍作观察,放下心来。 他没有理会身上脏乱,而是先坐下,休息片刻。 师尊说了,光是他们找到的几株灵草,就能卖出高价。所以这些妖兽灵宝,都可以给秦子游受用。 秦子游方才与之争斗,此番不至于力竭,却也的确疲惫。他信任师尊,这不只是相信楚慎行不会伤害自己,而是真的会保护他、教导他。同时,也是相信楚慎行的能力。 距离他们在拍卖会雅间撞到宋安,已经过去半月有余。最初,秦子游还会因为“宋安认不出师尊”而心疼后者,但到现在,他渐渐回过味来。 如果这并非因为宋安不上心,而是师尊有手段,让宋安认不出他呢? 秦子游默默记下心中疑问。 他相信,如果自己去问,师尊多半会告知答案。但宋安尚在,秦子游知道利害。他区区一个炼气修士,在元婴真人面前,根本守不住秘密。为防万一,还是知道的少些为妙。 短暂调息后,秦子游开始收拾妖兽,熟练地剥皮、去骨,取心头精血。 树上,宋安:“2000积分,一门技艺课程。” “课程?”楚慎行问。 宋安心想:这些都该是基础,难道他那边没有? 他简单解释:“譬如,我要学画,系统就会单独开辟一处空间,其中有山水花鸟,也有浩瀚苍穹。不过更多时候,只是一桌、一纸、一笔,我身在其中,不能做其他事,只能跟随系统的ai老师。只有学到被判定为‘精通’,才能出来。” 楚慎行薄薄感慨:“不错。” 宋安反问:“你的系统呢?难道不提供这些?” 楚慎行看他,嘴角照旧噙着笑,说:“宋真人,是我在问你。” 他实则不解。 前面半句,倒能听懂:这么看来,“系统”不止能通晓古今,也能掌控空间。 但“诶欸”又是什么? 宋安看楚慎行片刻,又说:“如若不想学习,那也可以花积分,直接兑换‘精通’。只是技艺不同,所需积分同样不同。” 第60章 话不投机 宋安陆陆续续, 说了些自己看来无需在意的兑换商品。其中, 有让楚慎行捉摸不透的“诶欸”, 也有“生子丸”、“驻颜丹”一类听了名字,就能猜出作用的东西。楚慎行听着听着,确认一件事:宋安告知自己的种种, 一定有所保留。这样看来, “系统”的底蕴, 恐怕远超归元宗。 楚慎行认为, 倘若宋安“积分”足够, 那他去求一些用于进境的灵丹, 系统一样能满足。 这让楚慎行推翻自己先前的猜测。 宋安的目标, 大约不止是随自己飞升。 这样一想, 又记起自己先前听过的“脱离此界”,楚慎行隐隐觉得,有什么超出自己想象的事情,正摆在面前。 然而, 自己与真相之间隔着浓浓白雾,无法窥见。 楚慎行身侧, 随着一条条兑换之物报出, 宋安开始心烦意乱。 他很清楚,眼前之人是在套话。 问题在于:作为“另一个攻略者”,楚安知道这些, 有什么用? 宋安甚至有种诡异直觉。 楚安看似莫测, 可实际上, 他更像是对“系统”一无所知。 宋安的思绪转到这里,接着,被他自己否定:不会。别的不说,系统此前笃定提过,楚安的系统级别高于它,所以能在它面前“蒙蔽天机”……大抵还是别的原因。 他同样觉得自己走进云雾之中,有种清晰而鲜明的无力感。 心思浮动间,讲话的速度多少慢下去。楚慎行察觉到,便道:“看来宋真人乏了。好,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宋安面无表情看他。看他的表情,似乎已经不指望,自己能从楚慎行之处得到一个有价值的答案。 可楚慎行偏偏问:“你能兑这些,我知道了。那你能兑什么让你逃脱‘惩罚’的东西吗?” 此话一出,宋安眼睛微微睁大。 从外表看,宋安的确是凡人认知中的“仙师”。光风霁月,如竹如兰。他垂眼,一缕头发落于颊边,是君子,也是仙人。他缓缓说:“楚道友问这话,我却不知如何答了。” 楚慎行心想:所以的确有“惩罚”。 他心中稍稍安定。 从宋安的表现来看,他也发觉,自己的问题,似乎有些太简单,又繁琐,这可能会暴露。 但结合前面“系统”的话,宋安对“总部”产生了怨恨值。楚慎行听着,忽而冒出一个想法:这样来看,无论“系统”或“总部”,都能在一定程度上,控制宋安,使其听令。 楚慎行不会因此觉得宋安可怜。 他才是亲身经历了思过崖下五百年的人,罡风砭骨,血肉磋磨。他的痛是真,怨与恨同样是真。后来从思过崖下脱身,闯上剑峰,听宋安与“系统”对话。楚慎行确信,宋安并不因他对自己的污蔑而后悔。此人轻轻松松,将楚慎行、将归元宗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他俯视众人,莫说区区一个楚慎行,恐怕就是整个碧元大陆,都不被宋安看在眼中。 楚慎行更在意的是:宋安对“总部”有怨。 却连这点怨,都不敢直白表露。 这给了楚慎行一个很好的角度。 他可以把自己伪装成一个与宋安一样心态的人,以此误导对方,减少对自己的疑虑。 楚慎行说:“你说‘不知如何回答’,却不说‘没有’——我猜一猜,你经历过‘惩罚’吗?” 宋安拧眉。 他面如冠玉,眉尖微微拢起时,多了点难言的弱态。此人的确有一副好样貌,若是好南风之人,恐怕会因宋安这幅模样而心生怜惜。偏偏此刻楚慎行看他,只想到宋安前面的话。 宋安在害他苦痛五百年之后,还要与他结为道侣! 楚慎行面色不动,心中却已泛起无数波澜。厌恶有之,愤恨有之。心念一起,他喉结滚动,压下神情,侧头,去看溪水边的弟子。 与他们所在的阴翳树林不同,秦子游在阳光下。 已经到九月末、十月初,但未有秋雨,于是天气尚未转凉。少年照旧一身短打,盘腿坐在地上,嘴里咬着一把小刀,手上忙活。 日光落下,照着溪水,同样照着少年。溪水粼粼,其中的淡粉色已经被冲刷而去。少年头发镀了淡淡金光,眉尖同样微拢,但是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做事,将妖兽肉从骨架上剥离。他手上沾了血污,因动作持续太久,血液干涸,黏在手臂。大抵是影响到动作,少年看看自己衣袖,叹口气。 从平昌城离开时,秦老爷给儿子准备诸多行李。到现在,却有许多衣裳,已经因为各种缘故,不能再穿:或在与妖兽斗法时有损,或直接被楚慎行割开——若是小口子,秦子游会粗略缝一缝。他手艺不佳,但也不是多养尊处优的小少爷。但若直接成了碎布,那也别无他法。 不过少年不打算将坏掉的衣裳丢弃。 从西行,到南下,秦子游见了甚多光景。他知道,自己与父亲的距离只会越来越远。楚慎行已经习惯,少年却还会因此感怀。 看着徒儿动作,楚慎行眼睛眨动记下,转为心平气和。 他的心情波动,还是被宋安捕捉到一些。宋安觉得自己找到证据:莫非,楚安经历过惩罚世界?不过他这样与我讲话,他的系统,难道没一点意见? 宋安因之疑窦丛生。 他稳住语调,说:“我说了许多,该轮到楚道友你。” 楚慎行明白,今日谈话,恐怕就到这里。 也算收获许多。 他喝了最后一口酒。之后,把酒壶、酒盏,重新收入芥子袋。倒是宋安那边的小杯,楚慎行只当忘记,宋安也不多提,随手一弹,小杯化作灰飞。 楚慎行信口道:“我与你,子游只能选一个。这么说,你可懂得?” 宋安心道:这么说,他也是攻略系统,不是炮灰逆袭?……也不能肯定,这两者完全可以共存。 语毕,楚慎行见徒儿那边忙活的差不多了,便要收起隔音阵。他考虑,这样天气,子游恐怕出了一身汗,想要清洁。可惜溪水甚凉,从中上来之后,该喝一碗热汤。 一边想,一边取材料,一样用丹炉炼制。 宋安冷不丁说:“他现在是很崇敬你。” 楚慎行召灵石的动作一顿。 他看宋安,缓缓道:“哦?宋真人有何高见?” 宋安说:“你一眼看出千凝兰幼苗在那岛上,是因为两百年后,主角与唐迟棠、白皎等人一同遇见妖兽,程云清神魂受损,几人落于云梦泽上,主角意外发觉已经开花的千凝兰,于是采之,唐迟棠拿它炼出一颗凝神丹,好让程云清安然无恙。” 楚慎行听着,抿唇。 宋安露出一点笑。 他嘲笑楚慎行:你口口声声说,要真心实意照顾主角。可事实上,你所做的事,不就是抢夺主角机缘? 宋安又说:“你知道崖上有金乌草,是因为三百年后,主角路过此地,遇上一伙散修内讧。主角上前劝架,才知道他们发觉了金乌草,又只想独吞。见主角前来,他们当即摒弃前嫌,矛头一致对准主角。不过到最后,金乌草还是归了秦子游。” 宋安质问:“楚安,你不心虚吗?” 楚慎行不答。 宋安说:“我知道,你觉得我待主角冷漠,无心无情——但你的行事,莫非又是‘有心有情’?楚安,你这样做,不过自欺欺人!” 说到最后,他嗓音微微抬高。 他掷地有声,到最后,脸上带一点冷笑。 楚慎行听完,回答:“原来你这样想。” 他不以为意。 灵火升起,隔音阵到底被收走。秦子游把袖子挽起来,正在溪水边清洗手臂。动作间,听到背后声响。他微微一怔,回头,去看楚慎行。 楚慎行问他:“子游,你想沐浴否?” 秦子游眼前一亮。 “想。” 他脱口而出。 到筑基期后,他便不会再有流汗一类烦恼。而在此之前,其实也有清洁法诀。不过对秦子游来说,仍然是浸在水中,痛痛快快地洗一番,更加放松。 楚慎行就笑一笑,说:“好。待你回来,这边大约也煮好。” 秦子游欢欢喜喜:“好!” 按说两边都是男子,无需避嫌。但秦子游琢磨着师尊话里的意思,是要自己去找其他地方。 他不知道,这是因为楚慎行想到宋安那个“道侣”的打算,心中膈应。 见秦子游往溪水下游去,很快消失在视野当中。楚慎行额外提醒:“宋真人,非礼勿视。” 宋安:“……” 宋安“嗤”地笑了声,说:“楚道友未免太小瞧人。” 说到这里,他心中一动。 这倒是个好机会。 于是等一炷香`功夫后,秦子游回来。他头发犹湿潮湿,这会儿披散下来,把衣裳肩头同样打湿,疑惑地问:“师尊,宋真人呢?” 楚慎行漫不经心,从丹炉中盛出热汤,回答:“他与我话不投机,说既然程道友不在,便也无需久留,于是先行离去了。” 秦子游:“唔——” 少年捧起汤碗。 他抿一口,尝尝味道,“好喝!” 并不多问一句宋安如何。 第61章 伤风 等喝完汤, 树荫下, 秦子游撑着下巴, 看师尊将丹炉收起。 有林风吹拂。叶片晃晃悠悠落下来,停在秦子游发间。 秦子游微痒,笑着抬手, 去把叶片摘下。动作间, 他察觉发顶一片冰凉, 仍未干透。不过少年自忖身体康健, 不以为意。 因为这点轻慢, 秦子游付出代价。 到晚间。 “阿嚏!” “师尊, 我嗓子疼……” 秦子游知道, 宋安大约还在周围, 不可掉以轻心。待到真正脱离困境,师尊会明确告予。 但他觉得自己不对劲。 不止嗓子干涩且痛,另有头晕、脚步虚软等症状。连拿起日影剑,都觉得费工夫。 楚慎行听了徒儿的话, 有点讶然,端详弟子。 他看徒儿脸颊薄红, 眉尖紧蹙。楚慎行伸手, 去贴秦子游面颊,手心烧热。 他记起什么,了然:“子游, 你伤风了。” 秦子游难以置信。 楚慎行斟酌:“如此……” 他要求:“你要静养。这两日, 便莫要再寻妖兽了。” 少年眨一眨眼睛。 他明确知道, 自己的确不对劲。在师尊说出“伤风”二字之后,前面的一切古怪之处,都忽而有了解释。秦子游的思绪变得缓慢、迟钝。他手臂发酸,连骨头都有隐隐作痛。 他吸一吸鼻子,负隅顽抗:“怎会!我许久不曾生病了。” 楚慎行说:“所以此番病来如山倒。” 这话一出,秦子游老老实实,不再开口。 楚慎行又说:“待你好些,我们再继续赶路、回府城。” 少年想:可师尊先前的打算,似乎不是这样。 他踟蹰,问:“这样一来,咱们还赶得及否?” 楚慎行思索。 徒儿的意思,只是:你前面一直说,要赶上拍卖最后一日,其中有你要的东西。 但楚慎行另有一重考虑。 他的确一直算计时间,可是否买下那件金缕衣,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赶上儒风寺宣布新秘境。 因宋安与系统对话,加上一点楚慎行自己的记忆,他知道,这新秘境的内容,在于修心。 归元宗内,有一个类似的地方:登仙梯。 这是摆在所有新弟子面前的最后一重关卡,也是外门弟子步入内门的最后一个机会。八百年前,灵梭驶过万重山,将数百名少年一起带回归元。赵开阳启出归元令,声如雷霆,宣告:“吾等归宗。” 而后山门开启。 灵梭将所有弟子放在登仙梯前。 灵梭上,仙人垂目,望向下面的少年。赵开阳冷面相对,宋安温润带笑。他们告诉这群少年,虽在郢都,已经定下他们接下来的归属。可若有外门弟子能走到五十阶以上,便可入内门。有内门弟子走到九十阶以上,就能成为某位峰主的亲传弟子。 听了这话,张兴昌显得有些紧张。他站在楚慎行身侧,与好友一同抬首,看着眼前云雾。云雾之中,无数青石若隐若现。 有人问:“倘若我们掉下去了呢?” 赵开阳听了,似轻蔑,冷冷一笑。 宋安看他一眼,似不赞同——之后许多年里,楚慎行都有听说,有人因为宋安这个眼神,在最后关头改换主意,决定拜入剑峰。 宋安温和,告诉所有少年,莫要害怕。倘若真的跌下了,也可以留下。只是无论前面定下的结果如何,如此一来,都只能去外门。可往后,宗门大比,仍是机会。 他们给少年们描绘了一幅神仙图景。 其中,因早已被宋安定为“亲传弟子”,所以这会儿,已经有人看楚慎行。 楚慎行知道,这是他们想看自己先上去。他心中坦坦荡荡,安慰了张兴昌几句,便脚下轻点,转眼,落在青石之上。 他步步往前。 最先的三十步,很轻松。他在云雾之中,看到一些过往光景。有在平昌城的日子,也有更早一些,自己与母亲流离在外。 起初,有许多人跟在楚慎行身后。但越往前,他身侧声音越轻。六十步时,楚慎行听到一声尖锐哭喊。是少女嗓音,她几乎无法完整讲话,说:“爹!我能为旁的人家洗衣赚钱——” 她说:“我每日只用吃一个窝头。” 她哀求:“爹,别卖掉我,别!” 楚慎行定定站在原地,看眼前女孩儿。她瘦弱,脸颊蜡黄,面上带伤。在对上楚慎行目光时,她惨淡地笑一笑,擦掉眼泪、擦掉狼狈,再去海棠树下晾衣裳…… 楚慎行心想:我来归元宗,就是再不欲见到这般场景。 只是许多年以后,他究竟是忘了这女孩儿。 登仙梯上,楚慎行听到旁人哭,听到旁人笑。世间百态不过如此,而他一心求道,想要一个光明世间。 他身侧终于再无旁人。 那个时候,楚慎行也不过十五岁。他比现在的秦子游还要年少一些,握着手边日影,恍惚一刻,想:不会有人陪我了。 但我还要往前。 他走上第九十阶、九十一阶,看到了自己西行一路,杀掉的那些人。他们求楚慎行莫要动手,他们背后妇孺哭喊不息,却不再是被山匪祸害的人家,而是山匪的家眷。有妇人抱着幼童,跪在楚慎行脚下,说:“你若杀了他,我们可怎么活啊!” 楚慎行无师自通:自己要以剑斩之,方能破除迷惘。 他身侧不再有云雾,而是山寨。日影剑上,鲜血滚滚而下。 楚慎行心无犹疑。 他说:“你从前,受用着他为患一方、从旁人之处抢来的衣食,你不无辜。” 他提剑。 再往前,有幼童抱住楚慎行的腿。 楚慎行说:“你并非真正孩童,不过一片云雾。” …… …… 他走过了整整九十九步。 而后回首,看背后种种。 秦子游叫:“师尊?” 楚慎行从回忆里抽离、回神。 秦子游问:“我们……是赶不及了吗?” 少年心中愧疚。 他看楚慎行,带着点可怜巴巴。因生病,发烧,头痛。 少年想一想,又问,是否有灵丹,给自己治病。 他只觉得自己思绪太迟钝,竟然没有早早想到。 自己是修士呀,师尊更有金丹之力。既然如此,为何要执拗于凡人才有的病痛? 听了徒儿的问题,楚慎行回答:“有。” 秦子游惊喜,眼里都有光彩,不再是一只因生病,所以恹恹的小鹿。 楚慎行紧接着说:“但子游,这回,你勿要吃药。” 秦子游困惑。 楚慎行看徒儿。这时候,秦子游已经换下短打,穿了长衫。他是俊俏少年,无论怎样穿,都有潇洒俊逸。因病,身体不适,总想找点东西让自己安心。此番坐着,秦子游怀中抱着日影。他自己都没察觉,自己的模样,很像是警惕地、怕旁人因病趁虚而入。 楚慎行心中好笑,想:你这样子,还能和人过招? 又想:这一回,你去秘境,看到的,与我那时,会有几分相同? 楚慎行简单说:“那件金缕衣,我问问唐道友,可否请她帮忙。” 秦子游“唔”一声。 他头脑昏昏,看师尊取出一枚信符。 楚慎行正要讲话,忽而觉得脸颊冰凉。 下雨了。 秦子游抬头,看林间夜色。不知何时,有乌云来,遮住漫天星斗。他后知后觉,说:“程仙师离开那日,也是这样天气。啊……” 或许早已入秋。 雨渐渐大了。 淅淅沥沥的雨声里,有信符从楚慎行手上飞走。 秦子游坐在火堆边,旁边撑起的阵法,在雨幕里开辟了一片干燥天地,让师徒二人不至于被雨水淋到。他问:“师尊,唐仙子会答应否?” 嗓音沙哑。 楚慎行说:“不知道。” 秦子游叹气。 他还是说:“是我耽搁师尊。” 楚慎行说:“不必在意这些。” 少年:“唔……咳,咳咳!” 他还是不解。 秦子游:“师尊,我想过了。我们手上灵丹,用回春丹,兴许就能医好伤风。”只是太浪费。 楚慎行说:“子游,你将要筑基。” 秦子游缓缓地、迟钝地点头。 楚慎行说:“筑基之后,你便不会再生病。” 秦子游说:“是。这样一来,会方便许多。” 楚慎行笑一笑,说:“我不爱那些名门大派,对弟子总有诸多苛求。凡尘俗欲不能有,红尘烟火总该休——我总觉得,这样修行,哪怕真的能‘得道’,那时候,‘得道之人’,也不再是我。” 秦子游不解。 他看楚慎行,听楚慎行讲话。这会儿开口,楚慎行是真心实意。连秦子游都知道,宋安定然未走,楚慎行便更心如明镜。 不过此刻,楚慎行不在意宋安了。 他对徒儿说:“你筑基后,一样能喝酒,一样能吃肉——哦,你可能更爱吃这里的糖蒸酥酪?无妨,我们可以买些牛乳,在路上煮。” 秦子游小声地笑。 他看楚慎行,眼里很信任、很专注。他听楚慎行说:“可‘人’不止有这些俗欲,也有难捱地方。你以后或许还会受伤,会有诸多困苦,可你再无病忧。” 兜兜转转,话又绕回这里。 不过这回,不必楚慎行说,秦子游自发地明白。 “师尊,你想让我记得?” 他问。 而后回答:“好,我会记得。” 会记得今日的一碗汤,记得溪水的冰凉,记得水中鱼儿游走,记得此刻头晕而痛,嗓子干肿。 第62章 生辰礼 秦子游病了数日。 他咳嗽、头痛, 鼻子流水。不再与妖兽相斗, 便是有不长眼的家伙找来了, 也是师尊直接出手。秦子游在一边看,唯一能做的,就是感慨, “我何时才能如师尊一般。” 楚慎行说:“你要勤练苦修。” 秦子游点头。 他们没说许多。 因身体难受, 白日又总是休息着, 到了夜里, 秦子游很难入眠。他抱着剑, 靠在树边, 抬头, 能看见天上星斗。 天气的确转凉了。 他第一次在外过秋。云梦水土与故乡有很大不同, 秦子游一路走来,见了许多自己从未看过的飞禽走兽,花鸟鱼虫。他心里想着过往,忽而听到师尊问:“子游, 不想睡吗?” 秦子游闻声望去。 楚慎行运完一个小周天灵气,睁眼, 就见徒儿坐在一边, 呆呆看着天色。 听了他的话,秦子游“嗯”一声。 他嗓子痛,不想讲话。好在到这会儿, 少年对神识的运用, 的确比先前熟稔太多。这些天来, 因身上不适,只好用神识与师尊沟通,更是进步飞快。 他告诉楚慎行:“师尊,我在想兴昌、孙胖。” 楚慎行淡淡笑一笑,“哦?” 秦子游:“来的路上,孙胖和我们提过,如果这回没有被选中,他回家以后,就要成亲了。” 楚慎行:“唔。” 秦子游其实有更多话想说。但顾及宋安存在,他挑挑拣拣,只提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那时候,我和兴昌问他,他要娶哪家女郎。他说,是城主家的嫡女。” 少年遗憾。 “我们当时说好,如果到那一天,我们要分开了,孙胖的确要回家,那在分别前,他要请拜入归元宗的人喝酒——他早就知道,自己多半不能成。其实我和兴昌也知道,但那时候,还是安慰居多。我到底希望他可以去的,可他又说,家里有许多事。若他真的入了归元,要斩断尘缘,便不知道,家里人是否会照顾好他母亲——” 虽然没有“开口”,但讲着讲着,少年又开始咳嗽。 和楚慎行先前说的一样,他许久不生病,所以现在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三天过去,症状不见减轻。 秦子游知道,如果自己再不好,他们就再赶不上花会最后一日。 虽然唐仙子已经回了信符,说她可以帮忙。但秦子游隐隐有预感,师尊似乎仍然想要按时赶回。 他不多问。 “咳咳、咳。” 咳了一阵,少年吸一吸鼻子。 秦子游心里有奇怪的委屈。自己的身体,自己都不能做主,为何要在这关键时候生病? 他两腮微微鼓起。原先是清俊少年,可总要抽条、总要长高,变成真正的郎君,而非“小郎”。此刻看着,却又像回到舞勺之年,只算半大孩子,因一些无谓的事赌气。 楚慎行在一边看。 秦子游很确定,师尊像是想笑。 他自暴自弃,说:“师尊,你若好笑,就——” 楚慎行收敛神色,一本正经,说:“子游,你莫多心。” 秦子游叹气。 少年:“唉!咳咳、咳!” 楚慎行:“……”忍住,别笑。 他想一想,说:“既然睡不着,那来做些其他事。” 秦子游咳完,拍拍自己胸口,尽量顺气。 少年答应:“好。” 可要做什么?练剑是不成了,修心法,最好也不要。如果自己运起《归元心法》,岂不是自投罗网? 楚慎行考虑一下,站起来,四下看过。林木仍然自发地亲近他,他心念一动,就能控制林木开道。 不过这算底牌之一,此刻不必现于宋安眼前。 所以楚慎行选了另一招。他对徒儿说了声“来”,秦子游正要迈步,却见自己腰间灵剑先一步冲入师尊手中。少年脚步一顿,在原地犹豫,不知师尊前面的话,是否只是对日影所说。正纠结,便见师尊身形一晃,转眼,就到自己身侧。 他们踩在剑上,直上青天。 凉风扑面而来,秦子游:“咳咳咳!” 他头晕目眩。 楚慎行扶住徒儿肩膀,慢慢地,觉得这样姿势不好,子游状态很糟,兴许还要踩不稳剑身。所以他改换姿势,去搂住少年的腰。 他的样貌定格在二十余岁,肩膀宽阔,能把少年圈在怀中。秦子游怔一怔,然后放松地靠在他身上,看周遭薄云、月色,又低头看云梦。 楚慎行讲话:“楚地与吴有何不同?” 一点温热气息落在少年耳边,秦子游回答:“楚国多山岭,吴却多湖泽。” 若说楚国山野是碧玉,此时此刻,他们脚下,就是琉璃、是冰种。秦子游看到黎泽、看到无数自己知晓其名,却未曾亲身去过的湖泊。他有一丝迟来的倦意,却听楚慎行说:“我给你备了生辰礼。” 秦子游精神一振! “师尊?”他问,嗓音里带着点惊喜、意外,又不好意思地说:“我还以为——” 还以为师尊不在意这些“小事”。虽然在宋安、程玉堂面前说过“自有安排”,却不过是给宋安听。毕竟,师尊已经经历八百载春秋,对他而言,生辰不该值得留意。 楚慎行说:“闭眼。” 秦子游乖乖闭眼。 楚慎行低低笑一声。他怀抱少年,怀抱从前的自己,想:如果我十六岁时,有人送这样东西给我,我一定甚是欢喜。 可惜他不会再经历这些“如果”。 好在自己没有的一切,都可以给子游。 他抱住少年的手不松开,而是抬起另一边手臂,手腕一翻,一个机关鸟,出现在他掌心。 然后,楚慎行将其抛出。 在空中,机关鸟迅速变大,转眼便成了唐迟棠那日所乘青鸳一般大小。与青鸳不同,此鸟腹下有三足,通体金色,尾羽更长。它扇动翅膀,秦子游感觉到了风。与此前吹在身上的阵阵凉风不同,此风温且热,让少年仿若回到数月前的郢都。他脑海里浮现出故国的山川、稻花,楚江奔流…… 而后,听师尊说:“睁眼吧。” 秦子游睁眼。 “哇——” 他无比惊喜。 看着眼前巨大的机关鸟。那鸟扇动翅膀,热风正由此而来。秦子游难以置信,“师、师尊,这是给我的?” 楚慎行含笑:“是。” 秦子游说:“我想……” 想上去坐坐。 他话未说出,楚慎行便明白徒儿的意思。 楚慎行说:“好,去吧。” 话音未落,秦子游便察觉到一股温柔力量,将自己推出。他脚下踩空、身体下坠。眼前是云,是星,是无边月色。他听到风声,知道自己仍然在下落。而后,他的背碰到了一个柔软的物件。 他又直上高空。 机关鸟发出一声清越鸣叫。比青鸳更悦耳,秦子游仿若看到西方炙土之上烈日灼灼。他翻了个身,跨坐在机关鸟身上。温暖、舒适。 秦子游喊:“师尊——咳、咳咳!” 他一开口,嗓子立时承受不住。 楚慎行在他识海中回:“怎么了?” 秦子游规规矩矩,以神识问:“这是什么鸟?” 楚慎行说:“不知。我从前西行,在炙土之地得见此鸟。西地之人似有传说,讲此鸟为仙人取食——唔,仿佛叫做‘金乌’。” 秦子游珍惜地摸一摸机关鸟后背。 他察觉到,后背上,似乎用了某种妖兽皮毛,于是才这样柔软。秦子游又想:自那日,我在唐仙子那里见到机关鹤,到如今,不过二十余天,师尊就做好这个。 又送给他。 他心中欢喜。 秦子游:“师尊,我……” 楚慎行知道,徒儿一定非常喜欢,还有一会儿要玩。他干脆坐下来,盘着腿,手撑着下巴,看金色机关鸟在空中翱翔。有乘青鸳的经验,这回,秦子游也摸索出一些诀窍。他心念起伏,机关鸟便随心而动。 楚慎行愉快地、矜持地想:好,我听你如何谢我。 想到一半,又低头,看一眼树林、湖泽。楚慎行心不在焉,琢磨:也不知宋安此刻在何处。 平心而论,如果在他十六岁时,宋安愿意上心,送他洗髓丹,送他护心甲,楚慎行一定也会高兴。 但与秦子游如今心情不同。这样的高兴,更多的来源于“师尊送我这些”,而非简简单单,为得到的东西而欢欣。 秦子游在空中飞了一盏茶功夫,像是终于稍稍冷静。他操纵机关鸟,来到楚慎行身边。 少年脸色带一点病弱的苍白,对楚慎行说:“师尊,我好高兴。” 他说:“我从前,好像从未这样高兴过。” 他几乎有些语无伦次。 想说很多话,想倾诉过往。但又有顾忌,所以到最后,只又叫了声:“师尊。” 再多话,都在这一声里了。 楚慎行坦然应下:“哎。” 秦子游就看着他,粲然一笑。他眼里有星光月色,有广阔湖泽,也有楚慎行。 师徒二人对视,秦子游像是眨了下眼睛。 然后,再也没有睁开。 楚慎行起先讶然,以为徒儿体弱晕倒。他正想,自己十六岁时,似乎没这样弱不禁风。可紧接着,楚慎行察觉不对。 无边灵气奔涌而来,涌入秦子游身体。 他顿悟了。 第63章 筑基 对秦子游来说, 顿悟不是一件稀罕事。 可楚慎行很确定,虽然南下途中,徒儿也有几次“顿悟”, 却不会如眼下这般。灵气磅礴,挤入少年经脉。秦子游额上冒出细密汗珠, 紧抿嘴唇。他原本就因病难过, 此番面对汹涌灵气, 经脉被强行撑开、扩宽, 更添几重痛苦。 楚慎行坐在剑上, 静静看他,并不出手相帮。 他不记得自己十六岁时有无类似经历,但楚慎行知道, 子游一定可以撑过去。 这是修行路上必经之路。 凡人不可因怜弱而助雏鸟破壳, 自己作为师尊,也不应该在徒儿顿悟时打扰。 他听到风声变换,再抬头, 原先的耿耿星河已经被乌云遮掩。黑云重重, 带着隐约电光。 楚慎行看着,到底还是意外。 子游竟然…… 要筑基了。 楚慎行沉吟片刻。 他看着徒儿身下的机关鸟, 心中可惜。等劫雷劈下, 子游能撑住, 这机关鸟却不一定。 也罢。 等一切结束, 可以再做一个, 重新送给徒儿。 …… …… “那是什么?” “劫云——” “有人要进境!” 乌云遮天, 不止是楚慎行看到,也吸引了旁人视线。 碧元大陆上,最好的苗子,都被归元宗挑走。剩下的,大多由自在峰、儒风寺、穿云楼瓜分。余下的散修,倒是有人能走到筑基一步,可少之又少。 程玉堂是其中之一。可他要进境时,也是提前找儒风寺打点关系、租用灵穴。 像秦子游这样,于天幕之下直接迎来劫雷,实在少见。 “会是儒风寺哪位仙师、仙子吗?” 修士们议论。 “不会。我从前有听闻,这些大门大派,若有哪个弟子觉得自己将要进境,便会报予师门,好让师门安排。” 在灵穴中进境,事半功倍。 “也是。莫说其中弟子,就是有名有望的散修,也一样会提前安排。” 说到散修,这些修士回忆起自己听闻过的一些人物,相互讨论,猜测此番劫雷之下的,究竟是谁。 他们唯独想不到,在劫云中心的,竟是个十六岁的少年。 …… …… 宋安倒是知道真相。 如楚慎行师徒所想,宋安从来都没真正离开。这两天,他冷眼看那师徒二人在原地打转。另一个任务者显然耐心十足,而在信符飞出、去找寻唐迟棠时,宋安便知道,自己原先的打算,可能会落空。 他未雨绸缪,开始和系统商量,要用什么妖兽试探才最合适。 说“商量”,其实也是压价。 此刻,看着劫云中的电光,系统:“检测——检测——” 系统:“建议宿主远离主角。” 宋安:“这又是什么说法?” 话音落下,他察觉不对。 宋安抬头,见天空之中,已经只剩一个身影。 是秦子游。 他依然坐在那金色机关鸟背上。可另一个任务者,竟然消失不见。 显然,在自己与系统讲话时,对方离开了。 宋安心知,这么看来,自己的确该走。他不再犹豫,一甩袖子,出现在十里之外。头顶多了星辉月色,回头去看,第一道劫雷已经劈下。 系统迟来一步地给宋安科普。原来渡劫时,劫雷强度,要根据劫云之下的修士修为而定。倘若宋安仍然待在方才位置,那这会儿对着秦子游劈下的,就是有元婴之威的劫雷。哪怕是身为气运之子的主角,也定然捱不过去,要身死道消。 宋安盯着远方,漫不经心地“嗯”一声。 他神识铺出很远,可以察觉到,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很多视线,在注视渡劫的主角。 宋安又问系统:“我没记错的话,主角原本不是这个时候渡劫吧?” 系统回答他:“是,主角提前筑基了。” 宋安微微眯起眼睛,若有所思。 筑基啊。 他想起过往二十余天,另一个任务者不遗余力地为主角补充灵气。眼下主角筑基,宋安自然而然考虑:这就是楚安的目的吗?可为什么呢? 他一时没有头绪。 所以宋安吩咐系统:“有什么只有筑基期才能做的事情?” 系统:“检索——检索——” 系统:“宿主要求检索的信息过于庞杂,请细化条件。” 宋安:“……” 宋安心烦。 …… …… “轰——!!!” 劫雷轰然劈下! 秦子游只觉得,上一息,自己还徜徉在郁郁灵气之中。可紧接着,他被一股力量催动,强行从灵气中拉离。然后睁眼,看到电闪雷鸣。 少年来不及有什么反应,就有雷柱穿体而过。 秦子游完全懵了。 他嗅到一点焦糊味,头发被方才雷光烧到微微卷曲。身下的机关金乌哀鸣一声,感受到主人茫然心情,展开翅膀,在空中盘旋。 下一道雷柱开始酝酿。 秦子游抓紧时间,铺开神识,看向四周。 师尊! 师尊——不见了?! 秦子游眉尖拧起。 他复抬头,看天上黑云阵阵。秦子游心里转过许多思绪,在某一刻,福至心灵。 他“感受”到自己。 经脉之中,灵气充裕,又聚于丹田。从前师尊教他心法,他也曾问过,要如何筑道基、结金丹。那会儿,师尊的话,重新浮现在秦子游脑海之中。他凝神聚气,“看”自己丹田之中,浮出若隐若现的影子。 秦子游自发地领悟到:这是我的劫雷。 我要筑基了。 下一道雷随时会来。 他俯瞰身下广袤云梦。湖泽、林海。秦子游抿着唇,心中焦灼,强迫自己冷静。终于,他看到一块空地。 “去。” 少年轻轻地说。 机关金乌听到主人命令,鸣叫一声,俯身朝空地冲下。劫云跟着秦子游挪动,他不知道,远方,看着这一幕的修士们心中几多惊诧。 “他想逃过劫雷不成?” “不会,哪有这样的修士。” “可……” 少年在机关金乌上,稳稳站起。 他依然在生病。 但有更重要的事,占据了秦子游心神。他再察觉不到头痛、手脚虚软。少年回身去看劫云,抛出日影剑,身形一晃,踩在剑上。 “唔!” 秦子游尚不太会御剑而行。 他勉强踩上,日影剑直直下坠。这样降了数丈,终于稳住。 而在此刻,秦子游迎来了第二道雷柱。 劫雷落于身,在秦子游的经脉中四窜。他的经脉被撕裂,又再度恢复,强度韧度更胜于往昔。而在这之后,秦子游吹了声口哨,机关金乌重新飞来,被他踩在脚下。 继续向空地俯冲。 楚慎行看着这一幕。 他看少年坚持,劫雷一道道劈下。楚慎行想:我筑基时,有二十七道劫雷。子游也该一样。 等到第八道劫雷时,秦子游终于如愿落在空地上。他盘腿坐下,闭上眼睛。 机关金乌在他身侧盘旋。 可除了第一道雷柱之外,再也没有劫雷,劈在它身上。 秦子游抓紧时间,在下一道劫雷降临之前,将梳理自己经脉。他自觉找到关窍,好让自己最大程度利用这雷柱。 从夜幕,到天亮。 云梦府城已经迎来熹微晨光,秦子游头顶却依然是厚重黑云。 一晚过去,雷柱愈粗。到而今,雷柱可以将秦子游整个人吞没其中。 如楚慎行记忆里一般,少年皮肤焦黑,头发被烧去。他坐着的地方,被劈出一个凹陷深坑。 秦子游身形不动。 机关金乌落在空地边缘树上,这样静静站了很久。忽然之间,它似乎感受到什么,抬起头,看向树林深处。 它扇一下翅膀,风声带动林叶,发出“沙沙”响声。 楚慎行安抚它:安静。 感受到制造者的命令,机关金乌低低叫一声,如一尊塑像,安然看着空地中心的少年。 待到最后一道劫雷劈下,大地因之颤动。观望的修士们从最初的惊奇,慢慢麻木。天分一般的修士筑基,只有九道劫雷。可哪怕是这样的“一般”,同样是旁人的求之不得。可而今,劫云中心之人,竟有整整二十七道劫雷! 听过往传闻,逍遥老祖也不过如此。 终于,乌云散去,一道灿灿朝阳落入秦子游所在的深坑。 机关金乌重新扇起翅膀,飞到秦子游头顶。 楚慎行同样前去。 然而,秦子游:“师尊——” 两人神识交汇。 楚慎行心情不错:“子游,感觉如何?” 他仔细回忆过自己筑基时,归元宗人对自己的各样叮嘱,准备待会儿,一样说给徒儿。宋安虽不怀好意,但毕竟是元婴真人。有些他说的话,的确有用。 又想:我打算重做机关金乌给子游,可子游十分珍惜,此番渡劫,并未伤及这机关鸟。 在他思绪浮动间,秦子游慌慌忙忙:“师尊,你莫要来。” 楚慎行脚步一顿。 他已经立于空地边缘。 听到徒儿的声音,楚慎行轻轻“唔”一声,唇角弯起一点弧度,看起来似喜而非怒。 他心情稍微淡下一些。 秦子游敏锐地察觉到什么。 少年补充:“师尊,我的芥子袋仿佛坏了,不能打开……” 楚慎行:“哦?” 秦子游自暴自弃:“我没有衣裳穿了!” 说着,抬起手,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头。 秦子游难以置信:怎么会这样!没人告诉过我啊! 第64章 金缕衣 话音入识海,楚慎行略一沉吟, 记起此刻徒儿身上发生了什么。 他心情转晴, 有些好笑。 子游的雷劫来得太快太急, 有许多事, 楚慎行没来得及说给他听。他知道,有前面种种积累, 徒儿一定能筑起非凡道基。可这面对眼下情况,子游仍会无措。 劫雷捶打了他的身体,扩宽了他的经脉丹田,让他识海广阔, 神识渺远。在这些对修士大有益处的事之后, 唯独不能一夜之间, 让秦子游心智也长上十岁、百岁。 少年面对身上种种变化, 难免不知如何应对。 想到这里,楚慎行从袖中抽出一件长衫, 丢入深坑。 这其实是他自己的衣裳, 而秦子游略低一些,穿上或显宽大。不过眼下, 顾不了那么多。 而后,楚慎行背过身去。 他唇角重新弯起一点弧度, 看眼前林海潇潇。背后传来一点淅索声响, 是秦子游自坑内跃起, 落在坑外。 楚慎行欲回头。 秦子游:“等等!” 这回, 楚慎行已经不会意外。他闲闲问:“又怎么了?” 秦子游说:“我的头发。”一顿, 踟蹰着,紧张地、小心地问,“还能回来吗?” 楚慎行:“……”忍住,不能笑! 要在徒儿面前当一个有威严的师尊。 他这样想,之后开口,说:“可以。你神识沉入身体,仔细感受——筑基之后,便可调控形神。有修士到鹤发之年,一夜筑基、返童,便是此理。” 楚慎行没有说的是,这样的“调控”,也有期限。待到又一个百年之后,倘若不曾进境,便会重返暮态。他见过许多这样的状况,公孙竹、张兴昌……楚慎行神识铺展,绕过秦子游,落于空地、落于林中。有人好奇昨夜渡劫之人,在往这边赶来。 他仍然耐心等待。 只是一息功夫,秦子游喜道:“师尊,我好啦!” 楚慎行故意问:“我可算能回身了?” 秦子游有些不好意思,笑一笑,走上前。他在楚慎行背后站定,见师尊仍旧不动,少年偏一偏头,不知想到什么,干脆绕到楚慎行身前。 两人视线相对。 楚慎行的长衫,穿在秦子游身上,不至于“松松垮垮”,但也的确略长。少年将袖子、裤腿都挽起一些,笑着问:“师尊,如何?” 往前三个月,大多时候,秦子游为求方便,总冠起长发。到现在,原先的发冠被天雷劈没了,芥子袋又打不开,只好先披散着,垂到腰间。 楚慎行端详他。 他长久不说话,秦子游渐渐紧张,低头看自己身上。他像是苦恼,说:“这样的确有些古怪。” 语毕,忽而听楚慎行轻轻笑一声。秦子游抬头,见师尊脸上的笑意。他“啊”一声,说:“师尊,你笑我!” 楚慎行否认:“并无。” 秦子游看他,脸上露出不太信任的表情。 但片刻后,他也一样又笑起来。 楚慎行念了句法诀,指尖划在秦子游身上长衫上。秦子游只见一点微光闪过,衣服瞬时缩小,成了合适自己的尺寸。 而后,又有一股力量撩起他的头发,温柔地帮他冠起。 做完这些,楚慎行看着清爽、俊俏的徒儿。他满意,说:“走吧。” 秦子游问:“走?哦,对,回府城。” 他腰间灵剑颤动,日影飞起,金乌鸣声紧随其后。 秦子游侧头,看着飞来的机关鸟。他抬手,摸摸机关鸟的翅膀。金乌亲昵地蹭一蹭他,然后咬住秦子游后领,将他叼到自己背后。 秦子游猝不及防:“哎哟!” 怎么还能这般动作? 他落在金乌背后,飞上高天,惊奇地看着这机关鸟。楚慎行在他身侧,御剑西行。 筑基之后,秦子游身上的病痛一扫而空。他只觉得眼明心净,再看四方天地,也有了不同观感。 楚慎行问:“感觉如何?” 秦子游答:“无病无痛。” 语毕,他停下来,在脑海里过一遍前两天的感受。 秦子游补充:“不过我尚记得,昨日、前日,都是怎样头疼脑热。” 楚慎行失笑:“好,记得久一些。” 在师徒二人之后,有人赶去空地,却只来得及见到深坑,不见其人。 这些想要凑凑趣、结交一下筑基仙师的修士们长叹一声,又各自散去。 因已筑基,秦子游不再需要花时间休息。两人日夜兼程,终于赶到最后一日,回到府城。 楚慎行考虑过后,还是去了拍卖会场。不过,他提前给唐迟棠发了信符。 秦子游:“我从前觉得,信符便是很了不得的灵宝。”可现在看,在修士手中,分明只是寻常物。 楚慎行笑道:“倒也不必这样说。唐道友的信符,我一共只有三枚。” 两人讲话、喝茶,楚慎行叫了两碗糖蒸酥酪,秦子游原先想说不必,这酥酪虽好吃,但尝得多了,总会腻味。可等有人敲门,是儒风弟子送来酥酪。端上桌后,楚慎行自如地一边一碗。秦子游这才看出,原来师尊点了一份给自己。 秦子游撑着下巴看他。 楚慎行留意到徒儿目光。他问:“怎么?” 秦子游说:“师尊,我初次见你时,觉得你高深莫测,不好相与。” 楚慎行淡淡地:“哦?” 秦子游故意叹气。 他等了片刻,却不见师尊再有什么反应。于是抬头看,师尊面前那碗酥酪,已经快要吃完。此外,师尊的视线,时不时落在他这边…… 秦子游警惕。 他护住自己的碗,一样舀花酱,抹在酥酪上,再大快朵颐。 酥酪鲜且香,奶味浓郁,在舌尖化开。秦子游心中夸赞,想:待与父亲相会,我要将在吴地见到的各样餐食,都煮给爹爹尝过。 又想:爹爹不知身在何处。 思绪转动间,再听到敲门声。 楚慎行一样听到。 他袖子一扫,桌上的酥酪碗消失不见。 秦子游回味着其中滋味,舌尖抵在牙齿上,满口鲜甜。 这回,来的是唐迟棠。 她不仅自己来,还带来了金缕衣的卖家。进门之后,见到秦子游,唐迟棠讶然。短短时间内,秦小友——不,两人已经是同阶修为,只是前期、中期的差别,唐迟棠不能再叫秦子游“小友”——竟然进境了。 楚慎行唤她:“唐道友,这位是?” 唐迟棠回神,压下心中惊异,为两边介绍。 这金缕衣,实则是一件防身法宝,可以阻挡金丹期一击。为此,卖家颇为自矜,直言,如果拿到会场上卖,自己应该能得到一个好价钱。但唐仙子找来,自己也愿意换一个人情。 楚慎行便叹,说唐仙子这样上心,楚某愧不敢当。 如果卖家知道,楚慎行欲买下金缕衣,是为了将其炼入护心甲中,恐怕会觉得他暴殄天物。 接下来,是漫长的商议价格。 楚慎行没有现钱,却有一株六千年的金乌草,再加两株千凝兰幼苗。这两样灵植于一般修士来说用处不大,但对身为医修,会炼丹,也懂些灵植栽培的唐迟棠来说,价值甚高。 唐迟棠无奈,好笑道:“到最后,还是我来出钱。” 金缕衣折价三百枚中品灵石,给了卖家,金乌草则被唐迟棠收下。 秦子游悄悄琢磨:唐仙子果然积蓄甚丰。 等卖家离开,唐迟棠有心再问问千凝兰幼苗的价格,就听楚慎行说:“唐道友,这株幼苗,算我予你的谢礼。” 唐迟棠微微惊愕,说:“这,不敢当吧。” 楚慎行道:“你且听我说。” 唐迟棠犹疑,点头。 楚慎行:“其一,此前,你为我与李君昊、李道友牵线搭桥,助我买下丹炉。” 唐迟棠心想:这样说来,你也懂炼丹,想来一样需要这些灵植灵宝。 楚慎行:“其二,我原以为,我与子游定然赶不及回来。也是找你帮忙,才能安心在外。” 唐迟棠心想:听他话里意思,秦子游进境,就是这两日的事?这实在…… 她心中喟叹。 楚慎行:“其三,”笑一笑,“我仍有其他事,想请你相帮。” 唐迟棠定神,“你说。” 楚慎行:“这里有两株幼苗,予你一株。另一株,也要请你帮忙,教我栽培。” 唐迟棠恍然,答应:“好。” 两人初步达成协议。 如唐迟棠所想,楚慎行自己是能炼丹。可在此之前,让千凝兰开花,却是一件麻烦事。 他毕竟不是药修。而一株灵植生长,需要合适的灵器、环境。唐迟棠对此颇有研究,此刻思忖片刻,问楚慎行:“你是从何处找来这两株幼苗?” 楚慎行答了,唐迟棠面上露出成竹在胸的神情,和他分说:“需布一个水灵阵。此阵与聚灵阵相仿……” 她从芥子袋中取出数个花盆,仔细挑选。楚慎行打眼一看,就知道,这些“花盆”看似寻常,可实际上,都是由颇有道行的器修炼制而来。最终,唐迟棠推出一个。再取土、取灵泉水。忙活了一阵,可算将千凝兰栽好。 她手指在细叶上轻轻摩挲,说:“不知这两株幼苗何时会开花。这样说来,我该事先练练手。”如果到时候,好不容易等到开花,却将其浪费,便实在不该。 楚慎行只是笑,不说话。 唐迟棠回神,将花盆推给楚慎行。她大致说了些自己所用水土的讲究,一言蔽之,都有来头。说着说着,她的视线总往秦子游那边飘。 秦子游努力视而不见。 楚慎行便要开口。 话音未出,忽听一道清朗嗓音,从拍卖台上而来,响彻所有雅间。 他说:“诸位仙师、道友,吾乃儒风寺东长老首徒,江且歌。” 他说:“此番花会,儒风寺另有一件拍卖之物。” 他微微一顿一下,有意吊旁人胃口。 “——一个新秘境的方位线索。”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 第65章 邀请 江且歌半真半假, 讲:一个月前, 云梦市集之中,有儒风弟子买下一个玉扳指。 说到这里, 他停顿一下, 露出点笑。 所有雅间都布了隔音阵、隐匿阵等, 江且歌身在拍卖台上, 举目所见,只有一片空茫。 往前推上百余年,他还是刚入宗的炼气弟子时,也曾应对这样的场景。只有某个雅间出价时, 台上人才会看到其中亮出的光点。 江且歌十分自如。 短暂停顿后,他好整以暇,继续往下说。 李君昊以六十块下品灵石, 买了“能值六十块中品灵石”的扳指, 这事儿早已传得众人皆知。说到这里, 都是实话。而江且歌的讲述,无形之中,给了修士们一种暗示:李君昊的“好运”不止如此。 果然,他很快说起,在检查玉扳指中究竟有什么东西时,那儒风弟子找到一枚玉简。 “玉简?”楚慎行听到这里, 明知故问, 看向唐迟棠。 唐迟棠露出一丝犹疑。 她缓缓说:“的确如此。” 楚慎行笑一笑, 说:“是吗?看唐道友神情, 我还以为,是有其他隐情。” 唐迟棠惊诧,没想到楚慎行这般敏锐。 她叹道:“楚道友,还是先听江师兄讲完吧——确有隐情。” 大部分修士听到这里,已经捏着自己的信符,期待江且歌接下来的话。 江且歌有意要吊人胃口,语速放慢:“那玉简中,标记了一个秘境所在。” 这仍然是实话。 从头到尾,江且歌只隐藏了一个信息:在探过玉简后,李君昊就被下了禁制。 他巧妙地表述:“秘境将在一个月之后开启。”这是禁制留给李君昊的时间,“我们对其知之甚少,但若有道友愿意一同前去,便可出价了。起拍是一枚下品灵石,一共百个名额。对了,到时候,会有数名儒风弟子一同前往。” 江且歌话音落下,便见无数亮点闪烁,令符自各个雅间中涌来。柳莹走到台上,站在他身边,手起、阵成,迅速挑选出其中出价最高的一百个。 楚慎行叹为观止,想:果真还是儒风寺更精于敛财。 唐迟棠问:“楚道友,你不出价吗?” 楚慎行微微笑一下,说:“我还是等唐道友讲完隐情,再做决定。” 说到这里,他拿起旁边茶盏,轻抿一口。 秦子游看在眼里,心道:师尊这样举止,倒是与方才台上那修士有异曲同工之妙。同样表现得懒散、漫不经心,却让听话的人更加焦急。 唐迟棠叹了口气,说:“江师兄说的,也的确是实话。” 她没有隐瞒,便把李君昊遇到的情况说出口。又补充:“我师尊此番也在云梦,他看过李师弟状况,只说等禁制发作,或可缓解,却不能直接将其解除。柳莹将禁制描过一遍,叫黄裳——就是李师弟那只机关雀,”说到这里,唐迟棠额外看了眼楚、秦师徒,确保两人知道黄裳,“带给她师尊,儒风寺的西长老。” “可惜西长老也无法可解。”楚慎行说。 唐迟棠说:“对。” 秦子游心想:唐仙子的确够意思,连这种隐秘事,都愿意给师尊说——嗯? 少年面上安安静静,心尖狂跳。 他觉得奇怪。 师尊和唐迟棠有几次交易,都算圆满,双方各有所获。而这或许催生出了两人私交,让唐迟棠不想像是坑其他无名修士一样,坑师尊。可她这会儿说的,未免也太多了点吧? 再者说,好歹也是百多岁的筑基修士,却摆出方才那样的神情,仿佛在明晃晃告诉师尊:有隐情,快来问我! 再者说,倘若真的不想让师尊知道,那唐迟棠原本就不该这时候带着卖家来雅间。后者刚走,江且歌就在台上讲话,简直像是算好时间。 秦子游琢磨,觉得到这里,自己才算想明。 果然,下一刻,唐迟棠问:“君昊有事,我们师兄妹几人,不能不帮。江师兄前面说了,会有儒风弟子一同前往。实话告诉楚道友,这说的,便是江师兄、我、君昊,加上小莹。”也就是柳莹,“楚道友,你要一同前去否?” 秦子游恍然:这就是儒风寺诸弟子的态度。 他们忧心自己无法对付秘境状况,于是想要拉上修为颇高的楚慎行。此外,另拉了百名其余修士,一同前去。那高高兴兴出价拍卖的人,恐怕还不知道,自己将会面对什么。 但秦子游转念,想:不,他们应该知道。 并非知晓秘境究竟有何布置,而是清楚其中风险。 唐迟棠坦然对楚慎行说:“我也不瞒你。君昊从玉简中看到的,只是寥寥几句叙述,说扳指前任主人在其中感悟良多,大有收获——仅此而已。究竟从何感悟、有何收获,便一概不知。我们也检查过那扳指里其他东西,看有无线索。” 公平地说,的确有些少见的灵宝,但算不上珍奇。几个儒风修士思来想去,实在理不出头绪。 听到这里,楚慎行明白,恐怕整个碧元大陆上,对那秘境知晓最多的人,还是宋安。其次,或许是听宋安与系统讨论很多的自己。 大抵上,秘境作用与登仙梯相同,都会让进入修士看到自己最不想面对的过往。执念愈重,过往便愈真实。此外,“系统”还提过一句:若是有心魔的修士进入,便会与自己的心魔直面相对。 明心见性的速度越快,离开秘境的速度也就越快。 至于李君昊身上的禁制,“系统”倒是没有对宋安提起。 它只是一再对宋安强调:主角现在不过十五岁,尚未见过碧元大陆上风风雨雨。进入秘境之后,所有人就会分开。而不出意外的话,主角会是最早出来的一个。 到时候,就是宋安的机会。 唐迟棠安然等待。 她听楚慎行问:“我与子游若前去,也算‘儒风弟子’?” 唐迟棠眼睛睁大一些。 她确认:“楚道友这话,是愿意前往相助了?” 楚慎行一笑,说:“这些日子,唐道友帮我甚多。照我看来,你我也算‘友人’。既如此,友人有难,为何不帮?” “楚道友!”唐迟棠动容。 她提出:“那秘境在明郡以南。百余名修士共同前往,是乘儒风寺的灵梭。动身时日,定在三日之后。这三日,是留个诸位修士准备。”一顿,“南地多瘴气,兴许还有魔族余孽。从前,我以灵丹相谢,你未曾收下。这回,却一定要收。” 吴国有九郡,其中八郡将云梦、姑苏及儒风寺环绕其中,明郡便在云梦以南。而秘境所在之处,实则已经到了吴国边缘,无怪唐迟棠提及“瘴气”。 说到这里,唐迟棠取出三个楚慎行前面见过的玉瓶。 楚慎行一眼看去,果然,依然是回春、太清、元灵三丹。 唐迟棠十分坚持,说:“我知道楚道友亦会炼丹,可时日匆匆,兴许来不及找齐材料炼制。既去了南地,总要备上太清丹,”可解百毒,“再有,秦小友,”停一停,爽朗一笑,“我该叫‘子游’了?” 秦子游看一眼楚慎行,点头。 唐迟棠道:“秦小友此番筑基,我也没备下什么贺礼。这些灵丹,算薄薄心意。” 她说到这里,楚慎行便不拒绝。 他袖子一挥,将三个玉瓶都收入袖里。唐迟棠看到,脸上露出些放松神色,复邀请他:“这些日子,楚道友和子游不妨便在儒风寺在云梦的别府住下。” 楚慎行一样颔首:“可。” 唐迟棠终究忍不住感怀:“我从前仿佛听说,秦小友尚未及弱冠,这便筑基了。” 楚慎行说:“此事,唐道友知道便可。子游天分高,却也可能招来祸患。” 唐迟棠听着,神情一肃。 她应下,“这是自然!” 持续了整整一个月的花会在今日落幕。 往后三日,秦子游第一次仔细感受起不饥不渴,不困不倦是何等滋味。 师尊说了,既然金缕衣到手,便正好趁这空余时间,将护心甲炼成。 他把自己关在屋内,秦子游便在屋外练剑。唐迟棠原本提过,等回去别府,她其他几位师兄师弟也要来拜会楚道友,但楚慎行婉拒,只说自己有事。唐迟棠听了,果然保证,一定不让旁人打扰楚慎行。 可惜她能约束儒风诸人,却忘记约束旁人。 这日,秦子游正练剑。他穿一件薄衫,日影带出阵阵风声。剑尖未至,院中假山已然碎掉一块。秦子游急急将剑收回,看着假山上的豁口,有些发懵。 这怎么就碎了?! 他犹豫一下,往前,试着用神识拢起碎块,将其重新固定在原先位置。正小心拼凑,忽而听到背后笑声。 有几分耳熟。 秦子游眼皮一跳,回头看去。 假山上的碎石仍然牢牢嵌合。 秦子游略放心,能把更多注意力放在眼前人身上。 他看着对方腰间长刀,唇角略略勾起一些:“宋仙师,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来人露出点惊诧目光,摇头晃脑,说:“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你这小郎君。” 正是此前自称“宋六”的姬颂。 姬颂来回打量秦子游片刻。与秦子游相反,他脸上的笑意,却逐渐收拢。 上次见面,秦子游与他修为相当。可月余过去,他却已经看不出秦子游的境界。 第66章 姬颂 屋内。 灵火之中, 金缕衣已经完全熔化。 楚慎行全神贯注,操控火中一汪滚烫液体。 随着他的动作, 金色的熔体被慢慢分成数部分。 火光映着楚慎行的面孔, 让他面上有一抹耀耀彤色。因分离熔体颇为困难、艰辛, 楚慎行眉尖微微拢起, 紧抿双唇, 注意眼前。 起先, 只有一滴赤色液体离开金缕衣, 往后, 这滴液体成了在火中颤动的液球, 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楚慎行面上露出一点浅淡的笑。但他很快又收敛笑意,继续动作。 如果白天权在这里, 便会惊愕地发现, 楚慎行用的,实则是归元宗丹峰密不外传的分离丹药灵液的法门。倘若有白天权的亲传弟子得了某味名贵灵丹,却只欲要其中一味材料, 便可用此法,将其中灵液分离, 再将余下的部分备作他用。 可惜的是, 这会儿, 白天权正因赵开阳带来的麻烦焦头烂额。后者一口咬定, 是白天权抢夺了阵峰看好多年的天阴之体!白天权先诧异, 这才知道, 阵峰过往数十年都在筹划什么。两方对峙, 赵开阳仍旧垂涎于白天权手上的化神丹,白天权则想知道赵开阳要如何炮制天阴之图。他连已经备好、预备为自己诞下子嗣的炉鼎都要顾不上,遑论千里之外,儒风别府的一个无名修士。 宋安倒是一直盯着楚慎行。 可惜他并非丹修,又没有一个白皎牵线搭桥,自然无从看出楚慎行的手法有何不同。 时间悄然流逝,楚慎行花了整整两日有余,终于让各样材料完全分离。 等到最后一滴溶体分成两部分、滚入两方液球,楚慎行松一口气,肩膀稍稍放松。 最艰难的任务结束,接下来会轻松很多,只用将分离出的部分熔体嵌入已经处理好的金轮鱼皮。 他手落下一些,让接下来用不到的溶体离开灵火。 屋内温度极高,若非楚慎行提前加固阵法,恐怕会让房中家具被付之一炬。此刻,离开灵火的溶体迅速凝固,再滚入楚慎行袖中。 灵火摇曳、跳动,楚慎行算算时间,觉得不急。于是他允许自己休息片刻,取釜烹茶。等茶香溢出,他闭眼,试图回忆平昌城、回忆秦老爷,可惜只有几个模糊画面。 他轻轻叹口气。 毕竟已经过去八百余年。 茶入喉,灵气贴入经脉。楚慎行垂眼,漫不经心地打量金轮鱼皮上已经绘制到一般的灵阵。他手指凌空,在上面慢慢摩挲,指尖之下,灵阵发出微光。 就在此刻,他忽而一顿,侧头,看向门口。 有人来了。 是谁? 楚慎行眯起眼睛,神识铺出。他“看”到徒儿紧张地折腾碎掉的假山,心中好笑,帮了个小忙,秦子游并未察觉。之后,楚慎行的注意力一样放在姬颂身上。 他察觉了吗? 楚慎行观察。 须臾之后,得出结论:似乎没有。 也对。在郢都时,楚慎行便从姬封身上察觉,后者虽然觉得玉牌贵重,丢失之后甚为心急,却并不知晓此物真正作用,否则也不会将玉牌直接挂在腰上。 而与姬封不同,姬颂更是直接将玉牌放在芥子袋中。楚慎行怀疑,姬颂根本没有发现自己丢了东西,遑论“寻找窃走玉牌之人”。 他所想不错。 这段时间,姬颂的确心有烦恼,却与玉牌无关。 他始终在考虑,江且歌留下自己,是为什么。 对方没有表现出恶意,甚至在最初那日之后,便很少出现在姬颂面前。偶尔几次相见,还是在外,而非江且歌主动找寻。 姬颂自觉,自己已经足够“多心”。可即便如此,他依然没听出江且歌及其他儒风弟子对自己讲话时,话里有什么机锋。提了月余心后,姬颂终于缓慢察觉:他们似乎……的确只是想让我在这里住些时候。 如果抛却姬颂怀揣的秘密,只从简单方向考虑,江且歌这一行为,这不算难理解。 他身份不同,儒风寺又与姬家皇室关系甚密。姬颂“六皇子”的身份摆在那里,儒风弟子无论如何都不希望他在花会之时出事。 所以……是他想多了? 姬颂几番试探。 他在城中闲逛,无论看花会,亦或去市集,都无人留意。 但若要出城,便总有一个修为与自己相仿,或略高的儒风弟子走来,恰到好处地与他“偶遇”,说:“公子颂!” 单文星也是其中之一。 可惜他演技不太好,姬颂看出这点,干脆直接问:“你江师兄让你在这儿候我,要你与我一同出城?” 单文星挠挠头,诚恳道:“江师兄也是怕公子颂你有危险啊。” 他话里说着“担心”,可在姬颂看来,实际意味,恐怕是:你好歹是个皇子,要是出什么问题,儒风寺还得花功夫处理。 姬颂无语。 这样过了一个月。花会最后一日,姬颂恰在雅间。 他起先意兴阑珊,怀揣着自己采好的天地莲,想着回姑苏之后的事。他对秦子游说的话是真,皇父的确病重。此外,姬封久久没有消息。姬颂知道,因颈上胎记,他被皇父视作“不祥”,只要姬封尚在,自己便不可能登基——然而,姬封亲近儒风寺。 吴国是姬家天下,而非儒风寺圈出的后院! 倘若姬封死在外面,他自然再无烦恼。 可惜的是,那伙儿南边来的人怕是已经失败了,否则怎会毫无音信。 姬颂心中焦灼。 他只恨自己为何只是炼气中期。 若修为再高一些,皇父恐怕再无他话。 就在这样时刻,他听江且歌说,接下来,要拍卖一百个前去新秘境的名额。 姬颂自然心动。 他将天地莲收好。在从前计划里,姬封一死,自己就是皇父唯一一个儿子。到那时,用天地莲为皇父吊命,是孝心。 可如今,姬封尚在。让皇父多活上一年半载,纯粹是给自己找事。 他做出决断,准备前往江且歌所说的秘境,搏上一搏。 花会结束之后,柳莹修改阵法,将百名拍下秘境名额的修士所在雅间并在一处,江且歌从中看到姬颂。 姬颂改换心态,看出江且歌十分头痛。果然,之后,江且歌来找他,问:“公子颂,你怎么也来凑这个热闹?” 不赶回去把天地莲送给老皇帝了? 姬颂笑道:“皇父的病,尚能等些时候。假若我在新秘境中发觉什么灵丹妙药,兴许还能让皇父返老还童。” 江且歌看他,嗓音微沉,说:“你该知道厉害——公子颂,你刚出生时,我便见过你。”那会儿姬颂不过一个只会嚎啕大哭的婴童,“这些年,你在云梦,我在儒风,虽见得不多,但我也算‘看你长大’。那秘境,我只能说,其中凶险,你最好还是别去。” 姬颂心中厌烦。 他仍然笑一笑,说:“修道之人,若怕‘凶险’,又要如何与天相斗?” 江且歌微微眯起眼睛。 他问:“你亦欲‘与天相斗’?” 姬颂心头一跳。 他惊疑不定,看着江且歌。可惜的是,之后,江且歌再未多劝什么。在他看,自己与姬颂讲前面那些,已是破例。皇帝的儿子是生是死,实在和他没关系。 江且歌最后说了句:“既然如此,你便传封信回姑苏吧。”自己找死,谁也拦不住。再说了,君昊遇到的情况,也可能的确是个机缘。 姬颂答应:“好。” 江且歌欲走。 姬颂追问:“江真人,此番前去,有几个儒风仙师?是哪几位?” 江且歌看他一眼,倒不隐瞒:“我,君昊……”姬颂听得心尖狂跳,“哦,还有位迟棠新认识的道友,加上他徒弟。” 姬颂原先并不知道,江且歌最后提及的两人,正是那日在莲池与自己相斗之人。 他前来找寻,是抱着其他主意:这三天时间,其他修士,多少在相互认识、了解,预备进入秘境之后,一同行事。姬颂冷眼看了段时日,慢慢做出决断:这些散修面儿上宽和,可平日里,干的恐怕都是杀人夺宝的勾当。自己是要求机缘,不是求死。如此一来,还是跟着儒风寺一行人更加安全。 所以,他备了薄礼,想要提前拜会一下“唐迟棠新认识的道友”。 可没想到,见到了过往冤家。 更没想到,秦子游已经筑基。 最初的惊愕后,姬颂快速调整心态。他认为,与这对师徒交好,于自己来说有利无害。 所以姬颂露出一个笑,说:“前面莲池那事,是我不对。” 他心下拟着腹稿,准备告诉秦子游,自己为父采莲,几多不易。 可秦子游不太在乎这些。 他说:“愿赌服输,的确是你‘赢’。”再说,依照宋六的说法,他被师尊摸了块玉牌去,也是活该。 姬颂轻声细语,说:“小仙师这样说,我确实自愧弗如了。” 秦子游态度不错,问:“你来这里,是有何事?” 姬颂拱手:“实不相瞒,上次莲池相见,我自称‘宋六’,却是假名。” 秦子游心想:我知道啊。 不过他还算给面子,没有插话。 姬颂缓缓说:“我实则名‘颂’,在家中排行第六。” 秦子游“嗯”了声。 姬颂说:“我姓‘姬’。” 秦子游:“嗯——嗯?” 他有些诧异,看姬颂。 姬颂告诉他:“当今陛下,便是我的皇父。” 秦子游缓缓眨一眨眼睛。 他说:“原来如此。” 又说:“在郢都时,我见过你兄长。” 第67章 切磋 姬颂瞳孔一缩。 他表明身份, 是考虑过:虽说大门大派不将红尘皇权放在眼中,可对诸多散修而言, 他们行走在碧元大陆上, 总要受到世俗束缚。而在面对这些人时, “姬家六皇子”的身份, 算一个被拉近关系的筹码。 可姬颂没想到, 秦子游紧接着便抛出这么一句。 他原先就心虚, 此刻听了, 心神骤然动荡。 姬颂抿着唇, 快速思量:郢都…… 那伙南边来的人失去音信, 也是在郢都! 这个认知,让姬颂喉咙发干。他不知说什么, 秦子游跟着觉得奇怪。他先前对单文星说起, 自己与师尊在楚国见过温、梅二人时,单文星可不是这样反应。想到这里,少年恍然:哦, 皇子啊。 他记起姬封遇刺,记起姬封丢掉的东西——秦子游还不知道, 拿走姬封手上玉牌的人正是自己师尊——再看姬颂, 便有些别样心情。 姬颂干巴巴说:“小仙师可是说我三皇兄?” 秦子游手中握剑, 笑盈盈说:“是, 我听旁人唤他‘公子封’。” 姬颂眉梢一抖。 他试探:“三皇兄出门游历, 按说总要隐去名姓?” “这我就不知道了。”秦子游还是笑, “我见他时, 他去了楚国鸿胪寺。” 姬颂沉默。 他意识到,一定有什么超出控制的事发生。再算时间,从最后一封信到现在,过去约莫三月,足够姬封回到姑苏——原先,他是自己欲随儒风南行。现在来看,恐怕是不得不走。 他截杀姬封,姬封若还活着,大约也要礼尚往来。留在姑苏的人那么久不传消息,姬颂此前拿这点安慰自己。可当下看,兴许已有变故。 但面对秦子游时,姬颂只说:“鸿胪寺?三皇兄去那里作甚。” 秦子游说:“我亦不知。” 他客客气气,始终带点笑,与姬颂讲话。姬颂看他,摸不准这少年是何立场、有何来路。 但姬颂生于深宫,长于宫廷,心性强大。他见屋门紧闭,少年站在院中,始终没有请自己入内的意思。这在旁人看,恐怕是明晃晃的“逐客”。可姬颂多问了句:“我听江真人讲,小仙师是与你师尊一同去秘境。我来拜会,还是该打个招呼。小仙师看,能否引荐则个?” 秦子游心想:你确是能屈能伸。 他回答:“我师尊在屋内,不见客。”就连秦子游自己,这两天,都没见过楚慎行。 姬颂琢磨着他话里意思,口中慢慢说起秘境的事。见院中有树,树下有石桌石凳,姬颂还提议,自己带着茶,身上也有些糕点,不如边吃边聊。 秦子游原先觉得:谁要和你聊啊? 但开口时,却说:“什么糕点?我此番来吴国,的确开了些眼界。” 屋内,楚慎行听到这里,笑着摇了摇头。 这不算徒儿没戒心。只是于已经迈入筑基期的少年来说,姬颂的一言一行,都如清冽小潭之底,一眼便能望明。 所以楚慎行没再留心。 他重新看回面前灵火、火中溶体,再加上火下鱼皮。楚慎行沉吟片刻,手指微动,引溶体下落,滴于金轮鱼皮。溶体在鱼皮上形成一层薄膜,宛若鱼鳞再回,却更加牢固、不易攻破。 这期间,院中响起兵戈相接的铿锵之声。秦子游与姬颂皆未用灵气,后者此番脚踏实地,比在莲池上时安心数倍。面对提出要与自己再战一场的少年,姬颂考虑许多,自己该赢还是该输,是要留手亦或全力以赴。但慢慢地,他察觉到,自己原先便不用想这些。 秦子游很认真。 他说:“你若不来,我或许会去找儒风弟子比剑。”这是假话,但姬颂不知,“既然来了,不妨一起练练手。” 姬颂微微眯起眼睛。 他持刀相对,双脚立于地。秦子游很快察觉,此人下盘甚稳。两人相斗,刀剑相撞,秦子游虎口发麻,往后退了数步—— 情形与在水上截然不同。 他记起从前自己对师尊讲过的话。 姬颂刀重,日影剑却轻灵许多。长久相斗,姬颂会疲惫许多——此刻姬颂不动,扎根于地,恐怕也是打的类似主意,要看秦子游消耗。 秦子游不怒反喜! 他眼睛发亮,喝彩:“好,再来!” 姬颂无奈,发觉:我越上心应对,他越高兴。 这不是坏事。若能抹去从前莲池中那场“胜之不武”,换来一个“不打不相识”,对他来说,就是好结果。 所以姬颂在这小院里待到深夜。直到明月升,凉风起。秦子游不觉困倦,姬颂却毕竟坚持不住。他沉默地、静静地想,对啊,我只是个炼气修士。 所以皇父不会看重我,不会愿意将江山交到我手中; 所以我与秦子游斗法,哪怕双方一样不用灵气,他最先被我压制许久,到现在,我却敌之不过…… 他正考虑这些,未留意许多。过了些时候,才察觉,少年已经收剑。 姬颂没有发现,前一刻,剑鞘已经带着风,袭向自己手腕。秦子游已经留守,未用剑锋。可看姬颂疲惫、坚持的样子,忽而觉得意兴阑珊。日影剑入鞘,被他抱在怀中。 石桌上,茶凉,糕点只剩些渣沫。 姬颂大概知道,秦子游师徒从楚国来。前面见过姬封的事,大概只是意外,没有其他意思。但姬颂没想明白,为何这少年不拜入归元宗。 或许是与自己一样,不喜大门大派居高临下的态度? 这么一想,姬颂又觉得好笑。 秦子游:“哎,你若累了,便回去休息吧。” 态度比姬颂刚来是缓和一些。 姬颂听他这话,回神。 他手腕酸麻,原先还不觉得。待一口气卸下去,才觉得有些提不起刀。 姬颂:“好。”他的确疲惫,“小仙师,明日再见?” 秦子游说:“好。” 姬颂离开。 秦子游看他背影。屋外小道斗折蛇行,姬颂很快消失其中。而秦子游立于院中,脚下是婆娑树影。明月悬于天,月光倾于地,树影漾于其中,宛若水中藻荇。 秦子游神色一点点淡下。 楚慎行推门而出,就见徒儿背影。 听到背后声响,秦子游眨了眨眼睛,转身回望,叫:“师尊!” 楚慎行颔首。 他抬手,手上放着炼好的护心甲。月色下,甲上流淌淡淡金光。秦子游轻轻“哇”一声,见护心甲飞起、在自己面前停下。他抬手,触手微凉、柔滑。 楚慎行言简意赅:“试试?” 秦子游:“嗯!” 楚慎行却停一停,说:“到屋中试吧。” 秦子游:“嗯?嗯!” 他心里有些古怪感觉。 前面在城外,师尊是要自己找其他地方沐浴…… 大概是想多了吧? 待穿好护心甲出来,日影剑颤动、离鞘而去。楚慎行身在院中,手上拿着酒盏,对月而饮。 秦子游刚叫了声“师尊”,便听日影破风而来。他瞳孔一缩,就要躲避。可这一刻,又记起身上多出的东西。所以他压制自己,没有动作,只等剑尖刺上自己。 隔着两丈距离,楚慎行看着自己的徒儿。 子游像是也在害怕。 他当然会怕。剑尖直冲心口而去,像是要直取性命。 可他并未避开,而是站在原处,等到这一剑。 剑尖贴在秦子游胸口,他闭上眼睛,神识却清晰地勾勒出方才发生的一切:日影撞了过来,刺破他的外衫,贴上护心甲。而后…… 被阻挡在外。 不能真正刺上心口。 秦子游蓦然开始笑。 他摇了摇头,眼神清澈明净。他叫:“师尊,这护心甲,的确有用。” 楚慎行看他,想:他的确很信我,不怕我。我在酒楼时,提到曾想过杀他,手都扣上他脖颈了,他也只觉得痒。到现在,他直直站在那里,相信我送他的东西可以护住他。 楚慎行轻声说:“来。” 秦子游偏了偏头,似乎觉得师尊心情不对。他走来,期间几次低头,有些纠结、为难地看自己外衫上的一块豁口。最后,在楚慎行身侧站定。 他轻轻叫:“师尊?” 楚慎行问:“方才我出来,见你站在院中,似有烦忧。” 秦子游“啊”了声,说:“是。” 楚慎行说:“与我说说。” 他便道:“我觉得姬颂不错。” 楚慎行挑眉。 秦子游说:“去杀姬封的人,多半是他派去。此前,他也在莲池中,抢走我看好的一株。但现在——” 少年神色古怪,“我竟然觉得他不错。” 楚慎行笑着说:“为何?因为他给你一盘藕粉桂糖糕?” 秦子游脸上露出一言难尽表情。 他起先惊诧,说:“师尊,原来你知道?”也就是说,这个下午,楚慎行偶尔也在往外看? 楚慎行咳一声,不置可否。 秦子游说:“自然不是为这个。我只是觉得,至少今天,他的确诚心待刀,也诚心与我切磋。” 楚慎行温和看他。 秦子游说:“我不是要与他交好。只是——师尊,你也说过,便是山中凶恶匪徒,一样有家人亲朋。”所以,原先姬颂在他心中,不过宵小之徒。到现在,却似多出另外一面。 楚慎行说:“人总是这样。” 秦子游“唔”了声,说:“你这样讲,我还以为,你要说,‘我亦如此’。” 楚慎行:“……” 第68章 离开云梦 楚慎行轻飘飘地瞥秦子游一眼。 秦子游便笑。他先前不防备楚慎行, 到这会儿,却似警觉,看着楚慎行,将身体稍稍往后倾去。 楚慎行见徒儿这样,觉得自己的确该做些什么, 才不负子游这番警惕。 所以他眼睛微微眯起,抬起手。 秦子游见状, 反应迅速,足尖轻点,向后一跃。 等落地了,又发现不对。 倘若师尊真想动自己, 抬手速度怎么会那么慢, 简直是可以让自己看清——秦子游正在考虑, 忽而听到几声淅索。少年眼睛睁大, 抬头, 迎面对上大片落叶。他反应过来,撑起护体灵气,将头顶落叶阻隔在外。 有了这次分心, 秦子游便未留意到日影剑再出鞘。一息之后, 剑柄不轻不重, 敲了下少年后脑。 秦子游“呀”一声。 他下午和姬颂缠斗很久,那会儿对四面八方都留心。不像现在, 顾前不顾后。被师尊敲了头, 也只是郁闷地挠一挠后脑, 先将落叶铺到地上,才叫:“师尊。” 楚慎行唇角一弯,在石桌边坐下。 秦子游跟去。 楚慎行用灵火温酒。酒香飘出,是云梦才有的寒潭香。此酒冷时入口清冽,温过之后,却有绵绵醇意。楚慎行尝了一口,见在自己面前坐好,一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在桌面轻点,眼睛落在他手中盏上。 楚慎行说:“想喝?” 秦子游:“嗯!” 他其实很少与师尊一同喝酒。 楚慎行说:“你会醉。” 秦子游说:“师尊在,我醉也无妨。” 楚慎行叹气。 他没再说什么,酒壶往秦子游面前挪去。少年面前也多了酒盏,见温热酒液倾泻而下。秦子游将之端起,放到唇边了,又想到什么,说:“师尊仿佛总爱饮酒。” 楚慎行不言。 秦子游说:“我娘去后,爹亦是如此。我知道,他有心事。” 楚慎行挑眉。 秦子游看他,师徒二人有默契:是有心事,可宋安在,所以不能说。 秦子游尝着寒潭香,这次,楚慎行为他倒得不多,不似郢都那会儿,喝着兰生酒,两次,都让秦子游喝醉。此时,楚慎行默默估量:我年少时,要喝多久,才会醉到意识模糊?哦,子游只能喝一杯、两杯…… 楚慎行说:“子游,下午与姬颂切磋,你有何感悟?” 秦子游一怔 他很快斟酌言语,讲:“前面在莲池,是我小瞧他。他刀法甚密,最先一个时辰,我寻不到破绽。”不像在水上时,姬颂的大半精力,都用于操纵浮梭,所以很快不是长于凌波步的秦子游的对手,“是到往后,他渐渐疲惫,我才占据上风。” 楚慎行说:“如此。” 秦子游说:“我知道,他练过许多年。可若能用灵气帮衬,他连一个时辰,不,一盏茶功夫都敌我不过。便是莫说这些,只拿凌波步来说。我此前并不知道,原来有人练上许多年,仍不能在水上自如行走。” 他是天才,却想:天道何其不公。 楚慎行听了徒儿的话,摇摇头,接到:“天地不仁。” 秦子游意外。 他没想到,师尊会这样说。 而等手中酒喝完,楚慎行仍然清醒。秦子游看他,心想:要说师尊有哪一刻像是微醺,还是在黎泽那会儿,他刚刚吸收完素罗蟒精血。这么一说,前面第一次喝蛇粥,我也像是有些醉意……真正喝酒,师尊却像千杯不倒。 楚慎行说:“子游,待从明郡秘境离开,我便教你剑法吧。” 秦子游:“好——师、师尊?” 楚慎行看他,“你高兴否?” 秦子游眨动眼睛,眼睛大而明亮,其中盛上许多欢喜。他像是花了点时间,去理解楚慎行话中含义。而后,少年站起来,似乎不知如何安放自己的雀跃心情。他腰间的日影剑感受到主人心情波荡,发出清越剑鸣。秦子游听到,忍不住笑出声来,小声念:“日影、日影——你可以舞新剑法了!” 会是传闻中威力无穷,可震八方,可斩山河的《归元剑法》吗?! 楚慎行含笑看他。 见秦子游在院中打转,脚下有风,将方才铺开的落叶震出一片晕开的涟漪。到后面,大约觉得只是打转还不够,少年在院子里翻了几个跟头,往后,干脆跳到树上。好在枯叶已经被楚慎行拢下一次,秦子游这般大动作,也只多了几片黄叶悠然落下。 等自己兴奋完,秦子游往下一倒。 他腿弯挂在树枝上,上半身翻下来,看向楚慎行。 楚慎行忍俊不禁:“子游,我是收了个徒儿,还是收了只小猴?” 秦子游只笑。他说:“是徒儿!师尊——” 嗓音拖长。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说什么。但此刻,不知不觉,便叫出口。 月明风清,哪怕知道宋安兴许正注视这一幕,楚慎行心里也有纯粹喜意。 他还要讲话、打趣,或者干脆佯装凶狠,让子游再去练剑。等到天亮时,恰好挥剑一万下。 楚慎行正琢磨,要如何当一个凶恶师尊,便听到一声细微响动。 有什么东西裂开。 是秦子游腿弯挂着的树枝。 少年“嘶”一声,倒吸一口冷气。他要从空中跳开,可掉下的树枝还是直直朝师尊砸去。秦子游理智上知道,师尊定然不会被区区一根树枝伤到。然而此刻,他还是下意识伸手,想要将其抓住。 一切发生得太快。 他去抓树枝,身体还在半空。等手碰上树枝了,身体也落下。 秦子游闭眼。 耳边有风声,可以相见,待会儿场景惨不忍睹惨不忍睹。 楚慎行则无可奈何。 他自然不能眼睁睁看徒儿摔,只好将人接住。 他说:“子游,睁眼。” 秦子游满脸别扭。 楚慎行咳一声,心想,都到这一步,倒是不必再打击徒儿。 他玩笑道:“我从前觉得,自己收了只小鹿。现在看,却真是……”小猴。 秦子游郁闷,睁眼。 他坐在师尊腿上。 两人挨得极近,秦子游纠结许久,还是吐槽:“合着总不是人呗。” 楚慎行无声大笑。 他笑,身体跟着颤动。秦子游看他片刻,慢慢地,也一样开始笑。因方才跌落,将他接住时,楚慎行扶上少年的腰。原先还不觉得,这一笑,再碰着楚慎行的手,就有些痒。 秦子游:“师、师尊!先让我起来吧。” 楚慎行摊手,示意:你可以自己起。 秦子游记起什么,把树枝拿到楚慎行面前,求助似的叫他:“师尊。” 楚慎行瞅他:“想让我做什么?” 秦子游想明白了。 既然下午那会儿,师尊有从屋内往外看。那假山复原,兴许也不是自己的功劳。 所以他认真请教:“该如何让树枝重回树上?” 楚慎行懒洋洋说:“好,我便再教你一个法诀……” 他们其乐融融。 到后面,是两边都忘了,少年还在楚慎行腿上坐着。 楚慎行揽着过去自己,不觉得不对。他八百多岁了,秦子游身形与他相比,又的确显得纤瘦。在楚慎行看,自己抱着徒儿教法诀,和他斩断尘缘、回平昌城一顾时,看五十岁的侄子抱着两岁的侄曾孙教《三字经》是一回事儿。 他坦坦荡荡。 秦子游更全部心思都被师尊口中的新法诀吸引,从明月高悬,尝试到月落乌啼,总算让树枝重回原先位置。他跃跃欲试,很想再弄坏些什么,再看能否将其复原。这么一想,低头,看到自己心口被刺开的一块。 秦子游郁闷:从前师尊怎么就光看着自己拿线修补? 不过待在心里仔细过了一遍法诀后,他又释然:两边还是不同。师尊方才教的这个,更像是一种回春术,算来该是药修的法门。便是对假山,都约莫不起效果,何况是对寻常布料。 正考虑,恰有一只机关小雀飞来,“啾啾”地提醒他们,已经到该离开云梦、上灵梭的时间。 楚慎行站起。 他说:“走。” 秦子游应道:“好,走!” 他们身影消失在院中。 宋安则凭空走出。 他面色不算好看。 这也难怪。过往三月,诸事不顺。若能好看,才是怪事。 宋安说:“这楚安,倒是‘正人君子’。” 昨夜那番接触,要是落在他身上,恐怕会是不同气氛。 手臂有意无意的触碰,手指的轻轻摩挲,包括身上一点清雅浅淡的香气。往后,这些都会成为主角难以忘怀的故梦。 然而楚安竟然一点也没利用。哪怕与主角那样近,也是一本正经,去教法诀。 宋安反思:难道是我太急功近利?——也不对,这么下去,楚安往后要“攻略”,岂不是会被主角误会,觉得他们只是规规矩矩的师徒关系? 又想:难道是我之前考虑错了?……也不对,楚安若不打算攻略主角,那何必与他作对? 系统提醒:“宿主,主角和另一个任务者要上灵梭了。” 宋安说:“知道。” 他身形一晃,同样消失。 待踩上灵梭,楚慎行在青天之上,俯瞰云梦诸泽。 一切安顿好后,江且歌等人特地来找他一趟,寒暄一番,拉近关系。 往后,姬颂也隔三差五地前来晃悠一圈,“偶遇”江且歌等人时,还要做出一点讶然神色。 转眼,便是二十余天。 这日,一行人要离开明郡,进入真正瘴气所在。 第69章 毒瘴 楚慎行从前亦到过南地。 在他印象里, 便是明郡边缘的几个县城,都不适宜凡人居住。从灵梭俯瞰,也能看出,进入明郡之后,愈往南, 愈有沉沉雾瘴落于四处。 此地天昏,雾多, 风少,故瘴气凝而不散。又因地气郁蒸,瘴溶于水,更添一层烦忧。 莫说凡人, 就是修士长久待下去, 也轻则头疼脑热, 重则病而不起。 又多毒草毒虫。碰过之后, 身上起疹, 都是小事。若毒虫钻入皮肤,游于身体各处,挤进丹田…… 楚慎行讲到这里, 秦子游打了个寒颤。 楚慎行含笑, 说:“子游, 你怕了?” 秦子游瞅他。 少年搓一搓自己手臂。 他长大一岁,觉得此刻承认自己“怕了”, 实在有些没面子。尤其是看师尊表情, 恍若又要笑自己。所以秦子游想了片刻, 凝神说:“只要有护体灵气在,我倒是不怕这个,”同理,楚慎行也不会怕,“至于旁人……总该有法子应对。” 否则,那些活在此地的人,该如何生活? 说着,他又郁闷。 觉得师尊似乎总对“吓唬”自己一事乐此不疲。 楚慎行听了徒儿的话,温言提醒:“你从前说过,曾与父亲去东海之滨。在那里,凡人出海时,亦只能求天公作美。” 他们知道海面危机四伏,知道哪怕运气好些,不遇上鲛人妖兽,同样有可能被吞没在浪涛之中。可若想活,若想有食物果腹,便只能一次次上船、离岸。 秦子游一怔,叹道:“也是。” 对诸多修士而言,凡人命若蝼蚁。而对吴地天子,乃至一郡之首,一县之令而言,临瘴而居的人,命也不值几个银钱。 这个念头,让秦子游心情郁郁。他总觉得世道不该如此,可若要让他做些什么,又十分无力。 师徒二人正讲话,忽听敲门声。灵梭上用了与凌霄楼类似的阵法,将原先不大的空间扩展,又分作百余间小屋,又有中庭,供修士交际。听着敲门声响,秦子游眉毛一挑。 楚慎行看到,唇角一弯,想:子游这些神情,的确与我一样。 秦子游跳下窗台,对楚慎行说了句:“我猜又是姬颂。” 楚慎行不置可否。 秦子游往前开门,不出所料。他靠在门边,看屋外郎君,问:“何事?” 姬颂看他片刻,像是琢磨这对师徒心情如何,同时回答道:“从前听闻,你与楚仙师是从北面来。这会儿要入瘴地,或许尚不清楚,此地究竟有何难处。我便想着,是否要向你们讲解一二。” 他倒是好心。 楚慎行见徒儿回头,看自己一眼,似乎在征询自己意见。 楚慎行并无所谓。 过往,他只在程云清话里,对“宣帝”有寥寥了解。知道此人在纷乱传闻中,“气死”吴国老皇帝。又从蛛丝马迹推断,姬颂对他兄长亦下杀手。 前一件事,秦子游尚无耳闻。后一件事,却已经让他徒儿惦念许久。 楚慎行觉得这也不错。 有些人、事,只有自己接触过,才知该如何判断。 至于姬颂。他虽然小心掩藏,从不在儒风弟子面前表现丝毫不忿。但听到李君昊将一只机关鸟儿叫“黄裳”时,姬颂面上笑意总会略显僵硬。 楚慎行没和秦子游多谈此事,但这会儿,姬颂进门,秦子游客气地倒茶给他,而后说:“我师尊此前来过这里。” 姬颂闻言,叹道:“那倒是我多事了。” 看他的样子,好像秦子游再多说一句,姬颂就要告辞。过往一月,此人的确谨慎。 不过这回,事情发展超乎姬颂意料。秦子游认真和他请教,他是吴国皇子,那是否知晓明郡边境这些国民的难处?朝廷又是否对其有所关照? 姬颂很意外。他神色渐肃,说起:“……我年少时,曾随舅父来此地游历。” 姬颂提到,当时,他十五六岁,也与秦子游有一样问题。而舅父告诉他,说此前亦有人提出,可否将明郡南境的居民迁往稍北的地方。然而—— 姬颂叹道:“他们总要自己回来。” 秦子游不解。 姬颂便说到,若居于南境,有修士前来,或药修找寻毒草,或丹修采寻瘴毒,或剑修前来历练,总归,能让此地居民赚些银钱。此外,儒风寺也会定期派医修前来,为此地居民免费医治瘴毒。往往是将一枚太清丹化于井中,再以井水供所有居民引用。长此以往,虽艰难些,可也不是过不下去。若迁去北面,反倒有许多住民,不知如何营生。 秦子游抿唇,静默不语。 姬颂看出,少年心情仍然不好。他侧头看靠在窗台的楚慎行一眼,对方却并不看他。姬颂闭眼,觉得自己可笑,却还是说:“我是有些想法。” 往前数年,他发觉前面那些难处时,已经有了隐约主意。可他是无权无势、不受看重的皇子,无人愿听他说起。面对眼前师徒,姬颂第一次讲出:“他们的难处,在于‘没有营生’——可我若为一地官员,”他谨慎,不说“若我身登大宝”,“要为百姓请命,难道不能更用心些,给他们营生?”说到底,仍然是一方父母官不愿上心。 姬颂讲话时,楚慎行看窗外浮云。他听徒儿的声音,少年嗓音清透,慢慢地,与姬颂深谈各种方案的可能性。姬颂若遇知音,一直到天色黯淡,方告辞离去。走时,昂首阔步,宛若眼前便是坦途。秦子游又在桌边坐了片刻,大约心绪杂乱繁复,整理过后,才来窗台,叫他:“师尊。” 楚慎行侧头看他:“如何?” 秦子游说:“他要杀他兄长,但他的确愿意做个好国君。” 楚慎行轻轻笑一声。他说:“子游,你又有新的友人了?” 他觉得合该如此。 十六岁时,楚慎行在归元剑峰。他是年纪最小的剑峰弟子,却已经有李鸿、公孙竹两位师兄看重。二十、四十年后,又有了白皎,有了程云清。他从来友人甚多,等到八十年后下山,自此,天下英才都与楚慎行相交。便是如今,年轻百余岁的唐迟棠、江且歌等人,也又一次将楚慎行视作“可以相交之人”。 而秦子游,他不会再被李鸿、被公孙竹叫一声“小师弟”,不会再成为白皎、程云清的“大师兄”,可他仍然会遇到许多人,譬如姬颂。 秦子游叹道:“我亦不知。” 楚慎行说:“那便再等等。” 从离开明郡,到找到秘境所在,又过去几日。距离禁制要求的时间愈近,李君昊便愈发烦闷。他面上不显,可江、柳等人寻他时,只听小雀黄裳惊恐地扇着翅膀,在空中大叫:“杀鸟了!杀鸟了!” 柳莹抬手,让黄裳停在自己指上。江且歌看一眼李君昊,说:“你也莫要着急,很快——” 李君昊忽然说:“师兄、小莹,你们还是莫要进去了。” 江且歌拧眉。 柳莹道:“李师兄,我们此前便说好,不必再劝。” 李君昊深深呼吸,说:“江师兄,温师妹和梅师弟到现在还不知去向,”虽然楚慎行师徒曾与他们相见,但那毕竟是几个月前的事,不知两人当下如何,“倘若你们再折进去,我该如何对师尊交代?!” 江且歌考虑一下,回答:“若真到那时,你大约也没机会‘交代’。” 李君昊苦笑。 他喃喃说:“所以我才这样讲,你们没必要来蹚这趟浑水。” 江且歌笑道:“现在说这话?晚了。” 他语气轻松,但看李君昊时,后者却能察觉,师兄心中坚定。 所以在出门后,柳莹低声对江且歌说:“江师兄,我要把李师兄这边的阵封住,让他不能离开。” 江且歌看她一眼,说:“这话,不必告予我。”言下之意,就是柳莹想做,便去做。 柳莹拧眉,似有烦忧。她是阵修,若与李君昊硬碰硬,并不是后者对手——在修为差距之外,也有“阵修总要花时间来因地制宜布阵,器修却能随手掏出之前便做好的灵器对战”之缘由。不过好在,灵梭上,阵法繁复,柳莹可从中借力。 事实证明,柳莹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第二天夜间,额外布出的阵法拦住李君昊。儒风寺四人又长谈一番,而他们并不知道,楚慎行站在窗边,听了许久。 秦子游百无聊赖,在一边运转灵气周天。灵梭上,不好练剑,也不能修习心法。他已经很期待离开灵梭、进入秘境的时候。转眼一看,秦子游又默默想:师尊仿若心情不好。 不是面对宋安时的压抑、烦闷,更像是一种难言的惆怅。 秦子游看到、记下。往后,他主动溜达去姬颂那边,问他要一份藕粉桂糖糕。 姬颂受宠若惊。 秦子游的考虑则是:前面的红汤面、糖蒸酥酪……我喜爱的,师尊亦会喜爱。这么说来,这糕点,大约也和他口味。 果然,楚慎行见徒儿带桂糖糕回来,脸上露出一抹淡淡诧异,也有些薄薄欢喜。他闻言问:“子游?” 秦子游大大方方,说:“师尊,尝尝?” 两人视线相对,有无言默契。楚慎行拿起桂糖糕时,想:他从前有话,都愿意对我说。那我有烦心事,也的确……愿意对子游去讲。 到第三日,李君昊安静下来,继续为柳莹指路。修士们日益躁动,察觉到秘境将至。唐迟棠是最繁忙的一个,闭关炼了许多太清丹,以备他用。这当口,还要听李君昊与柳莹二人就“是否要师兄妹几人一同进入”的争执纠葛,唐迟棠听得头痛,和江且歌对视一眼,都无可奈何。 等好不容易找到李君昊感应中的秘境所在,诸人仍在灵梭上,江且歌以神识相探。 他眉尖一点点拢起,侧头,看李君昊。 江且歌问:“君昊,真是在这里?” 第70章 消失 李君昊不解其意。 他面上困惑神情太明显, 不似作伪。江且歌看片刻, 先静默,压下心头狐疑,而后道:“下面不像有秘境。” 柳莹在一旁提心。 听完江且歌的话, 柳莹蓦然看向李君昊, 嘴唇颤抖,问:“李师兄?” 李君昊看这两人, 无奈:“我前面答应过了,师兄、小莹, 你们该信我。” 柳莹闻言,纤秀的眉尖微微拢起,再去看江且歌。 江且歌思忖:虽说我的确没发觉有什么秘境存在, 但这种事, 也不一定是君昊欺瞒, 可能只是那地方太过隐蔽。 所以他说:“那便先找只小雀下去一探吧。” 李君昊拢眉, “好。” …… …… 灵梭停下以后, 其余修士们慢慢来到中庭,三五成群, 谈论即将开启的秘境。 “从前听儒风仙师说, 约莫就是这两日。” “而今灵梭停了,也不知究竟是何状况。” “儒风仙师也不出来说一声,徒留你我百般猜测。” “兴许还有些事要处理……” 他们讲话, 姬颂自如地凑到楚慎行和秦子游身边。 从前, 姬颂大都只是和秦子游谈天说地。对楚慎行, 则更多是恭敬,将他看做真正世外高人。有时看秦子游与楚慎行亲近讲话,姬颂甚至会露出诧异神情,仿佛在想:那样冷淡的人,你如何和他说笑? 念及自己与秦子游两次见面之间不过月余,后者就直接从炼气中期一跃成为筑基修士,姬颂愈发觉得楚慎行着实令人捉摸不透。 他谨慎,不敢多言。 但在此刻,秘境即将开启。虽与秦子游“交好”,可能做主的,还是楚慎行。 儒风四人不知身在何处,姬颂抓紧时间,露出个浅淡笑容,客气询问:“那盘藕粉桂糖糕,可合楚仙师口味?” 他想得楚慎行一句“一同行动”的承诺,却不敢直说,只好这样旁敲侧击、曲线救国。 楚慎行自然听出姬颂言下之意。 他态度平和,说:“不错。” 听了这话,姬颂稍稍安心。他想说这样便好,还欲提起,自己离开云梦府城时,额外备下许多吃食,楚仙师或有兴致…… 姬颂百般思量,考虑如何切入正题。 楚慎行却没让他斟酌太久,直接道:“子游与我讲了许多你的事,说你勤勉用功。他还提过,想与你讨教刀法。” 姬颂闻言,心头一喜,觉得这大约是展露善意。 可抬眼,对上楚慎行脸上淡笑,他心中骤然“咯噔”,又开始不确信。 听楚仙师话中意思,秦子游想和他学刀法——对,是有此事,少年也曾对姬颂说起。 但姬颂其实没想到,秦子游连这话,都能说与楚慎行听。 他不由快速地看一眼秦子游。 那少年抱着灵剑,站在楚慎行身侧。这会儿正偏过头,看向中庭一尊静立不动的机关鹿,露出兴味目光。 完全没留意姬颂与楚慎行的对话。 姬颂缓慢呼吸。 他告予自己:楚仙师才是秦子游师尊。 ……秦子游那样对楚仙师直说,楚仙师会不悦否? 他不确信。 所以姬颂斟酌片刻,回答:“楚仙师这样说,我却是不敢当了。这套刀法,是我从舅父处学来,多是凡人修习。”言下之意,雕虫小技,不足挂齿,“子游既喜欢,我找份刀谱送他,也就是了,谈不上‘讨教’。” 楚慎行听着,好笑。 姬颂还不知道,进入秘境之后,所有人都要沉浸在自己的过往之中,甚至应对心魔。他现在的种种表现,实则全无意义。 想到这里,楚慎行闲闲开口,说:“既是家传刀法,你这样说,也是对子游有心。” 姬颂看着他,屏息静气。 楚慎行笑一笑,有意道:“待进秘境后,你与子游,一样要相互关照。” 姬颂将楚慎行的话在心里过了三遍,终于确信,这是答应让自己跟随。他先前被压下去的喜意再度翻涌而上,唇角忍不住勾起一点弧度,眉梢眼角都带上笑,拱手道:“自然如此。” 楚慎行颔首,不再多言。 姬颂看楚慎行态度,也识趣地不多打扰。 秦子游慢了半拍,听师尊提起自己名字,总算将视线从那头独角鹿上挪开,看向楚慎行。 这时,楚慎行已经与姬颂讲好。 少年挑了挑眉,倒是没多余神情。 周遭人愈多,有人提出,是否要找出代表,去儒风仙师所在房间问询。 讲话时,总有人悄然来看楚慎行。整艘灵梭上,“楚安”仙师算修为最高的一个。在其余修士看来,他堪称深不可测,连江且歌、李君昊等人,也待他恭恭敬敬。 可惜的是,有人前去攀交情时,总要被“宋六”不着痕迹地挤兑。更可恶的是,这些修士最先甚至察觉“宋六”话里重重深意。还是往后几人叙话,才察觉“宋六”有何不对。 这些暂且不提。 到此刻,所有人不约而同希望,楚慎行可以成为出面之人。 秦子游听身边动静,心思转动。 他实在太想摆脱宋安了! 虽然不知道进秘境后,宋安是否会跟来,但这至少是个机会。 所以秦子游憋闷很久、期待很久。他叫了声:“师尊。” 中庭一片寂静。 那些若有若无、落在楚慎行身上的目光迅速清晰。 楚慎行低笑了声,回答徒儿:“耐心。” 秦子游:“嗯——” 其他修士:“……”失望地挪开头去。 好在楚慎行说的“耐心”,以具体时间计算,只有一盏茶功夫。 之后,中庭灵阵波动,柳莹从中走出,面色微沉。其他修士见她前来,原先皆有喜意。可细看柳莹之后,修士们又屏息不言,不愿当出头鸟。最后,到底是楚慎行问:“柳仙子,莫非出事了?” 柳莹没有说话。 她抬手,指尖带着灵气,在空中轻点数下。旁人看不出,但楚慎行知道,柳莹这是在拨动灵梭阵法。 在她动作后,唐迟棠带着困惑神情,同样从一处空地走出。她脸上还带着点灼意,像是方才面对旺盛灵火,此刻问:“小莹,什么事?” 柳莹闭了下眼睛,“方才江师兄、李师兄一起下灵梭,然后,便都联系不上了。” 此话一出,中庭中的修士哗然。 “联系不上?” “柳仙子这话说得,我却不明白了。” “如何算‘联系不上’?” 便是唐迟棠,听了此话,也一样问:“小莹,你先莫急,从头到尾来说。” 说着,唐迟棠手腕一翻,取出一枚益气丹。 这灵丹往往是在修士疲惫时服用,好教人清心静气。于炼气修士而言,有大用处。便是筑基修士服用,也能得一刻安宁。 此刻,唐迟棠将益气丹给柳莹。师姐妹两人对视一眼,柳莹也不推辞,直接将灵丹服下,只觉一股清凉冲入灵霄,冲散了自己方才的焦灼。 她定下神,娓娓道来。 旁观修士一边惊叹于儒风弟子出手大方,一边听柳莹讲话。慢慢地,大都拧眉,思索现状。 原来半个时辰前,柳莹三人商量要如何探路。最先下去一只普通小雀,可飞了一圈,又上来,贴着李君昊“啾啾”地叫,一问三不知。江且歌说,让李君昊干脆把黄裳放下去,李君昊却不愿:黄裳与一般机关雀不同,炼制时用到的都是珍奇灵宝,李君昊又花了大功夫教它讲话。要是折在这里,未免太浪费。 两人讲了几句,江且歌干脆道:“既说不准,干脆由我下去看。” 李君昊听了,阻止,说江且歌或许会遇到危险。 但江且歌笑一笑,问他,如果李君昊确信下面就是秘境,那入秘境后可能会遇到麻烦,他们不是早就知道?反之,如果下面不是秘境,机关小雀又什么都没看出,那兴许,这只是一个寻常瘴气凝聚的地方,李君昊何至于这样担忧。 李君昊被他说服。 “……但李师兄说,要与江师兄一同去。” 中庭中,柳莹说。 “两位师兄对我讲好,每过一盏茶功夫,就发回一张信符。到现在,已有两盏茶时刻,却没有信符——他们不知所踪!” 听到这里,唐迟棠眼皮一跳,看了眼楚慎行。 唐迟棠安慰:“小莹,你莫急。前面君昊不是说了,秘境入口就在这里。” 柳莹仓皇看她,确认道:“师姐,两位师兄真是进秘境了吗?可江师兄前面说……” 唐迟棠笑道:“江师兄是个剑修,便是识海广阔些、能以神识四处探寻,也不代表,他能认出所有奇境秘地。” 柳莹听师姐语气笃定,略有安心。 楚慎行接口:“既然如此,我们也下去吧。” 从宋安与“系统”的对话来看,找寻秘境过程中,的确没什么危险。 楚慎行一面倚仗修为,一面倚仗早前听到的几句零碎步骤,摆出从容姿态。 秦子游看他,心想:师尊这样镇定,约莫是早前便知道什么。这么说来,前面在云梦,师尊总欲赶回府城…… 楚慎行以外,其余修士却多惴惴不安、想要反对。 可惜的是,他们还没来得及有一个整合意见,柳莹便在接连鼓励下,勉强说:“好,我们这便下去!” 说着,她手又在空中拨动几下。之后,修士们脚下的灵梭开始下沉。 沉入雾中,沉入瘴中。 瘴气涌入中庭,浮于修士们护体灵气之外。 秦子游没有多余想法,好整以暇,好奇地观察四周变化, 可修士们面对眼前状况,毫无准备。短暂混乱后,终于爆发出一阵高音:“儒风寺便是这样行事吗?!唔——” 此人嗓音猛然一颤。 其余人再循声看去,眼前一片空茫,唯有沉沉雾瘴。 而在他之外,一起“消失”的人,足有数十。 “怎会如此……” 修士们难以置信,想要四处走动,探查虚实。 而这一走动,连余下的人,也一样消失在雾瘴之中。 有一道灰色的、庞大的影子,将整艘灵梭包裹。 第71章 两个秘境 旁人不知秘境入口是何状况, 楚慎行却知道。 在灵梭沉下雾瘴时,他不着痕迹地从袖中取出三块玉牌, 将其拼至一处。 三块玉牌相合, 图腾扣在一起,露出浮雕真容, 原是一只站起咆哮的巨熊。 无人看见的地方,楚慎行手指在玉牌上快速滑动。 诸修士注意力都被方才高声质问的修士吸引,无人留意楚慎行袖中冒出的微光。 倒是隐在一旁的宋安察觉这一幕。他拧眉,心中骤然升起不妙预感。可再转眼,眼前所有修士, 都一起消失了。 宋安心跳加速,问:“系统!刚刚楚安手上是什么东西?” 系统:“检测——检测……”机械声像是卡住, 片刻后,又流畅起来,“楚安使用了有熊氏秘境信物。” 宋安眼皮一跳。 他有种事情超出控制的预感。 宋安命令:“说清楚!那是什么?!” 他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模糊念头。 难道自己前面的打算,全部被楚安看在眼中? 所以楚安刻意等到今日,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用了“信物”? 宋安想到此处,咬牙, 脸色难看。 在宿主的质问中, 系统:“检索——检索——” 系统:“三十年后, 吴宣帝老迈, 终不能进境, 又逢重病, 于是以先祖信物为凭, 启出有熊氏秘境。” 宋安听着,拧眉。 他缓缓说:“我记得这个。” 系统安静片刻。 宋安回想:在平昌城时,他找不到秦峰,不知自己下一步该往何处去,于是命令系统未来八十年中会出现的剧情拐点。这是个正确选择,事实证明,宋安的确凭此去往云梦,顺利与秦子游相见。虽说接下来的事,不尽如人意,但至少“找寻剧情拐点”的思路不曾有错。 而在当时,除了程玉堂与莫浪愁的纠葛之外,系统还着重说了两件事:巴阳山上的鬼尸大军如何形成,及吴国秘境中会出现的变故。 宋安想着,更缓慢道:“当时,你告诉我,这个秘境,只有百岁以下的筑基修士方能进入。” 系统说:“没错。” 宋安很意外,自己此刻,竟然还算心平气和。 他思索片刻,确认道:“楚安现在启出那秘境——不,他恐怕是在进入此地秘境之后,再真正启出那边。” 从这个角度来看,宋安原先的打算,另一个任务者恐怕一清二楚。 宋安知道,此时主角是澄澈少年,没有太多烦忧,更谈不上心魔。秦子游过往道途坦荡顺利,最大的烦恼恐怕还是为明郡边境的百姓考虑。这样一个人,在此处秘境中,恐怕待不了三天,就能出来。 楚安却不行。 宋安把他视作对手,并不轻视。他以己度人,知道自己从前经历种种,倘若在秘境中重温从前各个世界遇到的人,宋安不能肯定,自己是否能始终坚定、心无旁骛。在这样考虑之后,宋安判断:楚安恐怕也会在此地秘境中待上长久时候。 其中时间差,完全够他把秦子游带走。 可现在来看,在云梦时,楚安给主角熬的一碗碗粥、烹的一杯杯灵茶。在离开府城之后,主角见机关金乌而顿悟,渡劫、筑基…… 这一切,楚安恐怕早就计划好! 秦子游而今不过十六岁,恰好能进入有熊氏秘境。至于楚安自己,他是拿信符、起出秘境的人,不受年纪与修为的限制。 这样一来,便是系统,也说不好另一个任务者与主角会在那秘境中停留多久。这里是修□□,对时间的计算长以十年、百年为标准。 这是其一。 其二,人在秘境里,难道就是干待着? 他定然会抓紧时间、利用资源,提升修为。 从前,因楚安那句“怎么连如何用神识都不太熟练”,宋安心存顾虑,始终没有探楚安底细。可眼下看,楚安倒是把宋安的底摸得一清二楚。 宋安冷笑。 他问系统:“我可以进那秘境吗?” 系统实事求是:“宿主现在是元婴修为。” 宋安安静片刻,重新询问:“我可以用些办法,把自己变成筑基修为……”说着,停一停,宋安自己否决这个念头。元婴真人的身份是他的依仗,从楚安话里看,他对修□□了解颇多,如果两边一样修为,宋安未必是对方的对手。 系统尽职尽责:“办法很多。”说着,就要开始推销。“拨动世界线”有些杀鸡用牛刀的意思,不过在这之外,也有很多好东西。 系统的喋喋不休刚刚开头。 宋安改换思路:“算了。我既是元婴真人,那有办法直接破坏秘境吗?” 系统像是震撼于宿主的思路。 机械音回答:“检测——检测——” 系统:“宿主可以选择‘拨动世界线’。” 宋安:“……”兜兜转转,又回到这里。 楚安这神来一笔,将他所有路子都堵死。眼下看,宋安发觉,自己好像只剩下一条路: 在这里等。 等楚安与秦子游出来。 也不知要等多久,同样不知道,到时候,这两人是怎样修为。 系统检测到宋安心中烦闷,体贴地问:“宿主可要使用‘时日如梭’?” 宋安眨了下眼睛。 他问:“这就是我从‘引入任务’到‘正式任务’切换的时候,用的功能吗?” 当时,他给尚且年幼、在路边晕倒的主角一碗饭,而后飘然离开。秦子游满心以为,这好心的仙子是回了归元宗,甚至曾经期许自己与这仙子再见。这话不算错,宋安的确回了归元宗。但更准确些说,他在拐过秦子游所在的结交后,就听系统告知,“引入任务”完成,可切入“正式任务”。 时日如梭。 他再睁眼,就是要离开归元、往郢都收徒的时候。 面对宋安的问题,系统回答:“是。” 宋安闻言,寂静片刻。 他问:“我有些不明白这个功能的意思。主角晕倒在路边,还有归元宗收徒,这都是剧情里发生的事。你知道两边时间,所以能将我‘投放’进后一段时间里。可现在,楚安不是剧情的一部分,你根本不知道有熊氏秘境中会发生什么。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还能给我推荐‘时日如梭’?” 系统卡壳。 宋安问:“你知道他们具体会在什么时候出来吗?” 系统假装死机。 宋安其实还有想问的话。但他心思转了一圈,到底咽了下去。 他想知道,如果自己真的眼睛一闭、一睁,就看到出现在面前、从秘境里出来的楚安和秦子游——那在等待这两人的时间里,“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宋安原本以为,这些小世界由系统全权掌控。但现在来看,似乎又不止如此。还有很多秘密等待发觉,“总部”是什么,系统带给他的这些任务又会达成什么结果。 然而,在宋安深入考虑这些之前,他记起系统曾经警告自己,不得对总部有怨恨值,要控制。 他的一切心思,在系统面前无所遁形。 所以不能多想。 …… …… 宋安前面的推断不错。 在进入雾瘴秘境的过程中,楚慎行将有熊氏秘境启出。 作为后者的“主人”,他清晰感觉到,两个秘境大方向上格格不入,但于细微之处,仍有少许交融。 雾瘴秘境中,一切都是假的,只看心境如何。可有熊氏秘境里,奇珍异宝是真,天材地宝同样可以取用。楚慎行身份特殊,能分辨出孰真孰假。可对其他筑基修士而言,一切都显得真真假假,难以认清。 这么算来,未曾筑基、只能停留在雾瘴秘境带来的幻境中,以此“炼心”,倒是一件好事。 姬颂正是如此。 他只觉眼前一晕,再睁开,自己已经不在灵梭上,而是在朝堂。 他惊愕,看九阶之下的臣子。臣子们待他毕恭毕敬,口称“陛下”。姬颂花了些时间,慢慢意识到,原来皇父驾崩,自己成为天子。 他最先知道,自己面对的一切,恐怕都是假象。可慢慢地,见夏日洪水肆虐,蝗虫漫天。见冬雪漫漫,路有冻死骨,姬颂再想起过往,便有些不记得,自己大约在一个秘境中。他真心实意,想让自己治下的百姓活命。有儒风仙师前来讲经传道,姬颂心中烦闷,不愿去听。那仙师发觉他态度不好,面儿上并未说什么。可往后,国家愈发多灾,终于有云游修士提点姬颂,说他惹儒风修士不喜,要去赔礼道歉,一切才能结束。 听懂这话时,姬颂在宫中大醉一宿,“哈哈,朕才是吴国天子!儒风仙师,嗝,什么仙师!一群道貌岸然的畜生,根本不在乎百姓死活!” 他经历这漫漫一生。 与姬颂一样陷入环境的修士不知凡几。他们在自己的过往中挣扎,在未来里沉沦,无法逃离、无从挣脱。 午夜梦回时,已经开始老迈的姬颂看窗外明月,偶尔会想:我年轻时,去过一个明郡以南的秘境。 而另一批人,在踏入此地之初,就与姬颂面对不同状况。 其中自然包含楚慎行。 第72章 姬卓 开启秘境时, 楚慎行有些许晕眩。他闭目一刻,未睁眼,便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是一艘船上。 吴国多水。便是云梦, 都有百泽, 遑论其他郡府。 当年吴国太`祖船上得天下。此人犹擅水战,最先只是一员小兵, 却因屡建战功, 被将领提拔, 往后又娶了将领之女, 自此平步青云。 而这里, 便是他最先立功的地方。 郝林。 大船行于水。 楚慎行睁眼。他身着小卒服饰, 站在甲板上,手中有长矛。 此刻举目而望, 楚慎行见到一些熟人:方才中庭中讲话的修士, 再有, 儒风寺四人。 他看了一圈, 最后,找到秦子游。 少年一样穿着小卒衣裳, 像困惑自己周边是什么状况。好在旁边便有其他小卒,秦子游观察对方片刻, 在脑海中默默对比,觉得这大约不是从云梦一同过来的修士。过往二十余天, 他虽没怎么和那些人打交道, 可至少记得修士们样貌。 秦子游抿嘴看对方, 心潮澎湃。 他第一次进秘境! 从前看话本、听说书,见识到许多天花乱坠的描写。而从云梦南下路上,秦子游也向师尊请教。楚慎行挑着对他说了些,因讲得笼统且泛泛,所以宋安未曾察觉不对,只当是“楚安”在给主角科普。 师尊说,秘境也分数种。或是未成形、甚至够不上黄级的小世界,与碧元大陆之间留有通道,偶尔相会、开启。其中有妖兽、灵宝,待修士们探寻。 或是大能留下的洞府。万年前,天才辈出,能人遍地。除去飞升的逍遥老祖之外,有许多化神修士。往后万年,他们相继陨落,留下无数遗产,等待后人探寻。 也兴许是大妖遗蜕,或天地造化带来的巧合。 秦子游心里想了很久,希望猜到自己即将面对什么。他筑基了,不再睡觉,更不会做梦。他想了无数次,闭上眼,总是自己有各样妖兽斗法的情境。最妙的,则是摆脱宋安。但现在,情况大大出乎意料,他面前不是什么妖兽,或从未见过的奇珍异宝,而是看起来活生生的人。天地广阔,水波汹涌。他立在船上,能感受到拂面而来的狂风。他看着旁侧小卒,大约是眼神太炙热,对方莫名其妙看来一眼—— 秦子游简直想要翻几个跟头。 太有趣了! 他眨两下眼,记起师尊的话。这样情形,师尊也有讲过。往后,他们大约会经历一些事,走到某个结果。看小卒样貌,像是认得“他”。秦子游朝对方笑,小卒更莫名其妙,叫他:“秦子游,你今日是吃错药了?!” 秦子游心里默记:哦,他知道“我”。 他回答:“并未。只是看今日天气不错,忽有感怀。” 小卒掀起眼皮,像很无语,喃喃说:“天气不错?这样大的浪、风……” 秦子游虚心求教:“这会如何?” 他兴致勃勃与小卒讲话。 倒是其他修士,看到相熟之人,便往一处聚集。还特地去找儒风寺几人,想问明情况。其中夹杂一些“既是新秘境,儒风仙师也不一定知晓”的讨论,嘈嘈杂杂,楚慎行没有再听。 他视线从秦子游身上转开,往船行进的方向看去。 此地是郝林郡。 船行在郝林江上。 郝林江是黔江支流之一,而吴国太`祖就是从这里,开始了往后雄图霸业。 随着船只行进,浪涛愈大,甲板上的人摇摇晃晃。柳莹统计人数,隐隐察觉不对:许多修士不见了,再有,出现在这里的人,都是筑基修为。 这说明什么? 她看了一圈,没看到江且歌与李君昊二人。 柳莹心绪不宁。 既是筑基修士,便不会对上摇晃船只,却毫无办法。一时之间,不少修士看出这是在行军。他们满心莫名,不觉得自己有心思看凡人打仗。柳莹却觉得,这里显然要发生什么。 眼下不见两位师兄人影,那兴许,两位师兄要更早卷入这场战争。 所以柳莹发话,讲:“诸位莫急,我们且看看,往后,这条船会遇上什么。” 有人问:“看了又有何用?既到秘境,总该四处走走,探探情况。” 柳莹心中焦灼,却还要耐心回答:“我曾听师尊讲过,有一类秘境,却得走另一条路子……” 她娓娓讲述。 风更大。 楚慎行进来之后,被换了衣裳,头发却还是原本样貌。于是狂风大作,他头发纷纷扬扬。因面向风吹来风向,他面容露出,从饱满额头,到挺拔鼻梁。哪怕穿着寻常小卒衣裳,仍湛然若神。 他微微眯起眼睛。 江水上,出现另一条船。 “那是……” 秦子游一样看到另一艘大船。 起先,离得远,他心里只有薄薄怪异感:怎么觉得,那艘船,有哪里不对? 但他更多心思放在身畔小卒身上。 秦子游已经知道:此人名为姬卓,是岭南人。岭南郡在明郡以西,是吴国唯一多山的地方。姬卓像是觉得秦子游十分烦人,没说更多。尤其是在敌船出现之后,他更是浑身紧绷,预备冲锋。 柳莹解释之后,修士们大都接受:他们要留在这里,至少打完这一仗。 到这会儿,修士们心里还是轻蔑居多。许多人认为,虽然凡人管炼气修士亦叫“仙师”,可只有筑起道基,才算真正踏入仙途。他们或许不能呼风唤雨,可只凭身体强韧,就胜过凡人许多。凡人不得伤他们,他们却能以仙术法诀,将凡人一网……一网…… 楚慎行听见一声带上许多怒气的声音:“我竟不能再调动灵气了!” 他唇角弯起一些,又快速压下。 敌船愈近。 沉浸在“不能调动灵气”惊愕中的修士们,与船上原有的小卒们一起,看向朝己方驶来的连片大船。 足有七艘,被锁链链接,在惊涛骇浪中巍然不动。不似己方,几多颠簸。 秦子游身侧,姬卓的脸色开始难看。 秦子游再问:“姬卓,我们要——”怎么办? 他是楚国长大的少年,至多去过东海,倒也听闻过那艘大船被海浪拍碎的消息。但面对真正江上水战,秦子游的确满心茫然。 好在秦子游不觉得自己不懂便是不对。他心态很好,愿意问出问题。 姬卓:“……” 可惜的是,姬卓没工夫搭理他。 随着两船距离只余数丈,敌船之上,敌军开始拉弓、射箭! 箭矢铺天盖地而来! 有修士避之不及,被箭矢射中,惊叫一声,歪到在地。其余修士四处寻找躲避之处,而那被射中的修士苦不堪言。谁能想到,自己竟会这样狼狈受伤,伤于凡人兵器之下。更有甚者,他腿上剧痛,无法挪动,于是身上很快再填新伤。 他惨然求救。 “谁、谁能救我——” 他承诺:“待你我从这鬼地方出去,我手上的灵器、灵丹,你可挑一样带走!” 姬卓听到,从士卒溃散、无人架盾相迎的暴怒中回神,咬牙说:“这莫非还是个修士?可既是修士,怎会如此无力?” 到此刻,他开始觉得今日一切都有古怪。 撑不起盾墙,那单独一个盾,毫无用处。姬卓咬咬牙,电光石火间做好决断,一样避至隐蔽处,还顺手拉上秦子游。 等有一刻喘息后,他正要转过视线,再去看敌军动向,就察觉到,眨眼功夫,自己身侧空空。 姬卓一怔。 秦子游…… 既是乱世,人命最不值钱,军队中,十六岁少年已经不算小。只要高过车轮,就会被将军带走。这样情境中,姬卓见过许多死人。清晨还一起喝汤的兄弟,到了晚上就成尸体、被抛入江水,都是常事。所以看那修士受伤、求救,姬卓心中毫无波动。 事实上,大多修士都是如此。 唯有秦子游。 他尝试了下,发觉自己虽不能用灵气,可日影剑还在,一样能用。所以少年翻出躲避处,挥动日影,劈落所有射向自己的箭矢,神情凝重,朝受伤修士挪去。 “师姐!那是……” 已经躲好的柳莹察觉甲板上动静,忍不住惊呼。 唐迟棠拧眉:“是子游。楚仙师呢?” 当下状况,修士们的依仗被剥夺,多数人正因之心中郁郁、惶惶不安。唐迟棠还算镇定,但也有些无力感。加上江且歌和李君昊不知所踪,她。到此刻,见秦子游现身,才能抽出点心思,看那少年。 楚慎行自然在看自己徒儿。 他起先想:子游要救人? 这倒是无所谓。 楚慎行只是考虑,是否要控制箭矢,让它们避开秦子游。 可又想,如此一来,子游在茫茫箭雨中分毫不伤,他会因此而轻心否?倘若出了秘境,再遇到类似情况,子游是否会因为今日经历,而错判形势? 楚慎行想到这里,放松控制。 箭雨愈密。 秦子游逆之而上。 楚慎行看着他,长长久久,见秦子游拽住受伤修士衣领,将人向后拖去。那修士不知是因伤重,还是因疼痛,整个人毫无力气,只任秦子游托着。他的血,在甲板上滑出一道长长痕迹。 第73章 偷袭 秦子游拽着那修士回到与姬卓身边。 楚慎行看到这里, 知道徒儿安然无恙,松一口气。也是到此时,他才察觉, 自己竟一直提着心。 楚慎行垂眼, 想:我原来这样挂心他。 风依然在吹。 眼下是松快地界,宋安无法跟来。虽然对大多修士而言, 不能用灵气, 状况实在糟糕。可对楚慎行而言, 这反倒是两个月一来, 唯一能安心的所在。 不必防备, 知晓未来会发生什么,可以操控一切…… 己方其他船追上来。与此船不同, 那些船只上,士卒们早早架起盾墙,将箭雨阻绝在外。有人朝这边大骂:“一群废物,这都在做什么!” 这声音被风吞去一半, 再被水声遮去一半。 落在姬卓耳中时, 唯有语音。 此时,姬卓看着旁边半跪在地上, 为那修士拔箭、包扎的秦子游,眼里有些困惑、不解。更多的,还是:“子游, 你竟这般妇人之仁?” 在他记忆里, 秦子游似乎并不是这样的人。这么一想, 再看眼前少年,姬卓察觉到更多古怪:少年皮肤白皙,脸颊细腻,实在不像在军营里长久待过。这也罢了,方才,秦子游竟然还拿出一把雪亮长剑? 不对劲。 意识到这点时,姬卓脑子“嗡”一下。有什么东西在他脑海中快速涌过,汹涌、庞大——他眼神倏忽沉了下去,看着秦子游。审视、端详、觉得有趣……最后,成了某种“志在必得”。 这一切发生时,秦子游背对姬卓。 他尚不知道这秘境与自己师尊有何关系,而楚慎行待徒儿也不手软,十分严苛,所以秦子游面对的客观情形,与其他修士一般无二。不能使用神识,连芥子袋都无法打开。所以在为哀哀伤鸣的修士包扎时,他是从自己衣服下摆扯下一块勉强算得上干净的布,为那修士止血。 秦子游正忧心。他不知道,修士们是否连体质也退回凡人时期。如若如此,便是有大`麻烦。 正考虑,忽而察觉到一丝杀气。少年手上动作一顿,视线落在旁边的日影上。 从剑锋倒影,秦子游看到了姬卓的面孔。 不对劲…… 他有了和方才姬卓一模一样的念头。 秦子游警觉,可毕竟不明所以。 好在这会儿,姬卓看不到他表情,这给了秦子游斟酌空间。片刻后,他说:“总归人在眼前,救一下,也不碍事儿。” 语气轻快、散漫。 姬卓莞尔。 那深沉眸光又褪走了,重新变回船上普通小卒。待秦子游将修士安顿好,站起来,重新面对姬卓,姬卓已经在分析:“这回有大`麻烦了。” 秦子游挑眉。 他察觉到,这会儿姬卓再度变回原先的样子。秦子游把疑惑压在心底,准备往后找师尊请教——想到这里,他又惆怅,不知这会儿师徒二人是否算是摆脱宋安。 不过,于姬卓的话,少年倒是仍愿意虚心听。 他疑问,姬卓便简明扼要说起:敌船被铁链固在一处,在江水中自然比己方要稳上许多。己方的船在江水中随水而动,船上士卒站立不稳,当下能架起盾墙不错,可他冷眼看着,其他船上的盾墙其实总有些歪歪扭扭、松松散散的地方。照此看来,也不一定还能坚持多久。更别说往后,还要找准时机、上敌船杀敌——这样下去,己方定然大败,兴许要丢掉一座城。 说到最后,姬卓语气沉重。 秦子游听完,“哦”一声,心想:这话倒是颇有道理。 他尚没有将姬卓联想到吴太`祖身上,所以对此人另眼相看,说:“姬卓,你懂这样多,往后一定不止是小卒。” 姬卓看他。 见这少年笑盈盈说:“你可以当将军。” 姬卓无言。 他说:“少废话。” 危难当头,他没心思听这些夸赞。 敌船再近,接下来,过来的会是投石器。倘若己方战船被砸中,进水、沉没……姬卓咬咬牙,坚定地想:我不能死在这里! 得想个办法。 他沉吟良久,看那连绵大船,看大风起兮。姬卓心里冒出一个无比大胆的主意,正斟酌不定,就听“咚”一声,整座船剧烈晃动。姬卓咬牙,知道再不决定,那莫说这艘船,就是其他战船,都不一定再有机会得胜。所以他一把抓过秦子游,“你随我来!” 他决定单打独斗! 至于船上其他废物,姬卓不欲理会。他拽上秦子游,也是看他方才出去救那修士时露的一手。姬卓模糊想:这小子,何时有这样好身手? 但这回,姬卓并未深思。他快速对秦子游说了自己的计划,言语间,两人已经摸到船舷,姬卓要跳入水中。 他要潜上敌船! 秦子游听他大胆决定,眼睛一点点睁大。 姬卓不耐:“快走!” 秦子游说:“却也可以多些人——” 讲到这里,少年终于记起,自己还有师尊。 秦子游回头。 方才与姬卓讲话时,他四处看过,知道楚慎行身在何处。此时找寻,少年顺手砍掉几个射到自己面前的箭,看起来轻松自如。姬卓眯一眯眼睛,要求自己耐心。可惜秦子游看了一圈,也未见到楚慎行。 这自然是因为楚慎行不欲出现在徒儿眼前。 他已经打定主意,自己不会掺和进这场战争。都说碧元大陆上存在“天道”,那此刻,在这秘境中,自己也算半个“天道”。 天地不仁…… 楚慎行毕竟不是天地。 他考虑好:待儒风寺那几位故人,可有五分“仁”。若他们真遇上生死危难,便出手相帮。寻常小麻烦,倒是不必出手。至于徒儿,子游总是不同的。他要锻炼弟子,又不是要折磨弟子。一些苦痛,徒儿合该受着。但要真让子游委屈,却不至于。 想好这些,此刻秦子游随姬卓跳下船、往敌船游去,在楚慎行看来,就在自己作壁上观的范围之中。 他还想到更多。 秦子游不知道,楚慎行却明白:徒儿身边的姬卓,正是吴国开国太`祖。 楚慎行出身于另一个国家,又从八百年后回来,其时今日吴国早已覆灭。故而原先楚慎行并不知道这些,是进入秘境之后,才发觉识海中多出的东西。此时的姬卓,是无名小卒。他在此地一战成名,往后荏苒十年,终于占据嘉陵、郝林两江以西的大片城池。 这整个秘境,说白了,就是姬卓成就一番霸业的路子。 而秦子游,在进入之后,竟然直接出现在姬卓身侧。 在楚慎行看来,这很值得玩味。 他记起宋安与“系统”对话时,一再提起的“主角”。又想到:说来,宋安究竟是如何追去云梦?他的确知道一些事,可并非全知全能。若说云梦有何特别之处…… 楚慎行陷入沉思。 船上其余修士则慢慢接受现状。 虽说如此,但他们仍旧不欲随“凡人”争斗,只愿当冷眼旁观的那个。期间,唐迟棠与柳莹来找楚慎行,要问他意见。两位女修话间提起秦子游,问他身在何处,方才救人,的确大大出人意料,也让唐迟棠颇为感怀。她是医修,虽也有些攻击法门,但道心总落于“医人”。柳莹还要说一句秦子游这是何必,唐迟棠却不会这样觉得。 楚慎行说:“子游下船了。” 唐迟棠与柳莹一起怔住,不解其意。 她们看楚慎行唇角勾起一点薄薄笑意,对视一眼:无论如何,楚仙师似乎心情不错。 的确如此。 虽不能用灵气,但秦子游修习许久凌波步,这原先就是个低阶功法,其中很大一部分,其实是凡人的武术。加上他舞勺之年曾随父亲秦老爷一起去东海,这样算下来,秦子游在水上、水中,都颇自如。 姬卓看得啧啧称奇。若不是形势紧迫,他甚至想向秦子游讨教那能在水上行走的步法。不过毕竟眼前是更要紧,慢慢地,两人接近敌船。 两人潜入水中。 慢慢游至船后。 虽然此地仍有人值守,但到底宽松很多。两人寻了个时机上船,去寻船上储酒之地。 秦子游啧啧称奇:“军中竟能饮酒?” 姬卓说:“你亦觉得这样不好?不过将军总说,饮了酒,更能壮胆气……” 站在一坛坛酒中,姬卓随意地说。 有一句话,他没有讲:倘若我去当将军,我一定要下禁令,不让麾下士卒沾一滴酒。 敌军士卒尚且不知道,自己后方遇到了什么。 直到一阵大火燃起。 火焰汹汹,随风而动,瞬间席卷七艘大船。船上人仓皇失措,想借水扑火。可火势实在太大,不是人力能敌。最终,他们只能选择明哲保身:跳入水中。 这时候,姬卓与秦子游已经游回己方战船。 上船后,看着另一边的大火,姬卓大笑。耀耀火光照着他的面孔,他只觉得心中种种郁气一扫而空。 火势愈烈,似卷上云层,半边天幕都被烧成彤色。浓烟滚滚,升入天际。姬卓知道,此战已胜。 他想起什么,问秦子游:“方才看你心软,我还忧心,怕你不去烧船。现在看,你小子,倒也知道取舍。” 秦子游看他一眼,没有讲话。 他想:可修士是活人,那艘船上的士卒,加上我面前的你,都只是“故人”啊。 第74章 逐鹿 正在与秦子游讲话的姬卓并不知道, 眼前火光,会在数十年后,成为吴太`祖本纪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但他至少明白, 今日之后, 自己不会再是寻常小卒。 果真。郝林之战结束后,将军论功行赏。这位将军姓刘, 单名一个兴字, 眼下占据了黔江与郝林江之间的一块地界。 群雄逐鹿, 刘兴只算新兴势力。有人论及天下大事, 往往只在末尾稍稍提他一句。 可刘兴甚有野心, 欲广募人才。 姬卓用一把火,把自己推到刘兴面前。 倘若按照原本命运轨迹发展, 三十年后, 吴宣帝姬颂垂垂老矣, 妄求长生, 方启出有熊氏秘境。那拉到此地的, 多是姬氏子弟, 又有一些朝臣亲眷,最后, 才是寥寥散修。 这些人进入秘境, 会在第一时间摸清状况,并且知道, 战船上的小卒, 正是先祖。 这会让修士们作出截然不同的选择。他们会追随姬卓, 一路征战,最后作为朝臣,接受吴太`祖封赏,然后结束秘境。 当下,秦子游却不会和姬卓客气。 长话短说。郝林之战大胜后,刘兴听闻,火烧战船的是两个小卒。他大感兴趣,寻人将姬卓和秦子游找去,要和他们饮酒谈事。 这时候,刘兴麾下人马已经回城。既有人受赏,自然也有人被罚。同一艘战船上,甲板上的士卒中,除去秦子游与姬卓之外,其他人都要挨二十军棍,以儆效尤。 这样的命令,修士们不屑于听。他们虽说不能用灵气,但多少有些拳脚功夫。一时之间,刘兴听了许多士卒逃走的消息。这将他心中喜意冲散一些,在屋中踱步片刻,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样动荡中,还是有修士去找唐迟棠、柳莹二人辞行,同时想问出更多关于此秘境的状况。柳莹解答一些,然后表明,自己对着秘境了解同样不多。诸位道友若再有其他问题,那自己也无能为力。 有修士便问,两位仙子有何打算。唐迟棠缓缓说:“此地古怪,我倒想知道,这里还有没有儒风寺。” 另一边。 听到刘兴要见自己后,秦子游特地去问过师尊,自己该如何表现。 楚慎行说:“你决定就是。” “我决定?”秦子游不解。 楚慎行说:“这秘境囊括整个吴国国境。”他到底给徒弟多一些方便,“你如何想、如何判断,都可以去做。” 秦子游意识到什么,看向师尊。 少年问:“师尊,你呢?” “我吗?”楚慎行笑一笑,“你便当,我从未在此吧。” 秦子游一怔。 他心里涌起难言失落。 自两人郢都相会,往后百余天,秦子游都未与师尊分离。他未筑基时,每日睡前,师尊总要说一句“稳睡”。睡醒后,则是秦子游道一句“晨安”。 可师尊此刻这样说…… 秦子游安静片刻。 他在心里过着楚慎行这句话,花了点时间,琢磨明白。 少年尽量让自己表现稳重些,再问:“师尊,这算历练?” 楚慎行颔首,“是。” 秦子游听着,在心里给自己加油打气:那些大门大派,不都有师门任务?我与师尊算云游散修不假,但也不必事事都显得与旁人不同。做师父的要磨练徒儿,这太寻常了。 他接受这件事,并且花一点心思,想:既然如此,我定要做出让师尊满意的成果——话说回来,师尊会对什么满意? 楚慎行看徒儿静思。 他将自己代入秦子游处境。少年或许是整座秘境中最好的剑客,却并不工于心计、善于权谋。楚慎行在自己心里点出几个可以利用的人,又一哂:想这些做什么,子游总会有自己的想法、决策。 待回神,秦子游问他:“师尊,往后呢,你会在哪里?” 楚慎行笑一笑,说:“要看你愿不愿意见我。” 秦子游又怔住。 师尊的意思,好像和他前面理解的不太一样? 两人其实不用分开? 秦子游迅速说:“自然愿意!” 楚慎行无所谓地答应:“好,那我便跟着你。不过子游,我们讲好。我的存在,不要给旁人知晓。” 秦子游听了,立刻说:“好!” 楚慎行强调:“我不会告予你其他和秘境有关的事。” 秦子游听到,偏一偏头,“师尊,你这样说,是知晓甚多?” 楚慎行含笑:“是。” 话音落下,他又从秦子游眼中看到敬慕目光。楚慎行轻咳一声,转移话题:“刘将军不是要见你吗?约了什么时候?” 秦子游抿嘴一笑,语气都显得比原先轻快,答:“是在晚间。” 还有些时间,给师徒二人相处。 楚慎行“嗯”一声,算自己听到、知晓。 他没再挑起话题,并且贴心觉得,徒儿或许需要些时间考虑以后。 可楚慎行没想到,秦子游很快又叫他,说:“师尊,我有事问你。” 楚慎行说:“何事?”不是说好,他不会透露秘境事宜? 话音落下,见秦子游面上流露出些纠结神情。像是踟蹰,不知该不该开口。楚慎行看了片刻,福至心灵:“哦,宋安不会进到此地。” 秦子游:“唔——” 少年惊喜。 他眉眼生辉,身体下意识往前凑一些,好像很想和楚慎行分享这份喜悦。楚慎行对上徒儿眸光,慢慢也露出一个笑来。青藤从泥土中钻出,围绕秦子游,像是逗弄这少年。秦子游“呀”一声,摸一摸藤叶,又被藤枝挠痒。他笑声更大、更高兴,欢欢喜喜说:“许久不见呀!” 楚慎行心想:哪有“许久不见”,你明明每日都在见……哦,你不知道这就是我。 在少年摸藤叶时,因长久握剑,生出茧子的手指带来的触感清晰分明的传递给楚慎行。楚慎行此前用青藤杀妖兽时不觉有什么不对,到这会儿,却有些微妙的痒意。 为此,他加倍让藤枝去挠秦子游脖颈,腋下,膝窝。不消片刻,秦子游被磨到求饶:“师尊,不要了,不要了——呜。” 少年眼梢都多了点笑出来的水花。皮肤白,眼梢有一点红,都显得很明显。这样被欺负,显得可怜兮兮。楚慎行看着,眼睛眯一眯,慢慢想:倒是有趣。 秦子游真的很受不住,想躲开,可惜被藤枝圈住手脚,避无可避。 到这里,秦子游也只当师尊是与自己玩乐。他眼巴巴看楚慎行,把楚慎行看得有些负罪感,觉得自己方才那念头实属不该。他是师尊,是长辈,怎能这样欺负小孩儿。 虽然的确有趣…… 楚慎行咳一声,让藤枝落下,钻进自己袖子里。 秦子游被放过,这会儿在原地跳了两下,好消除方才那阵痒,视线则好奇地落在楚慎行袖上。 直到楚慎行提醒他:“你说有事问我。” 秦子游“哦”一声,回神:“见过宋安以后,我是有许多事,要请教师尊的。可这一时,却想不起太多。对,倒是有一件事,我一直记得。” 楚慎行看他模样正经,心里也有点好奇:“何事?你说。” 秦子游快言快语,问:“师尊,你生辰是什么时候?” 楚慎行看他。 他没有想到,徒儿会这样问。 “生辰”两个字,对秦子游来说,是宋安的居心叵测,但也是师尊那只机关金乌带来的快活回忆。他决定抛却前者带来的不快,只记得后者。这样一想,自然又挂心师尊。师尊八百多岁,恐怕不会再惦记这些小事。 可秦子游想知道。 被楚慎行长久看着,秦子游迟疑,“师尊,你若不想说……” 也无事。 楚慎行说:“不,没什么。” 秦子游眨眼。 楚慎行说:“我生辰与你是同一日。” 秦子游:“咦?” 少年停顿。 而后,更加惊愕:“咦——???” 少年目瞪口呆。 楚慎行仍然望着他。 他此前也有考虑过,自己与子游日益亲密,或许有朝一日,会告诉少年,自己正是八百年后的归元宗首席,也是秦子游会成为的另一副模样。当下这个时机,不太好,但或许适合说一部分事。 秦子游:“所以宋安挑选徒弟,是以生辰为依凭?” 楚慎行:“……”你在说什么? 秦子游分析:“我从前便觉得奇怪了,宋安收师尊为徒,再害师尊。往后,又要收我为徒。他定然是知晓些什么,可又要从何处知道你我天资不俗?”他觍着脸,认下这份赞词,“或许便是生辰八字。” 楚慎行听着。 秦子游:“这样说来,如果实在寻我不到,他兴许会去找同样生辰八字的人,将他拐去……” 楚慎行听着。 秦子游:“可碧元大陆如此宽广,师尊能寻到我,我却不能再寻遍所有同年同月同日生之人。”有点惆怅。 楚慎行听到这里,终于说:“子游,倒不必现在就猜这些。” 秦子游眨眼。 楚慎行提醒他:“天色已晚,你该去赴宴 ” 秦子游“哦”一声。 “是该去了。”少年说,又向楚慎行确认,“师尊,你总会在的,对否?” 楚慎行含笑:“对。” 这晚,刘将军与两人谈过,又看了姬卓与秦子游的武艺。 他问清火烧战船是姬卓的主意,又发觉秦子游剑法精绝。刘兴抚掌而笑,令两人此后跟随自己,一为军师,一为亲卫。 刘将军花了一夜时间,与姬卓谈往后事。姬卓与他分析天下大势,对如何对各方霸主一一击破建言献策。 期间,秦子游抱着剑,坐在窗台。 窗子开着,一面是云是月,一面是秉烛夜谈。 秦子游闭着眼睛,月光照上少年面孔。他在一日日长大,面上的秀气褪去一些,可还是清俊。 他想:这里不能用灵气,这样的安排,有何深意? 又想:我与诸道友都似凡人,至多是武艺高强一些的凡人。在这乱世之中,是苟全性命,还是闻达于诸侯? 亦或……加入这场逐鹿? 第75章 去向 楚慎行过上了少有的轻松日子。 八百年前, 他拜入归元宗, 日日勤修苦练。若光是“有天分”, 他也做不到百年便修至金丹。 五百年前,他被打断一身筋骨, 锁在思过崖下, 每日罡风砭骨,直至血肉不在。 数月前, 他重回清正人间, 往郢都,寻找秦子游, 收他为徒, 一路南下。 遇宋安,添波折,再到进入秘境…… 此刻,楚慎行总算能不再考虑其他, 当一个自在闲人。每日所作,除去运转灵气周天、试图修复自己金丹之外,就是陪徒儿聊会儿天, 再有,观察秘境中其他修士动向。 那些离开刘兴营下的修士很快发现,这秘境十分古怪, 竟像将一方天地复刻。而灵气被封之后, 他们感觉到了久违的饥饿、疲倦。这让不少修士颇为惊恐, 甚至后悔不迭。 时值乱世, 他们身若浮萍,无枝可依。除去一些拳脚功夫之外,竟再无生存本事。 又好在,这里是乱世。他们可以没有户籍,四方游走。拳脚功夫不会让他们坐上庙堂,却也可能谋得一口饭吃。 至此,修士们之中出现了比较大的分歧,一部分人要重回刘兴营下。 他们在到处问询之后,终于发觉,当下环境,与自己所读《吴史》若有关联。再一打听,知道刘兴膝下唯一一个女儿尚未出嫁,便能断定:先前那场战役,正是郝林之战! 察觉这点后,修士们懊恼不已,深恨自己没有一番表现,反倒让秦子游抢占先机。不过好在此时姬卓只是刘兴的军师,未至往后真正建功立业。修士们便自觉,自己还有机会,得从龙之功。 他们中许多人,算到头,不过一百多年寿数。又长久与凡人一同生活,有户籍,受天子令,看红尘皇权时,一面自矜于筑基修士的身份,一面却仍怀揣谦恭。如此一来,这群人自然做出了这样的选择:既然姬卓总会身登大宝,再想到柳莹柳仙子所言,这秘境结束,恐怕就是九州大同的时候。 是看他们届时身居何位吗? 那与姬卓相交于微末,恐怕是最简单的选择。 另一部分修士,则打算自谋出路。 或入荒郊野岭,想要重新修炼。或打听情况,欲投奔旁人。甚至有修士单枪匹马,用一把剑,挑了十数营山匪,将其整合。数月功夫,麾下便有万人大军。 楚慎行一一看过。 他闲来无事,就在屋中摆一盘棋。旁人看了,还当是刘将军的新亲卫,那整日提着剑的少年爱好于此。秦子游听到这样的话,也不辩解。等在刘兴身边交接完、回房中,才会拿这话与楚慎行玩笑。 秦子游还说:“也不知唐仙子、柳仙子她们如今身在何处,找到两位儒风寺的仙师了否。” 楚慎行听了,面色有些古怪。 他心想:也算是找到了。 那是进入秘境两个月之后的事。 唐迟棠与柳莹在刘兴营下停留了一段时候。她们扮作男装,柳莹还显得秀气,唐迟棠却完全是英俊郎君。 没有灵气,柳莹的一身本事没了作用。好在唐迟棠是医修,虽平日都与灵草灵植打交道,但以医人为道,总要知道些处理凡人病痛的药方。有这份底子在,唐迟棠认了个“军医”身份,又把柳莹说成自己弟弟,便没有受军棍。 倒是有许多去求医问药的士卒私下以为,那位“柳郎”恐怕并非唐大夫表弟,而是夫人。不过唐大夫救他们性命,为他们疗伤。有个小卒,腿被敌军砍了一刀,伤口长久不恢复,腐烂生蛆,旁人看了都说没救。唐迟棠去看,剜去腐肉,敷上药草。一段时间后,那小卒竟真的慢慢恢复。走起路来略有颠簸,可至少能起身,也能跑上两步。 这之后,唐迟棠“妙手回春”的名头便传出去,便也没有人就“柳郎”的身份挑毛病。若有不长眼的说三道四,那些被唐迟棠救治过的士卒还会翻脸、为唐大夫出头。 唐迟棠听到这些时,哭笑不得,又的确感激。夜深时,与柳莹讲话,也要叹一句:“若是在外,不,若是能用灵气、打开芥子袋,那人的腿,定能恢复得和从前一样。” 不过在一个月后,唐迟棠和柳莹还是选择告辞、离开。 她们待在这里,目的只是寻找师兄、师弟。慢慢地,唐、柳二人确信,江且歌与李君昊的确不在。再有,两人都希望亲自去儒风寺看看。 那天夜深,两人去找秦子游辞行。可惜秦子游正在刘兴那边守夜,唐迟棠便只留下一封信。 柳莹说:“也不知道楚仙师如何。” 唐迟棠也困惑:“这些日子,只看子游进出,的确不见楚仙师。” 她们讲话时,并不知道,楚慎行正坐在一边棋盘侧,手上捻着棋子,手指在上面一点点摩挲,体温将棋子暖热,很心不在焉,未与两人招呼。 两人离开后,赶了一个月路,来到儒风寺所在山门,而后怅然,却也不算意外的发现:此地只有上涂涂的山坡,却无师门。 柳莹:“师兄,我便说,此地古怪。”因郎君装扮,两人顺道改了称呼。 唐迟棠沉吟,说:“不急,再仔细看看。” 这一仔细,就迎来峰回路转。原来虽无儒风寺,但两人在掌门大殿所在,找到一块刻了字的石头。看过之后,唐迟棠与柳莹知道,这是江、李两人留给她们的信。两人读过,发觉江、李二人进入秘境的时间,要比她们往前一些。到现在,已经有一番作为。 知道师兄去处,两人皆松一口气。 接着,就是决定自己的去处了。 若未曾离开郝林,柳莹恐怕要按部就班,跟随姬卓,看他南征北战,一统吴地。但离开郝林之后,她亲眼看过秘境中山川河流,知晓此地除去毫无灵气之外,似与外界一般无二。 所以柳莹说:“师兄,我们或许不必要当什么人的手下。” 唐迟棠来了兴趣:“哦?” 柳莹:“我们可以自己招兵买马。” 唐迟棠含笑:“没想到小柳还有这样的劲头。” 这些事,楚慎行作为启出秘境的人,“看到”了,但他不打算对秦子游说。 最后,楚慎行只道:“与其忧心她们,子游,还是考虑你自己。” 秦子游看他。 楚慎行很坦然,随他看。 秦子游就说:“我猜两位仙子定然无事。如若不然,师尊不会这样沉着冷静。” 楚慎行不以为意,“她们有事无事,与我何干?” 秦子游“唔”一声,认真道:“总是有干系的。再说了,师尊,你这样讲,便是真的知道两位仙子如何……唔!” 少年看脚下土地耸动,立刻跳开。但接下来,青藤从土中涌出,往秦子游所在方向卷去。秦子游尽力躲闪,可过了一段时候,还是被捉住。他被狠狠挠了一番痒,最后嗓子都绵了,只求师尊放过。 青藤把可怜兮兮的少年卷到楚慎行身边。楚慎行没有看他,只看棋局,说:“放过?” 秦子游说:“师尊,我定然不懈怠,勤练身法。”这次被捉住,要比上次晚了半盏茶功夫。秦子游坚信,自己的苦练有了成效。 楚慎行听了,无奈:子游总会让我有这样说不出的感觉。 青藤放下少年,慢慢给他整理衣裳,又重新梳发。等一切收拾妥当,秦子游凑过来,在楚慎行身边坐下,看他下棋。少年很习惯和他亲近,身体自如地往楚慎行身上靠,再叫一声:“师尊。” 楚慎行说:“子游,你十六岁了,莫要总是撒娇。” 秦子游考虑一下:“可我喜欢与师尊亲近。” 楚慎行哑然。 他不再说话,秦子游便说:“师尊,你整日与自己对弈,会觉得无趣否?若我有时间,也要和师尊下棋。” 楚慎行失笑:“你倒是有心。” 想一想,毕竟没拒绝。 转眼,秘境中天气一日凉过一日,是要入冬。秦子游第一次在南方过冬,好奇问姬卓,此地会下雪否,天气如何。 姬卓诧异于秦子游的乐观,但近来无事,郝林之战胜利后,他们势如破竹,将整个郝林郡都攻下。姬卓的计策接连成功,刘兴对他大为赞赏,也提出结亲。姬卓正在得意时,听秦子游问这样的问题,愿意耐心回答:“倒不会落雪,可仍是难过。” 秦子游问他为何,姬卓便答:“将军既然占了整个郝林,便要保治下百姓平安。”人活着,要有饭食,要有棉衣。姬卓每日都在筹备这些事,忙忙碌碌。 他不防备秦子游。 相处数月,姬卓已经发觉。这少年有一身好功夫,怕能千里之外取人首级。若秦子游也有野心,那他恐怕早要设计,借刀杀人。但秦子游没有,他看什么都懒洋洋的,透着一股子漫不经心。姬卓便知道,对这少年来说,做一切都太简单。 他注定是最好的一把刀,而姬卓认为,自己可以是用这把刀的人。 第76章 秋露白 有这些心思在, 姬卓看秦子游时, 眼里多少透出一些思绪。秦子游察觉到,不以为意。 姬卓便知道, 这少年乍看上去散漫, 心中恐怕桀骜不驯。 想到这些,姬卓开始奇怪。 秦子游从军、到刘兴麾下当一个寻常小卒,总该有他的目的。但这少年不因得到提拔而欢喜,也不因日日都只守在刘兴身边,再无其他事可做而烦心。姬卓直觉, 秦子游留在这里,并非因为服气刘兴,恐怕还有其他目的。 对此, 姬卓有意探底。 早前, 刘兴占下郝林郡守府邸。 刘兴接来家眷, 也让心腹在府中住下,便于商谈要事。 为展现宽和, 他甚至让自己招揽的英才自行挑选住处。这是姬卓献出的计策,一方面,表明刘将军礼贤下士。另一方面,也以此看人心性。 幕僚们提前听到消息, 私下谈过,有了统一标准。不能太倨傲, 让刘将军及家眷为自己让路。但也不能过于谦逊, 让人看轻。 所以诸人挑选院落时, 大都选些位置不错,却并非最好的院子。 这样情形中,秦子游独树一帜地选了最荒僻清净的院落。刘兴听说了,额外问他,说此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秦少侠住着,兴许不惯。 秦子游笑一笑,说不必,自己要练剑,偏僻些,才方便。 刘兴便不再多问。 往后,唐迟棠和柳莹欲向秦子游辞别,便是来此院。 时日推移,冬末的一个晚间,秦子游不当班,姬卓登门拜访。 这时候,楚慎行在和徒儿下棋。 他知道姬卓越来越近。屋外是隆冬,姬卓手上抱着暖炉。但秦子游这屋里,却不烧炭,也不用其他东西取暖。少年从楚地来,加上习武多年,身体康健。前面听姬卓说“难过”,秦子游还提了两日心。可待过完腊月,秦子游后知后觉,自己的确不觉得吴国的冬日难熬。 要和师尊下棋,秦子游事先声明:“我从前习棋艺,是父亲教授。但从平昌城往郢都的一路,我看旁人对弈,规矩已与在平昌城时不同。师尊,你既是吴国人——” 这是楚慎行在郢都时,对他讲的话。 吴国人,云游至此,无门无派。 说着,秦子游顺道想:是吴国,也是八百年前的事了,期间换了两朝国姓,遑论下棋规矩。 可楚慎行打断他,说:“非也。” 秦子游不解。 楚慎行想一想,觉得可以直说:“当时是骗你,我实则是楚国人。” 秦子游:“……” 他反应比楚慎行以为的要大。 少年拿棋子的手落下去,放在膝盖上。他抿唇,看楚慎行,目光若星,偏偏一点点黯淡下去。 楚慎行心想:子游这样子,却像是委屈。 又想:可我怎么委屈你了?我待你这样好,有什么好东西,都想到给你。进秘境之后,开始传授《归元剑法》。还有其他法诀、阵术……我什么不愿意给你,你何必为了一句话露出这种表情? 所以楚慎行直接问:“怎么了?” 秦子游嗓音闷闷的:“我以为,师尊不会再有话骗我。” 楚慎行看他片刻,回答:“当时你我初见,我又担心宋安在旁觊觎,是不好直说。” 秦子游听前半句,还别扭。听后半句,便很快释然:对啊,宋安! 他想到先前在云梦的一个月,心有戚戚。有宋安在身旁,的确做什么都麻烦。师尊当时刚逃出不久,是该警惕。 秦子游放松下来,语气轻快许多,说:“我在望月楼时,听师尊合着兴昌的笛声唱歌,当时就想,师尊说是从吴国来,怎会唱我家乡的小调,原来还有这般缘由。” 楚慎行看他,露出一点笑。 气氛缓和。 这时候,姬卓已经要到院门口。秦子游正话锋一转,问:“那师尊,你还有什么话骗过我……” 他原想大度地说:从前事,我便不“追究”。可往后,总要师徒一心啊。 一句话没讲完,却听到屋外动静。 秦子游侧头去看。 姬卓不欲劳动旁人,这只算一次低调小聚。他只带了一个护卫,令其守在院口,自己抱着酒坛,去敲屋门。 这期间,秦子游听出姬卓的脚步声。少年嘟囔:“他来做什么。” 他看一眼楚慎行。楚慎行颔首,秦子游叹口气,去开门。 等姬卓进了屋子,一眼看到摆到一半的棋盘。姬卓笑道:“我来前还忧心,怕子游正在练剑,打扰到你。进了院子,看到窗前灯火,刚放下心。可现在看,还是扰了你的事。” 他讲话的时候,青藤从楚慎行袖中涌出,浮在修士背后。楚慎行往后一靠,闲闲无事,看徒儿与姬卓讲话。同时,视线落在姬卓抱来的那坛酒上。 秦子游本欲委婉谢客。 他实在惦念方才与师尊的话题,对和姬卓虚与委蛇生不出兴趣。但还没张嘴,就见细细藤蔓从自己背后伸出来,缠在姬卓的酒坛上。 姬卓看不见青藤,却知道秦子游的视线落在自己怀中。他爽朗一笑,说:“这坛秋露白,是前些日子,从堂后挖出。” 青藤在酒坛上轻轻一点。 秦子游无奈,答应:“如此,便来尝尝吧。” 姬卓左右看看:“可你这里没有火。”如何温酒,“我让人送个炉子来?” 秦子游觉得麻烦,又想拒绝。偏偏青藤缠着酒坛,不止如此,还有其他藤蔓绕到秦子游手上,在他掌心滑动。秦子游面无表情,说:“实在劳烦你。” 姬卓笑道:“不必这般客气。” 楚慎行在一旁看,心中好笑。他看姬卓派人去找炉子,花了一炷香工夫,绵绵酒香从坛中飘出。姬卓为秦子游倒酒,却不知道,秦少侠作势一饮而尽时,杯中酒液,有一半儿都归了青藤。 楚慎行手中多了个酒盏,随着藤蔓动作,里面渐渐盛满。他尝过一口,看窗外霜天白月。同时,听姬卓与秦子游讲话。 姬卓显然是有备而来。旁敲侧击,要问秦子游家在哪里,从何处习武。 楚慎行听着,唇角露出一点笑来。 他与子游聊过这个。 准确说,是去年一日,秦子游忽而想到,自己该编一套来历。所以少年念念叨叨,在楚慎行面前摆出几套说法,再一一否定,“我不知晓当地风土人情,若这样说了,往后露馅,又添麻烦。” 楚慎行不置可否。 依先前约定,秦子游也没要他拿主意的意思,只当楚慎行是一堵墙,不期待他回应。 少年沉吟。 细细想着自己的几套说法,感慨般说:“是我太着相。” 所以这日,姬卓无论如何问,都只听少年打着哈哈、避开话题。直到后面,一坛酒要喝完,秦子游似是微醺,总算透出一句:“在刘将军身边,算师尊给我的历练。” 姬卓听到这里,恍然。 秦子游其实还是什么都没说。但这样含混的一句,反倒激起姬卓很多联想,让他自发补全余下内容。 他想到许多隐士高人的传说,再看秦子游,姬卓眼神炙热。 他还想知道更多。 秦子游都这样厉害,那他的师尊,岂不是更—— 秦子游看出姬卓眼神。 少年停顿一下,慢吞吞补充:“我师尊不见外人。” 姬卓挑眉。 少年却再无其他话了,抱着剑,坐在原处。 姬卓目光沉沉,野心如炬,熊熊燃烧。 他心道:也对,时日还早。我只是刘兴身边一个军师,虽说过往数月里,刘兴的诸般号令都出自我手,可毕竟没有名正言顺。这时候把高人请来,反倒不美。 所以姬卓冷静一些,按下这话题。 他从前知晓自己有野心,可直到一步登天,才发觉,区区一个郝林郡,一个“军师”身份,实在不足以满足自己。姬卓将视线转向郝林之外,又想,往后二十年,黔江流过的所有地方,都将归属于我。 他在秦子游院中没多停留。此处是刘兴府内,刘兴信任姬卓,但他也有上位者固有的疑心。姬卓若待久了,恐怕要招刘兴怀疑。 他告辞后,楚慎行抿下最后一口秋露白,觉得味道不错,可以多存些来喝。一抬眼,见秦子游正看自己。 楚慎行记起先前的话题,斟酌一下,觉得是有些事能说。偏偏秦子游眨巴两下眼睛,问:“师尊,我怎么看到两个你?” 楚慎行一怔,回答:“你竟真的醉了。”话里十分无奈。 秦子游喃喃说:“我醉了?” “对,”楚慎行说,“分明没喝多少。抬手,日影先放下。” 秦子游乖乖照做。 青藤为他解发、脱衣,将人塞入床铺。与百般不适的其余修士不同,兴许因为刚筑基没多久,秦子游很适应凡人日子。他睡了很舒服的一觉,楚慎行运转灵气周天时,分出的一点神识,还察觉少年梦呓。 他听了片刻,听少年叫:“爹爹……” 楚慎行微微一顿,心中叹息。 年后不久,姬卓与刘兴之女成亲。 那女郎单名一个娴字,是深闺娇女。很难想象,刘兴那样五大三粗的武将,会有这样一个女儿。 婚后第二个月,暮春之初,姬卓挂帅。 他立下军令状:先夺嘉陵江以西。 第77章 婚事 嘉陵江自楚国山岭发源, 往南奔流, 汇入黔江。而姬卓军令状中的“江西”之地,说来实则是大半个兰曲郡, 以及小半奉阳。 战火连年不熄, 百姓流转离散。 姬卓有意找了些乞丐,将自己在郝林郡布下的种种仁善政令传开。此后,更多流民投奔而来,再被集结成新军,留在郝林操练, 以备日后出征。 这一次,刘娴不曾随军。 此女性格温柔娴静, 当真应了名中“娴”字。虽是深闺娇女,却容色平平,实在不算好颜色。出嫁前, 刘夫人曾握着女儿的手, 温和叮嘱:你爹爹有慧眼, 知道姬卓该有一番作为。你是正妻,该为丈夫守后方,而非为一些小事争风吃醋, 反倒堕了身份。 刘氏女听完, 若有所悟。 成婚前, 她与姬卓曾有几次花园相见。身边有婢女跟着, 一言一行都该合礼数。她知道姬卓样貌谈吐, 知道父亲看重此人。可在这之外, 却又一无所知。 待到洞房花烛夜,姬卓待她温柔款款,却也只把刘娴看做寻常女郎。喝完交杯酒,便要圆房。刘娴却制止他,自己端着烛台,走到窗边,要闹喜的人先离开。 姬卓看着妻子背影。 他的妻子一身大红喜袍,遮住身姿,连胖瘦都看不出来。 等刘娴回来,姬卓又要去揽她。他把圆房当完成任务,可刘娴再度制止。 姬卓开始不耐。 他问:“你究竟要做什么?” 刘娴抿唇一笑,说:“我有些问题,要问夫君。” 姬卓挑眉,粗声道:“你说。” 刘娴不生气,道:“我听娘亲说起,待到三月,你便要出征。夫君先前烧了孙贼七艘战船,这回前去,又有何打算?” 姬卓意外。 他没想过,刘娴会问这些。 但刘娴这样问,便让姬卓慢慢清醒。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将窗子打开。低头一看,果真只看到几枚脚印,却不见人影。姬卓意识到,兴许自己的妻子的确与他先前所想不同。 他吹了片刻冷风,头脑清醒许多。再回首,看刘氏女坐在床边,烛台之上,火光摇曳,将刘氏女平凡无奇的面容照出几丝娇美。这一刻,姬卓忽而发现,原来妻子也是美的。 姬卓因之心跳如鼓。 他蓦然迈步,回到床边。自此,两人彻夜而谈,姬卓惊喜于妻子的聪慧敏锐。他有了其他心思,不再只把刘娴当做巩固势力的工具,而是真对此女上心。 前面喝了酒。冷风给他几刻清醒,但月升月落间,姬卓再度醉意熏然。他开始讲,自己有大抱负,终要成就一番事业。说到一半,刘娴抬手,捂住姬卓口唇,笑一笑,说:“这话莫在家中说。” 姬卓看着她,见刘氏女眼底的郑重。 他便知道:在自己与刘兴之间,刘娴选择了夫君。 这是常事。 当皇帝的女儿,总不如当皇帝的妻子。 姬卓握住妻子的手,将其从自己唇边拿下,“我与岳父离开郝林之后,娴娘,你可要帮我盯着郝林。” 刘氏女抿唇一笑:“夫君信我,我自当竭尽全力。” 这一夜,两人未圆房。姬卓用天亮前余下的时间,为妻子分说留守后方的诸要点:应对流民,不可一位宽容,也要强硬、有手段。他们的最终目的是培养军队,而非请一堆活菩萨来。再有,这群人是因姬郎仁善而来,往后,便不再是刘家军,而是姬家军了。 待真正离开,每攻下一城,姬封都要寄信回府。 这些信件总要过刘兴之手,刘兴拆过几次,看到的无非是些衣食住行上的叮嘱。他好笑,觉得女婿待女儿上心。慢慢地,不再去看,也就不知道,女儿女婿开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 因家书往来频繁,刘兴得意于自己的决策,知道自己彻底绑住姬卓。但对另一个难得觅到的英才,他可没有第二个女儿,将其捆住。 刘兴因之遗憾。 好在女婿会宽慰他。 待入夏,他们已经攻下兰曲三城,要往首府去。 这日晚间,翁婿二人在城主府中喝酒,话间多是往后事。刘兴大为感慨,因军队仁名远扬,故而他们进入新城时,并未与守城军队交战,而是直接受降。同时,说起兰曲那些心高气傲的世家。此前,他派人与之相交,有些世家识趣,说好会私下为刘家军提供粮草。但也有几家,直接将刘兴派去的人捆去孙泽处。 孙泽正是郝林之战的另一方将领,也是刘、姬翁婿二人此番东行,面对的最大敌人。 “还有一家姓程的,”刘兴粗声说,“只会请人喝茶。”虽不会用刘兴派去的人讨好孙泽,但也不给刘兴好处。 姬卓失笑,缓缓说:“我倒是觉得,程家现在待父亲冷淡,往后,也会待旁人冷淡。倒是那些直言要给粮草的,若是再有旁人去寻,兴许也一样大方。” 刘兴听着,灌了一口酒,“也是。” 谈着谈着,又说到秦子游。 姬卓知道刘兴在记挂什么。认真说来,他也有此意。秦子游那师尊只让他历练,却未说一定要在郝林。他当下可以当刘兴亲卫,可以去取敌将人头。但往后,也一样能这样对付自己。 得让他在此扎根。 抱着这样念头,平日里,姬卓待秦子游温和细心。那少年有什么问题来问,他都一一与他细说。他要与秦子游亦师亦友,但这还不够,最好再加一层姐夫与妹婿的关系。 姬卓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秦少侠不过十六岁,心性不定。父亲若有此意,也不是难事。让母亲寻个侄女、甥女来,在家里养上几年,也就是了。待那女孩儿及笄,秦少侠也该加冠,到时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刘兴听完,“倒也不错。” 姬卓:“既然父亲答应,那往后,我写信回家,便告诉娴娘此事。” 楚慎行听到这里,忍俊不禁。 秦子游正盘腿坐在一边,左手捧一本楚慎行摹下的《归元剑法》,右手食指、中指并在一处,佯作剑锋,比划招式。听师尊发笑,他侧头看去,虚心求教:“师尊,可是我的姿势有问题?” 楚慎行回神,说:“无事。” 秦子游困惑,放下剑谱,摸索下巴,端详楚慎行。 楚慎行咳了声,觉得这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便道:“刘兴和姬卓正商量着,给你找个女郎,要你与她在此成家。” 秦子游:“……咳、咳咳!” 他缓慢地把剑谱捡起来,继续比划招式,权当没听到楚慎行方才的话。 至于师尊为何知道刘兴与姬卓在说什么,秦子游却不意外。 那日,姬卓抱着秋露白前来,打断他和楚慎行的对话。等姬卓离开,秦子游醉酒,更是不能继续前面话题。但待他酒醒,楚慎行就在他床边,似沉吟。见他睁眼,便说:“我前面未告诉你,这秘境,正由我启出。” 秦子游:“……” 往后,他见到三块玉牌。 姬颂那枚,秦子游知晓来历。余下两枚,楚慎行也没隐瞒,告诉他,自己在郢都时救了姬封一行人一命,这玉牌,算他收取的“报酬”。秦子游听着,诧异,记起那会儿姬封还去大理寺报案,又有宋安、赵开阳率归元弟子去城郊客栈找寻。 少年心情颇复杂,只觉得自己从前想不通的许多事,都有了答案。 楚慎行有意问:“虽说救下姬封,但这玉牌,我的确是‘不问自取’。” 秦子游问:“师尊,你早知道三枚玉牌,就能启出秘境?这里只有筑基修士,所以宋安不得进来,我们终于摆脱他。” 楚慎行点头。 秦子游便叹息:“若说我不庆幸,那便太虚伪。可若说我毫无芥蒂,也是骗师尊。”他记得姬封那会儿的焦灼。 楚慎行不以为意,说:“你可以有芥蒂。” 秦子游眼巴巴看他,像是想要师尊开解。 楚慎行说:“你自己想吧。” 秦子游:“师尊——” 楚慎行:“莫撒娇。” 秦子游瘪一瘪嘴。 他的确开始自己想。 花了些时间,艰难承认,某些时候,师尊或许要胜过自己心中“道义”。这个念头,比“师尊救了姬封”之类的念头,更让秦子游释然。 他变了。 看过修士之间的明争暗斗,又见了凡人中的尔虞我诈。或许强者为尊,世道本该如此。如果自己要改变师尊,那只能等自己强过他的时候。 ……倘若有那一日。 到此刻,屋中,刚刚听完刘兴和姬卓的话,再看到秦子游反应,楚慎行起了心思,有意逗他。 青藤涌过去,按下秦子游手中剑谱,又托着少年下巴,要他扭头看师尊。 秦子游被这么锢住,十分无奈,抿一下唇。 楚慎行:“你先前问我,喜欢怎样的女郎。” 秦子游心不在焉,“嗯”一声,还在琢磨刚刚看的剑招。前面只是用手比划,摸索一下力量走势。但要说真正修习,还需用到日影。 正想着,青藤在他头上敲一敲。秦子游回神,往旁边躲一躲,再用手指去勾藤枝,好解救自己头颈。 他与藤枝玩儿得不亦乐乎,楚慎行看着,想:你还是不知道,这青藤,说来也是我。 若知道了,恐怕没有现在的玩乐心思。 他口中问:“子游,那你呢?” 十六岁的楚慎行身在归元,不理情爱。 可十六岁的秦子游,少了沉稳,要活泼很多。所以楚慎行想,或许在其他事上,同样会有不同。 第78章 上清心法 “我吗……” 秦子游把青藤勾开, 可青藤又作势要缠来。于是少年眯一眯眼睛, 照着先前比划的剑招,两指并拢, 对着青藤刺去。他动作很稳, 指尖带风。青藤被这“剑风”冲开,停滞一刻,转而再度涌上,像是很乐于与他这样玩。 但避过几下之后,又戳戳秦子游, 要他先回答楚慎行的问题。 秦子游这才花一点心思。 他回忆自己离开平昌城后,见到的诸女郎:山寨里, 他救下的少女,曾带一点羞怯,赠他一串栀子花串成的剑穗, 说山高水远, 自己感念秦少侠高义, 秦少侠既不要酬劳,那至少收下这一串馨香。 这串“剑穗”两日后便蔫得蔫、掉得掉,可秦子游袖上的香气, 在许久之后才散去。 往后, 至郢都, 再南下。宋宅中的鬼娘子, 黎泽上的唐迟棠。女修们的面容在秦子游心中一一浮现, 又转而淡下。他不敷衍师尊, 在这样考虑一遍之后,才说:“我不知道。” 楚慎行轻轻“哦”一声,“怎么就‘不知道’了?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秦子游:“师尊,是你教我,筑基之后,可以调控形神。” 所以修士里很少有丑人。 只要不是过于严重的先天不足,那总能找到自己最好的状态,最风采照人的模样,示予旁人。 楚慎行改口:“好。那是沉着,或是活泼,总该有数?” 秦子游听着,有些无语。 他说:“师尊怎么想到这些,我又不会在这秘境中与谁成亲。” 楚慎行道:“可往后,百千年岁月,你兴许会遇上哪位女修。到时候,我可要给你把关。” 秦子游:“……” 少年佩服:“师尊深谋远虑。” 楚慎行笑一下:“承让。” 姬卓和刘兴仍在喝酒,修士们分散在九郡、二十七城之中。南国的夏日,闷热,天湿,多蚊虫,少年脖颈上都有红包,因此对师尊颇为羡慕。 听着楚慎行的话,秦子游眼珠转一圈,手不由地摸到脖子上。他想要提条件,说:倘若我告诉师尊,师尊也帮我解决这点“小麻烦”。但转念一想,觉得如此一来,自己恐怕会更不把秘境中的一切当真,实在不利于修行。 所以他咽下这话。 秦子游回答:“我对温娘子、柳仙子皆不心动,这样看,兴许会喜欢活泼有趣的人,不必知晓许多,但能与我一同去世间各处。” 楚慎行静静地听。 他见少年思索。青藤慢慢回到楚慎行袖中,又探入芥子袋,取出他近日新找到的一坛竹叶青。此酒清透甘冽,使人畅意。楚慎行尝过一口,手指慢慢晃动酒盏,说:“而后?” 秦子游说:“我欲与她一同修行。” 他记起楚慎行在云梦时说过的话。 秦子游深觉有理:“师尊所言不错。既是道侣,总要能一路与我相伴而行。只是到时候……” 他说到这里,停顿一下,欲言又止。 楚慎行问:“到时候?” 秦子游看他,眼里似有忧思。 楚慎行不解其意。 从前郢都初见,他觉得这少年很好懂。可到现在,算上秘境中的时间,两人相识将有一年。楚慎行有了种奇怪的感觉:或许有一天,我会看不懂子游。 但至少不是现在。 见徒儿不开口,楚慎行眉尖拧起一些。他想出口催促,这时候,又察觉,少年竟是捏住一根藤枝,手指收紧。 楚慎行一哂。 秦子游嗓音淡一些,说:“宋安尚在,我便无心于此。若有道侣,定是宋真人已非你我心腹大患之日。到那时,我与师尊仍是师徒,”他们讲好了,不再相互利用,而是彼此上心,“却不见得像今日这样,整日都在一处。” 楚慎行听他说完。 秦子游讲完这些,捏着藤枝的手握得更紧。他面上不显,可这点小动作,却将他的心思原原本本地展示给楚慎行。 到底还是个小孩儿。 楚慎行说:“我从前当宋安的徒弟,一年到头,也不过见他数次。” 秦子游听着,抿唇。 楚慎行看他,见少年浮出的一点懊恼,像是后悔先前说的话。 楚慎行便补充:“若真等到那一日,子游,你恐怕也懒得天天看我。” 秦子游问:“当真?” 楚慎行想一想,回答:“还是要到时候才知道,可否当真。” 秦子游便叹一声。他松开手,站起,说:“我去练剑了。” 青藤慢慢抽回,楚慎行见徒儿当真不欲再说,便道:“好。” 等秦子游出门,楚慎行慢悠悠喝着竹叶青。他记起从前在归元宗,猴儿酿、九丹金液,种种灵酒,俱是天下人求而不得。当时他与师弟、师妹一起烤裂柳羊,何其快哉。到现在,杯中是凡酒,身侧是徒儿……也是一桩好事。 大约穷极无聊,所以总要回想当初。听屋外秦子游挥剑时的响动,楚慎行痛定思痛,觉得徒儿勤勉,自己做师尊的,也该不遑多让。所以他收好竹叶青,盘腿而坐,神识沉入经脉,涌进丹田,去探自己道基,其中隐隐有金丹轮廓,却毕竟不能成型。 这样下去,待离开秘境,他们照旧要被宋安缠上。 他该提升修为。 楚慎行思及此处,心念一动。 很快,姬卓会迎来人生中的重大转变。而与之相伴的,是秘境变动。 …… …… 这年六月末,刘兴麾下大军攻入兰曲郡守府邸,活捉孙泽。 攻入府城那日,孙泽的幕僚四下逃逸,其中有几张姬卓曾经见过的面孔,正是离开郝林、另谋出路的修士们。他们选择孙泽,认为以自己对吴太`祖开国建业经历的了解,定能辅佐孙郎,在刘兴大军攻来时取胜。往后,也能凭借吴太`祖待其余割据势力的判断,加上各方原有动向,来“料事如神”,平步青云。 他们的确做到一部分。 几次对于刘兴军队动向的“预判”,让孙泽深信这几人,将他们看作再世诸葛。然而姬卓几度败下之后,察觉孙泽麾下或有高人,对自己了解颇深。于是他干脆甩手,不再献计,只听刘兴如何应对。 至于刘兴。女婿连败,刘兴心有不满。奈何这时,郝林传来消息,说刘娴有孕,算日子,正是她与姬卓成亲之后的那一个月中怀上。这是喜事,短暂浇灭了刘兴的不悦,让他对姬卓多一分耐心。姬卓就势提出,自己怀疑岳父手下有奸细。孙泽几番应对,实在过于巧合,宛若提前得知己方如何排兵布阵。 刘兴没有直接相信他,但还是因此留心。 待到在孙泽府中捉住那几个修士,姬卓精神一振:他此前便想找些理由,把过往半年中,刘兴提拔上来的其余幕僚除去。现在看,总算找到一个好借口。 但此事不能做得太直白,等另想主意。 姬卓面上不显,还与刘兴说:“郝林刚传来喜讯,便有首府告捷。” 大半年相处,让他十分了解自己岳父。一番话说下来,刘兴开始相信,自己女儿腹中的是个福星,待孩子出生,定然会有其他喜讯——或许是一次捷报,或许是活捉了另一位刘兴的心腹大患。若这些都没有,便干脆“天降祥瑞”,从某处挖出一块写着“刘兴旺”的石头。 姬卓又说:“我欲送些东西回去,岳父,你看?”嗓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欢喜。 刘兴被他捧得极高兴,大手一挥,答应女婿,可以让他先挑选郡守府内的各样奇珍异宝。 而因刘兴这句话,姬卓成了第一个进入郡守府密室的人。 在这间沉闷小屋中,姬卓看到了那样足以改变自己一生的东西。 《上清心法》。 倘若他拿着这心法去问某位修士,那修士便会告诉他:这本心法不过旁门左道,远远比不得正宗仙门秘术。倘若姬卓真以此修行,那他至多止步于炼气后期。 可惜的是,姬卓并不知道。 他看到这本心法时,手都在颤抖。手下人马站在屋外,还有人喊他:“姬卓,你是找了什么宝贝?将军说了,只让你在里面待一刻,你可要好生挑选啊!” 姬卓深呼吸,不动声色,将心法藏于胸口,又百般斟酌,最后取了书架上一锦盒。打开看,其中静卧一块圆形玉牌。玉牌莹润,姬卓看了,心生欢喜,觉得以此牌赠予妻子,的确算一番心意。 他退出密室。 这日晚间,姬卓独自一人,翻开心法,尝试修行。 他总记起那一日船上,被箭射中的男人高呼,倘若自己得救,便有怎样谢礼。秦子游去救他,姬卓一度认为,那人当真是仙师,秦子游也该因此有一番奇遇。可惜的是,他派去的人盯着那男人月余,只见此人艰难养伤,不见半点修士风采。姬卓遂失望。 可他总记得自己曾经听闻的仙人风姿。到现在,姬卓另有一番考虑:他怀疑,秦子游那个神秘的“师尊”,便是一位修士。 他从前想见此人,是想谋天下,同样欲求长生。而现在,他似乎找到了一条捷径。 在姬卓开始修习《上清心法》的第六十天,此人引气入体。那日清晨,秘境中的修士们睁眼,时隔近一年,再度感受到灵气波动。 第79章 变化 这会儿是九月初, 将至秦子游十七岁生辰。 楚慎行运转完一个灵气周天,察觉到秘境变化。他眼里带了点笑意,以秘境启出者的身份, 向四方观望,见一个个修士喜不自胜。 秦子游却未醒。 他在床榻上,闭着眼,身侧放着日影。 少年呼吸间,空气中的薄薄灵气自发地涌入他经脉。枯涸了近一年的丹田再度充盈,秦子游似有所觉, 眉尖一点点拧起,由此睡不安稳。 眼看徒儿眼皮颤动, 楚慎行心里默算时间。从秦子游闭眼到现在,尚不到三个时辰。于是青藤从袖中涌出,柔软叶片落在少年眼上,遮住光,同时抚平少年拢起的眉尖。 有他干预,秦子游呼吸再度绵长。 看徒儿安然睡去, 楚慎行踟蹰片刻, 干脆好人做到底, 为徒儿梳理起经脉中的灵气,好让少年尽快适应环境变换。 楚慎行心平气和。 他先前是说过, 不会在秘境里给子游提供任何帮助。但同时, 楚慎行也认为, 自己此刻作为, 原也算不得什么“帮助”,只是师徒间的举手之劳。 …… …… “师兄!” 柳莹面带喜色,去寻唐迟棠,“我能用灵气了!” 虽然周遭灵气仍然稀薄,她同样受限,但至少,不再是过往十个月那样,什么都不能做。 与柳莹的欢喜相比,唐迟棠却似有顾虑。闻言,不喜反忧。 看着唐迟棠的反应,柳莹面上笑意收拢一些,“师兄?” 两人如今身在姑苏,唐迟棠是天子医官。而柳莹,仍然是唐迟棠的“表弟”。 唐迟棠看着师妹,轻叹一声。 她告诉柳莹:“我亦如此。” 柳莹听了这话,眼睛睁大一些。 她心中的喜悦被浇灭,迅速冷静下来,与唐迟棠对视。两人一起做出决定,几乎同时开口:“得问问江师兄那边的状况。” 看江且歌与李君昊周遭是否也有变故。 或许回到经脉中的灵气,带来的并非惊喜,而是某种前兆。 话音落下,唐、柳二人又一怔。说曹操,曹操到。一道神念闪来,在两人封闭许久的识海中沉声开口:“迟棠、小莹,我是师兄。”正是江且歌的声音,“今日起身,我与君昊俱能感受到灵气……” 唐、柳二人对视一眼。唐迟棠紧抿嘴唇,英俊的面孔上露出深思之色,考虑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究竟意味着什么。柳莹则捏一捏自己手心,觉得掌心冒汗,口干舌燥。 江且歌的声音还在继续。 在可以使用灵气之后,他第一时间找到李君昊,与师弟沟通。 两人当下在同一阵营,身处奉阳,是郭渡、郭将军手下两员悍将。 一年前,师兄弟二人投入郭渡麾下,江且歌擅使剑,为郭渡操练兵马。李君昊则摆出三张图纸:绊马钉、大车,以及连弩。他与郭渡分说,这三样东西若用在战场,分别有何妙用。 郭渡看了,大为心动,邀请这对师兄弟留下,共谋天下。 再说郭渡其人。 当今天下六分,最弱的是陈天子朱越,只守着姑苏及周遭几座城池。至于郭渡,则是最强一方,占据奉阳、会稽、云梦三郡。他原是陈朝武将,眼看旧朝大厦将倾,风雨飘摇。天子令他外出剿匪,郭渡离开姑苏,自己成了“匪”。 奉阳与秦子游当前所在的兰曲相毗邻。 在活捉孙泽、接手了他的地盘之后,姬卓便改了沙盘,与刘兴分析:短时间内,还是莫要与郭渡冲突,而是将视线转向南边。 这是后话。 只说今日。察觉变故同时发生在二人身上之后,江且歌与李君昊记起身在千里之外、姑苏城内的唐迟棠与柳莹。两边一直有书信往来,郭渡与陈天子俱不知道,自己信任、看重的人正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与旁人暗通款曲。只是书信到底有不便之处,师兄妹几人从前几多抱怨,都是怀念信符方便。到此刻,既有灵气,便能打开芥子袋。于是江且歌时隔三百余天,终于取出一枚信符。 当下,屋中,听了江且歌的话,两个女修神情渐肃。 江且歌:“……不知你与小莹那边状况如何,有无其他修士,可否问话。若是没有,也莫要着急。今日下朝,我会与君昊寻些修士询问状况。”投奔郭渡的不止有他与李君昊二人,可惜的是,那些人来得晚也还罢了,又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本事。加上江且歌与李君昊有意无意的打压,到现在,仍无人能出头。 江且歌:“先前进入秘境,所有修士皆似凡人。可今日晨起,有这般变故,一定发生了什么。我与君昊的意思,先莫要惊慌,静观其变即可。另,过段时日,黄裳会去你们那边,君昊准备了些机关,或对你们二人有用……我们尚不缺灵丹,可若有各类灵符,”咳一声,“也不妨分我们一些。”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轻下去,逐渐消失,是信符承载的内容结束。 唐迟棠与柳莹对视。 柳莹先说:“师姐,此番来寻秘境,我是准备了些惊雷符。”可以将雷电封入其中。 她是儒风寺西长老弟子,西长老修习阵术,同时也擅于制符。用师尊的话来说,阵与符,本就是一样东西,只不过后者用符纸作底,前者则以山川湖海为基。 柳莹此前一直遗憾,自己没有早些知道秦子游即将渡劫。如若不然,她一定会赶去少年渡劫之处,好制出威力更甚的惊雷符。 唐迟棠说:“好。黄裳不知何时能来,但有它在,倒是不担心东西可否送到师兄和君昊手上。”她沉吟,“此地灵气稀薄。我带了三瓶元灵丹进来,不知是否够用。” 柳莹叹道:“我前面试过,虽能用灵气,可修为却仍不比从前,也不知缘何。” 唐迟棠缓缓说:“就按江师兄所说,先静观其变吧。” …… …… 再度能感知灵气,修士们之间出现短暂躁动。但不久之后,诸人便冷静下来,知道灵气出现,其实不会带来太多改变。 说到底,他们仍未有从前修为。 能打开芥子袋,这是好事。但会去儒风花会、拍下秘境资格的,多是云游散修。这些散修历来斤斤计较,一块灵石也能掰成两块花。要让他们挥霍自己辛苦积攒的灵丹灵符,那是万万不可能。 最“大方”的,得是些符修、丹修。但这里又有一重关系:要炼丹、制符,那就得额外多用灵气,或催灵火、架丹炉,或凝神聚气、灵犀成符。然而以区区炼气前期的修为,要做到这些,实属艰难。 所以在躁动过后,改变最大的,还是那个一年前被箭射中,此后一直未完全伤愈的修士。在回到炼气期后,他体肤强度更胜以往,恢复加快,终于愈合伤口。这之后,修士伏地而哭,后悔自己来这儿凑一番热闹。等情绪宣泄过,他听闻“秦亲卫”好酒,便自己掏钱,买一坛好酒,拎去秦子游院中。 秦子游意外。 这修士郑重说:“我先前答应,手中灵丹、灵器,该任秦仙师挑选。” 秦子游想说:不用,你手上能有什么好东西? 但在视线落在眼前修士身上时,秦子游还是改口:“我缺一副玉明骨。” 也是给秦老爷捏新身体用。 在云梦时,楚慎行其实曾拍下一副。但这些灵宝,总不会嫌多。他既救了人,便该拿些酬劳。这不是秦子游贪心与否,只是——合该如此。 听了秦子游的话,这修士倒是松一口气,觉得秦仙师是有意待自己宽和,所以不去要什么真正贵重之物。此人从芥子袋中取出玉明骨,郑重交予秦子游,而后拜道:“秦仙师高义。” 秦子游笑吟吟:“好说。对了,殷白,你拿来的是什么酒?” 殷白脸上露出放松笑容,“我听人说,此酒名为‘流霞’,‘雪花酿流霞满壶,烹葵韭香浮朝露’……味甘且醇,是仙人所赐。” 秦子游笑道:“仙人?” 殷白更放松,传音入密:“我的确想知道,这地界,究竟有无‘仙人’。” 秦子游不置可否。 这番话,在日后,被人抄到姬卓面前。姬卓打眼一看,看出殷白伤愈,看出秦子游问殷白要了一样东西,再看出两人一同喝酒。姬卓不动声色,问:“再没有了吗?” 面前跪着的护卫额头滚落一滴冷汗,说:“是,再没有了。” 姬卓看他,只觉得此人经脉污浊。再记起秦子游,他更肯定自己先前的猜测。 引气入体之后,姬卓以崭新视野,将上至刘兴、下至府城城墙上寻常小卒都看过一遍,最终得出结论:秦子游是其中骨脉最干净、通透的一个。 姬卓缓缓说:“你的意思,是他们在讲完酒后,就再无话。可又相对坐了半个时辰,那名叫殷白的小卒终于离开秦亲卫的院子……” 护卫艰难地:“是。” 他原以为,自己讲话这样含糊不明,定要受到惩罚。然而出乎意料,姬卓显得很好说话,温和告知:“好,我知晓了。” 这护卫离开姬卓院中,耀耀日光落在他身上,他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第80章 岳父 那护卫出了院子, 姬卓便不再能看到他的身影。 虽至九月,可天气仍未转凉,暑气蒸人。屋内摆了冰盆, 姬卓视线在上面停留片刻,试着用灵气探出、触碰……却毫无作用。 他轻轻叹了口气,记起《上清心法》有言,待丹田充盈,灵气溢满,便能以神识铺出, 用另一种眼光看这世界。思及此处,姬卓振奋许多, 撇下手中密报,再度开始修行。 虽进展缓慢,但每一丝灵气进入经脉,都让姬卓欣喜。 转眼天暮。 有小厮来送饭。在门外喊了三声,姬卓不应。小厮踟蹰,左右一看, 发觉窗子打开, 便蹑手蹑脚, 欲去窗前看。 可刚迈开步子,又听屋门打开。“吱呀”一声, 小厮回头, 见姬卓正站在门口。 姬卓看起来从容, 温和, 说了句“辛苦”,又叮嘱,三刻之后,可来取食盒。小厮浑浑噩噩地走后,姬卓笑意收敛,闭上门,拿着食盒回案边。 方才那一刻,他有些奇妙的、若超然于体外之感。能听到窗外鸟鸣、蝉声,也知晓屋内盆中冰块已经融化成水,唯独没有感受到自己。还是小厮接连叫了几声,姬卓才被拉回体内。 他拿起筷子,在餐盒中略扫一眼。这个季节,膏蟹肥美,便有一道洗手蟹,另有五珍脍、烙润乳鸽等。姬卓尝过几口,心不在焉,没觉出太多滋味。他在思索:我方才所感,莫非就是秘籍中提到的《顿悟》?可惜被那不长眼的打断。 这期间,又想到白日那护卫来报时,提及的秦子游与殷白之间的古怪。姬卓拿筷子的手停一停,因之若有所悟:看来修士之间,也有不同。 他是秘境中人,到底想不到“是在八月底,郝林之战结束九个月有余之后,修士们终于能感知灵气”。所以思来想去后,姬卓把殷白身上的变化归于:此人终于伤愈。 这实在是个误会。可惜姬卓身侧皆是凡人,他无人可去问询,便只能自己猜测、摸索,难免走些弯路。 虽让小厮三刻后来,但姬卓只用两刻,就把餐盒放在屋外。之后,他闭眼,想要再找回方才的状态,可惜始终不得其法。又听到小厮前来、拿走餐盒的动静,姬卓更是厌烦。 他只觉得凡人驽钝。 再看刘兴时,虽仍记得要“韬光养晦”,可念及自己过往一年,都总要在刘兴身边小心讨好。虽不及阿谀奉承,但也的确要看刘兴心思。若无《上清心法》,姬卓兴许还要继续忍耐。可当下,他开始不耐。 再说刘兴。 攻占兰曲首府之后,仍有孙泽旧部流窜在外,试图营救。但大都不成气候,被刘兴镇压。 自六月末至今,刘兴始终忙着巩固己方势力。乱世中,短短数年,郡守府中坐镇的人马换过数批。百姓已然麻木,只在刘兴宣布减免税收时,略觉欣喜。但接下来,刘兴发了征兵令,便有人坐在村前,抽着旱烟,长吁短叹,说这些“将军”、“大人”,都是一样黑心。而后四下看看,悄声问,某家的小郎从前被孙泽军队拉走,不知当下如何。若逃回来,可要惜命,万万别被“刘将军”再拉去。 自古百姓多苦疾。 虽有这些怨声,但总体而言,各样政令还是有条不紊地开始推行。 同时,两个月中,因女婿“提点”,刘兴到底开始审视周身,想要找出“奸细”。 这实则是姬卓的阳谋。刘兴并非有多信任女婿,但他更怕旁人要害自己。在刘兴想来,自己还对姬卓有提拔的恩义。再者说,看小夫妻的通信次数,也知道,娴娘与刘兴感情和睦。 女婿女婿,女儿的丈夫,孙子的父亲,总是一家人。 如此一来,春夏之交的数度兵败,都该有其他原因。在姬卓看,是孙泽运气不错,找到几个高明幕僚。可他想清理刘兴其他心腹已久,有了借口,自然要用。 他不明说,但眼药上了不少。长此以往,刘兴到底多了几番思虑。而从孙泽府上捉到的那几个“幕僚”,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见到这些人后,刘兴信了女婿的说法,认为正是这几个在郝林之战时逃走、当下却又被孙泽尊称一声“先生”的人,与自己这边的几个当时挨了军棍,之后却被自己不计较、再提拔上来的白眼狼一起,里应外合。 有了怀疑,自然处处都能找出纰漏。 这些人被刘兴暗暗拿下、审问。他们多是修士,一同从外界进来,到这莫名其妙的地方,再被封住修为,与凡人无异。几个刑罚下来,刘兴更加笃信:这些人果然早早认识,且隐藏了什么秘密。 他加大审讯力度。有修士支撑不住,高呼自己愿意从实招来。可要说修行一事,他们连芥子袋都不能打开,自然无法让刘兴相信。于是到最后,成了修士之间的内斗。他们相互指摘,也有人将矛头指向秦子游与姬卓。 若单说秦子游,刘兴还要疑心。但他们扯上姬卓,刘兴瞬时想到自己“冤枉”女婿的那段时间。再过百天,女儿肚子里的“福星”就要出生。思及此处,刘兴愠怒,认为这些叛徒不怀好意,要让自己与女婿反目。 于是刑罚力度更重,有人因之死去,被草草用草席裹住,扔去乱葬岗中。 姬卓不费吹灰之力,借刘兴之手,铲除一批人。 而刘兴看女婿整整一个夏日,都表现谦恭,大多时候在自己房中闭门不出,忍让、不出风头。他自然想不到,这是因为姬卓拿到心法,勤于修行,于是顺水推舟,让自己避开刘兴的疑心病。 刘兴只是愈发觉得,女婿恐怕因自己过往的“误会”,而心灰意冷。 这可不行。 从郝林,至兰曲,姬卓种种谋略,都被刘兴看在眼中、记在心里。他不以自己占下区区两郡而满足,更要图谋东、南的大片山河。 所以他主动写信回姑苏,欲将家眷接来。在刘兴看,自己是与女婿一同喝酒吃肉、共计天下,那自然轻松畅意。可女婿是读书人,或有些复杂心思,不妨让女儿来当解铃人。 刘氏女怀胎六月,挺着肚子,自黔江搭船往东。一路操劳,终于赶在九月中旬,到达兰曲首府。 刘氏女到港口那日,姬卓前去迎接。 他看妻子下船。 要入港前,刘氏女重新梳洗,上妆。因怀孕,她吩咐婢女,不必下手过重,只用浅浅上一层胭脂。婢女还想劝,刘氏女便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婢女们相互看看,叹气。在刘娴还是“大娘子”时,伺候的下人便知道,娘子虽性格娴静,却最有主意,旁人轻易不能说服。而今,成了“姬夫人”,在郝林那几个月,日日往兵营去。还是肚子大起来、实在不便之后,才减了去看练兵的次数。 恐怕只有姑爷劝,她才会听。 与刘娴一起来的,是她的母亲、刘兴正妻。她先下船,姬卓恭恭敬敬拱手,叫一声:“母亲。” 刘夫人应一声,温和说:“这几个月,辛苦你。” 姬卓只是笑,说:“父亲才是当真操劳,今日也在与人谈事。” 再到刘氏女下船,姬卓扶住妻子,细细端详她。烈日炎炎,刘娴面上有薄汗,知道自己原先便不算貌美,当下又在孕中。搭船二十余日,更添一重憔悴,妆容也不能遮掩。既如此,不然直白告诉姬卓:为了你,我很不容易。 姬卓叹道:“夫人一路辛苦,这便回府吧。” 刘娴应一声:“是。” 姬卓搀妻子上轿。 他则骑在马上,行在轿边。回郡守府路上,刘娴撩开帘子。一面是透气,一面也是好奇看四周,想知道兰曲风土人情与郝林有何不同。最后,她的视线落在姬卓身上。 姬卓察觉到妻子的目光。 他侧头,对妻子笑一笑,温和说:“娴娘,你一路辛苦,待回府中,可要好好休息。” 刘氏女眨一眨眼,看他,慢慢又落下帘子。 她安静地、寂静地,想到:夫君似乎与从前不同。 与刘兴家眷到来相比,区区一个亲卫的生辰,显得很不值一提。 晚间,郡守府内摆宴。刘兴千杯不醉,笑着看手下诸人一一敬酒。没了“奸细”在,他清心畅意。一直喝到极晚,终于一挥手,宣布散席。 诸人回自己院中。 秦子游抱着剑,一样往住处走。和在郝林时一样,刘兴仍然让手下心腹先挑院子,但又有一处不同:过往两个月,他身边人折了七七八八,于是兰曲郡守府中,实则空空荡荡,少有人住。 秦子游照旧选了最偏僻的院子。没有旁人在,他脚步一点点变急,像是迫不及待要赶回院中。 但在某一刻,他忽而停下、回头—— 有人在往这边走。 秦子游挑眉,思索片刻,身形一晃。须臾之后,姬卓前来,往前看,不见秦子游身影。 姬卓还欲往前。 便听一道清澈嗓音从自己头顶传来,是秦子游。他坐在树上,问姬卓:“你是来找我?” 第81章 又一年 这嗓音实在突如其来。 姬卓脚步一顿, 花了点功夫, 意识到:秦子游在自己头顶。 他抬头看, 见那少年坐在树上,似笑非笑看自己。姬卓眼皮一跳,心想:他是何时上去的? 神情却仍平和, 同样露出点笑, 说:“自然。” 秦子游便从树上跳下, 轻巧落在地上, 问姬卓:“何事?嫂嫂初至兰曲,你却不陪她。” 姬卓看他。 与下午看妻子时不同,这一刻, 姬卓谨慎、小心,不让自己眼里露出太多审视意味。他已经知道, 秦子游修为大约远远高于自己……这是自然, 这少年有“师尊”领进门, 自己却只能对照一本心法摸索, 甚至不知有何处行差踏错。 姬卓短暂地思索:方才, 秦子游在树上,那个眼神—— 实在怪异。 可此刻, 少年看他。自郝林之战至今,已有整整十个月。秦子游又长高了些,脸颊线条也少了一分从前的柔软。但他的眼神, 在姬卓看来, 是仍然信任自己, 没有一丝防备。 若说过去一年,姬卓对秦子游有何认知,排在第一的,一定是:此人毫无野心,不足为虑。最大的用处,不过助我找到仙师,问鼎仙途。 所以在清理了刘兴身边的人时,姬卓始终绕过秦子游。刘兴偶尔问起,他也巧妙地替少年开脱。 这个做法还带来了意外之喜。 终究有人对刘兴说起,姬卓狼子野心,欲“清君侧”。刘兴听了,不以为意:女婿若真有那心思,秦子游怎么还宛然无事? 反倒又让姬卓的政敌折了一个进去。 此刻,姬卓温言道:“自然是要陪娴娘的,她如今身子重,好容易过来。”说着,记起自己从前与刘兴的打算。此番刘夫人来兰曲,身侧果然带了个豆蔻之年的小娘子。下午休息,刘氏女对丈夫提过一句,说那小娘子是自己表妹,父母亡故,从小由外婆收养。而今,又被母亲接到身边。 秦子游挑眉。 姬卓长话短说,“我若未记错,明日,便是子游你生辰。” 秦子游眨一眨眼睛。 他看起来十分意外,但听姬卓这样说,有动容,郑重地拱手:“是。” 姬卓微微笑了下,从袖中取出一把短刀,递给秦子游:“这是我从孙泽私库中得来的,父亲都曾夸过。我对兵械仍不太懂,你是使剑,也不知拿上短刀,是否有用。但思来想去,比起那些字画、古董,还是这个,更适合你。” 秦子游视线落在刀鞘上。 这刀不过他小臂长,拉开鞘看,能见雪亮刀锋,在月色下淌出如水色泽。他心想,自己的确喜欢。这样的欢喜,展露在神情中。 秦子游没有掩饰。 他说:“多谢。” 姬卓便说:“不必客气。” 他洒脱,转身离开。期间,却又又一直留心,听背后动静。待转过长廊曲洞,姬卓知道,秦子游始终立在原地未走。他垂眼笑了笑,回到自己院中。 刘氏女正在窗下看书。 姬卓脚步一停。 短短数月,他心境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再看刘氏女,姬卓心知此女聪慧,兼腹中有自己骨肉。甚至比较下来,刘娴骨脉已经算得上通透,不似刘兴那样污浊不堪。可姬卓仍然有些厌倦了,与仙途、长生相比,世俗皇权,似乎又不算什么。他曾经以此为目标,到现在,看到更高地方。 刘氏女已经听到外面动静,放下书本,出门来迎。 她叫一声:“夫君。” 姬卓心思翻动,握住妻子的手。 刘氏女看他,问:“夫君有何心事?” 姬卓笑道:“并无。” 刘氏女听着这个答案,眼神变换,最后,轻轻应一声,温柔说:“既如此,那便安歇吧。” 夫妻二人回到屋内,吹熄蜡烛。 时间往前推一刻。 秦子游眼前姬卓走眼。他活动一下身子骨,听着掰手指时“咔咔”的声音,自言自语:“送我一把好刀……” 姬卓没看出来,这把刀,其实算半个灵器。 不算太好的东西,不如熔了二阶玄星石作材料的日影。但对凡人来说,已经是神兵利器。 秦子游掂量一会儿短刀,之后,唇角勾起,将短刀塞到袖中、芥子袋里,而后回身,脚步更快了。若姬卓仍在,他恐怕会错愕。秦子游每走一步,就能跨出数步距离。 这是秦子游与师尊学来的一招。在郢都时,两人于雨中遥遥相望,楚慎行就是这样出现,再消失,给秦子游留下深深印象。 他迫不及待要赶回! 如姬卓所说,明日是秦子游生辰。而对少年而言,这同时是另一个重要日子。 师尊的生辰! 他等这一日,等了足足十个月。自那日问过师尊之后,秦子游就在隐秘地、带着一点兴奋地思索,自己生辰时,师尊赠他机关金乌,让他翱翔于天际,看月涌江流、广袤高天。秦子游仍然记得,自己那壮阔图景映入眼帘时,自己心中激荡,甚至由此顿悟、引来劫雷。他又带一点难言的失落,意识到,自己没有师尊的修为、眼界,师尊能给他很多东西,可至少现在,他不能报之以琼瑶…… 不过秦子游又打起精神。 他有其他选择啊! 这日夜间,未至子时。楚慎行照旧在屋中,结束一次灵气周天运转,满意地发觉自己丹田之中灵气密度愈大。这样下去,离恢复金丹更进一步。 他神识落在整个郡守府内,看刘兴下属聚于堂中,称彼兕觥。往后,到极晚,终于散席。徒儿往回一路,脚步轻且快。 加上姬卓与秦子游的对话,楚慎行很容易猜出,子游恐怕有什么特别的计划。 楚慎行想到这里,平心静气。 他八百余岁,不会因为区区生辰而欣喜。 虽说——的确,这段时间,他可能有意无意地,“忽略”秦子游。 他知道徒儿平安,却不再去看徒儿做的每一件事。在秦子游当班回来,练剑,最后进屋、休息,顺口问楚慎行今日做了何事时,楚慎行永远只有一个回答:修行。 秦子游听了,大约觉得师尊一天到晚都在屋内,无事可做,兴许无聊。于是又要花些时间,和他分说,自己在刘兴身边有何见闻。 师徒二人讲一段时间话,各自都知道:哦,他不知道我今日在想什么、做什么。 楚慎行承认,自己或许有那么一丝浅浅好奇,想知道徒儿究竟要如何应对这秘境。 莫非就一路冷眼看着? 看接下来,刘兴恰到好处地“病倒”,甚至“病逝”。姬卓顺理成章,接管岳父所有势力。期间,姑苏陈天子与占据岭南的皇叔朱蒙联合,攻占明郡,再一鼓作气,攻下梅里。而郭渡丢了云梦,同时占下钟离…… 这是过去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子游呢?他只作壁上观吗?若是如此,他恐怕没法从这秘境得益太多。相比之下,儒风寺四人各有动作,其余修士也在各显神通,找到一条、或数条正确的路子。 楚慎行想:我绝不干涉。 他花了些时间,认识到,这可能的确不是一个适合子游的秘境。徒儿的修为、剑术,都不足以成为谋胜关键。 秦子游是修行上的天才,唯独不擅于权谋。 楚慎行知晓这点。也明白,自己教徒儿剑术,教徒儿心法,却不曾教徒儿合纵连横之数。很难说,这究竟是因为修行一事已经占据师徒太多相处空间,还是因五百年前折戟,楚慎行未明说过,却不否认,自己大约不太长于应对人心叵测。 面对秘境种种,楚慎行到底期待看到徒儿如何做。 至于今晚。 秦子游推门进来,叫“师尊”的一刻,楚慎行闻声看去,见少年眼里若有星辉月色。 方才那些思量,在这一刻忽然便淡了下去。楚慎行有些兴味索然,不欲考虑太多。他是秘境的半个“主人”,其中修士能得多少好处,总要过他的手。 楚慎行温和说:“回来了。” 秦子游笑一声,跑过来,在楚慎行面前坐下。两人面前隔着棋盘,秦子游神情郑重。他说:“师尊,一刻之后,便是你我生辰!” 楚慎行说:“不错。” 秦子游突发奇想,问:“师尊,你上次过生辰,是在什么时候?” 这话语,不像是徒儿对师父说,更像友人间的问询。楚慎行听到,略觉手痒。青藤从少年背后地上缓缓钻出,悄无声息地顶开石砖,繁茂滋长,想要给这“不知轻重”的少年一点“教训”。 楚慎行回答:“几百年前吧。” “如此——” 秦子游拖长音调。 面对八百岁的师尊,少年却还是很坦荡,似乎丝毫不忧心。刘兴的下属们为刘兴祝寿,总有百般思量,要恭敬,又讨好。可面对楚慎行,秦子游身体一晃,还是面朝师尊,手却往后,抓住青藤。 他未回头。 楚慎行说:“不错。” 青藤复而往上,要将秦子游整个人都裹住。面对这般汹汹来袭,秦子游“啧”一声,用一种“师尊竟也这般幼稚”的苦恼目光看楚慎行。楚慎行被他看得眼皮一跳,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思。 他手肘撑在棋盘上,手撑着下巴,看徒儿与青藤相斗。秦子游拿出十二分精力,可最后,还是一如既往,被青藤拖住。 而后,少年说:“师尊,时辰到了。” 他没有像是从前那样,可怜巴巴地求饶,而是用了自己能做到的最平稳语调。 楚慎行听着,眼皮颤动。他没什么表情,却想:我或许的确在期待些什么。 他年幼时,有过类似的期许。当时与母亲流离在外,生辰那日,母亲撑着病体,也要下床,为他煮一碗最普通的汤饼。 往后回家,秦老爷对儿子的生辰一样珍之重之。他知晓,以儿子的天分,恐怕再过数年,父子二人就要别离。 再到入归元。宋安、青云老祖、思过崖……漫长五百年,楚慎行受尽苦难。但在那之前,也有些好时候。 他转过许多思绪,最后,看秦子游手伸入袖中,拿出一把短刀。 楚慎行:“……”很眼熟,就是刚刚姬卓给秦子游那个。 秦子游一本正经:“我入秘境以来,寻到这把刀,心中便欢喜。师尊虽是剑修,但儒风东长老名下弟子上百,剑、刀、弓——种种兵器,一通而百通。我便想,师尊拿上这刀,定然也有大用。” 楚慎行轻轻眯一眯眼睛,看徒儿,仍说:“不错。” 秦子游认认真真:“师尊的剑断了,前面从柳仙子处买下的软剑,一样不能再用。如此,这把短刀,也能凑合。” 原先已经安分下来的青藤再度开始涌动。 楚慎行还是说:“不错。” 秦子游把棋盘推开,将短刀放在自己和楚慎行面前。师徒二人对视,楚慎行漫不经心,想:这小东西,竟与我这般玩笑。 他看秦子游,见徒儿似乎失望。 这样的神情,倒让楚慎行多了些兴趣。 他问:“怎么不说了?” 秦子游看他,道:“师尊知道这是姬卓方才送我的刀。” 楚慎行考虑一下,回答:“是。” 秦子游说:“那师尊兴许也知道这个。” 他说着,照旧是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碗。 碗中是一份汤饼。 秦子游手指扣在碗上,指节微微发白。楚慎行看到,就知道,徒儿在紧张。 少年看起来仍然是从容的,只有这点微末细节,泄露了他的心思。 他自觉自己不能如师尊那样,上青天揽明月,锻金甲折凤凰。他思来想去,自问许久,想知道给师尊什么,能让楚慎行有一刻欢喜。不用像他乘机关金乌俯瞰百泽时那样,心中波澜起伏,无比惊喜。只用有一刻……那么一刻。 秦子游深呼吸,说:“这是我在家时,每年生辰,娘亲会做的汤饼。” 他说:“母亲去世之后,便是爹爹做给我。是寻常的味道,也不知合师尊口味否。” 他说:“师尊既然知道姬卓方才赠我短刀,大约也看到我做这份汤饼。” 楚慎行说:“不知道。” 秦子游:“师尊——嗯?” 第82章 安慰 楚慎行看少年神色几番变换。 先是怔住, 接着, 就遮掩不住笑意, 眉眼又带星辉,很雀跃,是纯粹的喜意。楚慎行见了, 想:他好像比那日在机关金乌上顿悟时, 还要高兴。 想过这句, 他又纠正自己。带着微不可查的自得, 想:还是我更让子游欢喜。 秦子游把碗往前一些,催促他:“来尝尝?” 楚慎行很给面子。 他果然拢起袖子,持箸, 夹起。嗅着味道,楚慎行神思便恍惚。像是面前不止有一个十七岁的少年, 也有“他”的父母。秦老爷与秦夫人都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 一起温柔慈爱地看他, 叫着“子游”。秦夫人手搭在少年手臂上, 秦老爷则拍拍儿子的背, 粗着嗓音,要儿子好好修行、练武, 好上归元,光宗耀祖。 楚慎行喉间带出一点低笑。 他低头,头发从肩头散落。汤饼是恰好的温度, 尝一口, 听出徒儿此刻屏息静气。平心而论, 这实在比不上真正珍馐。秦子游也不是真会下厨,盐太淡,醋太重,混在一起,成了奇特味道。可楚慎行忍不住再尝第二口、第三口。 这期间,楚慎行什么都没有说。 但秦子游察觉到不对。 似乎……整个屋子,不,整个院子——乃至整个府城的灵气,都在这一刻,朝着楚慎行涌去。 这是—— 少年紧张,喉结滚动,想:这是顿悟吗? 他惊愕,看着师尊,又看碗筷。楚慎行吃汤饼的动作未停下,秦子游便只剩困惑。等楚慎行吃完、仔仔细细地喝过汤,将碗放回案上,就见徒儿一脸茫然,看着自己。 楚慎行挑眉,问:“怎么?” 秦子游慢吞吞回神,嗓音都是飘忽的,问:“师尊,你方才?” 楚慎行手指在碗壁上碰一碰,说:“是。”肯定了徒儿的猜测,但这么一说,秦子游更不解,所以楚慎行又解释,“但我又是秘境启出之人,若失去意识,可能会造成一些影响,所以,”他说到一半,停顿,似笑非笑看秦子游,“嗯,你更高兴了?” “是呀,”秦子游大大方方承认,“师尊果然喜欢这碗汤饼!我想了许久,要送师尊什么,”他念念叨叨,说起自己其他打算,手撑着下巴,眼睛大而明亮,是琥珀色泽,看着楚慎行,眼里都是师尊的影子,“再想,过往十七年,我也收过许多生辰礼。” 在平昌城时,秦老爷是富商,交际广泛。秦子游是他独子,被寻回后,被秦峰带着见了很多各家掌柜。他生辰时摆宴,秦府高朋满座。从东海珊瑚,到吴国绸衣、秦国兵器。于凡人来说,这都算顶好的东西。可在秦子游眼中,这不过是“礼单”,他甚至懒得多看。最上心的,还是爹爹煮的一碗汤饼。 所以秦子游想到、说出:“爹爹最关切我,我也最关切师尊。” 由此来看,给师尊这样的生辰礼,果然没错。 秦子游说到兴起,眼里多了一丝狡黠。在楚慎行看,就是小鹿从树后绕出,与林中其他温驯鸟兽嬉戏。有一只蝴蝶翩翩飞来,落在这小鹿鼻尖。秦子游说:“师尊,你说‘不知道’,所以,你是有意……” 有意避开他动作,好让他制造一番惊喜? 楚慎行手指又是一点,看着秦子游,觉得小鹿的耳朵开始抖来抖去,仿佛很期待自己承认。 楚慎行:“是——” 秦子游露出“果然如此”的目光。 楚慎行接到:“否?” 秦子游眨巴眼睛,“嗯?” 楚慎行看他,最终笑一笑。他一挥袖子,眼前桌案便挪去其他地方。楚慎行说:“子游,来。” 秦子游原先便离他很近,听师尊这样说,他“唔”一声,往前,与师尊相对。 楚慎行温言道:“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秦子游精神一振。 他很期待地看楚慎行。 楚慎行说:“只是去年的机关金乌,或许太好。往后,不会再有更好的东西。” 秦子游听着,又“唔”一声,照旧是很大方的样子,说:“师尊,我懂得。” 楚慎行笑一笑,手腕一翻,掌心出现一个小人。 秦子游低头看。 那小人通体洁白,宛若玉雕。没有五官,连性别都看不出。它从楚慎行掌心坐起,左右“张望”一下。然后自他手上跳下,去秦子游袖边,顺着一路爬上少年肩膀。 秦子游被它爬得发痒。他觉得痒时,就总想笑。楚慎行见了,无奈,说:“你这样不好。若有人对付你,只要挠你痒痒,你就要中招。” 秦子游说:“也不会如此。” 楚慎行:“嗯?” 秦子游和他分辨:“只有师尊。姬卓拍我肩膀,我便没有多余感觉。” 只是他与楚慎行亲近,所以无论楚慎行做什么,他都放松。 楚慎行听得无奈。 再说那小人。 待爬上秦子游肩头,它坐下。秦子游侧头去看,见小人小腿晃动,一样转头看他。两边对视片刻,秦子游又回头,看楚慎行。 他问:“师尊?” 这是什么? 机关金乌可以带他翱翔于天,这小人,又有何用处? 楚慎行说:“做它时,我用上玉明骨,天地莲……” 秦子游眼睛一点点睁大。 楚慎行继续说:“却邪枝,驳骨木。” 他还要继续报灵宝名,秦子游却已经听懂。 少年嗓音有些发涩,比起“惊喜”,更多的是动容。 他伸手,去肩头,小心翼翼地捧住小人,将它放在眼前。小人被摸到肚子,手脚乱动。秦子游轻轻“啊”一声,说:“这是给爹爹的附身之物。” 楚慎行说:“是。” 秦子游听着,良久没有言语。楚慎行看他,心想:可你似乎有点难过。 秦子游说:“我从不让爹爹省心。爹爹当年散去许多家财,要寻我与娘亲。往后,娘亲病故,又四处求人,搭上穿云楼,好为我打一把日影。他待我那般好,我却……” 秦子游闭眼。 他十七岁了。舞象之年,若未修道,便该学御射,要考功名。可他离家千里,惹上祸患,让爹爹也要流离在外。 秦子游喃喃说:“是我不孝。” 楚慎行诧异。 他说:“这怎会是你的错?” 秦子游说:“宋安要寻我,爹爹才要离家。” 楚慎行淡淡道:“那也只是宋安的错。” 一停,楚慎行又说:“子游,你该明白这个。” 秦子游叹道:“是,我该明白。”可情绪上头,便要钻牛角尖。 楚慎行看徒儿,见少年脸上已无太多欣悦。他还是高兴的,对手中小人十分珍惜,像是生怕哪里弄坏,浪费师徒二人好不容易采来、买来的各样灵宝。这么看了会儿,秦子游干脆说:“还是师尊来拿。” 楚慎行说:“子游,我今日给你这个,不是要让你……”不开心。 秦子游嗓音闷闷:“嗯。” 楚慎行看少年面颊,记起八百余年前,邻家姐姐被卖掉之后。自己被娘亲揽住,娘亲说:“子游,你今日难过,是为往后。” 他记起娘亲捂住他眼、耳时,手心的温度。 又有数年后,娘亲病故,黄口小儿哭倒在棺前。父亲同样揽住他,同样悲痛,嗓音沙哑,手在儿子背上轻拍,叫:“子游、子游。” 所以楚慎行抬手,在少年意外的目光中,将少年抱住。 徒儿的身体原先有些僵硬,接下来,又放松。 秦子游小声叫:“师尊,我不是孩童……” 楚慎行说:“你比我小八百岁。” 秦子游一滞。 有理,不能反驳。 秦子游想一想:“我要弱冠了。” 楚慎行说:“我七百九十七年前弱冠。” 秦子游深呼吸。 他嗓音更低了,觉得有一只手,像是爹爹从前一样,温柔地在自己背上抚过。 秦子游问:“我们何时能出去?出去之后,爹爹会不会已经上了年纪?”修真无岁月,凡人却有春秋,“到那时候,师尊,你——” 又要如何应对宋安? 楚慎行说:“你结束秘境,就能出去。至于我,”他说着,感受着丹田,嗓音里带一点笑,“大约在你之前,能回到金丹。” 秦子游心想:金丹啊。 楚慎行说:“你可记得李鸿?” 秦子游定一定神,说:“记得。” 楚慎行:“他筑基时,能使出有金丹威力的‘顺风扫叶’。” 秦子游闻言,惊喜,身体往后一些:“师尊,你的意思是?!” 楚慎行说:“我有五成把握——不能打过他,但让他措手不及,无从追来,还是可以。” 秦子游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他说:“如此。” 楚慎行说:“如此,子游,你又要如何做?” 秦子游听着,神情渐松,一样露出点笑意。 他说:“我入这秘境,也有十个月。” 他说:“我看姬卓如何行事,看了整整十个月。他待我另有所图,现在看,正是‘图’师尊你。故而他对旁人下杀手,对我,却颇耐心,愿指点。”以此拉拢秦子游。 他声音放缓。 秦子游:“我未学到十成,但总算懂得七七八八。他开始修行,对刘兴愈发瞧不上眼,大约很快要动手。” 楚慎行说:“所以?” 秦子游说:“这便是我的机会了。” 在吴国百姓耳熟能详的那段历史中,太`祖长子出生那年,刘兴一病不起,未撑过冬日。许多人说,刘兴这场突如其来的病,是太`祖皇帝最重要机遇。 而这次,天气转凉时,刘兴病愈,姬卓下狱。 第83章 刘兴 刘娴在腊月诞下一个女儿。 稳婆说“恭喜大娘子, 诞下千金”时, 屋内所有人, 都由衷地松了一口气。 有婢女上前,要从稳婆手中抱过婴孩,用欢喜声音说:“恭喜大娘子!我这便把孩子抱去, 给老爷夫人看看。” 刘娴躺在床上, 虚弱、憔悴。她口中含着参片, 面色苍白, 汗水将发丝黏在脸颊上。方才因疼痛,她喊了许久,嗓音都嘶哑。这会儿, 却还强撑着, 说:“把孩子抱给我看。” 婢女犹豫。 刘娴看出,冷笑道:“我到底是爹娘的女儿。爹爹而今生我的气, 却还是让我与姬卓和离——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讲到最后, 刘娴嗓音抬高。被褥下, 她手指扣紧,只觉得下身又崩裂一些, 疼痛难言。恶露涌出, 她连嘴唇都是白的, 却依然目光炯炯,看着那婢女。 婢女听到最后, 大抵是被说服了:对啊, 虽说姑爷已经下狱, 可娴娘子还是夫人放在心尖尖上的嫡女。为了娴娘子的事,夫人与老爷怄气,怪他把女儿许给姬卓,为这个,已经闹了许久,说等娴娘子生下孩子,就带女儿回郝林。 她连忙说:“娘子莫急!”便把婴儿抱到刘娴身边。 刘娴拉开襁褓,看过,知道稳婆先前未骗人,这的确是个女孩儿。她眼眶骤然一酸,觉得何至于此。往前两个月,知道自己腹中不是儿子,她定然遗憾,惆怅自己未为夫君诞下嫡子。可现在,女郎身份,却成了这娃娃的保命符。 她拉着女婴小手,不知做了什么,女婴忽而“哇哇”大哭。屋内一片寂静,刘娴终究是体力消耗太大,头一歪,便晕了过去。 婢女心焦,再把女童抱起,才发觉,这孩子手臂上,竟被刘娴掐了一个指甲印。小孩儿皮薄,血正汩汩往外冒。婢女“呀”一声,看向稳婆,不知如何处置。稳婆过来看一眼,叹道:“娴娘子命苦啊。” “——老夫命苦啊!” 刘兴一样叹道。 他开一坛酒,不欲理会后院事。对着面前坐的秦子游,面上都是惆怅神情。入秋至今,孙泽旧部再翻不起水花。按说,他该走下一步,将目光瞄准云梦、岭南二郡。 姬卓曾与他分说许多。 刘兴先前起兵,接连攻下郝林、兰曲。接下来,便被岭南、云梦夹在西北处。若要更进一步,势必要在二者之间做出选择。 若攻岭南,则占了岭南的朱蒙或与陈天子连横,以占大义。朱蒙是陈天子朱越的皇叔,此前拥兵而返,可归根究底,他们算“一家人”。届时,刘兴可能会被群起而攻之。 而拿云梦开刀,便有另一种说法:铲孙泽、除郭渡,这便是为陈攘除奸凶。 姬卓甚至更进一步,提及:“皆是,父亲便广告于天下,自己愿求得天子封赏,”谁都知道,陈天子已困于姑苏数年,没有实权,只是个摆设,“朱越没有不应的道理。”到那时,刘兴可以顺理成章进入姑苏。到了朱越面前,戏要如何上演,就是另一回事。 当时,刘兴听着这些,心潮澎湃。他看向姬卓,感慨自己的眼光,又庆幸,娴娘聪慧,可以把控此人。而刘兴未曾想到,在出兵云梦前,自己会“病倒”。 出兵之事自此耽搁。 若不是秦子游,他恐怕真着了姬卓的道! 刘兴因之后怕不已。 再想到先前,那些幕僚、下属对姬卓的指摘,刘兴又悔不当初。他由此对秦子游审视很久,想知道这少年又有何目的。但历数过往一年,秦子游与何人相交,刘兴不得不承认,此人实在“干净”。 除了在自己身边当班之外,其余时间,秦子游都把自己关在院子里练剑。也有人前去拜会,可秦子游总在院中招待,从未让人进屋。结合过往种种,最重要的,是秦子游救下自己,刘兴有了自己的决断。 单看当下,姬卓在狱中,女儿在生产,他却只和秦子游喝酒,便能知道,刘兴是何态度。 听了刘兴的话,秦子游闲闲一笑,说:“将军若‘命苦’,那天下便再无不苦之人。” 刘兴捏着酒盏,长叹。 他心情郁郁。虽病愈,可姬卓给他下的药,还是让刘兴体虚。为这个,秦子游教他一套强身健体的武功。刘兴学了一段时日,问秦子游,可否将其传授给自己手下军队,秦子游答应。 这是后话。 刘兴喃喃说:“黔江以南,水不结冰。” 他仍欲出征云梦。 郭渡老儿,占了云梦、奉阳、会稽三郡,如今正在对钟离郡用兵。若云梦被攻,郭渡恐怕分`身乏术。 但想到这里,刘兴又总要迟疑,前思后想,不知姬卓先前那番话,有多少真,多少假。 刘兴问秦子游:“子游,你如何看?” 他为秦子游所救之后,才发觉,原来不知不觉间,自己周身,已经被姬卓换作对方的人。当时,刘兴身体尚未恢复。他按兵不动,先找借口,把姬卓那些手下调走,之后终于找到机会,扣下姬卓,宣布“病愈”。这往后,刘兴深觉,自己身边无人可信。便是对女儿,他也多了一重审视。若非刘娴当时怀胎八月,足不出户,很难说,刘兴会如何处置女儿。 对秦子游的信任,便是在这种状况下诡异地萌发。救命之恩,加上秦子游对天下事始终不咸不淡、没什么兴趣的态度,让刘兴觉得,自己或许可以有一个可以说上话,不会对自己心怀不轨的忘年交。 秦子游说:“你恐怕至少一年不能带兵。” 刘兴揽镜,看到自己面上蜡黄之色。 他数一数己方兵将。初夏时,姬卓闹过那一场,让他手下良才尽折。到现在,刘兴惶然发现,自己竟凑不齐攻打云梦的将领。 他还是念出几个名字:“关能、赵光——总有人能去。” 秦子游听着,沉吟片刻。 刘兴也是在病愈之后才发觉,过往一年,此人从郝林战船上的少年,变成眼前风度翩翩的郎君。他依然算年少,可已经有了些风流气度,看面孔,要褪去少年那份青涩。 秦子游说:“我呢?” 刘兴起先没听懂,“子游,你?” 秦子游说:“我亦欲去云梦。” 刘兴眼睛渐渐眯起。 秦子游看起来十分坦荡,说:“从前便听人说,云梦有百泽。将军,我想去看看。” 刘兴咳嗽一声,转了许多心思。他想:难道这就是秦子游的“目的”?可若是如此,过往一年,连姬卓都说他心思纯净……这两人莫非是一伙?不,当时姬卓若得手,我便真撑不到今天。难道是两边闹翻?也不对,我去审姬卓,他根本不曾提到秦子游,显然与他并无矛盾。 正考虑,屋外传来一阵喧闹。若是其他时候,刘兴多半不欲理会。这会儿,倒是送上门来的借口。他对秦子游说了句“你且等等”,便出门看。有小厮来报,刘兴知道女儿为自己生了个孙女。听到这话,刘兴“嗤”地笑了声,说:“好,我知道。” 那小厮屏息静气,等刘兴讲话。 刘兴知道,这是自己夫人那边的人。他心中厌烦,想:若是生个儿子,我可能还要斩草除根。可一个丫头,又有何用? 刘兴:“娴娘身子不好,怕是不堪教养孩子。这样,孙小姐便放到夫人那里,养一段时日。等娴娘养好,再说后话……孙小姐,便叫一个‘静’字吧。” 安静些,规矩,守己。 刘兴一顿。 “随娴娘姓。” 这样一来,还是自己的孙女。 小厮恭敬笑道:“夫人还说,等老爷忙完,便去后院,看看孙小姐。” 刘兴不耐:“到时再说。” 他实在没那个心思。 小厮走后,刘兴却未回房,在廊下站了许久。直到背后有脚步声,是秦子游出来。刘兴说:“你武艺这样好,自然该有一番抱负。在我身边,当了这样久亲卫,才是委屈。” 这是试探的话。 刘兴还是想知道,自己是否又要错付。 秦子游:“将军,你若不愿,也是无妨的。” 刘兴一怔。 他不解其意,看秦子游。 秦子游还是笑一笑,面容俊秀,说:“我欲望云梦,却不一定要随将军的军队去云梦。” 刘兴听着,心里一点点变冷。 他觉得,自己好像从未认识过秦子游。 秦子游望向南方。 他记起云梦城中的红汤面、咸酥饼,记起自己与师尊在云梦泽上采莲,又在黎泽与素罗蟒相斗。短短一年过去,他已经开始怀念这些光景。 刘兴说:“子游,你是什么意思?” 秦子游说:“将军,你所说不错。‘亲卫’做久了,我是有些厌倦,想做些其他事。你不愿,或有旁人愿意。” 刘兴沉声道:“你这样说,不怕我——”将你一并下狱?! 秦子游说:“将军手下无人能用,莫非又要重蹈覆辙?” 刘兴沉默。 他意识到,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是秦子游需要自己。他这般好武艺,去见郭渡、见朱越,见所有霸主,都能有一席之地。 只是机缘巧合,让秦子游“选择”了自己。 刘兴缓缓道:“可我要如何知道,你不会在离开兰曲之后,改变主意。” 秦子游说:“或许旁人会‘知道’。” 刘兴:“你!” 秦子游叹道:“将军不信我,我自无话可说。” 刘兴呼吸渐重。 他疑神疑鬼,想:子游说这番话,莫非是为了激我? 又想:他所说不错。姬卓害我事事疑心,本不该如此…… 刘兴最终道:“你会带兵否?” 秦子游笑道:“将军,我又不做主帅。你任命关将军、赵将军时,给我一个校尉做,便罢了。” 刘兴:“罢罢罢,就按你说。” 他忽而兴味索然,咳嗽几声,看天色渐暮,又记起老妻,记起女儿,还有刚刚出生的孙女。孙女……那真是孙女吗,还是夫人知道我作何打算,所以有意这样报来? 想到这里,刘兴便急切地想去后院看看。他说:“子游,改日再与你喝酒。” 秦子游笑道:“好,将军总算要去看孙小姐了?” 刘兴挥一挥手,未曾多言。 他要走,秦子游便也离开这间书房。刘兴往正院,秦子游便去自己那间偏僻小院。半年前,这条路上,姬卓叫住他,送他一把短刀。这回,却无人叫他,秦子游一路顺畅,回到住处。 推门看时,意外见楚慎行坐在石桌边。 秦子游起先一怔,随即阖上门,快步走到桌边坐下,叫了声:“师尊。” 楚慎行“唔”一声,抬眼看徒儿,“成了?” 第84章 逃狱 秦子游笑道:“自然。” 说着, 他抿唇,想要表现从容。但眼神还是泄露了真实心绪, 有点止不住往外冒的欢喜, 想炫耀,又想证明:自己眼界开阔, 有远见卓识,不会被当下进展迷了心窍。 还是要稳扎稳打,方能得偿所愿。 秦子游明白这些道理。 可他还是会因为当下的顺利而高兴。 到最后, 唇角都略略弯起, 身体往前一些, 嗓音轻快:“师尊——你在这儿, 莫非是要等我好消息?” 楚慎行看着徒儿眼睛,觉得有趣。他没有直说,而是有意淡淡道:“我只是来喝酒。” 秦子游听到这话,果然瘪一瘪嘴。他扫一眼桌上酒盏,与和在刘兴面前的收放自如不同,当下,只有他和楚慎行。秦子游不掩饰心情, 心里想什么, 都表现在表情当中。楚慎行看他, 就知道徒儿在嘀嘀咕咕:可这又不矛盾呀, 你可以边喝酒边等我。 楚慎行好笑, 想:这倒是实话。 只是当下, 他不打算对徒儿直说。 楚慎行不讲话, 秦子游便拿过酒盅,打开盖子嗅一嗅,说:“这又是什么?流霞,竹叶青,秋露白……哦,我知道了,这是秋露白。” 楚慎行饶有兴趣:“不错。” 秦子游提出:“师尊,给我也倒些?——对了,再过些日子,我要去看姬卓。”他话题跳跃。一年之前,秦子游第一次尝这酒,就是姬卓抱来一坛。当时,他还不是刘兴的女婿。更想不到,一年之后,自己会因毒害刘兴而下狱。 想到往事,秦子游颇多感慨,同时也考虑:“也不知要过多久,是不是要给刘娴三餐中放上回春丹?” 好让她早些恢复,好再与姬卓一同谋划。 楚慎行照旧不评价徒儿的主意,只说:“我以为你在刘兴那边已经喝够。” 说着,从袖中取出另一个酒盏,不见如何动作,酒壶便浮到空中、自发地倒出温热酒液。 倒满一盏,这酒盏便朝秦子游所在方向浮去,被秦子游一把拿住。 秦子游回答:“怎会?他的酒,我可不敢喝。” 说着,慢慢抿了一口。 他对自己的酒量有谱,也开始知道,喝酒会误事。一年半前,与师尊郢都初见,他曾喝到微醺,合着张兴昌的低声,与师尊一起唱一首《采薇》。往后,这种事却不会再有。 石桌另一边,楚慎行闻言,捏着酒盏的手微微一顿,心道:也是。 子游十七岁就懂这个道理,他却要再过许久,才能明白。 楚慎行在回忆中沉浸片刻,想起徒儿还在面前。 楚慎行:“天晚了,喝过之后,便睡吧。” 秦子游晃晃酒盏,看眼前仙师。 酒意让他的思绪有些迟钝,可师尊的心情,秦子游总能察觉到。他觉得楚慎行在这一刻,又在惆怅什么。 那是他没有参与过的过往。 薄暮冥冥中,这小郎君忽而旧话重提:“师尊,你果真是在等我,对不对?” 楚慎行无奈又窝心,终究说:“是。” 秦子游笑一笑,说:“师尊,你这样记挂我。往后,我也定然会事事都等师尊。” 楚慎行忍俊不禁,“哦?有何事,要你等我?” 秦子游嘟囔:“往后总会有。” 楚慎行看他,细细端详,想知道徒儿是否又喝多。按说,他只给子游倒了一盏。过往时日,子游的酒量也的确有所提升,与那个被兰生酒灌倒的少年不可同日而语。但现在,徒儿说的,实在像是醉话。前面那句之后,秦子游又加上一句:“……你待我这样好。” 楚慎行听了,察觉徒儿话里有话。 有心事,难怪容易醉了。 果然,接下来,秦子游说:“其实刘兴待姬卓也实在不错。” 楚慎行有了预感,知道秦子游还是放不下他执着了许多年的仁义。他嗓音慢慢低下去,示意秦子游可以继续往下说:“是。” 秦子游声音反倒高一点:“可姬卓只想让刘兴早死,连他女儿也盼父亲不好。师尊,我不骗你,接下来,我也会对刘兴——”一顿,没有直言,“可是,我与他非亲非故,他对我亦无恩,至多算‘有义’。” 说是“提拔”秦子游,但时日长久,秦子游却始终是亲卫,足以见得,刘兴待他的“爱才之心”,着实有限。 “……可待姬卓来说,若无刘兴,哪有他今日……不,昨日风光。” 再者说,秦子游清楚知道,当下不过一场秘境。可待姬卓而言,他面对的情境、做出的选择,都曾在数百年前真实发生。吴太`祖光耀的一生,是以无数敌人的鲜血铺就。这之中,刘兴是最重要的一块垫脚石。 楚慎行听徒儿讲完,“姬卓大约会想,‘道义’难道就真的那样重要?” 秦子游听了,叹道:“我总是不懂。” 楚慎行看他,说:“子游,你不必懂这些。” 秦子游:“师尊?” 两人对视,楚慎行心里浮起一点异样感觉。他清楚,徒儿又在“心疼”自己。过往与未来在这一刻交叠,十七岁的秦子游不知道,当下面对的,正是八百年之后的自己。他从来把楚慎行当做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看,知道这是自己师尊,受宋安之苦,又要与他一同与高高在上的元婴真人抗争。这样念头生出,秦子游忽而伸手,与楚慎行的手相握。 楚慎行眼皮一颤。 这又是个不像师徒、几乎称得上“僭越”的动作。 但他望进秦子游的眼睛,知道徒儿这会儿纯粹的心绪。秦子游说:“从郢都至今,宋安有无数谋划落空。往后,也定然……”还有些什么,楚慎行在听,同时想:我经历许多,方知晓这些。所以,你不必“懂”。 他缓缓扣住秦子游的手。 秦子游粲然一笑,眼神清亮。 这日之后。 秦子游和从前一样,有什么想法,都会说给楚慎行听。长此以往,楚慎行甚至有些怀疑:我虽不言不语,可表情、眼神……或许同样会让子游察觉利害? 这个念头出来,楚慎行考虑须臾,觉得若是真的也好。 子游是他的徒弟,原本就该比旁人有优势。他不言语提点,已经是一种对其他修士的“谦让”。 此前,秦子游谋划良久,想要去前线带兵。他在这一项上成功,而除此之外,少年还有其他打算。 天气更冷,转眼又到年节。去年今日,姬卓志得意满。今年,他却只能在苦寒牢狱中度过。 狱卒们啧啧称奇: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姑爷得罪了将军,所以被下狱。将军是真下了狠手,把姬卓折磨得不成人形。可即便如此,姬卓仍然冷静,每日刑罚之中,都闭目,像是完全不将旁人放在眼里。 只有姬卓知道,自己依旧在修行。体肤之痛,他区区一个炼气前期修士,自然无从避起。但随着经脉丹田中的灵气增加,他比照《上清心法》中的法门,尝试为自己撑起护体灵气。无人指导,他只好自己摸索,也不知是否成功。唯有一点能肯定:军棍再下来时,疼痛感的确削弱不少。 他潜心等待,想要捉住时机,逃离此地! 当中,姬卓自然会想到刘兴,想到秦子游,也想到刘娴。 待刘兴,他只恨自己未能成功。待秦子游,他考虑最多,其中很大一部分,是斟酌秦子游背后那位“师尊”的态度、立场。至于刘娴,姬卓只是略略记起几次。在他看来,虽无人说起,但两人的夫妻恩义已至尽头。 牢狱之中,他察觉不到时日流逝。是看狱卒拎了酒水,喝得醉醺醺,抱怨自己为何今日还要当班。往后,更是直接醉得不省人事。姬卓才后知后觉,已经到年节。 他花一点时间琢磨:刘兴被困在兰曲半年,其他人可不会这样放松。若我未想错,接下来,郭渡与徐桢该有一场恶战。再者说,不知朱家那对叔侄会如何选择。 正在想,忽然听见脚步声。 姬卓只当是其他人来,照旧不欲理会。出乎意料的是,来人直奔他这间。他听到钥匙声响,终于睁眼,然后错愕地看到,竟是刘娴站在牢房门前。 “娴娘?”姬卓问,“你来作甚?” 刘娴刚生产完不久,身体倒是恢复不错,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此刻,刘娴手脚麻利,打开牢门,进入其中,完全不嫌弃姬卓身上脏臭。她快速地、轻轻地说:“夫君,我来放你出去。” “娴娘?!” 姬卓错愕。 他是想过无数种出去的法子,唯独没考虑过刘娴可以发挥作用。 此刻,姬卓扫一眼刘娴的肚子。而刘娴一面为他检查身上伤势,一面取出伤药,敷在几处最严重的伤上。她说:“夫君,你我的女儿名‘静’,父亲说,要她随我姓。静儿是个乖巧孩子,平日不哭不闹……” 姬卓:“你放我走,定要受我牵连。” 刘娴淡淡道:“是,那你走或不走?” 姬卓咬牙。 机会摆在面前,他如何能不心动? 这夜,刘兴摆宴、大醉。而姬卓随刘娴一起,从牢狱之中逃脱。 踏出牢门、照上月光的那一刻,姬卓宛若深处梦中。 他恍惚、不可思议——竟然就这样出来了? 刘娴给他一个包袱。 其中有散碎银两,另有干粮。她说:“夫君,我这便要回郡守府了。” 姬卓深深看她,“娴娘,你和我走吧。” 刘娴摇一摇头。 她说:“静儿还在……我不能放心。夫君有大抱负,我知晓。往后,夫君成事,莫要忘了我。” 姬卓一身脏污,身上有腐臭烂肉,温言说:“怎会忘记。娴娘,你总是我结发妻子。” 两人没说太久话,便分别。姬卓出城,刘娴则回住处,佯作无事发生。 若他们叙话时,视线再往高些,便会看到,有一道身着夜行衣的身影,始终躺在屋顶。 秦子游看着天上月色,心中遗憾:我与师尊一起的第二个年节,竟被姬卓耽搁。 第85章 刘娴 往前六百年, 楚慎行其实很爱热闹。 在还是归元宗首席时,众人皆知,大师兄交际广泛,天下皆友。就连后山的灵猴,在前两百年的“不打不相识”后, 都开始愿意送他一坛酒。 他去东海之滨, 听鲛怪唱歌。去西方炙土, 与金乌相斗。 莫说归元宗, 便是穿云楼、自在峰……那些新拜入的年轻修士听过归元首席的天才之名,有艳有羡,更多的,却是在师门长辈说起自己与首席师兄曾有交情、结伴而游时, 默默生出的期许。 楚慎行那会儿是金丹, 甚至是整个碧元大陆千年以来十个手指能数的过来的、也是最年轻的金丹修士。其他修士看他, 是看目标, 也是看渺远的以后。他们或许止步炼气,或者再幸运一些, 可以踏入筑基。可往后, 终究会像凡人一样, 不甘却不得不老去。 拿儒风寺这一代的四门长老首徒来说,楚慎行二十岁时,他们都是筑基修士, 意气风发。可等到楚慎行二百岁, 仍在世上的, 便只有江且歌和唐迟棠。他们顺利进境,可往下数,李君昊和柳莺永远留在了筑基期,最后成为一捧黄土。 到此刻,徒儿在外,看姬卓与刘娴相别。往后,为确保姬卓顺利出城,秦子游又跟了他一段时间。 同时,刘娴回府,始终提着心。楚慎行冷眼看着,见她顺利回到自己屋中,重新卧床,这才松了口气。 楚慎行因之意兴阑珊。 他想:这可能就是我现在只想一个人喝酒的原因。 友人总会老去,凡人不顾血脉亲情。 一切都很无趣。 再说刘娴。她先前怀孕、产下一女,之后很快就能下地。但刘娴有意卧床,每日给面上涂一层黄妆。于是诸人便知,姬卓谋害刘兴一事,给了大娘子很大打击。加上生产时的艰难,大娘子恹恹不起。看样子,是要躺一个冬日了。 年节摆宴,分了内外两桌。除去刘兴一家与他的下属外,再在宴上的,就是兰曲诸世家。刘兴在前招待诸家主,刘夫人便在内院与诸内眷吃酒看戏。期间,她忧虑女儿,总派人去问询。前两次,派去的婢女都说,大娘子仍在睡。到第三次,才说大娘子醒来,向母亲问安,还问,是否要抱静儿过来。 刘夫人叹一口气,心里百转愁肠。丈夫、女儿——她也曾有儿子,可是年幼夭折,之后就只有刘娴这一个心肝。另有几个庶子,管她叫“母亲”,但刘夫人知道,那都是些吃里扒外的东西。 她原先的打算,是让娴娘养好身体。再过几年,姬卓的是是非非过去了,就着手,为女儿另寻夫婿。若刘兴真能成事,那时候,大娘子就是“公主”,不愁找不到好郎君。若落败,就更好说,一家走上黄泉路。她这个正妻,没随刘兴享过几天福,却平白担惊受怕,连女儿都要跟着受罪。 “还是不了吧。”刘夫人想一想,说。 她能看出来,眼前的各位世家夫人,一个个眼高于明她们对刘夫人其实并不能瞧上眼。世家在兰曲屹立数朝,往前十数年,先皇来了,都会对他们以礼相待。刘兴一个草莽,她们能摆出面儿上客气,恐怕已经自觉纡尊降贵。 这种地方,不必让女儿来。 婢女回去通报。刘娴听了,还是虚弱地笑一笑,叹道:“母亲着实不易。” 又去抱女儿。 刘静一个月大,刘夫人的意思,是等到孙女百天,再办抓阄宴。到时候,算是开春,天气暖和些。 这会儿,小小婴孩在刘娴怀中打一个小小的呵欠。刘娴看着她,目光长久凝落。婢女劝她,要她再去床上躺一会儿。刘娴便说:“我得躺到什么时候呢?” 她心里算着时间。 若到天亮,父亲那边才发觉姬卓出逃,便再好不过了。 婢女不久之后离去,找刘夫人复命。而刘娴把女儿放下,到底回到床上,却未睡,而是从床边暗匣中,拿出一个册子。 若姬卓在这屋中,定会惊奇地发现,刘娴手上,竟然也是一本《上清心法》。 这是她从姬卓之处抄来。 姬卓已经处处留心,发觉事情败露后,第一时间将手中心法掩埋在城外。当时,刘兴的人前去追捕,只当姬卓是畏罪潜逃。这当然也是目的之一,可逃不走,至少要讲仙门法诀藏住,不能让旁人得去。 千算万算,唯独没料到,自己的枕边人已经默默抄书数月。 刘娴来兰曲后,无意中发觉夫君书房中的书册。她起先不以为意,可往后,愈发察觉姬卓身上古怪,若有事隐瞒。直到看到这本册子,刘娴才知:原来如此。 这是她愿意帮姬卓出逃的最重要原因。 夫妻之情,相濡以沫……是虚言。但刘娴前后推算姬卓拿到心法的时机,最终觉得,他多半是从孙泽处得到此物。可孙泽不过寻常凡人,便是刘娴自己,拿心法修行也有一段时日,却久久找不到诀窍。结合姬卓那些不同之处,刘娴认为,夫君的确与凡夫俗子不同。 想到这里,她合卷而思。倘若姬卓真能问鼎仙途,那自己于姬卓有大恩,总能得些报酬。至于姬卓先前那句深情款款的“发妻”之辞,刘娴倒是没放在心上。 这一夜,楚慎行靠在院中树上,手中有酒。往左看,是郡守府中灯火阑珊。往右看,则是城外苍茫,姬卓彻夜逃亡,秦子游默默为他解决几样路上麻烦。直到天亮,有人来报,姬卓越狱。刘兴震怒,欲彻查。首当其冲的,便是那些知晓姬卓身在何处、又未至宴上的人。 譬如刘娴,譬如某个称病的将领,譬如…… 却没有秦子游。 夜宴之中,“秦子游”始终在刘兴身边护卫。小郎君抱着剑,冷着面,不喝酒。刘兴偶尔想找他说句乐,“秦子游”都要严肃告诫,说:“将军,今夜事多,慎重。” 刘兴悻悻,觉得秦子游着实无趣。等到天亮,他因宿醉而头痛,再听闻姬卓之事,方冷笑。同时想到:所以子游所说不错。 真正的秦子游看着姬卓到郊外、上渡船,顺嘉陵江南下。而后,他回郡守府,隐去身形,在刘兴身后的那个“秦子游”背上拍了一把。 两边调换,除去楚慎行外,无人察觉。 小郎君不动声色,将失去用处的玉明骨放置于袖中,心中庆幸:还好先前问殷白额外要了一副。虽说在云梦花会时也有买过,但那毕竟是给爹爹捏新身体的材料。现在有了多余的,恰好用上,更加划算。 他看刘兴面色沉沉,问刘娴,娴娘昨夜身在何处。又捉来称病将领,另找来全城大夫,“我倒要看看,你这病,能不能治!” 当中,秦子游说:“将军,姬卓兴许是自己逃走。” 刘兴眯一眯眼,回头看他,面带不悦之色,像是不满秦子游对自己的质疑。 但秦子游不为所动,又说:“便是真有人与他里应外合,那也不会亲自前去啊。这种小事,何必自己动手?” 这话出来,在场旁人看他。刘娴、赵光——所有人神色各有不同,而秦子游始终从容自若。 姬卓出逃一事,最终不了了之。 又到午夜,楚慎行总算等到弟子归来。 秦子游第一句话是:“师尊,姬卓莫非突破了?” 楚慎行挑眉。他自然知晓原因,同时知道,子游这样说,其实并非想从自己这里知道答案。 果然,接下来,少年分析道:“他经历过往种种。船顺水南下,总算得一刻安心,或许因之顿悟……”所以,秦子游这会儿骤然感受到更多灵气。 这是他放走姬卓的原因。 倘若姬卓死了,谁知道修士们会面对何种局面。是再也感知不到灵气?还是再回从前修为?——秦子游斟酌之后,认为,没必要赌。 但他还是觉得奇怪。 在师尊面前,秦子游像是玩笑,说:“姬卓莫非是这秘境中的‘阵眼’?怎么大事小事,都与他有关。” 一面说,一面看楚慎行。 楚慎行不答。 虽不答,却有种微妙感觉:有时候他会觉得,子游是依据自己的反应,来判断秘境中大事小事。他虽不言不语,可面上神色或许波动,眼神也可能出现不同。甚至于,有时候,“没有反应”,也说明一种态度。 楚慎行回望徒儿。 秦子游笑一笑,很快岔开话题。他操劳整整一日,从黑夜到百天,这会儿放下心,便开始疲倦。于是打了个呵欠,说:“我要先去睡了。” 楚慎行便说:“好,去吧。” 秦子游把手交叉在颈后,往屋内走。 这一年,他长高一些,还是比师尊略低,可从背影看,已经是个身材修长的郎君了。 楚慎行看了片刻,眼神温和下来,开始运转灵气周天。 年后不久,刘兴正式对郭渡宣战。 秦子游随军出征,南下,果然去云梦。 这一去,却遇到了前所未有的艰难境地: 郭渡竟与朱越结盟。 第86章 盟约 于陈天子朱越而言, 郭渡是逃将, 带着自己最后的信任反叛。那之后,朱越面儿上不说, 可着实有些心灰意冷。他看天下, 看四分五裂的山河, 闲来无事, 还会数:西南是朕之皇叔, 东北是朕之爱将。至于西北, 嘿,这倒是群正正经经的反贼。 朱越因之意兴阑珊。 他很年幼时,或许也想过重振山河。然而待到长大,至今, 快二十岁,就只愿深宫看戏,每日与妃嫔玩乐。偶尔午夜梦回, 会想:太后知道我这副样子, 大约也要失望透顶。 但到第二日天明,他站在城墙上, 往四周望一圈儿, 便又要“洒脱”起来——这个“陈天子”的名号,是因九州大乱, 天下六分, 所以还能放在他头上。可眼看郭渡快要攻下钟离郡, 自己那好叔叔朱蒙亦蠢蠢欲动, 已经与明郡出现几番小规模摩擦……朱越觉得,自己恐怕要不了多久,就要被“贬为庶人”。 这算是最好的结果。 至少他还活着,还能在高墙之中,过完自己的一生。 差一些,他或许在某方人马攻进姑苏时,就要被乱剑砍死——是不是真“乱剑”,就只有拿剑的人知道。 奈何这样环境里,总有人要“忠言逆耳”。 那人是他的御医,姓唐,很年轻,大约只比他大一些。明明只是个医官,却不想着治病救人,逮住机会,就要劝谏,苦口婆心,说天下如何,朱家如何。他看朱越,眼神炯炯,要他“振作”。 朱越最先听的时候,还觉得有趣。这实则是一种近似于看笑话的心理,他已经把姑苏城中所有戏班曲目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这两年,开始琢磨着让人每日去市井观察,然后让太监宫女们换上百姓衣裳,再把那些市井纠葛表演给他。 最先,是会觉得新鲜。可时日长久,朱越又开始无聊。 唐迟棠的出现,填补了这个“无聊”。那些曾经的辅君之臣死得死,逃得逃,朱越已经有几年,没听过类似言论。 所以他又觉得新鲜。 新鲜着、新鲜着,朱越意识到:他好像是认真的。 可他凭什么认真呢? 朱越兴味索然,说:“你讲得天花乱坠,又有何用处。” 唐迟棠看他,依然目光炯炯。朱越的被看得狼狈,视线越过她,去看唐迟棠背后跪坐着的那个“小郎君”——他琢磨很久了,和其他人一样,认定这是个女郎。朱越还和宫里的小太监打赌,他若赢了,小太监就继续留在宫内,等姑苏城被攻破。若输了,就放那小太监走。 逃吧。 逃到哪里,去何人麾下,都好过留在姑苏。 偏偏唐迟棠忽而一笑,说:“总是有用。” 此人太笃定,所以朱越挑眉:“哦?” 唐迟棠缓缓说:“陛下有心,便能等来盟友。” 朱越垂眼,发觉:我可能又遇到一个想要“挟天子令诸侯”的家伙。 但—— 为什么不呢? 朱越笑一笑,说:“爱卿这样说,我便再等等。” 唐迟棠正要讲话,偏偏朱越又开口。这回,他直接道:“若我没等到,那柳卿啊,你可愿入宫?” 唐迟棠与柳莹闻言,俱是一怔。 朱越很轻慢,说:“我这皇后的位置,已经空了许多年了。” 柳莹听到这里,倒不至于恼怒。 她的年纪,实则可以当朱越曾祖母。所以柳莹心平气和,说:“陛下说笑了。一个男人,怎能当‘皇后’?” 朱越眯一眯眼睛,看她,“男人怎么就不能当?前朝也有韩子高,再早,有卫灵公与弥子瑕分桃。” 他还要继续数,不过柳莹还是那句:“陛下说笑。” 朱越看着她,最终,摇了摇头。 这场对话发生的时候,朱越也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能等来郭渡派来的使者。 …… …… 于郭渡而言,自己与过去的主子平起平坐,演一场痛改前非戏码。往后,无论南征北战,他总算能丢掉“叛臣贼子”的名头,更名正言顺。 两边心思各异,好歹有共同目的,姑且讲和。 消息传回刘兴麾下,秦子游听闻,知晓:这两边,大约也有其他修士掺和。 这很正常。 一如他更改了姬卓与刘兴的命运,到现在,朱越也做出与历史上截然不同的选择。 秦子游只看现状。 姑苏城中只剩守城金吾卫,再无其他军事力量。 可朱越此人存在,就是无形之中号召天下人,可以前去投奔。 往前,他们还要驻足考虑,只因陈天子着实无实权,手中无人。可郭渡重新敬陈天子为尊,那这便不再是问题。 短短半个月,郭渡手下人马迅速增加,号称“百万大军”。这当然是虚数,可郭渡人马确实不少。 在刘兴这边,他原先想让关能当带兵主将。但因年节时闹过那一场,关能就是当时称病的人。事实证明,他那段时间,的确偶感风寒,病来如山倒。 刘兴找不到证据,未“处置”他,却也拉不下脸,向他道歉。 楚慎行又知道,徒儿还在其中小小地推了一把,让刘兴与关能对彼此心生嫌隙。不算严重问题,但若不修复,往后,两人或终将反目。 他有种“子游终于学坏了”的念头。很新奇,想知道徒儿往后会变成什么样的郎君、什么样的修士。秘境像是一个世外桃源,把最大的威胁宋安阻绝在外。楚慎行未明说,但他过往的确会无聊。因掌管秘境,连顿悟都不会失去意识,更无法入定。到现在,他终于从中觉出意趣,想知道往后发展。 到真正出兵时,秦子游果然是校尉。赵光为主帅,关能是副将。 楚慎行随徒儿一起。赵光等人商议要事时,并不知道 ,房梁、窗台……这些偶尔会吸引秦子游视线的地方,上面还坐了一个人。 在关能看,秦子游是帮他一把、让他没被刘兴不分青红皂白处置的人。所以秦子游虽只是校尉,但他也时时询问。令人惊讶的是,秦子游竟然真有几分主意。 他条条分说,旁人神情渐肃。 楚慎行靠在檐上,漫不经心,想:这可不是我教的。 宋安想把楚慎行变成自己希望看到的样子,要他喜怒爱恨皆为自己。可楚慎行更愿意去期待,在没有自己干预的情况下,秦子游会变成什么样。 秦子游道:“朱越与郭渡站在一起,最该忧心的,不是你我。” 秦子游道:“朱蒙先前欲攻明郡。可而今,他恐怕自顾不暇。” 秦子游道:“陈天子是‘天子’,是因为他的出身。可若他没有这样的出身了呢?” 赵光听到这里,抚掌而笑:“倒是个好主意。” 陈庭宫闱秘事,他们这些外人,不得而知。 可有人会知晓。 转眼入夏,一道流言甚嚣尘上,传至各处,言之凿凿,说二十年前,姑苏城中,出过一次“狸猫换太子”。 早前,姬卓令乞丐传出郝林政令如何宽厚。现在,秦子游有样学样,走了一样路子,迅速让这“宫廷阴私”天下皆知。 此类是非,最难澄清。 郭渡麾下军心大乱,赵光一鼓作气,攻入云梦城。 郭渡大军气势先衰,再竭。郭渡大怒,责问守城之人。之后,他问江且歌:“江郎可愿替我攘除奸凶?” 江且歌抱着剑,闲闲坐在一边,笑道:“将军这是何意?” 郭渡沉声道:“刘兴那老贼,麾下或有高人……” 江且歌想:也是。 早前有线报,说姬卓被刘兴下狱。此外,这个冬天过去,刘兴仍然活得好好的。儒风寺四人便知道,一定有人做了什么。 他们认为,这一切的推动者,就是秦子游。 江且歌其实的确想要与秦子游比试。 他们都是剑修,江且歌已经是吴国百年难有的天才。师尊夸他,旁人尊他敬他。他走到今天,一样耗费心力。可这时候,他从师妹口中得知,有一个少年,不过十六岁,便筑基。江且歌很难描述自己那一刻的震撼,他看到了真正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过往,他都是让旁人丧失信心的那个 。可现在,江且歌会忍不住想,再过十年、二十年……或许还要更久,可总归,秦子游会在我之前结丹否? 旁人说江且歌,是说:有朝一日,你或许会成为儒风寺的下一个“东长老”。 接过师尊衣钵。 但他们师兄妹间说秦子游,会喟叹:他是否会成为下一个逍遥老祖? 江且歌已经站在旁人难以企及的高度,而现在,他看秦子游,同样有复杂心情。这少年还需成长,自己仍然胜过他。可这份“胜过”,也不知能维持多久。 他忧心自己出现心魔。 而现在,是极好的机会:他们的修为,都被限制在炼气前期。天地、灵气——第一次对所有人都公平。 所以江且歌说:“我去寻那高人。” 郭渡露出一点笑。 他不知道,江且歌还有后一句话未说。 ——若我败给秦子游,便心服口服,在这秘境之中,听他调令。 第87章 天光乍破 待赵光攻下云梦, 姑苏被夹在刘兴与朱蒙的势力范围之间。 朱越对春风画扇, 扇上是宫中春景。他绘飞鸟远去宫墙,再在旁边题诗。国破山河在, 城春草木深……他心中有郁气, 又有些已经被忽略多年、这会儿一夕之间重新出现的挫败, 加上茫然。待放下笔, 朱越一甩袖子, 回殿中。侯在外面的太监、宫婢听天子声音遥遥传来, 和往常一样,意兴阑珊,吩咐:“烧了吧。” 他在等。 等刘兴决议如何处置自己,也是等朱蒙是否以“陈朝正统”自居, 回到姑苏皇宫。 但在这之前, 朱越等到了另一个消息。 此前朝他谏言, 说起郭渡如何、说起他这个陈天子应重振山河的唐医官,以及他身侧那位柳郎,已经离开了。 朱越听到这个消息, 怔愣片刻, 久久无言。 至于唐迟棠与柳莹。 两人看天下大势:吴国九郡,刘兴独占其三,与郭渡此消彼长。此外, 朱蒙在赵光攻入云梦时, 一鼓作气, 拿下明郡。 许昌丢了明郡, 一退再退,龟缩于梅里。 另有,郭渡虽丢云梦,可从李君昊发来的信符看,他们已经快要打垮徐桢、占据钟离…… 柳莹问:“师兄,你我应何去何从?” 唐迟棠看眼前舆图。她记起那段真正发生的历史,数年之后,姬卓与郭渡二分天下,而后,又经历数年战争,终于迎来大同——不,也非如此,这里只有吴国,并非真正九州。 她沉吟片刻,说:“君昊提到,江师兄往云梦去了。” 柳莹:“莫非到最后,又是这两方争夺天下……” 唐迟棠安静片刻。 再能感受灵气之后,作为医修,唐迟棠还感受到另一个不同之处:她无意之中,发现一些隐藏在草木里的灵植。而唐迟棠很确定,此前那些灵植并不位于其中。 所以她抬头,对柳莹说:“我有另一个想法。” 柳莹:“师兄?” 唐迟棠道:“起先进入秘境,你我在郝林,亲眼见证郝林之战。”她们是吴国人,哪怕作为寿命倍于凡人的修士,看到那一场战役,仍然会有动容,“所以当时,我们认为,这场秘境,是要我们经历一切,直到这场逐鹿结束。” 柳莹安静地听。 她心里有了模糊猜想,只等唐迟棠确认。 果然,接下来,唐迟棠道:“但到如今,草中有灵植。那我想,山中或会有妖兽。更有甚者——” 他们的师门,也许不再是一片荒山野岭。 唐迟棠决定:“我要往北走。”回儒风寺山门查看情况。 她停顿一下,又说:“小莹,我不知这想法正确与否。但之后,我会留在山野。”就像是应对寻常秘境,寻找天材地宝,又与妖兽相斗,而非整日和凡人勾心斗角。 柳莹听出唐迟棠话里意思。 她打定主意要走,却也把选择权留给柳莹。若柳莹有其他想法,唐迟棠便尊重她的决定。 此前,柳莹却很少给自己拿主意。更多时候,她跟在师兄、师姐身后,为他们布阵、辅助。而今听了唐迟棠的话,柳莹怔怔叫了声:“师兄。” 唐迟棠眉眼俊朗,温和地看她。 柳莹考虑:我是阵修—— 没有灵气能用时,她是师兄、师姐之中最无用的一个。江师兄剑法精绝,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唐师姐医术高超,妙手回春,悬壶济世。李师兄献连弩、绊马钉等,让郭渡军队攻下钟离郡的时间早了足足两年。 那她呢? 她无事可做。 可现在,一切不同。 虽然当下只是练气前期修为,但她已经能改战场风向,能让敌军在百泽之中打转迷路……她能做很多。 这样一想,柳莹认为,或许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机遇。 她理解唐迟棠。 唐迟棠是医修,以医人为道,最讲仁心。若每日目睹战场,她虽能找到许多人“医治”,可对唐迟棠而言,实则是饮鸩止渴。 想完一圈,柳莹说:“我明白了。” 两人就此别过。 柳莹当场做了几张信符,交予唐迟棠,又笑道:“师兄——师姐,倘若师门真有变动,可要给我说一声。” 唐迟棠洒脱一笑,“这是自然。” 待唐迟棠离开,柳莹深思。她念及过往,认为陈朝气数已尽,朱蒙最多苟延残喘,却再无更多生机。至于刘兴、郭渡两方,有秦子游与李师兄在,自己若前去,仍然是最说不上话的一个。柳莹便下决心:我要往南。 她要去梅里。 许昌前面经历一场大败,到现在,恐怕是最缺人的时候。她去了,只要稍稍展示一下能力,便能得到重用。 无论是秦子游还是李师兄,两人精力毕竟有限。柳莹考虑,自己可以先拿下明郡,再谋划岭南。总归,不和那两边对上。 若一切进展顺利,便是许昌、刘兴与郭渡三人三分天下了。 这师姐妹二人,恰好与往云梦来的江且歌错过。 江且歌一路疾行,披星戴月,赶到云梦城中。他看周遭,而后漫不经心,想:这里倒是和百多年后有很大不同。 待到夜间,江且歌整装,去郡守府。 站在飞檐上时,他视线在郡守府外打转,心想:这倒是把我们儒风别府挤去旁处了,奇也怪哉…… 江且歌的心态十分轻松。 他有一个粗略计划:这第一夜,先找到秦子游所在。再看自己状态,决定是否要下战书。倘若找到的太晚,那不妨明日再来。 可惜的是,江且歌的这个计划,在第一步时折戟。 他没走两步,便有一个声音遥遥传来。是秦子游,又有些不像秦子游。江且歌花了点时间,意识到,这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别两年有余,秦子游的嗓音或有变化。 那个声音说:“江郎既然来了,不妨一同喝酒。” 话音落下,江且歌面前草木挪动、出现一条石子铺就的小径。前方仍是长廊曲洞,但在这一刻,他知道,自己只要顺着石子路往前走,就能找到秦子游。 江且歌心中一叹。 面儿上还要笑,说:“那便多谢秦少侠相邀。” 他往前。 一路看天色,见斗转星移。这无疑是一场下马威向他展示:我知道你要来,我做了许多准备。你我皆是剑修不错,可除此之外,我还懂得良多。 你不会胜。 江且歌承认,自己受到一些影响。所以他尽量表现沉着,脚步不忙不急,还有时间欣赏旁侧风景,说:“这里倒是和‘从前’不同。” 说到一半,他一哂。自己知道的“从前”,对于当下来说,其实是百年以后。江且歌被自己的言语逗笑,耳边,秦子游也似乎笑一笑,说:“是。” 这一回,秦子游未再住外侧,而是选了中心的院子之一。这算一种信号,告诉诸人:往后,我便不会那样无心于名利、权势。 他面前有一张图,是整座郡守府的布置,这会儿,能看到一个手指大小的纸人立在上面,慢吞吞往前挪动,正代表江且歌。 秦子游讲话、做事时,楚慎行就在一边,看着自己的徒儿。 面对江且歌,秦子游撑出气势。他彬彬有礼、客客气气,问江且歌与李君昊在凤阳、在会稽时如何。楚慎行想:他们这样聊下去,到天亮,也见不着面。 所以楚慎行微微动了动手指。 秦子游发觉,抬眼看他,嘴唇轻轻动了下,是说:师尊? 他没有讲出口。 楚慎行朝徒儿笑一笑,秦子游无奈似的,听到外面脚步声。他站起来,看着是有很多话,想对秦子游说。但江且歌已经要进入院中,所以秦子游只是又叹了声:“师尊啊。” 他握着剑,离开屋内。 楚慎行身形一晃,也出去,靠在树上,看下方情景。他见徒儿与江且歌相互拱手、问好,见自己过去的友人,与过去的自己拔剑相向。他想到过往,自己也曾和江且歌切磋,让江且歌心服口服。又想,不对,江且歌于子游,其实更像是李鸿、公孙竹于我。 他听江且歌手中灵剑与日影碰撞。 楚慎行视线飘出很远,看到唐迟棠抬手,擦一擦汗,望着眼前山门,犹自怔愣。看到李君昊彻夜不眠,整顿钟离上下。看柳莹风雨兼程,赶往梅里…… 而后,天亮。 唐迟棠面前的山门消失,她立在原处,不知自己昨夜是入了幻境,还是另有缘故。有人端汤去看李君昊,红袖添香,正是郭渡的女儿之一。柳莹在树上将就一夜,而后继续前行。 修士们各有去处,也有人已然在此折戟。 楚慎行听着耳边铿锵声,闭上眼睛。月色洒在他肩头,此夜月光皎洁清亮,照出楚仙师清隽面孔。他知道,徒儿一定能胜。接下来,他手指在旁侧轻轻敲着,无声地哼起一支小调。 到天光乍破,江且歌手腕一麻,是秦子游趁他不备,用剑鞘,敲上他虎口。 江且歌反应极快,躬身去接剑柄。可身体一动,他心道不妙。 却已经晚了。 秦子游将日影架在江且歌颈上,语气平平,告诉他:“你输了。” 江且歌慢慢站起。 他心中豁然,另有一番明朗。秦子游看灵气涌动,“咦”一声,诧异:他明明输了,却能由此顿悟。 不过既然顿悟,便是好事。 秦子游收起日影,预备把这院子留给江且歌。他侧头,去看树上的师尊。 这一眼,秦子游见朝霞万丈。楚慎行身披霞色,眉如远山含黛,发若长瀑倾泻。 秦子游屏住呼吸,一时忘记自己原先要说什么。 是楚慎行留意到徒儿已经胜利。他睁眼,从树上跃下,衣袂飘然,说:“子游,你赢了?” 秦子游看他片刻,缓缓吐出方才闷在胸腔的气息。 他笑一笑,霞光一样落入这小郎君眼里。 秦子游说:“是,师尊。” 第88章 落水 江且歌一去不回。 郭渡身在奉阳, 等了好些日子。又入夏,天气炙且闷, 每动一下,都觉得身上又湿又粘,尽是汗水。他心情郁躁, 有人端来一盘在井水里冰过的西瓜,另附一碗绿豆粥。郭渡尝完, 眉眼仍然郁郁。 他觉得自己需要接受一个现实: 江且歌兴许刺杀失败, 死在云梦。 所以郭渡开始考虑, 这近两年来,自己冷眼看着,直到李君昊与他师兄感情甚笃。而今江且歌因为自己的吩咐折了进去,往后, 李君昊又可否尽心做事? 他把余下的西瓜推开, 心思浮动, 找人来问:“你先前说,四小姐常去找君昊?” 手下恭敬说:“是。” 郭渡心道:先前未曾问过, 但江、李这二人, 不过二十余岁年级。无论是否成家,这样长期奔劳在外,总该有些“麻烦”,得找人解决。 他从前也打过这方面的主意。说出去, 或许不光彩, 但的确是最快、最省事儿的法子。多一层姻亲关系, 能让一切都方便许多。至于刘兴那蠢货,拿不住姬卓,是另一回事。 郭渡道:“江郎的事,得缓缓与君昊说。” 手下仍道:“是。” 郭渡粗糙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一敲。战事胶着,他得仔细考虑,接下来应如何。 …… …… 这年夏天,刘兴来到云梦。他身体恢复许多,先问过前线军情,而后笑道:“谁与我同去姑苏?” 他这一路来,总算摆脱兰曲那边与自己冷战多时的妻子,也不用看整日没个笑脸,固执地要吃斋念佛的女儿。过往的家人,慢慢在刘兴心里,成为一个个灰暗的影子。他来云梦第一日,便吩咐,自己要去云梦泽上看画舫,着人操办。 赵光、关能等人听了,面儿上不显,心中却多少有些不耐。 他们在前线卖命,入主云梦之后,也依旧劳心劳力。可刘兴呢?刚在郝林起兵时,刘兴或许真的有几分仗义。可现在看,此人多疑心而无耐性,最重要的是,不念前情。 姬卓一事,在刘兴看,是自己的败笔:有人害他,他却让人逃去,甚至找不到怪罪之人,只能草草收场,简直是场笑话。 可在他手下将领来看,是将刘兴的种种缺点提前暴露,关能至今心有芥蒂。 到现在,刘兴一来,就要直接接手他们从前的种种,兴致勃勃,要往姑苏城去。这让赵光等人极为不悦,认为:你还不是皇帝呢,当下仍与我们兄弟相称,便这般好大喜功。若真让你得势,我们又当如何? 有了不满,接下来,刘兴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对将领们而言,都有另一种解读。秦子游在当中,说几句姬卓的事。将领们恍然发觉:从郝林之战大胜,到兰曲局势稳定,这当中,刘兴怕是只做了一件好事——提拔姬卓。 往后一切,都是姬卓的布置。 等姬卓逃狱,他们攻下云梦,又是多亏了秦子游那招釜底抽薪。 刘兴他为什么能这般颐指气使? 他有何脸面说要“亲自带人,看那朱越小儿仓皇下跪”? 刘兴尚在美梦之中,畅想自己去到姑苏,被自己十年前无论如何不敢想的陈天子好言好语接待。自己该如何、会如何……他在画舫上大醉,点一名歌女,与自己共度良宵。 这时候,秦子游与江且歌在岸上。 江且歌啧啧称奇,说:“这就行了?” 秦子游抱着剑,坐在树上,心不在焉。那日与江且歌切磋之后,再见师尊,他总觉得奇怪。心里多了一种思绪,偏偏秦子游不能明白。他困惑,好在很快有旁事要做,不必过于纠结。 听了江且歌的话,他过了很久,才说:“还能怎么样呢?” 江且歌说:“有些过于简单。” 秦子游笑一笑。他又要长一岁,是眉眼俊秀的真正郎君。江且歌看他时,都觉得感慨:从前云梦初见,子游十六岁,少年意气,思无涯。到现在,秘境中已经两年时日,子游长大许多。他这个旁观者,都觉得欣慰,遑论楚仙师了。 秦子游说:“原先就是一件简单的事。” 江且歌考虑片刻,叹道:“也是。” …… …… 得知刘兴抵达云梦,姑苏城中,朱越酒醒,安然等待。 他等了一日、两日……考虑良多,不知刘兴是要来文的,或来武的。不过朱越很确定,这恐怕是自己最后一段好日子。他每日醉生梦死,宫人逃散,最先还有人报来。但往后,见天子并不降罪,也不再有人去管。 这日醒来,朱越诧异发觉,自己竟然跪在太庙中。他头痛,揉一揉额角,看着先祖牌位,惨然笑道:“我竟然到这儿来了。”说着,晃悠悠站起来,左右看一看。 朱越心有所感。 他觉得,这一日,恐怕自己就会迎来一切终结。他开始考虑,自己是否要做最后一次“天子”,好生与那些陪伴他一同长大的宫人分说,要他们也速速离开。他是先皇的儿子,是太`祖皇帝的血脉,理应为曾有辉煌、而今没落的陈朝殉葬,可旁人不用。 他很庆幸,当年太后要他充盈后宫,他却一口咬定,自己更爱玩乐,不愿有人管束。这些年,每日看戏看美人,好歹没真弄出子嗣,让殉葬之人再多一个。 朱越漫步于宫中。 看高耸朱墙,看这一方天地。他背着手,看眼前枯萎的一株牡丹。朱越想:当年百花开于姑苏,为天子庆贺,那是何等繁荣景象。到我,却—— 他听有人来报:“陛下——” 那声音越来越近。 朱越百无聊赖,迈开腿,往前走。 到这一刻,他开始觉得,其实自己并不想死。 他此前想到“为国殉葬”,觉得轻轻飘飘。但到而今,他或许……仍然想要活着。 那声音更近了。 “陛下!哎哟,陛下,你莫走啊!” 是一直照顾他的太监。 朱越皱眉,往前。 他脚步愈快,心里冒出一个大胆、不可思议的念头:我为何一定要死在这皇城中?! 旁人能逃,我为何不能逃?! 我是陈天子,可我哪有一天真正当了“天子”!我出生时,这个国家风雨飘摇!我掌权时,天下四分五裂!我在位多年,不过听听书,看看戏,哪曾颁过一道政令?!这哪里像是“天子”? 他想跑。 背后有人追。 朱越跑得越来越快。 背后追的人气喘吁吁。 终于忍受了,大喊:“陛下,你莫走了!刘兴、刘兴他溺亡了!” 朱越蓦然回头。 他错愕,问:“你说什么?!” 那太监好不容易追来,仍然喘着气,断断续续,说:“刘兴去了云梦,要看画舫!等真看了,找了个歌女过了一宿。到第二天,约莫是忘了自己在水上,要往外走……那歌女提醒不及,眼睁睁看人掉进水里。等捞上来,人已经凉了!” 朱越:“……” 朱越喃喃说:“怎会如此?” 太监看着眼前天子,半晌后,跟着叹道:“怎会如此。” …… …… 旁人惊愕,在楚慎行看,一切理所应当。 刘兴溺毙的消息传回兰曲,刘夫人无法接受,伏地而哭。刘娴身在小佛堂中,听了,却只怔忪片刻,而后继续抄经书。 原先刘兴手上的三郡因之暗流涌动,赵光与关能分别赶回郝林、兰曲,稳定局势。 秦子游留在云梦,一跃成为“秦将军”,把控军队。 楚慎行问徒儿:“其实你可以把刘兴的死压一段时候。”便不会出现这样几近分崩离析的局面。 他说这话的时候,正在和徒儿下棋。楚慎行讲话,同时细细看秦子游眉眼,心想:子游而今的样子,已经与我被压在思过崖下时相差无几。 他筑基,要比徒儿晚上几年,但也差不多是这个年岁。按凡人说法,是弱冠之年,正意气风发。 那以后,楚慎行便始终维持当年的外貌。所以他不明说,却好奇:子游会如何选择? 他视线平静,可还是让秦子游有些说不出的不自在。青年捏着棋子的手停顿一下,疑惑自己为何面热。转念,又想:这日头,的确热得令人心烦意乱。虽说这已经自己在吴国过得第二个夏天,但依然着不住。 秦子游心头稍静,“唔”了声,回答:“想让旁人听我的,那至少要让他们知道,说话的人是‘我’。” 倒是个很简单的打算。 至于朱蒙、郭渡等人是否会趁机作乱,秦子游并不忧心。 他从姬卓之处学兵法,又有师尊教布阵、剑术。同一时间,柳莹以一个最粗劣的隐匿阵,让许昌折服。秦子游尚不知这个,但他知道,自己一人,已经抵得上凡人千军。 楚慎行看他。 这样看着,觉得徒儿似乎不自在,又勉力镇定。楚慎行笑一笑,说:“好,我且等着,看往后如何。” 秦子游仍捏着前面那棋子。这一盘棋是云梦郡守府中找出的,由玉制成,入手寒凉。这会儿,却沾了他的体温,变得温热。 这年八月,郭渡与朱蒙不约而同,向云梦发起攻势。 秦子游将军队一分为二,一半交给江且歌,往南,与朱蒙相对。一半由自己亲自带领,迎上郭渡大军。 他与李君昊对阵。 这是郭渡有意布置:既然是秦子游杀了江且歌,总该给李君昊一个“复仇”的机会。 可万万没想到,一个月后,便听说李君昊归降。 第89章 福祸 郭渡大怒, 紧接着,却陷入疑虑。 前线来报,那秦姓小儿似有妖法。双方军队在黔江相会, 己方船下波涛汹涌,战船几近倾覆,敌方却风平浪静。 有人绘下这一幕, 报予郭渡。郭渡凝视画卷许久, 见一边天幕暗沉,黑云厚重,一面却晴空万里, 一碧如洗。他自然不信这场景是真,偏偏所有渠道传来的消息, 都告诉他:事实如此。 郭渡终于开始考虑其他可能性。 他面容静肃,问幕僚:“莫非天不助我?” 幕僚们视线相对。 其中正有与秦子游等人一同进入秘境的修士。 有人站起来, 拱手:“将军,这并非‘妖法’,而是仙术。” 郭渡闻言,要此人分说。 这修士沉吟片刻, 说了声“得罪”,便抬手,召来郭渡案上茶盏。 茶盏悬于空中, 其中茶水涌出, 在这修士手里变换成各种形状。起先只是水球, 往后却是天地万物, 有车有马,雕梁画柱。 到最后,茶水一分为二,游龙戏珠。 水龙追逐茶球,在屋内各处转了一遭,又围绕郭渡,用鼻子□□茶球。 茶球被顶起,在郭渡四周滚动。水龙追去,张口,将茶球吞入腹中,身体胀大一圈。 郭渡看着这一幕,惊疑不定。 郭渡:“这是……” 修士镇定自若,将茶水召回,重新落入杯内。 茶盏又浮起,到回郭渡手边。郭渡回想着方才一幕幕,垂眸沉思。须臾之后,他抬手,揭起杯盖,看里面已经冷透了的茶水。 那修士又笑一笑,说:“倒是让将军不能喝了。” 语毕,一小撮火焰,在茶水中心冒出。 郭渡喉结滚动。 他看火焰窜高,转眼又消逝在杯里,茶水重新变得温热。 这之后,郭渡抬眼。 他的神情与方才大有不同。 这年入秋,战局迅速变化。许昌异军突起,在其余双方陷入胶着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吞下明郡。 朱蒙早早后悔自己为何要掺和云梦是非。他被江且歌带领的人马打到抱头鼠窜,加上明郡战事失利,朱蒙只愿龟缩于岭南。可惜的是,江且歌乘胜追击,柳莹亦要一鼓作气。 这师兄妹二人在岭南相见。 他们背后,都是千军万马。 双方传音入密。江且歌笑道:“小莹,没想到,你我会在这里遇上。” 柳莹之叫一声:“江师兄。” 江且歌便长叹。败给秦子游后,他就决心退出这场逐鹿,只听秦子游调令。然而当下,偏偏面对师妹。 江且歌左右为难。 柳莹却说:“师兄不必如此。你我较量,这一回,我未必会输。” 她是阵修! 若来一场单打独斗,她或许的确不是江师兄的对手。可当下有灵气,可以借天地之灵以布阵。 她布置良久。 江且歌要打败她,总要近她的身。 师兄善于以力破巧,可惜的是,这回,他们一样在炼气前期。 江且歌听着,笑道:“小莹这样说,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柳莹严阵以待。 这场对垒,持续到次年夏天。江且歌为攻,柳莹为守。江且歌很难破阵,同时,柳莹却也不能分心,总要留在岭南,修补阵法。 她慢慢觉得,自己似乎做错决议。然而都走到这一步了,如何还能放手? 随着时间推移,岭南、云梦、奉阳……皆有百姓目睹修士仙术。短短数月间,求仙问道之风传遍整个吴国国境。便是姑苏城中的陈天子,也看身侧人拿来一本不知从何而来的陈旧心法,殷殷劝他,或许有用。 郭渡对那几个站出来的修士寄予厚望,迅速提拔。同时,也着一人拜师,欲修习仙家法诀。 等前线节节败退的消息传来时,奉阳郡守府中,已经满是丹炉。 郭渡沉溺于此。他改换主意,认为待自己踏入仙途,那当下所求,岂不是应有尽有?若他修为始终没有进益,那也敌不过仙师进攻。 这场天下之争,彻底沦为修士们的斗法。战场风起云涌,有灵剑刺破云层,也有灵阵令百里无风。按说,寻常炼气修士,不该有如此威能。但进入秘境的,除去楚慎行外,皆是筑基修士。他们修为不及从前,眼界却开阔,知晓甚多,非一般炼气修士能比。 有修士审时度势,认为秦子游或将走到最后一步,于是提前来投,好谋个一官半职,不让自己在秘境结束时一无所获。 会稽、钟离二郡就这样落入秦子游之手。 柳莹身在岭南,无暇分`身。她有抱负,却不得不考虑,自己被江且歌耽搁在此地,反倒忽略了背后。明郡、梅里接连被夺,许昌苟延残喘了一年,终究还是黯然退场。他的残部来寻柳莹,柳莹倒是愿意接受。但她知道,自己恐怕不能多做什么。 进入秘境的第三年夏,天下九郡,只有奉阳、岭南二郡仍独立在外。 转眼入秋。 秦子游忙于整顿军情,又要改善民生。有人催他登基,初次听到时,秦子游觉得有些好笑。但往后,此类声音越来越大,连李君昊都说:“子游,你是该‘黄袍加身’了。” 秦子游才开始考虑。他很小便知道自己要入仙途,所以没有和寻常人家读书郎一样,系统地习史,只是偶尔会去听人说书。 是在进入这秘境之后,才知晓许多吴国过往。 李君昊说“黄袍加身”,秦子游起先不知其中仍有典故。是之后,机关小雀黄裳扇着翅膀,飞到他肩头,向他叽叽喳喳讲述,他才恍然:“原来如此。” 李君昊闲闲说:“不妨定个日子。你有何想要的吉兆,都好说。” 他颇有兴致,摩拳擦掌。 秦子游无奈,说:“也不必过于浮夸。” 这是答应的意思了。李君昊笑一笑,打包票,“自然、自然。” 这样忙忙碌碌中,秦子游仍旧抽时间出来,在自己生辰那日,为楚慎行做一碗汤饼。 这算是师徒二人之间的惯例。 这日,楚慎行运转完灵气周天,觉得丹田之内灵气浓稠,金丹轮廓清晰,俨然已经算半个金丹修士。他心头微喜,又考虑:或许仍然需要一个契机。 可惜的是,姬卓的修行,还是太慢了。 过去一年半时间,他依然停留在炼气前期。 这其实算寻常修行速度。但对楚慎行来说,姬卓一日不进境,这秘境之中,便有许多东西不能出现,也算麻烦事。 所以吃汤饼时,楚慎行还在考虑:是否要做些什么,稍稍推上一把?这么一说,唐迟棠倒是几番险些与姬卓相对,最后偏偏错过…… 过往一年有余,唐迟棠身在山林,对天下大势并不关心。但偶尔,她还是会和儒风寺其余人通信。 她知道江且歌与柳莹对阵将近一年。李君昊还要和她打赌,想知道江且歌和柳莹哪边会先放弃。到这一步,唐迟棠却觉得,秦子游接下来瞄准奉阳,不欲理会岭南之事,就是看出来:柳莹怕是已有执念,只有让江且歌堂堂正正地输或赢,她才能放松。其中若有一点放水,柳莹都很容易产生心魔。 唐迟棠因之有所忧虑,也去问江且歌。江且歌无奈,飞信符告诉唐迟棠,“我也这样想。原先只是准备把小莹拖在这里,哪能想到,她竟然这样认真。”停顿一下,考虑自己与秦子游那一场切磋,江且歌笑一笑,“不过说来,也是好事,小莹是该寻一个进境机遇。” 唐迟棠又提到另一件事。 她告诉诸人,自己确信,这秘境之中,时常出现幻境。自己已经在山林中见过师门一日覆灭,见过师尊身死道消,甚至见过几位师兄妹惨死在面前的场景。 她看到天下生灵涂炭,看到饿殍遍地。 然后唐迟棠知道,这些都是自己会害怕的东西。 她说:“我疑心,这里有一只魇兽。这魇兽徘徊于山林,每到夜间,就将人吞入腹中,让人做一场噩梦……” 唐迟棠问,有无其他人遇到此类状况。 儒风寺师兄妹皆道没有。 秦子游倒是若有所思:按照师尊的说法,此处原本就有一秘境。只是进入之后,师尊通过玉牌,启出另一个秘境,才有当下局面。而未至筑基的修士,大约就在原先该有的秘境之中。而唐迟棠那边的状况,恐怕也和这脱不开干系。 他看楚慎行吃汤饼,顺口问了一句。 楚慎行放下手中箸,语气悠悠,告诉徒儿:“的确如此。” 秦子游眨一眨眼睛。他脸颊的线条没有年少时那样柔和,要硬朗一些,可眼睛依然大而明亮。楚慎行看他时,心理觉得可惜:这一年多里,子游不爱像是以前那样,和我逗趣玩乐。 徒儿到底长大了。 此时是傍晚,柔和的暮光从窗口照进来,落在师徒二人身上。 楚慎行说:“魇兽……或许吧,我虽未听说魇兽可以长在瘴气中,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她恐怕是遇上两个秘境交界、融合的地方,所以这样频繁地‘噩梦’。” 秦子游忧心,问楚慎行:“这待唐仙子是福是祸?” 楚慎行说:“看她如何应对。” 秦子游松一口气。 他转而说起其他事:既要“登基”,总该定一个国号。李君昊拟了几个字,秦子游看过,觉得都差不了多少。他一一数给楚慎行,楚慎行含笑听。他看秦子游,心想,我十九岁、二十岁时哪有这样的烦恼? 楚慎行又一次清晰觉得,徒儿已经与自己大有不同了。 他看眼前青年,看到秦子游俊秀眉眼,挺而秀的鼻梁……楚慎行仍然是在欣赏“自己”,但被他长久看着,秦子游声音渐轻。 他眨动一下眼睛,少顷,方继续:“李君昊说,若着实不能决断,便取家乡名。我从平昌来,那国号,定做‘昌’也不错。” 楚慎行听了,考虑一下,说:“是不错。” 秦子游便笑一笑,说:“师尊既已尝完汤饼,这一年,便又算过去。”停顿一下,起身,“近日事多——” 楚慎行和善地接口:“好,我亦还须修行。” 秦子游离开。 楚慎行看徒儿背影。 片刻后,他闭上眼,沉下心,继续运转灵气周天。 同时,也有一些浅淡心思,在诧异:子游这是怎么了? 至于秦子游。 他走出院外,看天色,觉得天上有云,着实闷热。想到这里,日影出鞘,直入云中。 日影剑在云中翻搅。 秦子游走在长廊之中,面色渐淡。 在他踏入书房的那一刻,一滴雨,落在秦子游肩头。 他和师尊一样,想:我方才……是怎么了? 第90章 相见 姬卓人在山林,醉心修炼, 也有几次顿悟。 在他预想当中, 待自己修行圆满, 便会下山。 此人确有几分真材实料。离开兰曲前, 姬卓分析天下大势,推算往后局势走向。当时,他并不知道, 诸修士已经潜在各个阵营之中,跃跃欲试, 只待良机。姬卓只从自己了解过的状况考虑,认为:刘兴其人好高骛远,手下倒确有良将。一致对外时,刘兴不会发难。可往后, 两边总有矛盾。 郭渡是叛将,能一时占据江东,可若有人借陈天子之名围剿,郭渡便很难号令群雄。 再有, 朱蒙、徐桢、许昌…… 姬卓一一想过。 由此, 他给自己定下十年时间, 认为这场乱世,至少要持续十年, 才会等到最终决战。 在山林的日子当中, 姬卓风餐露宿, 不觉劳苦。寻到一个灵气充裕的地方, 便会停下来,凝神聚气,运转灵气周天。他察觉自己经脉愈宽,丹田中的灵气愈稠,因之欣喜。 姬卓并不知道,自己几次险些遇到一个医修,又和她错过。 他稳扎稳打,按照自己的节奏每日修行,闲时翻阅《上清心法》,认为十年之后,自己能进境到炼气中期。配合秘籍中的阵术、丹方,他自然能以一己之力,改变战局。 他的确不甚在意红尘皇权,问题是,自己主动放弃,与被迫远走兰曲,这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姬卓做出大度模样,心中实则有怨有愤。 楚慎行观察他一段时日,开始觉得:这秘境中,除去自己之外,似乎还存在另一个“天道”。 这念头突如其来,而后迅速在楚慎行心中扎根。他又往前数,回想唐迟棠和姬卓的几次错过。一次两次,或许是巧合。可三次四次,哪有那么多“凑巧”? 最惊险的一次,两人只隔了十丈距离。唐迟棠铺开的神识几乎要碰到姬卓,而后却被旁边掠起的飞鸟吸引视线。再回神时,姬卓已经往另一个方向去。 楚慎行不得不考虑:另一个“天道”,似乎在阻止姬卓碰上唐迟棠。 为什么? 他继续观察。 唐迟棠发给师兄师妹的信符,引起了楚慎行注意。在秦子游也和他提到魇兽后,楚慎行忽而福至心灵:也许姬卓避开的,并非唐迟棠,而是两个秘境交融之处。 唐迟棠被找上一次之后,幻境便对她纠缠良多。她似乎成为一个移动的裂隙,吸引着瘴气中原有的秘境。身在山林时,唐迟棠周身未有旁人,尚不觉得。可倘若她下山、来一趟云梦,满城人皆做噩梦,到那时,唐迟棠便会知道,自己身上有何变故。 楚慎行便斟酌。 倘若让唐迟棠与姬卓相见,会造成什么? 子游前面说,他疑心姬卓是这秘境中的“阵眼”。这话不确切,但也道明一定真相。三枚扇形玉牌是吴国皇室家传之物,上面的巨熊浮雕正是姬氏图腾。单看修士进入秘境时的经历,也会知道,如果没有修士们插手,姬卓会在整个秘境进度中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按照云清师妹的说法,三十年后,此处原该成为姬氏族人的历练之所。 楚慎行想:面对先祖,他们会如何做? 总归不可能和子游一样,让姬卓下狱,又逃亡。 这样活来,姬卓会顺利地药死刘兴,接手他的势力,一面修行,一面争夺天下。十数年后,九州大同,姬卓身登大宝,成为“吴太`祖”。时日荏苒,此人身为天子,修为却不能寸进,终于饮恨而终,将这藏有秘境的玉牌留给族人,用作往后历练…… 楚慎行想到这里,觉得不对。 这是原有发展不错,但还是没法解释秘境是从何而来。 尤其是,楚慎行知道,玉牌实则是姬卓从兰曲郡守府中拿到,现在还是完整一块,在刘娴手中。 整个故事,有一个很大的缺口。 楚慎行有预感。这缺口中剩余的部分,就是姬卓一次次避开幻境的关键。 在进入秘境的第三年秋,眼看徒儿登基,整个秘境走向尾声。拿下奉阳只是时间问题,郭渡已经许久不理军情,手下的人走了七七八八。至于柳莹与江且歌之间的争斗,也该有一个结果。 子游倒是愿意等他,但在楚慎行看,自己是师尊,总该运筹帷幄。 他想到秘境之外的宋安,扪心自问:现在出去,我可以应对他否? 答案大约是“否”。 这很残忍。 所以楚慎行做了一个决定。 …… …… 唐迟棠接到来自师兄师妹,加上秦子游的信符,都说了同一件事。 登基啊。 她想到自己初次见到秦子游时,对方在她眼中,完完全全是个小孩儿。被绿衣叼走手上的蟒肉,茫然地去看师尊,嗓音清澈又透净。后来乘上绿衣,便惊喜万状。唐迟棠看了,心里觉得,楚道友能把这孩子从归元宗捞来,也不容易。 到现在,信符中,秦子游嗓音沉稳,大致说了云梦现状,又问她近来如何。唐迟棠听完,感慨,再一一回复。她讲着话,看一眼天色,觉得云层厚重,带一点青,风里也多了寒意,似乎要下雨。 她有护体灵气,倒是不怕雨水弄湿衣裳。于是唐迟棠依然不急不缓,走在林中。她听风声,而后的雨声,慢慢地,里面夹杂一丝痛鸣…… 唐迟棠脚步一顿。 她蓦然侧头,看向那声痛鸣传来的方向。唐迟棠拧眉,疑心是走兽受伤。但听了片刻,又觉得这像是人声。至此,她不能不顾。唐迟棠加快脚步,没有绿衣在,总是出行不便。好在过去一年中,她已经熟悉了缩地成寸的法诀。此刻念起,不消片刻,听那呼声愈大。倒也不是向人求救,只是痛得狠了,难免出声。 唐迟棠眉尖拢得更紧。 她手上捏诀,封住四面八方的风,不让血腥味飘出,引来野兽。至此,她拨开林叶,看到一个倒在树下的人。对方身前,还有一只哀哀叫着的妖兽。 唐迟棠微微一怔。 她视线落在那人面上,认出:是姬卓。 姬卓正自认倒霉。 他正运转灵气周天,忽而觉得脚下震动。睁眼时,就见有一身披长须、面带獠牙的怪物,正喘着气,要朝自己冲来。他堪堪避开,可几次下来,还是被那獠牙扎上腰腹。 当中,姬卓尽力反击,也击伤妖兽。可毕竟修为不足,无法将其击杀。 他疑心自己会死在这里。 汩汩热血流出身体,他手脚变得冰凉。妖兽喘气的声音更大了,姬卓想要站起、遁去,偏偏一动,就要牵扯伤口,痛极而呼。 他想到自己的雄图霸业,想到自己刚刚开始的修行之路,想到刘娴。正黯然伤神间,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姬卓已在深林数年,只见过几个猎户。再看天色,他心知猎户几乎不可能在此时出现,于是姬卓做好了“又有哪个畜生嗅着血腥味儿赶来”的心理准备。 他万万没想到,来着是人。 还是一个医修。 姬卓再醒来时,身在一个干燥洞窟中。旁边生了火,又嗅到一阵浓郁肉香。他撑着身体,怔怔坐起,看到旁边的唐迟棠。 与一眼认出姬卓的唐迟棠不同,姬卓只是觉得对方面熟。他思索片刻,不得其解。唐迟棠见状,笑一笑,说:“你我在郝林之战中,曾有一面之缘。” 姬卓沉默。 他低头,看自己伤处,发觉已经被妥善包扎。他道了谢,又端详火上炙烤的肉块,问:“这是——” 唐迟棠淡淡说:“此兽名为‘狸力’,善纵土。” 姬卓又安静片刻。 他试探道:“这位郎君,当真博闻广见。” 唐迟棠考虑一下,说:“只是凑巧,在书中见过。” 她说完这句,看外面雨停。唐迟棠指了指旁边整理好的药草,告诉姬卓要如何换药。姬卓心中疑虑重重,一面想要知道唐迟棠究竟是何来历,一面又忧心,怕她知道自己逃狱之事,将自己的行踪报予刘兴。按说,这位唐郎是他的恩人。然而他无力报恩,便只有杀了对方,以绝后患。 因有伤在身,姬卓思绪还是受到影响,较往常迟缓许多。他错过了唐迟棠似笑非笑的目光,等记好药草之事,再抬头,眼前已然空空。 姬卓喉结一滚,“唐郎——” 无人应声。 再看火上炙烤的肉块,与方才相比,小了许多,大约是被人拿走。 姬卓垂眸。他缓慢扶着洞窟壁站起,走到火堆旁边,再坐下来,将肉块从火上取下,尝了一口。 姬卓皱眉。 味涩,近乎于土,实在难以下咽。 但他停一停,记起自己受伤,恐怕短时间内不得在外行动,所以还是咬着牙,把这肉块咽了下去。 之后不久,姬卓再度觉得困倦。他撑着最后的力气,给洞窟前设了一道陷阱,又将洞窟稍作遮掩。这之后,他昏昏沉沉睡去。 姬卓做了一场梦。 梦中,自己一切顺利:杀刘兴,捉郭渡。入姑苏,夺皇权—— 第91章 杜漪 洞口的草木悄然滋长, 在天亮之前, 遮住整个洞窟。 草木之灵, 加上天地之中游离的灵气, 形成了一个天然的隐匿阵。再有山野妖兽经过, 也只当此地是寻常山壁,想不到其中正躺着一个修士。 唐迟棠离开之后,未再回头,全然不知道姬卓又经历了什么。 天亮之后,李君昊的信符过来。言语之间, 颇有些隐晦的炫耀意思,说自己已经布置许多“吉兆”,从紫气东来到龙翱云际。他还多问了一句:“师姐, 你要回来看看吗?” 唐迟棠哭笑不得, 心道:何来“回”呢?我甚至从未去过秘境中的云梦。 但听了李君昊的话, 她步子慢慢止住。昨夜下雨, 今日山林明净, 多了秋日的微凉。唐迟棠念及昨日遇到的姬卓,又想,自己此前对师妹说,或许这场秘境的关键,并非那场持续了十数年的战役,而在山林……以她这一年有余的经历来看, 这话实则错了, 唐迟棠承认, 比起这些道理,自己离开人群,更多是抱了“逃避”心态。而当下,战争即将结束,或许的确可以回去。 虽这样想,但在信符之中,唐迟棠只说:“再看吧。” 她心弦松了许多,脚步也变得轻快。 …… …… 登基一事,可简可繁。按照李君昊的安排,先编了儿歌出去,“大昌兴,秦氏旺”——到十月,有稚童唱着,跑在奉阳郡守府外,无人在意。 一墙之隔,仍然丹雾缭绕。 又接连传出许多消息。某地十月桃花盛开,某地挖出一块写了歌颂秦子游功德的石碑。林林总总,过些日子,修士们开始上书,请秦子游称帝。 按照惯例,总要推拒两次。这样走着流程,转眼到了十一月。领南郡传来消息,是江且歌接连破了数道柳莹布下的阵法,俨然已有结束这场对垒的趋势。另一边,原先身在兰曲的刘夫人乘船南下,未带刘娴,身边只有一个刚及笄的小娘子。 那小娘子是她侄女,也是刘娴的表妹。几年前,刘娴身怀六甲,来到兰曲时,这小娘子不过豆蔻之年。到现在,却是长大了,有一张娇美面孔,出落得极好。 都说“死者为大”。刘兴去了,那昔日下属们对他的埋怨、愤懑,就都落了空。对这妇孺,总要照顾。 刘夫人没被为难,甚至很快融入云梦的贵妇交际圈中。她新置办的住处离郡守府极近,隔三差五,就要找理由,往郡守府去一趟。连带着,秦子游也见过那小娘子数次。 他听刘夫人笑吟吟介绍,说自己侄女姓杜,名叫杜漪。说着,杜漪朝他行了个万福礼,身姿婀娜。 秦子游见了,视线在杜漪身上停留片刻,淡淡应一声。 刘夫人看他反应,心头一喜。 她带杜漪来,自然有自己的目的:天底下,最牢靠的,自然是姻亲关系——在这一点上,刘夫人与刘兴有相同信念。往前,刘兴险些被姬卓药死,但那是因为二者都是男人,争权夺势。相较之下,她的目的就很简单了。不求瓜分权利,只愿在新朝建立之后,依然留有今日风光。 刘夫人有自知之明。 她不考虑“皇后”位置,但也觉得,不能过于“自谦”。自己已经把漪娘接到身边,精心调养数年,为的就是她能在秦子游面前有一个惊艳亮相。 刘夫人身份摆在这里,过往也时常与赵光等人的家眷通信,有意无意,打探了许多关于秦子游的消息,知这年轻郎君不爱女色,称得上洁身自好,到今天,身边连个通房丫头都无。这种情况下,但凡初尝情`事,那这第一个沾了雨露的女郎,可不得在他心里占上特殊位置? 等离开郡守府,刘夫人看侄女,愈看愈欣喜。她拉着侄女的手,温言说:“将军今日如何看你,你可有留意?” 杜漪听着,似羞赧,笑一笑,脸颊多了点薄薄晕红,更添娇色。 刘夫人看她,又有些感叹,喃喃说:“当初也是接到你姑父的信,要我将你接来,一样是许给将军……却不曾想,不过短短数年,出了这么多事。” 杜漪便说:“姑姑,莫要伤心了。” 刘夫人静一静,调整心态。她在马车里坐直身子,撩开旁侧窗帘,去看街道。这里不似经历战火,一派繁荣景象。她看着、看着,心中多了些志得意满:但凡男人,哪有不爱好颜色的? 又可惜,自己没有第二个女儿,静儿又太小。杜漪眼下只能依靠自己,可往后,若真的得势,对她来说,恐怕还是母族势力更好拿捏。 车轮“咕噜噜”地滚上长街。郡守府中,秦子游又处理些事。这样过了一炷香工夫,他叹口气,放下笔,承认,自己的确有些不能静心。 所以秦子游又起身,准备在郡守府中走走,权当散心。这一走,就回到主院。秦子游看眼前门扉,心想:这个时候,师尊该在修行吧。 他不该打扰。 可鬼使神差地,秦子游又抬脚,往内走去。他漫不经心,想:我这也并非“打扰”,这毕竟是我的住处……近来一直被李君昊缠着,听他说如何在云上拟出龙影,我听了一耳朵,其中机关制法颇有意趣,倒是能和师尊聊聊。 想到师尊,秦子游不自觉地露出些笑影。 院中有棵梧桐树,高且直,树荫繁密。秦子游神识在上面扫一圈,确定师尊此刻不在树上,再往屋内探去。 这一谈,发觉楚慎行正盘腿入定。秦子游脚步便停顿,有些许懊恼:果真是在修行啊。 青年踟蹰。 他方才想得极好,振振有词,觉得自己回屋里,是天经地义。但真见了这一幕,又不知该不该再迈脚。迟疑间,楚慎行睁眼,一道传音入密过来:“子游?” 秦子游释然,想:原来师尊知道我来。 他应一声,楚慎行便笑一笑,调侃,“我看那杜娘子,的确是好颜色。你见她时,觉得如何?” 秦子游听了,往前,推门入屋。他见楚慎行姿态闲逸,为自己倒一碗茶。秦子游坐过去,楚慎行看他一眼,给徒儿也倒上茶水。 等尝过一口,秦子游:“师尊这样觉得?” 楚慎行一顿,难得没反应过来徒儿的意思。他轻轻“嗯”一声,尾音上扬——到这里,意识到:“哦,以世人眼光来看,的确如此。” 秦子游淡淡说:“依我看,杜漪不及温娘子、柳仙子半分姿容。” 楚慎行饶有兴趣:“当真?可你从前说,对她们皆不心动。” 秦子游心想:是啊,我对她们皆不心动,又与杜漪有什么干系。 楚慎行看出徒儿心中所思,直言:“方才你看杜漪,却有片刻怔忡。” 秦子游:“……” 秦子游喟叹:“师尊,我以为你在修行,却不曾想,师尊竟一直在看我。” 楚慎行笑道:“并非如此。只是你我是师徒,合该心神相同。”他在修行不错,但稍稍分心些,留意下徒儿动向,对楚慎行来说,只是常事,甚至算不上“一心二用”。 听了他的话,秦子游脸上像是多了些笑影。他想一想,解释:“是,我知道刘夫人想做什么。” 楚慎行眨一眨眼:“哦?” 秦子游:“我娘亲病去后,第二年春,便有人领着年轻娘子,到家中拜会——我当时尚不到十岁,而那娘子,与杜娘子一样,是及笄年纪。”算起来,足以做秦老爷女儿。 听他这样说,楚慎行心中恍然。子游十九岁了,照旧不理会男女情爱。他心里最看重的,是自己,是秦老爷,或许还要加一个宋安。 当然,对宋安的看重,并非好事,只有厌烦。 这样的秦子游,怎会喜欢上一个不过见了一面的人呢? 楚慎行知道,秘境里,有颇多修士在过往三年中“成家”,溺于凡欲。但这对此类修士而言,娶妻生子仅仅是一种玩乐。秘境中的事,做不得真。 但楚慎行又觉得,徒儿不会这样。 哪怕他相较于十九岁的自己,的确变化良多。 果真,秦子游又说:“那杜娘子比我小四岁,却似知道姑母有何打算。这样一想,又记起月娘。那日她附身在露阳草中,被魏郎带走,也不知如今身在何处。” 他对着杜娘子,想到父亲,想到闵月,想到自己离开平昌城之后,见到的诸位女郎、女修,唯独不觉得,自己该与杜娘子发生些什么。 楚慎行听完,微微笑一下,“子游,再过些日子,你便能看到秦老爷了。” 秦子游眼睛睁大一些。 他起先哑然,而后,成了惊喜。他极高兴,知道楚慎行这话,有另一层蕴藏含义:再过些日子,师尊便能进境。 秦子游连声追问:“师尊,当真。” 楚慎行看他,说:“当真。” 他能感觉到。 虽然不知姬卓在洞窟中梦到何事,但随着他“睡去”,秘境在悄然发生变化。有什么东西在酝酿,即将爆发。 不过在那之前,一道紫气浮于云梦郡守府上,如烟如霞,四方皆见。 第92章 新帝 秦子游终究登基。 朱越听着云梦传来的一个个消息, 琢磨:当年先辈掌管天下, 曾有过梦日入怀的传说,但仅此而已。到秦子游这儿, 各种吉兆层出不穷, 倒显得老天爷都不待见朱家皇室。 到隆冬, 新帝往姑苏来。朱越原先想逃, 但一日晚间, 他睁眼, 看到面前有只金光璀璨、能口吐人言的机关小雀。那小雀在他面前飞了一圈儿,见朱越尚怔忡, 于是张口讲:“陛下要封你做侯爷, 你可莫要跑了!” 说完这句, 就扇动翅膀, 从窗子离开。朱越独自在床上, 守夜的宫人又不知到哪里躲懒。过了片刻,他似终于反应过来,慌忙下了龙榻, 赤脚踩在地上, 往窗口去。 这是最冷的时候, 朱越一身中衣,风吹来,浑身都瑟缩。那小雀却未飞远, 而是仍然停留在梢头。见到朱越探来的视线, 小雀“啾啾”叫了两声, 再度振翅而飞。 朱越茫然地想:这是什么? 正思忖,又蓦然愣住。他眼睛睁大,难以置信,看着云上盘踞着的那条巨龙。一身鳞片璀璨,与那小雀一般无二。角似鹿,头似驼……朱越的牙关“咯咯”,被巨龙带来的威压震慑,几乎喘不过气。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小雀盘旋在巨龙身侧,二者一起远走。 是往东。 云梦方向。 朱越咽了口唾沫,痴痴地站着。到天亮,却是从龙榻醒来。朱越疑心,自己日有所思,于是做了一场荒唐的梦。可一张口,忽而觉得喉咙干涩、沙哑,宛若染上风寒。 倘若不是梦…… 他歇下逃走的心思,沉默地在姑苏等候。皇宫寂寥无人,院中一地枯叶,无人清扫。 待到岁末,秦子游走陆道,抵达姑苏。朱越保持着陈家天子最后的体面,出城,交玉玺。他疑心自己发疯,但恍惚之后,却又与那个荒唐的夜晚一样,听新帝封他为“陈侯”。 朱越听着,觉得肩头的担子骤然一松。 他带出了几个用惯的宫人,之后,便堪称两手空空,被新帝手下之人打包去侯府。朱越并不伤心、愤懑,更有些新生活就这样开始的轻松。 新年是在姑苏宫中过的。 年前便有消息,说郭渡成日炼丹,不知今夕何夕。这倒也还罢了,可那日晚间,守炉的小童睡去,又有邪风刮来,刮倒了炉子。整件事传得神乎其神,不知从哪儿有流言出来,说这是上天在助新帝扫平障碍。一时之间,民间对秦子游的呼声更高。 郭渡被活活烧死。他与自己的老对手一溺于大泽,一亡于凶火,也算一种“缘分”。 秦子游听着,拧眉,说:“这果真是巧合?” 李君昊知他有疑心,但他飞信符给几个留在奉阳的修士,都说的确如此。李君昊想一想,提议:“子游,若你仍不放心,便让黄裳去看一眼。” 秦子游沉默片刻,缓缓道:“我的确觉得不对。” 李君昊挑眉。 秦子游说:“你我的修为已经许久未变了。” 李君昊沉吟,“这倒是。” 秦子游看他,说:“有件事,我从未告予旁人。” 李君昊看他这般说,跟着正色起来:“什么?” 秦子游垂下眼帘。 未至弱冠之年的天子,穿一身玄色龙袍,龙袍上是细细绣出的祥云、金龙。李君昊原先觉得,秦子游性格多少带些跳脱。但穿上这身衣裳后,便似多了几分沉稳。 秦子游:“那年夏,刘兴军队打入兰曲,你记得否?” 李君昊:“记得。” 秦子游:“他们活捉了孙泽,瓜分孙泽所有藏品。在旁人看,姬卓取了一枚玉牌,赠与刘家娘子。但在这之外,他还寻到一本心法。” 李君昊屏息静气。 秦子游淡淡说:“那之后,过了约莫两个月,姬卓引气入体。同一天,修士们开始能感受到灵气。” 李君昊错愕。 他喃喃说:“竟有这种事?” 秦子游:“我先前问师尊,怎会如此。师尊倒是未说什么,可这秘境,俨然是吴国开国那段岁月,围绕姬卓,也理所应当。” 李君昊考虑片刻,“你的意思是,姬卓现在死了?” 秦子游说:“也可能未死,而是有了新机遇。”然后往奉阳郡去,对郭渡做了什么。 李君昊静默,因为秦子游的话,内心冒出无数念头,颇有些毛骨悚然。秦子游想一想,记起曾经被赵开阳用来确认闵月踪迹的寻踪阵。他记起:其实有办法确定姬卓而今身在何处、有何际遇。 他有一个女儿。 然则刘静不过稚童。楚武帝都因为取心头血的痛苦,卧床良久,形容枯槁。刘静一个孩童,又会如何? 秦子游心想:这不过是一个秘境,其中都是已故之人。 又想:即便如此,刘静……不过稚童。 所以他说:“我再想想。” 李君昊听着,安静下来,说:“是。我也让黄裳过去。” 秦子游笑一笑,说了句“劳烦”。 李君昊这便离开。 等他出了屋子,屋内多出一个人影,自然是楚慎行。 楚慎行方才听完全场。这会儿,他望向徒儿。秦子游坐在案前,的确有几分“天子气度”,抿着唇,便不怒自威。 可他毕竟还是秦子游。 楚慎行看他片刻,秦子游就问:“师尊?” 楚慎行考虑片刻,说:“这些事,你可以问我。” 秦子游闻言,便笑。这不是什么正式场合,他未戴冠冕,头发倒是好好束着。领口有细密绣纹,将年轻人白皙的颈拢住。往下看,这身龙袍的确剪裁很好,腰带圈住天子劲瘦的腰,站起身,便能展出修长身形。 他改在楚慎行身边坐下,与面对修士、面对群臣时那个“昌平帝”不同,秦子游此刻显得放松、自如。他嗓音都有变化,多了些轻松,笑道:“师尊这样说,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师尊愿意给他省事儿,何乐而不为呢。 楚慎行眼皮跳一下,嗓音冷些:“坐端,坐正。” 这也不是十五六岁了,怎么还是改不过来? 秦子游听到,偏一偏头,一只手撑在地上。他还是盘腿坐,日影这段日子不好携带,被交给师尊保管。这样姿态,不似红尘天子,更像是那个日日练剑,累了,便翻去树上小憩片刻的少年侠客。 他嗓音拖长一点:“连师尊也这样说。” 楚慎行挑眉。 秦子游赶在青藤浮出之前,快速道:“来姑苏以后,每日都有新事。姬卓是其一,再有,既要改元,便得铸新币、颁新法——师尊,我已经许久、许久,”他咬重这两个字,“未与你好好喝一次酒、吃一次茶了。” 楚慎行听到这里,想:哦,又在撒娇了。 都已经快加冠,却还是这样少年心性。 不过徒儿说到这里,楚慎行也不好太不近人情。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到姬卓,告诉秦子游:“他未至奉阳。” 秦子游轻轻“啧”了声,瞄着师尊袖口,考虑自己可不可以直接从师尊芥子袋中摸酒。 楚慎行留意到徒儿目光,好笑。青藤到底出来,但未闹秦子游,只是很轻、很快地揉了揉秦子游脑后。 秦子游:“呀——” 楚慎行:“他仍在山中。” 秦子游听着,来不及计较青藤所作所为,诧异:“这倒是奇了,他难道不再修炼?” 楚慎行大致说了姬卓状况。秦子游算着时间,“满打满算,将近百天。师尊,这不对劲。”姬卓一个炼气修士,百天不进食,不得饿死?哪来的闲工夫继续做梦? 楚慎行说:“是不对劲,我亦希望他快些醒来。” 秦子游静默片刻,感慨:“看来往后还有大事。” 楚慎行赞同:“对……子游?” 他难得一怔。 秦子游抓住青藤,手圈成环,绕青藤而下。 楚慎行呼吸停下,见徒儿屏息静气,摸到自己袖口。他身体贴过来,胸膛挨着楚慎行肩膀。秦子游呼出的、温热的气息,落在楚慎行耳边、颈侧。身体很柔韧,带着温度,和他这样一根藤木完全不同。 秦子游嗓音里有笑意,说:“师尊,你不愿取,那我自己来了?” 楚慎行重新呼吸。 他垂眼,看着兴致勃勃,从自己袖中取出芥子袋的青年。秦子游松开青藤,藤蔓缓缓滑入楚慎行腕下,而秦子游没看到这些。 他只是很自如地找酒,还嘟嘟囔囔:“我不爱喝竹叶青,”太寒、太冽,“嗯,还是兰生酒最好,”相对而言,喝了没那么上头,“可惜这里没有。” 楚慎行想:对,你不知道那青藤就是我。 他见秦子游勉强找到一壶满意的,是秋露白。这酒也很烈,不过温过之后会好些,绵而甘。秦子游抱着酒坛,去门口吩咐宫人,脚步都有雀跃。楚慎行看他背影,良久,转过眼。 同时,门口,秦子游特地往外一步,好吹些冷风。 方才那一刻,他心跳很快,快过头。后面借着在芥子袋中翻找的动作,稍作遮掩。 秦子游吹着风,记起什么,先给李君昊去信符,要他不必折腾。而后,天子心不在焉,想:不过是喝一次酒,也不值得我这样兴奋吧? 奇也怪哉…… 第93章 新年夜 钦天监算了黄道吉日。腊月二十三封玺, 要到元宵佳节过完, 方开印。 过去一年,姑苏城中变了天。可年总要好生过,新帝仁善, 布了许多政令, 好让百姓无忧, 安然度日。是有风云变幻,但与己无关。 在修士们看, 秘境大约要结束, 秦子游倒也不必这样劳心劳力。但看秦子游态度,还是很将民生放在心上。修士们皆不觉得秦子游是当真在乎路边是否有冻死骨, 他们聚在一起喝酒、看戏,谈过两句, 慢慢琢磨, 开始认为秘境结束后的评定或与当下作为有关。 有了切实利益推动, 修士们再度尽心做事。都说行百里者半于九十, 前面三年都走过来, 再坚持些日子也无妨。 这日, 刘夫人前去拜访赵光家眷。她们这些日子走得很近,门一关,刘夫人面上带一点矜持,又有些无法掩饰的期待。赵夫人看她一眼, 笑道:“我们老爷近些日子也在讲, 陛下即将加冠, 该让妃嫔先充盈后宫。”后位倒是可以空上两年,慢慢相看人选。 她们对视,都能读懂对方眼中的意思。 于赵夫人来说,刘夫人身在姑苏,能依仗的无非是“刘兴遗孀”的身份。刘兴确对新帝有提拔之恩,但这份恩情能用到几时,却不好说。 好在刘夫人识趣,不会眼高手低,瞄上后位。这样一来,赵夫人不介意与她合作。古来后院之争总要有人协作,赵家后宅都是如此,何况天家朱墙之内。 她家大娘子早已许了人家,二娘子年龄恰好。赵夫人只是可惜,从前在郝林时,刘娴与自家二娘子关系不错。倘若刘娴未成婚,一样在此番入宫,更好与二娘子相互扶持。可后面出了许多事,这念想成了不可能。 杜漪与二娘子只有数面交情,还是在来姑苏之后方续上。 两人温言细语讲话,提到再过几日,宫中会摆宴,三品以上官员皆能入宫,与天子同乐。 前些日子,新帝封百官,赵光得了从一品的骠骑大将军,正春分得意,赵夫人也因之成了从一品浩命夫人。她有意无意,说起新帝赐下的诸多赏物,满意地看到刘夫人眼里流露出艳羡目光。两人又讲好,到那时,最好找个机会,让自家女孩儿露脸。 陛下还年轻呢。从前欲平天下,没有精力。往后,却不一样了。 等从将军府出来,刘夫人坐在马车里,神色渐淡。刘兴若活着,此时,她就是皇后。可惜刘兴死了,还是那种死法。刘夫人想一想,都觉得面上宛若火烧。她尽力让自己忽略这些事,只想以后。可这一日,赵夫人一再“提醒”她。 这些念头,在刘夫人看到杜漪时,又尽数散去。 刘夫人带着几分得意,挑起唇角。整个姑苏城,她再也没见到比杜漪更惹人心怜的小娘子。就是陛下,原先也多看她一眼。 她志得意满。 待赵光与同僚喝完酒,回家。赵夫人服侍他歇息,说起白日里的事。赵光听着,却拧眉。 赵夫人留意到,追问。 赵光缓缓说:“我从前便有疑心……” 他也是喝醉了,所以才有这样的话头。但往后,又记起什么,于是话语慢慢止住。从前读诗书,新朝建起,多有狡兔死、走狗烹。赵光想要长久握住手上权柄,再者说,陛下是修士,也不吝于向手下心腹传授修行之道。所有人做一样尝试,关能已经引气入体,赵光却迟迟感知不到所谓“灵气”。因此,他不觉得陛下藏私,却更心惊于那青年的实力。 他在府中妄议天子,若被听到,就是祸事。 此人二十岁时便寡言少语,而今四十岁,懂了些官场交际,可到了自家,还是更愿意当个闷葫芦。赵夫人屏息等着,只听丈夫说:“睡吧。” 赵夫人错愕。 她满心不悦,但赵光大约打定主意,什么都不去说,径自上床,眼睛一闭,就是睡着的样子。赵夫人被气到,拧一拧丈夫手臂上坚硬肌肉,也跟着躺下。 到这会儿,又觉得手心一痒,竟是丈夫用手指写字。赵夫人眨一眨眼,看床上雕画,分辨出:今日喝酒时,赵光与同僚提了句陛下后宫事,就听对方讲,陛下此前说过,自己不爱女色,也不必有后宫。 赵夫人皱眉。 她心里怀揣疑问,偏偏旁侧赵光鼾声如雷。赵夫人只好憋着,花了很长时间自己琢磨:不爱女色,那莫非好南风?从前倒是不曾听说……也不对,陛下身边总跟着一群修士,其中一个叫李君昊的,是郭渡那边的降将,看上去颇有些潇洒风度,算是好皮相。陛下十分信任、看重他,全然不计较此人此前在给敌人做事。 不过这仍然不能解释。 时人看中,喜好怎样皮囊与传宗接代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在赵夫人看,问题兴许出在其他地方上。她一夜没合眼,到天亮,有个惊人念头:莫非陛下……不行? 赵夫人脸色一白。 她忧虑起来,觉得这样的话,的确不好让二娘子入宫,守活寡。可陛下无亲无故,倘若真的不行,往后江山给谁继承? 到早饭时,赵夫人只说咽不下。赵光不是什么体贴人,见妻子这样讲,也未多说什么。赵夫人憋了许多话,终于理解昨夜丈夫为何要止住话头。她开始往另一个方向考虑,兴许陛下只是……嗯,修行需要? 这说服了赵夫人。 却无人去说服刘夫人。 等到腊月三十,夜间,宫中果然摆宴,而群臣也带菜入宫。以赵光的官职,该带八桌菜、三十斤酒。赵夫人一一操持,有几天不见外客。等到了日子,进宫,浩命们身侧都是自家年轻女孩儿,坐在一处。只有赵夫人,推说女儿偶感风寒,遗憾不能前来。 刘夫人叹道:“那果真是遗憾了。” 赵夫人心跳如鼓。 刘夫人却不知对方在想什么。她持箸,心里想着过会儿的布置。刘夫人买通了宫人,倘若天子要更衣,便来报予自己。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 灯下看美人,杜漪一身桃红袄裙,貌若姑射仙人,灵秀无比。 天子尝了酒,再遇如此美人,怎能不心动? 她考虑很好。 最好今夜便成好事。 刘夫人有些迫不及待,频频望向中宫方向。在她看来,杜漪未必不能一争。 秦子游操劳许多事,倒是不知道刘夫人这般打算。按说楚慎行该有所察觉,但这些日子,姬卓似快醒来,频频翻身、眼皮抽动,秘境中的灵气也开始不稳。楚慎行将更多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余下一些,还要考虑徒儿,便也当真未在意一个寻常妇人。 到新年夜,李君昊神神秘秘,给秦子游预告:自己还备了一份“吉兆”。 秦子游略觉无语,认为李君昊前些日子搞事上瘾。 李君昊闲闲说:“总归也无其他事可做……” 秦子游“哦”一声,没什么兴趣。 李君昊也不在意他这样态度。 他颇有自信。事实上,也的确做到。 待宴过一半,刘夫人正想,天子为何一次也不离席,便听见一阵轻柔乐声。 她惊诧,与身侧诸人一起抬头,往四处看。未见人影,乐声却愈来愈大,如在耳畔。 终于有人大喊:“是月上仙子下凡了——” 群臣抬眼。 他们痴痴往向月亮,见一身姿婀娜的白衣仙子,身侧有英俊郎君,一起踏云而来,伴有无数鸟雀。那些鸟雀托着乐器,分明无人奏演,却有仙音袅袅。 仙子开口,嗓音轻柔,盈盈拜下。再起身时,说自己从前广寒宫中,不理凡俗,今日却觉姑苏有紫微星现,便来赴一场盛会。 秦子游看她,再看那“郎君”。 年轻天子眼皮猛跳。 仙子是机关,郎君却是唐迟棠。 修士们还好,秘境中的将领、家眷们听了这话,久久无言。再看秦子游,眼里有崇有敬,几乎要把这天子也当真正仙人来看。 秦子游干巴巴道:“给仙子摆座。” 楚慎行看着,忍俊不禁。 他这一笑,秦子游更无可奈何。他看了楚慎行几次,在旁人看,是天子威仪。但在楚慎行眼里,徒儿实在有些可怜。所以楚慎行考虑一下,说:“子游,你若不喜此处喧嚣,也不必一定留下。” 秦子游张了张口,想说:我是天子。 他有些厌倦这个身份了。 不过此刻,又恍然:我是天子! 他要走,谁能拦? 不过想到李君昊准备这一番,好歹要给些面子。所以秦子游吩咐宫人时,没有直接说“退席”,只说“更衣”。 至于之后,天子要不要回来,就看李君昊如何决断了。他能做出一个与凡人一模一样的仙子,八成也能捏出一个与仙子同乐的天子。 秦子游不在意这些。 他颇有兴致,对师尊说:“宫中有一处‘梅园’,据传是陈朝哪位皇帝为宠妃所建。” 楚慎行走在徒儿身边,还是一心二用,对徒儿打趣:“宠妃?今夜,倒是有不少小娘子想做你的‘宠妃’。” 秦子游无奈:“师尊——” 他这样喊一声,楚慎行心尖无端颤一下。 他还是看着“自己”。 子游高了许多,但还是不及他。 一身玄衣,隽逸无比。 楚慎行看着、看着,慢慢微笑,说:“子游——” 他话音未落,前方却出现了一个人影。 天子与杜漪会于园中。 秦子游正无端脸热。 他转过眼,恰好看到那女郎。 说是桃红袄裙,实则颜色鲜且艳,直入人眼。带金钗,绘红妆。一眼看去,宛若新嫁娘。 杜漪盈盈立在月下,含羞带怯,望向天子。 她有许多话。 姑母教她,要她讲自己迷路。姑母说过,一旦事成,往后一生,都有富贵荣华。 于是杜漪缓缓向天子走来。 她的确有好颜色,无怪乎刘夫人那样自信。 此刻,天子在看她。 第94章 梦 杜漪屏息, 在天子身前站定。她目光清华,望着年轻、俊秀的天子, 张口欲言。 但天子望了她一眼, 什么都没说, 便侧头, 往一边去了。 杜漪:“……” 夜有凉风。 她仓皇回头,云鬓金钗, 在溶溶月色下叮铃作响。背后是寂静寒天, 烂银霞照。 她看到没入枯草尽头的小路, 看到远方影影绰绰的亭子,唯独不见天子身影。 杜漪秀眉颦起。 她袖中有暖炉,这会儿依然带着融融暖意。可杜漪手很凉, 立在原处久久不动。她心里转过许多心思, 想到自己与天子离得最近那一刻, 天子耳根发红, 白皙的脖颈都带着淡淡绯色。 怎会。 杜漪疑心自己只是太紧张,做了一场梦, 天子实则未来。她复回头,脚尖轻轻踮起, 去看宴处。 陛下啊。 过了不知多久,有宫婢来。那是被刘夫人买通的人, 来看状况。见只有杜漪一人, 那宫婢怔愣片刻, 快步赶来, 问杜漪状况。 杜漪犹豫。 她不知自己该如何回答。倘若见了,那为何只一晃眼功夫,陛下便没了影子。若未见,方才分明离得那么近…… 最后,杜漪摇一摇头,说:“陛下未至此处。” 宫婢诧异,但看周遭,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什么。既然无事发生,便道:“如此,杜娘子先回席上吧。” 杜漪轻轻叹了声,随宫婢离去。 在她身后,隐匿阵中,楚慎行打趣弟子:“可算走了,子游,这下你就放心?” 秦子游心有戚戚,站在楚慎行身侧,叹道:“这些女郎,也着实吓人了些。” 楚慎行:“吓人?”思忖片刻,好笑。分明是天下男儿梦寐以求的美人投怀,徒儿却只这样想。 再看秦子游神色,大约又是真的毫不欣悦。不知为何,楚慎行的心情温柔许多,说:“还去梅园否?” 秦子游转而带了喜色,说:“去。” 到一炷香后,杜漪心神不宁,看天子再回席上。自始至终,未往自己这边看来。 姑母问她,方才有无发生什么。杜漪听了,片刻后,轻轻摇头。 刘夫人叹一声,安慰她:“以后尚有机会。” 而天子与楚仙师身在梅园中。 既是隆冬,便有腊梅开。师徒二人在梅下饮酒,周侧暗香浮动。 这回,楚慎行从袖中拿出的,是兰生酒。 先前听徒儿说起,楚慎行回想一番,记起酒方。在归元时,云清师妹惯爱研究这些,连带他也记得很多。原先不特地去想,但需要时,便能翻出。 到此刻,清色酒液倒入杯盏。秦子游尝过一口,目露惊喜,抬头看他:“师尊?” 楚慎行自矜地笑一下,什么都没说。 秦子游看他,也跟着笑。大约还是上头,他喝过几杯,脸颊便发红。此刻再无其他人在,又有隐匿阵,天子十分放松。他原先与楚慎行相对、讲话,口齿还算伶俐。但到后面,兴许喝多了,语速慢了很多,有些含含糊糊。 人也歪到楚慎行身侧。 楚慎行看他,说:“既然总上头,怎么还这么喜欢喝?” 秦子游怔了片刻,似乎要花时间,去想楚慎行这话有何含义。等琢磨明白了,才笑一笑,“喜欢……总是喜欢的。” 楚慎行眉尖拢起。 秦子游看眼前梅树,寒风送香。他是修士,不觉得冷,便只嗅到香气。秦子游有些醺醺然,闭眼片刻,楚慎行甚至以为徒儿睡着了,但仔细听,发觉徒儿在轻轻哼着什么。 楚慎行花了点时间,分辨其中内容。过了会儿,他记起,这似乎还是秦夫人以前会哼唱的小调。 秦子游轻轻唱:“摽有梅,其实七兮……” 楚慎行静心听。 秦子游眼睛闭着,靠在楚慎行肩上。他手上有酒盏,一片梅花花瓣幽幽落入盏中。 大约是神识留意到,秦子游笑了下,继续哼着:“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楚慎行低头看他。 他看到徒儿纤而卷的睫毛,刚喝过酒,于是嘴唇带一点水色。秦子游还在继续轻轻哼着,楚慎行发觉,自己竟然能看到徒儿唇中嫩红色的舌叶。 他注视于此。 秦子游的声音更轻、更慢了。摽有梅,其实三兮……顷筐塈之…… 他身体一点点往下滑。 楚慎行察觉到,回神。 他抬手,揽上徒儿肩膀,想带秦子游回寝殿。兰生酒只喝了小半,以后还有机会。 思及此处,又想:今日唐迟棠来,大约满宫人今夜都要做梦。 不过这不是坏事。自己能上登仙梯,子游当然也可以承受梦里幻境。 青年被他拦腰抱起。 玄色衣袍垂下,梅园中,有什么一晃而过。 楚慎行回到天子寝殿。 晚宴已经结束了,那边也有一个“天子”在往这便来。臣子及家眷出宫,更远的地方,有车马喧嚣。离得近了,则是李君昊在和师姐抱怨,说自己精心准备,子游竟然提前溜走。唐迟棠听了,好笑。 这师姐弟渐渐近了。做戏要做全套,总要把玉明骨拟做的“天子”送回。李君昊是器修,手上不缺这些材料,出手大方。 但他们真到了天子宫外,楚慎行传音入密:“不必往里了。” 李君昊一愣,讶然:“这是?” 唐迟棠也怔住,诧异,迟疑:“是楚道友?” 两人对视一眼,看周遭宫人目不斜视,好似完全不觉得“天子”立而不入有什么不对。唐迟棠观察片刻,意识到这些人恐怕已经被下过什么暗示。她放下心来,也觉得感慨,与李君昊一同离开。 李君昊收起用过的玉明骨,恰好听师姐说:“原来楚道友一直都在子游身边?” 李君昊说:“师尊待我们,若有楚道友一般上心……” 唐迟棠看他,李君昊摊手,无辜:“我未说师尊不是。” 唐迟棠道:“君昊,莫多言。” 李君昊点点头,黄裳从他袖子里飞出来,啄一啄仙师的嘴巴,叫道:“莫多言、莫多言!” 唐迟棠看着,起先还能绷住神色。再往后,到底忍俊不禁。 如楚慎行所想,这一夜,大半来过宫宴的修士都做了“噩梦”。 唐迟棠久受其扰,反而镇定,旁人却很有些受不住。 楚慎行坐在窗台,一边是月色,一边是徒儿。他漫不经心,想:也不知子游会遇到什么场面,好“炼心”。 又想:今日姬卓那边波动颇大,莫非是要醒了? 城外洞窟中,茂密草木遮掩下,姬卓身体开始痉挛、抽搐。他眼睛仍然阖着,眼球却转来转去,似乎承受了极大的痛苦。 姑苏皇宫里,天子龙榻上,秦子游只觉得身体很沉、很沉。 他在往下坠去。 周遭有云,有风,抬眼就是皎洁月亮。青年困惑,不知道自己遇到什么。他似乎看到了机关金乌的影子,一晃眼,又像是有人立在剑上,居高临下,看着自己。 因下坠,他衣袂往上飘去。秦子游想到什么,身子一翻,面向地面。 他看到一片巍峨、迤逦的皇城。 再看自己要坠去的地方。他已经很近了,近到可以看到地上立着的两个人。秦子游正想,这一幕有几分眼熟,似乎自己刚刚经历过。玄衣天子,面前是一个红裳女郎。 接着,他头脑一晕。脚踏上实地,他就是那个玄衣天子。秦子游睁眼,又诧异:这女郎好高…… 比他要高。 看身形,宽肩窄腰,倒是不像哪家娘子,更像身姿挺拔的郎君。 秦子游正困惑,不知自己遇上什么,眼前是何人。他想看清“女郎”面容,在记忆里翻找,杜漪总归不是这样。可这一抬眼,又见对方面上带着一个红盖头,身上也换做喜服。 旁边渐有钟鼓乐声,有人上来,扶住秦子游。秦子游这才发觉,自己眼前场景变化。不再是方才的园子,而是太庙。他拜天地,拜祖宗,最后与身侧那高于自己的“女郎”一起,被送入宫中。 秦子游入目一片红色。旁边有人唱,天子大婚。秦子游有些找到思路,坐在床边,看旁边的百子千孙帐。有人推他喝交杯酒,秦子游自不愿意,但手上失了力气,只能眼睁睁看自己举起酒杯,与那“女郎”手臂交缠、共饮。 秦子游心下渐空。 这是何处?! 他神魂挣扎,偏偏眼前还是一片其乐融融。交杯酒后,还有其他流程。等一切结束,月上中天,宫人退出,将空间留给天子与新后。此女坐在床边,端雅、大方。秦子游意识到,自己身体在往前,要去撩起“妻子”的盖头。 秦子游想要后退。 偏偏无法动作。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抬手,碰上那片红绸。 秦子游手臂僵硬,脑海里滑过数张面孔。 是谁?! 大约因为过于抗拒,所以他开始知道,眼前不是真实图景——自己怎么会娶一个莫名其妙、不知来历的女人! 自己说不出为何在此处,有何前情。 所以这定然是梦。 这样的念头,让秦子游稍稍安定。此时,他也终于开始撩盖头。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下巴、薄唇。秦子游已经开始心平气和,想:等我醒来,要与师尊说,这梦何其荒唐—— 而后,他整个人一震。 盖头撩高,他见到了师尊的面孔。 楚慎行穿着红色喜袍,头顶的凤冠却消失了,眨眼功夫,从新娘装扮,成了俊朗郎君。他坐在秦子游面前,秦子游再看旁侧,知道自己这会儿是在山中、宋宅。 这场梦实在太混乱,他迫不及待要醒。 可这时候,他眼前人开口,讲话,笑吟吟叫了声:“子游。” 秦子游下意识看去。 他见师尊靠近自己。秦子游眼睛一点点睁大,迅速地、惊异地意识到,师尊……不,只是自己梦里的师尊…… 仿佛要吻他。 他们“成亲”了。 姑苏皇城,龙榻上,天子脸颊愈发红,喉间有轻轻哼声。楚慎行在一边看,慢吞吞对比一下其他修士此刻状况,心想:子游这是梦到什么了? 他来不及再想太多,就听见一声急促的喘息。秦子游霍然坐起,一身虚汗。他头发黏在脸颊上,看起来乱糟糟的,整个人都晕眩。楚慎行观察片刻,叫他:“子游。” 秦子游身体一颤。 他望来。 对上楚慎行目光,怔了半晌,终于叫:“师尊。” 秦子游心中大乱。 他想:怎会如此?! 怎能如此?! 我梦到与师尊成婚—— 我欲与师尊结为道侣。 我思慕……师尊。 这一刻,过往一年所有困惑,对上目光时的欣喜,与师尊靠近时的欢欣,都有了解释。 第95章 南辕北辙 楚慎行把徒儿的反应看在眼中。 从最初的无措, 到后面叫了声“师尊”后,眼神的游离、躲避。 楚慎行眉尖微微拧起,想:这是梦到什么了? 他记起自己上登仙梯时的经历, 当时场景一幕幕浮现在脑海中,是他没有救下的人、被他杀死的人。他记得其时手上日影剑的重量, 又想, 说来也巧,此刻日影也在我丹田里——秦子游以为, 师尊只是将日影剑收入芥子袋中, 但并非如此。修士以丹田滋养灵器,便能与其更添一重默契, 好对其如臂使指。秦子游未来得及学这些, 又整日劳心, 所以楚慎行便觉得,自己可以先代劳一番。 他往前去。 从窗口, 到龙榻,说来不过一丈距离。楚慎行却刻意走得很慢,去看徒儿反应。 他心里涌出一些猜测。 按照唐迟棠的说法,她先遇见师门,而后便见兵戈不息、天下缟素。这梦里,该有欢欣的时候, 往后却总是苦楚。子游看自己时神情不对, 兴许—— 楚慎行在龙榻边坐下。 他看着榻上的徒儿。 带秦子游回来时, 楚慎行为徒儿脱去外面的龙袍, 余下中衣。如果早前李君昊与唐迟棠大着胆子,用神识来探屋内,他们或许会看到满屋青藤,缠着龙榻上的天子,为秦子游宽衣解带。青藤温柔地解开天子发冠,让秦子游被挽起的头发垂落。因束了太久,这会儿带一点轻微的卷曲。 到现在,秦子游身上的薄汗凉一些。师尊近了,他脑海里浮起梦里那些场景,如坐针毡,手指扣住身上薄被。 秦子游疑心此刻也是梦。 但他可以控制身体。 想到这里,秦子游稍稍冷静,觉得自己不该这样疑神疑鬼。他清一清嗓子,还是说:“师尊,怎么……”忽然过来了? 他解开心头困惑,再看楚慎行时,有种自己浑身赤`裸,要被看穿的直觉。 他需要一点时间思考,然后才能摆出最合适的态度,来面对师尊。 他思慕师尊。 可师尊……未必愿意接受这份思慕。 楚慎行看他,却说:“你做了什么梦?” 他清楚地看到徒儿瞳孔一缩。 楚慎行打量秦子游片刻,说:“很难回答?” 这日是初一,按说,身为天子,秦子游要去祭天地。 但时间还早,天色未明。 秦子游闭一闭眼睛。楚慎行觉得,徒儿脸色都比方才苍白一些。他便认为,这一定是梦到了不好、不该的事。在自己面前这样,多半还是关于自己。 所以楚慎行的嗓音都柔和许多。 子游这样子,有些仓皇,又有些可怜兮兮。唐迟棠说她梦到师门覆灭时,嗓音虽然镇定,但楚慎行还是听出她话音中的艰涩。他不想让秦子游面对同样心境。 所以楚慎行开门见山,说:“子游,你可以告诉我。” 秦子游眼皮颤了颤。 天子诧异,权衡,挣扎。 楚慎行:“……在你梦里,我怎么了?” 秦子游屏住呼吸。 师尊这样说—— 他几乎要以为,师尊是在要自己说一句情话。 然而下一刻,楚慎行道:“我伤了,残了,还是被宋安杀了?” 秦子游眼睛睁大。 他脱口而出:“怎会!” 心情却迅速下坠。 秦子游意识到,或许师尊所想,从来与自己不同。 他迅速收敛了方才几乎喷薄而出的心思。因这一刺激,秦子游真正镇定下来。他快速斟酌,知道师尊大约从未想过“思慕”这一可能性。但那些师尊受伤、身故的事,他又不可能去想。所以面对楚慎行略带疑惑的目光时,秦子游深呼吸一下,告诉他:“师尊,我梦见你娶亲。” 这不是谎话。 楚慎行“咦”一声,听徒儿说得更确切。秦子游:“梦里……乱七八糟的。起先还在这宫城,是我方才那园中与杜漪相对。之后,旁人说‘天子大婚’,我拜天地、拜祖宗,再与新后对拜。可往后,又成了师尊,”他说得含糊不清,微微停顿一下,才继续讲下去,“师尊亦然做新郎,仿佛是在宋宅吧,我未看清。你一身喜袍,与人相对,这样成亲……” 这番话里,没有一句掺假,却毕竟算不得真。 说着说着,秦子游的嗓音低下去。他刻意没有讲明,怕师尊觉出自己描述中哪里不对。 楚慎行听着,果然未想许多。他顺着徒儿的话,琢磨:娶亲? 这意思,是我与子游分别与女郎成婚? 他难得哑然,方才想到的那些安慰措辞一瞬间失去作用。子游并未见到自己出事的场景,或者说,在走到那一步之前,子游就已经从梦魇中挣脱、苏醒。 紧接着,秦子游想到什么,开口:“可师尊,你为何会知道?” 楚慎行回神,看他。 秦子游追问:“你知道我梦到了什么。” 或许因为他方才梦里都不安稳? 秦子游又问:“你知道和你有关。” 因为他是叫着“师尊”醒来? 接连两个疑问,都在他自己心中得出解。秦子游气势泄下许多,视线偏转一些,去看窗外晨色。南国的冬日清冷寂寥,却也比不过平昌城这个时节满城堆雪。总有流民来,衣衫褴褛,城主在城外搭棚,富商们出钱施粥……秦子游想着这些事,想着父亲,想着宋安。他刻意让自己逃避当下,又胡思乱想,不知方才那番话,师尊信了多少。 楚慎行全盘相信。 他思索一圈,认为:这的确也是映射出了子游的一种“恐惧”。 在兰曲时,姬卓尚在,他和刘兴商量,如何长久留下秦子游。当时就有提到,要为秦少侠寻一门亲事。 杜漪由此去到兰曲。 那会儿,楚慎行与秦子游有一番对话。他问子游喜欢怎样女郎,子游只说不知,又说,倘若真到那一日,自己会与师尊分开。看神情、语气,子游显然不想见到这一幕发生。 所以—— 楚慎行恍然。 子游的忧虑,是与我分别。 他们各自娶亲,就是一种分别了。 想通此节,一根青藤往前,扶着秦子游肩膀,让天子正对他的师尊。 被青藤轻轻推动时,秦子游“呀”一声,视线游移片刻,才带着点谨慎态度,落在楚慎行身上。 楚慎行直视徒儿的眼睛,问:“子游,我从前是如何对你说的?” 秦子游眨眼。 他艰难地想:不欺瞒,要信任—— 这明明是他对师尊的要求,师尊只是答应他。 可现在,自己却说了假话。 师尊听出来了吗? 楚慎行:“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日,如你所说,你我各自与旁人皆为道侣。你有了‘师娘’,我也有徒媳……子游?” 他这么说话,秦子游眼睛睁着,上面像是有一层莹亮的水膜。年轻的天子脸颊紧绷,唇紧紧抿起,是很难过、很不愿意看到的姿态。 楚慎行一怔,嗓音更温柔,近乎是叹息了,说:“你怎么这么难过?” 秦子游嗓音沙哑,说:“我不想看师尊有道侣。” 他话音落下时,几乎后悔。可又有一种冲动,在催促他。宋安未除,师尊不会离开他。如果在这时候,告诉师尊,自己思慕…… 他或许有机会。 可也或许——不,定然,会让师尊为难。 这些心情,在秦子游心中酿出许多苦涩。他从来都是潇洒恣意的少侠,从前遇到最大挫折,不过是不知父亲如今安好与否。 秦子游停顿片刻,又说:“我不想看师尊有道侣。” 还是这样一句话。 重复一遍,带着几乎固执的目光。 楚慎行望着他,有种奇怪的冲动。他想安慰徒儿,又觉得子游都这样可怜了,或许只是口头上的安慰并不够。自己把他带离原本的命运,让他未入归元宗,与自己纠缠甚多。他有责任、有义务,让子游一路坦荡。 可他让子游这样难过。 楚慎行说:“好,不会。” 秦子游眨眼。 并没有什么水色从他眼睛里落下,但楚慎行依然心头一颤,继续往下说:“我活过八百年了,子游。此前,未有什么人让我心动。此后,大约也难有。过往认识过一些朋友,但他们撑不到我结丹,遑论元婴。我与他们……总会分别的。” 秦子游静静注视师尊。 楚慎行:“但倘若你与我一样,可以修至金丹、修至元婴,甚至更往后。我二百岁时,旁人说我有朝一日,或许可以破碎虚空,往大千世界去。子游,你呢?你可以否?” 秦子游唇角扯出一点细微的弧度。 他点头。 楚慎行看了,微微松一口气:可算开心了? 又苦恼:这么粘我,实在是……不知说何才好。 楚慎行问:“要再睡一会儿吗?” 秦子游想一想,道:“今日还有事。”该受百官贺。 楚慎行看他,说:“倘若累,便让李君昊再拿块玉明骨去。” 秦子游听了,承认,自己有些心动于师尊的提议。师尊纵容他,几乎称得上一句“宠溺”。秦子游不想破坏气氛,更愿长久停在此刻。 不过他尚未开口,楚慎行忽而肃容。 秦子游心中“咯噔”一下,“师尊?” 大约下意识觉出不对,他嗓音又回到以往清冽。 楚慎行感受片刻。 他缓缓说:“姬卓醒了。” 秦子游眼睛微微睁大。 楚慎行举目远望,视线到达很远的地方。他看到姬卓从洞窟出来,挥袖,便让整个秘境开始动荡。 许多修士仍深陷噩梦,不觉不对。秦子游却忽而皱眉、捂住额头—— 他听到一道嗓音,回响在自己脑海中。 “许久不见啊,子游。” 第96章 夺舍 姬卓话音出现在秦子游脑海的时候, 楚慎行未听到,却看到秦子游神色变换。 秦子游头骤然痛欲裂,宛若有尖刀直直刺入大脑中翻搅。他起先不明所以, 甚至忧心是否修行出了状况,如话本中所说的那样走火入魔。紧接着, 就听到姬卓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要挤进来。 姬卓的嗓音慢悠悠的, 与从前在郝林、在兰曲时有了很大不同,带着贪婪、居高临下, “我原以为, 要等不少时候。没想到,这地方第一次被人启出, 就遇到你这么个好苗子。” 讲到最后, 是一阵笑声。那笑声愈来愈大, 无比张狂,震得秦子游耳朵发麻。同时, 他的意识开始发昏、发沉。 师尊! 秦子游想要呼救。 师尊就在他身边。 然而这一刻,他像是与外界失去联系。意识开沉沉下坠, 有些像是昨夜入梦那一刻,又有很大不同。疼痛宛若浪潮,一波一波涌来。短短时间内,秦子游身上中衣被冷汗浸透。不知过去多久, 那钻心刻骨的痛意终于散去一些。他眼前景色一变, 不再是天子寝宫, 而是一片空空茫茫。 他听到一声宛若洪钟的声响。姬卓分明不在他眼前, 却又似在四面八方,无孔不入。那人说:“你若识趣,便把这具身体交付与我。我不伤你神魂,让你入轮回。” 秦子游不理会。 他神识铺开,想要探测周边,至少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秦子游实则已经有隐隐约约的猜测,但毕竟不准。又想到从前看到的话本,夺舍…… 姬卓等了片刻,见秦子游是这样反应,倒不算意外。 此人假意叹息,说:“我原想着,你我在刘兴帐下相识一场,总算有几分旧情。可子游,你这样不识好歹……”姬卓说着,终于还是没有掩饰自己的笑意,他讲话时。嗓音如蛇信,渴切地舔舐着秦子游,“我便不客气了。” 随着这句话,秦子游头脑一晕。这次,他不仅仅是头痛,而是浑身上下如同被火烧灼。年幼时,与母亲流离在外,母亲病重,他不过孩童却要撑起家门。每日拾柴、做饭,还在垂髫之年,有力有不逮的地方。他曾经碰上刚烧过东西的铁锅,手掌起了一连串莹莹的泡。秦子游曾以为自己早已忘记当时的疼痛了,然而此刻,百倍千倍的痛意席卷而来,意识几乎要被抽离。 然而—— 这里原本就是他的“意识”。 所以他只能硬生生承受。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秦子游识海波动,终于引起了楚慎行的注意。他面容一凛,看到徒儿鬓角滑下的汗水,须臾间苍白的唇、痛苦的神情。眨眼功夫,秦子游就像是失去意识,整个人软在龙榻上。 洞窟前那道身影还在,可伫立不动。楚慎行察觉到,一股灵气涌入大殿。他凝神去看,见秦子游身畔多出一道模糊的影子。 正是姬卓的神魂。 他不理会楚慎行,而是专心致志,想要挤进秦子游识海。 楚慎行面上冷静,心里却泛起无边怒意。 竖子尔敢! 区区一个三四百年修为的修士,竟然敢这样对待他的徒弟! 贪得无厌,想要夺舍子游?! 楚慎行捏动法诀。 那个故事中的缺口,在这一刻终于补上。楚慎行冷笑之余,恍然,原来玉牌、秘境、姬家皇族……竟是为了这个。 姬卓从孙泽私藏中找到《上清心法》,之后勤修苦练,修为却长久停驻。往后数十年,他大约遇到些其他机缘,于是炮制出这样一个秘境。 当时,姬卓的修为不会很高。所以他将进入修士的修为限定在筑基期,此刻也未去挑战楚慎行,就是怕自己无法控制。 到现在,他进入秦子游识海,迫不及待地想要拥有这具天资极高的身躯,好真正问鼎仙途。 楚慎行冷眼看,知道姬卓大约刚刚步入金丹。或许因此,姬卓才不把他放在眼中,敢光明正大行此事。 然而,他错了。 楚慎行金丹未恢复,却曾在归元宗修行三百年。他看过无数仙家秘籍,在察觉姬卓存在的瞬间,就找出应对之策。 他甚至无需进入秦子游识海。 姬卓正在折磨那青年神魂,兴致勃勃,思索自己以后。这果真是个天才,尚不到二十岁,就有筑基前期修为。再想自己,二十岁时,尚且在刘兴帐下苟活,甚至没有等到郝林之战,一举高升。他花了更漫长的时间,才知道,原来人世间还有另一条道路。而秦子游却轻轻松松,就能得到一切。 二十岁啊,这么年轻。 以后,这具身体就是他的了。 姬卓陷入畅想。 紧接着,他却察觉不对。那个被自己捆住、不知正经受怎样折磨的青年似乎又清醒。反倒是姬卓,要被从这具身体中挤出。他开始惶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青年的神魂抬头、朝自己看来,却不似看到自己,而是轻轻叫一声:“师尊?” 随着这句话,姬卓从秦子游身体中弹出。他回到自己身躯,眼前又是山林、洞窟。姬卓有些怔然,不知先前发生什么。不过,这整个秘境,都是他囊中之物。 他只身形一晃,这回,带着身体,回到姑苏皇宫。 他志在必得! 方才……也不是不能理解。从前就有听说,一些大门大派,会在弟子的识海中留下禁制,为他们抵挡一次神魂攻击。姬卓不觉得秦子游那位“师尊”能做到这点,在他想来,这两人背后兴许再有其他高人。 如果他强行夺舍,自会招来旁人报复。但姬卓想到这里,心头火热。想要有所得,自然需要有所付出。 等再度出现在天子寝宫,姬卓不再是从兰曲离开时的模样,少了狼狈,多了从容。他望着龙榻,见秦子游竟被他师尊搂抱在怀中,轻声细语安慰。见他前来,那年长的修士也不放在眼中。 秦子游倒是又叫了声:“师尊?” 方才一切发生太快了。 他依然有些头痛,师尊说,这是神魂受损,不过不必忧心,并非多严重的问题,甚至用不上千凝兰。只要仔细调养,花些时间,就能恢复如初。 秦子游听着,心有戚戚,想详细问清方才发生什么,姬卓又是从何而来、有何际遇,便见此人出现。 所以他叫了声,是要提醒楚慎行。不过声音一出,秦子游又自觉小题大做。看师尊冷静模样,多半不把姬卓放在眼中。 总有办法。 楚慎行果然丝毫不急。 子游无事,姬卓又再度送上门。 他唇角弯起一点浅淡弧度,大片青藤从周边浮起,为龙榻上的天子披上衣袍。 这一幕被姬卓收入眼中,姬卓神情登时古怪。他眼珠转了转,轻轻“啧”一声,“果然是修士,与凡人不同。伦理、纲常……” 楚慎行皱眉。 他站起身,面向姬卓。 两人相对,姬卓冷笑。三块扇形玉牌组成的秘境启出信物从楚慎行袖口浮出,去找寻它们真正的主人。姬卓露出一张笑脸,正要开口,神色却忽而一变。 信物竟然停在两人之中,不再挪动。 姬卓心里“咯噔”一下,终于意识到,事情或许与自己所想不同。他愕然看向楚慎行,同时发觉,青藤从各个角落涌出。而他被困于此,不能逃脱。 怎会—— 此人说到底,只是筑基修士! 怎能困住自己这样的金丹真人?! 姬卓想到此处,面色阴沉,却依然不惧。哪怕没有信物,他依然是秘境的创造者、实际意义上的主人。虽说未至节点,他就意外苏醒,但从他醒来的那一刻起,姬卓就知道,此处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 大多修士都聚于姑苏,甚至仍在梦里。他们并不知道,这个所有人待了三年有余的吴国国境,正在从外往内崩塌。嘉陵江没了源头,江水翻涌。岭南起伏的山峦、会稽的入海口……这一切,迅速消失。从高山大川,到街道百姓,尽数化作灵气,朝姬卓涌来! 姬卓好整以暇、志得意满,等待自己实力壮大。偏偏他又受困于青藤,奔涌而来的灵气在接触姬卓之前,就被青藤收走。 姬卓起先并未察觉。 可渐渐地,楚慎行的修为越来越高。从筑基后期,一路突破。他丹田之中原有金丹轮廓,到此刻,被姬卓召来的灵气,助那金丹虚影愈发清晰。姬卓终于知道不对,仓皇叫停。可这一刻,他听到一声笑。 姬卓一个激灵。 楚慎行慢慢道:“你方才,是说什么来着?” 他朝姬卓走去,青藤为他开路。 姬卓脸上肌肉紧绷,鼻翼翕张,手背上青筋暴起。他想要意识到危险逼近,偏偏不能动作! 那仙师又笑了声,这回,笑意里是明明白白的轻蔑。此人语气称得上温和、愉快,看着姬卓:“我倒是要谢谢你,好让我重回金丹。” 姬卓脑子“嗡”了声,不知楚慎行这话是何意思。但接下来,青藤扭动,绞住他的身体,愈来愈紧。姬卓咬牙,听自己骨骼寸寸断裂。他开始痛喊,浑身教冷汗浸透,头发汗淋淋贴在额头,形容狼狈,声嘶力竭。 却无人相助。 灵气仍然源源不断朝楚慎行涌去。 在楚慎行背后,秦子游从龙榻上起身。他看着师尊,久久凝视,仿佛回到郢都,师尊带他上青天。又像在云梦,师尊赠他机关金乌。秦子游心中涌出无数繁杂思绪,想:师尊当真……无所不能。 正在想,又觉得有什么东西戳一戳自己肩膀。秦子游侧头看,见到两根青藤,捧着日影剑,递给自己。他一笑,说了声“谢啦”,便接过剑。 青藤又往前,柔软的藤叶揉了揉秦子游发顶。 秦子游一怔。 他狐疑地看青藤,却见青藤熟练地帮自己冠发。秦子游抿一抿唇,想:哦,是我想错。 我怎会觉得,这青藤,就像是师尊呢。 第97章 崩塌 也有修士已经醒来。 唐迟棠与李君昊身在姑苏, 虽察觉灵气异常波动,却毕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在岭南,随着群山覆灭,江且歌与柳莹发觉不对,终究休战,往姑苏赶来。 可他们赶路速度, 到底比不上秘境崩塌的速度。最终,两人被另一股力量捕获,坠入沉沉梦境。 在最后关头, 江且歌与柳莹对视一眼, 为姑苏飞去一张信符。 唐、李二人听到师兄、师妹的声音, 神情渐肃。等听完,李君昊估算时间,直言:“世界,按师兄、小莹说的那样, 你我最多有一炷香工夫!” 唐迟棠沉吟, 说:“既然江师兄亦没了音信,那你我也该无力抗衡。” 李君昊不言。 黄裳从一边飞来, 看起来颇惊慌,正扇着翅膀, 大喊:“出大事儿了!出大事儿了!” 唐迟棠头痛。李君昊意识到, 凌空一抓, 黄裳就被他收入掌心。这机关小雀的确灵动, 到这一步, 还能愤怒地啄起李君昊手指。李君昊不以为意,拨动一下黄裳下巴上的部件,小雀登时失声。 李君昊:“师姐?” 唐迟棠下定决心:“联系所有道友,进宫!楚道友身在皇庭,到这一步,只有他能倚仗。” 儒风寺师兄妹四人早已认定,楚慎行定是金丹修士。他们做出这样决断,颇有些孤注一掷。 李君昊安静片刻,叹道:“也好。” 大道无情。 他们不过天道之下的蝼蚁。 两人约定,接下来,就是试图将消息传递给其他修士。大多身在姑苏的修士,都曾与李君昊交换信符。但李君昊盘算一番,仍然发现一些“漏网之鱼”。他与唐迟棠讲定,两边分头行动。等聚拢所有人,再进宫。 这无疑是件浪费时间的事。 不过唐迟棠与李君昊皆未有犹豫。 然而接下来,两人心情越来越沉。李君昊发出的诸多信符石沉大海,唐迟棠破窗而入、见了数人,都一样深陷梦中。身为医修,唐迟棠为其中数人诊断。她慢慢察觉,这些人,似乎都遇到了同样状况。 唐迟棠心里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难道是自己在城外山林里遇到的那只魇兽? 种种事实摆在眼前,唐迟棠不得不这样考虑。虽然仍然无法解释江师兄与小莹面对状况,但当下…… 这般心思,让唐迟棠心神动荡。 她以医人为道,无法接受是自己的到来,让这些修士面临危险。 一点薄薄熹光从天际浮现,要天亮。唐迟棠咬咬牙,又离开。接下来,她总算找到几个清醒修士,这些修士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唐迟棠简明扼要地说了几句,所有人便变色。 终于走完最后一家,唐迟棠与诸修士往皇宫去,路上与李君昊那边会合。两人看看聚拢的修士数量,竟不足十人。他们神色愈发难看,入宫。 因秘境动荡,修士们急切之下,未走寻常路,而是直接使出手段,或御剑,或御兽。等到了宫中,他们难以置信地发觉,整个秘境的灵气竟都在流往此处,迤逦宫廷宛若一个巨大的聚灵阵。修士们身在其中,倒有些陶陶然。 唐迟棠与李君昊对视一眼,记起:昨日晚间,楚道友在天子寝宫…… 他们正往前,忽而看到一道身影从目标方向而来。唐迟棠屏住呼吸,凝神去看。灵气加持之下,她认出:“是子游!” 来人正是秦子游! 秦子游心里惦记着师尊的话。 师尊正与姬卓斗法,虽说一力碾压姬卓,可毕竟在关键时刻,不好分心。于是在感受到修士们往这边来时,楚慎行传音入密,告诉秦子游:“……此秘境即将崩溃,不过莫要忧心。” 秦子游此前便已知道,这秘境正是由师尊启出。他很信任师尊的话,听过之后,便应下来,出来与其他修士相见。 与修士们的焦灼不同,秦子游显得十分镇定。而在两边相对的一刻,修士们惶然发现:“唐仙子!你看——” 唐迟棠举目远眺。 看到姑苏旁侧的山林、江河尽数消失,不知何时,整个秘境世界竟然只剩下姑苏这一个孤岛,甚至还在继续向内紧缩。 紧接着,修士过往月余熟悉的街道图景一一散去,仍旧化作灵气,涌入寝宫。 秦子游镇定的声音也传出,告诉诸人:“诸位道友,往后,你们会遇到一炼心之所。” 既然姬卓创建的秘境没了,接下来,就是修士们来南地、进入瘴气后,本应去到的地方。 他的声音对修士们来说像是很近,又像是很远。一切化作虚无的速度太快,前一刻,修士们方发觉,那些散去的屋宅街道中,唯独留下一个沉睡修士的影子。下一刻,连皇宫朱墙也开始化作飞烟。 唐迟棠用最后一点意识,想到:对啊,子游这样笃信、镇定,想来还有什么我不知晓的事情。 唐迟棠忽而静心。 修行一事,本是逆天而行。 她默念:不惧,不怕,从容应对。 之后,唐迟棠眼睛一闭,也和所有修士一样,被拖入梦魇。 整个有熊氏秘境,在此刻,成为了供予楚慎行的养料。 在从思过崖脱出之后,他许久没有这样痛快、畅意的时候。修为节节攀升,楚慎行原先就是金丹修士,此刻金丹再度圆融,却不必迎来又一次天雷。 与容光焕发的楚慎行不同,在重重青藤纠缠之中,姬卓的面容开始迅速老化,原先是中年模样,到现在,皮肤变得皱皱巴巴,一头乌发也瞬时变白。此人垂垂老矣,恰似多年以前,姬卓不甘于自己不能寸进,又恐慌于自己将迎来寿数终结。他是吴国天子,可既是天子,为何不受庇佑? 他日日惶恐,想要抓住每一丝能够延长寿命的机会。终于,有人来,为他献上一法术。 姬卓的头脑开始混沌,他听到有人问:“是何人?” 姬卓嘴巴微张,吐出浊息:“是……” 他陷入回忆。 那是自己已经很年迈的时候。 他在位数十个年头,之后便无心再理朝政,只愿追随大道。吴太`祖“驾崩”,只有少数人知道,姬卓仍旧活着,在寻找突破时机。 而在那年夏初,每过一场雨,天气就更热一分。已经垂暮之年的姬卓,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对方说,可以助他突破。又说,他当下根骨,哪怕强行拔升修为,也至多止步于金丹前期。倘若真的要更进一步,得另寻他法。 姬卓迫不及待地答应。 他太老了,老到每日晚间,都疑心自己第二日不能睁眼。 他见来人微微笑一笑,对他吐出一个计划。 那个声音又出现了,问姬卓:“是何人?” 还是一样问题。 青藤之中,姬卓的一身身子骨几乎要随着方才的街道屋宅一样化作飞灰。楚慎行看着,甚至没有多少吸取此人精血、壮大自身的心思。这会儿的姬卓,完全是一个耄耋凡人。 他最终、最终,吐出两个字:“紫霄……” 来人自称是紫霄院弟子。 姬卓一句话未说完,便身死道消。 他从前幻想的壮阔未来,在最初一步,就出了岔子。 楚慎行立于空茫之中,渐渐收回青藤。 他若有所思。 方才吸取了全部秘境能量,楚慎行从中察觉到一些其他东西。很熟悉,正是与此番往南地寻找秘境的诸修士中的筑基之士。他们之中,有人活了下来,这会儿意识被拖入另一个秘境,好锤神炼心。也有人陨落于此,成为了秘境养料。 这样一想,楚慎行甚至怀疑,姬卓找到《上清心法》,之后以两个月引气入体,是否也有他在兰曲时挑拨、陷害了一众修士的缘故。 不过在那之前—— 他心里反复念着“紫霄”二字,记起自己在归元宗藏书阁内看到的种种记载:从大千世界来的魔族,由《紫霄心法》诞生出的魔修。 楚慎行意识开始下沉。 他也该进入炼心秘境了。 最后一刻,楚慎行想:我虽答应子游,不以修士精血修炼。但此番阴差阳错,到底从那些修士之死中受益,这也怪不得我。 …… …… 宋安已经等了三年有余。 他自忖耐心,但到此刻,眼看渐渐有人从秘境中离开,却总不见楚安与秦子游,到底不能静心。 系统先前被他问住,之后始终谨慎,没再给宋安推荐什么功能。宋安思忖一番形势,慢慢觉得,自己这样心态,似乎反教楚安拿走主动权。他选择避开自己,而非正面相对,这原本就是一种弱于自己的表现。只是自己被此人从前那空城计唬住,错失良机。 往后—— 宋安慢慢笑一笑。 他长发披散,处事湛然。这样温和一笑,在旁人眼中,的确是仙人该有的样子。 过往三年里,他救过在瘴气中迷路的凡人,也帮过游历至此、被恶劣环境困住的修士。 他想:往后,我就要知道,楚安面儿上再镇定,但他在这个世界里的修为,是不如我。 既然如此,不是很简单吗? 第98章 离开秘境 楚慎行此前也有想过, 倘若自己以而今心态上登仙梯, 他会看到什么。 重临掌门大殿, 看着自己被脊骨上被刻下镇魔印? 思过崖下那五百年,重新受一番折磨? 亦或者…… 他回到当初。 自己骨肉尽消, 终于能从思过崖下挣脱。之后,楚慎行咬着一口气,想知道究竟是谁陷害自己。 楚慎行欲上剑峰, 质问宋安,那《紫霄心法》为何会出现在自己芥子袋中。他不愿怀疑, 甚至痛恨着自己的怀疑, 可不得到答案,他便无论如何都不能安心。 然而途中,便有天雷轰轰,朝他劈下。 秘境影响了楚慎行的思绪, 这一刻, 他忘记自己曾经重回八百年前。 雷声停了, 他逃出归元宗。 他没有听到宋安与“系统”讲话。 楚慎行甚至开始恍惚——“系统”?那是什么? 他只是满心怨气, 下定决心, 一路南行, 要寻紫霄院痕迹。 这一寻, 让楚慎行意外得知,原来五百年前, 归元宗内的人心惶惶, 确是魔修所为。 他从前的怀疑, 并没有错。 那《紫霄心法》,兴许,不,一定,是魔修所为,与师尊无干。 他怎能怀疑师尊?! 想到此处,楚慎行几乎庆幸。他总记得那年夏天,自己初次见到归元仙人,那是何等风采!又有往后,归元令出而山门开,千山灵海,世外桃源。 这一路上,楚慎行绞杀数名魔修,借此恢复金丹实力。他偶尔会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并因之恍然。也会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什么重要的东西。但紧接着,便知道,自己想要证明清白,毕竟还是要回归元宗。 这一路上,他途经一座小城,知道某处遭了魔修屠戮,有人求助于归元宗。过往五百年中,正道修士与魔修之间的冲突愈发激烈,凡人惶惶传说,正邪大战即将再度掀起。楚慎行听着这些话,不知自己是何心情。 他听闻,这次前来的,有一位宋姓仙师。 楚慎行在一酒楼上,临街位置,看窗外,想:我究竟忘记了什么? 闲来无事,楚慎行细细回忆自己从前。因那五百年折磨,许多事,在楚慎行记忆里,已经十分模糊。他捡着还记得的部分,再去串联前因后果……不知不觉,又消磨了很长时候。也在此刻,一个人影,缓缓从街角走来。 楚慎行的视线被吸引过去。 倘若有人在此刻抬头,看一眼那窗,便能看到一俊挺身影在窗内。那仙师分明在往外看,视线却很漫不经心。仙人多隽逸,那仙师身上却有种出尘的孤冷。是个阴沉天气,酒楼二层光线暗淡,又无明光阵在,更多一重晦暗。 楚慎行看着那人影。 是个身着归元道袍的女郎。楚慎行看了,觉得面熟。接下来,那女郎见到路边乞儿,面露不忍之色,温柔地送那乞儿一碗饭。 这一幕如惊雷,骤然劈入楚慎行脑海。他面上不显,心底却猛然一沉。 “……八百年前,你让我扮作女修,去东海之滨给个小乞丐一碗饭的时候?” 一道嗓音浮现在楚慎行耳边。 是谁在说?! 那女郎起身了。 楚慎行隐藏了自己的气息,又察觉,在自己看来,那女郎修为高深,似是一元婴真人。 对方看着乞儿,面上流露出一丝怀念。之后,便要离开。 楚慎行跟了上去。 他脑海中,有两个声音打架。其一说:“系统?这是怎么搞的?” 其二说:“莫非,当初就是她救我?” 其一:“是,怎么这会儿就能直接‘捕捉’了?” 其二:“此女面善,可我在归元时,似乎从未见她。她有元婴修为,而归元宗的元婴女修,本就屈指可数。并非乐峰峰主,又能是谁?” 其一:“警告——警告——攻略对象……” 之后的话便隐去了。 楚慎行开始头疼,他脑海之中似乎有什么要挣脱而出。他依然缀在那仙子身后,见此女转过街角,神色一凝。楚慎行意识到,对方大约收到信符。 之后,他跟出城外。 到了一处湖边,女郎一挥袖子,身形便倏忽蹿高,完全成了另一幅模样。楚慎行看到这里,心神巨震。他疑心自己方才已经泄出气息,教对方察觉。然而对方只是静立原地。 师尊…… 是宋安。 楚慎行闭上眼睛。他想着许多事,不明白方才脑海中的事情是从何而来,又忽而知道,原来宋安正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当年与娘亲在外,若无宋安那一碗饭,便无今日的自己。而他却因为一个没来由的念头,去恨宋安。 楚慎行心中有愧。 这份愧意中,偏生夹杂了其他东西。他是修士,到金丹期,已经有了一定“天人感应”。此刻,他一面有愧,一面又冷静觉得;我不欲看到这样情景。 为何如此? 正想着,便见有人御剑而来。宋安朝那人露出一个温润笑容,对方往前一步,唤他:“师尊。” 楚慎行心道:看来是师尊在这五百年里收的新徒儿。 二十年一度收徒大典,对凡人来说,是漫长时光,甚至葬送希望。但对修士,不过弹指一挥间。楚慎行忽而意识到,自己过去的友人,恐怕已经尽数不在了。唯有他,活到今天。 宋安叫了那人名字,楚慎行听着,知道是那师弟刚对魔修行踪调查一番,又来回禀师尊。 楚慎行心绪起伏。 他缓慢地问自己:我为何不愿见此? 我……忘了什么? 正在想,那新师弟又叫了声:“师尊?” 楚慎行耳边恍若多出一个新的嗓音,一样叫:“师尊?” 是谁?! 他抱着自己新炼制、毕竟还是不如寒鸦的灵剑,目光晦冷,薄唇紧抿。 “师尊——” 新师弟又讲话了,于是那道嗓音也随之而来。楚慎行被喊得头更疼,眼睛一闭,识海中竟能自如地勾勒出一道影子。是个俊秀少年,眉眼里都带着忧虑,看向他,一声声叫“师尊”。 楚慎行冷笑:哦,是我。 他叫“师尊”,是觉得我与宋安疏远,于是不悦? 这个念头,让楚慎行心中烦躁更胜几分。不其然地,方才那道怪异声响再传来,说着什么“系统”,什么“积分”,什么“主角”。楚慎行停了片刻,不耐烦地将识海中那道影子击碎,想先冷静些,起码知道这些嗓音是从何而来。 他睁眼,此刻才发觉,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暗下。天气仍旧不好,沉沉阴云压在头顶。楚慎行心浮气躁,干脆抛起灵剑。 灵剑直入云霄,将这叠叠阴云搅得粉碎。之后要下雨,可楚慎行捏了个法诀,雨水便都成了汽。 他欲理顺心思。 那道古怪声音,细细听来,其实有几分耳熟。 再有就是,识海里那道影子被击碎之后,竟然又再度成形,这回却不再叫他,而是龟缩一隅。还是少年模样,抱着一把日影剑,正是他离开平昌城、去郢都时的样子。 楚慎行心神一晃。 他眼前同时出现两个画面: 自己去郢都,与一众好友一起,遇到一招揽生意的小二,被带去城外客栈,却是一家黑店。 自己去郢都,独自一人,行在细雨之中,看到前方走来一群说笑的少年人。其中最俊俏的一个小孩儿,大约觉得周围都是人,行走不便,于是将伞举高—— 他隔着许多人,许多雨,朝楚慎行望来。 楚慎行瞳孔一缩,那正是他自己的面孔! 可那人却似不认识他。 两个画面一闪而过,楚慎行面上依然镇定,心中却翻起滔天海浪! 他记起自己过往察觉到的种种怪异之处。似乎眼睛一闭、一睁,就要过去许多时候。细细想来,自己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从瘴雾中离开。 这让楚慎行记起过往。 自己刚入归元宗时,上登仙梯,在其中重走了一遍从平昌城去郢都的一路。路上恰似此刻,他只见到那些自己杀死的人,可如何赶路,便被一笔带过。 楚慎行宛若拨云见月。 有了这个切入点,他自然发觉更多。秘境开始崩裂,他神识归位,同时,有了新的发现。 在有熊氏秘境中,唐迟棠猜测,自己遇到一只魇兽。但在楚慎行看,她是成为了两个秘境的交界点。 如今看来,两边的想法都没有错。 这里的确是秘境,同时,也是一个魇兽遗蜕。如果操作得当,他与子游摆脱宋安,就又容易了几分。 魇兽虽身死,但这遗蜕形成的秘境,仍然修士们的种种思绪为养料。唐迟棠不愿看到天下缟素,子游不愿与他分开。而楚慎行面上不显,心中最不愿看到的情境,是自己被宋安蒙蔽。 一无所知,被他戏弄,为他贪,为他嗔,也为他疑。 而在秘境中,楚慎行识海中到底留了一道清明,化作徒儿样貌,对他一再提醒。 到现在,他勘破秘境,从中脱离。那些自始至终无法勘破的人,则会长长久久留在这里。 楚慎行神识铺开,知道秦子游尚未出来。同时,他听到了那道自己刻骨铭心的声音。 “警告——警告——” “楚安已离开秘境!” 楚慎行望向一点。 隔着重重浓雾,一身归元道袍的宋安就站在那里。 同时,一股磅礴剑意破瘴而来,袭向楚慎行! 第99章 认出 哪怕在秘境中修复金丹, 重回过往境界。这一刻, 宋安的修为依然远高于楚慎行。 他这一招, 是带了杀心,更难以应对。 眼见灵剑袭来, 剑尖未至,剑风先行,周遭数丈之处的瘴气在瞬息之间消失无踪。剑鸣清越, 杀意深重。楚慎行几乎被这凶悍杀气定在原地,无法动弹。 宋安见状, 唇角欲弯起一个弧度。 短短时间内, 他心态骤变,看楚安,从原先的警惕、试探,变成而今轻蔑。他想到许多, 认识到另一个任务者定然对自己说谎。对方的系统或许的确有更高功能, 但楚安其人, 不过虚张声势! 他虽然绕了弯路, 但总会完成任务。 主角尚未从秘境中出来。等他出来之后, 楚安已死。任务是麻烦了些, 但不急, 这是个修真`世界,宋安有大把时间。 一切顺利。 眼见剑尖要刺破“楚安”丹田, 然而这一刻, 系统忽然开始爆发出一阵狂响。宋安听到一声声尖锐的“警告”, 几乎要刺破自己鼓膜。他正疑心发生何事,下一刻,就察觉地面震动、裂开,眼前景色被一片青绿色覆盖。 短短瞬间,一股又一股藤蔓从破土而出。 这些藤蔓滋长繁茂,最细的也有寻常人大腿粗。按说瘴气中原先也会有一些植物,可总会带上毒素,显得灰扑扑的,哪像如今这些藤蔓,青翠欲滴。 它们张牙舞爪,宛若活物,眨眼功夫就盘踞了宋安与另一个任务者之间的大片空地。旁侧瘴气尚未涌来,所以宋安能清楚看到,这些藤蔓竟然卷住了自己的灵剑! 会被阻止吗?! 宋安屏息静气。 不! 在这个世界里,是有可以越境挑战的天才,主角也会是其中之一。然而这只发生在极端环境下,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更多情况下,修为之差,不可逆转! 宋安来到本世界后,拥有了主角在归元宗的师尊这一身份。他是高高在上的元婴真人,而楚安甚至不敢在他面前亮明修为—— 哦。 宋安微笑。 他心念一动,就知道,原来楚安是金丹境界。 在碧元大陆,元婴修士屈指可数,近乎只存在于归元宗。金丹修士要略多一些,但总共也多不过双十之数。倘若宋安换一个身份,他或许要为楚安而忧心。但现在,他完全可以碾压过去! 这灵剑上带了元婴真人的一击之力,哪里会被轻易拦下? 灵剑对藤蔓视若无物,继续前行! 面对这样凌厉攻击,藤蔓瞬间被切下大片,无力地落在地上。虽被阻拦片刻,可到底抵达楚慎行身前一尺—— 楚慎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死亡威胁。 他在有熊氏秘境时就预想到当下一幕。 虽说如此,真正身临其境时,强大的危险感知还是在他身上爆发,身上的每一丝经脉都在发出警报,告诉他:这不是你现在可以应对的对手,哪怕你的确减缓了灵剑速度,可最终却无法抵挡! 这把剑,会刺破你的丹田! 你的金丹会再度碎裂,你需要更多时间将它修补完善。 也或许…… 你会直接死去。 楚慎行却丝毫不惧。 他是剑修,剑修从来一往无前。重生至今,他再未遇到过什么真正危险。沉寂已久的战意在这一刻复苏,楚慎行的浑身血液开始沸腾。他战意盎然,几欲大笑。 哪有不受伤的剑修? 他们手上有的,原本就只有自己的剑! 撞了南墙不回头,到了黄河心不死,这才是剑修。他会被刺中,会受伤,但这同时也是他反击的时候! 楚慎行衣袖鼓荡。日影被他还给徒儿,这把剑对子游有特殊意义,该再陪他两百年。所以这回,楚慎行为自己准备的武器是一把新剑。他仍惦念寒鸦,以一种温柔心情想,等这次摆脱宋安,就可以行走四洲,好凑齐寒鸦的材料。当然,也要为子游打一把新剑。子游若喜欢,可以把日影炼成剑鞘。 因知道新剑多半会在用过一次之后报废,楚慎行未为其起名。 但这时候,剑锋已经在他袖口浮出一个浅淡的影子。 宋安察觉到,但不以为意。眼看灵剑离楚安只有咫尺之遥,他心头泛出喜意。 楚慎行身侧光芒大作。藤蔓失去作用,接下来,宋安本命法器对上的,会是楚慎行的护体灵气! 正面斗法近在咫尺,双方心情有一刻重叠。可谁也没想到,这一切,偏偏被突然插进来的机械音打断。 系统:“警告——警告——” 系统:“主角有生命危险!” 宋安整个人都愣住。 他第一反应,是主角在秘境中遇到什么。然而接下来,系统强行接管了宋安的身体。灵剑失去操控,从空中掉下,恰好被藤蔓缠住。 “系统?!”宋安完全懵掉,怀疑系统出了bug,质问:“怎么回事?!” 他却来不及知道一个答案。 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藤蔓深处,楚慎行跟着怔住。不过他很快明白,自己身份暴露。 这在楚慎行意料之中。原先的想法里,就有“宋安知晓我才是主角,心神震荡,我好趁虚而入”的打算。不过方才看到藤蔓,宋安毫无反应,楚慎行也就暂时放下这个念头。却没想到,自己迎来了更大的惊喜。 藤蔓将失去主人操控的灵剑转向,剑尖直指宋安! 楚慎行认为:宋安这把剑,比我在秘境中炼的那些好。 虽然无法彻底清除宋安与“系统”之间发生了什么,但眼看宋安僵住,那就是他的可乘之机了。 这一刻,瘴气之中,忽然爆发起一阵耀目光芒。宋安听到了熟悉的剑鸣声,却教自己方才使出招数时更为凶悍,宛若潜龙出渊。方才阻拦灵剑前进的藤蔓在这一刻垂到地上,安静蛰伏。而伴随着刺眼白光的,是一阵尖锐的破风之声。 系统继续大叫:“警告——警告——” 宋安被吵到头痛! 他在这一刻,就像是一个旁观者。意识被排除在外,只能眼睁睁看“自己”的身体开始活动。灵剑毕竟是宋安的本命法器,楚慎行能用,却也只能当做寻常灵剑。当下,在系统控制中的宋安心神一动,灵剑便瞬时停住。 楚慎行察觉到,有些遗憾:看来宋安恢复的,比自己想象中要快。 不过还有后招。 方才系统的话,他听到了,虽不理解,但能确认:宋安似乎不能直接杀死自己。 也对,宋安需要自己喜怒哀乐挂于几身,可如果在那之前,楚慎行直接死了呢? 楚慎行到底笑出声来。 原来如此! 是宋安对他投鼠忌器,而非他总要有所顾忌! 宋安正听系统通报,说方才宿主直接攻击主角,要扣除积分。同时,为了阻拦主角的攻击,它消耗能量,一样需要积分来填。两者相加,是个四位数数字,宋安听着,心情混乱。 主角?! 宋安终于记起方才系统说了什么。 其中信息太多,系统仍然在拼命“警告”。被蒙蔽的天机在此刻变得清晰,系统内存中多了一段信息。快速检测后,系统提示:“宿主是否接收记忆?” 宋安:“……什么记忆?” 系统:“宿主第一轮进入本世界时的经历。” 宋安呼吸一滞。 他仿佛明白发生了什么,但这当然不是一个好时机! 他头脑略有些混乱,但很快,宋安抓住一丝头绪。“第一轮”?也就是说,这不是自己第一次进行这个任务! 宋安眼里转过百千情绪,从诧异、不解……到理所当然。大量信息涌入,哪怕宋安尚未选择“接收”,系统也几乎真的要bug。旁边的藤蔓、云梦见面时的“怨恨值100”,再加上对方自我介绍时的“楚”安,在这一刻,都有了一个再清晰不过的解。 哪里有什么“楚安”? 哪有“另一个任务者”? 从头到尾,恐怕都是楚慎行! 以他对自己的怨恨值来看,恐怕在“第一轮”时,自己进展颇为顺利。 宋安想通此节,冷笑:我说那日在云梦城外,他为何对系统可为之事刨根问底……也不对。 宋安眉间微拧。他想到另一种可能性,楚慎行当然是楚慎行,但在这同时,他也可以是任务者。宋安听说过这种事,便连他自己,也不能保证,自己的本源世界并非一个“任务世界”。 宋安心烦意乱,主角、楚慎行、秦子游……再有,按照系统的第二条扣分提示,楚慎行虽然只是金丹修士,但方才那一击,仍然会重伤自己。 他思绪繁多。 以至于错过了楚慎行眼里划过的一丝了然情绪。 这天相对,无论对宋安还是对楚慎行,都有许多猝不及防。但这一刻,青藤卷上宋安身体,宋安勉强应对。他拒绝系统,只说之后再接收。同时发觉,自己与系统讲话的时间还是太长,这不是一个好现象。 好在元婴修士在这个世界里有着碾压式的力量,他不怕楚慎行趁机对自己如何。 正这样想,宋安头脑忽而一晕。 发生了什么…… 这里是—— 宋安看过左右,心中悚然! 原来方才卷来的青藤似乎并非要打杀自己。主角哪有那么愚蠢,去做些明知不可为之事。那更像一种驱赶,让宋安再不知不觉中挪了方位。 他竟然到了那魇兽遗蜕范围! 宋安目眦欲裂,却别无他法。他修为毕竟高,在陷入沉沉幻境前,还有一刻清明。 他看向楚慎行。 楚慎行朝他微微笑了下,似乎对一切都了然于心。 他薄唇微张,面容冷峻,偏偏夹杂了一点奇异的讽刺,叫了声:“师尊。” 宋安来不及因此浮出什么心绪,便失去意识。 第100章 遗留问题 眼看宋安消失, 楚慎行在原地静立片刻, 再打量四周。 瘴气渐渐重新填来,但以楚慎行的修为, 他几乎不会受到影响。 宋安既然还在外面,说明子游还没出来。这原先是楚慎行唯一略有挂怀的地方,他和宋安有一样看法:子游年少, 哪有那么多苦恼。这炼心秘境, 恐怕困不住他。 但联想一下自己在秘境中的所见、所思,楚慎行又意识到,如果离开秘境的方式是勘破周遭虚假,子游可能…… 会有另一个麻烦。 他知道出去之后, 会面对宋安。 他知道师徒二人会有不同境遇, 知道自己必须在师尊之后出来, 才能摆脱宋安纠缠。 这么一来, 秦子游面对状况, 大约会与他在姑苏皇城时的一场梦有很大差别。楚慎行娶亲之类场景, 恐怕很难遇见。对他来说, 当下最大的问题, 是“醒来太快”。 想到此处, 楚慎行对秦子游面临状况有了一个大致预计。子游有很大可能性会陷入一重一重幻境中, 时时“惊醒”,再庆幸方才面临之事不过虚假。 想到这里, 楚慎行眉间微拢, 心道:这的确是个麻烦。 子游恐怕也不知道, 他应该何时醒来。 所以楚慎行转而打量眼前一片瘴气——和别处不同,此处瘴气略带些浅灰色,正是魇兽遗蜕范围。此兽无形无踪,唯有用神识接触。一旦遇到,往往会被捕获,制成可以蛊惑人心的灵器。眼下这只倒是没落得一个被修士捉住、剥削到底,死掉之后却与周遭环境融合,不知经过多久,形成这么一个可以主动吸引修士前来的秘境。 楚慎行甚至察觉到一个隐匿阵法。他直接解阵,见儒风寺灵梭隐在其中。再研究,察觉这大约是某种自动触发设置,当时灵梭沉下,所有修士消失于此,灵梭上再无一人。长久察觉不到灵气波动,加上没有主人操纵,灵梭便将自身隐藏,等待儒风弟子前来唤起。 楚慎行再看四周。 瘴气之中,只能渗进薄薄一丝光,更多地方还是昏色。 他看似只是随意打量,实则已经在识海中勾勒此处灵气布置、天地规则。 得想个办法联系子游。 如果等宋安出来,子游却仍在秘境中,那就好笑了。 转眼又过数月,竟已要到秦子游二十一岁生辰。期间也有几个修士出来,其中正有唐迟棠。两人相见,唐迟棠心明气静,问楚慎行,可有见到自己的师兄、师妹们。楚慎行说没有,唐迟棠便叹口气,与他一起等。 期间,唐迟棠也问楚慎行,这几日始终看他推演,似乎要布阵,可自己不精于阵术,实在看不出什么——所以,楚道友究竟在做何事? 因楚慎行修为始终高于她,唐迟棠倒是未看出楚慎行的金丹境界愈发稳固。 楚慎行简单说:“我想试试和子游沟通。” 唐迟棠讶然。 她眉尖拧起一些,是不赞同样子。 唐迟棠试着劝道:“楚道友,子游身在其中,却不是坏事。” 这也就是唐迟棠觉得自己与楚慎行是真的关系不错,而楚道友为人光明磊落、心胸宽广,她才敢这样说。 楚慎行不言。 唐迟棠道:“寻常村落里,便是垂髫稚童也知道,若有雏鸡无力破壳,旁人无论如何不能出手相助,否则无异于揠苗助长……” 事到如今,唐迟棠自然知道这秘境有何作用。而她能这么早出来,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在有熊氏秘境里频繁“做梦”,所以能以一个稳定心态应对。但轮到江且歌等人,尤其是已经渐生执念的柳莹,他们恐怕要费好大一番功夫。 唐迟棠作为同门,能做的,唯有在外等待,最多为他们多准备一些灵丹。倘若哪位师兄、师妹出来以后有所突破,可以及时相助。 她颇不能理解楚慎行。 楚慎行说:“你说的是,但我与子游另有要事。” 唐迟棠观察他。 见楚慎行薄唇微抿,不喜不怒,语气淡淡。恐怕比起与自己讲话,他的更多注意力,是放在眼前的点点莹光上。唐迟棠能看出那是阵,但更多的,就一头雾水。但楚道友这样说,便是知道自己所作所为的确不合常理,但又不得不做。 她想到此处,不再过多言语。 就这样,八月末的一天,楚慎行终于心神一动。 来了。 在重重推演之后,他终于在魇兽遗蜕构成的秘境上敲出一个小小通道,可供自己神识进入。 这也是因为他与徒儿原是一人,骨血不同,神识却同出一源。如果秦子游与旁人交往更近,他或许会察觉到,自己与师尊的神识似乎太亲近了些,仿若亲密无间,魂灵相融。可惜的是,他现在已经对师尊怀揣了别样心思,哪怕真的意识到这点,也会觉得理所当然。 此刻,楚慎行神识透过繁复阵法,进入魇兽为修士们勾勒出的幻境之中。唐迟棠察觉到,就在刚刚,楚道友浑身气势一变。她打起精神,为楚慎行护法,同时心里浮出一抹薄薄思绪:楚道友此时是警惕不错,却也多了几分温柔,不似原先数月那样紧绷。 整个幻境都围绕秦子游形成,楚慎行神识过去,就在徒儿身侧。 他看四周。 如他所想,徒儿身边,也有一个“楚慎行”。 两人已经离开南地瘴气所在,正在船上。四周风平浪静,天上有飞鸟,海里有游鱼。那个“楚慎行”在教秦子游心法,秦子游认真地学,慢慢地,脸上却浮起迷茫来。 这已经是秦子游第六次“惊醒”之后,与师尊离开魇兽遗蜕身侧了。 楚慎行看了片刻,发觉自己先前的担忧可能有点多余。他原先想,子游可能在出来之后,也要心有疑虑,不知道自己是否来到真正现实。但幻境是围绕秦子游形成,也就是说,里面没有超出秦子游认知的东西。此处,“楚慎行”教他的法诀,听起来有模有样,实则只有一个表壳。只要秦子游稍稍警醒,略作推算,就会发现不对。 不过秦子游的迷茫只维持了短短一刻。 他很快继续随“楚慎行”修习。 看到这里,楚慎行不再犹豫。他神识转了一圈,轻而易举落入秦子游识海,叫他:“子游。” 秦子游一怔。 他看幻境中的师尊,疑问:“师尊?” 同时,幻境自发地补全刚刚出现的那一丝疏漏,“楚慎行”自如地接话,告诉秦子游,他方才有何处不对。 楚慎行轻咳一声,继续道:“你此时仍然在秘境之中,速速醒来!” 秦子游眼睛睁大。 随着楚慎行的话,原先平静的海面开始翻涌。秦子游原先的疑虑被激发,他眼前那个“楚慎行”骤然消失,唯余秦子游一人站在船上。天色暗了下来,乌云迅速聚集。波涛汹涌的海面之上,小船颠沛流离。船下浮出一个巨大的、黑色的影子,宛若深海中的妖兽。 “轰”一声,乌云中电闪雷鸣! 一条粗壮的、足有整条船那样宽阔的触手从水下伸出,将船只拍得粉碎! 骤然遭逢大变,秦子游思绪繁乱。他坠入海中,直直往下。楚慎行心中却道不妙,这样下去,子游兴许会再度构筑出新的幻境—— 楚慎行:“子游,你已在这魇兽遗蜕中沉浮数年,秦家老爷尚在等你。” 水面之下,秦子游乌黑的长发在水中飘荡,宛若海草,更衬得青年面颊宛若莹莹白玉。随着楚慎行的话,整片天地的震动更为激烈,开始自外向内崩塌。 楚慎行看着,心念一动。 他补充:“我也在等你,子游。” 这句话之后,整个幻境彻底粉碎。灵阵构筑出的通道坍塌,楚慎行轻轻叹了口气,有些苦恼,深觉任重道远。但在此刻,他神识察觉到什么,霍然抬头。 秦子游出现在那片蒙蒙灰色之中。 青年打量周遭一切,似乎还不确信自己的确出来。但一侧头,见到楚慎行与唐迟棠坐在一处。秦子游先是一愣,而后嘟囔:“这倒是第一次见。” 他迟疑一下,还是往楚慎行这边走来。唐迟棠正要道一句恭喜,却觉得这师徒二人之间的气氛甚为怪异。她略有犹疑,便听秦子游问:“师尊?” 楚慎行挑眉。 秦子游:“你……的确是师尊?” 唐迟棠错愕。 她端详身侧楚慎行,琢磨:莫非楚道友被人冒充? 楚慎行失笑,说:“是与不是,倒是很好验证。” 秦子游看他,虽不言,但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那就先来验证。 楚慎行笑一笑,道:“但子游,待那之后,你认不出我,该受罚。” 随着他的话,秦子游怔一怔,耳根倏忽浮起漂亮的绯色。楚慎行察觉到,徒儿思绪很乱,其中甚至有丝旖旎意味。他正不解,便听秦子游轻轻“嗯”一声,问:“师尊要如何‘罚’我?” 楚慎行:“……”总觉得自己和徒儿想到的方向不太一样。 唐迟棠:“……”我是不是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 第101章 秦老爷 如楚慎行所想, 在拿出一法诀让秦子游推演后, 秦子游很快恍然,又放松,看着四周瘴气,眉眼里都透着舒畅。 唐迟棠默默看着这对师徒,自始至终未出一言,倒是有点明白楚慎行为何做出如此决断。“另有要事”是真是假暂且不知, 但看秦子游方才与楚慎行的对话, 他的确不适合在此秘境久待。 即已“验明正身”,接下来, 就是楚慎行与徒儿说好的“惩罚”。他意味不明地看了秦子游一眼, 秦子游从方才欣悦中回神,抿一抿唇, 羞赧褪去了, 笑吟吟地看着师尊。楚慎行甚至觉得,这小子恐怕还很期待。 他咳一声,抹去心中古怪,吩咐:“在云梦皇宫的最后几个月, 你日日忙于政务,倒是将剑术放下许多。” 秦子游虚心低头。 楚慎行就笑, 带着愉快心情,要徒儿自今日往后, 每日挥剑一万下。 唐迟棠心中默算。这么一来, 子游每日至少要花四个时辰在上面。她心中同情, 觉得剑修修行果然不易。 但这毕竟是人家师徒的事,她一个旁观者,不好多说。又及,修行本辛劳,子游这番劳苦,日后定有回报。在秘境时,君昊说,若儒风寺四长老也有楚道友这般待徒儿上心便好。唐迟棠心想,这样的“上心”,君昊恐怕也不想要。 这之后,楚慎行师徒与唐迟棠道别。两边说了几句“日后若有难处,定拔刀相助”之类的话,又交换了些灵宝。秦子游偶尔要往魇兽遗蜕处看一眼,似乎在得知自己在其中待了太久之后,心有疑虑。楚慎行考虑了会儿,起先未多说。直到师徒二人启程,渐渐远离瘴气所在,楚慎行方道:“宋安未在,放心。” 秦子游“啊”一声,眨一下眼睛。 楚慎行看他。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看徒儿,此刻一瞧,发觉子游果然长大,再无从前的小孩儿模样。 两人一御剑,一乘机关金乌,往北而去。 楚慎行解释了自己勘破幻境之后遇到的事。 秦子游听着,连呼惊险。宋安竟认出师尊就是他那逃走的弟子,因之有片刻分神,才让师尊趁虚而入。 楚慎行又说,过去数月间,自己不说能控制秘境,至少也算将这魇兽遗蜕研究透彻。倘若宋安真出来了、隐而不动,自己定有所觉。 秦子游叹道:“师尊,他既已知道是你,却仍不心慈手软,可见心狠。” 说着,青年露出些惆怅神色,又似替师尊庆幸。他往楚慎行身上瞄了好几眼,神识也凑过来,小心地试探,想要确保师尊无事。 楚慎行察觉到徒儿宛若小触角的神识,心中微动,用自己的神识将其包裹、安抚。 秦子游便笑一笑,干脆往后一躺,枕在机关金乌身上,感慨般说:“这样看来,师尊,你我竟在那秘境中待了足足四年,哦,近五年了。” 他进秘境时,是刚过完十六岁生辰不久。到现在,八月末,二十一岁生辰将至。秦子游心不在焉,觉得到了外面,自己是否仍然还是给师尊一碗汤饼为礼。紧接着,开始惆怅,想:到是不一样。 真正的师尊,和秘境里的师尊差别甚大。 从前如何会认错呢。 秦子游调整心态,旁敲侧击,想知道师尊如何“叫醒”自己。 楚慎行方才对徒儿有所隐瞒,正思量,觉得自己答应子游要坦诚、不欺瞒,到现在,偏偏又春秋笔法。其中固然有重回过往一事过于不可思议的原因,但宋安都知道了,子游也该有所了解。 要如何说呢? 师徒二人各怀心思,一时之间,倒是其乐融融。 等秦子游确认完,师尊的确只见了自己第六次“惊醒”之后所作所为,总算放心。 在前面几次“梦”里,他和那个师尊的影子,可不是这样“相敬如宾”。两边亲近,完全不似真正师徒。以至于他出来之后,不能完全确认前,心里都带着绮思。 他正松一口气,忽听楚慎行叫他:“子游。” 秦子游立刻收敛心思,侧头一笑,“师尊?”语气轻快。 楚慎行到底说:“方才,我还是有些事没讲透。” 秦子游:“……” 莫非……师尊看出什么了? 这话是敲打自己? 秦子游咳了声,眼神乱飘,一咬牙,决定先一步坦诚:“我亦有些事,要瞒着师尊。” 两人牛头不对马嘴,灵剑与机关金乌飞在浩荡天际。说了几句之后,师徒二人慢慢安静,总算摸到一点默契。如果对方的确有事,那两边扯平,可以算在“不欺瞒”的约定之外。 再试探一下,发觉对方也抱了同样心思。楚慎行宽和一笑,心中纳罕,子游的确长大了,有自己的心思。还有浅浅遗憾,有什么心事,不能和自己说呢。 秦子游一样想:师尊隐瞒了什么,不能与我说? 又想:……倘若有一天,我想好如何对师尊表白心迹。到那一日,才算能理直气壮,要师尊待我坦诚吧。 秦子游:“师尊知道我在秘境中看到什么,公平起见,我也该知道师尊有何苦恼。” 楚慎行:“苦恼么?我见到自己未曾识破宋安阴谋,被他利用,还要念他恩义。” 他们的话在风里、云里,越来越远。 “师尊,”秦子游又叫,“这回,你我该往何处?” 楚慎行听出徒儿话语中的忐忑,说:“去寻秦老爷,是该给他换好身子,以免夜长梦多。” 秦子游叹道:“我只怕这些年里,爹爹已娶续弦。”一顿,记起什么,“对,师尊,该取我心头血,摆寻踪阵。” 否则该如何知道爹爹身在何方? 楚慎行说:“不急。” 秦子游反而急道:“师尊!取我心头血,虽有亏空,可我总能继续修行,师尊也不会弃我于不顾。”否则要怎样?像个没头苍蝇一样找寻? 楚慎行仍说:“不急。” 话音落下,看秦子游的样子,似乎都要从机关金乌背上站起,与自己说清道理。 楚慎行瞥他一眼,说:“你若无事,便可以开始挥剑了。” 秦子游还欲再说。 楚慎行悠然道:“子游,你该信我。” 秦子游听了,眼皮一颤,又坐回原处。 对,他该信任师尊。 楚慎行提醒:“挥剑,你我先前便讲好。” 秦子游定一定神,乖乖照做。 等身侧剑风起,楚慎行收回目光,看眼前。 他既然不直接要秦子游心头血,当然是已有成算。 当年下山短尘缘,楚慎行曾听说起,秦老爷到了某个年纪,曾在会稽住过一段时日。那地方,有个百十年前家中长辈买下的别庄,始终静置,寻常人都不知晓。是在往后,秦子游上山学艺,秦老爷开枝散叶,新一茬儿子长大了,要分家立业,才记起此事。 楚慎行认为,秦老爷多半就在此地。总归顺路,不妨先去找寻一番。倘若不在,再说子游心头血一事。 他也做两手准备,一路上,思索着为徒儿补气血的诸灵丹妙药。转眼十数天过去,换过数种交通方式,秦子游自己也开始尝试御剑而行。终于,九月上旬,师徒二人抵达会稽。 却并非去首府,而是到东阳府下金华县。 秦子游原先还忐忑,可待见到一小院,神识往内,察觉到其中住着的人时,他几乎愣住。 “爹爹?” 秦子游近乡情怯。 …… …… 五年前的夏日,秦老爷正做着儿子上归元宗、有大出息的美梦,就被一枚信符从梦中唤醒。子游的嗓音很急切,说他在西行路上惹到一纨绔。那纨绔家中势大,要找他麻烦。秦子游挂念父亲,急忙告知,要他外出躲避。 “若要避走,最好去秦、吴二国……” 午夜梦回,都是这样声音。 多年来,秦老爷隐姓埋名。他人在吴国,挂念故乡,称自己姓“楚”。至于名字,则取“秦”的一半。见了人,自我介绍时,都是“楚禾”。 他不敢在外露面,但毕竟要生计,不能坐吃山空。所以在来到金华县后,秦老爷便买了几个仆从,择其一为“管家”,代自己盘了几个店面,好收租用。 因他从不见旁人,以至于在许多人看,管家才是此处主子。秦老爷知道,此人吃了不少回扣。但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 近来县城中出了事,人心惶惶。管家来报时,说县令已经上报,欲请来儒风仙人相助。秦老爷听着,倒是比旁人更多一重忧心。他开始考虑,自己是否要换旁处落脚。仙人之间,总有自己的渠道。如果自己被人发现,岂不是让子游平白挂心? 但倘若自己在这敏感时候离开,大约很容易被当做凶手。 权衡数日,秦老爷都未想出答案。夜间,他迷迷糊糊地睡去了,又在天亮时睁眼,精神不振。正萎靡,忽听到外间传来风声。秦老爷仓皇起身,从枕边拿起一小包袱,准备从后门溜走,便听人唤道:“爹爹。” 秦老爷浑身一抖。 他警惕,望向门扉。 第102章 父子 这些年间, 秦老爷的日子谈不上好坏。不缺衣少食,但总归是比不上在平昌城时,能堂堂正正, 听人叫自己“秦老爷”。 他一个身边无妻儿的大男人, 不愿抛头露面, 算得上怪事。为多一重保障, 来到金华县后, 秦老爷便开始装病。他为自己准备了个轮椅, 编了一通来历,说早年遇到山匪,落了个残疾, 这才不愿见人。管家多半是很愿意信这话的, 恨不得秦老爷病得更重些,好卷了钱逃走。 至于那些买来的下人, 几年过去,秦老爷已经在考虑,自己是否要择一心腹,缓慢透露自己已经“病愈”, 只是怕当初的仇家寻上门、因此才继续伪装的“真相”——他也想光明正大地站起来走动,而非每日只能缩在院子里,锻炼拳脚。 最先那些提心吊胆的年月,秦老爷觉得日子很长。往后, 习惯一些, 便觉时日如梭。可无论如何, 他未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能再听一声“爹爹”。 子游上了归元宗啊。 听穿云楼的仙人说,到自己死前,儿子都不会下山。 故而秦老爷听了外间传来的声响,非但不欣喜,反倒心中“咯噔”一下,考虑:难道子游所说的纨绔到底寻来?我躲了这些年,到底……唉,这恐怕也是命定。 但还是要逃。秦老爷缓慢挪动,欲从窗口翻出。这几年里,他日日勤修,不惑之年的人了,却难得的灵活。 可没挪几步,就听“吱呀”一声。 门开了。 秦老爷又是一抖。这下子,他顾不得其他,直接撒腿便跑! “爹爹——” 那嗓音又传来。 秦子游哭笑不得,一面觉得父亲这样表现,着实好笑。一面又想,爹爹这些年,过得实在不易。念头一起,心中便有酸楚。 秦老爷一个在炼气前期打转了数十年的人,自然逃不过已经高过他一个大境界的秦子游。此刻,楚慎行看着徒儿身形一晃,便到父亲面前。秦老爷堪堪刹住脚步,面上慌乱尚未褪去,视线就撞上秦子游面孔。 秦老爷愣住。 秦子游轻声叫:“爹爹。” 秦老爷心绪剧烈起伏。 过往五年,他最大的念想,就是儿子上了归元宗,自家门楣光耀。 可当下,秦子游……这明明白白,就是秦子游。他的儿子出现了,未穿归元袍,腰间是自己为他求来的灵剑。秦老爷当即便明白什么,之后喉咙一甜。这刺激实在太大,他近乎要晕过去。 秦老爷撑着一口气,问:“你当真是子游?!” 秦子游正色,说:“自然是——啊,爹爹!” 秦老爷眼睛一翻,真的晕倒。 秦子游错愕,脸上出现了少见的空白神色。他扶住父亲,心中种种思绪翻腾,神情也有变动。慢慢地,从愕然,变作平静,还有一丝隐约可见的难过。 他扶秦老爷上床。 而后侧头,打量四周布置。 看到了床边轮椅,落在地上的包裹……秦子游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看着床上的父亲。 几年不见,他长高了,父亲却开始佝偻,比过往要低。他随师尊在外游历、闯荡,要躲开宋安,要在秘境里诸多算计。对秦子游来说,日子过得很快。他时时牵挂父亲,可也只是牵挂。 这难熬的日日夜夜,爹爹是如何过来? 他看了自己,是那般神情,多半也是失望吧。 秦子游静坐了片刻,出门,看师尊立于院中。 师尊身材俊挺,如松如竹。 秦子游想走过去,可最终,还是在门口停住。 他心中很乱。来时的忐忑、用神识察觉父亲的确在此处时的惊喜,到此刻,都成了一片空茫。 最后,秦子游干脆在门槛上坐下。他抱着剑,和初拿到日影时一样,和在从平昌城出发、往郢都西行的路上一样。心情郁郁中,秦子游莫名想:父亲一定十分失望。 他自然可以找千般理由。 宋安要害自己,赵开阳视人命若草芥。 归元宗仙人不过尔尔,自己遇到了极好、极好的师尊。师尊答应了,可以替父亲换新的身体。新身体由种种天材地宝炼制而成,在秘境中时他已经见过,可以让父亲不再停留在炼气前期多年、不得寸进。 这该是好事。 秦子游想。师尊也说了,这一切,是宋安的错。 等父亲醒来,与他分说…… 他最终叹息一声,心道:我从前离开平昌城时,心中更多是欢喜。而今看,倒是另一番冷心冷情。 又道:师尊待我极好,我思慕师尊,也是理所应当。可正因为师尊太好,所以我不愿让他多一分烦恼。 秦子游手撑着下巴,安静地看着楚慎行背影。 楚慎行也没有闲着。 他在秦老爷这小院中布阵、引灵,又掐算时日,确保秦老爷能在最合适的时机,进入那附身之物。等忙完,算出良辰吉日正是明日子时,只待与秦老爷说定。楚慎行拢一拢自己袖子,回头,恰好对上徒儿的视线。 秦子游原本在发呆,见楚慎行看来,青年条件反射地站起,说:“师尊,今日的一万剑,我已在路上完成。” 楚慎行“唔”一声,“我知道。” 秦子游宛若松一口气,再度慢慢坐下。他的确勤勉,北上一路,若有闲暇,那每日两万、三万剑,把所有时日都放在挥剑上,也不少见。到这会儿,难得沉寂。楚慎行看出徒儿心事,沉吟片刻,干脆到秦子游身边、坐下。 师徒二人肩并肩,坐门槛。 师尊近了,秦子游到底欢喜,唇角快速勾起,又惦念父亲,轻轻叫:“师尊。” 楚慎行说:“有何心事?说来。” 秦子游叹道:“这样明显?” 楚慎行不置可否。 秦子游问:“师尊,你修行百年,断尘缘时,是何心境?” 楚慎行看他。一支细细藤蔓在秦子游手边破土而出,长成小苗,勾在秦子游手上。 秦子游“呀”一声,低头看那小苗,心中多出许多细密的甜。师尊知他难过,这样安慰他。 小苗细软,挠在手心,有浅浅酥`麻。秦子游心情松快许多,加上太阳升起,日光洒落于肩。他转而握住那小苗,用指尖逗弄上面的嫩芽。 秦子游全然不知,自己的动作,恰似挠在师尊身上。 楚慎行感受到了很细微的痒意。他从容,说:“我娘去得很早,父亲,则在我上归元后取了新夫人。到老,算是儿孙满堂。家中序齿,仍然记得我这个‘长子’。但往下一代、两代,便少有小辈知道我这个‘大伯’。” 他对秦老爷的记忆已经很淡。 过往会有怀念,但身在此处,背后就是昏睡不醒的秦老爷是,楚慎行愈发觉得:我的父亲,早已溘然长逝。床上这个,是子游的父亲。 因为他的干预,秦老爷的命运有了很大变数。此前,秦子游担心父亲娶了续弦,为自己再填一个血脉相连的弟弟。这担心其实很有道理,倘若一切平安,是该有这么一遭。算时日,楚慎行的大弟弟的确该在近年出生。 但秦老爷生性谨慎,在楚慎行看,他定不会在一切悬而未决时,贸然将旁人牵扯进来。 秦子游追问:“得知师公不在时,师尊……” 楚慎行回想片刻,说:“只是怅然,算不得难过。” 秦子游叹道:“如此。” 楚慎行解释:“我父亲不过一炼气修士,能有百余岁,已经算得上幸运。我知一切皆有定数,听到消息时,只在想,总算到这一日。” 秦子游闻言,手撑着下巴,看着院里一株杂草,久久不言。连对手上那小苗的触碰、逗弄,也缓缓停下。 楚慎行感受分明。 从魇兽遗蜕出来之后,子游便没有从前那样亲近他。若是在有熊氏秘境时,两人说到这里,子游多半已经靠在自己肩上。至少,也会凑得更近一些,看着他,认认真真讲话。 而不是现在这样,不看师尊,连藤蔓也不在意,反倒去看一株寻常的草。 这样看,徒儿的“长大”,不止体现在身材、容貌上,也在心境。那夜龙榻上,子游眼里有一层水色,说不要师尊有道侣。固执又倔强,一遍遍重复。现在再想,果然是小孩子胡话。再过几年,恐怕子游自己也要觉得好笑吧。 师徒二人陷入短暂寂静,也在这时,他们背后有细微咳嗽声。秦子游蓦然回神,“爹爹。” 他看一眼楚慎行,楚慎行点头,秦子游便身形一晃,去了床边。 昏过一遭,秦老爷显出些虚弱来。他握上儿子的手,嗓音沙哑,问:“子游,这究竟是……” 发生了什么? 秦子游反扣住父亲的手,先说:“爹爹,我而今已经是筑基修士了。” 秦老爷惊愕。 他眼睛睁大,有喜有忧。短短五年,儿子就有这番成就,自然该喜。可这还是不能解释,为何秦子游出现在这里。 秦子游简明扼要,说:“那年往郢都,我遇到许多事。当日急于给爹爹提醒,又怕说太多,反倒走漏风声,所以未曾言明。爹爹,归元宗的宋真人要害我,我不敢再拜入此门。好在往后,遇到师尊。” “师尊?”秦老爷问。 第103章 传言 楚慎行收敛心神, 觉得自己堂堂金丹修士,怎能与一株野草相较。 秦老爷话音刚起,他便出现在床边,端的是仙风道骨、玉树临风。 他以一种微妙目光, 去看床榻上的中年人。这眼神穿越八百余年光阴,恰似落在那个在长子离家数年后娶了新夫人、有了新儿子的“秦老爷”身上。 中年人忐忑看他, 像是犹疑楚慎行的来历、目的。又记起这仙师是自家儿子的师父,修为定然远远高于“筑基前期”的儿子, 秦老爷眉尖微动,脸上多了几分笑,要坐直身子, 向楚慎行见礼。 楚慎行:“……” 他五年前就有疑问,不知天道是否仍把秦老爷认作自己父亲。到现在,依然没得出一个答案。 但有一点很清楚:当儿子的, 被父亲拜了,得挨雷劈。 楚慎行不欲冒险, 淡淡道:“不必。” 以他的修为, 面对近乎与凡人无异的秦老爷, 自然是言出而令行。秦老爷立刻发觉,自己身体僵在原处, 无法继续拜下。 他抿一抿唇, 心中惊惧交加, 脸上反倒是更温和, 从善如流地将手放下, “这些年在外,楚仙师待子游多有照拂,实在无以言谢。” 在儿子的说法中,归元宗的真人害他,这仙师却丝毫不惧,还收他为徒。这么说来,岂不是无畏于与归元为敌? 此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秦老爷面上不显,实则心惊胆战。 楚慎行能看出对方不自在。他心中微躁,既已露了脸、证明徒儿口中的“师尊”确有其人,大约也不必久待。 此前来会稽,还是和儒风寺那师兄妹几人一同,尝了当地一口金井酿出的黄酒。 楚慎行思及此处,开口:“子游,我算好时日,便在明日子时。秦老爷有什么难处,你先听着,回头告予我。” 语毕,他沉吟片刻,从袖中摘下一枚藤叶,三下两下叠成一只小雀、点了灵犀。手一抬,小雀便飞起,停在窗外树上。而后有“吱呀”一声,窗子闭拢。 秦老爷看得头晕目眩,秦子游倒是十分淡定。 他只是问了句:“师尊?”这是何意? 楚慎行说:“我去城中看看。若有什么事,你知道如何做。” ——找小雀说即可,他看得见。 讲完这句,楚慎行便要离去。可视线触及床上秦老爷时,他心念一动,额外补充:“虽说久未相见,有诸多话要说,但也莫忘了秦老爷的朝食。” 秦子游听了,先是一怔,随即动容。 他看楚慎行身影消失在屋内,半晌,方转头,看向父亲。 秦子游想:师尊这样好。 他看出父亲为难,便主动离去。走前,又记挂父亲尚未辟谷,怕自己忘记,于是额外提醒。 秦子游想着这些,十分窝心。再抬头,看父亲。只剩父子二人,秦老爷迟疑一下,到底把种种惊疑摆在面上。他拉着儿子的手,急声问:“子游,你从头与我说。” 秦子游望着父亲苍老许多的容颜,暂且压下心头思绪。他离开南地之后,练剑之外,便是打腹稿。这会儿,心下有数个开头。不过在那之前,还惦记着师尊的话。 秦子游:“爹爹,我既然回来了,便是有要事与你相商。但师尊方才提醒……” 秦老爷心道:看来这位仙师果然教子游敬慕。 他说:“我买了下人,只是为让他们与我同住。再过一盏茶功夫,他们便要来做活儿了。”不必担心没东西吃。 秦子游放下心,这才开始娓娓诉说。 秦老爷神情渐渐凝重。 这场父子谈话,进行了很久。 久到楚慎行将整个金华县转了一圈,遗憾地发觉,自己从前与唐迟棠等人买黄酒的地方,这会儿还在卖豆腐。 他只好转去别家,将身上道袍化作书生长衫,彬彬有礼,笑道:“你家这酒,也是用金井水酿的吧?给我来两斤。” 那卖酒人听了,抬起眼皮打量他,不急着打酒赚钱,反倒问:“听先生这口音,不是我们县里人吧?” 楚慎行一怔,心中转过些思绪,面儿上倒还是先前那点笑脸,说:“正是。” 卖酒人进一步问:“先生打哪边来?” 楚慎行眉尖微微一挑,察觉到,随着卖酒人的话,街上其他人也朝自己看来。隐隐约约,是往旁边挪了些…… 这都是些凡人,心思很好猜。楚慎行神识转了一圈,就能察觉到行人们似乎在恐惧某个方向。 楚慎行分辨着,缓缓说:“不瞒店家,是从钟离来。” 钟离郡在会稽以南。 这是实话。卖酒人听了,神情顿时松快许多,规规矩矩,为楚慎行打好两斤黄酒。这回,轮到楚慎行好奇,一面掏出银钱,一面询问:“我却不懂了,店家为何由此一问?” 卖酒人长叹一声,缓缓诉说。 一炷香工夫后,楚慎行登上市楼,看左右街道,心里惦念着卖酒人那番讲述。 原来七月至今,小小一个金华县,竟接连出了十数起命案,搅得人心惶惶。 楚慎行坐在市楼上,为自己倒酒。黄酒同样要热了才好喝,教秋露白要更柔更醇。楚慎行独饮,又将神识铺开,去听城中声音。 青藤攀上县衙墙壁,在隐蔽处滋长、游走。 “那些死人,一个个,都是打西面走水道回来的!” “我听人说,是染了怪病,肚里流脓啊。” “县令家的公子不也刚刚去姑苏赶考过,回到县里?” “……他那护卫已经没了吗,还敢说?” “总不会让县令公子染病。” “这可说不好。” 一声声下来,楚慎行心里有了谱。死去的十几个人,死法一模一样。皮囊还在,内里却被掏空了,只剩下一些脓水。最先那会儿,县衙里的仵作看这状况,甚至不敢验尸,生怕染病。 不过到后面,死人越来越多,却不见“怪病”传染。县衙里的人慢慢察觉,这兴许并非恶疾,而是另有他故。 仵作终于点头验尸,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县令束手无措,就差求神拜佛。 楚慎行听了一耳朵衙役对话,知道县令已经着手上报,想请儒风寺的仙人来看情况。 此外,金华县内倒是有个小道观,名为玉清观。观主一把年纪,却只是炼气中期修士,平日里,至多在逢年过节、红事白事时走个过场,再画些平安符箓,好赚香火钱。面对县城中的状况,也没有更好的主意。 楚慎行一面听,一面喝酒。他没有听唐迟棠说起此事,从这个角度看,多半不是什么大动荡。等儒风弟子过来,便能令一切平息。 楚慎行兴致缺缺。 他想:子游与父亲……与秦老爷许久不见,大约还想在城中住些时日。往后,他若想给秦老爷传授些修行法门,我也不好阻拦。 又想:子游是知道几个适合秦老爷的法门?《归元心法》并不适用于不惑之年的炼气前期,哪怕换了身体,秦老爷仍然更适合其他心法。 楚慎行心里转了一圈,挑出几个。他想好,等徒儿找来了,问起,自己便一一与他分说。 不过从清晨,等到正午。再到日头偏西,始终没见徒儿的影子。 楚慎行的两斤黄酒喝完,便准备下楼。他百无聊赖,觉得先前那些黄酒滋味平平,自己该找别家。 正考虑时,心思忽而一停。 他在市楼上,能俯瞰眼前街道。此地是凡人城池,少有修士经过,至多不过炼气期。楚慎行心态放松,没有布阵警惕。以至于秦子游从背后摸上来,笑嘻嘻地拍一下楚慎行肩膀,楚慎行才恍然发觉,徒儿竟然自己找来了。 “师尊!” 秦子游又绕到楚慎行面前,看着他,再看看师尊手边酒壶。 秦子游表情变换,从不明所以,到恍然大悟。 他未刻意掩饰,于是楚慎行看得分明。楚慎行低低一笑:“有话便说。” 秦子游往前凑些,嗅到师尊唇齿间的酒味。离得太近了,他甚至有些面热。不过看楚慎行不为所动,秦子游也镇定,笑道:“师尊,你醉了否?” 楚慎行自然否认:“怎会——你在想什么?” 秦子游摸摸下巴,指出:“可师尊方才的确未发现我。” 楚慎行冷冷看他。 秦子游偏一偏头,看起来一本正经,又藏着笑意。他说:“我与父亲讲好啦,父亲也答应,明日子时,对否?” 他轻描淡写。 其中,父亲起先的不理解、往后的忧虑,都被秦子游隐下。 他花了很大功夫,掰开揉碎,告诉父亲,虽说此举会遗失骨血,但修道修道,从来都更讲“道基”。肉`体凡胎,怎么比得过天材地宝? 父亲便问:“那你为何不用天材地宝制成的身子?” 这并非故意挑刺,而是纯粹担心。可秦子游听了,脑子里“嗡”一下,顿时不是滋味。 他与张兴昌、孙胖二人结交时,就认识到“天道不公”。孙胖再刻苦修行,也比不过他一次顿悟。 而这时候,父亲面对他,说出一样的话。秦子游不知如何回答。 我被天道偏爱,也因此被宋安盯上,从而有了危险? 这话……不能这样说。 所以秦子游绞尽脑汁,一面说服爹爹,一面,也是“说服”自己。 他实则心力憔悴,往后,爹爹有生意上的事。秦子游便出来,要找师尊。临行前,又记起什么,借厨房一用。 至于如何找到…… 自然是顺着师尊铺在城中的神识,一路寻来呀! 听了徒儿的话,楚慎行回答:“对。” 秦子游笑一笑:“便劳烦师尊了。” 楚慎行心情莫名跟着松快,有了玩笑心思,想说:既是“劳烦”,总该有酬谢。 但在楚慎行开口前,秦子游便在袖中一掏,变戏法似的拿出什么。 一个瓷碗,里面的汤饼还冒着热气儿。 第104章 入梦 秦子游解释:“此地绿菜与云梦品类不同, 各样调料也有些区别。”所以汤饼的味道, 大约也和秘境中不同。 楚慎行“唔”一声, 显得很好说话。他原先已经打算起身了, 这会儿却又坐好,持箸挑起面条,看上面汤水滚落, 把面条送入口中。 秦子游笑吟吟问:“我做完之后尝过, 觉得尚可,师尊尝起来如何?” 楚慎行瞥他一眼,见徒儿眼里映出自己的影子。他心中莫名熨帖,细细的藤蔓在袖口乱窜,也有几缕冒出来,想在秦子游肩膀拍一拍、头上揉一揉。 楚慎行垂眼, 将藤蔓压制,答道:“尚可。” 秦子游不计较师尊“冷淡”, 还是笑眯眯地, 说:“师尊喜欢就好。” 楚慎行心道:喜欢…… 前一刻, 他还是徜徉在红尘中, 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仙人。这一刻, 却似沾染了许多烟火气。 楚慎行吃面, 秦子游又说起其他。他大约还是苦恼, 给爹爹换过身体, 这样一来, 宋安不能通过爹爹找到他。但倘若宋真人真对爹爹做出什么, 他还能不理会吗? 最好的法子,是让爹爹真正改名换姓,从此以后,始终用“楚禾”的身份活下去。而今三国鼎立,国与国之间,对户籍查得并不严谨,所以秦老爷才能在此地安然隐姓埋名。再过十年、二十年,“楚禾”身为修士,有了进境,更没人会在意他是从何而来。 秦子游理智上知道,这是最安全的方式。但他慢慢与父亲说时,还是觉得自己十分残忍。父亲看重血脉、看重亲缘,即便来这金华县,也依然带着爷爷、带着太爷爷的排位,在夜里偷偷祭拜。从前改名易姓,是权宜之计。到现在,却变成一个樊笼,把爹爹圈在里面。 一直到进了厨房,不必面对父亲,秦子游才慢慢平静。 在秘境时,他先是刘兴亲卫,而后是“秦将军”,吃穿用度都算乱世中的,他尝过汤饼,觉得滋味不错,这才提起精神,顺着铺在城中的神识,来寻师尊。 楚慎行听他絮絮叨叨,慢慢知道,子游有苦恼,想要自己开解。 他一哂,想:小没良心的,也只有这种时候,才能这么亲近我。 但秦子游望着他,日光落在他眼中,让青年的瞳仁透出清澈的琥珀色,里面满满都是楚慎行。 楚慎行放下面碗、筷子,随意捏了个清洁的法诀,便又回到从前出尘的样子。师徒二人坐在一处,楼下人来人往,鼎沸喧嚣,虽有对那“怪病”的惶恐,更多却是对生活的希望。 这种环境中,楚慎行说:“和我讲讲秦老爷。” 秦子游放松了些,安然笑一下,说:“从前也与师尊提过一些。”停顿,“一直和师尊讲,我家在平昌城。但在我刚出生时,爹爹的生意还未做起,要四处走商。楚国与吴地不同,各城之间差异甚大。到我五六岁时,爹爹加入一个商队。又兼当时所在城池待他们这样的小商实在不睦,于是爹爹打算带我和娘一同离去。也是在这一路上,遇到劫匪,我与我娘就此和爹爹失散。” 楚慎行回忆这些往事。 他总得“知道”秦子游经历什么、秦老爷是怎样的人,才能开导徒儿。 藤枝从屋檐垂落,也在砖石中发芽,到底缠上秦子游肩头。对青年来说,这成了师尊的安慰。他侧头,看着那颤动的细芽,露出一点笑,继续往下说。 对爹爹说自己这几年的经历时,秦子游始终紧绷心弦,生怕父亲露出失望神色。但在楚慎行面前,他没有这些烦恼,心境平和许多。 在外那些年被寥寥带过。回到平昌城之后,秦老爷的种种惊喜、种种欣悦,还有求上穿云楼,为秦子游打制灵剑,制作信符……这一切,被秦子游着重说。 一直到天色黯淡,楼下点起灯笼。一排排灯笼,照亮金华县的夜晚。打更人出来了,敲着锣。也有哪家孩子夜啼不止,于是苦恼的家人出来,往街上贴“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 楚慎行说:“照你这样讲,有修行机会,秦老爷该高兴。” 秦子游笑一下,清华月色洒落下来,照着青年俊秀的面孔。他说:“是啊,这样的道理,我知道。” 只是总忍不住想,如此一来,爹爹失去了血脉传承、开枝散叶的机会。就连他唯一一个儿子,而今也思慕另一个男修。修士繁衍本就艰难,再以秦子游的状况看,他自觉:秦家几代单传,恐怕就要断在这里了。 楚慎行说:“有舍才有得。” 秦子游:“只是爹爹……无法选择。” 楚慎行考虑一下,说:“你怕他日后遗憾,也无妨。凡人命数不过百年,他若真想开枝散叶,那梦里走一遭,亦能尝到其中几分滋味。” 秦子游惊讶。 楚慎行解释:“我到魇兽遗蜕里唤你醒来时,将整个遗蜕的灵气构成记下七七八八。秦老爷不过是炼气前期,我无法将他拖进秘境,但织一场梦给他,不是难事。” 秦子游眨一眨眼,琢磨一番,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师尊这样说,也定然有他的道理。换上新身体之后,百年红尘乐趣,对爹爹来说可不是转眼即过?往后真有遗憾,也能在梦里做补。 他说:“还是要问问爹爹。”是否愿意。 楚慎行漫不经心:“这是自然。” 秦老爷正辗转难眠,又听到院中风声。他原本和衣而睡,有了动静,立刻起来,端着烛台往外看,果真是儿子与他那“师尊”。 秦老爷听了儿子说过的种种,对这楚仙师的心思颇为复杂。加上儿子所说的以后,也让秦老爷颇迷惘,有几分看不清前路之感。如今,秦子游上前,对他提出“梦里走一遭”的提议,秦老爷陷入深思。 他问:“子游?” 秦子游说:“爹爹若觉得不必,也不用勉强。”这么一来,算他白日里想太多,徒添烦恼。 不过秦老爷听着,摇头,叹口气:“你这样说,我的确有几分心动。” 一顿,又说:“这样贪恋红尘,又如何能走上仙途?”转头,郑重地看楚慎行,“请楚仙师相助。” 他知道楚仙师不让自己下拜见礼,于是此刻仅仅是拱手。即便如此,楚慎行眉尖都跳了下,去看天色。 万里无云。 楚慎行放下心。 一盏茶工夫后,秦老爷躺在屋中榻上,闭上眼睛。 秦子游在一边看,见爹爹酣然入梦。 院中寂静,屋内灵气涌动。秦子游心有所感,闭上眼,开始运转灵气周天。 秦老爷在这场梦里,过了很漫长、很满足的一生。 他在长子十五岁时,送他西行。之后传来信符,长子成为了大宗仙人的亲传弟子。秦老爷因此在城中扬眉吐气。 他娶了续弦,有了另外三个儿子、两个女儿。虽然修为始终停驻,但家中商号越做越大,等到儿女们长成,已经是富甲一方的大商。 他偶尔会看着归元宗方向,小酌一杯。也会去原配墓前,对她念叨念叨,说我们儿子成材,有大出息。 城中出事,穿云楼的仙人赶来,要额外分出一队人马保护他。秦老爷听他们说起,曾远远见过自己儿子一面,子游已经是筑基中期、后期的修士。他们笑称,再过几十年,宗门大比,秦少爷恐怕能成为这一代归元首席。 他在一百二十岁时闭眼,溘然长逝。 去前,子孙环绕,唯独少了长子。 他经历这漫漫一生,在晨曦初起时睁眼。自己在吴国,会稽郡,东阳府,金华县。再没有人把他叫“秦老爷”,他是“楚禾”。往后,或许也会有人叫他“楚仙师”。 秦老爷坐起身,只觉得卸下一身重量。往屋内看,子游在打坐入定,那仙人倒是坐在桌边喝酒。见了秦老爷,楚慎行身形一晃,出现在他床边。 楚慎行问:“如何?” 秦老爷再无不满足的地方。他一面感慨仙术奥妙,一面觉得,自己既然已经过完一生,那往后日子,都当是传世投胎之后有所奇遇。他微微笑了下,眉眼里,透出与秦子游相似的地方,说:“多谢楚仙师。这场梦,与真事无异啊!” 楚慎行心想:这是自然。 原本就是你往后该有的经历。 秦老爷又颇有兴致,向楚慎行询问,新身体究竟如何,往后自己该如何修炼。楚慎行脾气很好,一一指点。最终,提到:“你若有意,也可择一门派拜入。”归元宗是不必想了,但从穿云楼到自在峰,恐怕都会对“楚禾”颇有欢迎。 秦老爷笑道:“容我考虑一些时日。” 楚慎行颔首:“自然。” 这一日,秦老爷未多做什么,只是看儿子与楚仙师相处。儿子在院中练剑,楚仙师在一边静观。等到子时,月华之下,秦老爷身体浮起。而秦子游在一边,屏息静气,想要好好揣摩师尊再度使出《乾坤造化经》中所学。 第105章 生事 楚慎行手腕一翻, 一个玲珑精致的小人从他袖口爬出来。 他将之抛起。恰逢秦老爷意识上浮, 迷茫地从云端俯视自己租了数年的小院, 便见那精雕细刻的小玩意儿开始变大,渐渐与自己等高。 楚仙师传音入密,告诉他,等进去新身体后,他可以自由改换样貌。 秦老爷心中到底忐忑。但往下,看着自己的神魂逐渐被从身体中剥离, 他渐渐有些飘飘欲仙之感, 像是自己与一方天地融为一体。同时,又始终被楚仙师牵引,像是一个被栓了线的风筝,不会真正消散于天地。 他环顾四周,见到黔江涛涛,东海无垠。时间仿佛失去度量,只在呼吸间,他向下坠去。 一道清冷嗓音从他心底传出, 吩咐:“睁眼。” 他睁开眼睛,惊愕地发觉,短短时间——不,往周遭看,夜晚竟已走完, 到了又一日曦光下。 他抛却了过往自己的身躯, 来到了一个全新境界。 面前有一道水幕, 仿若明镜,其中透出秦老爷而今的样貌:没有五官,通体都是剔透的玉色。 楚仙师道:“你想要什么样貌,在心中构想即可。” 秦子游也好奇地看来,笑道:“爹爹如今这模样,旁人是无论如何都认不出了。” 秦老爷屏息静气。 他听楚仙师轻飘飘说了句“别闹”,与面对自己时的冷静严肃不同,竟能听出一丝薄薄宠溺。察觉这点时,秦老爷的最后一丝犹豫也淡了下去。 子游过得很好,那他自己,也的确可以有新的生活。 他看水幕中的自己发生变化。先是眼睛、鼻子、嘴巴,而后有了头发。秦老爷原先已至不惑之年,此刻,却骤然年轻数十岁,倒和旁边的儿子成了兄弟。这样下来,容貌原本已经与先前相差甚远。不过考虑子游提到的那位“宋真人”,秦老爷又拧眉,专心地调整自己面上细节,争取完全看不出过往的影子。 他有种强烈感觉:从今以后,我就真的只是“楚禾”了。 属于“秦峰”、属于那个修炼多年却只能停留在炼气前期、只得怀揣遗憾,为儿子打算的过往,在这一刻飞散成灰。他感受着自己身上的不同,经脉扩宽许多,识海明净,灵气争先恐后地往他体内钻来。秦老爷沉醉其中,不能自已。他宛若飞上云端,无比悠然畅快,想要大笑一场。 原来这才是修士的世界! 调整到一半,秦老爷稍稍冷静,额外问,自己日后还有无机会改换容貌。 楚慎行微微笑了下,“也无不可。只是到那时,新身体的材料,就要你自己搜寻。” “如此……”秦老爷叹道。 也是理所当然。 但他转而想,此前,自己只听子游说,现在的身体是由各样天地间取日月之辉、灵气之华的灵宝制成。子游说了几样材料,什么“玉明骨”、“天地莲”,秦老爷听过一些,心驰神往。更多的,却闻所未闻。 他心中感念,再度觉得,为了子游,楚仙师的确付出良多心血。 所以等到只剩父子二人、楚仙师体贴避开,要他们好讲话的时候,秦老爷郑重问:“子游,楚仙师待你极好,你也要知恩。” 秦子游仔细看父亲的新容貌:有了重塑的机会,秦老爷也不能免俗,把自己往星眉剑目、英武飒爽的姿态塑造。他将眼前图景记在心中,默默想,待此次相别,再见之日,已经不知何年何月。 听了父亲的话,秦子游笑道:“自然。” 秦老爷想一想,“听你的意思,楚仙师是散修?” 秦子游大方点头:“是呀。” 秦老爷踟蹰。 过往,他觉得归元太远,自己不过一介俗夫,不能对即将西去仙山的儿子做出什么叮嘱。但楚仙师是散修,虽仍令他高山仰止,可毕竟不同。 秦老爷以寻常道理推断,问:“你既拜师,是交了什么束脩?” 秦子游:“……” 秦子游:“咳、咳咳!” 秦老爷见儿子这样,不解。 秦子游捂着脸,叹道:“我当日,呃。” 对父亲,倒是没什么好隐瞒。秦子游斟酌一下,实话实说:束脩啊,还欠着呢。 秦老爷叹为观止,沉吟道:“我这些年,也有些家底。可惜走得仓皇,其中大半都丢在楚国。”停一停,“孩子拜师,总该是做长辈的备下束脩。从前你我相隔千里,今日,好歹要弥补一二。”说着,数起自己有多少灵石,另外攒过几样灵宝。 “爹爹。” 秦子游听出父亲的意思,动容。 秦老爷笑道:“往后见了人,我自称‘楚禾’,你也不好再这样叫我。子游,我这些零碎玩意儿,算是当爹的最后能给你的东西。只是楚仙师修为高,眼界怕是也高,大约要看不上。”到底遗憾。 秦子游看他,深深吸一口气,窝心至极,婉拒:“爹爹,往后日子,你靠自己走,才该有灵石、灵宝相助。”一顿,快速切过话题,“师尊和我讲过,该给爹爹一些适用心法。等爹爹修至炼气后期,好拜入门派。” 父子二人谈了许久,中心思想都是给对方塞东西。秦子游到后面也看出,自己若一味拒绝,父亲反倒要难受。于是他斟酌再斟酌,到底应下一些护身之物。同时暗下决心,自己好歹等到爹爹有自保能力,再离开此地。 得和师尊商量。 正思索间,外间忽而传来一阵喧闹动静。细细听去,竟像有人砸门不止,同时喊:“楚禾!楚禾在吗?有人说你这儿来了外客,县老爷要查验那外客身份,快来开门!” 秦子游一怔。 秦老爷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懵掉。父子之间的沉闷气氛被打破些,秦子游晕头晕脑——这两日,他一心记挂父亲,秦老爷与楚慎行也未与他提起城中事,故而到现在,秦子游依然对过往两个月里金华县的状况一无所知。 但好在砸门的人口齿清晰,秦子游好歹听明白了:哦,这是有事来寻。 但因来者态度,秦子游不可避免地想到其他。 年幼时在楚国,城中同样有官衙。各城状况不同,捕快或劳心劳力,或仗势欺人。其时秦老爷不过是一小小商贩,遇到前者,要感慨自己幸运。遇到后者,则只能自认倒霉。 秦子游默念:莫非此地也有那样的恶捕?爹爹当真不易! 秦老爷对他说:“子游,你莫急,我去看看。” 秦子游定一定神,与爹爹一起走到屋外。师尊原先不知去了何处,此刻,却已经立在门口。 楚慎行手往脸上一抹,重新成了昨日那个买酒的书生。再回头,看看秦老爷的样貌。他拧眉,秦老爷便觉得脸上迎来一阵轻风。轮椅从屋内飞来,停在秦老爷身后。 秦子游低声道:“爹爹,你毕竟在此地住了一番时日,他们都认得你。” 楚慎行方才那一招,是给秦老爷面上加了一层易容法诀。在旁人看来,此刻的秦老爷还是从前样貌。 秦老爷松一口气,暗道:原来如此。 他在轮椅上坐下。 而后,楚慎行开门,门外果然是几个捕快。昨日晌午,几根攀附在县衙后墙的青藤曾听见其中两人讲话,讨论城中怪案。 除了他们,另有秦老爷买来的下人。因身上隐秘甚多,所以秦老爷只让这些下人住另一条小巷,自己几人的卖身契。 几个仆从原是一家子,老的少的,做事还算尽力。偶尔耍些滑头,秦老爷也与看待管家一样,全不计较。 在旁人看,“楚禾”是极好、极宽容的主子。但俗话说,升米恩,斗米仇——此刻,那下人中的中年女人便说:“大人!此人我却未见过,”视线一偏,看到秦老爷身侧的秦子游,又眼前一亮,“这才是我说的那小郎!” 捕快摆手,为首之人站上来,看着书生打扮的楚慎行,竖起眉毛,问他有无路引、从何处来。 中年女人唯唯诺诺,站在捕快们身后。 秦老爷看一眼,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叹一声,说:“刘娘子,我昨日便与你讲过,这是我儿子,他与他老师同来看我,你怎地还去衙门上告?” 刘娘子听着,不敢讲话,为首的捕快却说:“楚禾,你勿言这些。城中状况,你并非不知。既来了外人,总该通报。” 秦老爷听着,拧眉,不说话了。 捕快看他这样,眯一眯眼睛。他往前一步,欲推开楚慎行,走入院中,想好了挑刺儿、要“供奉”的由头。 然而手未碰到楚慎行胸膛,自己先一个踉跄。 捕快心中“咯噔”一下,心里清楚:方才,分明是有一股推力从自己手上传来! 那书生一动不动,此刻看着自己,似笑非笑,是要看他笑话。 捕快咽了口唾沫。 他能前来寻楚禾麻烦,自然是有所依仗。 楚禾是停滞在炼气前期的普通修士,状若凡人。这捕快与他修为半斤八两,年纪却轻些。在凡人眼里,就是在修行一事上更有指望。 然而看书生态度,此人恐怕不简单。 捕快立时改换态度,端起一张笑脸。 第106章 命案 要当地头蛇, 第一课, 便是学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遇到惹不起的,及时服软认怂。 再想想这楚禾的来历、突然出现的儿子与他师父, 为首的捕快更坚定了自己的念头。先前那中年女人来报,言之凿凿,说“楚老爷这些年可从来没提过‘儿子’,其中指不定有什么蹊跷”, 到这会儿,捕快心中暗骂:人家儿子恐怕是随仙师修行的人物,你一个没见识的婆娘,何必要对你说?竟连累的我得罪仙师! 他瞬间变脸,谈不上点头哈腰,但的确客气许多, 语气态度中都带着点讨好。一面庆幸自己还没来得及做什么, 一面说:“原来——原来是位仙师啊!小的是这金华县中的捕快,姓郭,名叫初一。早前有缘受过儒风仙师的几句指点,有了炼气修为,却不敢在仙师面前班门弄斧。”他是初一那日出生的, 穷人家的孩子,这样起名, 好养活, “先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还望仙师莫要怪罪。” 有他这句话打头, 与郭初一一同过来的捕快们也怂了,相互看看,很快找到甩锅对象。 中年女人被连瞪好几眼,又被粗暴地推上来,踉跄到楚慎行、秦老爷面前。 郭初一笑道:“刘娘子,你既是楚老爷买来的下人,怎能做这样背主的事儿?我听楚老爷的意思,是和你说清楚了,这位正是楚少爷,你又是哪来的疑心?” 就在方才,他叫秦老爷,还是毫不客气地一声“楚禾”,这会儿却全部换上敬称。 中年女人听着,思绪迟缓地转动,察觉不对,却也说不出是哪里出错。等到秦老爷和郭初一续上话了,前者感叹,说自己的确与儿子许久不曾相见。郭捕快则夸,小少爷有为,修为远在自己之上,是少年英才啊! 他倒是不怀疑秦老爷说谎。 任谁都能看出,秦老爷的眉眼与那小郎是有六分想象。只是一个已至不惑,另一个却年轻俊秀。 捕快看着,心里就酸溜溜的,想:我是没指望了。但等回去,和婆娘生个娃儿,也能和这小楚少爷一样有出息,我便知足。 两方客客气气,不见纷争。 到这会儿,中年女人终于哆嗦一下,意识到事情严重性。 她面上仓皇,下意识往街角望去。 这和那位说的完全不同! 见状,楚慎行挑眉,跟着往过看,笑道:“原来还有旁人在,那也一并请来吧。” 中年女人嘴唇颤抖,想说话,却错愕地发觉自己根本无法开口。 嗓子不知何时哑了下去,任她如何张大嘴巴,都不能出声。 而那个在街头拐角处的人,也缓缓“走”来。郭初一咽了口唾沫,看此人由远及近,脸上肌肉扭曲,显然不是自愿走动!他心中更后悔,恼恨自己怎么揽上这么一桩差事。原本想要拿几个银钱,没曾想,完全是给人当了枪使。 秦老爷反倒不算意外。 他仍然是叹息一声,说:“原来是你。” 此人是他选定的管家,替他照看外面几间铺子。 这是个中年男人,长得高瘦,弓着背,一张长脸,活像根丝瓜。会选他,理由也简单:另外几个下人是一家子,唯独此人,是一个老鳏夫。早些年,似乎也曾经商。后面落败,还不上债,才被人发卖。 要从前者中选,恐怕不出几个月,那一家人就要开始中饱私囊。选后者,好歹两边能牵制一二。 可惜的是,几年过去,到底走到这一步。 郭初一看着这一切,眼珠一转,知道接下来是楚禾处置恶仆,与自己无干。 他想趁势溜走,不过楚慎行看来一眼,郭初一激灵一下,不敢乱动,定在原地。 楚慎行缓缓笑道:“郭捕头莫要紧张。城中有异动,你接到上报,于是亲自前来查验,这何错之有?” 郭初一心神不宁地“嗯”了声,额角滚落一滴冷汗。 他们心知肚明,郭初一这一趟,并非要秉公执法。他前面搬出县老爷来,可县老爷日理万机,哪有心思听郭初一说这些无谓小事? 他纯粹是想找个由头,从楚禾这儿榨出油水。 郭初一心下哀嚎,不知如何是好。正僵住,忽听旁边插来一道略带迟疑的嗓音,问:“师尊,说了这样久,我却还不明白,城中究竟有何事?” 郭初一下意识闻声望去。 是楚老爷的儿子,那个面容俊俏的年轻郎君。 秦子游被诸人注视,颇为无辜——在场这些人,唯有他,一头雾水,跟不上旁人思路。弄明白了爹爹与恶仆之间的纠葛,更多事儿,却还是不懂。他勉强理出关键词,才有了方才一问。 楚慎行看着徒儿,面上仍是方才那笑意,眼神却柔和许多。他自己都没察觉这点不同,心想:也是。在我看来,儒风寺的人应该能解决城中问题,不必插手。但子游身在此地,怕是不能不管。 子游想管,楚慎行便吩咐:“郭捕头,你便来说说?” 郭初一一头冷汗,心头大石却稍稍落下一些,觉得这是仙师对自己敲打几句,便轻轻放过。 他打起精神,从头讲起。 同样时间,楚慎行、秦子游与秦老爷三人传音入密,讲好,他们恐怕还要在金华县停留一段时日,而这期间,楚慎行与秦子游会用假名。 秦子游是“楚禾”的儿子,自然该姓楚。至于名字,秦子游在郭初一身上盯了片刻,想:爹爹与娘亲生我时,爹爹二十一岁,娘亲十八岁,二者合为三九,唔,我便叫“楚三九”。 楚慎行听了徒儿的话,好笑。他心情不错,连县衙里一株无人注意的青藤都显得更葱翠、繁茂。 秦子游密音问:“师尊呢?” 楚慎行随意地答:“我便姓嬴吧,”嬴是秦国国姓,“名字?旁人倒是不必知道。” 秦子游悻悻想:也是。旁人见了师尊,称他“仙师”即可。不过这样说来,见了我,其实也该有一样称谓。 说是三人商量,但几乎都是这师徒二人讲话,秦老爷在一边旁听,最后说一句“甚好”。 之后,秦子游方细细听郭初一的讲述。 最先察觉不对的,是城中威武镖局。一日晨起,有位镖师始终躺在铺上,不理外界动静。旁人催促几次,终于怒而往前,欲将此人直接拉起。到这时,才发觉这镖师脸色不对,竟是已经死了良久。 郭初一道:“镖师们胆大,看此人脸色青白、面上已有尸斑,便差人往衙门。等捕快、仵作都去了,才掀开被子。” 也是在这会儿,人们惊愕地发觉,死者腹部竟然被掏出一个大洞,里面器脏尽数消失,只剩下些许脓水。 正如楚慎行先前在城中听说的那样。 秦子游听到这里,微微眯起眼睛,沉吟片刻,问:“而后?” 郭初一深呼吸一下,缓缓说:“而后……这样的命案,隔上几天,便要出一起。最先那个月,城中人心浮动,许多人要出城躲避,不敢久待。但到后面,慢慢也发觉了,命案之间,除去那一模一样的死法之外,还有其他相似之处。” 秦子游挑眉。 楚慎行看徒儿神情,想:这倒是像我。 也不对,这原本就是“我”习惯的动作。 郭初一:“也不知是谁先发现,总归,话是在城中传开了:所有去了的人,前面都坐过船。押镖的师傅,回娘家的婆娘,投亲的小郎,”陪着笑脸,“所以,我来这儿也是想问问,仙师和小郎君是打哪边来,是否乘船,路上有无见过什么可疑之处。” 他原本蔫儿下去的劲头又回来了,多说几句,自己都要相信,他的确毫无私心,是为百姓安危着想。 楚慎行听到此处,轻轻笑了声,“郭捕头莫要担心,我与徒儿是走陆道,从钟离来。昨日在城中买酒时,我便这样对那店家提过。” 秦子游听着,腹诽:这话倒是不假,却有一个问题,你我分明是打天路来。 郭初一做出安心模样,挺胸抬头,继续往下。 秦子游听着,颇为上心,让郭初一对自己一一说了死者遗体被察觉的时日。又取了张纸,要郭初一在上面标明各个死者是在何处被发现。 郭初一一一照做。他到底当了几年差,三下两下,就画出整个金华县城的布局:东南西北四条主道,中心就是市楼。镖局与玉清观在东北,县衙在西南。西北有个票号,东南则有个城隍庙。至于寻常人家,则四处分散。 等画完图,他彻底理直气壮,还问楚慎行与秦子游,是否移驾县衙,与县令老爷详细说。 秦子游闻言,看向楚慎行。 楚慎行看徒儿神情。有忧有虑,显然将此地百姓安危放在心上。 他心中微叹:我与子游,哪怕那些零星习惯还一样,可说到底,是有许多不同了。 楚慎行淡淡道:“那便请郭捕头带路。” 郭初一又问:“尚未知晓,仙师与小郎君如何称呼?” 第107章 齐县令 金华县的县令姓齐, 是个中年儒生。他早年中举, 一路走到殿试,却只得了三甲。之后,便被下派,当上八品县丞。 齐县令四处疏通关系,熬了几年,职位有所上升,被调到金华县,成了而今的县令。 此人出身低,好在善于与人相交,以此经营出些人脉。在任上时,也能被夸一句勤勉,算是百姓眼中的“好官”。 到金华县后,他知晓本地有一员外,姓王, 这两年从朝中退下,回乡颐养天年。齐县令便动了心思,时常上门拜见,打着研究文章的名义。还会带上自己儿子,请王员外指点。 城中出现命案, 齐县令头大如斗。一面是惊惧, 虽说自己已经许久不曾出城, 但儿子刚从外面回来!虽然现在还好好的, 但谁也不能咬定日后无事。 另一面, 就是为仕途忧心忡忡。眼看又要满三年一届的任期,他却撞上这等怪事。如此一来,哪怕有王员外给朝中故友写的几封信,齐县令也担心,自己可否得到升迁。 “唉!” 他正长叹,忽听有人来报,说有个小捕快,请了两位仙师回来。 齐县令皱眉,问:“是哪位捕快?” “姓郭,”来人道,“叫郭初一那个。” 齐县令听着,眉尖拢得更紧。 吴国境内,有一个普遍存在的问题:府衙、县衙,大都隐隐有两股势力。其一,是朝廷委任的文官,这批人三年一换。其二,就是长久居于此处的捕头、捕快。 大多时候,两方相敬如宾。前者象征皇权,后者则多少身怀修为,却不能真正踏入仙门,于是在官衙内挂职,好谋一口饭吃。齐县令很早就开始和这群人打交道,深知“知人善用”的道理。 几年下来,他也知道郭初一是怎样的人。他找来的“仙师”,是真有本事,还是预备两方配合,借机捞一笔? 齐县令头痛。 旁边县丞问他,是否要出去看看。齐县令思来想去,叹道:“那就看看吧。” 倘若真是云游的仙师,总不好冷落人家。 想到这里,齐县令又吩咐:“你找人,去把妙云先生请来。” 他口中的“妙云先生”,则是城中道观玉清观的观主。妙云是炼气中期修士,算是整个金华县中修为最高的人。再者,毕竟有师门传承,小小金华县中,唯有他,能称得上“见多识广”。 等人走了,齐县令又沉思片刻,把整件事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觉得应该没什么遗漏,这才去花厅,预备见客。 前前后后,楚慎行与徒儿等了约莫一盏茶工夫,总算见到传闻中的齐县令。前面等待时,衙中捕头也来了,他修为和郭初一相仿,只是看起来更威武些,自我介绍,说他姓李,诨名李大彪。 楚慎行冷眼看,知道此人虽与郭初一同为炼气前期,但修为要略高些。 他是抱着“陪徒儿”的心态,于是从始至终,都未说什么话,只在一边喝茶,听徒儿再和李捕头讲话,确认前面郭初一的讲述中有无缺漏。李大彪和郭初一对视一眼,更不敢掉以轻心。 片刻后,齐县令来了。他看着李大彪和郭初一对楚、秦师徒毕恭毕敬的态度,心中仍未全信,却也提着心,往前拱手。 秦子游下意识想和他见礼,但他未起身,便觉得一道灵气压来。楚慎行以神识吩咐:“子游,莫动。” 虽然已经是筑基修为,但徒儿的心态,依然停留在凡人时期啊。 好在足够听话。师尊这样说,秦子游一怔,乖乖不动。 楚慎行袖中的青藤窜动了下。他神色不动,望向齐县令,听对方问:“只是尚不知,仙师师从何门?” 齐县令说着,心里快速划过几个在吴国境内的小门派。 在儒风弟子看来,归元宗可望而不可即。可又有无数人,连儒风寺的门槛都迈不进。 楚慎行明白这些。他想了片刻,随口说:“我与徒儿,是百通门弟子。”同时,密音对徒儿讲话。 齐县令迟疑。 那冷淡、高高在上的仙师不再开口,倒是旁边的小郎笑了下,说:“我与师尊从秦国来。师门名声不显,县令若未听过,也不稀奇。” 齐县令松一口气。 原来如此啊。 他踟蹰,解释:“两位仙师有所不知,早前,我已给儒风寺发帖。” 那小郎便挑眉,说:“早前是什么时候?儒风弟子若要赶来,至少要十天半月。这段时日,你莫非就静心等着?” 齐县令:“呃。” 秦子游看他,“我是听闻,县令家的公子刚打西边回来,一样是走水路。只是县令这样,倒像全不担心?” 楚慎行听着,端起茶盏,抿一口,掩住自己唇边笑意。 他稍稍提点了子游一句,子游便能融会贯通。讲话时,甚至用上灵气,以此震慑。 齐县令只觉自己胸膛器脏都在随这小郎的话而震荡,别的不说,至少他此刻的确信了,这是两个有些修为的仙师。 “自然还是担心的。”齐县令改口,“只是往后,儒风弟子若来了,我却不知如何交代。” 把为难摆在面上。 秦子游笑道:“你担心这个?莫怕,师尊和儒风弟子是有几分交情。” 齐县令闭嘴。话说到这一步,他只能赔笑,心下暗道:妙云先生怎么还不来? 秦子游已经问:“我听李捕头、郭捕快说了些案中细节。” 齐县令暗暗埋怨那两人多事,面儿上照样是笑,转眼,记起什么,又换成忧虑神色。他是一方父母官,如今治下出事,于情于理,都不该有笑脸。 齐县令叹道:“是。” 秦子游看出,此人多半在拖延时间,像是在等待。 他密音:“师尊,看来这齐县令,仍信不过你我。” 楚慎行无所谓答:“若只是查案,倒不必一定经过县衙。” 秦子游叹道:“也是。”但来都来了,再者说,县衙中总有些口供、物证。 想到这里,他忽而一怔。 “师尊,”楚慎行听徒儿唤他,“先前在郢都,你我看赵开阳起回踪阵时,你曾答应我。” 楚慎行:“什么?” 子游总算想起来了。 秦子游:“——要教我布此阵。” 楚慎行有意拖了片刻,才在徒儿略带急切的眼神里悠悠点头:“不错。” 这是五年前的事了。 五年中,两人大半时间都在有熊氏秘境里耽搁。之后,又各自在魇兽秘境里待了许久。后一段时间自不必提,但前段时间里,楚慎行教了心法、剑法、布阵……东西太多,林林总总,他理出一个大致章程,回踪阵在偏后位置,还未教到。也未遇到要用的地方,于是楚慎行许久不提。看这样子,徒儿像是忘了他先前答应的事。到此刻,终于记起。 在齐县令、李大彪等人看来,这对师徒只是交换一个眼神。接着,像是不耐烦齐县令的拖拖拉拉,干脆冷着脸,不再开口。 齐县令有苦说不得,一张汗帕子被捏得变形。方才,是他怕这两人开口。现在,却又怕他们不理人。 秦子游精神一振,问:“既有回踪阵,那要知晓究竟发生何事,不是再轻松不过?” 楚慎行含笑:“不错。” 秦子游心神激荡。 他从前觉得,修行修行,是要让自己不断变强,可以制定规则。这话当然不错,在经历了郢都种种之后,秦子游深信于此,可在这之外呢? 他的侠肝义胆尚未磨灭,路见不平之外,也想为凡人做些什么。 可灵丹被修士牢牢攥在手中,哪怕凡人贸然吃了,也讨不得好,会因灵气过多,爆体而亡。明光阵等等便利阵法,也要有灵石支撑,凡人很难从中得益。 他模糊畅想过未来:倘若有朝一日,我的话,能让旁人听从,那我总要让凡人过得好一些……如果娘亲病重时,能有医修往井中投一颗太清丹,娘亲喝了其中的水,便能活得更长久。 但这还是太遥远了。他能为一城做事,不能为天下做事。 此刻,秦子游看到更清晰的可能。虽然仍然很远,但师尊曾说,他善解阵,同样能改阵。如果能把回踪阵变得更简单、易布,只用少许灵石制成,那凡人之中便能再无冤案。 灵气磅礴,向县衙花厅涌来。齐县令一无所知,旁边的李大彪、郭初一二人先是惊讶,紧接着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瞠目结舌之余,两人狂喜:这么充裕的灵气,自己也能从中受益! 两人当即坐下,入定运转灵气周天。 齐县令一头雾水。恰在此时,有人报,说妙云先生赶到。 “快请妙云先生过来!”齐县令连声说。 妙云进了花厅,第一感觉与李、郭二人一样。他看向灵气中心,是一个俊秀明净的青年,约莫二十岁年纪,自己已看不出他的修为。 再看旁边那位更年长的仙师,更是如磅礴大海,深不可测。 妙云心中一沉。 旁边齐县令悄然问:“先生,依您看……” 妙云安静片刻,朗然一笑,说:“齐大人,这两位仙师可不简单。你们先前是在做什么,小仙师竟顿悟了。李捕头和郭捕快便是感知到厅内灵气充裕,这才借此修行。不瞒你说,便是我,也想沾一分小仙师的光。” 齐县令瞪大眼睛。 他虽然没有修为,但也听人说过话本,知道“顿悟”一事,在修士之中多么难能可贵。可回想方才状况,分明无甚稀奇。 楚慎行看到旁人种种反应,心情颇佳。 袖口之下,青藤乱窜之余,又有一根缓慢滋长,去了徒儿身侧。 在往常,藤枝当然要勾子游肩膀。但此刻,齐县令、妙云等人在此,楚慎行没有给旁人看自己师徒如何相处的兴趣,于是藤枝往下,悄然勾住徒儿的腰,帮他护法。 第108章 仵作房 难得见着这样厉害的修士, 又愿意插手凡人是非,放在一般人身上,恐怕早已意动, 好歹攀谈几句, 看能否搭上交情。 先前李大彪、郭初一二人,便是这番作为。小人物, 一辈子走到头,也至多能在来做师门任务的儒风弟子面前讨好两句, 看能否多混两块灵石。遇见赢仙师,是旁人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了, 不得珍惜? 至于是否会用力过度、反倒让仙师反感, 这不在李、郭二人的考虑范围之内。一来,他们模模糊糊地感受到这对师徒修为甚高,却没有一个清晰的认知。要猜, 也只敢往“筑基中期”考虑。要知道,连儒风长老们门下首徒也不过这个修为,区区一个没听过名字的“百通门”, 其中修士修为还能高到哪里去? 二来,哪怕招人厌烦,也好过根本不给仙师留下印象,什么都落不着啊!日后想起, 恐怕要悔不当初。 但妙云不同。 楚慎行看他一眼, 眼神里带着探究, 又有些薄薄的兴味。妙云被看出一头冷汗, 原先的笑音也卡在喉咙里。他最后干笑两声,闭上嘴巴,干脆照自己前面说的那样,坐下入定、沾光。 他心中默念:回头还是得问问齐县令,这对师徒究竟是什么来历。 齐县令重回尴尬境地。熟悉的人一个个打坐,赢仙师更是不欲理会自己。他想要一走了之,但此处毕竟是县衙,齐县令只好撑着一口气,低声吩咐手下取些文书过来,好歹给自己找些事做。 楚慎行看着眼前数人,青藤在徒儿腰上轻轻蹭一蹭。他视线在妙云身上多停留片刻了,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在这个观主身上,他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曾经接触过的气息。算算时间,倒是比前世出现早了许多。 他修为比妙云高出两个大境界,这样的审视,妙云一无所觉。 等了半个时辰,秦子游睁开眼睛,就看到小小花厅内,坐着三个打坐的修士,又有处理文书的齐县令。接着,他低头,看到正悄悄溜走的青藤。 秦子游有些懵。 他的视线随青藤而去,见藤枝收入师尊袖中。再抬眼看,师尊神色如常,见他看来,还问:“三九,感觉如何?” 秦子游抿一抿唇,想:大约是我方才想错了。 他习惯有藤枝勾来,无论是搭上肩膀,还是勾住手腕。在秦子游看,师尊养着的青藤,一如其他修士精心照料的灵兽。只是青藤养起来更简单,用起来也更方便。大约是养得久了,有了自己的神智,宛若稚齿幼童,爱与自己玩乐。 他没觉得那些勾勾手指、搭搭肩膀的行为,是楚慎行授意。当然,在有熊氏秘境时,师尊的几次“教训”,秦子游还是记忆犹新。可前面那些,就太幼稚,又太亲昵。更别说方才那样,他甚至恍惚,觉得青藤是否从自己腰间退走。 在有熊氏秘境时,秦子游还曾觉得,青藤是否承载了师尊的部分意志。可如果真是师尊,那岂不是—— 所以定然不是。 他想通此节,松快许多。 秦子游笑一笑,回答:“劳烦师尊挂心,既有顿悟,自是有所受益。” 楚慎行听了,便说:“如此甚好。往后,你也要好生参悟大道,莫要解。” 秦子游:“定谨遵师尊教诲。” 两人视线相对,“赢仙师”是沉稳可靠、对徒儿颇为挂怀的师尊,“楚三九”则是天分颇佳、勤奋努力的徒弟。任谁看了,都觉得这是一对过于标准、无甚特别的师徒。 妙云等人还未结束灵气周天,齐县令左右看看,别无他法,只好硬着头皮上来。他先道两句恭喜,到此刻,完完全全信了楚慎行与秦子游的确身负不凡。作为父母官,再怀疑下去,就是没道理了。 所以齐县令神色一肃,细细说起命案。秦子游已经听过两遍前后细节,但无论李大彪还是郭初一,他们的讲述,都更停留在案件本身。他们作为捕快,看到什么、听到什么。 齐县令却不同,他吩咐人找来前面案件中记录的口供,供两位仙师查看。同时留心观察,发觉赢仙师似乎对一切并不挂心,反倒是那位小仙师,细细读过所有已有记录,而后抬头,问齐县令,受害者的尸身而今在何处。 齐县令正想:这样看来,真正要查案的,是这小仙师。 他说不上自己是遗憾,还是松了口气。与楚三九打交道,总好过与那一看便不好相处的仙师谈案情。 听了对方问话,齐县令回神,犹豫一下,说:“前面几个死者,已经下葬了。”七八月的天,总不能一直放着,“妙云先生施了些神通,好歹让余下几具尸身维持原先面貌,而今是留在仵作房。但妙云先生此前说过,他也不确信,自己的术法能维持多久。两位仙师来了,我便能安心。” 至于下葬过程里多了些繁琐步骤,死者家中亲朋求到妙云先生庙前,请他超度等,在齐县令看来,便与案情无关,可以压下不提。 秦子游看师尊一眼,楚慎行朝他点头。 秦子游眨眼,吩咐齐县令:“劳烦带路。” 齐县令擦一擦汗,引这对师徒往仵作房去。 一路上,背后安安静静,无人讲话。齐县令胡思乱想,这些修行高人,恐怕有些自己的手段。又想,自己劳苦一生,没希望入道。好容易得了个儿子,一样不让人省心。王员外那边,不知还愿不愿意继续从前应许的事。哪怕不应许,自己也别无他法。 他一头烦绪,自想不到,那对师徒又在以神识沟通。 秦子游:“师尊,若起回踪阵,须得在命案现场。离此处最近的,便是齐县令家那护卫身故之处。” 到那时候,起了回踪阵,便好知道,凶手究竟是谁。 至于前面读口供,则是考虑“如何在不暴露回踪阵的情况下,向旁人说清案情”。他们隐姓埋名,是为了不留风险。宁愿走得曲折些,也不能暴露楚慎行的能力。 楚慎行无所谓道:“好。” 秦子游叹道:“师尊当时说,要教我此阵。转眼,竟已是五年过去。” 楚慎行瞅他,见青年身姿隽逸,虽有遗憾,但也洒脱、舒朗。他微微笑一下,说:“来日方长。” 秦子游唇角也弯起些,喃喃说:“对。” 他与师尊来日方长。 从前任性,要师尊莫要道侣,师尊也答应。虽然后面冷静下来想想,秦子游就知道,这话一来宽慰居多,二来,师尊当下的确无心情事。可倘若师尊真对什么人动心,他难道还能拦住? 秦子游想:我到底不愿让师尊为难。 他心思浮动,楚慎行有所察觉。 楚慎行不知道徒儿具体在想什么,只觉得秦子游的心情骤然低落,而后又平稳下来。楚慎行心中莫名,思来想去,只当子游在考虑案子的事。前面低落,是因为有人惨故。后面冷静,则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定能找到凶手。 转眼,二人踏入仵作房。留在此处的尸身只有三具,分别是城中李家的小娘子,嫁到金华县外,此番回乡探亲,遭逢不幸。前来拜师傅、学手艺的刘小郎,手艺没学成,反倒丢了性命。最后,就是齐县令家的护卫,早前随齐少爷一同上姑苏赶考,又在少爷落榜后随其赶回的段青。 楚慎行一眼扫过三人。果真如齐县令所说,三人身侧都布了灵阵。他一眼看出,这灵阵能让三个死者身上的时间流逝速度减缓。 他沉吟片刻,将这阵法略作更改。齐县令看得眼花缭乱,只觉一阵莹光闪过,却不知赢仙师究竟做了什么。 他有心询问,又不知如何开口。好在那小仙师脾气很好,解释:“师尊改了妙云先生布下的阵法,这样一来,这三具尸身能停上更久。” 他们手上其实还有在云梦买下的寒玉,能真正保尸身不腐。不过在楚、秦二人看来,不必这样杀鸡用牛刀。 齐县令犹豫一下,问:“小仙师可有看出什么?” 秦子游看他一眼,视线在三个尸体上缓缓滑动。 楚慎行听到徒儿密音说:“师尊,有古怪。” 楚慎行:“哦?” 秦子游和他分析:“李小娘和刘小郎,这二人一如前面李大彪、郭初一所说,腹中流脓,器脏全失。可这段郎……” 他犹豫一下。 正斟酌言辞,仵作房外忽而传来一阵嘈杂动静。 齐县令皱眉,对楚、秦二人说:“两位仙师,我前去看看。”说着,便离开屋内。 他脚步匆匆,像是极为清楚外面正发生什么。片刻后,果然传来声音。 齐县令:“你怎么来了?还不回去读书!” “我怎么不能来?”一道年轻嗓音,“我听人说了,有两个道行高深的仙师来咱们金华县,愿意帮忙查案!” “这与你何干?”齐县令冷声道,“正是因为你平日懒怠,才在春闱落榜!若非如此,你与段青也不会那会儿回来。” 年轻嗓音噎住,气势一下子泄下去。 他喃喃说:“照爹爹说,青哥会遭害,是因为我……” 第109章 李小娘 楚慎行听到这里, 再看看躺在地上的护卫尸身,眉尖微动。 秦子游也露出古怪目光,迟疑问:“师尊,出去看看?” 楚慎行可有可无地点头。 二人身形一晃,出现在仵作房外,齐县令与一个年轻郎君骇了一跳。 楚慎行视线落在后者身上, 听方才话里的意思,此人正是齐县令之子。 果然, 齐县令定一定心神, 介绍:“赢仙师、楚小仙师, 这便是犬子。天泽, 还不来见过两位仙师?” 旁边的年轻郎君原先失魂落魄,这会儿被父亲瞪了一眼,勉强打起精神, 拱手见礼。楚慎行看他一眼, 没有再多反应。秦子游倒是朝他笑了下, 却也不多说什么。 之后, 齐天泽退回父亲身后,一言不发,显然还沉浸在齐县令方才的话中。 楚慎行见状,看一眼徒儿。秦子游会意,问:“先前便听人说, 段护卫是随齐大郎一同西去姑苏。现在看, 大郎果真待段护卫颇有情有义。” 他实则比齐天泽年纪要轻, 此刻叫对方“大郎”,却有些长辈意味。不过介于秦子游的身份,无论齐县令还是齐天泽本人,都只觉小仙师的称呼理所应当。 待听清小仙师话中内容,齐县令脸色僵硬一下。齐天泽倒是扯了扯唇角,脸色苍白,说:“仙师,我只欲知道,青哥身故,究竟是为何。” 齐县令在一旁皱眉,说:“仙师查案,有你什么话?” 齐天泽瑟缩一下,抿嘴。楚慎行原先觉得,他兴许不会再开口。但片刻后,齐天泽讲话,语气竟比先前坚定许多,说:“爹爹,青哥兴许是替我挡灾。” 齐县令又僵硬。他心烦,没有回应儿子,而是旧事重提,要求齐天泽莫要再此处打扰仙师,速速回去读书。 齐天泽不情愿,显然恨不得跟在楚慎行与秦子游后面,看他们指出段青亡故缘由。但齐县令显然对儿子十分了解,语气又缓和一些,说:“若实在看不进去,也罢。王员外前些日子还对我说,王家娘子问你近况。” 齐天泽听到此处,一个激灵。 楚慎行看得津津有味。 齐天泽不甘心地往楚、秦师徒处看了一眼,到底叹口气,离开此地。 而后,齐县令回头。他显然还是尴尬,解释:“段青也在我家做事数年,我一路升迁,他都跟着,是和大郎感情不错。他去了,大郎便总自责。仙师,我也是不知道,该如何劝这孩儿。” 楚慎行兴味地看他,眼神分明没什么多余意味,却把齐县令看得发憷。无形之中,倒是能与方才的妙云惺惺相惜。 他艰难地说完后面的话,九月的天,按说已经凉了下来。可齐县令背上、额头,都是汗涔涔的,声音越来越低,问:“……那三具尸身,两位仙师看了,可有什么发现?” 秦子游知道师尊要维持形象,于是自如开口,“齐县令,我与师尊想再看看几位死者出事之处。” 齐县令赔笑:“当然、当然!” 秦子游友善建议:“方才看齐县令处理公务,想必事务繁忙。往后,教李捕头他们指路即可,齐县令不必操劳。” 齐县令听着,口干舌燥。他答:“为仙师引路,这怎么算得上‘操劳’!再者说,两位仙师也是为了金华百姓做事,要护一方百姓安康。” 秦子游听了,啧啧称奇,他对师尊密音:“……看他那样子,我都要觉得,他就是那杀人凶手。” 楚慎行瞥他一眼,没说话。但秦子游从师尊眼里看出了鼓励意味,继续道:“不过齐县令无甚修为,李小娘、刘小郎身上,却有灵气波动痕迹,与段护卫不同。” 讲到这里,秦子游若有所思。 他信口回答:“既然齐县令这样说了,我也恭敬不如从命。死者甚多,不如从最近一处去起。”也就是段护卫在县衙内堂中的住处。 齐县令听着,脚下不动,另有建言。他提出,李小娘身故之后,捕快曾在她屋顶看到一块碎瓦,怀疑是那凶手露了痕迹。 齐县令言辞恳切。 他说,这算是几个月下来,凶手唯一可能留下的线索。能上屋檐的,自然不是一般人。又啰啰嗦嗦,讲了许多猜测:凶手当真是人吗?有没有可能是某种凶兽? 说到后面,齐县令的话音莫名流畅许多。楚慎行听着,心思转了一圈,见徒儿神情渐肃。他不欲插手这些事,虽然最终需要回踪阵一把定真相,但前面的处置,还是由秦子游全盘决断。而秦子游看齐县令言谈,慢慢笑一下,又有了楚慎行的影子。 秦子游说:“也罢,齐县令都这样说了,不妨前去一看。” 齐县令听着,面上表情不动,又问:“却不知道,两位仙师要如何行路?” 秦子游说:“早前郭捕快曾绘一张金华舆图予我。李小娘的住处,我是知道的。” 齐县令尚且云里雾里,便见那小仙师看赢仙师一眼,后者轻轻点头。小仙师便抬手,抓上自己后领。他堂堂县令,像是一只无从挣扎的兔子,被小仙师拎着,头脑一晕,身侧风声猎猎,转眼,就落入一家院前。 齐县令扶着乌纱帽,看看来路,心跳不止。小仙师再旁边咳一声,提醒:“齐县令?” 齐县令方回神,意识到对方带上自己的意思。他咽了口唾沫,往前走去、敲门。 李小娘家人前来应门,见了县令,先是一惊,慌忙跪拜。又一番折腾,齐县令与人说清,有仙师前来查案。当家的是李小娘长兄,又有她嫂子一同来迎。两人先惊喜,问:“可是儒风仙师?” 齐县令尴尬,含糊道:“是云游的真人,修为甚高,尔等可要尊之重之。” 李家夫妇听了,略觉失望,但还是诚惶诚恐。 他们请仙师、县令进院,还低声问齐县令,家中需不需要准备什么招待。 “不必。”小仙师的声音传来,“指清李小娘在哪间屋子被害即可。” 齐县令看了眼李大郎,李大郎正要往前,便见县令大人比自己更快地往上,低声与那小仙师讲话。 至于另一名仙师,李大郎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便觉双目发晕。他连忙挪开视线,不敢再看。 齐县令问:“赢仙师、楚小仙师,往后,是要——”怎么做? 秦子游道:“你且出去,在院中等候。” 齐县令惴惴不安,看屋门在自己眼前闭合。往后,两位仙师再做什么,他便一无所知了。 将凡人视线隔绝在外之后,秦子游先憋不住,手起阵成,布出一个简单的隔音阵。在修士眼前,此阵一碰就破。但用来应对凡人,已经足够。 他不吐不快:“师尊,我思来想去,段护卫身故,多半另有隐情。” 楚慎行听着,各样灵宝从袖中浮出,飞到屋内各处。青藤敲一敲秦子游后脑,青年“呀”了声,记起什么,暂且压下心思,仔细端详师尊的布阵方式。 他试着自己描摹,比在郢都那会儿强上许多,到了第十数个小阵,才开始隐隐头痛。往后,坚持到第二十个小阵,楚慎行吩咐:“好,就到这里。” 秦子游方停下。 须臾之后,回踪阵成。 秦子游不知道这阵法是多么珍奇,楚慎行也没有与他细说的意思。师徒二人一起,看着屋内出现的图景。 此前看过县衙内的案卷,所以楚慎行知道案发日期。这会儿,窗外尚是白天,屋内却一片黑暗,是夜色昏昏。 李小娘早早睡下。 李家不是大户,只盖了三间屋。李小娘睡的这间,是她出嫁之前的居处。但她既已嫁走,这间屋子,便归兄嫂处置。只是这两年里,李家兄嫂始终未有孩子,李小娘这才能在回乡探亲时有个清净住处。 楚慎行调整阵形,将时间后推。 李小娘翻了个身。夏日,天气闷热,她意识昏昏,从旁边摸索着拿起一把蒲扇,为自己扇凉。 动作间,旁边的窗子,却轻轻打开。 楚慎行察觉到,窗子打开的同时,徒儿屏息静气。他垂眼,没说什么,见眼前图景一点点晕开,宛若宣纸落入池中,其上图案消融于水。有人用了灵气,这不可避免。好在来人修为不高,于是回踪阵尚能支撑。 来人面上有一个泥壳面具,小心地关上窗,而后迫不及待地扑向床上的李小娘。李小娘发出一声惊喘,紧接着,便说不出话,眼睁睁看自己被开膛破肚。 泥壳面具被来者取下,此人埋头在李小娘胸口,用牙齿撕咬着她的血肉,贪婪地将其吞吃入腹,等将胸骨打开、一口咬上心脏时,他心满意足地抬头,换上一副享受神情,吸吮血液,将口中肉块渐渐咬碎、咽下。 也就是这一刻,楚慎行与秦子游看清了此人面容。沾满血污,边缘晕散,可还是一眼能辨认出。 楚慎行已有计较,毫不意外,秦子游却还是发出低低惊呼,“是他——” 第110章 回踪阵 自李小娘家中出来后,齐县令满肚子小心, 问身侧的师徒:“赢仙师、楚小仙师, 这……” 可有找到什么线索? 秦子游看他,面色凝重, “再去其他几家看看。” 齐县令安静下来, 心中七上八下。 此时是正午,虽至九月, 日头仍烈。他始终被秦小仙师拎着领子,四处走动。起先, 齐县令还觉得丢面子, 往后却麻木,很有些“随遇而安”的意思。 一整日下来,城中多半人家都知道, 金华县内来了两个仙师, 帮忙查案。 他们精神大振。在楚慎行与秦子游落在又一家院前时,周遭不少目光。还有女童鼓着勇气过来,捧着一把刚刚采来的桂花。只是到了楚慎行与秦子游面前,小姑娘又抬头, 犹豫,不知该把花给谁。 楚慎行看着眼前小孩儿。大约四五岁年纪, 家里应该不富裕, 一身麻衫, 洗得干干净净。小脸虽瘦, 但同样称得上一句白净。各国都有对俊逸郎君投花掷果的传统, 楚慎行见状,难得笑一下,对女童说:“给那边的哥哥。” 齐县令见状,眼前发晕,心底发懵,想:原来这赢仙师,在旁人面前,也颇好说话。 女童得了准信,眼前一亮,“啪嗒啪嗒”两步到秦子游面前。秦子游蹲下来,认认真真接过小孩儿手上的花。又想一想,灵气波动,用一根细线,将桂花串成一束剑穗。 女童看着,惊讶地张大嘴巴。 秦子游温声道:“多谢小娘子折桂相赠。” 女童羞涩地笑了,转身要跑,但楚慎行又叫住她。 这一波三折,齐县令看得喘气,女童的父母也在一边提心吊胆。楚慎行知晓这些,不以为意。他看一眼身侧的弟子,而后回头,想:她让子游很高兴。 所以他对女童凌空轻点数下,方说:“去吧。” 女童晕晕乎乎地走了。到晚间,才记起什么,告知父母:“那位神仙哥哥,似对我说了一句话。” 说着,女童在袖子里摸一摸,取出一个拇指指甲盖大的丹丸。 丹丸呈现出一种莹润的玉白色,上面浮着浅浅丹纹,光是这样嗅着,女童父母都觉得神清而目明。两人对视一眼,心中恍惚:那会儿大娘跑去寻仙师,两人胆战心惊,生怕触怒仙人。可谁能想到,这竟成了一份机缘。 女童娘亲压下心中狂喜,问:“仙师说了什么?” 女童冥思苦想片刻,告知父母:“这颗甜丸要化入水中,要我与爹爹娘亲分一个月服下,不得分给旁人。” “如此……” 女童父母相视一眼,眼里有说不出的欢喜和期许。 这是后话了。 秦子游挂着桂花剑穗,站起身。他心中有浅浅怀念,是记起多年前,自己收到的栀子剑穗。这样久过去,那赠他栀子的女郎,多半已经成家,当了娘亲。 楚慎行看他走神,不轻不重地叫了声:“三九?” 秦子游回神,与师尊一同进入这家院门。 一整日下来,楚慎行用了百来块下品灵石,倒是比赵开阳节约许多。 等走完所有人家,最后,就是县衙内院。这一回,齐县令再没有理由拒绝。 但楚慎行能看出,往县衙内院去时,齐县令较先前安静、沉默许多,频频走神。 师徒二人将门关上,楚慎行对秦子游示意,青年点点头,试着起灵阵。看了一整日,前面也试过几次,有进度,却还是不能将回踪阵中要用的数十个小阵环环相扣。 青年身上带着桂花香气,凝神静气。百般仔细,但到底遇到淤塞处。 “错了。” 楚慎行说。 青藤从一边浮起,推一推秦子游手腕。 秦子游低低“啊”一声,心下懊恼。 楚慎行安慰:“非你之过。” 徒儿还在筑基期,识海不及楚慎行宽广,对于灵气的细微调控,也差一些。加上待此阵毕竟不够熟悉,才会有所失误。 秦子游定神,顺着青藤的指点,修正先前错处。 藤枝顺着他的腿,攀援而上,又缠上青年的腰,再到手腕。 秦子游全神贯注,加之从前便与青藤亲近,此时也不受影响。 但楚慎行看了片刻,觉得光有藤蔓推动,或许仍然不够。 子游还是有些细枝末节的失误,不影响整体阵法,却不利于往后修习阵术。 他思索片刻,干脆上前,神识裹住徒儿神识,又从背后揽住徒儿,握住青年的手,一点点纠正。 “……我知你能感应天地规则,”楚慎行说,“但你此时的感知不算明确,若要确信,还是用上罗盘为妙。” 说到底,秦子游如今不过二十岁。要他有楚慎行三百余岁、在思过崖下日日无事,从而修出的眼光、直觉,是在过于为难。 他讲话时,吐息落在秦子游耳畔。 秦子游眼睛微微睁大。 他含混地应一声:“是。” 楚慎行半抱着他,袖中浮出罗盘,悬于半空。 秦子游心跳加速,尽量将精力放在上面。他方才一心想着阵型,此刻有所分神,对灵气的操控反而更加得心应手。楚慎行有所察觉,好笑,想:怎么这样紧张? 他又反思,觉得是否是自己平日对徒儿要求过于严苛,又有宋安在背后逼着,让秦子游压力过重。 有楚慎行相帮,回踪阵渐成。 到后面,秦子游的注意力倒真的完全被吸引过去。 段青并非独居于此,而是与另外几个送齐天泽赶考的护卫同住。只是照齐县令的话说,那日晚间,另几个护卫轮到值班,不在居处。因为这个,段青才独自一人遇害。 画面里,起先只有段青一人。他在院中练武,之后以井水擦身,再回房睡下。 楚慎行看着,听徒儿分析:“前面那些受害之人,多是寻常百姓。唯一身怀武艺的,是威武镖局的镖师,但听旁人意思,那镖师并未真正习武,只是长得膀大腰圆,颇能唬人,这才时常出去走镖。” 楚慎行淡淡道:“不错。” 秦子游又僵一下,无奈似的叫:“师尊——” 楚慎行:“怎么?” 秦子游纠结,觉得是否自己大惊小怪。师尊方才,是明明白白的指点。可此刻灵阵已成,师尊还是半抱着他。 他不知如何开口。 有隐约的欣悦,想和师尊更亲近一些。他的后背靠着师尊胸膛,这样近,可以感受到师尊的心跳。可师尊又不知道他那些心思,当下的欢喜,宛若偷来一般。他抿一抿唇,斟酌言辞,忽而听见:“来了。” 秦子游注意力重新被眼前画面牵走。 楚慎行却垂眼,看青年俊秀的侧颜。青藤细密地缠在青年身上,这种场景,让楚慎行想到五年前,郢都外。为了避开赵开阳、宋安等人,藤枝化作一个蛹,把秦子游裹在其中。当时子游还是小少年,这会儿长大了,模样更好,修为更高,也不像从前那样,对他满心防备,而是一心一意地信任他、依赖他。 虽然有许多小孩子胡话…… 但那些胡话里,总有几分真吧。 秦子游:“师尊?” 楚慎行漫不经心:“嗯?” 秦子游紧绷身体,像是看到十分惊愕、诧异的情形。他已经有心理准备,却还是难以置信:“这里的画面并未模糊!” 楚慎行说:“不错。” 秦子游喃喃说:“所以段青之死,果真与旁人无关。” 楚慎行说:“现在看来,正是如此。” 其实早在师徒二人到仵作房时,楚慎行便看出这点,当时秦子游同样有所察觉。不过往后,李小娘家、刘小郎师傅处……他们一一去看,很是费心费力,说到底,是不愿意有所遗漏、冤枉好人。可往后,一家一家,回踪阵浮出的图景,都与在李小娘家时一般无二。到了现在,终于有所不同。 楚慎行知道更多,他问秦子游:“子游,你待如何?” 秦子游沉思。 楚慎行暗叹一声,手从秦子游腰间放下,青藤也缓缓游走,手上仍然留有方才的柔韧、温热。 过了会儿,秦子游提议:“不妨这般。” 楚慎行听他细说。 宛若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没有那个亲密无间的搂抱,没有两人各怀的心思。 这日晚间,秦老爷等回了自己的儿子、儿子的师尊,另外,则是前来拜谒的齐县令。 楚慎行和秦子游都已经辟谷,因此,席上,两人只是略饮几杯薄酒。 齐县令看在眼中,心里又有预计。他关切询问了秦老爷如何处置恶仆,听得一句“已经发卖给牙行”。之后,再问起两位仙师有何打算,听小仙师说:“……是找到些线索,我与师尊要顺着黔江,往上看看。” 齐县令忧心忡忡:“果真是外面带回来的灾祸?” 秦子游不轻不重地安慰:“还不能做准。你且莫怕,我与师尊不出五日,一定赶回。” 齐县令欲言又止。 算算时间,五日之中,恐怕又有人要遭殃啊! 秦子游考虑片刻,送他五张灵符,叮嘱:“将这灵符贴在市楼上,一日一张,可保平安。” 齐县令终于松一口气,怀揣期许,说:“还望两位仙师早日归来,莫要我金华百姓再受苦楚!” 第111章 夜路 两位仙师离开城中, 市楼上的灵符却人人都能看到。每到夜间, 这灵符就散发出淡淡光晕, 笼罩整个金华县。 金华中百姓见了, 心里仍有忐忑,但也知道, 这是仙师在庇佑大家。 每日晚间,灵符初贴上那会儿,是光亮最盛的时候。 一晚过去,光晕就淡许多。等到晨曦明媚, 灵符失去效用, 从市楼上落下, 再被捕头李大彪珍惜地收好、交还给县令大人。 这样过了两日, 莫说死人,连寻常百姓上街, 都显得规矩许多。郭初一巡逻几日, 连夫妻吵架都没见着。于是到第四天, 他早早寻了家酒楼喝酒, 十分放心,还和其他捕快谈笑, 说:“有赢仙师的灵符,你我啊,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其他捕快一起笑, 甚至讨论起晚上是否要去“快活快活”。 更晚一些, 一群人喝了个烂醉, 勾肩搭背,晃晃悠悠往住处走。 走到一半儿,郭初一迷迷瞪瞪地看着四周:“我怎么觉得……”哪里不对? 李大彪没有参加这次酒局,他是在场诸人中修为最高的那个。察觉问题后,郭初一一个激灵,吞了口唾沫,酒意瞬时散去了。他打量四周,看到旁边墙上贴的一张纸。上面写:“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 纸看起来已经贴上一些时日,上面落了灰,也被风吹了许久,泛黄,仿佛一碰就碎。 郭初一的目光落在上面,旁边的醉鬼丝毫没有察觉到郭哥有何不对,继续扯着嗓子:“我、我还能喝!” 郭初一敷衍地应付。 他们继续往前。 拐过街角,转进小巷。郭初一的意识又开始昏昏然,觉得方才是否杞人忧天。薄薄亮色笼罩着整个金华县,赢仙师的修为那样深不可测,连楚小仙师都难以捉摸,他们赐了灵符,金华县怎会有事。 这样想的时候,郭初一随意一眼,看到旁边墙面。上面贴了一张纸,写:“天惶惶,地惶惶……” 郭初一愣住。 比思绪先一步抵达的是恐惧。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耳边炸开,“轰”一声,浑身上下所有血液都涌上头。脸颊发烫,浑身发热,唯有脑子是清醒的,却动也不敢动,呆愣愣站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 其他捕快又来勾郭初一的脖子。碰到他时,郭初一浑身战栗一下,几乎想要大喊大叫、拔腿就跑。但理智又稍稍浮起一些,告诉他,毕竟有六七个捕快一起,自己不一定会出事。 他稍稍冷静,回勾住另一个捕快脖颈,有意无意将人挡在自己身前。再晃晃悠悠,宛若从未酒醒,继续往前。 同一时间,金华县上空。 楚慎行立在剑上,垂眼看去。偌大县城,从梦呓的百姓,到迷路的捕快,再到那个已经暗暗观察许久、预备出手的家伙。 他唇角弯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 旁边有风声,是秦子游在挥剑。原先讲好每日一万下,不过最近几天,师徒二人每到夜里,就闲来无事,秦子游干脆将这些时间全部用在练剑上。 他们并未从金华县离开。所谓“五日”,不过托词。为的,是引蛇出洞。 市楼上的灵符被风吹动,城中光线稍稍暗淡一些。不过城中有宵禁,这会儿还在路上乱晃的,除了打更人,就是几个醉鬼。后者无从察觉,前者倒是疑惑地看一眼天色,迟疑,自己是否生出错觉。 四日前,秦子游对楚慎行说:“……我读过案卷,此人的确小心。又以法诀遮掩身形,难怪此地官衙无从查案。另有,他身份特殊。” 楚慎行饶有兴趣,问徒儿有何看法。 因前面命案,秦子游心情沉重。但想到抓捕凶手,他还是露出一个浅笑。 “最简单的,自然是当场擒获。” 便有了眼下一幕。 他们始终盯着凶手。足足三日过去,对方都安安分分,毫无所动。秦子游原先还忧心,怕对方猜出自己与师尊实则未走。楚慎行倒不因此忧虑,安慰徒儿:“无妨。” 秦子游疑惑地看他。 楚慎行说:“他忍不住。” 秦子游琢磨着师尊话里的意思,有了薄薄猜测。 当下。 郭初一当然不知道,自己不会有性命之忧。他胆战心惊地往前,但在第三次看到那张贴在墙上的纸时,还是心慌意乱。 其他捕快也睁着醉眼,四处看看,口齿不清地抱怨,说怎么今日走了这么久,还不到官衙。 郭初一满怀心事,应了两句,狠狠心。 这种时候,指望不住别人,只有靠自己! 他手悄然放在刀柄上。 这是官刀,凡铁打制。虽然不知道自己一行人究竟被什么盯上,但郭初一很清楚。凭借自己,多半无法逃脱。 好在,他背后还有几个诱饵。 郭初一心下狠戾。 他不觉得自己有错。天道如此,强者生存。他想着事,将雪亮长刀抽出。旁边捕快愣愣地看着,见郭初一开始“舞刀”——他也不傻,知道今日兴许能多活几个出去,不能直接动手。 “好刀法!” 捕快们歪成一堆,拍手夸赞。 云端上,楚慎行俯视一切,并不插手。 他见郭初一“一不小心”,割伤另一个捕快大腿。那捕快痛醒,郭初一也“惊醒”,慌忙道歉,说自己那里还有上好的金疮药。 他收了刀,继续往前。 旁边,秦子游收了剑。他坐在机关金乌上,操控金乌,飞到楚慎行身边,问:“师尊?” 楚慎行说:“再等等。” 秦子游“唔”一声,紧抿着唇,看着下方。 他没有留意到,师尊正在看自己。 筑基之后,便是“脱胎换骨”,无需饮食,也不会流汗。虽然挥剑数个时辰,但此刻,秦子游仍然一身干净、清爽。他过来,楚慎行便嗅到徒儿身上已经开始淡去的桂花香。 袖子里的青藤开始蠢蠢欲动。 楚慎行漫不经心,脑海里浮现出很多图景。大多是在有熊氏秘境里,青藤缠绕着子游,把那会儿还是少年人的徒弟弄得眼泪汪汪。皮肤白,所以眼睛旁边一点红色都很明显。可怜兮兮地朝他撒娇,把“师尊”拖长。 让人看了,就想欺负得更狠些。 但也只能是这么玩乐似的“欺负”了,再多一些,楚慎行舍不得。哪怕是同样的事,旁人做了,他都想让对方付出代价。 他心中微燥。 一点风吹来,那桂花香更明显。楚慎行眼皮颤了颤,心中一动。接下来,秦子游便觉得身边一沉,是师尊一样收了剑,坐在机关金乌上。 秦子游十分大方,往旁边让了让。但机关金乌的背毕竟不大,最后,他还是要和师尊挨在一起。一心一意关注郭初一、关注那隐藏在暗处的凶手,期间,青藤颤过来,蹭着青年人的腰、胸膛。秦子游察觉了,略觉苦恼,有心说一句“这青藤都很粘人了,那些豢养灵兽的修士,岂不是更要费心”。但一扭头,看到师尊沉静的目光,秦子游莫名口干舌燥,又扭过头去。 他到底分心了。 郭初一还在前行。这一回,他明显感受到,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在伺机而动。有了献血吸引,对方几乎按捺不住。 郭初一唇角勾起一个冷酷的弧度。 秦子游则用手指拨一拨青藤,算作安抚。又想:连我都这么粘,恐怕是更粘师尊。 他脑海里浮出了楚慎行被藤蔓五花大绑的图景,忍俊不禁。 藤枝在他额头敲了敲,楚慎行说:“静心。” “唔……” 秦子游老老实实认错。 他再观察一下来人动静,打起精神,说:“师尊,不如现在就——” 楚慎行随意道:“你决定。” 秦子游应一声,从旁边摘了片藤叶,顺手摸一摸余下的藤枝,再用那藤叶折了一只蚂蚱,迅速点好灵犀,将其抛下。 这蚂蚱会代替他和师尊,看着此地动静。 而后,机关金乌直奔县衙内院。 齐县令被从梦中拽起,正云里雾里,就看到眼前两个仙师。赢仙师照旧不理会旁人,楚小仙师则言简意赅,说:“那人又要作案了。” 齐县令原先发懵,听了这话,一个激灵。 楚小仙师再没有给他解释的意思,直接拎着齐县令后领,往天上飞去。 转眼间,一行人来到一处小巷。齐县令瞪大眼睛,看着巷子里歪七扭八的几个捕快,还有覆在其中一人身上,正要将那捕快开膛破肚的人影。 楚慎行则环顾四周,不耐地“啧”了声。一卷绳子自墙上冒出,将原先已经跑到另一条街道的郭初一捆住、带回来。 郭初一原先挣扎不休,可他的破口大骂、哀哀求饶都仿佛泥牛入江,没有引起半分波澜。郭初一正绝望,却见到几个熟悉的人影。 赢仙师、楚小仙师,还有齐县令。 再有,就是被绳索团团捆住,面上带血,神色狰狞的老熟人。 郭初一不是笨人。见状,他转瞬明白了什么,安安静静,不再挣扎。 绳子察觉到,从他身上退下。往近一些,齐县令极为震惊,难以置信地看着凶手。而后,是躺在地上的捕快。 他心里一突,问:“仙师,我们是不是来晚了?!” 那捕快已经不行了?! 说着,就见那小仙师看了自己一眼,眼神微妙。 齐县令哆嗦一下,不敢多言。好在很快,小仙师从袖中取出一枚丹药,分了一半,给那胸膛被破开的捕快服下。那人原先当自己必死,转眼,伤处全然恢复。一时之间,怔怔不言。 秦子游说:“齐县令,还不来提凶手?” 齐县令回神,还是不可思议,喃喃说:“怎会是他?” 他眼神复杂,望着那个理智尽失、徒劳地朝捕快方向爬动的人。 的确是个老熟人。 正是玉清观观主,妙云。 第112章 妙云 平日里, 妙云先生风光霁月, 广袖飘飘, 受人敬重。城中人遇到大事小事,都爱去玉清观上一炷香,求张平安符。虽然妙云修为进度平平,但在小小金华县, 仍然算是个“大人物”。 他已经经历数度县令、县丞更迭,倒是和李大彪等人一样, 在城中屹立不倒。 可当下, 夜风吹来,吹散了妙云的头发, 露出他面上开始凝固的血,狰狞的肌肉,嘴角淌下的涎水。 齐县令战战兢兢,问:“赢仙师, 这是?” 郭初一正思量, 方才自己抛下其他捕快直接离开的事儿,赢仙师究竟看到多少——有青藤把自己捆回来,那八成全部看见了。他有些心虚,但很快, 再度气壮理直, 预备在旁人问起时说:我虽有几分修为, 但毕竟也是□□凡胎, 自然一样害怕!怕得急了就跑, 这不是理所当然吗?! 然而并未有人看他。 楚小仙师说:“这便是在城中屡屡犯案之人。” 齐县令倒抽一口冷气,再小心翼翼问:“可我看此人……妙云——他这样将人胸口咬开,再吮人血的法子,倒是和那些尸身不同?” 楚小仙师淡淡说:“并无不同。” 齐县令安静下来,不知作何言语。过了片刻,楚小仙师嗓音轻了些,和他解释:“倘若儒风寺真来了人,看到几具没了器脏、胸腹大开的尸身,他们自然会想到一桩修士间的秘辛,进而联想到妙云、李捕头,乃至郭捕快。到那时,满城有修为的人,都脱不开身。但若伪装一番,成了而今腹有脓水的样子,再有人查,方向便偏了。” 齐县令听着,仍有困惑,但勉强捉住重点,明白:看来在仙师眼里,妙云所为,一眼便能看透。 而后,楚小仙师又从袖中取了什么东西,往空中一撒。 齐县令瞬时心明气净,躺在地上的捕快们也迷迷糊糊地坐起来,端详四周,再被墙边的妙云骇了一跳。 楚小仙师吩咐:“还是先回县衙吧。” 齐县令呐呐道:“自然、自然。” 他原先还提着心,怕自己再被拎起。但这一路,赢仙师和楚小仙师倒是没多说什么,前者走在前,后者抱着剑,与众人一起,慢慢步行。 路上,楚慎行始终传音入密,为徒儿解释:“我从前在归元宗藏书阁,看到些东西。” 他简单说了过去万年间的三次正邪大战,从大千世界来的魔族,因魔族心法而诞生出的魔修。 秦子游听着,有惊有异。他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第一次听闻这些,不由喃喃说:“看来还是该读史。” 有生出一股豪情。碧元大陆已经足够宽广,秦子游至今没有去过这片土地上的大多地方。但碧元之外,另有大千世界。 世界何其广袤。 他愿穷尽一生,上下求索。 “凡人朝廷百年便要倾覆一次,”楚慎行说,“每至新朝,便要清查旧朝典籍。这样下来,百年千年,莫说而今的楚、吴、秦三国,恐怕连一些小门小派,都不会知晓这些状况。” “如此。” 秦子游喟叹。 他想一想,又问:“师尊,这样说,你第一次见到妙云,便察觉不对?” 楚慎行“唔”一声,承认:“是。” 秦子游倒不怪师尊瞒他。他仔细回忆当时境况,感慨:“难怪当时妙云见了师尊,便如耗儿见了猫。我还当他是被师尊修为撼动,没想到,还有这一番缘故。” 楚慎行听着,微微笑了下。他转念想:这么讲来,紫霄院的确谨小慎微。 他们在百年前,吴国创立之初,便寻上姬卓。 而今,向妙云传道。 三百年后,在归元宗生事,终于暴露行踪。 当时,归元诸人都说,紫霄院的不安生由来已久。而今看,魔修这盘棋,下得比楚慎行原先以为的,要大很多。 沉思间,几人回到官衙。齐县令看着状若牲畜的妙云,为难问,可有办法审问。楚慎行感受了下妙云躁动的灵气,说:“还是要有血肉。” 齐县令一怔,第一个心思,竟是:赢仙师竟开口了。 楚慎行回答:“此症无解。” 齐县令万分为难,又惊骇。他掌心有汗,脑内昏昏,听楚小仙师吩咐,嗓音清朗,说妙云毕竟修为不高。他让捕快杀头猪来,或许有用。 这么折腾整整一夜,城中人尚不知发生了什么。县衙中,妙云原先正趴在奄奄一息的肥猪身上大快朵颐,吃了许久,神识终于清明。他心中一冷,迟疑着抬头,看四周。 赢仙师、楚三九,再加上齐县令、一众捕头……前两者神情淡淡,后面那些人,却再无从前的尊重神色,而是用一种混杂着厌恶、恶心、恐惧的表情看他。妙云愣愣低头,看着自己现状:身前肥猪被他咬得一片血腥狰狞,而他的衣襟上沾满了碎肉、鲜血。 妙云欲逃。 事情败露,自己定然是活不成了!只有逃入南地,寻到传闻中的紫霄院,才有可能得一线生机! 然而他刚要捏动法诀,便觉得一股磅礴灵气压下。齐县令等人是凡人,不知发生什么,只见妙云在原地痉挛几下,便不再有声息。唯一察觉不同的,还是郭初一。他无比艳羡,忍不住去看出手的楚小仙师,心中浮起一抹淡淡的妒忌。他已有二十多岁,那楚小仙师却要年少很多,竟有这般修为。 齐县令听楚小仙师问了妙云几个问题。 妙云原先还要消极抵抗,可慢慢地,他惊恐地察觉,自己丹田宛若被一只大手捏住,稍稍生起一丝反抗的心思,丹田便传来阵阵刺痛。他涕泗横流,承认,自己长久不能进境,心中淤塞。正在此时,有人找来,送他一本心法。 秦子游问:“是谁?” 妙云愣了片刻,口中发苦,说:“我不知晓。” 秦子游皱眉,“是男是女,是何样貌,你总该知道。” 妙云摇头,艰难地说起。那日晚间,自己如往常一样在房中修行,忽然觉得屋中多了一股气息。睁眼去看,却是一个无貌之人,莫名出现在房里。 “那人分明有面容,可我事后再想,却无论如何都不能记起。” 楚慎行听了,心中微动。 秦子游说:“看来他修为比你要高。”一顿,还对齐县令解释,“是有这样的法诀,但倘若是修为更高的人,便能一眼看穿。” 齐县令若有所思。 妙云又说,那日晚间,此人对自己说了良多。他絮絮叨叨,只讲自己为何被蒙蔽心窍。最后,才吞吞吐吐承认,为了提高修为,他到底修习了那人给出的心法。 秦子游凉凉说:“这么说便是了。玉清观与威武镖局相邻,”都在金华县西北处,“那镖师遇害,多半是妙云初次失控。往后,则要谨慎,不能让人捉住纰漏。”所以在镖师去后,妙云细思一番,记起此人方从兰曲归来,于是想出了“死者都曾在黔江乘船”一条,往后也照做。 妙云认下这话。 他有细微迟疑,看一眼齐县令。齐县令避开此人视线,问:“赢仙师、楚小仙师。这么说来,一切便明白了!此人杀了我县中诸多百姓,按照大吴律,其罪当斩!” 楚慎行看他一眼,不答话。 秦子游倒是说:“按照律法,是要关押到秋后?” 齐县令:“秋后……”犹豫一下,“城中多凡人,除去妙云外,修为最高的,也只是李大彪、郭初一。也不知两位仙师要在城中再待多久,若你们离去了,妙云要逃,小官束手无策啊。” 秦子游笑了下,说:“待多久?我与师尊这次来,是要带父亲离去,得尽快启程。” 齐县令听着,嗓子都干了些。他眼睛瞪圆,眼角的皱纹都要被撑平,说:“这样,这可如何是好!还是尽快将此人处死。不妨今日便……以免夜长梦多。” 秦子游说:“不急。你既请了儒风仙师来,他们那边,也有章程。事关修士间的秘辛,是要让大门大派得知才好。” 齐县令还欲再说什么。 秦子游却“咦”一声,看看窗外天色:“都是这个时候了,县丞大人也该醒来。不如这样,请他过来,一样做个见证。” 齐县令沉默一下,低声说:“见证。” 秦子游看他,缓缓说:“是。”又吩咐,“郭捕快,你寻人将县丞请来。对了,齐公子是否也住衙后内院?劳烦将人一并带到此处。” 郭初一受宠若惊,抓一抓头发:“劳烦……这怎能称得上劳烦!”而后便转身离开。 齐县令看着他的背影,握着惊堂木,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望着堂中瘫坐在地的妙云,几乎压抑不住眼中狠戾。 而这样的神情,又被楚、秦师徒看在眼中。 秦子游密音叹道:“果真。” 楚慎行逗徒儿:“你可看出,其中有何缘由?” 秦子游静了片刻,说:“我看那齐大郎对段护卫多有挂心,齐县令却总催促他去寻王员外家的小娘子。兴许,便是这个缘故。” 第113章 分别 倘若楚慎行与秦子游未至金华县, 九月末, 会有儒风弟子赶来此地查案。他们顺着线索,顺着黔江往上,耽搁了好一番时日, 终于发觉错处, 再回县城,发觉玉清观已人去楼空。 八百年后, 改名归来、洗刷冤屈,最终扛起与魔族对抗重任的楚慎行,会在对阵魔修之中,见到一名分明入了魔,却还一身道袍,萧疏轩举的金丹修士。 而八百年前,小小县城中, 一个护卫的死, 成了县志中轻飘飘的数字。何年何月, 魔修作乱,戮此地百姓十数人。 齐天泽消沉良久,到底与王员外的孙女成婚,有了岳家相帮,往后几十年, 不说平步青云, 至少仕途顺遂。 再百年, 随着吴国的覆灭, 再无人提起金华旧事。 …… …… 这些“过往”,对楚慎行而言,部分已经发生过,只是他身在归元,无从知晓。 部分则还在未来,但随着他被天雷劈回八百年前,也都成了飘渺云烟。 此刻,他微笑着看徒儿继续审妙云。齐天泽被叫来,面露迷茫之色。县丞也不知发生什么,左右看看,悄然挪去郭初一旁边,问他眼下是何状况。 妙云心冷,知道自己难逃一劫。他有这番境遇,说来怨不了旁人。可此刻,看着高高在上、视自己若蝼蚁的楚、秦师徒,他怎能不恨! 然而心思一起,便有两道神识压来,丹田上的痛楚更加明显,这是明晃晃的威胁!妙云含恨咬牙,知道自己不能对这对师徒做什么。他的道途,恐怕就要止于此处! 但他不甘。 哪怕拉不下那对师徒,至少不能让旁人好过。 想到此处,妙云心一横,大喊:“赢仙师、楚小仙师,我技不如人,被你们捉了现行,我认!儒风寺往后待我如何,都是应该,怪我鬼迷心窍。” 旁人看他,心思各异。 妙云冷笑一声:“七月至今,我杀了十二人,吃了十二人。” 此话一出,县丞面色微动。 旁边的齐天泽也露出迷茫目光。他是县令的儿子,却不会插手县中案件。再者说,他刚从姑苏回来不久。段哥没了,他一心一意沉浸在悲伤之中。父亲几次要他去拜谒王员外,齐天泽知道父亲的意思,也知道王家娘子对自己有意。他为此心烦意乱,并不愿往。 即便如此,他也知道…… 秦子游:“哦?可在仵作房里,却躺过十三具尸身。” 妙云惨然一笑:“段护卫的死,是旁人陷害于我。” 这话一出,如晴天霹雳,落在堂中所有人身上。 除去齐县令。 他下意识看向旁边那对师徒。 楚小仙师还在和妙云问话,旁边县丞已经意识到事情严重性,打起精神,忙不迭地取纸笔,要记下妙云所说内容。 齐县令喉咙发干,缓慢地想,自己究竟有没有什么遗漏。这样思绪迟钝地计较片刻,忽而有些针芒在背之感。 他循着直觉,看向始终高坐不言的赢仙师。 赢仙师竟同样在看他。 两人对视,楚慎行露出一个若有所指眼神。齐县令看到,脑子里“嗡”一下,意识到:完了。 他们知道。 他们恐怕早就知道。 既然离开金华县是假,那往前表现,又有多少是真。 他这辈子,一心钻营,可因出身太差,哪怕机关算尽,也不过戴一顶县令的乌纱帽。儿子还算聪明,年纪轻轻,便连过院试、乡试。齐县令为之欣喜,哪怕知道儿子不爱女色,偏好男儿,也只当年轻人,玩心重,不必在意。 世道如此。 在外怎样都行,可到了年纪,总要娶妻。 偏偏齐天泽不愿。齐县令这才知道,自家大郎竟然和一个男人玩儿起真感情。 齐县令无比厌恶段青。自己百般巴结,总算成了王员外的“友人”。员外那孙女,齐县令听说过,便动了心思。往后进展顺利,王小娘真的思慕上了齐大郎。若这亲事能成,对齐家而言,毫无疑问是高攀。 他为儿子寻了这样好一门亲事,儿子却抗拒! 春闱在即,齐天泽带段青一同入姑苏赶考。齐县令有再多心思,也只能暂且按捺不动。 可几个月后,儿子回来,却落榜。王员外听闻,宽厚一笑,说年轻人,再读三年也就是了,并不介意。又说,大郎到底到了年纪,该成亲。 这是明晃晃的暗示,要齐县令去下聘。可齐大郎仍然不肯点头。 恰逢城中命案率发,齐县令咬咬牙,终于下定决心。 他含混问过妙云,知道那些死者身上不对,案情不是自己一介县令可以查清。 齐县□□很好,再过两天段青身上妙云先生的术法也要失效,届时下葬。儒风仙师来了,要查案,却无论如何也查不到他身上。段青的死,会像是一片落在林中的叶子,无人得知其中异样。 谁能想到! 他两股战战。 偏偏,那小仙师慢悠悠说:“既与妙云无关,这样讲来,段护卫之死,就是一个寻常案件。” 齐县令口干舌燥。 县丞看他一眼,困惑于,此人便恭恭敬敬道:“是。” 小仙师道:“那还是县衙来查。” 齐县令有些摸不清他话中意味。 楚慎行却知道,这是徒儿在“克制”。 在他还是炼气中期的秦少侠时,嘉陵江上,秦子游毫不犹豫,一剑斩杀要害自己的船夫。 但此刻,他已经筑基,面对此情此景,秦子游反倒斟酌更多。 他看过是是非非,知道赵开阳炮制天阴之体,对待活人,宛若对待灵草灵兽。赵开阳活了千年,而秦子游如今不过二十余岁。他现在不会如此行事,可往后呢? 秦子游给自己划了一条模模糊糊的界限。 所以他决定,自己不应插手。 最先那会儿,齐县令觉得,无论如何,这是一桩好事。 但他还不知道,自己心情大起大落,都被齐大郎看在眼中。 齐大郎心头一震。 一边是死无全尸的段青,一边是为他尽心尽力的父亲,与能将人压垮的“孝道”。 他脸色青白,嘴唇颤动。这一幕,又被旁人看在眼里…… 十日后,儒风弟子抵达金华县,见到被捆在地牢,被灵阵锁住的妙云,还有气氛诡异的县衙诸人。 这时候,楚慎行已经与徒儿、秦老爷一起,离开东阳府。 楚慎行不插手徒儿的决定,但他也知道,临走前,秦子游备了一封信。 点了灵犀的蚂蚱慢吞吞爬到县衙内。倘若往后,段护卫之死被压下来,不再深查,那东阳府府衙中,便会出现一封写明一切的信。 又是西行。 秦老爷修为不高,不能御剑,只能慢慢行路。 路上,秦子游悉心教了父亲一些法诀,又备下许多灵符、灵丹给他。 到夜里,秦老爷睡了,秦子游对楚慎行说:“我算是知道,当年爹爹送我离开平昌城,是什么心情。” 几人偶尔进城,大多时候,还是露宿野外。 秦老爷每夜休息,楚慎行与秦子游在一边修行。 路上遇到几个妖兽,不用楚慎行出手,秦子游也能除掉。往后,他干脆学师尊从前训练自己那样,拿这些妖兽给父亲练手。 秦老爷原先忐忑 ,担心自己耽搁楚仙师的事。但看了段时日,他反倒释然。楚仙师待子游甚好,见了他,也表现温和。虽然是子游师尊,但在他面前,却更像一个小辈。 秦老爷为此诧异过,但他是经商之人,最擅长与人打交道。待摸清楚仙师态度,某日晚间,他借酒相询。楚仙师静了片刻,看他,说:“我看秦老爷,便想到父亲。” 秦老爷瞳孔一紧。 楚仙师淡淡道:“我十五岁离家,往后百年,不能下山。再回故国,父亲撒手人寰。他死前儿孙满堂,原先的小商成了当地望族。这辈子,大约都不再有遗憾。” 秦子游听着,眨眨眼睛,心里浮出一点酸涩。 他而今有师尊,父亲也安好。哪怕宋安仍然是潜在威胁,但比起师尊不能与至亲相见的过往,实在不知好过多少。 楚慎行察觉到徒儿心境,微微一笑。青藤从地面钻出,勾住秦子游手腕。 是一种无声的安抚。 楚慎行继续说:“弟妹或成材,或安康,少说也可富三代。” 秦老爷听着,说:“如此……” 他想到自己那个“梦”,还有其中的漫漫一生。 秦老爷忍不住想,如若子游真的上了归元,那再过几百年,子游和旁人讲起自己身世时,是否也会用楚仙师而今的语气。 几人默契,行路途中,并不提起“分别”。转眼,一年走完,到了隆冬。 年节之前,三人入秦。 秦老爷心有所感。 这时候,他的修为已经达到炼气中期。与从前相比,堪称一日千里。 楚慎行选了个小城停下,租一间房,在这里过了几日,迎来新年。 三人围在院中,吃着热腾腾的羊肉锅。秦老爷模模糊糊知道,这锅子里,除了羊肉之外,另有许多灵植灵兽。 慢慢吃着,不知谁先放下筷子。冷风刺骨,为不引人注目,一行人在外也要穿袄。但此刻,他们只着普通长衫。 楚慎行看一眼秦子游,示意:你说? 秦子游便转向秦老爷。 这是要告辞了。 秦老爷心中酸涩,但早有心理准备。此处离自在峰不远,楚仙师说了,金丹以下的修士都看不穿他的身体有异。只要他潜心修行,筑基、结丹,也都是迟早的事。 他没问儿子和楚仙师要去何处。 只是操着一个老父亲的心,殷殷叮嘱,望儿子平安。 秦子游郑重说:“爹爹也要保重。” 秦老爷:“保重,自然要保重。” 他们喝了酒。 是从金华县带出的黄酒,楚慎行往里面加了些灵植,喝上一口,丹田便热意融融。 到后面,秦老爷酩酊大醉不说,秦子游也有醉意。他靠在楚慎行身上,和楚慎行念念叨叨,都是说些从前的事。 楚慎行听着,青藤编成一个垫子,把秦老爷送回房中。同时,无数藤枝缠在秦子游身上,又静静蛰伏。 秦子游会醉,却不会睡。到天亮,他渐渐酒醒,察觉师尊一手揽着自己的腰,另一只手在空中轻点,是在勾勒阵法。他起先静默,感受着自己腰间的手掌,很温柔,这样亲密无间地抱着他。秦子游近乎觉得师尊也对自己有意了,但这时候,楚慎行说:“醒了?” 秦子游:“嗯……” 楚慎行:“那便走吧。” 秦子游记起什么,心想:对,师尊说过,往后,是寻找炼剑的灵宝。 他脑海里滚过几个灵宝名字,知晓今日之后,自己会合师尊慢慢踏遍整个碧元大陆。这样一想,他心境开阔。 楚慎行放下抱着徒儿的手,听子游问:“师尊,我们先往哪边去?” 楚慎行说:“先往西,再北上。” 秦子游欣然应道:“好。” 他尽量让自己忽略方才师尊手掌蹭过自己腰侧时撩起的一阵酥麻。 秦老爷再醒时,坐起来,看看四周。 再到院中,见到冷掉的锅子,桌上的残酒。 他站了片刻,知晓这是儿子已经离开。 此前想过无数种道别,到今天,秦老爷静默片刻,想:这样也好。子游跟着楚仙师,自有造化。 至于他,往后,就真的只是楚禾了。 第114章 炙土之地 没了秦老爷,楚慎行与秦子游的行路速度加快许多。二月末,便赶到秦国边城。 与冷肃的中原相比,此地终年烈日炎炎。一路走来,日头越来越盛。 城墙之外,黄沙无垠。 师徒二人入城,察觉异样。 整个城郭都被加持了防护法阵,路上行人来去匆匆,多着一身浅黄色袍子,是自在峰弟子的法袍。 一路走来,几乎没有凡人踪迹。 楚慎行沉吟片刻,心里慢慢有了答案。 他被锁在思过崖下时,白皎和程云清领了师门任务,去东海清理繁衍期的鲛人。这繁衍期数十年一度,每到此时,鲛人便愈发凶狠,屠戮当地渔民。 而在西方炙土之地,也有类似状况。楚慎行冷眼看着,这些自在峰弟子,一样领了师门任务,前来应对冲击城郭的妖兽。 不过这会儿情况应该不算严重,所以未见一件归元袍。 师徒二人在城中短暂停留。一路走来,楚慎行的灵石储备快要见底,于是师徒二人收拾了些炼多了的灵丹、秦子游练习时画出的灵符,在自在峰开办的铺子中出售。 换回几十块中品灵石,楚慎行掩藏修为,只当自己也是筑基期,随意地问铺子里的伙计:“这位道友,而今外面都是些什么妖兽” 伙计听了,觉得楚慎行与秦子游多半是赶来助阵,同时磨炼自身的散修。念及两人先前出手的东西,他眼珠一转,拿出一块玉简,“仙师要知道的,都在里面。” 楚慎行挑眉,伙计进一步解释:“这里是我派弟子在城外探索之后,绘制出的舆图,上面不但标了何处有什么妖兽,连灵植、灵矿分布,都稍有涉及。” 秦子游听到这里,有些兴味,记起师尊此前与自己讲过:吴国有云斗矿,所以软剑蔚然成风。而秦国有的,便是金甲沙矿了。 这也是师尊要寻的材料之一。 不过来的路上,秦子游就知道,最大的金甲沙矿,被自在峰牢牢把持。想要拿到品阶高的金甲沙,需要从自在峰处买来令牌。 一言蔽之,和采天地莲的流程差不多,只是不必久等。 楚慎行问:“这要多少灵石” 伙计含蓄地答:“舆图也有几类,道友手上这块儿,算是其间内容标注最详细的一种。价格是贵些,但的确有用。倘若之后有道友用不到的妖兽筋皮、灵植灵草,道友再来我们这边卖了,也有高价。” 他拐弯抹角地说了一堆,终于,在楚慎行似笑非笑的眼神里说:“要十块中品灵石。” 秦子游眼角抽了抽。 在云梦那会儿,一株天地莲的采摘名额,大都能拍出三十块中品灵石。而师尊与其他修士换金缕衣时,讲好的价钱,是三百块中品灵石。 这么一看,十块中品灵石似乎算不上贵。问题在于,这只是一张舆图,再无其他作用。 能被标出来的灵植、灵矿分布,多半不是多好的东西。至于妖兽分布妖兽长着腿,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换了地界。 秦子游觉得,买这玩意儿,实属不必要。 他用神识去勾一勾师尊,叫:“师尊实在不必如此破费。” 察觉到徒儿的动静,楚慎行心情不错,微微笑了下。 伙计露出志在必得的目光。 楚慎行笑道:“不必了,我们用最普通的舆图就好。” 伙计:“——” 伙计颇为失望。 他还想说些什么,却见眼前修士已经侧头,和旁边那年轻些的同伴对视。分明没说什么话,却像是有一种无形的气场,落在两人之间,旁人再插不进去。 伙计见状,咽下口中的话,转而乐观想到:不管怎么说,先前两人卖的灵丹、灵符,品质都堪称上佳。之后卖出去,也是一笔不菲收入。 他思索着,取了另一块玉简给楚慎行,笑道:“最普通那些,实在不算好用。这样,我做主,这中品舆图,道友便拿着。” 楚慎行问:“这又是什么说法” 伙计大大方方,“一块中品舆图玉简,原本是要五百块下品灵石。不过这一枚,算我赠与道友只要往后道友再来卖东西,一样找我。” 秦子游听明白了。 合着是为长远考虑,想多从他和师尊身上赚些灵石。 楚慎行一样明白这个道理,欣然答应,“也好。” 卖谁不是卖啊。 伙计便自报姓名:“我是自在峰坤峰弟子,道友唤我刘满即可。” 与归元宗、儒风寺不同,总的来说,自在峰分为乾、坤两峰。 乾峰修心,坤峰修人。 乾峰弟子更像是一般意义上的修士,辟谷之后便不再沾染凡尘俗物。坤峰弟子则更看重行走在红尘之中,把这也当一种修行。 两边都是自在峰弟子,却也矛盾重重。 在乾峰弟子看来,坤峰这番说辞,只不过是没有天分的弟子在不能进境之后找出的托词。以最简单的方式看,乾峰之中,筑基修士要比坤峰多出不知凡几。 但在坤峰弟子看来,乾峰惯爱装模作样,假清高。谁不知道,修士中,最好的苗子早被归元宗笼走,便有遗珠,也要再被穿云楼、儒风寺抢夺。这种情形下,几百年里,自在峰出现的金丹修士至多一只手就能数清。大伙儿都是一两百年寿命,乾峰弟子却那样苛待自己,不食酒肉,不念红尘,属实不必。 “刘满”楚慎行念了一遍,“好,我知道了。” 刘满便笑一笑,转而去招呼其他客人。 师徒二人从铺中离开,出城。 炙土之地广袤无垠,不见边际。 在楚慎行的印象里,这一方地界,甚至远远超过中原三国相加的大小。 也不只是西面。北处雪原,南面毒瘴,加上东海,无一不是辽阔无比。 而这只是一个玄极大陆、小千世界。 往上,还有天极、地级,大千世界。 顺着舆图,楚慎行与徒儿花了数月时间,寻找金羚。 金羚是四阶妖兽,族群中的头领则能达到五阶乃至六阶,又成群结队出没。上一个八百年里,楚慎行与一众友人结伴而行,底牌尽出,伤筋动骨,终于取到一根金羚骨。 金羚骨名为“骨”,实则是灵气围绕金羚内丹凝结而成的灵宝。质地温软,莹莹若玉,可以将金甲沙与其他材料完美地融合在一处。 算是一种相当受欢迎的炼器材料。 楚慎行曾经在归元宗藏书阁中看到一段记载。往前推上三千年,有一段时间,金羚几乎被修士们屠戮殆尽。还是由归元宗出面,提出修士们不该只顾眼前,以此定下规矩。只有每隔数十年,金羚繁衍过多,冲击凡人城郭时,修士们方能屠妖兽、取灵宝。 最先有人不服,可又不敌归元宗之威,慢慢地,算是形成惯例。 到今天,自在峰仍然守着这样的规矩。故而在与秦老爷分别时,楚慎行算过时日,知道接下来几年中,秦国边城要有一番动荡,方决定往西。 进入炙土之地后,他们并非一味赶路,而是一路与妖兽相斗。 秦子游剑术愈精,楚慎行的境界也愈发稳固。 时常遇到其他修士,有人邀请楚、秦二人结伴。他们答应过一些人,合作颇为愉快。也因种种缘故,拒绝过一些人,甚至引来暗算。 以楚慎行的修为,整个碧元大陆,都难寻几个敌手。元婴以下,他都能应对。元婴之上,则都在归元宗内,不会因西境惯有的动荡,而纡尊降贵。 他还是按照过往习惯,不指出,不事先动手,而是看徒儿如何应付。 过往五年,秦子游在有熊氏秘境中见过人心险恶,但他从来当那是虚假幻境,并不真正对其中人情冷暖上心。无论是姬卓杀刘兴,还是刘夫人将杜漪带到他面前,秦子游都只是站在旁观者视角上,冷眼相看。 他从未这样与修士们结恩、结仇。 因此,在进入炙土之地后,秦子游迅速成长。 他救人,杀人,日影剑沾了更多血,心境也有很大变化。 转眼到了八月初,师徒二人与前面一同行路的修士们道别。 虽然筑基之后就无需入睡,但长久作战下来,心中仍会疲惫。 这种疲惫,短时间内,可以用益气丹消除。但长此以往,灵丹作用总会走到尽头。 所以楚慎行在察觉附近有绿洲后,拍板:“子游,我们在其中停歇一段时日。” 秦子游随意地点头。 为挥剑方便,他还是习惯穿短衫。不过进入此地之后,对寻常衣裳的消耗实在太大。所以他身上的,是一件楚慎行就地取材,炼制成的法袍。 他们离绿洲还有一段距离,不过御剑行路,转瞬即至。 离得近了,慢慢发觉,绿洲中布了个简单的防御法阵,看来是已有人停在其中。 楚慎行不以为意,照旧要在其中歇脚。秦子游则打起一点精神,分辨阵法布置,说:“师尊,这也是自在峰的人。” 过往数月,和自在峰弟子打交道多了,秦子游眼力见长。 楚慎行不吝于夸赞徒儿,闻言笑道:“对。” 第115章 绿洲 师徒二人讲话,同时,秦子游观察周边环境,一样布出简易阵法,由聚灵、隐匿等小阵构建而成,搭起之后,旁人便不能窥探他与师尊的言行举止,又有灵气自然淌来,滋养经脉。 他已经做得十分熟手,甚至不必用上灵石,只需牵引这一小方天地中原有的灵气。 楚慎行看在眼里,心中浮出浅浅的自得。 这种心情说来复杂。是觉得自己作为“师尊”,对徒儿教导有方。同样,也是看着二十岁的自己这样聪颖、一点就通,由此生出感慨。 可细细想来,后一种心情,比起他与秦子游初见那会儿,已经淡了很多。 而对在绿洲中的另一伙儿人来说,楚慎行师徒的态度,就是代表他们愿意“相敬如宾”。 这让另一伙儿人松了口气。 只是他们的状态,早被楚慎行收入眼中。 楚慎行看了,心道:竟然又遇上熟人。 在过去半年里,这不算什么稀奇事。一路走来,楚慎行已经见过数个与自己打过交道的修士,有敌有友。 其中许多,楚慎行以为自己早就忘却。但相处些时候,看他们言谈,脑海中便总涌出过往的画面。 此番重来,其中一些人一样与楚慎行关系不错,也有人待楚慎行恭恭敬敬,转而和秦子游言笑晏晏。 另有一些,没了结为友人的缘分,擦肩而过。 楚慎行不遗憾,不怅然。 再说旁边灵阵中的修士。 有境界差距在,他们布下的灵阵,在楚慎行看来,不说毫无作用,至少是能一眼看透。 其有五人,三男两女,分两边坐。再细看,几人经脉都有损伤,丹田内灵气一样不稳,像是刚刚经历一场恶战,正在疗伤。 上一个八百年中,与他一起取金羚骨的人里,就有其中三个修士。 三人此刻坐在一处,互有照应。 至于另外一男一女,倒是从未见过。 楚慎行细想,记起自己眼熟的三人都是自在峰掌门的徒弟。其一是掌门公子,名叫孟知竹,继承了父亲的衣钵,是个乐修。 楚慎行与他们不若与唐迟棠等儒风弟子熟悉,但在百多年前,也曾一同喝酒、一同除妖。 孟知竹惯用的灵器是一支笛子。 从前相见,孟知竹听说楚慎行有个一样以笛子为武器的好友,还和他讲了许多自己的修行心得。楚慎行听了,回去自然说给张兴昌。 张兴昌是外门弟子,平日得不到太多指点,只靠自己摸索。孟知竹那些建议,的确让他有一番体悟。 可惜张兴昌那会儿已经太老,白发苍苍,骨肉衰败,到底不能更进一步。 而孟知竹身侧的一男一女,分别是医修陆处安,和擅用鞭子的女修谢湘湘。 楚慎行认识他们的时候,孟知竹与谢湘湘即将举行双修大典,两人性情相差很多,孟知竹性情温吞,谢湘湘脾气火爆。但两人站在一起,偏生能互补。 谢湘湘只对孟知竹无可奈何,在他面前,百炼钢成绕指柔。 至于陆处安,则是孟知竹的姐夫。 孟知竹有个双胞胎姐姐,名叫孟知兰,一样是乐修,善用琴。在楚慎行印象中,此女温柔娴静,与弟妹谢湘湘完全不同。她与孟知竹是姐弟,于是样貌也有相似之处。只是孟知兰的五官更柔和些,不若孟知竹那样俊秀。 孟知兰未在此处。 剩下那与孟、陆、谢三人分作两边的一男一女,楚慎行看了一眼,在记忆里搜寻一圈,确定自己的确没有见过他们。 这其实有点奇怪。看这两人的修为,在自在峰中,他们不该是无名之辈。 女修大约还是乐修,她身上灵气波动最大的,就是腰间挂着的一个手掌大的铃铛。此外,女修的发间、手腕,都另有许多小铃。 动作间,小铃安安静静,并不响动。 男修则是刀修。面容硬朗,沉默地盘腿而坐,一把长刀平放在腿上。 见了他,楚慎行瞬间记起,在吴国那会儿,徒儿兴致勃勃,说想和姬颂学刀法。 可惜在灵梭上的时间太短,后面又接连进了两个秘境。 从魇兽秘境出来时,楚慎行没有察觉姬颂踪迹,不知他是早已离开,还是尚未从中脱身。 不管答案是哪种,总归,秦子游的刀法修习被耽搁下来,许久不曾提起。 这么打量了一圈,楚慎行收回视线。 他盘腿坐在一片树荫下,背脊挺直。 秦子游要懒散些,抱着日影剑,直接靠在树干上。而后记起什么,偷眼看他。 楚慎行心中微动,面上不动声色。 秦子游视线在师尊身上停留片刻,不见楚慎行反应。他放松下来,大约觉得师尊在想事,一时之间没有精力管束自己,于是身体往后倒去。 是很轻松、很自在的样子。 虽然与妖兽相斗时酣畅淋漓,运转灵气周天也颇有一番意趣。但这样歇息,同样是难得的快活。 靠了片刻,秦子游开始无聊。他又坐起来,左右看看,像是在寻找什么。 片刻后,这年轻郎君凑到楚慎行身边,眼巴巴地看他,叫:“师尊。” 楚慎行忍俊不禁,从容问:“何事” 秦子游一脸正经,“我并非要打扰师尊,只是闲来无事”声音低了些,觉得自己说错话了。此言出口,师尊多半又要让他去挥剑一万下。 不过转念,秦子游又安闲下来,想:师尊有意指了这绿洲,就是要暂时放一放修炼事宜。 他视线落在楚慎行袖口,眼里有些期待。 楚慎行更觉得有趣,想逗逗他。 两人挨得很近,秦子游坐着的位置比楚慎行靠后一些,再往前凑,胸膛贴在楚慎行肩上。 身体再往下滑,懒洋洋的,换脸颊贴在楚慎行肩头,若有若无地蹭了蹭。 被徒儿碰到的地方,像是被清雪鸦绒羽撩过,不过没有那份寒意,只有细细的酥。 楚慎行掌心微痒。 他问:“想要什么” 秦子游大方回答:“酒,肉,还有师尊的青藤。” 既要歇息,便少不了这些。 酒肉是红尘俗欲,引人快活。青藤是他和师尊之间的小小乐趣,最逗趣不过。 楚慎行听了,叹道:“真是小孩儿脾气。” 秦子游认真想了想,说:“和师尊比起来,我的确年纪哎哟” 青藤竟已不知不觉间冒了出来,轻轻地敲一下秦子游后脑。 秦子游笑一笑,侧头,藤叶亲昵地蹭他脸颊。也有藤枝在他腰上推了推,再缠上来,让秦子游在楚慎行身侧并排坐好。 两人肩并肩。虽然要休息,但既然有空,楚慎行便开始教秦子游操纵灵火。 秦子游已经掌握了基本诀窍,但火苗还是忽大忽小。 他也不丧气,兴致勃勃地凝神聚气,让火苗烧着近来打下的妖兽肉。 前面几个月里,师徒二人偶尔开火,总能引来乾峰弟子惊诧的目光。连坤峰弟子,也有所疑问,提到:筑基之后,再尝这些吃食,便总能从中察觉几分淤臭滋味。灵酒灵茶还好些,以灵植喂出的兽肉也能入口。可其他东西,却完全无法下咽。 秦子游听了这话,大为惊讶。就连楚慎行,也有些意想不到。 回想从前,自己和师弟、师妹在后山烤裂柳羊,可从来没遇到此类问题。 他短暂地想了片刻,把当时烤好的妖兽肉分出去些。自在峰弟子迟疑着尝过,大为惊奇,说:“竟有如此滋味” 纷纷大快朵颐。 后面再研究,几人渐渐察觉关窍。让妖兽肉滋味丰美的秘诀,就在烤制时对灵火的控制上。 至于从前在归元时,楚慎行从未遇到此类问题,原因也简单。 归元弟子毕竟天分高于其他门派徒众,所以在他们那儿,筑基之后辟谷的原因只剩师门规矩。不能纵欲,以免在道途上走岔,误了修行。 这实在是无稽之谈。整个归元宗,从首席师兄楚慎行,到丹峰峰主之子白皎,在修行上,都是一日千里,从未因一块妖兽肉而耽搁。 到此刻,秦子游兴致盎然,看眼前灵火越来越旺。 火焰裹着的星鼠肉先带出诱人的香气,而后“轰”一声,火焰猛然大作,星鼠肉成了一堆焦炭。 秦子游瞠目结舌。 楚慎行忍了又忍,到底大笑出声。 他笑的时候,青藤也跟着颤动,蹭在秦子游身上。 秦子游起先尴尬,到后面,看师尊这样畅快,心里生出些奇特的欢喜,原先的尴尬也淡下。 不过他还是说:“师尊,你还是冷静些。你这一笑,周遭都有动荡” 楚慎行是金丹修士,这里又有聚灵阵。原先心平气静时,灵气缓缓流淌,充盈二人丹田。到现在,楚慎行笑着笑着,灵气跟着波动,两人头顶的树叶“沙沙”作响。 这之外,秦子游甚至觉得,自己身下的一方土地都在隐隐颤动。 楚慎行轻咳一声,果然打住。 但土地的颤动并未停歇,反倒越来越明显。 秦子游诧异,楚慎行倒是心有所感,神识铺开。 片刻后,他微微笑了下:“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子游,你猜什么来了” 第116章 金羚 金羚是群居妖兽。 它们生有四角, 浑身披金, 行在戈壁时, 在烈烈日光下, 会与周遭黄土沙漠融为一体。 虽长了一副与凡间牛羊相似的外貌, 但金羚并不温驯。它们性情暴烈, 惯好以焰尾蛇、火绒鸟等为食, 对其他撞上来的妖兽也不挑剔。每到一处地界, 都会停留数月乃至数年,直到该地再无可食的妖兽,再继续迁居。 楚慎行此前对秦子游讲解过这些。秦子游原先还没多大感悟,但在亲自与焰尾蛇、火绒鸟等缠斗过后,秦子游若有所思—— 这两种金羚最偏好的食物,都对火灵气颇为亲和。 人间有五行之说, 而盘浮在天地间的灵气, 也在金木水火土上有所侧重。 楚慎行更亲近草木之灵,在郁郁深林中时,他一个金丹修士, 都能在元婴修士面前遮掩气息。 唐迟棠善用的灵气则多些,此前在楚、秦师徒面前露过一手,须臾工夫,就布起一个水灵阵。此外,她是医修, 兼会种灵植, 炼灵丹, 于是对木、土、火灵气都用得得心应手。 至于秦子游自己,算了一圈,最亲近他的大约是金灵气。剑修大多如此,像他师尊那样的,才是世间少有。 此类“侧重”,大多时候能被聚灵阵等法阵弥补,不过偶尔也能发挥出意想不到的作用。 放到当下,秦子游只有一个问题。 焰尾蛇和火绒鸟都能吐出灵火,金羚以它们为食,那多半皮毛坚韧,可以防住灵火侵袭? 这么看起来,除去金羚骨外,这妖兽的皮毛,一样是令器修追捧的灵宝。 想到这里,秦子游眼前一亮。 和师尊相处了,他不再觉得剑修“穷”。但能换灵石的东西,当然多多益善。 心情雀跃间,秦子游捏了捏身侧青藤藤叶。藤叶若有触感,轻轻扭动,又迎上来,贴着秦子游脸颊。秦子游愉快地摸摸手边的小东西,笑道:“待会儿,你可又有口福了。” 楚慎行在徒儿身侧,眼睛眯起。 紧接着,秦子游站起身,跃跃欲试,看向震动传来的方向。 四阶妖兽,换算作人类修士,修为大概在筑基后期、金丹前期。 但金羚群居,平添了应对难度。这样算来,落单的金羚,恐怕还要好对付些。 秦子游战意昂扬。 楚慎行的注意力则转向金羚群中的头领。 头领修为与此前遇见的素罗蟒相仿,若要应对,最好将它引出族群…… 师徒二人倒是想到一处去。 不过在离开此地、迎上金羚前,秦子游记起什么,看了眼旁边的灵阵。 过去半年,他与师尊始终藏拙。当下,想对付整群妖兽,却还是直白显露实力为妙。 青藤可以压制头领之外的所有金羚,但这么一来,师尊这金丹修士的身份定然暴露。 秦子游问:“师尊,要将金羚引远些否?” 楚慎行听出徒儿的心思,青藤凑上前,细细的藤枝在秦子游鼻尖轻轻一刮。 秦子游眨眼,显得十分无辜。他眸色清亮,头发束着,并不因为热,而是这样更方便使剑。一身黑色短打,更衬出肤色白皙,气质干净。 藤蔓往上浮,绕着他线条利落的脖颈,一片藤叶贴上颈后。秦子游哪怕习惯和这青藤亲近,在这一刻,身体也不自觉地僵了下。 而后又放松。 他带着一种奇异的、压制住所有繁杂心绪的镇定,模模糊糊想:这简直像是师尊的手在我颈后。轻轻地、亲昵地抚摸。 秦子游因为这个念头失神。同时,楚慎行说:“不必,金羚不止一群,你若想练手,过些日子,再找一群就好。” 秦子游心不在焉:“嗯。” 尾音不自觉地拖长,忍住把自己的手也贴到颈上的冲动。 师徒二人之间的气氛悄然变化。地面震动越来越强,秦子游却越来越惦念师尊。他神识不敢和楚慎行接触,生怕稍稍勾上,就暴露了自己的心思。炙热,又忐忑,想要师尊修长、干燥的手指贴上来,和藤叶似的,摸一摸自己脖颈、胸膛、腰侧。 那些藤枝会绕过的、只让细芽和嫩枝在上面刮弄,弄得秦子游又欢喜、又难过的地方。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思太不敬重。 日影剑感受到主人此刻躁动的心情,发出细微剑鸣。 秦子游猛然回神,记起自己与师尊此刻身在何处。他扶住日影,手指在上面轻轻敲一下,心绪复杂,又像是一种警告。 “子游?”楚慎行倒是看出徒儿的心不在焉,加上一点躲避。他考虑片刻,说:“这样一群,你要对付,还是有些——” 秦子游听着,先是一怔,而后苦笑。 师尊在认真和他分析,修行一事,不得莽撞,该循序渐进。 他沉默听着,说:“我明白的,师尊。” 楚慎行看他,想:可我觉得你不明白。 思及此处,他又叫了声:“子游。” 金羚离绿洲越来越近。 十里、八里、六里。 孟知竹等人一样察觉,迅速收拾布置阵法的各样材料,预备离开。他们刚从另一群妖兽处逃脱,又不知刚来的两个修士品性如何,此刻还是避风头为妙。 楚慎行明显感觉到,随着自己刚才的话,子游的心情似乎更糟。 秦子游有刻意遮掩,不过没有逃过楚慎行的眼睛。 念头一起,楚慎行身体先思绪一步做出反应。 青藤在秦子游身后轻轻一推,和过往许多次一样。但这回,秦子游眼睛睁大一些,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被青藤推进师尊怀里。 他又长高了,不必像从前那样仰视师尊。虽然仍稍稍低些,可两人站在一处时,秦子游已经能直视楚慎行的眼睛。 这样一个动作,秦子游心中尴尬,想要对青藤耳提面命,要这小东西莫要这样自作主张。 但紧接着,楚慎行的动作,却让他咽下所有话语。 楚慎行的手扣在徒儿腰间。 宋安不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徒弟,归元宗里也没有一个和他一样的师尊。 整个碧元大陆,大约只有楚慎行,会把徒儿这么亲近地抱在怀里。 不过楚慎行并不在意这些。 他只知道,子游好像很喜欢这样的亲昵,自己也觉得不赖。平时看子游朝自己笑一笑,青藤就要不自觉地往子游身上缠。刚刚子游蹭在自己肩头,脸颊被挤出一个柔软的弧度,少了青年仙师的锐气,更像是缠绵撒娇。当时,楚慎行手心微痒,便以青藤代劳—— 那就是他的一部分,但到底还是有些不同。 此刻,他的手严丝合缝,扣在秦子游腰上。青年的身体温热,柔韧,在他掌心之下先是一僵,然后有微微颤抖。 楚慎行心情很好。他手掌轻轻下滑,青藤凭空出现在数里之外,绊住金羚头领。头领猝然摔倒,于是其他金羚也跟着停下,乱作一团。 楚慎行说:“子游,你我初见时,我不敢这样说。但到现在,你该知道,我总是在为你好。” 他是很正经的师尊口吻。为了表示尊重,也没有用神识窥探徒儿心绪,甚至不去看徒儿面色。 子游的下巴搭在他肩上,手却不似楚慎行那样抱师尊,而是放在师尊肩头。 楚慎行不以为意,另一只手也上来了,从徒儿脖颈,一路往下,慢慢抚过秦子游背脊。这之后,他才抽了点心思,记起:哦,我年幼时,娘亲似乎也会这样安慰我。 楚慎行心平气静,也有些“光用青藤,还是有些不够”、“这么抱着,才更契合”的心思浮上来。 在他手下,秦子游的颤抖更厉害,像是受了惊的小鹿。 楚慎行耐心等片刻,到底迟疑:“子游?”难道还是闹别扭? 在凡人之中,二十岁,兴许都抱上孩子。别的不说,秦老爷便是在子游这个年纪,娶了二九之年的夫人,继而有了子嗣。 不过修士不同,又以大宗大派的修士为甚。他们醉心修炼,身边环境要纯粹很多。年纪上去了,心性却成长缓慢。楚慎行扪心自问,觉得自己三四十岁时,不比入归元前成熟太多。这么算来,子游二十出头,偶尔闹闹小性子,再正常不过。 楚慎行不知道,如果是从前,自己会不会因此不耐。但现在,他耐性十足,甚至觉得:子游难得这么坚持一次,哪怕依了他,也无所谓,总归有自己给他托底。 他正要开口。 就见秦子游抬头,看着他。 徒儿眼里似乎有潋滟水光。可眨一下眼睛,水色就淡去了。 不过楚慎行不会觉得这是自己的错觉。 他眉尖微拧,见徒儿往前。两人原本已经足够近,身体都贴在一起,再挨得紧些,连呼吸都要融在一处。 秦子游嗓音微哑,又软,叫:“师尊?” 他讲话,视线落在楚慎行面孔上。 楚慎行好笑,想:我不窥探你,你倒是来窥探我? 他回想一下自己年幼调皮时,娘亲怎样“惩治”自己,放在徒儿腰上的手轻轻一动,是拧了拧徒儿腰侧的肉。 这显然对秦子游刺激颇大,他咬着下唇,眼里的水光都回来了,眼梢发红。 楚慎行见状,迟疑,觉得自己是否做得过分,搞得像是欺负子游似的。 所以他又安慰地在徒儿腰侧揉了揉,问:“真有那么难受?” 秦子游看他,半晌,轻轻“嗯”了声。 第117章 兽群 “嗯”是什么意思? 楚慎行难得不知如何应对。不过紧接着, 秦子游便轻咳了声, 说:“我知晓师尊的意思了。” 这话有言下之意。 他听师尊那样说, 知晓是楚慎行误会。不过比起让师尊知道自己对他抱有的心思,这样将错就错, 也不算坏事。他得了这么一个拥抱,师尊的手那样温柔的抚摸着他的身体。如果不是知道楚慎行定然毫无此意, 秦子游恐怕要不能克制自己。 他调节着气息, 让自己呼吸平静,身体也没有太多反应。 但这样的忍耐只有一时,他是真切想要对上数里外的妖兽, 发泄火气。 秦子游往后退了两步,粲然一笑,眉眼生辉,还是那个恣意、洒脱的“秦少侠”。日影剑再度开始嗡鸣, 这回, 秦子游没有按住剑鞘,而是珍惜地将剑抽出。 他反手拿剑,另一只手在空中拨弄数下, 让此地灵气恢复平常。差不多同一时间, 另一处的修士们也收拾好。秦子游听到动静, 转头去看。在他没有留意的地方, 楚慎行手指摩挲一下, 上面还残余着徒儿的体温。 两边相对。 孟知竹的视线落在楚、秦二人身上。 两人神清气正, 看起来像是磊落修士。 不过这种第一印象, 不能做准。 孟知竹喉咙发干,想到即将过来的妖兽群,心脏“怦怦”乱跳。他不知道金羚头领已经开始与青藤交锋,只怕自己走得晚了,就被妖兽困在此地。不过倘若两边没有对上,那还罢了,可以直接走人。可此刻正面相对,多少还是该问一句。 他到底是自在峰峰主的儿子。 在外处事,不能堕了自在峰的名头,让旁人觉得自在峰弟子都是群怯懦鼠辈。 想到这里,孟知竹拱手。时间紧迫,他没有啰啰嗦嗦地通报名姓,而是说:“两位道友,此地凶险,不宜久留。我等要往东走,避开兽群,不知道友是何打算,要一同离去否?” 在他身侧,谢湘湘拿着一根深红色、透出凌厉气息的长鞭,柳眉微竖,看着眼前两人。 年少些的还好,能看出是筑基前期。看他手上兵器,这是个剑修,谢湘湘自忖可以应对。另一人,却有些看不出深浅。 不过未让谢湘湘又被压迫感,所以她猜测,此人大约在筑基后期。 如果他们没有受伤——最重要的,是孟瑶不从中作梗——那大约可以应对。 想到孟瑶,谢湘湘脸色更难看。她不是会隐藏心思的人,此刻看一眼旁边那手腕、脚踝都挂着很多细铃的女修,轻轻“哼”了声。 孟瑶听到,看一眼谢湘湘,皱眉。 站在她身边的刀修察觉这两人之间暗潮涌动,虽依然沉默不言,但身体往前一些,挡在孟瑶身侧。 这样动静,又引起了陆处安注意。他看一眼刀修方君璧,再看一眼谢湘湘,眼里透出些安抚之意。谢湘湘留意到,勉强收拢心思,把更多注意力放在两个陌生修士身上。 楚慎行正对孟知竹说:“我与三九来时买了自在峰出售的舆图,看上面标注,此地正该遇到金羚。”他睁眼说瞎话,假装自己并不知晓那逼近的妖兽是什么,“不瞒道友,我等正需取一段金羚骨。” 言下之意,就是准备迎战了。 孟知竹听到这里,倒是有另一番犹豫。 他仔细看楚慎行,与谢湘湘有一样的判断,认为对方在筑基后期。这修为高出自己这边五个人,但要联手对付……唔,不该这么说,他并不打算对付旁人。只是孟知竹自问,觉得眼前修士欲以筑基后期修为迎战一整个金羚兽群,恐怕另有底牌。 这个念头,让孟知竹心中微动。 他和几位师兄、师姐已经出来良久,身上丹药灵符即将耗尽。虽然身份摆在这里,路上遇到自在峰弟子,便能得些补给。但孟知竹知道,旁人不过是看着父亲的面子。 眼前修士却不同。 他们显然不认得自己。这么说来,应该是为这几十年一度的妖兽冲城而来的云游散修。又有底牌。与之相交,算是好事一桩。 所以孟知竹闻言,目露喜意,嗓音温和,说:“道友说的正是。”一顿,又提出,其实自己这边也缺一味材料,与两位道友并不冲突,是要金羚腹。 这话引来其他人侧目。 孟瑶撇了撇嘴,看起来颇有意见,不过没有多说。 孟知竹并非信口胡说,他们出来的时候接了师门任务,其中的确有这一项。几人都算掌门弟子,虽然在自在峰峰主心中也分远近亲疏,但总体来说,五人都不缺灵宝。所以领这个任务时,他们就知道,自己是要去和其他修士打配合。 这也算一种磨练。只是在孟瑶想来,总该找已经颇有了解的修士,与之慢慢磨合,再在状态最好的时候,迎上金羚兽群。 不像现在。 她看着两个陌生修士,不知道他们是否会答应。 孟知竹话音落下,见眼前二人对视一眼。 他心里知道,这两人应该正传音入密。 孟知竹略觉焦灼,不自觉地看向先前动静传来的方向,模模糊糊想:好像从方才开始,兽群就不再挪动了。 发生了什么吗? 须臾之后,那个年长一些的修士说:“我与三九这一路来,也见过几个自在峰弟子。他们身上,都有一样‘自在令’。”是仿照归元令制式。 孟知竹知道,对方是要确认自己这边身份。他松一口气,从袖中取出令牌。那年长修士看了,“嗯”了声,将令牌抛还给孟知竹,便说:“好,我信得过自在峰的名头。” 讲到此处,方才停歇些的地面震动重新开始。 孟知竹抓紧时间,和两个修士介绍了己方五人所修之道。那年长修士就叹道:“可惜没有一个阵修。” 孟知竹说:“我亦能让妖兽平息躁动。” 讲话间,几人行路。谢湘湘传音入密,问孟知竹:“知竹,你伤势如何了?” 孟知竹感受片刻,知道自己经脉不能承载太多灵气。不过他安慰谢湘湘,“你莫担心,我心里有数。” 谢湘湘担忧地看着他。旁边,孟瑶“嗤”地笑了声,仿佛是作为方才的回敬。 孟知竹略觉头痛。 瑶姐和湘湘姐真是各不相让。 不过很快,他就没有心思想这些。 妖兽群近在眼前! 孟知竹原先还担心,怕这并非金羚兽群。离得近了,倒是松一口气。 与此同时—— “师尊,”秦子游以神识询问,“刚刚那一刻,我似乎感到有人在往这边窥探。” 楚慎行说:“是。”有几个散修,“大约是在估量你我实力。” 但在察觉这里有足足七个修士,虽说五人身上带伤,可余下两人精力充沛、更有一人的修为隐隐在己方之上时,窥探的修士收回神识,离开此地,决定放弃眼前金羚兽群。 秦子游意外,“偌大兽群,虽说头领只有一个,但余下的四阶金羚,一样有金羚骨。” 他们为何要走? 楚慎行听着,微微笑了下,说:“也兴许,他们原先就志不在此。” 秦子游一怔。 志不在此? 他心中泛起微微凉意。 过去半年,他和师尊遇到过几次“杀人夺宝”。当然,全部以对方失败、被秦子游一剑斩杀而告终。那些修士夺宝不成,反倒为秦子游的芥子袋填了积蓄。 路上,两边简单介绍自己。 楚慎行与秦子游只说了姓,一边是“王”,一边是“孙”。这是他们进入炙土之后,就一直在用的化名。 孟知竹听了会儿,额外知道年轻些的修士名叫“三九”。这是寻常百姓之间的习惯,以数字为名。他心中琢磨,也告诉楚慎行自己一行人姓氏名谁。楚慎行听完了,略有意外。 原来那陌生女修名叫孟瑶,是孟知竹的姐姐。 刀修方君璧,则是孟峰主的远房外甥。 楚慎行反复在记忆中翻找,确认自己此前并不知道孟知竹还有另一个姐姐。而看孟瑶的打扮、行事,乃至灵器,他都能肯定,此女和孟知兰没有一点关系。 孟知竹没说得太清楚,但楚慎行猜到,这里面该有隐情。再有,虽然未相处太久,但能明显看出,孟瑶与谢湘湘关系恶劣,对孟知竹、陆处安二人,倒是勉强有好脸色。至于方君璧,他一心一意待在孟瑶身边,并不出挑。 不过这不是仔细询问的时候。 转眼间,七人停在躁动的兽群之后。孟知竹深呼吸一下,拿起笛子。孟瑶也换上严肃神色,举起手中那个最大的铃铛。 “叮铃!” 伴随着悠扬的笛声。 “叮铃!” 金羚们的躁动渐渐止息,其中几头个头小些的妖兽甚至在原地站定,眼睛也要闭气,像是下一刻就要睡去。 “叮铃——” 陆处安是医修,被孟知竹、谢湘湘护在身后。 谢湘湘眸中划过一抹兴奋之色,扬起手上长鞭。 不过在那之前,已经有人冲了出去。 是秦子游。 日影欢呼雀跃,将族群最后的一只金羚引出。这头金羚抬起蹄子,刨着脚下黄沙,额头上的四只角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第118章 力竭 两方对阵, 金羚抬头长吟一声, 狂风卷来! 被它刨起的黄沙在风中纷纷扬扬,遮掩了一小方天色。 原先被安抚的兽群因之再度躁动。孟知竹脸色苍白, 笛声有一刻凝滞。陆处安察觉到, 当即往前,在孟知竹背后点了数下,助他理顺灵气。笛声再度平稳,孟知竹丹田却传来一阵刺痛。孟瑶也微微拧眉, 端详眼前状况, 重新判断,觉得己方是否太过勉强。 不过在那之前,秦子游先笑了。 他眼睛很亮, 近乎兴奋地看着眼前金羚,觉得自己可以痛痛快快地打一场。 在那之前, 要先把这妖兽引得更远。 他需要熟悉金羚有何攻击方式, 知道这妖兽皮毛韧度, 才好一次应对更多妖兽。 想到这里,恰逢金羚低头朝秦子游冲来,四根繁茂树枝似的长角转瞬到了秦子游眼前,带着一阵风沙。砂砾如细刀, 刮着秦子游的面孔。 秦子游当即运起凌波步,身形一晃, 便出现在一丈之外。 金羚跟着冲去, 秦子游专注地看着它, 将妖兽引得更远。期间,金羚似有犹豫,留意到自己远离族群。但这时候,日影便上前挑衅,不消片刻,金羚的角断了一根,身体上也出现伤痕。秦子游留意着,自袖中取出一张遮掩气息的灵符,在后退的同时,快速将灵符叠成一只小鹤,再咬破手指,以血点灵犀。 不让金羚泄出的气息飘入远方族群。 他们远去,楚慎行抬手,擦了下脸颊上的砂砾。 砂砾卷过皮肤的时候,他又记起思过崖下那五百年。不过这回,子游不会受同样的苦楚。 最后,秦子游将这妖兽引出近一里远。 出于种种考虑,孟知竹与孟瑶留在兽群附近。没有了离群金羚发出的讯息,悠悠笛声与铃声中,金羚们安然地迈步,偶尔骚动,也是因为沙地里钻出一条焰尾蛇,吐出火焰,卷上金羚皮毛。 楚慎行看了一眼,见焰尾蛇旁边的金羚非但不惧,甚至颇为惊喜地上前,张开嘴巴,将火焰吞了下去。 他心中遗憾,觉得子游没有见到这一幕有些可惜。 除了孟知竹姐弟之外,方君璧同样留下。陆处安更不必说,他原先也不是长于打斗的人,又要时时留意孟知竹状况,不便远走。 但在秦子游越来越远的时候,孟知竹给谢湘湘使了个眼色,让她跟上,好知晓秦子游实力如何。谢湘湘去了,走前,与楚慎行对视一眼。 谢湘湘心中莫名一沉。 她想:这么看来,这位王道友,倒是对孙道友半点都不忧心。 谢湘湘扪心自问,觉得自己独自一人应对金羚,恐怕要吃一番苦头。想到这里,她暗暗警惕。 自在峰一样有基础步法,谢湘湘没花多久,就找到了一里之外的秦子游与金羚。其时大风起,沙漫天。而那年轻修士就在黄沙之中,与金羚相斗。谢湘湘以神识相探,觉得黄沙中央有一股激烈灵气。不过转眼,灵气主人似乎察觉到她赶来,于是客客气气传音入密:“多谢谢道友赶来助阵,只是——” 他话锋一转。 谢湘湘了然。果然,秦子游接下来的话,说得委婉,话中意思却明确,是讲自己一人应对即可,不劳烦谢道友动手。 谢湘湘便想,此人莫非是信不过自在峰这块招牌,以为自己要抢掠灵宝?念头一起,她心中不满,深红色的长鞭“啪”一声拍在身侧沙丘上,带起一串火焰。沙丘被抽出一个深深沟壑,而谢湘湘冷笑,想:我倒要看看,你有何底气。 这却实在是冤枉秦子游了。 一个金羚兽群,足足几十头妖兽,又答应和孟知竹等人一同应对,他自然早就做好两边同分战果的心理准备。再说了,拜楚慎行为师之后,秦子游虽然一度觉得剑修穷困,但往后,见师尊一次次以灵宝直接换来东西,金缕衣制成的护心甲这会儿他还戴在身上——秦子游自然能领悟到:穷不穷的,说到底,是看剑修的本事。 楚慎行不吝啬,秦子游自然也养出开阔眼界。师尊只要一块金羚骨,自然是金羚头领那块最妙。其他东西,由孟知竹等人分走,秦子游也不放在心上。 他是真想发泄精力。 离师尊远去之后,与金羚打斗时,他起先全神贯注。但在找到一些这妖兽的攻击模式、可以从容相对时,秦子游不免再度想起方才的拥抱。 他清楚地知道:我不止想要和师尊有一个拥抱。 他喜欢师尊的手抚摸过自己脊背,喜欢师尊扣着他的腰,甚至忍不住想,如果当时两人未穿衣裳—— 秦子游心里想着事,手依然很稳。 他使出一招顺风扫叶,金羚躲闪不及,竟然直直迎来,被刺入心口! 秦子游垂眼看它,白皙的脸颊上沾了一点血色,无损于年轻仙师的俊逸灵秀,反倒更添一重别样风姿。 先前相斗,金羚渐渐精疲力尽。此番被刺到要害,黄沙渐渐平息。 然而金羚仍有不忿。它又长吟一声,眼见有风再起。秦子游回神,见金羚转身,像是要逃。 他自然追上! 这么看来,刚刚那阵小风,只是一个幌子…… 不对! 他离金羚已经很近,忽而有了一种极端危险的预警。秦子游相信直觉,蓦然抛起日影剑,再身形一翻,直接踩在日影剑上,飞上云间。 身下传来一阵滚烫火气。狂风猎猎,秦子游衣袂翻飞。火光映照着他的脸颊,雪亮的日影剑上,隐约能看出下方正在发生什么—— 金羚身后,涌出一股烈火,无风自燃! 火焰之下,黄沙融化,秦子游身侧的云层转瞬消失。 他难得感觉到了热。 金羚察觉到自己的攻击对象已经不在身后。它扬起蹄子,在空中一踩,同样往天空飞去。 秦子游惊讶,却也镇定。天地广阔,黄沙漫漫,火焰划过长空。途中,秦子游试着接触到一缕火苗,随后“嘶”一声。 他看着被烧焦的指腹,并不生气,反倒惊喜。 灵气涌到指尖,受伤的部位重新变成皮肤。他想着师尊教导的控制灵火要诀,该以神识触碰空中的火焰。 在脱离金羚身体之后,这些火焰便不受金羚控制。短短时间,秦子游将火焰收拢,凝成一个火球。 金羚逐渐力竭,火焰愈少,又都被秦子游收走。最后,这妖兽在空中晃了晃,倒向地面,在地上砸出一个深深沙坑。 秦子游仍然立在空中,火球则浮在他手上。 谢湘湘留意着秦子游的动静。 秦子游没有特地遮掩,所以谢湘湘看完全程,心神恍惚。 她原以为还要费一番工夫,没想到竟然这么快。 那年轻仙师从袖中取了样东西,将火球收入其中,再降在金羚身边。 秦子游擦着日影剑。妖兽滚烫的、带着一丝金色的血液,从剑峰滚落,淌在地上,同样将沙子融化。 他半蹲下来,手深入金羚腹中,片刻后,掌心出现一块微软、温热,像是玉一样的东西,正是金羚骨,其中裹着金羚内丹。 做完这些,他招呼谢湘湘:“谢道友,先前孟道友说,你们要取金羚腹?” 谢湘湘回神,恍然,心情复杂地往前走去。 原来对方并不是打算独占灵宝,那方才为何要拒绝她帮忙? 谢湘湘怀揣一肚子困惑,跳入沙坑,拿出一把短短匕首。秦子游见状,正好向她请教,要如何处理金羚筋骨。谢湘湘抿一抿唇,神色温和一些,有些想明白了。剑修嘛,总有点古怪脾气。她言简意赅,对秦子游解释。 秦子游虚心听,感叹:“方才它喷出火焰,的确教我防备不及。” 谢湘湘心想:我看你防备挺及时啊,不都躲开了吗? 嘴巴上说:“金羚以火焰为食,那火通过腹肠,再被排出。因为这个,无论炼丹师还是炼器师,都爱用金羚腹来搜集各样灵火。” 秦子游听着,明白:“原来如此!” 楚慎行一直留意徒儿与谢湘湘的动静。 他看秦子游用一种混合了恍然、虚心受教的表情,看向谢湘湘。 谢湘湘虽然脾气不好,但面对旁人展现的友善,也会认真回应。于是她红唇一勾,忍不住直白问:“方才你不让我上前帮忙,我还当你对我有意见。” 秦子游惊讶,“怎会。”倒是不因谢湘湘的无端揣测生气,“我只是想摸清金羚习性。旁人说再多,总不及自己亲身应对得来的明白。” 谢湘湘笑道:“是,我现在知道了。我们乾峰也有剑修,和你一样性子。” 秦子游就跟着笑,看起来有种清透的柔软,和方才对上金羚、锐气尽显的模样有很大不同。 两人讲话,谢湘湘手下麻利,将金羚身上有用的东西一一取下。她这会儿对秦子游印象极好,自己只取了金羚腹,将余下的东西都给秦子游。秦子游倒是再分了一半骨肉给她,说当做谢湘湘教会自己甚多的谢礼。 在他讲到这里时,一里外,楚慎行转过视线,望着前方金羚。 青藤在黄沙之下涌动,想要将眼前妖兽群吞没。 第119章 师门 楚慎行控制青藤, 心平气静。 一里之外, 秦子游与谢湘湘分好金羚一身灵宝之后,往回赶来。 楚慎行眼神暗了暗,视线在眼前兽群上转动,考虑待会儿如何应对。孟知竹等人虽受伤, 但两个筑基前期的乐修合力, 足够让金羚虚弱。这么说来,只要再添一个扩大笛音与铃音作用的灵阵,就能绊住绝大多数金羚,好让子游、谢湘湘及方君璧各个击破。 此外,孟知竹等人身上的伤,加上之前那几道散修窥探来的目光, 让楚慎行平白多了几分联想。 他心下推敲:倘若我与子游未在此处,那几个窥探的修士还会离开吗? 多半是不会的。 他们更可能留下来,假意与孟知竹等人共同应对兽群,实际上却玩儿一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把戏。 再往深处想, 连孟瑶日后“消失”, 都可能与此事挂上干系。 一里距离,对秦子游与谢湘湘来说转瞬即至。两人再度出现,谢湘湘朝秦子游点了下头, 便往孟知竹处走去。秦子游则停在楚慎行身边, 叫了声:“师尊。” 眼里还带着笑。 楚慎行听了, 淡淡“嗯”一声, 侧过头, 对孟知竹等人说起自己的打算。 孟知竹忍耐着丹田的刺痛,起先还未懂。听到后面,心中惊涛骇浪。 这王姓道友的胃口可不小! 听他的意思,原来不光是要迎战兽群、取到自己需要的灵宝,而是打算将整个兽群一网打尽! 孟知竹迟疑。防人之心不可无,他不打算坦诚自己一行人身上的伤势。但要按照对方说的,将兽群长久控制,这更是万万做不到。所以孟知竹选择折中,三分真七分假,说:“王道友,不瞒你说,我与瑶姐恐怕撑不了那样久。” 是撑不了那样久,不是现在就撑不住。 楚慎行不意外。 他手腕一翻,掌心出现两枚丹药。随着丹药出来,一股浓郁药香散在楚慎行身侧,连旁边的金羚都被吸引,抬头看来,蠢蠢欲动。 孟知竹一怔,倒是陆处安先反应过来。他错愕,神识裹上灵丹,细细看上面的丹纹,最终不可思议道:“是两枚极品回春丹!” 回春丹,在凡人传说中,可以活死人、肉白骨。而对修士而言,他们知道“活死人”不过凡人异想天开,“肉白骨”却是实实在在。 秦子游从平昌往郢都时,曾买了三枚下品回春丹,当做压箱底的宝贝。到现在,从金华县到此地,整整一年时间,楚慎行用着从李君昊那里买来的丹炉,琢磨灵丹炼法。到现在,小有所获。 当然比不上正宗丹修,但回春丹算是最基础的灵丹,丹方简单易得,经历无数宗师改进。楚慎行炼制时,又尝试着加入自己对天地规则的领悟,调整灵火,凝液成丸。到现在,一炉十枚回春丹里,总有三枚极品。 其中很大一部分都在边城卖掉,不过到现在,手里依然能余两瓶。此刻拿出,孟知竹等人惊喜之余,又惊诧。他们倒是不曾想到这灵丹是楚慎行自己炼制,而是纯粹觉得对方过于大方。极品回春丹不算十足贵重,但要这么毫不犹豫地拿出手,对他们来说,还是有些做不到。推己及人,孟知竹思绪转了一圈,冒出一个念头:莫非,王道友这会儿是知道我等来历了? 这是孟知竹能想到的最合理解释。 他喉结滚动,与陆处安对视一眼。旁边,谢湘湘看到这一幕,眉尖微微拢起。 两人显然在传音入密。沟通几句之后,孟知竹郑重地拱手道谢,再提出,不会让王道友将灵丹白白相赠。往后得到的金羚灵宝,两边二八分。 楚慎行应了声,看起来是同意。他手指一弹,两枚回春丹往陆处安身前飞去,被陆处安珍重接住。 同样一枚极品灵丹,有医修相助服下,能发挥更大效用。 楚慎行友善建议:“两位孟道友不若此刻便服了灵丹,我也好开始布阵。” 孟知竹心中一颤,不禁想:莫非他已经看出来了? 这话当然是不能问的。 孟知竹微微笑了下,朝楚慎行道谢。之后,陆处安运起心法,帮孟知竹、孟瑶二人梳理经脉,同时让回春丹效用最大程度上挥发,为两人调养。 在孟知竹那边,陆处安神色温和,疗伤的同时,两人还在低声交谈。孟知竹问陆处安,可否将灵丹分成几份,好让陆处安及谢湘湘一样修复经脉。陆处安沉默片刻 ,安慰孟知竹,说自己原先还有些压箱底的灵药,先前不拿出来,是担心日后真的遇到绝境,却逃跑无门。但眼下遇到王道友,王道友又出手大方,修为更是不可估量。这么一来,那几枚上品回春丹,不如便用了吧。 孟知竹听着,心中稍安。迟疑一下,又说:“莫忘了方师兄。” 陆处安应道:“自然。” 孟知竹之后,是孟瑶。 与方才的和睦气氛相比,这两人在一处,就显得相敬如冰。不止如此,陆处安为孟瑶疗伤,方君璧便坐在一边,膝盖上依然是他那把长刀。陆处安心中不忿,出言嘲讽,“方师兄不必如此忧心,陆某还做不出贪下王道友相赠灵药之事。” 方君璧抬了抬眼皮,不说话。 陆处安心中更气。 孟瑶倒是开口,安抚地对方君璧说:“君璧,你若无事,不妨去看看王道友、孙道友那里是否需要帮忙。” 方君璧看她一眼,语气平平,说:“我感受不到那两人的气息了。” 孟瑶一愣。 孟知竹听了这话,一样惊诧,蓦然站起身,往兽群方向看去。 早前,王道友说要开始布阵,之后便离开。按照王道友的说法,等两边相斗,金羚不可能只停在这一小片地方,所以灵阵范围最好大些,把方园一里都囊括其中。不过,王道友会把阵眼放在孟知竹等人脚下,好让两个乐修发挥最大作用。 孟知竹等人听了,安心留在此地,等王道友布好灵阵归来。 孟知竹心中微热,倘若自己真的能拿回斩杀了数十头金羚的证据,哪怕是与人合作,那也能被门内弟子高看。旁人说他,也不会只说他是占了峰主儿子的身份,再沾同胞姐姐的光。 可现在,方君璧话里的意思,却是不知王道友去了何处。 谢湘湘跟着一愣,“怎会如此?”她这会儿对秦子游印象很好,觉得对方是个知礼而大方的剑修,只是有点剑修身上常见的怪癖,这也不算缺点,“方师兄,话可不能乱说。” 方君璧是他们几人之中修为最高的一个,是筑基后期。 孟瑶、谢湘湘和陆处安则在他之下,在筑基中期。 至于孟知竹,则是筑基前期。 方君璧看她一眼,未有言语。 谢湘湘说:“王道友出手大方,那极品回春丹,可是陆师兄也夸赞的。” 言下之意,是暗指方君璧质疑陆处安的眼光。 孟知竹也说:“是,他们若要走,不会留下两枚回春丹。” 几人讲话,孟瑶听着听着,终于皱眉。 “我倒要问问,你们又是什么意思?”孟瑶冷声道,“我听着,君璧分明是说,王道友、孙道友大约有意遮掩气息,不让你我窥探独门法诀。你们平白一番揣测,再以此指责君璧?” 她言辞算不上十足激烈,但配合上嘲讽的表情,想来心里已经把孟知竹与谢湘湘骂了百八十句。 孟知竹与谢湘湘哑然。谢湘湘捏了捏腰间的鞭子,“哼”了一声,鞭上冒起一小串火焰。孟知竹则沉默,脸色不太好看。同父异母姐姐的话,像是一个巴掌,扇在了他脸上。 陆处安听到这里,显然不满。 他毕竟是医修,不打算以自己道基与孟瑶置气。但此刻,他梳理孟瑶经脉的速度快了许多,显然不若方才上心。 不过孟瑶心知肚明:便是“方才”,陆处安对她,也不若对孟知竹一半仔细。 两方的矛盾几乎又要升级。 最后,还是陆处安道:“行了。你们单知道王、孙两位道友遮掩气息,怎么不想想,他们兴许就在此地,看咱们笑话。你们这样,是要两位道友觉得自在峰不和?” 孟知竹安静片刻,说:“陆师兄说的是。” 谢湘湘也不情不愿道:“陆师兄说的是。” 孟瑶、方君璧则未有言语。 认真说来,陆处安这份担心不算多余。楚慎行的确听了全程,秦子游却无暇分心。 两人离几个自在峰修士远去之后,楚慎行便说:“子游,方才,我看你对妖兽用了一招‘顺风扫叶’。” 秦子游原先正想,自己回来之后,怎么觉得师尊略有些奇怪。听了楚慎行这话,他打起精神,“是。” 楚慎行说:“再来一次。” 秦子游眨眼,依言抽出日影剑。楚慎行袖中则冒出一根青藤,同样化作长剑。秦子游知道,这是师尊又有指点。师尊未用他那把灵剑,而是用青藤,也是不想真的伤到他。 两边过招,楚慎行剑势汹汹。 秦子游原先还能勉励应对,到后面,逐渐不支。 同时,他明显感觉到,日影与青藤剑相对时,自己的动作明显迟钝。他起先不解,到后面,倒是渐渐明白。 一盏茶工夫后,楚慎行收剑,问秦子游:“如何?” 秦子游说:“我从前每日挥剑一万下,出招的高度、角度,全部成了定势。虽教以往轻灵许多,但也难以变通。” 楚慎行:“不错。”点头。 他看着眼前徒儿。 大片大片的青藤,依旧埋在沙地之下。 楚慎行眨了下眼睛。 青藤的波动平息许多,楚慎行道:“这次要布的阵,说来,是由聚灵阵为基础,在上面做出些改动。” 秦子游认真听,见师尊取出灵石,投到沙地之中。 乖巧的青藤从地面滋长而出,缠上秦子游脚踝,再一点点向上爬动。 片刻后,秦子游轻轻“呀”了声,从师尊的动作间抽出心神,从自己的衣服里把青藤拽出来,有点无奈,低声说:“待会儿再陪你玩儿啦……” 第120章 以己度人 说话间, 秦子游又求助似的,看一眼师尊, 想让师尊把这闹腾的灵宠收起。 楚慎行见到徒儿神情。嘴巴抿起来, 嘴角往下撇一点,不是生气、难过,而是无可奈何的可怜兮兮, 腮侧微微鼓起来,这下子,又成了少年时的神色。手抓着青藤,掌心里的茧蹭着藤身。青藤不自觉地扭了扭, 秦子游轻轻“嘶”了声, 看起来简直要站不稳了。 “师、师尊——” 他嗓音里带了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颤意, 绵长又苦恼, 末了,又极轻地、短促地“嗯”了声。 楚慎行神色不动。 青藤开始缓缓滑下。 绕着年轻仙师的身体,藤叶、细枝蹭过他的皮肤。这个过程被拉得很长,在秦子游看,是灵宠过于不听话,师尊恐怕也拿它没办法。这么一想,心中又觉得古怪。前面师尊抱一抱他, 秦子游要尽全力才能压制住身体的反应。他思慕师尊, 会这样, 算理所应当。 可此刻缠在身上的, 明明只是青藤啊。 想到这里, 秦子游眼神顿时清明许多,苦恼:我怎么又觉得青藤的气息和师尊相像。 在楚慎行看,则是另一番体会。 他从思过崖下脱身,神识附在青藤之上。楚慎行迅速适应了这个崭新身体,不算难,修士原本就要学会操控神识。对楚慎行来说,只不过是“自己”又有了一重延伸。 青藤就是他。 他摩挲着子游的皮肤,感受着青年身上流畅、漂亮、恰到好处的肌肉线条。从白皙胸膛,到劲瘦腰肢,甚至往下。 他能感觉到秦子游的体温,感觉到他筑基之后“脱胎换骨”而来的体肤。青藤之外,子游身上是他炼制的法衣。护心甲、外袍,就连挽起头发的发冠,也是他一手炼成。 青藤蹭过秦子游的腿,滑过上面每一寸,最终完全从徒儿的身体上抽离,埋入地中。 再看秦子游,他有些失神,大约身上还停留着方才的触感。自己没察觉,但眼睛变得很水,脸颊微微发红,像是微醺,又像是吸收了太多灵气,一时不能消化,能勉强站住都很不容易。好像下一刻,就要腿软,歪在地上。 他们身前、身后,是漫漫黄沙,无尽炙土。金乌戾于天,金羚奔于地。 自在峰五人的声音低了下去,师徒二人听懂了五人之间的矛盾,孟知竹三人对孟瑶与方君璧似有不满,偏生要一同行路,这样的不满便被遮掩下去。可时不时地,又要浮出来,稍稍刺上一句。 秦子游还在苦恼。 他把青藤当做关系要好的伙伴,从在楚国山岭间,青藤帮他掠阵。到云梦花会时,青藤为他喂招。再到往后,青藤从最初的“不近人情”,变得缠人。大约是不懂人间礼法,所以才这样——唔,“唐突”。他想,“和青藤好好分说”一事,是该仔细斟酌了。面对这样的灵宠,师尊大约也无奈吧。 楚慎行则想:我便是他,他便是我。虽然我们有了很大不同,不再算同一个人。但说到底,子游也是我……我待他如何,也是待“我”如何。 可子游毕竟不知道。 楚慎行反思,心中方才涌出的躁动,被他亲手镇上一块寒玉。 他第一次想到,自己可能对徒儿管束太过。说到底,子游并不知道他有这样一种来历。 他觉得徒儿被青藤缠住、可怜兮兮的样子有趣,想要多看一些。这种心情在有熊氏秘境时就曾有,后面淡下来,却不是消失了,而是另一种细水长流。 甚至想要让子游被青藤磨得眼睛再水一点,脸颊更红,最好脖颈、胸膛,都成了好看的绯色。想要他软着嗓子叫“师尊”,求他轻一点、慢一点,要师尊好生疼爱他,不要这样欺负。 这么想了许久,直到秦子游叫他:“师尊。” 楚慎行回神,神色倏忽淡了下去。他静了片刻,才说:“方才讲到哪里了?” 他以己度人。 自己不想被宋安、“系统”控制,方有今天。这么说来,子游也不该愿意被自己控制。 秦子游眨眼,种种思绪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直觉师尊的状态与先前有所不同。 他试着回答:“是说,这阵法的基础,是聚灵阵。”一面说话,一面端详师尊,慢慢地,探究之意淡了下去,转而换上另一种心思,忍不住赞叹:师尊今日也丰神俊朗,博闻广见。又待我极好,引我入仙途,救我于危难,步步悉心教导。不怪我会思慕。 他再掩饰,也掩不掉眼里慢慢升起的那点笑。唇角勾起一点,想要压下去,转而又觉得这样太刻意,还是维持原状。 楚慎行察觉到秦子游神色变动,不明所以,嗓音却更显清冽:“不错。” 他把自己此前想过的种种压制住,并警惕,疑心自己会因此有心魔。这话说出去,恐怕所有修士都要觉得好笑,但楚慎行细究,觉得自己的状态的确不对。 这自然不好。 他继续往下分说:“在聚灵阵之外,又嵌套了其他灵阵。说来,实则是以灵石拟作修士,再以聚灵阵引来的灵气,以此拟作孟知竹、孟瑶二人吹笛、摇铃时的力量波动。” 秦子游听着,被这个话题吸引,举一反三:“这么说来,各门派若要试炼弟子,也可以用上此阵。”届时,门派弟子们就是而今金羚,而孟知竹姐弟的角色,则由师门长辈担任。 楚慎行听着,失笑,转而记起什么,笑意又淡了下去,还是威严模样,说:“不错,是有这样用法。” 但又有不同。门派中用的灵阵,要契合地形、门派功法,费极大心力布置,又不可挪动,只能百年、千年地放在一处,代代维护。楚慎行此刻使出的,却是自己根据归元剑峰试剑阵而琢磨、总结出的灵阵。可以简单布置,所用灵石不算很多。缺点也有,只能临时用,最多维持十天。 秦子游只知道这些“缺点”,但他已经足够感慨,看楚慎行时,眼中神色更添一份炙热。 楚慎行刚觉得自己该对子游稍稍“放手”。但他得承认,被徒儿这样看着,楚慎行心情是很好。 青藤再度有细细涌动,未浮出沙面,而是沉在黄沙之中,无声无息地卷动着沙中妖兽。焰尾蛇、毒良蜥、赤沙蝎……不知不觉,此地沙地之下,再无活物。唯有几条原先就跑到黄沙之上的焰尾蛇,仍然游走在沙丘。 随着时间流逝,金羚兽群略有躁动,只觉此地食物甚少。整整一下午,只有几只火绒鸟,被捉住、吞食。大多妖兽,都饿着肚子。 师徒二人讲话,灵阵渐成。 自在峰五人虽不见王、孙两位道友的行踪,却清晰地感觉到,无论是吹在身上、混合着黄沙的风,还是耀耀烈日之下的天色,都开始有所不同。 等到最后一块灵石放下,方君璧心有所感,对孟瑶传音入密,要她试着用一下灵器。孟瑶虽不解,但她信任方君璧的判断,略一点头,扬起手上的无量铃。 铃声响起,宛若石子投入平静水中,灵气一圈一圈向外散开。不过须臾,兽群之中,原先正在与焰尾蛇相斗的金羚停了下来。就连焰尾蛇,都显得晕晕乎乎,瘫软在沙地上,而非钻入地下。 孟瑶眼中多了一丝惊喜,忍不住夸道:“王道友这灵阵,确实有用!” 这是对方君璧一人说。 方君璧修为更高,对天地规则的领悟也更加透彻。他仔细感受身侧不同,从中察觉到一丝熟悉,可到底仅此而已。 一盏茶工夫后,王、孙两位道友归来。这时候,孟知竹也已经试过灵阵里笛音的效用。他同样惊喜,慎重考虑之后,认为自己应该透露身份,最好日后邀请王道友往自在峰做客。 不过这还是后话了。 孟知竹决定,此刻要先与旁人配合着,将金羚兽群一网打尽。之后,趁势提出…… 风沙动荡,火焰漫天! 有修士远远见到此处动静,皆露惊愕。其中,正有先前窥探过,又悄然离开的几人。他们相互看看,心中庆幸。这可是硬茬子,显然不是自己一行人可敌。 杀人夺宝,总得有命来夺啊。 到第七天,金羚兽群之中,唯余头领妖兽。它身上金光灿烂,宛若朝霞,身上却已经有了伤口。自在峰几人有迟疑,到底不觉得以他们的修为,能敌过一头将近六阶的妖兽。然而秦子游轻快地说:“不试试,几位道友又怎能知道?” 孟知竹等人对视。 谢湘湘飒然一笑:“那便试试!” 陆处安拧眉,有心相劝。但谢湘湘已经开始与秦子游规划:“待会儿上前,我攻它左翼,孙道友攻它右翼。方……师兄,为我们二人掠阵。” 至于楚慎行,自在峰等人已经自发的认为,此人定然是阵、丹两道双修的修士,于是未提及他。楚慎行乐得轻松,同时,他另有一处战场。 黄沙之下。 青藤与一条数十米长的焰尾蛇缠在一处,藤枝化作利剑,刺入妖兽要害。 第121章 陆处安 这条焰尾蛇已经与青藤缠斗有些时候。 作为金羚的食物之一, 焰尾蛇原先该是二阶妖兽,相当于是炼气、筑基之间的修士。但此刻找上楚慎行的焰尾蛇却似有了不同寻常的变异,鳞片坚硬,非一般二阶妖兽可比。依照楚慎行估量,大约已经到了与金羚头领类似的品阶。 此妖行于地下,又能利用地形优势。它看出楚慎行不欲打扰到上方斗法的金羚与其他修士,于是愈发胆大。 楚慎行更多精力放在将这条焰尾蛇按住上, 之后才是尝试将其斩杀。 在这过程中, 他又分神,在秦子游、孟知竹等人未曾留意时,用青藤在黄沙之下埋了几块灵石,好维持地势稳固。焰尾蛇察觉到,愈发嚣张, 身体一扭, 青藤剑便从鳞片上擦过,不曾伤到此妖根本。 楚慎行面色不动。 两方僵持,他原先也不算着急。 与地下悄无声息的争斗相比,地面上的斗法, 则要清晰明了许多。狂风大作,火焰燎原。震怒的金羚发出一声长吟,四只长角上同样冒出汹汹烈火。 此地热炎滔天,自在峰等人专注于金羚, 秦子游却察觉到, 黄沙竟然久久不曾融化。 他心中微动, 抽空看一眼楚慎行。见师尊站在不远处,四面八方、头上脚下都是烈烈大火,唯独师尊一身浅青色长衫,立而不动,连一头长发都不曾被吹起。 秦子游心中知道,师尊虽不加入助阵,却也一直在帮忙。 他想到这里,心中安定。再回身,目光灼灼,望着金羚。 双方实力相差很大,而越到后面,灵阵作用越少。孟知竹催促,要陆处安把最后余下的几颗灵药也拿出来。他眼睛很亮,说:“等杀了这头金羚,你我便回自在峰!”他们都是筑基修士,却能联手应对将近六阶的妖兽。这份功绩,甚至足够让几人去归元宗,得元婴仙师指点! 陆处安斟酌片刻 ,答应下来。原先已经各有伤势、开始疲倦的修士们得到给养,精神一振。他们也并非一味加工,而是在察觉金陵头领一样开始坚持不住、试图逃离此地之后,便改换方案,打起车轮战。最先,是谢湘湘、方君璧与秦子游三人之中两人迎战,一人休息。往后,则是一人往前,余下两人在旁入定,略作调养。 他们也在以战养战。 前几日从普通金羚身上得来的灵宝,被陆处安起丹炉炼化。这当中,他甚至突发奇想,用秦子游从其他金羚身上搜集到的火焰,重新加固了谢湘湘那条赤炎鞭。秦子游冷眼看着,心情复杂。他此前已经从姬颂那里知道,于不同人来说,同样一个修士,可能令人恨之入骨,也可能令人感激涕零。 他想:陆处安在谢湘湘、孟知竹面前,的确是当之无愧的好师兄。但对孟瑶、方君璧而言,恐怕就是假惺惺的伪君子。 孟知竹与谢湘湘二人惊喜于陆处安这一番作为,连孟瑶与方君璧都面色微变,知道这回回到自在峰,师尊恐怕要对陆处安另眼相待。 秦子游却不惊讶。他甚至没有意识到,陆处安作为医修,竟然能想到用丹炉炼器,是多么胆大的尝试,偏偏他还成功了——有楚慎行珠玉在前,秦子游甚至有些踟蹰,到底没把“这有何稀奇”几个字说出口。 他想到许多,有许多话,想和师尊说。 可惜楚慎行有意想要冷冷自己与徒儿之间的关系,又有黄沙之下的焰尾蛇作为理由,于是这段时日,连与秦子游传音入密都很少。他感觉到子游的失落,很多时候,方君璧、谢湘湘对垒金羚,秦子游在一旁休息。陆处安为他调理经脉,修复上面出现的细痕。而这时候,秦子游便撑着下巴,看楚慎行。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这么看着师尊的时候,身下黄沙内,有青藤在涌动。叫嚣着,想要将上方的青年拖下来,缠在藤蔓之中。 “三九?” 陆处安忽然叫了一声。 秦子游不明所以,先看一眼谢湘湘的状况,再去看陆处安。 来到这片炙土之后,他认识了颇多医修。说来,大多都是陆处安这样,不谈模样、男女,总归是有一种类似的气质。温文尔雅,如玉君子。 最先那会儿,秦子游偶尔会因此想到宋安。不过慢慢地,他能把宋安与这些医修分开看,同时喟叹:如唐道友那样的医修,到底是少数。 此刻,陆处安叫他的同时,手指点在秦子游腕上。这是一个类似于凡人“把脉”的姿势,医修大多有这样的习惯。他也对秦子游解释,说自己倘若修为更高一些,便能凌空作法。可现在,到底需要一些接触。 不过此时,这点接触,成了一个幌子。陆处安传音入密,却问:“三九,我这些日子看下来,你对王道友?” 楚慎行视线没落在秦子游身上,却感觉到了子游与陆处安之间不同寻常的灵气波动。他眉尖微拢,有什么话,还要这样说? 不过楚慎行未去窥探。 秦子游闻言,惊讶,不过眼神一晃,笑了下,说:“陆道友这样说,我却是不明白了。” 陆处安听着,微微一叹,却看一眼孟知竹。 秦子游福至心灵。 虽然陆处安什么都没说,但他却在这一刻有了了悟。秦子游惊讶,心中的防备被卸下一些,“陆道友?” 陆处安垂眼,半晌后,叹道:“抱歉,是我唐突。” 秦子游静一静,不知自己该如何回应。 他这些日子看着,偶尔会觉得,陆处安、孟知竹,加上谢湘湘,三人之间气氛虽总体和睦,但偶尔也显出几分怪异。陆处安与谢湘湘显然万事围绕孟知竹,而大多时候,谢湘湘对孟瑶、方君璧二人冷脸相对——这是显而易见的,可她看陆处安时,也会露出细微的不善。 又转瞬即逝。 不过秦子游看看就过,从未深想。到此刻,才意识到什么。 他沉吟片刻,先安慰陆处安:“陆道友,以我修行所见,两个郎君结为道侣的事,并不少有。”至于这师兄妹几人究竟会走向何方,秦子游不算关心。 陆处安反问:“既然‘不少有’,孙道友为何不向王道友挑明心事?” 秦子游一怔。 陆处安看他,说:“我并非真要问孙道友答案。你我相识不过数日,是不该讲这些。只是方才看孙道友神思,我心有所感,便不自觉问出。” 秦子游抿唇。 他反思:真的那么明显吗? 陆处安能看出来,那师尊呢? 他有些茫然,又混合了忧虑。想要去看师尊,偏偏神识挪动一下,又收回来。 这番动静,楚慎行全部察觉。 黄沙下的焰尾蛇明显感觉到,修士的态度变了。从前是不让它乱动,却不急于杀它。到此刻,却处处都是杀招。 陆处安说:“只是我想,孙道友大约也有顾虑。” 这话是说,他不对孟知竹言明,自有原因。 秦子游听了,到底升起一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心情。他沉默片刻,说:“一切自有缘法。” 陆处安微微笑一下,说:“也对。” 讲到后面,又轮到秦子游上阵。金羚头领显然疲惫至极,又要寻找空隙,好逃离此地。 火焰弱了下去,但毕竟凶猛,还是燎到了秦子游衣袍,也灼伤他的皮肤。 这样日夜消磨,最终,到第十二日,灵阵已经完全失效,可孟知竹、孟瑶寻常吹笛摇铃,已经能捆住金羚头领。到夜间,玉兔东升,金羚轰然倒地,再没有一丝火焰燃起。 孟知竹等人身上带了些狼狈,相识时,却各有各的惊喜。连惯常沉静的方君璧,都透出些喜意。 几人不打算久留。孟知竹思索之后,提出,不如请孙道友先把金羚收起,等到了安全地方,再做处理。 话里有两重含义。其一,是表现自己一行人对秦子游的信任。以此人人品,一旦交好,稳赚不亏。 其二,则是提醒他们:前面几天,周遭已隐隐有人窥探,还是速速离去为妙。他们虽然斩杀金羚,可毕竟底牌尽出,如果这时候有散修要来捡漏,在孟知竹看来,他们恐怕很难应对。 虽然他是自在峰峰主的亲儿子,但万一就是有人不怕呢?没必要赌上自身安全。 还是早走为妙。 他们这么说,秦子游下意识去看师尊。楚慎行正觉得黄沙下的焰尾蛇滑不溜秋,大约是觉得不敌楚慎行,便想逃走。青藤缠上去,把这几日的郁郁暗火发泄在焰尾蛇身上。但要真正斩杀此妖,到底需要耗费一些时候。 留意到秦子游的视线,楚慎行暗叹,到底是招来麻烦了。 青藤缓缓从焰尾蛇身上撤离,楚慎行淡淡说:“那便离去吧。”一顿,又提出,“孟道友,我与三九这番来西面,还有一样东西要找寻。” 孟知竹配合地问:“王道友请讲。” 楚慎行说:“金甲沙。” 孟知竹听了,笑道:“好说!等处理完这金羚,我便带两位道友去矿区。” 第122章 灵宠 几人花了半月时间, 日夜兼程, 全力赶路。其中, 自在峰五人又从楚慎行处各得了几枚上品元灵丹, 好补充灵气。 他们讲好, 这些也一并折入对金羚头领一身灵宝的分配之中。 终于, 八月末, 一行人回到边城。 在孟知竹等人看来, 他们运气实在不错,一路都没有遇见宵小。几人庆幸, 却不知道, 这一路往东,他们实则几次遭人窥探, 只是那些窥探目光最终都被青藤驱赶的妖兽骇走。 慢慢地,无人缀在几人身后。 唯有秦子游察觉一些。但在与陆处安那场谈话之后, 秦子游警惕许多,小心翼翼, 连眼神都收敛。 体现在楚慎行眼中,就是徒儿和自在峰等人打成一片, 没有更多心思分给自己。 他算不上孤家寡人,但从前只有师徒二人时,秦子游对青藤的逗弄, 对自己的撒娇——眼睛里沉着星辉, 嗓音拉得很长, 叫他“师尊”;和他并肩坐着, 半边身体挨在一起,又要无辜地看他,简直是故意招惹青藤缠身;那天在绿洲时,脸颊靠在他肩膀上……一时之间,全部不见了。 楚慎行花了点时间,告诉自己:这样才对。 二十二岁的楚慎行会与公孙竹、李鸿论剑,又到一百余岁,已经成为首席师兄时,与自在峰的孟知竹姐弟等人相交。这么说来,二十二岁的秦子游该有自己的伙伴。 他从来这么觉得,从来看好秦子游与旁人交际。在云梦时是这样,到了这炙土之地,自然不会不同。 楚慎行一边这么想,一边索然无味地收起刚刚绞杀了一头妖兽的青藤。 …… …… 正如儒风寺在云梦有别府,自在峰在边城亦建立了落脚处。 孟知竹等人这才对楚、秦师徒亮明身份。楚慎行自然早就得知,并不惊讶。秦子游倒是配合地轻轻“啊”一声,讲:“原来如此。” 孟知竹提议,不若王、孙两位道友先在此地歇息一日,等到明日午时,几人再相会,共取灵宝。 筑基之后虽然无需睡眠,但长久提心,仍会另有一番疲惫。 秦子游看一眼楚慎行,楚慎行不动声色,颔首。 孟知竹等人也看出来,这两人中,虽然“孙道友”是剑修,天资卓绝。但更多时候,拿主意的还是那个年长些的丹修。 孟瑶和方君璧先去自己住处,孟知竹则亲自引楚、秦师徒去安排给他们的小院。几人又聊了几句,约定见面地点,孟知竹方才离去。 门一关,里面只剩楚慎行与秦子游。再进屋中,没有床铺,倒是有两个玉榻。上面灵气流转,大约也是一样灵器。此外布了聚灵阵,整个屋子宛若一个小型洞府,踏入之后,便觉得丹田一阵暖融。 楚慎行视线落在徒儿身上。 秦子游眨了下眼睛,自发地在一个玉榻上坐下,笑道:“师尊,我此前倒是想过,孟知竹他们该有一番来历。却不曾想,竟是自在峰峰主的亲生骨肉。” 楚慎行淡淡“嗯”了声,也坐在一边。 他听秦子游念念叨叨,倒是有了些从前的氛围。秦子游叹口气,感叹自己开始修行之后,竟是第一次见哪位金丹修士有子嗣。他说着,手撑着下巴,完全不是要打坐入定的样子,而是和师尊如往常一样谈天说地。 ——这是秦子游痛定思痛的结果。 要是一味躲避,难免让师尊察觉不对。所以他一路与孟知竹等人打交道,仔细看陆处安如何对待心上人。而后,秦子游若有所悟。 他听几人谈起,说家中长辈属意让孟知竹与谢湘湘结为道侣。也在话语间提到,孟知竹有一个姐姐,已经成婚。 秦子游想到这里,顺口说:“只是不知道孟知竹那位胞姐,究竟是与何人双修。” 楚慎行听了,难得意外。 他一直知道,因自己回来,所以许多事都有了变化。最简单的,有熊氏秘境提前开启,并且不会在为吴国皇室所用。此外,假若自己与子游没有经过楚国山岭,温如莹与梅如故恐怕要折在宋宅。 还有白皎。 有白天权对子嗣的执念在,白皎多半依然会出生。只是这回,白天权寻不到闵月,又很难找到第二个天阴之体,只得换一个炉鼎。这样一来,白皎的体质恐怕要有不同。 但那依然会是白皎。 其中牵扯许多隐秘往事,在归元宗的三百年里,白皎尝试着探究过,也含糊与楚慎行、程云清提起一些。楚慎行当时听了,有讶然,却也提不起更多情绪。可若子游知道,恐怕会有截然不同的反应吧。 话说回来,这些改变,都是他们亲身经历、推动。可孟知兰的婚事,却出乎楚慎行意料。他回想自己与子游一路经历,左右推敲,想不到哪一件事会影响远在秦国的自在峰峰主之女。 好在这也不算多隐秘的问题。 楚慎行说:“若有疑问,明日问问便是了。” 秦子游笑吟吟点头:“也对。”一顿,迟疑一下,视线落在师尊身上。楚慎行心有预感,但片刻后,秦子游带一点故作出来的不介意,问“师尊,怎么有几日都不见青藤”的时候,楚慎行眼皮还是轻轻颤了下。 他不免想起那天藤蔓缠着徒儿身体,一点点摩挲,从脚踝往上,几乎要勾到脖颈。当时,子游被磨得那么难过,又可怜兮兮地叫他,让楚慎行想要欺负地更多。 楚慎行沉默片刻,心中微动,问:“你想他了?” 他也说不好自己想要一个什么答案。 只是心思提起一些,模模糊糊想,或许—— 自己和宋安还是不一样的。 他这样说,却不曾想,秦子游轻快地点头。 他说:“是呀!” 楚慎行都没想到,听到这句话之后,青藤竟然是全然平息的。他心平气和,只觉得自己从未有过这样舒心的时候,唇角都不自觉地勾起些。 偏偏秦子游又说了第二句话。 他说:“我从前读话本,上面讲过许多灵宠。后来与师尊一路走来,见到了唐道友那边的绿衣,还有许多其他灵兽……可这之中,还是师尊的青藤最聪颖,又能为师尊掠阵、助战。便是平日,也可以化作毛笔、化作灵剑。” 楚慎行听着,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他。 秦子游声音渐轻,犹疑着叫了声:“师……尊?” 楚慎行却在此刻微微笑了下。 他讲话,嗓音若玉石相击,带出一股无言的冷意:“是吗?” 秦子游心里莫名一揪。 他看师尊:依然是从前那道身影,姿容清隽,鸾停鹄峙。 秦子游下意识觉得,自己话里一定有哪里不对,可他仔细想来,却实在不知缘由。 所以他继续讲下去:“……是,再没有更好的灵宠了。” 青藤静静盘在楚慎行手腕上。 而后,干脆化作人修皮肤,彻底敛入金丹修士的身体。 秦子游是很敏锐的。楚慎行知道这点,但他没想到,这样聪颖、过往自己心情略有起伏,都要察觉到的子游,竟然从头到尾,都没意识到,原来青藤就是他师尊本人。 楚慎行反复想:这——不能怪他。 毕竟子游对修行一事的所有常识,都来源于楚慎行。 但楚慎行原先觉得,子游曾亲眼见到闵月魂灵落入露阳草,又有往后许多年,青藤为他喂招,为他掠阵……甚至和他那么亲密,会勾着子游的肩膀,一点点摩挲他的脸颊。甚至会缠上他的腰,有更深一重接触。 可他只当那是灵宠。 并不知道一次次勾上自己肩膀的,把他推到师尊怀里的,正是楚慎行。 秦子游停顿片刻,察觉什么,问:“师尊,我说错什么了吗?” 楚慎行看他。 他想:我应该告诉子游的,不能让他再误会下去。 又想:可倘若这么告诉他,岂不是明白让他知道,自己的师尊并非什么庄重之人,而是那么喜欢欺负他。 从前楚慎行只当秦子游知道,于是并无太多讲究。可现在,他骤然得知,在子游看来,“师尊”与“青藤”是分作两边。换言之,子游眼中,他和自己的关系,恐怕未有那样亲密无间。 楚慎行说:“你误会了一件事。” 秦子游困惑,眨眼。 他迟疑,“与青藤有关?” 楚慎行轻轻“嗯”了声。 秦子游屏息静气,不知如何接口。楚慎行斟酌,说:“子游,我答应你不欺瞒,但此事,也的确一时不知如何告知你。” “师尊?”秦子游显得颇为忧虑,片刻后,主动说:“倘若师尊为难,那便再想些时候吧?” 楚慎行安静一会儿,说:“好。” 秦子游有些心慌,强调:“总归我与师尊从来都在一处。” 楚慎行听了,忍俊不禁,答应:“对,我与子游不会分离。” 两人视线相对,秦子游察觉自己脸颊又浮出热度。他一边暗骂自己没出息,一边义正辞严,“如此,师尊,我先入定了。”对筑基期修士来说,算是休息。 楚慎行看他,答应:“好。” 他看秦子游闭上眼睛。 秦子游虽心绪烦乱,但数息之后,他便心平气静,开始运转灵气周天。 距明日午时只剩十个时辰,故而此刻运转的是一个小周天。屋中灵气宛若溪流,朝秦子游淌去。而青藤一点点从楚慎行袖中爬出来,在秦子游身侧绕了一圈,又立起,凑到秦子游面前。 秦子游一无所觉。 青藤更多,纷纷涌涌,将整个屋子都占据。若有人在此时以神识窥探,只能见到满屋翠色,宛若郁郁深林。 这样环境中,到第二日,楚慎行与徒儿睁眼。楚慎行要稍快些,于是秦子游神识归位时,只听到极轻的窸窣声。再睁眼,屋内一片宁静。 无事发生。 秦子游没话找话:“也不知孟道友他们如今到了否。” 楚慎行捧场,答:“去了便知。”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与孟知竹等人会面。 双方再见,孟知竹先将楚、秦二人引荐给一个金丹修士。听孟知竹的意思,这是此地掌事,也是乾峰长老,法号“辰火真人”。平日醉心炼丹,但因忧心边城动荡,于是特地出关、赶来此地。 孟知竹笑道:“说来也巧,长老亦是丹修。”他们还不知道楚慎行真正底细。 楚慎行神色不动,说:“如此,还要请长老指点。” 两边寒暄,辰火真人看楚慎行,眸中划过一丝惊异。但很快,又化作疑惑,想:我方才看错了?这的确是个筑基修士,而非金丹? 他口中答:“知竹他们几个,对两位小友评价甚高。” 说话间,秦子游从芥子袋中召出金羚妖躯。 辰火真人视线不由地被吸引过去,面露喜色,“果真是个快到六阶的妖兽!” 他心中狂喜,面儿上却还保留了一分矜持。虽然恨不得直接贴在这妖躯身上,仔细研究有何可用灵宝。但在几个小辈面前,辰火真人还是先咳一声,问:“我记得,此前知竹与我说起,说王、孙两位小友是想要金羚骨?其他灵宝,可有事先分过。” 秦子游有些想笑,说:“倒是不曾。” 孟知竹则鲜明表示,自在峰不打算占两位散修道友便宜,顺道提起自己一行人从“王道友”那里拿到两枚极品回春丹、数十枚上品元灵丹的事,说:“因为这个,我们也讲好,整只金羚,我们便三七分账。” 楚慎行与秦子游七,他们三。 辰火真人听了,眉尖微拢,似有话想说,最终叹息一声。 而后,秦子游记起什么,随口问:“对了,孟道友,先前仿佛听说过,说自在峰的孟峰主有两女一子。孟瑶道友我是见过了,另有一人……” 这话半真半假,总归是要请孟知竹解惑。 孟知竹不疑有他,直接回答:“是,我另有一个胞姐,名为‘孟知兰’,与我、瑶姐一样,都继承父亲衣钵,当了乐修。只是她人在归元,此番怕是不能与王道友、孙道友相见。” “归元?”秦子游诧异,心中一动,问:“是入了哪峰门下?” “孙道友误会了,”孟知竹含笑解释,“并非拜入归元宗为徒,我姐姐是归元宗白天权、白真人的道侣。” 第123章 解金羚 孟知竹讲这话, 带着些许得色。他还进一步说:“双修大典那年, 辰火真人亦去了归元宗, 得了白真人颇多指点。” 言下之意,只要“王道友”与自家交好,那往后, 他一个筑基修士, 莫说能得金丹期的辰火真人指点。就连元婴尊者, 也可能从手指缝里漏出些独门法诀。 那可是白天权啊。 整个碧元大陆, 兴许就只有这一个元婴期丹修。王道友既然是修习丹道,定然对他多有敬仰。 不但孟知竹, 在场所有人:谢湘湘、辰火真人……他们看向楚慎行, 都用一种笃定的、知道楚慎行一定会因之动容的神情。 而“王道友”听闻, 果然微微笑了下, “果真?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楚慎行讲话的同时, 还要留心徒儿。他此刻想明白了,原来影响到孟知兰婚事的,竟是闵月与魏远出逃。兜兜转转,白天权的道侣人选落在了自在峰上。 这么一来,陆处安与孟知兰的婚事自然成空。 他亲手拆了自己过往友人的姻缘。 一切都有很大不同。 楚慎行心绪浮动, 又要确保子游不会因为自在峰一行人的态度, 显露负面情绪。在郢都那会儿,秦子游对归元宗失望, 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赵开阳。他不知道往后会有什么发展, 可赵开阳几次提起白天权, 笃定是白天权抢走闵月。此刻秦子游稍一回想,大约就能把这两边串在一处。 好在秦子游只是微微一怔,转而目露喜意,比楚慎行的情绪更外露,进一步确认:“当真?” 这么一说,连方才的怔忡,也被解读成“惊喜太大,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孟知竹等人笑道:“自然是真。” 楚慎行便和秦子游“相视一笑”。 是了,他前面的担心,实在杞人忧天。 楚慎行作壁上观,见秦子游笑吟吟把话题再转回金羚妖躯。他膝盖抵住金羚腹部,手往内,熟练地取出金羚骨。与温热的普通金羚骨不同,来自头领的这一块带着灼灼热度,灵气磅礴,捧在手上宛若黄金流淌。取出之后,整个屋子的人都感受到了上面散发的炎气。 辰火真人再度后悔。他起了些淡淡心思,倘若这难得的将近六阶金羚骨能入自己丹炉,该有多好? 不过眼看孟知竹等人神色,辰火真人到底只是一笑,让秦子游快把灵宝收好。 他想到:若这小辈收纳不善,过上十天半月,金羚骨恐怕就要开始消融。往后,日子越长,功效越少。 秦子游笑道:“自然。”说着,取出楚慎行此前炼制的盛放灵器。他们搜集了许多普通金羚骨,预备卖出一部分,余下给秦子游练手。在旁人听来,这是极奢侈的事,但秦子游照旧不觉得稀奇。 只有这块特殊灵宝,秦子游非常上心,知道这是师尊修复灵剑所用。自己有日影,而师尊偶尔提起“寒鸦”。秦子游心向往之,总要考虑,日影于自己而言已经足够好,那寒鸦剑一旦修复完成,又是何等风姿? 等金羚骨放入灵器,原先的炎热一并被遮掩。孟知竹他们看不出深浅,辰火真人眸色却微动,不住打量楚慎行。 他轻咳一声,记起什么,问:“此前倒是不曾问起,王、孙两位小友,是师从何门何派?” 秦子游已经召出日影。 一取金羚角,二取金羚腹。等所有灵宝慢慢取完,之后,则是余下骨肉。 金羚头领骨骼坚韧,非一般妖兽能比。 楚慎行答着辰火真人的话。此地不比金华县,金华多凡人,不知道“百通门”是何来历。但此处,楚慎行知道,自己但凡说出一个名姓准确的门派,就要被辰火真人、乃至孟峰主掘地三尺。所以他讲得含混,带一点谦逊,说:“师门有令,在闯出一番名声前,不得提起师门名号,以免堕了祖宗威风。” 辰火真人听了,沉吟:“如此……” 他联想颇多。 因从孟知竹口中听说过楚慎行布灵阵、炼灵丹之事,所以辰火真人并不觉得楚慎行当真是个无名无姓的散修。他更倾向于,眼前两人得了什么了不起的传承。 青云老祖以后,碧元大陆再未有过化神期大能。但一定要说的话,也不能笃定,世间隐蔽处没有一个闭关数千年的老祖宗。 辰火真人想到这里,心思到底淡下许多。 罢了罢了。 再说楚慎行。 他看着子游小心翼翼地用着日影,珍惜又爱惜的样子,记起什么,手腕一翻,取出一把短刀,抛出去,说:“三九,你用这个。” 秦子游起先一怔,随后记起:哦,这是在有熊氏秘境那会儿,姬卓送他的灵器。 后面,被他半试探性质地送给师尊。 此刻,他看如水刀锋,心知若用此刀解金羚,恐怕不等到用完,刀锋就要被磨坏。 秦子游琢磨:师尊是什么意思? 手上仍旧手起刀落。 慢慢地,他找到诀窍:刀刃沿着筋骨往下,从关节上的空窍使刀。一炷香工夫之后,金羚骨肉分离,金灿灿的皮毛一样落在旁处。孟知竹等人对视,面上皆有喜色。 之后,几人又取出此前在炙土之地所得,一一分好。孟知竹等人提出,自己手上有灵石,可以直接买下两位道友手中灵宝。楚慎行和秦子游对视一眼,觉得可以应下。不过秦子游额外提了句,说此前自己与师尊来边城,遇到一位名叫刘满的坤峰弟子,也答应他,回来之后要把所得卖予他。故而此刻,他们手上仍要留些东西。 此言一出,辰火真人忍俊不禁,觉得毫无必要。孟知竹等人相互看看,倒是有不同看法:这么说来,王、孙两位道友皆看重情谊,这是好事。 孟知竹又提起,欲带两位道友在城中四下转转,看此地与旁处不同的风光。秦子游笑道:“孟道友好意,我与师尊心领。只是金甲沙……” 孟知竹察言观色,知道孙道友大约对自己的建议兴趣寥寥。也是,前面在边城之外待了足足半年,再多风光都看在眼里。他转而笑道,“既然这样,那明日你我便可启程。” 算是讲定。 这天傍晚,楚慎行和秦子游离开自在峰落脚处,走在城中。四处都有法阵,不过楚慎行尚且不将这些放在眼里。 他心里默默数,数到一千下,终于听子游吞吞吐吐叫:“师尊。” 楚慎行神色淡淡,“如何?” 他们传音入密,神识沟通。 秦子游:“孟知竹的姐姐,而今是白天权的道侣。” 他果然很记挂此事。 楚慎行说:“孟知兰与闵月身份不同。” 秦子游喃喃说:“也是。” 闵月说是楚国皇女,但凡人国度不过百年历史,再过百年大约就要覆灭。看赵开阳对武帝的态度,就知道,闵月去了归元宗,便是羊羔入了狼群,很快就要被剥皮削骨。 可孟知兰是自在峰峰主的女儿。 孟峰主是金丹期乐修,比不上元婴真人,可若女儿真有委屈,他压上整个自在峰,到底有底气去问白天权要个说法。 虽然可能仅此而已。 也有可能,即便孟知兰当真有事,孟峰主也不会放在心上。 秦子游叹道:“白天权是元婴修士,至少也要几千岁。孟知竹不过筑基前期,这么看来,他胞姐至多在筑基中期、后期,”如果修为再高,孟知竹定会额外提起,“算算年纪,大约在二百岁上下。白天权与她双修……” 一顿。 秦子游记起来:师尊也有八百岁了,自己不过二十二岁。 他脸上露出一点纠结。 楚慎行沉默片刻,难得帮归元宗人讲话。他说:“修行之人,年纪到了一定时候,便不在意这些了。” 秦子游松了口气,接道:“自然、自然。” 他们见到刘满,刘满还记得两人,见他们取出的种种灵宝,惊喜非常。他还不知道,自己眼前这些,已经是楚慎行与秦子游将大多东西事先卖给孟知竹的结果。 两人未在此处停留多久,很快离开。又一夜过去,第二天,孟知竹按照先前诺言,拿了自在峰令牌,要带两位道友去金甲沙矿。楚慎行冷眼看着,知道在过去两日,孟知竹等人已经休养好身体,彻底消除经脉、丹田中的伤势。 矿区离边城有几日路程。 此番出行,照旧是孟知竹、孟瑶,连带余下三人一起。秦子游一路与方君璧、谢湘湘切磋,学了好些应对刀修、长鞭的法子。孟知竹则告诉他,自在峰掌管下的金甲沙矿里,学问不浅。 “一共有六层。炼气弟子只能去最前两层,”对应一阶、二阶金甲沙,“筑基弟子则是三层四层。至于余下两层,按说只有掌门和长老能下。再或者,就是做出重大贡献的门派弟子。或是在宗门大比中得胜,或是做了极难的师门任务……我手上这块令牌,就是用一块金羚头领的角换来的。” 孟知竹这么说。他虽然是峰主儿子,但也走不了捷径。 楚慎行听着,心想:这倒是和我从前来时,孟知竹的说法不同。 转眼,五日过去,几人来到矿区入口。 第124章 矿洞 金甲沙是一种用途多而广的灵宝。辰火真人此前指点孟知竹, 既然王道友是丹修, 那他要金甲沙,一来可能是丹炉磨损,要用金甲沙修补。二来, 就是此人手上有一些攻击用灵丹的方子。 辰火真人更希望答案是后者。 自在峰比不得归元宗底蕴深厚, 他只在观摩归元宗门大比时见过几个丹峰弟子使用攻击用灵丹。当时比武台悬于山间,灵雾弥漫。众弟子飞身上台,何其潇洒!辰火真人看在眼中, 又浮起对自己没能入归元宗的遗憾。而在往后,一名丹峰弟子被抽中,对面便是宋真人门下徒儿。辰火真人看到这里,惊诧地低语:“怎能如此?丹修如何能赢得过剑修?这实在乱来!” 在他看来,这样的对阵完全不该出现。丹修,便只能与其他走同样道途的人一同比试:同一个丹方,看谁炼出的灵丹品阶更高。 自在峰中历来如此。 然而他这声低语,传入旁边归元弟子耳中。辰火真人听到一声轻笑, 那笑声分明并不针对他,他却仍然觉得脸颊上火辣辣的痛, 活似被人一巴掌扇在脸上。哪怕那名归元弟子直白地说一句“土包子”,他也不至于这样难受, 而是可以自我安慰“归元弟子不过尔尔,如此气量, 难成大器”。 他还在暗恼, 却见比武台上炸出一片烟雾, 随之而来一声巨响,灵气波动剧烈。等到烟雾散去,辰火真人见到丹修盘腿浮于比武台,俯视身下。剑修则身受重伤,吐血不起。 辰火真人被镇住。他花了点时间,意识得到:原来丹修也能有如此威能! 而后,不免想到:倘若我能晚出生两年,我也可以习得这样的丹方!我平日在自在峰,被人尊称一声“长老”。可到了归元,却连一个普普通通的筑基弟子,都比我更见多识广。 辰火真人因此心神不宁,回到自在峰后,便开始闭关苦修。 算来,那是百余年前的事了。 为此,辰火真人庆幸自己先前决定。虽然王、孙二人此时不过筑基修士,但与他们交好,绝对有百利而无一害。他这样殷殷叮嘱,孟知竹感觉到,于是在对待两位新友时,更添一份上心。 等到了矿区,负责守卫、清点的弟子自然认识孟知竹等人,上前拜道:“方师兄、孟师姐……”最后轮到孟知竹。 孟知竹面上带着平和的微笑,向这弟子介绍楚慎行与秦子游。弟子向楚、秦二人见礼,才说起后话。 楚慎行看孟知竹把令牌递给这炼气弟子。炼气弟子拿到,起先平静,唱道:“几位师兄师姐,请这边……” 忽而一怔。 练气弟子眼睛睁大许多,错愕又惊讶,不由抬头,来来回回看了孟知竹几人数眼,才勉强稳定心神,说:“师兄、师姐稍候片刻。” 要进五层、六层金甲沙矿,需要一番繁复步骤。 在诸人视线中,这弟子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枚玉简,贴上额头,确认过待会儿要做什么,才紧张地开始启灵阵。花了大约一盏茶时间,楚慎行见眼前金光闪烁,最后,这炼器弟子将孟知竹带来的令牌放在阵中。 原先已经是矿壁的地方轰然开启,露出一条朝下的通道。 炼气弟子渴望又惆怅地往下看一眼。他已经四十余岁,仍然是炼气中期,多半很难再突破。如果不是此时恰好在金甲沙矿轮值,恐怕漫漫一生中,都没机会见到传闻中的六阶矿藏。 热浪铺面而来,灵气蓬勃涌动。 须臾后,此人收敛视线,将令牌取下、递给孟知竹,再恭恭敬敬地拱手:“师姐、师兄,请下矿吧。” 孟知竹接过令牌,对楚慎行、秦子游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笑道:“请吧。” 几人这才往下。 这里并无台阶 ,而是一个矿壁崎岖的通道,坡度很陡,又难以用上代步灵器。 不过自在峰弟子此前都去过一层、二层矿区,知晓环境如何。虽然此刻道路难行,但毕竟早有准备,于是还能应对。 辰火真人在这方面也对孟知竹有所提点,要他在进来之后,给王、孙两位道友卖个人情,教他们如何在此处行路。不过出乎意料孟知竹等人的是,王、孙二人并未表现出不适,他们观察了下环境,就从容地运起步法。孟知竹起先惊讶,而后细细观察,发觉这两人用的,竟然是最基础的凌波步。 严格地说,这甚至算不上一门功法,更倾向于凡人之间的武功。然而王、孙二人使来,在这地势陡峭、通道狭窄的矿壁之中,也能如履平地。孟知竹心中惊叹,忍不住想:我从前只当自己出身极好,旁人终其一生都无缘窥见仙门,我却是爹爹唯一的儿子。再有,前几年,胞姐与元婴尊者举行了双修大典…… 他风头无两。虽谦逊,却也有自傲。 可此刻看,方觉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想到这里,孟知竹心神微动。同时,楚慎行眼皮一颤,若有所思。 灵气朝一行人涌来,灌入孟知竹经脉中。 楚慎行看了片刻,缓缓想:他顿悟了。不过无论是时间、深度,都不如子游。另外,顿悟的地方也不太好。 想到这里,楚慎行兴致缺缺。 此地多金、火灵气,又离六阶矿层很近,灵气精纯而暴烈。孟知竹顿悟之中,无从躲闪。旁边陆处安一样发觉不对,他一面欣喜于心上人修行进步,一面也忧虑于金、火灵气兴许又要损伤孟知竹经脉。又在这样环境中,陆处安想带孟知竹回矿区入口,又怕反倒影响孟知竹。 好在很快,灵气平息下来,孟知竹睁开眼睛。 他丹田内灵气充裕,但离突破,仍然遥远。楚慎行看到这里,含笑说了句“恭喜”。话音落下,听秦子游也随自己道喜。 谢湘湘则快言快语,好奇道:“阿竹,这也不是你第一次下六阶矿层吧?” 作为峰主的儿子,孟峰主虽然待弟子与他“一视同仁”,但总有开小灶的时候。孟知竹从前的资历、贡献都不到能下此处的程度,不过他曾代父亲前来取金甲沙,权当开阔眼界。 谢湘湘:“……怎么这次,就忽然顿悟了?” 孟知竹听着,抿唇笑一笑。他不好意思说,是在看了王、孙两位道友之后,察觉自己从前心态不好,从而有所得。于是,孟知竹半真半假:“毕竟是第一次凭自己的本事下来。” 谢湘湘“哦”了声,接受这个理由。陆处安则提出,自己想帮孟知竹稍作调理。孟知竹听着,笑道:“也不急于一时。” 陆处安想了想,答应下来。这里毕竟不便,还是下去再说。 金甲沙矿虽位于炙土之地,但周遭灵阵重重,堪比吴国的天地莲池。 他们待在这里,还真不用担心有人来袭,让孟知竹受伤。 等这三人聊完一圈,孟知竹欲言又止,看一眼前面等待的孟瑶与方君璧。 孟瑶这才像是记起什么,对他说:“恭喜。” 和楚慎行一样的话,但听在孟知竹三人耳中,就是:一个相识不过半月的道友,都比孟知竹这姐姐待他要温和有度。 孟知竹垂眼,似伤神,道:“谢谢瑶姐关心。” 这五人再有暗流涌动,都不在楚慎行的关心范围之内了。 下矿洞花费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到最后,共计两个时辰。七人落入一块相对平坦的地方,而这里的温度已经达到地面数倍。楚慎行感觉还好,但余下六个不过筑基的人,都开始喉干舌燥,两眼发晕。 孟知竹勉强说:“王道友、孙道友,你我至多在此地停留一炷香工夫。”毕竟他们只是筑基修为,比不得爹爹、辰火真人这些金丹修士。 他重新拿出令牌。到这会儿,令牌在他手中缓缓融化,又凝固,变成一把凿子。光是这点时间,孟知竹眼前更昏。再看旁侧,只有方君璧、谢湘湘状态好些。再有,王道友…… 楚慎行是金丹修为,自然不受此地影响。 秦子游倒是因为不过筑基前期,此刻并不好受。 他思绪都迟钝一点,看着周围。浓郁的金、火灵气几乎要凝成灵雾,盘旋在几名修士身侧。秦子游昏昏想:如果金羚头领的金羚骨多上百倍、千倍,堆在一处,恐怕也是这样的效果。 也就是这会儿,楚慎行察觉到徒儿不适,叫了声:“三九?” 秦子游看他。 楚慎行沉吟,到底觉得徒儿这样可怜,于是叹了口气,说:“来。” 秦子游慢吞吞挪动脚步。 到了楚慎行身前,楚慎行抬手,在他肩膀一拍。旁人不明所以,秦子游却知道,刚刚那一下,有什么东西飞快地窜入自己衣襟。而后,自己便觉得周遭清凉。 他以神识相探,知道自己胸口多了一枚藤叶。上面笔走龙蛇,算是以此叶为符纸,绘成灵符。 秦子游惊喜。 楚慎行看徒儿眼神,心中思绪甚多。到最后,又被他一力压下,只是手指屈起,轻轻刮了下秦子游鼻尖,传音入密:“出去以后教你。” 秦子游眼里先是笑意,但少顷,又有些薄薄郁闷。 师尊这样…… 是否还当他是小孩? 秦子游略有忧思。 孟知竹打起精神,心下默念“早完早好”。虽然惊讶于王道友的不受影响,但此时显然不是说话的好时机。 他手起凿落,矿壁上裂开一条缝隙,金甲沙从中落下。 谢湘湘惊喜:“这凿子亦是我乾峰灵器?竟有如此威能。” 孟知竹却茫然又迟疑,说:“我记得,上一次来时,并非如此……” 那会儿,凿子要极艰难地往下,才能敲出一点碎屑,哪比得上如今? 谢湘湘“咦”了声,预备说:兴许是几年不来器修长老又对令牌做了些改进。 然而在那之前,楚慎行面色微变。 “后退!” 他厉声喝道。 孟知竹身体一哆嗦,下意识往后退去。此外,就是虽茫然,却很听师尊话的秦子游。方君璧皱眉,察觉到什么,拉着孟瑶一同往后。余在原地的,就是谢湘湘和陆处安。 两人正不明所以,忽然察觉脚下一阵剧烈颤动。 先前裂开的缝隙更大,整个六阶矿层摇摇欲坠! 孟知竹大惊失色,知晓定然出事。他取出辰火真人的信符,慌忙开口:“长老,矿洞这边——” 说到一半,一股巨力从前方传来,将孟知竹甩到一边! 他头晕眼花,勉强以神识相探,见到一个水缸大的蛇头,从方才裂出的缝隙中挤了进来。 第125章 坍塌 楚慎行神识范围远远超过旁边几个筑基修士。但即便是他, 也仅仅在数息之前,感受到有一股力量正四处冲撞,往矿洞闯来。 等巨蛇闯入诸人视线。孟知竹摔上矿壁, 周遭震动,陆处安与谢湘湘一阵踉跄。 楚慎行已有准备, 无名灵剑从丹田飞出,悬于巨蛇之上。 同一时间, 方君璧飞身去往上的洞口,却见洞口一阵摇晃,岌岌可危。 方君璧面色一凛, 抛出自己的灵器长刀。灵刀在空中变大, 刀剑顶着地面, 刀柄撑在洞顶, 形成一个暂时的支柱, 让往上通道不再晃动。 这一切发生在须臾之间。 楚慎行眸色凝重,手上掐诀, 无名灵剑化作万千剑影,将巨蛇包围其中。 巨蛇刚刚突破矿墙,一样有些发懵。此刻被剑影困住, 不敢妄动。 但楚慎行知道,这只能拖延一刻。他从眼前妖兽身上感受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然而不到十日工夫, 那个与自己斗法纠缠良久的变异焰尾蛇怎么可能成长至此? 楚慎行缓慢地想, 自己已经看不出此妖修为深浅。 这是一个危险的讯号。 看不出深浅, 意味着对方品阶恐怕已经突破七阶!几乎半步迈入化神期。 足足两个大境界的差距,哪怕楚慎行是惯常越阶挑战的剑修,都心生寒意。他又记起五百零六年前,归元掌门大殿,青云老祖的镇魔印压来,宛若一座巍峨大山,让他动弹不得。眼前妖兽虽然比不上青云老祖,可依然难以应对。 何况这里还有六个筑基修士。 子游…… 楚慎行咬一咬舌尖,身上气息宛若夹杂冰雪,口中尚以平稳语调吩咐:“三九,记得那天你我在金羚群边布下的灵阵吗?” 他知道方君璧前面的动作,然而已经太迟了。 在楚慎行神识能感知到的地方,更远的矿洞已经坍塌。 他们无法离开,只能等外面营救。不过楚慎行可以提前判断,哪怕整个自在峰倾尽全力,恐怕都很难应对这妖兽。再者说,还有时间问题。 只能依靠自己。 好在周身都是金甲沙——如果利用得当,或许有一线生机。 楚慎行迅速地、果决地想。 他经历过无数危难,连思过崖下的五百年罡风砭骨都熬下,而今不过再来一次死中求生。 冷静。 子游还在,宋安未死。 哪怕生机渺茫,总要一搏! 秦子游看眼前状况,心中一凛:“记得!”语毕,不用楚慎行多说,他从袖中取出灵石,手指一弹,灵石飞至各处。 日影剑从剑鞘抽出,挡在秦子游身前。他背后,陆处安和谢湘湘站稳之后,焦急往前,扶起摔得七荤八素的孟知竹。 秦子游没有特地掩饰自己布阵时的手法,不过这时候,他背后几个人没心思关注这个。 孟瑶看一眼孟知竹,深吸一口气,一样取出信符。她言简意赅,快速说了发生什么。除去辰火真人外,另有一张信符,是发回自在峰,直接给孟峰主。 灵光从矿洞飘出,孟瑶沉声说:“咱们得走!” 方君璧也说:“走。否则要来不——” 他话音未落,巨蛇终于回过神来,庞大的身躯试探着从缝隙中往外挤去。 因这妖兽动作,金甲沙矿再度坍弛,整个空间摇摇欲坠,无数金色沙粒“扑簌簌”落在诸人身上,带着滚烫热度,侵袭着他们的护体灵气。 方君璧面色冷峻,运起灵气,好让灵刀再撑些时候。他到底只是筑基修士,要在六阶矿洞中维持清醒,都十分不易。此刻,灵刀刀锋泛起一种宛若要被烫化的青红色,暴烈的金、火灵气交织在一起,席卷过方君璧经脉。他一再咬牙坚持,却终究再支撑不住。 灵刀开始晃动,方君璧瞳仁一紧,鲜血从嘴角流出。 孟瑶面色一变:“君璧!” 她往前一步,扶住身形开始晃动的方君璧,眼睁睁看着灵刀缓缓倒下,最终枕在通道中。 原先被勉强支撑住的通道开始垮塌,眨眼工夫,灵刀就要被塌下来的金甲沙淹没。 方君璧眼睛紧闭,显然已经昏迷过去。 孟瑶咬牙,脚下云起步法,欲往前取回灵刀。正要动作,却听“唰”一声,长鞭破空,火焰烧燎。再定神,赤炎鞭竟已卷着灵刀归来,将方君璧的本命灵器放在孟瑶面前。 孟瑶心中动荡,回头,看着站在孟知竹身侧的谢湘湘。 她嘴唇颤动,“多谢师妹相助。” 比几人往下时,对着孟知竹那句真心不知凡几。 谢湘湘听着,淡淡“嗯”一声,忧虑地看向楚慎行与巨蛇对峙之处。 她面色紧绷,心中近乎绝望。 虽在洞口彻底坦弛之前抢回灵刀,但他们再也出不去了! 兴许要被埋在这金甲沙矿中,等百千年后,再被挖出,骨肉都化作新的砂砾,成为旁人手中灵器。 这样的关头,与孟瑶、方君璧二人之间的嫌隙,可以忽略不计。 谢湘湘更想做些什么,好让自己不要只能眼睁睁看着。 然而巨蛇的气息过于强大,仅仅是看到眼前妖兽,谢湘湘便头晕目眩,本能地想要逃离。 偏偏无处可去。 起先,巨蛇还要避让旁边的剑影。但在不小心碰到一次之后,剑影倏忽碎裂,化作点点莹光,消散在空气里。 巨蛇显然拥有灵智,见状,又试探地用侧身碰上旁边一排剑影。这一次,它感受到一点阻碍—— 却也很快散去。 一排剑影坚持的时间,比单独一个剑影要长上须臾。 楚慎行面无表情,取出数块灵石,直接捏碎,再度掐诀。 剑影再度增加,原先已经开始稍稍暗淡的影子也恢复明亮。 可是在场所有人看了,都知道,这只是杯水车薪。 巨蛇开始摇头晃脑,楚慎行身侧报废的灵石很快要堆成小山。孟知竹等人见状,连忙贡献出自己手中灵石。陆处安低声安慰:“只要咱们能坚持到辰火真人赶来,便有救了!” 这么说来,损耗一点灵石,不算什么。 他能这样安慰自己,楚慎行却不乐观。 他神色始终淡淡,在秦子游抛下最后一块灵石、灵阵布成之后,又叫了声:“三九。” 秦子游应道:“师尊,我明白!” 他往后,看向孟瑶与孟知竹。孟瑶从前总是清冷神色,此刻却面带忧虑,跪坐在方君璧身侧,为他梳理躁动的灵气。孟知竹状态要好些,但方才顿悟,他经脉中的金、火灵气恐怕还在,不能长久运功。 秦子游道:“请两位孟道友相助。” 孟瑶抬头,陆处安深呼吸一下,说:“方师兄便交给我吧。” 孟瑶咬牙站起,取出无量铃,看一眼孟知竹。 这对姐弟从前有几多恩怨,哪怕在面对金羚群时,偶尔也要相对冷言冷语。可到此刻,却只能真正携手应对。 秦子游对这些不关心。 他在笛音伴随铃声响起时,眉尖紧拢,看着巨蛇,不知道孟瑶与孟知竹能为战局带来多少影响。 秦子游与楚慎行神识相通。 师尊未明确告知,可秦子游能模糊感受到,连师尊都觉得这妖蛇棘手。 这个认知,让秦子游心中不安到了极点。此前,师尊接连斩杀金轮鱼、素罗蟒——虽是金丹修士,可六阶以下的妖兽,在楚慎行手中皆不能敌。 这给秦子游传递了一个可怕的信号,眼前的妖兽,恐怕修为更高。 他的确猜对。 相比之下,孟知竹等人不能确切知道情况有多糟糕,于是抱有乐观态度。可秦子游知道,如果连师尊都不能应对,那辰火真人哪怕来了,也无济于事。 他茫然,想,这就是修真`世界吗?前一刻还平安顺遂,后一刻却陷入绝境。 秦子游长久看着楚慎行。 少顷,他发觉不对。 师尊这是—— 剑影不断出现,再不断消失,灵石眼看又要用完。 妖蛇愈发暴躁,摇头摆尾,矿洞危如累卵。 楚慎行心神紧绷。 他不动声色,引导巨蟒破坏着矿洞中原有的灵阵。 为将整个金甲沙矿收为己用,乃至控制整个碧元大陆的金甲沙价格,自在峰下了很大工夫。整个矿区灵阵层层叠布,纷繁复杂。然而随着妖蛇破开矿壁,冲入其中,这些维持着矿洞勉强不倒的灵阵,反倒成了楚慎行等人的催命符。 如果是孟知竹做决断,他一定不会赞同楚慎行的作法。倘若没了金甲沙矿带来的收入,自在峰空恐怕要逐渐落后于穿云楼、儒风寺。 然而孟知竹根本看不懂楚慎行在做什么。 楚慎行不知道是哪里出了纰漏,才让这条妖蛇闯入矿区。更不知道在自己经历过的过往中,此时有无发生。但当下,他清楚明白:这妖蛇一定是有什么难得机遇,才在短短十日不到的时间里,成长到恐怖如斯的地步! 楚慎行并不贪心。 他稍稍想过“或许可以……”,但很快又收敛心思,专心应对眼前。 一盏茶工夫过去,辰火真人未至,矿洞却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塌落。 一阵浅光从楚慎行身上升起,膨胀开来,将秦子游一并包裹其中。 第126章 两难 “师尊——” 楚慎行听到秦子游的声音。 周遭都是金甲沙,师徒二人被埋在其中。楚慎行以自己的护体灵气庇护住秦子游, 撑开一小片空间的灵气渐渐缩小, 少顷,时隔数日, 秦子游又一次被楚慎行圈在怀中。 这回是秦子游是背身。楚慎行低头, 唇角恰好就能碰到徒儿耳尖。 他微微一怔, 而后冒出一个理所当然的心思:倘若两人离得太远, 自然是对灵气无谓浪费。现在这样, 严丝合缝地抱住, 才是恰好。 原先的略微燥意散去一些,子游很乖, 用神识叫他一句, 就再没有更多话。 倘若他们不是被埋在千尺深的地下, 楚慎行甚至觉得当下场面其实不错。他与“自己”紧紧依偎,青藤又在袖中晃, 在楚慎行分神时,稍稍探出一些, 卷上秦子游的腰。 秦子游睁大眼睛。 周遭是暴烈灵气, 是不知身在何处的妖蛇。再有,还有自在峰那五人。 他喉结滚动一下, 分不出自己是因为环境而晕眩、口干舌燥, 还是因为此刻与师尊过于接近的距离。见师尊不动, 秦子游有点艰难地侧头, 恰好对上楚慎行若有所思的目光。 “师尊?” 秦子游犹豫, 又叫一声。 楚慎行回神。他淡淡“嗯”了声,看起来并不因当下环境而焦虑,甚至比先前轻松许多。 他用藤叶再画两张龟息符,分别放进自己与子游胸膛。这些之后,护体灵气再撑开一些,秦子游的芥子袋从他袖中浮出,楚慎行的手从徒儿腰上放开,秦子游有细微失落,转眼,见楚慎行取过五张符纸,指尖凝聚灵气,在上面笔走龙蛇。 秦子游定一定神,知道这是师尊为自在峰五人所画。在师尊的护体灵气包裹下,秦子游状态倒是比原先要好很多,能维持神智清明。他传音入密给自在峰五人,问他们状况如何。 金甲沙中蕴含的暴烈灵气阻碍了沟通。秦子游花了点时间,才顺利将自己的意思传递出去。可从回应来看,自在峰五人状况却不好。 他们分隔两处、陆处安和方君璧在一起,一个筑基中期的医修,加上一个昏迷不醒的刀修,陆处安苦苦支撑,护体灵气迅速消耗。另外三人要稍微好些,毕竟能相互扶持,可修为毕竟弱,也只是勉强撑着。 秦子游再把这些状况转述给师尊。 楚慎行听出他担心,安抚一句:“我还有些元灵丹。现在这样,我们被困住,那妖蛇却也一时半会儿不会来寻。” 秦子游先不解其意:“师尊,可那妖蛇修为甚高,怎会为这金甲沙所困?” 楚慎行听了,不疾不徐,解释:“正因如此。” 当下金甲沙矿,对妖蛇来说,是极好的滋补佳品。而他们几个修士,反倒是小菜,不值入眼。 楚慎行倒是能够被“另眼相看”,可和近在咫尺的金甲沙相比,要来寻他,反倒显得费力。 他们只用在这时间差里上去即可。 五阶矿洞兴许受到影响,但四阶往上,多半仍安稳,只是有些许震荡。当然,往后,就不好说了。 不过其中时间差,足够疏散上面几层矿洞中的低阶弟子。 秦子游听着,眉尖的拢起先松开些,可转念,又化作惊疑。 “可是,”他问,“一旦让这妖蛇吞掉整个金甲沙矿,边城修士该如何自处?届时,妖蛇必定实力大增,为祸人间!” 楚慎行:“不错。” 秦子游屏住呼吸。 楚慎行下巴落在秦子游肩膀上,看着画好的灵符,思索要怎么样将这五张符纸递送给自在峰五人。他不打算用青藤,不过这么一来,似乎只能再费些灵气。 楚慎行暗暗叹气。 也罢。 他估摸一下自己手中元灵丹存量,带一点遗憾心情,再度撑开护体灵气,以此在面前扩出一条临时通道。面前有一处长约一尺的空处,他对徒儿说:“子游,我们一起走。” 秦子游正失魂落魄,想:这样一来,岂不是祸水东引? 听了楚慎行的话,他抬头看师尊。两人改换姿势,肩并肩往前。金甲沙带着细微光亮,混合着护体灵气的微光,加上修士眼力不同,楚慎行能看到徒儿的神情。小鹿一样的眼睛很圆,却不似往昔那样明亮,里面带着踟蹰。楚慎行几乎觉得好笑了,心中多怜爱,觉得子游这样忧心于旁人性命、怕牵连旁人,毕竟与自己不同。 楚慎行缓缓说:“子游,倘若我们不这样做,结果会是如何?——除去你我葬身此地之外?” 秦子游一怔,顺着师尊的思路往下想。 他到底信任楚慎行,明白:“师尊既选择这般,就是笃定我们等不到辰火真人到来。不,哪怕他来了,多半也无用处。当今世上,能应对这妖蛇的,恐怕只有归元宗几位峰主联手。再或者,请宗主出面。” 但哪怕自在峰真能请动这些人,在那之前,妖蛇也早已吞食了他们几人的金丹、道基,再进一步。周遭金甲沙矿,一样不能保全。 妖蛇再度突破,已是定数。 倒不如提早做出决断,好拖延时间。 秦子游长叹一声,说:“我懂得了,师尊。” 他也不是磨磨唧唧的性子。此刻一点就透,转而考虑起其他。 秦子游:“前面那会儿,孟瑶道友已经给孟峰主发过信,但想来依旧不够果决,要请她再发一封……不,即便如此,边城依然危矣。”只是能保住往后的地方。 楚慎行听着,与子游往前,护体灵气撑出的空处一样往前,背后则再被六阶金甲沙填满。 这是个耗费极大的法子。 如果是普通地下,倒是可以用上遁地术。可此处状况不同,若用遁地术,前后左右无异于铜墙铁壁,寸步难行。 只得如此。 秦子游讲话,楚慎行听着。旁边有窸窸窣窣声响,是身躯庞大的妖蛇在这片灵气浓郁的灵矿中游走。偶尔有一刻,护体灵气外,就是灼灼蛇鳞。 秦子游果决地:“要请两位孟道友出面,说服辰火真人,将边城修士、百姓撤走!再有,也要给深入炙土之地的修士们发信。” 他们讲话,花了些时候,先到陆处安与方君璧身侧。到这会儿,陆处安摇摇欲坠,几乎昏迷,趴在方君璧身上,两人紧密贴合。见状,秦子游再想到方才,自己与师尊紧紧相贴,也能坦然。 楚慎行往前,暂时将护体灵气再度扩大。这回,他一边抛出龟息符,一边咽下一颗元灵丹。 方君璧昏迷不醒,陆处安却睁开眼,神思恍惚。 秦子游问:“陆道友,你还能动弹吗?” 陆处安勉强站起,看一眼四周。他弄明白而今状况,以一种惊异目光看楚慎行,心中计较:此人多半隐藏了修为。 这绝不是一个筑基修士能做到的事! 不过在这些疑问之前,陆处安先说:“我尚可!知竹他们如何?” 秦子游说:“方才有联系,他们还能支撑。”一面说,一面扶起方君璧,尝试将人背起。 方君璧身上滚烫,秦子游察觉到,微微拧眉,忧心忡忡。 楚慎行一眼扫过去,吩咐:“三九,还是让陆道友来。” 陆处安一怔。 他记起什么,以一种微妙目光,看向眼前师徒。 原先陆处安觉得,孙道友一心思慕,却无回应,与自己一般。两人同是天涯沦落人,合该坐一处喝酒。可现在看…… 楚慎行镇定自若,“你来助我。” 秦子游眨眼,没明白师尊要自己做什么。不过他不会违背师尊这点要求,便点头,将方君璧交给陆处安。 陆处安虽虚弱,但到底也是修士,背一个人的余力还有。他沉默地跟在眼前师徒背后,看王道友侧头对孙道友讲话。须臾后,孙道友的灵气融入周遭,的确是在帮前者分担。 陆处安怔怔看了会儿,王道友似有所觉,瞥来一眼。 这不算是“警告”,甚至没用上神识。不过陆处安还是仓皇挪开视线,知道自己僭越。 他恍惚想:我们到底不同。 待到与孟知竹三人相会,这一次,不单楚慎行,所有人都看到在那若隐若现的庞大鳞片。陆处安心绪繁多,沉默地在一边,给方君璧疗伤,同时听旁边几人讲话。 孟知竹忧虑:“这妖蛇既能毁掉矿洞,恐怕要在六阶往上。瑶姐,我们……” 姐弟二人商量着要如何给父亲发信,好让父亲意识到事情严重性,求助于归元宗。 有陆处安相帮,方君璧缓缓睁眼。 偶尔出现的鳞片让自在峰五人倍感威胁,所以在秦子游讲出计划时,他们没多少犹豫就答应。几人归拢自己身上能提供灵气的东西,硬生生“凿”出一条道路,往上行去。 一路小心谨慎,传音入密。孟知竹提到:“这一条妖蛇,已经十分可怖。如果有其他妖兽趁着矿洞坍塌,一样借此增长修为呢?” 后果不堪设想。 楚慎行倒是不放在心上。 他安慰:“孟道友不必如此忧心。这金甲沙矿存在已久,未有自在峰时,金甲沙矿已在此处。那会儿,也没听说大妖为祸人间。” 孟知竹闻言,叹道:“是我着相了,王道友说的是。” 第127章 姐弟 辰火真人与孟峰主接连发来信符, 确认孟知竹等人状况。知晓他们性命无虞, 矿洞却坍塌之后, 两个金丹修士静了良久,想到往后危机。 对于金沙矿六层、五层被毁,两人皆有痛惜。但这不能怪孟知竹等人, 说到底, 谁能想到今日祸事? 辰火真人言称, 自己已经在赶去矿区的路上。他离开边城之前, 安排弟子疏散此地居民。一切紧锣密鼓进行,身在炙土之地的修士们,也一样收到急讯。 许多自在峰弟子前一刻还兴冲冲地抓起一条二阶焰尾蛇,就有流光飞来,落入识海,说矿区出现了修为深不可测的妖兽, 要他们速速赶回。 散修要难通知些, 所以辰火真人吩咐,自在峰弟子倘若遇到散修,一定要告知出事的消息。另外,几个乾峰器修抓紧时间, 改造原有的传音灵器, 要把消息传递到更远。 按照辰火真人的要求, 炼气前期、中期的弟子都要随百姓一同撤走, 路上护卫平安。余下弟子, 又因乾峰、坤峰有所区分。坤峰留守边城, 乾峰则随自己前去矿区。 他以一只自在峰驯过得灵兽代步,一路疾驰,面前摆一面千里镜,其中映出孟峰主面孔。都是修道之人,孟峰主如今已逾千岁,容貌如昔。 孟峰主长叹一声,说:“我已给白真人发了信符。看在兰儿的面子上,白真人或可相助。” 辰火真人听着,心不在焉地应一声。 归元宗作为正道领袖,听闻妖蛇酿成大祸,定会出手。 辰火真人不怀疑这点。但他同样深知,归元仙人并不在乎一城百姓死活。他们完全可以再妖蛇真正祸乱天下之后再屈尊降临,斩妖除魔,好让归元宗声望再隆。即便得了白峰主的话,也至多是来得早些,保下自在峰势力范围中的城池。 掌门师兄人在远方,自己却要应对当下一切! 辰火真人已经后悔自己赶来凑趣。结果热闹、好处没得几分,却平白撞上这等无妄之灾。他一个丹修,没什么战斗能力。原先还盘算着,再过几年,孟知兰为白峰主诞下子嗣,自在峰诸人顺理成章赶去道贺。到那时候,白峰主心情好了,或许愿意透出一二丹方。 可现在呢? 他恐怕要死在这里! 辰火真人欲逃。孟知竹等人刚刚杀过金羚头领,以此为依凭,辰火真人对妖蛇道行有些模糊猜测,并因此胆战心惊。可他又不敢走,自己苦心经营多年,倘若被埋在金甲沙矿中的是其他弟子也还罢了,偏偏孟知竹和孟瑶都在。 他要是逃走,以后就再也不可能被正道接纳! 这样心思杂乱,到最后,辰火真人只能祈祷,希望孟知竹快些出来。 好在这个希望没有落空。 楚慎行等人花了好些工夫。虽再无日月之分,但他们计算时日,知道外间斗转星移。到了下层矿洞垮塌的第三天,几人终于来到金甲沙矿四层。 此处无人,按照辰火真人信符里的意思,所有弟子都已经撤离矿区,只留一个护卫阵法。若有人要趁火打劫,能成,也是他的本事。 楚慎行四下看了一圈,神识细细扫过每一处,说:“这里的灵阵还算稳固。” 能在妖蛇面前坚持一段时候。 孟知竹松一口气。他已经很信任楚慎行,也有隐隐猜想,此人的修为要比自己原先以为的要高出一些——方君璧是筑基后期修士,却伤重至此,王道友却能在与妖蛇对峙良久之后,抽身而退。 其中固然有楚慎行取巧,又有自在峰几人灵石相助的缘故,但孟知竹扪心自问,觉得哪怕把那些灵石再翻一倍,他们师兄妹几个也无从逃脱。这么看来,原先的决定果然不错。 到这里之后,金、火灵气带来的压力减少许多,他们也能从原有的通道往上。孟瑶数一数现有信符数量,犹豫是否要对辰火真人报喜。 或许不必浪费? 正考虑,又察觉身侧通道开始晃动。孟瑶脸色一变,下意识地拿起无量铃。哪怕明知自己在妖蛇面前弱如蝼蚁,但拿上灵器,到底能安心几分。 比起真正被埋在地下时,当下已经足够舒心。但只要想到他们出来的同时,妖蛇也在提升实力,孟瑶心乱如麻。 恰听谢湘湘说:“等你我出去,辰火真人多半为至。知竹,到时候,我们便赶去与辰火真人相会。” 孟瑶拧眉。 孟知竹不赞同,说:“湘湘,如此一来,岂不是反复折腾?” 谢湘湘静默片刻,问:“知竹,那妖蛇威力,你也看过了。哪怕你我留下,也无用……” 孟知竹闭眼。 他听明白谢湘湘的意思了,也明白,谢湘湘这样说,是切实为自己考虑。其中的确包含私心,可又实实在在,不希望他以身涉险。 孟知竹不知如何言说。 几个修士之间有片刻冷场,过了些时候,楚慎行听见:“王道友,我可否知道……你是金丹修士否?” 是孟知竹问。 听了他的话,谢湘湘、陆处安目露惊诧。孟瑶和方君璧对视一眼,并不言语。 孟知竹起先还是以一种忐忑态度,但之后,就越说越顺,一一举例:王道友学识广博,非一般修士能及也;原先以为王道友是丹修、阵修,可从六阶矿洞中发生的事来看,王道友于剑道亦有所成。 这些事,谢湘湘等人原先也注意到,可心慌意乱,并未细想。此刻听孟知竹说了,他们再看楚慎行,眼里就多了几分敬畏。 楚慎行神色淡淡。 他留意到,随着孟知竹的话,子游的视线一样落过来。他的徒儿忐忑了一路,都在考虑上去之后要怎么修改此处原有的灵阵,看能否将妖蛇镇压于此,至少等到归元仙师到来。 楚慎行眼神温和一些,回答:“是。” 孟知竹脸色微变。 他看一眼孟瑶,喃喃说:“果然,果然!可这么一来,哪怕辰火真人来了,兴许也无用。” 孟知竹近乎绝望。 孟瑶见状,看一看楚慎行神色,厉声道:“孟知竹,你莫非已经灰心了?连你都灰心,其他弟子要如何?边城百姓要如何?” 孟知竹一顿。 他苦涩地说:“瑶姐,你我从前不睦,可此刻,却不必再……” 孟瑶冷笑:“你还当我是在借题发挥不成?王真人都未说什么,怎么能轮到得到你先号丧?” 她话说得难听,陆处安和谢湘湘都怒目相对。谢湘湘瞥一眼孟瑶旁边的方君璧,眼神似有所指。 孟知竹却恍然,振作一些:“瑶姐,你说的是!” 他们演完这一出,显然,孟知竹把希望寄托在楚慎行身上。 楚慎行垂眸不言。 孟知竹等人满心忐忑,又求助似的,看向秦子游。 秦子游沉默,却往前一些,站在师尊身侧。 楚慎行察觉到徒儿靠近,唇角勾起一个很轻的弧度,很快消失。他抬手,揉一揉徒儿发顶。 孟知竹等人屏息静气,又有陆处安,喉结稍稍滚动,神思不属。一面是失落于照这么看,孟知竹是真的于自己无意。另一面,则再想,到底为“孙三九”感到高兴。 楚慎行缓缓说:“我的确想起一个灵阵。” 孟知竹目露惊喜。 楚慎行:“不过——” …… …… 辰火真人在矿区出事两天之后,收到再一张信符,说孟知竹几人已经全部撤出。 能在信符中传递的信息毕竟有限,所以孟瑶快言快语,讲了很长一串,辰火真人勉强听懂,是那位王道友说,情势已经万分危急,但并非没有办法。 只是可能会让自在峰弟子伤亡惨重。 孟瑶说得很委婉,但辰火真人还是听懂了。孟瑶明确提到,需要一百零八名弟子一同入阵,或可镇压妖蛇,等到归元仙师到来。 其中,他们七人自不必说,辰火真人也被算上。这么说来,还差一百名弟子。修为不能太低,未至筑基的医修、药修等皆不能入阵。若是剑修、刀修等,则可以宽松一些。 她知道辰火真人带来的自在峰弟子不一定能满足全部要求,王道友已经做了许多传信小雀,广发英雄帖,请其他身在炙土之地的散修相助。 辰火真人听完信符,神色晦涩不明。 旁边弟子问:“师尊,可是孟师兄他们又有消息?” 辰火真人侧头看他。 他以一种近乎于“端详”的目光,望着身侧不过炼气后期的弟子。他的徒儿,自然也是丹修。 所以按照孟瑶的要求,此子不得入阵。 辰火真人想:这真是何其不公。 他这样心思烦乱,楚慎行能猜到一些 ,却并不在意。在他看来,辰火真人虽有种种缺点,但这些缺点也能“有用”。 他自然不愿意殉于此地,但辰火真人更不愿意直接逃入南地、入魔,得一世骂名。 他最多会在入阵之后偷懒。为此,楚慎行在修改阵法时,额外做了些准备。 再有,他和子游不可能真的等到归元宗那几个峰主过来,这又需要一些布置。 转眼,到了矿洞坍塌的第四天。 随着地面阵法的完善,渐渐有散修赶来,大多都是炼气后期修士。当今世上,筑基弟子毕竟难得。 与之一起的,是愈发频繁的地动。 第128章 灵阵成 第四天下午, 辰火真人携一批自在峰弟子抵达矿洞。 他又旁敲侧击, 对孟知竹暗示几句。孟知竹起先不曾听懂,到后面,看辰火真人的眼神却渐渐变化。 辰火真人察觉到,终于闭嘴。从面上看, 他仍是那个仪容清癯的金丹修士。偶尔以千里镜对掌门师兄讲话,辰火真人也只说, 瑶儿和知竹都是心性纯善之辈, 愿为天下百姓扛起重任,自己自惭形秽。 孟峰主则露出一丝疲惫,说, 归元宗那边已经知晓边城动荡,会尽快派人赶来。算下来, 辰火真人他们只用再坚持半月。 辰火真人不言。 孟峰主则又问了几句那位“王道友”的来历,可否信任。辰火真人心中有气, 到这里, 总算能说一句:“也无其他办法。” 孟峰主隔着千里镜, 看着自己师弟。辰火真人被看得发憷, 疑心师兄是否察觉什么。但转念, 他心中冷笑:你姓孟的做久了仙风道骨的自在峰主,难道就忘了自己是如何发家? 他静默半晌, 听孟峰主缓缓说:“辰火, 你在周遭布下一个隐匿阵。” 辰火真人一怔。 他狐疑, 看着千里镜。但见掌门师兄神色难得凝重, 辰火真人皱眉,到底听了进去。他虽是丹修,但隐匿阵是再基础不过的法门。待灵阵顺利布成,孟峰主说:“我与白峰主提了一句那位王道友。” “什么?!” 辰火真人没有听懂。 孟峰主道:“白峰主原先在炼一枚高品灵丹,不便出关。我找到兰儿,让她去求见,这才有了机会。兰儿忧心弟弟,问了我许多,大约都说给白峰主听。白峰主听闻王道友在矿区的布置,却像是来了兴趣,接连追问。听他的意思,王道友那灵阵,似有些不同。” 辰火真人听到这里,心中计较许多。 他说:“我会再去探探。” 孟峰主视线幽幽,看着他。半晌,又笑一笑,说:“辰火,你在那边,的确多有不易。瑶儿、知竹,就要你多照顾。倘若实在没有办法了……” 他没有说完接下来的话。 但在辰火真人听来,已经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千里镜毕竟有被人窥探的风险,所以孟峰主不会明明白白地说一句:如果实在不行,你就带着我的两个孩子离开吧。 至于其他散修、乃至自在峰外门弟子,都可以被放弃。 辰火听着,眼皮跳了下,嗓音平和,“师兄,你且放心。” 等千里镜上的图案消失了,辰火真人垂眼片刻,把千里镜收回袖中芥子袋内,才面色微变,骂了句:“这白眼狼——也罢,只要不闹大了,这就是实话。” 至于“闹大了”,结果自然是:辰火真人贪生怕死,不顾旁人性命。 辰火撇一撇嘴,再回身,见那位姓王的修士盘腿坐在一把低阶灵剑上,悬于空中,调整矿区阵法。 他举手投足,举重若轻,仿若这一方天地,无论天上云雾,还是地上砂石,都不过布阵棋子。 …… …… 第八天,一百零八名修士凑齐。同时,地面上出现第一条缝隙。 楚慎行听自在峰弟子相互安慰,说归元真人们再过十日就能赶来。他们因这话而安心许多,倒是散修们依然埋头苦干,或修行,或尽己所能,帮楚慎行检查阵法有无疏漏。 这也难怪。 自在峰弟子中不乏不情不愿之辈,辰火真人就是其中一例。但来这儿的散修,全部心性坚韧,否则也不会自愿赶来“赴死”。其中又有几名阵修,毛遂自荐,要帮楚慎行一同布阵。 这话说完,几名阵修都有些忐忑,担心楚慎行以为自己要偷师。但转念想想,听说眼前这位王道友也并非自在峰弟子,一样是前来炙土之地游历。按说妖蛇一事与他无关,若想不被卷入,完全可以从容离开。但他留了下来,甚至扛起重任。这足以说明,王道友是真正胸怀磊落。 这么一想,几个散修略为自己的无端猜测而羞愧。不过楚慎行自然不会因为这些小事而斤斤计较,有人愿意帮忙,他欣然接受。 散修们自上到下,以楚慎行为首,拧成了一股绳。 而楚慎行的视线在他们身上一一扫过,见到几个自己原本应该在日后相交的友人。还有一些,早前已经在炙土之地与楚慎行、秦子游相识,对这对师徒十分信任。因有过接触,楚慎行对他们修为高低、抗压能力心中有底,在布阵时,也有所倾向。 他在心里慢慢敲定一百零八处阵眼上的人选。 散修们洒脱、自在峰弟子们踟蹰。这样环境中,第九天、第十天,地裂越来越大。到第十一天,这条深深裂隙已经宽达两米,不少修士都在其中看到金光闪闪、灿烂耀目的变异妖蛇鳞片。 秦子游也是目击者之一。 他蓦然回身,看向悬于众人之上的师尊。 作为所有人中修为最高的一个,楚慎行没有任何迟疑,就主动为自己选择了压力最大的位置。 秦子游知道这点。虽然师尊也和他讲过,这样安排,是为了掩饰之后两人“身故”、遁走,但他还是有些忧心,总怕师尊真的出事。 可这么一想,又有另一股信念浮出,安慰:师尊怎么会出事呢? 楚慎行察觉到徒儿这些心思。 这几日事忙,他和子游只有短短几句话。 青藤顺着肩膀蔓出,宛若一条青色小蛇,从楚慎行手臂上盘旋爬下,在袖口,冒出一个绿油油的小芽。 小芽在炙热的风中晃动。 楚慎行面不改色,小芽垂了下来,又化作肤色,融入楚慎行手臂皮肤。 好像从未出现过。 第十二日。 所有修士屏息以待。一面是祈祷妖蛇晚些上来、好给归元仙师多留一些赶来时间的自在峰弟子,一面则是严阵以待的散修。 到了这日正午,地面开始剧烈震动。楚慎行铺开神识,察觉方圆百里之内,已经再无妖兽。 它们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本能逃走! 楚慎行有了确切结果,便收拢神识。他以一种近乎于漠然的神色,望着身下地裂,还有已经数度冒出头来,打量上方灵阵的妖蛇。灵阵已成,修士们开始熟悉自己的方位。他们以身筑阵,前方是迥然不同的未来。或身死道消,或成就功德。 只是全凭运气。 这些心中有忧虑的修士倒是不知道,楚慎行此番用的,是一种从归元宗藏书阁中看来的阵法。这阵法是第二次正邪大战时一位化神老祖所创,一旦阵成,哪怕是炼气弟子,只要齐心,就能在化身魔修身前活命——说实话,的确危险,可致死率并没有楚慎行对旁人表现出来的那么高。 如果操作得当,会“死”在这里的,只有王真人和孙三九两人。 结合这几日辰火真人若有若无的试探,楚慎行明白,归元宗人已经起疑。不过一来,他们人不在,而辰火真人一个金丹丹修,连攻击用的灵丹都不会炼制,又有妖蛇威胁,所以归元宗人并未明确提出疑问。二来,他们恐怕会觉得,在楚慎行口中,此阵极为凶险——这么说来,兴许并非归元宗所藏,而是某个流传在外的残本。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日头烈烈,地面震动不休,无数修士已经飞身跃起,留在空中,不再落于地面。 到日头稍稍往东,天边忽然传来一声金乌戾鸣。修士们的视线被吸引,然而下一刻,忽听耳边传来一声暴喝。 是楚慎行。 楚慎行命令:“启阵!” 他的声音分明不轻不重,却宛若重锤,砸在每一个修士耳边。 他们早前已有演练,心神一定,只是呼吸工夫,所有人都停在自己的阵眼之上。 楚慎行位于最中,而辰火真人、方君璧等人,则再他外面一圈。 这之中,楚慎行看一眼自己身侧三丈处的子游。 秦子游感受到师尊的视线,一样看他。青年微微停顿一下,朝楚慎行露出一个笑容。 楚慎行心平气静,叹息一般想:子游啊,子游。 这一刻,妖蛇终究冲出地面! 所有人屏息静气,感觉自己成为了灵阵的一部分。灵气流淌在经脉之中,所有人一同分担妖蛇的这一次撞击。 伴随着金沙矿再也承受不住的轰然尽毁,所有人感受到自己经脉颤动。 妖蛇撞上灵阵! 楚慎行低头,对上妖蛇那双血红色的眼睛。短短数日,此蛇身上又有变化,它腹部有了四处凸起,宛若要生出四足。 楚慎行瞳孔微缩。 这是要—— 化蛟? 他却没有时间细想。妖蛇一次又一次冲撞,楚慎行强行收敛心神,运转起灵气周天。 接下来数日,修士们苦苦支撑。虽惊喜地发现无人身故,自己身上伤势也不及原先想象得重。但这样没有边际的坚持、折磨,还是让不少人心力憔悴。 随着妖蛇的一次次撞击,原先的矿区变成了一个深深陷下去的巨坑。 此刻,妖蛇盘踞其中,似在休息。同时,又始终盯着上方修士,寻找破绽。 修士们难得有一刻喘息。就在这时,有人惊呼:“你们看——” 旁人循声看去。 楚慎行心尖一跳:难道是归元宗修士? 他算错时间了? 也不对,如果这样,至少神识有所觉…… 电光石火间,楚慎行想到许多。而后,他到底一样循声看去。 他难得怔住。 只见无数妖兽,从远方奔袭而来。金乌戾,飞鸟鸣。走兽奔于地,游蛇潜于沙。 修士们看着这一幕,面色惨然。 可出乎意料的是,这些妖兽并未攻击修士。 它们来到坑边,便往下跳去! 第129章 断尾求生 饶是楚慎行, 看到这一幕,都有些怔然。 不过他很快察觉端倪。 妖蛇从巨坑中盘起一些, 颇有兴致,看着那些跳下来的妖兽。而后, 修士们眼见妖蛇张开血盆大口,直直将送上门来的妖兽吞入口中! “师尊……” 秦子游忍不住叫了声。 他惊疑:“这些妖兽, 莫不是被妖蛇召来,要助它提升修为?!” 楚慎行看着巨坑中的情景。 他缓缓以神识回答:“不。” 秦子游茫然。 妖蛇肆无忌惮地吞吃着那些妖兽,甚至直起身体, 猛然一吸! 哪怕是在空中灵阵上的修士们,都感觉到了身下传来的巨大风力。黄沙涌动, 整片天地都蒙上一层昏色。修士们衣袍猎猎,眼睁睁看着无数妖兽被卷入风里,与黄沙一起教妖蛇吞入口中。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震慑, 辰火真人瑟瑟发抖,危险的预感前所未有地高涨。他心一横, 终于决定:比起虚无缥缈的“未来”如何 ,最重要的, 当然是自己活下去! 魔修又如何? 万人唾骂又如何! 他总得活着,才有机会想这些啊! 辰火真人这样想着, 默默捏诀,欲离开此地。 然而在接连捏了几个脱身法诀之后, 他悚然发觉, 自己竟似被定在原地, 无法动弹。 这个认知,宛若一盆从极北雪原搬来的冰雪,直直浇在辰火真人头上。 他头皮发麻,想到:我既不能走,那多半是姓王的早有准备!既然如此,他是否发觉、发觉……发觉我欲离去? 辰火真人浑身冰冷,蓦然朝楚慎行看去。 却见姓王的正与他徒弟对视,孙三九一脸忧虑,看一眼师尊,再看一眼身下黄沙、妖蛇,而姓王的眼中有安抚之意。 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 辰火真人睁大眼睛,嘴唇颤抖,缓缓地、近乎僵硬地扭过头来。 他心乱如麻,自我安慰:既然如此,多半是这法阵原有的机制,他们未发觉我的心思。 不过这样一来,往后再要逃走,也成了万万不可能的事。 辰火真人心神不定,静默不语。 再说灵阵之下。 在一口气吞了上百妖兽之后,妖蛇短暂地闭上嘴巴,预备消化。 秦子游屏息静气,看着眼前一幕。楚慎行的神识绕着徒儿一圈,秦子游察觉到到,在密音里又叫了声:“师尊。” 楚慎行应他。 秦子游胡思乱想,忽而说:“我现在想来,此生最大幸事之一,便是在郢都那日,遇见师尊。” 楚慎行难得一怔。 秦子游:“倘若我与师尊当真不能撑过这一劫,那也……” 他讲话的声音,被一阵剧烈的爆炸声吞没。 灵阵受到冲击,无数修士在这一刻丹田剧痛,经脉上出现细细伤纹。有修为弱一些的,甚至直接吐出一口血来。 一片混乱中,再有人要逃。这一刻,却听见楚慎行嗓音再度砸在耳边,说:“请诸道友莫要离去。” 他嗓音冰冷。 那些起了心思的修士听了楚慎行的话,怔然战栗。 身侧其他人的视线转来,或探究,或好奇,或愤怒。他们在寻找,是谁要离开此阵,害了他人姓名。 这么一来,原先起了心思的修士们无论心中如何恨得咬牙,也只能继续坐住。 不过接接下来,楚慎行又说:“诸位请看。” 修士们不解其意,却还是顺着楚慎行的指引,向下看去。 他们错愕,睁大眼睛,喃喃自语:“怎会如此!” “这妖蛇方才还不可一世——” “短短一息工夫,就狼狈至此?!” 在诸人眼中,与方才相比,此时的巨坑更深、更加广阔,几乎要把周边十里都囊括其中。妖蛇奄奄一息,倒在坑底,周遭散落许多半金半红的血液。再细看,发觉妖蛇的嘴巴附近一片血肉模糊。许多残损鳞片落在四周,依然熠熠生辉,把旁边黄沙衬得黯然失色。 妖蛇重伤。 修士虽也伤得不轻,却随之眼前一亮。 这当中,有一名游历至西地的炼气后期剑修抛出一支短剑。短剑自高空往下,直直朝妖蛇坠去。妖蛇察觉危险,抬一抬眼睛,身体扭动一下,往旁边避去。 这一动作,虽然避开短剑,却让更多血液从伤处汩汩流出。修士们感受到了妖蛇伤口传来的汹涌灵气,许多人心动。 他们相互看看,忍不住叫道:“王道友,这?” 在修士们观望期间,已经有其他盘踞在坑外的妖兽往下冲来。和方才被妖蛇吞入的那些相比,这些妖兽的品阶低了许多、弱小许多。可它们涌身上妖蛇身体,密密麻麻,无穷无尽。妖蛇重伤,此刻勉强撑起身子,身体一扫,许多妖兽直接被它庞大的身躯碾压而死。可这样一来,又有一口血混合了碎肉,从妖蛇口中喷涌而出。 到这一刻,所有人都看懂。原来方才那些“送死”的妖兽并非要助妖蛇提升修为,而是在被吞没之后,自爆于妖蛇腹中。 修士们大受震撼,许多人由此顿悟。 楚慎行看了片刻,见妖蛇身体又开始扭动。这一回,它每扭一下,身体就瘪下去一点。到最后,一条只有十米长的焰尾蛇,从原先的庞大妖躯中钻了出来。 它要往地下钻去。 楚慎行眼神一暗,蓦然站起。他未说话,神识却把他的思绪传递给所有修士。 楚慎行欲追上那脱身的妖蛇,斩草除根! 那些赶来的妖兽仍然在啃食妖蛇褪下的躯壳。可以相见,金沙矿虽不能再恢复,但妖蛇留下的血肉,依然可以滋养此地百年、千年。 秦子游心知,这是师尊的脱身之计。他心中默数数下,无人应声。 修士们或重伤,或顿悟,或满足于从妖蛇躯壳上分一杯羹,对追杀妖蛇并无兴趣。 秦子游想到这里,眼睛微微一亮。如此一来,就只有自己和师尊。 然而下一刻,他带一点失望,听有人毛遂自荐。 是孟知竹。 孟知竹说:“我愿往。” 他之后,陆处安等人相继出声。辰火真人眼神晦涩不明,看着这一幕。而孟知竹记起什么,转头看他,歉疚说,希望辰火真人在父亲面前美言几句,让父亲莫要计较自己此刻冲动。妖蛇毁了金甲沙矿,自己作为峰主之子,必须要得到一个“交代”。 辰火真人听着,眼皮颤了颤,说:“自然。” 他带着一点警惕、忐忑,去看楚慎行。楚慎行神色平静,问:“还有哪位道友吗?” 无人应声。 辰火道人斟酌许久,还是开口。他毕竟算师门长辈,此刻以一种宽和态度,说王道友为自在峰解决一场祸事,自在峰定有重谢。又说,自己会联系掌门师兄,及时通报此地状况。最后,他心一横,抱着莫名的、类似于“贿赂”的心理,从自己的私藏中,拿出一份六阶金甲沙矿,当着众人的面,赠予楚慎行。 旁边修士看了,各怀心思。有人恍然记起,金甲沙矿毁之一旦,往后,余下的金甲沙,恐怕要炒出天价。又想,如此一来,自在峰兴许要落败。 这是往后的事了。 眼看妖蛇遁走,楚慎行收下辰火真人的赠礼后,道了句“客气”,便不再多说。 他往下追去。 身后,缀着秦子游、孟知竹……仍然是此前结识的五人。 自在峰五人各怀心思,孟知竹劝了方君璧一句,说他实在不必前来。虽然在前几天中,有陆处安帮忙,伤势已经压下,但方才毕竟又添新伤。 方君璧只说:“师弟不必忧心。” 孟知竹便也不再自讨没趣。 没了金甲沙矿,反倒可以用上遁地诀。秦子游大约颇为郁闷,以神识问师尊,后面五人又追来了,师尊此前何必有那么一问。楚慎行失笑,说起:“既然做了戏,就做好全套。” 他神识铺开,说是追杀,实则却控制着己方七人与逃走妖蛇之间的距离。 它会去哪里? 会是那个让它此前实力大增的地方吗? 想到这里,楚慎行到底微微笑了下。他想到今日种种,心中有喟叹。一切峰回路转,谁能想到,原先已经逃开的妖兽,会再折返。再想到那日听到的金乌戾声,楚慎行心念一动。 孟知竹等人不知这些。 他们只知追了数日,都未追上妖蛇。几人也有讨论,知道妖蛇虽断尾求生,可恐怕依然有金丹后期的实力。这么一来,两边距离,似乎理所应当。再有,陆处安提及妖兽们以自毁来重伤妖蛇一事,忍不住道:“我那日看了,那些跳下的妖兽,修为都要高些,不少是族群首领……这么说,连这些畜生,都较修士高义。”将存活的机会留给族群后代。 几人心有戚戚。 转眼,就是三天过去。若在楚国,此时又要入冬。但楚慎行此人几日所见,只有身侧沙粒。楚慎行倒是耐心,算计时间,知道:应该快了。 果然。 秦子游迟疑着问:“师尊,我怎么觉得……” 此地灵气较其他地方,浓郁许多? 又兼温和,宛若灵泉,将人浸在其中。 他话音刚落。 几人骤觉眼前开阔,这深深沙地之下,竟别有洞天。 第130章 黄沙之下 楚慎行打量四周。 禁制隔开沉沉黄沙,只允许妖蛇、楚慎行七人进入。旁人尚不觉什么, 但楚慎行看着禁制, 脑海里便出现几个曾在归元藏书阁看到的符文。再用这种目光, 看禁制之中的宅邸,楚慎行心情微妙。 这几枚符文, 似乎已经被归进“古法”, 少说也是七八千年前的东西了。往后虽有传承, 但也不断精进。 他并未在意建筑制式, 只看出此地宅邸透出些古朴。府前有两个不知以什么材料打制成的狮子, 其一没了半个脑袋,原先那半个脑袋落在地上,七零八碎。另一只却还完好, 口中含着一颗球。 而身形缩小的妖蛇此刻就盘在后一只狮子身上,蛇头撞击着狮子下颚, 已经撞出些许裂纹。 楚慎行神识探去, 绕着狮子口中的球转了一圈,仍然看不清里面有什么东西。但单看妖蛇一番作为,也能想到,这或许就是它此前修为暴增的缘由。 眼看楚慎行等人过来, 妖蛇口中发出“嘶嘶”响动, 仇恨地看着这七名修士。它身体直起一些, 嘴巴张开, 喉中隐隐透出火光。 “轰!” 火焰霍然喷出! 自在峰五人见状, 连忙避让。秦子游倒是有点意动, 想要再试试操控眼前火焰。照师尊的意思,这妖兽大约是四阶,自己或许依然不敌,可至少不会被一击即溃。 不过在那之前,楚慎行手指在空中轻点数下,灵气涌动,竟凭空画出一个法阵,将妖蛇喷出的火焰阻隔在外。 一计不成,妖蛇更加暴躁,身体绕着狮子转了一圈,干脆不管不顾,继续用蛇头撞击。狮子的下颚摇摇欲坠,眼看就要落下。妖蛇见这一幕,口中流出涎水,贪婪地伸出舌尖,在狮子口中的球上轻轻一舔—— “锵”一声,无名灵剑出鞘! 灵剑破风而去,眨眼功夫,便悬于妖蛇头顶。这一幕何其眼熟,所有人都想到了半月之前在六阶矿洞中的一幕。孟知竹等人捏了一把冷汗,秦子游却心知,师尊无恙。 妖蛇细长的舌头伸出来,“嘶嘶”而鸣。有了前一次经验,它对这灵剑不屑一顾。 然而这一次,楚慎行依然是金丹期的剑修,它却不再是化神期的大妖了。 灵剑刺下! 法诀加持,灵剑势如破竹,竟直接将妖蛇钉在地上。妖蛇痛极,却仍有余力。它喉咙中再度冒出火光,身体摇摆,尾巴“啪”一声抽在宅邸大门上。出乎意料的是,这一击,并未留下任何痕迹,反倒让妖蛇犹如受到重创,身体骤然僵硬,连方才已经涌到喉咙的火焰都熄了下去。 楚慎行若有所思,看一眼宅邸朱红色大门,而后吩咐:“三九。” 秦子游与师尊心意相通。 日影剑出鞘,飞去楚慎行身侧。楚慎行握住日影,微微笑了下。秦子游看在眼中,怦然心动。 楚慎行身为剑修,可今日之前,秦子游很少见他持剑。 更多时候,他或用青藤操控,或干脆让灵剑浮空。不似现在,楚慎行握上日影,无边风起。他袖口鼓起,一头长发被风吹动。灵气涌来,聚于剑上。自在峰等人惊诧不已的看着这一幕,见日影剑锋上淌出一阵流光,而后剑锋斩落! 妖蛇身躯被切作两半。 再挣动几下,就彻底没了声息,唯余一具尸体,落在地上。 剑锋滚下一串血珠。 周遭寂静,孟知竹等人心神恍惚。细数这半月来的经历,几人如在梦里。遇妖蛇、启灵阵……一百零八名修士,成千上万妖兽…… 再到现在。 几人怔怔不言,却见楚慎行再度举起灵剑,这一会,剑锋刺向那留在门口的狮子。狮子下颚轰然碎裂,硝烟散去,一枚拳头大小的圆球,落入楚慎行手中。 没了狮子身上的遮掩,楚慎行总算看出这是个什么东西。他略觉兴味,恰好子游往前,问他:“师尊,这是?” 楚慎行说:“像是哪个化神妖兽的内丹。” 秦子游错愕,孟知竹等人完全被钉在原地,无法动弹。 他们后知后觉:自己师兄妹几个,似乎到了一个了不得的地方。 再想起楚慎行干脆利落地斩杀妖蛇,谢湘湘心中略有犹疑。几人密音沟通片刻,孟知竹一咬牙,主动说:“王道友、孙道友,我们此次赶来,所为不过斩杀妖蛇。而今妖蛇已死,我们也该回去了。” 这显然是一场大机遇。 就连门口看守的狮子,都含着化神妖兽内丹! 倘若没有这一出,孟知竹更愿意选择相信王、孙两位道友的为人,往前一探。但此刻,他记起这些日子辰火师叔眼神游移,心中动摇。 倘若连看着自己长大的辰火师叔都信不过,那王、孙两位道友,又真的就是善人吗? 孟知竹痛恨自己此刻的怀疑,却又忍不住让这些想法占据整颗心脏。 再者,他另有一种理智,认为:这不是我们能取得的机遇。 化神妖兽的内丹这样随随便便摆在外边,那里面又是何等凶险? 虽说在初听到楚慎行的话时,孟知竹有一刻惊喜。但此刻,无数忧虑压来。他心知,当下的自己,的确不适合往前一探。 楚慎行听着孟知竹的话,眉尖轻轻一挑。 他其实不太在意孟知竹怎么想。若愿一同入宅邸一探,那便来。若不愿…… 也不能走。 他看了孟知竹等人片刻,眸色幽深,而后轻轻叫了声:“三九。” “师尊。” 秦子游往前。 楚慎行抛起日影剑,日影乖觉地进入鞘中。再说那枚化神妖兽的内丹,则被楚慎行画了数个灵阵,收敛气息,而后自己收好。 倒不是他小气。很早之前,楚慎行就觉得自己与子游的所有东西都该不分彼此——他们本就是一个人,哪来的什么“彼”“此”?但化神妖丹不同,单看焰尾蛇将其吞食之后,短短时间,就成长到如斯恐怖的地步,楚慎行心知,这东西若是利用恰当,兴许会成为自己应对宋安的底牌。 子游拿着它,太危险。 他做这些的时候,孟知竹等人一动不动。终于,楚慎行轻轻叹了声,说:“孟道友,你倒是提醒我了。” 孟知竹等人提起心。 楚慎行缓缓说:“都道‘交人不疑,疑人不交’。”他沉吟,“若要走,便先立个心魔誓言吧。” 讲话的同时,他随手一抓,隔空抓住一块妖蛇血肉。手上再无灵石,只好不讲究些,拿这玩意儿画阵。 孟知竹等人察觉空气凝滞,须臾之后,一道血光暴起。再抬头,他们恍然发觉,这整个空间,竟然多了一层细细血网,将他们罩在其中。 楚慎行十分坦然。这层血网并非邪门阵术,只是一个简单的、用来阻隔信符的灵阵。说来布阵限制颇多,有空间限制。另外,会受到布阵人的修为影响。倘若有人修为高出楚慎行,他的信符便可在阵中自由来去。 至于眼前这诡异架势,纯粹因为布阵材料是妖蛇血肉。 楚慎行淡淡道:“在我们出来之前,你们就停在此处暂歇吧。” 孟知竹喉结一滚。 他恍然觉得,自己是否做错了选择。看王道友这一番作为,他原本……并未打算独占机遇?只是因自己的一番话,寒了心? 不过事已至此,多说无用。他们几人身上都有伤,王道友却能轻易斩杀妖蛇。兼从前合作,王道友对他们的底细一清二楚,他们却不知王道友还有多少能力。想到这里,孟知竹沉默片刻,“我以心魔起誓,定不向他人透露此地,不告知他人王道友得了化神妖丹。” 听着这番话,陆处安、谢湘湘等人面色微变,却也一样起誓。而后,则是方君璧与孟瑶。 他们或悔或忧,那就不是楚慎行在意的事了。 他在意的是:子游看了全场,是否会觉得失望。 秦子游一路走来,遇到修士众多,这是第一次被明晃晃地不信任人品。 楚慎行侧头看徒儿,语气温和下来,说:“三九?” 秦子游面上倒是看不出什么喜忧。他叫了声“师尊”,视线便移向那个朱红大门。片刻后,他说:“倘若我们前去敲门,会有人应否?” 楚慎行看他一会儿,温言答:“不若试试。” 子游这番神色,到底是受到影响,却又似不愿表现。 楚慎行想,那就不必多提。 再看宅邸大门。 因禁制上的古老符文,楚慎行有一个模糊猜想。 这里兴许是哪位老祖留下的洞府。 狮子嘴里的妖丹、妖蛇撞上府门后的状态……他心里想着这些事,领上秦子游上前。 孟知竹等人屏息远远看着这一幕。陆处安心中尴尬,正密音说:“我们要对王道友他们道个歉否?” 谢湘湘皱眉,反对:“我们已经立了心魔誓言,现在说这些,岂不是太晚。” 孟知竹恍惚,想:也不知这门是否能开。 他们心思各异,视线却都落在一处。 楚慎行抬起门环,敲了数下,而后再后退两步。 少顷,“吱呀”一声,门开了。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从中探出头来,望着眼前一行人,面带喜意:“竟然真的来客人了!快快请进,老夫这就前去通报。” 楚慎行眼皮一跳。 ……这竟是个宛若真人的机关老仆! 第131章 天霞花 此前看着妖蛇尾巴抽上府门, 之后宛若遭到重创, 身体僵直, 楚慎行心中便有计较。 虽然不知道眼前宅邸是何情况、宅邸主人又是什么身份,但有一点显而易见:想要进入,定然不能硬闯。 敲门只是办法之一。 如果敲了之后没有反应,再做打算。 楚慎行这样考虑。不过既然开了门, 就证明这府邸态度友好。如果没有妖蛇的状况在前,楚慎行或许还要疑心这是一场鸿门宴。但当下, 他的心情微妙地类似于郢都时面对自己的子游——两方实力相差太大, 宅邸主人便是“有所图”, 又能图什么呢? 不如前去一观。 楚慎行心态不错。他看着机关老仆, 见对方眉眼鲜活,偏偏额头上有一点流光。那流光若隐若现,瞬时又消失在楚慎行眼中。楚慎行回忆从前,自己似乎见过类似场景。 是在哪里? 他脑海里冒出一个名字。 周禄存。 此人是归元器峰峰主。在楚国山岭, 那个被枇杷树包围的“宋宅”里,楚慎行曾给温如莹建议,等她搜集好制作新身体的灵宝, 可以去求此人帮忙。 和大多维持青年、壮年面容的修士不同, 周禄存更乐于当一个老头子,须发皆白,每日与一堆灵器、机关兽打交道。在楚慎行印象中, 他也曾尝试制作机关偶人。只是那些偶人大多只有粗略形体, 不似活人。 楚慎行不知其故, 但他模糊记得,周禄存制作的偶人额头,同样有这一点流光。 他心中猜测更多,面上微微一笑,“老人家这样说了 ,我与徒儿便恭敬不如从命。” 机关老仆笑呵呵地看他。等到楚慎行与秦子游进入,老仆却并未关门,而是看向仍然站在宅邸外的自在峰五人。他还面带笑意,楚慎行在他眼角看到了细致的纹路,浅淡的老人斑。他想着事,再侧头,对上孟知竹等人的目光。 孟知竹等人忐忑地看他。 楚慎行不以为意,转回目光,恰好与徒儿对视。 秦子游眼神里带出一点纠结,总算有机会对上师尊目光。他眨眼,眼中有许多情绪。可出于对此地的警惕,秦子游十分谨慎,连传音入密都不曾尝试。 这不怪他杞人忧天。 连门口狮子嘴巴里含着的都是化神妖丹,宅邸主人又是什么身份?! 他一个筑基修士,在这种大人物面前与师尊传音,完全是班门弄斧,只怕话音刚出,就要被人识破。 楚慎行看徒儿神色,好笑又无奈。耳边有说话声,是那机关老仆招呼孟知竹等人,问他们为何不一道前来。孟知竹等人犹豫过,到底又响起一阵脚步声。 角度关系,这会儿他们看不到楚慎行的动作。楚慎行堪称光明正大,抬手,捏了把秦子游面颊。 秦子游:“……”眼神错愕,几乎是“唰”一下,脸颊发红,“师、师尊。” 楚慎行说:“跟着我就好。” 秦子游抿一抿唇,答应:“嗯。” 楚慎行看得有趣,手上改换动作,从捏脸,变成抚摸。他以一种很温和的眼光,看着在自己掌心下一动不动,乖乖巧巧的徒儿。认真看来,子游其实还是有些动作。他面颊稍稍侧过一些,像是在追逐自己的手。 楚慎行因之心绪丛生。 他微微停顿一下,压住又开始作乱的青藤,放下手。 楚慎行暗叹:分明想好的,怎么又…… 恰逢孟知竹等人进门。陆处安看一眼楚慎行师徒,两人此刻站得极近,虽没有太多动作,可秦子游面颊上带着的薄薄绯色,恰好撞入陆处安眼睛。 陆处安心情复杂。 孟知竹尴尬,看一眼楚慎行,不过楚慎行并未理会他。 这显然是“桥归桥、路归路”的态度。孟知竹看着,心中有少许失落,知道这样一来,原先想好的、邀请王道友师徒去自在峰一事恐怕也要搁浅,偏偏还怪不得旁人。 进了门,老仆引他们去到一处花厅。 花厅布置一样古朴。到了此处,老仆唤小厮上茶。孟知竹等人惊诧地看着,看神情,分明在想,这漫漫黄沙之下竟有人居,楚慎行倒是看到了小厮额头一样的流光,显然,他们也是机关偶人。 等茶水端来,楚慎行低头看。此茶灵气浓郁,茶面浮着一朵白花。陆处安已经在惊呼,“这莫非是天霞花!” 谢湘湘有些不解,问:“你说的这花,是什么来头?” 秦子游面无表情,同样竖起耳朵,听陆处安解释:“你且看这花,似与凡花无异。可细细看,却能从花间纹路察觉到浓浓灵气。我从前读药典,上有记载,逍遥老祖年少时,曾是一国少君。然则那年天下大旱,万里干涸,遍地枯木。老祖为此寻遍天下能人异士,欲开坛做法,求得甘霖。如此一来,竟真寻到几位仙师。那仙师不但施法降雨,还看出逍遥老祖天赋异禀,便愿引他上道途。老祖却不欲抛却子民,于是提出,自己要在担任国中少君之位的同时,听几位仙师讲经传道。而这天霞花,当时只是凡树开花。其中一株天霞树栽在老祖院中,老祖便在树下修行。一来二去,也沾染几分灵气。” 他娓娓讲来。 在楚慎行听着,就是:哪来的那么多复杂情节?说白了,就是一树凡花,得了老祖庇佑,一样得了灵气,成就灵树。但天下天霞树那么多,唯有这一株有所不同。 不过秦子游听得津津有味。 陆处安还说:“知竹,你可还记得,在兰师妹与白真人双修大典时,你我曾在老祖当年飞升的山巅,见到一株绿树。” 孟知竹:“自然记得。” 陆处安说:“这便是那株天霞树了。我也只是从古籍中看,说老祖飞升之日,天霞树绽开满树白花,似云似霞。待到老祖离开此界,碎花飘零,但凡是粘上一两片花瓣的修士,都有顿悟。只是千年、万年过去,此树再未开花。不止如此,连世间其他天霞树,也逐渐枯萎、凋零。唯余一株,便是归元宗那棵灵树了。” 楚慎行:“……”这又是什么人胡编乱撰出来的?天霞树分明到处都是,别的不说,自在峰上就有不少,只是在他们口中,不叫这个名字。 不过话说回来,归元宗那株天霞树日日浸在浓郁灵雾之中,而今根深叶繁,足有十数人搂抱之粗,连枝叶也有异变,难怪在后人眼中,天霞树与山间凡树大有不同。 陆处安说完,孟知竹、谢湘湘都露出神往之色,连孟瑶、方君璧,都若有所思地看着杯中花瓣。孟瑶缓缓说:“照这么说,你我现在喝的,就是那年老祖飞升之时留下的花瓣?” 陆处安感怀道:“我见这一片小小花瓣,就有如此充裕的灵气——是,多半如此。” 他讲完,一抬头,对上秦子游的视线。陆处安一怔,转而对秦子游露出一个微笑。秦子游看他,再看看杯中茶水,侧头问那招待他们的老者:“老人家,陆道友说的可对?” 他这声“陆道友”出来,孟知竹等人提心,去看楚慎行有何反应。而后又记起什么,看向老者,想要知道答案。 老者只是笑一笑,说:“不过是主子吩咐的一壶茶水,原来还有这么多讲究?我却是不知了。” “主子”? 孟知竹等人眼里划过一点兴奋光彩,陆处安当即问:“敢问老人家,这宅邸的主人,究竟是何身份?”停顿一下,稍稍冷静,“我们可否前去拜见?” 老者说:“主子在闭关。几位客人若愿意等候,不妨在此地小住些时日。说来也巧,再过一个月,主子就要出关了。” 孟知竹等人沉思。 他们已经接连见识过化神妖丹、天霞花,再让他们就此离开,那是万万不甘的。但倘若久久不归,想来也会引得孟峰主忧切。 不过孟知竹很快下定决心。 爹爹有无数手段确认他生死。既然人还活着,只是不曾归来,爹爹大约也能想到,他是另有机遇。 于是孟知竹等人当即答应,愿在此地住下。老者听着,脸上还是那副笑脸,安排小厮将几人带下。 临走前,陆处安又看秦子游一眼。见秦子游低头,抿一口茶水。这时候,他师尊转头过来,视线落在自己徒儿身上。 陆处安仿佛被烫到,匆匆回头,看向孟知竹。 孟知竹正侧头,与谢湘湘讲话。谢湘湘紧抿双唇,对孟知竹的决议并不赞同。孟知竹大约密音对她说了句什么,谢湘湘勉强点头,神色放松一些,露出些小女儿娇态。纵有再多骄纵,说到底,她仅仅是关心孟知竹罢了。 而孟知竹对此一清二楚。他注视谢湘湘,神色包容又温情。经历此前一番磋磨,两人逐渐磨合。陆处安心有预感,如果这次顺利出去,两人恐怕就要真正以“未来道侣”的身份露于人前。 至于他? 从头到尾,都仅仅是一个旁观者。 等几人离去,老者再转头,看向楚慎行与秦子游。 他问:“这两位客人,又是如何打算?” 楚慎行正想:方才子游作势抿茶水,却并未咽下。 听着老者的话,他心中微动。虽然进门时就考虑很多,但此刻,楚慎行心中骤然升起几分疑虑。 他在心中复盘一遍几人进入禁制之后的一幕幕,左右推敲,并未察觉不对。 话虽如此…… 但取天霞花来泡茶,是否过于刻意了? 第132章 有无相生 楚慎行花了点时间, 又否定自己的推测。 他觉得天霞花泡茶刻意, 是因为恰好有陆处安认出此花,又讲了许多话,将这花与逍遥老祖联系在一处,引得孟知竹等人心生向往。但楚慎行自己知道, 无论天霞树、天霞花,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如果真的如他所想,那这宅邸的主人听完陆处安那番话, 恐怕只觉得好笑。 问题在于—— 倘若如他所想。 这座宅邸的主人,真的只是“闭关”吗? 楚慎行记起什么, 手腕一翻,取出早前在门口狮子嘴巴里拿到的那枚化神妖丹。 机关老仆看着妖丹, 眸色微动。 楚慎行:“说来惭愧。早前我们一行人追着妖蛇而来, 见妖蛇盘在狮子上, 似觊觎此物。当时不知宅中主人尚在, 又兼对那妖蛇觊觎之物颇有好奇, 便不问自取, 属实不该。如今, 还是原样归还。” 机关老仆安静片刻,笑道:“不必,不必。” 楚慎行一顿,“可这毕竟……” 机关老仆淡淡道:“主子既然把这枚妖丹放在外面, 就是等有缘人来取。” 楚慎行眼皮一颤, 似惊疑于宅邸主人的大方。机关老仆见状, 微微笑了下,一派世外道人、仙风道骨的模样。秦子游在一边捧着茶杯,仔细端详,心里又浮起自己从前看过的话本故事。跌落崖下,反遇机缘,这与他们而今所见何其相似。 只是师尊说“跟着他”,所以秦子游始终牢记。师尊不喝茶,他也不喝。师尊此刻似有犹疑,那他同样不该太早相信眼前老者。 楚慎行最终说:“如此,我与徒儿便也暂留一段时日。还未请教,此方主人是何名号、如何称呼?” 老者笑道:“主子的名讳,哪是我一个下人能说出口的?至于道号,主子来此地隐居,便是要抛却世俗事——这样,你若要称呼,便称主子作‘天霞道人’吧。” 楚慎行挑眉。 老者从容道:“主子历来不在乎虚名。” 楚慎行叹道:“好,我且记下了,天霞道人。” 这番对话,听在秦子游耳中,堪称处处古怪。 他再回忆一遍先前老者对孟知竹等人所言:天霞花茶不过是主子随意吩咐,主子闭关,可以将主子称作“天霞道人”——秦子游一头雾水。 他将这些疑问暂且压下,同时暗暗提心,只当自己与师尊是又遇到一个“宋安”。当年从云梦往南方瘴气之地一路,宋安虽“离去”,可实则时时盯着师徒二人。到现在,情况虽有不同,却又不遑多让。 往后,楚慎行二人一样被带去一处别苑。路上,楚慎行询问机关小厮,孟知竹等人去了何处、两方别苑可在一起。小厮活泼话多,三言两语,将楚慎行的疑问一一解答。照他的说法,孟知竹都是筑基修士,该去灵气稍弱些的地方,否则待得久了,有弊无利。 楚慎行眸色暗了暗,环顾四周。小厮带一点骄傲口吻,说:“这些待客别苑,都是我家主子闭关前备下的,共有‘有无相生’四处。而今你们要去的,就是相苑。” “有无相生?”楚慎行若有所思,“这么说来,孟道友他们是在生苑?” 小厮笑道:“是,要说这位小仙师也该去生苑,”瞥一眼秦子游,“只是我看你们二人既是师徒,多半不愿分开。这么一来,往后一个月,小仙师若要修行,可须留意,最好仙师你始终照看。” 楚慎行含笑:“自然。” 讲话的同时,小厮熟门熟路,在院中行走。一路往前,秦子游尝试在心中描摹整个宅邸布局,然而心念稍动,就听见一阵“隆隆”声。再抬头,竟见旁边假山、楼阁一并转走,眨眼功夫,几人身前就多了一处水潭。潭水清冽见底,其中游鱼浮动。楚慎行垂眼看,不出所料,见到游鱼额头的熟悉流光。 秦子游瞠目结舌:“这?” 小厮笑道:“这亦是主子的布置。照主子说法,一个宅子,搭建再好,住上百十年,也会腻歪,还是如这般时时改换,才能常看常新。” 秦子游眨眼:“原来如此。” 他迅速冷静。 眼前阵法只是阵势大了些,却不算稀奇。硬要说来,便是儒风寺在云梦的别府,一样有类似改换方位、使人迷失的法阵。 他心下稍定,却觉后脑被人轻轻敲一下。秦子游“哎哟”了声,捂着自己后脑勺,看一眼师尊。 他眼神灵动,神情里透着点“我说错什么了”的委屈。楚慎行笑骂:“学艺不精。” 秦子游“咦”一声,再看四周。 他倒是不因师尊的一句评语而羞恼,而是大大方方询问:“请师尊赐教。” 楚慎行比秦子游看得更深,更远。 虽然是类似法阵,可拿此处阵法与儒风别苑相比,便如同用凡人武术中的剑法与归元剑术相比。或用更简单的比方,凡铁打制的剑,与高阶玄星石打制的剑,又怎能相同? 楚慎行信手取了一片落于草丛的叶子,叶肉落下,唯余叶脉。只见叶脉在这两人一机关面前滋长,生成两个小阵样式。秦子游认识其中一个,正是师尊此前教过的换物阵。再看右边,显然高深、玄妙许多。他看了片刻,隐隐头痛。 楚慎行叹道:“我也只能看出些皮毛,好高明的阵法。” 小厮抿嘴一笑,“是。天下之大,怕也找不到比我家主子更长于阵道的修士了。”一顿,又夸道,“仙师眼光不俗。” 两边各自夸赞几句对方,不知不觉,就到了相苑门口。小厮送人送到底,为两人指明之处,又叮嘱几句,说在相苑之内,他们可以随意行走。若想去生苑拜访友人,也只用先在门口喊一声,灵阵自会启出一条连通两苑的道路。但若是再要去别处,最好留心,提前唤来小厮。如若不然,出了岔子,他们这些下仆恐怕要被主子责罚。 楚慎行一一应下,小厮又左右看看,说一句“有了”。他指着院中一块较旁处颜色略深的青石,说:“仙师若有何吩咐,便写在纸上,投于此处。” 楚慎行答应下来,小厮这才离去。 门一关,师徒二人相对。秦子游张一张口,又闭嘴,不确定什么能说、什么不能。楚慎行就笑道:“难得无事,三九,我从前教过你的点灵犀之术,你还记得几分?” 秦子游不明所以,打起精神:“自然是处处牢记。” 楚慎行道:“那便来试试。” 别苑中不缺笔墨,秦子游很快又用纸折出一只蛐蛐儿。他心里慢慢琢磨,带一点疑问,看着师尊。楚慎行却似并不在意两人身在何处、此地有多少疑点,看着活蹦乱跳的蟋蟀,便叹道:“这些年过去了,你倒是只会玩这小玩意儿。” 秦子游想一想,觉得也是。他顺着楚慎行的话,承认:“是我懒散,给蛐蛐儿点灵犀,只用点上眼睛。但若是给其他事物……” 楚慎行已经叠出一只小雀,递给秦子游。 秦子游捧着小雀,手忙脚乱。 他有了浅淡思路。 师尊绝口不提剑术、心法,包括阵道符道,只谈这些小把戏。这样一想,此地主人,或许同样与归元宗有些渊源。以化神妖丹来看,此地主人至少也是化神修士。可近千年来,归元宗唯一一个化神修士,就是掌门青云老祖。而以师尊对而今归元宗的避之不及,可以想见,宅邸主人的身份,还要再往前追溯。 再有,此地位于万丈地底,老仆、小厮虽形貌鲜活,可师尊提到点灵犀之术,不免让秦子游联想颇多。 他带一点纠结、不可思议,想:他们莫非不是活人? 学会为小雀、兔子、乃至纸叠成的更大的妖兽点灵犀,说白了,全部无需花费太多时间。 不过师徒二人什么都不说,却又自有默契,在接下来一个月时间,都不慌不忙,持续着这份教导。 也因此,他们自始至终,都不曾在此地入定,吸收宅邸中的灵气为己用。 …… …… “叫你多话!”老者斥道,“把人送去相苑便罢了,何必再说什么‘始终照看’?” “这也不能全怪我。”小厮忍不住回嘴,“要把两边分开,总该有个由头。既有由头,便要把话说圆。再说了,邱老,照我看,此人警惕心甚强,便是我什么都不说,他们也要苑中干坐。” 老者听着这话,手背在身后,眸色沉沉。 另一名小厮笑道:“邱老,莫要着急。大菜上不来,起码有小菜尝鲜。” 老者听到这里,终于缓缓舒出一口气,“你说的是。” 前一名小厮则道:“就是那对师徒,邱老也不必忧心太过。他们既然愿意进到宅中,便是有心寻一份机缘。再过些时日,总会有所行动。到那时候,邱老便能如愿以偿。我与若水嘛,也能跟着邱老,捡些边边角角。” 老者轻轻“嗤”了声,“最好如此。” 第133章 猜想 与楚、秦师徒的谨慎态度不同, 进入生苑之后,孟知竹等人分了房间, 四下转一圈,陆处安又认出几株长在院中、足有数千年岁数的灵植。几人感慨又欣喜,陆处安叹道:“放在自在峰, 光是这几株灵植,就足够被单独辟出一块园子悉心照料。到此地,却似寻常花草, 这样散落在外。” 可见宅邸主人是如何大手笔。 孟知竹还提一句:“也不知王、孙两位道友是何打算。” 谢湘湘睨他一眼, 未说什么。倒是孟知竹, 来回惦念, 也觉得自己无趣。一场断了的友缘, 虽可惜,但从方才花厅对话看, 王、孙两位道友至多不再与自己这边交心,却不会有意谋害。 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几人喜过,也不浪费时间, 很快开始入定。此处灵气充裕,虽小厮谦逊,说这里比不上相苑、无苑等, 但对孟知竹等人而言, 已经是个堪比自在峰用以给弟子进境的洞府的好地方, 甚至灵气温和许多, 滋养经脉。 偶有交谈, 孟瑶低声问方君璧:“你我来时,那小厮提了一句,倘若王道友同样留下,该去相苑。照这个说法,无苑住元婴真人,有苑住化神老祖。”她和秦子游一个思路,揣测宅邸主人身份,认为宅邸主人至少是化神之上的修士,“此方主人,莫非是第三次正邪大战前就隐居此处?” 作为孟峰主的女儿,孟瑶也知晓一些旁人未知之事。当年无数老祖陨落,正道唯余一个青云道人。至今已有三千年,青云老祖却再未突破。 方君璧安抚地看孟瑶一眼,说:“兴许是哪位闭关的祖宗。” 孟瑶叹道:“希望如此。”想一想,又笑了,“至少此地灵气做不得假。” 两人说着,安下心。 此前连日奔波,从应对金羚兽群,到妖蛇之祸,自在峰五人身上多少留了暗伤,到现在,终于可以静心调养。期间,孟知竹到底尝试着发出一枚信符,要给父亲通报一声自己与诸位师姐、师兄安然无恙,可是信符发出,须臾后又飞回。孟知竹长叹一声,心想:原来王道友并未消气。 转眼一月过去。 几人沉浸在修行之中,不觉时光荏苒。兴许是吸收灵气太多,慢慢地,几人都觉意识昏沉。孟瑶强撑着,睁了一次眼睛,以神识查看自己经脉、丹田,在丹田中看出一若有若无的白色雾气。她头脑昏昏,不明所以。正思索间,忽而听到一个声音远远传来,似乎是陆处安在与孟知竹讲话。孟知竹先问:“……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陆处安沉稳回答:“莫急。从前便听师尊提过,若吸收灵气太快,便有‘醉灵’一说。” 说着,声音渐低。 孟瑶迷迷糊糊想:醉灵?对,好像是有这么个说法。当年她与君璧一同往炙土之地深处去,两人对上一个四阶妖兽。那妖兽约莫有金丹修为,双方苦斗一场,待终于将其斩杀,自己与君璧都伤势甚重。那时候,两人取了妖丹,分成两半,各自服下,便觉浑身发热,脸颊晕红,似凡人醉酒。 她想到这里,稍稍安心,又要闭眼。意识沉浮之中,忽嗅到一阵浓郁的血腥气。 怎么回事? 她想睁眼去看,却只觉得眼皮沉重。这回换做谢湘湘的声音,却听不出在说什么,只觉得叽叽喳喳,十分吵闹,听得头痛。 孟瑶心烦,下意识地催动了无量铃。铃音如波,往四方扩出涟漪。她听到一声隐隐约约的闷哼,血腥味更重,却再无吵闹。 于是又要入定。 偏偏有一种莫名烦躁,涌上心头。 她意识被劈成两半,一方势弱,犹豫而挣扎,要她睁眼看看面前情境,至少知道血腥气是从何而来。另一方却拖着神智,直直下坠,要她莫理周遭,只要趁着宅邸主人未醒,多吸纳一些灵气。孟瑶甚至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认知:在这一个月多中,修行进境最多的人,会被宅邸主人看重,得到真传。 那自然还是修行了。 她虽说是孟峰主之女,可孟瑶对自己在自在峰究竟是何地位再清楚不过。她娘亲是孟峰主发妻,偏偏修为止步不前,长久留在筑基。这也罢了,孟瑶年幼时的记忆中,娘亲温柔慈爱,摸一摸她的头发,温和地说,自己不能陪伴夫君与瑶儿长久走下去,但大道无尽,瑶儿定要刻苦修行。 当时的峰主还是孟瑶的姥爷,然而姥爷命数将尽,却依然不能碎丹结婴。再后来,姥爷闭关了,再也没有出来。峰主成了父亲,娘亲鬓角多了白发。 孟知竹与孟知兰尚未出生,他们的娘亲,那会儿被孟瑶叫做“师姐”。 可有一日,她在山上与君璧嬉闹游戏,闯入后山竹林,见父亲与师姐搂抱在一起。 孟瑶想着这些,心神微震。无量铃再度响起,夹杂着一个声音,断断续续,急切又痛苦地叫着她的名字。她花了很长时间,意识到,那似乎是君璧。 想到这里,孟瑶神思恍惚。先前势弱的那股意识翻涌而上,拉扯着她的神识。君璧的声音更清晰了,不断叫她。孟瑶依旧昏昏沉沉,头脑晕眩,勉强回应:“君璧——” 她蓦然睁眼! 方君璧就在她面前,短短时日,身上却多了一道又一道血痕。眼见孟瑶清醒,方君璧眼前一亮,转眼,又沉下去,低声说:“我们中计了。” 孟瑶不明所以,先说:“君璧,你从何处受了伤!我还有几颗回春丹……” 她要取出丹药,可方君璧蓦然伸手,握住孟瑶手腕。他嗓音沉沉:“你且听我说。” 血顺着方君璧手臂上的伤,流到孟瑶身上。 孟瑶瞳孔一缩,听方君璧讲:他在修行过程中,更早地察觉到了体内多出的白雾,也一样意识昏沉。但在被彻底拖入之前,方君璧察觉不对,干脆用本命灵刀在自己掌心割开一道口子。这之后,那个萦绕在他耳边,不断说当前场面实属寻常、不必忧心的声音,骤然就散去了。 方君璧因之出了一身冷汗。他当机立断,要告知孟瑶几人此事。可以神识相探,孟瑶几人却始终不得醒,他只好亲身赶来。原本是并排的几个屋子,可等他出门,眼前场景竟与进入生苑时大有不同。他耗费许多精力,兴许还要加上运气,总算找到孟瑶。 说到一半时,方君璧眼皮渐沉,似乎又要闭起。但他已有经验,在察觉这点后,立刻举起灵刀,在自己手臂上割出一道深可见骨的新伤。孟瑶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幕,“君璧!” 方君璧淡淡道:“莫急。回春丹你先拿着,你我要出去,过不了多少时候,你也要成我这样。” 孟瑶咬牙。 方君璧:“我这一路寻来,察觉一些廊屋挪动的规律。信符无法发出,也不知是宅邸阻挡,还是王道友早前起的灵阵仍在作用。若是后者还好,若是前者,你我多半就要折在此处了。” 哪怕一身伤口、鲜血淋漓,方君璧讲这些时,仍然显得冷静。直到最后,他才说了句:“早前你起疑心,我不该劝你……”似是叹息。 只是现在再说这些,都没用了。 孟瑶闭眼,再睁开时,她拿起无量铃,果断道:“好,你我这就离开!” 按照方君璧的计划,他们要先离开生苑,寻找王道友,看能否请他撤去灵阵,发出信符,求早前赶来这边的归元真人相助——想到那颗化神妖丹,方君璧说这些时,神色淡淡,似乎不抱有多少希望。但无论如何,有妖丹在,他们还有一分偷生的期望。若要直接逃离此处,恐怕会折在路上。 从始至终,方君璧都没有提孟知竹等人。孟瑶隐隐察觉:说到底,方君璧又哪里是“找到”自己?不过是生苑所有布局都被打散,于是阴差阳错。 她深深呼吸,脑海中的晕眩再度浮上。这一回,孟瑶问方君璧借刀,要在自己掌心划下。 两人得了一刻清醒,往后,察觉此处的异样灵气渐渐卷入伤口,也只能咬牙承受。与其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不如死前一搏。 只是行在长廊曲洞、寻找生苑出口的过程中,孟瑶心中始终盘着一个疑惑:这宅邸的主人,废了好大力气,只为拿他们几个筑基修士生祭吗?这说不通。 方君璧似察觉到孟瑶所想,“兴许是要夺舍。” 孟瑶面色一白。 方君璧打量四周,在一旁梁上刻下一个标记。这一路走来,他已经落了无数标记在各个地方,其中每个都稍有不同。此刻,刀锋从梁上离开,方君璧未就此事说太多,可孟瑶浮想联翩:化神期后,修士可增长三千余年寿命。可若迟迟不曾突破,照自己从前猜想,这宅邸主人的确已经到了该陨落的时候。 她呼吸一紧。 同一时间,相苑。 楚慎行镇定自若,取出一根毛笔,对秦子游说:“而今,你已经能在纸鹿、纸鸢身上点灵犀,但还有一样,我尚未教你。” 此地位于千丈地底,不见日月,可宅邸之中,另有明光阵照亮。而明光阵又仿照了日出日落的时间,此刻算是夜里,只有细微残光。 秦子游:“师尊请说。” 楚慎行微微一笑,正要说一句“纸人”,便觉周身光线倏忽暗下,明光阵失去作用。 第134章 对照 生苑变故, 但相苑还算安宁。 随着光线暗下, 楚慎行心中微动, 有种“终于来了”的喟叹。他神色不变, 语气也淡淡的, 说:“莫非是明光阵中的灵石用完了?子游,不若写张纸条,投在那片青石板上, 问问此处小厮。” 秦子游一怔。 楚慎行嗓音沉而稳:“也兴许是此地主人终于出关, 引得宅中灵气变故。” 秦子游听到这里,恍然。 师尊话中意思,就是仍然要做一个“心无防备”的客人。 他心思转了一圈,依言照做。 写上疑问的纸条落在青石板上,一阵微光亮起,转而消失。等到光线黯淡, 纸条也不见踪影。 秦子游看在眼中, 尽量学着师尊而今状态, 心平气和。再看青石板,默默犯起嘀咕。 过去一个月, 师尊虽不多说, 但只与秦子游以点灵犀之术玩乐,从不运转灵气周天, 已经能讲明态度。 再有, 许多点好灵犀的小雀不知飞去何处, 纸蛐蛐儿更是散得到处都是。秦子游能猜到, 师尊始终在尝试探索此地,好摸索外间阵型变化规律。 他并非真正信任早前那老仆、小厮。 只是不知对方愿不愿意给他们一封回信,好让他们看出对方态度。 长达一个月的潜移默化,让秦子游认定老仆与小厮心怀恶念。在他想来,最糟的情况,就是他们干脆不回。倘若真是这样,证明他们极有把握对付楚、秦师徒二人,以至于不必装模作样。 稍好一些的话,他们或许会敷衍应对、拖延时间。这对楚、秦师徒来说算不错的结果,但如此一来,自在峰五人恐怕状况不妙。 若是好生回话? 这又说不通了,毕竟明光阵是最基础的阵法之一,看儒风寺在花会时的大手笔,就该知道,一个能斩杀化神大妖的修士,不该,也不可能在明光阵上出状况。倘若当真如此,那秦子游只能猜测,宅邸中的一切,都是老仆、小厮等人摆出的空城计,这几人的实力实则堪忧。 他胡思乱想,片刻后,眸光微动。 秦子游叫:“师尊,那青石板——” 楚慎行瞥过一眼,看到一张新纸落在青石之上,上面似有文字。 纸页原处飘起、展开。虽有一段距离,但楚慎行与秦子游还是能够看清,上书:有小厮为阵眼添加灵石时,一不留意,改变了宅中明光阵原有走势。又因阵型繁复,是天霞道人闭关前有意改过,于是老仆等人此刻不知如何是好。 简而言之,短时间内,是不可能有光线了。 楚慎行沉吟,旁边再飘来一张纸。毛笔蘸了浓墨,楚慎行提出,自己对阵术略有研究,兴许可以帮忙。 他并不拐弯抹角,而是直白询问,可否让自己前去查看。 秦子游看着,试图将眼前场景与自己早前的推测照应。虽然已经下了论断,但想到师尊早前主动敲门、欲进入宅邸,秦子游又总有犹疑。 是哪里出了变故?师尊的警惕、疑心,是从何而起? 过了会儿,老仆回话。 楚慎行展开纸页。在他身边,秦子游目露诧异。 与他先前所想不同,老仆竟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纸上说,让楚慎行与秦子游一刻钟后出门,小厮会等在屋外,会引他们去阵眼。 年轻仙师的喉结略微滚动一下,十分茫然,不知情形究竟是何。 他喉中干涩,问:“师尊?” 楚慎行似欣然,仍然微微笑一下,“好,我们暂且等等。” 秦子游听着,自我怀疑,难道是他小人之心? 待时间过去,大门推开,先前那小厮果然停在外面,脸上带笑。 这小厮名叫上善,见了楚慎行二人,先开口:“一月未见,两位仙师也无甚要求,这还是我与若水、邱老第一次见相苑动静,不知两位仙师在相苑住得习惯否?” 楚慎行笑一笑,半点看不出心中计较,回答:“此地灵气充裕,尤其是每日清晨,竟似凝结成雾,果真是世外桃源。若非你先前叮嘱,我又盼着天霞道人出关,眼下我兴许入定不醒,也发觉不了明光阵变故。” 上善听到这里,沉吟:这话里意思,果真是因我原先多嘴?邱老听了,定要恼怒……罢了,好容易有机会,是该想些法子,好让你们放下戒心,好好“修行”。 不过也不能过于莽撞—— 有了。 他额头流光若隐若现,笑道:“王仙师实在客气。”语毕,便在前方带路。 几人身侧,又有“隆隆”挪动的亭台楼阁。 约莫一盏茶工夫后,楚、秦二人明显感到周遭不同。上善解释:“不瞒两位仙师,此处便是主子设下的灵阵中心。不光是明光阵,另有其他法阵,也一同嵌套在此处。说来惭愧,主子闭关前分明交代许多,我等却不能应对……哦,这便是明光阵阵眼了。” 他说着,停下脚步。楚慎行见到一堆隆起的灵石,大多是中品。秦子游见状,忍不住再感慨一句天霞道人出手阔绰。 上善似有荣焉,抬一抬下巴:“是,我家主子是天上地下最厉害的人物。”听讲话语气,对天霞道人极为崇敬。 秦子游看他,见上善目光清澈。他虽有一肚子疑问,可此刻,还是错看人家的愧疚之情更多,于是主动接话,顺着上善话音,再捧天霞道人几句。 两人言笑晏晏,气氛和乐。 秦子游记起什么,“对了,这一路过来,怎么不见那位老先生?” 上善随口道:“邱老自有其他事情要做。”说完这句,又去看楚慎行,“王仙师,你看,这明光阵?” 楚慎行听着话音,视线从面前灵阵上抽离,叹道:“说来惭愧。我只当自己对阵术颇有研究,可天霞道人设下的阵法,我却实在看不出条理,与从前所学大有不同,怕是不能帮忙。” 上善长叹:“无妨,王仙师不必挂怀。总归主子即将出关,总有办法。你我都是修行之人,平日用神识便可。有无明光阵,都无大碍。” 楚慎行接口:“是,的确如此。” 心中则想:明光阵上的古朴符文,倒是和外间禁制上的一般无二。整个碧元大陆,恐怕只有赵开阳有可能修复阵法。 一来,他修为高,是元婴修士。二来,楚慎行身为剑峰弟子,都能在藏书阁中看到几样古朴符文。那赵开阳作为阵峰峰主,定有更多隐秘传承,帮他了解老祖宗是如何布阵。 上善做足了大方姿态,在明光阵后,不急着让楚慎行、秦子游二人返回,而是又引他们去看了几处其他阵眼。 他痛定思痛,觉得自己之前出错,就是讲话太多。到现在,不如少说多做。 一样的灵石堆,一样的古朴符文。这机关小厮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帮了楚慎行一个大忙。 楚慎行此前就有想法,认为修士之中的灵阵,实则是对天地规则的一种模仿。代入现在状况,则是几千年前的老祖宗另有模仿方式,与当今改良过的路数不同。可说到底,原型摆在那里,楚慎行完全可以根据自己对这几样阵法的了解,去推断那些陌生符文是何含义。 宅邸之中的移位之阵过于复杂,层层嵌套,变幻多端,楚慎行又只能以鸟雀相探。一个月过去,收效甚微。可当下,面对熟悉的明光阵、隔音阵,小厮几乎是将符文意义直直摆在他面前。 无人察觉的地方,一只白色小雀啄着自己的羽毛,忽而抬头,望着一片缓缓飘下的树叶,扇动翅膀。 它振翅而飞,越过某一处时,周遭环境看似不变,可无论是灵气浓度、空中肃杀气氛……都与原先停靠的那根树枝有了很大不同。 小雀又飞了片刻,最后停在一处梁上。 红艳艳的小嘴又低下去,继续啄着翅膀上的羽毛。 在小雀身下,梁上刻有一字,刀痕深深。 方君璧与孟瑶相互搀扶,远远走来。等见到眼前梁柱,两人面色一变。方君璧勉强说:“也不一定……” 但到分辨出上面刻着的字迹时,方君璧终究丹田一绞,喉中腥甜,一口血险些呕出。 他们竟然又一次回到此地! 孟瑶心中巨震,不用再用刀划,都清醒许多。她沉声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得找出破局方式。 可两人此前已经试过,此地高度有限,至多飞到地面五丈之上。而哪怕飞上去了 ,再看四周,也是一片雾蒙,完全是浪费灵气。 孟瑶把自己的想法一一推翻,心情渐沉。 方君璧却似察觉什么,蓦然抬头,与梁上小雀相对。 孟瑶后知后觉,一样抬眼。 白色小雀扇着翅膀,围绕两人转了一圈,再往前飞去。 两人愣神,孟瑶心想,这难道是宅邸主人新的阴谋?耗尽他们的力气,然后再引他们上绝路? 然而方君璧说:“这小雀,似乎是楚国特有的一种鸟。此前我去过一趟东海,曾在山林得见。” 孟瑶精神一振,“莫非——是王道友?!” 第135章 要求 方、孟行于生苑之中。 小雀认准方向, 不消片刻, 就把他们带出困住两人许久的曲廊。眼前骤然开阔,孟瑶心情激动, 然而过了须臾, 她又看出:小雀似乎并非要把他们带到门口…… 他们被带到一间屋前。 小雀停在屋门口,拍动翅膀, 身体悬在半空,“啾啾”而鸣, 似在催促。 方君璧心中微动,推门去看,果然见到了倒在其中的修士。 孟瑶比他落后半步,此刻一样往屋内看去。她视线凝在其中修士身上, “嘶”了声:“陆处安?” 方君璧沉声说:“这么看来, 小雀果真受人指引。” 先把他们引到陆处安身边,好医治伤势,之后再找寻孟知竹、谢湘湘。 方君璧说完这话, 又是一阵头晕, 只是提刀再看,他手臂上已经没了可以落刀的地方。自在袍淡黄色的袖子早被挽到肩头,上面凝着血,大臂、小臂刀痕累累。 孟瑶咽了口唾沫,按住方君璧握刀的手, “君璧, 也不急于这一时三刻。” 叫醒陆处安后, 应该会有应对丹田毒雾之法。 方君璧拧眉,孟瑶很坚持地看他。过了会儿,方君璧的神色松一些,淡淡“嗯”了声,妥协。 宅邸的另一处,楚慎行接连看过五六个阵眼。不单自己看,还侧头,去与秦子游分说。 他讲了些很浅显的东西,感慨:“都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此地的明光阵,与我从前师门所学完全不同。” 小厮看在眼中,志得意满,想:这么一来,他们总该安心,知道我与若水、邱老都是“一片好心”。待会儿,邱老再与我演一场戏,告诉此人,主子闭关时间延长——他们总该入定。 他不急于催促,便不知道,那些早前散落在各处的纸雀、纸蛐蛐儿,正化作楚慎行的眼睛,代替神识,为他勾勒出整座宅邸布局。 陆处安被无量铃唤醒,抬眼就看到满臂刀伤的方、孟二人。他先是怔忡,随机脸色惨白,想到:“知竹!” 方、孟二人平日与陆处安关系平平,可在此刻,他们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己方几人已经吸入太多毒雾,稍要运转灵气,就浑身酸软,头晕欲睡,只能把希望都寄托在那令小雀引他们离开的人身上。陆处安眉头紧皱,听孟瑶三言两语说完现状,立刻说:“我们即刻出发,去寻知竹和湘湘!” 小雀却不动,而是绕着方君璧飞了一圈,停在他受伤的肩膀上。 陆处安皱眉。他看懂小雀主人的意思,虽心急于孟知竹的状况,但当下显然要仰人鼻息。 陆处安取出两枚丹药,另有一个玉瓶。两枚丹药自然是回春丹,方、孟二人也不推辞,直接服下。至于玉瓶,陆处安打开,几人便嗅见其中传出的一股浓臭。方、孟猝不及防闻到,当即觉得胃中翻滚。可干呕两下后,竟然真的神智清明许多。 陆处安简单说:“约莫能用两天。” 方君璧强忍不适,说:“够了。” 陆处安看他与孟瑶手臂恢复如初,遂将玉瓶之上的塞子重新扣好,看向小雀。 小雀鲜红的嘴巴在自己胸口啄了啄,这才飞起,往外行去。 陆处安迫不及待跟上。 孟瑶额外问一句:“你既有这种提神醒脑的东西,此前为何……”还会中招? 陆处安瞥她一眼,神色恹恹。孟瑶心尖一跳,自发地领悟到了陆处安此时有多懊恼。虽有灵药,却总得先发觉不对,才能用上。 几人行于生苑,慢慢地,找回孟知竹与谢湘湘。待五人团聚一处,面面相觑,一同看着小雀。 小雀竟不再动作。 这小东西好整以暇,停在梁上梳理羽毛。 孟瑶试着问:“王道友?” 小雀并不理会。 “王道友”本人则想:前面拖了那么久,竟然没有一个机关偶人前去寻那五人。现在五人聚在一处,总该好找。 他对上善提出,自己想要留在此地,好细细体悟天霞道人的布阵之术。 机关小厮表情一僵,却又很快笑道:“如此也好。待主子出关,看到有你这样的好学后辈,也会欣慰。” 楚慎行就势问:“你我前来一路,未见他人。这偌大宅邸,莫非只有寥寥数人维护?” 他话音真诚,机关小厮不以为意,回答:“是,我家主子阵法高明,平日并不用多做什么。” 楚慎行眸色微动,“哦?” 他有了主意。 上善正拿不准,自己与邱老何时开始演戏。不过在那之前,生苑五人对着小雀求了许久,总算见到小雀有新动作。 它从梁上飞下,落在一处案上,旁边就是笔墨。 孟知竹等人微怔,不明所以,眼见小雀低头,叼出一张宣纸,再埋头猛啄。 自在峰五人:“……”这是作甚? 几人困惑,凑上前去。过去一盏茶工夫,小雀似疲惫,身体摇晃一下,缩在案边不动。它头缩进羽毛中,近乎一个雪团子,眼睛闭上,唯有嘴巴还是一点红。 孟知竹等人相互看看,拿起宣纸。此处无光,于是谢湘湘拼着再晕一次,挥动赤炎鞭。火光自鞭上淌出,照亮了宣纸上的孔洞。几人看出,上面正是两个大字:装死。 这无疑是小雀主人对他们的指令。 孟知竹等人一头雾水,讨论几句。谢湘湘先抱怨:“属实莫名其妙!” 孟知竹则道:“瑶姐,方师兄,你们再说说方才究竟发生什么,这小雀是从何而来。如何就能确定,它是王道友手笔?” 有了进宅邸时的教训,他不再怀疑王、孙二人,但此刻,又有新的疑惑。 孟瑶看他一眼,语气冷硬,说:“我并不确定,你要照做否?” 孟知竹左右犹疑。 他这样态度,连带陆处安、谢湘湘都开始踟蹰。在方君璧与孟瑶看,这正是与一个月前一般无二的情形。方君璧神色不变,孟瑶则冷笑一声。她虽知道方君璧实则更想独自离开,只是恰巧遇上自己,才有了往后一遭。但说到底,君璧此前受的伤是真,苦苦唤醒自己,还被自己用无量铃误伤是真。这般不易,换来如今情形,却似又要被孟知竹的犹豫而拖累。 孟瑶心烦。 她嗓音冷硬,说:“你若不信,好,还请你们离开,莫要扰乱王道友的计划。” 孟知竹拧眉,“瑶姐,我只是想再确认一下。” 孟瑶不理会他,而是看向方君璧,问:“君璧?” 方君璧朝她点头。 孟瑶亦点头,两人一同盘腿坐下。此前是力求清醒,到此刻,却又让神识沉入体内,止住经脉中灵气流淌。慢慢地,两人再无气息。 孟知竹等人怔怔相对。 谢湘湘欲言又止。孟知竹左右踱步,行到门边,看着外间一片阒黑。他回头,问陆处安:“瑶姐和方师兄方才说,外间格局混乱,他们迷路许久。处安,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陆处安:“不知。我醒来时,这小东西已经在了。”看向案上那缩成一团的小雀。 孟知竹便深呼吸一下,往前,把小雀捧在手中。这小东西比先前沉寂许多,即便被孟知竹捧上,也无其他动静。孟知竹手指在小雀翅膀上按揉两下,原先柔顺的羽毛竟慢慢成了宣纸一样的质地。孟知竹面带错愕,眼睁睁看小雀变作一团纸,上面点了两个黑点、一个红点。 他面色惨白:小雀这就没了? 这是王道友生气了,在警告他们? ……这倒是冤枉楚慎行。 一只小雀能承载的灵气有限,此前带着自在峰几人绕行许久,到这会儿,将将用完。 不过几人不在一处,楚慎行自然无法澄清。孟知竹则咬咬牙,说:“我信瑶姐的话!她说往出会迷路,那多半如此——处安,湘湘,倘若你我真折在此处……” 陆处安动容:“知竹。” 谢湘湘则说:“呸呸呸,莫说这不吉利的话!” 孟知竹微微笑了下,盘腿坐下。 他心想,自己有湘湘这般红颜,又有处安这般知己,一生也算安乐。 几人神识渐寂。 这样一出,看似一切回到原点。但楚慎行身边,小厮上善却忽而开口,说:“王仙师,你既要留下,我便先去做事了。” 楚慎行心平气和,说:“好,你且去忙。” 上善离开,一片阵眼中,只剩楚慎行与秦子游。 秦子游一头雾水,眼巴巴看师尊。 在秦子游目光中,楚慎行尝试拨动身侧灵阵。起先生涩,但等他熟悉此处符文,一切便又如臂使指。秦子游感到一阵清风,眼前随之亮起。他惊讶,叫一声:“师尊?” 楚慎行叹道:“果真如此。” 秦子游:“……”不懂。 楚慎行又念:“有无相生……有无相生——” 千丈地底之下的宅邸,宅邸中三个状若活人的机关。 古老的符文,茶杯中的天霞花。 楚慎行心中浮起许多种可能,而后一切归位。 秦子游试探叫:“师尊?” 他话音未落,见楚慎行站起。接着,秦子游眼前一晃,人就出现在一处屋中。 眼前是自在峰五人,连带宅中老者、小厮。 老者正跪坐在方君璧身前,不知要做什么。听闻身后动静,大惊失色,转头看来。 第136章 机关偶人 机关老仆转头过来时, 手仍放在方君璧腹上。秦子游定睛,见方君璧腹部被剖开一道口子, 能看到里面的血肉、器脏, 以及带着隐约光晕的丹田。 上善若水两名小厮正站在老仆身侧,贪婪地看着方君璧。 楚、秦二人猝然出现, 三个机关偶人措手不及。他们来不及讲话, 就听楚慎行“惊愕”道:“方道友!你们、你们这是——” 随着他的话, 大片青藤从楚慎行袖口涌出,冲向机关偶人! 自在峰五人神识凝滞,不会知道楚慎行而今做了什么。而在青藤的来势汹汹下,两名小厮神色一凛, 从袖中拔剑。 两人合力, 欲抵御青藤攻击。 然而青藤并非袭向上善若水, 而是在将至两人身侧时,蓦然绕开,卷向方君璧身体! 上善若水急急收剑, 却已经来不及。 灵剑斩上青藤, 剑锋锋利, 将一截藤蔓砍落。 上善若水看到眼前场面,愣在原地。 余下藤蔓不受影响,眨眼工夫,层层缠上老仆身体, 将他从方君璧身侧扯离。 上善咬牙, “不……!” 他想:我砍断青藤, 却也不算伤到这修士。 然而话音未落,就见眼前修士微微笑了下。几人周遭倏忽大亮,明光阵重新运转。耀耀光辉之中,楚慎行悠悠长叹:“我未要对你们如何,只是想救回方道友,你们却拔剑砍我。” 上善面色难看,惊疑不定。 若水脾气更急些,听到这里,已经明白自己与上善中计。他尖声质问:“你这贼子,分明是引诱引我与上善对你拔剑,而今,你却——” 楚慎行神色一冷。 他反问:“我却如何?” 话音一出,其中蕴含的威压让上善若水顿时僵硬。楚慎行往前,分明只是随意迈出步子,可他每走一步,两名小厮面色就难看几分。走到第三步时,若水先支撑不住,膝盖一弯,直直跪在地上。楚慎行见状,轻轻“啧”了声,转而记起什么,转身招呼:“子游?来。” 秦子游尚立在原处,神色复杂地看着倒在地上的自在峰五人,面有悲戚。 楚慎行眼皮跳了下,记起什么,柔声说:“他们无事。” 秦子游一怔。 而老仆、上善若水等人听了这话,一时之间完全懵了,甚至没精力去留意楚慎行叫徒儿时换了一个名字。 楚慎行解释:“是我要他们装死。” 秦子游缓慢眨眼,福至心灵:“是那些小雀、蛐蛐儿?”跑过来给孟知竹他们报信? 楚慎行含笑回答:“对。” 秦子游“唔”一声,心头压着的石块滚落,轻松许多。 既然师尊这样说了,自在峰五人定然真的无事。 方君璧身上伤口看起来可怖,可对于修士而言,不过是一颗回春丹的事。知道他们神识尚在,只是暂且主动沉寂之后,秦子游不再忧心。 他打起精神,再细细考虑眼前事。秦子游似乎看懂一点:那名叫若水的小厮并未说错,师尊方才的确是虚晃一招,引两个小厮攻击他。而在青藤被砍断之后,师尊骤然松快下来,仿佛无形之中,有什么禁锢消失了。 此刻师尊叫他,秦子游往前。等徒儿来到自己身侧,楚慎行心情不错,压下青藤的躁动,随口问:“子游,你明白多少?” 秦子游从自己思绪中抽离,左思右想,仍然觉得自己缺少的线索太多。他无奈:“师尊,你这是为难我。” 楚慎行叹道:“这怎么算是‘为难’?” 这样悠闲态度,被三个机关偶人看在眼中。然而楚慎行继续往前,上善也布了若水后尘,身体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在地上,动弹不得。最后,是那名老仆。 老仆青藤缠身,恨恨望着楚慎行,再不甘愿,膝盖却不受控制地弯了下去。 三个机关偶人知道,自己是彻彻底底被楚慎行摆了一道。 秦子游正说:“好,我便猜猜。师尊在进入此宅、喝了一回茶后,心生警惕。我虽不明就里,但想来,总有茶水中‘天霞花’的原因。再有,就是上善那番话了。” 上善额头贴着地面,直不起身,脸色难看。 竟然…… 竟然! 秦子游:“往后一月,师尊与我从未采纳此地灵气,可孟道友他们总该一心修行。若非真正出事,别无他法,我想至少谢道友不会应许师尊‘装死’的建议——对,这便说得通。” “倘若我与师尊一样修行,那我定比师尊早些出事。倘若当真如此,师尊一定提早发觉不对。上善为了避免这点,方那样提醒你我二人。偏偏弄巧成拙,让师尊提前警醒。至于孟道友他们,大伙儿修为相差无几,一人出事,旁人也已经无力回天。” 楚慎行想:其实是“命令”,而非“建议”。 他口中说:“不错。” 秦子游情绪高昂了些,慢慢理清思路:“师尊把点灵犀之术再拿出说,一箭双雕。既是令小雀来到此地,提醒几位道友,也是暗示我,这几位身份有异。” 楚慎行颔首,仍说:“不错。” 秦子游:“我原先便奇怪,这沉沉黄沙之下,怎能留住活人?可若不是活人,而是机关,就好说许多。而看师尊先前所为,几位机关偶人不能直接攻击其他修士,不能抢夺修士手中灵宝。不,不止如此。以师尊此前所为来看,修士一样不能攻击这几个偶人,除非……” 他喉结滚动一下,恍然大悟。 秦子游语速加快。 “除非,这偶人先攻击修士!是了,老仆已经对方道友下手,所以师尊的青藤可以直接缠住他,不让他动作。两位小厮却不然,所以师尊要他们先斩断青藤。而后,哪怕他们心生悔意,却已经来不及。” 他又微微停顿。 秦子游嗓音稳了些,说:“只是师尊,我仍有不明白的地方。” 青藤在楚慎行袖口乱窜。 想要揉一揉子游发顶,揽上他的肩膀。 这样乖巧、聪颖的徒儿。 楚慎行面色不动,问:“什么?” 秦子游细思片刻,总结:“其一,这宅邸中的阵法布置,与师尊此前教授予我的完全不同。上善怕是也知道这点,才愿意留师尊看那样久,只是师尊竟然能够看懂。” “其二,师尊似对这宅邸主人十分信重。我是说,那个布下所有阵法,炼制出这三名机关偶人,还把化神妖丹放在门前狮子口中的老祖。” “其三……呃,没有了。” 至于老仆、小厮等人为何要对修士们下手,秦子游不感兴趣。 楚慎行失笑。 他开口,宛若喟叹,说:“不错,当真不错。” 秦子游看他,眼神信任又澄澈,带着一种天然的无辜,好像在无声地说,无论师尊说什么,他都会相信、照做。 机关偶人已久久无话。 他们被楚慎行钳制,无法动作。这且不提,在楚慎行听完秦子游一番剖析后,三个机关偶人惊恐地察觉到,压在自己身上的力量竟深入他们筋骨。老仆不可思议地明白过来,眼前这修士,竟是要把它们拆掉! 老仆挣扎。 楚慎行是金丹修士,但这老仆的修为同样不低。然而正如秦子游先前猜测,他先对修士动手,以至于遭到主子留下的禁制掌控,完全不是楚慎行的对手。 老仆意识到自己不可能逃脱之后,又转换态度。他显得很心甘情愿,指天发誓,说倘若楚慎行留下自己性命,他就把主子留下的传承交付予他。 那股无形的威压果真消失了。 楚慎行好整以暇,问:“子游,你觉得呢?” 秦子游拧眉。 他带着一点无奈,说:“师尊,你这样问我,自然是不欲答应了。” 楚慎行说:“不错。” 秦子游虽不质疑师尊,却还是不解:“为何——啊,‘有无相生’!” 他想到师尊先前一直念叨的话,想着宅邸主人给出的提示,拨云见月。 老仆原先面带喜色,可听着楚慎行与秦子游的对话,他的脸色一点点白下去。秦子游此刻再看,照旧啧啧称奇。分明只是一个机关,如何能有这样精细的神情?他心情微妙一刻,想,放弃老仆口中所说的传承,放弃知晓制造这样一个巧夺天工的机关的方式,师尊又会得到什么? 秦子游屏息以待。 他再想到自己从前所看的话本:无上力量、种种资源…… 青藤缠住老仆,缠住两个小厮,将他们吞没其中。裹成一团的青藤深处,传来几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断裂声响。 秦子游眨眼,回神,心情复杂,想:可青藤缠在我身上时,分明只是淘气了些,说到底,还是可爱的灵宠。 等到青藤内再无声响,藤蔓散开,只余一点零碎机关材料落在地上。很难想象,一息之前,这里还有三个貌若活人的偶人。 自在峰五人依旧没有气息。 楚慎行安静等待。 过了一刻、两刻……无事发生。 秦子游好奇又挠心,小声叫:“师尊?” 楚慎行不言。 他仔细在心里盘复一遍自己的判断。那些古朴符文是真,天霞花一样是真。若他只知后者不知前者,兴许还要继续犹豫。但因有灵阵之上不同寻常的符文,楚慎行从未怀疑,这座宅邸十有八`九是逍遥老祖手笔。 兴许是他飞升之前留下的洞府,也可能只是老祖修行途中停歇的角落。 哪怕是剩下一二分可能,也只是把“逍遥老祖”换作某个与老祖交好的正道尊者,不过楚慎行还是更倾向于前一种答案。 传承、炼器之术…… 他心中微动,神识宛若涟漪,一圈一圈展开,将宅邸中的所有灵阵抹去。 在最后一点光亮消失时,一股磅礴力量拔地而起。 楚慎行与秦子游一同听到一道低沉的、不怒自威的声音。 “谁来扰我清净?” 第137章 逍遥老祖 沉寂多年的宅邸在这一刻骤然苏醒, 突如其来的嗓音宛若潮水,涌向四方。 精纯灵气荡过楚慎行与秦子游的身体时,讲话的嗓音停顿下来, 轻轻“咦”一声,似有惊诧。 楚慎行明显感觉到,这一声后, 一股神识压来,探查自己的道基。 他面色不动, 倒是有些忧心子游。心思一出, 那道嗓音又说话, 比先前松快许多,仔细听来竟有笑意,是说:“原来是两个归元后辈。” 秦子游心尖一跳。 他再清楚不过。自己并未拜入归元宗,如何能说是“归元后辈”?但再细想,师尊授予他的,可不正是归元心法、剑术?照这个道理看, 这道嗓音所说也不算错。 秦子游考虑这些,楚慎行镇定自若, 唤他:“子游, 来拜见老祖。” 秦子游眨眼, 疑窦丛生。 老祖?归元后辈…… 所有线索在此刻链接在一处,秦子游福至心灵。 原来——如此! 师尊在归元宗修习三百年, 曾是剑峰峰主门下徒儿,他自然能分辨出逍遥老祖的手笔! 师门长辈留下的传承, 师尊能看懂, 也理所应当。 秦子游心头狂跳, 又有疑问。所有人都说逍遥老祖以桃李之道得证本心, 这话被师尊笑话过,但师尊也未否认,逍遥老祖的确已在万年前飞升。既然如此,他们遇到的又是什么? 怀揣这些困惑,秦子游规规矩矩拜下,听到那个嗓音里带一点笑,说:“好。” 原先暗下的光线再度亮起,一道模糊的人影出现在楚、秦二人身前。 此人身长八尺,面目宽和慈惠,一身青色道袍,视线落在楚慎行身上。他察觉什么,又在楚慎行与秦子游身上来回看一看,眉尖略微拢起,“你们……” 楚慎行面色不动,与徒儿一同行礼,口中称:“晚辈乃归元宗四百九十八代剑峰弟子,见过老祖。” 二十年一次收徒,每次收徒的弟子合称“一代”。 听到这话,逍遥老祖的心思略微分散,长叹一声:“竟已过去这么多年。” 秦子游正踟蹰,不知如何介绍自己身份,忽听师尊继续开口,仍然显得从容,对眼前老祖宗说:“这是我的徒弟,却不算是归元弟子了。” 逍遥老祖缓缓“哦”一声,尾音上扬。 楚慎行脑海中出现一道神识,问:“你与这小辈同出一魂,却似比他年长八百余岁,又托身于藤枝——他知道这些否?” 楚慎行瞳孔一缩。 他没想到,自己的底细,竟被逍遥老祖一眼洞穿! 可在绝对的力量压制前,似乎也无需隐瞒。 楚慎行理顺心思,尚且平静,以密音回答:“子游并不知晓。” 逍遥老祖便叹:“看来还有其他变故,你且说予我听。” 他与楚慎行传音入密,同时,目光落在自在峰五人身上。在看到方君璧腹上伤口时,逍遥老祖面容忽冷。 细密灵气向方君璧五人涌去,拔除他们丹田、经脉中萦绕的白雾,再为方君璧疗伤。 等到方君璧伤口恢复,自在峰五人仍旧未醒。 逍遥老祖一心多用。 他听楚慎行讲明过往经历:被污为魔族,压入思过崖。荏苒五百年,骨肉尽成灰。脱身附藤枝,天雷滚滚来。回归少年时,与仇人相见…… 同时,逍遥老祖一挥袖子,屋外“隆隆”作响,房屋再度移位。 角落书案上飞起五张宣纸,毛笔迅速在上面写字,再随上自在峰五人,被一同送到不同屋内。 做完这些,楚慎行恰好讲到“系统”。他有心观察,想知道眼前老祖是否知晓更多。秦子游有疑惑,楚慎行却能猜到,自己与徒儿面前并非老祖真身,而是千年万年前留下的分魂,未有在大千世界中的记忆。饶是如此,楚慎行依然认为,老祖定比自己博闻广见,能停留多久都不可知,但他兴许会有线索。 然而楚慎行还是失望了。 逍遥老祖听楚慎行讲完这些,面有不悦之色,却和楚慎行一样,只猜测“系统”是哪位其他大千世界的老祖留下的神识。 至于楚慎行重回八百年前一事,倒是让逍遥老祖更加留心。 他十分仔细,问清楚慎行被天雷追逐时的情形。在楚慎行看,这就是有所猜测。 可当楚慎行问:“还请老祖指教。” 逍遥老祖只是垂眼笑道:“莫急,还是先来与我讲讲,这万年间,碧元大陆有何奇闻异事。” 他说着话,又一挥袖,三人出现在一处亭中。流水潺潺,山石林立。亭中有桌,桌上有灵酒。逍遥老祖并不因身份而倨傲,而是颇有兴致,请楚、秦师徒共饮。 秦子游不知道师尊已经和逍遥老祖谈了许多。 在他看来,短短时间内,只发生了三件事。 其一,他与师尊阐明身份,拜见师门长辈; 其二,逍遥老祖安顿自在峰五人; 其三,就是现在,老祖说,想听听万年中碧元大陆上的变故,而后引他们来此处,要与小辈喝酒同乐。 如果在凡间,这时该由辈分最小的秦子游斟酒。可在场俱是修士,自然省去这一遭。酒壶自然而然浮起、偏倒,灵酒倾泻而下。浓浓灵气溢散,秦子游看着,喉结滚动,默念:我大约不能多喝。 楚慎行亦说:“子游,你只得喝半杯。” 逍遥老祖听了,不以为意地笑一下,说:“你倒是关切秦小友。” 楚慎行微微一笑,说:“自然。” 逍遥老祖看他,目光中仍带探究,楚慎行坦然。 待灵酒入口,温和的灵气冲刷经脉,汇入丹田。秦子游有些熏熏然,抿上一点,先炼化。在这过程中,心绪起伏,竟又一次顿悟。 逍遥老祖看着,不知想到什么,长叹:“你方才说,这万年中,碧元大陆上都没有飞升之人?” 楚慎行从徒儿带着晕红的隽秀面孔上收回视线,答:“对。老祖有所不知,”他讲了魔族,讲了魔修,讲到三千年一次的正邪大战,而后沉吟片刻,随手布了个隔音阵,确保顿悟之中的徒儿不会听到自己与逍遥老祖讲话,才缓缓开口,“我始终在想,当年之事,师尊是顺水推舟,还是筹谋已久?此前魔修的痕迹,究竟与他有关否?” 这不是他要念宋安的好,而是两种情形下,他要面对的敌人迥然不同。 若是前者,就是魔族始终虎视眈眈。 逍遥老祖听着,眉尖微拢。 他一样喝酒。对于秦子游来说过于浓烈的酒水,在逍遥老祖这儿如同淡水。酒壶看似不大,其中酒酿却似无穷无尽。楚慎行偶尔尝些,不过以唇略沾,一样不贪杯。逍遥老祖看了,还额外夸一句:“你与秦小友皆心性上佳,不错。”停一停,含笑,“也是,毕竟是同一个人。” 楚慎行不答。 他咬着这个秘密许多年,连子游都不知晓。天上地下,唯有宋安,在他离开魇兽秘境时,错愕得知此信。再然后,就是眼前老祖。 过了会儿,楚慎行才应一句:“是。但我只当子游是徒儿。” 逍遥老祖不置可否。 楚慎行试探:“老祖此番苏醒,那隐于南地的魔修,怕是得不了好。” 逍遥老祖看他,轻轻一眼,似巍峨高山压下。 楚慎行面不改色。 逍遥老祖笑道:“你这样说,是想问我,可否出手惩治孽徒?” 他口中“孽徒”,自然是指宋安。 楚慎行只说“不敢”。 逍遥老祖叹道:“可在我看,你并非‘不敢’。”一顿,目露惆怅,“罢了,也没什么不好说。我睡了几千年,再睁眼,不过是看看自己离去之后的此方世界。过不了多久,大千世界中的主魂知晓我醒来,便会召我前去。” 话中意思,他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再停留多久。 逍遥老祖想到这里,又说:“那年,我在修行路上结交的好友身故,我悲痛之下,只欲闭关静修,于是寻到此地。老陆、上善、若水,都是我年少时的仆从,只是已经不在多年。我慢慢觉得寂寞,想到从前生活,于是以他们的模样,做了三个机关偶人。” 他说着这些,再喝酒,身体却已经开始缓缓消散。 楚慎行定定看他,见逍遥老祖不以为意,继续回想从前:“过了百余年,我想通了,自己还是爱人间热闹,于是离开。又一时兴起,留下分魂,也做一个传承洞府。我令老陆三人守好此宅,又担心往后有人前来此地,待老陆他们不利,于是琢磨出一套禁制。可惜啊,可惜,那禁制没有伤到有异心之人,倒是伤了老陆。” 他身形更淡,分明仍坐在楚慎行面前,却已经与主魂缓缓融合。只见老祖分魂说着说着,面色微变,不知听到什么,话锋陡转:“主魂竟在与人斗法——紫霄族?你方才仿佛提过?” 楚慎行面色终于变动。 他提醒:“老祖,紫霄一族,正是南地魔族。” 逍遥老祖继续感受主魂状况,神色变化更大。 他想到什么,看楚慎行一眼,吩咐:“放开识海,给你看些东西。” 楚慎行接受了老祖分魂传递来的感知。 这一刻,他就是大千世界中的逍遥老祖。天际一片黑云,浓雾遮天,周遭尸山血海。他手中提剑,灵剑正刺入一个面色癫狂的魔修体内。而不待灵剑拔出,旁边又有魔修扑来。前仆后继,无穷无尽! 第138章 小青 楚慎行只看了短短一瞬。 再下一息, 他的意识落回碧元大陆,炙土之地,千丈地底, 亭中桌边。面前灵酒仍在, 徒儿尚未从顿悟中醒来, 四下明光耀耀。可看眼前,逍遥老祖原先坐着的位置已经空空如也。 唯余一枚玉简。 楚慎行脑海中不断回想着刚刚的画面:紫红色的天空, 面容狰狞扭曲的魔修, 加上脚下血海。 他分明只共享了一刻感观, 可眼下回忆, 却能清晰地勾勒出灵剑刺穿魔修身体时剑柄传递在掌心的触感。 余光之中, 腐败的污血上冒着一个一个血泡,而后血泡“扑哧”“扑哧”地挨个破裂, 在空气里留下一点细碎血沫。 更远的地方, 有被污染的妖兽毛发完全炸开,身上脏污,唯有眼睛炯炯有神,露出尖锐的牙齿, 警惕地打量四周。 到底——发生了什么? 逍遥老祖已经飞升万年! 这样的劫难, 是刚刚开始, 还是已经持续了许多时候? 想到后一种可能,楚慎行眉尖紧拢。他把自己曾在藏书阁中看到的、对于正邪大战的记载与方才场景相互照应, 眸光晦涩不明。过了许久,才缓缓舒出一口气。 楚慎行告诫自己:不急。 按照自己的记忆, 碧元大陆还会再安稳至少八百年。 虽说如此, 楚慎行神色依旧沉沉。 片刻后, 他拿起玉简, 神识探入,瞳孔微紧。 逍遥老祖虽走,但他竟把宅邸禁制交到了楚慎行手中。玉简中是详细的操控法门,也提到,他离开之后,楚慎行只用落一滴血在玉简上,就能让宅邸认他为主。虽然此地再无其他机关偶人,但其中不少逍遥老祖昔日收藏的天材地宝。荏苒千万年,其中不少化灰化土,但总有些灵植,在此地茁壮成长。 另有一些修行法门,多是逍遥老祖闲暇时对着自己搜集来的偏门法术改进。楚慎行略翻了翻,看到不少归元弟子而今修习之术,只是在灵气运作上有少许不同,想来是在日消月磨中又有其他师门前辈在其中改良。 楚慎行心情微妙。 他缓缓想:这位老祖,倒是不疑我的话。 若说此前,逍遥老祖待楚慎行、秦子游态度始终温和,是因为他笃信这两人在他面前翻不起波澜。又是师门小辈,该宽和相待。 那到此刻,逍遥老祖人走了,却这么干脆、利落地把宅邸交付予他,足以看出其中信任。 楚慎行扪心自问,觉得这不可能仅仅因为自己修习着归元心法。他考虑着另一种可能:倘若这回来的是宋安,他告诉逍遥老祖,自己门下出了个孽徒,逍遥老祖会如何决断? 楚慎行不知答案。 但他认为,这当中,一定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 …… 秦子游醒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一天。 他意识到自己前面在老祖与师尊谈话时顿悟,便先尴尬。再抬眼一看,自己仍在亭中,师尊就在旁边,手上拿着一卷书,老祖却不在了。 秦子游怔了怔,恰好楚慎行留意他苏醒,视线转来。 楚慎行问:“感觉如何?” ……这是不觉得他“无礼”的意思了。 秦子游想明白,心中微喜,转而依着师尊的话,细细感受。 他神识沉入自己丹田、经脉,理过一遍,眼睛越来越亮,最后欣悦道:“师尊,老祖这壶灵酒,果真是好东西!我只抿了半杯,丹田便有融融热气。眼下炼化完了,经脉竟扩宽了一丝。” 这一丝说来是小,可须知秦子游而今已经是筑基修士。 从炼气踏入筑基,才算真正踏入道途。 筑起道基,便较凡人多出约莫二百年岁数。倘若在这二百年中,结成金丹,岁数就能达到千余! 一千岁啊,是真正的“仙人”。 往前数上千年,碧元大陆上新突破的金丹修士屈指可数。认真说来,不过是自在峰、儒风寺,再加上穿云楼三小门中的掌门、长老,外加一个归元宗体峰峰主。再之后,就是他师尊。 秦子游筑基至今,修为缓缓增长,经脉的扩宽近乎可以忽略不计。到此刻,却因逍遥老祖的一杯酒,有了突破。 难怪他喜不自胜。 楚慎行看徒儿对着杯中残酒跃跃欲试,眼睛明亮,隽逸灵秀的眉眼间透出许多欢喜。 他心底因大千世界景象而有的阴霾散去一些,转而微微笑一下,说:“看这残酒作甚?” 一天过去,其中灵气不说散尽,也的确不如原先那样浓郁。 秦子游起先不解其意,随后倒是记起什么,左右看看,迟疑:“师尊,老祖他……” 怎么不见了? 楚慎行更是好气又好笑,说:“你一个剑修,就这样全不警惕?” 说着,青藤冒出来,尖头屈起一点,要敲秦子游脑袋。 不过这回,秦子游眼疾手快。他抓住青藤,手指拨弄一下最前端的藤叶。 楚慎行眉尖一挑。 见秦子游撺掇青藤:“你莫要只听师尊的话呀,也听听我的。”一顿,记起什么,一手握着青藤,一手撑着下巴,去看楚慎行。 秦子游问:“师尊,你从前说,我误会小青什么——是什么?” 楚慎行额角开始跳。 这还起了名字? 看他神情,秦子游又了悟,小声嘀咕:“原来师尊还是没考虑好要如何说,哎,是我多嘴了。” 楚慎行:“……”不,你这不是个后悔的样子。 他面无表情,看秦子游在自己面前自言自语。青年的手指仍在拨弄藤叶,视线挪回酒杯。他用指尖抹了一点酒水,涂在青藤叶片上。 青藤随着秦子游的动作微颤,年轻修士不疑有他,拖着一种懒洋洋的、假作惆怅的语气,说:“师尊仿佛不欲让我再喝。也是,喝上一点,就晕了许久,连老祖何时离去都不知晓,的确误事,不如给你喝。” 他的手指带着剑茧,这样摩擦,对楚慎行来说,近乎是子游在自己身上轻轻摩挲。 子游垂眼看青藤,他可以安然看子游。一点酒水,不至于让楚慎行醉灵。可此刻,看子游唇角那点隐隐约约的笑意,明`慧的眉眼,神态中自然而然透露出的信任和亲昵,楚慎行又觉得,自己心头的确发热。 他抑制住,青藤晃荡一下,从秦子游手上挣脱、窜回楚慎行广阔的袖袍里。秦子游“哎”了声,眼巴巴地看着楚慎行衣袖,看他神态,似乎想要干脆扑上来,好找回自己的“伙伴”。 楚慎行喉间更干。 他想:你知道什么?你若是知道这青藤其实是我,恐怕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痴痴缠缠,实在闹腾。 秦子游叫:“师尊。” 楚慎行看去。 秦子游正正经经,显得很体贴,说:“我并非催促师尊,只是小青……”乖巧又可爱,还是要时常放出来透风。 楚慎行皱眉。 秦子游见状,面不改色,瞬间改口,“师尊,老祖而今是去了何处?” 楚慎行视线落在他身上片刻,神色淡淡,回答:“老祖已经回归主魂。” 秦子游:“……”什么意思? 楚慎行有意岔开话题。他回忆一下昨日徒儿是何时开始顿悟,慢慢讲起:“昨日此时,老祖问我万年来发生何事。我与他一一细说,你在这之中顿悟。往后不久,老祖身形渐淡……”看出秦子游疑惑,又额外解释一句,“此处现身的不过是当年老祖云游至此,留下的一抹分魂。待主魂感受到分魂苏醒,便将其召回老祖而今所在的大千世界。” 秦子游这才了然。 “只是临走之前,”楚慎行停顿,看徒儿跟着屏住呼吸,显然十分在意自己接下来所言,“老祖听到了主魂那边的动静。” 秦子游果然问:“是什么?” 楚慎行不答反问:“子游,你可记得你我在金华县见到的妙云道人?” 秦子游:“自然记得!” 楚慎行:“当时便说,他兴许修习了《紫霄心法》。” 秦子游“啊”一声:“魔修心术!师尊,难道?” 楚慎行:“是,老祖主魂亦提了一句‘紫霄一族’。” 他语气一沉。 因他这句话,秦子游嘴巴微微张开,陷入怔忡。 小仙师对大千世界有无限向往。 他从话本之中,从自己的思绪里,幻想出一个大道昌盛的世界。 可如今,师尊却说,那个世界中,依然会有魔修作祟。 楚慎行继续说:“不仅如此,那一刻,老祖还让我看了一眼。” 他神识往徒儿方向铺去。 秦子游接纳,识海中出现和楚慎行当时所见一样的画面。 青年面色微白,显然难以接受。 竟比他前面想象的还要糟糕百倍千倍! 是有多少修士死去,才能堆出一片血海? 这就是大千世界? 这就是他从前心驰神往的地方? 日影剑感应到主人的心情,“嗡嗡”作响。 秦子游一把握住剑鞘,不言不语。 楚慎行看他这样,收回神识。 画面不再,秦子游抿一抿唇,仍然不能回神。 楚慎行觉得徒儿很需要安慰。 他没再阻止青藤冒头,藤枝却不做更多,只是推一推秦子游肩膀。 秦子游起先怔住,随即讶然,从方才的郁郁心思中抽离,心头狂跳。 他想到了三个月前,初遇金羚兽群时的场面。 秦子游屏住呼吸,疑心自己会错意。 但看师尊,师尊神清气和,温柔看他。 青藤又轻轻推了推,秦子游口干舌燥,陷入另一番挣扎。 他喜欢师尊的拥抱,喜欢师尊像是对小孩儿一样,手揉着他的背脊,亲近地安慰他。 如今再有机会,自然不想错过。 可师尊日后倘若知道,自己对他怀有那种心思,再想起今日之事—— 秦子游咬牙。 他迅速检查自己体内灵气运转,确保待会儿不要出状况,让师尊疑心。 而后往前。 楚慎行微叹。 他手扣在徒儿腰上,仍然是严丝合缝。徒儿自幼习武,腰线紧实劲瘦。手握上去的瞬间,徒儿轻轻颤抖了下,那点颤抖仿若清雪鸦绒羽,挠在楚慎行心上。 他侧头。 这会儿,徒儿埋在他肩头,似乎是被方才尸山血海的可怖景象吓到。 楚慎行闭上眼睛。 明光阵在这一刻熄灭了,秦子游讶异,小声叫:“师尊?” 楚慎行只说“无事”。 他的手在徒儿身后拍了拍,秦子游当即再没心思去想其他。 往后或有艰难险阻,大道之路必遇险途,然而他有师尊。 他看不到。 寂静黑暗中,青藤悄无声息地涌动。 楚慎行避开了徒儿的神识,藤蔓在这一刻疯狂滋长,将整个亭子裹在其中。 师徒二人在这青藤编织成的茧子中,心跳合成一个节拍。 第139章 落脚 孟知竹等人醒来, 已经是五六日后的事情了。 他们看到了逍遥老祖留下的信笺。读过之后,几人心中惊涛骇浪:原来陆处安原先并未猜错,这真是逍遥老祖飞升之前留下的洞府! 信上写明, 老祖未料到机关偶人伤人, 愧于几位小友。如今分魂苏醒、归位,却留下些东西相赠。还提到,小友们醒来之后, 可以再在宅邸内停留月余, 这回修行, 不会再因灵气中的毒雾而陷入险境。一个月后, 此地便会关闭,不再开启。 打开老祖留下的宝箱去看,其中灵植灵草,灵酒灵丹,另有几套显然被挑选过、适合他们几人的修行法门。陆处安甚至从中看到了攻击用的灵丹丹方, 他知晓此物贵重, 于是喜不自胜。 至于灵酒, 每人分得一壶, 其中精纯灵气, 令几人久久沉浸其中。 ——这自然不是逍遥老祖留下的东西。 实则是楚慎行。他稍稍改了改老祖留给自在峰五人的信笺, 又自己在宅邸库藏中挑了些天材地宝, 分别塞在给自在峰五人的宝箱中,当做自己从前以他们为饵、引得机关偶人出手的“报酬”。 老祖留下的酒壶在他手中, 其中灵酒汤汤若海, 分出几小壶出去, 也不心疼。 自在峰五人相互看看, 对照着老祖赠与其他人的灵宝。孟知竹笑道:“老祖属实宽厚。”又怅然, “可惜当时你我皆已晕厥,未能一睹老祖风姿。” 孟瑶却又知道,老祖还额外给方君璧留下一套刀法。方君璧不在此事上瞒她,这让孟瑶心情颇为复杂。眼下安全了,她自知自己不应该再想“倘若那日君璧并未误打误撞,遇上我”会如何。君璧这样做,分明是在表示信重。 几人喜过,又发觉另一封信。这回,署名则是“王某”。 楚慎行以自己的口吻说,此番与孟道友等人结交,虽有种种误解,但到最后,毕竟算是善缘。往后兴许还有相见的一天,后会有期。 孟知竹看了,脸上一阵火辣。他收起王道友的信,暗下决心,往后定然不能重蹈覆辙。 谢湘湘也说:“此地灵气丰厚,王道友他们却不久留,兴许正是……”不欲再见他们。 孟知竹应一声,说:“王、孙两位道友救了你我性命。我原先想,倘若真能渡过此劫,定然要以自在令相赠。现在看来,却没这个机会了。” 陆处安安慰他们,说:“王道友信中说了,往后兴许还要再见。只要你我勤于修行,天长日久,总会有这样一天。” 孟知竹听着,精神一振。 往后一个月,他们就留在宅中。孟知竹倒是想过,是否要发信符给爹爹,让其余自在峰弟子也来沾一份光。但他试着发信符出去,流光依然回重新飞回。孟知竹便知道,这是老祖不欲被再打扰的意思。他略觉汗颜,往后,便静心修行。 转眼一个月过去。 几人脑中一晕,再睁眼,已经出现在宅邸之外。 看着门口破碎的狮子像,几人相互看一看,各说几句突破,便捏起遁地诀,离开此地。临走时,不忘带上妖蛇尸体。 等回到矿区,与孟峰主等人相会。一同赶来的归元峰主听闻孟知竹等人一番见闻,皆道纳罕。连历来高高在上、喜怒不显于形色的白尊者,都额外问一句:“你可确信,那真是逍遥老祖?” 陆处安定一定神,说:“那的确是天霞花。” 这之后的事,就不是他们这些小辈可以插手的了。 据闻,归元宗人一样潜入黄沙之下,想要找到老祖洞府。可惜没有妖蛇带路,他们寻了许久,都不见洞府踪影。 孟峰主也细细询问,要孟知竹等人好生回忆,看能否辨明方向。可此时再想,孟知竹等人只觉得脑中一片昏沉,只记得他们在不停往下,此外再无痕迹。 时日消磨,最终,归元宗人似乎放弃。其中白天权等人早就回到宗门,只留下一些内门弟子。临走之前,白天权倒是额外提了一句,说孟知兰有孕。 孟峰主喜不自胜,孟知竹也为姐姐感到高兴。 孟峰主思量之后,又询问,孟知竹是否要办双修大典。 这都是往后的事了。 在那之前,楚慎行和秦子游已经远离西方炙土。 两人一路往东北方向行去,天色愈寒。以凡人历法来算,又到冬天。 去年此时,他们尚与秦老爷一起吃一顿羊肉锅。 秦子游有感而发,想到:“这个时候,爹爹应该已经在自在峰安顿很久。” 楚慎行不置可否。 秦子游认真考虑:“是了,前面金甲沙矿出事,爹爹还在炼气前期修为,不会有事。” 他这么想,长长舒出一口气。 师徒二人一金丹,一筑基,一路赶路,不必再在凡人城镇停下休憩。不过若路见不平,也仍会出手相助。 他们去年此时入秦,今年此时出秦。要到北面边关,偏生遇到妖兽作乱,往凡人村庄抢夺粮食。 据闻里正已经上报情况,要请仙师相助。不过在那之前,楚慎行与秦子游看到妖兽伤人,还是出手。 伤人的妖兽不过一阶,所以两人这次并未显出修士身份,只假称自己是在外游历的凡人侠客,略懂一点拳脚,却又不被真正仙门接纳。他们又换了名字,一个是“赵重九”,一个是“钱元”,身份上,倒还是师徒。 眼见妖兽身死,村民们欣喜之余,也有忧虑。老村长出来,谨慎地询问,两位大侠可否再在村子里停上数日。话中意思,是怕有其他妖兽看前面那只久久不归,于是到村子里报复。 楚慎行对此抱着一种无所谓态度。 他看秦子游,见徒儿一样转头过来。待看清子游眼神,楚慎行可有可无地点头,“也好。” 秦子游便笑一笑。 楚慎行见了,唇角跟着弯起一个弧度。 村长大喜,将这对师徒迎到自己家中。 村长家的屋子是全村唯一一座石屋,他介绍,说自家儿子在城中谋了个酒楼账房的活计,平时都不再家,这会儿收拾给大侠师徒住的,就是原本给他儿子的那间房。 此地已经里西面炙土很远,虽与极北雪原还有许多距离,其中更是隔着巍巍归元灵山,但于凡人来说,隆冬时节,已经算是天寒地冻。 屋内烧炕。 楚慎行与秦子游赶路许久,偶尔休息,也是寻一个僻静地方打坐。有逍遥老祖留下的灵酒在,他们倒是不用操心灵气。一壶酒,算是源源不断的元灵丹。按照楚慎行估计,以自己与子游如今的修为来看,至少可以再用百年。 说来,他们已经有很长时间都没有躺下过了。 眼下遮掩修为,进了门,秦子游先在炕上滚了一圈。他平日勤于练剑,离开炙土之地后,就重新捡起了挥剑一万下的练习。这会儿好不容易到了凡人地界,可以把自己也想成凡人,放松几天。只是滚完一圈,秦子游略有犹疑,叫:“师尊。” 楚慎行坐在炕边,正整理芥子袋中灵宝,便听子游这样喊他。 他问:“何事?” 秦子游眨一眨眼,随手在旁边布置好隔音阵。 楚慎行挑眉,想:这阵法倒是越布越熟了。 秦子游:“难得停下几天,是好放松。但宋安——” 楚慎行乐了,说:“方才没见你担心这个。” 秦子游顿时显出点愁苦。他一骨碌做起来,盘着腿。炕上热腾腾的,但平心而论,以秦子游而今的修为,他早就不会受到如今天气的影响。炕上是冷是热,关系不大。 虽说如此,在进门之后,他还是把修为压到炼气前期,还撤掉护体灵气,好仔细感受。 秦子游眼巴巴看他。 楚慎行只好额外拿出一点耐心,开解徒儿:“子游,你我是为大道修行,而非为了宋安过活。” 他们自然要时时警惕,却不能把所有心思,都挂在宋安身上。 秦子游似懂非懂。 他手摸一摸热炕,记起其他事,喃喃说:“我小时候总是想,倘若娘生病的时候,也有这么一台热炕,该有多好。”长长呼出一口气。 两人来到村长家中,是在晌午。更晚一点,村长敲门,前来送饭。 楚慎行与秦子游皆已辟谷,不过既然装作凡人,就要装出全套。 因修为压低,秦子游从师尊怀里出来,再去开门的时候,有些腿麻。 他下炕,脚上稍微趔趄一下,被青藤扶住。 等青藤从秦子游腿间、腰上滑走,小仙师心里一如既往地犯嘀咕:师尊到这会儿还是没告诉他,到底误会了小青什么。 楚慎行只见徒儿摇摇头,前去开门。 等开了门,与村长寒暄几句,取得两块饼子、一碗热菜。秦子游再回来,把手上东西放在桌面,面色微沉。 楚慎行一眼看去,心有所悟。 秦子游侧头看他,似困惑,喃喃叫:“师尊?” 这碗菜中,分明有…… 他话音未落,忽听一声闷响。师徒二人循声望去,见有什么东西砸开床上糊着的那层纸,落在炕上。 楚慎行定睛看:是一张揉皱的纸,裹着一块石头。 他神识铺开,追上一个仓皇逃开的影子。 第140章 宁十六 村子不算大, 只住了寥寥百来户人家,其中又有许多户唯余年迈老人、垂髫稚儿在村中,平日伺候田地, 少见青壮。 照村长的意思,青壮们大都去了周遭城镇做事。这话, 倒是和原先那句“我家大郎在酒楼当账房先生”相合。 秦子游啧啧称奇,还对楚慎行说了句:“照这样看, 秦国户籍制度与楚、吴二国大有不同啊!” 他对楚国的户籍制度知之深切, 农籍不可迁居,商籍须缴重税, 二者像是两条不会相交的平行线。至于吴国的制度,则更多来自于有熊氏秘境时的了解。 楚慎行听着, 难得遗憾承认,在这个话题上,的确是徒儿更“见多识广”。 不过师徒二人未就这个话题谈太多。 当下,楚慎行神识中, 一个约莫八`九岁的男童匆匆跑走。他衣服脏兮兮的, 身上许多地方被冻得皲裂,说是要跑,可看身形, 实在不可能翻墙离去。男童也有自知之明,他的目的地非常明确, 正是村长家院中角落的杂物堆。瘦小的身影一溜烟钻了进去,熟练地缩进角落,抱着膝盖, 小小的影子被杂物完全遮盖。看样子, 是打算在这儿长久待着, 之后再伺机离去。 在楚慎行查看男童状况的同时,秦子游视线落在那被砸进窗子的石块上。 他抬手,石头凭空飞起,眨眼工夫,就被秦子游抓在手中。待展开那张皱巴巴的纸页,上面是一个笔迹稚拙,却也清晰的字:“危”。 “师尊,”秦子游已经冷静下来,看着楚慎行,“这么看来,这村子恐怕另有诡秘之处。” 楚慎行随手扯了片藤叶布阵,说:“是。” 菜碗中的蒙汗药、衣衫褴褛的男童……如果师徒二人时真正凡人游侠,恐怕是要废一番工夫。 然而他们是修士。 那将自己身影缩在一个草筐中的男童正瑟瑟发抖,半是冻的,半是忧心自己被村长发觉。同时,也挂念两个被村长“招待”的游侠。他咬着自己的指甲,呆愣愣想,自己都那样给他们提醒,倘若两人再中招,他也别无办法。不过如果真的如此,总得再回去一趟,好把刚刚的石头、纸团带走。如果让村长发觉自己这一番所为,他和娘亲恐怕就要被赶出村子。 天寒地冻,男童艰难地把脚趾蜷缩起来,脑子里晕晕乎乎。 他半昏半醒,忽觉后颈传来一股力量。竟像是有人抓住自己衣裳后领,将他直直提起! 男童大惊失色,只当是村长发现自己。他腿脚猛蹬,想要逃脱,却在下一刻,被扔在地上。 “哎哟!” 男童忍不住呻`吟一声。 他胆战心惊,左顾右盼,然后后知后觉—— 自己竟然来到了那两个游侠的屋子里! 游侠之中年纪更大的那位“师尊”在炕上坐着,手落下来,仿佛刚刚把自己抓过来的就是此人。另一个年纪更轻的,抱着剑站在桌边,身侧就是村长刚刚拿来的烧饼、菜碗。男童愣愣张大嘴巴,不知发生何事,只觉自己落入一场荒诞梦境。他无论如何都想不通,明明前一刻,他还在草筐的遮掩之下,怎么眨眼工夫,就来到这里。 楚慎行看着男童呆傻的样子,心中纳罕。 他摸一摸下巴,叫:“元郎。” 这是叫秦子游而今的假名。 秦子游应一声,抛起日影。男童眼睁睁看日影浮在空中,而那个模样俊秀的年轻游侠在自己面前蹲下,捏了个复杂手势,自己身上顿时暖和起来。又从袖中取出一丸圆丹,再凭空摘下一片叶子,将叶子卷起,自圆丹上扣下微末碎屑,同时捏诀,几口清水落在卷好的叶中,递到自己眼前。 秦子游言简意赅:“喝。” 男童模糊地想:我是在做梦吧? 又想:倘若——倘若不是做梦,那我定然是遇到仙人了! 这个念头,让他精神一振,毫不犹豫地接下藤叶卷成的杯子,“吨吨吨”就把其中液体咽入喉中。分明只是寻常滋味的水,喝到肚子里后,男童却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舒服起来。他低头看自己的手、脚,虽然衣裳依然褴褛,但手脚干净,冻疮不再,体肤康健,不似平日那个乞儿似的小孩,换身衣服,甚至能冒充城中大户人家的少爷! 男童当即捏着叶杯跪了下来,“咚咚咚”,先磕三个响头。 他艰难地想着戏文中的说法,口中叫:“两位仙师,小的甘宁村宁十六,给仙师磕头了!” 磕到最后一下时,他额头贴在冰冷地面上,叶杯却还稳稳拿在手中,不让其中剩下的液体洒出半点。 楚慎行见了,心中有计较。再看那男童,正好,子游也在问:“你家中莫非还有什么伤病的亲人?” 男童眼睛睁大,惊异于仙师的“料事如神”。他小心翼翼地抬起身体,说:“是,小的家中娘亲病了许久,求仙师莫要收去仙药。”他想把留下的仙药拿回家,给娘亲治病。 秦子游一怔。 他方才才想起过与娘亲在外流离的日子,眼下就遇到这样一个与当初自己处境相似的男童。 秦子游嗓音和软一些,说:“你莫怕,把杯子里的东西喝完,你娘亲那儿,也不会缺药。” 男童看他,惊喜又谨慎。他还是有些舍不得,但又不敢忤逆仙师。等把叶杯里余下的液体一并饮尽,藤叶枯萎、化作尘土,从男童手中“沙沙”落下。楚慎行看徒儿沉吟,“你叫宁十六?好,方才那张纸,是什么意思。” 宁十六定神。 他此前面黄肌瘦,身上多淤紫。到这会儿,依然瘦得一把骨头,但面色健康,口齿伶俐,说:“不瞒两位仙师,临近山上,有一个大妖。每到冬日,就要捉一名青壮去吃。因为这个,村中儿郎一过十三岁,就要外出谋生路……” 他缓缓讲来。 长此以往,村中无青壮,大妖自然不满,大山捣毁农田,惹得一方百姓民不聊生。 虽再没有青壮亡故,但家家颗粒无收,眼下算得上康平盛世,可这甘宁村,却年年都要饿死老弱。 于是村长冒出一个主意。 大妖不算贪心,每年只要一人。 宁十六原本有一个兄长,与村长家的儿子一同在镇中读书。家中爹爹在上山打猎时失足掉落山崖,就此身故,但娘亲有一手好绣工,可以在绣坊接活儿,日子虽贫苦,但咬咬牙,竟真能供上宁十六的兄长束脩。只等儿子考中童生、秀才,日子便能变好。偶有闲暇,兄长也会回家,摸一摸宁十六的脑袋,教他写字。 “娘亲是不愿意让阿兄回家的,但阿兄说,大妖夏日从不下山,没有关系。” 宁十六那笔字就是由此学来。 可前两年院试之前,兄长却匆匆赶回,说听闻娘亲病重。宁十六当时年纪更小,并不明白发生什么,只知娘亲眼睛虽越来越不好,可身体还算康健。宁家阿兄回来,见到这样状况,哪能不明白自己被算计? 他要赶在院试之前回城,却折在路上。宁家母子是在几个月后,才听闻家中大郎未参加院试,就此失踪的消息。再细细回想,哪能不知发生了什么? 宁十六家只剩下孤儿寡母,娘亲大病一场,眼睛哭坏,不能再接绣坊的活计。没了青壮男子扛起门庭,谁都能欺凌这对母子。此前有的一点积蓄,也缓缓花光,开始变卖家中器物。 无怪乎此刻的宁十六就像一个小乞丐。 “我原先是不明白的,但这两年,慢慢琢磨,也就想清楚……” 宁十六说。 他又要跪下,想求两位仙师为自己做主。只是这回,秦子游扶住他。 楚慎行也听明白了。村长请他们“除妖”,大约就是打着要他们顶去这年村中青壮名额的主意。至于为何要在菜碗中下蒙汗药,想来是觉得两个游侠一定不是大妖对手。 按照宁十六所说,村长前脚算计宁十六家孤儿寡母,后脚要以过路游侠师徒姓名相抵,说好听些,是为村中宗族小辈考虑。说难听了,就是助纣为虐,也当依罪论处。 炕上融融暖意之中,楚慎行很快地、不用太多思虑就做出决断。 他未考虑山中“大妖”如何。左右不过一个妖兽,伤了人,便该被斩杀。 可话说回来,仍有一个问题。 甘宁村虽地处偏僻,但毕竟是秦国国土。按说秦国国境中出了这样危害一方的妖,该由村长层层上报,便会有自在峰弟子前来做师门任务。这个过程或许需要一些时候,一个月、两个月……吴国就有类似制度,当时金华县的齐县令要花两旬工夫,等待儒风弟子前来。 可照宁十六的说法,此地大妖竟已存在至少十数个年头。 是无人上报,还是自在峰的消息系统出了岔子? 秦子游叫一声:“师尊。” 楚慎行看过去,知道徒儿已有想法。他颔首,示意秦子游讲话。 秦子游考虑片刻,说:“我想,孟道友大约不介意你我冒充一下自在峰的名头。” 第141章 为难 送了菜后, 村长咬着自己的旱烟,回到主屋。 家中老婆子迎上来,带了些紧张, 问:“怎么样?吃了吗?” 村长佝偻着背,在桌边坐下,说:“我还能在屋子外盯着?你是巴不得那两人知道咱们村不对劲吧。” 老婆子便不说话了,只是仍旧时不时往儿子那屋方向看一眼。 屋外似乎刮了一阵风, 两人身在屋内,却仍有些凉飕飕的感觉。 一顿饭的时间被拉长、再拉长,等到就着烧菜吃完饼子, 村长重新拾起旱烟,别在腰间, “行了,走吧。” 老婆子跟上他。 虽是年迈妇人, 但平日里做多了农活, 也堪称膀大腰圆。如果顺利放倒了两个游侠,那她帮着忙, 把人捆住, 不在话下。 到了儿子屋门口,村长看一眼自家老妻。老婆子会意, 绕到一边儿, 守在窗外。 窗户纸贴得整齐,俨然已经没有宁十六原先砸出的孔洞。 村长已经在敲门,说自己来受吃过的碗筷。敲了几下, 无人应声。老婆子心中一喜, 知道多半事成, 两个云游侠客已经把蒙汗药吃下肚, 昏迷不醒。 接着“吱呀”一声,是老头子推开房门。可那之后,竟久久没有动静。 老婆子心中一惊,知晓事情不对,赶忙绕回前去。老头子倒是好端端站在门口,抬头看她,面色阴沉,说:“人不见了。” 老婆子更惊,走近细看,只见桌上一碗菜竟动都未动。 “这——” 这可如何是好! 老婆子当即就急了,“今年山神没有吃人,岂不是又要下山?怎么办哟,老头子,你说句话啊!” “行了行了。”村长在旁边门框上敲了敲烟管,神色郁郁,“那两人要走,兴许会报官。不过光是报官,倒也无妨,那群狗娘养的混账,想来也不会管事儿。”精瘦的脸上透出一股子阴沉,“随他们折腾吧,去,把菜端上,拿水冲冲,咱们吃。” 甘宁村本就缺粮,如今知道明年收成也好不了,可不得连这一碗下了蒙汗药的菜都好好拢着。 老婆子叹口气,走上前,端好碗,心疼地看着上面已经凝固了的薄薄油花。拿水冲过之后,菜还能入口,油星子却没了。 这时候,楚、秦师徒却在宁十六家。 宁十六手上一个新叶杯,小心翼翼地扶起自家娘亲,喂妇人喝药。 他忐忑又雀跃,想告诉所有人,自己遇见神仙啦!但神仙又说,他们还有其他事要做,先去除妖,再去县城——总归,宁十六知道一个意思。自己遇到神仙的事儿,不可声张。 却可以先给娘亲治病。 随着化了回春丹的清水入口,宁刘氏眼睛滑下几颗浑浊的泪珠。宁十六看着心急,又不敢出太大的声音,只小心翼翼地叫了声:“娘!” 宁刘氏尚不知发生什么。 屋内昏昏,这一刻,“嗤”得一声,空中冒出一团跃动的灵火。 宁十六满脸兴奋地看着,再对宁刘氏说:“娘,你看,你看啊!” 宁刘氏这才发觉,自己喝了那杯“水”后,眼睛竟然复明。连近来总是沉重的身子,也重新有了力气。她细看眼前两人,踉跄着要下床、跪在地上。还按住儿子,一同拜谢。 楚慎行说了句:“不必,起吧。” 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二人,宁刘氏重新坐回床上。 说是“床”,其实只是两片薄薄的木板拼在一起,上面有陈旧棉被,棉花也薄,盖在身上,暖都暖不热。 楚慎行不再讲话,只看徒儿询问师徒二人的那些疑惑。秦子游开门见山,“山上既有妖,村民深受其苦,为何不上报?”一顿,“莫急,外间看不到屋内灯火。” 熬油点灯是要花钱的,整个甘宁村都晓得宁刘氏母子贫苦,怎么可能有闲钱点灯? 青年目光清和,嗓音温柔。宁刘氏哪里不知,自己和二郎是终于遇到可以“做主”之人。她眼泪又落下来,哽咽片刻,才开口。 这番场面,大约又触动秦子游。他稍稍恍惚一刻,听宁刘氏缓缓道来。 宁刘氏恨极了村长谋害自家大郎,但她又怕仙人听出自己说谎,于是厌弃母子二人,连原先治伤的神药也一并收走。她左右权衡、挣扎,最终低声说:“村长是报上了的。” 楚慎行听着,并不意外。 他在归元宗三百年,其中二百余年都时常下山,做过的师门任务浩如烟海,此类事不算少见。 宁刘氏怔然说:“只是县衙那边的人说,村子里一年不过死一个青壮,谁知道是自己受了伤,还是真的有大妖作祟。到了夏日,大妖下山了,许多人看到。县衙那边又说,大妖并不伤人,不必劳动仙师大驾。” 秦子游眉尖拢起。 宁刘氏:“这话出来,村子里上下都知道,这是伸手要钱。可甘宁村哪来的钱?一年到头的收成都交了税,唯余一点口粮。那会儿想着,这一任县令走了,总就可以上报。但等了三年,新县令来着,却也是同一番说辞。再过几年,有个衙役告老回家了,才知道,前面的县令做多了这种事儿,心里发虚,怕自在峰的仙人责罚,于是提前给新县令备了厚礼。” 秦子游问:“既如此,你们为何不搬走?” 宁刘氏叹道:“仙师说得容易,可人走了,地还在这里。后面的县令老爷大约也是怕了,又有人情牵着,倒是不拘村中青壮去旁的地方做事,只是不能走太远。前些年,宁老五家的三郎借口外出帮工,想自己去自在峰,求一求仙人,路上被发现,打断了腿,没熬过冬天。” 妇人说完这话,怔忡了片刻,又要挣扎着下跪。秦子游拦着她,一样说:“不必。”再停一停,“这两日,你们就在家中待着,莫出门了。” 宁刘氏眼中泛起一点希望光彩。 秦子游回头,看一眼师尊。 楚慎行颔首。 再下一息,师徒二人消失在屋内,唯有灵火依旧跃动。 宁刘氏一惊,赶忙抓住旁边的儿子,问他:“二郎,你出去看看,这屋子……” 宁十六十分乐观:“娘,那仙师不是说了吗,旁人看不见的!” 话是这么说,宁十六还是一溜烟儿地跑出去,再一溜烟儿跑回来,嗓音都提高不少:“外面真的看不见!看不见!” 宁刘氏心中有喜有悲,最终叹了口气,说:“希望仙人平平安安。” 宁十六则说:“等仙师回来,我要去问问,我有无修行的根骨。娘,若我能拜入自在峰,谁还敢欺负你!” 宁刘氏听着,微微笑一笑,摸摸儿子的头。 灵火再跳动一下,宁刘氏想到什么,要儿子从旁边箱子里取出自己此前收好的绣线。眼睛又能用了,那还是要继续做活儿、攒钱,给二郎以后过日子。 …… …… 天上一轮朗月。 楚慎行与秦子□□在山间。 秦子游抿着唇,不知想到什么,总归不是个开心样子。 楚慎行心中叹息,再摘一枚藤叶,手指在上面画了数笔,这藤叶就变成两人此前在自在峰弟子腰间看到的身份令牌。楚慎行拿着玉牌看了片刻,一哂,想:这虽是假物,但哪怕再孟白风眼中,都是“真令牌”。 他手上一抛,令牌飞入秦子游怀中。 秦子游正在想事,这样猝不及防接了东西,拿起来看。他先一怔,随即笑了,说:“师尊,这令牌还真看不出错。” 楚慎行却问:“你在想什么?” 秦子游又是安静片刻。 他暂且把青叶变换的令牌揣入怀中,才开口。 “我想到从前……” 青年嗓音渐清,音色清澈,宛若山涧泉水潺潺。 秦子游说:“此前对师尊说起过否?我年幼时,曾遇到一名归元仙师。” 楚慎行眼皮跳了下,没说什么。 秦子游自言自语:“我虽未等来仙人救下娘亲,却也的确被仙人救过。” 楚慎行语气平平,说:“你想寻那位‘仙人’?” 秦子游答:“日子这样久,她大约也不记得自己曾经给路边乞儿一碗饭吃。不过——假若有这个机会,”青年考虑片刻,“我不知她是否和宋安、和赵开阳他们一样,冷心无情,视凡人命若蝼蚁……唉,这样揣测自己的救命恩人,实在不好。” 楚慎行不答。 秦子游想一想:“若能再见一次就好了。” 楚慎行骤然烦躁,想:你已经见过许多次,只是并不知晓。 他考虑,要如何告诉子游这话。可细细想来,又觉得自己这样说了,未免过于刻意。 师徒二人各自沉思。 秦子游先回神,看一眼旁边神色仿佛比平时冷一些的师尊。他仍然能快速地、清晰地察觉到师尊心情变化,此刻,倒是有点微妙,想:师尊仿佛不高兴了。 为什么……? 因为师尊不喜归元宗吗? 他也开始胡思乱想。 片刻后,秦子游想要开口。他心里有许多话,欲告诉楚慎行:那人救过我不错,可我最看重的,还是师尊呀! 可又担心自己自作多情,师尊实则并不在意。 这样天马行空地想着,秦子游神情忽然一凛。 “师尊——” 他叫了声。 日影剑“嗡嗡”而鸣。 “是那妖兽!” 第142章 血眼妖虎 树影婆娑, 月华倾流。 楚慎行比秦子游更早察觉到妖兽行踪。 他神识在妖兽身上卷过一圈,看出那是四阶妖兽,按说与普通金羚等同。不过金羚逐群而居, 此妖兽却独自生活在山岭, 该比单独一只金羚更难对付。 有些大虫轮廓, 但不仅额上另有第三只眼, 连身上也有许多暂且闭合的瞳孔。 楚慎行想了片刻, 记起来, 原来是一头血眼妖虎。 “锵”一声,日影剑出鞘。秦子游持剑于手中, 回头看一眼楚慎行。 楚慎行点头, 秦子游便笑一下, 说:“师尊,你且歇着!” 他能应对,便不劳烦师尊了。 树影再度依稀晃动。血眼妖虎在山中称王称霸已久, 只当眼前两个是甘宁村这年“上供”的食物。楚慎行有意收敛了气息, 四阶妖兽又谈不上有什么神智,所以此妖尚且不知, 自己面前是怎样的敌手。 楚慎行脚下轻点, 飞身落在树上,翩然坐下,袖袍垂落,看徒儿潜到血眼妖虎身侧。 他随手从袖口取出一壶酒。逍遥老祖留下的那壶灵气太浓, 子游可以喝半杯, 他要好些, 却也不能一次喝上太多。到如今, 楚慎行干脆自己以山野果植酿酒, 再将老祖留下的酒酿掺进一些,慢慢喝了好些时候。 此时有月,有清风。秦子游一击得手,日影剑刺穿了妖虎额前第三只眼睛。妖虎震怒,身上其余眼睛依次睁开,露出血红瞳底。威慑之下,周遭其他鸟兽不敢再动,瑟瑟发抖。饶是秦子游,都察觉到一分扑面而来的压力。青年却也不惧,反倒更加兴奋,舌尖舔一舔唇,眼睛都亮起许多。 楚慎行看在眼里,失笑。 青藤缓缓游在秦子游与妖虎身侧,只是埋在地面厚厚一层落叶之下,或潜在树间。子游全副心神都落在妖虎身上,并未察觉。 妖虎便更加无从得知——如果它伤到眼前这年轻仙师,青藤便会瞬间席卷而来,将它抽筋剥骨。 楚慎行视线漫不经心,落在徒儿身上。他看到秦子游动作间发冠一晃,似要坠下。看到有一缕不听话的头发已经垂下来,因为长久束着,于是头发弯弯扭扭,像是被什么人在指尖缠过。看到这丝发蹭着子游脖颈,青年起先还能忽略,到后面,像是觉得麻烦,于是干脆在躲闪、伺机而动间挥剑,要把自己头发一并斩落。 他要动作,却有一条青藤凑来。秦子游怔忡,只觉眨眼工夫,原先摇摇欲坠的发冠再度紧紧扎住。他下意识想回头,然而血眼妖虎又一次发觉了他的行踪,腥风涌来。秦子游听到自己“怦怦”心跳,青藤快速缠过他腰间,又退走,临走前再推一推他肩膀,这一下,似乎还带着师尊的嗓音,说:“专心。” 秦子游:“……” 血眼妖虎朝他藏身之处扑来,秦子游暂时收敛心神,身形一窜,落在旁边树上,注视着下方那个再度一击扑空、陷入烦躁的妖虎。妖虎身上的所有眼睛都睁开了,一个个血红的眼珠子转来转去,藏在一寸长的皮毛之下,显出一种诡谲的恶心。秦子游考虑片刻,记起什么,往旁边看一眼。 看到了垂在自己手边的青藤。 青年眉梢眼里都带着笑意,叫:“小青?” 远处,楚慎行面无表情,再喝一口酒。 子游摘了两片藤叶,是在折蛐蛐儿。方才几波试探,他看清自己还不能与血眼妖虎正面相对,于是始终走游动攻击的战术。等几只蛐蛐儿折好了,点上灵犀,被子游抛下去,落在地上,隐入草丛之中。楚慎行察觉到那几只“蛐蛐儿”身上不同,心中微动。 狡猾、聪明的小坏蛋。 此后,秦子游便一直在树上跳来跳去,溜着妖虎。 山林中长了百年、千年的老树被妖虎一颗颗折断,不过在楚慎行看,那小子好歹知道不把妖虎引到师尊那边,打断师尊喝酒。 妖虎被激怒,却也愈发兴奋,知道自己只要吃了这个跳来跳去的家伙,就能突破。 这当中,它并未在意那几个爬上自己身体的小东西。 几只不知死活的小虫,能有什么要紧? 然而树影之中,秦子游察觉什么,唇角勾出一个弧度。 他手上捏诀,日影剑从树间飞出。妖虎察觉动静,猛然扑上,并不惧于日影之锋利。它身体跃在半空中,同时察觉身上一痒,竟是那几只小虫直直爬到那些血红色的瞳孔上。分明是蛐蛐儿外貌,上肢却有螳螂似的长刀,狠狠扎入妖兽身上眼睛! 血眼妖虎“嗷”得咆哮一声,剧痛传来,从半空坠下,砸在自己方才碾过的树丛之上。日影剑悬于妖虎额顶,它身上汩汩冒血。秦子游自树梢跃下,轻巧落在地上,不带动一丝风。他走到妖虎身侧,执剑杀之。 之后,秦子游又熟练地蹲下身,取妖虎身上灵宝。青藤涌过来,夸赞似的在他头上拍一拍。秦子游好笑,斜眼看过去,说:“你还真当自己是师尊啦?” 青藤一顿,蔫头蔫脑地耷拉下来。 秦子游看藤蔓这样,又有点不忍心。他友好地捏一捏藤叶,欲逗弄青藤,说:“小青,你比师尊有趣许多。” 青藤叶脉张开,很有些“张牙舞爪”架势。 秦子游看着,忍不住,更想笑。他把青藤当友人,一边与之玩乐一边取灵宝。最后想起什么,后知后觉地忐忑:师尊不会听到我方才说什么了吧? 虽然小青更“有趣”,但他思慕的,还是师尊啊。 等一切收拾妥当,秦子游回到楚慎行所在树下,遥遥喊:“师尊——” 楚慎行垂眼看他。 他心情复杂。 徒儿看他,似一样在端详他的神情。楚慎行一哂,想:这小子,是想知道我“知不知道”?我若还是“不知”,他之后又得对青藤说出多少“真心话”? 所以楚慎行只说:“还不上来?” 他有一个合适的理由,所以又把告诉秦子游真相的时间推后,心绪也平稳一些。 等秦子游一样坐在枝头,笑嘻嘻地问楚慎行讨酒喝。楚慎行不吝啬,还问他接下来打算如何。秦子游嗓音被酒水含混了,几句之后,干脆用神识对楚慎行说:“……我原先便奇怪,先前我与师尊见到的、追着一群人跑的黄晶兽,从前见时,似不爱伤人,只喜欢翻些粮食来吃。” 也就是他和师尊出手除去,再被甘宁村村长以“担心更多兽群来山下伤人”为借口留下的那妖兽。 秦子游安静片刻,喃喃道:“只是也不知道,这番误会,是村长他们将错就错,还是有意为之了。” 他露出苦恼目光,腰一点点弓下去,好让下巴搭在手上,肘部则落在自己腿面。两条小腿临在空中,晃晃悠悠。 楚慎行很看不过眼,又要青藤纠正。同时无可奈何,觉得都这些年了,似乎还是纠正不来。 此番青藤再来,秦子游猝不及防。他倒也不是真不警惕,只是忘记留心“好友”。被青藤一架,青年先“啊”了声,身体摇摇摆摆,一不留神,直直朝师尊歪去。 青藤跟在青年后面追,却未追上。 秦子游直接砸进楚慎行怀里。 他额头贴着师尊胸膛,听师尊哭笑不得,说:“子游,怎么这样爱闹?” 说这话,却不似要他走的意思。师尊的手自然而然落下来,先搭着他肩膀,然后一点点下滑,最后又一次扣在秦子游腰上。 秦子游顿时更不想坐直。 事后想想,约莫还是酒意作祟。他稍稍抬头,与低头看自己的师尊对视。 楚慎行看着徒儿水光潋滟的眼睛,嘴巴上沾了酒,带着一点细微酒香,言之凿凿地控诉自己,说:“分明是师尊先‘闹’我。” 讲话的时候,嫩红色的舌尖在口中若隐若现。 深山野地,有妖兽盘旋于此,觊觎着不远处血眼妖虎方才倒下的地方。虽说秦子游已经取走能用的灵宝,但仍然余了些妖虎之血落于土中。师徒二人不似在云梦时那样捉襟见肘,用不着将凝了妖兽血的土壤一并挖走,这就引来许多低阶妖兽蠢蠢欲动。 楚慎行不以为意。 要是单单去吞妖虎血也还罢了,假若敢来打扰他和子游,不过是给青藤再受一顿补。 “嗯?”楚慎行随意地问,“我如何闹你了?” 说话间,感觉到掌心下徒儿腰上传来的肌肉颤动。这不是个很舒服的姿势,难怪子游一身皮肉都僵了,只有嘴皮子利落。 秦子游眨一下眼睛。 他说:“是师尊让小青——唔。” 楚慎行顺手在徒儿腰上捏一捏,觉得手感不错。 只是这一捏,徒儿便几乎从他怀里跳起来。这么不乖,连一点小动静都受不住。 “师、师尊……” 子游在和他讨饶。 楚慎行正在想,对不乖的徒儿,自己这个师尊,要如何拿出威仪,就听子游改口,很干脆利落地承认,“是我的错,我不对,师尊不要捏了。” 楚慎行挑眉,端详:怎么这么快就认输? 秦子游已经话锋一转,一本正经,说:“妖虎虽除,但这山间兴许还有其他妖兽。宁刘氏并不知晓那作乱的‘山神’是何面貌,说到底,还得再四处看看。” 楚慎行看他片刻,“嗤”地笑了声,说:“好,你去看。” 秦子游眼巴巴看他,不知是犹豫还是什么,见师尊靠在树干上,清风朗月、一派潇洒。 他心下挣扎、权衡。 最终还是跳下树,拿着日影,往山林间去。 楚慎行看他背影。 片刻后,他转开视线,心烦意乱。 怀中冷下来后,才察觉到,自己方才,竟然又破戒。 此前分明想过的。 子游是他,却也不再是他。 不能去控制子游。 第143章 求之不得 此地山岭甚广。 秦子游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炼气中期, 赶路时还要歇息的少年人。他心中有事,头脑发晕,总要想到刚刚师尊说话的时候, 落在自己耳边的气息。又想到在魇兽幻境中, 师尊寻到他之前,他经历的那一场场无边梦境。 他怔然片刻, 步履不停。 翻过山岭, 往山涧去,听到水声,于是惊喜。 秦子游停在一处溪流旁边。 皎皎明月开始西落。 青年立于水边, 低头看潺潺流水中的自己。 他背后是山, 是月,是星河万里。 秦子游带着一种近乎惆怅的心情, 想:师尊他便在我身后这片山林里。 抱着这样的念头,他再看水中山影,都觉得旖旎。 时值冬日, 溪水并未冻起, 可依然凉得惊人。 秦子游看了片刻,半蹲下去。 他心想,方才师尊大约生气。这一路走来,自己说错两次话,都让师尊不悦—— 秦子游心情郁郁。 他眉梢眼角都耷拉下来, 很不开心,用手指拨弄溪水。 溪水虽凉, 但以秦子游如今的体质, 并不会觉得冷。 他考虑一下, 暂时撤掉自己指尖的护体灵气。此外迅速在身侧布置了一个隐匿阵法, 遮掩气息。 之后,秦子游平和一些。他脑海中重复着许多场景,或许是幻境所见,或许是自己的绮思。他想到方才与师尊视线相对,师尊眉若远山,眼若寒星,挺直的鼻梁下,是一双薄唇。他看了片刻,想要亲吻师尊,也想要被师尊亲吻。他想到师尊含着他耳廓,叫他“子游”,然后觉得被师尊揽住的地方窜起一股火苗。秦子游自知这样下去不好,所以迅速挪开目光。可师尊却偏偏挑在这个时候,在他腰上轻轻一捏。 那一刻,秦子游的所有思绪都要炸开,几乎要软倒在师尊怀抱里。他带着点茫然,停下在溪水中搅动的手指,慢慢想:师尊…… 他思慕师尊。 他欲与师尊亲近。 他不想只当师尊的徒儿。 他更愿意当师尊的道侣。 ——那师尊呢? 他们已经离开南地、离开有熊氏秘境中的姑苏皇城两年,可秦子游依然深深记得自己与师尊在龙榻上的对话。 他说,不想让师尊有道侣。 这样任性的话,师尊还是答应他。哪怕这只是要宽慰,秦子游此刻去想,心里还是有细微的甜。 可很快被更多酸涩心情压下。 他忘不了再早之前,师尊说:“……你有了‘师娘’,我也有徒媳。” 说:“你兴许会遇上哪位女修,到时候,我可要替你把关。” 师尊从未、从未想过,要和他这个徒儿结为道侣! 秦子游长长叹息。 他改换姿势,弯下腰,掬起一捧冷水,泼在面上。 水珠从青年脸颊滚落,沾湿一点头发。他又想起,方才与妖兽对阵,危急关头,师尊还让青藤来帮他束发。这样关切体贴,可若师尊有一天知道他的心思,又会如何呢? 秦子游抿唇,告诫自己:一定不能让师尊察觉。 他做不了师尊的道侣,至少要当好徒儿。等到解决宋安之事,还要与师尊一同游历碧元大陆,乃至一同飞升,去大千世界—— 再想象到在逍遥老祖分魂神识中看到的大千世界,秦子游露出一点纠结。 不过这点纠结,很快被他抛在脑后。 前路漫漫,道阻且长,不必忧思。 他开导完自己,心情舒畅许多,撤掉隐匿阵法。 秦子游神识铺开,往山岭深处去。 方才匆匆离开,想要短暂避开师尊是真,但他对师尊说的那些话一样是真。秦子游准备好好检查一遍此方山岭,确保再无伤人妖兽,再去与师尊相会。 只是这一检查,倒是让他发觉一点了不得的东西。 秦子游轻轻“哇”一声,“小青?” 竟是师尊的青藤! 他话音落下,青藤缓缓从土中涌出,却不像之前那样,要往他身上缠来,只是静静立在原处。 秦子游潜意识里觉得奇怪,但还是笑一笑,去摸青藤叶片。 青藤在夜间冷风中抖了下,不过没有避开。 秦子游眉眼盈笑,是很开心,不忧愁的样子,仿佛方才在水边发呆的人并不是他。 楚慎行眉眼淡了些。树影落在他面孔上,剪出几分晦涩难明。 秦子游说:“小青,师尊让你来看我吗?” 楚慎行拿酒壶的手一顿,想:算你小子有点良心,还知道记挂师尊。 秦子游说:“我怎么总是惹是师尊生气……” 嗓音拖长,似很苦恼。 楚慎行眼皮颤了颤,视线似乎落在酒壶上,又像没有焦点。 在年轻修士面前,青藤静立片刻,像是活人一般,点了点垂到秦子游面前的叶片。 秦子游立刻笑一笑,眼里盛着星光,是很高兴、很快活的样子。 隔着一重山岭,楚慎行长久注视徒儿,心中莫名。 他想:明明这样开心,为何方才还要躲开? 楚慎行是有反思。 他一定不愿、不欲变成另一个宋安。 他不去追究自己看着徒儿眉眼时心中躁动是源于何故,甚至一再提醒自己,不能做更多。 但在这同时,楚慎行也不想看到徒儿迫不及待从自己掌心下逃开的样子。 楚慎行还记得方才子游抬头看自己,嘴巴都是湿漉漉的。现在细思,因为此前动作,子游的领口也微微挣开一些,能看到徒儿白皙的锁骨。往深看,那些青藤曾经缠过,藤叶有触碰过,让子游在藤下发抖的地方,都可以被纳入眼帘。 他们不行于人前时,就不必再穿厚重冬袄。子游和他入山,身上只有一件楚慎行炼制的法衣。他手扣在徒儿腰上,可以感觉到徒儿皮肤的温度。青年的腰紧而韧,自幼习武,可体态修长,是恰恰好可以被搂抱在怀中的程度。胸膛与他相贴,心跳都要合成一拍。 秦子游正邀请:“既然你来了,便和我一起走吧!” 他顺着溪流往下。 青藤短暂地停顿片刻,在跟上青年。 秦子游刚才郁闷完,这会儿心情不错,顺手薅了一片藤叶,一时兴起,说:“我给你吹首曲子呀!” 楚慎行:“……” 他见徒儿把藤叶折起,抿在唇中。 从思过崖下脱身之后,楚慎行附于青藤之上,再以自己残损的金丹强行让神识与青藤融合。当时是别无他法,但几年下来,兴许是神魂影响了青藤,两边结合倒是愈发紧密。楚慎行也有考虑过,是否要换一具新身体,譬如他为秦老爷做得那一具。但细细想来,他在青藤上,无论修为、修行进度,都与从前等同。而用玉明骨做成的躯体,兴许都到不了这种程度。 没有更多实例,楚慎行也讲不好,这是因自己神魂缘故,还是金丹残片带来的结果。照这个思路深思,兴许青藤本身就有特殊。思过崖下罡风烈烈,能将金丹修士的骨血卷化成灰,青藤却繁茂滋长。 兴许是某种变异?毕竟主峰上那棵天霞树就在灵气影响下变成另一种样子。 他浅淡地想了片刻,听到子游吹出的乐声。藤叶离开藤身之后,可以化作符纸,甚至被子游随手当杯子用。因为这些,楚慎行原先已经习惯,一旦有人摘下藤叶,那除去叶上原有的灵气之外,就切断神识与藤叶的联系。 但这一次—— 楚慎行冷静地想:我欲听子游吹乐。 子游的舌尖碰到叶片。 轻轻的、濡湿的。 一点舔舐,先碰上,然后迅速划开。 嘴唇含着,全然不知道自己嘴巴里究竟是什么东西。 大约是觉得位置不太对,于是舌尖又卷上来,沿着边缘,很仔细地舔`弄,轻巧又灵活,想要调整到最合适的位置。 楚慎行闭上眼睛,背后是树干。 灵气无声无息地在他身侧盘旋。 却再没有妖兽敢往这边来,极端危险的预感下,它们惊慌失措地逃开。 子游的手指、嘴唇、舌头—— 楚慎行的思绪被分作两半。 一边说:那是你的徒弟。 另一边说:对,那是“我的”徒弟。 一边说:你被宋安和“系统”操纵命运,要与宋安结为道侣,到如今,难道你还要让子游也与你一般? 另一边自顾自说:还记得遇到那群金羚之前吗?他被青藤碰一碰,眼睛就湿漉漉的,那么站在我面前,嗓子又软又哑,管我叫“师尊”。刚刚那会儿,更是要往我怀里倒,我还能不接住他吗? 一边说:子游不知道青藤是你。 楚慎行:“……” 他忽然意兴阑珊。 这一刻,前一个声音骤然增大许多。 在楚慎行心中训斥:你以为你与宋安有何不同? ——宋安设计你与他相交,敬慕于他,你不也一样在郢都设计子游?! ——你有意让子游撞破赵开阳那弟子拦下闵月、伤及魏远,有意让子游看到宋安、赵开阳不顾凡人性命,好让子游对归元宗失望。可你呢,你难道不是一样不把凡人当做与自己等同的“人”看?子游被你好言好语唬住,可你若继续这样下去,不就是另一个宋安? 他此前避免去想的一切,在这天晚上,骤然被撕下那一层薄薄的窗纸,尖锐地、令楚慎行厌恶又必须面对地落在他面前。 子游还在溪边走。 他吹了会儿叶片,兴之所至,神识铺出很远。 然后有了意外的发现。 秦子游说:“小青!这溪流,竟似要汇入哪条大江大河。” 他抛起日影剑,踩在脚下,望向东面广袤天地。 月色下,年轻修士有些怔忡,看着自己故乡的方向。 他忽而笑了,说:“啊,竟是楚江……” 这在陌生的、遥远国家山中的一条小溪,往远方流淌,竟要汇入楚江。 秦子游心绪激荡。 轻轻哼起一支歌。 青年的嗓音落在楚慎行耳边,他面无表情地听着。 子游唱:“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楚慎行眉眼冷漠。 子游唱:“汉……楚之广矣,不可泳思。” 楚慎行听出什么。 这是诉说相思的小调! 无名灵剑震荡,飞出楚慎行丹田。原先已经被妖虎毁去七七八八的古木彻底遭逢灭顶之灾,在锋锐剑气之下轰然倒塌、不复存在。 子游唱:“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唯一仍然伫立的古木上,楚慎行冷笑。 是谁? 过往一路,师徒二人遇到的修士面孔在楚慎行面前一一滑过。 炙土之地,孟知竹,陆处安…… 吴国云梦,唐迟棠,柳莹…… 楚国山岭,温如莹,梅如故…… 郢都,张兴昌,闵月…… 是谁?! 他又记起,在有熊氏秘境中的姑苏皇城,子游喝醉了,在梅花下轻轻唱《摽有梅》。 他靠在楚慎行肩上。低头去看,楚慎行可以见到徒儿的睫毛,嘴巴里红嫩的舌叶……在楚慎行心里悄然点燃了一团火,只是那个时候,他还不欲面对。 现在想想,子游那会儿还很乖巧,他要徒儿张嘴来承受师尊,子游也会认真去做吧? ——到底是谁? 以《摽有梅》来看,该是有熊氏秘境之前、之中遇到的人。 这句之后,秦子游却静了许久。 最后,他叹息一般,低低念。 “楚有慎郎,我意求之。” “求之不得……” 无名灵剑停在空中。 楚慎行怔住。 那个声音又一次在他耳边响起。 嘲讽地、一针见血地说。 “原来你做得比宋安还更进一步。” 第144章 心魔 “求之不得……” 秦子游又重复念一遍这四个字。 他看明月愈低, 看远方水波涌动,江水粼粼。 天地宽广,山河远阔。 千重万重山外, 是他阔别多年的故土。 他十五岁离开家乡,十五岁遇见师尊。他与师尊走过许多地方, 迄今也有六七个年头。他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 想到师尊,便觉心中酸软。 郢都初见, 隔着蒙蒙细雨, 他打一把油纸伞, 看师尊行于人群之中。 楚国山岭, 师尊撩开他顶着的霞披, 他看着师尊一样穿着喜袍,朝自己靠近。 云梦黎泽,南地瘴气…… 有熊氏秘境中多年相伴。 吴国金华,秦国边城。 他想了许久。 日影渐渐落于地,他看到停在原处的青藤。青藤并不过来, 只静静立在那里。 秦子游看了片刻,轻轻笑一笑,说:“小青, 我们走吧?” 青藤似有犹豫。 秦子游自言自语:“我之前想好不难过,唉,怎么又想多。” 他说:“等查完这片山, 便回去见师尊。” 青藤缓缓游来。 听年轻修士接下来的话消散在风中。 秦子游说:“小青, 我还是有点——有一点不舒服, 不过等见师尊的时候, 一定已经好了。” 楚慎行听徒儿讲话。 他思绪一样回到许多年前, 却是想到师徒二人初至云梦,与程玉堂暂别,要去拿到采莲资格。子游问了儒风弟子,得知两人该去城外凌霄楼。路上,他们见到唐迟棠乘青鹭远去。他对故友稍有留意,子游就察觉到,问他,唐迟棠是不是他的红颜知己。 自然不是。 而子游再接再厉,要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郎。 那会儿楚慎行重回八百年前不过数月,子游也刚刚当了两个月他的徒儿。他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对过往的自己有这样一重心思。 子游关切他,问过不久,就发觉他心情不妙,要他莫要因自己的话生气。 他因此动容,投桃报李,说自己不曾心慕女郎,但若要选一名道侣,总要选与自己修为境界差不多的人。 子游说他要求甚高,说他这样在意境界,岂不该生出心魔。说这么看来,楚慎行还是孤家寡人为妙。 在意境界。 心魔、孤家寡人。 过往种种,在此刻翻涌而上。 不知不觉,一个夜晚过去,清晨的第一缕日光破云而出。 秦子游找到一个黄晶兽洞,打量半天,并未察觉凡人血气,于是安下心来,掉头就走。洞中黄晶兽瑟瑟发抖,过了许久,才慢慢相信,那修士真的不欲对他们如何。 楚慎行以一种奇妙的、新奇的目光看着这一幕幕。 他见子游在山林中穿行,见青年遇到一只落在地上、受了伤的小雀,都要抱着一种温柔态度,把先前那颗给宁刘氏母子用过的回春丹再拿出来,搓出一点粉末,抹在小雀口中、伤口上。小雀恢复过来,在青年手上蹭一蹭,再努力展开翅膀,飞向高空。 楚慎行感到许久都不曾有过的平静。 昨天夜里,他听子游唱“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时,心中震怒。 如果子游重落于地时,仔细往四处看看,就能看到那些被青藤缠住、吸取了养分,迅速枯萎的树木。 只是子游当时没这个心思,便无从察觉。 他不会知道,自己踩在日影剑上、御剑于天时,青藤在以一种怎样的姿态,蠢蠢欲动,只要等得年轻修士念出那个他思慕之人的名字,就要把他擒住、拖下地底,完成楚慎行此前浅淡地想过许多次,却又都被他有意无意忽略的事情。 可这一刻,子游又说,楚有慎郎。 他有思慕的人,他思慕自己师尊。 宋安要楚慎行爱上他,楚慎行不曾起这份心思,就听到他和“系统”对话。 他要报复宋安,要宋安再不能成功。他收子游做弟子,朝夕相伴,月月年年。 他却“成功”了。 无名灵剑开始震动。 楚慎行神识沉入自己丹田,注视着其中出现的一道模糊影子。 他从前心怀坦荡,只听闻旁人有心魔。如今自己遇到,才知道这两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道影子是浅浅灰色,有着与楚慎行一般的面孔,正含笑问:“我说的不对吗?” 楚慎行冷眼看着,并不答话。 心魔长长叹一声,撺掇他:“便是真做了和宋安一样的事,也没什么不对。”这话乍听起来,是宽慰,可实际上,是又牢牢把楚慎行钉在“宋安”两个字上,让他愈坠愈深,“——你不想要他吗?” 既是心魔,便能和楚慎行心神相通。 这一刻,楚慎行看子游站在树下,笑嘻嘻地和自己刚刚救过的小雀道别,还说:“以后莫要再受伤了。” 然后往一边去。 青年大约仔细考虑过,分辨出如何行路才最有效率。同时,又谨慎地避开楚慎行,想要晚一点去见师尊,好给自己更多时间,让他调整好心绪。 心魔说:“你不要他,他那么难过,为何不答应呢?” 这声音像是一种诱哄。 心魔说:“你要一个和你境界相合的道侣,还有谁比子游更和你境界相合?” 说到这里,神识勾勒出的画面骤然变化。仍然是子游`行于山林,青年却忽然“哎哟”一声,原来是被脚下藤蔓绊倒。这一倒,却再也没有起来。 更多青藤涌来,缠住青年的手腕、脚腕。子游挣扎,却又不能挣脱。身体扭动之中,领口变得敞开,楚慎行见到徒儿白皙的胸膛。 心魔说:“昨夜你抱他在怀里的时候,只能那么扫一眼,好看的地方都被衣服遮着。犹抱琵琶半遮面虽也不错,但哪有这么直接来痛快?” 藤蔓开始往子游身上缠。 子游的脸颊慢慢变红,眼睛里全是泪,起先是因为羞恼,到后面,就完全控制不住。他嘴巴也张开,里面含着一截藤蔓。藤蔓进入到很深的地方,压着舌叶,往喉咙去。藤枝光滑,可上面总有突出的嫩芽、新叶,刮蹭着子游的舌头、喉咙,细嫩的软肉被这么摩擦,难受又折磨。 子游喉腔一阵痉挛,发出“呜呜”的声音,想要用舌尖顶出嘴巴里的东西,偏偏做不到,更像是在一下一下地舔着藤枝。 青年眼泪流得更多。 心魔说:“他吹叶子的时候,你不就在想这个吗?哦,你自己去是不是更好?” 画面又闪动一下。 楚慎行在其中看到自己。 他忽然出现,子游没有反应过来。到后面,青藤略略退去一点,子游落在地上,身上衣服乱七八糟,脸颊还是很红,过了会儿,才意识到周围有人来。他抬眼,看着“楚慎行”。 心魔说:“你担心他生气?不会的,他那么喜欢你,你不对他做什么,他才要生气。” 子游果然只是困惑地叫了声:“师尊?” 而那个“楚慎行”看着坐在地上的徒儿,淡淡说:“来。” 子游便来了。 他大约真的很没力气,手软脚软,想要站起来,却又站不稳,走起路来踉踉跄跄。青藤退去一些,却还有一些缠在子游身上,更让他步履维艰。 又很在意师尊,接连几次跌倒地上后,只好手脚并用,总算到了“楚慎行”身边。 “楚慎行”奖励似的拍一拍徒儿的脸颊,问他:“想让我做什么?” 子游在他掌心蹭一蹭,说:“想要师尊。” “楚慎行”循循善诱:“想要师尊——的什么?” 画面闪动,楚慎行看到“自己”与子游双修。灵肉交缠,子游一遍一遍说,思慕师尊,想要师尊。 心魔的影子逐渐凝实。 面目猖狂,要再给楚慎行说其他。 却又忽然愣住。 无名灵剑不知何时回到楚慎行丹田,此刻势如破竹,刺穿心魔所在,锋锐剑气一往无前,将心魔搅到粉身碎骨。 心魔大惊失色,却又莫可奈何,眼睁睁看自己消散。 自始至终,楚慎行只是站在方圆十丈内唯一一棵古木上,从外表看,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再以神识去寻子游。 子游安然无恙,并不知道楚慎行方才在识海中看到什么。他正以凌波步前行,每走一步,身体都要去几丈之外,认认真真,要检查完整座山群。 看着这样的场景,剑气缓缓自楚慎行身上溢散,直达云端。 云层被惊动,开始落雨。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楚慎行神情淡漠,盘腿坐下,入定。 心魔最后一声话音,仍然萦绕在他耳边。 “……你今日杀了我,但明日、后日,只要你仍对徒弟有心思,我总会再来。” “到时候,楚慎行,你又要如何?!” …… …… 因小青始终在身侧,秦子游十分安心,觉得师尊这样放不下他,多半也不再生气。 他花了两日时间,排查完整片山林,知道除去血眼妖虎之外,这里再没有什么害人的妖兽。 也是寻常。 妖兽都有地盘观念,这里算是血眼妖虎的地盘,哪有其他同阶妖兽敢来。若是品阶更高的妖,则又轮到妖虎瑟瑟发抖,不敢妄动。 他郑重地:“小青,我们要回去找师尊啦!” 同时心中纳闷。 起先,还只是有点奇怪。但这两天下来,秦子游越来越肯定:小青在有意避开自己! 最多让自己碰一碰藤叶,之前那样勾勾肩膀、在手腕上缠一缠的事,再没有过。 秦子游惆怅一刻,很快打起精神,回到自己和楚慎行分别的地方。 此处林高数丈,与他离开时别无二致。前两日下过一场雨,约莫是因为这个,草木更加葱郁。 他还是轻巧地跃到树上,坐在打坐的师尊身边。 秦子游托着自己下巴,偷偷地想:师尊模样当真俊朗! 是神仙郎君,更是画中人啊。 他正看着,楚慎行忽然睁开眼睛。 秦子游瞳孔一缩,却又很快镇定自若,理直气壮,想:我看师尊,理所应当! 不能心虚。 心虚才会让师尊觉得不对。 他笑一下,说:“师尊,我回来了。” 楚慎行淡淡应一声。 秦子游便有许多话:自己遇到的黄晶兽、小雀,哦,还有那条汇入楚江的小溪。 可楚慎行听着,却打断他:“我知道这些,不必再说。” 秦子游眨一眨眼睛。 他心中有不妙预感,此刻叫一声:“师尊?” 楚慎行安静片刻。 而后说:“子游,我从前对你说,青藤之事,你误会了什么。” 秦子游迟疑,说:“是。” 太突然了……难道师尊总算要讲此事? 秦子游“怦怦”心跳。他总觉得自己应该期待,可这一刻,更多的确实一种抗拒心态。 就好像已经他从师尊方才的态度之中猜出什么。 楚慎行问:“你还记得闵月否?” 秦子游喉结滚动一下,听到“咕嘟”一声,茫然地应道:“自然记得。” 楚慎行说:“那日,我分离她的神魂与‘天阴之体’,将她投入一颗露阳草中。” 秦子游不妙预感更胜,艰难地:“是。” 楚慎行:“我此前也有这番经历。” 秦子游呼吸都要停滞。 楚慎行:“你从前只知,宋安苛待于我,却不知道,他害我骨肉尽毁,只得附身于崖上青藤。” 第145章 吻 楚慎行讲话的时候, 视线始终落在秦子游身上。 他看秦子游神色变换。 从最先一点茫然,到瞳孔一紧,再到—— 他的徒儿手指颤抖。 楚慎行继续说了下去。 他说:“我从前只告诉你, 宋安害我金丹破碎。这话不错,当时宗内有魔修痕迹,弟子接连遇害。有人失踪之前, 用周边灵草灵植匆匆搭成一个隐匿阵,在其中用血写了我的姓氏。” 秦子游静静地看他。 楚慎行:“有人找掌门请令, 要彻查我。我当时问心无愧, 宋安也说信我,只是要我在静室待一些时候。你知道静室否?” 秦子游摇头。 楚慎行:“是为了惩处弟子而设立的地方, 其中寂静无声,空无一物。待得久了, 若不能静心修行,便容易出事。”可被罚入静室的弟子往往还要忧心自己往后前途, 怎能不郁郁多想? 秦子游哑然, 轻轻叫了声:“师尊。” 楚慎行看他, 想, 子游此刻分明还在难捱情绪之中。他骤然知道, 原来师尊就是青藤,而青藤在听到他唱过一首相思调后,就不再亲近于他。 楚慎行忽然觉得自己非常残忍。 这倒是应了心魔的话。 他检查自己丹田,没有见到那个灰色的影子,才继续往下说起。 楚慎行:“我被关入静室时,宋安收走了我的芥子袋。这是寻常事, 我当时觉得不必挂怀。可等三日后, 有人压我上掌门大殿, 我才知道——掌门在那芥子袋内,找到一份《紫霄心法》玉简。” 秦子游错愕。 他说:“是宋安——宋安陷害师尊?!” 楚慎行淡淡道:“是。” 秦子游方才那种恍惚的神色不见了,变成一种全然的愤怒。转眼,看到楚慎行,他眼里又带上一点心疼。 他在因楚慎行过往遭受的痛苦而痛苦。 这个念头,几乎要压垮楚慎行的此前想过的所有。他想要子游,子游思慕他,那他们当然—— 不。 无名灵剑悬于楚慎行丹田之中,剑气四溢。 楚慎行身侧木枝被齐齐削断,落在地上。 在这之中,剑气又避开了秦子游所在方向。秦子游往旁边看一眼,内心酸涩达到顶峰。师尊发现了他的心思,却并不为此而恼怒、觉得他不敬重,仍然这样护着他。 两人之间有短暂沉默。 山风吹来,带着冬日的寒意。楚慎行到底继续讲话了,说:“老祖在我脊骨上刻了镇魔印,我被锁入思过崖。” 秦子游因这陌生的名词而微微发怔,但他知道,这一定不是好事。 楚慎行抬手,掌心旋起一阵剑风,朝秦子游涌去。 剑风旋起的瞬间,秦子游已经感受到了危险。但他坐在原处,动也不动,任由剑风袭来,刮过他的面颊、手臂。他感受到了细细的刺痛,嗅到一点血腥气,是脸颊上被割破一点伤痕。 青年白皙的面孔上多了一点艳丽的血色。 楚慎行视线落在上面,袖口青藤翻翻涌涌。 他看子游的面色一点点变得惨白。 秦子游失魂落魄,叫他:“师尊……” 他嗓音都在发抖。 不是从前那样,被青藤磨得受不住了,嗓音发绵,浑身发软,眼睛都是水色,像是求楚慎行更重一点,再磨他一点。 他眼睛里的确带上了朦胧的水光,可楚慎行看了,青藤却一点点平息下去。 他更想简单地抱一抱子游,问他:你为什么要那么、那么难过? 秦子游说:“你说你骨肉尽毁……” 楚慎行不答。 秦子游说:“这样的剑风,你又是金丹修士,一定比我坚持更久。师尊,你被折磨了多久?” 楚慎行在徒儿的视线之中,终于还是略略垂眼,回答:“五百年。”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颗清泪从秦子游眼中滑了下来。 那眼泪顺着脸颊缓缓流淌,最终挂在下巴上,再直直坠下,落在树底一片藤叶上。 楚慎行知道自己不该做什么,但他尝到了许多苦涩。 秦子游的确十分痛苦。 他原先是觉得:原来如此。原来小青——不,是师尊了……这两日不再缠在我身边,是因为这个。 可这样的心思眼下又变得很淡。 他不断地想,漫长五百年光阴,日夜不断的剑风砭骨,师尊要如何承受? 起先一点微伤,然后看着自己身上伤口越来越多、伤势越来越重,身体变得空空落落,只有骨架,然后连骨架都被磨走。在这同时,又因为是金丹修士,于是真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是怎样的疼痛,怎样的孤苦! 相比之下,他的一点旖旎心思,完全不值一提。 他沉默地、无声地流泪。 他想做些什么,想安慰师尊,可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更何况,师尊那样鲜明的拒绝态度,或许也不愿意再和他接触更多。 楚慎行看秦子游脸颊上的细伤止住血。筑基修士的体魄,伤口很快愈合,只剩下一点血痕。 他还是继续讲了下去。 “等到和青藤融为一体……” 秦子游看他。 楚慎行心想:是,我总要和子游讲清楚。 他说:“我仍然相信宋安,不觉得是他害我。子游,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秦子游目不转睛地看他。 他眼睛只映出楚慎行的身影,那么专注地、全心全意地望着他,好像楚慎行就是他唯一在意的、唯一关切的存在了。 楚慎行:“当时我想了很多。或许那三天中,芥子袋经过了他人之手,或许有什么我不知道、宋安也没察觉的微末变故。我想了很多种可能性,可在上了剑峰之后,我听到宋安与什么人讲话。” 秦子游下意识屏住呼吸,知道到了很重点的时候。 楚慎行:“他说,他当年曾经给一个乞儿一碗饭吃。如果我知道这件事后,一定会对他心软。” 秦子游先是困惑,然后面色又开始发白。 楚慎行想:子游这样子,简直,不,分明就是被猎人吓到的、瑟瑟发抖,躲在林后的小鹿。 他有一双明亮的、在阳光下会透出琥珀一样色泽的眼睛。 楚慎行说:“他说,我知道他陷害我的事情之后,一定会恨他,但他还说,我对他心软之后,就一切好办……他要与我结为道侣。” 秦子游嘴巴张开一点,看起来似乎完全听不明白了。 楚慎行好笑,说:“我也不明白。若说要和我当道侣,不应该从头到尾都好好待我?”安静片刻,“就像我对你一样,子游。” 秦子游在这一刻,终于有了更大的反应。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楚慎行,像是被一盆极北之地寒渊下的水从天灵盖浇到脚。 他嘴巴颤了颤,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出口,最终却被吞没。 楚慎行看着,开始觉得无趣了。 可秦子游忽然说:“不对。” 楚慎行一怔,挑眉。 秦子游说:“不对——”他又重复一遍这两个字。 眉毛拧起来,像是陷入深深思索。 秦子游说:“师尊既然知道了,我便直说。是,我思慕师尊,但这不单单是因为师尊待我如何。我思慕师尊,还是因为师尊本来就很好,这样朝夕相处,我才会对师尊有其他心思。” 楚慎行沉默。 秦子游:“我不知道宋安为何要这样待师尊,左右不过些不可告人的目的。”话本里的反派角色大抵如此,“但师尊,我年幼时,也曾遇到一个归元仙子。” 他艰难地、像是很不愿意这样去想自己的恩人,却又要勉强自己。 他记起:“啊,那日我提到,说想再见到恩人,师尊便有不悦。我当时觉得,师尊是不喜我这样挂念归元宗,可现在看,师尊,”他目光灼灼,又有了两人刚刚相识之时,少年疑心仙师别有用心,又避无可避,只能拿自己仅有的筹码,去和楚慎行谈判的样子,“你是不是知道什么?那仙子,就是宋安吗?” 楚慎行:“……” 他谈不上自己是什么心情。 只是子游这样的神色,比起先前那样,要灵动、鲜活很多。 楚慎行回答:“是。” 秦子游不去追问缘由。 他明白:师尊那日不说,恐怕就是没有能摆在明面上的证据,于是干脆不谈。 秦子游又开始心疼。 楚慎行被他看得浑身不对劲。 秦子游缓缓说:“师尊,你看,宋安待你我二人皆如此。我想,他大约是修行了什么邪门法术,总要与人双修。” 青年一本正经地猜测。 “……但师尊不同。” 秦子游说。 “我知晓,师尊对宋安深恶痛嫉。你方才说,就像是师尊待我一样,这是气话。” 他这样分析。 楚慎行听着,唇角扯起一个带了点嘲讽的弧度。 他这样的表情,像是在说:你又知道什么? 可秦子游看过来。 他如今不过二十多岁,没有经历楚慎行经历过的种种。 他年轻、大胆,有一腔孤勇。 秦子游对楚慎行说:“师尊,你不要这样看我,我会伤心的。” 楚慎行僵住。 他觉得自己被逼到悬崖之上,退无可退。 他见徒儿凑过来,他手撑在旁边树枝上,面容灵秀,如果世上再有妖修,那他一定是灵鹿化身而成。 秦子游说:“我想到了,在姑苏皇城时,我曾经对着青藤叫了一句‘师尊’。日后再说青藤是灵宠,师尊便有不悦之色。是我先想错,才让师尊一样误会。但师尊,在那之前,青藤那么对我……” 青年的脸上带了点薄红。 他们一起记起炙土之地中,青藤把年轻修士玩弄到几乎要站不住。 秦子游眨了眨眼睛,说:“原来当时真的是师尊在碰我。我原先觉得,分明只是思慕师尊,为何青藤碰我,我也有感觉呢?现在总算知道缘由……” 楚慎行哑然,看着几乎要蹭到自己怀中的徒儿,口干舌燥。 他没有推开他。 可丹田中那个灰色的影子又要成形。 秦子游说:“原来我是与师尊两情相悦,对否?” 他很坚定地、很果决地说。 他看着楚慎行的眼睛。 却没有给楚慎行讲话的机会。 秦子游的语速加快一点,说:“师尊,我知道你在意宋安,但你与他不同。宋安要你当他道侣,是为他自己。但我想要师尊当道侣,是为我。” 心魔的声音又响在楚慎行耳边了。 肆意地,嘲笑似的说:“我说的不错吧!你不要他,他才会难过!” 他听着这样的话,低头,看着子游的眉眼。这是过去的他,却也早就不再是“他”。 秦子游说:“宋安是为了伤害你啊,师尊。可若你真的——真的也对我有意,那你不和我当道侣,才是伤害我。” 他话音落下的时候,心魔再度被无名灵剑斩到粉身碎骨。 楚慎行心中枷锁忽而松懈。 他忽而抬手,捏住徒儿下巴。在秦子游错愕、惊喜……这些神情之中,吻了下去。 第146章 第二个秘密 指尖在柔软的脸颊肉上, 让指尖下白皙细嫩的软肉微微凹陷一些。 这亲吻来的太猝不及防,楚慎行仿佛听到徒儿叫了一声“师……”,后面的话, 就被自己的唇舌吞没。 青藤从四面八方涌来,在楚慎行与秦子游所坐的树梢上缠出一个茧子。 藤枝在茧面上涌动,细细惊喘声偶尔传出。山野之间的灵气似江似潮, 向这一处倾泻。渐渐地,又有品阶低些, 驽钝而本能追逐灵气的妖兽凑了过来。这一回, 却再没感受到之前那份危险气息。 仿佛灵气中心的仙师转变心意,愿意“普度众生”。 草叶上凝了一层淡淡雾气, 数息工夫,这草就长高一尺, 还有继续往上窜的架势。 不知过去多久,藤蔓却终于慢慢散开。 秦子游眼神迷蒙, 嘴唇红而肿, 像是被细细品尝了许久。他跨坐在楚慎行腰侧, 被楚慎行按住腰。片刻后, 似总算回神, 看看周遭环境。 秦子游脸色一僵。 他迟疑着、不太确信地问:“师尊?” 楚慎行心情不错,依然捏着徒儿下颚,手指在秦子游的唇上轻轻摩挲。他用一种很少有,此刻却颇享受的心情,去“苦恼”:子游这幅样子,的确颇有意趣, 该多看看。 不只是嘴唇, 脖颈上也是自己吸吮出的痕迹。脸颊上那道剑风所伤的细细伤痕, 同样被楚慎行舔吻许久,这会儿已经几乎看不出痕迹。留下一点,像是被小猫抓了似的,大约再过数息就要消失。 当然,子游也有投桃报李,他唇角同样多了一点咬痕。 但这样子,要是被其他人看去了,反倒不美。 他此前的种种苦闷此刻尽消,细细想来,徒儿说的不错。他此前总对子游说,虽要警惕,但也莫总在意宋安,总归宋安从魇兽秘境出来时,自己会有所察觉。 可此刻,“过于挂心宋安”的人,成了他自己。 倒是着相了。 心里想着这件事,楚慎行轻轻“嗯”一声。 他以一种全新的目光,看自己怀里的徒儿。 子游思慕他,他想要子游。 他们两情相悦,这是他的道侣。 要一同游历,一同提升境界,一同飞升的道侣。 山林野地不是多好的地方,连灵气也不够充裕,所以他只是短暂地亲一亲子游,算是稍稍泄一下心中积了许久的欲念。 子游显然非常、非常渴望他,在他怀里的时候,简直像是凡人志怪小说中所描述的吸人精气的妖精,他稍稍后退一点,子游都要追过来,继续迫不及待地吻他。 楚慎行喜欢这样主动的徒儿。 所以他在消解了最初的冲动后,便有意以此逗弄子游很久。最后,被子游无意之中擒住要害,才再度反客为主。 到现在,云消雨歇,楚慎行嗓音里带着一种餍足的哑意,秦子游听着,腿又有点发软。不过他打起精神,再往旁边看,磕磕巴巴:“这些是——” 楚慎行“唔”了声,说:“一些小家伙,你不喜欢,以后留意些,提前设好隐匿阵就是了。” 秦子游脸色变换。 星鼠、黄晶兽……这样大大小小的妖兽,在树边围了一圈又一圈,眼巴巴地望着他和师尊。 视线往高处看,还能看到落在枝头的鸟雀。 秦子游方才和师尊亲吻,都不会这样脸红。可此刻,妖兽们颜色各异的眼睛往这边望着,眼神纯粹,仅仅是渴望灵气,并不知晓这两个人类修士在做什么。 被这样目光注视,秦子游从耳根红到脖颈。 楚慎行看在眼中,更觉得有趣,原先捏着徒儿下颚的手往下滑一点,落在徒儿后颈上。秦子游身体颤了颤,干脆整个人软下来,趴在师尊怀中,嗓音软绵绵的,完全是撒娇了,说:“师尊,我有点不行了。” 缩一缩肩膀。 楚慎行好笑:“还没双修,就不行?” 秦子游看他,眨一眨眼睛。 楚慎行低头,问:“子游,想与我双修否?” 秦子游呼吸又停滞一刻。只是这回与方才显然不同,不再因为忧虑、紧张,而是纯粹被师尊此刻的容色`诱惑。 他眼里映着楚慎行的面孔。 方才想到的话,到底被他说出口。 秦子游低声说:“师尊,画册中的神仙郎君,就是你这样吧?” 楚慎行听着,问:“我在画册中,那你是什么?” 秦子游眼珠转了转。 他笑嘻嘻地,回答:“我是神仙郎君的道侣啊——唔。” 楚慎行又吻他。 这样亲吻,他想到:子游这样心悦于我,可他仍然不知道…… 亲吻间隙,秦子游义正辞严,头稍稍偏开一点,说:“宁刘氏还在等咱们回去呢!” 楚慎行心不在焉,顺着秦子游的动作,去亲徒儿的脸颊、耳下皮肤。 秦子游被他亲得浑身发抖,艰难地察觉到,自己和师尊要是再不分开,恐怕能在这里从天明待到天暮。他左右权衡,最终还是对宁十六母子的担忧占了上风,但同时也在不断想:再稍微亲一会儿,就一会儿。 楚慎行在此刻说:“子游,我尚未说完。” 秦子游立刻提心,“师尊?” 楚慎行:“我听到宋安那些话后,大约心情不妙,加上镇魔印在脊骨上停留太久,神魂难免沾染其中气息,所以引来天雷。” 秦子游轻轻“啊”了声,想爬起来好好看师尊,偏偏楚慎行扣在他腰上、颈后的手都显得强硬有力,他不能动作。 秦子游只好说:“师尊,之后呢?” 他讲话,觉得师尊的亲吻又落在自己耳廓上。舌尖轻轻舔着,带着一点酥痒,让他几乎又要颤栗。楚慎行却忽然停下,叹息一般说:“子游……” 秦子游:“师尊?” 楚慎行:“我总是忧心,你知道此事,便要后悔。但假若——假若我仍不告诉你,那心魔恐怕又要滋生。” 秦子游怔住。 秦子游抓住重点:“师尊,心魔?!你之前?” 楚慎行漫不经心,“对,我听见你说‘楚有慎郎,我意求之’,便有了心魔。” 他说到这里,手上的力量松了些。秦子游总算能好好坐起,眉尖又拢上了,抬手,碰一碰师尊面颊。 他问:“师尊,现在呢?” 楚慎行侧头,细细感受徒儿手上的薄茧。这种感觉太新奇,好像他也在被子游疼宠。这样体会片刻,楚慎行才说:“现在没事了。” 秦子游讶然。 在他想来,心魔总该是修士要经历的一道劫难。看有熊氏秘境中江且歌、柳莹所做之事就知道,他们有多看重此事。可在师尊这里,满打满算,从“有心魔”到无事,不过短短两日。 秦子游放不下心。 他惴惴不安,仔细看楚慎行。楚慎行被他这样注视,想,自己的确用了阳谋。让子游关切自己,无比忧虑,再说下面的话。 他说:“子游,你准备好了吗?” 秦子游迟疑,点头。 他心里漫无边际地想,师尊还能有什么秘密呢? 楚慎行补充:“宋安亦知此事。” 秦子游神色一变,从原先的纯粹忧心,变得有点凶巴巴,“他也知道?!” 楚慎行缓缓说:“是。” 秦子游看他,半晌,有些泄气。 青年说:“也对。我遇见师尊,比宋安遇见师尊,晚了那样久,难怪会有宋安知道的、我却不知之事。” 楚慎行:“你这是吃味了?” 秦子游考虑一下,大大方方点头:“是呀!”然后又竖起眉毛,“师尊,以后……啊!” 青藤从一边缠来,这回是细细的藤枝,顺着秦子游袖口、裤腿口进来,在他身上一点点盘旋,摩挲。 秦子游立时又软了腰,重新倒回楚慎行怀里,被楚慎行含笑接住。 楚慎行叹道:“你从前那样敬慕‘归元仙师’,我花了好大力气,终于把你抢来。照这么说,我才该吃味呢。” 秦子游眼睛又开始又水又润了,说不出话。 楚慎行看他片刻,才说:“得先捆住你,莫要你跑了。” 秦子游眼睛睁大一点。捆住……怎么捆住、捆住哪里? 他想着这些,楚慎行总算又开口。 楚慎行未明说,但他这样态度,已经让秦子游琢磨出:自己此前不“答应”,就还好说。可已经要当师尊道侣了,若要再因为师尊接下来的话要拒绝,师尊恐怕就不是此刻的温和态度。 青藤此刻乖巧蛰伏在他身上,却已经让秦子游察觉到一点“威胁”气息。 他并不惧怕,反倒心中发甜,想,原来师尊当真这样在意我。 又懊恼,早知如此,此前就应该快些和师尊挑明呀!白白浪费这样久。 正胡思乱想,忽听楚慎行说:“因宋安在旁侧,我不敢让天雷直接劈下。当时我神魂不稳,若是再受一道元婴修士的天雷,恐怕真的要身死道消。于是我逃离归元,不分方向,一路前行。雷声隆隆,追在我身后。” 秦子游屏息。 楚慎行淡淡说:“我逃了不知多久,待云开雾散,再看四周,我竟到了一片山林间,又遇到一对要赶去郢都归元宗收徒大会的炼气期师兄妹。我听他们谈话,然后知道——” 他稍微停顿一下,秦子游立刻追问:“师尊,知道什么?” 楚慎行闭了闭眼睛。 他不后悔今日把这些告诉子游。 正如楚慎行先前所说,他若一意隐瞒,才要出事。 况且子游那么热烈地、直白地爱他,那他也该……对子游有信心。 所以楚慎行快刀斩乱麻,道:“其中师兄,在我记忆之中,曾经勾结魔教弟子、泄露护山大阵。” 秦子游困惑。 楚慎行看他,说:“我与他同一年拜入归元。我入剑峰,是宋安亲传弟子。他入阵峰,却不过外门弟子。” “我是楚国人,十五岁离开故乡,路上行侠仗义,剑杀山匪。” “我一路西行,赶去郢都,路上与人相交,得了数位好友。其中一位友人是富商之子,另一位是以笛子做灵器的乐修。” “我们到了郢都,入住一家城郊客栈,却偏偏落入匪窝,好在有宋安出手相救。” “那天郢都下雨,到晚间才算天晴。” “我就此认识宋安。几日后真正收徒大会,再见他,我才知道,原来那日救我之人,正是剑峰峰主。” “我的友人之一落选,那位乐修却顺利拜入乐峰。” 楚慎行说着这些话,看秦子游面色再度变换,他看到了熟悉的怔然、诧异,还有最后的惊愕。 楚慎行暂时停住。 他往前,亲一亲徒儿的额头,再一点点下滑,吻着徒儿的眼睛,面颊,再到嘴唇。他吸吮着徒儿的唇瓣,轻而易举地撬开徒儿唇舌,再去勾子游的舌叶。 子游被他亲得要喘不过气,想要侧头、留一些讲话的间隙,可楚慎行偏偏不许。 不止如此,那些原先安静落在徒儿身上的青藤也再次开始滑动。子游的嗓子里带出一点“呜”声,过了许久,终于记起,原来他和师尊都是修士,可以用神识沟通。 “师尊——” 楚慎行识海中响起了秦子游的声音。 可他被亲到乱七八糟,原先也说不出更多话。这会儿费心费力,终于憋出一句。 第147章 再想想 “让我, 唔,想一想。” 秦子游这样说。 楚慎行听了,心中怜惜。 他又吸吮一下徒儿的唇, 这才直起身,看着怀中的道侣。 子游看他,像是很茫然、不知所措, 被他此前话中的信息量搅得晕头晕脑。 楚慎行说:“子游,呼吸。” 秦子游吸气。 楚慎行看了片刻, 无奈:“呼气, 吸气,呼气。好, 慢慢来。” 秦子游总算安稳,但还是恍恍惚惚, 脑海中装满疑问。 他斟酌着,说:“师尊, 你的意思是, 你就是我?” 楚慎行看他, 目不转睛, 说:“不错。” 秦子游一顿。楚慎行几乎要可怜他的眉毛了, 觉得从子游回来开始,不,从青藤不再亲近他开始,子游就始终拧眉。他又过了一段时间,才问:“为什么?” 楚慎行想:什么“为什么”? 我为什么会想要你? 你为什么会思慕“自己”? 秦子游看他,神色纠结, 但还是叫:“师尊。” 楚慎行神色比先前淡一些, 说:“嗯, 什么?” 秦子游说:“师尊,你莫要胡思乱想,我只是,”停顿,不知如何言说,过了片刻,才道,“没有想到。” 楚慎行抿唇。 秦子游叹气,又凑过来,主动亲了楚慎行一下。 他低声说:“师尊,你突然这样告诉我,我心中甚乱,实在需要些时间仔细想想。你便是我,可你如何能回到此处?你面容亦与我不同。哦,这个倒是可以解释,毕竟你以青藤塑身之时,一定不愿意被宋安察觉。” 他自己解决了一个问题,然后陷入更多疑惑。 秦子游说:“但是,师尊,我很高兴。” 楚慎行挑眉:高兴?看不出来啊。 年轻修士看他,很认真、专注。 楚慎行被看得心软,听秦子游说:“你明知我可能心有芥蒂——师尊,你听我说。” 他察觉到青藤的动静。 秦子游神色更淡,青藤再度平息。 秦子游说:“但你还是愿意坦白告诉我,我很高兴。” 楚慎行说:“我并非为你。” 秦子游静静看他。 楚慎行被八百年前自己澄澈的目光看得心头沉坠。 秦子游喃喃说:“不是为我吗?” 他嗓音里掺杂了一点失落,视线转开。 楚慎行看到,眼皮跳了跳,青藤推一推秦子游肩膀,再把他推回来。 秦子游目光却还是游移。 楚慎行看了,就知道,自己方才那句话,大约又让子游难过。 他哑然,改口,“子游,你看我。” 秦子游这才抬头看他。 眼巴巴的,像是的确很委屈。 楚慎行被他看得没办法,只好说:“是为了‘我们’。” 秦子游眨眼。 楚慎行说:“子游,我从前未对旁人起过心思,唯有你。你第一次思慕一个人,我也一样。” 秦子游唇角一点点弯起。 楚慎行说:“因宋安之事,我从前——” 秦子游打断他,“师尊,这种时候,莫要提宋安。” 楚慎行一顿,似笑非笑,眼神仿佛在说:胆子大了啊? 秦子游振振有词:“师尊,做徒儿的不该打断师尊讲话,但道侣可以。” 楚慎行:“……” 他看秦子游眼前一亮,喃喃自语:“既是道侣,便不该再叫‘师尊’。” 藤叶从一边凑过来,揉一揉秦子游发顶。 秦子游“啊呀”一声,捂住头发,看向藤叶。 他想到自己把藤叶叫做“小青”的日子,此刻知道,那就是楚慎行。 秦子游虚心求教,说:“师尊,你是如何想?” 楚慎行问:“什么‘如何想’?” 秦子游说:“我想到师尊是我道侣,就万分欢喜。可再一想,师尊就是‘我’,就属实奇怪了。” 他倒是落落大方,愿意把所有心思和盘托出。 楚慎行看他,想:我从前四处游历,结交友人,东海听鲛人歌,北地冒风雪行路。那时候,我亦是这样性格。 他说:“子游,我先前说,张兴昌顺利拜入乐峰。” 秦子游点头。 楚慎行说:“那之后,我们一行百人,宋安,赵开阳,几个一同前来的儒风弟子,加上在郢都被收入归元宗的少年人,一同乘灵梭,去归元。” 秦子游认真听。 他听师尊用自己的话语,为他描绘出一幅归元图景。之后,楚慎行还直接以神识与秦子游相连,让他听赵开阳那一句气势磅礴的“吾等归宗”。 山门开启。 灵雾绕山,仙乐袅袅。 秦子游看着这副图景,一时怔忡。 楚慎行说:“那之后,我上登仙梯,再正式入剑峰修习。” 秦子游听着。 楚慎行说:“二十年后,我有一个师弟。四十年后,又有一个师妹。” 他未细说太多。 秦子游显然投入其中,全神贯注。 楚慎行挑了两件自己做过的师门任务,都是他被锁在思过崖下之前两年完成。他问秦子游:“子游,若是你,会如何?” 秦子游似懂非懂。 楚慎行的处事方式,和他所想并不相同。 他说:“师尊,我仿佛明白了。” 楚慎行眼神柔和。 秦子游说:“不过还要些时间,我再想想。” 楚慎行:“……” 楚慎行心平气和。 楚慎行:“好,你且想着。” 秦子游笑了下,眉目粲然。 楚慎行看着,逗他,说:“你方才说不想叫我‘师尊’了?那想叫什么,‘慎郎’吗?” 秦子游骤然脸红。 他嘴巴微微张开,还是那副被亲得略有些发红、发肿的样子,原先只是花苞上的花瓣,到此刻,花瓣完全盛开,变成浓艳颜色。楚慎行看了片刻,挪开视线,轻轻笑一声。 秦子游最后还是说:“不了,先叫‘师尊’吧。” 楚慎行含笑:“好。” 他们离开山林,却并非回到甘宁村,而是直接去了甘宁村所属的县城。 出山之时,楚慎行袖袍一甩,秦子游领口变得整整齐齐,显露在外的痕迹也尽数消失,旁人去看,仍然是哪个灵逸俊秀的小仙师。 至于他自己,嘴角上的咬痕一并消去。为此,秦子游看来一眼,似乎遗憾。 楚慎行轻飘飘瞥他,秦子游又笑起来。 两人直接去了县衙。 在秦子游原先的构想中,他和师尊要一唱一和,演一出大戏。 他未想到,自己只是简简单单把自在令拍在县令案上,县令就一骨碌跪下来,磕着头,连呼自己罪孽深重,只是上有老、下有小,依然求自在峰仙师减轻惩处。 秦子游乍逢这一幕,有些发懵。 不过他在外多年,也算见多识广,此刻撑起气势,冷笑了声,说:“你倒是说说,有何罪孽?” 县令便说:“其一,我来此处上任,翻看历任县令留下的书文,明知他们尸位素餐,却未上报,与其同流合污。” “其二,那甘宁村里正来寻我时,我只做不知,让他莫要因小事烦扰。” “其三……” 楚慎行停了片刻,觉得这县令也颇为懂行。子游显然因县令的知错而错恼怒,楚慎行便从旁边抽出两本空白折子,扔在县令面前。又以灵气搬动笔墨,一并落在县令手边。 他做这些,秦子游心领神会,淡淡道:“写吧。” 县令一怔。 秦子游说:“一份给自在峰,一份给朝廷。” 县令蓦然抬头,看他。 这少年并不因他一番痛诉而心慈手软,反倒依旧这样“秉公执法”。 虽震怒,却不处私刑。 县令面色发白,颓然拿起笔。 他手腕颤抖,眼看一个墨点要落在纸上。可愣神片刻,墨又迟迟不落。县令怔然,意识到,自己连最后的偷奸耍滑都做不到。他只好长叹一声,落笔,写下陈罪书。 不只是自己的罪过,也攀扯出前面数任县令。在落笔的时候,县令就清晰意识到:自己完了。 这不只是他仕途的结束,更意味着他这一脉所有的入仕之人都要被排挤、打压。 写折子不用很久,于他来说,却似度过漫漫一生。 最终放下笔,书成。 秦子游捡起看了看,在两个折子上,各画阵法,分别送去咸阳和自在峰顶。往咸阳那一封,上面加了自在印。给自在峰那一封,则额外附带一张给孟知竹的信符,三言两语说清状况。 做完这些,他看着颓然的县令,说:“你先起来。” 县令抬头,不解。 秦子游说:“还有案子给你审。你且记几个名字,宁文,宁张氏,宁老三,宁刘氏……” 宁文就是甘宁村村长,宁张氏是他家老妻,宁老三则是宁刘氏口中另一个这些年无故“失踪”青壮的父亲。 县令写着这些,起先不明所以。 不过秦子游说:“咸阳那边的旨意一时三刻也来不了,你先把这些案子审完吧。” 县令恍惚,有一丝了悟。 接下来两日,楚慎行与徒儿留在县衙,看县令审案。 他们又一次看到甘宁村几人。被带来时,村长夫妇两股战战,在看到县令身侧的楚、秦师徒后,当即软倒在地,终于知道,自己这回是遇到硬茬子。 而宁刘氏和宁十六来的时候,虽忐忑,却也能镇定说:“拜见青天大老爷!求青天大老爷为民妇之子寻个公道啊!” 第148章 不同 宁刘氏说着说着, 到底没忍住,落下泪来。 宁十六扶住母亲,咬着牙, 狠狠瞪一眼旁边的村长夫妇。 秦子游密音问楚慎行, 若是没有自己拿主意,师尊会如何应对这些场景。 楚慎行没说话,青藤却从袖口冒出来,去缠秦子游手腕。 秦子游起先轻轻“呀”了声,不过无论县令、县丞, 还是堂下诸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村长夫妇惶惶不已,宁十六母子几乎又悲又怒,县令、县丞则担心自己往后还能不能留下一条命, 他们没心思关注旁边那对师徒,自然听不见秦子游这声气音。 楚慎行回答徒儿:“我不会来这县衙。” 秦子游手指绕着青藤,想:这是师尊啊。 他还是有些不适应,此刻一边捏捏藤叶,一边用神识去勾勒师尊的身影,忍不住思量起自己这样动作,师尊会有什么感觉呢? 楚慎行话锋一转,“子游, 你我乘船去云梦时, 你亦斩杀了那要下毒害你的船家。” 秦子游一怔,捏藤叶的动作也停下来。 他自然记得这件事。 秦子游忍不住说:“可这两件事——”怎么能一概而论呢! 说到一半, 又停下。 年轻仙师记起自己曾经遇到的、死在他剑下的山匪。他不后悔从前所为, 至今仍然觉得那些恶人该死。但此刻, 秦子游一遍一遍问自己, 无论是船家还是山匪,又与眼前甘宁村村长夫妇有何不同? 他的确可以想到一些答案。 山匪危害一方,鱼肉百姓。船家想要对他下毒,他险些喝了被放上耗儿药的粥! 秦子游在这些人身上看到了赤`裸的、毫不掩饰的恶意,相比之下,甘宁村村长“有苦衷”,不过是一个为人所害,再拿起屠刀的“可怜人”。 但是,他当时分明也可以选择将船家、将山匪带去周边县衙。 为何不去? 秦子游细思片刻,了然。 因为他从前是磊落游侠,只信心中公义。他急人所急,痛人所痛。 最重要的是,那时秦子游不过炼气期。他对渡劫、对飞升有一些畅想,却只把这当做一场瑰丽无边的梦境。不似如今,他筑基多年,无需饮眠。他知晓本方世界外仍然有大千世界,魔修肆虐。他终有一天会飞升,会与师尊一同看过世间风景。 他依旧会忧人所忧,可说到底,秦子游的心境在悄然变化。 他不再是“凡人”了。 楚慎行侧头看他,视线在徒儿手上打了个转,然后说:“兴许并非我有所变化,而是你这一路来,慢慢与从前不同。” 秦子游沉思。 他站在那里,公堂深处,逼仄角落。一缕浅淡的天光落下来,照着青年的眉眼。他抿着嘴巴不笑,就没有此前灵动鲜活的样子。衣领整整齐齐地合着,看不到肩膀上楚慎行没有消去的一点痕迹。可毕竟有一张俊秀面孔,气质沉静下来之后,隐隐有了几分旁人印象中湛然若神的仙师风度。 但他还是太年轻了,气度被撑起一刻,又淡下来,带一点惆怅的喟叹,低声说:“师尊,这么看来,你我都变化良多。” 楚慎行想一想这句话,颇赞同。 他说回前面的话题:“我兴许会让那些亲人不在的人家自己商讨要如何对待这位村长。” 秦子游:“这样也不错。” 楚慎行:“也不会给咸阳发一张折子。” 秦子游笑了下:“是我太拘泥于此。” 楚慎行看他:“不,子游,你愿意让他被秦国法规论处,这样很好。” 他们行走在红尘之外,可无论是甘宁村中人,还是这位县令,都仍然在世俗之中。 身为归元宗首席的楚慎行面上和气,可内心已经不把世俗皇权放在眼里。他要处置一个县令,那便直接处置。之后朝廷如何对待,楚慎行不在乎。他清楚地知道,凡人朝廷不会愿意为了一个普通官员,去“得罪”归元仙师。 但子游选择了另一种态度。 他略有插手,却不去干预所有结果。红尘中事,该让红尘中人去盖棺定论。 案子审了数天,城中其他百姓听到消息,在门口围观。 人越来越多的时候,楚慎行和秦子游不再出现在公堂上。可县令不敢放宽心,仍然提着一口气,抱了薄薄期待,觉得自己做好这最后一件差事,兴许可以留一条命下来。至少,也能不牵连家中太多。 宁刘氏母子之后,又有其他人也上堂,说着村长罪行累累。到第二天下午,有旁观的百姓拿着烂菜叶、臭鸡蛋过来,砸在村长夫妇身上。两人一身脏污,低头不言。 宁十六和他娘亲被带到公堂之后,暂且休息。 旁人看了宁刘氏母子,都觉得这两人此前狼狈、一张蜡黄的脸,这两天却“容光焕发”。不过他们短暂地奇怪片刻 ,很快又放下心思,觉得这是因为即将大仇得报,于是精神头好。 宁十六很不放心自家娘亲,像是一个护食的小狼崽,始终紧紧挡在娘亲身前。有旁人靠近,都要呲牙咧嘴。 但人有三急。他从茅厕出来,再往小花厅去。一路都急匆匆地小跑,路上经过一个园子,意外地在其中见到两位仙师。 宁十六踟蹰一下,停下脚步。 他往前。 楚慎行和秦子游正坐在亭中讲话。见宁十六过来,两人暂且停下。楚慎行抿了口茶水,听宁十六又拱手拜了拜他们,认真、正式地再谢过一回。 这是宁刘氏母子被叫到县衙之后,宁十六第一次与两位仙师正面相对。此时不比当初在甘宁村,他身上衣服虽然还是陈旧,却整洁、干净。加上体肤康健,彻底不似从前那个小乞儿,而是个年纪虽小,却落落大方的小郎君。 楚慎行看他这样,心想,子游大约会很高兴吧。 秦子游果然柔声和宁十六讲话,还问他,之后有何打算。 宁十六笑了下,说:“娘亲说了,她现在眼睛好了,又可以做绣活儿攒钱,让我读书。不过这样一来,娘亲太劳苦……” 他停顿一下,小声说:“出了这种事,日后,我和娘亲多半不能再回村子住。” 虽然村长被惩处,但甘宁村其他人仍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 宁十六对此有心理准备。他另有一番计划:自己这个年纪,勉强可以被一些小店招去当学徒。起初虽辛苦,但往后,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小少年说着这些话,眼里带一点光。 秦子游看他,问:“你还想读书吗?” 宁十六眼睛微微睁大。 秦子游说:“若是想——” 宁十六猛然点头:“自然是愿意的!” 他想考取功名! 他深恨堂上狗官。 他想,天下之大,该有不少不平事。往后,自己若能替人做主,救人于危难,该有多好。 秦子游笑了下,说:“好。再过两日,会有其他弟子来这边善后。到时候,你把这个给他。” 他想一想,从旁边摘一张叶子。宁十六只见仙师指尖莹光点点,片刻后,那叶子成了一枚折好的符,落在他手上。 秦子游说:“莫要弄丢了。” 宁十六捏手心里的符,心脏狂跳。 他看着秦子游与楚慎行,忍不住又叫了声:“仙师。” 秦子游看他。 宁十六说:“仙师看我,有无……有无修行的根骨?” 他满怀期待,忐忑又紧张,问出这样一句话。 片刻后,却听到一个令他失落的答案。 秦子游没有直说,而是道:“在凡尘做官,总好过去山上做一个外门杂修。” 宁十六明白过来。 他吸一吸鼻子,“我晓得了,仙师保重!” 秦子游颔首。 宁十六倒退着离开这个亭子,一直到离两位仙师很远了,他才捏一捏手上的符,觉得掌心发热发烫,扭头回到花厅。 楚慎行看完全场,说:“子游,你看他如何?” 秦子游笑一笑,说:“聪明,有胆识,会争取——毕竟此前确实有心救你我,那现在稍微帮衬一下,也无妨。” 楚慎行看他,见徒儿面上有怀念、喟叹……种种神色。 秦子游自然知道,宁十六在他们面前直白表现出为难,就是希望他们出手相帮的意思。 不过他不觉得这是一件错事,欣然答应。 楚慎行没在宁十六的话题上多说什么。 他话锋一转,接上宁十六过来之前,师徒二人在说的事。 就在方才,楚慎行收到一张来自自在峰的信符。 信符是他们走前留给孟知竹等人的,带着楚慎行的灵气,越过重重山水,来到县衙之中。 孟知竹告诉他们,孟峰主已经知晓此事,派了弟子前去接手。又说,自在峰庇护的一方百姓之中竟然出了这种事,实在汗颜。 讲了许多,楚慎行听完,把孟知竹的话转述给秦子游。 秦子游问他,这么说来,自在峰来人什么时候会到? 楚慎行好笑,说:“你不想和他们打交道?” 秦子游摊手,说:“倒也不是,只是……” 他还是希望早一点搜集好为师尊打剑的材料。 两人说到这里时,宁十六前来,故而秦子游提了一句“会有其他弟子来善后”。 楚慎行说:“那县令多半不敢乱来。若不放心,留只纸雀盯着就好。” 纸雀停在梁上不动,便不会消耗太多灵气,足够撑到自在峰弟子前来。 秦子游眨眼,“是。” 楚慎行看他,逗道:“子游,你这样想走,莫不是还惦记其他事。” 他见徒儿眼珠转一转,想到什么,带一点坏笑看过来,音调又拖长一点,“师尊莫要冤枉我,我一心为师尊罢了。但师尊若是想做‘其他事’,却也无妨,我听师尊的。” 楚慎行说:“什么都听我的?” 秦子游义正辞严:“并非如此。若有一天,师尊做了什么错事,我也要‘大义灭师’。” 楚慎行眼睛微微眯一眯,“错事?” 青藤从地上铺去,缠住秦子游脚腕。 秦子游低头去看,见藤蔓盘着他的小腿,一点点往上。他好奇,弯腰,用手指勾着藤叶,在叶片上轻轻刮蹭,再看楚慎行,问:“师尊,你会痒吗?” 楚慎行看他。 青藤是他的一部分,更像一种延伸。他能感觉到子游的手指,落在青藤上,带着一点酥麻。 他回答:“尚可。” 秦子游不满,嘀嘀咕咕:“这算什么回答嘛!” 青藤继续往秦子游身上缠。 秦子游放松地、新奇地感受着这一切。他脸颊又开始发红了,却与从前不同。从前觉得这是“小青”,现在想想,这是师尊在触碰他、拥抱他。 楚慎行说:“我从前去北地,见过一处灵泉。” 秦子游短促地“啊”一声,不知是回应楚慎行的话,还是因为其他。 楚慎行看徒儿脸颊晕红,笑一笑,青藤半推半揽,把秦子游送到楚慎行怀中。 再有人经过时,亭中已经空空。 一只白色小雀拍着翅膀,落在公堂上,看有人闯入、跪在村长夫妇身侧哭喊着“爹娘”。看村长夫妇终于变了面色,厉声喊“你来做什么”,而后一家人抱在一起、失声痛哭。 看世间种种。 一旬之后,自在峰弟子赶来此地,另有咸阳朝廷派来的加急快马。 县令被罢免,三代不可入仕,本人则被押解而去。甘宁村村长夫妇一样被治罪、下狱。 宁十六拿着秦子游给自己的符,找到自在峰弟子。前来的并非孟知竹等人,而是几个炼气后期的内门弟子,摩拳擦掌,要办好这边的事。见到那枚叶子做成的灵符,几人相互看看,柔声问宁十六有何难处,他们自能相帮。其中一人甚至快言快语,说:“王道友、孙道友可是我们自在峰的大恩人,有他们的面子,你入自在峰,当哪位长老的内门弟子,也是可以的。” 宁十六先茫然,想:那两位不是自在峰的仙人吗?仙师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紧接着,他理解了对方言语中的内容。宁十六眼前铺开两条路,是十年苦读,还是步入仙途? 救他的仙师劝他选择前者,可是而今大好机会摆在眼前,难道真要错过? 他又听到自己的心在“怦怦”乱跳。 再过一旬,楚慎行与秦子游绕过归元宗。 北地雪原终于出现在他们面前,冰雪扑簌簌随风而来。 清雪鸦生活在雪原深处。两人一路深入,先找到楚慎行记忆中的灵泉。 周边一片茫茫白雪,唯有灵泉永不冻结。 第149章 灵泉 既是灵泉, 自然会吸引妖兽前来。楚慎行记忆中,自己当时发现此处,也有一场与妖兽的大战。 那该是数十年之后的事。此刻, 楚慎行四处环视, 却并未察觉什么危险气息。 有雪悄然落下。在北境雪原,这不算太糟糕的天气。雪似盐粒,在楚慎行发间、肩头悄悄堆积。 他觉得古怪。 是那妖兽还没有来? 有这个可能。但一个灵泉落在旷野,恰似一块黄金美玉落在市井,怎么可能不引人觊觎?在楚慎行想来, 便是自己从前在这里斩杀的妖兽,也不会是此方灵泉的第一个“主人”,多半在他过去之前,这里已经经历了无数血腥场景。 眼前越是平静, 越是不对。 他神色渐淡,秦子游果然察觉,问:“师尊,可是这灵泉有问题?” 楚慎行沉吟片刻,说:“试一试。” 秦子游神识沉入其中,并未察觉异样。但师尊说不对,秦子游一样觉得哪里有问题。他思来想去,低头, 去摸楚慎行袖子。 带着一层剑茧的掌心摸到楚慎行手腕, 并未有其他东西。年轻修士抬头,看楚慎行, 很无辜, 又理直气壮, 问:“师尊, 叶子呢?” 楚慎行看他。 子游还是他徒儿的时候,就能直接在他袖中摸芥子袋。当下成了“道侣”,虽然还没有实质性的关系,可比以往更加大胆。 随着秦子游的问句,藤蔓从楚慎行手腕上浮出。秦子游清晰地感受到整个过程,先是一点凸起,而后越来越大、越来越长,搭在他手腕上,亲昵又亲近地缠过来。 “只要叶子?” 楚慎行含笑问。 他话音落下,觉得徒儿的眼神开始飘忽。 子游大约是从他眼里看到点危险气息,再想想楚慎行从前的话——想做的事、在北地见过的灵泉。凡人新婚都要布置一番,寻常人家满堂红色,天子门下十里红妆,放在修士这里,就是找一个灵气充裕、有利于修行的地方。 名门大派有洞府,寻常散修找间屋子,布一个聚灵阵也就凑合。 而楚慎行没有洞府,又不愿凑合。灵泉之下有灵脉,若利用得当,师徒二人的修为兴许能更进一步。 他话中有言下之意。 除了叶子,还能要什么? 藤枝已经缠到秦子游肩膀,从他领口冒出一点,细嫩的新叶蹭一蹭他的脸颊。 像是师尊的手。 秦子游喉结滚动一下,叫:“师尊,灵泉还……”没有探清呢。 楚慎行说:“哦?倒是我误会了。” 秦子游:“……” 秦子游看他,见楚慎行神色淡淡,一派仙风道骨。如若不是提前知道自己身上的青藤就是师尊,秦子游想,说师尊一样心慕自己,他兴许还要不信。 可既然信了,再看师尊,秦子游喟叹:都是头一遭与人谈情,我怎么就不能似师尊那样从容镇定? 不过,以青藤在自己身上的一点点摩擦、亲昵来看,师尊大约莫也只有面色平静,心中却不然。 秦子游想明白这点,换上一点笑,很跃跃欲试的样子,朝楚慎行凑去,隽逸灵秀的面容离师尊越来越近。 雪仍然在落,比先前大一些。有风吹来,倒是将两人发间的雪吹散了。 他们唇齿缠在一起,楚慎行扣住徒儿的腰,这一回不必克制、不必思前想后。他怀里抱着的,是他的道侣,他可以对子游做任何事情。 从甘宁村离开后,两人之间关系愈近。有时候,只要一个简单对视,都能演变成燎原烈火。 藤蔓更多,如秦子游所愿,却又与他所想不同。 秦子游觉得和师尊亲吻的滋味很好,想要更多。他晕陶陶地,在楚慎行啄吻自己唇角、面颊时旧话重提:“师尊,叶子。” 他想要一片叶子,落在水中,接着叶片上的薄薄灵气,试探水里有无什么东西。 若有他人眼光,大约要觉得这对师徒太不庄重。双修本是私事,怎能这般幕天席地? 可此刻四下再无旁人。 只有两个修士,在冰天雪地中靠近彼此。 楚慎行听着徒儿的声音说:“等一等。” 秦子游叹口气,说:“我盼了好久。” 楚慎行失笑。 他说:“叶子多半不行。” 秦子游眨眼。 楚慎行修为比秦子游高过一个大境界。秦子游觉得水中平静,楚慎行却能隐约察觉一点动静,又很不分明,时时错过。他有一点猜测,并不确定。藤叶上是依附灵气,可离开藤枝之后,就不算活物。楚慎行不切断控制还好,若是切断了,那就彻底是一片沾染灵气的寻常叶子。在灵泉之中,并不显眼。 可若不切断,水中再有异,他就是平白寻一份伤受。 虽然楚慎行不觉得自己真会如何,但真走到这一步,子游再想到前面他那些话,恐怕要郁郁不乐许久。 楚慎行未就这些解释太多。 不过他说上一句,秦子游便能顺着思路,想到七七八八。 年轻修士恍然,懊恼道:“是,我想得太不周到。如此一来,师尊,你我前来一路,我也看到几只妖兽。” 楚慎行仍然说:“不急。” 秦子游嘀咕:“我怎么觉得师尊其实很‘急’……唔。” 被捏了一把。 不过秦子游的确未等太久。 须臾之后,青藤从远方来,卷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妖兽,似鼠似兔,身上带一点细伤。 楚慎行把妖兽投入灵泉之中。 方才还平静的灵泉水,在这一刻宛若沸腾。血色在水中蔓延开,楚慎行和秦子游都看到里面细细密密、往妖兽身上钻去的东西。约莫只有一个指节长,只有手指三分之一那么粗。血色将它们的身影勾勒出来,几乎只是眨眼工夫,那被投入水中的妖兽消失在师徒二人眼前。 楚慎行略觉诧异,秦子游更是被骇到,“师尊!这是什么东西?!” 像是鱼,又像是小虫。平日隐在灵泉中,察觉不到气息。有猎物被灵泉吸引,便展露凶残面貌。 秦子游原先有些发热的皮肤在此刻凉了下来,心头薄火骤然熄灭。他喃喃考虑:“用剑气,可否将其杀灭?可这些——这些东西看不见、摸不着,这短短时间,又不见踪影!灵泉如此,下方灵脉恐怕更加凶险。” 他迅速拿了主意,觉得不必一定要在这种地方双修。可话没说出来,又想起,师尊来过这个地方,约莫另有打算。 秦子游屏息看向楚慎行。 楚慎行坦荡,说:“我亦不知。” 秦子游脸上透出点郁闷神色,楚慎行解释,说自己从前来,守在这里的妖兽是一只雪冥蛤,与当下情景完全不同。 秦子游:“雪冥蛤?这是什么妖兽?” 楚慎行进一步为徒儿分说:其身若雪,浑身是毒。他当时花了好大一番功夫,又好在有临走前师弟塞给他的极品解毒丹,总算对付过去。 秦子游咂舌,一时之间,竟想不出究竟是哪一种情形更凶险。 他低头沉思。 秦子游:“雪冥蛤、解毒丹……有毒?” 他的语气慢慢轻快。 楚慎行沉吟,“我当时来,算算时间,是八十余年之后。现在来看,也不能肯定,雪冥蛤与眼下泉中异虫之间再无其他妖兽。不过总要一试。” 秦子游先想:原来不是鱼,是虫。 然后纠结,“可师尊,这样一来,水里岂不是?” 他们手上的确有毒能用。 当年在云梦时,唐迟棠发悬赏令,要修士斩杀黎泽素罗蟒。如今蟒肉已经吃完,蟒皮成了秦子游身上法衣的一部分,蟒胆也被楚慎行炼成解毒丹,可以说一身灵宝都各有去处。唯有蟒毒,楚慎行闲来无事,炼了两次毒丹,便把余下毒液搁置。 到现在,楚慎行手腕一翻,将蟒毒拿出。当时只用叶杯接着,之后换了一个玉瓶,辅以阵法。如今多年过去,玉瓶塞子打开,仍然剩了半瓶。 秦子游问完一句,自己记起:“哦,师尊平日炼丹、炼器,都要将所有材料一一分解、提炼精华,这么说来,自然知道如何将毒水分离。” 这么一想,秦子游再无忧虑。 玉瓶从楚慎行手上飞出,倒入泉中。 秦子游望去。 泉水又有动静。 与方才的沸腾不同,这一回,无数小虫密密涌上,浮在水面。秦子游看在眼中,心情复杂。 待一盏茶工夫后,泉水平息。 又过一刻,其中异虫尽被启出。楚慎行本着“兴许以后能用上”的心思,将异虫收入一个盒中,再凝心聚神,拢出残毒。 此前倒入半瓶毒液,如今只剩寥寥数滴。至此,二人面前唯余冽冽灵泉。 青藤从楚慎行脚下铺去,沿着泉水边缘往下,深入水底,寻找下方灵脉。 待藤蔓在灵脉中扎根,楚慎行只觉经脉热融。他闭了闭眼睛,神识沉入丹田,见金丹上的丹纹上浮出浅淡光辉。 秦子游看师尊静立不动,犹疑,小声叫:“师尊?” 楚慎行从灵气盈入经脉带来的熏熏然中分神,侧头,看徒儿。 秦子游起先觉得奇怪,暗暗想:师尊这样子,倒像是喝醉了。 又想:我还从未见过师尊喝醉。 他心思转动,不觉身后青藤悄然缠来。楚慎行微微笑一下,叫他:“子游。” 秦子游应一声。 而后,便觉天旋地转。耳边有“哗啦”水声,不过眨眼,他竟然已经被青藤团团缠住,扯入灵泉。 师徒二人半身浸于水中,楚慎行抬手,取下徒儿的发冠。 秦子游一头乌发垂下,因长久束起,略带一点卷曲。 他听到自己“怦怦”心跳。 要来了吗? 师尊懂多少? 秦子游口干舌燥。 楚慎行信手将徒儿的发冠放在一边案上,再低头,吻上徒儿。 秦子游的手往他颈上缠来,觉得随着亲吻,一口又一口灵气被渡入自己唇齿之间。秦子游很快也有了点醉意,再看楚慎行,仍是神仙郎君,却似为自己落入小千世界。 雪更大了,冷风呼啸,水中却渐热。 泉水深无度,秦子游最初还有精力维持自己的位置,到后面,灵气愈多,他几次要顿悟,又被另一种极乐生生扯回。 楚慎行含着徒儿的耳廓,轻轻叫对方的名字。 起先,他叫“子游”,徒儿会回应:“师尊……” 之后,他再叫“子游”,徒儿的嗓音断断续续,又软又哑,叫他:“慎郎。” 更久往后,楚慎行叫一声“子游”,秦子游半身在水中,半身在岸边。他鼻尖带着绯色,眼前是冰雪,身体却又热又烫。楚慎行爱惜地抱着他,听徒儿恍惚似的,带一点难以言说的哭腔,不知是欢愉还是难过—— 楚慎行想:大抵还是欢愉的。 子游的经脉被灵气溢满,丹田里一片融融光晕。 他半昏半醒,嗓音近乎要随着风飞去。 在楚慎行的胸膛又一次贴上秦子游后背时,他听怀里的青年喉咙里冒出一点含混的嗓音。 楚慎行起先觉得自己听错。 他不动,秦子游反倒睁眼。睫毛扇动,上面落了一点雪花。他侧头看楚慎行,嘴巴一张一合地讲话,问:“师尊?” 楚慎行眼神暗了暗,亲一亲他。 他问:“子游,你刚刚叫我什么?” 秦子游的眼睛睁大一些。 他似乎也要忘却自己情迷意乱时念出的两个字,可此刻楚慎行说起,秦子游的呼吸急促起来。他们变成面对面拥抱的姿势,楚慎行不再开口,将这个亲吻变得越来越深。秦子游甚至觉得在搅弄自己唇舌的不再是师尊的舌叶,而是藤枝,到了很里面的地方,几乎要侵入喉咙。 他懊恼自己方才的心思,可师尊仿佛很喜欢。 两人神识交融,楚慎行的声音落入秦子游识海之中。 他再问一遍:“子游,你叫我什么?” 秦子游浑身战栗。 他终于开口。 想到年少时,在平昌城看过的几页纸。想到这一路往北,闲暇时会有的绮思。他要讲话,又觉得嘴巴被师尊的亲吻牢牢占住。这太舒服了,秦子游不想停下。 所以他一样在识海中回答。 很轻很轻的一句。 “夫君?” 楚慎行顿住。 第150章 行路 这一停下, 秦子游原先还因自己脱口而出的话而忐忑,到后面,渐渐察觉到另一种磨人。他手撑在楚慎行胸膛, 却觉得师尊离自己越来越远。两人勾缠已久的唇舌分开, 师尊的位置比他高一些,这会儿低头看他。 两人头发落在水中,倒是不分你我。 楚慎行眼神深深,看着怀中人。 他见子游神色渐渐不同。起先带了点茫然, 往后, 眼皮颤动, 叫:“师尊?”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却似有千言万语。 楚慎行看他, 见徒儿的面孔被散落的头发勾着, 乌黑的长发与旁边白雪相称。 这样看了片刻,子游像是很受不住似的, 再过来亲他。 一边亲, 一边叫:“师尊、师尊……” 还在识海中问,为什么不继续了? 楚慎行说:“再叫一声。” 秦子游下意识地:“师尊?” 楚慎行不动。 秦子游被不上不下的感觉折磨。他看起来近乎是委屈,胡乱亲着楚慎行,身体一样靠过来,偏偏又被藤枝牢牢控制着,连自给自足都做不到。 这样情形中, 他只好晕晕乎乎,勉强思考:啊,师尊让我再叫一声…… 什么呢? 明明应该是很清楚的答案, 但此刻, 他稍微花了一点时间, 总算想明。 秦子游要忘记如何呼吸。 他半是喘息,叫:“夫、夫君?” 话音到最后,忽然又变了调,先是拉高,然后又变得无比甜蜜。 楚慎行含着徒儿耳廓。这一回,不用他多说,秦子游便明白,自己的师尊、自己的道侣,大约是很喜欢这两个字。他起先还觉得羞耻,可慢慢的,在柳絮一样纷纷扬扬的白雪之中,在无人抵达的极北之境,他看楚慎行,迷迷糊糊想,原来师尊“不从容”时,是这个样子。 楚慎行就听徒儿的嗓音稳了许多,像是终于适应水中节奏。他额头与徒儿相抵,徒儿又想亲他。他稍稍避开一点,秦子游就碰到他脸颊。楚慎行见秦子游嘴巴抿起一点,显然十分在意他此刻的动作。楚慎行好笑,只好再安慰性质地亲一亲他,然后说:“子游,我带你运一套心法。” 秦子游眼睛微微睁大。 他不解,问:“师尊,我们现在不是已经在双修?” 楚慎行看他。 秦子游眨眼,改口:“夫君,我们——” 楚慎行说:“是,也不是。” 秦子游一怔。 不过他很快没有余力多想。 两人神识原本就交融在一处,此刻年轻修士清晰地感觉到,师尊在“看”自己。看他的每一处体肤筋骨,公平又不夹杂其他心思。原先充胀在经脉中的灵气开始流淌,秦子游有种很奇妙的、近乎于在运转灵气周天的感觉,可在这同时,他仍然是清醒的。 清醒地“看到”师尊吻他,看到青藤在水下晃动。 楚慎行见徒儿这副不知今夕何夕的样子,有意说:“子游,低头。” 秦子游下意识去做。 可这之后,他才意识到,低不低头,与心法运转都没什么帮助。有青藤过来,垫在他腰下。分明是在水中,飘摇不定,却又像是有了榻子,可以暂时依凭。 他看着眼前场景,起先似被烫到,想要错开目光。可楚慎行又问他:“感觉如何?” 灵泉边上白雪是纯粹的、没有尘埃的白,秦子游的皮肤却是带着红润的,近乎要成绯色的白。 他说:“我不知道……” 楚慎行的嗓音里带一点笑,说:“不知道?” 秦子游浑身发麻。 灵气运转的速度越来越快,捶打着经脉,凝聚于丹田。 楚慎行哄徒儿,问:“看到什么了?” 秦子游:“……呜。” 因一个大境界的修为差距,楚慎行选择了十分温和的心法,绵长,不会出现“采补”的状况,可以让两人的修为一同提升。只是速度又很慢,要花上许久时间,才算结束一次双修。 北境的雪终年在下,不分春夏秋冬。 更晚的时候,秦子游和楚慎行坐在灵泉边上,温一壶灵酒。 两人肩膀靠在一起,嗅着空气里浮出的酒香。楚慎行尝着酒,听徒儿说,“师尊,这样美景,是该舞剑助兴。” 楚慎行看他。 离开泉水之后,秦子游又叫不出那句“夫君”了。楚慎行逗了几句,看徒儿眼巴巴看自己,完全是求饶的姿态,咬字都要不稳。楚慎行觉得有趣,用藤枝逗过徒儿,也不多磨他。 秦子游像是因此松了口气,还有意亲一亲楚慎行,眼睛亮亮的。虽什么都没说,但楚慎行看懂。虽然其他时候叫不出,但若有下次双修,子游仍然会用之前那种又软又绵的嗓音,叫他“夫君”。 这种话,的确是情到浓时更好开口。 此刻徒儿说起舞剑,楚慎行欣然。只是他看秦子游那副软绵绵、靠在自己身上的样子,又觉得徒儿待会儿恐怕要后悔。 楚慎行抿一口酒,无名灵剑飞出丹田。秦子游笑一笑,召出日影。 他要站起,可青藤按住秦子游肩膀。秦子游一怔,见无名灵剑往外一丈,在雪中挽了一个剑花,剑风所致之处,鹅毛大雪被扫空,留出一片空间。 秦子游心情激荡:“好!” 日影跟上,两把灵剑在撞在一处,雪中一片铿锵之声。师徒二人看雪、看剑,虽在孤寂无人处,却另有一番滋味。 秦子游叹:“我从前听娘唱,北风其凉,雨雪其雱。可到了此地,才知道,什么才是真的茫茫大雪。” 楚慎行含笑,说:“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是了,只是从前唱着这词的人,怕是也未至此处。” 秦子游说:“自然。” 待一壶温酒尝完,雪也慢慢变小。厚重云层挪开,阳光照来。 青藤从灵泉中抽出。这方灵脉虽精纯,却不算大,与归元十二峰下的洞府灵脉不同,至多比得上一个小型分脉。两人在灵泉边停了约莫月余,青藤已经将其中灵气抽得七七八八。不过楚慎行有意留下一些,天长日久,这里或许会有新灵脉凝出。 两人再开始赶路。 楚慎行察觉自己在金丹前期停留许久的境界开始松动,似要进境。 秦子游的速度要更快一些,在师徒二人遇上一群银狼之后,秦子游一番苦战,突破到筑基中期。 两人走走停停,算时间,该到人间二月。只是此处没有春风细柳,只有不变的飘雪。路上遇到其他修士,用银狼身上灵宝换了些其他东西。对方提出不若结伴而行,楚慎行看一眼秦子游,见徒儿面色不变,可从神识中的意思来看,似乎有些迟疑,并不似以往结交友人时那样欣喜。 这倒是稀奇了。 他婉拒对方,那边修士虽遗憾,却也爽快告辞。等到两边距离远了,楚慎行问秦子游,“我在你这个年纪,可是很爱与人相交的。” 秦子游看他,说:“今日有所不同呀!” 楚慎行挑眉。他听出徒儿话中意思,但还是故意问:“有何不同?” 秦子游像是想笑,又抿住唇,说:“师尊知道,何必问我?” 两人往前,看似信步而走,可实则每迈一步,就要往出很远。他们的声音飘散在风里,秦子游说:“再过些日子吧。” 楚慎行瞥他,“过多久?” 秦子游想一想,说:“两个月?半载?” 至少得到他不要一看到师尊,就想和师尊亲近的时候啊。 楚慎行便叹:“原来不过两个月、半载,子游就要腻歪我了。” 秦子游看他,总觉得师尊这话里还有深意。 楚慎行慢慢说:“该罚。” 秦子游好笑,又想到过去经历的魇兽秘境。他眼神飘忽一下,楚慎行瞬间察觉到。他留意秦子游识海中出现的画面,虽一闪而过,却又被楚慎行拦下,细细翻检。秦子游“呀”了声,听楚慎行说:“原来如此。” 秦子游试图辩解:“……也,也并非如此。” 楚慎行看他。 秦子游眨眼,又有些喘不上气。 他挪开目光,运起凌波步,蓦然往前。 楚慎行笑了声,不急不缓。 秦子游虽在前,可又隐约听到雪中传来的窸窸窣窣声。他起先当是有妖兽潜伏在此,可神识沉入其中,看到一点绿色。留意到他的探查之后,青绿色的藤蔓拔地而起,蓦然缠上秦子游四肢。藤叶捧着他的面孔,他似乎听到师尊的声音,叹息一般说:“我这徒儿,真是不乖。” 明明嗓音里透出的气度云淡风轻,可秦子游只觉得四肢酥软。 他见师尊身影越来越近。 等两人再度相对,青藤放下秦子游,把他推到楚慎行怀中。 楚慎行看他,说:“我只当凡人是这样惩处不听话的徒子徒孙,哦,那日甘宁村众人也受了杖责。” 秦子游紧张。 他说:“师尊,那不过是幻境。” 楚慎行说:“可也正是你心中所想。” 秦子游不说话了。 他感觉到师尊的手到了一个危险的地方,若有若无地碰着。 他屏息静气,满脸纠结,试着亲一亲楚慎行。 楚慎行说:“不错,继续。” 也是巧合,原本天晴,但在此刻,又似开始落雪。 青藤在旁边织出阵法,师徒二人被隐在漫天纷纷扬扬的雪花之中。 秦子游一边亲楚慎行,一边说:“师尊,还是莫要——” 他声音忽然停下,换做一声很短促地:“啊!” 楚慎行说:“莫要什么?” 秦子游眼神有些迷蒙,过了许久才讲话。 “莫要如此。” “如此什么?” “我也并未真的犯什么错。”顾左言他。 “顶撞师长,还不算错?” 秦子游:“……” 秦子游小声嘀咕:“分明是师尊‘顶撞’我。” 话音落下,又觉得挨了一掌。 楚慎行叹道:“这样不尊、不敬师长,该罚,对否?” 秦子游不说话了。 他手软脚软,分明是寻常人家也会有的惩治小辈之法,却又似截然不同。 楚慎行下手不重,更像是一种玩乐。身上衣袍遮掩了原本会有的声响,便更加变了一种味道。 秦子游从中得趣,竟有些追逐之意。 他这样,楚慎行反倒问:“子游,你不讲话,是当真不喜欢这样吗?” 秦子游心下羞极,可师尊这么一说,竟真的停下动作。 秦子游咬牙。 楚慎行问:“你若不喜欢,我便不做,无妨。” 秦子游想,师尊实在坏透了。 楚慎行催促一样,问:“究竟怎样?” 秦子游深呼吸,到底说:“想和师尊双修。” 楚慎行“咦”一声,说:“我在罚你不恭敬,你却想双修。看来果真目无师长,属实不该。” 秦子游眼珠转了转,嗓音轻了许多,说:“原来师尊这般不愿,那我自然不能勉强。” 他把楚慎行原先的话还了回去,礼尚往来。 楚慎行咬一下徒儿鼻尖,改口:“此处没有灵泉,若要以心法双修,反倒不美。” 秦子游配合下台阶:“那,想让夫君亲亲我。” 楚慎行含笑:“这倒可以。” 他低头,去吻自己怀中的徒儿。 一直到下次天晴,云开雾散,青藤缓缓撤回楚慎行袖中。 楚慎行看徒儿,觉得子游眉眼里都带着点藏不住的餍足,对上他的视线,就笑吟吟回望。像是被喂饱之后,在人身边蹭来蹭去、只想亲昵,却丝毫不觉得危险的小鹿。 漫漫途中,他们并非始终做些旖旎事。 雪中难以分辨方向,楚慎行顺便教秦子游如何做罗盘、观星象,师徒相和。 这样再行一段时日,终于见到清雪鸦巢穴。 第151章 小别 雪依然在下。 清雪鸦并非群居妖兽, 巢穴分散,往往方圆百里之内,也只有一只成年清雪鸦。 楚慎行上次来到此地, 是在筑基后期。如今子游修为不及他当年,但听楚慎行说起他在雪中埋伏的十天十夜时, 秦子游心向往之。 楚慎行考虑过,觉得让徒儿尝试一下,未尝不可。 剑修正该如此。 唯有不断越阶挑战、不断置身于生死之境,才能感悟大道, 有所突破。 楚慎行自己同样。 他是金丹修士, 子游能够挑战的妖兽,并不适用于他。 所以在为徒儿备下足够的丹药、灵符之后, 楚慎行和秦子游讲好,两人不若分开一段时日。秦子游留在清雪鸦巢穴旁, 自己则在往北境深处去, 看有无其他品阶更高的对手。 这个决定让秦子游有些遗憾, 但还是欣然接受, 转眼就把注意力从楚慎行身上转开, 估摸起周边地势,寻找埋伏地点。 楚慎行看在眼中,哭笑不得, 到底没忍住,敲了敲徒儿额头。 秦子游斜眼看他:“是你说要分开。” 楚慎行说:“是。” 与他话音一起的, 是一点点上浮的青藤。 秦子游看着青藤,余光悄悄望向不远处的清雪鸦巢穴。 他这样神情, 楚慎行看到, 就知道徒儿在想什么。 在青藤缠上秦子游左侧手腕时, 年轻修士喉结滚动一下,叫:“师尊?” 他欲言又止。 虽然与师尊双修是在是一桩美事,但妖兽巢穴近在眼前…… 秦子游眼神中透出一点奇异的期待。 楚慎行笑了声,青藤却在缠好一圈之后断掉,只在徒儿腕上留了一个手环。 秦子游讶然,楚慎行说:“若相距甚远,又与妖兽缠斗,神识相顾兴许不周。”所以缠一根青藤,相当于他留了一抹分魂在徒儿身侧,以免秦子游发生意外,自己却赶来不及。 秦子游听闻此言,右手抚摸着腕上藤枝,动容。 楚慎行细想片刻,觉得再没有什么要叮嘱的地方。回想从前,除去魇兽秘境之外,师徒二人从未长久分开,是该让子游偶尔独自历练。 他说:“好,我便去了。” “等等!”秦子游叫他。 楚慎行诧异,正要问一句“何事”,就见徒儿踏步过来,手搭上楚慎行肩膀,凑过来吻他。 楚慎行垂眼看徒儿。 与两人初遇时相比,子游长高了许多,到现在,只比楚慎行略低了一寸,往后兴许还要再高些。 这个吻来得很快,结束也很快。秦子游亲完师尊,笑嘻嘻说了句“师尊保重”,便往一边跳去,直奔方才找好的埋伏地点。 楚慎行在原地看他。 见秦子游一路踩着凌波步,不忘警惕看四周,像是在观察清雪鸦是否被自己惊动,也在看有无青藤追上。 等到了地方,他回神,往楚慎行所在方向看来,招一招手。 楚慎行慢慢微笑,一挥袖子,消失在原地。 他再往北,有其他清雪鸦展开双翅,宛若巨云,从他头顶飞过。多行一段时日,离开这片区域,楚慎行有意选择了自己未走过的方向。暴雪纷纷而至,偶尔在他肩上、头上堆下,但有护体灵气在,楚慎行不觉得寒凉。 他算着时间,也留意徒儿的动向。最初几天,秦子游安然潜在雪中。到后面,子游却似遇到什么意外,离开原处。 楚慎行心情微妙。 对徒儿,该严苛。可对道侣,又总是挂心。 不过他很快也没有功夫多想。 分开第十日,楚慎行遇见一只碧血蛛。 碧血蛛通体玉色,擅长织网捕捉猎物。落入蛛网的修士会逐渐灵气溢散,化作凡人,再变作一滩脓水。 这是一个五阶妖兽,比照修士来说,修为约在金丹后期到元婴前期之间。楚慎行此前不曾见过,只在归元宗藏书阁内看到记载,其中提到,碧血蛛的网和剑修的剑一样,可以越级挑战。一只五阶碧血蛛,运气好的话,可以捕捉到六阶、乃至七阶的妖兽。 那枚玉简是万年前一位化神老祖留下的游记,虽有简单记述,但并未讲明太多。随着正道日益没落,高阶妖兽也愈来愈少。楚慎行唯一一次亲眼见到其阶妖兽,还是炙土之地那只无意中吞了化神妖丹的焰尾蛇。 他略有分神。 这么想来,碧元大陆上的灵气,似乎总体走向衰败。 是因为与其他小千、大千世界存在壁垒吗? 可从当日逍遥老祖神识中传来的景象来看,壁垒存在不全是坏事。 蛛网藏在厚厚雪层之下。 楚慎行暂时压下其他心思,另捉了几只妖兽,丢入碧血蛛网中,细细观察其中灵气波动。他觉得,这可能是一种存在于妖兽传承记忆中的法阵,自己兴许可以复刻。 接下来一段时间,楚慎行便停在此处。 子游那边大约开始交战了,他几次察觉徒儿受伤,不过并不危及生命。 楚慎行便不插手。 他狠下心来捶打徒儿。这是剑修的必经之路,不能心软。 子游显然也明白这点,偶尔会抚摸一下腕上的藤枝,权当报平安。 师徒二人分隔两地,各自做事。 因蛛网庞大,灵气繁复,又有碧血蛛在捉住猎物之后对蛛网反复改动,楚慎行要额外花很多心思。 他慢慢陷入一种玄妙状态,一手一刻不停地在空中比划灵气布置,另一只手握着元灵丹,以便随时补充。 似乎察觉到一丝规律,又转瞬即逝。 指尖灵气渐渐陷入淤塞,走到瓶颈。 楚慎行心烦意乱。 这个过程中,秦子游给他传了一封信符。 说他那边出了点意外,竟追丢了先前那只清雪鸦,还要多花些时候找寻新的目标,所以师尊也可以多在旁处停留。 嗓音直接灌入楚慎行识海,他分神去听,觉得数十日不见,子游嗓音倒是沉稳许多。 再回神,他看着自己指尖成型的灵阵,微微一怔。 楚慎行陷入深思。 他有些想明。 过去那段时日,自己知晓子游交战、受伤,哪怕知道形势并不严峻,可还是担忧。总有心思放在外面,难怪不成。 到现在,子游安然无事,他便能静下心了。 想到这里,楚慎行失笑。他眼神一凝,终于全神贯注。 此前总过不去的淤塞此刻通畅,而后一通而百通。 子游那边始终安稳,楚慎行便心平气和。他花了整整两个月时间,把碧血蛛的蛛网划分成数块,一一复刻,然后尝试将它们嵌合。做完这些,又过了一旬工夫。子游偶尔还要发信符过来,带着点撒娇似的抱怨,说他总是错过清雪鸦踪迹,但好歹碰到一些其他品阶低些的妖兽,倒是大获全胜。他也问,师尊如何。 楚慎行便随意地讲了些自己在做何事。 总得说来,这样的交谈不算很多。 等到可以勾勒出整片阵法,楚慎行走入碧血蛛的蛛网之中。 除去可以让修士灵气溢散之外,蛛丝本身,也是一样上好灵宝。楚慎行觉得,自己和子游都可以多几件新法衣了。 碧血蛛显然发现了他,但因对蛛丝上的灵气分布十分熟悉,直到楚慎行把原有的蛛丝与整张网切割开来,碧血蛛都未察觉。 楚慎行点到为止,不贪图太多。他收好蛛网,心情愉快,准备回徒儿那边。始终追不到清雪鸦踪迹,也不是办法。 只是路途遥远,总要几日时间。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其他,正是这段时候,子游那边又开始交战。 楚慎行起先镇定自若,到后面,却察觉徒儿伤势渐重,有灵丹补充,效用却微乎其微,可以想见,子游是遇见了多凶险的情境。 楚慎行加快赶路速度。 无名灵剑在雪中穿行,破开夹杂着冰雪的狂风。 他清晰地感觉到子游越来越支撑不住。 再行一日,秦子游与清雪鸦出现在楚慎行铺开的神识之中。年轻修士一身伤口,清雪鸦却也好不到哪里去。两边的血一起凝结成冰,吸引其他妖兽在旁虎视眈眈。 在楚慎行出现之前,秦子游往清雪鸦胸口刺了最后一剑。 雪原凹陷下一个染血的深坑。 清雪鸦的翅膀拍打,力度渐弱。 刺下方才一剑之后,秦子游就跳到一边,冷眼看着,再无动作。 他立在那里,手上无剑,可周身涤荡剑气,让其他妖兽不敢往前。 等到清雪鸦的动静终于消失了,秦子游身形一闪。 他并未直接前去,而是从旁边捉了一只小妖,丢向清雪鸦所在。 小妖浑身战栗,清雪鸦一动不动。 秦子游这才谨慎往前,取绒羽,再拔出日影剑。 他面色冷静,楚慎行看他,知道子游这次多半会做出与自己当年一样的决定:除去绒羽之外,再不在此地耽搁时间。有清雪鸦尸体在此,自己才能在其余妖兽的包围之下脱身。 日影剑上献血滚滚而落,秦子游脸色发白,尽量调息。 看到这里,楚慎行现出身形,叫了声:“子游。” 秦子游抬头看他。 他似乎惊诧,又惊喜,下意识地露出一个笑容,朝楚慎行这边走来。 走来一路,秦子游步伐看似很稳,可楚慎行知道,徒儿已经是强弩之末。 待到了楚慎行面前,秦子游把清雪鸦绒羽交给他,笑道:“师尊,幸不辱命。” 楚慎行温和地说:“嗯,你做的很好。” 秦子游还是笑,可身体开始微微摇晃。 楚慎行看在眼中,青藤从袖口浮出,勾上子游肩膀,轻轻推他。 秦子游起先是困惑,但还是从善如流,又往前一步。 这一走,却似泄了气,身体直接软了下来,神智跟着模糊。 他低声叫一句:“师尊……” 话音尚未完全吐出,秦子游眼前一黑,昏迷过去。 楚慎行抱住倒下的徒儿。 子游的身体比往日凉了许多,一身伤。 灵气从他身上灌入秦子游经脉,一点点梳理。 等检查完秦子游所有伤势之后,楚慎行再看徒儿取回的清雪鸦绒羽。他心情复杂,一边想,我从前也曾经历这一遭,当时不过独自疗养,而后回宗。莫说我了,整个归元剑峰,乃至碧元大陆,若想在剑道上有所成,总要先受伤,再成就。 但是—— 楚慎行微叹一声。 还是会心疼啊。 再想想这将近三个月来,子游的一张张信符。自己离开碧血蛛所在之后,子游立刻开始和清雪鸦相斗,楚慎行还有什么不明白? 他低头,一个温柔的吻落在秦子游额头上。 第152章 胜新婚 抱着秦子游的同时, 一股锋锐霸道的剑气从楚慎行身上溢散。 原先冲到清雪鸦尸体身边的妖兽受了惊,尚有余力地瑟缩而逃,另有许多直接被钉在原处、动弹不得的。 青藤往前,卷住这些妖兽, 很快将其吞没。 这当中, 楚慎行直起身, 眉眼淡淡, 咬了一颗回春丹, 再低头,喂给徒儿。 他梳理过子游经脉,而后就是外伤。 回春丹融化, 淌入秦子游喉中。秦子游虽意识不清,但此番被喂药, 鼻翼间还是发出了细细的哼声。楚慎行听得窝心,更兼在徒儿唇齿间尝到一点血腥气。他直起身, 手指拢一拢徒儿略显凌乱的鬓发,心想:要怎么疼你才够。 又是一声轻叹。 须臾之后,卷着清雪鸦的内丹、翼羽回来。 内丹可以炼成灵丹, 为子游补身。翼羽能够做成袖箭,用途广泛。 此前在逍遥老祖地底洞府拿到的化神妖丹则依然收着,在楚慎行的打算中,至少要等自己金丹后期才能用上。那条焰尾蛇吞完妖丹之后,是修为暴涨不错,但对人修而言,一下迈过太多境界, 反倒容易心境不稳。 妖兽倒是不会有这种烦恼。 取完灵宝、吸收完妖兽一身精血, 楚慎行一挥袖子, 消失在原处。 他仍然御剑而行,不觉已经往东十里,寻到一处干净地界。也是巧合,这里竟然有一汪冰湖。 楚慎行落在湖边,看一眼凝冻的湖面,心想,这下方或许能寻到寒玉。 此前他们在云梦花会上买到过一些。除去最基本的保证尸身不腐外,寒玉还有更多用途,无论是装灵液,或者用在一些灵植栽培上,甚至炼丹等。 是好东西,不过此刻楚慎行兴致缺缺,一眼之后,就挪开视线。 他知道伤后强撑着赶路有多难捱,所以慢慢觉得子游见到自己便晕倒也是一件不错的事。子游信任他,知道楚慎行出现,他就安全了,方会有这样的反应。 眼下子游伤势已愈,只是大约还要过段时间才醒。 青藤缠出一张床榻,楚慎行将秦子游放在上面,开始在四周布阵。 有更多藤枝涌出,慢慢成了一个茧,把秦子游裹在其中。 楚慎行唇角仍然紧抿着,先在身侧湖上挖出一个数尺浅洞,以灵火烧融冰雪,再加几块灵石,辅以聚灵阵等,勉强做出有一个灵泉。 之后,又温酒、炙肉,再用丹炉,煮出一锅热汤。 等到汤成,缠着秦子游的青藤一点点松开。楚慎行未回身,但藤枝在秦子游身上勾勾缠缠,把人推到楚慎行身边。 “师尊!” 子游叫他。嗓音清脆爽利,说:“好香呀,这是什么?” 楚慎行说:“先去沐浴。” 秦子游:“嗯?沐浴……” 是了,虽然法衣可以自洁,身上黏黏糊糊的血也没了,应该是师尊给他用过清洁咒,但看着外间雪,在这天寒地冻里洗一遭,仍然会很舒服。 秦子游欣然,又眼睛转一转,俨然是想到了之前在灵泉旁边停留的月余。 他再往楚慎行旁边凑一凑,小声问:“师尊不一起吗?” 楚慎行侧头看他。 他见徒儿笑吟吟的,完全看不出此前伤重虚弱的样子。 若只有秦子游一人,手上没有更多灵丹,又急于赶路,自然要迟迟不好。但这会儿,有楚慎行照料,秦子游已经一身舒爽,再不记得原先有怎样疼痛。 楚慎行想到这里,好气又好笑。他一面觉得子游这样不好,一面又想,有什么不好呢?他可以忍得了苦,却也没必要受无谓的苦。 楚慎行微微笑了下,说:“待会儿吧。” 秦子游似乎遗憾,叹口气,一边嘟囔“那先来亲一下”,一边撅起嘴巴,眼睛亮亮的,是鲜明的索吻姿态。他从前很少这样,总是自己就迫不及待地亲上来。楚慎行看到这里,又想,子游如今二十多岁,说是长大许多,但还是少年心性,想要师尊奖励他。 所以楚慎行欣然。他原先盘腿坐在地上,子游凑过来,便是坐在他旁边。此刻,青藤卷着秦子游的腰,把人送到楚慎行怀里。他坐在楚慎行腿上,被师尊抱着接吻。 一边亲,楚慎行一边捏捏秦子游的腰。这小混蛋,竟然已经…… 被他这么一捏,秦子游腰软,起先还是小声叫“师尊”,到后面,成了“夫君”。楚慎行听到后一句,才鲜明地觉得,原来两人已经足有三个多月没见。 他一心参悟碧血蛛蛛网灵阵,不觉时光流逝。可子游在外,要考虑诸多,又要顾及楚慎行那边是否被自己影响,恐怕惦念颇多。 所以楚慎行又心软了。 他用手帮了秦子游一次,秦子游耳尖发红,终于暂且满足,把自己泡进楚慎行此前凿出来的灵泉中。 秦子游原先以为这是一汪天然泉眼,但真正进入之后,才发觉下方很快见底。他潜入其中,摸索一番,再探头出来,头发湿淋淋地披在脑后,叫楚慎行:“师尊!这是你做出来的吗?” 楚慎行检查一下妖兽肉烤的如何,往上涂了些增味灵植,回答:“是。” 秦子游趴在池边,笑眯眯说:“师尊甚懂我。” 楚慎行心想,自然。 秦子游已经说:“也是,毕竟师尊便是……”一顿。 楚慎行看他。 他记起在甘宁村时,秦子游说,他要想一想。 日后不知有无想出结果,但两人都再未提此事,就直接双修。 再到如今。 此番气氛和睦,楚慎行有意问:“子游,你想得如何了?” 他没有明确问,但秦子游听懂。他一只手撑着下巴,装作深沉模样,说:“凡人都说‘糟糠之妻不下堂’,我到底是思慕师尊的,便是知道此事,也再无办法了。” 他说着,神识稍微铺开一点,警惕地看四周,想知道有无青藤过来。 在发觉没有的时候,还露出一点失望的眼光,眼巴巴看楚慎行。 楚慎行叹道:“我明白了。” 秦子游:“嗯?”明白什么了? 楚慎行轻描淡写道:“原来我不碰你,才是‘罚’你。” 秦子游看他。 秦子游错愕。 秦子游目瞪口呆。 “师尊……” “夫君?” “我、我错了!” 楚慎行听着这些,眼里带上笑意,面上依然不动声色。 他察觉秦子游从水中出来,随意地扯着法衣外袍,披在他身上,便往自己这边走来。 秦少侠显然深谙半遮半掩带来的乐趣,他在楚慎行身边坐下,一样盘腿,法衣松松散散地挂在身上,连腰带都未系,头发依然湿漉漉的,勾出白皙如玉的面颊。 腰腹以下被遮住,胸膛倒是露出大片皮肤。 他看了楚慎行片刻,拉一拉楚慎行袖子。 楚慎行不为所动。 秦子游再凑过来一点,亲一亲楚慎行下巴。 楚慎行面不改色。 他听到徒儿轻轻笑了声,再往下,吻他喉结。灵秀的小鹿像是真的成了妖精,舌尖露出一点,一边亲楚慎行,一边说:“师尊,我怎么感觉不到你了?” 楚慎行不明所以。 秦子游说:“先前你我分别,我隐约……能感觉到你的心思。” 楚慎行垂眼看他。 他见子游一路往下,看到什么了,又笑了声。嗓音比方才哑了点,楚慎行听到了喉咙吞咽的轻轻“咕嘟”声。 往后,他意外,手放在秦子游发间,说:“子游,你不必……” 秦子游在识海中回答:“我也想让师尊舒服啊。” 楚慎行安静片刻,唇一点点抿起,眼神渐深。 他脸颊紧绷,偏偏秦子游还有余力继续在识海中和他讲话。 说他在何时猜测楚慎行遇上妖兽,说他后来觉得师尊总是心烦意乱,再一想,模糊觉得可能是自己这边的原因,于是干脆避开那只已经被激怒的清雪鸦。秦子游说得轻描淡写,但楚慎行能想到,对子游一个筑基修士来说,其中又有多少凶险。 秦子游这会儿带了点炫耀的语气,说:“我当时觉得这样还不够,毕竟师尊兴许仍然记挂,于是发了一张信符。那之后,师尊果然再未有心烦意乱之感了。” 两人有过双修,神识深深交融。楚慎行是金丹修士,不会被秦子游影响,只有他愿意了,才会察觉到子游的一点心思。但秦子游不同,哪怕分隔甚远,他依旧会隐约感知到楚慎行的种种情绪。虽然并不清晰,但稍稍推算一下,就能明白。 说到这里,秦子游咳嗽一下,抬起头。 楚慎行看着徒儿隽逸的眉眼,看着他脸颊的一点红,看着他唇间洁白的牙齿,嫩红色的舌叶,颜色对比分明。 他冷静地想:这小混蛋,是故意的。 故意说这些,故意在这个时候抬头看他,故意…… 但他的确被打动了。 楚慎行把人拉起来,重新抱住,然后捏着秦子游的下巴吻他。 秦子游起先似乎想要避开,喉咙里带出一声“师尊”,可是又逃不开楚慎行手上力气,被楚慎行径直吻住。 他在楚慎行怀里颤抖。 起先热得像是一团火,到后面,又成了水。 …… …… 北境哪怕是白天,天空都带着雾蒙蒙的颜色。 到了晚上,反而星子分明,明月高悬。 酒香四溢,肉香遍野。 除了原先的妖兽肉外,青藤另外带回几个足有脑袋大的蛋,撬开蛋壳上一块,加入增味灵植,搅好蛋液之后再将蛋壳盖上,在火上慢慢烤了许久。 这会儿用青藤做箸,夹出一口。 秦子游先抿一点,眼前一亮。 “好吃哎!” 第153章 可能 蛋液凝固, 却并不完全凝成一团。被青藤箸夹起一小堆,随着秦子游的动作轻轻晃一晃,十足软嫩。待沾在舌上, 味鲜而美。秦子游连吃了数口, 终于记起什么, 有点不好意思地看楚慎行, 说:“师尊,你也吃呀!” 他们在茫茫雪原中分饮一壶酒,分食一块肉、一颗蛋。秦子游夸楚慎行手艺绝佳, 楚慎行听了, 不免又记起云清师妹。 他稍静一刻, 秦子游就留意。年轻修士嘴巴里还咬着炙好的肉, 吐字含糊不清,问楚慎行,莫非此情此景,又勾起师尊心中往事? 楚慎行说:“你倒是机灵。” 算是承认。 秦子游把口中的东西咽下去, 再抿一点酒水, 觉得四肢百骸都透着畅快。他嗓音懒洋洋,在“靠在师尊身上”和“干脆倒在雪里”之间犹豫, 嘴巴里说:“这么一想, 我从前虽未与师尊双修,可师尊的心思,我总能察觉一些。” 楚慎行听出徒儿还有言下之意。 果然,秦子游接下来便感叹:“我与师尊果真天造地设!” 他一只手撑在下巴上,侧头看他, 衣服还是胡乱挂在身上, 比方才齐整一些, 可领口还是松垮,露出的手腕、脚踝上也有些痕迹。 楚慎行看了眼徒儿脚腕上的咬痕,说:“大约是因为你我同为一人,神识偶尔交融,不算怪事。” 秦子游听了,感叹:“师尊,你当真不解风情。” 楚慎行:“……” 秦子游笑嘻嘻的,又凑过来讨吻,唇齿间都有酒的香气。 他最后还是决定要靠在师尊身上了。 两人看明月西垂,看灵阵外再起大雪。凡人国度该已入夏,此地雪色却亘古不变。楚慎行曾有听闻,凡人不敢深入北境,另有一重重要原因。他们目力不及修士,在雪中待久了,会生出盲症。 可因雪域广阔,修士亦稀。 秦子游问起楚慎行从前。 他说:“师尊,你方才究竟想到谁啦?” 讲话的时候,青年显得非常、非常在意。楚慎行起先以为徒儿为自己在这大好光景中想到旁人而与赌气,在甘宁村时,两人深谈,子游可是理直气壮地打断他,要他莫要再提宋安。 可看秦子游,年轻修士手撑着脸颊,眼睛因醉意有些水,眼神却还算清明。这样一个姿势,脸颊显得柔软,很适合被捏着下巴亲一亲。 总得看来,并不是不快的样子。 再从神识感受,更觉得徒儿并非不高兴了,而是另一种期待、欢喜。 楚慎行反倒有些遗憾。 他想清楚自己的心思,回答:“是此前和你提过的那位师妹。” 秦子游仔细回想:“啊,‘云清师妹’,对否?” 楚慎行:“对。” 秦子游不讲话了,只久久看他。楚慎行心情一点点柔软下来,挑着自己与师弟、师妹们之间的事情来说。最初楚慎行尚未断尘缘,三人只在后山烤裂柳羊。等到数十年后,一起下山做师门任务,天高海阔,无人约束,师兄妹三人走过凡人小巷,尝过汤饼西施的一碗红汤面,也曾深入宫廷,喝一碗献与皇帝的百珍汤。 他说到这里,秦子游插话:“滋味如何?” 楚慎行长叹:“勉强入口。” 秦子游就开始笑。 他笑的时候,身体往下滑一点,被青藤勾住腰。秦子游比方才更醉了些,说:“我小时候,没有东西吃那两年,有时候要路过城主府后门,看着他们丢出来的东西,都觉得羡慕。唉,像是个小乞丐似的。” 楚慎行把手中酒杯放在一边,换做用手臂直接揽住徒儿。 秦子游停一停,说:“哦,师尊知道这个。” 楚慎行:“是。” 秦子游:“但师尊有好多我不知道的事。” 语气委屈巴巴。 楚慎行低头亲他,然后说:“以后都告诉你。” 秦子游就笑,拉着楚慎行的领子,把这个吻拉到很长。 兴许是因为北境天气不同,四处都寒凉,所以愈发想要和师尊多亲昵。 总觉得不够,多少都不够。 楚慎行又说起,从前云清师妹酿九丹金液,白皎为此跑去“观摩”白天权教几个亲传弟子炼丹。实际上,确实要搜集余下的丹液给师妹酿酒。 “白天权?”秦子游一怔,“是丹峰峰主,孟知竹姐姐的道侣?” 说道“道侣”两个字的时候,秦子游古怪地停顿一下。 楚慎行沉吟,说:“此事上,你我见闻,却有很大不同。” 秦子游打起精神。 “如何不同?” “我并未在这一年遇见自在峰那五人。” “嗯?对了,师尊这会儿还在归元山上。” “是。待我与孟知竹相见时,只听说孟知竹有一个一母同胞的姐姐,孟知兰。又听闻了孟知兰的道侣,陆处安。” 秦子游备这个消息砸晕。 他看起来傻愣愣的,眉毛拧起来,努力地思考。 “这,可陆处安分明说?” “说什么?” “……”咽了口唾沫,一脸纠结,“他思慕孟知竹?” 楚慎行难得诧异。 但他先想到:原来在西面的时候,子游时时与陆处安凑在一处,是在说此事? 秦子游一下子坐直,掰着手指,仔细分辨:“这么说来,最大的不同在孟知兰身上,她当了白峰主的道侣,自然不能再当陆处安的道侣。可又为何如此?师尊,你那一世,白天权的道侣又是何人?” 楚慎行看着自己空落落、没有徒儿抱了的手臂。 他慢条斯理地把手收回来,重新端起酒杯,说:“一个故人。” 秦子游不解。 楚慎行提醒他:“你的故人。” 秦子游深呼吸。 他脑海里映出一张张面孔。 这些年,他总与师尊待在一处。他的故人,无非是唐迟棠等人。 可以孟知兰与白天权成婚的时间看,唐迟棠并不会受到楚慎行带来的种种变故影响。 秦子游想了片刻,蓦然记起另一个人。 郢都望月楼,路鹤轩引赵开阳至师尊打伤他、放走闵月与魏远之处,赵开阳布下回踪阵,看过夜里情形,而后怒道:“白天权,果然是你!” 秦子游脱口而出:“月娘!” 楚慎行说:“是。” 秦子游被这个消息砸得晕晕乎乎。 他又往楚慎行这边凑,并且自然而然地把楚慎行手上酒杯拿起来,放在一边。再扯着楚慎行的手,搭在自己腰间。 楚慎行看他做完这些,倒不阻止,只是在秦子游安安稳稳被他抱好之后,捏了捏徒儿的腰。 秦子游原先在讲话:“月娘是师弟的娘亲,可如今白天权的道侣另换他人,师弟岂不是,嗯?” 楚慎行说:“不一定。” 秦子游再度不解。 他交换盘起两条腿的上下,脚踝上的牙印更鲜明地露在外面。那个位置,是楚慎行把徒儿的腿抬起来,架在自己肩膀上,才恰好咬到。裤腿遮住的地方,还有连绵的更多痕迹。 一枝青藤从楚慎行袖口冒出来,在牙印上摩挲一下。 楚慎行:“白皎的出生有些特殊,我并不知详情。可若说这一回,他会有何不同,也只是不认得我这个‘师兄’。” 秦子游茫然。 楚慎行话锋一转,说起程云清。 “说是宋安故友之女。” “故友?”秦子游依然记挂白皎的状况,带着一种新奇的心情,窥见自己原本会有的人生。像是师尊的话穿过的重重时光,让他看到自己未来的另一种可能。 虽然有宋安之患,可师尊过往也曾经有真正的友人、真正的情谊。 秦子游把心思转开一点,笑道:“若说宋安有哪个姓程的朋友,你我不正在云梦见过?” 程玉堂。 他这么一说,楚慎行带着一点微妙心情,“兴许真的是他。” 秦子游试着解释:“师尊,我只是玩笑呀!” 楚慎行说:“宋安仿佛提过一句,说云清师妹该是吴国人。下次收徒大会,她可以去吴国姑苏,看看故乡景色。” 秦子游哑然。 他记起什么,小声说:“这么说来,当日宋安在云梦与你我相见?” 秦子游拧眉。 楚慎行透过两人纠缠在一起的神识,清晰地感觉到,子游此刻很不舒服。 秦子游斟酌一下,承认:“有些吓人。从前只听师尊说,宋安算计你,要你先钦佩于他,原来是这番感受。” 楚慎行垂眼看他。 然后就察觉到,子游往他怀里凑得更紧。 像是察觉到危险的小动物,本能地要去可以庇护自己的、安全的地方。 他心头升起的一点浅霾因秦子游这个动作而消散。 秦子游嘀嘀咕咕:“还好他还没有从魇兽秘境里出来!兴许就是从前亏心事做太多,这会儿才被缠住。” 楚慎行说:“有可能。” 秦子游说:“这么说来,师尊还要快些修行啊,早日碎丹结婴,便有一战之力。” 他目光灼灼。 有无畏气度。 楚慎行说:“是。” 秦子游推他,说:“师尊,快快入定,炼化这清雪鸦蛋里的灵气!” 他一推不动。 楚慎行察觉推在自己身上的力道越来越小。 他再看,见秦子游睁眼看自己,分辨:“咦,怎么有两个师尊?” 竟是不知不觉间,醉得分不清人了。 第154章 金丹中期 大约是因为前面推楚慎行的时候自己也跟着摇来摇去, 把秦少侠脑子摇晕。待诧异完,秦子游疑惑地盯着楚慎行看,慢慢靠近, 忽而露出一个满足的笑:“两个师尊, 都是我的!” 楚慎行看在眼中, 一样想笑。 他嘴巴慢慢弯起来, 心里有纯粹的欣悦。 秦子游看他神情,心中高兴,身体靠得更近了, 几乎贴在楚慎行身上。 修士不只以双眸视物, 更多依靠神识——因为这个, 哪怕秦子游“眼里”只有楚慎行一人, 但在他的感官中,仍然有另一个“楚慎行”在旁边。 他先亲一亲楚慎行,而后晃一晃头,再亲楚慎行一下。 这才满意似的, 认真分说:“我雨露均沾!” 楚慎行感觉到徒儿一本正经的心情, 捏了把秦子游脸颊。还拉着脸颊肉,往旁边轻轻一扯。 秦子游不满被这样对待, 晃晃脑袋, 要挣脱楚慎行的手,却失败。只好两腮鼓起一点,退而求其次,“凶恶”地看楚慎行,欲表明态度。但等这神情表现在面容上, 楚慎行只觉得有趣, 又捏一把。 见楚慎行不为自己的“威胁”所动, 秦子游瘪嘴,侧头去一边,想找“另一个师尊”抱怨。 楚慎行见状,操控青藤在秦子游背后缠出一个模糊的人形,把年轻修士夹在自己与青藤中间。 这契合了秦子游的想象,他看着青藤,虽然眼里觉得不对,但这的确是楚慎行的气息,于是开口,嗓音又软又黏:“师尊,此人待我不好……” 倒是半点不觉得“两个师尊”本身就显得古怪。 青藤不动,楚慎行改换手上姿势,扣着徒儿下巴,把人重新拉到自己跟前,有意说:“子游,是你有错在先。只是亲一下,可不算‘雨露均沾’。” 秦子游艰难地皱起眉毛思索,想上片刻,问:“那要什么才算?” 楚慎行说一句“来”,秦子游眨巴两下眼睛,耳朵凑过来,贴在楚慎行唇边。 楚慎行在徒儿耳廓上轻轻咬了下,察觉到秦子游肩膀因为这个动作缩起一点,身体倒是还好好在自己怀中。他沉吟,低声说:“自然要和‘两个’‘我’一同双修。” “两个师尊——一同?” 秦子游发懵。 楚慎行嗓音轻而慢,说:“对,我们一起。” 秦子游显然想象不出要如何一起。于是楚慎行再提醒他,先亲一亲,而后青藤从徒儿后方涌来,在他身上暧昧地滑动。 楚慎行说:“你是想要一前一后,还是想要都在一处?” 秦子游用他那醉了酒、很不顶事儿的脑袋思索楚慎行这句话。待想明白,他骤然慌乱,推一推面前的师尊,偏偏因为这个动作,把自己推到背后青藤的怀抱中。青藤从他颈上缠过,又深入他原本就不曾穿好的衣服,在痕迹最多、变化最大的地方涌动。 秦子游眉毛皱得更紧了,手抓着青藤,身体紧绷起来。 楚慎行知道他大约承受不住更多,此刻微微笑一下,问:“‘雨露均沾’?” 秦子游可怜巴巴看他,再被青藤推回楚慎行身上。不知是醉意散去一些,还是理智战胜一切。他信誓旦旦,说:“不了,我还是只要一个师尊!” 楚慎行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到后面笑声渐停,楚慎行蓦然察觉,这似乎是自己重回八百年前至今,第一次这样畅然大笑。 他心情变换,秦子游起先呆呆看他,又随楚慎行一起笑。到此刻,楚慎行笑声停下,他又过来,讨好地吻楚慎行。一边亲,一边和楚慎行确认:“只要一个,一个……” 楚慎行忍笑,身体偏开一点,还要逗徒儿。但秦子游追来,楚慎行不会防备他,被子游急切地吻着,要作势避开时,一不留意,竟被徒儿推到了地上。 地上堆雪。 他躺在雪上,秦子游跨坐在他腰间。 秦子游小声说话,还是那一句:“只要一个师尊,好不好?” 一边说,一边解楚慎行腰带。 楚慎行含笑,不制止。他心疼徒儿承受不住,但子游既然觉得可以,他自然不会多说。 须臾之后,秦子游嘴巴张开一点,半是喘息,半是难耐。 从徒儿识海中传来的一点心思,让楚慎行清晰察觉到了子游此刻的如坠云端,神仙境界。 前一刻还口口声声说“只要一个师尊”,到这会儿,却问:“师尊,假若我有了分魂,再和师尊双修,会更舒服吗?” 楚慎行不解其意。 秦子游比划:“本体和分魂一起,话本上说,感觉会叠在一处——呜。” 他面色潮红。 楚慎行简直头痛,扶着徒儿的腰,不让他再乱动。 秦子游还是眼巴巴看他。 楚慎行说:“有你一个就够我应付了。” 秦子游似乎遗憾,“哦”了声。 楚慎行:“……”你在失望什么啊? 楚慎行更头痛。青藤推着秦子游,把青年压到楚慎行身前。 秦子游又要亲来,但这次,楚慎行抢先一步,扶着徒儿脑袋,让两人额头挨在一处。 他密音说:“你修为不够,原先我未想如此行事……但稍稍来一次,倒也无妨。” 秦子游不答。 不过短短一瞬,他已经被席卷而来的强烈快意冲晕。此前只知道双修欢愉,到此刻,却觉得连灵台道基上的每一寸都被师尊占有。意识被卷进一片狂乱的清潮,身体反倒落在往后境界。秦子游立时知道,到自己真的可以抽出分魂那天,何必再多此一举。 只要像是这样,魂灵勾缠,就是世间极乐。 他趴在楚慎行胸口,身体受到神识影响,脚趾蜷缩起来,喉咙里似呜咽似低喘。不过短短数息,就晕了过去,额头从楚慎行额边滑开。 再醒来,已经是数日之后了。 楚慎行原先是在入定。 因心情舒畅,连灵气运转都比以往多了一重玄妙之感。他有预感,突破近在咫尺。 此时察觉秦子游眼皮颤动、睁眼。子游捂着额头,回忆醉时发生什么—— 楚慎行心情更加愉悦。 他未想到,这点思绪,竟引来磅礴的、带着北境苦寒的水灵气。 于是秦子游刚醒,正因记忆里那些图景,恨不得挖个深洞把自己埋进去,就察觉不对。 他看四周。 见狂风涌动,席卷冰雪! 乌云遮天,天地之间的距离骤然缩减。 楚慎行此前布下的灵阵可以挡住雪,却并不会阻止灵气涌来,进入经脉。 当初在炙土之地,孟知竹曾因金火灵气过于暴烈,顿悟之后留下暗伤。到此刻,楚慎行面对的情况于此类似。 秦子游警惕,不欲师尊也受一样烦恼。 他思绪转动,手腕一翻,刹那间抛出百来个下品灵石、数十个中品灵石,支起一个阵中阵。 再捏诀,借着阵法,将水灵气中的寒意缓慢渡去,唯留精纯灵气,温和地淌入楚慎行经脉。 阵法本身很普通,凡人贵族都时常用,在腊月寒天以此取暖。 秦子游起先不确信自己可以帮到师尊多少,但眼看楚慎行神色平静,并不似孟知竹当日流露痛苦。灵阵也算稳定,不会因北地寒凉而被迅速抽光灵气,秦子游逐渐放心。 往后,青年回想师尊教予自己的布阵要点,结合现状改进灵阵,节约灵石,提高效率。 等到自觉满意,便开始了每日打坐、观察师尊、吃妖兽肉、烤清雪鸦蛋、练剑消化灵气、打坐、观察师尊……这样循环往复的日子。 楚慎行这次顿悟,持续了整整一个月。 除去最初那一时三刻,要额外花心思炼化北境夹杂刺骨寒气的水灵气外,一切顺利。 他境界缓慢上升,金丹上的纹路更加繁复细致,在丹田之中宛若一团暖日,照出一片热意融融。 突破之后,又要再花工夫,好确保境界稳固。 故而楚慎行并未直接睁眼。直到运转了三个灵气周天,将金丹丹纹的变化细细探查一番,他终于放开神识,去看外界。 秦子游不在阵中,而是在三十丈之外的冰原上舞剑。 日影漫开剑气,顺剑势破去身前一片大雪,在秦子游身侧十尺内形成一个真空空间。 他仍在练习《归元剑法》,短短时间,已经练到第四式,雪花盖顶,倒是恰应了周遭环境。 冰上玄色身影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楚慎行看了片刻,有喜有慰,召出自己的无名灵剑。 无名剑此前被收于丹田,许久不出。待终于来到外界,灵剑发出一声清越鸣音,先绕着楚慎行转了一圈,而后往前,向秦子游所在飞去。 楚慎行并未刻意掩饰,秦子游听到了无名剑破风而来的尖锐呼哨。他蓦然回头,看向楚慎行方向,原先静肃的面孔上绽开一个粲然笑容。 青年惊喜又雀跃,恨不能直接冲到楚慎行身边。 可这笑转瞬即逝,秦子游迅速收敛神色,挥出日影。 “铛”一声,两把灵剑相撞。秦子游虎口发麻,接住无名剑喂来的第一招,察觉剑势锋锐。 他打起精神,沉着应对。 只闻剑声铿锵,鹅毛大雪纷纷而来下。 楚慎行远远指挥灵剑,一面以“师尊”角度考量徒儿,一面则反复地在脑海中勾勒着秦子游方才那一笑。 周遭有漫天大雪,寒风彻骨。唯有秦子游笑时眉眼皆生辉意,像是数九寒冬之中梨花绽放。 于是冰雪消融,春潮潺潺。 第155章 但闻 无名剑势如破竹, 秦子游起先尚能滴水不漏,但在百招之后,渐渐力有不逮。 楚慎行已经满意, 捉了个空子, 声东击西, 让秦子游防备不及, 彻底被破开防护。 剑尖点上青年脖颈,日影迟来一息。 青年叹口气,知晓若不是师尊喂招, 而是真正敌人, 此时他已经是个死人。 想到这里, 秦子游干脆地放下日影, 算是“认输”。 虽剑尖不曾深入,但锋锐剑气到底在他颈间割出一点细细红痕。没有真正破皮,像是一条红线系于脖颈,与白皙肤色相称。 他身体被无名剑夹卷的剑风逼到倒在冰上, 被无名剑指着最脆弱的地方。叹过气后, 竟还能笑出来,抬起手, 轻轻抚摸剑侧。 “许久不见呀!” 秦子游轻快地说。 楚慎行觉得这话耳熟。再一想, 子游似乎对“小青”讲过。 他心情微妙,身形一晃,便往前,站在秦子游旁边,自上而下看他。短短片刻, 秦子游一身玄衣已经落了雪, 也有雪花停在青年面颊, 因护体灵气的阻隔,并不融化,只是堆在那里。再躺些时候,子游恐怕要成一个“雪”人。 方才练剑时的冷肃气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下一下用手指碰无名剑尖,像是从前逗弄“小青”一样和无名剑玩乐的徒弟。 可“小青”即为楚慎行,无名剑却未有“小青”那样的神智,至多发出一点剑鸣声,算是回应秦子游。 楚慎行抬手握剑,将无名剑从秦子游身上挪开。 他收起灵剑,看一眼仍然躺在冰面上,正歪头端详自己的秦子游,说:“你总能避开最后那一刻。” 不让脖子被剑风刮成那样。 秦子游闻言,摸摸自己脖子,不疼不痒。他便不以为意,说:“师尊总不会伤我。再说,原本就输了,师尊不必放水” 楚慎行听他这话,眼皮跳了下。 秦子游正感慨:“来北境这样久,似乎还未从这个角度看天上风景。” 他抬手,拉一拉楚慎行裤腿,兴致勃勃:“师尊不若一起?” 楚慎行心想,这样的话、这样的动作,真是十足傻气。 他说:“我倒是看过。” 一边讲,一边盘腿坐下,看秦子游头发束得有些凌乱,青藤便浮出来,给徒儿重新冠发。 秦子游偷笑。 没笑两下,被青藤不轻不重地拍了下脑袋。秦子游“哎哟”了声,委屈地看楚慎行,楚慎行静而不动。 秦子游翻了个身,一只手撑着头,像是侧躺在床榻上。他看了楚慎行一会儿,说:“我好像还未给师尊束过发。” 楚慎行说:“这还是什么好事儿吗?你也要来一遭?” 青藤仔细把秦子游所有头发拢起,其间夹杂片片白雪,宛若一张雪景图画。 秦子游:“唉,我还欠着束脩呢,总得做点什么。” 楚慎行:“你还惦记这个?” 秦子游“嗯”一声,又是一种很正经的面貌,说:“是呀!下一回,若师尊乱了发,我来替师尊梳吧!” 楚慎行想想徒儿自己冠发时的手艺,对此敬谢不敏。 但这对他来说是无谓小事。楚慎行没肯定,也不反对。秦子游倒是自己满意了,摸着下巴笑一笑,又问起楚慎行修为进境之后有何感受。 这算“论道”,但看他那副没骨头似的架势,楚慎行心想,放在旁人那里,大约要觉得秦子游太不庄重、不对大道上心。他看了,却只觉得可怜可爱,还要很杞人忧天,觉得虽修士不畏于天寒,但这冰湖之下有寒玉存在,寒气往上层层渗透,子游这么躺久了,兴许还是要觉得冷。 楚慎行不动声色,用青藤凿开一层冰,到了秦子游身下一丈地方,挖出一个床榻般的空间,往里面藏了一团灵火。 这团灵火不会让四方融化太多,却能有效地阻隔寒气。 一边做这些,楚慎行一边讲话。他嗓音稳而静,秦子游慢慢闭眼听。 楚慎行讲:“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 灵气随着他的话而凝聚,慢慢汇入楚慎行与秦子游丹田。 秦子游陷入一种类似于顿悟,但并非出于几身,而是被楚慎行引到着触碰天地规则的状态。他神识尚在,仍然能听见楚慎行的讲话,同时又觉得自己就是天地化身,能听见一个朦胧隐约的声音,慢慢和他低语。 秦子游想要分辨其中含义,眉尖一点点拢起,灵气开始动荡。 这时候,楚慎行叫了声:“子游。” 若春风化雨。 秦子游思绪清明,不再陷于方才那份不知不觉便被深深缠绕的苦惑。他心境开阔,能上九万里云霄,亦可下冰湖万里寻寒玉。 楚慎行知道徒儿心境恢复,慢慢笑了下,再抬头,看着天空。 他神色渐敛。 秦子游睁眼,就看到这样一幕。 他犹疑一下,叫:“师尊?” 楚慎行复而低头,看他。 秦子游撑着冰面坐起,问:“方才是怎么回事?我仿佛听到什么,正要头痛,又被师尊叫醒。师尊,你亦听到否?” 楚慎行思绪转动,先回答:“是。” 秦子游屏息静气。 楚慎行说:“大约是想告诉你我什么——真是奇也怪哉。” 秦子游说试着理解师尊话中含义:“可那究竟是?” 楚慎行不答,只是往上一指。 秦子游眼睛一点点睁大。 他心脏“怦怦”跳动,语无伦次:“天、天道?!” 楚慎行说:“大抵如此。” 在论道时有所感知,伴随着对天地规则的体悟一同出现在识海,再加上修士都会有的“天人感应”,楚慎行虽有狐疑,但仍然做出这样一个判断。 秦子游脱口而出:“怎会!不都说大道无情,天地以万物为刍狗?”怎么会独独对他们师徒不同?! 楚慎行:“话是不错。好了,莫要再问,我亦不知。” 这话不假。 他有所猜测不错,心中疑惑却并不比秦子游少。 此外,毕竟境界更高,楚慎行还有一些其他想法。 楚慎行半是自言自语,半是说给秦子游听:“等到境界再高些,也许能‘听清’吧。” 秦子游轻轻“唔”了声。 他冷静下来,理顺心思。 既然师尊都这么说,他也不该让此事多困扰自己。 要惦念的事情太多,师尊修为有所长进,但照旧不是宋安之敌,往后仍然不可懈怠。这是长远打算,而近的—— 秦子游问:“师尊,之前那样……” 楚慎行:“什么?” 秦子游往前,面孔在楚慎行身前一下子放大。楚慎行原先觉得道侣又要来讨吻,他心思仍在前面的事上,但也不至于拒绝子游亲近。 可子游真过来了,却仅仅是贴着他的额头。 他能感觉到徒儿身上的冰雪气息。 “这样,”秦子游问他,“也是双修吗?” 楚慎行了然,原来自己不算想错。 他考虑一下,把人抱住,回答:“是。” 秦子游跃跃欲试,手搭在楚慎行肩上,“那我们什么时候再来一次?” 楚慎行说:“等你结丹、碎丹成婴的时候吧。” 秦子游:“啊?” 楚慎行看他神情,见青年深深错愕,“这、这么久啊?” 秦子游小心翼翼,和楚慎行确认:“师尊的意思,是结丹时一次,碎丹成婴时一次?” 楚慎行颔首。 秦子游一下子失落,眉梢眼角都垂下去,活像是被人欺负。 楚慎行看徒儿,慢慢也放下对方才发生一切的种种复杂心思。 他说:“你这样态度,说明我这打算很对。” 秦子游看他,似乎在端详,想知道楚慎行有没有可能“通融”。 他嘴巴里念念叨叨,说:“可是真的很舒服啊!比平日双修都要舒服好多。” 楚慎行说:“若是不喜欢的话,平日也可以不——” 他话说到一半,嘴巴被徒儿堵住。 秦子游的手贴在楚慎行唇上,严肃地说:“师尊,莫要这么说!” 楚慎行看他,见秦子游再度往前。这一次,他的确吻了楚慎行,却隔着自己的手。 这大约算不上一个“吻”,但在秦子游碰上来的瞬间,楚慎行心头一烫。 秦子游再坐正,笑一下,竟然比平日里平白多了两份赧然,“我想一想,觉得的确不该太过纵欲,修行为先嘛!所以师尊,”嗓音拉长一些,“平日的双修,还是不要去了吧?” 他十足认真。 楚慎行的视线与徒儿相对,见秦子游眼中映着自己的影子,全神贯注,一心一意。 他有意拖延片刻,欣赏过,才回答:“可。” 话音落下,秦子游神色又变化,带上一点小小的得意,眸中也有狡黠,“再说啦,我知道师尊也不是真的想去掉。” 楚慎行挑眉。 在往常,这该是有些“威胁性”的神情。但现在,秦子游半点不怕,笑嘻嘻说:“师尊也喜欢和我双修呀!之前这样、那样,哎,师尊懂好多,我甚欢喜——” 楚慎行心想:看来我还真是太纵容你了。 秦子游话锋陡转:“这么说来,眼下师尊有所突破,清雪鸦绒羽亦已取到,待取完此处寒玉,你我便要再度启程了吧?哎,还怪舍不得北地风光。” 楚慎行有意说:“若真这样喜欢,可以留在此地。” 秦子游还是笑,说:“我才不要。师尊,莫要心是口非,你难道就能舍得我啦?” 楚慎行不置可否。 秦子游说:“再说了,我更舍不得师尊。再好的风光,都要与师尊一同看,才是绝妙。” 楚慎行终于忍俊不禁,叹道:“你啊。” 秦子游:“师尊有没有心软?要不要之前那样——” 楚慎行:“……” 楚慎行板起脸:“去,再挥剑三万下。” 第156章 冷暖 楚慎行看徒儿长吁短叹。 秦子游倒也乖觉, 楚慎行这么说了,他便一边叹气,一边慢吞吞站起来, 拖着日影往远一些的地方去。 灰蒙蒙的天, 纷飞白雪浩浩荡荡, 玄色身影修长俊挺。 楚慎行此前无数次喟叹过, 可这一刻又要再想:子游长大了。 他可以在楚慎行怀里撒娇,但若真正在外游历,也是震慑一方的侠者。他可以是天子座上宾, 一样可以是玄门堂前客。虽然未入归元宗, 但某种程度上, 秦子游还是实现了他离开平昌城时的所欲所求。 楚慎行因这个想法而微笑。 秦子游感觉到师尊心情变好。 冰凉的雪落在秦子游发间, 眉上。他踩着冰湖上的薄雪, 一路离楚慎行越来越远, 脚下带着“吱呀吱呀”的细微动静。 背影看起来颇有几分寂寞沙洲冷的,可若从面前看, 便会知道,青年唇角一点点勾起。 他霍然挥动日影。 灵剑划开在天地间漫扬的白雪,青年身形如风似电。 他心情又一次激荡,想要和风雪而歌。 上天同云, 雨雪雰雰! 荟兮蔚兮, 北境朝隮。 剑风愈广愈烈, 直上云霄。 沉沉云雾骤散,露出北境终年不现于人前的晨光。 薄薄光晕落在青年身上。 雨雪瀌瀌, 见晛曰消。 漫天大雪, 在这一刻, 都成了一片天光。 …… …… 要潜到冰湖下, 仍然可以用遁地诀。 此地寒玉甚多,离得近了,即便是修士也的确会冷。所以楚慎行快刀斩乱麻,取了大约百石寒玉,便又从冰湖之下往上。 路上,秦子游还遗憾,说为何不见护卫灵宝的妖兽。楚慎行答他,说在这极北苦寒之地,寒玉原先也不算什么“灵宝”。只是于修士来说常用却不易取,故而卖得出价。 秦子游听明白了,眼珠乱转,像是还想再取一些。但转念一想,芥子袋中空间并非无穷无尽,没必要执着于此。 他很快释然,畅想起往后。 楚慎行此前曾告诉徒儿自己需要多少材料重炼寒鸦,算来如今只差一样灵宝未至手中:玉精水。 玉精水在东海。传说海中有大鱼,吞灵脉而吐其精华,即为玉精水。 兜兜转转,他们又要往楚国去。 世人大抵有些对“衣锦还乡”的期许。楚慎行断了尘缘,对此兴致缺缺,秦子游却很想回一趟平昌城,不说其他,哪怕是和师尊一起走走从前的街巷,也是好的。 他在楚慎行耳边讲话,“师尊,你记得街角林娘子摆的鱼圆汤否?从前不觉得有多好的滋味,还是家中厨子做得更好。但如今再回去,厨子是没了,倒是林娘子那碗鱼圆汤,现在想来,的确鲜美。” “咦,这么一说,爹爹在金华县做的那个‘梦’,也是师尊那一世爹爹亲身所历?原来如此,我会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妹。” “平昌城城主算得上和善人,此前去盖阳城收账,方知百姓疾苦……” 秦子游想着从前,神色渐淡。 对于过往,他有感怀,更多的,还是想未来如何。 炼好寒鸦剑之后,师徒二人多半要寻一个多妖兽的地方,安心修行、提高境界。其间或寻觅机缘,荏苒百年,终究突破,天雷砸来—— 只要宋安不从中捣乱。 秦子游心想:这倒是不太可能。 那就稍稍退一步,希望宋安迟一些捣乱。 他希望和师尊这份静好的日子可以长些,再长些。 两人上湖面,楚慎行未刻意遮掩,秦子游看到了自己方才躺的地方下面的冰窟窿。 他起先未曾留意,偏偏在上面察觉到楚慎行的灵气波动。再到因方才下冰湖、入寒玉深处,残余的冷意让秦子游哆嗦了下。 他福至心灵。 楚慎行听徒儿说:“师尊,我冷。” 讲话的同时,遁地诀也念到最后,两人重新站回冰面之上。 楚慎行说:“去泡灵泉。” 他们离开之后,那方“灵泉”还会留在此地一些时间,直到里面灵石枯竭。 秦子游跃跃欲试,说:“师尊和我一起!” 楚慎行瞥他一眼。 秦子游看他,眼里有光彩,偏偏还要轻咳一声,故作镇定,说:“帮我暖暖。” 楚慎行逗他:“如何暖?” 秦子游就笑道:“自然是里里外外,都暖暖。” 楚慎行不言。 秦子游再咳一声,声音比方才低了许多,“若是师尊冷了,”视线在楚慎行脐下三寸转悠,“我来给师尊暖身,也是一样的。” 楚慎行眼皮一阵跳,捉住徒弟的后领,身形一晃,把人丢入温热灵泉水中。 法衣可以阻绝水汽,并不被打湿。秦子游趴在岸上,抬头看楚慎行。 见楚慎行慢条斯理,解开自己腰带。 秦子游喉结滚动。 待楚慎行下了水,秦子游靠来,跨坐在他腰间。 他未说什么,秦子游就亲过来。 青年颈间的红痕已经淡下,近乎看不清楚。不过楚慎行手指在上面轻轻摩挲一下,徒儿还是会发抖。 玄色法衣浮在水中,两人胸膛贴在一起。秦子游的眉尖忽而拧起一些,但还是笑,问楚慎行:“师尊,怎么样,暖和吗?” 楚慎行好气又好笑,拍一拍他,听秦子游喉咙里带着轻轻的“呜”声,身体随着自己的动作而紧绷。 他的手回到水面上,秦子游眼睛水蒙蒙的,看着他,在楚慎行身上蹭一蹭。大约是意乱神迷,他嘴巴里含含糊糊的声音成了“夫君”,一边在楚慎行脖颈、脸颊上胡乱亲,一边难耐地蹭着楚慎行的身体,问:“怎么不——” 怎么不继续啦? 楚慎行说:“不急。” 秦子游视线往下瞄,嘀咕:“明明很‘急’。” 他看得口干舌燥,想要自给自足,可青藤在这一刻缠上来,将秦子游的手束在背后。 他委屈地看楚慎行,见师尊不为所动,只好叹口气,去找师尊的唇要亲亲。 至少这一项,师尊不会拒绝。 楚慎行抱着徒儿,一心二用,一边与秦子游接吻,一边重新取了一块中品灵石。剑气溢散于掌心,灵石变成一颗颗圆珠。最大的有一寸宽,最小的只有前者四分之一不到。 秦子游起先未察觉“危险”。 到后面,有所察觉时,已经避闪不及。 灵泉中的水溅上旁边冰岸,天际之上,原先被剑气震开的厚重云层再度合拢,又有灰雾蒙蒙的天色,雪倒是越来越小。 秦子游的头发散落下来,贴在脸颊上。面色原先是白皙的,此刻却有无边红霞浸染。楚慎行垂眼看他,手指搭在徒儿面颊,轻轻戳了下,不似以往那样柔软。被他这么动作,秦子游抬眼看他,眼睛比方才更水,似有嗔意。 楚慎行便笑一笑。 他坐在岸边饮酒,秦子游却在水中,青藤温柔地包裹住青年膝盖,堵住灵石珠的出口。 楚慎行喝完一杯温酒,问:“子游,你也要一杯吗?” 秦子游思绪似乎都被磨得迟钝许多,听楚慎行这么说,下巴又被摩挲一会儿,他终于想明白师尊话里的含义,点头。 楚慎行便喂他喝酒。 秦子游眼神迷离,在酒水里尝出些以往不曾有过的味道。楚慎行看了会儿,又从旁边冰面上敲出两块普通碎冰,喂到秦子游嘴巴里。 他问秦子游:“感觉怎么样?” 秦子游含了冰,舌叶被压着,讲不了话,还好能用神识密音来答。 只是神思又实在恍惚,楚慎行花了点时间,才分辨出,徒儿说的是:“不、不行了。” 楚慎行静默片刻,说:“快了,子游,且忍忍。” 秦子游困惑地眨眼:忍……什么? 到后面,总算明白。他趴在楚慎行膝盖上咳嗽,脸颊都是湿漉漉的。楚慎行看了,欢喜又心疼,把人抱起来,听大珠小珠落玉盘,水中一片“噗通”声。 秦子游的嗓音完全哑了,叫他:“师尊?” 楚慎行亲一亲他,说:“我这样待你,是不是很坏?” 秦子游再眨一下眼睛,睫毛上落着雪。 他大约是有些醉灵了,灵酒,加上灵石。此刻晃一晃脑袋,才说:“是。” 楚慎行一顿。 “师尊好坏,”秦子游趴在他肩膀上,手软腿软,浑身都失了力气,不像是此前在冰湖舞剑时的意气风发,而像是醉倒在温柔乡,不知道楚慎行心里飘去多少心思,嗓音含含糊糊,抱怨:“……到这会儿了,还不给我暖暖。” 楚慎行侧头看他。 见青年眉目映雪。 他心情倏忽温柔许多,掐着秦子游的腰,一边和徒儿接吻,一边总算遂了秦子游的意。 再额外分出一点心思,重新考量。 这灵泉水,还是别留了。 正想着事,被徒儿察觉到分心。 秦子游咬一下楚慎行下巴,再亲他,问师尊:“暖和吗?” 楚慎行回神,回答:“暖和。” 秦子游就笑起来,心满意足,觉得这就是最好的光景。 再到风雪稍歇,又是赶路的好时候。 秦子游还要额外记挂:“师尊记得否?孙胖从前说,他若不入选,便要回家娶亲。这些年过去,兴许已为人父,也不知有无机会再见一面啊。” 第157章 毛犀兽 虽感怀, 但秦子游在心里划拉一下天下舆图,知晓自己和师尊若要绕过归元宗,便不可能去到孙胖所在之城。 最有可能的路线是, 他们会直接抵达楚国边境盖阳。到了之后, 或御剑出海, 或买一条船, 加以改装,使之成为半个灵器,好节省灵气, 也有工夫在赶路同时做些其他事。 构想着这些, 秦子游很快转移注意力。 他开始和楚慎行说:“师尊, 你记得当年爹爹带你我去盖阳城收账否?届时若要买船, 我记得, 山崖下有一户人家——” 楚慎行回忆片刻。 这是太久远的往事了, 不能强求他记清。 秦子游大约也意识到这点,所以再提醒:“当时爹爹带你我去崖上看海, 那会儿说,碧元大陆与大千世界的通道就在海的另一边。” 楚慎行对此事有印象,点头。 秦子游倒是转过话题,问:“这是真的吗?” 楚慎行:“……” 他言简意赅:“假的。”停顿一下, 又说, “只是当年逍遥老祖渡飞升大劫, 见天雷轰轰,忧心牵连旁人, 于是去了海上。” 秦子游便笑道:“这么说来, 倒也不全是‘假’。” 楚慎行并不否定。 秦子游又说:“到了下山时候, 我们见到一个妇人。那妇人说, 她丈夫出海打渔,多日不归,她实在忧心,你我还安慰她几句,留了些银财。那妇人道谢时,说她还有一个儿子,那日去赶海,前面两日,都捡回一些鱼虾,可以果腹,不知当日收获如何。这么说来,倒是和甘宁村那对母子有些相像。” 楚慎行听着,心想,他的确不记得这些细节。但类似情境在碧元三国到处都是,不值得稀奇。 凡人苦难大抵如此,说到底,不过一个“穷”字。 楚慎行可有可无地答应下来,说:“若那户人家尚在,便这样定下吧。” 秦子游又笑。 笑过之后,继续御剑往前。 他们行在天上、云上。日子久了,虽不至于“累”,但仍然会“烦”。 尤其此地不比以往,放眼望去,总是一片茫茫的白。哪怕修士不会像是凡人那样有目盲之症,可心里的躁意还是逐渐升腾,总想寻些趣味。 楚慎行召出机关金乌。 秦子游果然摸一摸金乌脑袋,眼里有亮色。 楚慎行满意。 但没满意多久,就发觉新的麻烦。 金乌扇动翅膀的时候,会有热风袭面。偏偏北境多冰雪,热风一吹,白雪成雨,再凝成冰,转眼就在机关金乌的翅膀上挂了一长串冰棱。等到热风再起,冰冷融化、淌下,因温度太低,不等彻底脱离机关金乌,就再度凝结。 俨然要拖慢行进速度。 楚慎行看在眼里,在就地改进机关金乌和捉妖兽代步之间略作权衡,一抬眼,看到雪中缓缓走来的毛犀兽群。 秦子游正在一边敲冰棱。敲了几根,觉得有趣,于是拿起其中一根,权当灵剑在手,挽一个剑花,玩儿得兴起。 楚慎行摸摸徒儿脑袋,欣然往前。 秦子游缩一下肩膀,胡思乱想:莫非师尊想在天上?唔,也并非不可。 想到一半儿,发觉楚慎行已经远去了。秦子游一怔,看师尊身影。 他遗憾叹气。 只见楚慎行降于兽群之中,也不知如何判断,就挑中其中两头,用青藤将它们团团缠住。这个过程中,其他毛犀兽将楚慎行围住,愤怒的同时不乏警惕。 楚慎行不以为意。 他一挥袖子,无名灵剑出现在手中,剑气溢散。毛犀兽是三阶妖兽,头领约在四阶,在雪原之上,原本就是其他凶猛妖兽口中的猎物,自有生存之道。金丹期的威压尚能应对,但这修士一身剑气着实凶悍,兽群兴许不是对手。 发觉这点之后,毛犀兽们挪动蹄子,加快速度,往原先行进的方向奔离。 看到这里,秦子游操纵机关金乌从云端往下。 兽群远去,唯留两头身形庞大笨重的妖兽挣扎不止,却又无从逃脱。 机关金乌绕着毛犀兽转了一圈,秦子游咽着口水,问楚慎行:“师尊,是要烫锅子吗!” 眼前这妖兽,除去一身长毛之外,倒是和凡人城镇中的牲畜有些相像,无怪乎他看到的第一眼就想到秦国特有的羊肉锅、牛肉锅。 虽然不会冷,但有热腾腾的锅子吃,仍然值得高兴。 秦子游絮絮叨叨,说:“早知道这么久都尝不到锅子,就应该在秦国多吃几次。” 机关金乌在绕成球的青藤旁边扇动翅膀,不知是不是听懂了秦子游话中意味的缘故,两头毛犀兽发出隆隆惨叫。 楚慎行难得否认一次徒儿,说:“非也。”一顿,又有点忍俊不禁,“想吃锅子?倒也容易。没有毛犀兽,其他妖兽亦可。” 秦子游“咦”一声,困惑地看楚慎行,嘴巴里嘟囔:“毛犀兽?这名字不错。” 楚慎行解释:“别看它们方才走起来慢慢腾腾,但若急速奔跑,不比你御剑速度差。” 秦子游恍然,换一种心情去看,应道:“也是,它们跑走时,我便模糊想到,若御剑去追,兴许不及。” 若不论凡人牲畜,那毛犀兽的面貌,会让秦子游想到楚国山岭中的奔雷牛:额有双角,面长而鼻厚。 只是品阶稍稍高些,也不似奔雷牛那样,双角上总隐隐带着闪烁电光。 此外,便是兽如其名,身皮长毛,似有灵犀。起先纯粹以力迫之,又有被吃之危,毛犀兽叫声轰轰,震得原上冰雪滚动。 待楚慎行取出两块灵石,喂到毛犀兽口中,又在它们耳边说了什么,这两头妖兽瞬时安静下来,温驯无比。 青藤缓缓撤走,毛犀兽重新站起。秦子游大着胆子在毛犀兽耳朵上捏了捏,妖兽也只是瞥他一眼,而后转过眸光,继续盯着楚慎行的袖子。 方才,修士就是从这里把灵石取出来的。 秦子游不满了,再捏捏毛茸茸的兽耳,一时之间,觉得指头上的触感十分新奇有趣。他说:“哎,你莫总是看师尊呀!虽然师尊是很好看——嗯?” 从毛犀兽身上退走的青藤转而缠在秦子游身上,勾着肩膀、腰侧,还有一根叶子卷起来,仿佛在模仿秦子游捏兽耳的姿势,捏捏秦子游耳朵。 秦子游飞快地吐了下舌头,规规矩矩地放手。再看楚慎行,短短时间,他已经起了丹炉,在芥子袋里挑挑拣拣,选起烫锅子的东西。 秦子游满心幸福。 他被青藤拉拉缠缠,推到楚慎行身边坐下。秦子游自发地拿起一块妖兽肉,端详片刻,“金羚?竟然还有。这又是什么,哦,记起来了。” 都是些师徒二人一路走来,攒下的妖兽肉。 楚慎行取干净雪水来煮,等雪水在丹炉中融化,秦子游已经麻利地把各样妖兽肉切成薄薄细片,抬起时可以透光。楚慎行看了片刻,说:“子游,莫要用日影。” 秦子游:“嗯?” 楚慎行示范:右手食指和中指并起,指尖剑气涌出。分明无剑在手,又像有剑片开妖兽粉嫩多汁的肉。秦子游低低地“哇”了声,尝试着把丹田剑气汇聚于指尖,再从指尖喷薄而出—— 妖兽肉从中间破开,往后,雪地炸了一个深坑。 秦子游目瞪口呆。 楚慎行说:“不错,继续。” 秦子游心想:这算什么“不错”? 他眼角微抽,转头看楚慎行,说:“师尊,这么下去,要什么时候才能吃到锅子?” 虽然只是突发奇想来煮肉,但短短时间,秦子游已经聚起很大期待。 他想到数年前,与父亲分别前夕,那一顿饭。 秦子游凑去亲一亲楚慎行。 他提议:“吃完再练?总归时候还长呀!” 他还有很长、很长时间,可以和师尊在一起。 楚慎行原先也是突发奇想。秦子游如今已经能自如地用日影,接下来,就是摒弃兵器,真正熟练操控身体中的剑气,倒是不一定要用切肉来练。 修行到一定程度的剑修总是要走这一遭。若能融会贯通,那对剑修而言,天下无一处不是剑,在与人斗法时,往往能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他是无所谓态度,但子游这么说了,楚慎行就想让徒儿再多求自己一点。 所以他不说话。 秦子游再亲一亲楚慎行,这一次,他舌尖撬开楚慎行的唇舌,一点点勾缠,主动又热切。 楚慎行开始觉得,徒儿此刻恐怕不只想要吃锅子里的妖兽肉,也想吃自己身上那一块肉。 他想,也并无不可,两边一起就好。 妖兽肉下到丹炉中,稍稍一烫,就熟透、出锅。 不必多加佐料,只是这种纯粹味道就甚鲜甚美。 楚慎行胸膛贴着徒儿后背,毛犀兽安静地站在一边,偶尔低头,吃一口楚慎行扔在它们眼前的灵草。秦子游眼里有水,“呜呜”地往楚慎行怀里靠,想要避开毛犀兽偶尔看来的目光。 楚慎行起先没有察觉到,后来发觉了,更觉得徒儿可爱。 他喂秦子游吃了几口,然后问:“好吃吗?” 秦子游勉强吞下去,捂着自己小腹,回答:“好、好吃。” 虽然这种状况实在太奇怪了,但金羚肉长久存在芥子袋里,此刻再尝,总能想到在炙土之地的日日夜夜。嘴巴里都是鲜而多汁的滋味,秦子游无意中侧头,与毛犀兽的视线对上。 楚慎行原本以为徒儿要羞窘。 可秦子游咽了咽口水,艰难地、决绝地挪开视线,识海里的念头清晰而鲜明,楚慎行察觉到,是:这是代步妖兽,不能吃! 楚慎行:“……”好了,莫笑。 第158章 不知所踪 楚慎行不笑, 安稳地吃完一餐。 丹炉水冷,地上的雪倒是化了许多。 楚慎行把丹炉收好,很好整以暇, 问徒儿:“子游, 你要与我乘一头毛犀兽否?” 秦子游原先靠在一片青藤织成的躺椅上,懒洋洋的,似睡未睡,整个人呈出一个“大”字。吃得饱,肚子微微鼓起一点。 他沉浸在充裕灵气之中, 听了楚慎行的话, 都没有回神。楚慎行好笑,用青藤拨弄徒儿一下,秦子游才猛地一颤, 低低“嗯”了声, 睁眼。 楚慎行重问一遍。 秦子游用一种怀疑的眼神看他,神情中透出挣扎。 他嘴巴里嘟嘟囔囔,说:“太多了。” 楚慎行:“什么?” 秦子游眼神有些飘,嘴巴很红, 身上法衣没有穿好, 还是随意披着。他勉强拢着领口,裤子却还在一边。 秦子游眼巴巴地, 说:“吃不下了。” 楚慎行看他。 此处天寒地冻,千百年间都少有人来。 前面两人煮锅子,便在一边布好隐匿阵。 秦子游的手又放在小腹上, 轻轻一按, 都能感觉到其中的饱胀感。 从炙土之地至今, 攒下的妖兽肉吃了七七八八。这还不算, 另有些灵酒、灵果……楚慎行控制着量,没让秦子游再次醉灵,而是以一种缓慢绵长的方式来投喂徒儿。 秦子游觉得,光是这次锅子,就足够自己消化到离开北境。 他又重复一遍:“师尊,你看,真的吃不下了。” 好像在小腹上压一下,之前吃下去的东西就要出来。 连喉咙都不太舒服,似乎是前面吃太急,所以烫到。 青年这样讲话,嗓音很轻,像是要飘进云里雪里。哪怕“不舒服”,可此前赶路时日长了,今日总算有些不同,于是眉梢眼角都有餍足。 他又暗暗后悔,早知如此,自己应该早点提出才对。不像是现在这样,哪怕自己是筑基修士,也有点承受不住。 这样神色落入楚慎行眼中,过了会儿,楚仙师才说:“好,我知道。” 秦子游便并拢双腿,推一推缠在自己身上的青藤,试着站起。 楚慎行端详他,并不往前,只问:“要帮忙吗?” 秦子游忙着把衣服提起来,闻言:“嗯?” 他也不至于走不动路吧。 楚慎行手腕一翻,掌心里出现一颗之前留下的灵石珠。 秦子游看着师尊手上的珠子,瞳孔一紧。 他磕磕巴巴,说:“怎么——怎么还留着这个?” 楚慎行说:“总不好浪费。” 秦子游哑然,别别扭扭,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接受师尊“帮忙”。 他感受一下`体内灵气,觉得倘若慢慢炼化灵石,兴许仍然不会过“醉灵”那条线。醉过太多次之后,秦子游也算有些经验。 可慢慢炼化,难道不是另一重磨人吗? 他迟疑一下,看楚慎行神情,又觉得,师尊恐怕不是真的由着自己选择。 秦子游叹气。 他试着往前走,青藤一路随他,一如既往,为青年冠发,又理好法衣,从领口到腰带,都整整齐齐。 待站在楚慎行面前,就又是那个风姿隽逸的小郎君了。 毛犀兽在一边吃灵草,老神在在,不知道两个人类修士在说什么。 青藤卷走楚慎行手上的灵石珠,秦子游的视线落在上线片刻,再看毛犀兽。 他干脆再往前一点,把自己塞到楚慎行怀里。 楚慎行抱住徒儿,从脑后抚摸到后颈,嗓音里带了点温柔的诱哄意味,说:“当真不要同乘?” 秦子游嗓音发闷,说:“可师尊,你此前捉了两头。” 楚慎行心想,那个时候,也不知道你这么缠人啊。 他说:“是,让另一头跟着。便是凡人骑马,也要两者交替,才不累死马匹。” 秦子游想一想,觉得似乎是这个道理。 所以他下了很大决心,说:“那,好吧。” 楚慎行亲一亲徒儿额头。 亲的时候,秦子游显得十分警惕,抬眼瞄他。 楚慎行好笑,再刮一下秦子游鼻尖,说:“你把我当什么了?” 秦子游显然在腹诽,但没有话音。 楚慎行眼睛眯一眯,青年立刻说:“当道侣呀!” 楚慎行不言。 秦子游眼珠转了转,再说:“当夫君的。好夫君,我现在算是知道了,为何人间传说里,讲大禹治水,都说‘堵不如疏’——” 他们的声音又一次随着风雪远去。 路上慢慢有了白以外的颜色。起先只是偶尔的草丛,见到这一点藏在雪中的绿时,秦子游眼睛都要放光,很惊奇又欣喜,对楚慎行讲话,说:“师尊,你看!” 楚慎行纳闷,说:“你还没看够‘小青’?” 秦子游想一想,似乎被说服了,便不再讲话,又歪在楚慎行怀里,继续用手指在空中描摹阵法。 毛犀兽伴风雪而行,按说冷风若刀割,可它背上的两个修士不会被影响。 后面,绿意成了略高的灌木。往前看去,似有人烟。 他们最先遇见的,是要往北境深处去的修士。 说来也巧,这竟是一队穿云楼弟子,来做师门任务。 穿云袍是绛紫色,弟子们走在雪原上,让秦子游想到年少时在家中看过的雪里红。 这行人对跟在楚慎行师徒身后的毛犀兽很有兴趣。因顾及楚慎行修为,所以客客气气地问价。 楚慎行有意问徒儿:“元郎,你说呢?” 秦子游花了点时间,反应过来:这是在甘宁村那会儿,自己的假名。 他打起精神,转而问领头的穿云楼弟子:“此地离盖阳城还有多远?” 那穿云楼弟子一怔。 楚慎行二人看了这话,意外。 秦子游追问:“道友这番神色,莫非盖阳城出了什么事?” 穿云楼弟子犹豫一下,叹道:“这也不是什么隐秘。两位道友约莫是在北境待久了,方才有所不知。” 他慢慢道来。 简而言之,两年前,是鲛人数十年一度繁衍期。 算算时间,那段时日,楚慎行和秦子游尚在西方炙土,与东海相隔万里。 正如许多修士选择在炙土兽潮时赶去历练,自在峰每到此时便在边城驻守一般,穿云楼也要全力以赴,应对因繁衍期到来而较往常凶猛许多的鲛人。 为此,穿云楼对赶来相助的散修历来抱着欢迎态度。而散修愿意出手相帮,也并非全凭道义:若从繁衍期鲛人身上取鲛珠,虽凶险程度更胜以往,但鲛珠品质往往也会高出许多,无论用来煅阴火,或者炼丹炼器,哪怕是直接出售,都能偿此前辛劳。 秦子游从前不知其中细节,但大致听楚慎行说起一些。 楚慎行倒是知晓甚多,毕竟他自己在归元宗时,一样接过这等师门任务。 “小友面带忧色,难道?” 楚慎行难得开口,催问一句。 那穿云楼弟子怔然长叹,说:“是。我门中弟子三百人,连带归元仙师五十人,另有散修上千,一同乘船入海。共有三艘大船,只回来一艘,多是归元仙师……也难怪,归元仙师多是筑基弟子,其中在筑基后期的便有二十人,又有归元令相助。而我门中弟子、赶来相助的散修道友,十有八`九不知所踪。” 此人静默片刻,勉强笑道:“这也并非秘闻。两位道友若去盖阳城,总能听到。” 楚慎行眉尖一点点拢起。 他在自己的记忆中搜寻此事,未有结果。 秦子游倒是继续问了下去,说:“这样多人——如今盖阳城,又是什么光景?” 穿云楼弟子苦笑一下,说:“我也是听回楼中师兄师妹所说。往常盖阳城不过边陲小城,并无特殊。可今日,却日日人流熙攘,皆是前去找寻亲朋故友。” 秦子游也沉默下来。 他有些茫然。在炙土之地时,虽然也遇到了妖蛇之祸,但因有楚慎行的灵阵,那妖蛇凶险,可实际算来,修士们至多受伤,不至于丧命。 可听穿云楼弟子的话,那些出海的人,多半凶多吉少。 秦子游此前不是没有面对过死亡,但如今,他心中依然浮起冷意。 那是活生生的百千名修士啊! 究竟遇到了什么祸事? 穿云楼弟子打破寂静气氛,深呼吸一下,又问起毛犀兽的事。还细细分说,从这里去盖阳城,还要一些时候,但以毛犀兽该有的速度,再往前五日,就会碰到第一个村落了。 楚慎行听到这里,询问:“元郎?” 他还是让秦子游决定。 秦子游回神,歉然道:“我们师徒二人乘了这两头毛犀兽一路,原先想着,待快到凡人村落时,便将它们放走、回北境深处去,恐怕不能应下道友了。” 他秉持着在平昌城时耳濡目染的习俗。 商队若在山野遇上野马,尽可杀之食之。但若是曾伴人而行的家马,便要好生照料,直至暮年。 相伴月余之后,秦子游慢慢淡了拿这两头毛犀兽烫锅子的心思,转而一心一意担心,怕它们不认路途,回不到那片捉来它们的雪原。 穿云楼领队弟子闻言,飒然一笑,说:“原来如此。实不相瞒,我要这毛犀兽,也并非要宰要食。只是我们这一行人中多炼气弟子,行囊太多,芥子袋又不够,只能拿在手上,实在累赘。” 这倒是巧了。 秦子游惊喜,两边达成协议。 楚慎行画了个简单的契符,这期间,秦子游捏捏毛犀兽毛茸茸的耳朵,念念叨叨,“就让那位道友带你们往回走吧!唉,也不知盖阳城究竟如何……” 第159章 盖阳城 往后行程, 半是御剑,半是乘机关金乌。云下有绿水青山,空气里多了腥咸潮意。 楚慎行举目远眺, 看东海渐近。 他们入北境时是冬日,荏苒数月,不觉春夏。等再回人间,已经要入秋。 盖阳城果真人流攘攘,却不算“热闹”。来往的人面上多有愁色,倒是有颇多商贩赶来,想要做一把修士的生意。 整座城笼罩在百千人失踪的阴霾之中, 原有的居民不免胆战心惊,怕海中妖兽上岸, 大肆屠戮。恰逢商贩涌入, 不少人选择卖掉祖祖辈辈住的寨子,带着一家老少往西谋生。 梧桐叶落了一地, 行人踩在上面,总有声响。 因修士多了, 穿云楼在城中新设阵法,也派弟子四处巡逻, 防有人在城内斗法、牵连周遭。 机关金乌悄然停在云上, 楚慎行师徒自上而下俯视城中。 楚慎行已经大致想清, 自己不记得此事, 有两种可能。 要么, 上一世同样有东海鲛祸,可当时自己不得下山, 又因盖阳城离平昌城太近, 他甚至来过盖阳城, 记得其中许多百姓面容——这么一来,东海鲛祸,一样要牵扯他的“尘缘”,故而归元宗对他瞒下此事。 等到八十年后,楚慎行重回此地,人间已经经历数代变迁,亲身经历鲛祸的凡人老得老,死得死,自然没人提起这年的祸患。 这很说得通。但有了前面孟知兰、孟瑶命运的不同,楚慎行不得不考虑另一种可能性。 他在郢都放走闵月,导致孟知兰与陆处安不再结为道侣。两件全然不相干的事,竟这样有了因果关系。这么一说,鲛祸的源头,兴许也会与他相关。 “师尊?”秦子游叫他,问:“你我要入城否?” 楚慎行回神,沉吟:“城中或许能听到些消息,也有散修亲朋发布的悬赏。” 秦子游想一想,“是。但这仿佛……” 和他们没什么关系啊。 他们手上灵石够用,出海也不是要寻鲛人、取鲛珠。 依照师尊的意思,那吞灵脉而吐其精华的大鱼身形之大,若巍峨高山。 秦子游在脑海中勾勒了无数画面,十分期待。 只是要找到此鱼,仍要耗很大工夫。 秦子游看海浪翻涌,波涛不息,又有心驰神往。 他这样心情,楚慎行察觉到,微微笑一笑,把徒儿扣在怀中,操纵机关金乌,从盖阳城上方穿过。 秦子游迎风看海。 而楚慎行低头看他。 他看到徒儿静秀的侧脸,心想:鲛祸从何而来,我如今凭空想,总得不出一个正确答案。 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说到底,他来东海,仅仅是为了取玉精水罢了。 机关金乌飞过的地方,城中人一无所觉。 一台轿子在楚慎行与秦子游在云上停驻时入城,如今师徒二人离开了,轿子却还行在路上。 直到一炷香工夫过去,终于停在一户院前。 守门小厮机灵地往前撩起轿帘,弓着腰,满脸堆笑:“柳爷到了!快快请进。您要来这边的信儿一传过来,大家伙儿便开始盼了!” 轿子里下来一个男人。 男人一身锦衣华服,面色淡淡。听了小厮的话,半是轻蔑地笑了下,问:“倒是说说,是如何盼的?” 小厮脸上的笑意半点不减,神神秘秘,说:“兰香班前些日子来盖阳城唱戏,里面有位小娘子,二八年纪,有沉鱼落雁之貌。后面兰香班走了,小娘子教咱们管家留下做客,日日等着柳爷过来呢!” 男人听到这里,眼睛眯一眯,总算露出几分实实在在的兴味。 他说:“还不带路。” 小厮“哎”一声,一边给旁边的人使眼色,示意他们去轿子前后搬东西,一边点头哈腰,带着男人,往院子深处去。 再有后面的下人过来,说柳爷仿佛并未带什么行囊。小厮“哎哟”一声,敲一敲自己脑壳,说:“是了,柳爷可是仙师,自有灵器法宝可用。是小的蠢笨,总忘了这事儿。” 男人听着小厮这一通暗捧,面上不显,心中却畅快。待见了那名叫宜春的小娘子,果真是如花美眷。 温软的身子靠上来,更是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云消雨歇,男人揽着小娘子,听对方细声细气讲话,问他此番来盖阳城会留多久。男人心中知道,这是在旁敲侧击,问自己是要带她回去,还是把她留在这儿,权当外室。 他随口回答:“总要待到冬天,才算对老爷、太太吩咐的事儿尽心。” 小娘子察言观色,见这位柳爷面上意味,对他口中的老爷、太太不似真正敬重。她眼睛一眨,娇笑道:“这么说,爷还要在盖阳城留两三个月。” “是。” “那妾可要好生伺候爷。” “哦?这么说来,莫是还有什么招数未在方才使来?” “爷有龙虎之威,妾如何承受得住。” 十六岁的女郎,有一把娇嗓。而揽着她的男人年近不惑,粗看起来,足以当女郎的父亲。 屋内又有被翻红浪。 同一时间,城郊。 此日天朗气清,万里无云。便是凡人站在岸边,都能远远看到海上船影。 海岸绵长,无论楚慎行或秦子游,都不能清晰记得当初秦老爷到底带自己上了哪座山崖。 两人在机关金乌上相依相偎,神识纠纠缠缠,再往四面铺开。 楚慎行记得的更少,所以更多时候,是秦子游掰着手指头算:“那日你我和爹爹登山,走了足足两个时辰。虽路上歇脚数次,可总该路远……” 楚慎行:“不错。” 秦子游又说:“只是不知出了城,要走哪边。” 楚慎行:“的确不知。” 秦子游陷入沉思,片刻后,提议:“师尊,不如你我四处看看?” 楚慎行无所谓地答应:“好。” 机关金乌顺着海岸线飞动,秦子游凝神静气,神识扫过每一处山崖,想寻到在其中的陋屋。 可久久找不着目标,青年显得有些沮丧,“兴许这些年里,那妇人家中发达,已经搬去城中。”如此一来,可不是无处找寻? 楚慎行一哂:“也兴许并非发达,而是更落败。” 秦子游斜眼看他,语重心长:“师尊,总该想些别人的好啊。” 楚慎行不置可否。 秦子游又想说什么,腰上却窜来一条青藤,堵住青年的嘴巴。 秦子游:“唔、唔唔!” 楚慎行轻轻“嘘”一声,说:“莫闹。” 秦子游:“……”师尊又在欺负人。 他用牙齿磨一磨塞在口中的藤叶,舌尖点上去,想要“反抗”。 可尚未做什么,就被师尊捏了下。 秦子游脚趾都酥了,被楚慎行搂着,喉咙里有低低的呜咽,动弹不得。 楚慎行语气平平,说:“子游,你看。” 秦子游一愣,顾不及再腹诽楚慎行什么。他神识顺着师尊指引的方向铺开,很快惊喜:“啊,正是此处!” 崖下有屋,屋子破败。 机关金乌得了令,往下飞去。 离得近了,秦子游看得更细。他无异窥人隐私,神识落在屋外,不再往内细探。即便如此,还是很快得出结论,说:“这屋子不似有人住啊,师尊,兴许我说对了。” 他回想着自己上一次来时看到的场面。那时屋子虽破败,但能从中看出精心收拾出的整洁。如今十年过去,那妇人口中的小郎也将近弱冠。 “不见得。” 楚慎行给徒儿泼凉水。 秦子游又斜眼看他,胆子倒是越来越大。 楚慎行瞥他一眼,青藤从秦子游领口爬出来,推一推青年下巴,让他细看眼前破屋。 秦子游轻轻“啧”了声,声音落在楚慎行耳中,就是小混蛋十足地欠收拾。 他神色依然不动,秦子游倒是越来越凝重,视线在破屋门边、门前地面上来来回回看了片刻,承认:“师尊说的是。” 虽然窗台、围栏上都落了灰,门上都满是尘垢,但陈旧木门的边缘有一小块较为干净的地方,像是时时被人由此推开、关上。 他想了片刻,从旁边捡了块石头,丢在门上。 石头被门弹开,里面依旧没有动静。 秦子游拧眉,有些不知如何是好,问:“师尊?” 楚慎行:“若还想在这家买船,便等吧。” 秦子游心想,这算什么事儿啊。 又想,自己到底还是有些在意,只好叹口气,嘟囔:“也只得如此。哎,倒是连累师尊要和我一起等。” 他显得颇惆怅,看着破屋,有些物是人非的感怀。 楚慎行原先觉得,徒儿恐怕要恹恹些时候。不过短短须臾,秦子游抬眼,端详旁边山崖,一面用手指比划。 他右手食指和中指并在一处,剑气锋锐溢出。离开北境至今,秦子游始终勤勉练习。虽然对剑气的操控仍然不算精细,但脱离灵剑,独独以剑气粗切些东西,还是轻轻松松。 随着他的动作,一块三尺见方的崖石滑落。 秦子游又捏清风诀,托着崖石来到围栏外,三下两下,把崖石削成一方颇有古拙意趣的桌子,又用废掉的石料削出两个凳子。 他邀请楚慎行:“师尊,来坐!” 两人寻到破屋,是在申时一刻。 往后天色愈暗,海上有锦缎似的霞光,映在海上,一片粼粼火烧之色。 等到这片火暗淡下去,又有星斗满天。 师徒二人在星下对弈。 棋子一样是新削的,为区分颜色,一半用上灵石,另一半则是普通石块。旁人见了,恐怕要惊叹这两人手笔甚大。不过楚、秦二人来此处至今,也没见到再有旁人身影。 的确是个冷僻地方。 所以有人往这边来时,两人都在第一时间留意。 楚慎行只是捏棋子的手微微停顿一下,秦子游则被吸引绝大多数注意力。 他屏息静气,用神识勾出来人身影。 是个年轻郎君,衣衫褴褛不提,人瘦得仿佛只剩一把骨头,走起路来偶尔踉跄,但又显得十分习惯,等站稳步子后,照旧慢慢往前,眼睛半闭着,令人怀疑他是否这么走着路都能睡着。 光着脚,脚趾被泡得发白,脚底有许多细伤。 眼看秦子游无心于棋盘,楚慎行捏捏棋子,一挥袖子,把下到一半的棋盘收入芥子袋中。 “师尊?” 秦子游回神。 楚慎行看他:“既要等人,便该一心一意。” 秦子游心想,师尊话是这么说,可言下之意,恐怕是“既要下棋,便该一心一意”吧? 他不明说这话,而是露出一点苦恼神色:“可是,”眉尖拧起,“他还得走多久,才能走到这里啊。” 楚慎行颔首,“既然等得急了,不若帮他一把?” 第160章 屈新 屈新打着瞌睡, 闷头往前。 他已经接连许久未好好睡一觉,往往天不亮,就要从陈旧的、翻个身都要“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爬起来, 再下山,去海边碰运气,看能否寻到修士带自己出海。 最先的时候,他虽不算身强体壮,但也年轻健康,有一把力气。遇到筑基仙师,兴许愿意留他在船上打杂。屈新对此甘之如饴, 卖力做事,之后的时候, 就趴在船舷上, 怔怔看着海面浪涌。 可这样出海、归来数次之后,他身体状况越来越糟。 已经辟谷的修士不会在意一个凡人有无吃食, 遇上妖兽斗法之时更不会将打杂凡人的死活放在眼里。 大半年前,一个屈新未见面容的海怪打翻了船。他抱着一块破木板, 在海上飘了整整两百个日夜,终于上岸。 被人发现的时候, 他晕倒在海岸上, 病至垂危, 浑身滚烫。只因有一个医修路过, 好心喂了他一杯掺了回春丹的水, 屈新才勉强活来。 即便如此,他依然亏空了身体底子。往后再想出海, 就成了不可能的事。 他不甘心。 仍要日日尝试。 偶尔有人劝他, 说他这样下去, 早晚要把命搭在海上。到时候,屈家不就彻底绝后?还有谁能替他那早死的父母供一碗饭? 屈新听着这话,只是沉默。 这晚的上山路比平日都要漫长。 他脚底已经没什么知觉,眼皮耷拉着,身体摇摇晃晃。 正往前走,忽然又一个踉跄。这一回,屈新没有稳住身形。他直接朝前方路面倒了下去,身体埋在碎石上。他头脑晕眩,近乎因为这一摔直接昏倒。后面有了意识,眼皮却越来越沉重。 屈新能感觉到手臂、脖颈上的刺痛,知道方才那一摔,自己一定受了伤。 可这一刻,他心里涌出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想:我何必要回去呢?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我可以在这里睡去。 青年的意识迅速下沉。 他好像又回到了几年前的海滩上,少年挽着裤腿赶海,想要抓些小鱼、螃蟹填肚子。如果运气好,抓到一条大鱼,还可以拎去集市上买了,好换些糙米。近来码头上总抢不到活儿,他又急又怕。已经这个岁数了,不会再有人怜他幼失怙恃,给他一碗饭吃。 他走过礁石,海水到了腰际。屈新并不害怕,他从小长在海边,三岁就跟随父亲一起赶海。父母不在之后,这片让修士们警惕万分的东海,就像是他的另一个亲人。 他看到礁后似有动静。这时候,屈新犹豫一下,不知自己该不该再往前。 会是一条大鱼吗? 还是某种自己不能应对的存在? 有海浪拍来,温柔地裹着他的身体。他可以选择往后,带着自己已经见到的几个螃蟹离开。也可以往前,一探究竟。 短暂地思索后,屈新下定决心,迈开步子。 …… …… 破屋果真不负外表的残败,推门往里,除了一块木板床,加上上面黑黢黢、硬邦邦的“棉被”之外,什么都没有。 楚慎行看一眼,便没了进去的兴致。但他停下来,秦子游便疑惑,叫:“师尊?” 他还扛着屈新。 楚慎行叹口气,捏了个清洁法诀,好歹驱散一下屋中潮湿的霉气。之后,楚慎行身体往旁边侧一些,先让秦子游进门。 屋中无处落脚,楚慎行干脆把徒儿削出的石桌石凳搬进屋,权当给那晕过去额倒霉鬼添些家什。 再丢出几块灵石残屑,布出一个简单的明光阵,屋内骤然多了亮色,可以看清墙壁上风吹日晒的痕迹。 楚慎行做这些的同时,秦子游把屈新放在木板床上。 因先前那道清洁法诀,棉被看起来干净整洁许多,摸上去,竟有些久违的蓬松意味。 只是屈新暂时没办法感受这些。 秦子游眉毛都垂下来,叹着气,看躺在木板上的青年。 “醒醒,哎,醒醒。” 他试着叫。 ——谁能想到啊,他刚刚在心里过了几遍“高人该怎么出场”,准备施行,就看青年身体一晃,直直栽在地上。 往后等了数息,始终不见青年起身。若不是神识铺过去,知道对方尚有心跳、呼吸,秦子游还以为人就这么在自己面前没了。 小仙师结结实实被吓到,此时面对屈新,颇有些棘手之感。 他回头,求助地看已经在桌边坐下,正从芥子袋中取什么东西的楚慎行。 秦子游视线被吸引。 楚慎行拿了回春丹,另有一把米。他考虑片刻,觉得不必给那晕倒的青年用太好的东西,别的不说,一个凡人,若因承受不住灵气灌体,直接爆体而亡,子游恐怕要愧疚良久。 所以他在这两样东西后,就收了芥子袋,再招呼秦子游过来,吩咐:“你煮一碗粥。” 秦子游意识到:“他是饿晕的?” 楚慎行明白,子游恐怕又联想起自己当年。 他回答:“不止。”饥饿之外,更重要的还是消耗太过。楚慎行简单探查一下,猜到那青年恐怕已经几日都没有好好合眼睡觉。身上的伤带着炎症,又病又饥,一切加起来,才是此刻昏睡不醒的原因。 秦子游抿一抿唇,没说什么,拿着回春丹和米出去,进到一边厨房。 片刻后。 秦子游神识传来,带着点微妙的不知所措。 他求助:“师尊,这里——没有锅。” 只有一个比方才屋子还要空的灶台。 他有米,却不能烧火做饭。 楚慎行叹口气,没办法,让徒儿先回来。 秦子游回来了,看一眼楚慎行,欲言又止。 从前师尊煮灵粥,都用丹炉。但秦子游也知道,丹炉长久被各种灵植、妖兽肉浸染,此时哪怕用凡米做饭,都会为其沾上灵气,反倒不美。 楚慎行:“这就没办法了?” 秦子游:“师尊教教徒儿。” 楚慎行很没办法,说一句:“来。” 他抬手,掌心升起一捧火。 秦子游看着这一幕,不其然地记起那年云梦黎泽之中,楚慎行用灵火烤肉。 这一回,楚慎行掌心火上并不含灵气。秦子游似有所悟,想到这几年下来,师徒二人走过大江南北,看各地风情,也知道有些地方会将米烤来充作干粮,方便赶路途中直接食用。 可那青年晕着,总不能把烤过的米直接塞在他嘴里。 他正疑惑,就见楚慎行又抬起另一只手,这一会,掌心多了一团水。 水火虽无灵气,可此地灵气被楚慎行这一番动静引来,盘旋在师徒二人身侧。 木板床上的青年眉尖皱起,不知是在因饥病而难过,还是被屋中灵气抚慰。 楚慎行垂眼,专注地对付掌心水火。水被他牵引着,浮到火上。 到这时,秦子游和他自有默契,将米倒入水中。 他用灵气托着凡米,见雪白的米粒在水中翻滚、逐渐膨大而软化。待一碗粥煮好,屋内米香四溢,秦子游摸到楚慎行袖子里,摘下一片藤叶。他目不转睛地看熬好的粥水,同时嘴巴里催促:“师尊,这个可以变成碗吗?” 楚慎行用藤叶揉了揉徒儿后脑。 秦子游“呀”一声,似要讲话,但眼看手中藤叶成了碗,他便闭嘴,看粥水倒入碗中。再刮一点回春丹粉末进去,秦子游想一想,捏一个降温的法诀,确保粥温而不烫,而后拿去喂给榻上青年。 屈新由此悠悠转醒。 身上很舒服,柔软的被子,不再刺痛的小伤。连近日时时存在的头晕脑胀都不再了,他意识恢复的时候,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在山道上,转世投胎。 但等睁了眼,眼前还是漏雨的屋顶。屈新花了点时间反应,而秦子游看着他,想到:屋中这副场景,连锅子都没有,更不见当年的妇人。 他不是天真稚儿,可以想到这户人家发生了什么。那年他与爹爹来收账,妇人的丈夫回来了否?往后又发生了什么事,让妇人也一同殒命? 秦子游心知肚明,青年多半是没有一条可以出海的船,拿来卖给自己和师尊。 但他还是没打算走。 既然是抱着买船的目的来,总要多问一句才好。 总归不费事,没必要让这种无谓小事拖累道心。 “你——你们是?!” 屈新总算察觉屋中还有旁人。 天色更晚,月光透过纸糊的窗子,洒在楚慎行肩头。 屈新再傻,但看看自己的被子、骤然舒服很多的身体,也能猜到,自己遇到了好心的仙人。 他立刻燃起希望,挣扎着要爬起来、跪下,求仙人带自己出海。 秦子游拦住他。 屈新一愣,不解,但仙人问他,家中有无船只。 屈新犹豫一下,回答:“并无。” 秦子游并不遗憾。 他了却心愿,站直身子,回头看楚慎行,“师尊,既然这家没有船,那咱们去别处问吧。” 楚慎行答一句“好”。屈新心脏狂跳,仍然想要毛遂自荐,可下一刻,那两个仙人就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若不是屋中石桌石凳仍在,身上盖着的被子仍然软而暖,屈新甚至会觉得,自己方才做了一场荒唐无稽的梦。 但此刻,他捏着被子,神思恍惚。 仙人没有给他讲话的机会,却给了他健康许多的身体。 屈新再度燃起希望,想,明日去海边,兴许能寻到哪个愿意带上自己打杂的修士。 他不是不想自己出海。 可家中的船早就随着父亲葬身在海上,其他渔人又被鲛祸吓到,哪怕仍然留在盖阳城,也卖了船,安安生生守在城中,做一些小生意。算来算去,屈新只有求助于修士一条路。 他长长叹息。 这声叹息落在已经离去很远的楚慎行和秦子游耳中。 楚慎行原先以为,徒儿恐怕还要惆怅些时候。但秦子游心态比他原先所想要好许多,很快开始盘算,没了从前的第一选择,他们要去哪里买船。楚慎行听了一会儿徒儿清脆的话音,慢慢弯起唇角。 他们在月落之时抵达港口,因不吝于灵石灵宝,所以很快换来一艘已经被修士改装过的船。 天亮时,渔船出海。 楚慎行大致梳理了船上原有的灵阵,开始改装,也把一些零碎任务交给秦子游,好让徒儿练手。 之后,他在船上布置出一个炼器室,花了些工夫,炼出一个真正的罗盘,好佐以观星象、定方位。 船浮于海上,慢慢与从前彻底不同。 在楚慎行炼成罗盘时,屈新也找到了愿意带自己上船的修士。 秦子游趴在船舷上眺望海面,屈新手脚麻利地在船上干活儿,同时暗暗祈祷。 秦子游想:也不知会在东海停留多久。师尊说了,归元宗倒是掌管了几个有玉精水的地方,他并不知晓具体方位,说到底,仍靠卜算,也不知一切会顺利否。 秦子游很快乐观。 宋安至今仍然困在魇兽秘境之中,这就是上天给予他和师尊的机会啊,要好生把握。运气再好一点,碰到一个无主灵脉。 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 屈新则想:这次一定、一定要…… 第161章 引动 厚重黑云间, 电光轰然炸出,伴随雷声雨声,砸在海上。 海面浪涛翻涌, 渔船在浪波之中不断被抛起、落下,宛若完全无力与这恶劣天气对抗,只得随波逐流。 待到滔天巨浪拍来,瞬时将船覆没! 浪花上的白沫须臾之间被后面卷来的水流冲开,要汇聚起新一波恐怖巨浪。 渔船却又突然出现。 依旧随浪涛颠簸,依旧时而被浊浪吞噬。 可这小小一艘船总会浮出水面。 虽船体被雨打风吹,显得摇摇晃晃, 可船上人却始终安稳。 楚慎行丝毫不受外界恶劣天气影响。 他此前已经测算好方位,以灵阵令这渔船外表的灵器自动前进。 此后, 楚慎行取出在北境拿到的碧血蛛蛛丝, 总算有工夫炼制新的法衣。 蛛丝在高温的灵火之中逐渐熔化,变成粘稠的一团。 又在灵气作用下撑开, 成了薄薄一片。 看似轻灵,却刀剑刺而不入, 可以抵挡元婴期一击。 比秦子游此前那副护心甲好用不少。 有了蛛丝作为基底,再往上加其他灵宝、阵法, 都是锦上添花。 因发挥空间极大, 故楚慎行来了兴致, 慢慢完全沉浸在对灵阵套嵌的推演之中。 他仿佛不在坐在小小一间炼器室里, 而是立在浩瀚苍穹之下。指天为星斗, 指地为江河。日月星辰、江河湖海皆因他的神识而汇聚,仰观即为宇宙之大, 俯察则看品类之盛。 他遥看大陆方向, 见归元巍峨, 北地风雪呼啸,西方金乌戾天,南有毒雾弥漫。 凡人碌碌而行,修士苦求长生。 碧元大陆封闭万年,时日荏苒,或许已经到了改变这一切的时候。 楚慎行静而不动。 他双目紧闭,神识在这一刻无限外延,远远超过金丹修士可以达到的程度。天地与他共鸣,灵气与他呼应。 原本已经开始散去的雷云又一次凝聚,秦子游原先在在甲板上看云看海,听雨听雷,此刻却察觉不对。 他蓦然抬眼,视线直至云端,看到黑云之中闪烁着的粗壮电光。这电光恰似黎泽那条素罗蟒,银白的鳞片闪闪发亮,在云中游走。 秦子游在这一刻隐隐感受到什么,当即盘腿坐下,运起心法。 “轰——” 有惊雷劈落! 船上用以阻隔风雨的阵法被直接劈散,出现一个豁口。 船上人巍然不动。 楚慎行不觉雷声,秦子游借这蕴含了天道之力、却又并非天劫的粗壮雷柱锻体。 到第二道雷劈下,炼器室的灵阵终于动荡。楚慎行被从云端拉下,直直坠入身体。他延展到千里之外的神识在这一刻收拢,识海巨震,头部一阵刺痛。 发生了什么? 他没有睁开眼睛,神识在船上扫过。在经过秦子游所在时,徒儿的神识留出一个细小触角,带着安抚意味,告诉楚慎行:师尊,我没事。 青年坐在风雨之中。 虽然只引了少许雷线过去,但青年护体灵气被破开,头发湿透,身上法衣倒是还算干燥。他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勾出一张莹莹如玉的俊秀面孔。 楚慎行的神识在秦子游身畔转了一圈,再度回拢。 他面前法衣上有电光闪动。这电光却并未破坏法衣上层层嵌套的灵阵,而是为其更添一重威力。 楚慎行尝试用无名灵剑刺上法衣,电光瞬时裹上剑身。若非楚慎行及时抽离,恐怕要吃一番苦头。 这个发现,让楚慎行有讶有喜。正试探间,第三道天雷开始凝聚。这一回,楚慎行做好准备。他神识牢牢凝在法衣之上,想知道这碧血蛛丝炼制而成的灵器究竟能承载多少天道之威。 待惊雷劈落,电光大作。 起先,法衣上一片刺目白光。往后光色渐暗,最终,雪色衣袍上只有对着破开云层的日色,才能看到隐隐流光。 海面归于平静。 雨过天晴,青藤从炼器室里涌出,修补船上碎裂的法阵。也有藤枝卷到甲板上的青年腰间,起先是想叫秦子游进来,但在发现徒儿又开始顿悟之后,楚慎行暂且放弃了这个想法。他在大脑里重新过一边方才自己勾嵌阵法的经过,趁热打铁,用余下的蛛丝,做成第二件法衣。 只是这一回,并未引动天雷。 楚慎行已经有心理准备,并不失望。倒不如说,方才那一番动静,才是大大出乎意料。 他仔细回想自己在与天地规则共鸣的那一刻,心中浮出的念头。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此前楚慎行突破到金丹中期,与秦子游论道时,便有类似的体验。那个时候,他只是隐隐察觉有一个意识想要告诉自己什么。这一回,那个意识却清晰许多,明白地在他识海之中留下一个“改变”的念头。 或许到下一次,他再度引动天地规则,天道的意识会更加清晰。 楚慎行思量着这些,神色始终不悲不喜。 他想:或许…… 之所以能听到宋安与“系统”的对话,之所以重回八百年前,都能从中寻到原因。 两件雪白的法衣浮在空中,楚慎行抬手,抓到其中一件。船仍在行驶,要往他测算出的方圆千里万里之内灵气最盛的地方去,可那里也不一定是灵脉、不一定有吐出玉精水的大鱼。这注定是一场漫长的旅途,好在他并非独身一人。 电光藏在碧血蛛丝的纹理之中,楚慎行看了片刻,继续在原有阵法的基础上推敲。而后,他在芥子袋中取出数枚此前做出的惊雷符,准备把其中的雷暴之威藏于另一件法衣之中。 原先法衣上的灵阵已经圆融一体,楚慎行要耗费很大精力,才能从中敲出一条缝隙。他再度沉浸在推演阵法规则的乐趣里,不觉时日流逝。好在早已辟谷,只要周身有灵气源源不断地补充,便不会受到影响。 倒是秦子游先从顿悟中醒来。 他一个鹞子翻身,直接跃到桅杆上。恰至夜间,好在天气晴朗,得见耿耿星河。秦子游不太熟悉地掐算时日,恍然发觉,原来不知不觉时,自己和师尊已经在海上漂了足足小半年。 又要过年了。 可此地是海上。东海无穷尽,已经许久不见大陆的影子。他们一路走来,起先还能看到岛、看到其他修士的船或灵器。到现在,就是真正只有天地苍穹与师徒二人,再加上天际飞鸟,海中鱼兽。 秦子游在桅杆上坐下。 他心平气和,慢慢想:原来这就是“修真无岁月”啊。 时间一下子过得很快,转眼,又到天亮。 他看天际一缕微光浮出,地平线上升起一轮灿烂夺目的太阳。原来不论从何处看,霞光皆若锦,烈烈如火烧。深入海中,与在盖阳城畔,看到的景色并无不同。 秦子游闭上眼睛。 他听见风声。有鱼跃起,往前飞来。秦子游没有睁眼,却能用神识勾勒出此鱼背后透明的、因映日光而灿若琉璃的翅膀。他身体柔软地往后弯下,妖鱼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叫声,再往旁侧看,整片海面都有粼粼光彩。秦子游诧异一刻,很快弯起唇角。 来得正好! 他接着方才的动作,身体直接往下方倒去,又在空中扭过身体,直接落入水中。 船仍在旁侧。 秦子游在海中与鱼相斗。 日影悬于海面,一道道剑气却从秦子游指尖溢出。 他半是玩乐,半是锤炼剑术。待一切平息,又过了一轮日夜。秦子游兴致总算满足,拎着一串鱼要上船。他浮出水面,抬头,看到站在船舷上低头看来的男人。 秦子游眼前一亮。 “师尊!” 楚慎行听着徒儿的话音,原先淡漠的神色中露出一丝柔和。 他总算炼好了两件法衣,另有一条用残余碧血蛛丝做成的发带,可以将子游的长发挽起。 虽然冠发更加方便、利于斗法,但楚慎行看得久了,偶尔会觉得可惜。 好容易出关,徒儿却不在船上,而在水下玩鱼——这也算好事,肯上进,没有师尊盯着,也仍然勤勉修行。所以楚慎行收敛了自己的气息,看秦子游串起一长串妖鱼。 青年从水面跳到船上,捏了个法诀,一身干燥清爽。他往楚慎行这边来,楚慎行想,这样久不见,子游大概十分思我念我。此前一心沉浸在推演之乐中,倒是忽略了道侣,实属不该。 他考虑这些,见秦子游拎起手中的一长串鱼。 道侣问他:“师尊,从前在有熊氏秘境,我仿佛听说,郝林、兰曲皆有用辣料做鱼的传统,师尊知道否?” 楚慎行:“……” 他的视线一点点危险。 偏偏历来敏锐的道侣在此刻似浑然不觉。 还是兴冲冲地,和他说:“此鱼甚鲜,师尊也要尝尝!不对,师尊兴许早就尝过。” 楚慎行神色淡淡看他。 秦子游终于把注意力从妖鱼身上挪开一点。 他面上仍是笑,用一种“哎呀,师尊真是任性”的目光看楚慎行。 秦子游慢吞吞说:“师尊,你有和其他人尝过这妖鱼吗?” 楚慎行扫一眼他手中的鱼,说:“有过。” 还是程云清与白皎。 起先是将鱼烤过,的确滋味甚好。但程云清突发奇想,直接将生鱼片成薄片,在日光下撑开,能透过薄薄鱼片,看到对面旁人的影子。此时再尝,就是另一种极致的鲜美。 秦子游便苦恼:“我……” 楚慎行看他如何说。 秦子游说:“唉,我什么时候能和师尊做点师尊只和我做过的事?” 这话被他说得很绕。 但楚慎行能听明白。 他看秦子游把鱼丢开,过来吻自己。 青年又长高了一点,但还是可以被楚慎行压着腰,圈在怀里。 他嗓音里带点笑,说:“好师尊,好夫君,我想到啦!是有一件事,只有我和师尊做过。” 讲话的时候,秦子游的神识也缠了过来,竭力告诉楚慎行,他很为师尊炼气时引动天雷而欣喜,也因近在咫尺、却许久不见,有些被冷落的委屈。 楚慎行稍稍低头,秦子游便又一次吻他。两个人的唇齿一点点触碰,青藤迅速往青年身上缠去。 秦子游以为自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但楚慎行却停下这个吻,问:“你想吃鱼?” 秦子游艰难地考虑,小声说:“好像,更想吃师尊。” 楚慎行含笑看他,说:“也好。” 秦子游起先不明白这两个字的意思。 但一条妖鱼被楚慎行抓来,也不见楚慎行如何动作,就见妖鱼被剑气片成上百薄片。 薄片如丝,落在皮肤上,都要不见踪迹。 嵌套了无数灵阵的发带缠在青年眼睛上,阻隔了视线,同时阻隔了神识。 秦子游已经很习惯前者,但骤然连神识都失去,他像是坠入一片沉沉黑暗里。 在这片黑暗中,他能寻到的温度,唯有楚慎行。 楚慎行的手指一点点摩挲着徒儿颈后一片温热的皮肤,秦子游在他指下战栗。 楚慎行平静道:“子游,来吃吧。” 第162章 鲛怪 秦子游艰难地吃鱼。 鱼肉鲜甜, 偏偏又掺杂了一点奇怪的咸腥味。他试着舔一舔,虽然味道奇怪,可并非不能接受。大约是尝多了, 慢慢开始觉得“好吃”。 既是妖鱼,便有灵气。只是灵气不算很多, 被他一股脑地咽下去。 等把楚慎行此前片好的一条妖鱼吃完了, 他抬头,有点茫然的样子。 楚慎行又有怜惜。 他低头,隔着发带, 去亲秦子游的眼睛。秦子游抬手勾着楚慎行脖颈,小声叫“师尊”,楚慎行问:“来说说, 这几个月, 都做了什么?” 秦子游说:“除去顿悟的时候, 日日都有练剑。” 楚慎行说:“不错, 还有呢?” 他看着秦子游红润的唇,心想,倘若此时解开发带, 子游的眼神或许很迷蒙, 可怜又可爱。但这样继续系着也很好, 他唯有我这样一个着力点, 浑身都压过来, 稍稍动一下,就要手忙脚乱。 秦子游艰难地回想片刻, 说:“那日师尊引动天雷, 我用天雷锻体。” “不错。”楚慎行仍然说, “子游, 我给你炼了新的法衣。” 随着他的话,两件雪白色的法衣浮在空中。 楚慎行说:“我知你爱穿一身玄色,可既是年轻人,也该偶尔换一身装扮。新法衣是用碧血蛛丝制成,只是其一封存了天雷之力,另一件中只有寻常雷电之力。” 秦子游说:“啊,那前一件给师尊。” 楚慎行说:“我想给你。所以子游,还是你来选,左还是右?” 这两个方位词,对此刻的秦子游来说毫无意义。他起先想开口,但后面想到什么,又抿唇,说:“我说‘左右’之后,师尊尽可将其调换。可师尊,我还在筑基呀,哪有那么多机会应对强敌?只要与你在一处,你总会护我。可若你有事了,一件法衣,却不能护我。” 楚慎行听着,想:还真是难为你。 这种情形,都能讲出这么多道理。 他被说服,“好,那后一件给你。” 秦子游趁机说:“师尊,我现在就想看。” 之后的话音,被他吞了进去。 这会儿是不能看的。 要到日后,船仍在行驶,算算时间,他们离开东海海岸的距离,已经能抵得过从楚国盖阳城到秦国边城之遥,可东海无穷尽,眼前依旧是无垠海面。 换上新法衣,师徒二人过了又一个新年。雪白的衣裳堆在甲板上,像是北境终年不化的雪。 到底吃了一顿用辣料做的鱼,种种调味灵植将要用尽,楚慎行开始考虑,是否要寻找其余修士的船只,好换些可用的东西。但转念一想,整个碧元大陆,在筑基之后依旧“沉溺于俗欲”的修士,恐怕屈指可数。与其希望和其他修士换到调味灵植,不如多看看偶尔出现的岛屿,上面恐怕会有未被记录在归元宗藏书阁内的好东西。 那是以后的事。 此刻,楚慎行以灵火温酒,秦子游枕在他腿上,半睡半醒,看天色明暗。 青年抬起手,手指卷弄楚慎行的头发。楚慎行抚摸徒儿的面颊,两人视线相对,他看到秦子游喉结滚动,于是将手扣上去。 徒儿温热的脖颈在他掌心下。 秦子游说:“师尊。” 楚慎行“嗯”一声,听秦子游感怀:“我想到……” 他一句话没说完,看乌云在头顶上聚集。 秦子游眼角抽了抽。海上天气变幻莫测,他们所乘的渔船不会真的被恶劣天气影响。可方才还烂银霞照,眨眼工夫,就开始落雨。 秦子游喟叹。 他改口,说:“那日师尊炼出法衣,便是这般天气。” 一边说,一边比划:“只是雷声更大,电光更明。” 话音刚落,雷声轰起。 秦子游专注于天色,楚慎行却低头,神识透过渔船,沉沉向下,再往四方铺去。 海波动荡,有什么东西正在暗处觊觎。 这场面与当年他与子游从郢都南下时有些相像,但金轮鱼说是五阶,却身形笨重,又受限于嘉陵江狭窄的江道,不能真的伤及楚慎行。 此地妖兽不同。 它们有广阔天地,最知晓如何令修士殒命于此。 天色为号,危险藏在水下,蠢蠢欲动。 周遭灵气无声无息地变化,秦子游终于后知后觉。日影从青年丹田浮出,他严阵以待:“师尊,是不是?” 楚慎行说:“莫急。” 秦子游皱眉,却听从楚慎行的话。 楚慎行考虑片刻:子游如今在筑基中期,兴许,不,多半要不敌。 他吩咐:“子游,封住五感。” 秦子游一怔。 五感,是指形、声、闻、味、触。若封住,便看不到、听不到、嗅不到、尝不到、觉不到。 他虽疑惑,但并不犹豫,依言而行。 这样一来,唯有楚慎行的嗓音能落在秦子游识海里。 楚慎行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 带着一点薄薄感怀。 青年意外,察觉师尊的话音并不带忧虑,而是夹杂了一点笑意。 究竟是什么? 楚慎行已经听到歌声。 那歌声既远又近,袅袅传来,空灵而惑人,穿透船上原有灵阵,落在楚慎行耳中。 他听着,哪怕早有防备,神思依然被勾住,想要一睹歌声的源头。 可子游就在他面前。 徒儿穿着他炼成的法衣,封住五感,连神识都暂且闭而不出,所以不知道青藤已经在短短一息之中,将他团团裹住。 他无知无觉,又全心全意。依赖楚慎行,信任楚慎行。 都说鲛怪的歌声会勾起人心底的欲念,楚慎行觉得此言甚对,如若不然,他怎么会想要让青藤滋长更多,最好将整艘船都裹住,将他和子游围在一片黑暗里。 楚慎行因这个主意而出神片刻。事实上,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这样觉得。 可子游很乖。 他面向楚慎行,静静坐着。楚慎行忽而笑一下,青藤将徒儿推进他怀里。他捏着秦子游下巴,低头去亲他。秦子游五感尽失,可嘴巴被迫张开时,到底察觉不对。 歌声彻底近了,绕在船边。 一张张雪白的面孔从船舷上出现。 鲛怪上身是人,下身却是鱼一样的尾巴。而人身与鱼尾交界的地方,是一片柔软的、透明的细密鳞片。 若以人修目光来看,它们各个都有万里无一的艳丽面孔。卷发如同海藻一样垂落在胸前,算作一种恰到好处的遮掩。 若是寻常渔夫、修士,恐怕早早受到吸引,要被勾入海中,血肉都被啃噬干净。 可楚慎行吻着徒儿,不为所动。 青藤朝外蔓开,缓缓地、不着痕迹地困住鲛怪。 鲛怪一心唱歌,欲图吸引船上的猎物,却浑然不觉,它们自己同样成为了猎物。 楚慎行在金丹中期,会受到鲛怪歌声影响,可仍能留有自己的神智。道侣就在眼前,他所有欲念都挂在子游身上。短短时间,青年肩头露出来,楚慎行的吻再往下。若是寻常,子游一定已经开始求他慢一点。他真的慢了,子游又要红着眼睛,求他重一点。 他会有意问子游:“到底要如何?” 子游起先还要羞赧,到现在,已经可以自如地说:要夫君这样、那样。 可此刻,子游感觉不到。 他只是坐在楚慎行眼前,不知道自己的皮肤染上绯红颜色,像是绽放的花,又像是醉人的霞。 楚慎行低低笑一声,听子游迟疑着叫他:“师尊?” 青藤涌起。 杀意毕露。 鲛怪被藤枝刺穿身体,爆发出一阵又一阵尖锐戾鸣,似乎在向远方的同伴传递消息。可下一刻,声音消失了,吞噬了无数人修的妖兽终于与人类修士调换身份,用精血滋养修士的经脉、丹田。 “唔……” 秦子游喉间发出一声低低的响动。 楚慎行牙齿磨着徒儿的皮肉,心想:你明明感觉不到,怎么又要出声? 他换一种心情,坐直身姿,伴随着鲛怪的惨叫,温和地亲手替徒儿整理衣服。 领口细细阖上,遮住了皮肤上的吻痕、牙印,还有所有水润而红肿的地方。到最后一声痛鸣响起,伴随鲛怪而来的乌云消散,秦子游终于听到了师尊的密音。 楚慎行说:“子游,可以了。” 秦子游迟疑,缓缓撤掉对五感的封闭。他直觉有什么地方不同,往四周看,果然如此:乌云退去,海浪平息,星汉灿烂。 他带一点困惑,又回头,看楚慎行。 秦子游说:“师尊?……嗯?” 他察觉身上不对。 可识海里被投入楚慎行方才所见。秦子游迅速被吸引,惊叹又错愕,原来短短时间,自己身畔有这样一场风波。 他“看到”传说中的鲛人,听到它们的歌声。再回神,楚慎行拉着他手臂,而他要往船舷走去。 秦子游顿时尴尬。 虽然胸口又酸又麻,带着点奇怪的刺痛。嘴巴也怪怪的,像是被师尊亲了许久。 不过—— 如果他不事先封闭五感,那毫无疑问,是要中招。 所以师尊前面的当机立断堪称英明。 秦子游考虑这些,同时,楚慎行视线错开徒儿,往远方去。 他看到了又一个鲛人。 那鲛人不若其他同伴那样艳丽逼人,面孔堪称寡淡,连尾巴都是灰扑扑的颜色。它显得很害怕,却又始终徘徊,似乎想往船边来。 第163章 灰鲛 灰扑扑的鲛人并未察觉到楚慎行看去的目光。 倒是秦子游, 种种情绪过后,他镇定许多,还提出:“师尊, 你方才斩杀众多鲛怪——我从前听闻, 鲛怪往往聚族而居。如此一来, 余下的鲛怪可会报复?” 楚慎行收回视线, 答:“兴许会。” 秦子游起先忧虑,但看楚慎行从容的样子, 知道师尊大约早已想到这点,也有法子应对。他再细问, 楚慎行便说:“你且看这是什么。” 一截藤蔓从船舷方向过来,攀上秦子游肩膀。 藤枝蹭一蹭青年面颊,而后,藤枝退开,露出下方一个蜷着的、显然收拢了什么东西的叶片。 秦子游视线落在上面,“这是?” 叶片在师徒二人面前展开。 楚慎行提醒:“莫要闻它。” 有了前面经验,秦子游知道,师尊这样说, 一定有他的道理。 他乖乖照做, 又一次封闭嗅觉。 碧色叶片上, 是一块块凝固起来、宛若细碎石块的鲜红鲛血。 秦子游看着这些娇艳欲滴的鲛血, 心想:倒是好看。 让他想到有熊氏秘境中时, 他在姑苏皇宫看过的几样贵宝:镶嵌在女郎发簪上的红宝石、玛瑙, 在灯火下熠熠生辉, 闪动诱人光芒。 这么漂亮的东西, 闻一闻, 又有什么危害? 秦子游迟疑。 他当然相信师尊那样吩咐, 一定是为自己好。但一来,鲛人已死,楚慎行就在旁边。秦子游很确信,自己一定、一定,不会有半分危险。二来,鲛人有瑰丽无双的面孔,连死去之后留下的血液也这么好看。他从师尊神识传递来的画面听过鲛人唱歌,便也想知道鲛血会有何不同。 两者相加,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前一项。在楚慎行捏诀、将几块鲛血分开时,秦子游悄悄撤去对嗅觉的封闭。 他迅速后悔! 怎么这么—— 这么臭啊! 浓烈的腥臭味直直往鼻腔钻去,秦子游惨淡地觉得,叶片已经打开许久,自己也在这恶臭环境中站了许久,恐怕连头发、衣服,都沾上这难言腥臭。 青年干呕一下,连忙捂住口鼻,再记起什么,重新封住自己嗅觉,而后苦着脸,看楚慎行。 楚慎行:“……” 秦子游往他身边蹭一蹭,小声叫:“师尊。” 楚慎行哭笑不得。他手上捏诀,不好动作,好在仍有藤枝能用。 青藤安慰地拍拍秦子游发顶,再揉揉面颊。 楚慎行试着分散徒儿注意力,正色说:“子游,你看此阵。” 秦子游嗓音闷闷,却不听楚慎行的话,而是依旧恍惚:“怎么会这么臭啊!” 方才没有嗅觉,不觉得哪里不对。可此刻知道了,他张嘴讲话,都要犹豫再三,生怕臭味钻进嘴巴里。 楚慎行一顿,笑道:“鲛怪容色秾丽,偏性情残暴,以伤人为乐。鲛血若凡人珠宝,却恶臭不堪。你知晓这两点,莫非就没什么心得感悟?” 秦子游用控诉目光看他,脸颊鼓起来,看得楚慎行手痒。青藤缓缓往前,又要点上青年面颊。这一回,被秦子游一把抓住。 秦子游抓着藤枝,也不说话,只直直看楚慎行。 楚慎行好整以暇看他。 秦子游说:“这种时候,就莫要说这些大道理了啊!” 楚慎行:“哦?” 秦子游原先与楚慎行并肩,但两人讲话时,他蹭到楚慎行侧后方,抓着师尊腰背处的衣裳,义正辞严:“还是快快布阵吧!”一顿,确认,“布过阵后,这气味?” 楚慎行更想笑了。他看秦子游如临大敌,恐怕从前面对再凶恶的妖兽,都不若面对眼前一捧鲛血警惕。这样神情,让楚慎行更想多逗逗他。但他稍稍侧头,秦子游就猛然往后。 楚慎行挑眉。 秦子游说:“师尊,布阵?” 楚慎行看他,不言不语,想知道徒儿还能有什么表现。可他这番神色,似乎又让秦子游误会什么。片刻后,秦子游眼睛比起来,似乎是咬咬牙,心一横,过来亲他。 楚慎行似乎能听到徒儿识海中传来的意识。 “这么臭,不想亲……” “可师尊亲起来很舒服。” “但还是——” 俨然天人交战。 楚慎行终于忍不住扯起唇角。 他起先觉得子游可爱,到这里,开始由衷地觉得,徒儿实在不易。想到这里,楚慎行手上捏诀速度快了许多,同时考虑徒儿心情,传音入密。 简要分说灵阵之余,也讲到其中渊源:“你此前忧心鲛怪报复,是了,有这样忧虑的不只你一人,还有诸多前辈,此阵也是由此而来,以鲛血为阵眼,可做威慑。” 原本凝固成块的鲛血开始流动,却并非成为液体,而是变做更细的沙。楚慎行将灵气灌入其中,这柔沙一样的鲛血便四散开来,落在渔船外壁。 楚慎行问:“可记下了?” 秦子游虽对鲛血意见颇多,但到真正正经的时候,还是上心。他点头,在楚慎行面前抬起手指,不用鲛血,而是简单用灵气勾勒一遍方才的阵法。楚慎行看在眼中,指出几处小错,秦子游虚心接受、修正。 师徒二人其乐融融。 如果忽略掉秦子游偶尔看一眼船壁、纠结的面色,还有远方那个在阵成之时瑟缩一下,却依然跟上来的灰扑扑鲛人,此情此景,兴许值得用来绘一幅“师徒和乐图”。 有海风灌在船上,将白色法衣袖子吹到鼓起。 秦子游视线总要被吸引。 他头发被发带扎住,简单垂下,发丝随着海风翻飞。 青年面如冠玉,有了几分“仙长”气度。 楚慎行看片刻,觉得这样拖下去,子游迟早要崩溃一次,于是好心说:“子游,可以了。” 秦子游犹疑地看他。 显然刚刚打开封闭嗅觉的短暂经历,给他留下不少阴影。 楚慎行说:“这么看我,莫非是不信我?” 他有意把话说重。 秦子游揉一揉鼻子,自然说:“怎会!” 说着,像是鼓起很大勇气,缓缓呼吸。 楚慎行含笑问:“如何?” 秦子游神色渐缓。 他承认:“的确好了许多。真奇怪,分明鲛血就在船上。” 楚慎行说:“在船壁上,沾了海水,就没有那份气味了。” 秦子游似懂非懂地点头。 他把自己头发拢来,仔细嗅一嗅,确保不沾上味道,才算安心。 有此事挂念,一时之间,秦子游无心关注其他。 要到两日之后,他才察觉那个一只缀在船后的鲛人。 青年站在船舷上远眺。 日影浮在空中,随主人心念而动。 一时在空中掠过剑影,一时乖巧立在秦子游身侧,一时慢悠悠地晃一晃,似乎在瞄准那游在一里外的灰色鲛人。 楚慎行见状,微微笑一下,身形一晃,到了秦子游身边。 闲来无事,他开始锤炼剑胚。所有材料摆在一起,有了前世经验,进展迅速。 这番出来吹吹风、看看外间景色,再听徒儿说:“师尊,那鲛怪若是要来报复,未免也太……” 楚慎行:“太?” 秦子游话中含义,自然是觉得楚慎行早已知晓有一条鲛人缀在船后。他掠过开头解释,直接提出猜想:“我觉得它有事要找咱们说。”一顿,“师尊,鲛怪能通人言否?” 一边讲话,一边侧头,看着楚慎行。 楚慎行的视线在徒儿眉眼上停留片刻,回答:“自然不能。” 秦子游若有所思。 楚慎行:“但它这么一直跟着,”沉吟,此前以鲛血布灵阵震慑,一方面,自然是要驱散其余对师徒二人带着恶意觊觎的鲛怪,另一方面,也是一种试探,如今算是有结果,“总不是事。” 秦子游缓缓眨眼。 楚慎行说:“在船上久了,倒是忘记御剑是何滋味。” 秦子游“啧”一声,用一种“竟然如此”的目光看楚慎行。 紧接着,就挨了个脑瓜崩。 …… …… 灰色鲛人游在海水之中。 与其他族群中的鲛人不同,它的尾巴在阳光下,不会有艳丽颜色,反倒像是把所有光线都吸进去似的,看着比夜间月下更加暗淡。 它偶尔捉一条鱼吃掉,之后依然不远不近地跟着前方渔船。 船上有修士,它知晓上面修士有多厉害。 这么厉害的修士,兴许可以—— 鲛人倏忽察觉不对。 水下有什么东西在朝它袭来! 水流被破开,鲛人尾巴上的鳞片炸起。它摆出战斗姿态,甩动尾巴,往旁边避开! “好!” 有人在它耳边讲话。 鲛人惊愕,抬头,见到此前渔船上的修士正踩着灵剑,站在上空,垂眼朝自己看来。 它愣神一刻,秦子游便将剑架在它脖颈上。 秦少侠兴致缺缺,“唉,你也不躲啊?” 虽然语气轻快,但他身体紧绷,防备鲛人再袭击自己。 不过灰色鲛人并未这样做。 它恭顺地低头,将手臂垂在身侧,俨然认输。 楚慎行缓缓往下,秦子游亦抛起灵剑,让日影浮在空中,自己盘腿坐上。 师徒二人一起,看鲛人艰难地比划。 秦子游这会儿知道了:鲛怪的确不通人言。 但他眼睁睁看灰色鲛人扎入水中,片刻后又上来,手上抱着一条大鱼。 鲛人手指在鱼身滑动,指尖锋利无比,宛若刀切豆腐一样,划开大鱼身体。 楚慎行看在眼中,不动声色,考虑在新的寒鸦剑中加上鲛人指骨的可能性。 而在那之前,秦子游先惊呼:“师尊!它仿佛——在画画。” 第164章 海面之下 苍茫海上, 两个修士围坐在一起,看鲛人在鱼身上作画。 这场面说给谁听,都会被评论一句“荒谬”。楚慎行前后活了八百余年, 哪怕不论思过崖下的五百年困苦, 亦不说初入归元的八十年断绝尘缘、不得下山——他自诩阅历颇丰, 游历过甚多地界, 但要让他提前想到这样一幕,还是有些为难。 灰色鲛人要画的图景颇为复杂, 鱼身很快惨不忍睹。 楚慎行看着,觉得要自己分辨上面画面, 也属实不易。 所以他从袖中抽出一张宣纸,另有笔墨,摆在鲛人面前。 鲛人一怔。 宣纸、笔墨自然是青藤所化,不过鲛人不会知晓这点。 这妖兽看一看纸笔,再看自己手上大鱼。 秦子游传音入密,说:“师尊,鲛人会用笔墨否?” 楚慎行不言。 总要试试。难不成真要花时间,研究鱼身上那堆杂乱笔画是什么东西吗? 灰色鲛人咬咬牙, 到底握笔, 重新开始。 它握笔的姿势很糟糕, 倒像是握住一根寻常棍子。倘若这毛笔并非青藤之身, 恐怕早被捏断。 大块墨汁滴在纸上, 画面被晕染开。 灰色鲛人逐渐焦躁, 楚慎行看在眼中, 拧眉。 秦子游又说:“它似乎不会用纸笔……” 楚慎行沉吟。 秦子游看着鲛人手指, 福至心灵, “师尊, 不若给它一块石头?” 楚慎行侧头看他,见秦子游分析:“这鲛怪此前用手指在鱼身作画,显然是知晓如何与人沟通,可此地并无他物,只好勉强捉条鱼来。”一顿,“此妖手指着实锋锐,兴许可以?” 灰色鲛人不知道这师徒二人的对话,但楚慎行能看到,它身上的鳞片又炸起来,俨然要将宣纸拧成一团。 他颔首。 青藤可化万物,化作礁石并不算难。 灰色鲛人呆愣地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石块。它似困惑,又有烦灼。可一波三折,总算有一件可用的东西。鲛人在水中游动片刻,到底上前,终于画出一幅楚慎行与秦子游能看懂的图景。 画面粗糙,可从细节分辨,有两伙人。 其中一伙下身不似腿脚,而像尾巴。在楚、秦二人视线落上去的时候,鲛人拍动一下尾巴,发出一阵急切的声音。 从前听鲛人以歌声诱惑渔民、修士,嗓音皆若天籁,袅袅动人。眼前这只却不同,声音嘶哑难听。可与它外表上的特殊相比,有这份声音,似乎也不足为奇。 楚慎行看它,问:“这是你们?” 鲛人听不懂他讲话。 它指一指礁石上的图案:围在外面一圈的,身下是尾巴。手指在上面转一圈,再去指鲛人自己。内圈的,则有两条腿。它指着楚、秦师徒,睁大眼睛,像是期待。 这么一来,情形就很清晰。 秦子游迟疑:“师尊,它是不是在说,有一群鲛怪,圈住了一群修士?” 他话音落下,灰色鲛人试探着往远处一些,再回头,看楚、秦二人。 秦子游继续解读:“这是让咱们跟上去?” 楚慎行垂眼,望着石块上的粗糙图案,思索片刻。 秦子游意识到什么,问:“咱们……” 楚慎行问:“你想去吗?” 秦子游一怔。 他能领会楚慎行的意思。 还是那句话。他们来东海,抱有明确目的:玉精水。 除此之外,再多事情,都和师徒二人没有关系。 在盖阳城外,师徒二人不曾为城中那一张张悬赏榜而驻足。到现在,却面对一个似乎在求助的、细细想来,总觉得事出诡异的奇怪鲛人。 秦子游心绪起伏。 他给楚慎行剖析自己的心思:“按照这鲛人的意思,是有一群修士被鲛怪捉住、囚禁在某个地方。” 楚慎行温和看他。 秦子游:“师尊此前杀了诸多鲛怪,大约因为这个,它才决意向你我求助。真奇怪,分明是妖兽,却似有一颗人心。” 秦子游自问自答:“会是陷阱否?兴许。可若非陷阱,而是真……师尊,此事总要亲眼去看,才知道真假。如若不然,往后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我恐怕都要一直挂心。” 在盖阳城时,悬赏榜如何,与他们没有直接关系。他们不去看,自有为名为利的修士前来,志在必得,要获取报酬。 可现在,灰色鲛人游到两丈之外,看着师徒二人。它在原地徘徊,想要再上前。秦子游看它,从这鲛人眉目间看出许多人一样的情绪。 这太奇怪了。 还是那句话,鲛人说是“人”,可内里仍然是残暴的妖兽。师尊刚刚和他说过,不能被此妖的秾丽外表蛊惑。 楚慎行说:“所以,你想去。” 秦子游权衡,最终点头。 楚慎行说:“那便去。” 秦子游诧异看他。 楚慎行能从徒儿眸中读出对方的心思。 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决定啦? 难道就不多斟酌一下? 楚慎行看在眼中,又觉得手痒。 他问:“龟息符如何做,还记得否?” 秦子游注视他片刻,露出一个笑脸来,“自然记得!” 他熟门熟路,从楚慎行袖口摘藤叶,转瞬就做好两张龟息符,贴在自己与楚慎行腰间。 然后记起什么,悄声问楚慎行:“师尊,此前那鲛血,还有否?兴许会有大用。” 虽说下面都是海水,但在水中隔绝出一个单独空间并不算难。 楚慎行给了他一个遗憾的答案:“并无。” 秦子游短暂地失望片刻,而后笑一笑,“无妨,倘若那鲛人并未欺骗你我,那再取鲛血,也并非难事。”一顿,自言自语,“若是骗了你我……” 楚慎行心想:你以后遇到此类是非,还会“多管闲事”吗? 秦子游却不说话了。 他把思绪压在心底,拉一拉楚慎行的袖子,说:“走吧!” 灰色鲛人看师徒二人这一番行动,在海中转了一圈,再做试探,往下游去。 师徒二人跟在它身后。 渔船停在水面上,静静漂浮。 师徒二人随鲛人下潜,周遭渐暗。起先,有天光透入水中,能照亮周边。到后面,唯余一片仿若能吞噬一切的黑色,伸手不见五指。 好在修士有神识。 身侧有鱼,有巨大的、缓慢游动的海龟,有各种在岸上不曾见过的海兽。 青藤缠着秦子游的腰,确保师徒二人不会在下分离。 楚慎行心中计算他们下潜的深度,眉尖一点点拧起。已经下来许久,可前路似乎无穷无尽。灰色鲛人的速度渐渐快了,可以神识往前,仍然是不变的海水,不见其他鲛人踪迹。 究竟还有多远? 他考虑这些,忽然又听见徒儿的声音。 秦子游叫他一声:“师尊!” 两人神识勾缠在一起。 这不是个开诚布公的好时候,但总归除去下潜之外,再无其他事好做。秦子游怀揣一点紧张忐忑,想找些话来分散注意力,问楚慎行:“师尊,若是没有我呢?” 青藤在青年身上盘旋。 宛若龙缠柱身,藤枝从青年衣领探入。没有多余的暧昧,只是纯粹地将他缠住,像是一种紧密的拥抱,又像是对于自己所属的标记。 秦子游捏一捏自己袖口扭出来的藤枝,坚持问:“你会如何?” 寂静海水中,又有模样丑陋的鱼从他们身侧游过。 海水被划开,水波漾在楚慎行身上。 楚慎行原本想说:你难道不知道吗? 但秦子游再接再厉,又道:“我想……” 楚慎行淡淡:“嗯?” 秦子游:“师尊也会前来一看吧!” 楚慎行微微诧异。 秦子游似是笑了声。他往楚慎行这边靠,明明身上全是缠缠密密的青藤,就像是楚慎行把他圈在怀抱中,但秦子游坚持拉一拉楚慎行的袖子,说:“你说你与我不同,是,的确有很大不同。但我还是觉得——” 楚慎行唇角弯起一点,问:“觉得如何?” 秦子游郑重说:“纵苦难繁多,有些事,还是不会变的。” 楚慎行心想:你又知道许多? 秦子游说:“师尊,你从前说,凡人与修士不同。又说,你亦会取修士精血修炼。但修行路漫漫,若只踽踽独行,未免太,”停一停,似在斟酌用词,“……总要与人一同走过。” 楚慎行不答。 秦子游:“唉,不知还要游多久。” 楚慎行:“……?”这就换话题了? 秦子游:“从前看话本,也有讲鲛怪容貌昳丽,受伤之后被凡人捡回家里。我看呀,那灰色的鲛人,兴许就是这么来的。如若不然,怎会有一颗人心?” 楚慎行静默片刻。 他原先是有其他话想说,譬如:子游,我虽爱惜你,但你这样揣度我的想法,未免过于无度。 再譬如:大道无情,越往后,身侧人越少,才是寻常路。 可听着秦子游的话,这些念头,慢慢又淡下许多。 他想到从前。 乐峰之巅的笛声,后山上的裂柳羊。 他有过友人,有过敌人,如今,也有了爱人。 正想着这些,忽然察觉不对。 原来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海底。 而那灰色鲛人仍在往下。 往近看,才知道,灰色鲛人并非乱钻,而是在寂静海底,的确有一处裂隙。可以神识探看,这裂隙却与寻常海底无异。 这个发现,让楚慎行眼皮一跳。 第165章 空隙 楚慎行观察四周。 他慢慢察觉, 此地的地势、灵气分布,竟然形成了一个天然的隐匿阵。比修士所书阵法更加精妙复杂,将裂隙牢牢藏住。 若非灰色鲛人带他和子游来到此地, 只有渔船从上方经过, 莫说楚慎行, 恐怕连归元而今的掌门、化神尊者青云老祖来了, 都要忽略这里。 这让楚慎行记起当年自己从思过崖下天光之中察觉明光阵奥妙的一刻。 世界广袤,修士不过自天地规则之中取一瓢慧水。与真正大道相比, 何其渺小。 有前面的经验,楚慎行未有强烈心绪。 倒是秦子游, 不等楚慎行说起,他便有所发现。 虽说此前听师尊分说阵法,秦子游已经知晓一些楚慎行对于灵阵起源的猜测。但此番真正有所见,青年比楚慎行惊讶许多。神识往四面八方流去,心绪似踩在云上,飘而不坠。 灰色鲛人原先已经潜入裂隙,但看楚、秦二人迟迟不跟去,便又浮上来, 往师徒二人身侧游。 游到一半, 被茂盛青藤挡住去路。 灰色鲛人登时不安, 在青藤之间游动, 觉得自己是否被困住。不过接下来, 青藤只是阻拦它往前, 未有攻击的意思。鲛人最终停下, 隔着一片藤枝, 看向前方的师徒。 秦子游自知眼前情况特殊, 这不是一个顿悟的好时候。 他硬生生拦下飞驰的神思, 在水下捏一捏自己面颊,算是提醒,然后密音对楚慎行说:“师尊,还是先看裂隙之下是何景象吧。” 楚慎行应道:“好。” 秦子游说:“兴许要像炙土之地所见那样,万丈土下别有洞天,如今换做‘万丈水下’另有桃源。哦,也不会是‘桃源’。”以鲛人对修士的态度,这更该是一场噩梦。 楚慎行听徒儿嘀咕,视线转回。青藤织成的松散牢笼自灰色鲛人身侧退去,那鲛人仍然懵懂,立在原处。一直到楚、秦师徒近了,才似回过神来,尝试往下潜去。 这一回,楚、秦二人跟上鲛人,一起没入裂隙之中。 起先,深深海下,灵气稀薄。 可在过了某一个点后,灵气却骤然活跃起来,萦绕在师徒二人身边。楚慎行眉间微微拢起,若有所思:虽然此前也觉得,倘若鲛人真的藏身于此地,甚至百年千年都守在这里,繁衍生息,那裂隙之下,一定灵气充裕。可这样充裕,还是有些过头。 青藤悄然滋长,与水中海草交织在一处,并不引起注意。 灰色鲛人显得非常紧张,每往前游一会儿,就要停下来,往四侧看。楚、秦师徒很快知道它在忌惮什么:与方才下潜时周遭只有寻常妖鱼、海兽不同,这里出现了其他鲛人的身影! 这些鲛人或独自游于水中,或三五成群。虽说水下漆黑无边,但楚慎行和秦子游的神识却能将一切描绘出来。鲛人面貌各有不同,却又一样艳丽无比,和那些袭击渔船、又被楚慎行斩杀的鲛怪如出一辙。走了许久,倒是那灰扑扑的鲛人,没再看到第二个。 最先遇到其他鲛怪时,灰色鲛人显得颇为紧张、忐忑,担心楚慎行和秦子游被同族察觉。到这一步,秦子游在心里划掉那个“它可能不怀好意,要将我和师尊引入陷阱”的可能。看着鲛人愈显不安,秦子游思索片刻,和楚慎行沟通。 “师尊,按照前面的图画,修士被锁在一个地方,还有鲛怪看守。可我看它这副样子,大约不等将你我带到地方,就要被吓得遁走。” 他这么说,楚慎行就知道,子游已经有主意。 的确,对于灰色鲛人来说,往后一路,要有千难万险。但对修士来说,一切要简单很多。 妖兽到底是妖兽。 修士有精绝符阵之术,可以上九天,亦能游四洲,可鲛怪再凶恶残暴,都不能走上岸,只得活在东海千尺之下这片幽寂之处。 秦子游:“鲛人约莫是四阶妖兽,师尊来做隐匿符,足够防备。” 他话音未落,楚慎行手腕一翻,恰是取出秦子游所述灵符。 秦子游惊喜,“原来师尊早就想到!” 楚慎行摸摸徒儿的头。水下触碰,观感也有不同。秦子游的头发在水中纷纷扬扬,像是一捧浓密的海藻。青藤勾过去,将这片头发缠起,再松开。秦子游眼睛明亮,小声叫:“师尊。” 青藤再摩挲一下青年下巴,在他肩上一推。 秦子游眨巴两下眼睛,往前去。 这不是一个谈情说爱的好地方。 楚慎行见徒儿骤然出现在一个过路鲛怪面前。那鲛怪一身血气,不知撕碎几多凡人、人修。灰色鲛人被秦子游这一动作骇到肝胆俱裂,几乎昏死在原地。但过路鲛怪很快离开,并未察觉秦子游所在。 以楚慎行判断,灰色鲛人此时的身体状态,只怕是早早做好往外逃去的准备。可等到发现秦子游的气息并未引起其他同族留意时,灰色鲛人又逐渐放松,往秦子游所在游去。 它在青年身侧转了一圈,期间,秦子游调整隐匿符上灵阵,连灰色鲛人也不能察觉他的存在。这番作为,一来,是要对方安心。二来,也是想知道,这灰色鲛人究竟有多少神智。 秦子游气息消失的时候,灰色鲛人愣在原处,腰间细细的鳞片竖起来,疑惑又警惕。等到秦子游再出现,它寡淡的面容上流露出一点鲜明的欣喜,嘴巴张开,一阵嘶哑的声音从中传出。楚慎行听着,想,这倒是好,不必忧心此妖的蛊惑到子游。 它看起来并没有这个能力。 有了这番“展示”,往后的路,要好走许多。灰色鲛人不再藏头藏尾,而是带着楚、秦二人,走了些坦途。身侧的鲛怪愈来愈多,而后又渐少。楚、秦师徒也察觉,这灰色鲛人在族群中的地位恐怕很糟。哪怕只是身长不到它一半的幼年鲛人,都可以扑到它身上撕咬。 鲛血溶于水。 秦子游条件反射,屏住呼吸。楚慎行察觉到,笑一声。 秦子游登时郁闷。 他怎么忘了,两人原本就用着龟息符呀! 再说了,师尊也提过,沾上海水之后,鲛血就不再有那股恶臭。 秦子游瘪瘪嘴,往前。虽水下诸多不便,但他还是坚持在楚慎行肩头蹭一蹭。 徒儿撒娇,楚慎行当然照单全收。他揽着秦子游肩头,和徒儿一起,沉默地、安静地看眼前动静。 这完全是一场厮杀。 只是仅仅是单方面的、由年幼鲛怪对灰色鲛人进行折磨。 血流虽不再恶臭难忍,但随水漂浮,仍然会引起其他鲛怪留意。慢慢地,再有更多幼年鲛怪扑上来。它们似乎把对于灰色鲛人的种种撕咬、用手指刺破它的尾巴……当做一种游戏。没了日光、月光,灰色鲛人的尾巴在阒黑水下呈现出一种很难用言语描述的色泽。像是纯粹的幽暗,又仿若从中能看到五光十色。 楚慎行原先觉得,徒儿看着这些,到底要不忍心、想要插手。 但出乎意料,秦子游比他所想要心硬许多。从头到尾,最多仅仅是抿一抿唇,再无其他动作。 楚慎行想,这是出于“大局为重”?还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难说。 灰色鲛人并不因两个修士的冷眼相对、作壁上观而生气。 它看起来甚至欣悦于楚慎行与秦子游是这样反应,可以让它安然等到幼年鲛怪这一番玩乐结束。它腰侧多了伤口,不过鲛人在水下恢复很快,早先还在流血,到这会儿,伤口已经愈合了。并非完全恢复,不过不再流血。 尾巴上被撬开十数个鳞片,此刻,那些地方也长出一层淡淡的、像是把鳞片颜色兑入水中之后会有的浅色薄膜。 它看一眼楚慎行和秦子游的方向,试着往前游动。 两个修士跟上之后,灰色鲛人显然安心下来,加快行进速度。 虽然它不在意多来一次折磨,但再耽搁下去,恐怕…… 这片裂隙之下的海域很大。 以楚慎行神识丈量,约有吴国一郡、楚国三城的空间。 不过鲛人聚居于一处,他们方才走过寻常生活的地方,如今到的,是一个类似于“监牢”的存在。 游到这里,灰色鲛人开始为难。 两个修士神识往前铺去,意外地发觉,守卫此地的鲛人之后,那片洞窟之中,竟像是存在一个并未被海水覆盖的区域。 楚慎行原先考虑,难道又是一个天然形成的阵法?总不该是鲛怪所做——倘若这样,他就得对鲛怪另有一番评价了。 但仔细观察,他开始认为,此地并无多余的灵气波动。如此一来,不可能是灵阵,更像是一个精妙的地势空间,因水流、空气压力等等原因,形成这片空隙。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往前行去。 他们堪称光明正大,在灰色鲛人担忧的目光之中,越过守卫鲛怪,进入空隙之中。 而后,秦子游悚然。 便是楚慎行,也因眼前场面,神色渐肃。 这里竟有百千名形销骨立、虚弱垂死之人! 第166章 故人 洞窟内的空气混合着凡人便溺的气息, 汗味,血味,甚至什么东西腐烂的味道。 楚慎行神识铺开, 立刻察觉, 在这些看起来将行就木的人之间, 零星躺着数具尸体。 而观被困在这里的人们, 修士经脉之中毫无灵气,凡人更是呆坐不言。这分明有百千个活人, 整体气氛却死气沉沉。 最初的愕然之后,楚慎行察觉关窍。 在洞窟外时, 他仅仅觉得这里没有灵气波动。可等进来之后,却发现,何止是没有灵气波动,分明是一丝灵气都无! 这种环境下,倘若强求突围,也无法从千丈水下逃脱升天。哪怕不论鲛怪残暴,只说上方压着的沉沉海水,都断绝了所有人的活路。 那难道就只能等死? 也不对。 凡人需要一日三餐, 未知筑基的修士一样需要食物果腹。倒是筑基以上的修士, 无需饮眠。 秦子游小心翼翼地拉了拉楚慎行袖口, 楚慎行侧头看他。虽一片阒静黑暗, 可师徒二人目光相对。楚慎行仍然能“看”到, 子游嘴唇微微颤抖, 在因鲛怪残暴手段而震怒的同时, 也有后怕。 还好他来了! 还好他没有不信灰色鲛人, 仍然选择一探究竟! 如若不然, 这里的修士们, 便真的要长长久久困在此地。哪怕一时不知鲛怪要对他们做什么,可单看眼前情形,秦子游也猜到,鲛怪待修士们觉不友好。 楚慎行反扣住徒儿的手。 秦子游一怔。 两人十指紧扣,楚慎行正考虑,情况特殊,是该安慰徒儿几句。但秦子游却蓦然凑上来,问:“师尊,我们要……如何救他们?” 他讲到一半时,有细微停顿。楚慎行察觉到,问:“子游,你觉得我会坐视不管吗?” 秦子游眼皮一颤。 他看起来很茫然。 楚慎行的手指在徒儿指缝间轻轻摩挲。此地脏污,外有鲛怪,内有苦难之人。他心思分成两半,一半考虑,这样多人,最大的问题,仍是让他们上去海面。往后,倒是总有办法再回陆地。 实在不行,在他和子游的那条渔船上布上扩展空间的阵法也就是了。 另一片心思,则在想:子游会如何答? 他能感受到道侣的所有踟蹰、权衡。最后,秦子游问:“师尊,你我下来此地时,我说,你总会前来一看,当时你是如何觉得?” 楚慎行一怔。 他自然记得。 觉得道侣对自己有些无来由的揣度,有些很薄的恼意。往后,子游又笑嘻嘻和他讲话,他开始觉得道侣实在可爱、让人心疼,于是此前的情绪又淡下去。 但正好像他知晓子游此刻心境变迁,子游也知晓他从前的所有思绪。 这让楚慎行微微笑一下。他松开扣着道侣五指的手,想要转而去揽上子游肩膀。可刚一动作,子游立刻拉住他,叫:“师尊!” 楚慎行近乎意外地发觉,自己是真的心情不错。 于是秦子游也察觉这点,知道师尊不是要“怒而甩袖离去”。 秦少侠略有尴尬。 楚慎行打趣,“这么怕我不要你吗?” 秦子游嘀嘀咕咕:“是啊,知道还吓唬我。” 这不是适合谈风月的场合。 所以楚慎行只说:“你说我‘不会变’。” 秦子游察觉什么,眼睛亮一亮。 楚慎行说:“可你还是怀疑我——” 语气拖长一些。 秦子游听了,知道师尊并非真的为此生气,但仍然希望自己拿出一点态度。 他想一想,认真说:“师尊,我没有‘怀疑’你。” 楚慎行看他。 秦子游:“我知道,你最终、最终,还是愿意救下这些人的。但我也会想,你可能需要一些人、一些事,来稍微推一下,才能快些做决定。” 楚慎行说:“你倒是知道很多。” 秦子游说:“是呀!我是师尊的道侣、师尊的……” 秦少侠耳尖发红。 楚慎行挑眉。 秦子游改口:“师尊是我夫君呀。” 从这句话,已经能猜出被秦子游咽下的是什么词了。 楚慎行原先觉得,子游恐怕又要说一番“我们过往是同一个人,只是归元宗对师尊影响颇多”。 但真正听过徒儿的话,他发觉,这样也是不错的答案。 青藤在秦子游身上绕一圈,藤叶宛若手指一样捏捏秦子游脸颊。 秦子游起先还要眼神乱飘,到后面,挺胸抬头,一副:还不快来奖励我呀?——这样神情。 只是环境特殊,若要亲近,无论楚慎行还是秦子游,都有些做不出。 到最后,秦少侠被师尊揉一揉脑袋,心满意足。 师徒二人开始正色考虑如何带人离去。 最妥善的方法,当然是用隐匿符遮掩行踪。可是在数过所有气息、知晓此地一共八百经脉空空的炼气修士,两百凡人,另有数十名筑基修士之后,楚、秦二人知道,这大约很难达成。 秦子游原先觉得意外:凡人数量竟这般少? 但转念一想,又理所应当。 对于正统仙门子弟来说,只有筑起道基,才算真的踏入道途。至于炼气期,不过是体格更好些的凡人。 但对于凡人来说,炼气期之人已经足够被称呼一句“仙师”。 最重要的,是此地环境恶劣。炼气修士尚能撑得久些,凡人恐怕早早就要害病而死。 这个念头,在接下来看到外间鲛怪驱赶一大群鱼来、让那些鱼涌入这片洞窟,再落在地上,徒劳地拍打尾巴时,得到了印证。 原先死气沉沉的洞窟骤然有了鲜活气息,但这份“鲜活”,又显得尤为可怖。 那些原先或躺或靠、一片少气无力的炼气修士和凡人骤然跳起,往洞口的鱼堆扑去! 楚、秦二人眼睁睁地看着修士之间你争我抢,凡人抓住空隙。有人握住半条鱼身,正喜不自胜,就被旁边人揍出一拳头,鱼被抢走不说,连牙齿都被打落。而那抢走半条鱼的俨然是个炼气修士,这会儿也不等去个安静地界,而是就地大快朵颐。 鱼鳞刺着修士口唇,被修士毫不在意地咀嚼数下,咽入腹中。连鱼刺、鱼骨,都被细细吸吮过,等到再也找不到一丝残肉,终于被扔到一边。 楚慎行眉头越来越紧,秦子游目瞪口呆。 至于被抢走鱼的凡人,他滚在地上,过了许久才摇摇晃晃地起身,脸颊肿胀,腹部青紫,已有内伤。再想去鱼堆落下的地方寻些残羹,却只能看到零星几个鱼骨头。 出去此人之外,另有几个一样受伤、踉踉跄跄的凡人,跪在此地,用手在地上摸索找寻。 若能找到什么,便藏住欣喜,悄然往一遍去。 若什么都找不到,则呆呆坐在原地,半晌之后趴下来,舌头舔在鱼堆躺过的石头上,好歹尝些海水。哪怕明知这是饮鸩止渴,也不得不做。 秦子游看着这些,只觉得心肝脾肺都被火烧灼。他又气又怒,却又不得不承认:如今这种状况,的确、的确不能对那些打伤旁人、争抢鱼肉的人苛求太多。 这么一来,他的所有怒火,都要发泄到外间鲛怪身上。 楚慎行原先觉得,子游惊怒至此,总要做些什么。但当下情况,不好打草惊蛇。所以他神识落在道侣身上,想要在剑气溢出的第一刻,就将其收拢。 不过出乎意料,秦子游深呼吸数下之后,冷静下来。 他甚至对楚慎行说:“师尊,倒是有几个不曾争抢的修士,那些便是筑基之人吗?” 此前数修士数量、气息时,是楚慎行来做。他识海广袤,神识可以用来做更加精密之事。 如今,楚慎行抱着一种对徒儿刮目相看的态度,“是。” 秦子游冷静地说:“我想,这些修士,总该比其他人知道更多。” 虽然同样被鲛怪捉住、困在此地,但既能筑基,便有一定使用神识的能力。哪怕一样耗尽灵气,也会比浑浑噩噩的凡人、挣扎求生的炼气修士更知晓此地状况。 楚慎行赞同。 他有一点思路:这群人离开,有两个难点。 一来,是要让所有人在水下呼吸。 若是几十个人,那花些工夫,做好龟息符也就是了。但此地修士、凡人数量相加之下属实太多,恐怕要另辟蹊径。 二来,就是不能在离开途中,再被鲛怪攻击,否则定然大乱,损伤惨重。 所以,要在解决第一个问题的基础上,想方设法,引开鲛怪注意力。 或许可以让那个灰色鲛人想些主意? 但依然难以沟通。 这么说来,从筑基修士身上寻找出路,算是一个不错的想法。 “师尊,”正思索间,秦子游再叫他,识海之中,徒儿的声音带着些不确切,自我怀疑,这对子游来说,实在是稀奇,“你看,那边的那个修士,是不是有些像……” 楚慎行回神。 秦子游的神识勾着他,两边一起,落在某个修士身上。 那是一个身着普通道袍的男修。 此人容貌清俊,亦带憔悴,可即便在这种环境下,一身衣着仍不显得脏污。他盘腿坐在原地,分明没有灵气了,却仍然是个打坐的姿态。闭着眼睛,自始至终,都不理会四方动静。 方才楚慎行只是简单数人,没有一一细看诸人相貌如何、年纪如何。到此刻,他的神识在此人身上绕了一圈,意外地发觉:是了,的确是个熟人。 楚国山岭一别至今,说来,已有两千余日夜过去。 当初道别时,温如莹神魂落在梅如故、梅师弟体内,要往东海寻鲛珠。 第167章 相会 几年时间, 楚、秦师徒遇到颇多机遇。 楚慎行修为进境,秦子游更是早早迈入筑基,也从少年成了青年。时光在两人身上流淌得格外慢, 又格外厚待。 相比之下, 温如莹显然遇到颇多困难。灵气枯竭之后, 她不能使用神识, 自然也不能再用自己的识海滋养梅如故神魂。此外,她与梅师弟起先被困于一身, 如今又被困于这千丈地底。虽然面上不显,可实际上, 温如莹又怎能不急? 她在缓慢地、绝望地,等待死亡的一刻到来。 这个过程宛若凌迟,温如莹几次想要自我了断。但想到仍然沉睡在自己识海中的梅如故,她最终还是不能下手。 她无数次在心中幻想:师门之中,留有自己与梅师弟的本命灯。而今状况,两盏灯该光火暗淡。倘若、倘若师尊愿意出手相助…… 却依然很难寻到此处。 温如莹心绪动荡。 却依然坐在原地,静而不动。 她像是一尊石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 楚、秦二人站在温如莹身边良久, 温如莹一无所觉。 虽然没有灵气、无法入定, 但温如莹似乎仍然陷入一种“沉眠”状态。 秦子游的神识往前轻轻勾一下, 想要尝试做些什么, 又被楚慎行阻拦。 他意外, 但也乖乖听话, 神识触角退回来, 被楚慎行的神识拢住、安抚。 而后, 楚慎行手腕一翻, 取出一枚下品灵石。 秦子游了悟。 对啊, 没有灵气,万事不易。 他们手上的灵石,不足以让所有修士恢复到可以离开的程度,但让温如莹一人恢复战力,并不算难。 所以秦子游自发地配合:在师尊捏碎灵石之前,手上捏诀,在师徒二人、以及温如莹身侧布置阵法,以防灵气泄露,更防止旁人听到此处动静。 而后,灵石捏碎,灵气缓慢溢出。楚慎行控制着速度,不让过多灵气一下子冲击温如莹干涸已久的经脉。 温如莹的思绪依然陷入缥缈境界,但灵气入体,便像是要将她拉回人间。她起先踟蹰,而后,听到一个细微的嗓音,叫:“温道友?温道友?” 温如莹几乎以为自己又开始新一场梦。 那年巴阳山中,她与梅如故师弟受困于宋宅,以为自己要丧命于此,却遇到一对路过师徒。第一夜,她与鬼宅相互借力,留下炼气期的徒弟,却在天亮之后被当师尊的挖出棺木,暴晒于烈阳之下。到第二晚,她助那位楚仙师救出徒弟,鬼宅因此破灭,而她与梅师弟也有了另一条路。 梅师弟因她垂死,她总算能为他做点什么。 在楚仙师师徒离开山林之后,温如莹又在山中徘徊半年有余。待她觉得自己的确适应男儿身份,终于出山。 她牢牢惦记着楚慎行的叮嘱。 要救梅师弟,便该以识海滋养师弟神魂,此外,搜集好凝神丹的材料,再备好鲛珠,这才能让梅师弟破碎的神魂稳固。 至于她自己,则要应对另一番状况:既然身体已经完全断绝生机,那要再走道途,只能换一具新的身体。 “温道友——” 那个声音又在叫了。 几声之后,停下,似乎问另一个人:“师尊,温道友不应我呀?” 另一个人答:“她如今大约更习惯被叫做‘梅道友’。” 温如莹心神巨震! 这是?! 前一个年轻、活泼一点的声音听了,大约是认同,“原来如此!梅道友?梅道友?” 后一个稍稍冷淡些,却能听出关照纵容的嗓音说:“也不必喊这样多次。” 前一个嗓音顿时沉默。 温如莹觉得自己像是行走在沙漠里太久太久的旅人。 她想到当年与师兄妹们一起去西方炙土历练的时候。 烈日炎炎,喉咙干枯,觉得再多走一步,就要变成一棵枯树。 江师兄平日总笑脸对人,但到了真正历练时,就要显出难得的强硬。他要求所有师弟师妹,只有完成任务,才能饮水、补充灵气。 那会儿温如莹还是炼气后期。周围人怨声载道,细细想来,其中抱怨最多的人,往后始终不得寸进,终于离开儒风寺,重回红尘之中。倒是咬牙坚持下来的人,如她,如梅师弟,终于筑起道基,此后,看世间的目光截然不同。 她记起当时自己与梅师弟合力斩杀一条焰尾蛇后,江师兄来检查过,脸上带一点笑,给他们一人一壶水。 温如莹拿起水壶便喝,尝出这是冰过的灵茶。她“咕咚咕咚”痛饮,觉得四肢百骸都因此注入了新的生命。 如今,又有一样感受。 她的经脉再度涌入灵气,温如莹来不及细想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在第一时间内视识海,而后忐忑地、温柔地用神识碰一碰识海中模糊的一团,问:“梅师弟?” 梅如故没有回话。 但温如莹的唇角还是一点点弯起。 在遇到鲛怪、被捉来此地之前,梅师弟已经偶尔会给她回音。 如今虽然遇到颇多苦难挫折,但又有转机。 这时候,温如莹再听见一声:“梅道友?” 她眼皮颤动一下。 身前有两个修士。 其中之一,与当年相别时一般无二。 另一个,却换上雪白色的法衣,身姿风流隽逸,一条同色发带将头发扎在脑后,面容中透出些许忧虑。可没忧多久,又似察觉什么,侧头看着前一个修士。 温如莹本能地知道,这两人的神识恐怕正在沟通,说这些不打算让自己听到的事。 是他们! 真的是他们。 她一时之间如坠梦境,但下一刻,楚慎行说:“既然醒了,何不与故人聊上几句?” 他嗓音清冷,若玉石相击。 落入温如莹耳中,却让她瞳仁一缩,本能察觉不妙。 正要讲话,那年轻些的修士便说:“梅道友,你且放心,隔音阵已经布好啦!旁人听不到你我讲话动静。” 温如莹眸色微动。 她尝试着铺开神识,因太久不曾使用,甚至有些不熟练之感。 不过真正尝试时,她清晰地知道:自己得救了。 这让温如莹意识飘然,好在那师徒二人愿意宽和相待。 再过片刻,她终于开口。 因许久不曾讲话,温如莹嗓音发涩。 她问:“楚仙师,秦……道友,这究竟是?” 因温如莹盘腿坐在地上,一副入定姿势,所以楚、秦二人也一样坐下。 楚慎行背脊挺直,是真正有气度的“仙人”。相比之下,秦子游显得懒散许多,和以往爱好一样,还是手肘撑在腿上、下巴再搭在掌心。 青藤绕着他,转了一圈,蠢蠢欲动。 但秦小仙师先声夺人,他另一只手落在楚慎行膝盖上,悄悄画一个圈,是某种隐晦的讨饶。 楚慎行眼睛眯了眯,到底没说什么。 秦子游便悄悄勾起唇角。 不过看眼下情境,秦子游也知道,问话这一任务,仍然要落在他头上。 他轻咳一声,简单说:“我与师尊来东海取一样灵宝,路上斩杀数只鲛怪。兴许因为这个,倒是遇到一个模样特殊的鲛人,像是与我们求助……” 三言两语,说清了那灰色鲛人的状况。 秦子游又道:“原先也有想过,这兴许是鲛怪狡猾,有意将我和师尊引入陷阱。可现在看,还好我们前来一看,这次才知道,原来前两年失踪的修士、凡夫,竟然到了这种地方。” 温如莹听着这话,一阵后怕。 还好! 还好楚仙师师徒愿意前来探查。 如若不然,自己恐怕真的成了一句枯骨,还要连累梅师弟尸身不存。 这个念头,让温如莹心思又有动荡。不知是不是强烈心绪影响到梅如故的神魂,她的师弟在她识海深处投射出一道意识,很轻,很缓慢地叫一声:“师姐。” 温如莹闭上眼睛。 她分不出这是自己对过往的回忆,还是真的梅师弟。 总归,在对她说:“师姐,莫怕。” 丹田之中,梅如故的本命灵剑轻轻震动。 等说完自己这边的状况,秦子游转而问:“梅道友——罢了,我便这样叫你吧,也免得日后出了纰漏、泄露你的身份。梅道友,你又是遇到何事,怎会?” 温如莹长叹一声。 “说来也是无颜面对师门。” “那年我走走停停,一路降妖除魔,铲恶锄奸,也是有意算好时间,要在鲛人繁衍期抵达东海。至于耽搁在路上的时候,哦,也不能说耽搁,毕竟习惯以郎君身份说话、做事时一方面,习惯用梅师弟的身体来使剑修行就是另一回事了。” “待到了东海,恰好遇上穿云楼道友招募人手,要组建‘屠鲛队’,一同斩杀作乱鲛怪。我斟酌一番,也报上名去。因有儒风弟子这一重身份,很快入选。当时,我是被编入穿云楼弟子的队伍,与诸道友一同出海。除去穿云弟子外,几艘船上另有归元仙师,再有,就是散修了。” “起先一切顺利,直到那一日……” 风急浪嚎,乌云阵阵,电闪雷鸣。 巨浪翻涌之中,百千名鲛怪穿行于水,歌声不息。 修士们原先有备而来,却终究不敌。 第168章 灵智 楚慎行听到这里, 沉吟:“这倒是怪了。有归元弟子出面,怎会连防备鲛怪歌声的法阵都不备好?” 温如莹叹道:“自然是备上了的,只是不知为何,失去作用。我事后想过, 兴许, ”深呼吸, “兴许是有修士早在出海之前便被鲛怪歌声迷了心智。” 由内对灵阵做出破坏。 她没有说后半句, 但楚慎行和秦子游都能听出温如莹的意思。 楚慎行“唔”一声,暂且没有其他问题, 听温如莹继续讲。 温如莹苦笑一下,说:“说来惭愧, 兴许是一体两魂的缘故, 起先周遭大乱, 但我还算留有意识。只是情况太乱,我能拦下几个要往海里跳的修士,却不能尽数拦下。再往后, 船体破裂,我也落入水中。” 讲到这里,温如莹脸颊紧绷着, 像是仍然后怕。 受气氛影响,秦子游改换坐姿, 腰背挺直,目不转睛地看温如莹。 他心里记挂着很多问题, 但师尊不问,温——梅道友又尚未说完, 秦子游便暂且闭嘴不言。 温如莹:“……当时情况太乱, 我起先竭力应对, 然而——” 然而有太多修士,已经被鲛怪奇异的歌声控制,转而攻击起没被控制的修士。 温如莹:“我看清形势,知道自己不可能以一当百、当千,于是想要退走。可是,”又一个停顿,黑暗洞窟之中,楚、秦师徒一起察觉,温如莹的手在颤抖,“那些鲛怪似乎察觉了我要离开,于是又有十数名同属筑基的道友前来攻击。他们虽被控制,但又仿佛存有意识。我到后面才想明,当时有数次,我以为自己可以逃出生天,于是咬牙用了灵丹。可到最后,却依然沦落此地。他们、他们分明是在消耗我身上补给!” 楚慎行听到这里,皱眉。 秦子游察觉师尊神色不对,干脆不再忍耐,脱口而出:“鲛怪有这等智慧?!” 温如莹茫然。 她思虑片刻,说:“我并不知。” 认真说来,这是温如莹第一次到东海,与鲛怪打交道。见过那与修士完全不同的艳丽面孔,也知晓鲛怪歌声之威。但要她说,鲛怪本应如何,温如莹仍然不知。 倒是楚慎行回答:“是有古怪。” 余下令人屏息静气,一起看来。 楚慎行解释:“鲛怪便是有灵智,知晓要将捉来的修士圈在此地,又以鱼群饲之,以备日后,也至多只能做到这般地步。但若说提前在船上修士之间作怪,又指使修士围攻旁人……” 温如莹咽了口唾沫,秦子游亦显得紧张。 楚慎行说:“我以前从未听过这等事。” 温如莹长叹。 秦子游反倒皱眉。 楚慎行留意到,一根藤枝绕到秦子游面颊边,揉揉他的眉毛。 他问出一个关键问题:“梅道友,你所述的这番鲛祸之中,可有归元弟子参与?” 温如莹一怔。 片刻后,她回答:“并无。这也是修士从一开始便落败下来的缘故,那日归元仙师在两个方向都发现鲛怪踪迹,其一却指向一处灵气紊乱的险境。另一边,则显得和煦许多。因为这个,三艘船分开,搭在诸多归元仙师与零星其他修士的船走了另一个方向。” 楚慎行重复:“灵气紊乱。” 秦子游若有所思。 他们此前只知道“出海三艘船,只回来一艘,多是归元修士”。到如今,才算知晓其中细节。 从这个角度来说,楚慎行从前不知晓鲛怪有此能力,也有了新的解释。 那些被鲛怪们直接放弃、未列入猎物名单中的修士,自然不知道自己错过了多少鲛怪的“巧思”。至于再把此事称为“鲛祸”,也好解释。无论是在海上发现鲛怪留下的踪迹,或者干脆让赵开阳来,施展一把回踪阵,都能得一个答案。 温如莹艰难地说:“楚仙师的意思是,‘灵气紊乱’,也有鲛怪手笔?怎会!” 楚慎行安静片刻。 他缓缓说:“若鲛怪当真是没有灵智的妖兽,那它们不会耐心等上数月,只待此船驶入深海,再做攻占。若它们有了灵智,再做什么,都不奇怪。” 温如莹仍不敢信:“可是!” 楚慎行不言,秦子游安慰:“梅道友,我师尊也没说一定就是这样,但,我们得从最坏的角度打算。” 温如莹静默不语。 楚慎行:“也不必这样悲观。” 秦子游:“只把那些鲛怪当做可以在水中自如行动,又能影响旁人神智、心窍的魔修便可。” 楚慎行:“不错。” 温如莹眨一眨眼睛。 她半是想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半是由衷感叹,说:“多年不见,楚仙师和秦道友如今到是和睦许多。” 温如莹还记得当年巴阳山中,眼前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 她只当自己是平白提上一句,未曾想,听了她的话,楚仙师额外赞同一句:“这是自然。” 秦小仙师起先不言,片刻后,才轻轻“哎哟”了声。温如莹本能地不去探究究竟发生什么,但听秦小仙师说:“我和师尊有如今这段缘分,想来,也有梅道友此前‘撮合’的缘故。” 温如莹心想,秦小仙师讲话当真有趣。 她笑一下,几人之间原先严肃、紧绷的气氛淡下一些,又说起其他。 楚慎行问:“梅道友,我前面想了许久,要如何将这一千余人带上海面。但如今见了你,听你一番回想,我却想起另一件事。” 温如莹定一定神:“楚仙师请说。” 楚慎行淡淡问:“那些鲛怪,又是如何将你们带下来的?” 温如莹又是一怔。 她艰难回想。 虽然起先没有收到鲛怪歌声影响,但到后面,她力有不逮,在海面沉沉浮浮,以为自己就要这样死去,连累梅师弟一起,成为鲛怪腹中餐。 可没想到,她竟然未死去,逃过一劫。 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闭上眼睛,楚、秦二人察觉到周侧灵气波动。 温如莹双唇轻启,“唔……” 她捂住头,像是有剧烈头痛。 识海动荡,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显出。 温如莹面色惨白,痛得弓起身子,几乎要歪倒在旁边的地上。 筑基之后,修士不食五谷,无需饮眠,连出汗都不会有。 但在此刻,温如莹额头却冒出细细密密的冷汗。 楚慎行见状,拧眉,手中捏诀。 秦子游起先忧切地看温如莹,等看到楚慎行有所动作,他心中一定。 片刻后,便觉得一道温柔舒缓的灵气,在这被隐匿阵遮挡的一小片天地中溢散开。 温如莹的状况有些许好转。 楚慎行吩咐:“子游,让梅道友平躺。” 秦子游“唔”了声,因离得近,干脆上手,把温如莹摆在地上,顺便在芥子袋里找出几个软垫,垫在温如莹身下。 温如莹似昏似睡。 楚慎行也不急。 他取出自己之前炼制的罗盘,测算此地方位。 秦子游看看他,再看看温如莹,肩膀又渐渐耷拉下去。 可尚未完全松懈,就有藤枝在他腰背处轻轻一抽。不疼,只是一个提醒。 秦子游眨眼,重新坐直,问:“这么看来,梅道友的确知道些什么?” 楚慎行说:“是。” 秦子游想一想,在原有的灵阵上改变些许,将他和楚慎行两个人隔绝在一处小空间。 他收手的时候,楚慎行抬眼看来。 他看出,秦子游恐怕疑问甚多。 果然,下一刻,徒儿就开口,说:“倘若鲛怪真有这般智慧——” 楚慎行看他。 秦子游深呼吸,问:“那它们与凡人、人修,又有什么区别?” 楚慎行听了,心想,果不其然。 此前,若说楚慎行与秦子游最大的不同,恐怕就在对于凡人的态度上。 楚慎行花了漫长时间,在归元宗的整体氛围熏陶之下,接受了修士之于凡人的超然地位。 秦子游坚信他仍然怀有善心,并未改变,这话不假。 但两人的“善心”也有不同。 还是拿甘宁村的事情来说。若楚慎行处理,他会简单地以“私刑”应对。但秦子游不然,他选择把一切裁决的权利交还给“法理”,避免让自己决定旁人命运。 说到底,秦子游还太年轻、太年少了。 他花了很短时间,从楚国的商贾之子,成长为许多人难以望其项背的筑基修士。 他知道自己“超然”,另一方面,又没办法真的坦然接受自己“超然”。 他与楚慎行四处游历,却毕竟远离红尘。哪怕被人叫做“仙师”,可实则不觉得自己地位高于他人。 再说现在。 温如莹的一番话前,秦子游只需要考虑凡人、修士之间的关系。 人与百兽有何不同? 皆因人类可夺天工。 他们有言语,懂度量。话本里常常要加一句,“我命由我不由天”。 可倘若原先在秦子游看来是“妖兽”的存在,也能做到一样的事情呢? 秦子游因此茫然。 他自然要找楚慎行解惑 楚慎行看他,说:“子游,你又如何看紫霄一族?” 秦子游定神,说:“紫霄一族自是歪魔邪道,逍遥老祖如今应对的那片血海着实可怖。”一顿,“不过师尊,你大约不是要听这个。” 楚慎行叹道:“是啊。” 秦子游认真看他。 楚慎行想到许多过往:藏书阁中,大千世界里会有的、真正化作人形的“妖修”。人间操戈,狼心狗肺之人尚不如忠诚老骥。 不过他未开口,旁边,温如莹忽然低低“唔”一声。 她仍然捂着头,坐起来。 温如莹嗓音沙哑,语速却很快:“我想起来了!当时,有一条好大的鱼,将我与其他道友吞入腹中。” 温如莹:“鱼腹中有海水,可亦有干燥之处。” 温如莹:“待到此地,那巨鱼张口,将所有修士吐至这洞窟。” 第169章 异类 讲完这些, 温如莹定一定神。 原本被尘封的记忆翻涌而上,她记起更多细节。 温如莹提到:“当时,对, 巨鱼将我等修士吐出之后, 大多道友已经昏迷, 只有少数, 仍有意识,可毕竟耗尽灵气、无力逃出。而那之后, 似有无数鲛怪徘徊在外, 仍是唱歌。” 楚慎行问她:“这次唱完, 梅道友就忘了巨鱼之事?” 温如莹喃喃说:“对。” 三人安静下来,各自梳理思绪。 楚慎行考虑:这么将来,鲛怪是在隐藏那巨鱼行踪?缘何如此? 秦子游则想:只是不知那巨鱼身在何处——等等, 我们不知道, 但外间的灰色鲛人兴许知道呀! 他精神一振。 紧接着, 再度偃旗息鼓。 秦子游记起来, 灰色鲛人在鲛怪族群中完全是个边缘角色, 连只有两尺不到的年幼鲛怪都能欺负到头上。倘若鲛怪对巨鱼行踪这样看重, 连温如莹等完全没有反抗之力的修士都要隐瞒, 那恐怕说明, 巨鱼去处,是只有极少数修士才知道的隐秘。 他嘴巴瘪一瘪, 楚慎行瞥他一眼,没说什么,而是继续问温如莹:“梅道友, 你是与我们一同往外探寻, 还是留在此地?” 温如莹一怔。 如果可以选择, 她最希望的是速速从这千丈海底离去,见一眼许久未见的朝阳晚霞。 但楚慎行这样问,恐怕是有事相托。 温如莹谨慎地:“我若留在此地,是?” 楚慎行:“外间动荡,看守此处的鲛怪若一走了之,算是好事。” 温如莹明白过来,“但恐怕不止如此。” 她记起楚慎行前面那番话。 温如莹暗暗告诫自己:是了,莫要再将鲛怪看做“妖兽”,只把它们看做懂人性至恶的魔修。 凡人征战,若遇到无力关押战俘的情况,会如何应对? 坑之,杀之。 那若是魔修呢? 自然是更加狠绝的手段。 这么想来,如若楚仙师、秦小仙师真能搅得海下大乱,鲛怪兴许一样要对修士们下手。 虽然此地空旷,鲛怪难入,但想到那日被袭时萦绕在耳边的歌声,温如莹默默打了个冷颤。 她定神,直接问:“楚仙师,可否在此地布一个防备鲛怪袭击的灵阵。” “我正是这个意思。”楚慎行缓声道。 普通隔音阵能隔绝天地间绝大多数声音,却对鲛怪歌声无效。 要防备鲛怪,用的是另一套阵法。楚慎行此前身为归元首席时,来过东海多次,此刻回忆片刻,从芥子袋中取出一应布阵所需。其中有短缺的,他考虑片刻,用类似灵宝布上。 但也因此,灵阵比不得原有阵法稳定,需要留下温如莹看守、时时修正阵型。 他抛出灵宝,不引起此地其他修士留意,悄无声息地让阵法成形。 同时,楚慎行若开堂授课,对布下此阵之道简要分说。 秦子游听惯了楚慎行指教,很快跟上。温如莹则要慢半拍,勉强记忆。 楚慎行察觉这点后,有意放慢教授速度。到后面,干脆给温如莹三枚极品元灵丹,另附几十块下品灵石,吩咐:“你且试试。” 温如莹颇为紧张。 灵气从指尖溢出,在空中勾勒阵型。 她和梅如故都是剑修,此前最多会布一些最基础的阵法。如今,防备鲛怪的灵阵比她从前所知那些要繁复许多。好在温如莹也算聪明灵慧,在最初出错几次之后,慢慢摸到关窍,可以一口气勾出整个阵型。 只是她还是有些泄气。 旁边的秦小仙师比她快一倍时间啊! 温如莹心想,难怪短短时日,秦小仙师已经成就至此,我却依然原地踏步。 她惦念这些,并不妒忌,只是用以鞭策自己。 鲛怪时常三两日才驱赶鱼群过来一次,而只有这个时候,洞窟里的修士才能有些许生气。 因进度快上许多,到后面,楚慎行尚在纠正温如莹的几处小错,秦子游的思绪已经走远。 他一面接着自己方才的思路,重新考虑:虽然灰色鲛人多半不知道巨鱼所在,但它兴许知道有哪个鲛怪知晓。这么一来,只要它将我和师尊引去后者处,将其捉住,不就能解决问题? 秦子游精神又是一振。 他因自己的思绪而振奋片刻,同时,神识铺开,一点点从身侧诸人身上掠过。 他看到病重垂危之人,看到骨瘦如柴之人。 他们双目无神,像是一尊尊石像,坐在这里,只等鲛怪再次驱来鱼群,聊以果腹。 秦子游的那点振奋迅速浅淡下去,心惊不已。 这个过程中,他又有了其他发现。 原来除了温如莹,这里还有另一个“故人”。 只是那人状况很糟。 他比不得温如莹,毕竟只是凡人之躯。 这会儿发着高烧,嘴唇干裂,面色惨青。 秦子游垂眼,面色一点点变冷。 他考虑良久,终于还是从袖中拿出一个玉瓶,里面放着回春丹。 秦子游小心翼翼地操控神识,将玉瓶中的灵丹一点点分解。 满共就这么多,分给旁侧足足千人,可不是每人只有薄薄一层药粉? 杯水车薪。 但至少、至少—— 秦子游想:可以让他们稍稍好过一点。 他做这些的时候,楚慎行留意到,未干涉。 他确定温如莹记住阵法之后,随手勾出几个有残缺的灵阵,摆在温如莹面前,要她纠正。 温如莹对着阵型,苦思冥想,起先还很生疏,到后面,有了新的思路。 只要让灵气再阵法中走一遭,找到淤塞处,不就成了? 她正欣喜于自己的发现,但紧接着,楚慎行给她泼了一盆冷水。 楚慎行说:“梅道友可要想清。这小型灵阵,自然可以用灵气走过一遭。可放在整个洞窟之中,梅道友,我也没有太多元灵丹给你用。” 温如莹听着,抿一抿唇,略觉汗颜。 她摒弃取巧的路子,知道这么一来,就必须得借着对阵法的熟悉,看出问题所在。 旁边渐有□□声,也有人窃窃私语。 “怎么感觉身子骨没那么疼了?” “听说人死之前是这样的。” “难道我要死了?” “呸呸呸!莫要说着不吉利的话。” “你不会还想着会有人来救吧?” “……”沉默。 “哈哈,蠢材。” 往后,就都是冷嘲热讽。 不过人们珍惜着当下来之不易的些许松快,并未发生进一步的矛盾。 秦子游听着耳边争执,原本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冲动行事,没有考虑清楚后果。这里的修士们可怜不假,但看前面他们争夺鱼肉的时候,也该知道,能活到现在的人,没有一个算是好相与。 他神色再冷下去,闷闷不乐坐在原地,忽然觉得手心一痒。 身前,温如莹在苦心钻研灵阵,楚慎行则侧头看他。 秦子游抬头,与楚慎行对视。 他们看不到对方,又能在识海之中勾出对方的影子。 秦子游抿一抿唇,身体靠过去。 楚慎行叹一声,藤枝从他袖口涌出,勾着秦子游肩膀、腰际。 秦子游在识海里说:“要师尊。” 楚慎行原先想说,藤枝不正是我? 但片刻后,他抬起手,真正圈住徒儿的腰。 温如莹埋头于几个有疏漏的阵法,楚慎行知道,她把这些研究清楚,恐怕要花费一些时候。 但这种事,总不好将就。 修士们已经等了百来个日夜,便是有后面才被抓来的,也习惯了此地折磨。 这话不好听,颇为残忍,但楚慎行心下清楚,若自己不管不顾、随意离去,往后,还有更难捱的场面等着这些人。 不如耐心些。 他耐心地问秦子游:“怎么?不高兴了?” 秦子游没说话。 楚慎行微微笑一下,“觉得他们不值得帮?” 秦子游答:“倒也不是——好吧,是有一些,但我知晓,并非他们之错。” 要怪,也只能怪造成这一切的鲛怪。 但秦子游在忍不住想:说到底,鲛怪捕获修士,将修士圈在此地……和归元兽峰、天下所有修习御兽之道的修士,又有什么区别呢? 楚慎行说:“那些为修士所御之兽,可没有人族灵智。” 话题又绕回这里。 秦子游哑然,“师尊,你知道啦?” 楚慎行瞥一眼温如莹,见她无暇他顾,再低头,吻一吻秦子游额头。 虽然环境特殊、虽然此地与从前两人亲近的每一处都不同,但这个简单的吻,还是让秦子游心中安定许多。 秦子游说:“是,但若以灵智来算,这鲛怪——” 楚慎行说:“又没有你心中道义。” 秦子游一怔。 楚慎行问:“若有修习紫霄心法之人,有磊落胸怀,修习那魔道心法皆是迫不得已,却仍勉力自控,绝不伤人,你待如何?” 秦子游肃然:“自然尊之敬之。” 接下来,不等楚慎行说,他又接口:“若是归元‘仙人’,强夺凡女,令其为炉鼎呢?这自是恶事。” 他一点就透。 楚慎行一哂。 他不在意徒儿这话合自己心意否,而是开始考虑:这么一来,你我在南下云梦时那条约定,兴许也能…… 秦子游:“不能。” 楚慎行垂眼看徒弟,知秦子游这是在对他刚刚不待徒儿说起,就听明他心意、做出回应一事“投桃报李”。 秦子游话音落下,笑一笑,心境舒畅许多。 恰好,温如莹屏息静气,修好一个灵阵。 她近乎雀跃,抬头,想要向楚慎行禀明自己有所进展。 这一动,终于留意到,不知不觉中,面前两个修士正以极其亲密的姿态坐在一处。 温如莹:“……”嗯? 第170章 石画 温如莹晃晃脑袋, 驱散心中涌出的薄薄怪异感。 她见楚慎行招手,将她面前那灵气勾勒出的阵型招到面前。 楚仙师看一眼秦小仙师,秦小仙师边打起精神, 细细端详。 温如莹心道, 这是考校过自己, 再用来考校秦小仙师?……倒是方便。 片刻后, 秦子游道:“是修正了错处。” 楚慎行:“不错。” 温如莹心中有喜意。 到最后,他们一共花了两日时间, 确保温如莹的确能守住洞窟中防备鲛人歌声的灵阵。 之后, 温如莹留在此地, 楚慎行和秦子游则离开。 他们身佩诸多灵符,堪称光明正大地从入口走出。 外间守卫的鲛怪不曾换班,照旧是前面那几只。秦子游往它们身上看了好几眼, 心情复杂。 楚慎行用藤枝把徒儿的面颊勾回来。 秦子游揉揉脸, 传音入密:“那只灰色鲛人——哦, 找到了!” 与洞窟中相比, 外面显然有了稀薄灵气。只是仍旧太少, 秦子游暗暗估摸, 在此处入定三日, 才能堪堪攒出一张龟息符。 他琢磨这些, 见师尊已经往前、往那灰色鲛人之处去,连忙赶上。 师徒二人在一丛茂盛海草中找到那熟悉的鲛人。 与前面分别时相比, 它身上的伤愈合更多。腰上已经看不出此前的裂口,尾巴上那层浅灰色的薄膜也有了鳞片轮廓。 这灰色鲛人并不能察觉楚、秦二人行踪。为此,它靠在一片海草上, 沉默地看着洞窟方向。 秦子游悄悄对楚慎行说:“像是一块石头。” 楚慎行用藤叶捏了捏徒儿的脸, 又摘下一片叶子, 捏成一块小石子,丢到灰色鲛人身上。 石子在水中划开一条波纹,灰色鲛人蓦然直起身子,尾巴在水中一甩,起先警惕。它的头发原本柔顺地垂在脑后,这会儿却蓦然膨开,与旁边的海草交织在一起。指尖有寒光,腰背上的透明的鳍、鳞片,全部防御性质地竖起。 但在转了一圈,没有发现同族踪迹后,灰色鲛人逐渐安静下来。它看着石子传来的方向,犹豫着卸下攻击姿态,转而用手臂、手指比划起来。 秦子游:“……看不懂。” 楚慎行听着徒儿闷闷的嗓音,又有点手痒。 但这一回,他未做什么,仅仅是稍稍修改腰间隐匿符上的灵气分布,在灰色鲛人面前显出身形。 灰色鲛人露出一点惊喜神色,继续连连比划。 秦子游:“师尊,再给它一块石头?” 楚慎行可有可无地应下,顺势也修改过秦子游那张隐匿符。 师徒二人时隔两日有余,重新现身。灰色鲛人面对面前倏忽出现的巨石,俨然不知如何是好。 它像是考虑许久,终于犹豫着,在石块上落下手指。 楚慎行的目光再度徘徊在灰色鲛人指尖。 灰色鲛人浑然不觉危险,倒是楚慎行逐渐索然无味:总归此地鲛怪甚多,往后必有一场恶战,倒是不至于直接取这鲛怪指骨。 再说了,其他容色艳丽的鲛怪,多半连指骨也较这灰色鲛人更加锋锐吧。 须臾之间,灰色鲛人已经划出数道痕迹。 楚、秦二人起先当它又要画图。秦子游还在冥思苦想,要怎么询问它,如何寻找巨鱼。 他在脑海中绘出数张图案,静心挑选。 可接下来的发展,却还是出乎意料。 望着石块上出现的东西,便是楚慎行,也颇有喟叹。 灰色鲛人竟然写出了一个名字。 有很复杂的笔画,用了师徒二人在楚国曾经见过的字体。秦子游对此印象更深一些,因楚国三十六城,从郢都到盖阳,一路往东,连凡人书写习惯都有不同。郢都自然学风甚浓,可再盖阳城,则以记账、记事便利为先,许多字相较于郢都字体“缺胳膊少腿”。 如今灰色鲛人用的,就是这样一种字体。 但楚、秦二人还是分辨出上面的两个字。 屈新。 两人安静片刻。 秦子游磕磕巴巴:“师尊!它、它这是?!” 灰色鲛人用一种掺杂了期待的目光看眼前人修。 它手指扣在巨石上,不知不觉,像是指头陷入豆腐似的,把巨石戳出数个小洞。 秦子游叹为观止。 楚慎行倒是想到甚多。 早前要出海、寻找船只,屈新的种种反应历历在目。他分明一身褴褛,身体瘦弱不堪,却仍然向往无垠东海。当时是师徒二人不知缘由,往后遇到灰色鲛人,被它引来此处,也疑惑这鲛怪为何愿意帮助修士。如今看,却似有了解释。 “可、可是!” 秦子游还是颇为恍惚,难以置信。 这一刻,他看灰色鲛人的目光截然不同。 它牵挂凡人,却也知道判断修士实力,不盲目求助。 此前在洞窟中与楚慎行的一番对话,在此刻,又沉甸甸地砸在秦子游心上。 他过往结交过许多友人,这一刻,心中则有不同体会。 楚慎行叫了声:“子游。” 秦子游回神,上前。他与灰色鲛人不同,要把剑气凝于指尖,方能在巨石上刻出痕迹。 秦子游考虑片刻,先在“屈新”两个字下面,刻着一个倒在地上的人影。 灰色鲛人渐有焦灼。 但接下来,秦子游又在那倒下的人影之上,花了一个正圆。 灰色鲛人停下来,困惑地看秦子游。 秦子游把正圆画在倒下人影口中。 灰色鲛人似有所悟。 往后,秦子游又画了一个坐起的人影。 灰色鲛人在他周围游了一圈,看看石块,再看秦子游。 秦子游心想:这是看明白了,又在考虑我又没有骗他?也是,的确有点夸张。 他只给屈新涂了一点药粉,哪有这么强力的功效。 但鲛人看不懂这样细节,秦子游也不知道要如何表达。 过了会儿,灰色鲛人似乎选择相信,开始画洞窟入口,再画四个影子在外面。 三个有两条腿,一个则有鱼尾巴。 这是要楚、秦师徒将屈新救出来的意思。 秦子游摇摇头,在四个人影外,重复地画上第五个、六个……无数个人形。 他画着画着,逐渐手酸,回头看楚慎行。 对上徒儿求助的目光,楚慎行有些好笑。藤枝往前,把秦子游拉回一点。而后,不见楚慎行做什么,石块上已有百千人影。 灰色鲛人起先愣住,而后又开始比划。有几个简单手势,楚慎行觉得眼熟,秦子游看懂了,解释给师尊:“是此地渔民会用的手语,大致是说环境危险,尽快离开。” 楚慎行了然:“屈新教它的。” 秦子游安静片刻,说:“恐怕是。” 灰色鲛人身上又开始出现那种战斗姿态,要威胁两个修士。 然而背鳍仅仅竖起一刻,又松下来。 秦子游觉得自己心态不对。 他是真的开始将这灰色鲛怪看做与自己、与其他人修等同的存在视之,到此刻,竟能从对方的神色中看出一点绝望。 灰色鲛人的眼睛是很纯粹的黑色,像是一块墨,落在雪白宣纸上。 秦子游侧头,看着楚慎行,仍是传音入密。 楚慎行听徒儿说:“师尊,换一块石头?” 他应许。 待第二块巨石出现,灰色鲛人迫不及待地扑上去,要告诉这两个修士,他们的想法,有多不切实际。 但又被不知从何处涌来的青藤困住,无法动作。 只得眼睁睁看那巨石上浮出一副图景。 画面是秦子游想到,投影到楚慎行识海之中,再被他显露在石面上。 一条占据了半个石面的鱼,以及它身边渺小若蝼蚁的鲛怪、人族。 秦子游往前,手指落在鱼身上,侧头看灰色鲛人。 两方对视,秦子游忍不住一再想:那这次呢,他能看懂吗? 的确可以。 灰色鲛人再沉默片刻,用一种混杂了痛苦、悲伤的表情,转头,去看洞窟。 秦子游的神识落在灰色鲛人面孔上。 他“看”到一滴眼泪从对方眼梢滑落,在海水之中凝聚,变成一颗水滴形状的珍珠。 若在往常,秦子游一定感慨颇多。但这一刻,他只觉得心中沉重。 楚慎行看徒儿一眼,青藤慢慢上前,温柔地揉揉秦子游额发。 秦子游露出一个笑容。 至于灰色鲛人,在落了一滴泪后,缓缓点头。 有了此前书写、比划手语之事,看着这样的场景,师徒二人倒不觉得奇怪。 青藤从灰色鲛人身侧撤离,浓密的长发随着海水流向涌动。 秦子游此前所想不错,灰色鲛人接下来向师徒二人表明,自己的确不知道巨鱼所在。 但灰色鲛人又知晓,有哪个同族知道答案。 两人一鲛再度行于海水之中,无声无息。 这的确是一片宽阔的、有无数鲛怪栖息的海域。 灰色鲛人提前比划过,告诉楚、秦师徒,这一路恐怕颇为漫长。 秦子游看懂之后,有些担心洞窟里的人们。不过想到温如莹会帮忙看着,他勉强安心。 更不能安心的 ,反倒是灰色鲛人。 而这一路上,他们不可避免地再遇到其他鲛怪。 这一次,又有小鲛怪要扑到灰色鲛人身上撕扯。 灰色鲛人已经做好了承受的准备,秦子游却先行一步,将一张隐匿符拍来。 第171章 巢穴 小鲛怪骤然失去目标, 茫然地游在原处。 再有其他大小鲛怪寻着小鲛怪发出的声音过来,与小鲛怪相对,似在交谈。过了会儿, 小鲛怪被引开。 看到这一幕, 秦子游终于收起日影。 而灰色鲛人自始至终都呆在原处,瑟瑟不敢动。 秦子游看向对方,到底没多说什么,只丢了块石子过去, 催促灰色鲛人继续带路。 灰色鲛人露出复杂面色, 再往前游。而秦子游与楚慎行并肩, 几次欲言又止。 楚慎行起先觉得徒儿这样也算有趣,但在秦子游第三次吞下话音时, 他直白问:“既然救了,莫非是后悔?” 秦子游哑然, “我亦不知。” 楚慎行笑一笑, 说:“又要‘想想’?” 秦子游抿唇, 半是跟着笑, 半是思索, 而后逐渐坚定。 他挑起一个不太相关的话题, 是:“师尊在我这个年纪时,又在做什么?” 楚慎行凉凉说:“练剑,修习心法, 每隔半年得一次宋安的指教。哦,当时白皎、云清师妹都尚未出生,所以大多时候, 都是李师兄、公孙师兄带我。” 秦子游听到“宋安”两个字, 皱了皱眉。但听到其他内容时, 又眉目舒展。 他说:“师尊也不是一天就变成今天这样。” 楚慎行坦然,“对,不是。” 秦子游声音里的笑意真切了点,说:“我的确有时间慢慢想。” 楚慎行听着,用青藤敲一敲秦子游发顶。 这已经算是师徒二人之间除去亲密事意外的另一种习惯性亲昵动作。 楚慎行吻秦子游时,更多是作为道侣。但揉揉脑袋、弹个脑瓜崩,则是纯粹作为“师尊”身份。 他看秦子游,混杂着“看过去自己”、“看徒儿”、“看年少很多的道侣”的多重心情。 两人讲过几句话,心境开阔。往后,又在水下穿行一段时间,终于看到一处与别处不同的“巢穴”。 那是一片伫立在海下的山崖。 崖上多洞窟,灵气浓郁,从洞窟中溢散而出。 楚慎行暗道,这样充裕的灵气,恐怕要有一条灵脉,才能供给。 灵脉、巨鱼…… 他心里有了些恍然。 莫非这就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灰色鲛怪带着两个人族修士,一路下潜。 他们进入洞窟之中,里面有无数回廊曲洞,复杂无比。 秦子游在心里描绘舆图,试图记住地形。但在这么穿行了半日之后,他终于晕头晕脑,喟叹此地甚广。倒不是真的不能记下,可条条洞窟相邻,往往只差半步距离。时常有四五个洞口同时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便是人间最繁华的城镇,都不能与此地相比。 秦子游有些好奇,想知道灰色鲛人是如何寻路。只是看灰色鲛人正襟危色,哪怕身佩隐匿符,都忧心旁的鲛怪看出踪迹。秦子游十分怀疑,如果自己再上前“惊吓”一番,灰色鲛人能直接被惊到昏厥。 他只好暂且收敛心思,去和楚慎行讨论。 秦子游先问:“师尊,你记下多少路啦?” 楚慎行未说什么,只抬了抬袖子。 秦子游先茫然,再恍然。 他心想:这也太作弊了! 师尊竟然、竟然—— 直接用青藤作为标记。 他的情绪简单、分明,投射在楚慎行的识海之中。 两个人虽然久未双修,但因日日待在一处,神思契合。时日长久,倒是比在极北雪原时更加神识交融。 藤枝从楚慎行袖口涌出,扣住秦子游的手。 将他拉过去,与师尊十指相扣。 两人指缝扣上的瞬间,楚慎行将他此刻“看”的一切映入徒儿识海。 他们进入之后走过的每一处算是“主干”,而青藤还借着此地灵气,在水下繁茂滋长。 藤枝悄无声息地在整个水下洞穴蔓延,到现在,已经占据了近三分之一个洞窟。 秦子游起先惊讶,然后心情高昂。 他带着一种跃跃欲试的心情,询问:“师尊,你可以直接绞杀此处鲛怪否?” 楚慎行:“……”真是没耐性。 他又想敲秦子游额头。 不过此时仅是想想,并未付诸实施。 秦子游还在和楚慎行分析:“若真出了这样状况,那些鲛怪自要摆出守卫架势,要所有在外的同族速速赶回、捍卫老巢。” 楚慎行说:“既是‘老巢’,怎会那么容易被攻破?” 秦子游一怔,沉思。 思绪正起,忽然听到一阵歌声。 楚慎行皱眉。 到水下之后,这是他和子游第一次听到鲛人攻击时的声音。 但也有些许不同。 这声音带着些许稚嫩,而后又切入另一道嗓音,就要惑人许多。便是楚慎行,也略受感染。所有由他身上蔓延而出的藤枝开始悄然涌动,一条枝丫探入歌声传来的地方,看其中动静。 一个年长的、又一条华美若锦缎尾巴的鲛怪,面前浮着数个小鲛人。 灰色鲛人在这一刻蓦然回头,紧张地、近乎恐惧地看着楚慎行。 楚慎行读出它神色中的不同。 这一回,灰色鲛怪近乎是迫不及待地过来,请求青藤将它困住,以此证明,自己真的不含祸心。 楚慎行听着耳边一波又一波歌声,那声音落在墙上,像是多了一重回音。而后歌声传到愈远处,勾起其他鲛怪一样的动静。 到此刻,秦子游早被吸引。青藤缠着他的腰,楚慎行哪怕明知徒儿修为不足,会这样在所难免,但看着小混蛋想要从自己身边游走、去追逐唱歌的妖兽,心中仍有淡淡不快。 所以他平静地、镇定自若地,让青藤在此地蔓出一个茧。 倘若秦子游此时清醒,他大约要觉得眼下一幕十分熟悉。可惜的是,他满心满眼只剩下鲛怪之音,连带接下来,楚慎行在藤茧之中布好一个隔绝鲛怪歌声的阵法后,秦子游都花了许久时间,终于回神。 在他的观感中,自己的识海像是经历了一场捶打,这会儿勉强挣脱,头痛欲裂。 过了许久,终于有心思留意外间动静。 外间有藤渐,另有青藤将他团团缠住。看这动静,似乎此前他极力要摆脱师尊,往歌声传来的方向去。 而楚慎行在一边打坐。 秦子游观察片刻:师尊仿佛未曾运转灵气周天呀! 那这样作态,又是为何? 他考虑一下,慢慢游来,在这样的寂静里,隔着水,轻轻吻一下楚慎行。 一边吻,一边满肚子思绪:此地有灵气,又有水,这样讲来,岂不是一个大型灵泉?……真奇怪,腿间有些奇怪的酥,舌头发酸,胸口更是又酸又胀,仿佛—— 秦子游问:“师尊,外面鲛怪还在唱歌吗?” 楚慎行睁眼。 他感知外界。 灰色鲛人额外被困在另一个茧里,老老实实,一动不动。 前面那阵突如其来的歌声,似乎是鲛怪对幼鲛的惯常教导,不含针对意味。 有隐匿阵法作用,藤茧被选在洞窟高处,同样不曾引起往来鲛怪留意。 大抵是没事了。 这样心思一起,青藤慢慢重新回到楚慎行袖中。 这个过程里,怀里的小混蛋把手伸进来。 原来秦子游不知何时已经挤进楚慎行怀里,这会儿靠在他肩膀上,颇有兴致,把手贴合着楚慎行手臂上分出藤枝的地方。 这样一来,藤枝被收回楚慎行手臂的整个过程,都要摩挲着秦子游的手掌。 等到制造出两个茧子的藤枝收好,灰色鲛人忐忑地观察一番楚、秦师徒,确定两人无事,继续带路。 而秦子游像是考虑很久、很久,终于飞快地说出一句:“师尊,刚刚‘小青’也是这么弄我的腿、胸口,哦对,还有嘴巴的吗?” 楚慎行:“……” 他不回答,也谈不上懊恼之类的情绪,更多是想,如今的子游,果然与此前大有不同了。 正想着这些,秦子游又说:“我好后悔啊。” 楚慎行终于看他一眼。 无名灵剑在他丹田震荡。 秦子游似有所感,抬手捂住腰腹处,喃喃叫了句:“日影?怎么了?” 因两人一魂的缘故,楚慎行心情不同,日影一样有所感知。 有藤蔓再度从楚慎行袖口弹出一个枝丫,而楚慎行神色始终淡淡,问:“后悔什么?” 秦子游很振振有词,说:“我之前怎么会担心师尊不想要我思慕你呢?” 楚慎行心绪一停。 这实在是…… 秦子游笑嘻嘻说:“如果早些和师尊说开就好啦!那样的话,我们在,嗯,”抬起手比划一下,“在有熊氏秘境那会儿,就可以双修了吧?” 楚慎行听着这些话,半晌,抬手揉了揉秦子游发顶。 秦子游屏息静气。 楚慎行往前。 秦子游过了会儿,才追上他。 青年显得很难以置信,问:“师尊,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楚慎行疑道:“说什么?” 秦子游一一数:“觉得我很好啊,思慕我啊,想要长长久久和我一起啊。” 楚慎行好笑,“那要你好好修行才是。” 秦子游长叹,“师尊真是——” 楚慎行瞥他。 秦子游和他落地还钱,“那等到我再进境时,总要说一句吧?” 楚慎行半笑半叹,“子游啊。” 秦子游说:“不要总说‘我亦如此’,说‘我思慕子游’才对。” 楚慎行心道:有这个必要吗? 但看秦子游执着、期待的神色,楚慎行最终还是应许。 “好。” 秦子游立刻眉眼盈笑。 而后,青年神识落在一边,触及往来鲛怪、冰冷石窟,又显得乖巧许多,闭口不言,只跟在灰色鲛人身后,继续穿行。 只是楚慎行知道,这小混蛋心中仍然雀跃非常。 他一面仍然觉得徒儿的要求十分无稽,一面又想,子游实在喜欢,那说一句,倒也无妨。 灰色鲛人并不知道背后师徒这一番杂乱心思。 在灵气明显更加浓郁、真正可以与灵泉相较时,灰色鲛人的恐惧达到了极点。 这不只是对即将到来之事的惧怕,更是妖兽本能地畏惧着族群首领。 他们终于抵达了这片繁复石窟的中心之处。 秦子游原先觉得,自己这一路来,见过的其他鲛怪,已经足够美艳逼人。 可在见了那斜倚在一块足有一丈宽的贝壳之中、身侧游动诸多艳丽鲛怪的族群首领后,其他鲛怪骤然黯然失色。 它甚至不用开口唱歌,只要神识落上去,秦子游再回神,就是自己又被师尊的藤枝团团缠住,面向旁边洞壁。 第172章 以一当千 楚慎行一样受了些影响。 在察觉到自己神思恍惚的瞬间, 他收回所有铺开在外的神识,封闭听觉、视觉、嗅觉。 同时,他先一步用藤枝缠住徒弟。情况危急, 鲛怪头领比他此前所想更难以应对。这种层面的争斗,子游不适合参与。 如此一来, 秦子游在看到自己面前洞壁时, 起先只知自己再度“中招”。而后,又发觉, 藤枝在缓缓将自己往外送去。 他心头一跳! 师尊?! 秦子游下意识想要回身去看。 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动作到一半, 理智又阻止他。 师尊的决断,一定有他的道理。既然师尊不欲让自己加入往后争斗, 那秦子游咽了口唾沫, 安生下来,默默在心中想:我若是此刻回头,才是让师尊分神关照。 他再转过头来,眼观鼻、鼻观心, 只当自己是一块石头。 而原先涌上来、想要捂住秦子游眼耳口鼻的藤枝见他安然,便跟着缓和下来。 藤叶安抚性质地摸了摸秦子游的头发, 接着,一样不再动弹。 鲛怪头领的石窟之中。 灰色鲛人瑟瑟发抖、不敢往前。 楚慎行无意关注它。 虽此刻不听、不看、不闻,但他身为金丹剑修, 对外界变动的敏锐非常人可及。哪怕在岸上,一样可以感觉到旁处吹来的风, 对手刺过来的剑。遑论此刻身处水下, 鲛怪们的一举一动, 都能让水波荡漾。 而这些掠过楚慎行身体的水波, 成为了楚慎行的“眼睛”。 寒鸦剑胚在他丹田嗡动, 无名灵剑跟着起舞。 躺在贝壳中的鲛怪头领察觉不对,慢慢坐起身。 但除此之外,就再无其他动作。 反倒是那些原先游在头领身侧的鲛怪,在这会儿全部涌到贝壳之前,摆出防卫姿态。 它们一起张开嘴巴,似要唱歌。 灰色鲛人看到这一幕,惊恐万状。待左顾右盼,察觉那小仙师已经不见踪迹后,迫不及待地往洞窟外去。 可这时候,洞窟之中却传来另一声低低的,唯有这灰色鲛人听到的歌声。 此鲛僵硬地转过身,往头领方向游去。 虽然隐匿符可以隐藏踪迹,不让楚、秦二人的行踪为鲛怪头领所知,但一如灰色鲛人可以察觉到头领身上威压,因之战栗不已,头领一样可以分辨所有鲛怪踪迹。 灰色鲛人穿过排列成阵的同族们,绝望地发现,自己完全不能控制身体。 水波从此鲛身上涌开,鲛怪头领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一片空空海水,似思索片刻。贝壳边缘冒起一股庞大水水柱,冲刷在灰色鲛人身上。 这样一来,原先贴在此鲛身上的隐匿符终于支撑不住,缓缓落下。 鲛怪头领拾起这张符纸,那张美到惊心动魄的面孔上露出一丝困惑。 而后,它抬头,想要命令身前鲛怪,莫要杀死那前来的修士,兴许可以逼问出更多—— 更多…… 鲛怪头领瞳孔蓦然缩小。 它在这一刻忽然察觉,自己熟悉的巢穴之中,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水流的速度、声音,一切都变得不同。 它终于肯睁眼去瞧那闯入石巢的人修。 鲛怪头领从贝壳上起身,背鳍张开,从脖颈一路延伸到人身和鲛尾的交界处。水下分明没有光,但这一刻,它的存在本身便似一种光彩。它身侧的鲛怪们因之头晕目眩,整个石巢中的鲛人都在这一刻收到讯号,往头领所在涌来。 秦子游被青藤结成的茧挂在石壁上,神识悄悄铺展,面色凝重,看着无穷无尽的鲛海。 他坚定地、决绝地想到:这样不行! 他不该给师尊造成麻烦。 但是,这一刻,外间涌来的鲛怪们一定会干扰师尊! 但秦子游想:我或许有能做的事。 虽然石巢中的道路千千万万,错综复杂,但往鲛怪头领处的通道,倒是只有一条。 只要他能守住这条通道,哪怕只是一刻、两刻,都能给师尊争取时间。 问题是,这会不会反倒影响了师尊往后的计划? 秦子游以神识相询。 他一面忧虑,担心自己到底打扰到楚慎行。一面又决然,察觉日影剑正在自己丹田之中随着主人的心情而飞旋。 片刻后,秦子游听到楚慎行的回音。 “去吧。” 秦子游眼前一亮! 青藤从他身上撤开,到底温柔地又揉了揉秦子游的头发。秦子游一面弯起唇角,带着一点甜蜜意味腹诽,想,师尊怎么总这样拿我当小孩。一面轻巧地落在地上,抽出日影剑。 鲛怪在前,日影迎上。 青藤掠阵,这一次,无需楚慎行与秦子游额外说什么,秦子游自发地封闭三感,不去听,便不会让鲛人歌声勾引。不去看,则不会让鲛人面容迷惑心神。不去嗅,鲛怪血污,在秦子游想来,足以成为另一种致命的武器。 “去吧。” 鲛怪头领一样听到这一句。 这一刻,它终于知道,自己的石巢有了怎样不同。 无数青藤霍然出现,密密麻麻,水下洞窟完全变成一片绿色世界。而藤梢尖锐,杀气盎然。此前往前迎战的鲛怪们身前皆有藤枝,在楚慎行话音落下的瞬间,藤枝将其洞穿! 鲛血被卷入藤中。 鲛怪头领,惊愕地看着身前修士。 他分明一身正道气度,却在此刻,平添几分邪意。 楚慎行唇角一点点弯起。 他察觉到丹田的热度,修为在这一刻开始迅速上升。 数之不尽的鲛怪在奔赴此地,要护卫头领。 秦子游身在水下,起先尚能自如挥剑,但时间长了,便渐渐察觉不便:周遭海水毕竟对自己的动作造成了一些阻碍,疲惫感比在岸上时来得快了许多。 在青藤卷走面前鲛怪尸身的空当,秦子游将日影插在地上,嗑了几颗益气丹。 之后,他精神一振,又能应对。 同时,青年身后石窟之中,青藤卷走护卫鲛怪们身上所有精血、血肉,被楚慎行收起。 他没办法短时间内消化很多,一着不慎,很容易爆体而亡。 但这些吸足了鲛怪精血的藤枝,对楚慎行来说,就好像一个可以随身携带的灵脉。 他大可以暂且将其收好,以备后用。 带护卫鲛怪在眨眼工夫内尽数身死,整个石窟之中,就只余下楚慎行、灰色鲛人,再加上鲛怪头领。 鲛怪头领是六阶妖兽,按说可以等同于元婴后期修士。但在楚慎行看,妖兽毕竟不是人修。 人修可以以灵器御敌,可以以诸多灵符、阵法防守,可以用丹丸妙药治愈几身,可妖兽不同。 寒鸦剑胚和无名灵剑此刻一起浮在楚慎行面前,他背后则是绵延向整个石窟的藤蔓。这些藤蔓宛若一个根系,让楚慎行扎根于此。 鲛怪头领感受到了深深的威胁之意。 倘若它不管不顾,一定要这人修付出代价,那最后的结果,很可能是它、连带整个族群“付出代价”。 石巢尽毁,同族皆亡。 然而鲛怪头领并不甘心,仍欲反抗。 它瞥一眼旁边僵立不动的灰色鲛人,心念一动。 它开始低声吟唱。 随着鲛怪头领的歌声,灰色鲛人的背鳍竖起,身上鳞片第一次熠熠生辉。 灰色鲛人的意识仍在,却依然无法自控,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披着一身头领的气息,朝那人类修士游去。 会死的! 灰色鲛人第一次有这样强烈的感觉。 人修面前的两把剑在嗡鸣、震动。 楚慎行的手指爱惜地抚过寒鸦剑胚。 他缓慢地想,当年炼制寒鸦,是用玉精水做最后一步洗剑。但从今日看,以鲛怪之血洗剑,兴许也有不错的功效? 这个念头一起,寒鸦从两剑之间浮出,往灰色鲛人方向而去。 灰色鲛人绝望地闭上眼睛,准备迎接死亡。 但这一刻,楚慎行又略有迟疑。 他又想到:若真的以鲛血洗剑,往后,子游知晓此事,恐怕不会高兴吧? 这个念头,让楚慎行心里涌出一点浅淡的笑意。 他能感觉到,徒儿正在外间,以一当千。 哪怕有青藤相助,又有地势之利,让鲛怪不会朝秦子游一涌而去。楚慎行仍然知道,子游有几多辛劳。 所以他在电光石火之间,又改变主意。 灰色鲛人从死生之间走过一遭。 鲛怪头领起先满怀期许,想要以灰色鲛人代自己一死,到这一刻,却又失望。 短暂地情绪波动,让灰色鲛人在那一刻失去控制。 灰色鲛人立刻甩动尾巴,想要逃离,偏偏在下一瞬,再被`操控。 原来死亡只是稍稍远了一点,却依然近在咫尺。 灰色鲛人在这一刻想到许多、许多。 被欺被辱的族群生活,还有淌着海水,朝自己走来的人族少年。 藤枝涌动。 鲛怪头领再度命令灰色鲛人往楚慎行游去。 它全心全意,看寒鸦绕过一圈,再度朝灰色鲛人逼近。 两方即将接触,灰色鲛人的胸膛被刺出一个血口。 鲛怪头领看到,精神一振! 可随之而来的剧痛,却将它意识拉回。 它低头,看到一把灵气微弱的、完全不引人注目的剑,从自己背后,刺穿了自己的胸腔。 正是楚慎行的无名剑。 随着它的视线,那把剑蓦然往下划去,彻底剖开鲛怪头领的人身。 大股鲜血涌出,污了周边海水,也模糊了其中剑影。 第173章 得胜 鲛怪头领痛极。 它抬起手, 想要握住胸口那把狡猾的灵剑。可当手扣上去,灵剑倏忽爆发起一股激烈剑气,震得鲛怪头领五指血肉模糊, 手指之间那透明的蹼完全被震碎。 散落的肉块漂浮在海水里。 因鲛怪头领自顾不暇,灰色鲛人终于得以解脱。此鲛连忙要逃, 欲远离这是非之地。但眼看一块碎肉飘到自己面前, 灰色鲛人咬牙,眸中闪过一道光彩。 妖兽的能量, 半在妖丹, 半在血肉。 鲛怪一样不会例外。 灰色鲛人此前是族群中的异类。百千年来,族群里都再没有第二个这样无艳丽容色的存在。自幼被驱逐、侮辱, 到此刻, 却有了另一种机遇。 思及此处,灰色鲛人果断展露出进攻姿态。 捕猎! 吞噬! 眼前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头领,而是可以被吞吃入腹的猎物! 这样变故,倒是有些出乎楚慎行的意料。 但灰色鲛人毕竟警惕, 自知自己实力不敌,此时更像一只秃鹫, 徘徊在楚慎行与鲛怪头领的打斗范围之外。 见状,楚慎行不欲过多理会。 他到底不再是秦子游。 子游会在发觉灰色鲛人有一颗“人心”之后对它心软,甚至从其他鲛怪手下将其救下, 但楚慎行不会。 随着水流波动,鲛怪头领终于成功地从胸腔之中拔出无名剑。 剑身在它伤可见骨的掌心中被揉成一团。它愤怒地、仇视地看着楚慎行。 毕竟是六阶妖兽, 在拔出无名剑后, 鲛怪头领身上的伤口转瞬便开始复原。伤处涌出一些凝胶似的物质, 让它不再流血。 楚慎行分辨出这些动静, 并不胆怯。 还好。 此前, 他在寒鸦剑胚与无名剑之间权衡了一息,因此察觉破绽,才能在鲛怪头领全神贯注地控制灰色鲛人时,出其不意地将日影绕到鲛怪头领背后,一剑刺入。 只是鲛怪头领方才遭逢致命一击,此时得以喘息,怒火熊熊,定要反击。 楚慎行思及此处,在无名剑残骸从鲛怪头领手上落下的同时,青藤再度涌起。 藤蔓上带着隐约的暗红色纹路,正是方才吸取的鲛怪精血。 这些蕴含磅礴灵气的藤枝迅速滋长,眨眼工夫,在洞窟内外、楚慎行与秦子游面前分别筑起一道高墙。 几乎是在高墙筑起的同一时间,鲛怪头领蓦然发出一身尖锐呼啸。 哪怕楚、秦师徒此前已经封闭三感,在这声尖啸传来之时,楚慎行依然头脑一晕,遑论秦子游。 筑基期的青年口鼻流血,直接昏死了过去。 外间的鲛怪再度受到鼓动,攻势更为猛烈,不要命似的朝秦子游身前那片繁茂的青藤冲去。 前仆后继,悍不畏死。 秦子游漂浮在藤蔓之后。 他头痛欲裂,初醒时,甚至带着一点茫然。而后就察觉面前水波涌动,再细细分辨,竟是一只鲛怪撕开挡在自己身前的藤蔓,尖锐的手指朝自己撕来。 秦子游心中警铃大作。 被这鲛怪碰上,非死即残! 他心中虽乱,但行动不乱。鲛怪离他愈来愈近,青藤的保护在无数妖鲛的攻势之下变得无比脆弱。瞬息之间,他就会被剖开胸膛、挖去心脏。但秦子游偏偏利用这短短时间,捏了一段剑诀。 日影飞来。 化作上百灵剑虚影。 这正是楚慎行在炙土之地用过的一招。 秦子游丹田剧痛,只觉得自己经脉都寸寸断裂。他清晰地知道,自己伤势极重,甚至超过在北境独自应对清雪鸦的时候。但这一次,师尊就在身后,他不会有事! 想到这里,日影虚影蓦然往前,向鲛群刺去。 秦子游唇角慢慢扯起一个笑容。 而后,“哇”地一声,他吐出一口夹带内脏碎片的血。 仍是同时。 师徒二人境遇几乎相同,只是楚慎行面前唯有鲛怪头领一只妖兽。 他恢复神智的速度比秦子游快很多,但头领撕开藤墙的速度一样快很多。 这一刻,鲛怪头领不再去想自己杀死这个人修之后,石巢将会如何。 此仇不得不报! 它要用着修士的血肉来调养身体! 因重伤、失血,鲛怪头领原先艳极丽极的面容有所暗淡,但这一刻,它想到往后,自己吞掉眼前修士的金丹,名正言顺地占据所有同族血肉化作的藤枝。如此一来,它的修为,一定大有长进,兴许可以突破七阶! 想到这里,鲛怪头领再不犹豫。 它知道外间仍有无数同族欲往前护卫自己,但这一刻,它甚至隐约希望,外面的另一个人修可以多杀一些同族,好让自己日后汲取更多力量。 一个重伤的六阶妖兽,与轻伤的金丹中期修士,在海下石窟之中斗法。 灵气源源不断,这场斗法似没有止境。 无名剑已经废掉,寒鸦剑胚商未真正成形。楚慎行干脆将剑气藏入藤蔓之中,便有百千利剑。 乍看上去,他只是立在原处,污浊海水之中,一身白色法袍上稍稍浸染血色,却一动不动。可实际上,青藤在这片不大不小的空间中四处戳刺,几次将鲛怪头领堵在绝路,又被它撕开、逃脱。 四面八方,头上脚下,皆是杀招。 双方僵持。 楚慎行察觉到,子游的状况,越来越糟。 吐过一口血后,秦子游尚不以为意,但他的身体已经到强弩之末。 不能再拖! 可是要如何破局? 有前面一次攻其不备,相同的招式,恐怕不会好用。 楚慎行沉吟。 他心念忽而一动。 虽然自己此前不欲理会,但那灰色鲛人,依然在此处。 金丹修士蓦然微微一笑,青藤散开,重新织笼。 灰色鲛人错愕、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被织入和头领同一空间! 那人修究竟想做什么?! 灰色鲛人来不及思考。鲛怪头领正是心情最躁之时,哪怕明指那人修有阴谋诡计,但眼看那竟然有胆量觊觎自己血肉的小鲛出现,它仍然发起攻势。 灰色鲛人慌忙奔逃,疲于应对。 楚慎行作壁上观。 他清楚地知道,那灰色鲛人很快、很快就要落败。 但这会给他一个机会。 青藤无声无息地在楚慎行身侧徘徊。有一株新藤爬入芥子袋中,取了什么东西,再混入其他藤蔓之中,丝毫不引人注目。 果然,须臾之间,鲛怪头领将灰色鲛人扼在洞壁之上。 因力道太大,“轰”的一声,混合着沉闷水响,洞壁上出现一个灰色鲛人形状的深深凹陷。 看到这里,楚慎行不再观战。 他加入其中。 青藤蓦然往前涌去,锋锐无比,夹杂剑气,要直取鲛怪头领妖丹所在。 偏在此刻,鲛怪头领回身。 若楚慎行打开神识、视觉,他会看到这妖兽对自己露出一个嘲笑神情。 然而楚慎行毕竟不曾打开,便无缘得见。 金丹修士原先也并不想见。 他自有计较,一切仿佛此前状况重演。 鲛怪头领的得意神色尚在,可有“噗嗤”一声轻响。它动作停滞,又一次低头。这一次,有一只它同族的手,从先前的无名灵剑刺破的、尚未恢复完全的伤处,再度剖开了鲛怪头领的胸膛。 捏住它的心脏。 这颗心脏方才已经被剑气震到碎开,但因妖兽生命力顽强,此时已经有了愈合之状。 可是,随着灰色鲛人的手一点点从鲛怪头领身上离开,后者喉咙中发出“嗬嗬”响动,再也不能动弹。 灰色鲛人方才被青藤塞了数块灵石,借助这股突如其来的庞大灵气,方能在重伤之下爆发出一己之力。 此刻,眼看头领垂死,那些古怪藤蔓依然在身侧停驻。此鲛毫不犹豫,低头,咬住手上那颗心脏! 随着这个动作,青藤分开,人类修士漫步而来。 楚慎行恢复了三感、神识。他清晰地知道,灰色鲛人所做何事。 但他并未阻止,而是抬起一根青藤,轻轻碰了碰那失去心脏,修为下滑的鲛怪头领。 藤蔓掏出妖丹,水下出现一片夺目光晕。而后光色淡下许多,柔和,却依然明亮。 灰色鲛人露出一点贪婪目光,却很快收敛。 虽然贪图,但也要知道形势利害。 楚慎行握住那妖丹。 或称,鲛珠。 灰色鲛人紧张、忐忑,看着这一切。 虽然自己实力暴涨,但是—— 连有完整力量的头领都输掉了,何况自己? 此鲛不敢在楚慎行面前有任何挣扎,只能摆出臣服姿态。 不过楚慎行暂时没有心思理会它。 他收好妖丹之后,出乎灰色鲛人意料地,在鲛怪头领身上点了数下。虽然不熟悉鲛怪经脉,但好歹有些斩杀带来的经验,知晓这些妖兽身体构造。 楚慎行凑凑合合,让它继续半死不活。 而后,他回身,终于有了充足精力应对外间寻常鲛怪。 青藤不息,将无数鲛妖捕杀其中,又偏偏能温柔地缠住那筑基青年的腰身。 藤叶捂住秦子游眼睛、耳朵,青年就仿佛听到师尊在自己耳边讲话,说:“子游,可以了。” 秦子游一怔。 可以了? 楚慎行停顿一下,又说:“你做的很好。” 你做的很好…… 听到这里,秦子游再也支撑不住,眼睛一闭,就晕了过去。 他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原来师尊也都记得。 青藤将青年仔细地托住,送到楚慎行面前。 在这个过程中,楚慎行一面布阵,隔绝出一个没有海水的空间。一面考虑,鲛族乱至这般程度,大约也不会有心思再去对俘虏如何,算是达成目的。之后,就是从垂死的鲛怪头领处问出大鱼所在,送人族上水面。 至于当下,楚慎行盘腿坐下,取出丹炉。 四个丹炉各有用处。 他一心多用,分别炼制回春丹等数种丹药,好为徒儿施治。同时,也不忘用此前备下的材料,多煮一碗热粥。 第174章 脱难 灰色鲛人游在一边。 楚慎行有意将此鲛与鲛怪头领隔开, 却又不让它离去。 等到秦子游伤口恢复、醒来,懒洋洋地趴在他怀里喝一碗灵粥,楚慎行心情终于舒缓下来, 有心情审问鲛怪头领。 这自然仍要那灰色鲛人“帮忙”。 起先,鲛怪头领半死不活,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架势。但楚慎行并不急切,他抽出两只鲛怪之间的藤枝,放灰色鲛人去撕咬鲛怪头领。 为此,楚慎行还在自己与徒儿带着的这片小小空间内起了一个明光阵。 水下难得一见的明亮光线照在两个鲛怪身上。 秦子游起先只是静坐不动, 到后面,察觉什么—— 鲛怪头领容色暗淡, 这不稀奇。奇怪的是, 原先灰扑扑的另一只鲛人却显得神采奕奕。秦子游眯着眼睛看了会儿, 侧头问楚慎行:“师尊,那灰鲛仿佛与先前有所不同?” 长久没有开口讲话,到这会儿,说上一句,嗓子就发干。 他后背贴着楚慎行胸膛, 讲话的同时,能觉得师尊的青藤在自己皮肤上一点点挪动,像是一种温柔的抚摸。 “嗓子发干”的念头一冒出来, 就有藤枝从楚慎行袖中取出灵酒, 用藤叶卷出杯子,盛出一杯,端给秦子游。 秦子游有些踩在云上的不真实感。 他偷偷觉得脸颊发热, 像是又回到大半年前, 苍茫雪原之中, 只有自己和师尊两人,自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等秦子游小口抿起灵酒,楚慎行才说:“正是如此。” 秦子游:“咦?” 他原本还有点不确切:下水至今,算上他昏迷不醒的时候,约莫有半月。虽然神识可以分辨周遭事物,但要说起细节,尤其是自己伤重晕厥之前并未仔细留意的细节,秦子游到底拿不准。 但师尊这样说了,秦子游正色许多,去观察那两只鲛人。 只见灰色鲛人一甩尾巴,冲去鲛怪头领身侧。后者像是想要躲避,可伤重的身体不容许它做出任何大幅度动作。灰色鲛人轻而易举就将对方擒住,然后,毫不犹豫,又下口咬去。 “嘶!” 秦子游倒抽一口冷气。 他觉得师尊的下巴落在自己肩膀上,问:“子游?” 秦子游哑然。 楚慎行说:“你的确可以将这鲛怪当做‘人’看,但——毕竟还是不同的。” 秦子游无言以对。 他想,师尊恐怕从来都这样觉得,自己还是太过天真。 楚慎行说:“你若不想看,可以不看。” 秦子游却摇头。 楚慎行见状,无所谓地应一声。 他端详形势。 眼见灰色鲛人吞下鲛怪头领半边胸膛,露出下方的尖刺状鱼骨。 那一片海水都成了血色。 忽然有青藤涌出,拨开灰色鲛人,留下奄奄一息的鲛怪头领。 楚慎行捏了个法诀,将海水中的鲛血收拢在一起,用藤叶包上,带进阵中。 海水重新清澈干净,而灰色鲛人再度被隔绝在外。 鲛怪头领浮在水中,真正只剩一口气。 在此刻,楚慎行一挥袖子,让一块巨大石壁落在鲛怪头领面前,上面绘着巨鱼图像。 鲛怪头领一动不动。 秦子游见状,忧切:“师尊,它不会死了吧?” 楚慎行抬了抬眼皮:“不至于。” 只是深恨自己,哪怕知晓楚慎行来意,也不愿开口。 秦子游似懂非懂,若有所思。 他看楚慎行取出一瓶前面炼制的回春丹,用藤蔓硬生生塞进鲛怪头领口中,又在海水中化开一颗,帮它愈合伤处。 至此,鲛怪头领再度康健。虽然没了心脏、没有内丹,但它还活着。 求死不能。 楚慎行手上不缺炼制回春丹的材料,又耐性颇佳。人族洞窟那边,有温如莹盯着,不论状况如何,至少不会有谁被饿死。 想到这里,楚慎行缓缓微笑,在一瓶回春丹将要用尽的时候,再度起炉。 反复被灰色鲛人撕至重伤的鲛怪头领见状,发出一声悲鸣。 这道嗓音一出来,秦子游条件反射地要封闭听觉。但当声音真的落入耳中后,他微微诧异,察觉:自己竟然丝毫不受影响。 不会头脑发晕,更不会直接被师尊拖去面壁。 秦子游逐渐安心。 他的视线落在灰色鲛人身上,眸色一动。 不是错觉。 吞吃了愈多鲛怪头领的血肉之后,灰色鲛人身上的变化越来越明显。 鳞片上仿佛带了艳丽色彩,底色却还是原本那种灰扑扑的样子。说到底,仍然与其他鲛怪有所不同。 可此鲛显然不止是样貌改变。 对鲛怪头领的撕扯越来越轻松、随意。在鲛怪头领用完第二瓶回春丹之后,灰色鲛人甚至可以一把将前者撕成两半! 像是在撕一片纸,一块死肉,还是多亏了青藤制止。 到这里,鲛怪头领再也支撑不住。 它选择屈服。 …… …… 温如莹在关押人修的洞窟之中等待。 等到第十六日,她开始忐忑。 早前,她已经捏碎几颗灵石,修补过数次阵法,又佯装鲛怪,驱来鱼群。 早在六日前,外间守卫的鲛怪便离开了。但除了温如莹之外,尚且无人知道这点。 她小心谨慎地维护现状,但随着时间一天一天流逝,灵石逐渐减少,温如莹心里还是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她开始考虑,依照自己现有状态,她能不能撑到上去海面? 虽然身后的道友们、凡人们皆可怜可叹,但倘若真的走到那一步,她还有亏欠梅师弟的要还。如果——如果真的等不回楚仙师、秦小仙师,她绝对不会把自己耽搁死在这里! 温如莹面上不显,心中却挣扎。 可这一日,她久违地听到外间动静。 温如莹秀美的眉毛微微拢起。虽有动静,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兴许就是鲛怪卷土重来。 她正这样想,忽然听到一声传音入密。 “梅道友!” 温如莹起先一怔,随后心中狂喜! “秦小仙师?!” 她立刻站起来,收敛起息,往洞窟外去。 虽然没有龟息符,但温如莹好歹是筑基修士,可以屏息游于海水。她神识往外铺展,勾勒出一条庞大的、缓慢游来的巨鱼。而秦小仙师又叫了她一声,让她“往上看”。温如莹依言望去,见到楚慎行、秦子游,加上一只鲛怪,一起待在巨鱼之上。 而在这之后,巨鱼张开嘴巴。 像是在海上时一样,温如莹察觉到一股巨大的吸力。 她脚下踉跄一下,直直被那巨鱼吸入口中! 温如莹身后,又是其他修士。他们混着海水,一起被巨鱼吞入腹里。修士们来时的记忆被鲛怪封住,到了此刻,惊乱之下,许多人如丧考妣,认为鲛怪终于养烦了他们,要将他们全部吃去。 这样环境下,却忽然响起一声清越剑鸣。 “诸位道友。” 秦子游的嗓音落下来。 “莫慌莫怕,这是要带你们离开此地。” 他只说了两句话。 往后,无论鱼口中的修士再如何叫喊,问他姓氏名谁,是从何门,为何能操纵这庞大妖兽…… 都没了回音。 屈新也在这群人之中。 这是这时候,他身上病痛又一次汹汹来袭。屈新头晕脑胀,浑身滚烫,俨然要病到死去。虽然隐约知道外间有所变化,但他无心去想。 在察觉那自称来救人的修士久久未有回音之后,鱼口中的修士们到底冷静下来。 他们紧张着、忐忑着、期待着。 直到巨鱼浮出水面。 楚慎行以罗盘定位,找到了他和子游此前所程渔船。 他数了数余下灵石,到底叹口气,用上吸满了鲛怪精血的藤枝,总算能撑起扩展空间的阵法。只是这样一来,房间中的气味不会好闻。 秦子游进屋感受片刻,掩鼻而走。 楚慎行笑了笑,回身,先用藤枝在巨鱼嘴巴和渔船之间构筑起一座桥,然后将其化作寻常木色。 之后,他看向坐在巨鱼身上的灰色鲛人。 灰色鲛人会意,发出一声长长的低吟。巨鱼听了,张开嘴巴。 修士们时隔两年,重见天光。 许多人当即落泪,恍惚地站起,望着面前海上的浮桥。 隐约的哭声变作嚎啕大哭。 “终于从那个鬼地方出来了!!!” “我还以为再也回不去了……” “仙师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没齿难忘——!” “敢问仙师名姓?” 楚慎行看一眼秦子游。 秦子游正绞尽脑汁,想要好歹驱一驱屋中气味,未曾留意楚慎行的目光。 楚慎行只好亲身上阵。 他未开口,声音却自然而然地落在所有修士耳边。 “不过一方云游之人,无足挂齿。” 停顿一下,楚慎行又道:“此船已经确定方位,将往楚国盖阳城去。鲛怪不足为虑,往诸位道友日后珍重。” 修士们踩着浮桥,开始上船。 楚慎行又停一停,方说:“此前未想到这艘船要搭这样多道友……” 秦子游忍俊不禁。 楚慎行含糊说:“方才匆匆搭建阵法,倒是用了些鲛怪身上之物。此举实属无奈,诸位道友且将就些时日。” 这话一出,立刻有修士反应过来,面色古怪。 但无论如何,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再不能强求更多。 第175章 惊世骇俗 上船之后, 修士们感受到了久违的、萦绕在天地之间的灵气。 虽不多,但足够他们打开芥子袋。 从前在水下洞窟之中, 他们活得不人不鬼。眼下重见天日,不少人方才哭过一场,如今怔愣不言,仍然难以置信。 温如莹有意起了个头,询问:“有无哪位道友愿意搭把手,救助下面的凡人?” 修士们面面相觑,片刻后,有人站出来, 闻言说:“在下不才,粗修过医道。” “这位仿佛是儒风寺的梅道友?我是穿云楼弟子, 你我此前见过。我虽不及师尊妙手回春, 但也算得上医修。” “师兄都站出来了,我们当师弟、师妹的,自然也要出一份力气。” 原先紧绷的气氛逐渐松快下来,修士们你一眼, 我一语,氛围逐渐和乐。 这时候, 楚慎行身在炼器室内,收拢自己此前留下的种种灵宝。秦子游则坐在桅杆上, 看下方景象。 楚慎行抬手、挥袖, 炼器室中的阵法消散于无形, 这里也变成一间寻常房屋。 而秦子游眼看凡人们一个个被从鱼口中托出, 病的病, 伤的伤, 倒没有一个人算得上康健。在这之中, 屈新已经算得上好运。 他记起此前与屈新相见时,屈新求他和师尊,一定要出海。到如今,也不知道他有无达成目的,或者干脆再度落空期望。 秦子游想着这些,同时,听几个凑在一起的医修讨论,要如何对这些凡人施治。 他们手上灵丹妙药有限,又因此前经历,虽然此刻摆出一张乐善好施面孔,可事实上,心里总有些不确切。 真的安全了吗? 虽说那救人的仙师说往后不会再有鲛人袭击,可这种事,如何又能说得准呢? 退一步讲,哪怕没有鲛怪,海上危险依旧无穷无尽。 医修们看一眼彼此,多少知道旁人心思。 他们商量来、商量去,到底,也只是给真正病危垂死之人用了药。至于屈新这样,虽高烧不止,却在一众凡人中排不上号的存在,则仅仅得了一碗回春丹化成的水。 回春丹正是那穿云楼医修弟子提供。一颗上品灵丹,心疼得这穿云楼弟子咬牙,但最后还是大方相让。一共化了满满一桶水,可以给所有凡人、包括一些修为低微的炼气修士服用。 屈新的状况的确不算严重。在喝了灵丹水后,就回复了意识,茫然问询,究竟发生了什么。 医修没空搭理他,倒是另有一个存在仿佛听到人类青年的声音,在船舷上探头。 正是那灰色鲛人。 将修士、凡人们送上水面之后,巨鱼与灰色鲛人并未离去。 前者沉入水中,若自上空往下俯瞰,便能见到渔船之下有一个巍峨的影子。渔船之于巨鱼,宛若一粟落于沧海。 而灰色鲛人则徘徊在渔船周侧。为了不吓到其他修士,此鲛身上贴了一张隐匿符。 看到屈新坐在人群之中,灰色鲛人朝他所在的方向伸出手。 可屈新却见不到灰色鲛人。 秦子游想了想,抬手在面上一抹,遮掩容貌。然后跳下桅杆,有意无意地走到屈新身边,“恰好”被对方拉住。 “这位……”屈新迟疑,不知如何称呼秦子游。但在他猜想,秦子游多半也是修士,“这位仙师,我们如何就出来了?” 秦子游看他,更加好奇,心想:这仿佛不是高兴的样子啊。 他回答:“是有两位云游真人出手相助。” 秦子游面不改色,把自己的修为也往高抬了一截。 他说着话,还朝船舱方向拱了拱手,很像模像样。 屈新听了,蓦然站起,匆匆道了句谢,便往一侧船舷冲去。 秦子游看他这样,眼皮一跳,想,不知道的,还以为屈新要这样跳进海里。 又及。 他心中吐槽:屈小郎,你走错地方了!正好和那灰色鲛人位置相反啊。 不过灰色鲛人并不计较这些。 眼看屈新冲去另一边船舷,灰色鲛人往下一跃,身体轻巧地落入水中。眨眼工夫,从船下穿过,到了屈新面前。 有风吹过。 吹落了灰色鲛人身上的那张隐匿符。 屈新看着浮在海面上的鲛人,嘴唇颤抖,伸手过去。 秦子游轻轻“啧”了声,捏了个法诀,帮屈新、灰色鲛人一同遮掩踪迹。 灰鲛坐在船舷上,头发和屈新的头发纠缠在一起。 这一人一妖头挨着头,显得十分亲昵。 秦子游算算时间,觉得他们应该有许久未见,关系却似依然如故。 他看了片刻,心想:可之后呢?他们又要如何? 经历过石巢中的一切之后,秦子游对灰色鲛人的态度十分矛盾。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开始觉得无趣,于是脚下一点,重新跃上桅杆。又在识海中催促,“师尊,收拾好了否?” 楚慎行含笑,说:“这样急?” 秦子游垂眼,看着船下巨鱼。 他说:“总不好让人家等太久。” 这番请巨鱼出马,并非毫无付出。 在鲛怪头领终于愿意告知巨鱼所在之后,楚、秦师徒得以找到通往灵脉的入口。 他们这才知道,原来千百年来,此方巨鱼与鲛怪一族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共生关系。 巨鱼吞灵脉而吐玉精水,而玉精水之于鲛怪而言,是一种大补之物。 为了拿到玉精水,鲛怪一族负责替巨鱼看守门户。整个石巢,恰建立在灵脉之上。任何觊觎灵脉、玉精水的存在,都会先受到鲛怪攻击。 虽然人修很难察觉鲛怪一族所在,但总有其他妖兽,会根据传承记忆,前来掠夺。 秦子游额外问过楚慎行,这里的玉精水,与别处有无不同。 楚慎行检查过后,做出判断:的确,比归元宗的几处采集地点,这里的玉精水更加精纯,大约能让寒鸦的威能更上一层楼。 细细想来,大约是此方巨鱼不受外界打扰的缘故。 而楚慎行能请巨鱼出马、将人族送上水面,则是因为他答应巨鱼另一件事:如今鲛怪一族元气大伤,恐怕没有能力在接下来的百十年间抵御妖兽。而楚慎行提出,自己可以帮巨鱼在原有的石巢上构筑出一套防御、攻击并重的阵法。 巨鱼应许。 秦子游心情复杂,颇有喟叹:若是自己有一位相处了百千年的“邻居”为人所杀,哪怕自己不会有意为“邻居”报仇,也一定会对“凶手”厌极恶极,可巨鱼完全没有这样心思。 到底不是人修。 如今,秦子游话里的“人家”正是指巨鱼。 楚慎行听了徒儿的话,更觉得好笑。 他最后用神识检查一遍整条渔船,确定只要不出大事,此船一定能坚持到回盖阳城。 之后,楚慎行身形一晃,出现在甲板上。 秦子游见了师尊,亦跳下来。两人一起,进到笼罩着屈新与灰鲛的隐匿阵里,不让他人瞧见行踪。 屈新骤然见到楚、秦师徒,自然惊愕,又慌忙与灰色鲛人分开些许。 这当中,灰鲛拉住屈新手臂,不让他真正离开。 屈新因此又急又怕。他浑身紧绷,咬咬牙,身体稍稍侧过一些,对灰鲛有回护之意。 楚慎行看着这些,饶有兴趣。 他开门见山,问:“这鲛妖,似与你相识?” 屈新一怔。 旁边灰鲛抬起屈新的手,在他手心画了些什么。 屈新惊疑不定,但在灰鲛的安抚下,还是平静下来。 他定一定神,也知晓两位仙师不打算与自己“叙旧”。此刻,屈新看一眼身侧鲛人,点一点头,实话实说:“对,我们已经相识多年。” 楚慎行:“哦?” 秦子游好奇地看着眼前一人一鲛。 屈新说:“几年前,我在海滩上看到阿久,也就是他。” 灰色鲛人似乎能听懂自己的“名字”,露出一个笑,把屈新往后拖了些,靠在屈新肩上。 灰鲛的头发、身体打湿了屈新身上褴褛的衣衫,不过屈新对此并不在意。他侧头,放松下来,与灰鲛相视一笑。 秦子游感慨万千。 “只是,”屈新又说,“两年前,阿久忽然不见了。他方才才告诉我,那时候,族群头领召集所有鲛妖回此地,阿久也不得不听从。” 灰色鲛人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屈新拍了拍灰鲛手臂。 他们两个站在一起,无论谁看,都是一副相当怪异的图景。 只是无论屈新,还是灰色鲛人,都对旁人目光不以为意。 楚慎行对此不做评价。 他更想知道:“日后呢?它若跟你一同回盖阳城,若再伤人——” 屈新急急道:“阿久从不伤人!他还会从海中捉鱼给我。” 秦子游腹诽:难怪这么多年过去,屈新依然要住在山崖上。此地僻静,的确适合与鲛妖私会。 “再有,”屈新犹豫一下,“两位仙师,阿久还说了另一件事。” 楚慎行原先对此兴致缺缺。 但屈新说:“约莫五年前,有一群修士,找到鲛族巢穴。阿久说,那些修士身上溢满血气,倒像是几只吃了百千人的鲛妖。往后,鲛族头领便驱同族往东海,似布下什么命令。” 灰鲛喉咙里又发出低低的声音。 “仿佛,”屈新犹豫,“是让那些鲛妖提前与修士接触?” 听到这里,楚慎行的眼神终于有所变化。 第176章 八年后 屈新的话, 解答了一个萦绕在楚慎行心中多日的疑惑。 鲛怪如何能攻破归元宗布在船上的阵法? 真的是早早就迷惑了修士吗? 有上一世作为归元宗首席的两百年见闻打底,楚慎行很难相信这个可能性。 哪怕鲛怪真能做到,也一定有其原因。 在见到巨鱼、玉精水后, 楚慎行曾猜测, 兴许因为有这层共生关系的存在, 经年累月的玉精水供养,让鲛怪头领发生了一些变异。 只是鲛怪头领已经身死, 楚慎行也没有时间,花上百十年亲身试验, 玉精水是否真的有这重功效。 但屈新的话, 给了楚慎行一个新的方向。 浑身布满血气的人修? 此言一出, 楚慎行近乎是理所当然地,想到金华县中的妙云道人, 另有自己曾经在归元宗上听说的、经历的种种。 难道这亦是魔修所为? 回想过往,魔修所图显然甚大。 谁能想到,连东海妖兽, 都与他们有所牵连。 楚慎行面色微沉。片刻后, 忽而抬手, 在空中勾出一道阵法。 秦子游看着,心中分辨:此阵倒是有趣,将两种作用截然不同的灵阵嵌在一处、融为一体。 师尊果然厉害! 他正感慨,便见楚慎往上一拍, 灵气波动,画好的阵飞向灰鲛、屈新,结在这一妖一人之间。 灰鲛警觉地看楚慎行, 而屈新不明所以。 他鼓起勇气询问:“仙师, 这是?” 楚慎行说:“若有人看到你与此鲛相会, 要将其斩杀,有了这道灵阵,可以救你们一命。” 屈新当即惊喜。 楚慎行又说:“但若你们伤及凡人、修士,这阵法便要将你们就地斩杀。” 他讲话的时候,语气平稳,听不出什么感情。 后半句落下,屈新面上的欣喜成了纠结,但片刻后,仍然一笑。 他面容不算英俊,至多算得上普通。此刻一笑,容貌与旁边灰鲛相比,更是泥云之别。可秦子游看在眼里,心想,无论如何,屈新应该还是对回到盖阳城后的日子有所期许吧。 他眼珠转了转,笃定:师尊果然还是心软啊! 而后,楚慎行师徒就离开此处灵阵,出现在甲板上。 温如莹第一个看到两人。 她张了张口,欲招呼,也想询问楚慎行日后有何打算,是否要与众人一同回楚国。但楚慎行看她一眼,未说什么,而是径直向她抛了样事物。 温如莹匆忙接过,原是一个布包。打开看,里面有一块玉牌,十数颗鲛珠。 温如莹先是一怔,随即听楚慎行传音入密:“船上若有人心术不正,有了这块牌子,你就能将其驱逐。往盖阳城一路都不会再有鲛怪,哦,船边那只样貌丑陋的算是例外,它要和你们一起走。”一顿,“你要再寻鲛珠,恐怕艰难,就用这个吧。” 温如莹眼中含泪。 她一撩下摆,朝楚慎行跪下,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再抬头时,楚慎行、连带在他身后半步的秦子游,都不见了。 温如莹心中感怀。 往后数月,船行在海上。逐渐有恢复康健的修士告辞离去,也有在海上落魄的修士加入。 船上始终维持着近千的人数,有炼气修士和凡人组织起来,每日捕鱼,聊以果腹。 有灰色鲛人暗地里帮忙驱赶鱼群,虽说在口味选择上腻歪了些,但至少不至于饿到。 修士们感慨,说自己在海下时,曾经觉得这辈子都不再想吃鱼了。但如今辟谷丹吃完,也无其他办法。 也是真的开始走出阴影、放下过往,才能坦然面对手上的烤鱼。 温如莹并不显露自己拥有的特殊权柄。 往后事实证明,楚慎行临走前送她玉牌,并非杞人忧天。 船上的确悄无声息地死去一些人。每当出事,玉牌都会有所反应。 温如莹为此焦头烂额过,到最后,还是寻了屈新帮忙,让灰鲛以歌为饵,找出数个生出心魔的修士。 灰鲛的歌声比起寻常鲛怪来说只能算平平,但据屈新说,再早之前,它连唱歌都不会,嗓音嘶哑难听。 温如莹对此有薄薄好奇,只是没有追问。到最后,也不知道那凡人青年与鲛妖究竟有何际遇。 人总要有秘密。 四个月后,船顺利抵达盖阳城港口。 屈新和灰鲛消失在人群之中,温如莹则回想一番自己接下来要搜寻的灵宝,一样马不停蹄,踏上新的征程。 此外,千名修士归来,在碧元大陆引起一阵轰动。 在此之前,因为历经三年,许多修士、凡人已经放弃寻找自己失踪的亲朋好友。 这样长时间过去,若他们仍然活着,就总有回来的一天。更有可能的是,他们已经死了,再找寻下去,也是徒费时间、精力。 但听到有人被鲛怪所困,如今归来的消息,到底有无数修士、凡人往盖阳城涌来。 怀安城的巨贾孙家老爷、夫人就是其中一批。 柳星汝算作随侍。 若无这场“意外”,原本又该到他往盖阳城,“找寻”少爷的时候。 柳星汝想着去年那个兰香班的小娘子,到底遗憾。若不是修士归来的消息闹太大、传太远,以至于被已经开始闭门不出、终日礼佛的孙老爷、孙夫人听见,今年便一样是自己独身前来,该有新的如花美眷。 他数过自己这几年在盖阳城的所见所为,心中安稳。 早前,归元宗收徒那年,柳星汝随少爷孙庞往郢都,见过大场面。孙庞路上结交的两位好友接连遭逢机遇,一个被来历不明、修为高深的仙师带走,另一个则拜入归元乐峰。 那以后,孙庞回到怀安城。柳星汝原本觉得,这小少爷该老老实实结婚生子。可出乎意料,孙庞虽有和父亲学习经商之术,可对娶亲一事兴致缺缺。 往后,柳星汝才琢磨出一点。 孙庞在郢都的所见、所闻,让他对道途有了更多期许。他那晚离开望月楼,往后却辗转反侧,想到如果自己始终和秦子游同进退,如今又该是何模样。 柳星汝冷眼旁观。 见孙庞说服父母,踏上捕杀鲛怪的大船。 孙家老爷夫人虽有忧心,但毕竟觉得子有四方之志,船上又有归元、穿云仙师,孙庞不会出事。 可孙庞再也没有回来。 孙庞父母满怀希望地来,又在一年之后,几近绝望地离开。 他们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 自己的儿子,是真的不在了。 …… …… 这一年,楚慎行、秦子游一直待在海下。 在楚慎行花费三个月时间,逐渐布好灵阵之后,巨鱼发出一声悠远的长吟。 有徘徊在外的、胆战心惊望着楚慎行师徒的鲛怪被这声长吟驱赶往前,开口唱歌。 楚慎行师徒冷眼相对。 鲛怪见楚慎行师徒戒心深重,面露焦灼。 秦子游看了片刻,忽然说:“师尊,它仿佛是有话要说。” 楚慎行微微拧眉,一挥袖子,就有一块巨石出现在鲛怪身前。 鲛怪不明所以。 秦子游叹口气,游上前,用剑气在石壁上画出巨鱼、鲛怪,以及自己与师尊二人。 鲛怪看到这里,似有所悟。它跟着前来,在巨鱼身侧画出一片波纹,而后将代表楚、秦师徒的两个小人,绘在波纹之间。 秦子游见状,回身问楚慎行:“师尊,巨鱼是在让我们往灵脉中去吗?” 楚慎行若有所思,“那便去吧。” 秦子游:“唔。” 两人起先还有不确切,但往后,真切进入灵脉之中,巨鱼游动在身侧,方有了悟。 在楚慎行看,巨鱼并非突发善心,而是将他看做另一个“鲛怪头领”。妖兽不懂得人修阵法可以天长日久存在,它想让楚慎行留下,这样才好时时维护灵阵。 这种事很难解释,或者说,没必要解释。 能在这样庞大的一片灵脉中修行,是所有修士求之不得的好事。 师徒二人运起心法,各自入定。 灵阵牢固,巨鱼并不打扰两个修士。 转眼八年过去,秦子游突破到筑基后期。若按照这个速度一路往下,他恐怕会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金丹修士,胜过当年的逍遥老祖。 楚慎行修为更高,境界亦有松动,但并不明显,还需更长时间。 这八年中,碧元大陆上诸多是是非非。 穿云楼大批弟子归来,原是好事。可往后修行,这批弟子接连遭遇瓶颈,心境不稳。 许多人终究早早放弃道途,回到红尘之中。 穿云楼遭逢大挫,不说一蹶不振,但风头到底弱下。 在许多消息灵通的修士眼中,穿云楼已经不能与自在峰、儒风寺并称。 自在峰少峰主孟知竹与师姐谢湘湘举办双修大典,其姐孟知兰有孕多年,如今与道侣白天权、白真人一同前来道贺。旁人对孟知兰多有恭维,孟知兰且笑不语。到私下里,孟知竹额外问一句,“姐,你似并不高兴……” 孟知兰终于落下泪来。 她咬着下唇,不敢言语,抬手抚摸腹部。 孟知竹见状,怔忡。 有内门弟子楚禾无意中看到这一幕,当即往远处遁去,同时拍拍胸口,连呼“好险”。又仔细回忆,确保自己真的没听到什么要紧的事。 相较之下,儒风寺就显得尤为平静。 也有好事发生。 北长老首徒唐迟棠研制出一方药膏,由此引动天雷,突破到筑基后期。芙蓉膏在修士之间广为流传,渐入世俗。因药效甚好,小小一点芙蓉膏,掺入普通金疮药中,便能医人无数,唐迟棠由此有了个“活菩萨”的美名。 失踪已久的东长老弟子梅如故、温如莹也传来消息。得知徒儿平安,东长老指点过首徒江且歌后,再度闭关。 …… …… 八年后的寻常一天。 海面之下,灵脉之中,楚慎行蓦然睁眼。 他细细分辨自己方才心悸的来源。 须臾之后,楚慎行冷笑。 宋安。 你终究是出来了。 与此同时,吴国以南,瘴气之地。 宋安看着周遭环境,起先发怔,眼里划过一丝难以置信。 短暂的心情激荡之后,想到自己在秘境中经历的一切,宋安面色一点点沉下。 他质问:“系统,‘楚慎行’为什么会出现?!” 系统:“检测……检测……异常情况——剧情发生未知变故。” 宋安听着这熟悉的话语,深呼吸,压住心头火气。 没用的废物。 他无声地在心中咒骂一句。 在宋安这个念头冒出的瞬间,系统爆发出一阵尖锐狂响,提醒宋安,他对于“总部”的怨恨之上升速度太快,要他留心控制。 宋安心中一嗤。 但到底不愿意真的因此受到惩罚,他继续深呼吸,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 “楚慎行”出现在这里,成为了主角的师尊,此前又找他套话,想知道“系统”可以提供什么。 想到这些,哪怕宋安算得上经验丰富的任务者,仍然有些脊背发凉。 他不再犹豫。 当下状况,几乎可以断定,他不可能走寻常任务的路子,顺利收割主角的爱恨。 秦子游不会再相信他任何一句话。 因此,宋安当机立断,命令:“系统,我要兑换‘拨动世界线’。” “嘀!大额支付,请宿主再次确认,是否购买‘拨动世界线’。” 宋安厌烦:“确认。” “扣除30000积分,请宿主描述世界线更改方向。” 第177章 拨动世界线 宋安斟酌。 他重新从系统商城找出“拨动世界线”的说明页面, 上面注明:“可以小幅度改变剧情”、“直接修改部分剧情人物的记忆”。 宋安问系统:“怎么样才算‘小幅度’?修改记忆又有什么限制?” 系统回答:“宿主不能让主角直接爱上你。” 宋安:“可以预见。” 系统举例:“但可以让东海鲛祸不曾发生。” 宋安陷入一阵沉默,不解:“那是什么?” 系统解释:“是宿主在魇兽秘境期间发生的剧情,鲛怪受紫霄魔修蛊惑, 捕捉人类囚于海底。” 宋安皱眉, 思索着问:“莫说这些, 举个和主角有关的例子。” 系统:“请宿主自行探索。” 宋安:“……” 他迟早有一天要被这废物系统气死。 不过很快,宋安冷静下来, 开始觉得“自行摸索”或许并不是坏事。 他考虑过去、未来,认为:如果没有“楚慎行”这个变故, 自己便不会沦落至此。 所以宋安试探着提出了第一个要求:“可以抹除‘楚慎行’的存在吗?”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 东海, 某块海面之上,渐渐有雷云凝聚。 宋安对此一无所知。 他听系统说:“收到, 可行性检测中,1,2, 3……” 水面之下, 楚慎行察觉到了一股异乎寻常的动荡。 灵脉涌动, 有什么东西暗藏杀意,隐在自己身侧。 游动在灵脉中的巨鱼似有所察觉,一样睁开眼睛。因身形庞大,它此时只用一只眼睛看着楚慎行。 这八年间, 楚、秦师徒和巨鱼从未有过沟通,只是始终相敬如宾。到这时,这种平衡却似要被打破。 在看了楚慎行片刻后, 巨鱼忽然一摆尾巴, 往灵脉往石巢的出口游去。 它动作迅疾, 简直像是—— 在躲避什么。 至此,楚慎行再不犹豫。 他站起身。 此地虽然无风,但楚慎行袖口鼓荡。 寒鸦从楚慎行经脉跃出,在他周遭飞过一圈,又停在楚慎行手边。 灵气波动,剑意盎然。 他需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做出决断。 自己刚刚察觉到宋安离开魇兽秘境,就有这番变故。再结合从前与宋安对话,那“系统商城”内显然有许多玄之又玄的好东西。如今一切危险,都极有可能是宋安发难,要对楚慎行下杀手! 只有楚慎行魂飞魄散,再不出现,宋安才有一丝笼络走秦子游的可能。 可问题是,如果他为不牵累子游离开,而不留下分魂看顾子游,兴许反倒要中宋安的调虎离山之计。 楚慎行想到这里,侧头,看着入定中的徒儿。 秦子游眉尖微微拢起,似乎察觉到外间不对,只是一时之间难以醒来。 八年过去,他仍然是青年样貌,停在二十三岁时那年,差不多是和楚慎行一起来东海的时候。 一身雪白法衣,头发被同色发带扎起,垂落的发尾在灵脉之中顺着灵液流动而动。 楚慎行想到:是了,宋安的目标从来都是子游。 以宋安心性,可能会重伤子游,却绝不会害死子游。 身为修士,只要有一口气在,就能活命。 因此,楚慎行仍然需要离开此地,但他也的确可以留下分魂看顾。 想到这里,大股藤蔓涌出,其中许多藤枝上依然带有暗红色纹路。这些青藤在秦子游身畔织出一个细密的茧子,如过往每一次一样,亲昵地、毫无间隙地将青年缠在其中。 秦子游感受到楚慎行的气息,逐渐安稳。 楚慎行则一甩袖子,身形一晃,就出现在海水当中。 他先仔细感受四方动静。 然后蓦然抬头,望向海面方向。 黑云压于浪涛之上,白色浪沫与云间银龙游动交相辉映。 天雷将至! 这一幕何其熟悉。 楚慎行捏诀而逃。 黑云追在他身后。 他听雷声“隆隆”,身侧杀意愈发清晰,分明无形,却似要化作有形,将他吞噬其中。 在将要浮出海面的一刻,楚慎行看到水上电光闪烁。 他屏息,从袖口掏出一物,往海上抛去。 一只金色巨鸟在水上展开翅膀,发出一声长戾。 与此同时,楚慎行踩着剑,从水中冲出。 他脚下轻点,与寒鸦分开。寒鸦迎电光而去,楚慎行则稳稳落在机关金乌背上。 他操纵机关金乌远去。 下一刻,“轰”一声,天雷劈下! 楚慎行垂目,见半边海面被劈成一片银白色,百千妖兽因之而死。 可出乎意料,那雷竟然没有劈中寒鸦。 楚慎行心中浮出一点困惑,但很快,寒鸦飞来,落入楚慎行手中。雷云仍追在后,这一幕何其熟悉,正像是当日他从思过崖下脱身,回到剑峰、不慎泄露了气息的一刻。当时他往出百里,到了陌生林中。这样想来,如今也至少要奔逃百里,才有可能脱困。 同一时间,南方瘴气之地。 系统:“39……嘀,拨动世界线失败,请宿主更换描述。” 宋安不算意外。 “楚慎行”的出现,分明是有古怪。虽然“楚安”没了,但也不一定能断定,整个修真`世界,真的没有第二个任务者存在。 他确认:“系统,‘拨动世界线’的确是个可以帮我解决麻烦的商品,对不对?” 系统回答:“系统致力于帮宿主解决一切麻烦。” 宋安:“只要积分足够?” 系统:“只要积分足够。” 宋安心道:所以,作为整个系统商店里最贵的道具,“拨动世界线”至少可以达成修改主角记忆的作用。 如果秦子游忘记楚慎行,那宋安至少可以和后者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 但这个要求倘若直接达成,宋安又觉得自己吃亏。 他思来想去,认为自己最好的选择,是提出一个在“抹杀楚慎行”和“修改秦子游的记忆”之间的选择。 宋安又问:“系统,如果我要改变过去的一个剧情,那之后的发展会怎么样?” 系统回答:“依据更改过的剧情进行连锁反应,即更改所有相关剧情人物记忆。” 宋安皱眉,“连锁反应?可是……” 面对同一件事,在同样环境中,哪怕是同一个人,前一刻、后一刻,都不一定做出相同的决断。 何况碧元大陆上的千千万万人。 他未明说,但系统显然知晓宋安的顾虑,继续说:“系统会进行周密计算,在最小的幅度改变中,争取最有利的结果。” 宋安听明白了,这应该是每一个宿主在兑换前都有的疑虑。而系统的解释,也是商品介绍的一部分,只是没有摆在明面上。只等宿主问了,系统才会说出口。 他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沉声道:“好,我希望,归元宗上次收徒时,秦子游并未在郢都遇见楚慎行。” 按照系统的说法,“最有利的结果”,一定是秦子游顺利成了他的徒弟,被他带回归元,近百年都不会下山。 而“最小幅度的改变”,大约是楚慎行会一个人经历这些年他和秦子游经历的大事小事。 对剧情人物的记忆修改也是基于此。 系统再度应道:“收到,可行性检测中,1,2……10……” 宋安屏息静气。 东海之上。楚慎行乘着机关金乌,忽然心跳加速。 不对劲! 缠在子游身侧的分魂清晰地反馈出,有什么东西,冲着秦子游去了。 楚慎行脸色极沉。 是在引他上钩吗? 赌他会不会回去救子游? 他稍稍在原处停了一刻,透过分魂,“看”自己的徒儿。 青藤缠在秦子游身上,勾着青年的腰,像是一个拥抱。 有细细的藤蔓顺着子游的衣领、袖口、裤腿等地涌入,攀在青年的皮肤上,将人牢牢扣在怀中。 这原本是会让秦子游安心的接触。 可这时候,徒儿的眉尖却一点点拢起。他像是很难受,挣扎着想要醒来。藤叶像是过往每一次那样揉一揉青年的面颊、发顶,可这一回,这并没有起到安慰的作用,反倒让秦子游更加痛苦。 “唔……” 秦子游听到徒儿落在藤蔓中的喘息。 像是非常、非常难过。 灵脉里的青年一点点睁开眼睛,抬起手臂。 他捂住额头,显然头疼。在再有藤蔓往前时,秦子游的面色也有变化。时而茫然,时而温柔,小声叫:“师尊?” 不知不觉,楚慎行已经在机关金乌上停了很久。 而天雷也似放过了他,不再追来。 察觉这点之后,楚慎行操纵机关金乌,重新往灵脉所在飞去。 藤叶碰一碰青年面颊,青年的眼神越来越清明,捏着藤叶,问:“这是做什么?” 怎么不静心修炼了? 而宋安听到:“62……嘀,拨动世界线失败,请宿主更换描述。” 他一阵烦躁。 哪里出了问题? 宋安对比两件事,仔细考虑。 他思来想去,意识到:的确有东西在保“楚慎行”——此外,郢都之事变数太多,哪怕当时的确成功隔开楚、秦二人,往后这么多年,只要楚慎行依然想找秦子游,就总会带来麻烦。 所以这一回,宋安再度深呼吸,缓缓开口。 他有预感。 自己要成功了。 宋安说:“我希望,在‘楚慎行’来到这个时空时,抹去他的记忆。” 至于“失忆”的楚慎行要怎么样才能经历这些年的大事小事,其中是否出现bug,在宋安想来,这就不是自己需要考虑的问题了。 系统:“收到,可行性检测中……” 东海。 原本已经散去的雷云再度凝聚。 楚慎行皱眉,分辨黑云方向,知道这仍然是针对自己。 子游不会有事。 他想到这里,心神一稳,冷静往前。 可这一次,黑云似乎比先前来势汹汹很多。第一道天雷劈下时,楚慎行便躲闪不及,让机关金乌碎了一条翅膀。 机关金乌往海面坠去,楚慎行干脆将其收起,重新踩在寒鸦剑上。 海风烈烈,巨浪咆哮。 楚慎行穿浪而过。 南地,系统:“……41……68……77——” 宋安的面色越来越轻松。 他心满意足,听系统机械地报数:“89……95……98……99——” “轰!” 粗壮如归元主峰之巅上那株天霞树的雷柱终究是吞没了楚慎行的身影。 而宋安脑袋一晕,隐约听到一句:“拨动世界线成功。” 再睁眼时,他发现自己身在归元剑峰。 灵气充裕,经脉舒适。 他心有所感,身形一晃,往弟子练剑处去。 一路下山,弟子们见了宋安,皆恭敬拱手:“师尊。” 而到了练剑处,公孙竹先看到宋安的身影。 他往前,一样恭敬,叫一声:“师尊。” 宋安颔首。 他的视线落在场中一个青年身上,露出一个隐约的笑来。 公孙竹不敢目视师尊,可他依然隐约感觉到,师尊心情极好。 公孙竹道:“秦师弟正与李师兄比试。” 场上灵剑碰撞,有铿锵之声。 众人屏息以待。 一炷香工夫后,李鸿败下阵来。 但他仍然大度,喜道:“再过些日子,兴许我要叫你‘师兄’了。” 秦子游听了这话,说:“师兄莫要这样说,我还有的学呢。” 李鸿只是摇头,不再多说什么。 两人一心比试,此前并未察觉宋安到来。 如今,宋安缓步走来,秦、李二人这才惊觉。 两人一起行礼,朗声道:“师尊。” 宋安视线落在秦子游身上。 李鸿有所察觉,心中微涩。 果然,宋安紧接着开口,说:“子游不错。” 秦子游一顿,笑道:“多谢师尊……抬爱。” 在“师尊”二字出口时,青年心中浮过隐约的古怪,但细思起来,又不知其来源。 宋安已经在说:“李鸿亦不错。” 第178章 古怪 得了师尊这句话, 李鸿面上也露出一个笑来。 虽然师弟在归元宗上一次收徒时方才入门,但短短十数年,就已经接连突破, 如今竟然已经是筑基中期, 与自己苦修百年后的修为等同。 这是何等天资! 就连当年的逍遥老祖,也不过如此吧? 李鸿最开始还会不甘,可到现在, 他知道,“不甘”才是害了自己。 世界上总是有天才的。 只是他并不是。 比起妒忌秦子游, 不如趁师尊今日心情不错, 多得两句指点。 哪怕李鸿知道, 宋安会出现在这里,九成九是为了秦师弟一人。 众目睽睽之下,宋安对秦子游虽透出一丝额外的亲切,但总得来看,仍然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元婴真人。 他指点秦子游时,其他人竖起耳朵听,竭力要跟上。但到最后,还是颓然。 跟不上啊! 等到弟子们散去了, 连秦子游也琢磨一番,决定去后山打两只星鼠、犒劳自己后,李鸿仍然在苦练。 到夜幕降临, 归元寂静。筑基弟子无需饮眠, 李鸿仍然在试剑场上一遍又一遍地挥剑。 剑峰上有灵阵,被弟子剑气所伤的草木器物会自然恢复原状。于是李鸿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面前石林毁去, 又一次又一次地重新立起。 待到月上中天, 公孙竹撑着一把伞, 来看李鸿。 这把伞原是灵器,他撑着,就不会为李鸿剑气所伤。 两人一个在场外,一个在场中,相对而立,并不言语,自有默契。 一直到天色将明。 李鸿收了剑。 他未流汗,不疲惫,侧头望向公孙竹。 公孙竹叫了声“师兄”。 ——几年前,他同样是秦子游的“师兄”。但如今,他已经算是秦子游的“师弟”了。 李鸿不言,但公孙竹一笑,说:“我从丹峰买了他们用炼丹剩下的药液酿成的灵酒,”归元宗明面上禁止弟子们有种种凡尘俗欲,但又在某些方面网开一面,“师兄,要一起喝吗?” 李鸿安静片刻,点头。 两人一起去后山喝酒。 合着合着,他们相对,眼里都有身为“凡人”的悲哀。 李鸿看着手中杯盏,有意无意,问:“秦师弟昨夜在做何事?” 公孙竹说:“他并未回去。” 李鸿慢慢说:“这样啊。” 公孙竹说:“喝酒。” 李鸿:“好,喝酒。” 如公孙竹所说,秦子游未回弟子居处。 他打完星鼠,烤着吃完,总觉得滋味平平,仿佛过去尝过更好的东西,于是不愿再将就。 可细细想来,人生前几十年,哪有这样的经历? 他坐在溪流边,一块平整的石头上,盘着腿,垂眼看水里自己的影子。 水中青年一身归元袍,显得清隽灵秀。头发用玉冠束起,是有仙师气度的郎君。 不对。 秦子游拧眉想。 他分明更爱将头发用发带扎起的。 想到这里,秦子游以神识探芥子袋,却并未找到一条可心的发带。 他有点茫然,抬头,重新看向四方天地。 理智在告诉他,这是自己熟悉的师门。十数年前,他离开家乡平昌城,一路西行,路上结识友人,就此来到郢都,参加归元宗的收徒大会。好友孙庞并未入选,但张兴昌拜入乐峰。这些年来,他不能与红尘中的亲朋故友联系,但时常去和张兴昌喝酒。 他慢慢练起酒量。 被仙人带到归元宗后,赵开阳赵真人启出归元令。而后山门开,所有人一起上登仙梯。那一路,他见到很多,心性愈坚。 而后,就是这十几年。 剑峰有百名内门弟子,最初那会儿,一大半是秦子游的“师兄”。但日后,他筑基,又突破到中期。所有人都在夸赞他,说终有一日,他会和逍遥老祖一样渡劫飞升,往大千世界…… 没有什么不对。 可是,可是。 秦子游拧眉。 总觉得缺了什么。 在归元宗的这十几年堪称枯燥。 终日修习心法,修习归元剑术。 想到这里,秦子游召出自己的灵剑日影。他坐在石上不动,冷眼看日影在自己面前使出一套归元剑法。从顺风扫叶,到雪花盖顶。这是第四式,往后剑招,秦子游还没有开始修习。 一切都符合如今状况。 然而—— 背后忽有“沙沙”响动。 秦子游一凛,蓦然起身,日影飞至身前。 他目光森冷,望向声响传来处。 后山虽无大妖,但他进到很深的地方,这里或许有结队袭击弟子的低阶妖兽。 可出乎秦子游意料,从灌木中露面的并非妖兽,而是一个熟悉的面孔。 秦子游惊道:“师尊。” 他连忙收剑。 来人正是宋安。 宋安步伐悠闲,看似缓缓踱步,又在瞬息之间到了秦子游身侧。 他含笑,说:“子游,我是特地来找你的。” 秦子游又是一凛。 同时,他也开始因自己的反应觉得怪异。 这是师尊啊,自己为何要紧张? 可能是因为尊敬吧。 他模糊地给自己找出一个解。 秦子游不解道:“师尊为何这样讲?” 宋安道:“如今,你已经可以开始学《归元剑法》第五式了。” 秦子游诧异,“可师尊,其他师兄、师弟未曾……” 就是李鸿,到现在,练习最多的,仍然是顺风扫叶。 为何独独对他不同? 宋安缓声说:“你有这份能力,自然要修习更多东西。” 秦子游心想:是这样吗? 思绪至此,他果然记起一些杂七杂八、并非剑峰寻常教授的法门。如何用纸做出会飞的小雀呀,如何将一块碎掉的石头恢复原状呀。 所以秦子游说:“请师尊教导。” 宋安:“我先演示一遍,你且认真看。” 这二人一教一学,虽各怀心思,可场面也算和乐。 系统问宋安:“宿主,你是有什么新计划吗?” 宋安漫不经心,回答:“是。” 系统好奇。 宋安想了想,稍稍解释:“‘楚慎行’那边 ,我总有种不妙的预感,但谁知道他会不会又出状况。还是要速战速决,尽早把主角的爱意值刷上去比较好。” 系统计算片刻,明白过来。 “‘楚慎行’对宿主的怨恨值为100。”系统说,“请宿主继续努力。” 宋安挑了挑唇角。但转眼,到底不快,心中积满郁气。 他的计划很简单。 显然,在系统的判定中,“楚慎行”和“秦子游”都是“主角”。 所以,理论上讲,只要秦子游对自己的好感度满100,让宋安进入任务第二阶段,他就可以直接完成后者,进入第三阶段。 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他决定忽视掉“师徒情”的部分,直接攻略秦子游。 好感度包含爱意值。之前的种种任务中,宋安会先用亲情、友情去刷好感度,主要是担心如果直接让主角爱上自己,会导致下一阶段时怨恨值难以达到100。但现在,他没有这个忧虑。 秦子游会爱上什么人呢? 宋安看着眼前专心习剑的青年。 作为气运之子,他当然有一副好相貌。又因是修((,比起动辄百千岁的修士们,主角虽然仍然算“年少”,但已经有高挑身材。如今挥剑,更能见身姿隽逸。 如果把宋安攻略过的所有人按他的喜好排列,秦子游应该算是其中佼佼者了。 不过不能心急。 宋安吩咐:“你且练着。下月此时,我再在此处检校你练习得如何。” 秦子游闻言,暂且收剑,应道:“是,师尊。” 宋安身形一晃,消失在此处。 秦子游看着他离去的方向。 片刻后,他重新开始练剑。 …… …… “轰——!” 天雷劈落,将一片瘴气劈散。 浓郁雾瘴之中,似有人声。 “那里是不是有个人?” 他们窃窃私语。 “不是吧,那样厉害的天雷,还有人能活下来?” “是啊,恐怕这方地,日后都要有灵气了。” 话音落下,一片寂静。 雾瘴中的显出几个人影。 他们并未在此地久留,而是继续赶路。 其中一人问身侧女子:“莫师姐,你这回立了大功,令师尊拿到那株变异天地莲,往后师尊一定有重赏啊!到时候,你可别忘了我们几个。” 女郎瞥他一眼,淡淡一笑,似嘲似讽,“你倒是说说,要怎么个‘别忘了’?” “呃,”前人顿时尴尬,“师姐,我只是说说笑话,你莫怪罪!” 女郎冷笑,加快步子,转瞬走远。 两个男子留在原地,相互看看。虽周遭满是雾瘴,但因修习功法特殊,他们早已适应此地,可以清晰看到对方容貌。 方才未说话的那人道:“你胆子倒是大,敢招惹她。” 而说了话的人愤愤道:“还真当她还是‘大师姐’呢!师尊已经气得狠了,迟早要——” “要什么?” 女郎的嗓音从远处传来。 说话者蓦然瞪大眼睛,僵立在原处,嘴巴里冒出一股血来。 血里掺杂着舌头碎块。 而这些人之后,方才被天雷劈出的一片并无雾瘴的地方,雷坑之中,一个男人缓缓睁眼。 他皱眉,先想:我是谁? 这又是哪里? 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神识分作两半,一半往四处铺去,见到周遭雾瘴。一半审视自身丹田、经脉。 片刻后,一根上面布了许多血纹的藤蔓从男人手腕长出来。 男人看了片刻,恍然:都说魔修好食血肉……原来我是一个魔修。 这个念头一出,他骤然开始头痛。 第179章 信符 男人在自己识海中看到许多画面。 那似乎是他过往经历之事。起先有巨浪滔天, 雷鸣电闪,暴雨沥沥。而他立于灵剑之上,急急往前。 似要赶去什么地方。 下一刻, 画面陡然变化。仍是海面,却有了一艘渔船。 颠簸的渔船之上, 有藤蔓刺穿鲛怪胸膛, 将其一一吞噬。 而后, 又有雪原、炙土场景一一出现。 一切飞快闪过,最终定格在郁郁山林之间, 他坐一个青藤蒲团, 漫无目的往前。 男人仿佛听到一个声音, 在自己耳边讲话。 “我是楚国人,往后要谨言慎行。既然如此,就叫‘楚慎行’吧。” 是谁? 他皱着眉头, 想起什么,摸一摸自己喉咙。 “我是楚国人, ”男人缓缓开口, 重复,“谨言慎行……楚慎行。” 和方才的声音十分相似。 于是男人又有了悟:那这多半就是我的名字。只是不知道, 在“楚慎行”之前, 我又叫什么。 联想到方才隐约从旁人话语中听到的“天雷”二字,楚慎行对当下状况作出推断。 自己自然是修士。只是不知此前是在渡劫,还是遭逢其他变故,总归惹来天雷, 被劈了一通, 以至于记忆模糊。 他循着记忆, 让青藤浮在面前, 盘成一个圆形。再下一刻,藤蔓变成一面光可鉴人的铜镜。 楚慎行端详其中人影。 丰神俊朗,玉树临风。 一身白衣,有神仙风姿。 他心中微叹,想:这副打扮,无论如何,都不像是魔修啊。 只是这也说不准,兴许“自己”惯爱装出一副好人样貌,迷惑正道修士,再将其斩杀,好以正道修士血肉平息自己因功法而来的躁动。 楚慎行随意地挥动一下袖子,铜镜顿时化作枯枝,又化作飞灰,消散在空气之中。 虽然不记得自己的过往、身份,但每当他心念一动,有想要做的事时,就会有一道法诀恰到好处地浮现出来。 在摘藤叶做罗盘,分辨出自己身在何方之后,楚慎行面临着一个严峻的问题。 ——他来这儿,是做什么的? 楚慎行短暂细思,然而毫无头绪。 他只好转变思路,知道光是凭借自己,恐怕很难照出一个答案。 最好能找到过去认识的人,询问则个。 想到这里,楚慎行福至心灵。 他从袖中取出芥子袋,将其打开,从中翻出上百枚信符。 有这么多故人,但也不能一次用尽所有符箓。 楚慎行沉思。 信符在他面前排列整齐,是恰好一圈,数拍。他抬眼细观,抬起手,在上面一一点过。 每一道信符上,都留有其主人的神念。 若是寻常修士,碰上去,就该分辨出信符主人是何身份。更准确地说,只要修士想到自己要联络的道友,心念一动,信符便会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他手中。 可楚慎行不同。 他知道自己大约游历甚广,此外大脑空空。 不能是认识太晚的人。 楚慎行心道。 如若不然,两边刚刚分开,自己就发信符过去叙旧,实属不美。 最好,是最远的一张。 有了。 他从面前符阵中取出一枚。 从符上灵气波动来看,就属这张信符上的波动最为微弱。 因不知道对方名姓、身份,所以楚慎行在斟酌言辞时,非常谨慎。 他先想好话语,才在信符中灌入自己的灵气,将其激发。 “吾友。” “一别多年,近来我游历山水,颇有感怀,念及当年,欲与你一聚。” “只是不知吾友意下如何,是否方便?” 语毕,楚慎行松开信符。 信符化作一点流光,飞向天边。 楚慎行坐在远处,面色平静,端得是一派淡然。 可他心中实有忧虑。 倘若……自己和方才信符的主人只是萍水相逢、点头之交,对方收到他这道神念,岂不是莫名其妙? 不过楚慎行很快转念,想到:罢了。哪怕真是这样,至多,自己再试试其他信符。 这样多故人,总不会真的没有一二好友。 因不知来路,不知去处,此时楚慎行身在雷坑之中,对周遭一切兴趣寥寥,连出去的意思都没有。 他耐心等待。 楚慎行给自己划定了一炷香时间。 倘若一炷香后,信符主人未有回音,他就开始试下一枚信符。 都说修真无岁月,但在此刻,楚慎行感受到了一点难得的漫长。 他用青藤做香,自己闭眼,在雷坑打坐。 原先并未想要入定,但刚一静心,就察觉到盘浮在四侧的天道威能。原来天雷劈下之后,此地并非单单消去瘴气,还蕴含了天劫之威。难怪方才那魔修说,往后,这里会有灵气。 想到外界雾瘴环绕,楚慎行甚至开始觉得,在这里修炼下去,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再者说,自己毕竟是魔修。 如果收到信符的故人知道这点还好,若是不知,岂不是…… 他神思转动。 同时,隐隐约约,总觉得脑海里徘徊着一道声响。 虽然不会再头痛,但这也让楚慎行颇为烦心。 可每当他想静心去听,这道声响就又会消失不见。 此外,他此时明明心平气和,可情绪偏偏几番起伏。 楚慎行觉得自己的神魂简直要被分出身体,冷眼看这些古怪波动。 眼前的香即将烧至尽头。 楚慎行微微一叹,预备拿出下一枚信符。 可就在这时候,他心神之中,忽而炸起一道声音。 那像是一个年轻郎君。 也不对。既是自己的“故人”,也该是修行人士。嗓音年轻,可说不准就是一百岁、两百岁的“老人”。 对方语气焦灼,连珠炮似的说了许多话。 “楚道友!不瞒你说,如今我身陷囹圄,求助无门,怕是不能接待你。若楚道友不欲受我拖累,便莫听接下来的话。若愿意听,程某便觍着脸,请楚道友出手相助。” 楚慎行听到前三个字,先愉快,想:我果然姓楚,这样说来,名字是没有想错。 待到后面,便微微不悦,该换心思:这是什么运气?一张信符,就惹来一番祸事。 但楚慎行仍然听了下去。 总归无事可做,兴许自己的确可以帮忙? 那位程道友嗓音仍然算稳,可能听出其中的狼狈、急切,又掺杂一点希冀。 “四十年前,你我云梦一别,我拍下一株天地莲,你可记得?” 楚慎行心道:天地莲?有几分耳熟。奇了,方才那几个经过之人仿佛恰好提过? 对方:“我回兰曲路上,救下一名女郎。那女郎似被人追杀……长话短说,最后,我将她带回兰曲。而往后十数年,我与此女心意相通,结为道侣。夫妻恩爱,日子也算和乐。往后阿愁有孕,那年拍下的天地莲亦发生变化。我潜心观察良久,终于断定,这竟是一株变异灵植!” 楚慎行心道:哦,这么说来,此人该是一个药修? 对方:“待阿愁诞下吾女云清,我亦写信给诸位药修前辈、好友,欲商讨变异灵植之事。不知是怎么走漏风声,总归……” 他终于停顿片刻,似痛苦不已。 楚慎行琢磨着一张信符能讲多少话,知道对方话音快到尽头。 果然,但对方迅速说:“我家阿愁被人掠走,那变异天地莲亦不知所踪!我欲追查此事,可若一去不回,家中幼女又该如何?若是寻常,倒是可以托付给宗族照顾。可如今,我却不知,究竟有多少人知晓变异灵植之事,又有多少人在暗处觊觎、蠢蠢欲动。到如今,已有半年过去,总是做无用功,我实在不愿再……楚道友,我可否——将云清托付给你?你如今身在何处?” 楚慎行听完,拧眉思索。 他只觉得这一切过于巧合。 自己失忆、醒来,恰好听到有人谈话。而后,挑出一张信符,对方正因前面那群人的谈话而焦灼。 这简直像是一个阴谋了。 但楚慎行想到这里,发觉,自己并无一丝惧怕。 与之相反,他更愿意一探究竟。 撞了南墙不回头,到了黄河心不死。 楚慎行站起身。 他身形一晃,出现在雾瘴之中,往前面几个修士离开的方向追去。 同时,他从一堆信符中照出与方才那枚气息相同的存在,说:“倒是巧了,我如今身在南地,一盏茶工夫前,恰好遇到几个声称自己替‘师尊’取回变异天地莲之人。不若这样,你便留在家中照看,由我前去,一探究竟。” 信符飞走。 楚慎行方才不曾留意,但这会儿,他虽耽搁了一番工夫,可须臾之间,就追上此前讲话之人。 对方全然没有发现楚慎行的到来。 在试探过、彻底确认这点之后,楚慎行心情微妙。 究竟是他修为高,还是这些人修为差? 第180章 紫霄院 对修士而言, 断根舌头,不过是寻常皮肉伤。一颗下品回春丹入口,就能重新长好。 但有了这个下马威, 往后一路,两个男修都不敢再开口。战战兢兢地前行, 显然对那闷头赶路的女修颇为惧怕。 相比之下, 坐在青藤蒲团上的楚慎行显得尤为散漫。 他不急不缓地往前追, 同时,也是在等那位程道友的回信。 能让对方生出交托幼女的心思, 两人关系应该的确不错。 但也有另一种可能:他和“程道友”实则是萍水相逢、点头之交。只是对方对楚慎行的品行颇为信服, 又要仰仗他的修为, 于是开口求助。 楚慎行越想,越觉得后一种可能性才是真。 毕竟他数来数去,只找到三枚“程道友”的信符, 想来对方那边也相差无几。一旦信符用完,两边就无法联络。因此, “程道友”才久久不回信, 多半是在好生斟酌。 这也能解释,为何对方从前未想到找他帮忙。 楚慎行盘着腿, 手肘落在膝盖上, 下巴则搭在自己掌心。 另一只手敲一敲自己的腿。 他觉得无聊。 这样等待,终于,心念一动。 是“程道友”的信符飞来,对方言辞恳切, 说:“如此——楚道友大恩大德, 程某实在无以为报。” 楚慎行隐约觉得这话耳熟。 好像自己曾经听很多人说过。 楚慎行略感迟疑。哪怕为了食人血肉, 而伪装成正道修士, 但倘若连行侠仗义、帮扶弱小之事都做过不少,又如何能觍颜自称“魔修”? 往后,那位程道友又讲了许多。大致是说他实在汗颜,分明是这样的家事,却不能亲自前来。楚慎行听了会儿,更觉得无趣。他总觉得,自己身边应该有…… 什么? 青藤从蒲团上、从各处溢出,在楚慎行身边繁茂滋长,紧密交缠。 唯独缺了什么。 可楚慎行并不记得。 这让他心中升起一点烦躁。 这期间,“程道友”总算说完话。 是要楚慎行务必留意安全,莫要勉强行事。他自己也知晓道理,无论楚慎行给出一个怎样的结果,“兰曲程家”都有重谢。 简直字字泣血。 一面是被掳走的妻子,一面是嗷嗷待哺的幼女。听“程道友”话中意思,他背后还有一整个家族要看顾。想来,拦着“程道友”的人不在少数,如今知晓楚慎行的存在,那些人有了极好的借口。 等对方最后的声音也散去,楚慎行静坐少顷,决定:这样下去不行。 他得给自己找些事做。 神识铺开,可以抵达的最远处,依然杳无人烟。 不知道这一女两男三个修士要赶去何处。 但要让他这样待着,时时上心盯梢,在楚慎行看,实在太过耽搁。 他起了念头,在脑海中构思,有了一个简单的机关制作思路。 不必有太多作用,只要可以盯着前面几人,再拖着青藤蒲团跟上即可。至于楚慎行自己,可以在这段时间中入定修行,或者琢磨其他机关阵法,不至于白白浪费时间。 考虑着这些,他精神微振,开始在自己的芥子袋里找寻材料。 先找到一只被雷劈散的机关金乌。 楚慎行心中微喜。 他把机关金乌拿出来,此时没有启动,于是一只手就能拿上。神识扫过金乌整体构造,楚慎行一边惊叹其构筑精妙,一边想,其中的确有很多零件可用。 但在真正预备将金乌拆开时,他却又骤然浮起一点抗拒的念头。 这让楚慎行眼皮一跳,开始重新端详手中机关,心想:难道这对“我”来说,是极为珍重的东西? 那倒是不值得拆掉了。 等到把引路机关做好,可以顺便将这金乌修一修。 楚慎行放下机关金乌,重新开始找寻。好在芥子袋中各样天材地宝的确很多,东拼拼西凑凑,不过半天,就有了一个雏形。 他将新机关定成鹿的形状,青藤缠着鹿颈、鹿身,像是寻常牛马拉扯。先往机关鹿上套了隔音、隐匿阵法,之后,再一点点嵌入其他灵阵。 楚慎行对这些驾轻就熟,并且越来越沉浸其中。等到机关鹿彻底做好,上面除了他原本需要的引路功能外,另能悄无声息地攻击、制服一些品阶较低的妖兽,搜集它们身上的灵宝。哪怕对上筑基期修士,亦能一战。 他从中察觉乐趣,开始笃定,自己应该是一个器修。 至于丹田中那把剑,楚慎行也能坦然相对,觉得这再正常不过。 都是器修了,炼过的灵剑恐怕不胜枚举。从中则一二为珍藏,留于丹田,大约是常事。 有了机关鹿后,楚慎行不再理会外界动静,着手修复机关金乌。 这的确是个灵巧玩意儿,外形华美精致,有真正金乌的影子,又更加漂亮。楚慎行做机关鹿的时候,觉得自己一定是更加看重实际用途之人。但在开始研究机关金乌之后,他逐渐对此产生怀疑。 雾瘴之中,一女两男各怀心思,楚慎行倒是自得其乐。 这样行了十余天,前方终于不再是空寂无人的雾岭。 路上渐多修士,从他们身上的灵气波动来看,所有人都是一派弟子。 楚慎行从机关金乌中抽出心思,开始观察四周。 如果身上血气重就是魔修,那周围这些,显然尽是修魔之人。 听他们言语,此地魔教大约有个寻常名字,称作“紫霄院”。 在这群人里,楚慎行最先遇到的一男两女反倒是修为最高的一批。 他从一个炼气魔修身上找出一枚玉简,神识潜入去看,原来是紫霄弟子们修习的心法。 在将其推演一遍之后,楚慎行直觉,自己所修习的心法,比紫霄院的传承高明数倍。 不过正道心法有高低之分,魔道约莫也有。 紫霄弟子多身着黑袍,袍上有隐约云纹,纹间灵气流转,显然是法衣。 而在这些弟子后,又时常有穿着其他服饰的人,或好奇地打探消息,或低头不语,一副痛苦神情。 对于前者,聚在一起的紫霄弟子们会摆出高深莫测态度,等对方讨好地掏出灵石、灵宝等,才免开尊口,对门派内种种状况解释一二。 楚慎行自然留心听。 他慢慢知道,原来紫霄院中修为最高之人是一金丹真人,正是那女郎的“师尊”。 在那些听消息的人露出失望神色之后,紫霄弟子才再额外补充一句,“是了,师尊‘不过’金丹修为,比不上归元宗的元婴尊者——你可是这样想的?” 那些听消息的人听到这话,往往猛烈摇头,说:“我绝无此意啊,师兄可莫要误会。” 紫霄弟子便笑骂:“谁是你‘师兄’了?你能否进我师门,还要看师尊态度。若师尊不满意,”视线在身后人身上转动片刻,看后者两股战战,便大笑,“莫怕,我看你资质不错,多半不会进‘往生院’的。” 楚慎行已经知道,这些弟子口中的“往生院”,正是魔修们囚禁普通人、好食其血肉的地方。 初领悟到这点时,他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怎么又是这种事? 可再细想,楚慎行也不知道,“又”从何来。 “虽说掌门师尊是金丹修士,”紫霄弟子又压低声音,“可我门中供奉的长老,已经闭关三千年之久。” “这……”听消息的人惊愕不已。 紫霄弟子不再多言。 同样的路数,楚慎行听了几次之后,开始厌倦,不再时时留意周围魔修谈论之事。 可这一日,再遇到的人,却有了不同。 那历来冷淡的女郎开口,主动询问两个弟子:“裘振、乐生,你们带来的这位?” 楚慎行勉强抬眼,看两人身后之人一身绛紫色衣袍,上面同样有灵气环绕。 两个黑袍修士便笑道:“不错,这正是穿云楼弟子!师姐,你看他这身穿云袍。” 女郎惊讶地挑眉。 两个黑袍修士感叹,说当年哪位老祖下令,要在整个碧元大陆传播师门法诀,这果然是一个正确决定,“只是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一个归元宗的。” 女郎听着,瞥一眼那跟在黑袍修士身后的男人,面色淡淡,“嗯”一声,便没有其他话。 随着他们的话,楚慎行意识到,整个碧元大陆,主要有四股正道势力,其中穿云、儒风、自在三门,又以归元为尊。 最重要的是,似乎只有紫霄一门“魔统”。 想通此节,楚慎行改变主意。 如果自己想要深入这群魔修之中,探查程道友妻子的状况,便不能直说,自己接受了另一门魔道传承。 天道无情,弱者如蝼蚁。 若是被人察觉这点,指不定要经受一番劫掠、恶战。 虽然当下来看,这群魔修于楚慎行,才算“蝼蚁”。但往后,遇上魔修们的师尊、师门其他长老…… 不能托大。 楚慎行重新拾起《紫霄心法》。 他仍不准备修习,只是想要模仿其中灵气运转方式,将自己伪装成魔修弟子们口中那些“在外捡到这门法诀,潜心修炼,往后终于暴露在正道伪君子面前,不得不逃入南地”之人。 又过了些时候,等楚慎行可以自如伪装,前方终于有了建筑的影子。 第181章 掌门 这一路走来, 共遇到十余名紫霄弟子同路向前,其中多半都带着前来奔投的修士。 也曾与紫霄弟子正面相逢,那些人都要恭敬地管冷面女郎叫一句“师姐”。 听话中意思, 他们领了师门任务,正要去做。 女郎应一声,无更多话。 一来二去, 楚慎行开始觉得,这紫霄院虽偷偷摸摸地藏于深深雾瘴之中, 又有阵法遮掩, 唯有用上特制的弟子令牌,才能打开入口、进入其中——但此地也该颇有规模, 有弟子成百上千。 可等那为首的女郎带着诸人踏入门派范围之内,楚慎行再看周遭, 颇为失望。 这至多算是一个破败小镇。 女郎目不斜视,走在镇中。楚慎行则将神识铺开, 一点点探查那些荒废已久的建筑, 未有什么额外收货。 被新带来的修士们显然一样失望, 其中几人露出迷茫之色。 紫霄弟子们对这种状况很有经验。 其中一人站出, 冷笑一声, 引来诸人目光。 楚慎行回神,记起此人便是之前带回一个穿云楼弟子那位,名叫裘振。 裘振长了一张冷厉面孔,颇有“不怒自威”的风范。如今是筑基前期修为,在这一群紫霄弟子中数一数二。而以身上萦绕的血气来看,他甚至比那冷面女郎凶恶更多。 此人冷声道:“我紫霄院被正道打压了三千年又三千年, 若往前数, 自有风光、阔绰的时候。” 楚慎行想笑。 他心道:这是劝人安心留下?怕是只能起反效果吧。 但裘振往后的话, 倒是让楚慎行对他另眼相待。 裘振:“可到如今,只有这些破屋——” 跟来的修士们面色更加难看。 懊恼、悔恨掺杂在一起,再看紫霄弟子时,有藏不住的,眼里都有直白的恨意。 他们过去哪怕不是什么名门大派弟子,也是受人尊敬的“仙师”啊! 偏偏有人不怀好意,递来魔门心法。而他们鬼迷心窍,为图一时之快,修炼魔功。往后心惊胆战,终于到了无法隐瞒的时候。 如今,修士们已经知道,原来自己得到《紫霄心法》并非偶然,而是魔修们正在酝酿阴谋,有意递出。 这让他们如何能不怨、不恨? 裘振环视诸人,并不意外。 他蓦然挥手。 掌心原先空无一物,这一动作,却有一根长鞭从袖口挥出,径自朝一个正暗暗咬牙的修士抽去。 对方不过炼气后期修为,自然扛不住裘振这一鞭,当即就被抽倒在地。肉眼都能看到此人胸腔凹下,肋骨碎裂。 修士们先哗然,再迅速安静下来,不敢出声招惹。 受伤修士则瞪着裘振的方向,想要张口大骂。可等真的张开嘴巴,又只能吐血,难以出声。 “呕……你们这些魔教……畜、畜生,迟早要遭报应——” 裘振这回倒是并不生气。 他将鞭子收起,“道友既看不上如今的紫霄院,往后,便去往生院歇着吧。” 往生院…… 其他修士看着地上那人,眼神当即变化。 地上的修士同样意识到什么,顿显惊恐。 两个同样在炼气期的紫霄弟子往前,将人拿下。 受伤修士欲反抗、逃离此地,可紫霄弟子像是早有预备。其中一人手腕一翻,掌心出现一把白色粉末。等将那白色粉末吹到受伤修士面前,受伤修士双腿一软,直接晕了过去。 其他修士之中,有人目露惊疑,往后退去一步。 “莫非是百香软筋散?” “这……” “这等贵重的药,竟能这样用出去。” “非也,无论如何,紫霄院自有底蕴。百香软筋散于凡人而言贵重,可对修士,却又不值一提了。” 窃窃私语声录入紫霄弟子们耳中,又有一人站出来。楚慎行记得,此人名叫乐生。 裘振扮完恶人,杀鸡儆猴,自有乐生说好话。 与大多将外貌定格在青年时期的修士们不同,乐生有一张笑呵呵的、弥勒佛似的中年面孔。 此人开口:“裘师兄脾气不好,大家多担待。我们被正道伪君子们逼至此地,是莫可奈何。往后,却需得积蓄实力,只待往后能走出雾瘴。” 打了一棍子,该给一颗甜枣。 楚慎行看出,冷面女郎等人的目的地是破败小镇中间那唯一一处还算富丽堂皇的府邸。 行路途中,修士们静默不言,只有乐生讲话。他对修士们勾勒往后大好前程,胡乱吹嘘,说终有一日,待掌门师尊率领所有门中弟子完成那个紫霄院坚持了数千年的大计,那整个碧元大陆,便都是在场诸人的掌中之物。 这话放在平常,修士们只该当做是胡言乱语。但到此刻,他们深陷泥潭,朝不保夕。来这儿的一路,谁身上没背几条人命?便是在意识狂乱之中,将自己之交好友、道侣家人吃掉的,都有几个。 与其悄无声息地在泥潭里淹死,不如做一道美梦。 而在终于进入富贵府邸后,紫霄院又有意展示实力。乐生缓声讲话,说当年紫霄一派之所以能在碧元大陆崛起,不正是因为修行迅速、可以让诸多修士突破绝境?与其作为凡人,碌碌老去,不如搏上一搏。 正说着,后方一阵“隆隆”声响。修士们因之惊疑不定,紫霄弟子们倒面色平平,一派从容之色。倒显得修士们大惊小怪,毫无眼界。 楚慎行瞥向声音传来方向,一眼看出,这是有阵法活动,改换整座府邸的布局。但在前来修士眼中,亭台楼阁、长廊曲洞都开始挪动,这实在不可思议,唯有大门大派才有这般手笔。 一番声响之后,前方出现一个小院。 乐生告知:“这就是诸位师弟、师妹往后的住处了。请诸位先修整一晚,待明日,便能拜见掌门师尊、正式入我教派。” 修士们心情复杂,但走到这一步,也只能道谢,赔笑叫一句“师兄”。 送完这群人后,乐生面上的笑意淡了下去。十来个黑袍魔修走在一处,周遭仍然变换不休。数息之后,前方出现一间大殿。楚慎行以神识相探,察觉其中端坐之人修为远远高于所有魔教弟子。 但似乎、好像,依然比不过自己。 ……罢了,不是说还有“闭关长老”吗? 这一路走来,楚慎行也在考虑,自己应该何时现身。 若单单是找程道友的妻子,倒还好说。可紫霄弟子始终在讲,他们有大图谋,为此筹谋千年不止。楚慎行听得久了,耳朵起茧,又好奇,几个百来岁的修士来说这话,莫非他们自己不觉得可笑? 可无风又怎会起浪。 紫霄院定然做了什么。 想到这里,楚慎行心念一动。 他有了主意,稍稍泄出自己身上气息,又将其削弱一些,佯装成一个筑基后期的修士。 回来的弟子们一一入殿,禀报任务状况。 掌门师尊听了,有赏有罚。 在面对冷面女郎时,掌门停了格外多的时候。 问过任务不算,还要加一句:“莫娘,你这样神态,是怨我不成?” 冷面女郎眼皮颤了颤,面色一缓,说:“师尊怎会这样想?” 掌门是个须发皆白、垂垂老矣的男修,单看上去,竟有几分慈眉善目之感。楚慎行端详他,再想想乐生的面孔,深觉自己过往便是真的救过许多人,也属寻常。 大约魔修总是惯爱装作好人。 至于掌门的外貌、年岁,也不值得惊奇。 和有意维持中年模样的乐生不同,楚慎行可以看出,掌门是真的到了修行瓶颈,不能往前。如若往后始终无法突破,那等待他的,就只有身死道消一途。 “当真不怨?”掌门问,“从你王师弟、宁师妹的话里看,你在那药修家里,过得仿佛不错。” 楚慎行眼皮一跳。 药修? 冷面女郎勉强道:“不过虚与委蛇罢了。” 掌门看她片刻,微笑一下,“是这样吗?也好,莫娘,我历来最看好你。待我不在之后,也该由你,来继承这掌门之位。你也千万莫要让我、让长老们失望。” 冷面女郎低声应道:“师尊勿要这么说。师尊寿与天齐,福如东海,自能突破。” 掌门摇摇头,像是在看自家不懂事的孩子。 他揭过这个话题,温言道:“你取回来的那株变异天地莲,往后该有大用途。莫娘,好生修炼吧。” “是。” 冷面女郎退下。 大典之中,便唯有掌门一人。 紫霄弟子们逐渐远去,而这时候,掌门忽而笑一下,侧头看向楚慎行方向。 他目光清明,问:“这位客人既然来了,又为何避而不见呢?” 楚慎行立在原地,默而不动。 他正在替那位程道友遗憾。 原来妻子被掳走是假,和人做了场戏,偷走变异灵植才是真。 掌门眯了眯眼睛,倒也不气。他仍然带笑,可楚慎行身边灵气变动,像是骤然凝成实体,朝楚慎行挤压过去。 来这儿的一路,楚慎行已经看明白紫霄院人惯爱上来先给人一个下马威。如今,轮到他应对。 掌门不至于伤到他,但楚慎行还是露出一点痛苦表情,踉跄着往前一步,似乎虚弱。 他咬着一口气,问:“你便是紫霄院主事之人?” 掌门看他,不怒反喜,抚掌而笑。 “我刚刚还在想,莫浪愁那小蹄子心思太多,倒像是真被一个无名无姓的药修笼络,你便送上门来。怎么,来这儿一路,莫浪愁都没发现你?” 楚慎行问:“莫浪愁?” 掌门:“便是我那心怀怨怼的大弟子。” 楚慎行不答,掌门也不气。他看起来实在欣喜,温和说:“既修炼了我门心法,便是紫霄院人。我这样子,实在撑不了几年。先祖的大计,总要有人来完成……” 第182章 赐宴 楚慎行有意问:“大计?” 掌门抚摸一把他那花白的胡子, 只是笑,不回答。 楚慎行也不失望。 这是该有的反应。如果自己刚一出现,对方就忙不迭地把一切和盘托出, 那才是明晃晃地把“有问题”三个字写在脸上。 至于现在这样, 算寻常, 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紫霄院掌门态度亲切, 要与楚慎行这个“百年难遇的筑基后期弟子”秉烛夜谈。看这态度, 不像是食人血肉的魔修, 倒像是名门正派里德高望重的师门长辈。 不过楚慎行已经深深明白魔修们有多爱装模作样。他听紫霄院掌门讲话,从对自己出现的欣慰感怀,到承诺往后各样灵宝都以他为先, 配合地时而笑,时而惊喜。 既然有意泄露气息,楚慎行就是要这一份另眼相待。 他记忆不全, 但眼前的老修士也不似对外界是非知之甚多。对方问起楚慎行从前有无师门, 又是从何处寻到本门心法。楚慎行挑挑拣拣地回答,一半是根据自己先前脑海中混乱画面而做出猜测,一半就是纯粹乱诌。紫霄院掌门悉心听着, 不时评价两句楚慎行“年少有为”。 两人相谈甚欢。 等到第二日, 乐生领着一群新弟子前来拜见掌门师尊时,就听掌门提到, 门中多出一位“大师兄”。 此言一出, 新弟子们还不明所以, 乐生却目露惊愕, 下意识问:“那莫师姐……” 掌门看他片刻, 笑一笑, “莫娘当然还是你们师姐, 只是到了‘大师兄’面前,要被唤一句‘师妹’。” 乐生这才知道,原来并非师尊终于恼了莫浪愁、将其处置,而是有一个新男修冒出来,直接压在所有人头上。 不过说白了,这和乐生没什么关系。 无论紫霄院首席是谁,总归不是他自己。 乐生眼珠子转了转,一面好奇楚慎行的来历,一面恭恭敬敬地拱手,叫了句“师兄”。 一派师门和乐景象。 楚慎行也微微笑一下,拱手,“师弟。” 两边正要叙话,旁边却忽然传来一片嘈杂动静。 楚慎行视线未至,神识已经将一切勾出。 原来是一个就此番新拜入紫霄院的修士,面上突显癫狂之色,径直朝旁边的一个“师妹”扑去。 几个新弟子方寸大乱,倒是乐生等人,像是对这一幕习以为常。 楚慎行算是个例外。 他露出一点惊讶神色,看向旁边的掌门,询问:“师尊?” 掌门不动如山,答:“你莫惊诧,在我门中,这也算是常事。只是你们从前在外流落,难怪有所不知。” 楚慎行福至心灵。 也是。 在他模糊的印象中,魔修与正道修士最大的区分,就是会食人血肉。但陷入癫狂状态的魔修而言,周遭人修魔修道,似乎并无区别。 如果楚慎行记忆仍在,他会想到,后世总结之中,这也是魔族几次败退的重要缘故。 他们要操纵修士,就要承受无法掌控这一切的风险。 乐生旁边的紫霄弟子熟门熟路,又吹了一把百香软筋散。这次分量很少,癫狂的修士因此半晕半醒,他旁边,另一个修士则捂着脑袋,勉强维持着理智,不敢晕去。 他被咬伤,脖颈都在流血。 此人面色难看。 他来到这雾瘴之中,是为了躲避正道追杀,可不是要送上门,给旁人当盘中餐! 在外时,从来只有他看着凡人、修士挑挑拣拣的份儿,怎么能想到,一朝之间,形势逆转。 尤其是,此刻,他清晰地感觉到,那些“师兄”、“师姐”们看过来的眼神之中,并无什么善意。 完全是在审视,好像恨不得把自己舌头放到他伤口处,将其中涌出的血吮干。 这当中,掌门咳嗽一声,温言说:“乐生,我记得你先前说过,往生院内来了位新人?” 乐生的视线从受伤修士伤处挪开,微笑一下,回答:“是,师尊。” 掌门淡淡道:“既如此,便请那位客人过来。你们在外劳苦,新入门的师弟师妹也该知事。这样,干脆将所有人都唤来,也让大伙儿正式见一下你们楚师兄。” 因为这句话,一炷香工夫后,整个紫霄院之人都聚于大殿之上。 掌门坐于上首,下方则有百来人。 楚慎行正想,这人也太少。就见掌门一挥袖子,殿中出现两张长桌,而弟子们一齐拱手,朗声说:“谢师尊赐宴。” 赐……宴? 楚慎行身为“大师兄”,座位在掌门右手边,长桌最上处。 莫浪愁同样出现了,坐在另一张长桌后,抬眼看楚慎行。 楚慎行与她对视,微微笑一下。莫浪愁先皱眉,然后会以一笑。 而后,不待这对“师兄妹”说些什么,大殿入口方向,忽而传来一阵锒铛声响。 楚慎行闻声望去。 有黑袍弟子在前,身后跟了十数人。楚慎行在其中看到昨天那个受伤修士,此时,对方面带惊惧之色,欲逃而无门。另有十来人在后,面色麻木,有老有少,甚至包含一个稚童。 新弟子们面面相觑,老弟子们则面上带笑。 楚慎行自觉自己身份恰好介于两方之间,应该担起询问的重任。 他轻咳一声,“师尊,这是?” 话音刚落,便听得一声凄厉惨叫。那声音刺破大殿,落在每一个人眼中。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弥漫出来,楚慎行一顿,侧头去看。只见那名昨日受了伤的修士如今已经四分五裂,筋骨分离。 掌门淡淡道:“去吧。” 话音落下,所有在场之人皆听到一点液体滚动的声响。低头看桌案,才发觉,原来自己面前多了一个杯盏,里面自然是刚刚那名修士的血。 紫霄弟子们显然对这一刻期待已久。他们一齐举杯,到这一刻,神色终于有所不同。不是此前在新弟子们面前展露出的从容,而是贪婪的、渴切地望着杯子里的血水。 简直像是—— 楚慎行说不好。 他觉得自己此前应该见过,知道要怎么描述,可如今记忆全失,大脑空空。 正如他忘记青藤应该缠住什么、自己曾经拥有过什么。 面对周遭一切,一股索然之感涌上楚慎行心头。恰好此刻,旁边人在喝杯中血。因老弟子们带动,新弟子们也一样拿起杯子。起先还很珍惜,到后面,杯子里的血没了,他们还在不停地舔舐着杯壁,不愿意漏过哪怕一点血丝。 在这里的修士大多也是炼气期,已经筑起道基之人屈指可数。而对于前者们来说,吃下一个与自己同阶、甚至比自己境界更高的修士骨血,哪怕不论解去心瘾,也能提升修为,是大补之物。 相比之下,莫浪愁、裘振等人因修为更高,显得兴致缺缺。 不过两人同样举杯,一饮而尽。 转眼,整个大殿之上,唯有楚慎行未曾喝去杯中血。 “慎行?” 掌门含笑叫他。 楚慎行可以感觉到,掌门虽态度和煦,可实际上,却正在以神识探自己底细。 虽然楚慎行的确在运转魔门心法,但这样一个人,忽然出现,不知来历,掌门也有警惕。 众目睽睽之下,楚慎行拿起血杯。 他心想,既然是魔修,那喝人血、吃人肉,应该都是常事。 楚慎行不觉得自己对此有所抗拒。 可到真正将杯子端到唇边时,他却又停顿片刻。 这时候,大殿上的所有人都在看他。 几个筑基修士已经要站起,只等掌门一声令下。 楚慎行则在想,真奇怪啊,他自己不抗拒,却偏偏不想真的喝下去。哪怕这些血的主人恶贯满盈,来到此地一路,不知害死多少凡人修士。如今用他的血来为魔修摆宴,也算一番报应。 他到底放下杯子。 掌门依旧面带笑意,问:“慎行,你为何不喝?” 他的嗓音里隐隐含着金丹威压,如果楚慎行当真是个筑基修士,这会儿恐怕已经说不出话来。 但他不是。 他回视掌门,说:“不过一杯炼气修士之血,有什么好喝?” 掌门雪白的眉毛挑动一下,“莫非你有更好的?” 楚慎行不答。 但有青藤从他袖中浮出,缓缓涌到掌门身前案上。 掌门并不惧怕他,此时已然笑呵呵的,看那些染着血色的藤蔓扭动一下,上面滴落鲜血。 一股浓烈的臭味,在大殿之上弥漫开。 掌门面目扭曲片刻,却又“咦”一声,“这是?” 下方弟子窃窃私语,“这是什么味道?!” “虽臭不可闻,可其中灵气,的确远远胜过那修士!” “也不知楚师兄是从哪里找来。” 掌门若有所思,望向楚慎行方向,“这是鲛血?” 楚慎行答:“是。” 掌门闻言,沉吟不语。 他面上看不出喜怒,倒是下面的弟子们看着楚慎行与掌门师尊二人,逐渐察觉气氛不对。 一群人胆战心惊,屏息不言。 最终,掌门叹了口气:“是了,鲛血,的确胜过那炼气修士之血。” 说着,他举起杯子,将其中恶臭液体一饮而尽。 楚慎行看在眼中,面色不动,喉咙却不太舒服。 他不太确定地想:我这个魔修是怎么当的? 不愿意喝人血就算了,怎么连鲛血也不太愿意喝? 第183章 露馅 这天宴上, 众魔修将受伤修士分而食之,又各饮过鲛血。经脉灵气充裕之余,仍有人不怀好意地将目光落在那几个神色麻木的凡人身上。 掌门见状, 视线有意无意地在楚慎行身上点过, 见楚慎行面色淡淡, 无动于衷。 掌门笑道:“我此前说要赐宴于众徒儿, 可到如今, 却是慎行解囊。不若这般, 往后这些凡夫俗子,便让慎行先挑。” 听着掌门这话,诸人看向楚慎行。 乐生看楚慎行似有沉吟, 当即出言献策,说:“楚师兄,稚儿肉最嫩, 不若就选这小郎?” 话音刚落, 裘振“嗤”了声。乐生也不气,说:“是了 ,裘师兄似更爱青壮男子。可往生院内, 青壮男子可留不下多少时候。” 莫浪愁也凑趣, 难得笑了下,说:“我倒是爱年轻女郎。” 有他们开口, 其他弟子也大着胆子, 开始高谈阔论, 仿佛他们说的并非人肉, 而是什么妖兽佳肴。 到最后, 连新入门的修士们也开始低声议论。这些声音嘈嘈杂杂, 落在楚慎行耳中。 “还是莫师姐说的对。我来这儿一路, 吃了十数人,其中滋味最好的,是郝林郡一个官家小姐。那肉细而不腻,又滑又韧,鲜美至极。” “哈,要我说,还是裘师兄说得对。” “……” “……你看我作甚?” “我看,你不就是个‘青壮男子’。” 讲话之人一怔,面色顿时难看起来,不再多言。 楚慎行好笑。 他心思转了一圈,虽然不记得过往,但讲起此事,齿间便有甘意。他细细回味,说:“我更好十七八岁的少年郎。” 掌门饶有兴趣:“哦?” 楚慎行:“我此前遇见过一个。” 随着他的话,有模糊画面出现在楚慎行脑海中。 一定有这么一个少年,青藤缠着对方,让对方动弹不得。 楚慎行咬在对方脖颈上、胸膛上,再从腰腹尝到大腿。他牙关一合,听到对方一声惊喘,似痛,又似欢愉。 这些画面周遭是一片茫茫白色,他握着少年的脚踝……不,到这一步,又仿佛不是少年。小腿上的线条漂亮又流畅,有紧实好看的肌肉,白皙,柔韧,被他细嚼慢咽地吃掉。 楚慎行叹道:“滋味很好。” 虽然画面只闪过短短一瞬,往后再想,他依然什么都不记得。 可那些许愉悦感,却久久停留在楚慎行心头。 掌门端详楚慎行,缓缓说:“这就可惜了。” 这次被驱来大殿的凡人之中,并无楚慎行喜爱的少年人。 楚慎行也不遗憾。他看一眼那十来名凡人,欲言又止。 掌门自然看出来,问他在考虑何事。 楚慎行说,此地师弟师妹甚多,也不知往生院内又留存了多少“客人”。若因此次宴席,让师门破费,那边是他的罪过。 掌门大笑。随着他的笑声,站在最前的一名身材虚肥的中年男子发出一声惨叫。血腥味弥漫在空气里,与鲛血的恶臭混合在一处。楚慎行无动于衷,其他人则面露兴味。 掌门手一招,男子的大腿便摆在他桌上。他咬食一口,不复以往从容端庄,胡须、面颊都沾了血。 看掌门这样大快朵颐,其他弟子蠢蠢欲动。转眼,所有凡人都被削成人彘。惨叫声声,血流遍地。楚慎行冷眼看着,心中诧异,觉得自己难道是装久了“仙师”,这会儿竟想出手相救。 或者…… 他一开始就想错了? 自己并非魔修? 不过没轮到他出面,就有魔修上前,给每个凡人各塞一颗丹丸。楚慎行眯着眼睛看了片刻,知道那是回春丹,可以肉白骨,活死人。 惨叫声弱了下去,几个紫霄弟子将人抬下。掌门从桌上残羹中抬头,问楚慎行,“你还担心否?” 楚慎行笑道:“师尊算无遗策。” 他说着,心中又安稳下来。 倘若自己真是正道之人,如今管一个魔头叫“师尊”,怎能这样理所应当、脱口而出? 一顿宴后,紫霄院多了十数名新弟子,楚慎行也对此门了解更多。 原来在此门之中,弟子们最重要的任务,就是隔三差五离开雾瘴之地,前往红尘各处,传播《紫霄心法》,好让师门后继有人。 哪怕是此门弟子,也不愿意在紫霄院长久停留。 他们说是师兄弟,却不如正道弟子那样虽有竞争,可总体总是友好恭敬。哪位师兄心魔上来,顺手抓一个旁边的师弟、师妹食之,都是常事。 楚慎行叹为观止,不由开始考虑,这样一个门派,又是如何传承多年? 但细细想来,也并非无迹可寻寻。 毕竟进入此地之后,便再不能脱身。而若要排解心中苦闷,最好的法子,就是看着其他人与自己一样踏入泥沼。 转眼,楚慎行在紫霄院内停留半月。一同进来的修士们开始领任务,起先,多是在附近找些妖兽斩杀,只是楚慎行不同。 掌门叫来楚慎行、莫浪愁,再加上乐生,在三人面前,取出一个玉瓶。 他打开玉瓶,一枚灵丹从中滚出。 莫浪愁眉尖一点点拧起,乐生则目露困惑。掌门见状,笑一笑,问楚慎行:“慎行,你可知这是何物?” 楚慎行在看到灵丹的第一刻,就想:有几分熟悉。 他说:“请师尊允我近观。” 掌门笑道:“好说。” 丹丸滚到楚慎行面前,他凝神去看,分辨其上丹纹、气息,最终说:“这仿佛是一颗洗髓丹,只是……对了,莫师姐先前取到一株变异天地莲。” “不错。”掌门道。 楚慎行:“天地莲是炼制寻常洗髓丹最重要的材料,但洗髓丹往往只对炼气以下境界之人有用。” 掌门高深莫测,说:“变异灵植总有不同。” 三个弟子不言,看着掌门,欲听他往后解释。 可掌门却道:“老祖闭关三千年,我亦然到了瓶颈。化神丹无处可寻,元婴丹倒是能拿到数枚,可对我皆无用。如此一来,变异灵植炼制出的洗髓丹,便是最后的希望了。” 楚慎行对这话只信一半。 还是那句话。一个活了百千年的老怪,怎么可能在自己这么一个刚出现不足一月的人面前露怯? 乐生讨好地笑一笑,说:“师尊既然炼好丹药,那便——” 掌门淡淡道:“便也不能先吃。” 乐生一顿。 掌门:“变异天地莲千年难遇。若这颗洗髓丹真能助我突破,也还罢了。无功无过,也不算什么。可若于我有害处,谁能从我手中接过这掌门之位?” 说到最后,他嗓音隆隆,宛若雷霆。 莫浪愁、乐生二人面上皆露惊惧之色。 楚慎行看在眼中,勉强照做。 掌门的嗓音又缓和下来。 他温和说:“你们算算时间,也该知道,今年,又到了归元宗收徒的时候。这样,你们带着这枚丹药,去姑苏瞧瞧,找个归元宗内修为颇高的弟子,给他试过,再来告知我效果。” 随着这句话,丹药又滚回玉瓶之中。而玉瓶在三人面前晃了一圈,落入楚慎行怀里。 而掌门挥一挥手,三人只觉一股风吹来,将他们吹至殿外。 同时,三人心中各响起一道声音。 楚慎行听到:“慎行,那与莫浪愁纠缠不清的药修便身在吴国。此去一行,若莫浪愁安分,倒还好说。若她有一丝异动,你便将她杀去,不必额外报予我。” 莫浪愁听到:“莫娘,你毕竟在我门下良久。此前犯错,不过一时糊涂。如今一行,你替我盯好楚慎行。有什么难处,都让他先去。此人身有古怪,修习过我门中心法之人,怎会一口人肉都不食?鲛血,呵呵……” 乐生听到:“好徒儿,我知你修为不如楚、莫二人,可这两人各怀心思,皆于我紫霄院有弊无害。往吴国一途,他们不会警惕于你。你且珍重,不必逞强。这两人有任何动静,皆报予我知。” 三人静立在原地,听完掌门话音,然后相对而望。 乐生先笑。他那张胖胖的、弥勒佛一般的面孔上,眼睛都要挤成一条缝。这会儿供一拱手,说:“师兄、师姐,此去一行,我定不拖后腿。” 莫浪愁未说什么,一甩袖子,便离开此地。 楚慎行瞥她一眼,随口道:“明日午时,你我三人在禁制入口处相见。” “好说、好说。”乐生忙不迭道。 楚慎行身形一晃,同样消失。 他回到住处,从袖中取出玉瓶,看了片刻,终于笑了声。 老狐狸。 然后又叹气。 原来紫霄院修习的法门是不会喝鲛人血的。 那么早之前,他就露馅了啊。 在雾瘴之中,难分昼夜,遑论秋冬。 要到再回人间时,楚慎行才发觉,如今是夏日。 他与莫浪愁、乐生三人扮作三个云游散修,要去姑苏,增长见识。 同时得知,原来今年往姑苏收徒的,是归元剑峰、乐峰。 愈往北行,莫浪愁就显得愈焦虑。 楚慎行看她良久,觉得她恨不得直接暴起,将自己和乐生斩杀,然后跑回兰曲,寻她那位夫君。 这倒是和楚慎行从前所想不太一样。 第184章 再相逢 待三个紫霄弟子行至明郡下属的修文府, 再往北行,过了郡界,就到姑苏。莫浪愁魂不守舍, 乐生倒是认真与楚慎行计划, 几人要如何行动。 三人心思各有不同, 楚慎行打量乐生, 心中考虑, 如果自己直接解决此人, 再带莫浪愁去兰曲,将人交给那位程道友,将会如何。 乐生不知道楚慎行这些念头。 他还在说:“……楚师兄, 我这两日听着消息,仿佛剑峰来人是一名筑基后期弟子,乐峰则只有一个筑基中期弟子。想来, 像是四十年前那样, 两个元婴真人亲自前来收徒之事,往后也难有。” 楚慎行漫不经心地点头。 乐生微微笑一下,眼睛显得更小了。虽四周无人, 也摆下隐匿阵法, 但他还是压低嗓音,一副“我这是要做坏事”的姿态。 楚慎行听他说:“这些归元弟子若聚在一处, 恐怕难以下手。” 楚慎行看他, 见魔修说完这句话, 有意停顿片刻, 像是早有计划, 只等自己问起。再看旁边莫浪愁, 照旧是一副神思飞走的模样。楚慎行叹气, 只好配合地询问,“乐师弟这样说,大约是有些想法?” “不错。”乐生果然成竹在胸,转眼,又挂上一点谄媚笑容,说:“楚师兄,若是回去之后,师尊问起……” 楚慎行了悟,说;“我自会详细说起乐师弟你的功劳。” 乐生这才心满意足,娓娓道来。 他低声说:“那些名门正派之人惯爱装腔作势。若是以往,他们身处归元,天高路远,也还罢了。但若在如今,那几名归元弟子得知,吴国境内出现妖兽祸患,他们定然不会坐视不理。届时,就是我们的机会。” 楚慎行心想,这话倒是不错。 只是存在一个问题。 “妖兽祸患?”他似笑非笑,“乐师弟莫非要佯装一回‘妖兽’。” 乐生笑道:“楚师兄说笑了。” 楚慎行端详他,“看来乐师弟知晓许多我不知之事。” 乐生:“楚师兄若信得过我,便将此事交予我办。” 楚慎行沉吟。 乐生看他,似志在必得。 楚慎行的目光在他身上晃悠一圈,带着些许恶意,想:真是怪事。我此前不愿伤往生院中凡人,但此刻,要我杀他,却毫无不痛快之感。 在楚慎行的目光下,乐生似有所觉,身体一点点发僵。 这样过了许久,终于见楚慎行缓缓点头,随意道:“可。” 乐生这才发觉,不知不觉间,自己心法运转速度加快许多,浑身发冷,已经蓄势待发,预备逃离此地。 太危险了。 他面上不动,说:“如此,我需先去准备则个。” 楚慎行问:“乐师弟这意思……” 乐生心中仍然惊恐,但念及离开紫霄院时师尊的话,他还是能撑着冷静姿态,语气平稳,说:“若姑苏出事,那群归元宗伪君子或许要察觉不对。” 所以他会在云梦郡引出妖兽,如此一来,归元弟子们不用耗费太长时日,就能赶去。同时,也能降低风险。 楚慎行听着,笑一笑,说:“还是乐师弟考虑周全。” 乐生说:“师兄谬赞。” 两人你来我往地说了几句,楚慎行心中称奇。紫霄院掌门让乐生盯着自己与莫浪愁,但如今,乐生却主动要与自己与莫浪愁二人分开。这其中有多少为了立功的考虑?又有多少,是要以离开之名,脱离自己与莫浪愁的视线,从此潜在暗处行事? 楚慎行考虑到后一种可能性。 但最终,他什么都未说,只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茶是灵茶,但灵气很淡。对于要赶去姑苏、期望拜入归元的少年人们来说,算是佳品。但在楚慎行看,就着实寡淡。 这一日后,乐生与楚、莫二人分开,往东北方向行去。 楚慎行和莫浪愁日夜兼程。两人都是筑基修士,平日不会疲惫,无需修习。只是偶尔要打探消息,才会停下来,在某个凡人城镇中宿上一修。 一府有三县。离姑苏愈近,他们听到的消息也就愈多,譬如:那位此次前来收徒的剑峰弟子,是个当之无愧的天才。 听到这话时,楚慎行和莫浪愁坐在一家酒楼中。两人穿着普通道袍,看不出半点魔修的影子。一路过来,莫浪愁偶尔血瘾发作,总会默默离开一夜,再在天亮时赶回。楚慎行知道此事,从不干涉。 楼下人高谈阔论。有人夸,自然有人问。 “你说的‘天才’,又是如何‘天才’?” “嗬!你们只知那位师兄是筑基后期修为,却不知——” “莫要卖关子!” “好,你们来猜猜此人年岁。” “年岁?” “既是筑基仙师,将近金丹,总该有两百岁吧?” “我看不然。若是两百岁,虽是英才前辈,却也不至于被如此夸赞。别的不说,儒风寺的江仙师,不也是两百岁的筑基后期剑修?” “可惜了,江仙师若早出生几年,一样是归元弟子。” “莫说这些话。哎,我猜,那位归元师兄是一百五十岁!” “哈哈,这算什么猜法?既然要猜,就大胆些——一百岁!” “这又大胆了?我猜啊,五十岁!” 最后一个人话音出来,旁边响起一阵哄笑声,都说此人太过夸张,世间怎会有这等事。便是当年的逍遥老祖,能渡劫飞升之人,也未有这般成就。 唯独最先讲话之人不言不语。 在意识到这点之后,堂中人逐渐安静下去。楚慎行与莫浪愁作壁上观,两人相对无言。没了乐生,他们两个往往赶路两天、三天,都不会对对方说一句话。 到如今,莫浪愁许是觉得如今状况诡异,总算开口,笑道:“楚师兄是如何看?” 楚慎行转动一下手中杯盏,说:“我猜,五十五岁。” 莫浪愁叹道:“倒也太……” 她话音未落。 堂下,那起先讲话的人同样一声长叹,眼里绽放光彩,慷慨激昂,说:“正是如此!那位秦仙师,如今不过五十五岁!” “怎会!” “这——” “江山代有人才出啊。” “老胡,你可莫要乱说!” “是啊,这话也是可以随便讲的?” “自然不是。”讲话之人像是对周围人的反应毫不意外,“莫说你们,我第一次听到此时之事,一样不敢相信。但我家中有一位叔父,早年拜入归元宗,正是剑峰弟子,如今还了俗。听他说啊,这位秦子游、秦仙师,正是四十年前,剑峰峰主宋真人卜了一挂后,亲自前往郢都,收下的弟子。” “咔嚓”一声。 这点声响,淹没在堂中滔滔不绝的话音里。 唯有莫浪愁,她看着眼前楚慎行,露出一点好奇的目光。 但楚慎行神色不动,他垂眼,看了看手中碎掉的杯子,也不知时做了什么,杯盏又再度变回原状,好像从来没有碎过。 莫浪愁见状,知情识趣地闭上嘴巴,继续喝茶。 待一壶茶喝完,堂下人逐渐散去,楚慎行与莫浪愁再度上路。 终于赶在收徒大会之前,来到姑苏。 姑苏人流熙攘,一派热闹景象。 楚慎行与莫浪愁来得晚了,酒楼早已没有空房。好在两人原先也无需休息,干脆寻了个城楼角落,当做临时落脚之处。 乐生早前陆续发过一些信符,告知自己布置进度。如今更是提及,说一切就绪,时机马上成熟。 楚慎行与莫浪愁听完信符中的消息,楚慎行无动于衷,莫浪愁则微微拧眉,低声说:“楚师兄,我仿佛又到了那个时候。” 楚慎行抬了抬眼皮,说:“速去速回。” 莫浪愁深呼吸一下,身形一晃,消失在楚慎行面前。 楚慎行看着她离开的位置,袖中青藤爬动,绕着他的手臂,从袖口爬出。 他低头,看着青翠的枝苗,自言自语:“她等了那样久,总算等到我‘放下戒心’。” 青藤配合地晃动一下。 楚慎行失笑,之后,又开始觉得无聊。 他同样身形一晃,消失在此地。 当天夜里。 姑苏城北。 莫浪愁捏着一张遁地符,谨慎前行。 行到半路,却惊觉,自己前路、后路都被不知从何而来的藤蔓封死。 她看着藤枝上的血色纹路,面色惨白。 一道嗓音从地面上飘来,说:“莫师妹,请吧。” 莫浪愁咬牙,抽出自己的两把弯刀,对着面前青藤斩下。 楚慎行坐在林间树上,半阖着眼睛,只让青藤与地下的莫浪愁相斗。 两人修为相差太多,他甚至不用多废什么心思。 莫浪愁苦苦支撑,楚慎行却能铺开神识,一心二用。 他很快找到了新鲜事物,饶有兴趣地将青藤铺去。 藤蔓从林木之上绕下,而林下的一行人对此毫无所觉。 领头之人是个模样俊秀的青年,他抱剑而坐,后背靠在树上,闭目不言。 青藤缓缓垂落,青年与周遭一群炼气修士之间的一簇篝火开始晃动。 这时候,青年忽然睁开眼睛。 他侧头,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手边的一枝藤蔓。 藤蔓一动不动。 青年的目光在上面停留许久。 第185章 好人 秦子游指尖凝起一点剑气, 在藤蔓上比划。 楚慎行有所察觉,可藤蔓仍然躺在原处,仿若天生地长, 是那青年此前未有留意, 才觉得这青藤出现得突兀。 莫浪愁彻底败下阵来, 被藤枝捆住, 带到楚慎行面前。 她面有恨意, 朝楚慎行啐上一口, 破口大骂—— 声音、动作全部被灵阵挡住,不能影响楚慎行分毫。 莫浪愁留意到这点,更加认定, 自己这回是十死无生。 她逐渐安静,心情悲凉,怔怔注视前方。 却不知道, 楚慎行的注意力完全没有放在她身上。 他仍然在观察前方林中的抱剑青年。 对方最终还是没有用剑气斩断藤蔓, 而是试探着放下手,在藤枝上轻轻碰了碰。 楚慎行此前便察觉到,自己不知有何经历, 竟然没了肉`体凡胎, 托身于青藤之上。延伸出去的藤蔓,算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如今莫浪愁还被缠在旁边, 但那部分藤枝对楚慎行而言, 就是纯粹的、好用的绳索。可那抱剑青年的触碰, 却让楚慎行觉得, 对方碰到了他隐秘的皮肤。手指在自己手臂上、肩膀上一点点掠过, 很轻, 带着点青涩。 看青年及他身侧炼气修士的衣着装束, 他们正是归元弟子。只是不知为何出现在这里,青年之外,还有人悄悄看着对方,再左顾右盼,像是要找寻四下有无一样的藤枝。 楚慎行心想:我是魔修,这番前来,就是要对归元修士下手。这么说,我前去与这小郎君相识一番,是理所应当。 考虑到这里,他好整以暇地拢一拢袖口,站起身,瞥一眼旁边一脸悲壮的莫浪愁。 楚慎行手一挥,解除掉两人之间的隔音阵法。莫浪愁察觉到,又要开口,好歹宣泄心头之恨。 她好容易找到机会,一路让楚慎行放松警惕,乐生更是早早离去。哪怕明知其中兴许有异,莫浪愁依然毅然决然地决定逃走。 可现在,她的所有筹备,在绝对的力量压制前,都成了空谈。 莫浪愁看楚慎行从袖口取出什么东西。 她起先觉得,被楚慎行在此刻拿出来的,要么是毒,要么是折磨人的刑具。可出乎意料,楚慎行指尖竟然是一枚信符。 而莫浪愁从信符上感受到一点熟悉的气息。 她惊诧不已,错愕地看着楚慎行。 楚慎行捏着信符,说:“程道友。多日不见,不知你尚安好否?侄女状况如何?我与程道友的道侣此时正在云梦城中,信符已用完,好在儒风弟子、归元弟子皆在此处,若要找人,尽可找他们放榜相助,倒也便利。对了,莫道友不妨说句话,好让程道友安心?” 他讲到这里,话音一顿,将信符抛给莫浪愁。 莫浪愁神色复杂,望着楚慎行,心中权衡。 她可以分辨出,这信符自然不是假物。 但莫浪愁想到过往,总抱有一分忧切,担心楚慎行不过是要捉弄她,让她升起希望,再再度绝望。 楚慎行知晓她这些心思,此刻有意似笑非笑,说:“莫道友,怎么不说话?莫非是好容易出来,心绪激荡,不知如何言语?” 莫浪愁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想到自己一行人从紫霄院离开时,掌门对自己那番“叮嘱”。 楚慎行其人出现得突然,来历成谜,修为却高,掌门对他多有警惕。 这么说来,兴许、兴许…… 莫浪愁终究开口。 她轻声叫了句:“玉郎,我与楚道友便在云梦等你。” 话音落下,信符化作一道流光飞走。 莫浪愁望着这道流光,久久不言。楚慎行则看着抱剑青年所在的方向,过了片刻,对莫浪愁道:“莫师妹,这便走吧。” 莫浪愁惊讶看他。 楚慎行说:“归元剑峰弟子正在前面。” 莫浪愁皱眉,心中惊涛骇浪,想:不对!他竟然还记挂着掌门命令之事。这么说来,刚刚的信符—— 她欲再逃。 可心思刚刚上来,周遭青藤立起,藤枝尖锐,围成一圈,对准莫浪愁。 莫浪愁清晰地感受到威胁。她若敢走,就是万箭穿心的下场。 “莫师妹?” 楚慎行又叫了声。 莫浪愁咽了口唾沫,终究往前,跟上楚慎行的脚步。 她心中有浓浓困惑。 望着楚慎行的背影时,莫浪愁压抑着恐惧、忧虑,看前方渐有光火。等走到一处林间空地,归元弟子果真聚在此处。见到来人,其中一个中年男子当即站起来,问起楚、莫两人身份。 实话自然不能说,好在紫霄院弟子出门在外,自有一番应对策略。莫浪愁见楚慎行不欲开口,便主动上前,说两人是一对师兄妹,正在外历练。至于门派,则是一个无名无姓的山野小派,不足挂齿。 中年男子听了这话,不算满意。 他皱皱眉头,言语之间还算客气,但话中含义也很清晰,是要楚慎行与莫浪愁寻别处休息。 正说话间,旁边却忽然插进来一个话音。楚慎行抬眼看去,见那是一个妙龄少女,惊喜地看他,管他叫“赢仙师”。 楚慎行:“……” 莫浪愁:“……” 妙龄少女上前,对中年男子道:“云师兄,我与这位赢仙师此前曾见过一面,便在四十年前,金华县。” 中年男子云修闻言沉思片刻,说:“是了,当年金华县上是报上魔修踪迹。” 有了这话,此人看楚、莫二人的视线有所不同。但他还是问起,为何在少女的口中,楚慎行姓“赢”。 莫浪愁的目光在妙龄少女身上转了一圈,看出此人虽样貌年轻,但骨龄大约也有四五十岁,如今在筑基前期。 她直觉这会儿不是自己开口的时候。楚慎行倒是不太为难她,到这里,便自己接过话音,温言说,师门规矩在,出门在外,不可沽名钓誉,要多用化名。 这实在是个敷衍的理由,无法说服那中年男子。中年男子还欲再问,忽听旁边有人开口,说:“好了,云师弟,便让两位道友一同歇息吧。” 楚慎行与莫浪愁闻言望去。 讲话之人,正是那抱剑青年。 有了他这句话,中年男子退下。莫浪愁尚有犹豫,但楚慎行十分不客气地走上前,在抱剑青年身侧坐下。 对方侧头看他,离得近了,更显眉目隽逸。楚慎行视线直直落在对方身上,他也不恼,含笑与楚慎行互通姓名。 “秦子游,秦仙师,”楚慎行恍然,“我与师妹来姑苏一路,一直在听说你的消息。” 秦子游谦逊搭话,楚慎行则又问起,为何归元仙师会出现在这里。 秦子游简短回答:“此地往北,有妖兽伤人。” 楚慎行说:“秦仙师果真心善。” 秦子游挑眉,“果真?” 楚慎行看他,“我第一眼见秦仙师,便觉得,秦仙师定然是一心为百姓计之人。” 秦子游笑着摇摇头。 在旁人看,这两人相谈甚欢。 那妙龄少女看着楚慎行,再看看秦子游。旁边有人用手臂碰碰她,笑道:“顾师姐这是在想什么?” 少女看一眼旁边的师弟白皎,回答:“赢仙师——该是楚道友了,多年不见,不知修为有增长否,又有何际遇。” 白皎说:“你方才说金华县?” 少女顾春风回答:“对,当年我尚是稚童,许多事,都不太记得。是到往后,才听父母说起。那年,城中接连有人亡故,皆是被开膛破肚。起先城中人当是怪病,但总是忧切,于是派人去请儒风寺相助。赢仙师便是这个时候孤身来到金华县的,他设计捉住作乱之人,原是县中道观观主,也正是一个魔修。” 白皎摸摸下巴,“这倒是怪了,你既然不记得当初发生何事,为何又能记起此人面貌?” 顾春风道:“因为……” 白皎:“嗯?” 顾春风目光中露出许多怀念,回答:“我当时不知轻重,跑到楚道友面前,送他一捧桂花。楚道友用那桂花做成剑穗,系在剑上。而后,又赠我一枚灵丹,要我与父母将其化在水中,分一个月服用。兴许因为这个,十数年后,我才被师兄挑中、收为剑峰弟子。” 白皎恍然。 楚慎行亦恍然。 原来自己过往还做过这等事。 屠魔修,赠灵丹。 他感叹:楚慎行啊楚慎行,你这好人面皮,还真戴得足够牢固。 不光是楚慎行,秦子游亦听到师妹所言。有了顾春风这些话,他显然对楚慎行另眼相待,还感叹,说自己身在归元,难以下山。又说起,自己父亲失踪,因为这个,勉强算“断去尘缘”,可以来主持这次收徒大会。若自己如楚道友这样,可以四下游历,开阔眼界,才算快意。 楚慎行说:“秦道友若是这样想,便该时常在外行走。” 秦子游摇了摇头。 楚慎行看他,说:“秦道友似有烦忧?” 秦子游听了这话,微微拧眉。 他的确有所顾虑。 很早之前,秦子游就觉得,师尊宋安对自己的关注,未免有些过头。 但这话说给旁人听,总要觉得他不识好歹,只好默默咽下。 甚至到如今,他身在姑苏城外,宋安并未前来。可秦子游仍有一分忧虑,忍不住想,师尊是真的没有来吗? 思及此处,他看着面前修士,眸色微变。 这么说来,此人的出现,便甚是蹊跷。 第186章 林间一晚 楚慎行留意到了秦子游神色的变化。 好像只是一句话工夫, 对方看他,就从“忽然出现的寻常道友”,变成“兴许包藏祸心, 要好生警惕”之人。 楚慎行心里叹一句归元仙师的警觉性,觉得是否是自己身上藤枝的血气显露痕迹。但他再要观察, 又觉得,秦仙师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至少到现在,已经消失无踪了。 转换为其他。 秦子游略觉纠结。 他很快否决了“楚慎行是师尊化神”这一可能。 究其原因, 也很简单。他此刻才留意到,两人讲话时,不知不觉间,已经肩并肩,手臂挨着手臂,连腿都碰在一起。 这不能怪楚慎行自来熟。毕竟, 连秦子游自己都没有留意到, 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他只是可以肯定,此前,师尊指导他练剑,若是身在一丈之外,秦子游便心平气静, 可以专心于操纵日影。但师尊再往前,他就要分出三分精力,放在师尊身上。 离得越近, 他越要分心。 就好像来的不是师尊, 而是什么洪水猛兽。 楚慎行客气地说:“若有烦忧, 区区不才, 但也愿为秦仙师解难。” 秦子游深呼吸一下,知道自己方才过于情绪外露。 实话自然不能说。 他此刻收敛许多,回答:“多谢楚仙师好心。不瞒你说,这是我入归元宗后,第一次下山。原先只知要识英才,主持收徒大会。可来了姑苏后,先听闻诸多妖兽肆虐人间之事——这已经是我与诸师弟、师妹一同斩杀的第三只妖兽了。” 楚慎行听到这里,微微拧眉。 他虽然没有记忆,但此刻也在思忖,按说妖兽该与凡人相敬如宾。若在边城,两边难免磕磕碰碰,也还罢了。但姑苏是吴国皇都,便是有妖兽,也不该这样多,又对百姓造成这般危害。 他温言问:“儒风仙师莫非不曾处置?” 秦子游道:“只是处置不及。” 楚慎行听到这里,心念一动。 他又问:“敢问秦仙师,这妖兽异动,是历来有之,还是近来才有?” 秦子游沉吟,“听儒风寺报来的消息,却是近来才有。为此,流言甚多,还有人说是有新秘境即将现世,或者什么灵植即将成熟。” 楚慎行叹口气。 他心想,按时间来算,倒有八成是乐生搞出来的是非。 他看身侧青年讲话,到最后,露出一点忧虑。楚慎行望在眼中,视线在青年光洁的额头、隽逸的眉眼,挺秀的鼻梁……一一扫过,最后,落在青年唇上。 他看青年张口,便觉得这张嘴巴像是花瓣一样,一张一合。 “楚仙师?” 见他许久不言,秦子游又叫一声。 楚慎行回神,心里泛起一点隐秘的滋味。 他从前看乐生、莫浪愁血瘾发作,丑态毕露时,心中总有些厌弃。 但此刻,自己也有了点“血瘾发作”的前兆。难得遇到一个合胃口的猎物,一边想将人直接吞吃入腹,一边又想将人留在身边,细细品鉴。 青藤原先被收拢在袖中,如今却似蠢蠢欲动。 楚慎行歉疚地说:“我方才走神,想着过往是否看过此类记载,一时未听秦仙师讲话。” 秦子游便重复:“我是问你,楚仙师若有余力,可愿在下次有妖兽作乱的消息报上时,随我等一同前去、将其斩杀?” 他这话一出,周遭所有人都看来,神色各有不同。 莫浪愁是喟叹、惊诧,这两种情绪更多是围绕楚慎行。因旁边诸多正道修士,莫浪愁不敢传音入密。但看她神色,楚慎行也能想到,这紫霄女修定是在想,楚慎行是怎样做到让归元弟子这般信任。 她还只是用眼神表露情绪,归元弟子们就直白很多。白皎直接开口,叫:“师兄!怎能让一个不知来历的人跟在你我之间?” 楚慎行听到这话,拧眉。 他不看白皎,却去看秦子游,然后发觉,秦子游竟一样望向自己。 楚慎行立刻露出一个平和微笑,说:“也是。小仙师不信任我,是理所应当。” 旁边顾春风反驳:“哎呀,我刚刚不是才说过,楚仙师曾杀过魔修,也曾赠我灵药?” 白皎:“话虽如此,但‘长乐帮’是个什么地方,我此前从未听闻。” 顾春风:“白师兄切莫这般说。天下之大,四海列国,原本也不只有一个归元宗。” 白皎皱眉,顾春风尚不服气,瞪着他。 楚慎行有意在此时说:“顾道友莫要因我与这位……唔,白道友,有所纠纷。” 顾春风叹道:“楚仙师当真是好人。” 白皎眉头皱得更紧。 楚慎行重新看向秦子游,温言说:“秦仙师,若我留下,并非帮忙,反倒是害秦仙师与师弟、师妹有所争执,这便是我的不是了。” 秦子游看他一眼,再转头,去看白皎等人。 他一头乌黑长发被青色发带扎起,此刻动作间,露出一点颈后白皙的皮肉。 楚慎行看在眼里,用舌尖舔了舔牙齿。 不过这不是咬上去、品尝滋味的好时候。 秦子游道:“平日教你们有戒心,切莫轻信他人,这话不错,却也不是让你们目中无人,处处怀疑。” 顾春风听到这里,露出一个得意笑容,看向白皎。 白皎撇撇嘴,拱手对秦子游道:“秦师兄说的是。” 秦子游说:“好了,那便这般定下。楚仙师若无旁事,待明日天亮,便随我们一起回姑苏吧。” 楚慎行闻言,微微笑一下,说:“好。” 秦子游听着,面色不动,心头却微微发热。 他重新坐下,而楚慎行照旧在他身边。 两人挨得很近,近到其他归元弟子都要诧异,窃窃私语,也有传音入密,说秦师兄何曾与旁人这样亲近过?便是平时,面对关系甚好的师弟师妹,甚至是未拜入归元时便相识的好友,秦师兄也要与那人隔案而坐。 哪像现在。 这些话,秦子游不会有意探听,楚慎行倒是听了个全场。 他心情不错,温和地看着秦子游抱着怀中剑、靠在树干上。 莫浪愁无意中对上楚慎行的目光,浑身发麻,匆匆挪开视线。 秦子游也被看得不太自在,过了会儿,重新睁开眼睛,询问:“楚道友?” 楚慎行未开口,而是与他密音说:“我知秦道友是剑修,其实我丹田之中,也有一把灵剑。” 秦子游挑眉,配合地与楚慎行密音。两人就灵剑交流,楚慎行提出,若秦子游有兴趣,他便把丹田中那把剑拿出来,给秦道友赏玩一番。 秦子游略觉心动。 但他看周遭状况,还是遗憾拒绝:“罢了,若要赏玩灵剑,动静之大,定要惊醒师弟师妹。” 归元规矩,唯有断尘缘之人,方能下山、做师门任务。 这让有些弟子上山百年方能下山,也让有些弟子在上山十年、二十年后,就能离开归元。 他们这趟出来,就带着三名炼气弟子。有孤儿,也有父母亲族出事之人。 另有秦子游这样父亲失踪多年的,还有顾春风那样家人被山匪所害的。 他心中惆怅。 楚慎行有所察觉。 他看小仙师的眉眼里多了忧色,只觉得胃部烧灼,食欲更加明显。 想要吃掉他,一口一口的,从嘴巴吃起,到脖颈,到胸膛,到腰腹。 “楚仙师?”秦子游察觉不对。 又不知这怪异感从何而来。 楚慎行收敛目光,笑一下,“那便等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秦子游想一想,提出:“姑苏皇宫中,便有一个我门中弟子布置出的演武场。” 楚慎行说:“我只听说此次有剑峰、乐峰弟子来姑苏。” 秦子游:“是也没错,但总归有灵符、灵器能用。” 楚慎行叹道:“也对。” 两人话题逐渐转开,秦子游转而好奇起楚慎行此前经历。若他是初次问询之人,楚慎行此刻兴许还要迟疑。但他此前已经对这紫霄掌门讲过一遍,当时虽露破绽,但无非是血藤的问题。如今,楚慎行忽略血藤,把自己从前说过的故事又讲一遍。他看身侧青年神色变幻,有向往也有叹惋。 最后,秦子游斩钉截铁,说:“往后,我也要像楚仙师这样,走四方路,看天下景。” 楚慎行说:“好,有志向。” 秦子游便笑。 他笑起来的时候,眉眼都是弯的,灵秀且明`慧。见到这一幕,楚慎行袖口的青藤躁动平息许多。恰在此时,他留意到:原来不知不觉,已经一夜过去。 天亮了。 归元弟子启程赶路,在上午,进了姑苏城。 他们住在姑苏皇宫。 秦子游带着师弟、师妹们御剑往前,走到一半,发觉楚慎行不见踪影。 他心中意外,一回头,莫浪愁还在原处。 白皎要讲话,显然仍然怀疑颇多。莫浪愁心中惊叫,想,楚慎行究竟要做什么?! 她未想太久。 只见楚慎行从路面飞来,手上拿着一个小碗。 他把小碗递到秦子游面前。 秦子游垂眼去看,疑问:“这是?” 楚慎行笑道:“仿佛是叫糖蒸酥酪,你且尝尝,好不好吃?” 第187章 演武场 秦子游可以嗅到小碗中传来的甜香。 是一股掺杂了花香的奶味, 甘而鲜,令人口齿生津。 他下意识就想接过小碗,如楚道友说的那样尝一尝。秦子游甚至模糊地觉得, 自己应该会喜欢这个味道。 但他未有动作,此前那拦住楚慎行与莫浪愁、不让这“师兄妹”二人与归元弟子一同歇息的中年男子便开口,说:“楚道友有所不知——我归元弟子, 入了筑基之后,都要辟谷。” 楚慎行听到这话,眉尖轻轻挑了下。 他看向秦子游。 见秦子游怔忡片刻,再回神, 已经是朝自己笑一下,说:“云师弟说的是。楚道友的好意, 我谢过了。这糖……” “糖蒸酥酪。”楚慎行说。 秦子游道:“我便不收了。” 他说着这样的话,视线却还落在碗上。细嫩的酥酪之上, 是一勺深色的花酱。 楚慎行看出秦子游眉目之间的挣扎。 分明是很想吃的。 他跟着笑一下,也不多说什么,只道:“好。” 说着, 就将手中酥酪收进芥子袋里。 秦子游的视线跟过去,总觉得刚刚那一刻,楚道友袖口有一个晃动的影子。 他未想明, 就听楚慎行传音入密, 说:“是我不对。” 秦子游说答:“楚道友莫要这么说!只是我师门规矩如此。” 平心而论, 若在寻常,秦子游也不是真的在乎这样的“规矩”。只是自己私下违反, 和众目睽睽之下、有师弟提出了, 自己却依旧不以为意, 就是两回事了。 楚慎行道:“对。我该私下里给秦道友才是。” 秦子游抿了抿嘴, 不说话了。 楚慎行问他:“秦道友,今夜子时,我去你房中找你,如何?” 秦子游眼底露出一点纠结神色。 他总觉得这样不好。 说到底,自己和楚道友不过初见。虽说有些“一见如故”的意思,但这未免也太快了。 楚慎行说:“对了,你我还要先去演武场看我那灵剑。” 秦子游眨了眨眼,“也是,不妨到时候决定吧。” 楚慎行颔首,“也好。” 这个插曲之后,往后一程,倒是无甚风波。 云修的视线在楚慎行身上转了转,似有疑虑。楚慎行察觉到,回身望去,见云修立刻收回视线,假作无事。 他眉尖微拢,以神识探之,发觉此人的确是个普通修士。 楚慎行心想:普通?倒也不一定。 他自己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在修为更高的人面前,修为低者无从看出前者伪装。以至于无论是莫浪愁、乐生,还是这群归元弟子,都不知道,与他们一同行路的,是个金丹修士。 但楚慎行很快又推翻了自己对云修的怀疑。 假若当真如此,云修要窥探自己行踪,也不会为他所知。 仔细想来,倒更像…… 楚慎行心念一定。 往后,演武场上,他召出丹田中的灵剑。 归元弟子皆能来此,也有吴国宫廷之人远观,却又不敢上前。 在场诸人之中,旁人只觉一股锋锐剑气若浪潮一般,在灵剑出现之时,席卷过整个演武场。炼气弟子们面露不适,顾春风脸色微白,可看着楚慎行时,眉目间却有光彩。白皎神色凝重起来,视线落在寒鸦之上,暗暗将此剑与宋安的灵剑比较。 自是不及。 但比起秦师兄的日影、公孙师兄的君子,已经胜过何止十倍百倍。 秦子游眼前一亮。 他听剑声鸣起,先夸一句:“好!” 话音落下,日影同样自秦子游丹田抽出。两把灵剑在演武场上相对,寒鸦若有日月之辉,日影黯然失色。 可秦子游并不因此生气。 他心中知晓,日影是当年自己离开平昌城前,父亲赠予自己的剑。如今父亲失踪,日影便是自己最后一丝不会被斩断的“尘缘”。他将日影看做最珍重的伙伴,是唯一可以与自己分享对宋安的逃避之……剑。哪怕如今日影显然不及楚道友那把灵剑,秦子游仍然心境平和,笑道:“楚道友这把剑,是何名?由何炼来?” 楚慎行卡壳。 他立在原地,并不回答。寒鸦却似感受到什么,往秦子游飞去。 秦子游只觉得剑气扑面而来,刺得他眉目生疼。旁边,有归元弟子惊叫:“师兄!” 楚慎行瞥过一眼。 他面色淡淡,可那些被他看到的归元弟子却立刻噤若寒蝉。 秦子游倒是不惧。 他甚至笑起来,唤来日影,挡在楚慎行的灵剑之前。 两把灵剑相撞,修为低的弟子当即眼前一晕,几乎软倒在地,莫浪愁及几个筑基弟子还能忍受。 秦子游的状态也不太好。在接下这一剑的同时,他意识到,楚慎行的修为绝非他所说的“筑基后期”。 他以为自己要经历一番苦战。 属于剑修的意识在跃跃欲试,可作为归元宗带队弟子的理智却命令秦子游警惕。他重新回想起白皎、云修等人一直说的话,说楚慎行来路蹊跷。在如今的碧元大陆,金丹真人左右是那个数,哪个都曾闯出些名望。如今楚慎行修为要高于他,显然也在此列,可此前却无人听闻,这着实古怪。 他心思渐冷。 哪怕楚慎行与师尊无关,也该警觉。 正想着这些,那把灵剑却倒下来,绕着秦子游转过一圈。 秦子游愣住。 剑刃锋利,自不必说。可剑柄却不会伤人,此刻,宛若亲人的灵兽,在他身上蹭一蹭。 秦子游眼皮狂跳,不知所措。 他狐疑地看向楚慎行。 只见楚慎行身形一晃,出现在秦子游面前。 他亦有些惊讶,叹道:“我这灵剑,此前大约太久没有从丹田出来,憋得狠了。总算遇到个可以玩乐之人,便抑制不住。秦道友,若有冒犯,我先代它赔个不是。” 秦子游眼角抽了抽。 他心中正想,楚慎行拿这话敷衍,莫非当他是三岁小儿? 可接下来,日影竟一样朝楚慎行凑了过去,绕着转过一圈,还嫌不够,又浮到楚慎行面前。 秦子游面无表情。 他看楚慎行诧异地抬手,握住日影,再看向自己。 秦子游心里憋着的那股气莫名散去。 他无力又无语,说:“看来我这日影,也愿与楚道友亲近。” 楚慎行只笑,不答。 两人又在演武场中待了数个时辰。愈往后,再旁观看的人愈少。剑峰弟子倒是愿意多撑一刻,好领悟剑意。乐峰弟子则早早遁走,免受磋磨。 到月上中天,秦子游神清气爽,仍欲再试。楚慎行却收起他那把灵剑,看一眼天色,说:“似要有雨。” 秦子游心想:有雨又如何?将云挥散即可。 但在对上楚慎行视线时,他莫名领会了对方言下之意。 今夜子时,屋中相会。 秦子游面颊无端发热。 他视线稍稍偏过一些,回答:“那便先回屋吧。” 归元弟子是吴国皇庭贵客,独居一处昭阳殿。 而楚慎行与莫浪愁又是归元弟子之客,一样住昭阳殿中,只是是一处偏殿。 待到回屋,莫浪愁三下两下布下隔音阵法,问楚慎行:“楚师兄、楚仙师,你究竟要做什么?” 楚慎行坐在桌边,慢条斯理,为自己倒一杯灵酒。 酒香溢出,混合着浓郁灵气。 他想一想,又倒一杯,推给莫浪愁。 莫浪愁心情复杂,往前,一样在桌边坐下。她端起酒盏,一饮而尽。楚慎行看她,毫不意外地发觉,光是这一杯,莫浪愁已经有了点醉灵迹象。 让秦仙师喝,多半一样如此。 他当着莫浪愁的面,取出白日那碗糖蒸酥酪。有灵阵维护,酥酪不散,依旧带着甜香。他将灵酒倒入其中,甜香之中掺杂了酒味。莫浪愁困惑地眨一眨眼睛,记起什么,面目悚然。 她吓得酒醒,“你不要命了?!那可是归元弟子!剑峰峰主的亲传徒弟!” 楚慎行面色不动,问:“是又如何?” 莫浪愁摇头,喃喃说:“真是疯了。” 她显得忧虑,筹划要如何在玉郎来此地之后随道侣一同远走。往后,无论紫霄院,还是归元宗,莫浪愁都不愿再与之牵扯。可看着眼前修士,莫浪愁又觉得,自己是在痴心妄想。 强者为尊,弱者为蝼蚁。 蝼蚁何来选择的权利。 她长叹一声,又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至少在这一刻,她可以醉去,不理是非。 天色更晚,楚慎行行于昭阳殿中。 在路过某个弟子的房间时,他脚步微顿,侧头。 “师尊,”一道低哑的男音,“如你所想,的确出现两个古怪的修士,其中一人姓楚。” 楚慎行皱眉。 他抬手,循着记忆,飞快地在昭阳殿外布出一个阻绝信符的阵法。然而灵阵初成,便似触碰到什么,又被一挥而散。 他再看那男音发出的地方,只见一道流光闪过。 云修给宋安发完信符,正要盘腿入定,便觉周遭杀机重重。 他心头狂跳,目露惊恐之色,正欲捏碎归元弟子的保命符箓,忽又觉得,那道杀机散去了。 秦子游的嗓音远远传来,落入楚慎行识海之中。 他不知楚慎行方才做了什么,此刻只问:“楚道友?你立于殿中不动,可是迷了路?” 第188章 暗香浮动 随着秦子游的话音, 一点莹光出现在楚慎行面前。那似是一只小虫,振动翅膀,光影流转,往前飞去。 楚慎行意识到, 这是在给自己带路。 他瞥一眼云修所在的屋子, 知道此人惊魂未定, 正悄悄窥探外间情形。 若以楚慎行心意行事, 他此刻便该转头与云修对视,好让对方骇然。 然而这时候, 秦仙师在候他。 楚慎行的心情好上一些。他从云修话音中察觉古怪,那位宋真人仿佛与他有旧怨, 又认为他会找上归元弟子。这自然和楚慎行失去的记忆有关, 可前日一见,归元弟子皆不识他。唯有一个顾春风,还是在世俗红尘间相识。 如此一来,宋真人与他的旧怨又是从何而来? 楚慎行欲找寻答案。 他知道自己修为不及宋安, 但听云修话中意思,宋安不在姑苏。 他还有时间。 楚慎行迈动步子, 随那莹光小虫往前。 不多时,就到了秦子游屋中。 秦子游身着归元袍,原先坐在案边看书。此刻见楚慎行前来,他便一笑,起身相迎。 两人又在案边坐下。屋中有明光阵,却非亮如白昼, 而是昏色朦胧。楚慎行表露出一点疑惑, 秦子游便说, 好不容易下山一趟, 他再看凡人,惊觉自己的诸多行事习惯已经与之相差甚远。如今难得有机会,他便想停下修行,重新体悟人间百态。 他说着这话,头歪一点,问楚慎行:“楚道友如何觉得?若我那些师弟、师妹知道,恐怕要觉得我小题大做,太过无趣。” 楚慎行闻言,自然说:“我却不这样想。” 秦子游叹道:“是了。白日楚道友给我递那一碗糖……” 楚慎行好笑,“糖蒸酥酪。” 秦子游懊恼,身体往后一点,靠在梁柱上,喃喃说:“我怎么总是记不住。” 楚慎行说:“记不记得住,都无妨,不如来尝尝。” 他说着,从袖口取出小碗,摆在秦子游面前。秦子游见了,嗅到空气里淡淡的酒香,面有疑惑。他看楚慎行,楚慎行却坦然,仿佛这碗酥酪之中合该有酒味。秦子游再去回忆白日情形,又觉得,当时的场面、气息,都在自己脑海里逐渐模糊,不能记起。 这实在过于怪异了。 他不该这么吃下一个来历不明的修士端来的东西,不该与对方初识一日便相谈甚欢,不该……接过但对方递来的那一把木勺。 但楚慎行递给他,他就接过,完全不知道,一息之前,这把木勺还不是勺子,而是一枝青藤。 楚慎行看秦子游低头,用木勺舀起酥酪。他嗅到了空气里的一缕幽香,是窗外的栀子花在绽放。秦子游的头发从颈间滑落,倾泻在桌面上。他含住木勺,楚慎行便能感觉到青年的舌尖在自己身上扫过,湿润的,温热的,很轻地吸吮,然后又抿住。 “楚仙师?” 秦子游叫他。 楚慎行回神,在幽暗的光线中看着眼前青年。对方终于察觉不对,说:“这碗糖……” “糖蒸酥酪。” 秦子游:“……” 他的神色落入楚慎行眼中,是俊秀的面颊上泛起一点晕红,眼里也多了朦胧颜色。 秦子游尽量稳住语气,问:“你既是从凡人处买来,里面怎么会加上灵酒?” 楚慎行说:“秦仙师如何觉得?” 秦子游皱眉。楚慎行听到轻微的剑鸣声。日影从青年丹田抽出,却第一次不听青年指挥,去刺向身前修士。秦子游面色一沉,手捏着木勺,按说力道极重,可木勺依然稳稳在他指间,未被捏出什么痕迹。倒是楚慎行,他叹口气,说:“怎么不吃了?” 秦子游默念心法口诀。 楚慎行看他,无奈又宽容。他摇头,在秦子游不可思议的目光中站起,手上摆着一枚符箓。 楚慎行问:“你可在找这个?” 秦子游瞳孔一缩。 楚慎行心想:他可实在不知道自己如今是什么样子。 脸颊更红了,坐都坐不稳,却还要竭力露出镇定神色。楚慎行立起,将书案踢开,该有当啷声响,引旁人前来。可屋中始终寂静,像是这间屋子已经被隔绝在整座昭阳殿之外。 楚慎行抬起手,余下的糖蒸酥酪稳稳落在他手中。他在秦子游面前半蹲下来,青藤从袖口涌出,箍住青年下颚,又探入秦子游唇齿之间。 秦子游动弹不得。 他修为被压制,保命灵符不知何时被取走。他轻信旁人,甚至不顾两位师弟的劝阻,这才惹来祸事。他白日还与楚慎行比试剑法,甚至亲自引狼入室,又毫无戒心地吃下那碗酥酪。他落在这般境地,纯粹是咎由自取。 楚慎行看着青藤蔓入青年口中。藤蔓在柔软的腮肉上擦过,绞着青年舌叶,甚至过分地探入对方喉咙。 又有藤枝从青年领口、袖口涌入,肆无忌惮地缠住对方的身体。 他忽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满足。 就好像这些藤枝总算找到了原本缺失的东西。 可秦子游大约不这样觉得。他身体颤动,想要挣脱,偏偏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碗酥酪又端到自己面前,被一勺一勺,送入他口中。 愈发多灵气涌来,秦子游他心神恍惚,想,怎会有这样的灵酒?甚至比得上宗门内弟子突破时才能进去的洞府——那其中,有一条灵脉。到了灵脉之中,才能有这般灵气。 他的头脑开始晕晕乎乎,起先还能撑住一点意识,夹住腿,不让青藤涌入。但到后面,那些藤蔓终于找到空隙。秦子游咽着酥酪,忽而急促地“嗯”了一声。他听到楚慎行在自己面前笑一笑,抬头,看着对方。 真奇怪啊。 秦子游想。 他觉得危险,觉得自己应该逃走,觉得楚慎行一定、一定,要对他做些什么。 但他并不惧怕。 他从前面对妖兽,面对穷凶极恶之徒,心中有厌弃也有警惕。到如今,面对楚慎行,哪怕是这样狼狈的境地,他竟然只觉得…… 委屈。 好像这个念头刚刚冒上来,青藤便从他嘴巴里离开了。最后一点酥酪被年轻仙师咽入喉咙,他被那些藤枝温柔地推着,落入一个怀抱中。 楚慎行半抱着秦子游,看怀中仙师面色。 他心有所感,笑道:“我要从哪里开始吃你?” 秦子游不言。 楚慎行说:“这里?这里?还是——” 他的手指点上秦子游额头、鼻梁,一点点滑下。他打定主意,要把这归元弟子的一身道袍都剥干净。但未有动作,他就觉得指尖湿润。 是秦子游含住他的手指。 到这一步,便是楚慎行,也有些意想不到。 他谈不上高兴,而是心中一沉,问:“归元宗都教你什么?” 一边讲话,一边将指尖从秦子游口中抽出来,转而捏住青年下巴,令对方看着自己。 可到这会儿,秦仙师是真的一点意识都没有。他不再想要逃跑,而是就这么乖巧地待在楚慎行怀抱中。见楚慎行迟迟不动,他甚至主动往前一些,两人的身体贴在一起。 因青藤涌动,秦子游的领口被撑开一些,如今楚慎行垂眼,就能看到年轻仙师胸膛的皮肤。 白净如玉。 点缀着早春桃色。 楚慎行皱眉,心思一晃,便被秦子游压在榻上。 对方的头发垂上楚慎行面颊,而他自上而下去看这归元弟子。栀子香气更浓,藤枝倒是比他还要主动,推着秦子游,让他跨坐在楚慎行腰间。 这实在不是个吃掉对方的好姿势。 在楚慎行原先的想法中,他该一口一口咬下这归元弟子的皮肉,口感一定柔韧且温甜,血肉经脉都有纯净灵气。魔修合该如此,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磨磨唧唧,磨磨蹭蹭,半天都下不了口。 他有些不耐烦了,可在对上秦子游面容时,又觉得夜晚还长。 且看这归元宗来的剑修要做什么吧。 楚慎行冷静,看秦子游低头,手掌抚摸着自己的面颊。 秦小仙师的掌心有一层剑茧,可见其勤修苦练。 他像是全凭本能行事,偏偏又不知所措。 如今,过了好一会儿,楚慎行几乎想要结束这一切时,秦小仙师终于有了动作。 他低下头,伴着酒香,栀子香,来吻楚慎行。 楚慎行愕然。 说一句心神震动,也不为过。 但在这之中,秦子游的唇已经落下来。最初一个吻时,秦子游像是青涩,不知如何动作。但在楚慎行稍稍配合之后,青年便就迅速成长,舌尖与楚慎行的舌叶缠在一起,成了一个真真正正的亲吻。楚慎行甚至察觉到,秦小仙师的手在往下,像是想要—— 楚慎行眉尖起先拢起,到后面,却又逐渐松开。 平心而论,他感觉不错。 此前未有这方面的想法,可真正开始之后,才觉得,的确舒服。 魂灵飘至云上,青藤无声地在屋子中滋长,添了满屋翠色。 楚慎行没有想过,原来自己也会沉溺于情`欲。但不得不说,这小仙师给他的感觉非常、非常好。 仿佛秦子游合该在他怀里,合该热切地对他纠纠缠缠,再被弄出一点哭腔。 他听到一声低低的呜咽。 然后是秦子游的声音,很轻,说不上是讨饶还是撒娇,说:“师尊,慢一点,我……” 楚慎行目光一厉。 万千藤枝在这一刻转向,秦子游发出一声急促的哭音,迷茫又困惑。而刚刚还温柔地落在他身上的手,此刻却扼住他脖颈,将他钉在墙上。 秦子游嘴巴张开一点,嘴唇红润,像是浸了露水的花瓣。楚慎行看他舌尖颤动,不知自己是怒火更多还是其他心思更多。他只问:“你在归元宗,就学了这些?” 秦子游听不懂。 灵酒淹没他所有意识,他完全是凭借本能行事。 他看楚慎行恼怒,眼皮颤动一下,又露出楚慎行此前见过的委屈神色。 第189章 是夫君 秦子游大约的确是可以觉得委屈的。 前一刻还在痴痴缠缠的人, 如今骤然翻脸,手卡在自己脖颈上。这样的场面,任谁见了,都要说一句他可怜。 饶是楚慎行, 在最初的震怒之后, 也有一丝迟疑。 说到底, 归元宗内如何藏污纳垢, 关他什么事? 那剑峰峰主如何对待徒弟,和他有什么关系? 倒是眼前这小仙师。虽然短时间内, 楚慎行不打算饮其血、啖其肉,但送上门来的炉鼎, 他何不笑纳? 想着这些, 楚慎行面色仍然不太好看,但松开手。 他这一松开,秦子游的身体没了着力点,立刻往下滑去, 又被青藤托住。 他抬眼看楚慎行,乌黑的长发垂在榻上, 随着青年的动作拖曳,像是远山云黛。 因此前之事,秦子游如今浑身发软,眼里都是蒙蒙水色。他这样望着楚慎行,又叫了声:“师尊?” 屋里的温度又一次升高了。 青藤游来,将年轻剑修的双手缠住, 束在头顶。 楚慎行既然打了将青年当炉鼎来用的主意, 便在脑海里搜寻相关心法。他很快有所获, 而这期间, 青年似是觉得自己被冷落,楚慎行再触碰他时,他几乎是迫不及待,要钻进楚慎行怀里。 楚慎行好气又好笑。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心里那份怒意是从何而来。但此刻,他捏着青年的下巴,问:“宋安还教了你什么?一并来给我看看吧。” 出乎意料,这话落下时,青年面上并未出现楚慎行所想的羞耻、难捱,或者仍然是此前懵懂神色。秦子游像是厌极了“宋安”这两个字,眉尖拢起来,再来亲楚慎行,身体力行地表示,自己不想听到剑峰峰主的名字。 楚慎行略有诧异。 尤其是,在明显不喜宋安的同时,秦子游竟然还在喃喃念着“师尊”。 好像他认定自己是此刻与他颠鸾倒凤之人的徒弟。 楚慎行听着,逐渐察觉不对。 他沉默片刻,身上原先被青年勾起的热度冷却一些,却还是紧密痴缠着。因他久久不动,青年就似有急切,一边讨好地亲他,一边小声问,能不能快一点? 楚慎行哭笑不得。 他问:“刚刚还要我慢,这会儿又不行了?” 秦子游像是听懂这话。 他花了一点时间反应,然后歪一歪头,朝楚慎行笑一下,叫:“夫君?” 楚慎行额角都开始跳。 他开始琢磨不出,青年如今的状况,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是醉了,却仍能和自己讲出寥寥数语,也能主动地、自如地和他做这档事。可要说未醉,好好的归元弟子,此前还试图拔剑对他,如今又怎能这么叫一个心怀不轨之人“夫君”? 他尚未想出什么结果,就觉得面上又是一热。 青年又在吻他了。 不是寻常的吻法,更像是好不容易找到水源的小动物,渴切又不知所措。 舌尖舔着自己面颊,呼出的热气一样落在楚慎行面上,依然混合着酒香,糖蒸酥酪的甜,还有栀子花的味道。 楚慎行逐渐找到一点思路。 他侧头,在青年的唇舌追上来之前,问他:“我是谁?” 秦子游眨一眨眼睛,不假思索地回答:“是夫君。” 楚慎行心头一热,要问第二句话。但秦子游已经又蹭到他怀里,说:“好夫君,疼疼我啊,受不住了……” 楚慎行喉咙一干,克制着,说:“先回答我的问题。” 秦子游又开始委屈:“好。” 楚慎行看他这样,更多是好笑。他抬手,将青年的发丝拢到耳后,露出一张白净如玉的面容。 剑峰大弟子的确有一张好看的脸,楚慎行昨日初见,便这样觉得。如今,对方那样看他,楚慎行自忖,自己又不是圣人。 他当然会有意动。 但当下,他还是先问:“你的‘夫君’是谁?” 秦子游皱眉,“是师尊。” 楚慎行眼皮开始跳,又问:“‘师尊’是谁?” 他话音落下的时候,觉得自己可笑,大约是被缠得脑子都空了,才会问这种话。 但秦子游看着他,理所当然地回答:“是你。” 他甚至抬手摸摸楚慎行额头,再拧眉,喃喃说:“未有伤寒啊。” 楚慎行把年轻剑修的手压回去,重新用藤枝束住。这样一来,青年不得不挺起胸膛,像是在让师尊检校课业。 楚慎行挪开视线,又深呼吸一下,问:“‘我’是谁?” 他有所预感。 或许、可能,这正牵扯到自己和宋安的旧怨。 然而下一刻,青年的回答,却让楚慎行啼笑皆非。 秦子游说:“是夫君……” 青年的嗓音软而绵,像是一盏栀子酿,要甜进楚慎行心坎里。 他几乎要被冲晕头脑,但好歹还记得关键所在。 楚慎行:“‘我’是宋安吗?” 方才提起宋安时,青年的神情仍然印在楚慎行识海之中。如今,他更清晰地看到:自己光是提到这两个字,秦子游就立刻瘪一瘪嘴,像是极不愿意听说此人。 就连原有的痴缠,也淡下一些。 楚慎行手指动了动,虚握成拳,问:“你讨厌此人?” 秦子游想一想,点头。 楚慎行心跳都加快一些,不知不觉放柔嗓音,问:“为什么?” 对于醉灵的小仙师来说,这又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他晕晕乎乎地沉思,期间留意到什么,侧头,望向旁侧的窗子。 楚慎行来的时候,窗外风清月明,明月皎皎悬于天上。但到此刻,却有乌云汇聚。 似要落雨。 风送凉意,吹散了屋中热度。 秦子游面有挣扎,楚慎行被他挣得脑仁都疼了,知道是醉灵效果即将过去。 但他尚未问完。 于是,青藤从楚慎行袖口取出一壶酒,又箍住秦子游下颚。这一次,直接将灵气浓郁的酒液灌了进去。 青年被呛到,开始咳嗽。 他眼睛更水了,一点酒液从唇角滑下来,落在楚慎行腰腹上。原先略有清明的眼神再次开始迷蒙,楚慎行耐心地又问几句,终于听到一句答话。 这时候,秦子游趴在他怀里,手软腿软,像是刚被从酒池里捞出来,连身上的湿漉漉的,说:“因为——” 楚慎行扣住青年的腰。 他感觉到掌心下皮肤的颤动,知道青年有多么、多么想要得到自己的回应。 秦子游说:“因为……” 楚慎行问:“什么?” 秦子游闭上眼睛。 窗外,云中电光闪动,寂静夜色中炸起雷声。 雨随后便至,栀子花被急急暴雨带落在地。 秦子游终于说出答案。 他说:“因为……宋安待师尊不好啊。” “轰——!!!” 有惊雷落下。 楚慎行压在青年腰上的手骤然握紧。 秦子游吃痛,眉尖拢起来,宛若滂沱大雨之中迷失在山林中的小鹿。 他的记忆被系统道具清空,但他的身体仍然记得师尊的气息、温度。 他在楚慎行怀中,若游鱼总算找到可以栖身的潭水。他因楚慎行的动作而惊喘,颤抖,然后又软绵绵地用手臂勾着楚慎行脖颈,要夫君多疼他一些,他想要更多。 楚慎行记起什么。 他想起自己在南地雾瘴初醒时,曾察觉识海中有另一道情绪,在影响自己。 当时,他觉得麻烦,于是将之隔出。到此刻,他重新找寻,然后听到了那道思绪如今的所有动静。 在频繁地想到“师尊”,虽然有很多懵懂,却又非常、非常快乐。 楚慎行循着青年思绪,找到更多蛛丝马迹。 他此前想找采补的心法,有所获,却未用到。可此刻,却觉得有两股灵气,因自己与青年的动作,而水乳交融。 是一道极温和的双修心法。 甚至不用他额外做什么,就自发地开始运转。 楚慎行了悟。 难怪灵酒的效果在青年身上消散得那么快。他原先还觉得,兴许是莫浪愁修为不及,于是要醉更久。可此刻看,却是因为不知不觉间,自己帮青年“消化掉”那些多余的灵气。 宋安抢了他的徒弟,他如今记忆全失的状况,多半也与之脱不了干系。 再看怀里的青年。 昨日相见,秦子游对楚慎行毫无印象。如今醉灵,理智意识被压倒,终于流露出本能反应。 相通此节之后,楚慎行再看怀中青年,心情全然不同。 起先,他还能玩笑似的说:“你叫我‘夫君’,我是不是要叫你‘娘子’?” 秦子游:“……”露出一点纠结神色。 楚慎行看了,“好,看来你不太喜欢这个称呼。” 秦子游就亲一亲他。 楚慎行揽着青年肩膀,心想,等你醒来之后,我可要好好问个清楚。你既然不记得我,却又记得什么?一切又是从何处开始出错。 但此刻,他额头贴着青年额头,心中终于泛起细细密密的心疼。 楚慎行叹息一般唤道:“子游啊,子游。” …… …… 秦子游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 他只觉得身上又酸又软,此外,便是空气中似浮着一点冷香。 他眨动眼睛,记忆缓慢回笼。 秦子游面色一变。 他双目竟不能视物。 青年欲起身,却觉得自己手脚俱被什么缠住,动弹不得。 甚至…… 秦子游面颊泛起一点隐约的红色。 他咬牙切齿,说:“你究竟……嗯,是哪里来的贼人?……有何、有何呜——目的……” 秦子游听到一声轻叹。 有一只手,捏着他的下巴。这还不算,还在他唇上轻轻抚摸。 秦子游皱眉,想要反抗。但他听到一声轻轻的:“嘘。” 像是在哄小孩儿似的。 那个来历不明、对他作恶的修士问:“子游,你好生体会。” 秦子游:“体会什么?——唔。” 对方的手指撬开他唇齿,拇指压在他舌上。 然后得寸进尺,问他:“你真的讨厌我这么做吗?” 第190章 记得 秦子游没法回答。 他甚至不能把注意力集中在楚慎行的手上。光是那些藤枝, 就让他几乎崩溃。 他视觉被封,不知道自己如今是怎样面貌。只是想来,一定非常、非常…… 思绪刚转到这里,就又被藤枝冲散。 在楚慎行看来, 有了昨夜状况, 秦子游多半要对他起疑心。既然这样, 再要问话, 就该用些手段。 如果是面对其他人,藤枝该穿透那人琵琶骨, 稍稍动一下,都是难忍剧痛。修士体魄远胜于凡人, 但这样一来, 却只是将苦痛延长,又无从逃脱。 可秦子游是他的道侣。 既然是道侣,还是要温柔对待。 楚慎行自忖耐心。他花一点时间,将道侣推到濒临顶峰, 之后又放手不管。这样几次之后,哪怕没有醉灵, 秦子游的意识也被击垮。到这会儿,楚慎行再把人抱到怀里,亲一亲秦少侠额头,问:“还是说,秦小仙师觉得——” 秦子游的手抓着他的衣领。 他从年轻剑修的表情中看到很多情绪。对方比他此前所想还要挣扎,身体的本能反应让秦子游去吻楚慎行, 去求饶, 去说任何对方想听的话。他可以安心地被对方拥抱着, 不用担心受伤, 不用担心遭遇任何险境。 但他是归元弟子,怎么可以做这等事?! 楚慎行心想,平心而论,秦少侠还是昨晚那样比较可爱。 他的手顺着秦子游背脊一点点抚摸下去,像是对待坐在自己膝盖上的晚辈。他问:“你是何时拜入归元宗的?” 那深入骨髓的快意随着这句话而退散。 秦子游又一次落得不上不下的境地,哪怕明知不该,此刻依旧咬牙切齿,喘息道:“楚道友莫非不知?” 楚慎行淡淡道:“你不如想好再说。” 秦子游知道,这是一句威胁。 他该觉得被折辱,但他似乎又并无太多恼怒。 这样的反差感,终于还是让秦子游的思绪开始转动。他撑着身体,离楚慎行稍远一些。这一次,楚慎行看出什么,没有阻止他的动作。 倒是有藤枝涌来。 秦子游起先仍然警醒,但他很快察觉,新过来的藤枝并未做其他事,仅仅拢起他那一头长发,然后化作发带,将他头发扎起。 颈间瞬间清爽。 这样的动静,连楚慎行看了,都觉得出乎意料。 他暗暗琢磨,原来自己从前与秦小仙师是这样相处的? 也不算难以想明。便是如今看秦小仙师,他都觉得秦子游坐姿不正,该被好好调`教。 按照秦子游的话,他才是秦小仙师正经师尊。 于修士而言,师尊是如君如父之人。 而秦子游怔然片刻,记起当年事。 那时候,他孤身一人待在归元后山,从溪流中看着自己的倒影。 他头发用玉冠束起,却想,自己分明更爱用发带。 秦子游安静下来,手指摸索着碰上楚慎行面颊,疑虑重重。但他从前对宋安避之不及,此刻却能和此人有这样亲近的关系,心中又无其他情绪,这足以说明问题。 虽然双目不能视物,但秦子游不再惊疑。他冷静许多,问楚慎行:“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楚慎行不置可否。 秦子游又要讲话,但藤枝一动,他转瞬无法言语。好不容易理顺的思绪再度被打乱,唯一的着力点就是楚慎行的身体。 他趴在楚慎行胸口,肩膀都在颤动,觉得有人揽住自己,含着自己的耳尖,有什么温热、湿润的东西在上面轻轻一点。 秦子游明白对方的暗示。 他花了很长时间平复呼吸,终于能用勉强平稳的嗓音承认:“对,我不讨厌你对我做这些。你松开我,我们好好说。” 楚慎行端详他,片刻后点头:“好。” 这实在是秦子游经历过的最诡异的场面。 前一刻,他还似阶下囚。到如今,却又能穿好归元袍,身上都是此前留下的酸软酥`麻,偏偏能与楚慎行正面相对讲话。 他重新看到楚慎行的面容。窗外有熹光照入,落在楚慎行面上。此人的确面容俊朗,随意依靠在窗边,都是一幅风流画卷。 留意到秦子游的目光,楚慎行有意笑一笑,说:“秦小仙师这样看我,莫非是思慕于我?” 秦子游深呼吸。 楚慎行看他面色不动,可耳尖却开始发红。他想,至少这次定然不会是气的。 秦子游尽量平静,问:“楚道友前日找来,恐怕另有目的吧?” 楚慎行欣然,回答:“是。不瞒秦道友,我数月前醒来,便觉头脑空空,竟是忘却从前事。再看旁人,也觉得与我无甚关系。直到见了秦道友,终于觉得,你我或许有旧。” 秦子游耳尖的红开始往下蔓延,到了半边侧脸。他自己有所察觉,可这样的情境,有无反应都是错。所以秦子游佯作不知,尽量忽视,口中说:“可楚道友却是与‘师妹’一同前来。” 楚慎行说:“不过是初结识之人罢了。” 秦子游皱眉。 楚慎行看他这样,心情平和,愈发觉得自己和道侣从前关系一定极为亲密。如若不然,他怎会仅仅是看到秦子游,就满心温柔情意。 秦子游说:“楚道友这么说,我却不知道,这话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了。” 原因无他。此时楚慎行的话,实在和前天夜间有太大不同。 秦子游又说:“昨夜,楚道友还说过,你曾去东海,斩鲛怪。游历天下,铲奸除恶。” 楚慎行说:“我虽不记得过往之事,但脑海里总算有些残存图景。再者说,”他记起什么,“你且看这个。” 又有藤枝涌出,秦子游看在眼里,浑身紧绷。 他这副样子,让楚慎行非常想去逗弄。 但还是正事要紧。 楚慎行遗憾,令一股血藤在秦子游面前挤出鲛血,屋中当即浮起一股恶臭。楚慎行早有准备,封住嗅觉。秦子游却瞬时变了面色,抬手捂住口鼻,看那模样,怕是恨不得遁地三百里。 楚慎行莞尔。 秦子游瞪他,瞪过之后,又自己怔怔出神,觉得自己方才那一眼未免太过自然而然,倒像是从前有过更多自己与此人打打闹闹的时候。 “好,我信了。”秦子游瓮声瓮气说,“你把这个收起来!” 楚慎行到底说了句:“你真这样嫌弃?倒是有人看中鲛血灵气丰沛,愿饮之。” 他说到后面,秦子游面色发青发白,看样子,险些开始干呕。 楚慎行又有点不忍心。他收好鲛血,捏了个清风诀,让屋内空气骤然清新。饶是如此,秦子游依然面带纠结。过了好一阵儿,每当抬起袖子时,他都要快速往袖口瞄一眼,生怕自己的道袍上沾了臭味。 楚慎行又说:“至于‘铲奸除恶’,前日你那师妹所言,你也听了。” 秦子游沉吟,“也是。” 换楚慎行问:“你呢?” 秦子游:“我?” 楚慎行:“我初醒时,你又在何处?” 秦子游皱眉。 他缓缓说:“我自在归元。” 楚慎行看他,见秦子游开口:“你方醒来数月,我却觉得……” 楚慎行屏息以待。 秦子游心道,我却觉得,这样的古怪之感,已经维持二十余年。 他几乎要彻底习惯。 习惯自己不易与人相亲,习惯自己在传道受业的师尊面前都屡屡有所警惕。 他以为自己就是这样的人,但如今,忽然冒出一个从前从未听闻其名的修士。他能与对方肌肤相亲,被哄骗着喝了灵酒、以至于醉灵于人前,甚至经受那样一番“审讯”,都不觉得生气。 这样的念头,让秦子游毛骨悚然。 他反复地问自己:对,你是觉得师尊身有异处。但眼前人,不过与你相识两日,还做出昨日那等事。若师尊不可信,此人又如何可信?! 秦子游这一句话,说到半途,停顿良久。 楚慎行不催他。 晨起的日光落在雨水上,零落于泥的栀子渐露枯意。 秦子游话锋一转。 他直指核心,说:“我不记得你。” 楚慎行说:“我亦不记得你。” “不,”秦子游摇头,“我虽不记得你,却记得所有师弟师妹,记得师尊,记得归元上下的所有长老峰主,乃至掌门青云老祖。 “四十年前,我从平昌城赶往郢都,路上结交两位友人。我们在郢都遇到黑心客栈,是师尊将我们救下。往后收徒大会,我成了师尊的亲传弟子,两位好友其一拜入乐峰,另一遗憾归去故里。 “这四十年间,师尊对我悉心指导,师弟师妹待我恭敬孺慕——若你想问我,是否也在那时失忆。不,我全都记得。” 楚慎行若有所思看他。 秦子游察觉到,随着自己的话,那些柔软下来的藤蔓中再度露出杀机。 但他一动不动。 楚慎行温和地问:“你当真‘记得’?” 秦子游迟疑,点头。 楚慎行冷笑。 秦子游肩膀敏感地缩一缩。 他试图温言道:“楚道友……” 话音未落,忽听外间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 秦子游皱眉,抬头,望向门扉。 有人“砰砰”拍门,而后是白皎的声音,说:“秦师兄!儒风寺来报,东面又有妖兽伤人!” 秦子游霍然起身。 他往前开门,身后,楚慎行却缓缓开口。 “你自己信那些话吗?” 秦子游的手放在门上。 楚慎行说:“你说师弟师妹,长老峰主,乃至归元老祖,都是寻常态度。唯有说起你那位‘师尊’时,神色中多有警觉厌恶。秦道友,这些年来,你在归元都是如何过的?你这番作态,那位宋真人,竟愿意收你当亲传弟子,当真是在行善积德。” 第191章 又遇故友 白皎在门外:“师兄?师兄可有听到?” 一门之隔, 秦子游手捏着门栓,几乎要将掌心下的木栓捏到粉碎。 楚慎行看出青年此刻陷入了怎样的苦惑心境。 他仍旧坐在那里,却有藤枝朝秦子游涌去, 顺着青年脚踝往上。秦子游眼皮颤抖, 这样的神色落在楚慎行神识之中, 当真是可怜又可爱,合该被好好疼爱。 藤枝紧密地贴合着青年的皮肤,外间白皎的嗓音越来越大。听动静, 是疑心秦子游出事,于是预备破门而入。 秦子游听着白皎拍门, 同时还有喃喃自语, 说那姓楚的果然不是好东西, 秦师兄带他回来,转天就出事。 白皎正念到这里, “吱呀”一声,面前的门开了。 秦子游站在门口, 不提方才发生何事, 只淡淡道:“你说东面如何?” 白皎怔然,但很快回神。他的视线飞快从秦子游身后瞄过,看到了坐在案边窗前, 手上端着酒盏的楚慎行。白皎略觉尴尬, 自己方才说人家坏话,这就被听见。但如今要说的事,他又有些不确信, 该不该露于楚慎行之前。 白皎用求助的目光看秦子游。 秦子游顺着白皎的目光侧头, 看一眼楚慎行。 楚慎行朝他举一举酒盏。 秦子游神色不动。 白皎见状, 心想, 看来是自己方才误会,秦师兄只是在和楚慎行喝酒。 他全然不知,在自己与秦子游讲话的同时,青藤正在师兄身上缓缓挪动。藤枝上有粗糙的地方,也有细嫩的、让人发痒的新苞。秦子游虽端正站在白皎面前,但心里已经排练了百千遍自己将身上藤枝扯下来的场面。他只觉得这一幕诡谲至极,而最无法可想的是,自己竟然仍不生气。 这在白皎看,就是秦师兄不打算隐瞒。 于是他定一定神,细细说来:“此次作乱的妖兽,似乎与从前你我曾应对那些颇有不同。儒风弟子已经让周边府县百姓撤走,可对那妖兽,却全然束手无策。” 秦子游听着,眉尖一点点拢起。 白皎问:“师兄,何时动身?” 秦子游回身,仍是朝楚慎行所在方向看去。见此人施施然站起,身形一晃,就站在自己旁边。 秦子游喉结滚动一下,正过脸,对师弟说:“即刻便走。” 他话音落下,神识在整个昭阳殿中铺开,若潮水一般,告知所有师弟、师妹,要诸人在殿外集合。 莫浪愁一样听到话音。她一怔,转眼,又听到楚慎行的命令,要她一同前往。 莫浪愁心有不愿。 她一面想,一夜过去,不知楚慎行与那归元小仙师之间发生了什么。楚慎行当真胆大,完全是刀尖玩火。但也兴许秦子游已经被他制服,不足为虑。 可说到底,比起这些忧虑,她还是更想留在姑苏,好不错过与道侣程玉堂的相聚。 但楚慎行没有给她选择的机会。 与拿到神念一同前来的,是扑面而来的威压。莫浪愁胆战心惊,不敢耽搁,匆匆出现在殿前。 归元弟子皆已至此,除了秦子游。 莫浪愁眼皮跳了跳,恰好听那个叫顾春风的女修问白皎:“秦师兄为何不来?” 白皎说:“师兄只说让我先到此地等候。” 几个归元弟子面面相觑,看起来比莫浪愁更加困惑。 这样场景中,莫浪愁反倒能镇定。她仍有很多胡思乱想,最多的,是楚慎行要对那秦姓小仙师做什么。那颗变异天地莲炼成的洗髓丹,如今是否已经被秦子游服下?这倒是说得通,昨夜楚慎行让秦子游醉灵,之后喂他洗髓丹。如今,正要去看看这颗洗髓丹有何功效。 但仍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一言蔽之,楚慎行对紫霄院究竟是何态度?此人亦正亦邪,实在难以捉摸。 诸人心思百转,昭阳殿内,秦子游终究尝试着抬手,从自己领口扯出一截藤枝。 他嗓音发闷,说:“楚道友,你便是要我信你,也不必如此……如此作态。” 随着他的话,那截藤枝在他掌心摩挲一下,又朝秦子游面颊蹭去。 秦子游眼神复杂。 楚慎行看他片刻,从善如流:“好。” 他有种直觉。过往,自己与道侣相处,这些藤枝定然是一刻不落地缠在道侣身上。 可如今,秦子游不记得,楚慎行也不打算勉强。 青藤又缓缓游走。 秦子游面色变换,犹立在原处,而楚慎行已经从他身侧走过。 秦子游心有所感,抬眼,望着楚慎行的背影。 此人一身雪色道袍,如今走在身前,哪怕只是一个背影,都有飘逸若仙的风度。 秦子游眼神又有变化,须臾后,到底叹口气,跟上前去。 而在他身前,楚慎行无声地弯了弯唇角。 …… …… 此次东行,因路途颇远,归元弟子乘上一艘灵梭。除去剑峰弟子外,乐峰弟子同样加入。 乐峰的带队弟子是一名女修,名叫凌音,据闻是乐峰峰主凌玉家中小辈,惯常用的灵器是一把琵琶。 到了灵梭上,诸人围坐在一起,用水镜与儒风弟子沟通。 楚慎行与莫浪愁一样在列。 水镜之中,露出一张清俊面孔。楚慎行听了片刻,知道此人姓江,全名叫做江且歌,如今在筑基后期,算是儒风弟子中的佼佼者。 江且歌神色严肃,与秦子游等人分说妖兽那边是何状况。 原来妖兽出现之地,是云梦郡最东面的一府。如今赶路,哪怕有灵梭日夜兼程,仍要花上四五日工夫。 江且歌说:“此妖来无影、去无踪,短短时间便伤及诸多百姓,也有我门中弟子遭逢祸事。”语毕,他稍稍停顿一下,平复呼吸,“也有弟子幸存,却不能记事。如今已经几日过去,仍旧怔怔愣愣。唐师妹看过,也说不知如何是好。” 顾春风挪到楚慎行身侧,和他低声说:“楚仙师,这位江道友所说的‘唐师妹’,正是儒风寺北长老门下首徒,名唤‘唐迟棠’,是一名医修,兼通药理。此前曾研制出一方药膏,由此引动天雷,因之突破……” 楚慎行认真听着,微微笑一下,“原来如此。” 他话音未落,便觉得一道视线凝聚在自己脸上。 楚慎行循着那道视线望过去,与秦子游对视。 楚慎行又是一笑。 他手腕一翻,此刻掌心出现一柄扇子。扇面绽开,在面前扇动。 一派风流郎君的架势。 秦子游皱眉,倒是水镜中的江且歌,因察觉秦子游分神,江且歌转向楚慎行所在方向。 双方对视。 楚慎行从江且歌目光中看出种种情绪。 最先是惊讶,很快变成激动、欣喜。 楚慎行略有迟疑,只见江且歌露出一张笑脸,“我当是谁,原来是楚道友!楚道友,你既在此地,我便能安心许多。我师尊闭关已久,整个吴国,都再难找一个你这般的剑修。” 楚慎行拿扇子的手一顿。 这倒是奇了。 从南地离开之后,仿佛他无论去哪,都能遇到故人。 眼前江且歌显然轻松下来,眉眼之间都是对楚慎行的信任,加上对他实力的笃定。秦子游的眉尖一点点拢起,随后又松开。 他轻咳一声,重新拉回话头。只是这回再讲话,就总绕不开楚慎行。 秦子游听着,按照江且歌的意思,有楚道友在,他们的思路能开阔许多,不必缩手缩脚、畏首畏尾。 因江且歌这般态度,灵梭上,其他人看楚慎行的目光逐渐变化。 莫浪愁已经有些麻木。 她细细回想过往,扪心自问,自己到底为什么会觉得楚慎行“亦正亦邪”? 此人可曾作恶? 并无。 此人可曾行善? 出来一路,她似乎已经看得分明。 唯一的问题,也是楚慎行不愿意放过她。但若说楚慎行是正道之人,这便理所应当。她是紫霄掌门门下大弟子,如今楚慎行只将她放在眼皮子底下,而非严加看管,已是十分仁慈。 莫浪愁想通此节,只眼观鼻、鼻观心,小心做人,生怕被楚慎行发难。 只是楚慎行的心思似乎都在秦小仙师身上,只要莫浪愁不逃,他便无心理会。 待结束与儒风弟子的沟通,诸归元弟子屏息望向秦子游。白皎如今修为虽低,却是秦子游的亲传师弟,此刻开口,问:“师兄,往后几日,我们……” 秦子游闻言回神,沉吟:“既在灵梭上,也做不了太多。若有心,便勤于修行吧。” 白皎应一声。 诸人散去,秦子游也回到自己房中。 他关上门,仍然在想江且歌见到楚慎行之后的种种反应。这样过了片刻,忽觉屋中多了一道气息。 秦子游蓦然回头,不意外地看到楚慎行出现在此地,便在桌边,如今正在倒酒。 秦子游看他片刻,叹口气,走到桌边,专注地望着楚慎行。 他问:“你究竟是谁?” 楚慎行回答:“我不知道。” 秦子游拧眉,楚慎行又说:“在你看来,我是你的什么人?” 秦子游听到这话,微微一僵,仿若又回到了昭阳殿一夜。 他不记得自己醉灵时发生了什么,但往后,那些藤枝,肆意的、肆无忌惮的…… 楚慎行看他,又问:“顾春风与我讲话,你便看我。江且歌认出我,你几乎是在瞪我。子游,你那会儿在想什么?” 秦子游心想,此人着实脸厚,竟然这样自如地叫我名字。 但又承认,自己似乎并不讨厌这样的称呼。 与被宋安叫起时的浑身僵直相比,此刻,他近乎算是享受,愿意再喝一杯对方递来的灵酒。 这是在太怪异了,但也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可他真的能信吗? “你不必信我,”楚慎行说,“信你自己便可。” 秦子游愕然看他。 “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楚慎行含笑,“你觉得呢,为什么?” 第192章 寒山府 混乱、疑问、难以置信…… 这些情绪全部混合在秦子游的思绪中, 而楚慎行亦有所觉。 他见好就收,知道以道侣如今的心情,还是让秦子游冷静几日为妙。再者说, 从秦子游不知不觉中表现出的对自己的渴慕来看, 几日不见,兴许还能有意外收获。 秦子游尚未答话,就听楚慎行说:“马上要和妖兽对阵,我要准备些掠阵之物。往后三天,都要闭关。秦道友若有事找我, 便等三日之后吧。” 秦子游:“……” 楚慎行意味深长, 说:“秦道友又瞪我, 莫非是舍不得我?” 秦子游神色一敛,“楚道友为民操劳,我有何不舍?” 楚慎行偏偏摇头,说:“若真舍不得我, 来找我就是了。” 话音落下,他便消失在屋中。 灵梭上的阵法, 于楚慎行而言,宛若从不存在。 秦子游想到此节, 眉尖又是一拢。 只是往后,他心绪逐渐繁复。依照楚慎行所言, 还有他的亲身感受。他对楚慎行的亲近是真,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他的记忆是假的。 这可以解释很多事:自己为何总对师尊心怀警惕,为何在归元剑峰总有一种格格不入之感。近年来, 这样的感觉已经淡下许多, 但往前数, 约莫二十五六年前, 一切仿佛是从他与李鸿师弟——当时还是“师兄”比试剑法,而后又去后山,再被宋安找到……这时开始不同。 秦子游心道:可和楚慎行所说的时间对不上。 对方抛下无数疑问,一走了之。秦子游心情郁郁,自然想把人揪回来,问个清楚。但再想起对方话中笃定,倒像是觉得他一定会去找寻。秦子游思及此处,又收回心思,决定先顾眼前事。 往后三天,楚慎行果然都没有出现。 秦子游每日都和江且歌、唐迟棠等人用水镜沟通,知道那妖兽作乱的范围有所增加。两边都觉得有古怪,但江且歌等人暂且束手无策,只能将人手分出去,由儒风各长老门下弟子驻守在不同地方,防备百姓为妖兽所害。此外,就是等候归元弟子赶来。 到了离开姑苏的第四天,灵梭终于停下。江且歌神色疲惫,出现在秦子游面前。秦子游看他,知道虽然筑基之后无需睡眠,但长久支撑,仍然会心力憔悴。他迎上,听江且歌问出第一句话。 “楚道友如今在何处?” 江且歌左顾右盼。 秦子游的手微微一顿,要讲话,身后就传来一道嗓音,说:“这里。” 秦子游回身,对上楚慎行的目光。 而对方并未看他,而是径自朝江且歌走去。 两边开始商议,江且歌取出一张阵图,给楚慎行看过。之后,楚慎行竟直接开口指点,而江且歌频频点头。 秦子游见状,心中那点浅淡的不快被他压下,他也跟着端详那张修改过的阵图,心中一样点头,想,这样修改过后,果然消耗灵气更少,运转效率更高。 可楚慎行不是器修吗?怎么还这样精通阵术? 他正疑惑,就听江且歌叹道:“当初温师妹发信符回来,说她在东海遇见楚道友时,我便想,楚道友当真是博学广见,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楚慎行不答。 倒是江且歌对秦子游解释几句,说到自己嫡亲师妹陷于东海,之后被楚慎行所救之事。秦子游听着,心中惊涛骇浪,想,倘若果真如此,结合顾春风、顾师妹所言,楚慎行为人处世,皆光明磊落,堪称一个“侠”字。 自己果真认识过他?还与他关系甚密? 如果当真如此,更改自己记忆的人,又是出自什么目的? 他想着这些,面上到底显露些许。好在江且歌着实无心留意,并未察觉。倒是楚慎行,一眼看出道侣神情不对。他稍一琢磨,想明其中缘由,又有些心疼。 藤枝悄无声息地缠上秦子游手腕。 秦子游一僵。江且歌就在身边,楚慎行怎敢?! 但与他所想不同,这一次,藤枝并未缠着他做什么亲密的事,而是乖巧落在手腕上,像是一个简单的手环。编好之后,就不再挪动。 秦子游眼神几番变换,终究没说什么。 归元弟子早在灵梭停下之时便整装待发,如今秦子游一声令下,二十名剑峰、乐峰弟子一同落入寒山府城。 城中再无人烟,四处空落。按照江且歌的话,那妖兽最初开始伤人,就在此处。然而到后面,一切控制不住。儒风弟子也仅能根据百姓受害踪迹判断,但要说那妖兽具体是什么,还要看秦仙师的。 这样重的担子压在秦子游身上。 因旁人并不知晓楚慎行来历,在大多数人看来,秦子游便是在场诸人中修为最高的一个。同时,他也是年纪最轻的修士。归元弟子自然信任剑峰大师兄,但儒风弟子看秦子游,眼神中总多几分狐疑。 秦子游察觉到,不为所动。 他很快吩咐下去,要剑峰乐峰筑基期的师弟师妹们两两结对,分开搜寻,同时按照江且歌那张阵图,修改阵法。 又提出,自己和凌音分别带两队炼气弟子。 凌音听了,没有异议地点头。 秦子游又侧身看楚慎行,听楚慎行说:“我与秦道友一处。” 秦子游皱眉,再看莫浪愁。 楚慎行说:“师妹与我一处。” 莫浪愁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倒是江且歌看来几眼,觉得这样的安排有些不平衡。不过他转念一想,低声对楚慎行道,不如如此这般。 楚慎行听了会儿,把秦子游叫来。 莫浪愁立在原地,百无聊赖地数地上蚂蚁。 她其实有颇多猜测,奈何没有人听。 等楚慎行和秦子游回来,莫浪愁发觉,未有其他归元弟子跟随。 她精神一振,随即疑问。 楚慎行随口解释:“江道友说,不如便由你我去妖兽出现过的地方,兴许能找出新线索。” 莫浪愁撇撇嘴:“新线索?我从前听闻,归元宗有个,咳,”她把“伪君子”咽下去,勉勉强强用上寻常口吻,“赵开阳,赵峰主,善使一门‘回踪阵’,可以看出某地过往曾有何事发生。如今来看,若是此阵,兴许有用。可惜——” 说着说着,话音一顿。 秦子游疑惑地看来。 莫浪愁则听楚慎行传音入密:“这几日,你可有联系乐生?” 莫浪愁一僵。 她面色垮下一些,又怕秦子游看出什么,飞快地回答:“有。只是联系不上。” 楚慎行似笑非笑看他。 莫浪愁一肚子疑虑,实在看不出,楚慎行对秦子游是怎样态度。为此,她佯作无事,又在密音中解释:“你前几日闭关,我又眼看着离寒山府越来越近。如果真是乐生要做什么,问清楚些,无论里应外合,还是将乐生捉拿、解决妖兽之危,都算好处。” 这句话里有试探的意思。 果然,她说“里应外合”时,楚慎行不置可否。说到后面,对方则点头。 莫浪愁有些感怀,半是自嘲,觉得紫霄院之人果然是阴沟里的老鼠。这些年了,说是密谋大计,可一计不成。无论是三十余年前欲与鲛怪练手,还是如今,好容易捡来一个“天才弟子”,可没想到,人家压根是正道魁首。 若她身无血瘾,一定早早逃脱。 可问题是,在开始修习紫霄心法之日起,她就没有回头路。虽说这些年来,每逢血瘾发作,莫浪愁都会去当地牢狱中寻一死囚解决,但往后日子漫漫,她又要带上夫君、稚女,不知能坚持多少时候。 莫浪愁想着这些事,同时赶路。 秦子游看着江且歌给自己的、做出了标记的舆图。他们离妖兽第一次出现的地方已经很近,转瞬即至。 等几人在院中落下,打量四周,看出这里大约是某个员外宅邸。再往近走,秦子游口中说:“妖兽第一次作乱,是从荒院往内,一路杀害众多小厮、仆妇,最终将那员外堵在屋中。” 楚慎行正要颔首。 就听秦子游传音入密,问:“你此前只说,这位莫娘子是你路上结识之人。但如今看,你仿佛对她颇不信任?” 楚慎行挑眉,同样一心二用。面上回应,说看来这妖兽是“凭空出现”。神识则与搭上秦子游神识,回答:“你又如何知道?” 秦子游:“你让她跟随,偏又不理会她。等等,你们莫非是趁我不知,私下密谋?” 这么一说,秦子游忽然发现,自己似乎让自己陷入一个危险境地。 他孤身一人。 身边只有楚、莫二人。 秦子游心中一乱,恰好觉得腕上藤环缩紧。 他拧眉。 楚慎行说:“若在往常,你这般怀疑我,我该罚你。” 秦子游听着这话,面皮又是无端一热。 他转而听到楚慎行的笑音。 楚慎行:“好了,正在此处。” 秦子游一怔,这才留意到,不知不觉间,三人已经走到血迹来源之处。 一处荒院,中有枯井。江且歌在舆图上标记,说有儒风弟子找到曾在宅中做事的婢女,听对方说,早些年,员外家中有一位常年病重的元配夫人,便生活在这里。 第193章 员外宅邸 莫浪愁听完秦子游的话, 先问:“‘早年’是有多久?” 一边说,一边满面嫌弃地四处查看。 有在兰曲程家生活了数十年的经验,莫浪愁算是在场三人中最有资格做出判断的一个。她看着房梁、墙壁, 还有院中荒草,便能肯定地说, “这里至少有十年没有修葺过了——草倒是一两年就能长成这样,但这墙, 这屋子。” 讲话的过程中, 莫浪愁还在墙根看到一个老鼠洞。 她见到,眉毛微微拢起一点, 往前走去。 等到蹲在老鼠洞前、用手指摩挲了会儿洞口泥土时,莫浪愁喃喃说:“这倒是怪了。” 乐生到底搞出来一个什么东西? 紫霄弟子平日在外奔波的时候总是更多,回门中交任务的时候更少。 遑论莫浪愁此前欲图逃离,隐姓埋名多年。若非程玉堂培育出变异天地莲, 很难说她是否仍然会被紫霄院之人找到。 这样环境中的“师姐”、“师弟”,能有多少亲密关系?两方相见, 不拿对方当做自己下一次血瘾发作时的食物,都算客气。 她一点点敛去神色, 听背后那个秦姓小仙师说:“莫道友可是发觉了什么?” 莫浪愁定神,回身去看,解释:“是有不妥。秦道友且看,这屋子四处陈旧, 可这老鼠洞上的土, 倒像是被新挖过。” 秦子游见了,果真露出疑惑目光。他走来端详, 自言自语:“若是赵真人在该有多好……唉。” 话音刚落, 忽听身后一阵风声。 秦、莫二人回头去看。 莫浪愁诧异, 问:“师兄,你这是在——” 秦子游:“布阵?” 两人接口问道。 莫浪愁满心不解,心道:虽说姓楚的从前便似“无所不知”,但哪个修士不知道,回踪阵只有赵开阳一人能用。他这会儿又是在搞什么名堂? 秦子游则在看了片刻之后站起,抬手,用灵气在面前勾勒。 他觉得楚慎行正在布置的那道灵阵非常眼熟。 自己分明没有学过,但楚慎行每做一步,他就能先想出下一步。而后再与楚慎行那边对照,果然,分毫不错。 这个发现,让秦子游心跳有些加快。他有了模糊的猜想,又觉得不可思议。但如果后面发展果真如自己所想,那楚慎行此前那句“你不必信我,信你自己便可”,就很值得推敲琢磨。 莫浪愁一样起身,往受身边走来。 这时候,秦子游的指尖在空中落下最后一点。 莫浪愁谨慎地看他,楚慎行则开口讲话。他未回身,嗓音清清朗朗传来,问秦子游:“秦道友,此方出事,是什么时候?” 秦子游回答:“十日之前。” 楚慎行听了,没说什么,只是在阵中继续操作。 秦子游睁大眼睛,嘴巴微微张开。 看面前逐渐浮出模糊人影。那人影在走动、讲话。 莫浪愁瞳孔一缩,认出:是乐生! 眼前的草似乎矮了些,灵气浮动间,乐生正拿着罗盘掐算。到了某一刻,前方图景倏忽开始模糊,像是宣纸上浸了水。只是暂时看来,仍能分辨出其中身影。 乐生算了片刻,停在井前。 这时候,莫浪愁已经看出乐生在做什么。 这算是紫霄弟子大都掌握的一门法诀,用作制作傀儡。要找到死去时怨气极大的凡人,勾其魂灵不灭。为此,死者最好未满头七。如此一来,才好唤回魂灵。 但莫浪愁又有疑问,心想,不该如此。 她自己也用过此方法门,再清楚不过:如此唤醒的傀儡不过粗略能用,若死时是凡人,那炼气前期的修士便能应对。死时修为再高一些,也不难对付。 一定还有其他事情发生。 她想着这些事,乍看上去,面色还算冷静。秦子游一心一意留意眼前,心中骇浪滔天,不断想,这是回踪阵?!这竟然是回踪阵! 光是楚慎行能用出来,他会惊愕,但仅仅如此。可如今来看,自己竟然真的一样掌握。 这个发现,让秦子游摇摇欲坠。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他的记忆,真的是假的。 而楚慎行于他,无疑是极其重要的存在。 他们是什么关系? 楚慎行能对他做那等事,他们能是什么关系。 可为何如此? 秦子游什么都不记得,再者说,虽然不知道一切是如何发生,但他经脉丹田之中运转的又的确是归元心法,这做不得假。 再加上他和楚慎行对不上的察觉有异时间,以及其他…… 最重要的,眼前事。 日影剑在秦子游丹田之中嗡动,秦子游反复安抚。 眼前的画面已经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了,秦子游对此有心理准备,知道这是因为十日之前此地灵气波澜太大,以至于回踪阵即将失去效用。 他在脑海之中勾勒一遍自己方才看到的人影,然后意外地发现,虽然画面朦胧,只能分得出色块挪动,可毕竟仍然存在。 于是秦子游静下心来,继续往下看。 楚慎行一样静心。 他能感觉到,道侣面上不显,可实则情绪起伏极大。 几人一起,看着团团黑影涌向屋宅,倒是恰好去了那个莫浪愁方才查看过的老鼠洞。此后,有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 楚慎行目露嫌弃,莫浪愁倒是不意外:这么被做出来的傀儡,大多和紫霄弟子一样,好食血肉。只不过没有紫霄弟子挑剔,面对蛇虫鼠蚁,也并不嫌弃。 到目前为止,还在她的可想范围之内。 接下来,黑影再挪动。乐生的声音传来,只有变了调子的话音,但能分辨出其中含义。简而言之,就是放纵黑影四处吃人作乱。 秦子游说:“原来是**。” 楚慎行说:“只是那作乱之人不似修为高深,又如何能做出后面那样大的乱子?” 秦子游看他一眼,说:“我不记得回踪阵中可以看出旁人修为如何。” 楚慎行微笑。 莫浪愁直觉气氛紧张,左右看看,想知道自己应如何逃跑。 秦子游定定望着楚慎行,心下忐忑,但还是能支撑。 如果没有此前种种,他一定会对楚慎行更加警惕,遑论此言。 但他似乎更愿意抛却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选择信任对方,听对方一个解释。 秦子游默默想:百姓安危为重。 楚慎行则说:“我用这阵法多了,好歹有些经验,知道画面模糊到如何程度,是有多少灵气波动。” 秦子游闻言,端详楚慎行面色,见楚慎行神色淡淡,不似作假。 他心头有些空落落的,颇觉自己此前的信任也付之东流。 也不该这样说。 只是,如果楚慎行此刻说的是实话,那便不存在他明知此言危险,却还开口询问。 秦子游定神,说:“原来如此。” 楚慎行反倒笑一下,“我这样说,秦道友便信了?” 秦子游瞳孔蓦然缩小。 他几乎要唤出日影,但又记起,在昭阳殿那日晚间,自己命令日影攻击楚慎行,可日影不为所动。 秦子游喉结一滚,视线前挪,见黑影逐渐要离开回踪阵范围。 他心头大乱,但还是勉强冷静,说:“这黑影似乎毫无理智,连老鼠都吃。那作乱恶人话中意思,仿佛也说这黑影不过行尸走肉。” 楚慎行说:“不错。” 秦子游分析:“我从前觉得,姑苏附近的妖兽,兴许也与此事有关,但或者,这本是两件事。” 楚慎行不置可否:“或许。” 秦子游沉吟,而后问:“回踪阵的范围还能再大一些吗?” 楚慎行看他,秦子游坦然回视。 楚慎行叹一口气,秦子游莫名其妙。 莫浪愁默默后退。 片刻后,秦子游:“楚道友?” 楚慎行心想,罢了,这大约不是再欺负人的好时候。 他吩咐:“你且跟我一起布阵。” 秦子游一怔,楚慎行含笑看他,“前面不是做得很好吗?” 秦子游心乱,但还是点头。 他从袖中取灵石,同时,察觉后颈微痒。 秦子游瑟缩一下,侧头,见青藤从自己肩上拂去一片落叶。 楚慎行问他:“为何又开始束发了?” 秦子游皱眉,说:“门中弟子皆如此。” 楚慎行轻轻“哦”了声,没说更多话。 秦子游反倒额外加上一句:“……再者说,大敌当前,自然要轻便为上。” 楚慎行微微笑了下,秦子游抿抿唇,将手上灵石依次抛出。 楚慎行未再说什么。 三人随着一路延伸的回踪阵,逐渐去了主屋。 此前已有儒风弟子来此处探查,按说不会再有纰漏。事实上,因回踪阵中画面过于模糊,楚、秦等人起先也没有多余念头。可在主屋停留之时,他们偏偏额外听到一声变了调的惨叫。 莫浪愁面色一变。 是乐生! 联想到自己此前联系不到乐生一事,再看周遭,莫浪愁的眼神逐渐不同。 秦子游则还在低声和楚慎行商量,“这声音,仿佛与刚刚那个操纵黑影之人有些相像?” 楚慎行说:“仿佛是像。” 秦子游瞥他,楚慎行说:“好,大约正是此人。” 秦子游判断:“这里有所不同。” 第194章 宅中事 惨叫声后, 灵石上的点点莹光迅速黯淡,画面终于到了再也无法分辨的时候。楚、秦、莫三人面前只有一片混沌,像是墨汁落入水中, 将一切搅浑。 连天色都显得黯淡许多。 楚慎行干脆撤去阵法,露出员外宅中住院原先的样子。 乍一眼看,此地依然花红柳绿。兼有盛夏骄阳, 着实一份好光景。 可要细看, 就能察觉不对。 墙上、地面皆有斑斑点点的血迹, 桌椅板凳东倒西歪。 墙边供着的塑像倒在地上,四分五裂。 这一切混乱之中,唯独没有任何一具尸体。 秦子游拿着信符,和江且歌确认。江且歌听起来有所疑问, 但还是很快回答:“是这样没错, 除去几个侥幸生还的弟子外, 大多地方只能看到残存血迹。” 秦子游若有所思。 他在屋中绕了一圈,然后抬眼,遥遥望向楚慎行。 虽然秦子游什么都没说, 但楚慎行看懂他神色中的意味。此刻,他重新取出灵石,又布起阵法,只是将回溯时间再度前推。 因没有灵气波动,这一次, 画面异常清晰, 是员外一家人寻常生活图景。 莫浪愁此前对员外元配一事心有疑虑, 但如今看眼前画面, 一个年老的员外, 加上显然年轻许多的“夫人”, 还有几个稚龄的、看不出与员外是否面容相似的小孩儿,一切就都不必多言。 无非是发迹之后的男人抛却糟糠妻,又要对外做些面子工夫,于是将人锁在边角院落里。 这样数年、乃至十年下来,谁心中能不怨? 楚慎行将画面时间调整到一个月之前,然后加快回踪阵中场景流逝速度。 若有炼气修士在此处旁观,恐怕看上一时三刻,就要头痛欲裂、口鼻流血。但秦子游和莫浪愁同为筑基后期,楚慎行修为还要再高一些。在调整阵法的同时,楚慎行额外考虑过道侣可否接受。莫浪愁算是顺带,此刻一样可以聚精会神,去分辨阵中场面。 如今是盛夏,往前便是六月。寒山府虽不似云梦那般汇有百泽,可一样多水多蚊虫,另加天气潮热。 年迈、肥硕的员外终日靠在摇椅上,手边摆着冰盆。这还不够,还得要喝一碗冰粥。 年轻的夫人来了,再离开。又一次过来的时候,女子附身在员外老爷耳边说,元配的儿子要回来一趟。 员外便摆一摆手,说:“那便让慧娘先出来一些时日。” 楚慎行三人听着,心知,“慧娘”恐怕就是那位元配。 后面来看,果真如此。 有一面容黝黑、身材健壮的男人回来。与“夫人”站在一起时,依年纪看,倒像是一对夫妻。 男人将夫人唤作“母亲”,夫人也坦然接受。两边讲话时,男人犹豫着问,不知“慧娘亲”如何。 夫人就笑一笑,说:“还是老样子。眼睛上的毛病总不好,不过近来身子康健许多,像是要好好过这一夏呢。” 男人听了,稍稍放心。再往后,婢女搀着慧娘出来,后者换上整洁衣装,虽在楚慎行三人看来,明显面容憔悴,但那中年男人仿佛并未察觉。 莫浪愁最先嘀咕,说:“兴许是因为凡间讲究‘男女授受不亲’,再者说,慧娘毕竟算是老妪,有些消瘦,实属寻常……” 所以中年男子没有看出。 她的话音很快静了下去。 楚慎行不以为意,秦子游面色凝重,莫浪愁目瞪口呆。 只见眼前画面迅速来到晚间。 因年老,员外大多时候都是独自睡下。而夫人睡在侧间,听到里面有什么动静,再前去伺候。 临睡前,员外和往常一样,在墙边供奉的那尊塑像前悉心拜了拜,嘴巴里念念叨叨,说着生意上的事情,也在祈求长寿。 楚慎行这会儿有心思仔细看那塑像。 他问秦、莫二人:“这算是供了个什么?” 秦子游拧眉。 他是楚国人,家乡与云梦相隔千里,并不知晓此地风俗。 莫浪愁则犹豫一会儿,说:“看不出来。” 秦子游看她,莫浪愁想一想,解释:“我夫君家住兰曲,我亦在兰曲住过许多年。兰曲与寒山府虽远,但到底同属一国。此前在姑苏,我亦看到些兰曲供奉的神像。这么说来,这员外家中摆着的,兴许的确是什么稀罕法相。” 秦子游听到这话,说:“地上的碎片中间是空的。” 莫浪愁一愣。 楚慎行道:“是空的,也寻常。” 秦子游说:“那或许是我多想。” 楚慎行:“这倒不一定。” 秦子游:“……”他带着点纳闷,去看楚慎行。 楚慎行只微笑。 几人说话期间,员外上了床。后半夜,却有人从侧屋窗子翻进门来。 莫浪愁起先心中一惊,但看那身影并不似乐生。再转念想想,这个时间,乐生不过刚与自己和楚慎行分开,不至于这样快赶来。 她心绪微微一定,抬眼去看。 外间人不能更改回踪阵中图景。这夜屋中阒黑,外间月色黯淡,很难看清来人。 楚慎行忽而笑道:“莫非是这位夫人的奸夫不成?” 莫浪愁心说:还挺有可能。 秦子游照旧抿着唇,严阵以待。 楚慎行看他,叹口气,心想,难道道侣从前也是这般性子?不是说不有趣,但总想要多逗弄一下,最好看他恼羞成怒,又被自己全盘镇压。 他心里转着这些念头,前方情境还在发展。黑暗之中,有了窸窸窣窣的解衣裳响动,两人很快交缠在一起。到此刻,男人粗喘之中,额外多了句“娘亲”。 秦子游冷静的面容上出现一丝裂痕。 莫浪愁照旧目瞪口呆,而楚慎行望着秦子游,无声大笑。 秦子游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口中默念归元心法,强迫自己平心静气。 好在夜晚很快过去。 天光再照进来时,年轻夫人面上多了一丝不同风情,只是年迈的员外不曾留意。 他仍然是先拜塑像,过了好一阵,终于出了房子。 无人的角落中,夫人和继子窃窃私语,谈论何时才能到“老东西”的死期。 期间,那中年男子还颇为感怀地握住继母的手,柔声说:“我不在的时候,多亏你帮忙照看慧娘亲。” 夫人的眼神闪动一下,只是笑,没有过多言语。 日子如流水般过去。 很快到了中年男子又要离家的时候。 这日早晨,餐桌上,员外咳嗽一声,难得肃容,对长子教导一番。看中年男子的神情,楚慎行三人皆能猜出,此人耳朵都要起茧子。 几人百无聊赖,秦子游甚至开始考虑,看完这二十余天中回踪阵的图景,是否太过浪费时间、精力。 这时候,员外提出一句,要长子临走之前,也去拜一拜那尊塑像。 中年男子皱眉,看起来对此十分不以为然。但见员外坚持,他也并不抗拒,随着父亲走到屋中。 员外点燃几支香,看起来颇为虔诚。 缭缭烟气之中,员外挂在嘴边、翻来覆去念叨的话终于有了不同。 他颇认真,求祖先保佑,让自己长子在外平安。 听到这里,秦子游绕到男人面前,仔细看此人面容。 他见中年男人脸颊抽搐片刻,望着员外艰难弯下去的背影,眼中怨恨交织,最终又在员外转头看来的时候,收敛所有情绪,敷衍地跟着念下。 秦子游心有预感,再看员外。不出所料,到此刻,在中年男人显然厌烦的目光之中,员外开始念念叨叨,说:“陆观啊陆观,你莫要不当回事!当年你爹我能起家,全靠祖宗庇护。祖宗在,我们陆家就能继续开枝散叶,千秋万代。便是皇帝老儿,也没有咱们一家逍遥自在。” 秦子游眼皮一跳。 便是楚慎行,此刻也改换神色,认真端详起塑像。 一根藤枝攀上秦子游的腰,把他拉开一点,不要遮挡楚慎行视线。 秦子游眼角抽了抽,一样回头,望着那慈眉善目的塑像。柳叶眉,粉白面,垂眼俯视身前的员外父子,唇角挂着一点淡笑。 时间还在推进。 中年男人离开了,员外回房,慧娘自然再度回到了那间小院。再过数日,她就要一不留神,跌入井中,再重新从中爬出来,搅得整个员外宅、寒山府都不宁静。 秦子游分析:“不管和这尊塑像有没有关系,现在可以肯定,黑影一定是有什么机缘,以至于实力大增,让那操纵它的人无力应对。再到如今,黑影的实力,恐怕更加难以预计。” 莫浪愁跟上,说:“还是得知道这宅子里有什么东西。” 秦子游:“陆观或许能谈上一二。” 莫浪愁心想,自己何德何能,竟然有朝一日能和归元弟子高谈阔论。 她说:“只是不知此人身在何处。” 秦子游:“他离开寒山府城,至今也有近二十日。” 莫浪愁还要说什么,忽见楚慎行手一晃,指尖出现一枚信符。 秦子游“咦”一声,在自己袖口摸了摸,再看楚慎行,能肯定,这枚信符是从自己这里摸走的。 而他对此一无所觉。 秦子游眼皮跳了跳,到底什么都没说。 而楚慎行将信符上下抛动两下,闲闲道:“你我要寻人,实属麻烦。但这事儿要旁人去做,倒是不难。” 秦子游眉尖拢起,又散开。 他恍然,说:“是了。凡人进城出城皆需路引,要找人,要当地官员去做,最是方便。” 至于联络当地官员,这自然是儒风弟子的事。 秦子游细细想过一遍,说:“这么一来,好歹能估算出黑影如今实力如何。只是哪怕如此,也依然难以想明黑影去处——” 他说着,视线在院子里徘徊,见眼前场景又到了黑影作乱之时,耳边还是那声变了调子的惨叫。 秦子游忽然静心,意识到,有了回踪阵,一切其实都很简单。 第195章 黑影 两日后, 归元弟子与儒风弟子会和于城北。 他们已经离寒山府城甚远,身前是寒山府下一小县。 县外布起天罗地网,百姓早已疏散。 江且歌心中略有犹疑:说来, 自己仍然不知道,楚道友、秦道友等人是如何寻到妖兽踪迹。 但他对这二人颇为信重。两人如今既然抱着同样说辞,那江且歌便听从楚慎行与秦子游的吩咐,要师弟师妹们配合归元弟子行动, 牵起阵网, 又发信符给在外的唐迟棠、柳莹等人,要他们一并赶来。 只是儒风弟子分散太远,唐、柳等人若要赶来, 仍要花上一些时日。 在那之前, 他眸光先是一闪。 来了。 江且歌细细听完刚刚涌进自己识海中的那道神念。 等听完了, 他往前几步, 唤道:“楚道友、秦道友, 还有莫道友——” 楚、秦二人原先正在对着县城舆图分析, 如今听到江且歌的话, 两人回头看来。江且歌步子莫名一顿, 意外地觉得, 这一幕似乎颇为熟悉。但转念一想, 楚道友和秦道友分明只是初见,只是一见知交, 却并无什么让自己有“似曾相识”感的理由。 江且歌心中默想,兴许是这段日子以来事情太多,以至于自己头晕脑胀。 楚慎行问他:“莫非是有陆观的消息了?” 他刚刚就察觉到, 江且歌收到了一张信符。 “对, ”江且歌说, “是在明郡的一名师弟发来的,说来楚道友与单师弟还有故交。” 此言一出,秦子游当即望向楚慎行。 楚慎行神色不动,以江且歌的角度来看,完全看不出,此人对他口中的“单师弟”一丝印象都无。 江且歌:“这些年,单师弟亦有长进,已经是筑基前期。” 楚慎行淡淡“唔”一声,秦子游调整呼吸。 这时候,又觉得掌心微痒。 秦子游手握成拳,知道是缠在自己手腕上那截细细的藤枝绕出一点,在搔自己手心。 他原先莫名气闷,如今心思被引开,用手指勾着藤枝片刻,听江且歌继续说:“说是陆观进城时,被守门城卫察觉,将人押至府衙,又交给正在那边做师门任务的单师弟。” 单文星虽对寒山府如今之事知晓并不透彻,但有了师兄吩咐,他还是撑起冷硬面色,半审半问,从陆观口中得出颇多消息。 陆观不明就里,受了好大惊吓,也吐露颇多消息。 江且歌转述:“说是陆观也知道的不多,只是从小到大,每逢大事小事,他爹都要去拜那尊像。等到年纪上来了,更是不得了,将塑像搬到屋子里,日日都要拜过。” 楚慎行说:“听起来是有怪异。” 秦子游反倒说:“也不一定真是塑像有问题。陆观有无说过,那老员外迁至寒山府时,还有没有其他珍重的物件?” 江且歌说:“怪就怪在这里。单师弟看过,说那陆观分明只是凡人,他爹,他娘,也毫无仙缘。这样一家子,哪怕手上有什么灵宝,又如何护卫得住?” 楚慎行、秦子游闻言,皆沉吟片刻。 莫浪愁忍不住插话,“没准儿是老祖宗留下什么给子子孙孙保命的物件,只是中间出了什么岔子,那些子孙后代有所不知。” 江且歌说:“单师弟也这么想过。” 楚慎行:“而后?” 秦子游也说:“江道友,如今状况危急,还是莫要卖关子。” 江且歌赔了个不是,道:“想到这儿时,单师弟便改换思路,转而去问,老员外家祖上可曾有什么机缘?有无出过什么高人前辈?这一问,还真有了些思路。” 原来早前百年,吴国方起时,四处战乱,陆观家先辈一样是逃路难民。可这当中,有一个仙人路过此地,看出陆观家祖辈是自家后代,便将他们带去一处安全地界。 这些话,陆观也是陆续听老员外说起,并不知道详细状况。 “仙人?”秦子游问。 江且歌道:“单师弟说,听陆观的意思,是位金丹修士。” 秦子游微微拧眉。 他缓声说:“我归元宗诸位长老里,未有一个姓陆的金丹修士。” 某种程度上,归元宗如今出于一个尴尬的时期。 往前几百年,都没出过一个金丹弟子。上一个踏入金丹期的修士,如今在体峰当峰主。 江且歌道:“我也在想这个。无论是我儒风寺,或是穿云楼、自在峰,都未有哪个陆姓之人。而有名有望的散修里,似乎也不见一个陆姓金丹真人。文星,也就是单师弟亦然想过此事,还额外问过,在战乱时期,陆观家祖辈可有改名换姓,但也说并无。” 莫浪愁:“兴许那人两三百年前就死了呢。” 其他人一怔。 三人直直看来,莫浪愁哑然,说:“我也只是随口一说。” “不,”秦子游道,“那老员外对着塑像拜下去时,口中是叫‘祖宗’。” 楚慎行则若有所思:无论如何,乐生好歹是筑基修士。要让他毫无反击之力,一来,的确是乐生未有警惕。二来,也是黑影实力大增,乐生无力反抗。 莫浪愁看这两人态度,瞠目结舌:“你们的意思是,陆家人把一个金丹修士的遗蜕封在塑像之中?这——且不说他们是如何做到……不不不,他们怎么可能做到?这只是一家凡人啊!” 楚慎行纠正:“陆观和老员外是凡人。” 秦子游说:“几百年,可以出的意外太多了,” 楚慎行:“既然面对自家小辈,心软了,漏出一点心法秘术,也是寻常。” 秦子游:“待修习过心法,可以操纵灵气,便能布阵,封锁气息。这么说来,我归元弟子皆要斩断尘缘,也是防备此事。” 楚慎行瞥他一眼。 秦子游被楚慎行这一眼看得纳闷。年轻剑修的目光在身侧修士身上匆匆扫过,又说:“只是,这么一来,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那黑影,足有金丹修为。” 楚慎行淡淡说:“恐怕不止。” 秦子游皱眉,楚慎行说:“你们在姑苏时,第一次听闻妖兽异动,是什么时候?” 秦子游说:“十数天前。” 他们原本也没到姑苏停留多久。 楚慎行:“十几天?” 秦子游一怔。 楚慎行说:“这几日来,寒山府中,却再未有其他妖兽的痕迹。” 江且歌的面色一点点难看。 秦子游面色更加严肃,望向眼前空落落的县城。 楚慎行反倒笑了下,安慰他:“总不至于这样快就到元婴修为。” 秦子游深呼吸,喃喃说:“倘若妖兽皆为这黑影而来——” 这是很容易想到的事情。 黑影在员外家四处冲撞,导致某样大补之物的气息溢出。无论是不是金丹修士遗蜕,总归,黑影实力大涨。连带的,也吸引了其他妖兽。 西面的妖兽好巧不巧,撞上要来姑苏收徒的秦子游等人,未至云梦郡、寒山府,就落得一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可若有妖兽恰在此处,恐怕早已成为了黑影的养料。 妖兽精血滋养之下,黑影实力将有进一步增长。 “不能再拖了。”江且歌当机立断,又庆幸,还好此番有楚慎行前来,“这样说来,炼气弟子便守在县城之外,维系阵法。其余人,再随你我进入。” 楚慎行心想,在自己看来,筑基修士大约一样是拖累。 但他没有明说。 毕竟说到底,儒风寺那边,在场弟子中,已经筑起道基之人只有江且歌一个。 归元总的筑基弟子要多一些,剑峰乐峰加起来,满共有十二三个。 倘若十数个筑基弟子都牵制不了一个金丹妖兽,不如趁早还俗。 楚慎行淡淡道:“正当如此。” 一盏茶工夫后,诸人进入城中。 所有人神识铺开,又以楚慎行神识范围最广,但一时之间,无人察觉黑影踪迹。 归元弟子们不像江且歌那样天然信任楚慎行,其中,又有像是云修这样,因师尊宋安之言,对楚慎行满心怀疑之人。 云修一面考虑,不知师尊何时才能出现。一面想,待师尊来后,无论是何等妖兽,都要被斩于剑下。到那时,哪还有姓楚的讲话的余地? 他总对那日昭阳殿中楚慎行投来的一瞥心有余悸。 哪怕往后,楚慎行并未针对自己做什么,可云修仍然后怕。 云修胡思乱想,同时忍不住道:“秦师兄!你我这样搜寻,要找到什么时候!再者说,这位楚道友又是如何肯定——” 他话音忽然一停。 秦子游皱眉,察觉异样。 他神识范围之内,仍然没有任何动静。可此刻,顺着云修的视线望过去,秦子游却惊愕地看到,面前路上,多了一个女郎。 那女郎容颜既美且娇,看起来约莫有二十余岁,挽着妇人髻,一身绫罗,头顶金步摇,缓步走来。 在场所有筑基修士,包括顾春风、莫浪愁这样的女郎,看到此女,都有些怔忡。 只是莫浪愁到底是紫霄弟子,很快察觉异样。 在女郎背后,她看到无数攒动的黑色影子。 莫浪愁瞳孔微微缩小。 第196章 肉瘤 女郎在人群之前一丈远处停下。 她露出一个笑, 嗓音若潺潺流水,引人沉醉,柔声说:“诸位仙师, 我偶然路过此城,却见城中无人,正诧异,便听闻仙师们这边的动静。” 听此女讲话, 云修头脑发晕, 宛若喝多了灵酒,开始醉灵。 他嗓音都跟着发飘,下意识要开口讲话, 但在云修开口之前, 已经有另一个剑峰弟子抢先说:“这位娘子, 莫要慌怕, 只是我们在此地寻一妖兽, 于是疏散了百姓。” 云修听出来, 这是师弟贺虎的声音。此番前来的弟子之中, 云修与大部分人关系平平, 倒是能和贺虎说上两句话。但贺虎平日里与他同胞妹妹贺小棠在一处的时候更多, 算来算去, 云修更多时候还是孤身一人。 这兴许是师尊对他“委以重任”的原因所在。 “原来如此。”女郎叹道,“是怎样的妖兽, 竟出动了这样多仙师?” 贺虎笑着回答;“娘子有所不知……” 云修则插话:“那妖兽极为凶残,起先出现在寒山府城之中,到如今, 已经伤了十数人, 杀了数十人!娘子孤身一人, 可要千万小心!” 随着两人的话,另有几个归元弟子一样开口。 江且歌、秦子游二人则始终沉默。 不对劲。 两人心道。 但这个念头刚刚冒上来,就很快又被冲散了。 他们看眼前女郎,一样觉得此人面容甚美,颇为可亲。 秦子游的挣扎还要再多一点。他尽量分出一点心神,不断地在心底重复:我好像忽略了什么事情。 他此前就有“我记忆仿佛被修改过”的疑虑,到此刻,对周遭一切都多抱有一份疑心。兴许是因为这个,他的理智开始和眼前所见拉锯,在某一时间,倏忽抓住:等等,为什么此女始终没有出现在我的神识里? “总算发现了?” 有人凉凉开口。 秦子游瞳孔一缩,蓦然回头,看到跟在自己身侧的楚慎行。 楚慎行拢一拢自己衣袖,却并未看秦子游,而是望着眼前场面:归元弟子们正簇拥着那来历不明的“女郎”,殷切讲话。 在楚慎行的眼中,所谓“女郎”更像一团被无数尸体拼凑出来的肉瘤,皮肤由分辨不出原型的妖兽皮毛和凡人皮肤拼凑而成。而云修此刻殷勤地扶着的那只手,则是一条镶嵌了三个鼻子、六只耳朵的触须。 若非楚慎行听了“女郎”与归元弟子的对话,他也想象不出,在云修等人看来,这等怪物是如何面貌。 在察觉所有人都似被蛊惑之后,楚慎行权衡一番,认为:自己倒不是不能对那怪物出手,问题是,一旦他有所行动,这些归元弟子都会成为扰人心烦的虫子。 再者说,道侣一样被幻想所惑,的确让楚慎行有些不满。 藤枝在楚慎行袖口之中翻涌,蠢蠢欲动。 秦子游正因“女郎”而心叫不妙,却不知道,如果自己晚些发觉不对,藤枝便会一涌而上。 楚慎行尚未想好自己要做什么。 他的视线在年轻剑修的脖颈、肩膀、腰线上缓缓扫过,接下来便察觉,秦子游有所眼神变化。 藤枝平息许多,楚慎行停顿片刻,再开口时已经称得上轻声细语。 他心情不错,在秦子游屡屡打量“女郎”,眸色越来越惊骇的同时,柔声问道侣:“子游,你要如何?” 秦子游看他,反问:“你莫非一开始就看穿这,”斟酌,“这妖物是何面貌?” 楚慎行不置可否。 秦子游便知道答案。 事态紧急,不是追究这些无谓小事的时候。 秦子游直指核心,问:“你有多大把握应对?” 楚慎行想一想,“十成?” 秦子游哑然。 青年像是略觉无语,但听楚慎行这样说,到底放松许多。 他自己都没发现,短短时间内,自己有多信任楚慎行。 “十成……” 秦子游喃喃说。 “但,”楚慎行话锋一转,“你先将这些人带走。” 秦子游说:“有些麻烦。” 楚慎行叫:“莫师妹、江道友,你们还愣着吗?” 随着他的话,莫浪愁眼角抽了抽,总算上前。 江且歌正处在清醒与被蛊惑之间,但因楚慎行这句话,他彻底被拉到前一个方向。如今再看一群归元弟子之间的女郎,亦见到对方狰狞身影。 四人缓缓落在人群之后。 秦子游额外问了句,若楚慎行可以“叫醒”江且歌与莫浪愁,那对其他人,难道就毫无办法? 楚慎行不曾回头,淡淡说:“他们可不是我‘叫醒’的。” 秦子游望着楚慎行侧脸,见此人长发被一条白色发带扎起。那发带上有隐隐金光流转,似是什么高明阵法。乌黑的长发垂落,随着楚慎行的行走而晃动。 楚慎行的语气又温和下来,问:“喜欢吗?” 秦子游一怔。 楚慎行说:“待解决了此妖,便不用‘轻便为上’了,对否?” 秦子游耳尖发热。 江且歌与莫浪愁没有听明白楚慎行这两句话。 不过后者心知肚明,楚慎行和这归元小仙师关系匪浅。前者则又感慨一遍,楚、秦两位道友之间的感情果真很好。 楚慎行转而道:“此妖约莫有金丹中期修为,我的确可以一战。但此番看来,筑基中期往下的道友,便无力从它的蛊惑之中逃脱。便是江道友、秦道友,你们一样力有不逮。” 江且歌坦然承认:“正是如此。” 与其如今逞强,导致后面出事,不如一开始就讲清楚,不给楚慎行添乱。 楚慎行缓缓说:“所以,你们只需要牵制旁人,再确保此地阵法不乱。” 他们开始计划前,楚慎行已经信手画了几张隔音符,挂在每个人身上。 如今,隔音符随风而去,楚慎行瞅着身边的道侣和两个修士。他倒是不担心莫浪愁,有紫霄心法的底子在,莫浪愁一开始就发觉妖物身上的不对劲。但另外两个正道修士,无论是道侣还是江且歌,一旦接近妖物,就有再被迷惑的风险。 楚慎行思来想去,手腕一翻,掌心上出现三颗血珠。 他说:“此乃东海鲛血。” 客观来说,只要不去留意鲛血的味道,纯粹将其当做妖兽身上采下的灵宝,那这玩意儿对修士有百利而无一害。 然而此刻,秦子游面色骤变,往后退了两步。江且歌、莫浪愁的反应没有他这么夸张,但前者还是抬袖掩住口鼻,莫浪愁也露出了难以接受的神色。 楚慎行说:“看来有用,来,一人一滴。” 江且歌喉结滚动,面色一言难尽,但还是从楚慎行手中接过血珠。 他一咬牙,闭上眼睛,将血珠压在舌下。 这之后,江且歌的面色一阵变化,终于稳定在一个平稳神情上,但还是恍惚,说:“仿佛真的有用。” 莫浪愁则比他平静许多。 秦子游左右看看,见两位道友都有所行动,终于略带不情不愿,迈步上前。 楚慎行好笑地看着他的神色。 他直觉,自己的道侣并非不愿、不能吃苦。 只是有其他缘故。 这样一想,在江且歌、莫浪愁二人望向妖物的同时,一根藤枝迅速从楚慎行袖子里冒出来,在秦子游额头上轻轻一敲。 楚慎行的嗓音随之落在秦子游耳中,是一句:“莫撒娇。” 秦子游眼睛骤然瞪圆,惊讶又不可思议,然后变成一种略带别扭的表情,嘴巴张了张,像是有什么话要嘟囔,但念及大敌当前,还是被他咽下。 他学着江且歌的样子,将血珠压在舌下。 秦子游浑身发麻。 楚慎行看他同手同脚走路,到底忍俊不禁。 藤枝收回来前,又在秦子游面颊上捏了一把,安慰:“放心,往后喝些灵酒清口,味道也就没了。” 秦子游看他。 眼神里带着点控诉。 他明知不该,但又忍不住因为楚慎行方才那句话,心里泛起一波又一波的涟漪。 楚慎行让他“莫撒娇”。 他起先想:此人着实古怪!我怎么会—— 而后,又想:我这样,仿佛的确是…… 正胡思乱想,便见楚慎行往前,向着妖物的方向行去。 秦子游面色一凛。 再说楚慎行。他看似随意行走,却能恰好将云修、贺虎等人挤开。后面两人一心一意沉浸在与“女郎”的交谈之中,如今已经知道,女郎的确早已为人妇,只是与夫君失散,如今独自行路。 神思恍惚之间,几个归元修士争相开始打包票,说自己可以帮女郎寻人。 顾春风则忍不住说:“姐姐便是寻不到人,也莫要心急呀!天下之大,哪里没有好儿郎?再者说了,若为与人结亲,也不一定要是‘儿郎’。” 贺小棠在一边点头。 刚点了一半,被兄长贺虎推了一把。原来贺虎此刻总算察觉自己原先的位置被楚慎行挤开,如今忙不迭地再往前凑。 挤不过楚慎行,只好拿其他人下手。 楚慎行怀揣着一种看戏心情,看这些天子骄子对着一块肉瘤献殷勤。等到觉得时机差不多了,终于轻咳一声,说:“从前不觉得这县城大,如今走了这样久,却只在一条路上。这么看来,若要搜寻此地,恐怕还是分头行动更好。” 心里则想:废话,一群脑子都被妖物榨干的蠢货,把同一条路来来回回走了三遍,如今这都要第四遍了。 听到他的话,贺虎等人一愣,但又想到什么:“既然如此,还是先送慧娘出去!” “是了,若慧娘遇到妖兽,反倒不美。” “便由我去送吧!” “不不,还是我来!” 楚慎行又咳一声,说:“还是我来吧。” 贺虎等人对他怒目而视。 楚慎行平静地回视,问:“你们这样子,如何能护慧娘周全?” 贺虎等人的气势逐渐落下。 楚慎行微微笑一下,回头看旁边的肉瘤。 这时候,秦子游已经能隐约分辨出妖物轮廓,也知晓,此妖并非美貌女郎。 所以看着眼前一幕,他心里啧啧感叹要更多一点,想:楚道友当真是个人物,对这样一个肉瘤,都能笑得出。 第197章 偷袭 贺虎等人自然是不愿的。 但哪怕是他们如今混沌的脑子, 都确实要承认:楚道友的修为是高。若说护着慧娘,的确他来最好。 楚慎行端详诸人神色 , 又说:“还是,你们只图这一时之快,哪怕慧娘被人所伤,你们亦不在乎?” 这话就诛心了。 “怎会如此!”贺虎当即反驳。 云修也说:“楚道友,我敬重你一句‘道友’,可自从姑苏城外相见至今,你实在有些……” 楚慎行一眼瞥过去。 云修身体一抖,呐呐不敢言。 这最积极的两个人偃旗息鼓, 往后,贺小棠、顾春风等人也再无他话。 秦子游在此刻接口, 说:“楚道友说的也有道理。不如这样, 诸位师弟、师妹分散开来,在城中搜寻。你我齐心协力,也能快些找到妖兽。至于慧娘,由楚道友护送出城即可。” 弟子们听着这话, 神色恹恹,皆用不舍的目光去看妖物。 秦子游眼睛一眨, 没有再给旁人犹豫的时间。他指尖吩咐:“云师弟、贺师弟……”点了四五个名字,“你们随我来。” 而后是其他人, 分别跟着江且歌和莫浪愁。 几人分开之前, 秦子游给江、莫二人使了个眼色, 示意:要是有弟子欲往回走, 那不必客气, 直接出手“教训”即可。 他在分人的时候, 也存了这方面的顾虑, 把最刺儿头的几个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莫浪愁、江且歌那边则更多是乐修,脾气温和许多。 这期间,妖物只是柔柔微笑,并不多话。眼见贺虎等人要离去,此妖还额外说了句:“劳烦几位仙师为民解忧。” 贺虎恍惚道:“怎么能说‘劳烦’呢?” 云修也说:“是了,该说‘甘之如饴’才是。” 妖物掩唇娇笑,楚慎行看它把另一根由皮毛构成、上面沾满脏乎乎血迹的触手抬起来,放在身前。 归元弟子们晕头晕脑地走了,楚慎行回身道:“慧娘子,请和我来吧。” 妖物似对他捉摸不透。 自始至终,楚慎行神色平常,并未表露出对妖物真容的愕然、厌恶。而这妖物实力虽强,神智却平平,触手绕着楚慎行转了一圈,又将一张巨大的“面孔”凑上前来,想要一探究竟。 楚慎行:“……” 有点麻烦。 没了贺虎等人,他实在不知道,在旁人看,这“慧娘”与自己是何姿态。 但与妖物一同凑来的,还有扑面腥风。 楚慎行回想一番贺虎等人的反应,稍稍侧过头,笑道:“这边走。” 按照此前计划,秦子游三人会将所有归元弟子带到城北,而楚慎行则要把妖物往城南带去。 这一路上,为不造成太大动静,妖物再和楚慎行讲话,楚慎行也会搭茬。 妖物:“我前面听云仙师、贺仙师说起,楚仙师仿佛不是归元之人?” 楚慎行说:“自然。” 妖物说;“可楚仙师偏偏身在此处。” 楚慎行随口答:“我虽不是归元弟子,但我的道侣,却是归元宗人。” 妖物露出一点惊讶。 它身躯看似笨重,可与楚慎行前行时,却显得灵活。 楚慎行心中琢磨,仿佛快到贺虎等人此前几次转身的地点,自己是否应该做戏到底? 他铺开神识,去打量秦子游等人如今所在。 如果已经足够远,倒也不用再等下去。 在楚慎行找寻秦子游等人身影的同时,妖物继续问:“楚仙师的道侣?” 楚慎行随口答:“正是。” 妖物有些不解于他的冷淡,但还是继续讲话:“楚仙师的道侣,又是哪位——” 这一次,问到一半,面前多了一把剑。 楚慎行依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器修。 只是从那天他和道侣在演武场上的对练来看,自己应该颇会使剑。 如今一试,果真如此。他仿佛天生就懂得剑术法诀,剑招精妙,一息之间就砍断数根触手。 妖物痛极,爆发出一声尖锐惨叫。楚慎行皱眉,察觉到,这声惨叫之后,秦子游三人那里都遇到一点麻烦。 那些被带走的归元弟子回过神来,一个个惊呼:“是慧娘!” “莫非慧娘那边遇到妖兽?!” “不好,你我速速前去救人!” 贺虎刚说完这话,见一把剑挡在自己身前。 这一幕,与方才楚慎行与妖物对峙的一幕微妙重合,只是秦子游并不知晓。 他面前五个修士,皆是剑修。秦子游将这些师弟师妹拦到自己这边,是有自己平日曾与这些人对战,总更好应对的缘故。同时,也是体贴江、莫二人,将战力不高的归元弟子交给他们应对。 到如今,贺虎对他怒目而视,眼里再无曾经敬重,质问他:“秦师兄!你这是做什么!” 秦子游说:“你们当真看不出来?从来没有什么‘慧娘’,那便是妖兽!” 他话音落下,贺虎等人瞪圆眼睛。云修则说:“不好,秦师兄多半被妖兽所惑!师尊所料果然不错,那姓楚的,是有异样……” 有了他这句话,贺虎等人骤然回神。几人再看秦子游,面上染上一丝敌视。他们的瞳仁深处,一缕黑雾悄然涌动。 秦子游以一敌五。 若是以往交战,他不会惧于此类状况。然而这时候,师弟师妹们急切地要往妖物所在赶去,并不恋战。 秦子游干脆抛起灵剑,默念法诀,让日影化作上百虚影,团团围住诸人。 他面色冷淡,站在剑影之间。 类似的状况,也发生在莫浪愁、江且歌处。 莫浪愁两把弯刀挥使如风,江且歌的本命法器与两名归元剑修撞至一处,旁边又有乐修扰乱心神。 这样环境中,县城之南,楚慎行反倒要轻松许多。 那巨型妖物又惊又痛,被激怒之余,终于意识到楚慎行从未被自己幻化出的女郎皮囊迷惑。它挥出触手攻击,偏偏每一根触手都被不知从何处涌来的青色藤蔓拦下。到最后,触手被一根根砍断、落在地上,肉瘤本体则被青色藤蔓团团裹住。 这时候,楚慎行立于空中,垂眼看着肉瘤嘶吼、挣扎的场面。他心里并无太多感受,见藤枝如刀,将肉瘤切开,露出里面血肉模糊的内里。他看到许多尸体轮廓,不知汇聚在一起多久,如今恶臭弥漫,比起鲛血也不遑多让。 腐浆滚在地上,将路上所铺的青石腐蚀,发出一阵“刺啦”声响。 肉瘤被切开之后,秦子游等人面对的状况也逐渐轻松。 归元弟子们相继回神,想到自己前面对着一块肉瘤争相献殷勤的场面,面色难看。 他们眼中的黑雾逐渐淡去。 顾春风先被灵剑虚影刺到求饶:“秦师兄!秦师兄!莫要再打了!” 贺小棠也说:“秦师兄,我知道那妖物是块烂肉了!” 之后,再是其他弟子。 虚影逐渐消散,唯独留下一个云修。 秦子游的目光转到此人身上。 他传音入密,问:“云师弟,你此前说,‘师尊所料果然不错’?” 说这话的同时,云修还被至少二十把剑影指着。 其他人看来,面露忐忑,担心云修此刻仍未清醒。 云修咬牙,口上说:“秦师兄,我亦知道前面错信妖兽。” 秦子游淡淡“哦”了声。 云修知道秦子游并不满意,又在密音中额外解释:“秦师兄有所不知。此次前来吴国之前,师尊是有偶然和我提一句,说秦师兄第一次远行主事,忧心秦师兄遇到歹人。” 秦子游似笑非笑看他。 云修后背一凉,但还是撑住了,回视过去。 秦子游没再说什么,撤掉云修身边的剑影,道:“你们既然清醒,想来妖物已除。好,我们去寻楚道友。” 原先整洁的街道,如今四处都散落着腐烂肉块,臭气冲天。 秦子游远远看时,暗暗倒抽一口冷气。 这一次,他吸取教训,先封住嗅觉,这才往内踏去。 一路上,顺道与莫浪愁、江且歌等人会师。 经此一役,江且歌对楚慎行更为推崇,满口都是“楚道友”如何。秦子游听在耳中,谈不上喜忧。他仍然在想云修此前说过的话,师尊担心他遇到歹人? 联想到师尊待自己不同寻常的亲近,再有,自己明显古怪的记忆,秦子游心下警惕。 他往前走,路上尽量避开腐蚀的地面,到了楚慎行身边。 青藤正在往楚慎行袖中涌去,如今,楚慎行侧头,看一眼秦子游,听年轻剑修问:“感觉如何?可有吃力?是否要休息?我这儿有些灵丹——” 听着他的话,楚慎行心中熨帖。 袖中藤枝又开始涌动。 他微笑着看身前青年,觉得对方眉眼果真生得极好,全盘合自己心意。又想,道侣背后跟着的那群人实在太烦,如果没有他们在,道侣这会儿就已经该在自己怀里。 两人讲话,后面的归元弟子面带后怕。一行人沉浸在斩杀妖物的喜悦之中,地面上,却有几根腐肉触手一点点抬头。 云修眼睛里又弥漫起黑雾。 他一点点往楚、秦二人身边去,途中,宽大的归元袍垂下,一根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入其中。归元弟子的气息为它做出很好的遮掩,妖物最后一丝神智则在云修耳边窃窃私语,无声蛊惑。 云修在秦子游身边站定。 楚慎行看一眼此人,深觉碍眼。 青藤一点点抽出来,想扣着道侣的腰,将秦子游拉来自己这一些。 但他未有动作,突觉不对。 此前被砍落在地的触手在这一刻骤然暴起,蓦然向楚慎行发起最后一次冲锋。 楚慎行冷笑。 他不曾动作,灵剑却从丹田抽出,在空中极速斩过,快若闪电。 而在灵剑之后,大股青藤扑上,彻底榨干触手的最后一丝生机。 为此,楚慎行的目光从秦子游身上离开须臾。 他听到什么东西破空而过的声音,而后是归元弟子们相继惊呼—— “秦师兄!” “云师兄这是做什么?!” 楚慎行蓦然回身去看。 他身后有藤枝葱茏,身前却是残垣断壁。 秦子游侧身对他,身体摇晃一下。 后心之上,涌出一股血迹。 还有一根腐肉触手,正在其中扭动。 第198章 震怒 世间万物都在此刻寂静。 秦子游眼睛微微睁大一些, 那双小鹿一样的、总是清透的眸子,在这会儿浮上愕然之色。 他甚至都没有精力去察觉疼痛,便先说:“云师弟……” 你为何如此?! 一句话没讲完, 秦子游眼前一晕, 身体软绵绵地往下倒去。 但他尚未真正倒下, 就被搂入一个怀抱之中。 秦子游身体痉挛,眼前一片血色。 他从前受过伤,受过许多困苦。剑修之道正是如此, 唯有不断经受磨砺, 才能领会剑意。但这一刻,他胸膛被妖物破开,大股大股血液涌出身体,夹杂着器脏的碎肉。他要开口讲话,嘴巴却也开始冒血。喉间腥甜,完全被痛苦淹没。 秦子游的手无力地一点点垂下。 他昏了过去,而楚慎行依然能听到来自道侣的思绪。 子游说他好痛,想要楚慎行多抱抱他、安慰他。哪怕他如今听不到、看不到, 但他仍然知道,道侣就在自己身边, 不会再让他受伤。 可是他原先也不必受伤。 藤枝冒出来,搅碎了在秦子游胸腔扭动的触手,往后直面鲜血淋漓的伤口。 楚慎行面色沉沉,抬眼, 看向云修。 剑气溢出。 青藤从楚慎行袖中取回春丹,喂秦子游服下。 但他胸口的伤未能因此愈合。 妖兽触手上的□□想来是有其他作用, 阻止伤口恢复。 在场诸人皆被楚慎行身上的杀气镇住, 一时无人讲话。种种目光落来, 有担忧也有惶恐。 楚慎行垂眼,视线落在道侣此刻苍白俊秀的面容上。他把人抱得紧了些,将灵气打入秦子游经脉之中,助他驱散妖兽□□中的残力。同时,青藤在他身后大股大股涌动,竟有了遮天蔽日之貌。 倘若有灵阵外的人在此刻看来,恐怕要觉得楚慎行才是要被绞杀的妖兽。 他眸中泛起一点浅淡的红色,望向云修。 云修如临大敌,被这逼人的气势骇得后退数步。 他磕磕巴巴,说:“我并非有意如此!是那妖物操控我心智,让我做出此事!” 喊出前面半句的时候,云修尚有几分底气。 但楚慎行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俨然是在看一个死人。 云修愈说,愈惊慌失措,嗓音渐渐低了下去,浑身僵直,忙乱地在芥子袋里寻找保命灵符。 本命灵剑在他丹田之中震动,催促他逃离此地。 他恐惧不已。 虽说此前被妖兽蛊惑,以至于对秦师兄出手,但这到底并非出自他本意! 以归元宗训来看,要受罚,可罪不至死。 若此刻再无旁人,唯有归元弟子在,甚至师尊就在面前,云修也不会有这一刻的惊恐万状。他找来找去,总不见保命灵符的影子。这时候,忽然听到“嗤”一声,似乎是冷笑。云修再看楚慎行,见对方依然立在原处。这么讲来,冷笑的来源只能是…… “楚道友!万万不可!” “楚仙师,云师兄毕竟——” 两把灵剑一前一后,挡住朝云修心口刺去的藤枝。 云修宛若被人从水中捞起,大口喘气,两股战战,近乎涕泗横流。 江且歌和顾春风拦住楚慎行一下,往后,其他归元弟子如梦初醒,也前来劝慰。楚慎行听得心烦,心中琢磨,总归自己是魔修,不如将这群人都“留”在此地。 场面一片混乱,秦子游在他怀中瑟缩。 他的道侣还在发抖。 那么疼、那么疼—— 顾春风先支撑不住。 她的本命法器上出现一道裂纹。这之后,顾春风经脉跟着寸寸断裂。她疼痛不已,发出一声惨叫声,身体往下倒去,落在地上。 这时候,贺虎和贺小棠兄妹接上,咬着牙,战战兢兢,为云修护法。 江且歌则急切地用目光找寻莫浪愁,希望她也前来劝导。 在江且歌想来,楚道友如今是气急攻心。但若他真伤了云修,往后清醒过来,就是楚慎行自己后悔。 只是莫浪愁并不愿意如江且歌之意。 她甚至重新开始考虑,自己能不能趁着楚慎行与正道修士们这番矛盾,悄悄溜走。 江且歌未曾找到莫浪愁的踪迹。 他丹田刺痛,与他心神相连的灵剑传来一声哀鸣。 在金丹修士面前,一群筑基弟子溃不成军。 云修面容惨淡,觉得自己兴许真的死期将近。但看着周边一群护卫之人,他又忍不住想,或许自己还有机会。 “楚道友!”江且歌撑着一口气开口,“我知你如今愤恼,但云修毕竟是秦道友的师弟!方才并非云修有意啊,楚道友,你若真的‘以彼之道,还之彼身’,那秦道友醒来之后,你要他如何自处?!” 楚慎行听着,无所谓地想:他要如何自处?他还想再回归元宗吗? 自己稍稍转过一点视线,一刻不留神,秦子游被归元宗的人伤成这样。回春丹下去,也只是勉强止住血。一点点帮他拔除经脉血肉中的残污,伤口终于有了愈合的趋势。 饶是如此,那双清凌凌的眼睛依然紧闭着。若非身体温热,心脏跳动,楚慎行几乎以为自己失去他了。 这样的道侣,当然应该被自己牢牢盯着,才能放松。 江且歌见楚慎行不为所动,一时之间,也没了其他办法。 却是顾春风从地上爬起来,面容惨淡,对楚慎行说:“楚仙师,我……唔,”她又吐出一口血来,“从前有弟子犯错,都是秦师兄亲自惩处。你若此时打杀了云师兄,那往后,秦师兄醒了,岂不是没处——哇……” 再吐一口血。 顾春风的身体如柳絮一样,重新垂倒在地。 贺小棠心急如焚,喊一声“春风”,想要去扶她,又不敢离开云修身边。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顾春风那句话,竟然像是真的打动了楚慎行。 他立在原处,气势冷峻,剑气不息,却缓缓道:“你说的是。” 随着这句话,青藤逐渐游走。 云修如蒙大赦,归元弟子们依然胆战心惊,试探着相继放下灵剑。 贺小棠朝顾春风冲了过去,将人从地上扶起。 她仓皇找着疗伤灵丹,这时候,忽然看到旁边再游来一根藤枝。 贺小棠头皮一炸。 但这藤枝并未展露出攻击性,反倒是摇晃一下,展开上面的藤叶,露出其中一颗极品回春丹。 丹丸的冷香弥漫在空中,上面有繁复丹纹。 贺小棠晕晕乎乎,明白什么,将此药喂给顾春风服用。 顾春风悠悠转醒,尚且发怔。 在她的记忆里,“楚仙师”始终是那个在自己年幼之时,除去城中祸害,又笑着接过自己捧上花朵的温柔仙人。 如今看,温柔是真,却只愿意给另一个人。 这个念头一起,顾春风又有一刻茫然。她笃定自己的记忆,可偏偏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楚仙师真的……温柔吗? 顾春风思及此处,头痛欲裂。 她晃晃脑袋,决定不再多想。 楚慎行虽然暂时放过云修,但依然在他身侧布下周密法阵,防止此人逃脱。 归元弟子们此前看楚慎行,是看救命稻草。但如今看他,却是看一把出鞘利剑,生怕自己被剑芒扫过。 妖兽已除,自然该出城。但秦子游昏迷不醒,归元弟子们一下没了主心骨。 到最后,还是乐峰派来的领队弟子和江且歌商量过,再由江且歌来问楚慎行,他们是回寒山府城,继续给秦道友医治,还是暂且留在此处。 楚慎行闻言,看了江且歌一眼。 江且歌摸摸鼻子,自觉明白。 他转头告知诸人楚道友的决议,重新与乐峰领队弟子商量着,可以叫其他弟子进到城中,与众人会合。 这一往一来,过去小半个时辰。 几人在县令宅邸落脚,白皎急冲冲地赶来拍门,要楚慎行放他进去,他要看师兄状况。 楚慎行被拍得心烦。 眼见屋中冒起青藤的影子,江且歌赶来,把白皎拉到一边,心有余悸:“白道友还是莫要去了,楚道友如今心情极差。还是待秦道友醒来,再前往探望。” 白皎皱眉,不解又愤怒,说:“我才是秦师兄的嫡亲师弟!那姓楚的,不过与师兄相识数日!” 江且歌心想,话是这么说,但形势比人强啊。 他们又打不过楚慎行,还得小心翼翼地不要让楚慎行再生气。 他这边安抚过白皎,白皎勉为其难地点头。 在诸人想来,秦子游到底是筑基后期修士。他是重伤不错,但这份伤,最迟两天,总能醒来。 楚慎行起先也是这么觉得的。 在寂静无人的屋子里,他靠在床头,而秦子游枕在他腿上。 青年的嘴唇比平时要苍白一些,楚慎行的手指抚摸过,藤枝在秦子游身上一点点游走。 青年没有反应。 楚慎行遗憾,怜惜,诸多情绪混合在一起,又想,自己仿佛不是第一次那样接住伤重的道侣。 这让他有些不悦。 他低头,轻声问:“你总是受伤?” 秦子游没有回答。 楚慎行看了会儿,到底心疼居多,温和地说:“以后莫要受伤了。” 秦子游双目紧闭。 楚慎行拢着道侣的长发,手指在上面轻轻勾一勾,叹道:“怎么还不醒?” 明明外伤已经恢复。 楚慎行笑了下,说:“难道是怕醒来之后,我‘罚’你吗?” 秦子游胸膛平稳地起伏。 楚慎行又说:“疼你还来不及,怎么舍得对你做什么坏事?” 他指尖一点点抚摸过秦子游脸颊,道侣却始终不给他回应。 一直到第三天清晨,楚慎行终于等不住。 他和秦子游既然是道侣,那便心神相通,秦子游的识海也会对他打开。 楚慎行决意前去一探。 正是这一探,让楚慎行心惊不已。 秦子游的识海支离破碎,神魂不稳! 第199章 千凝兰 心惊之余, 楚慎行又多了一股后怕。 他只知道侣三天前倒下的时候神魂如故,唯有胸膛被触手洞穿,于是伤重昏迷。 可谁能想到, 不知不觉之间, 秦子游竟到了这般危急的程度。 假若他迟一些去探道侣神魂呢? 想到这里, 楚慎行喉间腥甜,竟是在心神巨震之下,直直呕出一口血来。 他灵气动荡, 怒气翻涌。可顾及怀里的道侣, 楚慎行又将其强行镇压。 细细想来,他并非不能早日察觉子游身上的变故。 从前江且歌便说过,那些见到妖物之后侥幸生还的弟子往往意识恍惚,记不得妖物是何面貌。 而三日之前,楚慎行更是亲眼看到,妖物在本体死去、唯余几条触手的时候,一样能操控云修。 这足以表明,此妖有影响修士神魂的能力。 可此前为何不曾想到? 楚慎行咽下喉中血, 脑内罕见的空白。 子游通过道侣契约传来的情绪已经很淡了,他从前觉得这是昏睡的缘故。 自己不再能感受到道侣呼痛, 也不再能感受到道侣撒娇,要自己多抱一抱。 屋内布置不动,一切如常。 然而在县衙之中,其余地方, 修士们面面相觑,看着四边崩塌的桌椅、围墙, 乃至院中小亭。 一群归元弟子急急从屋中赶出。 江且歌此前正找到莫浪愁, 和她说起姑苏那边有弟子来信。 有一个从兰曲来的程姓药修, 在姑苏四处找寻莫浪愁踪迹,被儒风弟子听闻。 那儒风弟子消息灵通,知道有一位楚姓修士在昭阳殿内住过,又虽归元宗人离开,便发信符询问江师兄。 莫浪愁骤听此言,惊喜不已。转念,又头痛。 现在这状况,秦子游不醒来,所有人都要耽搁在这里。 她自不必说。归元宗那边,秦子游是带队之人,其他弟子怎敢将大师兄一人留下。 江且歌则要尽“地主之谊”,只得一并留守。 倒是唐迟棠、柳莹等人,在接到江且歌发信之后,已经在赶回姑苏的路上。 莫浪愁面上的喜色淡了些,试着和江且歌商量,想要他帮忙送信回姑苏,告知玉郎,自己如今身在何处。 她正要说出口,就听外间轰然响动。再出来,一行人相对看上一眼,然后一起回头,望向唯一还完好的建筑。 贺虎、贺小棠等感受过楚慎行威力的人骇得几乎跳起,生怕楚慎行心情不妙之下再度发难。 哪怕是江且歌,也在心中暗道:楚道友这是? 到底发生了什么? 片刻后,诸人把期待的目光落在江、莫二人身上。 这两个人,一个是楚仙师故友,另一个是楚仙师“师妹”。再有什么变故,要他们去问,都是最应当。 江且歌应着这些目光,头皮发麻。 他轻咳一声,说:“莫道友,那你我便一同前去看看状况?” 莫浪愁跟着头皮发麻,磕磕巴巴,说:“或许不必。如今秦道友总不苏醒,楚师兄心情不妙,也可以想见。” 江且歌笑一笑,说:“我忽然想起,手上仿佛没有更多信符,恐怕不能帮莫道友往姑苏传讯了。” 他面色正经,配上一张清风朗月的面容,实在颇有仙家气度。 但如今说着这话,莫浪愁听了,暗暗咬牙,骂了百八十句“伪君子”,终于也撑起笑脸,“不过江道友说的是,长久下去,于楚师兄亦有不利,还是你我前去劝劝,好让师兄宽心。” 江且歌这才说:“是了,我想起来,原来还有余下几枚信符。” 两人讲话,气氛和乐。但旁边的归元弟子听了,总有些瑟缩。 等到江、莫二人相携离去,贺小棠摸一摸自己后颈,用手肘碰一碰旁边的顾春风,小声问:“春风,我怎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顾春风跟着缩了缩肩膀,回答:“对不对的,总归和你我无关。” “也是。” 江、莫二人来到楚慎行屋前。 两人对视,莫浪愁抢先一步:“江道友请。” 江且歌在莫浪愁的视线中,认命往前。 以楚慎行的修为,他定然早就知道两人前来此处,八成连他们在外面的一番对话都一清二楚。要是到了此刻还推三阻四、不愿前往,江且歌想,这也太堕了儒风弟子的名头。 他抬起手,“笃笃笃”敲门三下。 屋内寂静无声。 江且歌喉结滚动一下。他心中默数,十个数后,又要抬手敲门。 这一次,门却开了。 楚慎行未在屋口。 两人对视一眼,往进走去。 屋门在他们背后“哐当”一声关上,莫浪愁下意识地抖了抖。 江且歌却无心于此。 他错愕地看着眼前。这片一丈见方的空间内,竟然浮满了各种灵丹妙药、天材地宝! 江且歌瞠目结舌,问:“楚道友,你这是?” 楚慎行坐在床边,未看进屋的两人。 他手指在空中虚点,一个玉盒飘至面前。 楚慎行打开看,而后皱眉,困惑又焦躁。这玉盒之中,竟然是密密麻麻的死虫。 自己从前搜集这些是做什么? 待把盒子丢到一边,再下一样,则是一捆细细白丝。 江且歌瞳孔缩小。 他在这捆白丝上感受到了充裕灵气,不由下意识开口,问楚慎行:“楚道友,这是?” 楚慎行正在想,这玩意儿多半也无用。 他随口回答:“从前搜集来的,如今也不太记得。江道友,恰好你来了。子游如今神魂不稳,你可有法子联系唐道友,问她如今该如何救治?” 江且歌先因楚慎行的前半句而叹为观止,深感财大气粗,就被后半句话震到。 “神魂不稳?!” 他立刻看向枕在楚慎行腿上的秦子游。 秦子游依然睡着,从外表看,无论如何也分辨不出,他如今是怎样状况。 但楚慎行“嗯”了声。分明只是平淡声音,江且歌听着,却觉一阵冰雪扑面而来,宛若到了北境雪原。 他咽了口唾沫,立刻拿出唐师妹的信符,交给楚慎行。 楚慎行斟酌着秦子游的状况,一一讲明。 在这期间,江且歌只觉得屋子里的压力越来越重。 他人在楚慎行身前五步时,就不敢再上前去。总觉得哪怕是一丝动作,都能引得楚慎行暴起伤人。 危险至极。 但想到秦子游的状况,江且歌又觉得,不是不能理解。 他们艰难地等待着唐迟棠的回讯。 一盏茶工夫后,唐迟棠的神念飞来。 楚慎行闭眼细听,一道清冷严肃的女声在他识海之中响起,说:“我且不问那边有何变故。秦道友既然神魂不稳,那最简便的法子,便是给他用一颗‘凝神丹’。炼制凝神丹,又有最重要的一味灵植,正是‘千凝兰’。” 楚慎行情绪愈糟,面上依然分毫不漏。 他此刻要上哪找这些灵植灵宝?只希望唐迟棠可以提供,自己以其他东西交换。 江且歌、莫浪愁二人提着一口气,看旁边桌上开始颤动的花瓶。 唐迟棠依然冷静:“当年楚道友曾在云梦寻到一株千凝兰,不知可否用过?假若用过,我这里还有一株,还是楚道友当年相赠,这便让黄裳送去……” 楚慎行一怔。 花瓶化作粉末,而屋中灵气鼓荡,无数灵宝在楚慎行面前滑过,楚慎行眉尖紧拢。最终,四五个仿佛兰花模样的灵植停在他面前,他认真思索:千凝兰?是哪一个? 唐迟棠继续说:“我这里那株千凝兰还未曾开花,想来楚道友那株也一样。这未开花的千凝兰,功效比起开花的千凝兰不过十之有一,但既然有,总能拿来炼丹,暂且稳住秦道友神魂,往后再谋其他。” “再说其他炼制材料——” 楚慎行一一听。 唐迟棠一口气,说出七八样灵宝。而后,她停一停,继续说了七八样可以用来替换的东西。再往后,则是一些炼制时的要点所在。 楚慎行在心中默默归纳。直到唐迟棠的声音消失,他依然静坐在原处。 千凝兰、千凝兰…… 他记得许多自己过往所学,从阵法到剑术,堪称无往不利。偏偏在此刻,被小小一株灵植绊住脚步。 窗台上的花瓶也开始颤动。 莫浪愁却在此刻开口,“楚——师兄!你竟然恰好有一株千凝兰!如此一来,凝神丹便不愁了!” 楚慎行抬头去看。 见莫浪愁面带惊喜,望着自己此前丟到边角处的一株植物。 楚慎行神色不动,见莫浪愁略带感怀,说:“只是……” 楚慎行问:“如何?” 莫浪愁说:“这千凝兰尚未开花。” 楚慎行循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总觉得那盆子里不过一株寻常小草。 而莫浪愁的话,倒是和唐迟棠如出一辙。 但莫浪愁笑了下,显得很志得意满,道:“说来,我家玉郎对这些灵植颇有研究,正知道如何将其催熟!” 楚慎行说:“如何联系他?” 莫浪愁侧头,去看江且歌。 江且歌听着两人对话,云里雾里。但他明白分寸,立刻取出另一张信符,联系那从姑苏给自己传信的师弟。 到这日晌午,一番准备之后,楚慎行起炉、预备炼丹。 而在炼丹之前,白皎听闻此事,一样迈入屋中,看着楚慎行显得生疏的手法,纠正:“你不该这样!我看这丹炉颇陈旧,显然是用过多次,可你怎么像是从来没使过?哎哎哎,听我的,你先念法诀,要这样操控。” 楚慎行瞥他一眼,说:“你不是剑修?” 哪来的底气指手画脚? 白皎振振有词,说:“可我爹是丹修啊!你莫非不知道,我爹便是丹峰峰主?” 第200章 魔头 这倒的确出乎楚慎行意料。 他从前布阵, 遇到记忆模糊的地方,可以自行摸索、尝试,总有试错余地。但如今碰上炼丹, 其余灵宝也还罢了,这千凝兰,却只有一株。 他必须一次成功。 所以这次,面对白皎一番“指教”, 楚慎行听得颇为上心。 他这样态度, 白皎看在眼中, 气势也缓和一些。他先指点楚慎行用其他材料练手, 待一炉回春丹启出,一共九颗,竟有三颗极品, 其余都是上品。 白皎看在眼中, 略微惊愕。 这自然比不得他家阿爹的功力,但楚慎行并非丹修,甚至一炷香工夫前还不太会操控灵火,如今却能进炼出三颗极品回春丹。哪怕其中有楚某人修为高深, 而回春丹是最基础的灵丹的缘故, 白皎也大为惊叹。 在这同时, 也对秦子游的状况燃起一丝希望。 这番练手, 耽搁了一点时候。楚慎行不觉得不值得,但眼看天色渐昏, 道侣的神魂更加支离破碎, 他仍然升起一点浅淡的焦灼。 好在楚慎行不至于因为这点焦灼而分心。 灵火再起, 火光照着整个屋子, 也照亮床上秦子游的面孔。青藤停留在青年身上, 像是来自道侣的紧密拥抱。 楚慎行凝神,看诸多灵宝逐渐化作药液,混合在一处。 他所有精力都放在其中,期间,是有听到外间似有动静。但很快,楚慎行为了不被打扰,干脆封闭自己的听觉。 他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面前的炉火之上。 楚慎行心中默念:子游啊,子游…… 他从前一定时常这么叫道侣,以至于每逢想起,都有一种缱绻心情。他想要让秦子游再一次睁开眼睛,哪怕两人仍然不记得从前事,但他们有很多以后。 药液在丹炉之中,逐渐凝结。 灵丹成形,却与此前的回春丹不同,唯有一颗。 原本拳头大的一团药液在火中缩小,所有药性凝在一处。丹纹渐出,楚慎行在这过程中感受到一丝玄妙,好像他并非身在屋堂,而是在天地旷野。 他头顶是浓烈云霞,脚下是苍茫大地。 楚慎行听到鸟鸣,看到一株千凝兰幼苗与其他杂草混合在一处。风吹雨打,真正的杂草陆续死去,唯有千凝兰幼苗青葱如故。而到了某一年,有人将它摘下。他听到一个少年清朗的嗓音,先讶然,然后是惊喜,追着他问:“师尊,你说这‘千凝兰’,可以做凝神丹?” 他回答了什么呢? 楚慎行不记得了。 他的目光越过重重时光,落在那个一身短打的少年人身上。那是比如今还要年岁小些的子游,看着自己,眼睛很亮,其间若有星光。 子游。 他的子游。 有什么东西在楚慎行记忆之中松动,他觉得自己以此为契机,触碰到过往。如果自己潜心追寻,兴许能借此找到一切真相。但楚慎行的另一重意识在提醒他,他如今最重要的事,还是将炉中灵丹炼好。 这个念头一起,楚慎行宛若从云端坠下,魂灵归窍。 他不后悔,不多想,继续盯着炉火。 此前处置药液的时候,楚慎行的神识已经紧绷许久。到如今,不说精疲力尽,但也的确疲惫,想要休息片刻。 他仍然聚精会神,看那灵丹继续缩小。不知过了几多时候,总算如唐迟棠所说,“成了一指头宽的小丸。” 凝神丹成。 丹炉打开,药香顿起,在整个屋子之中弥漫开来。 楚慎行心绪一松。 青藤半托半抱,将床上的青年扶起。秦子游低垂着头,身体被藤枝做成的支架架住。灵丹从丹炉处往他所在飞去,碰到青年口唇。 楚慎行还记得昭阳殿那夜,这两片唇亲吻上来的滋味。 带着酒香,栀子香。 他心情更轻松了,欲起身,往道侣处走去。 楚慎行想好,自己要先把道侣搂在怀中,等道侣醒来,他便问:“子游,你让我担心这样久,是不是该做些什么?” 然而就在这时,楚慎行听到背后传来的风声。 剑气顿起。 楚慎行蓦然回身,无数青藤拔地而起,整个屋子在这一刻都被翠色笼罩。藤蔓分作两部分,其一将秦子游包裹严密,以防昏迷不醒的道侣被人伤到。其二则挡在楚慎行身前,延缓了对面灵器攻来的速度。 然而对方灵器锋锐,最终非藤蔓能敌。而楚慎行精疲力尽,到这一刻,才记起来,自己尚未打开听觉。 他面色不动,重新打通了双耳与外界的联系。而后,他听一道冷肃嗓音响起,说:“你这魔修,还不束手就擒!” 是谁?! 青藤断裂,洒落在地。 对面的灵器破风而来,而楚慎行一样拔剑,将其挡住。 两把灵剑相撞,发出一声铿鸣。剑风破开周遭万物,县衙之中最后一间屋子最终未能幸免,一样坍塌在地。 来者一身归元道袍,只是比秦子游等弟子身上穿的要繁复许多。 楚慎行起先尚有不解,但眼看贺虎、白皎等人乖乖站在来人身后,此刻正以一种难以置信、错信恶人的目光看着自己,楚慎行还有什么不懂? “宋安。” 他轻声道。 而宋安冷笑一声,“正是本尊。魔修,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随着他的话,楚慎行听到一声惨叫。他眉尖微微拢起,但见,宋安虚空一抓,一个浑身被锁链捆住,而那锁链甚至穿透了对方琵琶骨的身影落在楚慎行面前。对方长发之下,是一张痛极呕血的面孔。 正是莫浪愁。 楚慎行眼皮一跳。 他想到了道侣此前说过的话。 子游说,“宋安待师尊不好。” 宋安与他交恶,以至于此人要抢走子游。 楚慎行虽力竭,但此刻,他依然与宋安相对,而宋安也并未直接对他出手。 楚慎行想到此处,冷笑:“你说我是魔修,我就是了?” 宋安怜悯地看他,似乎认为,楚慎行不过垂死挣扎。 他手腕一翻,掌心便出现一面水镜。而水镜之中,正是莫浪愁血瘾发作、摸入牢狱之中,将某个死囚开膛破肚的画面。 宋安道:“从前我与赵真人一同下山,曾在回踪阵中看过这样一幕。谁曾想,此番听闻我徒儿受伤,我赶来此地,便见到当初的魔修。” 这是说莫浪愁。 随着宋安的话,一行归元弟子,包括江且歌,都露出不忍卒读的面色。 而宋安微微笑一下,似笃定,楚慎行不能从自己手中逃脱。 他问楚慎行:“此女是魔修,而你又是此女的‘师兄’,这样说来,我说你是魔修,莫非还冤枉你不成?” 楚慎行心道:冤枉……不冤枉的,倒是不好说。 但显而易见,宋安似乎没办法拿出像是他对付莫浪愁时一样有利的证据。 所以楚慎行面色依然平静,反问:“她叫我几句师兄,我便真与她同出一门了?你既是归元真人,总该多讲些证据。” 听到楚慎行这话,江且歌犹豫一下,竟也开口,低声道:“宋真人,晚辈是儒风寺北长老门下首徒,与这楚……楚慎行也有些交情。他是曾与我说起过,这女魔头与他不过萍水相逢,只是随意称一句‘师兄’、‘师妹’,却并非真正……” 楚慎行心中略有动容。 但宋安却并不听江且歌这一番话。他抬手,拦住江且歌,一样拦住后面欲言又止的白皎等人。 宋安淡淡道:“江小友年纪尚轻,恐怕并不知晓,这些魔头有多阴险狡猾。” 语毕,他直接动手。 楚慎行此前消耗太大,又有一个大境界的差距在。此前,他对付几个筑基弟子,若砍瓜切菜。如今,宋安对上他,一样易如反掌。几招下去,就将楚慎行擒下。 铁索穿胸而过。 宋安似乎笑了下,缓缓说:“我倒是要谢你一句,若非你慷慨解囊,子游如今的伤,是不好处理。” 楚慎行的琵琶骨一样被扣住。 疼痛反倒来得要慢一些,他胸膛先涌出大股血来,染红了身上的雪白法衣。 这一刻,楚慎行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子游当日受伤,是否也有这样的痛? 而后,他抬头,对着宋安。 两人相隔三丈,直直对视。 宋安看着楚慎行,目光之中,有很多楚慎行不算明白的东西。 是释然,逃脱升天,以及,解脱。 也有漠然,冷静,像是他不复存在。 铁索并非凡物,楚慎行只觉得自己经脉之中的灵气在迅速被抽走。恰逢他刚刚炼丹,须臾之间,丹田便枯涸。 楚慎行在剧痛之下,缓缓抬手,抓住自己身前的铁链。 莫浪愁已经只能蜷缩在地上抽搐,但他似乎还能坚持片刻。 为什么? 是因为他修为更高吗? 还是因为…… 他经历过更深的、同样是因宋安而起的磋磨? 楚慎行看着宋安。 他动了动唇,在电光石火之间抓住什么,无声地问:“你为何不杀我?” 宋安瞳孔一缩。 楚慎行直觉,自己恐怕碰到了关键所在。 但宋安显然被这一个问题激怒。 他手一挥,铁链在楚慎行胸膛绞动。 楚慎行意识一昏,栽倒在地。 第201章 好感度 秦子游再醒来的时候, 已经是在回姑苏的灵梭上了。 他记忆里最后的画面,还是自己身在那寒山府下辖的小县,被云修袖子里窜出来的触手捅穿胸口。 想到这个画面, 秦子游面色忽变。他抬手,在自己胸口摸了两下,确定自己的伤势已经恢复到完好如初,才算放下心来。 在这之后, 秦子游终于发现, 房中还有另外一人。 他一惊, 连忙起身, 恭敬唤道:“师尊。” 无论心里对宋安是如何想,至少面儿上尊师重道的姿态要做足。 往前二十余年,秦子游始终对此贯彻落实得不错。到如今, 宋安见了他, 也不似看出破绽。 元婴尊者原先坐在桌边,如今身形一晃,到了床沿坐下。 秦子游眸光微闪,面色却不便, 问:“师尊如何到了这里?” 宋安道:“我原先便在楚国做事, 后来收到一枚信符, 说你出事, 便赶来此地。” 秦子游一怔。 他踟蹰着询问:“这样说来,离我受伤至今, 很是过了些时日?” 宋安道:“是。总算有儒风寺的小友相助, 帮你炼出一颗凝神丹, 这才解你性命之忧。” 秦子游心想, 那楚慎行呢? 他还记得, 自己伤重倒下的前一刻,有人接住自己。 他未看清那人模样,但有见到对方雪白的衣袖,是与旁边儒风、归元弟子皆不相同。 宋安端详他片刻,忽而笑了,问:“子游,你可是要问那位楚道友去了何处?” 秦子游心中“咯噔”一下,总觉得宋安意有所指。 他谨慎回答:“是。” 宋安说:“楚道友只说他在吴国停了太长时候,如今要赶去北境,寻找一份机缘,便在寒山府与你我别过了。当初你还未醒,楚道友也遗憾得紧,但也没有别的法子。” 秦子游一怔。 他喃喃问:“这样吗?” 青年心里涌起一股浓重的失落。 说好的两个人是道侣呢? 楚慎行难道不应该留下来,和他一起探寻真相吗? 怎么能说走就走?! 这一刻,秦子游近乎有种被背叛的感觉。他坐在原处,深呼吸一下,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出异常,对宋安道:“原来如此。” 宋安看他一会儿,又笑道:“好,你先歇息。原先还觉得,你屋子里,不必摆一张床。如今看,还是必要。” 秦子游赧然,说:“是我不留意,才会受伤。” 一顿,记起什么,问起云修。 宋安说:“他如今被关了禁闭,回到宗门之后,自然按照宗训处置。你若有什么额外想法,也可以提。” 秦子游难以接受地问:“那日,云师弟为何对我出手?” 宋安说:“是被那妖物迷惑心智。虽非出自本意,但也能看出云修道心不稳,需要磨砺。” 秦子游深呼吸,说:“我知道了。” 宋安点到为止,站起身,仍然是身形一晃,便从屋中消失。 秦子游看着眼前空旷,心中茫然,靠在床头。 这样过了片刻,他倏忽记起什么,撩起袖子,看向自己手腕。 那里有一个藤环,依然静静缠绕。 其他惯爱往他身上攀爬的藤枝全部不见了,却留下这么一个小环。 秦子游怔了怔,手指在小环上轻轻抚摸。 小环动也不动。 宛若一个普通手钏。 秦子游收回手,沉下神识,开始内视自身,检查经脉、丹田的恢复程度。 与此同时,宋安屋中。 攻略者在和系统对话。 宋安说:“那个‘让秦子游下山,与我隔开一些距离,好让他放松,知晓我的好处’的锦囊积分退回来了没有?” 机械音回答:“三倍积分补偿已返还,请宿主查验。” 宋安冷冷地“哼”了一声。 他在收到云修那枚信符的时候,就威胁系统,要它为一而再、再而三的锦囊攻略出错进行赔偿。系统自知理亏,这才答应了“三倍返还”,也就是900积分。 与“拨动世界线”所花的30000积分相比不过是毛毛雨,但对宋安来说,蚊子再小也是肉。 如今,宋安面上还算平静,可心情烦躁至极。 他脑海中仍然回荡着那天楚慎行的话,楚慎行问他,为何不杀了他。 答案再简单不过了。 一来,宋安仍然抱着“攻略下秦子游后,有了楚慎行的怨恨值,可以顷刻间完成任务”的期待。二来,虽然楚慎行现在看似毫无还手之力,但对方毕竟是气运之子。 从前宋安不知道时也还罢了,但当他发觉连“拨动世界线”都不能直接将楚慎行抹杀后,就不得不开始考虑自己作为“攻略者”,究竟有没有能力斩杀主角。 宋安性格谨慎,不欲冒险。 万一他真的下了杀招,结果下一刻就被天雷劈死,那太不划算。 为此,他连那个姓莫的女魔修都未杀,就为了营造出一副“要把他们带回去审讯”的假象。 江且歌和归元弟子们都在宋安面前念了封口诀,在所有人口中,楚慎行都是为寻机缘,匆匆离开。 秦子游不会发现真相,更不会追根究底。 这一切,甚至不用再用一次系统道具,只要宋安摆出对秦子游担心的姿态,说一句“子游勿信了这魔头,一定难以接受”就好。 虽然此前一切偏离正轨,但这会儿,宋安想,自己算是将攻略路线又掰了回来。 他尽量心平气静,询问:“系统,目前主角对我的好感度是多少?” 系统回答:“查询……查询……” 系统:“主角对宿主好感度为12,请宿主再接再厉。” 宋安:“……” 屋中“轰”的一声巨响,整艘灵梭都跟着一震。 很快,诸位惊惶之中的弟子又听到宋安传讯,说:“徒儿们不必忧心,为师方才在运转功法,一时岔了经脉。” 弟子们这才忐忑地放松。 宋安咬牙,问:“怎么会这样?!” 主角离开归元宗之前,对他的好感度还是50。 这二十余年来,宋安像是被困在一副鬼打墙里。他想要刷好感度,自然必须接近秦子游。但一旦他“接近”太过,秦子游对他的好感度就刷刷下降。 为此,宋安也想过曲线救国。 他状似无意,在与另一名弟子李鸿的对话之中,说了自己五十年前曾经去过一趟楚国、给一名乞儿留下一碗饭的事情。又确保,这番对话“恰好”被秦子游听见。 那之后的两天,是秦子游对他好感度最高的时候,堪堪突破60大关。 但再往后,数值又一次回落。 宋安甚至开始扪心自问,如果自己干脆放弃这次任务,主动进入惩罚世界,会不会反倒能让自己的境遇好转? 但此前付出了30000积分购买道具,又有很多零零碎碎的小开支,宋安到底不甘,只能留在这里,和主角死磕。 然而,他过往无往不利的那些招数,无论是在月色溪流中仅穿亵衣,衣裳被水流打湿,半透明地贴在身上。或者从背后扶住主角,教他练字习剑。甚至在主角独自一人坐在山崖看夜色时,带着一壶好酒与他共享…… 全都没有用处。 宋安此刻想想,心中其实承认,在系统拿出那个“与主角暂时隔开些距离”的锦囊时,自己原本也有了类似分析。 但谁能想到,几十年都没出现过的楚慎行,会在这种时候突然冒出来、横插一脚呢? 到如今,一切回到原点。 甚至比原点更糟。 宋安深呼吸了下,告诫自己:稳住。 大不了把此刻当做开局。 稳住。 “轰”一声,整艘灵梭又震动一下。 秦子游又听到一句宋安的传音入密。 他盘腿坐在床上,心中却总有些许不安。 所有的检查都告诉他,他的伤真的已经好了。 那为什么识海中还总有一个声音,在缓慢地抱怨,说“好痛”? 秦子游想不明白。 不过在那之前,灵梭就已经在姑苏降落。 收徒大会被推迟一些时候,又有一些新的少年少女涌入姑苏,庆幸自己未曾在途中放弃,总算赶上。 宋安虽来到此地,但不曾在外露面,一切仍然交给秦子游处理。 秦子游主持收徒大会,查验少年少女们的资质,一切都和当年他拜入归元时一般。 他不说驾轻就熟,也算对流程记忆深刻。 到第二日,秦子游抬眼,看着面前一名穿着天青色衣衫的修士。 此人面容也算俊朗,只是眉目之中带着隐约忧色,与秦子游相对。 秦子游眼皮一跳,客客气气,说:“归元宗只收二十岁以下的修士。” 而眼前这人,一眼望去,骨龄约有二百。 程玉堂听了秦子游这话,也不急。 他说:“我并非要来拜师,只是要寻找一人。” 秦子游挑眉,“那你可来错地方了。” 程玉堂摇头,“非也。前些日子,正有人告诉我,我要找寻之人是与归元宗的秦小仙师一同去了寒山府。” 两人对话期间,程玉堂背后的少年少女们好奇地竖起耳朵。 也有人觉得程玉堂事多,唯恐耽搁了自己,于是隐在人群中大喊:“前面那个!你不曾听见秦仙师的话吗?你年纪太大了!” 程玉堂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秦子游停顿一会儿,最终传音入密,告知程玉堂:“你且在城中寻个地界,等我消息。” 程玉堂一样密音,问:“我如何联系秦仙师?” 秦子游只摇头,口中道:“你未听到吗?莫要耽搁我门中弟子行事。” 程玉堂喉结滚动一下,到底满腹忧虑地离开了。 走到一半,却觉得有什么东西爬到了自己鞋子上。 他低头去看,见到一只用符纸叠成的蛐蛐儿,正艰难地扛着一张信符。 第202章 程玉堂 姑苏人满为患, 好在兰曲程家在此地也有几分薄面。 等结束了一天的收徒工作,秦子游识海中飘来一道神念,正是程玉堂告诉他, 自己在城中转过一日,如今找到一家有空处的酒楼,便在此地等候。 秦子游心思转动,想到, 白天程玉堂来的那一趟, 恐怕落入不少人眼中。 他面色不便, 对旁边一众师弟师妹笑道:“今日辛苦, 不若这般,我请几位炼气期的师弟、师妹去城中酒楼饱食一顿。若再有已经筑基、不沾凡俗食物的师弟、师妹欲一同前往,也是无妨的, 我前些日子恰好得了一壶灵酒, 可以与诸位分饮。” 白皎立刻捧场:“有师兄这句话,我便恭谨不如从命了。” 此外,就是贺小棠等人。 连乐峰弟子也前来凑趣。到最后,浩浩荡荡, 一行十数人共同前往。 白皎等人并未察觉, 从一开始, 秦子游就决定好目的地。 而秦子游原先觉得, 要“恰好”将诸人引去程玉堂定好的地方附近,兴许有颇多麻烦。但很快, 他发现, 自己还是想太少了。 这群归元宗下来的天之骄子, 对凡人酒楼多有挑剔。一路走去, 虽然都是传音入密, 但听到几人此前对话的人不少,如今许多暗暗跟着。每当见归元弟子们经过某个酒楼而不入,这群人便长叹一声。 搞得酒楼老板莫名其妙。 愈往前走,秦子游愈放松。到最后,抵达程玉堂定好的地方,白皎一张嘴,又要说此地烟火气太重云云。秦子游听过,瞥他一眼。 白皎后知后觉,自己仿佛惹师兄生气。 秦子游问:“若实在看不上凡人酒楼,你如今便回昭阳殿,也是可以的。” 白皎立刻说:“怎会!这样,再下一家,无论是什么样,我都绝无二话了。” 秦子游听到这里,轻轻“哼”了一声,算是应许。 程玉堂在二楼雅间窗口,看着下面归元弟子短暂停留,然后又离开。 他微微怔忡片刻,心一点点冷下去,又想到家中幼女,还有不知所踪的妻子。 正无力时,却有一道清朗嗓音传音入密,说:“你且吃着,莫要看我、寻我。” 程玉堂瞳孔一缩。 他蓦然反应过来:是了!假若秦小仙师真的不欲赴约,那怎会特地赶来此处?只是阿愁失踪,或许另有缘故。以秦小仙师只让纸蛐蛐儿扛了一张信符给自己来看,恐怕秦小仙师也正被什么人盯着。 这个联想,让程玉堂毛骨悚然。他从前只知归元巍峨,期间弟子皆自视甚高,视凡物若尘土。但如今看,恐怕就连秦小仙师这样的少年天才,也有为难的时候。 他定身,继续喝茶,做出一副哀愁模样。同时,也在心中想,假若自己所猜不错,那今日下午,自己在城中打转时,有无露出破绽? 再说秦子游这边。 白皎觉得是自己惹怒师兄,让师兄觉得自己一番好心都没了去处。 他是真的下决心,无论接下来是怎样一家店,自己都要踏入。 然而真的看到了,场面惊人惊奇。此地按说还算繁华地带,但前后左右,他们路过的、此刻看到的每一家酒楼都人满为患,唯独眼前这家,装修破旧不说,连小二也无精打采。其间倒是稀稀拉拉地坐着些人,但显然面上并不快活。 眼见归元弟子们在此停下,旁边还有人议论,说:“这不是六王爷开的那家店吗?” “六王爷平日欺男霸女,横行霸道,但总不至于连归元仙人都要坑害吧。” “这也说不准,兴许六王爷的确这样胆大包天。” 白皎:“……” 秦子游侧头看他,问:“这家?” 白皎硬着头皮:“也、也好,这一路走来,我唯独觉得这一家不错。” 秦子游失笑。 白皎听到背后传来几个师兄师姐的笑声,几乎绷不住面色。 秦子游温和说:“那边依了白师弟吧。” 几人进到酒楼。 对白皎来说,这是痛苦又漫长的一餐。而在其他归元弟子看,虽然此地食物味道不甚美妙,但秦师兄的灵酒的确不错。再者说,还能看剑峰小霸王白皎吃瘪,何乐而不为呢? 秦子游的心思却全然不在此地。 白皎选的这个酒楼,恰好是他能和程玉堂传音入密的最短距离。 因有归元弟子进入,诸多其他修士哪怕明知道这酒楼状况不佳,但还是咬咬牙,一样进入其中。这样一来,此地立刻满是灵气波动。 正合秦子游心意。 他不在乎饭菜滋味如何,总归有酒。酒过三巡,理所应当地少了话音,只坐在一边,含笑看师弟师妹们飞花令。 实际上,他始终在和程玉堂讨论。 两人密音,秦子游问:“你要寻找的人,可是一名叫莫浪愁的女修?” “正是如此!”程玉堂急切道,又咬咬牙,“不瞒秦小仙师说,阿愁正是我的道侣。” 秦子游语气淡淡,要程玉堂从头说起。 程玉堂再心焦,此刻也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一诉说。 他说了自己的身份来历,也说到莫浪愁此前的失踪。自己曾收到一名故友的信符,而故友在约莫二十天前告诉他,说,他与自己的道侣正在姑苏。程玉堂急忙赶来,因手上再无信符,于是只能委托儒风弟子帮忙寻人。这一托人,便知道道侣前往寒山府的消息。 秦子游问:“你那故友,可是姓楚?” 程玉堂惊喜,道:“是了!秦小仙师果然见过阿愁?她如今……” 秦子游说:“诸人都告诉我,说楚道友前去北境雪原,而莫道友与他同去,共寻机缘。” 程玉堂一愣。 他喃喃说:“不可能。” 秦子游手指在酒盏上轻轻摩挲一下,而程玉堂继续道:“我联系上阿愁的时候,是有儒风弟子转告我,阿愁问我如何催熟一株千凝兰幼苗……” 秦子游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垂眸看面前酒桌,还有苦哈哈的白皎,忽然道:“你们尚未和我说起,那凝神丹,究竟是如何炼出来的?” 他此前便发觉了,不论自己怎么旁敲侧击,想知道楚慎行的具体动向,都只能得到那一句回答。但如今,新的问题出来,一群醉得东倒西歪的归元弟子倒是七七八八,说了许多。 秦子游拼凑他们话中的意思,是:那日屋中,楚慎行察觉秦子游神魂有损,于是震怒。弟子们在金丹威压之下,战栗不敢言,唯独把莫浪愁和江且歌推了出去…… 秦子游眼皮颤了颤,不动声色地问,“然后呢?” 白皎抢着接过话头。他修为低,醉得更快,秦子游甚至分不清,白小师弟是醉酒还是醉灵。只听白皎道:“我听闻姓楚的,”一顿,“要炼凝神丹,赶忙去看。好哇,他居然连灵火都控制不好!还是我教他……教他……” 说到后面,白皎的头开始一点一点,竟像是要睡去了。 秦子游问:“姓楚的什么?” 白皎困惑地眨眼。 他张了张嘴巴,可秦子游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秦子游又问一遍。 他的心跳更快了,而桌上其他人浑然不觉。 眼见这些归元仙师醉得醉、倒得倒,逐渐有旁人上来,与弟子们攀谈,想要趁乱混出一两分交情。 秦子游一眼瞥过去,什么都没说。 他肯定地告诉程玉堂:“我这群师弟、师门,恐怕全部念了封口诀。” 以至于想说的话,说不出口。 程玉堂震惊之下,下意识问:“怎会如此?!” 秦子游轻轻笑了声,“对啊,怎会如此。” 那天一定、一定,发生了更多事情。 秦子游心想,如果自己可以回去一趟,用上回踪阵…… 可惜不行。 不过不打紧。到这一刻,只要把他所听到的话反着想就好。 无论是师尊,还是师弟师妹们,都告诉他,楚慎行离开吴国,往北境去。 换言之,楚慎行其实就在他身边。 想到这点,秦子游茅塞顿开。 只是还有一个问题。 如果一切真的如他所想,师尊真的不怀好意。那他去找楚慎行的时候,师尊一定会出手阻拦。 他心思一动,想到另一种可能。 “程道友,”秦子游吩咐,“你且听我说……” 另一座酒楼上,程玉堂缓缓应道:“我知道了。” 到第二日,收徒大会继续。 却偏偏出了变故。 程玉堂又一次出现。这回,他不再是低调地排队、询问,而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引了一张惊雷符。 那惊雷符威力甚大,将地面轰出一个深深豁口。而后,姑苏城中上至修士,下至百姓,都听到程玉堂质问归元弟子,自己的道侣如今身在何处 在诸人目光之中,秦子游缓缓抬头,对程玉堂说:“程道友这样讲,我确实不明白了。” 程玉堂又说起自己从儒风弟子口中听闻的消息。 他们一起,演了一场戏。 最后的结果,是秦子游答应程玉堂,要他去昭阳殿搜寻。 其中还有一个意料之外的收获。 程玉堂在质问归元弟子的时候,为扯大旗,说起,自己和剑峰峰主宋真人原是故交。秘境相识,四十年前,还一同参加过云梦花会。 他说完这话,察觉到,秦子游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程玉堂略觉忐忑,想,自己是否说错了话。 却听秦子游传音入密。秦小仙师连说了三个“好”字,“既然如此,师尊接待程道友,原是理所应当的事。” 程玉堂一怔。 他花了过会儿时间,才反应过来,秦子游话里的意思是,宋安同样身在姑苏。 程玉堂的冷汗当即就下来了。 他原先心有疑惑,不知道秦子游究竟在忌惮什么。 可如今,有了这样一个答案,程玉堂心里难以自制地浮出一个答案。 秦子游所忌惮的,会是宋安吗? 这么一来,阿愁她…… 第203章 是你吗 程玉堂知道妻子的来历。 那年江上, 他捡到自称“阿丑”的莫浪愁。往后,两人又经历一番磋磨,相互试探了很久, 终于走到一处。 莫浪愁身有血瘾,注定不能长久隐瞒。被程玉堂抓包时,她面容惨淡,问程玉堂, 是否要杀她, 或者将她扭送给儒风寺。 程玉堂摇头。 莫浪愁看他这样态度, 反倒骇然。 程玉堂温和说, 他见莫浪愁哪怕血瘾发作,也只是找寻死囚,可见良知尚在, 只是不敌功法的磋磨。 莫浪愁听着这些, 怔怔落泪。 往后数十年,夫妻两人始终在研究,要如何抵御莫浪愁身上的血瘾。 程玉堂作为药修,素来有尝遍百草的习惯。而莫浪愁跟着他, 也学到不少药修的法门。 无意之中, 两人还真找到一种灵植, 可以压制血瘾。 莫浪愁依然会发作, 只是不会像以往那样如癫似狂。这时候,程玉堂会割自己的肉, 给妻子食用。 怀揣着对道侣的忧虑, 莫浪愁竟然真的慢慢克制住, 连发作次数都有减少。 不过这是她被紫霄院找到之前的事情了。 到如今, 程玉堂虽然记得, 当年自己和宋真人、楚道友一同在云梦看花会,又在拍卖时觉得宋、楚二人之间气氛不妙,于是找了个借口溜之大吉。 但是,他暂时还未认为宋安会因为当时的“不妙”,对楚慎行痛下杀手。 他纯粹是觉得,也许是莫浪愁身份暴露,而宋安身为归元宗的剑峰峰主,欲审讯魔头。 这个念头,让程玉堂忧心忡忡。 他开始考虑,除去那层可怜的“故交”之谊之外,自己还能拿出什么东西,来打动宋安,好让他放过阿愁。 可思来想去,以归元宗的底蕴,兰曲程家唯一能拿得出手的,还是过往那株变异天地莲。而如今,那莲花还被人夺走,不知所踪。 那能压制血瘾的灵植呢?会有用否? 程玉堂病急乱投医,将其也纳入考虑范围之内。 在众人看来,归元仙师坦坦荡荡,要给程玉堂一个“交代”。 也有儒风弟子混在人群之中,一样听到这个消息。 这么闹过一场,无论程玉堂在昭阳殿里找到什么,短时间内,他都性命无忧。 而实际上,往昭阳殿的路上,秦子游就告诉师弟师妹们,程玉堂还与宋安有一重交情。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不算很凝重。但同时,无论是秦子游还是程玉堂,都在观察这群跟随弟子。 有人修炼到家,面上不露分毫多余神色。但也有人愕然看着程玉堂,像是对他的来历又有一番考量。 这样环境之中,秦子游光明正大地带着程玉堂去见宋安,再在宋安面前提出,要带程玉堂在昭阳殿内找寻之事。 期间屋内仍有旁人。 秦子游与程玉堂配合,秦子游说“昭阳殿”,宋安面色不动。 说“皇宫”,旁人也没有其他情绪。 但当程玉堂抬高嗓音,说:“我不信阿愁会就这么不告而别!宋道友,你该知道我的决议。若在这吴国皇帝老儿的宫廷之中,我仍然寻不到阿愁的影子,那我便要在整个皇城掘地三尺,无论如何,都要将阿愁找出!” 这个时候,有人动了。 是贺虎。 秦子游上前劝架,要程玉堂冷静。 他扮演好一个笃信师门的归元弟子,仍然说,一定是误会。然后提出,按说是不该的,但既然程道友与师尊过往便曾相识,那如今,可以给他开个特例。 宋安看着这一幕,和系统讨论,程玉堂找到莫浪愁的风险是多少。 系统肯定地告诉宋安,他在关押二人之处放的那个道具,哪里是两个筑基修士可以破解的?完全不用担心。 宋安放心。 说到那个道具,就又不得不提到积分的问题。 系统锱铢必较,在给宋安退了900积分之后,很快找到机会,向宋安推荐一个1000积分的隐藏道具,说可以从世界规则层面切断道具内外的联系。 对于本世界角色来说,无论是用眼睛,还是用神识去“看”,楚慎行和莫浪愁都是“不存在”的。 换言之,哪怕让青云老祖过来,也不可能用神识找出楚、莫二人。 最妙的是,这个道具是可以移动的。 也就是说,哪怕在回到归元宗后,宋安依然可以将楚慎行藏严实了。 至于莫浪愁能否活到那时候,他倒是不算在意。 之所以没在回去之后再买道具,也是系统极力推销的结果。 按照机械音的说法,如今是恰好碰上道具打折。回去之后,再想用,就得花多出一倍的积分了。 宋安只好忍痛割肉,将其买下。 如今,听了系统的答案,宋安露出一个微笑。 甚至在秦子游旁敲侧击,想要把刚刚露出痕迹的贺虎带走的时候,宋安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头。 他这样坦然的态度,似乎让程玉堂的怀疑减轻些许。至于主角,宋安这会儿已经懒得再问一句“他对我的好感度是多少”。 时间还长。 他正愁无从下手攻略。如果从前惯用的方法不管用,宋安不得不考虑新的方向。譬如,让主角误会他。 等到秦子游发现,他真的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楚慎行的时候,总会考虑到宋安一开始所说的答案。 楚慎行去了北境。 他甚至可以伪造一些楚慎行的痕迹。有两个大境界的修为差距在,又有系统在手,宋安自问,这并非难事。 秦子游会悔不当初,不仅仅是因为他“错过”楚慎行留下的种种讯息,也是因为他对师尊误会深重。 想到这里,宋安一哂。 他此前也没想到,兜兜转转,倒是又回到了云梦初见那会儿自己为主角规划的攻略方案上,只是随着时过境迁,细节也全部改变。 宋安答应秦子游,是可以将贺虎——当然,不只是贺虎,还有另外几名弟子——带出去,帮忙找人。 他表现得颇好说话,反倒让秦子游心底一沉,直觉又有什么不对。 但又想不出更好的方案,故而秦子游还是带着几个师弟师妹离开。 程玉堂再担忧莫浪愁,也知道做戏就要做全套的道理。此外,就是宋安的态度,真的在一定程度上说服了他。 程玉堂开始觉得自己此前想太多。说到底,是他心虚于妻子的身份。但秦子游作为宋安的亲传弟子,又能担心什么? 他试着和秦子游沟通,传音入密,询问对方忌惮之人究竟是谁。 秦子游显得很意外,瞥他一眼,反问,还不明显吗? 程玉堂一阵困惑。 筑基修士无需饮眠,几人花了整整一夜,先在昭阳殿中用神识搜寻,再到整个皇宫,然后是整个皇城。 因顾及与师尊的修为差距,秦子游有大半精力,用于观察贺虎神色。 他了解贺虎,知道这个贺师弟的确不是能藏得住事儿的性子。哪怕这是一场师尊计划好的骗局呢,秦子游觉得,自己也得去看看,师尊到底想让自己“发现”什么。 同时,秦子游也没有放弃“也许是我想太多了,师尊并未考虑这么深入”的想法。 用神识找到两个人或许很难,但只是找到存在灵气波动的地方,就要容易很多。 为此,秦子游还额外浪费了很多时间,将灵气波动处一一查验。 接下来一日,城中人遗憾地发现,收徒大会虽然继续,但秦小仙师不见了。听其他归元弟子说,秦小仙师是在全力帮那程姓修士找人。 却一无所获。 又过了一天,贺虎怀揣着那日回姑苏时,灵梭曾在某处停留的秘密,只想溜之大吉。 但秦师兄并不放过他。 他知道自己一定泄露了什么,好在封口诀效果很好,他什么真相都说不出。 但这反倒让秦子游发现更多端倪。 到天色微明时,秦子游已经目标锁定在一片街道上。 他把这条街来来回回走了三遍,将每一个存在灵气之处都仔细探查,堪称掘地三尺,却总不能发现一点线索。 贺虎见状,总算松一口气。 程玉堂近乎要放弃。他自然还是想要找到妻子,只是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他真的想错了方向,反倒耽搁了找到阿愁的时间? 程玉堂为此茫然。 贺虎小心翼翼地问秦子游,今日收徒大会,师兄可要露面。 秦子游深呼吸一下,知道贺虎留在这里,也没有更多用处。他摇头,说:“你便去帮忙吧。” 贺虎如蒙大赦,溜之大吉。 程玉堂张口欲言,却见秦子游沉思。 “不对劲。” 秦子游说。 程玉堂试着劝他,却见秦子游的眉毛一点点拧起。 他从两个方向考虑。 要么自己想错了,贺虎那飘忽不定的眼神是因为其他事。 要么他想得很对,宋安就是要他来这里,然后发觉,他真的没办法找到楚慎行。 秦子游直觉答案是后者。但他也尝试用理智来分析,到底存不存在前一种可能。 贺虎是秦国人,并无身在吴国的旧识。来姑苏这段时日,他始终和其他弟子一起行动。 秦子游反复考虑,在这时候,心中忽然一悸。 他颇为烦躁。 那股感觉又来了。他分明伤好,却总会觉得疼。到了这里,身上什么感觉都没有,识海里的痛声却更明显。 秦子游一怔。 他的手微微颤抖。 那个他此前回避的,却被楚慎行说“信你自己便可”的答案。 秦子游忽然问:“程道友,你有无和莫道友双修过?” 程玉堂一怔,不明白秦子游为何有此一问。 他谨慎地回答:“并无,阿愁的身体状况……” 秦子游却并不打算听他后面半句了。 程玉堂看他闭上眼睛,收拢所以神识,简单地往一个地方走去。 程玉堂咽下自己的话:莫浪愁修习《紫霄心法》,与程玉堂的家传心法完全不同。阿愁生怕牵累他,又怎么敢和他双修。 他抱着满肚子忧虑狐疑,决定暂且跟着秦子游,往前走去。 秦子游自如地穿过一道道墙壁,最终,停留在一处空屋。 这是一家荒废已久、杂草萋萋的院落。 此处分明空无一人,程玉堂却见秦子游再往前。他像是触碰到什么,于是半跪下来,掌心上沾了血色。 秦子游掌心一片濡湿,摸索着身前那片在视野、神识之中都不存在的地方。 他没有说话,而是在心里问:是你吗? 过了良久、良久。 楚慎行虚弱地抬眼,看到道侣满眼是泪,在自己面前。 那么可怜,那么可爱。 他想要扯一扯唇角,却动弹不得。 楚慎行只好一样在心底最深处回答:是我。 他看到一串一串眼泪,从秦子游的眼睛里落了下来。 第204章 战帖 见着眼前画面, 楚慎行的第一个念头并非怜惜、心疼,而是想,他的眼睛真漂亮, 像是黑色的玉石浸泡在清透潭水之中,才有了这样的光泽。 在最初的痛苦后,秦子游取出数个玉瓶,从中倒出十数颗极品回春丹、元灵丹。 他是剑峰大弟子, 也是所有人眼中的归元宗下一届首席。宋安待他甚是宽和慈爱, 连历来眼高于顶的丹峰峰主白天权, 也能在看到秦子游时, 先问两句自家儿子在剑峰的状况,而后就随手塞给秦子游一瓶上好的丹药。 要知道,若碰上的是其他剑峰弟子, 白天权只会目不斜视地离开。 秦子游捏着丹药, 一颗一颗往楚慎行口中塞。 他抿唇不言,看起来倔强又脆弱。 但楚慎行在吃了两颗回春丹、元灵丹之后,便偏过头,拒绝了秦子游再伸过来的手。 秦子游一怔, “楚道友?!” 楚慎行心道:没用的。 回春丹对铁链造成的伤势毫无用处, 而元灵丹更是若泥牛入海, 不能让楚慎行的经脉之中生出半分灵气。 前面吃那几颗, 是因为楚慎行自己经脉枯涸,他也不知道灵丹妙药是否有用。如今知道结果, 自然不该再浪费。 秦子游咬牙。 他蓦然挥手, 将身前几个丹瓶扫到一边, 几乎每个字都是带着深重怒意, 从唇齿之间挤出, 问:“是谁这样害你?” 楚慎行不答,但秦子游已经知道:“还能有谁?” 青年喃喃自语。 他情绪紧绷到了极点,痛苦、愤怒,然后又是悲伤。 因不能看到,秦子游只能用手摸索楚慎行的状况。他手指颤抖,碰上楚慎行的胸膛,还有那根铁链。 他指尖碰着铁链与皮肉相连的地方,又有些发怔。 哪里并非秦子游所想的血肉模糊,而是一种奇异的坚硬质地。不似皮肉,倒像是一棵树。 他眸色之中混上一点惊诧,转眼,想到那些被楚慎行操控自如的青藤。 秦子游眼睛蓦然瞪大。 这一刻,过往数十天的一切,都有了不同。那些在他身上作乱的,原来并非是什么妖宠,而是、而是—— 他眼皮颤了颤,终于小声问:“你是我的道侣,对否?” 楚慎行心道:对。 秦子游扶着楚慎行的胸膛,酸涩情绪一涌而上,又问:“我们此前便相识已久,但他让我忘了你,还要我认他做师尊。” 楚慎行心道:我不记得。 秦子游深呼吸:“你在这里许久,却只能被捆住,想来是无法挣脱。” 青年的嗓音里还带着浓重的鼻息,却似已经镇定下来。 他甚至说:“我寻到你这样久,可师尊仍然不来,这说明,要么他根本不在意我找寻到你,要么,就是炮制出你和莫道友‘消失’状况的灵器,连师尊一样能隐瞒过去。” 秦子游由此沉思。 他思绪转动,楚慎行皆有所觉。 而秦子游说了这些话,程玉堂再是痴傻,也该明白过来:“秦道友!难道楚道友与阿愁就在此处?” 秦子游说一句:“楚道友便在我面前,莫道友想来也在这里。” 而后,他停顿片刻。在程玉堂看来,似在侧耳倾听。须臾后,秦子游转头,面向一个方向,“便在那边。” 语气笃定。 程玉堂往过走去。 他小心翼翼,提前便半跪下来,往前摸索。 秦子游提醒他:“程道友,楚道友身上带着一条铁链,穿透心胸,莫道友那边恐怕也——” 他话音落下的时候,看到程玉堂的手一顿。 程玉堂泪如雨下。 莫浪愁的状况比楚慎行更要糟糕许多,身体冰凉,昏迷不醒。 若非程玉堂感受到了莫浪愁胸膛的细微起伏,恐怕会觉得,妻子已经殒落于此。 他轻声呼唤:“阿愁?阿愁?”而后手忙脚乱,一样取出种种灵丹。 但他此前便看过秦子游动作,如今更是对自己一番作为的徒劳心知肚明。 到最后,程玉堂抱着妻子,痛哭失声,和她说着:“云清已经会叫‘娘亲’了,阿愁,你醒一醒!” 他的情绪感染了秦子游,秦子游又一次眼眶发酸。 但他还是强迫自己镇定。 连楚慎行都无法挣脱,自己要做点什么,才能有所帮助? 秦子游忽而说:“楚道友,”他虽然知道两人此前该是道侣,但一时之间还是更习惯这个称呼,也无心更改,“师尊要我当他的徒弟,总是在图谋什么。” 楚慎行眨了眨眼睛。 他看秦子游分析:“过往二十年,我虽总对师尊难以亲近,却也要承认,他待我的确上心。每月都要抽出一日,与我在后山相会,指点我剑法……” 说到一半,秦子游一怔。 楚慎行看他凑过来,轻轻吻着自己的唇。 这是一个很轻、很迅速的吻。 秦子游说:“你莫要不高兴,我从来都觉得,他的态度处处诡异。只是旁人都说,师尊有多爱重于我。我在归元宗,受了二十余年这等磋磨。” 说到后面,他的语气里还混了一点委屈。 感受到道侣心绪平复之后,秦子游继续道:“他待我这样‘好’,又是因为什么?再有,他从前是这样态度,如今这样对你,却偏偏要隐瞒我。” 秦子游眸色微动。 他轻声说:“楚道友,我赌他不会杀我。” 说过这句话,青年再亲一亲楚慎行,似是下了什么深重决心。 他话音决绝,那么笃定,但楚慎行依然能感觉到秦子游的忐忑之意。 但秦子游不敢再等。 宋安是元婴尊者,而莫道友如今状况显然糟糕到了极点。楚慎行尚且能与他沟通,只是不能言语,莫道友却似已经状况不妙。 秦子游轻声说:“我要去寻他。他不杀我,便总要再做点什么。我手上有一张青云老祖的信符,只要把握时机,便——” 青年虽是仓促计议,但思路清晰。 他的手指一点点抚摸过楚慎行的脸颊,又碰到楚慎行凌乱的发。 说是要走,但这一刻,秦子游又停一停,说:“楚道友,我为你冠发吧。” 一切静谧。 唯有手指碰过长发的窸窣动静,加上旁边程玉堂含混的哭音。 秦子游的手指一点点在楚慎行长发上梳理过。他拢起厚重发丝,认认真真地将其冠好,而后记起什么,莞尔一笑,说:“你那青藤亦替我梳过发,想来,是从前时常这样。只是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第一次为你梳发。” 青年离开了。 程玉堂曾叫一声:“秦道友?!” 他欲做些什么,至少为秦子游提供一些帮助。 秦子游脚步一顿,从袖中取出几枚自己的信符,丢给程玉堂,吩咐:“若有人来,便告诉我一声。” 程玉堂知道,这是不欲自己一起犯险,于是为他找些事情做。 他手指颤了片刻,捏着信符,郑重地点头。 而这时候,秦子游已经抛起灵剑,再往昭阳殿去了。 他经过收徒大会场地,一切如火如荼进行。 有人看到天上的秦子游,惊喜地叫道:“是秦小仙师来了!” 无数人看着秦子游,眼里是期许也是敬慕。天下之大,列国之广,有意踏上仙途之人,总要听闻过秦小仙师以五十五岁之龄踏上筑基后期的传说。甚至有人信誓旦旦讲,以秦小仙师如今的修为,便是在六十岁时结丹,都大有可能! 逍遥老祖的传说实在太遥远,遥远的像是一个虚幻的故事。但秦子游就在他们面前,像是一轮太阳,带着奕奕光彩。 秦子游停在此地。 他倏忽一笑,说:“诸位道友,今日昭阳殿中,该有一场好戏,你们可要随我前来否?” 此言一出,人群自然“呼啦”响应。人流如潮,在其他归元弟子惊诧莫名的劝诫之中,一起朝昭阳殿涌去。 吴国宫门就此破开,年迈的吴文帝姬封从宣政殿走出,看着天上地下无数修士。姑苏城郊,山岭道观,年纪稍轻些的老道正铺开神识,看着那个自己出生、成长的地方。 秦子游在昭阳殿外落下。 他召出日影,剑峰在日光下宛若流水。又因秦子游所念法诀,在空中画出一个灵阵。 这是战帖。 秦子游抬手轻轻一推,带着莹莹光晕的战帖被推入昭阳殿中。 前来围观的修士们正相顾惊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直到片刻后,殿门大开,所有人都被其中卷出的风吹得往后丈远。唯有秦子游,依然屹立在原地。 宋安出现了。 修士们起先不识他,还是混在人群中的贺虎叫了声:“师尊!” 此言一出,诸人哗然。 宋真人竟然在这里?! 还有,秦小仙师竟然要挑战宋真人?!! 一时之间,竟说不上哪边更让人惊诧。 宋安不理会这些。 他在心里高声责问系统,究竟发生了什么,总不能是秦子游将楚慎行找到? 系统只用机械音回复,说正在检测。 宋安勃然大怒,面上更是一副冷峻神色,淡淡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秦子游拱手:“弟子只是想问问师尊,为何要强指楚道友为魔修!” 宋安:“我说他是,自然有我的道理。” 秦子游:“楚道友游历四海,斩妖除魔,锄奸铲恶。赠人以灵丹,救人于危难。便是前些日子,他还拿出价值千金的灵植,为我稳固识海!师尊,你却只空口白牙,就说他是‘魔修’,再伤他,将他关押在城中。这还不算,又以灵器隐藏,莫说肉眼,就是神识都寻他不到!” 宋安不言不语。 秦子游:“师尊,你这样做,要我如何信你?” 宋安听到这里,终于冷笑。 他问秦子游:“你要欺师灭祖不成?” 秦子游道:“弟子怎敢。” 随着他的话,日影剑发出一阵鸣声。 秦子游望着宋安,说:“我只是想寻一个大义公道。师尊,赐教吧。” 第205章 逼问 宋安心情沉沉。 他与主角一起站在演武场上, 场外是其他归元弟子、吴国皇室,再加上围观的寻常修士。 便是有此前未曾跟来皇城的人,这会儿也在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之下, 往此方赶来。 儒风弟子甚至偷偷摸摸在旁边架起数道水镜,大有以此敛财的架势。 宋安眼皮狂跳。 他的目光落在秦子游身上。哪怕不问系统,宋安也知道,这一刻, 秦子游对自己的好感度恐怕又降至谷底。 这是他攻略者生涯之中遇到的最难啃的骨头, 最无法推进的任务。 哪怕系统说过, 高级世界会与其他世界不同, 但宋安站在当下环境之中,仍然会陷入迷茫困惑。 他到底哪里做错了? 他分明始终在按照自己从前那些被证明是正确的经验行事! 可“楚慎行”莫名出现在这里,造成这一改变的幕后元首还无处可寻。 宋安情绪积郁, 亟需发泄。 怨恨系统会被警告, 数值太高甚至会被责罚。但怨恨主角,却不会招来什么祸患。 更别说,这回,秦子游主动给了他一个出手的理由。 宋安当然不会杀他, 他还要完成任务。 秦子游恐怕也是看出这点, 才有恃无恐, 竟然敢前来挑战。 这让宋安怒极之下, 近乎想笑。 他冷淡道:“子游,我让你三招。” 他是不染人间尘的仙师, 是归元宗的元婴尊者。 而秦子游区区一个筑基小儿, 哪怕已经到了后期, 但他的剑, 甚至无法穿透宋安的护体灵气。 莫说让三招, 便是让十招百招,结果都是一样的。 秦子游也知道这个。 此情此景,宋安终于撤下了他那个温柔师尊的伪装。与其对视时,秦子游近乎要在宋安的眸光之中看到一丝憎恶。 只是转瞬即逝,很快被此人遮掩。 宋安用不着全力出手,就能将秦子游镇压。 三招之后,宋安问了一句:“还要比试吗?” 秦子游平复呼吸,坚定又执着,说:“请师尊赐教。” 宋安冷笑。 元婴尊者的灵剑以破竹之势,袭向秦子游。 这一剑没有任何多余掺杂,甚至不曾用上归元剑法,只是简简单单、普通平常的一剑。 然而万物归一,这又是威力极大的一剑。 演武场上卷起一阵灵气风暴,围绕在外的灵阵摇摇欲坠。 归元弟子、儒风弟子们察觉不对,立刻厉声喝道:“诸位道友,请速速离去!” “灵阵承受不住宋真人一剑之威,要塌了——!!!” “快跑,快跑啊!!!” 修士们歇斯底里地呐喊,岌岌可危的灵阵却又一次稳定下来。 诸人举目望去,之间演武场上,宋真人依然立在原地,动也不动,唯有衣袂教剑风卷起,此刻缓垂落。 可秦小仙师已经不在原先的地方。 他被逼到演武场边缘,而灵剑正指着他的喉咙。 秦子游浑身紧绷,丹田、经脉——每一寸都在和他发出警报,让他速速离去,这灵剑之中撑在着真实的、他无法抵抗的杀气,要将他斩杀于此地。 偏偏正是这么一把剑,停下之后,就不再往前。 宋安的声音远远传来,依然是:“还要比试吗?” 演武场外,渐有窸窣谈话声,说:“我正说嘛!宋真人可是归元宗的仙师,如何会伤人呢?是你们杞人忧天。” “我原先还觉得,秦小仙师说的那番话,着实可怖。可如今想来,宋真人怎会做这种事?” “怕不是秦小仙师教魔修蛊惑。” “是了,我也这样觉得。” 此人话说到一半,忽觉旁边一道目光转来。 他一怔,看过去,发觉对方是一个穿着归元道袍的女郎,看不出修为深浅。 这只说明,对方修为高于自己。 男人一愣,呐呐地离开了,留顾春风在原地,人群之中。 她心情复杂。 虽然楚慎行重伤过她,但修士皮糙肉厚,一颗回春丹下去,就又能活蹦乱跳。 是以顾春风并不怨恨楚慎行。将心比心,若是她珍重之人受到那样对待,顾春风觉得,自己恐怕还要更加恼怒。 这样的心思徘徊着,加上师尊的诡谲态度。顾春风望着演武场,心里还是困惑居多。 她不愿意相信楚慎行是魔修。 秦子游说:“请师尊赐教。” 宋安嗤笑,“不知好歹。” 灵剑往前,秦子游直觉经脉之中灵气沸腾。 他凝心于此,身上陡然爆发起一阵巍峨剑气,竟然将宋安的剑弹到一边。 秦子游大口大口喘气。这一下之后,他丹田接近枯涸,好在仍有灵丹。 秦子游一愣。 他忽然记起,自己的元灵丹,似乎都放在楚慎行那里。 情况不妙。 秦子游心乱了一瞬,但神色不动。 旁人相顾惊愕,谁也没想到,筑基期的秦小仙师竟然真的能抵御住元婴尊者的一击。 最重要的是,秦子游看起来虽不轻松,但也没受半点伤。 他们又议论起来,这一次,意见分成两派。一边说宋安顾念弟子,未下重手。另一边则说,这是秦小仙师天赋异禀,宋安本身不曾留手,只是秦小仙师凭借实力抵挡住。 在诸人的议论声之中,宋安挥出了第二剑。 气运之子还那么弱小,在宋安面前,宛若遇到猫的耗子,只能被捏在掌心戏弄。 宋安看秦子游一次次被自己轻轻松松地击倒,偏偏百折不挠,愈挫愈勇。外间的人已经在说,秦小仙师何必做到这般地步。他们觉得秦子游蠢钝、不知轻重,可宋安却逐渐有一种不妙预感。 哪里不对劲。 秦子游到底想做什么? 他怎么可能就打得过自己?宋安未用全力,可秦子游已经要用不出灵气了。 灵剑又一次悬在秦子游面前时,秦子游评估一下自己的状况,大脑飞速转动。 他先想:虽然之前对楚慎行说,自己要让宋安气急失言,好捉住他话中错处,让青云老祖听上一听。这的确是一个可行的思路,但恐怕比自己此前所想更难达成。 不过秦子游并不后悔自己对宋安的这一场挑战。 他能感觉到,在自己一次一次被打倒、而后爬起来继续挑战的过程中,有什么东西,到了临界点。 只是需要更进一步的刺激。 不能让师尊察觉。 他咬牙,在宋安看来,主角仿佛是要拖延时间。 秦子游问他:“师尊,我不明白,你与楚慎行究竟有何仇怨?” 宋安冷笑,欲开口。 秦子游却一步一步走来,灵剑指着他的丹田,他亦不惧。 这样场面,在场半数人倒吸一口冷气,唯有秦子游心道:还不够。 宋安不会在这种时候对他下手。 所以还不够。 秦子游望着宋安,沉思,自己要说些什么,才能让对方改换态度、放开束缚。 他此前赌宋安不会杀他,如今却想,若是宋安真的下了杀手—— 秦子游忽然问:“师尊,我叫你‘师尊’,可我当真是你的徒弟吗?” 宋安瞳孔一缩。 “系统!系统?!主角是怎么回事?” 秦子游听不到他与系统的对话。 诸人哗然,听宋真人说:“一个楚慎行,就真让你这样黑白不分?连这等话都能说得出来!” 诸人冷静一些,再看秦子游,愈来愈觉得宋真人不易。 秦子游并不理会这些目光。 他有些意外地想到:“你对楚慎行那样厌恶,陷害于他,是为我否?” 宋安心里升起一点战栗感。 秦子游若有所思。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他预备放弃、寻找另一条解决之道的时候,宋安却是这种态度。 秦子游到底拿出信符,悄然启用。 他说:“是了,若说师尊有何目的,一定是关于我。你待我好,可我对你避之不及。以至于楚慎行刚一出现,你就忙不迭要将他除去。” 在他身侧,剑风汇聚,秦子游的面颊上出现一道细伤。 他却笑了。 灵气艰难地在丹田之中凝聚,危机之下,日影铿鸣。 剑修之道正在于此,愈到难时,愈能突破。 秦子游从前闯过归元宗的无边剑阵,也曾在后山之上与妖兽搏斗。他不知道那段失去的、和楚慎行在一起的记忆之中,自己又经历了什么,但总归不过是一次又一次地挑战,一次又一次的磋磨。 他愿意相信楚慎行真的爱重自己,所以相信,自己从前一定在不断经历这个。 归元二十载,细细想来,秦子游竟然从未有一次被逼到绝境的时刻。 除了当下。 他不惧于剑风,因宋安的反应做出论断,“是了,师尊,你不反驳,所以答案正是这个!奇也怪哉,我身上到底有什么值得你图谋?” “够了!” 宋安发出一声暴喝。 元婴威压之下,秦子游喉咙腥甜,又将这口血咽下。 他眼睛发亮,灼灼目光落在宋安身上。 狂乱的剑风之中,偏偏又另一把灵剑,在此刻凝聚了筑基修士的所有力气,朝宋安刺去。 宋安召来灵剑,两方剑尖相撞,狂乱的剑气到底冲破灵阵,席卷了半边皇城。 好在江且歌等人早早察觉不对,以修为撑起阵法,总算未让旁观修士出现伤亡。 但到这一刻,人们因方才席卷而来的剑气两股战战,无法动弹。 有人心有余悸,说:“我想起了从前见到两个筑基修士斗法,当时他们灵剑相撞,天上云烟一清,能见皓月千里,嗯?怎会如此?!” 此人说到后面,嗓音猛然拔高,难以置信地看着天上。 只见黑云滚滚,以压城之势,出现在姑苏之上。 乌云之中电光闪烁,宋安见状,瞳孔一缩。 这是渡劫天雷。 秦子游竟然要就此突破! 他听到一阵大笑,间或夹杂咳嗽声。那声音的主人到底吐了一口血,而后意味不明地叫他:“师尊,你被我戳中心事,若欲杀我而后快,倒不如留在此处。若有元婴天雷,我自是承受不住。但师尊,我这一死,你那目的,可否再能达成。” 宋安咬牙切齿,话音字字挤出。 “一派胡言,秦子游,我谅你被魔修蛊惑——” 秦子游打断他,问:“你说一人是魔修,他便是魔修了?因你境界更高,所以诸人都要信你?哪怕顾师妹、江道友,所有人都告诉你,楚慎行生平未行恶事。你却因一己之私,污蔑陷害于他!师尊,我敬你一声‘师尊’,然你不配当归元宗剑峰之主,不配当正道楷模领袖!” 他话音铿锵,字字如雷,落在宋安心头。 宋安彻底明白,哪怕自己付出了三万积分,购买了最为昂贵的系统道具,却依然不可能完成这次任务。 他骤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似癫若狂。而后,宋安静下来,望着秦子游,以一种几近柔和的声音说:“我不能杀你,但若‘天道’杀你,我阻止不及……” 他一愣。 察觉秦子游手中,有什么东西往天际飞去。 宋安面色剧变,身形一闪,往信符方向追去。 自然追之不及。 于是宋安又狂敲系统,要他给出可以拦截信符的道具。或者一不做二不休,自己放弃这次任务,送他出去! 系统:“检测——检测……” 宋安最恨这样的声响。 偏偏他念头一起,系统立刻:“警告!宿主对‘总部’的怨恨值为50,请宿主控制!检测——宿主请求登出本世界,请求驳回!请宿主降低怨恨值,重新申请。” 宋安愣住。 他牙齿“咯咯”作响,而机械音再一次开始在宋安耳边尖叫。 “警告,嘀嘀嘀——警告!!!宿主对‘总部’怨恨值为60,请宿主控制!系统商店封锁50,请宿主控制!” 宋安浑身发冷。 比起降低“怨恨值”,他反倒先一步领悟了另一件事。 “总部”要求攻略者们掠夺气运之子的爱恨,这个过程之中,攻略者是“总部”手上的一把刀。 在“总部”的判断之中,宋安这把刀锈了,不经用。 该被放弃。 宋安有一种直觉。一旦他对系统幕后那只手的怨恨值达到再高一重的程度,系统就会直接从自己身上剥离。 念头一起,怨恨值迅速下跌,转为畏惧。 姑苏皇宫。 秦子游看宋安离开,这才发觉,自己浑身僵直,被骇到不能动弹。 他悄然松一口气。 而后,天雷劈头而下,砸在秦子游身上。 他经脉枯涸,好在肉身强韧。这第一道雷并不会伤到他,反倒让他的经脉之中酝酿出新的灵气。 秦子游立刻盘腿坐下,闭上眼,运起心法。 他直接入定,以至于没有看到,自己手腕上缠着的那一圈藤枝,一样被天雷吞没。 电光之中,藤枝缓缓颤动。 第206章 声音 姑苏巷中, 程玉堂已经冷静许多。 他听到了外间嘈杂动静,神识铺展出去,也隐约听闻秦子游与宋安的一场对战。程玉堂心中仍然满是忧虑, 同时仍不死心,尝试着将自己的灵气输送给妻子。 毫无作用。 他痛苦地碰着妻子的伤处,莫浪愁的气息愈发微弱。 程玉堂偶尔会觉得,妻子会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在自己怀里。 正沉浸在悲伤之中,莫浪愁的身体却颤了下。 程玉堂一愣。 他有一种诡异的、被电到的感觉。这让程玉堂想到了自己渡劫的时候, 天雷灌入卤门, 在经脉之中四窜。 程玉堂浑身战栗。 他重新从要失去莫浪愁的悲伤之中回神, 再看姑苏, 察觉到凝聚于皇宫之上的厚重黑云。 有人要渡劫了。 是谁?! 程玉堂听到了细微动静。是铁链在晃动,是妻子口中的低吟。他难以置信地想着, 便是秦子游真的在渡劫, 这又和阿愁有什么关系?可这一刻,妻子的经脉之中仿佛真的多了一丝天道之力。 比灵气更加纯粹,让莫浪愁的伤口开始恢复。 他正困惑, 又察觉到另一处不同。铁链的动静更大了,仿佛另一边的人有了动静。程玉堂愕然,见那几个被秦子游遗落在地上的玉瓶被碰倒,而楚慎行的身影开始若隐若现。 “楚道友?” 程玉堂小心翼翼地确认。 楚慎行瞥他一眼,低声道:“是我。” 程玉堂瞪大眼睛,脱口而出:“发生了什么?!” 楚慎行却未回答他,只是低低笑了声。 为避免被天雷殃及,人们退到皇宫外还不够, 甚至有直接离开姑苏的趋势。 已经被选为弟子的少年少女们满腹忧虑, 不知道在方才那一番变故之下, 今年的收徒之事是否还要照旧。 但转念又想,宋真人莫非真的如同秦小仙师所说的一般?诸人自然是不愿意信的,遑论宋安找到一个那样好的借口。但往后,宋安的反应,却让诸人提心。 可倘若碧元大陆的第一大宗就这般藏污纳垢,他们又要去哪里追寻大道仙途? 无数人忧心忡忡,无数人望着皇城之上黑云厚重。 到第二道天雷劈下,一样落在秦子游身上,也落在他手腕上的藤枝、也就是楚慎行的分魂之上。 分魂被击中,主魂自然无所幸免。就连铁链另一边的莫浪愁、程玉堂,也受到牵连,再尝了一次雷劫灌顶的滋味。 好在楚慎行是金丹修为,而秦子游正要进境金丹,故而虽然有楚慎行加入,但于秦子游来说,雷劫强度并无不同。 他甚至不知道楚慎行已经受到波及,而是一心一意接着天道威能修复经脉、强健体魄,好捱过往后劫雷。 楚慎行丹田之中渐有电光闪烁,再吃一颗回春丹时,伤口终于开始恢复。 到了莫浪愁那边,她感受到的只是经由铁链传递的天雷余威,但这一样让她可以动弹,如今正抬手,轻轻抚摸道侣的面颊。 程玉堂听到妻子轻浅的声音,叫:“玉郎。” 程玉堂起先一怔,而后泪如雨下。 莫浪愁胸口仍有剧痛,但看着程玉堂如今模样,反倒先笑了。 她轻声问:“我仿佛听到你说起云清,她现在如何了?” 程玉堂抽抽噎噎,说:“云清很好,乖巧聪明,我离开兰曲的时候,她已经会喊‘娘亲’。阿愁,等你回去,云清一定、一定是极欢喜的。” 莫浪愁无奈地想,自己回去之后,女儿未必能认识自己。 但看道侣这样难过,又这样欣喜,莫浪愁心中一片酸软,到底,只是轻轻“嗯”了声。 而后是下一道天雷。 演武场内外再无旁人,却有草木繁茂滋长。 仓皇出宫的吴文帝回望宫城,黛瓦朱墙之中,灵气盎然,郁郁葱葱。 身侧的总管太监看着吴文帝的神色,心念一动,往前拱手,说:“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啊!” 姬封回头看他,不喜不怒,问:“为何这样讲?” 他话音刚落,身侧有人落下。 正是早年从南地回来之后,便退出储位争斗,直接出家的姬颂。 兄弟二人对视,姬封是耳顺之年的老人,可姬颂的面貌看起来还年轻。姬封不言,姬颂却说:“有金丹真人在我吴国宫廷渡劫,往后,这里兴许会成为一方灵穴。我姬氏子弟再要修行,不必总仰仗儒风寺鼻息。” 姬封怔忡片刻,到底什么都没说。 他看一株细藤攀过朱墙,灵气弥漫,心中却想:是了,他是对的。 何为天道? 是春华秋实,是潮涨潮落,是世间万物运行的规则。 无论楚慎行、莫浪愁,还是秦子游,在人间有善恶,可对于碧元大陆而言,一样都在这片规则之下出生、成长,存在着。 唯有宋安,是一个外来者。 如今宋安惊慌失措,系统商店遭到封锁,秦子游将他的言辞传递给青云老祖。 他无暇顾及姑苏之事,以至于在系统又一次发出警报,告诉他,他用来束缚楚、莫二人的铁链碎掉之时,宋安头脑空空,做不出任何反应。 他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宋安询问系统:“我现在可以重新申请登出本世界了吗?” 系统:“检测——检测……” 系统:“宿主对‘总部’的怨恨值为40,接收请求。” 宋安心头大喜。 哪怕他明知道,自己非但不能得到这个“高级世界”的积分奖励,甚至已经贴进去三万积分,他也顾不得了。 自己主动请求登出,还可以在惩罚世界里有一些选择的余地。 宋安想着这些,不知不觉之间,对“总部”的怨恨值竟然又降了一些。他开始思索,或许进入高级世界原本就不是一个好的选择。有了面对本世界主角的经历,宋安觉得,自己仿佛更愿意在一些低级世界里,陪那些气运之子玩爱情游戏。 那是多轻松、简单的日子。 他关怀体贴,在主角们最危难无助的时候出现,于是收获一份感激敬重。 他隐在幕后,在系统的“逼迫”之下,将主角们推入绝望深渊,再由此收获一份恨意。 等到第二阶段任务完成,宋安往往以一种委屈困苦的面貌出现。他承受着气运之子的报复,然后在一个恰当的时机让主角“无意中发觉”,他们从前竟是误会自己。 气运之子们因此而愧怍,对宋安百般讨好,这样过上几个月、几年,宋安“原谅”他们,与他们相伴到老。 这一切多容易? 宋安屏息静气,近乎要因为这样的畅享而醺醺然,却听系统告诉自己:“请求驳回。” 宋安愕然。 他质问:“怎么会这样?!你不是说了,怨恨值降低下去,就可以重新申请吗?” 系统:“警告!宿主对‘总部’的怨恨值为55……” 宋安咬牙,听到自己牙齿发出的“咯咯”声响。 他深呼吸一下,尽量心平气静,重新问,“为什么?” 系统冷酷又无情,“距离宿主上一次请求被拒不足七日,请宿主七日之后再申请。” 宋安:“……” 宋安冷笑。 七天,一旦青云老祖出手,足够自己死上七八回了。 不过往好处想想,青云老祖身在归元,秦子游也只是给了老头子一张信符。可迄今为止,对方一定收到信符,却没有动静。 宋安的心慢慢静了下来。 也许情况并未有自己想象中那样糟糕。 …… …… 天雷劈碎了铁链,一样劈散了困住楚慎行、莫浪愁的系统道具。 莫浪愁仍然虚弱,程玉堂抱起他,要与楚慎行别过。 楚慎行想一想,还是提到:“前两日,莫道友昏睡之中,似有血瘾发作。” 程玉堂一怔,心中又是刀割般的疼痛。他短暂想一想,还是解释:“不瞒楚道友说,其实此前在兰曲,我们曾找到抑制血瘾的法门。” 简单描述几句。 楚慎行看起来却兴致缺缺,袖子一甩,直接消失在此地。 程玉堂心中困惑,但妻子要紧。 他一样离开。 程玉堂离皇宫越来越远,楚慎行却离皇宫越来越近。 他识海之中有一道隐约的意识,在催促他,接近天雷,和秦子游一同承受这次天劫。 为什么? 楚慎行不知答案。 但他又想,子游一人对付宋安,虽然在重伤之下得到转机,但未必真能撑过数十道劫雷。自己去了,总能帮他分担。 兴许是因为这个。 转瞬工夫,在凡人眼中,仅仅是有什么东西晃了过去。姬颂倒是看得分明一些,但他什么都没说。 劫雷之下,出现第二个身影。 楚慎行半蹲下来,望着眼前盘腿入定的青年。 ……以及从青年手腕上蔓延滋长,已经快要铺满半个宫城的藤蔓。 楚慎行好笑又无奈,看藤蔓在秦子游身上攀爬,细嫩藤枝卷到秦子游唇边,在两片唇上轻轻摩挲。 劫雷又在凝聚了,不过以楚慎行如今的判断来看,道侣状态不错。不但被天雷治好了身上所有伤,还吸收不少,是要以战养战的架势。 他开始觉得自己多心,不如离去。 这个心思一起,两人头顶,黑云之中,银亮的电光闪动,急急劈下。 秦子游察觉危险。 这是第九道雷,足有此前八道合拢之粗! 第九道雷,劈散了秦子游此前凝聚起的所有力量,也劈晕了楚慎行。 他的意识不断升高,宛若离开身体,神魂出窍。 楚慎行望着与道侣相对而坐的自己,而后将意识蔓延到更多地方。 姑苏城外,南有千重峻岭,东有云梦百泽。 更远的地方,人烟罕至之地。东海之滨,南方瘴地,西极炙土,北境雪原。 这一切,一起组成了碧元大陆。 楚慎行的思绪变得很轻。他仍然能看到劫云,可却又仿佛不受其影响。天地广阔,他可行云而令雨。春日草长莺飞,夏日花红柳绿。 一切都在一念之间。 “杀了……” 黑云之上,电光之上。 “杀了那个……” 楚慎行思绪游离。 “……那个外来者。” 一道巍峨之音,从四面八方、头上脚下而来,灌入楚慎行思绪里。 楚慎行散出的意识瞬时收拢。 九天之上,出现一个模糊的影子。 他问:“是谁?” 楚慎行听到风声,看到天地。 他骤然了悟。 “是你。” 他感受到一阵温柔的风,拂过自己衣袖。 而后,楚慎行直直下坠,从九天之上,再度落回身体。 识海巨震,头部一阵刺痛。 楚慎行先想:又是这般。 而后,他微微一怔。 ——随着魂灵一同落回的,还有过往记忆。 第207章 天机 楚慎行想到自己在东海, 一样是被那个意识拉入天地间。落回身体时,头痛欲裂。 还有更早之前,他和子游在北境雪原。楚慎行突破到金丹中期, 而后与徒儿论道。 雪原上的灵泉水,薄而鲜的毛犀兽肉,在自己怀里要承受不住、却还是说着“是,喜欢师尊”……然后全部变成支离破碎的呜咽,又被楚慎行吻住的子游。 他再见秦子游时, 只觉得这小郎眉目甚和自己心意。 昭阳殿那晚, 子游不记得他, 却还是那样痴痴缠缠。 再往后, 寒山府,宋安出现。 楚慎行拢起眉尖。 他从过往记忆之中回神, 记起那个意识的话。 杀了“外来者”? 楚慎行沉思片刻, 抬头,望向又一次汇聚起来的天雷。 他已经知道那个意识代表什么。 第一次感受到,是论道时的天人感应。子游当时困惑, 而楚慎行直接往上指了指,引得徒儿一声惊呼。 第二次感受到,则是楚慎行在东海炼制出极品灵器,引动天雷。 到如今,他略有喟叹。 自己失忆时无论如何都未曾想到,自己无意中挂在子游手腕上的一截藤枝,会起到这样重要的作用。 仿佛命中注定。 这个念头一起,楚慎行自言自语:“真的是‘恰巧’吗?” 无人回答, 只有雷声响在云间。 楚慎行却似在与什么人讲话。 他道:“我此前一直不明白, 为何我能重回郢都收徒大会时。再说, 当年宋安从魇兽秘境中出来,对我起了杀心——我在东海之上乘机关金乌而行,周围雷声阵阵,我只当那是来杀我招数。可过了段时候,杀意却渐渐散去。” 他当时以为自己躲过了攻击,于是不再有天雷。但现在想来,那些雷云,兴许并非宋安召来,也并非要伤他,反倒是一种保护。 最有利的证据是,他后面被雷劈中,竟然直接来到二十余年之后的如今。 这么一想,当年从思过崖杀上剑峰之后,听到宋安与“系统”对话,再有天雷轰鸣,一切与东海之景何其相似。 青藤缠绕着秦子游,楚慎行一心二用。 他嗓音淡淡,分析:“你让我回来,让我能听到宋安与‘系统’之言。是了,所谓‘外来者’,定然是宋安,只是他的来头,仿佛比我此前所想还要大,竟然能让你亲自出手,干扰他的行动,却又不直接伤他。” 电光凝聚。 下一瞬,楚慎行与徒儿一同沐浴在天雷之中。他再度感受到了那个意识,对方并未和他讲话,却肯定了他所有猜测。 楚慎行微微笑了下。 他仍然疑问:“为何不直接用天雷……唔,他会直接逃离此地?怪了,碧元大陆与外界通道万年不曾开启,宋安究竟是什么来历?” 对方不曾回答。 楚慎行:“好,你好赖告诉我,他如今去了哪里。” 他语落,细细分辨。 “回踪阵?” 楚慎行略觉无语,抬头看青天。 只是这回,对方不打算再给他任何回应。 楚慎行只好叹了口气。 秦子游仍在渡劫,楚慎行则掂量一下自己手中灵石数量,深觉不够。 再者说,宋安的去处,他未有思路。 两者相加,他留下部分藤枝之后,理所应当地去“拜访”了儒风寺位于姑苏的一处别苑,见江且歌正在一处法阵之中,左右踱步,手上捏着一张信符,似犹疑不决。 楚慎行看了片刻,泄出自己的气息。 江且歌一惊,蓦然回头看他。 与楚慎行相对时,江且歌的表情堪称精彩纷呈。 楚慎行不曾理会,直接问:“宋安往哪个方向去了?” 江且歌喉结滚动一下。 他想到过往与自己相交的楚道友,想到楚慎行在寒山府中的种种表现。最后,想到自己在演武场上听到的师徒对话。 江且歌咬牙,心说:儒风寺的未来,便在我这一句话里了。 若楚慎行真的是蛊惑了秦子游、要挑起正道风波的魔修,那他当下所言,便是往后追究起来最大的错处。 但若秦道友所说才是真,宋真人真的心怀不轨…… 江且歌作出决断。 他嗓音克制,说:“秦道友用了一张信符,仿佛是给归元宗的老祖宗。那信符飞走之时,宋真人追去,而后便不知所踪。” 楚慎行听着,倒是不在意江且歌面色变动,而是开始在心中勾勒姑苏皇宫与归元宗之间最短的距离。 宋安会在这条路上。 他估量一下自己这次要用到多少灵石,再想:说到底,我与宋安仍有一个大境界的差距。 要如何将其抹平? 思及此处,楚慎行面色微沉。 江且歌只见面前修士瞥一眼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再转向自己,语气客气,却又不容反驳,说:“儒风寺在姑苏存了多少灵石?” 江且歌被对方身上骇人的气势逼得后退半步,回答:“二、二十块上品灵石。” 算起来,足有千万下品灵石之多。 楚慎行言简意赅,说:“我先借去了。” 江且歌不敢反驳。 他眼睁睁看楚慎行出现、离开。须臾之后,江且歌身侧不远,一道水镜亮起。 江且歌有所察觉。 他惊讶、意外。在对上水镜之中的面孔时,堪称惊慌失措,嘴唇颤抖,喃喃说:“师尊?” 水镜另一边,正是闭关已久的东长老! 如今,江且歌刚刚将宋安的行踪告诉楚慎行,东长老就出现。 江且歌心脏乱跳。他庆幸,自己是筑基修士,不会如凡人一般,此刻满头满身都是冷汗。饶是如此,在师尊的目光之中,江且歌还是有些两股战战之感。 东长老开口,问他:“且歌,姑苏发生了什么?” 江且歌定神,一一道来。 他见东长老面色变幻,却不似震怒。 江且歌稍稍安心,到最后,听师尊念了一句静心诀。 江且歌犹豫片刻,询问:“师尊,你为何这就出关了?” 东长老望着自己最得意的徒儿,缓缓说:“方才那一刻,为师只觉天道移位。” 江且歌没有听懂。 但他看到东长老身后出现一个影子。须臾时间内,儒风寺四大长老竟然全部聚集在一处。 这样的场面,不止发生在儒风寺。 姑苏城里,白皎收到一张来自父亲的信符,问他状况如何。 白皎心中惊诧,先报了平安,然后问,爹爹为何有此一问。 他是白天权的儿子,历来便有特权。其他弟子辛勤修炼,十年、二十年,才能在必要的师门任务之外,多拿一张师尊的信符。但白皎不同,整个丹峰所有弟子手上的白天权信符加起来,也没有他几日之间用得多。 白天权告诉白皎:“此前天机变动。” 白皎怔然。 白天权说:“吾与诸位真人一同翻阅古籍,也去请示了掌门老祖。只是掌门如今闭关,兴许到了要紧处,并未理会我等。不过这样看来,此次天机变动,兴许不是坏事。” 后面半句,纯粹是安慰儿子。 信符里的声音结束了,白皎与其他师兄妹站在一起。他们仍有恍惚,想着秦师兄,想着师尊。 归元弟子们虽然听不到白天权在信符之中所言,但顾春风快言快语,问:“白师弟,白真人究竟说了什么?” 白皎踟蹰。 他想一想,深深呼吸,到底说:“说是‘天机变动’。” 诸人陷入怔忡。 顾春风忍不住问:“怎会如此?你们觉得,这天机变动,会和秦师兄、和师尊有关吗?” 白皎定身,回答:“秦师兄虽修为远超你我,但他到底仍是金丹修士。师尊是元婴尊者,可大道之下,多少元婴尊者走到身死道消的时刻,亦无什么不同。” 旁人听了,心有戚戚。 “是了,”顾春风喃喃说,“是我想多了。” 穿云楼、自在峰…… 人修尚且如此,遑论历来敏锐的妖兽。 自在峰上,孟峰主正与长老们商议,是否要派人出去探查一番,就见弟子来报,说边城又有妖兽之乱。 穿云楼中,掌门一样听到动静,说东海海浪滔天,似有鲛怪在其中若隐若现。 诸人皆惊诧。 唯一不同的,恐怕就是紫霄院了。 紫霄掌门跪在一处洞府之外,难言激动,“祖宗!三千年过去了,您老人家终于等到了这个时候!” 他话音落下,却听洞府之中传来一道低哑嗓音,缓缓说:“何止三千年。” 紫霄掌门定一定神。 是了,长老闭关三千年,可再往前追溯,紫霄一族来到碧元大陆,却见飞升通道关闭,只能留在此处,说来足有万年之久。 历经三次正邪之战,紫霄院从昔日辉煌,沦落到如今地步。 掌门心神恍惚。 洞府中人却又缓缓道:“虽有变动,却并非通道开启,恐怕还有其他变故。” 掌门低声应道:“是了。” 楚慎行不知道这些。 他只知道,自己使出回踪阵时,顺利得不可思议。 每次心念一动,所选的,恰好都是正确方位,能从中看出宋安的行动轨迹。 以至于楚慎行又连看几眼苍天。 他已经离开姑苏百里,此地天朗气清,万里无云。 楚慎行转回目光。 压下心中的古怪。 第208章 会合 又过半日。 楚慎行已经离宋安很近。他赶路速度慢一些, 用更多时间去观察回踪阵中宋安的状态。 宋安并未始终追逐信符。离开姑苏不久,他就停了下来, 立在原处,神色变幻。楚慎行猜测,这是又在与“系统”交流。 到后面,此人神色之间总有慌乱,压下从前仙家气度。 楚慎行看着看着,走神。 他心中琢磨:倘若真的如我所想一般呢? 还是自己多虑了? 天道让他回到收徒大会那年,让他遇到十五岁的自己。又在宋安使出杀招之时, 将他送到当下。 他在西方炙土遇见逍遥老祖遗府,在北境雪原与一只碧血蛛相斗。 他手上有一颗化神妖丹, 又曾花了三个月工夫,参悟蛛网灵阵。 虽碧元大陆大道衰微, 可仍有化神老祖、元婴尊者,天道并不选择他们,却独独点了楚慎行, 来斩杀“外来者”。 楚慎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开始布阵。 无论这一切是巧合, 开始早有预计。到当下,宋安非死不可。 林海萧萧, 树林阴翳。 在某一刻,楚慎行心念一动, 紧绷的神思有一刻放松。 千里之外, 吴国演武场中,秦子游顺利进境金丹。 过往两日之中, 状况最糟糕的时候, 被雷劈得通体焦黑, 只有一口气在。 这样难捱的状况,他竟然都咬牙撑了下来。 到最后,第七十二道天雷结束,演武场中凹下一个深坑。秦子游神识归拢,先检查自己状况:归元袍被劈没了,头发不见踪影…… 他眼角抽了抽,瞬时从芥子袋里取出一身新道袍,又凝心聚气,调整体貌,好让一头乌色长发又垂落到腰际。 这是他原本的模样。 做完这些,秦子游念起法诀,欲离开此地。 他想到楚慎行状况,想到宋安,想到青云老祖。一时之间,满心忧虑,生怕在自己渡劫时,宋安又去找楚慎行麻烦。 如今出了雷坑一看,果真,楚慎行、宋安具不见踪影。倒是有些青藤,盘在演武场外。见到秦子游出来,便盘旋往前,绕进秦子游袖里。 秦子游微微怔忡,手指在手腕上的藤蔓上轻轻拂过。 藤枝乖顺。 主魂如今聚精会神,分魂也跟着平静。 只是在秦子游摩挲久了之后,分魂跟着扭动一下,也惊醒了正沉吟的秦子游。 秦子游轻声问:“我去寻你?” 青藤不动。 秦子游垂眼片刻,身形一晃,消失在此地。 儒风别苑之中,江且歌正与师弟、师妹们议论几位长老所说的“天道移位”。 他们相互交流着自己从相熟的其他宗门弟子那边听来的话,忧心忡忡,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察觉到外面已经散去的劫云。 直到秦子游出现。 与楚慎行那会儿不同,秦子游来时,并未掩饰自己行踪。江且歌正在与李君昊说:“不如要黄裳往宋真人、楚道友所去方向查看一番?” 唐迟棠说:“师尊说了,不许我们介入。” 江且歌皱眉,柳莹则道:“此前我看到师尊取出龟甲,”她是阵修,师从的西长老另有一门卜卦的传承。 李君昊问:“阿莹是说,几位长老师尊其实早已查看过?” 柳莹迟疑着点头,正要再开口,忽而察觉别苑外传来动静。 几人以神识相探,见到抱着剑,站在别苑外的秦子游。 江且歌眼皮跳了跳,觉得这一幕与此前楚慎行来时略有相似。但秦道友显然比楚道友有礼有节许多,这会儿客气地“登门拜访”。 几人对视一眼,柳莹打开防御灵阵,让秦子游进入。 两方相见,秦子游一眼扫过屋内景象,暗道不妙。 这几个人聚在一起,可桌上无酒无茶,显然是在商议要事。而这两天,若说“要事”,似乎只有一件。 秦子游干脆地询问:“几位道友,你们可知道楚慎行与宋安有何动静?” 他能感受到楚慎行此刻平安,也能大致知晓对方所在方向。 但秦子游并不知道,天雷劈下之后,宋安又做过什么。 江且歌闻言,斟酌一番,先将前面对楚慎行说过的话又和秦子游讲过一遍,然后一咬牙,顶着李君昊和柳莹不赞同、唐迟棠也略有犹疑的眼神告知秦子游,楚慎行此前也来过此地。 秦子游挑眉。 青年嗓音清朗透澈,“他来这里做什么?” 江且歌心想:我若是知道就好。 他思绪至此,反倒静下许多,觉得自己兴许可以从秦子游口中得知内情。 江且歌缓声道:“取走了我门存在此处的二十颗上品灵石。” 此言一出,李君昊等人纷纷露出牙酸表情。 秦子游听了,沉默一下,干巴巴说:“原来如此。” 江且歌看着,实在分辨不出,秦子游这四个字有何含义。 他略有失望,而秦子游朝诸人点了下头,身形一晃,这便消失了。 见他离去,儒风弟子们凑上前来。柳莹与李君昊先叫一声“师兄”,唐迟棠则说:“秦道友虽说已经是金丹修士——”语毕,一顿,记起秦子游如今不过五十五岁。四十年前初见,她是筑基仙师,秦子游不过初迈入道途的少年。如今,却已经到了这般境界。 唐迟棠深呼吸了下,继续说:“可楚道友与宋真人之争,师尊们此前令咱们勿要掺和。” 江且歌坐下,揉一揉眉心。 李君昊又叫一声“师兄”,黄裳从他肩后飞出,绕着江且歌打转,再啄一啄儒风寺大弟子的脑袋。 江且歌轻轻“嘶”了声,抬手将黄裳捉住,单手按在桌上。机关鸟雀在他掌心下挣扎,江且歌面无表情,说:“秦道友已经走了些时候,师尊却并未来训斥你我。” 李君昊一怔。 江且歌说:“以演武场所见,这是宋真人、楚道友与秦道友三人之间的纠葛。在我想来,倘若师尊所说的变故真与此事有关,那秦道友约莫也是‘天道移位’之中的一环。” 几人面面相觑。 到最后,柳莹叹道:“只是不知道师尊究竟卜出什么。” 她讲话的时候,秦子游已经离开姑苏。 他御剑而行,身侧有盛夏时节的炙风。 秦子游面色微沉。 从江且歌等人的话音来看,他发出去的信符并未起到作用。 秦子游想到此处,心跳不止。 在离开演武场时,他完全没想到,与自己忧虑的“宋安又去找楚慎行麻烦”不同,当下状况,竟然是宋安离开,而楚慎行主动追去! 楚慎行究竟在想什么?! 秦子游心情郁躁,又兼后悔。早知如此,在寒山府时,自己就应该与楚慎行互换信符。 不似如今,他几次三番与楚慎行错了过去。哪怕有作为道侣的心神感应,也不知道楚慎行那边具体状况。 到金轮西沉,秦子游不减御剑速度。一轮明月东升,天上渐有星斗。此地是红尘世俗与仙家门派交汇之处,灵气较姑苏充裕许多。 再到天亮。 楚慎行的位置许久唯有移动,秦子游心中猜测颇多。 他最后停下,是在一处山上浅湖。 湖水明净,映着朝霞光亮。楚慎行身在水中,踩着灵剑,一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则在身前拨动什么。 秦子游微微拧眉,察觉异样。 他端详四周。 神识铺出去,像是小小的触角,翻过此地的每一寸,终于找到了一丝不同。 这里有一个灵阵。 繁复而精妙,与天地灵气融为一体。若非秦子游心存警惕,又有从道侣那里得到的隐约感知,他恐怕难以察觉。 想到这里,秦子游干脆停在外面。他望着楚慎行的背影,细细感受,能察觉此地灵气的隐约变动。想来灵阵尚未完成,楚慎行依然在调试。 在秦子游的记忆中,他此前并未有意修习阵术。但有了寒山府的经历,他又想,或许楚慎行此时所用之阵,自己也曾接触过。 念头一起,秦子游开始不自觉地跟着楚慎行的动作描摹。他感受到此地的风,草木香气。隐藏在水下的游鱼,潜伏在淤泥之中的虫蛇。 灵气巧妙地伪装着自己,让整个阵近乎化作无形。 但秦子游知道,这是一个危险的陷阱。 楚慎行要做什么,自不必说。 想到这里,秦子游的心又一次微微提起。他如今知道宋安险恶,不得不除,可是又有忧心。 正思索间,脚下土地忽有异动。秦子游警觉回神,察觉土壤窸窣。他蓦然后跳至三丈远处,看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是青翠藤枝。 只是不若以往那样服帖,而是张牙舞爪,宛若妖兽。 秦子游轻轻“啧”了声,瞥一眼湖水之上的男人。他倒是不慌不气,猜到这是道侣要试试自己进境之后修为如何。 既然楚慎行自觉他能一心二用,那秦子游也不介意一试。 青年将日影握在手中,脚下踩着归元步法,往前疾行。 灵剑破风,与藤枝相撞。藤枝本柔韧,一时之间却化作数支利剑,朝秦子游要害刺去。 秦子游不为之所动。 他口中念法诀,护体灵气骤然一亮,将藤枝的攻击阻绝在外。 同时,一剑挥下,将面前藤蔓斩断在地。 有了寒山府的经验,秦子游并不因此放松。他再念一道焚火诀,眼看那些掉落在地上的藤枝化作飞灰,这才放心。 周旋之中,藤枝与秦子游逐渐胶着。藤蔓困不住年轻剑修,可剑修也对藤蔓没有更好的应对之法。 这藤枝无穷无尽,一不留神,就要钻进袖里。 好在手腕上贴着的那几根始终乖巧蛰伏,没有其他动静。 秦子游一边与之相斗,一面沉思,视线转向藤枝冒出的地面。 他眼睛微微眯起,蓦然往前,日影剑上灵光大作,半山灵气汇于其上。 他要釜底抽薪,直接斩断这段藤蔓根源之上与楚慎行的联系。 青藤察觉到危机,滋长出更多枝条,想要阻止秦子游动作,偏偏具被剑气震到粉碎。 秦子游唇角露出一个笑。 剑锋愈近于地,藤枝拿他莫可奈何—— 就在此刻。 秦子游身体微震,日影剑从手中滑落。 他不可思议地低头,看着脚下浅滩,这才发觉,自己一心与藤枝相斗,竟然已经踩入楚慎行布置的灵阵之中。 灵气迅速从经脉之中流失,秦子游浑身发软,就要落在地上。 方才还偃旗息鼓的藤枝在这一刻尽数涌来,将年轻剑修裹入其中。 青藤托住秦子游,未让他落在地上。藤叶抚摸着青年的面颊,近乎像是许多个吻。 有什么东西顺着裤脚缠了上来,刮蹭着皮肤,一路缠到腰间,再得寸进尺,往胸膛蔓延。 秦子游眼睛骤然瞪大,嘴巴里溢出一声破碎的呻`吟。 “楚、楚慎行!” 他想要夹紧双腿,偏偏被青藤所控。兴许是察觉到他的动作,有藤枝扬起,在秦子游后腰之下轻轻一抽。 并不疼,但让秦子游愈发羞愤。他身体紧绷,可青藤更不愿意放过他。想要挣扎,可这只加快了灵气流逝的速度。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子游神思迷蒙,忽而听到一声轻轻的笑。 楚慎行终于结好灵阵最后一点。 他回身,望着脸颊绯红、眼睛水润的徒儿,叹口气,用一种正经语气,道:“不尊师长,又该罚你。” 第209章 方位 秦子游艰难地分辨着楚慎行的话音。 因身上游走的青藤, 他思绪混混沌沌,好在依然捕捉到了最关键的字音, 问:“师长……?” 藤枝将青年放下,他膝盖都发软,被轻轻推着往前。灵气不再流逝了,但秦子游的气力还是没有恢复。他走了两步,便觉得自己要倒在地上。只是这时候,他落入一个怀抱之中。 和在寒山府时一样,也许也和更多时候一样。 楚慎行抱住秦子游, 想要稍稍解释一二。但秦子游抬头看他,手攀在楚慎行颈间, 问:“你不只是我的道侣,还是我真正的师尊吗?” 楚慎行微叹。 他对上秦子游的视线, 觉得青年的眼睛明亮若星子,里面映着天上云彩,更多是自己的影子。 子游不记得他, 子游在归元宗二十余年, 把宋安当做“师尊”。 可此时再见, 子游依然会信任他,爱重他。 好像对楚慎行的感情已经成了他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楚慎行忽然任何话都说不出来, 只点一点头。 秦子游便粲然一笑,凑来吻楚慎行。 青藤平息下来, 楚慎行一手扣着青年的腰, 另一只手扶着秦子游肩膀。 这是一个漫长的、温柔的吻,仿佛只是用来确认彼此的存在, 并未夹杂什么**。 随着这个吻, 灵气重新回到秦子游体内。 两人分开, 秦子游打量周边,客观评价:“我的确不知不觉踩入陷阱,但宋安——我不确定。” 有要事在前,这不是亲昵的好时候。 楚慎行说:“另有其他准备。” 秦子游挑眉看他,仿佛要问询,但又说:“罢了,你莫告诉我。我能被他更改记忆,你也被害到失忆,又有此前防备住诸人神识的禁制,宋安的底牌恐怕还要再多。” 他担心自己知道了楚慎行的筹划,反倒坏事。 楚慎行笑一下,“我也是这个意思。” 秦子游瞥他,道:“说吧,你是要伤他,捉他,还是要——” 楚慎行淡淡道:“杀他。” 秦子游瞳孔微缩。 楚慎行搂在徒儿腰间的手跟着一紧。他偏头看秦子游,想要从秦子游的神色之中分辨出什么。但秦子游只道:“你有几分把握?” 楚慎行微微笑一下,“三分?五分?总是有办法的。” 秦子游想一想,问:“我能做什么?” 楚慎行道:“你嘛,”他打量秦子游眉眼,看出许多信任,“是有事要给你做。” 他语气笃悠悠的,透着一点散漫,更多确实平静。 秦子游听了,想,以金丹之身斩杀元婴修士,这听起来原是不可能的事。但以楚慎行的态度来看,兴许并非不能。 楚慎行对着秦子游低语几句,秦子游有些意外、疑虑,最终缓缓点头。 他离开前,额外问:“你如今是金丹中期,斩杀了宋安之后,就能进境了吧?” 楚慎行眨了下眼睛,说:“这倒不错。” 秦子游笑一笑,眉目间都有畅快。在他想来,宋安害楚慎行到此前那般程度,若非自己与楚慎行早是道侣,有过双修,能不依靠神识察觉楚慎行所在,那今日状况尚且难说。 他不知道宋安到底要对楚慎行做些什么,但定然不是好事。 他的道侣曾那样痛过,被铁链贯穿胸膛,一句话都不能说。这样的代价,秦子游也想要宋安承受。 他有怒意,也有对“道侣会进境”的快意,一时之间,倒是后者占据上风。 秦子游抛起日影,便要离去。他踩在剑上,说一句“走了”,楚慎行却说:“等等。” 秦子游低头,见楚慎行伸出手,手上摆着一个巴掌大的木雕。细看过去,很精细,是金乌模样。 楚慎行将那木金乌抛起,原来这是一只机关鸟。 机关鸟身形在空中变大,展开翅膀时落下一片阴影,在秦子游身边飞了两圈,带起一阵热风,然后戾鸣一声,往天上飞去。 秦子游不明所以,便见这机关金乌在天上转了一圈,速度更胜于日影。 楚慎行温和说:“你乘这个去。” 秦子游“唔”一声,倒是没什么异议。 随着楚慎行的话,机关金乌在秦子游面前停下。 青年脚下一踩,跃至金乌背上,日影剑则被收入丹田。 金乌振翅,秦子游要走。楚慎行看他身影,记起什么,又说一句:“子游——” 金乌已经飞去。 秦子游回头看楚慎行,离得远了,耳边都是风声。好在结丹之后,他对天地万物的感知又有不同,到这会儿依然能分辨出楚慎行的话音。 楚慎行说:“我自是思慕你的。” 秦子游心脏“怦怦”跳动。 他耳尖骤然爆红,面颊都一样发烫。他仿佛听到了楚慎行一点轻轻笑声,于是怀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偏偏又微甜的心情,嘀咕:“这人怎么这样啊。” 秦子游定一定神。 是了,无论楚慎行是如何想,此刻都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 秦子游是宋安的大弟子,从前又深得宋安偏心、看重,手上有数枚宋安的信符。 宋安收到第一道来自秦子游的神念时,他已经到了郝林郡。 此地多山,多岭。 秦子游问:“师尊,这是要去何处?” 宋安原先正在御剑。一道神念过来,宋安宛若惊弓之鸟,险些从剑上掉下来。 他疑神疑鬼,四处查看,神识远远铺开,却不见主角的影子。 宋安稍稍安心,知道这并非主角追来,而是信符作用。饶是如此,他依然不敢停下,而是继续前行。 他自忖如今的秦子游依然不是自己的对手,可问题在于,随着“离开”的日子越来越近,宋安不想再多生事端。 到了半日之后,他又收到第二道神念。 再过半日,第三道。 宋安终于发现:秦子游兴许是在通过信符,确认他所在方位! 主角到底要做什么?! 宋安神色阴晴不定,思索着秦子游在第二道、第三道神念中对自己的话,分别是:“师尊,你莫走了,等一等我”,以及“师尊,我此前或许想错……”。 宋安问系统:“主角现在对我的怨恨值是多少?” 系统:“100。” 宋安心跳一滞,但转而冷静下来,想到这是因为楚慎行和秦子游同样是“主角”的缘故。他这些日子始终在确认自己对总部的怨恨值,也因此思绪乱掉。此刻,他该问:“主角对我的好感度呢?” 系统:“30。” 宋安一怔。 这近乎是过去那二十多年里的均值了。 他脚下的灵剑也停在空中,宋安心神不宁,自言自语:“怎么搞的?秦子游他……” 好感度为什么反倒升高了。 就宋安疑心有诈。 他反复询问,系统是否检查错误。过了会儿,系统的确“嘀”了声,说好感度又有变化。宋安提心去听,觉得数值定然早就跌到个位,甚至是负数。可出乎意料,机械音报出来的数字,竟然是“32”。 又有升高! 宋安被这个事实砸晕,无法思考。他踟蹰着停了下来,心里冒出一种狂乱的期许。 也许自己终于等到转机了呢? 无论一大一小两个主角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或许、可能…… 他不用进入惩罚世界,不用放弃这个任务! 宋安咬牙。 他不知道秦子游这会儿在哪里,不知道对方离自己还有几多距离。宋安知道,自己在做一个非常危险的决定。问题在于,他可以使用系统商店,他大可以在主角暴露出什么负面目的之后再度逃脱! 但如果他多一点勇气,愿意冒险,或许能收获了另一个可能。 宋安下定决心。 他不再逃脱,而是等到了主角的第四张信符,还有主角本人。 不过在那之前,宋安还是咬咬牙,问系统买了一样东西。 秦子游出现的时候,宋安盘腿坐在山崖上。恰逢黄昏,万丈锦光落于宋安肩头。他面朝云海,听到身后动静,自己却一动不动。 只听主角脚步愈近,到了自己身后。 宋安不言,主角同样不言。这仿佛是一场耐性的比拼,到最后,还是主角撑不住,先开口。 秦子游说:“师尊,我如今知道了,那位莫浪愁、莫道友,的确是魔修。” ——这是楚慎行此前告诉他的事。 宋安垂眸不言,察觉到,秦子游的神识掠过自己面颊。 秦子游说:“但是,你说楚慎行是魔修,说我被蛊惑,总要有一个理由,不能只是因为莫浪愁。” 宋安听到这里,总算开口。 他说:“子游,你修为不及楚慎行,自然看不出,他修习的心法,与莫浪愁同出一脉。” 秦子游沉默,宋安叹道:“你那日发信给掌门老祖,老祖可曾说过什么?” 在这同时,他使用了道具。 秦子游缓缓说:“不曾。” 宋安听他讲话,同时察觉道具传递来的反馈。 此言是真。 宋安眼皮颤动,心中狂喜:看来那个归元掌门当真不会参与进这件事中。 这样一来,他的赢面大了许多。 宋安心里想着这些,语气温和中带了一些感伤,说:“过往二十年,我是如何待你,你莫非真的不知?楚慎行不过一个刚出现不到一个月的陌生人,你却信他至此。子游,你又真的不曾发觉不对?” 秦子游沉默。 宋安再次使用道具,同时喃喃说:“你如今来问我,是察觉不对,原因听我一言否?” 秦子游说:“师尊,我想要你与楚慎行当面对质。” 宋安一怔。 道具再有反馈:此言是真。 这一个检测真假的道具,花了宋安3000积分,只能用上三次。 宋安要系统扣费时,心疼到不行。如今用了两次,倒是逐渐安心。 自己这份付出,的确是有所得的。 宋安说:“好,他在哪里?” 第210章 主角 从楚慎行身边离开时, 秦子游听了几句叮嘱。 楚慎行告诉他:宋安此人,身上颇多怪异之处,兴许在他背后仍有大阴谋。 秦子游对此心有戚戚。 但楚慎行又明确让秦子游知道, 年轻剑修此前所猜不错, 宋安的确有一个重要目的,就是要秦子游挂心他、敬仰他, 甚至思慕他。 秦子游听在耳中,瞠目结舌。 他在楚慎行说出那句“师长”之后,就明白对方已经记起从前事。可即便如此, 听楚慎行吐露宋安的真正目的,秦子游还是有些神思恍惚, 疑心是道侣爱重自己,于是觉得天下人都要一样对他心怀觊觎。 这个念头飘过一瞬, 秦子游眉目里透出些许纠结, 最终还是选择相信楚慎行。 这份信任,在世人眼中或许危险、不可思议, 他们只会觉得秦子游备魔修蛊惑, 冲晕头脑,才惹宋真人伤心失意。 秦子游不在乎。 他转而去想,虽然不明白宋安为何如此, 但他想要得到自己信任,而自己又需要将宋安引到楚慎行的阵法之中——如此一来,自己该怎么说、怎么做? 宋安有万千手段, 秦子游仔细斟酌言辞, 不给对方找到任何漏洞。 而宋安信了。 这让秦子游骤然紧张, 想:此人一定所谋甚大。 宋安信了之后, 抛出灵梭, 与秦子游共乘。 秦子游拿捏尺度,并不刻意表现什么。他上了灵梭,也只是坐在僻静处。 宋安的目光、神识偶尔要落在他身上。 秦子游有所觉,露出一点复杂目光,但仅此而已。 宋安不断询问系统,想知道如今主角对自己是如何观感。好在系统不会不耐烦,宋安便知道秦子游的好感度始终徘徊到三十到四十的范围之间。仍然不会太高,但对宋安来说,已经是难得的结果。 他比较没想到的是,随着离楚慎行越来越近,秦子游的好感度又有降低。 宋安最擅长察言观色。他能看出来,秦子游虽然竭力掩盖,但还是有许多忧虑。 宋安有意说:“子游,你说要我与那位楚道友对峙,想来是听他说了颇多。那你有无告诉他,我曾对你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秦子游眼神微动。 宋安露出一点失望,说:“我自忖待你不薄。剑峰弟子上千,内门弟子也有百余名。我并非不知晓,诸人都觉得李鸿会是我的第一个亲传弟子。我曾经也这样考虑过,但李鸿毅力不缺,也有一丝天分,可毕竟不足。” 他像是陷入漫长回忆,和秦子游说起过往。 宋安说:“我在郢都见你,先觉得这小郎好根骨。既然来了郢都,想来就是要拜入归元宗的。我看你腰间挎剑,心中欣喜。回去之后,还与赵真人说,我见到一个好苗子,要他莫要与我抢夺。” 秦子游仿佛动容。 宋安问:“系统?” 系统:“主角对宿主的好感度为41。” 宋安心情激动。 他找回了自己以往攻略的节奏,面色淡淡,继续说了下去。 宋安:“到后面,你果真成了我的弟子。我忧心你不能融入老弟子之中,于是特地叮嘱公孙竹,让他对你多多关照。你修习心法、剑术之后,一日千里。我觉得与众弟子一同操练是耽搁你的天分,于是每月都抽出时间,指点你剑术——” “秦子游,”宋安难得地叫了秦子游的全名,而非以往那样的亲昵称呼,“我自问待你不薄!可你却……宁肯相信一个魔修,也不信我。” 秦子游抬头看他。 青年眉目清逸,眼神复杂,问:“可师尊,我在演武场那样问你,你却什么都未说。” 宋安心跳漏了一拍。 他知道,眼下是到了要紧时候,自己必须谨慎回答。 如果操作得当,他就算是起死回生! 宋安的语气仍然强硬,冷笑一声,说:“你那样气势汹汹来找我,向我下战帖。我这才知道,你竟然被那魔头蛊惑至此!往后,你那样看我,我再说什么,你又怎么会信?!” “师尊……” 秦子游动容。 他心想:到这一步,宋安还要说这种话。所以楚慎行所讲的确是真,自己从前猜测也是真,宋安的确非常在乎自己对他的态度。 虽然无论是楚慎行,还是秦子游,都不明白其中缘由。 但秦子游知道:这点可以利用。 他可以顺利地把宋安带去楚慎行面前。 楚慎行计划良多,布置周全,他们可以顺利斩杀宋安。 想到这里,秦子游再忍耐,看宋安的目光都有不同。好在宋安似乎并未察觉,还在为他说出的那些话而沾沾自喜,全然不知道,如今秦子游看他,恰似看到一株灵植、一只灵兽。 宋安的嗓音又低了下去。 他仿佛不愿再说,只道:“罢了,便是我如今讲了这些,你仍然不会信的。” 秦子游不言不语。 宋安心念一动,踟蹰着,不知道自己是否要在这里用去最后一个使用道具的机会。他想要试探一句,“子游,我这一番话,你又信了多少,可有信楚慎行言辞的一半多”。可细细想来,又觉得这实在浪费,还是莫要奢侈。 灵梭行于云上,金轮朝升夕落。 到演武场之变的第六天,灵梭上的二人已经能看到山上清湖。 秦子游告诉宋安,这就是楚慎行此前定下的见面地点。 宋安看了那片湖片刻,忽而转头看他,问:“子游,你知道上面有一个禁锢灵气的阵法否?” 秦子游瞳孔一缩。 宋安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蓦然起身,一挥衣袖,“好啊,我竟是又错信了你这白眼狼!” 他话音落下,却并非真正这样觉得,仍然是要给秦子游施压。 宋安心知肚明:自己演武场那天的表现,实在算是失态。秦子游以此相询时,自己态度虽激烈,但实际上,也没有给出一个明确、可信的答案。遑论此地阵法繁复周密,显然是花了大心思布下,非能一蹴而就。 从这个角度来看,宋安仍有希望。 他既然回来了,就不想空手而归。 话音落下,宋安心中默数:三、二—— 那个“一”尚未出来,他就听秦子游喊:“师尊!” 宋安背对他,露出一个隐约笑容。 他正要有下一步动作,灵梭却蓦然一震。 系统爆发出一阵尖锐的警报声响。 宋安警觉:不好,是楚慎行! 在单独面对秦子游时,宋安会担心自己的任务是否可以完成,但并不会因秦子游本身而起什么惧怕心思。 可再对上楚慎行时,除去寒山府那会儿,他杀了楚慎行一个措手不及,后面又用上系统道具将其囚禁——在这之外,几次或明或暗的交手,宋安都落於下风。便是唯一一次得胜,也被楚慎行逃脱。 这让宋安有一种强烈的不确定感。 他此前误以为楚慎行是另一名攻略者,所以曾经对他交底。虽然当时也有所警醒,可事后想想,还是说出了很多不该说的话。“系统”的作用、自己的目的…… 他感到一股暴烈剑气席卷而来,再一次撞到灵梭上。 灵梭又是一震,岌岌可危。 秦子游身体后仰,直接从灵梭边缘倒了下去。他身体穿过云,穿过风,被林中涌出的青藤接住,卷入其中。 只留下宋安一人。 宋安心头大乱:情况似乎比自己所想还要糟糕! 他以为秦子游是真的有所犹疑,但看对方这样果断干脆的态度,或许从始至终,这都是一个陷阱。 宋安想到自己用上测谎道具的两次,他与秦子游的对话。 他先问,青云老祖是否给出回应,秦子游说否。 这是个明确的问题,他得到了明确的答案。 接着,他问主角,是否相信自己。 秦子游说,他希望宋安来与楚慎行对质。 对质……对峙—— 宋安骤然咬牙。 他着了道! 这句话的确是真,但他被秦子游绕进其中! 秦子游避开了宋安真正所问,用另一句不相干的回答,引他上钩。 他自然希望宋安过来,他原先就是想要宋安陷入阵法,无从逃脱,以至于被楚慎行捉住! 想通此节,宋安半恨半气。他惊怒交加,随之而来的是楚慎行的第三道剑风。灵梭就此碎裂,只留宋安立于空中。 天地之大。 宋安却无从逃脱。 哪怕他从这里离开了,整个碧元大陆,都仍然会是关押他的牢笼。 离他可以再次申请登出本世界还有一天时间,他要撑住。 想到这里,宋安咬牙。他催动法诀,又要遁走。但这一次,万千剑影浮现在他面前。高天之上,落下一道巍峨声响,震得宋安经脉刺痛。 是楚慎行说:“师尊,你这是要去哪里?” 宋安来不及去思索楚慎行这句话的含义。 他只是难以置信地意识到:短短时间之中,楚慎行的修为竟然有了飞跃式进展。 他从前只当自己是元婴修为,可以独步天下,只用忧心一个青云老祖。但到如今,楚慎行的修为,竟然又要高出他许多! 什么是主角? 千般机遇,万般气运,都属于他。 他是天道的宠儿,是世间最璀璨的明珠。 如今,碧元大陆的气运之子一步踏出,出现在宋安面前。 他说:“师尊,许久不见了。” 宋安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说再多,都没有用。 他在心里大喊:“系统、系统——” 宋安见楚慎行侧头,微微笑了下,“哦?那位‘系统’,如今又能帮你什么?” 宋安心头巨震。 他骤然记起,对了,自己此前始终想不明白,楚慎行究竟如何能伪装成另一个攻略者。如今,却似有了解释。 他心头盘旋无数困惑,最终面色一白,想到四十年前,云梦城中,楚慎行曾说过一句:“……连如何用神识,都不大熟练。” 这兴许是一句假话。 楚慎行看他,面色又淡了下去。 他不给宋安继续思索的机会,“师尊,赐教吧。” 第211章 杀阵 情况远比宋安此前所想要凶险数倍。 在宋安看来, 他最大的依仗,就是“元婴尊者”的修为。而楚慎行的底气,则是他气运之子的身份。 宋安会有忧心, 但那是忧心自己刚一动手,就被天雷劈死, 而非楚慎行真的把自己怎么样。 然而此刻, 原本应该是金丹中期修为的楚慎行,却骤然高深莫测, 到了一个宋安都无法看透的程度。 他骤觉危机, 知晓这不是说话的时候。楚慎行一心杀他, 剑阵来势汹汹。 好在宋安尚且可以抵挡。 楚慎行冷眼看他动作, 知道宋安经脉中的灵气越来越少。 前些时候, 宋安在姑苏宫城演武场中与秦子游对阵, 让秦子游无从还手。到如今,情势骤然颠倒,宋安成了一次次跌跤、爬起, 愈挫愈勇的一个。 可正如筑基期的秦子游面对元婴尊者时的无力,如今宋安面对楚慎行, 一样难以应对。 他并非那种一心依靠系统的攻略者。在进入本世界后, 宋安对修行法诀大感兴趣。除去执行任务期间, 还有使用了“时日如梭”的时候,其他空当, 宋安都在钻研归元剑术。 他有修为打底, 又有一些天分,还从系统那里兑换了指导, 很快能融会贯通。 宋安曾因此沾沾自得。 但到如今, 他击碎了上百剑影, 却仍有千万剑影徘徊在外。宋安不知道楚慎行身上发生过什么,不明白气运之子究竟为何一息之间有了如此修为。却又清晰地明白,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离山中灵阵所在越来越近。 楚慎行的目的昭然若揭。 他要杀宋安,可哪怕修为拔升之后,也依然警惕宋安。故而楚慎行只让剑影动手,却不亲自前来。 主角对灵阵作用深为笃信。 宋安察觉。虽然他尚不知道那灵阵有何用处,可能想到,自己一旦踏入其中,就再难以抽身。 不能前去! 但这并非他能做主。 宋安心中愈慌,在面对面前剑影的同时,又要运起灵气,抵抗从四面八方、头上脚下而来的其他袭击。 他疲于应对,干脆咬咬牙,一心多用,神识铺开,分辨着每一处剑影的方位、袭击路线。这让他轻松须臾,但很快,宋安神识使用过度,头痛欲裂,鼻腔发热,竟是流下一道血柱来。 宋安不敢再用。 他收回神识,吸取教训,只专心应对眼前。即便如此,有诸多警觉、诸多留意,可在无数剑影的逼迫之下,他仍然在靠近那灵阵。 宋安欲逃,偏偏无处可逃! 这一慌,手上就要出错。 剑影愈发终于,“锵”的一声,宋安手上的灵剑被击落了。 灵剑直直坠入山岭,带起一阵尖锐风声。 宋安欲将其召回,然而在那之前,又有百千剑影对准他,杀气汹汹。楚慎行低笑一声,剑影化作实质性的利器,刺在宋安五脏六腑。 宋安惨叫一声,灵剑也在此刻砸入林间。巨大的冲击力与山林野地轰然相撞,只听得一阵崩裂声响,硝烟之中,灵剑插在深深坑里,旁边落着一只恰巧飞过、如今被斩成两半的梵筋猴。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法诀造诣都是空谈。 楚慎行宛若逗够了耗子的猫,露出一个微笑,说:“师尊,你可知我从前有多疼?” 他讲话的同时,徘徊在空中的剑影骤然晃动,一起往宋安身上叠去。秦子游自下而上仰视,只见宋安身侧绕起一片雪亮剑光。所有剑影汇在一处,最后凝作三把灵剑,分别刺在宋安心头、丹田、腰腹之上。 溢满灵气的献血从空中滴落,毫不吝啬地洒在山上。 藤枝不动,却有山间妖兽冒着危险,凑上前去,贪婪地争夺着元婴尊者的宝血。 秦子游欣喜于道侣如今的实力,又惊愕于道侣如今的实力。他带着些恍惚,迟疑,想:难道这样就结束了? 他不知道楚慎行身上是发生了什么,才让对方有了这样的变化,甚至令宋安都不是敌手。这样轻松、轻易,仿若自己之前的一切忧虑,在演武场中所受苦难,对楚慎行的种种忧虑,都成了无谓小事。 秦子游倒是不因此多心。 他只是想:等彻底解决掉宋安,一定要好生询问。 他笃信楚慎行不会有意欺骗、伤害自己,再者说,谁做戏能做到将自己也赔进去、被铁链生生锁了那样久的程度? 思绪转到一半,忽听又一声巨响。原来是那已经落入林间的长剑骤然暴起一阵刚烈至极的剑气,竟然将整座山岭拦腰砍断。 此番震荡甚大,百鸟惊而林兽起。一片呼啸烟雾之中,秦子游被猛烈滋长的葱茏青藤卷入其中。 青藤护着秦子游,不让他被外间动荡波及。可林中鸟兽未有这般好运,一时之间,又有无数妖兽垂软在地,竟是被四溢的剑气生生搅碎肺腑。 藤枝无声无息地游过去,倒是能一视同仁地将这些妖兽精血卷在其中。 青藤之中,秦子游听到一些令人牙酸的细微动静。他略有怔忡,细细分辨,隐约觉得那动静正是从藤枝而来。 这个念头一起,便有藤枝亲昵地缠上他,在他面颊摩挲,又勾到脖颈。秦子游略有些痒,忍不住缩了下肩膀,再回神的时候,原先的细微动静已经散去了,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秦子游眼皮颤动一下,到底把这也记在自己的疑惑之中,预备往后再说。 他在这片寂静黑暗中未停留多久。 待到一切平息,青藤分出缝隙,让惊魂不定的秦子游重见天光。 藤枝温柔地缠绕在秦子游肩头、腰上,像是楚慎行拥着他,柔声安抚,说:“子游,无事。” 秦子游发誓,自己真的听到了这样的隐约话音。 可千丈之上,修士斗法又凶险无比。 宋安正大笑,说:“楚慎行,你没了灵阵,修为亦与我打平,你要如何敌我?!” 楚慎行神色淡淡,不急不缓:“师尊,莫要心急。” 师尊…… 秦子游又听到这两个字。 他初次听到时,来不及细想。如今再听,又被宋安话中其他内容引去注意力。 秦子游环顾四周,心中惊涛骇浪。 正如宋安所说,随着半边山头被直接削下,楚慎行苦心布置的阵法竟被直接毁去! 而宋安还说,“修为与我打平”。 是什么意思?! 秦子游不知,楚慎行倒是很清楚宋安如今状况。 方才寒鸦在宋安身体之中翻搅,让此人也略尝一番楚慎行过往五百年所受之痛。这个过程中,宋安那个聒噪的“系统”爆发出一阵猛烈响动。楚慎行约莫分辨出几句,是: “警告——警告!宿主进入重伤状态!是否开启疼痛削弱模式?!” 宋安咬牙,虚弱地回答:“是。” “嘀!扣除积分5000。” 这个数字出来,宋安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偏偏“系统”仍觉不够,继续尖鸣。电光石火工夫,楚慎行便听到接连数次扣除积分的通知。宋安内伤渐愈,可面色却越来越难看。楚慎行近乎能听到宋安的心音,那情绪过于强烈,是:我在那么多个世界攒下来的积分,就这样没了?! 楚慎行眼皮跳了跳,听系统再度尖鸣:“警告——警告——宿主对总部怨恨值为59!警告——” 楚慎行不欲再等。 他冷声说:“师尊亦说了,我修为‘与你打平’,并非不敌。” 他话音尚未落下,便消失在原地。 这是化神层面的斗法。 楚慎行用上炙土之地寻来的妖丹,宋安亦花了大价钱买下系统提供的大补丸。两把灵剑相撞,剑刃无法承受二人修为剑气,隐隐欲裂。 四面八方,诸多窥探的目光在这一刻皆遇重袭。儒风寺的水镜碎裂,穿云楼楼主双目刺痛,流下血泪。 归元宗中,诸位峰主聚在一处,一同问赵开阳:“状况如何?莫非真就与此事有关?” 赵开阳冷冷一笑,正要开口。 儒风外围,浩荡灵气席卷天地。剑意无穷,万里肃杀。 儒风寺的护宗大阵直接启动,东南西北四大长老望着水镜痕迹,面色难看。 “方才……” 无数人相互议论。 “方才——” 秦子游喃喃出声。 他是离这场斗法最近之人。 他看到苍穹之上,一片刺目白光。秦子游有青藤保护,饶是如此,他略看一眼,都觉得双目发酸。藤枝游来,叶片温柔地遮住他的眼睛,像是楚慎行的手。 秦子游安心。 楚慎行并未出事。 他甚至笑一笑,对宋安说:“师尊,承让。” 这道话音响彻八方,宛若上天在诸修士身畔耳语。 宋安难以置信地看着楚慎行,再环顾四周。 他终于发觉不对! 此地灵气稠密,宛若万千细丝,将他拢入网中。 他稍有动作,灵气编织成的网便细细密密缠来,像是捕获了猎物。 宋安在这一刻福至心灵。 他痛恨地、绝望地明白过来:自己虽然毁去了山上的灵阵,却在不经意间,踩进了布在高天之上的另一道阵中。 第212章 苦痛 在秦子游离开找寻宋安的那些天, 楚慎行并未闲着。 他思索自己手上底牌:化神妖丹、碧血蛛阵……看似充足,但总不能放下心来。 又兼无事。其中一日,他抬头, 看着广袤高天,忽而多了一个念头。 有“系统”加持, 宋安被逼到绝境时,一定能爆发出比元婴尊者更加强大的力量,炼化过化神妖丹的楚慎行兴许堪堪与之持平。 那往后需要的, 就是出其不意。 楚慎行在原本的计划上,又增加一重打算。 他原本是打算像对秦子游那样, 与宋安交手,将其缓缓逼至山上灵阵之中。 更改后的计划, 则是:调整灵阵,确保阵法足够隐秘, 又不会真正无从察觉——这很好办, 楚慎行修为拔高之后,轻易就能拿捏尺度。 往后一切如他所想。 宋安果真有所觉。往后, 这个“外来者”与楚慎行斗法,又在垂死之时买下诸多“道具”。他伤势恢复, 有了能与楚慎行一战的实力,但最终还是被卷入当下蛛丝阵之中。 宋安经脉中的灵气迅速流逝。他仍要挣扎,但愈挣扎, 灵气流逝的速度就愈快。察觉这点之后,宋安心情沉沉, 呼唤:“系统!” 楚慎行瞥他一眼, 抛起寒鸦。 宋安牙关战栗。 他记得方才被这灵剑贯穿身体的滋味。哪怕在系统的警报音下购买了疼痛感知降低, 但那毕竟是之后的事情。 在寒鸦刺入身体的时刻, 宋安感受到了全部的疼痛。 他的身体被利剑捅穿,寒鸦裹着暴烈剑气,在他的血肉之中横冲直撞。每一丝剑气都是一把薄刀,钻在宋安的皮下肉里,将他活生生地凌迟,偏偏又因修士身份,这份“凌迟”被拉得无限绵长。 宋安只觉得自己浑身都被撕裂。 剧痛之下,大脑一片空白,魂灵都离开身体。但紧接着,他又被下一波疼痛拉回意识,无力又无助地承受一切。 痛啊! 怎么会这么痛,这么痛?! 值得庆幸的是,他有系统,他可以从这样的疼痛之中挣脱。 但楚慎行不能。 楚慎行在思过崖下生生捱了五百年,每日罡风砭骨,连最后一根骨头都被磨成烟沙,之后才有了逃脱的机会。往后,又被宋安用铁链贯穿胸膛——他该有多痛?! 想到这里,宋安的恐惧压过一切心思。他在这一刻终于能够将心比心,不再用居高临下的、看着一个“待攻略对象”,或者“破坏我任务的人”的目光来望向楚慎行,而是与他共情,真正知晓楚慎行经历了什么、承受了什么。 然后,宋安无法自抑地明白过来:楚慎行一定恨我至深。 他被刺了几剑,已经痛苦至此,那楚慎行呢? 想到这里,宋安的惊惧达到了顶峰。他无措、慌乱,只想求系统拯救。他此前还会心疼自己过去辛苦攒下的积分,但如今来看,积分多少,都抵不过他自己性命重要。离可以申请登出的时间还差一些,他不能死在这里! 哪怕积分用完,只要他能离开,就依然有“以后”。 他喊着“系统”,系统的系统音响起。 宋安问:“我怎么样才能出去——” 他的话音末尾变成又一声惨叫。 寒鸦再度贯穿宋安丹田。 宋安只以为自己要受很多折磨,只有这样,楚慎行才能消解心中之恨。 但他错了。 楚慎行是恨宋安,但他知晓夜长梦多。 他要速战速决,将宋安斩杀于此。 地面之上,藤枝浮动。 秦子游稍微扭动一下,又被藤枝更紧地缠住。 秦子游轻轻“呀”了一声,感受到道侣心头沉重的、积郁已久的痛苦。他只觉得心疼至极,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心思冒出来的时候,身侧藤枝却似化作真正人影。 是楚慎行抱住他,下巴搭在秦子游肩头。 ——你不用做什么。 ——你只要在我身边就好了。 楚慎行经历过的苦痛,秦子游不用一并承受。 秦子游眼神复杂,侧头,看着搭在自己肩头的一截藤枝。 对上他的目光,那藤枝涌来,又在秦子游面颊上轻轻摩挲。 与此同时,天上。 宋安虽想错,但某种程度上,他又对了。 楚慎行要干脆利落地杀他,系统却在不断救他。 “警告——检测宿主重伤,是否医治?” 又一次听到这声提示,楚慎行轻轻“咦”了声。 他看宋安抬头望向自己,完全是惊弓之鸟,再也看不出从前的仙家风度。 宋安欲求生。 他自然选择“医治”,然后听系统哗啦啦扣费。最初的时候,宋安还会心痛。但到后面,宋安完全麻木。 他清晰地知道,这样下去,自己早晚要走到尽头。他依然会死在这里,在积分耗尽之后,在他甚至不能使用“疼痛削弱模式”之后。 他会带着百千分痛苦,百千分绝望,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死亡倒计时。 这比纯粹的死生之事更令宋安崩溃。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意志在随着楚慎行一次次刺在自己丹田、心脏的灵剑而消磨。更让宋安慌怕不已的是,楚慎行仿若能听到他与系统的对话。这么一来,楚慎行会知道他为何久久不死—— 以至于往后,楚慎行为他炮制的死法,变得多种多样。 剑气宛若罡风,在须臾之间磨掉宋安一身血肉。 而后白骨恢复如初。 玉瓶滚到面前,藤枝撬开宋安口舌,将其中的剧毒虫尸灌入。宋安面色青红,只觉得五脏六腑寸寸断裂。他眼看自己皮肤变得乌黑,哪怕是削弱过的痛苦,都让他头脑一片嗡声。到最后,呕出数口毒血,眼看就要暴毙当场,却又购了系统商城出品的解毒丹药。 黑红肿胀的怪物重新变成萧疏轩举的宋真人。 到这一步,楚慎行彻底生出几分兴味。 他听着“系统”的话,可以想明,在“积分”消耗完之前,宋安都不会死。 这个念头出来,楚慎行再讲话,嗓音里夹杂了一分别样的温柔。 他开始和宋安“叙旧”。 楚慎行闲闲道:“师尊可还记得,我当年斩杀的第一头三阶妖兽?” 宋安惊恐不已地看着他,无从回答。 楚慎行“嗤”地笑了声,语气还是温和的,说:“那是归元后山的一只绯云貘,我不过炼气后期修为,与它对上,的确吃了一番苦头。往后,我是如何杀它的?” 宋安不愿跟着他的话回想,但记忆又的确太清晰。他想起来了,这并未让宋安有任何欣慰。与之相反,他身体又一次开始挣动,看楚慎行微微笑一下,宋安面前聚出一汪水。 按说宋安此刻是化身修为,不会被溺死。但他经脉枯涸,无法使用灵气,遑论龟息术。他虽然能坚持些时候,但肺部的顶胀、沉重,还是让宋安尝到苦头。 他没有死。 楚慎行又说:“杀妖兽,是在拜入归元之后。想来,师尊并不知晓我从平昌城去往郢都的一路……” 地面上。 秦子游捏一捏藤蔓,显得忧心忡忡,问:“楚慎行,你到底在做什么?” 他能看出一些,但正是看出的这部分,让他更加困惑。 藤蔓缠着秦子游,又要在他面颊上摩挲。秦子游稍稍退开一点,脚下便被绊住,往后倒去。 藤枝涌上。 从背后垫住,不让秦子游真正摔倒。但也将他困住,让年轻剑修无从逃脱。 那之后,秦子游无可奈何地揪揪叶片,语重心长:“我没想走,但你不要逃避问题啊!” 他听到一声轻笑。 楚慎行一心二用,与宋安相对,同时又温言对道侣讲述:“宋安身上有异,你记得否?” 同样的话音,却是天差地别的对待。 秦子游“嗯”一声,楚慎行便解释:“此人身上似有来自其他大千世界的力量。若不将这股力量磨尽,恐怕……” 话音一停。 秦子游有所预感,蓦然抬头,往天上看去。 藤枝从秦子游袖中取出机关金乌,往上空抛去。又卷着秦子游的腰,将他直接丢在金乌背上。 金乌远走,秦子游蓦然回头,看到背后浮起一片巨大的光晕,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 秦子游的修士本能让他战栗,瞬时明白,这是属于化神老祖的自爆之威。 楚慎行! …… …… 数息之前。 “系统,我……” “宿主?” “我撑不住了,我真的撑不住了!还有什么办法,多少积分都可以,一定还有办法!系统,你说怎么办,怎么办?!” “检测——检测——” “系统……” “请宿主确认,是否委托系统接管本次任务。” “接管?怎么叫做‘接管’?” “检测——检测……任务评估:极危,预计扣除积分:100万。” “你说多少?!” “预计扣除积分:100万。” “我现在还有多少积分?” “检测——宿主仍有21万积分,是否扣除?” “我没有那么多,怎么扣?” “系统提供借贷服务。往后任务中,宿主应以8场的利率偿还借贷积分。” “……” “请宿主确认,是否委托系统接管本次任务。” “……确认。” 第213章 记忆 楚慎行身在那片刺目的光晕之中。 他知道秦子游远去了, 又知道,秦子游远去的距离仍然不够。化神修士的自爆之威,恐怕会将半边凡人国度夷为平地。 楚慎行经脉刺痛, 几近寸断。 但他咬牙往前。 宋安离他其实很近,只有半丈远。但这半丈距离, 在掌管了宋安身体的“系统”开始自爆之后,成了一道天堑。 楚慎行眼看宋安身上爆发出强烈的光芒,耀目更胜天上金轮。 在此之前, 楚慎行炼化了化神妖丹、拔升修为。但这毕竟不是真正进境,虽避开天雷, 但也境界不稳。到如今,已经有回落趋势。 他望着那片光里, 近乎不成人形的宋安,双目很快刺痛、流血。有碧血蛛阵的压制, “系统”自爆的速度慢了一些, 可留给楚慎行的,仍然只有片刻时间。 要怎么办?! 楚慎行绞尽脑汁, 回想着自己的底牌。 愈是事态紧迫,他愈冷静。 化神之上, 是合体、大乘、渡劫老祖。但整个碧元大陆,再无这样的存在。如今楚慎行修为虽然回落,但境界并未下跌。倘若他不能阻止宋安, 那哪怕归元掌门在此,也不会有更好的办法。 要怎么办?! 百里之外, 百姓们相顾惊愕, 纷纷传言, 天空上出现了第二个太阳。 千里之外, 一片震荡之中,青云老祖在灵穴内睁开双目,掐指一算。 儒风寺人人自危,护宗大震又一次震动。这一次,激烈远胜以往。弟子们惊惧之下,冲到东南西北四大长老面前,张口欲言。 秦子游站在金乌背上。 他咬牙,望着自己离开的方向。 楚慎行要送他走,那他便不能回去,不能让楚慎行分心! 但他又无比忧切。 在寒山府一行之前,秦子游始终觉得,自己未至一甲子年岁,已经有了筑基后期修为。到如今,更是已经金丹前期,这是何等天分! 他的修行进度更胜逍遥老祖。秦子游毫不怀疑,自己一定可以走到渡劫飞升的一步。 他认识了楚慎行,知晓自己与楚慎行有诸多过往。如今恶人将除,他可能会回想起从前,可能永远不会记得。但是,他会和自己的道侣有很多“以后”。 他们会一起修行,一起游历碧元大陆。会一同飞升,去向更广阔的天地宇宙。 往后千秋,都能与楚慎行共度。 秦子游满脸是泪。 他这样笃信,也相信楚慎行也是一样思绪。 但是,但是…… 这次送他离开,楚慎行甚至没有再在他手腕上缠一条藤枝。 就这样果决地、毫不留恋地让他走。 就好像,楚慎行不会再去考虑他们的“以后”。 刺目的光中。 宋安其人,已经仅仅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被这片光吞没。楚慎行不知道宋安本尊会不会后悔,但他觉得,至少以自己接触过的“师尊”来说,宋安从不打算求死。 “系统”骗了他,榨干宋安余下所有“积分”,然后抛弃他。 这个认知,让楚慎行倏忽发笑。他如今模样不必宋安要好多少,经脉寸断,七窍流血。他想要用寒鸦刺入宋安丹田,打断宋安的自爆。但寒鸦尚未碰到宋安,便出现一丝裂纹。再往前,裂纹愈多,俨然坚持不到碰到宋安的时候。 不是这个。 剧痛之中,楚慎行的大脑异乎寻常地清晰。 天道选择了他,他一定会有办法! 是什么? 天道不答。 他可以想到的。 是什么? 楚慎行神识沉入芥子袋中,在其中翻找。 他还有什么可以提升修为的东西吗?元灵丹、回春丹……他倒出一瓶,一口气服下。经脉稍愈,疼痛暂缓,可远远不够。 是什么? 他走过四海,走过列国,芥子袋中存放无数天材地宝。玉明骨,鲛怪血……不,统统不是。 是什么?! 宋安身上爆发出的力量更加强横,其中光芒近乎要胜过原有的太阳。 姑苏城中,郝林郡里,秦、楚边城,皆有百姓伏地而拜,高呼神迹。 是什么? 楚慎行的神识终于碰到一处。 他被天道带到如今年月,天道让他遇见莫浪愁,加入紫霄院。 若这一切都是天道算无遗策中的一环,一如那枚化神妖丹,一如恰好被楚慎行察觉方位的碧血蛛,那么他在紫霄院中的一切经历,又有什么作用? 楚慎行可以想到一个答案。 为了让他可以炼出那枚凝神丹,让子游神魂稳固。 但楚慎行又想,或许这才是意外之喜。天道所谋不会仅限于此,子游之于他自是无比珍重,但在天道之下,也不过众生中的一瓢水。 他感受到了道侣的所有心情。 秦子游因远离楚慎行而痛苦,更自己无力于此而痛苦,却又笃信,楚慎行一定能成功。 楚慎行默念:我一定,能成功。 在这片耀眼灼目的烈光之中,藤枝从楚慎行袖中涌出,捧着一枚灵丹。 那是楚慎行离开紫霄院前,拿到的一枚洗髓丹。 对于凡人而言,洗髓丹是贵重丹药,救命稻草。 而在有化身修为的楚慎行看来,洗髓丹也不过寻常。 但他面前这枚不同。 这颗洗髓丹,是用程玉堂那株变异天地莲炼制。紫霄掌门将它交给楚慎行时,殷殷叮嘱,要他用归元弟子试药,好得知此丹药性究竟如何。 变异灵植何其难得,千年万年才能寻到一株。 一颗寻常灵草可因变异而能治百病,而回春丹的主要原料驳骨树亦能因变异而有剧毒。 在寻人试药之前,谁也不能知道,程玉堂栽培出的变异天地莲会有怎样作用。 或许是如寻常天地莲一般,唯有模样变化; 或许能致百草枯,万物死; 或许…… 能让楚慎行修为再度拔高,达到可以压制面前自爆当中的化神老祖的程度。 楚慎行毫不迟疑,服下丹药。 他察觉天地凝滞,灵气风暴席卷万物。原处似有凡人嚎哭,又有百兽哀鸣。天地肃穆,楚慎行丹田之中浮出了一个虚无的影子。 有楚慎行的轮廓,又非楚慎行其人。 虚影从楚慎行丹田之中走出,每往前一寸,宋安的自爆金光就暗淡些许。 此前,楚慎行修为拔升,却来不及细细感受。到如今,他仍然来不及感知自己是否又有进境,便生疏地操控着这身外之身,逼近宋安。 楚慎行凝神聚气。 他的意识若要散开,便能笼罩天地。但正值危难时,他更愿顾好眼前危急。 虚影更近,金光之中,带出一点细微的哀鸣。 那是宋安。 他知道自己为系统所骗,知道系统要解除与他的绑定、让他死在这里! 宋安不知一切为何发展到如此地步。他从前仇恨楚慎行,如今更加仇恨系统。他听到了刺耳的提示音,清晰地知道,自己对于“总部”的怨恨已经到了极高、足够让他被抛弃的程度。 他恨之若狂。 是系统将他带到这里,是系统让他开始这场无尽的旅行。他曾经也有真切地爱过什么人,可系统说,如果宋安想要继续走下去,那他便只能做一个冷心冷清、只知任务的攻略者。 他由此断情绝爱,将所有气运之子都看做一个个简单的数据。他要他们爱自己,要他们恨自己;要他们愧于自己,又要他们思慕于自己。 他不再像人,更像一个机械地重复同样事情的怪物。可他在这个世界折戟,遇到一个不爱自己的气运之子,再难归去。 身体被系统操控,宋安在意识里爆发出一阵狂乱大笑。 他神智彻底崩溃,宛若疯癫,看着面前斩落的剑影。 寒鸦将碎,修缮之前无法再用。 但楚慎行身为剑修,于他来说,天下无一处不是剑。 他纵风纵云,向宋安斩去。 金光之中,人影若隐若现,被剑气一剑斩碎。 天地都在这一刻寂静。 那骤然出现的第二轮太阳,在短暂的灿烂之后,又在瞬息暗淡。 天边似有梵音,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宋安身上迸发,滋润万物,若春风化雨。 跪在地上的人们再抬头时,已经看不到那道夺目金光。但所有人心有陶陶然,只觉得身子骤然变轻。左右相顾,见到周边人身上溢出的黑垢。人们相顾惊诧,慌乱不已。直到一人说:“我从前看人服下洗髓丹,便似有如此功效!” 有什么在悄然改变。 时隔万年,归元巅上的天霞树又一次开花。 白花漫天,似云似霞。 花瓣随风而去,落入修炼的归元弟子发间颈上。每落一瓣,便有弟子由此顿悟。 青云老祖提前出关。 他手上仍然捏诀,立在天霞树下,神识无限铺开。归元十二峰上,弟子或站或坐,神思远去。更远的地方,百姓洗髓而伐毛,妖兽畅游于天地。 他吐出一口浊气,再吸入一口清气。 不一样了。 机关金乌戾鸣一声,重新闪动翅膀,往楚慎行身边归去。 楚慎行立在云上,望着身前重伤垂死的人影。 他有所悟,有所思。 他听到身后金乌的声音,也察觉到,有一个身影扑了过来,从背后抱住他,半是呜咽,半是喜悦,叫他:“师尊——” 楚慎行垂眸一笑,抬手,将人拉入怀里。 他看秦子游,听秦子游说:“师尊,我等了你许久,终于等到你……” 秦子游终于明白,原来在归元宗的日日夜夜,心中所有犹疑,所有不宁,皆源于此。 他不是宋安的徒弟,他有自己的师尊。可宋安甚是强横,他不记得过往,不记得师尊。 即便如此,秦子游依然相信,师尊会来寻他。 楚慎行果然来了。 二十余年之后,近万个日夜之后。 他等了许久,终于等到师尊。 秦子游不曾多说,但他心中坚定:往后,我再不要与师尊分离! 楚慎行心头一片软意。 他说:“想起来了?” 秦子游说一句“是”,又在激动心情之中收敛心神,侧头,去看旁边的人影。 他怀着警惕、诧异,问:“师尊,这是宋安?他仍未死?” 楚慎行沉吟片刻,说:“非也,他不是宋安。” 秦子游困惑。 楚慎行说:“宋安已除。”所以秦子游才会恢复记忆。 不只是他,楚、秦师徒从前认识的所有修士,都在这一刻心神巨震,分辨出过往真相。 在秦子游惊诧的目光之中,楚慎行缓缓说:“这是真正的归元剑峰峰主,被宋安附身数十年的宋真人。” 第214章 南行 这话大大出乎秦子游意料。 他欲求甚解, 但看那位“宋真人”状况糟糕,秦子游又提出:“既然如此,不若先为‘宋真人’, ”有些艰难地咬出这三个字,“疗伤?” 楚慎行看徒儿一眼, 笑一笑,说一句“好”。 他如今通体畅快,只觉得压在心头多年的一块巨石终于卸下。虽然心里仍然盘浮着一些疑问, 但在楚慎行看来,宋安已除, 再有什么危机,也是往后的事。 当下, 宋真人状况不妙,却与自己无干。 他更想好好问问徒儿, 与自己分别的这二十余年里, 秦子游经历了什么。 只是秦子游看着宋真人,面有忧切。楚慎行便再取一瓶回春丹, 为宋真人服用。 丹药虽好,但对宋真人的状况杯水车薪。 此人昏迷不醒, 元气大伤。满满一瓶回春丹,也只是让他身体状况勉强稳定。 楚慎行因天道那句“外来者”,模糊猜出三分事实。但更多真相, 还要等宋真人苏醒以后,慢慢说明。 这期间, 师徒二人重落在地面上。 秦子游心神不宁, 问楚慎行:“师尊, 你我要将他送回归元宗否?” 这自是最妥善的处置了。 但楚慎行眉尖轻轻一挑, 却说道:“在宋安自爆的最后关头,我服了一枚灵丹。” 秦子游听出,楚慎行是有言下之意。 他再看自己的道侣、师尊,察觉楚慎行的修为已经开始下滑。 从整个碧元大陆都无人能碰到的顶点,到如今,已经再度落回化神期。 按说秦子游只是金丹修为,他不该察觉这些。但他又是楚慎行至亲至爱的道侣,自然能分辨楚慎行身上所有动静。 秦子游便说:“是了,师尊此前是炼化了那枚化神妖丹吗?两者相加,方除去宋安。” 他一点就透。 楚慎行又微笑。宋真人尚躺在两人面前,但此人昏迷不醒。在楚慎行看,便是并不存在。 以他如今的神识,有人窥探此地,也能被拦下。 青藤涌来,再度缠上年轻剑修的身体。秦子游眨了眨眼睛,不算很意外。他很顺从地被青藤推到楚慎行怀里,也说不好多少是由青藤推动,多少是自己过去。 楚慎行搂着徒儿的腰,暂且压下话头,与徒儿接吻。 这样亲了片刻,秦子游发出了轻轻的、小动物一样的哼声。楚慎行失笑,分开一些,看藤枝缠着秦子游白皙的脖颈,摩挲着道侣红润的唇,还要往深处探去。 秦子游肩膀缩了缩,试着用舌尖将钻进嘴巴的藤枝顶出去,但舌叶碰到,就被藤枝缠住。 他半是讨饶,半是求助,看楚慎行。 楚慎行口中正说:“那灵丹,不止我手上有。” 秦子游一个激灵,忘记话音。 他嘴巴维持着被藤叶撬开的姿势,但既是修士,就能用神识沟通。 秦子游说:“能让师尊修为拔升至此,那枚灵丹,定非凡物。” 而楚慎行这样额外提出,恐怕另有不妥之处。 秦子游问:“师尊,另外的灵丹,如今在哪里?” 楚慎行淡淡道:“紫霄院。” 秦子游瞳孔蓦然一缩。 藤枝在这会儿宽容了些,从青年嘴巴里退出来,沾着很多温湿液体,往青年衣领内钻去。 秦子游缓缓拧起眉尖,楚慎行温言道:“此地离儒风寺不远。儒风寺与归元宗同为正道。宋真人不知要花多久才能醒来,但让灵丹在紫霄掌门手上多待一天,我便多一天不放心。” 这话不算非常真切。 秦子游有所察觉,但他又意识到,楚慎行这句话,似乎不只是对自己说。 有人来了。 在方才那场惊天动地的化神老祖自爆被压制下来之后,离此地最近的儒风寺四长老察觉天机稳定,于是匆匆赶来。 他们在听到了楚慎行的话音。 东南西北四长老对视一眼,其中东长老为首。他御剑行于空中,瞬息之间,落在楚慎行身前。 这是楚慎行重生回来至今,第一次与儒风寺长老对面交道。但对眼前人,他其实不算陌生。 楚慎行放下扣在徒儿腰上的手,对着东长老略一拱手。 两方见面,不必多说。 楚慎行道:“宋真人便先交给儒风寺了。” 四长老神色凝重,还要问起楚慎行方才发生何事。再者说,紫霄院位于南疆深处,难以寻觅,楚慎行又要怎样找到紫霄掌门? 可楚慎行不似愿意多说。 东长老沉吟片刻,吩咐师弟,要他把儒风寺的灵梭拿出来,借予楚道友使用。 器修西长老自是听从。他手腕一翻,掌心便出现一枚梭子。 早前,楚慎行便是从儒风寺的法门中琢磨出机关金乌。如今,不必西长老多说什么,他也知道灵梭要如何用。 但他还算给面子。不但收下灵梭,也收下四长老的信符,另外将自己的信符送出。 东长老又说起,灵梭之上,配备了儒风水镜。等到宋真人醒来,他们会用信符告知楚道友。往后,便能通过水镜,共商要事了。 这倒是不错。 楚慎行神色微松,再看昏迷不醒的宋真人。 北长老已经半跪在宋真人身侧,查看状况。 南长老口中询问,“宋真人究竟如何?” 话音落下,又暗暗后怕,“说来实在可怖。往前四十年,竟然无一人察觉……宋真人处事风格大变,连名字都换去。楚道友,你方才,便是与那占据了宋真人身体的东西交手?” 楚慎行颔首。 南长老倒抽一口冷气,再看秦子游,思绪万千。 这当中,北长老长叹一声,说:“宋真人经脉几近碎成粉末,便是能醒,恐怕也要跌落境界,变回凡人了。” 有这句话,其他几个长老又是一惊,秦子游也露出忧虑神色。 他视线落在“宋真人”身上,带一点茫然,想,此人实则与自己并无干系,但他们又同为被宋安操纵命运的受害者。如今,秦子游未受什么伤,实力提升,与道侣再度互通心意,无一处不好。可宋真人,却落得如此境地。 秦子游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他这样的郁郁心情,一直维持到上灵梭之后。 灵梭往南行去。 秦子游起先勉强静心,想让自己不再考虑宋真人之事。他与道侣久别重逢,昭阳殿那一夜不过浅尝辄止。到如今,自己迈入金丹,说来该是师尊兑现识海双修诺言的时候。 但他又察觉,楚慎行忙于修改灵梭上的诸多阵法——儒风寺借灵梭出来,其中有八分好心,楚慎行并不怀疑。但这同时,也不能忽略余下两分窥探之意。 秦子游茫然想:师尊仿佛顾不上我。 青藤乖巧、服帖地缠在秦子游身上。 秦子游揪一揪叶片,会有藤枝和他打闹,将他按在地上,细细的枝条暧昧地在他腿弯转动,往上蔓延。但又仅此而已,不会更进一步。 秦子游便想,师尊如今的确有事要忙。 这一“要忙”,转眼,就到了一旬之后。 有灵梭加快速度,这个时候,楚、秦师徒到达了吴国南部边城。 上次出明郡时,秦子游还是筑基少年。到如今,经历颇多,他心中喟叹。再看楚慎行,师尊却在端详手中灵剑。 寒鸦上有数道裂纹,修补之前,已经不好再用。 材料不难找,有他们从前余下的一些,也有楚慎行用诸多灵宝,从儒风寺南长老那里换来的十阶玄星石。 待寒鸦再度炼好,威力该更胜从前。 楚慎行起炉,炼剑。 耀耀灵火之中,秦子游看着师尊。 他见火光映着楚慎行面孔,当真俊朗无比,剑眉星目,鼻梁挺拔。再到薄削的唇,颈间的喉结…… 秦子游心想:是了,师尊要在修为跌回原点之前,处理好这些大事小事。 无怪乎没心思想其他。 这么一想,秦子游反倒赧然,觉得自己思绪过于轻浮。 他痛定思痛,借着炼器室中的充裕灵气,打坐入定,吐纳精华。 待寒鸦重炼过,楚慎行睁眼,就看到丈远处的徒儿。 他眼睛轻轻眯了眯。炉子消失了,但屋内灼气未消。这灼气由灵火而来,秦子游虽是金丹修为,但仍会觉得热。 藤枝从青年领口爬出,巧妙地将年轻剑修的衣领解开。 年轻剑修虽在入定,但眉尖还是拢了起来。 他觉得很热。 口干舌燥,想要找寻一处温凉的地方。 思绪很杂,很乱,到了某一刻,再难沉入大道。 秦子游睁开眼睛,先听到一声沉沉笑音。 他眼前仍是一片黑暗。 秦子游分辨出,自己眼睛上缠着发带。藤枝在上面缓缓游过,带着细微的痒意。 他下意识地叫了声:“师尊?” 楚慎行却似离他很远,应了一声,便没有下文了。 秦子游眨眼,又低声叫:“师尊。” ——你怎么……不理我呀? 这点心思传出来,楚慎行叹了口气,温和说:“子游,来。” 在秦子游看,这约莫是师尊又有了什么新点子。他站起,到这会儿,又察觉一处不同。 有一条很长、很长的藤枝,随着他站起的动作,一起绷紧了。 他身体压在上面,若要再挪开些,就只能踮着脚尖。 屋内热熏熏的,灵气都跟着散开。按说是寻常的动作,可对此刻的秦子游而言,莫名显得很难。 “师尊……” 秦子游又唤一声。 他嗓音打颤,觉得有藤枝涌来,将自己的手缠在身后,不得动弹。 楚慎行仍然说:“来。” 秦子游便知道,师尊不会再“心软”了。 他往前走去。 走得双腿酸软,几次停下歇息,又被折磨更多。 师尊仿佛总在离他很远的地方,不能触碰。 第215章 融化 秦子游更热了。 他很久、很久, 都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感觉。仿佛整个身体都成了一碗糖蒸酥酪,被放在火上烧着。隔着锅子,并不很烫,但别有一种湿漉漉的粘稠, 让他愈发深陷其中, 不能挣脱。 他走着、走着, 前路依然漫漫,找不到尽头。身子晃晃悠悠,几乎要自暴自弃, 觉得师尊不疼爱自己, 所以才这般对他。 被宋安磋磨那样久,而后改灵阵、炼寒鸦……好容易可以松快一些, 却不好好抱抱他, 反倒要这样折磨吗? ——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师尊总是心疼他的。 这样一想,秦子游灵光一现。 他仿若踉跄, 在藤枝的又一次狠狠磨蹭之后, 顺理成章地倒了下去。 身体的下坠无比漫长,几乎像是一场梦了。 在某一刻,梦忽然醒来。 秦子游如愿落入了一个怀抱之中。 他的后背, 贴着师尊的胸膛。这好像成了某种定例,不论他在哪里, 经历过什么。只要他受伤了、往下倒去,师尊总会接住他,安慰他。 秦子游唇角扯起一个得逞的弧度, 而后, 就觉得师尊咬着他耳廓, 温情又磨人,叹道:“小坏蛋。” 筑起道基之后,修士就不会出汗。 但秦子游依然在融化着。 楚慎行觉得徒儿缠人,比昭阳殿那一晚更甚。他隔着发带,亲一亲秦子游的眼睛,徒儿就勾着他的脖子,把唇也送上来。 两人接吻,秦子游听到楚慎行轻轻的笑声,还有一点感叹,说:“子游,你背着我,吃了多少酥酪?” 秦子游的眼睛在发带下眨动。 他起先没听懂师尊这句话,心里还顺带抱怨,觉得师尊当真小气,都不让自己多看看他。但心思刚一冒上来,他就觉得身前又起了一把火。 并非错觉,而是真切燃烧着的灵火。 离得很近,皮肤可以感受到那滚烫温度。自然不会真正烫伤秦子游,可这意味着另一种绵长的磨人,把秦子游往楚慎行怀里更深地推去。 他含混地叫了声:“师尊,”然后问,“这是做……做什么?” 楚慎行说:“酥酪太多了,流成这样,还是烤干一点。” 秦子游怔然。 他花了一点时间,才后知后觉,耳尖发红,嗓音也打颤,说:“没、没有——” 楚慎行逗他:“真没有吗?” 秦子游委屈巴巴,还真找到一点由头,骤然理直气壮:“我都不记得,何来的‘偷吃’呢?” 楚慎行半晌无言。 他又想起了在昭阳殿那会儿,自己和子游的对话。 如今去想,楚慎行可以轻易推断出宋安二十余年前究竟做了什么:他向“系统”购买了一样“道具”,好让楚慎行失去记忆,以至于错过郢都收徒大会。如此一来,堪称以最小的代价,达成宋安接近秦子游的目的。 事实上,如果楚慎行不曾被天道带回如今,这就是秦子游会有的、楚慎行有过一次的经历。 所有人的真实记忆都被涂抹掉,秦子游不记得他和楚慎行过往经历过的所有。体现最清晰的,是他在嘉陵船上初次尝到,而后又在云梦吃过很多次的糖蒸酥酪。 不但不能记起,哪怕出现在眼前了,都要深受道具影响,无法记住这四个字。 楚慎行知道,如今提起“不记得”,是徒儿的一种讨饶。但他也得承认,自己的确很吃这一套。 他瞥一眼灵火,火焰“嗤”得一声灭了。这似乎让秦子游安心。 年轻剑修浑身发软,被师尊转过来,彻底搂抱在怀中。 他们又开始接吻,藤枝在炼器室中滋长,将这里变成一个繁复牢笼。 那些藤蔓从楚慎行袖中涌出,合着他的心意、动作,在秦子游身上触碰。 楚慎行听到道侣的一点哭音。按说,听着这样的动静,自己总是要心疼的。但在当下时刻,他只想听到更多。 楚慎行随意地想:我再怎么对子游,子游都只会更爱我。 这个念头涌上来的时候,年长的修士眸色暗了暗,有许多、许多冲动。 想让子游哭,想让子游笑,想让子游变成完完全全契合自己的形状。 他步步紧逼,寸步不让。 秦子游丢盔弃甲,偏偏逃也不逃,反倒如楚慎行所想,更把自己往楚慎行怀中塞去。 这么乖的道侣,在发带被摘下去后,还习惯性地闭着眼睛。是在楚慎行吻上眼皮,舌尖在上面一点点舔`弄后,秦子游终于察觉什么。 他身体一颤,在楚慎行换去鬓角、面颊细细啄吻后,终于睁开双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师尊。 楚慎行坐直一点,含笑看他,见秦子游望着自己片刻,神思涌动,果真全部是对自己的渴求和爱意。 他手指摩挲着徒儿的面颊,笑一笑,问:“这么爱我?” 秦子游一怔,点头。 楚慎行再亲一亲他,“我都要被你吃干抹净了,怎么这么贪啊?” 秦子游眨眼,反倒抱着一点狐疑态度,看起来清凌凌的,说:“若师尊不行,徒儿也不会勉强。” 楚慎行眯一眯眼睛,说:“不行?” 秦子游见好就收,凑过来亲他,很会撒娇,说:“不过我知道,师尊当然很行。” 可惜楚慎行原本也只是要找茬。 秦子游这样撒娇,非但没用,反倒让他被“罪加一等”。 剑修最擅长忍耐痛苦,但楚慎行不会让他痛、让他苦,只会让他被逼到极致,又哭又叫,欢愉又难捱,整个人都绷到了极点。稍稍碰一下,都会到崩溃的程度。 像是碗里的酥酪被打翻,淌得到处都是。 秦子游不记得时间流逝,不记得今夕何夕。 他偶尔会觉得,一切总算要结束。他当然很爱师尊的,满心满眼都只有师尊,可师尊手段百出,又真的很承受不住。 不知过了多久,秦子游昏昏沉沉,像是林中的小鹿舔着溪流里的水一样,在楚慎行掌心舔着一捧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酥酪,忽听师尊说:“对了,子游,我从前仿佛答应过你。” 秦子游面颊在自己刚刚舔过的地方蹭一蹭,乖巧,顺从,听楚慎行低低笑一笑,说:“等你结成金丹,我们就能以神识双修了。” 这原先是秦子游很期待的事,但到如今,他又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坚持下去。 他可怜兮兮地亲一亲楚慎行,说:“好师尊,好夫君,容我歇息些时候吧。” 楚慎行撑着头,看着怀里的徒弟,道侣,说:“再叫一声?” 秦子游缓缓眨眼,“嗯,好夫君。” 楚慎行说:“再叫。” 秦子游:“夫君……” 随着这声话音,他肩膀颤动一下,整个人朝楚慎行身上倒下去,额头与楚慎行的额头叠在一起。 秦子游的识海之中爆发出一阵激烈的欢愉。 像是天地万物都在这一刻化作灰烬,苍穹之下,厚土之上,只剩下自己与楚慎行二人。 这一切来得太猛烈,秦子游眼前一白,不知是昏,还是睡了过去。 楚慎行难得怔忡。 他垂眼,看着怀里的徒儿。 这真是…… 出乎意料。 藤枝落在青年身上,偶尔滑动一下,秦子游昏睡之中,也要跟着颤动。 楚慎行看了,慢慢觉得有趣。 但半晌后,他看徒儿眼梢带泪,白皙的皮肤上是一种艳丽的绯红色。这么可怜了,自己去碰他,还是毫无保留地接纳自己。 楚慎行终究摇了摇头,勉为其难,捏捏徒儿面颊,说:“暂时放过你。” 灵梭仍然在南行。 秦子游醒来的时候,只觉丹田热融。此前那场漫长的双修,让他修为有所进。这么说来,仿佛是他“采补”了楚慎行。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秦子游的心情略有微妙,往楚慎行所在方向连看数眼。 楚慎行正在往寒鸦剑上绘制阵符。 他全神贯注,秦子游也不打扰,坐在一边观摩。 看了片刻,有藤枝游来,戳一戳秦子游的腰。 秦子游一个激灵,险些以为又要来一场从前那样激烈的、堪称“可怕”的双修,却见青藤后面,叶片被圈成一个碗的形状,里面捧着奶香四溢的酥酪。 秦子游轻轻“咦”了声,听识海之中,楚慎行说:“你睡去的时候,我从农户那里买了两只母羊。” 秦子游眨眼,即刻欢喜起来,说一句“师尊有心”。 他接过叶碗,觉得藤枝勾上自己脖颈。秦子游低头,揪一揪叶片,再看碗里的酥酪。 他从叶碗边缘,一点点抿起。酥酪软滑鲜香,是秦子游记忆中的味道。楚慎行没有给他勺子,他只好将就一点,抿过之后,再把碗倒过来,一点点把里面的酥酪舔干净。 舌尖勾着叶脉,不放过任何一丝残余。 不知什么时候起,楚慎行已经放下寒鸦剑。 秦子游起先不曾察觉,是到后面,他觉得自己丹田之中有轻微鸣声。 寒鸦更进一层,日影有所察觉,于是遥相呼应。 他放下叶碗,满足自己的本命灵器,轻轻说一声:“去。” 日影得偿所愿,从秦子游丹田飞出,与寒鸦交缠在一处。 自然不敌,但寒鸦待日影颇温切,并不以利刃相撞。 秦子游这样看了会儿,听楚慎行说:“子游,来。” 话音入耳,秦子游身体下意识一抖。 第216章 假话 楚慎行觉得有趣。 看他徒儿磨磨蹭蹭, 慢慢吞吞,仿佛要英勇就义,往自己这边挪动。 一边挪, 一边欲言又止, 眼巴巴地看他, 叫:“师尊。” 楚慎行问:“这样怕我?” 秦子游立刻否认:“怎会!” 说着, 挪动的速度快了一瞬, 转而, 却又再度慢了下去。 不足一丈的距离, 被秦子游磨蹭出了百里千里之遥。 楚慎行好整以暇看他,也不说话。 他见秦子游花了好大功夫,起先可怜巴巴、欲言又止,到后面,终于“认命”,挪到自己面前, 规规矩矩地跪坐,手放在腿上, 挺直腰板。 楚慎行含笑看了片刻, 吩咐:“再近些。” 秦子游深呼吸。 他耳尖发红,似是做了充足心理准备, 膝行着,又往前来。 挪到一半,他见楚慎行抬手。 秦子游心里浮出一点“果真如此”的情绪,乖乖巧巧, 被师尊扣住下巴。 他嘴巴瘪起来, 用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瞅瞅身前男人, 小声叫:“师尊。” 楚慎行拇指摩挲着徒儿的唇, 察觉到一点湿润。 藤枝在秦子游身后推了推他,把手软脚软的年轻剑修又一次推进他师尊怀中。 秦子游近乎以为要开始了,但这一次,楚慎行只问他:“子游,你喜欢寒鸦否?” 秦子游一怔。 这与他此前所想不同。 楚慎行的手落了下来,好像方才还在摩挲徒儿唇瓣的人并非是他,而是秦子游主动蹭到他怀中,而他不动如山,不受引诱。 楚慎行:“你若喜欢,我还剩了半颗玄星石。” 秦子游眨一眨眼,头脑冷静下来,明白:自己已经金丹期了。师尊觉得,日影已经不适合他。 这让秦子游有些错怪师尊的懊恼。但他转而想到:不,并非“错怪”。师尊前面的动作做不了假,如今这样…… 是又要捉弄他。 秦子游心头浮起一点无奈,夹杂着很多难以抑制的甜,唇角都不由自主地勾了起来。 多好啊。他思慕师尊,师尊一样思慕他。他们经历了许多困苦,长久分离,各自受伤,险些生死相隔,终究又聚在一处。他对师尊充满渴切,师尊也渴切他。 此前那场绵长的、好像看不到尽头的欢愉与极乐,的确让秦子游生出几分难以触碰之感,但只要想到师尊,秦子游就又会满心欢喜。 他眼睛亮亮的,主动去勾楚慎行脖颈,说:“自然喜欢!” 喜欢师尊送他的一切,无论是玄星石,是新剑,还是师尊。 楚慎行看他,似有心动,却还要矜持,说:“既然如此,往后这段时日,我便教你炼器。你的灵剑,还是自己炼成,才更好上手。” 秦子游要去亲一亲师尊,心中无限雀跃。 在师徒二人身后,寒鸦将日影压在地面,日影发出一点细微鸣动。 秦子游有所觉,暂时停下动作,说:“师尊,我想将日影炼成剑鞘,可否?” 楚慎行看他片刻,回答:“可。” 他从前炼制寒鸦时,对炼器之术谈不上如今精通。到如今,一切都有不同。 楚慎行曾遗憾于放弃日影,甚至因为不愿睹物思物,所以在炼制寒鸦时,有意用了清雪鸦绒羽,为之镀上一层玄色。但如今,秦子游可以不必有此烦忧。 他听徒儿笑一笑,再来吻自己。 带着酥酪的甜香气。 乖觉,主动,与方才大有不同。 楚慎行感受片刻,忽而出手,扶着秦子游的腰,将人按住。 他打断了这个吻。 秦子游不解,叫他:“师尊?” 楚慎行看着怀中青年,有意无意,说:“子游,我看你先前模样,仿佛十分不愿?” 秦子游:“……” 哦,来了。 秦子游:“怎会不愿!我渴慕师尊,师尊最清楚不过的。” 话音落下,楚慎行神色依然淡淡。 秦子游心中长叹,又一次凑去亲他。这一次,楚慎行虽然没有将他按下,但也不似从前,会抱着他,将这个吻变得很深,让秦子游难以自控,只能被动承受 如今,楚慎行好似局外人,作壁上观。 徒弟的唇落了上来,并不青涩,足够熟练,舌尖撬开自己唇舌,与他交缠。 但他始终不动。 秦子游心中哀叹,知道师尊是打定主意,只想看自己主动。 他亲着师尊,身体在师尊身上轻轻磨蹭,连藤枝都不来纠缠。 这对秦子游来说,实在太不习惯。 他振作精神,知道师尊喜欢看自己是什么模样,于是在亲吻之余,也握住楚慎行的手,落在自己身上。 两人都是剑修,楚慎行指肚也有剑茧。按说筑基时可以控制体貌,将这些抹除。但师徒二人很是默契,都选择将这些见证了他们过往日日苦修的茧保留。 秦子游想:是啊,我和师尊,原本就是同一个人。 “师尊,”秦子游叫楚慎行,“……你不相信我吗?” 年轻剑修这么问,却知道,师尊怎么可能不相信他。 更知道,师尊一定不会那么简单、轻易地满足他。 果然,楚慎行听了,虽不曾抽开手,但口中依然是:“你先前似对我避之不及。” 秦子游振振有词:“因为师尊龙精虎猛。”说着,忍不住笑一下。笑音未尽,又迅速“嘶”了声,是被楚慎行捏了一把。 秦子游只好绷住面皮,继续说起后面的话:“徒儿受不住嘛。” 楚慎行听了,神色淡淡,不言不语,不为所动。 秦子游瞅他,觉得从师尊如今的神色来看,还真看不出他手上在做什么。 思绪刚动到这里,又被捏了一把。 秦子游只好拉回心思,听楚慎行说:“我不信。” 秦子游:“……”不信? 假话。 他们是道侣,他能感觉到师尊的所有心情。 是好笑,是促狭,是想看秦子游可以主动做到什么地步。 秦子游带着一点奇怪的纵容,想:师尊从来对我多有疼爱。 从郢都初见往后,所有关照,所有看顾。 那他在此刻满足一下师尊,也无甚不好。 楚慎行察觉徒儿思绪变换,到后面,很是下了一番决心。 好像忘记了之前被弄到多可怜的地步。 就拿那碗酥酪来说,在被打翻之前,就已经盛满。里面再也放不下更多东西,可还是要再加一勺、两勺,于是只能溢出来,顺着碗的边缘、扶着碗的手指一路淌下去。 最后被打翻,弄得秦子游浑身都是,反倒算的上是一刻喘息。 楚慎行想:子游能撑多久呢? 他知道答案。 撑不了多久。 楚慎行顺势被徒弟推到地上。 藤枝涌来,在他身后织出一张床榻,好让楚慎行靠在其中。 一抬眼,就能看到徒儿解开自己帮他穿好的衣裳,在自己腰间跨坐,再低头吻来。 这之前,也有秦子游“主动”的时候。但那会儿,藤枝会悄然帮他,让青年不消片刻便惊叫着软到楚慎行怀里。 不像现在,慢慢的,秦子游的眼睛变得又水又红,偏偏总不能找到其中趣味,永远要差那么一点。 秦子游心痒难耐,又不想违背自己方才夸下的海口。只好曲线救国,手撑着楚慎行胸口,叫他“师尊”,转而又换成“夫君”,像是求他帮忙似的。 可他不直说,楚慎行便当不懂。 秦子游最初不曾察觉,完全陷入自己的神思恍惚之中。到后面,终于有所反应,知晓自己久久不得其乐,兴许并非偶然。 是师尊。 师尊不曾说,但想要他求他。 这大约也算满足师尊的一部分。 秦子游想到这里,面色变幻,试探着开口。 他很快觉得自己并未猜错,如若不然,为何只是叫了两声“夫君”,一切便开始不同。 等他清晰地说,希望夫君如何帮帮自己,楚慎行再问:“当真要我帮你?” 秦子游含泪点头。 楚慎行叹道:“我并非不愿,但子游,你先前那样,实在……” 秦子游去亲他,说:“没有不愿,师尊对我做什么,我都觉得欢喜。” 楚慎行似笑非笑,“你说,我‘龙精虎猛’,你‘受不住’。” 秦子游想,这话还有错吗。 但形势比人强,楚慎行这么说了,他只好回答:“受得住。” 楚慎行挑眉,仿若不信,一再确认:“当真?” 秦子游心想,这可当不得真。 但他心念稍动,便觉得此前那样百爪挠心的感觉又回来了。 “当真,”秦子游说,“师尊对我做什么,我都受得住。” 楚慎行叹一声,“勉为其难”,“既然你这样说了,我便帮你一把。” 藤枝再度涌上,年轻剑修被吞没其中。 有许多次,秦子游几乎昏迷过去,但他心弦仍绷起一线。 反复地提醒他:你可以承受,你什么都受得住。 你这样说了,这样答应了。 可真的又太超过。 意识昏沉之中,他仿佛听到有人问:“子游,你后悔否?” 秦子游眼皮颤动。 他被藤枝推去楚慎行的方向,看到师尊的面容。 “不后悔,”秦子游喃喃说,又委屈似的,“但……” 楚慎行:“嗯?” 尾音带着一点上扬,是秦子游如今分辨不出的话音。 他听徒弟说:“……想让夫君亲亲我。” 楚慎行听了,微微怔忡。 他半叹半笑,抬手,将徒儿揽在怀里。 有被磨成球形的灵石从他袖中滚落出去,再被藤枝拾走。 他抱着秦子游,低头吻他,觉得徒儿的身体在怀中不住颤动,微微鼓起的小腹贴在自己身上。 偏偏依然信任地、依赖地与自己接吻。自己稍稍退去一点,秦子游还要下意识追逐。 楚慎行终于餍足。 他的吻一路往上,到了秦子游眼睛。 秦子游低低哼了哼,听楚慎行说:“睡吧。” 这好像是帮他把绷在心头的那根弦松开。近乎是听到的一瞬间,秦子游的意识便沉下,再难唤起。 第217章 宋真人 南疆雾瘴沉沉, 旁人再难寻见通往紫霄院的道路。 但楚慎行既然是“弟子”,一切于他,便有不同。 他计算着自己修为下滑的速度。 进入南疆之后, 楚慎行彻底跌下化神。但到如今, 依然是元婴后期。 他的境界仍未稳定。 照这般看,楚慎行觉得,自己兴许不会再回到金丹。而是在某天迎来一场天雷, 彻底完成进境。 这毕竟是以后的事, 并非他能控制。所以楚慎行干脆放下,转而去想其他。 他对着灵梭的核心法阵琢磨, 辅以从前搜集的天材地宝, 对机关金乌加以改造。 改造完成到一半, 秦子游苏醒。 年轻剑修还是有些恍神, 未睁眼,便先下意识去摸一摸小腹。 此前情迷意乱, 他什么话都说出口。现在清醒过来,便心有余悸。 等发觉小腹变回平坦模样, 秦子游悄悄松一口气,又觉得脸颊被什么戳动。 他眼皮颤动一下, 睁开,一骨碌坐起,迟疑着想:师尊总不会……嗯…… 思绪正转动, 便看到在楚慎行掌心扇动翅膀、流光溢彩的机关金乌。 暖风融融,金乌身上凝了一层金甲沙,更显耀眼夺目。 如今灿灿生辉, 让秦子游记起曾在李君昊那里几次见到的黄裳。这机关金乌虽不及黄裳那样眼嵌玛瑙, 身披琉璃, 通体金玉,但单从模样来看,毫不逊色。 在他的视线中,金乌振翅,从楚慎行掌心飞起,往秦子游身边来。 依然是巴掌大小,却能从容地在秦子游身侧飞上一圈,又停在青年肩膀上。 秦子游惊喜,侧头,便觉得金乌的脑袋蹭着自己面颊。他笑一笑,与之玩闹片刻,又回头,看楚慎行。 楚慎行似笑非笑:“休息好了?” 秦子游眨眨眼,挪到师尊面前,下意识便要吻他。 可尚未亲到,就被青藤勾住后领。 他听楚慎行叹:“子游,双修虽进益更快,但你我皆为剑修,遇事,仍要靠手中剑。” 秦子游偏一偏头。 他长发垂落,堆在炼器室地上,像是远山青黛,衬着俊秀眉眼。 楚慎行看到,眸色微微暗了暗,从从容容,教育徒弟:“莫要只图一时之快。” 话音落下,秦子游忍俊不禁。 楚慎行瞥他,秦子游面色一绷,说:“师尊说的是。” 说罢,欲言又止。 楚慎行:“你还想说什么?” 秦子游眼珠转了转,一本正经:“那想来,师尊也不会因为我此刻不敬,再来‘罚’我。” “罚”这个字,对归元弟子而言,象征着静室枯坐,剑阵磋磨……但对楚、秦师徒而言,却仿佛平添了一重旖旎,这样念出来,秦子游神色里不带一丝警惕,更多是盈盈笑意。 楚慎行说:“你要如何不敬?” 话音未落,秦子游蓦然凑来,很轻、很快地亲了一下楚慎行。 之后,便似偷了腥的猫一样,往后溜去。 楚慎行好气又好笑。 这般心情升起,连带的藤枝也在秦子游面前危险地升起。秦子游看了,下意识捂住小腹。 他瞬间换成可怜兮兮的神色,看楚慎行,叫:“师尊,我再也不敢——唔!” 话说到一半儿,被青藤压在地上,对着腰臀,轻轻一抽。 秦子游眼睛蓦然睁大。 就连这一抽,也不是真正惩罚,而是一样带着旖旎。藤枝扫下的动作不轻不重,秦子游不觉得疼,只有枝条在腿间擦过的酥。他听楚慎行叹一声,抬手摩挲一下自己的唇,还是那种夹杂了一点笑的语气,说:“看来是我太纵着你。” 话音落下,藤枝又抽来。秦子游上半身还紧贴着地面,惊叫:“师尊——!!” 楚慎行不为所动。 藤枝抽了第三下,终于放过年轻剑修。 秦子游坐起来,瘪一瘪嘴,听楚慎行问:“往后还敢不敢?” 秦子游嘀嘀咕咕:“还敢。” 楚慎行失笑,说:“好。” 秦子游抬眼看他。 他能感觉到,师尊其实很满意这个回答。 楚慎行说:“你且记得今日的话。” 两人对视,秦子游的心情一点点静下。 他笑一笑,“自然记得。” 往后,炼器室中,楚慎行教徒儿炼剑。 玄星石、金甲沙……每一样材料,都有不同的处理方式。操纵灵火,将其熔到合适的程度。不能过软,化作流水。不能过硬,以至于无法和其他材料融合至一处。 这是秦子游第一次正式接触炼器。 他此前观摩过很多,也曾听楚慎行分说炼器法门。但再多理论,也比不得此刻实践。 他全神贯注,并不担忧。 师尊在这里,师尊和他心神相通。 所以他不会出错。 在熊熊灵火之中,一把崭新灵剑逐渐成型。 这是一把新的寒鸦,却又不是寒鸦。 与楚慎行那把寒鸦剑不同,秦子游的新灵剑中,并未加入清雪鸦绒羽。灵剑从火光中飞出,宛若一泓秋水,透出湛湛雪色。 秦子游凝而望之,心中泛起一阵强烈的欣喜。 灵剑与他心神相通,合着主人心意在炼器室中横冲直撞。 剑风阵阵,盘在角落的藤枝避其锋芒。 秦子游轻轻说一声:“回来。” 灵剑复又归来,被收入鞘中,乖顺无比。 秦子游抚摸剑鞘,说:“这仍然是日影。” 灵剑在他手心铿鸣。原先的日影化作剑鞘,要再与他一同走百年、千年的修行之路。 …… …… 待到新剑出炉,楚慎行开始与秦子游分说紫霄院中状况。 听到“往生院”时,秦子游眉尖拢起,眉目之中有清晰怒色。 楚慎行看着,心中感怀。倘若当初自己是与子游一同去到紫霄院,一切状况该大不相同。 他又说起紫霄掌门、洗髓丹,再有,那个只存在于掌门话语中的长老。 秦子游提出疑问:“师尊,在你看来,确有此人存在否?” 还是洞府空空,所谓“长老”不过是紫霄掌门用来安稳人心的幌子? 楚慎行说:“宁可信其有。” 秦子游沉吟:“也是。” 以两人如今的修为,紫霄院中其他弟子俱不是威胁。 从这个角度来看,对“长老”多有留心,也不算麻烦事。 两人拟定如何夺回洗髓丹,秦子游摩拳擦掌,楚慎行同样带着薄薄感念,模糊地想,上次正邪之战至今,三千年过去。或许下一个三千年中,紫霄院可以彻底成为一个传说旧事。 离紫霄院还有一段行程。这当中,又有另一件事。 灵梭上的水镜亮起。经历了数十日后,宋真人终于醒来。 他仍然身在儒风寺,而在水镜另一面,除去宋真人苍白的面孔外,楚、秦师徒还看到了其他几个面色凝重的修士。 儒风寺的四大长老,归元宗的丹峰、乐峰峰主,再有,穿云楼与自在峰也插了一脚,各自派人赶来。 整个碧元大陆最顶尖的战力,如今汇聚在一处。 两方相对,宋真人谈起旧事。 他说:“我最先察觉不对,是约莫五十年前,我曾经离开过一次归元宗。” 楚慎行听到,眼皮跳了跳。 这差不多是宋安化作女郎,给他一碗救命饭的时候。 宋真人道:“……我记得,当时自己化作女郎模样,去到楚国一城。” “楚国?” 白天权问了一句。 宋真人点头。 他说:“楚有三十六城,各城皆有不同。我所去的城池,不算富裕,但也说不得贫穷。我行走其中,看城中黄发垂髫,也算怡然自乐。恰在此时,我见到路边倒下的乞儿,心有不忍,便从旁边酒肆里买来一碗饭,送予那名乞儿。” 千里之外,南疆雾瘴之中,灵梭之上,楚慎行闭了闭眼睛。 有一只手覆在他的手上。 楚慎行眼皮一颤,侧头,看着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徒儿。 秦子游也曾经历这些,但他往后不曾与宋安相处,亦不曾对宋安心怀孺慕,倒是更能以平常心相待。 楚慎行平复呼吸,压下自己听到宋安与系统说起此事时的惊怒,转而将徒儿的手扣住。 两人指缝贴合,楚慎行心平气静。 白天权道:“这是你会做的事。” 宋真人听着,安静下来,过了片刻,才说:“这的确是我会做的事。” 白天权:“只是?” 宋真人:“我总觉得,当时做这事的人,并不是我。” 到如今,诸人都明白宋真人此言是什么意思。 他未去楚城,那个送乞儿一碗饭的人,已经是占据宋真人身体的宋安。 这个念头出来,儒风寺的诸位长老、自在峰的孟峰主等人,皆遍体生寒。 他们相互看看,心下琢磨,如今自己身边的人,是否也如宋真人这样被人顶替多年,旁人却一无所知? 更有甚者,他们自己是否已经被人顶替,却犹自不觉? 宋真人察觉到修士们心中慌乱。 他咳嗽一声。原意是让人静心,但这一咳,偏偏多出几分撕心裂肺之感。他以手掩唇,等到平息下来,指缝里已经流出一汪血来。 触目惊心。 咳过之后,宋真人开口:“诸位道友莫要烦忧。天道有言,我巍巍碧元,唯有那一个外来之人,已经为楚道友斩杀。只是……” 旁人皆看他。 宋真人面色微沉,“只是,我从楚国归来,倒是又得了数年清醒。直到四十年前,郢都收徒大会,方又被那贼人夺舍,受其压制。” 白天权听到这里,手腕一翻,掌心出现一枚灵丹。 宋真人看在眼中,略有怔忡,说:“天权,你知道,我如今这样子,有多少灵丹妙药,都不顶事儿了。” 儒风寺、自在峰之人闭口不言,反倒是归元乐峰峰主凌玉惊叫一声:“白真人,这莫非是?” 白天权淡淡说:“正是。” 凌玉的目光落在灵丹之上,面有犹疑。这番作态,足够宋真人察觉什么。他嗓音跟着沉下,问:“天权,这是什么?” 白天权说:“化神丹。”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第218章 又至 此前, 因归元宗久久未有元婴真人进境,白天权说起要炼化神丹时,诸人翘首以盼, 连青云老祖也来凑趣。 花了好大功夫,最终不过炼出两枚下品灵丹。其中一枚让白天权进境到元婴后期, 往后一样再难寸进。另一枚, 则被他珍重收好。 阵峰峰主赵开阳对这枚化神丹惦念已久。白天权不愿点头赠丹,阵峰与丹峰自此交恶。 谁也想不到, 他会在这个时候拿出第二枚。 宋真人被宋安附身数十载, 如今身子衰败, 看不出灵丹上萦绕的浓郁灵气。倒是凌玉, 只一眼,便有所察觉。 她心下不舍。 但宋真人的状况, 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有这颗化神丹,他还能多活百年。若是没了,恐怕撑不过数载。 凌玉叹息一声。 白天权说:“给你吃,你便吃。” 宋真人要开口推拒,但凌玉也跟着劝:“化神丹虽难得,但往后兴许还能再有。宋真人,你尚不知……” 凌玉传音入密。 “归元主峰上的那株天霞树, 重新开花了。” 这话瞒过在场诸人,只有白天权、凌玉, 加上宋真人听到。 宋真人眼皮轻轻眨动。 他眉目都显出惊讶之色,喃喃说:“怎会如此?” 凌玉温言道:“离开归元前,掌门老祖、诸位真人都在说起此事。往后, 碧元大陆兴许要有新的机遇。” 这是实话。 自那来历不明的附身者被楚慎行斩杀、沉寂万年的天霞树飘落漫山白色细花后, 归元之人皆生出一种玄妙直觉。 一切都要大有不同。 这样一想, 凌玉的遗憾跟着淡了一些,话音里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宋真人听到这里,沉默片刻。 白天权看在眼中,似有不耐,干脆手指一弹,直接将化神丹弹入宋真人口中。 宋真人惊得“唔”了一声,再要将其吐出,已是来不及。 化神丹在他口中融化,淌入经脉。他浑身都沉浸在一股暖意之中,受损太过的身体在药效之下开始修复,他的眼睛不受控制地缓缓闭合。 在那之前,宋真人望向水镜的方向,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 可他不曾开口,意识便完全陷落。 此情此景,落在所有人眼中,诸人多是无言以对。 自在、儒风、穿云三门之人自然遗憾,但转念一想,化神丹于自己而言,原先也是不可及之物。如今白峰主是否将其赠予宋真人,皆与己无关。 他们更好奇方才凌真人对宋真人说了什么。 几人对视,眸中带有诸多猜测。 千里之外,南疆,灵梭上。 因宋真人昏迷,凌玉转向水镜,温言道,恐怕要等宋真人醒来,才能继续此番叙话。 楚慎行抱着无所谓态度,随意地点头。 凌玉看他,神色中透出一点探究。楚慎行察觉到,微微笑一笑:“那便劳烦几位真人到时候再行告知。” 凌玉道:“自然。” 白天权一样点头。 几句话后,水镜黯淡下去,再不能见那对师徒的行踪。 凌玉看一眼白天权,见白天权的目光仍然落在宋真人身上。 她微叹一声。 虽然抱有百般疑问:那个姓楚的修士,究竟是什么来头?夺舍宋真人之人,又有何目的,为何要对秦子游那般在意? 若非楚慎行事先带着秦子游离去,凌玉、白天权二人恐怕要围着秦子游,好生研究一番,看这年轻剑修究竟有何特殊。 秦子游不知道这个。 他见水镜暗下,先叹:“白真人竟有这番心意。” 楚慎行说:“白峰主是与,”一顿,“宋真人交好。如今宋真人垂危,无怪他这样做。” 秦子游还是有些发怔。 他想一想,问:“师尊,你仿佛还有话要说?” 楚慎行静下片刻,藤枝在炼器室里缓缓挪动,缠上秦子游手腕,又攀上青年腰间、颈侧。 秦子游一动不动,眼神平和地看来。 楚慎行道:“我想到从前。” 秦子游偏一偏头,似有困惑。 楚慎行看着徒儿,心情柔和许多,口中道:“我此前总想不通,分明是赵开阳寻到闵月,可她为何成了白天权的道侣?到如今,闵月不知所踪,白天权便娶了孟知兰。” 秦子游听着,轻轻“啊”了声,说:“说来,从魏郎、月娘二人离开郢都,也有这么些年。也不知这二人有何际遇,如今又是如何状况。” 楚慎行说:“你我不知道,兴许才算好。” 秦子游沉吟片刻,赞同:“也是。” 他们这一路走来,遇到多少大事小事。从炙土之地的妖蛇,到东海之上的鲛祸,无一让人安心。倘若魏远和闵月遇上,更不知要生出多少事非。 秦子游放下心来,顺着楚慎行的思路,往下想去。 他说:“要让赵真人放弃天阴之体,定然是有更好的东西——师尊,你是说,化神丹?” 楚慎行说:“或许如此。” 秦子游:“这可真是……” 不知如何说。 师徒二人聊了几句,到底未将归元诸真人之间的纠葛放在心上。 他们还要应对眼前事。 一旬之后,楚慎行收起灵梭。 宋真人仍未醒来,他们却已经到了紫霄院所在。 楚慎行循着记忆,在芥子袋中翻找片刻,取出一枚令牌。 他重新将自己的修为压下。同时,在楚慎行身侧,秦子游捏起法诀,隐匿身形。 师徒二人进入其中。 楚慎行此前已经对秦子游描述过紫霄院中状况,也将记忆里的此地投影到秦子游识海之中。 秦子游早有心理准备,可到真正进入时,见到这里荒凉的景象,还是百感交集。 有弟子见到楚慎行,见一怔,转而拱手,讨好地叫:“大师兄!” 知道楚慎行、莫浪愁与乐生三人曾被掌门师尊特地叫去、吩咐人物的紫霄弟子不少。如今,眼看只有楚慎行一人归来,这些弟子皆有猜测。 这些猜测在面儿上显露一些,只是没有人敢直说。 正如他们同样不敢考虑,楚慎行为何是独自归来,一路上,未曾遇到第二个同门。 眼看聚来的人越来越多,楚慎行温和地笑一笑,说:“诸位师弟、师妹,我还要找师尊交代任务状况,还是改日再相聚。” 他在人群之中,还见到零星的陌生面容。想来,便是自己这趟离开,又有新人加入。 因楚慎行这句话,紫霄弟子们逐渐散开。楚慎行再往前,每迈出一步,都要行上数丈。转眼,就到了最深处的院落。 此地再无旁人,秦子游终于开口,说:“师尊,我仿佛在方才一名郎君的腰上看到了穿云令牌。” 楚慎行听了,回想片刻,密音回答:“正是如你所想。” 秦子游沉默,再看四侧,心情沉重。 他说:“紫霄功法一日不除,便有后患无穷。” 楚慎行道:“可这并非一日之功。” 秦子游深深呼吸,挫败地知道,师尊所言极是。 哪怕他们师徒二人将整个紫霄院捣毁,仍然会有无数藏了《紫霄心法》的玉简散落在外。 而捡到这些心法的人,在沦落其中之后,又总要心怀不甘,再向旁人下手。 秦子游喃喃说:“若有什么法子,能让修习过这邪门心法之人恢复如初,便好了。” 楚慎行说:“正该如此。” 他不似徒儿,对此事这般挂心。如今,已经在分辨去掌门处的去路。 轻而易举。 在紫霄弟子看来,此地阵法繁复非常,令人望而生惧。可在参悟了碧血蛛阵、数度与天道有所感应的楚慎行看来,紫霄院的灵阵残破不堪,想来是当年繁盛时布下,如今过去千年万年,经历诸多修补,勉强能拿来唬人。 他从前记忆不曾恢复,就隐约这样觉得。如今恢复了,更是不将其放在眼中。 紫霄掌门不过金丹修为,堪堪能给子游练手。 想到这里,楚慎行心情好些,顺口说:“说来,玉郎离去之前,倒是与我说起一事。” 秦子游挑眉,楚慎行大致重复了程玉堂为了妻子的血瘾,找寻到一种可以将其压制的灵植之事。 秦子游听在耳中,若有所思。 楚慎行好笑,说:“你若有意,往后,尽可寻之,好生参悟。程玉堂能找到催动千凝兰早开的法子,你仔细研究,兴许也能找到让血瘾被彻底治好的法门。” 秦子游听了,一来,知道师尊对此不放在心上。二来,又知道楚慎行这样说,便是为了自己着想。 他们往后有许多时日。楚慎行大仇得报,再取回洗髓丹后,再无想做之事。往后如何,便随秦子游心意。 秦子游想明这些,心中动容,轻轻叫一声:“师尊。” 他话音落下,见楚慎行微微笑一下。 秦子游屏息以待,却见楚慎行行到一处大殿之前,拱手,一样叫了声:“师尊。” 秦子游见状,先一怔,随后失笑。 他心中反复念着:师尊、师尊…… 光是看着楚慎行、想着楚慎行,秦子游便能满心欢喜。 在两人面前,大殿之门缓缓开启。 秦子游心神一定。 师尊欲随他所愿,那他也要完成师尊交托的任务。 这样一想,便觉日影鸣动,跃跃欲试。 第219章 掌门之死 此番楚慎行归来, 紫霄掌门见他,先问一声徒儿一路是否安好。往后,来不及关照另外两个一同出门的徒弟音讯, 便迫不及待,说:“慎行, 我交代你的事, 你办的如何?” 楚慎行供一拱手,面不改色, 编起一套故事。 紫霄掌门听着, 慢慢拢起眉尖。 此人须发俱白, 眉毛这般拢起, 便像是两只通体雪白的毛虫,随着松弛皮肉的动作往一处挤去。 被掩盖在长须之下的嘴唇几次张开, 想要打断楚慎行的讲述。但楚慎行有意无意,总恰到好处地止住这魔头的话音。 秦子游听在耳中,知道,这是师尊在给自己创造机会。 他趁机绕到紫霄掌门身侧,抱剑打量。 按照师尊此前告知,当初紫霄掌门是从袖中取出装了灵丹的玉瓶。 而按照常理推断,一株天地莲, 最多能有三枚成丹。紫霄掌门既然能给出一颗,让楚慎行拿去姑苏寻归元弟子试药, 那此人手中定然仍有剩余。 多则两枚,少则一枚。 秦子游修为与紫霄掌门平齐。但若给了对方吃下灵丹的机会,便不好说。 此前师尊倒是说过, 哪怕是同一炉出来的灵丹, 也不一定能有他当初那颗的功效。但秦子游心知, 自己仍然不能放松。 他的视线在紫霄掌门袖口停留片刻,复又挪开。 比起找寻灵丹所在、将其窃走,倒不如一击杀之,不给眼前魔头任何反击的余地。 想到这里,秦子游抚摸剑鞘。 楚慎行:“……我与莫师妹,加上那群归元弟子一同去了寒山府,阴差阳错,这才察觉原来寒山府的动静是乐师弟所为。只是我们赶到太晚,乐师弟的状况,回天乏术。” 话里九分真,一分假,紫霄掌门无法查证。 这老魔勉强听到这里,已经急躁到了极点。 他总算得了个空子,打断楚慎行,问:“好了!慎行,你且说说,那枚洗髓丹,你是用在谁身上?” 楚慎行无声地想:自然是我自己。 但此刻,他察觉眼前老魔目光炯炯,望着自己。楚慎行心念微动,再看四周,此地灵气颇有不同。 恐怕这老魔也怕得出一个错误的答案。 楚慎行倒是不惧于灵阵反噬,但子游还在斟酌,他要给徒儿留出足够的时间。 所以楚慎行道:“师尊可曾听说过,归元宗里,出了个未至百岁的筑基后期修士?” 紫霄掌门一怔。 此地天高路远,消息传递不便。 因对外界知之甚少,所以紫霄院中人时至今日,也不知晓宋安带来的那番变故。 紫霄掌门模糊记得此事,又想不分明。他简明扼要,问:“你便寻了此人?” 楚慎行颔首。 紫霄掌门听着,神色却淡了些。 在他想来,若洗髓丹真能对修为境界有所助益,那楚慎行恐怕不能安稳站在这里。 而他此刻身在此地,就意味着,变异天地莲炼制出的那枚洗髓丹要么毫无作用,要么反倒让人修为倒退,故而楚慎行能与之相敌。 紫霄掌门正失望,却听楚慎行道:“我在寒山府一行,与这群归元修士交好。到往后,他们再回姑苏,我便被邀请到昭阳殿小住。等去了,”他看秦子游捏动剑诀,显然已有决断,于是微微一笑,继续开口,“我方发现,原来这群归元弟子,竟在吴国皇宫内,做了一个演武场地。” 这话是峰回路转。 紫霄掌门怔忡,听楚慎行往下道:“一群归元弟子日日在上比试,我便心道,这倒是绝好的机会。要他们自相残杀,岂不妙哉?” 剑修的嗓音微沉,低哑,带着蛊惑人心的味道。 紫霄掌门果真受到诱惑,迫不及待追问:“而后?你选了谁?” 他在心中快速盘过楚慎行此前说起的几名归元弟子。 最后,思绪定格在丹峰白天权老儿的儿子身上。 果然,楚慎行声音里带着一点笑意,说:“以此出发,自然要选修为低微、不过炼气之人。” 紫霄掌门屏住呼吸,心神完全随楚慎行而动。 在他身侧,却有一年轻剑修抛起灵剑,剑风从四面八方卷来,要将紫霄掌门搅碎其中! 楚慎行:“此次去往姑苏的弟子之中,炼气之人倒是不多。其中又有一人,出身特殊,旁人对他多有看顾。” “铿——” 楚慎行:“我便想着……师尊?” 紫霄掌门身体蓦然一震。 他不可思议地低头,看着那贯穿自己腰腹的、破开他丹田的灵剑。 一切发生得悄无声息。 有鲜红的血从剑尖淌落,滴在紫霄掌门衣袍之上。 而后,一股强横的力量从灵剑爆开,宛若万千细刀,将他浑身经脉震得粉碎。 “师尊?” 他仿佛听到有人在叫他。 剧痛之下,意识也变得混沌不清。紫霄掌门嘴唇颤动,呕出一口血来,打湿了雪白长须。 他看前方那位刚刚归来的大弟子往前一步,下意识要让他前来相护。紫霄院可不讲什么徒儿尊师重道、师尊爱护弟子。门中弟子的处境说白了与往生院中的两脚羊别无二致,至多披上一层“掌门之徒”的遮羞布。若哪日有需要,这诸多弟子,便都能被紫霄掌门当做盘中餐。 如今他受了重伤,血瘾即将发作。面前的楚慎行,就是极好的滋补。 紫霄掌门要开口。他面容狰狞,偏偏还要摆出一点慈爱风度。两者相加,更显得可怖,自己还犹然不觉,唤道:“慎行,你往前来……” 楚慎行却停下脚步。 他口中依然叫着“师尊”,可眉目之间并无什么忧色。 紫霄掌门瞳孔一缩,后知后觉。 有当年老祖宗留下的护宗之阵在,唯有拿了令牌的弟子方能进入此地! 便是真有正道那群牛鼻子伪君子过来,除非赵开阳亲自前往,兴许能无声无息地绕过阵法。其他人来了,强行破阵,总有动静。 再或者,就是和楚慎行从前一样,跟在身怀令牌的弟子身后,悄然潜入。 紫霄掌门思绪混沌,不止口唇,连眼睛、耳朵,都一起流下血来。 他艰难地动了动手指,一个玉瓶从袖口滚出。 楚慎行看到,眸光微动。 他并不往前。 反倒是另一个身影,在此刻绕过紫霄掌门,要去将那玉瓶拾起。 一切都如同楚、秦师徒此前计划:杀掌门,夺灵丹,将这污浊之地彻底捣去。 便在此刻,异变突生。 紫霄掌门瞳仁一黑,原先颓丧的神色淡下许多,转为一种无知无觉的麻木。 他僵硬地抬头,像是被人操纵的木偶。左臂尚且软软垂落,右臂之上,却涌出一阵猩红色的光芒,化作腥风,朝那个要捡拾玉瓶的身影击去。 楚慎行见状,眼皮一跳。 他唇角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半是愉快,半是笃定,想:来了。 在此之前,楚慎行和徒弟曾就“紫霄掌门口中那位活了三千年的老祖宗是切实存在,还是用来撑场面的说辞”有一番议论。那个时候,秦子游倾向于后者,楚慎行倒是没什么真切想法,只说莫要大意。 到此刻,大股藤枝从楚慎行袖口涌出,迎头对上紫霄掌门挥出的一掌。 一红一绿在空中相撞,卷席着整个掌门大殿、乃至整个紫霄院的灵气。剧烈的震荡之中,连紫霄院外的沉浊雾瘴就都被卷入,露出一片少有的清透空气。 紫霄弟子们不及防备,许多人被灵气冲到,轻则丹田刺痛、经脉微裂,重则跪倒在地,呕血不止,换来同门师兄弟们不怀好意的目光。 掌门居处之中,玉瓶尚在“咕噜噜”往前。 前面那番变故来得太急太快,外间人伤重,秦子游倒是还好好的。他修为高,又有楚慎行额外相护,自然不会有事。 他起先因殿内动静怔忡,微微拧眉,想:我也不至于那般不警惕。 去拾玉瓶的影子自然并非他本人,而是秦子游在楚慎行与紫霄掌门说起此前一行、拖延时间时,用符纸折出的一个替身。 他从前随楚慎行修习了点灵犀之术,如今恰好用上。点了灵犀的纸人自然不及玉明骨所化那样机灵懂事、宛若活人,但在此刻当个幌子,倒是足够。 但秦子游尚未开口,瞳孔骤然一缩。 他感受到了一股强烈威压,扑面而来,近乎要将他震倒在地。 这当中,藤枝卷来,扣住他的腰。 秦子游了悟。他知道,这是另有一股力量加入,不再是自己可以应对的状况。 年轻剑修的目光转到一边,见有藤枝将地面上的玉瓶收起。而后,那些温柔停留在他身侧的枝蔓往紫霄掌门身上卷去。 秦子游听到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知道这是紫霄掌门在藤蔓之中筋骨寸断,被藤蔓吸食殆尽…… 不。 藤蔓退走。 紫霄掌门形同枯骨,尸身却倒在原地,并未为青藤所用。 秦子游缓缓眨眼,意外之中,又有了些理所当然。 师尊还记得。 与此同时,楚慎行理一理袖口,微微笑道:“既然来了,便请现身吧。” 第220章 红水 一切静而不动。 楚慎行话音落下, 无人回应。 大殿之上,依然只有立在掌门身前丈远的楚慎行,被青藤裹进其中的秦子游, 再加上一个化作皮肉骷髅的紫霄掌门。 除此之外,四侧空空。 倒是殿外, 弟子们正相对警惕, 骤然听到几声细微动静。 他们从前把其他修士、凡人视作两脚羊,如今蓦然重伤, 情势倏忽调转, 自顾不暇。第一声动静传出的时候, 只当是哪位师兄、师弟在声东击西以备发难, 于是更添一重警醒。 可到了第二声、第三声,终于有机灵些的, 察觉不对,将目光转到诸人身前地上。 而后毛骨悚然。 只见原本虽然残破、但还算平整的地面上不知何时出现道道裂隙。自上方俯瞰,仿佛龟背上的深深纹路。 所有紫霄弟子都被困在这样的裂隙之中,相互隔绝。 裂隙之中,猩红光晕若隐若现。若细细凝望,便能察觉深红液体在其中淌过。 一股浓稠腥臭由此传出,便是常以活人血肉为食的紫霄弟子, 在此刻也不由变色。 唯有几个因灵气动荡、伤重难治之人,嗅到其中血腥气后, 眼前一亮,忙不迭地往裂隙方向挣扎爬去。 他们心智因血瘾而模糊不清,在去到裂隙边后, 就探头往下, 像是在饲料槽喝水的牛羊一样, 不顾面上脏污,开始大口吮吸。 其他紫霄弟子们听到一阵“咕咚”、“咕咚”声响,正牙根发酸,便见那几个趴在地上的修士身体剧烈抽搐,裸露在外的皮肤随之肿胀,变作葡萄似的黑紫色。 “呕……” 有人支撑不住,捂住胸口干呕数声。 同在此地,皆为紫霄院弟子,所有人心知肚明:在血瘾发作时,不论往常是翩翩君子,还是绝代佳人,都要变成一模一样的、只知寻找活人血肉而食的畜牲。 他们会在意识清醒时装模作样地来一场两脚羊宴,也会在在外游历时破窗而入、将惊恐不已的凡人、修士按在地上,大口啃食。 但没有什么时候,会像是现在这样。 从前的模样再不堪,至少在紫霄弟子心中,他们只是修习了魔教邪法的另一路修士。血瘾发作,也不过是寻常修士的走火入魔。说到底,他们仍然是“人”修。 可如今,那么多此前还一同说话的、活生生的人,到现在,明晃晃地成了这般模样,这实在教诸人恶心不已。 第一个修士的干呕声,成为了一个传声符。 在此人之后,其他依然站立的紫霄弟子一一作出反应。或同样干呕,或面色不善,掩住口鼻。或者干脆扭过头去,神情凝重,观察起身侧裂隙,想分辨其中腥臭红水是从何而来。 同时,因察觉危险,他们不约而同地往后退去,想要远离那些身体肿胀发黑的师兄、师弟。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们之间的动静,原先只在裂隙之下流淌的深红液体竟蓦地涌出地面,一如流水,要铺满整个灵阵范围。 “不好!” 裘振面色聚变,脚下一点,跳到不远处的屋檐之上。 就在这须臾工夫,屋顶上站了数十人。也有人未来得及离去,如今仍然停留在红水之中。 面上的惊疑逐渐消去,取而代之的,是和趴在地上的弟子一样的癫狂、麻木。 他们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像是方才的师弟、师兄一样,低头牛饮。 而那些原本就趴着、身形发生变化的紫霄弟子毫无所觉,就这样被腥臭液体逐渐淹没。 红水盖过其中一人头顶。 其他人的目光汇聚于此,只见液体表面泛起一阵咕噜泡。连这样的泡泡都是一样浓郁的、近乎变作黑色的深红。那些泡泡在弟子们眼前出现,胀大,然后破碎。 无数细小的深红水沫飘散在空气之中,再被液面吞噬。 裘振喉结滚动一下。 他死死盯着那块有弟子被吞没的地方,只见水面之下,仍有什么东西若隐若现。 是什么? 裘振手腕一翻,脚下瓦片被他收入掌心,再往前抛去,砸入水中。 所有人屏息静气。 液面之下,浮起一件黑色的法衣。 饶是自诩心性坚韧、冷血残忍的裘振,看到这一幕,瞳仁都不由一缩。 发生了什么?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毫无头绪。 但不论如何,此地不宜久留! 须臾工夫内,所有人做出判断。 紫霄弟子们各展神通,或抛起灵剑,或召出代步机关,欲逃离于此。 裘振留了一份心眼,没有第一个离开。 最先往外奔去的,是一名坐在莲花宝座上的女修。 此女咬牙往前,面带惊惧。她察觉自己领先在所有人之前,这并非好事。 女修心中犹豫,不知道自己该加快催动心法,还是干脆慢一些,混入其他弟子之中。 心念正动,只觉一股腥风扑面而来。 女修面带惊愕,被涌起的腥臭红浪迎面扑上。 莲花宝座上浮起一阵刺目光芒,女修的丹田转瞬空了一半。 浪涛拍过,她呆愣愣坐在法器之上,牙关战栗。 逃! 速速逃走! 这莫名出现的血池,是要将他们所有人都扣杀在这里! 女修身后,一股一股的浪涛接连涌出。 紫霄弟子们各显神通,躲避血浪。生死存亡之际,无人再去吝惜手上灵丹妙药。一瓶瓶元灵丹被吞入腹中,红水却越来越高、越来越急切,像是疾风骤雨之下的东海骇浪,紫霄弟子们则是要被鲛怪们蛊惑着进入水中、不得逃脱的过路船家。 这一切变故说来甚繁,但真正出现,也不过短短数息之间。 楚慎行察觉外间异样,用藤枝裹好徒弟,往外行去。 脚步往前的同时,神识铺开,灵觉比双目更早“看”到了外间动静。 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楚慎行,到此刻,眉尖依然缓缓拧起。 而透过道侣神识、一样看到这一切的秦子游轻轻“嘶”了声,困惑、警惕,种种情绪一涌而上,最后化作狐疑。 秦子游传音入密:“师尊,我看这场面,似乎有些熟悉。” 血浪滚滚,又有紫霄弟子坠入其中。 幕后操纵之人力有不逮,终于有落入红水的弟子有挣扎余力,而非刚一落入,就被牵劳心神,只能化作红水的一部分。 秦子游嘀咕:“更眼熟了。” 话音刚落,有藤枝在他颈边绕了一圈,露出一个包裹着什么东西的叶片。 楚慎行答:“是,你我曾经见过。” 叶片展开,机关金乌出现在秦子游面前。 秦子游见状,会意。 他拿起机关金乌,念动法诀。 繁复的藤枝退走,只留下短短一截,缠绕在年轻剑修腕上。 金乌振翅,化作寻常大小,往空中飞去。 慌乱惊恐的紫霄弟子听到有鸟戾鸣,有人朝秦子游所在回望,便见一只金色大鸟在空中飞动,血水在其后追逐,竟迟迟不能追上。 紫霄弟子嘴巴微微张开,艳羡又诧异。这样的空当之中,红水扑来,将此人淹没其中。 楚慎行御剑而过。 他身侧撑起护体灵气,此间红水不得侵蚀。 紫霄弟子们多是炼气修为,偶有筑基,也集中在前期、中期。此前,一个筑基后期的莫浪愁,就能成为此地大师姐,可见紫霄弟子的修为低微。 如今,楚慎行观察、权衡,而后认为,造成如今一切的罪魁祸首,不足为据。 不只是他,就连子游,倘若一心相对、不顾损失,恐怕都能从中得胜。 楚慎行垂眸,望着动荡的红色液面。 他脚下踩着寒鸦,如今寒鸦不动,却又一股剑气逐渐汇集。 逃窜中的紫霄弟子有所察觉。有了此前教训,这一回,他们皆不敢往此处留神,生怕一个分心,就被红水卷入其中。唯有天际之上、血浪无法追逐的秦子游,在此刻细细感受周遭气息变化,心神波动。 师尊。 秦子游凝视楚慎行,楚慎行则面色不动,待剑气汇起。 血水察觉危险,渐有平息之势。 楚慎行忽而勾起唇角,半嘲半笑,“既然长老不愿前来见我,那便由我来寻长老。” 他话音并不洪亮,此刻却清晰地回响在所有紫霄弟子耳边。 嗓音冷而静,偏偏带着骇人的威慑之力。威压之下,紫霄弟子们瑟瑟发抖,再难动作。 话音愈往后,红水愈平,再无浪起。 与其同时,水面却渐有震动,像是有什么隐藏在其中的东西,蠢蠢欲动。 这个空当之中,楚慎行尚有余力,想:此前,子游对鲛怪之血甚是厌恶。到如今,此地血池与鲛血相比,实则半斤八两,子游却似习惯似的。 他口中轻轻道:“去。” 随着这句话,凝聚于半空的剑气轰然落下,宛若一把开山巨斧,将凝而不动的红水凿开一块足有十丈之宽的空处。 空处之外,血浪再度涌起,将驻足观望的紫霄弟子卷入其中。 楚慎行一动不动。 他听到了一声痛嚎,地面上的红水水位迅速下降,往一处聚去。 汇成一尊血水巨人,在楚慎行面前,缓缓站起。 第221章 巨人 “这……” “这是什么东西?!” “裘师兄, 还好——啊!!!” “跑,跑啊!!!” 血水巨人站起的同时,最后几名尚存一息的紫霄弟子也被红浪打翻。 恶臭浓稠的血池像是一汪沼泽。哪怕此刻弟子们不再会被其蛊惑, 可一旦跌入其中,便再难挣脱。 这样的环境中, 弟子们战战兢兢, 观望形势。在察觉这新出现的巨人似乎将所有敌意都放在楚慎行身上之后,他们大喜过望, 只当总算寻到时机, 得以出逃。 但这一路依然艰难。 哪怕他们不曾有意在这一刻相互残害, 可面临近在咫尺的危险, 诸多紫霄弟子还是选择将旁人推开,好让自己能够逃脱升天。 楚慎行与血水巨人对峙, 虽一样察觉这些,但不曾放在心上。 倒是秦子游,乘着机关金乌,盘旋于高空,冷眼旁观。 只见一群紫霄弟子踩在屋脊之上,朝外疾行。但被血水浸泡过的屋顶潮湿脆弱,过去两名弟子之后, 第三名弟子过去,便一脚踩空。 屋脊竟然直接往下塌陷, 沉入血沼。 血沼像是一张巨大的嘴巴,将一切落在其中的物件吞没。 那踩空的弟子惨叫一声,摔入其中。 秦子游看到了他在血沼之中伸出的、带着浓重不甘意味的手。那只手拼尽全力, 向上攀抓, 奈何面前空无一物。 若有人在此刻相助, 这弟子兴许能够从血沼之中逃脱。 可紫霄院的弟子,从来、从来,不会互助。 此人的手逐渐往下落去,直到最后,像是此前的砖瓦、墙块一样,被吞没在血沼这张巨大的嘴巴里。 这还不算。 此方屋脊塌陷,连带的前后屋子都跟着坍塌,所有建筑都在这一刻岌岌可危。 秦子游的目光从那被血沼吞没的手上挪开,恰好见到一名弟子脚下趔趄,险些落入池中。 好在,他身形一晃,抓住旁边另一人。 “裘师兄!”此人唤了声,面带喜色。 可尚未来得及庆幸,就被人拂开,竟是比此前脚下的打滑更为不如,他被直直摔入池中,身体骤然陷下。往后,就只余徒劳的扭动。 秦子游的手紧捏成拳。 他心中默念:整个紫霄院内,除去我和师尊之外,皆是食人血肉、残害无辜的魔头。 念头一起,秦子游又记起什么。 他骤然抬头,机关金乌随青年心念而动,往西面飞去。期间双翼展开,一身熠熠金光耀眼夺目,阴影落在下方诸人身上。 血水巨人有所察觉,愤怒地抬起手,想要抓住机关金乌,偏偏不能成功。 它愤怒地咆哮一声,这声咆哮之中蕴含了无穷力量,让金乌随之震动。 秦子游听到了“嘎吱”响声。他忧虑片刻,很快又无心去想太多。在巨人的咆哮之下,秦子游捂住额头,痛极失语。 他眼前逐渐模糊,身体一软,倒在金乌之上,喉咙腥甜。 青年不动,袖口却涌出大股藤枝。这些藤枝顺着青年的手臂、脖颈盘绕而上,用两片藤叶,挡住了秦子游的耳朵。 有这两片叶子,秦子游神智渐清。 他知道这是师尊在帮自己抵御那血水巨人的威压,恰好,机关金乌已经抵达目标之地,正俯冲而下。 青年来到往生院。 往生院内与外界别无二致,都被血水环绕。 秦子游看在眼中,愤怒不已。 他此前想要救人。虽说也有忧切,怕其中生于此地、长于此地之人难以适应南疆之外的生活,更怕多次被砍掉手足、再用回春丹强行催出的“两脚羊”无法再回到寻常心境。但那是救出人之后会遇到的艰难险阻,他有时间,有师尊,总能将其克服。 到现在,秦子游却发觉,原来自己的一切预计、打算,都成了空。 日影翕动。 秦子游怒火汹汹。 他骤然回头,再看远方那高耸的影子。 也看到了血色巨影之前,另一道灵活许多、迅捷躲开血水巨人所有攻击的身影。 秦子游看了片刻,起先忧心忡忡。 楚慎行操控剑气,一次又一次地对血水巨人发动攻击,但两边约莫是同一境界,血水巨人的修为还要略高。楚慎行虽不至于像是紫霄弟子那样全无反抗之力,但总得来说,并不处于上风。 此前,他在血池之中找到操控者本尊、发动一击,操控者受伤,如今便十足警惕。到如今,血水在巨人身上涌动,楚慎行偶尔还能捕捉到操控这一切之人的方位,但每当剑气刺去,他都要见血水分开,剑气由此击空,将最后几栋坚强伫立的房子弄得粉身碎骨。 这简直成了一种戏弄。 操控者在叫嚣、嘲笑,对楚慎行说:看吧,你根本没有办法! 好像只等这猫捉耗子一样的戏弄结束,此魔变会发起攻势,将身前恼人的正道修士,还有旁边观战的小虫子一网打尽。 秦子游提起心,须臾后,又缓缓冷静。 他察觉到:不对。 师尊看似只是四处躲避,同时想要找到血水巨人的破绽。但楚慎行几次停留的方位,被秦子游看在眼中,与记忆中的某处相对。 他灵光忽现。 这不正是那日在姑苏以北、郝林以东的天池之上,师尊布下的灵阵? 秦子游瞳孔微缩,嘴巴微微张开,既惊又喜。 那日天池之上,他已经清晰地知道此阵威力。 如此一来—— 秦子游唇角勾起。 楚慎行有所觉。 他感受到徒弟心神变化,从原先的愤怒,到焦虑忧思,再到如今。 信心满满,相信楚慎行能将这血水巨人伪装之下的真实面目揭露于人前,再杀之,以儆效尤。 秦子游屏息以待。 楚慎行踩着灵剑,心中掐算方位,冷静相对。 紫霄弟子再有动静,楚、秦师徒都不曾留意,且让他们狗咬狗。 血水巨人满心愤懑,尚未察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就不像是在“戏弄”身前修士,而是反被其牵引,绕着一块地方打转。 碧血蛛阵当真无比繁复琐碎,好在楚慎行之前布过两次,有些心得。 他并未将整块蛛阵搬来,而是融会贯通,取其要处,在此地飞速布置。 血水涌动,远处,秦子游到底悄悄捂住鼻子。 他望着楚慎行的方向,眼睛越来越亮。 就是这个! 秦子游模糊记得天池灵阵的几个阵眼方位,如今一一对照,灵阵即成! 一切如秦子游所想。 在寒鸦迅速后退、避开血水巨人的又一次抓握之后,楚慎行在最后一处阵眼,留下一片叶子。 他此前虽在儒风寺姑苏别院“洗劫”一番,但当时拿走的灵石在布下针对宋安的两个杀阵之后已经消耗殆尽。到如今,只能这般凑合。 藤叶亦有其好处。此时不比与宋安对阵之时,又充足时间,可以在对方不留意时缓缓搭建阵法。到如今,血水巨人近在眼前,操纵之人是和楚慎行修为相仿的魔头。若再用灵阵,总能被对方提前察觉。 但叶子不同。 于血水巨人中的魔修来说,他知晓楚慎行惯于用藤蔓攻击。这当中,落下零星几片叶子,实属寻常。 直到阵成,血水巨人被禁锢其中,他终于有所反应。 细密灵网之中,血水宛若瀑布,奔流而下。 楚慎行抬眼,望着血水之中露出的身影。 远处,秦子游眯一眯眼睛,而后瞠目结舌。 好不要脸! 那魔头,竟然变成他的模样! 秦子游心绪动荡之下,只听“咔嚓”一声,一枚用金甲沙炼成的金乌羽被他硬生生捏断。 秦子游由此回神。 他沉默,沉思。 机关金乌拍动翅膀,载着背上的青年,往蛛阵方向去。 楚慎行只觉热风扑面。 金乌盘旋一圈,在楚慎行身侧停下。 巨大的脑袋歪一歪,往楚慎行身上蹭去。 楚慎行不动声色地将其推一推,换来又一声“咔嚓”响动。 “师尊,”灵阵中的青年望着阵外方向,朝楚慎行走来,“我怎么——这是怎么回事?” 他在灵阵边缘之处停下,而后面色一变,往秦子游所在看来,惊呼:“师尊,留心!” 秦子游被他喊得纳闷,心想,这样粗糙的独角戏,究竟有谁会上钩? 但他心念正动,便见楚慎行回过头来,望向自己。 秦子游瞳孔一缩。 他在楚慎行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但秦子游又清晰地从道侣神念中读出,此时此刻,楚慎行“看”到一个巨大的血水巨人,立在他的身边。 “师尊,”灵阵中的冒牌货又叫了声,嗓音清澈透亮,忧虑重重,“这魔头,竟将我与他位置颠倒!师尊,你可莫要上当!” 秦子游眉尖一点点拢起。 楚慎行御剑立在原地,又有一道锋锐剑气开始凝聚。 周遭的风都仿若席卷了剑意,刮在身上,带着细微刺痛。 有房屋残垣被吹到,原先便七零八落的砖墙化作一片飞灰,随风而去。 “师尊……” 楚慎行听到,灵阵里的“秦子游”在叫他。青年眉目之中似有忧色,最初的急切之后,变成一种不被信任的委屈。 他身侧,那个“血水巨人”静立。 第222章 迦婆离 紫霄弟子们没了痕迹, 唯有灵阵内外的三人成鼎立之势。 剑气仍在凝聚,比先前催出血水巨人时更加可怖。 阵法中的魔物面色更差,哀哀地再叫一声“师尊”。他原先已经走到灵阵边缘, 到此刻,却似要躲避, 又往后退去。 身影带着许多失魂落魄、惨烈决绝, 咬着牙,含着泪, 说:“好!师尊竟然信不过我, 便让这剑气刺下, 看谁对谁错!” 楚慎行衣袍猎猎, 冷眼看魔物做戏。 魔物有所觉。 眼看空中浮起一道灵光,竟像是将这一方天地割裂。寒鸦分明还在楚慎行脚下, 可紫霄院之上,却多了一个近乎凝实的剑影。 若是寻常时候,魔物并不会惧怕。但此刻,这古怪又恼人的灵阵将他困在其中,不得离去。连丹田灵气都仿若受到压制,他堂堂一名元婴魔族,竟然当真抵不过眼前人。若那道剑气劈下, 情况可想而知。 这并非逞强的时候。 魔物咬牙,做出决断。 属于秦子游的外貌宛若一层融化的蜡, 从他面上淌下。这场面,看得灵阵外的楚慎行眼皮跳了跳,秦子游更是搓一搓手臂, 起了半身鸡皮疙瘩。 人族青年白皙的面孔之下, 是一张青黑色的面孔。 或说, 那并非“面孔”。 魔物面颊并无五官,从额头到下巴,皆是平坦。 在这样平坦的皮肤上,偏又浮着一层银色纹路。 那纹路似花似云,楚慎行看去,在上面见到隐隐灵气波动。 他心知,这其中恐怕又蕴含了一层天地规则。若能参悟,自己对阵术的领悟约莫能更上一层楼。 但在那之前,楚慎行先吩咐徒儿:“莫看。” 他能直视魔族面上的花纹,不代表子游亦能。 秦子游顺从地挪开目光。 虽依言不看,但青年还是问了句:“这是?” 什么东西?! 秦子游自忖见多识广,无论东极鲛怪,还是雪原妖兽,都曾经交过手、打过交道。但到如今,他看到这样一个似人非人的东西,仍然惊异不已。 他回想着紫霄院的来历,心中有浅浅猜测。但这只露于书简传说中的存在,骤然切实出现在自己面前,秦子游心神巨震,略有恍惚。 楚慎行看着灵阵中的魔族,温言回答:“不过是另一种‘鲛怪’。” 秦子游微微一怔。 鲛怪? 他知道自然魔族与鲛怪不可能同出一源。至多是四十年前,紫霄院寻到鲛怪头领,教那群妖兽捕杀凡人修士。原先一切进行顺利,偏偏自己和师尊从鲛怪领地经过,又遇到那为了凡人爱侣而冒死求助的灰色鲛人,一切便有不同。 可如今,师尊这样说,一定有有其深意。 秦子游记起自己与师尊从前有过的对话。 他心道:是了。有我心中那份道义的,便是“同族”。若只知屠戮,那无论是人是妖,是鲛是魔,都只是需要斩杀的对象。 师徒二人心神相通,闻弦知意,灵阵中的魔物却莫名其妙。 头顶剑气的威胁仍在。他必须面对一个事实,自己数千年的蛰伏、等待,到如今,换来一个不太妙的结果。 眼前修士不受幻术影响,自己又无法逃脱。 几个月前,此方世界天机有所变动,魔物察觉,从漫长闭关沉睡中苏醒。他原以为自己终于等到了飞升通道开启的时候,可如今,数月过去,除去灵气暴涨过一轮之外,碧元大陆似乎再无不同。 他已经是紫霄一族留在碧元大陆最后的血脉了,万万不能死在此处。 不能诱,不能逃。摆在面前的路很少,好在面前修士如今未让那道灵剑虚影直接落下,这兴许说明,一切尚有回旋的余地。 他听那年长的修士问:“你可有名姓?” 随着这句话,灵剑虚影落下一些,威胁意味十足。 魔族满心恨意,偏又夹杂了对身前人修的恐惧。 他察觉身侧灵阵变化,却是有一道现成的阵法,被楚慎行搬了过来,嵌入这蛛网灵阵之中。 紫霄掌门原先想用此阵确保楚慎行不曾欺瞒自己。如今,此人化作血水中的一瓢枯木,他最后余下的东西倒是为楚慎行所用。 魔族并无口唇,但在身前一切的恫吓之下,他还是回答:“迦婆离。” 秦子游的视线依然落在其他地方,好奇地想,以自己前面那惊鸿一瞥来看,魔族与鲛怪、与碧元大陆上的所有妖兽都有不同。没有口唇,又要如何讲话?当真奇也怪哉。 可惜他如今听着师尊的吩咐,不能亲眼观之。 秦子游心中遗憾。 “迦婆离,”楚慎行沉吟,“你便是紫霄一族?” 迦婆离闻言,面颊微微抬起,其上花纹间有流光转过。 魔物身着黑色紫霄袍,一头与面上花纹同色的长发垂落,因他的动作微微晃动。 “正是。”迦婆离一顿,“我观你骨龄,不过八百余岁,便能有元婴修为。便是在大千世界,也能称得上天纵之资。” 楚慎行挑眉,似笑非笑:“大千世界?你如今的修为,可不似是万年前来碧元大陆的那一批魔族。” 迦婆离并不否认,“我虽生于此、长于此,却总有同族长老,将紫霄一族的过往教授于我。你若想知其一二,不如将这灵阵打开,容我慢慢与你分说。” 楚慎行不为所动,“你的同族长老已经身死道消在此,约莫很想让你前去作伴。” 迦婆离只觉面前人捉摸不透。 他静心,想:不,此人不杀我,便一定是有所求。 魔族未想明一个答案,便听楚慎行挑明:“你说的‘大千世界’,又是如何模样。” 秦子游悄悄竖起耳朵。 迦婆离心下一松,“你可知晓,碧元大陆,不过是一个玄极小世界?” 楚慎行不置可否。 迦婆离缓缓说:“要说万年前,此地未有一个渡劫期的大能之时,便连玄极小世界,也算不上。至多至多,够得上‘黄级’。” 再往下,就是不曾成形的世界碎片了。 迦婆离:“有了那位逍遥修士渡劫飞升,此地往大千世界的通道开启。大千世界的精纯灵气涌入碧元大陆,哺育一方生灵,也引来我族先祖。” 紫霄一族是一个非常特殊的种族。 他们吃人,吃妖。凡是生灵,便无所不食。 在这同时,他们又需要一种非常特殊的生存环境,才能最有效率的修行,甚至在对战中发挥最大力量。 也就是楚慎行与秦子游曾经在逍遥老祖神识看到过的、如今又身在其中的血池。 一个元婴期的紫霄族,可以炮制出眼下这样大小的一片红水空间。其中,离不开血肉滋补。 因长久离开血池之后,紫霄族的战力会大大衰退,所以日复一日,他们钻研出一种特殊的法门,用来控制人类修士。 被控制的人类修士既能为紫霄族所用,也能成为紫霄族的盘中餐、腹中肉。 于迦婆离而言,这算不上什么需要拼死守住的隐秘。他甚至以此为诱,告诉楚慎行师徒:“此方世界的飞升通道不曾开启,这对你们来说,算是好事一桩。只要通道不开,外间的我族也无法进入。若按照祖宗所言,一切进展顺利。如今,外界状况,恐怕已经越过此地百倍、千倍。” 楚慎行面无表情,秦子游心头一沉。 迦婆离并不知道,他说对了。 逍遥老祖飞升万年,如今却依然要与魔族作战。 迦婆离察言观色,知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 他轻轻笑了声,柔声劝两个人类修士:“说来,此前天机变动,便是在寒山府那事之后。楚生,你说来也算我族徒子徒孙。不如干脆修习了我族心法,往后正邪之战,你便能得到重用。” 秦子游冷笑:“重用?” 迦婆离道:“正是。哦,你怕我族狡兔死、走狗烹?” 受困的魔族又笑了声。 他的嗓音是从肚腹直接发出的,不用经过喉咙。 迦婆离道:“我族统治整个修真界,也需要些做事的人族。倘若当真有所贡献,便不用忧心于此。” 秦子游听到这里,出言讥讽:“是了。被你们那邪道功法操控心智,血瘾发作之时,尚且不如畜生。与人族反目,就为了当你们的走狗?!” 迦婆离叹道:“楚生,你这徒弟,可真是不尊师长。这样的时候,哪里轮得到一个小小金丹弟子讲话?” 秦子游说:“这便不劳你操心了。” 两方唇枪舌战,藤枝顺着秦子游的手臂攀爬向上,从青年领口冒出来,叶子晃晃悠悠,像是一根手指,压在青年唇上。 不知算是一个亲吻,还是纯粹压下秦子游往后的话音。 总归,秦子游倏忽安静下来。而楚慎行看向阵中魔族,道:“莫要说这些废话——大千世界。” 迦婆离停顿片刻,再讲话时,依然答非所问。 “世上有三千世界,这也并非什么隐秘。便拿碧元大陆的诸多秘境来说,其中不少,便是——莫要冲动。” 随着迦婆离的话,剑气再压下一些,已经直指着魔族。 魔族面色不明,但楚慎行依然能透过灵阵,察觉迦婆离身体骤然因恐惧而僵硬。 第223章 惊变 楚慎行想:他在拖延时间。 这个答案很容易得出。在场三人皆心知肚明, 等魔族将楚慎行想要的答案尽数吐露,那便是他死期来临的时候。 虽不甘于被一个小辈威胁,但一时之间, 迦婆离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没有谈判的资格。唯一的筹码,就是自己在千百年前听长辈说过的事情。碧元大陆已经封闭万年, 而眼前这对师徒无疑是这万年之中最有可能飞升的人。他们好奇于碧元大陆之外的世界, 想要在离开此地之前先一窥究竟。 迦婆离小心翼翼地握着自己的底牌。 他感受到外间剑气,清晰地知道, 自己甚至没有在此刻编出谎话、换得外间师徒在日后吃一番苦头的资格。 掌门那蠢货, 死就死了, 还要额外给他留下麻烦。 在楚慎行冷冽的目光下, 迦婆离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好在这还不是真正的结束。 紫霄族有诸多传承,他如今拿出一点当做诱饵, 到往后,或许有活命的可能。 迦婆离终于说:“要说天极世界之中,最使人向往的三处,那便分别是玄武、天罗、兰赫三洲。” 楚慎行面色不动,秦子游倒是慢慢转过视线,打量一下灵阵中的魔修。 藤叶绕过他的眼睛,秦子游眨一眨眼, 心道:我并非看他面上纹路。 藤叶还是盘桓不去,仿佛是楚慎行在问:不看面上, 那看哪里? 秦子游微叹。 迦婆离不知这对师徒之间正在发生什么。他停顿片刻,似在斟酌。 迦婆离:“玄武大陆,人族兴旺。天罗大陆, 妖族盘踞。兰赫大陆, 便是我紫霄一族的地盘了。” “妖族?” 秦子游脱口询问。 迦婆离看他一眼, 见到青年身上停留的翠色藤蔓。他身上的纹路闪过流光,恍然:“原来你们不只是师徒。” 难怪此前他的幻术不起作用。 于修士而言,父母血亲皆是过客,师徒关系倒是长久,可毕竟并非独一无二。 天下最亲近的一份关系,莫过于道侣。 诚然,并非每一对道侣都心神相通,可以为对方敞开识海。但迦婆离眼前这对,便是走到这般地步。 紫霄族的幻术,可以迷人心智,让人看不清身前事物。 从这个角度来讲,迦婆离的幻术是成功的。此前,在楚、秦师徒看来,魔族的确变成了秦子游的模样。而在楚慎行“眼”中,秦子游则成了那个血色巨人。 可这两人心意相合,楚慎行能轻易知道,徒弟就在自己身边。如此一来,怎会被幻象所惑。 结合此地困住自己的不明阵法、恰恰出现的真言灵阵,迦婆离虽有不甘,但很大程度上已经心服口服,知道自己合该沦落于此。 只是毕竟想要活下去。 他仍然期待族人前来此地。紫霄一族的辉煌,迦婆离只在长辈的话音中听说过。到如今,偌大一个碧元大陆,只剩他一魔留存。不止人类修士向往大千世界,迦婆离同样向往着父母提过多次的兰赫洲,还有紫霄族的大道征程。 眼看那对师徒并未理会自己,迦婆离兴致缺缺。又因他视线在年岁更小的剑修身上停留过久,年长那个愈发不耐。 迦婆离感受到危险逼近,这是真切存在的死亡预警。他不敢再耽搁,连珠炮似的说:“妖族,多是能口吐人言的高阶妖兽。此外,也有炼出人形的妖修。” 听到这话,秦子游惊异地睁大眼睛,嘴巴微微张开。 迦婆离斟酌着卖关子的尺度,说:“碧元大陆便有鲛族。在天罗大陆,鲛族占据四海,何等威风,却是此地小小妖鲛远不能及的。” 楚慎行沉吟,藤枝从秦子游面颊上滑去。 迦婆离又说:“这千年来,仿佛有一新兴门派,叫做‘儒风寺’的。这当真是笑话,儒风儒风,自然是儒家学风。可一个‘寺’字,又是佛家传承。这二者生生拼在一处,门中弟子修习的更是道家心法,却还要装模作样地剃个光头——连装都装不虔诚,数来数去,不剃度的弟子仿佛还占了多数。你们说说,这是不是可笑至极?” 这句话落下来,的确出乎楚慎行意料。 他琢磨着迦婆离话中的几个关键:儒家、佛家、道家。 楚慎行眼神微动。 他看迦婆离的目光变化,比从前多了几分兴味。 迦婆离察觉到,原先的笑意淡了些,心中转而一凛。 不好! 这不是好兆头。 或许他做错了选择。透露太多,反倒可能招致另一种杀身之祸。 这并非魔族杞人忧天。当下时刻,楚慎行的确在模糊想,此前自己曾在归元宗粗略看过一道搜魂法诀。 楚慎行不曾用过此类招数,但与其让这魔族吞吞吐吐、拖延时间,不如一试。 问题在于,天长日久,那道记忆中的法诀已经有些模糊。此外,楚慎行不确信人修这边的法诀会对魔族产生作用。 迦婆离审时度势,谨慎地补充:“……这是我族先辈道解之前,留下的话。” 言下之意:并非我博闻广见,我也不过卖弄先人所言。 楚慎行眼神动了动,吩咐:“继续。” 秦子游问:“你说鲛族占据天罗四海,那天罗洲上,可有其他地方?又是什么状况?” 迦婆离心中稍定,回答:“我所知的,也不过是万年前的状况。若说妖族,自以龙凤为首。” 秦子游:“龙凤?” 迦婆离没有领会到年轻修士话音中的意外,继续道:“龙族掌百兽,凤族掌百鸟。此外,另有成千上万、可以修作人形的种族。” 这是楚慎行、秦子游此前并未接触过的领域。 秦子游再度感受到了自己年幼时,在平昌城看修士画本故事时的心情激荡。楚慎行听了,也颇有喟叹,在心中勾勒起天罗洲的势力分布图象。 迦婆离乘机道:“不如这般。你们递来纸笔,我为你们画出天罗洲的图景。并非我多言,你们总说‘碧元大陆’如何,可这碧元大陆,放在玄武、天罗、兰赫三洲上,也不过一方中等势力所在。” 秦子游:“当真?” 迦婆离心中微空。 他心想:我又如何知道,这话做不做得真? 但当下,迦婆离又只能搜肠刮肚,找到更多可以讲述的话语。 他轻轻点头:“当真。” 血池之上,这两人一魔对峙,转眼便有三日过去。 除去他们三个之外,紫霄院内再无活物。 红水翻涌,偶尔仍然会有血泡冒出。而后,又有凡人的衣裳、骨架停留在下。 到这一日,迦婆离纵使绞尽脑汁,也不能再想出新鲜事物。 他看那年轻修士愉快地笑了笑,眉眼都带着轻松,叫:“师尊,该是处置这魔修的时候。” 年长的剑修不动,前者则又说:“他并非人族。” 这话意味深长,似有深意。 迦婆离未去想。 他感受到了剑气汹涌。在他身下,原先已经平静的血池开始动荡。有红浪拍起,又无力垂落。 灵阵开始收缩。 那道灵剑虚影,以横扫八荒**之势,朝迦婆离斩来。 他魂灵战栗,丹田发烫,想要做出最后一番挣扎,可灵阵又起,将迦婆离束缚其中。 迦婆离雪白长发受风吹起,身上的银白色花纹照出一道耀眼夺目的光芒,在最后关头,欲与斩来的剑气抗衡。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天际之上,裂开一道猩红色的口子。 …… …… 儒风寺中,宋真人的手指微微颤动一下,睁开眼睛。 白天权与凌玉尚未察觉南疆变故,宋真人却因化神丹余力,面色骤然变化。 他牙关打颤,无法置信。 白天权与凌玉来不及庆幸故友苏醒,就见宋真人身形一晃,消失在原地。 两人微微怔忡,往前追去。只见宋真人踩着灵剑,直上云岭。 白天权袖口窜出一只机关兽,在空中滚动一下,化作成年玄炎豹大小,隔空挠一挠爪子。 儒风弟子身在的演武场上出现道道抓痕。此方人来不及在意,就见白天权翻上机关豹背。机关豹咆哮一声,往云上冲去。 凌玉的速度要慢一些。她从自己发间抽出一枚玉簪,往身前一抛,玉簪宛若画笔,画出一道流光。 流光的末梢,便是宋真人身畔。 凌玉踩着这道流光而上。 三名归元峰主再度相会。凌玉是最后一个赶到的,她心中诧异居多。但在发觉连白天权的面色也沉下后,凌玉心底“咯噔”一声,循着身侧两人视线方向,铺开神识。 她很快又察觉,不,神识到不了那么远的地方。 只是自己已经看到。 在无穷远处,天空裂开了一条口子。 腥红血水从中倾泻而下,以翻江倒海之势,要淹没整个碧元大陆! “提前了。” 宋真人说。 白天权与凌玉听不懂这句话。 白天权问:“阿杓,你说‘提前了’,是怎么一个意思?” 宋真人不答。 他没法回答。 在他说出那三个字之后,天道的威压,便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身上。 他此前与那个“外来者”的魂灵争夺这具元婴修为的身体,眼睁睁看那人与“系统”对话,似乎对自己的存在全然不知。到如今,对方终于离去了。白天权慷慨地送出化神丹,宋真人得以稳固境界,不用真正变成一个虚弱凡人。 但这似乎并非一切的结束。 第224章 动荡 南疆。 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紫霄院内的三人皆有怔忡。原先往迦婆离身上刺去的剑气停了下来,仍与魔族相对,却不再往前。 他们看着天上的那道缝隙越来越大, 后面有什么东西若隐若现。 天地寂静。 剑气仍与迦婆离相对,势头并不弱下。 魔族身上青黑色的皮肤绽开道道裂口, 剧痛之下, 却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知晓发生什么。 他虽皮开肉绽, 却仿若并不在意身上如何, 而是爆发出一声狂烈大笑, “来了, 终于来了——!!!” 将他困于此处的人类修士尚在分辨,迦婆离却已经从裂隙之中感受到了同族的气息。 他等了千年之久, 紫霄族几乎要在这片大陆断绝传承! 迦婆离原先以为,自己也会像母亲、像是无数同族那样饮恨死去。他心有不甘,又因长辈们道解之前的殷殷相嘱,只得去灵穴闭关。 三千年后,迦婆离睁开眼睛,觉得机遇将至。可又苦等数月,一切似有变化, 又似与从前并无不同。 有了期待,再去落空, 反倒更让迦婆离心生绝望。 他在这困住自己的人修面前撑了足足三天,原先有再多妄念,都在这三天之中一点点磨灭。 也许紫霄族注定不得善终, 先辈们的种种大计不过一纸空谈。 但到如今。 魔族身下是翻涌不息的红池, 可从迦婆离裂开的皮肉中流出的, 却是点点银液。 他忘却苦痛,见一缕红水,从那道天上裂口之中落下。 迦婆离见状,再度爆发出大笑。 他神色癫狂,不理身上伤情,仿若笃定自己可以得救,当下苦痛,不过一场历练挫折。 楚慎行便是此前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看迦婆离大喜过望的模样,心中便有猜测。 天上那道裂口还在往外延伸,近乎要将整个南疆撕裂。 远远看去,已经超过楚慎行神识范围。 楚慎行转而用神识往裂隙之内探去。 他感受到了刺骨的恶念。 血水涌动不息,无穷无尽,源源不绝 血水之上,另一道神识落了下来。 楚慎行心中一凛。 可转而,那道神识又转开了。 并非未曾察觉楚慎行的窥探,而是傲慢的、高高在上,并不将一个玄机大陆上的“元婴”修士放在眼中。 楚慎行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自己识海蔓延。 这甚至比神识主人直接出手,更能说明对方的轻蔑。 所以楚慎行做出决断。 跑! 哪怕血水成洪,往四方涌去,总要时间。 在那之前,倘若能想出法子,将红水四漫的地方圈住,这便不会成为一场倾没整个碧元大陆的灾祸。 他往前迈出一步,走在虚空之中,到了机关金乌背上。 藤枝顺着他的袖口垂落,缠在寒鸦剑上,仍留在原处。 秦子游叫了一声:“师尊。” 他话音尚未落下,便听机关金乌高鸣一声,似受楚慎行操控,往北飞去。 秦子游心中惊骇。 他此前看到天上裂口,已经知道情况危急。但楚慎行都是这般态度,秦子游暗暗咬牙,又默默将危机程度往高拔升了数个档次。 而后,秦子游的心开始下沉。 南疆瘴气掠过青年面颊,护体灵气散发着莹莹光亮。 秦子游含上一颗太清丹,掌心仍有一颗。 他面上尚且沉着,思绪却颇为不妙,在取丹的同时,想:我与师尊一起经历过诸多劫难,但往前数,无论是西极妖蛇,还是东海鲛怪,都不曾让师尊变色。哪怕是面对来历不明、底牌诸多的宋安,师尊都能面不改色。如今,却第一次不战而去。 这究竟有多凶险?! 这一劫,能否顺利走过…… 在他身后,楚慎行从袖中取出数枚灵符,正是他离开吴国之前所得。 这是要波及整个碧元大陆的灾祸,一宗三门责无旁贷。 他同时捏动手上灵符,开口:“诸位道友。无论你们身在何处、在做何事,都暂且一停。南疆大劫,碧元危矣。” 嗓音之中蕴含灵气,带有隆隆威力。 同时,一缕红水之后,又有新的赤潮往下倾泻。若说红水不过是一滴之势,当下赤潮便宛若一瓢。再往后,仍有汤汤血流,在暗处觊觎。 秦子游听着楚慎行的话音,同时回头。 他好歹是金丹修士。虽在魔族的话中不值一提,但放眼整个碧元大陆,已经是数一数二的战力。更难得的,是秦子游的年岁对于修士而言,近乎称得上“年幼”了。 他看到一片泼天红色,又在那红色之中,看到一点刺目白光。 秦子游瞳孔一缩。 他忽然记起:对啊,方才师尊上到机关金乌背上时,将寒鸦留下。 迦婆离的狂笑被朝他刺来的剑气打断。 他浑身沐浴在宛若刑阵的剑气之中,近乎看不出人形,而是成了一滩裹着银色液体的青黑色烂肉。 到这一刻,迦婆离终于升起一阵惶恐。 时隔万年,紫霄一族再度来到碧元大陆,并且来势汹汹。 迦婆离自当欣喜,但他又察觉,同族们仍在裂隙之后,冷眼看血池灌入。 对万年后的紫霄族来说,碧元大陆不过区区一个玄极大陆,不值得花费心思。 只要将血池倾倒其中,一切自然会发展下去。再过百十年,这里又是一个小型的兰赫洲。 他们不会在意迦婆离的死活。 迦婆离因这个念头而战栗。他终于意识到,原来同族前来,带给自己的唯一一点优势,是那两个人修离开。如此一来,自己或许能有挣脱之机。 到底修为高深,哪怕已经成了一团烂肉,迦婆离依然留有神智。 他欲挣扎。 剑气已消,让他千般狼狈,万般苦痛。但这一切,他会让那人修百倍、千倍的还回来! 迦婆离想着这些,心中涌起一股灼灼热度。他面目狰狞,形似恶鬼。烂肉之上,银色花纹依然闪动流光,看上去诡谲无比,像是散落在青黑碎肉之上的点点萤火。 到如今,萤火重新排布成原先模样,而后—— 再也没有往下的机会。 剑气虽去,寒鸦却紧随而至! 萤火重新排列的势头被生生打破,青黑烂肉又碎去一层。 这还不算。寒鸦之上,藤枝缠着剑锋,朝迦婆离丹田钻去。这一钻极为刁钻,恰好躲过剧痛之中的魔族注意。待迦婆离有所察觉,已经彻底无力回天。 他被从内而外地吞没了。 藤枝以魔族的身体血肉为依凭,长出茂密葱茏的一片。 迦婆离从前食过多少人族修士,到如今,自己却也落得一样下场。 寒鸦嗡鸣,血水势头愈来愈大。 瞬息之间,世间再无一个名叫“迦婆离”的魔族。他的一身血肉,丹田灵气,全部变成藤蔓滋长的养料。 而后,灵剑往主人所在而去,待归于楚慎行丹田,另带的一根藤枝爬上楚慎行手腕。 楚慎行眉间轻轻拢起,笑纳了迦婆离浑身精血。而后,他抬眼,眸色里带着一点残存的红,与身前徒儿相对。 秦子游掌心里有一颗太清丹,正递到楚慎行面前。 “师尊。”秦子游示意他吃下太清丹,好不受此地瘴气影响。 金乌北飞,楚慎行从徒儿眸中看到许多忧虑、许多信任。 楚慎行微微一叹,张口欲言。 他修为甚高,此地瘴气对楚慎行的影响是真正趋近于无。但师徒二人又都知道,秦子游连这点“趋近于无”的伤害,都不愿意让楚慎行受到。 然而话音尚未出口,楚慎行心念一动。 是信符飞回。 信符另一边,是归元宗乐峰峰主,凌玉。 楚慎行识海之中,凌玉语气凝重,说:“楚道友,我等已经看到南疆变故。” 事实上,不只是凌玉、乃至所有收到楚慎行信符之人。 南疆变故声势浩大,整个碧元大陆的修士,但凡有过些许天人感应,到此刻,都被吸引视线。 正如楚慎行此前所说,这是一场动荡无比,会牵连整个碧元大陆的灾祸。所有修士,不论修为高低,有无传承,都须共同面对。 再说凡人。 虽南地多瘴气,可以遮蔽视线。但天上那道裂口,仍然被百姓隐约瞧见。 他们起先惊诧,觉得这是旁人信口胡言。待到裂口带来的血水将浓浓瘴气冲散,裂隙愈清,百姓们转而惊恐不已。 民间传闻颇多,其中一说,是天罚将至。 谁也不知道,“天罚”究竟什么时候来临。 这样环境之中,无数吴国百姓举族北上。短短一旬,南面边城便一片空落。 吴文帝身在姑苏,听到消息,朝堂动荡。 这便不是修士们挂心之事。 时间前推,楚、秦师徒在最初一段路程之后,便换上灵梭。 他们离开了裂隙范围,但仍然不能放松。 血池每一天都在扩大,两人如今不过是堪堪逃过一劫。但真正的危难、挑战,仍在后面。 期间,楚慎行数度尝试阻止血洪前涌。他用藤蔓织出堤坝,又用灵阵筑起高墙。这的确起到一些作用,然而裂隙一日在,血水便一日不完。无论藤蔓、灵阵,都有不堪重负,完全垮下的时候。 第225章 屠魔盟 天裂两个月之后。 血水仍然无穷无尽, 浩浩汤汤,从天际淌下。 聚在南疆之外的修士愈多。他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此前或友或敌, 或纯粹陌路。但在此刻,他们怀着一样的凝重, 共同抵御这场大劫。 此外, 白天权、凌玉与宋杓三人一样赶来。儒风长老们动作要慢些,但也相继抵达。再往后,是穿云楼、自在峰的掌门携诸多弟子奔赴此地。另有归元宗之人,因路途遥远,仍行在路上。 面多诸多修士, 楚慎行据实说了自己当日在紫霄院所见。 在听闻他提及裂隙之后仍有魔族, 却似对有元婴修为的楚慎行不屑一顾时,碧元修士们面面相觑,心情渐沉。 整个碧元大陆,金丹修士不过十数名,元婴修士连十个都不够。 他们此前对元婴真人心驰神往, 到如今,骤然得知, 在此番要面对的敌人眼中,连元婴真人,也不过尔尔。 这让人如何不心惊,如何不心凉? 有了这番话,每一日,都有新的修士赶到。同样的, 每一日, 都有此前来的修士离去。 倘若碧元大陆的沦陷已是必然, 那不妨好生在往后日子里放肆一番,也不枉活过一场。 虽说如此,仍有不少人留下。 但留下,并不意味着他们觉得碧元大陆真的可以扛过此番劫难。修士们不过是不甘于沦丧,宁愿与天象征,与命相搏。 他们暂且不去想自己到底要面对多少艰难困苦,只一心做事。 两个月时间,修士们在南疆雾瘴之中筑起一道高墙。各类天材地宝齐齐上阵,硬生生将血水洪潮拦下。 诸人皆知,这只是权宜之计。 他们相互安慰、打气,说来说去,总离不开青云老祖。 “待青云老祖赶来,便是率领众多元婴尊者,将那裂缝中的狗杂种找出、将其斩杀的时候!” “是了,我泱泱碧元,岂是一群不知从何处来的魔头能够欺辱?” “楚尊者此前名声不扬,如今却扛起整个屠魔盟的大旗,可见四海之外,仍有机缘。若能扛过一劫,道友可愿与我一同寻之?” “……” “青云老祖究竟何时赶来?” “这……却是不知了。” 修士们在等,所有人都在等。 便是楚慎行,也日日琢磨,此前天道显露意志,要自己除去宋安。可那时候,宋安尚不曾犯下诸多恶事。唯一做的,只有陷害楚慎行、将他关入思过崖底。 楚慎行不会觉得天道露面是为了救下自己。 他有天分,修行进境迅速,是所有人口中的“天才”。这都不错,但楚慎行谨记,天道无情,视万物为刍狗。 他更倾向于,宋安这个“外来者”的存在,威胁到了碧元大陆的安危。 有这个前提,再看当下,楚慎行还算心平气静。 情势尚未到最危险的时候,往后一定会有转机。从目前的状况看,说那转机系于青云老祖身上,并不算错。 他和所有人一样,等待青云老祖的到来。 在那之前,修高墙,补阵法,又过一天。 修士们无需饮眠,但也支撑不住日日与高墙后的血水相对。 在聚起千余人时,楚慎行就提出,不如排出班次,也方便道友们休整。 到如今,修士们一共分作三班,不舍昼夜,不断将墙体扩宽、加高。 便是凌玉、白天权等人,也在其列。 其中,秦子游与宋真人排在一班。 秦子游很快察觉不对。 “……他仿佛在隐瞒什么。”师徒相见,秦子游说着“仿佛”,话音却颇为笃定。 两人身在阵修们在这数十天中建起的简屋中,四下空空,有最基础的明光阵、隔音阵等,据闻和儒风花会是一样的法门。修士们皆有自己的去处,以令牌为号,不会与旁人相冲。 儒风西长老带着弟子们搭好简屋之后,其中如何布置,就看修士们自己。 如今,楚慎行与秦子游所处的这间屋中,四处皆空,没有多余物件,阵法倒是又多了十余个,层层叠套,将空间扩得更开,同时也增强隐蔽性。 屋子中央正烧着灵火,火上丹炉“咕噜咕噜”,一份灵兽肉粥即将出炉。另有四溢奶香,楚慎行此前买的两只母羊意外地活到现在,每天嚼着楚慎行种在简屋中的灵草,待在围栏之中,与楚、秦师徒所在的屋子中心相互隔绝,不会烦扰。 秦子游已经不会饥饿,但他嗅着此地气味,肚子还是开始叫。 “隐瞒什么?”楚慎行接口,询问一句。 他倒是只在宋杓等人抵达此地时与对方见过一面,匆匆交流了血潮状况,而后就各自做事,没有单独讲话的时候。 在楚慎行看来,自己原先也没有和宋杓单独说些什么的必要。 他从前恨宋安不错,但如今,宋安已死,那宋真人于他,到底不过陌路人。 秦子游的视线落在煮羊奶的锅子上,口舌生津。 按说他在嘉陵江、在云梦城中吃到的酥酪都是牛乳所制,如今用上羊乳,味道未免不对。可耕牛贵重,不能轻易出售。母羊虽吵,对修士而言,也算不得烦恼。 种种原因相加,让秦子游吃了几个月的羊乳酥酪,滋味一样不错。 他回答:“旁人一同做事,总要说起青云老祖。宋真人是归元剑峰峰主,旁人亦不知宋安那一番变故,免不得要问他几句。但到这时,宋真人却总是神色不安,像是——” 楚慎行看着徒儿,挑眉:“像是?” 秦子游说:“他好像总是忧心忡忡,但并非忧心眼前事。” 楚慎行听到这里,若有所思。 羊乳起了,落入碗中,凝成酥酪。 秦子游舔一舔唇,食指大动。 但他好歹知道轻重,又说:“我曾试探于他。” 楚慎行心中计较,“哦?” 秦子游:“我问他,在他看来,青云老祖来了,是否真的有用。” 原话是这个意思没错,但要委婉许多。以“今日又走了三十多个道友”起头,到“不知他们今朝有酒今朝醉更好,还是咱们不撞南墙不回头更妙”。 走了的修士,若修其他道途尚好。但若是剑修,便相当于自毁前程。没了坚定锐气,如何能够握住手中剑? 宋真人听到这里,回答一句:“秦小友莫要太过烦忧。” 秦子游就势问:“我看宋真人似不曾心焦于此。莫非在宋真人想来,青云老祖定能与之相对?” 他讲话,望着宋真人的面孔。 宋真人面色淡淡,仍然透着一点苍白的虚弱。 他虽然服了化神丹,将修为稳固下来,可到底不比从前。 宋真人淡淡道:“能与不能,便不是你我想过之后有用的事了。” 秦子游静一静,嘟囔:“这倒是的。” 到如今,在楚慎行面前,秦子游仔细回想着当初宋真人看自己的目光。 他分辨,抽丝剥茧,继续说:“宋真人仿佛并不觉得青云老祖能敌过那道天裂之中的魔族。但他一样不觉得,天裂一事,会让碧元大陆就此沦为‘小兰赫洲’。” 楚慎行听到这里,心头那个答案越来越清晰。 藤枝从他袖口涌出,接过秦子游手中小碗,又舀起一勺粥米,送到秦子游手中。 秦子游面上带了点微笑神色。虽当下仍有诸多磨难,但至少这一刻,他和师尊仍然安稳。 他尝一口粥,恰好楚慎行看来。 楚慎行问:“滋味如何?” 秦子游在同一时间开口:“甚好。” 说来倒是比楚慎行早些落下话音。 楚慎行笑一笑,藤枝绕着秦子游肩膀、腰身,轻轻缠着,并不过多动作。 秦子游又道:“师尊,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他有所察觉。 楚慎行说:“是了。子游,你可还记得那日灵梭上,你我曾从水镜中看到初醒的宋真人?” 秦子游微微一怔,回答:“自然记得。” 楚慎行问:“他当时说了什么?” 秦子游沉吟。 秦子游:“他在五十年前察觉不对,觉得自己不该跑去楚国城中,送一碗饭给我?” 楚慎行颔首。 顺着这个思路,秦子游再往下想。 他听楚慎行轻轻说:“我曾告诉你,当初,我从思过崖下脱身,往剑峰去,曾听到宋安与什么人讲话。” 秦子游缓缓眨动眼睛。 楚慎行重复自己从前的话音:“他说,他当年曾经给一个乞儿一碗饭吃。如果我知道这件事后,一定会对他心软。” 秦子游瞳孔骤然一缩。 他急急问:“宋安在和谁讲话?” 能知道这样的隐秘的,多半也会知道宋安“外来者”的身份! 秦子游和第一次听到师尊说这句话时一样,面色微微发白。 电光石火之间,所有线索在他脑海之中串联起来。 秦子游倏忽意识到,与宋安讲话之人的身份同样不是重点。 重点是,楚慎行能听到的事情,身在宋安体内的宋真人,自然一样可以听到。 宋安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宋真人眼内。 宋安行为古怪,知晓诸多大事小事,能在自己跌倒在街边饿晕时送来一碗饭,也能在他去郢都之日等在城郊黑客栈里,为他解决一桩麻烦。 ——宋安知道秦子游会经历什么、遇见什么。 不止知道从前,也知道往后。 到如今,宋安已死。 知道往后如何的,成了宋真人。 第226章 珍重 这猜想太过大胆, 让秦子游脊柱发凉。 倘若自己的从前经历的一切、往后要面对的一切,在某个人眼中,全部、全部清晰可见, 那这实在…… 青年头皮发麻。 楚慎行说:“已经不同了。” 秦子游抬头看他。 楚慎行温和道:“我回来了,宋安并未在郢都带走你。他五十年前送出的那碗饭,说到底, 并无用处。” 两人对视, 屋内有片刻寂静。 秦子游在心里问:可师尊, 你仿佛不是真的庆幸于此? 楚慎行不答。 他说:“喝粥吧, 子游。喝过之后,你还要再去轮值呢。” 秦子游怔忡。 青年不安到了极点, 宛若惊弓之鸟。 但因楚慎行这句话,他还是低头, 缓慢地、看似从容地,拿起了碗边那柄小勺。 楚慎行看在眼中, 眼神柔和。 有了这番对话, 往后, 楚慎行再见到宋真人,落在对方身上的目光就多了些探究。 宋真人面色苍白,但看举止, 还算稳健。 楚慎行并未有意掩饰, 宋真人清晰察觉到了他的视线,但并不多言。 两人身畔有其他修士讲话,话题总绕不开那几句。青云老祖何时来,来了之后能否应对天裂。不止楚慎行听得耳朵起茧, 说的人自己也觉得无趣。可倒了, 还是不能安心, 总要反复念。 四个时辰的班结束,除去旁人开口相询,宋真人大多时候都不开口,只沉默地、有条有理地做事。 楚慎行了然:他在尽量忽略我。 可为什么? 楚慎行心里闪过许多猜测。待到下一班修士过来,宋真人欲离去,楚慎行到底身形一晃,抢到宋真人身前。 宋真人抬头看他,目光复杂。两人相对,楚慎行拱手:“宋道友。” 不再是“师尊”了。 仿佛是在告诉宋真人:往前如何,皆是过眼烟云,原先也与你无干。 宋真人一怔,而后道:“楚道友这般拦下我,可是有什么事要说?”一顿,“若仍是问,掌门老祖何时来,这我可的确拿不稳主意。” 楚慎行说:“这样久时间过去,青云老祖抵达此地,想来便在这两日了。” 宋真人听了,无言,颔首。 他再要走,忽听楚慎行道:“我听子游说起,他曾与宋真人说起天裂之事。” 宋真人眸光微闪,回答:“不过几句闲谈。” 楚慎行直视他,说:“宋真人当时是如何对子游说,可否再告知予我?” 宋真人看他,缓缓说:“我听楚道友前面所言,尚以为,秦小友已经将我那日的话全盘托出。” 楚慎行微微笑了下,说:“这是自然,但我仍想听宋真人额外说上一遍。” 宋真人喉结滚动。 两人对视,一人玉树临风、丰神俊朗,另一人苍白虚浮,倒仍能以飘扬在风中、雾瘴中的衣袂,撑出几分“仙家气度”。 他们是碧元大陆之上,唯二与“天道”有过深入接触的人。 宋真人到底说:“我不过讲了一句,‘无论掌门老祖能否敌过天裂中的魔修,皆不是你我想过之后有用的事’。” 楚慎行定定看他,问:“那在宋真人看来,碧元大陆能撑过这一劫否?” 宋真人嗓音艰涩一些,但还算平稳,回答;“我自是希望如此。” 楚慎行看他面色,问:“只是‘希望’?” 宋真人静默。 如今,要说修为,倒是楚慎行要略高一些。 他留意到,在自己话音落下之后,宋真人俨然真气紊乱,灵气在经脉之中横冲直撞,整个人的状态急转直下。 而宋真人再开口,近乎是一个音一个音咬出,问楚慎行:“除去‘希望’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呢?” 两人这番对话,倒是不曾避开旁人。 但来往修士听了,也不能从楚慎行和宋真人的话音之中察觉什么特殊含义。类似的对白,一天总要发生百八十遍。 唯有楚慎行,知道宋真人在问出这句话后,那乱窜的灵气稳定一些。 可此人仍然是强弩之末。 楚慎行最终说:“真人见笑,是我太心急,总说这些无用的话。” 听到他这一句,宋真人眼神闪动,似平和冷静,说:“不能说‘无用’。如今此地汇集了足有三千名修士,这才未让魔族血池往人类城镇蔓延。可你我皆知,所有道友皆知,只有将天裂后的魔族除去,你我如今做的这些,才有意义。” 否则的话,一切终将分崩离析,碧元大陆仍会走向灭亡。 不会的。 宋真人在心里说。 不会的。 所有修士皆在心中想。或笃定,或迟疑,或满腹迷茫,或坚定不息。 如楚慎行所想,两日后,青云老祖现身于南疆。 与他一同来的,还有归元宗体峰、灵兽峰、阵峰、医峰及符峰峰主。 至此,整个碧元大陆的顶尖战力汇聚于南疆。 除去峰主们外,弟子们同样前来,八千筑基、炼气弟子没入人海。 他们会留在此地,继续和此前赶来的修士们相互配合,守卫身后的人间。 归元灵梭上,青云老祖看一圈身前所有元婴、金丹修士,问:“谁与我同去?” 这会是碧元的第四次正邪之战。 老祖嗓音不高不低,落在诸人耳边。 宋真人第一个站出,说:“吾愿往。” 青云老祖看着他,并不意外。 他眼神里带着一点感怀,一点欣慰,并不出言相劝,只点一点头,淡淡说:“好。” 在宋真人之后,是白天权、凌玉,加上体峰峰主杜衡,三人一齐开口。 宋真人眼神微晃,似有动容。 青云老祖再说一句:“好。”停一停,“宁枢虽不曾前来,但他托我将这些灵植转交给你。” 宁枢是归元宗药峰峰主,每日忙碌于药田之间。虽是元婴真人,但单说战力,尚不及金丹期的杜衡。故而在离开之前,青云老祖一锤定音,要宁枢留守归元。 在这四人之后,又有灵兽峰、符峰、医峰峰主相继站出,齐声说:“吾愿往。” “好,好!”青云老祖道。 他自然知道,峰主们能随自己赶来此地,就是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但如今真的要进入血池之中,面对比自己三千年前曾与之相对过的、穷凶极恶的魔族,青云老祖仍然有所感怀。 “吾愿往。” 最后,是阵峰峰主赵开阳。 他讲话时,秦子游目光转去,落在此人身上。 四十年不见,赵开阳错失天阴之体至今,似乎与当年在郢都时的面貌并无不同。他一定也认出了自己曾在回踪阵中见到的楚、秦师徒,但如今,赵开阳完全不曾提起。 “好。” 青云老祖半是叹,半是欣慰。 叹归元风骨,欣慰归元风骨。 器峰峰主一样留守,如今,身在此地的归元之人尽数表态。 青云老祖转向在场其他人,态度温和,询问:“诸位道友又是如何看?” 穿云楼、儒风寺、自在峰三门掌门、长老一同站出,回答:“吾愿往。” 青云老祖闻言,似有动容。 他一样不劝,只是额外问了句:“诸位道友可有安排好门内往后大事小事?” 有此前三次正邪之战,归元宗对此自有章程。为了让传承不断代,薪火再相传,每当大战打响,归元都会做出充分准备,这也是药峰、器峰两峰峰主留守的原因。如果来南疆的人全部殒落于此,那宁枢、周禄存便会站出,带领碧元大陆残存的修士,抗争到最后一刻。 穿云、儒风、自在三门却有不同。 他们是三千年前那场大战之后才出现的新门派,在一切平静时,可以安然发展。到如今,青云老祖这样说,便是希望这三门一样可以留存薪火。 三方的掌门、长老们对视一眼,各自商量。 这时候,青云老祖的目光落在楚慎行身上。 楚慎行微微笑一笑,说:“吾与徒儿,还要为诸位道友带路。” 话中含义不言自明,是说他自然也会前往,不必多问。 青云老祖看他,并不知道,在楚慎行的记忆之中,自己曾经在此人脊骨上刻下镇魔印,让楚慎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宋真人目光转来,看掌门老祖望着楚慎行,似多有欣慰。 宋真人心情又是复杂。 一盏茶工夫后,三门掌门、长老们那边有了结果。 儒风寺的剑修东长老自然前往,器修南长老、阵修西长老则留在此地。另有兼修医理药道的北长老,如今已经开始和归元医峰峰主讨教。 自在峰留下辰火真人等三名长老,孟峰主则携其他长老往天裂处去。 辰火真人从前曾与楚、秦师徒在西极炙土相见,那会儿楚慎行与秦子游皆用化名。到如今,辰火真人、孟峰主再见楚慎行与秦子游,颇有惊异。一来,惊诧这对师徒修为进境迅速至此;二来,就是因宋安带来的那段混乱记忆,心中有所犹疑。 加上穿云楼,三门各自略谈几句己方安排。青云老祖听了,道一句:“如此便好。” 而后,决定留守的修士们下了灵梭。 他们各展神通,回到人群之中。 而后,几人与其他修士一起抬头,看着灵梭。 青云老祖的嗓音从中传出,道:“此去一行,我等自当竭力而为。诸位道友留在此地,却是一样有诸多险阻……” 修士们神色变化,忽见无数雪色细花从灵梭之上撒出。 ……这是什么? 细花平等地落在归元弟子外所有在场修士身上,正是万年后重新绽放的天霞花。 人们只觉一股暖流从细花所在淌开,润入自己经脉丹田。 不少人当场顿悟,意识开始与天地万物相融。 那之前,听灵梭上传来话音。 青云老祖接着自己之前的话,继续道:“愿诸君珍重。” 顿悟之中的修士自然不提。这一刻,八千归元弟子在一同拱手,面朝南方。 他们嗓音齐起,宛若浪潮奔涌,说:“愿掌门老祖珍重,愿峰主师尊珍重,愿穿云、儒风、自在三门掌门、长老真人珍重——” 第227章 掩耳盗铃 灵梭南行。 一路上, 梭中修士只见地面一片浪潮奔涌。 血池广阔,不见尽头。 修士们自忖身份,面上并不显露惊疑。饶是如此, 在偶尔相聚、谈论魔族如何时,话音之中,还是隐隐透出几分不安。 归元宗的几位峰主心态尚好,便是不安, 也因修为高深, 不会显露于人前。但轮到穿云、儒风、自在三门,在灵梭上的时间越长, 几个金丹修士的心绪就越有不宁。 他们此前说要前来,是一时意气, 也是要护住宗门脸面。若能直接与魔族交战, 那兴许等不到后悔的一刻。但到如今, 日子一天天过去, 天裂却久久不至。无事可做之下, 只能多想。 灵梭之中, 暗潮涌动。 这日,穿云楼楼主与自在峰的孟峰主相见。 是穿云楼主特地拜会。两人身在屋中, 四处都布了聚灵阵, 上面摆着上品灵石,算作阵眼。 穿云楼主看了,先叹一声:“归元宗果真大手笔。” 孟峰主就说:“正是如此。” 两人由此开口,你一眼、我一语, 各自试探, 谁也不愿意先把心中忧虑宣之于口。 等话题渐深, 穿云楼主咳嗽一声, 依然含蓄:“不知孟峰主有无从白峰主那里听说什么。” 他这么说,是因为孟峰主女儿孟知兰正是白天权明媒正娶、举办过双修大典的道侣。丹峰上下,都要叫孟知兰一声“师娘”。照此推断,姓孟的与白天权的交情定不一般——至少胜过穿云楼主与白天权。 孟峰主听了这话,面上客气的笑意丝毫不变,说:“白峰主近来多有劳碌,要将老祖自归元带出的灵植灵药炼为丹丸,哪来的闲工夫与我讲事?” 穿云楼主心中腹诽,想:看来此前听到消息,说白峰主冷待孟娘子多年,自儿子出生之后,便不曾与孟娘子同席,这话兴许不假。 他口中回答:“这倒是真。”而后又说起其他。 穿云楼主:“白峰主在炼丹,陆峰主仿佛在钻研魔族血池,”说的是医峰峰主陆璇,“谢峰主每日忙于照看灵兽,杜峰主、赵峰主、凌峰主闭关修行。余下宋峰主,依我看,倒是难得的从容人。但他此前遇到那等事,”一顿,“恐怕也不是有事相询的好去处。” 孟峰主听眼前人说了一通,赞同之余,心里浮出一个人影。 “褚道友所言甚是,”孟峰主说,“归元峰主皆无心与你我多言,但这灵梭上,另有一人。” 穿云楼主眼神微亮。 他说:“是了!那日我与此人初相见,孟峰主却似与他颇有故交。” 孟峰主含蓄地笑一笑,说:“故交是有,只是并非与我。不满褚道友说,吾儿知竹,曾与楚道友一同游历于西极炙土。” 穿云楼主听了,再看孟峰主,目光起了微妙的变化。 孟峰主膝下两女一子,大娘子与自在峰弟子、刀修方君璧结为道侣。穿云楼主见过方君璧数次,知道此人也算青年俊彦。但在二娘子的婚事面前,就显得颇不够看。 有了二娘子与白天权的道侣关系,孟峰主无形之中涨了辈分。他不敢让白天权将自己看作长辈、恭敬相待,但在旁人眼中,孟峰主的确是归元元婴尊者的“岳父”。 这也罢了。如今,此人又说,他那个儿子和楚慎行有一番交情。算起来,又是一个“长辈”姿态。 穿云楼主笑一笑,慢慢回答:“原来如此。” 两人说定,转而去找楚慎行。 孟峰主此前姿态甚高,但真到了楚慎行屋外,还是有些担心。 好在楚慎行态度还算不错,听了他们前来,便让两人进屋。 他甚至先叙旧,对孟峰主道一句“许久不见”。 孟峰主听了这话,心头稍宽,知道眼前元婴尊者依然记得知竹此前与他的一番相交。 有这份情谊在,往后再说什么,都好开口。 孟峰主斟酌:“楚道友,这灵梭南行了有些时候,天裂却依旧遥遥。照你看来,你我还有多长时间,才能抵达血潮灌入之处?” 楚慎行看他,笑道:“孟道友这是欲与魔族对阵了?” 孟峰主叹道:“楚道友都说魔族修为甚高,我等怕是……” 无力相对。 他不曾说出口,但从神色、语气看,话中含义又不言自明。 楚慎行淡淡说:“倘若你我不敌,碧元大陆当真沦陷。那往后状况,只怕孟峰主也不愿瞧见。” 孟峰主听了这话,牙根发酸,想,按照南疆广阔,血池要灌满此地,怕是总要花上三五年工夫。有那道天裂在,三五年后,兴许自己已经离开碧元。 这话不能说出口。 孟峰主只道:“楚道友说得是。” 楚慎行微微笑一下。穿云楼主又问:“在楚道友看来,你我有几成胜算?” 楚慎行滴水不漏,说:“若我说十成九成,你们便愿前去?若说一成二成,难道孟峰主、褚楼主就要避之大吉?”一顿,微笑,“这自是不会。” 孟峰主和穿云楼主原先提起心,听到这里,又逐渐放下,各自说:“是啊,自然不会!” “我等也是要有个准备。归元之中,青云老祖曾亲身参与三千年前那场正邪大战。几位峰主,想来也在师门之中对魔族状况有所耳闻,”孟峰主说,“唯有我等,尚在云里雾中。” 穿云楼主:“正是如此。” 楚慎行听了,笑一下,“好办。” 他手腕一翻,掌心出现两枚玉简。孟、褚二人只见身前元婴修士将玉简贴上额头,不多时,又递给自己。 两人心中狐疑,一样将玉简贴在额头上。而后,无论孟峰主、褚楼主,皆陷入一阵怔忡。 他们看到了此前楚慎行在归元藏书阁所见! 这按说是隐秘事,但楚慎行自忖不是归元弟子,归元隐秘如何,与自己并不相干,于是随意刻录。 孟、褚二人则被庞大的信息量冲得脑子发晕,到楚慎行第二次委婉谢客,两人都沉浸在对过往的种种惊诧、惊惧里。 过了好一会儿,两人才反应过来,说一句“告辞”。 待这两人离开,楚慎行屋中,原先待在师尊身后、默不作声的秦子游忽道:“若此番前来的金丹修士皆如这二人所想,到了往后、天裂前,能与师尊和我共同对敌的,便只有归元修士——哦,赵峰主兴许还要例外。” 赵开阳此前的种种表现,让秦子游耿耿于怀。 楚慎行说:“儒风寺的东、南两位长老并未与这两人一同进退。” 秦子游一顿,回答:“这倒是。” 楚慎行说:“事先知道他们的状况,是一件好事。” 秦子游皱眉,承认:“是。倘若他们到了天裂之下再说不愿往,便属实让人为难了。” 在灵梭上的二十余人中,就数秦子游年纪最轻。这样的年轻,与“金丹修士”的事实摆在一起,引来诸多目光。 楚慎行看徒儿神色严肃,分明是青年面貌,却多了几分年纪更长时才该有的气度,不由半叹半笑,说:“还有些时候,你我便莫要耽搁了。” 归元宗大方,在诸人屋中,都摆了上品灵石。于是各屋之中皆灵气充裕,适宜修行。 在孟峰主、穿云楼主来前,楚慎行与秦子游便在此处盘腿入定。 如今两人去了,师徒二人谈了几句,便又一次开始巩固心法、修为。大难当前,倒是没心思再做其他。 不知不觉,又有一旬过去。 这一日,灵梭之上灵气震荡,所有入定中的修士被一齐唤醒。 离那潮水般的一番“珍重”,已经过了二十余天。如今,青云老祖的嗓音依然稳而静,告知诸人:“诸位峰主、各方道友,魔巢已至。” 离得近了,血水从天裂涌下的动静愈发清晰。诸人铺开神识,面色各有不同。惊惧自然不能表现在面上,于是大多是警惕。 他们听到了外界水声,知道此地血水已经厚达数尺。因流水冲击,流水与血池相接的地方,是一大片带着淡淡粉色的沫子。 所有人身形微晃,重新聚于一处。 他们大多第一时间去看青云老祖,对青云老祖心怀期待。 这样情形之中,青云老祖吩咐:“开阳。” 赵开阳从人群中站出,手中捏诀,各种天材地宝从袖中喷薄而出。 楚慎行冷眼看,知道这大约是一个隔绝魔族窥视的阵法,算是在隐匿阵的基础上更上一层楼。 在赵开阳布好阵法之后,灵梭之外,亮起一阵微光。 微光覆盖在灵梭之上,让灵梭在驶入血瀑时,不受其间冲击影响。 待驶入血瀑,灵梭往上,往天裂之处前进。 就在这一刻,忽有一道巍峨高山般的威压卷来,落在所有人身上。 赵开阳面色微白,知道这象征着自己精心准备的灵阵毫无作用。他们从一开始,就暴露在魔族眼下。 可灵梭仍然前行,眼看就要进入天裂。 不知死活,去向居高临下、俯瞰整个碧元大陆的外来魔族发起挑战。 楚慎行神色不动,宋真人、青云老祖神色不动。 秦子游喉结滚动一下,其他归元峰主也露出各自凝重。 这样环境下,孟、褚二人心中再如何,也要一样严阵以待。 他们不言、不语。心想,但凡自己不动,就不会给魔族窥探的余地。 宛若掩耳盗铃。 第228章 不敌 由地到天, 万丈距离,在灵梭前行的速度下,显得不值一提。 魔族虽然释出威压, 可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动静。像是好整以暇,想知道这群“不知死活”的碧元修士会做到什么程度。 终于,逆行于血瀑的灵梭, 终于来到了天裂边缘。 “咕嘟。” 有人吞了口唾沫。 “怦、怦——” “怦!” “怦、怦、怦!” 他们心头狂跳。 恐惧几乎化作实质, 铺在孟峰主、穿云楼主等人的身上,像是北境雪原之上的万年寒冰。 好在到这一刻, 其余人都运起功法,无人理会他们。 灵梭之中刮起一阵烈风, 青云老祖声若雷霆隆隆, 往外散去。 他气起丹田, 沉声说:“诸位远来的朋友, 可否前来相见?” 随着这道嗓音, 千股暴烈剑气一同往天裂之后涌去。 旁人都看青云老祖, 唯有秦子游,看一眼宋真人。 宋真人立在那里, 面色苍白, 嘴唇上的淡青色比从前更浓三分。 他立在那里,静而不动。 秦子游收回目光。 而后,他又察觉,有一道视线, 落在自己身上。 对方并未遮掩, 或说是不觉得需要遮掩。秦子游瞬间分辨出, 看自己的人, 是白天权。 他心头微跳,要再细想,就见青云老祖面色忽而一变。 发生了什么?! “掌门!” “老祖,可是此前剑气有了回——” 杜衡的话说到一半,便见青云老祖气息一乱。 杜衡止住话音。 一室寂静,青云老祖喉结轻轻一滚。 他再开口,嗓音依然是从容的,可在场所有人都听出了其中沙哑。 “既然来了,不妨便出来相见吧。” 来了? 谁来了?! 孟峰主等人正惊异,忽觉身上一重。他们被灵气推动,身体往后飞去,眼睛一点点睁大,看着青云老祖衣袖的影子从面前一闪而过。 诸人才意识到,自己被推到短则数丈、多则十丈之外,正是青云老祖的手笔。 灵梭之上搭载阵法,这片中央空间仍能往外延伸,修士们不至于撞在墙上。 他们瞬息之间想明,然后各展神通,稳稳落地。再抬眼,就看到了青云老祖面前出现的那道身影。 楚慎行微微眯起眼睛。 又是一个魔族。 识海之中,秦子游稍显忧虑。 那魔族修为高深,于是楚慎行在察觉到徒儿的心念后,没有传音入密,只传递出简单的安抚情绪。 秦子游稍稍安定,分神去想:这魔族,倒是和此前所见不同。 一样是一身青黑色皮肤,上面却带着比先前魔族繁复许多的纹路。纹路精致细密,秦子游略看一眼,就记起从前,挪开目光。 但在他之外,旁人未有这样的警惕。 自在峰一个长老目光在上面长久停留。 旁人起先不觉不对,一直到归元医峰峰主暴喝一声:“莫要看他,速速闭眼!” 到此刻,孟峰主倏忽嗅到身侧传来的血腥气。 思绪慢了一拍方确认此事,而后,孟峰主肝胆近裂。 他缓慢而僵硬地转头。同时,陆璇身形一晃,出现在孟峰主身侧,倒是较孟峰主更快一步,扶住倒下的自在峰长老。 只见此人七窍流血,身体正剧烈颤动。 陆璇心知不妙,神识沉下,发觉此人识海岌岌可危,近乎碎裂。 他眉头紧皱,顾不得太多,叫:“白峰主!” 白天权出现在他身侧。 陆璇简单地说:“凝神丹。” 白天权皱眉,倒是未说什么。他手腕一翻,掌心出现一瓶丹丸。 两人同为归元峰主,医峰又与丹峰息息相关。两边交情虽比不得丹峰与剑峰,但也能说一句“颇佳”。如今,丹丸落在陆璇手上,他毫不迟疑地拨出一颗,直接喂到自在峰长老口中。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 灵丹入口,自在峰长老口鼻之处仍有汩汩血流,识海却又一次稳固下来。 孟峰主等人已经对归元宗的大手笔麻木。到此刻,他们更想知道这个长老身上发生了什么。 “陆真人,这……” 自在峰另一个峰主开口询问。 陆璇摇了摇头,叹道:“诸位金丹道友,便暂且避让吧,记得我先前的话。” 这不是他们能够参与的场面。 陆璇话音平淡,可说出的字句,却让在场修士们心头发颤。 这魔族,是有多凶险?连看一眼,都会受这样重的伤害。 孟峰主下意识与穿云楼主对视,心头涌出一阵惊涛。 他从穿云楼主眼中看出了一样的情绪。 有了陆璇这句话,两人不再犹豫,便要转身,至少离开这片中央空间。 但他正要欲捏动法诀,却察觉,自己动弹不得。 这下子,孟峰主真正肝胆俱裂。 他听到几声大笑,从魔族所在传出。此魔腹大如斗,偏生长了一个细如壶嘴的脖子,头身以此相连。或许是因为这个,讲话时,魔族嗓音尖锐,金丹修士们皆觉耳朵刺痛,连脑子都跟着“嗡嗡”作响。 魔族道:“不错,一个化神修士,八个元婴修士,还有十来个金丹修士。等了这么些时候,总算来了。” 讲话的同时,一股微光从魔族身上散出,随之而去的,是诸多玉简。 玉简落入所有在场修士手中。 修士们惊疑不定,去看青云老祖。 只见在魔族叫嚣之时,青云老祖动也不动,立在此魔身前,像是一尊木偶。 他的袖袍从方才那会儿垂下之后,到如今,只在魔族散出玉牌时,带出一点细微动静。 这无疑是一个糟糕透顶的讯号。 碧元大陆上实力最强的修士不战而败。 敌人太过强大,他们完全无法与之匹敌。 一片死寂之中,终究有人开口,打破沉默。 楚慎行与宋真人的嗓音近乎同一时间响起。 楚慎行问:“这是?” 宋真人则要更确切些:“紫霄心法?” 楚慎行心头轻跳。 魔族看一眼宋真人,见此人面色苍白,若身负顽疾。 他对此不感兴趣,倒是回答了宋真人的话,用那尖细刺耳的嗓音笑道:“正是!待你们修习过紫霄心法,便是我紫霄族人。往后,这个玄极小世界,仍旧归你们治理。” 话音傲慢、刺耳,像是笃定在场诸人一定会答应。 宋真人咳嗽一声,却缓缓说:“阁下怕是有所不知,我碧元大陆,亦有紫霄院传道授业。” “哦?”魔族笑一下,肚腹上的银色花纹闪动微光,“这倒是巧了。” “咳、咳咳,”宋真人又咳嗽,明面上是和魔族讲话,实际则是提醒穿云、儒风、自在三门的修士,“据我所知,紫霄族人,便是如阁下这般之人,却并非我等人修。” 魔族听到这里,还是笑。 他这一笑,宋真人的咳嗽更加剧烈。到这一步,任谁都能看出不对。 白天权身体稍稍前倾,若欲往前。可他如此前孟峰主等人一样,要动作,才察觉自己手脚似乎被绊住,不得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眼前一切。 魔族笑道:“何必分什么‘你’‘我’,你们修习了心法,便是入我一族,与紫霄族共谋大业。” 楚慎行瞥一眼宋真人几乎发青的面色,在此刻插口:“大业?” 他话音落下,魔族转头看来。一息工夫,楚慎行只觉得整座归元峰都压在自己身上。到此刻,他才知道,宋真人方才是如何感觉。 他面色也有微变。不过在场之人,或满心惊疑权衡,或自身难保,无人留意。只有秦子游,第一时间察觉师尊身上不对,却又别无他法。 这让秦子游心头升起一点无力的痛恨。 他被那么多人夸作“天才”,到此刻,却什么都做不了。师尊尚能直视魔族,但他哪怕看一眼,都要被魔族身上花纹之中蕴含的天地规则弄到识海近裂。 有自在峰长老的前车之鉴,秦子游谨言慎行。 他沉默地、反复地在心里轻轻念:师尊、师尊…… 魔族笑道:“正是。你们这玄极大陆,沉寂已久,恐怕并不知晓外间状况。倒也无妨,我此番前来,便是为了这个。” 他每念出一个字音,楚慎行便觉得有一千把刀子,割在自己身上。 他面色不动。 这不过是在思过崖下那五百年的缩影,实在不算什么。 他面不改色,魔族倒是有些欣赏。只见此魔低声念了一串法诀,诸人面前亮起一面似镜非镜之物。其中血色弥漫,楚慎行看在眼中,心道,这倒是和此前逍遥老祖所在的场面十足相似。 正思索间,听魔族道:“吾名苏支目佉——” 诸人面前的血镜像是拉高、拉远,自上空俯瞰下方场面。 苏支目佉道:“你们如今所见,正是我兰赫洲。” 画面依然在拉远。 兰赫洲成了一个小小的、形状不规则的血色碎块,落在一片暗色之上,像是夜幕之下的月亮。 在月亮之下,又有无数星斗闪烁。细细看去,每一颗“星子”,都是一个尸山血海的小世界。 碧元修士们看到这里,面色发白,苏支目佉却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 他又要开口。 但在开口之前,时隔良久,青云老祖终于有所动作。 他身体仍然未动,唯有指尖轻轻一点。 动静悄无声息,却牵动了磅礴力量,让整个灵梭都开始震动。剑气凝成实质,往苏支目佉身上压去。 在场其他修士并非这道剑气的目标,饶是如此,一样受到牵连,身上或多或少出现细微伤口。 楚慎行脸颊一热,这才察觉,自己被青云老祖方才使出的那道剑气割伤。 他眸色微凝,落在苏支目佉身上。 只见苏支目佉立于剑气笼罩之下,身上爆发一一阵刺目白光,一切仿若成了当日楚慎行与迦婆离对阵时的重演。 “呕——” 诸多碧元修士重伤、吐血。 即便如此,他们依然满怀期待,望向苏支目佉的方向。 剑气散去,苏支目佉依然伫立。 碧元修士们的面色逐渐化作惨白。 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苏支目佉朝青云老祖走去,将人踩倒在地。 第229章 来人 在碧元修士眼中强大无比、令人望尘莫及的化神修士, 在外来的魔族面前不堪一击。 苏支目佉被青云老祖激怒,身上银光大作,却不同于先前的抵挡。这一次, 魔修身上繁复花纹之中涌出的光芒宛若受他意识操控, 流水一般朝青云老祖盖去。 又像是蚕结茧子, 将青云老祖裹入其中。 这当中, 银光颜色渐淡, 但没有修士会因此掉以轻心。 灵梭之内, 寂静之中, 所有人眼睁睁看到老祖的护体灵气亮了一瞬。 碧元修士们见状,心中冒出一点细微期许。 但这点期许来不及变多,便见护体灵气迅速溃散在苏支目佉的攻击之下。而那乍看起来不显威力、实则震慑无穷的银光并不停下,而是再往前,没入青云老祖身体。 青云老祖似痛极。他身体挣动一下,哪里还有从前那个高高在上的化神真人的模样?但很快,青云老祖又意识到,自己已然是无计可施。 他凝聚起所有灵气、用上归元宗最高明剑诀的攻击对魔族毫无用处,相反, 对方如今还很好整以暇,自己却已经沦落到这般田地。 碧元修士们的目光落在青云老祖身上,让他面颊火辣辣得痛。但他来不及觉得狼狈、羞愤,便迎来了更大的煎熬。 那些银光, 像是针, 又像是毒, 将他的身体翻搅得血肉模糊。 青云老祖咬紧牙关, 不呼痛, 皮肤上却冒出无数密密麻麻的血色小点。小点起初不过针尖大小, 往后,却真成了一滴、又一滴的鲜血,蕴含着让孟峰主等人头晕目眩的浓郁灵气,从皮肤里奔腾而出。 须臾之间,青云老祖成了一个血人,形容可怖。 他身上的道袍尚干干净净,不染脏污。面上的血水汇聚到下巴上、鼻尖上,再珠串似的落在地面,汇聚出一个小小的血洼。同时,身上的血顺着袖口、裤口等处淌出,转眼便成了一条细细溪流。 碧元修士们只听得青云老祖喉间发出“嗬嗬”声响,像是扛过了此前的剧痛,要说些什么。但苏支目佉冷笑一声,银光又是一亮,青云老祖的头便软软地垂了下去,再无动静。 “老祖——!” “掌门!!!” “这……师尊?!” 前面两声自然是碧元修士们的急呼,后一声,则是秦子游胆战之下,下意识地用目光去寻楚慎行。 如果连青云老祖都不是那个能让碧元大陆脱困、让宋真人心安的变数,答案又会是什么? 秦子游想到一个答案。 但他又忧心自己想错。 楚慎行那里,还有从紫霄掌门手中拿到的变异天地莲炼制成的洗髓丹。 秦子游只知道师尊捡起了瓶子,却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一颗,还是两颗。 师尊以此斩杀宋安,那如今呢?能否再以此斩杀苏支目佉? 苏支目佉之后,天裂之上,又可有其他魔族在? 秦子游想不出一个答案。 …… …… 楚慎行也在思索同一个问题。 今日之前,他和所有人一样,觉得此番劫难的转机,或许系在青云老祖身上,而这也是宋真人能冷静相待的原因。 可此刻,这个想法被推翻。 楚慎行看不出魔族是几多修为,但看对方面对青云老祖时游刃有余的模样,可知此魔修为远在化神之上。 这意味着,哪怕青云老祖自爆元神,也不一定能杀死苏支目佉。 如此一来,变数究竟在哪里? …… …… 楚慎行知道,如今,灵梭之上,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开苏支目佉的神识。 但短时间内,苏支目佉还没有心力将他们的全部身家一一查验。也就是说,瓶子里的洗髓丹目前还是安全的。 楚慎行心中推演:或许自己想错了?这才是转机所在? …… …… 宋真人知道的,是“宋安”所知道的未来。在那个未来之中,碧元大陆平安度过此劫。 而宋安知道的,又偏偏是他这个“外来者”并未出现在碧元大陆的情况下,曾经发生的、会发生的一切。 原本不会有楚慎行与宋安的争斗; 楚慎行不会由此知道洗髓丹的作用…… 不不不,还要前推。 没有宋安,秦子游一样会成为归元宗弟子,只是会和宋真人成为一对寻常师徒。 他会经历楚慎行所经历的三百年,而后,在宋安在徒弟的芥子袋内放入《紫霄心法》的之后,一切陡然变化。 而宋安不曾出手干预程玉堂、莫浪愁这对道侣经历的一切。所以,他们在宋真人所知道的那个未来之中曾有的经历,就是楚慎行的过往。 两人相识、相遇,有了程云清。 莫浪愁被紫霄院重新找上,程玉堂将幼女托付给故友宋真人,而后——多半是去南疆找寻道侣。 所以变异洗髓丹依然会出现。 楚慎行已经知道,在这瓶洗髓丹炼制出的第一时间,紫霄掌门就找到自己,想要他寻一名正道修士,好知晓此丹作用。 倘若没有楚慎行在,那接到这个任务的,多半是裘振。此人或阴险,或歹毒,但也因此懂得“审时度势”,乖觉地做着紫霄掌门手边的一条狗。 他会比楚慎行更积极、主动地完成师尊吩咐的事。 正好,同一年,归元宗收徒,无数修士前往姑苏。 楚慎行不记得当年归元弟子有何伤亡,照这么看来,裘振最后找上的仍是旁人。但总归,他会尝试出一个结果。 假若证明灵丹有用,那紫霄掌门会亲自吞下灵丹,以求进境。 所以,如果当下玉瓶内有唯有一枚丹药…… 那在“原定”的命运之中,正道之人再无拿到变异洗髓丹的可能。 如果是两枚呢? 一切会往更复杂的方向发展。 楚慎行在归元三百年,又在思过崖下五百年,不曾见到天裂。如今天裂提前出现,联想到诸人提过的“天机变动”,楚慎行认为,这和宋安之死有关。 宋安的出现,在楚慎行的人生图卷之中落下浅浅一笔。他的死亡,则让碧元大陆红尘众生提早遭逢劫难。 在最初那个没有宋安的世界里,紫霄掌门有至少八百年时间,来抉择他是否要用第三枚灵丹。 八百年中,他或许已经将其用去,也有可能只是把这灵丹当做底牌。 想到这里,楚慎行的心跳一点点加快。 他更深入地想:但如果灵丹没有用,甚至会损伤道体呢? 并非没有可能。楚慎行此前就知道,一个炉子出来的灵丹也可能出现不同功效,遑论主材料是一株变异灵植。但紫霄掌门显然不知这点,在此人看来,一炉子丹,该是一种用处。如若不然,他也不会命弟子找人试药。 一旦裘振发觉灵丹无用,那余下的一枚两枚,可能被毁去,也可能就此被束之高阁。 这么一来,正道之人倒是依然有可能拿到余下的洗髓丹。 余下的丹药或许是有用的一枚,或许是一好一坏。 这就很简单了。 楚慎行理清思路,得到结论。 假若如今瓶子里还有一枚洗髓丹,换言之,当初紫霄掌门一共只炼出两枚,那这一枚灵丹,就只会是坏丹,不能再用。 毕竟能拔升修为的一枚“好丹”已经被楚慎行用掉,这不可能成为底牌所在。 但倘若还有两枚,便不妨一试。 情况再坏,总不至于坏过现在。 …… …… 满室碧元修士仍被魔修困住,不得脱身,只能眼睁睁看苏支目佉杀鸡儆猴。 伴随着诸人惊呼,青云老祖一动不动,地上的血洼却出现些许变化。 那原先分明只是一小滩血,这一刻,却似化作泉眼,往外汩汩冒出浓稠、腥臭的血水。 除此之外,此前碧元修士们为青云老祖所伤,有人一样呕血。到现在,他们吐出的血,也成了一样的泉眼,期间血水无穷无尽。转瞬工夫,就在诸人脚下积起小小一洼。 分明只是颇薄的一层,却又像是一方深深潭水,带着不知名的力量,要将人往下拽去,陷入其中。 早前两旬,在场诸多修士虽然行于血水之间,但总是搭乘灵梭。陆璇和儒风南长老倒是试图研究血池构成,但也只是用机关将血水盛到灵梭之上,不会像现在这样,亲身踩在其中。 他们初次遇见这样的架势,花了些工夫,才意识到,照这么下去,青云老祖会先被血池淹没! 所有人不寒而栗。 在这时候,苏支目佉幽幽问:“你们可要开始修习我族心法?” 凌玉、陆璇等人眼带愤色,往魔族望去。 哪怕知道此时应该忍一时之气,但他们如何能当真不显露分毫? 正这样想,忽听一道迫不及待的话声从耳边传来,大叫道:“开始!这便开始!” 这话音近乎称得上谄媚了。 归元诸人齐齐侧头,对此人怒目而视。孟峰主被这样看着,原先还有所瑟缩,但转瞬,他听到几声痛苦的呜咽,是那些瞪着自己的人双目流下血来。 孟峰主当即挺胸抬头,还劝一句:“诸位道友,我知你们关切青云真人,”连对青云老祖的称呼都改去,“但做人,总是要往前看的。如今跟着紫霄院,方算前途大好,你们便莫要负隅顽抗了,趁早弃暗投明,才是正理。” 他这一番言论,听得旁边穿云楼主啧啧称奇,同时后悔,觉得自己该早些开口。这下落了先机,往后,恐怕都要比姓孟的慢上一手。 穿云楼主心中斟酌。 他想要取巧,看能不能琢磨两句好听的,好迎头赶上。耳边是魔族的笑声,血水涌动的声音,归元修士的细微动静。再有,尖锐的、像是什么东西破风而来的声音—— 是什么?! 穿云楼主来不及细想,就觉灵梭一震。 苏支目佉青黑色的身体,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分作两半。 两半分别砸落在地,溅起一片血水。 同时,有一个遥远的、宛若来自天际的声音,带着幽幽梵音,问:“谁要修习《紫霄心法》?” 孟峰主浑身一震。 那个嗓音又开口,问:“谁要‘弃暗投明’?” 孟峰主“咚”得一声,跪在地上,顾不得血水四溅,浑身战栗。 归元之人只觉得身上禁锢倏忽一松,眉目之间的刺痛也在须臾之间和缓。 几人冲去青云老祖身侧,将人扶起。但见血水不住从掌门老祖身上滑落,那之后,露出寻常的、未受过伤的皮肤。 发生了什么?! 他们心头大惊,巨大的惊诧之下,甚至忘记欢喜。 一直到楚慎行开口,打破一室寂静。 他带着三分惊讶,七分了然,朝出现在灵梭中的人规规矩矩拜下。 秦子游一样跟着师尊,朝此人拜下。 只听楚慎行道:“多谢老祖相救。” 是谁? 秦子游跟着说:“多谢老祖相救。” 有谁还能被称作“老祖”? 青云老祖起身,面色凝重,目带喜意,拱手而拜。 诸人只听一声轻叹:“原来都是归元后辈。” 第230章 故人 近四十年前, 楚慎行师徒去炙土之地寻金甲沙的路上,碰到妖蛇作怪。为斩杀妖蛇、除去祸患,师徒二人在将其重挫之后又追在其后, 由此找到一个埋在千丈黄沙之下的洞府。 洞府之中, 有极为逼真的机关偶人, 欲将修士诓而杀之。 楚慎行破解杀阵, 再之后, 见到了逍遥老祖留在碧元大陆的一缕分魂。 这缕分魂一眼看穿楚慎行的青藤之身, 也看穿他与秦子游的真正关系。师徒二人两体一魂, 实则是同一个人。 而逍遥老祖对此从容相对,并不意外。被本体召回之间,还提前向楚慎行透露了外界是何等惨烈景象。 到如今,长久时日过去,碧元大陆遭逢大劫,归元掌门重伤垂死,已有心怀不轨之人欲向魔族投诚。这时候,逍遥老祖再度归来。 孟峰主自是肝胆俱裂,但除他之外, 旁人听明白逍遥老祖身份,看着过往只出现在传说中的人站在自己面前,又轻易斩杀苏支目佉,可见境界之高、修为之强。 修士们很快被狂喜淹没。便是穿云楼主, 也情真意切地笑了出来。 当下情境, 毕竟不是叙话的好时候。逍遥老祖淡淡颔首, 说:“先看当下。” 修士们稍稍冷静, 但目光依旧灼灼。 但见逍遥老祖手上出现一个小壶。 那壶不知是陶是玉, 呈现出一种清透的翡色, 又已经乘了半壶浓红。楚慎行看到,记起逍遥老祖当初留给自己的那一壶灵酒。一样是看起来并不显眼的容器,内里却有乾坤无穷。 逍遥老祖手上这个要更小,不过巴掌大。结合其中液体的颜色,楚慎行心中有了猜测。 果然,逍遥老祖将壶塞拔出,灵梭地面的薄薄血水骤然升起,往壶口流去,不消片刻,就尽数被吸纳其中,灵梭干干净净。 而后,逍遥老祖随手一抛,将小壶抛到灵梭之外,沉入血池之中。 青云掌门心知,这一定是了不得的灵器,但还是带一丝忧虑,说:“老祖,便是这血水能除去,可天裂一日仍在,碧元之难便一日未消。” 血池无穷无尽,不知道天裂的另一面究竟是什么。 他这话出来,其他人面上都带出一样的忧色。秦子游的忧虑最真切,毕竟年少,不能掩盖。 藤枝勾了勾他手腕,秦子游捏捏藤叶,去看宋真人,只见宋真人神色平和。 他一怔,心神一定。正当这时,藤枝却似有了意见,在他手臂上轻轻一捏。 秦子游:“……” 青年失笑,彻底安心 逍遥老祖道:“如今碧元大陆与其他世界之间的通道已经打开,此魔便由此而来。如今,虽能将他打开的通道关闭,但往后……” 说到这里,逍遥老祖沉吟,掌心出现一捧似线非线,似丝非丝的东西。 逍遥老祖吩咐:“你们且在此等候。” 说罢,他身形一晃,离开灵梭。 碧元修士们相对,慢慢地,一起将视线落在跪在地上的孟峰主身上。 孟峰主终于想出理由,争辩:“我方才——那不过是权宜之计!” 话音落下,便听赵开阳冷笑一声。 孟峰主起先想要怒目而对,但他又意识到,如今自己在一个怎样境地。再者说了,赵开阳到底是元婴真人。虽在苏支目佉面前不堪一击,但捏死自己,还是绰绰有余。 他看向白天权,求道:“白真人!你定是信我的吧?” 白天权好歹娶了他的女儿。虽说两人从来不像是翁婿,但在这一刻,两人的关系无疑最近。 白天权却道:“老祖留你在此,便是有分辨了。” 孟峰主绝望,最终说:“褚楼主,你帮我说说话啊!” 穿云楼主漠然,去看自在峰的几个长老,道:“往后,自在峰还要靠你们了,莫要堕了一门威名。” 孟峰主怒目而视,穿云楼主面露遗憾,不多言语。 这闹剧还要继续,可这时候,凌玉惊喜地叫道:“你们看!老祖竟然把那道天裂缝起来了!” 诸人一惊,连忙往灵梭外看去。 只见逍遥老祖出现在天裂之侧,那捧灵丝宛若无穷无尽,从他袖口涌出,当真像是穿针走线,让裂开的天空重新合拢。 修士们看着这一幕,心迷神醉。赵开阳看了片刻,径自开始顿悟。 而后,是符峰峰主、白天权……还有楚慎行,秦子游。 远方,修士们筑起的高墙所在,谢湘湘问:“知竹?知竹?你今日是怎么了?” 陆处安也看过来,面带一份忧色。 孟知竹收回视线,说:“我方才总是心跳不停,忧心爹爹出事。” 谢湘湘听了,不知如何安慰。 他们都知道,孟峰主等人很可能有去无回。但孟知竹这样说,还是…… 陆处安见状,往这边走来,在孟知竹身侧站定。 谢湘湘看他,眉尖轻轻拢起。但陆处安开口,温言安慰起孟知竹,所说无非就是那些话,孟峰主是与诸多归元修士同去,并非独自一人。再者说了,孟知竹作为孟峰主的儿子,该有灵犀感应不错。但此前觉得不妙,如今反倒心神渐宁,这是否正说明,孟峰主或许受伤,可性命无忧? 孟知竹听到这里,慢慢露出一个笑容,信任地看向陆处安,说:“处安,你说的是。” 陆处安眉目温润,微微低头,与孟知竹对视。 这两人之间,仿若自有一种气场,旁人无法插足。 谢湘湘想到这里,心头骤然升起一股烦躁。她勉强笑道:“陆师兄说的极是呢。” 孟知竹“嗯”一声,却并未看她。 谢湘湘深呼吸,安慰自己:陆师兄与知竹、与我皆是经年的交情,他让知竹宽心,我理应欣喜。 这样想着,心头的躁意却并未消除。 好像总是这样。 她和孟知竹举办双修大典之前,陆处安与孟知竹皆是郎君,理应亲近。好,谢湘湘理解。 她和孟知竹结为道侣之后,陆处安是医修,该对自保之力弱些的乐修多有关切。好,谢湘湘还是理解。 可到现在—— 她尽量让自己不要多想。 谢湘湘转过目光,看向天裂所在。 这样看了不知多久,旁边仍然有她的道侣和陆处安低声讲话的声音。那些轻轻的笑,柔软的、信任又依赖的嗓音,好像从来、从来,没有在面对她的时候出现。 谢湘湘丹田发热,自觉不该在此地多留。 她眼睛眨也不眨,正要说一句“我去别处看看”,却忽而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谢湘湘一愣,连原先的烦躁都散去不少。 她用心地、长久地看着天裂所在。 而后喃喃说:“天裂,是不是缩小了?” 与此同时。 孟瑶看了会儿远方,迟疑着问身侧的道侣方君璧。 顾春风眯起眼睛,两只手拢起来,放在目侧,好让自己的视线更加专注。她带着点迟疑,这样问贺小棠。 同样的对话,也发生在柳莹与江且歌之间,李君昊与唐迟棠之间。 日子长了,连修为更低的修士里,也有了一样的对话。 一郎君匆匆而行。 他袖中带着灵石,回到屋里,看着屋中女郎。 此郎检查了周边阵法,确定一切安然无恙,方走上前,将灵石放在聚灵阵中,而后在女郎身畔坐下,笑着说:“月娘,今日感觉如何?” 女郎细细感受片刻,笑道:“这些日子,我化形的时间,又比往常多上许多。” 魏远叹道:“早知此地人多口杂,你我便不该前来。” 闵月却道:“这是关乎生死存亡的大事,你既已经是筑基修士,总要出一份力。” 魏远道:“可惜你总被困在屋里,不得出去。” 闵月笑道:“待我修为再高些,便不会如此啦!” 魏远笑道:“也是。” 闵月问他:“对了,今日外界有何情况?” 魏远想了想,回答:“我回来的时候,仿佛听一群人在说,天裂正在合拢?” 闵月一怔。 而后,她蓦然朝魏远所在扑来。魏远“哎哟”一声,将人接住。 闵月拉着魏远,面带喜色,急急问:“当真?” 魏远无奈:“我急着回来,便匆匆看了一眼,倒是看不出什么不同。” 闵月偏头看他。 魏远看着自己的妻子,心头软了一片,握住闵月的手,低声说:“我再出去打听一下。”一顿,“若当真如此,那你我这就要准备走了。” 闵月冷静一些,知道夫君说的极是。他们这番来,是为了苍生,为了自己。但与此同时,两人也在小心留意,不去与归元阵峰弟子接触,更不能再见赵开阳等人。 闵月叹道:“只是这样一来,也不好与楚真人相见。” 魏远道:“楚真人、秦道友皆有造化,怕是也不记得你我。” 闵月说:“也是。” 两人聊了一阵,闵月渐觉疲倦。她合眼,身体一点点淡去,再化作一株露阳草。魏远看着,满目怜惜。 天裂在合拢一事,在一日之后,正式开始在修士之间流传。据闻,是儒风弟子先收到师尊们发回来的信符。也提到,有位老祖宗回到碧元大陆,血池也会逐渐降下去。 同时解释了归元真人们为何杳无音讯。老祖宗此番合天裂,让灵梭之上十有八`九的修士都开始顿悟。只有儒风寺的南长老,连带其他几个穿云、自在两门的长老,不在其列。 南长老说起这些时,语气中颇有遗憾,但还算洒脱。 “只是,”南长老又说,“听老祖宗的话音,这样的状况,往后兴许还会再有……” 几个儒风弟子先是喜不自胜,而后,陷入忧虑。 第231章 有情无情 待到三日后, 天裂彻底合拢。逍遥老祖重回灵梭,又等了十数日,此前顿悟的修士们相继苏醒, 自是各有进益。 数名金丹修士察觉关卡松动, 元婴修士们也有细微提升。 虽说逍遥老祖已经提过, 当下一切仅仅是开始, 往后, 碧元大陆仍可能经历更多磋磨。但至少在此刻, 一群修士相聚论道, 和乐融融。 唯有孟峰主被拘于屋内,不得离去。 自在峰几个长老之间的关系跟着微妙起来,但在大局面前,还是显得无足轻重。 相比前些时候,血池降下许多。在逍遥老祖缝补天裂的同时,他带回的灵器也在孜孜不倦地工作。 这样环境下,回到灵梭的逍遥老祖与诸多归元修士相对而坐。 灵梭上有摆宴处。逍遥老祖坐主座,其余修士分列左右。 在场的都是金丹以上之人,在修行途中, 早早抛却了口腹之欲。楚慎行师徒算是例外,但这也不是大事,不值得专门开口。 因此,这场“宴”上, 只有一壶灵酒。 酒液倾入杯中, 穿云楼主暗想, 自己这趟前来, 果然是个正确决定。 待酒过三巡, 说起正事, 所有人神色渐肃。 逍遥老祖先说自己万年前的飞升。 “当日,我初至大千世界,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诸人面色一凝,不约而同地想:逍遥老祖在碧元大陆,已经是进无可进、不为天道所困的大能。但照这话中含义,莫非? 逍遥老祖淡淡道:“原来我便是渡劫飞升,也不过是一介‘散仙’。散仙之上,仍有‘金仙’。‘金仙’之上,又有‘圣人’……” 楚慎行听到这里,问:“敢问老祖如今是什么境界?” 逍遥老祖看他,慈和地笑一下,与当日洞府相见神色别无二致,平静地回答:“我花了三千年时间,修至金仙境。又花了六千年时间,如今,便是圣人境了。” 只是“圣人”之上,又有不同。 逍遥老祖缓缓讲述,在场诸人心绪复杂许多。 一股哀默气氛,在修士们之间蔓延。 他们此前为进境元婴、化神,便绞尽脑汁、竭尽全力。但原来在大千世界看来,如今的他们,也不过是高明一些的蝼蚁。 照逍遥老祖所言,碧元大陆的穿梭通道恐怕已经开启数月。苏支目佉有所察觉,迫不及待地赶来,预备将碧元占据为自己的领地。而碧元天道察觉危害,向逍遥老祖发出讯息。 听到这里,诸多修士露出不解的目光。 逍遥老祖停一停,笑道:“在你们看,什么是‘天道’?” 青云掌门拱手,答:“春气发而百草生,正得秋而万实成——此为天道。” 他往后,归元修士们相继说:“是人间四时。” “是自然之道!” 逍遥老祖听到这里,并不否认。 但他又转向楚慎行,问:“楚小友如何觉得?” 楚慎行与逍遥老祖对视,察觉修士们的目光一样转来,落在自己身上。 他静了片刻,方说:“碧元天道既能察觉危害,向老祖求助——这么说来,我们常说‘天道无情’,倒是不对了。” 逍遥老祖:“哦?” 楚慎行:“天道有情,只是不为寻常小情而动。” 修士们若有所思。 楚慎行:“于天道而言,你我便如刍狗,此言非虚。可天道于万物无情,于修士无情,却于死生存亡之事‘有情’。” 修士们拧眉,逍遥老祖倒是微微笑一下。他没有直面回答,而是说:“我方才说到圣人境。是了,如今玄武大陆上的至强者,便是圣人之上的至道境修士。而又有传闻,至道之上,仍有‘天道’。” “这……” 修士们相顾,诧异,茫然,不知如何领悟此言。 青云掌门疑问:“老祖,这么说来,所谓‘碧元天道’,又与这‘天道境’有何干系?” 逍遥老祖道:“这我便不知了。” 诸人沉默,逍遥老祖继续道:“我察觉碧元有难,便顺着心中感应,往回赶来。诸位小友有所不知,在大千世界,这是常事。常有出身小世界的修士,有这等感应。尤其是这千年来,”停一停,语气中多了几分严肃,“魔族四处作乱,不觉之间,竟已染指千千万万个小世界。若非这些自小世界飞升的修士有所觉,任由魔族发展,还不知会酿成怎样的灾祸!” 说到最后,逍遥老祖话音铿锵。而他话中含义,引得修士们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老祖,”赵开阳忍不住开口询问,“可在此之前,碧元大陆已经安生千年之久,怎么这便沾染这等事非?” 逍遥老祖听到这里,看他一眼。 赵开阳坐在原处,眉头紧皱。 凌玉在一边道:“老祖此前便说了,此前,碧元的‘穿梭通道’并未开启。” 赵开阳道:“万年都未开启,怎么到了如今,偏生?” 他话里有话。 可逍遥老祖长叹一声,“这里面,是我的不是。” 赵开阳一怔,旁人一起惊讶。青云掌门道:“老祖,此话何意?” 逍遥老祖解释:“大千世界与小千世界的划分,不在乎幅员广度,修士多少,而在于有无稳定穿梭通道。” 这一切对于碧元修士们都太陌生。 灵梭往北,红水仍在流淌,修士们努力理解逍遥老祖话中含义。 只听逍遥老祖细细分说:“一方世界从鸿蒙之中初生,或孕育人族,或孕育妖族,或孕育魔族。” 灵兽峰峰主谢戟道:“老祖,你此前便说‘妖族’。这‘妖族’,与我碧元妖兽、灵兽,有干系否?” 逍遥老祖闻言抬手,在空中轻点数下。诸人只见一片莹莹光晕之中,露出诸多或熟悉,或陌生的景象。 有卧于云间,金鳞灿灿的巨龙。又有栖于梧桐,身披锦霞的游凤。 白虎身插双翅,盘旋于天地之间。麒麟口吐火焰,游走于山林之中。 这些“妖”,碧元修士们只在先祖们流传下来的话本中见过。 但最后,他们见到一个熟悉的影子。 有人身鱼尾的鲛怪,在滔天巨浪之中高唱。狂乱的风雨将它们**的头发吹起,露出鲛怪昳丽至极、勾人心魄的容貌。 碧元修士神色一凛,眼前的画面又逐渐淡下。 逍遥老祖道:“这些便是‘妖族’。” 谢戟沉吟,说:“老祖,不瞒您说,四十年前,碧元曾有一场大祸。鲛怪捉住人族修士,将他们囚于水下,饲而食之。” 逍遥老祖:“这正是鲛族惯来所做之事。” 谢戟说:“但这是人族方有的灵智。” 逍遥老祖看他,谢戟半是猜测,半是笃定,说:“是了,这样讲来,在大千世界,能通晓人智的,便是‘妖’。愚钝而只知俗欲的,便是‘兽’。老祖,我说的对否?” 逍遥老祖含笑:“对。当初碧元初现,其上未有魔族,却有人族、妖族相争。只是人族兴而妖族亡,这才有了如今百兽。” 儒风东长老开口,说:“老祖此前说的,穿梭通道,又是从何而来?” 南长老说:“自是从飞升而来。” 东长老:“可老祖飞升之后,通道只出现了短短时日,旋即关闭。” 南长老:“这……” 逍遥老祖:“这便是我此前说的,我之过。” 按照一般情况,当一个小世界培育出有能力飞升的修士之后,穿梭通道就会开启。往后,小世界将接纳来自大千世界的灵气,以此更进一步。若时日长久,修士兴旺,兴许有晋升为大千世界的可能。 但放在碧元大陆,逍遥老祖飞升的时候,出了一个意外。 青云掌门:“可是魔族之事?” 逍遥老祖叹道:“非也。” 旁人一齐看来,只听逍遥老祖斟酌片刻,说:“那时归元初立,我有诸多不放心之处。于是避过几次天劫,想要在宗门留得长久一些。” 这一留,就留出祸事。 到了逍遥老祖那时候的境界,哪怕他无意修炼,可寻常呼吸谈吐,都能引动天地灵气的变化。逍遥老祖尽量控制,但到最后,还是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 他终于飞升之时,近乎把碧元大陆的灵气抽干。 天霞树一日枯败。 还是因为有了来自大千世界的反哺,碧元大陆才能坚持到现在。即便如此,这玄级世界依然很快失去了刚刚打开不久的穿梭通道。 往后万年,三次正邪大战,归元传承坚守至今,可有无数门派化作长久时日中的一捧尘埃。到如今,还出了“儒风寺”这样的笑话。 听到这里,碧元修士们真正无言相对。 到后面,还是楚慎行干巴巴道:“这未尝不是好事。” 他开了口,凌玉接话:“正因此事,这万年之中,老祖可以心无旁骛,安心修炼,与魔族相斗,不必挂念碧元。到如今,老祖至圣人境,通道在此开启,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是啊,自有定数!” “只是往后——老祖,你要留在碧元,还是再回战场?” 他们说着、说着,秦子游忽而轻轻“咦”了声。 原来不知不觉间,灵梭已经到了聚了上万修士的高墙之上。 第232章 剑修好战 早在一刻之前, 高墙后的修士们已经察觉到了往此处行来的灵梭。 归元弟子自是欢呼庆幸,其他门派之人也各自列队相迎。 再说散修。几个月来,他们或结交友人, 或开阔眼界, 一路未有受伤, 不曾直面危险, 最后还能落一个好名声。如此算来, 赶来此地“共抗魔修”的决定, 当真做得不错。 一群人想到儒风弟子们此前传出的消息, 弹冠相庆。这样的环境里,无人去留意,已经有修士悄然离开。 这几个月来,因此地正道修士甚多,各显神通,连南疆北处的瘴气都淡了些。 魏远揣着一株露阳草,如同多年前离开郢都时那样,匆匆行路。 这回心境有了很大不同。 武帝已薨,楚仙师已经能和赵开阳等人平起平坐。这么说来, 他和月娘,大约是真的……安全了? 他们在南疆很久。南疆四处都是雾瘴,连一株草都稀奇。等雾瘴逐渐淡了,终于能看到清透的日光。每往外走一步, 就离光明敞亮的日子更近。 四下无人, 魏远说:“算算时候, 如今正是隆冬。月娘, 我们回家之后煮锅子吃, 如何?” 女郎在他识海里笑一笑, 说:“哎,好。” 他们往阳光下去。 …… …… 灵梭既已回到修士之间,就该说明结果,给诸人一个交代。 这一天,于大多碧元修士而言,可谓跌宕起伏,悲喜交加。 他们此前知道天裂已经合拢,如今又得知,是逍遥老祖赶回碧元,阻止了一场浩劫,自然惊喜不已。哪怕并未见到老祖真容,只是从地面往灵梭看一眼,都有些飘飘欲仙之感。 往后,却又知道,一切都仅仅是开始。 修士们相互看看,方才的喜意如潮水般退去,露出很多忧色。 这样的环境中,诸位掌门召集弟子议事。 散修们的消息渠道则闭塞许多。他们之中,是有“散修盟”存在,但这仅仅是一个松散联盟,平日倒是能打听些消息。到此刻,完全指不上事。 好在归元宗大度。一日之后,高楼凭空起。按照归元接引弟子的意思,诸散修进入其中,只见面前便是流水般的席面。 说是席面,但并无饮食,唯有灵酒。 散修们原先心事重重,也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直到有人举起杯子,惊叹:“这竟是任人喝的酒席!我从前,嗝,只在灵泉里见过这样浓郁的……” 说着说着,又“咕嘟”一口。而后,面颊泛红,身子一晃,就要醉灵晕去。 有这般修士在前,往后,散修们跃跃尝试。不知不觉,诸人大醉。到这会儿,又见归元乐峰峰主出面,说起往后安排。 无非两点。 其一,魔修可能会顺着穿梭通道找来不错,但找来的时间可能是十年、百年乃至千年之后,诸位小友完全不必忧虑至此。 其二,既然魔修赶来的时间无法捉摸,那诸位小友如今能做的,就是抓紧时间,提升自身修为。案上之所以摆着灵酒,也是缘于这方面的的考虑。 修士们听着,各有所思。 凌玉说完,回身,悄然叹息。 这话不只是在告知这些散修,也是在劝慰自己。 一个苏支目佉,已经让碧元修士狼狈至此。若有更多魔族,甚至——老祖说了,他不会长久停留于此。碧元大陆往后或许遭逢危难,但至少在此刻,还算清净安全。再往大千世界,有更重要的战场,在等待逍遥老祖归去。 修士们心事换了一轮,暂且不提。 从始至终,也有人心情始终不变。 譬如孟知竹。 那日灵梭归来,旁人皆是英雄人物。唯有孟峰主,不知去向。 孟知竹事后才知道,这还是几个自在峰峰主朝逍遥老祖求来的恩典。再往后,门关上,几位昔日和和气气的叔伯看向他,面色里带着一点隐晦的不同,说了灵梭上的事。孟知竹心神巨震,恍然想,原来爹爹竟然想要降于魔修。 孟知竹自是无法相信。可叔伯们的话尚能不信,归元真人的话却不得不信。其中更有逍遥老祖,那是所有碧元修士可望而不可即的人物,怎会为难一个小小金丹修士? 孟峰主还带着一点期待,去看孟知竹。就见孟知竹摇一摇头,话音艰涩,说:“爹爹,我……” 孟峰主面色骤然变化。 想到这里,孟知竹再喝一杯酒。 他心情郁郁,无颜面对自在峰的师兄弟。再者说了,这些日子,他的确是被有意无意忽略的那一个。那些人看孟瑶时,知道孟瑶是从前不受宠的峰主长女,反倒不会对孟瑶“另眼相待”。到孟知竹这里,却有所不同。 “你这是第几杯?!” 旁边传来一道女声。 孟知竹睁眼,醉意朦胧地看,看到一身火红色的身影。 他头疼,意识到,哦,这是湘湘。自己的妻子,道侣。 手上的酒杯被夺走。孟知竹下意识地抬手去追,喃喃说:“酒,还我酒。” 谢湘湘看得头痛,说:“你这是醉成什么样子?” 她平日脾气火爆,到此刻,却难得有了几分温柔。酒杯是不能还回去的,但谢湘湘搀着孟知竹站起,还是温柔地说,“知竹,咱们回去吧?” 孟知竹却笑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胸腔震动,问:“回去?回哪里去?我爹是自在峰、是整个碧元所有修士之间的罪人。我能回哪里?还有什么地方能让我‘回’去?” 谢湘湘听着,心疼至极,喃喃叫着“知竹”。 孟知竹看她,忽而又笑一下,说:“湘湘,你莫要管我了。没了我,旁人照样会待你好。有了我,你就要和我一样被别人瞧不上。” 谢湘湘深呼吸,柳眉倒竖:“我看谁敢瞧不上你我!” 他们这边折腾,动静到底大了些,引来其他散修侧目。 孟知竹不肯走,谢湘湘倒是能强行拉他,但这显然更加引人目光。 她头疼,旁边却伸过来一只手,扶住孟知竹肩膀。 谢湘湘抬眼去看。她毫不意外,理所当然,“陆处安。” 陆处安淡淡说:“知竹醉了,还是先送他回去休息。” 谢湘湘拧眉,想说什么。但她看孟知竹被陆处安半搂半抱在怀中,还是喃喃要酒,倒是比在自己这边时安静一些。而陆处安听了孟知竹的话,抬眼,去看旁边的桌案。他看到了倾倒在上面的酒杯,于是稍稍颔首,酒杯便朝陆处安飞了过来。 谢湘湘忍不住说:“他已经喝了很多。” 陆处安说:“我知道。” 说着,却有一个小小的壶嘴,从他袖口冒出来,倒了什么东西进杯中。 他做得光明正大,只是孟知竹不曾察觉 。 陆处安说:“这是百日醉。” 谢湘湘恍然。 到底当了这样久师兄妹,又一同外出游历数次,谢湘湘知道,百日醉多半是陆处安在治病救人时用。一滴下去,能昏上半天。等醒来,骨头接好,经脉长好,修士不必承受苦痛。 如今,孟知竹无知无觉地喝“酒”。一口下去,晕得七荤八素。 谢湘湘松了口气,一行人这才离开。 这场酒席一共持续了整整三日。 三日之后,一切散去。归元修士有言,此地便若是雾瘴之中的一个小小洞府。若有道友愿意在此闭关,皆随心意即可。往后道途慢慢,诸君万望珍重。 归元修士便这样离开了。 同时,这也是逍遥老祖与碧元大陆之人的道别。 逍遥老祖叹道:“我一共也就三壶太清红云,如今,算是用掉一壶。” 修士们听着,尚不知道,又有一壶,如今在楚慎行手中。 楚慎行眼神闪动一下。 这些日子,他始终在考虑一件事。 如今眼看逍遥老祖要走,这是最后说出口的时机。 一片肃凝气氛之中,楚慎行忽而开口。他朝逍遥老祖一拱手,道:“此前听老祖说了诸多大千世界之事,只是不知,元婴、金丹修士前去,可否有所造化。”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所有人的视线落在楚慎行身上,掺杂着种种惊疑。唯有秦子游的眼神依然是平和的,楚慎行甚至感受到一点这小子的雀跃。 在秦子游看来,大千世界之中,虽然有逍遥老祖那样的强者,但一样也会有凡人,更有他和师尊这样的修士。 他已经和师尊游历过碧元之上的四海列国,自然,这里还会有很多他们没有去的地方,没有挑战过的妖兽,但若要遇见,便要耐心找寻。可到了与魔族作战的大千世界,一切将要简单很多。 剑修好战。 楚慎行感受到徒儿的心情,自己也有些轻微的血脉偾张之感。 自东海之后,藤枝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饱饮鲜血。 逍遥老祖和楚慎行、秦子游确认:“你说这话,可是想随我一同离去?” 楚、秦师徒自然肯定。 逍遥老祖微微笑一下,说:“可。” 旁人听了,惊诧更多。白天权心中微微一动,侧头看宋杓。只见宋杓拢袖而立,面容清俊,面色依然带着苍白。 白天权叹口气,到底没说什么。 第233章 时机 逍遥老祖环视众人, 又问:“你们呢?还有没有人要随我一同往大千世界?” 在场的皆是金丹期以上的修士。他们听了楚慎行此前的话,再琢磨过老祖的态度,许多人心动。 归元宗中, 杜衡、赵开阳等人站出来, 说自己愿往。 杜衡是体修, 如今在金丹后期, 接近突破。同剑修一样, 他要锻体, 最好的方式, 也是战斗。 至于赵开阳,则是抱着自己或许能在大千世界中找寻其他机遇的心思。 他失去天阴之体,又没了拿到化神丹的希望。赵开阳意识到,若继续在碧元大陆停留,自己不可能再有进境。此次离开,或许危险许多,但总归有了盼头。 往后,又有儒风寺的东长老等人。 拢共加起来,有十数之数。 逍遥老祖看过, 颔首。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不过巴掌大的小舟,往天上抛去。 修士们抬头观之,只见那小舟在空中膨胀变大,化作数十米长的船, 浮于云上。 这便是他们经过穿梭通道时, 所要搭乘的灵器。 逍遥老祖吩咐:“此番离去, 便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甚至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回来, “大千世界虽有机遇, 但也多危难。我要往圣人境的战场去,往后如何,只看你们自己。既要走,便先交代好往后事吧。” 修士们听着,心情慢慢静下。 他们有心理准备。修行一路,与天相争,哪来的容易? 逍遥老祖:“……明日此时,若仍想随我离去,便来此处、上灵舟。” 修士们口中称是。 此前匆匆下定决心,如今有了空闲,修士们才察觉,的确有许多事要安排。 除去楚慎行和秦子游外,在场之人,多有徒弟上百,乃至过千。几人不约而同,皆要亲传弟子来见。 一盏茶工夫后,江且歌等人前来此地,起先面上多有茫然。 到后面,听闻师尊要往大千世界试炼,反应也各有不同。 这些暂且不提。 另一边,楚慎行无牵无挂,预备询问老祖一声,看能否先上灵舟。 但话音到了喉咙,他忽然觉得不同。再去追寻,就知道,哦,原来是子游…… 两人心念相通,此番楚慎行看一眼秦子游,不必问询,直接道:“去吧。” 秦子游听了,笑一下,点头。 他去了自在峰弟子聚集之处,拉住一名弟子,说,自己想要找一名叫“楚禾”的修士。 而楚慎行闲下来。徒弟不在身边,他一时也没了早些上灵舟的心思。 倒是身前,逍遥老祖正温言和青云掌门讲话,问他这万年以来,碧元之事,归元之事。 这些内容,此前其实已经粗略和老祖提过几句,但未有系统性地讲述。到如今,青云掌门娓娓道来,凌玉、白天权等人再旁补充,逍遥老祖听了,不时点头。 是一番其乐融融。 时间毕竟还长。到后面,白天权退出话题,宋真人传音入密,问他:“你为何不去?” 白天权一怔。 宋真人说:“我不离去,是因为我已经是强弩之末。化神丹救我一命,可要说进境,仍是难事。可天权,你又不同。” 白天权说:“我有妻有子,为何要去?” 宋真人哑然。 白天权看他,说:“师兄,那贼人在你体内时,你对外界之事,能听到多少、看到多少?” 宋真人说:“自是能闻他所闻,能见他所见。” 白天权淡淡道:“我与兰娘双修大典时,你送她飞泉,她甚是喜爱。” 孟知兰是琴修,“飞泉”则是一把品阶颇高的灵琴。 宋真人说:“那不是我送的。” 白天权眸色微动。 宋真人:“是了,我尚未贺你大婚。醒来之后事情太多,天裂、魔族……一件件事压着,都来不及想,我往后要如何应对‘宋安’留下的场面。” 他说着说着,带出一点怅然。往后,却似振作,笑道:“你将化神丹赠我,这个,我实在无以为报。但若说大婚之礼,天权,剑峰库藏之中,有一把独幽琴。” 白天权静了片刻,笑道:“那贼人给兰娘赠礼,你也是给兰娘赠礼,倒是我,不入你们二人之眼啊。” 宋杓听了,觉得这是一句玩笑。但师弟既然这么说,多半还是有那么一两分微末在意。于是他从善如流,改口说:“自是不能忘了你。”一顿,又叹道,“白皎有无和你说起我的事?他是……怎么说的?” 他在意着徒弟们的看法,尤其是白皎这样一开始就拜在宋安门下的徒弟。 白天权说:“无非是说那贼人手段了得,如今想来,都有后怕。” 宋杓听了,静默,说:“白皎是个好孩子。” 白天权说:“我要他和我学丹道,他却不理,一心要习剑。” 宋杓说:“我会好好教他。” 白天权听了,笑道:“这便对了。”说着,又沉默下来,神色似有郁郁。 宋杓:“天权?” 白天权道:“从前那么多年,我都不曾察觉,你竟然……”被人顶替。 宋杓说:“你不也说了,‘那贼人手段了得’。” 白天权轻叹,宋杓说:“往前四十年,丹峰与剑峰虽仍然交好,但他与你,却只是寻常关系。” 连接触都没多少,那察觉不到宋杓换了芯子,不是正常? 白天权听了这话,口中却有些发苦。 他喃喃说:“我只当是因为我成婚,师兄觉得我无意于仙途。” 宋杓说:“怎会?” 两人这番对白,皆发生在神识之中。 旁人看出他们在讲话,但也都善意地没去留意。 青云掌门和逍遥老祖说了往前三次正邪大战,说了紫霄院在碧元大陆愈发低迷。到这里,不免又问起外界之事。 逍遥老祖听了,神色凝重一些。他说:“是了,我从前想,是要在上灵舟之后,再和与我同去之人分说,好决定将他们放在哪个大千世界。如今想来,却也是该教你们知晓。” 说着,他手一挥,周遭忽然暗了下来。 而后,亮起一个、两个……无数个带着微光的点。 魔族苏支目佉的血镜中有过类似画面。但那个时候,青云掌门等人只看到了紫霄一族势力之盛。到如今,却额外看到许多亮着金色、青色光芒的小点。 其中三者最亮,盘于诸人发顶,像是黑暗里出现了三轮太阳。 逍遥老祖道:“这里,便是玄武洲。” 斗转星移,金色的、最大的亮点落在修士们之间。 修士们被耀耀光芒笼罩,知晓这么一来,金色亮处便是人族得势之处。 楚慎行侧头去看旁处,道:“如此说来,此地便是天罗洲?” 他眼里是那个青色的“太阳”。 逍遥老祖颔首,“然也。” 楚慎行眉尖微拢,先想:原来魔族之势,已经到了这般地步。 以至于大多光点都散发着不详的红色。而金色、青色,只占据了其中少数。 其他修士也逐渐从代表人族、妖族的光点上挪开视线,逐渐心惊。 凌玉看着黑暗里密密麻麻的红点,咂舌,“这?” 医峰峰主陆璇倒是很快恍然,“因为《紫霄心法》!有这门心法在,人修便也能成为‘魔’。可对入了魔的‘人’,却又毫无办法……” 说到这里,陆璇停一停,有些懊恼于自己的斩钉截铁。碧元大陆之人是无力应对,但在玄武洲呢?那个有许多圣人境的强者,多半也有圣人境,乃至至道境医修的地方。 可逍遥老祖回答:“正是如此。” 陆璇拧眉,再度察觉到其中危难。 楚慎行倒是想起什么,问:“若无法将血瘾彻底拔除,那有无可以将其压制的法子?” 逍遥老祖说:“无非是凭借诸人心性。” 所有人的神色都逐渐难看,凌玉叹道:“人心不可测。” 陆璇沉默片刻,道:“万物皆有相生相克。魔族能造出这般心法,一定也有什么能与之相克。” 逍遥老祖只说:“希望如此。” 听语气、看神色,确又不是真的抱有信心。 毕竟这场战争已经持续万年之久了,若真有什么能克制《紫霄心法》,想来也轮不到陆璇去提。 诸人的心一点点沉下。 他们再看周遭。身侧围绕的倒是满满的淡金色光点,掺杂一些微青。可在旁处,那铺天盖地的血色,着实令人心惊。 如果人修、妖修最终还是不得其法,那这场战争的结果,恐怕也可想而知。 气氛沉下许多,楚慎行却又开口,说:“陆真人说得不错,万物皆有相生相克。兴许能与之《紫霄心法》相克之物不在大千世界,只在某个尚未开启穿梭通道的小世界,于是不为人知——宋真人,你说呢?” 最后半句话,是他问宋杓。 宋杓正在与白天权讲话。骤然听到自己被叫,他稍有怔忡,方看向楚慎行。 楚慎行面上一片平和微笑,好像真的只是寻常问话。至于为何选择宋杓,也再简单不过,两人所坐之处恰好相邻。 旁人听了,不觉有异,各自琢磨起楚慎行话中的可能性。唯有宋杓,缓缓眨动一下眼睛。 宋杓道:“若真是这样,自是好事一桩。” 楚慎行说:“是了,好事一桩。” 宋杓看他,说:“只是,若发现的时机不对,好事也可能变成坏事。” 楚慎行叹道:“宋真人说得极是。” ——看来现在这会儿,并不是说出“其实碧元大陆之上,就有药修发觉一味能压制血瘾的灵植”的好时机。 第234章 道别 其中缘由很容易想见。 如果修士有所觉, 想要以那灵植制住魔修。起初,的确能起到作用。但往后,魔族一样会有所觉。 而那灵植的作用又仅仅是“压制”, 而非“拔除”。到这一步, 事情会怎么发展, 自不必说。 楚慎行确认了这件事, 倒是不算着急。 他转而想起另一个需要向宋安求证的问题。众目睽睽之下, 楚慎行坦荡说:“说来,当日在天裂之下, 场面实在凶险。” 此话一出, 其他修士都觉得这是由魔族势力之盛引起的感叹, 照旧不觉得奇怪。 宋杓仍然缓慢地眨动眼睛。楚慎行看了,心知,他在斟酌如何回答。 宋杓说:“正是如此。” 白天权微微眯了眯眼睛,看着楚慎行。 楚慎行说:“我原先以为,要有一番苦战,不知能否再回此地。掌门风骨, 也让楚某自惭形秽。”说着,朝青云掌门拱手。 青云掌门一声长叹,只说不敢当。 修士们顺着这个话题,各自说起心中戚戚。楚慎行说:“还好老祖及时赶来。” “是啊,还好!” “否则,”楚慎行说, “兴许你我所有人, 都要……” 他没有说完。 到了能天人感应这一步, 乱说话, 是可能说出问题的。 但这就够了。有他这些铺垫, 宋杓喉结滚动一下,嗓音发哑,说:“老祖不来,你我之中,兴许也能再下一番决心,多捱一番时候。” 楚慎行眸光微动,说:“宋真人所言不错。” 这边诸多修士谈话,另一边,秦子游总算和“楚禾”相见。 宋安已除,他不必再忧心父亲遇到危险。又兼要长久离开,不知何时能回。此前虽然有过一次道别,可到底想要再见一面。 引路的自在峰弟子带秦子游找到“楚禾”时,“楚禾”正在与几个近几个月来相熟的归元弟子论道。秦子游见状,低声谢过带自己前来的修士,又随手送了几枚丹药。 那自在峰弟子喜不自胜,高高兴兴地离去了。秦子游则在原处盘腿坐下,静静看着与昔日完全不同的父亲。 他在这一刻忽然有了了悟。三十余年光阴,的确可以让一个人变成与过往完全不同的样子。 道别的心思淡了些,可既然来了,总想说些什么。 他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气息,往后,“楚禾”等人察觉他到来。位于人群之中的年长修士转头看一眼,见到秦子游,先是一怔,随后露出一个笑。秦子游见状,忍不住跟着微笑。 这对视一眼,两人皆想到从前事。 而在旁边的归元弟子们,同时想到:这不是剑峰那位“秦师兄”吗? 宋安的事,在归元弟子内部也有很多说法。有些峰主严厉一些,譬如杜衡,勒令弟子们不许讨论。有些宽松,但也不会告知弟子们真相。 他们脑海里升起无数疑问。其中一些人,甚至和秦子游有过一些交情,此刻踟蹰地看来。 秦子游大大方方,笑一笑,一一叫他们的名字:“刘蒙师弟,褚秀师弟……”说了一长串,归元弟子们听了,心中感想各有不同,“我这回来,是来找楚禾道友的。” 旁人看一眼“楚禾”,开始猜测,这位“楚禾”与秦子游那位真正的师尊是一样的姓,莫非有什么关系? 但这不是能当着人家面讨论的事。他们识趣地离开了,将空间留给秦子游二人。 等四下空空,父子对视。秦子游张了张口,忽然不知道,要如何称呼眼前人。 还是“楚禾”先开口,说:“还是叫我‘楚道友’吧。” 秦子游听了,笑一下:“楚道友。” 他浮在半空的心,一点点落到实处。但又像是为了让自己心安,于是再重复:“楚道友。” ——免费是自在峰的楚道友,而非平昌城中的商户。 楚禾看着他,轻轻“嗯”过一声、两声。到后面,是秦子游先不好意思,开口说:“我只是……嗯,我和师尊,要随逍遥老祖离开啦!” 楚禾听着,似有惊讶。 “离开?是去其他世界吗?” “对,”秦子游说,“碧元之外,有诸多与魔族正面相对的战场。不只是我和师尊,还有归元宗的杜峰主等人。老祖的意思,是会将我们放在一处合适的地方。往后,就靠我们自己。” 楚禾听着,有所动容。 他修为不及秦子游,但当下看,总觉得又回到了那年的平昌城。 自己殚精竭虑,送子游离开。 到如今,两人遇到很多,有了很大不同。 楚禾说:“子游,我知你有心气,爱冒险。你想要往上走,我不会拦你。但若真到危难时,也要想想其他事。” 秦子游听着,眼眶发酸。 他应一声,楚禾沉默片刻,说:“你娘临终前,说要你平安。哪怕往后没有入仙门,只是做个普通富家翁,也是好的。” 秦子游眼睛更热了,鼻尖跟着发酸,再应一声。 楚禾道:“你有了大出息。旁人都议论楚仙师,也议论你,我自然欣慰。” 秦子游说:“爹爹……” 楚禾看他。 秦子游道:“楚道友。” 楚禾这才笑了。秦子游深呼吸,神色又凝重起来。他想一想,因神识广博,倒是能确定自己方才脱口而出的那句“爹爹”并无寻常弟子听见。至于修为在秦子游之上的那些峰主、老祖,如今或与弟子交代往后,或在一处叙话,不必有所忧虑。 但为了说接下来的话,他还是先从袖口摸出几块灵石,迅速布置了一个简单的隔音阵。 见他这般表现,楚禾一怔,知道秦子游是要交代要事。 果然,往后,秦子游主要说了两点。 其一,外间战况激烈,人族与妖族联手,但情况不容乐观。 这是逍遥老祖方才告诉楚慎行等人的事,楚慎行又传音入密给秦子游,说他可以和楚禾提上一句。 楚禾听了,神色一凝。他此前倒是已经听说魔族随时可能回来,但秦子游的话,无疑把这样的可能拉近很多。 其二,秦子游又详细地说了自己见过的两个魔族。他们身上的繁复花纹,上面蕴含的力量,还有迦婆离的幻术等。到最后,他干脆翻出一张空白玉简,贴在自己额头上,将自己这几十年修习过的各样阵术刻印其中,转手递给楚禾。 楚禾看过,叹了句:“这是归元宗密不外传的法诀吧?” 秦子游说:“无妨,你且安心修行。” 他倒是没说,其中不少阵法,已经经过了楚慎行的改良。 楚禾听了,知道秦子游这么讲,是因为楚慎行的确面子大。他笑了下,转而又想到其他。 还是宋安的问题。 楚禾脑海之中,两样记忆混合在一起,还要再加上此前在金华县的黄粱一梦,愈发不能想明此前一切的真相究竟是何。 他问起,秦子游便与他分说。 楚禾听着,哑然,叹道:“我仿佛不该知道这些。” 秦子游听着,没说什么,只是看他。 楚禾看出了儿子的不舍。 除去阵法之外,另有各样灵丹,全部被秦子游一股脑地塞给楚禾。到后面,楚禾有些哭笑不得,说:“我还是顶用的——你莫非没察觉,方才那些人,都要叫我一句‘师兄’?” 他这具新身体的天分颇佳,这些年过去,也已经突破到筑基中期。虽然前路依然漫漫,也比不上儿子一日千里。但对楚禾来说,已经值得欢喜。 秦子游听了,有些不好意思。 他想一想,提议:“楚道友,当日你我离别,是吃了一顿羊肉锅子。不如……” 今天也用一样的方式告别吧。 楚禾温言说:“好。”一顿,又笑了,“可不能让旁人知道。” 毕竟碧元之上,大多数人仍然信奉着“人心私欲,故危殆”那一套。 秦子游歪了下头,笑嘻嘻地答应。 楚禾看了,忍俊不禁。 他们吃锅子,喝酒,不知不觉又待了很久。等到上灵舟的时间差不多到了,楚慎行捏了一张信符给徒弟。楚禾有所察觉,笑道:“子游,你这便去吧。” 秦子游勾起一个笑,点头。 楚禾说:“按照你的说法,或许往后哪日,你我也要在大千世界再见。到时候,也许我还要向你讨教。” 秦子游的笑意真切很多,说:“好,我等着那一天。” 他来的时候,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道别”两个字,听起来那么模糊。 等到分开了,秦子游抛起日影,踩在上面,往云上去。楚禾在下方看他,见青年身姿如剑,破云而行。这一次,他目送子游离去。正如当年,他一样目送子游离去…… 孩子有大造化,当父亲的,自然要高兴。 秦子游听到耳边的呼呼风声,父亲的笑声隐隐传来。 他心情开阔。 等上了灵舟,青年顺着师尊的指引,踩着阵法关窍。眨眼工夫,面前便多了一个房门。 秦子游将其打开,进入其中。 他看着眼前场面,轻轻“哇”了一声。 若说归元灵梭上的房间尚不过是宽敞的屋子,那这里的空间,就足以称作一方洞府。 秦子游抬头看,见到一轮金轮散发灼灼光芒。 面前是一处院落,细细看来,和黄沙之下的府邸有几分相似。 楚慎行没有再指路,秦子游回忆片刻,顺着当时府邸的路子,往深处去。 他一路靠近,楚慎行一路有所觉。 他正坐在这个“洞府”最深处,面前,摆着一枚玉瓶。 第235章 玉瓶禁制 秦子游来到楚慎行身边时, 楚慎行恰好拿起玉瓶。 瓶上施加了诸多阵法,用以阻挡外人喟叹。还有以紫霄掌门心头血为引的禁制,旁人一着不慎, 便会受其反噬。 但他还是太弱了。 楚慎行之间腾起一阵细微的剑风, 禁制迎之而溃。 秦子游视线落在瓶塞上, 问:“师尊, 你要服这洗髓丹?” 言语之中, 倒是不信的意味多些。 楚慎行听了,轻轻摇一摇头。秦子游耸肩, 露出一点了然深色。 就说嘛。 两人一起看瓶塞拔出, 往后, 玉瓶倾斜。 灵丹尚未出现,就有丹香四溢。 楚慎行心中默念:究竟是一枚,还是两枚? 这个念头只维持了须臾。转瞬,楚慎行得知答案。 只见一颗灵丹,从瓶口滚出。 玉瓶仍然维持着倾斜的角度,但瓶肚已然空空如也。 秦子游此前并未见到楚慎行服下的那枚洗髓丹。如今, 他观摩一下丹丸之上的纹路,心中感叹,觉得变异丹丸果然有所不同,口中则问:“这颗灵丹,与师尊所服那枚,有无不同?” 楚慎行嗅着丹香, 洗髓丹在他面前转了个圆, 上方丹纹繁复细密, 蕴有无穷玄意。 楚慎行客观评价:“并无。” 秦子游听了, 眉尖轻轻挑了一下, “但师尊仿佛仍然觉得,这枚灵丹,有害无益。” 楚慎行侧头看他,笑道:“你倒是知晓颇多。” 秦子游摇头,“非也,我可不知道,师尊究竟有什么打算。” 两人虽然心意相通,但楚慎行此前一番考虑时,秦子游的注意力都落在苏支目佉和青云掌门身上,故而并不清楚楚慎行的一番考虑。 到此刻,若有意窥探,倒也能知晓楚慎行心中所想,但秦子游决定稍微过得糊涂一些。 眼下刚从碧元大陆离开,往后还有那么多事要考虑——再说了,他一个金丹修士,知道太多,不是好事。如果真的有必要明白,师尊会告诉他的。 楚慎行并未开口,秦子游就明白师尊的态度。 他还是笑,说:“但我知道,师尊这会儿是不知道拿这枚灵丹怎么办了。” 楚慎行不置可否。 过了片刻,他将变异洗髓丹重新塞回瓶中,说:“改日,还是请老祖在上面下一个禁制。” 秦子游说:“老祖是圣人境,他下的禁制,的确要稳妥些。” 楚慎行听了,只是笑一下,没说什么。 他转而问起:“楚道友如今如何?” 秦子游眨了下眼睛,说:“楚道友,嗯,过得不错。” 楚慎行笑道:“怎么这番神色?” 秦子游抱怨:“我与楚道友讲话时,隐约听到几声议论。有人猜测,说楚道友是师尊你的同支兄弟。这还算是好的,还有人猜测,他是你的子孙后代……这可真是。” 楚慎行听了,一样好笑,叹道:“这可真是。” 好在他们如今不在碧元大陆了。 否则的话,楚慎行还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为这些话,白白挨一顿雷劈。 他能嗅到徒弟身上的一点气息,笑道,“你们还吃了锅子?” “对呀,”秦子游道,“味道极好。” 楚慎行:“喝了酒?” 秦子游:“是楚道友带来的自在峰琼花酿,说是在秦国也有一番名气呢。我尝了,倒是觉得有点淡,于是又往里面加了些老祖当时赠予的灵酒。对了,还留给楚道友一些。” 他这么说,干脆开始和楚慎行一一数,自己究竟留给楚禾多少东西。楚慎行听了,含笑说:“你倒是大方。” 秦子游笑一笑,说:“老祖此前说,在穿梭通道里,少则要待十数天,长了就该有数月。师尊,你说你我在此地做些什么,老祖可会知晓?” 楚慎行瞥他,对秦子游话中的“做些什么”是何含义心知肚明。 这倒不是缘于少年爱色,更多的,是方才阔别故土,阔别故人。虽然对往后经历怀有许多期待,也知晓老祖不会将他们放在一个会轻易失了姓名的地方。但秦子游心里,跃跃欲试之下,还是有很多不确定。 这让他急切地想要抓住什么、证明什么。 他不直说,面上还是笑嘻嘻神色,看不出忐忑。这样的徒儿,让楚慎行心里软一些,说:“约莫是不会的。” 秦子游眨一眨眼。 楚慎行笑道:“来。” 秦子游小小地欢呼一声,往楚慎行身上扑去。 因此前一点心软,最初那会儿,楚慎行比往日温柔很多。 但他温柔了,秦子游却似不满足,亲一亲他,小声叫“师尊”,好像想要更多,又不知如何开口。 楚慎行好笑,一点恶劣的念头逐渐占据上风。他怀揣着一点古怪心情,想,这是你自己找来的。 很快就听到徒儿哭了。 哭着哭着,还要抱着他,要师尊的吻。楚慎行不给他,秦子游就抽噎一下,眼睛湿漉漉的,眼圈呈现出一点艳丽的、勾人的绯色,好像是在控诉,也在难过,觉得师尊是不是不爱他了。 ……怎么可能。 楚慎行只好多疼宠一点,好打消弟子的疑虑。 只是到云消雨歇,秦子游睡着时,他还是略有反思。 温柔一点,子游好像不太喜欢。恶劣一点,子游一样要不高兴。 青年已经重新穿上干净道袍,只是道袍之下,缠着细密的、将人紧紧锁住的藤蔓。 楚慎行盘腿,坐在秦子游身边。 藤枝游动,秦子游睡下了,也不安稳。 按说,筑基之后,就不需要睡了。如今这样,是神思受耗太过。 以神识双修这种事,对子游而言,还是刺激过头。 楚慎行低头看他。 见青年眼梢都带着没有退去的红,青藤缠身,按说是不能舒服的。但他又太适应这种感觉,身体偶尔紧绷一下,再迅速放松。 楚慎行看了,唇角勾起一个笑来。 秦子游这次未睡多久。 上至灵舟、离开碧元的两旬之后,各个修行洞府之中,响起一阵梵音。 逍遥老祖的嗓音自空中那轮金轮之中散出,告知诸位修士,如今,他们已经停在一处澜川大世界。 修士们各自严阵以待,也包括楚慎行师徒。 藤枝将秦子游扶起,帮他扎起长发。还是那条雪白的发带,垂落下一些,蹭得秦子游面颊微痒。 两把灵剑从师徒二人的丹田之中跃出,感受着新世界的磅礴灵气。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往外走去。 与进来时不同。如今,假山石阵在两人面前打开。不消片刻,楚慎行和秦子游就看到他们进来时的门扉。等打开门外,外面是一片露天的空间。赵开阳、儒风寺东长老等人已经站在外面。算来,楚慎行师徒不算来得早,好在也算不上晚。 他们神识铺开,观察四下环境。 秦子游低声说:“这里像是东海。” 楚慎行心想,这倒是所言非虚。 灵舟之下,正是一片浩荡海水。 只是海水之上,偶尔能看到各展神通、往各处行去的修士。 除了楚慎行师徒之外,其他修士也在小声议论。 往后历练,他们已经各自结好队伍。虽然同样出身碧元,算是“故人”,但修士们并不打算所有人一同行动,而是分而行之。至多留好信符,以后哪边出了意外,也要相互扶助。 等到最后一个修士出现在这片露天空间之中,诸人眸光一动,察觉那一扇扇门,就这样消失了。 如今,他们所在的,像是一条船的甲板。 逍遥老祖在此刻现身。 他掌心摊开,一阵耀耀光芒从中亮起。等到光芒散去,露出一枚令牌。 逍遥老祖在令牌上轻轻一点。 令牌化作十数个,往修士们身侧飞去,被他们抓在手心。 令牌之上,便是“逍遥”二字。 逍遥老祖温言说:“此番离别,我也无甚相赠。这枚令牌,可以告知旁人,你们皆是与我同出一个世界的后辈。若是遭逢危难,它也能帮你们抵挡圣人境的一击。但往后如何,还看你们自己。” 这样的话,修士们在过去一段时日内听了无数次,自然有所准备。 他们知道手中令牌的分量,珍重道谢。 逍遥老祖说:“那便就此别过吧。澜川大世界之中,有十数个战场入口,皆等你们前去。” 修士们口中称“是”,知道这是最后的道别。他们收好令牌,相互看一眼,便跃下灵梭,各自去也。 楚慎行师徒留在最后。 逍遥老祖的视线落在楚慎行身上,问:“楚小友莫非还有旁事?” 楚慎行再供一拱手,道:“是有一件小事,还请老祖帮上则个。” 逍遥老祖神色淡淡,看不出心思。但楚慎行也不在意,他取出玉瓶,说:“请老祖在上面设立一个禁制。” 逍遥老祖听了,神色缓和一些,颔首:“原来是此事。” 说着,玉瓶朝他飞去。老祖又道:“我要取一滴你的血。” 楚慎行听了,拍一拍旁边的徒弟,“不,还是取子游的血。” 秦子游一怔。 老祖也有些不解,但没有多问。 他转向秦子游,温言说:“秦小友,将你手腕露出来——好,这道禁制,用不上心头血,寻常的血水便可。” 第236章 澜川大世界 青年手腕上破开一个细小的口子。 那近乎算不得伤。只容得下一滴血溢出, 而后就迅速愈合。 金丹修士的血一样蕴含灵气,此刻往逍遥老祖所在飞去,引来天上鸟雀侧目。只是在发觉灵舟之上的修士非自己能敌后, 鸟雀们又飞走。 血滴在逍遥老祖身前流淌, 慢慢变少, 织出一个灵阵。逍遥老祖大约是有意做得很慢, 楚慎行一边看, 一边记,在心底描摹。秦子游干脆抬手比划, 逍遥老祖看了一眼, 微笑一下, 显然对后辈们此刻的“偷师”相当乐见。 片刻后,禁制完成。玉瓶飞到秦子游面前,被青年一把抓住,塞入袖口。 到这里,师徒二人正式与逍遥老祖告别。 两人与方才的修士们一样,跃下灵舟。楚慎行取出罗盘, 看罗盘起初不住转动,到后面,逐渐趋于稳定,与澜川大世界的天轨相合。 秦子游在他旁边举目远眺,说:“赵开阳、杜峰主和东长老是往西边去了,那边杀伐之气最重, 想来也是离战场穿梭通道最近的地方。自在峰和穿云楼的几个长老倒是去了北面, 师尊, 北面是不是有一个岛?” 楚慎行看一眼罗盘, 说:“是。” 秦子游踩着灵剑, 侧头看他,“那我们……” 楚慎行:“几位峰主、长老如今有所行动,想来早有打听。” 秦子游眼神乱飘:他们师徒二人却是从始至终,都没打听过什么。 原因也能想见。 这让秦子游有些难得赧然。楚慎行察觉到,笑一笑。秦子游又问:“师尊,那颗洗髓丹,就放在我这里了?” 楚慎行颔首。 秦子游说:“但我不会再和师尊分开的。” 显然已经想明楚慎行要求用他的血来做禁制的缘故。 楚慎行说:“这样便是最好。” 只是倘若有一天,两人又因其他缘故离别,那这颗变异洗髓丹,可以成为秦子游在面临险境时保命的东西。 虽然其中包含了很多楚慎行的猜想,只有真正到了那一日,才能确认洗髓丹的作用。但此刻,楚慎行不认为自己想错。秦子游则觉得,两人不会分开,那师尊什么时候要用灵丹,自己便解开禁制,并无什么麻烦。 两人讲话,楚慎行再看一眼罗盘,决定:“往北吧,看看情况。” 秦子游“嗯”一声,积极应下。 因初来乍到,低调起见,两人并未取出机关金乌,只是御剑。 一路往北,他们见到诸多人族修士,也看到许多气息不同、面貌有异者,甚至见到一群鲛人,唱着歌,往西游去。 初听鲛人歌,楚慎行眼皮跳了跳,秦子游则下意识想要封闭五感。但往后,师徒二人又察觉,他们似乎能听懂鲛人歌里传递的意思。 是说,西面又有魔族前来进攻,前线吃紧,各路修士们若有空余,不如前去相助。 歌声飘飘渺渺,传去很远的地方。很快,师徒二人就察觉到周边修士变多,皆往西行。 这种情况下,两人对视一眼,楚慎行作出决定:“子游,你我也前去看看。” 秦子游自然称是。 两人随众而行。 愈往西,愈觉天地变色。原先湛蓝清透的海水之中染上一层薄红,天上云层也染上不详的绛紫色。灵气波动陡然剧烈,人修与鲛人站在同一战线,一致对外。 有妖兽咆哮,又有剑鸣铿锵。 一片混乱之中,楚慎行听出:守住这边穿梭通道的修士中不知何时混入魔修,这才有当下动荡。 正分辨话音,忽有一支夹杂着暴烈灵气的箭矢破空而来,直直射向楚、秦二人所在。 楚慎行瞬间收拢心思,恰听身侧传来一声暴喝,说:“进攻——!!!” 此地的修士们似乎已经习惯于应对当下画面。 他们多是元婴境界,偶尔也有金丹期之人。但以那箭矢上附着的灵气来看,射出这一箭的,显然是化神往上的尊者。 可澜川大世界中的修士对此毫无惧怕。几十人齐心协力,一同攻向魔箭袭来之处。各色攻击同一时间落在魔箭之上,两方力量相撞,天上云气一空,海面翻动滔天巨浪! 修士们被浪水打翻,又巧妙地从中逃窜,不让自己被拉入水下。 楚慎行有所察觉,青藤立刻涌出,缠在秦子游腰际,将人一同拉起、往高处跃去。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等到巨浪扑下,海面上已经空无一人。再往远处看,似乎其他地方,也有类似情境…… “你们是第一次来这边吗?” 楚慎行正沉思,忽听一道女声响在自己耳边。 他侧头看,见那是一名脸颊带着细密鳞片,讲话时舌尖有隐约分叉的女修。 楚慎行心道:哦,妖修。 他点头,女声便说:“是了,我看你们虽然出招,但这位小道友慢了一步。” 是说秦子游。 秦子游眉尖轻轻拧起,带着三分懊恼。藤枝在他手心安抚地蹭了蹭,秦子游又打起精神,与师尊一起,听那道女声说:“……已经有人将那魔头拖住,你们留心,莫要下水。若被拖入其中,只有鲛人能从中逃出。可此地修士甚多,鲛人也无余力一一照顾。” 她匆匆说了这些,转而就再寻了魔修争斗。 周遭各样震荡乱作一片,而这只是澜川大世界中的一个穿梭通道出入口。 楚慎行叫了声:“子游。” 秦子游说:“师尊,我知晓。” 楚慎行微微笑一下,说:“那就去吧。” 他们到底还是短暂分开了。 一片混战之中,师徒二人始终不曾见到身披繁复花纹的魔族,身前只有面容狰恶的魔修。 这些魔修仿佛饿了许久,在杀死一个正道修士之后,做得第一件事,往往就是低头,撕碎修士的胸膛,再如获至宝地捧出修士的心脏,大快朵颐。 楚慎行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即便如此,他心中还是升起很多厌恶。 于是寒鸦起,青藤出。 楚慎行与一名同时元婴修为的魔修战至一处。 对方不知修习了什么邪道法门,背后一样攀附着狰狞的、肉瘤似的触手,竟是与寒山府中遇到的怪物有几分相似。 在楚慎行加入战局之前,只这一名魔修,就绊住六七名元婴修士。但待楚慎行加入战场,触手被藤枝牵制、搅碎,又吞噬。 魔修失去依仗,惊愕地看楚慎行。 楚慎行心中琢磨:我倒是答应子游不吞人精血,但现在这个,仿佛也说不上“人”啊。 他说服自己,露出一个隐晦的笑来。 魔修只觉眼前一片剑影,再往后,他失去意识,往海水沉下。 这时候,此人身体宛若枯木,再无一滴血,能混入海面的猩红色之中。 鲛人在唱歌,修士在战斗。 鲛人的歌声里蕴含了力量,宛若不断补充给修士们的灵丹妙药。秦子游不知疲倦,接连斩杀数名金丹魔修。他年纪虽轻,可对灵剑的运用却炉火纯青。如此一来,很快引起了其他魔修的注意…… 秦子游从以一敌三、以一敌五,到后面,以一敌十。 他咬牙坚持。 师尊就在这里,自己不会有事。 此刻师尊尚未出现,那就说明,师尊认为,他仍有余力。 海水愈来愈红。 修士有鲛人之歌助阵,魔修也因赤红色的海水而得到助力。 两方战情焦灼,楚慎行在这片战场之上,还见到了杜衡、东长老等人。他们也没有想过,自己不过初来乍到,就要面对这样的情形。 两面相对,只匆匆点头,而后又沉浸在战斗之中。 血脉在鼓噪,所有人都沉浸在战场。寒鸦日影皆饮血,灵剑铿鸣,逐渐与周遭修士打出默契。 一场战役,持续了足足二十天,终于再度将魔修逼回穿梭通道。 鲛人们的歌声变了调子,舒缓许多。 楚慎行在这时候,才察觉到,自己神识使用过度,有了隐隐头痛。 他都这样,那子游一定更有难受。 果然,往后两人会合,秦子游有意摆出平常神色,和眉尖仍有微皱,好像下意识要去揉一揉额角。 楚慎行见状,以自己的神识帮他梳理,秦子游方舒服一些,轻轻叫一声:“师尊。” 修士们已经纷纷离去了。 这会儿,见旁人各显神通,楚慎行便也放出机关金乌。 金乌振翅,将师徒二托在其上。 秦子游低声对楚慎行说:“虽然累,但不像是之前那样,还能再坚持一些时候。” 他说的“之前”,是在东海之下与鲛怪相对时,还有在北境雪原面对清雪鸦时。到如今,秦子游面对的魔修虽多,但也有其他正道修士察觉到他面对的情况,前来相助,帮秦子游减轻压力。 藤枝在他掌心碰了碰,楚慎行说:“做得不错。” 他对自己这些日子的经历只字不提。 说白了,只会比秦子游面临的状况更凶险。但既然过去了,就没什么好说。 秦子游却似有所察觉。他往前一些,望着楚慎行的眼睛。金乌扇动翅膀,遮挡住旁人的目光。 秦子游说:“往后总有一日,我能帮师尊分担。” 楚慎行失笑,说:“好,我且等着——但我可不会让你追上。” 秦子游听了,笑一下,说:“也是。” 他们讲话,旁边插来一道话音。 “看来你们状况尚好,”是此前那道曾经对楚慎行有所提点的女声,“是我多虑。” 第237章 无涯岛 此女说罢, 露出一个微笑。楚慎行见了,知道对方是有意相交。 果然,再谈下去, 对方有意无意,打探起楚慎行师徒的身份、来历,想知道他们可有加入什么势力。 秦子游听得眼皮直跳。 而今一致对抗魔族,在这当中, 人妖自能相和。但像是当下这样, 被一个妖族拉拢, 还是秦子游不曾想过之事。 楚慎行倒是欣然听着对方的话,从中得到不少关于澜川大世界的讯息。 原来此女虽是妖族, 但既已修成人形,就按照人族的习惯,为自己起名挂姓。 她说起自己的来路,是一个叫做“白露宫”的地方, 宫主姓元,名叫元惊山, 如今是散仙境的修士。而元宫主待这蛇妖有恩,她也就从了观主的姓。再因身为青蛇, 于是简单地叫做“元青青”。 元青青修为高于楚、秦二人,如今已经是化神期。 听到这里, 楚慎行的眉尖轻轻一挑。元青青见状, 笑道:“楚道友、秦小友如今修为虽不及我, 骨龄却比我小上太多。” 是看重这师徒二人往后的潜力。 两边讲话, 同时, 也在往北行去。 元青青向师徒二人介绍, 北面果然是一座岛, 来这边的诸多势力都在岛上驻扎。 在她的话里,楚慎行又知晓,原来澜川大世界大多地方都是海洋,期间零碎点缀岛屿。而穿梭通道的出入口,往往就在离几个主岛千里的地方。如今他们去的这一座,在本世界十座主岛中处于中等规模,名叫无涯岛。 他听着这些,若有所思,再问起这个世界的鲛族势力。 元青青也不吝于这一点讯息。总归是很容易打听的事,她如今对楚慎行师徒说了,往后,哪怕不能拉拢这二人,好歹也算做出人情。以这两人的骨龄、修为,即便是在大千世界,也能称得上一句“青年俊彦”。尤其是年纪小的那一个,若她的判断没有错,尚不及百岁,就已经是金丹修士了。 只要不陨落,再过上百年,她见了对方,恐怕还要叫一句“尊者”。 元青青详细分说:“楚道友有所不知。澜川大世界,是在两千年前,受到魔族入侵。那个时候,本方世界尚只有鲛族独大。到往后,鲛族渐有不敌,向天罗洲寻求援助。天罗洲又与玄武洲讲和,两方大能前辈看澜川大世界颇能坚守,便派人来。到如今,鲛族与各方协作,共同抗魔。” 秦子游听着,暗暗喟叹:鲛族、鲛人……按照逍遥老祖所言,外间的鲛族,与碧元的“鲛怪”,实则同源。但碧元鲛怪以修士为食,到这里,两边却是合作者。 倒是不能和碧元鲛怪一概而论了。 楚慎行一路问话,知晓颇多。 他慢慢觉得,逍遥老祖把他们放在这个世界,恐怕也是有所考量。 几次相见,在楚慎行看来,逍遥老祖性格宽厚,待同族小辈有颇多照顾。也正是这样的气度,才让他的名号在碧元流传万年,受千千万万人敬仰。 如今,他要赶回圣人境的战场,而从那日见到的“星河”来看,元婴、金丹期的战场恐怕有百千之数。逍遥老祖有意选择一个战况不算危急,人妖之间颇为友善的大世界,来作为后辈们这趟修行的开端。 堪称用心良苦。 至于元惊山,白露宫……对楚慎行来说,都是陌生的名字。但目前来看,他对元青青的印象不错。 一日后,几人抵达无涯岛。元青青邀请楚慎行师徒去白露宫修整,楚慎行客气地婉拒,说自己与徒儿初来乍到,虽经历战事,但在途中得到澜川道友的诸多照拂,并无伤累。如今来无涯岛,还是想看看此地风情如何。 元青青听了,自然失望。她面颊上的鳞片闪动,在日光下,呈现出一种夺目的金色。秦子游视线在上面划过,又抬头,看着天上的数轮金轮,暗暗咂舌。 这里竟然有三个太阳! 实在不同。 元青青说:“好。只是楚道友若有兴趣,白露宫的大门,永远向你们打开。” 楚慎行微笑:“多谢元道友相邀。” 他这话出来,秦子游也跟着恭恭敬敬拱手。 元青青虽遗憾,却洒脱,一样拱手离去。楚慎行看了会儿她的背影,再回身,看着周遭喧嚣攘攘。 秦子游低低叫了声:“师尊?” ——明明是挺想去白露宫的啊,怎么偏生拒绝人家呢。 楚慎行抬手,在徒弟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说:“货比三家,楚道友没教你吗?” 秦子游捂了下额头,脸颊鼓起一些,像是一个小小的包子。楚慎行看了,又笑一下。 师徒二人对视,一起想到从前。两人初遇,郢都之外,秦子游想要漫天要价,再等楚慎行落地还钱。楚慎行偏偏剑走偏锋,直接离去。于是整个林子里,都回荡着少年人的话音。 “聊聊——聊聊……” 两个人一起笑了出来。 秦子游说:“自然教啦,师尊,我们从何处看起?” 楚慎行沉吟,低声说:“若说消息最灵通的,自然是——” 秦子游一点就透:“酒楼。” 虽常年与魔族交战,但澜川大世界中的修士整体还算平和。他们行在路上,面上并无多少焦灼之色。 楚慎行师徒在无涯岛上停了月余。这月余之中,听说不少消息。某个穿梭通道也被魔族攻击,好在那边的道友们一样将魔族打退。又有某个主岛上的道友们颇有进取之心,竟是主动顺着穿梭通道,打进了魔族地界。 在这当中,楚慎行师徒对澜川大世界的了解越来越多。再与元青青此前所言比较,元青青的一字一句之中毫无虚言。 楚慎行原先就已经薄有决议。这一日,看着又一轮金轮起,秦子游咬着发带,将头发束在脑后。一回头,见师尊斜倚在榻上,手上捏着一张信符。 此地信符也与碧元不同。使用之后,会化作一只小小的飞雀,展翅往外,只有信符的使用者,还有接收者能看见。 秦子游扎好头发,往过,坐在床榻边。 藤枝涌上,勾住青年的腰。 秦子游问:“我们今日便去白露宫啦?” 楚慎行颔首。 秦子游停顿一下,又问:“师尊,你的修为,好像很久都没有……” 没有继续下降。 此前,楚慎行为与宋安相敌,曾服下一枚变异洗髓丹。那枚洗髓丹让楚慎行修为拔高,压过了宋安的自爆之威。往后,楚慎行的修为一路下滑。但在跌入元婴期后,下滑的速度开始变得缓慢。 到如今,也有多半年过去。 澜川大世界的历法与碧元有所不同,但楚、秦师徒还是更惯于以碧元历法记事。 这也是他们这一个多月以来从其他修士那里听来的心得之一,据说,人族世界还好些,往往是玄武历和本世界历法同行。 可妖族世界就要难许多,单说一个澜川大世界,在人族进入之前,每个岛上,都有不同历法。若要全部记住,虽说对修士而言,也并非难事,但少不得一番头晕眼花。 楚慎行听了,微微一笑。 藤枝顺着青年的腰腹往上,缠上胸膛。 青年“唔”了一声,离楚慎行更紧。他的腿轻轻夹住,眼梢带着一点红意,再叫一声“师尊”,被楚慎行揽在怀中,亲吻片刻,才回答:“就在这几日了。” 秦子游心尖又是一跳。 他有浅淡忧虑,但转念一想,师尊从来都是算无遗策,自己无须杞人忧天。 念头一起,很快被其他心绪压了过去。 到晌午,师徒二人退了酒楼的房子,往白露宫去。 元青青早前收到楚慎行发去的信符,但她歉然表示,自己这段时日去了另一座岛上,另有要事。 但对于楚慎行提出“想要租白露宫中灵穴,好做突破”一事,元青青表示,自己会安排宫中师弟、师妹处理。 来到大世界后,楚慎行师徒的另一个感受,就是灵石不太够用。好在这一个多月,两人四处走走停停,多少赚取一些,可以付清租赁灵穴的费用,不必多添人情。 楚慎行对天雷到来时日估计的异常准确。 只是对旁人来说,这里面多少掺杂一点怪异:一个元婴前期的修士,说要突破。那按照常理来说,自然是要突破到元婴中期。为此租借灵穴,是有些奢侈,但也寻常。问题是,此人进入之后,却有天雷劈下。 天雷轰轰。 灵穴之中,有阵法相助,不会让天雷伤及旁人。 秦子游在另一处等待。他原先还能入定,但在劫雷劈下之后,秦子游蓦然睁开眼睛,心中默默想:师尊一定无事。 此前秦子游突破金丹,受了七十二道天雷。到如今,楚慎行正式进阶元婴,则足有八十一道之多。 又因他原本就是元婴期的体魄,劫雷愈粗愈烈。 楚慎行静心应对,竟是将其中多半力量吸纳于丹田 待到灵穴打开,楚慎行再次出现。 恰好元青青办完事,回到无涯岛。面对的,就是短短时日,已经进境了一个小境界的楚慎行。 第238章 客卿 元青青从留守弟子口中听说了那位“楚道友”的事。 ——前些日子登门拜访, 出手阔绰,并不因和元青青结下的一份旧情而要求特殊对待。分明是元婴修士,偏偏引动了元婴天雷。 元青青听了, 心想,这些天分高的人族修士,似乎总能遇到一些“怪事”。 她此前也听闻过一些不可思议的传言,到如今, 比照楚慎行身上的状况, 倒是不算意外。面对师弟、师妹们的疑惑, 甚至笑一笑,说:“兴许是你们分辨错了, 那并非进境劫雷。” 白露宫的低阶弟子们面面相觑,不得不承认,师姐说的颇有道理。 这是最有可能的答案。 元青青又问,“楚道友如今在何处?” 留守弟子立刻答:“前辈从灵穴出来之后, 知晓师姐你要回来,便说在此等候。我便吩咐人, 将前辈与秦道友,先引到赤霞居了。” 这是白露宫招待客人之处。 澜川大世界与旁处不同。白日漫长, 最多的时候,天上会同时有九个太阳。这样环境之中, 自然有从旁处来的修士, 留恋起自己出身世界的暮色月光。 相传, 赤霞居便是由这样一位前辈筑起。无论何时去, 都能见到一片晚阳。 浓云若锦, 披在天上。 元青青前去时, 记得提前通报。但走近了, 还是听到那师徒二人讲话。当徒弟的恭喜师尊进境,当师尊的则温和指导徒弟。两人相对和乐,坐于亭中。亭中有桌,桌上有酒。 元青青一眼看去,知道这酒恐怕是楚慎行师徒自己拿的。再往旁边看,一些灵果、点心,倒是澜川大世界独有。 秦子游正拿着一颗碧琼果,咬上一口,有汁水沾在颊边。 一缕藤枝从他领口钻出来,擦过唇角,擦走这点汁水,再重新隐入领口。 楚慎行轻轻笑了声,侧头,看向元青青。 他站起身,往前迎来。秦子游眨了下眼睛,飞快把一整个碧琼果塞进口中,而后跟上。 元青青朗声笑道:“恭喜楚道友进境。” 楚慎行笑道:“还要多谢白露宫借出宝地。” 元青青说:“买卖之事,谈不上‘借’,也不必说‘谢’。” 两人寒暄几句,在石亭子坐下。 元青青心中已有预感,果然,又几句话后,楚慎行流露出对白露宫的更深一重兴趣。 元青青打起精神,认真介绍。她很快又察觉,楚慎行对加入师门的福利兴致缺缺,更关心的,是白露宫对于抗击魔族的所作所为。 元青青略略一想,明白过来:楚道友在原先出身的世界恐怕已有师门,他来白露宫,更类似于当一个客卿,而非弟子。 这一样好说。 元青青转变话音,楚慎行也欣然相对。两人很快讲好,一年之中,楚、秦师徒要杀至少十个元婴魔修,而白露宫这边自当提供报酬。 元灵丹、回春丹这些是基础,杀得多了,另有一些原本密不外传的心法相赠。若有百名同阶魔修被斩于剑下,那甚至可以去白露宫的藏书阁一观,自行挑选法诀。 楚慎行听到这里,叹道:“元宫主果真一心为抗魔之事考虑。” 元青青露出一个自豪的笑容,转而又说:“这只是说魔修。若遇上紫霄一族,那另有一番说法……”总得讲来,一个魔族,就顶的上十个魔修。 照元青青所说,原来澜川大世界的白露宫,算是玄武洲中四象门的分支。四象门的门主,是至道境的大能,也是人妖之间抗魔联盟的牵头人物。 如此一来,白露宫有这样的气度,便并不奇怪了。 等两人讲定楚、秦师徒在白露宫的待遇,元青青召来两块令牌,以秘法在上面刻下楚、秦师徒的名姓。往后,只要在斩杀魔修之时,将对方的心头血滴落在令牌上,就能记上数目。 她又召来宫中掌事,为楚、秦师徒辟出一块洞府。 从掌事的神色之中,楚慎行能看出,自己毕竟是元婴修士,有这番待遇,实在显得夸张。等到元青青受元惊山、元宫主诏令离去,只留下掌事帮忙张罗,掌事忍不住提了一句:“看来青姑娘的确待两位道友青眼有加。” 楚慎行微微笑了笑下,秦子游默契地往前,从袖中摸出数快中品灵石,塞给掌事,笑道:“往后,还要劳烦关照。” 掌事掂量一下手中的灵石,笑容真心很多,说:“青姑娘的眼光,那可是顶顶好的。两位道友且在外除魔,这洞府中的大事小事,有咱们宫里的人照看,不用道友挂心。” 秦子游笑道:“那就先道一声谢了。” 掌事忙道:“这可真是折煞。” 两边你来我往,说了几句,掌事识趣地离开。洞府之中,只余下楚慎行师徒二人。 一块块灵石从楚慎行袖中飞出,修缮阵法,稍作布置。 秦子游送走掌事,回来帮忙。 他们粗略种了一些灵植灵谷。灵植说来不过是驳骨树苗、桐草等,灵谷就有些说头。 秦子游握着一把掌事此前赠予的灵谷,看起来颇为意动。 楚慎行好笑,藤枝又从徒儿领口钻出去,勾一下青年下巴,说:“这么贪吃?” 秦子游坦荡回答:“是呀。来了无涯岛,我才知道,原来在大千世界,修士们非但不讲什么‘摒弃凡尘俗欲’,还有专门的厨修。” 他说着说着,心中向往。 楚慎行挑眉:“你在向往什么?” 秦子游侧头看他,粲然笑道:“左右师尊如今已经是半个丹修、阵修、器修……” 楚慎行说:“不如再加一个‘厨修’?” 秦子游眼巴巴点头。 楚慎行好笑又无奈,说了句“来”。秦子游走近,又被师尊抱在腿上亲了片刻,听楚慎行说:“我教你许多,你不也算半个丹修、阵修?” 秦子游有低低惊喘,手抓在楚慎行肩膀上,只觉得半边身子都酥麻起来。 他一时如上云端,一时如坠深海。身体很热,尤其是师尊唇舌触碰的地方。 楚慎行从徒儿的面颊往下吻,到嘴唇,到脖颈,并不停息。 秦子游的眉尖拢起一点,觉得藤枝在游动,在往下。 他难耐,藤枝却似先有所觉,提前缠住了青年的腿,不让青年动弹。 楚慎行说:“你素来学得不错,到这会儿,怎么偏偏不知道要如何孝敬师尊?” 秦子游嗓音发软,发绵,抱着楚慎行,听到一点水声。他肩膀都要缩在一起,眼睛半睁半阖,低低说:“我……嗯——自是要孝敬师尊的。” 楚慎行笑道:“哦,不如先来一碗糖蒸酥酪?” 秦子游想到酥酪的味道,口舌生津。 他起先,觉得师尊要磨人,要他一边起灵火,一边与师尊双修。可起灵火之前,秦子游又记起什么,挣扎着说:“做酥酪,要有牛乳、羊乳——呀!” 化作一点惊叫。 楚慎行有意说:“没有牛乳、羊乳,怎么办?” 秦子游眼中含泪,不知是因为快乐,还是因为难捱。 他意识都要昏去,像是整个人都被架在灵火上,想不到其他事。唯一记挂的,就是抱着自己的人。 楚慎行舌尖碰一碰他,他就颤动一下。愈往后,身体愈热。明明是没有火的,却像是回到了那个灵梭上的炼器室中。 到最后,是楚慎行先无可奈何。他稍稍放过秦子游,用一种可惜的口吻,说:“看来现在还不能做酥酪。” 秦子游茫然地重复:“不能做。” 楚慎行含笑,问:“那什么时候可以?” 秦子游眼睛缓慢地眨动一下,身上有一种不输于赤霞居的艳色。 他一点点凑来,和楚慎行接吻。这个时候,湿漉漉的胸口蹭在楚慎行身上。大约是因为蹭到了法衣上的纹路,让秦子游觉得难耐了,青年鼻翼里带着细微的哼声,说:“以后。” 楚慎行:“以后?是多久以后?” 秦子游眼里多了一点清明,一点狡黠,说:“那要看师尊了。” 楚慎行挑眉。 秦子游笑一下,说:“看夫君什么时候让我可以——嗯。” 楚慎行低声问:“可以?” 秦子游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 他的长发垂落下来,和楚慎行的头发交织在一起。 两人的头发混在一处,如流云,似浮墨。 在旁人看来,这新进境到元婴中期的楚道友,花了些时日稳固境界,终于与弟子一同出关,再度奔赴战场。 他大约是真的将进境的心得体会悉心传授,从洞府再出现时,那金丹期的弟子也有了隐隐提升。 白露宫诸人对元青青带回、珍重照顾的两个修士抱有很高的期待。 所有人都是从金丹、元婴……一步步往上走。如元青青所说,这两个修士当下是这般修为,往后,却可能胜过她,胜过无数人族妖族。 抗魔大事之下,多一个高阶修士都是好事。 这话不错。 往后三百年,楚慎行师徒先后进阶化神。 又过五百年,楚慎行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迈入合体期,秦子游也已经是化神中期。 这年澜川酷暑,第九轮太阳升起。 修士们聚于一处,预备对下一个魔族世界发动攻击。 第239章 战 八百年中, 正、邪之间的战事始终未休。 抗魔联盟有过数度小胜。 每三十年,白露宫宫主元惊山都要回一趟玄武洲。他回来时,会将大局之势告知宫中弟子、客卿们。 最先, 听到“小胜”,楚慎行会有薄薄欢喜。但到如今,他已经知道,这一切不过苟延残喘。 魔族在更多地方得利, 数之不尽的修士疲于征战, 转投魔族。就是白露宫中, 也出过这样的叛徒。 这是不足以对外人道的事情。 到如今,楚慎行要面对的, 是一个地级大世界,名曰“雷泽”。 他而今是合体前期,足够主持这一场战役。 在这同时,他又冷静地、残忍地想道:哪怕在这场战事中得胜, 于大局,依然不会有什么帮助。 只是能救下眼前人罢了。 他微微心冷, 秦子游却热血不凉,郑重相待。 楚慎行感受到徒儿心中决意, 这才有心思笑一笑,告知诸人, 可以启程。 灵舟飞起。 除去楚、秦师徒所在的这一艘外, 另有十数艘灵舟, 往各个穿梭通道的入口去。 八百年前, 楚慎行随逍遥老祖前往澜川大世界时, 始终停在灵舟洞府之中, 不曾看穿梭通道中的景色。 如今, 他却站在船舷之上,背手而望。 灵舟之上布有阵法,可以让其中修士不受通道之中乱流影响。楚慎行看了片刻,见到通道之中的裂口,其中透出花团锦簇的影子。他知道,这是尚未真正成形,但已经有了生灵存在的小世界。偶尔,又要看到一片碎片飞过。楚慎行的视线随之望去,直到碎片飞走。 秦子游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在楚慎行收回目光后,秦子游笑一笑,说:“那仿佛是哪位道友用过的灵器。只是不知为何,遗留在此处。” 又因穿梭通道中灵器暴烈而强横,被挤压到如此地步。 楚慎行听了,“嗯”一声。 秦子游看他。 八百年过去,这师徒二人的样貌与过往并无二致。楚慎行仍然丰神俊朗,风姿湛然。秦子游的视线落在师尊眉眼上,忍不住微笑,而后,就被藤枝揪一揪脸颊。 秦子游:“哎、等等——” 楚慎行好笑,转头看他:“看我作甚?” 秦子游理直气壮:“师尊好看呀!” 楚慎行眼神微晃。秦子游又笑道:“我知道,在师尊看来,还是我‘好看’些。用老话来说,这算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说着,他轻轻停顿一下。 在澜川大世界,乃至他们师徒二人去过的无数世界中,都不存在一个施夷光。 这是只有他和楚慎行能听懂的一番话。 想到这里,秦子游有些许怅然。他眉眼一如从前,明丽秀慧,轻轻说:“好在这些年,碧元始终不受侵害。” 楚慎行叹道:“是啊,好在。” 话虽如此,但他们上一次和碧元修士有所联络,也是数年前的事了。 赵开阳、杜衡、东长老等人相继有所突破,渐渐的,也有其他碧元修士离开那片大陆,到其他世界闯荡。 楚慎行曾收到一枚玉简,是江且歌、唐迟棠等人到在另外的大千世界,遇到了白露宫人时,托对方转送。玉简拿到手上,楚慎行难得有了兴趣,与弟子一同看其中状况。 他想知道,自己重回郢都一事,在往后漫漫时光之中,造成了什么影响。 可惜唐迟棠等人的玉简内容十分简单,说来不过一些寒暄,粗略讲了几人如今的修为,又感叹一番云梦初见。到如今,当初的吴国已经破灭。红尘动荡,修士则依然行在求长生的路上。 灵舟之上,师徒二人安静下来。他们并肩而立,灵舟前行,离目标世界入口愈来愈近。 不再是适合叹惋的时候。 正如澜川大世界的每一个穿梭通道入口都有守卫,如今,他们要往魔族世界去,一样会受到阻挠。 只见寒鸦浮出,横在楚慎行面前。 灵舟甲板上,一个个修士现身,皆神色凝重。 他们望着楚慎行,目光沉沉,多敬慕信任。 另有秦子游在楚慎行身侧,轻轻叫一声:“师尊。” 楚慎行抬手,手指在寒鸦剑锋擦过。 这十数个甲子过去,寒鸦也有了不同,经历了更多淬炼,融入愈多天材地宝。如今剑锋之锋锐,便是斩落归元一峰山头,亦不在话下。 随着楚慎行的动作,寒鸦之上,亮起一道瑰丽阵法。 修士之间,响起助阵之声。似鲛歌,又像阵鼓。 磅礴灵气从寒鸦散出,楚慎行袖袍鼓起,连带头发被一同吹动。 一派猎猎声响中,秦子游的发带随风飘扬。他目光灼灼,望着寒鸦,亦望着师尊落寒鸦上的修长手指。 在一片刺目的灵光下,楚慎行绘完了阵法的最后一笔。 而后灵光不息,甚至扩散到更大范围。 修士们心中敬仰更甚,知道这是楚真人在阵术上又有突破。 光晕之中,他们宛若直达云上,身侧便是澜川大世界的九个太阳。 这时候,楚慎行在寒鸦剑刃轻轻一敲。 修士们仅仅听得“铿”的一声,并不刺耳。可在灵舟大阵之外,穿梭通道之中狂暴的乱流都因之停滞一刻。世界入口,几个魔修原本正坐在一处赌骰子,忽有人停下。 旁人尚且不明所以,叫他:“老六,怎么,难道是不敢押注了?” 那停下的魔修嘴唇颤动一下,耳边一片嗡声。 他僵硬地转头,望向几人守卫的入口。 旁人只见两股血流从老六耳朵涌出,像是泉眼喷薄。 他们终于惊恐。可这份惊恐来得太慢、太慢,以至于几个魔修仅仅见到一点白光。而后,就是身侧人身体爆开、血肉四溅的场面。 楚慎行以一剑之威,撕裂了魔族留在入口的阵法,更撕碎了守着入口的几个元婴魔修。 澜川修士士气大盛。 灵舟往前,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进入雷泽大世界。 魔修忽而受袭,自然惊慌失措。修士们见状,更是战气昂然,纷纷跃下灵舟,大杀四方。 转眼,灵舟甲板上,只留下楚、秦师徒。 楚慎行侧头,看一眼秦子游。 他此刻抿着唇,神色淡淡。在秦子游眼中,恰似当年初见,自己心想,这修士,宛若天上仙人。 但在看到秦子游的一刻,楚慎行到底微微笑了下,眼中多了温度。 于是秦子游心头有一丝暖意。 他从袖中取出十数个瓶子,往灵舟之下抛去。 这些瓶子说来也是楚慎行炼制,原型正是逍遥老祖送给他的酒瓶。看似只有一臂长,其中却能容纳海量血池之水。 如今,法瓶落入血池,秦子游说:“师尊,我去了。” 楚慎行颔首。 徒弟离去,与修士们一同杀敌。他则要留在此处,观览全局,同时护卫灵舟。 这是表面。 事实上,仍然有一缕藤枝系在秦子游手腕上。等下了灵舟,秦子游深入敌阵,藤枝便随他掠阵。 他们此番来到的雷泽大世界,原先和澜川大世界一样,是个妖族兴盛的地方。可经年过去,澜川大世界仍然有碧蓝海洋,有鲛人歌唱。可雷泽大世界,却只剩下猩红色的天空,遍布四海的血池,还有在血池之中浮动的尸体、枯骨。 虽说是大世界,但这里不及澜川一半幅员。 按照楚慎行的预计,血池会在半年中被吸收干净。 只是半年之中,魔修不会迎头挨打。他们会躲避、求援。如果有修为更高一阶的魔修、乃至魔族加入战事,就是另一回事了。 楚慎行想着这些,面色仍然淡淡。他盘腿坐在灵舟甲板之上,灵气随着他的心意四下翻飞,编织出新的守卫阵法。 而后,他的一半注意力,落在秦子游身上。 跟着子游身边的分魂并未使出全力,而是将修为压制在元婴后期,并不干扰秦子游对敌。 若是遇到了修为高强、秦子游无法应对的魔修,藤枝才会窜出,其上浮出楚慎行的虚影。 只是数月过去,师徒二人只遇到过一次这样的场合。 随着澜川修士的深入,魔修节节败退。 到第五个月,终于出现了魔修以寻常人族、妖族为质,要求与澜川修士谈判的情况。 这些人族、妖族此前被留下,原先是为了给魔修们饱腹。 魔修们虽能同类相食,但大多时候,仍然愿意留住这一份“底线”,将残忍喋血的目光转向尚未修习《紫霄心法》的存在。说到底,也是不希望自己成为旁人口中的猎物。 澜川修士们之重新聚于灵梭之上,相顾议事。 一方主战,一方主和。 主和一方言辞恳切,提出:“你我如今在此处,便是不愿世间再有魔族伤人。若你我为一时之胜,枉顾旁人死活,那又与魔修有何不同?” 主战一方冷笑,说:“伤人的是魔修,与你我何干?再者说,你莫非忘了,此前在乌沼大世界,一样出过此类状况。可那被换回来的‘人族’,早早修习过魔族邪术。到后面,惊蛰宫的弟兄们……” 话音到最后,不忍再说。 两方沉默,最后,一同望向楚慎行。 楚慎行神色非喜非怒,诸人无法捉摸。 只听这合体真人问他看重的弟子:“子游,你如何觉得?” 在他身侧,那个化神青年拱手回答:“不如先着人与之谈判,拖延时间。弟子带人隐藏行踪,先探一探这‘人族’、‘妖族’的虚实。” 修士们面面相觑,听出,秦子游的一番主意,是综合了两边看法。 主和一方无话可说,主战一方仍要讲话。但秦子游视线转过去,笑一笑,温言说:“诸位道友有所不知。在我和师尊出身的小世界,有一部《三十六策》。其中一招,正适合咱们当下状况。” 主战修士问;“是何招数?” 秦子游道:“瞒天过海。” 第240章 瞒天 魔族入侵之前, 在雷泽大世界中占据主导地位的,是一种叫做“雷鸟”的妖兽。 传说凤育九雏,其一就是雷鸟。 这八百年间, 楚、秦师徒曾经在其他妖族昌盛的大世界中见到雷鸟族群,知晓此妖脾气暴烈,鸣声若雷霆,更有行云布雨之威。不少凡人将雷鸟看做天庭妖仙, 每到旱时, 就开坛布阵, 祈求雷鸟降下大雨。 主战、主和的修士们如今坐在一处,低声议论:“说来, 这几个月,倒是并未看到入了魔的雷鸟。” “只怕是被屠尽了。” “此前魔修要与我等谈和,倒是以几只幼鸟相胁。” “可见魔修卑劣无耻!” “正是。只是不知他们从何处捉来了幼鸟。” 有修士听到这话,眉尖拢起, 面色一点点难看:雷鸟天性便是暴而不服,幼鸟不过稍好控制。等到再长大些, 察觉自己身处境地,要为肮脏的魔修鱼肉, 便是幼鸟,也要拼死反抗。 这不正是他们这些抵御者的写照? 若无旁人帮助, 雷鸟幼鸟至多只能求得一死。 而他们这些抵御者, 也不过是在魔族强盛的大势之下, 做着“无用功”, 勉强推迟血池遍布所有世界的速度。 修士们沉默片刻, 转而有人出声, 继续讨论:“魔头狡猾, 却不知他们将那些人质关在何处。” “捉来魔修审讯便是!” “你当这是众所皆知之事吗?往前几个月,我辈也并非不曾抓住几个魔修。只是,这些在外冲锋陷阵的,也不过是教人使唤的喽啰,哪能知晓此等要事。” “这……” “说得也是。” “楚真人,”提及楚慎行,便朝他所在的方向略略拱手示意,继续说,“虽非符修,却有一手出神入化的画符之术。不如这般,等到下次魔修携人质前来谈判,便着人携隐匿符追随其后,看能否找到关押之所。” “唔,这是个法子。” 一群人谈话,楚慎行只听,不开口。 到最后,修士们的声音轻了下去。 人们相对一眼,有人站出,说了方才推出的主意。 其中更是有人取出数副玉明骨,说:“魔修不一定会将人质带回关押所在,兴许也要与你我兜圈。但那些被擒的人族、妖族,总能记得方位。只要你我将人救出,再以玉明骨‘瞒天过海’,”顺势用上秦子游此前的话,“此举不失为一解。” 说到一半时,还看向秦子游的方向,见秦子游朝自己微微一笑。 拿出玉明骨的修士心神稍定,知道楚真人虽面冷,可对上他的徒弟、道侣,总会温和许多。 只要秦子游觉得合适,那在楚真人那里,也能有八分笃定。 果然,秦子游听完之后,对楚慎行说:“师尊,我看可行。” 楚慎行看他,修士们屏息相待。 片刻后,但见楚慎行说:“莫要冒进,谨慎为先。” 秦子游一笑,恭敬应道:“弟子知晓。” 楚慎行的视线在徒弟身上寸寸扫过,转而看向诸修士。 秦子游同时郑重道:“此番前去探魔修之底,自多艰难险阻。有哪位道友,愿与我一同前往?” 修士们听了,又叹一番秦道友的无畏气度。转眼,就有十数名修士站起,说自己愿往。 秦子游的视线一一扫过去,知道这都是百年之中与自己并肩作战数次、颇有默契的道友,其中人族、妖族皆有,更有一只孔雀,说来与雷鸟血脉相近,同样是雄凤雌凰交合于天地而诞生的九雏之一。 孔雀化作人身,也给自己起了人族名姓,叫做“孔铎”。 孔铎道:“若遇到雷鸟幼鸟,我兴许能安抚一二。” 秦子游听了,颔首,再转头看楚慎行,叫:“师尊。” 楚慎行叹一声,抬手,袖口卷出无数叶片。 灵气浮动,光芒大作。 等到这阵光淡下,叶片缓缓落入站起的修士们手中,正是已经成型的隐匿符。 在场修士心中皆有所叹,各怀思绪,但总归不过一句:只是不知,我何时才能及上楚真人的十之一二。 …… …… 在五个月的交战之后,雷泽大世界终于迎来和谈。 当日,灵舟与魔修的飞行法器相对,由此前的主和修士出面,各有一番礼数。 孔铎捏着手中的隐匿符,翻来覆去看了片刻,对秦子游道:“你不是一样会画符吗?” 这十几人的小队观察形势,预备一旦出现人质、妖质,就缀在其后。 虽要打起精神,但当下,倒是无事可做。 秦子游轻轻“嗯”了声,看着澜川修士与魔修愈来愈近。有桌案悬于半空,双方就此落座。 案上摆美酒、珍馐。 秦子游暂时收回视线,说:“最好还是不要有我来画符的时候。” 孔铎听了,想一想,才明白过来:“也是。” 最好的状况,自然是一路顺利,光是楚真人画出的这些隐匿符就足够他们使用。 若轮到秦子游画符,不就说明楚真人画的这些隐匿符被魔修识破?到那时候,他们要面临什么,可不好说。 孔铎心有戚戚,其他修士也更多一分凝重。 他们多是主战之人,如今,看着上方的虚礼,再讲话时,多少带一分嫌弃。 “魔头如何可信?实在不知道王道友是怎么想的。” “要我看,魔修不过要趁这番时日,往外求助,再因援兵。” “你可莫要说这些不吉利的!” “这是实话实说。” “孙道友倒也并未说错。魔修魔修,从前是人是妖,而后才修邪术,入魔道。若不警惕相待,该出事的,就是你我了。” “……” “秦道友,”有人问秦子游,“楚真人这隐匿符,能支持多少时候。” 秦子游说:“一两百个时辰,总是有的。” 修士们又有一番惊叹,唯有孔铎,十分在意:“一两百个时辰?那究竟是多久。” 秦子游:“还要看你我要遇到什么——玉明骨都拿好了吗?” 他眼睛轻轻眯起,看着上方。 按照此前商议的,主和修士会在这一日提出,要魔修们先放还一些人质,体现诚意。 但魔修们定然不会答应。他们盘踞于雷泽大世界已久,早早将这个世界改造为适合魔族修炼的场所。而雷泽大世界原有的人族、妖族,若未修习《紫霄心法》,就全部被投入“往生院”中——他们同样不想冒险,让澜川修士早早察觉自己底牌所在。 所以,双方至多相互妥协。魔修会带来一些人质,向澜川修士保证,至少在和谈期间,他们不会再对人质下手。 这可以在两个层面上让澜川修士安心。 一来,自是表面所示。二来,若魔修迫不及待将“人质”推给澜川修士,澜川修士恐怕反倒要怀疑,这些被推来的人族、妖族,是否像是乌沼大世界的前车之鉴那样,早已修习魔族心法。而魔修多些迟疑、争执,反倒能让澜川修士多些信任。 和谈修士在上,追查小队在下。 被带来的人族、妖族面色皆有惨白,被封住五感,目不能视、口不能言。 澜川修士见到,自然又有一番话说。 这当中,玉明骨早已化作秦子游等人的样貌,仍然停留在灵舟之上。 三日之后,第一场和谈不欢而散,双方稍有干戈。 藤枝在秦子游手腕上转动,秦子游抛起日影,踩在剑上,吩咐:“走!” 追查小队随魔族远去。 灵舟中,修士们相对,心怀忧虑,问楚慎行:“楚真人,若魔修被就此激怒,不愿再谈议和之事,该当如何?” 楚慎行的一半神思随秦子游而去。 这样的魔族世界,远去百里、千里,都是一样的风景。没有翠色山野,更无清浊大川。举目远望,只见满目猩色。 过了许久,此前讲话的修士已经觉得楚真人不会再回答了,楚慎行忽而开口。 他说:“不会。” 修士困惑,楚慎行却不再多言。 不过是双方一起试探、一起踩着对方的底线,又对对方的私下行事心知肚明…… 想到这里,楚慎行心念一动。 他的视线在修士们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一个今日同样往外谈事,但不过边角人物,自始至终都没有讲过话的修士身上。 楚慎行回忆一番,记起此人名姓。这也是一个白露宫弟子,但并非是楚、秦师徒这样,因被元惊山门下亲传徒儿看中,于是发出邀请。此人不同,他出生在另一个被魔族攻占的大世界,经历颇多颠沛,方逃至澜川。也因此,养成了寡言少语的性格。 楚慎行温言道:“只是若求万无一失,还要诸位道友相助。” 修士们听着,神色一凛。 所有人一同拱手,说:“且听楚真人吩咐。” 楚慎行斟酌片刻:“倒不是‘吩咐’——只是,李道友。” 他点了方才那白露宫弟子的名字。 那弟子听到,起先并不觉得楚慎行是在叫自己。是在往后,有人提醒一句,他才仓皇抬头,看着楚慎行的方向。 只见楚慎行态度更显温和,倒是让周围人看得心头发凉,不知发生何事。对那位李丹青、李道友,不由多了三分狐疑。 好在楚慎行很快帮诸修士打消疑虑,道:“而今不过我等与魔修相对做戏。李道友今日在魔修面前露脸,又不轻易引人注目。不如这样,便请你,往魔修那边,多传一次话。” 李丹青面露茫然之色,听楚慎行句句吩咐。片刻后,此人面色郑重,拱手称是。 楚慎行听了,再无更多言语。 他重新入定。 往后数日,灵舟修士与魔修相对试探。魔族那边,接到了灵舟之上胆怯修士的“投诚”。而灵舟这边,也多了一名“艰难逃脱”的人修。 在医修为那人修诊治的同时,秦子游等人落在一处山岭。 魔族世界的山,与寻常的山,有很大不同。 他们脚下虽无血池,可也无花草树虫,唯有丑陋的石块。四处都是腥臭血气,石块上黏黏糊糊,倒像是覆着一层碎肉。 第241章 暴露 秦子游从前会因鲛血恶臭而苦着一张脸, 到如今,却能从容相对。 他细心分辨着魔修踪迹,低声吩咐:“跟上。” 修士们便跟上。 秦子游一路警惕, 不忘记楚慎行的教诲。 虽然在雷泽大世界的几个月间,澜川修士可谓所向披靡,但万万不可因此生骄生躁。紫霄一族之势能到如今地步,不只是因为一部邪门心法掌控人心, 更是因为魔族狡猾, 魔修亦抛却人伦道德, 彻底化作身披人面的怪物。 就拿灵舟上正在发生的事来说,澜川修士有谋略, 魔修亦有诈术。如果看轻对方,那才是害人害己。 隐匿符遮掩了修士们的气息,在这同时,他们谨慎地控制着自己和魔修们的距离。 这次跟来的修士之中, 有两名阵修。秦子游早在离开灵舟时就与他们谈过,要求他们只当魔修早已发现身后缀着的澜川来客, 要将他们引入陷阱。 秦子游心知,在其他人看来, 自己可能杞人忧天、忧思过度。 但他又总能想起,师尊斩杀宋安时, 布在天上、地下的两个碧血蛛阵。 他记挂这些, 同时, 感觉到了手腕上的青藤游动。 秦子游稍稍安定, 另一只手按上去, 察觉细嫩的藤枝在自己掌心轻轻摩挲, 像是师尊的手指。 “秦道友!” 有人叫他。 秦子游倏忽回神, 转头,看向其中一个拿着罗盘、神色凝重的修士。 秦子游心念一动,“吴道友可是有什么发现?” 吴九龄颔首,另一个阵修庄友渠则接道:“这几个魔头好好的飞行灵器不用,偏偏要用两条腿行路。我与吴道友看到此事,便觉其中有诈。加上秦道友此前的吩咐,便一路留心。如此一来,果然有所发现。” 他铺垫完,所有修士的目光都落过来。 吴九岭的手指在罗盘上一点,修士们面前的浮出一片山峦起伏。 这些山峦由灵光凑成,立在吴九岭的罗盘之上。 吴九龄和庄友渠你一言、我一语,告知诸人:“我们如今在这处,魔头们则在这里。” 山峦的灵光中,亮起一青一红两处影子。前者是指澜川修士,后者自然是指魔修。 孔铎看到这里,惊喜地笑道:“这样倒是方便。” 吴九龄道:“说来也是受了楚真人的启发。”一顿,再往下,就是说正事,“此地有一个大阵,又有颇多小阵层层相叠。按照我与庄道友的顾及,如今,你我已经身在第二重阵法当中。” 秦子游的眼皮颤了颤,说:“这么说来,还有第一重、第三重?” 吴九龄道:“正是。” 山峦暗淡一些,另有几个倒扣的碗形光层出现在他的罗盘上。 吴九龄解释:“最外面的,是个基础的护山阵法,能在察觉旁人气息时,提醒其中人留意。而你我如今所在的,是个绞杀大阵。” 秦子游面色不动,其他修士一样冷静,并无失措。 庄友渠道:“只是楚真人赠予你我的隐匿符着实有用,并未触动这绞杀阵法。” 秦子游淡淡“嗯”一声,说:“在两位道友看来,第三重灵阵,又是什么作用?” 两个阵修对视一眼,吴九龄斟酌道:“依我看来,倒像是个护卫阵法。” 孔铎听到这里,快言快语:“也就是说,这里的确是个魔修老巢?啧,竟然还真被咱们拿中了。” 秦子游看一眼两个阵修。 此地无风,地面黏腻,空中都带着血池气息。不只是因天色中的猩红,还是空气中真的带有血沫。总归,在修士们看来,周遭道友身上仿佛覆盖了一样的红。 秦子游虽然不是专修阵法,但毕竟见多识广。要印证孔铎的话,在当下很简单,只要从阵法精密程度分析。或者最一劳永逸的,找一个附近的阵眼,亲自看看布阵材料。 如果是一个临时停留的地点,魔修不可能大手笔地用处灵宝。虽说战争之中,修士血肉一样能拿来布阵。但对魔修而言,血肉永远有更好的去处,不会浪费在这里。 秦子游:“庄道友与吴道友所想一样否?” 庄友渠道:“我亦觉得,像是护卫阵法,只是……” 秦子游挑眉。 庄友渠道:“若当真如此,此地的人族、妖族之质,恐怕只多不少。诸位道友,你们且看此阵。” 随着他的话,吴九龄配合地改变了罗盘上浮现出的画面。修士们看着新出现的场面,倒吸一口凉气。 哪怕不是阵修,他们也在最基础的明光阵、龟息阵等阵法上有些造诣。到如今,自然能看出,罗盘上映出的灵阵边角有多么磅礴而恐怖。 就连孔铎,也一点点拧起眉尖,说:“难怪他们敢大摇大摆地带着咱们回来。” 吴九龄有些无语,说:“他们也不知道咱们回来了啊。” 庄友渠:“非也,非也,吴道友莫要忘了依照秦道友此前所说,总要多一份留意。” 吴九龄叹道,“话虽如此。” 澜川修士们没有停留太久。 他们汇总了当前信息,往后,仍然往前。在半日之后,抵达了第三层灵阵边缘。 哪怕没有阵修指引,修士们依然能察觉到前后的不同之处。灵气浓度、周身杀意…… 他们面前,是一个洞窟入口。 澜川修士们暂且停下脚步,吴九龄和庄友渠反复推算,想要从阵法推算出当前灵阵除去护卫之外,有无其他作用,好以此猜想洞窟中的状况。 孔铎抱着胳膊,站在洞窟外,看秦子游走来。 孔铎转头看他,耳边还有罗盘发出的声响。这孔雀低声问:“哎,在你看,里面是什么?” 秦子游的视线落在黑黢黢的入口处,感觉到手腕上藤枝游动。 他回答:“我不知道。” 孔铎挑眉,见秦子游从袖口取出一张符纸。 这个动作,吸引了其他人的目光。 只见秦子游将符纸左右翻折,不过数息,就有一只白色小雀出现在他掌心。 他手指在小雀左右两只眼睛上轻轻一点,原先纸做的小雀开始缓缓闪动翅膀,若有灵犀。到最后,化作真正小鸟,拍打翅膀飞起,绕着秦子游转了一圈。 孔铎用挑剔地目光看着这一切,事先声明:“这也不算我的同族。” 秦子游失笑,说:“对,的确不算。” 小雀飞了一阵,停留在秦子游肩膀上,亲昵地蹭一蹭青年的面颊。 孔铎改用同情的目光看它,果然见秦子游衣领窜出一点藤枝,缠住小雀半只脚。 秦子游眼角轻轻抽了下,心道:师尊…… 藤枝晃了晃,小雀尚且不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显得无忧无虑。 秦子游又拿了第二张符纸,绘出一张隐匿符,贴在小雀身上。 至此,算是有了两重保障。 吴九龄和庄友渠的目光落了过来,秦子游说:“两位道友意下如何?” 阵修相对看了一眼。在他们无法分辨其中状况的情况下,秦子游用一只符纸小雀前去一探究竟,虽然凶险,但已经算是最好的法子。 唯一的遗憾,就是当初楚真人给的隐匿符还是太少。如若不然,这小雀身上就会是一枚合体大能绘出的灵符。 吴九龄额外提醒了句:“只是,若有魔头发现它,将计就计,引我们前去,又当如何?” 秦子游说:“若真有这样的魔头,他为何不干脆出来,与你我交战?” 吴九龄一顿,庄友渠说:“兴许是这洞窟之中有颇多弯弯绕绕。” 秦子游一锤定音:“那便更要以纸雀相探了。如若不然,难道要你我直接进去?” 修士们无话可说。 他们看小雀飞起,洁白的影子没入黑暗。 秦子游在身前画出一面圆镜,看着其中画面。 洞窟深深,其中石壁上挂着浆液,粘稠,一切都显得湿漉漉,像是一个人,一个妖,被剖开身体,暴露出体内筋膜,苟延残喘。 小雀飞了三炷香工夫,终于追上了此前进入的魔修们。与之一同的,还有被魔修扣押行路、满面麻木的人质。 澜川修士看到这一幕,屏息静气。 道路愈窄,秦子游的目光落在人质们身上。 他心里接二连三,冒出很多念头。 ——这里不像是能关押许多人的地方……再说了,如果真的要关人,那外面的阵法当中,总要能看出阻拦其中修士逃脱的一二痕迹。 那这又是什么?魔修为何要带人族、妖族前去? 他听到了轻轻的“怦”声。 秦子游瞳孔骤然一缩,看着那个出现在圆镜画面中的东西。 在这同时,画面开始剧烈颤动。像是纸雀不再稳重飞行,而是往旁处歪去。 几乎是电光石火之间,画面暗下,一切消失于无形。 秦子游的面色一点点变冷。 孔铎咽了口唾沫,问:“子游,这……” 秦子游说:“我们被发现了。” 修士们面色一白。 但秦子游紧接着说:“只有最里面那个东西,发现你我。” 修士们看他。 秦子游微微笑一下,沉声说:“纸雀近在眼前,他方有所觉,可见此魔不足为虑。” 第242章 血路 修士们的心提起来须臾, 又因秦子游此刻笃定的话音,重新落回原处。 只见眼前这个年轻的化神修士面色淡下,吩咐:“吴道友、庄道友, 还要劳烦你们留在外面,布一个囚杀灵阵。杨道友, 你便留下,为吴道友、庄道友护卫一二。” 秦子游说着,视线落在“杨道友”的面孔上。 这是一个一身白裳, 面容清冷,却以重刀为武器的女修。 女修听了秦子游的话,点头答应:“好。” 秦子游再说其他:“余下道友便随我进去。那魔头已经察觉你我所在,自当有所准备。只是此魔修为不高,只要你我配合得当,总能将其斩杀。也好看看, 魔头们在这里搞什么名堂。” 孔铎听到这里,笑一声, 说:“子游, 你倒是越来越像楚真人了。” 秦子游闻言一怔。 他转头, 看向孔铎,见对方的手抱在胸口,一副潇洒模样, 显然,并不知道自己方才的话道出了怎样的真相。 秦子游心想:我像师尊吗? ……我本来就是师尊。 秦子游说:“莫说这些。待会儿,我走最前, 仍有纸雀探路。金道友, ”他看向另一个妖修, “等深入其中, 你便负责找寻人质。我们兵分两路,相互应和。” 几句话中,他敲定了所有修士待会儿要做什么。 修士们肃容以待,并不反驳。 最后,秦子游空闲的那只手抚摸过另一只手腕部。 他感受着掌心中轻轻刮蹭的藤枝,说:“好,我们这就进去。” 洞窟昏暗。 在最初几步,尚能看到一丝微光。但再往进,不过十数米,修士们就彻底被吞没在黑暗里。 鼻翼间的血腥腐臭愈发浓烈,脚下的仿佛并非土地,而是什么柔软的、有生命的东西。 孔铎搓了搓手臂。 秦子游轻轻拧眉,问:“金道友,你可以吗?” 那金姓妖修实则是一个妖豹,所有前来修士之中,就数他鼻子最灵敏,这也是秦子游要他找寻人质们所在的原因。 但既然嗅觉灵敏,那此时的环境,对金善的影响也就最大。 修士们虽然习惯了魔族血池的气息,但到当下,多少还是露出几分不适。 听了秦子游的话,金善略一定神,回答:“我会尽力。” 秦子游一顿,温和说:“实在不行,也莫要勉强。” 金善又应了一句,秦子游轻轻“嗯”一声,手上灵巧地折动符纸。 转眼工夫,就有数只白色小雀往前飞去。 这些小雀与秦子游心神相连。他能感觉到,小雀们飞到了极深、极深的地方。一切都宛若真正活了过来,石壁上滴落了粘稠腥液。那腥液落在一个小雀身上,小雀只来得及发出“啾”的一声,就被砸落在地。 并未断开和秦子游之间的联系。 秦子游一心多用,慢慢感受。 他借用这些点了灵犀的白雀的眼睛,“看”着整个洞窟。 虽然四侧黑暗,但这样的暗淡光线对于化神修士而言不算什么。他可以清晰地看到石壁上的每一寸,纹路,带着淡淡血色的粘液。 那小雀被腥液粘在地上,翅膀晃动,却无从逃脱。 灵气飞快地从它身上散去,小雀的挣动逐渐微弱。 秦子游眼睛眨动一下,知道它变成了一张最寻常的符纸。 他心念散开,再去追寻其他白雀。 秦子游传音入密,告知所有修士:“这里很大,但是……” 好像并没有什么分岔。 他们只用走下去、走下去,就可以抵达魔族所在。 孔铎道:“可以能只是我们还没有遇见分岔。我说,没准儿咱们已经来迟了,那些魔头已经带着人质从其他出口离开。” 秦子游说:“这倒是好事。” 孔铎露出一点迷茫,金善却说:“不对。” 孔铎更困惑,侧头去看黑暗里的豹子,说:“你说什么?” 他们是来自不同大千世界的妖修,又分数鸟兽二族。 在这一切尚未开始时,天罗洲的妖族们莫说是与人族联合,就是妖族之间,也战乱不休。 其中,龙凤之争,牵动着百鸟与百兽间的纷乱不休。 但那都是从前的事了。 孔铎和金善出生的时候,这一切已经开始。 虽说如此,在碰到金善时,孔铎仍然要习惯性地抬起下巴,露出孔雀高贵的目光。 此刻,却听金善道:“我闻到了血味。” 孔铎说:“这里到处都是血味。” 他话音刚落,只听秦子游轻轻斥了声:“孔雀,听他说。” 孔铎瘪了瘪嘴,倒是真的安静下来。 金善描述:“很新鲜,像是……” 秦子游:“被魔修带走的人质?” 金善沉默。 这是默认了。 秦子游皱眉,修士们之间响起轻轻的抽气声。 过了片刻,金善说:“还是这一路。” 秦子游冷静道:“我们会给他们报仇。” 修士们听了,重新安静。 虽说纸雀被魔修察觉,但进来一路,他们仍然带着隐匿符。 魔修会发现愈多纸雀来到这片隐秘洞窟,却不一定能知道修士们到了何处。 一大股粘稠液体滴落,又因秦子游身上的护体灵气,并未碰到他的体肤。 金善历来寡言,再过一盏茶工夫,又说:“味道变大了。” 他要在此地原有的腥臭之中,分辨新鲜血液的气息,这需要全神贯注。 此前考虑到这点,秦子游在安排进入洞窟顺序时,特地让金善走在最终,也好让他安心做事。 如今,金善说:“不止一个人。” 秦子游深呼吸。 他们这一路追踪,自然知道,魔修们一共带来了八个人质,其中四个人族,四个妖族。 听了金善的话,另一个人族修士周明雪道:“这是在挑衅。” 知道他们进入了,又不知道他们身在何处,于是将此前的人质一一捉来杀掉,好让前来的澜川修士暴露行踪。 此言一出,修士们纷纷赞同,怒斥魔修心狠手毒。 这当中,秦子游心头亦浮起薄薄怒气。 他与魔族、魔修交战了八百年,而其他修士坚持了更久。哪怕每时每刻,都有人放弃,有人投敌,有人背叛,有人开始悄悄修习《紫霄心法》,但总有人坚持。 怀揣着对魔族的愤怒,也怀揣着对万千生灵的不忍。 秦子游很习惯这样的怒气,更知道要怎么处理。 他深呼吸片刻,已经不受此地浓烈气息的影响。脚下好像越来越柔软了,这里一定有什么隐秘。他们虽然没有达成最初前来的目的,但是会有不同的收获,也算是不虚此行。 而在修士们的议论之中,秦子游神思游移片刻,忽而道:“不。” 修士们安静下来。 孔铎慢吞吞问:“子游,你说什么?” 秦子游目不斜视,知道愈来愈多的纸雀被粘液扣住,不能前行。但到如今,他也不打算做出新的纸雀,好让魔修们确定自己一行人到了哪里。 因孔铎的话,秦子游额外解释:“你我之中,唯有金道友能分辨出这细微气味。” 孔铎眼睛眨动一下,倒是周明雪,先一步想通。 她纠正了自己此前的说法,道:“但魔修并不知道金道友在此处。” 秦子游说:“对。” 周明雪道:“也就是说,魔修们不会知道我们已经发现他们在……害人。” 秦子游说:“对。” 周明雪:“他们只是杀了那些修士,为什么?” 金善补充:“第三个人。” 周明雪:“流了很多血?” 金善停顿一下,才说:“对,很多血。” 周明雪的手指有微微发抖,说:“有魔修在‘进食’?” 金善露出一点困惑模样,但还是说:“大概……是的。” 孔铎茫然:“为什么?如果要吃掉那几个人,那根本没必要往前走这一路。如果只是要杀掉他们,也不至于弄出这么大的气味。对吧,豹子?” 秦子游说:“所以不是他们在吃。” 孔铎:“那是?” 秦子游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那是他胸膛之下的血肉,是他全身血液涌向之处。起先很细微,是轻轻的“怦”声。再往后,声音一点点变大了,连绵不绝,无穷无尽。 “怦——” “怦、怦!” 秦子游瞳孔蓦然缩小。 他神识铺开,笼罩四面八方。 修士们同时察觉不对。 他们头上脚下,在这一刻,传来了一样的动静。 是心跳声。 孔铎的脸色一点点苍白,环顾四周。 他看到“石壁”上的粘液一点点坠下,像是从前一样。在此之前,他们一直觉得,这是因为魔修的存在,让这里长出了什么奇怪的、不为外人所道的东西。但如今,粘液之下,莫名变得柔软的石壁之中—— 都是一样的。 这不是“石壁”,这里也不是什么“洞窟”。 方璐原先抱着刀,盘腿浮于空中。 在她身侧,两个修士对着罗盘,勘察方位,确定各个阵眼所在。 这是一项繁复工作,他们尽心尽力,将各样天材地宝抛下,好完善阵法。 方璐盯着下方的山峦,眸色忽而一闪。 不对劲。 她张口,说:“吴道友,庄道友——” 两个阵修在百忙之中回应:“方道友?何事?” 方璐的唇齿有些发干,但还是能勉强冷静地讲话。 她雪白的衣袖垂在空中,被风吹拂。 腥风卷起了这女刀修的长发,也将她的声音带到远处。 她说:“这个‘山’,是不是……” 活了。 第243章 山峦 那些方璐、吴九龄此前已经看了很多眼, 堪称“熟悉”的山峦纹路,在这一刻,开始扭动。 像是一个沉睡了很久的“人”、“妖”, 或者不知道什么东西,从漫长的沉睡之中苏醒过来, 抖动着身上的皮肤,查看外界动静,然后发现, 自己身侧围绕了几只小虫。 方璐死死盯着下方,同时,灵气凝聚在自己的重刀上。 她提刀站起。 同一时间,这女修掌心一闪,其中出现一张信符。 方璐捏着信符,语气低沉、稳重, 说:“秦道友,你们进去的这个‘山洞’, 可能——” 她一句话还没有说完, 瞳孔骤然一缩。 重刀从掌心脱出, 卷席着方璐此前凝起的灵气,带着她的修为、刀意,与从下方击来的雄浑力量撞在一处! 只听“嗡”得一声, 重刀鸣叫。方璐面色愈冷,口中说:“吴道友、庄道友……” 他们是经年的战友。 吴九龄和庄友渠听到方璐的话,不必她再说, 已经明白方璐要他们做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 诸多灵石从袖口飞出, 先在三人四周, 结起一个护卫阵法。同时,又有灵光涌向方璐的重刀,在重刀之上结印。 信符的时间还没有结束。 方璐继续说:“这——魔物身上并无魔族法纹,如此看来,不会是魔族。兴许是魔修祭炼所得,也可能是又有人、妖修习了邪门心法,于是变成这般模样。” 她尽量描述自己所见。 与重刀对峙的那股力量慢慢弱了下去,这让方璐的心情稍微缓和一些。虽然秦子游等人如今在这魔物“体内”,但她的修为到底低于秦子游。如果连她都能和魔物正面相对,那秦子游也能…… “不好!” 庄友渠面色一变。 恰好,方璐手上的信符将要飞走。 一只莹光闪闪的小鸟,出现在她的掌心,要往外飞去。 与秦子游此前用符纸叠成的白雀不同,这信符化作的小鸟身体仿若只有一个闪动的轮廓,又只有方璐可以看到。在吴九龄、庄友渠看来,他们只见到了信符淡下去时朦胧的影子。 庄友渠转向方璐,急声道:“方才那入口,不见了!” 方璐错愕。 吴九龄依然在维持阵法,但到了这时候,还是面色变动。 至于方璐。 她视线往下,落在那个曾经的入口、如今却与旁边“山峦”一般无二的地方,嘴唇颤抖。 信符小鸟已经要拍打翅膀离开,而在它走的最后一刻,方璐出声,嗓音沙哑,说了在外三人的发现。 她看信符飞去。 方璐心想:一定要、一定要…… 信符的灵光没入“山峦”之中。 同时,重刀回到了方璐手上。 在外三人相对,看着下方的“山”。 在短暂地起伏、蠕动之后,一切好像又回到了最开始时候的样子。这里是在魔族血池影响下,没有花草树木,只余怪石林立的山野。每一块石头、每一寸山壁,上面都挂着黏腻的血色。 只是山脉的走势、一切的模样,又与此前有了细微不同。 方璐看了片刻,心里冒出一个念头。但她毕竟不是阵修,对自己的想法并不能肯定。于是,方璐以一种寻求建议的目光,看向吴、庄二人。 只听吴九龄喃喃道:“入口一定还存在,只是换到了其他地方。” 随着他的话,罗盘飞起,浮在“山峦”之上。 灵气涌动,像是一只手,伸进了灵泉之中翻搅。在外三人皆察觉痕迹,同时,方璐面色一变:“吴道友!” 重刀在此飞出,往罗盘方向去。可这一次,却并未赶急。 那股自魔物而来的力量尖锐而迅速,磅礴而恢弘。 罗盘浮起灵光,以此抵御。 吴九龄手中掐诀,望着罗盘方向。 重刀飞去,再度凝聚灵气,往魔物近乎具现化的力量猛然斩去! 他们似乎听到了什么遥远的、不知从何而来的怒嚎声响。那声音若有雷霆,轰然作响,令三个修士浑身战栗,不能动弹。 连神识都开始凝结。 这样的震荡之中,忽然传来轻轻的“咔”声。 虽然细微,却又清晰地落入了三个修士的耳中。 吴九龄眼耳口鼻在这一刻流出血泪,而重刀仍然没有碰到“山峦”袭向罗盘的力量。 庄友渠的视线正缓缓转动,是察觉不对,想要查看旁边修士的状况。 “——嚓”。 罗盘之上,出现一道裂纹。 裂纹扩大,像是一根藤,一个根,肆无忌惮地扩展领地。 吴九龄的嘴巴微微张开,方璐喉结滚动。 这一刻,重刀终于斩下! 天地变色,怒嚎更隆! 猩红色的天与云在这一刻开始震动。他们激怒了什么,危险的直觉涌上。有什么东西在注视着他们,无声,又无法忽视。 方璐浑身僵硬,庄友渠正抬起手,想要触碰吴九龄。 罗盘的碎片开始掉落。 吴九龄呕出一口血,身体一软,倒在地上。 “唔!” 庄友渠扶住吴九龄。 “唔。” 洞窟之中,秦子游余光一闪,看到了那朝自己飞来的灵光小鸟。 他意识到,这是外间道友给自己的信符。 秦子游抬手,接住小鸟,听到心头传来的话音。他分辨其中内容,面色显得忽明忽暗,喜怒不定。 其他修士看他,有紧张也有忐忑。 他们刚刚发现自己所处的不对之处,秦子游就收到这么一张信符,如此想来,一定是外间道友有所发现先。 片刻后,但见秦子游喉结滚动一下。所有修士的识海之中传来秦子游的传音入密,青年嗓音平稳冷静,口中说着的,却是一个个无比糟糕的消息。 首先,他们此前的猜想并没有错。周围的“山”,在方璐等人看,的确“活了过来”。 孔铎的脸颊抽搐一下,看着周身,想:在佛道典籍之中,曾经记载过孔雀吞掉如来的传说。那会儿如来身在我同族的肚腹之中,不知是怎样感受。 再往后,如来出去,将那只孔雀尊为“佛母”。如今,孔铎怀揣着一点庆幸,想:无论如何,我们出去之后,是要将这魔物斩杀,而非和它再扯上什么关系。 周明雪轻轻问:“秦道友,而后呢?” 秦子游语气温和,说:“方道友最后说,从外面看,我们进来的入口,已经不见了。” 修士们悚然。 秦子游偏头,想了片刻,又抽出两张信符。 他一边叠纸、画符,一边轻声解释:这个放了隐匿符的纸雀,会留在这里。等到两炷香工夫之后,再往外飞出。 金善说:“秦道友,咱们还要往里探?” 秦子游回答:“对,还有几位道友在等你我相救。” 金善眼皮颤动一下,说“正是”。而秦子游看向他的方向,若有所思。 妖族与人修不同。 在秦子游出身的碧元大陆,早在百千年前,就有人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人与人或许出身不同,天分不同,但归根究底,他们又都是人族。抛开身份、修为来说,并没有什么差异。 但对妖兽而言,他们的血脉传承,原本就决定了每一个妖族可以达到的高度。更有甚者,高阶妖族会天然存有一种对低阶妖族的震慑力。 秦子游温言问:“金善,你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 金善耳朵抖动一下,在诸多道友的目光之中,他的面颊不受控制地变成了豹子的形状。 修士们面色不动。 他们知道,对于妖族来说,这是寻常事。 只听金善轻声说:“我想到了一个传说中的大妖,” 修士们循着金善嗅到的血腥气,再往深入去探。 两炷香工夫之后,纸雀飞起,灵巧地往外间去,想要找到离开的洞口。 金善说:“在上古时期,山河大川皆可化作妖神。其中,又以昆仑为尊。” 这些字眼对秦子游而言有些陌生,不过孔铎低声和他解释:“昆仑是天罗洲的一座山。金善,你的意思是,现在这个,”他手指在身侧转了一圈,“也是‘山精妖神’?” 金善说:“我只是有这个想法。是与不是,尚且不知。” 秦子游说:“你方才说‘上古时期’,莫非近千年中,都再无类似妖神出现?” 不等金善回答,孔铎先快言快语,“对,最近万年,不,三万年,我只听说过一个玉石精。” 金善默认了孔铎的话。 秦子游沉思片刻,说:“这里到底只是雷泽大世界的一座山,哪怕是类似状况,也不能与你们说的‘昆仑’同日而语。” 金善赞同:“这倒是。” 秦子游温和说:“诸位道友,你我相识百年,也曾与不少魔修、魔族相对,行斩魔之事,替□□道。到如今,无论此魔是何来历,无非是厉害一些。可说到底,与你我从前所见,并无不同……” 他话音一顿。 孔铎等人听出,望向秦子游。 秦子游神色更淡了,告诉他们:“外面的确被封住了。” 孔铎瞳孔一缩,“封住了?” 秦子游轻声说:“不止如此。” 那肉壁还在往内缩小。 纸雀已经被吞入其中,难以挣脱。 而再往下,他们一样会被吞入,成为整个山体的一部分。 第244章 程云清 洞穴愈窄。 再一刻之后, 几人停留在一处肉壁之前。 秦子游注视着眼前粘液、软肉,已经完全适应了周遭恶臭气味。但金善不同,他嗅觉最灵敏, 又要有意沉浸于此,好来寻人, 于是备受折磨。短短时间之内,已经面色惨白。 好在尚且可以坚持。 孔铎面有犹疑,问金善:“豹子, 他们真的在这边,但是路……” 金善闭了闭眼睛。 他还没有回答,诸人就见秦子游抽出日影剑。 剑风冽冽,将此地污浊之气撼然一清。 修士们得了一刻喘息然而浊气迅速卷土重来。 秦子游注视眼前,淡淡说:“此前,这路是通途。” 修士们听了, 心知,这里正是秦子游那纸雀飞过的地方。 孔铎眉毛皱起来, 紧紧盯着秦子游面前那片肉壁, 低声对身侧金善道:“喂, 你要不要先将嗅觉封闭?” 这时候,金善的头颅已经完全化作豹形。金黑相间的眼皮眨动,看向孔铎。 脸颊上有纤细的毛发, 在空气中轻颤,沾染了细微的、几乎只能以神识察觉的血沫。 金善的确颇有不适,只是当下情况, 他们身处险境, 怎能掉以轻心? 他正要反驳, 秦子游却打断了金善这些心思, 道:“孔雀说的是。金道友,你先封闭嗅觉,待我开了路,你再将其打开。” 听到这里,金善终于点头。 不再闻嗅之后,原先的头晕之感也散去一些。但嗅觉被封,其他知觉就更加敏锐。 他感受到了灵气流淌,在洞穴之中带起了轻轻的风。 此地没有阵修,但修士们能走到这一步,或多或少还是修习的阵术。 他们一起捏动法诀,所有人的灵气交织在一处,在护体灵气之外,再添一重防御,也将秦子游笼罩其中。 秦子游思忖片刻,握住剑柄。 雪亮剑锋之上,映出青年俊秀清逸的面容。 他余光闪动,见到了袖口冒头的青翠藤枝。 这让秦子游眼神柔和片刻。 但这不是谈风月的时间场合。短暂地笑了一下后,青年视线一凝,重新看向前方。 剑风先起,日影随之而动。 灵气随着秦子游的动作一同往前涌去,化作一个日影剑模样的虚影,狠狠斩向修士们身前悬挂粘液、轻微蠕动的肉壁。 却并未将其斩破。 在剑风与肉壁相撞的第一时间,肉壁开始柔软地、诡异地凹陷下去,好像要将这一招吞没。 秦子游有所察觉。 他手上握剑,觉得灵剑斩入了一片粘稠中。往前困难,心里有一个声音叫嚣着,要他往后,要他退缩。 但他识海之中,又清晰地传出楚慎行的声音。他的师尊身在远方,心则在他身侧。 藤枝搭在秦子游手背上,很轻,并不使出力气。年轻剑修心头的微末躁意却因之消散无痕,他视线一凛,握紧手中剑,艰难地迈出脚步。 日影往前,剑风愈烈。 肉壁因之颤动,上面悬挂的粘液跟着发颤,往下坠去。 落在地面,也落在修士们撑出的灵阵之上。 灵阵闪动一下,修士们咬牙坚持,经脉中的灵气迅速枯涸。 队伍中的医修察觉不对,当机立断,取出一瓶极品元灵丹。 医修将瓶塞打开,一颗又一颗圆润灵丹从瓶中飘出,灵阵之中顿时药香四溢。 在魔族的恶臭**气息之中沉浸久了,如今的一点药香对于修士们而言堪称极乐。 孔铎一手维持着捏诀的姿势,另一只手一把抓住身前丹药,将其吞掉。 灵丹在口中融化,药液淌入喉咙。 他低低嘟囔一句“人修的药还是好”,一颗下去,经脉之中就暖意融融。 在灵丹之事上,人修历来是大手笔。若非到了真正垂危、难以支撑的场合,基本不会缺药。 想到这里,孔铎忍不住金善方向看了一眼,见那豹子的鼻翼轻轻翕动,显然,是又打开了嗅觉。 孔铎露出一个隐约的笑,与此同时,再去看秦子游。 这一眼,他瞳孔微微收缩,忍不住唤道:“成了!” 只见那柔软的、已经往下凹陷了一丈有余的肉壁之上,终于被剑风撕开了一道裂口。 像是一条小小的伤痕,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金善鼻翼抽动一下,果然又将嗅觉封起,暗下决心,决定在离开这鬼地方之前,再不将其打开。 这只是一个开始。 剑气之下,裂口越来越大,倒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东西,在修士们面前被撕裂血肉。粘稠的、带着一点灰色的表皮之下,是鲜红淋漓的肉块。叫嚣着疼痛,痛苦。 他们仿佛听到了来自这座山深处的嚎叫,周遭隆隆震动。 秦子游脚步挪动一下,往前走去。 修士们对视一眼,各自吞下灵丹,一同往前。 秦子游神思游移,回忆着方才纸雀飞过的方向。此刻稍稍侧头,就在血肉之中看到一点模糊的雪白色泽。这清晰又分明地告诉他,自己并未走错。 正想着这些,忽而听到走在最后的修士发出惊呼:“合、合拢了!” 其他人尚未转身,神识先行,一同往后方“看”去。诚如此人所言,他们方才走过的、被秦子游的剑风撕裂的地方,在这短短时间之内,竟然再度开始“愈合”。 诸人神色凝重,倒是孔铎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孔雀将袖口往上挽起,说:“都到这儿了,总不能让子游一个人和这玩意儿打架啊!道友们,是咱们动手的时候了!” 秦子游眼皮颤动一下,失笑。 同一时间,山外。 庄友渠正为吴九龄梳理经脉,又取出灵丹,为他服用。 方璐紧盯着下方动向,但见那座“山”又开始颤抖。只是这一次,似乎与方才有所不同。 她轻声说:“秦道友他们开始动了。” 吴九龄和庄友渠往下看过一眼,皆凝重应声。 至于山内。 随着孔铎此前那句话,修士们如梦初醒。他们开始各显身手,各样交战之声不绝于耳。 一盏茶工夫内,秦子游等人遇到了进入以来第一个有人样的魔修。 这魔修原先被裹在肉壁之中,悄无声息地来到他们身侧,欲要偷袭。好在周明雪有所察觉,倒是反将一军,将人拿住。 豹子此刻虚弱,不好交战,旁人干脆将审讯之事交给他。 魔修看着顶着金豹头颅的妖族在自己面前蹲下,亮出尖锐兽爪,沉声问:“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外面的,又是什么东西?” 魔修看着金善,却不回答,只是咧开嘴角,露出一个惨烈扭曲的笑容。 金善稍稍一怔,只见魔修身体一阵痉挛。 旁边的医修见状,瞳孔骤然收缩,往前迈来,手上同时捏诀。 随着医修的动作,魔修的身体逐渐平息,但依然大口喘气,面目扭曲,好像根本没有摆脱痛苦。 金善皱着眉头,不明所以,说:“这是怎么回——” 医修抬起嗓音,暴喝一声:“从他身边离开!” 话音落入金豹耳朵,金善意识尚未反应过来,但身体先一步起身,要往旁边去。 一行人配合默契,在旁边几个修士转身,一起用灵气撑出第三重阵法,将魔修裹在当中。 医修喘了一口气,眼睛死死盯着阵中魔修。原先略有平息的痉挛在这一刻复苏,动静更大,一片不大的空间之中充斥着魔修的惨叫。 那叫声尖锐入耳,震得所有修士识海震荡。 秦子游厉声道:“封闭听觉!” 修士们闻言照做。 在世界安静下来的第一时间,灵阵之中,爆发出一阵血沫肉花。 魔修的身体,就这样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炸裂。死前最后一刻,这魔头注视着身前某个虚空的点,眼中情绪繁复,又恐惧也有痛苦、后悔。 秦子游的喉结轻轻滚动一下。 他并不在意魔修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赴死,但他开始思索:这家伙,刚刚在看什么? 秦子游的面色骤然冷了下去,环顾四周。 一切都是寂静的,只是似有什么在暗暗涌动。 藤枝顺着秦子游的手臂往下,落在地面,以便于探查状况。 秦子游重新打开了听觉,听到了遥远的、一路走来已经很熟悉的“怦怦”声。是心跳,属于这座山,属于这山峦一样的魔物。 他缓缓往前,走到灵阵包裹住的魔修碎肉身侧,手指轻轻点动,将阵法略做修改。 如此一来,魔修碎肉与修士们脚下的肉壁落在一处。 肉块被后者一点点同化、吞没。 秦子游冷眼看着,心想:这一切,恐怕还在不同的地方发生。 在此前八百年中,当下的一切,并不是多么陌生的画面。 如正道修士所知,所有被《紫霄心法》操控的魔修,每到力竭之时,就会迸发出对鲜活血肉的无限渴望。 他们吞噬人族妖族,以此强化自身。一个不够,就十个、百个…… 秦子游近乎可以肯定,此刻,这座“山”已经察觉,它或许不是澜川修士们的对手,于是使出了这最后的杀招。 它要积蓄力量,反击。 可念头刚一起,秦子游又紧跟着困惑起来。 如今状况,仿佛……有所不同。 在吞没了些许碎肉之后,肉壁的动作停了下来,变得缓慢而温和。针对澜川修士们的杀气仿佛淡下去了,化作一种奇怪的困倦。 秦子游正不知发生了什么,忽然觉得袖口被人拽动。 他低头去看,见到了扯着自己袖口的藤枝。 秦子游的嘴唇不自觉地动了动,在心中叫:“师尊?” 楚慎行的意识落入他的识海之中,没有讲话,秦子游只是读懂:在方才的短短时间,师尊一样察觉不对。而在这同时,师尊又对“不对”的来源稍有探究。 此刻,藤枝为秦子游指出了一个方向。 秦子游心神一定,低声说:“走。” 修士们看他。 见秦子游已经转身,往一个方向去了。 并非是他们此前一直坚定往前的方向,更像是一条“岔路”。 周明雪的眉尖轻轻拢起,欲言又止。但孔铎先一步往前,压了下女修的手,说:“仿佛是楚真人有什么发现。” 周明雪听了,眼睛一亮。 她咽下自己冒到喉咙的话音,跟着往前。 照旧是各样灵剑开路,但这一次,所有人都清晰地感觉到,“山”的确变得寂静许多,不再威胁修士存亡。 他们又能想见,虽然不知道这一切是因为什么,但此类寂静平和恐怕不会维持太久。再往后,仍然会有一番苦战。 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楚真人要他们看到的东西。 秦子游又听到了那种“怦怦”的动静,但这一次,他又觉得,这是因为自己。 他在筑基期时,就有了第一次“天人感应”。往后,秦子游与师尊离开碧元大陆,也曾在楚慎行先一步进境时问起,澜川大世界的天道,和碧元天道可有不同。 楚慎行思索之后,告诉秦子游,对于澜川而言,他们是“外来者”。 秦子游那时似懂非懂:“外来者……?宋安那样吗?” “怦、怦——!” 楚慎行回答:“非也。“ 秦子游听了,仍然困惑。 是在往后八百年中,他逐渐有了了悟。 “怦、怦、怦!” 对澜川大世界而言,楚慎行师徒是“外来者”不错,却又不同于宋安。 楚、秦二人生于碧元、长于澜川。他们虽然被澜川大世界的天道看做“过客”,但归根究底,都是此方三千世界中的一员。 往后,在进境元婴的时候,秦子游第一次感受到了“澜川”。而在接下来的数个百年之中,他慢慢意识到,自己正一步一步被澜川大世界认同。 这并非是什么鲜明的感受,而是一种更加玄妙、无法诉说的直觉。 但到如今,一行人只进入了雷泽大世界五个月,也并不曾在此处进境。对雷泽大世界而言,他们依然只是“过客”。 所以,如今的微妙感受,要么是从澜川来,要么,是来自碧元。 秦子游的心跳愈急愈烈。 前路无尽,藤枝在前。 终于,藤枝停下,重新窜回秦子游袖中。 秦子游一样停下脚步,站在一处肉壁之前。 他抬手,碰到肉壁。 这只是一层很薄、很薄的膜,其中包裹着什么东西。 心头有什么在攒动,藤枝重新卷上秦子游的手腕,满是安抚意味。 万里之外,灵舟上的楚慎行将意识沉入识海,注视着自己的徒儿。 他见秦子游再次握住日影。 青年目光决然,但这次挥剑,却比以往多了几分温柔,不愿伤到薄膜之后的人。 楚慎行只有分魂在此处。分魂到底不比主身,仍然旁观。 他的神识落在秦子游身上,看着自己教导长大的青年的眉眼。 有了此前经验,秦子游已经知道要如何拿捏尺度,好将薄膜撕裂。 在薄膜一点点裂开的时候,所有修士屏息静气,想要知道其中究竟是什么。 黑暗之中,传来了一声喘息。 一点慌乱动静,然后是不可思议的惊叫:“秦师兄——” 秦子游眼神闪动一下,放下手中日影。 他看着面前状况:十数名陌生人修,皆身着一样的道袍,虚弱不堪。又有两个人守在他们之前,手上提剑捏符,好像原先下定决心,一旦暴露,就要玉石俱焚。 可如今,提剑之人原先凝聚起来的灵气散去,满目惊喜。 他身后,一个陌生的女郎问:“白皎,这?” 白皎一身血污,狼狈不堪,眼睛却极亮,迫不及待说:“是秦道友!是我碧元的修士!云清,你阿爹阿娘,还曾和秦道友的师尊,有一番交情。” 因他的话,秦子游将视线落在白皎身侧的女郎身上。 他在记忆之中慢慢搜寻着“云清”这个名字,到最后,想起一对经历颇多苦难的道侣。 秦子游问:“你姓程吗?” 女郎听到这话,眼睛眨动一下,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目光。 她急急说:“你——你亦认得我爹娘?” 秦子游听到这里,微微笑了下。 他说:“正是。” 程云清。 程玉堂与莫浪愁之女。 八百年过去,不知因何缘故,她和白皎流落此地。在雷泽大世界中,被困在一个怪异魔物的体内。 又被楚慎行察觉踪迹,好指引秦子游将他们救出。 第245章 所剩无几 有秦子游与程云清、白皎二人的这番对话, 两边修士一同意识到,这三人有一番故交。 白皎那边的虚弱修士们面上原有麻木之色,到当下, 却不由地抬起目光, 看着这伙突然出现的修士。 他们看着金善、孔铎等人, 眼神里逐渐多了希望的光彩。 期间, 一名人修面色忽而变动。他捂住胸口, 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血沫碎肉从此人喉咙呛出, 可见伤重。 见状,秦子游皱眉, 叫了声:“吕道友。” 是叫澜川修士中的那名医修。 医修会意、上前,先取了回春丹与元灵丹各一瓶,皆是极品,分给诸人服下。而后, 再看前面那咳嗽的修士的伤势。 吕春来为其诊脉。 神识落入伤者体内,探查他的经脉状况。 旁人心神皆被牵动,想知道此人状况如何。 须臾之后, 吕春来笑了下, 神色轻松, 带着安抚之色,说:“莫要担心,你此前经脉有损, 却并非大事。待吃过回春丹, 就该无恙。” 听了这话, 不但受伤修士面露庆幸, 连白皎、程云清二人面上都透出几分欣喜。 秦子游见状, 心中反倒又多了几重疑虑。 这群人能在魔物体内停留, 却连最回春丹都不曾有?那他们如何能坚持到现在? 诸多疑惑在秦子游心头转了一圈,但这不是说话的好去处。 秦子游收敛心思,简单问:“你们尚能一战否?” 吃过灵丹的白皎、程云清二人对视一眼,再看秦子游,一齐点头。 秦子游微微笑了下,说:“好,你们且跟上。还有这些道友,大伙儿莫要忧虑。等到离开此地,再说其他。” 听了这话,所有人一同点头。 澜川修士的队伍骤然扩大,白皎与程云清身在人群之中,视线偶尔转向金善,眼里多有好奇。 而秦子游点好人数,再问金善是否休息好,能否去找寻在此处的其他人族、妖族之质。 金善点头。 他放开嗅觉,脸颊上的几根毛发轻轻晃动,分辨着周遭气息。 所有修士屏息静气,看这一幕。 因此前魔修在澜川修士面前轰然炸开的场面,秦子游心中已经有所预感。 但等金善明确告知,此前追踪的几道气息已经消失了,大约皆已身故时,秦子游听过,心头仍然微涩。 他喉头滚动,日影浮出淡淡灵光。 白皎和程云清看着这一幕。后者拉住前者手臂,仿佛只是寻常搀扶。但在其中,又悄然与白皎传音入密,说起什么。 秦子游有所察觉,但不想理会。 他缓慢地想:原来到底是迟了。 此行前来,最初的目的一点儿不剩。 只是白皎、程云清的出现,还是让事情有所转机。等到斩杀此魔,再将这群莫名现身的修士带回灵舟,聊作询问,大约依然能问出许多。 秦子游安抚诸人,沉声说:“既然这样,那你我也无需有所顾忌。” 孔铎等人的神色一一肃下,见随着秦子游这句话,日影剑上灵光暴起,瞄准一个方向,往其上斩去。 肉壁轰然而动,像是一块柔软豆鼓,被划开深深裂口,露出一条“道路”。 正是此前魔修所走的方向。 他们曾经要去一个地方,虽未成行,但在秦子游想来,魔修们原有的目的地,恐怕就是此地核心所在。 该去看看。 一段路下来,肉壁始终静默。哪怕被从当中劈开,也不做躲闪。 秦子游心知有异。 他看似冒进,心头却有谨慎。一边往前,也不忘以神识查看四周状况,同时回想,这一切的开始,正是方才,那个在诸人面前炸开的魔修被吞掉一半,另一半则留在原处,仿若此地肉山骤然厌倦。 那是巧合吗? 还是当中又有什么缘由,只是澜川修士尚未知晓? 再或者,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们已经踩进了此地妖魔布置的陷阱?就好像最初那个山洞洞口,看似寻常,并不如何危险。直到澜川修士进入其中良久,才会知道,自己已经不及退出。 四下阒黑,只听得到浅淡的呼吸声。 这些呼吸之中,又数白、程二人最显得紧张。 两人的视线始终在四处不住晃动游移。程云清的手指扣在白皎的手臂上,显然非常用力,指骨都因之发白。这女郎嘴唇轻轻颤动,指尖偶尔挪开,仿佛在敲打、计数。 秦子游原先并未特地关注他们。但在神识几次三番扫过,程云清的手指、嘴唇皆有所动后,秦子游不得不多一份留心。 他心中猜想甚多,此刻冷不丁问:“还有多久?” 短短四个字,秦子游没有开口,而是传音。因此地唯有他修为最高,于是其他修士都不能听到,照旧安然往前。 只有程云清和白皎,因秦子游的话,悚然一惊。 他们露出不可思议的目光,看向秦子游。 白皎显现出一点防备,身体稍稍往侧,是拦在程云清与秦子游之间。哪怕明知不敌,也要竭尽所能,做出一点保护。 程云清则拢住自己的袖口,面颊苍白,虽然已经服过灵丹,但仍然显得无比脆弱。 秦子游原先不过是觉得古怪,于是试探一问。见了这样状况,他眼角抽动一下,确信,这两个人恐怕真的知道什么。 秦子游轻轻抿唇,思忖:可这是两个元婴修士。 可正如他此前所想,无论白皎还是程云清,恐怕都在这里待了很久。 魔修被炸成一堆碎肉,白、程二人却能带着一群更加弱小虚弱的修士逃脱。 一定会有缘由。 因他迟迟不讲话,面上也只是继续往前。白、程二人心弦紧绷,宛若头顶压着一块巨大重石,久久不能放松。宁愿秦子游直接开口询问,也不想继续这样提心吊胆,满心压抑。 白皎望程云清一眼,眼神里带着诸多意味:要不要…… 程云清拧眉,摇头。 摇到一半,女郎发出一声惊呼:“啊!” 有什么东西钻进了她的袖子! 是什么?!!! 身侧人被程云清的动静吸引视线,一同朝她看来。 周明雪离得近,开口询问:“这位小友,你可是察觉到什么?” 程云清心头狂跳,浑身血液宛若逆流,识海动荡不稳。 她竭力冷静,口中应答。神识沉入芥子袋中,想要找寻一样事物,偏偏完全不能得偿所愿。 这让程云清心头更慌,再不能知道自己究竟“答”了什么。到最后,勉强吐出一句“无事”。 周明雪听在耳中,疑窦重重。 但既然程云清态度摆在那里,她也就挪开目光,再往外看,心道:大约只是因此前经历太多,方才吓到,倒是无须在意。 说到底,哪怕真有什么危害潜伏,也轮不到一个元婴修士最先发现。 周明雪不再多说,程云清却依然觉得一身冰冷。 白皎察觉些许,顺着程云清的目光,往秦子游所在看去。 两人与秦子游视线相对。 秦子游的目光意味深而长,落在两人身上。 程云清唇角僵硬地勾起一点弧度,脑子里乱糟糟的,想到爹娘的叮嘱。 不能、不可以—— 她见秦子游抬起没有拿灵剑的那只手。 掌心之中,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 程云清瞳孔一缩,身体晃动一下,被白皎扶住。 这两个剑修的一番交锋,唯有白皎察觉、知晓。 白皎要说什么,可秦子游的嗓音又响起来,落在两人耳畔。 秦子游直白询问:“这就是让魔物安静下来的东西?” 程云清哑口无言。 白皎张了张口,眼神挣扎而晃动。 秦子游见状,眉尖拧起,不知自己该惊该疑。 可看白、程二人的神色,显然是默认了秦子游的猜想。 秦子游反倒愣住。 他虽然有所猜测,但这想法太胆大,又不可思议。秦子游问出口时,更多的,是想要引出白、程二人往后的话,却没想到,竟然得到这么一个答案。 如果真的存在可以让魔修静而不动的灵宝,那这场旷日持久的正邪之战中,会生出怎样的变化? 秦子游思绪正繁,脚下忽而一震。 程云清的面色又是一白,白皎闭了闭眼睛,咬牙,像是下定决心,急急传音入密道:“秦道友,待出去之后,我和云清师妹再做解释!瓶中药散所剩无几,还是莫要在此处再用。” 秦子游听到这里,不置可否。 白、程二人满心忐忑,等待着秦子游给出的回应。 八百年不见,哪怕白皎曾经与秦子游当过二十余年师兄师弟,程云清更是听着楚、秦师徒的天才传说长大,但此番再见,他们也不知道,曾经的碧元传奇有无变化,是否怀有本心。 想到这里,白皎的视线落在日影之上。 他的视线、神识一起描摹着日影剑柄上的纹路,心头多了几分恍然,几分畅意。 日影还在。 所以秦师兄,多半一样还在吧。 正在想事,便见日影挥出,剑气涌动。 重新活动起来的魔物再度发出怒嚎声,若惊涛,似骇浪。 但这一次,有了此前的寂静时刻,澜川修士已经顺利地抵达了山峦中心。 在最后一道肉壁被剑气搅碎后,澜川修士面前出现一个空旷空间。 他们看到了一个足有十人合抱之大的“心脏”。 那是一块鲜红的肉块,垂在众人面前,正“噗通噗通”跳动。 肉块之下,是一片血池。两者之间,有血脉似的红色软茎连接。 肉块每跳动一下,软茎都会从血池之中吸取一股浓血,浇在软肉上,再缓慢流淌而下,重新落回血池。 循环往复,往来不息。 哪怕澜川修士们见过无数血腥场面,到如今,还是开始头皮发麻。 孔铎忍不住道:“这是什么东西!豹子,你之前说‘妖神’,难道这就是此地‘山神’?” 金善盯着血池之中若隐若现的一点白色,不知是尸体还是其他。他脸颊上的软毛都炸了起来,说:“我只是一说!这到底是什么,我怎么——”会知道?! 秦子游打断,道:“莫要多言。” 孔铎、金善等人皆是一凛。 秦子游吩咐:“吕道友,你且看顾好这些人。其他道友,便随我而上,斩杀此魔。” 修士们齐声应道:“是!” 又有剑风鼓动。 山外云上,方璐等人原先心焦,忽见山峦之上一片震动。 几人对视一眼,吴九龄虚弱不堪,正要讲话,却听一声轰响。 血色山巅之上,裂出一个足有十数丈宽的口子。 日影剑从中浮出。 第246章 药散 巍峨高耸的血色山峦依然伫立原处, 却已经没了从前的声息。 修士再如何试探,都不见反应。 天上,庄友渠与方璐相觑。 最大的威胁被消除, 他们自然欣喜。但在这同时, 也有喟叹。方才还让他们胆战不已的魔物, 竟然这样被轻松斩灭。秦子游等人从裂口中出来,也不见疲惫受伤, 好像一切轻松自如。 可见自己境界实力仍有不足,还是要勤于修行。 吕春来看到吴九龄伤重, 便上前, 替他医治。 期间, 方璐三人看到新出现的白皎、程云清等, 不免询问。 吕春来查看吴九龄的状况,口中答:“仿佛与楚真人、秦道友有一番故交。再多的,我也不知晓。” 方璐又问:“怎么不见此前的魔修、人质?” 吕春来看她一眼, 露出一个无奈神情。方璐见到,就明白, 眉目之中透出一点哀思。 虽说是陌生人, 可依然会兔死狐悲。 吕春来思忖片刻,寻出几枚灵丹,要吴九龄服下,说:“总算救出些人。” 方璐等人叹道:“也是。” 几人说了几句,另一边,秦子游已经取出灵梭。 灵梭从巴掌大的小物件变大,可承载容纳诸多修士。 孔铎朝方璐等人喊:“吕道友、方道友!先上来!” 吕春来回头应一声, 再转过头来, 询问服完灵丹的吴九龄感觉如何。 吴九龄如今可以站起。他感受一番, 回答说,自己丹田中的隐痛已经消去。 只是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好彻底恢复。 说着,吴九龄朝吕春来露出一张笑脸。吕春来见状,也跟着笑一下。 几人上灵梭。 因魔修已经不在,回程倒是不必特地掩饰行踪。再加上此前那道隐约的“天人感应”,秦子游下意识觉得,还是要尽快将白皎等人带到楚慎行面前。如此一来,更须速度。 灵梭启动。临了,秦子游神识蔓开,最后往下探查一次。 山峦屹立,血池摇曳。 虽然上方开了一道鲜红裂口,但这魔山并不因之倾颓。如若不出意外,须得过上更多时日,这里才会被血池同化、吞没。 可这时候,裂口边缘,偏偏又有一点翠色。 秦子游的神识在那点翠色上停留。 直到灵梭往前,离去甚远。 他终于收回心思,看眼前状况。 修士们起先聚于一处,却还是明显分做两拨。澜川修士们自有感叹,也和留在外面的方璐等人相互询问。被从魔山之中带出的人则沉默、四顾,视线落在猩红色的天空上,久久不能回神。 秦子游看了片刻,口中道:“诸位道友操劳这番时日,不如……便先各自修整。若往后察觉其他魔物行踪,再做打算。” 有他这句话,所有人心思一拢。 在秦子游的控制下,阵法打开了十数道屋门。 修士们各自选择进入,秦子游与白皎、程云清留在其中一间。 此处再无旁人,秦子游的视线落在面前这对师兄妹身上。 他看着这两人的面色。依然有忐忑、谨慎。与此同时,两个人身体紧密地贴在一处,俨然彼此信任看重。 再联想到从前白皎对程云清的维护、程云清对那一瓶“药散”的看重,秦子游沉吟,开口。 他说的第一句话,却并非询问,而是:“我从归元离去时,曾在后山最高的驳骨树下埋下一坛金茎露。那会儿想着,去郢都,也花费不了多少时候。等回去了,酒恐怕尚未酿成。再等往后,酿成了,可以请各位师弟师妹一同喝。” 白皎一怔。 程云清面上透出些许困惑。 秦子游微微一笑,眉眼俊秀,透出些许怀念,说:“因师门规矩,筑基之后,若再寻吃食,总要避人耳目。酒却是可以喝的,所有人一起,所有人都开心。” 白皎听到这里,面有动容。 秦子游察觉,额外看他一眼。 两人对视,八百年时光仿若在他们的目光中远去。虽说宋安从中作乱,但秦子游确确实实在归元剑峰停留二十余年。这数千个日夜之中,他起先是许多人的“秦师弟”,再往后,他修为进境,剑术愈高。等到要出发前去姑苏时,整个剑峰上下,无论内门外门弟子,都要管他叫一句“秦师兄。” 秦子游想到这里,问:“白皎,李鸿、公孙竹如今如何?” 白皎唇角扯起些,不算一个笑,低声答:“李师兄、公孙师兄皆已经去啦。我们将他们的剑埋在剑冢,到魔修攻来之时,公孙师兄的君子剑还护了我些时候。” 秦子游眼神一晃,轻声重复:“魔修攻来?” 白皎眼皮跟着颤动,不知是回忆起怎样场面,艰难地点头。 秦子游喉咙干哑,下意识握住自己的手腕。但这一回,并没有藤枝凑来安抚。 他心头一空。 但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楚慎行的分魂留在魔山处,炼化魔物,往后会自行归去。 秦子游分散心神,垂眼想了片刻,回忆碧元种种,喃喃说:“八百年前天裂,逍遥老祖有所觉,于是赶回相助。” “是了,”白皎说,“但在三年前,魔修攻入碧元,我们苦苦支撑,却并未等来任何一个离去的道友。” 秦子游:“……我与师尊并不知晓此事。” 白皎看起来并不意外,说:“碧元修士相互议论,皆觉得,八百年前,逍遥老祖赶回,是因碧元到了危及存亡的关头。但三年前,无道友前来相助,这便说明,一切并未走到最糟糕的时候。也是因此,我们才能支撑。” 秦子游哑然。 他无法评价这话是对是错。哪怕秦子游如今已经是化神期修士,他对“天道”的了解依然少之又少。 但话说回来,方才遇到白皎,他分明察觉天道触动。从这个角度来说,碧元修士的一番推断,或许并不算错。 但在这份“不算错”前,又有多少人亡故? 他曾经认识的那些人,一同练剑,日日相处的师弟师妹们。 秦子游想着这些,心头惘然。但很快,又浮起一点不属于他的温柔安慰。 师尊…… 秦子游尽量让自己心平气静,先想其他。 他方才问起李鸿和公孙竹,这二人都算寻常人中的天分甚高。可听白皎话中含义,他们都未走到魔修进攻的时候。 八百年,数十代人。三四个王朝,近千个春秋。 秦子游说:“我记得,顾师妹和贺师妹从前总是要好,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去一处。” “是了,”白皎说,“她们关系最好,顾师妹也陪贺师妹走过最后一程。” 随着白皎的话,秦子游心头升起一点钝涩的痛。 秦子游:“还有其他师兄、师弟,其余十一峰之人……” 随着他的话,白皎记起什么,忽而道:“对了!有一位姓张的道友。他道解之前,曾给我一把笛子。说假若往后哪天,我再见到秦师兄,便将笛子交给你。” 说着,低头,去取自己的芥子袋。 那张姓道友已经离去十个甲子,这还好说。但往后,他和程云清逃亡许久,路上遇到诸多困难挫折,如今也不知道,乐修郑重交给自己的笛子,是否依然在身上。 白皎在芥子袋中翻找,另一边,程云清的目光在白皎、秦子游身上打转。 她像是在思索,各样念头转过,最终,与白皎同时开口。 白皎嗓音里带着一点惊喜:“找到了!” 程云清则说:“我们要先去见楚仙师吗?楚仙师如今是怎样修为,是否可以——” 秦子游转头看他。因这份动作,白皎手上拿着笛子,一样转头。 程云清咬咬牙,面色倒是坚定,说:“……是否可以救出其他被捉到此处的碧元道友!” 秦子游心头一颤。 白皎的手一点点放下,恍惚道:“我爹,师尊……如今不知如何。” 秦子游问:“有多少人?就在雷泽大世界,还是另去了其他魔族世界?程道友,你莫心急,且细说。对了,”他记起什么,手腕一翻,掌心出现方才那个藤枝从程云清身上取来的瓶子,“这个究竟是什么?——你若信我,便告诉我。” 程云清听到后面的话,嘴唇轻轻颤动。 白皎握着笛子,叫了声:“云清。” 话中含义不言自明。 程云清深深呼吸,显然仍有挣扎。秦子游看了,叹口气,嗓音平和冷静,说:“我与程道友——是说程玉堂道友,一共见过两次。” 程云清听着这话,眼神晃动。 秦子游心中回想,对故人之女道:“第一次见,是我十五岁,刚刚拜入师尊门下。师尊带我去云梦,那年云梦花会,我们要采到天地莲。我们搭了船,从嘉陵江南下。渔夫要对我下毒,程道友从另一条船上看到,提醒于我。那之后,我与师尊上到程道友的船上,得了一路关照。” 程云清循着秦子游的话,想着父亲的面容,眼眶发酸。 秦子游说:“可惜花会未完,程道友便收到家中的信符,说是家中有事,就这样离开啦。期间发生许多事,我们再相见,是四十余年后。仍然是吴国,却是在姑苏。对了,江道友曾传信,说吴国已经不在。” 程云清说:“连燕国都已经覆灭。” 秦子游笑一笑,说:“当时你娘与我师尊一同被歹人困住,说来,还是我帮你爹找到你娘。” 程云清听到这里,轻轻“啊”了声,说:“是,爹爹是说过……” 秦子游说:“程道友,”这回是叫程云清,“这药事关重大,你一定听过诸多叮嘱,才会这般迟疑,对否?” 程云清听着,说:“爹娘临去前,与我说,若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能向旁人透露。” 秦子游:“但你已经用了,为了救人,对否?” 程云清说:“对。” 白皎听到这里,捏着那根笛子,说:“若非云清师妹的药散,我和她,还有余下那些道友,恐怕早早就被那魔物吞掉。” 程云清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秦子游也不急,还是温和看她。 过了好些时候,程云清终于下定决心:“当年,我爹娘发现了一种可以压制血瘾的灵植。这药散,正是那灵植制成。” 第247章 紫清藤 程云清出生在天裂前一年。 她年幼、年少的时光, 是在兰曲程府度过。 等到豆蔻年岁,旁人都叹,说程家的大娘子颇有修行天分, 可惜出生的时间不好, 不能拜入归元宗。 归元宗二十年一次收徒,下次有人去姑苏的时候, 程云清已经二十一岁。 不过,那些感慨的人并不知道,她爹爹和归元宗的剑峰峰主算得上“故友”。 雷泽大世界里,灵梭上, 程云清说:“我娘的状况, 愈来愈不好。我曾经撞见过一次——” 她娘是魔修, 紫霄掌门门下曾经的大弟子。往前十数年, 紫霄院隐在隐秘处,只有少数人从传闻中得知此门名声。这时候, 程玉堂尚且能把妻子的来历身份隐藏得滴水不漏。 但在那场骇人天裂后, 归元宗对所有人开诚布公, 不曾隐瞒魔族、魔修带来的威胁。连带寻常百姓一样开始如临大敌, 遇到凡人疯病发作,都要报予附近的修行门派。 这样的环境里,莫浪愁逐渐闭门不出。 她“被魔修掳走”之事并非秘密,知道的人不少。这样一来, 哪怕程玉堂一再说,妻子是因为伤重才不见外人, 而非修习了邪门心法, 依然有人不信。 好在他仍然是程家家主, 又是整个兰曲最有名望的药修。旁人哪怕不信, 也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八百年过去,程云清再想到父母时,总能记得那个种满了灵药灵植的园子,还有在其中,和爹爹一同修缮阵法、一同记录灵植状况的阿娘。 当时年幼,到这会儿回想,很多事情都显得模糊,但她又总记得那一日。 程云清说:“其实往前几天,阿娘就不去灵药园了,只是待在屋子里。我问爹爹,爹爹说阿娘病了。我不信,说阿娘是筑基修士,怎么会生病?可爹爹说,世上总有我不知道的事。我不满,觉得他这是明明白白的敷衍。” 话题不知不觉地远去。 白皎鼓励地看着师妹,程云清倒是先回过神来,难为情地笑一笑,说:“我忘记是为什么了,总归,是想要去找阿娘。到了房间外,四处都没有人。我感觉到一点阵法痕迹,哦,那天天色很糟,阴沉沉的,总显得要下雨。” 随着这些话,她好像重回过往。 十来岁的女孩儿,提着自己的裙摆,茫然地往旁边看。 云遮在头顶,挡住所有日光。还是晌午,却显得天已经黑了似的。 程家大娘子想了片刻,到底前去敲门,细声细气叫一句“阿娘”。可敲了门,又听不到回应。大娘子的手在门上“砰砰砰”拍着,再拍两下,门忽而开了。 “吱呀”一声,露出暗沉沉的屋子。 分明还是很熟悉的摆设,可又显得那么不同。小姑娘鼻子抽动一下,总觉得空气里有股莫名气味。但她还是很想见到娘亲,这是自己家里,又是自己阿娘,怎么会有事呢? 她踏入其中,茫然四顾,低低叫:“阿娘?” 无人应声。 小姑娘绕过桌椅,绕过屏风去了床边。 床帏拉着。这边更暗了,不说“伸手不见五指”,可也的确什么都看不清楚。好在程家大娘子那会儿就已经是炼气修士,视觉非凡人能比。她听到自己心跳,很快,脸颊上也多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燥热,像是全身血流都涌到头顶。 程云清说:“我想,阿娘应该就在床上,于是要过去看。可拉开了,上面却没有人。” 床上空空荡荡,只有凌乱的被子。往旁边看,程云清还看到了几捧绸子。她想不明白,但这个年纪,看到什么好看的东西都会喜欢。 小姑娘被短暂地吸引了注意力,抓起一捧绸子。 掌心下,凉凉的,丝丝滑滑。 可又总觉得不对劲。是空气里的味道,是乱七八糟的床铺,是本该在这里,偏偏不曾出现的阿娘。 绸子被小姑娘翻来覆去地看,终于,她的视线长长久久地停在一点上。 程云清:“我看到了血。不多,但也是这么大一滩,”她比划给秦子游,“我……被吓到了,叫了一声,往后退了两步。结果因为太慌乱,直接摔到在地上。” 说到这里,白皎低声叫了句“云清”。程云清看他一眼,露出一个安慰的笑来。 白皎的手碰上程云清肩膀,沉默地安慰。 秦子游的目光在这两个人身上转了一圈,问:“然后?” 程云清说:“我听到了声音。” 秦子游:“脚步声?” 程云清说:“不,像是……” 细微的,窸窸窣窣,从黑暗的地方传来。 小姑娘的目光在床底下、在柜子旁边的阴影上快速打转。她的呼吸还是急促,开始迟来地紧张担忧。她试着叫了一声“阿娘”,这个时候,身后却传来“咚”得一声。 程家大娘子坐在地上,慌乱地回头去看。这一回头,身前却扑来一股腥风。 她惊叫,被压在地上。 再往后的事情,在程云清的记忆里,就是一片混乱,颇为模糊。 她大哭大叫,只觉得自己遇到了潜入宅中的魔头。 等父亲程玉堂匆匆赶来,年少的程云清才得知,原来那不是魔头,而是阿娘。 程云清:“我爹给我娘喝了一碗药。那药,就是方才所说的灵植制成。” 终于说到正题。 秦子游眉尖挑动一下,捏着手中药散,沉吟片刻:“喝了药,你娘是如何状况?” 程云清说:“安静许多,神色也不似方才那样,”她艰难地斟酌用词,“癫狂,仿佛完全认不出我。” 秦子游若有所思,程云清继续道:“那之后,我问爹爹,阿娘是不是就是传闻中的‘魔修’。我爹和我长谈一次,告诉我颇多真相。” 她说完了最艰难的地方,再往下,就要顺畅很多。 程云清说:“我原先觉得,自己不能拜入归元宗,那或许会去儒风寺。再或者,干脆留在兰曲,继承爹爹的家主之位。但有旁宗的人听说了阿娘的事情,终于对爹爹发作。集结了诸多人,要杀阿娘。 “为了避过风头,爹爹送我去归元宗。 “那一路,我都在问爹爹,他与归元宗的宋真人当真是旧识吗?我真的能被收下?但等到了地方,见到宋真人……见到师尊,师尊看过我根骨,竟收我当亲传弟子。我就此留在归元,再听闻爹娘的状况,已经是一个甲子后。我娘先去了,爹爹随她而去,而程家落入旁支之手。 “我不在意这个。”身为归元剑峰峰主的亲传弟子,程云清会得到更多,“但是,我在意阿爹阿娘究竟遇到什么。于是再回兰曲,我找到了爹爹留给我的一枚遇见,还有这瓶药散。玉简之中,记载了他和阿娘这些年来对那灵植的种种探寻。但阿爹知道,此事太过重大,牵扯甚多。他要我保守秘密。” 到现在,不得不说出口。 秦子游听完这些,想一想,问:“那个玉简还在你手上吗?” 程云清说:“在。” 秦子游吩咐:“给我看看。” 程云清深呼吸,看起来十足忐忑。 白皎仍然安慰她,程云清从芥子袋中取出一枚玉简。 玉简上设置了禁制,只有程云清能看清其中内容。但程玉堂到底修为不高,秦子游轻易就能将禁制抹去。 他将玉简贴在额头上,里面果真是程云清所说的内容:某年某月,程玉堂夫妇尝遍百草,第一次发现了能压制血瘾的东西,喜不自胜。某年某月,他们耗费极大心力,终于将这灵植迁入程家的灵药园中。往后,诸多尝试,悉心栽培,想要知道如何激发出最大作用。 他依据灵植模样,为其起名为紫清藤。 有了此前培育出变异天地莲的经验,程玉堂提出设想。寻常紫清藤只能让血瘾发作的修士稍稍安稳,那变异紫清藤会不会有更大功效? 只是变异灵植实在难以找寻,程玉堂经验再多,也不能参悟天地莲变异的缘由。他只好参照那株天地莲的培育方式,在紫清藤上慢慢试验。经年过去,竟然真的有所收获。 却并非是忽而变异,而是那段时日,有在外云游的剑修听闻“程家藏匿魔修”一事,赶来试探,要杀莫浪愁。夫妻二人与之交战,场面激烈动荡。等到剑修被莫浪愁制住,两人才察觉,旁边坛中的紫清藤竟是出现异状…… 到这里,秦子游拿下额头上的玉简,疑问地看向程云清。 程云清解释:“我拿到玉简的时候,就察觉,后半部分好像有很多东西被抹去了。” 秦子游“哦”了一声,玉简在他掌心打转。 他想:倒是可以拿回去给师尊看看。 口中,则和善安抚,说:“若能做出更多药散,再到与魔修对阵之时,正道修士便要轻松很多。” 听到这些,程云清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这个话题暂且结束,白皎将拿了许久的笛子交给秦子游。秦子游抚摸灵笛,脑海中浮现出一张模糊的面孔。 他浅浅一叹,又察觉,灵笛上也有禁制。 不过这不是查看的好场合。 秦子游先将灵笛收起,转而问:“方才说到哪里了?你们说,有诸多碧元修士被抓来。究竟有多少人,去了哪里?” 听到这话,白皎面色一凛。 …… …… 千里之外,灵舟上,楚慎行原先入定。到这一刻,他眼皮颤动一下,察觉一道神念传来。 是子游。 楚慎行的分魂还停留在魔山处,如今已经变成将整座山都盘囚其中的葱茏藤蔓,将其蚕食、吞噬。 而他的主魂所在依然是一片宁和。 澜川修士与魔修之间的相互试探、相互做戏仍在继续。按照此前所想,外出的探查小队斩杀魔山不错,但具体囚禁人质的地方,还要从白皎等人口中得到。 如今,秦子游传来信符,也是在说此事。 青年嗓音清清朗朗,说:“师尊,白皎与程小友皆说,魔修狡猾,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是从何处被带往魔山。” 其中又夹杂一些白皎和程云清的猜想。他们被囚禁在一处阴暗深渊,每隔一段时日,就要有一些道友被带走,去处可想而知。而这次探查小队跟随而去的一伙儿人,兴许就是因白皎、程云清带着他们那一批修士逃脱隐蔽,才会被命令带人质前去。 楚慎行听到这里,有遗憾,但不算意外。 但秦子游紧接着又说:“只是白皎说,白天权一样被囚禁在那里。这样说来,倒是能用上寻踪阵。” 楚慎行眼皮跳了跳。 信符中,秦子游的声音仍然在继续,说:“我问过白皎,他说,他知道用寻踪阵,要用到他的心头血,对他损伤甚大,但救人要紧。所以师尊,我们已经找出一个方向。” 他说了一个大致方位,最后说:“师尊如何看?不如,你我便在途中会和。” 听话音,倒是笃定楚慎行会应许。 到这里,信符的所有内容结束。 楚慎行低笑了声,神识铺开,整条灵舟上的修士,都听到了他的话音。 “诸位道友,”楚慎行嗓音淡淡,冷而静,所有人都不由屏息静气去听,“外出探寻的道友们有所发现——谁要与我同去?” 第248章 改变 澜川修士之间爆发了一场小小的争执。 依然是双方各执一词, 各有道理。 一方说:“按照秦道友传信,那‘魔山’就这样没了,魔修一定有所觉。如此一来, 我们双方莫非还要再演下去?” 另一方说:“总算也是个牵制。再者说了,他们并非能肯定, ‘魔山’没了,是你我所为。” 前者:“魔修在雷泽大世界扎根良久, 到如今,我们势头正好, 正该一鼓作气, 前去救人!如若不然, 我们的人被拆开,反倒给了魔头各个击破的机会。” 后者:“可若是如此,岂不是明明白白地告知魔修,我们寻到他们囚禁人质的方位?楚真人, ”转头,对着楚慎行方向供一拱手, 面目肃然,“敢问,以楚真人看,我们搭灵舟过去, 要多久才能赶到?” 楚慎行说:“一月有余。” 后者昂首挺胸,肯定道:“一月有余!——可魔修送张信符去囚禁之所, 又要多少时候!恐怕你我尚未赶去, 那些被囚的道友, 就要被魔修杀去祭旗。这一回, 是我们投鼠忌器!” 此人嗓音若洪雷, 震在诸人耳畔。 前者哑口无言,是被说服。 但到最后,还是溢出一句:“谁来留下?” 后者哑然。 他此前说,“若有人留下,就是给了魔头各个击破的机会”。话音虽去,可依然在诸人脑海之中回响。 按照楚慎行此前所言,他自己是准备前去救人。楚慎行当时问“谁与我同去”,但谁都知道,虽说离开此地一样意味着危险,可那毕竟是在一个合体修士身边。相比之下,留下的人,无疑要面对更多。 他们是另一群人得救的掩护,要长长久久地拖住魔修,不引人怀疑。 每一个人,都可能成为这场战役中的牺牲者。 虽说与魔族作战之初,澜川修士们就怀揣了诸多心理准备。这是一场漫长而没有尽头、甚至注定会走向失败的战争,但他们还是愿意争取朝夕。死亡不可避免,却第一次像是现在这样,近在眼前。 人群静默,这当中,忽而有人张口。 那嗓音略显温吞,在此前,少言寡语,时常被人忽略。是在近些日子,因楚慎行的一句话,才被许多人看在眼中、从而记得。 在今日之前,他已经在魔修面前露过脸,传过音。 李丹青站出来,说:“我自然要留下。” 他身侧,旁人怔忡,忽而开始觉得,自己第一次看清了、认识了身侧的青年。 楚慎行的目光落在李丹青身上,看出此人面上的坚定执着。 他微微笑一下,说了一个“好”字。 李丹青之后,陆续又有一些人站出。 到最后,竟然与决定前往救人的修士呈二分之势。 只是留下的人中,又多阵修、器修。 他们谈论状况,说:“我们毕竟有灵舟。” 为了掩护,灵舟不可能走。 而只要灵舟在,他们就是安全的。 情况或许没有那么糟糕,只要将这场空城计长长久久地唱下去,坚持到楚慎行等人归来的时候。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倒是不需要更多剑修、刀修等,留阵修器修在,再多些谢灵石灵宝,的确是上策。 修士们之间的气氛逐渐松下,李丹青周围围了一圈人,含笑和他讲话。李丹青原本是腼腆的性子,如今显得羞赧,耳朵发红。 旁边一个女修见了,善意地笑了声。 这样状况下,楚慎行轻轻一咳。 修士们顿时安静,一同看他。 只见楚慎行从袖中抽出一枚灵梭。 旁人看在眼中,心里或多或少都有赞叹:楚真人虽说是剑修,但如今正在吸纳血池之水的百纳瓶,还有如今被用出的灵梭,都是楚慎行一手炼制。 此人在炼器、阵术之道上的成就,恐怕早已不逊于剑术,堪称全才。 在旁人目光中,灵梭变大,又被阵法遮掩行踪,不会被魔修察觉。 此前拿出玉明骨的修士如今又一次解囊,灵宝化作楚慎行及几个露面最多的修士模样,留在灵梭上。 这样环境下,无人留意,一根藤枝顺着楚慎行的袖子飞快落下去,窜入玉明骨化作的那个“楚慎行”袖口。 同时,楚慎行权衡:等到魔山那边的分魂结束吞噬,恰好回到灵舟上,又添一重战力。 他把这些人带到雷泽大世界,既然也要将人原封不动地带回去。 灵梭之上,可以容纳数百名修士。比起灵舟,显得不足。 救人之后,恐怕还要面对颇多难事。但现在,一个个修士飞身上了灵梭,再转过头来,与留守的道友们拱手相别。 楚慎行见两边修士各道珍重,各念一声平安。 而后灵梭移去,循着秦子游指出的方向,与此前外出探查的十数名修士会和。 路程上用了十多天时间。在这之中,灵梭与灵舟保持通讯。 灵舟上如今的主事人每日告知,说魔修暂且没有发觉异状,但魔山之事果然为他们知晓。李丹青已经几次收到传信,要他刺探真相。 这些事,灵舟上的修士自有应对之法。 楚慎行听过、看过,觉得没什么问题,便也由之发展。 等到离开的第十二天,两条灵梭相聚于一处。 此前的探查小队换到楚慎行这边,秦子游将自己一行人先前搭乘的法器收起。而后回身,看着楚慎行,笑道:“师尊。” 楚慎行颔首,见其他人也相继与自己招呼。 他的视线在白皎、程云清二人身上滑过,再往后,就是一些陌生修士。 有了吕春来的妙手回春,被取了心头血的白皎如今看来状态不错。只是多少惦念往后一程,也挂心自己的父亲、师门长辈、师弟师妹,于是面上仍有忧虑。 在他之外,其他被囚之人则带着更多忐忑。好不容易安全,也听澜川修士们说起那些安全的、有人族妖修守卫的大千世界,他们自然心向往之。 但他们也不能让澜川修士直接将自己送走。此地离穿梭通道入口甚远,而说到底,在这魔修攻占的大世界中,还是与这些人一同行动,更加安全。 秦子游示意自己仍有话说,楚慎行便吩咐,要澜川修士先将那些被救出之人带下。 秦子游给了白、程师兄妹一个安抚的眼神,转眼,此地只留下他和师尊。 屋墙升起,原先还是空落落的地方,到这一刻,已经有了桌案,小榻,辅以诸多阵法,正是楚、秦师徒往日休息所在。 期间灵气游移,阵术变换。 等到一切落定,楚慎行看秦子游一眼,桌案便凹陷下去一个小口,一壶泡好的灵茶从中浮出。 清透的茶水倾于盏中,又飞去秦子游手边。 秦子游笑着道一句“多谢”,而后低头,去抿茶水。 等这一杯灵茶喝完,秦子游通体暖意洋洋,心头熨帖。 他放下茶盏,再看楚慎行。 两人也有许久不见,如今对视一眼,都有颇多情意流转。 有藤枝一点点攀上秦子游手腕。 青年在叶片上轻轻捏一下,察觉藤枝缠上自己的腰,将他拉去楚慎行身边。 秦子游始终放松,转眼,就与楚慎行相对而坐。 离到达白皎心头血指向的目的地还有些时候。 楚慎行问:“你想给我看什么?” 秦子游心道:当然是程云清那枚玉简。 这种东西,还是亲自去看,才能知晓其中细节 。 但听着楚慎行的声音,秦子游心头又有些意动。 他手腕一翻,倒是好生将玉简拿了出来。却并未直接递给楚慎行,而是先倾身往前,迅速在楚慎行唇角落下一个吻。 ——这才对。 秦子游心满意足地想。 好像是一颗飘飘摇摇,不知去过多少地方的心,终于回到原点。 他心头快活,要重新坐好。但又知道,这恐怕不太可能。 果然,缠在他腰间的藤枝骤然收紧,是一个真真切切的搂抱。 他被师尊搂在怀中,觉得师尊的吻也落了下来。 楚慎行的唇触碰着徒儿的眉间眼角,再一点点,落回唇边。 与方才那个浅尝辄止、蜻蜓点水般的吻不同,这一回,要真切深入很多。 他吸吮着秦子游的唇舌,察觉到徒儿热切地回应。两人唇齿相依,到后面,秦子游气喘吁吁,依然被楚慎行搂在怀中。 秦子游在旁人面前英勇无畏,一把日影剑可斩万千邪魔。到楚慎行面前,却要拖长嗓音,抱怨:“说来,那魔山的样子着实让人看了难受。哎呀,我当时就想,回过头来,要是做了噩梦……” 藤枝依然在,但楚慎行的手一样扣在他腰上,轻轻摩挲。 秦子游像是被顺了毛,眼睛舒服地眯起来,说:“说来,也有很多时候没有做梦。” 楚慎行有所察觉,说:“心情不好?” 秦子游抿一抿唇,神色仿佛淡下一些。他的确有许多思绪,到这一刻,师尊一眼看透。 秦子游嗓音发闷,就这样待在楚慎行怀中不动,虚心求教:“师尊,你‘回来’的时候,是如何想的?” 楚慎行动作微顿。 他听徒儿说:“你认识的那些人,过往一同修行,一同比试的人——此番与白皎重逢之前,是,我是想过,李鸿师弟,公孙师弟,多半都已经不在了。但那一日,白皎还说,魔修攻入碧元之时,归元剑冢之中,所有灵剑鸣动。公孙师弟的君子剑为白皎挡下一击,因为这个,白皎才能出现在这里。” 他的手指抓着楚慎行胸膛的衣料。 楚慎行低头去看,视线与秦子游撞到一起。 秦子游不会因为这些过往而有多么激烈的、可以展现出的情绪。他在白皎、程云清,在其他人面前,始终都是从容又游刃有余。直到现在,他见到楚慎行了,喝了一杯茶水,有了一个吻。秦子游全然放松,终于流露出一丝浅淡的、无法忽视的难过。 他问楚慎行:“那师尊你呢?你在思过崖下——那时候,李鸿师弟、公孙师弟……” 楚慎行说:“那之前,他们已经不在了。” 秦子游恍惚。 楚慎行说:“再往前,还有儒风寺的柳莹、李君昊。自在峰的谢湘湘,陆处安……他们原先就要止步于筑基。” 秦子游听着,面上透出几分艰涩,可还是困惑更多,说:“但如今,他们是金丹修士,还要问鼎元婴。” 他话音落下,倒是自己想明。 秦子游:“因为穿梭通道开启,碧元之中灵气兴旺。” 所以这八百年间,跃至地级大世界的碧元大陆之上,多了诸多金丹、乃至元婴修士。 楚慎行说:“多半如此。” 秦子游心想:原来是这样。 他到大千世界之后,身侧战友来来去去,有人牺牲,也有人背叛。更多人,是纯粹地离开澜川,离开白露宫,去往其他地方的战场。 他们来不及老去,就死在战场上。 或者,也因为足够的历练,一次次进境。 所以,在遇到白皎之前,秦子游未曾有机会,面对过往友人无可奈何地殒落。 他记起什么,说:“白皎给了我一把笛子,是兴昌——” 秦子游原先想要把灵笛拿给楚慎行看,但手一动,又意识到,掌心里还握着那一枚玉简。 他心神一清,在楚慎行怀中坐起,面色郑重:“师尊还是先看看这个。” 楚慎行看他,俨然是在眨眼工夫里,换了一番心境。 见状,楚慎行心头也浮起一丝浅淡笑意。 他颔首,从秦子游掌心里接过玉简,贴在自己额头上。 秦子游屏息静气看他,想要知道,究竟是什么人、怀揣怎样的目的,抹去了其中讯息。 而程玉堂的记录一条条在楚慎行脑海中划过,楚慎行的眉尖一点点拢起。 他心想:不对劲。 被抹去的东西,不只是最后那些。 还有更多,只是被秦子游忽略了。 第249章 矛盾 秦子游看出楚慎行面色有异, “师尊?” 楚慎行说:“程玉堂是药修。” 秦子游眼睛眨动一下,“是。” 楚慎行的手掌依然搭在徒儿腰间,能感受到年轻剑修柔韧、温暖的腰线。 他的指尖在上面轻轻敲一下, 换得秦子游肩膀一瑟。 但秦子游再看楚慎行,察觉师尊神色从容,不似为情`欲所惑。 他只好自己忍耐, 听楚慎行继续说:“……当日,你在寒山府重伤,莫浪愁拿信符去问程玉堂,要如何将千凝兰幼苗催出成花。程玉堂说了如何做, 也说,千凝兰成花色若凝脂, 叶薄而似带,蕊柱细而垂落。香气馥郁,能传十里。” 他一边说,一边在秦子游识海中投落下千凝兰开花的样子。 秦子游神识沉入其中,时隔近千年, 嗅到了那芬芳浓烈, 醉而不腻的香气。 他低声说:“真漂亮。” 楚慎行稍稍停顿一下, 赞同:“对。但这不重要。” 他当时一心一意要炼丹救下子游,哪来的心思分辨这灵植是如何样貌?如今,道侣一说, 楚慎行才勉强分出一点心思, 在回忆之中端详。 好看是真, 但这并非他要表述的东西。 秦子游闻言, 打起一点精神, 意识到:短短几句话工夫, 程玉堂就清晰地勾勒出了千凝兰的外观!哪怕是只用信符沟通,当时身在寒山府的楚慎行等人也能判断,成熟的千凝兰是如何模样。 秦子游灵光一现。 当下,师尊觉得玉简中的内容不对,便是因为—— 青年斩钉截铁,说:“里面没有记录‘紫清藤’的模样。” 楚慎行把拿着玉简的手放下,“程云清是怎么说的?” 秦子游把当日自己和程云清的对话重复一遍,从程玉堂在形势所迫之下送女儿去归元宗,到程云清在父母离世之后赶回程家,发现药散和玉简。最后,秦子游总结道:“她的意思是,在拿到这些的时候,就有发现不对。只是一来毫无头绪,二来无心去想,也就作罢。” 楚慎行沉吟:“这里面记载了他们是如何发现、培育紫清藤,偏偏抹掉了对紫清藤模样的所有描述。有变异方法,可又没有灵植变异之后的具体作用……奇也怪哉。” 秦子游猜测:“程道友兴许是想要给程云清可以保命的东西,却又不愿意让她陷入纠葛。” 楚慎行看他一眼。 秦子游迟疑:“这仿佛也说不通。” 楚慎行说:“对。药散既然在,也确有作用,就说明除去程道友外,并无旁人触碰这些。如此一来,玉简上抹去的东西,只能是程道友所为。” 秦子游提议:“不妨想想,从当下这枚玉简上,我们能知道什么?” 楚慎行沉思。 紫清藤,紫清藤。 秦子游嘀咕:“只是不知道,这个‘紫’字,是因为此藤带着紫色,还是因为要将‘紫霄院’斩杀一清。” 楚慎行说:“约莫是后者。” 秦子游一怔,恍然:“对,如若不然,兴许连这个名字也不能留住。” 楚慎行说:“我们知道有这样一样灵植,知道药散是由此而来,此外再无其他。” 秦子游:“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不干脆将‘紫清藤’变异一事也一同抹去?” 楚慎行不语。 他去看掌心的玉简。这实在不算什么厉害玩意儿,秦子游都能在不损害玉简的同时抹去禁制,遑论程玉堂。 秦子游苦思冥想,而后叹口气,直言:“太矛盾了。师尊,就好像有两个人在打架似的。” 楚慎行漫不经心地“嗯”了声,这不是赞同,仅仅是一种回应,告诉徒儿,自己在听。 秦子游状似有模有样地分析:“其中一个,要把这灵植的诸多讲究告知你我。哦,也不一定是你我,只是发现玉简、药散的人。于是提了灵植如何培育,往后如何变异。但另一个,又打定主意,觉得什么都不能让旁人知晓。两方争夺,最终,有了这么一个东西。”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覆在楚慎行掌心的玉简上。手指在温润的玉面上轻轻滑过,转而将其完全盖住,与师尊十指相扣。 这番话讲出来,秦子游是胡思乱想意味居多。但他说完,却没有听到楚慎行的任何回答。 秦子游诧异地抬眼,再去看师尊。 他见楚慎行眼皮眨动一下。 秦子游看着,不知不觉地停下了呼吸。 他有许多心思。想要和师尊亲近,哪怕不双修,仅仅是这样靠着楚慎行,他都觉得快活。想要救出碧元大陆的修士们,不要他们吃再多苦头。想要弄清楚程玉堂究竟要留下什么,可惜他们这会儿身在雷泽大世界,并非碧元。这么说来,等救完人,将修士们送回碧元大陆,倒是可以去兰曲的程宅看看。 这些思绪一同出现,又一同淡了下去。 他仅仅是看着楚慎行,见楚慎行露出深思模样,眉眼俊朗,仍然是他记忆里那个光风霁月的仙人。 秦子游唇角勾了勾,安静下来。 楚慎行脑海里盘浮着秦子游的话。 两个人,在打架。 程玉堂最初的记录无疑要更清晰明了,但却因为某个原因,抹去许多。 可并未如愿,就有了如今他们眼前的玉简。 这是其一。 八百年前,离开碧元的时候,楚慎行和宋真人有一番对话。 那番对话里充满了哑谜机关,只有他们两个深入接触过宋安、知晓天道在其中作用的人能分辨其中含义。 宋真人因某些缘故缄口不言,但还是给楚慎行暗示,告诉他,八百年前,程玉堂还活着的时候,不是将那压制血瘾的灵植公布出来的好时机。 到如今,程玉堂夫妇身故,只留下一枚玉简,一瓶…… 快要用光了的药散。 楚慎行问:“白皎有提到宋真人如何吗?” 秦子游先是一怔,随即迅速回答:“宋真人一样被魔修捉走,如今一同被囚。” 楚慎行听着,暂且将玉简收起, 他有种奇怪的预感。 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告诉他,等到见到宋杓时,自己就会知道答案。 楚慎行心头浮起浅淡的玩味。 冥冥之中? 不。他已经是合体期的修士,虽说在大千世界,仍然不算多么高强的战力。但他曾经和碧元天道对话,到如今,也是碧元大陆孕育出的第二强悍的剑修。 他不会有“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因果。 告诉他这件事的存在,呼之欲出。 不过楚慎行没有更深去想。 到这里就足够了。 楚慎行重新警醒自己:天道有情,却不因寻常小情而动。 …… …… 灵梭穿行,灵舟留在原处,与魔修对峙。 不知不觉,又是十数个日夜过去。 离心头血指引的方位愈近,白皎、程云清等人便愈显焦灼。 他们自知战力不足,却还是抓紧时间,拼命修行。一来安心,二来,也着实不愿成为拖累。 只是心急太过,加上此前虚弱受伤。如今虽然养好,却还是没有回到巅峰状态。一来二去,险些出现心魔。 还是吕春来有所察觉,在要紧关头,打断了两人的修炼。 这之后,吕春来将两个年轻修士提溜到楚慎行面前,无奈地提起此事。 楚慎行听了,视线在白、程师兄妹身上转过一圈,却并未直接和他们说什么,而是先和吕春来道一句辛苦。 吕春来说:“我此前便劝过,看来他们不听我的。这样,还是楚真人来说。” 说着,拱一拱手,就这样离去了。 只留下楚、秦师徒,加上白皎二人。 毕竟是自己修行出了岔子,白皎二人多少心虚。 秦子游知道吕春来和他们叮嘱的诸多事,如今见状,心头一样无奈。 他倒是能想明白皎二人是如何心情:亲朋被困,唯有自己还算落在安全境地,却倍感无力。如此一来,如若不做点什么,一样不利于心境。 秦子游和白皎二人面面相觑,白皎二人眼神游移,看起来恨不得在地上挖个坑,将自己埋进去。 秦子游:“……” 正当此时,楚慎行开口讲话。 他没有履行医修的叮嘱,而是问:“魔修关你们的地方,是如何模样?” 白皎一怔。 他精神一震,心想:对!我不是完全无用。那个鬼地方,只有我和云清师妹最了解。如此一来,有我们帮忙,他们进入其中,也要轻松许多! 这让白皎提起心思。他此前就有粗略和秦子游讲过,秦子游也曾转述给楚慎行。但如今的描述,显然更多、更细。 白皎:“那是一个很深、很深的地方。” 楚慎行“唔”了声,示意白皎继续说。 白皎思索片刻,手腕一翻,掌心出现一支笔。 楚慎行的视线落在上面,听白皎说:“这是周禄存真人赠我的一个小灵器,能将识海中映出的场面绘出。” 他可不敢说,自己要把记忆中的东西投影到楚慎行识海里。 楚慎行不轻不重地“嗯”了声,白皎便继续说:“我们与云清师妹被从中带出的时候,是被封闭五感。出来之后,我们也试着和其中的师门长辈联系过,但信符发出去,却杳无回音——魔修傲慢,并未搜查我们的芥子袋。这么看来,恐怕是那深渊之内有阻隔信符的法阵。” 这不值得意外。 秦子游看一眼师尊,开口询问:“既然封闭五感,那你又如何知道那深渊样貌?” 白皎说:“知道……的确不太‘知道’。但我们被带上去,约莫花了一盏茶工夫。” 哪怕五感被封,但作为对外界感知颇为敏锐的剑修,白皎至少能够知道,在某一刻,身侧环境变得完全不同。 秦子游听到这里,略一点头。 白皎又说:“那深渊之中,无半丝灵气,却有无数骨殖。” 随着这句话,他手中毛笔轻轻一挥。楚、秦二人面前,出现一座极高的渊壁,其间阒黑,伸手不见五指,所有的光线都被吞没其中。 而在渊壁最底,则是厚厚一层白骨。 白皎说:“听灵兽峰的谢真人说,里面不只是人修之骨,还有颇多兽骨。” 程云清听到这里,补充:“因忧心灵气耗尽之后,落到任人宰割的余地,诸位真人始终在研究,能否从这些骨殖之中寻到残存的灵气。” 楚慎行听到这里,露出饶有兴味的目光。 白皎深呼吸一下,说:“的确有所获,但是——也引来了其他东西。” 楚慎行说:“其他东西?” 白皎说:“原来在那深渊之下,不仅仅是我碧元修士。” 楚慎行听到这里,眼皮跳了跳。 恰好,秦子游和他传音入密,说:“师尊,有些古怪。” 他和楚慎行想到一处去。 白皎:“我们此前也曾试着丈量渊底宽广,可左右是高崖,前后则似无穷无尽。有外出探路之人,皆不曾赶回。” 白皎的嗓音微微发颤。 他努力让自己平静,而程云清默默往白皎身边挪一挪。 此前,程云清说起自己家中事,是白皎安抚地搂住她的肩膀。到如今,仿佛换做程云清给白皎安慰。 白皎平静一些,说:“我们那时候,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他还在讲话。 讲碧元修士遇到了怎样的妖族,原来深渊之下还有颇多势力。 而秦子游依然传音入密,说:“此前我们在雷泽大世界里遇到的修为最高的魔修,也只是合体期修士,与师尊修为等同。可如今白皎所言……” 楚慎行说:“听起来不像是只有合体修士的地方。” 秦子游抿一抿嘴,说:“正是。”却又想不明白,“可往前半年,魔修的溃败不似作假。莫非这里原先有境界更高的魔修,只是如今不在?” 他颇有危机感,转而记起此前遇到的魔山。 魔修潜心饲喂魔山,可那魔山被他一个化神修士一剑斩杀。 秦子游更想不通了,到底也只能认可这个可能性。 白皎花了一个下午时间,绘出一条长长渊道。 这些被囚于此的人族、妖族,在长久时光里,也演化出了一套生存之道。 他们争夺着寥寥无几的资源,将碧元修士看做一头待宰的肥羊。 好在碧元修士并非软弱无力,尚能抗衡。 白皎和程云清被带离的时候,渊下是这般状况。如今过去月余,不知有无变故。 第250章 混阵 雷鸟居于峭壁, 翱翔于九天。 在白皎二人说起“深渊”之初,楚慎行心头冒出过隐约猜测:关押这些受囚之人的,莫非是雷鸟一族此前聚居的地方?——这说得过去,妖兽们到底会追寻灵气, 渊底寂寥, 不代表上方也灵气稀薄。而白皎提到的厚重骨殖, 很可能是雷鸟原先丢掉食物残骸的地方。 等到灵梭一日日靠近白皎心头血指引所在, 这个猜测, 也逐渐清晰起来。 澜川修士们重新聚于一处,各自分说。 吴九龄道:“按照几位小友所言,深渊上下, 辅有隔绝通讯的阵法。只是不知我等有无能力,将这阵法修改一二。” 庄友渠说:“有楚真人在此, 倒是希望大增。” 言语之间,俨然对楚慎行极为信服。 吴九龄也赞成这话。几人一起,将满怀期待地目光朝楚慎行投去。 楚慎行:“……” 楚慎行简明扼要,说:“我自当尽力。” 孔铎叫了白皎一声,问:“下面到底有多少人?我们要用多少灵梭, 才能将人带出来?” 白皎喉结滚动一下,面色沉重,说:“总有三千修士往上。” 孔铎说:“那就至少四艘灵梭。” 他说着, 转头去看楚、秦师徒。 秦子游道:“此前闲暇时, 师尊曾炼制了十数艘灵梭,倒是够用。” 孔铎听了,面色中透出一点放松。 秦子游察觉, 无奈。 他觉得这样不好。 好像所有人都把沉沉的期望压在楚慎行身上。在他们看来, 楚慎行在, 这一行,就不会出现纰漏。可说到底,师尊也是只个寻常修士啊。 想着这些,藤枝在秦子游掌心轻轻蹭一蹭。 楚慎行侧头看他,端详徒儿的神色。 秦子游一怔,朝师尊笑一下。 修士们仍在讨论。 他们提出种种问题,再一一想出对应策略。到最后,仍然是楚慎行一锤定音,将澜川修士们分作三列,分别负责留在深渊外防备,在隔绝灵阵出现的地方策应,以及真正下到渊底,带领碧元修士们离开。 期间,周明雪问起:“按照白小友所言,碧元之外,倒是仍有其他修士被困在此地?” 楚慎行看她,慢慢笑一下,说:“若有哪方道友愿意配合你我,那将他们一同救出,也并非不可。” 周明雪听着,微微怔忡。 她觉得自己从楚慎行的话中听出更多含义:楚真人对“救人”一事,似乎并非十足上心。 但再琢磨一遍楚慎行话中意味,周明雪又觉得,自己兴许多虑。 救人救人,也得是救值得救的人。 她心下稍安,听着楚慎行的吩咐。 灵梭上的修士们严阵以待。期间,楚慎行从秦子游等人在魔山中的经历里得到灵感,做了个点过灵犀的纸人,带上隐匿符,往深渊方向去,看能否被魔修察觉。 等确定纸人安稳,灵梭上的修士们愈发放心,有余力关切并未加入此行的道友们。 他们以水镜为媒介,和灵舟上的澜川修士相对交流。这期间,楚慎行将拢共五艘灵梭上的隐匿阵法布置妥当,这才缓慢驶入深渊范围。 血池在崖边断掉,并不灌入其中。 负责防备的数十修士先下灵梭,警惕四望。 他们视线逐渐凝于一点。只见断崖的另一边,像是存在一片建筑。远远看去,里面仿若有人头攒动。 修士们悚然一惊,意识到,这恐怕就是魔修们的留守之地! 好在有隐匿符在,他们仍算安全。 孔铎在这群人中充当带头之位。他心情起伏,拍一拍胸膛,说:“楚真人且放心,若有什么状况,我们定当竭力而为!” 楚慎行闻言,额外叮嘱一句:“若真遇到麻烦,莫要恋战,先来会和。” 孔铎连同身后修士们点头应下。 灵梭开始下沉,修士们聚于舷边。 白皎的目光从崖壁上的洞窟之上缓缓扫过。 渊壁之广,洞窟之多。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此处模样,未看多久,就觉得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哪怕明知面前不过是雷鸟的巢穴,可在沉沉渊壁之上,背景是猩红色的天空,也是停留在壁崖上的深重血池。千千万万洞窟多如繁星,宛若一只只眼睛,黝黑而深邃,注视着向崖下沉去的修士们。 白皎剧烈的喘了口气,挪开目光。 饶是如此,他依然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他竭力平复呼吸,咽了两口唾沫,想要冷静,反复想:爹和师尊都在下面,我要坚持…… 救出师门同伴的念头升起,冲散了此前的莫名恐惧。 他冷静一些,忽然觉得肩膀上搭来一只手。 白皎猛地哆嗦一下,险些跳起来。 好在他的视线扫到程云清的面孔。白皎先是怔忡,随即反应过来,叫了声:“云清。” 程云清看他,放下手,说:“你要是这样,待会儿就莫要下灵梭了。” 白皎挠一挠头,说:“不是,我就是……” 他们两人讲话,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但还是传到旁边楚、秦师徒耳中。 因灵梭下沉,光亮愈少,黑暗愈多。澜川修士们至少也是元婴往上修为,倒是不惧于此。但眼看灵梭一点点被黑暗吞没,连崖壁上的点点黑窟也不再清晰可见,修士们还是略有提心。 渐渐有雾升起。 灵梭沉入雾中。阵法隔绝掉侵袭而来的雾气,但修士们还是从外间薄雾之中察觉危机。 梭外灵光浅淡亮起,吴九龄问:“楚真人,这?” 楚慎行抬首,四顾。 支撑灵梭核心的灵石在迅速变作寻常石块,一颗一颗粉碎,化作飞灰,唯余烟尘。 楚慎行说:“此雾伤人。” 修士们瞳孔微缩,各自警惕。 白皎却说:“雾?在下面,我们好像没有见过什么雾?” 他和程云清说了几句话后,稍微振作精神,趴在舷边,试着观察外界状况。 身前是浓稠的、不见边际的黑色。防御灵阵与梭体之间还有一段距离,而白皎伸出手去,虽不会被外间雾气所伤,却觉得自己的手臂都被吞入到了黑暗里。 他被眼前冰冷的黑暗骇到,但还是勉励振作,告诉楚慎行等人:“下面虽然也没有光,但和这里不太一样。” 秦子游问:“不一样?” 白皎试着描述:“在这里,感觉一旦离开灵梭,就要被‘吞掉’了。但在下面,好像只是纯粹的黑,没有其他。” 除了白皎、程云清之外,其他几个被从魔山救出的修士也相继说:“对!白师兄之言,正是我等所想。” 澜川修士们循着白皎等人的话,再往外看。 楚慎行的神识铺开,探入薄雾深处。 在碧元时,旁人皆说楚慎行是“天才”。等来到大千世界,元青青又因他与秦子游的骨龄年轻,对这对师徒另眼相待。 私下说起时,楚慎行倒是能平常心说一句:人外总有人,天外总有天。 可再八百年过去,师徒二人不再多说,心里却总有依稀念头。 或许他们就是人外之人,天外之天。 有在思过崖下的五百年打底,楚慎行对阵法的敏锐非旁人能及。便是与他同出一魂的秦子游,也没有楚慎行对于这样层层叠套的灵阵清晰辨别的能力。 这不是坏事。楚慎行的目力是自艰难磋磨而出,而他不希望子游也受一遍一样的苦。子游足够勤勉,也足够聪明,可以在学习新阵法时一点就透。早在七百余年前,就对碧血蛛阵运用自如。在楚慎行看,这已经足够。 对旁人来说交织混杂的灵气游动,对楚慎行而言,像是交叠在一起的画卷。的确繁复,但也能被清楚分辨。 白皎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看楚慎行的眉尖一点点拢起。 他抓到了一丝最不同的灵气,而后由之为始,在识海之中,将一个又一个阵法剥离开来。 在遥远的地方,似乎传来一声戾鸣。 灵梭上的修士们立刻执起武器,却见楚慎行摇了摇头,戾鸣声又微弱下去。 他们怀揣着满心疑问,唯有秦子游,能感受到楚慎行心头所念。 青年眼神微亮,知道这一刻,楚慎行已经有了决断。 楚慎行心头计较一番,道:“阵修何在?” 吴九龄、庄友渠等人一凛,从人群中站出。 楚慎行神识收回,嗓音冷静,沉声道:“此地困阵主体该为‘八门金锁阵’,又辅以‘玄阴阵’等诸多小阵。” 阵修们听得此言,瞳孔微缩,俨然知晓其中利害。 而在阵修之外,澜川修士们面色各异。白皎等碧元修士面上,则露出一模一样的困惑。 八门金锁阵、玄阴阵…… 听起来颇为厉害,可又不知详情。 但这不是多言的时候,碧元修士们皆屏息,往下听去。 吴九龄恍然道:“是了!如此一来,外间伤人之雾,便是出自玄阴阵。” 正如明光阵是从白日天光中参悟中的阵法,玄阴阵,则是有阵修在古战场游历修行的时候,见周遭死气弥漫,自有一股戾气,从中参悟而来。 此阵阴毒,非埋骨之地不能现。 死掉的人越多,玄阴阵法便越强。每一个在阵法范围内殒落的修士,都能成为玄阴阵的助力。 此前,澜川修士们觉得灵梭外的雾颇薄,虽伤人,却不似多大威胁。可在听说了“玄阴阵”三个字,大多人后知后觉,心生寒意。 这么说来,方才出现的戾鸣,便是被囚于此处、不得超脱的亡魂。 他们活着的时候,为魔修所食。如今死了,一样不能超脱,要被魔修利用,好困住其他被囚修士。 这些亡魂平素散于雾中,一旦有修士要突破困阵,便会一涌而上。 吴九龄说完前面那句话,嗓音微微发颤,又说:“八门金锁阵——若是被困于其中,往外逃脱,倒是不难。” 在他身侧,周明雪、金善等人露出些不赞同神色。 金善性子暴烈,如今知道审时度势,倒是并不口出恶言,只说:“不难?人修的阵法,素来最狡诈不过!我此前遭逢过一次八门阵,花了好些工夫,用去多少灵宝,总算从中逃脱!” 此言一出,澜川修士中的妖修们纷纷点头。 周明雪倒是劝了一句:“吴道友是阵修,却没有你的强悍筋骨。原先就是各有所长之事,金道友不必捉着只言片语计较。” 金善发出些许“哼哼”声。他如今并非豹形,而是一个身材高大、肌肉盘虬的大汉模样,讲话声如洪钟,稍稍“哼”一声,鼻翼也随之翕动。 因周明雪解围,吴九龄接道:“周道友说得是,也是我考虑不周。” 他虽不及楚慎行修为,但也在阵道上颇有研究。对他来说,寻出生门,从中逃脱,的确不难。但对旁人而言,若真的陷入这番境地,少不得伤筋动骨。 最主要的两个阵法被辨认出来之后,楚慎行话音一停。阵修们便知道,这是要锻炼自己眼力。 他们打起精神,再做观察,纷纷开口:“仿佛还带有小周天阵。” “非也,这约莫是大周天阵。道友恐怕将其间玄阴阵的痕迹错认成小周天阵的走势,但这两者颇有不同。” “这……吴道友说的是。” “等等,这莫非是穿心修罗阵?!” “嘶——” “雷泽大世界已经被魔族攻占多少时候?这几百年中,魔修恐怕对此地钻研颇多,下了一番‘苦心’啊。” “魔修平素在渊中上下,又是如何做到?” “总有解阵之法!” “是了,楚道友能认出这些灵阵,便能带你我从中穿行!” 讨论之后,一行人仍然是满怀期待,去看楚慎行。 在他们看来,楚慎行此前要阵修出列,多半是已有计较。 楚慎行嗓音仍然微沉,对阵修们的判断还算满意。 他身前浮出一阵微光。各色灵气游动,在这阵微光之中穿梭。 阵修之外的其他修士看在眼中,云里雾里。 一直到这些交叠在一处的灵气分开,他们才迟来地恍然。 阵修们在其中分辨,果真认出大周天阵、穿心修罗阵等。 他们因这阵法瑰丽而口干舌燥,又因要与之相对而微感战栗。 只见所有阵法在楚慎行的操纵下一一分开,唯独留下最核心的八门金锁之阵。 楚慎行淡淡说:“此地困阵虽繁,却不过重重遮掩。开门之中编杂大周天阵,伤门之中混入穿心修罗阵——” 随着楚慎行的话,修士们渐渐提心。 各色阵法灵光重新嵌入楚慎行面前这片八门金锁阵图之中,唯有一处,始终干净。 便是白皎等碧元修士,在这一刻,一样有所猜测。 他们的目光聚过去,见楚慎行指尖在上面轻轻一点。 修士们喃喃出声:“生门?” 楚慎行:“……” 秦子游轻咳一声,说:“非也。” 楚慎行看徒儿一眼,目带笑意。 秦子游笃定道:“开门——大吉,利征战,利远行。” 第251章 解阵 修士们原先以为自己已经听明此方困阵之繁, 但在秦子游话音落下之后,又平白冒出诸多不解。 为何是开门? 方才楚真人不是已经说过, “开门”之中编杂了“大周天阵”?……可楚真人指向的,分明是一处干净、不掺杂其他灵气的地方。 诸人不由看向楚慎行,想要求得一个答案。 他们察觉出楚慎行望向秦子游时眼中的笑意,心下便先信了七八分。如此一来,莫非是眼前阵图之中仍有门道? 阵修们各自斟酌,倒是其他修士不怕掉面子,可以直接问出口:“还请楚真人、秦道友赐教。” 楚慎行闻言,唤了声:“子游。” 秦子游清脆应下:“是, 师尊。” 楚慎行微微侧身, 看徒儿来到阵图之前。 秦子游的手覆在阵图之上,灵气从他指尖溢散, 混入色泽瑰奇、令人眼花缭乱的阵图当中。 随着他的动作, 八门金锁阵以正中圆心为轴,开始缓慢转动。 上面的各色辅阵随之变幻, 像是百千根缤乱细丝被机杼牵引。与此同时,秦子游缓声说:“大周天阵虽是困阵, 却是此地所有辅阵之中最平和的一项。若陷入此阵之中, 哪怕毫无准备,只要撑过三年,就能脱出。” 这话是解释给不通阵术的修士们听的。 说到一半,秦子游笑一笑, 又道::“只是有师尊在, 又有诸多阵修道友在, 要从此阵中找明方向, 也并非难事。” 他话音落下, 阵图却尚未停下。 八门金锁阵宛若天穹,又似黄土。层层叠叠、纷繁复杂的灵气在其上,自有规则,只是难以参悟。 而阵修们看到这里,心头终于冒出一个清明念头。 魔头何其狡诈! 原来辅阵只是第一重陷阱。若楚慎行不在这里,阵修们先要花费好大工夫,分辨此地困阵杀阵,又要寻找通途。 但如若他们真的找到八门金锁阵的“生门”,进入其中,恐怕会陷入更深的困境,再难逃脱。 阵图的转动渐缓。 阵修们的心神被其牵动,在眼前这方寸之地中窥见良多。 天道之玄,规则之妙。 待到须臾后,一切停滞,诸人悚然。 只见原先的“生门”之上,出现了一层、两层…… 共有十数层其他颜色的灵气。 有了此前经验,修士们在其中分辨。玄阴阵自不可少,另有天魔大阵,九宫杀阵等等,皆是凶恶杀招。便是散仙金仙来了,也要吃一番苦头。 这样情境中,秦子游举目四顾。 他在虚空中轻点数下,灵梭控制核心出现于人前。 秦子游对着阵图,指尖牵动灵气,设置往后行驶方向。 旁人看他,师尊一样看他。 在澜川修士、碧元修士看,此刻的秦道友胸有成竹,俨然已经知晓接下来该如何行路。 碧元修士心情自有一番复杂。白皎想起当年在剑峰的情景,他出生的时候,秦子游还不是“大师兄”。但等他长到引气入体、可以拜入宋安名下的年纪,归元十二峰中,谁不知道秦子游的名声? 到如今,那个曾经让剑峰所有弟子,让归元所有弟子敬仰的青年,迸发出了更耀眼的光彩。八百年前天裂,秦子游是金丹修士,而白皎不过筑基。往后八百年中,他尽力追赶,自以为以如今的年纪修出元婴,也算一个不大不小的“天才”。根骨好、悟性高,这一类话,白皎听过太多。可到如今,他也不过是楚慎行、秦子游身后,所有难以望其项背的修士里,并不起眼的一个。 而澜川修士心情更多。楚真人的徒弟都有这般目力,遑论楚真人。 吴九龄原先正在心中推演阵图,忽听耳边惊呼声。 他思绪被打断,略有不满。但转头一看,才发觉,庄友渠竟然顿悟了。 吴九龄一怔。 他再看四方,发现顿悟之人,竟然不只有庄友渠一个。 再回想自己方才,似乎一样在顿悟的边缘徘徊。 在往常,这自然是好事。但他们身处魔巢,这就大大不妙。 吴九龄收敛心思,但还是用恋恋不舍的目光,去看阵图方向。 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机缘,是楚慎行窥见天道一角,而后大方地将其摆在诸人面前。如今近在咫尺,却只能放弃,怎能不遗憾。 一切落入楚慎行眼中。 楚慎行略一沉吟,从袖口摸出一张玉简,将阵图收入其中。 阵修们的视线随着他的动作而动。 玉简莹润,是用乌沼大世界特产的一种墨玉制成。楚慎行低声念诀,墨玉就在他面前分开,化作无数虚影。而后,一叠叠虚影往阵修面前飞去,再度凝合于一处。 阵修们惊喜,纷纷朝楚慎行拱手称谢。楚慎行倒是不以为意,转回目光,去看依然在和灵梭操控核心较真的徒弟。 秦子游对此前发生的一切有所觉,但心思不曾飞去。 对于开门所在,他有判断,可实际上,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游刃有余。 只是秦子游又知道,哪怕自己真的判断出错,师尊也会帮他解围。 于是秦子游颇显从容,一步一步,按部就班地进行设置。再到收手后,他提着心,怀揣一股旁人不知的紧张,等师尊“校验”自己功课。 他这几分忐忑,几分笃定,一同落入楚慎行眼中。 身侧有浓稠黑暗,无边杀阵。 头顶血池魔巢,身下十里白骨。 危机重重,生死一线。 楚慎行心念一动,就有藤枝在秦子游袖下游动。叶片轻晃,新长出的嫩芽刮上秦子游手腕。 徒儿背对他,但楚慎行的神识依然捕捉到秦子游唇角的一点笑。 控制核心重新隐去,灵梭再度开始穿行。 戾鸣声忽远忽近,修士们胆战心惊。 楚慎行倒是平静。到目前来看,一切顺遂,未有意外发生。 他有心思去想,如果如今一行便是“紫清藤”现世的最佳时机,那接下来的一切,应该如何发展。 心思刚转了两圈,有人在他身侧站定。 秦子游说:“师尊,此处玄阴阵唤起的,可是雷鸟的亡魂?” 也是恰巧。秦子游一句话说完,又有戾鸣传来。这一次,却好像很近。 薄雾之中出现了朦胧影子。 这种时候,若有凡人在灵梭上,反倒能静心相对。可换做目力极好,能从周身浓郁黑暗中分辨出不同影子的修士,就算是一种折磨。 “大抵是。”楚慎行回答。 秦子游叹了口气,心有戚戚:“这里本该是雷鸟的领地……也不知道,这会儿碧元又是如何状况。” 虽然已经离开多年,从前游历时结识的好友们大多也不在碧元,不会一同出事,但那毕竟是他们的故土。 楚慎行知道道侣心情不佳。 他说:“等离开雷泽大世界,送碧元修士回去时,若有意,不妨在碧元多待些时候。” 秦子游听着,笑一下,说:“好。只是碧元危难,想来百十年内都难以与魔修抗衡。” 楚慎行微微一笑,说:“子游,想不想开宗立派,传道授业?” 秦子游:“……?” 秦子游警惕:“师尊,你要收别的徒弟?” 楚慎行一顿。 他不是这个意思。 但道侣这么问了,显然颇为在乎。 楚慎行有意道:“你从前撒娇,说不要师娘。如今,莫非连师弟、师妹也不要?” 秦子游目露纠结。 楚慎行又说:“这么说来,你若有了师弟、师妹,他们是不是该叫你‘师娘’?” 到这里,秦子游听出楚慎行话中的打趣。 黑暗中的戾鸣声又一次远去,并未发现被精密阵法遮掩的灵梭。 在这危机之中的平和下,秦子游干巴巴说:“倘若我有了徒弟,是该叫师尊‘师公’,还是‘师祖’?” 楚慎行听了,叹道:“我问你话,你不答也就罢了,却还拿话顶我。” 几句话下来,秦子游心中仍有忧虑,原先的浅淡焦灼却散去许多。 他嗓音里多了一点笑意,轻声说:“我自是敬重师尊的。” 楚慎行瞥他一眼,不置可否。 也是这一眼中,他看秦子游雪白的发带随着灵梭前行而飘动,轻灵秀丽。 他们都没再讲话,心情却都平和下来。 这片深渊之广,足有百里往上。 灵梭前行了半日,终于抵达开门方位,重新开始下沉。 在诸多繁复阵法中,阻隔信符的灵阵不过是冰山一角。 楚慎行花了些心思,在不触动其他阵法的情况下,在上面撕开一个小小的口子。 因阵法繁杂,所以这项工作进行得很慢,随着灵梭下沉的速度进行。 为了确保开口作用,灵梭开始和留在崖上的孔雀频繁通信。 孔铎的嗓音飘到秦子游识海中,楚慎行也一并听到,是说他们安稳潜伏,并未引起任何魔修留意。在这同时,也要灵梭上的修士们多加小心。 无非是这么些话。几张信符后,就开始翻来倒去地说。 大抵是讲到厌倦,孔雀开始嘀嘀咕咕,吐槽魔巢面貌,“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工匠器修,每间屋子仿佛都有些不同。东边的,我乍一看,有玄武洲的轮廓。西边的,就是天罗洲的模样了。哦,想来东边是人修地界,西边是妖修。” 秦子游听着,眼角抽了抽,不由在心里勾勒出魔城模样。 孔铎又说起正经事:“我看了半天,魔城那边约莫是两个时辰换一次班,倒还有模有样。” 秦子游心想:好在干了点正经事。 孔铎:“子游,你还记得咱们刚来雷泽大世界的时候,被楚真人斩杀的几个魔修吗?在这儿也是一样,都在守城的时候赌骰子,唉。” 秦子游深呼吸,提议:“你既然看了他们换班的时间,不如再看看他们一班有多少人,分散在多少地方……” 悬崖之上,孔铎听到这里,“啧”了声:“人修就是麻烦。” 往下,却再无秦子游的声音。 孔铎起先不曾留意,是到一炷香工夫后,再发信符过去,却毫无回音,他才逐渐严肃,自言自语:“莫非这就进了那什么劳子‘大周天阵’了?要等多长时间来着。” 旁边修士瞥他一眼,说:“你刚刚不是说了?少则半个时辰,多则两个时辰。再不出来,就是有状况。” 这也是秦子游方才告知的话。 孔铎听了,幽幽到:“那就等吧。” 他所想不错。 在秦子游的信符用到一半的时候,灵梭正式进入八门金锁阵“开门”所在。 庄友渠等顿悟修士尚未苏醒,吴九龄的罗盘在魔山碎裂,如今也来不及修复。 楚慎行知晓这些,便点了另一名阵修,要他找寻大周天阵的出路。同时,依然潜心修改此方阵法。 被点到的阵修颇为忐忑。但能走到这一步,便无愚人。 罗盘转动,灵气游移,逐渐排布出一条出路。 灵梭随之而动,再花费半日,终于离开八门金锁阵所在。 往上的传信通道被彻底打开,往下再无其他阻碍。 白皎心情动荡,第一时间拿出信符,发给白天权。 “爹!我是阿皎。此前我与云清师妹和几位旁峰师弟师妹一同被捉,却是机缘巧合,被楚真人与秦、咳,秦道友救下!如今我们再回这深渊之中,正要将我碧元修士带离此处。你速速通知诸位前辈道友,好统计道友数目。一艘灵梭,可以容纳——” 他停顿一下,求助地看向楚慎行。 楚慎行:“八百名修士。” 白皎:“八百名修士。我们还要些时候才能过去,爹,我……” 他不是年少孩童,但说到这里,还是不觉哽咽。 与程云清、诸位师弟妹一同被困在魔山时的朝不保夕,遇到秦子游时的惊喜,再到如今可以将所有人一同救出的振奋,在这一刻翻涌而上。 程云清安慰地拍了拍白皎的肩膀,其他碧元修士也一同往前,鼓励地看着白皎,各自叫“师兄”。 这样的氛围中,白皎调整语气,尽量将话说清:“我们速战速决。” 说完这句话,他手一松,信符化作一点流光,没入黑暗。 白皎一怔,抬头,看着流光消失的方向。 他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在这一刻凉了下去。 “楚真人,”白皎嗓音发颤,说:“我发给爹爹的信符,为什么往上去了?” 第252章 渊底 碧元信符与澜川信符不同, 不会化作飞鸟。但总有一点相似:信符发出之后,会朝接收之人所在方向飞去。 当初秦子游在吴国山岭间找寻宋安,便是用上此法。 如今, 白皎抬头, 望着眼前黑暗。他知晓碧元之众皆在灵梭下方, 在十里、百里骨殖之上苦苦挣扎,又知道, 魔修在崖上修出一座城池, 而他的父亲,如今在那个方向。 白皎近乎被这个念头压垮。 他牙关跟着战栗, 低声念:“爹爹。” 声音落下, 程云清厉声喝道:“白皎!” 白皎抬头看她。 程云清心中也有忧虑, 但她更知道, 白皎此刻的所有慌乱,都于事无补。 白皎这会儿大脑一片混乱, 不能思考。程云清倒是飞速去想,要说些什么,才能让对方冷静。 她最终道:“看楚真人如何说。” 无论是上方困阵影响到信符去向,还是白天权真的被魔修带走。 楚慎行是愿意插手救人,还是不欲理会、任白天权自生自灭。 原先也不是他们能够决定的事。 听了程云清的话, 白皎思绪清明些许, 低低“嗯”了声。 他看向楚慎行,所有人都看向楚慎行。 楚慎行不觉得压力, 只是在想:倒是父子情深。 这也难怪。 如果一切发展皆如前世,那距离白皎知道自己身世有异, 也过去五百多个年头, 足够白天权与他修复关系。 或者有另一种可能。因宋安带来的变故, “秦子游”不再是剑峰大师兄,带来诸多变故。八百年过去,白皎依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来历。 在碧元修士忐忑、秦子游担忧,澜川修士眼神各异的注视下,楚慎行说:“还是先往下,看看状况。” 白皎的心提到最高处,听到这话,只觉得空空落落。 这当然是最合适的选择,可白皎依然忧切不已。 往后一程,他都坐在一边。程云清拿出一枚宋真人的信符,说了白皎此前那番话。这一回,信符倒是安然没入下方。 碧元修士们聚在一处,低声讲话。 说着说着开始传音入密。大抵是在安慰白皎,说楚慎行既然愿意带他们来这边,就说明此人心善。哪怕白真人真的被魔修带走,楚慎行多半也愿意额外前去救人。 白皎听着,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碧元修士们安静下来,程云清握着白皎的手。 不多时,她却又有怔忡。 程云清面上透出强烈的欢喜。白皎有所觉,看她,心脏跟着开始剧烈跳动,问:“云清,莫不是?” 程云清答:“是!师尊回我的话了——楚真人!” 她唤楚慎行。 见楚慎行目光转来,程云清露出一个笑容,说:“师尊方才给我发了信符!他说,已经知晓我们前去之事,如今开始组织碧元修士。等我们落下的时候,碧元修士就能直接上灵梭,离开此地!” 此言一出,金善先说了一个“好”字。声音落下,才意识到自己莽撞。 金善挠了挠头,楚慎行倒是不在意他插话,随口应道:“如此便好。” 有了和下方修士的联系,程云清又转头低声和白皎商量,是否这会儿再发一枚信符下去,好问问白真人的状况。 白皎听了,嘴巴微微张开,下意识要应下。但话到口边,他又拍一拍脸颊,艰难地摇头,“不了。” 程云清讶然。 白皎说:“师尊如今正忙,还是不多打扰。等到了下面,”他停顿一下,“将人接上灵梭,再议此事,也能方便些。” 程云清听了,担心地望着白皎。白皎勉力笑一笑,低声说:“我没事。” 程云清肩膀一点点松下来,知道自己这会儿说什么,都于事无补。 她只能安静地陪着白皎。 四侧黑暗无边无际,与八门金锁阵之上相比,要清冷寂寥许多。 没了此前的薄雾、游走亡魂,只是更纯粹的黑,没有光线能抵达这里。 因八门金锁阵在上,下方修士难以逃脱。他们只能被困在此地,绝望地等待自己身上灵气散去。 这样的时日没有尽头。哪怕灵气枯竭,丹田干涸,修士们依然会活着,清醒地等待魔修前来“进食”。又无力反抗,只能绝望死去。 灵梭逐渐安静,楚慎行神识往下延展。 漆黑、寂静…… 而后,是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听到有人在讲话。 聚在一起,焦灼又惊喜,满心期盼,等待方才宋杓说到的前来相救之人。 楚慎行心念一动:快要到了。 他的神识宛若水流,以方才触碰的一点为源,往四面延伸。 他“看”到了人群之下的累累白骨,看到了修士之间奔波劳碌的宋杓、青云掌门等“熟人”。三千余名修士,说来甚多,但聚在一处,也无需多少空间。楚慎行的神识很快延到更远的地方,而碧元修士们尚无所觉。 按照白皎的意思,碧元修士左右,皆有觊觎之徒。 这片渊底空间着实宽广,耗费很多时候,楚慎行终于捕捉到一点痕迹。 他境界之高,无人察觉这道隐秘窥探的神识。 对于碧元修士以外的囚徒而言,这只是渊底寻常的一天。 楚慎行听着、看着,直到神识彻底掠过,终于睁开眼睛。 灵梭上的修士们各自安稳,唯有秦子游,注意力始终放在他身上。 这一睁眼,楚慎行恰好与秦子游视线相对。 秦子游蓦然一抖,像是受惊的小鹿。 楚慎行眼睛眯了眯,似笑非笑,传音入密:“又在想什么?” 秦子游实话实说:“白天权。” 楚慎行看他,秦子游便把所有烦恼坦诚相告。他说:“魔城状况尚未可知。听孔雀的话,其中防卫不算森严,但——被捉到这里的修士真的太多了。魔修虽有血瘾,却也不至于发作频繁至此。这些修士,当真是给魔修准备的吗?” 楚慎行听出徒儿的言下之意。他此前就有担心,到如今,情况迫切地压在面前,自然要多加一重考虑。 秦子游又说:“再者,碧元修士左右,皆有觊觎之人。是,我知晓这个。可那些‘觊觎之人’,难道各个都行过恶事?便是当真如此,再往两侧去呢?” 他总愿意对旁人抱一份善意。 秦子游:“这片地方太大、太大了,百千年来,不知道魔修捉过多少人丢到此地。其中总有不曾行恶之人,倘若我们来过,又离去,让那些人枯死在这里……师尊,我并非觉得人人都要救,那实在太操劳,太费心。但我们都来了,他们差一点就能离开。” 楚慎行听到这里,心里有数。 藤枝缠着秦子游的腰、手腕,秦子游一动不动,嘴巴抿起一些,望着楚慎行。 楚慎行与徒儿对视,从徒儿的眼睛里,看到许多从未变过的东西。 楚慎行眸色温和下来,道:“我们来雷泽大世界,是要做什么?” 秦子游一怔,唇角一点点弯起,说:“为了将这大世界从魔修手中夺回。” 楚慎行道:“你遇到白皎、程云清之前,是要做什么?” 秦子游回答:“要探查魔修关押人质之所!师尊——” 楚慎行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他感受到了徒儿雀跃的心情。 是啊,因这一行经历太多,秦子游都要忘掉,原来从始至终,澜川修士们都抱有一个目的。 他看白皎和程云清忐忑,于是分了心。 灵梭的位置更往下了,有其他留心的修士一样开始察觉下方动静。 程云清有所察觉,喉咙干涩。 她视线在澜川修士们身上打转,想要询问,想要知晓更多状况。 周明雪有所觉,对身侧原先在交谈的修士笑一下,去到程云清身边。 程云清既惊又喜,听周明雪说:“我听下面的声音,大约已经排布整齐。” 程云清听了,眸色很亮,说:“多谢前辈告知。” 周明雪又笑一笑,再离去。 程云清听着自己的心跳声,视线往旁边打转,看到坐在灵梭边角,正相对讲话的楚慎行师徒。 那两人间没有什么声音传出来,程云清也不敢多看。但她忍不住想:方才那位前辈,着实好心,连这点小事都愿意告予我知。此前知晓,这些修士皆为故友,而楚真人是其中掌事之人。若非志同道合,怎会一同作战经年?如此说来,此前大抵是我多虑。 秦子游:“有。” 楚慎行挑眉。 两人视线相对,秦子游背对身后诸人。 情愫在两人之间蔓延,无声无息。 秦子游不必开口,楚慎行也知道,徒儿想要什么。 只见青翠藤枝从秦子游领口窜出,有细小的叶片在这青年唇上掠过。 这是一个吻。 未显露于人前,却并非全然隐秘。 楚慎行感觉到了徒儿柔软的唇,也看到秦子游微微发红的耳尖。 他笑着叹了声:“子游啊,子游。” 千丈之下。 碧元修士在短暂的嘈杂混乱后,安静下来,等待青云掌门说的灵梭。 在这片黑暗里,时间的流逝好像都变得混乱。有人觉得过了漫长时候,有人却觉得仅仅是眨眼之间。 因两侧情势不明,在灵梭接近碧元修士之前,楚慎行先在左右布阵,好隐藏接下来的动静。 而后,他从袖中取出此前炼制的灵梭,抛到空中。 灵梭变大,五艘并列,一同浮起莹亮微光。 这灵光于下方的碧元修士而言,宛若撒入渊底的太阳。 他们被关押太久,万般留心,不在任何时候轻易动用灵气。如今抬头,见到灵梭落下。 饶是青云掌门,看到这一幕,眼眶仍然微涩。 楚慎行立于正中的灵梭上,掌控全局,一心多用。 秦子游则从灵梭上跃下,落在青云掌门身前,拱手:“前辈,事不宜迟,还是先让诸位道友上灵梭。再有要事,便稍后再议。” 青云掌门自然答应。 碧元修士原先已经分作五列,如今听着宋杓等归元峰主的指挥,往灵梭上去。 楚慎行俯瞰一切,见到了青云掌门面上清晰显露、不能遮掩的老态。 当年青云掌门得到丹峰支持,强行突破,可终究不能更进一步。 他眼角、额头皱纹深深,白发若雪,只是身姿依然挺拔,如覆雪之竹。 楚慎行视线从青云掌门身上挪开。 白皎和程云清怀揣一丝薄薄期望,往下方看,到底没有见到白天权。 他失望至极,等到宋杓上至灵梭,便迫不及待地前去询问:“师尊!我爹……” 灵梭开始上升。 碧元修士们惊魂未定,自有澜川修士招呼着,要他们先行休息。 这样环境下,青云掌门、宋杓等人与楚慎行相对。 宋杓看一眼楚慎行,楚慎行颔首。 宋杓深呼吸,回答:“天权、凌玉、谢戟,还有其他门派的几个元婴修士——全部被魔修带走了。” 八百年间,楚慎行与秦子游接连进境,碧元大陆上的修士们也接连有所获。白天权进境化神,凌玉、谢戟等人也到了元婴中期、后期。 白皎心急如焚,听着宋杓的话,忍不住插口:“师尊!我爹他们被带走多久?那些魔修可曾说过,是要做什么?他们……” 程云清说:“你的信符既然还能发出去,说明白真人如今性命无忧。” 白皎听着,平复心情:“是,我知晓。” 他这么说了,却还是看向宋杓等人,想要求得一个答案。 宋杓说:“约莫是二十日之前的事情了。” 白皎喃喃说:“二十日?” 宋杓仔细回想,说:“二十三日,对,就是这些时候。” 白皎的眼皮轻轻颤动。 宋杓只当他是担心白天权,正要出言安慰。但他刚要说话,却察觉,周身气氛有了些许古怪。 宋杓心头一跳,骤然意识到什么。白皎等人之所以准确无误地找来,白天权等人被带走的时间…… 白皎转头,看向秦子游,茫然问:“秦道友,寻踪阵找出的位置,有多精确?” 秦子游看他,回答:“你心头血指引的位置,就在此处不假。” 白皎:“此处?” 秦子游:“是。”一顿,嗓音不轻不重,带着点浅淡安抚之意,“此处,并非魔城。” 白皎沉默。 九天之前,探查小队与楚慎行等人所乘的灵梭会和。 十二天之前,秦子游取了白皎的心头血,找寻他血亲所在。 他们顺利确定了碧元修士的方位,但白天权不在这里。 第253章 话里有话 白皎如遭雷劈, 站立不稳。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哦”了声。却还是神思恍惚,看上去不知今夕何夕。 不止是他, 在场的其他人也听明白了秦子游话中透出的含义。 他们的目光不由转向青云掌门、宋真人、医峰峰主陆璇……所有八百岁往上的修士。 从寻踪阵来看, 白皎的父亲又的确在这里? 一叠叠目光落在青云掌门几人身上。其中,青云掌门毕竟是老成持重的前辈, 旁人不敢多冒犯。但除他以外,落在宋真人、陆璇等人身上的目光就要直白很多。 陆璇面上浮起薄薄怒色,药峰峰主宁枢则甩了下袖子, 俨然是“清者自清”。 白皎失魂落魄,匆匆低声说:“我……” 这番变故,便是楚慎行, 也不曾料到。 局面僵住, 白皎艰涩开口后, 又不继续讲话, 像是踟蹰、犹豫,到最后,只剩下茫然。 灵梭继续上升,其上的微光逐渐淡下。 楚慎行近乎能听到徒儿强烈的心音。子游正在想:说来,始终无人提起孟知兰、孟道友。师尊此前说过,白皎的娘亲原先是闵月……嗯? 秦子游心头一震, 紧接着又多了更多困惑。许多之前来不及细想的东西, 在这一刻翻涌而上。 八百四十年前,因楚慎行被碧元天道带回,秦子游与他相遇。在楚慎行的有意引导下, 加上张兴昌、孙庞、柳叔, 一行五人在望月楼喝酒, 听到另一个雅间里传出的动静。 此后经历种种,闵月顺利逃离郢都,不曾被赵开阳带走。再过数年,楚、秦师徒往西极炙土,为修复寒鸦剑而找寻金甲沙。他们结识了自在峰少峰主孟知竹,并从孟知竹口中得知,他的同胞姐姐嫁给白天权,成为了丹峰峰主夫人。 可二十年后,出生的依然是白皎。 楚慎行并不因此意外。 他原本就知道白皎身世有异,白天权所求的“道侣”不过是孕育白皎的助益。天阴之体固然最好,但实在寻而不得,也能退而求次。 可到如今,又得知,白天权并非白皎的生身之父。 楚慎行沉默片刻,难得理不清头绪。 但在当下,左右仍有其他四艘灵梭上修士安顿时的窸窣动静。他们仍然身处险境,过些时候,要进入魔城、与其中隐藏的危机正面相对。 楚慎行打破这片僵局。 他要求:“白皎,你先和其他人一同去休息。” 白皎抬头看他。 这元婴修士不会知道,在楚慎行曾经经历的另一个三百年里,“白皎”曾经因为发现自己身世的隐秘而崩溃良久,独自一人去后山喝酒。到后面,又被自己的师兄、师妹找到。 师兄妹三人在月下对饮,星辉月色照亮了三个年轻的面孔。 面对狼狈的二师兄,连程云清也说不出什么话。但看白皎埋头猛喝、醉灵,又“呜呜”大哭,程云清无奈又怜惜,扶着白皎,低声说:“走啦,回你洞府歇息,你喝了好多。” “走啦,”渊底灵梭之上,不曾与楚慎行相处过,不曾有一个身为归元首席的大师兄的程云清一样扶住白皎,嗓音与楚慎行记忆里的小师妹重叠在一起,“先随周真人指引,找个屋子歇息。” 楚慎行记忆里,那个醉酒的白皎看向程云清,像是花了良久时间,终于辨出身前人的身份。他扑到程云清身上,却还是不让人省心,而是拉着师妹的袖子,反反复复,说:“我总以为阿娘会惦念我,可……” 而当下,白皎听着程云清的话,有些许恍神。最后,他神色暗淡,步履蹒跚,被程云清拉走。 楚慎行想:果然是没有什么不同的。 没了白皎在,诸人间的氛围松下些许。 青云掌门等人在碧元正邪大战之中皆受过许多大伤小伤,如今吕春来并几个澜川医修为他们诊治。 陆璇此前耗尽灵药,难为无米之炊。如今,他在旁观看,深感澜川医修医术高绝。 秦子游继续和孔铎联络,依照孔铎的话,以灵气在虚空中勾勒出魔城的轮廓。 楚慎行心想,若有白皎那只灵笔在,应该会更轻松些。只是如今这样,也凑合着能看。 有了魔城轮廓,往后就是在上面补充守卫魔修的身影。 上方又传来一道神念,秦子游闭目听了片刻,说:“在魔城正中,是有一处更辉宏雄伟的建筑,或许可以前去一探。” 他没再提方才的小小插曲,往后,其他人接起话来,也能轻松。 等周明雪等人安顿好所有修士,楚慎行另外取出五艘灵梭,分给跟来的澜川修士们。 因此前遇上困阵,解阵之中,计划赶不上变化,唯有澜川修士留下。到如今,楚慎行身前约有百来名澜川修士。 他将灵梭交给这些人,吩咐下去,要二十人执掌一艘灵梭,其中周明雪、金善皆是领头之人。 这五艘尚且空落的灵梭会留在八门金锁阵之下,分往左右行去,找寻被困于渊底的人修妖修。 澜川修士自有一番救人标准,不必楚慎行多说。 两边分开,楚慎行又转而面对青云掌门等人。 青云掌门先道:“楚道友,我与你同去魔城。天权、凌玉、谢戟……这都是我归元之人。” 而后是宋真人:“还有我。” 陆璇、宁枢张了张口,似有话要说。但青云掌门先转头看这两人,说:“你们就留在这里,听从楚真人吩咐。” 陆、宁二人听着,到底点头。 他们两个,一个是医修,一个是药修,皆不是长于作战的修士。 楚慎行静待片刻,等这行人做出决定,便答应:“好。等离开此地,上方仍有我方修士相候。陆道友,宁道友,”他转头看这两人,“等到我们进入魔城,这五艘搭载碧元修士的灵梭便会往归路行去,一路隐匿行踪。我且将操控灵梭核心的方法教授于你们二人,不到万不得已时,莫要让灵梭显露于人前。” 陆璇、宁枢听到这话,皆觉任务深重。 他们一凛,各自点头。 楚慎行交代一番,陆璇、宁枢各自记下要点。 楚慎行说得简略,秦子游偶尔在一边补充。 归元诸人看着秦子游,皆有复杂心情。他们转念,又是一个激灵:白皎的身世隐秘,莫非又牵连宋安? 陆璇隐秘地往宋杓身上看过一眼。 从始至终,宋杓神色淡淡,看不出多少情绪。 好像从那年宋安被楚慎行斩杀、宋杓重新回到这具身体开始,他就让人捉摸不透。 陆璇收回视线,不再多想。 半日后,灵梭回到崖上。 楚、秦师徒,加上青云掌门和宋安,共有四人从灵梭跃下,悄无声息地落在血池之上。 青云掌门白发飘飘,苍老无比。孔铎见状,面露惊异,视线在他身上转了几圈。 青云掌门安安稳稳,不动如山。 孔铎心中嘀咕,面儿上却不会多说什么。 在楚慎行等人回来之前,孔铎带领一群修士隐蔽。他们藏在魔城对面的一片石丘上,观察魔城状况。 如今,两方相对。在简单与青云掌门二人互通名姓后,孔铎直接切入主题。 他问:“楚真人,子游,咱们怎么进去?”一顿,又有第二个问题,“咱们要做到什么程度?” 楚慎行神识铺开。 他隔着一道深渊,触碰着笼罩在魔城上方的护城大阵。 阵法依然繁复,但与用于囚禁俘虏的八门金锁混阵不可同日而语。楚慎行慢慢看过去,心中知道,不必自己动手,子游就能在这阵上撕出一个裂口。 他随口回答:“自然是以寻常法子进去。” 剑修御剑,其他修士各显神通。 孔铎一噎,但也知道,楚慎行这么说,就是极有把握,知晓他们不会被魔修发现行踪。 孔铎心中微热。 楚慎行又沉吟:“做到什么程度?” 说着,停一停,看一眼秦子游。 在渊下,师徒二人有一番对话,秦子游得以想通。 如今,楚慎行依然是清晰听到徒儿的心音。秦子游干脆利落地想:自然是斩尽魔修,将渊下良善修士带离这人间地狱! 他心中有抱负,说出的话,却要谦逊很多。 秦子游说:“周道友她们还在渊下。等到进入魔城之中,我们先去找寻白天权等人行踪,也是给周道友她们寻人的间隙。如若不然,一旦开打,魔修兴许要拿下方之人做质。届时血池灌入,后果不堪设想。” 孔铎已经在信符里听说了碧元修士此前被带走的事。他听着秦子游的话,想想一下崖上血池失去禁制遮挡,瀑布一样灌入深渊的场面。哪怕此前经历无数战斗,算得上见多识广,孔铎依然头皮发麻。 他深以为然,说:“是了,魔头做得出来。只是不知道,那几个人族修士,如今状况如何?对了,不是有个被捉之人的血亲吗?子游,不妨让他……” 秦子游拒绝:“白皎此前已经取过一次心头血,如今尚未康复,不能再取。” 孔铎看他,叹口气:“那就只能慢慢找了。” 青云掌门听到这里,微微拧眉。 不过孔铎很快又乐观道:“这魔城不算小,但以神识铺开找寻,也算不得多大。” 他们说上几句,就要动身。 从始至终,宋杓面上都看不出多少神色。 楚慎行心道:宋安曾经带来的、留在宋真人记忆中那份“未来”里,可曾有此事? 他不知答案,但能确定一点。 就算在原本的未来里,碧元大陆一样会被魔族、魔修攻破,情况也会与当下有极大不同。 楚慎行提前至少千年迈入合体期,从而遇见诸多不同的人,不同的事。 虽说如此,楚慎行还是问宋安一句:“白道友、凌道友历来与宋道友关系不错,”至于灵兽峰的峰主、此番一样被带走的谢戟,倒是和这三人相处平平,“依宋道友看,白、凌两位道友若有余力,是否会给你我留下什么讯息?” 这话一出,孔铎等澜川修士眼前一亮,目光灼灼,看向宋安。 宋安沉默片刻,告诉楚慎行:“楚道友有所不知。当日的状况,天权、凌玉,还有谢真人,恐怕都不能有什么‘余力’。” 楚慎行听着,轻轻“哦”了声。 但他没有放弃试探。 往前半里后,楚慎行又说:“不瞒青云道友、宋道友,我们这行人,历来有个习惯。人人都要战,不能想着依凭旁人,唯有这样,才能在各自落单、遭逢危险时,独当一面。” 青云掌门听着,赞许:“这是好事。”转而又怅然,“假若早上百年,不,三百年,有人就这样告诉老夫,老夫定然……” 定然要尽量规训门下弟子,不让一切落到如今地步。 青云掌门黯然,秦子游却知道,师尊话里有话。 楚慎行继续道:“如今尚未入城,正是磨合的时候。好,我先问一句,在青云道友、宋道友看来,这魔城核心会在何处?” 孔铎听到这里,嘴角不着痕迹地撇了撇。 还能在哪里? 城中的建筑分明不同。 楚慎行留意到他这点小动静,不以为意。 妖修性子躁。再者说,他原先也只是要进一步确定宋杓是否对当下局面有所知。 随着楚慎行的话,青云掌门沉吟,宋安的眼睛缓慢地眨动一下。 血池汤汤,天地辽阔而死寂。 “我猜不出,不敢冒言。”宋杓说。 楚慎行听着,轻轻“哦”了声,尾音上扬。 宋杓停顿一下,却又开口。 他讲话,话中是旁人不能听懂的机关。 宋杓:“楚道友、孔道友……我不知晓,是所有魔族掌控的世界皆有这样一个无底深渊,好囚禁成千上万的人修妖修,还是唯有此地不同。” 楚慎行眸色一闪,回答:“此地确有不同。” 宋杓说:“这样的话,我有一种奇怪预感。” 楚慎行:“宋道友不妨直说。” 宋杓说:“只是——预感。楚道友,我觉得,这里或许还藏有其他隐秘。” 听到这里,孔铎按捺不住,问:“什么隐秘?” 宋杓侧头看他,“魔修捉我等前来,总是有其目的。这‘目的’,无论是什么,都该让你我警惕。” 孔铎眨眼,“呃?” 他没听懂。 宋杓这番话里有话,只让楚慎行确认了两件事。 首先,在宋安知晓的那个“未来”,楚慎行会出现在这里。 其次,此行危难。 在这基础上,宋杓方才主动提出,自己要跟来。 他确信,楚慎行能够逢凶化吉。 结合紫清藤的消息时隔八百年再次出现,楚慎行觉得,自己可能还可以有更多的期许。 第254章 魔城 往后几个时辰, 澜川修士敛声息语,潜入城中。 魔城浮于血池之上,随着血池的起伏而升降。 如今城门封闭, 设有禁制,按说可以拦住所有不带进城令牌的修士。只是楚慎行四两拨千斤, 将阵法略作更改, 并未引起守城魔修注意。 几个守城魔修这会儿倒是没在赌骰子, 但依然散漫,懒洋洋地靠在城墙上讲话。 楚慎行听了两句, 竟是在说“前线”之事。原来“议和”的消息早早传回,几个魔修议论, 说:“不知道那群人会不会打到这里。” 另一个魔修笑道:“若真来了, 我就先溜之大吉。” 第三个魔修瞥一眼前者,怪笑道:“你如今跑了, 回头魔族怪罪下来, 你又要如何?” 前者嘴巴一撇,“我找个人族世界,安生待着。每逢发作, 就换一个地方……” 几个魔修听着这话, 哼笑一阵,倒是不多说什么。 青云掌门眉尖皱起, 澜川修士却习以为常。 他们和魔修打交道太多, 知道眼前几个只要满足血瘾,并无其他癖好的魔修已经算是“良善之辈”。在魔族控制之下, 与之为伍的魔修们大都抛却了自己从前的身份。他们将自己看作人、妖之外的另一族存在, 与魔族相近, 却又并非真正魔族。 楚慎行听了片刻, 知道这群魔修口中花花,却并不知晓什么要事。 他转开注意力,吩咐跟来的修士们,除了自己师徒,加上归元二人外,余下修士每十人左右结成一组。加上自己这边,共记四组,往魔城四方探去。 所有人随时以信符联络,这次查探的目的是找寻线索。等到一日之后,再在城中会和。 孔铎听到这里,不解道:“前面不都说了,城中那处……” 秦子游说:“便是真有什么关窍在城中那座大殿里,也要先探听过里面有什么。” 孔铎恍然,接受这个答案,说:“人修有句话,‘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秦子游笑了下,说:“正是如此。” 一行人分开,楚慎行一路留心宋杓的反应,不知不觉,便问了十数次:“此地似乎无人。依宋真人看,往后要怎么走?” 有了此前的诸多铺垫,宋杓偶尔会有两句正面回答。 从外间看魔城,只觉建筑繁多,挤挤挨挨,风格各有不同。青砖白墙与朱墙红砖落在一处,看得诸人眼花。 楚慎行说“无人”,也不是无的放矢。有前面半年的征战,魔修死的死、在外的在外,留下守城的着实不多。 四处空空,遍地寂静。 楚慎行与宋杓在前,秦子游和青云掌门在后。 虽然离开碧元甚远,但碧元天道对宋杓的压制依然存在。楚慎行旁侧敲击良久,宋杓倒是配合,斟酌答话,但进度显然不妙。一行人走了许久,路越来越窄,旁边的建筑愈发低暗。 楚慎行不得不开始考虑,也许是自己的判断出错。 如果他原本也“应该”来这里,原本也会遭遇险境,再从中脱困。那他或许不应该看重宋杓的意见,只需扪心自问。 楚慎行换了态度,重新打量周遭。 因长久无人居住,很多屋子显出一种异样的死寂。他看到落在黛瓦上的灰,看到院中栽着的一棵树。树已经枯死了,枝干和无人居住的屋子一样空落。 在他和宋杓身后,秦子游正和青云掌门讲话。 是秦子游从青云掌门眉目间看出些许困惑,于是主动说起:“我和师尊这些年在外,也到过不少魔族世界。掌门如今所见,不一定是修为多么高深的魔族的居所。” 青云掌门嗓音沙哑,说:“是了。我是觉得,这里未有我此前所想那般凶恶。” 秦子游说:“此方‘雷泽大世界’,原先是雷鸟掌控,妖族昌盛。但到底是大千世界,有其他世界的人修往此方来,一样需要地方居住。长此以往,这些人族修士聚于一处,建出城池。” 青云掌门说:“也是。这些年,碧元之中也常有从穿梭通道无意闯入的人修妖修。” 秦子游:“待到魔族入侵,自是生灵涂炭。掌门可还记得,当年天裂之日,去到归元的那名魔族?” 青云掌门叹道:“自然记得。” 随着这番对话,两人脑海中都冒出苏支目佉的模样。 当日所受之辱,到如今,依然让青云掌门记忆犹新。他往后修行时,总要回想,再猜测,如果老祖不曾及时赶到,自己会有如何结果。 这成了青云掌门的心魔。 他是归元宗、是整个碧元大陆的精神支柱。所以这番话,青云掌门不能对旁人说。 他原先就是被白天权之前的那任丹峰峰主用灵丹催出化神修为,往后三千年都不曾再进境。等到又八百年过去,青云掌门清晰地感到了身体的衰败,有许多力不从心。 秦子游说:“魔族入侵,雷鸟率领诸多妖族,与留在雷泽大世界的人修们一同抵御——想来如此。崖壁是雷鸟巢穴,这魔城,原先兴许是当时人修留下的居处。再到雷泽沦陷,无论是被魔族带来、留在此地看守百年千年的魔修,还是在大战中叛变的修士,都住在这里。他们之中,不一定都是高阶修士。” 青云掌门听到这里,恍然。 秦子游说:“再有。除了血瘾之外,魔修、人修、妖修,本来也无甚不同。几百年间,他们或许也有与人结为道侣、诞下孩童的时候。” 这些孩子以寻常模样出生。在魔城中,自然会被要求修习《紫霄心法》,但不一定有所成。 这些人,渐渐被驱到魔城边缘,勉强度日,时常还会成为其他魔修的盘中餐。 秦子游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 他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背叛人族、妖族的魔修固然可恶,但这些出生在魔修之中,不知事的年纪就被要求修习《紫霄心法》的孩童,又是何辜。 但在这同时,秦子游也知道。只要《紫霄心法》存在,这些“无辜”的孩子就会成长为另一个和他们父辈一样杀人啖肉的魔头。 周遭还是静悄悄的,好像天地之间,只留有楚慎行四人。 楚慎行察觉徒儿在想:如果变异后的紫清藤可以消除《紫霄心法》对修士的影响—— 这是好事。 但秦子游紧接着又想:想来并非如此。 如果真是这样,程玉堂没必要将玉简后半部分内容抹掉。 这些心思在秦子游心中转过一瞬,很快淡去。 楚慎行神识铺开,在四方一寸一寸搜寻。 他们脚下的石板中渗了深深血色,与天色相应。 在楚慎行不再询问之后,宋杓也未有多言。从始至终,他都显得安静,像是一个影子。 青云掌门又对秦子游说了些什么,秦子游一一回答。面上是稳重青年,八百岁化神,名声传出去,多少人艳羡。 但他显得不卑不亢,温和有礼。只有楚慎行知道,秦子游心思多且跳脱,不多时,又开始想:说来,正是掌门在师尊脊骨上刻了镇魔印。 他看青云掌门的眼神略有变化。 楚慎行留意到,哑然。 秦子游安静下来,藤枝在他身上安静游走。叶片从领子冒出,凑到青年耳边,依然像是一个吻,也像是情人之间的耳鬓厮磨。 秦子游抬眼,看着行于身前的楚慎行。 楚慎行一顿,一样回头看他。 秦子游笑了下,眉眼里透出几分乖巧,传音入密:“师尊都不介怀,我自然……还是有些介怀,但不会表露出来啦。” 楚慎行失笑,正欲回答,探出的神识却忽而捕捉到一点细微动静。 他面色变化,秦子游先有所觉,眼前一亮,往前踏出一步,说:“师尊!莫非——” 他说了两个字,又停下。 宋杓、青云掌门皆因这对师徒的动静屏息。 楚慎行收拢薄薄潮水般往四面涌去的神识,转往方才那一处探去。 只是一切又都恢复从前寂静无声,再难寻到踪迹。 秦子游紧张,归元二人提心。 楚慎行细“看”那砖墙门柱,到最后,神识落在院角的一片碎瓦上。 他“看”到了厚重灰尘,也“看”到了瓦片上的一点印记。 楚慎行道:“走,前去看看。” 归元二人见状,知道楚慎行发现了什么。他们心绪起伏,随楚慎行一起御剑往前。须臾工夫,就来到一处院上。 他们并未下灵剑,而是浮在空中,看着身前院墙。 这一路走来,几人近乎没见过草木。方才那株枯树已经是整个雷泽大世界少有的“鲜活”玩意儿,如今的院子也是一样的。比方才几人所见的小院要大一些,也因此愈发显得空旷。 一股细风从楚慎行袖口吹出,落在院内。 而后,被阻拦在外。 楚慎行“嗤”地笑了声。 有禁制,这不奇怪。哪怕是修为垫底、被其他魔修鱼肉的存在,也会多少在院子里布两个小阵,无论是真能抵御心怀不轨之徒,还是纯粹心理安慰。 但像现在这个,乍看上去,可以瞒过楚慎行的禁制,就显得奇怪了。 楚慎行看了宋杓一眼。 宋杓脊背挺直,嘴巴抿起,近乎是竭尽全力,来做出“这是巧合”的神色。 楚慎行心想:这么说,方才我们所在的,恰好是我神识四散之后能察觉此地动静的边缘。 宋杓是有用的。 只是他不敢透露太多,能发现这里,依然要依凭楚慎行自己。 灵剑往下落了些。有了端倪后,一切都要简单很多。 楚慎行并未看出眼前禁制阵法分属何方,但天地之间运转规则总有规律。面对陌生灵阵,他或许需要多花一点时间,但依然能将其解出。 楚慎行解阵,秦子游和归元二人一旁等候。 期间,秦子游负责与其他三队修士保持联络。所有人遇到的状况都大同小异,城中实在找不到人,孔铎干脆提议:“要我说,不如直接摸上城墙,这不就弄来魔修了吗?” 秦子游说:“魔修要换班。” 孔铎说:“我们有玉明……” 一顿。 秦子游说:“有话就说,不要浪费信符。” 孔铎郁闷,“你方才也只和我说了五个字。玉明骨是不是用完了?但即便如此,魔修也不一定能发现……算了。” 楚慎行等人在渊底的时候,还是他亲自数出魔修换班规律。到如今,也不好再以此说事。 “但的确奇怪,”趁着信符时间还没用完,孔铎抓紧说话,“魔修们到底去了哪里?这整个城,看起来简直像是一个障眼法啊。” 信符化作的小雀飞来,落在秦子游心口。 秦子游听完孔铎的话,眼角抽了抽,算计时间,有些懒得回复。但他再想想,还是艰难决定,还是再用一张,这次要告诫孔雀,莫要这般行事,把信符当做玩乐。 秦子游拿起信符,正要讲话。 眼前院落的场景,却蓦然变化。 秦子游曾经听说过一种凡人间的技法。为隐藏名家真迹,在真迹上另覆一张纸,上面画上寻常图画。如此一来,真迹无人发觉,旁人只会觉得,这是一张庸作,不值得吸引目光。 到如今,楚慎行四人面前的场面,便宛若庸作被揭开,露出下方真迹的时候。 依然是空空的院落,院角的碎瓦。 但这一回,另有一对男女,出现在四人面前。 他们显然紧张,却不知道自己已然暴露,如今正低声讲话。 面上有妖纹的男魔修说:“莫怕,他们不会发觉,再过些时候,就离开了。” 寻常人模样的女修被他搂住肩膀,手不由地放在自己肚腹上。 她面上仍有忧虑,说:“我只是担心……” 楚慎行问:“担心什么?” 下方二人愣住。 他们面上闪过悚然情绪,女修发出一声低低惊叫,却是男修在眨眼工夫里化作原型,朝楚慎行攻来。 这是一只重睛鸟,算来一样与凤凰有些渊源。此妖容似凡间雉,偏生眼睛里有两颗瞳仁,煞是骇人。如今来势汹汹,颇有悍意。 楚慎行立于原处不动,宋杓与青云掌门严阵以待。 但这两人尚未有什么动静,交战便结束了。 这是一场碾压式的斗法。 藤枝从楚慎行袖口涌出,张牙舞爪,遮天蔽日。 重睛鸟被其笼罩,毫无挣扎的可能。 第255章 问话 下方的女修见状, 咬紧牙关,从丹田中召出两把短刀分握在手,想要解救道侣。 楚慎行察觉动静, 看她一眼。 阮蔻牙齿打颤,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好可怕…… 踩在灵剑上的男修的神色还是寻常的, 平静,像是在看一块石头, 一片烂瓦片。 但落在阮蔻身上, 又蕴含了无尽威压。 阮蔻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自己脊骨涌上,激得她浑身发凉。膝盖开始发软,求生的本能在叫嚣, 要她跪下求饶。 她恐惧, 不甘,握着短刀的手却一点点松开。 两把短刀落下, 偏生被涌来的藤枝接住。 她的本命灵器被人拿走,阮蔻识海一片空落, 感受不到自己与灵器的联系。 青藤压着重睛鸟,将男修按在地上。 重睛鸟发出一声惨鸣。楚慎行听到, 记起什么, 侧过头去,对秦子游说:“此前仿佛听说过,这种鸟的叫声与凤凰有相似之处。” 秦子游眼角抽了抽,深觉师尊趣味古怪。 他干巴巴说:“是了。此前去天罗洲,倒是有幸见过几只凤凰。如此说来, 这两者的鸣声, 是有类似。” 楚慎行微微笑了下, 秦子游觉得缠在自己手腕上的藤枝一点点转动。 不过楚慎行未多做什么。 他重新转回目光,寒鸦往下,最终落在地上。 阮蔻的手下意识覆上自己肚腹,眼里浮出一点水光。 在楚慎行之后,秦子游三人也落了下来。 阮蔻心里怀揣着一点薄薄期望,想:若城中护卫察觉这边不对,兴许会赶来。 想到一半,又一个激灵。 城主得知有人逃走,定然震怒。 这么一来,她和重昊十死无生,连自己腹中骨肉也会被其他魔修分食。 相比之下,被正道人修干脆利落地斩杀,兴许算得上好事。 想到这些,阮蔻心思稍定。 她看楚慎行一步一步接近,到底跪了下去,开口说:“这位仙师,若有守城军赶来,难免坏事,不如……” 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 阮蔻原先的打算,是自己主动献出结阵灵器,当一个投名状。 但她又发觉,眼前仙师好像用不到自己做这些。 楚慎行此前解阵,已经将这里的禁制结构想明七七八八。如今,他操纵灵气游走,竟是再未动用结阵灵器的状况下,又让此地禁制合拢。 再从外间看,这里依然是空旷院落,不会引起旁人注目。 阮蔻怔然,几乎要被心头浮出的绝望淹没。 她转头,看着被藤枝捆住的道侣。重睛鸟一样回头看她,发出一声哀鸣。 既是双修道侣,便心意相通。 阮蔻再看楚慎行,这一回,她语气反而平静下来,轻声说:“仙师,我已怀胎八月,这个孩子已经快要长成。假若我与重郎死后,孩子还有气息,求仙师将他带走。” 虽然她和重昊都是魔修,但孩子尚未沦落至此。他还可以作为寻常修士一样长大,或许有朝一日,还会回到雷泽大世界里,斩杀此地魔修。 楚慎行看她,却说:“城中空旷,人都去了哪里?” 阮蔻一怔。 她意识到,在自己被杀之前,对方尚有话要问。 阮蔻心中权衡,但她的神情稍微流露一些犹豫,旁边的重睛鸟的叫声就凄厉几分。 阮蔻一个哆嗦,急急答道:“自是去往穿梭通道入口,与外来修士交战!” 楚慎行“哦”一声,再问:“渊下共有多少被你们捉来的修士?” 阮蔻回答:“总有上万之数。” 楚慎行拧眉,秦子游听到这里,拿出周明雪的信符。 阮蔻察言观色,又说:“若仙师有何疑问,我们都能尽力解答。” 楚慎行低笑了声,阮蔻听在耳中,毛骨悚然。 但在这之后,覆盖在重睛鸟身上的藤枝却退了下去,重新缩回楚慎行袖中。 重睛鸟扇动翅膀,从地上飞起。其间动作吃力,一串血迹滴落在地上。 阮蔻看得心痛,却不敢言。 重睛鸟重新化作人形,立在阮蔻身前。 他一身衣袍皆是妖形时身上羽毛所化,如今右臂袖口开了一块,开口边缘被鲜血濡湿。 重昊并不理会。他审时度势,自认想明了楚慎行一行人的目的,拱手道:“仙师,我此前多次下到渊底,对期间生路、渊底状况,的确知晓甚多。” 重昊话音落下,焦灼等待。 片刻后,未听到眼前修士开口,耳边却“吱呀”一声。 重昊与阮蔻俱是一惊。 楚慎行看在眼里,觉得眼前两个魔修简直像是被雨水打湿了羽毛的雀子,瑟瑟发抖,战栗不敢言。 他心想:在城主府中做过事、对渊底情况颇熟稔 算是意外之喜。 楚慎行道:“进屋说吧。” 重昊和阮蔻这才知道,原来方才的声响,是背后屋门打开。 屋内没有太多布置,桌子椅子,加上一张床。 楚慎行进入其中,在桌边坐下,还从袖中取了一壶灵酒。 当年逍遥老祖送的那一壶已经喝完多年,如今楚慎行取的,是他自己酿的九丹金液。 他倒酒,分作四杯。秦子游看了,了然,笑着招呼青云掌门和宋杓,要他们一同坐下。 四人坐在桌边,秦子游把余下两杯酒推给归元二人,说:“从前在宗里时,我仿佛在藏书阁里看到此酒之名,只是终未得见。到如今,师尊倒是酿过许多次。我是惯爱喝的,却不知道,合不合你们的口味。” 酒水里灵气充裕,盈盈绕在诸人之间,整个屋子都随之一清。 楚慎行没有在意徒儿和归元二人的对话。他视线重新落在两个魔修身上,吩咐:“你且说说,渊底有几多势力,分别是何状况。” 话音出口,依然带着令重昊和阮蔻战栗的威压。 重昊不敢隐瞒。事到如今,最好的结果不过是他与蔻娘一同被正道修士斩杀,但孩子尚能活下。 重昊定一定神,说:“若说大势力,共有六股,每股在五百修士左右。” 秦子游听着,斟酌待会儿要与周明雪说什么。 楚慎行问:“他们是如何行事?” 重昊思忖着眼前仙师的问题,回答:“每到魔族尊者攻下新的大千世界,将人捉来此处,那六股势力都会尝试着与其接触,将其瓜分。” 楚慎行:“瓜分?” 重昊解释:“渊底并无灵气。若想久活而不被人盘剥,自然要转去盘剥他人。” 楚慎行听到这里,不置可否。 重昊继续道:“这六股势力中,有两股,已经被囚于渊底近千年。其余四股,是这百年来的新兴势力。按说我等才是魔修,他们算是‘正道修士’,可他们手上沾染的人命,却比我与蔻娘多上许多。” 他说完这段,忐忑地去观察楚慎行的反应。 哪怕明知自己难逃一死,但重昊还是想要稍作尝试,或许能逃过一劫。 可惜楚慎行听过,不为所动,“继续。” 重昊失望,但也不敢显露。他提了口气,继续说了下去。 “最先两股,自是雷泽大世界的人修妖修。我也是听前辈所说,这两批修士原先结盟,但等落败之后,就又争执不休,曾在渊底交战良久。是到后一批俘虏被押进去之后,他们才握手言和,做起了如今的勾当。” 秦子游不由打断,说:“照你说来,这两批人,正是当年坚守到最后,宁愿战死,也不修习《紫霄心法》的修士?” 重昊看他,原先以为这讲话肆无忌惮的小修士要被前面那人责罚,可楚慎行未有什么反应。 重昊回答:“是,正是如此。” 秦子游低低“啊”了声,略有怅惘。 他原先还在和青云掌门、宋杓二人分说自己与师尊在天罗洲的所见所闻,如今却安静下来,心底发凉。 不只是他,青云掌门面上也露出些许不适。 只有宋杓,依然静坐不动。 楚慎行感受到徒儿心情变化。 难过、荒凉。 明明是坚毅忠勇之人,却被魔族、魔修磋磨至此。从前宁死不屈,如今却满心只知对同族下手盘剥,比魔族尚有不如。 藤叶在秦子游掌心蹭一蹭,被秦子游捉住。 秦子游心情不好转,楚慎行干脆握住他的手。 秦子游讶然,看向楚慎行。 很难得,这回竟然不是藤枝缠弄在他身上,而是师尊的手。干燥,温暖,将秦子游的手背扣住。 秦子游露出一点笑,楚慎行再问重昊:“这也不过三千人。” 重昊从楚慎行与秦子游交握的手上收回目光,再答:“六股大势力外,还有十数股小势力——敢问仙师,是否是要知道,其中有多少被囚修士,至今不曾磋磨他人?” 楚慎行说:“你倒是聪颖。” 重昊露出一个紧张笑容,却又知道,如今这句轻飘飘的夸赞,不能说明什么。 他有所求,不敢隐瞒、说谎,而是将自己所知的一切和盘托出,同时忍不住想:若这几个修士真有这般心思,那我与蔻娘的孩子,多半是能无忧。 重昊再开口,先提了碧元那三千人,是说:“这批人修,刚被押来不久,想来来不及做些什么。” 楚慎行不动声色,“嗯”了声。重昊便继续说:“此外,便是往东二十里,有一伙儿混居的人修、妖修。” 他滔滔不绝,果真是知无不言。到最后,说了足有小半个时辰。 楚慎行听着、听着,见这重睛鸟说得口干舌燥,还用符纸卷了杯酒水,送到重睛鸟面前。 重昊受宠若惊,心脏“怦怦”乱跳。 他听楚慎行笑了下,说:“你知道的是挺清楚。” 重昊分辨不出话中含义,谨慎道:“在半年之前,渊下状况,历来是城主府中最大的赌盘。” 楚慎行捏一捏徒儿的手,状似随意,问:“你说的‘城主府’,莫非便是城中那大殿?” 重昊说:“并非如此。城主府在北面,那大殿,却是魔族尊者降临时的居所。” 楚慎行沉吟:“北面?好。那‘城主’,又是如何状况?” 因他修为高出重睛鸟太多,重昊看不出楚慎行修为。 听楚慎行这样问,重昊踟蹰片刻,才说:“城主修为高时,能有大乘之威。但若到了低微时,不过堪比化神修、修士……” 他说着,话音陡然含混起来,身体抽搐。 阮蔻急急扶住他,要开口讲话。重昊却握住阮蔻的手,说:“让我告诉、告诉这仙师。” 阮蔻哭道:“可城主此前下过禁制!” 重昊喝道:“蔻娘!” 阮蔻怔了怔,缓缓放下手。 重昊转头看楚慎行,经脉之中灵气冲撞,似要寸寸裂开,痛不欲生。 但他还算冷静,说:“仙师,蔻娘此前从未出城,更不曾杀人,只是吃过城主府中供给的血肉。这自是一样罪孽深重,但并非罪无可——唔。” 重昊吐出一口血。 楚慎行看他片刻,说:“你说那城主,修为总有变化?” 重昊面色一白。 他从楚慎行话中得到了清晰讯息:莫说这些,懒得去听。 重昊不敢多言,艰涩回答:“是。城主当年修行,走火——噗,”又喷出一口鲜血,“走火入魔,修为不稳。” 他跪倒在地。 阮蔻哭过一声,和重昊一同跪下。 重昊说:“每过十年,就要发作一次。每逢发作,又都要借活人精血养伤恢复。” 青云掌门眼神一变,宋杓终于有了更多神色,抬头看他。 重昊继续说:“蔻娘可以带你们找到城主。”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屋子里只剩下阮蔻“呜呜”的哭声。楚慎行听得心烦,袖口藤枝攒动。 他眸色晦涩不明,望着倒在地上,俨然已经气绝身亡的重昊,再看旁边那个只知道哭的孕妇。 楚慎行再要开口,却觉得秦子游反客为主,将他自己的手压了上来,反将楚慎行的手扣住。 楚慎行挑眉,看他。 秦子游说:“哎,你叫什么?” 是对阮蔻说话。 阮蔻听了,茫然抬头,与秦子游对视。 她低声说了自己名姓,秦子游点头,问:“你不曾杀过人?这是真是假?” 阮蔻嗫嚅片刻,回答:“我娘是城主的侍妾。只是城主侍妾甚多,也无心理会我娘与我。我娘原先说,若有机会,就将我送出雷泽大世界。可前几年,城主发觉我不曾修习心法,便杀了我娘,再强令我修习。只是我天分不佳,修为甚低,花了许多时日才想明关窍。到如今,血瘾发作过一次。” 秦子游:“一次?” 阮蔻说:“旁人说,我初发作时意识恍惚,险些伤了周边人,这才先取来血肉喂我。到下次发作,自然要准备好。只是尚未等及,就听闻有正道修士攻来。再然后,重昊问我,要不要和他逃走。旁人都出了城,那城中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等我们的孩儿出生了,再做计较。” 第256章 城主府 阮蔻这番话里, 有一样的确做不了假。 她骨龄约莫有二十余岁,但修为不过炼气后期。在从前的碧元大陆,这算得上“不错”。但放在早已是大千世界的雷泽大陆,就只能被叹一声“不假”。 这样情形中, 要分辨她有无说谎, 实在容易。 秦子游问话, 楚慎行闲来无事, 再度将徒儿的手扣回去。 秦子游一顿,看他一眼,又转头, 口中不疾不徐,说:“你是炼气修为, 这重睛鸟也不过金丹,此地阵法却颇厉害,是如何做到?” 楚慎行听着, 莞尔, 觉得徒儿一番话有模有样, 颇有气势。 他轻轻捏着秦子游的手指,摩挲着上面的剑茧。藤枝倒是乖乖巧巧,并不动弹。 秦子游又看他。 楚慎行回望过去,从秦子游的神色中看到一点无奈。 秦子游传音入密,咕哝:“师尊……” 他声音刚出来,阮蔻就回话了,是说:“我娘虽为城主所杀, 但毕竟在城主府中多年, 总算攒下一些家底。” 秦子游抽回心思, 再问她, 城主府是如何模样。 阮蔻仍然沉浸在重昊死去的悲伤中,此刻不过勉强答话。 她说了几句,进了院门,先见什么,再见什么,讲得模糊。 楚慎行听着,看一眼旁边的青云掌门、宋杓二人。青云掌门一怔,不知楚慎行的眼神是何含义。宋杓倒是先一步反应过来,知道这是楚慎行不欲自己和徒弟被打扰,于是要他们二人做事。 宋杓从芥子袋里取出纸笔,又幻化出桌案,摆在阮蔻面前,要她莫要说了,还是画。 阮蔻自是听从。 但她心神很乱,握住笔时,手都微微颤抖。后面下笔,笔落在纸上,显得软绵绵。 在这时候,腹中孩儿踢了她一下。 阮蔻一怔,低头,看着自己鼓起的腰腹。 墨汁顺着笔锋往下流去,在宣纸上氤氲出一大片痕迹。 重昊被禁制反噬而死,但他们的孩子还活着。 这伙修士来势汹汹,或许的确可以敌过城主。哪怕敌不过,他们逼死重昊,为城主所杀,也算另一个角度的大仇得报。 阮蔻心神稍定,抬头问宋杓:“仙师,可以再给我一页纸否?” 宋杓看她,阮蔻瑟缩一下。 她觉得眼前人的视线非常奇怪。 方才那袖子里冒出藤枝的修士看她,是强者来看蝼蚁,端详她是否有价值利用。阮蔻被注视片刻,就觉得浑身发冷,惶恐不安。 但到了这时候,这个拿纸笔给她的修士看起来要苍白、清瘦很多,偏偏更让她哆嗦。就好像对方一眼就能看穿她所有心思,又不像是前者那样懒得理会,而是…… 而是知道,她要做什么。 又知晓,她无论做什么,都翻不出这伙儿人的手掌心。 阮蔻的胃开始绞痛。 宋杓递纸给她,她接过的时候,嘴唇都泛了淡淡青色。孩子又在踢她了,阮蔻把左手放在肚子上,勉强调动灵气流转,努力安抚。 她循着自己的记忆,并不撒谎,在纸上绘出城主府真实的样子。 等到画完,阮蔻看了片刻,又细声细气,看起来十足软弱可欺,对楚慎行等人说:“城主多半是在正院屋中。但若此处无人,就可能在这里。” 她手指落在纸页的右上角,“这里有一片竹林,是雷泽大世界难得的青翠景色,很好认出。只是进入其中的阵法关窍只有少数人知晓,我却是无能为力了。” 阮蔻话音落下,觉得手下的纸页随风而走,落在另一张桌上。 楚慎行一眼扫去,记住其中诸多院落布置。 他再看阮蔻,见此女满目不安,一手放在肚子上,另一只手则垂落下去,碰到重昊的手背。 几乎是刚刚碰到,阮蔻眼里就再冒出水意。 她嗓音略带哽咽,但还是尽力平稳讲话,说:“城主的兵器是两把板斧。重昊与我讲过,说城主也擅奇袭。若当他只有一把灵器,便要吃亏。” 再忍耐,等说到最后几个字,阮蔻嗓音里还是溢出了清晰的水声。 她干脆闭上嘴巴,安静等待最后的宣判。 自己是能活下去,还是…… 楚慎行尚未开口,秦子游倒是忽而抽回与他交叠在一起的手。 青年的手指被揉捏得微微发红,指缝里残留这酥酥麻麻的痒意。 他再从酒壶里倒了一杯九丹金液,放在桌上。 原先的灵酒已经被楚慎行四人喝去,屋中灵气微散。如今,新的酒水倒出,又有满屋清气。 秦子游把酒盏往前推一下,放在桌面中央。 楚慎行看他,饶有兴趣。秦子游则站起来,说:“师尊,事不宜迟,我们这便赶去府中一探吧。” 楚慎行不答。 秦子游停顿片刻,却并未出声,而是在识海中说:“她没有杀过人,这是真话。” 查验真假的灵阵不难布置,阮蔻早就身处其中,只有她自己一无所觉。 楚慎行说:“她往后总要杀人。” 秦子游眼睛微微眯一眯,慢慢说:“她是炼气修士,这一杯九丹金液,够她喝到百年之后。只要师尊往里面加一撮药散,这百年中,她的血瘾,都不会发作。” 他做出这样的决定,自然考虑周到。 楚慎行也不意外。 当年东海之下,秦子游就说过,若遇到迫不得已、修习了《紫霄心法》,却还愿意勉力自控,绝不伤人的修士,那也要尊之敬之。 “再说了,”秦子游又眨一下眼睛,“如今不带她走,是忧心她成了拖累。等救出白天权等人,再回来一次,不也恰好?……总要给她一点时间。” 青年的目光克制地扫过地上重睛鸟的尸身。 楚慎行看出秦子游的不忍。 他的徒弟,会在面对伤人魔修时下手狠绝,也会在遇到为魔修所害之人时心肠慈悲。 楚慎行原先也不在意阮蔻如何,而是更在意徒儿的所思所想。 到如今,他站起身,吩咐:“把孔铎他们叫回来。” 秦子游露出一个笑来,眉目生辉,说:“是,师尊!” 旁人只见这对师徒对视静默片刻,楚慎行就做出决断。 青云掌门自是无从可想,宋杓的心思则在很远的地方。 一行四人离开这间小院,从外间看,院中再度空空落落。 从禁制走出之前,宋杓回头,看一眼瘫软下来,跪坐在重睛鸟身边的女修。 “呜呜”的哭声萦绕在耳边,而宋杓从“记忆”里翻找出一点熟悉痕迹。 在宋安知晓的那个未来之中,并没有一对重睛鸟与人类结成的夫妇。 更多年以后,碧元被攻破,在外游历的“主角”机缘巧合之下得知此事,来到雷泽大世界中。 在魔城里,一行人遇到一个狡猾机敏的半妖少年。那少年有人族面貌,偏偏身体两侧并非双臂,而是一对翅膀。 因此,少年受到百般欺辱,好在有爹娘留下的结阵道具,可以躲避回父母曾经住过的小院内疗伤。 他偷走了楚慎行身侧同伴的芥子袋,一行人追来此地,一样看穿阵法,捉住少年。又从少年口中,得到了关于城主府邸的模糊消息。 只是那少年知晓甚少,让楚慎行一行人花费了好大苦头,终于顺利见到城主,开启一场战斗。 到如今,阮蔻却清晰画出城主府中的条条通道,想来一切都能顺遂很多。 宋杓所想不错。 一炷香工夫后,所有澜川修士会和于城中。他们大都没找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孔铎来后,还急急问一句:“你们真的见到城主府出来的魔修?人呢?” 秦子游说:“那女修有孕在身,修为低微,就留她在外了。” 孔铎“啧啧”叹道:“你就是太心软。” 秦子游不置可否,倒是楚慎行听到这话,瞥了孔铎一眼。 孔铎立刻面色一变,改口:“这也是好事。出门在外,是该多结善缘。” 秦子游忍俊不禁,楚慎行没再留意。 他看澜川修士来齐,便率领诸人,一同往城北行去。 在阮蔻画的地图中,进了城主府大门,先是一个待人接物的前厅。往后,才是正院并各个侧屋。 阮蔻是侍妾之女,对侧屋布置反倒更加熟悉。于正院,她只偶尔去过几次,好歹画出一个轮廓。 途径城中大殿,孔铎恋恋不舍,往上望过一眼。 见此殿高耸巍峨,也无怪他此前想错。 如此行了些时候,一行人立在城主府外,看着身前厚重院门。 平日里,只有城主开门迎客,魔城诸人才能进入其中。再有,就是在府中做事之人,身上总要佩戴腰牌,好不在府中迷路。 只是在楚慎行看来,崖下的八门金锁混阵尚算繁复,眼前禁制则不过尔尔。 澜川修士们等了不过一盏茶工夫,便见楚慎行身形一晃,进入其中。 他们紧跟其后。 一门之隔,里外景象大有不同。 魔城街道空落寂寥,离开城墙之后走上半日,都难得见一个人影。可进入城主府后,诸修士迎面先撞上两个相对讲话、往他们所在方向走来的小厮。 “这都第几日了啊,”小厮之中个子高些、身材瘦些的那个嘟囔,“好不容易抢到这些天的轮班,可若是城主再不要人,前面孝敬管家的灵石岂不白费?” 修士们带着隐匿符,小厮们修为又低微,完全不知道身侧站了多少人影。 他们无知无觉,从中走过。 个子矮些、脸颊肥圆的那个安慰同伴:“总是这两天了!” 孔铎暗暗嘀咕:“这是在说什么?” 瘦小厮:“但愿如此吧,唉!” 胖小厮笑道:“听上一班去的人说,他们虽给管家递了灵石,但也在下面收了不少好东西。” “那倒是,”瘦小厮赞同,“若你我真能赶上这一趟,妖修且不说了,浑身都是宝。便是人修,外间世界万千,总有些意料不到的玩意儿。再说,”他伸出猩红色的舌头,舔一舔嘴唇,“算算时日,也快到我下次发作的时候。上次吃的那个人修,滋味儿可实在不怎么样……” 瘦小厮说到这里,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 他怀揣着一点困惑,搓了搓胳膊,“怎么忽然觉得这么冷?” 胖小厮说:“冷?我怎么不、不觉得。” 瘦小厮看他,胖小厮因自己讲话的一点磕巴沉默须臾,说:“还是快走吧。” 两人果然是快步离开,没入内堂。 秦子游收回挡在澜川修士之前的日影剑,视线从几个方才欲动手的修士身上扫过。 他眸色淡淡,看在诸人眼中,竟有几分冷冽意味。 被他注视的修士心头一颤,不过秦子游并未说什么。 他只是看向楚慎行,依然是那个乖顺的、总立在楚真人身畔的年轻剑修。 楚慎行不轻不重道:“过些时候,这府邸中的魔仆,便任由诸位处置。” 只是不是现在。 前面几个修士也知晓自己冲动,如今各自拱手道歉。 楚慎行说:“我知晓诸位也不过看不过眼,”两个魔修话中意味鲜明,分明是在将崖下修士当做被圈养的食物看,无怪澜川修士愤恼,“无妨,先往内处去吧。” 依然是他往前,所有人跟在他身后。 府内禁制对楚慎行而言形同虚设,加上阮蔻那份地图,楚慎行顺利找到内院所在。 只是往内探查一圈,并无所获。 楚慎行也不失望。 秦子游与诸修士解释:“那女修是提过,还有另一个地方,诸位道友且来。” 阮蔻此前说,府邸中的竹海煞是显眼。 这话对楚慎行几人而言,原先只是听听。但如今,那片苍翠绿色出现在修士们眼中,他们才知晓其中含义。 天空、地面……到处都透着浓郁的、化不开的红,像是所有地方都被泼了血。这是一座建立在血池之上的城,百里无草,千里无木,按说一株枯树都是难得生机盎然。 但如今,他们看到了一片薄绿色的海。 有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一切都透出安宁味道。 风将竹叶的清香吹到修士们身侧,修士们的面色却愈发凝重起来。 ——在进入府邸之后,前三刻,他们接连撞见诸多魔仆。可再发觉这片绿意之后,直到走到竹林之前,他们都不曾见到半个人影,简直像是又回到寂寥城中。 魔仆们都避开此地。 好像是他们知晓着什么命令,又或者对此地满心防备,不敢往前。 澜川修士们各有所思,却还是做着同一件事。 他们又看楚慎行。 在诸人眼中,楚慎行的背影清俊挺拔。灵气随他心念而动,在这同时,楚慎行想到了阮蔻的话。 走火入魔,高则大乘,低则元婴…… 楚慎行曾经在金丹时斩杀了元婴修士,他不惧于任何越阶挑战。 剑修之道本当如此,遇难遇勇,百折不弯。 风忽而停了。 修士们瞳孔微微缩小,见原先密布的竹林之中,出现一条小路。 楚慎行一脚踏上,没有丝毫犹豫。 秦子游紧跟其后,却因师尊的心念,在芥子袋中找到一个多年不曾拿出的玉瓶。 他捏着那玉瓶,掌心里的温度将瓶身暖热。 年轻剑修默默想道:会用到这个吗? 希望不会吧。 第257章 竹海 曲径通幽。 竹林深深, 修士们跟随楚慎行相继踏入,不忘铺开神识,观察四周。 但诸人很快遇到阻碍。 四侧的竹林, 看上去是苍翠绿色。可神识探入其中, 却似涌入深雾。 他们能分辨的, 不过是脚下十丈见方。再远的地方, 便难以触及。 楚慎行又一次感受到来自诸人的目光。 这里没有阵修, 也无怪所有人都将期望压在他身上。 楚慎行沉吟, 左右看过, 知晓这里定然也迷阵密布。但他解阵,历来是要看出阵法对应的天地规则,而后借这份规则抽丝剥茧。 如今他们进入竹林,竹林却没有更多反应, 这反倒阻碍了楚慎行解阵。 但不难解决。 楚慎行吩咐诸人, 要他们各自取一张符纸。 修士们虽茫然,但都配合照做。 而后,楚慎行要所有人各自叠一个纸雀。 澜川修士面面相觑。 并非不信任,只是…… 孔铎搔搔头,说:“可我不会啊!” 虽然这些年来, 看楚、秦师徒叠过不少次, 但毕竟没有亲身上阵,难免手足无措。 秦子游听到,原先想说“那我教你”。 但他话未出口,就感觉到了楚慎行的心思。 纸雀与否不是重点, 楚慎行说:“蛐蛐儿、蚂蚱——都可以, 随意来。” 他这么一说, 孔铎放松很多, 露出一个笑脸,“这就好。” 孔铎埋头苦叠,其他修士各自交流。不消片刻,人人手上都有或精致漂亮、或粗糙丑陋的花鸟鱼虫。 楚慎行又吩咐:“滴一滴你们的血在上面。” 修士们不解,可是依然照做。 这只花了须臾工夫,很快,三十余个符纸折出的小玩意儿浮在空中,一一朝楚慎行师徒飞去。 楚慎行以藤枝幻化出毛笔,交给弟子一支,两人一起,迅速给所有小东西点上灵犀。 而后,这些小雀、兔子……一一从楚慎行师徒手中挣脱,往竹林中去。 竹林幽幽,将所有点了灵犀的符纸吞没。 看到这里,修士们心头多少恍然。 如今迷雾寂静,不好判断。楚真人这一招,就是要让整个竹林阵法“动”起来。 往纸雀、纸兔里滴入他们所有人的血也是为此。寻常点了灵犀的小雀是有用,可毕竟只是单薄纸页,不一定能触发所有陷阱。 果然,随着一只只灵犀符纸的进入,原先平静的竹林像是一锅被泼了水的油,瞬间沸腾。 竹枝晃动,宛若大风吹过。修士们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竹林深处攒动。 邪恶而庞大,觊觎着每一个进入此地之人。偏生因为他们并未走入其中,于是无法露面屠戮。 楚慎行的暗道一声“来了”。 他神识又一次铺展,似水似海。潮水般的神识所过之处,可以捕捉住每一丝细节。 灵气分布的变化,这一方空间内骤然不同的氛围。 楚慎行一一分辨。 这说来繁复,可真正去做,也不过是电光石火的一瞬间。 几乎只是竹林刚开始响,楚慎行就道:“这边。” 他身子一偏,直接往茂密竹林中去。 修士们见状,不少人发出轻轻的“咦”声。但随着楚慎行靠近,原先挤挤挨挨的竹子竟然真的分开。像是有一把无形的剑斩了下去,将竹海从中斩断。 原先的诧异转瞬消散于无形,所有人心中激动。 他们知道,这是楚真人找到了正确道路! 敬佩视线沉沉压来,楚慎行无心理会。 他在考虑:那女修说的不错。正院之中虽一样有灵阵禁制,却不过寻常。到这里,才像是一个明知自己要走火入魔的修士会来的地方。 楚慎行不知道魔族大世界的“城主”有多少权柄,但他知道,光是“城主”的名声,都一定会引来诸多觊觎。而从阮蔻话里来看,城主每逢十年就要出事之事,也并非隐秘。这样情况下,城主自然要为自己多备后路。 他们踩在城主的“后路”上,自然要多留心。 楚慎行脚下踩着步法,一步便是数里距离。 但竹林依旧,到处都是一样风景。 修士们紧跟着他,不敢停歇。 竹叶依然在“沙沙”作响,澜川修士逐渐察觉,滴了自己一滴血的灵犀符纸在一个接一个的断掉联系。 他们相互看看,再望着楚慎行的背影,心头升起一种强烈的危机感。 这里远比此前所想要危险! 一旦掉队,等待他们的,恐怕是灭顶之灾。 修士们想到这里,暗暗提心。 楚慎行找寻方向,同时不忘放慢速度。 无言的默契弥漫在众人之中,时间推移,竹林的喧闹又一次沉寂。 风声,“沙沙”声,在某一个倏忽消失。连修士们前行时发出的细微动静,也被一同吞噬。 太安静了。 楚慎行暗忖。 他察觉有异。在身后数丈处,不少修士的脚步逐渐停下。竹子立刻涌来,要将这些不知何时被迷惑的修士吞没其中。 楚慎行“嗤”地笑了声,却是召出寒鸦剑。 寒鸦浮于空中,楚慎行一眼扫过,看到玄色剑身在日光下映出一片粼粼亮色。 两股藤枝从他袖口涌出,化作两枚小小的槌。小槌敲在剑身,发出一声清越鸣动。 不少修士原先已经意识沉下,又被这响动唤醒。 楚慎行脚下速度略减,好让被暂时蛊惑了的修士一样能追随剑鸣跟上。 两只小槌交替,落在寒鸦剑上。 他身侧半步就是秦子游。秦子游听着小槌敲击的节奏,跟着轻轻哼:“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剑鸣激昂奋进。 秦子游哼到“与子同仇”,大多修士已经重新加快步伐。 其中有人后怕地回身看去,背后的竹林青翠依旧。乍一眼看甚是无害,可只有这修士自己知道,方才自己经历了什么。 是楚真人的剑鸣声,划破混沌,在他识海中出现的那片竹林之中指出一条清晰路线,引他往外。 剑鸣不息,秦子游继续低唱:“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在他身后,逐渐响起了其他人的声音。 这虽是来自碧元大陆的战歌,可多年共同杀敌,澜川修士也早已记得曲调字句。 其他修士的声音原先一样很低,只是一种暗自警醒。但随着愈来愈多人加入,终于汇聚成了潮水一般的响动。 蛊惑着修士们的竹海退去,他们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声音。 “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随着最后一句词铿锵落下,敲着剑身的小槌重重击落,而后从中折断。 最后一声灵剑鸣音与修士们的嗓音混合在一处,前所未有的空旷地界出现在他们面前。 澜川修士抵达竹林中心。 青云掌门先失声惊呼:“凌玉!谢戟!” 他看到了倒在其间,不省人事的两个归元峰主。 青云掌门身体前倾,想要往前查看。但行动之前,又被宋杓拉住。 宋杓说了句“僭越”,转而提醒:“老祖,还是看楚真人如何说。” 青云掌门面颊抽搐一下,知道宋杓这话不错,是该如此。 他缓缓重新站直,正要询问,却察觉不对。 身后传来一阵动静,是修士们已经很熟悉的竹叶晃动声响。 竹林在所有人身后合拢,像是一个牢笼,终于等来了猎物。 修士们因这个联想而胆颤。 他们身经百战,可哪怕是前面遇到的八门金锁阵,也不过是清晰摆在面前的麻烦。不似如今,四下空旷,城主依然不见踪迹。归元宗的两个峰主自是此行收获,然而最大的危机尚未解除,不能掉以轻心。 正思索间,一阵狂风无边而起,卷向澜川修士。 风声惨戾,狂啸不止。 队伍中的乐修当即反应过来,弹琴吹笛,暂且挡下这第一波攻击。 青云掌门留心凌玉、谢戟二人所在方向,庆幸他们依然昏迷,未受波及。 楚慎行见澜川修士们尚能抵御,于是并未插手。 按照宋杓等人此前所说,魔修一共带走了三个碧元修士。凌玉与谢戟在此,白天权却不露踪迹。楚慎行自然考虑,或许魔城之主如今正与白天权在一处。 那不是很简单吗? 他甚至微微笑了下,问:“掌门、宋道友,你们可有白道友的信符?” 青云掌门与宋杓瞳孔微缩,当即反应过来。 两人各自拿出信符,楚慎行扫过一眼,说了句“不必这样多”,便拿起其中三枚信符,往外间去。 他离开了乐修搭建出的禁制范围,外间戾风再来,却被楚慎行的护体灵气尽数挡住。 他察觉秦子游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师徒二人在这一刻想到了同样的事情。 在秦子游不曾经历的五百年,在楚慎行因宋安而遭遇磋磨的五百年。日日罡风,日日砭骨。血肉成泥成沙,连最后一丝骨头都磨灭。 楚慎行遭遇过这些。哪怕如今的戾风威力胜过归元思过崖下罡风万千,他也依然能平静承受。 楚慎行拿出第一枚信符。 他讲话,是说:“白真人,原来你并非白皎的生身之父,这倒是怪哉。” 楚慎行语调慢悠悠的,好像他并非身在魔城之中,而是在某个自在之所。 信符化作流光,从楚慎行手中飞走。 他看着流光飞去的方向,转向一片竹林。 竹海又一次在楚慎行面前打开,他的身影消失在其中。 秦子游:“师尊……” 他在识海中念过。 楚慎行:“无事。” 一样在识海中安抚。 流光消失了,楚慎行走了些时候,拿出第二枚信符。 他与白天权始终称不上熟稔。在归元宗时便是如此,遑论如今。 白天权甚至没和楚慎行说过几句话,于是楚慎行也迟疑,不知要说些什么。 他只好讲:“我看白皎与云清师妹感情甚好,不若问过他们意愿,看他们是否要合籍双修。”一顿,楚慎行笑了下,“这总是好事一桩。” 信符再度飞走。 楚慎行调整方向。 他听到了更多声音。这片林子吞没过很多人,里面大约也用上玄阴阵。这些已死之人在楚慎行耳边窃窃私语,看这剑修分辨方向,在竹海中穿行。 到第三枚信符时,楚慎行纯粹信口胡诌,说:“我听人说起,归元宗的白真人也曾酿过九丹金液。只是想来,你我酿成的九丹金液大有不同,倒是可以……” 楚慎行微微停顿一下。 他手松开,虽未讲完话,可信符依然飞走。 这一回,楚慎行紧跟其后。 按说以信符飞去的速度,修士无论如何都不能赶上。偏偏这一次,在信符没入另一个人识海之前,楚慎行拨开竹叶,见到白天权。 以及覆在白天权身上的、将白天权胸膛撕咬得鲜血淋漓的陌生面孔。 那人像是陷入癫狂之中,完全没有理会忽而出现的楚慎行。楚慎行只见他埋首于白天权胸膛,他甚至看到其中“怦怦”跳动的那块软肉。 白天权的面色已然惨白,俨然不能再耽搁。 楚慎行手握寒鸦剑柄,往前行去。 竹林要吞没他,但青藤涌出,两股翠色纠缠到一处,硬生生将前来阻拦的竹海分开。 这不是长久之计,但楚慎行端详那癫狂之人,心里浮出阮蔻的话。 高则大乘,低则元婴。 如今,他面前这个,修为不高不低,恰好化神。 化神修士一心吞咽着身前血肉,直到寒鸦立于他颈上,此人都不曾察觉。 楚慎行的眉尖轻轻拢起一些,到底不做犹豫,将寒鸦刺下。 灵剑卷着合体修士的一击之力,将白天权身前的修士刺穿。 此人身体晃动一下,缓缓抬头,半张面孔上都淌着鲜血碎肉,看向楚慎行。 楚慎行一样看他。 竹林寂静一刻,而后爆发了前所未有的猛烈攻击,藤枝似应对千军万马。 楚慎行立而不动,将灵剑再往下压去。 他看到陌生修士口中也冒出血来。 他的血和白天权的血混在一处,再也分不清楚。 少顷,竹林重新平息。 澜川修士面前的戾风消失无踪,连笼罩在竹海中的神识浓雾都散去。 他们心中有所猜测,这份猜测,在看到楚慎行扛着另一个修士出来的时候,成为现实。 青云掌门和宋杓应上,扶住白天权。楚慎行将人交给他们,同时说:“方才白道友状况不妙,我给他喂了一颗回春丹。” 算是简单交代。 青云掌门和宋杓自是一番谢,而后又回身,去看凌玉与谢戟的状况。 只是这二人不知是何状况,总不醒来。 宋杓安慰青云掌门:“等到和其他修士会和,就让吕道友帮忙看一看。” 青云掌门叹一声:“也只得如此。” 他们二人讲话,另一边,澜川修士将楚慎行团团围住,口中说着恭喜。 孔铎问:“楚真人是将那魔修处置了?这么说来,我们算是……” 打赢了? 他不算确定地想。 楚慎行听着,缓缓说:“我方才的确杀了一个在啖白道友血肉的修士。” 孔铎一怔,秦子游察觉不对,说:“师尊莫非怀疑——” 楚慎行说:“他死之后,竹林平息,禁制消失。” 孔铎快言快语,说:“正该如此!掌握灵阵的人死了,灵阵也失去作用。” 楚慎行沉吟片刻,到底说:“既然失去作用,也方便做事。” 澜川修士看他,听楚慎行吩咐:“我此前说过,过些时候,府中魔仆,便任由诸位处置。” 现在,澜川修士们可以上手“处置”了。 第258章 离开 澜川修士们身经百战, 也非第一次面临失去主人掌控的魔修大将宅邸。他们自知要如何做,才能让魔仆溃散。 血池之上,无声争斗蔓延。楚慎行立于其上俯视一切, 并不插手, 心头盘桓颇多思虑。 到最后,他视线一转, 看向某个空落落的院子。 楚慎行忽而微笑。 他降在院中,大步往前去。 屋门迎风而动, 轰然开启。楚慎行走入其中, 侧头去看, 与正坐在床上、抱头出神的阮蔻视线相对。 阮蔻看他,自是发出一声惊叫, 只当这修士要来索命。 但她来不及做什么, 便见楚慎行身形一晃,出现在床侧。 阮蔻花容失色,楚慎行倒是没太多心思,只简单说:“我要取一滴你的心头血。” 阮蔻一怔。 楚慎行吩咐:“放松——你这样子, 旁人看了,还以为我要待你行不轨。” 阮蔻沉默。 她脑海里充满疑惑, 但又冒出一点隐约的、称得上“妄想”的心思。 阮蔻心想:此人若要杀我, 实在不必说这样多。他兴许是真的有事,所以才…… 她一边想,一边下意识地、满心焦虑的抚摸着自己的肚子。 孩子已经快要长成、快要出生, 可如今重昊身死,她也不知往后要如何走。天地辽阔, 可一个炼气修士太渺小。如果她不能寻到庇护, 那即便能让孩子安稳出生, 也不过苟活于禁制之中。 重昊是重睛鸟,与天罗洲的凤凰有亲。他们的孩子会是半妖,却要被拘在这一方天地。 阮蔻悲从中来,小心翼翼地看向楚慎行。她有一张娇美面孔,楚慎行见了,虽不为所动,却依然能察觉到阮蔻这一刻的希冀。 阮蔻问他:“仙师可否庇佑我?” 楚慎行诧异。 阮蔻咬牙,说:“我、我不曾——” 不曾杀人,不曾作恶。 阮蔻一顿,说话流畅许多,道:“便是等这个孩子出生了,再将我斩杀,也是好的。” 她的声音一点点变低。 楚慎行明白阮蔻所思,看她片刻,说:“你是魔修。” 阮蔻艰涩地点头。 楚慎行淡淡说:“原先也不可能放你在外。” 阮蔻一怔。 她分辨这这话的意思,看楚慎行的神色,心跳越来越快。 阮蔻心想:难道、难道这些正道修士一开始就抱着带我走的心思? 这实在太好,让阮蔻如坠梦境。 楚慎行有些不耐,说:“心头血。” 阮蔻:“哦哦!” 虽然她还怀孕,取心头血定会伤及身体根基。但比起能活下去相比,这一点伤害,并不算什么。 阮蔻想着这些,心中轻松。她放下浑身防备,好让楚慎行取血。 至于往后,这仙师递来的诸多灵药,就实在是出乎阮蔻意料。 她被取了心头血,此刻面色苍白,经脉都是空落落的,浑身虚软。但一颗灵丹入口之后,丹田又变得暖洋洋,舒服得像是醉了。 阮蔻心想:看来我并未做错选择。 又想:重昊——你可以瞑目。 楚慎行取这女修的心头血,自然是要布阵。 按照阮蔻话中意思,她母亲早早为就城主所杀,这么一来,她在世上的至亲之人,唯有一个城主。 寻踪阵由此而起。假若阵法指引出某个血亲方位,就说明此前被楚慎行斩杀在竹林中的修士的确并非魔城之主。 他察觉到那个女修偶尔飘来的目光。 楚慎行不在意,专心布阵。 他周遭灵气游走,楚慎行的袖口、长发无风自动。 他识海之中亮起一点微光,以那颗圆润晶莹的血滴为中心,往外延伸…… 没入黑暗。 微风止息。 楚慎行的袖口、发尾重回平静。 他想:或许是我杞人忧天。 哪来的那么多阴谋诡计?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境界不稳,又因血瘾存在而癫狂失智的魔修。 往前八百年,怎样的魔修他不曾见过?怎样的巧合不曾经历?到如今,这也算不得什么。 阮蔻在一边提心问:“仙师?” 楚慎行垂眸,压下所有浮动的心思。 他说:“你随我来。” 阮蔻面上露出惊喜神色。 她下床,面色还是苍白的,但眼睛里已经多了对往后日子的期望。 楚慎行留意到,此女的芥子袋里存了一束重睛鸟尾羽。重昊被留在这个世界,但重昊又会永远陪着阮蔻走下去。 两人来到院中,阮蔻深呼吸了下,先从袖口摸出一个水囊,“咕嘟嘟”地喝过两口。楚慎行察觉,这正是此前秦子游留下的灵酒。 想到徒儿,他心情柔和一些。 阮蔻为自己补充了灵气,随后便捏诀作法,将此地禁制灵器收起。 墙角的碎瓦片依然是从前模样,整个院子却仿佛换了一番气度。分明乍看上去,并无太多不同。可细节之中,又处处都不相同。 她捏着禁制灵气,叫了声:“仙师……” 楚慎行说:“跟上。” 阮蔻一凛。 她看楚慎行往上,一步一步,竟像是在虚空中踩着台阶。 阮蔻原先苦恼,觉得楚慎行有这般修为,自己却做不到。 但她尚犹豫,便听楚慎行的嗓音再度传来。 因想到徒弟,楚慎行心情不错。加上阮蔻还算配合,他的耐心比此前稍多。 楚慎行:“我说,跟上。” 阮蔻抬头,缓缓眨眼,而后如梦初醒。 她拉着自己的裙摆,试探着踩过楚慎行原先去的地方。一步一步,脚下虽然看起来空落,却像是真的有一条自下往上的路。阮蔻往上,离那个她和重昊藏了许久的院子愈来愈远。她的眼眶开始发热,肚子里的孩子开始提闹。阮蔻掌心浮出一枚羽毛,被她轻轻地扣在腰腹上。 孩子感受到了父亲的气息,重新平静。 她直上高天,看到天上浮出的数艘灵梭。 楚慎行将她带上灵梭,阮蔻回望魔城。对她而言,此地曾经是整个天地,也是无边牢笼。但如今,她看其中浓烟滚滚,烈火烧灼。火焰的红光与天上的猩红映在一处,竟是分辨不出两边的颜色。 此前,青云掌门和宋杓已经带着白天权、凌玉等人回来。吕春来留在渊底,于是由陆璇先看过几人状况。 白天权的伤看起来最重,但反倒最好解决。可对于几人昏迷的原因,陆璇一筹莫展。 他正与其他澜川医修商量,就见楚慎行带了个怀孕女修回来。陆璇一怔,往前查看。楚慎行就势说,要他看看阮蔻状况。 陆璇自然答应。 青云掌门和宋杓看着这一幕,思绪良多,各有不同。 阮蔻谨慎又忐忑,不知该不该主动将自己魔修的身份告知眼前医修。 陆璇也在思考,这女修状况古怪,好像刚刚受过重伤似的。 楚慎行未太留心。 他神识展开,看着魔城动静。澜川修士将魔修一一寻出,斩杀。此外,城前深渊之中,渐有另外几艘灵梭浮起。正是周明雪等人,带来了他们从原地救出的修士。 如此,过了三天三夜。 魔城寂静,一片战后残垣。 千里之外,穿梭通道入口,与灵舟上的澜川修士对阵的魔修们知晓后方出事,撕下了往前数十天中温和的面孔,重新挑起战火。 他们咄咄逼人,知晓澜川修士中的大将离去。倘若能将灵舟拿下,那再回魔城,也算有了筹码。 偏偏就在这时,吸饱了魔山精血的藤枝横空而出。 藤枝蔓延滋长,飘摇在血池之上,直达高天。灵舟被笼罩其间,正道修士与魔修与这遮天蔽日的藤蔓相比,皆若蜉蝣之于上古大椿。 魔修自是肝胆俱裂,正道修士之中也有人被藤枝上的繁复血纹骇到。 三日之后,魔城空无人烟。 灵梭会和,楚慎行也未耽搁工夫。 他思索良久,最终下定决心。 此前下至渊底时,他对八门金锁阵有了初步了解、判断,又因担心打草惊蛇,于是只在其中撕开一条裂隙,方便灵梭潜下,却并未毁去整个大阵。 可在这一日,楚慎行独自一人,立在渊上。 他脚下是灵剑,是深渊。身侧无边天地,十里灵气朝楚慎行身侧汇聚。 灵气凝出剑意,往下方斩落。 整条深渊,都随之颤抖。 玄阴阵溃散,穿心修罗阵溃散。 一番连锁反应之后,沉沉天光,在千年以来,第一次照入崖地。 灵气涌入其中,崖下修士满心惊诧。 他们听到上方传来一道清冷嗓音,与天光一起,与灵气一同,公平地落入每个人耳中。 楚慎行说:“此地魔修已除,往后如何,且看诸位造化。” 澜川修士不额外救这些人,也不会动手杀这些人。 在无数个被魔族侵占的世界里,总有许多和这些修士一样的受害者,也有许多像他们一样,转变成了加害者。 楚慎行不去评价,只看他们自己往后如何。 做完这些,楚慎行回到灵梭上。 灵梭启程,要去穿梭通道,与灵舟会和,再回澜川大世界。 他们来时,不过有一艘灵梭。回去的时候,却浩浩汤汤,大批人马。 楚慎行脚踩灵梭甲板时,不见徒儿身影。他略略一算,知道秦子游如今在水镜处,正与灵舟上的修士沟通状况。 楚慎行身形一晃,出现在秦子游身侧。 秦子游看他一眼,再回头,很快结束了和灵舟处修士的对话。 他说:“那边没有大碍。李丹青仿佛受了很重的伤,但竟然临阵突破……” 秦子游的声音一点点变低。 楚慎行问:“你在想什么?” 秦子游眼睛眨动,露出一个带上几分赧然的笑来。 他轻声说:“我看灵舟外的藤枝巍峨,竟有参天之势。” 楚慎行说:“嗯?” 秦子游快速说:“我便想,师尊真是好生‘威猛’。” 楚慎行听了,终于忍俊不禁。 第259章 路途 灵梭离开的时候, 楚慎行在崖壁上那些空落落的雷鸟巢穴中,留了数只符纸纸雀。 纸雀静而不动,不会消耗太多灵气。 直到数日之后, 下方传来声响。原先呆滞的纸雀缓缓低头, 一点点变得灵动鲜活。用朱砂点成的赤红色眼睛往下方看去,轻轻“啾”一声,开始缓缓闪动翅膀。 有什么正在上来。 血池愈低,眼看就要消失在这片大陆上。 纸雀们飞到洞窟之外,盘旋于空中, 俯瞰这片小小天地。 一直到数息之后, 一个影子窜到血池之上。 纸雀红溜溜的眼睛看得分明。千里之外,楚慎行一样从眼前镜环中得见一切。 这第一个影子之后, 就是第二、第三个。 愈来愈多, 不同种族,不同容貌。 稍好些的人修, 不过在崖下被囚禁了数十年, 如今苍白消瘦, 可毕竟没有太多变化。 却是有比较特殊的一族。看背上软垂的翅膀, 那显然是一种鸟类妖兽。可如今,翅膀只随着妖兽的动作而晃动, 一切往上的动作,又要靠手足完成。 楚慎行看到这里的时候, 收回了视线。 是秦子游醒来了。 他的徒弟打了个轻轻的呵欠, 翻了个身, 趴在楚慎行膝盖上。 楚慎行低头去看, 藤枝游过, 撩起秦子游的一点头发。 秦子游抬头看他, 叫:“师尊……” 嗓子都是绵而哑的。 楚慎行心中一哂,藤枝便再扶住秦子游的腰,把人扶起来,推到自己怀中。 秦子游配合地被他抱住,楚慎行的手从他后脑一点点抚摸下去,到脖颈,到脊骨。他慢条斯理地揉,在青年白皙的背脊上留下一串红印。 秦子游侧头,去看镜环中的画面。 他说:“他们出来了?” 楚慎行说:“对。” 秦子游:“比我前面想的要慢一点。” 楚慎行失笑:“你倒是要求严苛。” 秦子游不置可否,心里有许多思绪。 正沉思间,却又有一声惊喘。起先是短促地“啊”过一声,然后就成了很绵长的哼哼。他拉着楚慎行肩膀上的法袍,楚慎行察觉到肩头传来的一点紧绷。 楚慎行说:“他们往后如何——你还担心这个?” 秦子游看他,眼梢是湿红色,嘴唇也是湿漉漉的。 楚慎行说:“我在问你话,为何不答?” 秦子游:“……” 眼神里有点微小的怨念。 楚慎行只是微笑,手扣着徒儿的腰。 很多颤抖,很多颤动。 秦子游勉强说:“是,不知他们往后能否……” 眼神里有些迷离,但楚慎行淡淡“嗯”了声,是在认真听的态度。秦子游便停顿一下,尽量流畅地说:“能否化干戈为玉帛。” 楚慎行客观评价:“恐怕不能。” 在渊底经历了多少敌对、多少斗争。如今离开曾经被囚之所,面对已经截然不同的雷泽大世界,那些修士要花很长、很长时间,才能走出。 他们伤过人,对本该站在一条线上的其他正道修士心怀恶念,所以楚慎行不可能帮他们。 但他们是被魔修囚禁于崖下,不过苟且偷生。换一个环境,他们未必会再做同样的事。 过了好一会儿,秦子游才说:“我们总要离开雷泽大世界的。” 楚慎行没有说话。 他在听徒儿的心跳声。“怦怦”的,有力,与自己的心跳声一点点合在一处。 秦子游的体温透过道袍,传到楚慎行的身体上。 一切静谧,安稳。 秦子游说:“在往常,我们离开这样被魔族攻占的世界之后,都要留本世界原有的修士慢慢将世界修复。但这一次,雷鸟一族恐怕不能来做此事。如此一来,剩下的,就是这群修士了。” 楚慎行:“嗯。” 秦子游说:“我们不可能把所有魔修找出来、斩杀过,总要给他们留点事情做。” 他说着说着,眉尖又一点点拧起来。 楚慎行侧头亲他,觉得被自己含住的耳垂柔软而带着薄韧。他觉得喜欢,于是用牙齿在上面轻轻磨了两下。 秦子游肩膀一缩,嗓音又紧绷起来,显得比平时轻飘一点,叫:“师、师尊!” 楚慎行想要再逗他,但是尚未开口,就觉得肩膀上传来一股力道,竟是将他直直推下。 楚慎行诧异。 他躺着,秦子游坐在他腰间。 这场面突如其来,秦子游也有些懵,不知道楚慎行为何这样配合自己动作。 但既然有了,也不是坏事。 秦子游“威胁”地捏了捏藤枝,楚慎行挑眉看他。 秦子游慢吞吞地松手,脸颊带着薄红,低下头,来亲楚慎行。 楚慎行又开始觉得自己是水源了。 秦子游则是小鹿。有漂亮的、琥珀一样的眼睛,像是浸在水中,带着薄薄的雾色。耳朵是柔软的,面颊都一样柔软。舌尖是一种红嫩的艳色,喝一口水,便机警地抬头,看一眼周边密林,想要知道有无天敌觊觎。 但这里当然没有天敌,只有楚慎行。 楚慎行看他,觉得秦子游大约是笑了下。 楚慎行心想:天敌不天敌的,也难说。 但秦子游已经又来亲他了。 小鹿像是干渴很久,于是此刻的吸吮都显得迫不及待,啧啧有声。舌尖在水面上轻轻点过,然后是快速地、细密地勾着。 楚慎行此前被推倒,如今难得地只是被动承受。 他起先怀疑自己会被直接吃掉,但这么想有点太不负责,说到底,他从来都是“猎人”的角色。 到后面,猎人端详着小鹿,倒是不再担心这些乱七八糟。唯有一点,有很多次,楚慎行都觉得秦子游要被呛到。 藤枝一点点从更多地方涌来,将这对师徒覆盖其中。 一个吻结束的时候,楚慎行问:“怎么这么贪吃?” 秦子游看他,又来亲他。 这一次,楚慎行简直毫无办法。他心软成一片,扣住秦子游的腰,叹道:“子游。” 倘若有灵舟那边的修士看到此刻的房间内,盘根错节的藤枝,中间那个巨大的“牢笼”——这一切,就像是灵舟所处场面的复刻。 灵梭行了许久。 直到血池干涸,露出原本的地面。 只是土地仍然是红色的,浸满了这些红液。 孔铎丢一块石头下去,便见石头直接被血泥吞没,不知陷下多少。 孔铎眼角抽了抽,抬头,心情复杂地看一眼天上那轮金轮。 他自我安慰:“好吧,起码还有太阳在,迟早有一天……” “迟早有一天?” 秦子游插话。 他在孔铎身边坐下,和孔铎一起看外界景象。 孔铎乐了,侧头看他,见秦子游头发束起来,露出的脖颈、手指都干干净净,没有什么痕迹。 他揶揄,说:“终于舍得出来啦?” 秦子游看他,孔铎就笑,说:“哎,我觉得你刚刚那个眼神和楚真人好像。” 秦子游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微妙。 孔铎倒是没察觉。他朝自己刚刚丢石头的方向抬了下下巴,说:“你说啊,这里到底要多长时间才能恢复呢?” 秦子游说:“此前我们去过的乌沼大世界,前些日子有人带信,说已经能长出寻常灵草了。” 孔铎说:“嗯?我倒是没听说。” 秦子游笑道:“你是没有留心。” 孔铎:“这花了多久?能有二百年吧?” 秦子游说:“多一点时间,总可以的。” 孔铎说:“只是乌沼大世界原先就到处都是沼泽,这里还是不同。再有,我们好像一直都没看到雷鸟,唉。” 秦子游一顿,想到了此前在镜环中看到的,那些只用手足爬行的妖兽。 他缓缓说:“是啊。” 孔铎:“不过你说得对,总会好起来的。” 秦子游看他一眼,孔铎说:“只要没有魔族再来。” 秦子游眼睛眨动一下,说:“嗯,只要没有魔族再来。” 他一边讲话,一边心想:这次回到碧元大陆之后,如果一切顺利,真的能找到“紫清藤”。那往后一切,就该大有不同了。 这是隐秘大事,到当下,也只有楚、秦师徒,加上白皎和程云清知道。至于一同被从魔山救下的归元弟子,他们倒是知道程师姐用一种药散阻挡了魔修,但并不知晓详情,只当程云清用的是寻常迷药。 秦子游记起什么:“哦,我来找你,是想说,等离开雷泽大世界,我和师尊便不回澜川了。” 孔铎:“直接去碧元?” 秦子游:“对,这边就交给你和周道友他们。” 孔铎答应,秦子游便起身,要往回走。 孔铎:“喂——这就走了?” 秦子游潇洒地挥挥手,说:“还有事儿呢。” 孔铎白他一眼,又回头,继续往灵梭下丢石头。 再说秦子游。 他说的“有事儿”,就是去看看吕春来等几个医修,问他们有没有想出让谢戟等人醒来的办法。 可惜问了一圈,还是一无所获。 青云掌门也在。此前,他抱着必死的决心去魔城,往后却安然无恙。秦子游到的时候,他正在和吕春来等人商量,如果直到两边分开,凌玉、谢戟他们还是不醒,那吕春来等人可否将他们带去澜川。 这倒不是大事,吕春来很快答应。 青云掌门放下心来。 他察觉身后动静,回神,看到秦子游。 青云掌门一怔,拱手,问:“楚真人何在?” 秦子游说:“师尊说,他觉得从阮蔻那边拿到的禁制灵器颇有趣,可以研究。不出意外的话,往后,兴许能以此做出一个新的护宗大阵。” 所以秦子游百无聊赖,到处溜达。 青云掌门听了,怔忡片刻,叹道:“楚真人高义。” 既然说了“护宗大阵”,那显然不是楚慎行自己需要。 秦子游很爱听人夸师尊,闻言笑一笑,点头。 灵梭再行,转眼,远方的参天高藤映入灵梭上修士们的眼中。 第260章 穿梭通道 早在先前, 楚慎行的分魂回到灵舟处时,此地魔修已经开始全面溃败。如今再回来,一路不见魔修的影子。 地上的血水一日日干去, 千里清正,连天上的猩红都仿佛退去一些。 修士们重上灵舟, 回想起此前离开时的种种,都有感慨。 孔铎、金善等人见了李丹青,皆是一乐, 拍拍他的肩膀。李丹青原先是赧然性子,如今大约是被旁人夸赞多了,还能镇定些。但等周明雪也往前,说听人说起他的事, 知晓他主动站出, 往后又数度与魔修打交道……周明雪笑眯眯讲话, 李丹青听着、听着,耳尖发红。 孔铎眼尖,看到这一幕, 立刻“哎哟”两声。 几个人笑笑闹闹, 危险远去。 到了回程的时候。 从渊底救下的修士自然是回澜川, 往后再决定自己是要留下,还是再经由澜川大世界中转, 去往自己出身的世界。 至于楚慎行和秦子游, 则正像是秦子游已经和孔铎交代过的那样, 会回碧元。 灵舟只有一艘,饶是楚慎行, 也不能轻易做出第二条。 穿梭通道内又有无尽风暴, 普通灵梭进入之后, 十有**要被冲毁。 为此,两边人马在穿梭通道入口道别。凌玉与谢戟果然被吕春来等医修带走,白天权倒是留了下来。依照吕春来判断,白天权的昏迷缘由只是此前伤重,与凌玉等人不同。再过些时日,他就能自己醒来。 如此,灵舟先行,碧元修士则留下来,等待楚慎行加固灵梭。 这八百年中,原先的器峰峰主已经仙逝。如今继承他衣钵的,是一个女修,名叫姜沅。 因碧元大陆灵气大涨,姜沅的修为倒是比从前周禄存在时更高,已经是元婴后期。 她带着一帮器峰弟子,名义上是给楚慎行打下手,实际上是跟着学习灵梭的制法。 楚慎行有所察觉,但还算欣然,并不藏私。 姜沅起先还有忐忑,但看楚慎行坦然,她也跟着放松下来,认真地学。 器峰弟子这些天做的活儿,过往都是秦子游负责。如今有人接手,秦子游乐得轻松,干脆带着一帮尚有余力的修士,四处找寻隐匿在周围的魔修,一样大方,愿意拿自己在其他大世界里见到的剑谱指教。 这师徒二人的态度,被青云掌门等人看在眼中。 陆璇在照顾白天权,姜沅又在楚慎行身边忙前忙后。到最后,能和青云掌门说话的人,依然是宋杓。 青云掌门感叹:“我从前不明白,那占了你身体的恶徒,为何定要针对楚真人、秦真人,如今再看,却是有些眉目。” 宋杓抿着茶水,听了这话,心里想到自己在“宋安”记忆里看到的种种,并不多说。 不过青云掌门原先也只是要一个听自己讲话的人,也不在意有无回应。 他感叹一番,转而提起其他。 青云掌门说:“我这身子,是愈发不行了。等这一次安顿下来,恐怕就要去闭关。” 宋杓听到这里,终于一怔,有了更多神色。 他叫了声:“掌门,你这是……” 青云掌门决心已定,说:“我去闭关,哪怕希望渺茫,那总算是做了些什么。如若不然,恐怕——” 真的就要等到灵气散尽,化作普通老人,就这么道解。 宋杓沉默。 青云掌门含笑看他,问:“宋峰主,你愿不愿意接过我这掌门之位?” 宋杓缓缓眨眼,说:“我……身体也不好,这些年来,都再无进益。” 青云掌门安静片刻。 这话是真,但经过了此前重挫,青云掌门也想不出,还有谁更合适接过自己的位置。 宋杓说:“且看天权能否醒来吧。” 青云掌门眉尖挑动一下:“你看好他?” 宋杓说:“他总算已经是化神修士。” 青云掌门叹了口气,慢慢说:“是啊。” 又有片刻沉默。 青云掌门之下,白天权的确已经是仍然留在碧元的归元修士中,修为最高的一个。但他如今生死不知,谁也不知道往后如何。 青云掌门想到什么,问宋杓:“说来,你们仿佛是差不多时候入宗的?” 宋杓听了,回答:“是。最初那些年,他都管我叫‘师兄’。是在后面,我们有些分歧,”宋杓停顿一下,并不详细说,“从此分道扬镳。再到往后,他成了丹峰首席,我也是剑峰首席。时日长了,可能也不太惦记从前那些事,这才慢慢和好。” 青云掌门笑道:“往后,你们一人成了丹峰峰主,一人成了剑峰峰主,也算佳话。” 宋杓微微笑了下,说:“是啊。” 这就是只有他、白天权、青云掌门等人知道的事。 在宋安的记忆之中,楚慎行就是一切。从少年意气,到整个归元宗的“大师兄”,再到被陷害之后的五百年困苦。那个从思过崖下出来之后,变得阴郁很多的青年,往后,却又一日日的,带领正道修士,与魔族、魔修对抗。 宋安知道的,是楚慎行的故事。 他明明占据了宋杓的身体,偏偏又不知道宋杓有什么过往。 …… …… 楚慎行改造灵梭,又花了一个月时间。 这一个月中,秦子游共找出四十余名魔修。 他最初的确打算就在穿梭通道入口转转,到到后面,越跑越远,带着一群年轻修士,大有“乐不思蜀”的架势。 至于夜深人静、难得休憩的时候,隐匿阵中,藤枝如何从他手腕盘旋而下,没入更多地方—— 就不足为外人所道了。 他在外,楚慎行留在灵梭上,忙碌之余,意外地听说了些其他事。 是姜沅无意中说起:“此前,师尊也曾经提到楚真人。” 楚慎行不大感兴趣。 但姜沅又说:“说早些年,有一个奇怪的修士找上门,请他帮忙打造一具新的身体。” 楚慎行这才有了些心思,看姜沅一眼。 姜沅陷在对自己师尊的怀念之中,说:“算算时间,当时我刚拜入门中,并不知道这些。是往后,被师尊看中,收为亲传弟子,这才……” 她说到一半儿,意识到自己太多话,于是停了下来。 楚慎行倒是额外问了句:“你说的那‘奇怪修士’,莫非是一个温姓女修?” 姜沅一怔,说:“如此说来,此事果真与楚真人有关?” 楚慎行没有明确回答,姜沅识趣,不多问,紧接着说了下去:“说来,那正是天裂时的事情。掌门老祖等人去了南疆,我师尊留守于归元。也就是这段时间,那奇怪修士找上门来。师尊之所以记得,也是因为对方写下一个器谱,其中用的正是归元秘法。我师尊细细问之,那人只说,是在外遇到些机缘。” 楚慎行心想:这么说来,温如莹果真是找齐了给梅如故炼制新身体的诸多灵宝。 只是不知道,这两人如今又在哪里。 他短暂地想了片刻,到底并不放在心上。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一个月后,五艘灵梭被链接在一起,上方镶嵌了数十种灵阵,辅以各个世界的天材地宝。 姜沅私下里给青云掌门汇报,告诉他,楚真人在用起灵宝时,当真十分舍得。再者说,她事后想想,发觉另一件事。 如果只是为了回归元,那楚慎行原先也没必要做这些。灵舟只有一艘,但大可以所有人先回澜川,而后再行。 姜沅说:“楚真人这么做,恐怕正是想传授秘法呢。” 青云掌门听了,又有动容。 一行三千余人终究启程,出发。 碧元修士被捉来的时候,始终被囚于牢笼中,无缘见到穿梭通道的真实模样。如今见了,各有感叹。 白天权迟迟不醒,陆璇倒是先做了另一件事。 阮蔻的孩子出生了。 她修为低,重昊的修为却要略高一些。在得知这点后,加上重昊的妖兽身份,陆璇对这一胎颇有忧心。 倒不是担心孩子不能顺利出生。而是这样一个半妖婴儿,恐怕会给母体造成极大负担。 陆璇此前接生过不少修士之子,可这是第一次面对半妖,心头很有负担。 此外,他也知道,阮蔻本人是一个魔修。 想到这些,陆璇头发都要掉光。 早在上灵梭的时候,他就开始每天和身边弟子们念叨,说起这一胎的困难。 众所周知,魔修一旦重伤,便很容易血瘾发作,癫狂寻食。 生产一事,原先就与“重伤”相差无几。 他忧虑太多,准备了许多丹药,又与阮蔻摊牌,说到了那一天,自己可能会采取一些特殊手段。 阮蔻自然全然答应。 她犹豫着,额外提了一句,说:“楚真人此前赐我一杯灵酒,其中灵气丰厚,兴许能用到。” 陆璇一怔,让阮蔻拿出灵酒。 阮蔻拿出来了,满室都是清气。灵气浓郁,像是从泉眼中迫不及待冒出。 陆璇一喜,说:“有了这些灵酒,我便更添一重把握了!” 阮蔻听着,虚弱地笑一下。 陆璇去找楚慎行,想要知道,灵酒中具体有什么成分。 其中又是一番交流,等楚慎行弄明白陆璇是打算在阮蔻生产时用时,他的心情古怪了一瞬。 在他身侧,秦子游想起什么,唇角一点点勾起。又不欲在这样的时刻笑出来,于是扭头,去看窗外狂乱风暴。 楚慎行用藤枝捏了捏徒儿手腕上的细肉,然后缓缓开口,对陆璇说:“兴许的确有用。” ——自然有用了。 里面装着紫清藤做出的药散,连魔山都能压制住,何况一个炼气期魔修? 只要一杯酒下去,保管阮蔻动弹不得,哪里还用担心血瘾发作? 陆璇不知详情,但还是欣慰地离开了,再去准备其他。 留下楚慎行师徒二人。秦子游已经转过头,一副正经模样,好像方才偷笑的人不是他。 秦小仙师说:“如今魔族侵入,碧元一片生灵涂炭。这么说来,昔日的兰曲程府,一定也非从前面貌。” 楚慎行看他,见徒儿这样一本正经,也不拆穿,只“嗯”了一声,看秦子游还要说什么。 秦子游:“我原先是觉得,无论程道友发现了什么,总能用上回踪阵。但这时日太过长久,十数个甲子……更别说,程道友也在玉简上写明,当初‘紫清藤’变异,盖因有人在旁侧斗法。如此说来,往后他们研究‘紫清藤’的时候,周边总有灵气波动,也说不准。” 显然是真的考虑过,而非一时情急,拿这话当筏子。 秦子游甚至显得有点忧愁,“这么多年月,也不知道,你我回去之后,能否再找到此藤。” 楚慎行看他片刻,缓缓说:“兴许是可以的。” 秦子游看他,问:“师尊,你这样想?” 楚慎行看徒儿看看自己,再看看自己胸膛。 师徒二人的心思在这一刻合在一处。 他们没有说出来,却又同时想:当日的天人感应,会不会就在预示此事? ……难说。 这是只有楚慎行师徒在考虑的隐秘之事。 便是白皎、程云清这另外两个知情人,也把心思放在其他地方。 经历了雷泽大世界的种种之后,他们对楚慎行极有信心,相信楚真人一定能驱除此刻盘踞了碧元大陆的魔修。就像是八百年前,逍遥老祖从天而降那样,又一次将魔族赶走。 但是,逍遥老祖在杀死苏支目佉之后,很快又离开了。 白皎和程云清合理推断,认为在解决了当下麻烦,以及发现了那特殊的灵植之后,楚慎行师徒一样要走。 往后,要守着碧元的,依然是他们这些人。 为此,两人此前便随着秦子游一同外出找寻魔修,悉心修习着一切秦子游教授的东西。 同时,白皎还要分出许多心神,去担心自己的父亲。 他甚至没有太多心思,去想自己的身世问题。 穿梭通道中的风暴无穷无尽,修士们最先觉得这些变化无穷的风暴自有一种瑰丽,使人惊奇。但随着时间推移,总要各做各的事。 阮蔻的孩子,便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出生的。 一切皆如陆璇所想:比母体强大许多、不会收束自己力量的半妖婴儿,近乎没了半条命的人族母亲,还有在关键时刻发作的血瘾。 这两个月,陆璇和阮蔻打交道很多。他是医修,可以用最客观的态度来看阮蔻。加上楚真人说过,阮蔻不曾杀人,连学习《紫霄心法》也是被人逼迫,还因此失去了母亲。陆璇听到这些之后,从不用看寻常魔修的视线,去看阮蔻。 一直到生产当天。 昔日温软娇美的女郎完全换了一张面孔。眸子翻到眼后,露出了惨白的、带着血丝的眼球。手指屈起来,身体一下子带着极大的力量,要将周边忙忙碌碌的医峰弟子们扑倒、撕咬。 在这同时,她的孩子还没有出来。 阮蔻的肚子是鼓起的,腹部时不时地出现翅膀的影子。 旁边已经有医峰弟子惊呼,不知道阮蔻肚子里的孩子是什么模样。 陆璇一声令下,被骇到的医峰弟子们才回神,七手八脚地把阮蔻重新按在床上。 阮蔻手脚被束缚,只有头能动。 她嘴巴张得很大,陆璇冷眼去看,觉得她的唇角都要撕裂了。涎水从嘴角流出来,打湿了床榻、衣服。不过这种时候,已经没有人在意。 肚子上的轮廓略来越清晰。陆璇把自己的手轻轻放在上面,感受到了其中半妖婴孩的神念。 混乱,无法清楚表达。但有一个念头,却非常、非常清晰。 它要出来。 如果不能用正常的方法出来,它就会撕开母体,直接从里面冲出。 血越来越多,沾上陆璇的道袍。 一个医峰弟子惨叫一声,陆璇去看,发现是阮蔻咬上这个弟子的手臂。 有护体灵气在,弟子倒是不曾受伤。只是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难免被吓到。 陆璇看到这里,下定决心。 他问:“那壶灵酒呢?” 医峰弟子听着,回头看他。 陆璇吩咐:“给阮小友服下。” 医峰弟子之中,有人还在犹豫,说:“师尊!倘若给阮道友补充了灵气,那岂不是——” 陆璇淡淡说:“她承受不住,便会醉灵。” 医峰弟子喉结滚动一下。 他们到底相信师尊的判断,果然去取了灵酒。壶塞打开,室内的血气又是一清,变作灵气。 这样的时候,虽然明知不该,可医峰弟子们还是不约而同地冒出一个念头。 如果他们也能尝一口,那该有多好啊。 陆璇说:“给阮小友服下。” 他重复一遍。 医峰弟子回神,略有羞愧,赶忙施了一个清洁法诀,清理掉阮蔻嘴巴里的涎水,再小心翼翼地将灵酒灌入。 其实并不知道多少量为佳,只能小心翼翼地摸索。 此外,也不知道,这一招是真的会有用,还是让一切往更糟方向发展。 所有人屏息静气,看着阮蔻。 他们的眼睛里渐渐多了喜色。 在灵酒入口之后,阮蔻竟然真的平息了下来! “师尊——!” 扶住阮蔻的头、好让她能安然喝灵酒的医峰弟子忍不住转头,看陆璇。 陆璇面上从容,心里却着实松了一口气,微微笑道:“好,可以继续了。” 同时也想:好在阮蔻修为的确低微。如若不然,还真不好说。 他们并不知道,真正起作用的是程云清带来的一瓶药散。 不过阮蔻平静下来,一切便能顺利许多。 又过了一炷香工夫。 楚慎行和秦子游并未前去查看情况。两人身在屋中,相对下棋。 楚慎行落子随意,秦子游心不在焉。 他神识往外,又撤回来。 再往外,再撤回来。 如此反复了数次,楚慎行提醒:“你方才仿佛落错地方了。” 秦子游“哦哦”了两声,低头去看,却有藤枝从领口钻出来,托住他的下巴,让他看楚慎行。 楚慎行问:“想去看?” 秦子游回答:“是有些忧心。” 楚慎行笑道:“你倒是好心。” 秦子游眨眼,说:“师尊,你分明也很‘好心’。” 楚慎行眼睛眯一眯,露出一个有些危险的表情。 秦子游看了,不怕,只是笑。 结果没笑两下,就觉得藤枝往腋下,肚腹窜去,在他身上细细地挠。 秦子游痒得受不住,立刻求饶,往楚慎行怀里凑。 楚慎行欣然抱住徒儿,但是并不撤走藤枝。 青年腰腹柔韧紧实,历来是楚慎行很喜欢的地方。 他听秦子游在自己耳边喘息,一声声的,很难过了,却还是只是撒娇。 秦子游说:“求求师尊。” 楚慎行不为所动。 秦子游说:“求求夫君。” 楚慎行还是不为所动。 秦子游似乎是呜咽了声,身体软了下去,却还是在他怀里,安安生生地待着。 楚慎行心头软下。 然后,就听到秦子游嘀咕,说:“早知道‘求’了没用,我就……” 楚慎行:“‘就’什么?” 秦子游:“……” 秦子游眼巴巴地亲他,假装没有说过前面的话。 楚慎行享受片刻,又把人拉下来,捏着下巴,含笑问:“‘就’什么?” 藤枝早就不再挠了,换做更深、更隐秘地接触。 楚慎行知道,自己的徒弟胆子大,爱撒娇,有很多甜言蜜语。 也知道,秦子游方才那么说,也是心知肚明,自己会听到,会对此做出反应。 如今,他看着秦子游,见徒儿红润的唇一点点张开,像是想要说话。 不过楚慎行先一步打断,却是说:“说来,阮蔻还是要好好的,才能方便往后做事。” 秦子游眼睛眨了下:“啊?” 怎么忽然说这个? 楚慎行说:“还是去看看吧。” 秦子游迟疑:“呃。” 虽然他方才的确有些挂念,但如今这种状况? 秦子游又心知肚明,有陆璇在,有那杯灵酒在,阮蔻原先也不可能出事。此前挂念,是因无旁事可做,如今却不同了。 楚慎行这么说,秦子游反倒改口:“想来,有陆峰主照看,阮蔻总能安好。你我如今去,也是给陆峰主添麻烦?” 楚慎行似笑非笑。 秦子游在他怀里扭一扭,“师尊,我们还是、还是……” 楚慎行:“还是去看看吧。” 秦子游眼角抽了抽,用眼神控诉。 楚慎行看了片刻,到底心动,低头吻他。 两人唇舌交织,秦子游近乎是融化在他怀里。 他感觉到徒儿对自己的渴切。 秦子游渴望他。 楚慎行微微笑一下,秦子游就要头晕目眩。 楚慎行说:“好了,走吧。” 秦子游的头晕目眩瞬间变成难以置信。 楚慎行看到这里,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秦子游见状,试探:“师尊?” 楚慎行说:“还不起来?” 秦子游:“……哦。” 第261章 新生 楚慎行与秦子游到达时, 恰好听到一声洪亮哭声。 那哭声又与寻常婴孩的哭喊不同,里面夹杂了异样的声音,像是鸟鸣。 医峰弟子递来襁褓,陆璇再用一次清洁法诀, 清理掉半妖婴孩身上脏污。而后, 就有弟子将这婴孩裹入襁褓, 再抱给阮蔻。 陆璇还算克制, 但几个医峰弟子的视线却止不住在婴孩的肩膀上徘徊。 那里并没有常人的手臂,而是一双翅膀。 翅膀状似雏雉之羽。刚出生的时候, 带着许多粘液。如今因陆璇的清洁法诀而干燥、干净, 呈现出一种柔软的毛茸茸模样。 有医峰弟子试着用手指轻轻碰一碰,果然又暖又软。 阮蔻还在昏睡之中,不知晓这些。 小孩儿原先大哭不止,如今被人抱住, 像是觉得安全,慢慢安静下来, 好奇地看着周边。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乌溜溜的, 在对上抱着自己的医峰弟子时, 一下子笑出来。 医峰弟子一怔。恰好, 听到身后动静。 几人一起回头望去, 看到进到屋中的楚慎行师徒。 修士之间不讲男女大防,故而是由陆璇为阮蔻接生。如今阮蔻昏睡,新出生的婴孩倒是精神,看到生人, 半点不怕, 还再张嘴“哇哇”地喊两声, 两只翅膀以一种微弱的力道扑腾。 这是归元医峰修士第一次见到半妖,他们觉得稀奇,楚、秦师徒倒不觉得。 楚慎行前去查看阮蔻状况,再询问陆璇,问他那壶灵酒是否起效。陆璇自然点头,露出些许庆幸目光。 秦子游则跟着几个医峰弟子一同看那半妖。 虽说此前见过无数婴孩,但阮蔻身份不同,这小孩儿说来也与他和师尊有些因缘。 秦子游抬手,在小孩儿脸颊上捏一捏。 小孩儿:“哇——” 被他捏痛,又开始大哭。 秦子游:“……” 他手上力道放轻了些,却是有舒缓的灵气逐渐从指间溢出。 与人族需要自幼修行、引气入体不同,身为半妖的婴孩继承了父亲一半天赋。他天生便知晓如何运用灵气,只是尚不纯熟,需要教导。 重睛鸟不在了,这个任务,便要被交给阮蔻。 在婴孩的哭声中,阮蔻缓缓睁开眼睛。 她的记忆有些模糊,起先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下意识地呢喃“重昊”。 可是无人应声。 阮蔻的视线一点点聚拢,看清周边状况。陆璇、楚慎行……她认出这些人,心头一紧,立刻坐起来,说:“我的孩子呢呢?!” 楚慎行看她,神色非喜非怒。阮蔻心里一个激灵,却还是坚强地与他对视。 正对视,旁边传来一道嗓音:“在这儿呢!” 是秦子游。 婴孩被秦子游的灵气安抚,正“咯咯”得笑。医峰弟子见状,干脆把小孩儿给秦子游抱。秦子游抱着小半妖,难得升起一点无措感。他的手,拿过剑,杀过人,但论及抱着这么小的孩子,还是头一遭。 小孩儿骨骼柔软,记得秦子游身上的气息,被他抱住,显得很高兴。 秦子游一路小心翼翼,把人抱到床边,交给阮蔻,然后由衷地松了一口气。 阮蔻也看到了孩子的翅膀。 她一怔,手指在那对柔嫩的翅膀上一点点扫过。 阮蔻的眼眶有些发热,又警告自己:不能哭、不可以哭。 她紧紧抱住孩子。小半妖感受到了母亲的气息,又开始“咯咯”地笑。 阮蔻的眼眶越来越红。血瘾被药散压制,丹田经脉中的灵气也由灵酒得到补充。加上那片刻昏睡,她还算精神,这会儿勉强露出一个笑来,看着怀中孩子的眉眼,低声说:“你爹爹从前给你起过名字啦,你叫重昭。” 小重昭听不懂这话,但本能地亲近母亲。他的翅膀张开一点,是一个讨要拥抱的姿势。 陆璇等人见到这母子相处的一幕,逐渐从屋中离开。 到了屋外,陆璇客客气气,提到自己还要去看白峰主状况,这就与楚、秦师徒告别。 他们立在甲板上,禁制外就是穿梭通道中的风暴。但灵梭稳固,站在上面,并不会觉得晃抖。 风暴不算是多好看的风景,但既然出来了,楚慎行师徒便在船舷边闲谈。 秦子游说:“阮蔻多半还是放下了。” 她自然恨魔城城主,但要说对楚慎行师徒,总不可能一点怨怼都无。 哪怕理智上知道:重昊身上的禁制是魔城城主所下,而重昊当日选择对楚慎行和盘托出,也是忧心阮蔻和孩子的以后。但人心是肉长的,阮蔻难免会想,如果不是楚慎行等人找上门去,重昊便不会身死。 只是她不能展现这些心思。 她只是一个炼气修士,太弱小,宛若蝼蚁。 连要隐匿起来的怨恨,都不能完全在楚、秦师徒面前藏住。 但这是离开魔城之前的事。 在发觉楚慎行将自己最大的仇人斩杀之后,再得知自己可以活着生下孩子,往后也不会死去之后,阮蔻心思一清。到如今,孩子出生,她彻底没了其他心思。 秦子游有喟叹,楚慎行则觉得意外。 他回想自己当初看着刚出生的白皎,再有,刚被送到剑峰的程云清……两个皱巴巴的小猴子,最闹腾不过。程云清尚能乖些,白皎就彻底是“大闹天宫”,好在有丹峰顶在前面,楚慎行只用偶尔随宋安前去探望。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察觉徒儿在想:软乎乎、热乎乎…… 楚慎行问:“你喜欢孩童?” 秦子游一怔,回答:“兴许是这些年见得死伤太多,如今看小重昭颇有活力,的确高兴。” 楚慎行若有所思。 秦子游缓慢地转头,看他。 见师尊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带着鲜明的意味,在他胸膛、腰腹徘徊。 秦子游险些跳起来:“师、师尊?!” 楚慎行好笑,问:“你怕什么?” 秦子游抱着自己胸口,身体往后,又露出那种楚慎行很熟悉、觉得可怜可爱的目光。 秦子游说:“我并未‘怕’什么。” 说得理不直、气不壮。 楚慎行更觉得有趣。 这灵梭是他一手做成,上面的每一寸灵阵都是楚慎行亲自刻下。 他心念一动,便有墙壁从地面浮出。眨眼工夫,原先的甲板,又成了他们此前休憩的屋子。 连桌案上的棋盘,都原封不动。 楚慎行在案边坐下,手在案上一拂,棋盘被他收入袖中。 他们从离开到回来,说来也不过两刻工夫。 楚慎行温酒,一边温,一边叹:“此前从这边走,我那徒弟还待我痴痴缠缠。谁能想到,不过出去短短片刻,就待我避而不及。” 秦子游听着,哭笑不得。 楚慎行端酒喝。 他也不急,喝上一口,不去看秦子游,而是低头,去看一本此前寻来的剑谱。 哪怕秦子游明知道,师尊如今的“冷待”,都仅仅是装腔作势,他还是不去揭穿,而是跟着叹一口气,缓缓挪到楚慎行身边。 楚慎行瞥他一眼,见秦子游坐在书案另一侧。 面容年轻俊秀的郎君单手撑着下巴,笑眯眯看自己。 楚慎行心动,但还是冷漠。 他听秦子游嗓音拖长一点,叫:“师尊。” 楚慎行不动。 秦子游一顿,想到什么,露出一点促狭的笑。 楚慎行不看他,但一样可以通过神识,将秦子游的所有神色收入识海之中。 他见秦子游慢吞吞张口,却非像是以往那样,软绵绵地叫“夫君”,而是沉吟片刻,换一个称呼。 秦子游眼珠子转一转,显得无畏,叫:“娘子?” 楚慎行:“……” 楚慎行身前的酒盏裂开,灵酒却依然凝在原处。 秦子游抬起手指,去碰那一团酒液。酒液剔透,被他沾在指尖,抹到自己唇上。 秦子游夸张地:“哎呀,我醉了——!” 楚慎行想笑。 秦子游趴在案上,拉一拉楚慎行的袖子:“娘子,我醉啦,你来亲亲我。” 楚慎行眼皮跳了跳,深感这小混蛋实在得寸进尺。 但他看秦子游,见秦子游眼睛亮晶晶的,很爱自己,那么注视自己。 藤枝缠着青年的身体,划过他的胸膛,叶片蹭过腰腹。 青年的耳尖一点点变红,读懂了楚慎行的暗示。 他的嗓音软下来,倒像是真的喝醉了似的,对楚慎行说:“我……” 嗓音都发颤。 楚慎行看他,见青年的衣领被藤枝解开,从肩头滑下。 嘴唇还是呈现出一种润泽颜色,像是要自己亲他。 楚慎行不动声色。 他藤枝又一次往外延伸,要铺满整间屋子。 秦子游嘴巴张开,两只耳朵都红了。他看楚慎行,好像是想要楚慎行出口制止一句。但楚慎行始终不动,秦子游停顿良久,想要往前,但又被青藤压住。 秦子游悲愤:怎么还能这样——! 连亲都不给亲了吗? 楚慎行察觉到徒儿的心思。 他低笑了声,藤枝箍住秦子游的下巴,强迫青年抬头。 青年的眼睛里都是水润润的,和他的嘴唇一样。湿漉漉,是分明的勾引。 楚慎行只是看着他。 藤枝都静了下来,像是天地之间只剩下这师徒二人。 无论外间是什么,无论他们身在何方。 秦子游能听到来自识海另一边的诱哄。 ——说啊,说吧。 ——说出来,你就可以得到了。 他想要的一切,师尊的亲吻,师尊的拥抱,师尊身体的温度。 虽然藤枝也是师尊,但那到底、到底有所不同啊。 他嗓子发干,喉咙发哑,又有许多茫然和不确信,想:可我是郎君啊!怎么能、怎么可以…… 识海那边安静下来。 秦子游的脑子“嗡”得一下,看到更多。 桌上的那一团酒水仍然在,并不乱动。但在那些杂乱的、堪称“可怕”的画面里,酒水却流淌到了很深的地方,像是要用另一种方式灌醉秦子游。 他面颊跟着一点点变红,想:师尊实在是…… 楚慎行:“实在是?” 他含笑,看着被思绪里的场面弄到乱七八糟的徒儿。 他听到秦子游的呼吸。 吸气、呼气……炙热的,与房间里的灵气混合在一起。 秦子游说:“师尊,你先放开我?” 楚慎行倒是答应:“好。” 藤枝从秦子游身上离开,青年脑子里依然乱糟糟的。他莫名想到很久之前,真的是很多年以前了。他和师尊在一起,有很多意乱情迷的时刻。太多次,秦子游都觉得自己要“坏掉”。但他答应过师尊,师尊对自己做什么都可以。 总归师尊会心疼他,不会让他痛,只会让他快活。 秦子游来吻楚慎行。 楚慎行被徒儿亲着,再叹一口气,觉得自己方才那一下“心软”,恐怕就让子游觉得自己被放过。 但这也不是太重要的事。 天长日久,总有往后。 他这么想,忽而觉得徒儿的呼吸落在自己耳边。 秦子游抱着他,像是献祭似的,很轻,又很坚决地说:“我想有师尊的子嗣。” 楚慎行扣在徒儿腰间的手收紧一些。 秦子游喉结滚动一下。 哪怕下定了决心,但说出这种话,对秦子游而言,还是有些超过。 他下巴搭在楚慎行肩膀上,一鼓作气,说:“师尊,给我一个你的子嗣吧——嗯……” 楚慎行将人扣住,按倒在榻上。 秦子游的发带落了下去,如墨的长发铺散开来,勾出青年白皙俊秀的面孔。 楚慎行克制着,说:“再说一遍?” 大抵是之前已经讲过,到这会儿,秦子游反倒能放开许多。 他笑一笑,看着楚慎行的眼睛,说:“师尊,我想要——” 楚慎行:“再说。” 秦子游:“想要夫君。” 楚慎行不言,秦子游无师自通,断断续续讲话。 他说:“想要夫君多疼爱我。” 他说:“想要娘子——啊,”被捏了一把,于是及时“改错”,“想要师尊……” 两个人的头发交织在一起。 秦子游抬起手,勾住楚慎行的脖颈。 两个人接吻,呼吸逐渐交融。 到了很久、很久以后,一切平息,秦子游扣住楚慎行的手,小声问:“师尊,真的有令郎君怀孕生子的秘法吗?” 楚慎行看他,有意问:“你想要?” 秦子游露出一点纠结目光。 楚慎行逗够了,见好就收,回答:“三千世界,总有些不知道的东西。” 秦子游抓住重点:“哦,没有。” 显然放松许多。 藤枝拉着秦子游的面颊,轻轻揪一下上面的软肉。 秦子游面颊鼓起来,像是一个小小的包子。 在旁人看,他早就是令人敬仰的“秦真人”。唯有在楚慎行眼里,如今的子游,与当年刚出平昌、往郢都,在郢都细雨里高高打着伞的少年无甚不同。 楚慎行说:“你很高兴?” 秦子游眼珠再转一转,笑嘻嘻地来亲楚慎行。一边亲,一边很大义凛然,说:“若有人和师尊抢我,师尊定要不悦呀!这么说来,自然要防患于未然。” 楚慎行听着,难免哭笑不得。 他看着秦子游,长长久久。两个人又一次越来越近,眼看再要亲吻彼此。 从雷泽大世界到碧元大陆,要经历长长路途。灵梭速度不比灵舟,还要再慢一重。 可在这时候,楚慎行动作忽而一顿。 秦子游诧异,“师尊?” 他话音出口,倒是自己先领会:哦,师尊仿佛收到一张信符。 两个人挨得太近了,秦子游凝神时,甚至能听到楚慎行那边的响动。 信符是宋杓发来的。 言简意赅,只有短短一句话,内容却的确要紧。 白天权醒来了。 楚慎行师徒对视一眼。 秦子游一骨碌坐起来:“前去看看?” 楚慎行示意他稍安勿躁。 秦子游一怔,但很快,他察觉到了第二枚飞来的信符。 这一回再听,却是宋杓带着一点歉意,告诉楚慎行师徒:在听闻父亲苏醒的消息之后,白皎先一步冲上前去。如今父子二人关在屋中,陆璇也在外“避让”——想来,这对父子还要长谈些时候。 秦子游记起来了:“对,白峰主总要解释清楚,如果他并非白皎的生身之父,那白皎究竟是从何而来?” 楚慎行对此也有薄薄在意。 他知道,在自己和徒儿的干预下,这一次,闵月没有走上那条既定的道路。虽然不知闵月和魏远如今如何,是仍然在修行,还是早已身死道消,但至少他们有过不少安乐的时候。 但在宋杓的两枚信符之后,楚慎行又想起当年那个形容枯槁的“白夫人”。 只是这一次,白皎的母亲,可能就是另一个“形容枯槁的‘白夫人’”了。 师徒二人所想不错。 白皎冲入屋中之后,身后屋门闭阖。 程云清带着许多担忧,总忍不住将目光挪过去。 她看着拦住自己的宋杓、陆璇,心头焦灼,忍不住叫了一声:“师尊!” 宋杓说:“他们家的事情,未必愿意与旁人说。” 程云清听了,怔忡片刻,面上的焦虑一点点淡了下去,化作一点怅然。 虽然她和白皎相互扶持很久,从数百年前,她被托孤至归元剑峰。再到百年相处,四处游历。魔族入侵之后,更是一同经历了不知多少。 但在这时候,她依然是被排斥在外的一个。 这些心思很淡,但宋杓有所察觉。 这些年来,宋杓与自己几个徒弟的关系谈不上多好、多坏,更多只是一种相敬如宾。 他按照宗门的要求,传授剑法,护白皎和程云清、乃至诸多内门外门弟子周全,但也仅仅如此,始终谈不上多么亲近。 他知道这些徒弟的过往与未来,能一眼看尽他们的人生路。这样的环境下,难怪生不出太多情意。 虽说如此,到这一刻,宋杓还是额外说了一句:“等白皎出来,他兴许会告诉你。” 程云清听着,低低呢喃一句“是吗”,然后就深呼吸一下,和宋杓等人一起,守在外间。 再说屋内。 白皎进门之后,到了床边。 他先看到父亲憔悴的面容,完全没有昔日那个一峰之主的风度。 白皎怔忡了片刻,原先冲到喉咙里的疑问淡下去了很多。他开口讲话,说的第一句,却是:“父亲,你可还安好?” 白天权昏迷太久,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他方才见了陆璇,见了宋杓,好歹知道,自己如今已经被救了出来。但其他更多,白天权便一无所知。 如今儿子就在旁边,对自己满面关切。 白天权到底笑了下,说:“尚可。” 说着,他手撑着床榻,想要坐起。 白皎见状,立刻上前,扶着白天权靠在床头。 父子二人相对,白皎看到了白天权的虚弱,白天权也看到了白皎的焦心。 白天权心头一软,先问:“阿皎,你且和我说说,我们如今这是,”他左右看一看,到底有很多惊疑,“这是在哪里?” 白皎心头稍定,事到临头,他一鼓作气,二而衰,如今听了白天权的话,更是对此前的问题生出一点退缩之意。 这是他的父亲啊。 哪怕两人之间有过诸多矛盾,哪怕—— 白天权并非生他之人。 但八百年教养,总不能作假。 白皎的嗓音微微沙哑,平静地回答:“如今是在穿梭通道中。” 白天权惊喜:“哦?!这么说来,难道是逍遥老祖赶来相救?” “非也,”白皎摇头,“是楚真人。” 白天权跟着念:“楚真人——楚慎行?” 白皎这才点头,告诉白天权:“爹爹可还记得,当初,我和云清师妹,另有其他诸位师弟、师妹,一同被魔修带走?” 白天权沉默。 怎么会不记得。 说来,他往后一样被魔修带走,未尝没有这方面的缘故。 白天权当时不会想到,自己和白皎是被带到了不同地方。他只是觉得,如果自己一样被带出去,兴许就能找到儿子。 白皎继续说:“我们被带去一座魔山。说是‘魔山’,实际应该是某种大妖,一样修了那邪门心法。我和云清师妹躲藏在山内,这么过了些时日,遇到了前来斩魔的秦道友——也就是楚真人的弟子。” 白天权道:“秦子游。” “对,”白皎说,“正是他。” 他说了自己跟随澜川修士,一同去魔城,杀城主。到如今,已经是救下白天权等人的四个月之后。 白天权听着,不免长叹:“竟然已经过去这么些时候。” 他叹息,而白皎看他,眼睛一眨也不眨。 白天权有所留意,到底问:“阿皎?” 白皎嘴唇颤抖,心头无数矛盾情绪。到最后,落在阿娘的面孔上。 阿娘去得太早,他和父亲的最大一次争吵也是源于此。 白皎到底问出口。 他说:“爹。我此前——请秦道友摆了寻踪阵,想要确定那囚禁碧元修士的深渊究竟在何处。” 白天权看着儿子的神色,有所猜测。 他面色更苍白几分,听白皎往下说。 白皎道:“寻踪阵果然指明方位,但我下去之后,要发信符给你。那信符,却是往上方去了。” 白天权淡淡道:“我当时被囚于魔城。” “对,”白皎说,“但早在秦道友摆寻踪阵的时候,爹爹就在魔城!” 白天权看他,白皎坚定与父亲对视。 白皎问:“——我的心头血,究竟指引到了谁身上?!” 第262章 身世 白天权原先重伤初醒, 如今,听了白皎的话,面色却是更苍白几分。 他并不回答。 白皎看着父亲, 良久等待。 他的心原先提起, 而后, 却又慢慢地往下坠去。白皎带着一种空落落的茫然, 意识到:爹爹不打算告诉我啊。 思及此处,白皎沉默许多。他不知自己该怒该悲,但这一刻, 他忽然记起了那个已经很久不曾让他记起、开始逐渐模糊的身影。 白皎出生的时候,孟知兰的身体状况就已经很不好了。 如果楚慎行当年见过孟知兰, 他倒是可以说一句:孟道友状况不佳,但也好过闵月。 可楚慎行被天道直接带到二十余年之后, 于是错过许多光阴。他没有见证白皎的又一次出生,往后, 又因天裂、逍遥老祖赶回碧元一事,直接随之去往澜川大世界、加入白露宫, 便也不曾见证孟知兰的身死道消。 白皎却不能忘记。 他年少的时候, 知道母亲是琴修, 也知道阿娘身子不好。 值得庆幸的是,他家在归元丹峰上,爹爹就是峰主。白天权对孟知兰尽心尽力,对自在峰孟家也多有扶持——白皎看在眼里, 觉得爹娘虽然相差许多岁数, 但的确是真心相爱, 才有了自己。 这个念头已经轰然碎去一次。 那是他二百多岁的时候。白皎结了丹, 程云清也要经历天劫。两人是剑峰弟子, 却因白皎身份上的一重特殊,历来是在剑峰、丹峰之间奔波打转。 白皎对师妹颇不放心,总想要多一些保障。这话是不能给程云清说的,说了,云清师妹只会觉得他看轻自己。于是白皎找了其他借口,回了一趟丹峰。好巧不巧,白天权当时有事离开。 白皎在父亲的洞府里打转,不知不觉,触景生情,转去了孟知兰生时所住的院落。 他当时满心难过,又有一点小小的豪情,想:阿娘,你儿子已经结丹啦! 想到这些,白皎干脆迈入其中。 在孟知兰去世之后,白天权就在此处落下禁制,不让旁人前去。 但白皎是白天权与孟知兰的儿子,这禁制拦不住他。 在白皎想来,父亲的这一番作为,是为了纪念阿娘,也是一种情深义重。但那一日,他在阿娘的旧物之中,看到一枚玉简。 白皎当时觉得,这恐怕是阿娘心爱之物,于是抱着一种感怀心情,将那玉简拿起来看。 他很快知道里面是什么内容。 是尚未与白天权合籍双修的孟知兰,在玉简中记下:与知竹、处安、湘湘一同外出除妖,处安赠我一枚蝶兰,说最与我相配。 少女情思。 白皎讶然,觉得自己无意间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但他又太怀念母亲,太想知道那个苍白的、虚弱的母亲,在年少时,是什么模样。 白皎怀着一点复杂心情,往下读去。 他知晓“陆处安”其人,也偶有听说,这些年来,因孟峰主在天裂之时的行事,孟家已经完全被自在峰排除在外,陆处安一样受到牵扯。 孟知竹、陆处安与谢湘湘三人干脆离宗远去。往后,谢湘湘仿佛曾经归来,倒是孟知竹与陆处安不见踪影…… 但这是白皎第一次知道,原来阿娘和陆处安,还有一段旧事。 他再往下,听到阿娘的声音在自己耳边悠悠徘徊,嗓音柔和安然,大多事情仍然是和那几个人有关,但也慢慢提到了方君璧、孟瑶等人。 白皎不知不觉中坐在地上,闭着眼睛,背靠桌案。 他觉得后悔:如果我可以早些来,早些知道这些……不,如果我可以在阿娘尚在的时候,多陪一陪她,该有多好? 这并不是说白皎在孟知兰生时与阿娘关系不睦,他从来都是尊师敬长。可面对故去的亲人,总要怀揣一份遗憾。 慢慢的,孟知兰的修为进境,也终于到了她遇到白天权的时候。 第一次相见时,孟知兰只记下寥寥数语,说归元巍峨,其间仙师自有气度万千。 孟知兰对此多有感怀,默默立誓,觉得自己更加要勤勉修行。 到往后,关于白天权的内容却越来越多。 白皎依然闭着眼睛,嘴角却悄悄勾起一点微笑弧度。 他想:爹爹和阿娘这就认识啦!我倒是想知道,爹爹那么一个老头子——呃,这话自是不尊不重,但阿娘的确年少呀! 说来,孟知兰与白天权成婚的时候,要比看到玉简的白皎还要年少两个甲子。 孟知兰说:“白真人待我甚是亲切,赠我灵丹。” 孟知兰说:“白真人问我,是否愿意随他前去归元,向乐峰峰主请教……” 孟知兰说:“白真人问我,愿不愿意……当他的双修道侣。” 女郎的嗓音始终是温和的,到后面,却渐渐轻了下去。 白皎心想:看来爹爹对阿娘当真上心。 白皎哼起了一点小调,心潮澎湃。 而后,他听到阿娘说:“我——不愿意。” 白皎一愣。 他听孟知兰说:“我与处安早已定下婚约,如何能和白真人结为道侣?” 孟知兰说:“白真人待我甚好,可我知道,白真人并不在意我,他只是看中我的道体。” 孟知兰说:“当年阿娘就对我多有嘱咐,说我这‘玄阴之体’算得上极品炉鼎。虽然比不上传闻中的‘天阴之体’,却也世间难求。这些年来,我始终谨慎,并不提起此事。阿娘离去之后,便是爹爹,也不曾知晓。可白真人到底是元婴尊者,怕是一眼看出。” 孟知兰像是在自言自语。 她说:“我当时只说,要考虑些时候。但白真人志得意满,恐怕是觉得,我定会应许。” 白皎听到这里,喉咙发干,脑袋里一片“嗡”声。 孟知兰却还在往下说。 孟知兰:“我或许真的会应许。归元宗之势,我小小自在峰如何能敌?如今白真人不过问我一句,我答应了,皆大欢喜。可我若不应,处安……” 她安静下来。 玉简寂静许久,白皎缓缓坐直身子,浑身发冷。 他独自一人,坐在禁制之中,周遭都是阿娘的旧物。 他心神恍惚,想:阿娘?玄阴之体?爹爹把阿娘看做炉鼎? 但不应该啊! 爹爹分明对阿娘那般上心,如果只是炉鼎的话,怎么会、怎么可能?! 白皎咬牙,再往下听。 他希望自己听到,往后某天,孟知兰会喟叹一句,原是她错看了夫君的真心。是她心中防备,于是不曾领会白真人真意。 孟知兰说:“我去与处安说起此事,”到这里,女郎的嗓音里完全没有了年少时的绵绵情意,更多的是一种令白皎胆战心惊的奇异冷静,“处安起先怔忡,然后对我说,恭喜。” 孟知兰说:“我心头不忿,再追问他,是否真心。他竟然——如释重负,告诉我,他的确不曾思慕我,要我不要顾虑。” 相隔百年,白皎依然听出了孟知兰说到这里时的难过。 白皎心痛如绞。 他的阿娘,生时对他总是微笑,温柔慈爱,但原来有这么多悲伤。 孟知兰说:“他不曾思慕我……” 像是叹惋。 孟知兰说:“白真人给了我他的信符,要我考虑好之后,以信符告知他。方才信符飞去,我告诉他,愿意与他合籍双修。但我要明媒正娶,要合籍大典——” 孟知兰说:“白真人答应了。他仿佛惊诧,说自当如此。莫非,是我误会他?” 白皎听到这里,微微怔忡,又有提心。 阿娘是误会了爹爹,往后两人会恩爱数十年。 他期待听到这个。 往后许久,孟知兰都没有再在这枚玉简中记下什么。再来一道嗓音,已经是在婚后。孟知兰约莫在收拾杂务,终于找到这枚玉简,开口时,就是一点怀念,说:“原来在这里,我还当是落在自在峰了呢。” 她安静片刻。 孟知兰:“在归元宗的日子,与我此前所想不同。旁人尊我敬我,夫君也待我极好。或许是我此前想错,这样的日子也无甚不好。我虽修为低微,但也要对夫君好。” 白皎心头雀跃。 果真如此!果然如此! 孟知兰:“……我有了身孕。” 白皎眼睛发亮。 孟知兰:“都说修士难得有孕,我这一胎倒是来得快。兴许也是我修为低微……哦,不能这样说,夫君听了,总要不悦。他又拿来了许多灵丹,要我日日服用。我说不必这样浪费,他却说,我是归元丹峰峰主的夫人,这怎能说得上浪费?” 孟知兰说:“我很高兴。夫君还说,过些日子,我这一胎稳了,就要知竹他们来看我。说来知竹与湘湘也订了亲,不知何时举行大典。到那时候,这个孩子就要出生了吧。” 孟知兰说:“我问夫君,有无为此子取名。那日天上明月高悬,月色皎皎。夫君看我,说,月色虽好,但夫人人比花娇。” 白皎听出孟知兰话音中的笑意。 他跟着笑。要是程云清在,一定要说他笑得太傻。 孟知兰说:“孩儿便要叫‘白皎’,阿皎,皎皎……” 像是母亲在叫他的名字。 白皎重新往后靠去,又一次哼起小调。 孟知兰却慢慢忧虑。 “凡人怀胎十月,夫君说,修士或有不同。但阿娘当年生我,生知竹,也不过是这些时候。如今已经五个月了,我肚腹中的孩子,却没有动静。我总是忧心,夫君劝我良多。” 白皎轻轻倒抽一口气。 他倒是知道,自己在阿娘肚子里耽搁了不少时候。但知晓这些的时候,他已经知事,可以活蹦乱跳。如今听阿娘说起,白皎才意识到,对当时的孟知兰来说,这恐怕的确是一个很大的负担。 孟知兰说:“夫君总是不着急的,说古籍有记载,怀胎的时候愈长,孩儿的天分便愈佳。我听了,自然只能点头。当真如此,也是一桩好事。” 白皎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再试着找出灵剑。 他的剑,是爹爹搜集材料,请器峰的周峰主帮忙打制的承影。 承影自然是好剑,白皎也算是一个“年少有为”的剑修。自然,比不上当年的楚真人师徒雄姿英发,但依然引人注目。 他心虚,想:不过,这也实在不算达成阿娘的期望。 白皎略有懊恼。 孟知兰的声音仍然往下,若潺潺流水。 她说:“我想过了,无论孩儿如何,我都要对他关切,勿要像爹爹对待孟瑶那样。” 白皎眨眼。 她说:“只是孩儿,你什么时候出生啊?” 白皎更加心虚。 孟知兰的话音里,关于修炼的事情,慢慢减少。 白皎起先未曾意识到,到后面,孟知兰说起,她偶有闲暇,召出灵琴弹奏。百雀随之鸣叫,峰上云雾一清。她心情正佳,却觉得腹中绞痛。 白皎模糊地想:怀着我,对阿娘影响这么大吗? 孟知兰说:“夫君赶回来了,问我做了什么。我照实说,夫君仿佛十分不悦,说我怎能这样不珍重自己。我还要反驳,说不过是一首《广陵散》,引起这样的事,谁能料想得到。夫君听了这话,冷静许多,要我以后莫要再弹琴了” 嗓音还是慢悠悠的,有些惆怅,但也算接受。 孟知兰:“我听了这话,自然一样不悦。但转念一想,夫君也是为了我们母子平安。我想通此节,觉得如此也好。只是孩儿,你还是快些出来。” 语气重回轻快。 白皎叹了口气,心想:看来阿娘真的吃了不少苦头。 他通过这寥寥数语,仿若穿梭百年,重新看到怀有身孕的孟知兰。 孟知兰说:“夫君又给了我很多丹药。真是的,我也不是瓷人,何必这样讲究?” 孟知兰说:“虽说筑基修士无需饮眠,但我有孕在身,总要疲惫,慢慢又有了日日睡下的习惯。这日醒来,看到夫君就在身边。我觉得安心,睁眼看他,发觉夫君在看我腰腹。他对阿皎甚是挂心,往后,也会是一个好爹爹。” 孟知兰说:“我与夫君说起阿皎往后的事,有意问他,阿皎是要修习丹术,还是随我修琴?夫君却说,他想要阿皎修剑。我想一想,觉得也是好事。往后一家三口在外,阿皎可以护着他爹娘。我这么给夫君说了,夫君仿若哭笑不得,说我怎能让儿子这般操劳。我却是理直气壮,说我是他娘,他是他爹,要阿皎护着,不算委屈。” 白皎心想:原来阿娘也有这样活泼的时候。 日子越来越多,经历了数个“十月怀胎”的时候,白皎却长得很慢。 白天权始终不着急,有他的态度在,孟知兰也不再心焦,而是安稳等待。 终于等到了白皎出生的时候。 白皎在玉简里听到了自己的哭声,也听到阿娘无奈地把自己叫“小魔头”,嘟嘟囔囔,说“真不知道随了谁”——白皎轻轻“哼”了声,暗暗腹诽:阿娘是文静性子,那自然是随了爹爹啦! 他此前经历颇多心情起伏,到如今,觉得一切静好。 恰好,天色渐晚。白皎记起自己此行前来的目的,是要给云清师妹寻摸合适的丹药。 他觉得自己该走了,又忍不住想多听一听。 这成了白皎所做过的、最让他庆幸,同时茫然,不知自己是否应该始终不曾知晓的事。 从玉简里的话音来看,孟知兰早早放下了年少时的一点情思,一心一意,把白天权看做真正夫君。 她还会悄悄庆幸,说:“今日见到湘湘,与她说起从前事。湘湘和我抱怨,说她与知竹成婚之后,有颇多烦思,但总忧心自己计较太过,问我是否也有一样思虑。我安慰她,她看着勉强,但还是有些笑影。回头去问知竹,知竹却也和我抱怨,说他觉得湘湘脾气不好,是该改去。还对我说,‘倘若湘湘的脾性与陆师兄一般,倒是好了’,听得我又气又笑。方才又想起此事,夫君问我在想什么,我告予他,他定然觉得无聊,但还是听我说。” 一切安宁、平和。 白皎原先觉得,往后也会这样下去。 可这份安宁,却又戛然而止。 孟知兰的嗓音还是很克制,冷静,心碎。 她说:“阿皎三岁了,我记起从前,阿娘为我做过一个长命锁。锁上有灵阵,可以在我被人攻击时,将伤害转移给阿娘。我当时心想,何至于此?有了阿皎,才明白,原来阿娘是这般心思。” 她像是深深呼吸。 孟知兰:“要做此法,便要将母子之血混合。但我的血,和阿皎的血,不能混合。” “——阿皎并非我亲生骨肉!怎会如此?!” 此言一出,百年后的白皎顿觉晴天霹雳。 他冒出了和孟知兰一样的困惑。阿娘怀胎那么多年,终于生下自己,生产时也很是吃了一番苦头。到如今,他的血不能和阿娘的血混合。 许是灵阵出错了吧。 白皎劝慰自己。 孟知兰的嗓音依然很冷静,说:“我要去问白天权,是谁换走了我的孩子?” 长久静默。 孟知兰去问了,而后,得到一个答案。 她一字一顿讲话,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这么一来,嗓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轻飘,像是每一步都踩在云上,时刻都会坠下,落入万劫不复。 孟知兰说:“原来阿皎不是我的孩子。” 她又安静半晌。 孟知兰说:“原来,我只是一个给白真人孕育骨肉的‘胎器’——我并未想错……他从一开始,就看中了我的道体。” 她此前怀疑过的,成了真。 她所相信的,俱是假。 孟知兰自是天地俱灭,百年之后,听到玉简中话音的白皎一样有难言惊愕。 正当此时,他听到一阵风起。有什么东西朝他袭来,白皎下意识召出灵剑承影,挡在自己面前。 他听到“铿”的一声,白皎虎口发麻,与门口的白天权对视。 白天权看着白皎,视线滑到了他手上那枚玉简上。 那是白皎与父亲最大一次争吵。 他们冷战数十年,白皎质问白天权,孟知兰在玉简里留下的话音是真是假。白天权看他,却说:“你知不知道,你娘从我这儿拿了多少东西,补贴自在峰?” 白皎听到这话,牙关“咯咯”作响。 他不能接受!不愿接受! 白天权淡淡道:“你娘在你三岁时得知此事,往后却又有数十年,我待她如何,她待你如何,你又莫非不知?” 白皎愣住。 他浑身发凉,意识到:阿娘妥协了。 就像是孟知兰曾经点头,答应成为白天权的双修道侣一样。这一回,她一样点头,不做计较。 她用自己的道体,换回了家人的荣华富贵。 ——但是,这真的是孟知兰的选择吗? 还是她根本没有过选择的权利,只能接受? 白皎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与父亲“和好”。好像只是时日长久,一切自然而然地发生。他知道父亲利用阿娘,但他又知道,天道视万物为刍狗,强者为尊——如果阿娘当年与陆处安结亲,那她往后,未必会过得好。 到如今,穿梭通道内,狂乱风暴中,灵梭上。 白皎说:“爹——我还叫你一声‘爹’。你不说,我便真的不知道了吗?当时在渊底的,曾与我娘相见的,不过是掌门,师尊,还有陆峰主。” 白天权身形一震。 白皎看他,露出一个苦笑。 “是青云掌门?陆峰主?”青年慢慢问,“还是……师尊?” 白天权不言。 白皎却已经不用再问。 丹峰与剑峰历来交好,白天权与宋杓年少相交。 白皎心头涌上一阵索然。他抿一抿唇,到底说了句“爹爹,你好生养伤,我便不多打扰”,而后,迈开步子,缓缓往外间去。 天地之大,白皎却生出些许无处容身之感。 他从前知道,阿娘不是阿娘。如今又知道,爹爹也不是爹爹。 他感觉到白天权在看自己,但白皎没有回头。 他到了门外,看到等候在外的宋杓等人。师尊看他,眉目中露出些许忧切。白皎心想:师尊知道否? ……师尊恐怕也不知道。 第263章 重回碧元 白皎如今八百余岁, 于凡人来说,自然是难以望其项背。但在修士之中,他仍然算“年少”。 他曾偶尔听说一些父亲与师尊的旧事, 但在此前, 白皎眼中,这二人不过是“友人”。就像是他和剑峰的诸位师弟师妹,就像他和曾经的“秦师兄”。 但他又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白天权不知出于什么目的, 以什么样的法子, 在孟知兰的身体中,孕育出一个宋杓的孩子。 再当做自己的孩子, 抚养长大。 又眼睁睁看着他拜入宋杓门下。 白皎想着这些,只觉得一股凉意顺着脊柱往上。他曾经以为自己做出的选择,曾经听白天权叹息过的“我的儿子, 怎么不学炼丹, 偏偏要学剑法”, 统统都是假的。 原来早在那么久之前, 白天权就曾经和孟知兰说过, 他想要自己的儿子是一名剑修。 想到这里,白皎头脑发晕, 头痛欲裂。 他把自己关在屋中喝酒。 修士不会醉酒,却会醉灵。 仿佛过了许多时候, 有人进屋看。白皎抬眼, 撞入程云清的视线中。 程云清因屋内酒气皱眉,捏了个清风诀。细风扫过,白皎的衣袖随之飞起。 程云清在他身前坐下。 白皎垂眼, 一言不发。 他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只是这一幕何其熟悉, 当年他寻到阿娘那块玉简之后, 一样是跑到后山,闷不做声地喝酒。那会儿,还是云清师妹寻到他。 到如今,他不说话,程云清也不说话。 女郎直接抬手,抓过白皎手上的酒坛。白皎的修为要高于程云清,倘若他一意握紧,程云清不会拿到。但他的手指一点点松开,肩膀都佝偻下去。 程云清看一眼酒坛,皱眉:“你加了多少灵石进去?” 白皎说:“两块。” 程云清:“中品?” 白皎不答。 程云清轻轻“嘶”了声,又有些意外,白皎这会儿竟然还能安然和自己讲话。 她想一想,说:“师尊要我来看看你。” 白皎闷闷地“嗯”了声,心想:原来不是你自己要来看我。 程云清又说:“……不过在接到师尊的信符之前,我已经到门口了。” 白皎眼睛眨动一下,露出一个模糊的笑来。 程云清看他这样,显然还是难过。她不知道那间屋子里发生了什么,却也可以想见。 程云清问:“你是如何想的?” 白皎喃喃说:“我——嗝,我不懂。” 程云清说:“听楚真人的意思,我们要到碧元了。” 白皎看她。 程云清说:“碧元被魔修攻占,危在旦夕。” 白皎抽了抽鼻子,神色一点点坚毅。 程云清说:“恐怕灵梭一至,便要开战。白皎,你不能只顾着伤心。到时候,如果你面对魔修,却被此事分心。这一次,恐怕没有一把君子剑来救你。” 白皎眼神晃动。 他低声说:“我知道了。” 程云清端详他,良久,叹了口气。 白皎沉默,程云清知道他难过。 女郎一点点靠近,而白皎并不推拒。 直到最后,程云清抱住白皎。 他们是相伴近千年的师兄妹,是对对方怀揣朦胧情思的郎君女郎。 程云清小声说:“哎,我陪你。” 白皎起先怔住,半晌,他回抱住程云清。 剑修埋头在自己师妹肩膀,程云清察觉到自己的衣衫被打湿。 她有些心软,又有些无奈。由此情此景,想到当年。 程云清安慰白皎,宋杓、陆璇等人则去看白天权。 他们怀揣着和白皎一样的疑问,而青云掌门与陆璇皆已有所怀疑。 几句话下来,白天权溃不成军,承认,自己的确窃取了宋杓的心头血,以秘法培养,终于有了白皎。 此言一出,宋杓面颊抽搐片刻,连一贯的从容都无法维持。 他在屋中踱步,片刻后蓦然往前,扯住白天权的衣领。 青云掌门和陆璇看着这一幕。 青云掌门欲要上前劝阻,却被陆璇拦住。 青云掌门诧异,看向陆璇。正当此时,却听白天权似崩溃,怒道:“你说你一心求道,无欲无求——” 他分明是化神修士,到这一刻,却似凡人莽夫。 因情绪剧烈激动,白天权经脉动荡。他隐约察觉不对,宛若识海深处有什么在窥探觊觎,令人脊骨发凉。但这样的感觉来得快,去得更快。只是短短片刻,白天权的注意力又回到宋杓身上。 他冷笑,掰开了宋杓的手。 白天权淡淡道:“我便给我留一个念想。” 宋杓看他。 他从来觉得,自己因此前际遇,已经称得上“无所不知”。 但到此刻,宋杓头脑晕晕,说:“白皎并非是你的‘念想’,他是活生生的修士!再有,孟道友——” 白天权微笑一下,说:“她知晓此事,愿意配合。” 宋杓冷冷地看着他。 被宋杓这样注视,白天权面上的笑意淡下一些,低声叫:“师兄。” 宋杓说:“莫这样叫我。” 白天权沉默片刻,改口:“宋峰主。” 宋杓不言不语,听白天权问:“你要把白皎逐出师门吗?” 宋杓:“……!” 他难以置信,看着白天权。 白天权缓缓拢一拢自己的衣袖,却说:“还是,你要让他改名‘宋皎’,此后认祖归宗?” 宋杓咬牙。 “白皎要如何,”宋杓一字一顿说,“是他自己的事。他一日愿意认我这个师尊,就一日是我的徒弟。” 白天权淡淡说:“宋峰主当真心善。” 宋杓看他,片刻后,却是笑了下,说:“你说,你对我有那样的心思。” 白天权“咦”一声,道:“宋峰主何必这样惊讶?此事,我两千年前便与你说过。” 可宋杓不愿,两人渐远,还曾引得上一任丹峰、剑峰之主过问。 宋杓没有理会白天权的嘲讽,而是说:“可在那妖人将我夺舍的数十年里,你并未认出,那不是我。” 白天权面色一白。 宋杓低低笑了声,“这就是你的‘思慕’?” 两人说话间,青云掌门与陆璇早已避出。如今,这间屋内只剩下宋杓与白天权二人。 白天权哑然,分辩:“那贼人不知从何而来,技法高绝……” 宋杓说:“你认不出我。” 白天权宛若被重锤击中,无言以对。 此前,白皎在他面前是如何心冷绝望。如今,白天权也有一样心境。 说到这里,宋杓像是意兴阑珊。 宋杓:“你对不起白皎,更对不起孟道友。” 白天权丹田隐隐震动。 宋杓说:“你我心知肚明,白皎不会不认我这个师尊。但你,白天权,白峰主——而今大敌当前,”他说到这里,看白天权的面色又是一白,“我不与你争执什么。待到往后,碧元一清,魔修退走,再说其他。” 他讲完这些,面色虽然依然难看,可总能带着一点从容,一样从屋子里离去。 此地只剩白天权一人。 白天权心思繁复,起先觉得自己这一刻的心慌是因为隐藏多年的秘密暴露于人前。但愈往后,他愈发觉得,自己身上,真的有什么不对。 一股陌生的力量在他经脉中冲撞,白天权浑身作痛。他疑心方才宋杓做了什么手脚,这个心思刚一起,他喉咙一腥,呕出一口血来。 按常理说,化神修士的血里该饱含灵气。可这一刻,白天权呕出的血却浓稠、腐臭,透出一股令人厌恶的黑色。污血之中,隐隐有什么蠕动。 白天权,面色一变再变,最后,却是闭上眼睛。 污血凝为一团,缓缓,往空中浮去。 像是□□控、被牵引。 白天权的眼皮下,眼珠不断滚动。他脖颈上青筋毕露,喉咙里发出“嗬嗬”声。倘若有医峰弟子身在此处,看到床榻上的白真人,恐怕会惊呼出声。 只见白天权头发在身后飞扬,皮肤上涌现出黑色纹路。这些纹路宛若活物,在他身上游走。 白天权张开嘴巴。 原先被吐出的污血,如今再度飞回他口中。这化神丹修喉结滚动,竟是将污血生生咽下! 这一切后,白天权精疲力竭,昏倒在榻上。 他的头发重新垂落,身上干干净净,再无此前污血的影子。 楚慎行再看到归元宗这几人时,只听陆璇说,白天权虽然醒来,可仍然虚弱。 楚慎行听了,客气地说几句“好生休养”。回过头,又对白皎的状况稍有留意。 白皎此前便是出行都与程云清在一起,如今,两人粘得更紧。楚慎行甚至听到陆璇打趣,说等打完这一战,不如就为白皎和程云清举办双修大典。 白皎听着,微微一愣。 程云清看他,楚慎行同时心想:奇怪,他仿佛并不高兴? ……也不像是。 白皎想要与程云清结为道侣,但他名义上,依然是白天权的儿子。若真与程云清合籍,便要由白天权主持一切。 白皎并不愿意。 楚慎行不知这些细节。他看出白皎与白天权又一次开始冷战,同时,白皎与宋杓之间有微妙气氛——这便足够。 他无意探究更多,只是不轻不重地提醒了句:“再有两日,就该到碧元出口了。” 言下之意,就是:处理好你们的事情,不要耽误战事。 白皎等人听闻此言,面容一肃。 宋杓的眉尖轻轻拢起,青云掌门与陆璇面容沉静。 楚慎行视线转了一圈,最后落在白天权身上。 白天权气息浮乱,重伤未愈。 楚慎行心想:也不知道那魔城城主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白天权留意到楚慎行的视线,朝他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来。 楚慎行颔首,而后便离开了。 穿梭通道中不分日夜,只是楚慎行依照习惯,在屋中摆了一个机关金轮,依照碧元大陆的历法运行。 而今屋中,金轮渐落,是要入夜。 师徒二人相对,秦子游懒洋洋地抿着一碗酥酪,同时啧啧称奇:“照师尊的意思,白皎竟是宋峰主的骨肉?” 楚慎行说:“想来是的。” 秦子游叹道:“归元甚乱啊。”想一想,又正色点头,“好在我当初并未拜入其中。” 楚慎行似笑非笑看他,秦子游却并未回望,而是自顾自地回忆当初。 他说:“我仍记得那日的雨,那日的风,那日的月色。” 楚慎行听着,心头微软。 秦子游低低哼起:“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他们离去时,碧元初成大千世界,灵气磅礴涌入,天下得道。 如今归去,要面对的,却是血池千里,魔修肆虐,人间涂炭。 一日后,楚、秦师徒与归元诸人重新聚于一处,听青云老祖等人说起他们被掳走时碧元状况。 一行人身侧摆着水镜,五艘灵梭上的修士们同时看着这一幕,提起心神。 他们从前狼狈不堪,如今却有了合体期的楚仙师助阵! ——虽然及不上当年已经是金仙之体的逍遥老祖,但也是高强战力,足够敌过在碧元大陆作威作福的魔修! 修士们心神激荡,听青云掌门与楚仙师分说碧元之势。 白皎敬上自己那根灵笔,青云掌门便握住笔,一挥而就。碧元山河出现在楚慎行面前,却已经不是从前的青山绿水,而是满目猩红。 楚慎行视线落上。大到归元,小到一个小小的巴阳山,俱被淹没在血池之中。 青云掌门说:“只是不知那前来的魔族是否已经离去。” 像是雷泽大世界那样,只留魔修看守。 楚慎行沉吟,吩咐:“说说那魔族。” 青云掌门神色一正,娓娓道来:“那魔族名曰波多罗,身形极长。若完全展开,足有数里。” 他一边说,一边用灵笔在身前血海之上轻轻一点。 楚、秦师徒便见碧元诸山之上,出现一条盘卧的细长影子。 秦子游咂舌:“这是……” 什么东西?! 青云掌门回忆旧事,露出些许惨痛,说:“当年此魔初现,碧元百姓只当是云间卧龙,朝此魔跪拜。往后,此时教这魔头时时挂在口中,茹毛饮血之时也不忘大肆嘲笑。” 秦子游立刻不平,说:“这当真丧尽天良!” 青云掌门沉默,陆璇接过话音。 因是医修,他知晓许多魔修大将的攻击手段,此刻一一向楚、秦师徒讲来。 话音间,仍然带有薄薄痛苦。 楚慎行听完陆璇所言,道一声多谢。往后,又是亲身与魔修交战的宋杓、白皎等人来补充。 不知不觉,一天一夜过去。 通道中的风暴平息些许,碧元出口近在咫尺。 当初去往雷泽大世界时,楚慎行直接用上灵舟,将通道出口冲开。如今,灵舟不在,他便迂回一些,只用上寒鸦剑。 寒鸦即出,守在通道入口的魔修无所遁形。 五艘灵梭相继出现,数个法瓶被投入血池之中。 时隔八百年,楚、秦师徒重回碧元大陆。 此前虽被捉走,但碧元修士并非没有一战之力。只是赶来压阵的魔族修为高过青云掌门许多,以至于归元宗节节败退。 到如今,楚慎行说是只比青云掌门高出一个大境界,可他是正在盛时的剑修,又有布阵之能。便是对上大乘散仙,也有一战之力。 按照此前计划,会有四艘灵梭载着碧元修士们奔赴各地,斩杀寻常魔修。楚慎行等人则前往归元,与占据归元诸峰的魔修对阵。 五艘灵梭相望,以魔修之血祭旗。 前三年中,碧元百姓遭受诸多屠戮,修士更是十不存一。 被掳走的修士们再度归来一事,起先只是悄无声息地在百姓之中流传。再往后,所有人看着猩红色的天空,心怀期许。 楚慎行做出来的灵梭速度远远高于原本的归元灵梭。 自穿梭通道出口往归元诸峰,只花了不到一月工夫。 如今的归元十二峰依然巍峨,却平添了许多血色。远远望去,不再是翡翠高山,而是一片怪石。 青云掌门看在眼中,心痛如绞。 “楚道友!”他心怀期许,唤楚慎行一声。 楚慎行应过一句,神识铺开。 他经历过诸多战事,而当下,也不过是寻常一场。 与在雷泽大世界时不同。这一次,楚慎行并未隐藏自己的行踪。 碧元大陆到底是新生的大千世界,不比其他老牌地级世界灵气丰富。如此一来,会觊觎此地的魔族、魔修是何实力,也可想而知。 楚慎行明晃晃宣战,归元峰中,有魔修外出应战。 楚慎行打眼一看,先微微笑一下。 女修,身上盘着一条长蛇,此刻蛇头立起,蛇信“嘶嘶”吐出。 楚慎行认出此魔,知道这就是宋杓、陆璇俱提到的驭兽师秦姝。 以往时候,秦姝与正道修士作战,总要出其不意,抛出诸多毒物。 追魂蛛、夺命蝎……修士们将注意力集中在她抱着的长蛇上,往往会忽略这些,轻易被咬中。 陆璇说起此魔时,心有戚戚,提及:“那段时候,我见了不少紫黑尸身,皆是此魔所致。” 秦姝修为不算很高,不过半步化神。但她养出的毒物,有腐蚀护体灵气的能力。 双方对峙,不只是楚慎行在端详魔修,魔修也一样打量他。 秦姝暗暗心惊,想:我竟看不出此人修为!如此说来,此人的境界该远高于我。 想到这里,秦姝便要开口。可在她讲话之前,身前修士侧头,吩咐旁边一个面容更嫩的剑修,嗓音里甚至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说:“子游,你去。” 那年轻剑修一拱手,神色严肃,回答:“是,师尊!” 说着,他抛出一个机关鸟,踩在其上,朝秦姝冲来。 秦姝面容僵住,知道这是自己被看轻。 她冷笑一下,觉得袖子里的各样大小宝贝正窸窸窣窣地爬动。 秦姝另一只手拢过自己袖子,用一种温柔嗓音,低声说:“这便来了。” 这便去吧。 剑气铺面而来,猎猎锋锐,刺得秦姝面皮发痛。 她仍然怀有一份志得意满:眼前的小修士,不过与自己一般境界! 可这份志得意满,很快,成了惊恐万状。 一息之后。 秦子游拔出了刺在秦姝胸膛的日影。同时,万千剑影将妖蛇切成细片,盘浮于空中。 他耳尖动了动,低头,用一种疑惑目光,去看魔修的袖子。 有什么东西在其中翻涌,要往外爬出。 秦子游手腕上的藤枝转动一下,往下垂去。 秦子游旁观,看藤枝涌入秦姝衣袖。 他听到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嚓”声,再往后,秦姝的袖子瘪了下去。 藤枝退出,犹嫌不足,再横扫了所有蛇片。 秦子游微笑着看这一幕,又回头,看楚慎行。 师徒二人对视,楚慎行颔首。 这是夸奖,也是的确不将这魔修放在心上。 碧元修士初战告捷,士气大振。 往后,再有魔修前来。碧元修士看在眼中,见来者修为愈高,一个比一个难以应对。他们原先觉得,这依然要秦子游出手,或楚慎行亲自出手。可出乎意料,楚慎行竟然接连点了几个各峰弟子的名字,要他们往前。 白皎、程云清等人赫然在列。 对魔修而言,当下场面,无疑是奇耻大辱! 楚慎行竟然拿他们来给碧元修士操练! 只是魔修如何想,楚慎行并不关切。 在他的指挥下,碧元修士势如破竹。短短半日,就攻上归元主峰。 青云老祖曾经提过的魔族波多罗不在此处,想来是另去其他大千世界。余下的魔修被打得落花流水,一直到碧元修士重新坐回归元大殿之上,仍然有人不曾回神。 他们经历的惨痛时日,就这样过去了? 此番归来,最多的时间,竟是花在路上? 碧元修士心绪难平。并非不忿,只是回想当初,想起了他们在正邪之战中失去的亲朋故人,许多人悲从心来。 到晚间摆宴,九丹金液混在寻常灵酒之中,摆在诸人面前。诸人喝过,更是情绪涌动,不少人掩面而哭。 白皎端着一杯酒。 他低声对程云清说:“待会儿,去一趟剑冢吧。” 他还是想去看一眼君子剑。 程云清听了,“嗯”一声。 她点头的同时,余光一闪。白皎有所察觉,循着程云清的目光看过去,见到白天权端了一杯灵酒,昂首阔步,走到楚慎行面前。 白天权说:“敬楚真人一杯。” 楚慎行看他。 战事虽短,但论及从穿梭通道出来的时间,也勉强能说上一句“长”。 白天权与白皎始终不曾接触,两人乍看起来不像父子,更像仇人。 不过这也与他无关。 白天权要敬酒,话音出来,其他人也有类似心思。 一道道目光望来,楚慎行应道:“好。” 秦子游在一边,喝着原版九丹金液。 一杯酒下肚,白天权眼神变化,似有颇多感慨。 他再往前,重新倒了酒,说:“上一杯,是于公,谢楚真人救碧元于危难。这一杯,却是于私,谢楚真人教出这么好的徒儿,救我儿白皎于险境。” 白天权的嗓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落入白皎耳中。 白皎面色骤变,冷笑一声。程云清看在眼中,无奈叹息。 楚慎行前面不曾笑,听到这里,却是笑了笑,仍然说:“好。” 他和白天权喝了第二杯酒。 在这同时,楚慎行的目光始终落在白天权身上。 他看着白天权微微发白的嘴唇,开始游离的眼神,听白天权说第三句话:“再一杯,仍然是于私,谢过——” 他话音未落,诸人哗然! 只见一根青黑触手,从白天权脖颈涌出,往楚慎行所在刺去! 秦子游瞳孔骤然缩小,手上捏着的酒盏轰然碎裂。 他看到楚慎行稍稍侧过头,饶是如此,面颊上仍然多了一丝细细伤口。 一滴鲜血,从中溢出。 白天权衣袍鼓动,猎猎作响。 楚慎行抬手,擦去自己面颊上的血。 他心有所感,抬起头,看向天空。 神识越过殿顶,越过高天云层,看到了一切之上。 “白天权”开口,嗓音沙哑含混,混合着难言的兴奋,说:“楚慎行。” 楚慎行看他。 见“白天权”身上的气势陡然变化,从一个化神修士,开始往上拔高。 化神前期、中期、后期; 合体前期、中期、后期; 大乘。 楚慎行低笑:“是你。” 下方人群里,抱着孩儿的阮蔻瑟瑟发抖。 “是我,”白天权体内,更多东西开始涌动,“你烧了我的城,我便在这里,新建一个城。” 碧元修士相顾惊诧,不知发生什么。 骇人的威压从“白天权”身上浮出,外间响起隆隆雷鸣。有心思灵敏些的修士往外看去,只见黑云压城。 再去分辨,修士悚然:“是魔修!” 嗓音都变了调子。 是无穷无尽、成千上万的魔修! “咕叽、咕叽……” 触手从白天权的脖颈收了回去,留下一个血淋淋的洞口。 “咕叽、咕叽——” 声音却还在继续。 白天权腰腹隆起,宛若怀胎十月。在这同时,他的面容僵硬、苍白,已经完全没有了“白峰主”的影子。 “咕叽、咕叽……” 第264章 城主 “这是——!” 修士们惊恐、惊诧。 白皎面色大变, 却被大乘期的威压控制,不能起身。 他死死盯着“白天权”脖颈处的洞口,难以置信地发觉:在伤口处, 往外逐渐淌出的血,是一种粘稠的黑色。 这是什么东西?! 白天权的肚腹愈发高耸。 楚慎行等人此前见过阮蔻的孕相。在临近生产之前, 小半妖重昭已经像是迫不及待, 想要探索外间世界。总有模糊的翅膀影子、脚影子,在阮蔻腹上浮出。 只是如今, 白天权肚腹中的魔物显然迫切更多。 道袍被撑开,透出蛇一样的蠕动。 就好像是归元宗的白峰主已经被掏空了, 身体成为承载雷泽大世界魔城城主的容器。 电光石火之间, 楚慎行想明一切。 他此前的怀疑并没有错。 那个在城主府竹林中的癫狂修士, 并非城主,而是一个掩饰。 只是当初楚慎行用上寻踪阵, 依然不曾发觉城主踪迹,便短暂安心。 何其可笑! 当年,他要为了让赵开阳寻不到闵月, 便烧毁了闵月身体。到如今,他自己也被一样的招数骗了过去。 魔城城主的身体不知因何缘故被毁去, 只得寄居在白天权体内。在楚慎行的眼皮子底下,一步一步蚕食着白天权的身体。 到现在,终于恢复了大乘期修为, 于是当众发难。 想通此节, 楚慎行冷笑。 他甚至怀疑:以眼前场面来看,也许这城主每到一次走火入魔, 都要占据另一个修士的身体。如此一来, 当初与侍妾生下阮蔻的, 是否是“真正”城主,都尚未可知。 也难怪寻踪阵起不到作用。 不过“白天权”几句话后,并不动手,想来限制仍在。 楚慎行心念微动,秦子游同时察觉。 不必楚慎行多说,秦子游已经往旁侧跃去。 年轻剑修袖中飞出百千灵石,砸向殿中修士。 被大乘魔物威压震慑到的修士们乍逢灵气,如梦初醒。 秦子游厉声喝道:“诸位道友,且随我前去迎战!” 从一行人进入归元至今,也不过一天工夫。 前面半天,他们前来挑战,斩杀诸多魔修。 到如今,修士们则要在浩荡魔修的进攻下,守卫归元。 城主威压仍在,但有了此前种种遭遇,归元修士清楚知晓,倘若此次败下,自己会有如何下场。 是被魔修撕碎吃下,还是苟活于黑暗之中,直到成为再不能见人的怪物? ——与其如此,不如战死! 他们咬牙往前。 离开大殿之后,此地六百修士恰与万千魔修相对。 修士坚毅往前,魔修浩浩汤汤。 秦子游手握灵剑,听到自己的心跳。 他经历太多,眼前场面甚至不算骇人。只是与此前诸多战事相比,当下,秦子游身侧的修士数量,实在太少。 他无声叹息。 恐怕早在澜川修士们在魔城找到“白天权”的时候,这一切就开始了。灵舟、灵梭接连离开,而魔修们悄然集结。以眼前威势,这些魔修多半是从其他大千世界赶来。 那魔物恨极了楚慎行毁他城池,欲要报复。 日影剑嗡鸣,猩红天色之下,六百碧元修士与万千魔修相敌,恰似卵石相撞。 但是无人退缩。 秦子游深深呼吸,而后勾出一个飒然笑容。 他掐出剑诀,再有无数剑影浮出,盘旋于魔修之间。 秦子游抬高音调,清朗嗓音传至每一个归元修士耳中。 他话音坚定有力,是说:“道友们,随我上!” “上——!!!” “不胜不退!” “不胜不退——!!!” 嗓音似洪若潮,响彻云霄。 这浪潮似的呼喊声,一样传入楚慎行与大乘魔物耳中。 楚慎行听着,心神微动。魔修城主则借着白天权的嗓子,发出一阵桀桀怪笑。 楚慎行收敛心神,眸色渐冷。 藤枝悄然涌动,带出诸多灵宝。 当下时间不够,但兴许可以为之—— 八百载春秋,楚慎行对碧血蛛阵做过诸多改良。八百年前,他都能在与迦婆离操控的血水巨人斗法时布出一个不算完善的灵阵。到如今,更加不在话下。 但到底需要一点时间。 楚慎行不在意魔物是否看出自己有意拖延。他端详“白天权”,随意说:“白峰主怕是没救了?” 城主大笑一声,回答:“不错。只是这几个月里,我倒是看了许多好戏啊!不曾想到,原来所谓‘正道修士’之中,也有诸多蝇营狗苟!” 自然是指白天权、宋杓与白皎之间的纠葛。 随着城主的声音,数股触手从道袍之下卷出。 楚慎行提剑相待,却见那些触手绕过自己。 他瞳仁稍缩,神识铺开,清晰察觉—— 这些触手,竟是朝着藤枝点下的几处阵眼袭去! 藤枝护之不及,楚慎行的神识清晰勾勒出触手是如何捏碎放置好的灵石灵宝。 他心神一震,略有提心。 怪哉。 楚慎行思索。 莫非这城主亦是精通阵术之人? ……却是不该。 深渊下的八门金锁混阵繁复不假,但便是寻常阵修,也能从中看出清晰的镶嵌、后日添加痕迹。在破除了最初的迷障、有所思路之后,便能察觉到,混阵难以应对不假,却并非多么巧夺天工,而是颇为生硬。 至于城主府中竹林里的迷阵,则与八门金锁混阵截然不同。楚慎行的确为之所困些许时候,但到底,他还是觉得:布出这阵法之人,在修阵一道上定有所成,可依然不该、不可能,在碧血蛛阵尚未成型之时就勘破楚慎行的动作。 那又是为什么? 楚慎行心中思索,面儿上冷笑,说:“论及‘蝇营狗苟’,怎比得过紫霄道友?” 话中讽刺意味清晰非常。 城主却不气,反倒欣然:“这倒是不错。” 他顶着白天权的面孔讲话,面上露出的却是白天权不曾有过的神情。 随着城主的话音,归元袍下淌出一股又一股的脓血。 道袍清洁,哪怕恰好覆盖在伤处,一样不会被伤口污血浸染。可在道袍之下,俨然已经出现一个小小的血潭。 结合白天权脖颈上的血洞,楚慎行默然想道:这具肉身,恐怕已经千疮百孔。 果真是再无力回天。 近日之前,楚慎行与白天权没有多少交情,他甚至不会因为白天权的死去而兔死狐悲。 在短暂思绪之后,楚慎行仍然考虑:这魔物是何来历,竟然看出了碧血蛛阵?! 念及城主前面曾叫出自己名字,楚慎行心尖一跳。 他福至心灵,缓声问:“你听说过我?” 随着他的话音,白天权的身体开始升高。 八百年前,身为归元宗的一峰之主,白真人在碧元大陆无限风光。 直到天裂到来。 碧元大陆与外界相连,人们知晓原来大乘以上仍有散仙金仙。 饶是如此,在碧元修士眼中,白天权依然是“元婴尊者”。 往后,他进境化神,这样的敬慕便也更进一步。 可到如今,这些风光,都成了过往。 白天权的头歪向一边,肩膀微微抽搐,像是浑身的骨头都被城主一并抽走。 归元袍下,城主真身逐渐显露。 饶是楚慎行见多识广,都有些认不出,这魔物在修炼邪功之前,究竟是人修还是妖修。 他只看到了蠕动的、泥浆似的一滩“东西”,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惊的浓郁黑色。 随着城主现身,难言的**恶臭弥漫在大殿之上。 白天权隆起的肚腹一点点瘪下,可城主并不放过他。 在完全脱离白天权身体后,泥浆似的魔物忽然翻涌而上,将白天权的身体完全包裹。 这一刻,楚慎行对上白天权的目光。 在白天权给他敬第一杯酒的时候,丹峰峰主意识仍在,眸中满是不安惊慌。 等到第二杯,便逐渐涣散。 到第三杯,彻底被魔物控制。 当下,白天权眼中却又一次透出情绪。他的绝望、他的恐惧,全部被楚慎行纳入眼中。 藤枝陡然从楚慎行冲出,朝城主刺去! 城主冷笑。 像是为了嘲弄楚慎行,此魔吞噬白天权的速度竟然逐渐变慢。与此同时,又有诸多触手从城主软烂黑泥似的身体中涌现,与藤枝缠斗! “听说过——” 楚慎行第一次听到城主的声音。 与白天权的嗓音不同,却有着方才一样的含混、沙哑。分明是人声,却又夹杂着搅动淤泥时会发出的细微动静。 “咕叽、咕叽……” 伴随着这样的响动,一张面孔,从白天权胸膛处的“淤泥”上浮出。 楚慎行尝试分辨,这张脸上的五官面貌与阮蔻可有相似之处,却以失败告终。 他倒是不觉得遗憾,只听魔物怪笑,说:“倒是当真听闻,元惊山那老东西不知撞了什么大运,捡到一个年纪轻轻,便修习了数门道法的剑修。” 楚慎行一面操控藤枝,尝试接近白天权,一面暗道一句“果然”。 他原先觉得,自己的境界说不上高。在澜川大世界,勉强能被唤一句“楚真人”。可再往上,到逍遥老祖此刻所在的金仙境战场,甚至更高一重,至道境战场——其中的正道修士,才该有魔修关注。 这倒是他想错了。 从眼前城主话中判断,楚慎行已经恐怕在魔修内部榜上有名。 碧血蛛阵之威,早被魔修研究透彻。无怪方才他仅仅是放下几块灵石,就被城主击破。 不止如此。以城主对楚慎行的了解,加之触手灵活行动。接下来,恐怕只要藤枝取出灵石灵宝,就要被制止。 他不能布阵。 想到这里,楚慎行身畔浮起一阵风。 ——他是剑修。 只要心中有剑意,便能迎战。 日影浮出,剑尖直指在白天权胸口浮出的那张面孔。 于此同时,黑色泥浆已经攀爬到白天权鼻上,眼看要将白天权的眼睛吞没。 剑气烈烈,泥浆上的面孔张开嘴巴,爆发出一阵狂笑。 他满是恶意,问楚慎行:“你要刺哪里?” 楚慎行不答,城主却也不必听他回答。 面孔从白天权胸口往前,身后脱出一条长长的蠕动条形。在缠住白天权的同时,城主面孔往上升去,到最后,与白天权的头颅并在一处。 他问楚慎行:“你是要伤他要害,还是要伤我要害?” 虽然这么问了,但城主并没有给楚慎行选择的机会。 他挂着恶意的笑容,头颅一歪,便重新化作软泥,朝白天权的头颅覆盖而去。 眨眼工夫,白天权的额头、眼睛……连带最后一根发丝,都被城主吞没。 吞噬了白天权之后,城主并不为自己塑造人身,而是依然以软泥姿态出现在楚慎行面前,滑不溜秋。 楚慎行倒是不因自己并未救下白天权灰心。 他冷静果决,试探着挥出一剑。 剑尖未至,剑风先行。 楚慎行耳畔怪笑不息,他一律不做理会。然而往后,城主竟是顺着剑锋缠绕而上,直直攻向楚慎行面门—— 楚慎行蓦然后退! 藤枝铺来,挡住魔物。 楚慎行心神一动,青藤在瞬息之间编起一座高笼,将魔物困在当中。 魔物冲撞,楚慎行心头盘桓无数念头。许是他的心音太过明显清晰,秦子游有所察觉,于是遥遥以心音相询,问他:“师尊,可要那颗洗髓丹?” 按照楚慎行先前的判断,残留的那枚洗髓丹,会令将之服下的修士修为骤跌。 楚慎行正要回答,可魔修突破了青藤牢笼,又一次向楚慎行攻来! “轰——!” 大殿之外。 秦子游正以一对十,同时挂念殿内动静。 他一心多用,识海之中浮过隐约画面:白天权瘪下的肚腹,将其吞没的泥浆,还有朝楚慎行攻来的触手。 画面太多太快,秦子游并未看清多少。 仅仅是这样,也足够他暗暗心惊。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听到师尊的回答。 楚慎行告诉他:“暂且不必。” 短短一句话后,是楚慎行繁复的、一并被秦子游察觉到的思绪。 ——在斩杀宋安之时,宋安的自爆之威,恐怕也能与大乘修士相较。然而那时候,楚慎行吃了对修士有所裨益的一枚变异洗髓丹,便生生压下了宋安的自爆。 这么看来,余下的这一枚洗髓丹,功效可能同样不俗。 用在此地,未免太过浪费了。 秦子游听懂了、理解了楚慎行的决定。 他相信师尊,可依然要有担心。 秦子游心跳愈快,喉咙干涩,心头默念:师尊…… 一声之后,周遭乐声起。 是乐修道友在弹琴吹笛,为碧元修士们鼓劲。 随着琴音笛音,秦子游此前的疲惫挥之一空。经脉丹田中的灵气隐隐充盈,恰似一股暖流淌过其中。 他咬牙,不再多想。恰逢魔修攻来,秦子游脚下轻点,长剑日影与魔修法器相撞。 激烈灵气由此爆发,横扫四野! 周遭境界稍低的修士被这股强大冲力激出,乱作一片。 殿外一片混乱大战,殿中,仍是楚慎行与城主对峙。 就在方才,大乘魔修突破了藤枝编织出的牢笼,而后消失在楚慎行面前。 虽不见人影,但楚慎行立于殿上,只听四面八方都传来魔修的动静。是殿柱后的一点窸窣声,也是殿顶上的琉璃瓦脆响。更多的,则是不知来自何方的凄厉叫喊,还有与方才一般、不住响起的细微“咕叽”声。 若说殿外乐修的琴声笛声使碧元修士静心,此刻魔修弄出的诸多动静。便是有意要让楚慎行心乱,好抓住破绽。 棘手。 楚慎行心道。 他不至于受怪声影响,依然能冷静对敌。 可等到他又一次清晰捕捉到魔修踪迹,以寒鸦刺向城主,那魔头便在此随剑而上。 他的所有进攻,都成了引敌深入! 这一次,城主甚至再度显露面孔。又因到底只是一团污泥,于是面容扭曲,眉眼狰狞,咧嘴狂笑,问楚慎行:“你还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 楚慎行面色不动,判断:这么看来,灵剑亦要受限。 他摆脱迎面攻来的魔修。与此同时,藤枝涌动,卷去从侧面朝楚慎行攻来的触手。 但这样就下去不是办法。 楚慎行知道魔修的轻慢。如若不然,一个大乘修士,为何不直接出手?而是像现在这样戏弄自己,在四下都埋伏了泥浆触手,像是猫捉耗子。 他也知道,自己可以利用这份轻慢。 无论此魔从前是人是妖,往后又是如何走火入魔。既是修士,便会存在弱点。 楚慎行放开握住寒鸦的手。 灵剑浮于空中,藤枝依然与触手交缠作战。 剑修的长发无风自动。 除去阵法与剑法外,楚慎行对炼丹炼器一样颇有研究。 当下自然不能将那魔物捉住、投入丹炉,但这给了楚慎行一点思路。 从几次交手来看,城主进攻最大的特点,便是“无形”。 而另有一样东西,同样无形。 楚慎行面前,“砰”得一声,绽起一簇灵火。 灵火蔓延,以灵气做燃料。 楚慎行丹田迅速空落,眨眼工夫,就像是要被灵气吸干。 可在丹田中的灵气见底之前,楚慎行袖中,藤枝打开芥子袋,一口气卷出十瓶极品元灵丹。 丹瓶颤动,径自碎裂,只剩丹香浮动。 藤枝扫去丹瓶残骸,将这上百枚极品灵丹直接吞没。 从始至终,楚慎行身形不动,可他的丹田重回灵气溢满。 灵火熊熊燃烧,顺着藤蔓,蔓向泥浆所在的每一个地方。 楚慎行原先不过一试,但他很快察觉,此举有用! 原先分散开来、化作无数细小触手的泥浆魔物被灵火包围,仓皇往一处蹿去。 此魔自是境界高深,但他亲自将自己切做百千份。如今逃得快了,倒还好说。一旦落后,便会被灵火包裹、炼化,变作一团飞灰。 少顷,便有十数团“泥浆”被烧去。 魔修原先从容的嗓音里出现尖锐嘶鸣,说:“楚慎行——!你若投降,修我《紫霄心法》,那不出百年,你也会是一城之主!何必耽搁在外,与魔族尊者作对?!” 楚慎行不予理会。 灵火愈发兴旺,被烧毁的城主分`身越来越多。尖叫声也愈发剧烈,震得楚慎行鼓膜发痛,两股血流顺着左右耳道涌出。 烈烈灵火之中,楚慎行的面孔被映出一种火焰似的彤色。 他看着未被追到的城主分`身再终于聚拢,勉强抽出一个人形。 灵气风暴从这个人形身上喷薄而出,将往来灵火尽数扑灭。 两个人的灵气在此碰撞,誓要将对方碾碎! 境界虽有差距,可楚慎行袖中仍有数百瓶极品元灵丹,城主却是方从白天权的身体里挤出。 他吞噬了白天权的身体不错,白天权的芥子袋中定然也有元灵丹。但单单论及灵丹储备,白天权定然及不上楚慎行。 若是以武力相斗,楚慎行会落於下风。但在当下纯粹的灵气之争里,随着灵火燃烧,楚慎行隐隐占据优势! 到这一刻,寒鸦重新对准魔修所在。 魔修因灵火而无暇他顾,藤枝悄然往前,重新布起阵法。 火焰熊熊燃烧,归元宗的殿柱殿顶渐有融化之势。 魔修身在烈焰之中,爆发出一阵凄厉叫喊。这叫喊声里蕴藏暴烈灵气,以至于外间修士都在此刻停滞,不少人经脉寸裂。 楚慎行听到自己徒儿的声音远远传来,是说:“医修救人——!” 秦子游心中分析:虽不知殿中发生什么,可方才那一声尖鸣,不止令归元修士伤重,一样让波及范围内的魔修伤重!真要说来,波及到的魔修还远远多于归元修士。 这或许是一桩好事。 秦子游从容,在心中划出不曾受伤的修士,重新调整归元修士阵型。 他游刃有余,楚慎行便不再挂念。 殿中,城主在灵火焰心挣扎。 楚慎行身侧一样有灵火燃出,俨然是魔修的报复。 剑修的确感受到了其中骇人的热度,然而身前魔修不曾炼丹炼器,对灵火的掌控能力远远不如楚慎行。又在剧痛之中,堂堂大乘修士,竟不敌区区合体前期,无法让灵火长久成形! 察觉这点之后,城主勃然大怒。 再有灵气动荡,竟是城主强行伸展身体,将在自己体外燃烧的灵火尽数吞没! 归元大殿被分作两半。 一方藤枝涌动,另一方,则是庞大的、纯粹的黑暗。 城主的身形从这片黑暗之中浮出,阴冷地注视着楚慎行。 猫捉耗子的游戏结束了。 城主抬起手,在自己身前轻轻一扇。 寒鸦剑从楚慎行手中飞出,落在殿柱之上! 城主又一次抬手,虚空一抓。 数段藤枝被他抓住,连带其中灵石灵宝,一样粉身碎骨! 楚慎行眉间拢起,还要再有动作,可城主完全不耐。 只见这片庞大黑影往前扑去,竟是将楚慎行直接吞没其中! 外间,秦子游强烈心悸。 他有所察觉,蓦然回身,看着大殿方向。 只见黑影涌出,唯独不见一丝翠色。 秦子游目眦欲裂:“师尊——!!!” 第265章 前赴后继 黑影宛若流水, 掌门大殿岌岌可危。 骇人威压再度涌现,魔修士气大振! 这样环境下,归元修士相顾惊疑, 缓慢往秦子游所在方向聚去。 一息之前,他们尚能与魔修打得有来有往。可短短瞬间,一切天翻地覆。 像是又回到了三年前, 魔族波多罗率领大军, 攻入碧元。而碧元修士无力抵挡, 节节败退。到最后,连归元掌门都被一同掳走。 那是碧元修士的奇耻大辱,更是让他们难以忘怀的深刻恐惧。 此息之前,他们面对魔修大军,虽仅有六百人,却仍能提起希望:楚真人尚在, 便不会有真正危险! 到如今, 楚真人却似落败。 诸人的视线转到秦子游身上。 他们之中许多人, 听到了秦子游此前那一声痛呼。如此一来, 便是此前尚有犹疑的修士,心中也有了答案。 楚真人…… 是真的被魔修斩杀了。 他们此前败退, 到如今,依然要败退。 碧元不存,天理不存! 一阵绝望,悄无声息地开始在碧元修士之间蔓延。 他们的沉默,逐渐被秦子游察觉。 不知什么时候, 魔修已经围绕过来, 将归元修士困在其中。 秦子游面色惨白, 但他又能听到, 在那片庞大的、恐怖的黑影之中,师尊—— 仍然在。 他听到楚慎行的心音。 很模糊,朦胧,好像师尊正在承受许多痛苦。可说到底,师尊依然在抗争。 这样一来,他有什么理由退走?! 秦子游咬牙,再度抬高嗓音,仍然说:“诸位道友!” 所有人一同看他。 来自归元修士的目光,信任,期待,隐约的灰败,绝望。一切掺杂在一起,又全部暴露在魔修们的视野之中。 秦子游听到了魔修们的嘲笑声,说他们不自量力。事已至此,仍要垂死挣扎。 秦子游心想:有何“不自量力”? 他不惧于死亡,不惧于苦难,不惧于任何折磨。 唯独不愿意与师尊分开。 如果师尊当真在此处折戟…… 秦子游只是冒出这个念头,便心如刀绞。 但他面上愈发冷静。 秦子游记起:我与师尊,本就是一人。 师尊爱他护他,与他一起经历诸多奇遇。他们曾共游列国,共历四海。天下之大,世间瑰丽,秦子游早与楚慎行一同见证。 如今楚慎行不在,旁人能仰仗的,唯有他。 曾经落在师尊肩上的担子,如今,落在他身上。 他是化神修士,他身侧还有数百名道友。 秦子游仍然说:“随我上!” 他讲话的同时,向乐修们传音入密。 乐修有短暂怔忡,但他们看着秦子游,心头涌上了一样的坚定。 他们仍然弹琴吹笛,奏起碧元战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原先激昂向上的曲调,到了这一刻,平白多出几分悲壮。 黑影蔓延,盘踞了半边天空。 他并不插手。 在察觉这点后,虽然大乘威压仍在,可归元修士们到底松了口气。 多杀一个魔修,便能多活一息。 这场战争,对魔修而言,是玩乐。对归元修士而言,却是死与生,屈辱与尊严。 这一次,他们宁愿战死,也绝不成为俘虏! 外间喊杀震天,黑影之内,楚慎行略有所觉。 但他没有更多心思留意。 城主此前吞噬了白天权,在须臾工夫将其消化、炼为自己的力量。 但白天权被他蚕食已久,虚弱无比,丹田经脉俱是空空落落,整个人已经仅剩下皮囊躯壳。 楚慎行则不同。 他虽被城主吞入,却意识尚存。粘稠的黑色“泥浆”裹上他的身体,楚慎行察觉一阵刺痛从自己裸露的手臂、脖颈传来。他又一次想到碧血蛛,但这一回,楚慎行意识到:城主并不会像碧血蛛那样,让修士衰弱而死。他会由外往内,腐蚀楚慎行。 到最后,楚慎行会化作一滩血肉。 但在那之前,他仍然有时间。 楚慎行闭了闭眼睛,神识尝试着延伸。 他能忍受许多痛苦。 可这一刻,神识之外,却好像只有无尽的黑暗。 他眉尖再度拢起,又有轻轻的“砰”声。灵火燃烧,暂时驱除了楚慎行身侧的“泥浆”。 城主的确怕火。 楚慎行低头,看着自己手臂,果真已经是一片血肉模糊。 他随意地吃了一颗回春丹,而后思索片刻,立在原地,开始折纸雀。 这是光明正大地叫嚣:我就在这里,你知道我有这样的本事——你把我吞去了,却仍然杀不了我! 楚慎行近乎听到了城主的冷笑。 他恍若未闻,一只雀鸟从他手上飞出。与从前不同的是,这一次,符纸折成的白雀在熊熊燃烧! 纸雀飞出了楚慎行身侧一圈灵火的范围,往黑暗深处去。 它飞了短短数丈,便又“嗤”的一声熄灭,再也不见踪迹。 楚慎行不以为意,重新折起纸雀。 他思忖:这魔头的弱点、纸雀能飞出的距离—— 在外间人看来,黑影动也不动。 就这样俯瞰一切。 归元修士们心怀疑虑,但到底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哪怕魔修真的有更多阴谋,可至少在这一刻,他们活着! 唯有秦子游,想到更多。 他在那片遮天蔽日的黑色间看到了一点光亮。像是夜间闪烁的星子,在最初的闪动之后,迅速被黑暗吞没。 秦子游一怔,心头狂跳。 师尊! 他眸色发亮,想要畅快大笑。但在笑音浮出之前,又有魔修攻来。 秦子游收敛心神,可往后,心情到底不同。 战歌仍在,魔修们听不出其中意味,却能发觉,渐渐有碧元修士随之高歌。 分明是一群垂死之人,偏偏愈发难缠。 归元修士悍不畏死,哪怕重伤,腰腹皆被魔修法器贯穿,都能咬着最后一口气,再度迎战。 魔修们看在眼中,心头渐有惧意。 “士气”是一种很微妙的东西。 陆璇游走在修士之中,遇到重伤之人,便上前塞一颗回春丹。 魔修心态变化,想要先斩杀医峰弟子、乐峰弟子。归元修士很快发现,秦子游一声令下,便有对策。 所有修士三人聚在一处,每个乐修、医修身侧,都要有两名作战修士护卫。 归元之人心往一处,力往一处,魔修却历来讲究弱肉强食,从不相互掩护。 在归元修士的“来势汹汹”之下,魔修们竟渐生退意。 他们不觉得己方会输,不觉得那六百正道修士真能翻出什么花儿来。可别人受了伤,会有医修相治。自己受了伤,哪怕活了下去,也只能在日后的日子里被“同僚”虎视眈眈。或者更有不济,直接成为其他魔修掌下的猎物。 紫霄一族以心法为引,炮制血瘾,控制人修、妖修。 血瘾存在一日,魔修便为原来的族群所不容。 他们不愿死,就不得不战。但同样因为他们不愿死,当下,魔修们开始鲜明地敷衍。 其间变化微妙,又不容忽视。 归元修士们与之作战,自然有所觉。 白皎心头计较,连带与他一起的程云清、一名乐修,缓慢往秦子游身边去。 程云清传音入密,问他:“你做什么?” 白皎说:“魔修被打怕了!” 程云清沉默,白皎说:“我等兴许可以杀出重围。” 这是真。 但在程云清的目光下,白皎停顿片刻,又有所踟蹰。 杀出重围……之后呢? 此地离穿梭通道出口甚远。更不用说,他们所乘的那艘灵梭已经被楚慎行收起。 他们如今一鼓作气,杀得魔修们心怀怯意。但若是归元修士遁走,那魔修只会认为他们惧怕,于是再度杀来。 想到此节,白皎心头沉沉,近乎喘不过气来。 他又记起方才殿上,白天权的脖颈上那个鲜明的豁口。 白皎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连楚真人都不能敌过那魔头,遑论白天权。 白皎记起白天权隆起的肚腹。 他曾经隐瞒一切,让孟知兰怀上白皎。到最后,却又以这样的方式,死无全尸。 白皎咬牙切齿。 他说:“云清,你我且比试一番,看谁能斩杀更多魔修!” 程云清听闻此言,便知道,白皎已经想通。 他们不能、不会走。 虽然不知道城主为何迟迟不加入战局,但至少从当下看,他们多留些时候,世上便会少许多魔修! 哪怕对于正邪之战的大局而言,这一切仍然是杯水车薪。但往后,兴许会有一人、两人……无数人,会因为他们今日所做之事,可以活得更加长久。 程云清心头涌起一股豪情,回答:“我自然要强过你许多!” 白皎笑道:“我便是不信了。好,我们且看看!” 乐修不知这些。 被程云清和白皎护卫的,是一名圆脸女修,说来不过筑基期。她抱着琵琶,神色严肃而庄重。 白皎和程云清看到她,便想到顾春风、贺小棠……无数曾经与他们相识,而后在漫长岁月里折戟的师姐、师妹。 按说琵琶该弹风月,但这时候,女修跟随白皎与程云清,奏过《无衣》之后,又奏起新的战歌。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归元修士前赴后继,魔修退缩愈发明显。 一片怨声起,渐有魔修看向盘浮在天际的黑影,抱怨:“分明是他向魔族尊者请命,要我等前来此地!可到如今,我等在阵与正道小儿相斗,他却作壁上观——啊!!!” 一句话尚未说完,旁侧其他魔修面色大变。 只见一缕黑色触手从天际垂落,直直捅穿了那抱怨魔修的胸膛。 这番变故,莫说是看呆了周侧魔修,便是归元修士看在眼里,也有怔忡。 他们磕磕巴巴、难以置信,“怎会如此!” 秦子游蓦然抬头,看着天际。 他在心中呼唤:“师尊!你做了什么,对否?” 黑影之中,又有光亮闪烁。 无数纸雀从楚慎行指尖飞出。又有藤枝涌动,在楚慎行身侧一同叠着纸雀。 一只纸雀可以飞上三丈,那两只、三只——上百只呢? 纸雀飞得愈远,城主逐渐意识到,强行吞掉楚慎行,并不是一个好选择。 他需要花费漫长时间、许多精力,才能将此人炼化! 但与此同时,楚慎行如今的每一个举动,都能伤到他! 因城主化作一片黑影,旁人不能察觉到他如今的森然面色。 无论魔修道修,只见到那被贯穿了胸膛的魔修被扩展开的触手吞去,迅速化作一滩一样的“泥浆”,成为了城主的一部分。 诸人悚然! 秦子游当机立断。 他并不疾呼,而是传音入密:“诸位道友——” 随着秦子游的话,上百根触手一同垂落,捕捉猎物! 秦子游:“往下避去!” 他看懂一点。 师尊无暇回应他,但师尊当真对那魔头造成了极大伤害! 魔修重伤之时,血瘾发作,会需要其他修士的血肉来不足自身。 秦子游想到此节,更觉得心跳加速。他急急思索,想:血瘾发作之后,魔修捕猎之时,不会顾及猎物身份。这么一来,魔修便有内乱。 只是这么说来,归元修士一样难以逃脱。 好在此地便是归元宗。哪怕山上不再有葱茏绿色,山脚被血池覆盖,但归元修士到底熟悉此处。 秦子游回想往日种种,一侧头,恰好看到宋杓。 他微微一怔,想到师尊从前所言。 宋杓知晓“未来”的一切。 秦子游传音入密,问:“宋真人,在你看来,我们如今该避去何处?” 宋杓一样侧头看他,目光幽静。 他回答,带着只有秦子游与他知道的笃定,告诉眼前年轻剑修:“不如便去老祖们此前闭关的洞府。” 秦子游眼前一亮! 既是洞府,便有灵脉经过! 只是三年过去,魔修肆虐。却不知道,洞府之中有无变故。 秦子游一面沉吟,一面铺开神识,将决定告知诸多修士。 垂落的触手仍在肆意杀戮,也有魔修察觉了归元诸人去向,缀在他们身后。 秦子游眉尖紧皱,取出符纸,竟是一边御剑,一边迅速绘制起攻击符文。 旁人见到这一幕,各有感慨。话里话外,无非是:不愧是楚真人的徒弟。 一张张爆裂符往后丢去,稍微阻挡了魔修们的视线。 不过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归元修士们互看一眼,却有一伙儿人上前,主动向秦子游提出,不如让他们来断后。 秦子游原先在思索,要如何做,才能彻底摆脱身后魔修。乍听此言,他略有怔忡。 秦子游的目光从这些修士们面上一一扫过。 眼前修士无一是青年、少年容颜。他们眼角多了纹路,鬓间亦有白发,俨然是修为停滞,长久不能进益,只能等到垂垂老矣、身死道消的那一天。 青云掌门赫然在列。 在此之前,他曾经对宋杓说。等到回到碧元,回到归元,一切结束,魔修退去之后,自己就要往后山闭关。 如今阴差阳错,一行人当真要前往闭关洞府,青云老祖却又主动站出,决定不再往前。 “老祖!” 旁人惊呼,青云掌门神色淡淡,却坚决,说:“我意已决。” 秦子游看他,果真在青云掌门的视线之中看多许多决然。 青云掌门:“不必多说了。宋杓,这归元印,我便交付予你——我知道,你不愿接过,但如今……” 白天权已经不在了。 危难之时,也无法从长计议。 青云掌门淡淡道:“假若往后哪天,你寻到了更好的掌门,便将归元印交付给他。” 宋杓听到此言,动容:“掌门——” 秦子游的目光在宋杓面上停留。 他看出几分不舍,几分决然。 青云掌门喝道:“还不速速接过!” 秦子游修为虽高,但他并非归元弟子,并不能以归元印,打开后山洞府。 宋杓深深吸了一口气,嗓音微颤,到底将之接过。 此印于修士而言,自是轻于鸿毛。 却又重于泰山。 眼看宋杓拿上归元印,青云掌门露出一个欣慰笑容。 他不曾多说什么,便带领此前站出的修士,往来时方向去。 他们之中,一样有乐修。 笛声悠悠传来,落入每一个修士耳中。 他们听到了浑厚嗓音,高唱:“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所有人都知道,青云老祖等人,将一去不复返。 秦子游身侧,归元弟子们跟着低声唱:“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便是身死,依然不屈! 低唱之后,又有轻轻啜泣。 秦子游深深呼吸,抬头,看一眼远方天色。 师尊—— 他蓦然开口,说:“请宋掌门带路。” 宋杓看他一眼,将归元印收入袖中,往前行去。 他们已经离后山洞府很近了。 待到洞府之前,后方果真无人追来。 宋杓重新取出归元印,捏动法诀。一阵灿灿金光从印上浮出,照亮四野。 修士之下,血池摇曳。天穹之上,黑影大肆屠杀。 洞府缓缓开启。 秦子游厉声道:“走!” 他们乘灵梭回到碧元时,三千修士,分作五列,故而有六百修士回到碧元。 到如今,因此前战斗,再加上青云掌门等人的自愿牺牲。六百修士,只存一半。 宋杓将洞府入口重新封闭。 他们得到了短暂安全,但所有人都知道,如今的平静,不过是一种虚假的掩饰。 待到城主血瘾平息,他们一样会被找到,一样要再经历死亡。 秦子游先吩咐:“传信符给其他四方修士,要他们速速赶回穿梭通道处,回澜川请人相助!” 大乘魔修,显然已经超过此地一群人的应对范畴。 如果楚慎行当真能敌过城主,那还好说。假若不能,那至少…… 秦子游冷静地想。 至少,要让人把消息递回去。 至于自己一行人,是否真的能等来救兵,秦子游并不去想。 信符很快发出,秦子游这才有心思,去看此地修士们的情况。 他们面前有一个好消息,和数个坏消息。 此地灵脉虽受污染,但毕竟不曾干涸,勉强能用。 修士们位于洞府之中,花些时日,便能恢复。 但哪怕恢复了,依然杯水车薪。 秦子游思索片刻,看一眼宋杓。 他想:他倒是半点不急——难道,还有转机? 秦子游有心试探一句,可宋杓正在归元修士之间穿梭,协助陆璇,为受伤修士们理顺经脉。秦子游看在眼中,到底叹了一口气,重新转头,望向洞府之外。 他挂念楚慎行。 楚慎行暂时依然无心去想这份挂念。 他知道徒儿尚且平安,这就足够。 在纸雀们飞出的距离再度缩短时,楚慎行便意识到,那魔修应该正在吞吃修士。 要继续吗? 楚慎行短暂地想。 继续——好像显得徒劳。 外间魔修众多,俨然无穷无尽。楚慎行对城主造成了些许伤害,但这些伤害,总能通过吞吃其他修士迅速恢复。 但若是不继续,便相当于将自己囚死在这里。 楚慎行在片刻停顿之后,重新叠起纸雀。 他漫不经心地想:也要有其他办法。 在外的时候,不能顺利布置碧血蛛阵。但如今呢? 他身在魔修体内。 这里一样宽阔无垠。此外,城主虽然对他多有防备,但一个个纸雀飞出去,再熄灭,这当中,总有时间。 他只需要让部分纸雀去到正确的地方。 魔修兴许不会察觉。 这么一来,余下的纸雀便是遮掩。真真假假,倒是还能节省一些灵气。 楚慎行心念转到这里,说做就做。 他芥子袋中的符纸已经用完,接下来再叠纸雀,用的就是藤叶。 一张张藤叶被摘下,楚慎行面不改色。 他算计着元灵丹的数量,心想:假若我真的殒身于此,子游恐怕要责怪自己很久。 不能如此,不会如此。 原先雪白的纸雀变成了青绿色,却一样被魔修吞噬。 在残杀上百低阶魔修之后,城主恢复一些。 楚慎行所处的一片灵火之外,浮现出一个模糊人影。 他端详楚慎行片刻,忽而说:“你的那徒弟,倒是机灵。短短时间,还真带着几百个人,寻了地方藏起。” 楚慎行不为所动。 哪怕城主说的是好消息,他仍然当城主不在此地。 那人影走过来一点,绕着灵火转圈。 在又一只绿雀飞走的时候,黑影伸出一只手,将身上燃烧着灵火的小雀捉在手心里把玩。 他似是有意要让楚慎行看到:这灵火,对我来说,已经没用了。 楚慎行依然不额外给出半点眼神。 倘若当真无用,城主何至于如此做戏呢? 城主如何说、如何做,都不能让楚慎行有半分波澜。 慢慢地,城主转为急躁,阴鸷道:“你当真觉得我拿你没办法?” 楚慎行恰好抛出结成碧血蛛阵的最后一只绿雀。 他侧头,看向旁边忽而不动的城主。 楚慎行目光冷淡。 灵阵结成,城主终于察觉不对。 他千算万算,怎能想到,竟在此处就着了道! 躲避在山体之间的魔修们胆战心惊,看着上方黑影。 他们之间,偶尔有细细谈论声,却也不敢发出太大声响。 “那家伙是不是变小了?” “难道那人族修士当真做了什么……” “不可能吧!说到底,那人族修士只是合体期啊!” “那还有什么其他解释吗?” “……”沉默。 “等等,那黑影是不是……” “朝这边过来了!跑啊,跑啊——!!!” 魔修们声嘶力竭,再度开始仓皇逃窜。 城主一着不慎,被楚慎行算计,实力果真大减。 楚慎行抓住时机,召出寒鸦。 他又以藤枝吸收了十瓶极品元灵丹。至此,原先的数百瓶元灵丹只余小半。 不过,楚慎行觉得十分值得。 藤蔓在黑影之中铺展,夹杂剑气。蓦然虚弱的黑影竟是真的被这剑气生生隔开,楚慎行重新出现在群山之上! 他神识铺展,查看四方动静。 可须臾之间,黑影再度席卷而来。城主狂怒之下,要不惜一切代价,将楚慎行重新吞没! 魔修们奔逃之间,只觉得黑影愈来愈近。原先以为自己定要身死当场,可出乎意料,那黑影,竟然直接从他们头上挪去,并未将他们杀死。 魔修们怔愣,抬头,看着天空方向。 他们之中,有一人恍然大悟,喃喃说起:“对了!方才那伙儿此地正道修士,是不是就是往这个方向去了?” 魔修们相顾惊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 当下,便是他们逃离的天赐良机! 第266章 来不及了 黑影重新将楚慎行吞下, 却并非像是从前一样“吞没”。 庞大的影子当中,出现了一小片额外的空间。其中,城主的触手与楚慎行相斗。 颜色深暗的触手与藤枝卷在一处, 杀机毕露。 时间推移,藤枝上灵火燃烧,触手竟似节节败退。 城主果真没有在意下方魔修的遁走。 他此前不曾将楚慎行放在眼中,如今终于知晓,自己遇到一个可怕的敌人。一着不慎,便境界下滑。空有大乘之名, 却只能以合体期的实力与这剑修斗法! 这是何等耻辱。 想到此处,城主心头卷起一片风暴。他拿楚慎行没有办法,却又能拿其他东西发泄。 下方魔修正庆幸, 城主忽视自己、从自己头顶行过——这时候,却觉得四面八方都开始震动。 他们脚下的山石, 四周的灵气, 一切都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裹挟其中。 “快跑,跑——!!!” 魔修各显神通, 飞快往归元之外撤去。 须臾工夫, 便有山石崩裂。 逃得慢的,竟是生生被山石击中,砸成肉泥。 这样的剧烈晃动, 一样被躲入洞府中的归元修士察觉。 阵峰峰主赵开阳在外多年, 不曾回碧元主事。如今掌管阵峰大小事务的,是往前数百年中, 青云掌门做主, 提拔出的阵峰大弟子。 此人面带忧色, 来到秦子游身侧, 说:“秦仙师,外间不知出了何事。以眼下动荡,兴许……” 秦子游说:“你担心这里的禁制受到波及?” 阵峰大弟子神色凝重,点头。 秦子游深呼吸,说:“你叫什么名字?” 阵峰大弟子拱手,回答:“唐邺。” “唐邺,”秦子游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好,你且点出阵峰弟子,我教你们一个新阵法。” 唐邺面色一喜,立刻照做。 这六百人中,阵峰弟子并不算多,满打满算,也只有四十余人。 外间摇晃不息,洞府内虽然还算稳定,可所有人都提着一颗心,生怕魔头找来,看破外间隐匿阵型。甚至更糟糕一点,如唐师兄所说那样,此地禁制直接因外间灵气冲撞而崩裂。 如此危难时刻,秦子游简单在空中描出一个阵图。阵峰弟子们来不及深刻领会,只死记硬背。 在山石崩塌、天摇地晃之中,这洞府竟是难得静谧。其他剑修、乐修、医修……凡是交谈之人,俱慢慢闭上嘴巴。修士之间,只余下秦子游讲话的声音。 秦子游说:“这‘四极阵’,是我从玄武洲的四象门中学来。在玄武洲里,历来有‘女娲补天’的传说。传闻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于是女娲断鳌足以立四极……” 随着他的声音,阵图闪烁。 秦子游抬手,轻轻一托,绘好的阵图便开始上浮,隐入洞府禁制之中。 修士们屏息留意,觉得方才的隐隐震荡,竟是真的平息许多。 这让归元之人大感欣喜。唐邺进一步问:“秦真人!如此说来,只要将此阵融于洞府禁制之中,便能安然?” 秦子游只说:“只要那魔头不找出此地,直接进攻。” 他与唐邺相对讲话。唐邺身后,已经有动作快、悟性高的弟子身前浮出四极阵的轮廓。 眼看一张张四极阵往洞府禁制融去,秦子游微微笑一下。 这时候,却另有阵峰弟子停下动作,怔然看着秦子游身后。 他身侧,另一名弟子诧异,问:“你怎么了?” 前一名弟子面色发白,缓缓指向秦子游。 洞窟之外,原先虽是猩红漫天,但毕竟能说一句“晴朗”的天色,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昏了下去。 短短时间,城主已经循着魔修们与归元修士交战的痕迹,来到洞府之外。 只是一时之间,仍旧没有寻到洞府入口。 秦子游回身,看过一眼。 他再转过来时,神色还是平静的,说:“四极阵对隐匿阵一样有作用。” 归元修士们相继露出艰涩目光。 唐邺再看一眼秦子游,心头一跳。 他思绪繁杂,涌上一些猜测。可接下来,再细细看周遭师弟、师妹们身前绘到一半的四极阵图,唐邺又要承认,以自己对天道规则粗浅的理解掌握来看,此阵的确能起到些许作用。 这么说来,秦仙师也并非“敷衍”,只是一石二鸟。 他恐怕早早察觉到了外间动静。 而自己上前请教,不过是给了秦子游一个话头,好让他可以把往后安排说出口。 唐邺想通此节,心情一点点沉下。 他自然相信秦子游,但在这同时,唐邺对于此刻状况,还是万般忧虑。 青云掌门、诸多前辈的身死,好像毫无意义。他们为了门中青壮弟子,选择自我牺牲,以此阻挡魔修们的脚步。但这才过去多少时候,黑影追来,归元弟子们再度身处险境。 假若这魔头发觉了归元弟子所在,他们会有什么下场? 唐邺知道,每一个人都知道。 可他们无力抵抗,只能承受。 这四极阵,最大的作用,恐怕就是要让闲来无事的阵峰弟子不要多想,有事可做。 在这样的时候,若是心绪太多,走火入魔,便是雪上加霜了。 想到这里,唐邺闭了闭眼睛,到底将一切思绪清出脑海。 他像是身边所有师弟师妹一样,手上反复地、一次又一次地绘着阵法。 到底是来自天极大世界的灵阵,逐渐沉浸其中之后,唐邺领会到了阵术玄妙。 他抱着一种近乎于逃避的心态,暂且将心神从对险境的忧心中抽离,专心体会阵法。 黑影在外徘徊,秦子游不为所动。 他心中自是焦虑万千,但面上,还要不慌不忙。在安顿好阵峰弟子之后,转而叫起丹峰弟子,要他们利用当下时间,多炼制一些回春、元灵丹,也为医峰的兄弟姐妹们分忧。 外间风雨欲来,洞府内,每一个人都渐渐有了事做。 到最后,只剩下一个秦子游。 他看一眼忙忙碌碌的归元修士们,视线在宋杓身上短暂停留。 秦子游心乱如麻,满心又只有一个念头。 师尊。 师尊一直在与那魔头争斗。 秦子游咬一咬牙,干脆往前,一步一步,走到禁制之处。 隔着层层阵法,眼前偶尔有光色闪动。那是又有阵峰弟子绘制好四极阵,将其补入禁制之中。 秦子游带着点自嘲,想:好在此地有灵脉,如若不然,也不敢这样做。 他立而不动,望着外间流淌的黑影,分辨楚慎行的方向。 黑影之中。 城主逐渐察觉,那藤枝竟像是在试探着掠夺自己的力量! 他愈衰弱,楚慎行便愈强。此人以战养战,如果继续下去,他总会彻底支撑不住。 到时候,他会成为所有魔修之间的笑话。 ——甚至连那一天也不会有。 城主心中渐乱。 这份混乱,在楚慎行面前清晰表现。 但楚慎行也不放松警惕。 他知道,城主来这边,就是想要找到躲藏的归元修士们。 只是归元宗的阵法是当年逍遥老祖设下,说来,还要高出城主许多。只是万年过去,无数次修补,总算让各样阵法渐有不足。 楚慎行考虑:要如何将城主从此地引开? 还是,干脆什么都不做? 城主当下显然还不曾察觉什么。如果他发觉楚慎行对此地颇有留意,恐怕才要上心。 从此前痕迹来看,他只确定归元修士是往这个方向逃来,却并不知晓,此地究竟有什么。 短短时候,楚慎行做出决定。 他依然是进攻、进攻,藤蔓卷席着火光剑气。碧血蛛阵依然在起到作用,城主状况愈发危难。 双方对峙,楚慎行耐心颇佳,不惮于将此刻的斗法再延伸数天、数夜。 这当中,城主神识延展,在下方群山之中搜寻。 楚慎行倒是有所阻拦,真真假假,让城主往错误方向寻去。 自然是找不到归元修士,倒是碰到几个凑巧躲藏于此、在大能相争之下瑟瑟发抖的魔修。 魔修之间互不通信,他们并不知道,有另一伙儿人方才被城主忽略过去。唯独明白一点,从此前的天摇地晃来看,城主心绪不佳。 他们修为不算低微,只是在大乘尊者面前,仍然是蝼蚁。 魔修们不敢妄动。 逃是逃不过的,与其如此,不如赌上一把。只要安静躲藏,至少不会过多地吸引城主注意—— 他们的确是这样想。 可那片黑影,还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几个藏匿于山石之间的魔修席卷而来。 魔修们又有一番惊慌逃窜。恐惧之下,万事万物都说得出口。既是修行了邪门心法,那往日的尊严尺度,便一并被丢弃。 黑影从他们身上扫过。 魔修们战栗,觉得恐惧折磨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短短片刻,他们便心神巨震,心魔将起。 然而,须臾之后。 魔修们呆立于原地,茫然四顾。 那黑影好像只是短暂经过,像是一片云,一滴雨,又重回天际,融于上方的庞大躯体之中。 魔修们战栗之下,错愕甚至压过了活命的欣喜。 过了许久、许久,才有人察觉什么。 一名头生双角,面有獠牙,俨然是为化形完全的妖族魔修讲话,狐疑说:“那只重睛鸟是不是没了?” 魔修们恍然大悟! 他们再看四周,果真,方才与他们一同逃窜的重睛鸟不见踪迹。 另一个人族魔修轻轻“啧”了声,道:“兴许也不是被尊者掳去,只是趁乱逃走。” 魔修们议论几句,庆幸于城主高抬贵手,并未待自己如何。只是有了刚才一遭,黑影袭来时的种种冰冷寒凉依然在内心徘徊。魔修们心头有所预感,如若不想办法修心,那迟早有一天,方才的短短数息,会给他们带来灭顶之灾。 可这毕竟是之后的事了。 当下,他们只想要速速离去,再不掺和大能之间的种种。 这些蝼蚁的离开,并未引起城主的注意。 他此刻正在狂喜。 谁能想到,自己召来的万千魔兵之中,竟然真的有一只重睛鸟! 若是魔族尊者再眷顾他多一点,让这只重睛鸟恰好与阮蔻那贱人的孩子有些联系。 黑影之中,响起一阵低笑。 楚慎行身在其中,有所留意。但他再如何心思透彻,也不能想出,方才那短短片刻,城主做了什么。 楚慎行知道城主往下掠去的黑影,但他只当那是城主又在“进食”。 他听到了隐约的惨叫声。 楚慎行不会心软。 能来此地的魔修,有几个手上没有无辜者的性命?——阮蔻只有一个,她能活,不代表其他人一样能得到来自正道修士的宽容。 便是重昊。倘若身上没有城主落下的禁制,也不曾因为吐露城主之事而死、相当于为城主所杀。那阮蔻此刻仇恨的,兴许就并非自己的父亲,而是澜川修士们了。 黑影广阔,有意隔绝了楚慎行的探查。 一切深处,重睛鸟化作原型。粘液似的触手从这妖族胸膛刺入,魔修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城主捏住。 重睛鸟的两枚瞳仁在此刻一同缩小,到后面,又慢慢扩散。 城主取了此妖心头血之后,也不曾将重睛鸟的尸身丢弃。 既然夺来,便物尽其用。 重睛鸟悄无声息地死去,城主心头狂跳,摆起阵法! 寻踪阵之下,所有血脉牵扯,都显露无疑。 顺着手上这滴心头血的指引,城主的目光逐渐转向一个地方。 黑影之中,忽而响起一阵“隆隆”声。 似雷鸣,又似阵雨。 城主再度爆发出一阵猖狂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楚慎行心头一跳。 他疑心有诈,可下一刻,黑影化作万千触手,纷纷涌下。 有在远方观察局势的魔修看到这一幕,露出错愕神色。 只见天上黑影涌动,分明是至恶魔修,却显露出天道劫云一般的模样。这些“劫云”化作实体,万千触手又在空中盘于一处,化作尖锐利剑,刺向那巍峨高山。 楚慎行:“——!” 耳边大笑仍在,城主的身影再一次涌出,却并非独身一人,而是化作无数面孔。 楚慎行在其中看到白天权,看到阮蔻,看到许多陌生的影子。他们一起围绕着楚慎行,说着一样的话,用着一样的声音,是说:“楚真人,你看,我找对了吗?” 大股藤枝冲出,追着黑影一起,往洞府入口而去! 那十个、百个影子又在这一刻捧起面颊,面上带着一种恶意的笑意,嗓音尖锐,一叠声高喊:“楚真人,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楚慎行心神巨震之下,原先密不透风的防卫出现破绽。 黑影像是嗅到了腥味的秃鹫,朝他一拥而来! 剑气四起! 灵火四起! 楚慎行抛下寒鸦,令寒鸦护卫洞府! 他手上空空,却自有无边剑意。这剑意若山若洪,与一涌而上的城主分`身们碰撞在一处。 天上云烟一清,远方魔修记起危险,再度仓皇而逃。 可在山中洞府,归元修士们逃无可逃! 他们之中,甚至有很多人不曾察觉危机到来。 所有弟子按部就班。 除了唐邺之外,有颇多人想明白了秦子游的用心良苦。但他们必须承认,秦仙师的想法不算有错。与其胡思乱想,让自己道心受阻。不如安下神来,好歹做些什么。 总算聊以自`慰。 这样情形之中,唯有几个元婴修士,缓缓往禁制入口看去。 宋杓霍然站起,白皎、程云清等人惊呼出声。 “秦真人——!” 原先已经平息下来的震动又一次开始! 与此前的轻微摇晃不同,这一次,是真正天塌地陷。 阵峰弟子们惊慌失措,手上仍然不断地绘制阵图。可是这一次,一切不过杯水车薪。他们眼睁睁看着山石开裂,地崩山摧。整个山峰在大乘修士的撞击之下,显得不堪一击,脆弱无比。 秦子游守在所有人之前。 他看着黑影来袭,看着紧追其后的藤枝万千,也看到了朝此方而来的寒鸦剑。 师徒二人一在天上,一在山中,面对同样的敌人。 秦子游的身体先意识一步做出决断。 日影召出,挡在秦子游身前! 他的神识甚至没有办法描摹出黑影袭来的速度。而在这短短时间里,秦子游想:我只要挡住片刻—— 撑到师尊前来! 天上,黑影趁虚而入,终于彻底将楚慎行包裹其中! 这一次,楚慎行身上再度浮现出熟悉的刺痛。他的皮肤在融化,血肉在消失。得到机会的魔修不放过自己可以吞噬的每一滴鲜血,每一寸皮肉。楚慎行的经脉在撕扯,丹田传来一阵疼痛。 他可以忍受。 楚慎行冷静地想。 只要挡住刺向子游的那一击,就到了他反击的时候! 秦子游同样冷静。 剧烈的震荡冲击之下,他的发带飞去,长发`漂浮在身后。 沙石滚滚,有石块擦过他的面颊,卷席着大乘魔修一击的威力,在秦子游面上留下一道血痕。 但秦子游没去在意。 他正以神识,打开自己的芥子袋。 一个小小玉瓶从中滚出。 在此之前,师尊曾经告诉他,不必用到这样的底牌。但这个时候,秦子游觉得,自己可以稍稍违背一下师尊的命令。 他感受到了师尊的疼痛。 秦子游心如刀绞。 他想要快一点救下师尊,想要黑影先攻向自己。 如此一来,玉瓶自然会卷入黑影之中。 这漫天黑影既然都是魔修的一部分,洗髓丹就可以在瞬息之间被城主“吞入”。 当初师尊以这一颗洗髓丹战胜宋安,那这时候,魔修也会因为一颗洗髓丹而身死于此! 师徒二人各怀心思,一起盯着魔修攻击的速度。 秦子游身后,甚至有很多、很多人,来不及转过头。 白皎和程云清往前一步,手徒劳地伸出。 秦子游只听到一声很轻、很轻的声音,像是在叫他。但是太轻了,仿佛只是说了一个开头。 而后,他觉得自己看到了山崩、地裂。 黑影与洞府禁制相撞! 眨眼之间,洞府禁制摧毁。余下的威力,则向秦子游冲去。 秦子游虽然做足了心理准备,可骤然被击到,仍然觉得胸口一闷,失去意识。 同一时间,宋杓匆匆抛出自己的灵剑,支撑起整个洞府。 而在洞府入口处,秦子游的头发一点点落下。 他身形一晃,缓缓往地下倒去。 山外。 黑影依然像是一片乌云,可这一刻,这片乌云却从天空往下坠落。 落到山下,引得一片轰然声响。 洞府再度开始震动,一切都要坍塌于此。 宋杓当机立断,命令:“诸位弟子,速速离开!” 说着,他先一步往前,要扶起倒下去、却不曾站起的秦子游。 在宋杓身后,归元弟子们头脑发懵,不知道那短短时间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听了掌门师尊的话,他们还是习惯性地服从。 上百修士训练有素,并不同时朝门口拥挤,而是一一列队。 阵峰弟子们留守在后,仍旧加固阵法。哪怕明知徒劳,可至少要给其他弟子更多时间撤出。 这期间,宋杓来到了秦子游身边。 他匆匆蹲下,要抱起秦子游。 危急关头,不必讲究太多。 可在宋杓动手之前,有另一只手伸了过来。 宋杓一怔。 他抬头,恰好与身前人对视。 那人面上都是血色,伸出的手臂也是血肉模糊。 可是宋杓知道,对方正是楚慎行。 哪怕知晓一切,这短短时间,宋杓心中仍有一番震动。 他看着楚慎行的手臂皮肤在一点点恢复,但速度缓慢,并不是吃过了回春丹的样子。 他受了重伤,来不及吃一颗回春丹,就来到此地,要扶住倒下的徒儿。 宋杓收回手。 楚慎行就这样抱起秦子游,言简意赅,说:“走。” 宋杓说:“楚真人先请。” 楚慎行看他一眼,果真是转身离开,宋杓却并未离去。 他是一门之掌,自然要等到看到最后一个弟子也安然离开,才能静心。 在他身前,一个个归元弟子各显神通,又互相帮助。 剑修历来最爱惜灵剑,不会让第二个人踩在剑锋之上。可今日不同,每一个剑峰弟子,都载着不止一个人,往外冲去。 他们带着伤者冲在前,阵修们则留到最后。 宋杓眼看着其他弟子离开。他转头,看向唐邺等人,抬高嗓音:“快走!” 唐邺等人这才开始往外。 在归元的数百名修士离开之后,承载了无数历史、有诸多前辈们曾在此闭关修炼的山头再无支撑,晃上一晃,轰然坍塌。 烟尘滚滚,坍塌的山石落入下方血池之中,激起一片红浪。 半空之中,楚慎行的怀抱里,秦子游一点点睁开眼睛,与楚慎行对视。 他一怔,面色大变:“师尊,你?!” 楚慎行看他一眼,不以为意,先将徒儿放下,而后才取出灵丹服下。 原先血肉模糊的人影重回丰神俊朗,秦子游的面色慢慢缓和。 这时候,他听楚慎行问:“子游,你用了那颗洗髓丹?” 秦子游一怔。 他记起什么,低头,却是从袖中取出一物。 楚慎行看在眼里,眉尖轻轻拧起。 他看秦子游打开玉瓶,倒出一枚灵丹。 灵丹圆润,丹纹精密,丹香四溢。 “没有,”秦子游茫然说,“我没来得及用。” 第267章 功德金光 山崩的动静持续良久, 而这些塌落的山石之下,有什么东西在隐隐颤动。 是城主。 那片方才还盘浮在青天之上,以雷霆之势追击修士的的黑色影子, 到这一刻,变得软弱,不堪一击。只是山石砸下,就让黑影之中传来一声声痛呼。 倒好像是城主骤然失去一身修为,化作凡胎。 百般狐疑盘浮在楚慎行心头。 既然变异洗髓丹不曾用过,那莫非—— 秦子游:“莫非是那瓶药散?” 青年猜测。 说到底, 他们手中面对魔修的底牌无非是这些。 楚慎行听了,却缓缓摇头。 秦子游轻轻“嘶”了声,满心莫名。只是城主这番模样, 于他们而言,自然是好事。 “那兴许是又走火入魔了吧。”他说, “无论如何, 师尊——” 秦子游的视线落在血池中、山石下的黑影之上。 不管城主是遇到什么,才落得如今地步。当下, 他只会面临一个结果。 正邪之战尚在继续, 短短时间内,城主就害死归元数百修士。 他身陷囹圄,归元修士自当趁其病, 要其命。 归元弟子们从洞府之中撤出, 便看到大股藤蔓瀑布似的涌向下方的黑影。 那些藤蔓将黑影团团缠住,最当中, 楚真人神色淡淡, 看不出喜怒。 藤枝将黑影搅碎, 城主的惨叫声一声声传出。 归元弟子们心头恨意不消, 此刻,白皎先开口:“楚仙师,莫要放过那魔头!” 他嗓音传出,落在诸人耳中,一石激起千层浪。 归元弟子们伤的伤,累的累,到此刻,却又同时呼喊,“将那魔头千刀万剐!” “碎尸万段!” “杀了他!杀了他!” 他们目光愤愤,一同往下方望去,眼看楚慎行操纵的藤蔓将城主彻底吞没。 城主力有不逮,可到底是大乘期的魔修。故而楚慎行并未将城主的修为尽数吸收,依然储存了很大有一部分,落在藤枝之中。 待到藤枝收回,楚慎行经脉通畅,丹田圆融。 归元弟子们失去了心情依托,哪怕明知魔修已经死去,是好事一桩,可他们心头依然升起了些许空落。 前一天还在好好与自己讲话的师兄师妹们啊! 在今天,就成了魔修残骸下的枯骨。 不少人怔怔落泪。 一片沉沉寂静中,周边山石又开始震动。 弟子们悚然,正要逃去。宋杓却先一步察觉什么,神识铺开,嗓音清净,吩咐所有归元弟子:“静心。” 弟子们心有诧异。 往后,他们却明白过来。原来此刻的山石震动,却与方才不同。塌落于血池的山石重新浮起,归于原位。备受摧残的归元十二峰,另加归元主峰,渐渐又有了从前的样子。 到这时,哪怕是先前还能撑住情绪的归元弟子们,都有些承受不住。 他们的师门,他们的故土…… 楚慎行方才汲取了极多灵气,此刻用出的,也不过冰山一角。 他将峰峦归拢,而后考虑片刻,抛出法瓶,加快清理下方血池的速度。 于此同时,饱汲了大乘魔修力量的藤枝往四面八方去,按照楚慎行在穿梭通道中所想,构筑起新的护宗大阵。 弟子们怔然看着这一幕,见山石上的血色渐去,露出下方沃土。灵气充裕而纯粹,原先受到的污染消退一空。 飞鸟鸣,走兽啸,原先枯死的天霞树重回生机,万千细碎白花散落。 一切宛若梦境。 可在楚慎行的身侧,一切就这样发生了。 藤枝挥洒灵气的同时,又找出依然藏匿于归元境内的魔修,将其一一捆住,送到弟子们面前。 对楚慎行来说,这不过是举手之劳。可在归元弟子们看来,楚慎行之恩义,已经足够写入宗门之训,万世铭记。 在葱茏翠色之中,宋杓带领此地余下的三百归元弟子,伏地而拜。 宋杓说:“楚真人之恩德,归元自当铭记于心。” 在他身后,三百弟子一同开口,汇做一道隆隆之音,若雷霆浪潮,响在楚慎行耳边,说:“楚真人之恩德,归元自当万世不忘!” 楚慎行坦然受之。 因下方变动,这一方天地的猩红色逐渐退去,重回天光万里。 耀耀金光自云间落下,照在楚慎行身上。 楚慎行终于略感诧异。 他听到周遭惊呼,归元弟子们低声议论。 “这是什么?!” “莫非是传闻中的功德金光?” “想来是碧元天道一样感念楚真人恩德!” 楚慎行心神微动,察觉随着这道金色光芒,自己灵台一清,丹田竟有扩宽之势。 方才从大乘魔修身上获取的力量涌入其中,楚慎行迅速进境。 天道在帮他,让楚慎行省去日后漫长炼化过程,可以直接拔高修为,而不必有爆体而亡的风险。 因此前修复归元宗门,城主的力量用去一些,楚慎行到底不曾一举突破大乘。 饶是如此,他的修为仍是跨越了两个小境界,来到合体后期。 哪怕是到玄武洲,这也是令人艳羡的修行速度。 至此,力量涌入的速度开始缓缓放慢。 待到金光逐渐淡下,楚慎行若有所思,竟是直接开口,望向苍穹之上,问:“你要我清扫世间魔修吗?” 嗓音落入所有在场修士耳中。 在场修士们相继安静,不敢高声语。可如此一来,落在楚慎行身上的目光更加敬慕,便是面对逍遥老祖,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逍遥老祖虽是碧元大陆的飞升第一人,可楚真人才是被天道爱重之人! 看向他的视线逐渐狂热,多了许多尊崇。 这样情形中,诸人见楚慎行在短暂沉静之后,重新开口。 “……我知晓了。” 俨然是与天道对话! 归元修士哗然,唯有宋杓,至此仍然平静。 他缓慢地、在没有任何人知道的思绪中想:走到这一步,宋安所知的那个“未来”,又要开始跨越无数时光。 至于碧元,作为孕育出楚慎行的大陆,一样会跟着沾光。 这是所有碧元修士的机遇。 金光彻底散去,楚慎行再回神,就看到一道道灼灼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这当中,唯有一道视线不同。 是秦子游,带着一点担忧,还惦记着楚慎行前面的伤。 所有人都尊他敬他,只有子游,会担心他痛不痛,难受不难受。 想到这里,楚慎行就心头有许多柔软涌出。藤枝悄然缠上秦子游手腕,是一种无声的安抚。 他的确听到了天道的意志,与斩杀宋安之时类似。要他集结归元之上的所有力量,将魔修驱出,还碧元以清净。还要他往后在外,一样要与魔修争锋。 最后,天道又有额外的点拨。 很不经意,像是天边掠过的浮云、飞鸟,轻轻飘飘,在快要消失的时候,告诉楚慎行:不妨去兰曲一探。 好像只要楚慎行略不细心些,就要将其忽略过。 可到底为楚慎行所觉。 诸多修士面前,楚慎行开口,先说:“诸位小友,归元既已无忧,不若先做休整。” 修士们神色一肃,自然称“是”。往后,楚慎行又说:“待到来日,自要将魔修驱出,还碧元以清静。” 他嗓音不轻不重,落在归元弟子耳中,却令他们心潮澎湃。 讲到这里,楚慎行微微停顿,而后,竟是微笑了下。 便有藤枝提着上百个此前躲藏的魔修,让其落在归元弟子面前。 魔修们自是惊恐万状,哀声求饶。 可归元弟子看在眼中,只觉得恨意深重。 楚慎行说:“不若就以这些魔头练手。” 归元弟子们听过,先拱手称谢,而后磨刀霍霍。 这就不是楚慎行在意的事了。 喊杀声中,秦子游察觉楚慎行心中事,问:“师尊,我们这就去兰曲?” 楚慎行思绪一转,总觉得一切的答案近在眼前,只是隔了一层窗户纸,于是尚未勘破。 城主之陨落,真的就像是子游猜测的那样,是走火入魔吗? 还是另有其他缘故? 楚慎行决定不多去想。 总归,在他们去到兰曲,在昔日程府之中找到紫清藤模样之后,一切都会有解。 楚慎行说:“是,这便去。” 秦子游笑一笑,楚慎行看到,更觉得徒儿可爱可口。 藤枝悄然顺着秦子游的手臂往上盘旋,勾着青年的腰,不轻不重地捏一捏。 这里到底算是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便是秦子游习惯了与师尊亲昵,耳尖仍透出薄薄红色。 他轻轻咳一声,“师、师尊,还是稍后——” 楚慎行含笑:“好,稍后。” 两人讲话之间,宋杓来到楚、秦师徒面前。 楚慎行虽不知道归元修士此前遇到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但看青云掌门不在此地,旁人待宋杓的态度也有不同,多少猜出一些。 他目光转向宋杓,而宋杓态度平和恭敬,眼里透出隐约笑意。 若说从前,宋杓一样事事平静,看一切危难时,都透出一股作壁上观。到此刻,便是当真放松下来。 楚慎行看他,到底说:“宋掌门。白峰主之事,是我不曾看出。” 想来,那魔头早早潜伏在白天权的身体之中,直到今天。 听了他的话,宋杓微微怔忡,眼里带出些许复杂神色。 宋杓轻声说:“楚真人莫要这样说,这也并非楚真人之过,是那魔头着实可恶。” 楚慎行看他,想要从宋杓的神色之中分辨更多。但宋杓很快敛去神情,转而问起,楚慎行下一步有何打算。 楚慎行缓缓说:“不瞒宋真人,我与子游,要去一趟兰曲。” 他说着,停顿一下,“只是不知道,八百年过去,吴国兰曲还叫不叫这个名字。” 宋杓道:“吴国覆灭多年,兰曲世家倒是依然伫立。” 楚慎行说:“看来宋掌门对此颇有留心。” 他这句话出来,像是试探,也像是随口感叹。 宋杓面色不动,说:“云清毕竟出身于此,若说多有留心,也的确。” 楚慎行淡淡笑了下,不再多说。宋杓看他,想一想,说:“敢问楚真人,是否即刻上路?” 楚慎行:“自当如此。” 宋杓:“不妨带上云清。她毕竟是程家血脉,兰曲各样势力繁多,有云清在,总能方便些许。” 这就是睁眼说瞎话了。 修行之人,总是以强者为尊。程云清虽是程玉堂之女,可程玉堂身死道消数百年,哪怕有留下的名望,也不足以支撑程云清被人看重。 时至今日,旁人见了程云清,恐怕早早忘却她的出身,只将她看做归元剑峰峰主亲传弟子。 往后,更是归元掌门的徒儿。 这话,宋杓没有明说,可谁都知道。 他讲出这话,在楚慎行听来,意思就是:带上她,另有其他作用。 楚慎行也不在意多带一人。总归上了灵梭,各样阵法之下,只有他和子游相对。 他颔首:“那便谢过宋掌门一番考量。” 宋杓听着,微微笑一下,将程云清叫来。 他对程云清一番吩咐,程云清听过,面上却透出些许踟蹰。 她不瞒着楚慎行等人,传音入密,说:“师尊,我有些忧心白师兄。” 若白天权不曾身故,那白皎的确要与他计较很久,往后百年、千年,这份愤怒,都不一定会被消磨。 可当下,白天权惨死,白皎的所有情绪瞬时没有了依托。 其他弟子面对魔修,都有动作。只有白皎,正怔怔看着丹峰方向。 程云清小心翼翼地提出:“可以让白师兄与我同去否?” 宋杓听了,看向楚慎行。 楚慎行不以为意。 多带一个也是带,带两个也是带。 再者说,白皎和程云清原先就该有一段缘分,楚慎行无意多插手。 他这般态度,就是应下了。 程云清面上带出些喜色,去叫白皎。 他们远远讲话。若楚慎行有意去听,话音自然瞒不过他。但对此并无兴趣,仍然与宋杓闲话,问他往后预备如何。 宋杓苦笑一下:“我匆忙接过掌门之位,可这着实非我所想。往后,只当与各位峰主商量。再者说,剑峰在我之下之人,唯有白皎、云清。白皎已经在金丹后期,快要进境,想来也在这几年了。若是没有旁事,倒是可以从他们里面取一人,来当剑峰峰主。可如今看……” 他长叹一声。 宋杓最终说:“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楚慎行原先也不过和他寒暄,听到这里,他说一句:“往后还要宋掌门多操劳。” 也就罢了。 宋杓打起精神,再讲起其他。他夸秦子游,说起此前面对魔修大军时,秦子游的种种果敢勇毅。这是楚慎行爱听的话,聊上几句,楚慎行眼里的笑意都要多些。秦子游倒是略觉羞赧,视线乱飘。 飘着飘着,记起什么。 秦子游:“对了!宋真人,莫要忘记再向另外四艘灵梭传信。” 一边讲话,一边给楚慎行解释。方才危难时,自己曾做过什么。 楚慎行听了,依然带一点笑意。藤枝蹭出秦子游的领子,在他头顶轻轻一揉。 秦子游“呀”了声,记起:“发带……” 他的发带,方才随风飘去,与坍塌的山石埋在一处。当下,山峦恢复,他的发带却不见踪迹。 他是化神修士,又经历颇多,自然不缺这些法器。可既然是师尊亲自炼制的东西,便总有不同。 秦子游懊恼,楚慎行原先想要借题发挥,可看了徒儿这样的神色,心思反而淡了下来。 宋杓在一边看着,心中喟叹,只觉得这对师徒之间,自有一种别人无法插`入的氛围。 说话间,程云清带着白皎前来。 另有一番谢辞,楚慎行只说不必。 他抛起灵梭,看灵梭在空中变大。 归元弟子们这才知道,楚真人另有要事,这便要暂时离开了。 所有人排在一处,一直到灵梭远去,依然注目。 直到灵梭再也看不见,他们才回过神来,望向宋杓。 归元宗内的魔修被楚真人尽数捉来,可那万千魔修之中,另有不小的数目,在楚真人与大乘期魔头斗法之时逃窜在外。 这个时候,归元弟子们怀揣着满腔激愤热血,誓要将所有魔修铲除。 他们情绪高涨,宋杓看在眼中,有薄薄欣慰,就也有许多叹惋。 他心想:却不曾想到,是我面对这些。 …… …… 灵梭之上。 程云清此前叫上白皎,一来,的确是不放心白皎状况,想要时时看顾。二来,就是她与楚、秦师徒毕竟不算熟稔,倒是白皎,此前曾经与秦子游以师兄弟相称。 可出乎意料。上了灵梭之后,楚真人不曾吩咐更多,只要他们自便。 之后,便和秦仙师一起,没了踪迹。 程云清有些讶然,可转念想想,好像也理所应当。 她叹了口气,与白皎相对。 白皎先笑一下,说:“云清,我无碍的,”一顿,“倒是你,你也有许多年,没有回过兰曲了吧。” 程云清听着这话,轻轻“嗯”了声。 这两人身侧,一样升起房间。其中静谧,各样布置倒是一样不缺。可白皎和程云清身在其中,只是相对而坐。 两人想起这几日来的大事小事,都有恍然。 白皎都这样讲过,程云清不好多说什么。但她还是带着一点试探,慢慢说起从前事。 她讲自己与父母的过往,慢慢的,神色之中带上了真切的伤悲。 程云清说:“爹爹总是希望我继承家业的。到后面,我却修了剑道——阿娘说,这样也不错。往后遇到什么,总是可以自保。” 白皎听了,笑一笑,说:“这话倒是真的。” 两人对视,一同想起另一件事:此前劫难之中,归元诸多修士,殒落最多的,便是药修。 这些药修平日里多在灵植园内忙忙碌碌。他们不比剑修,不善于攻击。不比阵修乐修,可以自保。甚至不比丹修,至少有诸多灵丹倚靠。 到后面,自是十不存一。 两人多有叹息,话题渐远。 程云清原先觉得,自己要花上很多时间,才能看出白皎的真切心思。可白皎的心绪,比她此前所想,要来的更快。 不知是从何处开始,白皎忽而说起:“我年幼的时候,只觉得丹峰危机重重。去到哪里,都有师兄师姐炸炉。可往剑峰时,确有不同。当时李师兄还在,公孙师兄也在。更别说,秦师兄风姿飒然,旁人总有敬慕。如此一来,我便下定决心,要拜入师尊名下了。” 程云清多少听说过一些当年事,知道白皎所说的“师尊”,还是夺舍了宋杓的另外一人。 她静心听着,看白皎宛若自言自语,往下说去。 “我现在是知道了,他始终、始终就抱有这样的心思。可你看,师尊并不知晓啊!我还是师尊的徒弟,这么说来,我也就还是他的儿子。” “他去了,师尊也并无多少伤悲。哈,他为了师尊,做了那么多。” “我并非抱怨师尊什么,只是……” 白皎不知如何说。 他只是觉得,自己的所有情绪,都没有了倚靠。过往的所有爱恨,都变得轻轻飘飘,不再重要。 程云清看他,见白皎神思恍惚。 她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才算安慰。 到最后,仍然是取出灵酒,倒在白皎身前杯中。 两个酒盏相碰,有再多话,都落在酒里了。 第268章 兰曲程府 这日之前, 从穿梭通道出口到归元的一路,楚、秦师徒已经见过碧元大陆的满目疮痍。 再到今日,血池仍在, 却已经低了许多。天上依然有血色弥漫,好在往北望时,能见到一片青天。 秦子游从灵梭看向归元方向时,总要想:若有仍在魔修肆虐之下苦苦求生的修士,看到这片清正山岭,想来, 总能多坚持些时候。 回想在雷泽大世界的那次天道感应,楚、秦师徒皆有预感。 灵梭往南,约莫十日之后, 停了下来。 下方,就是兰曲程府故址了。 十日之中, 白皎与程云清喝过酒, 醉过灵。心头仍有许多思绪,但想到自己身负重任, 便又清醒过来, 各自修行。 白皎暗暗下了决心,想:虽说今日我仍有芥蒂,但往后百年千年, 或许终有一日, 我能彻底放下过往种种。 心念一起,他竟有顿悟。待到抵达兰曲时, 恰好醒来, 只觉得心神一清, 隐隐有碎丹成婴之势。 这是后话。 几人从灵梭下望。不过一片寻常血池, 另有几个修为不高的魔修。 楚慎行懒得出手,又觉得不必将这般小事交给徒儿。 白、程二人察言观色,主动请命。 楚慎行一笑,觉得这二人也算乖觉。他颔首,白皎和程云清便一同跳下灵梭。不过数息工夫,果真是将魔修逼至绝境。 只是在承影剑要刺穿魔修丹田之时,楚慎行忽而开口,吩咐:“白皎,莫要再多行一步。” 白皎一怔,程云清倒是迅速反应过来—— 他们这一行,是要找寻紫清藤的线索。 紫清藤能压制魔修血瘾。既要确定此事,那自然需要有几个魔修待在身边,好随时试验。 她收回灵剑,看白皎一眼。 白皎的心思没有程云清那样快,但他一样很快想明。 在程云清灵剑收回的时候,白皎已经拿出一套缚神锁,将魔修捆绑其中。 魔修自是战栗,却在上方合体修士的威压之下,连开口求饶都做不到。 白皎、程云清二人重新上灵梭,魔修倒是被他们留在下方。 总归有了缚神锁,便不担心那几个修为低微的魔修逃去。没必要带上来,反倒玷污了灵梭。 他们这点小心思,楚慎行没去问,却也能想明。 楚慎行没有多说什么。 他望着浸泡在血池中的程府旧址,再吩咐:“子游。” 秦子游道了一句“是”,便往前,从袖中抛出几块灵石。 这些灵石浮在空中,灵气四溢,构出一张巨网,将程府笼罩其中。 若从旁处往这边看,便觉得程府之上,多出一个倒扣的金碗。 这算是一个小型灵阵。阵法之下,血池被斥出程府所在。 只是打眼去看,府中墙壁、梁柱,到底因经年累月的浸染,多了一层骇人的红色。哪怕有从前的禁制加持,仍然显得残破不堪。 灵梭往下。 几人随之往下,落在程府之中。 楚慎行随手将缩小了的灵梭塞回袖里,自有藤枝将其接住。 这一切都发生在他宽松的道袍之内。 往前八百年内,多数修士仍然只将楚慎行惯用的青藤看作是他收服的灵宠。在澜川大世界时,尚且有人找他请教。可师徒二人多年征战,也曾去过玄武、天罗二洲。慢慢地,算是见多识广。旁人再来问起,也能直接推荐更合适的“灵宠”,不动声色,就将话题引去旁处。 金仙境的逍遥老祖曾一眼看穿青藤真相。于是几百年中,师徒二人思及往事,对此颇有留心。到如今,满打满算,知晓楚慎行真身便是这藤蔓的修士仍然一只手就能数过。 等到脚踏实地,脚下都是酱红色石板。 白皎呲牙,想到雷泽大世界的魔山。他悄悄念动法诀,不让自己真的踩在上面。 等到脚下一松,白皎欣喜,转头要去给程云清“传递经验”,却看云清师妹像是早有准备,原先便脚不沾地。 白皎略有郁闷。 程云清不曾察觉,还在观察周遭,告诉楚、秦师徒:“楚真人,这仿佛是程府中的一处院子,却并非是我家爹娘打理。” 说着,她用手肘碰一碰白皎。 白皎:“嗯?” 程云清:“你那支笔?” 白皎:“哦哦!” 他取出灵笔,交给程云清。程云清接过,便在楚、秦师徒面前绘制出一副缩小的程府院落分布图。 她细细分说:“我爹因是家主,便住主院。但灵植园需要宽广地界,于是并非在院中,而是到北面依山傍水处,另开辟了一处地界。”一顿,有些抱歉,“如此说来,我倒是该早些告诉楚真人此事,便不用多跑些路。” 楚慎行听了,只说:“无需挂怀。”停一停,又说,“不妨先去你父母故居看看。” 程云清听了这话,面上有薄薄感怀。但她很快收敛,辨明方向,便说:“楚真人请往这边来。” 说着,她又将灵笔交还给白皎。 几句话间,白皎也振作精神。 如今要走,他便心念一动,且将缚神锁捆住的几个魔修召来。 魔修们“噗通”一声,掉在地上。 身后一片“哎哟”声,程云清眼角抽了抽。 白皎挠挠头,又控制着缚神锁,要魔修们飘在空中,勿要多发出响动,打扰楚慎行几人。 他们一路往前,穿过程府残破的回廊曲洞。 程云清一面和楚慎行等人讲话,一面在心头回想,自己年幼时,曾经在这院子里奔走。如今想来,都是快活的时候。 随着程云清的话,楚慎行心头一样构建起程府的结构。 这一路,不只是程云清开口,也有秦子游和她讲话,笑道:“说来,当年程道友还曾邀请师尊和我,说要我们来程府做客。” 程云清叹道:“这么看来,爹爹倒是如愿了。” 秦子游看着房屋结构,梁上珍兽雕像,一一问起。 程云清回想过往。一时之间,这两人也算“相谈甚欢”。 楚慎行神识铺开许多,循着程云清的话,慢慢勾勒。 虽说周遭血海红浪,但小小一个程府,倒是难得静谧—— 也就显得,其中一点窸窣动静,更加清晰。 楚慎行的神识落在一处偏屋里。 其中藏了几个修士,正惊慌失措,相顾惊疑,想要人出去探路,看看外间发生了什么,才让血池忽而退去。 这偏屋与旁处不同,其中的所有家具摆设都被阵法固定在高处。楚慎行略回忆一番,就知晓,无论是床是桌,所处的,都是他们回到碧元大陆时,血池原先在的地方。 耳边是程云清与子游讲话,远处是越来越剧烈的争执声。 是说:“兴许是紫霄大能们心情颇佳,于是放我们一马!” 也是说:“这如何说得准?要我来讲,还是安安稳稳留在此处,像是从前一样,无论外面有什么,你我不听不看,也就过去了。” “可若大能就要你我去听、去看呢?” “这……” 楚慎行听到这里,莞尔。 他的心情,秦子游都能察觉。 秦子游停顿一下,含笑看程云清,却是止住话头。 程云清有所察觉,一样不言,只是微笑。 秦子游往前半步,走在楚慎行身侧,问:“师尊,你莫非是寻到什么有趣事物?” 楚慎行看他。分明是一片魔修大陆,身侧也都是血池痕迹。可当下,偏偏被楚慎行走出几步闲庭信步的架势。 楚慎行说:“往东半里。” 秦子游了然,一样偏头留意。半晌,他倒是无奈居多,去问程云清:“程小友,师尊仿佛是寻到几个程家人,你……” 毕竟是一家血脉,要去招呼否? 程云清怔然。 秦子游原先也不过一个提议。如今看程云清面色,便知道,她对如今的程家,实在没什么感情。 青年笑一笑,直接改口:“你与他们看起来,倒是实在并不相似呢。” 程云清眼睛眨动一下,回答:“我离家至今,也有多年,”七百多年岁月,“如今的程家,与爹爹在时,想来的确不同。便是周边布置,若非有祖宗布下的禁制在,不好挪动,恐怕也一样会有颇多变故。” 秦子游想一想,回答:“此言甚是。” 话题就又转开了。 秦子游转回头去,低低和楚慎行讲话。两人走在前,这么看来,倒是不太需要程云清“引路”。 程云清走在后面,心头思绪纷飞。过了片刻,却忽然觉得有一只手,轻轻握住自己的手。 她循着看过去,见到白皎有些担心地看着自己。 程云清笑了下,心头开阔许多。 几人脚下皆有步法,不消片刻,就到了程玉堂、莫浪愁夫妇当年住过的院子。 程云清这会儿发现了,自己此次过来,并不是要从而今的程家人身上拿到什么“方便”。 说到底,如今的程家,莫说是在楚真人面前。就是在她和白皎身前,也翻不出丝毫风浪。 而程云清要做的,不过是告知楚慎行师徒,自己记忆里的爹娘有何习惯,会将要紧东西收在何处。 程家主院经历几度变迁,换过数代主人。 宅邸的大局因禁制缘故,不好乱动。但进屋去看,其中一切,都早已与程云清记忆里不同。 程云清看在眼中,想到自己此前重回程府的那一遭。 她打起精神,告诉楚慎行:“楚真人,当初,我便是从爹爹书房中找到那玉佩。” 她循着记忆里的方位,为楚慎行指明具体地方。 楚慎行抬眼去看,同时,秦子游取出一块上品灵石。 灵石璀璨瑰丽,光芒熠熠。 一经拿出,整个程府之内,不说程云清与白皎,就连藏匿着的修士们都察觉不同。 他们精神一振,往灵气传来方向望去。 “莫非是归元宗来人了?” “有道理!前些日子,四弟不是说过,觉得归元宗那边有所不同。要我说,恐怕是云清老祖宗回来了,要救人哩!” “这也说不准……” “如何就说不准了?要我说,云清姑奶奶是心胸大度之人,总放不下我们这些小辈!” “这话也有道理。” “爹!不如我们这就前去查看。倘若当真如此,就是时来运转了!” 这一方话音,若有若无,飘入楚慎行耳中。 楚慎行眉尖轻轻拢起一些。 身前回踪阵渐成,只是因为要往回太多光阴,于是秦子游还在细细调整阵法,确定时日。 灵石上的光辉缓缓暗淡,但依然熠熠生辉。 楚慎行袖下,手指动了动。 他无声地捏了一个法诀,藤枝往外涌出。 程府之人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却愕然发觉,昔日自己走过千百遍的府邸道路,到了今日,竟是截然不同! 他们又惊又诧,重新开始不确定此前所想。 程家大郎拽着弟弟肩膀,急声问:“四郎!你且好好看看,归元真人是否真的回来了?” 四郎是这一行人中修为最高之人,故而是他感受到了归元宗方向传来的变化。但这时候,他被自家兄长摇到头晕眼花,虚弱说:“是、是吧!” 书房之中,一道道身影出现,再迅速消失。 程云清不知外间变故,还在认真和秦子游分说:“从那枚玉简上看,我爹娘找到‘紫清藤’,是八百多年前的事情了。只是要说多有研究,还是天裂之后。” 秦子游听着,“嗯”一声。 他模样专注,灵秀的眉眼之中透出一股严谨气度。 程云清:“等到紫清藤变异,就是七百九十年前——啊!是我爹!” 她瞪大眼睛,看着出现在回踪阵中的身影。 程云清嘴唇颤动,贪恋地望着阵法之中父亲的影子。 多少年春秋,她在拿到玉简之后,就不曾多回兰曲。便是有往吴国的师门任务,也尽量避过。 旁人说起,自然觉得程云清是为了斩断尘缘。可只有程云清知道,她对程家人,实则有怨。 上品灵石已经逐渐失去光辉,化作和下品灵石一半色泽。 秦子游眼睛也不眨,又从袖中抛出一枚,落在原先地方。 两颗灵石相碰,旧的一颗在新的一颗落下来时化作粉末,随风而去。 回踪阵里的画面晃动一刻,很快清晰。 这里毕竟是书房,虽有各样秘法维护,可论及灵气动荡,并不算多。如此一来,其中程玉堂的身影,还算清晰。 只是他作为药修,要研究的灵植太多。要想确定紫清藤相关事宜,还需耐着性子,细细找寻。 秦子游看了片刻,便再度调整阵法,加快阵中时间流逝。 人影来来去去,程云清看到自己父母身在其中。她眼眶微热,嘴巴发酸。虽然秦仙师将阵中时间推到很快,但以程云清如今的修为,她还是能捕捉一点细微话音。 她从父母口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莫浪愁血瘾不发作时,对女儿多有牵挂。她先是小小抱怨,说:“云清这性子,还真不知道是随了谁呢。” 程玉堂便笑。他看起来还很年轻,自有一种倜傥隽逸,拿着一把扇子,靠在椅子上,说:“我倒是知道。” 莫浪愁看他,见丈夫的目光徘徊在自己身上。 这是很寻常的夫妻相处,可对程云清而言,已经非常难得。 她捕捉到了一些话音,正沉浸其中,眼前场面却忽而停下。 程云清一怔,认真去看。 她瞳孔骤然一缩。 “师尊,”秦子游停下回踪阵的速度,看一眼阵眼处的灵石,觉得一切安然,还能支撑很久,“这会不会就是‘紫清藤’?” 楚慎行缓缓往前去。 他一个今日之人,进入了画卷似的故影之中,看着程玉堂面前摆着的一个花盆。 虽然相隔良久,但楚慎行能分辨出,这花盆里,是聚灵阵等诸多药修必备的阵法。 程玉堂看着身前的盆子,面色凝重。 而盆中的灵植,却并非紫色。 而是漆黑的、宛若被泼上一层墨的黑。 楚慎行看到这里,说:“再往下看。” 回踪阵外,白皎暗暗犯嘀咕,心想:这灵植与“紫清藤”,恐怕也就沾着一个“藤”字。 不过他并未说出口。 画面继续,白皎很快推翻了自己此前的想法。 只见程玉堂手上动作灵巧,将藤枝取下一截。动作之间,几人眼前的画面开始模糊,显然是有灵气催动。 他们还是能分辨出一点模糊影子。程玉堂面前出现丹炉一座,而这药修抿着唇,将各样材料一一加入炉中。其中,也包括那黑色的藤枝。 秦子游看到这里,又一次稍稍加快了画面速度。 一息之间,程玉堂的身影重新清晰起来。 他面色带着些苍白、疲惫,将丹炉收去,手上端着一个碗。 程云清看在眼中,瞳孔一缩:“正是这个!当初,我撞到我娘血瘾发作。我爹匆匆赶来,给我娘喝了一碗灵药——楚真人,就是这个!” 她急急开口。 楚慎行听了,看她一眼,说:“我知晓了。” 秦子游说:“按照时间来看,这应该是寻常紫清藤。” 楚慎行说:“再往后看。” 秦子游道了一句“是”,回踪阵中的画面重新往前。一切掠过,楚慎行听到徒儿的淡淡心音,是一点薄薄疑惑,想:我怎么觉得,那藤枝有些…… 面熟? 却也不是真正熟悉。 秦子游漫不经心,在操纵灵阵的时候,又捏一捏手腕上的藤叶。 捏着捏着,他低头去看,回想着方才程玉堂面前花盆里的灵植样貌。 秦子游心想:师尊的藤枝更加粗壮灵巧,可程玉堂面前那个,却半死不活。 活像是在什么漆黑深渊里待了八百十年,藤枝很细,像是临近枯萎。叶片也颇为细瘦,说来,的确是有很大不同。 秦子游心想:我兴许是多心了。 可他怎么就觉得,心跳越来越快呢。 画面推动,楚慎行的神色越来越淡。 秦子游说:“程小友,你上归元,具体是什么年头?” 程云清一愣,意识到秦子游是叫自己。 她回答:“是我十六岁时。” 秦子游听了,“嗯”过一声,又转回视线。 这一刻,程家人还在院中徘徊,渐有争执声。 主院书房内,楚慎行没什么表情,拢去袖口藤蔓。 他们已经见过“紫清藤”了,而算算时间,“变异紫清藤”,也很快就要出现。 楚慎行心神深处,有什么在悄然涌动。 他的思绪,秦子游的思绪,还有一道更高、更远的意识,都在注视当下一幕。 楚慎行对后者有所察觉。 他并未再抬起头来,看一眼青天。 可在画面再度停滞之前,楚慎行心底,一个念头悄然成形。 他在思过崖下五百年,受过颇多折磨。在血肉尽毁之后,他的神魂终于挣脱,可以往外间,问宋安要一个结果。 往后一切,他重回八百年前,遇到子游。 他在西极炙土,找到逍遥老祖留下的化神妖丹。在北境雪原,恰好发现一只碧血蛛,参悟蛛丝阵法。 这自然是楚慎行悟性高绝,可深究下来,真的没有其他存在推波助澜? 更有甚者。 在宋安认定他不能“完成任务”之后,此人要下杀手。 楚慎行失去记忆,秦子游成为了宋安的徒弟。 天雷劈下,他直接错过了二十五年光阴,被从东海之上,带到南疆雾瘴之内,遇到莫浪愁。 他跟着莫浪愁,去往紫霄院。最终,从紫霄掌门手中,接过两颗变异洗髓丹。 这一切,让楚慎行得以斩杀宋安。 他听归元诸人数度提过,在宋安死去的同时,万年不曾开花的天霞树重新绽放万千白花,落在每一个归元弟子身上。不少归元弟子当场顿悟,醒来之后,自是修为更进一步。 就好像是天道从宋安之死中受益,可以更好地哺育其中修士。 其中种种,楚慎行做出的诸多决断,用上的所有底牌—— 画面逐渐停了下来。 程玉堂在书房徘徊,带着不可思议的目光,看向花盆里的那株藤蔓。 他最终往前,手掌虚虚地触碰叶片,问身侧的妻子。 “阿愁,你看,这紫清藤变异之后,是不是有几分……” 面熟? 莫浪愁看他一眼,一锤定音:“是,这正是楚道友惯来操纵的藤蔓!” 第269章 怀璧其罪 八百年后的程府之内, 诸人哑然。 楚慎行望着眼前的青色藤枝,心头涌现诸多情绪。 自然有惊异,哑然。但回想过往种种, 他又有些云开雾散之感。 为何这看似普通的青色藤枝可以存活于思过崖刺骨的罡风之下? 为何他附身之后,只觉得体魄天赋不逊过往, 甚至更胜一筹? 此前与大乘魔修斗法, 楚慎行耗费颇多心力, 终于略占上风。可等到城主攻向洞府中的秦子游、诸多归元弟子,楚慎行不管不顾,集全身之力,想要拦下城主的进攻。如此一来,他疏于防范, 一身血肉皆被侵蚀——这往后, 城主反倒忽而伤重, 自青天陨落! 难怪如此! 并非因为魔头再度走火入魔,更与此前的残留的药散、灵丹毫无干系! 只因楚慎行的一身“血肉”都是紫清藤枝所化。魔修不伤他时, 两边方能“斗法”。但等魔修令楚慎行伤重, 楚慎行皮开肉绽。到这时候, 血水流出, 反倒让城主一身修为尽被压制,动弹不得! 回踪阵内,程玉堂与莫浪愁还在讲话。 程玉堂听到妻子的肯定,再低头, 看着盆中藤蔓。 他心头恍惚, 手指在叶片上轻轻掠过。到最后, 仿若释然, 说:“这许是好事。” 莫浪愁赞同, 说:“从前只觉紫清藤难寻。可而今来看,却似取之不竭、用之不尽。” 程玉堂:“也不能这样说。” 莫浪愁:“是。还要看楚道友修为如何。” 两人略讲了几句话,程玉堂手上动作依然麻利。夫妻二人怀揣期待,要用这变异紫清藤制出新的灵药,看变异后的藤枝与从前有无不同。 新药制出,自然不好在莫浪愁身上试验效果。 时日流逝,两人捉来其他魔修,在宅邸之中试验。 这番场面,落入八百年后的楚慎行等人眼中,楚慎行等人皆觉功效惊人。 紫清藤不曾变异时,熬制出的灵药一样有用,能让莫浪愁发作到八分的血瘾减到三分。如此一来,对活人血肉的渴望消去很多,仅仅是饮过一碗修士鲜血,就能满足。 可落在变异紫清藤上,一碗药灌给正因血瘾癫狂的魔修,竟让其身子软倒在地,完全动弹不得! 看到这里,程云清、白皎不由发出一阵低呼。 两人下意识望向楚慎行。 回踪阵里的画面还在继续,秦子游又换上一颗新的上品灵石。 楚慎行若有所思,低头,看着袖口蔓延出的藤枝。 片刻后,他侧头,望向缀在屋外、看过全场,而今战战兢兢的几个魔修。 魔修们自知命不久矣。 他们得见了这样的隐秘,如何能活?! 可在今日之前,他们能因想要活命,便修习《紫霄心法》,从此害人无数。到今日,为了能多活片刻,自然也能使出千般计量。 缚神锁将几个魔修捆做一团。这一团中,魔修们面容狰狞,相互厮斗,都要把旁人推到离楚慎行更近的地方。 楚慎行看在眼中,失笑。 他不笑时面色冷峻,已经足够令人胆战心惊。如今微微笑起,却更是令人肝胆生寒,动弹不得 。 只听一串隐隐窸窣声,一串腥黄水渍便从缚神锁中淌落。 楚慎行:“……” 他心头厌恶。 白皎原先和缚神锁结了灵契,好自如操控。到这会儿,却觉得自己与缚神锁之间的牵连之中被笼上一层薄雾。 在他的意志之外,缚神锁开始自如动作。 白皎看在眼中,只见魔修们从缚神锁中掉下,直直砸在地上。魔修们痛呼,却似乎动也不能动。 金丹剑修回头,看一眼楚慎行方向。 他面带紧张,见一股藤枝从楚慎行袖口探出。 楚慎行捏着藤枝,思索片刻。 这藤蔓说是他的血肉不错,但多年下来,也一样可以是武器,化作万物。 他心念一动,藤枝便从主干上脱落。 楚慎行手指在上面一抹,枝条又化作数段。 这数段青翠枝条被楚慎行抛起,乍看上去并无不同,可飞向魔修时,却有气吞八方之势力。 只听“轰”的一声,几个魔修连惨叫都不曾发出,就这样被炸得粉身碎骨。 肉泥被炸得四处都是,秦子游眼疾手快,撑出灵阵,为在场修士遮掩。 等到动静散去,灵阵消弭,再往四侧看。 原来一同遭殃的,还有程家院落。 禁制岌岌可危,在外间找路的程家人被骇得一个激灵,仓皇扶住自己的发冠,左右张望。 “……”秦子游小心翼翼,“师尊,那魔修也不过炼气、筑基修为,承受不住啊。” 一边说,一边运起灵气。分明是无色无形的东西,却能乖巧轻灵,追逐秦子游的手指。须臾之间,原先危如累卵的禁制被修复。 做完这些,秦子游沉吟,往白皎、程云清所在看去一眼。 白皎一个激灵,程云清拉住他的手臂,口中的道:“楚真人,秦仙师,我与师兄再去寻几个魔修来,好给楚真人练手。” 楚慎行往他们二人所在方向看过一眼,没说什么。秦子游倒是开口,讲了一句“劳烦”。 程云清扯着白皎,溜之大吉。 走到一半儿,忽而觉得背后一阵风动。程云清轻轻“嘶”了声,心头也有困惑,想:这总是好事一桩啊!可楚真人仿若另有担忧。 正思索时,秦子游的声音遥遥传来,说:“白道友,程小友!莫忘了这缚神锁!” 程云清恍然。 两人踩在各自的灵剑上,一同回头,果然看到了朝自己追来、此刻乖巧停留在身后的灵器。 白皎与灵器之间的那层薄雾散去了。他一把抓住锁链,朝主院书房门口站着的楚、秦师徒略一拱手,再往前去。 这两人知情识趣地离开,程家人仍然徘徊在外,找不到进入主院的门路。方圆百里千里之中,再无一个金丹往上的修士。至此,主院之中,只剩下楚、秦师徒二人。 秦子游捏了个法诀,消去魔修们的尸身。 这些事说来是长。真正出现,也不过是数息之间。 楚慎行看徒儿有条不紊,安排一切。之后,才回头看自己,问:“师尊?你仿佛并不开怀。” 程云清把这话隐在心中,秦子游倒是直接开口。 他说着,往前一步,到了楚慎行面前。 楚慎行看他,藤枝便在秦子游身上游动。秦子游有所留意,放松地微笑了下。 他们两人都知道:楚慎行而今修为是高,却不至于不能操控藤枝炸开时的动静。能让几个魔修血肉爆裂,一定是方才有所分心。 可是,为什么? 楚慎行也说不好。 就好像在魔城之时,按说一切皆随所愿。可他总怀着一份疑虑,觉得斩杀城主得太容易。往后看,事实证明,他当时的不妙预感并没有错。 那现在呢? 楚慎行此前知道,宋安不知从何处来,带着“系统”,知晓自己“原有”的命运,于是早在自己年幼时,化作女郎模样,找到快要饿死的楚慎行,赠他一碗饭。 这一碗饭,曾经被楚慎行惦念很多年。往后,秦子游也有一样的惦念。直到他们发现,宋安面对他们的时候,毫无真心。一碗饭,就想要换回他们死心塌地。 哪怕宋安已死,再回想起自己在剑峰窗外听到宋安与“系统”对话时的场面,楚慎行依然能记起自己当日的毛骨悚然。 如今去想,宋安的一碗饭,与碧元天道的数度相救之恩,又何其相似? ——楚慎行并未开口。 但他看着秦子游,电光石火之间,所有思绪,就清晰地印在秦子游的识海之中。 秦子游瞳孔微微缩小。 有风吹来,程府中的枯树上,悠悠落下最后一片叶子。 秦子游循着楚慎行的思绪,看到过往。思过崖下的藤蔓,天道让楚慎行跨越的二十余年。 到最后,秦子游的心思,落在一个问题上。 他想不通:假若天道真的另有目的,那这“目的”,究竟会是什么? 楚慎行哑然。 宋安救他,也害他。但从头到尾,天道对他只有相帮。 他最终想: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说到底,紫清藤的出现,对正邪之战而言,是好事一桩。 天道想要除去外来者,这不是错事。想要驱逐魔修,还来人修世界清静,更是理所应当。 楚慎行逐渐压下自己的警惕。 他并未遗忘,只是不多表现。 错怪“好人”自然不对,但有了此前种种,无法轻信,也不算楚慎行的错处。 师徒二人在院中等了几炷香工夫,程云清与白皎终于赶回。 在两人身后,是一个足有半丈见方的球体,里面尽是被缚神锁捆住、动弹不得的魔修。 两人赶回之前,还担心自己回来太早,打扰到楚、秦师徒。可真到了院子上空,只见那师徒二人各自坐着一个蒲团,面前有案,案上有茶。两人一面喝茶,一面继续看回踪阵中,程玉堂夫妇做出的种种记录。 程云清与白皎对视一眼,在院中落下。 楚慎行抬眼一看,缚神锁自然而然地松落。只是魔修们依然不得脱身,而是各自被一股霸道的灵气扣在空中,像是一个个活靶子。 楚慎行手腕一翻,掌心便出现十数根藤枝。 他和方才一样,仍是将藤枝抛出。这一回,藤枝却不曾携带此前那横扫**的磅礴气势,更像是树叶飘零,晃晃悠悠,慢慢腾腾,好在能准确无误。到最后,一一插`入魔修心脏。 所有人屏息静气。 白皎胡乱想:假若那大乘魔头真的是因此故陨落,那程、莫两位前辈对变异紫清藤的种种处理,又要如何说?从楚真人的做法来看,分明不用。 他正思索间,楚慎行心神稍动,藤枝们就在魔修心口无声无息地炸开。 这一次,魔修们并未额外受伤。可心口伤处,藤枝粉碎,诸多叶脉汁液混入魔修心口。 此前爆炸的威力实在不大,程云清和白皎这次捉人时又刻意留心,找来的魔修皆在筑基往上,其中甚至有两个筑基后期修士。 若再要境界高些的,也并非不可。但左右转了一圈,两人悻悻回来,觉得兰曲毕竟不是什么巍峨地界,留在这里,魔修能摸到的油水也算不上多,无怪来的都是些小魔。 一言蔽之,只是被藤枝插`入心口,魔修们只会痛,不会死。 可随着青藤汁液混入魔修经脉,楚慎行鲜明地感觉到,所有魔修都在须臾之间虚弱下来, 一身修为都被抽走。这还不算,简直像是连骨头也被一并抽去。 楚慎行放开了对魔修们的控制。 魔修们一一从天上坠下,堆在一处,各个口歪眼斜,动弹不得。 秦子游惊道:“这还不是他们血瘾发作的时候——师尊!” 往后,还用得着因战事发愁吗? 秦子游眼睛发亮,转眼,再想到楚慎行此前的一点思虑。 秦子游眨了下眼睛,原先的雀跃一点点淡了下来。 防人之心不可无。 然而,这毕竟是值得高兴的事啊! 秦子游的唇角还是悄悄勾起。 再往后,楚慎行等人离开程府内院,去往程玉堂夫妇此前照料过的灵植园。 虽然确定了变异紫清藤的作用、模样,但楚慎行还是抱着一点疑虑,想知道,紫清藤究竟是如何变异。 回踪阵又起,这一回,秦子游已经能够确认要回到的时间。 就像是程玉堂在玉简中记录的那样,随着莫浪愁的魔修身份被旁人察觉,夫妇二人要面对一波又一波的追杀。其中一名剑修,便在紫清藤旁施展功法。 因有灵气掺入,回踪阵中的画面很快变得模糊。饶是如此,楚慎行等人依然想明:思过崖下的罡风,原先就与剑修剑气有相似之处。如此看来,一切的确是“偶然”。 他们原先来到兰曲,是想要找到紫清藤的具体模样。到这会儿,算是得偿所愿。 至于为何程玉堂夫妇还要以丹炉相助,楚慎行的藤枝却能直接起到效用,也很好说。 程玉堂夫妇发现的紫清藤不过幼苗,侥幸变异的更是矮小的一株。到楚慎行这里,楚、秦二人心中清楚,以楚慎行如今的修为,哪里是程玉堂夫妇种在花盆中的紫清藤可以抗衡? 白皎、程云清对此只有模糊念头,但看楚、秦师徒理所应当的态度,便也知道,楚道友所带的紫清藤,的确更有不同。 有了结果,程云清询问:“楚真人!以碧元如今的状况,我归元已经可以自行扫清门户。往后,真人你——” 还要留下来吗? 还是就此离开,好让变异紫清藤发挥更大效用? 想到后一句话,程云清的心脏“怦怦”跳动。 她的目光在楚慎行袖口隐约透出的叶片上流连,多少怀揣艳羡,想:假若我也能收服这样一株妖藤,往后,便是真的再也不必担心什么。 但事事时也命也,程云清只是遗憾,却并未多想。 她满心期许,想到魔修被扫除一空,魔族一样无所遁形的未来,心驰神往。 楚慎行听过,却有沉吟。 他自然不介意去到更高的战场,可问题是,假若当真去了,他要如何保证,自己是安全的? 在寻常大千世界,作为合体期修士,楚慎行不必再有忧虑。可再往上,那些天极世界中,与魔修相斗的金仙境、至道境修士,该如何看待楚慎行? 一个为他们带去好消息的“修士”? 还是一个可以以灵气饲养,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工具”? 想到这里,楚慎行视线往上,望向天际。 他心里冒出一个古怪念头。 “程小友不必忧虑,”楚慎行看她,在程云清带着疑惑的目光中,笃定说:“我与子游,自是再将你和白小友送回归元。” 程云清:“……” 眨巴两下眼睛。 她历来聪慧,但到如今,也有些摸不清楚楚慎行有何用意。 但出来一趟,总归是一件好事。程云清已经可以畅想,往后扫除魔修,自己去往其他大千世界,再做历练。 她笑道:“那便多谢楚真人了。” 并不多问。 楚慎行说:“今日之事,程小友、白小友,还是勿向旁人提起。” 程云清听到此处,到底“咦”了一声。 她怀揣狐疑,可被楚慎行注视着,念及对方修为境界,到这里,还是只能说一句“是”。 楚慎行面上始终不太能看出喜怒。如今听她答应,同时也拉着白皎答应,楚慎行反倒笑了下,说:“那便劳烦就程小友了。” 程云清口上说着“怎敢”,心头却悄然擦过一点冷汗。 她此前只是作壁上观,看魔修被楚慎行骇到,只觉得痛快。可等到面对一切的人成了她自己,程云清终于知晓其中厉害。 与此同时,她再看秦子游,不由露出些许敬仰目光。 秦子游被看得莫名其妙。 程云清心道:回想过往时日,倒是时常看到楚真人对秦仙师和善而笑。这两人是亲密道侣,师徒反倒是额外关系。想来,在秦仙师看来,楚真人此番神色,总有不同意味。 秦子游心头:“……师尊,程小友好生古怪。” 楚慎行听过,低笑一声。 秦子游眼睛睁大一点,看他。 楚慎行摇一摇头。 这师徒二人定是说了什么,只是不为外人所知。 程云清看在眼中,心头思绪纷飞。 楚慎行抛起灵梭,一行人上到其中。 秦子游站在舷上,手臂伸出,掌心向下,轻轻一提。 他分明是虚空动作,可那个带着莹莹亮色、宛若笼罩着程府的碗一样的灵阵,就这样被他“提起”。 原先涌来构筑阵型的灵气被秦子游虚虚握住,再随着他掌心摊开,往四面八方散去。 血池重新涌入,险些淹没了仍然在府中徘徊的程氏族人。 自然又有一番兵荒马乱。在这之中,程四郎抬头,随即愕然。 他看到了一艘灵梭! 这灵梭,对于归元弟子而言,只是寻常。可在程家弟子看来,已经是神仙事物。 他哑然,想:原来云清姑奶奶果真过来了。 程四郎思及此处,要再开口。可一个恍神工夫,灵梭已经消失不见。 程四郎略有失神。 到他这一辈,兰曲世家依然屹立不倒,可相互倾轧之中,程家也不复昔日风光。到如今,能说出去的,唯有一个云清姑奶奶。可程家人之中,总有人心虚,想到百年之前,他们是如何对待程玉堂夫妇。 此前猜测程云清归来,程家人心头便有希望,觉得程云清兴许摒弃前嫌。可如今来看,虽不知姑奶奶有何目的,总归却与今日的程家人无关。 都说修行之人,要斩去爱恨。程四郎原先还不知这话有何深意,可在这一刻,他忽而明白:姑奶奶的尘缘早已断去,回来程家,甚至无心“报复”,只是不愿相见。 这才是真正放下,两边再无干系。 程家是否有未来、有往后,都看他们自己了。 灵梭仍是行了十日,回到归元。 往来一共二十日。这二十日中,归元弟子忙忙碌碌。一来,是重新休整力量,二来,就是商议如何重建师门。 宋杓每日忙碌。楚、秦师徒归来时,听闻他正与几位峰主议事。 楚慎行也不心焦,便带着徒儿,一同在天霞树下喝茶。 白色花瓣慢慢飘落,周遭又有仙境云雾。 细细想来,这竟是多少年中,师徒二人第一次在此处看山看云。 秦子游心念一动,记起:“师尊,你曾经说过,当年兴昌去前,曾经与你一同山上,他为你弹过一曲。” 《折柳曲》。 楚慎行听到,说了一句“是”。秦子游便取出那把旧笛,说:“他喜爱弹琴,留给我的却是一把笛子,”想来,也是因为从前西行,他只见过吹笛子的张兴昌,却无缘得见乐峰奏琴的张仙师,“……也不知道兴昌究竟留了什么。” 秦子游此前也欲和楚慎行说起此事。只是当时仍在雷泽大世界中,刚拿出旧笛,就想到程云清那枚玉简,话题就此错开。 到如今,总算再度记起。 楚慎行含笑,说:“不妨听上一听。” 秦子游观察笛子上的禁制,同时叹道:“也不知道兴昌往后有无听说孙胖的事。” 到底还是怅然。 楚慎行还要开口,却察觉身侧灵气变动。 他侧头去看,原是宋杓出现在身侧。 宋杓的出现,打断了师徒二人对话。 他自是不知晓楚、秦师徒此前在说什么,如今一并坐下,问:“此去兰曲,不知楚道友有何收获?” 秦子游心头略有遗憾,但也不算介怀。 他又收起旧笛,取出灵茶,为楚慎行、宋杓倒上。 此地有花有云,算是好风景。 花下云间,楚慎行端起茶杯,轻轻一抿。 茶水入喉,灵气跃动。 楚慎行看宋杓,心想:这兴许是我能问他的最后一个问题。 楚慎行道:“是有收获,只是收获太大,怕是怀璧其罪。” 宋杓眸色微动。 他低声说:“楚道友便当真这么信我?” 楚慎行微微笑了下:“这么说来,宋掌门确有头绪。” 宋杓久久看他,回答:“思绪——却是没有。我不过小小元婴,怎能对楚道友有所帮助?” 楚慎行说:“不是元婴,便可以了?” 宋杓闭了闭眼,说:“逍遥老祖待小辈最是宽厚。若真有难事,楚道友不妨找老祖一问。” 话音出口前,宋杓以为,这话很难讲出。 可说出口了,他才发现,一切都顺畅无比。 第270章 灵舟 逍遥老祖。 楚慎行在心里默念一遍这四个字。 他侧头回想片刻, 说:“上次与老祖相见,也是百年前的事了。” 宋杓微笑一下,说:“不知老祖如今安好否, 有无进境。” 话音之间,是小辈对长辈的纯粹关心。 楚慎行听了,说:“老祖常年留在战场, 偶尔回玄武洲一次, 都是来去匆匆。” 倘若要与其相见, 不知要等多少时候。 宋杓听了, 眸色一闪。 他原先以为楚慎行的意思,是觉得他的提议并无可执行之处。这是可以想见的事,可出乎意料,接下来,楚慎行竟是道:“……也不知道, 我和子游如今赶去玄武洲,能否有缘与老祖相见。” 宋杓一怔。 楚慎行的话音落在山中云中,天地之间。 他说着, 视线从宋杓身上挪开,与身侧的徒弟对视一眼。 秦子游叹道:“若老祖不在, 便只能请玄武洲的大能递信了。只是这么一来,恐怕来回路上,总要耽搁。” 楚慎行跟着叹:“是啊。” 宋杓听到这里,默然片刻,觉得是自己此前想多。 他压下心头那股奇异思绪, 转而问起:“这么说来, 楚真人是又要上路了?” 楚慎行说:“正是。按说在兰曲有所发现时, 我与子游就该启程。只是到底不能安心, 想多问宋掌门一句。又顾及归元正乱,不好多劳动掌门,”让宋杓赶去兰曲,“这才赶回一趟。” 按说也能发信符来问。但楚慎行权衡之后,认为有些话,还是当面说,才更安心。 神识笼罩之下,他能看出宋杓的每一丝反应。任何一点迟疑、诧然,全部落入楚慎行眼里。 楚慎行不动声色,想:他好像也觉得奇怪,为何能这样轻松地告予我此事。再有,他一样不知道,假若我这个时候去玄武洲,能否遇见逍遥老祖。 这说明一件事。 在宋杓所知道的那个“未来”里,楚慎行遇到了与今日类似的局面。他的修为或许比今日要高出一些,但不会高过太多,依然在金仙之下。到了“怀璧其罪”的时候,就像是宋杓建议中那样,楚慎行找到逍遥老祖,寻求庇护。 楚慎行愿意为天地正道做些什么,但他不打算把自己变成所有人手中的工具。 但是,因为宋安带来的种种变化,楚慎行发现一切的时间与今日不同。 在城主攻来时,宋杓并不慌乱,说明他知道魔修伤害楚慎行后,不会讨得好处。可那定然不是今日之事,所以宋杓也不能肯定,这时候,逍遥老祖正在玄武洲中,好与楚慎行相见。 楚慎行心头过了一番这些念头,再想到自己此前已经经历过的诸多“巧合”。他带着一点试探,想:接下来,我是否还能像以往一样,一帆风顺、万事遂愿? 这就真的不是宋杓能给出答案的问题了。 两方谈过这场话,楚、秦师徒又一次离开。 这一次,大多归元弟子甚至不知道他们曾有归来。 灵梭再度南行。从舷上往下看,血池愈浅。等到楚慎行师徒抵达南疆时,不少地方,已经露出地面。 按照这个速度,待到他们回到穿梭通道入口,血池就能彻底降下,不再成为碧元修士的心腹大患。 师徒二人每日修行,偶有切磋。也在趁这段时间,再度加固灵梭。 他们手上的各样灵宝还算充足,但秦子游还是心有戚戚:从澜川去雷泽时,有灵舟在,无论在穿梭通道内遇到什么,都能应对。从雷泽往碧元,好歹有五艘灵梭,结成阵列。到如今,只剩下一艘。哪怕一再加固,还是不能安下心来。 不过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秦子游打起精神,专心做事。 算算距离,再过半日,他们就能抵达穿梭通道入口。 南疆雾瘴仍在,笼罩一切。 楚慎行与徒儿相对,看秦子游指尖灵气游动。 青年屏息,勾出一个繁复阵型。 这是极精密之事,要万般留心。 楚慎行带着些考校意味去看。他心中宽慰,觉得徒儿聪颖剔透。从“师尊”的角度,自然再好不过。 可秦子游一样是他的道侣,便总想找出点微不足道的小错处,好当做话头。 种种思绪,从楚慎行心头掠过。 楚慎行知道,子游对此会有所觉。 秦子游抿着唇,看起来愈发专注。但楚慎行的目光落在他脖颈上,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缓缓往下。 藤枝顺着他的视线,在秦子游身上摩挲,刮蹭。 秦子游分明还是坐直的,可总显得比先前还要紧绷。道袍之下,渐渐有什么开始蠢蠢欲动…… “……!” 在藤枝触碰到某个点的时候,青年指尖一颤。 勾到一半的灵阵直接溃散,其中蕴含的灵气溢出来,像是一个小小的泉眼。 楚慎行眼睛眯了眯。秦子游懊恼,放下手。看起来,他似乎要撒娇,叫一声“师尊”,在楚慎行怀中磨磨蹭蹭。 可这时候,师徒二人面色忽而变化,一起转头,望向,灵梭之外。 秦子游瞳孔微缩,到底把那一句“师尊”叫出口。 楚慎行以神识分辨一番,站起身。 两人心念相合,一同催动心法。再下一刻,他们一同消失在屋内。 灵梭依然盘浮于天际,可楚慎行师徒已经不在其中。 雾瘴之中,有什么东西若隐若现。 楚慎行的神识涌去,意外,又带着一丝“果然”。 他此前还在想,哪怕做好千般准备,一艘灵梭在穿梭通道中,出事的可能性还是不可忽视。 这不仅仅在于灵梭本身牢固与否,更重要的是:穿梭通道内总有无边风暴。灵舟可以从容逆行,五艘灵梭结成的阵列也能稍作抗衡。但若只有一艘灵梭,便只得随着风暴颠沛流离。 哪怕楚慎行对玄武洲所在方向知之甚清,也不能确保一定不会迷失其中。 但同样是在此前,楚慎行预计中最好的状况,不过是自己真的那样顺遂,到底能安然无恙。 那如此一来,又实在太“显眼”。 所以理所应当的,在即将抵达穿梭通道入口时,一艘灵舟,出现在楚慎行师徒面前。 灵舟上,带着楚慎行熟悉的印记。这艘大船来自澜川大世界,眨眼工夫,楚慎行已经从中看到数个眼熟的修士:孔铎、金善、周明雪…… 他们正与魔修相斗! 显然,正与澜川修士缠斗的,恰是当初被雷泽城主召唤过来,又因城主之死而流落在外的魔修! 他们想要离开此地,但并无可以搭载的灵器。 魔修历来无情无义。想来收拢灵器的魔修见势不妙,早早离去。余下其他“同僚”,干守在碧元之上,想要找寻下一个机遇。 如今,澜川灵舟到来,落在魔修们眼中,虽说灵舟上的气息巍峨可怖,可到底要有一试。 他们拦住灵舟,欲夺之。 可惜的是,双方实力相差实在很大。 在楚、秦师徒察觉动静,赶来此地时,战斗已经接近尾声。 楚、秦师徒并未刻意掩盖气息。两人出现,澜川修士们有所察觉。 孔铎大笑一声,一面应对身前魔修,另一面,竟还能自在开口,“原是楚真人来了!子游,有些日子不见啊!” 他愈从容,身前的魔修就愈绝望:他们也不曾想到,来此之人,修为至少也是元婴!早知如此,魔修们是万万不敢与之冲突! 可到这会儿,说什么都晚了。 魔修溃不成军,被澜川修士相继斩杀。再有趁乱逃走的,也被化做妖形的金善冲出寻回,一口咬死。 一炷香工夫后,金善回到灵舟上,身上血气仍在。 他满不在乎,大马金刀地坐下,问起:“楚真人这是要回澜川了?也是恰好!” 楚慎行早前已经问出,原来澜川修士这次赶来,是因凌玉、谢戟苏醒。 这会儿金善回来,周明雪眼皮跳了跳,到底泡了一壶灵茶,“砰”的一声,摆在金善面前。 金善看她,周明雪语气平平,说:“你这一身血气也太重了。往出一走,恐怕魔修要把你当自己人呢。” 金善认真纠正:“非也,我并非‘人’。” 周明雪:“……” 孔铎在一边,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又大笑一声。 这几人之间,气氛一片和乐。 说完自己的状况,他们又想到什么,神色转而凝重:“先前凌道友等人一醒,便说起雷泽城主之事。” 楚慎行听到这里,眉尖拢起些。 几人讲话时,有人去找来凌玉、谢戟。双方阔别有些时候,如今再相对,又是一番感怀。 凌玉轻声细语,说起从前事。她先提到:“我们在澜川大世界醒来,想到那魔头的状况,心慌意乱,忙与几位前辈分说,”说着,朝金善等人拱一拱手,“前辈们便急急带我与老谢赶回……唉!” 谢戟接口,说:“好在回来之后,我们发信符给宋峰主,这才知道,原来楚真人已经将那魔头斩去。” 他话音落下,凌玉和孔铎同时开口。 凌玉提醒谢戟:“如今是‘宋掌门’了。” 孔铎则说:“我好像听说,那魔头是大乘修士?却被楚真人所杀!楚真人当真厉害!” 人族这边,已经算是强者为尊。可到了妖族,尊敬强者的气氛只会更浓更烈。 孔铎这一出口,凌玉与谢戟只是微笑,不好打断。 周明雪有所察觉,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孔铎手臂,说:“凌道友尚未说完呢。” 孔铎这才回神,“哦”一声,老老实实,好让凌玉讲话。 这些事,凌玉和谢戟醒来的时候,就对澜川修士说过一遍。进入碧元大陆之后,又在信符之中,和宋杓讲过。到现在,已经是第三次诉说。 凌玉回顾以往,道:“那日我与老谢、白真人,连同几个其他修士,一同被带入魔城。我们被封住修为,不能动弹。等到了那城主府中,我们被带到竹林大阵之外,再被推入其中。” 凌玉:“被推进去的时候,我们当真觉得自己要折在那里!可进入之后,却发觉,身上的禁制退去。” 谢戟听到这里,叹一声:“如今想来,这分明是魔修另有阴谋。” 凌玉说:“哪用得到‘如今想来’呢?当时便有人说,魔头一定有所图谋!可若是不潜心相对,恐怕只会死得更早。” 谢戟听到这里,长叹一声。凌玉则继续说:“到后面,我们各自分散。我和老谢慢慢察觉,好像愈厉害的修士,就愈要被针对。老谢是驭兽师,他那些灵兽,早就在魔修入侵时散得七七八八。在一众元婴修士里,实在算不得突出。我倒是仍带着琴,可当时那状况,还是护卫意味更多。兴许是因此,我和老谢,到了最后才被魔头捉住。” 谢戟目露不忍,说:“这时候,白峰主已经……” 凌玉静默。 谢戟再叹一声:“我们醒来之后,听澜川道友说起,你们竟是将那魔头当做白峰主,带回碧元!听了这话,我和凌玉骇得失色,向澜川道友提起此事。澜川道友一样心焦,这才匆匆带我们回来。” 凌玉说:“回来之后,听闻确有危机,可危机已除。澜川道友好心,说我与老谢皆无代步法器,便干脆送我们回去。” 孔铎忍到这里,终于再插话,说:“只是尚未送到,就遇到楚真人了!” 楚慎行听到这里,微笑。 他想:一切都是巧合。 周明雪问:“听归元那位宋掌门的意思,楚真人这是预备去玄武洲?” 楚慎行回神,颔首,说:“是。” 秦子游说:“我和师尊前面还担心,只有一艘灵梭,不知如何行路。到现在,遇到你们,便不必多想了。” 周明雪笑道:“还有这等巧事。” 秦子游一样笑道:“对,当真是恰巧。” 两方说过几句,话里话外,是敲定楚、秦师徒会搭上灵舟,先将孔铎等人送回澜川大陆,再去往玄武洲。 凌玉和谢戟听到这里,主动提出,既然楚真人另有要事,那他们便也不多耽搁。总归已经回到碧元,那前路如何,他们都能自己走。 楚慎行听到这里,沉吟,说起:“往东一千五百里,有五六百个归元弟子,正与魔修相斗。” 凌玉、谢戟听在耳中,面儿上多了些喜色。 楚慎行笑一下,说:“若要回归元,也不算难事。你们此前听到了,我这里还有一艘灵梭。” “不必、不必。”凌玉二人一起道,“抗魔大事为重。我和老谢,便赶去东面,恰好为几个弟子助威。” 这算是讲定了。 双方短暂相聚,再有分别。 因前路短暂,凌玉、谢戟便一同乘在凌玉的一把旧琴上,往东飞去。 楚慎行则收起灵梭。 灵舟调转方向,原先要用半日的路程再次缩短,不过短短数刻,这巍峨法器就进入穿梭通道中。 孔铎等人问起,那大乘魔修究竟是如何被斩去。 秦子游听过,笑一笑,还是此前的答案。“从前阮蔻不是说过?那魔修修习功法时走火入魔。唉,你们不知道,当时的状况有多凶险!” 孔铎等人听着,一惊一乍,到最后,都叹楚慎行师徒好运、碧元修士好运。 “好运啊,”秦子游喃喃重复着两个字,再想到师尊心底深不可测的思绪,“谁说不是呢。” 只是不知道,往后一程,这样的“好运”,还会陪伴他们多久。 二十天后,灵舟抵达澜川大世界。 孔铎等人潇洒离去,灵舟又载上一些同去玄武洲的修士,再度起航。 离天级大世界愈近,穿梭通道里的风暴就愈发猛烈。 偶尔有其他灵梭从旁掠过,短暂交汇,然后各自远去。 这漫漫时间里,楚慎行反复想,自己也许思虑太重。 说到底,碧元天道兴许能控制在碧元大陆上的一切,可在雷泽大世界内发生的事呢?好像只能用“巧合”来解释。 他思索这些,一转眼,便觉得身前多了一个影子。 楚慎行抬眼去看,见秦子游趴在桌案的另一边。 坐没坐相。 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随意地落在旁边,注视自己。 楚慎行眼睛眯一下,秦子游身前的桌案便消失无踪。 秦子游“呀”了声,说不清是故意还是有意。他的身子往前倾倒,自然而然地栽进楚慎行怀里。 楚慎行总不会拒绝这个。 他扣住徒儿的腰,藤枝蔓延,拢在秦子游下巴上。 他低头,就见秦子游抬头看来。 见楚慎行望着自己,秦子游凑来亲他。 两个人的唇舌触碰、交缠……藤枝解开秦子游的新发带,将柔软的发带缠在秦子游的手腕上。 秦子游感受一下:并非不能挣脱,但他也不想挣脱。 楚慎行再吻他,此前的思绪慢慢远去。 他觉得自己的心态已经到了一个颇危险的地方。 宋安带来的一切,让楚慎行深深厌恶命运被人操纵的感觉。但哪怕他找寻化神妖丹、碧血蛛阵的一路,真的有另一股力量推动——说到底,也不过是双方面对一样的仇敌,一同做出了将宋安斩杀一事。 目的一致,便没什么好说。 他扶着秦子游的肩膀,亲吻一点点往下。 徒儿的低低惊喘,一声声落在楚慎行耳中。 他听着秦子游轻轻的呜咽声。很舒服,是太舒服了,完全化成了一滩水,一碗甜腻的酥酪,软在楚慎行身畔。 楚慎行在这个时候,偏偏抬起身子。 秦子游用迷蒙的眼神看他,小声叫:“师尊?” 楚慎行微微笑了下,说:“子游,你此前说,想要我的子嗣?” 秦子游:“……” 青年脸颊一下子染上一片晕红。 楚慎行漫不经心,问:“难道是反悔了?” 秦子游看他,眼巴巴说:“不、不悔的!” ——再说了,师尊此前也说过,两个郎君之间,不可能有子嗣。 便是真的有秘法,也是往后的事情了。 秦子游心知肚明,楚慎行说出这话,并非要做什么。 只是想要看他意乱情迷,看他羞耻难耐。 他的师尊,总是、总是这般…… 秦子游肩膀颤动一下,近乎要崩溃。 但他又知道,楚慎行喜爱他欢愉时的所有反应。 秦子游无可奈何,又爱意深重。 两个人呼吸交融在一起,一切都交融在一起。 到最后,一切相合之中,楚慎行看着秦子游,冒出一个奇异的念头。 哪怕是“天道”,也会有意料不到的事情吧? 碧元天道将他带回过往不错,却不可能想到,自己会和子游有这样一重关系。 他们之间,是子游的勇往直前,也是楚慎行悄然弥漫的种种占有**。 他的手指卷上秦子游的头发,秦子游轻轻呜咽一声,喃喃叫:“师尊。” 楚慎行听着,微微笑一笑。 假若答案是“不是”,自然再好不过。 但反之,哪怕真的走进了下一个陷阱之中,难道他就要惧怕吗? 不会的。 第271章 并非 三十日后, 灵舟进入玄武洲。 玄武洲是三千世界里最大的人族世界。在澜川大世界时,虽有白露宫宫主元惊山这样的散仙修士,可他们更多时候操持在外, 不会长久停留。 如此一来,合体期的楚慎行堪称难寻敌手。 可到了玄武洲后,合体修士不说遍地都是,至少不再稀奇。 诸如秦子游这样的化神修士, 更是要一路谨慎,低调行事。 此地道、佛、儒三家分立, 又有百家争鸣。正邪大战虽激烈,可能够想见的是, 至少千年之内,战火都不会蔓延到此处。 灵气绵绵无尽, 自灵舟进入之始, 就自发地往诸修士经脉中涌去。 楚慎行此前曾有听闻:若是在玄武洲出生、长大的修士,尚且好说。可若有其他大千世界的低阶修士来到这里, 多半是要带上特定灵器, 才不至于因一时之中涌入丹田的灵气过多、无法炼化,爆体而亡。 不过对如今的他和徒儿而言,玄武洲的灵气浓度, 只会对他们有所裨益。 抵达之后,他们先去一趟四象门,将灵舟留在其中。 路上,秦子游提过一句, 是否要发信符给逍遥老祖。 楚慎行听过, 叹道:“也是不巧。上次你我与老祖相见, 老祖是给了我数枚信符不错。可到如今, 竟是找不到了。” 秦子游:“……啊?” 楚慎行:“还是请四象门的前辈传信吧。” 秦子游听着,看一眼楚慎行。 他心头有疑虑,可到底,选择相信师尊。 信符丢了? 秦子游不信。 可师尊说丢了,那就是真的丢了。 两人如今仍然算是白露宫客卿。白露宫在四象门下,这些年中,战绩只算中等。为此,楚慎行的到来,也未引起太大波澜。 对楚慎行来说,这算好事。知晓他身份的人不必太多,像是从前一样便好。 他们等了一旬,终于等到四象门的一位长老。这长老看过当年逍遥老祖留给楚慎行师徒的令牌,相信了两人是老祖后辈。又听楚慎行说,确有要事找寻,否则也不会劳烦长老,便也取出数枚信符。 长老还笑道:“你说的要事,是与你们出身的那个大千世界相关否?” 楚慎行眸光闪动一下,微笑道:“正是。” 长老说:“这如此说来,便算逍遥欠我一个人情。” 楚慎行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困惑。 长老随意说:“我看你骨龄尚不至两千岁,就已经是合体期,往后前途怕是不可限量……这也并非隐秘,算算时候,你也该知晓。” 楚慎行说:“还请长老赐教。” 这四象门长老便道:“若是天生地长的大千世界,自不必说。” 是指从诞生之初,就与穿梭通道相连的世界。 经历万万年的发展,时至今日,这些世界若还存在,便都是天极世界。 四象门长老:“……可若是由小千世界发展而来、与孕育出的修士相互供给的世界,便有所不同。修士修为愈高,世界强度便也愈高。时日愈久,两边的关系就愈紧密——我此前听逍遥说起过,他曾在出身世界危急存亡的关头有所感应,赶回助阵。” 楚慎行道:“确有此事。” 四象门长老一笑,说:“倘若出身世界出事,从中走出的修士,一样要受些磋磨。” 故而他有此前一言。 在这长老看来,眼前状况是碧元大陆出事、楚慎行来求助。 他帮忙联系逍遥老祖,则是让逍遥少遭受些磋磨。 这句话,倒是楚慎行第一次听见。 他面上透出些许思量。四象门长老见状,只当楚慎行是为碧元正在发生的状况忧虑。 于这长老来说,碧元如何,与他并无干系。但楚慎行在他面前,逍遥也算可以结交之辈。 见状,长老还是安慰一句:“说来,逍遥既无所感应,那说明你们出身的世界尚算安稳,你且放心。” 楚慎行听出其中宽慰之意。他笑一下,说:“多谢长老。” 一番话后,楚慎行从四象门长老处离开。 他捏着一叠信符,一时之间,不知自己是希望逍遥老祖收到,还是不收到。 收到的话,或许算是印证他的猜测。可哪怕不收到,也不能让楚慎行真正安心。 这么说来,两者仿佛并无区别。 想到这里,楚慎行理清思路。 他催动信符,口齿清晰,长长一段话里,主要说了几件事。 最先,自然是讲,自己这个小辈来到玄武洲,虽不知老祖是否身在此地,可既然来了,总要有个拜会的态度。 而后,就是告知逍遥老祖,碧元此前被魔族入侵。还额外问过一句,不知老祖对那名叫“波多罗”的魔族是否存有印象。 话末,楚慎行不忘告知:“晚辈离开碧元之时,碧元内的魔修已经不足为虑。” 讲完这些,信符的时间所剩无几。 楚慎行干脆说起,自己眼看又要进境,不知老祖可否帮忙介绍一个闭关之所。 说到这里,好像没有需要补充的东西。 信符从楚慎行手上飞出,楚慎行遥遥望去一眼。 身侧,秦子游问他:“师尊,倘若老祖不回,你我又要如何?” 楚慎行:“倘若老祖不回……” 他话音一顿,莫名想到了自己与徒儿第一次和逍遥老祖相见的时候。 早在那时,逍遥老祖待他就极为亲切宽厚。 楚慎行一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可若旁人知道他是这样心思,又会如何想? 楚慎行回答:“说明,老祖如今不在玄武洲。” 他讲出这话,距离发出信符,仅有短短数息工夫。 可话音未落,一道神念在楚慎行脑海中响起。 楚慎行话音止住。 他带着一点实实在在的惊诧,听逍遥老祖的嗓音落在自己识海,是说:“楚小友这张信符,来得实在不巧,我恰要自玄武离去。” 虽说要走,但还是提及:“楚小友约莫也曾听说过。这玄武洲内,有一处龙山楼。龙山楼非门非派,只是经商做事。若要找寻进境、闭关之处,这倒是个方便地界。” 楚慎行听过,喉结滚动一下。 他手上捏着第二张信符,正要使用。 道谢,问及逍遥老祖的去处、归期。 可他尚未开口,就觉得第二、第三道神念,争相灌入自己识海。 依然是逍遥老祖,却是说:“楚小友且等片刻,我这边出了些旁的事,兴许又要再留些时候。” 楚慎行眼皮一跳。 他面上情绪淡下许多,半是笃定,想:既然这么说,就是一定会留下、会与我和子游相见了。 楚慎行并未想错。 待到再一枚信符飞来,果然是逍遥老祖笃定地告诉楚慎行,说他短时间内还是会待在玄武洲。 老祖问起楚慎行如今方位,楚慎行用罗盘算过、回答。 信符在诺大世界之中穿梭,逍遥老祖告诉他,两边要如何相会。 等到一切说定,楚慎行回忆起逍遥老祖的话音,多少喟叹。 他说:“老祖何等忙碌,竟将我当年留下的信符一一留存,我却是自愧弗如了。” 秦子游看他,莫名觉得自己师尊话里有话。 只是楚慎行不多说,秦子游便也不多问。 师徒二人之间维持着一种奇异的默契。 秦子游知道楚慎行此前的浅淡怀疑,到如今,自然往这方面想去。 他一路思量。不只是在思索楚慎行在怀疑什么,同样是想:师尊忌惮至此,说明确有危机。 秦子游不觉得这是坏事。 危机愈多,受益愈多。 他有很多期待、很多跃跃欲试。在这同时,又对楚慎行真切挂心。 说到底,师尊无事,才是最重要的。 …… …… 玄武洲甚大,其中各样飞行法器也甚多。 楚慎行虽未租下龙山楼的洞府,可到底还是与之打过一场交道,租下一艘灵梭。 他自己虽会制作,但正如楚慎行做出的灵梭远远快于归元宗的穿行法器。龙山楼的灵梭,一样较楚慎行做出的迅捷许多。 楚慎行半是借之赶路,半是研究灵梭构造。不知不觉,时日流逝。 过了再一旬,终于与逍遥老祖相会。 两边见面,是在一处仙城别苑。 其中琼楼玉阁,阵法辉映。楚慎行踏入其中,粗看一眼各处灵阵构造,便有许多耳目一新之感。 秦子游更是轻轻“咦”一声,好奇地望着一处灵阵关窍,手指在袖中描摹。 摹了片刻,记起如今身在何处。 秦子游暂时收起动作,坦坦荡荡,随着楚慎行,一起往院中的一处空中楼阁上去。 这楼阁是用一种灵玉造成,修士坐在其中,便似浸泡在灵泉水里,浑身经脉都舒畅一通。 逍遥老祖原先在看一张玉简。等楚、秦师徒到了,他放下玉简,面上仍然是楚慎行熟悉的宽厚慈和,说:“楚小友,距上次相见,也有一百二十年了。” 对逍遥老祖的万年岁数而言,区区一百二十年,恰似眨眼之间。 楚慎行的喟叹到底真心一些,重复:“对啊,一百二十年。” 双方并未寒暄太久。两句话后,就进入正题。 逍遥老祖说:“你问我波多罗之事。我并未听说过此魔,可与其他道友说起,倒是听闻一些。楚小友,你可知魔族有‘三十六魔将’之分?” 楚慎行恭敬说:“愿闻其详。” 逍遥老祖说:“这‘三十六魔将’,又分‘上’、‘中’、‘下’三等。‘上’者,至少也是圣人境修士。这些年来,我常与这群魔头打交道。他们心狠手毒,一次出手,便毁去万千城池。” 秦子游听到这里,不由说:“这着实可恶!” 话音落下,才意识到,自己一介小辈,实在不应该在这种时候开口。 秦子游歉然,说:“老祖,我方才……” “你说得对,”逍遥老祖依然宽厚,说,“着实可恶。这么多年来,我都不知晓,若说人族、妖族能令道法昌盛,万物生机。那魔族的存在,又是为了什么?” 楚慎行安静片刻,说:“万事万物,总要有其道理。” 逍遥老祖淡淡说:“恐怕除去魔族。” 三人就此讲过几句,话题重新转回。 逍遥老祖说:“‘中’者,则是金仙、散仙。‘下’者,则是大乘往下。此前你所见的苏支目佉,也在此列。” 说到这里,逍遥老祖又停顿。 “这‘三十六魔将’,并非说魔族只有三十六个魔头。只是这三十六个魔头,在正邪之战中闯出了赫赫凶名。‘下’者自知修为低微,便不会闯入‘上’者该去的天级世界。便如苏支目佉,总是在穿梭通道内徘徊,想要找到新出现的地级世界…… “魔族地盘意识浓厚,新出现的地级世界一旦被留下印记,其他魔族便不会前去。 “往后,无论这些地级世界发展,都总会对那将其占领的魔族有所裨益。” “至于波多罗,一样是三十六魔将中的‘下’者。我听人说,他身子展开时,足有二十里。” 楚慎行说:“这么说来,在碧元那会儿,还算他有所遮掩。” 逍遥老祖叹道:“兴许是这缘故。波多罗极为好战,往往在攻下一个地级世界后,就会再去找寻新的目标。楚小友,你是忧心他再回碧元吗?” 楚慎行想一想,回答:“非也。老祖,我却是希望他回碧元的。只是,要晚些时候。” 逍遥老祖挑眉,楚慎行便说起青云掌门牺牲一事。 逍遥老祖走到今日,早已经历了无数身侧人的死亡。这些死亡有重于泰山,也有轻于鸿毛。青云掌门的牺牲,对他而言,的确令人遗憾,却也仅仅是令人遗憾。 楚慎行说:“我虽帮他们除去那雷泽城主,可往后路子,总要碧元修士自己去走。” 逍遥老祖赞同这话,“是,我也总这样说。” 楚慎行:“宋掌门,便是从前的剑峰峰主宋杓,他如今正要发愤图强,带领宗门余下的两千余修士,重建归元。” 逍遥老祖说:“好,有志气。” 楚慎行说:“我亦这样觉得。只需波多罗晚些回去,给足宋掌门操练门中弟子的时候。” 逍遥老祖:“正该如此。波多罗征战在外,怕是无暇分心,这正是小友们的机会。” 楚慎行:“老祖说的不错。” 两人讲话,喝酒。 楚慎行此前说起雷泽城主殒身一事,而今,逍遥老祖问起:“照楚小友所说,那雷泽城主,是一个大乘魔修?” 楚慎行从容,说:“不错。” 他虽比逍遥老祖低数个境界,但与身前圣人境修士相对而坐,总显得不卑不亢。 逍遥老祖:“若我不曾看错,楚小友却未至大乘?” 楚慎行:“不错。” 逍遥老祖微笑一下,说:“果真是年少有为。” 楚慎行看他,分辨着逍遥老祖面上神色。但他还是只看到熟悉的慈和,一点宛若“英雄出少年”的喟叹,此外再无其他。 楚慎行道:“不止如此。” 逍遥老祖挑眉,似乎听出楚慎行仍有言外之音。 逍遥老祖:“哦?” 楚慎行说:“当日,我与那大乘魔修战至一处,只觉得处处受到挟制。不瞒老祖,那日之前,我也有过数度越阶挑战。可那些时候,总有阵法助力。唯独在面对那大乘魔修时,阵法没了用处。” 逍遥老祖听着,眉尖一点点拢起:“如此说来,莫非是有其他助力。” “正是,”话题终于被引到此处,“那时候,魔头欲以躲藏在洞府中的归元道友们为质,正攻向禁制。我情急之下,各样招数一同用处,竟是失了身上防备。就这样,被魔头趁虚而入。” 想到当日景象,秦子游的面色微微变化。 他补充一句:“师尊那会儿受了重伤。” 逍遥老祖:“楚小友无事吧?” “无事,”楚慎行与秦子游对视一眼,“是子游总是忧心。” 逍遥老祖知晓他们的关系,并不意外。 他听了下去。楚慎行说:“我伤重不错,可那魔头却并未趁我重伤,再做什么。” 逍遥老祖:“……怎会如此?” 楚慎行与老祖对视,想要看破老祖从来波澜不惊的面目下有没有隐藏的心思。 可惜的是,他依然没有收获。 楚慎行不算遗憾。时日还长,自己而今只是合体修士。距离原本应该的“渡劫飞升”,少说也有百来个年头。 他想到宋杓的话,心里清楚,当下一切,也是自己在赌。 赌逍遥老祖当真高义。 或者,赌自己的价值不至于“成为工具”。 楚慎行道:“前一刻,城主还在吞噬我的血肉。到下一刻,他就从青天坠下,落入血池之中,再难起身了。” 这话说出来,让旁人去听,只会觉得不明不白。 逍遥老祖沉吟片刻,问:“楚小友,若我不曾想错,你是说——是你的血肉,让那城主骤然虚弱,以至于往后被你斩杀?” 楚慎行:“然也。” 逍遥老祖哑然失笑,说:“怎会有这等事?” 楚慎行看他,说:“老祖切莫忘了,我虽是人修面貌,可这一身所载,并非血肉。” 逍遥老祖沉默。 他看向楚慎行的目光,在这一刻,倏忽发生变化。 正如楚慎行虽是剑修,可对阵道、丹道一样精通。逍遥老祖一样是剑修,而他对药道,也颇有研究。 逍遥老祖说:“此事非同小可。楚小友,你当真想清楚了?” 楚慎行听闻此言,微微一笑:“我正是想清楚了,才来找寻老祖。” 逍遥老祖:“嘶……!” 这圣人境的修士蓦然站起,在原地踱步。 他看楚慎行,目光深深。楚慎行坦然,倒是旁边的秦子游,又有忧虑。 ——他知道师尊并非全然信任逍遥老祖其人,只是出于另一样缘由,认为老祖会在往后为他们师徒提供帮助。 但秦子游还是忍不住想:师尊的判断不会有错。可是,万一呢? 第272章 展示 逍遥老祖“只是”圣人境。 在他之上, 仍然有至道境大能。 遑论至今为止,秦子游只在传闻之中听说过的“天道境”。 正邪之战持续万年,人族妖族联手, 也一样被魔族打到节节败退。归根究底,就是因为《紫霄心法》。 无数人族妖族为了活命,投向魔族一方。 而血瘾的存在,让他们没了后悔的余地。 他们再不会为正道接纳, 既然如此,又何必再存善念呢? 抱着这样的思绪, 不少魔修破罐子破摔,烧杀抢夺, 奸`淫掳掠,无恶不作。 正道经历了太多苦难。 哪怕逍遥老祖愿意帮楚慎行隐瞒秘密、拔高修为, 可之后呢? 总会有逍遥老祖不能顾及之处。 想到这些, 秦子游目光落在身前修士身上。 只见逍遥老祖踱步片刻,忽而站定。 他记起什么, 转头看向楚慎行, 说:“楚小友,瞧我这记性。” 楚慎行不答,逍遥老祖道:“你要先证明给我。” 听到这话, 楚慎行方开口,说:“自然如此。” 逍遥老祖问:“这是大事——你要什么,我为你找来。” 楚慎行侧头,思索片刻:“我上次杀的, 是大乘期魔修。倒是不知道, 若是散仙境的魔修, 是否一样能受我影响。” 逍遥老祖听到, 摇一摇头,嗓音平和一些,说:“你倒是心大。” 若楚慎行这一身藤叶只对修为低于他的魔修有用,那还好说。在境界更高的修士来看,楚慎行的作用仅限于大乘以下的战场。对楚慎行而言,这无疑更加安全。 但他这话一出,无疑是在透露,这奇特的藤枝,兴许能对圣人境、至道境的魔修产生作用。 修士总会追寻力量。 若这话被旁人听去,楚慎行兴许会迎来灭顶之灾。 听了逍遥老祖的话,楚慎行不置可否。 他自能想明此事。如今实话讲出,便是在赌。 逍遥老祖想过片刻,说:“不,还是大乘期——此前那个雷泽城主,在杀掉他之后,你有多做什么否?” 楚慎行回答:“天道降下功德金光,助我将那魔头炼化。”停一停,“说来惭愧,在此之前,我不过是合体前期。” 逍遥老祖听到这里,眸色倒是微微亮了一下。 他低声说:“我想到一法。” 楚慎行道:“谨听老祖吩咐。” 逍遥老祖说:“并非吩咐。” 说着,他从袖口抽出一枚信符,吩咐接收之人,寻一大乘魔修带来。 逍遥老祖说到一半,楚慎行叫一声:“老祖。” 逍遥老祖捏着信符,看他一眼。楚慎行说:“最好还是妖族魔修。” 老祖听了这话,眉目间透出几分疑虑。 楚慎行看到,知晓眼前人误会。 他解释:“当初的雷泽城主,便并非人族。” 逍遥老祖说:“正因如此,才更要试试你对人族魔修有何结果。” 楚慎行心道:这话也对。 但他还是说:“我此番进境,是将那魔头炼化。但也正因魔头是看不出模样的一滩……‘东西’,我才能如此行事。若身前是‘人’,我仍能将其斩杀不错。可要说‘炼化’,便力有不逮了。” 这话半真半假。 秦子游听着,心头动容。 说到底,是因为师尊曾经答应过他。 提出这样的要求时,秦子游对修士们的世界一知半解。他简单地、纯粹地觉得,自己是“人”,楚慎行一样是“人”,既然如此,如何能用同族修行?如若真的这般做了,又与赵开阳有何不同? 那个时候,秦子游没有想过,未来有一天,自己会和赵开阳站在一条战线,共同面对攻入碧元的魔修。 以现在的眼光来看,秦子游也会觉得,自己当时太过天真、什么都不懂。 可楚慎行包容了他。时至今日,也依然愿意包容他。 秦子游唇角一点点勾起。 这不是说起风月的好场合。逍遥老祖仍在,师尊与老祖与要事相商。 关于正邪大战的结果,关于三千世界的往后。 但是,秦子游想:我还是—— 很高兴啊。 他被师尊这样看重。 楚慎行一番话后,逍遥老祖倒是无奈,但也点头,“也好。只是,你不炼化人族魔修,却也得看看,你这藤蔓,能否在人族魔修身上有一样的效果。” “老祖说的是。”楚慎行这才说。 逍遥老祖便改了吩咐,要手下人带两个大乘魔修过来,人族妖族皆有。 待信符飞走,逍遥老祖在原地怔然片刻,又转头,对楚慎行和缓地笑一下。 他说:“楚小友,不妨再和我说说,你是如何肯定,当真是你的血肉藤脉影响了那城主。” 这不是难事。 楚慎行思索片刻,“老祖可还记得,我前面提过一次。在雷泽大世界那会儿,子游与其他几个澜川修士离开灵舟,想要找到魔修囚禁人质的地界?” 逍遥老祖颔首,楚慎行看一眼秦子游。 秦子游会意,接过话头,“那会儿,我与几位道友潜在魔修身后,去了一座古怪大山,”这并非重点,秦子游只是粗略描述,“……我们原先想着,要有一番大战。可是忽然之间,魔山的种种动静都停下。我原先不能想明,是到后面,见到了两位归元后辈,看他们神色有异,这才觉得,是否与他们有关。” 逍遥老祖:“原来还有这样一遭。” “正是,”秦子游说,“其中一个女修,名叫‘程云清’。她爹是碧元红尘颇有名望的药修,她娘则是一个魔修。正因如此,她爹花了很大心力,想要找到压制血瘾的东西。我和师尊从程小友那里看到几句记载,往后,再与程小友一同回她家中查看。用了回踪阵,见到八百年前的光景。那会儿,程道友捧着一个花盆,其中的,正是师尊附身的青藤。” 逍遥老祖:“原来如此。” 这座别苑,原先就是逍遥老祖偶尔居住的庄子,也曾捉住过几个想来刺探、乃至刺杀的魔修。 这会儿,老祖手下的人将魔修捉来,压在地上。 老祖看过,知道这果然是大乘魔修,一人一妖。 他收一摆,手下们离开。 秦子游喉结滚动一下,知道到了最关键的时候。 他呼吸都显得急促,注视着楚慎行。 楚慎行感受到了两道截然不同的目光。 逍遥老祖看他,是期待,也是审视和端详。 子游看他,是思慕,也是忧虑挂念。 前者让他警醒,后者让他心头软成一片。 楚慎行思绪起伏,却不影响藤枝动作。 两条青藤从他袖口涌出,像是两条青色的长蛇。 逍遥老祖此前见过这样的光景,但唯有这一次不同。 魔修被禁制压制修为,不能动弹。 他们原先只当自己要被别苑主人斩杀。可被人押来之后,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一个合体修士练手的“玩物”。 这让魔修们心头愤懑,可他们一句话都讲不出来。所有动静,都被困在禁制之中。 饶是如此,这一人一妖,仍然对楚慎行不以为然。 慢慢吞吞的藤枝,坐在原处不动的修士…… 魔修张开嘴巴,近乎要大笑出声。 他们什么都不能做,至少能表现出自己的嘲弄! 然而,笑音未出现,藤枝蓦然加速。 原先软而无力的藤蔓,在这一刻宛若化作两把利剑。那坐在楼阁之中,操纵藤枝的郎君,则是持剑之人。 藤蔓未至,剑气先来! 烈烈剑风之中,两个魔修的头发被朝后吹动。妖修的面上浮现出了隐隐皮毛,楚慎行看到,知道原来这是一头通体白色的老虎。 他在这一刻略有分神,想:莫非与天罗洲的神兽白虎有什么关系? ……但这又都与他无关了。 藤蔓刺入了两个魔修的心脏。 同一时间,逍遥老祖下巴微微一抬。 也不见他如何动作,覆盖在两个魔修身上的禁制便直直撤去。 两个魔修不知发生了什么,却明白,这是他们逃脱的最后时机。 无论这是宗族长辈对小辈的历练,还是其他他们所不知的状况。哪怕他们心知肚明,操纵藤蔓的修士修为虽低,旁边却还有一个看不出境界、显然是散仙往上的修士虎视眈眈,可至少这一刻,他们总要做些什么! 两个魔修向外间冲出,身形如风似电。 藤枝插在他们心口处,随着他们的动作远去。 楚慎行只在原处不动。 两个魔修身形强韧,哪怕被伤及要害,也一时之间不会有性命之忧。 他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逃走! 一定要逃走! 至于其他,无论是重伤,还是日后的报复,都要放在逃离此地之后! 这一人一妖想着这些,迎面就要撞上别苑中的禁制。 说来发生了许多,但实际上,一切不过在电光石火之间。 这时候,两个魔修一起察觉到了异样。 是什么? 他们缓慢地、甚至没有用太多心力去想。 ——是他们心口的藤枝,在方才那一刻,忽而爆开。 藤蔓变得绵软无力,其中汁液流淌,顺着他们心脏的跳动,流向四肢百骸。 但这依然不足以对大乘魔修造成伤害! 两个魔修警惕了一瞬,随即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意。 他们可以离开了。 虽说任务失败,但至少可以活下去。 回去之后,可能会被魔族尊者责罚。所以他们不一定要回去,不如离开玄武洲,离开尊者掌控的地界,去到清冷寂寥一些,但至少可以安然活命,由着他们作威作福的地级世界。 两个魔修畅想着未来。 但在这时候,他们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动作开始变得缓慢。 为何如此? 原处,楚慎行拢一拢自己的袖口。 他藤枝断去了,他切断了自己和方才两根藤蔓的联系。 恰好秦子游倒了一杯灵酒,就放在楚慎行手边。 楚慎行侧头看一眼徒儿,秦子游露出一个微笑。 像是在说:方才断去藤枝,到底有所损失。而一杯灵酒,则恰好可以补足楚慎行损失去的灵气。 楚慎行也跟着笑一下,端起酒杯,低头,抿一口酒液。 清冽酒液入口,原处,传来两声钝响。 一人一妖,两个魔修,难以置信地瞪着眼睛,摔倒在地上。 他们动弹不得! 浑身无力,像是所有经脉被人强行抽去。但他们并未感觉到疼痛,这反倒是更令两个魔修绝望的事情。 他们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细思起来,好像只有方才受到的一次“小伤”。可哪怕是在临死之前的这一刻,两个魔修都无论如何都不明白—— 不过是一个合体期修士啊。 不过是一次根本不算什么的攻击。 为什么会让他们沦落至此? 两个魔修再也没有想明此事的机会。 他们的眼睛阖上。 直到这时,尚未真正死去。 楚慎行放下酒盏,看一眼旁边的逍遥老祖,问:“老祖,我可否?” 逍遥老祖点头,神色凝重,说:“去。” 语毕,老祖记起什么,又说:“离此地百里,便是一处龙山楼的灵穴洞府。” 言下之意,无疑是:如果你在炼化了那个妖修的一身精血、内丹之后进阶,便可以去龙山楼。 倒是正应了逍遥老祖此前的话。 楚慎行听到这里,不再犹豫。 藤枝再度涌出,这一次,却不再是细细弱弱、并未使出全力的区区一根。 而是铺天盖地、近乎将此地淹没的葱茏绿色。 逍遥老祖注视一切,而楚慎行注视逍遥老祖。 逍遥老祖留意到楚慎行的目光,问:“楚小友?” 远方,藤枝覆盖了妖族魔修的身体。撕开了妖兽的血肉,扎入虎妖的五脏六腑! 虎妖想要挣扎,想要爆发。但是直到最后的时刻,他都无法动弹。 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死去。 这么绝望,这么无计可施—— 旁边的人族魔修却更加心凉。 他能听到虎妖死去的声音,听到藤蔓搅动血肉的“咯吱”动静。起先是血,然后是骨头。那藤枝甚至饶有兴趣,将虎妖的一身皮毛撕下来。他身前分明没有人,但从藤枝对着皮毛的抚弄中,人族魔修无师自通,明白了其中含义。 是说:这身皮毛倒是不错,兴许能有用处。 在以往,从来都是他们鱼肉旁人。 可在这一刻,又有“旁人”成了刀俎,他们成了鱼肉。 人族魔修近乎以为,一切都没有尽头。 他听着旁边的声音,看着藤枝朝自己涌来。 缠上了他的脖颈。 “咔”一声。 人族最后的思绪是:原来我并不会像是虎妖那样,被人抽筋剥骨。 藤蔓退回。 楚慎行正在问逍遥老祖:“说来,此前与老祖递信时,老祖仿佛说过,原先有事要做,只是忽而耽搁。” 逍遥老祖听着,一叹,说:“正是。” 楚慎行露出疑问目光,逍遥老祖便简单解释:并非大事。只是有一个与他常见一同作战的道友,因在战场待了太久,本命法器沾染太多血气,竟是隐隐有入魔之兆。为此,那道友不愿从战场离开,就只能托人将法器带回玄武洲,请回来办事的逍遥老祖帮忙,想办法除去上面沾染的血气。 逍遥老祖:“原先已经办好了,只是要离去时,又察觉一点痕迹。” 不算大事。 他见楚慎行有心请教,干脆取出自己处理到一半的灵剑,来做教导。 楚慎行自是屏息静听,遇到不解处,便开口询问。 他慢慢察觉:这“灵器入魔”,仿佛和自己当初吸取了太多鲛怪之血,尚未炼化时的状态,有些相像。 不过那都是太久之前的事情了。到现在,楚慎行已经无此烦忧。 而这时说的“入魔”,也并非“魔族”之“魔”,而是修士的心魔。 他提起一句,逍遥老祖来了兴趣,与楚慎行讨论。 秦子游在旁边听了片刻,到底修为不足,在此类涉及天道规则的话语中,听上些时候,便会识海发痛。 秦子游挪开目光,看着拖着虎妖皮毛、往回拢来的藤枝。 他捏一捏在自己面前晃动的叶片,又被皮毛扑了一身。 秦子游捏着妖兽皮,看一眼逍遥老祖。 这也算是一样灵宝。逍遥老祖要师尊用那虎妖练手,却不代表会答应将取下的灵宝赠送。 不过对逍遥老祖而言,一条大乘妖兽皮,也并非大事。 他略一点头,秦子游就明白。 楚慎行稍稍停下之前的话题,含笑对老祖道一句谢。 “这倒是不用,”老祖说,又端详楚慎行状况,“你如今,又是……” 楚慎行坦然,“是。这便是我说的,与老祖所说的‘入魔之兆’,有类似之处。” 逍遥老祖沉吟,楚慎行建议:“血气隐于灵气,自然不好挥去。可若是缓慢炼化,兴许能对修为有所助益。” 说着,他随手折下一根藤枝。 藤枝之上,带着鲜明的血色纹路。 这是楚慎行惯做的事,就连秦子游,也能面不改色,往下看去。 只见灵气引动,带着藤蔓上的血色,涌入楚慎行经脉。 楚慎行睁眼时,瞳孔都带上一层薄红。 但他依然心明气净,竟是当真不受影响。 待到一个小周天运转过去,原先的血气,都化作楚慎行静脉中的灵气。 这一回,没有功德金光助阵,到底要慢上许多。 饶是如此,眼前景象,已经出乎逍遥老祖意料。 第273章 圣人境 高阶修士们既然担心“入魔”, 就说明此事的确有害无益。 灵器上血气加重,会缓慢影响修士的性格。 最先,可能只是偶感暴躁。愈往后,便愈喋血嗜战。 到了无战不欢、无杀不乐时, 哪怕不是“魔修”, 不至于以旁人血肉为食物, 也依然难以为正道所容。 在逍遥老祖的印象中, 随着正邪大战的绵绵不休,哪怕正道修士勉励克制,入魔的修士仍然时有增加。 只是同样因为而今是战时,入魔修士的精力, 可以发泄在与魔族、魔修的斗法之中, 倒是不曾出过大事。 他想着这些,再看楚慎行,目光又有不同。 逍遥老祖想:此人的确深信我。 他并未掩饰自己神色的不同, 楚慎行自然有所察觉。 楚慎行心中又是一动,觉得此行收获, 恐怕比自己事先所想要大很多。 他有意直白询问:“老祖可是有话要说?” 逍遥老祖看他,道:“楚小友, 你今日告知我之事, 还是切莫与旁人说。” 楚慎行一顿,说:“还请老祖赐教。” 逍遥老祖道:“不会被血气影响,这是好事——但你身负不同,那藤蔓对魔修能起这般用途。是了, 这更是好事。可你又说, 血气于你, 也不过是需要炼化的‘灵气’。若有入魔的修士听说此事, 或说入魔修士的师门好友听说此事,恐怕……” 楚慎行听懂了。 老祖是在担心,楚慎行不止能成为针对魔修的“毒药”,也能成为入魔正道修士的“解药”。 逍遥老祖问他:“有多少人,知道你这状况?” 说过,老祖话音一顿。他望着楚慎行,不免觉得,自己讲明利害之后,楚慎行是否会连他也一并怀疑。 让老祖欣慰又安心的是,楚慎行并不隐瞒,坦然相告:“圣人境以上的大能前辈,皆能看出我神魂附身于此藤。” 距离他肉身被毁,转眼也有将近千年,楚慎行的魂灵早已和紫清藤不可分割。倘若强行将他神魂从藤枝剥离,那无疑是另一番砭骨折磨。 楚慎行:“……又有两个归元后辈小友,加上老祖、子游,共有五人,知晓此藤作用。” 逍遥老祖听过,断然道:“在你至道境前,不能告知第六人了。” 楚慎行:“老祖?” 逍遥老祖:“我如今是圣人境,也只能助你到圣人境。不过你有这般本事,若计划得当,那你以后的路,总会好走很多。” 楚慎行眸光一闪。 他看见了老祖面上的种种情绪。多思量,多深虑。 楚慎行问:“老祖,不如我取些藤枝给你,也好肯定,这藤枝真的会对入魔的正道修士有作用,而非……” 逍遥老祖杞人忧天。 逍遥老祖原先正在考虑,要如何助楚慎行提升修为。听了这话,他笑一声,摇头。 “不了,”逍遥老祖道,“碧元有句老话,叫‘财帛动人心’,你可曾听说?” 楚慎行道:“是有听闻。” 逍遥老祖:“魔修肆虐,并非一日两日。把你这一身藤蔓都用去,也杀不去多少魔修。所以,我不动心。” 楚慎行听着。 秦子游深呼吸一下,小心地藏住眼中的警惕。 逍遥老祖:“我并非好战之人,平素在魔族世界,也不过勉力而为。修行万年,不曾有入魔之兆。所以,我不动心。” 逍遥老祖:“……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若再有下一个人得知你这一身藤枝作用,我却也不知晓,他会不会动心。” 如此一来,自然还是谨慎为上。 楚慎行听到这里,神色微肃,答:“多谢老祖提点。” 逍遥老祖看他,半晌,微微笑一下。 楚慎行面色不动。 逍遥老祖淡淡说:“便从炼化方才那两个魔修开始吧。” 这日之后,楚、秦师徒在玄武洲一留就是百年。 百年当中,正邪大战不休。有数个新的大千世界出现,又有无数世界被魔修掠夺。 如今再看当年逍遥老祖曾呈现在碧元修士身前的星图,上面的猩红光点愈多。 人族、妖族依然苦苦支撑,不愿屈服。 百年之后,天雷落在逍遥老祖所居的别苑,惊动了此地诸多修士。 他们用惊叹、难以置信的目光,望着别苑方向。 “上次天雷是什么时候?” “说来也有二三十年吧。” “看这天雷强度,恐怖如斯!” 已经有消息灵通之人,又在打探:“逍遥这是又琢磨出了什么剑法?炼制出什么灵器?” 倒是无人去想,这原是进境劫雷。 原来逍遥老祖深知,若让旁人知晓,有一个修士在短短百年之内接连进境,从合体期抵达圣人境,这是何等大事。 他也考虑过,是否要带楚慎行去其他大千世界,避人眼目。 但转念一想,到底决定留在这里。 原因无他。玄武洲能成为人族第一大洲,自然有其道理。无论是灵气浓度,还是安全程度,都远远胜过其他世界。 但他也做了一些变通:早在楚慎行进境大乘之时,逍遥老祖便对外宣告,自己近来沉溺于炼器,小有所成。 往后,又说起:新的灵器太过趁心顺意,以至于自己感悟天道,开创《逍遥剑法》。 一百年来,无数逍遥老祖的友人问起,什么时候能开门迎客,好让大伙儿见识一番。 逍遥老祖俱是婉拒,只说自己还要再做修改。 这话说出去,没人不信。 虽说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见识过逍遥新谱出的剑法,但接连不断的天雷总是真的。 逍遥老祖说,自己需要时间闭关琢磨,旁人也都能理解。 到今日,劫雷散去,楚慎行捏过法诀,修复了院中布置。 逍遥老祖立于旁侧,目露欣慰。 楚慎行从半空落下,衣袂随风而动。 他的修为已经高于逍遥老祖,可这时候,楚慎行仍然拱一拱手,口呼“前辈”。 楚慎行说:“多谢前辈一路相助。” 逍遥老祖喟叹:“往后,还要看你自己了。” 楚慎行道:“自不负前辈一番苦心。” 逍遥老祖笑一笑,最后指点一番,说起:“圣人境往上,战场却是不多。满打满算,也不过是那几个地方。” 楚慎行悉心听。 迄今为止,三族修为至高之人,也不过是至道境。 而至道境的魔修伤了楚慎行,只会反噬自身。 这么说来,往后三千世界,都再无楚慎行无法前去之处。 但逍遥老祖还是建议,楚慎行不妨去一个主体为妖族的战场。原因也很清晰,一来,楚慎行总坚持不去炼化人族修士精血。这么说来,自然是去妖族战场,对他助益更多。 二来,妖族原先就比人族好战,对“入魔”的接受程度也稍高。与之相处,楚慎行会更加安全。 到最后,楚慎行决定前往御灵洲。 双方以一顿酒作别。 喝过灵酒,逍遥老祖又以一艘灵舟相赠。 “我想了数日,楚道友如今不缺修为,只缺法器。既是剑修,若有余力,还是自己炼制本命法器为佳。这么说来,我能拿得出手的,也就是这艘灵舟了。” 以楚慎行如今的境界,他要炼制一艘灵舟,也并非难事。只是过往百年之中,大多时间,他都在炼化妖族魔修精血,总寻不到空处。 逍遥老祖出手大方,楚慎行也不推辞。 他接受这个临别赠礼,转而问:“前辈亦要再去战场否?” 逍遥老祖感怀,说:“飞升至今,我倒是没在玄武洲待过这么多时候。”说到这里,又是一顿,“还是罢了。此事出关,旁人若问起,我究竟写了什么剑法,我却是没什么能拿出。还是再待些时候,好‘走火入魔’、‘一退千里’……” 好歹圆过之前的幌子。 逍遥老祖既有计划,楚慎行便不多说。 两方告别,楚慎行搭上灵舟,再入穿梭通道。 百年前,他与徒儿来到玄武洲时,所乘的,还是归属于白露宫的穿梭法器。到如今,又有不同。 灵舟之上,只有师徒二人。 通道之中,风暴又起。 灵舟稳固,沿着设定好的方位,朝御灵洲去。 师徒二人对弈,秦子游记起什么,笑道:“说来,当年师尊还对老祖颇有疑虑。” 因楚慎行这般态度,在别苑的前几十年,秦子游也总抱有一份警觉。 到往后,楚慎行一次次进境,修为逐渐高过老祖,秦子游这才缓缓放心。 到如今,楚慎行回想往事,微微笑一下,不置可否。 秦子游挑眉:“师尊仍不安心?” 楚慎行扫一眼棋盘,神识之中,已经模拟出往下的百千中局势。 不过他们二人说是下棋,实则不过打发时间。此前闭关时候太久,师徒二人也有些时候没有相对闲话。 楚慎行说:“老祖的确对你我帮助颇多,是该感激。” 秦子游笑一下,手指捏着一颗白棋,等楚慎行将黑棋落下。 他有模有样,叹道:“自是感激的。” 百年之中,逍遥老祖为楚慎行找来无数大乘、散仙,乃至圣人境的魔修,助他修行。 在楚慎行闭关时,秦子游遇到修行上的疑问,一样会前去请教。 在秦子游看来,除去师尊的一点疑虑之外,老祖的确是极好前辈。 他自然相信师尊的所有判断,但这不妨碍秦子游对老祖真心尊敬。 “不过,”秦子游说,“我当年觉得,有朝一日,总能与师尊并肩。” 他化神之时,曾暗暗下定决心,想要追上楚慎行的修为。 可到现在,师徒二人的修为差距不减反增,又有了两个大境界的差距。 在旁人看,秦子游已经算得上一日千里。他和楚慎行相较,一个是一千七百岁的圣人境大能,另一个是九百岁的散仙,当真不知哪一个更令人艳羡。 前者自不必说,可给后者一样的时间,同在一千七百岁时,说不准秦子游会走到何种地步。 这样的修行速度,一方面,是因秦子游的确勤勉。另一方面,他也不回避。 他是楚慎行的道侣,从两人心意相通之初,楚慎行就选了温和的、对双方皆有助益的双修功法。 百年以来,师徒二人在各自闭关之余,难得亲昵一次,秦子游时常会醉灵。 最先还是清醒的,楚慎行吻他,秦子游也能热切回应。 可随着和师尊的接触加深,丹田总是愈热。到后面,完全是半晕半醒。 秦子游说这话,感慨意味更多些。 楚慎行:“哦?” 倒是多了几分不同意味。 他手指拨弄一下面前的棋子,视线描摹徒儿的眉眼。 秦子游起先还大大方方,随楚慎行看。 在一起这样多年,什么花样不曾玩过?他时有羞赧,是因为他知道,师尊喜欢他面红耳赤。可说实在的,而今不过是目光,的确不足以让秦子游有太多反应。 他这样坦然,楚慎行见了,微微笑一下。 秦子游跟着笑,眉目生辉,仍然是那个面容隽逸的青年。 一直到藤枝压来。 楚慎行坐在棋盘对面,再落下一子。 秦子游眉梢眼角透出些绮色,勉强冷静,与楚慎行下棋。 楚慎行落子时,乍看起来,是很散漫。 但秦子游尚能跟上师尊的思路——竟是直接略过数个步骤,直接落在关键处。 这也是师徒二人的默契习惯。 秦子游跟上。 数息之后,棋盘上看起来还是空空落落,只有寥寥数子。可在楚慎行师徒看来,胜负已定。 藤枝将黑白棋子分开,楚慎行捏起一颗新子。 他手指在温热棋子上摩挲一下,秦子游看在眼中。 他目力极好,能清晰看到楚慎行指尖的剑茧。 不说圣人境修士,便是寻常筑基,也早能改换体貌。落在其他剑修身上,手指多是细腻白皙。像是楚慎行师徒这样,仍然将茧子留下的修士,十不存一。 但有了这层薄茧,被碰到的时候,总要多一重战栗。 楚慎行笑一笑,语气闲闲,提醒徒儿:“子游,该你了。” 秦子游头脑微热,心头已经开始考虑,如果掠过这些,直接往师尊怀里去…… 心思刚一动,他就低低惊叫一声。 视线落在棋盘上,看棋格之间,黑白交错。 楚慎行说:“下棋。” 秦子游深深呼吸,抬起手。 练剑习惯使然,到这个时候,秦子游的手依然是稳的。 哪怕他身体都要软下来,整个人趴在棋盘上。 像是暴风雨里的一叶扁舟,在穿梭通道中的风暴之中随波逐流。 他眼里多了蒙蒙水色。 在楚慎行来看,很乖巧,顺遂,又极勾人。 他低笑一声,秦子游就又是一颤。 平素拿剑的时候,青年历来无所畏惧。 他曾独自一人,在千丈海下,面对万千鲛怪。 也曾在魔修的虎视眈眈之中,带领数百正道修士,咬牙坚持。 悍不畏死,坚毅无比。 他的剑,他的…… 秦子游眼睛蓦然睁大一点,咬着下唇。 饶是如此,鼻翼之中,仍然带出一点绵软的哼声。 楚慎行听在耳中。 他坐在秦子游对面,乍看上去,是君子风度,面对眼前风光,不为所动。 但两个人又都知道,楚慎行怎么会、怎么可能“不为所动”。 他就是一切的作俑者。 是他把秦子游变成而今的样子。 青年软下的身体,眉眼里的浓郁情意,一样发软的、几乎捏不住棋子的手指,都是因为楚慎行。 可他还是要说一句,要秦子游继续与自己对弈。 他有这般恶劣趣味,秦子游也只能听从。 白色的棋子又一次落下。秦子游并不敷衍,而是认真考虑。 虽然这般“考虑”之中,又添了很多磨人。 他的牙齿压在唇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 楚慎行看了片刻,觉得风景不错,可到底不足。 所以在下次落子时,他语气平平,随意说:“怎么还跟小孩儿似的?” 他坐姿清正,似与眼前糜烂完全不同。 秦子游的一半心思落在棋盘上,又有一半心思落在自己身上。听了楚慎行这话,茫然更多。 楚慎行见状,抱着很多宽容心态,操控藤枝,蔓上青年下巴。 他距离徒儿还有一尺距离,但他捏着秦子游下颚,让青年不能再咬上嘴巴。 藤枝在秦子游唇上摩挲,恰似楚慎行的手指。 秦子游很放松地承受一切,又眼巴巴看楚慎行,心里、眼里,都在告诉楚慎行:想要师尊吻他。 楚慎行说:“下棋。” 秦子游:“……哦。” 他视线往下,怀着很大心思,考虑要如何行路。 考虑到一半,身体又是一颤。 秦子游无力支撑,身体彻底软在棋盘上。 他想要压住声音,可又想起来,方才师尊特地撬开了他的齿关。 师尊想听。 那就没什么不可以。 他的手指将棋子缓缓推到自己方才想过的地方,艰难地想,这恐怕是自己能落下的最后一子了。 师尊为什么、为什么还不…… 心思一起,楚慎行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用一种正经的、好像秦子游不对的语气,淡淡说:“子游,你怎能这般呢?” 秦子游抬头看他。 头发垂落在肩头。分明已经是散仙修士了,放在任何一个地级世界,都令人畏惧。 哪怕是在天级世界,也能有几分薄面。 可这时候,他望着楚慎行,目光却与当年秘境中的少年天子一般无二。 眼里有许多敬慕,许多渴切。 秦子游说:“师尊,是徒儿不对——” 楚慎行问他:“哪里不对?” 秦子游说:“分明在课上,却不管不顾,勾引师尊。” 楚慎行眸色愈深,说:“是该管教。” 秦子游说:“是……请师尊管教我。” “管教”到一半,秦子游再醉灵。 他晕晕乎乎,楚慎行看在眼里,略有头疼。 可醉灵的徒弟,还是要不管不顾,往他怀里凑。 楚慎行心情复杂许多,难得觉得,自己修为进境太快,也有颇多麻烦。 往后,他勉强放慢了“管教”的进度。 第274章 渡劫 等到一切结束, 御灵洲也就到了。 此地有数个穿梭通道出口,而楚慎行此前设置的方位,是在一处荒野。 正道、邪道对此争夺已久,双方有胜有负, 迄今为止, 尚未决出结果。 楚慎行的身体强度早非当年可比。在即将抵达出口时, 他就收起灵舟。 风暴在身, 有些许刺痛,但不至于伤到他。 没了灵舟这个庞大目标,他带着徒儿从出口离开,并未引起任何人注意。 在御灵洲中, 楚、秦师徒又经历百年时光。 前一个百年, 两人修为拔升许多,可因多数时候都只是炼化从旁人处所得,到底谈不上融会贯通。 到这个百年, 修行速度放慢,日日与魔修、乃至魔族交战, 楚、秦师徒大有所获。 再接连炼化了三个圣人境魔修,又与一个至道境魔修斗法、将其一样斩落之后, 藤枝遮天蔽日, 藤蔓近乎被魔修精血染做一样的鲜红色。 楚慎行心底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够了。 凭借如今搜集到的魔族精血,他可以再度迎来天劫! 御灵洲中,危机四伏。 血池荡漾, 无论正道修士抛下多少法瓶, 都不能将其中鲜红血水完全吸走。 到如今, 斗法之中的正邪修士一同停下, 往一个方向看去。 猩红天色之下,汇聚起滚滚劫雷! 双方对视一眼,各自抛起飞行法器,往劫雷处去! 是谁? 怎会有人在这样的地方进境? 无论正邪修士,皆能看出此地天雷强度。魔修自是警惕愤恨,也多少抱着要趁着这个机会,在进境之人最虚弱时将其按死的心思。正道修士之间,心思则多出很多。 自然有人欣喜,觉得己方又填一重战力。但也有人心思颇多,对着劫云厚度、劫雷宽度估量一番,想到:若此人顺利进境,不说御灵洲,恐怕整个人族,都要有一番天翻地覆。 楚慎行暂且不曾去想这些。 他发觉天雷即将到来的第一时间,就取出灵舟,打开上面的所有灵阵,把徒儿好好藏在上面。 在御灵洲中,散仙修士不说寸步难行,但也的确不算轻松。 在以往,秦子游有楚慎行关照,不至于出现意外。 楚慎行甚至会有意让徒儿置身险境,好做磨炼。 但今日不同。 他要一心一意,应对劫雷,不会有心思去照看子游。 这么一来,自然要在一开始,就将人护好。 抱着这样的心思,楚慎行又留了层层藤蔓,缠绕在灵舟之上。 为了避免秦子游备劫雷波及,楚慎行不忘斩断自己与这些藤枝之间的联系。 如此一来,原先巍峨大气的灵舟,完全成了一团翠色球体。 秦子游独自一人,坐在灵舟甲板上,四侧都是葱翠绿色。 他神识铺展开,知道眨眼工夫内,师尊已经远去千里。 与此同时,劫云也追去千里。 灵阵禁制将这绿色藤球隐在其中,无数修士从秦子游身边飞过,都不曾察觉 ,这里竟然还有一艘巨物。 劫雷中心,楚慎行察觉到了一道道窥探目光。 他并不忧心。 到了至道境之后,就再也没什么能够阻止他。 他甚至有意考虑,或许渡劫之后的一战,便是天下人知晓“紫清藤”存在的最好时机。 黑云之中,银龙盘动。 “隆隆”雷声响彻四方,无数视线之中,第一道劫雷直直劈落! 电光之中,修士身影若隐若现。 雷电之力在楚慎行经脉之中涌动,夹杂着本方天道的威能。 在旁人看来,这道劫雷已经将楚慎行完全淹没。 但楚慎行并不在意,就连秦子游,也不曾提心。 楚慎行尚有余裕,吸纳天劫之力。 旁人看到这里,已经对楚慎行的实力有一番评估。 有魔修拿出信符,欲请御灵洲中的至道境魔修赶来。 倘若楚慎行可以进境成功,那他无疑会成为魔修未来的心腹大患! 想到这里,魔修忧心忡忡。 秦子游的注意力原先完全放在楚慎行身上。但到眼下,他知晓师尊短时间内都不会遇到麻烦,心思到底稍稍跑开。 而后,秦子游目瞪口呆。 竟然打起来了?! 竟然——就在师尊的劫雷范围之外,打起来了?! 如今斗法双方,都是圣人境修士。 秦子游哑然,同时也察觉到,那正与魔修斗法的人族修士手中斧头带着隐隐血色纹路。 秦子游神色一凛:又是一个即将入魔的修士! 在进入御灵洲前,楚、秦师徒虽然听逍遥老祖讲过其中危害,但毕竟没有真切认知。 进入以后,百年之中,他们总算遇到数个。 第一次见识之时,就连楚慎行,也做出了错误判断。 他以为那个正跪在地上,将身侧人砍得血肉模糊的修士,是一个魔修。 但在发泄之后,那人便起身离开,对身前已经成了一滩烂肉的身体毫无兴趣。 楚慎行看到这里,略有差异,修改了自己的判断。 秦子游轻轻“嘶”了声。 他虽然修为不够,但跟随楚慎行多年,总有目力。 秦子游能看出来,如今正在斗法的魔修、正道修士,算得上不相上下。 那正道修士虽有入魔之兆,可本心尚在,并未真正沦落到成为只知杀戮的器具地步。 饶是如此,秦子游都有“怦怦”心跳。 他知道师尊的打算。 等到劫雷结束,便直接发难,此后名动四方! 这也会是正道修士正式对邪修发起挑战,要逆转局势的时候。 面对魔修自当如此,无甚好说。 可是,面对正道修士呢? 秦子游踟蹰片刻,目光转回劫雷中心。 这时候,第二道劫雷正在酝酿,等待落下。 …… …… 楚慎行一样察觉到外间战局。 只是既然不曾牵扯他——主要是因为那几个修士也有理智,知晓自己一旦进入,就要跟着承受至道威力的劫雷,这如何能够? 也不曾牵扯子游…… 那就暂时和他无关。 楚慎行粗略看过,神识去了更远的地方。 他踩在寒鸦剑上。 寒鸦剑仍然维持着过往的模样,可是经历了许多新的淬炼。 寒鸦之下,是因劫雷劈落,而难得露出的地表。 神识宛若流水,笼过每一个在此之人,又将其略过。 最后,落在一个人身上。 楚慎行斩去了自己和灵舟上藤蔓的联系,如此一来,这些藤蔓不会再有动静。 按说,秦子游不该察觉他到来。 但在楚慎行神识掠过之时,青年莫名侧头,看一眼楚慎行方才稍有停驻的方向。 青年眼睛眨动,觉得身侧吹来一阵细微的风。 远方,楚慎行的唇角勾起一点细微的弧度。 第二道天雷在这一刻劈落! 原先战至一处的正邪修士听得一声轰然响动,便觉得脚下血池震荡不休。 池水翻涌,滔天巨浪由此而起。 劫雷所在之处,却平静如息。 眼看要被血浪打中,正道修士口中蹦出一句咒骂,踩着灵剑,先离开此地。 这一回,换魔修冲上前去。 只有少数人才看到,楚慎行又一次被劫雷淹没。 这次的劫雷要更粗、更大。 旁观的修士默算一番,心惊胆战,察觉:这样下去,待到最后,劫雷恐怕会将此地空间全然占据! 要留下吗? 如果留下,而那修士顺利扛过天雷,那此地残留的天道之力,兴许对自己存在帮助。 可若是留下,被波及其中,就是要命的事了。 修士左右权衡,挣扎不休。 楚慎行静心面对,秦子游提心期待。 察觉此地动静的修士愈来愈多,总有人朝此赶来。 但也有修士在权衡利弊之后,咬咬牙,选择离去。 几日下来,说到底,还是新赶来的修士更多。 此前发出信符的魔修,也终于收到回信。 这时候,他正被一个正道修士困在禁制之中,动弹不得。 魔修知晓自己即将死去,在这时候,听到一道神念。 他先有怔愣,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 困住他的正道修士自是莫名,而魔修尚“不知死活”,挑衅:“你们今日杀我,待到尊者赶来,就都要为我陪葬!” 这个时候,楚慎行刚刚经历了第四十九道劫雷。 他不再观察外间状况,而是潜心以雷电之力锻造身体。 倒是秦子游,模糊听到一句,“尊者赶来”…… 秦子游只分辨出这四个字。 他来不及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就见捉住那魔修的正道修士冷笑一声。 被困在法阵中的魔修蓦然瞪大眼睛,身体一点点浮起。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他的脖颈。 而后,“砰”得一声,魔修竟是直直爆炸! 秦子游又“嘶”一声。 他心想:以此地人修、妖修手段,无怪我和师尊此前分不出,谁才是真正魔修。 再过数日。 劫雷之外,修士们来来去去。 没有人知道,曾经有一个魔修曾经递信出去。 魔修越来越少。 正道修士们虽也有不睦,可面对魔修,既然是以魔修为先。 他们拧成一股绳,与之对抗。 魔修很快发觉,若留下来,定然讨不了好。 慢慢的,此地再无魔修。 正道修士们隔着劫雷空间,对正中那个盘坐在空中的身影有颇多观望。 楚慎行长发披落于空中,一身道袍。他袖口垂落,身上偶尔有电光闪烁。 他虽已至御灵洲百年,但御灵洲宽广无垠,此地正道修士也时常各自为战。以至于当下,正道修士们议论纷纷,却始终拿不准楚慎行的来历。 “既穿道袍,那就是我道门子弟!” “如何就是‘你’门子弟了?便是道家,也分三宗九门七十二派。” “那总不会是你们佛家。” “阿弥陀佛。同是正道修士,为天地清正而战,不必这样生疏。” 修士们谈过一番,到最后,肯定了一件事。 他们还真的想不出那个正在渡劫的修士是从何而来! 这让他们目光灼灼,想到:也许此人就是无名无派,一介散修。 可以拉拢! 天级世界中,虽然不缺大能,但至道境的修士,仍然屈指可数。 正邪之战之下,所有人一致对外,这话不错。可在“对外”的同时,若能为自家势力某得一二,那就是一石二鸟的好事。 劫雷来到第七十二道,还在继续。 正如修士们此前所想,电光波及的范围愈来愈大,也愈发有翻江倒海之势。 正道修士们围绕其中,也有人感悟天道,就此顿悟。 楚慎行的一身血肉几度被雷光劈至焦枯,又迅速生长。 若有人不惧被劫雷影响、牵扯其中,留心观察一番,恐怕就能发现:那个修士皮肉之下的,似乎并非是寻常人的血肉,更像是一缕一缕藤枝。 然而毕竟未有这样的人。 他们或高谈阔论,或在一旁安静打坐。 这些日子,周遭千里,魔修压力陡然减轻。 秦子游独自一人,闲来无事。 他想要入定修行,可总挂心楚慎行,不能安定。 既然如此,秦子游也不勉强。他依从自己心意,每日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数楚慎行的进展。 无人发现隐藏在空中的灵舟。 也无人发现,正在朝此方逼近的另一个穿梭法器。 …… …… 早前,魔修传出的信符,果真是落在一个至道境的魔修神念之中。 后者起先并未在意。 可到后面,接二连三,接到数枚新的信符,都在说起此事。 也并非尽是报信,包含一些其他内容:观望的正道修士之多,此番劫雷之凶险。 这魔修终于来了兴趣。 他搭上自己的穿梭法器,顺着劫雷气息,往此方赶来。 行至一半,果然察觉前方修士甚多。 除去正道修士之外,还有闲来无事,在更远处观望的魔修。 这至道境魔修现身,将后者教训一番,一并提到自己的灵舟之上。 一路走来,灵舟上的魔修愈多。 正道修士们对此一无所知。 灵梭往前,愈发接近。 至道境魔修背着手,站在舷上,心下多是喜意。 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遇到过合心的食物了。 境界修为上来了,在血瘾发作时的选择,也开始愈发挑剔。 金仙以下,已经不能入此魔之眼。 但若说往上的圣人境修士,吃得多了,一样腻歪。 他倒是愿意去吃至道境修士,然而自己修为摆在这里,到底是一件难事。 到现在,却仿佛遇到天赐良机! 旁人担心自己被至道境天劫牵累,可他原本就是此境修士,如何会怕? 想到这里,魔修心头愈喜。 他不经意地侧头,看到什么,眉尖轻轻挑动。 秦子游原先正在和寻常一样,摆弄一下日影剑,描摹一会儿阵法,而后还是去看师尊状况。 可今日不同。 灵舟开始震动。 秦子游瞬间警醒,身形一晃,将自己隐去。 他的身影消失的那一刻,灵舟之外,藤蔓剥落,往下坠去。 一个身影,出现在甲板之上。 正是那至道境魔修! 秦子游屏息静气,未曾料到,自己还要经历这样一遭。 他捏着楚慎行留下的隐匿符,还算冷静。 与之交战,自是不敌。但若只是隐藏起来,等待师尊渡劫结束,尚有操作空间。 秦子游自知自己一介散仙,无从应对。为此,他干脆不去担忧。 总归忧虑也并无用处。 他皆阵法藏匿身形,同时冷眼去看,见那魔修一身紫袍金冠,面颊上并无妖纹。 这是个人族。 想到这里,秦子游略觉遗憾。 他见此魔在甲板上走动,每一步,都要撞破一个新的禁制。 魔修起了心思,把这当做一种玩乐。 另一艘灵舟盘浮在侧,秦子游侧头,听上方动静。 期间有人正喊:“金极真君!此地怎会有一个灵舟?” 至道境魔修闻听此言,忽而一笑。 他嗓音散漫,透着一点从容,说:“想来,这便是那正渡劫的道友的座驾。” 秦子游安然不动。 魔修却离他越来越近。 这让秦子游浮出一点奇异猜测,想:也许……他已经发现我了。 只是仍然抱着一种猫捉耗子的心态,想要步步逼近,好看秦子游肝胆俱裂。 秦子游却不会肝胆俱裂。 他怀中抱着日影剑,估量着自己与魔修的距离,还有师尊渡劫的时间。 还有十丈。 五丈。 三丈—— 终于,金极真君站在了秦子游面前。 秦子游眼皮微微颤动,另一艘灵舟上的魔修们目露诧异。 但紧接着,他们看到金极真君面前爆出一股灵气。 这股灵气冲碎了秦子游面前的禁制,也让他带着的隐匿符化作飞灰。 一个模样年轻的剑修,出现在金极真君面前。 金极真君见了秦子游,先是不以为意:“竟然只是散仙?” 但话音落下,他察觉什么,轻轻“咦”了一声。 “竟然是个——一千岁,的散仙。” 第275章 至道境 于金极真君而言, 一个散修,连成为他的盘中餐都不算够格。 但一千岁的散修,就大大不同了。 他饶有兴趣看秦子游。 在至道境强者的威压之下,秦子游要用尽全力, 才不让自己跪倒在地。 饶是如此, 秦子游心知肚明:这是因为眼前魔修对他起了兴致。如若不然,以两人的修为差距, 自己恐怕早就经脉寸断, 身死当场。 从面容看, 金极真君是一个干瘦老者,一身皮肤被身上衣冠衬得愈发惨白。 他喉中溢出几声怪笑, 喉舌发干,却并未对秦子游多做什么。 现在吃了, 那该多可惜? 不如将这小孩儿圈起来, 再过一千年。若是小孩儿能有出息, 两千岁时, 突破至道境大关, 那该是何等鲜美滋味。 金极真君想到此处, 舔一舔嘴唇。 他面颊上近乎没有肉,只是一层皮, 贴在骨头上。如今这番表现,秦子游看在眼中,依然没什么恐惧, 倒是恶心意味居多。 那鲜明的、像是黏虫一样的觊觎,像是秦子游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修士, 而是一盘可以直接被大卸八块的肉块。 他无法动弹, 日影剑微微颤动, 发出轻微鸣声。 金极真君瞥去一眼,下巴微抬,日影剑就从秦子游手中脱出,往一边飞去。 远方的雷声像是平息许多,不过金极真君并未在意。 他心情正好,觉得自己这一番前来,果真大有所获。 作为至道境强者,金极真君的寿数,从来是以万年计。 一千年的等待,对他来说,不过寻常。便是万年、两万年的灵草灵植,他也能耐心相候。 想到一千年后,就能啖这小剑修的血肉,金极真君喉结滚动一下,又记起自己的另一个目标。 他不将秦子游放在眼里,此刻转身,便要回自己的灵舟,再往劫云之下赶去。 在他背后,那个小剑修还在咬牙抵抗。但这点抵抗,对于金极真君来说,又太过微弱。 他心念一动,小剑修就不得不抬起脚,跟在金极真君身后,要去往另一艘灵舟。 魔修甚至来了兴致,问:“小孩儿,你是从哪个世界来?” 秦子游不想回答,但面对至道境魔修,他“想”或“不想”,都不是太重要的事情。 他听自己开口,低声说:“碧元大世界。” 金极真君轻轻“咦”一声,“没听说过。你们那个大世界,除了你以外,还有什么人吗?” 秦子游依然无法自控,回答:“逍遥老祖……” 金极真君嗤笑:“老祖?我怎么不曾听闻这一方名号?” 他说这话的时候,面上退去了此前的阴鸷,倒像是一个寻常老人,笑眯眯与小辈交谈。 可在场之人皆知晓,金极真君是何等心狠手辣之辈。 另一艘灵舟上的魔修们看着秦子游,目光各有不同,但多是一样的觊觎。 他们听到了金极真君此前的话,于是目光灼灼,一样贪婪地舔舐着秦子游的体肤。 真君之下,他们跟着喝口血,也是好事儿啊! 金极真君:“罢了,还有谁?” 秦子游嗓音发颤,只觉得魂灵被驱出体外。 他以另一个角度,看着自己走在金极真君身后,面无表情,用艰涩嗓音回答:“我师尊。” “你师尊?对,能教出这么个徒弟,想来也并非常人。”金极真君沉吟,“你如今独自待在此处,莫非前面渡劫那个,便是你师尊?” 他像方才一样问话。可这一次,却久久不曾听到秦子游回答。 金极真君此前多有放松,不曾留意身畔动静。 到这一刻,他察觉不对,蓦然回头。 只见那小剑修身侧,已经多了另一个人。 那一样是剑修,如今长发披散,藤枝从此人袖袍之下蔓延,大有结成天罗地网之势。 金极真君瞳孔微微收缩,愕然发觉,自己竟然并未发觉此人是何时赶来! 好像只是眨眼工夫,自己背后就多出一人。 原先落在一旁的灵剑又飞了回来,重新被秦子游握在手中。 楚慎行在秦子游肩头拍了一下,秦子游身体骤然一松,重新恢复掌控。 他此前只当自己当真果敢无畏。如今师尊出现,秦子游才察觉脊背发麻。 他蓦然明白,原来自己果敢是真,无畏却是假。 面对一个口口声声,说要饮血吃肉的魔修,如何能不怕? 但他又相信,师尊的至道境天劫即将结束,自己不会出事。 待到楚慎行出现,此前积压的种种情绪翻涌而上。 秦子游调整着自己的呼吸,面上不动。 他抱剑而立,看着楚慎行的侧影。 秦子游心神波荡,想:师尊—— “不错。”楚慎行开口,却是回答金极真君此前的问题,“我便是他师尊。” 金极真君听到这里,低垂的眼皮颤动一下,倒也不惧,扯出另一个笑容。 过往千年中,楚、秦师徒见过的魔修道修,总要以万计数。他们知晓,大多数修士在能自如操控体貌之后,总会将自己的样貌维持在最好的样子。但也有人,譬如眼前金极真君,会选择剑走偏锋。 他面颊上有赫赫黄斑,一眼看去,完全是将行就木。 如今与楚慎行相对,金极真君紫袍飞起,两股强横灵气无声相撞。 楚慎行出手之前,不忘护住身侧的徒儿。但金极真君身后,灵舟上观战的魔修被两股相撞的灵气余波冲击,倒下一片。 金极真君一心应对眼前事,无心留意。可灵舟上的魔修们却悚然发觉,在自己倒下的瞬间,就有大股藤枝涌上,将他们缠绕其中! 是那个渡劫的修士! 他分明正与金极真君相对,却能分出心来,将他们一一擒住。 不止如此。 藤枝抬起,这些乍看起来貌不惊人的枝条之上,剑气涌动。 到这一刻,魔修们终于意识到,自己招惹了什么。 他们的惨叫声混合在一起,又被藤蔓勾勒出的隔音阵掩盖,不曾传入金极真君耳中。 金极真君面色又有变化,双目宛若秃鹫,恶狠狠望着眼前这对师徒。 他手腕一翻,一个高杖出现在他手中。杖头俨然是一尊骷髅,如今张开嘴巴,毒雾喷薄而出! 藤蔓触碰到毒雾,迅速萎缩。 金极真君冷笑:“你莫非就这么点本事?” 楚慎行就瞥一眼藤枝,倒是不算遗憾。 只要他人身尚在,藤枝便无穷无尽。 但他还是叹了口气,用一种遗憾目光,望着金极真君。 分明是寻常神色,要让旁人来看,总能评价一句仙家风姿。可金极真君被这样望着,却觉得一股凉意从心底冒出。 他自是无从可想。可从此前情形来看,两人灵气相当,自己这毒雾却恰能克制楚慎行的青藤。这么看来,一旦当真开始斗法,两边胜负可以预见。 金极真君想到此处,目光变化,颇为热切。 他已经看出来了! 方才自己还惊异,竟然有一千岁的散仙。他想要将那小剑修圈来养起,等到千年之后,享受一顿盛宴。 可到现在,一个不到两千岁的至道境修士,就这么出现在他面前! 金极真君近乎可以想到,只要自己能吃到身前修士,那他停滞已久的修为,就能更进一步! 但他还是装模作样,说:“原来也是一位年纪轻轻、修为却高的小友。按照魔族尊者吩咐,若有天分佳者,愿弃暗投明,改修我《紫霄心法》,那便皆算一家。我看小友师徒,也可在此之列。” 楚慎行听过,好笑,只说:“不必。” 金极真君喉结再滚动一下,指尖捏诀,杖头骷髅又一次张开嘴巴。 他嗓音沙哑,说:“既然如此,小老儿便不能再客气了!” 楚慎行看他一番装模作样,完全不知晓,另一艘灵舟上,已经是怎样天翻地覆。 藤枝在魔修之间游走,若是寻常人族,便只是将其斩杀。可若遇到妖修,青藤便会一涌而上,将其完全吞没。 他眼里有细微血光闪烁,微微笑一下,说:“请吧。” 金极真君看到这一幕,心头忽而升起一阵强烈的不妙预感。 他不明所以,于是尚能镇定。 毒雾喷出,直直朝着楚慎行师徒面门而去! 秦子游眼睛微微睁大,楚慎行却还能漫不经心。 他修为更进一步,背后的正道修士们甚至没有发觉,劫云正中的渡劫道修是何时消失在他们眼中。 毒雾腐蚀了一条条藤枝,可在这同时,又有饮饱了魔修之血的藤条慢慢悠悠,从另一艘灵舟上撤出,再从船舷攀援而上。 来到金极真君身后。 金极真君四面八方,皆教藤枝所围。 老者面皮抽搐一下,心头的不安达到顶峰。 他终于意识到,好像从数息工夫之前,自己就再不曾察觉就自己那艘灵舟上的动静。 怎么回事?! 楚慎行身形一晃,往前一步。 毒雾落在他的护体灵气上,发出一阵“刺啦”响动。 他脚下步法轻然,又是一晃,便到了金极真君面前。 一盏茶工夫之前,金极真君面对秦子游时,只用心神,便令其动弹不得。 但到当下,身前对手换做另一个修为高出许多的剑修。金极真君呼吸颤抖,神识铺开。恰好另一艘灵舟上的藤枝散去,金极真君骤然“看”到了上面的景象。 遍地残尸! 血流成河! 在“看”这些的同时,又有一个意识,浮现在他脑海。 这是这个修士有意要他去看! 他在嘲弄金极,告诉他:你也不过如此! 想到这里,金极真君的神识骤然收拢,脚下一闪。 他改变主意了。 一千岁的散修,可以当盘中餐看待。两千岁的至道修士,却定然远远强过自己。他已经错失了最好的时间,不曾在对方渡劫伤重时将其重伤。到如今,走为上策。 这念头不错,可毕竟出现得太晚。 金极来不及踩上步法,便觉得脚腕剧痛。 低头去看,竟是方才的藤枝不知何时卷来,将他缠住! 这一次,藤枝上灵光闪动,竟是被铺上了一样的护体灵气。 如此一来,毒雾也不再起到作用。 在金极真君的恍惚目光之中,藤枝宛若化作长剑,捅穿了他的身体。 另一边,那此前完全不被他放在眼中的小剑修讲话,竟是一样的遗憾,说:“我方才便想,此人若是妖修,于师尊而言,也是大补。” 至道境剑修听了这话,侧过头去,对身侧青年露出一个笑容。 金极真君浑身抽搐,只觉得身上发软。他手脚无力,像是一块再也动弹不得的烂肉,被藤枝丢在甲板上。 他看身前的师徒愈来愈近。到最后,小剑修粲然一笑,被年长者勾住腰,轻轻亲吻。 他们甚至不会把金极真君当做威胁。 这个吻结束了,楚慎行说:“你倒是比我心急。” 秦子游大大方方,说:“师尊修为进境,我自是欣慰呀!” 楚慎行失笑,轻轻摇头。 在这段时间里,终于有其他正道修士察觉这边的两艘灵舟。 其中一艘看来陌生,可另一艘,分明是那恶名昭著的魔修座驾! 正道修士们远远观望,不见打斗动静。 他们难以下定决心,只能小心翼翼地推动着人群与灵舟之间的距离。准备在确定灵舟上发生了什么之后,视情况决定是否及时逃离。 离得近了,魔修灵舟上的惨状,慢慢落入正道修士们的神识之中。 他们先是惊诧、错愕,只当这是出现幻觉。 甚至有修士开始讨论,说着是否是魔修布置的一个陷阱,要引他们深入。 到这时候,却听到一道清冽嗓音,从那陌生灵舟上扩散开来,落在在场每一个修士耳中。 “诸位道友,”楚慎行道,“不必忧心,那上面的魔修,的确已被除去。” 修士们相顾错愕。 楚慎行记起什么,补充:“我便是此前渡劫之人。” 秦子游偷笑,楚慎行瞥他一眼,秦子游又立刻规规矩矩。 金极真君的身体软倒,藤枝从他心口缓缓拔出。 此人睁大眼睛,听着、看着身侧动静。 在魔修身侧好战嗜杀的藤枝,落在小剑修身上,却显得温柔而珍重。 藤枝细软,捏一捏小剑修的面颊。后者便“哎哟”一声,捂着脸,眼神里带着一点浅浅的抱怨。 金极真君喉咙里发出“嗬嗬”声音。 他英明一世! 到如今,却落得这番下场! 甚至于,直到此刻,金极真君都不知道,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楚慎行与徒儿玩趣的同时,也随口点了几个自己颇有印象的正道修士之名。 “那边的红衫道友,腰间挂着‘谷雨’牌——要说起来,你我也算‘同出一门’。两日前,是你在何人争论,我究竟是何门何派?” 谷雨宫和白露宫一样,都是玄武洲四象门之下的分支门派。 谷雨弟子听了楚慎行这话,目露怔然,随机便显出几分喜意。 他抬高嗓音,朗声说:“敢问前辈,是何门何派?” 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眼中的“前辈”,真以年龄计算,会是不折不扣的小辈。 不过修行之人,本就是以修为高低论资排辈。这谷雨弟子这样称呼,楚慎行也不去纠正。顺着对方的话音,回答:“澜川大世界,白露宫。我是其中客卿。” “原是白露宫的道友,”谷雨弟子一笑,“说来,我与白露宫的元宫主此前还曾相见。” 说到这里,此人彻底放下心来,连同周边几个其他修士,一同落在楚、秦师徒的灵舟之上。 到这一步,他们自然看到倒在地上、动弹不得的金极真君。 几个修士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出惊愕。 再往后,其他修士大抵是一样反应。 他们不一定认得金极真君,可这分明是一个至道境的魔修! 虽说楚慎行也一样是至道境,可大能斗法,放在以往,时常以“月”、甚至以“年”相计。到如今,楚慎行的天劫刚刚结束,金极真君便倒在此处。 看向楚慎行的目光又有不同。若说此前不过是对于刚刚渡劫的至道修士的寻常态度,想要打探底细、看自己是否能够结交,乃至代表宗门拉拢。到如今,修士们的神色逐渐变化,变成一种对强者的狂热。 此前的谷雨弟子忍不住问:“敢问前辈,这魔修,便是前辈所擒?” 这无疑是一句废话。 但在楚慎行颔首,说出一句“正是”之后,哗然浪潮在正道修士之中翻涌。 他们目光灼灼,开始重新考虑:此人自称是白露宫客卿,这么看来,并不当真将自己看做四象门中人!只要己方给出更好的条件,兴许就能换得对方加入! 因金极真君“自投罗网”,楚慎行进境之后的初次亮相,便极为漂亮。 他的名号开始真正流传,无数人前来询问。在得知楚慎行当真无意加入其它门派之后,话锋又是一转,想知道楚慎行往后有何计划,是否愿意开宗立派。 楚慎行只说,抗魔大事一日未尽,自己便一日不会做其他事。 这般坦然笃定,赢得颇多赞叹。 渐渐地,楚慎行出身的碧元大世界,也显露在正道修士眼中。 正如此前那四象门长老告知楚慎行的一般,随着他的进境,碧元大陆一样开始不同。 灵气涌入不算,另有无数大能赶赴此地,想要寻得楚慎行师徒的机缘。 ——两个修士,出身于一样的世界,竟都在小小年纪,有了这般修为! 旁人如何不慕? 他们自然而然觉得,兴许是碧元大陆有所不同。 十年、二十年下来,碧元大陆俨然已经是有一个人族妖族来来往往、生生不息的大千世界,隐隐有再度突破、成为天极世界之势。 宋杓原本还有些许忧心,觉得楚慎行这般出挑,兴许碧元会又一次被魔修盯上。 但看着愈多其他世界的修士进入此地、找寻机缘,宋杓逐渐放下心来。 魔族、魔修曾经入侵过无数世界,对玄武洲磨刀霍霍,却不会当真前往。 只因他们知道,玄武洲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若要强攻,得不偿失。 到如今,碧元大陆也逐渐有这样的趋势。 曾经被血池覆盖的土地之上,重新焕发起纯粹灵气。 凡人曾经遭受灭顶之灾,可二十年下来,足够新一代人族出生、成长。 因环境变化,这一代人族之中,竟是十有六七,在十岁上下引气入体。 其中不少,因其他世界修士的到来,提前见识天地广阔,早早被定为其他大千世界中名门大派的徒弟。 也有其他世界的门派,准备在碧元大陆驻扎,好建立一番势力。 对碧元发展而言,这自然是一桩好事。但在归元修士眼中,就苦乐兼备。 虽然好苗子多了,但他们不再是碧元百姓眼中的第一选择。 宋杓为了收徒大会忙忙碌碌,好不容易候到闲暇,已经又是半年之后。 他闲来无事,独自一人坐在天霞树下,看周遭云雾。 二百年前,他在这里告诉楚慎行,要他去找逍遥老祖。 如今再二百年,“宋安”记忆之中的整个故事,即将走到尽头。 因楚慎行横空出世,魔修大减。 楚慎行会斩杀行凶作恶的魔修,但也会对不曾杀人的魔修放过一马,给他们紫清藤制成的药粉,好让他们逐渐脱离控制。 这样的消息一经传出,便有无数魔修明里暗里,前去投奔。 魔族自是震怒,接连派出魔将,要将这心腹大患除去。 这是“主角”的最后战斗。 他会接连斩杀魔将中的十二上者,最后与魔尊对阵。 双方斗法千余个日夜,魔尊饮恨而死。 想到这里,宋杓端起茶盏。 天霞花幽幽飘落。 第276章 魔修 二十年前, 楚慎行初崭露头角时,有人问出,不知楚尊者在此地可有落脚之处。 在得到一个“否”的答案后, 楚慎行得了几样献宝。 从辟好的洞府, 到诸多安置所用法器。 楚慎行选了几样不算贵重的法器接受, 对于其他, 倒是一应婉拒。 他知道,这些人欲与自己相交, 自然是以后有所求。 这是常事, 楚慎行也算乐于接受。只是具体如何“接受”, 他还要再考虑过。 修士们看出楚慎行的态度, 转而说起, 楚真人若要自己开辟洞府, 自己倒是知道一个好去处。 楚慎行这才欣然:“不妨前去看看。” 既要离去, 有人便再去看倒在楚慎行脚下的金极真君。 这样的目光下,楚慎行恍然, 淡淡说:“我倒是要把这魔头忘了。” 他语气舒缓闲适,不像是在说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至道境魔修。 旁人听在耳中, 自是咂舌。 更令他们愕然的是,在楚慎行一句话后, 无数青藤攀上金极真君身体, 竟真是将其生生绞碎! 待到藤枝散去, 魔修此前所在之处已经空空如也,一滴血都没有留下。 金极真君此前有多风光, 死去的时候, 就有多虚渺。 楚慎行杀他, 轻轻松松, 不费丝毫力气。 这番场面落入其他修士眼中,便更添一分对楚慎行的敬仰。 往后二十年,碧元大陆蓬勃发展,楚慎行倒是始终留在御灵洲,不曾归去。 他果真在此前修士介绍的地方开辟洞府。也取了一瓶藤粉相赠,算作报酬。 拿到藤粉的修士原有不解。但往后对敌之时,将手中药散撒出,魔修便轰然倒地,再难起身。 楚慎行由此风头更盛! 每一日,都有无数人前往辟好的洞府,要拜会他。一方面,是的确想要与楚慎行相交。另一方面,也是要打探,楚慎行那药粉里究竟有何名堂。 正道修士之中,也算能人辈出。有丹修花了数月工夫,逐渐察觉,药粉恐怕是出自某种灵植。 再想想楚慎行惯来使用的青藤,答案呼之欲出。 消息传回玄武洲,逍遥老祖在此事上沉默。却有此前见过楚慎行、知晓他真身的修士,对此有所联想。 可到这一步,楚慎行已经是他们不能撼动的存在。他们不能再起利用之心,只能与他平辈相交。 有了这番“交情”,楚慎行逐渐透露,藤粉的作用不止于此。除去压制魔修之外,于正道,也别有一番用途。 正道修士们自然心动。 时日如梭。 七千余个日夜之后,御灵洲中,原先作恶肆虐的魔修几近被斩杀殆尽,天色重回往日清朗。 到如今,正道修士再遇到魔修,反倒要先问一句:“你们可是要往西去?” 被察觉踪迹的魔修听了这话,战战兢兢。 正道修士看在眼中,一副和善面目,说:“既是要寻楚真人,便是有向善之心。你莫要慌张,如今的御灵洲,是与其他地方完全不同了。” 魔修听到这里,怔然,又不可思议。 一直到正道修士离开,几个魔修依然陷入难言思绪。 他们对视一眼,其一说:“这倒是好事一桩。” 另一说:“是了!尊者既吩咐我们前来打探,想来那姓楚的却有威胁。原先还当你我要小心行事,可现在……” 他们像是可以大摇大摆,直接宣告天下,自己要来求药。 魔修们讲了一通,士气大振。 再往后,他们慢慢试探,愈发坚定此事。 一路上,非但没有正道修士对他们喊打喊杀,反倒人人听了他们的问路之言,都要加上一句:“此前你们虽有行差踏错,但想来也是受人逼迫。如今愿意改过是非,便是好事啊!” 魔修们听着,受了颇多鼓舞。 待到仙山临近,周遭云清天朗。几个奉命前来的魔修昂首,望着就悬在空中的洞府。 说是“洞府”,实则是一个依托于灵舟存在的暂居之处。只是从外间看,已经足够巍峨庞大,再难看出灵舟真容。 “徐师兄!”魔修之一传音入密道,“此前那修士说,只要你我‘诚心求药’,就能引动姓楚的留下的机关,将你我送入洞府。可这——” 要如何表现“诚心”? 这一伙儿魔修中,领头之人,便是那位“徐师兄”。 他名叫徐若青,早上三五百年,也曾经是某个大千世界的正道魁首弟子。只是修炼途中,因长久不能突破,心魔愈重。到最后,竟是直接修行了《紫霄心法》,好能进境。 在《紫霄心法》的加持下,徐若青果真风光了一段时候。可好事不长久,他到底被人察觉异处、逐出师门。 既已被从师尊弟子中除名,徐若青便干脆利落地投奔了魔族。到现在,也算是某名魔族上者手下的一员大将。 他听到身侧人这么说,唇角便是一勾。 徐若青道:“这有何难?” 他嗓音清朗,面容端正,乍一眼看,与“魔修”二字无半分关系,完全是正道修士面貌。 灵雾之中,徐若青拱手,朗声说:“楚尊者!晚辈徐若青,原是妙音大世界中太真门弟子。往后受歹人胁迫,不得不修习了这邪道心术!这三百年来,晚辈偶有血瘾发作,却从不滥杀无辜。” 这句话里,两分是真,八分是假。 妙音大世界不算是出名世界,旁人哪怕曾经听说,也不会知晓,其中一个寻常门派的弟子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 所以,徐若青并未隐瞒自己的身份。 可到往后,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虚言。 可他镇定自若,态度端正。旁人看了、听了,万万不能想到,这副正人君子的面孔之下,究竟隐藏着多少歹毒心思。 他话音落下,其他魔修跟着屏息静气,等待洞府做出的反应。 须臾之后,诸人听到一声清越鸣叫。再往后,数只机关鹤从洞府飞出。 这些机关鹤身形优雅,款款落在几个魔修身前。 魔修们面色一喜。就连徐若青自己都没想到,一切竟然真的这么容易。 机关鹤朝他轻轻叫了一声。 徐若青往前一步,看机关鹤胸膛打开,其中弹出一个玉盒。 他神色激动,拿起玉盒,便听到一声嗓音。 是说:“将盒中药粉掺入十斗水中,每日取一盏服用。待药水服完,便再无血瘾之忧。” 徐若青听了,再一拱手,依然朗声道:“多谢楚真人赐药!” 机关鹤轻轻“啾”过一身,便要回府。 徐若青却又说:“等等——” 他嗓音压低,先将药粉放入袖口,而后低声说:“不瞒鹤老,我们这番前来,还有要事相报。” 来这里的几个魔修,都是圣人境修为。如徐若青,已经是圣人境后期。 徐若青也有自知之明,知晓自己定然不是楚慎行的对手。而魔族尊者给他的命令,原先也不过是试探楚慎行的底细。 这任务细说起来,门道太多。 要试探到什么程度,才算完成任务? 在徐若青想来,至少要弄清楚楚慎行的洞府构造,禁制分布。再有,最好知晓楚慎行的生活习惯,周边有何信任之人,能否通过各样渠道,好接近那个被姓楚的放在心尖儿上的小散修。 想到最后一项,徐若青心头微热。 楚慎行有多看重他那徒弟,早已不是隐秘传闻。 所以在来到御灵洲之初,徐若青就给自己定下一个宏伟目标。 如果有可能,他自然要捉住秦子游,好去找魔族尊者邀功! 不过当下,机关鹤前,徐若青话音镇定,掺杂一些紧张急切,却不会流露他的真正目的。 机关鹤说是鹤,可一样有灵。在听了徐若青的话之后,鹤鸟又是一声长鸣。须臾后,一道嗓音自天空落下,与方才玉盒中传出的动静有少许不同,更加清透,说:“徐道友,我师尊如今正闭关。若有要事,告予我即可。” 徐若青心头一跳。 秦子游! 他心下狂喜,面上却还能不露声色,说:“敢问——” 秦子游的嗓音又从洞府落下,果真说:“我便是师尊的徒弟,你唤我‘秦道友’便好。” 徐若青听了,暗暗冷笑,想:这么一来,姓楚的倒是平白涨了一个辈分。 不过这也不是大事。徐若青能屈能伸,听秦子游这么说,他便立刻接口:“秦道友!此事事关重大,敢问楚仙师何时才能出关?” 秦子游说:“总要有数月工夫。” 徐若青目露踟蹰。 他这样表现,是以退为进。 一切如他所料。过了片刻,秦子游主动说:“徐道友若是方便,不如便乘着机关鹤上来,在洞府小住些时候?” 徐若青心头又是一阵狂喜。 一切都这样顺利。 面而上,却还要露出踟蹰神色。 到最后,叹一口气,说:“只得这般了。” 说着,他身形一晃,果真是坐在机关鹤背上。 在徐若青之外,其他几个魔修听过徐师兄与秦子游的一番对话,各有所思。到最后,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他们被带到洞府之中,被安排在一处别苑小住。 秦子游现身,为他们带来一壶灵酒,告知诸人,既然来到洞府,便算客人。这灵酒是师尊亲自酿造,若将盒中药粉掺入其中,便不必像是之前说的那样漫长时候。喝上七天,便能药到病除。 这话倒是出乎徐若青等人意料。 他们面色不定,望着秦子游带来的那一壶酒。 秦子游坦然笑道:“只是其中用材实在颇珍贵,也是几位道友要住在此处,我才能做主,为你们取来一壶。” 徐若青听了,目露动容,说:“多谢秦道友。” 秦子游说:“不必言谢。” 他并未与徐若青等人寒暄多久,很快又离开。 待到秦子游的身影消失在院中,徐若青依然若有所思,想着方才青年手腕上缠着的一条藤枝。 正思索间,身侧灵气四溢,酒香浮出。 是几个魔修,在徐若青不注意的时候,打开了灵酒。 而今,徐若青一样被吸引。 他看一眼正对着壶口猛嗅、陶醉于灵气之中的魔修们,便从袖中取出玉盒,要将药粉掺入。 这个动作出来,魔修们诧然。 “徐师兄,这……” 虽说不知道这灵酒是否真的和那小剑修说的一样有奇效,但有一点是真。 盒子里的药粉,对血瘾的压制,所有人都能看到。 倘若他们喝了这药,往后不算是魔修。那他们来这里,又究竟算是什么? 徐若青笑了声,摇头,说:“你们啊,实在是不懂变通。” 几个魔修看他,徐若青已经轻轻松松,将药粉掺入灵酒。而后,又将酒水倒入杯盏之中。 他端起酒盏,抿过一口,倒是不觉得里面有什么奇特滋味。 但是一口下去,身体浮现出的疲惫,却做不了假。 徐若青若有所思,其他人也有所惊诧。 虽说这不过是为了博取楚慎行师徒的信任,来演的一出戏。但当下状况,还是让他们心头多了几分不同。 再说另一边。 秦子游离开这座小院之后,脚步在洞府中随意点了数下,就出现在一座屋前。 他一笑,推门走入。 楚慎行正在其中,却并不像是秦子游此前所说那样,是在“闭关”。 他神识清明,如今立在窗前,背手作画。 窗口敞开,外间天光透入。 眼见徒儿走来,楚慎行面色不动。 秦子游凑近了,他余光已经能看到徒儿的发旋。 秦子游看着纸上图景:一树,一桌,两个人。 一人在桌边,另一人则在树上。 前者在桌边,不知是喝酒还是喝茶。后者倒挂在树上,头发垂下,落在前者肩头。 秦子游看过之后,笑一声。 楚慎行将人搂住,下巴搭在徒儿肩头。 另一只手仍然握着笔,笔尖却不是墨水,而是灵气。 他在纸面上描过数笔,纸面上的画面又有变动。 原先挂在树上的少年不慎跌下,掉到桌边人的怀中。 秦子游轻轻“呀”了声,楚慎行听到轻轻的吞咽动静。 他低笑一声,问:“那群魔修如何?” 楚慎行的语气平缓冷静,秦子游便也定一定神,向师尊汇报:“看起来还算老实,不过……” 秦子游一顿。 他看着画上场景:少年被桌边人抱着,放在桌上。 这是与他记忆里完全不同的图景。 秦子游眼神发飘。 楚慎行问:“不过?” 秦子游再定神,回答:“有什么事,能是必须当面对师尊说?只怕是另有目的。” 楚慎行:“所以,你让他们七天之内喝完药散?” 秦子游:“嗯哼。” 楚慎行又是一笑。 他随手扯开桌面上的纸,上面的两个人影便淡了下去。 桌面空空,秦子游立刻想到很多。 楚慎行好整以暇,却是说:“子游,你不妨猜猜,他们能有什么目的?” 秦子游失望:啊?还要继续说这件事儿啊? 但楚慎行问了,他便思忖:“既然来了此处,要么,是真的一心向善。要么,就是一意从恶。” 这些年来,楚慎行的存在,已经引起了颇多魔族上者注意。 他们把楚慎行当做眼中钉、肉中刺。 秦子游想一想,忽而笑了:“兴许是要抓我。” 楚慎行眼睛眯了眯,没说什么。 秦子游倒是愈发觉得有这个可能,说:“谁都知道,师尊最爱重我。” 楚慎行听徒儿语气轻快,带着任谁都能听出的一点恣肆得意。 楚慎行纵容,说:“不妨看看。” 秦子游笑道:“好,总归过些日子,就能知晓。” 两人并未讲明,可双方都能知晓话中机关。 徐若青等人颇为耐心,虽说抱着探究目的,但并不显露于形。 他们每日安然喝酒、服药。转眼七天过去,身子愈疲。 几个魔修开始忧心,怕自己是中了正道修士的计谋。徐若青倒是不以为意,认为当下状况,才算寻常。 他们服药,原先也是为了不让楚、秦师徒察觉异样。如今身体出现不同,自然更要表现出来,好让洞府之中可能存在的窥探目光看清:我们果然是来做正事的,而非再怀揣其他目的。 但他也不是一意沉静。 再过两日,身子仍然虚软。徐若青便想办法联络秦子游,欲问他,自己与诸位一同“逃出”的师弟师妹身上状况有无不对。 言语面目之间,都是作为“大师兄”,对所有人的拳拳关爱。 看到这里,秦子游有些许迟疑,觉得自己是否想错。 不过很快、很快,他们就会知道答案了。 这夜,徐若青沉沉入睡。 这也是魔修们身体虚弱的一样铁证。 在此之前,他们何曾见过需要睡觉的圣人境修士?可到现在,每日十二时辰,倒有大半,都意识昏昏。不只是谁先睡下,醒来之后,倒是耳聪目明了少许时候。 徐若青也有意拿这话问秦子游。秦子游听了,告知他们:“这也是常事。若徐道友是分百次服用那药粉,便不止于此。只是如今一次服用太多,经脉之中有了冲撞——不必忧心,再过些时候就能安好。” 徐若青听了,口中道谢。 秦子游便笑一笑,再度离开。 话虽如此,在察觉自己似乎开始做梦时,徐若青还是陷入了新一轮的惊诧。 他已经有上千年不曾记得“做梦”是什么滋味了。到如今,他看着身侧小桥流水,像是又回到了太真门。太真门的青山绿水,他的师弟师妹,一幅幅画面,在徐若青身侧闪过。 他心有所感,往山上去。 走到山巅,却见一个人影已经坐于此处。 徐若青怔忡,看那人影正坐在一处石上。 徐若青心头狂跳,走上前去。 竟是楚慎行! 不过——他抱着试探的目的来,如今梦中出现此人,好像也很应当。 徐若青想到这里,便听到一声低笑。 “试探?”楚慎行有些玩味地看他,问,“而后呢,你又要做些什么?” 徐若青瞳孔一缩。 周遭的山水绿树开始坍塌,破碎。 好像只是一个眨眼,他身侧就只剩下一片茫茫白色。再有,就是仍然坐在仅剩石块上的楚慎行。 楚慎行读着徐若青此刻思绪,慢条斯理,说:“要知晓此地禁制分布?好让‘魔尊尊者’派刺客前来?……哦,果真是要捉去子游,威胁于我。” 说前半句的时候,他的语气还很平常。但到了后面,徐若青听着听着,头皮发麻,浑身战栗。 他分不清楚。 当下一切,究竟是自己的梦,还是楚慎行当真侵入了自己的识海? 可如果是后者,他为何一无所觉? 此前无数次听说楚慎行厉害,可到这一刻,徐若青终于明白,这人是何等可怕。 他思绪又是一乱,睁开眼睛。 徐若青从榻上坐起。 他的本命灵剑被从丹田召出,被徐若青握在手中。 徐若青目眦欲裂,却只得眼睁睁看着“自己”行动。 他用这把剑,刺穿了所有前来魔修的丹田。 到最后,剑尖指向他自己。 直到灵台破碎的一刻,徐若青依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唯有一点能够肯定:之前“梦境”里的,恐怕真的是楚慎行其人。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楚慎行能轻而易举读他思绪? 为什么楚慎行可以操纵他行动,而他无半点反抗的力气? 徐若青无法想明。 正如当年的金极真君也无法想明,不知自己为何会败在楚慎行手下。 也像是过往二十年中,每一个心怀不轨、却又喝下了紫清藤粉的修士一样,被楚慎行窥见所有思绪,又被`操控动作。 …… …… 对楚慎行而言,这同样是一件意外、难以想明的事。 他也说不上来,自己究竟是何时有所觉。 就像是当年宋安作乱,在“系统”的帮助之下,涂抹过楚慎行的记忆。可楚慎行从昏迷中醒来,依然能听到道侣的模糊思绪。 在某一日,楚慎行只觉得识海之外一片繁声。 他花了一些时候分辨,而后慢慢意识到,那似乎是此前喝下过药粉的魔修的心音。 他用藤枝杀过许多人,也曾用藤枝救过许多人。 “救人”之前,楚慎行不曾料到,每一个服下药粉的修士,都仿佛成为了藤蔓的一部分。 第277章 天道 在发觉这点之后, 楚慎行花了一点时间考虑。 他先想:既然如此,还要继续给出药散吗? 在此之前,听闻楚慎行存在的魔修们以为自己有了新的希望。 哪怕明知自此以后可能会从前的“同僚”追杀, 也可能并不会被正道修士放过——更别说, 在血瘾被压制的同时, 他们的修为也会被一并压制。届时, 都是难处。 可仍然有人愿意前来。 三千世界里,自然有千千万万自甘堕落、为苟活而不惜成为魔族走狗的魔修。也有像是今日徐若青这样, 为变强而不惜一切之徒。但也有许多人, 是像阮蔻、像莫浪愁一样。她们并不愿意杀人饮血, 只是受外力所迫。 阮蔻不会再有第二次血瘾发作, 莫浪愁生前也在为了压制血瘾而竭尽全力。 楚慎行心知肚明, 自己不会、不可能利用藤蔓对于魔修的影响, 去做些什么。 更有甚者, 遇到撞上门来、不怀好意之徒,藤粉还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他想着这些时, 秦子游温了酒,端来与师尊一同喝。 楚慎行抿过灵酒, 见徒儿撑着下巴,偏头看自己。 他失笑, 说:“看我作甚?” 秦子游坦坦荡荡:“师尊好看啊。” 楚慎行便叹口气, 再揽过徒儿接吻。 两人亲昵之间, 原先的烦忧也仿佛散去。 到后面,秦子游被他扣住手腕。看起来分明很难捱了, 却还是情不自禁地追逐。 眼梢都是湿红色, 被欺负得乱七八糟。按说该想要逃的, 可楚慎行不碰他了, 他还要往楚慎行身上凑。 到这一刻,楚慎行想:我所欲、所求,原先也不过如此。 他年少的时候,向往逍遥老祖飞升得道的传说,也想去大千世界看遍周遭风景。到如今,他做到了。 他遇到宋安时,没料到自己往后真的会对一人倾心动心。在郢都见到那个打着伞、举高手臂的少年时,也不曾料到,这会是自己往后挚爱。 但现在,一切清晰、分明。 他想要一个太平清净的世界,可以和子游一同追求剑中至道。如此一来,魔修必须消失,魔族也该退回兰赫洲。 楚慎行给出藤粉,是为了瓦解魔族势力。至于还那些愿意改过的魔修清净,那反倒是排在后面的事了。 至于魔修们知晓此事之后会有什么反应、会不会后悔。 楚慎行冷静地想:他们不会知道。 又想:哪怕知道了…… 他们能做什么呢? …… …… 对楚慎行而言,徐若青并非开始,也不是结束。 徐若青莫名其妙、不明不白地死掉,到丹田破碎的一刻,也不曾给命令他前来的魔族传去什么有用的消息。 楚慎行知晓,那隐在幕后的魔修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他好整以暇,等待下一波修为更高的试探者。 这一等,又过去数十个年头。 待到御灵洲中再无魔修踪迹,代表三千世界的星河图中,红色光点数量较从前减少许多。 仙山震动,一艘灵舟由此而起。 旁人看在眼中,恍然发觉:原来从一开始,楚真人救并未打算再次久留。 他当真如此前所说,一心一意,只想要天下清正。 不少正道修士受到激励,借此立誓,愿追随楚慎行、走上和他一样的道路。 在楚慎行看来,这原先是和自己无关的事。 可那日,灵梭已经落在另一个被魔族侵占的大千世界里。东华大陆之上,原先零散作战的正道修士们逐渐朝着传闻之中楚真人的灵舟汇聚。 这一刻,楚慎行的识海之中,冒出了第三种声音。 并非是与他心念相合的道侣心音,也不是那些服下藤粉之人如今散落在各个世界的诸多动静。他清晰地听到有人讲话,提到自己的名姓,说:“弟子范英海在此立誓,愿如楚真人一般,以扫除魔修为业,以斩杀魔族为本!” “弟子齐清妍愿追随楚真人,不杀尽魔修,誓不罢休!” “弟子霍满涵……” “弟子南洪浪——” 一道道嗓音,落在楚慎行灵台之上。 楚慎行心念微动,神识沉入识海。 他宛若立身于虚空之中,又清晰知道,身下那片无边无际之所,便是自己的灵台。 他站在这里,一眼望去,能见到空中的灵剑虚影。寒鸦舞动,隐隐在与什么相和。楚慎行看过,知晓,这是因为子游在练剑。 这么多年下来,他和子游密不可分,寒鸦也和日影生出奇异默契。 日影遇到什么,寒鸦往往也会有一样的鸣动。 想到这里,楚慎行唇角缓慢地勾起。 寒鸦感受到主人的情绪,愈发受到鼓动。 那巨大的、可以将成千上万人一起斩落的剑影震动一下,又随着楚慎行的心意,逐渐消失。 是灵剑离开楚慎行丹田,去找寻日影。 灵舟洞府之上,秦子游挥剑之时,忽觉天色一暗。 他身体往后翻去,同时掐出剑诀。 尚未落地,便听闻两把灵剑相撞时的动静。 “铿”的一声,清越铭远。 秦子游眼前一亮,再往前去。 楚慎行看到这里,神识收拢很多。 他重新去听那一道道立誓的声音。 先想:为何我能听到? 又想:立誓——听到…… 灵气涌动,一张张面孔浮现在楚慎行眼前。 突破了三千世界之间的壁垒,他看到正吐露誓言的每一个人。这些人修为或高或低,年纪或老或少。人修妖修具有,甚至还有咬牙切齿、正对死去的同伴发誓,说自己一定会去御灵洲,找到楚真人,求来解药,好不辜负同伴的牺牲。 楚慎行视线垂落。 他望着那个正在发誓的少女,忽而开口,说:“我并非在御灵洲。” 那少女原先正在大哭,可在楚慎行话音落下之后,她的哭声蓦地停住。 楚慎行看到这里,心头浮现出一个非常、非常荒谬的念头。 他想:难道? 总不至于,自己的声音一样可以穿过空间壁垒,抵达—— “楚真人?!”少女环顾四侧,面色之中又惊又喜,还带着一点小心翼翼,“是您吗?” 楚慎行静了片刻。 少女问:“您并非在御灵洲?那……” 是在哪里? 楚慎行看此人面孔,从她面上看出颇多坚毅。 他原先觉得,不必理会更多。可见了少女这样面貌,倒是莫名觉得,这副神色,与子游有些相像。 所以楚慎行说:“东华大世界。” 他这道嗓音,俨然依然落入少女耳中。 楚慎行未再讲话,但在相距甚远的小世界里,少女放下了同伴的尸首。 她不知东华大世界在什么方向,自己要如何前往。 但在这一刻,她对着东方,端端正正地拜下。 三个响头之后,少女起身。她思索:东华大世界,东华大世界…… 虽然一路之上,可能有万千磨难,无数阻碍。 但她终会去到。 这个时候,楚慎行的注意力已经从她身上挪开了。 他看到了另一个立过誓,而后转头,对着自己的师兄、师弟们飒然一笑的女郎。 也看到了正被魔修侵略,猩红天色之下重伤垂死的郎君。 这无数的声音、无数的意念,一同朝楚慎行涌来。 饶是楚慎行识海广阔无垠,他一一去听,依然耗费了颇多精力。 他行走在自己的识海之内,恰似走在一片真正的辽阔天地之中。 待到疲惫时,楚慎行停下脚步。 仍然有许许多多声音,从各处响起。又有何止成百上千人,并不知道楚慎行已经离开御灵洲。他们和此前那少女一样,抱着坚定信念,要搭上全部身家,好乘上去往御灵洲的灵舟。 这样嘈嘈杂杂,楚慎行听着,心头逐渐升起几分烦乱。 他想:说到底,这和我,并无干系。 “正是如此。” 一道嗓音传来。 楚慎行眼皮一跳,周遭各样景色散开。 来自三千世界里,无数人族妖族的声音远去。他身侧再回一片空白,灵雾缭绕之中,楚慎行回过身去,看到背后人影。 那“人”与他同样面貌,如今正微笑看来。 楚慎行心头涌过颇多思绪,其中最多的,自然是:此人是谁? “吾便是你。”那人回答。 楚慎行缓声说:“既是‘我’,为何又要这般面对我?” ——既然是“我”,为什么会生出形貌,与我相对? 那人便笑一笑,说:“我出现在这里,不正是因‘我’所想?” 楚慎行静而不答。 那人仿佛察觉出楚慎行的疑虑,倒也不急不气。 他身形一晃,原先还在楚慎行身后十丈处,如今,却是直直出现在楚慎行身前。 两人相对,果然是一样的面貌。从发丝到眉梢,分毫不差。 此人一挥袖,楚慎行面前便出现了一座书案,正是他寻常与徒儿喝茶、对弈时会有的小桌。 楚慎行眸色微动,见此人坐下。 桌案上浮出一壶酒,被此人端在手上。灵酒由此倾泻而下,分明是在识海之中,楚慎行仍然嗅到淡淡酒香。 对方喝酒。喝完之后,半叹半笑,说:“‘我’果真疑心甚重。” 楚慎行端详对方,见此人抬头,:“还是不信吗?” 楚慎行淡淡说:“信与不信,倒是无妨——你此前说‘正是如此’。” 那个正在喝酒的“楚慎行”听了,仍是微微一笑,说:“不错。” 楚慎行低笑一声,终于挥袖坐下。 他并未喝酒,而是与身前人相对。 未有太多思绪,直接问:“此言何意?” 在他面前,另一个“楚慎行”听了问题,沉思片刻:“你不信我,却还要听我说。好,‘我’总是这般疑心甚重,应当如此。” 楚慎行眉尖拢起,此人又说:“这般没有耐性,真不知子游是如何……” 话音尚未落下,便有万千藤枝从虚空中涌起。 化作利剑,指向另一个“楚慎行”。 “楚慎行”见状,话音微顿。他倒是不急、不气,而是说:“真是怪哉。这么一说,‘我’反倒比此前要信几分。好,我也不多啰嗦。” 藤枝愈近,此人终于说到正题。 “如今人圣、妖皇、魔尊三者皆不过至道境,三方修为不相上下,的确是当世强者。若他们三人出手,恐怕顷刻之间,便有无数小世界要灰飞烟灭。” 这的确是楚慎行已然知晓的事。 他一样是一方强者,如此一来,便是不刻意打听,仍然有源源不断的消息向他涌来。 此类消息太过冗杂,楚慎行听过之后,只会对其中一二略有留心。 其中,就有关于这三族至强者的事。 在他面前,“楚慎行”说:“……此前总有传闻,说人圣与妖皇联手,依然不敌魔尊,这次才有了这绵绵不断的正邪之战。此言是假。” 楚慎行不动声色。 “楚慎行”说:“倘若三族强者当真出手,三千世界恐怕都要坍塌半数。” 楚慎行说:“人圣闭关至今,也有两万年了。” “楚慎行”一叹:“是啊,两万年……” 这个时间,对于天下至强者而言,不至于若眨眼工夫,但也不算长久。 可对于各个世界生活的无数人而言,已经是数生数死。 楚慎行冷静问:“这又与我何干?” “楚慎行”听过,一哂:“自是有关。” 他望着楚慎行,两人对视,仿若时间远去。楚慎行看到无尽星河,看到漫漫沧海化作桑田。时日荏苒,日月如梭。他听到了婴孩啼哭,看到天穹陨落。 一片昏昏之中,忽而涌出亮色。 一只手接住苍穹,视野垂落。厚土之上,三族繁衍。 生生不息,万物滋长。 所有人对着一个方向祈求,想要春雨,想要秋收。 人族,一身长袍的星官走上祈年殿。 妖族,白鸟百兽在龙凤的带领之下爆发战争。 魔族,深沉血池之上,一个血泡浮出,再被戳破—— 人族求盛,妖族求胜,魔族求生。 这些声音,这些祈求,到最后,落在同一个地方。 楚慎行面前,那个与他样貌一般的身影缓缓闭上眼睛。 他消失在楚慎行的识海之中,可是整个识海之内,依然留存着此人的痕迹。 哪怕消失了,可楚慎行依然能听到他的声音。 “至道境之上,仍有天道境。” “若成天道,便要顾万民。” “你是一方天道,你要为自己养育的一方子民而活。他们的喜怒哀乐、生死存亡……” 楚慎行听着、听着。 他想到三族至强者,心头忽而冒出一个念头。 楚慎行问:“若我不愿呢?” 在他问出这句话之后,周遭的一切,开始无尽下坠。 分明还是那片虚茫,可是逐渐染上另一份色彩。 楚慎行神念微震,好像只是眨眼之间,他眼前一片翠色。 他的手心里握着什么,温热的,还在挣动。 楚慎行低头去看,见到一只被自己捏住脖颈的碧霄雁。 他自发地领悟到,这是自己初回八百年前的时候。 他手上的,自然就是碧霄雁群中的头雁。 到这时候,这头雁原本已经要被他掐死。 楚慎行看了片刻,却松开自己捏住碧霄雁脖颈的手。 他和从前一样,揉一揉头雁颅顶柔软的鸟毛。之后,楚慎行不再理会它。 头雁战战兢兢,难以置信。 楚慎行却已经将它放开,四下看一看,便往林子深处去。 他不知道自己如今面对的是怎样状况,但总归是在自己识海之中,不会有太大麻烦。 楚慎行脚下速度极快。既然不知自己要往何处去,那干脆和从前一般。 去郢都看看。 这一路,无疑要比从前的一路更快许多。 几乎只是几个心念动静,楚慎行就已经来到郢都城中。 如今再看,这里的阵法显得粗糙、简单许多。楚慎行看去一眼,就觉得四下都是错处。 不过与他无关。 他找了一个酒楼坐下,要了酒水、菜肴,之后就坐在窗边,往下看去。 这个时候,秦子游尚未抵达,但是郢都城已经颇为热闹,四处都有人来人往。 小二开始上菜,不过楚慎行看过一眼,并未真正上手去吃、去喝。他只是让这些酒菜摆着,而后陷入自己的思绪之中。 依然是想着三族强者之事。 从另一个“自己”的话音之中,楚慎行领悟到一点言下之意。 ——欲成就“天道境”,便要顾万民。 ——若是不愿呢? ——那自是不能成。 三族强者已经数万年不曾进境,“天道境”仿若只存在于传说之中。 楚慎行捏着酒盏,想:他们是“不曾”进境,还是“不愿”进境? 这就是未可知的事情了。 楚慎行敛目,去看小小酒盏之中,一点酒水映出的、自己的影子。 好像只是眨眼工夫。当他重新侧头,望向外间时,窗外下起了蒙蒙细雨。 一个打着油纸伞的少年从街角拐出,笑嘻嘻地和身侧同伴讲话。 他们初至郢都,正在苦恼,不知要去何处住宿。 几人交谈几句,前方走出一个肩上搭着抹布的小二,主动邀请,说自家的客栈干净,很适合住。只是因路远,于是至今也没有几个住客。 楚慎行看到这里,准备起身。但他莫名发现,自己竟然动弹不得。 至道境剑修抬眼,看着身前。 另一个“楚慎行”竟然又出现了。 此人看着楚慎行面前的酒菜,倒是毫不介怀。拿起筷子,便径自去吃。 吃的同时,倒是不忘对楚慎行说:“你在林子里,放过了那只碧霄雁。” 楚慎行说:“它于我无用。” “楚慎行”说:“是无用,还是心软?” 楚慎行“嗤”地笑了一声,说:“既是‘我’,又如何不知?” “楚慎行”道:“我只是要告诉你——如果并非‘天道’助你,你怎能有如今?” 楚慎行眸色微动。 眨眼工夫,从外间落进来的光暗淡下去。 桌上一片昏色,外间传来了打斗响动。 “楚慎行”说:“若非碧元天道,子游便会进到那家客栈当中,再被宋安救下。” 楚慎行听了,无动于衷。 “楚慎行”说:“是了,并非‘子游’,而是你。” 话音落下,楚慎行身前场面一变。 变作他和宋安。 他从思过崖下脱困之后,想要质问宋安。可这一回,他没有听到宋安和系统的对话。 一切恰如那年魇兽秘境之中,楚慎行看到之事。 他会“发觉”,自己误会宋安。至此,原先的浓烈恨意,化作愧怍。再往后,由愧生爱。 他与魔族征战,他为宋安出生入死。 他是宋安的徒弟,是正道魁首。正邪之战愈演愈烈,他与宋安的感情愈来愈浓。 他依然是楚慎行,而世间不会再有一个秦子游。 摆满酒菜的桌案从楚慎行与“楚慎行”之间裂开。 楚慎行抬眼,望着眼前人。 对方漫不经心地笑一下,说:“你对他百般渴切,却因此前误会而不敢、不能去做太多。就连寻常情爱,也要看他脸色——” 楚慎行不言。 对方说:“他与‘系统’谈及你,总要喟叹,‘看来高级世界里,气运之子也与旁人无甚不同’。” 楚慎行不言。 对方说:“你们相伴一生,琴瑟和鸣。你以为这就是人间至乐,他却在想,这个世界太漫长,为何还不结束?往后,还有新的气运之子在等他掠夺——” 楚慎行:“你是碧元天道。” 对方话音一停。 宋安、“楚慎行”……所有人的面目,在这一刻,化作粉末。 楚慎行身畔重回虚无。只是这一回,他陷落其中。 东华大世界,灵舟洞府中,秦子游心有所感。 他停下练剑,若有所思,看一眼旁边的寒鸦。 寒鸦轻轻鸣动,朝秦子游飞来。 秦子游抚摸剑锋,低声说:“我们去看看师尊?” 寒鸦听了,又有一声清越鸣动。 秦子游笑一笑,身形一晃,便消失在演武场中。 整个灵舟洞府,对他而言,皆是畅通无阻。 只是眨眼工夫,秦子游出现在楚慎行身后。 他微微怔忡。 整个屋子里,都是葱茏的、近乎让人无法接近的翠色。 藤蔓正以一种旺盛而不可避的姿态生长。他分明和师尊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第278章 野心 楚慎行依然能“看到”外间动静。 他见秦子游出现, 却偏生被藤蔓阻拦去路。子游自然疑惑,可他把手落在藤枝之上,得到的却不是以往的亲昵抚弄, 而是一种生疏的、要拒他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这片藤枝甚至还在往外延展。 它们推着秦子游,要把他推出屋中。 至此, 秦子游面色一变,知晓一定有什么发生。 他抬高嗓音, 再叫一声:“师尊!” 楚慎行听见了, 可他不能回应。 他的思绪、他的一切,都被困在自己的识海之中。 而在外间, 藤枝繁茂滋长,仿佛被困在屋中的“根”并非一个活人,而是真正草木。 秦子游面色更糟。 他不再开口,而是尝试传音入密, 再问:“师尊,你——” 百般尝试,都得不到回应。 这期间, 藤枝的长势, 已经有突破灵舟洞府所在、继续向外的趋势。 秦子游立在灵剑之上,低头,望着守在他身边的寒鸦剑。 他遍体生寒。 秦子游心道:当年师尊对这一路坦途怀疑颇多, 可到底找不到碧元天道的目的,于是暂且搁置,只当自己疑心太重。 可到了此刻, 看着眼下情境, 秦子游却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从前事。 ——发生了什么?! 秦子游咬牙, 身形一晃, 又消失在灵舟洞府之上。 他得去确认一件事。 …… …… 秦子游离开之后,楚慎行的神识依然陷落。 他坐在自己的灵台之上,可以走动,可以在周边幻化出一切修士、凡人面貌,也能如方才一般,为自己烹茶煮酒。 仿佛什么都能做,偏偏又什么都做不得。 在几次试探之后,楚慎行干脆停了下来,转而思索—— 碧元天道这是要做什么? 回想过往,天道对自己的数度相帮,让他回到最初,也让他斩杀宋安。 到了宋杓建议,楚慎行可以去寻逍遥老祖的时候,楚慎行心头的疑虑曾达到巅峰。 但往后二百余年,碧元天道的存在感逐渐稀薄。 就好像是一个送走了游子的母亲,遥遥望着楚慎行在御灵洲、在东华大世界里声名鹊起。 只是那些都与碧元天道无关了。 等等。 并非无关。 当年四象门长老曾经告知楚慎行,如碧元这样由小世界晋升而来的大世界,会与其孕育出的修士联系极为紧密。 逍遥老祖曾经在碧元垂危的时候赶回,救下归元一众修士。 可到了碧元真正被魔修攻占之后,逍遥老祖毫无所觉。 识海之中,楚慎行问:“因为宋杓知道,‘我’会回去?” 无人应答。 楚慎行的思路却已经通畅,可以继续思索。 他原先就想过这些,只是随着碧元天道的沉寂,楚慎行也放下这些心思。 可到了这一刻,一切再度翻涌而上,清晰无比。 他从来都觉得,碧元天道做了这么多,一定是有所求的。 只是从前,天道所为又太无私,宛若真的只是为了苍生,为了黎民百姓。 所以楚慎行改换想法。天道确有意识,从宋杓的反应来看,同样知晓了宋安带来的、关于“未来”的种种发展。 天道知道,宋安是为楚慎行而来。 天道知道,楚慎行经历漫长沉寂之后,会再度成长起来,名震三千世界。 天道知道,楚慎行的一切,在宋安与“系统”的计划之中,会被他们掠夺而去。 天道不愿如此。 所以,楚慎行听到了那场对话。 所以,楚慎行回到八百年前。 所以,在宋安抹去楚慎行记忆、强行将秦子游带走之后,天道快刀斩乱麻,直接将楚慎行送去二十余年之后,能让他恰恰拿到斩杀宋安关键之物的地方。 在这些以后,宋安果真殒身于碧元。 他为掠夺而来,可到最后,自己却成了“猎物”。 不仅没有掠夺到楚慎行一身气运,反倒让自己从前所得皆为碧元天道所获。 于是天霞树开花,碧元大陆之上的穿梭通道提前数百年开启。 在整个过程中,天道的确有所付出。可到了宋安身死的那一刻,又得到了多于付出数倍的回报。 这还不够。 楚慎行以一种比宋安记忆中更快的速度提高修为,至此,碧元天道再无什么可以“帮”到他的地方。 随着楚慎行一次次进境,他的名望,为碧元带来了新的生机。 如今的碧元,已经与当初那个玄极小世界不可同日而语。 更多灵气、更多修士。更兴旺的发展,更加繁荣、昌盛。 可这依然、依然不够。 楚慎行不需要天道回答自己。 他说:“是你,抹去——不,恢复了程玉堂的玉简?” 四下空寂。 至此,楚慎行的所有疑问都得到解答。 若无那枚玉简,他恐怕要耗费数倍于今日的时间,才能知晓程玉堂当年寻到的、压制血瘾的“灵植”究竟是什么。 或许是因为机缘凑巧,他遇到了不曾变异的紫清藤,然后走过了如同程玉堂夫妇的那一遭,在烈烈剑气之下,察觉紫清藤变异的痕迹。 也或许是因为另一件事:再有魔修来袭,楚慎行修为不足,被对方重伤、垂死,而后魔修反殒落。 他会诧异,会想要寻求原因。最初的时候,自然会像子游那样猜测,是因为变异洗髓丹吗?是因为魔修走火入魔?还是……其他原因? 可有了那枚玉简,一切都简单很多。 楚慎行先知道,世上真的有能让魔修气力尽失的东西。而后又知道,可以去兰曲程府寻求原因。 一切自然发展。 他在宋杓的指引下,找到逍遥老祖。 楚慎行金丹之时,就和碧元天道产生联系,遑论是碧元的第一个飞升之人呢? 逍遥老祖曾说,他知晓了紫清藤可做之事之后,并不心动。 可其他人,却不一定并不心动。 他帮楚慎行找寻魔修,好让楚慎行炼化魔修精血,修为一日千里。 因修士与天道的依存关系,楚慎行修为提升,碧元天道受益。 碧元天道受益之后,逍遥老祖……不是一样受益? 甚至要更加轻松,更加没有后顾之忧。 思绪转到这里的时候,楚慎行难得沉静片刻。 他想:我当真要如此怀疑吗? 又想:我当真,还不去怀疑吗? …… …… 秦子游已经抵达千里之外。 他临走之前,在灵舟洞府前后十里布下阵法,欲掩饰师尊身上变故。 但秦子游依然不放心。他行路很快,掐算时间,眉尖紧皱。 要在藤枝突破他布下的禁制之前,找到—— 来了。 秦子游从云端俯瞰,见到下方魔修。 东华大世界依然战乱,他如今所见的,并非是特地赶来求药之魔,而是行凶作乱之辈。 今日之前,因藤粉毕竟不同,楚慎行并未打算将其用在这些魔头身上。 直接斩杀便是,何至于费好大力气? 可到现在,秦子游心头狂跳。 他从袖中取出一瓶药散,悄然落于地面。 这几十年间,他自是勤勉修行。只是对于修士而言,“勤勉”反倒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事。 秦子游心头知晓:他能进境,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有一个身为至道境强者的道侣。 他不回避于此,心境依然坦荡。那是他的师尊,是他挚爱的、也将他视作挚爱的道侣。人间缘法莫过于此,这也是他的“机遇”。 到今日,秦子游已经是金仙境。 这个修为,勉强能在东华大世界中独自行走。 但若说纵横自在,就是不可能的事了。 不过秦子游又有不同。 他将玉瓶打开,藤粉浮在空中。 秦子游看过一眼,心弦紧绷,想:师尊…… 他手上捏诀,灵气卷着藤粉,往前飞去。 落在一众魔修之间。 当年碧元大陆,秦子游初入江湖,曾见识过一味百香软筋散。此药一旦被人服入口中,便会令其手足无力,十死无生。 从往后种种推断,这药,正是从紫霄院流传而出。 而到了今日,秦子游拿着的,堪称是专门针对魔修的“百香软筋散”。 若楚慎行身在此处,秦子游大约会与师尊玩笑一句,说这正是“风水轮流转”。只是当下,他没了这个心思。 魔修们中招,纷纷倒在地上。 秦子游撤去身上阵法,往前走出。 他机敏冷静,行路的同时,取出灵酒,将藤粉化在其中。 魔修们正相顾茫然,不知发生什么,就见秦子游主动现身。 这些年来,楚、秦师徒的样貌,对于魔修而言,并非隐秘。 徐若青觉得,秦子游是楚慎行的软肋。一旦捉住他,楚慎行也要束手无策。 他自是已经身死。但秦子游知道,抱着这个想法的不只是徐若青。 到如今,在灵气的钳制之下,魔修们张开口,被灌入一口一口灵酒。秦子游看出了他们眼中的不甘、贪婪——事已至此,他们仍然想要翻盘。只要捉住秦子游,那往后荣华,便都能够想见。 可是随着灵酒灌入,他们浑身发软,彻底没了力气。 这个过程,秦子游不曾细看。 他知晓这些魔修已经俱是自己的掌中之物。当下,他思忖片刻,在面前绘出一道环镜,从中查看灵舟样貌。 待到画面浮出,秦子游瞳孔微缩。 竟然——! 他不过离开了半个时辰,禁制已经隐隐有崩塌迹象! 无数藤枝涌动,并非急戾攻击,而是纯粹的滋长。 秦子游闭了闭眼睛:师尊。 他再睁眼时,眸色一清。 只见几个魔修已经晃晃悠悠站起。 他们身体依然酸软无力,但已经不受控制,开始往四方行去。 这里是魔修藏匿之所。秦子游跟着看过几眼,就察觉,短短时间之内,那些魔修开始大肆屠戮。 这还不算。 在他们屠戮魔修的同时,有什么东西,开始在此前几个魔修的皮肉之下涌动。 秦子游冷眼看着,面色越来越沉。 他觉得眼熟。非常、非常眼熟。 到了一种完全不可忽视的地步。 秦子游心头,答案呼之欲出。只是一时之间,依然很难相信。 他心念刚刚转到这里,便觉异动。 一个魔修惨叫一声,终于被皮肉之下的东西破开身体! 秦子游再去看时,只见原本好歹有个人形的“魔修”,到这一刻,完全被藤蔓淹没,完全看不出原本的身体。 秦子游的牙齿都在打颤。 到底发生了什么? 藤蔓翻涌,朝四方涌去。 肆无忌惮地吞噬,获取力量。 不消片刻,其他几个魔修身上发生了一样的变故。 这些藤枝纠缠在一起,像是变作同一个庞然大物。 秦子游甚至看到,藤枝们联合至一处之后,隐隐是在往灵舟所在方向涌动。 其他魔修察觉此地变动,纷纷出现。 到这时候,藤蔓之上,已经完全看不出此前魔修的痕迹。 新出现的魔修看着眼前动静,面色骤变,只当:“是楚慎行!” “他怎么会来这里?” “该死,还不快逃!” 魔修们四下逃散。 藤枝张牙舞爪,蔓延的枝条竟是将魔修们一一捉回,一样吞噬其中。 秦子游看到这里,如坠冰窟。 他心想:这只是不过服下藤粉一炷香工夫的几个魔修啊! 他们是这般。 那往前几十年中,那无数个服下藤粉,对楚慎行千恩万谢的魔修,甚至零星几个听闻消息、来向楚慎行求助的正道修士,又在面临什么? …… …… 真正状况,倒是没有秦子游所想的那样糟糕。 楚慎行想明一切之后,渐渐察觉,自己的力量又有增长。 这非他所愿。 他心念微动,便见一张张面孔出现在自己眼前。 虽然不能与之联系,但楚慎行至少可以知道,他们正在做些什么。 碧元天道之下,人族最兴,妖族近乎无所发展,遑论魔族。 这样情形之中,天道对“人族”的确有所偏爱。 楚慎行看到了一个个过往服下藤粉的修士。数十年过去,其中很多人已经彻底抛却血瘾,成了寻常人。因过往经历,不少修士甘愿重入红尘,当一个凡夫俗子。 这些修士便不曾受到藤粉影响。 再有一些,仍然在与血瘾苦苦交战。到这时候,确有心神恍惚,外出斩杀魔修。可他们的样貌,也并非秦子游所见那般可怖。 楚慎行看到这里,忽而一笑,说:“你倒是仍有怜悯之心。” 他此前种种分析,都未让碧元天道出现。 可这句话之后,却有了回应。 那并非是一句话,而是一段意识。 在被楚慎行察觉真身之后,碧元天道不再借用楚慎行的样貌出现,也不再用他的声音讲话,而是如同过往一般,直接将自己的所思所想,呈现在楚慎行识海之中。 是说:“我此前便说过——成天道,顾万民。” 楚慎行面色不喜不怒,反问:“你要成为真正的天级世界?” 天道不置可否。 楚慎行却已经领悟道:“天极世界还不够,你要成为玄武洲?” 天道依然不答。 楚慎行:“……这样贪心,实在不似你所说的那样,顾万民如何。” 这句话后,终于得到一句淡淡回答:“天道本应如此。” 楚慎行:“这么说来,所谓‘天道境’,一半是修士弃情绝爱而来,另一半,就是真正天道而来。” 碧元天道:“正是如此。” 楚慎行:“你若再耐心些,不让我事先察觉——” 碧元天道不以为意。 楚慎行察觉到,停顿一下,一哂。 天道并不觉得,他察觉了,会有什么影响。 如今,他的神魂被困,藤蔓却在外大肆聚拢力量。 这些魔修曾经为不受血瘾控制而来,可他们并不知道,自己不过是饮鸩止渴。 楚慎行曾经觉得,自己定然不会利用紫清藤对于服下藤粉之人的影响做些什么。 他的确不曾多做。可到现在,他为碧元天道所困。 天道从宋安手中救下他,不过是为了亲自“收割”一切。 在宋安眼里,楚慎行的喜怒爱恨皆是数据。而在天道眼中,楚慎行也不过是自己培育出的、最有价值的一棵灵植。 想到这里,楚慎行侧头,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他说:“当年思过崖下,我神魂离体,匆匆附身于紫清藤之上——这是偶然吗?” 过了许久、许久。 一直到楚慎行以为天道不会回应自己。 可出乎意料,他竟然当真得到了一个准确的答复。 “确是偶然。” 楚慎行听到这里,微微笑一下。 他看起来不急不缓,反倒出乎天道所料。 天道并未再度现身,但楚慎行能察觉到,对方的所有留心、观察。 他自己则在考虑:说来,天道选择在今日动手,而不等往后——好,这算是有缘由。可为什么,不是今日之前呢? 答案没有那么难以想明。 是因为在今日,楚慎行第一次留意到了来自其他人的心魔誓言。 换言之,在今日,他的修为第一次触碰到“天道境”所在。 从至道境到天道境,其中的差距,不像是从前每一次进境那样明显。 这更像是一湖水。从这一头踩入,是到了一个临界点。但只有步步深入,慢慢往前,抛却所有小情小爱,一心一意顾得整个世界存亡发展。走过这一切,重新出现时,才算是“天道”。 只是楚慎行依然觉得好笑。 碧元天道对于整个碧元大陆的顾念,是让其灵气愈盛,修士愈多。 在这当中,逍遥老祖修为长久停留在金仙境,于是并未成为天道折取力量的存在。可楚慎行不同,他抵达了这个临界点,于是遭逢如今一幕。 楚慎行甚至想明了另一件事。 天道眼睁睁看着子游到来、离开,看着子游用藤粉试验,却无动于衷。 这恐怕并非是什么“无动于衷”。 只是天道知晓,楚慎行能做到的一切,假日时日,秦子游也能做到。 楚慎行被带回八百年前,自然是为了要他不被宋安笼络蒙骗。可在这同时,他也为碧元天道,培养出了第二个可以被“收割”的对象。 想到这里,楚慎行不再多说。 他神识沉寂,在灵台之上盘腿而坐。 这般作态,反倒让碧元天道疑惑不解。 天道问他:“你可是想明了?” 楚慎行不答。 天道:“你愿与我同身,共建碧元?” 楚慎行不答。 天道再问,楚慎行总不应声。 天道逐渐归于一样的沉寂。 这片灵台空间之中,终于只剩下楚慎行渺小的影子。 他感受着藤蔓的延展,知道到这一刻,藤枝已经冲破了子游离开时设立的樊笼,再往外去。 想要成就真正的天级大世界,只有灵气、修士,都是不够的。 那毕竟太慢了。 碧元天道的野心不止于此。 而在碧元之中,正勤勉修行的修士们,对外间发生的状况尚无所觉。 他们只是隐隐觉得,今日,空气中的灵气仿佛比从前更加浓郁一些。 …… …… 灵舟洞府的异动,终于为外间所觉。 秦子游再回灵舟处时,迎面遇到不少正道修士。 修士们正在议论,不知内间发生什么。发信符进去,也总得不到应声。 如今见秦子游回来,总算有一个真正可以回答的人。 修士们一涌而上,将秦子游围绕其中。 对于他们而言,秦子游自是“小辈”。可也是这个小辈,成为了一个个圣人境、乃至至道境亲切唤着的“秦小友”。 一个至道境修士被推举出来,向秦子游问:“秦小友可知里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秦子游面色不动,回答:“师尊培育灵植之时,出了些许意外。” “哦……” 这是一个不算答案的答案。 修士们既然看到藤枝铺天盖地、四下延展,自然知道“意外”发生。 他们真正想要询问的,是一切为何如此、有何影响。 秦子游对此心知肚明。 他有了粗略想法,但他不确定,一切是否真能成功。 如果不行呢? 他自然愿意和师尊一起。 但其他修士、乃至整个东华大世界,不至于一同受此劫难。 秦子游神色微肃,回答:“诸位道友,我原先还想,要如何联系你们分说。恰好,你们前来。便请道友们联系其他人,将此事告知。” 修士们瞳孔微缩,皆察觉秦子游话音中的不妙之处。 “秦小友,你是说,楚真人那边——” 真的出事了? 秦子游听到这话,眸色一暗。 他说:“若这藤枝延出千里之后,我仍然不出,”停顿一下,“诸位道友,便该如何、就如何吧。” 他话中含义,分明是要自己亲入险境! 第279章 变异洗髓丹 秦子游这话一出, 修士们顿时明白:当下情况着实危急,秦子游甚至做好了殒身如此的准备。 这大大出乎诸人预料。 可他们看秦子游,见秦子游面色决然, 俨然是劝无可劝。 修士们哑然,到最后,也只能道一句珍重。 等到秦子游踩着灵剑, 往藤蔓深处去, 其他修士对视一眼。 他们皆看出彼此眸中肃色。 倘若藤蔓深处之人并非楚慎行,那此刻,东华修士们恐怕已经各显神通,要将这妖藤斩杀收服。 可既是楚慎行, 那总要留给楚真人足够时间, 再说后话。 修士们低论几句, 到底忧心忡忡。 当下虽不能动,可修士们斟酌之后, 还是张罗起其他事。 他们广发信符, 号召整个东华大世界的至道修士赶来,好共同应对眼前劫难。另有阵修,已经在观探形势。虽说秦子游提到“千里”, 可在藤蔓真的蔓出千里之前, 还是布好灵阵为佳。 秦子游隐约察觉身后动静。但他更多心思, 还是放在眼前。 此前与魔修相对时, 那从魔修体内爆出的藤枝何等凶狠,却始终不曾伤他。 秦子游能孤身前来,也有由此而来的底气。 到如今, 藤枝愈多, 层层叠叠, 要将秦子游阻拦在外。 秦子游几番试探,慢慢觉得,无论是出自师尊意愿,还是其他缘故,这些藤枝待他,始终是往外推拒,却不曾显露锋芒,恰如他从前所想。 这让秦子游安心不少。 他脚踩日影,手握寒鸦,将扑涌而来的藤枝一一斩落。 藤蔓分辨出他的决心,愈发汹涌。可既不伤他,秦子游便一意往前。 只要见到师尊—— …… …… 灵台空间之内。 楚慎行的想明一切之后,看似不动,可并非坐以待毙。 碧元天道而今出现,是因为他触碰到了“天道境”的门槛。可说到底,这是他楚慎行的身体。 天道的确强横于他,可楚慎行想,自己未必没有反击之力。 他的神识往外延伸,像是一层薄薄的、流动的水,想要触碰这片被碧元天道掌控的空间边际。 这层“水”愈发浅,愈发轻。到最后,近乎消散于无形。 楚慎行近乎以为,自己也要一并消散。 念头一起,神识骤然归拢。灵剑虚影浮现而出,楚慎行意识到另一件事。 碧元天道想要得到他的力量,就要先掌控他本身。 这么一来,原先无形的天道,变成了“有形”。 这个“有形”,对于楚慎行而言,依然难以应对。原本属于他的识海被占据,他反倒成了这具身体的“客人”。然而,这同样说明了另一件事。 在他的意识之外,这里的每一寸,如今,都是碧元天道。 思及此处,寒鸦的虚影微震。 道道剑气从中浮出,攻向四面八方! “……嗡!” 楚慎行识海之内,灵剑清鸣。 “——嗡!” 秦子游手上,寒鸦发出一阵铿响。 响动之时,秦子游正被万千藤蔓困住,寸步难行。 他斩落多少藤蔓,就会再涌上多少藤蔓。 秦子游心知肚明,自己此刻虽然尚能应对,但等时日长久,总会有精疲力竭的一天。 到时候,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师尊被藤枝吞噬。同时,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其他人围攻师尊,却又无力阻止! 不能如此! 秦子游正思及此处,便有剑鸣之声。 他起先以为是日影在响,回过神来,才意识到,那是寒鸦发出的动静。 秦子游微有怔忡,而后心头狂喜! “师尊,你……” 你还在。 还在看着他,见他步步往深。 秦子游松开握剑的手。 寒鸦自他手上飞出,剑气飞腾而起,化作万千利光,向绵绵无尽的藤枝斩去。 待到藤枝落下,寒鸦再飞向秦子游。灵剑绕着年轻剑修转过一圈,而后往前。 秦子游眼前发亮,知道,这是师尊在指引自己。 他毫不犹豫,一路深入! 灵台空间之中,寒鸦虚影斩向虚空。 外间,留心灵舟洞府上动静的修士们连连惊呼,看大股大股藤枝从空中坠下。 若是寻常,自要有修士迫不及待,涌上前去,好对着这藤蔓细细研究。可到此刻,所有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在砍落这么些藤枝之后,秦小友如今到哪里了? 秦子游也在想一样的问题。 藤蔓虽无穷无尽,可那个背后的存在,俨然已经对他失去耐心。 寒鸦剑再往前时,秦子游察觉不对。 他神识铺出,往四面八方望去,而后缓缓觉得:“寒鸦,这里是不是已经来过了?” 眼前场面,分明是他们此前经历过的藤蔓阵型复刻! 灵剑本无意识,可在伴随两个主人长达千年之后,寒鸦轻轻晃动一下,像是听懂了秦子游的话。 鸦色长剑安静许多,停在空中,静静相候。 秦子游脚步一晃,身形出现在藤蔓边缘。 他环顾四周,默默想:这一回,就没有师尊了。 今日之前,秦子游确有勤修苦练。但他一心钟爱剑道,对于丹术阵术,倒也上心修习,可毕竟比不上楚慎行那样精通。 对此,秦子游不算在意。在他想来,无论去了哪里,总有自己和师尊相伴。 到如今,却只剩下他自己。 秦子游凝神。 他自己,也一样可以。 只是并非易事。 …… …… 三千世界之中,愈多修士发现了逐渐蔓延的藤蔓。 最先,修士们与东华之人一样,只当这是传闻中那位楚仙师来此游历。 可随着时间推移,人们察觉不对。 只是这点“不对”,在最初,也并非坏事。 藤枝目的明确,无非是除魔卫道。对于正道修士,却不会有丝毫冒犯。 如此一来,哪怕就逐渐察觉,各地藤枝的主人并非楚慎行,而是一个个陌生修士,旁人也不算在意。 说到底,楚慎行的青藤之身是绝对隐秘。旁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操纵的,并非什么“妖藤”,而是自己身上的一尺尺、一寸寸。 看了其他修士与藤枝一同出现,在旁人看,也只是这种妖藤被更多人降服,可以利用。 他们非但不急不怕,反倒还要主动询问,有无操纵妖藤的法门。 那些曾经服下藤粉的魔修听了这话,眼睛微微亮起。 修士们得到了一个个“可以”的答复,喜出望外。 一方面,觉得楚慎行从前吝啬。另一方面,则带着许多对往后的期许。 那么多去碧元大陆找寻楚真人年少机缘的大能,都铩羽而归。到如今,他们却似找到了正确途径。 在这满心欢喜之下,短短时日之后,再有万千修士,服下藤粉。 到这时候,他们终于知道,原来世间并无什么“妖藤”。所谓“妖藤”,就是它们自己! 至此,藤祸正式出现。 东华大世界内,修士们等过十日,面色凝重,看着即将挤满禁制的藤枝。 他们对视、踟蹰,面色不妙,可毕竟不能真的下定决心。 其中一人问:“给秦小友发去的信符,依然没有回应吗?” 负责发信符的修士长叹一声,摇一摇头。 修士们面面相觑。 “里面究竟是何状况?” “当日便不该应下秦小友!” “当日——当日谁能想到,而今竟是这般状况?” “行了!你们也莫要争吵。就且说说,是进,还是不进?” “这怎能轻易决定!” “你的意思,是再等下去?” “总要弄清状况……” “如今的状况,便是你我若是不进,这藤枝总会冲破禁制!不过十日,就蔓延千里,这还是有灵阵相压。若无压制,恐怕再过些十日,整个东华大世界,都要被其吞没!” “嘶——” 修士们各自看看,终于有人说出一句:“当年魔修血池,仿佛也不过如此?” “楚真人能压制魔修身上血瘾,这……” “好了,莫要乱想!” 这话说来容易,做起来,却难于登天。 外间修士仍在争吵,藤蔓之内,秦子游却迷失方向。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被藤枝困住。清楚地知道,自己深陷灵阵之中。可在这同时,秦子游又真的很难分辨方向。 他往四方看,四方都是自己此前已经斩落的藤枝模样。 对于旁人而言,这些藤枝的外观并无不同。但秦子游与师尊亲昵日久,他能清晰地分辨出,每一片叶子、每一寸枝条,都有很大差别。 在往常,这说不上好事坏事。可到了现在,却是一次次清晰地提醒他:你此前斩落的藤枝,又回到了你的面前。 饶是秦子游心性坚韧,可同样的场面,重复了百千次之后,他仍然心生躁意。 更遑论,秦子游隐约知道,这时候,藤枝恐怕早已突破千里。 而他动弹不得! 不能去找寻师尊,不能从此地挣脱! 秦子游自是不甘。 楚慎行看到了、察觉到了徒儿心底升起的诸多烦躁。 他看秦子游一次次尝试前进,偏偏不得寸进。 天道注视一切,再未现身。 可随着秦子游的次次往前,天道仿佛也觉得,一切该有了断。 有藤枝悄然探入秦子游袖口,要取出剑修的所有元灵丹、益气丹。 没了灵丹滋补,秦子游又能坚持多少时候? 这一切,天道并未刻意在楚慎行眼下隐瞒。 这又像是一种嘲弄:楚慎行看到一切、知道一切,偏偏什么都不能做。 他能以心念操控寒鸦,却不能斩碎围绕着秦子游的困阵。他眼睁睁看秦子游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失败,无能为力,无事可做。 楚慎行察觉到一丝烦躁。 与烦躁同时来的,是此前隐匿身形,如今蓦然反扑的天道威压! 想要接管楚慎行的所有力量,要么,是楚慎行心甘情愿放弃,成为“天道”的一部分。要么,是他意识消弭,碧元天道自然再不会受到阻拦。 而像如今这样,楚慎行意志仍在。哪怕碧元天道已经可以利用漫漫无尽的藤枝掠夺,可楚慎行清醒一日,就总有一日风险。 碧元天道自然不愿如此。 只是楚慎行心性坚韧,的确不易掌控。 在此之前,碧元天道想要耐心消磨。可到当下,天道忽而领会到,也许有一个更好的方法。 天道决意变化,外间情势突变。 秦子游骤感压力,一不留神,竟被藤枝刺破面颊。 剑修白皙的面孔上多了一道鲜红血痕,极为刺目。 血液缓缓流出,秦子游迅速反应过来,知晓又有变故。 原先在外与藤枝交战的寒鸦飞回他手上,秦子游警惕四望。 灵台空间之中,楚慎行眼皮颤动一下。 这点颤动非常细微,可仍然为碧元天道所觉。 天道并未现身,只有一缕意识,从楚慎行心头浮出。 天道:“这么看来,是早该如此。” 楚慎行冷静:“你要利用他,便不能伤他。” 天道:“我要利用他,也该是在你之后。” 倘若楚慎行始终没有破绽,双方磨上百年、千年,乃至更久——这样以来,不伤秦子游,又有何意义? 这话中的威胁之意,不言自明。 楚慎行不答,而天道决心甚明。短短时间之内,秦子游接连受伤。 青年欲服灵药,可在躲避藤枝之余,秦子游的神识探入芥子袋中,找寻许久,终不见灵丹。 秦子游面色变化。 正当此时,又有一缕藤枝刺来,竟是直直冲着他丹田! 秦子游身形一晃,消失在原处。 可无论他出现在哪里,都总有藤枝攻来。不过须臾工夫,原先的伤口仍在,秦子游就又添新伤。 藤枝沾上他的血,这带着充裕灵气的鲜血一样为枝条所纳,化作楚慎行的力量。 天道问:“如何?” 这道意识浮出之时,楚慎行身侧场景一变。 他前后左右、四面八方,正是那葱葱郁郁、无穷无尽的藤蔓。而秦子游就在他身侧,几番躲避之后,逐渐找到步调,在两把灵剑的帮助之下,将朝他攻去的藤枝先一步斩落。 楚慎行见状,正要微笑。可紧接着,藤枝攻击的节奏更密。秦子游猝不及防,再度受伤。 楚慎行的面色一点点沉下。 天道再问:“如何?” 楚慎行看秦子游身上的伤愈发重。 他未回答,心中却清楚:倘若这一刻,自己当真因为子游的遭遇而心软、被碧元天道趁虚而入——这也不代表,天道就会放过子游。 天道:“他不到天道境,便也论不上‘放过’、‘不放过’。” 楚慎行:“他总会到。” 天道:“你如若担心此事,不妨此刻便对他叮嘱。” 楚慎行不言。 他看百般躲避之下,秦子游身上的伤,终于不仅仅是面颊、手臂上的擦痕。这一次,藤枝刺入他腰侧。 待到寒鸦斩下那缕藤蔓,秦子游身形一晃,勉强站定。 他唇角带血,低下头,显然是痛到极致,却还能咬牙,将体内余下半截藤枝抽出。 “唔——!” 秦子游咬牙,面颊一点点苍白。 天道:“你仍然不愿?” 楚慎行身前,秦子游终于将那截藤枝抽出体外。 法袍仍然干干净净,不带半点血痕。 可在法袍之下,青年的皮肉都在颤动。 以秦子游如今修为,哪怕没有灵丹相助,伤口愈合也只该在瞬息之间。 奈何一伤未愈,便再添一重新伤。 秦子游不气、不怨,眼中依然有神,坚定执着,要去师尊身畔。 他不知道,自己的师尊,如今就在他身侧,看着他遭遇的一切。 再有藤枝奔去。以往的种种亲昵,在这一刻,宛若一场场梦境。于秦子游来说,藤蔓不再是亲密情人,而是真真切切,要置他于死地! 楚慎行答:“我不信你。” 宛若松动。 这话一出,他感受到了天道的喜意。 天道询问:“你要如何才能信?” 楚慎行:“只是叮嘱,尚且不够。” 天道:“哦?” 楚慎行望着一次次站起、一次次倒下的徒儿,看他伤重,也看他诸多坚毅。 楚慎行答:“我要亲手废他丹田。” 天道寂静。 过了许久、许久,秦子游不曾重新立起。 楚慎行低笑,半是嘲弄,说:“你后悔了?” 天道权衡。 楚慎行淡淡说:“你果真欺我、瞒我。” 天道不言。 楚慎行:“倘若我去之后,子游终将难逃此劫难——那我为何要去?为何不干脆让他死个痛快,不必再经由我这样一遭?” 他话音平平,却又铿锵有力。 落在灵台空间之内,整片识海,都由此震动。 秦子游不知这些。 他伤重之下,意识朦胧。虽然此前已经知道,自己身上的灵丹不知何时落下。但这一刻,他还是下意识地前去翻找。 自然不曾找到灵丹,但秦子游寻到另一样事物。 他半是无力支撑,半是的确想念。 一柄旧笛,从秦子游袖袍中滚出。 自白皎在雷泽大世界中,将这旧笛交给秦子游,已经过去二百余年。而自他和张兴昌分别,自他和师尊的初见,已有千年。 平素修行,与魔族交战,不觉时日流逝。到如今,他一身伤,师尊不在身边。秦子游再回想从前,忽而多了许多心念。 那一日,郢都的月光之下,他与师尊离开望月楼。 兴昌还在顿悟之中,他们甚至没有真正道别。 秦子游意识模糊之中,觉得友人留给自己的,应该就是一场“道别”。 他觉得自己兴许快要死了。自然还是遗憾,到底太过托大,以至于无法去师尊身边。 这样的遗憾,让秦子游咬咬牙,再度站起。 不知为何,藤枝已经久久不动。 可藤枝不动,却也不曾为他让开前路。 秦子游握着寒鸦,再度汇起一身灵气,要将前方藤枝斩断。 这股灵气涌出,不仅是透过寒鸦,也是透过他的四肢百骸。 灵气溢散于天地,触碰到旧笛上的禁制。 秦子游起先不曾察觉。 但旧笛之中,响起幽幽笛音。 他握着寒鸦的手,一点点收紧。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秦子游往前。 他离开平昌城的时候,平昌城尚是冬末春初。 伴随料峭春寒,爹爹送他出城,珍而重之地将日影交到秦子游手中。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他一路结交友人,满心只有“行侠仗义”。等到了楚国皇城,他在蒙蒙细雨之中,见到师尊。 那日晚间,伴随着郢都的清亮月光。他尚且不知道师尊的真正身份,只是听师尊哼起了阿娘曾经哼过的小调。秦子游便似回到从前,阿娘不曾离去的时候,自己跪坐在阿娘床边,听阿娘轻轻哼唱。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今日之前,秦子游受过许多大伤小伤。剑修本应如此,他从不觉得苦难。但在以往,他受了伤,他要倒下,师尊总会出现、抱住他。 唯有今日不同。 今日,师尊一样被困。他做不到什么、无力去做什么。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笛音慢慢尽了。 在秦子游身旁,旧笛在吹完这最后一首曲子,完成了迟到数百年的道别之后,化作一阵飞灰,随风而去。 秦子游咬牙,继续向前。 他觉得自己走了很久、很久,眼前总是一片苍翠。丹田逐渐空了下去,而他犹然不觉。 秦子游轻轻地、反复地哼着方才笛子吹出的小调,想着过往,想着从前。 不知过去多久,他面前的藤蔓,蓦地往两边分开。 秦子游怀着很多犹疑,不明所以,怔怔望着身前出现的男人。 楚慎行的意识重新掌控身体。可他知道,当下一切,不过是昙花一现。 除非—— 楚慎行往前,两袖空空,抱住徒儿虚弱的、岌岌可危的身体。 他低头,嘴唇碰到秦子游的耳朵。 楚慎行并未讲话。 可秦子游眼睛缓慢眨动,却似听到什么。 一个玉瓶从他袖中滚出,落在楚慎行面前。 瓶塞打开,其中丹药滚落。 一切都慢了下来。 在丹药滚落的瞬间,碧元天道有所察觉。 楚慎行的意识重新被拖入灵台空间,再不能出。 可在这同时,秦子游已经一把抓住灵丹,往楚慎行口中送去。 方才藤枝卷入年轻剑修袖口,带走了诸多疗伤之药。可对于其他攻击所用丹、符,却还是轻飘飘放过。 一方天道的傲慢显露无疑。 到如今,那颗在秦子游芥子袋中放置了数百年的变异洗髓丹,在楚慎行口中化开,流淌入喉。 碧元天道大怒。藤枝再度涌动,往秦子游身上刺去。 可这一刻,原先还无往不利的藤枝,却被秦子游身上亮起的护体灵气生生挡下! 楚慎行境界迅速跌落,离天道境愈远。 如此一来,碧元天道再不能操控这具身体,反倒被困在楚慎行的识海之中! 第280章 天道境 按说这洗髓丹是以变异灵植炼成, 在真正入口之前,都不能肯定灵丹效用。 可有了此前种种,今时今日, 被楚慎行服下的洗髓丹,又只会、只能有一个作用。 碧元天道曾以灵丹之威,令楚慎行修为拔升, 能与拥有“系统”的宋安相抗衡。今时今日, 也算作茧自缚。 外间人不知这些,自然想不到楚、秦师徒身上正在发生什么。他们只见原先肆意生长的藤蔓在这一刻安静许多,而三千世界当中,原先被碧元天道操纵、为其掠取力量的修士, 也在这一刻停下动作, 酣然晕去。 后者身畔自有惊诧一片。 楚慎行有所察觉。碧元天道虽然被困, 可意志仍在。他要与之抗衡,自是无心在意其他动静。 可那些修士所停之处, 往往并非全然安全。 想到这里, 楚慎行到底略有分心,令藤蔓一一卷上诸多修士所在,暂时庇护他们平安。 而后, 他神识重新沉入灵台之中。 因境界下滑, 连灵台也有所缩小。 碧元天道便被困在此间, 正怔怔不明所以。而今见楚慎行神识进入, 天道瞬间收敛此前威压,和缓相对:“楚慎行,你毕竟出身碧元——” 楚慎行略觉意外:“怎么这样好说话?” 他心思一出, 天道寂静。 楚慎行眼皮缓缓颤动, 在这片虽说缩小, 可毕竟仍算宽广无垠的灵台空间之中,冒出一个近乎荒谬的念头。 碧元天道似乎不仅仅是“被困住”。 这样的态度变化,却像是…… 自己可以做更多。 …… …… 于秦子游而言,一切只是一瞬。 他被师尊扶住,感受到师尊的模糊心念,于是取出变异洗髓丹,将之喂入师尊口中。 一直到瓶塞打开的那一刻,秦子游心头都有诸多不确定。然而随着灵丹滚出,秦子游清晰地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拖走了师尊的意识。 这让秦子游思绪一清! 他明白,当下场面,就说明师尊做对了选择。 秦子游依然伤重,精神却随之振作。 原先锋锐冷漠的藤枝再度缓和,柔软地缠来。 秦子游唇角略略翘起一点弧度。 他扶着楚慎行坐下,盘腿于万千藤蔓之中。 身上的伤依然在,只是失而复得的欣悦又太多,秦子游甚至忘却去师尊袖口找灵丹、好为自己医治。 他见楚慎行双眸紧闭,俨然正在应对另一场酣然战意。 这当中,秦子游悄然凑上前。 他虽未服下灵丹,可因修为摆在那里,身上的伤,还是逐渐愈合着。 秦子游能模糊察觉到,师尊的识海之中,一片翻天倒海。 这样情形中,他慢慢地、慢慢地,将面颊贴在楚慎行肩头。 藤枝缓缓卷来,原先落在秦子游肩上。可因秦子游的动作,又近乎是叹息一句,未有更多反应。 秦子游闭上眼睛。 他抱着师尊,觉得此前的所有疼痛、所有痛苦,都在这一刻,得到解脱。 双眸阖上的那一刻,他近乎听到了轰然雷声。 像是很年少的时候,他随父亲一起出城。行路途中,听到外间惊雷。 少年撩开帘子去看,见天上浓云滚滚。 父亲在他身后,说:“这是要到春天了啊……” 这是春天里的第一场雨,夏天中的分明暑意。 楚慎行身上气息变换,原先跌落的修为,开始重新拔高。 此番变化,起先微乎其微。可愈往后,就到了愈发不能忽视的地步。 千里藤枝之外,修士们不知其中发生了什么。 他们原本以为,楚真人总算有所行动。只是兴许与妖藤两败俱伤,不便现身。已经有人在张罗,再给秦小友发一张信符,最后确认一番其中动静。若始终没有回应,不妨直面进攻。 可近乎只是一瞬之后,这千里藤枝之上,爆发出一股可怖气息。 有雷云聚来,修士们近乎茫然地抬头。 ——这是什么? ——莫非是进境劫雷? ——可楚道友、楚道友他已经是至道境了啊! 三千世界之中,万年都没有过一个天道境的修士。 在如今聚拢的修士之间,未尝没有消息灵通、与人圣妖皇能攀上一二分关系的人族、妖族。在长久流传的隐秘消息之中,他们能够想到,从至道境到天道境的晋升,会与从前有很多不同。 可眼前状况,又是怎样一回事? 修士们被骇住,一时之间,又没了更多动作。 他们相互看看,也只能在敦促手上有秦子游信符的道友:“还是速速向秦小友询问吧!” “是啊,或许秦小友会告知一二呢!” 修士们将希望寄托于此。 他们眼看其中一人捏着信符,匆匆问询。再看信符飞出,飞入漫漫无尽的藤海之中。 修士们屏息静气,又因那可怖的雷云强度,开始向后退去。 这一后退,便是百里、千里! 整个东华大世界的威压,好像都在那一个地方聚集。 修士们此前尚无所觉,是在离开之后,终于意识到,自己先前待的地方,带着何等可怖的气息。 他们愈发不明白。在这当中,也隐约去想:这样的劫雷之下,楚道友兴许可以应对,可是秦小友呢? 以秦子游而今的修为,恐怕到雷柱劈下的一瞬,就要灰飞烟灭了吧。 …… …… 秦子游不知外间修士的这般心念。 但他感受到了藤枝之上,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汇聚。 秦子游心念一动,近乎是在瞬息之间意识到:倘若师尊此前种种怀疑都成了真,碧元天道果真有一番大阴谋。那到如今,一方天道意志被困于师尊识海,那东华大世界的天道,难道就不因之意动? 想到这里,秦子游原先放下的心弦,再度紧绷起来。 可他又什么都不能做。 他在师尊身畔,能听到师尊的心跳。 秦子游怔然片刻,心头一点点安稳。 他感觉到,有藤枝缠到自己腰间,愈发亲昵,愈发紧密。 这让秦子游心头安定,无比确信地想:我此前所为所求,也不过是到师尊身畔。如今,我与师尊相对—— “秦小友!” 一道神念落入秦子游识海。 “里间究竟发生何事了?你可能收到这封信符?若能收到,还请回讯……” 声音渐轻。 秦子游眼皮颤动。 他重新睁开眼睛,而后诧异察觉,在短短时间之内,藤枝竟然收拢到这般地步。 他被层层缠绕,裹在其中,与师尊紧密依偎,再不能离去。 楚慎行的神识仍然沉在灵台空间之中,正与大敌相对。 当下一切,更像是一种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纯粹出于潜意识的反应。 秦子游明白这点,心头浮上几分近乎苦恼的甜蜜。 师尊啊。 他抬头,看着楚慎行俊朗的侧脸。 这一动作,又有藤枝浮上前来,叶片之上,卷着诸多伤药。 秦子游看过一眼,知道这是此前被碧元天道掠走的灵丹。 他取出数枚服用,只觉身上一轻,所有伤痛瞬时痊愈。 往后,叶片又蹭来,在他面颊上轻轻摩挲。 恰似师尊的手。 秦子游心头无比熨帖,只是到底惦念外间修士。 他短暂考虑片刻,取出信符,开口讲话:“诸位道友,师尊无事!紫清藤已经被控制,师尊仿佛又有突破。”停顿一下,又说,“这突破劫雷来势汹汹,诸位道友还是避开为妙。” 等这道信符飞出,东华大世界中的修士们总算得到一个确切答复。 他们先是心安,然后面面相觑,又想到那个问题: 秦子游呢? 他果真就留在劫雷中心吗? 修士们相互看看,各自哑然。 …… …… 灵台空间之中。 碧元天道起先躲避,可楚慎行步步紧逼,天道很快避无可避。 外有东华大世界的天道虎视眈眈,内有楚慎行似笑非笑,说:“既是‘天道’,怎能这般怯懦?” 至此,碧元天道终究再度现身。 这一次,天道并未依托于楚慎行样貌出现。 只是天道本身,又是无形无踪。如此一来,楚慎行眼前的,仅仅是一道白光。 他看不分明,只能知道,眼前白光,可以是碧元之上的万事万物。 是春日莺飞草长,也是秋日露水霜降。 没有了面目,碧元天道不再讲话,依然是通过“意志”,与楚慎行沟通。 天道晓之以理:“你我僵持于此,只会让东华天道坐收渔利!” 楚慎行说:“为东华天道所杀,不过是点头工夫,总好过在你那里,受无尽折磨。” 天道动之以情:“过往千年,我数度救你——” 楚慎行“咦”一声,“你欲夺我修为,害我徒儿,这也算‘救’?如此说来,我倒还该对宋安心怀感激?” 天道寂静。 至此,双方都知道,他们之间,再无和缓的余地。 只有一生一死。 碧元天道沉寂下来,积蓄力量,只待反击。 楚慎行察觉其中变化。 他的神识再度收拢,将碧元天道裹挟其中。 竟是要将这一方天道生生炼化! 若此前碧元天道不曾改换态度,楚慎行不一定能想到此事。 但如今,天道造出了这般声势。又在楚慎行面前,将秦子游伤重至此。 楚慎行心知肚明:假若此番不将其除去,那往后时日,自己师徒恐怕要始终生活在如此威压之下。 按说大道无穷,可他却要生生为自己划出一条界限,不得越过,不得寸进。 一旦超出,就是灭顶之灾。 既然如此,为何不干脆一试呢? …… …… 往前万万年,都不曾有一个如楚慎行这般胆大的修士。 最先的时候,碧元天道虽有忧虑,但也不能肯定,楚慎行究竟能做到怎样地步。 愈往后,便愈懊恼不迭。 可已经没了用处。 东华大世界中,自有劫雷滚滚。 碧元大陆之上,各方修士一样察觉异动。 如今,整个碧元之中,修为最高者,也不过化神修为。 归元宗凌玉、陆璇等人,再加上各方势力中的长老、掌门。 此前,他们隐隐发现,碧元大陆中的灵气又比先前浓郁数分。 这是修士们习以为常的事情。 随着进入碧元的人族、妖族愈来愈多,这片大陆,渐渐有延伸之势。 东海无垠,南疆无尽。炙土、雪原一样广袤,是无穷也。 每一个修士的进境,都离不开碧元大陆的哺育。同样的,修士的每一次进境,都要给予这片大陆回馈。 所以,在最初发觉灵气更加浓郁时,高阶修士们不过短暂想过一瞬,无人留意。 可到如今,天机又有变动。 有经历了千年之前天裂的修士,心头逐渐不再安定。 他们清晰记得:一切变化,便由楚慎行斩杀宋安开始! 这么一来,如今…… 天色忽昏忽明。 凡人国家之中,妇人匆匆叫住在屋外玩闹的小孩儿,“四郎,莫要耍了!快快进屋!” 小孩儿被推着进入屋中,回头一看,嘴巴微微张开。 只见前一刻还明亮的天色,到当下,竟是蓦然变暗! “娘,怎么天黑了?”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归元之中,宋杓与诸峰主相对,面上皆有凝重之色。 他们面前摆放了数面水镜。水镜亮起,映照出其他宗门势力的代表。 千年之中,碧元也有诸多变动。 归元自是屹立不倒,儒风寺也风头无两。 相比之下,自在峰、穿云楼,则隐隐没落。 在外来势力进入碧元之前,好歹有一个“老牌门派”的名声。可到今日,连这点名声带来的薄面,都要维持不住。 如今相对,宋杓仍然客客气气,要给自在峰、穿云楼的修士几分薄面。 但也仅仅是“薄面”。 无论是自在峰如今的峰主,还是穿云楼而今的楼主,虽然能出现在当下场合,却不再有说话的资格。 他们自有不甘,可再绝对力量的压制之下,又只能将这点不甘埋在心头。 宋杓开门见山,提出:“不知诸位道友是否记得,千年之前,曾有万年时间,归元天霞树都仅是枯树。” 儒风长老神色凝重:“自是记得。” 说罢,又对此番加入的其他几个新宗门代表解释一二。 后者若有所思,宋杓则说:“诸位道友请看。” 水镜之中,画面一转,照到归元主峰峰顶的天霞树上。 碧元修士相顾愕然! 只见漫天“白雪”洒落,纷纷扬扬,无数白花堆在峰头。 一样是水镜之中,归元其他十二峰皆是一峰翠色。唯有主峰,宛若积雪覆盖,银装素裹。 可若往近去看,那哪里是雪?分明是一片片天霞花瓣! 看到这样的景象,新兴宗门势力哑口无言。 他们惊诧,却又仅仅是惊诧。 儒风长老则不然。 短短时间之中,西长老已是面色苍白凝重。 他喃喃说:“当年天霞开花,碧元由此兴盛。”虽然经历了魔修挫折,可到底非从前可比。从一个灵气稀薄、无法开启穿梭通道的小千世界,变为如今的天级大世界。 西长老:“……如今,天霞树一日枯败。” 宋杓沉声说:“恐怕有大事发生!” 东海之上,浪涛滚滚; 北境雪原,风雪涛涛; 西极炙土,烈日灼空; 南疆雾瘴,修士们心有所感,望向穿梭通道方向—— 乌云凝聚于空,银龙自云间穿梭。 碧元修士们万般提心,却无论如何都不能想到,如今一切,竟是源自一方天道与一名修士的争斗。 千里凡城,家家闭户。 山林之中,妖兽藏匿。 各门弟子停下修行,纷纷赶去掌门居处,想要问出缘由。 他们不明所以,不知什么事情正在发生。 只是碧元若再逢劫难,作为其间修士,又怎能独善其身? …… …… 碧元天道愈弱。 在楚慎行是天道境修士之时,碧元天道之于楚慎行,是无边高山,无垠海域。 可待楚慎行境界跌落,碧元天道此前仰仗的一切,都在顷刻之间,成为了束缚其身的牢笼。 楚慎行压制着自己的修为,同时,也察觉自己的神识力量愈发强横。 他可以“看见”怀中的徒儿,分辨出秦子游面颊贴上自己肩头时,脸颊被压出的一点柔软弧度。 也能“看见”远方,东华大世界的修士们遥遥避开,却又往藤枝所在望去。 更能“看见”万千世界之中,那一个个被藤枝缠绕的身影。 楚慎行心念微动,藤枝开始重新动作,却是缓缓被修士们收回体内。 一切异动消散,再无不同。 楚慎行做过这些,心念再动。 这一回,他宛若天上金轮,万里云月,俯瞰下方大地。 他见到了熟悉的风光,看到了熟悉的山峰。 他见到正在议事的宋杓等人,也见到在主峰之下守候的万千弟子。 经历了当年与魔修一战的归元修士,到今日,多半已经是内门、甚至亲传弟子。其中不少,干脆更进一步,当上各峰长老。 他们可以守在掌门大殿之中,等待掌门真人传下的消息。 而在峰下守候的,是此前逢魔一战之后,拜入归元宗的新生力量。 楚慎行的意识落入他们之间,恰似一阵夹卷着灵气的风,吹过弟子们的面孔。 他们依然年轻、依然坚毅,依然恰似他拜入归元宗的最初,恰似子游遇到他的最初。 楚慎行的意识掠过这些弟子,再落在正在议事的修士们周边。 他听了片刻,听出了“天霞树一日枯败”的消息,于是侧头去看。 这一“侧头”,便是出现在天霞树下。 楚慎行心念微动,峰下弟子之中传出一阵哗然声响。 “是天霞树——” “天霞树竟然又开花了!” “怎会如此?” “天霞树上次开花,是碧元打开了穿梭通道!这次开花,想来又要有一番变故!” 外间动静,一样引起了宋杓等人的注意力。 宋杓往外看去,面有怔忡。 怎会如此? 他彻底想不分明了。 今日之事,完全超出宋杓的所有预计。 宋安不曾知晓此事,宋杓便也无从得知。 他心头郁躁,有种难言预感。可是当下,看着重新绽放一树白花、灵气逼人的天霞树,宋杓原本漂浮不定的心底,出现了一种奇异的安定。 水镜之后,各方势力的长老、掌门还要再问。 但宋杓站起,身形一晃,已经是出现在天霞树下。 有风吹来,灵气卷着细碎花瓣,往山下飞去。 飞至山岭,飞至云间。 飞至四海列国,九州之上。 一片细细的花瓣,落在东海。 通体灰色的丑陋鲛人靠在礁石之上,望着天际暮色。 又有花瓣,落在北境。 毛犀兽群“哞”得一声,映着风雪往前。 西极炙土,金乌长戾一声,衔住这不知从何飞来的花瓣。 南疆之上,因此番变故而欲离开碧元的修士看着身前人肩头的花瓣,缓缓停下脚步。 天上乌云一点点散去,暗淡的天色重新亮起光辉。 凡人城池之中,逐渐有调皮的孩童推开窗子,在父母的惊呼声中,笑道:“爹、娘,你们看!” 父母一样走到窗边,看天光洒落。 …… …… 东华大世界中。 藤枝逐渐收拢,千里、八百里…… 五百里、百里—— 劫雷依然盘浮其上,可远观的修士,已经看到了青藤之中,楚慎行师徒的身影。 楚慎行站起,秦子游在他身畔。 这师徒二人低声讲话,说着说着,各自莞尔。 秦子游问:“师尊,如今便是当真无事了吧?” 楚慎行微微笑了下,记起什么,抬眼,看一眼头顶苍穹。 在他的视线之下,原先聚拢的劫云,竟是缓缓散去。 东华大世界的修士看到这一幕,不知是惊是喜。 他们难以想明,这劫云散去,究竟是因为楚慎行无需渡劫,还是—— 楚慎行那平淡一眼,就逼退劫云,令其不敢往前? 东华大世界的修士们茫然四顾,不知答案。 不过这也并非难事。 眼看劫雷散去,有修士上前,问起此前状况。 一面问,一面也是默默观察。 乍看上去,楚慎行师徒似乎并无不同。可在楚慎行面前,修士们又有一种难言感受。 在此之前,他们知晓楚慎行修为高深,可这“高深”总有尽头。 可在当下,他们看楚慎行,却似看一方高天,再无边际。 第281章 正文完 三千世界, 人、妖、魔三族,在往后千年之中,都对那一日发生的事记忆犹新。 魔族对此讳莫如深,人族、妖族却能津津乐道。 各个大千世界的茶馆之中, 说书人一拍惊堂木, 绘声绘色:“当日楚尊者进境天道境, 便直接打上兰赫洲!魔尊大惊之色, 急急命令麾下魔族十二上者迎战!楚尊者自是不惧,将其一一斩于剑下。到最后, 剑指魔尊!” 这原是听书人听得滚瓜烂熟的故事。可而今再听过, 还是有不少人叫好。 说书人满意地一捋胡子,继续娓娓道来。 “你们可知晓兰赫洲是怎样光景?” 听书人配合地:“倒是不曾见识。” 说书人:“那叫一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血池汹涌,猩红漫天啊!” 听书人:“嘶——” 说书人叹道:“何止一个兰赫洲!当初正邪之战持续万年, 魔族带领魔修大军, 来势汹汹, 不知多少小千世界被他们提前发现, 就此夭折!便是大千世界,也讨不得多少好处。你们可知雷泽大世界?” 听书人:“是曾听说过。雷泽大世界上人妖混居,倒是难得的安生去处。” 说书人:“唉,这些年来,魔族退去, 人族、妖族便又起摩擦。” 诸人静默,皆有叹息。 说书人话锋提起, 又说:“……千年之前,雷泽大世界可不是而今这样。那是雷鸟居所, 说来, 是纯种的妖族世界。到往后, 经历了魔修大劫,这才有了如今样貌。说来,这个大世界,也与楚尊者有关。” 听书人:“咦?这倒是不曾听说。” 说书人志得意满地笑一下,说:“当年楚尊者尚是合体期修为,与澜川修士一同,往雷泽大世界去。如今雷泽大世界中的几位大能,就在那会儿,受过楚尊者之恩呢。” 这话出来,下方自是赞叹。 往后,说书人又提及御灵洲、东华大世界等。最后,则喟叹道:“要说最不同的,还是碧元大陆!谁能想到,两千年前,这还只是一个寻常玄极大陆?连大千世界都算不得!是因出了楚尊者这样的大能,便一同飞升。” 他说到这里,听书人中,逐渐出现“有朝一日,我也要为出身世界争光”的声音。 说书人微微一笑,继续讲下去。 “还是说当日的兰赫洲。当日,楚尊者初进境,惯用的灵剑尚未精炼,并不趁手。楚尊者便空手迎战,却仍叫那魔尊肝胆俱裂!” 听书人有了异议:“是这样吗?当日,我听快绿阁讲书,是说楚尊者折下一缕藤枝,只做软剑来用。” 说书人听着,尚未开口。听书人中,又有了其他声音。 “你这就是不知了。楚尊者饲下的紫清藤,可化作世间万物。若真是折了藤枝,为何不干脆化作寻常长剑?” “这……” “不对啊!实不相瞒,在下也是碧元修士。师尊曾说,楚尊者的剑法路数,倒似与我门同出一脉。” “咦,莫非你是?” “是了,在下正是归元弟子!” 有了这句话,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更大。 “归元?那是什么门派?” “道友有所不知。在两千年前,归元仿佛是碧元大陆的第一宗门。只是当年魔族入侵,归元修士折损太过。往后,又有其他宗门入驻,归元宗青黄不接……” “这与楚尊者有何干系?” “你傻啊!楚尊者既是从碧元大陆走出,那修习过当时第一宗门内的心术法诀,有何奇怪?” “呃,说的也是。” “哎,那边的归元弟子,你方才要说什么?” 归元弟子:“我门心法之中,最重要的一点,便是‘无剑胜有剑’。” “仿佛是有这个说法。” 归元弟子铿锵有力,说:“在下亦是剑修。峰主师尊曾提起过,他与秦真人,也算得上故友。” “秦真人?可是楚尊者的徒弟?” “正是,”归元弟子道,“峰主师尊说,当日楚尊者定是手上不曾用剑,可剑气却早已被他操控自如。便是静立于空中不动,依然能将魔尊击败!” 这倒是令听书人们惊诧的说法。 他们相互议论,气氛更加热烈。谁都没有想到,今日会听到这样的消息。 说书人看堂下热闹,又是捋一捋胡子,再笑一笑,缓缓往下说去。 “……那一年,人圣、妖皇、魔尊,皆是十数万岁的老怪了,可楚尊者,却不过两千岁。” 修士们听着,心驰神往。 说书人:“两千岁的天道境啊!这是何等天分?你心不心动?” 堂中人:“怎能不心动!” “若我有幸,能得楚尊者一句教导……” “哈哈,便是人圣亲自上门,想要拜在楚尊者门下,楚尊者都是不应的。” “秦真人倒是着实有幸。” “那毕竟是从为难时一起过来的徒弟,毕竟不同。” 茶馆的边角,一面窄桌上,一个身着短打的少年听了这话,忍俊不禁。 恰逢小二端上灵茶。少年麻利地从小二手中接过一应工具,将其摆在桌上。而后,却不曾用上小二拿来的茶叶,而是往自己袖中摸去。 苍弥茶,天泉水。 少年掌心灵火升腾,须臾之间将水煮沸。 这一切便似行云流水,不过瞬间,就有灵气溢散而出。 而后,又被挡在桌边的禁制之内,不引起旁人注目。 少年——也就是化作十五六岁样貌、要与师尊四处游历的秦子游——将冲泡好的灵茶摆在身前人面前,撑着下巴,再去看旁边的说书人。 他听说书人描绘师尊与魔尊的一战,啧啧感叹,说:“不过百十年,又有了颇多说法啊!” 楚慎行端起灵茶,瞥他一眼。 秦子游像模像样,分析:“前面还算正经,到这儿就太夸张了。什么‘剑气悄然落入魔尊肺腑,令那魔头有万千利刃于腹中翻搅之痛’……” 他笑嘻嘻地,往楚慎行身上看去,说:“师尊,你还爱玩儿这些花样啊?” 楚慎行眼皮跳了跳,见徒弟仗着如今一张少年面孔,简直是有恃无恐。 他断定师尊不会对自己这张脸做些什么,于是十分大胆,还在继续品评:“‘那魔头老儿百般求饶,献上八百魔女任由楚尊者挑选’——哈哈、哈哈哈哈——” 秦子游笑得肚子痛。 等笑够了,说:“这些人,都没有见过魔族吗?这么说来,你我见过的魔族之中,样貌最寻常的,还是迦婆离了。” 迦婆离不过是面上没有五官,可至少乍看上去,还是寻常人形。 再往后,他们一路走来,见到的诸多魔族之中,有如苏支目佉一般,腹大如斗。也有如波多罗一般,身长二十里有余。 秦子游说:“便是‘魔女’,也是一般面貌。” 楚慎行眯一眯眼睛,看眼前的徒儿笑到打跌。 他们的声音一如灵气,不会传到禁制之外。 堂上,说书人眉飞色舞,显然是说到乐处:“楚尊者自是不应!” 下方喝彩:“楚尊者品性高洁,怎能为这些蝇头小利所诱!” “是了,三千世界之中,谁不知晓楚尊者与秦真人师徒相合,早早结为道侣。” “唉,话虽如此,可还是希望楚尊者能真正开宗立派。” “此话不然。” “咦?为何?” “楚尊者能有今日成就,自是因为勤勉苦修,却又不仅仅是因为勤勉苦修。落在寻常修士身上,日日看着这样的师尊、师兄,自己却无论如何不能与之相及。长此以往,怕是并非好事。” “这……” “说得有理。” 几人议论片刻,说书人再说:“那魔尊便求道,‘楚尊者,你若要仙家树,我便将仙家树栽来。你若要琼浆露,我便穷碧落、下黄泉,也替你找来!楚尊者,你便饶我一命吧!’” 秦子游:“哈哈、哈哈——” 说书人:“楚尊者自是不应。魔尊被骇到极点,用八百武艺求饶,恨不能以兰赫洲相许。楚尊者却道,‘我要你这魔族污地有何用处?’” 秦子游勉强笑够了,又撑着下巴,笑吟吟看楚慎行。 楚慎行喝茶。 这茶水对于在座所有修士而言,都相当于一捧灵泉水。可对于楚慎行师徒来说,不过寻常。 过往千年之中,两人游历无数、经历无数。去过旁人未至之地,见过无边风景。 到如今,他们有许多闲暇。秦子游便提议,往后十年,便化作常人样貌,隐入人群之中,再感受一次红尘逍遥。 他这么说了,楚慎行欣然应下,这便有了如今一幕。 两人面上都有遮掩,已经是无从被其他修士窥见真容。至于秦子游如今这张年少面孔,就是另一回事了。 说书人:“那魔头真正不知如何是好。楚尊者又喝道,‘当初你创出《紫霄心法》,四处肆虐作乱,便该想到今日之事。’” 秦子游眨眼,说:“这话倒是有些师尊当初的意思。” 楚慎行放下茶杯。 他察觉到,徒儿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从眉目流连,往鼻梁去,再落下一些,到唇上。 秦子游口干舌燥,抿一抿唇。 他暗自想:虽说如今,我是这般模样,但只是亲一亲—— 楚慎行:“不行。” 秦子游哑然:“师尊?” 楚慎行看他,似笑非笑:“你不是不欲吗?” 秦子游眨巴眼睛。 他模样灵秀,透着一股子无辜乖巧。而今认认真真,说:“怎会‘不欲’呢!只是上次师尊渡给我的灵气,我尚未炼化完呀!” 楚慎行笑了下,没说什么。 秦子游眼巴巴看他。桌面之下,他用脚去勾师尊,嗓音拖得绵长:“师尊呀——” “‘尊者呀,’那魔头哀声求饶,‘你究竟要我如何?’”说书人道。 这就是到了整段戏最激烈的地方。说书人停下,喝一口茶水。小二托着盘子,在人群中走动。 一颗颗灵石被抛入托盘。有识货的,惊诧道:“小二,你这托盘,可是紫云木制成?” 这话一出,又吸引了颇多视线。 小二含蓄地笑一笑,算是应下。听书人各有赞叹,觉得店家着实阔绰。赞叹过后,再回头,看着将茶盏放在桌上、重新拿起扇子的说书人。 “楚尊者自是有人间大善。他令魔尊撤回在外魔族、魔修,却又说,若有魔修真心悔过从前之事,便能去寻他。若能走过楚尊者布下的灵阵,便能得到解药。从此以后,都无血瘾之忧!” 楚慎行说:“我徒弟是青年样貌,你又是从何而来?” 秦子游说:“我从碧元来,从平昌城来啊!” 楚慎行失笑,但面色还是淡淡。 他看秦子游在自己面前讲话,眼睛里映着自己的影子,眉目之间多是欣悦。 楚慎行:“我徒弟欠我束脩,你打算用什么来还?” 秦子游哑口无言:“……” 秦子游眨动眼睛:“嗯?” 秦子游试图蒙混过关,“此茶甚好,看来这天泉水的确是好东西。当初取得少了,回头要是再去羡鱼渊,可以多装些来。” 楚慎行叹道:“看来也是个不诚心的。” 堂中,听书人们还在议论。 “说到灵阵,我便想起来了。此前,我在外游历,是遇到过一个佛修。我们共闯秘境,我只觉得此人的确慈悲,不负佛修之名。后来相处久了,他才告诉我,在此之前,他其实是一个魔修。” “嚯,还有这事儿!” “那你又是如何?” “我自然惊诧,问起他发生了什么。此人便说,他当初是被魔族掳去,生死关头,勉强屈从。后面魔尊败于楚尊者手下,魔族大军撤出诸多大千世界,只守在那些天生的魔族世界。如此一来,万万魔修没了去处。他们自是惶惶然,也怕被魔族一一斩杀。这当中,又不住有魔修血瘾发作,对周边人下手。” “这倒是活该了。” “他也这么对我说。这当中,楚尊者布下灵阵,要魔修去闯的消息传出,他便前去尝试。我问他,那阵中究竟有什么。那人便说,是让他重新走了一遍从前路。” “我师尊曾与玄武洲的阵修大能讨论,楚尊者那灵阵是怎样搭成。” “哦?”堂中修士们听了这话,瞬间被吸引,“不妨说说?” “其中阵眼,仿佛是一个魇兽遗蜕。再往外,则是诸多小阵镶嵌而成。我看上一眼,便头痛三日,是修为尚低,不好参悟。那玄武洲的阵修大能看过,倒是有所领悟。听我师尊说,竟是直接顿悟,而后便进境了!” “都说楚尊者是剑修,怎么在阵术上也有这般成就?” “你却是不知了。楚尊者是剑修不错,可再说其他,也是无一道不精通。” “堪称全才啊。” “哎,你说的那魔修,”是问之前讲话的人,“他过了灵阵之后,果真拿到了楚真人给出的灵药否?” “这是自然。他是真正痛改前非,懊恼从前之事。” 说书人咳了一声。 诸人看去,说书人讲到最后。 “……这千年以来,人族和睦,妖族繁盛。又有无数小千世界被人发觉,晋升为大千世界!当年魔族怎样嚣张,到现在,也不过是枯守他们那些世界。至于魔修,更是有数百年,都不曾露面了。” 没有了正邪之战,魔族们要魔修无用。 因从前战事,最重要的,因为血瘾存在,正道修士也很难接纳魔修。 万万魔修本以为自己就要殒身,是楚慎行给了他们第二次机会。 他们的声声感念,落入楚慎行识海之间。 楚慎行先察觉,这样的感念,仿佛也能化作一种温和力量,滋补自己丹田。 但他并未在意这些。 当修为高到一定程度,世间再无敌手之后,往后再如何上升,都不值得在意了。 他更多是觉得吵闹。 当初,他吞噬掉了碧元天道,便能听到碧元万物生,万物亡。到如今,楚慎行心念稍动,一样能知晓碧元之上的一切大事小事。 不过他没有兴趣去留意。 楚慎行不觉得碧元上有什么值得自己插手的事。 千年之中,宋杓辞去掌门之位,陆璇上任,凌玉、谢戟成为副掌门。 白皎当上剑峰峰主,程云清成了剑峰长老。 儒风寺以一种势不可挡的姿态崛起,可面对大千世界中的真正佛修,便经历起一个略有尴尬的阶段。 东长老归去之后,结合大千世界中的所见所闻,将儒风心法重新梳理。到最后,分作“太初院”、“妙音寺”两门。前者修道,后者修佛。 时至今日,太初院与妙音寺俨然成了碧元大陆上的新兴宗门,风头无两。 归元宗仍然是老牌门派,可碧元宗门之间,已经有了百家争鸣之势。 楚慎行偶尔了解过这些,在之后,又将碧元放在脑后。 他一样将魔修们的诸多感念放在心外,同时也不去触动自己与所有服用藤粉之人、之妖间的联系。他们当中,有经历过千年前那场莫名变故的人,对当时的一切避而不谈。但也有人寻到楚慎行,想要问明一切。 对于前者,楚慎行自是欣然。对于后者,楚慎行听过他们诸多疑虑,转而问,他们愿不愿意保留这份力量。 修士们自是怔然。 这又是一次不同选择。 魔修们经历过同样的事,到最后,走上了不同道路。 茶馆之中,听书人逐渐散去了。又有新的客人走近,倒是边角处坐着的那对师徒,已经将茶水钱放在桌面上,离开此地。 这里是一个地级世界,名为炽日大世界。在茶馆中,尚不觉得什么。等走出来,才知日头烈烈。 秦子游:“……这里分明也只有三个太阳!怎会如此。” 他修为毕竟高,倒是不觉得热,只是纯粹感叹。 楚慎行说:“此地天道规则与澜川不同。” 秦子游听了,“嗯”过一声,而后提起警惕。 师尊这么说,莫不是要考校他啦? 秦子游这么一想,倒是不惧。 他早就不是当初那个看到魔族身上花纹,都要双目流血的小剑修。 时至今日,便是抬首直视天上金轮,分辨其间灵气游走,也是轻松事。 只是秦子游抬头片刻,察觉师尊往前走动。 “哎——”秦子游追上,拉住师尊衣袖。 楚慎行被这么拉扯住,还是背手往前。 秦子游凑到他面前,认真端详:“真的不考我?” 楚慎行似笑非笑:“考过你,你要是答不出,是打手心吗?” 秦子游大大方方,伸出手心:“好呀。” 总归不会答不出的。 楚慎行看他片刻,觉得眼前这张少年面孔的确可爱。如今笑嘻嘻讲话,总能让他想起从前。 在子游真正十五六岁时,对他还多有防备,多有试探。 那个时候,他看子游,也是一半看徒弟,一半看报复宋安的途径。 他觉得自己利用子游,于是不欲接受子游的一番倾慕。 可后面,到底有所不同。 少年的思慕,勇敢又热烈,像是炽日大世界的阳光一样,落在楚慎行心间。 仙城街头,楚慎行心头转过许多思绪。 周遭人来人往,谁也不会想到,在他们身边走过的,便是赫赫有名的楚尊者。 楚尊者闲闲抬起手,往徒儿面颊捏去。 秦子游:“哎哟、哎哟!” 楚慎行并未用力,也知道,秦子游这番作态,是佯装居多。 不过他觉得手感的确不错。 楚慎行欣然,说:“子游,我如今觉得,你这样也很好了。” 秦子游狐疑:“当真?” 楚慎行:“当真。” 秦子游说:“这便好啦。此番在炽日大世界里,也算弥补从前。” 楚慎行说:“自当如此。” 秦子游想一想,觉得一切都很对。 他如今心情愉快,却不曾想,待到自己将上次双修时得来的灵气炼化过大半,自觉可以接受下一次,更有些思念师尊的蠢蠢欲动时,会得到这么一个答案: “我的道侣,便是我的徒儿。” 楚慎行说。 秦子游:“——正是如此呀!” 楚慎行看他:“你尚未给我束脩,算什么徒弟?” 秦子游茫然:“啊?” 楚慎行:“好了,莫要闹。” 秦子游:“啊???” 楚慎行含笑看他。 秦子游已经回到青年模样,听到这里,头微微偏起。 他很可怜,很可爱,问楚慎行:“师尊,你不要我啦?” 楚慎行说:“非也,只是……” 窗外日光照来,落在这对师徒身上。 阳光灿灿,为楚、秦师徒的面容镀上一层浅浅金光。 青年往前、往前,而他身前的男人口上拒绝,却并不推拒。 一直到青年吻上男人,小声问:“这样的束脩,可以吗?” 男人考虑片刻:“不行。” 青年“哦”过一声,却觉得有藤枝缠来,扣在他腰间。 秦子游心领神会,再吻一吻师尊。 两人衣袍散落,长发垂下,堆在床榻上。 秦子游问:“这样可以吗?” 楚慎行:“不行。” 秦子游:“这样——呜,还是不可以吗?” 日光渐暗,人声渐浅。 窗子闭上,人影纠缠。 藤蔓攀附而上,绕在窗格边。 明月升起,便有清辉洒落,照亮了落在窗格上、紧紧握住藤枝的手。 再到第二日,茶馆中又有新的客来。 说书人展开扇子,“当日,楚尊者进境天道境……” 正文完 第282章 番外一 1宁十六 年少的时候, 曾有两条路,摆在宁十六面前。 是十年苦读,考取功名? 还是入自在峰, 踏上仙途? 他曾经很坚定果断, 认为自己一定会选择前者。可那年遇到自在峰弟子, 他们看到宁十六手上的灵符,却告诉他, “王”、“孙”两位道友于自在峰而言是有大恩, 他们看重的人, 自然一样是自在峰的座上宾。 ——如此,宁十六愿意入自在峰吗? 他犹豫了。 一直到很多年后的梦里,他都会重回当初的一刻。一面是往后艰苦,另一面是逍遥仙途。山村里的少年,对“修士”的所有幻想都落在那年经过村子的两个仙师身上。他想到昔日的仙人, 只觉得心头热血滚烫, 带着很多决意,觉得倘若自己修为有所成, 那也能像是仙人一样。 可他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自己挂在一边的官袍。 宁十六,或说“宁大人”,见到这一幕,不知是叹是笑。 他不后悔自己的决定,甚至年纪愈大,便愈发庆幸:好在自己当年并未点头。如此一来, 才有今日。 时日荏苒, 他已经过了而立之年。 母亲多年前就去了, 如今, 他有妻有子,一家人相处,也算和乐。 虽出身不佳,但当年两位仙人留给他灵符一事,却抹平了这样的“不佳”。他拜师读书,先生把他与寻常学生一般看待。 宁大人想过许多次:如果当日 ,我去了自在峰,那这枚灵符的作用,恐怕很快就要散去。可我选择苦读,选择入朝为官。庙堂与仙家相隔太远,这么一来,旁人看我,就多了许多艳羡。 在他还是“宁十六”的时候,面对这样的艳羡,有过不切实际的傲然。好在他确有良师,很快用一番长谈,点醒了宁十六。 宁十六恍然明白,自己倘若一味倚仗仙人刺下的恩典,那前路便有尽头。只有依靠自身,才有往后。 他的仕途不算多么顺遂,但细细数来,也不曾遇到真正的烦心事。 从一方县令做起,到当下,也能说得上名号了。 …… …… 这一年,南疆天裂,整个碧元大陆的修士皆奔赴于此,欲要与碧元共存亡。 宁大人自然也知道此事。可他只有肉眼凡胎,看不见传闻之中“天裂”的光景。又只有数十年寿数,细细算来,总觉得自己捱不到传闻之中的魔修们大举入侵的时候。 想着这些,宁大人心里便生不出多少烦忧。 他按部就班,安稳生活。每日听着官场上同僚的议论,心里想的,却是待会儿着人带口信回家,告诉夫人,晚上要吃什么…… 过了许久,南边又传来消息,天裂的危机已经过去。 此类话题沸沸扬扬,哪怕宁大人毫无打听的意思,都被灌了许多耳朵。各类说法不一而足,有说逍遥宗那位万岁老祖回来的,也有说南疆有一位后起之秀“楚真人”,在天裂一事之中起了颇多作用。 宁大人听着,心头默默算起。年初埋下的一坛酒,到这会儿,是否能喝。 他过了很寻常、很漫长的一生。 贫家出身,一路升迁。到晚年时,竟是位极人臣。 没有人觉得宁十六可以成为他们的威胁,于是所有人都可以轻松地与宁大人相交。 等到人生最后的时日,宁大人躺在病榻上,总有学生来看。 宁大人见了几人,再往后的,就让家人们统统婉拒。 夫人早在数年前就去了,好在家里孩子们还算孝顺。 宁大人的意识昏昏沉沉。到某一日,忽而清醒过来。 当时是初夏,天气很好。宁大人要人打开窗子,外间有风吹来,吹去了屋子里积郁已久的药气。 孙子又端药过来,宁大人却没有去喝,而是对身前小郎说:“六郎,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比你还小几岁的时候,曾经遇见过仙人啊……” 2温如莹 听到天裂的消息时,温如莹刚从北境离开。 她花了好些时日,才抵达最近的城镇。一进城,便察觉到不同寻常的气氛。 温如莹心中纳罕,在心底对师弟说:“有古怪。” 梅如故的神魂被温养在她的识海之中,到如今,已经可以偶尔操控身体。 听了温如莹这话,梅如故赞同:“是有些不对。师姐,不妨寻人打听?” 温如莹想一想:“也好。” 江湖之上,要说消息最灵通的地方,自然是茶馆。 温如莹原先还觉得,以此地气氛,要探听点什么出来,恐怕殊为不易。 她不曾想到,自己刚刚坐下,便有勤快地小二来擦桌子、问她要些什么。 温如莹摸出银两,放在桌上。她点了茶馆里最好的茶水,再要开口,小二已经先说:“敢问,郎君可是仙师?” 温如莹一怔,颔首。 小二笑道:“我看仙师气度非凡,这才有此一问。” 因方位缘故,这小二虽是凡人,但平日里,也时常与修士打交道。 他虽然看不出温如莹的师门来历,但在温如莹进门的第一时间,就察觉,这恐怕是刚从雪原之上回来、对外间状况不甚了解的修士。 所以小二凑上来,也有卖消息的心思。 他透出一点意味,温如莹心领神会。 她披着梅如故的皮囊,笑道:“是看我气度非凡,还是看我只点茶水?” 小二笑道:“两者皆有。” 两人说了几句,切入正题。 小二提及南疆之事。他已经把这话翻来覆去说了百八十次,到这会儿,该紧张的时候紧张,该叹息的时候叹息。 温如莹听着,面色一点点凝重。 小二说出的那些人名,对他来说,都像是天边云月一样陌生。对于魔族的可怖,小二也未有一个清晰认识。 他所为所想,不过是多拿一点赏钱。 不过温如莹的心思截然不同。 她听到了自己的师门,听到了楚真人。 等到小二离开,再往其他人身边凑去之时,温如莹久久沉默。 她喝茶,梅如故在她识海中说:“师姐,南疆虽为难,可已有诸多前辈、道友在前。你我如今,还是先去归元。” 温如莹一顿。 梅如故:“那小二说,周真人如今便留在归元。恰好,你我这会儿找好为你炼制新身体的所有材料。现在去,也能避人耳目。” 温如莹听到这里,慢慢觉得,这或许的确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两人一路往西,花了两个月的工夫,来到归元山门之下。 温如莹是儒风弟子,此刻拿出儒风令,请人通报。待到山门大开,期间灵雾扑面而来。温如莹心脏“怦怦”跳动,到最后,心一横,踏入其中。 一切都出乎意料的顺利。 她的神魂被从梅师弟身体中剥离,周真人用她与师弟这些年中寻来的诸多灵宝,为她炼制了新的身体。 新的身体还要适应。周真人说,他们可以在归元宗再留些日子。 温如莹听了,先问:“真人,我师弟呢?” 周真人说:“梅小友去后山了,是去帮我搜集灵宝。” 温如莹听了,说一句“原来如此”,而后说:“那便叨扰周真人了。” 周禄存只是笑笑,不曾多说什么。 梅如故这一去,前前后后,花了总有十数日。 这日,温如莹在院中练剑。有白色花瓣不知从何飘来,落在温如莹发间。 温如莹起先并未在意。她手中灵剑挥动,一整套儒风剑法下来,温如莹正要运气,忽觉身旁动静。 她侧头一看,瞳孔微微缩小。 “——梅师弟!” 距离她当年离开师门,到被困于山中鬼宅,至今,也有近三十年。 三十年中,梅如故苏醒,两人在识海之中相伴。到如今,两人终于再度相对而立。 温如莹心情激越,连带灵剑发出阵阵鸣动。 这当中,梅如故朝她走来。 温如莹唇角勾起,正要讲话,却见梅如故抬起手。 她瞳孔微微收缩,头脑空白了一瞬。往后,却见梅如故拿起自己发间的一片细碎花瓣。 梅如故说:“我听一同去后山的姜师妹说,此花名为天霞花。天霞树此前枯萎万年,到如今,忽而绽开……” 温如莹看着他隽逸温润的面孔,略有怅然。 只是她一时之间也不曾想明,自己又在怅然什么。 她说:“原来如此。这些日子,我是见了不少这样的白花花瓣。” 梅如故看她片刻,笑道:“这些年里,师姐的诸多操劳,我都铭记于心。” 温如莹正色道:“梅师弟,莫要这么说。你会这般,原先也是因为我……” 她话音顿住。 温如莹忽而记起:当日宋宅之中,自己和梅师弟,也算有了夫妻之实。 过往那些年,因梅如故只在她的识海之中,所以温如莹总不在意这点。可到现在,两人相对而站,她忽而记起宋宅中那一夜。 温如莹静一静,到底说:“是我对你不住。” 梅如故说:“师姐莫要这么说。” 温如莹:“若非我——” 她话音停下。 梅如故竟是吻了她。 这是一个很轻、很快的吻。若非梅如故依然站在眼前,温如莹近乎要以为,只是又一片花瓣落下,擦过自己唇边。 她觉得天地寂静,自己所能看到的、听到的,唯有一个梅师弟。 梅师弟问她:“师姐,从前,你我共用一身,我……” 温如莹看着他。 两人对视,梅如故的声音逐渐轻了下去。 到最后,他们望着对方,一起笑了出来。 3谢湘湘 “湘湘啊,你这脾气,可得好好改改!” 总有人这么对她说。 谢湘湘听过了,不以为意居多。 她性子从来不好,可知竹都不介怀,旁人的话,自己又何必放在心上呢? 她抱着这样的心思,与孟知兰、孟知竹姐弟,加上陆处安,四人一同修行。 自在峰上,孟峰主另有一个女儿孟瑶。谢湘湘听过许多关于孟瑶的事,总要觉得,孟瑶要待孟知竹不好。 她这么听了、这么看了,往后见了孟瑶,便也生不出什么好脸色。 一直到共同经历过妖蛇之祸,经历了千尺黄沙之下的莫名洞府之难,谢湘湘看孟瑶,才没了往日的暴躁。 不过这并不是多么重要的事。 很长一段时间里,谢湘湘都觉得,自己与知竹、孟知兰与陆师兄,总有一日,会是两对道侣。 她不曾料到,自己这番念头,一开始就是错的。 在孟知兰远嫁到归元时,谢湘湘还有遗憾。可遗憾之后,到了自己合籍大典那日,心头还是只有快活。 她终于与知竹成亲了,往后,天上地下,她便是与知竹最亲近的人。 这样的快活,持续了很久。往后的痛苦,也持续了很久。 最初的时候,谢湘湘只觉得,陆师兄的确脾气极好。自己与知竹有了矛盾,都是他来劝告。 到后面,她渐渐想:可是陆师兄也太偏心知竹。说来说去,仿佛都是我的错处。 到这里,谢湘湘依然觉得是自己心思太重。陆处安的话里并不会有什么言下之意,她脾气不好,也是自己早就知道的事情。 这样过了一日日、一年年,到了天裂之时。 更多不满积聚,谢湘湘暗暗下定决心。等到一切解决,自己一定、一定要…… 要什么呢? 更多年以后,在各个大千世界中自在游历的谢真人已经不大记得从前所想。 她对于孟知竹、对于陆处安,最后的记忆,也只是:因孟峰主欲要投敌一事,孟知竹回到自在峰后,堪称受尽冷眼。谢湘湘看了,自是心疼。 到往后,她与孟知竹、与陆处安一同出走。穿梭通道已经打开,外间自有三千世界可以遨游。 可这次离开,成为了一切的□□。 原来陆师兄的确是温柔的,只是这份温柔里,还夹杂着对她道侣的思慕。 不知什么时候起,一个念头在谢湘湘脑海中逐渐清晰。 在孟知竹与陆处安在一起的时候,她倒像是一个外人。 只是碍于种种,那两人始终发乎情,止于礼。 他们需要一个时机,一个让他们可以说服自己、违背礼法的时机。 等到三人被困于一个合欢宗大能留下的遗府时,这个“时机”,终于来了。 那一日的场景,在往后很长时间里,成了谢湘湘的噩梦。 她近乎有了心魔。可天地之大,三千世界,何其开阔。 她花了很长、很长时间走出。心境变化,境界愈进。 回过头来,她听着楚尊者的传说,自己也已经成了一方大能。 有新结识的友人问起,“谢道友,你仿佛也是出身碧元的?” 自楚慎行一战成名至今,谢湘湘已经听过无数次这个问题。 她回答:“正是如此。” 那友人便说,听闻碧元之上,如今正在举办演武大会。她问谢湘湘,是否有兴趣前去一观。 谢湘湘想一想,欣然答应:“也好。” 她此前离开的时候,觉得自己往后一生,都不会再回碧元。 但当下,灵舟离开穿梭通道,散仙境修士谢湘湘俯瞰下方的一切。 这里的确是碧元,却已经与她离开的时候完全不同了。 谢湘湘心情舒畅,愈发觉得,此番重回,实在是一个好主意。 她不曾刻意探听什么消息,但仍然有关于自在峰、关于孟知竹和陆处安的事情,逐渐传入谢湘湘耳中。 孟峰主的背叛,仅仅是自在峰落败的第一步。 往后,孟瑶与方君璧离开,自在峰一片动荡。孟知竹、陆处安归来,短暂地获得了自在峰一批人的支持,可到最后,终究不能力挽狂澜。 大约因为在这上面耗去太多心力,耽误修行。两人的境界停在元婴,往后再未进境。 谢湘湘听过这些,笑一笑,说:“说来,我从前也是自在峰弟子呢。” “咦?竟有此事?”与她讲话的友人颇为惊奇。 谢湘湘说:“不只是我,还有君璧真君,孟瑶道友……” 她不曾再见到那两人,只是多多少少,听说了一些消息。 友人听着,不免问起:“此前倒是不曾听你说起。” 谢湘湘笑一笑,说:“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4宋杓 “宋师兄——” 有人叫他。 宋杓听到,放下手中剑,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来人自然是白天权。 并非此后的一峰之主,而是年少的、仅仅是丹峰弟子的白天权。 要说起来,宋杓与白天权并非一门弟子,仅仅是在前去收徒大会的路上结识,有这样好的交情,着实令人意外。 不过宋杓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白天权也不觉得这样不好。 两人关系好,在他们还是寻常弟子时,并不引人注目。 但等到往后,两人风头愈盛,先后被剑峰、丹峰峰主收做亲传弟子,一切便都有了不同。 宋杓明显察觉到,白天权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逐渐有了变化。 对宋杓而言,这是一桩难得的苦恼。 他能意识到这番变化,知晓白天权生出了友情之外的心思。但是,对于宋杓而言,这只是一桩麻烦事。 他珍重自己与白天权的友情,不愿意让这份关系蒙上其他色彩。 他找了一个时间,预备与白天权说清楚。 可大约是宋杓的态度太郑重,反倒让白天权有了另一重理解。 这么一来,待到听明白宋杓的拒绝,白天权此前的所有欣喜,都碎得一干二净。 那夜风很凉,星子暗淡。 白天权摔碎了桌上的酒壶,冷笑着说了许多话。 宋杓听着,想:是了,他是要将当下的郁躁发泄出来。往后,我们依然是至交好友。 可白天权已经不愿与他当至交好友。 他甚至觉得宋杓的心思难以理喻。两人相对时,再没有从前的和睦,只剩下剑峰、丹峰首徒之间的相互客套。 两边峰主有所察觉,各自找弟子问话。 问来问去,再相对,也只剩下无言。 宋杓觉得遗憾,但也仅仅是遗憾。 他最看重的,依然是手中剑。 时间既快且慢,等到两边峰主相继殒落,宋杓与白天权成为了剑峰、丹峰的新任峰主。 年纪上去了,也开始觉得此前的种种颇为幼稚可笑。 他们没有什么“和好”,只是慢慢地,又成了可以一同喝酒,一同议论归元上下大事小事的关系。 宋杓觉得,这样就很好。 他去了一趟楚国边城,回来之后,总是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去那一趟,仿佛只是为了给一个小孩儿一碗饭吃。 往后,宋杓愈发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他花了很长时间,终于领会到:主动开口,说要前往郢都收徒的人,并不是自己;在郢都城郊,一座客栈里待了整整一日的,并不是自己;想尽办法,要收秦子游当徒弟的,并不是自己。 他听到了“系统”与“宋安”的对话,感受到了深深的可怖。 但宋安不能发现他,他也不能脱离这具已经被宋安掌控的身体。 他看着白天权娶亲,看着秦子游到底被带回来。 到后面,白皎出生。 宋杓抱着祝贺心思,虽然真正对白天权道出“祝贺”的,并非是他自己。 他被困在一片混沌之中,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有尽头。 白皎一天天长大了,被白天权送到剑峰。 白天权的神色里带着几分懊恼,觉得儿子太过调皮。 宋杓看到,心想,宋安会接受这个徒弟的。 毕竟,在宋安与“系统”的交谈之中,宋杓听到了“白皎”二字太多次。他已经清晰地知道,此刻被白天权拉着手、四处张望的小孩儿,就是自己的二徒弟。 那个时候,他没有想到,自己还能有逃脱升天的时候。 但那个侵占了他身体的贼人,到底还是被斩杀了。 …… …… 很多时候,宋杓都觉得,一切毫无趣味。 他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知道楚慎行将怎样面对一切。 他不再会惊诧,不再会狂喜。哪怕是听到楚慎行与魔尊对阵、令魔尊号令百万魔族、魔修离开各个大陆的消息时,宋杓也没流露多少喜意。 他早就知道会是这样,又有什么值得高兴? 宋安曾经夺走了他的身体,又在离去之后,夺走了自己的所有情绪。 绝大多数时候,宋杓的确是这样想的。 但很偶尔,他又会想到,一切其实早有不同。 白天权身死,自己成了归元掌门。 无数早该死去的修士接连进境,楚慎行有了一个名叫“秦子游”的道侣。 以及,阵峰的一对道侣有了子嗣。 这对道侣中的郎君叫杨澜,女郎叫曲芙。 这也是两个宋杓曾经在宋安记忆里听到的名字,可这一次,曲芙没有死在去郢都的路上,更无从激发妖修血脉。她不出事,杨澜便也不会叛宗。 两人一同走过千年,到如今,有了更好的结果。 那一日,宋杓听着孩童的啼哭声,天霞花瓣从他面颊边飘过。 他忽然有了一个清晰的念头。 ——宋安对他的束缚,很早之前就不在了。 到往后,其实一直是他在束缚自己。 想通此节之后,宋杓卸去了归元掌门的职位。 他准备去其他世界行走,开阔眼界,增长见识。 到往后,他会面对的,就都是未知之事了。 番外一 完 第283章 番外二(一) 番外二现代aro, abo 楚慎行睁眼的时候,天还未亮。 最近一直加班,就在昨天, 总算完成了一个做了三个月的大项目。楚慎行作为项目主管, 做主给大伙儿放个短假。 这么一来,他自己也可以休息些时候。 只是最近作息规律太过,分明没有设置闹铃, 却还是自然醒了。 在看了眼手机、知道这会儿不过六点出头之后,他很自然地决定,不如再睡一会儿。 可刚闭上眼睛, 外间又响起零星动静。 楚慎行听了片刻, 分辨出,那是秦子游在洗漱、热早餐……在听到小孩儿穿外套,准备出门的时候, 他到底坐起身。 于是秦子游刚换好鞋子,就听到背后响动。 穿着蓝白校服的少年回头去看,嘴巴里还咬着一片面包。 他眼睛眨动一下,站直身子,把面包从嘴边拿下来, 说:“哥, 不是说今天休假吗?” 楚慎行说:“睡不着了。你不是热了东西吗, 怎么还是吃面包?” 秦子游眼神晃动一下,楚慎行眼睛眯起来。 秦子游说:“热了之后味道有点怪,我……” 楚慎行:“倒了?” 秦子游:“没, 又放到冰箱里了。” 两人说话的时候, 秦子游还背着书包。 再过半年, 他就要中考了。这会儿书包沉重, 宽厚的带子压在少年肩头,将冬日层层叠叠的衣服压出凹陷痕迹。 秦子游看一眼墙上的挂钟,说:“哥,我先走了?” 楚慎行颔首,秦子游便笑一下。 他还没有到分化的年纪,不过在这之前,两人已经就秦子游往后会是Alpha、beta,还是Omega,有过几次讨论。 大多时候,楚慎行觉得秦子游应该也是一个Alpha。他之前去秦子游学校,给他开家长会。开完出来,看到秦子游在操场上和一群少年打球。 楚慎行没有直接叫人,而是站在一边,看了些时候。 他看少年抿着唇,眉目之间都透出锋锐。大约是一直打得好,于是对面一群人专门盯着他防备。可秦子游丝毫不惧,独自一人,便闯过重重关卡。到最后,少年一跃而起,将篮球投入筐中。 楚慎行看到这里,刚有些“不错嘛”的心思,就察觉到,好像不止自己一个人在看那边。 他往旁边看,见到几个穿着校服的女生,也和自己一样停下脚步。 “那是四班的秦子游?” “对,之前贴吧里说的就是他。” “是挺帅的,不过拍糊了……” 少女的话音随着风,飘入楚慎行耳中。 楚慎行忍不住笑了下,想:还挺受欢迎的。 也不只他有这个想法。和秦子游聊到这个话题时,少年自己也说:“Alpha吧。” 楚慎行逗他:“这么肯定?” 秦子游摊手:“我爸是Alpha,我妈是Omega,我不太可能是beta。男性分化成Omega的概率也不算高,所以,那就Alpha吧。” 这倒是实话。 楚慎行打开冰箱,从里面取出秦子游热的饭菜。 因自己连日加班,所以最近几个月,秦子游的晚饭都是他自己解决。 据楚慎行所知,他爸妈那边给的零花钱一个月也有小两千,足够一个半大孩子养活自己。他也偶尔会给秦子游一点零用,所以在秦子游提出,楚慎行跟的那个项目结束之前,他都自己在外面吃饭的时候,楚慎行觉得也好。 最先一段时间,秦子游把附近的外卖叫了个遍。楚慎行每天回来,都看到垃圾桶里不同的包装袋。不过最近半个月,秦子游似乎有些吃腻外卖,改为试着自己做饭。 楚慎行还曾想过,自己是不是需要和这孩子谈谈。马上要中考了,没必要把心思花在这上面。 但想到这里,他又一哂:子游的成绩一直不错,最后半年,比起“冲刺”,还是“稳扎稳打”的成分更多。这种情况下,与其给秦子游一些无谓的压力,不如顺其自然。 总归如果子游觉得累了,他可以再点回外卖。再者说,往后一段时间,楚慎行都不会很忙,完全可以解决两人的晚饭。 因饭菜是刚刚热过的,虽是从冰箱取出,但也是恰好的温度。 楚慎行将其摆在餐桌上,又去了筷子。这之后,他才去洗漱。 洗漱回来,他放开电视新闻,一边吃饭,一边想:盐好像放多了,油也有点重。当晚饭吃还好,早上吃,的确腻歪。 不过楚慎行不挑食。 他很快吃完,又看了会儿新闻。倦意重新涌上来,他打了个呵欠,去厨房洗碗。 水流“哗哗”作响,旁边的热水器响了起来。 楚慎行在空碗里挤上洗洁精,水一冲,碗中就泛起一片白色泡沫。 他随意地擦着碗,脑子里不期然的冒出半小时前,秦子游和自己道别的一幕。 少年在门廊的灯光下一笑,眉目间都是灵秀之色。 以至于楚慎行脑海里飘过一个念头:也没准是Omega呢。 虽然就像秦子游说的那样,男性Omega出现的概率远远小于男性Alpha,但这也是说不定的事。 他想着这些,温热的水流在手中冲刷。 楚慎行一哂,拧上水龙头。 他打着呵欠,关上电视,回卧室睡回笼觉。 这一睡,就睡到晌午。 此前忙碌太久,好不容易放了假,最先的高兴劲儿过了,就开始无事可做。 因刚睡醒,楚慎行不算很饿。但他还是按部就班,吃过午饭。再打开电视,预备从自己的待看电影名单里挑一部打发时间。 屏幕上响起主人公们的声音,楚慎行的目光却落在旁边的时钟上。 这会儿是下午两点,秦子游要开始上第五节 课。 他视线转了一圈,又转回来。 …… …… 虽然秦子游把楚慎行叫做“哥”,但他们两个,实则非亲非故。 三年前,楚慎行大学刚毕业。他家境不错,父亲经商,从不会在金钱方面亏待儿子。原先的打算,是要楚慎行进家里公司做事,顺便熟悉业务。不过到后面,楚慎行自己找了一份工作,楚禾也没说什么。 他给楚慎行买了一栋离上班地点近的房子,楚慎行便在这里住下。 只是没住几个月,楚禾就问他,介不介意和一个男孩儿同住。 楚慎行诧异,“谁啊?” 楚禾说:“就是子游。他不是开学就读初中了吗,学校离你那儿也近。” 楚慎行沉默片刻,深感匪夷所思。 父亲所说的“子游”,他倒是见过,也一起吃了几顿饭。在楚慎行的印象中,这是一个性格活泼,又礼貌懂事的小孩儿。但要说两个人一起住,也实在有些超出他的想象。 楚禾说:“我和你阿姨出差的时候多,要是不和你住,子游一般就是给保姆带着。我和你阿姨商量了下,觉得还不如……” 楚慎行客客气气,说:“他是怎么说的?” 青春期的小朋友,应该不太愿意和一个成年、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住一起吧? 楚禾说:“他说都可以,听慎行哥哥的。” 楚慎行一顿,诧异。 楚禾还在说:“他好像挺喜欢你……” 楚慎行心想:是吗? 他其实不觉得这话是假话。但同时,楚慎行又觉得,像秦子游那种性格,应该但凡放个人在他面前,他都会“喜欢”。 楚禾说:“你那房子不是还有一间空房吗?当然,你要是实在不愿意,也就算了。你刚毕业,自己的事儿还要操心呢。” 楚慎行说:“我们可以先住一段时间,如果他不适应的话,再分开。” 楚禾欣然:“好。” 有了这番对话,两天后,楚禾和他的女友、秦子游的妈妈,一起来到楚慎行的住处。 当时秦子游只有一米五几,个子没有抽条,看脸颊,也完全是小朋友,还带着浅浅的婴儿肥。是在上初中之后,才开始猛蹿个子,面颊也消瘦下来,有了如今会被女生偷偷拍下的俊秀面孔。 这么一个小朋友,背着书包,朝楚慎行甜甜地笑了下,叫:“哥哥。” 楚慎行看着他,虽然对自己做出的决定还是有很多怀疑,但又觉得,可能一切不会很糟。 往后发展,的确如他所想。 秦子游是那种很让人省心的小孩儿,虽然年纪小,却算得上是普世意义上的“好舍友”,从来不会有让楚慎行不省心的地方。 哪怕到现在,楚禾已经和秦子游的妈妈分手了,秦子游也依然住在楚慎行家中。 为此,楚禾曾有一点对儿子的愧疚,旁敲侧击,说如果楚慎行觉得不方便,那他可以来做这个“恶人”。 楚慎行听了,反倒说:“没必要。他上学方便,住着就住着呗。” 楚禾说:“你不觉得麻烦就好。” 楚慎行想了想,说:“麻烦……倒是没有,他挺乖的。” 虽然乖,但也不是全然的安静。该活泼闹腾的时候,就很活泼闹腾。只是在这同时,又很知情识趣。 楚慎行也不是要做慈善。他会这样,最重要的原因,还是自己觉得舒服。 楚禾问过两次,往后,也看出了儿子的态度。 他带着薄薄感叹,偶尔会想,也许是因为自己当初在儿子成长过程中参与太少,一直到妻子病逝,才幡然悔悟,可楚慎行的性格已经成型——父子二人相敬如宾,关系不坏,但也谈不上亲近。因此,在面对和自己年幼时境况相似的秦子游时,楚慎行才会对他多有爱护。 他和秦子游的妈妈虽然分手,但两边依然能当朋友。因为秦子游寄住在楚慎行家里的事,秦子游妈妈对楚禾父子多有感谢,平日在生意场上,也有几分让利。 久而久之,楚禾不再提起此事。 他抱着一种乐观态度:这样下去也不错。再说了,慎行一个人住着,也怪无聊的。多一个小孩儿,算是多一点生活乐趣。 这一住,就住了三年。秦子游的家长会最先是他妈妈的助理去开,可开完之后,也是助理一个人,打两份报告,分别给楚慎行和秦子游妈妈。这么来了几次,楚慎行干脆提出,不如自己直接去,也算是节省一点环节。 楚慎行不仅知道秦子游成绩好,也知道他预备报本校的高中部。这么看来,往后三年,他也会和自己一起住。 …… …… 天色慢慢暗了下去,楚慎行思考起晚餐菜谱。 他很久没有做饭了,但今天不同。好不容易有休假,还是要充分利用。 伴随着电视机里角色们的声音,楚慎行慢慢拟好菜单。他穿上外套,预备出门买菜。 就在这时候,手机忽而响了起来。 楚慎行听得额头突突:难道是之前的项目出了问题? 他深呼吸了下,才拿起手机。 “你好,”电话那边传来一道中年女声,“是秦子游的哥哥吗?” 楚慎行一怔,回答:“我是。” 他听出了女声的主人,问:“是张老师?” 对面同时开口:“我是秦子游的班主任。是这样,可以请你来学校一趟吗?” 楚慎行听着,想到早上秦子游出门时的一幕。 他对于这个电话毫无预料,先答应下来,才问:“张老师,子游他在学校里做了什么吗?” 班主任听过,意识到:“不好意思,忘记说了。” 楚慎行屏住呼吸。 班主任说:“秦子游他分化了。” 楚慎行:“……啊。” 这是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回答。 秦子游如今十五岁。因生日在九月,所以他的年纪比班上很多同学要略大一些。算起来,的确是快要分化的时候。 但楚慎行也真的不曾想到,秦子游今天出门的时候,还是寻常模样。这会儿,却已经有了第二重性别。 他安静一下,说:“好的,我马上赶去。对了,子游是什么性别?” 班主任回答:“Omega。” 楚慎行:“……”第二重出乎意料。 他是的确惊讶,以至于开车去秦子游学校的路上,楚慎行都在想,难道是因为自己早晨有了这样的想法,如今,才听到这么一个消息? 念头冒出来,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 红灯亮了又灭,楚慎行踩着油门,车子飞驰而出。 下午五点多,正是道路开始拥堵的时候。楚慎行花了些时间,总算赶到学校。 班主任张老师在校门外接他进去。她并不知道楚慎行与秦子游的真正关系——也就是“没有关系”——只当这二人是一对异姓兄弟。这也是很寻常的事,无非是一个跟父亲姓,另一个跟母亲。 路上,张老师还问起:“楚先生,你是?” 楚慎行安静一下,回答:“Alpha。” 张老师停顿片刻,说:“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你们爸妈平常都不太在家?” 楚慎行听出了张老师的误解,不过他没有纠正,直接回答:“对,只有我和子游住。” 一个年轻的Alpha,和一个刚刚分化的Omega。 张老师把他们当做亲生兄弟,于是不觉得哪里不合适,还在叮嘱:“一般来说,Alpha和Omega的第一次易感期都会在分化后的第三年到来。”大致是在成年的时候,“但偶尔也会有意外状况,这就需要在家里准备好抑制剂。楚先生是Alpha,用的抑制剂和子游不太一样,待会儿可以咨询一下学校里的医生。” 至于张老师自己,倒是没有直接给出什么提议。 一来,她是beta。在这方面讲话,总有些“不够专业”。二来,就是她作为学生的班主任,如果直接推荐抑制剂品牌,多少不合适,还是应该避嫌。 虽说如此,这一路上,张老师还是给出了很多其他建议。虽说男生分化成Omega的概率不高,但执教多年,张老师还是遇见过一些。 她说:“一般来说,父母是Alpha、Omega结合的男生对自己的期望还会是Alpha……虽然现在科技发达,有了抑制剂,第二性别可以作为个人**,不被其他人知道。但一些生理上的、心理上的问题,依然存在。子游平时很活泼、乐观,但这毕竟是大事情,还是要有家人陪着,一起度过。” 楚慎行听着这些,想:阿姨现在在哪个国家出差来着?……别说一时半会儿了,就是过年,都不一定回来。 但这话就没必要和班主任说。 楚慎行一律回答:“好,谢谢张老师。” 两人说着说着,来到了医务室外。 进到医务室之后,楚慎行嗅到了很淡的、近乎已经要消散的香气。 校医站起身,从办公桌后面绕出来,说:“那个小同学现在睡着了,你是?” 楚慎行说:“我是他哥哥,”一顿,“Alpha。” 校医说:“Alpha吗?也没关系,我们已经给那个小同学打了抑制剂。” 楚慎行笑了下,校医又说:“他是在体育课的时候分化的。被送来的时候,状态还不错。” 楚慎行还在分辨香气的来源。是很淡的栀子花香,按照现在的季节,自然不可能是真正开花。但也不能确定地说,这就是秦子游信息素的味道。 校医:“这样,我给你一本册子,里面有分化之后应该注意的事项,回去之后可以看看。” 楚慎行说了一句“谢谢”,再看向旁边拉着帘子的地方。 校医笑了下,说:“应该快醒了。” 楚慎行说:“我在这里等吧。” 校医:“也好。” 张老师回去了,校医也回到办公桌后面,记录下今天的种种状况。 楚慎行坐在医务室的沙发上,编辑信息,告诉父亲、秦子游妈妈这边的情况。 等到消息发送出去,没过多久,楚禾先打电话过来。 楚慎行出门接电话。 “……之前你们一起住,是因为子游还小。那会儿也没想到,子游竟然是Omega。这样,我还是和你阿姨商量一下,之后怎么办。” 楚慎行不意外这个答案。 他听着电话那头父亲的声音,侧过头,看着医务室的玻璃。 已经是冬天了,外间很冷,可医务室里却很暖和。如此一来,玻璃内壁上起了一层薄雾。 楚禾:“慎行?” 楚慎行说:“子游还在睡。等他醒了,我也和他商量一下。” 楚禾说:“好。你阿姨这会儿应该还在睡,”有时差在,“过几个小时吧,你今天就睡晚点,多操点心。” 楚慎行说:“嗯,我知道。” 楚禾又念叨了些什么,楚慎行一一听过。 他分心片刻,再抬眼时,就看到秦子游站在窗边,朝自己挥了挥手。 楚慎行一顿,走过去,隔着玻璃,与里面的少年对视。 秦子游又笑了下。楚慎行看在眼里,一方面想,笑起来的时候倒是和之前一模一样。另一方面又想,Omega啊。 子游竟然是Omega。 他对电话那头的楚禾说:“爸,子游醒了,我先挂了。” 楚禾:“行。你多……” 楚慎行笑了下,“我知道。子游学校的老师,医务室这边的医生,都和我说了好多。” 他一边说,一边往医务室走。等进了门,挂断电话。秦子游已经穿好校服,说:“哥,我书包还在教室。你是去学校门口等我,还是和我一起去?” 楚慎行抱着有一种无所谓的态度,说:“嗯,一起去吧。” 秦子游就转头,和校医说:“老师,那我先走了。” 校医说:“行。以后遇到什么问题,都可以来问。” 秦子游又笑一笑,说:“谢谢老师。” 两个人离开医务室,往初三的教室方向走。 有风吹来,又有一点栀子香气。 楚慎行漫不经心地侧头,看到少年人身上宽宽大大、蓝白色的校服。 秦子游说:“哥,你拿的是什么?” 楚慎行:“《分化指南》。” 秦子游:“哦……”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 楚慎行没有主动提起什么的意思,秦子游倒是几次欲言又止。 一直到教学楼近了,他看一眼楚慎行,先说:“那我进去拿书包?” 这会儿差不多是最后一节课快要结束,但是还没放学的时候。 楚慎行说:“好。” 秦子游到底叹了口气,说:“哎呀,哥,我怎么觉得你一点都不意外呢。” 他这么问,楚慎行才讶然:“意外什么?” 秦子游说:“我是Omega啊!我竟然——竟然是Omega!” 他长吁短叹,念念叨叨:“我不是说Omega就不好,就是……真的没想到啊!” 说着说着,一点纠结神色从少年眉眼中透出来。 他说:“唉,感觉一下子变得不一样了。” 楚慎行听着,说:“没有哪里不一样。” 秦子游眼睛眨动一下,抬头看他。 海城的冬天,天黑得很早。到这会儿,两人周遭已经是一片昏暗。 路灯亮起来,光线落在楚慎行肩头。 楚慎行说:“好了,去拿书包吧。” 秦子游:“……哦。” 秦子游:“我还以为你要说好多话呢。” 楚慎行失笑:“嗯?回去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