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等奉旨成婚》作者:我即江湖   文案:   褚楼身为京城顶尖衙内,不恋权势,只想当一名镖头走江湖。   师兄告诉他,闯江湖可以英雄救美,事业爱情双丰收!高回报很划算!   可是江湖不大按套路出牌。   他确实救美了,美人转身变大佬——会拔刀杀人那种!   我以善意报江湖,你却投我以女装大佬?TAT   秦凤池身为大内高手,善于乔装改扮监察百官。   然而两次翻车都遇到同一个小衙内。   他把裙子一掀,长刀出鞘,含蓄笑道:   相逢即是有缘,衙内助我脱困可好?   褚楼警惕:如何脱困?   秦凤池:与我假扮夫妻,躲开探子。   褚楼想,我当丈夫我不吃亏。   忙道:好的好的呀。   秦凤池满意一笑,拿出一套裙子递给他。   “娘子,请。”   鹰羽卫大佬、善于化妆、人狠多疑嘴巴毒——攻   将门二世祖、高武力值、人甜颜狗爱操心——受   内容标签: 强强 三教九流 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褚楼(受),秦凤池(攻) ┃ 配角:接档文《我靠养猪成为帝国首席秘书》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两人假扮夫妻奉旨查案   立意:人与人之间相互成就 第1章 密探大佬   长历国,永庆十年。   近卫司大牢。   “你说,是王首辅指点你贿赂主考官崔毅?”   一身黑金曳撒的青年低头审阅案纸,“可你连主考官的名讳都记错了,你写的是‘崔颖’,这不能吧?咱皇爷可是省试前三天才点的主考及监考,人都直接拉去锁贡院了。”   他抬头一脸费解,“你那会儿可还在乡下,到哪儿去贿赂人?”   对面的中年人戴着手枷,跪在地上痛哭道:“学生不知啊!学生是无辜的!大人明察秋毫,学生真得不知——”他一边哭嚎,一边以头抢地,砸了一地的血印子。   “大人,您看?”一旁的典狱官询问地看向他。   秦凤池施施然走过去,抬脚就把中年人的头狠狠地踩到了地上。   “人都说‘马屎表面光,里面一包浆’,”他面带笑容,语气却万分嫌弃,“我看你倒是表里如一嘛,人丑嘴还臭,猪叫得都比你好听!”   典狱官:“……”   他看着地上已经开始翻白眼的犯人,忍不住提醒,“人还死不得,您脚下留情……”   “留什么情?”秦凤池抬靴,自然地在对方囚服上蹭了蹭,“皇爷交代了,如今正是王志忠入主内阁第一年,容不得有人往他头上泼脏水。崔毅是王志忠的关门弟子,更是朝廷后起之秀,这才是你们要保的人。”   他大步朝外走去,典狱官忙不迭跟在后头,扶着帽子小声问:“大人,您看会不会和唐阁老有关?官家可是为了让王首辅入阁,直接允了唐阁老告病,连个加衔都无,明摆着厌弃他……”   秦凤池突然停下脚步,似笑非笑看向典狱官。   “咱们近卫司只管监察百官,至于肃贪肃反,那是九府衙门的事儿。”   典狱官不敢再多问,唯唯称是,“那这个人……”   “你说呢?”他双手抱臂,反问。   典狱官急得冒汗,灵机一动拍掌:“下官把人送到九府衙门的刑狱去!刑咱们也上了,口供也录了,是非曲直,都和咱们没关系啦!”   秦凤池满意地拍拍他:“干得不错,就这么办罢。”   他把锅一抛,自己轻松自在地走了。   这天夜里,九府衙门的一把手,人称活无常的赵义清找上了门。   秦凤池正看话本呢,耳朵一动,抬头就见两扇窗户被小心翼翼地打开,一蓝衣男子翻了进来。这人身材健硕,五官俊朗温润,有种公门中人特有的正气感。   一抬头,两人四目相视。   气氛尴尬。   “赵统带——”他眉头一挑,拖长调子嘲道,“月色不错,翻窗户玩儿呢?”   赵义清只得苦着脸,慢吞吞坐下。   “……秦指挥早知我会来,就别笑我了吧?”   秦凤池一听,感兴趣地倾身问他,“这么说,人你们审出来了?莫非真是唐老头不死心,让故旧门生陷害王志忠?”   “跟唐阁老本人关系不大,”赵义清不动声色地把凳子往后挪了挪,“倒是和他女婿有关。另外,我们查到地方上也有官员和其勾结,恐怕不是简单的举试舞弊问题。”   他表情一整,冲秦凤池抱拳:“赵某正是为此,有一事恳求秦大人帮忙。”   “不忙,”秦凤池抬手阻止他:“你先说事,帮不帮容后再议。”   赵义清顿时愁眉不展。   但他也知道眼前这人是位油盐不进的主儿,只好把事从头到尾捋了一遍。   “……事关盐税,皇爷十分震怒,命我等务必严究党羽。你也知道,九府衙门主缉盗,但也不是哪儿都吃得开。这天津府水泼不进,偏偏最顶尖的探子都不在我手底下……”   说罢他用幽怨地眼神瞥了一眼秦凤池。   因为最厉害的密探,都被眼前这位传闻中的密探组织鹰羽卫的头领,全部笼在麾下,一个都没留给他们九府衙门。   你问他敢不敢抢人?   唉,他又不是闲的。   毕竟这位秦指挥使在他们大内赫赫有名。虽然人不常露面,或者露面了别人也未必认得出,但他人狠嘴毒高武力值的名声还是传遍京师。赵义清没事嗑着瓜子看热闹,但真的没打算亲自去领教。   秦凤池不负众望,冷笑一声开场。   他慢条斯理掰着手指给赵义清数数:“赵统带,你看,去岁我们鹰羽卫三次巡哨,一共查出地方贪腐七件、白莲教据点十二处,还顺带为朝廷收回了五处盐矿。这功劳,我就问你大不大?”   赵义清心虚:“大大,自然是大。”   秦凤池转而疑惑道:“可最后落到我鹰羽卫头上,只剩下白莲教据点,其余都去哪儿了?”   他似笑非笑:“莫非,被狗啃了?”   “……”   赵义清简直想投降。   他虚弱地开口:“这个,九府衙门管刑讯缉盗,贪污造反也是我等职责,实在——”   实在算不上抢功劳啊?那不是物业有专攻么。   “是吗?”秦凤池脸色一变,冷漠道:“既如此,你们九府自去专攻好了,秦某祝你们马到成功。”   “别别别,”赵义清忙冲他讨饶,“我知道秦大人忙得很,可这事只有鹰羽卫有法子,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你一定得帮我!”   秦凤池闻言脸色和缓。   九府衙门相当于前朝三法司了,赵义清身为一手建立九府衙门的人,他的人情,自然分量十足。他在心底掂量一番,觉得自己也没理由拒绝。   其实说白了,就算真让他鹰羽卫去吞,也吞不下那么些好处。何况皇爷岂会让他鹰羽卫一家独大?   他便一副不情不愿地样子点头答应:“只要拿到证据就行了?不需要口供吗?”   赵义清高兴地摆手:“不必,账本最为重要。”他又道,“你丢到我们刑狱的那个人,招供了一个天津府的商行行首,明日正好从积水潭码头出发,去参加府衙的一个宴席,你可以先从他身上查。”   毕竟夜深,赵义清谈妥了事,忙不迭地告辞离开。   秦凤池倒了一杯水喝着,那头赵义清一离开,他抬手便疾掷出茶盖。   “噗通——”   一个瘦小的黑衣人从房梁跌落,闷哼了一声,捂着大腿缩成一团。   “滚过来!”秦凤池沉声斥道。   那黑衣人忙连滚带爬、一瘸一拐走到他跟前,这才扯下遮脸的面巾。   竟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   “师父……”小孩怯生生抬起双手,手心捧着他的茶盖。   秦凤池拿了茶盖往杯子上一盖,清脆的响声把小孩吓一跳,险些又跪下去。   “现在知道怕?”他讥讽道,“我看你是空棺材出葬——目中无人!还真以为赵义清是聋子,没发现你跟个壁虎似的趴在房梁上?那是他老好人,不想你没脸!”   秦松哭丧着脸,“师父,我这不是看他鬼鬼祟祟摸进院子,担心你的安危嘛。”   “很不必,”秦凤池嗤笑,“你还是担心你自个儿月末考核吧。萧十三要是比过了你,我就换他当徒弟。”   “徒儿绝不会输给萧十三!”秦松猛虎抬头。   “我只看结果,”秦凤池懒洋洋道:“去收拾行李,明儿大早跟我往天津府去。”   他摩挲着下巴又上下打量了一下小徒弟,“上回给你做的那件雪青色的裙子挺合适,记得带上。”   秦松顿时小脸一垮,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   他刚要走,又被秦凤池叫住。   “记得把胡子刮了。”   什么?!秦松反射性地捂住自己嘴唇上那几根毛,眼圈都红了。   大半年好容易长出几根来……   师父太坏了———   秦凤池看着小徒弟泪奔,心情不由大好。   他走到窗边看看半夜的月色,诗词里虽说天下月共圆,但不知为何,身在宫禁里头看月亮,总有种冷森森的感觉。   仿佛月亮也压抑得很。   此时此刻。月亮压不压抑,褚楼不知道,但他的小心脏扑通扑通地跳,角门外的看门狗好像能听到。   他缩在外院角门里头,和角门外的狗对峙。   “嘘——你别、你别叫啊,”他战战兢兢地小声哄骗狗子,“哥,我喊你哥行不?你就放过我这遭好不好?我一年到头的,就溜这么一回,狗哥,给点面子?”   “呜————”看门狗鼻子慢慢皱起,张嘴露出一口利齿,开始低沉地咆哮。   “……”   打扰了。   褚楼低着头默默地把角门合拢,向恶势力低头。   他爹这狗,养得值!真值!六亲不认啊!   “没办法……”褚楼回到自己院子,看着三米多高的院墙,喃喃道,“老刘啊,万一我被你家护院逮住了,你可千万要捞我。”   他这墙好翻,翻过去就是一条死巷,隔着这条巷子,另一边是刘阁老家的后花园。至于他为啥不从巷子另一头溜——因为另一头会路过刚才他铩羽而归的那个角门。   狗哥比他爹的亲卫兵还猛。   他现在只能冒险翻进隔壁花园,摸去他兄弟的院子。   隔壁刘阁老家三代单传,他兄弟刘景钰作为第三代独苗,爹妈都外任去了,独他跟着祖父留在京城享福,后院除了刘阁老没有别的长辈在。   只要他找到刘景钰,让老刘一大早想办法送他去码头就行了。   等到他爹在桌上看到他的留书,估计他已经上了船,从此天高皇帝远,海阔凭鱼跃啦!   褚小楼顿时摩拳擦掌,再次兴奋起来。   唉,实在不能怪他离家出走。   往年这个时候,他都要去嘉兴给师父祝寿,谁料今年亲娘突然逼他相亲,连师父过寿都不许去,实在令他忍无可忍!   第二天。   卯时两刻,褚楼已顶着一张花脸,头发蓬乱,懒洋洋地坐在车辕上,跟着刘家车队出了内城城门。   这时节正是一年中海运漕运的旺季,故而市集里可瞧见各国琳琅商品,各种肤色的人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买卖声不绝于耳。   褚楼拽下猪皮帽扇风,伸长脖子朝人群密集处望去,远远就可瞧见数十名肤色黝黑高人一头的外族人扛着货物穿过人海。   突然,浪涛一样拥挤的人海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进而便传过来一阵馥郁的花香。   他细细一闻,这味道好似曾在刘景钰那里闻到过,并不是产自本国那种湿润沉静的蒸花露的感觉,而是更加浓郁扑鼻,唯有大食国的玫瑰花露才有这种直接的嗅觉刺激。   如此浓烈,难道是打碎了一箱子花露吗?   他正待探头去看,叫马倌一把拽住,摁在了车板上。   “小心!”   马车被突如其来的人流撞得砰砰作响,马匹在前头不安地撩蹄子嘶鸣。   只见三四十名脚夫打扮的汉子吆喝着你挤我我推你一股脑涌过来,一起往外城门走去,几个妇人打扮的女子都挎着硕大的篮子,上面盖着湿布,露出半角炊饼。   褚楼扶住车辕,奇道:“怎么来这么多人?”   老马倌安抚着马匹,哈哈一笑道:“今日里漕船靠岸,运来各地的货物,正是脚夫力士的好日子,还有那些走街串巷的货郎,可不就等着挑选新鲜的货色。府里今日也是去搬货,大半船的年礼,都是老爷从苏州托人带回来的!” 第2章 留书出走   褚楼恍然大悟。心里咋舌,大半船!   难怪都说三年清知府万两雪花银,可见苏杭确实富庶。   正因为今日出城的人格外多,等终于到码头,已是天光大亮。褚楼扶着车厢站起来,眼前便是大运河的最北端通惠河一段的总码头——积水潭。   此时的褚府。   小厮石头哭哭啼啼跪在外书房里,现任忠勇慧侯、一品镇国将军褚志海坐在书桌前看信,长子褚远站在他身旁低头跟着一起看,两个人表情都一言难尽。   “这混小子,都多大了还说什么闯江湖……”褚志海又气又笑。   “老爷,小的真不知情,”石头抬袖子胡乱擦眼泪,委屈道,“楼哥儿还打发小的在茶房给他熬绿豆百合汤,说要早上起来喝……小的怕糊锅子,一步不敢擅离……”   褚志海搁下信,叹了口气让他起来,“你家哥儿说了,不让罚你。人都溜了,心倒是操不完呐!”   石头正要起来,身后就传来主母一声娇喝:“谁让你起来,跪着!”他一惊之下,膝盖一软,又跪了下去。   褚家父子见宁氏怒气冲冲绕过石头进房,都觉头大。   宁氏生得极美,即便满脸怒火,仍是令人侧目。只见她一把从大儿子手里拽过信纸,匆匆一扫,就跌坐在一旁的椅子里,捂着帕子哭起来。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生这么个冤家?连一天好日子都不想让我过!”   褚志海扶额,对儿子摆手,褚远便小心翼翼地带着石头溜了。他这一大早的,还得去皇城当值,连饭都还没吃呢。   宁氏真心替自己委屈。   小儿子信上写得分明,虽冠冕堂皇说要去给师父拜寿,可后头还加了一句什么“爹千万叮嘱娘亲万莫胡乱给儿子相看”……她怎么就胡乱相看了?就算看不上左御史的女儿,那也不至于跑了呀!她可是都跟那家夫人说好了!   宁氏哭红了眼,委实一股娇弱风流之姿。褚志海也不去管她,果然没过一会儿,哭声就渐渐消停。   “老爷,”宁氏哭完智商就回来了,“我想了想,楼哥儿平日惯和隔壁刘景钰那小子厮混,他能溜出去,肯定有那小子掺和,你去同刘阁老说说呀!”   褚志海啼笑皆非:“夫人,楼哥儿要是了无音讯跑出去,我去找刘阁老还有个因由,可儿子这信里说得清清楚楚,他就是去威远镖局给他师父祝寿了,你再要我去找刘阁老,无非就是想让钰哥儿挨一顿揍。你一个长辈同他一个晚辈计较,像什么样子?”   宁氏柳眉一竖,怒道:“我不管!要不是他,我儿子能从你这铁笼子里钻出去?”   褚志海噎住,无奈摊手:“你儿子还真就有这本事。我手下人转了一圈,在那阁老巷的墙边发现鞋印,你儿子就从那翻出去的。”   那道墙就在褚楼所住的院子里,墙外隔着一人宽的巷子,再过去就是刘阁老家的后花园,所以叫阁老巷。   他其实能猜到,隔壁家小子约莫帮了点忙。须知巷子尽头有他家一处角门,恶犬看守,但凡有人不轨必定吠叫,咬死算完。他儿子不可能下狠手杀自家的狗,打又打不过,只可能连翻两道墙,从阁老家离开。   他直叹气:“夫人,当务之急可不是算账,我这几日交接完了就要回西海子驻屯,你抓紧时间派人去江南,再补一份寿礼给楼哥儿他师父,孩子既然去了,怎么也得替他打点好了才行啊。”   宁氏一听,急了,站起来道:“怎么?瞧你这意思,是让他就在南边待着了?可他这眼瞅着翻过年就要十七,不得寻摸着找一门亲事?人都不在,我怎么给他寻摸?老二可都要定下来了!”   她一急,就把真实理由给秃噜了出来,不由有几分心虚。   毕竟嫡母非跟庶子较劲,说出来实在难听。   褚志海无言半晌,道:“这事就这么定了,我没空与你分说,夫人赶紧着准备礼单才是正经!”说罢抬脚走人。   宁氏愤恨不已,绞着帕子兀自生半天闷气,最终还是回后院去准备寿礼去了。这大约就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宁氏在后院再横,也一样拿不了褚志海的主意。   到这时候,褚楼已经站在漕船高高的船头上,还在奇怪为何没有家将追过来。他看向周围,此处正是大运河的最北端通惠河一段的总码头——积水潭。   只见晓雾初歇,宽阔的河面上水汽蒸腾,无数大船小船扬帆进出港口。   数不清的漕船、客船、货船、游船,大者遮天蔽日,威武沉重,小者也有几十吨的吃重,密密麻麻如过江之鲫。   下方长宽数百米的木制码头上人头攒动,最靠岸边的纤夫们赤着油亮发黑的膀子,扯着纤绳满脸狰狞,号子震天,此起彼伏;远处几十米高的木头灯柱垂下一串七八个红灯笼,灯笼下方的脚夫排着队运送粮袋。   更远的地方有一排整齐的二层小楼,食肆勾栏林立,漕运司办事处也设在此地,卫所士兵和各地各国商人挤挤攘攘。   褚楼看得眼花缭乱。这幅光景,可谓舳舻蔽水、盛况空前,与他印象中后世的码头相比,亦不遑多让!   “就是没空调,太热了。”那阵激动一过去,他又萎靡了。   八月的天最是闷热,船舱里尤为如此。   褚楼尽力探出头,想要感受一丝凉意,可惜外头被大太阳晒着,热浪滚滚。他所住客舱在临码头这侧,分外嘈杂,可以说是又热又闹,着实难熬。   官运的漕船主要用于运送各地征收的漕粮,并不为载客,故而留给客舱的空间非常狭小,布置也十分简陋。要说好处,唯有安全和快这两点。   朝廷于各地设立了惠民仓。漕船便在丰年低价收购余粟,沿途储至惠民仓;荒年用平价出售积粟,来调控各地粮价。   褚楼所乘这艘漕船,正好自江南运粮入京,有些漕船运粮到江南道,还能装了满船的官盐返航,赚点收益。相比之下,直接入京的漕船反倒少了油水,因此这些船也会载客返航,好赚些船资。   “冰雪冷元子、绿豆甘草冰——”   他眼睛一亮,伸手招呼叫卖的妇人,“大娘,给我来一碗冷元子!”   穿着粗布的妇人见状挑着担走到楼船下方,冲他喊道:“这位小相公,你且扔了篮子下来,五文钱。”   褚楼转头找了找,果然在客舱一角找到了吊篮,不由觉得新奇。他拎住了一头的草绳,丢了铜钱进去,便将篮子抛下。   那妇人舀了一碗的冰镇汤圆,放进篮子里,褚楼小心翼翼往上拽,那碗却稳稳当当,直拎上来一瞧,原是篮底有一圈凹槽,正好放碗。   “大婶,这碗怎么还你?”他探头喊道。   妇人复又挑起担子:“小相公且吃着!待我转过一圈再来讨!”便走了。   褚楼靠窗坐下,细细打量这一碗汤圆,糖水里浮着碎冰,撒着桂花,汤圆玉雪可爱。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期做码头的生意,漕船将开,那妇人恰好兜了一圈回来,看她轻快的脚步,想必担子里的糖水吃食已卖出去不少。   褚楼还了碗,擦了擦满头的汗,冰镇汤圆里不过是一些碎冰,哪里比得上家中的冰碗?   突然外头传来嘹亮的号子,尾音拖得老长,进而仿佛百十人一起呼喝,整个码头轰鸣,就像打开了一个开关。   他感觉整个船舱突然震动,就见窗外码头开始移动。他忍不住走出客舱,沿着狭窄的舱道走到船头,三米之下的水面上密密麻麻都是牵引的小船,黝黑的船工们扯着起船的号子整齐划一地划桨,大船则不紧不慢地逐渐远离码头。   漕船终于行进深水道,褚楼遥望码头,心中茫然。   他真的要一个人跑去江南?   “小相公,”一名穿着下级吏员服饰的人走过来笑道,“这会儿一丝风也无,你还是回客舱去罢,待到了晚上,我再喊你出来吃顿好的。”   褚楼回神,冲他客气的颔首:“麻烦大人了。”   那小吏一乐,忙摆手:“小相公太抬举则个,我不过司里一吏,当不起‘大人’二字。若蒙不弃,且看我虚长你,唤我常三哥吧。”   褚楼咧嘴:“三哥,你喊我小楼就是。”   常三听他喊得亲热,不由更加高兴:“哎!”   两人倒似一见如故聊了起来。   褚楼问道:“三哥,这一趟返航,除了我还有不少搭客吧?”   常三道:“可不是,这搭客啊向来不缺,尤其此趟过去,再来一趟就要封河,倘若天儿冷得早,兴许这便是今年最后一趟。咱这上头正经客舱不过七八间,都住满了,连那货舱里也挤了些脚客,不过收他们个伙食费罢了。”   他想了半晌,突然嘿嘿一笑:“我约莫记得,还有位小娘子,就在你斜对面那间客舱住着。”   褚楼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有点纳闷。   这常三好歹也是个微末官吏,漕船上应当不少见大人物,怎地对一个小娘子这般不正经?   常三见面前少年人表情不虞,醒悟过来,忙解释道:“楼小弟,你别误会,咱可不是那等不尊重的人!只是我说的这小娘子,却约莫不是正经人家的闺女,是以调笑一句……你莫往心里去!”   说罢还有些懊恼,因为褚楼性格爽朗,他倒浑忘了对方的年纪,还当是他那些惯说荤话的同僚。   褚楼见常三满脸不自在,便不动声色岔过话题,心里却极不以为然。   别说常三根本没确定人家姑娘的背景,就算真是勾栏瓦肆出身,又如何?人家不也是凭国家颁给的资格证合法上岗,都是讨生活罢了!   行船至三日,宽阔的江面上只有船只三两,相互距离也颇远。   从客舱里远眺,江面一览无余,两岸风景逐渐从城镇村庄过渡到绵延青山。到了这时候,白日里也没有在京城时那么闷热,总有徐徐凉风吹来,让人不由感到轩敞开阔。 第3章 船上初识   与码头相比,江面上行船少了嘈杂的人声,只剩下水浪声。尤其到了夜晚,耳边只有水浪“哗——哗——”规律拍击船壁的声音。   要说有什么不好,大抵便是船上度日如年。   褚楼已是睡了第三觉,无论如何也躺不下去了。舱内没有活动空间,他只得坐起来靠向窗边。窗外风景纵然再惬意,连看几天,也已经腻歪得不行,但若想去船头透气,一来日头太大,二来船工往来频繁,他一个无所事事的人,总不好老出去溜达。   若是褚楼家里人,或者刘景钰看到他此刻百无聊赖呆滞的模样,只怕都要狠吃一惊。这还是以往那个活蹦乱跳的楼哥儿吗?   可见是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   褚楼正盯着远处青山上一座塔尖发呆,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推搡的动静,间或夹着几声调笑。他眨眨眼回过神,几步走到门后侧耳细听。   外头的舱道十分狭窄,稍微声音大些,客舱里都能听见。可是褚楼侧耳半天,也只能听见一个男子的小声调笑,还有衣料摩擦的细碎响动,却并没有第二个人的声音。   “……小娘子……来……”   小娘子?   褚楼一愣,脑子里闪过前几日常三说过的话。   他这斜对面好像是住着一个姑娘?   他皱眉又听了听,倒不像是常三的声音。   门外动静愈发大了,那男子愈加肆无忌惮。褚楼琢磨,既在他门后闹这动静,他又怎能袖手旁观?少不得来个英雄救美,教训教训那登徒子!   “这大晌午的,在小爷门口吵甚么吵?还让不让人歇晌了?”他猛地拽开门,一脸不耐烦地嚷嚷起来。   对面客舱门口果然站着两人,一男子看着眼生,另一个人确是个低着头拿袖子掩住脸的女人!   那男子穿着葛纱袍,中等个子油头满面。他先是吓了一跳,等反应过来,上下一扫褚楼,顿时轻蔑一笑,讥讽道:“哪来的穷酸杀才!倒敢来管你爷爷的闲事儿!”   褚楼抱臂靠在门边,不由气乐了。他在京里虽不算顶出风头,但寻常打马街头,也没几个人敢这么挑衅他,这回可算开眼界了。   “一个人头畜鸣的腌臜玩意儿也配做我祖宗?”他嘿嘿一笑,“你且报上名号,让小爷我也见识见识!”   那人脸色涨红,怒道:“好叫你知道,我姐夫可是堂堂魏王殿下!你若识相,磕几个头喊我一声爷爷,我便考虑饶你一遭,否则船一靠岸,那头就让家丁绑了你,若有功名的也给你一并革了去!”   看样子,他是见衣识人,把褚楼当成穷书生了。   都说京里水深,三四品的官儿遍地走,若今日站在这里的真是个小书生,只怕就要被吓住了。可惜,那人却遇上了褚楼。   褚楼差点笑出声:“你姐夫是魏王?”   那人傲然负手:“不错!”   褚楼不由奇道:“那就怪了,这魏王的小舅子分明只有一位,乃是礼部尚书的幼子陈琛。不巧不巧,我正好见过他,他也不长阁下你这熊样儿啊?”   那男子一下僵住,没料到眼前这穷酸相的小书生竟能随口道来魏王的姻亲,神色不免犹疑起来。难道,真踩到硬点子了?   他嘴硬道:“你莫糊弄人!凭你也敢提魏王殿下的尊讳?”   这时两人闹出的动静已传开,褚楼听到四周木头舱门小心开合的吱呀声,心里渐渐不耐烦。   褚楼神色一冷往前一步,“你怕不是魏王哪一房小妾的家人,倒敢充魏王府的正经姻亲?他家妾室没有三十也有二十八,照你这么算,小舅子能装一艘船,你算老几?——赶紧滚,否则天津港一到,我就绑你去官衙,看你那姐姐可有脸面,让王妃来司理院大牢捞你!”   那人这才发现小书生比他高出一头,眉宇之间一股悍气,立刻怂了。   他姐姐确实只是魏王府一侍妾,连正经侧室都还没捞着,再加上王妃治家颇严,要真闹到王府,他姐姐定然失宠,到时候就是家里都要撕了他——   “不过一个下作伎子,给脸不要脸,谁稀得谁要!”他忙放下狠话就跑。   褚楼懒得去追,转头看缩在舱壁边的女人。那厮话说得恶毒,这女子却一动不动,只低头那袖子挡脸。   他挠挠脸,有些不知所措。人是帮了,然后呢?   “这位姑娘?”他小心道,“你这个,没事了,要不先回房去?”   他口中的姑娘这才缓缓放下袖子,直起腰来,只是仍微微低头,几滴水珠子啪嗒啪嗒砸到木板地上。   喝!   褚楼吓了一跳,却不是被对方的眼泪吓的。   这姑娘忒高!   她一站直,怎么竟好似比他还高?这身高,即便是在北方的姑娘里也不常见。   第二个印象,便是白。   这姑娘皮肤在昏暗里的舱道里更显白得刺眼,乃至于她具体长什么样都模糊了。   除却自家母姐,褚楼还从未和一个陌生姑娘站这么近,而且人家还哭了——吓得他险些炸毛!   “你你……你怎地哭了?”   “多谢公子解围,我是吓得狠了……”姑娘的声音含糊而轻柔,又特别低沉,听起来特别委屈。   “举手之劳,”褚楼面红耳赤直摆手,“你放心,那人不敢再来,你进去吧,我、我也回房了!”   这姑娘却不动,哭唧唧道:“公子莫走,我姓秦名唤凤池,岂为长安有凤池。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公子能考虑考虑。”   褚楼心道:桓谭未便忘西笑,岂为长安有凤池。名字真好听啊。   他渐渐镇定下来道:“你直说就是,若能帮上的我定倾力去帮。”   秦凤池敛袖行了礼,虽然身架子大,姿态却极为好看。   她垂首道:“我欲往江南,本以为漕船安全,就只带了一个小丫头随行。如今发生这事,心里实在不安,公子若能护卫我到南下登岸,我必有重谢。”   褚楼十分惊奇,“你怎知我就与你同路?”   秦凤池抬袖掩了嘴,拿眼波捎他一眼,嗔道:“公子上船那会儿,我正巧在公子后头。您只顾着闷头朝前,哪知道后头还有人呢?”   褚楼恍然大悟,随后脸就有些红了。   他想了想,觉得这单活倒也可干。他师门不就是操持这个?真是凑巧,他还没到师门呢,先弄起师门的行当来了,便笑道:   “蒙姑娘看得起,那我便走马上任了。”   “如此,就有劳公子。”秦凤池又行一礼,那低柔的嗓音都显得轻快起来。   褚楼很快进入角色,守在门口亲瞧着这秦姑娘进客舱关门,等了片刻轻轻咳嗽几声,就听到周围西西索索阖门声,才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回自己房间。   他可真是一个忠实可靠的护卫!却说另一头,秦凤池一回屋,便放下遮脸的袖子。这时候诸看官再仔细一瞧,便能瞧见他线条娇俏的下巴上隐约的青茬,再加上通身的模样和气势,如果再让褚楼来看,只怕一眼就识破他了。   他秀眉一垂,神色平静坐到窗边,一旁那小丫头便殷勤地给他倒了杯水。   “师父,”小丫头将杯子递给他低声问道,“我去探探那人底子?”一出口,嗓门嘎哑,竟也是个带把儿,年纪还不大,嗓音略嫌青涩。   秦凤池摩挲了一下杯壁,淡道:“不必,我认识他。”   “小丫头”,也就是秦松,心里直痒痒。他欲言又止,片刻默默把好奇心嚼吧嚼吧咽了下去。反倒是他师父瞥了他一眼,破天荒解释了一句。   “那人是褚志海的幼子。”   秦松吃了一惊:“那不就是褚远的弟弟?怎么这么巧竟跑到这船上了?”   他也是职业习惯作祟,总觉得世上万事少有巧合。褚志海的嫡长子褚远,如今领禁卫军三等侍卫的衔,日常也会出入内城门。如今他们刚出京,就遇上褚远的亲弟弟,不免有些怀疑。   秦凤池却没再搭理他,反而望向窗外的江面沉思起来。他耳朵灵敏,被那废物堵在船舱里的时候,就听到一个轻微的呼吸声靠近,就在前方那扇客舱门的后头。   因为他脸上妆面未成,所以一直举着袖子遮挡,也不好直接出手对付那废物,怕引来更多人。因为这个,他并没有反应过来那屋子里是褚楼。直到听到陈琛的名字,他才反应过来。   这其中自有一番缘由。   几年前,他出城办事,在青松楼二楼临街阁子房候人,正巧目睹了街上一桩义举。这青松楼正位于内外城门之间,靠近出城的主干道,这时候有两拨纨绔各自骑马立于一方,呈对峙之势,恰好堵住了主干道。   秦凤池立时认出了其中几人,都是京中惯常招风的,领头的便是陈琛。   按理说,陈琛论家世并不如何拔尖,但他有个好姐夫。魏王即便被官家忌惮,外人也休想欺负到他头上。常言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礼部尚书一家也因此地位超然了。   两伙人对峙的原因简单。陈琛一帮人骑马回城,被一对卖花的父女挡了路,陈琛的家奴就一鞭子抽打过去,将那小姑娘抽翻在一边,一行人不待停留就要过去,被要出城的褚楼几个拦了下来。   “是你?褚楼,你干嘛挡我的路?”陈琛怒道。   秦凤池挑眉,原来这年纪轻轻的义士是褚志海的儿子。   褚楼穿一身大红圆领箭袖袍子,远看一副雪白的皮子,十分打眼。只见他手握缰绳,神色严肃冰冷:“你纵家奴当街行凶,难道还想一走了之?” 第4章 初次交锋   陈琛也是懵。他下意识往路边看,见地上遍洒一地鲜花,那短打贫民正抱着女儿跪缩在路边哀泣,却并没有怎么大声哭嚎。从他的角度看不到那小姑娘如何,但地上却有一道溅开的血点,这让他心脏不由一颤,浑身不自在起来。   他支吾半晌没吭声,一旁郑国公次子嘲笑道:“怎么叫行凶?这下贱人挡了咱们去路,可不就只能请他们让一让?”   褚楼冷笑一声:“这条道乃是国道,凡天上飞的地下跑的,便是牲畜也过得,丈八宽的路且留了大半给你们不走,偏要抢别人的道,比之牲畜何如?”   “你!你敢骂人!”郑源气个倒仰,指着他们对家奴道,“去!替咱们教训他!”   谁料十来个人高马大的家奴面面相觑,无一人敢上前。   褚楼一行人闻言不由哈哈大笑,跟着便纷纷下马,拳打脚踢把陈琛一帮人揍了一顿。   等看到褚楼踩着陈琛翻出他钱袋时,秦凤池才有点惊讶。只见褚楼取了几块碎银快步走到那对父女处低声说了一句,又在远处围观人群里打点一番,便有几个行商模样的年轻人过来,将那对父女送上牛车,往内城去了。   秦凤池感到惊讶,是因为他没想到褚楼还会善后。他原本以为这就是高门子弟意气之争,争完了,恐怕也早忘记那对父女了,但褚楼却很快速地解决了争端,还不忘帮助那对父女。   他自认也见识过不少人,像褚楼这个出身这个年纪,竟然是发自内心的愿意去帮助平头百姓,且还能帮到实处,实在难得。   秦凤池那时候想,褚楼这样的人,固然好,但因为太稀有,于世道也无甚益处。待过二十年,谁知道他会不会随波逐流、混俗和光呢?   等到他再听到有关褚楼的消息,就听说陈琛已经唯他马首是瞻。那会儿他忙得人仰马翻,误以为褚楼已经和陈琛厮混在一处。   事实证明,他竟看轻了对方。   虽然还远不到二十年,但褚楼仍然是褚楼。   秦凤池回过神,忍不住自嘲。反倒是他自己,变了不少。   “师父?”秦松小心翼翼看他。   “无事,”秦凤池放下杯子,“此人不必探查,咱们这趟正可借他挡一挡麻烦。”   师父都开口了,秦松忙应声:“是,师父。”   他心道,反正管它牛鬼蛇神,也逃不过师父的手掌心。   这天深夜,秦凤池换上夜行衣,从舷窗翻出去。他如鬼魅一般贴着船壁爬上去,夜色中,无人发现桅杆上立着一个人。   他居高临下扫视了一圈,便滑下去落在夹板上,沿着人最少的地方绕到底舱。其实从客舱过道直接去底舱更方便,无奈对面住着一个耳朵灵敏的人。   可惜事不从愿,他千方百计避开的人,这会儿正因为热得睡不着觉溜了出来,在船头甲板上盘腿坐着看星星。   褚楼百无聊赖,已经开始找传闻中的天蝎座α星。据说这颗红超巨星在夏至前后看得最清楚,属于天蝎座内最亮的恒星,代表天蝎的心脏。由于它颜色火红,在本国古代天象学里,则称其为“大火”星。   从前上学的时候,他们学过一个词,叫“七月流火”,其中的“火”就是指这颗星星,当它逐渐西行,就代表夏季渐渐过去,天气开始转冷。   他正抬头仰望夜空,没看到什么流火,反倒看见高高的桅杆上有个黑影迅速下滑……嗯?!怎么活像飞鼠?   ‘有贼啊!刺激!’   褚楼一下来精神了,随手抓住自己的剑,躬身沿着隔舱的阴影跟了过去。   秦凤池毫无所觉,估计他也想不到,大半夜还会有人无聊到在船上瞎晃悠。他此行主要是想查看一下那位天津商行行首的货物。   白天他在过道被人拦住,就是因为他想先确认那姓何的住哪间船舱。谁料到这么寸,去的时候挺顺利,回来那么短短一截路还遇上了不长眼的人。   这艘漕船运货大体上有些规矩。客舱号天干地支都对应一间货舱,优先保障住在客舱的人有地方存放货物,其次才按顺序排其它的货舱。   秦凤池一身黑,唯有一双眼睛露在外头,精光内敛。守卫货舱的漕运兵抱着长戟靠隔舱打瞌睡,他趁其不备点了对方的穴道,另一只手正好托住对方缓慢倒下的身体,还细心给人调整了姿势。只怕这兵卒醒过来,都以为自己只是睡迷糊了。   褚楼躲在暗处,就看这黑衣人大摇大摆走进了甲板下的底舱,不由震惊。   这漕船上是有什么宝贝吗?咋那么多不长眼的人?   他赶紧跟了上去。   秦凤池抓紧时间开锁进了天字号货舱,举着火折子检查了一圈。这间货舱里都是些金石玉器、古画卷轴,还有成匹的绸缎,除了价值连城,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东西。   这结果也在他预料之中。看来想偷懒也不行,还是得去天津府走一趟。   他刚要吹熄火折子,火苗突然被一道劲风扑灭,最后的光亮被一道剑光反射,疾如闪电一般从身后袭来。   秦凤池悚然一惊,猛地扭腰闪避,在狭小的货舱里踩着舱壁翻身到了角落。   “什么人?!”他冰冷道。   “我是你猫爷爷,”来人刻意压低声音,装模作样道,“来捉老鼠来了!”   秦凤池在黑暗里愣了一下,怒气陡然消失,升起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怎么会是他?’   还猫爷爷,普天之下能让他喊一声爷的,也就那么一位。   他懒得耽误时间,反手拔刀循着声音劈了下去!正好让他试试这位几代侯府将军之后的水平!   皇城几卫几衙配的都是短柄手刀,剑身熟铁制,剑刃碳钢制,刀身厚重,极易砍劈。而他的这把乃是官家亲赐,名为错银,刀尖上挑,刀根处错银吞口,云纹美观,质量上乘。   这一点,褚楼深有同感。   锵——   他双手握剑,咬牙抗下头顶的刀劈,暗夜中刀剑相交带出一串火电。剑本走的就是一力破巧,轻灵快捷的路数,对上秦凤池劈出的刀,实在占不了便宜。   ‘小爷这是遇上大力金刚鼠了吗?!’   褚楼感觉自己头顶都快贴上冰冷的刀刃,就跟压了一座泰山似的,心里不由焦急。近距离他也抵不过人家拿刀劈砍,再多抗几次,估计他的轻鸿剑就要淬了。不行——   他双臂猛地使力,长剑黏着对方的刀身强行翻转压下,随后一削一挑,紧跟着上去就是“有凤来仪”,剑尖不管不顾直刺向对方咽喉!管你劈的砍的,先吃爷爷一剑!   好一招直来直去!   秦凤池双眉一挑,横刀挡剑,谁知对方剑光一闪,剑尖突然轻巧回旋,反刺向肋下。须臾之间,两人便对过三四十个来回,窄小黑暗的货舱里一时之间刀光剑影!刀风如猛虎,剑风便如鹰隼,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他心道,这样下去难以脱身,万一那外头的兵卒一醒,打草惊蛇就麻烦大了。   然而褚楼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他一改连连进攻的剑势,长剑变得格外令人厌恶,如同墙上的壁虎,黏着他辗转腾挪,怎么样都甩不脱。   秦凤池渐渐开始不耐烦。假如对面不是褚楼,如此耽搁他行事,他都不知道自己能否忍住不下杀手。可惜对方却不知道他是“秦姑娘”,下手丝毫不顾忌,全然一副替天行道的架势。   “好你个水耗子!”褚楼越战越勇,一把长剑舞出花来。   秦凤池怒极,没长眼便罢了,竟然侮辱他是水贼!哪家水贼这么能打,还连个同伙都没有?可见光长功力不长脑子!   他懒得再和这厮缠斗。毕竟他是鹰羽卫探子,又不是走江湖的,名刀真枪他没工夫,倒不如来点阴招,让这小子长长见识!   他侧身避过剑刃,脚尖点在木箱上直接翻过褚楼的头顶。褚楼来不及回身,他便手指一扣,一粒铁莲子扑簌弹了出去,点在了褚楼的软麻穴上。   四周本就黑暗,褚楼一时不察,突然被暗器所袭,两腿直接一软,险些跪了下去。   秦凤池见好就收,立刻抓住机会窜了出去。   “别走——”   褚楼握紧剑柄,咬牙追了出去。两人一前一后直接从那昏迷的兵卒身上跨过,如同两道黑影略过角落的甲板,来到了船舷边上。   秦凤池头也不回,直接收刀回鞘,双手抱臂朝下一跃,像一尾黑色的游鱼,钻入水里几下就不见了。   “果然是水老鼠!”褚楼追到边上,扶住船舷往下看。   夜里黑黝黝的江面一层滚一层,前仆后继地拍打着船壁,白色的水沫忽起又消。他沿着船舷看了半天,什么动静都没有,只得悻悻然放弃。   至于他为何不通知船上的漕运官……反正他师父告诫过他,假如行船碰到水鬼,那定然一人前哨,探路的先行。若直接扑杀了那探路的水鬼,也许就能避免被截船。   船上一共就十几名漕运兵,要是碰上刚才那档次的,只怕翻一倍都不够人家吃的。褚楼算算日子,没几日就能到大港口了。剩下这段路江面上行船会渐渐变多,应当翻不起大水花。   褚楼一身臭汗,哼着小曲回到客舱。   也许因为好好活动了身体,他现在不但不困,反而觉得浑身轻松。他走到门口,迟疑了一下,回头看向秦姑娘的房间。只见从木门后露出烛火昏黄的光线,这么晚了,竟然还没有入睡吗?   秦姑娘的屋子里却传出了隐约的水声。   褚楼顿时红了脸,不敢再去细听,连忙进屋反手关门。   对面屋里的画面却和褚楼所想截然不同。   “师父,你这……”秦松看着拎在手上的夜行衣,已经湿透了不说,还挂着水草,散发一股难闻的水腥气。师父好好的甲板不走,怎么钻水里去了?   “别废话,直接丢了!”秦凤池额头青筋绽起,脸色阴沉。   他粗鲁地拆了发髻,一头黑发湿淋淋地贴在光罗的背上,水珠不断沿着雪白的脖子,一路滑下肌理分明的结实背部,最后顺着流畅收紧的腰线一路往下。   秦凤池抬臂闻了闻自己,果然也是一股腥味,眼神瞬间变得凶狠。   “……”   秦松噤若寒蝉。他师父一贯喜洁,如非必要,绝不可能主动往水里头跳。所以说……果然是被人给逼着跳了水?   他不敢再想,连忙跑前跑后地给师父拿干净寝衣和布鞋,又在热水里加了些花露。“师父,这可是新上贡的大食花露,据说香气极为持久,你要不试试?”   空气中果然弥漫起带着水汽的浓烈花香,很快便掩盖住了难闻的味道。   秦凤池心情和缓下来,抬腿跨进木桶。   他舒坦地出口气,浑身都放松下来,懒洋洋地搭着桶沿。   “不错,桶哪儿来的?”他难得赞一句。   秦松高兴道:“是对面那傻……那褚云开差人送来的,全新,没人用过!”   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一听到褚楼,秦凤池顿时脸色一冷,仿佛又回到到那种水草缠身,黏糊糊的水下,杀气四溢。   “……”   秦松瞠目结舌。他还没骂出来啊,师父就这样生气?   小徒弟油然而生一种危机感。   这褚楼也太会了,竟然用一个木桶就收买了他师父!看着憨厚老实,原来是个心内藏奸跟他抢师父的人!   “师父,货舱可有什么不对?”他怀着小心思换了个话题。   秦凤池脸色更加冰冷。他看着小徒弟战战兢兢的模样,深吸口气,收起了不快的情绪。   “账本不在那里,”他淡道,“不过,可以让赵义清查查这人在京城的商铺。我看到有几幅古画,真品应当在宫里收藏,既然流到商贾手中,中间只怕不止倒卖了一手。”   秦松了然。这里头肯定就要牵扯到內宫了。   “如果此人和知府关系密切,那岂不是知府也有问题?”   秦凤池漠不关心:“抄家问罪都是九府衙门的事,咱们只管拿到账本。”以他来看,天津府知府定然脱不了干系。   何姓商人能够在如此大的行省爬到商会行首的位子,通常与地方官的扶持离不开关系。虽说以他之前查看的履历簿,那位陈知府考勤中平,并无不当,在地方口碑也还不错,但是往往那最贪的老鼠,挖的洞都格外得深。   混乱的一夜并没有影响到褚楼。   第二天,他起个大早,神清气爽地绕着甲板跑了一圈才回屋。   褚楼坐在舷窗上,哼着歌看窗外数米处的滚滚江面,一反过去几天的颓废,简直容光焕发,精神抖擞!   一想到那水贼被他直接逼到跳水,他就觉得怪有成就感的。 第5章 入住邸店   他琢磨了一下,觉得人果然不能闲着,便翻回屋子里,叼着笔把昨晚勇斗水贼的事迹,事无巨细地写下来,打算一靠岸就寄给刘景钰,顺便嘱咐对方替他打听家里的情况。   毕竟按照他爹那性格,这么悄无声息的就放他走了,啥反应没有,有点不大正常。   褚楼写罢,眯眼审视了一番,这才满意地封信。这下钰哥儿倒不必担心他钱不够使了,等到江南登岸,秦姑娘还要付他工钱呢。   等到日头渐落,船上灯火通明,褚楼换了件深色短打,绑了袖口和裤腿,这才出门。   他靠在秦凤池舱门旁,伸手扣了扣门:“秦姑娘,是我。”只听里头窸窸窣窣一阵,便有个轻巧活跳的脚步声靠近。   “你是谁啊?”门后响起脆嫩的声音。   褚楼早听出来脚步声不同了,猜想是秦凤池身边那个小丫头片子,遂扬声道:“我是你家姑娘雇的护卫,来问问你们可吃了,若不便出门,我就替你们去取些吃食来。”   也就是意思一问,斜对门这一下午都没人出来,想也知道肯定还没吃过。   这时候屋里又响起一个极轻的脚步,随后木头舱门便吱呀一声朝内打开。一个鬓发乌黑,皮肤雪白的高挑女子站在门后。   她微微侧头,目光并不直视他,只将红唇轻抿,轻声道:“公子。”   褚楼顿时呆住了。   他脑袋里一瞬间轰然空白,耳边仿佛响起一个低沉磁性的男声徐徐道:   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大草原又到了动物交……   “你傻了呀,我们娘子叫你呢!”小丫头躲在门后冲他做了个鬼脸。   褚楼猛然回神,已经从额头红到了脖子根。   他懊恼万分,低头尴尬道:“姑娘,你你莫叫我公子,我这个、我叫褚云开,你……”话未说完,恨不得掐死自己。   非亲非故的,叫人家姑娘怎么喊自己名字啊?   秦凤池掩唇低笑:“褚公子,您对我有恩,我怎么好随意唤您名讳呢。”   褚楼疑惑地抬头看他,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为何秦姑娘今日给他的感觉,莫名地冷淡许多。   他不由失落,讷讷道:“我如今不过是姑娘的护卫,至少……不要这般客气罢。”他顿了顿,又道:“姑娘应该还没吃吧?这天也晚了,船头人多杂乱,你们不必出来,让我去取吃食来。”   秦凤池沉吟片刻,点点头:“那就让松儿一起去,公子的吃食也让她一并买了,切莫推辞。”   褚楼不差这点伙食费,但秦姑娘的好意他不敢辜负,就应了。他看着秦凤池关上门,这才跟在松儿身后往船头走去。   他摸了摸自己额头,还隐约有些热度,不由更加懊悔。   嗨呀,刚才太丢人了!   “褚护卫不必沮丧,”那叫松儿的小丫头笑嘻嘻回头,“凡见到我家娘子的,像你这样的反应稀松寻常!”   褚楼怔了一下,一时之间都不知怎么反应。   松儿若无其事地又转身继续往前走,连走带蹦的,倒十分活泼,却不知她的话令褚楼心中如何波澜起伏。   褚楼心想,虽然已从常三嘴里听闻了关于秦凤池的来历,但那时他并不如何在意。可是松儿的几句话,正印证了常三的猜测。   秦姑娘确挂平康之籍。   其实秦凤池究竟什么出身与他也没什么关系,然而这一刻,他心里却凭白生出些许遗憾。至于为何遗憾,又遗憾什么,他也下意识没敢去深究。   船艄伙夫忙得热火朝天,脚客三两成群打了裹蒸馒头和鱼汤躲到桅杆后头吃,顺道享受一天难得的畅快凉爽,舱客则大多遣了仆人过来买饭,并不在船头停留。   松儿身量不高,便凑在褚楼身边打量。   她探头看了一圈,脆声道:“给我来一份鲜鱼脍,一小碟虾鲊,一碟子羊肉馒头,鲫鱼豆腐汤盛一罐子,要连头带尾完整的,莫拿那零碎鱼肉鱼骨头糊弄人!汤里别加芫荽!”说罢睨褚楼一眼,道,“你吃什么?快些定了,我好付钱。”   褚楼给她嘴巴叭叭的一串话绕晕了,犹豫半天只指了肉饼,“那就五个饼一碗汤。”   松儿听了,竟也没有笑话他吃得多,掏了钱就指挥他端盘子,自己只拎了一罐子热汤往回走。   待回到船舱里,松儿问他:“你是跟咱一道吃,还是自家回去吃?”   褚楼没什么犹豫。这时节男女大防倒也不过分严苛,否则秦凤池一介女郎,也不可能带着婢女单独出行,但他这世上十几年家教使然,对于同女子单独相处还是怵得慌。   他婉拒道:“我一男子,倒不好出入你们居处,还是自己回去吃吧。”   松儿不过客气一下,闻言便点点头,示意他把自己买的菜递过来:“你且回屋把饼搁下,若有碗便给我,我盛了汤再给你送过去,若没有碗,我给你找一个也行。”   褚楼哪里记得带什么碗,闻言忙道:“麻烦松儿姑娘给我找个碗了。”   两人这才分头回各自的房间。   秦松端着饭菜和热汤来到窗前桌边,见师父抱臂倚靠舷窗,神色不虞,便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师父从昨晚湿淋淋爬回来,就一直在生闷气。   “师父,我盛一碗汤给那人送去。”他小声报备。   秦凤池随意应了,半晌又道:“捡只大碗。”   秦松唯诺应下,动作利索先给他盛了一碗鱼汤,夹了几块鲜嫩的鱼肉和豆腐,又替他布好竹箸,将羊肉馒头搁在边上,这才去找碗盛汤。   褚楼就着奶白的鱼汤吃掉了五个肉饼,心满意足地打着嗝,心道:这不花钱的饭菜就是好吃啊。这样一路过去,他都不必动用钰哥儿给他的钱票。   说起来,这单活计可算是简单至极了,毕竟这是一艘官船,船上能有几个不长眼的?嗯……也就两个吧……只要那对主仆少出来走动,大小事都不会有。   至于上岸秦姑娘给他多少酬金,这点褚楼倒不大在意。左右他也不缺钱,等到了师门,此行倒是个同师兄弟们吹嘘的好话题。   如此又过去几日,江面日渐变宽,两岸人烟愈繁,船只也多起来。这都是即将到达大码头的预兆,而从通州往南这一路上,第一站到的就是天津港。   这日大中午,外头陡然嘈杂起来,远处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嘹亮号子。船只越接近码头,水面越浅,吃水重了,靠着牵引的小船才能缓缓靠岸。   此前褚楼已问过斜对门的主仆,秦姑娘极少露面,松儿跟他说她们要在天津府停留几日。既然他接了护卫的活计,便不能只顾自己赶路。   几个人都不打算换船,无须带太多东西。他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就去敲了对面的门。   开门的是松儿,她挽着一个松松的包袱,竟也正经穿戴,头花堵耳细丝镯子一样不少。   秦凤池一身藕荷粉绿的打扮俏生生地站在松儿身后,头戴一顶席帽,只微微露出颈子,身姿修长娴雅,引人注目。   即便是褚楼这样的呆头鹅,也不得不承认这姑娘颇美。   下船有几分拥挤。褚楼向常三打听过了,一般跟随漕船的都是长途旅客,若只是想去天津这等短途的人,通常也不吝啬那点差价,往往会正经找一艘客船,好歹吃住都便利些。   买船票到天津府就下的人虽没几个,但这漕船本来就要停泊几日,船上舱客难免去往府城,也好松快松快。就是那些挤在货舱的脚客,也趁机担着货担,在府城里做上几日的小生意。   褚楼站在秦凤池一侧,一手挡她身后的人群,一手护着一侧,还得努力避免和她有肢体接触,挤得是一头热汗,总算感觉到一点工作的辛苦了。   他护着这对主仆往船下走,头脑中不期然想到保镖这个词。嗐,他现在干的可不就是保镖?   一行三人排队验明身份入了府城,府城内又是一番热闹景象。褚楼四下看着,见城中多见辽人,但此地辽人神情坦然,穿着打扮与河东辽人也有些许不同,很有些归化痕迹。   “姑娘这几日打算何处落脚?”他转头问道。   秦凤池的声音隔了席帽,有些含糊:“我有些故人要去寻访,约莫要在此地住上几日,劳烦公子等候。”   褚楼点点头:“姑娘可要在下陪同?”   秦凤池轻道:“多谢公子,倒也不必,我外出这几天公子自便就是。”她说罢唤了松儿,小丫头便摸出一个藕色荷包直接塞给褚楼。   “公子衣食住行总要打点,我既雇佣了公子,这是应有之义,还请不要推辞。”   褚楼愣了一下,拒绝的话头都已到嘴边,低头一看手里精致的荷包,不知为何竟又咽了回去。   他定定神,低声道:“我同你住一家邸店罢。这几日我就在房间守着,你若有事,只管回邸店寻我……等你,等你们回来了,我晚上再去街上耍。”   听了他这番话,松儿脸色倒和缓许多。   秦凤池声音似又带了笑意:“我记下了,凡有事就回邸店寻公子。”   褚楼郑重点头。   三人遂往就近邸店。   那年轻的堂倌躬身将他们迎入堂中,一边用一双眼珠子滴溜溜上下扫他三人,尤其在秦凤池身上绕了一圈,嘴里还热络问着:“诸位,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小丫头松儿脆声道。她譬如豪富,眼也不眨定了两间上等房,便将银块丢给堂倌。   “这边走!”堂倌笑开花,一掸袖子,接了钱就一路送他们上楼,“上好的朝南向,迎着后花园子,安静亮堂!客官这边来!”   几人来到三楼,一路走到最里长廊,果然安静了不少。   小堂倌先就推开其中一间屋,请他们看。   秦凤池便首先迈了进去,松儿和褚楼跟在后头。只见这上房轩敞,光线不十分强烈,木窗外悬绿植,屋里一股新木和草叶的清香,且寝具干净规整,窗下另设有长榻,倒确实雅致。   松儿扫了一圈,撇撇嘴对那堂倌道:“勉强凑合,一会儿子我再与你些钱,你去街上多买些冰来,你这屋子到了晌午便待不住人了!”   “是、是,”堂倌讪笑一声应了,“这屋子景致最好最安静,朝向就亏在这时节,也是没办法。”   “主要是太小,”松儿挑剔一句,又勉强道,“罢了,你这店里有甚么吃的,倒紧着送几样过来,别叫我家娘子饿着。”   小堂倌忙不迭点头:“这就去,咱们店里的爆羊肚最是一绝,另有豆皮卷也是特色,这街尾还有一家甑儿糕,有红豆馅儿的绿豆馅儿的玫瑰酱的,松软香甜,小娘子们无一不爱,小的去买些来给诸位尝尝?”   褚楼闻言就有点流口水。这有些菜样流传千古,可现在吃到嘴里,才是最传统最特色的。必须吃啊!   他这神情过于明显,松儿不由噗嗤笑出声。堂倌都说了是小娘子爱吃的,偏他流口水,可不好笑?   “捡你家有名的上几样,记住,菜须得要新鲜,莫用那隔了时辰的,”松儿道,“那糕儿……”   她斜了一眼褚楼,见对方一脸欲言又止,才满意地松口,“糕一样来一份,量却少些,我家娘子不爱吃甜口的。”   这便明晃晃告诉堂倌,屋子里想吃糕的就是褚楼,没别人。   堂倌笑吟吟应了,装作没听懂赶紧走人。褚楼尴尬地摸摸鼻子,心里恼怒,又不敢当着秦姑娘的面儿跟松儿呛声。   他懊恼想道,早知道便忍一忍,嘴馋什么呢?大街上什么好吃的没有,待她二人出门,他想吃就吃,何至于沦落到被个小丫头奚落!   吃罢了饭,褚楼回了自己屋子,这头厢房里便突然沉寂下来。   秦松收起一身的嘚瑟,小心翼翼奉了一杯茶递到秦凤池跟前,睇也不敢睇他。秦凤池手指刚捏住杯沿,他就不由抖了一下,闭上眼,险些以为会被热茶甩一脸。   然而没有。   秦凤池的手很稳,杯子纹丝不动。   “话少些。”他提醒一句。   秦松咬紧腮帮子,单膝跪下。   “徒儿再不敢了!”他惶恐地低头,只觉背后浮起细密的冷汗,十分懊恼。   也不知怎的,他对着那褚楼就总忍不住挑衅一下,忘了出任务要谨慎行事,少惹外事。他只庆幸此时不是在场院,不然师父定叫他跪在院子中间挨鞭子,院儿里那群孙子嫉妒他喊首领师父,抽也能抽去他半条命…… 第6章 曲乐行首   秦凤池惫懒看他,搁下茶杯就去换装。   秦松忙连滚带爬起来跟去伺候。他打开随身带的大包袱,从里面捧了一套衣裙出来,这衣服有了折痕,还需用热烫的茶壶熨平折痕。   秦凤池径自端坐在妆台前,熟练地给自己盘了单髻,从带来的小妆盒里捡了一支折股玉簪固定住发髻,又在一侧插了支鎏金的小花筒簪并一把缠枝牡丹花的小巧玉梳。最后,他才挑了一对嵌珠金丁香耳钉戴上。   他左右端详了一番镜子里的女子,补了补妆粉和唇脂,便在额心贴了一枚拇指指甲盖大小的梅钿,方才满意。有诗云“翠钿贴靥轻如笑,玉凤雕钗袅欲飞”,无外如是。这几年宫里虽流行高髻云鬓,梅妆珠钿,到底民间还是以清丽别致为主,并不奢华。   秦松熨烫好衣服,这才捧了过来。他伺候师父换下身上藕荷的窄袖上衣,穿了白色内衫和粉绿半袖,下系一条鹅黄的六幅绸裙。这身衣服,半袖的镶边、腰带和披帛都是藕粉色,在热天里看着格外清爽。   等秦凤池再慢悠悠地摇起一柄纱面的花鸟扇,那眼神已变得婉转多情,似睇非睇了。   秦松跟了他师父也有几年,看他妆样十数次,仍觉耳目一新,惊艳不已,犹如初见。探子这一行当里,人人都有一手伪装的功夫,甚至有能缩骨改变身形面貌的能人。可是像他师父这般,扮一次,从妆容衣饰到言行举止,乃至于气质风骨,都能贴合所扮人物本身的,凤毛麟角。   “师父,咱们先去哪儿?”府城里哨人也分三六九等,人数还不少。   秦凤池靠在窗边,抬扇挡了一下日头:“九娘上旬可接了信?”   秦松回想片刻,肯定地点头:“接了。”   “那便去她那儿,”秦凤池道,“天津府十里烟云巷,能得了曲乐行首,凡宴请场合,少谁也不会少她一张请柬。”   这就是要借力了。   便说顾久娘,惯来午歇,今日不知怎的,才歇下小半时辰,便惺忪醒来。   日头已渐偏西,透过窗外竹树丛的间隙,晒出一把斑斑驳驳的影子,又被轻纱的门帘轻轻遮挡。天儿热,地板上只铺了一层薄薄的竹席,摆了一套紫檀木嵌大理石山水面的桌椅,使这房间的基本色调显得十分沉静;另一架大理石描金的花草围屏,映衬着屋子一角的仿古青铜冰鉴,和其中袅袅漂浮的冷气,又使这屋子多出几分奢华。   粉壁上挂着一幅当世的山水图,在画的下面,有一张条几,上有一张古琴,一本琴谱。一件白釉的仿古香炉,正袅袅地吐出沉香的烟缕,正是“却挂小帘钩,一缕炉烟袅”。   由此看来,这间闺房,虽奢华却也雅致。每一件摆设都在它该在的地方,不多也不少,十分恰当。摆设这房间的人,必然也是个性格妥帖、不缺文气的女子。   顾久娘正是这样的人。   她半倚着软枕,睡眼迷蒙,半晌才慢悠悠地坐了起来。   丫头晴柔还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听见响动,才笑眯眯地绕过屏风走过来。她见顾久娘已经要下床,便拿了一件薄纱的褙子替对方披上,然后才倒了一盏淡茶递到对方手里。   “娘子,怎么这会儿就醒啦?”   顾久娘抿了口茶水,秀眉微蹙,也是困惑:“不知怎的,好似有一桩事等着我,睡不安稳。”她沉吟片刻,对晴柔道,“你去门房那里走一趟,问问今日可有人拜访。”   晴柔十分不解。倘若有事,门房早便告知她了。虽然暗自嘀咕,但她有一件好处,就是足够听话,闻言接过顾久娘手里的茶盏,搁到桌子上就出门去了。   夏日里午睡起来,总是有些燥热。   顾久娘拿起枕边的竹扇,轻轻扇了扇,待闻到淡淡的沉香味儿,那股燥热才一点点沉淀下去。她思来想去,想了半晌,除了年头接了京里来的信,倒也没什么事了……   “娘子!”   晴柔喊了一嗓子,人才匆匆忙忙掀帘子进屋。她绕过屏风,脸蛋热得红扑扑的,小声对顾久娘说:“娘子,这可真是巧了,我才刚到门房,就遇上两位京里的女郎来访。其中一位,个头儿可真高!比咱家门房还高哩!”   顾久娘眉头一跳,忙趿拉着绣鞋下床:“那两位客人何在?”   “我将她们安置在了石亭子里,”晴柔急道,“娘子,您把衣服且穿好再出去啊!”   顾久娘恍若未闻,随手将扇子往桌上一丢,快步朝外走去。   这套宅子面积不大,不过一个花园套一个小院儿,但花园占地不小,处处是景致。   秦凤池靠在凉亭围栏边,正摇着扇子看外头池子里游曳的锦鲤。   这是一座四层重檐的石凉亭,比起木制凉亭更多一分古朴,但精雕细刻,也并不粗陋。从亭里望出去,有山石嶙峋,绿水环绕,竹叶簌簌,几丛红的粉的白的花朵点缀在山石之间,让人仿佛身在江南。   秦松站在一旁,打量着精巧的花园,心里直犯嘀咕。他心想,这九娘子日子颇过得去,已不再是昔日的可怜人,也不知那忠心还剩下几分?   他耳朵微动,抬头一看,远处游廊正款款走来一位丽人。   那丽人身材娇小,却曲线婀娜,半透明的轻纱褙子挡不住雪白的颈项和大半□□,正如诗云“慢束罗裙半露胸”。越走近,秦松便越能看清她的模样,也认出了她来。   顾久娘顾盼生辉的双眸带着急切,椭圆形的、异常白嫩的脸蛋上沁着细汗,此时她红唇开合,微微喘着气,便引得浑圆的胸脯一起一伏。   “大人!”她在凉亭外便深深地蹲礼。   秦凤池转过头来,一头撑额,上下打量她。   “几年未见,长大了。”   顾久娘闻言不由抿嘴笑了,她这么大个人,在大人眼里却仿佛还是当年那个瘦小的小丫头似的。她突然浑身放松了下来,只是仍不好意思抬头直视亭子里的人,只侧过身,向秦松轻轻行了一礼。   “小秦大人。”   秦松不大自在地冲她颔首,随即便转头不再看她。   衣衫不整的,像甚么样子……   秦凤池用扇子点了点亭子里的石凳:“过来坐。”   顾久娘忙提着裙子走上台阶,拘谨地坐了石凳一角,态度恭谨。其实,她心里是十分激动的。方才她在游廊远望,只看到秦凤池大概打扮,然而这人的面容究竟是瘦了胖了,神情到底是严肃还是愉悦,却是看不清,不由又有些焦虑。   “你老低头作甚?抬起头,我有事问你。”秦凤池未经伪饰的声音低沉响起。   顾久娘迟疑片刻,大着胆子抬头看他。   面前这人,论作女装,简直比她还要美貌。不过她瞧的却不是外头那层扮相,而是透过那些,看向几年前救自己出苦海的那个男人。   秦凤池问道:“你明日可是要赴陈大年的堂会?”   顾久娘闻言一怔:“正是。听闻陈知府邀请府城商行诸家一同宴饮,乃是难得的盛宴。十三行里头争红了眼儿,倒叫我个新人拔了头筹,得了请柬。”   她这才醒悟过来,看了看秦凤池的装扮。   “大人莫不是也要去?”   一旁的秦松偷偷翻了个白眼,心道,若不是要去,谁来找你个黄毛丫头!   秦凤池笑道:“其间诸事你无须知,只管替我寻个身份便是。”   顾久娘踌躇片刻:“这……身份易得,只是这等场合,又有恁多商家,万一有人唐突大人,这该如何应对?”   她说得委婉,实则害怕那宴席上有商人醉酒狎妓,更怕万一那些做官的看上了大人这扮相。   秦凤池忍不住笑出声,拿扇子掩嘴:“我等来此办事,自然有应对之策,你助我混进宴席就是了。”   他倒也不怪顾久娘白担忧,毕竟这小娘子没入羽卫,这两年也没接过任务,算是末等的哨人,和普通人也无甚区别。其实哨子大多数都是普通人,年年接信续档,但真正能得用不过十之一二。   顾久娘确实没怎么见识过秦凤池的本事,此时见他一言一行都如女子,与印象里那个高大酷戾的男人形如二人,不由暗自惊叹。   她想了想,道:“既如此,不知大人现居何地?明日倒不好分两处前往,还须得接了大人与久娘一道。”   秦凤池道:“府前大街柯氏邸店。”   顾久娘点头:“倒是好找。”   她又说了些堂会细节:“大人,久娘可为你安排一伴乐女伎的身份,届时或是持羯鼓或是捻箫管随乐伎们次第而出,假作奏乐,当不会引人夺目。只是乐伎们明日都着紫衣簪白花,襟领满绣牡丹,这服饰妆容不能有些许差别,衣服首饰我可为大人准备,这妆容……”   秦松插了一嘴:“不就是牡丹妆?我会化!”   他这娇滴滴的小姑娘样儿,一开口却如同公鸭子。   顾久娘想笑,又强忍住了,忙起身道:“久娘这便去准备衣服,大人稍待。”   等到秦凤池师徒二人回到邸店,已是申时过半,夏季日长,天色仍然明亮。   褚楼在邸店睡了一觉,又在一楼大堂里听了半下午的俚曲儿,打赏了三五小钱,还喝完了一壶茶,吃掉了两碟果子,无聊至极。若不是答应了秦凤池二人不随意外出,这府城里吃的玩的倒也不少,可惜他哪处也去不得,实在憋闷。   正苦闷时,见邸店外跨进两名女郎,正是出去半天的秦姑娘主仆。   秦凤池头戴帷帽,身姿高挑,旁若无人地穿过大堂众人直奔褚楼这桌,她身后的小丫头手里抱着个锦缎的包袱,看样子像是一包衣服。   “秦姑娘!”褚楼有些激动地站起来。可算回来了!   秦凤池秀眉微挑,眼里闪过些许笑意。   “让你等急了,是我的不是。”她的声音又低又柔,似乎满含歉意。   褚楼脸一下涨红,忙摆手:“你是出门办正事,何必顾忌我——这邸店里节目不少,俚曲也颇为新颖,我一点也不着急!”   一旁的秦松噗嗤笑出声,连忙捂住嘴,惊慌地瞥了秦凤池一眼。   秦凤池听若未闻,在桌子前盈盈坐下:“咱们不若叫些吃的,我也饿了。”   褚楼正懊恼呢,也不知怎的,他在秦凤池面前就好像脑浆蒸发,说话做事都忒傻!他抿抿嘴,郁闷道:“这家果子好吃,我吃了两碟子……”   秦凤池却似哄他似的:“果子哪里作数?昨日的豆皮卷没吃着,不如叫来尝一尝?”   褚楼心情慢慢平静,三个人遂各自叫了吃的,边吃边说话。   “姑娘明日可还出门?”   秦凤池点头:“傍晚会友,公子可有去处?”   褚楼想了一下,他在天津府倒有一位故旧可以拜访。他们小时候也常玩在一处,长大又在国子监同窗两年,只是后来他转去武学馆,那位同窗也随家人外任,就未再见面。说起来,他那位同窗如今也算是这府城数一数二的衙内了。   第二日傍晚,褚楼趴在二楼围栏上,目送秦凤池盛装上了一辆马拉的毡车,毡车装饰华丽,车外还有婢女抱着裹布的乐器,和一些妆匣包袱随行。   怎么看,也不像是访友啊。   褚楼联想到秦凤池的身份,不由有些胡思乱想。可是再怎么想,对方没有告诉他实情,显然就是不想让他知道……   他甩甩头,收拾心情准备出门。上午的时候他花钱请人给他那位同窗送去拜帖,同窗立刻就回了帖子,还邀请他今日去家中做客。说来也巧,约的也是这个时辰。   褚楼换了一身靛蓝的窄袖外衣,黑色嵌宝腰带,颜色虽沉了些素了些,好在料子是纱罗的,也十分透气。他先到街上寻了间铺子,看了半天,发现了叶万晟的一幅竹林消夏图,画技虽稍嫌稚嫩,但钤印确是叶画圣本人的没错,竟是他年少时的作品。   “这幅画,你是哪里得来的?”他感兴趣地问老板。   老板嘿嘿一笑,并不作答。   褚楼也不在意,低头细细地看了又看,确定这画是真迹无疑,决定要买下来。不过这幅画就不能当礼物了,得送回去给他二哥。褚芳最爱的画家就是这位叶大手,此画虽然笔触稚嫩,但对于粉丝来说,却十分有意义,是不可不收藏的珍品。他只得又重新挑了一只上好的砚台并两块古墨作为上门拜访的礼物。   付了钱,褚楼吩咐店家将画匣子送回邸店,自己拎着包裹步行去了同窗家。   同窗姓陈名天永,是天津知府的嫡亲侄子。据闻陈知府没有儿子,遂拿这侄子当儿子养大,指望他给自己养老送终,因此说陈天永是府城第一衙内也并不为过。 第7章 府衙堂会   此时的天津府衙前门已经门庭若市,华盖云集。女眷们的毡车直往后院行去,角门处更是人流不息。   天津府富庶,府衙也建制宣阔,外院和内院之间有一处大花园子,戏台就搭建在花园正中的湖面上,由曲廊相连,与岸边观戏楼有几丈的距离。   此时戏台上已布置好了屏风花草桌椅等物件,屏风后人影幢幢。观戏楼的正厅也搭好了棚子,摆好了桌椅,专供男宾看戏;东西厢房则是有门窗遮挡,供女眷隔窗看戏。   褚楼递上请柬时,也不由为这热闹诧异,犹豫自己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好在陈天永早在门口代他大伯迎客,此时看到褚楼,眼睛一亮,忙迎将上来。   “楼哥儿!”陈天永大喊一声,猛拍了他一下。   褚楼吓一跳,定晴一看,也不由笑出声。   “天永兄,许久未见,你倒过得挺滋润。”   陈天永乐呵呵地摸摸自个儿的肚子:“这不用进学,没了学官大人的威吓,可不就心宽体胖了嘛。”他亲热地拉住褚楼的手往里走,“来来,咱们到里头去边走边聊。咱们一道长大的这些个伙伴,大多都在京里,只我形单影只,今天可算是也有故友上门啦!”   褚楼见他一如既往“自来熟”,也跟着找到了些许旧日的熟悉感。   陈天永兴奋道:“楼哥儿,你今日来得真是时候!我大伯宴请商会,请了曲乐行首顾大家来表演,据说还有新排的曲目,今儿头回上!”   褚楼一头雾水:“顾大家?顾惜春?”   “那是你们京城的昆乐大家,”陈天永翻了个白眼,“咱这位顾大家是唱书乐的,虽属小调,但年轻着呢,前途甚好——”他想了想,又嘿嘿一笑,“还国色天香哩!”   褚楼:“……”   只怕漂亮才是重点吧。   不过说起来,京城不流行书乐,书乐本盛行于江南,没想到在这天津府能听见,倒是不虚此行。他跟着陈天永来到观戏楼,作为同窗,难免要先去拜见这位陈知府。   陈知府正和天津府商会会长寒暄,眼睛一瞥看见侄子拽着个深蓝衣服的年轻人过来,就想起昨日他跟自己提过的褚将军幼子,忙跟左右抱歉,略微上前迎了一步。   陈天永走到跟前,高兴道:“大伯,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楼哥儿!”   褚楼刚刚已大概看了一眼,这位知府大人不过四十许人,面容清癯,笑容亲和。   他略正容色,躬身行了一礼:“小子见过府尊大人。”   陈知府表情更加和蔼可亲,扶了他一把:“老夫与令尊同朝为官数载,便托大称你一声贤侄,你也莫喊大人了。”   褚楼心思一转,应了一声:“是,晚辈见过伯父。今日托了天永兄的福,得借伯父这盛宴开一开眼界。”   陈知府听他提及侄子,又恭维自己举办的宴会,更加高兴,拍拍他的肩膀道:“宴席虽好,你们同窗情谊更难能可贵,既然多年未见,就借机好好一聚吧。”   说罢,冲他颔首,便自去招待客人了。   陈天永便拽了褚楼去一旁寻了位子坐下,随后就有两个粉衣女婢送上香茶果子。他掸了掸袍角,招呼褚楼:“楼哥儿,吃点喝点儿,看这样子,开戏且有会儿子呢。”他叹了口气,“主要是你来得匆忙,今日这场合也不便拜见我伯娘,她要是见着你,肯定欢喜。”   楼哥儿别的不说,人品绝对一等一。自家可还有好几位待字闺中的姐妹呢。   陈天永看了看褚楼,总觉得不甘:“楼哥儿,你在府城待多久?不然明天你再来拜见我伯娘?咱们可太久没见了,匆匆一聚哪儿够呢!”   褚楼被他闪闪发亮的眼睛看得直发毛,激灵道:“我确实应该拜见府尊夫人,但我此趟是为赶去给我师父过寿,特地在天津府逗留也是为了见你一面,明日兴许就要走。”   “这么快……”陈天永只得遗憾作罢,“不过你给师父祝寿更重要,只得下回了。”   不知道为何,他这幅拐弯抹角的作态和那欲言又止的小眼神儿,让褚楼不由想到了文昌巷的老官媒贺大娘。   热衷走街串巷拉纤保媒。   他暗暗抖了抖,开始琢磨今天回去是不是要换一家邸店。也不知道秦姑娘还要在这天津府待几天?   天色微黯,霞光愈盛,远处戏台上一声清鸣,却是好戏开场。   登台先是一折科诨为主的滑稽戏,上来两人。   一人头戴皂色奇特高帽和橙色大袖宽袍,身上挂着一大串画有眼睛的药葫芦,斜背的药包上更是画着浓眉精眸的一只大眼,正是卖眼药的酸儒;一人头上诨裹,两只手臂上均有刺青,腰间插着一把扇子,扇子上以草书写了一个“诨”字,捂着眼睛唉唉叹叹,正是买药的市井混混。   只见那酸儒高举一只小药瓶,晃了晃高冠上绒球一般的大眼睛珠子,笑道:“我是眼药神,行止十分低——”他一掸袖子,高唱道,“死得医不活,活得没药医!”   对面市井混混捂着眼睛哭道:“眼儿疼,要人命;管他好赖,救我命来——”   酸儒嘻嘻一笑,晃了晃脑袋:“要你命来啦。”   观戏台响起哄堂大笑。   褚楼笑得前仰后合,拍了拍巴掌叫好。虽是老戏目,演员演得却十分生动,可惜了钰哥儿不在,京里头可不流行这种。   “后头还有《目连救母》杂串,都是老把式了,”陈天永低头看着节目单子,不耐烦地点了点,“这顾大家的新曲且有的等!唉!”   杂串那便是既有情节又有杂技串联,放在开头更能引人入胜,炒热气氛。褚楼又没听过那顾大家的书乐,故而没有陈天永那么期待。他脑中反倒是闪过秦凤池秀丽高挑的身影,心想,那顾大家可有秦姑娘那般美貌和气质?   若说今晚给他的最大意外,恐怕就是台上那抹高挑的身影了。   水面曲廊见次第亮起灯盏,白日余热蒸起氤氲水汽,叫那戏台上仿佛另一处仙境。热闹渐渐褪去,观众们仿佛意识到接下来将会听到曲乐,都变得安静起来。   一阵优美的弦乐响起,只听清丝丝甜沁沁的女声悠然响起,柔婉妩媚到了极点,但又极具有穿透力,仿佛有人在耳畔唱曲似的,可谓是语娇声颤,字如贯珠——   “莫道狂生傲气重,好模样雍容闲雅玉树临风。西域葡萄紫,南国荔枝红,何如琴中趣,挥手万壑松,高山流水听不倦,薄具醴泉酒香浓……”   一名簪黄花着红衣的女子抱琴而出,边行边唱,声艳人更艳,普一出场满堂喝彩。她身后次第而出十数乐伎,都穿着紫色罗衣头簪白花,容色盛如牡丹,或抱琴或拍番鼓或亭亭持笙箫,晚风吹拂众女衣带,宛入仙境如听仙乐。   陈天永听得如痴如醉,到后来竟站起来拼命叫好。   褚楼却满眼震惊,浓眉微蹙。他仔仔细细盯着戏台上其中一人看了半天,肯定那就是秦凤池。那姑娘个头高挑,也许是比例优良,坐下去反倒不显。她正扶着一个美人腰一样的羯鼓,低头专心地随着节奏拍击,肤光胜雪,妆容娇艳。即便是在十几个美人中间,她也十分打眼。   这就是她说的访友?   褚楼一阵无言。   “咦?那有个面生的小娘子……”陈天永语气惊讶。   褚楼都不必细问,就确定他说的就是秦凤池。   “你是听曲还是看人呢?”他略有不耐烦道。   陈天永吃吃一笑:“楼哥儿,你同我装甚么相?听曲自然要听曲,只是这好戏啊,还在后头呢。”   褚楼没回他,心里陡然一沉。   曲终人散,宾客纷纷告辞。   褚楼有些踟蹰,他本该利索告辞,但一想到退场的那些女伎们还不知道走没走,他又犹豫要不要留下来。   “楼哥儿,你先别跑啊,”陈天永一把拽住他,笑嘻嘻道,“你明日兴许都要走了,今晚咱们一定要好好聚聚。”他拉着褚楼往观戏楼后面走,“顾大家还要带着她的徒弟们拜谢我大伯,咱们正好也去见一见。”   他心想,反正褚楼也不会留在天津府,楼哥儿家里想必也只考虑京里的闺秀,他既捞不着这肥水,自然也不用考虑这肥水的贞操,还是和老朋友一块儿乐一乐才是正事。   褚楼听懂了他言下之意,脸已是涨红了:“这,这乐户不作淫乐之事,你们天津府难道没有规矩的吗?”这时代户籍分明,乐户是从事艺术的专门人员,而娼户才是专做皮肉生意的。   陈天永浑不当一回事。   “嗐,作不作的,还不都凭自愿。乐户女子既有那追求技艺想做大家的,自然也有想要受人追捧,嫁入高门大户做美妾的,也不稀奇,只要你情我愿,谁去管这档子事!”   褚楼嘴角抽抽,心里卧槽,徒劳地挣扎:“你就算是狎妓,也不能和长辈一道吧?成何体统——”   “哎呦我的祖宗——”陈天永闻言险些扑倒,忙捂他的嘴四下张望,“话可不能乱说,我可还有五六个姐姐妹妹没嫁出去呢!”   褚楼拽开他的手:“道理都是你的!”   陈天永拿他无法,只得小声抱怨:“我那是同你随便说说……你当我家是那勾栏瓦舍吗?咱们这里不像京城里戏楼繁多,各个曲乐班子多是赴各类宴席表演,所以盛行捧角。她们曲乐班子既来了新人,又推了新的本子,自然要趁着这机会拜见我大伯和府城大户,也好涨一涨人气。”   他就算有啥别的念头,这会儿也不敢再提了。   褚楼听了他解释,心里稍微松了口气。这么说,秦凤池可能是想在天津府借着顾大家正式出道。往好处想,本朝户籍制度严格,她既然能以乐户身份出来表演,那就应该不在娼籍。   陈天永一把搂过他肩膀:“来吧来吧,别的也不说了,你就跟我去见见顾大家!”   他这语气活像后世拼命想要把自家爱豆安利给朋友的死忠粉。   褚楼无奈地抹了把脸。   去就去,反正他不放心秦凤池。   观戏楼后面穿过月洞门,正是一处小巧精致的花园,花园里唯有一间布置雅气的茶室。茶室三面敞开,以立柱相隔,悬挂卷帘,竹席铺地,仿前朝坐席矮轩。此时一众老爷们盘膝而坐,乐伎们三两成群,或站或坐,或笑或唱,或吹笙或抚琴,室内欢笑不断,香气氤氲。   顾久娘跪坐在陈知府一侧陪他饮茶谈笑,姿态谦卑,容色又十分妩媚动人,便是陈大年这样城府极深久浸官场的人,也感到身心舒畅,对她自然无所不应。   “久娘,你不当求本府,该求一求何员外才是,”陈大年指了指一旁的一个中年商人,意有所指地笑了笑道,“本府一城父母,如此宴会一年不过两场,你要人捧你的女儿,那还得靠何员外的商行……”   顾久娘便闻弦歌而知雅意,略转过身子,朝何奉贤款款下拜:“久娘见过何员外,自去岁冬至,方得与员外亲自道谢,谢过员外与我那三千赏票,助久娘夺魁,此恩实在难以报偿……”   她话音落下,略往旁让让,这才露出身后跪坐着的女徒弟。   陈知府和何奉贤顺着顾久娘往她身后看,不由一窒。   他们这晚上也看到了顾久娘乐班的新鲜人,但远远望去只觉貌美,如今人在眼前,见她身姿修长,五官明媚深邃,虽失了婉约玲珑之美,但更多出一分勾魂摄魄的艳丽。   陈知府回过神,轻咳一声,问道:“小女子唤何名啊?”   秦凤池慢条斯理地抬起头,直勾勾地看向他,红唇微勾:“大人,奴家秦凤池。”   陈知府目光从对面女子的明眸琼鼻艳唇扫过,心不在焉问道:“凤池?难道是‘会送高帆入凤池’的凤池?倒是少见取这名儿的女子。”   一旁的何员外已看她看痴了,忙拍巴掌:“好英美的名字啊!这名字寓意甚好!着实般配秦娘子这般好人物!”   顾久娘垂眸,看见自己的双手正扭绞在一起,忙小心松开。她听耳边响起秦凤池低柔的笑语声,对方如鱼得水一般自在地与男人们调笑,心里十分不安。   何奉贤见气氛热闹,便从身旁的小侍手中捧了一个狭长的漆盒,小心地放到几人中间的席子上。 第8章 竹林雉鸡图   “何兄这是?”陈知府惊讶地看他一眼。   何奉贤看了一眼顾久娘二人,便对陈知府笑道:“今日蒙大人不弃,我也算出了一回风头,既来赴宴,怎好空手?听闻大人爱画,我便寻了一幅前朝的竹林雉鸡图。这画也不算珍品,好在保存甚好,色泽依旧明丽,笔触勾勒栩栩如生,画意生动有趣。”   顾久娘差点下意识去看秦凤池,强忍住了。   难道是为了这幅画?   秦凤池却娇滴滴地笑:“奴家闲暇无事也爱工笔,员外说得这画这样好,奴家倒要瞧一瞧。”说罢就捋起纱袖,涂了丹蔻的指尖便要去挑那漆盒的袢扣。   “不可!”何奉贤失声叫着,狠狠攥住他的手腕。   顾久娘吓得脸色一白,几乎不敢去看身旁陈知府的脸色。   秦凤池“哎呀”一叫,抬手捂胸,脸色煞白地瞧着何奉贤:“员外大人,你这是作甚么,可吓死奴家了!”   何奉贤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忙松开手,眼睛匆匆扫了一眼漆盒,抬头尴尬笑道:“哎……我——我这是——”   秦凤池轻哼一声,将手腕递到他眼前,嗔道:“何员外,您看看奴家这腕子,可都红了。凭它什么好画,倒比奴家还要值钱!”   这浑然的一声娇痴,却将气氛缓和下来。   何奉贤一秒之前还在紧张,此时已经赔笑握住女子白腻的手腕,摩挲着摩挲着,浑身放松下来,便陶然忘形,叹道:“哎,这前朝的画呀,纸脆质薄,我是害怕你这小手不知轻重,万一损了画,怎么和大人交代?”   陈大年似笑非笑睇了他俩一眼,将那漆盒挪到自己跟前,轻轻打开一看,里面正是一卷装帧好的淡黄画轴。他漫不经心稍打开一些,画头露出了雉鸡的尾羽,便又重新阖上。   秦凤池眼巴巴瞅着,软声央求陈大年:“大人,可否让奴家一观?”   顾久娘简直想不管不顾拽他一把了。   何奉贤这会儿也不紧张了,眼珠子一转,笑呵呵道:“秦娘子既也是爱画之人,大人不若与娘子携手共赏,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他倒也大方,眼见这美人眼珠子尽盯着知府,不如主动些卖个好。反正这秦娘子人在顾久娘的乐班里,跑不掉。   顾久娘:“……”   心塞,窒息。   等到陈天永带着褚楼过来时,陈知府却已经带着秦凤池往外书房去了好一会儿了。   陈天永笑嘻嘻对何奉贤问了好,便腻歪到顾久娘身边去了。   “顾大家,您可得见见我这好兄弟,他可是将门虎子!”   顾久娘目光还未离开外头那条窄小的□□,不久之前正是两名女婢举着灯引了陈知府和秦凤池从那□□离开。她心烦意乱,实在猜不到秦凤池要怎么才能从陈知府那里脱身,还能不被对方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   她气息微促,眼神散乱,冲陈天永笑得也十分勉强。   陈天永便是傻子也能看出不对了。他收敛笑容,问道:“顾大家这是哪儿不自在?可要早些回去?”   顾久娘强作镇定,笑了笑:“让衙内见笑,可能是今日天儿热,有些气闷。”她抬头看到陈天永身后的蓝衣少年,见对方蹙眉瞪着自己,不由道:“这位是?”   陈天永回神,忙笑道:“这是我刚才跟你说的将门虎子,出身将军府,特地跟我过来见一见顾大家。”   褚楼却管不了这许多,开口问道:“顾大家,不知你那位新徒弟在哪里?”   顾久娘抖了一下,吃惊地看向他,又看向陈天永。   陈天永也很吃惊,转头看向褚楼。   “……楼哥儿,你没说你看上那小娘子了啊?”早说啊,刚才干嘛还道貌岸然的,害得他紧张半天,还暗自羞愧!   褚楼盯着顾久娘,神情十分严肃。   顾久娘被他瞧得心发慌,但是她怎能去坏秦大人的要事?更何况,她又不知道这年轻人是个什么来头,更不可能去应答他,于是镇定下来,准备寻个理由搪塞过去。   一旁的何员外却感有趣,随手摇摇扇子,插了一嘴:“这位小将军如此紧张,莫不是那秦娘子的朋友?”朋友二字被他拿捏着语气,说得很是暧昧。   陈天永一愣,狐疑地看向褚楼。顾久娘却着急了,想要阻止何员外又找不到理由。   何员外冲褚楼挤挤眼睛:“你可来晚一步,秦娘子陪知府大人去外书房赏画去了。”   褚楼深吸口气,面色铁青。他顾不上去看陈天永的反应,只觉得脑子一片轰鸣。   如果非用一句话表达他此时此刻的内心,那约莫是——   少男一腔真心,终究是错付了。   陈天永嘴角抽搐,半晌小心地拍了拍褚楼的肩膀:“……楼哥儿?你还好吧?”这叫怎么说的!他也不能跑去大伯手里抢个乐伎啊。这事实在爱莫能助,他只能装聋作哑呀。   褚楼沉默片刻,看向顾久娘:“顾大家,请问……秦姑娘此行是否自愿?”   顾久娘已差不多快原地去世,内心正在疯狂吐槽。   大人……大人和这位小公子究竟怎么认识的?大人乔装改扮怎么还能招惹上这些个衙内?   她脸色微白,低声道:“公子多虑了。”   什么理由也不需要,不过是一名乐伎攀附高枝,难道还需要向别人解释吗?   褚楼自然听懂了,有些心灰意冷。   他对陈天永道:“兄弟,今日多谢你招待,我这就告辞了。”   陈天永这会儿还真不敢拦他,甚至希望他尽快走。他叹了口气,使劲拍拍褚楼,想半天只得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你想开点。”   多老的台词,褚楼暗暗翻白眼。   他不让陈天永送,跟着一个小丫头沿着□□往花园外离开。   二人一前一后渐渐远离茶室,笙箫声慢慢远去,周围变得深幽静谧,偶听蝉鸣。小丫头手持风灯,总是在拐弯的时候悄默声去偷瞥蓝衣少年,见他身材颀长,五官干净俊秀,浓眉微蹙的模样也很好看。如此又行了一小段路,眼看绕过了听戏的那个大湖到了外院,褚楼停住了脚步。   “公子?”   褚楼看了看不远处爬满蔷薇的黛青色院墙,半晌慢吞吞问道:“那边,是外院书房吗?”   小丫头十分天真,见他好看,总是偷瞧他。褚楼问她的不过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她就使劲点了点头,迫不及待地回答:“对呀,从前面那里有个角门可以过去,不过有婆子看守哩。外头大人们拜访,都是从前院直接过去了。”   褚楼满意地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整个人都流露着令人愉快的气息。   小丫头忍不住脸红。   “多谢你了,”褚楼冲她点点头,笑意温柔:“你回去吧,剩下没几步就到前院,我认得路。”说罢掏了个几分的小银角子给她。   小丫头稀里糊涂地接过钱,等回过神都已经回到后院。   褚楼呢?   他慢条斯理地将袍角塞到腰带里,一个鹞子翻直接越过了那堵墙。   知府衙门的外书房处在外院两进院子的第二进,左右各有厢房,由游廊相连,中间空地铺着条石,只在四角放置了太平缸,另种一株盘虬卧龙的老梅树。   小厮们没有守在书房外,而是聚在第一进的茶房里,撮着牙花子说些荤话,总绕不开那第二进的书房。听说今日从角门进来个乐伎,美得不可方物。他们聊着聊着就不由自主地侧着耳朵细听,仿佛能隔着一进院子偷听到里头的活色生香,最后都不约而同地瞧着对方噗呲笑出声,又赶紧捂住嘴巴,互相交换着眼神儿。   书房里却真得静静悄悄,一丝声响也无。   陈大年给捆在太师椅上,嘴也被布条勒着,只一双眼睛惊恐地瞪着秦凤池,徒劳地发出“嗬嗬”的气声儿。他没怎么用力挣扎,这倒不是因为他没有求生欲。   关键是不敢动啊!   只见面前盛装打扮的女子轻倚着桌子,抬手就用一把短匕挑起他的下巴。这匕首短小精悍、锻造精良,是他最爱的收藏之一,此时却架在他自个儿脖子上!   他的下巴能感觉到刀刃的冰凉,仿佛下一秒就会游走到喉咙那去……   他惊怒万分,心里不断想着,自家到底得罪了哪路神仙,亦或是这顾乐班子是什么造反的组织?   “知府大人安心,今日你且死不了。”秦凤池悠悠地开口,声音着实低沉。   陈大年震惊了!睚眦目裂!   男的!   这女子是男的!   陈知府若能开口,估计已经开始骂娘了,可惜他开不了口,甚至不能质问一句这乐伎,为何竟欺骗他的感情!   秦凤池镇定地掀开裙角,一脚踩上陈大年的太师椅,那大号凤头鞋鞋尖上还绣花缀珠,一颤一颤。他右手持匕首,左手拿着那卷竹林雉鸡图一抖,画卷在陈大年面前展开。   “陈知府,你与何奉贤勾结贩私盐,这事已经被人密告到了九府衙门。那儿是什么地界,想必不用我多嘴,”他抖抖卷轴,道“咱们彼此配合一点,你交出账本,我顺利交差,你也少受些折磨。”   “我这么说,你能听懂吧?”   陈大年一听私盐二字,脸就白了。   不可能!   怎会被人发现?   他瞪着秦凤池,脑中疯狂回想自己这些年的行事。贩卖私盐是抄家灭族的大事,但获利巨丰,也令他难以抗拒。但他和何奉贤合作多年,这勾当除了少数几人,和身边自小服侍的长随,就连他夫人都不知情!   为着这么多的利润,他为官考评都极为谨慎,一直在地方徘徊,可以说连入阁的前程都放弃了大半,怎么可能轻易叫人发现?   他强逼着自己不去看画卷,抬头看向秦凤池,急得呜呜叫唤。   秦凤池忍不住笑了,那笑容明艳夺目,在此时的陈大年眼里,却如同罗刹一般可怖。   “我让你开口,但你可得小心些,”他用匕首拍拍陈大年的脸,“要是声音但凡大了些,我就送你进宫伺候官家去。”说罢割断了布条。   陈大年满嘴的口水淌了一下巴,狼狈不堪。   可以说,他除了小时候家贫受过些磋磨,自读书考举以来再没有这般狼狈的时候。但是同身家性命比起来,尊严又算得了什么?   他喘了口气,万分恳切地看向秦凤池:“这位……这位大人,下官不知大人来处,但恳求大人一定要相信下官——下官没有!下官绝不敢徇私枉法!这这这定是有小人诬陷下官!那何奉贤,他就是给我送了些礼……我顶多贪了些,贩卖私盐乃是重罪,我没那个胆子!”   秦凤池端详着他,半晌一脸失望道:“我看你还是闭嘴吧。”说罢堵上了他的嘴。   陈大年被他生生噎住嗓子,眼前一黑,险些厥过去。   秦凤池坐在他跟前的书桌上,随手抽出那副画的轴头,往桌子上轻轻磕了磕。   陈大年怨恨地瞪着他,根本不去看卷轴。   “知府大人别瞪我,”秦凤池嗤笑一声,“这里头不过是些不值钱的银票,我知道。”他收回匕首,随手把玩着檀木的轴头。   “我此趟来,也不是特地为你,纯属卖个人情帮帮忙,”他懒洋洋道,“反正你公然受贿,数额巨大,足够你进九府衙门的刑狱了,至于你到底有没有贩卖私盐,那都不是我的事。”   他跳下桌子,妖妖佻佻地在书房里来回晃悠,头上朱钗乱撞,陈大年眼睛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跑,只感觉自家的心肝儿都在跟着撞,身上一阵冷一阵热。   莫非这次真要栽?   就像这人说的,这回不管交不交账本,只要他往九府衙门一走,九成九别想再囫囵出来。这人有这本事,又不是九府衙门的人,说不准真能替他求一求情呢?   但是——   陈大年一咬牙,不成!   族里人自小不管他死活,他不关心,但是他大一家子——他的夫人,几个女儿,还有他侄儿——他不能松口啊!一松口,他最后一点筹码也没了,一家子全都保不住!   何奉贤他不担心,那边也是一大家子……如今最关键的账本只在他这处,手底下人办事几经转手,知道得也不多,最坏就是折了他和何奉贤,但要是能保下家里人,那也值当了!他侄子孝顺,定会替他照顾好妻女! 第9章 阴差阳错   秦凤池才懒得理会陈大年的想头,他这趟是受九府统带赵义清委托,重不在令陈大年认罪,而是找到账本。他一路跟着何奉贤的管家从京城过来,也翻过了他们的箱笼,可惜都是财物,按照九府查到的线索,他们之间的账本该是一年一结,但关键的总账还是得在陈大年这里找。   画卷虽被看护得严密,可是经过试探,无非就是些钱财。   他随手掂量着黑色卷轴,漫不经心打量着书房。方才陈大年带他随意看了几幅墙上的画,看来是不在墙上……又推他在桌子上想要成事,显然桌子附近也不重要。   那便是博古架了。   秦凤池一边敲了敲几个古董瓶子,仿佛不经意地看了一眼陈大年,见他神情愤怒,略带紧张,但不急切,便放弃了架子,往最里侧的六棱窗走去。   陈大年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又迅速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   秦凤池顿时有了几分兴致。   他看了看窗户,倒没什么稀奇,窗下一张宝瓶足黑漆条几,搁着一只长颈美人瓶,三两枝梅花斜伸出去,与棱窗正好形成精致的画面,美得很。瓶子也很普通,十几两银子的货色,里面蓄了半瓶水,没有旁的东西,但等他摸上了条几,房间里便响起一声抽气。   秦凤池动作一顿,转头便笑了。   “原是——在这里?”   陈大年抖如筛糠。   这时候才想要求饶,对方却哪里还需要?   秦凤池又去细看,黑漆条几上并无抽屉,但束腰确实比寻常条几宽上三分,加上雕花的牙条,足够设个暗格了。他手摸了一圈,摸到右侧才发现蹊跷。只见通体漆黑的牙条浮雕双凤朝阳,正中间恰是浑圆的太阳图案,那图案微微凸出,四周一圈有极细微的缝隙。   他先用手抠,纹丝不动,想了想,拿了手里的轴头去比,大小竟一致。   那边的陈大年已经连人带凳子翻倒在地,呜呜直叫唤。   秦凤池心情却甚为愉悦,用轴头抵住那太阳,使上几分力往里推,整个画轴就滑入了条几的圆筒形暗格里。条几的另一头传来咔哒一声,他抬头一看,那边竟同时推出来一个圆形暗格。   他立刻意识到,那里面必然就藏着陈大年的贩盐账本。   陈大年见状,又惊又急又惧,终于两眼一翻,撅了过去。   这个时候,褚楼却已经悄无声息地摸到了书房外头,屋里看着灯火通明,但细听一点儿声也没有。他有些着急,不由挨近了些。若是下人的房子,好歹糊着油纸,还能仿着武侠片里拿指头去戳一戳,可惜书房门上窗棂格嵌着明瓦,虽然透光,却看不清究竟。   秦凤池这头刚取出来三四本账本,他耳朵何其敏锐,立刻便听到外头细微的衣料摩挲声,便悄无声息复原了条几上的暗格。   他回头盯了一眼昏在地上的人,心里暗叫可惜。陈大年在天津府经营多年,此趟抓定然抓不着,反倒是他手头的账本得尽快送出去,才能在陈大年想辙翻身前将他牢牢钉死。这第一手的功劳他是抢不着了,总得从赵义清那里记个人情。   于是也不再犹豫,直接从花窗翻将出去。   花窗外头是处小小的天井,只栽着几丛细竹,拢了一座假山石,再外侧就是围墙,翻过去是条死巷子。   秦凤池立在墙头,就听到有人进了屋子。他其实有些好奇那来人,但来人一看陈大年倒在地上,必然以为有歹人,第一反应肯定是看向那扇敞开的花窗,因为好奇心惹来麻烦实无必要,便也罢了。   他转身跃下墙头,鲜艳的裙角在墙头一闪而过。   然而进屋的并不是褚楼。   褚楼又不是傻子,谁知道里头什么情形?陈大年好歹也是地方大员从三品的官儿,还认识他爹,万一弄不好,牵连到家里人,他就倒大霉了。   他原是想着不行就爬到屋顶去,也学那些江湖人士,挪开瓦片探探究竟。还没等他有行动,就听到里外都响起动静。里头听不清什么动静,外头却是有人要进来,那些小厮们热络地奉承,一听竟是何员外!   “我靠!”褚楼不由暗自骂爹,脑浆子差点急出来。   眼看外头人就要推开这进的院门,他四下张望也无处躲藏,干脆直接踩着回廊、扒拉着立柱窜上了屋顶,便将自己紧紧贴在瓦沿上,假装自家就是个壁虎。   也幸好啊,天色黝黑,屋子里亮堂,更衬着周遭乌漆嘛黑。何况,谁能想到这屋顶上还能扒着一人呢?   反正何奉贤从未想过。   这厮喝得微醺,志得意满地晃悠进院子,心里还惦记着秦小娘子。他嘿嘿笑了一声,陈大年带着那小娘子“盘”画也好一会儿了,要是去迟些,怕还尝不着滋味儿,就只得去收尸,岂不可惜?   他晃到书房门口,原本也该敲个门,这会儿趁着酒意,竟直接推门而入——   这一推,进去就被倒在地上的人给吓醒了!   “大人——大人你怎么了?来人啊!快来人——”   褚楼被突然响起的喊叫吓得抖了一下,回过神也顾不上暴露,挪开瓦片往里看。第一眼,他便看到了倒在地上的陈知府,还有瘫坐在一旁直叫唤的何员外。他立刻意识到不妙,然而目光扫过整个书房,却没有再看到第三个人!   秦姑娘……不见了。   家丁小厮们却已经被何奉贤的叫喊声引了过来,人声脚步声嘈杂,火把点燃着,照亮了原本漆黑的院子。   时间不容褚楼多想,他咬牙再三,只得将瓦片慢慢放回去,趁着所有人都进了廊下,毫不迟疑翻过了屋脊到另一侧,顺着墙根从那小天井翻巷子逃走。也算他走得及时,没过一会儿,就有家丁翻过书房打开的花窗,在方寸大的天井里搜了又搜。   褚楼连续翻过几家宅院,才在隔了两条街的巷子里停下来。   此时月上中天,照得狭窄的巷子雪光般明亮,四周一片夜半的清冷寂静。他靠着生满青苔的石墙,鼻尖冒汗,后背却发凉,只觉得内心充满了困惑与茫然。   “秦、凤、池!”   褚楼一字一字咬牙念出来,却再也找不到今日之前隐隐的羞怯感。   只觉得愤怒。   事情到这个地步,他就是再傻,也知道自己被坑了。   不考虑他偶遇秦凤池这事有多少巧合,也不考虑一路来对方诸多掩掩藏藏,就算秦凤池只是个普通的乐伎,碰巧遇上了刺杀知府的刺客,那第一个死的定然就是她!   可是,即便他只匆匆扫了几眼,也能看到屋里陈设物品井然有序,没有打斗痕迹和血迹。这刺客既要无声无息地制服一个女人,还得对付自己的目标,一个壮年男子,谈何容易?   他从那天井离开的时候还特地看了一眼,天井地面并无拖曳痕迹,院墙上青苔也完好无损。纵然刺客直接打昏了秦凤池,带一个成年女子匆忙地翻墙走窗,总不可能一点痕迹不留。   除非秦凤池本人就是刺客,或者她和刺客乃是同谋共犯!   褚楼有种感觉,他现在回去邸店,只怕也见不到秦姑娘了。   他侧耳细听,隐约听到有人声,想必那府里已经闹开。陈知府生死不明,一府父母在府邸遭遇不测,那是震惊朝野的大事。   天津府设有同知一人通判两人,如果知府出事,则由同知代理诸事,然后遣通判官入京奏禀,同时下令守军关闭城门,下发牒文至提邢司,巡尉捕役就会蜂巢而出,全城搜捕嫌疑人。凶犯如果还在府城,可想而知会像那瓮中的老鳖,想逃跑那是做梦!   秦凤池倒是走得痛快,可却害惨了他!   褚楼越想越愤怒。   那捕房的捕役只要问到邸店,亦或是问到码头,都能查到他和秦凤池是一伙的!他今日来不来,都会被秦凤池牵连,更别提他今日还直闯后院,向那乐班的女班主直接问了秦凤池的下落。   想到这里,褚楼不由琢磨:陈大年究竟死了没有?   陈知府若是死了干净,虽然大家还是会搜捕秦凤池,进而抓他去讯问,但起码不会直接认定秦凤池是刺客。毕竟对方在外人看来不过是一个女娇娘。   但要是陈知府没死……   褚楼痛苦地锤了锤胸口,扶墙往外走。   他还是先回去等人传讯吧,这时候他人要是不在邸店,只怕天津府同知会直接拿他问罪。   此时已近宵禁,街道空旷昏暗,远处的火光和嘈杂更让人心慌。   邸店门口停了几辆马车,一楼大堂只有三五人围坐一桌边吃边聊,掌柜早去歇着了,只有年轻的堂倌靠在柜台旁打着瞌睡。   褚楼没有从正门进去,直接绕去了后院,翻进自己那间客房。他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先去旁边敲了敲门,果不其然里头没有一丝声响。   他站在门边,半晌叹了口气,下楼去了。   “跑堂的,你来!”他站在拐角处朝堂倌招手。   小堂倌一下惊醒,忙不迭过来,笑道:“客官有事?”   “我之前回来时,见你瞌睡着,便没惊动你,”褚楼沉吟片刻道,“只是问问你,和我一起的那位小娘子出门可回来了?”   小堂倌听他提及打瞌睡的事,顿时心虚,想了半天道:“那位娘子……小的一天也没离开过大堂,没见娘子回来。倒是她那个小丫头,约莫半个时辰前退房离开了。”   半个时辰……   褚楼眉头蹙起。   小堂倌偷摸瞧他,看他一脸郁气,嗫嚅着不敢多说什么,心里却有些同情。这小郎君啊,定然是被那美艳娘子抛弃了,连招呼也不打就走了,可真是绝情。   “这半夜的,后厨还熬了些好汤水,客官可要尝一尝?”   褚楼摆摆手,给了他几个铜子的赏钱,径自上楼去了。   这时候,他哪里还有心情吃宵夜?只怕再过一会儿就要被提去问讯了。   子时过半,褚楼已躺在床上昏昏欲睡,被一阵急促的擂门声惊醒。他猛地坐起,还来不及反应,客房的门就被“砰”地砸开,一行十来个捕役如狼似虎一般闯了进来。   为首一人腰挎官刀和铁尺,头戴折角璞头,一身皂黑窄袖的吏服,长相凶恶。他一进屋便环视四周,随后就看向正一脸惺忪靠在床头的少年人,视线如铁钩扫过对方惊吓的表情,半晌,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容。   他抱拳对褚楼道:“褚小郎君,赵同知赵大人请你过堂一叙,事不迟疑,小郎君这便起吧?”   褚楼已彻底清醒,脸上却依然一脸被吵醒的不耐和茫然。   “这位差爷,”他看了看这捕头,一幅隐忍怒气的模样问道,“请问赵大人可说了是何事?深更半夜,我这般衣冠不整,实在——”   那捕头笑着打断他:“府中自然出了大事,郎君还是莫要多问,此时趁夜唤你去,正是为了你好,否则大庭广众之下,我等押你前去府衙,岂不难看?”话语中俨然已带上了威胁。   褚楼默然。   这赵同知,只怕还是顾忌他爹,否则寻常捕役哪有这么客气行事的?   他只得无言下床,勉强披了一件外衣,就被簇拥着押出去了。   邸店大堂空无一人,堂倌掌柜都不知所踪。   褚楼一路上装作无知,朝那捕头探问。   “这位差爷,我晚上还参加了府尊大人的宴席,回来也不过个把时辰,怎么突然来抓我?赵同知唤我问话,那府尊大人呢?我、我父亲同他同朝为官,总要让我见一见府尊大人……”   中年捕头轻轻推他前行,对他的问话过耳不闻,只是动作比之前更轻了些。   褚楼见好既收,不再吭声。   说起来,这帮捕役行动间严谨有度。比起捕役,这帮人更合府军做派。   他按下怀疑,一路来到了府衙。   知府衙门灯火通明,两班衙役目不斜视,堂上肃穆森严。   褚楼进去之前快速看了一眼,见主位空置,一名留短鬚的官员坐在下首,正俯首看什么。   “大人,人已带到。”那捕头拱手行礼,行动之间格外剽悍有力。   赵同知点头,示意他退开,随即便看向了堂下的少年人。 第10章 暗夜杀机   “令尊是镇守西海的褚将军?”   褚楼抬头,神情诧异。这赵同知……这么直接的吗?   他迟疑地点点头,拱手道:“回大人,正是家父。”   赵同知一手摩挲下巴的胡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本府今夜发生大案,具体内情本官不好与你多说,”他淡淡道,“这几日,只得委屈小将军在咱们府城司理院住下,待查清这案子与你并无干系,再放你南下。”   褚楼心中一凛。   “同知大人,”他急切道,“无论什么案子,总得告知小子,好让小子为自己分说一二?”   赵同知却抬手制止他。   “小将军只须静等几日,其余事情本官亦无权决断,”他对那捕头示意,“带下去,不必上刑具,好生看守,饭食勿要怠慢。”   褚楼还想说话,直接被人捂着嘴巴拖下去了。有那么一刻,他几乎以为自己要被私下处决,十分后悔先前没有想办法逃跑。   司理院……司理院不就是府城监狱!   天爷!   他活了这么些年,头一次坐牢!   要是让他爹知道了……不不,要是让他妈知道——   褚楼绝望地闭上眼。   王城斜睨这京城小衙内,不免纳闷。同知大人都说了不会怎么他,这小衙内竟还一副前往法场的模样……啧,这些权贵子弟可真是娇气啊。   褚楼一路被押解到府狱,也就是司理院。   各州府设刑狱两院,司理院掌民狱,司寇院掌军狱。知府同时代理司理院,司寇院却独立于外,沿袭前朝马步院旧例,由中央派遣节度使任司寇院宪司,三年一换。假如犯事的是褚楼的大哥褚远,这时就会被关进司寇院。   州府司理院又分东西二院,平民与官绅各自分开,又细分为男狱和女狱。褚楼直接被带进东边一排狱房,门口便有一名狱卒伏案登记。   “收监了!”王城拿官刀敲了敲桌子。   狱卒抬起头,一见是王城忙站起来,冲他行礼:“大人!”   褚楼不由看向王城。   他就知道,这人决计不会是区区一名捕役!   王城无视褚楼的目光:“你给他安排一间通风干净的狱房,不必上刑具,三餐不要怠慢。几日后我再来接他。”   狱卒这才打量起褚楼:“可要记录案状?”   王城摇头:“没有案状,这是赵同知的吩咐,你只管收监便是。”   狱卒一脸了然,应了一声,便开始上手搜身:“这位郎君,小的得罪了,只是刑狱有刑狱的规矩,凡收监,金刀若酒及纸笔、钱物、瓷器、杵棒之属,一律皆不得入。”   褚楼看了一眼王城,对方抱臂站在一旁,一脸事不关己。   狱卒从他身上扒拉了荷包,玉佩,古画文物店的凭据等等,都一一扔在桌子上。褚楼看了一眼那个藕粉色的荷包,最后也没吭声。   “辛苦了,”王城见搜完了,走上前在桌子上看了一圈,拿起那荷包,将里面的碎银抖落出来,“这钱你拿了,也好替他打点些用具,荷包就留给他罢了。”说罢将荷包丢入褚楼怀里。   褚楼捏住那荷包,欲言又止地看了看王城,最后老老实实塞进袖子里。   “……谢谢大人。”   王城此时倒和蔼起来,拍拍他的肩膀。   “你也是无妄之灾,不过三五日功夫,且委屈委屈吧。”   褚楼垂眸,跟在狱卒后面进了牢房。   “小郎君,你这住这间吧,”兴许拿了钱,狱卒态度好了不少,打开最靠外的一间牢房,“这间有大半年没住过人,上个月刚打扫过,比较干净。”那干净两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总觉得意有所指。   褚楼扫了牢房一眼,和他认知里的牢房没什么区别,这会儿大半夜,也看不出有没有光照,地上倒还算干净,便抬脚进去。   狱卒看他站在牢房中间一动不动,也不去劝他,径自锁了门。这样的人他见多了,关个十天半月的,便是猪圈也照睡不误。不过这小郎君看样子住不长,也算幸运。   “小的早上再送吃的来,小郎君先歇着吧。”他笑眯眯道。   褚楼冲他随便拱了拱手:“有劳差爷了,您自去忙吧。”   等到狱卒离开,四周顿时安静下来。   褚楼四处看了看,外头走道光线暗淡,牢房里只有向外一个小窗,自然更加昏暗。角落铺着厚厚的稻草,他蹲下去摸了一把,见十分干燥,就坐了上去。   刚才他走进来的时候已经看过了,这一排的牢房成“T”字型,他在那一竖的最下面,靠近入口,最里面竖和横交界的地方还有一扇门,进去之后左右两边各有延伸。他待的这一排牢房全都没有在押的犯人,但是深处那些牢房有杂乱的呼吸以及微弱的□□声。   这让他不寒而栗。   褚楼靠在墙上,望向小窗外的天空。   今夜,无月啊。   府城之外往通州的官道上,此时正火光通明。细看去,约有五队百人左右的府军正在集结。   “统领,咱们这一整个营的兵可都在这儿了,”一副使高举火把,眉头紧皱,“赵同知可是令咱们守好城门,许进不许出……”   许昌顺大手一挥打断他,指接道:“城门已关,留一队人马守城门足够了,其余人跟我往北!”   往北,那不就是往通州去?   副使狐疑地看了看统领,试探问一句:“大人,咱们要追的什么人?”   许昌顺“锵”地一声,猛地拔刀架在他脖子上,咬牙怒道:“再多一句嘴,老子便军法处置了你!”   “大人不可!”“袁副使!”周围人纷纷惊叫,更有跟着抽刀的,一片混乱。   “大人冷静——”副使很快镇定下来,举起双手,“标下不过问问,绝没有违逆大人的意思!”他扫了许昌顺一眼,见对方双目赤红,额角青筋直跳,一副疯魔的样子,架在脖子的刀更是不断抖动,不由暗自心惊。   他们今晚突然收到赵同知的命令,只知道陈知府遇刺,必须要闭城抓捕刺客,通判都已经带人往京城去了。本来知府出事,身为州府驻军只要谨守本分,守好大门足矣,可是看统领这个表现,难道——?   他不敢再多想。   许昌顺着急办事,勉强冷静下来,收刀回鞘,冷冷地瞪他一眼。   “灭火,上马!”   这下所有府军都不敢多嘴,熄灭了手里的火把,纷纷上马。一百人返回城内,其余四百人的队伍列为两队,跟着许昌顺以及四位副使,踏着夜色朝远处奔袭而去。   左都副使——袁祯驾马紧紧跟在许昌顺后头,暖风从他脸上裹挟而过,带来了沿岸潮湿的江水气息。他和一旁的同僚在疾行中交换眼神,又都默默地看向前方马背上那身影。   地方驻军或三年换防,或三年换将。他们五人带兵在天津府不过一年,许昌顺却已经任天津府驻军统领足有四年,作为上下属,他们素日虽谈不上多深厚的交情,但总也算上下和睦。可如今看来,他们着实不够了解这位上官。   他不由焦虑。一军统领但凡出事,牵连的就是整个军队。他们这几个人,手底下这些兵,这么多年来在各地换防无不是兢兢业业,又有什么错?   这时,官道前方一里路的地方出现了十五六个人的车马队伍,火把的亮光照亮黑暗,大约是想要提前到府城外,等待一早进城的行商。   那些行商远远就听到了道路上马蹄的轰鸣,紧跟着看见疾行而来的沉默的军队,于是都自觉地避让到路的一边,打算等军队离开再继续前行。   许昌顺却单手拔出了马刀。   “列队清障!”他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分外嘶哑阴森。   四个副使还来不及反应,身后的骑兵们已经整齐划一地拔出马刀,三尺长的刀刃反射出一片片雪亮森冷的光。   只不过短短几个瞬间。   许昌顺马速丝毫未降,持刀迎头冲向那支正慢吞吞避让到路边的行商队伍。两列骑兵如同幽灵一般井然有序地从两侧包围住行商,团团将之围住。随后那圆圈里便传出刀刃切割过人体的声音,几声惨叫未及发出就湮灭在死亡里。   眨眼功夫,一场屠杀就已完成。   袁祯这才驾马到跟前,几乎从马上滚了下来。他扒开马队,挤到中间一看,险些晕厥。   死光了!   全部都死光了!   这些行商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里头还有镖师打扮的壮汉,连兵器都不及拔出,尽数一刀毙命,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   没有一个人的双眼是阖上的,但这些僵直注视前方的眼睛里,都是茫然。   连死都不知道是为何而死。   “你!许昌顺!”袁祯目眦尽裂,浑身颤栗,猛地拔出长刀指向马上的人,“你、你疯了——你疯了!!你简直是——简直是——”   他满腔震惊和悲愤不知该如何发泄,太平年间,身为守卫一地百姓的军人,怎么能!?竟如此目无王法,随意屠戮手无寸铁的百姓?!   许昌顺满脸溅血,面无表情地驾马到他跟前,阴冷地注视着昔日这位下属。   半晌,他轻蔑地一笑,握刀向前,用刀尖轻而易举地拨开了袁祯指向他的利刃,随后将自己那马刀上的人血,就着对方的衣襟,慢慢擦拭干净。   “袁祯,今夜我等的任务,就是清缴城外的刺客,”许昌顺用刀背拍拍左都副使僵硬的侧脸,“你现在这样,是要公然违抗军令吗?”   袁祯浑身发抖,热血一阵阵冲向脑子,以至于令他眼前发黑。   他刚准备开口,两边肩膀就被扶住,狠狠地往下压——   “砰!”   袁祯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地上。   随他一同跪下的还有另外三个副使。   “请统领息怒!标下几个为统领马首是瞻,忠心耿耿,绝不敢违抗!”   许昌顺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们几个,随后收回刀,一挥手,所有人列队回到主道上继续前行。 第11章 九府衙门   袁祯浑浑噩噩被扶起来,茫然注视着四周一地的尸体,嘴唇颤抖。   其余三人相互对视,其中一年长者狠拍了一下袁祯的脸颊。   “老三,若不想丧命,咱们现在就得跟上去!”   袁祯被他一掌打得清醒过来,看着亲如兄弟的同僚,又看看周围。   另一人握住他的肩膀低声道:“老三,咱们得赶上去,否则谁知道那许昌顺会不会事后嫁祸?只要留得命在……”   是啊,只要留得命。   袁祯终于彻底清醒。今夜处处都是蹊跷,许昌顺明摆着心里有鬼,干得都是杀人灭口的勾当,他们这是上了贼船了!但就算是贼船,他们也不能中途跳下去,否则到时候不明不白成了替死鬼!   “大哥,”他看着消失在路尽头的骑兵队,“我担心咱们活不到回城。”   “所以我们才更要跟上去,”年长副使摇头:“他们至多往前再行二十里,那里是广通驿站,投宿者都有品级,给他再大的胆儿,他也不敢动手。约莫他要找的人,就在这二十里之间。我们跟上去,和他在同一条船上,他暂时还不会动手,要是我们掉头回城,等他回来,只怕我们五人都得死。”   “要是我们回去禀告赵同知此事——”他说了一半,也知道不可行。   如今看来,赵同知应当不与许昌顺一伙,但这也意味着赵同知手里无兵,一文弱书生又有何用?   袁祯实不甘心,咬牙道:“实在不行,我们就从西城门出去,绕道往沧州府去!”   年长副使叹气:“来不及了,不说守西门的是许昌顺的亲信,就算我们能出去,他一回来就定我们一个逃兵的罪,一样是个死。”   几个人都沉默不语。   半晌,老大抹了把脸:“从军十余载,不如田舍奴啊……”   四个人心情沉重地朝着一地尸体磕了头,这才上马去追大部队。   城外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并无人知晓,而这位年长副使的猜测却十分正确。秦凤池紧赶慢赶,也并不能在短短的时间里到达广通驿站。假如他就是一个普通的探子,兴许此时已经被许昌顺从后头撵上,就地诛杀了。   官道旁是峰峦草树六百里,数千株槐柳疏林。秦凤池一身黑色夜行衣,高高地站在槐树上,头脸皆覆盖黑巾,只露出一双眼睛。他俯视着二十米下方的道路,整个人贴在粗壮的树干上,与夜色树木融为一体。   在他眼皮底下,那支鬼怪一样的骑兵队伍疾驰而过,并没有察觉有一个人,正在一侧的茂密的森林里躲藏。   夜风迎面吹来,秦凤池微微吸气,身形一顿。   他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   不知为何,秦凤池头脑中第一时间浮现的,既不是秦松,也不是顾久娘,而是褚楼。   他很快驱散了这股莫名的念头。   褚楼此时应当被关在府城的监牢里,虽然可能受到惊吓,但性命无虞。比起褚楼,他更应该担心自己的徒弟,秦松比他更早离开府城,正一路赶去广通驿站,与九府衙门的人会合;他更应该担心顾久娘,对方身为哨人,但没有受过太多训练,不知能否安全脱身;甚至于他自己,都还在野外躲避追杀,难道不值得忧虑?   秦凤池漫不经心地想着这些东西,百无聊赖。他又想象了一下褚楼发现他失踪的反应,遗憾地发现由于他对褚楼了解不深,实在预料不到对方会有什么反应。   是普通的生气,还是特别愤怒?   他回忆了一下几年前那次初见,琢磨片刻,觉得这么代入不大妥当。毕竟不管怎么说,他也比陈琛那些纨绔要好些,褚楼对他,总不至于是那种厌恶的愤怒吧?   再者说,褚楼还当他是“秦姑娘”,而对待一个姑娘,总是要更加宽容些的。   秦凤池不由勾起唇角,眼神里流露出些许恶趣味。   时间又过去了一炷香,前方终于再次有动静。   秦凤池一动不动,只轻轻嗅了嗅。   风中送来的血腥味突然变得浓烈,就好像刚发生过一场血战。   他目光微凝,直到官道上出现了一支穿着玄黑镶红边捕役服装的队伍出现,才缓缓地松弛了下来。   这支队伍整齐划一,很轻易就能数清楚,足有一千人。队伍中间裹挟着几百府军装扮的人,都用绳索前后串联捆缚,竟然是一炷香之前从这官道上过去的那支轻骑队。   秦凤池这才笑了,捏着手指长长地吹了一声口哨,如同夜枭的声响。   队伍最前面骑黑马的男子高举起手,队伍立刻就停了下来。   这人一身红色窄袖曳撒,黑色腰带,头戴黑纱三山帽,约莫三十上下的年纪,身姿挺拔健硕,浓眉凤眼,气质温醇。只见他右手持刀,左手勒住缰绳,腰上还横挎铁尺,这么一身装备,却仍有莫名的文人气。   正是九府衙门一把手,江湖人称活无常——赵义清。   赵无常却满身的疲惫,眉梢眼角都透着倦怠。他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崖壁和茂密的森林,翻身下马,叹了口气。   “秦指挥使?”他一开口,嗓音甚为沙哑。   秦凤池这才纵身而下,如同一道青烟无声无息地落地。其余捕役虽然都做好了心理准备,也还是被对方这神出鬼没吓了一跳,纷纷往后退了一步,可待他扯了覆面的头巾,众人都不由倒吸口气。   这传说中的鹰羽卫指挥使,身材颀长,面容端丽,一双桃花眼不笑也有情,貌若好女!这样的长相,不去仪鸾司充当皇帝仪仗,竟当起了鹰犬?   “赵统带,”秦凤池冷道,“你来晚了。”   赵义清不由苦笑,冲他拱了拱手:“赵某已是日夜兼程,跑死了几匹马,才将将赶上。”他顿了顿,又道,“你那小徒弟险些被这帮人砍杀,我已将他安置在驿站,只怕得修养几日,才能缓过精神。”   秦凤池随意应了,从怀里掏了掏,掏出粗布包裹的几本账本丢给他。   “你要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赵义清解开包裹检查了一下,见确实都是私盐的账簿,一直紧皱的眉宇间总算松快了些。   他抬头对秦凤池笑道:“这回,我可欠你不小的人情。”   他们九府衙门这一年内从户部盐税缺漏查到地方十五路,派出了精干捕快不下千人,小鱼小虾捉了不少,总也抓不到大头。   好不容易查到天津府上头,却因为陈大年、何奉贤和许昌顺三人官商军勾结,把一府把持得铁桶一般,九府衙门前后折戟几波人都找不着确凿证据,再继续下去生怕打草惊蛇。他们九府衙门主刑狱缉盗,但举国最顶尖的密探却都在鹰羽卫,无奈之下只得向秦凤池求助。   “人情且不去说,这里抓了一个,”秦凤池冲捆起来的许昌顺点了点,“天津府里可还有两个呢。”   “赵某可顾不上了,这会儿最要紧是得送账本回京,”赵义清翻身上马,看向秦凤池,“我手下有个千户混进了天津府,缉捕令也在他那儿。”   他握住缰绳看向秦凤池,满脸歉意:“只好劳烦秦指挥使带着我这帮人再回去一趟,捉拿朝廷钦犯了。”   秦凤池眉头一挑:“你这是主动让功劳?”   赵义清疲倦一笑,无奈道:“何谈让字?没有秦指挥使的帮忙,赵某还迟迟无法交差。”他朝一旁的手下使了个眼色,“今晚上,咱这帮人全都听您差遣,不必客气!”   捕役们闻言忙齐声道:“都听您的差遣!”   秦凤池冷冷看着他们,心里盘算一番:反正他本就打算要回去救人,这下多了一帮打手帮忙,正好省了他的事。怎么算他也不吃亏,便也不吭声了。   赵义清等了几秒,见秦凤池竟然没对他冷嘲热讽,也没反驳没拒绝,更没冲他拔刀丢暗器,不由大喜,感觉自己今日撞了大运,忙不迭转身就驾马溜了。   秦凤池目送自己的老对家远去,转头就看见剩下这帮捕快各个眼睛雪亮盯着他瞧,不由眉头蹙起,有点不快。捕快们一见他皱眉,就想到京里各种传说,背后悚然,忙站好了。   “谁是带队的?”他开口。   一捕快出队,冲他行礼:“属下龚千城,副千户。”   秦凤池点点头,走到那一群府兵跟前。   这帮人都被堵了嘴捆住胳膊,此时被围在中间,跪成一团。最前面一人就是许昌顺,最狼狈的也是他。许昌顺如丧家之犬垂着头跪着,发髻散乱,身上也糊满了血,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他一言不发,别的士兵犹还想要求饶,他却只低着头跪在那里,雕刻似的。   秦凤池还没走到他跟前,就闻到了浓烈的血腥气。   “你们动刀了?”他问一旁的龚千城。   龚副千户点头又摇头,纠结道:“这……咱们也不知道算不算,也就是迎头撞上的时候拔了刀,但除了这许昌顺拼死抵抗,其余人都没怎么反抗就投降了。”他低头看着这些士兵,个个都眼神哀求地盯着他,心里十分不好受。   都是当人下属的,要是领头人走错道,手底下人都跟着遭殃,又能到哪儿去说理?   他指了指许昌顺后头跪着的四个人,其余府兵都围在这四人旁边:“这四人是许昌顺手底下四个副使,一开始就压着兵,都没有反抗。”   秦凤池看向这四个人,两人较为年轻,也就二十来岁,另外两人约莫三十多岁,从外表就能看出是经年的老军户。   这四人正是袁祯兄弟几个。   他们这四百人的轻骑一路疾奔,所幸再没遇上赶夜路的平民。距离广通驿站还有不到二里路,袁祯终于知道许昌顺要搜捕的人是谁……谁能猜到,对方竟是鹰羽卫的探子!   许昌顺两刀砍断了那探子座下马腿,看那探子摔了个七晕八素,才提着刀下马准备杀人。   袁祯一看那探子一身鹰羽卫的黑金曳撒,浑身都软了。鹰羽卫啊,那可是官家的耳目喉舌!是朝廷的鹰犬!   他那时竟是直接从马上飞扑下去,抱住了许昌顺的腿大喊:“大人!万万不可!这是鹰羽卫的探子,上可直奏天听,杀了他,那就是造反——!!”   许昌顺已是杀红了眼,一脚踹翻了他。什么鹰羽卫什么九府衙门,此时若不截杀了这探子销毁证据,到时候他全家老小就是个死!   其余府兵都悚然相对,听得清清楚楚。他们就是再傻,也知道要是不阻止许昌顺,到时候朝廷一个造反的罪名下来,在场这些人一个都别想活。袁祯爬起来,已是拔出了自己的刀。   他想得明白,哪怕杀了许昌顺,再去认罪,也比任由许昌顺发疯明智。就算最后死他一个,在场这四百余人好歹能留条性命!   也就是赵义清带人来得及时,不然现场恐怕就会变成驻军内斗,袁祯也得背上谋杀上官的嫌疑。 第12章 白布验刀   秦凤池命人取了四人嘴里的布条,其中一个年轻的就膝行向前,冲他重重磕了头,哑声道:“指挥使大人,标下袁祯,乃是天津府驻军一营都使,我与其余四营都使,都是永庆九年从徐州换防到天津,时不足一年!标下几个家中都是世代从军,祖辈皆是忠良,绝没有不臣之心,请大人明察!”   年长者也磕头道:“标下袁吉,与袁祯几个都是同乡,手下兵卒跟着标下几人三年一换驻地,也足有十个年头了,不谈保家卫国,也都忠心耿耿——”话未说完,已经哽咽难言。   他歪头把眼泪擦在衣襟上,又道:“我们本遵守赵同知的命令只看好城门,但统领命我们留一营守门,其余人跟他出城,我们也无法抗命,也不知他要去搜捕何人!等统领要杀害那鹰羽卫的探子,我们都拼死阻拦,绝没有造反的意图!”   其余兵卒闻言无不落泪,都纷纷磕头求饶。   秦凤池听得仔细,听完沉思片刻,看向袁祯:“你们路上可曾伤过性命?”   面前四个人顿时煞白。   龚千城惊讶地看向秦凤池:“秦指挥使连这都能看出来?”   秦凤池冷道:“他们从树下疾行而过,迎着风我便闻到了血腥味。何况许昌顺夜半带人出城,本就是为了截杀探子销毁证据,假如遇上夜行的路人,必然不会留下活口。”他又指了指袁祯肩膀上的血迹,“方才你说他们四人都没有反抗,可他身上已有血迹,又是哪里来的?”   他缓缓扫过面前跪着的这四个人,话虽说得悲壮,可要是刀上沾了无辜者的血,那就不能轻易放过了。这些事必须要在此时此地分辨清楚,待回去府城,又得面对一帮魑魅魍魉。   袁祯咬牙,低声道:“路上本有一队行商避让,统领直接拔刀,命我等上前合围清障,一共十六人,统领砍杀十一人,其余五人……”他说不下去,身后的几排府兵都低下了头。   袁吉看他没说尽事实,竟想着揽下那五个人的罪责,急道:“指挥使大人,我们没有杀人!袁祯身上的血,是统领的刀擦上去的,事发突然,我们几人刚和统领在城门外起过冲突,来不及阻止,袁祯为此顶撞统领,险些被统领一道砍杀——”   四周的捕快都倒吸一口气,听得浑身发冷。他们做捕快的,寻常缉凶见惯了恶人,但袁祯诉说的这情形却截然不同。一人作恶,至多害死三五人,可是一个手里有权力的恶人,往往恶果会被无限制地放大。   龚千城咋舌:“好些年没遇上过一次死十六人的凶案了。”何况还是为官者行凶。这许昌顺行事之酷烈,视法度为无物,实在少有。   秦凤池不想再浪费时间:“你四人所言是真是假,一验便知。”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白色绢帕,便拔出了袁祯的佩刀。   这些兵卒的佩刀原本应当全部收缴,但看来赵义清一伙人正赶时间,只捆了胳膊了事。不过也算袁祯几人运气,否则制式的军刀扔在一块儿,谁也分不清是谁的,想要自证清白都难。   秦凤池捏着白绢从三尺的刀刃上从头擦到尾,而后摊开白绢。   白色绢布在火光照耀下,除了些许桐油的痕迹,依旧干干净净。如此擦拭过剩下三把刀,都十分干净,没有血污痕迹。   龚千城点头,如此匆忙的夜袭,如果刀刃见血,即便擦过也会残留血污。看来这四人并没有参与砍杀平民。   秦凤池走到许昌顺跟前,从他身上抽出马刀,不必用白绢,就能看到这刀上的森森血迹。   他嫌恶地将刀丢到对方面前,讥讽道:“你是裕泰十一年生人,家住潼关许家庄,一庄不过三十户,就有二十七军户。你祖父和父亲都是百户位上殉的职,你母改嫁,是你们许氏宗族户户舍米将你养大,令你袭了百户做了官,方有你如今统领一城将士的风光。如今永庆十年了,你也足有十年没回去过潼关,得来那许多钱,可曾想过替你宗族修一修祖祠?帮一帮你们许家庄里的鳏寡孤独?”   许昌顺木然听着,慢慢便跪伏到地上,额头抢地,泣不成声。   秦凤池却没那许多耐心看他忏悔,扫了一眼不安的府兵们:“许昌顺杀了十一人,还有五人,动手的自己出列,尚且还算你们负罪自首,从轻处罚。”   袁祯咬紧腮帮,刚想往前,就被袁吉狠狠撞了一下。   只过了片刻,就有六个人膝行向前,重重地磕头。   龚千城看着这六人,不由叹息。都说当兵的要令行禁止,但作为一个人,也要守住自己的底线,是非对错总要过脑。   他对秦凤池拱了拱手,笑道:“秦指挥使,既找出了动手的人,这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咱们吧?”   秦凤池理所当然地瞥他:“自然,你们九府衙门又不发我俸禄。”   龚千城噎了一下,只得赔笑。   一行人又分成两拨,一波赶路返回府城,一波留下押解府兵,回程路上还要收敛那商队的尸首。   袁祯四人也跟着秦凤池先行回城,虽然记挂着自己的兵,也得先行回去戴罪立功。队伍行到那惨案发生处,扑鼻的血腥味依旧不散。秦凤池翻身下马,袁祯几人互相看了一眼,纵然心里羞愧胆怯,也只能跟着过去。   秦凤池见此等人间炼狱也面不改色,在尸首中巡查一番,还特地留意了那几个镖师。他蹲着翻检其中一名镖师的衣服,从暗袋里掏出一张镖单,上面有些起运地、商号、货物、镖利之类的,盖了印章,还有一张官府的通行证。   他眯眼细看那印章,上有广南西路贵州道临西府会有镖局的字样。他抬头环顾四周,果然在那辆马车上看到了镖旗。   外地的镖局……   只怕是镖队护送商队到了京城,镖师又在途中接了小单。这商队不过两名镖师,再看镖单果然路途很短,也就是到沧州府结单。这对于镖师来说,不过就是顺路赚些私房小钱,谁料到却为此丢了性命。更可怕的是,他们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什么“三分六戒”全无用处。普通人对上军队,无非是单方面的屠杀。   他站起来,将两个镖师的身份证明等东西交给袁祯:“这镖局还在南边,后续如何处置,也是你们天津府驻军的事情。”   袁祯默默地接过东西。   留在东城门守城的何成见到袁祯几人,不由大吃一惊。   “你们……你们不是跟着统领,怎么这就回来了?”   袁祯几人苦笑,拍拍他的肩膀:“九府衙门和鹰羽卫都来了人,你且过来拜见一下。”   何成一脸懵逼地对着秦凤池行礼,龚千城倒不敢托大,让到了一边。   秦凤池将这摊子事丢给龚千城,打算去司理院找人。   “秦指挥使,”龚千城忙叫住他,“我们千户大人也在司理院,您要办什么事,只吩咐他就是。”   千户?   秦凤池想了一遭,就记着有个叫王城的捕役。   龚千城笑了:“正是他。”   秦凤池点点头,骑着马朝城内去。赵义清办事也算妥帖,既有赵同知暗中周全,又有个九府衙门的千户把着司理院大牢,倒无需担心顾久娘和褚楼的安危。   他自顾去了司理院,龚千城却还得迅速掌握住几营的府兵,派出手下捕快先去西门控制住许昌顺的亲信,另一队人马和何成手下的人一起,前去抓捕陈大年和何奉贤。   何奉贤并没有跑,一来他家大业大,根儿都在天津府,二来若是事发,他拖着一大家子也跑不远。他与陈大年还指望着许昌顺能把那探子截住,好歹拖上个几天。这罪是跑不掉的,但有时间便能换上几本假账,到时候将抄家问斩换成流放千里,难道不香?钱财打点到位,至多吃些苦头,总有从头再来的机会。   陈大年虚弱地躺在榻上,按理说他汗毛未伤,但就是坐不起来了,仿佛精神气都从脊梁骨里被抽走了一般。   何奉贤面无血色,哆嗦着来回转圈。他叫了长随回家去通知夫人,想必家里这会儿已经乱起来了。乱不要紧啊,重点是把那些暗地里的财物收好,万不能都被抄走,将来获了罪,处处都要使钱。实在不行,就与夫人合离,让夫人把些个店铺古董都和嫁妆一块带走!   他脑中胡思乱想,一刻不敢停,只觉得自家就像那待宰的猪羊,脖子上那刀子,竟不知道何时会落下——与其说是恐惧,更似无言的折磨,让他恨不得此刻便一死了之,便不必面对日后的灭族大祸。   “大人,”他抖着嗓子问陈大年,“大人啊,许统领怎地还不回来?这都快一个时辰了——”   陈大年哪儿还有劲回答他?他有气无力地盯着屋顶,嘴唇哆嗦半晌,最终也没出声。   都这时候了,他心中已有预感。   怕是,跑不掉了。   何奉贤还在神经质地嘀嘀咕咕,一会儿打开房门看向院子,一会儿又紧紧地关上门,恨不得拖一张桌子抵住门。陈大年心道:那些个人,各个穿墙走壁的,你堵门有甚个用?他譬如苦中作乐,咧嘴笑了笑,笑得倒比哭还难看。   到了这时候,他不由思绪连篇,回忆起了很多事。   陈大年想到了小时候,家中有个小院,院子里那棵枣树听说是他爹娘成婚那年栽下的,寓意早生贵子。后来他果然出生了。   他想到那年爹病逝,他娘哭得几乎要瞎,家里还有几个小的,境况一日不如一日。那棵枣树上结的枣子一颗也没再进过他肚子。某年他险些失学,只得小心摘下枣子,带去族长家求援,书是继续念下去了,可磕的那十来个响头,他娘受到的那些不堪的调笑,还有族兄对他那一篮枣子的无情奚落,至今仍令他耿耿于怀!   太恨了……不甘心啊!   这辈子他最快乐的回忆,仔细想一想,似乎就是考上举人那次。他第一次凭借努力改变了命运,科举有成,洞房花烛,再不用过朝不保夕没有尊严的日子!   若是让他再活一遭,他可能仍然会走上这条路。   “老爷!”老管家推开门,踉踉跄跄跑进来,“老爷,外头来了好多官差!”   何奉贤一听,啊呀叫了一声,在屋里到处躲。   陈大年这时候反倒冷静了,示意管家过来扶自己。   “老爷,”管家扶起他,抹了把眼泪问道,“要不要叫永哥儿带着小姐们去二老爷家躲一躲?”   陈大年站直了,累得直喘气。   他愣了片刻,最后慢慢摇头,惨笑道:“往哪里躲?本就是一家子,躲到哪儿都一样。”他说着说着,神色就坚硬起来。   “这些年,家里人托庇于我,也享了多年的富贵……我也没有对不住他们!如今大难临头,咱们这一大家子,也别想着大难临头各自飞了,便是死也要死在一处!”   他看着远处走进院子的黑衣捕役们,如同看到了自己斩首的那一幕。   泼天富贵,竟如一场大梦。 第13章 真实可爱   秦凤池到司理院门口,见门口几排捕役神色森严,如临大敌一般守着大门,领头一人长相凶悍,气质便不像个普通的役吏。   “王千户?”   王城迅速扫了他一眼,低头行礼:“秦大人。”   秦凤池微微颔首:“我已和你们统带交接,龚千城如今正带人处理陈大年等人,需要你手里的缉捕令。”   “是,下官这就去接应,”王城应了,转而又道:“秦大人,司理院这里还有两人,一人听闻是大人手下的哨人,另一人是西海褚将军之子,赵同知嘱咐下官照顾,可否劳烦大人将其送到柯氏邸店?”   秦凤池自然不会拒绝,想了想又问道:“赵同知是你们统带什么人?”他先前查阅户部履历,没看到这天津府官衙有标红的,就没有细看。   王城嘿嘿一笑:“赵同知是我们统带的族兄,未出五服,只是嫌沾着我们统带麻烦,特意没标红。”   赵家前朝出过几个官,本朝不过是普通的耕读人家。到了赵义清这一辈,无不是埋头科举,努力为宗族加砖添瓦,只有赵义清与众不同。   他年少就离家闯荡江湖,前后拜过好几个师父,硬生生在江湖里闯出了门道,声望还颇高,都说他将来也有机会领军江湖。谁料到,这人一转身竟投靠了朝廷!他不但成为了新泰帝的亲信,还一手创建了九府衙门这一庞大的组织,其功盖过前朝三法司,成了本朝真正意义上的三法司机构。   原本历朝历代为人瞧不起的捕役,在他手上变成了一支刑狱缉捕监察无所不能的军队。九府衙门在数年间连破大案,又与绿林也往来密切,黑白两道招贤纳士无所顾忌,还深得新泰帝信任,知道的谁不赞他一声厉害?   然而赵家本家欣赏他的人绝少,毕竟读书人一类清流惯来不爱酷吏能吏,觉得赵义清放弃科举大道走了小道,因此看不惯他的人倒是居多。不过赵氏宗族的人也还有些骨气,看不惯他的人,也都不去沾他的光。   这位赵同知就是如此,一路考举做官从没求过赵义清,辛辛苦苦往上爬,平常也少有来往。不过有意思的是,此次私盐案,他接到赵义清的信函,虽然危险却也闷不吭声就帮了,办得妥妥帖帖。   秦凤池听了也是无言。这赵家仿佛就没有一个正常人。   “罢了,你自去吧。”他摆摆手。   王城再行礼,便带着一帮捕役往知府府邸赶去。   秦凤池抬头看看这司理院的匾额,心情又好了些。唉,一晚上尽是些无聊的人事,总算能看看有趣的人了。   他愉快地笑着跨进大门。   司理院的狱卒这段时日总是接二连三地受到惊吓。   先是见到了大名鼎鼎的九府衙门捕快,和寻常地方巡捕房的捕快差别太大,各个凶狠剽悍,跟土匪似的。那位王城王千户,身上更是一股子杀人如麻的血腥气,说不好听些,要是和大牢里有些杀人惯犯比起来,说不好哪个更凶煞些。   接着就是赵同知,八百年不来他们这地方,也来了。好家伙,软硬兼施,便让九府衙门的人接管了他们两院的大牢护卫。   他不过一个小小狱卒,最低等的狱吏,一年俸禄就是十两银子。说句老实话,甭管上头风云变色,只要不夺了他的差事,他都没意见,也懒得掺和。   这回不大一样,他用脚趾想想,也知道能动用到九府衙门的,那肯定是惊天大案!落到他们官府上,逃不掉一个贪腐反。   如今,他又见到了一个大人物。   鹰羽卫啊!   那是比九府衙门更神秘的组织,据说只听官家的调令,神出鬼没,为官家充当耳目喉舌!传说京城里五品以上的官员,每一家都被鹰羽卫监视着,一言一行都在官家眼皮底下!   “大人!”狱卒兴奋地躬身行礼,“您有事吩咐小的便是!”   秦凤池盯着牢房入口,半天嗯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块黑色的头巾。   狱卒:“?”   秦凤池拿着这块头巾,抬头问他:“你这可有剪子?”   狱卒一脸懵逼,迟疑地从桌子里掏出一把铜剪刀递给他。   秦凤池便低着头,认认真真地在这块黑色头巾上剪出两个洞眼,剪完了还往脸上怼了怼,见正合适,便把剪子还给狱卒。   狱卒见这位鹰羽卫原本还人模人样的,突然开始把那剪了俩儿窟窿的黑布往脸上蒙,感觉有点孩怕。他甚至怕到想去摸搁到一旁的刀,怎么能因为见到鹰羽卫一激动就给放下了呢?   太不谨慎了!   这、这鹰羽卫的大人,不会……是江洋大盗冒充的吧?莫不是来劫囚的?   秦凤池蒙完头,还问他:“你能看出来我的模样吗?”   狱卒胆怯摇摇头:“看不出来……”   何止看不出来长啥样,连眼睛都没露出完整的,只剩俩儿眼珠子了,还黑的,要是进了牢房,猛一瞧过去都不定能发现有个人。   秦凤池非常满意,随即抬脚就往里头走,走了一半,突然想到顾久娘,又回头问他:“女囚昨晚上可有进来的?”   狱卒刚把刀抓手里,给他回头又吓一跳,强笑道:“哎,是顾大家吧?王千户叮嘱小的安排在了西边女囚,那边条件还要好些,您只管放心。”   他看着这大爷彻底进去了,终于松了口气。   “妈呀,”他喃喃自语,“这鹰羽卫的人,怎么都爱偷偷摸摸藏头露尾的?”   此时已经寅时过半,大牢过道里更加昏暗。褚楼那间牢房离入口最近,稍微两步路就到,故而还能勉强看到些轮廓。   秦凤池站在牢房外往里看,一切又出乎他意料。他本以为,以褚楼这样的身份和年纪,突然被关到大牢里,必然会惊慌不已,坐立难安。   熟料这人竟已经睡迷了,还打起了鼾?   秦凤池静静站了一会儿,不得不承认,褚楼确实睡熟了。他顿时无语,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黑巾,这么热的天,他捂得跟个粽子似的,偏祸头却还自顾自地高枕!   他抬手就用刀鞘敲了敲大门。   褚楼猛地惊醒,一时之间被黑得晕头转向……他什么时候睡着的?   “起来。”一个低沉的声音陡然响起。   褚楼又吓一跳,猛回头看下声音来处,险些把脖子都扭了。可他看半天只能勉强看到一身影立在牢门外,通身都是黑的!   卧槽,不是见鬼了吧?   “敢、敢问阁下是?”他壮着胆子开口。   秦凤池打开牢门,抱臂嘲笑道:“我当褚将军的公子有多英勇,怎么跟老鼠胆子似的?”   哦……不是鬼。   褚楼淡定了。   只要不是见鬼,你爱说啥说啥,人生在世,谁还没没被一两个阴阳人怼过?   他咳了一声,慢吞吞爬起来:“阁下是来接我出去的?怎不见先前那位差爷……”   秦凤池听他咳嗽,声音略有沙哑,眉头便蹙了起来。   这才几个时辰,就受凉了?   “你怎地话这般多?”他不耐道,“赶紧出来,我奉命送你回邸店,忙着交差呢!”   褚楼暗地翻了个白眼,心想,这又是哪里来的大爷?那差爷可真不负责,好歹找个脾气好些的人来接他啊。   “我都看见了,”秦凤池阴森森道,“你可知上一个冲我翻白眼的人,如今坟头草长几寸?”   怕你了还不行吗!   “来了来了,”褚楼在黑暗里冲他挤出个笑:“这就出来了,差爷。”   秦凤池嘴角在黑巾下面不由勾起:“笑得怪难看的。”   褚楼反射性深呼吸。   忍住!   他气闷地低头从牢房跨出去,看也不看秦凤池。   秦凤池跟在褚楼身后慢悠悠走出去,觉得颇为新奇。他与褚楼相处的这些天,看到的都是对方最好最温和的一面,全是因为他是“秦姑娘”。   虽然因为他扮的是姑娘,换来了褚楼一路上的照顾,但这里面细究起来又有些不同。   褚楼这个人,身处帝都,出身世宦之家,可谓是天之骄子。瞧瞧他周围,和他差不多出身的那些年轻人,无不是呼朋唤友、招奴使婢,终日打马游街纸醉金迷。褚楼并不是清高孤傲的性子,相反他和这些衙内纨绔关系都不错,甚至隐隐有领头的架势,但你又绝不会再会馆私楼里瞧见他。   这么几年,这少年人低调得让秦凤池险些忘了有他这么个人。   秦凤池一直记得褚楼年少时那次见义勇为,多年之后,他亲自证实了褚楼的始终如一。很多人都变了,包括他自己,但是褚楼没有变。   这人看向“秦姑娘”的眼神很清澈很简单,里面有过好奇,有过欣赏,有过羞涩,但没有一丝一毫的暧昧。   特别有意思。   秦凤池看向褚楼的背影。   不过最有意思的就是此刻。他不再是秦姑娘,褚楼面对他不再温和腼腆,那白眼儿翻得充满了烟火气,人显得鲜润而活泼,终于让人得以窥见些少年气。   狱卒的态度和几个时辰前又不同了。他小心恭敬地把之前搜出来的东西一一交还给褚楼,甚至还多出了一个小小的荷包。   褚楼收起古玩店的票据,拿起那针法粗陋布料低廉的荷包,里面捏着有小硬块,便温和地笑了笑:“差爷太客气了,很不必如此,说起来,虽只有几个时辰,我还是要多谢差爷照顾。”他说着就将那荷包轻轻塞回狱卒怀里。   狱卒这下真有些感动。他平日里见过的权贵多半已经锒铛入狱,其余大人物见到他们这些小吏,也通常不放在眼里。这小哥儿能这么快出去,身份定然不简单,却不记恨他拿了银子,眼里也没有对他的轻视。   “那小的就谢过郎君了,”他感激地拱了拱手,又指向一旁的火盆,“还请郎君跨过火盆,也好祛一祛晦气,一身轻松走出司理院。”   褚楼点点头,抬脚便跨过火盆出去。   秦凤池落在后头,又丢给狱卒一个银角子:“你帮我去通知顾久娘家里,让他们去女狱接人。不要说漏嘴。”   狱卒一见又有外快赚,眉开眼笑,赶忙应下。 第14章 再见故交   夏季日早,晨曦隐在浓浓的夜色后,似乎随时都要挣脱而出。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   褚楼自顾自地想着心事。   那官差原本对狱卒说过几日再来接他,现在不过几个时辰,天都没亮,他就出来了。难道知府衙门的事情已经解决了?   他心道:我既平安无事,那陈大年就该倒霉了罢?   司理院与知府衙门在一条街上,相隔不远。他们远远就看见衙门口被黑压压的人群围着,不少手持火把,照得那处火光通明,烟气冲天。   褚楼愣住了,回过神便快步往那里走去。秦凤池盯着他的背影片刻,也跟了过去。   知府衙门原本应当是最威严的地方,那角门处前一晚还是门庭若市华盖云集,如今却一片愁云惨雾。   只见数十名陈府女眷你搀我扶地被押解出来,各个花容散乱,哭啼不休。她们身后又跟着百来个奴仆,其中贴身服侍女眷的一二三等丫鬟们,也是哀哭不已,更别提还有些拖家带口的世仆,老老小小,都是一脸绝望。   王城和龚千城两人一脸肃穆站在衙门外,他们手下的捕快动作利落,严谨守度,抓捕查抄的过程没有丝毫越界,不过这也减轻不了案犯家属的痛苦就是了。   褚楼和秦凤池一走过去,王城二人就察觉了,转头一看,严肃的表情险些就崩了。   “小将军出来了。”王城冲褚楼咧嘴,目光忍不住移到秦凤池……的脸上。龚千城也是一脸好奇,却不敢开口问。   秦凤池懒得看他俩挤眉弄眼,就道:“大人,这人我带出来了,幸不辱命。”   褚楼立刻一脸“果不其然”的愤怒:“大人?你果然不是这天津府巡捕房的捕快。”   王城咳了几下:“小将军,我是九府衙门通州卫所千户,王城。”   九府衙门各地设卫所,统共十七个正五品千户,辖每所捕快五百人,捕役五百人,每三年更换卫所,协助当地官府缉盗诸事。   褚楼一个白身,怎好意思对着一个五品武官耍威风,忙拱手行礼。   “小将军不必客气,”王城凶狠的脸上倒有些羞涩,“咱们行伍之人,谁不敬佩褚将军作战神勇,对敌外寇屡战屡胜?”   行吧,又靠爹了。   褚楼也意思意思脸红了一下,就转头看向陈府那些人。   他看见一个被簇拥在众女眷间的中年贵妇,猜想她就是陈天永所说的伯娘,知府夫人。   这贵妇人满头珠翠倒也齐全,只是鬓发散乱,神情木然,她怀里还拥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女童,四周几个都是正当花季的少女,显然就是陈天永那些堂姐妹们。   他不小心和其中一少女对上视线。那女孩子长得稚气,搁在后世还在念中学,她一边捏着贵妇人的袖子往前踉跄,一边转头地看向他,通红的双眼里满是惊恐和哀求。   褚楼心中大为震动,十分不忍,又无可奈何,只得仓皇低下头,也因此没看见那女孩露出的绝望表情。   他心中诸多感慨,你要说女眷们无辜,可毕竟她们享了陈大年贪污腐败的红利,可你要说她们有罪,只怕她们也是不知情的。说来说去,当世女子的命运总是艰难。   家里男人要争名利夺富贵,娇妻美妾左拥右抱,她们都没有决定权,可要是男人们犯了罪,后宅女眷们却也要跟着受罪。   男人们往往一死了之,女子可就惨了,不见教坊司每年多那么些人,大多都是各地犯案官眷充进去的。很多闺阁女孩儿,前一朝还在深闺闲谈棋子落灯花,后一朝就沦为官妓,世世代代为奴为娼,何等凄惨!   秦凤池突然道:“陈府男丁难逃罪责,不过女眷们若有娘家缴纳赎金,也自可归家。”   褚楼纳闷瞅他:“你怎知我在想什么?”   秦凤池斜他一眼:“你想什么,都在脸上写着,要镜子吗?”一脸的不忍,打量谁看不出来,也不知道这小子何时竟认识陈府的小姐。   嗨呀!你这人!阴阳怪气!   褚小将军气煞,狠狠……转头,翻了个白眼。   “我又看见了。”后头响起秦凤池凉凉的声音。   你看见个屁!又不是透视眼!   褚楼躲到王城身旁,闷闷地看着抄家的队伍出来。   王城看看他,又看看秦凤池,颇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很确定这蒙面人是秦指挥使,不过大热的天,有必要蒙这么严实?   他眼睛转了转,联想到前头秦凤池可是伪装成女子进知府后宅找证据,而这位褚小将军,正参加了宴会,还跑去问那顾久娘要人。   咿!难怪他拜托秦凤池接褚楼出狱,对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这不早就认识吗?   他摸摸胡茬,恍然大悟。褚楼认识的是“秦姑娘”,不是“秦指挥使”。   真有意思。   “小将军看这么久了,就没什么想问王某的?”   褚楼斜了一眼王城,想了想,问道:“那……那女刺客也是你们九府衙门的?”   王城和龚千城差点都喷了,咳呛不止。   褚楼顿时狐疑:“干什么反应这么大?”   王城满脸通红,眼神不断飞向躲在一旁的秦凤池身上。   他欲言又止,半晌小声道:“你不是认识,秦、凤、池吗?”   褚楼一脸看傻子的表情看他:“是啊,我不就是问你,秦姑娘是不是你们九府衙门的人吗?”   龚千城:“……”   王城:“……”他已经仁至义尽了。他都直接提醒褚楼秦指挥使的名字了,这人还反应不过来,简直活该被骗。   奇了怪了,鹰羽卫现在这么不出名了?竟然还有不知道秦指挥使名字的人。   他握拳掩嘴咳道:“这个,那女刺客只是还我们统带人情来帮忙的,我们九府衙门还没有正式编制的女捕快。”   一旁的龚千城适时地露出悲痛的表情。   褚楼顿时失望,不过也算松了口气。起码,对方此时此刻是安全的。   王城看向知府大门,又道:“小将军,你要不先回去邸店?等此间事清了,明日我派人送你出城。”他低声提醒,“那陈大年和他侄子都在后头……”   褚楼反应过来,苦笑:“多谢王千户体恤,只是我过来,就是为了再看看天永兄。”好歹也是同窗一场,又有小时候的情分。看陈家这样子也不是小罪,到时候不管是死刑还是流放,他大约都不会再见到天永兄。   王城见他意已决,也不再劝他。   果然陈家伯侄及何奉贤三人均戴着盘枷,除去外袍,摘去配饰,头发散乱,狼狈不堪,在重重押解下跨出府衙大门。   陈大年和何奉贤对自己的罪心知肚明,此时也都老实了。陈天永状态最为凄惨,试想,他原本好好地参加自家的宴会,无忧无虑地追逐自己的偶像,连晚上睡觉热了都有下人给他打扇子,何其快活?结果大半夜睡得正熟的时候,他突然就被捕役们拖拽下床,披头散发地拖到外头去认罪。   他跪在院子里,有人给他上盘枷——这东西他只在戏台子上见过,然后他就看到自己慈爱威严的大伯也跪在了一旁,至于旁边那些人念的什么罪名,他压根儿没听明白……再然后,他只听到整个府邸到处都是哭天抢地的声响。   他伯娘、姐妹们,一贯养尊处优的,被人驱着赶着往外头去——   这世界……   天塌地陷不过如此。   就在这时,他见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对方正站在一个捕快身旁,眼神忧虑地看着他。   “……楼哥儿,”陈天永喃喃道,眼睛里突然有了神采,“楼哥儿!”他喊着想往这边走,又立刻被捕役们扣住肩膀压住了。   褚楼心里很难受,见状犹豫着要不要上前。   “别去。”   秦凤池拽住他,低声道:“九府衙门办案,扰乱者笞四十。”   褚楼挣了一下,竟没挣动。   陈天永被推搡着走到他前方,涕泪满面,看着他嘴唇抖得说不出话。   褚楼也无言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说是要来看看他,可是见到人了,能说什么呢?能惊动九府衙门,陈大年肯定是个巨贪,有因有果,有罪当罚,理当如此啊。   他默默地目送陈天永一行人跟在女眷后头,往司理院的方向去,心里万分沉重。   秦凤池偷摸掀了掀头巾透气,淡道:“他们还要在天津府关上好些天,你要是有话要说,明日去一趟司理院探监就是了,旁的不行,我们千户这点小权力还是有的。”   王城:“……”莫名其妙被代表。   褚楼闷声应了,又小声问:“陈大年到底犯了什么事?”   秦凤池放下手,想了想回答:“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   褚楼瞬间就了然了。   哦,贩卖私盐。   这事历朝历代屡禁不止,民间就不说了,地方军队参与贩盐的也屡见不鲜,这里面往往是官官相护,层层盘剥。往日都说文武相争,两者在朝堂上互不相让,但一个利字,足以让他们放下成见勾搭成奸。   他也是读过律法的,在本朝贩卖私盐,量刑可轻可重。   民间小民投卖个几两几斤的盐,不过罚以笞邢,若达二百斤,就徒二年,但徒刑可以折换成杖,打十七脊杖也就放了。可要是当官的贩卖私盐,与民争利,一概从重处罚,官家曾有口谕曰“严究党羽、尽绝根株”,可见对官贩私盐之事深恶痛绝。   陈天永作为陈大年的近亲,又是成年男丁,死刑纵然可免,流放怕是难逃。   褚楼心情更加沉重。 第15章 十分新奇   秦凤池哪里会理会陈家这摊子事?   他作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神情坦然地看着陈府抄家。反倒是站在他旁边的人,一直唉声叹气的,最后竟轻轻地咳了起来。   秦凤池眉头一皱,心里生出些怒火来,十分没来由。   “时候不早了,你走是不走?”他用刀柄戳戳褚楼的腰,“你又不是陈家人,有甚个看头?”   褚楼被戳得差点炸毛,转头怒瞪他。   可是请诸位看官瞧一瞧面前这人,从头到尾蒙得那叫一个严实!他瞪都不知道瞪的是谁,想一想,感觉更加生气,胸口都气得起伏起来。   秦凤池默默看他,半晌有点心虚地开口:“你脸好红。”   褚楼原本还没觉得怎样,经他这么一提,突然就觉得头昏脑涨,一摸额头,确实有些发烫。   “走吧走吧,”他泄了一口气,又看向王城,“王千户,我先行回邸店了。”   王城早被秦凤池眼神刺得要死,闻言忙道:“我看你这样儿怕要伤风,可要请个大夫去邸店?”   秦凤池在旁冷冷道:“我自去给他请,大人还是好好办差吧。”   王龚二人顿时噤声,无言地用眼神送别褚楼。   褚楼可怜巴巴地同二人告别,慢吞吞跟在秦凤池后头。   他一边走,一边狐疑。   那秦姑娘吧,你以为她就是个乐伎,结果人家行刺知府;这王城,你以为他就是个小捕头,结果人家堂堂正五品千户;那么这蒙面人——   他盯着秦凤池挺拔的背影左看右看,越看越觉得对方作风鬼祟,十分可疑。这人说是王城的手下,可是看王城对这人的态度,毕恭毕敬之中还夹着些敬而远之,怎么看也不像对待手下人的态度?   这人到底是谁?   唉……   他这一路怎么尽遇上怪人?   柯氏邸店这里,此时大门紧闭,里头却还灯火通明。   这里上半夜才被捕快们大肆搜查了一番,掌柜和小堂倌两人吓得觉也不敢睡,一老一少躲在灶头愁眉苦脸。   “叔,”小堂倌哭丧着脸道,“我看,咱还是先把店关了,回乡下躲个十天半月吧?”   掌柜抖着手点旱烟,老脸皱成苦瓜:“捕快老爷要抓咱爷俩儿,咱躲到山头都没用……唉!”   两人盯着灶头那火苗发着呆,满头愁绪。   正在这时,外头传来了敲门声。   “掌柜的,有人吗?开开门!”   老头吓得一哆嗦,忙冲小堂倌使眼色。   外头敲门声愈发响,砰砰砰的,好似砸在两人的心坎上。   “去……”老头推了推侄子,“去去,贵哥儿你去开门看看。”   小堂倌吓得腿都软了,一步三回头地去了大堂。   他抽了门档,打开门探头一瞧。只见晨光微熹中,站着两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一人他看着眼熟,另一人……   “妈呀!有鬼啊!”小堂倌哭嚎一声,仰面跌倒在地上,往后直蹭。   “贵哥儿?你没事吧——”掌柜老头儿颤颤巍巍的声音从后厨传来,人却胆怯地不敢露面。   秦凤池:“……”   “哈哈哈哈哈——”褚楼一手捂住肚子,一手指着秦凤池笑得死去活来。可不就是鬼吗!叫你鬼鬼祟祟蒙头蒙脑!叫你见不得人!   秦凤池顿时无语。   他幽幽地瞅着褚楼,直到见对方笑得开始咳嗽,才不悦地开口。   “你自己和人不过半斤八两,怎好意思笑?”   褚楼咳得满脸通红,闻言哀怨地斜他一眼。不过来帮忙就算了,怎么能嘲笑他?   秦凤池给他的小眼神一甩,顿了顿,不由叹了口气。   他伸手给褚楼顺了顺背,等他咳嗽缓了下来,便转头对小堂倌道:“跑堂的,你去城中医馆找一位坐堂大夫过来,不要去那下九流地街区,找家靠谱些的。”说罢丢了个小银角到小堂倌身上。   小堂倌下意识地接住银子,愣了片刻,视线又挪回褚楼身上。   他仔细一打量,终于把人给认出来了:“哎呀!是你!你……您这回来啦?”他一激动,倒暂时忘了对蒙面“鬼”的畏惧,爬起来对着褚楼上下打量。   “我们还以为你回不来了——”他忙捂住嘴。   好家伙,那会儿是整整一队人马如狼似虎般冲进他们邸店,上下就跟抄家一样搜寻了一番,就直奔楼上。他和他老叔都被关在厨房里蹲着,旁边还有两个带着刀的黑衣捕役,可吓死个人了。   当时,他还私下琢磨过,难不成是褚楼因爱生恨,杀害了那美貌女郎?如今尸体被发现,于是捕快找上门来了!   褚楼哪知道这小堂倌的脑补?   他缓过了咳嗽,笑道:“我不过是去配合衙门的调查,说是有桩窃案,如今已抓到真凶,自然就放我回来了。”   小堂倌恍然大悟,顿时松了口气,出门找大夫去了。就连老掌柜偷偷听着,这会儿也敢偷摸着蹭到柜台后头,装作若无其事地到处擦来擦去。   二人回到楼上的房间,房间里还维持着之前的样子。秦凤池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水递给褚楼:“大夫来也要一会儿,你先把水喝了,到床上去躺着。”   褚楼接过杯子,期期艾艾地看着他:“你,你不回去?”   秦凤池双眼一眯,面巾下的神色变得不善。   “怎么?赶我走?”   褚楼无言地瞅着他,心道:不然呢?大家又不熟!这人送到房间就罢了,怎么还一副安家落地的架势?   还让他去床上躺着……多尴尬啊……   秦凤池气极反笑。   他干脆大马金刀往桌边一坐,佩刀啪的一声砸在桌上,斜睨向褚楼:“你躺是不躺?你若躺不下,不必同我客气,我却是可以帮一帮你——”他话未说完,就见褚楼仰头一口干掉白水,吨吨吨地走到床边往上一滚。   秦凤池:“……”这小子倒挺识时务。   他看着床上的人裹着被子愤怒不甘地滚来滚去,心里一股闷气才稍微顺畅了些。于是不由琢磨了一下,心道:难道是看着褚楼不痛快了,我这心里才痛快?   时间慢慢过去了一炷香,兴许是时辰不合适,大夫还没来。   秦凤池一动不动地坐着,姿势也没换过,而他对面那张软床上的人,却渐渐没了动静。于是屋里的空气也渐渐沉淀下来。   ……这就睡着了?   秦凤池长眉微挑,有些好奇。   他沉吟片刻,矜持地起身走到褚楼床边,俯身看向对方。   可惜,褚楼整个人都埋在被子里,卷得紧紧的,只露出乌黑的发髻。   秦凤池反复纠结了几秒,最终朝被子卷伸出手,小心地把那薄被往下拽了拽。行动之间,他的手便触碰到了褚楼的脸颊,感觉到了对方略微急促、火烫的呼吸。   他神情微怔,下意识地缩回手,慢慢在床沿坐下。   “好烫……”   他低头看向右手,刚才似乎是食指和中指碰到了褚楼的脸,而修长的手指仿佛有自己的意识一样,轻轻地磋磨了一下,与此同时,那一刻指腹上细腻的触感被回忆了起来。   脸颊是柔软的,而呼吸是那样脆弱。   秦凤池出神地看着手,一时之间觉得这感想是这样的新奇。   “唔……”   身旁的人又发出了不适的低吟。   秦凤池眼睛里闪过他自己都不自知的兴奋,再次靠近褚楼。   床上的少年人换了个姿势面朝外,露出了头和肩膀。滚动之间,他蹭散了发髻,于是乌黑的发丝便凌乱地耷拉到脸上,挡住了鼻子,这令他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起来。   秦凤池不由自主也跟着呼吸急促起来,他忙伸手小心地将那一缕头发顺到对方耳后,动作比刚才更加的熟练和轻柔。   这力道让他自己都感到陌生,至于绷紧的心弦,小心翼翼的些微害怕,都复杂得难以分辨。   他不知不觉凑到极近的位置,细细地观察这少年人。   对方有形状圆润的额头,上头正沁着细密的汗珠,衬托着雪白的皮子更加温润细腻,发迹和鬓角还有些绒绒的细发,浓眉也恣意生长着……   他又摸了摸褚楼的鼻端,呼吸十分火热,而嘴唇上方还是干净的。   毛都没长齐的小鬼。   秦凤池漫不经心地想着,眼睛含光,嘴角带笑。   等褚楼被晃醒的时候,足过去了半个时辰。他睡得浑身发软,只得抱着被子靠坐在床头,神情恹恹。   一位老大夫替他摸了脉,板着脸道:“无碍,不过暑邪,抓几幅三花汤饮用水煎服,一日三剂,也可取藿香叶熬粥服用,解表邪而排汗,自然也就舒坦了。”说罢走到桌子边,看也不看端坐的秦凤池,低头刷刷刷写了方子,而后收了药箱扭头就走。   秦凤池眉头一皱,看着那张墨汁淋漓的药方。   小堂倌在一旁尴尬地挠头。   “这个时辰,医馆都没开门哩。我硬敲了一炷香,把杨大夫给敲醒了……他老人家惯来脾气就不大好……”   秦凤池打断他:“你拿了药方去抓药,顺便让厨房熬了粥来。”   小堂倌苦了脸。他刚把杨大夫拽过来,这下又去抓药,岂不是要被老头敲死?抱怨归抱怨,他也不敢违抗这蒙面人,只得低眉顺眼地拿过药方,溜出门去。   屋里顿时又安静下来。 第16章 秦指挥使   秦凤池瞥了一眼褚楼,见他眼睛一闭一闭的,一副随时都会睡过去的模样。   “你要睡便睡,”他低声说,“等药煎好了,我自来叫你。”   褚楼懵逼地看他半天,半晌慢吞吞道:“哦。”然后就以一种极慢的动作慢慢滑进了被子里,下一秒就睡熟了。   秦凤池并没去看他,而是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掀开面巾慢悠悠喝着。此时万籁俱寂,气氛安逸,于他来说,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这种享受不在于身处的环境是否奢华,也不在于面前是否有笙乐美人、美酒佳肴,而是他的心很静,身心都得到了放松,在他身后熟睡的那个人,似乎莫名的让他信任。   正因为信任对他而言如此难得,此刻的放松才称得上享受。   秦凤池举着杯子,为自己这番总结笑出了声。   对很多人来说,承认自己天性多疑,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比如皇爷,他本也算得上是一位英明厚道的皇帝了,本朝《刑典会要》就是在他的要求下编撰,量刑要比前朝温和许多,还删去了诸多冗繁的杂律。   他下旨在各地修建了济民所,收留老幼孤残者,由皇室公田和各地常平仓出利息钱米安置;设安济坊进行免费医疗,太医署医官轮流坐堂,每月三次义诊;又设义冢,为安济坊这些人或是无主尸骸免费安葬。这是对民。   他对待朝臣也一贯宽和,情绪永远稳定,态度永远从容,无疑是本朝众臣心中的最佳皇帝。   但是皇爷也有他的多疑,主要体现在对待魏王的态度上。无论魏王有多避嫌,多谨慎,甚至故意沉迷酒色,往自己后院里塞了一堆小妾,拼命给自己头上泼污水,都无法令皇爷真正地对他释怀。   这一切仅仅因为皇爷不是嫡皇子出身,而魏王才是太后与先皇唯一的嫡子。先皇当年是既嫡又长,名正言顺,轮到他,虽然占了个“长”,但魏王与他年纪相差并不大,支持他的人也不少,这个“长”的分量就很有些水分了。   直至最后,哪怕是先皇驾崩前亲口下旨命他继位,他也总对自己抱有怀疑,故而深深地忌惮魏王。   秦凤池若有所思,如果说所有人看到的都是宽厚仁爱的官家,那么他和赵义清见到的,就是一位深沉多疑的帝王。   这份多疑,自然也用到了他们俩人身上。   他们几乎可称得上是新泰帝的左右手,这双手不见得时常见光,但却保养得很好,手里干的都是最紧要的活计。正因为如此,主人才更不能放纵这双手,总需要用自己的眼睛时时注意着,看一看他们有没有越界。   从前秦凤池曾怀疑过,是否在九府衙门和鹰羽卫之外,还有第三个机密组织,执行着监视他们的任务。后来他无意间发现,自己想得过于简单。   对于上位者而言,还需要这么麻烦吗?监视者不过就在他们身边罢了。   拿他们的人来监视他们,这就是帝王的多疑。   这么多年,秦凤池对这件事已经习以为常,一想起来,也不复当年的愤怒,心中毫无波澜。   皇爷对待赵义清和他也不一样。   赵义清背后有宗族,有赵家,有父母兄弟,这千余人口,不管认不认他,都与他绑在了一起。他们是赵义清的来历,也是赵义清的束缚。不过正因为有了这份束缚,皇爷才能够放心他。   这信任自然也是相对而言的。   相对秦凤池而言。   秦凤池是个孤儿,比起赵义清,他应当像风中鹰羽,或是水中浮萍,没有来处也不知道去处。不过他运气不错,济民所待了两年,就被当时还是皇子的新泰帝身边大太监挑走了。   那年是裕泰四十一年,他五岁,和他一起被挑走的还有九人,最小的四岁,最大的也才七岁。   他们这些人,包括在其它几处地方找来的孩子,一共三十人,在王府后院一个小院子里一直住了六年。这六年期间,新泰帝甚至会亲手料理他们食宿,也会和师傅们一起教导他们读书习武,学习各种本事。   直到六年后,新泰帝登基,改朝换代,他们就从王府后院搬到皇宫一处隐蔽院落。日子好似巨变,又好似没变。他们依旧读书习武,但新泰帝渐渐不再过来,中途又走了几个孩子,后来陆续又添了些孩子。   秦凤池渐渐变成了院子里的大哥哥,大家无形中以他为首。   有一日,新泰帝召他过去,摸摸他的额头,问他:“我想以你为首建一支队伍,替我充当京城耳目,你觉得起个什么名字好?”   秦凤池想也不想,就道:“鹰羽。”   “鹰羽……”新泰帝轻声重复了一次,看了他半天,笑道,“那就鹰羽卫吧。”   他是新泰帝亲手养大的鹰羽卫指挥使。新泰帝给他的信任,恐怕是别人难以企及的,这不同于妻子儿女,或是臣子下属。   非说打个比方,就类似于你抱养了一只狗崽。它在你眼皮底下慢慢长大,一丝一毫变化都不会被你错过,你看着它,心里充满了安心。   即便有一日你突然被狗崽调皮咬了手,也只是轻轻痛一痛,而等它长大,就算你打它撵它,它都不会再咬你。因为对它而言,最重要的只有主人罢了。   秦凤池自觉自己对新泰帝而言,应该算十分棘手。   因为他毕竟是个人,不是狗。新泰帝对待他,既不能太松,亦不敢过紧;既信任他,又害怕他会脱离自己的掌控。   说来说去,有时候心态上的信任,并不能同行动等同。新泰帝更信任他,但对他的管束,却比对赵义清更加严厉。   赵义清也许有一日会成亲生子,但是他,这辈子都不会被允许有比姘头更亲近的对象。   秦凤池放下杯子。   他沉沉地盯着自己的佩刀,心情又变得不太美妙。   自然了,他也没想着找什么姘头,但是这世上谁不爱自由?   他愿不愿意找,和他能不能找,完全两回事。   秦凤池一想到还在广通驿站躺着的秦松,心情愈发恶劣。   等天一亮,他送褚楼离开天津府以后,就得抓紧时间回京。原本要是没遇上褚楼,他这趟帮个忙,还要直接南下办事,现在却不得不回去收拾烂摊子。   不过也有一件不知道算不算好的事,就是他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见到褚楼了。   褚楼。   秦凤池控制自己不要回头。   褚楼对他而言,实在很麻烦。   他的人生已经够麻烦了,虽然再次遇上褚楼很有趣,但相比麻烦,这点妙趣实在不足以让他动心。还是算了罢。   秦凤池自觉已经把事情想通了,默默拿了刀站起来。他刚准备不管褚楼先行溜走,门笃笃笃地响了起来。“差爷,药熬好啦!”小堂倌在外头小声喊。   褚楼被他的声音吵醒,迷迷糊糊抬头,正好对上抬腿要走的黑衣蒙面男子。   他困惑地嘟囔:“……你干嘛啊?”   秦凤池:“……”   秦指挥使十分镇定,继续迈腿走到门边,伸手打开门。   “我来就行,”他接过托盘,低头对小堂倌肃声道,“记得熬粥,过一个时辰端过来给他喝。”然后利索地关上门。   他搁下托盘,端着药碗重新走到床边坐下。   褚楼清醒了些,有些不好意思地坐起来瞅着他:“你一直没走啊……哎,真是多谢了。”   秦凤池将药碗递给他,神情坦然:“我答应你了,自然要做到。”就仿佛刚才要走的人不是他一样。   褚楼这会儿对他的好感直线上升,接了碗喝了,心里是欲言又止。他很想问问这人的名字,但是一思量,对方都打扮成这样了,明摆着不方便以真面目示人,他何必为难别人?   也许,他应当像师父说的那样,就把对方当成在江湖里萍水相逢的朋友,遇上即是有缘,这缘分又不必强求。若是缘分深,他日自然会有再相逢的机会,若是有缘无分,那么心中记挂也是一种尊重。   秦凤池无法得知褚楼在想什么,他只是不知不觉盯着褚楼看了很久,见对方一边喝药,一边抬头瞅着自己,那双眼睛很亮,又含着些朦胧的睡意,说不出的感觉。   他强迫自己不再去看褚楼的眼睛,转头看向窗外。   这会儿天已经开始亮了,只在清晨才有的微凉的风吹进来,一晚上沉寂不动的空气变得活跃起来。   “你再睡一会儿,”他把褚楼手里的空碗拿走,低声道,“等你醒了,我再陪你去一趟司理院。”   褚楼深觉这人的话似乎有某种魔力,才刚说完,他就突然被浓烈的睡意笼罩,只记得自己听到一声特别懊恼的叹气声,就浑然无知地睡着了。   秦凤池确实很懊恼。   他端着空碗起身,看了褚楼好一会儿,想要弄明白这小子究竟对他使了什么魔障?亦或是降头?   秦指挥使顿时为新泰帝感到担忧。毕竟他这个状态,确实有些不大对劲。   出于逃避的理由,他决定在褚楼补觉期间先离开一段时间。   秦凤池直接去了顾久娘的住所。   顾久娘此刻也躺在床上,晴柔坐在脚踏上边给她打扇边小声抽泣。   “别哭了,”顾久娘有气无力地劝她,“我这不是没事吗?”   晴柔反驳:“娘子这话说得可亏心?人都坐不起来,怎么算没事?”她说罢一丢扇子,拿手绢捂着脸哭得更厉害,“都怪那劳什子秦娘子,咱家好好的良民,甚时候进过大牢?这要传出去,娘子你还怎么做行首,怎么在府城里过日子啊!”   顾久娘听得无奈,也不好解释什么。   她其实并不会担心,毕竟她进那女牢也没有吃亏,里面的婆子对她还甚为客气。怪只怪她自己,才过了两年好日子,竟把身子养娇气了,一时受不住惊吓才会这样。   更何况,她如今既然出来了,那就意味着陈知府肯定倒了台。   她唯一担心的就是大人,也不知道大人到底如何了,有没有安全脱身? 第17章 大牢探监   晴柔还在絮絮念念抱怨,顾久娘的心神却早已飘到远方。   正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一声细弱的猫叫。   “喵——”   主仆二人都下意识地看向外头,视线却被屏风挡住。   晴柔眼睛红肿,神情诧异地嘀咕:“哪儿来的猫?”   “你到外头看看去,”顾久娘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嘱咐,“顺便去帮我弄些吃的,我饿了。”   晴柔一听她有胃口了,大喜,应了一声就忙不迭往外走。   屋里很快安静下来。   顾久娘静静躺着,很快屏风那头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随后一个黑衣男子就绕了过来,走到她床边。正是她猜测的那个人。   “大人!”她激动地眼睛都红了,挣扎着想要起身。   “别乱动了,”秦凤池按住她,自己在床边坐下,“你安生躺着,我就是走之前来看看你。”   顾久娘心潮起伏,闻言还是乖顺地靠着床头,细细打量秦凤池。   上次见面,大人还是浓妆艳抹的女娇娥,今天恢复了自己的模样,果然还是她记忆中的指挥使大人。但是呢,比起几年前,大人又成熟了些,五官褪去了些许青涩,更有棱角了。   她轻松笑道:“大人比以前瘦了。”   秦凤池随意嗯了一声,伸手捏了她的脉:“你这身子未免也弱了些,有些元气不足,每到这季节就苦夏?”   顾久娘也不甚在意:“是有些苦夏,不过我也不是什么精贵人,不打紧的。”   “话不是这么说的,”秦凤池不赞同,松手道:“我也只会识些个粗陋,你自去找个坐堂大夫,开几幅食补的方子。总不能救了你回来,反倒不好了。”   顾久娘抿嘴笑:“大人说的是,我好歹也是哨人,是得把身体养好,好给大人效力。”   秦凤池欲言又止,想想也就没吭声了。   他本来是想让顾久娘退出哨人,但又觉担心适得其反,叫这小丫头没了斗志。   “你先把身子骨养好罢,”他叹口气,“我已经嘱托这里的驻军副使,到时候也派个兵士来,教你一套健体拳。”   顾久娘点点头,又问道:“大人是要回京城去?何时动身?”“最迟后日,”他顿了一下,叮嘱道,“陈大年是贩了私盐被九府衙门抓住了把柄,但你也不必担心,新任知府最迟也要三五月才能到任,如果本府同知操作得当,兴许就直接升了知府了,对你没什么影响。”   他又道:“真计较起来,陈大年能顺利归案,你功不可没,这事赵同知心中有数。你只管安安心心在这儿过日子,如果有任何需要,直接找驻军左都副使袁祯,让他帮忙,解决不了再找我。毕竟远水不解近渴,我下半年定然四处奔波,只怕顾不上你。”   秦凤池说罢,就见面前这小姑娘眼里含泪,面上却带笑,万分信赖地看着自己。   他轻轻叹息:“你照顾好自己吧。”   等晴柔端着托盘回屋时,秦凤池早已离开。她浑然无知,惊讶地发现自家娘子突然有了精神,气色竟也好了不少。   顾久娘含笑道:“你找到外头的猫了吗?”   晴柔忙点头:“是一只猫崽子!厨子说顶多一个月大,窜得倒快!那猫是只黑白花的,毛茸茸,可爱得紧,咱们养着吧?可以放厨房捉老鼠呀!”   真有只猫?   顾久娘诧异,她还以为是秦大人假意学的猫叫哩。   她想了想,不由自主地笑出声。   大人可真有意思,这是送了一只猫给她吗?   时近正午,烈日炎炎。   知府后宅被抄的事儿终于传了出去,各种说法沸沸扬扬,茶楼酒肆更是人满为患,都在议论这件事。陈大年在天津府多年,一直以来的口碑都不错,他出了事,百姓们都不敢置信。   褚楼到底年轻,吃了一副药,又睡饱觉,一觉醒来就已经浑身清爽,病好了!他摸摸肚子,见房间里没人,就想着下楼吃些东西。   “奇怪,这人跑哪儿去了?”他心里直嘀咕。   “郎君您醒啦!”小堂倌一看见褚楼,立刻跑过来高兴道,“那差爷吩咐我煮藿香叶子粥给您喝,一直在厨下热着呢,我再给您配一碟子红油鸭蛋,一碟子醋菘,保管您吃得舒心!”   褚楼听得直流口水,忙捡了张桌子坐下等吃饭。   大堂已经基本坐满了人,都在高声说话,热闹非凡。   褚楼一边喝粥,一边侧耳去听。一听才发现,竟然都是在议论陈大年的事情。   “依在下浅见,府尊只怕是受了牵连,”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道,“咱们北府向来被南府压制,内阁四位阁老,南府竟有三人,北府不过一人,还居次席。朝上诸位大人就不必说了。”   稍微关注时事的都知道,年初内阁大换血,原本出身北府的首辅唐阁老上折祈病告老,官家连客气一下挽留都没有,直接就允了,也没有予以加衔,可以说是灰头土脸地下场了。而接任的首辅,就是官家直接提拔进内阁的王志忠,永庆四年的状元,正宗南府人,年不过四十,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   最关键的是,唐阁老是府尊的座师,这就很……   “嘿,阁下未免太高看前知府了,”另一人冷笑一声,“你们可知前来抄家的都是谁?”   书生不服气,反问:“不就是巡捕房的捕快?”   那人顿时轻蔑地嘲笑道:“阁下还是年轻了些,除了读书,还要增长些见识……”   “哎呀你倒是快说啊!”众人不耐烦地催他。   那人轻咳一声:“我看得清清楚楚,那些人可不是普通的捕快。他们穿得黑底红边的衣服,虽是捕快装扮,但前胸背后都没有‘捕’字,且身上除了铁尺还有佩刀,腰牌上一个红色的‘九’!”   “九府衙门!”有那见多识广的人惊呼一声。   “没错!”那人得意,“那些人正是九府衙门的捕快,各个武艺高强!能令九府衙门出动,无不是大案要案,唐阁老自己都没能劳动九府衙门出马,不过区区一个学生,何至于?”   书生听了也觉得有理,就默默不说话了。   另外一个商人模样的中年人道:“你们只怕不知道,除了知府,咱们本府的首富何员外家也被抄了。唉,我本来是来他的店铺进货的,如今空有一张货单,货却被抄了,该如何是好啊!”   周围一片沉默。   褚楼正好吃完,抹抹嘴插了一句:“你既然有货单,直接去衙门求见同知大人不就好了?那何奉贤是巨贾,同他有生意往来的何止你一人?你去找一找,人多了也好说话,官府抄家也是抄给国家,同你们苦主又不相干,总不至于还要你们替何奉贤买单。”   众人都回头看向褚楼,见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人,都有些吃惊。   那商人听了恍然大悟,忙冲褚楼拱手致谢:“多谢这位小郎君,我这便去衙门。”说罢也顾不上和众人告别,急匆匆带着手下人就走了。   “听说,昨日何员外刚参加了府尊的宴会……”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都不由猜测起来。   褚楼见蒙面人久等不来,有些担心对方已经走了。他又坐了一会儿,最终决定先去司理院看看。   他走在大街上,心想:难不成是因为大白天不好蒙面走动?   司理院门口一条街都已经肃清,街头街尾都有人看守。褚楼验了身份这才进去,还没走到门口,就见一人抱臂靠在大门外,脸上还扣着一张面具。   褚楼:“……”   好风骚一人。   “你戴什么面具?”褚楼好奇地观察了一下,“纸糊的?”   秦凤池眼疾手快钳住他的手指。   “纸糊的就能瞎戳?”他不满道,“你到底要不要进去!”   褚楼讪讪一笑,忙缩回手指头。   两人一前一后进司理院,这趟也算是熟门熟路了。   狱卒那是之前那位,他见到两人不由乐了。   “小郎君,这位大人,”他拱手行礼,笑道,“您二人来这是……?”   “劳烦差爷,”褚楼也笑着回礼,顺手将个荷包塞进对方手里,“我想探视一下旧年同窗,叫陈天永的。”   狱卒收了钱高兴坏了,忙低头用手指沾了口水翻案状,光这一上午他就收监数百人,实在需要找一找才能确定。   褚楼一看,下意识把手往身侧衣服上擦。站在他身后的秦凤池瞥见了,暗暗在心里发笑。   “陈天永……有了,”狱卒眼睛一亮,“这最早几个收监的,哦,原是小衙内啊,您说全名小的还没反应过来。”他啧啧摇头,“就算是金窝银窝长大的,进了大牢也得吃苦头了。”   褚楼闻言,神情黯淡下来。   秦凤池看他一眼,开口:“别废话了,你抓紧时间带他进去,至多一炷香就出来。”   狱卒忙点头:“是、是!这大牢终归阴气重,小郎君刚出去,还是不要待太久。”他在心里也不好说,褚楼这样的也算少见。往日但凡进了这司理院大牢的人,要么是一大家子都进去,就算不是,那也必然是妻离子散,无亲无友了,都恨不得把关系脱得干干净净,免受牵连。   当然了,像陈大年这种案子,一般也不允许人探监。   褚楼默默跟着狱卒往里走去。 第18章 探监之行   狱卒边走边说:“郎君啊,这陈天永和他家里人关在一间,人有点多,要不小的单独提他出来,你们聊一聊?”   褚楼也不太想见到其他陈家人,感激地应了。   陈天永正缩在牢房角落里,周围一片怨声载道,他爹抓着栅栏骂骂咧咧,两位兄长靠在一起抹着眼泪。   “三儿啊,”大哥声音已经完全沙哑了,“你跟在陈大年身边那么些年了,怎么会啥都不知道呢?”   “就是!”二哥怨愤地啐了一口,又哭起来,“你要是早知道,咱家还能想办法,哪怕脱族呢!你简直害死咱们一大家子了!”   陈天永自被关进来,已经听了无数次这话了,神情十分麻木。   他张了张嘴,想说,大伯毕竟是长辈,怎么能直唤大伯的名字?但话未出口,又觉出深深的疲惫——没有意义了,家都已经不成家,他们都有可能会死,还谈什么尊长爱幼?   陈天永看看他爹满脸的不甘,看看兄长们恐惧怨恨的眼神,心里涌起巨大的伤心委屈。   难道是他想要到大伯家生活的吗?难道他不想要留在亲爹娘身边承欢膝下?既然当初为了大伯的家产,舍了他出去,此时又有何资格埋怨他?   可是,他一想到几个小侄子小侄女,还有亲娘,又觉得兄长们骂得对。是他这么多年来过得浑浑噩噩,只知道享受,却不思进取。假如他稍微出息点儿,也许大伯做事不会瞒着他,也许他还有能力挽回。   现在一切都完了!   “陈天永!”   狱卒在外头敲栅栏:“陈天永!喊你呢,快出来!”   原本关着七八人的牢房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陈天永。   陈天永回过神,脸色刷得就白了。   “快些!磨蹭什么呢!”狱卒不耐烦地拿佩刀敲原木栅栏。   陈天永惊惶地四处望,想要得到一点支撑,但亲人们的目光却比他还要惊恐,就好像他这一趟出去便是死刑一般。   没有办法再拖延,他只得咬着牙慢慢站起来,因为戴着手枷,他只能双手一起扶着墙起身,两腿因为长久地蜷缩,酸麻难忍。   “三儿!别走!”刚才还啐他的二哥突然扑过来,抱住他嚎哭,“哥不怪你了!你别出去送死!”   “二哥……”陈天永眼泪刷地流下来,痛苦万分。   “嚎什么嚎,”狱卒吼道,“谁说你要死的!是外头有人要探视你!”   相拥而泣的兄弟俩:“……”   陈二老爷抹了把脸,小心问道:“差爷,敢问是何人要探视小儿?”   狱卒木着脸瞥他:“反正不是刽子手。”   二老爷:“……”   总而言之是虚惊一场。   陈天永跟在狱卒身后来到靠里一间空置的牢房,牢门大开着,他抬头一看,就见到褚楼站在里面,正关心地看着他。   陈天永瞬间就跪下去了。   “天永兄!”褚楼大惊,立刻过来扶他,“你这是干什么啊!”   陈天永抓住褚楼搀扶自己的手,仰头苦笑道:“没事,我、我就是腿软了。”   褚楼一听,松了一口气。   吓死个人了,他还想着这老同学怎么一见面就行大礼。   “你先起来再说。”他使劲一拉,将陈天永拽起来。   这间空牢房正对着火把,再加上正当午后,相对比较明亮。褚楼双手扶着陈天永的肩膀,上下打量他这位老同学。   毕竟才关了一天不到,陈天永除了穿着和发型稍微狼狈点,身体看起来没什么问题,顶多神情颓丧些。他注意到陈天永刚刚出了一头冷汗,低声问道:“你方才是怎么了?”   陈天永也是要脸面的年纪,哪好意思跟他说,自己是怕到腿软,看到他才松了口气呢?于是默默地摇了摇头,把满腔的复杂情绪都吞咽下去,打定主意绝对不对褚楼诉苦。   褚楼看他眼神中的坚决,就没再追问。   “要不要坐下说?”   陈天永摇头:“我都坐了一晚上了,站一站吧。”这里没有父兄围着,他心里也轻松些。   两人相对沉默,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褚楼想了想,开口道:“我今日就得离开,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尽力而为。”   陈天永原想拒绝,但一想到如今的情形,犹豫道:“我这里,却没什么好折腾的,但是女眷们还有退路,我娘亲和伯娘,还有堂姐们,假如外家能花钱赎买,还能免受刑罚,还有我几个侄子侄女,年纪尚幼,都不在刑罚之列。”   褚楼点头:“你想让我怎么帮她们?”   陈天永慢慢道:“我主要担心她们没有盘算,这赎买还得娘家人出面,总得送出口信。如果可以,楼哥儿你帮我确认一下她们的想法,如果想出去,就帮她们送一下口信。”   “行!”褚楼一口答应,“你放心,这事我一定替你办妥当。等我问清楚了,到时候托人送口信给你,也好让你安心。”   陈天永顿时如释重负,低头擦了擦眼睛。   “多谢你,楼哥儿。”   褚楼暗自叹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劝道:“天永兄,不要放弃希望,天无绝人之路!”   陈天永黯然:“就算侥幸保命,流放到岭南去,和死又有什么区别?”一路南下路途艰险,押解的犯人非死即伤,能顺利到达流放地的也不过十之一二。   褚楼默然。   这里不是后世,此时的广南道大部分地方都荒凉落后,气候潮湿炎热,多有瘴气,就算是公务员好吃好喝地过去上任,都要大伤元气,何况是戴着头枷和手枷的犯人?   他极低声说:“我打听过了,你毕竟没有正式记入你大伯这一房,且又没有入仕,并不知情,不出意外应当就是流刑。”所以还是尽早接受现实,做好心理准备吧。   陈天永和他对视,半晌嘴唇哆嗦起来。   一时之间,他不知道是该为自己能够活下来庆幸,还是为今后漫长的流放生涯感到恐慌。   他紧紧地握住褚楼的手,哽咽无言。   其实他有很多话想对楼哥儿说。   他想同楼哥儿聊一聊小时候在京城大街小巷乱窜的事儿,想问问他旧时玩伴们如今都成家了没有……他还想告诉楼哥儿,他家小堂妹在观戏楼瞧见他了,还偷摸问他的事儿……他小堂妹清秀极了,善良可爱……   褚楼反握住他,能感觉到对方手心的汗水,还有微微的颤栗。   对方满脸的泪水在昏暗的牢房里反着光。   更多的话,也不必说了。   秦凤池在门口站着,抱臂闭眼,一动不动。   狱卒偷偷打量他,心道,鹰羽卫就是与众不同,这大半时辰都不带动弹的。正看着,对方突然睁眼看向他,面具上面无表情的脸谱显得有些可怕。   “去喊他,时辰差不多了。”秦凤池冷静道。   狱卒吓一跳,恭恭敬敬低头:“是,小的这就去。”   褚楼出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些黯沉,心情也不大好。不过这在狱卒看来都属常见,毕竟牢狱能是什么好地方?倘若开了天眼,这里定然是怨气冲天的,进去的人无形中就失了阳气。   秦凤池打量了他一番:“不走?”   褚楼想了想,有些为难地瞅了他一眼。   秦凤池一看他那幅欲言又止的模样就知道有问题,这烂好人八成又给自己揽事了!他简直不知道这人到底是怎么养大的,怎没听说褚远褚芳助人为乐?   可惜褚楼没法从他那冷漠的面具上得到警示,只能用心虚的眼神一下一下睇他。   怎么着?还等着他来给台阶哪?   秦凤池险些气笑了。   他扮姑娘那会儿,怎地没看出来褚楼这么会撒娇?   褚楼见面前这人浑身散发抗拒的气息,连忙见好就收,讪笑道:“我就是,受人嘱托,想问问陈家几府的女眷要怎么处理?你上次不是说……”   秦凤池耐着性子道:“我上次是说可以自赎,但是事情没这么简单。”   “你看,首先你得保证女眷娘家的人出面,其次还得抢在其他人参与官卖之前缴纳赎金。何况这些人的娘家不可能都在一个地方,就算是从朝廷的递铺雇佣马递,也未必来得及。如果不够及时,剩下这些女眷就会统统充入教坊司,按照往日情形看,活着、自愿去教坊司的,恐怕没几个。”   秦凤池最后总结:“你最后能救下的,估计就是那几个不满五岁的小儿了。”   褚楼目瞪口呆,神情慌张起来。   “这、这怎么好?”他着急了,“我都答应了天永兄,这要不能做到,岂不是让他更加痛苦?”   秦凤池淡道:“你自找的麻烦。”   这人就差没直接说“活该”了!   褚楼也知道是自己的问题。可是处在他这角度,要是他没去见陈天永就罢了,偏偏他去见了这位旧日伙伴,偏偏又目睹了这事。那陈知府罪有应得,但他真得不忍心不管自己这伙伴。   他一咬牙,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把事情办成。   “小郎君可是问那陈府的女眷?”狱卒在一旁插嘴。   褚楼拧眉望向他。   “我当是什么事,”狱卒笑道,“其它的咱不好说,牢狱里这点事咱可是专精的。”   褚楼大喜,忙问道:“差爷有什么办法?” 第19章 浮云一别   狱卒瞥了一眼秦凤池,见他看向另一边,并没有反对的意思,才放心指点褚楼。   “小郎君,你是身在其中迷了眼,这事其实很好办。要小的说,你何不直接用自己的名义先行赎买了这些人?赎了人,给她们找一处地方安置下,再通知她们家里人过来,一手交钱一手接人。既帮了人,又不吃亏,岂不两全其美?”   褚楼恍然大悟。   都怪他!怪他太正直了!   他老是想着必须得娘家人过来赎人,就是没往自己身上想过。毕竟他这么多年哪儿干过买卖人口的勾当?   他转念一想,又开始发愁。   “就是不知道,这赎金得多少钱?”   狱卒嘻嘻笑:“嗐,小郎君还能缺这个钱不成?”   褚楼:“……”   就缺啊。   狱卒:“……”   他犹豫着慢慢收起笑容,尴尬道:“这个,得看人,女眷一个价,下人一个价。女眷还分已婚未婚,未婚且在十二岁以上的,往年都要到十两银子,这是最贵的。下人也分几种,那上房一二等的大丫鬟,也能卖到四五两,三四等粗使的五百文到一两不等。”   褚楼听得寒毛直竖。   他往日读本朝刑律,只知道“略人之法,最为严重”,国家一向大力整治“卖良为贱”的恶习。但是他忘了,这里不是后世,这里是封建社会。   就像本朝的婚姻法虽然规定了一夫一妻制,但却不是真的只有一生一世一双人,而是“一夫一妻多妾”制,民间甚至还有所谓的“平妻”,所谓的“一肩挑两房”。于是本朝虽然说禁止略卖,但并不禁止“合法”略卖,甚至不会在非法略卖中去惩罚买家。   这本就是不彻底、不公平的。   士大夫和勋贵们似乎都忘记了,他们的地位不是永恒的,他们的财产也并不能得到真正的保障,包括他们的妻妾和儿女。后世有总督王亶望,犯事抄家,他的爱妾被和珅买走,后来和珅也被抄家了,家里女眷又不知被卖往何处。   他联想到了自家,家里后宅五个女人,往日里无非争风吃醋,小打小闹。他和姐妹们虽然不大亲密,但也是自小一道长大的亲人。倘若有一日家里倒了,他无法想象他的这些亲人们,会屈辱地被人挑挑拣拣,如同牲畜买卖一般。   狱卒大约也看出来褚楼心情不好,不敢继续说了。   秦凤池一直没吭声,这时开口道:“你若信我……你信王千户也行,这事就交给我们。王千户要赎人,那就是另外的价码,花不了几个钱。至多半个月,就能联系上这些人家里,等到陈家判决一下来,事立刻就能了结。”   他补了一句:“你也别耽误了,傍晚就有船南下。”   褚楼觉得不妥:“这是天永兄交付我的事,怎能托给别人?”   秦凤池不悦:“你什么意思?不信我?”   褚楼顿时找到熟悉的忍气吞声的感觉了。   ……不是这人说让他信王千户吗?   真是有事没事就王千户,王千户好惨一个工具人!   “不是不信你,”褚楼认真道,“这事真得很重要,人命关天啊。”他都可以想象到,假如真到了被别人买走,或者充入教坊司的那一步,这些女眷很可能会被逼入绝路。   他自我感觉这解释已经相当有诚意。   但秦凤池同样感觉自己已经穷尽一生的耐心。   “我劝你尽早离开,”他冷冷道,“陈大年这案子牵涉到地方驻军,接下来九府衙门肯定会挨个排查。你别忘了,你父亲可还在边关驻地呢,这样的事,你躲都来不及,还能往上凑?”   褚楼一听,愣了。   他还以为就是个公务员贪污腐败,没料到竟然还把军队扯进去了?这文官武官要能在朝堂上也这么和谐,本朝早就一飞冲天提前奔小康了!   “我知道了,”他老老实实低头,“那这事就劳烦大人您了。”   秦凤池嘴角抽抽。   这人生病,他伺候了一晚,也没换一句尊称,现在为了一帮不相干的人……   “你真不认识陈府女眷?”他冷不丁问道。   褚楼一脸懵逼:“谁啊?陈夫人?”   他光记得陈天永撺掇他拜见知府夫人的事儿了。   “……没什么,”秦凤池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我既应承你,你只管放心。”   东城门的守备比往日严格,中门紧闭,两边门洞只保留右侧进出,于是傍晚出城的人流一直排到街心。   褚楼抬头看向城楼,他当日进城的时候,城楼上例行不过里外两侧四人立哨,两人一组一共两组来回巡逻。但是现在,城楼上光朝里这侧就有八个人手持长戟,来回巡走的小组之间几乎没有空隙。   “西城门的一营五百人,俱都被关押在司寇院,”秦凤池轻声说,“通判和天使回来之前,这里会被看守得密不透风。”   褚楼闻言悚然,这一整个营啊。   本朝原就忌惮武将,官家提拔文官,由内阁掌权。特别是边关驻军,都由朝廷派出监军,每月一报,比后世的政委管得还多。这下又发生驻军勾结地方官员贩卖私盐,可想而知官家会如何震怒。   他家可是世袭武官,还有正一品的爵位,他爹更是长期驻守边境,现在他爹的监军是内侍省出身的大太监马玉,有官家授予宣徽使,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军功换来的。这样一位监军,不但没有使他爹受到掣肘,反而如虎添翼。两人早已形同莫逆。   万一朝廷政策变动,或者打算更换各地监军,谁知道下一个是猫是虎?   “我可否——”褚楼说了一半,又闭上嘴。   秦凤池挑眉,眼睛里带着些似笑非笑。   褚楼顿时懊恼。他真是傻了,还好没直接问出来。   秦凤池:“你想问能不能给你爹提个醒?”   褚楼板着脸:“瞎说什么呢?我是这么不遵法度的人吗?”   “可以啊,你随意。”   秦凤池悠悠道。   啥?   褚楼怀疑地瞪他。真的假的?   秦凤池却用手指了指队伍正前面:“快点,过去插个队。”   褚楼只好先跟着他跑到门洞去。他俩一路走着,就被甩了一路的白眼,还有人低声抱怨他们插队,但是看他们二人不寻常的打扮,又都憋了回去。   检查文牒的兵卒见到秦凤池手里的腰牌,默默地让开了道。袁祯正带着人守在城门外,见到秦凤池立刻就认了出来,但是一看到他身旁的蓝衣少年,又闭上了嘴。   秦凤池挺满意,冲他随意点头,顺带把腰牌收起来,避开某人探头探脑的视线。   “哇,真无情!”褚楼不满地缩回脑袋,翻他一下白眼。   秦凤池无语:“你那一双眼珠子若是不会正常看人,不若我替你挖了出来?”   褚楼心道:会不会说人话?这要在道上,还不被人砍死。   码头边仍然是那一艘漕船,也不知是不是被人打过招呼,这会儿就已经挂帆准备离港了。旅者商人都排着队上船,热闹的情形就跟那天下船时一样。只是在褚楼看来,唯独少了那两个女子。   褚楼挠挠头:“要是有人没按时登船,那遗留的物品怎么办?”   秦凤池扫他一眼,没吭声。亏得这人还记得这个……当初他和秦松本就打算要南下,顺道在天津府帮个忙,没想到现在暂时走不了。他回忆了一下,留在船上的只有些饰物和衣服,紧要的东西一样也落下,倒是无所谓。   褚楼见他不搭理自己,也只能暗自叹气,感慨物是人非。   两人各怀心思来到船边,正碰上漕运司那个小吏常三检验船票。   “这不是楼小哥吗?”常三认出他,惊喜道。   褚楼客气一笑:“常三哥,几日不见了。”   常三一见到他就热情高涨,满脸八卦地附耳道:“楼小哥,你对面那房的小娘子好似出了事,死了。”   褚楼陡然一惊,直直瞪着他。   怎么可能?   常三显然很满意他的表现:“嗐,是天津府衙们来同知咱们的,说是府城有大案,限制通商,叫码头肃清尽早离港……又说船上乙字号船舱遇上命案倒了霉,叫我们收拾了舱房的东西送到官衙去。”   末了还感叹一句:“红颜薄命呐!”   褚楼:“……”   秦凤池:“……”想杀人。   到底谁出的馊主意?   褚楼轻咳一声,心道,约莫是王千户他们想出的借口吧?秦姑娘真倒霉,就这么被死亡了。   “秦姑娘”本尊已经在心里磨刀霍霍,准备送完人去“向”猪羊了。   他冷着脸道:“你这就上船吧,我也好回去覆命。”   褚楼看他一眼,转身就上了悬梯。   反正萍水相逢终究一别,这人倒比他利索多了,他又何必自作多情?   巨大的漕船在小船的牵引下慢慢离开港口,呼喊号子的声音回荡在港口上方,人群熙攘。秦凤池顶着太阳的余晖,戴着面具,久久伫立在岸边目送船只远去。   以他的目力,可以清楚地看到褚楼仍然站在船头,只是并不回头。   “又生什么气?”秦凤池喃喃自语。   如此过去半炷香,终于看不见漕船了,他才转身回城。   这一次的相遇,就好像暗自呼应了多年前那次单方面的相识。可是对于秦凤池这样的人而言,他惯于在暗道上踽踽独行,阳关大道看起来很适合褚云开,却不适合他。 第20章 真是撮啃   两人这方各走各的,咱们不如先说褚楼这头。   其实不过隔了两三天,但正如诸位看官所感,仿佛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褚楼回到他那间小客舱,包袱还摆着,就连离开之前的铺盖都还乱在那里。他叹了口气,依旧坐在窗边,琢磨着还是给他爹写一封信去罢。   写这信也有讲究,肯定不能明着提陈大年这事儿,万一信遗失了或叫人截了,也是个麻烦。   他一边提笔字斟句酌,一边猜测那人的身份。   看来肯定不是九府衙门的人了,应该不会是赵义清吧?   褚楼不由停笔,神情凝重。   不可能啊,他明明听说九府统带人称“活无常”,就是说像谢必安一样高瘦肤白,是个书生模样!那人鬼鬼祟祟,蒙头遮脸的,一点也没有传闻中的威风!   褚楼越想越好奇,完全忘了不久前他还决定相忘于江湖,打算一下船就托人替他打听那人的身份。   漕船在离开天津府之后,过了两日到达沧州府,船上下去一批人,又上来一批人。褚楼出门吃东西,正看到两个武夫打扮的男子进了对面的房间。   他想想对面屋里曾住过的两个女孩儿,就觉得心里不大自在,径自往舱外走去,却没有留意那两人停留在他身上的视线。   这一日,白天里江面乌云低垂,但雨淅淅沥沥,下得并不痛快。于是到了晚上,天气更加闷热难耐,饶是褚楼并不算太娇气,也有些熬不住,到了半夜也没能睡着。   他坐到窗边,伸手出去探了探,然而还是没有下雨,不由叹气。   正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趁着夜色细细去瞧,就能看到外头影影绰绰的,分明有两个人正站在门外。   褚楼浓眉一皱,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这船是受了什么诅咒?一艘漕船,竟然还老有不长眼的老鼠?   他不动声色地走到门边,侧耳细听,只听到门外两人声音极轻地在说话。   一人问:“塌笼里几个芽儿?”   另一人答:“柳个。真是撮啃,还挂洒火。”   一人又问:“可有条子片子?”   另一人答:“踩过盘子,念短吧,挑熏子直淌便是!”   这一番对话让别人听定然是云里雾里,然而褚楼却听得明明白白。俱都是黑话。   别看他长在京城,标准官二代,但他师门是哪里?那是专门走四海五湖的镖局!要说民间哪一正行接触黑话多,可不就是镖局了。刚才那段对话翻译过来,大概就是说这两人盯上他了,打算熏些迷药对付他。   还踩点,踩过点都没发现他有刀有剑的,实在上不了台面!   褚楼无声地冷笑,转身躺回床上,团了两个纸团直接塞住鼻子,还是闭气。他静静地看着舱门,果然木头的缝隙里伸进来一根细长的麦秸,随后就吹进来一股白烟。   他闭上眼睛,等了片刻,门便被撬了,慢慢朝里打开。两个黑影先在门口驻足,等迷药散发了,见躺在床上的人影半天不动,这才放松地走进来,还随手带上门。   两人都捂着帕子走到床边,盯着褚楼的脸啧啧有声。   “这盘儿真是撮啃,且卖去吃飘子钱的老合那里不少枸迷杵。”   褚楼听得嘴角直抽抽。   什么意思?   会不会说话?什么叫他长得美?   就在其中一人伸手想要去碰褚楼的领子时,褚楼猛地睁开眼,抬手抓住他的手腕便用力往下一扭。   “哎呀醒攒——!!芽儿可灵了,亮青子招呼吧!”这贼人哀嚎一声大声喊。   “我招你大爷!”褚楼把人往跟前一拽,一只手铁爪般扣住对方的脖子,左手一抖,长剑出鞘,利刃雪亮如电光一闪,便抵在了另外一贼人的喉结上。   屋内顿时一片死寂。   褚楼冷笑连连:“叫你们招子放亮些,不然进来就是条子扫,片子咬!”   两人一听,这是个吃搁念的,攒儿亮!说白了,大家都是道上的,碰上硬茬了,合该倒霉!   褚楼将两人一捆,将他们浑身上下搜个遍,果真搜出来不少迷药,银子,荷包,甚至还有一条肚兜,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女孩遭了殃。他气得牙痒痒,直接拖着人就去了船头,丢给常三。   常三吃了一惊:“这是?”   褚楼板着脸:“这两个毛贼,只怕是和水贼有勾当,专在来往船只上拐卖少男少女。”   常三吓得不轻,他这船可是官船!要是有官员家的亲眷在这船上遭了难,他们这些随船的小吏都要倒大霉!   他忙叫来船头船尾看守的兵卒,吩咐他们讲人押在最底层的货舱,令人看押,到了下一站便直接送去官衙。   “楼小哥,”他感激地冲褚楼行礼,“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你。”   褚楼摆摆手:“常三哥太客气,我这也是被贼摸到房里,顺手而已。”下次坚决不坐漕船了,安全感没体验到,糟心事倒是不少。   这一段风波在常三刻意控制下,无声无息地便解决了。褚楼左右的舱客有的睡得熟,有的虽然听到了,也没听明白,胆子小的且还不敢探头探脑,便都糊弄了过去。只有少数几人发现船只的守卫森严了不少,到了港口上下查得更严格了。   于是剩下的路程都平静无波,反而衬得愈发无聊。   八月下旬,船终于驶达江南口岸。   有诗云:   “舟出嘉禾五里城,僧楼山塔互峥嵘。   酒旗密比随风舞,渔网横拖漾日晴。”   这说的就是江南寺院佛塔林立,酒家彩旗招展的场面,十分生动。   嘉兴港口,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有一行十来个汉子在熙攘的人群里也依然显眼。这些人各个高壮,都穿着青布窄袖的衫子,腰带绑袖和绑腿都是黑色的,衬着人格外利索齐整。要知道,这里毕竟地处南方,水土所致,人均个条就是不足,这时十来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穿着一致,可不造成了一种视觉上的震撼?   起码褚楼还没下船,在船头就瞧见他们了。   “师兄!大师兄!”他兴奋地挥手高喊。   最前头那男子第一个听见,凝神一看,顿时激动了:“是老幺儿!”   “是他!小师弟!”其他人都激动了。   也没见他们怎么动作,十几个人就都挤到了岸边。   褚楼背好包袱,兴奋地直蹦跶。   他都有三年没回来了!虽说和师门这边通信不断,但毕竟见不到人!他越想越高兴,天津府的一切瞬间就被他丢到脑后去了。   船终于靠岸,原本还等在岸口的人群莫名空出一块儿,只剩褚楼这伙师兄们。船员刚放下悬梯,师兄们就在底下吆喝着撺掇褚楼往下蹦。   大师兄宁羽张开双臂道:“幺儿,蹦下来,师哥接着你!”   二三四五都在旁边你挤我我挤你:“我来!幺儿往我这儿蹦!”   褚楼:“……”   大可不必。   自己又不是几年前那个小豆丁了。   他俯身看看师兄们期待的目光,无奈地笑了。   人群中发出阵阵惊呼,就见那高高的漕船上,一个蓝衣服的人一跃而下,轻轻巧巧就落了地!   宁羽扶稳褚楼,上下打量他一番,自豪道:“长大了,是个男子汉了!”   褚楼自谦一笑,十分含蓄。   二师兄宁飞突然来一句:“还是那么臭屁。”   褚楼:“??”二师兄你是有什么问题?   其余几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走吧,师父在家里等着你呢。”宁羽亲热地揉揉他的后脖子,带着他前拥后簇地离开了港口。   “咱怎么回去?”褚楼边走边看。三年没来,港口周边可以说变化巨大,果然运河两岸特别是码头都是发展的黄金地段。   宁羽指了指在码头出口那十来匹黑马。   褚楼简直目瞪狗呆:“哇!咱镖局这是发了吗?”   宁飞拍了他脑袋:“说什么傻话,这是你爹给咱家找的门路买来的,一等一的好马。”   三师兄和四师兄是一对双胞胎,一起挤眉弄眼:“发确实是发了,多了三十匹马,可给咱拉了不少生意哩!”   宁羽拍开宁飞的爪子,对褚楼说:“你这还没到,褚将军给咱师傅的寿礼就送到了,师父高兴得不行,酒都多喝了一杯。”   一群人走到拴马桩前,各自上马。褚楼走到留给他的那匹黑马旁边,拍拍马背,又摸摸嚼头,心里也挺满意。   他其实有点吃惊,没想到他爹背着他干了这么多事。   像这次他自己偷跑,原本还奇怪他爹怎么没找他,没想到他爹干脆就连寿礼都替他准备了。这不就等于默许他在嘉兴多待待吗?   威远镖局就在嘉兴南湖旁,这一片湖光山色,景致宜人,故而建有许多私人庄园。   按照褚楼的看法,这里就是低密度轻奢小区,主打中式洋房叠墅。镖局能在此地落脚,那还亏了他师父祖上有眼光,买了一块地。不过毕竟是迎来送往做生意的,镖局位置比较靠近前街,离靠近湖边的几座私人庄园还有段距离,门脸朝向也不同,这就少了许多纠纷。   褚楼一行人骑马从湖边过,穿过前街来到威远镖局门口。   镖局四角飞檐,正中悬挂黑底金漆“威远镖局”四个大字匾额,左右各有四排拴马桩,廊下悬挂红色风灯,两边各插着一面巨大的三角镖旗。 第21章 威远镖局   “咦?这是重修了?”他翻身下马,惊讶道。   不是他寒碜自家师门,实在是六七年前他初次来师门时,这门脸还破破烂烂,就是三年前来的时候,匾额还不带金漆呢。   宁羽笑道:“这几年师父也是发了狠,咱们走镖可没停过。正好去年押了三趟大单,名头打出去了,不然怎么有钱买马。”   宁飞在旁边傻笑:“师父说咱们都渐渐大了,再不攒点钱,将来各个做光棍。”   褚楼:“……”   他就说,就他师父那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性子,哪来的劲头拼命挣钱……还得有压力才能有动力。这也只能赖他师父喜欢捡人的毛病。   他们还没进门,大门就从里打开,一道洪亮而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里传来。   “是我的宝贝蛋儿来了吗?”   师兄们都哈哈哈笑起来。   褚楼一张脸霎时通红。   哎,他这搁在很多人家里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偏师父还把他当奶娃娃,也无怪乎他师兄也这么对待他,上行下效嘛!   他抬头看过去,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大步而出,高鼻深目,满脸棕须,目光炯炯,整个人便如一柄锋利的长刀,气势睥睨。   这便是他师父,江湖人称披云神枪——宁雄飞。   宁雄飞一身劲装,几乎能勾勒出钢筋铁骨般的肌肉,此时却笑得露出牙花子,一点威猛气质都不剩了。他大步走过来,几乎是一把将褚楼像小娃娃一样抱了起来。   “我看看我这宝贝蛋儿可长大了没有?”他单臂掂了掂,朗声笑道,“重了重了!亲爹妈还是会养孩子,可比我这糟老头子养得好!”   宁飞在旁边笑嘻嘻:“师父,不光重了,还好看了呢!”   宁雄飞闻言看了看挂在自个儿肩膀上的小徒弟,小脸通红,俊眼修眉。他不由点头:“不错!老二观察仔细,是好看了,比那甚个江东小白龙还俊!”   褚楼无力地倒在他师父身上,默默翻了个白眼。   ……那江东小白龙成名都有三十年了,有这么比的吗?   宁羽站在一旁,笑眯眯地摸他脑袋,道:“师父,幺儿也大了,您还是放他下来吧。”   “嗯?都在门口杵着作甚么?进去了进去了!”宁雄飞装作没听到,扛着小徒弟吆五喝三地跨进门去,一群徒弟都哄在身边,挤挤攘攘跟着进去了。   褚楼:“……”无言地望着大师兄。   宁羽依旧笑看着他,只是笑容里多了点揶揄。   褚楼心说,他师哥啊,还是这么腹黑。   宁雄飞到了前院堂屋里,就把褚楼放下来了。其实也就是对褚楼,他其他徒弟别说十六岁,就是七八岁,那都是当个整人来操练。   褚楼红着脸整理衣服,对他说:“师父,您快坐好了,我得给您见礼呢!”   宁雄飞哈哈大笑:“好,好!师父这就坐好!”他笑得见牙不见眼,在主位上大马金刀一坐,眼神期待地看着这小幺儿。   褚楼刚才虽有些羞耻,但并不恼火,因为宁雄飞对他而言如师如父,他顶多就是有些不好意思。他一掀衣摆,利利索索就跪了下去,扎实地磕了三个头。   “徒儿给师父磕头了,特来给师父过寿!”   宁雄飞捋捋胡子,端着架子颔首:“难为你不远千里赶过来了,起来吧!”实则激动的胡子都在抖动。   他自己没有家室,也没有儿女,这一屋子徒弟俱都是他捡回来的。其中有乞儿、有弃儿、有被拐的,也有父母双亡幼无所依的,唯独幺儿不同。   幺儿是他从关外马贼手里抢回来的孩子,当时已经病得稀里糊涂,他把这孩子捂在自己的羊皮袄子里,顶风冒雪硬是一路带回了关内,养了足有大半年,镖都没顾得上走,才险险地把这孩子养了回来。   故而,宁雄飞徒弟虽多,甚至不少都是襁褓就抱回来的,可是真正抱过养过操心过吃喝的,偏偏是这么个只带了大半年的孩子。   所以唯有褚楼才是他的宝贝蛋儿。   说实话,当年褚志海夫妇来接褚楼的时候,他是极不乐意的,甚至想过把孩子偷回来。总算这孩子孝顺懂事,后面连续几年,都跟着年礼的车队过来给他拜年,一年里总还能住上个两三月。   宁雄飞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人,身材挺拔,像一棵精神的小白杨,神采飞扬,心里十分自豪。三年前幺儿来的时候,还没开始拔个儿,虽然体质强健,但是看着瘦小,小脸蛋肉乎乎的,雇主们见到了,还以为是他家闺女。   想想那时候,幺儿是真个长大啦!   他对褚楼温声细语:“你爹给我说过了,让你这回安心在镖局待着,不忙着回去。”   褚楼一听,心才算真正放下。   师兄们围在他旁边,都很高兴。   “我这段可没镖要走,”老五宁康一脸庆幸,“正好陪着褚楼四处玩玩儿!”   其他人顿时嫉妒。   这时节航运快到了封冻期,也就快到他们镖行的火热时节。他们镖局又正在发展的紧要关头,徒弟们个个都长成出师,能够独当一面了,就没有能闲下来的时候。   尤其是他们大师兄宁羽,已经升为小镖头,能在苏省境内独立带着队伍走镖。镖局里有规矩,凡是能独立走镖的,都能开始拿镖局的分成,他们师父虽然不给发零花,但他们走镖的正当收入都是自己收着,如此一来,宁羽去年一年可赚了不少钱。   让他们羡慕死了,都鼓足了干劲想升镖头。   老二宁飞抱臂得意道:“我虽然不能陪着幺儿,不过这趟下来,就能升镖头啦!哈哈哈!”嚣张的笑声未落,人就被捶着打了。   褚楼羡慕地看着他们,转头问宁雄飞:“师父,我又不是来玩的,这都过三年了,我也能和师兄们一样去走镖了!”   打打闹闹的几个师兄弟纷纷停下来,转头看向这小师弟。   开玩笑吧?   他们小幺儿身娇体弱的……   宁雄飞却不像他们猜测那的样,立刻就拒绝褚楼。   他剑眉低垂,沉吟了片刻,看向褚楼道:“幺儿,这样,离我过寿且还有七八天。这几天你就跟着在家的师兄们练一练,到底成不成,光说不练是空把式,对不?”   褚楼自信道:“师兄们只管来,我也是师父的徒弟,绝不会比别人差!”说罢对着刚才眼神最直白的宁飞甩去一个挑衅的眼白。   宁飞:“……”我咋了?我咋就莫名其妙被幺儿鄙视了?   前院正热闹着,就从一边穿堂走过来个三十余岁的妇人。她用蓝色帕子裹着盘发,五官秀丽,身材丰腴,原本脸上还带着愤然,气冲冲往堂屋来。此时惊讶地看着站在众人中间的褚楼,上下一番打量,捂住嘴不敢置信:“楼哥儿?”   褚楼正面带笑容,寻声看过去,惊喜喊道:“玉娘!”   孙玉娘一见果真是他,高兴极了,脆声应道:“哎!哎!”她快步过来,仔仔细细地看褚楼,眼睛都有些红,“你这孩子,三年都没回来,可想煞我了!”   褚楼腼腆地摸摸鼻子:“我这几年武学馆课业实在紧张,朝廷管得严哩,要是落下课可得挨罚……玉娘也没给我写信,明明我都再三叮咛了!”   “我写字不好看,写得慢呢,”孙玉娘打了他的手,嗔道:“还怪我,这么大的人了,还胡乱叫我名字!”   宁羽走到他俩旁边,笑道:“这小子小时候一直嚷嚷要娶你,可不就不肯喊你姐吗。”   孙玉娘噗嗤一笑,又道:“我哥还不知道你回来呢,你们这些坏小子,竟都瞒着他!”   褚楼闻言吓一跳:“可不关我的事!”他忙冲宁雄飞喊,“师父,我去后头见孙掌柜!”   宁雄飞还没来及说什么,就看见自己那乖徒弟连跑带窜往后院去了。   他郁闷地嘀咕:“我乖乖儿是回来看我的,又不是来看那厮的……”   十二个徒弟面面相觑,都不敢说话。   孙玉娘本就打算过来找茬的,一听这话,走到他跟前,不客气地叉腰就开始数落:“你们俩个,加起来都古来稀了,闹什么别扭?这偌大的镖局,你们一个老板加总镖头,一个大掌柜和内管事的,你俩一闹脾气,这倒好了!咱们镖局都转不动了!”   她一脸恨铁不成钢,怒道:“你瞅瞅你乖乖儿,三年没回来,要是发现你们作为长辈的还冷战闹脾气,心里得多伤心?多不自在?”   她纤指一指缩在旁边的徒弟们:“你再看看这几个,这段日子在自个儿家里还缩头缩脑,憋憋屈屈的跟个龟孙似的,话都不敢多说!你还像个师父的样子吗!”   宁飞几个敢怒不敢言。什么龟孙呢……孙大姐说话也忒难听了……   宁雄飞梗着脑袋:“怎么都是老子的错啦?那厮就没错?”   孙玉娘双眼往上翻:“是是,您是大老板!您可千万想清楚了,我方才在我哥院子里头,见他正在收拾行李呢。他这万一要走了,您这大老板能不能把这摊子撑起来?”   宁雄飞一听,虎地站了起来:“什么?孙子初那孙子想跑?!” 第22章 先生子初   褚楼穿过游廊,前院和后院中间还有一间正堂,上有“威震四方”四字匾额,正堂里供奉着关二爷的画像。   正堂之后是一大片演武场,铺着上好的青砖。这块正方形的演武场两面摆放各式兵器,场地中间地面斑驳,刀砍斧劈的痕迹清晰可见。   他见了万分怀念。三年前,他还曾每日早起,和师兄们在这演武场上跑步,蹲马步,互相拆招喂招。每一次,他从这里回去京城,总觉得就跟换了个片场一样,格外不适应。   其实他小时候身体并不好,虽然出生在武勋世家,但先天不足,个子矮小瘦弱。五岁前,什么伤风发热咳嗽过敏于他都是常有的事情,不少大夫看过都说他养不大,可让一家子操碎了心。   那年他爹要去漠北驻军,听闻关外有一前朝名医,就想要带兵的时候顺道过去打探打探。夫妻二人在他床头小声商量这事,语气都充满了希望。   褚楼当时正装睡呢。他毕竟不同于普通小孩儿,从小就关注自己的身体情况。你说,他一个吃惯了糖衣药丸胶囊的人,短短几年就能一碗苦药汁子灌下去而面不改色,这得吃了多少副药?这也罢了,竟然还治不好病,性价比极低!   再说宁氏,她原本生了大儿子褚远,在婆婆面前扬眉吐气,结果转天就进来一贵妾,又生了个儿子跟她打擂台。她好容易生了褚楼,谁知道竟是个病孩子?   就那么几年,把她一身傲气和争宠的心思都磨平了,褚家只剩下一个天天守着儿子战战兢兢的母亲。   褚楼极懂得他娘亲的这份煎熬。   褚家是什么人家?   本朝开国十二块丹书铁券,到永庆年间只剩下八块,褚家就供着一块。褚家世代良将,高祖死后敕封忠勇慧侯,曾祖战死,祖父战死,祖母青春守寡,独撑门户。他爹往上本还有两位兄长,都阵亡于当年的西海之战,而大哥褚远头一晚出生,第二天他爹就远赴西海,从此再也没有长住家中。   说不好听点,褚家已不至于绝后,他爹想留在京城享富贵,那是有辱门楣,死后都要被祖宗再打死一次的!   在这种情况下,似他这样体弱多病的,搁在别的富贵人家就是花钱养着,搁在褚家就是个大累赘!他既不能领兵作战为国争光,也难以传宗接代延续香火,就是让他去念书,说实在的,他也学不出个什么门道来,科举实在是为难他的脑子。   他这样一个人,活在褚家,日后要受到的来自内外的舆论压力可想而知。   褚楼时常这么一琢磨,自个儿都觉得活着没劲,早就受不了了。故而,他爹一说要去求医,他就拼死拼活闹着要跟去。   褚将军常年在外,哪儿带过孩子?何况褚楼的身体精心呵护尚且不好,哪能经得起军旅的折腾?   宁氏自然不同意。   “娘,我必须要跟去,”小褚楼振振有词道,“且不说那名医好不好找,就算我爹把人给找到了,人家未必愿意给我看病,就算愿意,千里迢迢的,如何过来?派谁护送?”   他一副深谋远虑的小模样:“如果我跟去就很不一样了。那位名医年纪定然不小啦,当面看到我这么个小可怜,又怎么忍心不给我看病呢?顺手就能给我开方子,有病当场就治了。爹,你不是也跟我说过,夜长则梦多啊。”   褚家爹娘:“……”   无法反驳,并且还觉得很有道理。   宁氏噎了半晌,温柔地摸着他的小脸蛋,试图打感情牌:“儿啊,娘没法跟着去照顾你,这咋行呢?一想到这里,娘觉都睡不着呢!”   “我都知道,”褚楼理解地点头:“但是没事,娘尽管放心,儿子能照顾好自己。”他看了一眼旁边的老爹,又补充一句,“还有爹。”   褚志海:“……?”莫名被cue。   宁氏更是又担心又失落。   她儿子怎么这么独立?丁点大的小人,都不会害怕吗?   两人思来想去,也没强过褚楼。   于是褚楼就这么跟着褚志海到部队去了。   褚楼回忆了一下往昔,深觉自己运气实在很好。试想一下,他要不是跟着他爹去关外,就不会被掳走;不被掳走,就不会被他师父救回去;不被他师父救回去,他也遇不上孙先生,如今坟头草搞不好都三尺高了。   他走到一处一进的小院外。这小院还是昔年的模样,三间草屋盖得古朴,各色花木疏落有致,有一种大隐隐于市的感觉。   “先生!”他喊了一嗓子。   院子里半天没反应。   褚楼也没直接进去,而是探头去看,就见那三间房子中间的堂屋走出来一位身穿道袍、高挽道髻的书生。   这书生身材瘦削,皮肤白皙,双目有神,浑身上下无一饰物,而气质洒脱。观他年纪约摸三四十,眉眼却生得十分傲气。   正是威远镖局的大掌柜——孙子初。   说来褚楼与这孙先生也实在有缘,当年他爹想去寻访的名医正是这孙先生的父亲。   世事难料,孙老大夫在他爹打听的半年前就已经去世,孙子初虽然在医道上青出于蓝,但老父已逝,他无心再留在关外,就带着妹妹,跟随商队一路去了嘉兴。   更巧合的是,孙子初因为盘缠用尽,不得已进了威远镖局当账房。   等到宁雄飞带着褚楼回到镖局时,他见对方散尽钱财为孩子治病却毫无成效,不忍之下,出手相救,这才有了后续的故事发展。   所以褚楼的恩人除了师父,还有这位孙掌柜。   “先生!”褚楼忙恭恭敬敬低头行礼。   孙子初看到他一点也不惊讶,露出笑容:“你上回来信抱怨你娘逼你相亲,我便知道你要来了。”   褚楼心虚地瞅着他,眼睛眨啊眨的,没敢吭声。   “你啊——”孙子初见状好笑,伸手拍了拍他的额头:“这么大了,还似小时候,一心虚就卖乖。”他甩甩袖子,转身又回了院子里,“放心吧,你那傻师父和我不一样,好骗得很!”   嗯?   先生怎么语气酸溜溜的?   褚楼纳闷地摸摸脑门,跟在后头进院子。   他走进堂屋一看,见窗前竹榻上散落不少衣物,旁边还有个柳编的衣笼。   “先生,您这是要出远门?”   孙子初坦然地点头,一边继续收拾衣服,一遍随口解释:“我这些年也攒了些钱,想到北关去重开药铺,再收三两个徒弟,也好把我父亲的一身本事传下去。”   褚楼一听,大吃一惊:“您这是要离开嘉兴?”   孙子初正低着头,闻言动作顿了顿,再开口语气就带了些许苦涩。   “不离开不行了,且不说我这放不下医术,就说这镖局——”   “镖局怎么你了?!”一道浑厚的男声怒气冲冲地响起。   屋内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门口,只见宁雄飞满脸怒容地站在门外,竹帘都被拽下来一半,可见手里有多用力。   孙子初扫过他身上,眼里闪过忿然,抿嘴不说话了。   宁雄飞气得胸肌起伏,见这书生闭口不言,更加生气。   “孙子初!老子哪里对不住你?”他大踏步走进来,怒道,“镖局的账本钱箱,我看也不看都交给你,库房的钥匙给了你,我自己都打不开!我好歹也是总镖头,每月从你手里拿零花,我说什么了?你到底有什么不满?啊?咱不就是吵了几句,你就要撂挑子?”   他一双虎目,说着说着便红了:“这么多年了,我把家当、把心都掏给了你,你说走便要走——”   孙子初默然听着,表情却变得更加冷漠。   屋里气氛顿时降至冰点。   “……”   褚小楼躲在一旁满脸绝望懊恼,吓得瑟瑟发抖。   怎么办?!   谁来救救他!   他发誓,他都看见师父的手在佩刀旁时松时攥——这是想拔刀啊他的娘哎!   好在!他孙先生温柔善良,终于在沉默片刻后,抽空赏了他一眼,开恩道:“幺儿,你先出去吧,我和你师父有些话要说。”   “是!”褚楼眼泪都要吓出来了,头也不回地窜了出去,完全把他师父丢到了脑后。   对,他并不担心孙先生的安危。   如果他师父真要拔刀——   ……   估计这也就是他师父此生最后一次拔刀了。   褚楼一路跑回前院,急得满头大汗。   前院已经基本没人了,就宁羽和宁飞,以及孙玉娘还各自坐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表情都不太好。他们看见褚楼这狼狈样子,都有些吃惊。   孙玉娘腾地站起来,焦急道:“怎么了?莫不是打起来了?”   宁飞跟着起身,就想往后院走:“完了完了,肯定是拔刀了!师父咋这么想不开……”   “没!”褚楼大喊一声,“没拔刀!”   宁飞这才停下脚步,和孙玉娘一起围住他问话。   “真没拔刀?”宁飞还有些怀疑,“那你急什么?看你这一头汗的。”   褚楼见孙玉娘也一脸的忧心忡忡,无语道:“反正我走的时候两人还没动手。”   他往旁边看,就看见大师兄宁羽还稳坐在圈椅里,手里甚至还端着一杯茶喝着,就凑过去,挨着宁羽坐下。   “师哥,这到底咋回事?”他是真懵逼。   从他第一次被宁雄飞抱进威远镖局,就没见这两人吵过架。   那什么,他甚至一直暗搓搓有些怀疑……嗯,怀疑他这两位尊长的,性向。   罪过罪过。   古代淳朴的空气都没能拯救他被后世污染的心灵。 第23章 返回京城   秦凤池在府城多逗留了几天,一处理完了陈家女眷的事,就直接往通州去了。   驿站给秦松安排了最好的一间房,衣食照料得也很妥帖。秦凤池再次见到他这小徒弟时,小孩儿的气色已经好了许多。   “师父……”秦松浑身不安,像只瑟瑟发抖的兔子站在他面前。   秦凤池上下打量一番徒弟,见他摔得满脸青紫,胳膊上也绑着绷带,不由冷笑。   “我教你且还不如教只鹩哥!”   秦松扑通跪下,含着眼泪趴在地上不敢说话。   秦凤池却一看他这怯懦的样子就来气。   本来了,他自由自在一个人,根本没打算收什么徒弟,尽是麻烦。偏偏皇爷特地招他去嘱咐了这事,要他慎重择徒,以后好给他当二把手。   他嫌弃地睨着秦松,心里第无数次后悔。   当初他也知道皇爷让他收徒的意思,心想反正就是个眼线,何必浪费精力去挑选?就让场院里的小子们自己去比试,收第一名为徒。他要早知道比试就比出这么个怂蛋,还不如就顺着皇爷的意思,让他直接给安排一个,起码脑子好使些胆子也大些。   “怎么,你还委屈上了?”秦凤池愈发生气,语气就更加冰冷刺骨,“我就问问你,我让你赶往广通驿站,是为的什么?”   秦松挂着眼泪也不敢擦,小声道:“为师父引开府兵,好和九府衙门汇合。”   “蠢材!”   秦凤池咬牙骂道。他气得转了半圈,脚痒得直想往秦松身上揣,忍住了。   小孩儿吓得呜咽出声,趴在地上直哆嗦,就是这样,也扛着没躲,就等着师父一顿打。   秦凤池看他这样,终于也下不去脚,恨得脚不痒了,牙又开始痒。   “你这蠢材!废物!”他恨铁不成钢地骂道:“我是让你引开府兵,可我不是让你去送死!”   “你已拖了他们大半路程,眼看快到广通驿站,直接弃马躲进山里,坏不了事!你跑什么跑?”   “你这回是运气好,正碰上赵义清赶了过来,否则你早就被那许昌顺一刀下去尸首分家,现在连个整尸都收不着,我还得花钱让人给你把脑袋缝上去!”   秦松一听,脸刷的白了,心里才开始感到一阵阵的后怕。   他这几天都光恐惧怎么面对师父,下意识没去回忆那天晚上的事。其实回想一下,当时真得只差那么几个马身的距离,他就要人头落地。从马上跌落下来的痛苦和恐惧,现在也仍然隐约残留在身体里。   这么一想,他更加愧疚懊恼。师父骂得都对,他为啥就想不到呢?   “都是徒儿的错,”他抽噎着拿胳膊擦眼泪,“是徒儿太蠢,师父莫生气……”   秦凤池骂完就舒服了,不耐烦地挥手:“别废话了,滚起来,我还有话问你!”   这小子当初看着根骨不错,性子也坚忍,结果带着带着就成了个胆小哭包,背着他又是一副样子。   皇爷到底怎么想的?   秦松对上他一贯听话,让起来就立刻爬起来,老老实实站着。他还是孩子模样,又长得秀气,此时满脸涕泪,浑身带伤,看着可怜得紧。   可惜遇上了秦凤池这个铁石心肠的。   秦凤池长眉微蹙,在屋里踱了两圈,问道:“天使什么旨意?”   秦松小声回道:“说是让咱们先行回去,这里的具体情况要一一上禀……要快。”他偷偷看一眼师父,对方脸色阴郁,看着窗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不敢出声提醒,茫然想,师父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一想到这里,他就难以抑制地开始恐惧。至于到底恐惧什么,他也不敢去想。可是他也没得选啊。他长到这么大,唯一一次发自本心的争取,就是拼命夺了内试第一,成了师父的徒弟。   秦凤池回过神,就见这小徒弟一脸绝望瞅着自己。   “……”   什么毛病?   他懒得理会,大步往外走:“现在就出发吧,皇爷的吩咐不能怠慢。”   小孩儿还怔怔地呆在原地。   秦凤池没见人跟上来,回头一看,就不高兴了:“干什么?还要我给你安排马车伺候不成?”   秦松听这冷言冷语,醒悟过来竟满心欢喜。   他师父没不要他!   “不,不用!”他大声道,“徒儿单手也能骑马!”说罢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各自背了简单的行囊,翻身上马就是一天一夜的骑行。中途除了小解,就连干粮也只在马背上几口啃掉。   如此换过一次马,又过去一天,才在深夜到了京城永定门。   此时已经宵禁,城门兵远远看见两人,上前盘查。   “来者何人?”   秦松面孔苍白,下马亮了腰牌,沙哑道:“快些,赶着面覆。”   城门兵早认出两人的黑金曳撒,确认了腰牌就赶紧开门。   直至两人骑马离开,兵卒们立刻热络地讨论起来。   “你们看见后面那人没?就蒙着面一直不说话那个。”一小尉一本正经地站着八卦。   其他几人都使劲点头。谁能注意不到?那人虽然遮着脸,但那凌人的气势,穿着曳撒挺拔的好身材,简直黑夜里发光啊!   “他们那曳撒怪好看的,”另一个年轻的小兵羡慕道,“咱这身材也不差,要是去找人制一身,满大街还不都看咱。”   “你也不看看你是光差着那身儿曳撒吗?”小尉嘲笑他,“你还差着脸呢小伙子!”   众人哈哈大笑。   秦凤池师徒俩也不知道别人的议论。两人已经颇为疲乏,尤其是秦松还有伤在身。   “先回场院,让太医给你换副药,等早朝过后再跟我入内。”秦凤池在前门大街勒马,想了想吩咐徒弟。   秦松感激地点头。   两人便先行骑马入了内城门,右拐进了近卫都指挥使司衙门,简称近卫司。   鹰羽卫隶属近卫司。   近卫司有两大职权部门,一是仪鸾卫,一是鹰羽卫。   仪鸾卫主管皇帝侍卫、展列仪仗、传递皇帝命令以及职掌廷杖等事项;鹰羽卫主管各地藩王及官员秘密监视、情报以及反间谍等事项。   至于一般卫、所部队人员的犯罪侦查、肃反肃贪、审讯、逮捕、判决、关押权力、地方缉盗以及军事武器的研发事项,都是九府衙门的职责。   总而言之,仪鸾司在明,鹰羽卫在暗,秦凤池任近卫司都指挥使,兼任鹰羽卫指挥使,副都指挥使魏远明任仪鸾司指挥使。   不过卫远明本是宗室,不过顶个头衔而已。   凡是近卫司的,都知道秦凤池是个多疑的性子,把控欲极强。卫远明并不是从一开始就佛,而是任职半年直接被架空,被迫佛系当官的。这人也去找过官家告状,无奈秦凤池不但心黑,脸皮竟也不薄,直接跟着进了御书房,就站在一旁看他告状。   官家全程微笑脸,十分耐心地听自己的远方堂兄诉苦,听完了才温和地对卫远明说:“礼郡王,你的苦处我都听明白了……”   卫远明感激涕零躬身行礼:“官家圣明!”   结果官家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当初指了你到仪鸾司,就是打算让你在明面上替你们都指挥使顶一顶。”语气里颇为遗憾。   “毕竟,他还是太年轻了。”   卫远明:“……?”   他猛抬起头,满脸问号,震惊地看着皇帝。   这什么意思?怎么和他想的不一样?   官家笑了笑也不解释,示意一旁的大太监送他出门:“回吧,替我向老婶婶问个好。”   礼郡王就这么被送出去了。   第二日,礼郡王就怒而旷工,再也没有刚来那会儿热血奋斗的架势了。   近卫司衙门占地广阔,拱卫整个内皇城。   进门就是宽阔的马道,两侧直接建有校场和跑马场,马厩,轮值岗哨,办事厅。再往里分左右两侧延伸,左边仪鸾卫,右边鹰羽卫。   两人将马匹丢给马夫,直奔鹰羽卫场院。这又是长条型的几进院落,前面有衙门哨所,中间有演武场,最后是生活区,包括宿舍、食堂、水房、菜园等等。   此时已经夜色深重,他们还没跨进院子,就听到里头嬉笑打闹的声音。   秦凤池冷着脸推开门,里头一瞬间,落针可闻。   十五六个青少年都跟定格了似的愣在原地,不约而同地呆呆看着秦凤池。   “大、大人!”不知哪个机灵的反应过来,大声喊道。   “大人回来了!”其他人顿时都动了,齐刷刷地抱拳行礼,“大人辛苦了!”   秦凤池面无表情应了一声:“散了吧,明早酉时正校场集合,两卫合训。”   所有人,包括秦松:“……”   心里好苦好苦。   他的身影一消失在一侧小院,秦松就被团团围住了。   “小松,你这不行啊,”萧十三嘲笑道,“囫囵去,裹成个粽子回来。”   秦松冷笑一声:“干嘛,你嫉妒啊?”   这副阴阳怪气的模样,颇有他师父二三风采。萧十三顿时气个半死。   他一贯和秦松不对付,最早就要追溯到几年前内试,他当时第二名。要不是输给秦松,现在他就能跟着大人姓秦,未来妥妥的二把手。 第24章 掌印太监   “你明天要跟着大人去面圣吗?”陆小五羡慕问道。   秦松点点头:“我身上还有伤,得抓紧时间歇一会儿,明天再和兄弟们聊。”   大家伙看着他牛逼轰轰的小背影,各种羡慕嫉妒恨。   “……有什么了不起,”萧十三嘀咕,“要带我去,我铁定比秦松干得更漂亮!”   陆五打量他几秒,无语道:“你就拉倒吧,你看看你这架子骨,把你腿撅了,你都扮不了小丫鬟。”   “你说,你是要出风头,还是要腿?”他抱臂斜睨萧十三。   萧十三哑口无言。   申时正,福宁殿仍然一片安静,连蝉鸣都听不见。没过一会儿,转角过去的西配房隐约亮起了灯,两个守在门口的小内侍原本靠着墙打瞌睡,一听到屋里传出的咳嗽声就突然惊醒。   “爷爷起了?”其中一个小内侍凑在门前,压着嗓门问。   屋里静了半晌,而后传出个沙哑的声儿:“备桶水,我冲个澡。”   “哎!爷爷稍候着,小子这就去!”小内侍冲同伴使个眼色,自个儿就颠颠儿地往小厨房去了。   另外那小内侍是个新进的,慌得很,也没问就直接推开了门。好歹他还记着要躬身低头,便同手同脚地跨进屋子里了。   西配房住的是掌印大太监,吴炳胜。   这位可了不得。   这吴大监是新泰帝自小的伴当,人极聪明厚道,深得新泰帝的信赖,并且还是内书堂学出来的,倘若不是宦官,学问也足以去搏一个出身了。他的同窗说出来,都着实吓人,基本上整个永庆朝的大太监,都是他们那一届内书堂的学生,其中就有两位宣徽使。   所以无论在前朝还是后宫,吴大监声望都不错。新泰帝特地赐了靠近内皇城的宅子给他,他也几乎没去住过,一年里大部分时间都在皇帝的寝殿西配房歇息。   对于厚福这样的小内侍而言,吴炳胜如同电光神话,可望而不可即。   “爷、爷爷,小子来伺候您换衣服!”厚福紧张到结巴,还没看清人在哪儿,头就磕下去了。   吴炳胜坐在炕边,无语地看着那小内侍冲着他右手边设的佛堂磕头。   ……也行罢,给菩萨磕头也没毛病。   他想着今日逢大朝,皇爷定要早起,自家也没工夫操心这小内侍的诸多毛病。待他回头跟徒弟打个招呼,水磨工夫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但规矩必须要尽快立稳当,否则这小玩意儿不知道哪天就丢了命。   吴炳胜漫不经心地想着这些琐事,感觉徒弟这工作没做到位。这类小内官,在他们跟前,甚至在皇爷跟前犯了错,那都不至于丢了命,但要安排去了各宫,宫里那些老姑姑们可就没这么宽和了。   热水一桶桶地送来,倒进了大浴桶里。   厚福哆嗦着拿着布巾给吴炳胜擦背,没一会儿浑身都汗透了。   吴炳胜叹口气:“你这孩子,我教你个乖,在各位大人娘娘面前,万不能体有不洁不雅,衣服时时要换。带衣服了吗?”   厚福脸刷的就白了,懦懦道:“回爷爷,带了。”   吴炳胜点头:“行了,你去换衣服吧,我赶时间,不必你伺候。”   厚福心里拔凉的,但也不敢耽搁,磕了头就哭丧着脸出去了。   吴炳胜摇摇头,随便擦了擦就换上衣服,凡大朝他都要换上皇爷亲赐的斗牛服,红色的纱罗纻丝夏季穿多少有些闷热,但这身衣服代表是荣誉,再热也得穿,还要珍惜地穿。   福宁殿偏殿值夜的宫女们正换过一班,带班互相交接,刚换过,吴炳胜就准时过来了。   “爷爷您来得早!”女带班们带着宫女给他行过礼,便各自行事。   吴炳胜看了看值夜的记录,轻手轻脚地走到寝殿外,柔而又柔地喊道:“皇爷?咱该起了。”   “进来吧。”   吴炳胜得到回应,就朝后一摆手,宫女们捧着一系列洗漱用品,跟在他后头鱼贯而入。   福宁殿占地不小,但新泰帝真正睡觉的寝殿却很小,进来的人稍微一多,便有些转不开。宫女们各司其事,有开窗通风的,有摆放洗漱盆具的,有点燃熏香以备皇帝入恭的,还有穿鞋递茶的,不一而足。   吴炳胜伺候着新泰帝漱了口,才扶他起来去更衣。   “秦凤池可回了?”新泰帝问道。   吴炳胜点头:“臣昨晚候着秦大人师徒回来的消息才睡的。”   新泰帝温和地拍拍他:“辛苦大监。”   吴炳胜自不敢居功。   他虽然和秦凤池有些香火情,但最主要还是因为皇爷。因为皇爷的格外看重,他自然也要把这秦凤池搁在眼里,放在心里。   吴炳胜心想,这事说在前朝,谁敢信呢?皇爷对亲儿子们的关注,竟比不过对一个年轻的臣子。   新泰帝是个勤恳爱民的皇帝,大朝小朝从不会请假迟到或者早退。等到他和吴炳胜都去朝上了,福宁殿上下便都松了口气,才开始属于下房的早晨。   酉时一刻,仪鸾卫和鹰羽卫的人已经会合在校场开始晨练了。   这事说来有趣,分明一起训练,进而选拔进两卫,但仪鸾卫和鹰羽卫天生就互相过不去。仪鸾卫瞧不上鹰羽卫从事的藏头露尾的行当,鹰羽卫也看不惯仪鸾卫的花花架子孔雀屁股,再加上后期仪鸾卫进来不少勋贵子弟,就更加从阶级上势不两立。   秦凤池一贯懒得理会这些内斗,要是闹大了,才会各打八十板子,扔进校场狠狠操练,练去半条命,人也就老实了。   “歇————”校尉官在旁喊间歇。   一群年轻人立刻都瘫了下去,头挨着脚,谁也没力气嫌弃谁。校场一时之间只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喘气声,连抱怨都且没劲。   秦凤池就在校场外树荫底下,歪靠在一把圈椅里,神色漠然地看着手下这些人躺尸。   他是瞧不上这些人的。   目前场院里的这些人,都不是和他一起长大的那群人了。他们当初那群人,在皇爷登基的十年间,慢慢地消失在了场院里,新的代替了老的,更多的人充实了场院,渐渐就没人记得那些面孔了。   但唯有他知道,鹰羽卫最早应该是个什么样儿。   就像吴炳胜有同窗,他也有。   他只大概知道,有几个进了九府衙门,还有几个去了各地驻军,剩下一些人分散去了海外各藩属国,只是这些人都改头换面,即便是面对面,他恐怕都认不出来。   去岁,他在皇爷的默许下终于得以查了密卷,发现这些同伴中数年下来已经死了八人。此八人,是最少经过十年的训练,从皇爷登基之前就开始豢养的鹰羽卫探子。若说本领,与他也可说是各有千秋。   可又能如何?   秦凤池从来也想不通为何当初留下的是他。   既然想不通,便也罢了。毕竟比起改头换面隐姓埋名去其它地方,他还是不想那么辛苦的。占了便宜千万别卖乖,这种道理不懂的是傻子。   “从现在开始,每半旬合训一次,”秦凤池开口,“鹰羽卫每月内试,排名靠后者,笞二十,加练三天,年底前给我一个三十人的名单。”   校尉官恭敬应了:“是,这事交给属下。”   一听就知道要名单是要年前巡哨了。   仪鸾卫的人员和工作都简单透明,高度一致,鹰羽卫则不一样。他们鹰羽卫每半年有一次小范围巡哨,到每年的年底,各地封衙之前,还有一次大范围的巡哨。   这工作便是鹰羽卫存在的理由。   校尉官又道:“大人,时辰差不多了。”   秦凤池一想到要去见新泰帝,心情顿时不美。   他磨磨蹭蹭站起来,掸掸衣服,又扶扶帽子,问校尉官:“我瞧着怎么样?”   校尉官心底偷笑,表面一本正经地打量:“大人龙章凤姿,天质自然,无可挑剔。”   “瞎说。”秦凤池故意斥道,嘴角却不动声色地勾起,。   他心想,说得不错,本使就是如此。   好词。   校尉官一脸坦然,没觉得自己馋颜媚上。   您瞧这青年人,身材高挑,气质挺拔;再瞧他乌发雪肤,清凌凌的眉目;您再通身儿地看一看他,这么一身大红的通袖曳撒,乌黑的腰封束起一把劲瘦好腰,金线蟒纹勾勒出了权柄富贵!   赞一声龙章凤姿,何过之有呢?   要他说,这整个朝堂,比得过他们都指挥使这样貌的,实在没有。也难怪皇爷那样公正无私的人,也偏爱他们都指挥使,看着就赏心悦目嘛!   当然了,大人虽美,也如洋金花,剧毒。   秦凤池带着秦松去了后宫,他本有特令,可以不经通传直接面见皇帝,不过这特权他从没用过,一直老老实实地走程序。   新泰帝等他二人叩见行礼,就吩咐人搬了椅子。   秦松还是头一次面圣得到赐座的,激动得小脸通红,坐下去就跟椅子上长了钉子似的,拼命忍着不动。   秦凤池不管他,认认真真地汇报自己这趟人情之旅。   新泰帝模样很微妙,乍一看不过二十七八,偏偏眼角略有几丝纹路,于是显出了些年纪。但总体来说,是个气质端华长相清俊的男子。   他单手撑头,神态极专注地倾听秦凤池说话,脸上时不时露出沉思的表情。   这是一位让人不易生出威慑之感的帝王。 第25章 君心难测   “……陈氏十三房都已清查,家产查封,何氏长房何奉贤书房还发现与倭国往来信笺。另外此二人与天津府驻军统领许昌顺钱权交易也正在核查。”   新泰帝听得入神,见秦凤池静默许久,就道:“言之,你觉得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秦凤池垂眸,拱手道:“臣不敢妄言,但按刑律,陈大年这一支要从严处理,其余若无参与私盐交易,也可赎刑。至于何家,既有勾结倭寇嫌疑,必要从重从严。”   他顿了顿:“地方驻军贪腐归属他部,臣就不多言了。”   新泰帝不置可否,手里的折扇合拢,在桌上敲了敲。   他很自然地转开了话题,问:“你帮了九府衙门的大忙,成章可许诺你好处了不曾?”   秦凤池一听,撇嘴:“赵统带跑得倒是挺快的。”   新泰帝不由失笑。   这时候才看出来这青年人的脾性。不过他并不太在意,这人的脾气,说来也是他自己纵容出来的。   他不免替赵义清解释一句:“成章前几日刚回来,诸多琐事安排,但也没忘替你们鹰羽卫请功。”   秦凤池干巴巴地哦了一声,面无表情的,看样子不太愿意搭这个话茬。   新泰帝无可奈何,只得放过这话题。   “听说,你在天津府见到了褚将军的幼子?”   秦凤池抬眼,回道:“......褚云开?”   新泰帝眼里带着好奇,饶有兴致:“这孩子的名字倒雅致,不像褚志海的风格。”   秦凤池有些不耐,迅速强压下去,平铺直叙道:“这衙内与陈大年侄子以前同在国子监读书,这趟与臣恰好同船,臣便借他稍作掩护。”   新泰帝又问:“这孩子怎么样呢?我只见过他的长兄,是个不错的年轻人。他的次兄还在考举,将来前途也差不了,就不知这个幺儿如何。”   秦凤池本想随便敷衍过去,嘴巴一张,又迟疑了。   慢着,万一他随口几句,令皇爷对褚楼留下不好的印象,岂不是害了褚楼?   他蹙眉不语,竟显得有些苦恼。   新泰帝旁观,不由微微笑起来,看着他这模样,心下觉得十分有趣。   秦凤池半晌才道:“这个,臣虽与褚云开不熟,不过他这个人倒是年少有为,为人极厚道,有些烂好人……”算了算了,他还是闭嘴吧!   新泰帝忍不住朗声大笑,笑声在殿内回荡。   秦松一直缩在一旁,被皇帝的笑声吓了一跳。虽然不敬,但他心里实在觉得不解。那褚楼横看竖看,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皇爷作甚么这样关注,还问来问去……   守在勤政殿外的内侍们也都有些纳罕,唯有吴炳胜眼观鼻鼻观心,不为所动。   “爷爷,”一个少监小声问,“咱皇爷咋这么高兴?”   其他几个少监都期待地瞅着吴炳胜,满脸八卦。这不能怪他们,主要是官家平日太好伺候,情绪永远稳定平和。他们这些近身服侍的,自来了勤政殿,无论是高兴还是生气,就从没见官家高声说过话。   老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确实如此。像他们官家这样好脾气的天子,手下的臣子也都各个跟修了禅似的,君臣气氛融洽又和气。   这难得听见官家这样爽朗的笑声,实在稀奇啊!   吴炳胜心里不屑,所以说啊,这就算当下人,那也要用脑子。虽然说这些人都是皇爷登基以后慢慢才上来的,不知道鹰羽卫的来由,但只看这几年,秦凤池来勤政殿多少回了?哪次皇爷见了他不高兴?   他直视前方,淡淡道:“你们以后啊记着,见到秦大人,那是多客气、多殷勤都不为过。”   少监们面面相觑,突然都领悟了些什么。   吴炳胜可懒得管这帮子人怎么想的,他看看远处重檐碧瓦,还有更远处的大宝顶寺,思绪便不由自主地被扯回那一年。   宝顶寺身为皇家寺庙,香火鼎盛,里面的和尚日子十分好过。主持为了感谢先皇,特地提出要在寺院旁边修建济民所,以寺庙收入供养济民所的老幼病残,为先皇祈福。   先皇欣然答应。   当时,他家皇爷还只是先皇诸多儿子中极不起眼的一个,虽然占长,但生母卑微,并不受宠爱。最受宠的是二皇子,正宫所出,和他家皇爷岁数也相近,偏偏迟了一步出生。故而皇爷从小就处境尴尬,衣食住行虽然也富贵,但行止无不小心翼翼,步步留神。   好在皇后是个性子宽和方正的人,不但没有为难他家皇爷,反而留心照顾。如此他家皇爷也磕磕绊绊地长成了。   他记得很清楚,皇爷原先并无争位的念头,毕竟缺了出身,名不正而言不顺。仿佛是从裕泰三十几年开始,皇爷的性子才慢慢有了变化。   约莫是三十六年的春天,皇爷刚大婚开府,娶的是皇后的亲侄女。他当时私底下高兴地哭过一场,总觉得自家主人这是熬出了头,若不是想为儿子培养帮手,看重皇爷,皇后哪儿舍得把唯一的亲侄女嫁给皇爷?   但是皇爷一开府,新婚第二日,就吩咐他,自己放了些孩子在济民所养着,要他每月固定时日送去粮米,等几年就带这些孩子回府。   吴炳胜记得,自己第一个接回来的,就是秦凤池。如今威风赫赫的秦都指挥使,当年才不过五岁大,被济民所的妇人养得极好,长得玉雪可爱,性子也不怕生。   一开始吴炳胜是有些怀疑的,但后续府里养了好些孩子,也没见皇爷对秦凤池另眼相看,就没再多想。   事实证明,他这是想少了啊。   新泰帝今日兴致极高,笑半天,指了指秦凤池:“你这小子,还不说实话,当我看不出来吗?”   秦凤池目光平视新泰帝,坦然道:“臣岂敢欺骗皇爷?说的尽是实话。”   “哦?是这样吗?”新泰帝似笑非笑道:“你这嘴硬的毛病,看来也还是和小时候一个样儿。”   秦松吃惊地来回看着他俩,心道,皇爷好似真得很看重师父啊,念他就跟念叨自家晚辈一样。师父莫非是宫里头长大的吗?   新泰帝察觉这小徒弟的视线,对他笑道:“你怕不知道,你这个师父,说话不尽不实。他啊,自小有个习惯,要是喜欢一件物事,那必然要藏得严严实实,一下也不给别人瞧,宁愿自己不玩也不看。”   他叹道:“大皇子小时候但凡得了新玩具,都要和周围人炫耀一圈才罢休,我那时还奇怪他怎么和你表现不一样……”   秦松听得十分震惊。他自然不敢擅自和官家搭话,只是暗地为官家语气里的亲昵感到心惊肉跳。   皇爷竟然把师父和大皇子殿下相提并论?   他偷偷去看自己师父,但可惜的是,他没能从师父那张脸上看到一丝情绪。   秦凤池说不上有什么感触,非要说,可能心底有一点惊慌吧。   皇爷就是这样的人,看出来就算了,还非得让人自己主动承认。可事关褚楼,他要承认什么?褚楼是一个人,又不是他以前偷偷藏起来的物件,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可说不可说的?   他感到有些无奈,又不太愿意低头,就干脆转移话题道:“皇爷,您要是对那褚云开感兴趣,直接招他进宫便是,何必拿臣取笑?臣修整两日还要南下替您办事,您就绕过臣罢。”   一提南下,新泰帝兴致果然就淡了下来。   “是要抓紧时间,”他看向书案一侧高摞的明黄奏章,喃喃道,“没几日了就要下月了吧?”   秦凤池点头:“马车队估摸着已经到了,臣路上赶赶,不会耽搁大日子。”   新泰帝笑了笑:“朕知道你心中有数,不过两三日修整还是要的。你们两人这眼皮子都乌青了,要让老娘娘见了,得吓一跳。”   秦凤池抿嘴,也跟着他的描述,想到了那位老太太,心里难得有些发软。   “臣今明两日把司里的琐碎安排好,后日大早便出发。”他认真道,“老娘娘性子急,可不敢让她老人家久等。”   新泰帝听了,神情变得十分柔和。   两人从勤政殿告退出来,又和吴炳胜打了个招呼,就返回了近卫司衙门。   吴炳胜目送这对年轻的师徒消失在宫墙外,这才命人打开大殿的朱门,走了进去。   “皇爷?”   新泰帝此时仿佛又恢复了平和的心情,眼神同样落在了外头,久久没有收回。   “大监,”他低声问道,“你说,我这线儿,是该松些,还是该紧些呢?”   吴炳胜眨眨眼,小心道:“依着臣看呐,皇爷您心里早有数了,很不必臣多嘴。”   新泰帝便往后靠了靠,歪在迎枕上,徐徐出了口气。这一下就跟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让一旁的吴炳胜看着有些心慌。   “下决定自然是容易的,”新泰帝摇摇头,自言自语道,“只是我也担心自己会后悔,难免犹豫,这不好……该当断则断。”   吴大监欲言又止,最后也没敢吭声。   他真是内心海啸滔天,偏偏也没个准数。   皇爷话里话外的,倒也从不对他避讳,但……但说不通啊?要秦凤池真有个了不得的身份,如今也该正大光明地亮出来了,何苦放他在鹰羽卫? 第26章 藏国旧事   说着是掌管整个近卫司,可这地位得吃多少苦头才得来!鹰羽卫是官家的耳目,是杀人的尖刀,是吊颈的绳索!事儿做下越多,积怨也就攒下越多;秘密知晓得越多,危险必然就越多,谁知道哪一日就会遭到反噬?   历朝历代,鹰羽卫这样的机构,全没有得个好下场的。   所以吴炳胜想不通啊。只能说,皇爷看重秦凤池,必然有别的缘由。   近卫司衙门。   “师父,”秦松又活泛起来,跟在秦凤池身后,“赵义清已经不在九府衙门里头了!”   “嗯?”   秦凤池脚步一顿,转头看他。   秦松见师父感兴趣,更加来劲,小声道:“我听说,赵统带回来就歇了一天半,跟天使前后脚出城,带着人从官道往西边儿去了。”   西边……   秦凤池琢磨了一下,是藏国?不然就是马喇国。   西边紧挨着长历的是一大片广阔的高原,三面被高山环绕,遍布湖泊、山谷,地形十分复杂。它们分属于马喇国和藏国,都信仰黄教。   原本这两国地广人稀,百姓基本都是虔诚的信徒,国主同时也是圣主,教权与政权合二为一,故而上下十分团结,很少有争斗。但近几年,听闻马喇国前任圣主坐化,新一任圣主却没能及时找到,上层贵族蠢蠢欲动,国家变得动荡不安。   难道赵义清是为着这事?   说起来,马喇国与藏国全民信教,再加上擅长畜牧,教民都较为富庶,所以安分守己,是个相当不错的邻居。只是这两国毕竟紧邻长历,边境线漫长,一旦发生动乱防不胜防,所以朝廷一直都在边境驻军屯田,以备不患。   秦凤池好几年前曾带人去过一次藏国,那里如今还是大贵族领主掌权,一个地区有将近一半的人口都是奴隶。除了黄教,藏国还有三大教,其中有从天竺传来的娑摩教,又渐渐分化为新教和旧教,教义诡秘,多有人祭的内容。   那次便是有长历的商队前往藏国交易马匹和牦牛,过了快两个月仍未回来。   商行觉得不对,直到派去接应的人也一去不回,这才慌忙往官衙报了案。结果官衙一查卷宗,发现过去一年各地报了类似的案子有五六宗,只是好几宗是边民,时间也比较散,所以没能引起注意。   由于涉及到别国,人数也比较多,官衙就上报了九府衙门。不凑巧,赵义清带走了大部分人马在江南道搜捕倭人,新泰帝直接将这事交给了秦凤池。   秦凤池带着手下人乔装成商队入藏区,在洮州与藏国边境发现了假冒商队拐卖人口的藏国人,他们把人抓来拷问,才知道是这些人都是大领主宇吉松领地内的平民。   宇吉松信奉娑摩教,要在元日准备人祭仪式。这种仪式必须要血统干净的男女,因此宇吉松空有几千奴隶,也供应不上祭物,就让平民准备。   可想而知,假若领地内的平民不能按时交上祭品,那么宇吉松就有理由直接抓平民祭祀。   秦松听师父大概这么一讲,心里直痒痒,恨不得自己当时也在队伍里,跟着一起经历这些稀奇古怪的事。可惜他那会儿年纪太小了,这种外出公干不可能带他。   “师父,你说的人祭是什么?”   秦凤池听他问,脑海里不由回忆起他们到藏民居所见到的残酷场景。   这个娑摩教确实邪性,它的本教其实也是劝人向善,但后期随着教派不断发展壮大,经过了人为的扭曲,形成了诸多支教,有些支教供奉的神明堪称邪神,索要祭品已不再是本教中的五谷酥油牛油灯之类的,而是以活人为祭。   宇吉松信奉的就是一位邪神,神明索要人骨、人心、人眼、人肾,还有乳、肾囊、阳锋,还要以人油做灯,人皮做幡,凑足十组祭品才能完成祭典。   常言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秦凤池见过不少恶人,往往都有难言之隐,悲苦之处,但这也掩盖不了他们为得到解脱而做下的可恨之事。在他看来,此世上大多数可怜人都不值得同情。   这些平民因为领主的信仰而危及到性命,自然是可悲的,但他们为了活命,便干脆铤而走险,将与他们来往多年的商队绑架,不顾昔日故友的哀求,杀掉了他们,还令他们尸首不全。   秦松听得毛骨悚然,不由屏住呼吸:“那,商队的人都被杀掉了吗?”   秦凤池和他对视片刻,轻声道:“只活了一个,你认识她。”   “我认——”秦松困惑的表情突然凝固了,“是她?!”   秦凤池点点头,抬脚往前走。   一整个商队四十几人,只有领队的小女儿活了下来,但她活下来的原因,也同样出于这些藏国人的私心。   他们押着藏国人去了聚居地,发现一整个聚居地的人都自觉成为了帮凶。   可以想见,过去长历的商人来这里与他们茶马互易,也许会在交易后一起坐在篝火旁喝着黑陶的器皿盛放的青稞酒,会互相用对方的语言半生不熟地交流着家中的收益,儿女的婚事。   长历的商人生活在文明已经开化的国家,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一日,这些有信仰的淳朴的边民,会突然变了一副狰狞的面目,杀害他们还不够,还要将他们剥皮割肉,四分五裂,拿去祭司他们的神。   秦凤池带着人找到领队的时候,中年商人已经被剥光绑在石台上,下半身鲜血淋漓。年轻的鹰羽卫都纷纷倒抽气,年纪更小的已经叫血腥气激得反胃欲呕。   但这中年人还活着!   “……我,我女儿——”   秦凤池单膝跪下,俯身凑到他跟前:“谁?”   中年人不断吐出血沫,眼神涣散地看着他:“……我女儿——久娘……”说未说完就剧烈地抽搐起来,下半身的血液顺着石台淌了下来,浸湿了秦凤池的靴子。   秦凤池面色凝重,一手轻轻扶起他的后颈,一手点按了他的穴位。   中年人仿佛缓过了最后一口气,用力抓住秦凤池,嘶声道:“我女儿!久娘!还活着——在——在——”   生命戛然而止。   他永不瞑目。   所有人都沉默了。   秦凤池慢慢站起啦,扫了一眼周围躲在帐篷里的那些人,就把视线定在最远处突然背着他们离开的几个身影上。   “去,”他一字一句道,“跟上他们!”   顺着那几个十几岁的藏国人,他们从一个破破烂烂的帐篷里找到了顾久娘。那女娃娃被绳子拴着,浑身上下不着寸缕,遍布伤痕血迹,虽然没死,但生不如死。   秦凤池脱了披风将人裹住抱出帐篷,劈头就有个少年拿斧头砍来。他让都没让,直接一脚将人踹到几米外。   另外几个皮肤黝黑的少年过来扶起同伴,都用愤怒地眼神看向他,喊道:“那是我们的格姆!你不能带走她!”   秦凤池低头看向怀里的女孩:“你要杀了他们吗?还是要我帮你?”   过后那些细节秦凤池不打算对秦松说,他们把能找到的残尸和商队的财物,证明身份的腰牌,通关凭证都带回了洮州,和所有绑人杀人的藏国人一起,交到了九府衙门的手上。   秦松怔在原地,久久没能回神。   他第一次见到顾久娘,是在一家暗坊里。所谓暗坊,便是那些挂着红色栀子灯的旅舍,实则用些下等的野妓招揽客人。顾久娘陷入的却不是一般的暗坊,而是一个尼姑庵。   他记得师父隔三差五总要打点些钱米送到南方去,还以为是他师父的姘头。结果那次师父突然带着他去捣了京郊一家庵堂,从那里救出来十几个女子,其中就有顾久娘。故而他当时极为不满,以至于再见到顾久娘,总觉得她极不安分。   好好地,为甚要从家乡跑到京城来?不来也不会遇到危险嘛!   原来……原来她是在家乡待不下去了吗?   秦松想了半天,心里升起强烈的愧疚。他对顾久娘的态度一直很轻蔑,她会看出来吗?如果她误会自己是瞧不起她,暗自伤心如何是好?   他越想越着急,连忙跑步追上秦凤池。   “师父!咱们不回天津府了?”   秦凤池莫名看他一眼:“去嘉兴,回什么天津府!”   秦松急得要死,憋红了脸,踟蹰着晃来晃去。   “你要闲来无事,就滚去练练你的刀法。”秦凤池不耐斥道。   “我……”   秦松为难地抬头:“师父,我、我往日对顾久娘态度实在不好,心里不安。”我还偷偷骂过她,还怨她糟蹋师父的名声,还骂过她癞□□。   秦凤池:“……”   他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听好了,你不要打扰她,知道吗?”   这小子真的是——皇爷到底图他什么?!   图他蠢?   秦松小脸失落地瞅着他,困惑不解。   秦凤池冷道:“我救她出来,帮她在天津府落脚,就是希望她从此换一种身份,忘却过去好好过日子。她,和咱们不是一路人,你给我记好了,别去招惹人家!”   毛都没长出来,倒惦念起姑娘来了…… 第27章 皇后白氏   晚上,秦凤池冲过澡坐在窗边,看了看外头的月色。好些天,他都没工夫这样好好坐着喘口气,遑论赏月揽星了。此时月亮已过了最圆的时候,好在依旧月色清凉。   兴许是白日里秦松提到了两句天津府,顾久娘没引得他多想,反而令他想起了褚楼。   秦凤池披着一头湿发,默默算了一下某人的路程。   应该……快到了吧?   也不知道哪来的这么多巧合,偏偏他要去的嘉兴,某人也去的嘉兴。   不过,真要论起来,他那年去洮州就见到了褚志海,对方常年带兵在西海子驻军屯田,只是可惜,某人年纪小,还在武学馆里上课。真正的相遇,还是在漕船上。   过得两日,秦凤池再次从永定门离开,秦松伤没好,也毅然跟着师父去往南方。   新泰帝站在内皇城的城楼上,遥遥看着永定门的方向。他负手而立,清晨雾气在他的眉毛和发丝上凝结成细小的水珠,无故令他神情多了一丝惆怅。   “这么多年了,”他极低地说,“十年啊,我真是不孝。”   吴炳胜心里一痛,张口欲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新泰帝苦笑着摆摆手,道:“大监不必安慰我,不过几句无谓的感慨罢了。”   他远望着南方,有心想在这高高的城楼上,当着天地给亲娘磕个头,遥祝她老人家寿辰,但这念头升起不过一瞬,就被他再次牢牢地压了下去。   何必只为图心里一时畅快,倒害得太后不自在?   自他登基以来,太后对他已经尽心尽力,可以说魏王之所以还能那么老实,全都是因为娘娘伸手压住了魏王的缘故。这份情,他必须要领,所以该有的尊敬和体面,他不但要给,还要给的周到。   “皇爷,”吴炳胜小心翼翼问,“咱回吧?”   新泰帝点点头,只深吸口气,就镇定地在众人簇拥下回了內宫。   官家晨起登高,远送秦都指挥使的事儿,很快便传遍了后宫。皇后携众妃到慈安宫给太后请安时,大家就开始热络地讨论这件新鲜事儿。   王昭仪还是个新进宫的年轻小姑娘,嘟着嘴道:“大娘娘,圣人,您二位评评理,这个秦大人,近来是不是有些太过于盛宠了?”   “就是!”陆昭容在一旁附和,“有回妾身送甜汤给大哥,正在勤政殿外撞上秦大人,可给妾身吓了一跳,多不合宜呀!”   王昭仪却秀眉一撇,怒嗔她:“你甚时候私下去见了大哥,我怎不知?”她长得白嫩圆润,双眸如明珠,此时撅着红艳艳的嘴儿,生动可爱。   陆昭容举着纱扇掩住嘴,眼波转了一圈,顾左右而言他:“圣人,您说,妾身说得对不对?”   “好了,都别吵。”皇后微微抬手,示意她俩闭嘴。   王昭仪只得不甘地瞪了陆昭容一眼。   皇后外表三十出头的模样,肤色细腻,神色平和。   她看着两个后妃,就跟看晚辈似的,带点无奈:“秦大人是臣子,你们是妃嫔,一在前朝,一在后宫,本也互不相干。这种话,以后少说些,听到了吗?”   这下不光王陆二妃,众妃都纷纷起身,口里称是。王陆二人面上悻悻然,后面一直不敢再提秦凤池的事。   等到众妃都告退,太后才放下手里的茶盏,叹了口气:“宫里年轻孩子多是热闹,就是晨昏定省的,有些嘈人。”   皇后白氏也放松下来,笑道:“尤其是王昭仪,格外活泼,只单看她父亲,我还以为她会是个稳重的性子呢。”   太后闻言联想一下王阁老那张板正严肃的脸,不由噗嗤一乐。   “你还别说,这当爹爹的跟御史似的,养的闺女倒活蹦乱跳跟着蹦豆儿似的。”   两人乐了半晌,这才聊起别的话题。   太后歪着身子问道:“秦指挥使这是又去哪儿了?”   白氏看了一眼自家姑母,语气平淡:“鹰羽卫行事一贯神秘,怕只有官家知道。”   太后沉吟了片刻,侧头对她说:“这秦凤池,是不是……”   “姑母!”白氏打断她,嗔道,“可见是听多了年轻孩子的闲言碎语,这种话您都信?”她肯定地对太后说,“秦指挥使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们那帮孩子,如今就剩他一个,官家格外看重些,也是有的,但绝不可能有别的心思。”   她说着心里十分气闷,打定主意回头要好好整治下后宫言论。否则三人成虎,一旦传的人多了,假的都被传成真的,让官家如何自处?秦指挥使是官家好不容易栽培出来,正是得用的时候,怎能被这些小人言论影响!   太后也自觉失言。   她五十多的年纪,虽然保养得当没什么皱纹,头发却早已花白。此时她心虚似的,一眼一眼地瞥自己侄女,神态忐忑不安,看着让人有些好笑又无奈。   白氏叹口气,还得安抚她:“娘娘,这话千万别提了,万一叫官家知道,岂不是心里多想,影响你们的母子情分?”   太后立刻就紧张了,表示十分后悔:“我这不是话赶话,正想到了吗?哎,都怪那些孩子,怎么嘴巴那么碎呢!可见是闲的,你可得管一管!”   白氏心想,您还甩起锅来了,合着最后倒都成了我的不是。   “是,臣妾定然会好好管教年轻妃嫔。”她也不再纠缠这事,又说起另一件事:“娘娘,还有件事臣妾得问问您。”   太后见侄女这样严肃,都有点心慌:“……又有什么事啊。”   “就是……”白氏犹豫了一下,道,“老娘娘寿辰要到了,您还记得吧?”   太后一听,原来是这事。她立刻就鼓起嘴来,表情开始变扭。   “那丫头寿辰我怎么不记得?”她嘀嘀咕咕道,“哪一年我不让人送好几车东西过去?还要你来问我——你问我这个干什么?”   白氏耐着性子道:“娘娘,您去年是记得,那不也是臣妾提醒您的吗?今年进了不少新人,臣妾忙昏了头,忘了提醒您。”   “眼看日子要到了,您再不传旨可就来不及了!”   太后满心不愿,气闷道:“官家肯定不会忘,我和官家母子一体,那不一样吗?”说完又找补一句,“我这儿什么都没准备,现行收拾万一有疏漏就不好了。”   白氏镇定道:“娘娘放心,臣妾按照去年的礼单,已经替您拾掇出来,您下懿旨就是。”   太后:“……”这是她亲侄女吧?   皇后白氏从太后的慈安宫出来,已经大上午了,感觉还什么都没干,就精疲力尽。   “圣人,您还好吧?”她身旁的大宫女扶着她问。   白氏深深吸了口气,将疲乏压下去:“没事,你一会儿就去看着车队,不要耽搁让他们尽快出发,就算赶不上正日子,也不能迟太久。”   “是。”大宫女应了,见皇后不愿多聊,也就默默地扶她回了宫。   一回去,白氏就打发众人出去,她独自一个人坐在临窗的炕上,久久不语。   姑母年纪越大,行事就越发任性。从前姑母还知道要花心思维系和官家的关系,最近几年反而不管不顾,好在还知道要管束魏王,否则,她的立场真就太过艰难了。   白氏觉得自己的担忧绝非没有必要。   结发夫妻多年,一路从王府走到皇宫,她自认对官家还有几分了解。官家的心思很深,对事很有点计较,他特别在意细节。也就是说,若想要讨他的信任,你须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把事儿做到极致,只要露出一点不真心,那便再努力上十年,也是无用功。   姑母正在做的,可不就是无用功吗?   白氏有时候都觉得自家姑母没脑子。凭他的生母是谁,别说都十几年不在宫里,就是在宫里,太后也是名正言顺的嫡母皇太后,谁也动摇不了她的地位。更何况,姑母为人并不恶,从前真真正正怜悯帮助过官家母子,这都是恩情!   要是换成她,她三节六礼一样不会少,事事周到。反正先皇都下令不准老娘娘回宫,还怕什么呢?现在姑母这样的态度和行事,让她格外被动,只能事后不断弥补,只盼官家不要往心里去。   到了中午,贴身的大宫女带着人摆饭,又把茶水递到她手上,才发现她眼睛都红了,不由大惊。   “圣人,您怎么了?”   白氏直愣愣地看着她,眼泪憋不住滑下来,被她自己用力擦去。   “我但凡要是有个孩子……”   何至于这样殚精竭虑——   大宫女也跟着红了眼,心里十分心痛。   遥远的嘉兴一派宁静。   一大早,褚楼还没睁开眼,就听到外头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其中有一只鹩哥,大声嚷嚷着:“快起床!快起床!还不起来去练功!一群懒汉!”   他迷迷糊糊地想:这不是脏了嘴吗?谁教出来的这鸟?   没一会儿功夫,两边房间就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动静,走廊上开门关门声就没停。褚楼翻来覆去试图再次入睡,也没法成功,只得一脸起床气的坐了起来。   “幺儿!快起来!”宁飞在外头砰砰砰地使劲敲门,“幺儿!吃饭了!”   褚楼朝头上的床板翻了个白眼。 第28章 师徒过招   褚楼在京城也有早功,但武学馆不是开宗立派,师父们全是从几大营里抽调出来的教头,练得都是外家硬功。   学生们早上一般都是从跑操和蹲马步开始,除此以外再练刀劈刺枪之类的基本功,主要学军队里的拳脚功夫,重点学习武经,孙吴兵法什么的,旬考岁考苦不堪言。   在威远镖局就不一样了,徒弟们各有所长,刀枪剑棍,内家功法等等。   宁雄飞擅使枪。   他的枪乃是一柄七尺长的钩镰枪,枪头六寸,其下两侧有倒钩,枪身椆木制,枪杆尾部镶铁鐏,枪缨为蓝色。这种枪的祖宗就是三国吕布用的方天画戟,因为枪头带铁钩,可专门对付骑兵,割马腿勾盔甲,或者割脑袋,那都是无往不利。   宁雄飞使的是少林枪法,即是结合了少林棍法和枪法,以枪为主,兼用棍法,大开大合,猛劈硬扎,配合他一身钢筋铁骨,堪称万夫莫敌。他也确实是在关外长大,还曾经当过兵卒对敌忽特烈的骑兵,用这套枪法割下了两个百户的首级,险些就能升个百户当,后来硬是逃走了。   褚楼小时候羡慕地紧,每天都要去正堂摸一摸师父的披云枪,枪缨都快被他摸秃了。宁雄飞那时候为了哄他开心,还特地定了一柄才一米的红缨枪送给他,带着他耍了一阵子,才开始慢慢带他打底子。   可惜的是,宁雄飞所有徒弟里,只有大徒弟宁羽继承了他的枪法。   褚楼匆匆洗漱,打着呵欠走到饭堂,一张大木桌已经收拾过一回,几个师兄抹着嘴正准备往外走。   “幺儿,你起太晚啦,”三师兄四师兄路过揉他的脑袋,“快点,肉包子都快被我们吃完了。”   他困倦地瞅瞅师兄们的背影,闷闷地在桌子前挑了个位子坐下。   “幺儿,我给你抢了个包子!”宁飞兴冲冲端着包子过来,“快点吃!我看见老五过来了!”说罢拿起包子就塞进了褚楼的嘴里。   “……”褚楼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气得只能用眼睛使劲瞪他。   干嘛啊!一大早就折腾他!   孙玉娘双手端着蒸笼出来,见状搁下蒸笼就拍宁飞的脑门:“你这小子!你也不看看幺儿的嘴才多大!这么塞他能吃下去吗?”她转而把蒸笼打开,一股子香气混着热气散开,只见几只皮儿晶莹的虾仁小笼包颤颤巍巍,玲珑可爱地摆在里头。   她慈爱地看着褚楼:“你先吃着,里头还有鸡汤干丝,专门给你一个人做的,马上就好了。”   褚楼看到汤包眼睛都发光,听到还有煮干丝,感动地连连点头。他嘴里还含着肉包子呢,这头已经忍不住伸筷子去夹小笼包了。   孙玉娘笑眯眯地转身回了厨房。   宁飞很自觉没去跟褚楼抢那几只汤包,而是坐在一旁观察他半天,终于确定他的起床气已经消了。不由暗自松了口气。   这家伙,几年不见,小毛病一点没好。   两人吃完早饭就往前院去。褚楼回头看了一下,小声问宁飞:“二师兄,玉娘这不年不节的怎地回来了?”   宁飞诧异看他:“呦,你还能看出来啊?”   褚楼眯眼:“我又不是瞎子!我那天回来就觉得奇怪,是你们一直闹腾,害我没机会问!”   宁飞怕了他的小嘴叭叭,只得举手投降:“是、是,都是师兄们的错好吧。你到底要不要听?”   “快说!”   宁飞小声说:“回来快两年了,那厮在外头置了一房外室,一儿一女都能打酱油了。”   褚楼一听,整个人都炸得跳起来:“什么?那岂不是成婚没几年就搞了二房?”他怒火万丈,Z在院子里直蹦,嚎道,“岂有此理!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要是让我知道,看我不带兵烧了他的屋子撅了他的老二!”   “嘘!我的祖宗!你可小点声儿!”宁飞吓得捂住他的嘴,“就是怕你这样才不敢告诉你!”   “我怎么了?”褚楼不服气,“我至少能帮玉娘出这口恶气!怎能轻易放过那孙子?”   宁飞忙拽他快步走远,给他解释:“你也知道大姐当初也是被那厮歪缠着才动的心,咱师父和先生都不同意她嫁到外地去,最后拗不过她才顺了她的意。”   他叹口气:“前些年咱们镖局忙着发展,她一来在外地,二来当初拗着家人的意思嫁的,婚后却过得不顺,就一直憋着藏着没告诉我们。你记得有一回她年前下着雪回来,结果大病一场吧?”   褚楼点点头。   宁飞语气阴沉:“就是那次,大姐发现那厮去嫖妓呢,大闹一场,就回来了。你年后回了京城,那厮过来接人,赔礼道歉,大姐就跟他回去了。”   褚楼听得憋气。   他那会儿年纪还小,上辈子年纪也不大,来之前都还没进社会,更别提处对象结婚啥的,故而根本没意识到玉娘这些事情。不过即使这样,他也知道出轨这种事,要么一次没有,要么就一直再犯。   宁飞见他气鼓鼓的,神秘一笑:“你啊,你等我说完,你就不会气了。”他压低声音道,“其实一开始那混蛋开始嫖妓的时候,师父就抽打过他,结果他说是因为大姐不能生娃,不能给他家传宗接代……为了这个,先生还特地给他们俩都把过脉,你猜怎么着?”   他看褚楼张大眼睛,嘻嘻笑:“竟然是那男的不能生!”   啥玩意?惊天逆转?   褚楼惊呆了:“那……不是说有俩孩子。”   宁飞讽刺一笑:“大姐那会儿还想过日子,就没跟那混蛋说。谁知道那厮竟然在外头置了二房。至于那两个孩子,谁知道是谁的种?反正那混蛋生不出来。”大姐直到合离也没告诉那男的真相,就是怀着报复的心思。   褚楼算刷新了一次三观,表情充满了惊异。   他想半天,问道:“那,咱们过两年可以把不育这事告诉那孙子吗?”   宁飞差点喷了,上下打量自家小师弟。   小师弟一脸天真无辜地回望他。   宁飞:“……”   真够毒啊!现在还不说,非得过两年孩子大了再说!   两人到了演武场,宁雄飞正和宁羽过招。   偌大的场地被密不透风的攻势笼罩,只见两柄长缨枪如同龙游蛇走,枪头银光点点,枪缨飞旋,带起两朵碗口大的枪花!两人的身影行云流水一般,步伐身形变幻莫测,枪法俱都是大开大合,蛮狠霸道!   旁观者但凡离他们近一些,都要被扫出一身的鸡皮疙瘩!   褚楼一边看一边惊叹。宁羽确实是当之无愧的大师兄,尽得宁雄飞的真传。   他看了这半天,发现师父并没有放水,宁羽不但没有被师父压制住,甚至还有些隐隐的胜意。宁雄飞的路子宽猛厚重,以力破巧,但宁羽在厚重的基础上,枪法更加狡黠多变,崩枪如箭,走位难以捉摸,实在精彩酣畅!   就在他以为宁羽即将获胜的那一刻,宁雄飞突然嘿嘿一笑,手腕一抖一崩,枪头瞬间从上挑之势急转直下,绕了半圈变成下刺,宁羽大惊,回身不及,被戳在了笑腰穴上。   他顿时腰间一麻,武器脱手,开始控制不住地狂笑起来。   褚楼:“……”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姜,还是老的辣。   宁雄飞反手收枪,哼了一声走到大徒弟身旁,伸手一拍替他解了穴。   “我看你基本功还得再练练,灵活有余应对不足,”他批评完了,又勉强夸了一句,“不过走镖也够使了,今天这场再多几分拼命,等闲劫道的占不了你的便宜。”   宁羽喘着气,笑起来。他生就一副踏实可靠的温吞样,全看不出方才过招时的凌厉和凶狠。   “多谢师父教导。”   宁雄飞摆摆手,将枪丢给他收拾,脸上多少还是流露出一丝满意。毕竟他这一身枪法可都指望着宁羽传下去,好在大徒弟没让他失望。   周围师弟们都开始喝彩,围着宁羽叽叽喳喳。   褚楼仰慕地看着自家大师兄,非常殷勤地递水递帕子:“师哥,你太厉害了!换成是我,在师父手底下都过不去十招!”   老三老四使劲揉他:“还十招,怪有自信的!”   宁羽一头热汗,笑吟吟地拍开他俩的手,接过褚楼递来的水。   “幺儿,要不要和师哥过几招?”他语气十分温柔地问道,“不是想要走镖吗?让师哥看看你本事可够。”   褚楼眼珠子转了一圈,有些跃跃欲试。师兄们见状都开始起哄,只嫌热闹不够大。站在外头的宁雄飞虽然没吭声,但表情也变得饶有兴致。   他想起前几天师父说的话,后日就是师父寿宴了,这两日再不表现表现,寿宴一结束,师兄们就要各自出镖,他岂不是就得和五师兄待在家大眼瞪小眼了?   “来就来!师哥你可别让着我!”他斩钉截铁大声道。   “好!幺儿好大的气势!”师兄们纷纷鼓起掌来。   褚楼的腰背一下挺得更直,模样得意极了。   宁羽忍着笑,越过人群和师父对视一眼,对方冲他轻轻地一点头,他心里便有数了。看来,师父前几日的确不是在开玩笑,如果褚楼有实力,就能够得到师父的承认,得到走镖的机会。   既然如此,他就要把握好分寸,充分地试出小师弟的本事让大家看看。这样到时候让小师弟参与到镖局经营,其他师兄弟们也都不会再有意见。   宁羽心里打定主意,便把水塞给一旁的宁飞,冲褚楼邪魅地勾勾手:“那就来。” 第29章 同门比试   两人站在清空的场地上,一触即发。   这又与刚才不同。褚楼擅长用剑,日常佩戴一把轻鸿剑,银白剑鞘,黑色剑穗,淡青色的双刃剑身,如轻鸿照影于三春湖面,轻灵敏捷,快而迅疾。   《武经》曰,剑——凶险异常,生而为杀。又称作“轻吕”、“径路”,“长铗”,便是因它身长而狭,质轻而捷,对敌时直取命门,避无可避,是杀人之利器!   褚楼选择剑,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受以前看过的武侠小说影视作品的影响。他总觉得剑和其它武器都不一样,仿佛生就带有一种渺远宏大的气质。选择了剑,就好像离江湖更近了一步。   当然了,这也是因为他不适合练枪,退而求其次的缘故。   宁羽自然没剑,便从宁飞那里拿了剑来。   “我剑也练得不错,”他笑道,“我们就以剑过招,点到为止。”   褚楼严肃地持剑拱手:“请师哥指教。”   他扔了剑鞘,剑尖自然指地,姿态放松,目光如炬看向宁羽。宁羽则是另一幅起势,他竟然持剑在一侧,左手松握在剑柄上方,完全就是拔刀式。   ‘有意思。’褚楼心想着,一跃而上提剑便刺。   宁羽面带微笑,左手猛地拔出长剑,借着一拔之力雷霆之势反手劈向对方。褚楼双手握剑,扛着那力道反削而下,划过半圆将宁羽的剑势压下!   两人转瞬之间过了十几招,剑光闪闪,剑势密布成网,网外的人都有些透不过气。褚楼也觉得压迫,但越是如此,他越是兴奋!宁羽铁了心将剑当成刀来使,横砍侧劈,配上奇诡的步法,换一个人,只会令对手疲于奔命困于防守,不断地举剑格挡消耗体力。   褚楼不急不忙,他的剑法圆浑,以力借力,无论宁羽横砍还是侧劈,皆以剑刃相接反削,用太极之式消弭巨力,故而越战越勇,从连连后退,到步步前逼。   终于到了百招,宁羽接连两场比试,此时去势不断被化解,不免开始露出疲态。他的对手却才进入状态,满脸战意,剑露锋芒。   褚楼矮身上前,使出“一苇渡江”,剑身横拖,直扫宁羽的双脚——宁羽不得已翻身越过,落地时却踉跄了一步——正是这一步的破绽!褚楼眼神一闪,反手换为正手,刷刷刷连续三剑袭向了对方空置的后背。宁羽暗道不好,旋身只来得及格挡住其中一剑,就被另外两剑逼得不断后退,过近的距离、过紧凑的攻势,让他无法用剑使出大开大合的刀法,只能被动防守。   就在这时,对面的少年人突然露出灿烂的笑容,双脚一错,借力翻身,只见眼前一花,人便不见。宁羽横剑转身,眼前又是一花,他粗粗地喘了口气。   “师哥看剑!”   宁羽匆忙抬头,“锵”的一声清鸣——一柄如鸿照水的剑轻轻地抵在了他的额头,正是一招“一点灵犀”。   “……我输了。”他愕然过后,露出叹服的笑容。褚楼一听,高兴地原地蹦了一下,方才满意地收回剑,随手挽了个剑花,敛刃回鞘。   场地寂静无声。   褚楼提着剑,反应过来,不爽地看向场边的这群人。他叉着腰,壮着胆子点了点宁飞,粗声道:“怎么回事?师兄们好生小气,怎地我赢了你们都不给个喝彩!”快点上彩虹屁啊!   宁飞:“……”   柿子捡软的捏,他算是知道了。   师兄弟们这才回过神,啪啪啪地给他鼓起掌来。但是他们神色都还残留一丝不敢置信,所以掌声都显得十分僵硬。只有宁飞和宁康没啥感触,这会儿已经兴奋地上前拍他的脑袋。   “你小子不得了啊!”宁飞大度地不计较师弟拿手指点他,狠命揉他的脑袋,“这几年跟吃了神丹妙药似的,竟然能打败大师兄!”   大师兄之所以是大师兄,当然不只是因为人家排名高。这帮小子年龄相差不是太大,该熊的都一起熊,如果没有三把刷子,宁羽怎么能管教他们?   所以褚楼这样实打实地本事,才让师兄们震惊。   宁羽也挺意外,不过不是对自己输的结果意外。他本来还担心,褚楼这三年成长的关键期会不会被京城那群纨绔影响,又或是被武学馆那些所谓正统兵法所带跑,如今这样,他终于放心了。   他一脸与有荣焉的欣慰,也跟着摸摸褚楼的脖子。   褚楼这会儿不见场上的嚣张了,有些害羞地挠脸:“我这是运气居多。师哥前头跟师父过招,已经耗费了不少体力,我又拖了他百招,这才等到了破绽。”   宁雄飞哈哈大笑,大步过来夸道:“比武哪有多少真正的运气?你这叫有脑子!对付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法,就算敌人招式比你精妙,内力比你深厚,只要你能耐下性子与之周旋,总会找到敌人的破绽!真是师父的好乖乖!”   他说到“有脑子”的时候,还特地环视了一圈,把大部分徒弟都扫了一遍,被他扫到的人都羞愧地低下头。   宁雄飞低头看看小徒弟,见对方小脸红通通的瞅着自己,眼睛高兴地直发光,心里也很自豪。他还记得幺儿小时候,特别喜欢他的披云枪,好多次大半夜从房间溜出来,跑去正堂偷偷摸枪,还自以为别人都不知道。   其实幺儿第一次溜出去,他就发现了。那时候幺儿身体刚好转,他害怕小东西丢了,又不敢冒然露面,怕吓到小徒弟的老鼠胆子,就背着手跟在幺儿后头。结果,他就看到这小东西站在枪架前,垫着脚丫子,拿小手去摸枪杆,摸完了枪杆,又去摸蓝色的枪缨,边摸还边絮叨。   对!他那枪缨,原本不动弹,几年都不用换,结果硬是几个月被幺儿摸秃了。   那时候,他所有徒弟都已经掏练过一遍,只有宁羽专门跟他练枪,其余徒弟一个月总有半月被他送至其他门派学武。他见幺儿如此喜欢枪,就打算也带他入门。   结果子初断言幺儿不适合练枪。   ‘这孩子的身子骨精心保养几年,才能和正常孩子一样,就算练武强身,也得从最基础开始逐步加强。至于长缨枪这种东西,他手腕脆弱,元气不足,练不了。’   幺儿听了给他哭的呀,唉,他心都要碎了。当初幺儿被沙匪绑走吃苦头都没哭,结果一听子初说完,就嚎啕大哭,昂唧昂唧的,委屈极了!   宁雄飞当初绞尽脑汁,请来小苍山的好友,两人一人拿枪一人持剑下场比试,贡献了一场足够震撼小男孩的枪剑对决,然后他放水输给好友,才算把幺儿哄了回来。过后又顺带请好友给幺儿开蒙。   这么多年,幺儿终于学有所成啦!   “幺儿的本事,你们也看到了,”他严肃道,“为师说到做到,今日开始,幺儿也有资格参与镖局走镖,凭本事升等次!”   师兄们忙都低头称是,没有异议。   褚楼看了一眼师父,又看了看宁羽和众多师兄,心情起伏澎湃。他知道师父的承诺意味着什么,在这里他不再是将军之子,不再是病歪歪的幺儿,而是威远镖局的一员。如果将来他有本事,他还能成为威远镖局的镖头!   师兄们再也不能把他当成小孩子啦!   早课结束,徒弟们都要去给孙玉娘帮忙,一起布置寿宴,给房梁挂彩,摆放桌椅什么的。   宁飞一见褚楼那趾高气昂的小模样就想捉弄他,忙凑过去舔着脸道:“幺儿啊,你看,你如今能开始走镖了,咱是不是得庆祝庆祝?”   褚楼闻言,转念想了一想,是啊,这么大的事儿,相当于成功面试进入私营单位了,请客吃饭不也正常?他就点点头,大方问道:   “是得请客,二师兄,那咱去哪儿吃?”   宁飞冲老三老四老五老六挤挤眼睛,就嘿嘿笑道:“那南湖边啊,有一家择月楼,你知道不?菜特别精美,都取用南湖里的银鱼白虾,有一道绣球鲈鱼,看相精致,色泽诱人,汁香味美,我一吃就知道你肯定会喜欢!”   说的褚楼口水都快下来了,忙不迭点头:“那就去这个择月楼!我请客!”   “好!我们幺儿够爽气!”宁飞给他鼓掌,又担心地问,“你银子可够?咱们至少得两桌席面,一桌怎么的也得花个四五两银子哩。”   褚楼犹豫了下,想到自己有秦姑娘给的银子,另外衣服暗袋还有发小替他藏的银票,就肯定地拍拍胸脯。   “保管够你们吃的!”   宁羽正搬了一盆红花过来,听他们这边热闹,不动声色地走到后头听了听。   老六宁德长相老沉,正指点褚楼:“择月楼最近火着呢,不早些预订,怕订不上。我看,干脆我现在去跑一趟先订个包房,点好了时兴的菜肴,怎么样?”   褚楼深以为然,刚要掏钱,就被一只手按住。   所有人顺着手抬头一看。   “……”   宁羽正笑吟吟地看着他们,只是那笑容不知为何,让人觉得心里凉飕飕的。宁飞几个见状,有点想溜,就被宁羽喊住。   “老二,你跑什么?” 第30章 是中年组   宁飞缓慢地转身,露出怯生生地笑容。   褚楼看看师哥,又看看二师兄几个,一脸的狐疑。   “师兄们干什么呢?还要不要订席面啦?”   宁羽头疼地盯着他看,半晌开口:“幺儿,你知道择月楼是什么地方吗?”   “大师兄!”宁飞几个这下慌了,恨不得求爹爹告奶奶,只要宁羽别说话。   宁羽警告地瞪了他们一眼。   褚楼这下再迟钝,也慢慢觉出不对劲了。   他抬起眼皮瞥了一眼宁飞,想了想:“师哥,莫不是花楼?”   “哎哎!就是些姑娘们跳舞助兴啊陪着喝喝酒什么的!”宁飞急忙解释,“我也没说谎啊,菜确实好吃!咱不就是想带幺儿长长见识,都这么大了……”他顶着宁羽的目光,声音越说越小。心虚还在其次,主要是他怎么有种不好的预感?   褚楼挑眉,盯着期期艾艾的几个师兄,若有所思。宁羽倒没再说话了,只是轻轻在背后拍了拍他,褚楼叫他一拍,心里就有数了。   他凑到宁飞跟前,笑嘻嘻道:“师兄说得对,见识我也是要长的,不过嘛……这钱就麻烦二师兄出吧?”   宁飞绝望地看着这一对狼狈为奸的师兄弟,脸色惨白,嘴唇轻颤,捧着胸口如同西施捧心。   “你们……你们真要做得这么绝?!”他嘶声质问道。   “看来你二师兄很开心啊,”宁羽掏掏耳朵,欣慰地对褚楼说,“你看他,这样的激动。”   褚楼:“……”激动是激动,开不开心就看不出来了。   他满怀人道主义同理心地看着宁飞,对方已经一副摇摇欲坠的惨淡模样。讲道理,虽然他确实打算小小的报复一下,但是师哥这样子,他都有点为二师兄感到难过了。   二师兄,您真的是处于食物链的最底端啊。   于是老大压着老二,一群人如狼似虎,把宁飞身上的钱都掏光了。宁德揣着二师兄的钱跑去订位子,但是脸色也有点像过世界末日。他们二师兄哪里是吃亏的人,到时候还不是他们这群师弟倒霉!   褚楼探头探脑地看着宁飞在角落面壁长蘑菇,有点犹豫。   他转头问宁羽:“师哥……咱是不是有点过分了?”主要是他并不缺钱花,但是二师兄从小就是个财迷和人形储蓄罐,外号貔貅——没菊花只进不出那个。   这下他们一口气花完了二师兄的存款,岂不是跟要他命一样的?   某师哥却十分淡定地掸着自己的袖子:“过分什么?我早想整治整治他了,看他还敢不敢再去择月楼。”   或者说,还有没有钱去。   “……啊?”褚楼回过神,“故意的啊?”   宁羽笑得温柔含蓄:“可不就是吗?总算给我逮到机会了。”   褚楼后背顿时一阵发凉。   这是有心算无心,二师兄那实心眼儿哪儿能黑得过师哥这个窟窿心眼儿哦。   “你也别瞎同情他,这家伙就是个棒槌,”宁羽带点警示性质盯他,抱臂严肃道,“那择月楼是个销金窟,里头五毒俱全,人员极其复杂,背后的人还不知道是哪条道上的,一直没露过面。咱们走镖的,离这些地方越远越好,万一着了道,自己倒霉折进去就算了,连累镖局才是大罪过。”   褚楼两辈子都是好孩子,根本没去过这种地方,一听这么可怕,就有些后退。   “师哥,你你要整治二师兄,你就自己去呗,”他嘴角抽抽,“我,我就不必去了罢?”   “怕什么?”宁羽斜他一眼:“你二师兄有点说得没错,是得带你去见见世面。日后你走南闯北的,稍微复杂点的场面和人都没见过,被骗去卖了钱都不知道。”   褚楼讷讷说不出话,低下头没吭声了。唉,京城二代圈混了那么久,他都坚持没去声色场所,这下节操保不住了。   宁羽见状既无奈又好笑。   他这群师弟们,真是混得太混,乖得又太乖了,可见世上总无两全法啊。   镖局的人忙了这一整天,总算把前后三进院落都挂上了红绸,前院的酒席也都摆放到位。一伙人这才转到饭堂。   “快快,都坐下赶紧吃饭,”孙玉娘招呼大家,“今天看你们都辛苦,你们先生特地让我叫了一桌鼎膳楼的席面,足要三两银子呢!”   他们镖局除了宁雄飞这总镖头,还另外请了三位镖头,都是江湖里小有名气的人物,再加上固定的镖师十五人,徒弟十三人,厨娘一人,账房兼任大掌柜一人,也算小有规模了。如今徒弟里宁羽升了镖头,宁飞也快出师,这样来年就能再多招些镖师,生意愈发红火。   别的不说,只看这一屋子的徒弟们,恁大的桌子都快要挤不下,宁雄飞就不免感到喜悦和自得。哎,他当年独自撑起一家老破小的镖局,还养了一屋子嗷嗷待哺的娃娃时,哪儿能想到今日这场景?   与他有同样感慨的,还有坐在另一边的孙子初大掌柜。   虽然说他不是从一开始就来了镖局,不过自从来了,也是又当爹又当妈,既管账又管吃喝。宁雄飞只管出去走镖赚钱,去谈镖和结算这些事,这大爷从来不理会。孙大掌柜从内心来说,深深觉得自己的贡献更大,很多时候,总镖头在他眼里那就是个打工仔。   这两人前几日闹翻了,这会儿还没和好,不过孙子初也没再提离开的事儿。   年轻小伙子们干了一天体力活,这会儿都饿得嗷嗷叫唤,各个狼吞虎咽,筷子乱飞。褚楼也饿,但是他这个座位不太好,正好坐在大掌柜身边,正对面就是他师父老人家。   “幺儿,怎么不吃?”孙子初皱眉,边给他夹了一筷头凉拌蜇头,边教训他,“你的胃才养了几年,千万不能饿着,否则那苦方子就再给我吃起来!”   褚楼唯唯应了,把脸藏在碗后头。   “哼!”那头宁雄飞果然出声了,越过大半桌面硬给他塞了大筷子红烧肉,“干了一天活吃什么酸溜溜的凉拌!就该吃肉!”   褚小楼被他师父糊了一脸红烧肉汁:“……”   孙子初脸色顿时黑了,筷子啪叽往桌上一放:“脾胃虚弱还吃大荤……你懂医还是我懂医?”这下桌上所有人都开始停下来,不敢伸筷子了。   “好啊!”宁雄飞怒发冲冠,猛地站起来:“懂医莫不是就了不起吗?懂医就可以不负责任说跑就跑?”   完了,怎么又说回那个话题啦。   褚楼特别绝望,为他师父的情商绝望。   他先生这几天不都没提要走的事了嘛!您老人家这会气头上又叨叨,先生万一情绪上来,直接就要走人啊!瞅瞅他师父那样儿,急赤白脸的,看着都吓人。   宁飞和宁康正好在宁雄飞两边坐着,这两人已经快被他们师父外放的气势压趴下了,就差口吐白沫。他们都拼命冲宁羽使眼色求救,但大师兄太阴险,这会儿自顾自低着头数米粒儿,死活就是不抬头。   孙子初也气,气得浑身抖,脸先是涨红,后来就白了。   “我本想等你过完了生辰,如今看来也没必要,我这就走!”他袖子一甩,直接下桌走人。   事情还是到了最糟糕的地步。   一桌子人噤若寒蝉,面面相觑,都不敢吭声。   褚楼咬咬牙准备当出头鸟。没法子,谁叫他当了一回导火线呢?他从碗后露出眼睛,战战兢兢提醒:“师父……你再不去,先生真要跑啦。”   宁雄飞僵在那儿,还拉不下面子呢。孙玉娘终于怒了,也把筷子一摔:“宁大哥!你怎么回事?我哥对你掏心掏肺的,连你一句挽留都不配吗?还是你真铁了心要娶那杜老板?”   什么杜老板?褚楼睁大眼。   宁雄飞却似当头一棒,神色极为复杂地转头看了她一眼,快步追出去了。孙玉娘见状松了口气,她犹豫着,心想,自己要不要也去看一看。这头刚准备下桌,就被宁羽一把拽住。   “大姐,我看你还是先吃饭吧,”宁羽劝她,“师父和先生正需要好好把话说开,咱们就别掺和了。”   孙玉娘一想,也是,那两人吵架,外人掺和没好事。只是这种情况,她哪儿还有胃口吃饭?   她勉强笑着对众人说:“行了,这是他们之间的事儿,和你们没关系,也别浪费这一桌菜,都吃吧!吃呀!”坐了半天,她还是坐不住,就转身去了厨房。   好在今日镖头和镖师们各自回家去了,这屋子里只有他们自家人。   徒弟们也没比孙玉娘好哪儿去。   毕竟镖局是他们的家,如果说宁雄飞的角色更像是一个家庭里的父亲的角色,那常年在家照顾他们,管理一整个镖局日常事务的孙子初,就更像是母亲。一个家,父母俱在才算完整,要是先生真的走了,他们镖局就直接塌了一半。   老二宁飞郁闷地看了一圈,粗声道:“大师兄,你咋不劝劝咱师父啊?你是老大,师父一贯愿意听你说几句。”   其他师弟们,包括褚楼,都眼巴巴地瞅着宁羽。   宁羽十分无奈,摊手道:“我说话再管用,那也是晚辈,哪有晚辈去管长辈的……”房里事的。   他话不好说完说尽,于是师弟们都变得更加慌张,心态最脆的老五,这时候已经开始抹眼泪了。褚楼虽然还不至于到这地步,但心里也特别不好受。   宁羽面对这些懵懂的傻子也没办法,只得开口:“行了!你们放心吧,先生走不了!”   师弟们顿时纷纷抬头看他,眼神各个纯洁,带着问号。   “反正你们知道先生不会离开就行了,”他不耐烦挥挥手,“吃饭吃饭,明天估计就有客人上门了,吃完赶紧去把客院收拾出来!”   所有人都一脸懵逼地吃完饭,虽然有大师兄的保证心里松口气,但是大师兄凭啥能这么肯定啊?他咋知道先生走不了?   褚楼就不同了,他原本只是胡乱猜猜,这会儿见宁羽话里话外的意思,再琢磨一下宁雄飞和孙子初之间那种奇妙的气氛,心里立刻八九不离十。   他像个尾巴一样跟在宁羽后头,小声问道:“师哥,你是不是知道啥啊?”   宁羽颇感意外地瞥他一眼:“……你又知道啥?”   褚楼神色复杂地瞅着他,欲言又止。   哥,我知道的,那可就多了。 第31章 草庐偷窥   宁羽失笑,随手揉揉他的狗头:“行了,你小人家管大人的事儿作甚?去洗漱洗漱早点休息。”   得,这是让他洗洗睡别多管闲事。   褚楼不太满意,又问:“那,杜老板又是谁?”   “杜老板?”宁羽想不到他这么执着,只好说,“市西街,杜氏绸缎庄的老板娘。”   咦?女的?褚楼顿时困惑了。玉娘说什么嫁娶,既然是女的,莫不是他想歪了,师父和先生就是社会主义兄弟情?   “咱师父行情还不错哈,”他讷讷地道,“那……玉娘说的啥意思啊?”   宁羽心想:‘你这小呆子,也懂什么叫行情?’   他摇了摇头,懒得回答褚楼这个问题。   再说草庐那边。   孙子初气冲冲地回到屋子里,开始无头苍蝇一样四下乱转。他转了半天,也没找到之前收拾了一半的衣笼,许是叫玉娘给收走了,不由更加生气。   等宁雄飞进屋时,就看见他坐在榻边,垂着双肩,瘦削的脸上满是失意,一双往日里神采盎然的眼睛,此时也显得黯淡无光。   宁雄飞说实话,心里特别不好受,又酸又苦。   这么多年了,自他俩相识以来,他何曾见过对方这样无精打采?他认识的孙子初,一直是个自傲的人,凡事不争不抢,只因为不屑而已。初相识,旁人总觉得他这大掌柜为人太过于桀骜,但过后又纷纷为他这个人的本事所折服。   只有他清楚,孙子初为了他这个破镖局,已经尽力低下自己的头。是他对不住子初。   宁雄飞刚才那股气势这下全没了,只剩下满心苦涩。他怔然半天,慢慢上前蹲下来,大手轻轻地将对方那双冰冷的手笼住。   两人就这么无言地对视。   “你……”宁雄飞涩然道,“你就在城里开医馆罢。我替你出钱。”   也别跑远了,好歹让他默默能看见。   孙子初不敢置信地瞪着他,半晌狠狠地把自己的手抽回来,一巴掌抽到宁雄飞脸上。   “啪”的一声!   宁雄飞被打懵了:“你他娘的打我干啥?!”   他面前这书生突然冷笑一声,站起来俯视他:“老子打的就是你个龟孙!”孙子初又绝望又伤心,气到极点,索性破罐子破摔。   “老子瞎了眼看上你这孬货,你他妈有种偷看没种负责,”他指着宁雄飞破口大骂,骂着骂着眼圈就红了,“天天没事瞎撩撩,老子心软了,你倒好,转身跑去找了个姑娘!你好狗胆!”   宁雄飞还捂着脸呢,这下彻底呆了。他没料到孙子初竟然会这么直接把话说破,说好的矜持呢?说好的闷骚呢?   可他看着孙子初浑身哆嗦淌眼泪的样子,又只剩下心疼,但当他刚要起身去安慰对方,手就碰到了腰间挂的荷包,心神忽然一凛,慢慢把手缩了回去。   孙子初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此时再去看那个淡青色的荷包,他只觉得胸口一片空空荡荡。这么多年,自己当真没有去处吗?   别的不说,褚家无数次想要邀请他去京城,甚至愿意出钱为他开医馆。他也总是惦记着爹的遗愿,每年给他爹烧纸,多少愧疚藏在心底,只有他自个儿知道。   为何不走呢?   这世上之大,当真容不下他不堪的念头吗?就连让他动心的这个人,如此坚毅果决,也一样胆怯而退缩了……   孙子初良久无言,怒气悄无声息地消散无踪,只余下深刻的疲倦。   “宁雄飞,我要走,就绝不会留在嘉兴,”他哑声道,“我会离你八丈远,这一辈子再不回来。从此以后,你就当没认识过我这人,咱俩老死不相往来。”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慢,既像是在说给对方听,也像在说给自己听。话说完了,他的决定就不会再次更改。   孙子初抹了把脸,转头环顾这间自己住了许久的屋子,自嘲一笑。   找不到衣笼又如何?人他都不要了,东西不如也一并丢下。   他下定决心,抬脚就往外走。   宁雄飞心如刀绞,他直觉一贯准,这次若放任书生从这院子踏出去,他就真的失去书生了。他站起来,看着孙子初背对他一步步往外去,心里痛苦地挣扎,终于大步一跨,将人拽住。   “我——”他喘着粗气道,“我没法子!”   孙子初冷着脸:“我管你,你给老子放手!”   “我说你一个读书人,怎么嘴巴比我还脏呢?”宁雄飞忍不住气道。   孙子初简直要发狂:“你他娘的再不放手,老子不光嘴巴脏,老子还能杀了你!”说了不够解气直接抬脚去踹宁雄飞,踹一下不够,还连续踹了几下。   宁雄飞左腾右挪实在没辙,只得闭眼大喊一声:“别踹啦!我实在没法子啊!我又不能给你生孩子!”   “哈?”屋里屋外两个疑惑的声音同时响起。   孙子初疑惑完,吃惊地转头去看。   “臭小子!”宁雄飞耳朵比他灵光多了,气得脸涨通红,探身就从窗户外拽进来一个人。   “……”   “……”   大掌柜和被拎在总镖头手里的某崽面面相觑。褚楼尴尬地对孙子初傻笑:“……先生好啊?”   宁雄飞那叫一个气啊!   他老脸丢完了!   褚楼就这么直接被丢出了院子,摔了个屁股墩儿。可以说他长这么大以来,师父还是头一次冲他发火,感觉十分新奇。   更新奇的是他偷听到的内容。   褚楼捂着肚子笑得直打滚。我的娘哎,师父到底什么奇葩?这又不是生子文,男人当然生不了孩子,要不然呢?   屋子里的气氛怎更加尴尬。   孙子初嘴角抽抽,大马金刀坐在榻边,面前站着的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披云神枪。   “你刚才到底什么意思?说清楚了。”他捂着额头道。   宁雄飞垂头丧气,养子不孝就是这样,一个个尽知道坑老子!   “你上次跟玉娘在屋里说话,我听到了。”他叹道。   孙子初懵逼。   他和他妹说话多了,哪次?   宁雄飞急道:“就上月,我我偷看那次第二天!”   他索性全说了,“我本想去探探你口风,谁知道听到你妹说起你老爹的遗愿,你家三代单传啊,一门医术传儿不传女。我这要是霍霍了你,你家就绝后了,老了也没人给你摔盆儿,百年之后,你爹不得杀了我?”   孙子初听罢,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表情顿时扭曲。   “你这人——”他单手捂着脸,半晌放下手,无奈道:“等你我百年,我爹早不知道投胎去哪儿了,还管得了你?再说,镖局十几个徒弟,哪个不能给我养老送终?”   宁雄飞认真地摇头:“这是不重要,但我知道你的心结。我,我担心你日后后悔。”“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孙子初奇道,“我要真走了,你觉得是我后悔还是你后悔?”   “……我后悔行了吧。”总镖头一脸沮丧。   孙子初慢慢平静下来,仔细地打量宁雄飞的脸,那上面还留着自己的巴掌印。他这会儿也不想再折腾这傻子了,直接问道:“你既也是看重我的,为什么又收杜老板的荷包?就单纯为了让我知难而退?”   宁雄飞高高大大一人,这会儿委屈得跟小媳妇似的。   他低头看看荷包,低声道:“……不是人送的,是我买的,花了八十文呢。”   “八十文?!”孙子初腾地站起来,怒道,“八十文够买两个这样的绸缎荷包了!”他气地在屋里直转悠,“好啊,我就知道那女人是个奸商!真是无奸不商!你的钱可真好骗!”   宁雄飞一听这话,不由为自己的机智暗喜。其实他花了一百二十文。   他见孙大掌柜没完没了地碎碎念,想了想,直接伸臂把人往跟前一捞,细窄的腰身两手这么掌住,妥帖得很。   孙子初给他搞愣住了,抬头看他:“干什么?想挨揍?”   宁雄飞咧嘴笑:“你这大腿没我胳膊细的,我要不让着你,你想揍哪个?”   他此时心态轻松地简直快要飞起来,反正人他是留下来了,既然留下来,日后说什么他也不会放手。且快活一日是一日!   孙子初刚准备阴阳怪气一下,就觉眼前突暗,嘴唇上传来了温热的触感。某镖头大手掌住怀里人的后脑勺,脸稍微一侧,便含住了对方柔软的唇瓣,舌尖没耐心地直挑而入。   窗户外,褚楼慢慢地蹲下去,捂着自己的眼睛。   瞎了瞎了!   看到了长辈亲嘴儿,他这辈子完了!   晚上快子时,宁羽收拾好了客院最后一点杂物,往他们自己住的院子走去。正在院子门口,他看见小师弟晃晃悠悠跟喝了酒似的身影。   “幺儿,干什么呢?”他伸手抵住对方的额头,“走路不看道,你想撞门上?”   褚楼一抬头,脸色通红,眼神迷蒙。   宁羽不由皱眉,又仔细感受掌下的温度,没发热啊?   “你刚才干什么去了?”   褚楼嘴唇颤抖,险些哭出来:“师哥,我眼要瞎了!”“怎么回事?”宁羽一惊,掰过他脸去看,“你别动,师哥来给你看看。”   “哎呀不是真得瞎,”褚楼哭丧着脸推开他,“我是看到不该看的东西啦!”   “不该看的……”   宁羽突然醒悟,眯眼看他:“你偷摸去草庐了。”   褚楼不由心虚,毕竟事关师父和先生的隐私,他哪敢说呦!妈呀,师父会不会想要大义灭亲,灭了他的口?   “没、没有这回事!”他慌慌张张往院子里窜,朝后胡乱摆手,“师哥我困死了,先去睡了啊。”   宁羽没追他,只在后头盯着他的身影,若有所思。   看样子,师父和先生的矛盾应当是解决了。既然如此,他总算也没对师弟们食言,岂不是绝好的结果?   他顿时一扫疲乏,心情愉快地进了跨院。 第32章 月夜黑影(倒V开始)   褚楼他们这一排房间, 推开窗户,后头正连着一个花园。穿过园子再过去就是一排后罩房,被改建成了马厩。   这园子占地不小, 从前一直没打理过。一开始, 宁雄飞只是胡乱种着些白菜萝卜,丝瓜藤子, 拐拐角角杂草丛生。自从孙子初来了镖局, 园子就焕发新生。   如今再看,园子里已经树木参天,山石林立, 花草丰茂,还引了沟渠流水进来。夜半虫鸣蛙叫,更显得静逸。   菜园子也还留着,只是挪到了马厩的角落, 另开了一片。虽然不大,也打理得相当精心, 一年四时,总也有新鲜的菜蔬上桌, 着实给镖局省下了不少花销。故而镖局每个人都要轮流去浇水施肥除虫。   褚楼趴在窗户上走神, 想到那菜园子还藏着他小时候找的一些石头。   那是他和师兄们在一处废弃的矿山找到的。   他一直坚定地认为自己找到了玉石原石, 求着师兄帮他搬回来。师父走南闯北的, 一身的本事, 大约发现他捡回来的都是废料,便哄他放在菜园子里藏着, 说,等他长大再解开给他娶媳妇儿。   现在想一想,他明明也不算小孩子, 怎么那么傻?   他侧耳细细地听了片刻,师兄们都睡得香甜,呼吸声平稳悠长,可见今儿真得累着了。反倒是他,因为偷懒溜去了草庐,这会儿还十分精神。   一提到草庐,褚楼就红了脸,思绪不受控制地开始乱跑。   这么晚了,师父把先生哄回来了,那他俩算正式开始处对象了吗?哇,这真是古代版男男真人西皮!   从今往后,他该叫先生为先生、还是改口叫师娘?或者师公?   话说回来,到底谁是师娘,谁是师公啊——   “打住打住!”褚楼悚然一惊,使劲晃脑袋。那时突然看见师父和先生亲嘴儿的冲击感又开始上头,强烈的尴尬几乎让他坐立难安。   褚楼在屋里困兽一样转悠了几圈,决定到菜园子去关爱一下他的石头。   他悄无声息地从窗户翻出去,就像一只脚步轻盈的猫一样,走进花园里。回头一看,一整排屋子都黑灯瞎火,远远只能看见侧面靠跨院入口的那间屋子有烛光摇摆。   ‘师哥也没睡呢。’他暗暗嘀咕,庆幸自己的屋子没挨着大师兄的房间。   褚楼顶着月色,一路晃悠到后院的马厩。   大抵是他前几天刚回来的时候给几匹黑马刷过背,喂过草料。大半夜地见到他,马厩里的住户都没吭声,只是弹出几声鼻息,大眼珠子目不转睛地跟着他。   “嘘——”他随手塞了糖块给黑马,“别出声啊。”他刚准备往旁边的菜园子去,天边突然响起连续几声闷雷声,转头一看,只见远处的夜空升起几点火星,伴随着脆响,火星接连炸开,绽放花树一般的绚烂烟火。   京城每年到七夕也会有烟火大会,种类和颜色都比这样的更丰富,不过大半夜的,非年非节,在自家院子能看到烟火,倒也颇为新鲜。   褚楼见远处还在继续放,就顺着马厩旁的香椿树爬了上去,站在树杈上眺望远方。   原来,是那南湖边的一栋四层水榭在放烟花。以他的目力,能看见那水榭的围栏边挤着不少人,灯火辉煌,连湖面都照映得如同白昼。   褚楼边看边奇怪。按理说,这夜半更深,就算是声色场所,也没得像这般随意燃放烟花爆竹,岂不是扰民?要知道这附近住的可都不是普通老百姓。   他正好奇呢,突然在连续不断地爆裂声中,听到了一个奇特的声响。   怎么形容呢?   就好像有个人正在吹一个巨大的哨子,才能发出那种鸣镝一样的呼啸声,而且还没有完全被烟花炸裂的声响所掩盖。   “不对,这就是鸣镝吧?”褚楼越听越惊诧。   就在这时,他看见高高的院墙外略过几道黑影,速度极快,转瞬便冲进了他们宅院外不远处的树林子,不见了。   褚楼一动不动地隐匿在树冠里,神色惊疑不定,目光凝重。   他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手,只犹豫了几秒,便咬牙跟了上去。他直接从树杈跃上马棚顶部,然后几步翻过了最高的院墙,落在了外面的灌木丛中。那几个黑影去的方向他记得很清楚,应当只是路过镖局,并没有留意到他。这大半夜的,按理他原本也不会跑到园子里来。   褚楼定定注视着黑漆漆的树林,从怀里掏出了帕子,撕扯开,胡乱把脸遮住,这才使了轻功窜进林子。他一路贴着树干不紧不慢地缀着,就连呼吸节奏也控制得极轻极长,与前面的黑影始终保持着几十米的距离。   树林里昏暗无光,树冠浓密,连月色都难以穿透。在其中奔跑,你会感到有种难言的压抑,就好似被剥夺了五感,悬浮在黑暗里,空落落没有任何依靠。   他一路提气纵步,脚尖刚沾到地上落叶便借力而起,像一道幽魂一样远远地跟在黑影的后面。他虽然蒙着脸,还是可以嗅到林子中树枝和层层叶子堆积而腐烂的气味,可以听到周围忽高忽低的各种虫鸣,但这些奇怪的气味和声音,并没有让他感到烦躁,反而令他安心。   这些人到底要去哪里?要干什么?   褚楼越是紧跟,心里越发毛。这一片地方,除了他们威远镖局,还有至少三家镖局,倘若是本地毛贼,都知道干活得避开这片区域。可黑影们却恰恰毫不掩饰地从他们后院外头过,也不知道已经翻了几家宅院的围墙,如此急切,甚至用到烟火掩盖信号的声音,可见简单的贼盗。   没错,他认定那些烟火绝非偶然,毕竟哪有这么巧合?   他跟着这些人一路穿过大片的林子,眼看就快要到南湖另一头的东林山,心中不由大震。   怎么会是东林山?   不行,不能再往前了!   褚楼咬牙停下来,不料脚下一使力,枯枝裂开发出声响。   前方几个黑影猛地停住疾行的脚步,林中霎时间死寂。他屏住呼吸,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极力收敛自己的气息,头上开始冒汗。刚才这些人被他跟了一路都没发现异常,这会儿反应倒是挺快!   可惜黑影们此时变得非常谨慎,开始散开往这边慢慢包围。   树林是黑,但要是走到几米开外,褚楼这么一个大活人,穿的也不是夜行衣,肯定会被发现。他不知道这几个人的武功深浅,也没有多少对敌经验,实在不宜以少对多。   褚楼只能尽量一点点往树干背后挪,想找个视线盲区躲一躲。他料想那些人既然有事要忙,估计也没时间一寸寸地在这儿翻找。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心理作用,这一瞬间,他总觉得四周连虫鸣都消失了。即便努力屏住呼吸,但他还是能够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鼓动的声音,这声音大到几乎让他担心。   突然,黑暗里有个声音沙哑地开口说话,听着像在离他七八米外的地方。   “没时间浪费,扯活。”   又有第二个声音说:“窜轰子便是。”   褚楼脸色大变。   卧槽,这些人疯了不成?都不确定林子里有没有跟踪,就直接要放火?   他一想到刚才那些烟火,心里开始发慌。普通的火不怕,除非他们死守着林子,不然他随便也能逃掉。就怕这些人手里有黑药和火喷子啥的。再说,这林子紧挨着威远镖局,万一起火,又是夏天又是半夜,还不知道会不会波及到镖局。   褚楼顿时藏不住了,眼神发狠,直窜上树。他不再掩饰气息,从树上随手折下一根树枝,便往下一扑,借力刺向其中一人。   “果然有人!”那声音沙哑的黑衣人慌忙躲开,锵地一声拔刀出鞘抵挡。   褚楼将内力注入树枝,且让那树枝坚硬似铁,助他扛一阵子。树枝如同长剑,噗地刺在对方的刀刃上,竟直接令对方连刀带人后退数步!   这时他背后从上至下袭来一股劲风,他手抓树枝矮身反扫,直接将人扫倒到一边,然后便想也不想,往前一个鱼跃,五指成爪,抓着树干一直窜到最高处,丢了碎裂的树枝便往山的右侧逃跑。   高处树海翻滚,涛声阵阵。   他踩着树枝忽上忽下,一刻不停地往前窜,如此大气不敢接地跑了大约一千多米,才发现后头不知何时已经没了追击。   褚楼立在最高的竹枝上,整个人仿佛黏在上头似的荡来荡去。他回望远处,只见无边树海一片宁静,方才那阵短暂的打斗恍然似梦。他小心地喘了口气,汗水顺着额头一路滑下脖子,后背整片汗津津的凉意。   ‘这便结束了?’他犹疑着,还是顺着竹竿滑了下去。   这一片都是老竹林,故而枝叶较为稀疏,干净的月色点点透下,静谧沁凉如水。他扫视四周,极力侧耳倾听,并无任何异常的呼吸声或者脚步声。   于是才真正松了口气。   黑影大约并不是真的想纵火烧林,只是想看看到底有没有人跟踪他们,把人给吓出来。但是褚楼就算知道这点,也不得不上当,谁知道这些人会不会真得丧心病狂到烧林子?   这些人也并没有当真要赶尽杀绝,似乎他们要做的事情比其他任何事都重要,就算被人发现了行踪,也要先去把事办妥。   褚楼不敢在林子里逗留,小心翼翼藏匿行迹,最终从东边比较繁华的夜市钻出了林子。   作者有话要说:请见内容提要。 第33章 不速之客   褚楼在外绕了大半圈, 确定没有跟尾巴,这才回到镖局。一进跨院,他就看到宁羽坐在他房间门外的走廊上, 一副等人的架势。   “师哥?”   我靠, 这都多晚了,大师兄怎么发现他不在的?   宁羽没说话, 目光快速扫了他一遍, 脸色就变得不大好看。   “遇到什么事了?”   褚楼也没犹豫,直接把今晚这事跟他说了一遍。   “师哥,我一直追他们到了东林山山脚附近, ”他忍不住咋舌,“东林山不是皇家的山头吗?我都不敢再继续跟了,生怕被禁卫军当成山贼射杀。可我看他们就是冲着那儿去的。”   宁羽听罢,眉头渐渐紧锁, 沉思半晌。这事确实不对劲,他也没听说苏省有什么形成气候的教派, 什么地界的人胆子这样大?   他思来想去没头绪,只得抬头叮嘱师弟:“你这两日, 最好别再出门了, 我想办法打听打听再说。”   褚楼忙点头。他自己也有点担心, 虽说遮住了大半张脸, 周围又乌漆嘛黑, 他也没带兵器,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万一那伙人真是歹人, 一种可能就是他们干坏事得手了,事后肯定要想办法把他找出来灭口,威远镖局挨着树林子, 第一时间肯定会被那些人排查;另一种可能是他们失手被擒,那官府也会地毯式搜索,林子里的打斗痕迹掩藏不住,一路也会搜到威远镖局来。   他当时追出去也没想太多,只是害怕是被人踩点子。要是给镖局惹祸……他现在找他爹求助还来及吗?   宁羽见他一脸忐忑不安,不由失笑,便开口安慰他:“你的反应没错,这么伙人从咱家后院过去,哪能当作不知道?换成是我也得跟上去探探究竟。”   他话锋一转,又批评道:“但是你实在太鲁莽,就算来不及拿剑,马厩那里的铁钎铁钳,还有马鞭,哪样不能顺手拿上?再者说,你又知道他们前头没发现你?”   “万一他们早就发现后头有人缀着,故意引你到林子深处,前后包抄伏击你,这会儿搞不好你就已经沉到南湖底下去了!”   褚楼越听头越往下低,这么一想,他露出的破绽太多,简直跟个筛子似的。今晚能保命回来,估计还亏得人家赶时间,再加上自己反应快还豁得出去。   “我知道你觉得自己底子扎实,不怕硬抗,”宁羽摸摸他脑袋,“但你没走过道,对人对事经验太少,越这样,遇事越要谨慎!千万别逞英雄!”   褚楼恭恭敬敬地拱手:“是,我记住师哥的话了。”   “记住就好,”宁羽拍他肩膀,“早点睡吧,明天我再把这事告诉师父。”   两人这便各自回屋。   褚楼反身阖上门的时候,脑袋里闪过师哥那句“逞英雄”,突然心虚。自从他来了嘉兴,根本没跟师门提过他在天津府的经历。早前还想着,回来定要跟师兄们吹一吹他英雄救美的故事,谁知道救了个女刺客,还差点卷入地方重大贪腐案。   哎,他以后一定要当一个冷漠无情的钢铁直男,绝对不再管闲事!   寿宴当日,宾客云来。   偌大的厅堂正中央有一个金边红底的巨大寿字,四下挂彩。宴客厅里高朋满座,不少江湖人士都举杯齐贺,喝酒划拳,好一派喧腾热闹的景象!   宁熊飞带着徒弟们一桌一桌的敬酒,时或发出朗朗大笑,整个人春风得意,红光满面。   永安镖局的总镖头成刚对他举杯,调侃道:“老宁啊,我看你这不光是过大寿高兴,是不是还有什么美事没告诉咱们老哥几个?”说罢冲这桌其他几个有名的镖头挤眼睛。   大家纷纷开始起哄。   宁熊飞暗自得意,心道,我光棍这许多年,如今有媳妇儿了,能不高兴吗?   要不是他家大掌柜不乐意,他都恨不得把寿宴改成喜宴,反正一样收钱嘛。   他轻咳一声,把躲在几个徒弟后头的褚楼提溜过来,拍拍对方脑门:“我家幺儿回来常住啦,还要走镖争镖头,有出息了,我能不高兴吗?”又对褚楼说,“去,给你这些叔叔伯伯敬个酒。”   褚楼心里直叫苦,面上笑嘻嘻地,举着杯子对一桌子镖头们敬酒:“小子好久不见诸位叔叔伯伯,借我师父一杯酒,也祝叔叔伯伯们青松不老,生意兴隆!”仰头喝尽了酒,翻倒给他们看。   “好!痛快!”成刚不由拍掌,表情充满激赏。一桌人都你一句我一句地夸起褚楼,更让宁熊飞得意万分。这桌人都认识褚楼,这会儿看他,都不免有些嫉妒老宁的运气。随便救个小孩,也能救到侯府的小少爷,堂堂一品镇国将军的嫡子啊!还不算,这小不点还这么孝顺老宁,正儿八经地拜师呢!   瞅瞅老宁那副嘴脸,一屋子十来个徒弟,敢情就这个是亲儿子。   褚楼见他们互相拍马屁正乐呵,赶紧躲到师兄们身后。   最烦这种场合敬酒了!   “你这算啥?”宁飞小声对他说:“知足吧,我看你是不长记性,七八岁那会儿,师父还让你给大家耍棍子玩呢!你嘚瑟的小样儿我到现在都记得,非让人家承认你是美猴王!”   什么——不、不可能!   他咋会这么中二这么蠢?   褚楼震惊。这样悲惨的往事,为啥他跟失忆一样完全不记得?   宁飞遗憾地看他:“可能你自己事后也觉得丢脸,就给忘了呗。”   褚楼:“……”   那头成刚又灌了宁雄飞一杯酒,突然四下看看,奇道:“老宁,你家大掌柜哪儿去了?这样的大日子他竟不露面?”   他嗓门极大,周围几桌人都竖起了耳朵。   宁雄飞握拳抵在唇边,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嗐,老孙这几日着凉,这会儿估摸喝了药睡着呢。”脸上故作发愁,实际内心有点自得。   成刚等人一听,倒抽一口气,这病的连杯水酒都不能来喝,得多严重?他们都知道孙大掌柜对威远镖局来说就是二把手,不由都开始用同情的目光看向宁雄飞。   一旁的宁羽瞥了一眼这些江湖成名人物,再看看自家师父,忍不住偷偷叹气。   他忙笑着对众人解释:“先生倒没有大碍,大夫说不用吃药,只管好好休息,是我师父不放心,非叫大夫开方子,还不许他下床,可把我家先生气坏了。”   大家一听,这才放下疑惑。   成刚笑骂道:“你家老孙要是知道你这么瞎说话,非骂死你不可。”   宁雄飞不以为意,暗自嘀咕,昨晚骂得还不少吗?他都习惯了。   宴席正热闹着,外头突然一阵喧哗。   褚楼和宁飞几个正缩在靠门口那张桌子上吃菜呢,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前院大门。   只见大门口突然进来四五个敲锣打鼓的手艺人,满院子顿时充斥着“咚咚隆咚噌”的锣鼓响,随后便跃进来两头“刻木为头丝作尾,金镀眼睛银帖齿”的彩狮,一头白须刘备狮,一头黑须关公狮,威风凛凛,跟着最前方的大头佛翻腾、追逐、跳跃,时而顺着地面打个滚,活灵活现。气氛顿时炒将起来,沸沸腾腾。   舞着舞着,狮队就来到了前厅外头。   宾客一时没觉得不对,还以为是主家特地请来了南狮队表演,都纷纷叫起好来。只有威远镖局众人感到不对站了起来,跟在宁雄飞身后来到前厅廊前台阶上,看着下方这群舞狮队。   宁雄飞抱拳大声道:“不知诸位是何人请来与我助兴,何妨一见?”宴席上的客人这才察觉情况有异,渐渐安静,以几家镖局为首,也聚到了门口。   舞狮队于是便停止表演,就像在等什么人物一般退让到两旁。   镖局大门口果然出现了一行五六人,众人定睛一看,竟是五六名打扮华丽的女子。   为首的女子年约双十,身材如扶风弱柳,肤白貌美,一身月白纱衫,头戴花冠,跟在她身后的几个姑娘年纪都不大,最小的看起来不过豆蔻之龄。   褚楼还一脸懵逼呢,他身旁的宁飞发出压抑住的惊呼。   “裳老板!”   宁雄飞严肃地看向为首女子,声音十分低沉:“裳老板,宁某生辰,何等荣幸得你大驾。不知有何贵干?”   身后便有人小声议论起来。“裳云商!”“择月楼的老鸨,怎地是她?”   原来,这女子正是择月楼的掌班,俗称的老鸨。不过后者太俗也太过于直白,且不搭配这扬州前花魁行首的花容月貌,故而,大部分人还是唤她掌班或是裳老板。   裳云商微微一笑,敛袖对宁雄飞一众人蹲礼,那姿态娴雅优美,容色潋滟,不由吸引住了在场男人们的视线。   “宁镖头,咱们这是第二回 见面,”她站直了,抚了抚纱袖笑道,“上回在杜老板店里,你行色匆匆,奴家不敢叨扰,只好趁此生辰贸然登门了。”   她往后一瞥,两个女孩便将一台寿礼送到台阶下,行了礼请大家看。   众人探头一看,只见红漆的礼盒里竟是一座玉雕的百宝屏,精美奢华,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有些人不明所以,见那裳老板情意绵绵地看着宁镖头,还当这两人是老相识,有些风花雪月的香艳过往呢。   宁雄飞却不为所动,客客气气地抱拳:“多谢裳老板,只是,宁某与裳老板素无交情,这礼物过于贵重,宁某受之有愧,还请收回罢。”   裳云商原本还两腮含笑,闻言笑容一收,拧眉看向他。   场面顿时尴尬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本朝娼户乐户带证上岗,合法经营。   ————————————————————   ————————————————————   褚小楼:我天!我竟然会耍棍子了!我是不是可以去扮演孙悟空?——来自一个曾经五体不勤的现代人的无能狂喜。   崽,你以后还能飞檐走壁你知道吗?   ——————————————————————   ————————————————————————   注:孙行者的形象早在宋代就有了,宋元杂剧中有很多关于猴王的角色。宋代诗人刘克庄还有一首诗曰:   一笔受楞严义,三书赠大颠衣。   取经烦猴行者,吟诗输鹤阿师。   《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中,猴行者估计是孙悟空的原型,但是比孙悟空本领更高,性格更坚忍。估计是《西游记》为了突显取经道路艰难,提升了升级难度,还顺带抢了孙悟空的C位,删了他的感情戏,最后升了唐三藏作一番男主。   再查一查,发现其实猴子在佛教中出场率还挺高的,印度佛教神话里也有个神猴,和孙悟空一样都善于变化,还有个能变成棍子的武器。   最有意思的是,除开我们熟悉的《西游记》版本,早前的猴行者,形象更加饱满,还喜欢美女。因为据说猴行者的原型实际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历史上的人,最后出家当了和尚,所以他是有人的感情的。总之最早的猴王是想修无情道,无奈摆脱不了七情六欲,一直苦苦挣扎。好萌好有梗啊! 第34章 陷入危机   褚楼怎么看, 怎么觉得蹊跷。他家师父都搞基了,咋可能去撩妹,那么这择月楼的老板来由就有点诡异了。更何况, 她还特地提到了杜老板, 不就是绸缎庄那个老板娘吗?   他回头打算问问宁飞,就见宁飞满脸卧槽, 已经惊到失去表情管理, 满脸类似于“我爱的女团爱豆突然跟我的首富爹搞在一起,还随时可能成我小妈”这种内容的表情。   褚楼无言。   宁羽一直站在宁雄飞身侧,不动声色地看向了裳云商后头的几个女孩。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 从刚才他就总有种被人偷着打量的感觉。   果然,他刚看过去,就见到站在最后头的一个小丫头,将目光从……他顺着看过去, 神色一凝,从褚楼的身上收回?   发觉宁羽的关注, 那丫头竟抬头冲他甜甜一笑,才故作老实地低下头。   裳云商眼神就跟钩子似的, 从宁雄飞和他的徒弟们身上一一勾过, 停在褚楼身上一瞬, 然后便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   她娇声娇气, 拖长了调子问:“宁镖头, 您当真不卖奴家这面子?”   宁雄飞斩钉截铁道:“不卖,裳老板请吧!”   择月楼的姑娘们大约很少见到这种男人, 表情都不太好看。裳云商却一反刚才的不满,十分痛快地准备走人。   “奴家也就是过来招呼一下,”她无辜道, “宁镖头不买账便算了,同在嘉兴,咱们总有打交道的机会。”说罢让小丫头带上礼盒,还有南狮队众人,浩浩荡荡离开。   众人颇有点摸不着头脑。这裳老板忽而来忽而走的,礼物也没送成,到底图什么?   晚上宴席散场,孙玉娘带着仆妇收拾宴客厅,宁雄飞却和徒弟们去了草庐,和孙子初一起,讨论着今日裳云商这个不速之客。   “师父,我去过择月楼几次了,就是个会馆,”宁飞有点懵,“那里头的姑娘连点外家功夫都不会,能有啥不对头?”   所有人都一起用看向他,表情复杂。   “看、看我作甚?”他结巴道。   宁雄飞欲言又止,半晌拍拍他肩膀:“老二,你记住,这世上的姑娘,尤其是长得美的姑娘,没一个是简单人物。”   他是真怕自己这傻徒弟有一天会吃女人的亏。   褚楼道:“师哥说择月楼背后的人不简单,我看确实。我昨晚刚遇到那些不明人物,今天择月楼就明里暗里地上门找人,可见是一伙的!”   “不见得,”宁羽摆手,“也可能是听到了什么消息,所以上门打探。”   孙子初赞同道:“你们大师兄说得对,道上消息最快的地方,无非是茶楼酒肆秦楼会馆。但有一点没错,择月楼确实不简单,这裳云商也不过是明面上出头的,背后也不知是江湖上哪位人物。”   这点在场所有人都默认了。   宁雄飞合掌道:“干脆,没几日就月初了,幺儿,你就跟着你二师兄走镖去,趁此机会避开一阵儿。等你们回来,估计什么虾兵蟹将也都冒泡了。”   宁飞虽然一头雾水,不过对师父这决定完全没意见。毕竟他师弟也不是个吃素的,如虎添翼呀。   又过了几日,就在褚楼满心期待人生第一趟走镖时,秦凤池已经带着徒弟风尘仆仆赶到了嘉兴。   “师父,咱们是直接上山,还是先打尖?”秦松勒马停住,转头看向自家师父。   秦凤池打量他,又低头看看自己,果断道:“打尖,这副模样见老娘娘不合适。”   其实是他自个儿受不住了。   赶路不能耽搁,他尚且还能忍着,都到地方了,让他仍穿着汗馊的衣服和潮乎乎的靴子,不是自找罪受吗?   两人随便找了一家客栈,要了上房和热水。   “师父,咱们就这么上山?”秦松胳膊路上就好了,伺候秦凤池脱了外袍,“不用找哨人了?”   秦凤池跨进浴桶,精壮的胳膊搭在桶沿上,舒服地呵了口气:“哨人得找,毕竟老娘娘这一年过得怎么样,也不能光听东林寺的人说。回头见了皇爷,他老人家定然问得仔细,咱总不能一问三不知。”   “师父高见!”秦松在外头替他擦背,满口奉承。他知道,秦凤池这些话其实都在提点他,不由感激。   秦凤池嗤笑一声,没再吭声。   他心道,高见个屁。你不是官家的人吗?还用得着我教你怎么应承官家?   拍马屁倒是一流。   秦松见师父突然又不高兴了,不明所以又不敢问,只得默默干活。   过了一会儿,秦凤池又懒洋洋问道:“之前安排的哪些哨人盯梢东林山的?”   他立刻回答:“有靠山居一人,东林茶肆三人,还有择月楼。”   择月楼……   秦凤池回忆了一下,勉强想起来案宗上的几个人名。嘉兴的哨人多半不是他发展起来的,有些不知多早晚就安插过来,只是新泰帝交到了他手上而已。   这个择月楼以前就不归他们鹰羽卫管。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事关老娘娘,也许用新泰帝的人更合适?   秦凤池无所谓地拨了拨洗澡水。   “先行上山,过后再去择月楼。”   他下了决定,脑海里又闪过一个人影。那人也在嘉兴,具体在哪儿,择月楼应该可以查到。   到时候,他就随便去看一看好了。   秦凤池二人到嘉兴城的时候,天不过麻麻亮,等到他俩都洗剥干净,换上了近卫司的黑底红纹勾金边的曳撒,太阳已经升到头顶,两人这才骑着马往山上去。   若是沿着南湖边上的大道上山,从山脚到山头有三道岗亭,禁卫军轮班值守,昼夜不歇。秦凤池不是头一次来了,山路上的风景都没变,禁卫军倒都是新面孔。   “标下等见过大人!”禁卫军卡口的小校带着兵卒行礼。   “辛苦诸位,”秦凤池在马上冲他颔首:“山路沿边的树林你们还要留意,定期巡视,若有可疑之处也好提前防范。防火沟时时检查加宽,夏日尤防山火。”   “是,多谢大人提点!”小校恭敬低头,再抬头,秦凤池已驾马在几步开外了。   秦松落后一步,塞给小校一个鼓囊的荷包,笑道:“兄弟们常年护卫东林寺,实在辛苦。不过皇爷惦记着老娘娘,也一直记着诸位的功劳呢。”   卡口的禁卫军都激动起来。   说实话,常年在外头当差,就跟那些下放的文官一样,失宠啊。还没得油水可捞,不然怎么个个都想当京官呢?这近卫司的人都说了官家记着他们,说明他们以后还有升迁的希望!   “标下定好好尽忠职守,还请大人替标下们给官家磕头。”小校激动地口水直喷。   秦松安抚他几句,才匆匆驾马赶上师父。   两人一路赶到山顶,只见眼前矗立一座恢弘山门,石阶一层一层往上,至山巅可见东林寺巍峨的飞檐朱门,古树参天,往后殿宇重重,云雾缭绕。   “东林寺可真大啊,”秦松感叹,“老娘娘在此清修,也是洞天福地。”   秦凤池听得心不在焉,反而眉头紧锁。他四下扫了一圈,停住不动。   “师父?”秦松困惑。   “别说话,”秦凤池冷道,“拔刀!”   他反射性地拔出佩刀,惶然看着自家师父。   只见秦凤池握住刀柄,反手抽刀出鞘,另一只手俯身从石阶上捡起一片树叶。“不对头,”他抬起手,专注地看着眼前这片叶子,轻声道,“寺里出事了。”   秦松浑身一震,下意识环顾四周,握紧了刀:“师父,你怎么知道?”   “看地上,”秦凤池又晃了晃树叶,“再看这叶子。方才我发现台阶上遍布落叶,叶子已然发黄发脆,可见几天都没人打扫。再者说,我们走到现在,连一位知客僧都没见到,岂不蹊跷?”   秦松一想,顿时倒抽一口气:“难道是禁卫军……”   “未必,”秦凤池闻言摇头,丢了叶子拾阶而上:“禁卫军住所在半山腰,最近的岗亭离山门也还有一二里的山路。”   山路不同于平地,是有高度差的。这样的距离,最近的岗亭也难以看到山门内的动静。何况禁卫军主要防范的是山下的危险,而不是山门内的。   他一边走一边观察四周:“寺庙每隔七八天都要派人下山采买,如果禁卫军不知情,那就是几天之内出的事。”   两人快步走上平台,来到大殿前的广场。此时日头高挂,广场上却空旷死寂。秦松已经快速扫了一遍,整个广场没有血,也没有打斗的痕迹,就跟这寺庙的和尚全都凭空消失了一样。   秦凤池则走到殿前的炉鼎前,里面只余厚厚的香灰,一丝余热也无。   “师父,我们先去找老娘娘吧!”秦松这会儿感到恐惧了。他们也不是九府衙门的捕快,东林寺发生什么都和他们没关系,但老娘娘要是出事,他们的脑袋就保不住了!   他甚至一瞬间开始阴谋论,为何他们师徒一过来,东林寺就出事?可是,又有何人有这样的胆量,竟然敢打东林寺的主意?何况东林寺之所以关键,只因为供奉着官家的生母。   秦凤池二人直奔东林寺后山。   后山那里单独有一个院子,老娘娘和伺候的下人就住在那院子里,除了寺里初一十五的早课,等闲不会露面。   其实在秦凤池看来,老娘娘基本不是失踪就是身亡,没有第三种可能。他这会儿也没打着救人的念头,而是要想一想该怎么脱罪,顺带搜集一下线索。 第35章 是活死人?   两人一路警戒, 穿过重重禅院,竟没有发现一个人影。   “等下,”秦凤池停下脚步道, “旁边是禅房, 先进去看看。”   秦松紧张地点头,鼓起勇气走在他前面:“师父, 我给你探路。”   “不用, 先把你那刀稳住别抖再说。”秦凤池嫌弃地拎开他,抬脚跨进院子。   秦松低头看看自己手,也, 也就一点点抖而已。他哭丧着脸轻手轻脚跟上去,心想,咱真的不是胆子小,咱只是怕鬼啊!   这是一排后罩房, 里面住的都是负责打扫种菜砍柴的的僧人,称为净头园头柴头的。院子的地面没有积尘, 但是却落了一层叶子,无人打扫。可能因为正处盛夏, 这一排屋子都没有关门, 只用蓝色粗布门帘遮挡, 但木窗都没有支起, 户户紧闭。   秦凤池走到离大门最近的一间屋子, 站在门帘一侧,用刀尖一挑, 往里看。他匆匆一扫,见里面果然没人,才示意秦松和自己一起进去。   “师父, 这也太奇怪了,”秦松一边查看一边嘀咕,“屋里的人就跟凭空消失似的。”   的确如此。   秦凤池只略微检查一遍,脑子里也浮现出这种不可思议的念头。   屋子里并非单纯的没有人,无论是从桌上喝了一半水的杯子,到床上平整铺开只掀了一角的薄被,还是床脚摆放整齐、鞋头朝外的僧鞋,都显示这屋子的主人在消失的那一刻,很可能还躺在床上睡觉。   他们又一一检查了其它几间屋子,大部分都如同第一间,屋主人仿佛睡梦中消失。只有一间屋子,床上铺叠得整齐,窗边的书案上却铺开一张黄纸,上面的佛经只抄写了几行,抄到“伏请世尊为证明五浊恶世誓先入”的最后一个字“入”时,拖下长长的一笔,戛然而止。   秦松戴上丝绸手套,从书案旁的地上捡起这支笔,笔头已经干结,看不出什么异样。他小心将笔放回原位,这才摘了手套丢在地上。   “走吧,”秦凤池蹙眉,“去老娘娘那边看看。”   他们走到整个寺庙后方,隔着大片菜园和果林,才看到后头隐藏的一个独立的二进小院。   这便是当朝天子的生母所居之处。   秦松整个人紧绷地像块石头,横刀在前,一步一挪。如果说刚才整个东林寺的空荡荡令人紧张,此时他已经开始感到恐惧。毕竟论起适合埋伏的地点,林子可不就是首选吗?   秦凤池十分不耐,拎起徒弟的后领就跃上了一棵老桃树。   被树枝刮了一脸的徒弟:“……”   桃树树龄不小,高度已经足够俯视整片蔬果园,有没有人埋伏一眼便知。秦凤池看了一圈,目光投向远处的小院,瞳孔骤然收缩。   秦松只觉得拽着自己的手突然一松,他刚准备抬头看师父,领口又猛地一紧,整个人被一股生猛的巨力拖拽,眼前景色急速后退,脚刚胡乱点到实处又猛地腾空——他被勒得直翻白眼,眼前光景又突然下降,随后就上下倒转。   他被丢在了地上。   “咳咳——”秦松捂住脖子咳嗽,哀怨地仰头看师父的背影。他轻功也不错的呀,师父怎地老跟拖猪仔一样拖他。   秦凤池哪顾得上他。   眼前的二进院子称得上朴素,连石头院墙都没有,只用竹篱围了一圈,只有第二进靠山,砌了一圈墙。   前院里竟有人。   此人大概是个仆妇,正背对着他们,躬身不知道在干嘛,一动一动的。   秦松爬起来一看,倒抽一口气,下意识地往师父身后躲。   他苦着脸小声道:“妈呀,这是人还是鬼?”   秦凤池心中也没有答案。他观这仆妇的背影,很像老娘娘身边的大宫女秀芝。如果不是前面发现寺庙出了事,再看眼前这幅画面,全无异样。   可是此时再看,心里不由发毛。   老娘娘就跟宫里大部分女子一样,很早就开始信佛,但是从皇爷大婚开府之时,她才正式持戒,来了东林寺。其实大家都清楚,不管老娘娘是不是笃信佛道,来此清修,譬如冷宫。但是为了皇爷的人生顺遂,老娘娘还是毫无怨言地来了,一待十几年。   故而,这院子里的人,和老娘娘一样,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一整座寺庙的僧侣都消失无踪,缘何小院里的一众妇孺会例外呢?   没有道理。   秦凤池神色冰冷,刀尖斜斜垂向地面,浑身蓄势待发。两人一步步走向小院,并没有刻意放轻脚步,但背对着他们的女子却恍若未闻,仍然躬身不知道在干什么。   “秀姑?”   他轻声唤道,靴子前掌踏上了院子里的地面。   嗡——————   面前忽然响起奇特的嗡鸣,中年仆妇整个人转了过来——没错,就是整个上半身完全扭转过来,露出了一张皮缩骨削的恐怖面容。   这张脸看着他们,在很短的一瞬间,黑色的眼珠子猛地反转,青白一片!下一秒,“她”裂开整张嘴,三四股金色的影子掠成几道金线射向秦凤池师徒。   “让开!”秦凤池厉声喝道,一把将徒弟抛向远处,横刀挡在眼前!只听到“叮叮”数声,那金色影子竟然钉在了他的刀上,他顾不上细瞧,直接内力一震,金影纷纷炸成几小团黑雾,被他震散。   秦凤池扭腰一跃,利用刀尖在地上轻点,人便在刹那间跃出几丈之外。   “她”的脸这时已裂开两半,令人不敢细观,上半身似乎断开,缓缓地折向地面,扑簌倒地。   秦松已经完全吓傻了,瘫在另一边的篱笆旁站都站不起来,光看了一眼就偏头吐了出来。   “待着别动!”秦凤池喘着粗气,支刀站起。   他反手横刀看了看,刀上并没有他以为的小洞,十分光滑坚硬,但上面似乎挂了一些不明的液体,似黑似红,相当粘稠。   “……虫子?”秦凤池感到有点恶心,从怀里掏了帕子把刀擦净,丢在了地上。   地上秀姑的尸体已经完全不动了,他走过去忍着不适细细查看,发现从尸体的耳朵眼睛和鼻子都钻出了许多的黑色小蜘蛛,但是这些蜘蛛却似自有纪律一般,排成长列,绕开了秦凤池匆匆爬向另一边的竹篱。   他还观察到,这些蜘蛛刚钻出来的时候,尸体的脑袋甚至还动了一下,便不敢冒然去动这些虫子,只得眼睁睁看这些虫子消失在竹篱外。   秦凤池若有所思地站起来,又看了看堂屋后头的那一进院子。刚才的一幕令他想起了滇省的一些教派,那些教派并不信仰人或是神明,而是虫子。   从他们跨进山门开始,已经能确定,东林寺出事至多在这三五天之内,但是秀姑尸身的状态却不像只死了几天,如此损毁的状态,却能有自主行动,绝不是单纯的生了虫子能够解释。   这已经是巫蛊之术了。   秦凤池沉吟着,走到徒弟跟前,踢踢他:“起来,我们到后头看看。”   小徒弟狼狈地擦了嘴,软手软脚地爬起来,浑身哆嗦。这么一看就跟被暴雨打湿的小动物一样,可怜兮兮。他真得不怕死啊!他也不怕见血,更不怕杀人!但是——但是这个真得不是什么僵尸吗?他他只能杀人,不能杀鬼呜……   “瞧你那点儿出息,”某师父还满怀恶意地嘲笑他,“我就不该推开你,倒让你好好给秀姑姑磕个头见个礼呢。”   秦松一听,眼前发黑,吓得差点跪下去。   “没用的东西,”他师父冷哼,边走边数落他:“我养你作甚?不如养只蝈蝈咯。”   秦松木然想:上回不是说鹩哥吗?   可是他一想起师父嘴里的蝈蝈,再联想刚才看到的黑压压的虫群,又有种欲呕的冲动。为啥啊!师父为啥非要把他和虫子比?!   非要在这种时候吗?   秦凤池倒也不是真得无聊,非得这会儿刺激徒弟。   他是估摸着里头兴许还有几个像这样的,若不提前打招呼,到时候他顾不上秦松,秦松再一害怕直接瘫了,那不等于送人头?刚才如果他反应不及时,可想而知那几只虫子会直扑他的脸面,一个不好,他就跟秀姑一样了。   第二进院子很安静,正屋房门大敞,左右厢房垂挂着蓝色布帘,但是厢房的窗户都打开着,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的布置。   “……老娘娘在呢。”秦松的胆儿已经完全吓破了,细着嗓子指向左边的厢房窗户。   从窗户外可以看到,屋内正对着他们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幅无尽意菩萨像,下设香案,地上铺着蒲团,一个白发素服的老妇背对他们跪坐在蒲团上,一下一下地敲着木鱼。   但是秦凤池注意到,香案上的香果已经腐烂,有飞蝇环绕,香也早就燃尽,这些细节都让屋里的情形愈发诡异。   他用极轻的声音命令徒弟:“找块布,把你的口鼻遮住。”说完自己也掏出一条蒙脸的黑布,严严实实把鼻子嘴巴挡住。万一迎面挡不及虫子,也可稍作阻拦。   秦松忙不迭闭上嘴把脸蒙上。   两人站在外头并没有擅动。其实他们已经心里有数,对比外头那惨烈的场景,老娘娘估摸也已经死掉,屋里的人之所以还能动,是虫子作祟。   秦松看看师父,脑子里疯狂闪过很多念头。   譬如,太后娘娘的娘家姓白,这个姓氏本就不寻常。   因为太后的祖上,是云贵土司。   作者有话要说:秦松嘀咕:师父拖我仿佛拖猪。   秦凤池冷笑:猪能吃你能吗?别侮辱猪。   秦松:在外面我仗着师父耀武扬威,在师父面前……   ——————————————————————————   ——————————————————————————   又及,秦大人的手帕真得很多,掏出了一条又一条   小秦大人的手帕和师父一样多 第36章 流血流泪   秦凤池回忆刚才进前院的场景, 之前他和秦松就站在院子外说话,发出了各种动静,可是秀姑的尸体没有任何反应, 似乎是从他踏进院子的那一刻, 尸体,或者说虫子, 才突然有所感应。   那么从目前来看, 他们站在厢房外头,还不会影响到屋子里的虫子。   他想着想着,头有点疼。   也许他们应该直接退出去, 万一惊动了虫子,导致老娘娘的尸体像秀姑一样被损毁,日后只怕更不好跟皇爷交代。但是……若就这么走了,老娘娘的尸身是会一直受虫子控制保持原样, 还是会很快腐败?若是腐败,那些虫子岂不是到处乱飞?   秦松拽了拽他的衣袖, 他蹙眉回头,就看到徒弟“太后”的嘴型。他眉头一跳, 大掌一把捏住徒弟的小脸, 威胁地晃了晃。   瞎说什么胡话, 还要不要命了?   秦凤池左思右想, 拿不定主意。不仅是考虑到新泰帝, 老娘娘本来对他就不错,如果有选择, 他还是想要尽量保住老娘娘尸身完整。   “师父,要不咱们先去通知禁卫军?”秦松难得看到自家师父这样举棋不定,提议道, “先派人看住院子,走马驿加急禀告皇爷,再让哨子找找懂行的人?”   他这番话倒有条有理,秦凤池听罢考虑片刻,觉得可行。   “就这么办吧,”他赞赏地看了徒弟一眼,“没想到蝈蝈也有脑子。”   “……”师父这嘴,不如不夸。   既然有了决断,两人也不打算在此逗留。秦松战战兢兢的,恨不能踮着脚走路,秦凤池鄙视瞥他,转身之前,又看了看老娘娘的背影。   就这一眼,让他一下定住。   他目力极佳,匆匆看过去,便看到了蒲团旁爬来的一只灰色的小老鼠。那老鼠约摸婴儿拳头大小,毛发下还透出鲜嫩的肉粉,显然还是只幼崽。   秦凤池瞳孔猛缩,下意识地抓住徒弟的肩膀。   来不及了!   只见那小老鼠懵懂地嘬了一下老妇人的衣角——仅这一下——   嗡————————   尖锐到刺耳的嗡鸣声炸开,接下来这一幕很多年后仍然是秦松的噩梦。   老娘娘融化了!   不对!或者说,她的皮坍塌了,连着衣服一起,从下往上,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完全瘫平在了地上!   随后从地上的人皮和衣服里,如同潮水般涌出大量黑色的虫子,一层叠起一层,而后,这些虫子如同利箭向四面八方激射而去!   你见过蝗灾么?   那些巨硕无比的丑陋的虫子,铺天盖地,振翅乱飞,甚至将天空都遮盖住。它们扑向一切可以啃噬的活物或者死物,砸到你身上,像石头一样坚硬,随后便好似要钻进你柔软的皮肤,吸食你的血肉——   秦凤池再料不到会是这样的发展。   他钳住徒弟的肩膀,两人极速后退,不断拿刀挥打扑过来的虫群,可是虫子杀也杀不完,如同流水一般顺着地面、墙面、窗户,爬出来的,飞出来的,无穷无尽。   “走!”秦凤池咬牙,“上墙!从后山走!”   两人同时反身后跃,秦凤池刚在高耸的墙上立住,就看到旁边的徒弟一个腿软,单手挂在了墙上,仰头看着他的小脸变得惨白。   “师父——”秦松绝望地在蒙面下面喊。   虫子已经爬上他的靴子。   “别说话!”秦凤池一把将他捋上来,两人直接从墙上一跃而下。   秦松一落地就滚到地上,双目通红,大叫着甩掉自己的靴子:“师父!师父救我!有虫子!”他看向自己的脚,只见脚背上竟然有只黑色的虫子正在往里钻,不由想伸手去拍打。   “别去拍打!”秦凤池按住他,直接伸手捏住虫子往外一拽,正打算用内力震死,岂料这虫子竟然往他手心猛地一钻,不见了!   秦松倒吸一口气,抓住他的手掌翻过来,就看到一个鼓起的部分正沿着筋络的方向迅速往上钻。   秦凤池眼神冰冷,用另一只手直接点在上臂,往下一捋,毫不迟疑的伸指为爪,狠狠往下一抠——   连皮带肉,将虫子拽了出来!   他全注内劲一握,掌心爆出一团血雾!   “走,尽快离开此处!”他毫不迟疑,捂住不停涌出鲜血的胳膊跃进了深林。秦松抬臂擦了眼泪,跟在了师父后面。   秦凤池带着秦松绕到山腰,穿过防火渠,靠近山路的地方密布荆棘,都是人为设下的路障。   “什么人?!”小校正带人行到山腰岗哨巡查,就听到树林里有脚步声和响动,兵卒们立刻齐举长戟,指向荆棘路障。   下一刻,他吃惊地张大嘴。   半个时辰之前才刚刚上山的两位鹰羽卫的大人,浑身染血,狼狈不堪地钻了出来。   他大惊失色:“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秦凤池也不知道那虫子有何诡异之处,他已点了穴道,血却怎么也止不住。任他多么强悍,血流一路,此时也有些扛不住了。就这一会儿功夫,晕眩感越来越重。   他扶着上臂抬头看这小校,哑声道:“封锁东林山,你等……你等——”话未说完,人就往前跌了下去,不省人事。   “大人!”“师父!”   现场人荒马乱,秦松人小个子矮,一把没撑住突然倒下的师父,也跟着摔倒。   “小心!”那校尉连忙去帮忙,满脸恐慌:“指挥使大人这般,难道是东林寺出了事?”   秦松爬起来抱住师父:“你们按指挥使大人说的,先封锁东林山,但是切莫往上去!准备好大量火把,在山道上挖沟,埋上黑药,假如山上有虫子云涌而至,点燃黑药或可阻拦。”   校尉一头雾水,脸色变得难看:“虫子……什么虫子?不对,老娘娘可有事?”话一出口也知白问。堂堂鹰羽卫都落得如此狼狈下场,甚至让他们封锁整座山,可见东林寺已经出事了。   他脸跟着就白了,两腿一软跪在地上。身后的禁卫军都开始惊慌。老娘娘出事,他们这些看守山门的,怎能逃过追责?搞不好便是人头落地啊!   秦松扶着师父靠向自己,他看了看周围的禁卫军,手有些抖。不行,万一这些人害怕被追究罪责,铤而走险……   “这事内有蹊跷,且牵扯重大,我没时间同你们说明,”他红着眼睛,强行镇定道,“暂时不能告知州府,除非你们想被拿去顶罪。”   校尉这才反应过来,双手伏地,重重磕头:“大人一定要救我们!标下等日夜巡查,绝没有放任何可疑人物上山!”   他后头的兵卒也都丢了长戟,纷纷跪下磕头。   秦松暗暗松了口气,道:“这事不与你们相干,但山上有不知名毒虫作祟,你们一定要按我说的去做。我现在必须送师父下山,只有他人活着,才有你们的活路!”   “是!标下明白!”校尉忙道,“标下这就让人护送大人们下山,大人刚才交代标下的,标下马上去准备!”   他让人牵来二人的马匹,又特地叫了一个高壮的禁卫军带秦凤池骑一匹马。   “大人可需要找大夫?”   秦松眼睛一亮:“可有擅长医毒医虫咬之症的?”   校尉点头:“山脚附近有一家威远镖局,他家的大掌柜据说家传绝学,祖上是前朝的太医院医丞,前些年慕名而来不少奇症绝症,都被他治好了!”   “好!”秦松冲他抱拳,“辛苦兄弟,记住,万莫走漏风声,等我们消息!”   两匹马绝尘而去,禁卫军们远远目送,心情沉重。   “老大,咱们能指望上他们吗?”一名禁卫军问道。   校尉神情凝重:“不指望不行,我们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他转头看向高处隐约可见的山门,不由打了个寒战。   不可能吧……一整个寺庙的人,全都死光了?   秦松三人一路骑马下山,临到山脚往左边拐,绕开了大路和人烟处。   “大人,前面就是威远镖局的后院,标下记得有处角门,但不知道有没有人看守。”高壮禁卫军迟疑道。   “我带着师父去角门,你去大门敲门,告知他们身份,让他们来后院接应。”秦松咬牙,“一定不要有大动静,山上出事,还不知道是何人主谋,不能打草惊蛇。”   那禁卫军畏惧地应了,两人便在威远镖局的后院角门外分开行动。   秦松吃力地撑着秦凤池在门外靠着,对方胳膊上的血已经浸湿了整条袖子,开始滴滴答答往下滴,他扶着师父的手上全都是湿黏的触感。   他想,师父是为他受的伤,假如师父没有毫无犹豫地用手捏走那虫子,他现在可能已经被虫子钻进身体,变成行尸走肉了。   这么一想,小少年悔恨地眼泪直淌。   宁飞打开门就看到一个穿着黑红曳撒的小孩,这小孩哭唧唧的,模样凄惨,顿时愣住了。   “喂,小孩儿,你……你没事吧?”   秦松一看来人,脸也顾不上擦,急道:“你废话啥?快点把我师父安置好,他的伤拖不得!”   宁飞这才注意到还有另外一个人,血糊糊的吓他一跳。师兄刚才只让他过来接人,哇,这一身曳撒,都是什么来头?   他直接扛起秦凤池,带着秦松去了草庐。   作者有话要说:秦松:都怪我,师父平时老骂我,关键时候却舍命救我,师父对我太好了(擦眼泪   褚楼:……你抓紧时间感动吧,等你师父好了,你爹还是你爹。 第37章 还死不了   孙子初已经在屋里等着, 宁雄飞和宁羽不放心,也陪在一旁。   等宁飞扛着人进来,孙子初就示意他把人放到竹榻上, 这就在榻边坐下开始救人。他翻了翻秦凤池的眼皮, 又撕开衣料看他的伤口,随后便捏了手腕把脉。   秦松见状忙问:“大夫, 我师父如何?他这毒能解吗?血能止住吗?”   孙子初一贯不喜行医时被打扰, 但他抬头一看,说话这人还算个孩子,于是忍了忍没骂人。他摸了半晌, 起身取来个青瓷药瓶,从中倒出一粒药塞进了秦凤池嘴里。   昏迷的人很难自行吞咽,孙子初淡定地伸手,合上秦凤池的下巴往上微抬, 手在人喉咙上那么一捋,对方就无知无觉地吞下了那粒药丸。   “这什么药?!”秦松失声叫道, 往前就要扑。   “哎哎!干啥呢!”宁飞一把拽住他后颈,把人拽回来:“还能什么药, 治你师父伤的呗!老实待着吧小子!”   秦松气得张牙舞爪, 无奈竟挣扎不脱, 只得眼睁睁看着那书生文士一样的大夫又在他师父身上扎针。   宁羽看了一眼秦松, 又看了看手还拽着人家的师弟, 想半天放弃提醒。   反正老二得罪都得罪了。   “行啦,血已经止住, ”孙子初拔了针,才回头严肃地问秦松,“你为何肯定你师父是中毒?他这伤口血止不住确实有问题, 但单纯从伤口外在来看,明明是撕扯伤,”他抬起秦凤池的左手示意众人看,“而且八成还是他自己弄的。”   众人一看,这只手血糊糊的,十指指甲修得齐整,但指甲缝里却有碎肉。   “嘶——”宁飞不由摸了摸自己的鸡皮疙瘩,龇牙,“这是个狠人啊,对自己都能下手。”   孙子初淡淡瞥他一眼:“为了保命,你也能做到。”说罢目光再次回到秦松身上。   秦松十分为难,但他听这大夫的意思,似乎已经猜到什么。   “是虫子,”他承认道,又抬头急切地追问孙子初,“大夫,我师父身上会不会还有余毒?”   孙子初眉头一皱,制止他:“你等等?虫子?什么模样?何种颜色?是咬他还是钻了他?”他话没说完,又急匆匆低头,抬起秦凤池受伤的那只手,顺着伤口往下检查,最后停留在满是血迹的手掌心。   秦松心里大惊,心道,这大夫怎地猜到虫子能钻人?   但他也不及多想,只怕说得不够详细,以至于耽误救治师父。   “是一种黑色的虫子,有掌心那么大,能飞!而且连靴子都能钻透!”他忙道,“我就是被一只这种虫子钻进靴子,眼看快钻到我脚背里,就让我师父用手捏走了。”他说着神色黯淡下去,“师父就是为了救我,心急之下只能用手,就被那虫子钻进了胳膊里……”   屋里众人听得浑身寒毛直竖,又感叹于床上这人的果决。   孙子初听了,与自己猜想也差不多。他用湿帕子擦干净秦凤池的右手手心,果然那里还有一个破口在微微淌血,破口四周已经泛黑。   “幸亏问了你一句,否则这里没处理,救也白救。”他摇摇头,取了针逼毒,又拿药膏厚敷,并不缠裹绷带,“先这么试试看,我再煎一服祛毒的汤药,以防万一吧。”   宁雄飞看看秦松,有些犹豫。   说实话,他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两个人。他们镖行虽说绿白两道都得吃住,但那是跟地方官府打交道,像九府衙门或者鹰羽卫这种,他们都避之唯恐不及。   这两位也不知遇上什么事儿了,偏找到他家来,他怎能不担心?   秦松的烦恼却比他更多。   他看看师父渐渐平静的面孔,心头总算略微能喘口气,但一想到山上那一摊子,虫子不知道会不会飞出来,还有老娘娘的事该怎么报给皇爷知晓,眼前就一阵阵发黑。   “大夫,您可知道这样的虫子?”他想来想去,还是问出口,“这虫子,仿佛、仿佛能控制人的尸体,很是邪门。”   孙子初摸摸下巴,眼里含笑:“你说的倒像是滇省那边的蛊虫,所以,我给他敷的,也是对症的药膏。”   秦松震惊地张大嘴。   “我们行医的,但凡读过几本毒经都能猜到,”他慢条斯理地收拾起针囊,“普通的虫子,还没长这么大多半就已经死了,只有刻意培养出来的蛊虫,才有可能长成这般,以血肉为食。”   他站起来,指点秦松:“你若有胆子,不妨再去看看。那些蛊虫离开特殊的环境,往往存活不了多久。若真有一二活蹦乱跳的,我给你些药粉,是根据滇省那边的驱虫方子配的,能困住那些蛊虫。你想法子给我逮几只来!”   又着重强调:“记住,要活的。”   秦松和宁雄飞不约而同地嘴角抽搐,都特别想拒绝。   孙子初不容拒绝道:“若有活的虫子,你师父万一有什么不对,我也好对症下药。”   话都到这份上,秦松只得拿了药粉包准备离开。他自然不放心把师父留下,但他没有三头六臂,偏偏还有那么多事情只能他出面处理,只盼着师父能快些醒过来。   “大夫,这个药方能给我吗?”他不好意思问道,“那些虫子怪多的,我怕这包不够用。”   孙子初眉头一挑,没有多问,写了方子直接塞给他:“你去西街多宝药房配,那家店不会坑外地人。”   等人一离开,屋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这位大人,你既醒了,何必装睡让你徒弟担心?”宁雄飞沉声道。大家都看向榻上“昏迷不醒”的人。   半晌,榻上的青年无奈地睁眼,扶着榻坐起来。   其实屋里也就宁雄飞和宁羽师徒看出来而已,孙子初不算,宁飞就是个凑数的,注意力一直乱飞。   “多谢诸位援手,”秦凤池一副坦然的模样,丝毫不心虚道,“我虽醒了,但浑身无力,实在打不起精神说话,这会儿才稍微好些。”   孙子初微微一笑,眼里带上些兴味。他作为大夫,当然知道对方这话里几分真假。不过这人吧,实在有点意思,脸皮怪厚的。   “你徒弟这会去捉虫了,”他温声道,“你是在我这儿养伤,还是去找他?”   秦凤池捂着伤口轻咳一声:“我感到不太好,还是多叨扰一会儿吧。”他这个人,相貌实在生得极好,此时又皮肤苍白,浑身是血,看着也让人不忍心。   起码宁飞挺心软的。   宁羽探究地打量了秦凤池半天,总觉得对方不简单。就比如,你知道他是故意示弱、装可怜,但你就是拿他没辙,也拒绝不了他的请求。   他摸摸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为何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最终,秦凤池还是留了下来。他的身份毕竟不同寻常,他不愿意走,大家也不敢真赶他走。   “不知道镖局地处何处?”他客气问道。   宁羽瞄他一眼,也客气回道:“在东林山脚下。”然后又补充了一句,“虽说禁卫军敲的我家大门,但你们却是自后院角门进来的,角门外不过几丈,即为东林山脚的密林。”   秦凤池一听便懂,诚恳道:“我徒弟见我没醒,不敢细说。虫子确实是东林山上的,只是听大夫所言,应当不至于到山下为祸。若是诸位不放心,可在后院围墙外撒一圈药粉以作防范。”   他也没打算继续瞒着。   这家威远镖局既然就在山脚下,对山上的禁卫军应当有几分了解。对方都特地提到禁卫军,想必已经猜到他们从山上来,虫子自然也是山上的。   “我们来东林山不过例行替官家探望贵人,没想到遇到这种虫子,”他苦笑道,“也不瞒诸位,禁卫军如今还守着山门,生怕虫子飞进东林寺,叨扰贵人清修。”他只隐晦提了这么一句,将虫子的事情稍微拐个弯,轻描淡写一番。   本来这番话一说出,镖局众人便不会再多想什么。但秦凤池怎么也料不到,前几日这镖局里才有个胆大包天的年轻人,追着不明人物直追到东林山山脚。   像宁雄飞和宁羽师徒,再加上孙子初,这会儿听他提及山上的贵人,心里都不由一凛。再打量靠坐在榻上的这红衣青年,那是止不住的生疑。   他们幺儿刚刚才在林中追击可疑人物,第二天就有择月楼上门探查,好家伙,这才过去几天,直接就来了两个在东林山受伤的人?   换做是任何人,心里都要怀疑。也别管这两个人多高的官,谁知道朝廷里多少勾心斗角?再者说,鹰羽卫本来也没什么好名声,干得可不都是铲除异己监察百官的勾当!   宁雄飞那是心头一紧啊,忍不住看了自家大徒弟一眼,暗暗庆幸。还好他听了大徒弟的话,胡乱找了个理由打发褚楼去邻县。看来还是得尽快打发这人滚蛋,否则幺儿万一提早回来,岂不是正好撞上?   在场都是老江湖,即使都怀疑对方别有目的,表面上却一片和谐。   作者有话要说:秦大人,有人说你脸皮厚   宁羽:就特别熟悉的赶脚?   宁飞:因为师兄你就是这幅德行啊哈哈哈!!   ——宁飞,卒。 第38章 阴谋诡计   威远镖局的人怀疑秦凤池, 其实秦凤池也在暗自警惕。   他先前昏迷的时候确实人事不知,等他一醒来,人就已经躺在了陌生的地方。他本就是个多疑的性子, 岂会因为这里的人医治了他, 就真得放下戒备?   假设他没受伤,那么下山定会暗查, 第一步肯定要从山脚下这几户人家入手。   首当其冲即是威远镖局。   此外, 他醒来没吭声,也是想看看秦松下一步打算怎么做。虽然说他本就不指望秦松的忠心,不过能老实一点自然更好, 他暂时还不想换徒弟。   好在目前秦松还算老实。   孙子初再次替他把了脉,点头:“你脉象平稳,药可喝可不喝,这几日休息好即可。”他又打量了一下秦凤池的衣服, “我给你拿一套干净的衣服,你自己擦洗擦洗换上, 以免感染了伤口。”   这话正中秦凤池的心思,让他语气里都多了几分真诚:“多谢这位先生, 待此地事了, 秦某定会登门致谢。”   孙子初笑着摆手, 收拾了东西和宁雄飞师徒几人一道出去, 将整个草庐留给了秦凤池养伤。   宁飞忍啊忍的, 一直忍到后头跨院,才开口问:“师父, 这两人到底什么来头?我看那衣服怪好看的,有点眼熟,就是想不起来。”   “问你师兄去!”宁雄飞把锅一甩, 拽着孙子初溜了。   对这种情况,宁飞习以为常,立刻看向自己师兄。   宁羽:“……”   他叹口气,伸手弹了弹面前这傻小子的脑门。也不知道江湖上那本《晓闻天下事》到底哪来的勇气,竟给这人起个“横剑书生”的名号,且还排位不低。   依他看,“好色书生”就算高看这傻子了。   秦松还不知道自己在师父那里过了一关,晚上回到草庐,见他师父不但醒了,还十分悠哉地拿着一卷书看。   “师父!你都好了?”他惊喜地大叫。   秦凤池淡定地嗯一声,随手指了指窗边的小桌:“给你留了饭菜,吃吧。”   小徒弟顿时乐呵呵,在桌边坐下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他急着跟师父说事,匆忙扒了一碗饭就抹了嘴巴站竹榻边。   “师父,那些虫子都死啦,”他轻松地笑道,“我不放心,让他们把药粉撒了一遍,应该稳妥无虞了。”   秦凤池沉吟,抬头看他:“老娘娘和秀姑的尸身收敛了吗?”   秦松点头,神情还有些难以言喻:“收倒是收了,我担心引起禁卫军恐慌,没让那些人到后头,我亲自收敛的……”   他犹豫一下,还是问道,“师父,你说,那真的是老娘娘吗?”   秦凤池反问他:“你亲自收敛的尸首,你说呢?”   老娘娘确实死了。   秦松神情更加低落。他都不敢回忆自己怎么咬着牙,屏住呼吸去碰触老娘娘和秀姑的,太可怕了。秀姑的尸体还只是干瘪了些,好歹也是完整的,但是老娘娘只剩一张皮,血肉内脏全都没了——   “我们怎么和皇爷交代啊,”秦松忍了许久,这会儿害怕地哭了起来,“师父,我不想死……”   秦凤池难道不着急?   他深知皇爷的软肋是什么。皇爷这一生最感对不起的就是亲娘,他越是九五之尊,就越无法释怀。这几年皇爷也不是没想过接老娘娘回宫,或者说,从他登基那一天起,他就无时无刻不在想这件事。   但即使是皇帝,也有办不到的事情。就算太后,白家,朝廷大臣都同意了,老娘娘也不会违背先帝的旨意。   老娘娘惨死,这是大事,但现在的问题在于究竟是何人下的毒手。   “你去召集靠山居、东林茶肆和择月楼,试探一下他们是否知情,但不能透露一丝半点风声。”他严肃地看着秦松,一字一句叮嘱,“现在就去,回来别被发现,我再考虑下一步怎么做。”   秦松愕然,抽抽噎噎地应了,出门办事。他虽然还不明白师父的意图,不过听师父的话办事总是没错。   秦凤池一直等到半夜,就见徒弟满脸惊惶地掀了门帘进屋。   “怎么?”   秦松往他榻前跪下,扶着他膝盖急促道:“师父,择月楼说她们好几天之前,曾夜半放过烟火,但那天晚上,她们听到了鸣镝声,正是在东林山附近响起的。”   “那烟火,也是突然有外地商户订了,特地要求晚上燃放。”   秦凤池俯身盯着他:“那商户何在?”   “择月楼自然察觉不对,但那商户却一无所知,也是受人嘱托,说是裳云商旧日在扬州的恩客,特来给她捧场。商户收了别人一百五十两银子的谢礼,自己还能白得一桌酒席和佳人作伴,自然无有不应。问他是什么人,商户只说是在城外二十里的驿站认识的。”   秦松见师父蹙眉不语,忍不住道:“师父,这明显是早有预谋,她们还不知道我们在山上所见,那些蛊虫——”   “噤声!”秦凤池厉声道。   秦松不甘地闭上嘴。他觉得事情到此地步已经非常明显。   如果他们晚来几天,按照孙大夫的说法,那些蛊虫也会自行离开,或者死掉,那么他们只会看到空荡荡的寺庙,还有死状诡异的老娘娘和仆妇。但是他们正好来了,撞上了蛊虫。这岂不是天意叫他们得知真相?   秦凤池揉揉眉心:“你觉得,我们把鸣镝和蛊虫的事情上报,皇爷就会直接派赵义清来查案子,然后我们就能脱身了,是吗?”   “我们说的不都是事实?”秦松急道。   “你实在天真,”秦凤池眼神冷淡地看向别处,“因为东林寺遭遇蛊虫,你就直接认定此事和太后有关,你可知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封密函送上去,朝廷内外会引发多大的动荡?”   秦松不能理解:“老娘娘是皇爷的亲娘,皇爷肯定希望知道谁是主谋,咱们不过是把这些线索递上去,最后如何,不都要听皇爷的?”   秦凤池险些被气笑。   好啊,这会儿倒是能看出来,这小子确实是官家钦点。   他伤口还疼着,无力地指点徒弟:“蛊虫这个事,你再想想,其实有几种可能。”   “一种,就是太后不甘皇爷惦记着老娘娘,想趁机神鬼不知地解决老娘娘,只是不凑巧被咱们发现了;又或者,此事是外戚家所为,目的差不多,也是想替太后铲除后患,但太后并不知情;最后一种,此事根本与太后或白家无关,对方就是想要引起皇爷和太后互相猜忌,好从中谋利。”   秦松听傻了,结巴道:“会有……第三种情形吗?”   “为何不会?”秦凤池嗤笑,“你别忘了,圣人可还没有儿子傍身,若她最终生不出来,将来无论哪位皇子上位,圣人都将是第二个太后娘娘。此事若成,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   秦松打了个冷战。   他还是第一次直面这种赤条条的明争暗斗,换种说法,人性之丑恶。他还以为太后娘娘派人暗杀老娘娘已经叫做阴谋诡计,殊不知别人还有计中计、环中环。   “……师父,那,咱们是不是不应该送密函?”秦松头都不敢抬,“那个择月楼,原先不是皇爷手里的人吗?她们已经准备好了密函,当时就想要送出去呢。”   那个裳云商当时就说要他立刻出发,他坚持说第二天再走,还引得裳云商的怀疑。好在择月楼这几个人都不懂武功,不过他为了保险,也绕了半天才回来。   “是吗?”秦凤池眯眼,有点不快,“交到我手里的人,胳膊肘还敢往外拐?”   秦松偷看他师父,心道:那不是胳膊肘往皇爷拐吗。再说,重点也不是这个啊!   “她们送她们的,你只管送你的,赶在她们前头就行了。”秦凤池挥挥手。   于是秦松就再次被打发走了。   屋里恢复了宁静,秦凤池靠在榻上看着手里的书,思绪却不知飞到何处。   他听秦松说完几个暗哨的情形,唯独对择月楼有些疑虑。不过也可能是他自己多疑,择月楼原先毕竟为皇爷办事,行事不愿屈从他人,不奇怪。   再说秦松。   秦松虽然有年纪小、胆子小、喜欢哭等诸多缺点,不过相对的也有细心谨慎办事牢靠的优点。他一晚上出去回来出去再回来,走的都不是同一条路。   这次再出门,已经子时过半,他从宅子东南角顺着墙窜出去,躲在外头的灌木丛等了一炷香,然后才蹭地进了林子,绕了大半座城,从西城门出去。   “方才前后半个时辰,可还有人出去?”秦松在马上问道。   “大人说笑,”城门兵抱拳,“子时已是宵禁,除非似大人身有要事,否则凭他是谁,标下等也不敢放人出入。”   秦松无言,驾马便直奔而去。问了也白问,哨子要想出城门,只怕不会像他这样走大门。   西城门外便是官道,官道依山傍水,往前再行二十里,便有百姓经营的驿站,商旅行人都能打尖落脚。二十里路,骑马不过两刻钟左右,秦松便打算到驿站就采买些干粮,过后就要日夜兼程地赶路。秦松驾马奔跑,微风轻拂,头顶月朗星稀,正是难得的好夜景。他却无心欣赏马上风光,心里不知道怎地,越来越慌。   他捏紧缰绳,总是控制不住地看向右边那片阴森森的密林,心里直打抖。于是他暗自给自己打气,不至于!身为鹰羽卫、他师父的徒弟,怎能一次中招,就十年怕井绳?   这儿不可能出现第二个许昌顺!   他的马一定没事!   作者有话要说:褚楼和宁飞一样,都是颜狗   ——————————————   秦松:我的马一定没事!   秦凤池:你的重点只是马?   褚楼:因为穷。 第39章 怎又是你   可能世上事情就是如此, 总是禁不起念叨。   秦松神经越绷越紧,就在他紧张到了极点的那一瞬间,他的耳力突然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他听到了来自右边的树林里某种熟悉的声音。   金属划破空气带起气流, 羽尾的急颤……好浓重的杀气!   是箭!   还不止一处!   秦松瞳孔骤缩, 全凭身体千锤百炼的本能,伸掌猛地一击马鞍, 借力翻身滚下的同时拔出佩刀。   几乎就在他离开马身的下一秒, 坐骑的头颅就被一支利箭贯穿,马蹄因为惯性仍然带着身躯往前奔跑,头却已无力垂下, 于是整匹马倒翻过去,至马颈折断,鲜血遍洒。   而第二支箭紧跟其后,前后不过眨眼的差距, 牢牢地将马匹钉在了地上!   这是强弩!   第三支箭隐藏在其后破空而来,秦松双手握刀, 硬生生被巨力撞翻,连滚几下卸去了力道, 单膝跪地, 汗如浆下。   他不敢看他那匹黑马的死状, 心里既惊又怒, 气得咬牙想哭。   又来了!一匹好马价值百两啊!他上回失了一匹, 师父还要他自己把钱补上,已经掏空了他的积蓄, 这次这匹黑马更是专供军马的马场出来的良种!足足要一百二十两——他月俸才几两?!   “何方宵小!给小爷滚出来!”他恨得大吼。   四周空荡荡、寂静无声。   所谓的气势,再而衰三而竭。敌在暗他在明,他只有刀, 对方却手持强弩,时间一长,他便会陷入焦虑的情绪。要是耗下去,除非他能耗到天亮,否则迟早要完蛋。   就在此时,树林里却没有再发暗箭,反而走出了一个黑衣人。   秦松不由横刀在前,下意识捂住衣襟内的密函,往后倒退。   那黑衣人似是挑衅一般,见他后退,竟又往前走了几步,走出了密林的阴影,离他不过六七米。   “你……”他凝神看了几眼,觉得不对,“你是女的?”   没错了!黑色的夜行衣总是为了行动便利,不会太过宽松,黑衣人站在那儿,迎着月色,一身衣服裹在身上,隐约显出了几分线条。   “我道是个小傻子,没想到还有几分眼力。”黑衣人突然开口,一口声音柔婉动人。前面说了,秦松为人细心,注意细节。   他此时一听黑衣人的声音,一下就联系上了人。就在不久之前,他刚刚和这人面对面,听这人用同样的声音,娓娓叙事。   “裳云商!”他震惊道。   黑衣人一听,便干脆扯开了头套,一张月色下愈发雪白的脸蛋露了出来。   正是择月楼的带班裳云商,那位大名鼎鼎的前扬州花魁。   “小大人记性真好,”裳云商姿态妩媚地绕了绕发辫,冲他眨眼,“奴家曾经一曲千金,如今嗓子也不赖,对吧?”   秦松说不出话,往后又退了一步,抵到了岸边一棵柳树上。   “你——你……”他气短道,“你们择月楼不是——”   “择月楼是皇帝的暗哨,”裳云商点点头,又忍不住笑,“可奴家不是呀。”她站在那里,不施粉黛,容颜依然娇美,笑容也十分灿烂。   但是秦松只觉得浑身发冷,寒毛直竖。   怎么可能?   择月楼是皇爷交给他师父,交给鹰羽卫的哨子。每一年全国暗哨续档,择月楼都在一二,这都多少个年头了?从未出过事啊!   裳云商又朝他走了一步,柔声道:“小大人,你为何不听奴家的劝呢?”   “我、我哪里不听了?”秦松梗着脖子,伸刀指向她,“你别过来,站着好好说话!”   他年纪当真不大,故而身体有种这个年纪特有的纤细感,穿着正儿八经的曳撒,总有种小孩偷穿大人官服的反差,分外倔强可爱。   裳云商遗憾地看他:“小大人说好回去考虑,却想方设法甩开奴家的探子,私自去送密函。要不是奴家守在这里苦苦等候,岂不是就让小大人得逞了?”   秦松瞪着他:“你送你的,我送我的,各不相干,你干嘛拦我?”   “小大人装什么傻呢?”裳云商咯咯直笑,“你送的和我想让你送的,那能是一样的密函吗?”   他无言,心道,你要不拦我,我还真不知道原来不一样呢!   “你想怎么样?”   “很简单,”裳云商笑谈间,便抖落一根乌鞘鞭,神态间竟跃跃欲试:“奴家的模样都叫你看了去,自然想让你死了!”   话音未落,从手臂到手腕一甩一抖,乌鞘鞭如同毒蛇一般盘曲呼啸甩出,鞭尖就像毒蛇的獠牙,鬼祟袭向秦松的面门!   秦松身边多是使刀的人,但他并不少见鞭子。因为大内行走,鞭子这种东西实在常见。内侍监和刑狱司里有那使鞭子的好手,一手功夫出神入化,如龙游蛇走,想让你伤皮就不透骨,想让你动骨,就绝不损你皮一分。   可眼前这女人使的不是折磨人的鞭法,是杀人的伎俩!   秦松侧身躲避,那鞭子却如影随形,带着呼呼的风声卷向他的脑袋,冷光直绽,可想而知若让这鞭子卷住,只怕能直接把脑袋给绞下来!   他不敢与之硬抗,避闪几下,跃出丈把远,裳云商却发出快意的大笑,手臂在头顶急甩,乌鞘鞭发出撕裂空气的呼啸声突然拉长,猛然缠住了他的脚,一把将他脸朝下拖到了跟前。   秦松头也不回,毫不犹豫挥刀向后,裳云商身体朝后一避,他便趁机拔出了脚,丢下靴子往前窜出几丈。   裳云商愕然,低头看了看缠绕在鞭子里的长靴,不由冷笑。   她伸手在嘴边,发出了一声尖锐的鸣叫。   “嗖——————”   三支冷箭从黑漆漆的林子里疾射而出,直袭向秦松的后背。他往前一扑躲过了三支突如其来的冷箭,却躲不过裳云商的追击。   “砰!”   裳云商从他背后,狠狠地将他的头踩到地上!她鞭子一缠,便绕住了他的脖子朝后勒住,一双臂膀看似纤弱却力大无比,直接拽着鞭子,就将秦松拖了起来,人凑到耳后冲他笑。   “我就那么走出来,小大人都不奇怪我怎么没拿弓吗?”   秦松双眼翻白,伸手下意识地掰扯那乌鞘鞭的鞭节,那尖锐的鞭节一寸寸勒进他的皮肤里,就连右手不知不觉丢下了刀,都无法察觉,只能感觉到越来越稀薄的空气,和脖子上的剧痛。   完了——……   他恍惚地看向月亮,双手渐渐无力地垂下,心想:这次他真的要死了。   师父会骂他蠢,还是立马找一个新徒弟?   “咦?你不是择月楼的老鸨?”   两人身后响起一个清亮的嗓门,满是好奇。   裳云商先一吓,后又震怒,但她还来不及回头,突然浑身阵颤,听到破皮割肉的那种令人发麻的声音,随后从胸口正中间,渐渐散开剧痛和湿冷。   “什——”她下意识地低头,就见自己胸前穿出一截挂着血珠的刀刃。她不由松开手里的鞭子,想要去拔出那截刀刃,刀刃却一下抽了出去!   “噗嗤——”   裳云商喷出一口血,朝前扑倒在地,压在了秦松的身上。   “咳——救命……”秦松捂着脖子咳得死去活来,下一秒就看见来人一脚踢开了裳云商,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这一幕,秦松后来仔细地回忆,觉得对他造成了极大的伤害。   因为他看到了一张极为熟悉的脸。   让他见到就不大喜欢的脸!   来人蹲下来,歪脑袋瞅着他。假如不看这个人手里血淋漓的长剑,倒显得英俊可爱。   不对,即便没有剑,也可爱不起来!   秦松吓得又把脸埋了下去,咳得喘不过气。我的娘老子,皇爷啊!怎会是褚云开?!怎么哪里都是他?怎么到了南边——哦对,褚云开就是要到南边来……   他已经顾不上为自己得以保命窃喜,满心就是恐慌。   如果——他是说如果,褚云开不小心发现了他的真实身份,师父会不会替裳云商补他一刀?   秦松哀怨地想,师父老早就嫌弃他笨,肯定会顺手刀了他!   “喂,你咋了?”   褚楼奇怪地看着地上的人,好心给他拍了拍背:“你怎不把头抬起来?别怕,杀你的人都已经死啦!”他目光扫过手下的衣服,这颜色质感,怎么有点像九府衙门的官服?   他不由俯下身,凑到秦松跟前细瞧,好像也不对,细节上不太一样……   “咳咳,你干嘛——”秦松埋着脸,伸左手去推褚楼,“你让开啦——”干什么凑到他跟前,不知道这样很吓人吗!   褚楼这下愈发好奇了。   他可是这小孩的救命恩人哎,怎么对他这幅态度嘛。   “你埋着头干什么?”褚楼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对方的脑袋,“莫非你长相奇丑?”   秦松顿时气炸,险些要抬头怼他。他忍气吞声半晌,闷闷道:“我们都是暗探,不能露脸的,劳烦你走开点,让我蒙个面再说。”   这理由倒也说得过去,褚楼是个善良的人,便耸耸肩,站起来走到旁边去了。   秦松抓住这个机会,迅速掏出黑巾蒙住下半截脸,并在脑后打了个死结。他这才松了口气,捂着脖子爬起来,看着地上的女人。   裳云商已经咽气了,昔日风光无限的美人,如今悄默声地死在了荒郊野外。   秦松还有点不放心,又伸手摸了摸她的脉搏,的确死透了,这才愤恨无比地踢了她一脚。师父说切不可贪恋皮相果然是对的!但凡他有点心思,只怕在择月楼就被这女人洗脑了!   “对了!林子里还有一个强弩手!”他突然想起来,紧张地看向林子。   作者有话要说:秦松:已破产,有事烧纸。 第40章 是我眼瞎   褚楼瞥了他一眼, 往林子那里走去。   “喂!你别过去啊!”秦松咬牙喊了一嗓门,脖子顿时剧痛。他只得快步跟过去,心里祈祷那强弩手已经跑掉了。   谁知道, 褚楼直接钻进林子, 然后从里面拖出来一个矮个子黑衣人——的尸体。   “喏,就这人吧?”他右手把尸体往秦松跟前一丢, 左手又甩了一把强弩到地上, “弓也在这里。”   秦松不由大吃一惊,往前几步看那尸体。   “你,你怎么做到的?”   他当时腹背受敌, 都是同时的事情,而且过程极为短促。裳云商是一句话之间就死掉了,而强弩手明显就死在她前面须臾,这么短的时间, 褚云开到底怎么干掉一明一暗两个人的?   褚楼却抱剑一乐:“小兄弟,你们打斗的声响都传到几里外去了。我又不是聋子瞎子, 既然听到不对,自然躲着看看热闹喽。”   他一开始以为是江湖恩怨, 所以藏在一边看热闹。只是这热闹越看越不对劲, 裳云商扯开头套的时候他都惊呆了。他也没多想就先把强弩手的位置摸清楚, 决定英雄救小弟。   秦松别别扭扭站在那里, 感激的话说不出口。可褚云开救了他的命, 这人情欠大了。   两人默默无言地低头打量矮个子的尸体。秦松扯开对方的头套,他还没什么反应, 一旁的褚楼却暗暗吃了一惊。   “这小丫头——”他也见过啊!   褚楼回忆了一下师父过寿那天,确定这就是跟在裳云商身后,两个抬礼盒的小姑娘之一。因为这姑娘那天盯了他半天, 他才会留下印象。   这择月楼当真好本事,从上到下都身怀高强的本领,却硬是藏得滴水不漏。他师父寿宴当天,一院子的人不说江湖顶尖,但也都是成名人士,竟没有一个人看出来。   “这丫头怎么了?”秦松看他。   “……没怎么,”褚楼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你大半夜的出城,应当有要紧事要办吧?”他好心提醒对方。   杵在这儿干嘛,赶紧走啊,他还想快点回镖局。   秦松这才想起送密函,嘴上还要故作关心一下:“我是有事,那你到哪儿去?”   褚楼:“我回威远镖局。”反正这小子和裳云商不是一伙的,而且八成还是个国家公务员,说出去应该没事。   “……啥??”   你,回威远镖局?!   秦松不敢置信地看向褚楼。   这怎么可能?他们师徒就随便受个伤,随便在一家镖局里找了一个大夫看病,都能和这人撞上?天下有几家镖局里大掌柜还是神医的?   就是月老牵红绳也没他们这样的孽缘吧!   他简直要哭了,今晚再一次觉得自己小命难保。   “你,你——”   褚楼满脸问号地看他:“你你你啥?”   秦松忙努力憋出笑:“我我跟你一起回去吧,不是,我是说,我马也死了,正好借你的马带我一程,好回去修整一下换一匹马。再说我有腰牌,你跟着我能从大门进去,不用折腾!”   不回去不行啊,他拼死也得回去给师父提个醒,不然师父倒霉,他事后岂不是要加倍倒霉?   “……行吧。”褚楼收回怀疑的视线。虽然觉得这小个子眼神怪怪的,但有好处不占是傻子,毕竟大半夜的,他突然回来也不想翻山越岭的受罪。   “这两个人怎么办?”他指指地上的尸体。   秦松厌恶地看了一眼,勉强道:“暂时藏林子好了,等我明日去九府衙门在此地的卫所报备,让捕快过来处理吧。”   “也行,免得吓到行人。”褚楼赞同点头,见他腿都站不直,就好心帮他把两具尸体拖到林子去,用枯枝落叶稍加掩饰。   两人同乘一骑,迅速回到了西城门。城门卫还没换岗,见到秦松有点诧异。   “大人怎地回来了?”还蒙成这样。   他迅速看了一眼坐在秦松身后的高个子,心里有点狐疑。   秦松冲他摆手:“我的马马掌磨坏,实在赶不了路,寄放在驿站了。所幸遇上威远镖局的人,正好带我回来换马。”   城门卫一听威远镖局,痛快地放了行。   高大的黑马轻快地从大街小巷穿过,没一会儿就到了威远镖局大门口。直到这时候,秦松都还在绞尽脑汁地琢磨怎么让这两人避开对方。   褚楼翻身下马,顺手把秦松拎了下来。   “刚才忘了问你,”他叉腰看向秦松,“你之前在哪儿落脚?我还得去跟我师父打个招呼才能送你,不然你稍等等?”   秦松灵机一动,轻咳道:“我先前也就是在邸店,可这太晚了,天亮我又要走……不如你收留我半个晚上如何?”   褚楼挑眉,小朋友脸皮怪厚的。   “行啊,我救人救到底,你跟我进来吧。”   他几步跨上石阶,扣了扣门环,等半天门房都没有动静。   秦松在他身后探头探脑,他没从威远镖局的大门进出过,不过,他记得这家的门房好似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头,耳朵还不大好使。   “没事,等着啊——”褚楼搓搓手,绕到旁边围墙,然后当着秦松的面直接翻过去了。城墙翻不了,翻自家的墙还是挺容易的。   秦松:“……”   镖局的墙都这么容易翻的吗?   过了一会儿,大门就从里面打开了。除了褚楼,那老门房竟然也在,提着一盏灯,弯腰驼背地絮絮叨叨。   “哥儿多喊几声不就行了,老朽听得见……翻墙多危险啊,叫大掌柜的知晓了又得……”   褚楼笑嘻嘻的,一点也没不耐烦:“知道知道,宁伯,这才什么时辰,你赶紧再去睡会儿。”   “老人觉少啦。”老头儿便拍拍他的背,又慢吞吞走回门房去。   “我带你去客院吧,正好前几日刚收拾过,”褚楼边走边对秦松说,“明儿你怎么弄马,可要我带你去马市?”   秦松又累又困,还惦记着师父,闻言胡乱点头:“你带就你带,便宜点就行。”   这人可真是啰嗦又操心,跟个老妈子似的。他还等着一会儿偷摸溜去师父那儿呢。   褚楼送他到了位于第一进的客院,亲自送他进了房间,这才往后头走。他还没走到跨院,脑子里回荡着晚上发生的这些事,越想越觉得不对,脚步渐渐停了下来。   其实,秦松从头到尾遮挡及时,没什么露馅的地方。但有时候你越想隐藏某些秘密,行事上就越会失了坦荡,落在有心人眼里,就显得格外鬼祟。   比如说,褚楼回忆半天,好像这位小差爷先前并没有蒙面巾,那怎么一见到他就要戴?最有意思的是,这位都半死不活了,不关心敌人死没死,倒记得先把脸藏起来。   有那么见不得人吗?   或者,只是单纯不敢见他……   褚楼不太放心,转身又往回走。也就是这么巧,他刚走到前院,就看见远处屋顶上窜过去一个黑影,那黑影不久之前还坐在他马前,乖乖巧巧,一副眼睛都要睁不开的德行。   “……”   所以说,他这次出门,到底还能不能碰上正常人?   就正常地不会翻墙的那种?   褚楼沉默半晌,露出一个和善中透着些许狰狞的笑容,跟了上去。   某人还不知道自己被跟踪了,急匆匆地翻墙走院去找师父。他来到草庐,见里面还有烛光,眼神一亮。   “师父!”   秦凤池诧异地抬头,看见徒弟一身狼狈地钻进屋子。他感觉自己今天似乎总是看到这一幅画面,以至于快要产生错觉,好像在不断重复某段时间,实在无语。   “你这会儿都该到二十里驿站,怎么回来了?”他放下手里的书。   秦松一时还真不知道从哪件事说起,顿时噎住了。   “傻了吗?”秦凤池无奈地叹气,眼神扫过他脖子上恐怖的黑红勒痕,目光一凝:“你路上遇袭,是何人?”   “是择月楼,”秦松立刻道,“那个裳云商,还有个小丫头,竟然身怀武功,她们在路上伏击我,想要阻止我上交密函!”   “但是你被救了,”秦凤池一听就是他之前隐约觉得不对劲的择月楼,心里难得有些懊恼和愧疚,“救你的是什么人?”   提到这个,秦松简直了,凑到他跟前急得要死:“师父,你猜都猜不到,是褚云开啊!而且,他来嘉兴就住在威远镖局!咱们现在待得这个威远镖局啊!”   秦凤池闻言看向他,表情十分吃惊。   “是他?”   徒弟哭丧着脸点点头。   “没错,正是我!”   门帘被一把掀开,走进来的正是褚楼,一脸冰冷地看着他俩。   秦松吓得差点弹起来,指着他说不出话。   这人!怎么会跟踪他!   “师父,我真得很小心,绝没有暴露身份——”他委屈喊道。   纵然秦凤池自认能力过人,也被褚楼的突然出现惊住了,一时反应不过来。他看了一眼自己徒弟,第一万次后悔没跟皇爷争取自己收徒。   真是猪啊!   “这……这位小郎君,”他镇定地回视,“咱们素不相识,你这样闯进来,怕不大好吧?”   秦松目瞪狗呆。   褚楼从进来就没说话,此时慢条斯理地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秦凤池,直到看得这人面色微红,才发出一声嘹亮的冷笑。非常之刻意了。   “好一个素不相识,”他咬牙道,“我该叫你秦姑娘,还是叫你差爷,谢谢你之前在天津府对我诸多照顾?”   秦凤池欲言又止,半晌默默闭上嘴。   是他的错。   他错就错在,不该艺高人胆大,仗着自己技术好演技佳,不学缩骨不修面相,个头样貌都如此出类拔萃,令别人想要认错他都很难。   褚楼见他竟然默认了,只感到怒火噌的一下被点燃,毛都要炸飞:“好啊!你这是承认了!你就是个欺骗他人感情的渣滓!”   噗——   秦松一口口水喷了出来。   他慌忙看向自家师父,正好对上秦凤池茫然无辜的目光。   作者有话要说:秦松:师父!褚云开说我脸皮厚!我明明是向师父学习。   褚楼:……   秦凤池:……几天不练手有点痒,不如杀头猪过年 第41章 一朵白莲   秦凤池承认, 像这样懵到大脑空白,他还是头一次。   他愣了好半天,满脸不赞同道:“你说我渣滓我认, 但你说我欺骗你感情?恕我不能承认。”官家作证, 他什么时候跟人谈过感情?   他莫得感情!   一旁的秦松在他话一说完,就捂住了脸, 不忍直视。   如果说刚才褚楼的愤怒是炸毛等级, 此时已经顺利升级为火山爆发。对方假装女装骗他一路就算了,此时竟然还不认账,如果他没扮成秦姑娘, 就凭他现在这德性,谁会心里不由自主不知不觉事后才发现产生了一米米的动心?   反正他褚楼绝对不会啊!   “算我瞎了眼,”褚楼突然冷静下来,看着他苦笑, “辨不清雌雄就算了,还自以为英雄救美……”   秦凤池到底理亏心虚, 再加上头一次见他这样生气,那小脸红了又白, 神情恼恨委屈, 眼里也不知怎地还水汪汪的, 心霎时就软了。   他刚准备先开口承认几分错误, 哄一哄褚楼, 就见对方唰的拔出了剑。   ??   他试图提醒他:“你方才说,是你自己眼瞎——”   “……我眼是瞎, 但你心更黑!”褚楼又转悲为怒,一剑刺向他,“没别的办法了, 你给老子死一死————”   汹涌的剑气狂扫整间屋子,多宝阁上一阵噼里啪啦,瓷器碎片把秦松都逼到了墙角。   秦凤池被他这大变脸整懵了,快速抓起放在枕头旁的佩刀,横到头顶,锵地一声,正好用刀鞘挡住轻鸿剑的薄刃,那力道震得他右臂生疼,眉头不由蹙起。   竟然对他来真的!   褚楼却被怒气冲昏头,手上加力三分,剑刃直往下压迫。秦凤池眼神一闪,单膝跪在榻上,突换左手握住刀柄,一让一削,顺势拔出长刀,劈向褚楼的后颈。   蓝衣少年陡然失力,毫不迟疑往前一滚,反身出手就是三剑,一招比一招狠辣,剑势如虹,虹又化作数十道光影,将秦凤池严严实实地压在了他的剑光之下!   眼看秦凤池就要撞上他的剑锋,避无可避!他却突然捂住胳膊一个踉跄,长刀落地,发出沉闷的金属撞击声。   褚楼大惊,回势收剑,剑锋却还是划破了对方的袖子。   “你疯了?”他握紧剑柄吼道。   面前的人却闷不吭声地以一种慢动作倒向地面。   从褚楼的角度,可以看到对方突然变得苍白的下颔和紧闭的双眼。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把人抱进了怀里,于是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药香。   “喂,你怎么——”他惊惶地低头,拍拍秦凤池的脸,“你别吓唬人啊!”   “……那个……褚云开?”背后插进来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   褚楼凶狠地回头:“干什么!”   秦松吓得打了个嗝,朝后缩了缩:“我就是,提醒你啊……我师父那个,胳膊受了伤的。”   真受伤了?   褚楼蹙眉又看看怀里人,心里顿时有种憋闷得要爆炸的感觉。明明他才是苦主?但人都昏过去了,还特么躺在他怀里,他能怎么办?要能杀刚才他就不收剑了。   他在心道怒号:“师父说得对,长得好看的都不是好东西!”   无奈之下,他只得抱起秦凤池放到竹榻上。   褚楼站在榻边,一脸阴沉地盯着躺平的人。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真正的、不加矫饰的“秦姑娘”本人,其实他连对方叫什么都不知道,说什么欺骗不欺骗的,在别人看来,确实可笑。   说白了,他根本不认识一个叫“秦凤池”的人。   这人确实很好认出来,就像是“秦姑娘”的双生一般,同样的修眉,同样的有点凤眼,细致的眼尾就像带了钩子,仔细打量,还能看到左眼下眼睫的地方有一粒特别不明显的痣,只有在极近的地方,才会陡然吸引目光。鼻子高挺,嘴唇很薄,颜色也淡淡的。   褚楼看得十分入神。   说起来,“秦姑娘”具体长什么样,他根本没印象。   两辈子他都没早恋过,上辈子忙着考大学,这辈子穿到个可以娶妻纳妾的地方,结果身边只有小厮没有丫头。真让他和姑娘家待在一起,他连人家正脸都不敢看,熟料现在能认真仔细一寸寸看了,姑娘又变成了小子!   褚楼顿时又悲愤了。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看向秦凤池的手臂。刚才他进屋就奔着杀人泄愤来的,根本没留意,这会再看,能很明显看到对方胳膊上的白色绷带,再一看,往上摊开的右手手心也涂着药膏。   “这是什么伤?”他忍不住问。   秦松无精打采道:“我们在山上遇到蛊虫,师父被只虫子钻到胳膊里,自己拽出来伤到的。”   一听到虫子,褚楼打了个抖,再看向秦凤池的目光带了点钦佩。   他想了想,转身问秦松:“你师父到底叫什么名字?”   秦松翻了个白眼:“就叫秦凤池!我师父堂堂近卫司都指挥使,兼任鹰羽卫指挥使,满朝大臣谁不知道!”他憋不住讽刺,“你也不能说咱骗你,都告诉你真名了,你自己孤陋寡闻怪谁?”   褚楼顿时手一紧,杀气溢出来了。   “……行行行,你厉害!”秦松简直怕了,转个身对着墙蹲着。要他说,这褚云开要不是个男的,和他师父还挺般配的,都喜欢动不动武力压制。   他也就是年纪小罢了!等他再大些,比师父是比不了,但肯定能把褚云开打趴下!   褚楼真实震惊。他回忆一下天津府,难怪王城王千户对他强调秦凤池这个名字,他当时一无所知,对方还满脸不敢置信。   敢情是这么个原因?   鹰羽卫的名号他当然听过,尤其这个神秘机构还特别像他那个世界的“锦衣卫”。问题在于,不知道为什么,他日常厮混的圈子偶尔说起鹰羽卫,都半吞半吐、闪烁其词的,提到鹰羽卫首领都是“那个人”“鹰羽卫大佬”,简直就跟“You-Know-who”一样。   时间久了,他就懒得去细究这位大佬到底是谁。至于家中,他爹常年不在家,他亲娘只关心后宅斗争,他哥哥们要么沉迷上班打卡,要么坚持走某点科举升级流,根本没人有时间跟他八卦。   褚楼一回想,就觉得这都是秦凤池的错。这明明是秦凤池做人有问题,再这么下去,迟早会有个李哈利拿剑戳死他!   “我找人来给他看看,”他闷闷道,“你看着秦凤池。”说罢抬脚就走。   秦松等他一走远,才小心翼翼地转过身。他总觉得褚楼那才喊师父名字那一下,简直是咬牙切齿一字一顿,恨到牙痒痒那种。   他挪到竹榻跟前,纳闷地想:“师父到底有没有和姓褚的勾搭在一起?他俩到底是怎么在我眼皮底下勾搭的啊?”   对啊!那时候明明刚见面,师父就让他给褚云开挑一个大碗!他可没跟师父说过褚云开一顿能吃五个大肉饼和一碗汤。也就是他人小又天真,才觉得是师父为善之举,现在回头想想,他师父啥时候善良过!   秦松胡思乱想,越想越觉得很有根据,有种茅塞顿开之感。   他头一转,对上了师父冷冰冰的目光。   秦凤池侧身撑着头看向他,毫无感情地笑道:“你想什么呢,笑得这么丑?”   小徒弟腿一软,跪在了榻前。   “师父,你……你什么时候醒的?”他本想喜悦地大喊,但话一出口,声如蚊呐。   而且充满了质疑。   秦凤池却一反刚才虚弱的模样,脸也不发白了,呼吸也平稳了。他甚至坐了起来,若无其事地把破开的袖子笼了笼,十分注意形象。   “我什么时候昏过?”   他瞥了一眼徒弟,“你要管不住嘴,为师倒可以让你昏一昏。”   秦松瑟瑟发抖,突然感觉和褚云开同病相怜。他师父却又突然笑出声,眼角眉梢都露出笑意。   “……”   讲真,师父以前好像没这么不正常。   “师父,咱们现在怎么办?”他沮丧道,“择月楼没等到裳云商二人回来,肯定发现不对,我们不可能千日防贼,累也累死了,密函都未必能送出去。”   秦凤池却神情悠哉,重新躺下:“不用急,我有个新的想法。”   他的“新想法”此时已经回到了跨院,把师父给敲醒了。   “幺儿?”宁雄飞披着外套打开门,惊呆了,“你怎么现在就回来了?”说罢还下意识看了看客院的方向。   褚楼眉头一皱:“师父看啥呢,我都知道客院来了人。”   “你怎么知道的!”宁雄飞吓一跳,一把拽了他进屋。   他上下打量褚楼,顿足道:“我的乖蛋啊,师父就是担心那些人有问题,才打发你出门。你提前回来就算了,怎么又知道客院的事?”   褚楼便把路上救了秦松的事情跟他说了。   “这两人和我早就认识,”他犹豫了一下,小声说,“那高个子年纪大的,是鹰羽卫指挥使秦凤池。”   宁雄飞险些没被口水呛到:“秦凤池?!”就是那个传闻中睚眦必报阴险毒辣,关键还深受官家宠爱的鹰羽卫扛把头?   他顿时庆幸自家痛快地接收了那俩师徒。   作者有话要说:褚楼:我要杀了这王八蛋!   秦凤池不动声色发动美色攻击:biubiubiu   褚楼:……日后再杀 第42章 臭不要脸   “乖仔啊, 你怎么认识他俩的?”宁雄飞感到头疼。   褚楼瞅着他师父不说话。   宁雄飞顿时头秃。幺儿这表情他特别熟悉,最早一次就是他的枪缨被幺儿摸秃了,他转身看向当时还没他腰带高的幺儿, 这小子就是用这种表情看他的!   “你……”他叹口气, “算了算了,你也大了, 做事心里有数就好。”他又问, “你这大半夜的,就过来跟我打招呼的?”   褚楼只好不情不愿地开口:“秦凤池伤口有点开裂,可能得先生去看看。”   宁雄飞一听, 也有点不情不愿了。他家大掌柜辛苦啊,这好容易睡了,怎么能叫起来?   “是幺儿吗?”   孙子初困倦地从里间出来,就看见宁雄飞正捏着褚楼的小脸揉来揉去。   “多大人了, 还欺负徒弟!”他拍开对方的手,摸摸褚楼的脸蛋, “怎么提早回来了?”   褚楼抿嘴不好意思:“那个鹰羽卫的人,伤口有点不对。”   事关自己的病人, 孙子初态度很慎重, 立刻拎着药箱就过去了。两人一进屋子, 就看到秦凤池虚弱地靠着迎枕, 人虽然清醒, 但仿佛随时都会昏过去。秦松则缩在一旁,表情特别复杂。   “醒了?”孙子初惊讶, 放下药箱就给他把脉。他一边摸着脉象一边打量秦凤池,后者冲他露出一个无奈苍白的微笑。   孙掌柜不由纳闷:他离开之前,这秦指挥使明明已经好多了, 怎么现在看着还不如刚受伤的时候?   他忍不住问:“秦指挥,你晚上一直待在屋里?”   本来很肯定的答案,秦凤池却神色迟疑,先是抬头看了看他身后,对上褚楼的目光,欲言又止,最后用低声下气的语气道:“秦某不曾出去。”   孙掌柜看他这表情跟受了胁迫似的,不由自主也回头看,结果正对上自家崽子一脸示威恐吓的表情。   “……”他轻咳一声,尴尬道,“听说,秦指挥与楼哥儿认识?”   秦凤池轻声细语道:“有幸认识,只是……”   他“不着”痕迹地抬眼看了褚楼,眼神变得分外愁怨,“只是我们似乎有些误会。”   褚楼:“……!”控制不住杀气了!   秦松:“……?”师父好会演orz   孙子初呵呵笑着,已经尴尬到不知道该怎么接茬。这秦指挥使可真会拐弯抹角地说话,他要是接茬,接下来这人不会就要向他索赔了吧!   秦指挥使仿佛突然意识到气氛尴尬,委婉提示他:“大夫,您看我这伤……”   果然来了!   孙子初严阵以待,一本正经道:“无碍无碍,就是伤口稍微有些崩裂,脉细略急促了些。我再给你重新换药包扎,你好好休息,明日保管就好了。”   秦松暗自吐槽,这不就是又受伤的意思吗?   等孙子初把绷带拆下,露出里面血糊糊的伤口,褚楼就有点坐立难安了。虽然秦凤池阴阳怪气装模作样很讨厌,但是他伤口开裂,恐怕确实是和自己打斗造成的。   秦凤池低头看着自己的伤口,在心里开始计数,五、四、三、二————   “先、先生……”褚楼结巴道,“让我来吧。”   他的嘴角便露出若有似无的笑意。   孙子初虽然看出来自家孩子闯了祸,但事关病人,忍不住絮叨:“你行不行?别给人家弄得伤上加伤……”   褚楼不敢顶嘴,忍气吞声在塌边坐下,清洁了双手,这才接过药膏。   “胳膊!伸直点!”他粗声粗气道。   “胡闹,伸直了崩到伤口,”孙大夫敲了他脑袋,“上药就好好上。”然后摇摇头走到一边去拿绷带。   褚楼:“……”   他从小到大从未如此委屈过。   秦凤池却愈发高兴,笑容都变得更加明显起来。他相当配合地伸直了手臂,饶有兴致看着褚楼板着脸给他涂药膏,动作还特别小心细致。   “楼哥儿上药技术极好,一点也不疼。”他温和真诚地夸。   褚楼毛瞬间炸飞。   “楼哥儿是你能喊的吗?”他气道,“咱俩又不熟!”   秦凤池一脸讶然:“秦某看孙大夫这么喊你,顺嘴就喊了。楼哥儿若不乐意,秦某改了就是。”   你、又、喊、了、一、次!   褚楼气得手都直哆嗦,恨不得用药膏糊对方满脸。   “你别仗着自己长得好看就无法无天。”他压着声音咬牙切齿道。   “什么?你说我长得很好看?”秦凤池吃惊地提高嗓门。   褚楼:?!不要脸?   他慌忙转头,就见到孙子初和秦松都眼神怪异地看着他。   “我不是我没有啊!”他绝望喊道。   孙子初哪知道他们之间的暗潮汹涌呢,他只知道自家崽子确实有点看脸的,呃,小毛病。他再一看秦凤池,确实长得好啊,而且是万里挑一的那种好看。   他便迅速接受了褚楼借着上药言语调戏人家这事,并且十分担心自家孩子会得罪朝廷鹰犬。   “幺儿,你赶紧上药,上完就走,”他心虚道,“别打扰人家指挥使养伤。”   褚楼木然。   他看着秦凤池平静坦然的表情,突然认清了一个事实。论起不要脸,他和秦凤池完全是青铜和王者的差距。   褚楼心酸地给王者绑上绷带,下定决心从现在开始要热爱生命远离影帝,却在准备起身的时候被抓住手。   “劳驾松松手?”他神色冷漠。   “别走,”秦凤池却又十分诚恳地看着他:“还生气啊……你看看我,一身的伤,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能不能原谅我隐瞒你的事?”   褚楼顿时又想自不量力地开嘲。本来他们之间只有个“秦姑娘”的债,但是现在又多了诬陷他好色的债!前债未清后债滚滚,还想让他原谅,哪来的大脸?   “当然还有,”秦凤池看他脸色,迅速补上一句:“是秦某看中你的美色,秦某姿色平平,哪里比得上褚公子的绝世风采!”   褚楼狐疑:“你当真这么想?”   秦指挥万分恳切地点头:“秦某正是仰慕公子的风采,否则当初何必蒙着脸也要帮你?那后头安置陈家女眷,秦某可废了一番辛苦。”说着说着又开始卖惨。   提及陈府女眷,褚楼神色也松缓不少。气归气,但秦凤池帮了他也是事实。   不过,他怎么总觉得对方的话听起来哪里不对?就是,听着虽然是好话,但莫名却让人有点生气?   “……行吧,”褚楼迟疑道,“我打伤你我也有错,咱们就暂时和解吧。”   秦凤池便冲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这还是褚楼第一次直面他的笑,一瞬间甚至有些目眩。   他二人气氛变得和谐,孙子初和秦松却不大好了。   孙子初听了满耳朵,也有点晕眩。   什么打啊骂啊,什么蒙脸什么女眷……怎么听着都不像在干好事呢?他越看褚楼和秦凤池,越觉得这两个人有点不对头。这要是让老宁听见了还得了,老宁要么和秦指挥拼命,要么揍死徒弟!   秦松则是直接傻了。   最后他怎么走出屋子的都没感觉,就是看着褚楼和孙大夫离开草庐,心中陡然升起巨大的心虚。虽然他从小仰慕师父,虽然他拼命争取做师父的徒弟……但他确实不能昧着良心,说他师父是个好人。   因为他师父,真得不做人啊!   第二天一大早,秦松刚刚端着热水走到堂屋外头,就从窗户外看见他师父,已经一身清爽坐在桌前喝粥了,而褚云开也坐在旁边,还一会儿夹包子一会儿夹小菜的,给他师父伺候得极为周到。   “……”   秦松麻木地低头看看盆,转身回去了。   算了,热水正好自己用。   屋里两人和和睦睦,褚楼还有些疑惑:“你那徒弟怎么起的比你都晚?”   秦凤池若无其事从窗外收回视线,故作无奈道:“没办法,养徒不肖。”   这话一出,褚楼差点呛到。没办法,他师父天天把这句话挂在嘴边,虽然大部分都不是对他说的就是了。   “你怎么吃个饭都能呛到,跟小孩子似的。”秦凤池给他拍背,嗔道。   褚楼默默打了个寒颤,推开他的手。   “你能不能别用这副模样装秦姑娘?”他翻了个白眼,“怪吓人的好吗!”   秦凤池笑容一收,淡淡道:“是吗?我以为你就喜欢那样的。看来马屁拍在马腿上了。”   “……”   就,莫名受到阴阳怪气的攻击?   褚楼瞬间回忆起在天津府,被蒙面版秦凤池冷嘲热讽的日子,白眼都有点不敢再翻,十分不甘心。   “哎,你注意你的态度啊,”他恶从胆边生道,“我跟你说,以你的前科,你还在考察期呢!可别得意忘形。”   他说完不等秦凤池反应,就迅速岔开话题:“你还没说,你到嘉兴干什么,还有那个蛊虫是怎么回事?”   秦凤池无可奈何地瞥他一眼,想了想,干脆把事情从头到尾跟他说了一遍。   褚楼全程张着嘴听完,尤其听到东林寺里遭遇蛊虫那一段,鸡皮疙瘩都被吓出来了。他好歹也是京城长大的,还是权贵那一挂的人,自然对老娘娘和太后、官家之间的事情十分清楚,甚至还会比普通朝臣多了解一些内幕。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月前   秦凤池:得罪我的人不是死了就是气死了。(无差别攻击   一个月后   秦凤池:你得罪我,我不记仇……只要你原谅我。   秦松:师父,你这句话逻辑——   卒。 第43章 八卦秘闻   皇城脚下的老百姓也爱八卦, 尤其是卫皇室的各种传闻。其中最受欢迎的就是太后先帝和老娘娘的秘事。   比如老娘娘并不是自请去的东林寺修行,而是先帝下旨命她替皇室祈福,替官家积德。那会儿, 官家不过空有皇长子的名头, 被魏王一脉压制得死死的。   他记得他听到的版本里,是说魏王好像犯了一个不小的过错, 令先帝尤为震怒, 随后老娘娘代发修行,远走嘉兴,官家获得太后垂青, 迎娶了太后的娘家侄女,大婚开府,再往后得到先帝的培养,直到先帝仙逝, 顺利继位。   有心人若是捋一捋此说法的时间线,便会发现, 官家人生的转折点,就在老娘娘离开京城那年。虽然说老娘娘为了儿子的前途做出了巨大的牺牲, 但官家能够得到竞争上岗的资格, 全靠魏王自己出了纰漏, 惹得大领导一把撸了他。   由此便知, 为何魏王老实了这么多年, 官家依然无法敞开胸怀接纳这位兄弟。   谁叫他连当皇帝的机会都是人家手指缝里漏出来的,换谁谁能不计较?要是没上位就算了, 没立场计较,都一朝翻身做了主人,当然是怎么记仇怎么来啊。   秦凤池握着筷子, 看着旁边这人一脸跃跃欲试想要八卦的模样,有点无奈。   这人也不知道收敛点,莫非忘记他是天子近臣?   他放下筷子:“此事事关皇室,你既然知道了,就不能置身事外。”   褚楼正事不关己地傻乐呵呢,见他一脸严肃,顿时傻眼,有种不祥的预感。   啥意思?他不就是吃了个瓜,难道还要为此付出代价?   秦凤池叹道:“择月楼岂会坐以待毙?只怕发现我们不配合,立刻就会重新送出密函。我只担心我们落后一步,若是让皇爷看到择月楼的密函,悲痛之下,和太后娘娘撕破脸,事态便不可控。”   褚楼提出质疑:“虽说蛊虫确实太过明显,显得有诈,但万一就是你们赶来及时,凑巧撞上呢?万一就是太后娘娘他们下的手?”   果真如此,官家生为人子,又岂能装聋作哑?   天子说是“天子”,那也是爹生娘养的肉躯凡胎,哪能真得超脱?反而越是身居高位的人,越有任性的资格吧?不然怎么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秦凤池垂眸:“蛊虫之祸,关键岂在主谋?无论是不是太后或后族所为,皇爷都万不能与白氏对立,这才是关键。”   “哦,懂了,”褚楼理解地点头,“就是当冤大头也得忍着呗,还得跪着认贼叫爹爹。”   秦凤池一愣,回味了片刻,颇为赞同:“正是如此。”   “……”   褚楼无语地看向他。   人若不要脸当真天下无敌。   “问题在于,官家能做到像你这样?”他十分怀疑。   秦凤池坦诚道:“皇爷会第一时间杀了太后。”   老娘娘倘使平安无虞,哪怕一辈子不能回京,皇爷都能做一个好皇帝。但老娘娘出事,皇爷就再也不会顾忌任何东西,说白了,他就算真得杀了太后,甚至再搭上一个圣人,那也是皇帝的后宅家事。   至于白家么。以他对皇爷的了解,白家若是没有过多牵扯且缩头当乌龟,还能不伤筋动骨慢慢低调退下去保平安。假如白家坚持要给白氏姑侄出头,那唯一的下场就是一锅端,正中皇爷下怀。   秦凤池也不由感叹白氏的运气差劲。   哪怕圣人生下一个皇子呢?就算是年纪小病歪歪,不对,就算是生下来没养住,现在都会更多几分保障。她没有孩子,命运就只能和太后娘娘拴在一起,你说她倒不倒霉?   总而言之,即使皇爷对付白氏稳操胜券,但他还是要尽量阻止,以避免事态真得这般发展下去。不仅是他,此事捅到内阁,没有一位阁老会希望看到皇爷上演报仇雪恨的一幕。   “所以我要求助于你,”秦凤池看向褚楼,“太后撇去亲子,扶持官家登基,这事天下皆知,而圣人自入主中宫以来慈德仁慧,在民间也颇有声望,伤此二人,恐后宫牵动前朝和天下动荡。除此之外,倘若另有隐情,也会令真凶潜伏,后患难除。”   褚楼听罢觉得相当有道理。   说白了,他们毕竟不是当事人,第一反应肯定不是考虑感情因素,而是从大方面去考虑得失。他作为永庆朝一个普通老百姓,只希望天下安宁,政局稳定清平。要做到这样,起码头顶青天不能换来换去、你争我夺。   他便认真地问道:“你希望我怎么帮你?”   秦凤池眼里不由含了笑意。   “真帮我?不后悔?”   褚楼不服气了,斩钉截铁道:“谁后悔谁是小狗。”   秦凤池笑叹:“果然是真豪杰。”   话说得真满。   不过,他就喜欢这样的人。   秦松再次进屋的时候已经完全做好了心理建设。他心道,大不了就当自己头顶多了一位祖宗,人生在世,谁还没有祖宗?俗话说得好,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家有二老……能保命就好。   结果他掀开帘子抬头一看————   褚楼的剑,又又叕,架在了他师父的脖子上?!   啊啊啊啊啊——————   求求了!跪求!诸天神佛有没有开眼看看他的,信徒不求富贵发达,只求姓褚的和他师父不要跟斗鸡一样见面就打架!   秦松崩溃:“你放开我师父!”   ——就算我师父又不做人,也麻烦你忍一忍吧,毕竟像他这样的世上少有,离开我师父你一辈子也遇不上两个你只管安心!   他把后面这一串话硬生生咽了下去,无语凝噎。   然而他对面两个人兀自对立,全当他是空气。一个脸色涨红死命炸毛,一个表情镇定面带(不做人)微笑。   “你刚才怎么说的?”褚楼质问他。   秦凤池无视脖子旁的剑锋,慢吞吞道:“我说,劳烦你同我假扮夫妻,混入商队北上。”   褚楼怒到跳脚:“对!你说假扮夫妻!你怎么说话不算数?”   “褚公子何出此问?”秦指挥不赞同,“秦某可是征求你的同意。我说,‘你我假扮夫妻,再同商队一起,万无一失’,你同意了。”   褚楼悲愤:“我同意的是我假扮郎君!”   秦凤池打断他,郑重道:“你不必假扮也是郎君。只是经过天津府一事,我已经认清了自身不足,既然身高骨架都不适宜扮女郎,就不该勉强,还是让给合适的人吧。”   说罢抬头看向褚楼,一脸“你就是这个合适的人”的表情。   褚楼已经气到升天。   “我、我不!”他已经悲愤到快哭唧唧,“我绝不!你就是故意的!你以为你是女装大佬就人人都有女装癖啦!我我不要穿裙子!”   秦凤池虽然听不懂什么“大佬”什么“癖”,不过对方想表达的意思他能听懂。   他用包容的目光看向褚楼,好似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熊孩子:“你若是觉得不公平,不如这样,白天你配合一下秦某,秦某晚上可以在客栈房间穿裙子,让你看回来,可好?”   褚楼和秦松同时为他的无耻而感到震惊。   秦凤池装作没看见他们的眼神,继续哄骗他:“其实,男子着装和女子裙装差得不多,你也不用骑马,可以换一条不开裆的底裤,一样的呢。”   什么玩意儿?   褚楼眼神顿时慌得一批:“……女孩家还要穿开裆裤?”   秦凤池噎住,有点后悔提到裤子。   怎么这人关注点如此清奇?   “原本你若不自在,还可以着胡服,”他为难道,“但为了尽量少露面,我想着你最好扮演一位长期卧床养病的内宅女子,所以服饰上难免……”   褚楼却眼睛一亮:“少露面?”   秦松见他这反应,在旁边欲言又止,忍不住扶额。   “能少则少,”秦凤池点点头:“大体上,你只需要躺在马车里,上下需要我抱你,但你可以戴帷帽。只是我们不能完全不露面,你放心,约莫也就是一顿或者两顿饭下去吃一下,偶尔可以送到屋里。”   这样……   如果是这样,那他基本上不需要暴露长相,丢脸也没人知道?   褚楼若有所思,觉得女郎的角色确实更加轻松一点。他也没做过这类工作,演技约等于无,如果当一番,票房重任都砸在他身上,万一扑街了,他还得承担责任;但如果就当个男二,似乎就轻松多了?票房若火,他还能分一杯羹。   简直绝妙啊。   想到这里,这事的利害他自认已经理顺了,完全没问题,便痛快道:“行吧,就照你说的做。”   这才把轻鸿剑收起来。   秦松就这样旁观他师父一步一个坑,把褚云开的炸毛一点点撸顺了,最后很自觉地揣着爪儿,自己主动窝进坑里。你要抱他出坑,他还认为你心内藏奸,喵喵喵地冲你直咆哮,搞不好还反咬你一口。   相当有被害者的觉悟了。   这骗人的境界,秦松心道,他一辈子不知道能不能学到个皮毛。   “秦松。”   “师父,您吩咐!”他吓一跳回神。   秦凤池叮嘱他:“去找宁老板商量此事,顺便掏钱请他帮我们置办行头和货品。”   秦松一听,都是他熟悉的,便松了口气。   “师父您放心,我这就去。”   秦凤池等他出了院子,回头对着褚楼笑:“不如我们来讨论一下这对小夫妻的背景?”   作者有话要说:褚楼:汪。   ————————————————————————————   ——————————————————————————————————   讲真,秦哥真得不做人很多年,我写着写着,心情和秦松一样一样的。   天啊啊!褚小楼你能不能清醒一点!别往坑里跳啊!! 第44章 喜闻乐见   秦凤池在桌边坐下, 提议:“虽然身份是假,但假也要假得逼真,我们来讨论讨论吧?”   咦, 这不就是创建人设?   褚楼顿时来劲了, 和刚才拔剑杀人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胳膊撑在桌面上,主动问:“从哪里开始?”   秦凤池心里暗笑, 找了一张纸, 提笔沉吟:“不如从这对夫妻的名字开始?”他想了想,先开口,“我姓陈, 陈家大郎,就叫陈言致,今年二十有一。”说罢落笔记下。   褚楼眼睛转了转:“你字言致?”   秦凤池赞赏地看他:“反应挺快。”虽然略有不同。   他写完,示意轮到对方。   褚楼想了想, 就道:“那我就叫陆云开!年二十一!”   秦凤池表情淡定,落笔就记:“陆芸儿, 年十七。”   “……”   褚楼恼羞成怒:“什么云儿风儿的,你怎么乱改?”   “你是不是忘记你的身份?”秦凤池提醒他, “一个女郎, 怎会起名云开?再者说, 我们两人都用字起假名, 有些冒险。”   褚楼挣扎:“那为何又改我年龄?”   秦凤池直接道:“太老。”   ??   褚楼震惊:“你怎么歧视女人?二十一哪里老了?”   “话不是这么说的, ”秦指挥耐着性子解释:“你了解婚嫁吗?女孩家及笄前后就会开始相看人家,早有婚配的, 可能一等及笄便要备嫁。这么一来,你若是二十一,咱们孩子恐怕都得有三五个, 你也装不成新妇,二来,你的面相想要扮成二十几的妇人,妆容就得厚重,这大热的天……”   他一副全心全意为褚楼考虑的样子,说的话也十分中肯。更别提褚楼一听到孩子和化妆,就已经扎扎实实被吓到。于是最后又变成他说啥就是啥。   褚楼开始后悔。   天这么热,他要是厚涂一层粉,估计人没到京城,脸已经烂完了。就算不涂厚的,薄的他也扛不住呀,他这嫩脸,啥时候受过化妆品的摧残?   秦凤池一看他吞吞吐吐的小样儿,就知道他在想啥。   “你想要做小狗吗?”他感兴趣地托着下巴。   褚楼困惑:“哈?什么小狗?”   秦凤池好心提醒他:“你自己说的,倘若反悔,就是小狗。”   “……”   褚楼痛苦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其实想一想,小狗也是很可爱的啊,又奶又欢实,谁不爱狗崽?   秦凤池和他对视,一瞬间觉得自己几乎能看到对方心里的挣扎,那道名为尊严的底线,都快要降到桌板下头去了。   他难免有些幸灾乐祸,出言打破对方的幻想:“你若想扮郎君,也不是不行。只要你愿意每天抱我上下,能演好深情的丈夫,还要一天三顿去厨房替我煎药,偶尔再当众喂我吃个饭,哦,还有在路上随时打点行程……我拱手相让。”   褚楼险些呛死。   他惊恐地上下打量对面这人。   这么高的个头,这么宽的肩膀!他打了个哆嗦。   原先不知道真相的时候,他还自带滤镜,自动美化“秦姑娘”,但是现在他再也没办法从秦凤池的身上看到一丝一毫“秦姑娘”的影子。   让他抱着这金刚芭比来来回回,还要目光深情地给金刚喂饭,还要顶着大热天去厨房熬药?!难道舒舒服服躺在马车里和客栈的床上,等吃等喝等人抱,这样的日子它不香吗?   “……陆芸儿挺好的,我对这个角色特别感兴趣!”他语气坚定道。   秦凤池目的达成,十分自然地继续写:“你我青梅竹马,虽然你体弱多病,我仍不离不弃,多方为你求医……”   褚楼靠在桌边,翻了个白眼。   反正说就是你深情人设呗?怎么越听越有一股子腹黑渣男既视感呢?   秦凤池写完这一段,提笔端详半天,卡情节了。   “喂,还能不能写了?”褚楼不满地催更,“继续啊,我等着看呢。”   秦凤池无语地看他,幽幽道:“褚公子,你以前对我不是这个态度……”   褚楼振振有词:“读者对你们写书的就这个态度,你写不出来,就该反省你自己,你没有抱怨的权利!”   秦凤池心道:得亏我不是真的秦姑娘。   他干脆放下笔,问他:“不如你来想,我为何要千里迢迢带你北上?”   褚楼噎住,想了想随口道:“你不是说了四处求医,那就说上通州找一个名医,人家不出诊,只能带着妻子去。”   “这倒也行,”秦凤池点头,“我记得通州有位擅长弱症调理的名手,叫范和青。这位大夫确实性子孤僻,住在郊外,从不出诊,只在官道一处十里亭每日随缘接待十位病人。”   褚楼吃惊:“真有名医啊?不过这名医是不是有点闲,还每天跑去十里亭。”他嘀咕,“什么随缘?都出名了,肯定天天排长队,还不如挂号呢。”   不过可能天下名医都一个德性吧,只有他家先生画风清奇。   秦凤池见他叨叨,解释道:“我们不可能真的跟着商队通州,效率太低。”   通知鹰羽卫远水解不了近渴,但他记得王城等人从天津府离开,要先去清江府等候赵义清会合。只要平安离开嘉兴,他就能传递消息去清江府,如果王城速度够快,不用等到清江府,他们就能脱离商队赶路。   有九府的帮助,密函能先一步送达,而且可以先行调遣人马监控魏王府。   秦凤池把人物小传写完,吹干了墨迹,递给褚楼。   “你再看看有没有需要补充的。”   褚楼一目十行,看到饮食口味和忌口时,忍不住抗议。   “陆芸儿脾胃皆虚,饮食清淡……清淡就算了,那也不能完全不吃肉吧?”   他眉毛皱成一团:“还不吃河鲜——我就爱吃螃蟹啊!如今蟹壳正鲜,师兄们都不爱这口,我到现在才吃了一次,本想着路上也许能杀杀馋!”   他越说越难过,语气也越来越委屈。   秦凤池见状,忙握拳掩住嘴,及时把笑声化作几声轻咳。   “螃蟹和肉好办,”他安抚道,“等到晚上,我单独让厨房做些送到屋里,你看如何?”   褚楼目光阴森:“不如何,我看还是把陆芸儿改一改,改成陆壮士吧!”   “……”   两人还在为陆芸儿到底吃素吃肉争执不休的时候,宁雄飞和宁羽正急匆匆地往这边赶。秦凤池觉得只需要遣秦松通知一下他们的事,却令宁雄飞险些蹦起来。   “幺儿!万万不可!”宁雄飞急得大叫,一把掀开门帘。   褚楼和秦凤池同时转头,都一头雾水。   “师父,你喊啥啊?”   宁雄飞瞪了秦凤池一眼,把小徒弟拽到自己跟前,大掌抚摸着对方的脑门:“乖乖啊,你之前不   是说要走镖吗?这两天你二师兄就要出发了,你得跟去押镖啊。”   对啊,他人生第一趟镖——   褚楼有点心动,偷摸瞥了一眼秦凤池,正对上对方的死亡射线。   “……”   他连忙抬头:“师父,我都答应秦指挥使,反悔岂是君子所为?”   “胡说!”宁雄飞目不改色驳斥他,“你尚未加冠,就是个小孩。君子为不为的,跟你有甚个干系?听师父的,他们朝廷的事情,咱们小老百姓不掺和!”   说罢又瞪了秦凤池一眼。   秦凤池心里顿时佩服。这可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一模一样,不怕死。   他暗自叹息,看来鹰羽卫在南方的威势确实极大地减弱了。等他把老娘娘这事办妥,定要好好整顿各地哨所,重新整理哨人档案。   秦凤池开口:“宁镖头,我确实需要褚楼帮我,不过你无需担忧,我们都会做些伪装,正是为了不被刺客发现,风险实则并不大。”   他心想,何况你这个徒弟,真要和择月楼撞上了,还不知道谁更倒霉些。   宁雄飞严肃道:“秦大人,您二人从头至尾说话不实不尽,却要我徒弟冒风险相助,可我不能替我徒弟他爹娘答应你。”   秦松跟在后头进屋,正听得这句话,不由暗自吐槽。不提帮忙,褚楼就是你儿子,你说啥是啥,一说帮忙,儿子就瞬间变徒弟,又是外姓人了。   真不愧是老江湖,看着耿直道义,实则一肚子黑水。   秦凤池神色淡定:“此中实情,我自然跟褚楼交过底。只是干系甚大,不与你们细说,也是不想牵扯到镖局。”   “正是正是,”褚楼忙道,“秦指挥使都告知与我,我也是考虑清楚,才决定帮忙的。再者说,我之前在树林追击那些刺客,已经牵扯进去了。”   宁雄飞师徒不由面面相觑,这话也没错,已经甩不脱干系,躲着好像没什么用。   “既如此,”宁羽叹气,“不知秦大人打算跟什么商队行走,雇佣哪家镖局?”   宁雄飞精神一振道:“这有何可商量的,雇佣我家!我让他师兄们都退掉镖单,全走你这趟!”   “师父!这哪行啊?”褚楼急到怪叫,“退镖单不是砸咱家的招牌吗?不行不行!”   宁羽却觉得可行。   依他看,只怕秦凤池师徒遇到的不是小事,城外二十里不到就遇袭,明摆着不死不休。   秦凤池摇头:“一日查不出刺客的底细,嘉兴就算不得安全。就算为了褚楼,你们也得远远避开。”   他顿了一下道,“商队不必担心,我在本城还有几个可信的帮手,至于镖局,就找一家走大镖的混进去,也不打眼。至多到清江附近,就会有人来接应,当然为了安全,褚楼最好还是跟着我一起。”   众人都沉默思索。   作者有话要说:褚。芸儿。楼   秦凤池:考据派写手。 第45章 是褚姑娘   褚楼心里反复犹豫。   他们计划得当, 但前路风险不可预计,万一他们当真被识破身份,随行的镖局和其他商队岂不是无辜受到牵连?   可是让师兄们押镖, 他又更加不愿意。   “你那些人手, 不能充当镖师吗?”他忍不住问。   秦凤池看他一眼:“区区几人而已,而且这几人不过是鹰羽卫安插的哨子, 平时用处不大, 所以至多会些粗浅功夫。他们不懂镖规矩,容易露馅。”   褚楼又道:“那九府衙门呢?”   “不行,”秦凤池拒绝, “此地卫所没有我认识的人,我不放心。”   择月楼在本地根深蒂固,卫所几年一换,谁知道有没有问题?他人在嘉兴, 已经来不及向王城等人确认,岂敢将此事交托给本地卫所?   他似乎看出来褚楼的心思, 淡淡道:“你不必有心理负担,我等办事向来只看结果, 顾不了方方面面。这一趟若有牺牲, 事后我会上报官家, 给予嘉奖和补偿, 你在或不在, 都不能改变什么。”   其实若不是认识了褚楼,秦凤池打探一圈, 很可能会选择威远镖局托镖。别说什么牵连无辜,如果任务需要他死,他眼都不会眨一下, 自己的命都能豁出去,遑论考虑他人安危?   他这样把责任都揽到自己头上,倒叫褚楼说不出话来。   褚楼感到很懊恼。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圣母玛利亚呢?大不了他多出点力,万一真被发现,他拼命保护镖局和商队的人,豁出命去也护他们周全就是了!   宁羽拍拍他:“你只管听秦大人的,不必考虑那些。我们走镖的人,哪一趟没有风险?不出事则罢,一旦有拦镖的,谈不拢便是你死我活,无非生死有命,尽力而已。”   说到底,这一趟也算是为朝廷办事,事出有因,想来无论托付哪家镖局,事后也没得抱怨。换成是他,何妨富贵险中求?   他看向秦凤池:“既然决定好了,我便替你们打听最近要走大镖的镖局,人数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不起眼最上。可是你们怎么去下镖单,和商队会合?”   秦松抢着说:“我们和哨人有暗记,等你们打听好镖局,直接让哨人去,我们乔装好了,从哨人处出发。”   这两天择月楼的目标肯定在城门附近和城外,等他今日潜去九府衙门的卫所,投密笺让他们把尸体搬回来,再吸引一波注意力,就可以换了装扮去哨人的住所。   宁雄飞听了计划,点点头:“老大,事不迟疑,你现在就去打听。留神有没有跟脚的。”   宁羽应了,匆忙离开。   “宁镖头,我们得稍作装扮,”秦凤池道,“劳烦你提供些女子的衣物饰品,还有胭脂口脂之类的妆品。”   宁雄飞闻言一呆,反应过来道:“……我去问问玉娘好了,她应该有。实在不行,再去街上采买也来得及。”   秦松看看还一无所知,对着小纸条看来看去的褚楼,幸灾乐祸。他打了招呼迅速出门,以此避开一会儿可能出现的修罗场。   无论什么时代,人类都不会停下追逐美的脚步。美,大到文字、绘画、音律、建筑……小到衣服、首饰、发型,乃至于妆容,方方面面都体现人的审美追求。   褚楼看着孙玉娘摊了一桌子的化妆品,深深感受到了这一点。   “这是香馥斋的眉石,色如点漆,”孙玉娘如数家珍,“这也是他家的妆粉,又叫鹅蛋妆粉,粉质细腻,上脸无痕,还有这几盒,是漱眉堂的口脂,虽有那种几寸的条红,我却还是喜欢盒装的。颜色多了,有石榴红、大红春、小红春、淡红心……”   她又翻开旁边一个檀木妆盒,里头一片珠光宝翠,“我挑了些常用的首饰给你们,那位小哥说你得扮得娇弱,就不能用那些个赤金点翠的,我看玉钗珍珠都可以,质量上乘就行了。”   褚楼目光呆滞地听着,半晌弱弱道:“玉娘……我觉得你好开心。”   “瞎说什么呢,没有的事儿!”孙玉娘掩嘴发出杠铃般的笑声。   “……”隐约唤起了他小时候被亲娘打扮的恐惧。   秦凤池一直靠在旁边打量桌上的东西。   他捡起一盒贝壳大小的口脂,十分感兴趣地凑到鼻端闻了闻,“这里头加了花露?”   孙玉娘见状立刻丢下褚楼:“是啊,我听漱眉堂的人说,里头加了大食的蔷薇花露,和咱们这边不一样,香气特别久远,味道更浓郁。这口脂抹在嘴上,一天都能闻到花香呢!”   当然浓郁了,制作工序就不一样。   褚楼只大概记得,本朝的花露还是水浸法,但是国外的香水是用油,香气更加霸道持久。   “没想到秦大人连女子妆品都有研究?”孙玉娘欣赏地看着秦凤池,连心中那丝仅存的畏惧都没了。她天天在镖局忙活,面对的都是一群大老粗,老老小小恨不得脸都不要洗。难得遇上一个讲究的,真是让人感觉如春风拂面啊。   秦凤池客气地假笑:“我也只是稍有研究,职责所需。”   “职责啊……”孙玉娘一脸懵,也不太敢细问。   褚楼憋着笑,扶着她肩膀往外推,“这都什么时辰了,我肚子饿死啦!你快去给我做吃的嘛。”   “哎呀,你这孩子,行了行了,别推我了!”   他看着孙玉娘拐弯不见了,才松口气。一回头,就对上秦凤池颇有深意的目光。   “过来,我看看你的脸。”   “……脸有啥可看的,橘里橘气……”   褚楼不满地嘀咕,坐到桌前把脸一扬。   秦凤池在他跟前站定,左手掂起他的下巴,凑近打量,就是近到能感到鼻息的那种。   “……”   褚楼忍不住开口:“大哥,你是不是有点太近?”   “那你为何不闭眼?”   眼睛珠子睁那么大,还怪他凑得近。   秦凤池看这人还倔强地瞪着眼睛,干脆伸手盖住他的双眼,便感觉到掌下仿佛有一只小动物,毛茸茸的在乱动。   半晌,小动物终于倦了似的,归于安稳。   秦凤池忍不住勾唇,又迅速忍住。他要是现在笑出声,这人又得炸毛。   于是静下心来,细细端详掌中的脸蛋。   褚楼的长相偏于俊朗正气,兴许是年纪小,轮廓还显得柔和,但他浓眉大眼,鼻梁挺拔,上唇薄下唇却丰厚有棱角,是十分端正的相貌。这样的五官单看不够精致,可是搁在他的脸上,尤其是在他嬉笑怒骂时,就显得眉飞色舞,格外神采飞扬。   秦凤池越看越喜爱。从他的角度,自然更爱这样英俊的长相,对于自己偏于阴柔的模样,他真是多说多泪,平日里除非必要根本不想照镜子。   他用双眼仔细地描绘褚楼的五官,拇指轻抚过对方恣意生长的眉峰,直到乖巧收紧微微下垂的眼尾。他甚至还发现褚楼紧靠太阳穴的地方有一粒小小的痣。   褚楼被他摸的有点痒,忍不住缩了一下,被他下意识的扣住。   “好了没?”   秦凤池松了力道,轻哄:“快了,你放松。”   他随手捻了一柄细薄的柳叶刀,端看了一下褚楼的脸,便小心地替他剃去杂乱的眉毛,露出漂亮的眉形。   褚楼闭着眼,只感到脸上有人又是刮又是抹又是涂,折腾得他特别惶恐。   “紧张什么?”秦凤池慢条斯理道,“我只是给你化个妆,又不是换脸。听闻江湖上有个易颜教,专给人削骨换脸,似这般用了麻药,就用刀子和特制的钩子,掀开你的皮,再削去下颚骨,改变脸型。”   “……”   褚楼听得悚然,忍不住抬手,想摸摸自己的脸是不是完整。秦凤池便抓住他捣乱的爪子笼在手心,语气强硬。   “别乱动,我给你上个口脂看看效果。”   褚楼愣住了。   他试图动动手指头,蹭到了略显粗糙的布料。   “绷带……”   秦凤池淡道:“嗯,我右手受着伤,你乱动我会疼。”   哇,还可以这样威胁人的?   褚楼顿时老实了。   秦松再回来的时候,还以为进错了屋。他目瞪口呆看着站在屋中央的女孩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女孩子一身淡青色的纱裙,肩膀到腰间垂挂深碧的披帛,遮挡住了肩部和背部,显得整个人格外细瘦娇弱。只见她微微垂头看着脚尖,一头乌黑的长发挽起,用白玉双股钗束起单螺髻,又结着一条与纱裙同色的金线勾纹的长发带。   从她的侧脸看,明明是略带英气的秀容,却因为苍白的皮肤和唇色,和眼底的青黑,显出十分病容。   如果不熟悉褚楼的人,第十眼都未必能认出他。就连秦松,尽管早知道褚楼要扮成女子,都半天才反应过来。   “这也太厉害了!”他激动地绕着褚楼来回看,“没想到你扮成女子还挺适合?”   褚楼心里又是不自在,但又有点好奇。他扯着披帛,也低头打量自己,恨不得有张全身镜。   “不、不会显得很怪吗?”他紧张地问秦凤池。   秦凤池已经看他好一会儿了,眼神竟有些怪异:“你放心,一点也不怪,褚姑娘。”   他看褚楼皱眉,就改口,“哦,不是褚姑娘。”   可还没等褚楼眉头松下,这人又补了一句:“不是褚姑娘,是娘子。”   “啊啊闭嘴啊!”   褚楼尴尬到无能狂怒,怒而拔剑,然而他刚要迈步,就被裙子直接绊倒,向前扑去。   秦凤池一把抱住他,低头轻笑:“娘子,怎么投怀送抱?”   作者有话要说:听说一次女装,终身上瘾…… 第46章 飞速入戏   秦凤池一手揽住褚楼的腰身, 一手轻轻握住他持剑的手腕,微微低头,便能贴近怀里人的耳边, 能够完全掌控对方的一切行动。   他挺满意, 莫名起了一种冲动,对着褚楼的耳朵吹了口气。   “哎!”   褚楼反射性地捂住变红的耳朵, 困惑地看他。   “你干嘛啊?”   结果秦凤池露出比他还懵逼的表情, 松开手,含含糊糊想混过去。   “我看有个蚊子飞到你耳朵上……”   褚楼显然不太相信,捂着耳朵一下下瞥他, 视线充满了狐疑。应该不会吧?这家伙嘴巴毒还特别小心眼儿,动不动就阴阳怪气连讽带嘲的……别说搞基了,搞啥都搞不到吧?明摆着就是个注孤生。   对,是他想太多。   一直在旁围观的秦松, 此时心中惊涛骇浪不足以形容他的震惊。   原来他师父一直不结亲,是因为好南风?!   可是……   他为难地看了看褚楼。这位的身份有点高, 看样子也很受家里重视,不太可能愿意和他师父过日子吧?也不对, 到底有谁会愿意和他师父过日子啊。   这件事, 他要不要跟皇爷禀告?   整个堂屋, 这一刻安静地十分诡异, 在场三个人里, 唯有秦凤池心无旁骛,又跑去打量那些化妆品去了。   最终他给自己搭了一身深蓝绣云纹的道袍, 配饰选择那些不起眼价值却昂贵的,只梳道髻,插着一根紫檀木簪, 整个人走低调奢侈的儒商路线。   妆容上,他直接用了特殊的染料,将脸部和头颈、耳后、双手,都全部染成浅褐色,另外在脸上点了些小小的晒痕,以配合他常年往临海跑商的背景。   最关键的是,他还在鼻梁上点了一颗痣。别小瞧这粒不起眼的黑痣,就因为多这一处小小的细节,他这幅妆容一下子就活了,有特点抓人眼,是能让人把陈言致和秦凤池完全区分开的那种特点。   “这颜料不会掉吗?”褚楼啧啧称奇,伸手去摸他的脸。   秦凤池淡定揣着手,任由他爪子在自己脸上乱蹭,“如果不用油就去不掉,多少有点伤脸,晚上必须要洗掉。”   褚楼低头看自己手指,上头还确实干干净净。   他心道,臭美精,男子汉管什么伤脸不伤脸?   “骂我的人坟头草都已经……”   “哎行了行了,饶了我吧!”褚楼打断他,敷衍地讨好,“你最美,你天下第一美,美人就该好好保护自己的脸!”   秦凤池刻意画粗的眉毛一挑,表情竟然十分满意。   等到宁羽回来,一眼看去,还以为草庐来了三个陌生人。他不由佩服秦凤池的这手活计,这脸也没变,个头身形都没变,竟然能只是通过改变妆容服饰等外在条件,就把一个人彻底改头换面了。   可见什么行当做到了极致,都能发挥巨大的作用。   秦松年纪小,还是扮成小丫头,只是这次,秦凤池直接把他变成一个褐色皮肤,打扮利索的海城小姑娘,一看就喜欢顶着大太阳到处乱窜。   “陆芸儿毕竟身体不好,养尊处优,外在肯定不会有什么改变,”秦凤池解释道,“但小丫头肯定是在当地找的,海城临近海港,贸易兴盛,那边的女孩并不会困在闺中,平民百姓尤为自由。所以皮肤多半晒得黑,衣服款式也偏于行动自在的窄袖半裙。”   宁羽师兄弟听得咋舌。   凭空捏造个人物,竟然还得细致到这种地步。   “光看外表,估计没人能认出你们,”宁羽感叹,“幺儿,你这样子可别给你师兄们看到,他们就想有个小师妹呢。”   褚楼不由郁闷:“我也想有啊……”   这样他就不是老小啦。   秦凤池眼神顿时变得不善。   “褚楼,你肩背太挺直了,尽量塌一下肩。还有你的脸,别总是昂下巴,低一些……陆芸儿弱不胜衣,常年精神不济,不会像只小公鸡一样天天打鸣。”   宁羽噗嗤笑出声。   “……”   褚楼敢怒不敢言地嗫嚅,最终低下了骄傲的脑袋。   这个秦凤池,怎么跟个活火山似的?嘴巴活像印第安人的弓箭淬了箭毒蛙的毒液,戳一下倒一个,杀伤力惊人!还无差别攻击!   宁羽的行动力惊人,不但打听好了镖局,还绕着圈子查探了一下择月楼的动向,正好回来告知他们。   “永安镖局正好有一支三十几人的商队,我看人虽多,货倒不多,估计先行走了暗镖,镖队里配了一个镖头,十二人镖师,还有一个趟子手。”   他又道,“另外,我见到九府衙门运了尸体回城,择月楼大白天吃饭的点,连门都没开,明摆着不正常,肯定躲在哪儿观望着。”   秦凤池赞许地看他,“宁师兄办事真是妥当,比我的同僚靠谱多了。”   “……”莫名中枪的秦小松。   宁羽客气:“不敢当大人一声师兄。我看这队人数正适合,你们最好快些加个单,否则临到出发塞人,雇主不见得愿意。”   这时候不必秦凤池再说,秦松已经很自觉出去办事。不过这次,他直接跟在孙玉娘后头,两人提着菜篮子从大门出去,正大光明。   秦凤池看向褚楼:“咱们也走吧。”   宁羽看着自家小师弟,心里很不放心。但经他观察,这位秦指挥使做事很有分寸,看起来对他师弟也还不错,若当成一次历练,倒也是难得的机会。   “原本想着你能在镖局多待一段时间,没想到这么快又要走。”他叹口气,刚想拍拍褚楼的脑袋,结果手抬到一半,看着对方的发髻和玉钗,又无奈地放下手。   褚楼反倒想得不多,“嗐,等我把这趟镖走完,再回来就是了。师哥,上回我偷跑出来太匆忙,这次你想想要什么京城特产,我多带点。”   宁羽不由笑了。   这小子,心心念念就是走镖。可别忘了这趟他自己才是被保的肉镖吧?   “师哥也没别的话嘱咐你,旁的你别管,记得规矩。”   褚楼信誓旦旦:“记得记得,以和为贵嘛!人不动我不动,我就是一个弱小无助的小姑娘。”   “咳,”秦凤池一听,不由不在旁边提醒他,“小妇人。”   “……”   褚楼简直要恼羞成怒。   这个世界要不得,女性地位必须要提升,凭什么结了婚就变成妇女了?   他可以一辈子美少女啊!   由于秦凤池要求保密,前来送人的只有宁雄飞宁羽师徒,还有孙子初。孙子初先塞给褚楼一个两层的木盒,里面全都是各种成药和跌打药油,然后一路走一路给秦凤池把脉,边摸脉便叹气。   “你们年轻人都以为自己底子好,不管不顾的,可这些伤啊病的,都需要时间去调理……也不要多,哪怕再给我半个月呢……”絮絮叨叨。他松开手,转头一看褚楼,见这小子好奇心旺盛,在木盒里拣着小药瓶看来看去,便没好气地拍他后背,“你这孩子,路上记得给秦大人换药,听见没有?”   褚楼懵逼,突然多了一项任务。   秦凤池满脸感激,语气极为恳切:“多谢孙先生,您真是医者仁心。”   “……”   褚楼无语地看这两人互相吹捧。他这个可怜的小猫猫又做错了什么?   几个人来到前院,那里已经停了一辆小马车,马车旁站着一个布衣的青年汉子,看见秦凤池眼睛一亮。   “大人!”那汉子冲秦凤池抱拳,激动地嗓音都在抖,“小的可算又见到您了!”   秦凤池淡定得很,应了一声,“来得匆忙,没通知你们。”   褚楼吃惊地旁观这一幕,也不知怎的,脑袋里突然浮现出天津府那位顾大家的身影。都到这时候了,他当然能猜到那位顾大家身份不简单。现在他再一看这汉子,就像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猛地意识到秦凤池所说的“帮手”的意思。   不会都是这样的脑残粉吧?   直到坐着马车出了威远镖局的大门,褚楼都还没反应过来。   秦凤池原想趁夜去哨人那里,但仔细一想也不保险,干脆让哨人直接驾着马车过来,接上他们再去永安镖局,如此一来,外头人见了,只以为是托镖的人和威远镖局没能谈拢,转而选了别家。   驾车的汉子叫常青,在本地经营一家茶肆,也有好几个年头了。   “东家,咱们这就直道去永安镖局?”常青在外头扬声问。   “去!”秦凤池也大声道:“直接去!我就不信还没有愿意托我镖的人!”   这一嗓门,真是又远又亮啊。   褚楼都被吓了一跳,因为面前这人不但一瞬间换了个气质,连声音都不太一样,还带点口音。他要不是知道是秦凤池,真会以为面前是一位商人。   “娘子,你别担心,”秦影帝迅速入戏,语气温柔道,“你放松些——”然后用特别小的声音提醒他,“快放松,炸毛就不像陆芸儿了。”像斗鸡。   然后眼神十分嫌弃地看着他。   褚楼一瞬间有种小鲜肉在剧组被影帝鄙视霸凌的既视感。   不是吧,你前一秒喊人家娘子,后一秒就嫌弃成这样?有没有演员职业道德?   作者有话要说:楼儿,你醒醒!你做不成美少女! 第47章 驿站住店   世上有一种人, 用后世的话来讲,时时用行动验证什么叫做“投射效应”。比如学校的学霸,自己学得轻松就纳闷同桌为啥讲十遍题目都听不懂, 完全不考虑大家在智商上可能是有差距的这个悲伤的事实。   换成古人的话, 就是疑邻盗斧、以己度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没错,对古人褚楼而言, 他觉得秦凤池就是这个可恶的学霸。此人, 自己能装会演,就觉得天底下人都得跟他一样,穿条裙子就能假装自己是林黛玉!   他缺的难道是“放松”吗?   他缺的是演技啊!   “你的眼神, 不能柔弱一点?”秦影帝还在挑剔,“你这样看着我,别人还以为我强娶了仇人的女儿。”   褚楼忍无可忍,往身后的靠枕上一瘫, 自暴自弃:“年轻有为的大商人表里不一阴险狠毒,不但强取豪夺, 还切我手筋脚筋……我不止柔弱,我还已经废了。”   “……”   秦凤池难得被噎了一回, 突然无话可说。   “咳, 东家?咱到了。”常青在外头提了一句, 当做没听到车厢里两人拌嘴。   秦松已经等在永安镖局外头, 陪他一起等的竟然是总镖头成刚。   成刚当然不是因为知道内情, 纯粹向钱看齐而已。他老远就开始打量马车,把车夫和马车上上下下看了个遍, 虽然满脸笑容,但眼神却跟鹰隼似的犀利。   他想着刚收到的实实在在的定金,少有的丰厚, 但过来的这辆小马车外形简陋,反倒看不出对方有多厚实的身家,还是说,海城那边做生意的人都比较低调?   马车稳稳地停下,只见车厢里钻出来一个皮肤微黑的高个青年,跳下马车,大步走了过来。   “成总镖头,久仰大名了!”他冲成刚抱拳,笑容爽气,气质矜贵。   成刚回神,忙回礼:“哎呀,没想到陈老板如此年轻有为!幸会幸会!”   他又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马车,心道,这里头还有个人呢?听气息一阵长一阵短的,看样子身体不大好啊。   对面的青年却似乎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也跟着回头看了看马车,神情就变得愁眉不展,“内子前几日小病一场,这两天刚好转些。”成刚偷瞧被发现,有点尴尬,忙道:“陈老板放心,这次我保的商行,正好随行一位大夫,听说也是家传医术,陈娘子路途若有不适,请那位大夫倒便利得很。”   “如此甚好!”年轻商人感激道,“等出城见了面,陈某便去拜访拜访。”   两人客气几句,成刚便把镖单交给他,约定了出发时间。   “原本咱们应当清晨出发,这样可以赶一天的白路,到了夜里,差不多就能到桃花坡驿站,”成刚无奈地解释,“但何家有事拖延,又不愿意拖到明日,所以我们傍晚在城外会合出发,今晚约莫得在二十里驿站过夜。”   这位叫陈言致的年轻人一听,眉头便紧皱,有些不满:“真要如此?那驿站地方局促,只怕还容不下我们所有人。”   成刚却莫名松口气,生怕他不挑剔似的。   “你放心,镖局自然优先保障你们的住行,不会让你和何家挤的,而且镖师们也要轮班值夜,也不敢睡。”   两人又商量了些细节,这才结束。   秦凤池重新钻回马车里,刚坐定,便看到褚楼半死不活地歪在一旁,一双眼睛无神地望着车顶,竟然还用手紧紧揪住衣襟,嘴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呼吸声。   “……”他嘴角抽搐,“人已经走远了。”   话音刚落,就见到眼前打扮柔美的“女子”翻身而起,亢奋地挤在他旁边,“怎么样??他听见了吗?我这算不算人未到声先至?”   秦凤池罩住他的脸默默推开,摸不准该不该给个赞赏。   万一给点颜色开染坊,岂不是要上天?   九月初。   诗经说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如今却依然艳阳高照,一直到了太阳沉落,才算去了些许的暑气。二十里驿站的老板娘端出来一盆水,细细将驿站门口的地面打湿,才拿起笤帚扫去一天的浮尘。   她抬头看了看远处的官道,心想,这会儿了,也不知还有没有住店的人?   “老婆子,快把豆秸倒进马厩里!”   “哎,来了!”   她脚步匆匆进了驿站,没一会儿抱着一大把豆秸出来,全部倒到马厩的石槽里头。石槽顿时堆满了草料,马厩里唯一的一匹老花马慢吞吞地走过来,埋头苦吃起来。   此时驿站一楼的大堂里只坐着两人,点了一盘卤肉一壶酒,正边吃边聊。老板娘替他们添了一碟黄豆,又走到门口往外张望。   说来也巧,她这回一看,就见一列车马往自家驿站来,一排挂着十来个灯笼,明晃晃地照着三角镖旗,却是镖队走镖呢。   “又是镖队……”她嘀咕着,还是殷勤地迎了上去。毕竟从嘉兴府出来的镖队,来回就那几家,兴许都是她认识的人。   镖队却早早地停在了离驿站几丈外,趟子手和两个镖师走过来,先抬头把驿站打量了一圈,这才和气地冲老板娘问好。   “巧娘子,咱们镖队住个店。”   巧娘子一看,呦,不是永安镖局的吗?顿时去了局促,双手叉腰:“咱们老邻居多少年了,你们还不放心呐,上来回回不正眼看我,倒先去看房子。”   两个年轻镖师相互一笑,道:“你这驿站越修越好,自然先看看。”老板没变,自然不用看。   巧娘子啐了他,又高兴道:“恁多人,咱这小地方怕住不下,你们熟悉,看看怎么个安排?”两个镖师便跟她一起进了驿站。   “你店里上下总共也就十来间屋子,我们自然都包了,上房务必收拾干净,剩下的大通铺我们自己看着办。哦,晚上还有两班人马守夜,你看着给弄点热乎吃的的。”   等到食住都安排妥当,两人交了钱,这才出来见成镖头。   “头儿,还是巧娘子,屋子也没变动,大堂两个打尖的,吃完就要赶夜路。今晚驿站就咱们的人马。”   成镖头点点头,吆喝一声,车队人马开始往驿站去。   傍晚时还十分安静的驿站,一下子热闹起来。   巧娘子指挥商行把马匹单独卸下,都赶进马厩里吃草料,“你们来之前才放的,前几日刚收下来的新鲜豆秸,这些大家伙可是有口福了!”   她惯常接待走镖的,知道一些镖局的规矩,故而只赶了马,却不去管那些车厢和蒙着油布的板车。   镖师们便把车子统一安置在驿站门前的凉棚下,摘下灯笼重换蜡烛,点燃了再挂上去,基本上能燃到凌晨。晚上守夜的人便要时时留意这些灯笼,灯笼果真晃来摇去厉害,便是有人摸货。   等到这些全都安置好了,何家的人才下了马车。   何员外和妻子一人一边扶着老娘,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娃,被奶娘抱着跟在后头,再加上两个服侍的丫头,可谓拖家带口。   “麻烦准备些热汤热饭来,”何娘子柔声对巧娘子说,“我婆母有些不舒服。”   巧娘子少见这些高门富户家的内眷,连声应了就往后厨窜。   “这千里迢迢的,你们非得拉着我……”老太太坐下,嘴里不住地抱怨。   何员外在旁赔笑,“亲娘哎,这回太后娘娘寿辰,堂兄这有门路上贡,机会难得啊。再说,这做生意不去大地方怎么行?”说着词穷,只得对自家娘子使眼色求助。   何娘子暗哼一声,直接接过奶娘怀里的儿子,往老太太怀里一塞,“去,哄哄你阿婆。”   小娃娃生得滚圆圆白胖胖,笑嘻嘻地一屁股坐在奶奶腿上,奶声奶气地咕哝些孩子话,果真逗得老人开怀,脸色也好看多了。   一家人正和乐融融,和他们同行的另一家商行的主家也进来了。   何家夫妻都下意识看过去,就见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一个人进了大堂。   这青年个头极高,肩宽细腰,穿着一身潇洒的道袍,发饰不过一根木簪,通身却清爽极了。再看他样貌,虽然皮肤黑了些,稍显风霜,但也遮掩不住俊秀的好相貌。   “长得真俊啊!”何娘子忍不住赞道。   何员外闻言顿时不满,小声嘀咕,“不是说一对小夫妻?”说到夫妻二字,特意睨了一眼自家娘子,反遭对方一个白眼。   那头的秦凤池走进来,扫了一圈,便朝何家走来。他先向何家老娘行了礼,再问候了何氏夫妇,最后竟然还从袖子里掏了一个小小的玉福豆送给何家小郎,水头极好,雕工也细致,显然早就准备好了。   何氏夫妇不由暗道这位年轻人很会做人。   “陈老板怎么一个人进来了?陈娘子呢?”何娘子主动开口。   秦凤池便歉然一笑:“内子有些苦夏,我正想打点好了再去接她进来。”   何氏夫妻闻言也不敢耽搁他,约好了路上有空再聊。   秦凤池就挑了一张角落的桌子,上下擦干净,铺了一张薄毯在凳子上,还喷洒了一些带着薄荷香气的药水,一闻就是驱蚊虫用的。   他叫来巧娘子:“劳烦娘子替我备几道清爽的凉菜,如果有鲜鱼,也炖个鱼汤,加一块豆腐。我这里有些细面,劳你帮我单独用鱼汤煮一碗面,不要加芫荽。”   还在吃酒的那桌客人忍不住扑哧笑出声,又赶紧捂住嘴。何娘子也听到了秦凤池这一长串话,总能猜到那桌客人在笑什么。   大约笑话这陈老板婆婆妈妈吧。   作者有话要说:请看内容简介 第48章 陈氏夫妇   秦凤池也听到了笑声, 连个眼梢都懒得给,径自出去了。   何娘子这时候也被勾起了好奇心。这位陈老板,当真是年少英俊, 为人看着也爽阔。如此人材, 得娶了甚样儿的小娘子?   她家商行先行托的镖,有人想加入, 他们自然不能拦着镖局赚钱, 再者人越多,每家分摊的费用也越少,出行也更加安全, 可该打听还是要打听清楚,谁都怕招了那下黑手的反子。   据说陈氏商行在海城规模不小,但这陈老板仍毅然放下生意,带着妻子到内陆寻访名医。她还听说, 这对小夫妻是青梅竹马一道长大,感情极好, 此行除了治病,还想孕子。   没一会儿, 她就看见陈老板扶着一个高挑的女子进来了。   何娘子有些惊讶。   她还以为会是个柔弱的小姑娘。   大堂里除了那两位打尖的脚客, 何家一家子, 还有何家的活计下人, 歇脚的镖师。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看向那女子。   只见她头戴帷帽, 轻纱一直遮挡到肩膀一下,相貌是看不到了, 但从那细细的腰身,到走路的姿势,倒让人觉得应当品貌不俗。   男人们只顾看脸看身材, 何娘子却留意了一下对方的衣着打扮。这陈小娘子一身淡青纱罗,看着简单,但料子本身已经相当值钱,腰带和裙边都用银线密密绣着花鸟纹,简单透着精致。再加上腰上垂下的玉禁步,通身下来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呵。   “娘子小心脚下。”陈老板半抱半扶,两人在桌边坐下。   这时候也不便再戴着帷帽,陈小娘子就摘下帽子递给他,自己低着头理了理凌乱的鬓发。她坐在角落,虽然被自家郎君挡去一半,但陈言致稍微一转身,小娘子的容貌就露了出来。   只见她长眉飞扬,眼眸清澈,五官英气又带着娇俏,美得让人印象深刻。唯独令人可惜的是,她皮肤十分苍白,嘴唇也黯淡失色,虽然多了几分西子捧心的柔弱,但未免失去了些鲜活的颜色。   ‘果然事事难两全啊。’何娘子暗叹。   秦凤池眼神闪了闪,不动声色背过身,挡住大堂那些人的注目。   “热死我了……”褚楼松了口气,掩嘴小声抱怨。刚才大家都盯着他,搞得他还以为自己哪里露馅儿了,出了一头汗。   秦凤池见他额头沁了细小的汗珠,眉头不由皱起。   “你别动,小心花了妆。”他轻声说着,掏出手帕俯身,动作轻柔地给褚楼擦去汗水。   在众人眼里,就看到陈言致背对大家,半搂着自家娘子,一边小声说着亲热话,一边摸人家脸蛋。何娘子看得脸都红了,忙收回视线。她斜了一眼自家郎君,不知为何,心里有点来气。   “哎呦!”何员外突然被媳妇掐了一把,哀嚎出声,“娘子,你作甚掐我!”   何娘子被婆母瞥了一眼,心里更上火,狠狠地翻了他一眼。   这头陈小夫妻完全自成一派,窝在角落说小话。   褚楼捂着肚子问:“菜什么时候上来?我好饿啊……”   秦凤池收起帕子,看他眉毛都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整张脸都写着委屈二个字,忍俊不禁。他顺手摸了摸褚楼的眉毛,站起来喊巧娘子。   “巧娘子,不知我们的饭菜可好了?”   话音刚落,巧娘子就托着一个大盘子笑吟吟走过来。   “来了来了,就赶着做你们两桌的菜呢!”   她先走到何家那桌,把何老娘的热汤放下,然后快步走过来,端了一碟鲜嫩的韭菜炒豆苗,一碟凉拌的野菜豆腐,一碗莼菜汤,一碗鱼头豆腐汤。最后又在褚楼面前,搁了一小碗鱼汤面。   褚楼流着口水,视线上上下下跟着菜盘转悠,看到面条的时候倒愣住了。   “这是玉娘做的银丝面吗?”他诧异地问。   秦凤池把筷子烫了烫,递给他,柔声道:“我们走之前,她特地交给我的,说是为你做的掺了鱼肉的面,让我在路上做给你尝尝。”   褚楼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谢谁。   “你还挺有心的嘛……”他别别扭扭地嘀咕。   “我知道你感动,”秦凤池坦然自若,“不必谢我,谁叫某人吃不上螃蟹,絮絮叨叨了一路。”   褚楼瞬间收回了自己的感动。   他看着面前一桌新鲜菜胃口大开,摩拳擦掌准备大快朵颐。结果,他刚朝凉拌菜伸出筷子,就被秦凤池用筷子夹住。   “……你干嘛?”褚楼茫然地转头。   想打架?   秦凤池笑眯眯地把那碟凉菜挪开,换成了韭菜炒豆芽。   “吃这个热菜,乖,不然你肠胃受不了。”说到肠胃两个字,还特地加重语气。   褚楼定定看着筷子下的绿油油的韭菜,感觉十分倒胃口。说实话,他平生最讨厌韭菜,从小就与它势不两立。   “你老实说,是不是玉娘跟你说的。”他眯眼看向秦凤池。   “难道你不爱吃?”秦凤池吃惊,便又给他舀了一碗豆腐鱼汤,“那不然,你吃些鱼肉和豆腐,鲜得很,我特地吩咐了不要加芫荽。”   褚楼出离的愤怒:“我最爱吃芫荽,你是不是故意的?”   “嘘——”秦凤池提醒他,“你别忘了,你还在喝药呢,吃什么芫荽。”   褚楼委屈地瞪着他,突然想起最早在船上,秦松去买鱼汤的时候还特地嘱咐不要加香菜。好啊,明明是他自己不爱吃香菜!   于是在众人眼里,就看到陈小娘子弱声弱气地发脾气,不肯吃饭,陈老板一直好声好气地在旁哄劝,想尽办法,才终于让娘子勉强吃下了一小碗面条。   真是情深似海啊!   等到一顿饭吵吵闹闹吃完,秦凤池直接把褚楼抱了起来,众目睽睽之下朝楼上走去。   自从褚楼身体好了以后,他就再没被人这么抱过。尤其是,大堂里这会儿都坐满了人,他都不用看过去,都能感觉到别人停留在他身上的视线。   他那个羞耻啊,赶紧把脸埋到秦凤池衣领里,胳膊紧紧圈住对方的脖子,恨不得整个缩进人家衣襟里,最好就让秦凤池一个人丢脸!   秦凤池脚步微顿,他略一低头,碰到了怀里人的侧脸,感觉到了柔软的温热的触感。这一瞬间,他怀里简直像揣了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   他莫名笑了笑,抬脚拾阶而上。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忙着修前面的内容,梳理大纲,实在是来不及,宝贝们亲亲~~ 第49章 深夜惊醒   何娘子在心里啧啧直叹, 感情好到这般地步的,实在少见。她身边的男人,但凡成婚超过一年还没孩子, 就没有不纳妾的。   她漫不经心地给婆婆又盛了一碗汤, 就见门外跑进来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这小姑娘长相清秀,皮肤微黑, 衣服款式在他们这儿少见, 但料子和做工都普通。只见她怀里抱着一件薄披风,一脸茫然地环顾大堂,仿佛在找什么人。   “小丫头, ”何娘子冲她招手,“来来,你找谁呢?”   秦松脸上还带着睡痕,懵逼地走到她跟前。   “我找东家和娘子……”   他一觉睡醒, 怎么人都没了?   何娘子好心问道:“你东家是不是陈老板?”   秦松茫然地点头。   何娘子噗嗤笑出来,觉得这小丫头实在好玩。   “你东家和娘子都吃完饭上楼去了, ”她笑道,“我看你也别忙着找他们, 先吃点东西吧。”说着就拽他坐下, 找巧娘子要了干净的碗筷, 替他舀汤夹菜。   秦松正处在半大小子的阶段, 早饿得前胸贴后背, 见状也顾不上许多,坐下埋头就吃。   楼上的两人, 则完全遗忘了还有个人。   这间驿站的上房自然比不上高档的客栈,里面用屏风隔出了内外,正对着大门有一扇双开的木格窗。秦凤池一进去就打开窗户往下看, 可以看到一楼后面有个挺大的院子,一半种菜养鸡,另一半搭着架子,看起来是给住店的客人晾晒衣服用的。   再往远处就是山了。   他暗自留了神,敞开半扇窗户换气,这才顾得上打量屋里头的摆设。   “这破地方还能一开十来年,”他越看越嫌弃,“这什么桌子?毛边都没刨干净,想把人扎成豪猪?”   褚楼正在里间晃悠呢,闻言走出来对着桌子观察半天。   “……哪有毛边?”   秦凤池就跟没听到似的,皱着眉用脚把屏风挪开,“脏成这样还摆出来,是遮丑还是献丑?好端端的百鸟朝凤,画得跟山野斗鸡似的!”   于是褚楼又去看看屏风,一头雾水:“画得不是挺好?”   “……”   秦凤池黑脸看他,“你故意气我?”   “我哪有?你别小人之心啊!”褚楼眼神飘忽,不动声色往里间挪。   秦凤池阴沉一笑,活动了筋骨跟在后头。   “上一个故意气我的人你知道他坟头草有多高了吗?”   又来——   褚楼翻了个白眼。   眼看秦凤池跟丧尸一样伸着手要逮他,他眼珠子一转,直接就滚上了床。   “来啊,你有本事也上来啊!”他滚到最里头,摆了个妖娆的姿势,对秦凤池挑衅道,“这床还不知道啥时候换的,上面落满了灰尘,说不定还有上个人的皮屑——你上来啊!”   秦凤池僵在了床边,还没听他说完,手就慢吞吞缩了回去。   褚小楼顿时发出杠铃般得意猖狂的笑声。   “……”   秦指挥拿他没辙,回想起头一次在漕船,褚楼还特地买了新的浴桶送到他房间。今日与当时相比,他的境遇当真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啊!   “笃笃——”   外头传来叩门声。   褚楼收了笑容,小心指了指外头:“……有人找。”   妈呀,这股莫名的幽怨是哪里冒出来的?搞得他仿佛什么负心汉一样。   秦指挥便瞪了他一眼,转身去开门。   站在外头的却是秦松。   “东家,”秦松一抬头,就对上师父面无表情的脸,不由一个激灵,“……我,我就是问问你们可要热水。”   谁料秦凤池突然笑了,还十分不怀好意。   “自然要,你让人把车上的新浴桶搬上来,”他想想又道,“还有,拿一套干净的被褥床罩来。”   秦松最了解他师父的洁癖,赶紧应了就下楼。   夜渐深,除了安排值夜的镖师和商行的活计,其余人都纷纷回房间休息。   褚楼拆了首饰发髻,穿着单衣衬裤就准备睡觉,直接被秦凤池扯了下来。   “别闹啊,我困死了!”   秦凤池反问他:“我还想问你?你不洗澡就这么爬床,问过我新换的寝具了吗?”   褚楼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大家都是男的!”他下意识压低声音,“出门在外,你还瞎讲究什么啊!”   秦凤池冷冷道:“我就一句话,你不洗澡,别想爬我的床。”   我————   褚楼险些喷血。   他回过神,气呼呼地就外走:“不爬就不爬,稀罕!我和秦松挤挤去!”   “砰——”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穿过他身侧,狠狠地把门阖上。   “大半夜的,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和自己娘子吵架?”   褚楼这下真的火了,困难地转身,贴着秦凤池和他脸对脸:“我看你不是想吵架,你是想和我打架!你有胆别堵着我!小爷拿了剑,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社会的毒打!”   秦凤池异常坚定:“不管,去洗澡。”   他就是死!也绝不能和一个脏兮兮的人同床共枕!   褚楼最终屈服了。   他唯一能做的反抗,就是坚决不用秦凤池的新浴桶。   “我看你就是矫情!洁癖!”他一边在驿站提供的浴桶里快活地扑腾,一边吐槽秦凤池,“就你这样,你还想在外头混?还想走镖?还想行商?咋不上天啊你!”   秦凤池早洗完了,慢条斯理披上雪白的寝衣,全当隔着屏风另一头的人在放屁。   好在他们左右是何家的人,声音压低点,对方应当听不到。   烛火一熄,屋子里顿时暗了下来。   褚楼刚才没感觉,这会儿盖着薄被缩在里侧,突然觉得不大自在。他好久没和人同床了,这么小的床,两人肩膀难免挨挨碰碰,呼吸都清晰可闻,实在怪异。   他下意识嗅了嗅,就闻到了一股说不出的香气。有点像蔷薇,又夹着点薄荷的冰凉。   虽然屋里还有些闷热,但他闻着这股凉气,不知不觉迷糊了。   秦凤池却一直睁着眼睛,难以入眠。他右手还有伤,便枕着左边胳膊,定定看着头顶的床帐。不过半炷香的功夫,旁边就传来了轻软和缓的呼吸声。   他不由在心底吐槽,常听人说憨人憨福,傻子从来不会走困,看来这话是真的。   距离上一次离褚楼这么近,好像还是在天津府的时候。   秦凤池回忆了一下,自己那会儿偷看褚楼,到底在想什么?   他琢磨半天,转过身面向褚楼。这人在有限的空间里,仍然能够睡得四仰八叉,一只手还放在耳朵旁边,就跟那小娃娃没什么两样。   他又伸手去戳了一下对方的脸,唤来对方一声哼唧。   “……”   就这?   秦凤池感到不可思议,半坐起来看着熟睡的人。   要是换成是他,别说碰到他,不对,身边几米有人他根本不可能睡着。他以为上次是褚楼喝了药的缘故,所以睡得沉……原来是天生缺根筋?   优等生秦凤池怀着这种感慨,直到真正睡着,都还在为褚楼感到忧虑。   其实吧,褚楼睡得也没他想得那么好。   一开始他睡得挺香的,但不知怎的,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走在路上,突然掉进一个虫洞,被一群虫子淹没啊!那些虫子在他身上到处爬到处咬,痒得他恨不得去死!   “呜……”   秦凤池被一阵极小的哼声惊醒。   他起身看向里侧,只见褚楼的单衣几乎全部敞开,衬裤也从裤脚捋到了膝盖。对方紧闭着双眼,在床上蹭来蹭去,两手胡乱在身上又挠又抓。   “楼哥儿?”他眉头紧皱,俯身过去,拍了拍人,“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褚楼这才迷糊睁眼,软绵绵地哭丧道:“……好痒……”他又痒又困,浑身简直痒到钻心,挠也挠不到点上,好像越抓越痒。   要是你割他一道口子,他眉毛都不一定会动,但是痒,真得好汉也扛不住。   褚楼一醒过来,痒得更加剧烈,简直要哭了。他翻身直接扑进秦凤池怀里,崩溃地使劲蹭:“我背上好像有虫子……你快给我看看,痒死啦!”   秦凤池一听虫子两个字,也急了。他想下床把油灯点着,偏怀里这魔星死不放手,一边哭一边蹭。   “你——”   他实在无奈,直接托着屁股把人抱起,走到桌边点燃了油灯。   “别动了,我给你看看!”   褚楼已经把衣服都蹭掉了,眼泪哗啦啦淌着,面子里子差不多都没了。他还有点发烧,软绵绵地歪在秦凤池肩膀上,绝望地默默流泪。   “秦凤池,我完了,我长虫子了……”   “别胡说!人长什么虫子!”秦凤池头大,一手托着怀里人的后脖子,一手检查他的后背。 第50章 谁说不行   褚楼皮肤很白, 这点秦凤池是知道的,但乍一看到他的果背,还是心里急速跳了一阵。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 这人从侧颈到肩膀, 顺延到后背,再往下腰线逐渐收紧至衬裤, 都是一片白腻, 只有肌肉线条起伏而形成的阴影。   现在这片原本洁净的白色上,布满了红肿的挠痕。他下意识地用手盖上去,手下传来滚烫的热度。   “痒……”怀里人还在哭唧唧, 忍不住扭来扭去地瞎蹭。   秦凤池反射性地深呼吸,左手从后颈滑下,用力圈住他窄瘦的腰,斥道:“别乱动!”   乱蹭什么, 真以为他是木头人啊!   褚楼浑身发热,本来挺难受了, 一听竟然还有人冲他发脾气,顿时委屈大发。他这是遭受酷刑了——好一个如狼牧羊的酷吏!   他本来是跨坐着偎在对方肩膀上, 这下因为愤怒竟然有劲坐直了, 两手掐着人脖子, 就用脑门往对方头上磕。   “小爷我不畏权势威武不屈, 跟你拼了!”   嘭!   秦凤池一瞬间以为自己被磕傻了, 眼前一片星星。   “……”   他捂着额头狂怒,一把夹住褚楼, 大步到床边就把褚楼丢了上去。   这厮在床上晕晕乎乎滚了两圈,竟然捂着额头哭了起来:“秦凤池!有歹人砸我的脑袋!”   秦凤池:“……”   他又一次深呼吸,看床上的人。   经过这番折腾, 褚楼的上衣早甩到了地上,浑身上下就穿着一条衬裤,还滚得皱皱巴巴。他上半身看着实在惨不忍睹,全是一条条又红又肿的痕迹,整个人头发凌乱,满脸泪痕。   这要是被人看到,指不定以为他对褚楼干啥了!   “真是我磨人你磨我,风水轮流转?”他捏着眉心,硬是被气笑了。   可再气,他也没法不管这位祖宗。   他叹口气,把孙子初给的木盒找出来,对着一个个小瓷瓶上的签子找药。   刚才他观察了一下,褚楼这身上也没有虫咬的痕迹,也没起什么水痘疱疹,只是一挠就会肿,约摸就是赤疹,民间也叫鬼饭疙瘩。可能和褚楼吃了鱼,或者那浴桶不净有关系。   他找到一瓶外用的拔毒膏,走到床边坐下。   褚楼抖抖索索地蜷成一团,默默瞅着他,脸和脖子都红成一片,尤其是脖子,肿大了一圈,看着特别可怜。   秦凤池板着脸不去看他,上手把他给捋直了,沾着药膏一点点地涂到红肿处。兴许是药膏发挥了作用,这人也慢慢安静了下来,神智也清醒了些。   “你看着我做甚?”秦凤池低头抓着褚楼的脚踝,给他上药。   褚楼眼睛含水,闻言赶紧移开视线,没一会儿又看向他,犹犹豫豫地戳他的手:“……你把药给我给我看看?”   秦凤池抬头,平静地看他,“你要药?我已经快涂完了。”   褚楼嗫嚅着没吭声。   这下秦凤池不由狐疑,他想了想,问道:“你是……还有哪里难受?”   “……呜!”   褚楼羞愤难耐,下意识地伸手捂住屁股。   秦凤池见此情状,恍然大悟道:“后头也肿了?”   “肿了肿了!”褚楼顿时自暴自弃,头往枕头一埋:“……你快给我,我前头也肿了!”   噗————   秦凤池在对方愤恨的眼神里憋住笑,把瓷瓶递给他。   就这样,两人折腾到天都快亮了,才勉强睡了一个时辰。   第二天一大早,秦凤池抱着褚楼下去吃饭。   褚楼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等饭吃,秦凤池不太放心,稍微拨开他的领口看了看。见他脖子肿胀的地方已经全消,那些抓挠的印子都结了浅浅的痂,不刻意看倒是不明显。   他刚收回手,旁边桌坐着的何家夫妇就投来怪异的眼神,那眼神吧,好似若无其事,但又仿佛有什么话要说,欲言又止。   “陈老板,你过来一下。”何娘子看了一眼眼底发青,精神不振的褚楼,终于忍不住了。她一把将秦凤池拽到角落。   秦凤池看着何娘子那副难以启齿的表情,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陈老板,你看我虚长你几岁,今天就托个大,嘱咐你几句话。”   何娘子有些为难,但还是掩着嘴小声道,“我知道你们小年轻感情好,正热乎着,可你也得顾虑你娘子那身子骨。”   秦凤池俊脸一红,张口想解释,“何娘子,我没……”   “哎呀!我就在你们隔壁屋,耳朵又不聋!”何娘子甩他一个白眼,“你说你们折腾了一晚上,我一想到你娘子那小脸白的,都急得想去敲门,还是我家掌柜拽着不给我去。”   她语重心长地劝道:“我知道你身强体壮,可你娘子走一步喘三步,就是再急,也得等她身子养好了!我可是过来人,这话你得听我的!”   昨晚隔壁屋那真是,又是哭又是闹的,偏偏她和老何还能听见点动静,可把他俩臊的呦!果不其然,今天一看,陈娘子脸色比昨天还差,那句话怎么说的?面如菜色!   哎,年轻人就是心里没谱,只图眼前贪欢享乐。   秦凤池对着何娘子暗含谴责的目光,一时无言。他能怎么说呢?他要是不承认,搞不好别人还以为他“不行”!   “……我会注意的,劳您提醒了。”他咬着牙,憋屈地低头承认。   何娘子显然对他认错的态度很满意,拍拍他的手:“这就对了!我听说,你们这趟去还想求子?哎呦,那就更不得急了!这女人生孩子,好比那种庄稼,你不把土地伺候好了,地力不肥,种不出玩意儿啊!”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位子。秦凤池见何娘子和何员外挤眉弄眼的,就好像哨子接头似的,不由无语。   “何娘子找你说什么?”褚楼打起精神,好奇地问他。   秦凤池面无表情,拎着茶壶倒水烫碗筷。   他心想:‘这话岂能同你说?要说让你生孩子,只怕这家店都要没了。’   褚楼便愈发好奇,凑到他脸跟前,拿手指轻轻戳他的下巴,“哇,你们到底有什么话不可告人?”   “……”   秦指挥使简直烦不胜烦。   他记得太后娘娘在皇爷的勤政殿曾经养过一只长毛异瞳猫儿。   那猫总是喜欢扑他,回回扑、次次蹭,只要他过去,那猫崽子就围着他绕圈圈,喵里喵气的!然后倒在他靴子上不动弹,各种碰瓷。后来愈演愈烈,还私自溜到他住的院子,把老鼠往他门口丢,喝他的杯子,吃他的点心,睡他的床,踩他的脸——   屡教不改。   最后秦凤池趁着勤政殿的宫人们没注意,把那猫崽子丢到礼郡王府里去了。反正皇爷知道了没吭声,礼郡王是个猫奴故作不知也没送回去。   他阴森森地盯着某人的爪子,心道,这也是一只猫。   不,这是比猫还要麻烦的存在。   一行人吃过早饭,打点了食水,再次赶路。这次会在路上走一天,天黑之前赶到桃花坡,路上没有打尖的地方。   秦凤池为了尽量少露面,也跟褚楼一起挤在马车里。   “喂,秦大人,”褚楼见他还在生闷气,主动上前示好,“你胳膊该换药啦!”   秦凤池漠然地转头看他,见这人一脸无辜,牙根都痒。这人怕根本都不记得昨晚都干了什么吧?害得他被人误会,心里乱七八糟,自己倒一身轻松置身事外。   他神色冰冷,一把扯了上衣,胳膊递给褚楼,眼睛却看向窗外。   “……??”   褚楼无语地看着他,这是什么幼儿园小朋友做派?   他这个可怜的小猫猫又做错了什么?非得承受无良人类的冷战行为?   算了算了,没有毒液袭击就已经很不错了。   “哎,秦松人呢?”他替秦凤池重新缠好了绷带,突然想起从早上到现在,他们好像还没见到过秦松。   秦凤池:“……”   他也忘了。   秦松此时正一手一个肉馒头,坐在何家马车车辕上,吃噎了何娘子还给他倒水,快活得不得了。   何娘子不由嗔道:“你这个东家,还真是有了媳妇啥都忘了。我看你啊,不如跟我回何家去,看把孩子可怜的!”   秦松啃着馒头,连连点头。   唉,他要是真的小松儿,求也得求何娘子带他走!师父真是见色忘义!   镖队行至午后,道路上已经难见行旅,两侧的山势也渐渐高陡,林木幽深。这种地方往往容易出事,但由于没有出省,镖队也只是亮出镖旗,并没有让趟子手喊镖号。   一行人马安安静静地赶路,走了大概十里路,并没有什么异常。   何员外从进了林道就开始紧张,车厢也坐不住,跑到车辕上和车夫挤着,一路和旁边骑马的成镖头搭话。   “这林子道可真是……”他哆嗦了一下,“真没事吗?”   成镖头眼神警惕地四下扫视,但嘴里却满不在乎:“何员外,这道咱走了多少回了,有啥不放心的?再者说,这趟线离府城也近着,驻军每隔几天跑操还会来趟一次,怕什么!”   他又低声对何员外说:“咱们这行当,绿的白的都得认识,这附近有点名头的,咱都打点到位,您只管放一百二十个心!”   作者有话要说:总觉得这章……   楼哥儿实惨   又开始有黑话了!这趟线——这片地盘 第51章 荆棘拦路   何员外这也是头一次走陆运。要不是全家上京, 老娘又晕船晕得厉害,他也不会选这种方式。   “成镖头啊,我听说大镖局在路上都要喊镖的嘛, ”他扶着车门, 苦着脸,“咱们怎么不喊一喊, 人家不就不敢来了?”   成镖头看他是雇主, 耐着性子给他解释:“咱们这行也是有规矩的,在自家门口不兴喊镖号。尤其是这些熟悉的山口,你一喊, 人家还以为是外地来的,故意挑衅呢。”   何员外讶然:“竟还有这样的门道?”   不过他仔细一想,正是这个道理。就是他们做生意的,到了一个新地方, 也是首先拜门头,不可能一开始就吆喝。   “放心吧何老板, ”程镖头眯眼笑呵呵,“这还是咱们的地界呢, 左右邻居都和气得很呐!”   他们这厢聊得热络, 后头陈家的车队反倒很安静。   秦凤池环臂靠着车厢, 一动不动地闭着眼养神。午后本就让人昏昏欲睡, 再加上行走到林道, 两旁都是多少年的老树遮挡,车厢里倒不觉得闷热。正因如此, 某人刚躺下没多久,就打起小小的呼噜声,也不足为奇了。   “……”   这人, 是猪吗?   秦凤池无语地睁眼,斜睨了一眼身旁的人。   只见褚楼出发时候还整齐的发髻,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散了下来,钗环掉落到了一旁的坐垫上。他整个人侧卧着,紧紧挨着秦凤池盘起的腿,双颊微红,整个人睡得别提多香甜了。   秦凤池稍微动了动膝盖,此人立刻蹙眉,发出不满的哼唧。   就连睡着了,依旧如此霸道。   他看了褚楼半晌,重新闭上眼,但是心绪却无法再回到方才的平静。   秦凤池并不知道自己也开始皱眉,他琢磨自己的心思,越想越觉得心直往下沉落。如果说上回在天津府,他只是出于从前对褚楼的好印象,所以对褚楼的接近不大抗拒,甚至有点好奇……那么这次呢?   也许是比好感更多一点的容忍吧。   他一想到此次回京,势必要带着褚楼去见官家,心情就更加烦躁。自然了,以褚楼的身份,能在这个年纪得到官家的注意,肯定好处更多些。   但是他就是不想!   秦凤池看向窗外,远处山壁层叠,层林苍翠,但却熄灭不了他心头的大火。说不清是燥郁、憋屈,还是单纯的愤怒。   马车却在此时,慢慢停了下来。   他眉头紧皱,看向车门。   常青掀开车帘,神情凝重:   “前面有路障。”   秦凤池眼神微冷,低声道:“你让人去看看,到底是普通的老合,还是咱的点子!”   “小的这就去。”   褚楼揉着眼睛,一骨碌精神了。   “有山贼?”他立刻从垫子底下抽出自己的轻鸿剑。   “不忙,”秦凤池摁住他,摇头,“兴许只是不长眼的毛贼,轮不到你出手。”   褚楼摸了摸下巴,结果摸到一手的粉,忙往衣服上蹭。   他装作没看到秦凤池嫌弃的眼神:“会不会和择月楼有关?毕竟这条线是惯走的,按理说不会有那招子糊的?”   秦凤池上前逮住了他的手,拿起帕子一下下擦干净。   “如若真是择月楼,只怕直接就杀过来了,设什么路障?”   倒也是……   褚楼撇撇嘴,等一只手擦干净了,又把另一只手递过去。   常青叫了个装成伙计的哨子去最前面查看。那哨子过去看了一眼,就跑回来,凑到常青耳边小声说了一句,自个儿往后头去了。   “东家,路障是些荆棘,”常青钻进车厢,小声对秦凤池道,“成镖头带着趟子手在附近转,何老板都快吓尿了,吵着要掉头回去呢。”   秦凤池沉吟:“其他镖师如何?”   常青苦笑:“我看那些镖师小年轻的,都有点慌。”   “这也正常,”褚楼不以为怪,“这条官道镖局们年年趟,大小山头各个都靠收孝敬富得流油,谁还真得跟镖队过不去?这些镖师,估摸着上手都还没见过血哩。”   他师门还算不错的,师兄们走镖前本就拜在各地门派之下,常年江湖行走,比很多镖局雇佣来的武师靠谱多了。   “这可不太妙啊,”常青一听,更加发愁,“万一真有劫道的,恐怕不会太懂规矩,他们别帮不上忙,到时候还拖咱后腿!”尤其是还没出地界,大人不能暴露身份啊。   就在这时,秦松跑了过来。他爬上车厢,小脸满是焦虑。   “师父,我刚刚凑在何员外旁边,把路障附近查了一番,”他快速而小声道,“那附近,有血腥气啊。”   车厢里三人不由面面相觑,心中悚然。   秦松紧张道:“我听成镖头说,旁边有一座大山头,两个小山头,总共五个寨子,但年年都打点到位,宁镖头也打点过,这趟儿线按理说不该有那不长眼的。”   是啊?这才离嘉兴多远?   秦凤池心中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但他细细回想,觉得他们的计划没有问题,伪装也并没有被人识破。可事情有这么巧合?偏让他们遇上倒霉的劫道?   最前头传来了趟子手和镖师们喊号的声响,一声声长短间隙的“喝唔”,在山间听起来曲折悠扬,实际上却代表着,他们要正式向附近设下这路障的人撂牌子。   褚楼还知道这几声号儿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凤凰三点头”。   虽然实际意义并不怎么美丽就是。   秦凤池嘱咐常青:“你让人把所有车子都围起来,红货单独放外头,老弱妇孺都到最里面去。”   常青有些犹豫:“咱们车队也没甚么老弱妇孺,何家的,那成镖头还没下令让轮子盘头……”   他在嘉兴还有几家茶肆,也委托镖局带过货,规矩还是懂一些。只怕他们前头插手,后头镖队就对他们有意见。毕竟按照成镖头的打算,他还想跟人会一会,看看能否舍小财保住这一单。   “你直接跟何家说,”秦凤池不耐道,“成镖头未必保得他们不死,靠人不如靠己!”   作为陈言致,他这种时候不可能离开陆芸儿,出于保护妻子的目的,他提出这种建议十分正常。何员外更是拖家带口,老老小小都靠他一个人,自然更想保命。   再者说,何家的大宗货物都已在之前托了暗镖送去京城,这趟不过是家小,附带些随身的银钱和古董之类。要是知道这里已经见了血,让他们白送钱财,估计何家也愿意。   常青抱拳应下,匆匆下去办事。   成镖头紧紧把着佩刀,眉头紧锁,心里一阵阵地发虚。   这时候,他也觉察出不对劲了。   换作正常的拦路,他们已经亮了眼儿,唱了号儿,无论对方是敲诈勒索财子,还是想杀人劫镖,那都该出来露个面,双方对个牌。他也好争取一个“化干戈为玉帛”,平平安安过这个坎儿。   可对面这点子明显不按常理来啊!   “头儿,那陈家的东家,过来撺掇何家摆轮头盘子!”一个镖师跑过来告状。   成镖头原本就心烦意乱,闻言不由骂道:“这会儿子捣什么乱!”   “那我去让他们别瞎动车子!”   “等等,回来!”成镖头又叫住他,踟蹰半晌,一跺脚道,“罢了!这点子来头不对,只怕要上阵打虎啦!”   这镖师还年轻,不过三五回跟着走镖,见状脸色刷白。他跌跌撞撞地转身往何家车队去,看样子也顶不上大用处。   就在此时,出去探路的趟子手和两个老镖师从林子一路窜了出来,满头大汗,神色惶恐。   “怎么回事?!”成镖头眼皮直跳,喝问道。   趟子手腿都软了,还是两个镖师架着回来的。但他嘴皮子利索,镇定片刻,就三言两句把事情跟他说了。   “这条道往上约莫不到一里,有一片竹林,”他说到这里眼神变得恐惧,“那竹林中间倒着不少货物,推车,到处都是血……我们抬头一看,老竹林上头挂着起码十来具尸体!”   成镖头大震,惊得倒退一步。   他半晌说不出话,握着刀柄的手心,滑腻腻的尽是汗水。   他们江湖走镖的人,虽说看似刀口舔血,其实最讲究以和为贵。一路走镖,都是能用钱解决的,绝不会轻易动手,而这世上也确实少有不能用钱解决的事情。   可要说万无一失,那也不是。   就如此时,他心知,必须得作出一个决断了。   成镖头往林子深处看了一眼,毅然转头,去找陈何两家商量事情。   “成镖头,”何员外一看到他就害怕,搓着手问他,“怎么样啊?这……这还没有人来找咱们?”话到尾音已经抖不成声了。   其实他哪想有人来找啊?岂不是坐等山贼上门!但他刚才听陈家的那常掌柜说,要是山贼肯露面,反而一切好商量。   成镖头心里哀叹倒霉,苦涩道:“我话还是得跟何老板你说清楚啊,咱们这回只怕遇上硬点子了,少不得要见见真章。你们车子快些挪动,让家小都到中间去。”   就算最后难免一死,也不能让妇孺死在前头。   常青在一旁皱眉,插了一句:“我们离嘉兴也没多远,就算真遇上劫镖的,总不至于能把我们一整个镖队都围住?到时候等人出来了,看了情况,再让人出去送信求助。”   何老板闻言精神一震,追问他:“现在怎不能让人去求助?二十里驿站离得近啊!”   “现在?”成镖头苦笑,“我们都不知道对方埋伏在哪里,现在让人往回,那是送人头。” 第52章 誓不后退   常青插话, 不过是看成镖头表情灰暗,话里话外也十分丧气。就算是打仗,也讲究一个士气, 不战而言败, 这哪能行呢?   他这一个提议,果然让成镖头又重新打起精神。   “你说得对, ”他振作道, “既然有点子埋伏,咱就先做好准备应对,兵来了将挡水来了土掩, 实在不行,我还可以让趟子手想法子去找三大寨,他们道上也有道上的规矩,收了孝敬, 岂能坐视我们在这条线上被劫财?”   何员外也被他鼓舞了,看看常青, 试探道:“那咱就继续轮……轮什么盘子?”   成镖头大喝一声:“都摆起来!”   镖队所有人都开始推车子,运货和物资的推车独轮镖车, 都围成一圈, 唯独把雇主一家老小的马车赶进最中间去, 如此四面八方都守着镖师和商队的活计打手, 以免被人偷袭。   陈家人少, 主家就夫妻两个人,成镖头便劝说秦凤池, 让褚楼去何家的马车里。   “也好,”秦凤池一脸强作的镇定,“我一个大男人, 总不能缩在后头,只不放心我家娘子。”说罢,不顾褚楼明里暗里挤眼睛的暗示,硬把他给塞进何娘子的马车里去了。   “……”   褚楼扒拉着车门,眼巴巴看着秦凤池的背影,心里直骂秦狗。   上当了!受骗了!   他从一开始就上了这狗贼的贼船!   还没出嘉兴就有人劫道,他还穿什么裙子!   “陈娘子,你别看啦,赶紧进来。”何娘子把他拽进车厢里,还特地让他坐到最里面,和何老娘祖孙挨在一块儿。   褚楼缩手缩脚地坐着,见何娘子和奶娘,还有个十五六岁的丫环,都坐在靠窗的位置,反倒把他和老人孩子围在中间,不由尴尬又愧疚。   他嗫嚅道:“这个……我年轻呢,还是让我坐外头吧。”   何娘子一听他含含糊糊软绵绵的声音,脸上有些心疼,嗔道:“我比你大不少,按理你得喊我一声姐。你身体不好,这种时候别跟咱逞强。”   她又笑着补了一句,“再说了,你家相公可比我家老何顶用多了,我可不得替陈老板护好了你吗!”   褚楼满脸复杂,也不敢再多说。   车厢里一时又变得沉默。   其实何娘子也紧张,她家头一次跟着镖队走,就出了这档子事。她忍不住透过车帘往外看了看,没见着她家老何的身影,心里不由更慌。   何娘子下意识地看向婆婆和自家儿子,见老妇人一脸淡定,正抱着娃哼歌,这才稍稍变得安定一些。   “娘啊,你咋不紧张?”   老妇人哼了一声,抱紧孙子,“我这经历过的事儿,不比你们多?老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真要老天爷要咱家的命,你就记得,咱们好歹一家子守在一处,死也能死在一起。”   “……”   何娘子一时不知该如何吐槽。   真不愧是她婆婆!什么时候了,都不会说点好听话!   她捂着额头,又看向褚楼,见这小娘子沉默地看着另一边的车窗外,怀里还抱着……抱着一柄剑?嗯??   “陈娘子,”她忍不住问道,“你这剑哪儿来的?”   褚楼没注意听,随口道:“我的啊。”   “你会使剑?”何娘子震惊。   真看不出来啊?这么弱不禁风的小模样,竟然还会耍剑呐?   褚楼这才回过神,暗道不好,忙慌张解释:“我哪会啊,我、我连走路都喘呢。这是秦——大哥送给我辟邪用的,刚才让我拿着,也许能用得上。”   他一说谎,脸就刷的红透了。   何娘子这才觉得合情合理。她听到褚楼喊大哥倒没说什么,也有人称呼自己相公喊哥哥大哥,就是对于他说的“辟邪”,有些不能接受。   “剑能辟邪,我也听过这种说法,”她有点尴尬地看着那把银白色的剑,“就是这剑看着漂亮,怕不是装饰用的样子货?你可得小心着点,轻易就别用了。”   谁知道拔了剑,是伤人还是伤己啊。   这话她就忍住没说出来了。   褚楼憋憋屈屈地不敢回应,只得低头摸自己的轻鸿剑,在心底絮絮叨叨安慰:‘别听这人瞎说啊,金咕噜棒,银咕噜棒,你是宝宝你最棒!’   镖队的人此时已经在清理荆棘,既然一直没人露面,也顾不得许多,道路不清,万一要逃跑更麻烦。   秦凤池就跟在成镖头后头,也时不时搭把手,他也不多言,行为举止都不出挑,打定主意不到万不得已,尽量不暴露身份。   他拍了拍手上的土,不动声色地留意四周。   此处的确是一处易攻难守的地方,两侧或是往上的山道,或是断层的岩壁,居高临下,树木繁茂,藏几个人轻而易举。   就是不知道,这些人打算什么时机出头。   秦凤池想了想,提议道:“成镖头,路障也清理干净了,我看也没人来,也许这些人已经走了呢?不然咱们再往前继续走一段路?”   何员外现在是谁说话都觉得有道理,也跟着点头。   成镖头见状,觉得再瞒下去也不成,只得实话实说:“恐怕不行。刚才趟子手从左边这条道上去,在竹林里头看到了十来具尸首,约莫是之前从这条路过去的商队……”   “什么?死了人了?!”何员外脸色刷白,一下绝望了,“完了,这是一帮子杀人越货的呀!”他这下直接被吓破了胆,呜呜咽咽竟然哭了起来。   “唉……方才我就怕你们这般,才不敢跟你们说。”成镖头无奈,“何老板,说实在的,我走镖也有几十个年头了,遇上劫道的不下数十次,也活到现在这岁数,未必有事啊。”   秦凤池在旁边看他忽悠何员外,心道,那数十次,只怕都未必有土了点的。   “东家,”常青走过来附耳,“都埋好了。”   他点点头,叮嘱道:“把家伙什都准备好。你们身手不行,到时候拿着防身,只别往前冲。”   常青笑着应了,脸上疏无惧色。   俗话说,千日防贼难。   一行人守着车盘子时时警戒,如此过去大半个时辰,终究开始疲乏。   成镖头抬头看天,掩不住焦急。   那些贼人,怕不是打算拖他们到天黑好下手吧?   变动往往就在一刹那间。   一个靠近右侧山崖的镖师紧张地满头是汗,握着刀的手臂酸痛难忍。他实在扛不住,抬起胳膊擦了把汗,就在此时,他身后砸落了几块碎石头,有一块砸到了他的肩膀。   他下意识抬头往后看,眼前突然一花,只感觉到一股罡风朝着头直扑而来!紧跟着刀劈入骨,他只感觉头猛地震荡,随后传来一股剧痛,血红盖住了眼帘——他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点子下山了——————!!”   镖师们纷纷发出惨呼警示,山崖一侧,匪贼各个武艺高强,如同群狼下山,从上直往下跳!靠近山崖的四、五个人还来不及反应,便被直接扑杀。   “聚拢!全都聚拢!!”成镖头声嘶力竭喊道,横刀守在了最前面。   等到剩下的人全都退到面向山崖的这侧,围在车子前面,才将将看清这伙匪贼的模样。   这些人全都穿着一身黑,从头蒙到脚,看不清模样。但他们个头矮小,最高也不过中等个子,身材精瘦。最引人注意的就是这些人的兵器。   “倭刀……”秦凤池喃喃道。   本朝制式兵器还是手刀和马刀,形状长度都有统一规定,并且和海外的刀具有极大的差异。倭刀最早由前几朝传入倭国,后来几经改制,再由倭国传入长历。长历的苗刀倒是和倭刀形制相似,只是还有细微的差别。   秦凤池眉头微蹙,拇指蹭了蹭手心。那里的破口已经差不多愈合,只是若要拔刀,怕又要崩裂。   太讨厌了。   成镖头也不知是不是看出来那刀,铁青着脸,抱拳勉强笑道:“不知朋友来处,小字号走镖为生,若有冒犯,还望朋友多包涵!”   对面为首的黑衣人直接大笑,笑声猖狂带着尖锐,在林中回荡,让人心生恐惧。   他对着成镖头缓缓拔出了长刀,阴恻恻道:“车过压路,马过踩草。你来,若你没死,我再与你论朋友之义。”   这便是不打算让他们过了。   众人不由愤怒,成镖头却心底发颤,升起一种时也命也的悲哀。   虽然他心知肚明,一旦迎战,只怕就要把命交代出去,但他决不可退缩!他们走镖的出门笑脸迎人,以和为贵,对着最低等的山贼,都能称兄道弟,可这并不代表他们没有胆量!   成镖头握紧了刀柄,咬牙道:“老子这便会会你!咱镖行的规矩,老子且让你三招!”   “镖头!”一旁的趟子手着急,“这种时候咱管甚么规矩,直接上啊!”   那黑衣头子嗤笑一声:“他说得不错,你?”他一双戾目上下轻蔑地打量成镖头,“你扛不住我三招。”   “那我就不客气了!”成镖头也没逞强,怒喝一声挥刀而上,“看老子一刀!”   他是经年的老江湖,深知再三则竭的道理,一身内劲都灌注在这一刀里,气势铺天盖地——黑衣人暗赞,一手握刀柄,一手以掌心托刀腹,迎头而上,硬生生架住了成镖头的雷霆一击。   成镖头心惊,对方的刀十分邪门,竟似有吸力般,将他的内劲全数化去!   他满脸狰狞,一只脚猛地后撤,想要撤刀再击,突然刀刀相接的地方一股巨力如同反噬,沿着他的刀刃传到手掌,猛扑向他的丹田。   “噗————”他一口血喷出,整个身体朝后震飞,落在几米外。   “镖头!!”   永安镖局众人大惊失色,纷纷上前。   作者有话要说:土了点的:死了人 第53章 谁敢动他   黑衣人却在此时一挥手:“全上!”   其余九人便如狼似虎扑向镖队。   “带镖头到后头去!”一名小镖头大声喊着, 轮起了手里的厚背大刀。   趟子手便一把扛起了成镖头,头也不回地往后跑,其他人却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迎头直上。   何员外已经吓得撅过去一回, 被人掐醒了, 又抱着一把刀跑到车盘子旁边,抖抖索索守着车盘子。他怕得要命, 但是他一家子都在这里头, 他得守着呀。   秦凤池左手持刀,一直在镖师们后方,和武师伙计们守在一处。他们一人一刀地围攻, 竟然也杀掉了一个黑衣人!秦松急得也想帮忙,无奈他装扮的是一个小姑娘,轮谁也轮不上他,只得偷了一把刀, 跑去何员外那里。   “大人……”常青跟在他身旁,焦虑地提醒, “咱是不是该点了线!”   秦凤池没说话,看着山崖下战成一团, 十分罕见地犹豫不决。   “大人, 您还在犹豫什么!”   常青看看前面, 咬牙:“再拖下去, 这些人一样活不了!”   他们刚才能杀掉那黑衣人, 是因为那人前头连杀两名镖师,已经受了伤。   “点线吧。”秦凤池低声道。   常青一喜, 对哨子点头。四个伙计打扮的哨子便朝后跑,每个人在各自间隔一米的地方蹲下,火折子点起, 就看到地上四条火线迅速点燃,以极快的速度游向众人激战的山崖方向。   他看着那些还在拼命的镖师,大声喊道:“永安镖局的往后撤退!”   镖师们听到有人下命令,都下意识地往车盘子的地方跑了几步。身后突然传来几声接二连三地闷雷,继而他们就被炸翻的泥土扑倒!整个山崖断壁仿佛跟着地面一起震动,轰然朝下砸落巨石!   “快跑————”   那些黑衣人逃跑不及,惨呼声戛然而止,断在了石头下面。   所幸有常青那一句提醒,镖师们虽然不少都被掀翻在地,但却没有被大石头砸到,这时纷纷连滚带爬地远离山崖。   “那领头的呢?!”常青利眼扫了一遍,惊道。   “他在那里!”何家一个伙计大叫。   所有人跟着叫声回头,只见那领头人竟然毫发无损,正拎着长刀疾步踏过成排的车马,直扑向最中间的马车。   何员外见状大喊一声,扔了刀就往里爬。   “畜生!畜生你回来——你杀我你别动她们啊!”   秦松就站在他旁边,本能地就要往里窜,又突然僵住,彷徨地朝后看。他还记得自己的使命,决不能暴露身份,然而下一秒——   秦凤池单手握刀,从他头顶一跃而过!   “你敢动他!”   黑衣人没料到这支镖队里,除了成镖头竟然还有高手,随即便仓促落地,反手握刀转身相迎。   锵————   两人刀刃相接!   “……有趣,”黑衣人笑了:“深藏不露?”   秦凤池双目森然,左手突然拔出短匕,猛地划向对方眼睛。   “!!”   黑衣人躲避不及,另一只手抬起抵挡,刺啦一声,血从小臂上涌了出来。他忙双脚疾点,撤刀后退几十步,硬生生被秦凤池逼退到推车围成的内圈边沿,暂时远离了马车。   秦凤池缓缓直起腰,手腕轻轻一抖,刀尖便甩下一条血线,。   “……你不是商人,”黑衣人喘气,目不转睛地,抬起还在滴血的手,点了点他,“你也不是镖师,你到底是谁?”   秦凤池漠然地看着他,心里却一阵阵懊恼和愤怒。   兀那狗贼,害他暴露,还不去死!   “你现在滚,”他充满杀气道,“我留你一条狗命。”过后再杀!   黑衣人愣了,他随手将长刀回鞘,微微俯身,一只手悬空在刀柄上方,“年轻人,你太自负啦,就让在下教你重新做人——”   下一秒这只手带起闪电一般的刀光拔刀而出!若刚才两人过招是一倍速,此时他便成了一道影子,令天地黯然失色,唯独剩下这一刀的锋利光辉!   秦凤池见他拔刀起势那一刻,就明白他赢不了这样的一刀。   他刀尖拖地,急速后退——然而还是快不过那闪电——黑衣人狂笑着将闪电劈向他的头颅,就在此时!就在此刻!   “——滚开!!”   刀与刀的对决,被一抹犀利的剑光打乱!   “什么人?!”   黑衣人攻势猛地被截断,僵在了半途,他反应极快扭身,双手握刀削向身后,刀身却仿佛被一条银白细鳞的长蛇绞颤。   他的刀坚硬,而对方的剑柔软,他的刀势势如破竹——对方的剑势却缠绵不绝!   他无法一刀定胜负!   黑衣人担心腹背受敌,咬牙躲闪,跃到了货车上。这才看清刚才从后面偷袭他的人。   “竟然是个女人?”他大为震惊。   只见空地上站着一名穿着淡黄衣裙的美貌少妇,脸色苍白,持剑而立。   “我的人,你也敢动?”这女子抬起下巴,拿剑尖指着他,态度极为嚣张。   黑衣人神色扭曲:“我竟不知,如今托镖的都是些高手。”   “谁叫你运气不好!”褚楼挑衅道,“撞上了小爷,叫你有去无回!”   秦凤池不由闭眼,气得狠狠捏了他一把。   “嘶——!”他倒抽口气,忙结结巴巴找补,“我、我们这叫雌雄双煞,专门杀你这种不长眼睛劫镖的孙子!”   黑衣人怒极反笑,捏着手指突然吹响口哨。   秦凤池心头猛然一沉。   不妙,这伙人竟然还有后援?   只听黑衣人道:“我们可是守这条道好几天了。雇佣我们的人说,让我们逼出躲在暗处的老鼠……”他感慨地看着秦褚二人,“可你们并不是老鼠。”   话音刚落,两边林子便不断有人跳下。   他最后看了一眼死去的同伴,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对于其他人而言,从遇袭到混战,再到山崖被炸,陈家夫妇力战黑衣头领,都在短短几炷香的时间之内发生。他们负伤的昏迷的不在少数,大家都一脸茫然围在车盘子外。   当两边树林再次出现敌人包围的时候,所有人都身心俱疲,几乎放弃了抵抗。   秦凤池环顾四周,冷笑道:“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褚楼懵逼,“这些人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哇,还没完没了!”   秦凤池见镖师们都聚拢到他们这里,便不再多说。   “陈老板,”成镖头被搀扶着护在最里面,神情复杂地看着眼前这对小夫妻,“你们真是深藏不露。”   其他人倒没多想,特别是何员外,欣喜若狂,还怀着十分感激:“多亏了你们啊,不然我老小就没命了!”   秦凤池持刀看向那些不断逼近车盘的人,漠然道:“别谢我,说不准还是个死,就是晚一点而已。”“……”   何员外噎住,险些泪奔。   “哎别听他的,”褚楼见状忙安慰他:“何老板莫怕,就算死,你肯定也排后边,前头还有咱呢!”   何员外抹抹眼泪,不想跟这两人说话了。   他还没被这些山贼杀死,倒被自家人给吓死了。   褚楼和秦凤池站在最前面,大家围住马车。他能很清楚地感觉到,现在来的这些人,和刚才截然不同。   先前的黑衣人说白了自带悍匪的气质,眼前这些人也都是一身黑,但他们整齐划一地拿刀姿势,互相配合的步伐,还有那种对红货漠不关心的眼神,都绝不是正常劫镖的人该有的表现。   “你刚才想说什么?”褚楼小声问。   秦凤池站在他前面一点,正不动声色地把他挡在身后。   “择月楼。”   褚楼眼瞳骤缩,紧紧握住手中的剑。   秦松正站在二人身边,突然抬头看向褚楼。就在刚才,他还因为褚楼放松的神态语气,而觉得有种可以喘口气的感觉,可是一瞬间,这个人就浑身溢出煞气,侧脸紧绷,眉宇悍然,让他也跟着紧张起来。   “我可以解决一下右路,”褚楼开口,“你怎么样?”   秦凤池断然拒绝:“不行,你去左边!”   要是换做以前,褚楼听到秦凤池这种不客气的语气,肯定就炸了。但是现在……他看了看右边山崖下的碎石和尸体,莫名地猜到了对方的用意。   他不自在地摸了一下鼻子,默默地拎着剑冲去了左边。   左边就左边,他不跟秦狗计较,嘿嘿。   秦凤池眼神深沉地盯了他的背影一眼,命令秦松:“去守着马车,来犯者杀!”   “是!师父!”   秦松便在众目睽睽之下,翻身上了马车车顶,拎着一把大刀,颇有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无论是永安镖局还是何家商队,众人这会都已经晕乎了。   他们就看着那位一身黄裙、头一天连楼梯都得靠人抱上去的陈娘子,拎着一把剑如同黄鼠狼进了鸡群,闪避腾挪,所到之处带起阵阵血光!而那位据说兢兢业业常年跑商的陈老板,砍瓜切菜一样地杀人,比土匪还像土匪!   就连天天在何家混吃混喝的那个小黑丫头,一眨眼就能平地翻到马车上??!   这一家子到底什么来头?   “上……你们也上!”成镖头杵着大刀,勉力喝道,“都去帮忙!”   镖师们也感到振奋不已,纷纷举刀吆喝着往上冲。   作者有话要说:秦狗有话说,请看内容提要。 第54章 未婚妻子   就如褚楼先前感受到的一样, 后来的这批人,论单兵素质,远不如开头的那些黑衣人, 但架不住他们人多啊!光是这一会儿的功夫, 他就杀了十来个人,可左边山上还是源源不断地有人补上。   难道对方打算用人海战术活活耗死他们吗?   秦凤池本来就带伤, 他换成左手使刀, 还用完了一袋子暗器,敌人仍然前仆后涌,杀之不绝。凭他再好的体力, 此时也快要支持不住。   “师父!”秦松惊呼一声。   秦凤池转头一看,见有三四个人同时扑向何家,秦松一个人防不住所有,转眼何家就死了好几个下人。   他想到褚楼先前护着何家的人, 一咬牙,抬脚掠了过去, 硬生生从对方刀下把何员外拖了出来。   “找死!”他抬手一刀横劈,直砍对方双脚。   “啊——”那黑衣人惨叫着跌落在地, 直接就被一旁的同伴穿喉而过, 钉死在地上。   何员外还来不及叫唤, 就叫秦凤池甩进了马车里。   “老何!”何娘子扑到他身上。   “唉呀娘呀, 吓死我也——”何员外一口气喘了过来, 哆哆嗦嗦地和老娘媳妇抱在一起,根本不敢往外看。   车厢外头, 秦松跳了下来,和师父一起清理周围的黑衣人。秦凤池扫他一眼,见他整条胳膊都因为力竭而不住地颤抖, 不由暗生忧虑。大家都快撑不住了。   “师父,这人怎么这么多……”秦松身形有些摇晃,小脸苍白。   秦凤池阴郁地摇头。   择月楼背后到底是什么人,竟这样不惜血本?   他们根本就不确定他会不会从这条路上走,会以什么样的身份走,但就是守在这条道上,先雇佣那些不明身份的番贼埋伏,若是普通的商队,杀了了事,若是他藏在其中,生死之间定然暴露身份。番贼解决不了他,择月楼再出手。   如此拖延,就算他不死,时间也耽搁了。   其实秦凤池若真要离开,拼死也可突围,但他也许需要牺牲掉这里所有人,甚至包括秦松。如果换做是以前,他很大的几率会作出这样的选择。   没有任何事比他要达成的目标更为重要。   死再多人,只要皇爷不降他的罪,于他又有什么损失?   但是现在不行,他不能这么做。   “再撑一撑,”秦凤池沉声道,“常青正在想办法。”   择月楼明显打着速战速决,能不出手就不出手的主意。他们越拖延时间,择月楼就会越迟疑,毕竟这条路,可不是无名的山间小道!   常青几人一时之间也无法突围出去,怕一离开镖队就被人截杀。但是他手上还有些烟火,拖到天黑,他们要是再脱不了身,就直接燃放了烟火,能引起驻军的主意也行。   也许是老天都站在了他们这边,天还没黑,前方竟传来了马蹄的轰鸣声。   褚楼撕掉了湿黏的裙摆,退回到了马车附近。他精疲力尽,只觉得眼前都是花的,耳朵也轰隆隆作响。   “我怎么听见有马蹄声儿?”他眼前直冒星星。   “确实有人来了。”秦凤池左手扶着他靠向自己,握着刀的右手已无力地垂下。   山崖上突然响起了鸣镝,择月楼的杀手纷纷停下动作,突然间便如同潮水一般朝山道上撤离。镖队的人死的死伤的伤,根本无力追击。大家见这些黑衣人全都离开,一下就倒了好几个瘫在地上,都庆幸自己死里逃生。   一场混战之后,原本的林道尸首碎石乱布,血迹遍洒,一片凌乱凄惨的景象。   这时候,远处通往桃花坡的方向,真的出现了一列人马。   “是九府衙门的人!”秦松沙哑地喊,神情陡然振奋。   赶上了——   秦凤池心头一松,右手便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佩刀松脱坠地。   “吓我一跳——”褚楼惊得一抖,探头看他的手,吓道,“你的胳膊又流血了!”他气咻咻地绕过去查看秦凤池的伤口,“完啦,我这么多年的心血全白费!”   秦凤池提醒他:“你只给我上了两次药。”   “三次,”褚楼严厉地指出,“在草庐还有一次!”随后一脸痛心疾首地捧着秦凤池的手臂,“要是先生看到,肯定很难受……”   然后打死他。   “……你倒挺适合干我们鹰羽卫。”秦凤池无奈地看着这戏精。   他没发现自己刚才还紧皱的眉心,此时已经不知不觉放松,嘴角露出隐隐的笑意。   来的果然是九府衙门。   只见千户王城带着大半人手过来,约莫五百捕快。   马队奔雷一般疾行到跟前,却并不停止,在他抬手示意之下,各有一支百人的队伍分流而出,从左右捡了山道追击择月楼。   王城这才翻身下马,四下环顾,又扫了一眼秦凤池,感叹道:“秦大人,看来下官来得及时啊。”   秦凤池也知道自己一身狼狈,不在意地摆手:“我以为你最快要得过两日。”先前他递出消息,也是想让王城提前几日在清江府外接应一下他们,没想到对方直接迎过来了。   “如此大事,我等岂敢怠慢,”王城顿时愁眉不展,“下官接到大人的口信也殊为不易,大人派来的哨子就剩一口气了,被我手下百户捞了回来。杀手一个没留住,都死了。”   他一想起那画面就糟心。他们九府专业刑讯缉盗,第一时间捆了对方手脚,卸了下巴,却没料到那杀手发髻里藏着竹针,直接往后撞地,竹针入脑而死。   为此,他们九府连夜补充了《刑讯纪要》发往各地卫所,新手段真是层出不穷、防不胜防呐!   “下官一译出来您的口信,就分别朝京里和我们统带那里发了出去,”他为难地看着秦凤池,“只是口信简短,具体情况也不敢误言,您还是得尽快赶回去。”   褚楼听到这里忍不住了,从秦凤池肩膀后探出脑袋:“他胳膊伤上加伤,使不上劲,怎么赶路?”   “嚯!”   王城吓了一跳,手下意识地抓住刀柄。   “……”   褚楼见状,慢吞吞地缩了下去,只露出一双幽怨的眼睛,“……胆儿可真小呢。”   王城顿时敢怒不敢言。他又不是瞎子,秦大人背后躲着人他能看不到吗?但是这女子冷不丁冒出来说话,他没心理准备啊!   “这位姑娘是?”他强笑问道。   秦凤池镇定道:“我手下的哨子。”   “谁说的?”褚楼相当不服,冒出来插了一句,“我是他未婚妻!”   噗——   王城被自己的口水呛到,震惊地打量躲在秦凤池身后的黄杉女子。   大事件!鹰羽卫指挥使秦凤池,竟然能有未婚妻?!   那为啥他还讨不到媳妇儿??   秦凤池也噎了一下,无语地伸手到背后,还没捏到人,就听到那人发出一声———该怎么形容?就是让他眼前一黑,内伤加重的那种娇嗔声。   “咿!你干嘛乱摸我,贼特兮兮!”竟然还甩了他一个白眼。   秦松一旁感到恶寒,并且莫名地觉得这一幕分外眼熟,好似什么时候也发生过?   王城倒没觉得怪异,他就是越看这姑娘,越觉得眼熟,就差那么临门一脚,偏想不起来。他无意中往下瞥了一眼,目光不由一凝。   “这剑我怎么在哪儿看到过……”他疑惑地抬头再次看向褚楼,“你,你不是……怎么会——”   他脑海里那个影子越来越清晰,对比眼前的女子——脸长得一模一样啊?!   “你是小将军?”他猛然回忆起来,指着他叫道。   褚楼整个僵住,半晌愤怒地指责秦凤池:“你化妆技术太差劲了!”   “……”   秦凤池无言。   他大掌捏住褚楼的脸,把他往自己身后一搡,对王城道:“先让褚楼带我两日,换马换勤些问题不大,就是你得先借我点人手。”   王城正色应了:“秦大人路上小心,就怕这背后的人还有后招。”   “放心吧,”秦凤池摇头,“已经拖了我不少时日,对这些人而言足矣。”   晚归晚,他还是要尽可能返回京城。想来皇爷就算震怒,总不能直接拔剑冲过去杀人吧?   “大人,我让手下两个百户带人护送你们,”王城瞄了一眼褚楼,“您二人这样,万一再遇上截杀,只怕难以应付。”秦凤池也不再跟他客气,与百户们交代一番,就准备直接出发。   “那个……陈、陈娘子?”何员外夫妇站在远处,小心翼翼地喊道。   褚楼回头一看,走过去问:“何老板,何姐姐。”   何娘子眼圈泛红,怯怯问他:“妹妹啊,你不跟我们一起啊?”她虽然知道陈娘子瞒了他们,但今天她一家老小真得一直靠陈娘子护着,她这会儿看不见对方,心里直发慌呢。   “对啊,我和大哥有事,得尽快回京,”他点点头,“你们是回嘉兴,还是继续往京里?”   何员外叹气:“嗐呀,刚才有个差爷跟我们说了,最好先别回城。让我们这几天先跟着他们,过后再换成水路进京。”   褚楼看出来他们这是不太愿意,便劝说他们:“差爷说的有理,贼人还没抓到,你们回去也有风险。不如跟着官差,到时候无论是重新托镖,还是换乘水路,都可以再商量。”   这时候永安镖局的人搀扶着成镖头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秦狗:让他穿裙子是我的失误   ——————————————————   中国使用密码的历史就相当长了,我记得戚继光也编过一套什么密码,特别复杂。我就不具体说了,头晕。感兴趣的同学可以善用搜索。 第55章 內宫愁云   “何老板, 咱们的镖单还没完成呢,”成镖头有气无力道,“若是你们还打算去京里, 等几日我重新安排人手, 可以直接走水镖。”   何老板有些心动。   虽说他头一次托镖就遇上这等倒霉事,可到底死里逃生, 运气也算不错。他家损了三个人, 镖师们却死伤不少,称得上尽力尽力。这条路他是不敢走了,坐船倒可以一试。   “行!那就一事不劳二主!”他一砸拳, 就定下了。   一行人经历过此次磨难,终于大部分得以幸存。大家还来不及收个惊,又各奔东西去了。   鉴于秦凤池的伤势,王千户特地为他们安排了一匹刚进入青壮年期的健马, 脾气不大好,体力耐力相当不错。   褚楼等王城一行人返回二十里驿站, 便钻进马车里拆了发髻,把衣服换了回来。这个女装实在有些魔性, 穿上它, 性格都变了, 吓人!   他翻上马背, 冲着秦凤池伸出一只手。   “上来!”   “……”   秦凤池看着他那副得意洋洋的小样, 又看了马背,忍不住道:“你打算让我坐你前头?”   “不然呢?”褚楼居高临下叉腰, “我要驾马啊。”   “褚公子——”秦指挥拖长了调子嘲讽他:“你知道我比你高吧?我坐你前头,你是打算让马自己看路?”   两个百户在旁边噗嗤笑出声,又赶紧闭上嘴目视前方。   褚楼恼怒, 却又辩驳不得。   是的,因为男人之间也有食物链——他的身高,明明足以在同龄人中鹤立鸡群,然而和成年男子相比,不但纵向缩了一点点点水,横向也细瘦了一点点点,看起来就显得弱不禁风的。   他就说不能老和秦狗待在一起,如此根本显不出他的伟岸啊!   褚楼恨恨地想,有朝一日等他到秦狗这个年纪,定然能把这厮摁在地上摩擦摩擦——   “行啦褚公子,”秦凤池懒洋洋地指挥他:“别耽搁时间,劳驾挪挪尊臀。”   褚小楼憋屈地往前挪,身后腾地翻身上来一个人。顿时,他就跟坐上一辆带高密度回弹棉沙发靠垫的自动驾驶车一样,差不多被半包围了。   秦凤池调整了一下姿势,舒服自在地往怀里人的肩膀上靠,双臂自然而然地环过对方的细腰。   “驾吧。”   “……?”   褚楼不敢置信地抖落肩膀,回头看他:“你就这么使唤我?”   还驾?驾尼玛呢驾?脸呢??   秦凤池无辜地回视他:“我手疼得厉害……”   ……   行吧行吧!受伤就是了不起,只怪自己强壮如牛怎么都不受伤!   褚楼骂骂咧咧地驾马狂奔起来,座下的年轻棕马亢奋得不行,一路嘶鸣着把捕快们都险些甩到后头。   九月快到中旬,天气依旧炎热。   与天气正好相反,此时的内皇城却如同数九严冬,冷若冰窟。   今日本来是大朝日,可官家罢了朝,偏偏吴大监也没有露面。朝臣们议论纷纷,无奈根本没人能替他们传达求见的情愿,官家竟然就直接把他们晾在了这儿。   “王首辅,咱们人微言轻,连官家的面都见不上,”左副都御史忧心忡忡,对王志忠道,“您不一样,您身为内阁首辅,有权觐见啊。”   “是啊,咱们总得知道官家罢朝的因由吧?”众臣七嘴八舌。   老话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可这个天象也有迹可循,便是地动,也不会没有预警啊!官家登基多年,向来治国勤勉,别说无故罢朝,便是身体微恙,都按时上朝。   如今这般,怎能不令他们惶恐?   王志忠能不知道这些道理?问题是他也摸不着头脑啊!   “诸位大人稍安勿躁,”他镇定道,“我这就去勤政殿觐见。大人们且先按部就班,如今已近秋收,各地粮税正是关键的时候,不要耽误大事。”   众臣就像有了依托,便齐齐称是,各回各家坐班去了。   几位阁臣留了下来,就见王志忠一反刚才的淡定,满脸愁容地看着他们。   “……”难道他们就不配被安抚?   刘阁老仗着资格老,轻咳一声问道:“首辅大人,您,不去勤政殿吗?”   王志忠对着自己直属同僚,也懒得装样子,头疼道:“阁老们难道当真觉得官家会见我?”   刘阁老讪讪摸了胡子,不吭声了。   内阁一片死寂。   半晌,王志忠幽幽说了一句。   “……出大事了呀。”   几位阁老不由悚然,心有戚戚地看着勤政殿的方向。   其实內宫又比前朝好到哪里去呢?宫里正像是风暴圈的最中心,躲都没处躲。   吴炳胜双手交握站在勤政殿外,心里不由自主地升起这种念头。但随即,他就被自己这念头反过来吓了一跳,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自入宫到如今这么多年,不夸张地说,宫里就是他的家。   皇爷特地赐了大宅给他,他都不乐意多住,因为他的根在宫里。对于那些无权无势的小太监宫女子而言,皇城如同吞噬人的怪物,可他在宫里已经如鱼得水。皇城是卫家的,是皇爷的,然而在他内心深处,那个最深最不可告人的地方,从来都觉得,皇城也是他的。   他是本朝大内第一总管,皇爷的内库把在他手中,皇爷的衣食住行他来安排,甚至皇爷打算临幸哪位后妃,他也能插手。   从没有过一刻,会像此时,令他觉得这皇宫内院,这么的陌生恐怖!   吴炳胜反复琢磨自己这念头,最终他找到了原因。   因为皇爷变了。   皇爷一旦变了,他就像失去了根的浮萍,一切都那么没有底气。   可皇爷为什么突然改变了呢?   他皱着眉头百思不解。   那个装着密笺的匣子,究竟说了些什么?   “……爷爷,”白天的带班宫女悄默声走上台阶,附耳问他,“这个时辰了,早膳怎么办?”   吴炳胜看了看天色,见台阶下一溜捧着食器的宫女,极力按捺下愁绪。   “我先问问吧,”他叹口气,转身走到朱漆大门前,小心翼翼地扣了扣门,“皇爷,已经卯时了,您可要传膳?”   他侧着耳朵,耐心地听着里头的动静。   然而一切都悄无声息。   吴炳胜慢慢地直起腰,冲带班的摇头,示意她带着人先走。   带班的大宫女忍不住看了一眼沉默的朱漆门,这才墩身行礼。她转身离开的时候,脸上挂着隐隐的忧虑。   吴大监对她的忧虑感同身受。   天底下怕只有他们这些人,这些完完全全依托于皇爷而生存的人,才会因为皇爷一声咳嗽,或者一顿饭没胃口就感到焦虑。   他看着勤政殿的门,不由期盼秦凤池快点回来。   这一天到了下衙的时辰,勤政殿里仍然一片漆黑。这下不光是吴炳胜,整个勤政殿上上下下的大小太监宫女,都惊慌失措。   “爷爷,怎么回事啊这?”少监连规矩都顾不上,哆嗦着问,“咱皇爷从昨儿进去到现在,可是滴水未进啊,铁打的身子骨也熬不住,会不会……”   吴炳胜也站了差不多一天一夜了,这会儿脸色惨白,声音嘶哑。   “别瞎猜了,皇爷无非是遇上事,心情不虞。”他呵斥道,“去去,带着你那帮徒子徒孙把人都管好了,别到处乱晃悠——尤其是管好自己的嘴巴!”   少监见他发火,心里反而安定下来,忙不迭溜走。   晚上的带班叫苏欢,拿了个春凳给吴大监。   “您别硬扛着了,不然皇爷叫膳要使唤的,您连动都动不了。”   吴炳胜确实也站不住了,僵直着膝盖慢慢坐下去。   “太后那边如何?圣人呢?”   苏欢平静地低语:“大娘娘的慈安宫倒是一切如常,就是慈宁宫那边,听说圣人哭了大半夜呢,今天在佛堂待了一天。”   他们在宫里的确并非一无所知。   吴炳胜搞不清皇爷看的密笺到底说了什么,但他知道皇爷大晚上的去了慈安宫,屏退了所有人。后来皇爷离开,还在花园里转了半个多时辰,情绪看着倒也正常。   反倒是大娘娘,后半夜传太医,跟着圣人就赶去了慈安宫。   这里头一环扣一环的,透着十足的蹊跷。   他们这些宫人,乍一看,自然觉得皇爷自闭于勤政殿,肯定和大娘娘有关系。吴炳胜也觉得是这样,可他知道还有一封密笺,那密笺才是皇爷去慈安宫的缘由。   吴炳胜想不通就在此处,大娘娘和皇爷虽然不是亲母子,但感情也很深厚,绝对不是那种客客气气的嫡母子关系。   他倒是一瞬间想过老娘娘,不过老娘娘这么多年一直在南边静修,大娘娘年年准时准点送去节礼,惯来也没什么起龌龊的必要。   “你再盯着吧,”他揉着膝盖,头疼欲裂,“等城门开了,我得去问问王首辅。”   苏欢想想,问他:“赵统带何时回来?这种时候,不是他就是秦大人,总还能劝一劝皇爷。”实在不行,那俩人还能翻个墙,撬个砖什么的,反正比他们好使。   吴炳胜苦笑:“赵统带还在西边呢,至于秦凤池,哎,那小子送个寿礼,谁知道送到什么时候?不过你提醒我了,我明日再去九府衙门,让人催催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褚楼:我年纪小,不然我比你高   秦狗:我在你这个年纪,已经比你高了   #秦狗不做人# 第56章 是癫是狂   吴大监心心念念的人, 至少有一个已经赶到了京城。   一大早,永定门的城门卫就来回地吃土。   先是一群近卫司骑着马风驰电掣般从城门出去,带起一阵阵黄土, 紧跟着还没一个时辰, 这群近卫司和几百人的九府捕快疾风骤雨似的,带着黄土又回来了。   “呸呸——”校尉吐半天口水, 抬头一看, 手下人个个都灰头土脸。他探头看那队人马,啐道:“什么大事,这样不要命地赶路。”   小兵卒擦着脸纳闷:“九府的捕快也就罢了, 不过他们甚时候和近卫司那帮纨绔混在了一起?”   混当然是不可能混一起的,近卫司不过出来迎他们大佬罢了。   “大人,您受伤了?”萧十三刚下马,就忍不住问。   秦凤池坦然地从褚楼身后跳下马, 对手下扬了扬胳膊:“不碍事,只是大夫管得严。”   “大夫”慢吞吞地从马背爬了下来, 在他背后翻了个白眼。   萧十三便跟着自家大人的视线看向褚楼,见他两腿岔开, 撅屁股塌腰的, 恍然大悟道:“这位就是大夫吧?年少有为啊!”   就是……身体不大好的样子?都这德性了还跟着大人, 到底是负责任, 还是大人硬绑过来的?   九府的两个百户闻言连忙转过身, 脸上似笑非笑憋得特别痛苦。捕快们也纷纷故作认真地整理马鞍,现场呈现出一种十分默契奇特的气氛。   萧十三很敏锐地察觉哪里不对, 但他看看大家,又摸不着头脑。   “行了,少废话, ”秦凤池瞥见褚楼有炸毛的趋势,岔开话题道,“我要和秦松进宫面圣,你先带他去近卫司……去我院子吧,给他找点药膏。”   他打量褚楼,低声道:“皇爷也可能会召见你,所以暂时去我那里休息吧。”   褚楼忍着大腿磨破的疼痛,胡乱点头。这时候只要别让他骑马,随便干啥都行!   他是身强体壮,但他长这么大,还从没有这么高强度地赶过路,一不留神,腿就磨出水泡,缠几层绷带也没用。   秦凤池也有点不放心,但他觐见不能耽搁,只得嘱咐萧十三当街雇一顶轿子把人好生送去近卫司。他自己带着徒弟和两名九府百户匆匆入宫门。   “爷爷!”   少监匆匆提着衣摆过来,激动地连行礼都忘了:“秦大人回来了,这会儿已经入了内城门啦!”   “真的?”吴大监腾得站起来,喜形于色。   他看了看勤政殿大门,迟疑半天,还是决定再等会儿,等秦凤池过来再去扣门。   少监却又尴尬起来,小声道:“大殿下也在宫门外求见呢,皇爷前头拒了,秦大人擦着他边儿就进了门……大殿下那脸色——”他都不敢去看,简直黑如锅灰。   吴炳胜板着脸道:“秦大人是重臣,鹰羽卫本就有不宣而觐的权力,大殿下是人子,君父不见,他身为人子岂能违背?”   在场的内侍宫女们都不敢吭声,心里却都无言。大监这话说白了,不就是说大殿下的分量比不上秦指挥使吗?   吴炳胜哪有功夫去管一个皇子进不进得来?   皇爷早就说过不立太子,中宫子嗣空虚,但皇爷一直尊重圣人的意愿,并不打算将哪位皇子往她名下挂,既然如此,皇子就仅仅只是皇子。   就如同当年的皇爷,还是皇长子呢,又有什么用?要不是太后娘娘庇佑,他们那会儿在宫里的日子还不知道有多么艰难!   秦凤池跟着小内侍赶到勤政殿,老远就看到吴炳胜笑得跟朵花似的。   “秦大人,你可算回来了!”他一把抓住秦凤池,笑着笑着就险些快要哭出来,“你快些想法子劝劝皇爷吧,他老人家这都把自己关在里头两天了!滴水未进呐!”   秦凤池吓一跳:“殿里头有吃的没有?”   “有什么吃的!这又不是寝殿,里头还能有过夜的糕点?”吴大监急得要命,拽他就到大殿门口,“皇爷,我的皇爷哎!秦大人赶回来,就在门口等着跟您覆命,您不是还记挂着老娘娘吗?”   秦凤池闻言眼皮猛地跳起来。   这老公,真是哪壶不开偏提哪壶!   勤政殿里却竟然有了动静。   “让他进来。”   两人听到里头传来新泰帝的声音,隔着门听得不清,只觉得沙哑得厉害。   吴大监顿时心疼得厉害,忙小心地把门推开一窄缝,让秦凤池自个儿进去。他想着,皇爷这会儿恐怕样子也不大齐整,既然不想见人,就这么着吧。   希望不管发生了什么,秦大人都能把皇爷劝好了。   秦凤池满心复杂的思绪,抬脚跨进高高的门槛,进了内殿。   这间勤政殿他从11岁入宫开始,就来得越来越勤。有时候,他甚至不乐意走大门,连勤政殿的屋顶他也翻过,新泰帝都知道,也都随他去。   他时常搞不清新泰帝对待他的底线。那条线说高,是非常严苛的,但是对于这世上大部分人而言,那条线简直低到尘埃里去。   往日这间大殿总是灯火通明,因为需要批改奏折,或是面见内臣,所以四处窗户都用的琉璃,光线也比其它殿阁更好些。   但此时,秦凤池走进来,险些被地上的瓷器绊倒。   只见深色的帷幔密密实实地遮挡住了光线,一层又一层,让原来近在咫尺的御案仿佛在洞穴深处,瓷器四处倒落在地,条几上的摆件也倒的倒、碎的碎。   “……皇爷?”   秦凤池慢慢走到御案前,试探地问道。   新泰帝正靠在宽大的椅子里,一手扶额,一手无力地搭在扶手上。他明显听到了秦凤池走近的脚步声,却一动不动。   秦凤池不由蹙眉,他眯眼扫了一圈,掏出火折子,扶起一座烛台,点燃了那上面还完整的蜡烛。   五爪烛台一一亮起,室内便显得昏黄起来。   他踟蹰半晌,绕过御案来到新泰帝跟前,低着头单膝跪下。   “皇爷,臣有事奏。”   头顶还是没声响没回应。   秦凤池终于忍不住抬头去看,这一看,心中大震!   他离开京城时,新泰帝外表看着不过三十许人,头发乌黑似墨,精神奕奕。可现在他眼前的这人,面容消瘦,鬓角丝丝缕缕的白发支棱出来,看上去陡然变得苍老!   “您的头发——”他哑然。   新泰帝睁开眼,垂眸凝视他,大掌轻轻拍了拍他的额头,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你回来啦……”   秦凤池胸口一堵,感到莫名的酸涩,低头道:“皇爷,您是不是知道老娘娘的事了?”   他心中急切,又抬起头,“臣赶回来就是想同您说,此事各种蹊跷,恐怕未必如您想的那般——”   “不必说了。”新泰帝打断他。   “皇爷!”   新泰帝猛地站起来,好似逃避一般远远地走到另一边。他两天没吃东西,走路都显得无力,但是不知为何,他的背影带着某种沉默的决心,让秦凤池悚然不安。   “秦指挥使,朕只问你,假如朕要你杀白氏,可杀否?”   白氏——   秦凤池心跳如擂鼓。   官家说的不是太后,也不是圣人,是白氏。   白氏,两朝后族!   他挪了挪,面向对方跪着,恳求道:“皇爷,无论您提前得知了什么,那都未必是真相!臣才是目击者,您不听听臣的所见所闻吗?”   新泰帝在昏暗中看向他,一字一句,尾音近乎低吼:“秦凤池,回答朕的问题——”他站在烛台前,身影盖住了烛光,被撕扯得四面八方,张牙舞爪,几乎笼罩住了整个大殿。   秦凤池双膝跪地,沉默半晌,他闭着眼把佩刀拍在地上,斩钉截铁道:“臣,可以现在就去!”   新泰帝听到他的回答,双肩蓦然放松,他踉跄地走过来,狠狠抓住秦凤池的手臂扶他起来,泪流满面。   “好、好!”他嘶声喊着,脸上是泪,表情又带着笑,“我没看错我的凤凰儿!”继而便像是压抑了许久,见到有人肯给他支持,爆发了似的,痛哭失声,跪伏在地上。   “娘————”他无力地以头磕地,整个人泣不成声,“我做甚么皇帝?连亲娘都保不住,做皇帝有何用处!!娘,都是儿对不住你!”   秦凤池跪在一旁,咬牙扶住他:“皇爷,您不可这样折腾御体!”   新泰帝看向他,表情癫狂:“御体?不,我就是凡胎□□,只以为我坐拥天下,是真命天子——可我就是个凡人,我的御,是拿亲娘的命换来的!”   他眼瞳沉得发黑,疯狂得像有个旋涡,要将所有人都卷进去。   “你知道,”他耳语一般喃喃说,“你知道这个事,无论如何,和白氏脱不开关系。”   秦凤池无话可说。   对,无论到底凶手是谁,说一千道一万,定然会牵扯到那么些人。   新泰帝慢慢扶着他站起来,眼泪还流着,眼睛里已燃起了火光:“不管凶手是谁,我亲娘已经死了,我再也没有念想了。”   他站在那里,一下子被这个事实击垮,绝望不已。   秦凤池没办法安慰他。   鹰羽卫里都是孤儿,他三岁被送到济民所,五岁进了王府,养育他的是王府的姑姑们,是新泰帝,甚至吴炳胜也照顾过他们。   说实话,要说父亲的形象,他有时候还能勉强往新泰帝身上靠,母亲在他脑袋里就是一片空白,实在无能为力。   作者有话要说:秦凤池:这老公!   此老公非彼老公啊!太监也被成为老公的啊! 第57章 慈安异变   新泰帝在众人眼里, 一直都是性格内敛、执政手段温和的守成之君。他坚定地奉行先帝的政令,又极为善于纳谏,在臣子的眼中称得上是一位好皇帝。   不过在秦凤池眼里, 只觉得他这位上司心思深沉, 掌控欲极强。所谓的内敛温和,不过是对方控制自身言行展现出的外在表现罢了。   他实在没见过新泰帝如此情绪外露的一面。   “皇爷……”他欲言又止, 不知该如何劝说对方。   新泰帝发泄之后, 却渐渐冷静下来。   他抬手阻止秦凤池说话,低声吩咐:“去唤大监,朕要洗漱更衣。”   秦凤池无法, 只得出去找人。   老娘娘的事情还一团乱麻。他本以为只要自己回来亲自和皇爷说明情况,事情就不至于失去控制。可没料到一涉及到老娘娘,皇爷便换了一个人,完全不愿意听他分说。   唯一好在王城已经去了嘉兴, 九府衙门想必很快就能控制住东林寺。但是,后续老娘娘的遗诰、举哀和安葬, 无一不是要紧的大事,一桩桩都要等着皇爷去料理。皇爷若是钻了牛角尖趁某些人的意, 只怕老娘娘的身后事来不及处理, 前朝后宫就得大起动荡。   秦凤池满腹心事, 于是见到吴炳胜时, 仍然眉头紧皱。   吴炳胜还以为里头出了什么事, 吓得脸都白了:“秦大人,皇爷怎么样啊?”   秦凤池抬头看他, 沉吟片刻,便挥退左右。   “大监,有件事我得跟你交个底, 好让你心里有数。”   吴炳胜心中一动,瞥了一眼殿内,轻声问:“莫不是和太后娘娘有关?”   “说不好,”秦凤池快速把事情跟他讲了一遍,“……现在就怕有人故意挑拨皇爷和整个白氏一族的关系。我虽想劝说皇爷,可皇爷正是悲痛欲绝的时候,根本不听劝解的话。”   吴炳胜震惊不已。   他嘴唇抖动,难以置信地问他:“老娘娘……真个去了?”   秦凤池沉重地点头:“我亲眼所见。”   吴炳胜心里顿时透凉,往下直坠。   “皇爷哪儿受得住啊,”他红着眼眶,颤道,“老娘娘一生侍佛,与人为善,又远离皇爷和后宫,怎么还会有人对她下这等毒手?”“正是这个道理,”秦凤池道,“老娘娘与白氏十几年都相安无事,我实在想不出白氏日子过得好好的,为甚要下杀手。”   历朝历代也并非都是中宫所出继承大统,老娘娘要不是吃了身份的亏,甚至还能和太后平起平坐呢。就那,也没见有嫡母杀了庶母的。   吴炳胜却不似秦凤池,他接触王室外戚多了,想得也多些。   “秦大人可别忘了魏王殿下。”他蹙眉提了一句。   秦凤池嗤笑:“魏王难道是活腻歪了?往日安安分分尚且备受猜忌,如今直接杀了皇爷的亲娘,是打算造反吗?”   “小祖宗!”吴大监吓一跳,紧张地看了看周围,“您这嘴巴可真是生冷不忌的,这种话哪能随便说?”   秦凤池不耐道:“大监快叫水吧,皇爷只让你进去伺候。”他顿了顿叮嘱道,“我把此事告知大监,若有机会,大监还要劝劝皇爷。”   吴炳胜本想说什么,又把话咽了下去,拍拍他。   他急匆匆去传唤宫人端水送食,心里想着,以他对皇爷的了解,秦凤池的念头只怕要落空,且看着吧。   新泰帝沉默地任由吴炳胜来回折腾,给他换了一身衣服,重新束发戴冠。这么一弄,他人就显得精神多了。吴炳胜又取了两个鸡子儿给他轻轻揉眼圈,等到新泰帝走出勤政殿,不仔细看,已经看不出他曾经嚎啕大哭过。   “去慈安宫。”新泰帝疲惫地下令。   吴炳胜和守在门口的秦凤池对视一眼,只得默默跟在新泰帝身后。他们这头刚刚跨出勤政殿的院子,那边就有小宫女步履慌乱地跑回慈宁宫。   “姑姑!”   小宫女大声喊,“官家去慈安宫啦!”   皇后白氏的大宫女正守在小佛堂外头,闻言大惊,她掀开门帘想要告诉皇后,险些和对方迎头撞上。   “我要去慈安宫!”   白氏拎着裙摆往外跑,完全不顾形象,把大宫女急得直跺脚。   “快快,步撵呢?哪能让圣人这么跑过去!”   她们自然赶不上新泰帝一行人的脚程。   慈安宫从前天晚上就一直死气沉沉。众人只知道官家与太后发生争执,不欢而散,官家在勤政殿两天闭门不出,但太后这边却平静得很。   宫女太监们在廊下轮值,见新泰帝一行人进来,都慌乱地跪了一地。   “官家万安!”   往日新泰帝都会温和地冲他们摆手,不喜他们多礼,但今日他表情冷漠,直接越过他们就进了正殿。   宫人们最会看眼色,见状都吓得要死。   其中一个带班跪在地上,抓住吴炳胜的袖口哀求:“爷爷,皇爷这是怎么了?我们大娘娘前日刚叫了太医,可受不住刺激——”   “别瞎胡说!”吴炳胜急着呢,忙甩开她的手喝道:“你们都老实待着去,咱没工夫听你废话呢!”   秦凤池早他一步就跨进了殿里,一进去就愣住了。   慈安宫的正殿布置成了大佛堂,往日后宫有什么祭典或者佛会,都会在这里举办。此时站在正殿里的,除了太后和皇爷,还有一位。   白氏族长,现任国舅安国公白麓。   白麓见到新泰帝愣了愣,立刻行大礼:“臣见过官家。”   新泰帝冷冷道:“朕不知国舅入宫,倒是巧了。”   白麓闻言,慢慢地直起身,看了一眼太后。   “臣……听闻大娘娘身体不适,故而入宫探望。”他解释了一句,“本想到勤政殿求见官家,只是大娘娘不令臣去,方才正争执呢。”   他话说得直白,反而显得十分坦然。   新泰帝看向坐在蒲团上的太后,对方背对着他,到现在也一言不发,好似根本没听见众人说话一般。他看着这背影,内心就烧起一簇火,烧得他五内俱焚。   当真吗?   当真是娘娘?   “娘娘,朕今日又来了,”他语气平静而压抑,“这次,您还是坚持,一切与白氏无关?”   太后背影猛地一颤,突然爆发!   她抱起身前的大木鱼,猛地转身砸向他们身前的地上,一张脸怒极癫狂,犹如罗刹。   “是!是我干的!”她嘶声喊道,“都是我——是我杀了你亲娘!”她爬起来一边哭一边喊,“我好好的母后不做,我与你好好的母子不做,我跑去杀你亲娘!”   她扑到新泰帝身前,发疯一样拿手拍他锤他,哭得声嘶力竭:“我自己的亲儿子都没管,全身心就挂在你身上了……这么多年!你皇帝位子坐稳了,就想过河拆桥了是不是?你不孝啊!亲娘你没尽到孝道,我是你嫡母,你也没做到啊!”   白国舅见妹妹陡然发疯,说的字字句句都是戳心窝子的话,又完全插不进手,在旁边吓得快要昏倒。   秦凤池伸手就要拽开太后,被新泰帝轻轻推开。   新泰帝任由太后对他又骂又打又哭,他低头看着这满目绝望的老妇人,这两日坚定不移的怀疑和痛恨不由动摇。   “娘娘,真不是你?”   太后哭得难以自抑,闻言抬手就甩了他一个巴掌!   “你说这样畜生的话,我当初何必扶你上位!”她厉声道。   白国舅趁机扑上来拽开她:“太后娘娘!这话说不得啊!伤感情——”   太后却一把推开他,发出一声剧烈的呕吐声,往前倒去。   “珍儿!”国舅大惊。   事情猝不及防,新泰帝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太后,正好对上对方的脸,这张脸突然变得令他陌生而恐惧——   太后痛苦地盯着他,双眼不断地往上翻,原本红润的脸色变得铁青。不知是不是新泰帝的错觉,他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一道道黑色的东西从太后的脸皮下面钻过……   秦凤池只看了一眼,便一瞬间想起了东林寺里那间小佛堂。   想起了那具被虫子填满的身体。   他惊怒道:“皇爷快放手!”   就在他话音刚落的须臾之间,太后翻起了白眼,喉咙不断地滚动,紧跟着她嘴巴一张,秽物混合着密密麻麻的黑色硬壳虫兜头朝他们喷射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秦指挥使:我与虫结缘 第58章 内有奸细   秦凤池就站在新泰帝旁边,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抬手,用袖子挡住了新泰帝的脸。那些秽物带着虫子喷溅在他的袖子上, 带着浓烈的恶臭在整个大殿弥散开, 情状之恐怖令人悚然。   他反应迅疾,右手拔出短匕一把划向袖幅, 黑色的虫子掉落在地上, 四散而开,一旁响起秦松三人惊惧交加的叫喊。此时他已经做好被虫子袭击的准备,熟料直到太后软倒了下去, 这些虫子也没有钻进任何人的身体,而是很快就纷纷死掉。   白国舅面无血色,吓得跌倒在一旁,秦松倒是还站着, 但是他深受东林寺的影响,已经吐得不成样子。只有吴炳胜不顾一切地扑到新泰帝身边, 护着他直往后退。   “这!这都是什么东西——”他惊恐地看着地上的虫子。   “快看看太后!”新泰帝也被吓到,但他咬牙推开吴炳胜, 伸手想要去扶起太后。   “皇爷别动, ”秦凤池伸刀格开他的手, “让我来!”他单膝跪下, 小心翼翼将太后翻了个身。   太后仍然活着。   她没有再呕吐, 但是嘴角却开始冒出血沫,眼神直直地盯着新泰帝, 向他伸出手。   “皇爷……”吴炳胜见状想要阻拦新泰帝。   新泰帝冲他摇摇头,毫不犹豫地蹲下,想要回握太后白氏的手。   “你——”太后却猛地用那只手抓住他的衣襟, 面色雪白,双目怒红,“是你——你好——”话未说完,人就喷出一口黑色的血,朝后倒了下去。   “珍儿,”国舅爬了过来,惊慌失措地抱住她,“珍儿你怎么了?!”他用颤抖的手指去试探对方的鼻息,屏息半晌,终于感觉到一丝微弱的气息,不由大口喘气。   “她还没死!”他冲着新泰帝喊,“官家,快宣太医来救她啊!”   新泰帝震惊地看着太后,一身溅血,整个人都僵住了。他哪里还能听见白国舅的话?他的眼前全是太后刚才憎恨的眼神,耳边都是她语焉不详的指责——   对,她那话,怎么竟会是指责他?   就好像,就好像在指着他,说他是凶手一样……   秦凤池同样震惊。   眼前的一切完全让他茫然,他从地上抓起虫子到眼前细看,这些虫子体积不过是东林寺的一半大小,但是看外形,绝对不会错——和钻进他胳膊的那只虫子一模一样。可是这些虫子的生命力却格外得弱,也没什么攻击性。   远在嘉兴的蛊虫,为何会出现在皇宫?   他看向大喊大叫的国舅和昏迷不醒的太后,又抬头看看新泰帝,心中生出不安和恐惧。   老娘娘刚殁,太后又出了事……   慈安宫正混乱不堪的时候,褚楼这方同样也不平静。   他下了轿子,跟着萧十三走进近卫司都指挥使司的大门。这地方还真不像九府衙门,本身位置就在内皇城,等闲平民过不来,文武百官也并不会经过,故而十分安静。   “你这佩剑挺不错,”萧十三这会反应过来,低声问他,“既然你不是大夫,那怎么跟着我们大人回来?”   其实他想问,这人怎么有本事能和指挥使同乘一匹马,又不好问得太直接。   褚楼斜了萧十三一眼,心道:这还有个要脸的?   “我是嘉兴威远镖局的的镖师,”他龇牙咧嘴地跨过一个门槛,“大夫是我们镖局的大掌柜,你猜的也没什么错。”   萧十三恍然大悟,又见他走路这般痛苦,忍不住嘲笑:“那你也算半个江湖人,怎这么不顶用?”   像他们鹰羽卫,一年里就算没有额外的任务,惯常巡哨就得外出三四次。距离短的要花费三五日,路途远的,在外头赶上十天半个月的行程,都属正常。别说骑马磨出水泡了,他们谁的大腿内侧不是一层老茧?   褚楼翻了个白眼。得,他还夸早了呢。这秦凤池带出来的人,果然都是老阴阳人。   “正常走镖,谁像你们似的,不要命地赶路?”他吐槽道,“磨破算什么?路上我都以为自己要摩擦起火了!”   他原本还指望在秦凤池受伤的时候威风一把,最后两天日夜不停这么一赶路,他就彻底跪了。   褚楼实在不愿意回忆那几天换药时自己哭爹喊娘的怂样,简直往事不堪回首、尽是黑历史!   “就是这间院子,”萧十三不敢进去,推开院门示意他,“你自个儿进吧,那个药膏我等会儿送来,你先歇歇。”说完又忍不住叮嘱,“别乱动大人的东西啊,屋里就是多了只苍蝇,都会被大人发现,可别说我没提醒你!”   褚楼懒洋洋地哼了一声,走进去,当着他的面把门给关上了。   “……”   萧十三摸摸后脑勺,边走边琢磨。瞧这幅耀武扬威的小模样,难不成他和大人的关系特别好?   褚楼一进院子,顿时自在了。   这间院子约莫百来平方,不过是一正两厢的格局。剩下来留给庭院的空间十分有限,即便如此,院子也经过精心的布置,大量的竹子和樟树,低矮的灌木和零星山石,让不大的庭院显得曲径通幽。   他沿着中间的石径过去,耳边满是竹叶的簌簌声,仿佛把外界都隔绝开来。   房子没什么特别,正堂敞开,布置成了茶室。东厢紧闭,看着像是书房,西厢应当是寝室,却门窗大开。   作为客人,他自然不能随意进出别人的书房和卧室,便在茶室里拣了一张软垫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   褚楼歪头嗅了嗅自个儿身上,多少能闻到些许的汗味,但最让他痛苦的就是大腿内侧。   他现在两条大腿腿根处,先裹着一层绷带,套一层裤衩,再一层外裤,外头还有一层外衫,不能透气就算了,偏偏还天热,汗干了又湿,到最后一天药都没换。此时他只要稍有动作,两条腿内侧就钻心的疼,火烧火燎的疼!   他长这么大,令他痛苦到难以忘记的经历就只有三次。   第一是小时候有一次病危,那次他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鬼门关;第二就是去关外被沙匪掳走,险些就要被沙匪断手断脚卖出去。   最后一次,就是这次赶路的行程了。   “怎么这么慢……”   褚楼掀开衣摆,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外裤,轻软的外裤贴在腿上,即便是黑色,也能看出来腿根那处的湿痕。他拿手指一抹,果然红色的,不由心疼起自己。   这时,石径那头传来吱呀的开门声,他以为萧十三送药来了,激动地走到正堂门口。事情就是这么寸,他来到屋外,迎头看见的却不是萧十三,而是一个鬼鬼祟祟的小内侍!   只见那内侍十岁左右的年纪,蹑手蹑脚走到石径旁的竹林里。他手里捧着一个灰扑扑的瓷罐,正准备往地上倒什么东西。   “你干什么?!”褚楼下意识觉得不好,喝问的同时人就窜了过去。   “啊!”小内侍受惊之下叫出声,手一松,罐子就跌落下去。只是因为竹林下面铺着厚厚的竹叶,罐子并没有破碎。   褚楼突然想起王城抓择月楼杀手的事情,眼神一厉,踹倒对方的同一时间,就单膝跪下压住对方的四肢,并且闪电般伸手捏住了对方的下巴。   他质问道:“你刚刚想做什么?”   小内侍反应过来,吓得抖如筛糠,拼命想要闭合嘴巴。   “你给我老实点!”褚楼手上用力威慑他,“别想着死不死的,你想得可真美!”   萧十三这会才姗姗来迟,抱怨的声音传到里面:“你怎么不关门啊,给大人看到肯定骂死你!”   小内侍听到外头来人,愈发绝望,拼命挣扎起来。本来他这点力气在褚楼眼里便如蚍蜉撼树,但是好巧不巧,他挣扎的时候,腿正好碰到褚楼的大腿内侧。   “嘶——”褚楼疼得一个激灵,手便无意识地松脱。   就这么一下,便让那小内侍抓住了机会,萧十三正好走到石径尽头,于是他恰就当着两人的面,狠狠咬断了舌头和牙齿间的毒囊,眨眼功夫就脑袋一歪,死透了。   萧十三瞠目结舌,看着面前这一幕,还当自己做梦呢!   “这——这谁?”   褚楼忙松开捂着腿的手,懊恼地站起来看着地上的死人。   “我要问你啊,你们这地方安保是不是太差劲了?”他见这小内侍满脸稚气,却死得决绝,越看越看不舒服,“刚刚这小太监偷偷摸摸进来,想要在院子放——”他往旁边找了找,指着那只瓷罐对萧十三说,“就这个,不知道里面是什么玩意儿。”   萧十三脸色顿时难看,走过去拿刀鞘拨弄瓷罐,里头一下倒出来许多黑色的死虫子。   “!!”   他惊得后退数步,差点连刀都甩掉了。   褚楼走过去看了一眼,莫名就联想到了秦凤池和他说过的东林寺的蛊虫。   好像就是黑色的甲虫?   “怎么宫里也会有?”他百思不得其解。   萧十三捂着胸口一阵阵欲呕:“什么也会有?你不会还认识这虫子吧?”   褚楼摇头:“这小太监怎么办?”   “擅闯我们近卫司,那就是个死!”萧十三凶狠道,“管他什么缘由,只管丢去内侍监,看他们怎么说!”   作者有话要说:褚楼变成罗圈腿,嘻嘻 第59章 寝殿争执   褚楼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要说起这场景, 他就想到前世看过的各种宫斗剧。像这样偷偷摸摸往别人居所藏东西的,尤其是藏奇怪的物件,十成十都是为了栽赃嫁祸。   “你们是要查查这人的来头, ”他皱眉道, “我就怕这是有人想对付秦凤池。”   “对付我们大人?”萧十三闻言怪叫,“那我倒真得佩服这人了, 只怕得命够硬才行。”   “……”   你们口中的大人到底是什么品种的魔鬼?   他无语良久, 道:“……总归尸体不能送出去。”   萧十三挑眉道:“你的意思就是让我们自己处理掉?”   “以备不测,”褚楼又看了一眼那些死虫,“要处理就尽快, 这些虫子也得烧掉。”管它是什么蛊虫,火一烧也就是个蛋白质。   他抬头催促:“快点快点,有人栽赃就有人目击,我看你们近卫司守卫也不大严实, 快点叫人来帮忙!”   “催什么!我们近卫司又不是筛子……”萧十三特别不服气。可惜刚有这个小太监的例子,他不服气也没辙, 只得憋屈地掏出一个竹哨一样的小东西,用力吹了起来。   褚楼看着他噘嘴吹了起码十秒, 中间好似还转了个调子, 可耳朵愣是啥也没听到。   这吹得啥?   都没声音, 总不至于是吹个寂寞吧?   然而院子四面却纷纷响起破空的声响, 转瞬间从院墙外头跃进来十几个穿着曳撒的鹰羽卫。这些人明显都受到了萧十三的召唤。   “十三!”为首的青年诧异地看着他和褚楼, 又快速地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和旁边的罐子虫尸,“你大白天的吹哨子做甚?”   另外一个小个子拍着胸口, 一脸死里逃生的庆幸:“我还是头一次翻大人的墙,落地的时候还以为会脚会断呢!”   其他人表情都心有戚戚焉。   “……”   褚楼再一次见识到某人日常“不做人”,民调都掉到坑底了吧?   萧十三懒得解释, 指着尸体道:“有人想触咱老大的霉头,先清干净了,咱再慢慢找场子。”   大家都跑去围观那尸体和虫子,小个子胆大,蹲下去拿匕首拨弄黑色的虫尸,若有所思。他抬头对众人道:“往日咱们倒是见过压胜偶人,但这藏虫子嫁祸的,难不成是毒蛊?”   褚楼暗赞一声此人敏锐。   萧十三表情变得凝重,看看自己同僚,低声道:“……白氏祖上可是广南道云贵那边的大贵族出身。”而广南道多瘴气,擅养蛊,也是众所周知。   鹰羽卫们面面相觑。   萧十三回神,摇摇头:“大约是我多想了。白家也没什么理由对付咱们。”   褚楼简直对萧十三刮目相看,还以为是个沙雕,没想到人家看问题直击重点,也是个牛人。这还是在对方不知道内情的情况下呢!   其实他仍然觉得,白氏和老娘娘之死关系密切,无奈秦凤池坚持给他洗脑,拿官场阴谋阳谋一通猛灌,让他都不敢妄下结论了。   “和内侍监关系也不大吧?他们一贯对咱们还挺上赶着的,”小个子猜测,“再说我刚刚看了一下,他身上那地方创口新茬,估计进来不到半年,不大可能和宫里人物有什么太多牵扯啊。”   “……先、先把人弄走再讲。”萧十三捂着额头头大,可他们鹰羽卫又不是断案的,只能等指挥使大人回来再说。   鹰羽卫办事很是利索,没一会儿功夫,尸体也搬走了,地上的虫子也烧掉了,罐子作为证据跟着尸体一起被带走。   萧十三转身,从怀里掏出个粗瓷瓶丢给褚楼:“药给你,你是在这儿继续等大人,还是跟咱回场院人多的地方待着?”   褚楼这才想起自己的伤,疼痛突然就跟着注意力一起回来了。   “我不折腾了,得赶紧上药,”他苦着脸冲他摆手,“你忙你的去吧,回见回见!”   萧十三鄙视地斜他一眼,大步离开。矫情,都是大老爷们儿,看一下咋了吗?   是啊。   褚楼一瘸一拐地回到茶室,看着手里的药瓶一筹莫展。哎,都是大老爷们儿,确实没啥大不了——他要不要把萧十三再叫回来?   这大腿根的伤口不说位置尴尬,重点是肉黏着绷带,他自己下不了手去撕啊!   褚楼不由看向外头,头一次无比期盼能尽早见到秦凤池。   虽然近卫司的地界拱卫着內宫,两者不过一墙之隔,但此时却对宫里的风暴一无所知。   慈安宫寝殿。   新泰帝坐在椅子里,双目紧紧盯着太后的寝床。   “赵太医,大娘娘如何了?”白国舅站在床榻边,紧张问道。   太医没吭气,眉头紧锁,又探手去摸太后另一只手的脉象。白国舅见此情状,险些一口气没上来,扶住床围方才没有瘫软。   新泰帝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急道:“赵卿,娘娘到底怎么样?”   太医半晌才起身,冲他们拱手:“依臣看,大娘娘的命是暂时保住了,可臣探其脉,时有时无……另外,这、这毒蛊之术,实在不是臣所专长,但按照医理来说,若不能知晓具体的蛊虫种类来解除毒蛊,大娘娘这种状态也维系不了多久。”   他不好说直白了,可个中意思,在场众人都能听明白。   赵太医也正暗自心惊胆战呢。他低着头收拾好医箱,看都不敢看太后那模样。若是小儿面有虫斑,他八成会开丹砂丸驱虫了,可一个半老妇人,面相奇诡,如同百虫交缠于皮下,他几十年行医当真闻所未闻。   真要说,他只在医书上见过描述。   那就是毒蛊。   提到毒蛊都会联想到广南道那片十万大山,诸多山寨苗民,不光是人人种蛊,还蛊蛊不同!京城虽然离广南道一南一北,但京城还有个云贵土司出身的白氏大家族呢!   问题是,中蛊的人是太后。   这……就说不通了。   他原本只是自己暗猜,白国舅却直接就同他说了。   “赵太医,你不能想想办法?”白麓哀求道,“我们白家,祖上虽说是苗寨出来的,可这都几代了……你看我,我见到虫子都联想不到蛊虫上去。”   赵太医疑惑:“国舅爷家中没有白氏的医婆吗?听闻苗寨多有医婆深谙蛊术,这也是家族传承,往往代代相传,只怕比我们普通大夫要精通得多……”   白麓这下真哭了,懊悔不已:“以前还真有个医婆奶奶,可十几年前就仙逝了啊!我家想来侍奉她诚心,她无儿无女,也没收徒弟!”   他看着床上的妹妹,眼泪直流。   这下就算真派人去族里找医婆,那也太远了,怕她等不及啊。   赵太医无能为力,行了礼,离开了寝殿。殿内一片死寂,白国舅呆呆坐在床榻边,见妹妹一日之间骤然衰老,满面斑驳,状如鬼怪,又气息奄奄,怎能不心如刀割呢?   他脑中不断重复今日发生的一切,一遍遍回忆妹妹最后抓住新泰帝,说的那句语焉不详的话……   他越想越心惊,越想越凉彻入骨。   妹妹,总不至于那般地步,还胡言乱语——   白麓的眼神慢慢移到新泰帝身上,心跳加剧,有一个看似最不可能的答案呼之欲出!   他暗自握紧拳头,胸口燃起怨憎的怒火。   好啊——   果然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吗?   白麓盯着新泰帝,僵硬地开口:“官家,如今大娘娘这般,可否宣魏王入宫?”   新泰帝正琢磨到哪里找大夫,闻言蹙眉:“娘娘不是普通的遇疾,她这个模样,贸然让修恪看到,岂不是让他担惊受怕?”   虚伪!   白麓几乎忍不住发出讥笑了。   他狠狠地抠住自己的手心,强笑道:“臣只是担心有个万一……”   新泰帝心烦意乱,不耐地打断他:“国舅,此时最重要的事情是为娘娘找大夫,不到最后一刻,我们岂能放弃?还是别叫修恪过来添麻烦了!”   “什么添麻烦?”白麓终于忍不下去,腾得起身,怒道,“我看官家是心怀鬼胎!”   他指着新泰帝道:“定是你!你以为荣太妃是我白家杀的,你今日气势汹汹过来问罪,就是想报复太后!可你别忘了,太后若死,你毒杀嫡母的事情会传遍天下,就是悖逆失格!”   “你放肆——!!”新泰帝大怒,气得浑身发颤。   “皇爷!白国舅!”秦凤池往二人中间一站,高声喊道,“二位切莫中他人挑拨奸计!”   白麓被秦凤池打断,气势一滞。他冷笑数声,反问道:“普天之下谁还有这么大的本事,竟能一南一北同时毒害两位太后?”   这要是搁在平常,秦凤池简直要朝他喷毒液了。   有没有脑子?   皇爷要是打此主意,就他们鹰羽卫,多少能让人神鬼不知死掉的手段,百八十个花样想怎么死怎么死,用得着当着几个人的面杀?   秦凤池恳切地看着白麓:“国舅爷,您冷静下来稍想,怎么就这般巧合,老娘娘前头遭遇毒蛊,让皇爷怀疑到了白家头上,这头大娘娘也险些没命,让您怀疑皇爷。这岂不是再明显不过,是故意让你们互相怀疑吗?”   作者有话要说:啥时候到我喜闻乐见的场面啊……你们能不能快点走剧情   褚楼:我还是叫萧十三回来给我上药?   秦凤池:(笑而拔刀) 第60章 你快救我   新泰帝头脑清明起来, 捂着额头跌坐在椅子上。他这几日为亲娘的惨死悲痛欲绝,又因痛恨对白家欲杀之而后快,但此时他终于察觉出不对, 有人在暗处觊觎皇权, 想要搅乱前朝后宫,趁机为祸!   “国舅爷慎言!皇爷对白家另眼相看, 可并不是为了让你如此大不敬!”吴炳胜怒斥一句, 便躬身取了清心膏,小心给新泰帝擦到太阳穴上。   他见新泰帝表情渐渐好转,这才松了口气。   白麓遭遇秦凤池劝诫, 吴大监呵斥,也冷静了下来,心里感到后怕。   作为后族白氏的大家长,他不是个性子强势的人。当年先帝在位时, 他就没站过队,就算魏王是他亲外甥, 他也没跳出去参与夺位争权。   可能正因为如此,先帝直到薨逝, 几大外戚都被拆得七零八落, 只有他白家依旧屹立不倒。先帝特地让新泰帝与他以舅甥关系见礼, 于是白家便连同太后的地位一起, 在新朝稳固至今。   新泰帝一直很尊重白家。   今天之前,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冒如此大不韪,同新泰帝说这等话。   白麓不由心灰意冷, 慢慢跪伏在地上等着皇帝问罪。   “国舅,你起吧,”新泰帝撑着额头, 疲倦地低声道,“你我如今同病相怜,实在不是争执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能解蛊毒的大夫,好救娘娘的性命。”   白麓擦了擦眼睛,磕了头站起来:“是,多谢官家宽厚,待太后娘娘身体好转,臣再向官家负荆请罪。”   新泰帝沉默地看着他,半晌道:“国舅,你可曾想过,娘娘中蛊、你我在慈安宫争执,这两件事只怕很快会传扬出去,荣太妃薨逝也瞒不了许久,此三件事同时发生,到时候朝廷会有怎样的反应?”   白国舅嘴唇微抖,脸上霎时失了血色。   他惊惶急切地开口:“臣,臣会命人将实情散出去。”   “恐怕人人都会觉得,是国舅慑于皇威,不敢说出真相。”秦凤池摇摇头。   如今这局面,还不知道会发展成什么样的言论,可终归是两败俱伤!官家背上毒杀嫡母的嫌疑,白氏则被架在火坑上,维护皇权的人恨不得将白氏灭口,暗含诡思的人想要将水搅得更浑。   白麓闻言摇摇欲坠。他可算意识到,那背后算计的人,将他白家彻彻底底给埋到坑里去了!   他惊惧交加,拱手道:“只要太后娘娘能平安无事,种种谣言自然不攻而破!臣这就去询问家中族老,尽快找到大夫!”   新泰帝刚要说话,门外进来一个九府的百户。   “皇爷,”那百户是跟着秦凤池一起来的,一直守在外头,“圣人在慈安宫外等候多时,这会儿直接跪在外头,执意不起,标下百般劝说无用,特来禀告官家。”   白麓一听,忍不住看向新泰帝。   新泰帝表情淡淡,对他道:“国舅先回白家吧,圣人这边,我不会瞒着她,这些天就让她守着太后,你我都能放心。”   白麓感激地躬身行礼,步履匆忙地离开。现在这样,比他预想的结果要好太多了,无论如何,起码官家没有因他的无礼记恨,也没有记恨他女儿,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找到大夫,好让白家渡过这次危难!   他在门口正遇上女儿,见女儿目光焦灼,却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安抚地看她一眼,行了礼错身而过。   这对天底下最尊贵的夫妇要见面,秦凤池和吴炳胜自然很自觉地告退。秦凤池转身将寝殿门阖上的那一瞬间,看见皇后白氏趴伏在新泰帝的膝盖上失声痛哭,不由低下头,将门沿紧闭。   秦吴二人站在廊下,精神都不免松懈下来。   吴炳胜双手交握,看向远处的天际,喃喃道:“风雨欲来啊。”   秦凤池跟着抬头去看,笑道:“晚霞正盛,明日岂不又是一个好天气?大监多虑了。”这才哪儿到哪儿,两军尚未对战,哪有自家唱衰自家的道理?   “秦大人说的是,”吴炳胜也反应过来,失笑道,“我还是去不掉文人习气,实在不该。”他顿了顿,自然地问道,“这会儿暂且无事,秦大人可要先回近卫司?”   近卫司……   秦凤池心中一动。   他一直记挂着褚楼,那人腿上的伤不轻,偏娇气怕疼,十有八九还没换药呢。   吴炳胜何等的人精,见状就知他有事,和煦笑道:“我不与你客气,皇爷这里还有我,秦大人还不如先行回去,也让鹰羽卫打探打探可有合适的大夫。”   秦凤池谢领了他的好意,带着等在宫外的秦松一起回近卫司。   “师父,咱们到哪儿去找大夫啊?”秦松今天吐了一场,脸色不大好看。他一想到那些虫子,就愁眉苦脸的。   “我有些头绪,只是还要想一想。”秦凤池沉吟着,也没直接告诉他。   其实吴大监一提到懂得毒蛊的大夫,他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孙子初。天下的名医众多,民间不乏擅长疑难杂症的大夫,但真正涉猎过毒蛊之术的,恐怕极为少有。   孙子初便是其中一位。   秦凤池寻思着,孙大掌柜本身医术就极为扎实,而看他三两下就能确诊自己的伤情,虽然不是现配的药,但他明显研究过苗疆诸多蛊术,还尝试配过驱虫药粉。最重要的是,从嘉兴赶过来,也比从广南道的深山里找人要快得多。   他心道,这件事还是得先和褚楼商量。他虽然心忧太后的病,最终却是担心那病导致的后果,要是褚楼不愿意将孙掌柜牵扯进来,他也能理解。   此时此刻,褚小楼已经忍无可忍,最终决定自己上药了。他等了秦凤池大半天,衣服没换澡没洗,大腿上的那伤,明显更加恶化,疼得他一刻不得安宁。   褚楼站在秦凤池卧室门口踟蹰半晌,恶从胆边生,昂起头直接抬脚跨了进去。有什么可怕的,他都扮过秦凤池的娘子了,区区卧室,难道进不得?   这也是他的房间!   他一进去,就赶紧反手将门带上。   屋子倒是一看便知是秦狗的风格,看似简单,处处讲究。墙上挂着名画,地上铺着地毯,床榻屏风八仙桌,衣柜衣撑,包括窗下的贵妃榻,都是一色的上等木料,精雕细刻。屋内寝具帷幔坐垫,俱都用月白的锦缎绣了仙鹤卷云纹路,雅致中带有一丝淡泊的仙气。   褚楼暗自吐槽屋主人会装,哪里有仙气?明明是吹毛求疵的莲花影帝精!   他也没处弄热水,对着这一屋子精品家具,也不好意思糟蹋,只得跑到角落的屏风后头去上药。他把外衫脱了挂到屏风上,低头看了看,有些心虚不安地探头望了一圈,双手抓住外裤往下脱。   “嘶——”褚楼倒抽一口冷气,整个人僵在了那里。   原来他盘坐的时间太久,以至于外裤也被血液一起粘黏在了底裤上,底裤自然粘住了绷带,牵一发而动全身,直接扯到了伤口。   大腿内侧实则皮肤娇嫩敏感,原本磨了水泡,若是及时挑破上药,通风换气,几日结了痂也就好了。但他偏偏要日夜赶路,水泡破了还没结痂又再次磨损,加上闷热汗湿,伤上加伤,竟然到了淌血的地步。   这么一扯,何止是疼?几乎等于连皮带肉扯下一层,如同酷刑。   褚楼一瞬间脑袋空白,反应过来,额头和后背刷得出了一层冷汗。大概是因为过于疼痛,他完全没注意外头有人进屋。   秦凤池一进堂屋没见到人,就知道人在卧房。   按照他的性子,最是讨厌私人领地被人占据,便是多了旁人的气息,都会让他不快。但他走进去,察觉到了褚楼的存在,竟然不自觉笑了一下。   他扫了一眼,看见屏风上挂的外套,不由诧异地挑眉。   怎么,这厮今天倒是不怕疼了?   秦凤池刻意加重脚步过去,结果他人都走到屏风跟前,里头都没有任何反应。他有些心慌,绕到屏风里头一看————   就看到褚楼弓着腰,两手拽着长裤半脱不脱,浑身发抖,脸色发青。   他不由大惊,两步过去托住褚楼的身体:“你怎么了?”他心中一瞬间闪过太后中毒蛊的模样,难道有人冲他下手,褚楼中了招?!   “……”   褚楼缓缓抬头,看到他的同时,两行男儿泪刷得就下来了。   “秦,秦凤池——”褚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快救我,我裤子粘肉上,脱不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码这章的时候,虽然心疼,但是好好笑   快被褚小楼萌死了 第61章 艰难的过程   “你就这么个姿势在这儿?”秦凤池哭笑不得:“多久了?”   褚楼哭得声噎气堵:“总得……总得有一刻钟……”他哪敢动啊?一动就撕心裂肺地疼!   万一真把皮扯下来怎么办——   “你——”秦凤池扶额:“我要不回来, 你就一直站着?”   他长这么大,真没见过这般娇气的人。想他也就是生活讲究了些,可从小到大遇到那么多危险, 就是天上下刀子, 地上有钉子,他都会面不改色地趟过去。只要能活命, 别说扯一层皮, 割肉断臂他都不会犹豫。   褚楼腰酸背痛,头都快炸了,带着哭腔吼道:“你废话啥啊快帮我, 是不是兄弟!”   谁要跟你做兄弟……   秦凤池无语,伸手打横把他抱起来。   “别动我啊啊——”褚楼维持姿势僵着横在他胳膊上,还是疼到哀嚎。   “你别叫了,留点力气等会再叫。”秦凤池冷酷无情说着, 将他抱到后面厢房后头的一个耳房。   只见这方寸大的耳房四面通风,用大理石砌了一个下凹的池子, 只能容纳一人坐着。他放下褚楼,也不管对方瑟瑟发抖, 直接给人摁到了池子里砌好的台阶坐下。   褚楼手还紧抓着裤带, 再次僵在那里, 叉着腿不敢动弹。   “行了, 你先别动, 我去打水回来,”秦凤池随手给他抹掉额头的汗珠, 安抚他,“你这裤子不能直接扯,先用温水泡一会儿再脱。正好顺带清洗一下, 不然你这一身脏兮兮的,我怎么给你上药?”   又是泡又是脱的,可想而知会多折腾。褚楼哆哆嗦嗦地点头,看着可怜极了。   秦凤池怜惜地又拭掉他鼻尖上的一粒汗珠,心道:洗干净点,不然这小脏猫的模样,休想上他的床。   热水是秦松和萧十三一起送过来的,两人一人拎两大桶水,笑嘻嘻地跑进耳房看热闹。尤其是秦松,褚楼在他面前一直都是武力爆棚的巨怪形象,这会儿竟然跟个淋雨的流浪猫崽子似的,可怜巴巴缩在那里,哭唧唧的,简直令他大开眼界!   “褚云开,你咋皮肤嫩成这样?”秦松蹲在池子边,露出欠打的笑。   褚楼疼归疼,怎能容忍这个不尊重救命恩人的小鬼欺负到他头上?他虚弱地龇牙,阴恻恻道:“我嫩不嫩不知道,总归没有小崽子嫩——”说罢出手如电探向他两只腿中间。   “你有毛病啊!”秦松吓得往后一窜,险些摔趴在地上。他捂住自己裆就逃了出去,一张小脸又怒又羞。   “嘎嘎嘎——”褚小楼嚣张地大笑,笑着笑着就哭了,“哎娘啊——好疼!”   “……”   萧十三正跟秦凤池汇报内奸的事,两人回来正好旁观这一幕,都不由沉默。   秦凤池轻咳一声:“这件事,你和秦松一起去见皇爷吧。”   “是。”萧十三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褚楼,转身离开了耳房。   耳房再次只剩下他们二人。   秦凤池拎着个精致的竹编小篮子走到池边,自己也褪去了衣服和靴子,只穿着贴身的长裤,赤着脚走下池子。两个大男人挤在里头,坐都坐不下,他只能站在褚楼跟前,紧挨着对方。   “……喂,”褚楼木然地把视线从某人的大腿挪开,抬头抱怨,“这个姿势好尴尬啊,你就不能坐边上泡个脚算了?”   这是什么鬼姿势,这么不和谐?要不是他从前阅片无数,恐怕脸都要爆炸了!   秦凤池低头淡定道:“我要给你洗头,不站着怎么办?”他疑惑地俯身,掂起褚楼的下巴打量,“你脸红什么?难道发热了?”说罢就要伸手去摸,叫褚楼一把抓住。   褚楼简直崩溃,上下看他:“哇,一看你就是千年老……单身汉!我没发热——还有,我都这德性了还洗头?我裤子都脱不下来啊哥哥!”   前面倒还罢了,他一声“哥哥”,竟让秦凤池莫名有些心跳加速,不知为何。   他不自在地弹了弹褚楼的脸道:“别瞎叫唤,你澡都洗了,索性洗个干净啊。我堂堂近卫司都指挥使亲自伺候你,你还叨叨?”   “你洗你洗,小爷就享受一回顶级待遇!”褚楼翻了个白眼,自个儿拆了发髻,把脑袋往他跟前一顶。   秦凤池忍不住笑出声。他松开了手,越过褚楼的头顶,拿了一块桂花胰子过来。往日这池子只有他自己用,从没觉得此间这样闹哄哄过,倒是新奇的体验。   他也着急给褚楼上药,快速洗过对方那头厚实的长发,拿了池子边的清水冲洗,便弯腰开始处理褚楼的裤子。   “我先给你剪开,免得料子太多容易拉扯,”他拿着铜剪刀,在水里小心动作,“你别动,疼也尽量忍一忍。”   “……那你快点啊。”褚楼讷讷道。   哎,这画面,是不是有点辣眼睛啊。   他真是先前光顾着疼了,这会儿看着怎么忒别扭?他跟大佬一样岔腿坐着,秦凤池弯腰,给他剪裤子……   秦凤池抬眼看他:“你不疼了?”   褚楼一瞬间回神哀嚎:“疼疼疼——你轻点啊,剪刀一歪我就进宫啦!”   “那不正好,”秦凤池一本正经地说着,手上更加小心,“你进宫了,还有我罩着,岂不是和吴大监一样横着走?还能陪陪我不是吗?”   褚楼发誓,秦狗刚才绝对认真这么想了!   秦凤池把裤子都剪开,小心翼翼地掀开两片布料,一点一点把布料和绷带从伤口上撕下,血水顿时在水里散开,一直捂闷的伤口散发一股难闻的味道。   褚楼红了脸,下意识去看秦凤池,有点担心对方会嫌恶。   对方的脸近在咫尺,表情却十分专注认真,眉头紧蹙,眼神里却没有嫌弃。他似乎是注意到褚楼的视线,抬头露出淡淡的担心:“……弄疼你了?”   褚楼撇撇嘴,闷声道:“水都脏了。”   秦凤池却不在意,自己先上去,单膝跪地把褚楼抱上来,快速用胰子和干净的水给他冲了澡。褚楼想要捂住小弟弟,左挡右闪的,硬是被他牢牢摁住。   他严厉道:“手拿来,那处冲不干净,到时候伤口就会化脓,你想死吗?”   褚楼欲哭无泪地用慢动作松开手。   他是不想死……但是社会性尴尬致死,与死何异啊——   好一通折腾啊,褚楼被洗剥干净,裹着干净的毯子坐在一边,生无可恋地看着面前的果男,就这么大大方方在他面前脱裤子,哗啦啦地冲澡。   他嫉妒地瞅着秦凤池那两片健硕的大胸脯子,还有一块块壁垒分明的腹肌,下面——他倍感辣眼睛地挪开视线,见对方背部宽阔肌肉线条漂亮分明,简直慕到升天!   男人中的施瓦辛格!   天选战斗肌!   褚楼低头看看自己,泪流满面。明明平常看起来也很结实的胸肌和……四块腹肌,今天一对比,真是撞得车毁人亡,极端惨烈。   他早就领悟了,不能和秦凤池站在一起,凸显不出他的伟岸啊!   “你干嘛又哭唧唧的?”秦凤池洗完战斗澡,随意擦了擦套上裤子。他一头黑色湿法搭在肩膀上,更显得皮肤白皙,五官精致秀美。   ……只能看脸。   褚楼在心底叹息:这就是一个金刚芭比啊。   两人回到房间,床上的寝具明显刚换过,屋里也扫过尘。秦凤池把褚楼放到窗下的贵妃榻上,让他躺着晾头发,自己拿起药瓶研究起来。   “萧十三给了我药膏。”褚楼一躺下,眼皮子就开始往下耷拉。   秦凤池坐在他旁边:“这是从孙大夫药箱里找的,你这伤用我们那药膏劲太大,虽然好得快,但定然会留疤。”   褚楼半闭着眼嘟囔:“留疤就留疤……男子汉……”   是吗?   秦凤池低头看去,为了上药,褚楼只穿了上头的褂子,两条腿光溜溜的,底裤也没穿。他刚才洗过摸过,如今一看,都能回想起手心光洁柔软的触感。   这腿要是变得像他们这样粗糙,总让他心里不大舒服。   榻上的人却已经熟睡,打起了细细的鼾。   秦凤池便又坐着等了一会儿,等他进入深眠,才开始替他上药。   说实话,他印象里没有给别人上药的经历,反过来也是一样。从前无论受多重的伤,他都自己躲着处理。很久以前他和很多兄弟一起住在王府,每天都起得最早,又或是睡得最晚,只为了和别人岔开洗漱的时间。   后来鹰羽卫渐渐只剩他一个老人,又统领了近卫司,无论吃的住的,自然都没人再违他的意。他这间院子,也就今天进来一堆人。   秦凤池替褚楼裹好绷带,看着他熟睡的脸轻轻叹气。   “你倒是无忧无虑……”   他摇摇头,小心把褚楼抱起来,稳稳地挪到自己床上。这人一挨到床,就开始不安分地想要乱滚,叫他一把摁住。   秦凤池探身将薄被拽出来,严严实实把人裹扎实了,这才松手任褚楼睡觉。   他坐在那里,头发滴水,上衣也没穿,自然不大舒服。但是他也不想动,此时此刻,他在自己的地界,屋里安静,床上窝着一个人,他的内心却异常的平和。   这种状态让他心理上十分舒服,仿佛得到了全然的放松。   作者有话要说:褚楼怒骂:秦狗!秦狗秦狗秦狗狗狗狗——   秦凤池淡定:你不是自称猫爷爷?猫狗一对正好。   秦大佬的洁癖也正在双标进行中 第62章 咱是兄弟   秦凤池也不记得自己第几次想这事了, 比如皇爷这会儿怕顾不上追究他的私事,褚楼也许睡醒了就能离开……他可以回将军府,也可以回嘉兴去。   自然的, 他便想起褚楼在威远镖局如鱼得水的模样, 那么些江湖莽汉,褚楼个个都当成兄弟。   他心情不由变得阴郁起来, 心想:这厮兄弟未免太多, 竟还肖想他?   总归两人又要道别的时候。   褚楼大概是伤口上了药没那么疼了,睡得极舒坦,不时发出哼哼声。秦凤池忍不住伸手捏他的脸, 胸口不由憋闷。此人最是没心没肺,恐怕迫不及待要去外头自在呢!   挂在床边的竹哨这时候高频率地抖动起来,发出极轻的啸声。   秦凤池伸手取下竹哨,将这些思绪胡乱压下不再去想。他取了干净的衣服穿上, 随便把头发绾起,插了一根玉簪固定, 便走了出去。   秦松正探头探脑地往里看,一听到师父的脚步声, 连忙站直了。他心里犹在嘀咕:怎么回事呢?不是不喜欢猫崽子上他的床嘛……切, 这不还是睡了一只。   “脖子嫌长了?”秦凤池警告地瞪他一眼, 转而问道, “皇爷怎么说?”   秦松缩缩脖子, 老实道:“皇爷震怒呢,派九府的人去彻查。我看这倒也不坏, 起码皇爷真的相信有人搞鬼了。”   他又小声说,“师父,关于找大夫, 我突然想起来,咱可以找孙大夫啊,他正好懂这个嘛!”   秦凤池眯眼审视他:“你没有和皇爷提孙子初吧?”   “没有没有,”秦松连连摇头:“徒儿岂会不懂规矩,孙大夫救了师父,对徒儿是有恩的,怎么也不能以皇威逼迫。”   他迟疑半天,又犹豫地开口,“可孙大夫是最好的选择了,师父您问问褚楼呗?不然后头万一皇爷知晓,可是要追究我们知情不报之罪的。”   秦凤池能不知道吗?   可他回头看看屋里,罕见地迟疑起来。屋里头那人睡得正酣沉,好容易能稍微摆脱下伤口的疼痛,他怎忍心叫醒对方?   他捏捏眉心:“罢了,等他睡醒再说,明日如若国舅那边找不到人,只怕还是得靠我们。”   其实以他那两天对孙子初的观察,对方当不会拒绝出面为太后医治。褚楼性格直爽,不喜欢擅专,应当会愿意听从孙子初的意愿,唯一肯定会拒绝的,就是宁雄飞。   “你让萧十三去九府衙门,永安镖局的嘉奖,后续的抚恤都一定要做好。”   宁雄飞这人,看似一个江湖草莽型的人物,实则内有城府。他之前愿意倾全镖局之力送他们入京,看重的是褚楼的安危,如果他们这次没有把善后做好,只怕再怎么劝说也是无用。   “是!”秦松应下,正打算走,又被秦凤池叫住。   “我问你,魏王府是谁在守着?”   秦松立刻回答:“九府的捕快,之前咱们上京求助他们,这里就插不上手了。”   秦凤池倒不在意:“我们本就牵扯进老娘娘的案子里,魏王府不必掺和……只是你也留意一下魏王的动向。皇爷原本不意他进宫,结果太后那样,他口头也松了。”   这是在怀疑魏王?   秦松眼睛发亮,大着胆子凑到师父跟前,小声道:“师父,您说,会不会是太后和魏王做样子……?”   毕竟蛊虫这玩意儿,也不是随便来个人都能搞到的啊。   秦凤池嫌弃地把他提溜到一边,想了片刻后还是摇头:“太明显了,真这样做,岂不是把众人当傻子?你自己亲眼所见,太后那副模样,虽说侥幸未死,但寿元已伤,能不能救回来还是两说……事情发生时,白麓的神情也做不了假,他不知情。”   白麓那时心跳急剧变化,他听得清楚明白。表情动作说话都可以作假,但身体真实的反应做不了假。白国舅不过一个普通人,最重要的是,他没有野心,否则他有这般本事,早十年登基的就不是皇爷了。   “你先去办事吧,这些都不是我们鹰羽卫要关注的东西。”他冲秦松挥挥手。   秦松赶紧噤声溜号。   秦凤池望着小徒弟飞快的背影,忍不住嘀咕:“这哪里是鹰羽卫?这么喜欢断案,当初应该丢给赵义清才对……”   他径自回房,看了一眼褚楼,就坐到窗边的贵妃榻上调息。这几日他胳膊托了褚楼的福,一直没怎么用劲,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运行内息一周,也没有阻碍。   孙子初的药确实好用,说不得到了最后,还是得把人请来。   同样有这样想法的还有褚楼。   他一觉醒来,整个人都快睡懵了,动弹不得地盯着床顶的纱帐愣神。   “醒了?”   褚楼迷迷糊糊转头,就看到秦凤池穿着白色的内衫,端着一只碗在床边。   “……什么时辰了?”他撑着床坐起来,下意识想用脚把薄毯蹬开,直接被秦凤池抬脚摁住。   ???   褚楼满脸问号看看踩住自己腿的那只脚,又抬头看秦凤池:“哇,你想打架?”   秦凤池深吸口气,露出笑容:“你都半残了,还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他懒得废话,脚直接往前移,挪到差不多大腿根的位置,直接隔着毯子往下踩。   “疼疼疼——”褚楼整个人疼到弹了一下,气到变形,伸手抱住秦凤池的小腿就往上咬,“啊啊小爷咬死你啊混蛋王八秦!”   “你是小狗吗?”秦凤池嘶了一声,就任他挂那里了,“松口,我根本没用力。”   可见孙子初的药确实管用,这么两个多时辰,褚楼腿上的伤口就开始好转,镇痛效果也不错。   褚楼睡足了觉,腿上也不那么痛,简直活蹦乱跳。他看着秦凤池手上的碗,里头清汤寡水一看就不怎么样,就跃跃欲试想要自己下去吃东西。   “我都闻到了!”他责怪地看着对方,“外头有肉味!”   “果然是狗鼻子啊,”秦凤池嘲笑道,“外头就是珍馐百味,你能吃吗?”   褚楼怨念地瞅着他,用目光谴责他。既然知道他不能吃,为啥要点……   “那是下头人送来的,”秦凤池态度坦然,坐在床边将碗递给他,“这会儿太晚了,你若是不太饿,就喝点汤润润嗓子,我再给你夹些菜垫肚子就罢了。”   褚楼只得老实地接过碗,吹着气小口小口喝。秦凤池说是讲究,但是这床也太不讲究了,都没个靠枕什么的,他睡得腰酸背痛,想找个东西靠一下都没得选。   “大家都是兄弟,你借我靠靠。”他拽了一把秦凤池,把人调整了位置,然后直接就靠上去了。   秦凤池无言地看着对方,他整个人被迫坐到床头,然后这人结结实实靠在他怀里,还美滋滋地刺溜汤。   “……舒服吗?”   褚楼往后坐坐,来回蹭了一下感受片刻,“还行,就是稍微不太服帖。”   “……”   秦凤池顿时无语,都这样了还想怎么服帖?再服帖就成一个叠一个了,怎么想的?   他越想越不快,眉头紧蹙,忍不住问道:“你和你的兄弟们,都喜欢这么靠?”   “呕——”褚楼翻白眼,拿胳膊肘怼他,“我还吃东西呢,别恶心人啊!”这人语言能力咋这么强,一句话让他联想到刘景钰啊二师兄啥的,让人有种心理性反胃的冲动。   秦凤池真是彻底拿褚楼没辙了,敢情天下道理都是他家的?   他再次深呼吸,换了个话题:“之前回来你一直睡,也没来得及同你说。”他见褚楼侧过脸,眼神带着询问,就把宫里的事情跟他细说了一遍,还补充了自己的推测。   褚楼简直震惊了。这神展开?!   他几口喝完汤,把碗塞给秦凤池,问道:“太后娘娘昏迷的事,瞒不了多久吧?我记得她今年不是要大办寿辰?”   正是因为太后寿诞,今年得以加开恩科。他家里二哥是考生,所以他记得非常清楚。   “下个月,”秦凤池叹道,“若能保住太后的性命,下月寿辰太后露面,自然就能度过危机。”   褚楼点头。也是,这种国家层面的公关危机,当事人总不能不露面。   他眼珠子一转,笑道:“你是不是想让先生来给太后诊治?”   秦凤池诧异地看他,他言语确实在往这个方向诱导,但被褚楼这么快一言道破,还是让他暗自惊讶。他说话也没这么直白吧。   他直接道:“我是这么想的,但总得问过你的意见。”   “嗯?很上道嘛,”褚楼心里挺满意:“我肯定做不了先生的主啊,不过先生喜欢钻研疑难杂症,一贯对病患也一视同仁,应当不会拒绝,就是——”   “就是你师父不会答应。”秦凤池接口道。   “对啊,”褚楼老实说,“他们镖局虽说两道通吃,但都是和地方小吏打交道,对朝廷多数敬而远之。再说,给太后娘娘治病,风险总是比较大……”   “这点不必担心,”秦凤池沉声,“官家为人赏罚分明,便是宫人,都不曾故意苛待,如今內宫风气清正,也没恁多乌烟瘴气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秦大佬的姿势你们想象下,左手端着碗,右腿直接抬起踩住褚楼腿上的毯子,然后光果的脚一寸寸往上移。这大腿的控制力!这强健的腰力!   嘎嘎嘎嘎!! 第63章 菜鸟互啄   褚楼沉吟:“我家也是世代官宦, 这些自然知道,可师父定然不放心先生冒险。”   他师父和先生并不是普通的关系。就像他爹镇守西海,但凡前线有战役, 哪怕只是小的冲突, 他娘亲都会坐立难安。即便他拿了战报和娘亲反复解释,也没办法让娘亲安心, 直到老爹送来家书报平安。   秦凤池眼神一闪, 若有所思地摩挲了下巴。   “你师父……还挺关心孙大夫的。”   褚楼笑嘻嘻地顶着脑袋在他颈窝里蹭了一下:“我也关心你啊!”   “别乱撒娇,”秦凤池一动不动,眼里却含了笑意, “我即便猜出来了,也不会乱说,你这转移注意的法子,委实拙劣。”就跟那只猫崽子似的, 就会瞎蹭,喵喵叫唤。   褚楼顿时懒洋洋地窝在他身上不动了。   他撇撇嘴不肯承认:“瞎说什么呢?小爷岂是那种为了目的谗言媚色之辈?我这是看你万年单身狗, 施舍给你一点爱的皮肤接触。”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秦凤池一低头, 下巴蹭到对方的额头, “但你骂我狗?知道上一个敢骂我的人……”   “知道知道!”褚楼白眼快要翻上天, “坟头草一丈高!”他动了动, 觉得绷带下面有点痒, 下意识想去摸。   “别摸。”秦凤池眼疾手快逮住他的爪子,牢牢扣在手心里。   褚楼尝试着挣扎了一下, 发现动不了,索性就瘫在那里任由他抓着手。他整体观察了一下目前两人的姿势,一个搂一个靠, 两人还爪握着爪……嗯……好像橘里橘气的?   “老实点儿,”秦凤池面不改色捏了捏:“到明日再给你换一次药,只是伤口收敛难免发痒,你必须得忍住。”   褚楼一看他这副板正的模样,不知道为啥就是想使坏,便左顾右盼,就是不正经答应。简直左脸写着“挑衅”,右脸写着“能耐”,牛气冲天了!   秦凤池嗤笑:“幼稚!”直接伸手捏住他的脸,用力扯。   呔!到底谁幼稚啊!   褚楼的愤怒跟着脸蛋一起变形,口水都快流出来了,秦凤池才松手,低着头噗嗤笑起来。   他赶紧揉搓自己的脸,一边斜眼瞪着对方,想到这厮总是摆着无心无知的脸对他各种挑拨,不由恶向胆边生,起了捉弄对方的心思。   “……喂,秦凤池!”   秦凤池抬头,见褚楼突然笑得狡黠,颊边露出一个小小的酒窝。   他心里反射性地警惕起来,但同时又不受控制地盯着那个小酒窝,走神地想,这里有酒窝?他怎么之前都没注意到呢?   然后褚楼就这么直突突往前,噘着嘴作出要亲他的姿势。其实他这都算不上偷袭,秦凤池若是想躲,稍一后撤或者偏个头就可以。   秦凤池却一反常态地发着呆,一动不动——褚楼双眼圆睁,视线里对方俊美的五官放大到了极致,随即他的嘴唇就那么撞上了对方,略带干燥,却十分柔软的……嘴。   “……”   啊啊啊啊啊啊!!!!   褚楼猛的往后缩,捂着嘴不敢置信地瞪着他。   “我的亲亲——”   握草,他两辈子的初吻就这么没了?!对象既不是软妹也不是御姐甚至不是阿猫阿狗——是秦凤池啊!!   “你!你怎么不躲……”褚楼欲哭无泪地指责他,又在对方挑眉之后,因为心虚渐渐闭嘴。   对哦,是他想捉弄秦凤池的orz。   “你有脸怪我?”秦凤池抿了抿嘴,镇定道:“这就是你行为不庄重的后果!倘若我是女子,你这会儿不是被当街喊打,就是要同我谈婚论嫁了!”   他就褚楼“不庄重”的行为严厉地申讨了一番,直说的褚楼蔫头蔫脑向他服软认错,这才放过他,自个儿出门。   刚一走出房间,秦凤池整张脸便肉眼可见得爆红,红得滴血。他用修长的手指捂住自己的嘴唇,整个头都在冒烟,眼神却愈发显得愤恨凶狠起来。   他咬牙切齿地在心底念叨褚云开这三个字,翻来翻去,也不知道想表达什么。   最终脑子里就一个念头,他不清白了!   秦指挥使这一消失便是大半个时辰。褚楼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快到半夜,吃饱喝足,又和秦凤池小学鸡互啄一番,他就开始呵欠连连,偏偏这间卧室的主人迟迟不回来。   可能是秦凤池的态度太过于平淡,褚楼原本还捂着嘴巴羞涩半天,后来也淡定了。   这不算啥!   他躺在床上进行自我心理建设。若是认真地说道,他也不算初吻了,毕竟两辈子初吻都给了爹妈……就算是他这辈子的老爹褚志海,那么严肃正经的军官同志,在他刚出生的时候,也经常拿胡茬滚他的小脸蛋……嗐!老秦也就是体验了一回二手货罢鸟!   褚楼自己感觉已经想通了,就安详地躺平准备睡觉。   就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秦凤池进了屋,熄灯后,带着不知道从哪里钻过、冰凉的水汽坐在床沿,轻手轻脚地在他旁边躺下。   褚楼沉默地憋着,憋半晌忍不住开口:“你去哪儿了?”   !!   秦凤池的脸轰的又熟了!   他恼羞成怒,猛地坐起来瞪着睡在里侧的人,哪怕黑暗里,他都能看到这人亮晶晶的大眼睛,定然带着嘲笑,简直可恶至极!   “我原来养了一只鹩哥,好吃好喝地伺候,一向活蹦乱跳,最后死了……你知道它是怎么死的吗?”他冷冰冰道。   褚楼愣住了,莫非,秦狗是想和他诉说痛苦的回忆——   他激动地在心底搓搓爪子,思考半天,谨慎作答:“……被人毒死的?”   “错,”秦凤池森冷道,“是死于话多。”   死于话多……?   褚楼回过味来,大怒。   妈的?秦凤池你还是不是人?是不是是不是?   你是狗啊!!   “哦,是吗?”他气到变形,阴恻恻道:“那你知道你老了以后是怎么死的嘛?”   秦凤池抱臂不看他,感受着脸上的热度缓缓地下降:“……”   半晌没人说话。   他忍不住回头去看,正巧被对方逮到。   褚楼不怀好意地嘎嘎笑道:“好奇了吧?是不是很想知道?”   谁想知道……   秦凤池不屑地想,他还能怎么死?无非就是失手被杀,或者哪天像哥哥们一样悄无声息地死在任务里,还能有什么新意?   褚楼却哼了一声,在秦凤池猝不及防之时,猛地伸爪来了个猴子偷桃,顺带大声嘲笑:“你啊,是死于单身没人要哈哈哈哈哈!!!”   “褚、云、开!”   秦凤池整个人险些跳起来,表情扭曲难言地捂住裆部,怒喝道:“你欺人太甚!”话音到最后,也不知是不是黑夜里的错觉,竟然带了点细微的颤抖。   完了完了,耍过头了——褚楼深觉闯祸,连忙把薄毯卷上来盖住半拉脸,迅速闭上眼睛装睡。   秦凤池大口喘着气,瞪着他。可这人实在可恨,刚才那样子作弄他,这会儿又睡得乖乖巧巧,一副天真憨实的模样,让人有气出不得!   他气得要命,又倍感挫折,因为他发现自己百般手段,却完全拿褚楼没辙。若是换成旁人,这时候估计已经被他拖下地,拿鞭子抽了,可他连褚楼身上留疤都不舍得,遑论其他。   莫非真是他命中的魔星……   褚楼认真地装睡,装着装着就睡熟了,手脚摊开呼呼的,哪里知道同床的人被他恶作剧的玩笑,折腾得辗转反侧,整夜未眠?   第二日一大早,天色还雾沉沉的,屋里空气黏着,漂浮着浓郁的睡意。   秦凤池困倦地睁眼,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睡了过去。他抬手揉了揉额头,被什么东西搔动了一下,低头一看,才发现怀里蹭着个热乎乎的人,褚楼面朝下埋在他衣襟里,一头长发蓬松凌乱地纠缠着他的胳膊。   两人的长腿互相搭着缠着,秦凤池稍微动了动膝盖,便听到怀里人带点痛楚的轻呼,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碰到了褚楼的伤口,顿时不敢动弹。   他抬头看着帐顶,又揉揉眉心,满面烦恼。   事情到底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他到底要拿这厮怎么办……   秦凤池就这么捱着,等到天光大亮,才粗鲁地去拍褚楼的后脑勺。   “醒醒,快起来!”   虽说看似动作大,但实际上,他除了这只手,浑身上下一动都不敢动。也不知道究竟是想叫醒褚楼,还是不想叫醒他。   褚楼睡足了觉,倒是很快就醒了。   他一脸懵逼地抬起头,胳膊肘撑着秦凤池的胸膛,还有点回不过神。他低头看看胳膊,对方衣襟早被他扯开了,皮肤肉贴肉的,胳膊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但是,他怎么会睡到秦凤池身上的?   下一刻,他就顾不上琢磨这些了,他刚想撑起来,就尴尬地僵住了。   怎么说呢?   他们两人都是血气方刚的大小伙纸,这个,早上起来总会有些很正常的早晨反应……可是按照现在他俩的姿势,他那啥被某人膝盖顶着,某人那啥,正顶在他肚子那儿……   不错不错,都是健康的小伙儿……   “你还不下去?”秦凤池冷淡地望着他。   褚楼红着脸,慢吞吞挪开,不断在心底祈祷小弟弟快点安稳。   作者有话要说:就,特别同情大佬 第64章 初次面圣   秦凤池一贯觉得他自制力不错, 总不易受人牵制。但自从他认识了某人,情绪总是在愉悦和生气之间反复横跳。   比如此时,他明明因为两人的身体接触而暴躁, 可一瞥到褚楼偷偷摸摸往下哧溜, 却并没有因此感到轻松。   他忍了又忍,最后轻声道:“你还得换药。”   “那多不好意思?我可以自己换……”褚楼尽量镇定地拒绝。开玩笑, 他的小弟弟还没服帖呢, 这时候换药?秦凤池怕不是想用尴尬灭他的口吧?   秦凤池眉头紧皱,长臂一捞,将某人直接摁在床板上。   褚楼完全傻眼。   他抬头和秦凤池对视, 对方两手撑在他两侧,一上一下……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床咚?   “大哥……”他缓缓道,“咱俩的关系, 好像不至于这样啊。”   假如,这是一场以恋爱为主题的综艺节目, 那他和秦凤池这对西皮的进展,绝对一骑绝尘啊!别人还在客客气气互相敬称的时候, 他俩——共浴、同床、打啵、床咚——连小弟弟都互相打过了招呼!四舍五入, 他俩都生了一支足球队了!   可是他又不基……吧?   秦凤池面无表情, 看着他的眼神冰凉, 显得高深莫测。   ……为啥用这种眼神看他?   褚楼感觉毛毛的, 立刻老实了,只能当做自己和下半身腰斩状态, 捂着脸全当看不见。   上药过程却结束得异常迅速,秦凤池克制地垂眸,尽量只看自己的手。他装作没看见褚楼泛起粉红的皮肤, 只是手指触及到对方的腿时,不经意地颤抖了一下,又迅速地恢复稳定。   “孙大夫的事情,如果你觉得可行,我就让天使跟着九府衙门的人去嘉兴。”他换了衣服,又拿了一套没穿过的莲青色绣银线的曳撒甩到床上,“换上这套衣服,今日你恐怕要入宫。”   褚楼接过衣服,一边打量这套公务员制服,一边随口应道:“你派人去呗,反正先生肯定是乐意的,你只要能保证他的安全,那就不打紧。”   至于师父的意见……反正先生坚持,师父就只能无能狂怒。   褚楼穿上曳撒还费了一番功夫,不过穿上之后,哪怕是照铜镜,也能看出镜子里的青年宽肩窄腰,十足的衣架子,穿着曳撒特别显身材,特好看!   他登上靴子,在木制的托盘里挑拣固定发髻的簪子。说来也奇怪,秦凤池装扮姑娘的时候,那全身上下的首饰叮叮当当,他还以为秦凤池屋子里会有很多女装和首饰呢,结果就那么十来支造型单一的直簪。   “哎,我不喜欢玉簪。”他嘀咕着,最后挑了一支不知什么木料打磨的竹节簪,递到秦凤池面前,讨好地看着他道,“哥哥,我不会束那种发髻……”   要戴三山帽,发髻须得束得极紧,褚楼家常都是扎个高马尾,或者让别人替他弄头发,实在没这个手艺。   秦凤池被他一声“哥哥”,喊得内心战栗,抿嘴纠结半天。他盯着褚楼白皙的手掌里那支木簪,心里头升起一股幽怨之情。   怎么竟挑中了这个?   一盒子各式各样的簪,偏挑中了他少年时自己打磨的一支。   他无声地叹口气,接过簪子替褚楼束发。   內宫城门。   禁卫军利索地同秦凤池行礼,然后目不斜视回到位子上。但褚楼发誓,刚才这四人绝对用眼角偷看了他一眼。   褚楼跟在秦凤池身后,最前面有一个小内侍引路。他也没四处打量,倒是对即将近距离见到新泰帝感到紧张。   他倒不是没见过皇帝。   三年前他就进了京武学馆上学,那是与国子监同级别的高等学府,只是更加专门化,只培养军事人才。由于近年来边境外患不断,武学馆也受到官家的重视,每年武学馆举办演武大会,官家都会亲临。   他参加过三届演武大会,自然就见过官家三回,但回回也只是一群人统一参拜,大家都低着头,于是他也没瞧见官家具体长什么模样。   褚楼记得,他当时还挺好奇,有次趁着父兄都在家里过年,特地询问了官家的长相。他爹和大哥都是武人,读书读的都是《武经》,提起兵法掠阵,他俩还能涛一下,要是说到描述长相……   好在他二哥是文艺青年,兴冲冲从书房找了一卷什么《长历会典》,翻半天翻了一幅图给他看。他探头一看,顿时傻眼。   这幅图大概描绘了大朝会的场景,确实画了新泰帝。然而以本朝的绘画技法,他根本看不出新泰帝和旁边的内侍宫人长得有什么区别。   哎,他家女眷每逢年节还有机会入宫,全家人只有他没亲眼见过皇帝了。   秦凤池可不知道他在脑补什么,径自寻思着,这个档口,只怕皇爷未必有心思见褚楼呢?总归他带人去求见了,若皇爷不见,他就迅速送褚楼出宫。以后麻烦的事且多着,他实在不想再把褚楼牵扯进来。   事情发展并不曾依他所愿。   这头他刚求见,那头吴大监就请了他们进去。   “皇爷这会儿竟有空?”   吴炳胜穿着一身蓝色光面的衣服,小声道:“早晨刚见过白国舅,大夫没找见,正发愁呢。”   那怎么有空见褚楼?   秦凤池疑惑地想着,示意褚楼和他一起进了勤政殿。   勤政殿已经重新收拾过,又和数日前不同,所有的帷幔都换成了素白和蓝黑色,凡是带着亮的都换走了,连地上大食进贡的地毯都换掉,整个空间显得冰冷肃穆。   “皇爷。”秦凤池和褚楼行过礼,站在一边。   他抬头打量新泰帝,不过隔了一晚上,对方便仿佛又瘦了一圈,往日那种温和从容少了许多,目光疲惫却凌厉。   新泰帝显然在为老娘娘戴孝,他不便直接穿白,就换上了蓝色没有繁复纹绣的常服,发冠也用的羊脂玉,通身不戴佩饰,只在右手绕了一百零八颗的念珠。即便在与他们说话的时候,那只手也在不断地数珠。   “你就是褚云开,”他语气温和地看向褚楼,冲他招手,“近前来,让我看看你。”   褚楼特别激动,这是一国最高领导人哎,还披了一层皇室的神秘外衣。不过他还能把持住,表面依然镇定自若,上前躬身行礼:“臣叩见官家!”   新泰帝露出一丝笑容,端详他片刻,感慨道:“你父是国之重臣,为我戍边多年,称一句劳苦功高并不为过。你作为褚将军的儿子,实在不易啊。”   褚楼抱拳,认真回道:“臣父一直教导臣兄弟几人,言道只有文臣不爱钱,武将不惜死,天下才能太平。保家卫国乃吾辈天职,官家实在谬赞!”   “好!说得好极了!”新泰帝显得异常高兴,神情都振奋许多,“文臣不爱钱,武将不惜死……若朝中当真人人如此,何愁天下不平!褚家果然世代忠良!”   也许是新泰帝心情好了许多,接下来大殿气氛就显得放松不少。他让秦褚二人坐下,看向秦凤池:“早上国舅觐见,说是大夫只能从白家寨找,不知你们鹰羽卫可有头绪?”   秦凤池和褚楼对视一眼,开口道:“臣这里有一人,兴许有些办法。”   他到此时,才终于有机会将东林寺所见所闻告知皇帝,一口气不停歇地讲到孙子初为他解了蛊虫残毒。   新泰帝听得入神,即便秦凤池极力淡化东林寺的细节,他仍然脸色惨白,眼神空洞而憎恨。他真没想到,原以为母子生离就已经是一辈子的遗憾,却还有比这更悲惨的可能!到底是谁,将毒手伸向他的生母?!   秦凤池沉声道:“皇爷,如今最重要的,就是稳定前朝后宫,找到幕后真凶。这样老娘娘才能够安心,万不能因恨乱心,正趁了奸人的意图!”   说句不好听的,冷静下来解决危急找出真凶,起码还能给老娘娘讨回公道,否则朝纲颠覆,那时才是万劫不复的时候。   新泰帝皇位坐了十年,岂是感情用事的人?只是因为亲娘惨死,他加倍的愧疚憾恨,故而失态。   他定了定情绪,一字一句道:“我登基十年,还以为海晏河清。谁知道都十年了,竟还有人不安于室觊觎皇权——此等人心思恶毒,眼界狭小,没有分毫家国之心——”他摇摇头,语气坚定,“我是绝不会向这样的小人投降的!”   他看向褚楼:“朕这就派遣天使去请孙先生,云开既然同孙先生关系匪浅,可否同去作个说客?”   褚楼还来不及说什么,秦凤池就替他回答:“皇爷,天使由九府的人护送去便是,褚楼跟随臣一路拼杀得以回京,身上还有内伤未愈,决不能再赶路。”   “……”   褚楼窘迫心虚地低下头,心想:他这个大腿磨伤算内伤吗?   算了算了,这理由好歹听上去威风一点。   秦凤池替他把话说了,让他暗自松口气,不然官家开口,他哪敢拒绝?他是了解自家先生,知道对方不会拒绝给太后看病,但这个事他真的无权替先生答应,真要让他同去,当真是为难他了。   不过他也清楚,无论秦凤池说不说,官家都有可能知道先生的事情,不说反而是一个隐藏的风险。身为平民,哪有权拒绝上位者的邀请?官家派遣天使已经给足了他们面子。   新泰帝被秦凤池这么直白地拒绝,愣了片刻,竟忍不住笑出声来。   作者有话要说:“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宋史 岳飞传》 第65章 魏王修恪   他点了点秦凤池, 语气中亲昵又暗含警告。   “言之,你那点小心思啊,就别在朕跟前装样了, 当朕是瞎了还是聋了?”   褚楼一听, 吓得抬头看向他,又连忙低头。   完了, 难道官家知道他俩合伙骗人?   “臣岂敢, ”秦凤池却一副混不吝的模样,微笑道:“皇爷不信就请赵太医给褚楼诊脉。这一路马都死了几匹,何况人呢?皇爷真让他去, 万一人累出毛病……您不如提前想想怎么给褚将军解释。”   新泰帝好一会儿都没说话,显然被他噎住了。   他无奈地摇头,显然拿秦凤池无计可施:“我说一句,你倒顶我十句……行啦, 云开此次本就有功,我岂会为难他?”   ……秦哥牛逼, 怼皇帝竟然还怼成功了。   褚楼低着头,心里却叹为观止。   吴大监趁气氛轻松, 连忙让人送上茶水点心。他还特地端了一碟山药糕给褚楼, 笑得乐呵呵的:“小将军尝尝, 这叠山药芸豆糕虽是素点心, 可是用料上乘, 吃过的人都赞不绝口呢。”   褚楼瞅了一眼点心,梅花形状的糕点外皮雪白, 透着微微的红,一看就知道很好吃。他暗暗咽了口水,肚子立刻很配合地叫了几声, 大殿就这么四个人,听得清清楚楚。   “……”   他的脸霎时红透了。   新泰帝和吴大监都忍俊不禁,唯有秦凤池轻咳一声,解释了一句:“我们一早起来还没吃饭……他年纪小,禁不住饿。”   别解释了大哥!   褚楼又囧又丧,恨不得捂住秦某人的嘴巴。   坐在上首的新泰帝神态放松,眼角眉梢都透着微微的笑意,就连脸上细小的纹路似乎都舒展不少。   他慈和地看着褚楼,示意吴大监给他添点心,“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这是老话呢。大监你给云开再端一碟别的,敞开吃!在我这里还能让你饿着不成?”   “皇爷说的是,”吴炳胜也忍着笑,又拿了一碟豆皮酥搁在小几上,亲自给褚楼布筷,“小将军别不好意思了,这里也没外边人。”   秦凤池端着茶抿了一口,冲他挑眉:“快吃,没人同你抢。”   “……”   不是抢不抢的问题。   褚楼在心底给秦凤池点蜡,表面只能顶着诸位大佬的目光,当众表演消化不良。   等到两个年轻人吃饱喝足了,新泰帝才吩咐吴大监去九府衙门:“选派天使即刻出发,将口谕传达给威远镖局的孙子初,即召入京为太后诊治,由官船入京,记住,一定要快!”   吴大监接了口谕便直接出宫去了。   接下来也就没秦褚二人什么事,孙子初跟着官船走水路,最快也要七八天,这七八天里,他们可以得到短暂的休息。   秦凤池刚准备告退,殿外进来一个少监。   “皇爷,魏王求见。”   秦凤池行礼刚行一半,闻言立刻放下手,拽着一头雾水的褚楼退回原位。   褚楼听到“魏王”这两个字,脑海里第一时间却想起漕船昏暗摇晃的船舱和一张油头粉面的丑脸。他不由抖了一下,妈呀,怎么想起那种丑八怪,于是连忙转头盯着身边人的俊脸洗眼睛。   “干甚?”秦凤池目视前方,嘴唇不动地发声。没办法,旁边人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实在令人忽无法忽视。   “随便看看,不给看哦?”褚楼咂咂嘴,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   新泰帝听到魏王求见,眉头微蹙,又很快反应过来。他怕太后中毒蛊的事情传开,只命令皇后守着慈安宫,不许人进出。魏王只怕是探望未果,这才来找他。   “宣他进吧。”   对于这位久仰大名的王爷,褚楼自然很好奇。   他见秦凤池根本没有低头的打算,就跟着一起看向殿外。   他自小混的是京城最顶尖那一撮衙内圈,这些高门子弟之间联姻频繁,关系网特别复杂,谁跟谁横着竖着找一找,都能找出点亲戚关系。他的一个小弟陈琛,家世不起眼,但却是魏王唯一的妻弟,虽然他没见过这位王爷,但倒是经常听陈琛提起。   最关键的是,魏王在京城权贵圈,以爱美色出圈啊。他那会儿在船上怼那废物说的不是玩笑话,魏王后宅真的有二三十位姬妾。   殿外传来少监宣进的大嗓门,随后一个穿着朱紫常服的男子跨过门槛,大步走来,对着新泰帝恭敬地俯首行礼:“臣弟见过皇兄。”   “修恪,你怎么来了?”新泰帝直接开口问道。   卫修恪抬起头,一张与新泰帝有六分相像的脸上,却长着一双夺目的桃花眼。这双眼睛不笑也显得多情,便使得他与新泰帝清俊端正的相貌区别开来。   此时,他眉头紧锁,眼神殷切地看着皇帝,低声道:“皇兄,娘娘出了什么事吗?臣弟前去慈安宫请安,却被禁卫军拦在外头。”   新泰帝久久沉吟,不知道该怎么同他开口。   卫修恪见状更加焦急,忍不住上前一步喊道:“皇兄!难道娘亲生病了?是天花,还是麻风?”   慈安宫不给人进出,他只能想到会不会是太后得了传染病,不然官家有什么理由禁太后的足?   “修恪,你这像什么样子!”新泰帝轻斥,“快些冷静!我就是担心你会这样,才不敢第一时间告诉你!”   卫修恪一听,连忙往后退了一步,强作镇定道:“皇兄,臣弟冷静下来了,您快些说罢,臣弟能抗住。”   新泰帝倒是想告诉他,可他一想到太后宫里发生的那些事,脑袋里也是一团乱,扰得他头疼。他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就冲秦凤池示意:“我这脑子也乱着,让秦指挥使给你说说罢。”   “臣领旨。”秦凤池早料到了,立刻朝魏王行礼。随后,他就一板一眼,尽量简化地把慈安宫里发生的一幕说给魏王听,又顺便告诉他大家的推测,最后交代如今的处理结果和进度。   卫修恪一边听,一边变脸,那脸色一时青又一时白,腮帮子咬得死紧,额头青筋直绽。即便他没有亲历现场,都能脑补出当时惨烈的场景,亲娘受了这样大的罪,他却毫不知情,心里顿时又苦又涩,十分不好受。   要说此时最能体会他心情的,莫属新泰帝了。   新泰帝看着下首的弟弟,心中却有种微妙的快意。是,他知道白家在这一连串事件中是无辜的,太后也是无辜的。但是,他只要想到自己连亲娘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就忍不住怨恨白家。   他冷静地打量着同父异母的兄弟,一点点审视对方眼角眉梢的焦急和悲痛,就觉得内心深处的那种痛悔烧灼的感觉得到一丝丝的抚慰。于此同时,他又强行压下更多的不甘,毕竟他的生母已经死了,可太后还活着呢。   卫修恪极力收敛情绪,看向褚楼:“这么说,那位孙大夫是你的长辈?”   “回王爷,正是家中长辈。”褚楼板着脸,忽略魏王嗓音里的喑哑和颤抖。这人怎么回事呢,关键时候语气还这么傲慢,也是奇葩。   卫修恪敏锐地觉察他的不快,调整了语气道:“对不住,本王心焦娘娘安危,说话有些难以自控。本王是想问问,孙大夫可确实能治蛊毒?”   褚楼眉心一跳,皱眉看他。什么意思?这是要他提前下保证书?   “王爷,”秦凤池在旁道,“找孙大夫也是不得已为之。国舅昨日连夜回去,找遍白氏家族,也没有治病的医婆,臣才想起孙大夫。依臣之见,不管孙大夫能不能治,苗寨的医婆也还是要找,这事只怕得靠王爷了。”   卫修恪显然对他这种打太极的说法不满意,但他刚想说什么,又忍了回去。   “也罢,想来这位孙大夫就算无法根治娘娘,至少也能拖延一二。”他又转身对新泰帝道,“皇兄,臣弟已经知晓此事,能不能让臣弟去看看娘娘?不亲眼看看,臣弟实在放心不下。”   到这时候,新泰帝确实没理由拦着他,便点点头,允了。   卫修恪大喜,行了礼就往外走,步伐虽然急迫,还能勉强克制。他走过秦褚二人跟前,眼角掠过褚楼,冷冷瞥了一眼。   褚楼愣住。他一瞬间感觉到魏王对他的恶意,是错觉吗?   两人这次总算真的告退,走出内城门之后,褚楼连忙跟秦凤池告状。   “真的,魏王出去之前狠狠瞪了我一眼!这人怎地这么记仇?”他不敢置信,“我不就没痛快给他下保证吗?哇,皇爷都没有威胁我先生,他倒恨不得拿刀架着人治病!”   魏王那架势,明摆着就是告诉他,如果先生不能治好太后,后果绝对会很严重!   秦凤池淡定道:“你怕什么,这宫里什么时候轮到他做主?” 第66章 盛世黑莲   两人回到秦凤池的小院, 难得可以放松下来,围坐在茶室闲聊。   “魏王和我想的不太一样,”褚楼若有所思, “我还以为他会比较有城府?”   秦凤池捏着小小的茶杯, 闻言抬眼瞥他:“你觉得怎样算有城府?”   “像你这样,”褚楼回过神, 吐槽他, “喏,就你现在这模样,不动声色套人话的!”他瞬间将魏王抛到脑后, 托着下巴上下打量秦凤池,“我一看你,就想到一种植物。”   秦凤池一听,就知道这人说的肯定不是好话。   可是……该怎么说呢?就算不是好话, 但却是说他的。   他便暗叹一声,配合道:“什么植物?”   褚楼立刻隔着矮桌凑过来, 眼睛亮闪闪地盯着他:“你知道有一种莲花吗?特别与众不同。”他看着秦凤池困惑的表情,斩钉截铁道, “你像一朵黑莲花!”   “……”   秦凤池慢慢眯起眼, 搁下手里的茶杯。他就是傻子, 也知道扯上一个“黑”到底是什么意思!这家伙真是给点颜色开染坊, 蹬鼻子上脸说的就是这人!   然而褚楼根本没觉得自己冤枉人, 振振有词道:“你第一次见面就装可怜利用我,还拿暗器砸我……后来害我进大牢, 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进牢里!第二次见面你又骗我穿裙子占我便宜,害我被人追杀!关键是, 还让人觉得你可怜,你说你黑不黑心?”   其它话就罢了,秦凤池敏锐地捕捉到“可怜”两个字,眼里突然浮起笑意。   他抿了口茶,悠悠道:“让人觉得可怜?让你吗?”   褚楼突然噎住,支支吾吾,抱臂不肯回答。   秦凤池自觉他都是黑心莲了,怎么也不能辜负对方这番描述,压低声音继续问他:“你都说我那般坑你了,还觉得我可怜吗?为何?”   他嘴角带笑,垂眸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着紫砂的茶杯:“你可知,一个人什么时候会对另一个人产生感情?”   褚楼有点慌地转头看他。   秦凤池双眸生辉,紧紧盯着他道:“……当你觉得他惹人心疼,你就已经开始喜欢他了。”他没管褚楼的表情,又逼问,“你觉得我坏,说我像什么不好,为何非要是莲花?”   “那是……”   褚楼无言,总不能说这是一种梗吧。   他瞅着对面这人,看他昳丽的容颜,含笑的眼睛,又觉得好像不仅仅是一种梗。唉,所以说就算是黑莲花,首先也得是美美的莲花才可以啊。   秦凤池享受着他的目光,满意了。   “虽然我从不觉得长得好就值得夸赞,”实际上他特别厌烦这点,“但是这幅长相能让你喜欢,倒不枉我留着它了。”   褚楼闻言更加郁闷。   什么人啊,不但黑心,还自恋猖狂。   秦凤池见好就收,扳回一局就不再继续招惹褚楼。他亲自给褚楼倒上一杯清茶,笑吟吟地递到对方面前。   褚楼头一次有种无奈的感觉。   他接了杯子,一口喝尽,又递给秦凤池:“杯子太小喝得不过瘾,能不能给我换个茶碗?”   “……”秦指挥使微笑着把他杯子抢走,“你少喝点茶吧。”   褚楼翻他一个白眼,继续之前的话题:“我从小一直听陈琛——你知道陈琛吧,魏王的妻弟,我发小——他就跟我说,魏王虽然喜好女色,但是后宅却特别平静,对待王妃也相当尊重。所以我一直觉得他挺有本事,心思肯定很深沉。”   秦凤池当然知道陈琛,毕竟他头一次注意到褚楼,就是因为陈琛在城郊和褚楼起冲突。   他忍不住笑了:“你今日不过第一次见卫修恪,如何能在这么几炷香的时间,就确定他心无城府?”   褚楼摊手:“他也是头一次见我啊,竟然直接给我眼色。”   秦凤池沉思着,慢慢道:“我们曾经谈论过卫修恪。我现在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老娘娘当年带发修行是皇爷登基的果,却不是因。皇爷之所以有机会成为储君,完全是因为魏王自己行为不检的缘故。”   行为不检?   褚楼一脸吃到大瓜的表情,来了精神:“皇子行为不检……难不成是和后妃有染?”   “原因之一,”秦凤池点头,“原因之二是那后妃乃外族进贡美人,故而魏王又有私通外敌的嫌疑。”他当时年龄小,后来也没法知道更多。因为涉事的人几乎都死绝了,但也可见先帝当年压下此事的决心。   以他来看,前者倒不见得是魏王失宠的根本原因,后者才犯了大忌。   褚楼无语:“……我还以为他故意作出贪恋美色的样子,好让官家不至于忌惮他呢。”搞了半天这位还真的是为了美人可以不要命的主。   “谁知道他接近那后妃是为了什么?”秦凤池失笑,“不过他给你眼色,只怕是病急乱投医,毕竟太后活着,他与皇爷之间还有一层保障。皇爷哪怕是看在太后的份上也会容忍他。”等哪天太后仙逝,那时候风刀霜剑,魏王才当真要夹着尾巴做人。   褚楼趴在矮桌上,打了个呵欠:“管他呢……反正这下可以歇好几天啦。”   “是我能歇几天,与你关系又不大,”秦凤池看着他,装作不经意道:“你既回来了,难道不打算回府看看你家里人?”   褚楼脑袋一歪,斜眼看他:“怎么,你想赶我走?”   他这副模样实在有些耍无赖,但是因为相貌俊秀,偏偏引不起别人的反感。起码秦凤池见到心里就不自觉地发软。   “我哪里敢呢?”他温声细语地劝说褚楼:“只是之后诸多事情,你都不适宜参与。你不是说要回镖局?总得先回一趟家,再做打算吧?”他心底打定主意,绝不让褚楼继续掺和这档子事,言语里便诸多诱导。   褚楼只是经的事儿少,又不是傻。他自然也知道他以一介白身掺和进皇家阴私,无论事态最后如何发展,他都会难以脱身,最好的办法就是趁此时赶紧回避。官家和魏王看着孙先生的面子,尤其官家还要用他爹,手一松也就放过他这个小人物了。   他纠结不已。   其实他之前掺和进来,泰半是巧合,秦凤池大约也没想到两人颇有缘分,天津府一别,竟然在嘉兴又撞上了。按理说,他该接受秦凤池的好意,老老实实回将军府去……   “这不行,我怎么也得等先生来啊,”他给自己找了个理由,越想越理直气壮,“先生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的长辈,也是我褚家的贵人。他这趟过来,师父肯定不放心,我干脆等先生一道回嘉兴去!”   褚楼说完,忐忑地看向秦凤池。   秦凤池沉默片刻,严肃地对他说:“好,你记住自己的话,等孙先生这头替太后诊治完了,我尽量想办法让他能尽早离开,届时你就和他一起走。”   那你呢?   褚楼欲言又止。   秦凤池注意到他担心的目光,愉快笑道:“你当我是谁?我自皇爷登基就统领整个近卫司,天下动向不说了如指掌,也算成竹在胸,”他压低声音,带点保证的意思,“就算真到最差的一步,我也有法子自保。”   听到这话,褚楼心口乱跳,下意识往外看了看。   秦凤池见状不由大笑,笑声恣意畅快。   “傻了吧?”   褚楼吓一跳,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瞅着他。但不可否认,他因为秦凤池的话,很是松了口气。   慈安宫的气氛却十分低迷。   魏王跪在太后床前,紧紧地抓着她的手不放。他一遍遍看着亲娘的脸,眼睛通红,犹如受伤的幼兽。   “……修恪,你别再看了。”皇后不忍地偏过头,眼睛早已干涩。   卫修恪哑声道:“二姐,你真觉得娘亲中毒和皇兄无关?”   皇后惊怒地站起来,颤声道:“修恪!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怎敢说?!”她看向寝殿大门,捂着胸口喘气,幸好她为了安心,都命人守在殿外。现在这屋子里只有他们三个人。   “修恪,我知道你为了姑母情绪激动,言辞难免失当,”她尽量平静地劝他,“我爹当时也险些迁怒官家,可我也得说,这明摆着有人故意挑唆你们兄弟感情,挑唆卫家和白家的关系,你不能上当!”   卫修恪低着头不言不语,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皇后忧虑地看着他,心里万分焦虑,但也不敢说得太多。此时在这里的如果是她爹,也许卫修恪还能听进去一二,但是她就差了点。她毕竟是外嫁女,既是魏王的姐妹,又是他的皇嫂。   也许,他已经不再信任她了。   “修恪,我知道,你皇兄这么多年一直压着你,这让你很不服气,”她轻轻地说,“但是有一点你应该清楚,你的皇兄,绝不是一个手段毒辣的人,他对姑母是真心敬重,哪怕因为荣太妃的死而怀疑白家,姑母一出事,他还是想尽办法找大夫。”   卫修恪突然嘲讽:“他找大夫,不过是害怕娘亲死了,他会被天下人误解而已——”他猛地站起来,大声道,“他卫修稷分明就是一个伪君子!”   作者有话要说:秦狗忽悠小楼的场景,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第67章 內宫问诊   “他卫修稷分明就是一个伪君子!”   皇后终于怒了, 抬手甩了他一巴掌:“我看是他过于纵容你,倒让你三十来岁了还不知好歹!”   卫修恪硬扛着受了这巴掌,一双桃花眼仿佛淬了毒:“既如此, 我就看看他是不是真心为我娘亲治病, 倘若不是,我即便豁出命, 也要向朝臣揭穿他这幅伪君子的假面!”   说罢便为太后整理了薄被, 转身大步离开。   皇后久久无言,半晌无力地床边坐下。她凝视着太后恐怖的病容,心中愁肠百转, 只感到前途渺茫。犹记得当年出嫁时她内心的喜悦期盼,喜他的温柔从容,也期盼自己能拥有新的生活。   那时怎知婚姻除了喜悦期盼,还有数不清的烦扰?   六日后, 嘉兴的官船赶着今年封河前最后一次通航,抵达了积水潭码头。   吴炳胜亲自到码头来接, 歉意地对孙子初说:“孙大夫,官家本忧虑你远途劳累, 想令你养养精神, 可太后娘娘的病实在拖延不得……”   “多谢官家体恤小民, ”孙子初得体地冲皇宫方向拱手, 又笑道, “大监实在多虑,这官船既大又平稳, 一路上小民甚得照顾,处处周到,您看小民这气色, 神完气足!咱们这就直接走吧?”   吴炳胜不由对这位中年文士另眼相看,言谈文雅又不缺洒脱,不卑不亢又带有敬意,且识大体,果然民间有奇士啊。   他忍不住看向跟在孙子初后头的高大男子,容貌硬朗带点……匪气?难不成是镖师?   “这位是?”他好奇问道。   孙子初微微停住脚步,无奈地瞥了身旁人一眼,解释道:“这是我们镖局的老板,也是总镖头,宁雄飞。”他也不好说宁雄飞是信不过朝廷,这才死活要跟过来。   “宁镖头当真英武。”吴大监客气一句,请他们上了马车。   他只打量那宁雄飞一眼,心里就有数了,那眼神跟锥子似的扎人呢。不过他也不以为忤,毕竟太医的工作也算担着高风险,端看宫里的主人们是好是歹。孙子初身为远离朝廷的平民,有顾虑再正常不过。   孙子初背着硕大的药箱,利索地钻进马车里,宁雄飞也一声不吭往他身旁占个坑。吴炳胜在他俩对面坐下,想了想,状若无意提道:“褚小将军只怕对二位是望眼欲穿了,不知孙大夫是想住在宫里,还是晚些时候见一见小将军?”   果不其然,一提到褚楼,孙子初就露出笑容,他还罢了,旁边的宁雄飞原本满身警惕,突然就放松了不少。   “楼……褚楼是回将军府了?”孙子初问道。   吴炳胜摇头:“哪儿啊,小将军此趟跟着秦指挥使返京,可是遭了大罪,听说腿儿都磨破了,在秦指挥使那里养伤呢。”   对面两人不约而同地倒抽口气,脸上都露出痛惜不已的表情。   “……”   吴炳胜一时无言。他听闻褚楼拜了这位总镖头做师傅,与宁孙二人关系极好,没想到这二人跟褚楼亲爹似的。也不对,依他对褚将军的了解,只怕亲爹都不会如此。   “这这,这孩子怕疼啊,”宁雄飞急了,忍不住开口,“吴大监,我们就不劳烦您安排了,褚楼在哪儿,我们俩就去哪儿!”   “咳,”孙子初掐了他一把,转头笑问,“小民也想去看看褚楼,就是不知道秦指挥使那边是不是方便?”   吴炳胜回忆了一下秦凤池对褚楼的各种维护,肯定地点头:“方便得很,他们近卫司房子多得是,晚上我带你们去。”   二人大喜,就是宁雄飞,此时也真心诚意地感谢吴大监。   吴炳胜带着他们,一行人顶着午后的大太阳匆匆走进慈安宫。他在路上言简意赅地跟两人讲了点礼仪方面的东西,还有慈安宫里目前有哪些人,好让他们心里有个数。   孙子初倒算淡定,他家本就出过几个太医,也不算民间野医了。宁雄飞更淡定,反正他们是被人请来看病的,又不是来当官的,只要能走,没必要诚惶诚恐。   新泰帝和皇后在床边守着,魏王虽然也想待在床边,但已经没他的位子。另外还有白国舅,以及秦凤池。   孙子初二人除了进寝殿那一刻匆忙一瞥,后头一直走到床边,都低着头目不斜视。   “孙大夫,繁琐礼节就免了,你快些给太后娘娘诊治吧!”新泰帝在二人欲行礼之前就直接开口阻止,并且拉着皇后让到了一边。   “是,小民遵旨。”孙子初也不耽搁,将自己的药箱摆在脚踏上,然后在床边坐下,俯身观察太后。   其实秦凤池先前给他带去了宫里太医的医案,还在里头添上了太后发病前和发病时的症状。在船上这几日,他天天对着医案翻书斟酌,心里自然已经反复做了建设。虽说如此,他猛一看到太后的面相,还是吓了一跳。   早年他在外游历,也曾见过被人下蛊的人,不过那些人的外表反而正常得很,甚至有因为蛊虫寄生,反而气色更佳的例子。   他道了罪,便掀开太后的眼皮看了看,又查看了耳孔和舌苔,这才开始仔细地摸脉。   在场众人于医道都是外行,像秦凤池习武多年,多少懂得些许,但遇上毒蛊也是抓瞎。他们看着这大夫不但摸了手上的脉,还掀开被子去看脚踝,一时也摸不清他想干什么。   “你这是作甚?”魏王见他碰触太后的小腿,忍不住怒道,“娘娘的腿岂是你可以随意碰触的?”   “修恪!你闭嘴!”新泰帝喝止道。他眉头紧锁,满脸头疼无奈,显然也有些接受不了孙子初的行为,但太后得的就不是寻常疾病,总不能不让人看病吧?   魏王更愤怒,还想上前阻止,却见孙子初往旁边一让,露出太后右边的小腿。众人都下意识地看去,随即纷纷抽冷气。   只见那小腿上如同地龙带着墨迹爬过一般,黑色痕迹蜿蜒曲折,最关键的是,那黑色的痕迹还微微隆起,仔细看,好像还在颤抖。   “什么东西——”皇后捂住嘴,吓得往后趔趄一步,被新泰帝扶住。她没目睹过太后毒蛊发作时的模样,自然吓得狠了。和她一样的还有魏王,纵然努力克制,表情也显得万分惊恐。   孙子初便适时地将薄被重新盖好,让众人缓口气。   秦凤池暗自挑眉,心想:这位孙先生实在聪明,不发一言,就让大家闭上嘴了。   实际上,孙子初还没解气呢。   他暗地冷哼,打开药箱拿了瓶瓶罐罐,和他的针盒出来。   “孙大夫,娘娘这蛊毒可有解法?”新泰帝看他这架势,忍不住急问。   孙子初对如今的皇帝还是很有敬意的,他站起来,理了理自己的思绪,直白道:“官家,实话说,小民解不了太后娘娘的蛊毒,不但如此,大部分的大夫恐怕都解不了。”   “你!”魏王大怒,又被白国舅一把拽住。   众人都不知所措地看向孙子初,尤其是新泰帝,他心理压力巨大,面对这样的结果,纵然他百般镇定,也难掩失望的神色。   “孙大夫,”他勉强一笑,镇定道,“我看你并非毫无应对之策,对吗?”   孙子初自信地点头:“没错,小民虽然解不了蛊毒,不过却有应对之策。”他没理会众人重燃希望的眼神,指着太后解释道,“凡是蛊毒,总有对应的解法,正如世上万物相生相克——”   “我不能解太后的蛊毒,因为我并不知道太后被下何种蛊虫,蛊虫不除,太后只能残喘续命。所以我的想法是,一来先用通方压住蛊毒,替太后续命;二来,我会取出蛊虫所在的血,你们将血拿去白家寨,他们那里的医婆自会辨别。”   新泰帝仔细思量,也觉得孙子初的提议再好不过。只要能保住太后的命,寻得解法也是迟早的事情。   “那便按照你的想法行事!”他决断道,“待你取了那血,我即刻派人前去白家寨。”   “白家也派老人随行,”白国舅急忙补充,“白家寨地处十万大山,外头人只怕摸不着门道进去!”   这会儿就算是魏王也没有异议,一行人紧紧盯着孙子初,看他手法缭乱地施用金针,随后又取了一张药方,要了笔添添改改,最后递给离得最近的白国舅。   “这副药方用滚水煎熬,最后一味菖蒲生咬……她咬不了,便碾碎了压进去。如此服药七日,可将大部分经脉中的小虫驱出。切记,那些虫子出体即死,但却要用大火烧成灰烬,再将灰烬深埋。”   孙子初算了时辰,叹道:“我用金针压制了蛊虫,无奈啊,现在这个时辰已经不适宜取血,得等到明天午时阳气充足,服药也得在我取血之后了。”   经过这一番折腾,在场诸人都已经信服了他,他说现在不行,大家都只得耐心等候明天。   “孙大夫不如就宿在慈安宫配殿?”白国舅十分不放心妹妹,试探问他。   “国舅且安心,”孙子初摇摇头:“今晚太后无恙,小民须得在安静的地方,再琢磨一遍医案和方子。”   他心道,谁要待在这这阴恻恻的地方,他还得去见他家幺儿呢!   作者有话要说:嘻嘻,下一章有一个喜闻乐见的场景,我期待好久啦 第68章 宝贝蛋儿   吴炳胜一看, 既然秦凤池也在,一事不劳二主,就将孙子初二人交给对方。   “秦指挥使与二位也算旧相识了, 倒比我更合适些, ”他乐呵呵道,“明日就还劳烦秦指挥使送孙大夫进宫了。”   “大监放心。”秦凤池礼貌应了。他们目送吴炳胜回去勤政殿, 这才由小内侍领着往宫外去。   此时天色已经暗透, 宫墙深深,四周只有道路两旁的石座宫灯亮起柔和的光源,偶尔路过一处宫殿的角门, 檐下悬挂的琉璃宫灯熠熠生辉,朱色彤彤。   “可真安静啊。”孙子初感叹道。   宁雄飞纵然谨慎,这会儿也不由点头:“官家的地界这般大,晚上走道还真有些怕。”   前头背对着他们领路的小内侍心无城府, 闻言噗嗤笑出声来了,吓得够呛, 连忙向他们道罪。孙子初见他丁点大的年纪,满脸稚气, 哪里忍心责备他?   他掏了个小荷包塞过去, 安抚小内侍:“没事, 你别害怕。”   小内侍怯怯地瞥了一眼秦凤池, 不敢伸手去接。   秦凤池无所谓地颔首, 小孩才喜滋滋地拿了荷包,顿时就活泼起来, 一路给孙子初二人介绍宫里景致。   待到三人出了宫门,宁雄飞才背着手叹息:“这么小的年纪……造孽啊。”   其实论道起来,他们三人里, 最有同情心的是宁雄飞。   秦凤池就不提了,如果说九府衙门的统带被称为“活无常”,那他八成就是个“活阎王”。至于孙子初,虽说看似文人,实则久经风雨,性子孤傲得很。   只有宁雄飞,外表看来最不好惹,却自年轻时就是个怜弱惜贫的性子。不然,他也不会收养了那么多徒弟,乃至于后头路见不平,从沙匪手里救下了小褚楼。   “宁镖头倒不必多想,”秦凤池漠不关心道,“这些个小孩倘若不进宫,多半都得饿死或者被拐去采生折割,那时候缺的就不是下头的东西,而是胳膊腿儿了。”   从先帝时期开始,内侍监的人数就已经接近砍半。皇帝和大臣齐心压制宦官专权,官宦势力不低微都不行。与此同时,上位者又加强了内书房的建设,年龄小的内侍都要从内书房滚一遭,无论是个人素质还是忠心程度都得到极大的提升。   等到这一批小内侍成长起来,就成为了皇帝辖制地方大员的利器。   故而,在秦凤池看来,如今因为各种原因入宫的小内侍,日子未必就如同外人所想那般凄惨。只是少了点配件罢了,命不是还在吗?譬如吴大监,天下谁敢说他这辈子不能娶妻生子就是白活了?   在他眼里,除非生死,实无大事。   宁雄飞暗自吐槽秦凤池为人冷漠,少了人情味儿,但孙子初却十分欣赏他。   “秦大人说的很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嘛。”   几个人走到秦凤池的院子外,他这院子不过就一间卧室,自然安置不了孙子初二人,只是他们两人坚持要来看看褚楼再去旁边的院子休息。   褚楼今天一天自然过得极舒坦。   他一觉睡到中午,连秦凤池什么时候出门都不知道。等到中午起来,他就看见桌上摆着几碟子糕点,茶水也是现成的,秦凤池还给他留了条口信,吩咐他“趁着没人看见把伤口晾一晾”。   他在书房里摸出了几个话本子,有一本叫《萧山游记》,还以为是正经书呢,结果翻开竟然是一个叫萧山的书生游历中的几番艳遇?   于是,褚楼光着大腿在床上消磨了一下午,看话本看得意犹未尽。   “真想不到啊,秦狗真是人不可貌相!”他啧啧称奇,随手夹了木制书签,把话本塞到枕头底下。   小院外头传来人声时,褚楼已经套好了裤子。他耳朵尖,一下就分辨出了孙子初和宁雄飞的声音,兴奋地往外窜。   “先生!师父!”他小脸粉红,满脸带着惊喜。   外头三人已经走到竹林小径尽头,正好迎面撞上褚楼。孙子初第一时间注意到褚楼小心翼翼的走路姿势,眉头一皱:“你腿都秃噜皮了,还到处乱窜呢!快回屋把裤子脱了让我看看!”   褚楼嘿嘿傻笑,慢吞吞走过来,把脑袋往师父怀里一杵:“师父!你说说先生,一见面就教训我……”   “行啊!”宁雄飞一见他撒娇就扛不住,一把将小徒弟夹起来:“你是师父的小宝贝蛋儿,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哎呦我屮艸芔茻——   褚楼口水喷了出来。他惊慌失措地抬头看向最后头的秦凤池。   只见秦指挥使表情愕然,但对上他羞赧慌乱的目光后,突然缓缓露出一个含义不明的笑容。   ‘宝、贝、蛋、儿。’   他笑吟吟地瞅着褚楼,特地用口型,一字一句地模仿宁雄飞喊了昵称。   褚楼咔哒一声捏紧拳头,杀意冲天了!   ‘……秦狗,我与你势不两立啊啊——!!’   想要杀人的褚小楼,却直接被师父夹着,穿堂走院进了房间,丢在了贵妃榻上。   “脱裤子。”   孙子初打开药箱,淡定地吩咐他。   褚楼傻眼了。   他看看围着自己的三个人,顿时感觉自己可怜弱小而且无助!怎么回事?他为什么竟落到这般田地?   宁雄飞见小徒弟拽着裤腰带,可怜巴巴地瞅着自己。他纳闷地左右一看,看到秦凤池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家幺儿,恍然大悟。   他轻咳一声,示意对方:“秦大人,这个,楼哥儿要换药,你是不是稍微回避?”   褚楼眼珠子一转,跟着疯狂点头。师父和先生就算了,和他爹没差,能把这混蛋搞出去也行啊!   秦凤池却动也不动,慢条斯理地卷了卷袖子:“宁镖头,楼哥儿的伤一路都是我给他换的,我们都习惯了。”他温声对孙子初道,“孙先生,我给你打打下手?”   那头孙子初正忙着找药呢,谁知道他们之间的机锋,随口就应了:“正好,你眼神好,来给我找找玉复生肌膏是哪一瓶。”   秦凤池欣然上前,随便扫了几眼,便找到那只外表平平无奇的白色瓷瓶。   “是这瓶吗?”他递给孙子初。   孙子初眯眼打量片刻,点头:“就是这个,你给他上的是我先前准备的那些吧?收敛伤口有效果,但若想祛疤痕平肌肤,就差了点意思,得用生肌膏。”   “……先生,我不想祛疤……”褚楼弱弱提议。   孙子初全当没听见:“我年纪大了,到晚上眼神不大好,你给他换药吧。”   “好,你们不如先去休息?”秦凤池态度温和谦逊。   宁雄飞还待说点什么,就被孙子初直接拎走了。   “……”   褚楼呆滞地看着师父和先生就这么给忽悠走人。   就这?   前后有十分钟没有?   秦凤池心情反而愉快了。他一掀衣摆,坐在榻边,冲着褚楼勾唇:“宝贝蛋儿,快脱裤子吧?”   “乱喊什么!”褚楼大怒,直接扑向他,“小爷我先扒了你!”   秦凤池嘴边噙着笑意,稳稳地接住他,用了点巧劲,直接将人摁在腿上坐好。   他低声哄道:“我给你道歉,不然你也可以喊我?我让你喊回来。”   褚楼哆嗦一下,义正辞严地谴责他:“我是这种已所不欲就乱施于人的人?秦大人,你莫要谋害我的风评!”开什么玩笑?他喊秦凤池“宝贝”,请问谁占谁便宜?   “是我的错,我不该玷污褚少侠的清白。”秦凤池毫无诚意地低头。   “……”   褚楼一脸震惊地打量他:“你这人……你是缎子被面麻布里啊,我天天解锁你的真面目!”   “我们探子正须如此,”秦凤池微笑道,“既是夸我,我就笑纳了。”   褚楼麻木脸。   他没有夸的意思。   “行了,不用拖延时间,”秦指挥使脸色一整,“脱裤子我给你上药。”   脱脱脱!   褚楼骂骂咧咧地爬回榻上,裤子一甩,大大咧咧撇开腿。这时候拼的就是脸皮的厚度,只要他的脸皮足够厚,尴尬的就会是秦凤池!   显然,秦凤池坦然自若,擦洗换药缠绷带,眼神不颤手不抖,全程稳得一批。   褚楼自然不知道对方偷摸着脸红过,他看着秦凤池面无表情的模样,心里就痒痒。哎,难不成他俩是前世的冤家?为啥他就是想给秦凤池捣乱呢?   “老秦!”一换好药,他就凑到对方身边,“你猜我今日发现了什么?”   秦凤池收拾好换下来的绷带,漫不经心地回应他:“你去我书房了吧。”   “这你都能猜到?”褚楼吃惊,紧跟着就故意质问,“老秦,你怎么回事?书房是读圣贤书的地界,你怎么能放那些艳情的话本子?”   “……”   秦凤池停下动作,眯眼看向他:“艳、情?”   他露出危险的笑容,突然俯身压向褚楼。在褚楼猝不及防间,捏住了他的下巴,抬向自己。   褚楼惊呆,愣愣地被迫抬头。   “你说的艳情,”他低声呢喃,“是像这般?”话音未落,气息便吐露到了褚楼的唇瓣上,随即陌生又似乎熟悉的触感覆盖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采生折割,旧时和一些□□祭司,巫蛊行骗有关系。后来变成街头行骗的一种,拐来的孩子被恶意毁坏肢体,博取同情,在明朝,被抓住就是凌迟处死。建议就不要百度了。毕竟现在这现象仍然存在。 第69章 各自纠结   秦凤池起初只是与褚楼唇瓣相贴, 两人四目相对,都没动弹。他可以看到褚楼光洁细致的皮肤上那些细小的绒毛,就像什么毛茸茸的小动物, 又像最丰润的鲜桃……   真可爱啊——   他突然便意识到自己对褚楼的心动, 剧烈的心跳透过两人紧密贴合的胸膛渗透着,不分彼此, 但是他明白自己的心跳有多迫不及待。   两人唇瓣之间的仅一点细微摩挲就让人心颤, 这人的眼神水汽朦胧,湿热的气息从缝隙里漏出……他含着吮着那柔软的唇,就开始觉得不满足, 便沿着对方唇瓣间的缝隙直接探了进去。舌尖相触的瞬间,对方细细地颤抖了一下,在他的掌控之中,恰如跌入陷阱的小鹿。   于是在褚楼模糊的视线中, 看到秦凤池眼里泛起莫名的笑意,让他有种背后发凉的感觉。   秦凤池耐心细致地逗弄着他的唇舌, 完全无师自通。等到褚楼已经开始下意识地憋气,他才遗憾地退出, 离开些许距离, 好整以暇地等着褚楼反应过来。   对他来说, 刚才只不过是浅尝辄止, 舔吻了几下便作罢, 对褚楼却如同晴天霹雳!   褚楼迷迷糊糊地喘着气,气喘匀了, 人就猛地清醒过来。   他震惊地看向秦凤池——刚、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一个大龄儿童,竟然直接跃过了处对象牵手亲脸蛋亲额头直接就——   蛇、吻!   ……他没了。   秦凤池皱眉在他面前挥了挥手:“褚云开?”   “……”褚楼眼珠子一动不动,嘴巴微张, 魂不守舍。   秦凤池有点想要扶额了。   先前这厮闹他闹成那样,他虽说生气,但也不至于反应如此明显。所以说,孙子初说这厮就是城隍爷的马,纯粹是个样子货,是既装样又娇贵,果真不错。   他深觉无奈,忍住叹息的冲动。   “你是知道我拿你没辙,所以故意装傻吗?”说到底,他还是有些不忿,伸出一根手指,用力去戳褚楼的额头,然后对面这人就——   直接倒下去了……?   “幺儿!”   秦凤池满腔旖旎顿时给吓没了,他俯身下去捧着褚楼的脸蛋拍道:“幺儿?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我、我的亲亲……”褚楼呢喃着直视上方,好歹眼神又渐渐恢复了神采。   秦凤池松口气,无语地提醒他:“你的亲亲早就没了,上次是你主动的,还记得吗?”   “不是这个问题!”褚楼却猛地坐起来,两人额头砰地相撞。   “嘶——”秦凤池捂着自己的额头,向后撑住榻沿才没被撞倒。他就是一瞬间觉得这一幕怎么似曾相识?   褚楼却顶着脑门一个大包,严肃地盯着他,跟审问犯人似的问道:“秦凤池,我有事问你!”   秦凤池匪夷所思地看他。   他还以为褚楼会害羞,或者恼羞成怒,但现在这是什么鬼反应?   褚楼满脸焦虑,不等他回答就逼问:“你是不是断袖?”   “?”   秦指挥使直接给气笑了。   他环臂抬下巴,反问道:“是又如何?”   断袖与否,对他来说有什么区别?假如对方不是褚楼,他根本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动心。假如没有褚楼,他也不会和任何人发生过界的接触,更何谈动心?   褚楼得到了答案,却反而沉默了。   他沉思半天,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竟然默默地把脚丫子缩回来。好好一个大高个儿,硬是团成一小团,躲到了贵妃榻另一边,还伸脚将裤子踢到中间,搞了一条“楚河汉界”。   秦凤池见状,不知道是该愤怒,还是笑他天真。   “你不必做此模样,”他收敛了所有的情绪,自嘲道,“等你和你师父他们回去嘉兴,我们两人便不会再有交集。你自去过你的自在日子,将来娶妻生子,秦某还会给你送上贺礼!”   说到头,心里终究难掩悲郁。   更让他懊恼的是他自己。明明下定决心不牵连褚楼,下定决心要远离他,怎么就鬼迷心窍去招惹他呢?   秦凤池一时更加自我厌弃,端坐在榻边的身影散发阴郁的气场。   “……”   褚楼后知后觉自己做了渣男。   “不是,你是不是想歪了?”他尴尬地偷摸把裤子拽回来,“我是怕管不住自己,又那什么……”又手贱去撩骚。   他愁眉苦脸地叹气,“哎,老秦啊,你给我出了个大难题。”   天啊,他以前连早恋都没有过的,鬼知道喜欢男的还是女的?他这一世目前十七虚岁,也没谈过对象,唯一有过接(不和谐)触的就是秦凤池。这是他纠结的点。   当然了,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他完全可以因为现在一时的心动扑倒秦狗,可是!万一他以后发现自己又喜欢上别的人怎么办?他怎么能确定自己只喜欢秦凤池,不会对妹子动心呢?   到那时候——   褚楼忍不住哆嗦了一下,真到那种地步,秦狗绝对会把他关进小黑屋的!   他忍不住又挪到秦凤池身边,搭着对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劝说:“老秦啊,你还年轻,我也年轻,咱俩都没接触过妹子呢!有种说法不知你听没听过,据说大部分人都有喜欢同性的倾向,但只有一部分人会彻底搞断袖万。你想想,万一你彻底了,而我却半途后悔了,你岂不是特别凄惨?”   秦凤池心道,这哪里来的说法?怕不是自己杜撰的吧!   但是他大概能听懂褚楼想表达的意思,闻言冷笑一声,睨他道:“后悔?你只管后悔试试看。”   “……”   褚楼垂死挣扎:“你讲点道理嘛哥哥,我是为你好!”   秦凤池极不耐烦,伸手揽住他的腰一把拽过来,和自己紧紧相贴。他目光沉郁冰冷,面无表情地伸出手,修长的手指一路沿着褚楼的脖颈,滑下少年人坚实又略显得单薄的胸膛,点过敏感坚韧的侧腰,最后竟直接探向了不可言说的地方。   半晌,他放开褚楼,淡淡看着对方红得跟猴屁股似的脸蛋,嘲讽道:“喜欢妹子,嗯?”   “唉,唉——”   褚楼涨红了脸,垂头丧气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小弟,简直很铁不成钢。   “你这个小同志,太没原则了!”他恨恨地指着自己小弟,斥责道。   秦凤池懒得理会这戏精,径自起身道:“放心,我这人不爱强迫别人。你早点睡吧,我去书房。”   褚楼在他身后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迟疑半天,最终也没喊他。   两个不约而同地逃避,便凑成了微妙的平衡。   临近子时,褚楼偷偷摸摸地掀开门帘看向对面,隔着茶室的书房还亮着灯。他侧耳听了半天,也没听见什么动静,没有翻书的声响,也没有布料的摩挲?   他纳闷地叉腰,这家伙,总不至于就一动不动吧……可褚楼也明白,这时候他最好别去打扰秦凤池。   毕竟……秦指挥使明显已经在爆发边缘。   _(:_」∠)_   褚楼有小动物一样敏锐的第六感!   他蹑手蹑脚地蹭回秦凤池的床,滚到床里,看着头顶的素色床帐,幽幽地叹了口气。有人说,当一个人学会在无人时叹气,便是他成长的证据。   “呜——”   褚楼烦恼地抱住秦凤池的枕头,疯狂地蹭脸。   他成长了,他要对秦狗负责啊!   先不提他家里老娘对他婚姻的执着,褚志海老同志那一关也不好过的!唯一幸运的,就是他上头还有两个兄长,传宗接代继承家业轮不到他。   可这时代子女成婚便会分家,一房归一房,族谱上都分得清楚明白,他爹娘和哥哥们不可能看着他这房因为没有后代而没落。   可想而知,一旦他加冠,家里家外就会开始催婚。再加上长历又不好南风,尤其是秦凤池还在官家眼皮底下,一个左膀右臂,一个重臣之子,哇塞,搞在了一起!   试问他们能安稳地处几年?   褚楼稍微一想,就已经想要哐哐撞大墙了。   不行,自己这头一撞墙,那头秦狗就会发觉——他忧伤地躺平,忍不住蹭蹭发痒的伤口,心如死灰。   说来说去,他就是懦弱了,废物了。   毕竟他还挺喜欢秦凤池的,第一眼就喜欢。   第二天正值朝会。未时城楼上就响起了钟声,家住的远的官员已经赶着黑沉沉的夜色出发。   孙子初和宁雄飞睡得早,三点多醒来精神饱满。他们自觉地推开秦凤池的小院,一路走到尽头,正看到秦凤池练完了一整套刀法,回刀收势。   “秦大人起得真早啊。”孙子初叹道。果然官也不好当,这大半夜的乌漆嘛黑,大家都已经开始一天的忙碌了。   秦凤池冷淡地颔首:“我去洗漱,你们自便吧。”就直接绕去了后头。   嚯?   孙子初挑眉,饶有兴致地杵了杵宁雄飞的胳膊:“老宁,不对头啊?”   “啥不对头?”宁雄飞心不在焉地盯着院子里的武器架,还在琢磨自己要不也活动活动筋骨。   “秦指挥使明摆着和幺儿闹别扭了啊!”孙子初笃定道。   “哈?”宁雄飞一头雾水。俩大老爷们儿,能闹啥别扭?   “问你也是白问,你懂个屁。”孙子初翻了个白眼,抬脚进了卧室。   作者有话要说:秦大佬翻译器:   ‘真可爱啊’——真可口啊   “是又如何?”——老子又没亲过别人,鬼知道?但你说是就是好了   “秦某给你送上贺礼”——断头大礼   “我这人不爱强迫别人”——不顺我意的已经没了   ——————————————————————————   又及,我觉得小楼纠结得也不算没来由,虽然他俩不直,不过毕竟之前不知道自己不直2333   放心,小楼一直是个行动派的。   本阶段总结起来,大概就是我们都知道自己有点心动,也还想继续腻歪,但是又总想权衡利弊忖度得失。   可惜喜欢没办法忍耐。 第70章 殿前封赏   刚才秦凤池在院子里耍刀, 按道理动静挺大,可卧室里安安静静,进来就有一种让人想睡觉的气氛。   孙子初走到床边一看, 果不其然, 褚楼这小子抱着枕头呼哧呼哧地睡得正香甜呢。   “这孩子,”他无奈地笑叹, 在床边坐下, “从小就睡得沉,哪里像个习武之人?”   宁雄飞也走过来,闻言不服气:“谁说的!蛋儿那是觉得这里头自在, 你给他扔到陌生地方去试试?他保管三天不带合眼的!”   “你就吹你宝贝徒弟吧!”孙子初讥讽道,“这小子当初怎么被沙匪掳走的,当我不知道?”   “……”   宁雄飞无话可说。   是,他家崽子就是睡太熟, 睡梦里被拐走了。   他郁闷地叉腰看着徒弟,心里怪委屈的。难道他不想让楼儿警醒些别贪睡?没用啊!他还记得自己在褚楼小时候还做过努力, 譬如让老大半夜在院子里敲锣,又或者突然抽掉这小子身上裹着的被子……   对, 老二还背着他偷摸放过鞭炮, 倒是把楼儿吓醒了, 可那阵子是子初带着他睡呢, 一看他吓得毛炸炸的可怜小模样, 气得冲到院子把老二拎着揍了一顿屁股。唉……也不能怪子初暴脾气,楼儿那会儿身子刚养好, 吓出毛病怎么好?   宁雄飞一想到小时候的褚楼,心里就发软,压根儿舍不得叫他。   “你看他眼皮子都是青的, 肯定睡得晚,”他大老粗一个,还知道压低嗓门,“咱俩先走吧,让他多睡会儿。”   孙子初翻他白眼:“你就惯他!”他伸手就去拍褚楼的胳膊,结果对方一哼唧,他下意识就停住了动作,呼吸都屏住,生怕吵醒对方似的。   “呦呵,你不惯他?”宁雄飞见状趁机嘲讽。   褚楼挣扎着睁开眼,就看见师父和先生跟斗鸡似的瞪着对方。   “师父……”他打着呵欠坐起来,睡眼惺忪,“你们干嘛啊——”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关爱地看着他。   “幺儿,伤口怎么样了?”孙子初把衣服递给他。   褚楼感受了一下,他大腿其实原本就一点皮肉伤,这几天已经好了许多。昨天晚上新换的药,好像到早上还在起作用,有微微麻痒的感觉。   “好像比之前的更有用。”   孙子初满意地点头:“那就好,到时候路上我们坐不了船,就雇一辆马车。行了,你赶紧洗漱,今日跟着我进宫去。”   褚楼穿好衣服站起来,纳闷地看他:“先生,您今天不是去给太后取血什么的,我跟去做甚?”   “自然有你的用处,”孙子初笑骂他,“还不赶紧的,我还能害你不成!”   褚楼忙不迭溜了。   他溜溜达达走到后头的耳房,一掀开竹帘,就看到浴池里泡着个果体美男。   “嚯!”他连忙捂住眼睛,手指岔开缝望出去,“你大早上泡什么澡?”   秦凤池长发微湿,仰头靠在池子里,闻言冷哼一声,也不搭理他。褚楼见状顿时来劲了,完全忘了昨天晚上的尴尬和纠结,走到池子边蹲下,手贱兮兮地去戳对方的喉结。   “你还挺傲娇啊,竟然不理我?”他戳了一下,看秦凤池没反应,便又戳了一下。   秦凤池懒洋洋地睁开眼,喉结随着吞咽上下滚动,让褚楼愣住了。   “……”褚楼红着脸,默默地缩回了爪子。   “你喜欢姑娘家你脸红什么?”秦凤池嘲弄他。   “你还母鸡孵小鸭!”褚楼当仁不让地嘲回去。   秦凤池哑口无言:“……什么意思?”竟然还有他不知道的俗语??   “没文化了吧?”褚楼站起来,叉着腰居高临下,“说你多管闲事呢!”   他冲着秦凤池得意地挑眉,自顾自到一旁洗漱去了。秦凤池刚准备站起来,这厮便跟火烧了屁股似的,一溜烟掀开帘子逃窜出去。   秦凤池低头看看自己,又哼笑了一下。   慈安宫里,吴大监见到褚楼就乐呵呵地笑,褚楼仿佛就有这种本事,特别讨中老年男子的喜爱(?)。   “小将军可用了早饭?”他温声细语地问候褚楼,“要不,我让人给你端点来?”   褚楼面对这种对自己好的人,自然也开朗可爱,态度温良:“大监对我太好了,不过我可不敢耽搁大事,来之前就吃饱啦。”   吴大监心里更觉得他识大体,喜爱之情都多了几分。   一行人守在太后的床前,硬生生等到了中午。孙子初算准了时辰,也不知用什么法子,便让众人看到有一个小小的黑色的肿块从脚踝迅速挪动,太后盖着被子,但他们都看到那肿块到了颈子,又迅速往下去。   孙子初似乎早有所料,将薄被轻轻往下卷了卷,大家就看见那肿块移动到了锁骨下面。再下面的位置就不适合众人围观了。   “这岂不是要取心头血?”秦凤池疑惑。   “差不多,”孙子初点头,“不过略有所别,这里的是蛊毒最剧的地方,一针下去虽然损伤不了蛊虫,却能取出混杂蛊毒的血液。”   他轻轻取了几滴黑紫色的血,将其放入专门的容器里:“把它带去苗寨,自有医婆能够分辨。”   新泰帝忍不住问道:“孙大夫,你的意思是,他们绝对能找到法子?”   孙子初很笃定地点头。蛊虫并不是天生天养之物,而是被认为培育出来的,故而只要蛊虫出现,那么肯定有应对之法。   寄生在太后身上的这种,除了令太后昏迷,逐渐衰弱死去,并没有特别奇诡的作用,那就证明这并不是珍惜独有的蛊虫。   “实在太好了,”新泰帝大喜,精神不由振奋,看向孙子初道,“孙大夫,你救了卫家和白氏,若有什么想法尽可以提出,朕都可以尽量满足你。”   孙子初淡定得很。那可不是吗?   他可不就是知道今日会有论功封赏,这才把幺儿带进来。   “小民倒确实有个想头,”他对新泰帝拱手,诚恳道,“小民生于乡野,如今托天下太平吏治清明,得以悠然度日,所牵挂唯有这自小精心养育的小徒弟。此次和秦大人一路进京,也算有些小小的功劳,不知官家能否两功折一攻,也瞧一瞧我这小徒弟?”   在场众人都愕然。   这孙大夫可真是不拘一格,就这么直白地向官家讨东西?还折算起功劳来了!   新泰帝却不以为忤,哈哈大笑起来。太后的事情能解决,就是解了他一大困境,他只是不好直接封赏,想要听听对方的想法。   他目光柔和地看向一脸呆愣的褚楼,心道,倘若不是孙大夫表明了不愿做官,他还真想将人抢回太医署,这人实在聪明。若是孙大夫想将功劳给别人,他恐怕还会犹豫一番,但给褚楼,却是合了他的心意。   近日来西海子那边的边境也比较乱,朝廷正是用人的关键时候。不说褚楼家学渊源,本人也是武学馆最出类拔萃的那一拨学生,就算他身无所长,新泰帝也愿意看在褚志海的面子上提拔他。   “孙大夫的想头并不过分,”他笑着示意褚楼上前,“这孩子此次和秦大人进京确实吃了苦头,也立了功。让我想想——”他回忆片刻,问褚楼,“我记得你大哥在侍卫所?”   褚楼回过神,机灵道:“臣的大哥袭了三等侍卫的衔。”   新泰帝满意地颔首。按规矩应当如此。   “你身为幼弟,也不好超过你的大哥,便擢升你为四等侍卫正六品,你看如何?”   褚楼当然欣然接受,立刻行了拜礼。   四等侍卫在恩荫里是最低的一级,但好处是可以白拿品级的薪酬,却可以不打卡上班。   他对此没有什么不满,毕竟他将来很可能要和武学馆的同窗一起,进军队历练实习,到时候在四等侍卫的基础上晋升,也会比同期要来得快。   新泰帝解决了这件事,目光又转向秦凤池。   “眼下当务之急,就是送这毒血去苗寨,秦指挥使,这事重大,只能托付给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过渡章节,短小的过渡章节……   哎哎,好想写褚小楼团子时候的番外啊,睡觉腆着小肚子,结果被拐啦! 第71章 意外请求(虫)   秦凤池表情并不意外, 他昨天听到孙子初说要去苗寨,心里就有预感。   往日,他和赵义清总要留一个人在皇爷身边, 然而以皇爷如今的处境, 能信任的人实在不多,赵义清还没赶回来, 只能靠他去办这件事。   “皇爷, 臣这就清点人马,即刻出发,”他又看向白国舅, 抱拳道,“至于国舅爷,您那边人手还请尽量精简,我们须得轻车简行。”   白国舅忙道:“秦大人尽管放心, 我这就去安排好人手,决计不会拖慢大人的行程。”   他们刚准备离开, 褚楼忽然单膝跪下,开口道:“官家, 臣想加入秦大人的队伍!”   秦凤池震惊地转身看他, 下意识地反对:“不行!你伤都未好, 岂不是拖慢我的速度?”不是大家的速度, 而是他的速度。这话语中的细微差别, 一般人觉察不了,但在场熟悉他的人却能听得出来。   于是新泰帝没看褚楼, 反而看向了秦凤池。   秦凤池立刻发觉自己的反应太急切了。   他深吸口气,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对新泰帝拱手道:“皇爷, 褚楼不是鹰羽卫,臣不放心他,皇爷明鉴。”旁边的白国舅等人听了,还以为他担心褚楼拖后腿。   褚楼十分不服气:“官家,臣虽官职低微,但武功不弱,计较起来,与秦大人相比也是五五成算,这一路定然艰险,多一个帮手有何不可?”   他也算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了,这番言论自信张扬,一点也不谦逊。不过新泰帝有九府衙门的消息,自是知道他所言不虚,难免开始认真考量。   孙子初在旁听得着急,心想,还好老宁今日没跟着进宫,不然这会儿不得在皇帝跟前失态?他本身虽然不反对褚楼同秦凤池来往,但是扑汤蹈火什么的……唉,这孩子!   新泰帝若有所思地打量了秦凤池,对方却正巧低下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他眉头一挑,沉吟片刻,对褚楼道:“既然你早前已经参与此事,与秦指挥使也配合默契,那就与他同去罢。”   秦凤池抬头想要再说什么,被他温和地制止。   新泰帝笑道:“褚侍卫的伤不是快好了吗?此时运河虽然快要封运,但事急从权,你们便乘船南下,你看,这样如何?”   他话都说到这份上,秦凤池和孙子初再想反对也没有理由了。而对于白国舅和魏王他们来说,多个人少个人都无关紧要,如果能添一个得力的帮手,当然更好。   最后众人定下傍晚出发。   一拨人在宫门外分道,魏王特地走到褚楼跟前,郑重道:“褚……侍卫,先前小王心系太后,疑心孙大夫和你,实在很抱歉。”   褚楼惊讶于他的直白,摆摆手:“殿下不必如此,您担心亲娘,那不是人之常情嘛!”   魏王也不多言,冲他微微低头,转身便走。   孙子初见魏王和白国舅上了同一辆车离开,这才气得拿手去拍褚楼的脑门:“你这孩子真是混不吝!你知道那苗寨在多远的地方吗?那里蛇虫鼠蚁瘴气四溢的,多少比你本事高的人都陷进去,你——”   他怒极反笑,“还有你爹娘哥哥,你当了侍卫,吏部派人到你家通知,到时候大家都知道你回来京城却不回家,还跑去那等鬼地方,到时候我看你要如何应对!”   褚楼眼角偷瞥了一眼站在远处的某人,舔着脸哄孙子初:“先生,我不怕师父,那不是还有您嘛!您帮我和师父说说嘛,我这好容易当个微末侍卫,难道不该趁热打铁再立点功劳?搞不好回来就超过我大哥啦!”   “别给我撒娇,”孙子初板着脸,“我没本事劝服你师父。”   他现在一看这小子的脸,就想叹气。还跟他装呢,当他不知道这小子是冲着谁非得去云贵?孩子真的是长大啦。   褚楼丧着两条浓眉,又偷看秦凤池,样子无辜又可怜。   岂料这混蛋冷冷瞪了他一眼,竟然转身就走!   “唉呀妈呀——”褚楼痛呼一声,弯着腰就要往地下倒。人刚往下倾,眼前人影一闪,就有人一把将他扶住,力道里透着焦急。   他故作痛苦地抬头,就见秦凤池抿着唇,眉头紧锁看着他低声询问:“怎么了,又不舒服?”   就在这时,孙子初在旁幽幽地提醒:“秦大人,他心跳都没变化呢。”   “……”   褚楼捂着胸口和秦凤池你看我,我看你,随即慢慢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   “……胡闹!”秦指挥使怒极,甩手就要走人。   “哇,你好胆竟然凶我!”褚楼几步上前,咻地扑到某人背上。   “褚楼!”秦凤池被他扑的往前趔趄一步,又气又无奈。可即使如此,他还是下意识的伸手托出背上挂着的家伙,任由对方就这么黏着他。   褚楼笑嘻嘻地歪在他肩膀上,就这么被他背着往近卫司走。两人路过一棵老桂树,褚楼伸长手臂拽下一支带着细小鹅黄香花的枝子,随手插戴在了秦凤池的三山帽上,浓郁的甜香散开。   秦凤池嗅到桂花的香味,目视前方,眼里带上了自己都不知道的温柔。   “……”   孙大夫掏出折扇一边扇风,一边跟在后头慢悠悠的踱步。他嘶了一下捂住嘴,纳闷地自言自语:“我怎么觉得牙疼得慌?”   嗐,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腻歪得紧!   三个人回到小院,褚楼赶紧从秦凤池背上跳下来,一本正经地去找宁雄飞。果不其然,他话还没说完,宁雄飞就跳了起来。   “不行!我不同意!”他猛地拍桌子,怒道,“你不顾自己安危去冒险,问过我和你爹娘没有?!”   他心痛不已地捶胸顿足,“你这个不孝儿,我把你从那么丁点大病恹恹的养到现在活蹦乱跳,我容易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你,你现在就去跟官家告罪,说你不去了!”   孙子初听到这里忍不住讥讽:“就你脸大!那可是圣旨,你想让幺儿欺君罔上啊?”明明是他费尽心血把幺儿身子骨养好的!   褚楼一看二老对杠,就不慌不忙地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解渴。秦凤池默默在他对面坐下,举着杯子却喝不下去。   “你不该提出要去。”他放下杯子,表情低沉。   褚楼浓眉一挑,喝干净杯子往桌上一敲:“瞧不起人是不是?再说我们只是去送个物件,又不是去打仗,云贵又不是龙潭虎穴,那不也是咱长历人的地盘吗?”   “就你小嘴叭叭!”宁雄飞正好听见这一句,斥他,“我看你是翅膀还没硬,就扑腾那点小翅膀尖想上天窜!你才去过几个地方,知道云贵那是什么模样吗?”   当年他爹带人走镖,才只是经过十万大山,就险些把人都折进去。要不那样,威远镖局也不至于到他手上时只剩一副骨头架子。   这次他们大半路程还可以同行,等到宁雄飞和孙子初下船,剩下的人再行三五日,便要离船走陆路。如此一路往西南去,虽然比从路上走节省大半时间,但剩下的这四分之一的路程,恰恰最为艰险。   “行啦,如今事情已成定局,还是早作准备,”孙子初摆手,“驱虫药和清瘴祛毒的药我都有,只是幺儿,你最好回将军府一趟,跟你娘打个招呼。”   他暗自可惜,要是老褚在就好了,还能借些家将护着幺儿。   褚楼一听要回家就苦脸。   他也不是没心没肺,家里自然惦记,可是他一想到回家,就想到先头他离家出走,还放了他娘亲的鸽子……他老娘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按照宁女士的性格,只怕在他走之前,都会锲而不舍地逼他去相亲!   孙子初看他那副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我看你伸不伸脖子都是一刀,你娘不管怎么说也是向着你的,还是回去看看她吧。”   褚楼哀嚎一声,拽着秦凤池的袖子:“秦大人,你送我去,然后再负责把我接回来!”   秦凤池看着自己的袖子,突然想不起来自己原来的模样。奇怪,他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然而现实是,连他的袖子都没办法拒绝褚楼的要求了。   宁雄飞大马金刀坐着生闷气,他看着自家小宝贝徒弟,就那么欢快地往外扑腾,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儿。   “子初,幺儿这是怎么个回事?”他百思不得其解,转头问他家掌柜,“他都不来哄我,就这么和那秦凤池走啦?”   孙子初和他斗嘴斗累了,端着茶杯喝水,闻言淡定道:“儿大不由娘,你尽早习惯吧。”   “……哈?”宁雄飞懵了。   孙子初看他这呆样,心道,好在幺儿不像他师父,否则他更要同情秦大人了。   褚楼坐在马车里,挑帘子望外头的街景,真称得上是“近乡情怯”——虽说怯的是他老娘。   原本以孙宁二人和将军府的关系,他们应当上门拜访,不过男主人不在家,下一辈里,老大褚远在侍卫所当值,老二褚芳在外地的学院念书。   这么一来,将军府里只剩内院的妇孺,他们不好上门,便只能由褚楼代为送礼和问候了。   “时间紧张,你就别进去了,”褚楼摁住想跟着他下车的秦指挥使,“免得我娘连你一块儿盯上。”   “……那你记得半个时辰就出来,”秦凤池没坚持,补了一句,“过时候我若不见你出来,就上你家敲门去。”   褚楼无语地拎着一堆盒子下车。   倒也不至于吧,他是回家,又不是进土匪窝。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真要计较武功高低,褚楼略胜一筹。   但是呢,论起实战,秦大人十次估计能胜个六七次。(因为秦大人会用暗器)   就这点来说。师父和孙先生功劳不浅啊,把个病弱小团子养成人形自走武器。   又及,明后天看哪天更新番外,前方高能,萌物出没,小心!! 第72章 番外一 (虫)   十月的漠北已经下起了大雪, 从远处的朗燕山朝下望去,可以看见一条长长的河流蜿蜒盘过整个青黄不接的大草原。   才过了一整夜,粉末状的新雪随着烈风呼啸而来, 将草丛和灌木全部覆盖, 再往前翻过朗燕山,一望无际的沙丘令人更加生厌和绝望。   一切都显得毫无生气。   这时候, 有一列军队正沿着赤勒河缓慢地移动着, 顶风冒雪,步履维艰。看他们统一的黑色铠甲和红色的厚重披风,应当是长历国的士兵。   此时正值永庆元年, 新帝登基,来的正是这一代的忠勇慧侯褚志海,他正带兵前往位于朗燕山以西的漠北军营进行换防。   “将军,”亲卫顶着风, 骑马过来,大声喊道, “时辰不早了,可要就地驻扎?”   凛冽的寒风将他的声音吹得飘忽不定, 褚志海还是听到了。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明甲, 头盔护耳上翻, 盔帽上的红缨被冻得结结实实。他冲亲卫比划了扎营的手势, 呼吸带起白烟, 连睫毛都凝结了冰珠。   若是寒风稍停,睫毛上的冰很快会被体温融化, 可一旦不及时擦干,睫毛很快又会冻结。   亲卫看他手势,立刻策马奔到队伍前列, 大声喊道:“原地扎营——原地扎营——!!”   冗长的队伍好像突然便活了过来,无论是骑兵还是步兵,大家似乎都从麻木的行军中猛然惊醒,开始结成一个个小队,各自下马卸装备,河边顿时热闹起来。   褚志海还不到三十岁,在如今的将领中算得上相当年轻。他并没有立即下马,而是低下头看向自己身前,用红色披风牢牢裹住的一小团隆起。   “楼儿?”他尽量轻柔地唤着,用冻得红肿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掀开披风的一角。   只见披风里,一个约莫五六岁大的小娃娃,正蜷缩成一团,弹软的小脸蛋紧贴他腰腹睡得喷香。一股带着药香和奶香的热气从披风里扑面而出,温逸的不似在这漫天戈壁和白雪。   褚志海一看儿子还睡着,忙又重新把披风压严实。他四下望望,心里头又开始忧心。这附近一点挡头都没有,要是继续下雪,晚上只怕还睡不安稳。   “将军,火塘升起来了,”亲卫严二大步过来对他说,“您赶紧把小将军抱过去取暖吧!”   “好,这小子睡得怪沉的。”褚志海不再耽搁,单手托着儿子,尽量动作和缓地跳下马。他随手将黑核桃的缰绳交给严二,紧紧抱着儿子往河边的火塘走去。   此时,队伍里每一百户便升一个火塘,大家安置帐篷,整理草料,挖防火沟,都忙忙碌碌。   火头兵在火塘边架起大铜锅,将盐渍风干的羊腿用砍刀砍成一块一块,合着路上采集的野菜和姜根一起丢进汤锅里,锅里的水很快翻滚着变成了奶白色。   士兵们忙完了手里的活,都陆续闻到了香味。他们三三两两聚集到火塘边坐下,层层叠叠的,把热气都聚拢到了中间。   他们看见褚志海来也不起身,都嘻嘻哈哈地和上司打招呼。   “小将军还没醒呐?”一个百夫长搓搓手,给褚志海让位,“您到标下这儿来坐,背风!”   “不必,”褚志海单手摁住他的肩膀,温和道,“我就跟大家挤一挤,更暖和些。”他盘腿在百夫长身边坐下,小心托着藏在披风里的娃娃,像抱小婴儿似的打横抱在腿上。   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探头看过去。   褚志海嘴角含笑,右手稍微掀开点披风,然后轻轻把羊汤的香气往自己这边扇了扇。有些士兵见状就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了。   他们都觉得将军实在够促狭,天天拿这招对付小楼儿。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披风里那一小团就开始动来动去地挣扎。褚志海两手托住他,好整以暇低头看着儿子瞎扑腾。   年方六岁的褚小楼费了老劲,终于从披风里钻出了脑袋,睡眼惺忪地四处张望。   他正处于最可爱的幼崽期,头大身子小。只见他扎了个小小的迷你发髻,皮肤奶白,小眉毛生得浓密,看起来特别神气,大眼睛长睫毛,又跟小姑娘一样秀气。   唯独就是嘴巴失了些血色,有点气血不足的样子。   “老爹,好香啊……”褚楼只露出一张小脸蛋,迷迷糊糊喊。   众将士见状哄堂大笑,一群大老爷们儿声音洪亮,硬是把小孩儿给吓醒了。   “有羊汤,喝不喝?”褚志海低下头,用长着胡茬的下巴蹭他的小肥脸。他声音格外轻声细语,再一对比他们将军平日杀伐果断疾言厉色,大家都下意识地摸摸护甲,感觉浑身起鸡皮疙瘩。   哎呀羊汤!   褚楼突然神清气爽,伸爪子嫌弃地推开他爹的大脸,从披风里探出小脑袋,渴望地看向那口铜锅。他深深地陶醉地吸了口气,满鼻子都是羊肉特有的鲜膻味儿,简直馋死他了!   “小将军,咱这汤煮的可怎么样?”火头兵笑嘻嘻地逗他。   褚楼在他爹腿上艰难地盘腿,因为小腿肉嘟嘟,这姿势有些为难他胖虎。他抓住披风围住自己,只露出一张小脸,咂咂嘴点头:“大头哥,这汤比前几天的蒜头汤好多了,还是得有肉啊。”   众人又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   那叫大头的火头兵笑的眼泪都出来,忙从亲卫那里接过褚小楼专用的迷你碗,给他挑了那最好最嫩的腿肉,和大半碗汤。“小将军,你说肉汤好,那今天就多喝些汤,多吃点肉!”   “且不忙,”褚楼却审视地盯着他的小碗,抿着小嘴严肃道,“大头哥,按规矩每人只能打一小块肉,你给我舀了三四块了。”   他才丁点大,看着比实际年龄还要小,这么一板一眼地说话,实在逗死人了!大家都忍俊不禁,也不去帮大头说话,只看他怎么应付褚楼。   大头为难地看看他,又抬头求助地看向将军。   他们对孩子逗归逗,还不都是心疼这小东西。   褚楼年纪太小啦,又病恹恹的。即便是他们身强体壮的青壮年都扛不住,何况他一个小娃娃?   像这样跟着将军急行军,他得隔两三天才能安稳地吃上一顿热腾腾的好汤饭,多可怜啊!他们谁都宁愿少吃一口,只要能让这孩子多吃一口。   再说,这孩子胃口本来就小,值当啥?   褚志海摸摸儿子有点冰冷的大脑门,把他往怀里揣揣,抬头笑道:“行了,你给他挑一块小点的肉吧,他还得喝药呢。”喝药是一方面,主要他还挺珍惜小幺儿这份难得的公正之心。   他回想这一路走来,心里又是心疼又是自豪。   京里头多少人都嘀咕他怀里的小东西,说将门里出来个病秧子。   就连他娘,一开始连大名都不许他取,就是怕小幺儿留不住,平日里也少来看幺儿,说是担心处出了感情,将来孩子夭折受不住刺激。   他和幺儿娘听着能舒服吗?也没办法反驳。但他们身为父母,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亲骨肉就这么慢慢等死啊?于是这几年,他们想尽了各种法子,遍寻名医,总算一点点把孩子养到六岁。   事实证明,他家幺儿身体虽弱,骨子里却是正儿八经的褚家儿郎。   如此艰难遥远的路途,幺儿没有埋怨过一声。他为了保证行军,连马车都不能带,幺儿就这样一连三五日地在他怀里,在马背上度过。   他眼神柔软复杂地凝视着儿子,见褚楼甜滋滋地傻笑,伸出小肥爪接过汤碗,还特别有礼貌地谢过大头,心里更加酸软。   褚志海感叹,幺儿身体不好,从出生就被他们捧在手心里养着,却没有一丝一毫骄纵的性子,小小年纪就懂得尊重和谦逊。这才多久?就赢得了他麾下将士们的喜爱。   他悔啊。   倘若他将幺儿生得身体健康,幺儿将来定是一个好将领!   “爹,你喝一口,”褚楼殷勤地抬起小碗递到他嘴边,“好好喝!特别鲜美!”   “好好,爹来尝尝,”褚志海欣慰极了,不忍打击儿子的孝心,便意思性地抿了一口,“嗯,果然好喝!爹尝过了,你自个儿喝吧。”   “……”褚楼无语地瞅他,收回了小碗。   嗨呀,这些成年人,就知道糊弄小孩子。   他抱着自己的汤碗喝汤,一边看着士兵们围着火塘吃饭聊天,一边琢磨自己的心事。   这次他是撒娇耍赖,用尽一切办法,才求得爹娘同意让他跟着来的。   自他带着前世的记忆来到这个异世界的古代,已经有六年了。   这六年他过得着实辛苦,大病小病接连不断。不夸张地说,大半个长历的名医他都见过。   如果非要用一个词形容褚楼这六年的小生命,他只能想到“苟延残喘”这个不美好的词。因为他实在过得太辛苦了,尤其是五岁之前,那种苦甚至令他一度想要死了拉倒。   一个真正的小婴儿,感受到不舒服却不一定会留有记忆,他却不同。   正因为他有一个成熟的灵魂,知道喜怒哀惧,知道酸甜苦辣,于是每分每秒他都会牢牢记住,痛苦便无限地累积。   褚楼咂摸着嘴里羊汤的鲜美,想到曾经那一碗接一碗的苦药汁子,吃的饭都没有药多。他也曾任由小孩脾气发作,故意摔了药碗,可当他看到娘亲满脸憔悴,还要咬着牙哄他吃药的模样,就妥协了。   这辈子即便他摸到了最烂的一手牌,但有一点的幸运,谁来他也不换,就是他的爹娘。   最终,褚楼把哀嚎和眼泪咽下肚子,慢慢学会了与痛苦共存。   作者有话要说:一章写不完哎,肿么办?番外两章会觉得烦嘛?   老秦的只能下次再发了。 第73章 番外一 (二)   转机出现在一个半月前。   褚志海回来参加新皇的继位大典, 得到了一段短暂的休假。他打听到有一位前朝名医尤擅儿科,就打算前往拜访。麻烦的是,那位名医很早就隐居在关外, 只在边境的城镇和附近一些游牧聚居地行医。   于是, 褚楼在睡前偷听到爹娘商讨这事。   他又不是真的小宝宝,事关他这幅破烂身体, 原本些微的困意一下就没了!他忍不住攥紧肥爪, 竖着耳朵偷听。   “……你说巧不巧,正好轮到我去漠北换防……”   “莫非是天意……”   听到此处,褚楼再忍不住, 一骨碌坐起来:“爹爹,我也要去!”   褚志海和宁氏愕然地转过头,看着儿子圆滚滚一团坐在床上,细头毛乱飞, 目光炯炯有神。   “这孩子……”宁氏快步走过去,习惯性地摸摸他的小屁股, 见温度正常,才松口气。   她坐在床边, 用最温柔地声音哄他:“宝啊, 好孩子可不兴偷听爹娘说话。你看看这都什么时辰了, 乖乖睡觉可好?”说罢要揉他的脸蛋。   “咿!”褚楼连忙躲开, 嫌弃地推开宁氏的手, “娘,你刚才摸过我屁股——”   宁氏一下给气笑了, 故意去掐他的肥脸蛋,嗔道:“你自己的屁股还嫌臭啊,小精怪!”   “我屁股才不臭, ”褚楼郁闷地嘟囔,抬头看他爹,“老爹,我要跟你一起去找大夫!”   褚志海能同意才怪。   他在床头坐下,耐着性子给褚楼解释:“你爹我那一路要急行军,没有马车没有下人,谁来照顾你?”   关键是小儿就几岁大,平常一府的人围着伺候他一个人,尚且一不留神就生病,跟他去?不是他看不起自己当爹的,他真没带过孩子啊,这不是拿命开玩笑吗?   “爹,两害相权取其轻嘛!”褚楼振振有词,掰着手指给他盘算,“虽然儿子跟你去风险是大了点,但是好处也大大的呀。你要是自己去找,且不说人家可愿意给我治病,就算愿意,那还得安排人手送大夫过来,万一人家嫌麻烦后悔怎么办?”   他眼珠子一转,拿肥短的小手指戳着自己酒窝窝,龇牙冲着两人笑:“爹你看我呀,可爱不可爱?你带我去嘛,那大夫年纪肯定不小啦——他看到我这么个小可怜,怎么忍心拒绝咧?肯定有病当场就给我治啦!”   褚志海夫妇听得一愣一愣的。   “你这一套套的……”褚志海忍不住上下打量儿子,“到底从哪儿学来的?”六岁大就跟个人精似的,讲起道理来头头是道。他是不是太长时间在外,忽略了什么?   褚小楼镇定地叉着小腰,十分理直气壮:“都是爹教的!爹还说过夜长梦多,有事不过夜呢!”   是吗?   褚将军纳闷地摸摸脑袋。他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宁氏噗嗤一笑:“你傻了呀,肯定又是偷听到的呗!”   她疼爱地看着小儿子,心道,果然上天都是公平的,儿子虽说体弱,脑袋瓜子却聪明得很呢。   最终夫妇俩还是被褚楼说服了。主要是褚楼提出的建议确实有道理,褚志海军务要紧,也担心一来一回地耽误时间,要是带着孩子就近就医,的确效率最高。   褚志海为人谨慎,还是上报朝廷,得了新皇的许可,这才带着儿子踏上遥远的行军求医路。   时间又过去了五天,军队抵达大营。褚志海与驻军完成换防的交接,将军务交给左右副将和亲信幕僚,自己带着褚楼匆匆前往附近的北林城寻访大夫。   这时雪已经化干净,随着艳阳高照,气温很快回升。褚楼穿着羊皮袄,头戴一顶本地的风雪帽,滚圆圆,他爹都险些抱不住他。   褚楼努力把帽檐往上抬,露出眼睛打量前方的城门,期待地问道:“爹啊,里头有卖烤肉串的吗?”   “你想都别想,”褚志海冷酷无情地打破他的念头,“烤肉你吃不了。”万一拉肚子,紧跟着就得生病。   褚楼一听,小小的浓眉立刻耷拉下来,委屈地朝后仰头看自己老爹:“爹爹,你看看我,我还是不是你最亲最亲的宝贝儿子?”   褚志海低头,只能看到巨大的风雪帽下面一点肉嘟嘟的下巴。他哭笑不得,把儿子往怀里揣了揣。   “我看你是皮痒了差不多,你还想做哪个的儿子?”   褚楼怨念地翻了个小白眼,不满地大声抗议:“我想做烤肉大叔的儿子!”   “好啊,”褚志海淡定地策马汇入进城的人群,“我这就去找一家烤串摊,不要钱,把你白送给人家。”   这小屁玩意儿,对着他娘一箩筐甜言蜜语,好家伙,轮到他老子了,一句话没谈拢,直接就不要爹啦?   北林城是北疆第一关,城门高耸,城关戒备严密。这里的城门卫都是见过血的兵,面容粗糙,手掌干裂,枪头因为反复打磨变得薄而锋利。   褚志海在城门前下马,单手抱着儿子,把腰牌掏了出来。   “黑核桃,黑核桃给我!”褚楼积极地伸出肥爪,“我来给爹牵马!”   “那你千万抓紧了,马要是跑了,爹可要军法处置你。”褚志海干脆让儿子坐在右边胳膊上,将爱马的缰绳递到他小小的手里。   褚楼心满意足地两手抓住绳子,完全没在听他爹说啥。   至于马,黑核桃本就通人性,它一看绳子被幼崽拿着,立刻放慢了速度,四蹄不慌不忙地踱着步,正好跟在褚楼旁边。   旁边跟着一起排队入关的人都忍不住打量这对父子,大的那位明显是做官的军爷,穿着铠甲,高大威武,小的那个一副他们边民的打扮,生得白胖可爱。说实在的,在他们这儿,极少能看到养得这么好的娃娃,看着都让人眼馋。   城门卫接过褚志海的腰牌,查检后恭敬地交还:“大人,您进城可是要见咱们统领?”他一看褚志海是最新换防的大将,就以为是来同城门驻军认门头的。   褚志海摆手:“我今日来有私事。”他想了想,问道,“你可知孙氏医馆在哪里?”   “知道知道,”城门卫一听名字,却是熟悉的地方:“标下等若有伤病,都是去这家医馆。您入城门沿着官道一直往前,到第二个路口拐右,那条街叫趟马街,全都是药铺医馆。孙氏医馆就在正中间。”   本朝福利较好,医药发达,光是惠民所和安济坊,就可以基本不用花钱治好普通的疾病。但孙氏医馆的大夫宅心仁厚,医术高超,用的药材都量足质好,故而口碑远扬。   等褚志海父子走远了,另一个城门卫忍不住道:“不是说,孙老大夫已仙去?”   那城门卫吃惊地看着同僚:“咱们也不过数月没去,不可能吧?”他连忙伸头去看,可褚志海的身影已经汇入人群,自己只能忐忑地等着对方再出关。唉,要是上峰觉得他糊弄人就惨了。   褚志海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孙大夫,情绪十分高昂。他颠颠怀里的儿子,设想着等儿子养好身体,自己怎么教他习武练兵,等到儿子成人,褚家又能多一员大将。届时他们上阵父子兵,岂不是久传的佳话?   可惜他寄予希望的褚“大将”,此时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人家的烤肉架,一脸垂涎,特别没出息。   褚楼努力把眼睛从烤肉摊那里□□,心里满怀希望。他转身抱住他爹的脖子,使劲用大胖脸来回去蹭对方,“爹爹,我想吃羊肉串,就一串——不,我就吃一块!行不?”   “半块都不行!等你身体好了,爹给你烤全羊!”褚志海不为所动,脚步丝毫不迟疑地大步走过了烤肉摊。褚小楼只好失落地挨着他爹的肩膀来到了孙氏医馆前。   褚志海抬头确定了匾额,就掀开厚重的棉布帘子进了医馆。只见里头有坐堂大夫两人,三个学徒正在忙碌地抓药包药,不少人坐在座位上排队,或者蹲在医馆提供的小泥炉旁熬药。   “请问,孙大夫可在?”他扫了一遍,没看见年纪大的大夫,便开口问道。   其中一名中年大夫诧异地上下打量他,神情十分疑惑:“你找的是孙仲阳老大夫?”   褚志海大喜过望,连连点头:“正是他,不知他今日可在馆内?”   这时旁边一个老妇人边咳边告诉他:“孙老大夫半年前就仙游啦,你可来晚了一步。”   “死了?”   褚志海大脑一片空白,震惊地看向那中年大夫,见对方脸色沉郁冲他颔首,一瞬间极度失望,乃至于竟然失言。   他下意识地抱紧褚楼,脸色发白,眼神茫然地环顾这间医馆。   并不是说,这位孙大夫就是最后的希望。楼儿眼下身体虽然没有好转,但并也没有恶化,多病多灾,也并非就不能长大成人。   但是……但是,他作爹的心,怎么能好受?   他总是心心念念记挂儿子的身体,奔波在外也不忘打听名医,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彻彻底底治好楼儿,好让他的儿子也能和其他孩子一样,健健康康,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兴许是他的脸色太过绝望,中年大夫忍不住问他:“你是想给谁瞧病?”   褚志海沉默地把儿子放下来,拍拍他的帽子示意。   “是这小孩儿?”中年人稀罕地看着棉球一样的小不点,“哎呦,长得真好,就是有些先天不足。以他的情况能养成这样,足见你们为人父母的用心了。”   他一眼就看出褚楼的问题,叫褚志海生出些希望。   “我儿子出生时脐带绕脖子,叫医婆救过来后身体就一直不大好,”他小心地问,“您可否给他瞧瞧?”   中年大夫摇摇头,叹气:“鄙人医术不精,也不擅儿科。”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orz,我感觉我单开番外能写十万字……   明天把番外结束,如果允许,再更一章正文。   ——————————————————————   闲话:   我们楼,就是一个虽然身体不好,但还是圆滚滚的小胖砸!   (褚楼:我只是虚胖!)   此时的秦大佬,应该已经十一岁了,搁在现代,应该也是小学一霸了。   然后某一天,学校来了个一年级校霸。震惊!小胖砸单挑高年级校霸…… 第74章 番外一 (完)   褚志海刚有希望又遭遇打击, 脸色都灰暗了。褚楼仰头看看他爹,抿了抿小嘴,心情也十分低落。   身体是他的, 他当然希望自己能健康地活着, 可要是像现在这样,总连累爹娘为他的身体操心, 还不如就在家慢慢养着算了。顶多, 他小心些活着,七十岁活不到,五六十总能有吧?   “要是儿科的话, 孙老大夫不在,也可以找他儿子,”那中年人本不欲多说,但见这当爹的如此绝望, 还是出言指点他们。   “我们当初都在老大夫这里学医,只他儿子小孙大夫青出于蓝, 儿科方面犹胜一筹。似你儿这样的病例也有过不少,都有治愈的前例。只是半年前老大夫过世, 他料理医馆数月, 最后托付给我们, 几天前离开了此地。”   褚志海心头震动, 他猛地抬头, 眼睛亮得惊人:“请问,这位小孙大夫去了何处?”   另一个大夫捋了捋胡须插了一嘴:“我记得, 子初好似说过想去江南?”   中年大夫点头:“对,是提过,就是没说具体去哪里。”   褚志海一瞬间简直想吐血。   他带着儿子千里迢迢到了漠北, 结果能治病的大夫却去了江南。江南道那么多州府,他要去哪里找那位小孙大夫?   中年大夫突然砸拳,好似想到了什么:“对了,他说过要先去附近塔穆族的聚居地,走之前要给他们那儿的人义诊。按脚程,他这会儿应该还没离开呢!你赶紧追兴许能追上,他确实能治你家小儿!”   这话一出,褚志海哪里能拒绝?须知病人有时候怕的不是折腾,是折腾了还不一定有结果。   褚小楼懵头懵脑,被他爹往怀里一揣,又换了地图。   沙匪来袭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   当时已近黄昏,褚志海带着孩子跟随一个汉人商队进入塔穆族,却打听到这位小孙大夫刚刚离开。他原本想要即刻追过去,但接连奔波,褚楼已经有些不舒服。   “我看军爷倒不必急着追,孙大夫往南边去,走的是我们行商的那条路,好找得很。”一个商人将一碗马奶酒递给他,建议道,“你看你的娃娃睡这么香,外头天黑风大,不如等天亮骑马快追,大半天就能赶上啦!”   褚志海接过木碗,他回头看了看睡在牧民帐篷里的儿子。小东西累坏了,这会儿躺在人家的羊毛毡上,厚厚的毯子盖着,睡得小肚皮一鼓一鼓,呼噜声门口都听得见。   他叹口气,拿碗和商人对碰了一下:“你说得对,我就等天亮再走吧。”   商人哈哈大笑,一旁的塔穆族族长也露出憨实的笑,又掏出个酒囊开始劝酒。   他们渐渐聊得兴起,那皮肤黝黑的牧民甚至在篝火旁给他们跳了一段舞,马粪和柴火烧得哔啵作响,烟气冲天。天渐渐黑透,除了篝火一圈,四周显得愈发漆黑。   沙匪便在此时偷袭牧民。   他们多数来自更远的黑鞑靼,汉化程度很低,而且如同秃鹰一般,凡是生活在漠北的族群,没有他们不抢的。   沙匪们策马呼喝,高高举着弯刀冲进了满是帐篷包的聚居区,沿路挥刀砍杀,亦或是掳掠女子。很快聚居区就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和惨叫。   “狗日的鞑靼!”塔穆族族长冲进帐篷,拿了一把刀翻身上马就朝聚居地入口的地方冲去,四周原本还在喝酒唱歌的塔穆族人都纷纷拿刀跨马,紧跟在族长后头。   “这——”行商吓得一头汗,和商队的人紧紧挨在一起,“这倒霉催的,怎地偏让咱们遇上了这帮匪徒?”   褚志海第一时间冲进帐篷查看儿子,好在这顶帐篷处在比较靠里的位置,后头不远处是湍急的河流,不至于腹背受敌。他把儿子的小脸蛋从厚实的毯子里挖出点来,又捏捏小手,热乎乎的,心下稍定。   “救命——这边还有沙匪——!”   褚志海心头乱跳,他掀开帐篷一看,右前方离这里六七个帐篷的地方,已经有陌生的马队横冲直撞。他回头又看看儿子,褚楼一无所觉,兀自酣眠。如果他不管,抱上儿子从左边离开,兴许可以——   “啊————”远处又响起数声女人和孩子的惨叫,他狠狠抓紧手里的刀柄,眼中挣扎。   “军爷,”商人护住自己刚成年的儿子,眼神惨淡地看着他,“您不行就快带着娃娃走吧。”人少还能偷摸逃跑,像他们这样五六十人,带着大量货物的,跑也跑不全。沙匪不留活口啊!   褚志海咬牙道:“跑不掉的,只能拼一把!我去拦住他们!”   他听过动静,那些塔穆人倒也有两把刷子,前面的沙匪显然已经被他们拖住了,把人解决只是迟早的事。右边的沙匪远看约莫十来人,没有长兵器,他若是周旋得当,能杀掉大半,拖时间等其余塔穆人过来支援不成问题。   他不放心地钻回帐篷,把褚楼尽量藏在柴火后头,将其余看起来值钱的东西都往另一边抛。他也不求那些商人护着他儿子,只要他能拖住那些沙匪,儿子就是安全的!   行商们看着褚志海翻身上马,横着马刀策马跃过篝火直扑向远处的沙匪,心中都充满希望。   不知过去多久。   褚楼感受到了强烈的寒意,冻醒过来。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己被一个女孩子紧紧抱着,四周冷风呼啸,马声嘶鸣,充斥着他听不懂的粗野冷酷的叫骂声。   “你醒了?”女孩用冰冷的手轻轻摸摸他的脸,水滴砸在他的额头上。   褚楼懵逼地靠着她坐起来,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又投胎了。   这哪儿?他爹人呢?   “我不是在帐篷里……?”他四下一看,发现自己正在一辆没有顶棚的马车上,实话说就是板车。车子上全是女人,有穿着牧民衣服的,还有几个一看就是汉女,剩下的都是小孩,加上他有五个。   “我们被沙匪偷袭了,”抱着他的女孩低声解释:“你爹去杀那些鞑靼,想要保护你,他没想到我们这边有鞑靼穿过河流从后头来,所以我们都被抓走了。”她说着眼泪又流下来。   他们商队里的男人都被杀光,她还记得这个小孩是军爷的孩子,一路都仔细护着。   褚楼听得震惊,这种事也能叫他遇上?   有那么一刻,他脑中闪过“他爹会不会死了”这样可怕的念头,但他随即把这个想法抛弃。以他爹的性格,再加上顾忌他的安危,他爹不可能以命相搏。   他记得那个聚居区人特别多,好多牧民都高大剽悍,沙匪只是胜在令人措手不及,两者之间力量悬殊并不大。他爹肯定没事,这会儿八成正在找他呢!   完了完了,褚志海同志要是发现他给拐走了,不得疯掉啊!他可是知道,很多家庭都因为小孩被拐而分崩离析……自己咋这么倒霉!   他急得咳了几声,转身扒拉着板车往前看。赶车的是个中年牧民,左右都有长相凶狠的沙匪骑马一路看守,他们马鞭挥得跟影子乱舞似的,时不时就往牧民身上抽。那牧民疼得一颤一抖,连板车都跟着颠簸不平。   “他们这是带我们去哪儿?”他坐回去,担心地问女孩。   女孩看起来也就小学四五年级,神情却忧郁成熟。她主动将褚楼的小手拢在手心给他搓着,小声道:“很可能会在集镇上卖掉,更糟的就是带去他们那边。”   褚楼绝望地想要仰天大啸。妈呀!卖掉就算了,要是被带去鞑靼,那岂不是更加插翅难逃?   女孩看他灵动的小表情,更加忧虑:“你要表现得呆一些,知道吗?不然那些人会打断你的手脚,好让你不会想着逃跑。”   事情却比他们想象得还要糟糕。每过一天,车上的人就少几个。更可怕的是,到了扎营休息的时候,那些蛮人还会任意折辱这些妇孺。几个年幼的女孩被年长的女人们牢牢地护着,也或许是考虑到卖出去的价值,她们大多幸免于难。   大家都紧紧蜷缩在一起,惊惧交加地等待着天亮。   褚楼默默靠在女孩的怀里,他无言地看着自己的手。前几天他的手背上还有肉窝窝呢,现在成了小鸡爪……而且因为几天没吃药,他感觉自己已经开始低烧了。   抱着他的女孩子又在小声地哭泣,嘴里含含糊糊地喊着爹娘。   褚楼想半天,从衣服最里面的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匕首,偷摸塞给女孩。   “这个给你,”他严肃地低声嘱咐,“你藏严实了,留着防身。”   女孩顾不上擦眼泪,小心翼翼抽出一点刀刃,寒光直绽。她抿了抿嘴,把刀塞回给褚楼:“这是不是你爹给你的?你自己留着!”   褚楼不赞同地摇头,把刀塞进她的手里:“我至多就是被卖出去,他们看我年纪小,也不会太过于防备。你就不一样了,留这个在身上,兴许就能保命呢?”   等到褚楼被单独带出去的这天,他已经低烧两晚了。正因如此,那些黑鞑靼人以为他活不了,想赶紧把他贱卖出去。   这一片集市在靠近图格腊山的一片荒原上,翻过山就是兀术和鞑靼的领地,民风野蛮剽悍。沙匪策马走在集市里,单手拎着褚楼就像拎一只奶狗似的,毫不费力。他双目搜寻着集市上那些逗留在草标人畜摊贩旁的商人,找寻合适的买家。   褚楼小脸煞白,拼命忍着咳嗽。他四肢无力的垂着,万分后悔前两天没有吃东西,再恶心再难吃,总比现在没力气逃跑好啊。   他虚弱地喘着气,一路看到好多卖人的蛮子。   那些被当做商品的男女老少,都被捆成一串,想跑也跑不掉。更可怕的是,有很多小孩子……有些孩子就那么赤身躺着,不知死活,有些孩子手脚俱残,伤口还挂着血,只能坐在地上……   沙匪前后和好几个异族的商人讲价,他粗暴地晃着手里的孩子给对方看,对方多半都遗憾地摇头拒绝。毕竟这孩子一看就病恹恹的,买回去还得治病,不管的话,病死了钱白花,不上算。   褚楼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他从沙匪看过来愈发凶残的眼神里,察觉出不对劲。只见这沙匪大骂一声,高高地将他举起,手臂肌肉蓄力高耸,竟是打算直接摔死他!   天要亡他——   褚楼呜咽一声,绝望地闭上眼。他想要团起四肢保护自己,四肢却软弱无力。要是死了也算一了百了,没死却残了,那他这辈子也太惨了点吧……   天无绝人之路,就在他即将被摔下的那一刹那,一支铁箭咻地划破空气,直接将沙匪穿脑而过!   褚楼闭着眼往下掉,紧跟着就被一个坚实的怀抱稳稳地接住。   得救了!他脑中第一个反应。   是他爹吗?这是他第二个反应。   “爹,”他惊喜地张开眼,想也不想就喊道:“老爹,你来救我啦!”   然而出现在他视线里的,却是一张陌生的脸。   宁雄飞才三十出头的年纪,还是头一次被人喊爹,顿感新奇。他抱着怀里轻飘飘地小奶娃,颠了颠,龇牙露出和善的笑容:“呦,认错人了吧?我可不是你老子。”   褚楼一瞬间那个失望哦——两条小眉毛耷拉着,可怜极了。   “哎哎,你可别哭啊!”宁雄飞见状不妙,手忙脚乱地拍哄他,“你你告诉我你爹在哪儿,我带你去找他可好?”   褚楼软软地揉眼睛,坚强地对他说:“你先带我离开吧,人家要抓你了,杀人犯!”麻蛋这人是不是缺心眼儿?当着人家地盘杀人,还有闲心在这里逗小孩儿玩?   哈?   宁雄飞左右一看,见有不少鞑靼长相的蛮子神情不善地围拢过来。   “就这些杂碎?”他不屑地啐了一声,把褚楼往胳肢窝底下一夹,直接把那死掉的沙匪拖死猪一样,从马上拖下来,自己抢了马就跑!   “哈哈哈哈——”他一边策马狂奔,一边畅快大笑,“稳赚一匹好马啊!”   “……”   褚楼垂着四肢,像小乌龟一样抓狂地挣扎,啊啊啊啊————他这和刚才有啥区别?!   集市离最早的塔穆族已经有很长一段距离,远在长历的疆域之外。宁雄飞身无长物,原本还挺潇洒,,现在带了一个病孩子,顿时不知所措。   夜深了,远处响起狼嚎,他点燃篝火,把褚楼裹在自己胸前的羊皮袄里,一边烤兔子一边和褚楼搭话。   “你和我说说你爹,别睡觉啊。”他拿棕色的胡茬蹭蹭孩子柔嫩的额头。小孩却根本没听到他说话,烧得小脸通红,长长的睫毛渐渐往下耷拉,整个人像个小火球。   宁雄飞见状更加害怕,担心他一睡醒不过来。   他焦虑地直抖腿,心想,他头回战场上砍了人头也没怕过,怎么一想到这崽子可能会死在他怀里,就恨不得窜回关内。   等到放在火边上的酒囊热乎了,宁雄飞赶紧拿过来,撕了一片衣服,沾烈酒给褚楼擦脖子擦手。他仿佛听过有这么个法子,只能试一试了!   他一边倒酒,一边心疼地倒抽气:“你这崽子,浪费我四两好酒,再不好,老子卖了你去换酒喝!”   烈酒多少有些用处,另外可能是处境安全,也让褚楼身心放松。他浑身的热度渐渐降下去,又睡了个饱觉,大半夜闻着烤兔子的香味醒了过来。   “臭小子可算醒了!”宁雄飞沙哑地打了个呵欠。褚楼窝在他怀里,热乎乎软绵绵,害得他特别想睡觉。   “……我想吃烤肉。”褚楼想也不想道。   宁雄飞伸手在烤兔子上停留了一下,最后坚决地绕了过去,把放在火堆里的盔帽拿过来。他拿给褚楼看,哄他:“看这个,香喷喷的肉汤,你喝这个怎么样?”   褚楼震惊地看看那汤,又抬头看他:“这是那蛮子的盔帽?”   哇,这人口味这么重的嘛?想一想,里头搞不好还有头油头屑,不对,甚至可能会有点人体组织啥的……   宁雄飞看着奶娃子眼里的不敢置信,想了想,最后默默地放到了旁边。这娃儿,屁点大,咋这么不好糊弄?   他叹口气,拿了烤兔子过来,尽量选那最嫩最软的地方,撕了一条条递到褚楼嘴边。算了,既然生病是得吃点肉补补元气。他随手给自己塞了一条肉,点点头:“今天烤得火候正好,香!”   褚楼嘴里正没味儿呢,砸吧着烤兔肉的滋味,连连点头:“好香!好好吃!”妈呀,这辈子终于吃上一回烧烤了!烤兔兔真香!   乐极生悲,半夜他就吐了,紧跟着又开始发烧。   “我就说你不该吃肉!”宁雄飞裹着娃策马狂奔,悲愤地喊。   就这么一路折腾到青禹城,他带着褚楼先看病,又找了一家客栈让褚楼休息。   “行了,我写好了,你把地址给我讲,我这就到驿站投递去。”他舔舔笔尖,转头问褚楼。   小娃洗过澡,披着细软的黑发,裹着被子蔫呼呼地指点他。   “你写漠北大营褚志海。”   宁雄飞点点头,他自然听说过褚志海的名头,倒也没有太惊讶。这一路他带着褚楼,早被这孩子的早慧惊过头了,一想就知道,这样的孩子,怎么也不可能是普通人家出身。   褚楼还烧着呢,他晕晕乎乎想半天,又让他多写一封:“我爹肯定在外头找我,你再帮我写一封寄往家里,家里说不准还快些呢。”   至于他俩,宁雄飞并不打算多逗留,因为大夫说了,褚楼如果低烧不退,只怕撑不了多久。可这边境小城,药都配不齐,实在耽搁不起。   褚楼却记得他爹一直要找的那个人,是去了南边。   “南边啊……”宁雄飞露出一个笑容,“那你就先跟我回嘉兴,我有一家镖局。”他想了想,得意地低声跟褚楼吹嘘,“我镖局里头有个掌柜,我发现他医术很好的,一直装着不知道。这次回去,我缠着他,让他给你瞧瞧,说不准就能治好呢?”   褚楼睁着大眼睛无语地瞅着他,大胖脸瘦成了小胖脸,愈发显得眼睛大。   宁雄飞忍不住傻笑,嘿嘿乐着,大手呼噜他的脑袋。   “咿啊啊啊——!!”小孩像猫崽一样在他手底下挣扎,抓狂地尖叫,奶声奶气。   小屁孩真好玩儿。   老宁同志心满意足地想。   作者有话要说:所以说,孙先生以为是他看不过眼出手搭救,其实老宁早就瞄上他的医术了。   另外,老宁寄往京城和漠北大营的信是这么写的:“孩子在我手里,嘉兴威远镖局,宁雄飞。”   褚楼地铁老人手机脸:“???”   又及,老宁真的试图偷过褚小楼,就是从他亲爹那里偷,被褚志海的人海战术围住,最后认了师父放走。   那些女孩没事,被愤怒的褚志海带兵围剿救了下来。 第75章 你有狗啦   褚楼一边往他娘亲的院子里走, 一边吐槽秦凤池的过度紧张。他只是回家,又不是进土匪窝,何至于一副随时赴汤蹈火的模样?   几分钟后, 他就被光速打脸。   “……娘啊, ”褚楼嘴角抽抽,拿指头戳戳站在门外的四名丫鬟, “您知道她们拦不住我的吧?”   宁氏仪态万方地坐在临窗的炕上, 闲闲地整理自己的裙摆:“你倒是试试啊,碰着哪个,我就让她收拾包袱到你屋里住去。”   哇靠, 高级碰瓷?   褚楼迅速正经脸,义正言辞地责备她:“娘,这我就不得不说您了。咱们是什么牌面的人家?哪能干那种媳妇儿没娶进门就收房的糟心事呢?”   他轻咳一声,“再说, 有两位哥哥在前,姐姐们哪儿看得上我……”   宁氏秀眉高挑, 冲门外的丫头们昂起下巴:“你问她们,看她们哪个不愿意!”   门外四个丫头都噗嗤笑出声, 你推我我推你的, 瞅着褚楼偷笑。   褚楼大吃一惊, 他竟然还看见个脸红的!不是吧姐姐们, 他小时候光屁股的模样她们都见过, 这么重口味的嘛?   “诸位姐姐们,”他连忙讨饶道:“我给你们带了南边的新式珠花, 整一盒子,还有些零散的绢花,劳烦你们散给院子里的小丫头们啦。”   丫头们这才纷纷嗔他, 拿过首饰盒告退。   宁氏扇着扇子冷眼旁观,见状不由哼笑一声。她这傻儿子,自小也不知道哪来的道理,对家里的大小丫头都敬而远之。   还说什么“宁做穷□□勿做富人妾”?这要不是她的亲儿子,她绝对要嘲笑一番。   不说别的,只说她身边四个一等的大丫鬟,月银不高,也有一吊钱,这还不算逢年过节的赏赐,每季的衣服首饰鞋袜等等。   这样的生活条件,外头等闲人家都比不上,让她们从金银富贵窝去过那老百姓油盐酱醋斤斤计较的小日子?只怕她们还当自己得罪了主家呢。   做妻还是做妾,甚至都和地位家世无关。南平王的七闺女,不就嫁给了当地的土司做贵妾?   “我就问你,你这是打算在外头浪着不回家了?”宁氏把扇子一丢,质问道。   褚楼忙在她旁边坐下,搂住宁氏一阵猛晃:“娘,我好娘亲,您儿子此番是去立功的,怎么能说是浪呢?忒难听!”   宁氏哪儿架得住他歪缠,又气又笑地推开他:“行啦行啦!你给我坐好了,这么大了像甚么样子!”   她看着褚楼讨好的笑脸,火气也发不出来,只得无奈地捡起扇子一挡,眼不见为净,“娘不拦着你,不过丑话说在前头,等你回来,就老老实实给我去相亲!”   褚楼一听“相亲”就头大,泄气地往后一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儿。   “我有喜欢的人啦,不去相亲……”   宁氏原本打定主意要逼他同意呢,闻言眼睛一亮,趴在炕桌上探头问他:“你有人了?!哪家的姑娘?怎么认识的?多大年龄长什么样?”   她越问越觉得不对,急得拿扇子去拍他的脸,“你这路上来回折腾的,还能认识什么好人家的姑娘?褚云开——为娘可警告你,你毛都没长齐全啊!可别被那些妖妖佻佻的女人糊弄了!”   “……”   褚楼咸鱼躺。   他毛长齐了,不信问秦凤池。   就因为他一句秃噜嘴,一直到离开,宁氏还揪着他千叮咛万嘱咐,生怕他年纪小受骗上当。   “娘,您说的我都听进去了,”褚楼推着宁氏,不给她到大门,“您赶紧进去吧,外头不少人呢。让人看到我还要娘送,到时候小瞧我!”   宁氏哪能放心?   她欲言又止,最后只能攥着扇子,在二门目送儿子轻快的背影离开。她探头一直看着,心里头又是难过又是欣慰。这孩子从小主意就大,六岁就敢离开家,跟着他爹跑去大戈壁。如今大了,身体好了,家里自然更留不住他了。   可宁氏也开心,终归她儿子迎风长成了,闪瞎这京城多少人的狗眼!   秦凤池一动不动地等在门口,后头秦松带着人赶过来,他也没在意,专心致志地注视着褚府的大门。差不多半个时辰,褚楼果然出来了。   “快快,”他急得窜上马车,招呼秦凤池,“咱快走,我娘待会儿回过神还要出来逮我!”   秦凤池原本要骑马,也被他一把拽进了马车。   “你该说的都说了,你娘为甚要逮你?”他怀疑地看着褚楼。   褚楼朝天翻白眼:“我就,没仔细跟她说去哪儿去干啥……”刚才秃噜嘴,他娘注意力都被莫须有的“姑娘”给吸引了,没顾得上问他。   他掀开车帘往外看,等到马车行进,向前路过褚府和刘阁老家那条巷子时,他激动地指着巷子中间趴着的一只大狗,向秦凤池告状:“大佬,就那只狗,害我翻了两堵墙才溜出家门,它差点害我俩见不着面!”   秦凤池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见那狗正守着一处角门,远远看到他们从巷子口路过,就警觉地站起来,紧紧地盯着他们。   “狗哥不会认出我来了吧?”褚楼怂怂地缩回手指,小声嘀咕。   “……狗哥?”秦凤池不满地掂他的下巴,“你怎么到处认哥?还人畜不分?”   褚楼耍赖,下巴一沉,直接把重量压在他手心。他冲着秦凤池眨眼睛,公然开始卖萌:“你怎么可以侮辱我的真心?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   “褚云开!!”   唉呀妈呀——褚楼被远处的大喊吓得哆嗦,腿一软往前扑,被秦凤池顺势接住。他环抱着褚楼,轻轻掀开车帘一角朝后看,就见一华服妇人站在褚府石阶上看着他们。   他眼神好,将那妇人的长相看得清楚,心中第一反应,却是褚楼同他娘长得很像的事情。   褚楼歪在他怀里,捂着胸口在他颈窝蹭来蹭去:“完啦,等我回来,我娘非抽死我不可——哥哥,你到时候救不救我啊?”   又撒娇……秦凤池眼里含笑,心情舒畅至极。   “我为甚要救你?”他故作不解。   褚楼心道:“因为小爷拿你挖了个坑啊,你要不救,那等于坑杀了爷爷我……”他支支吾吾地试图转移话题。   秦凤池对于他作妖的功力心知肚明,一看他这模样,就知道自己八成又背了锅。可是,他知道又能怎样呢?   还不是心甘情愿把锅背。   一行人再次来到积水潭码头。白家一共来了三人,一男一女看着都四五十岁,剩下还有个小子,看着比褚楼还要小一些。   此时天气还有些秋日余热,运河却已经停运,码头上除却一些大型船只停泊,比平日冷清许多。唯有一艘载人的官船扬帆待发。   “秦大人,小的白德,她是我婆娘尤氏,这是我家小子,叫白柳。”   白家送来的竟是一家三口。   大家匆忙打过招呼,便一起登船出发。往日船只拥挤的江面,此时只有他们一艘船,浩渺间不由有些凄清的感觉。   由于人数不多,客舱宽裕,但秦凤池出于谨慎,还是命所有人至少两人一间,进出同行。他自然和褚楼住一起。   “幺儿,你过来和我们一起吧,”宁雄飞积极地怂恿褚楼,“咱爷俩都没好好说会儿话,今晚师父搞点吃的喝的,咱们秉烛夜谈。”   褚楼顿时心动。他师父说喝的,那肯定是酒啊!反正这会儿也没什么特别高度数的,他平日里想喝还没机会呢。   “不行!”秦指挥使冷酷地打断他的想头,“宁镖头,咱们此行干系重大,路上多小心都不为过,还是各自好好休息吧。”   孙子初反应过来,在背后拍拍宁雄飞,转头笑道:“秦大人说的是,主要楼哥儿的伤还没好透,吃喝还得忌口。”   哎,这死老头子,一点儿眼力见都无。   宁雄飞一头雾水,依依不舍地被大掌柜拽走,褚楼也充满渴望地瞅着他师父走远,十分怨念地睨着秦凤池。   “我发现有些人不得了啊,”他不满地负手踱进客舱里,骂骂咧咧,“还没点儿名分,就开始拿鸡毛当令箭,开始管手管脚了——”   他扶着床围坐下,心酸地想,他还没结婚呢,就变成妻管严,眼看就要和师父一样毫无尊严毫无自由。无怪乎人家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   秦凤池反手关门,似笑非笑地看着满脸哀怨的某个戏精。他将佩刀往桌上一扣,慢条斯理地摘下帽子,又开始顺着衣领往下解扣子。   “郎君说得这般幽怨,可见是奴家没能伺候好您……”他嗓音一压,就变成了秦娘子低柔的声音,“不如就让奴家现在稍作补救,也好挽回郎君的心。”   他慢慢逼近褚楼,随手就将黑色的曳撒扔到椅背上,人刚走到褚楼面前,就已经脱得只剩下长裤了。   褚楼目瞪狗呆。   如果说他以前只看过女版脱衣舞的视频,现在他知道了,有的男人,勾起人来,那简直堪称妖精转世!   他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目光完全无法送对方身上挪开。秦凤池一点点朝他俯身下压,脸上带着得逞的恶意笑容,从喉结到宽厚结实的肩膀,隆起的线条性感的胸肌,再往下收束得极窄的精壮腰身……   作者有话要说:妖妖佻佻的“女子”———秦大佬 第76章 百无禁忌   褚楼脑子一片空白, 结巴道:“秦秦大人,你这是在犯错哈……”   “嗯?”秦凤池噙笑,握住他的手腕, 引导他的爪子抚摸自己, “什么错?”   “……”   褚楼轰然脸红,嘴巴也皮不出来了。   他下意识地抓了抓, 心里哇了一声暗赞:好扎实的手感啊, 老秦胸围多少码?咿,他啥时候才能练出这样的大鸡胸脯子嘛——   “好摸吧?”秦凤池压倒他,凑在他耳边轻声诱导, “还有更好摸的,要不要试试?”   褚楼晕乎乎地和他对视,虽然另一个自己在耳边狂喊莫要上当,但是内心深处的小人, 已经开始快落地狂甩裤衩了!   理智是什么东西可以吃吗?   有没有腹肌好吃?   天色渐深,宁雄飞纳闷地侧耳朵听了听, 小声嘀咕:“奇怪,幺儿那边咋没动静……”   孙子初坐在窗边看江景呢, 闻言嫌弃地看他:“你们江湖人士没事就喜欢听墙角啊?亏你还是做长辈的, 快别丢人了!”   宁雄飞讪讪地从门前走开, 给自己找理由:“我这不是担心幺儿吗, 那秦凤池城府太深了, 咱们幺儿在人跟前就是个小白菜。”   小白菜……孙子初瞥他一眼,忍不住想, 这说法都怪精准的,瞎猫碰上死耗子。日后万一这老家伙发现秦凤池和幺儿那点事,还不知道要怎么发疯呢。   此时没有动静的天字号客舱, 却是衣服鞋袜散落一地,床幔低垂,满是暧昧黏腻的气息。   秦凤池神情愉悦慵懒地侧卧着,从背后紧紧环抱住身前的人。他的右胳膊垫在褚楼的脑袋下方,左手贴合在对方的小腹上,将人牢牢地裹在怀里。   褚楼捂着脸哼哼唧唧不愿意面对现实中,身体犹在余韵中,但是他满脑子我屮艸芔茻啊——这怎么就直奔三垒啦!   “奴家伺候得郎君还满意吗?”秦大佬亲吻他红通通的耳朵,低声问他。   “……”褚楼从指头缝里偷偷看自个儿下面,大脑自动开始回味。   怎么说呢?   别人的手就是比自己的手好用昂。   “还、还凑合吧。”他放下手清清嗓子,镇定地评价,“可以打个中平。”   秦凤池不气反笑,大掌拢住他的腹部,用力把他往自己身上一按:“中平?那不如这样,褚侍卫给奴家展示一下什么样的水准叫中上?”他连自己都没顾上,光伺候这臭小子了,这厮还跟他拿乔?   褚楼被他往后一带,八月半正好顶住秦大佬某处,感受到了啥叫热辣辣的火山即将爆发。他吓得屁股蛋使劲往前缩,心里头的小人简直要嘤嘤发抖了。   他的八月半可顶不住秦狗啊!   “好好!你的技术呱呱叫行了吧!”他急得大喊。   秦凤池嗤笑,这才好心放开了他。他躺平了,悠哉地双手垫着头,眼神跟狼似的发着绿光,就这么注视着褚楼连滚带爬扒拉床下的衣服。   要说这家伙没戒心,偏偏又似懂很多,可要说他有戒心——这时候却傻乎乎地背对着他探身弯腰。   对方整个光洁白皙的后背暴露在他眼前,没有盛年男子的健壮,但也足够结实,线条还带着点少年人的纤长……特别是腰,细窄可爱,往下的部分纵然不够丰满,却足够软弹……   褚楼一边捡衣服,一边觉得整个后背都在发麻。   他安慰自己,嗐,大家都男人,他也觉得自己身材很棒皮肤好好,被人欣赏再正常不过了!这么一想,突然觉得有点自豪?   他捡起内衫胡乱披上,一转头,顿时被辣到捂眼睛。   “我靠,秦大人,你这样着实有伤风化啊!”他从指缝里不敢置信地偷看,这人——就那样顶着精神抖擞的小弟弟,还四仰八叉地躺着?   现代人都没秦狗脸皮厚!   “奴家又能怎么办呢?”秦凤池懒洋洋地看看自己下面,无奈地叹口气,“谁叫奴家凄苦,偏没有福分得郎君垂怜……”   “……”   褚楼突然心虚。他好像,是有点渣?   按道理互相帮忙应该有来有往,他确实快活了,就没管秦凤池……可是!他真不敢啊,两辈子他也只照顾过自己的小弟弟……   “……那,那要不,”他轻咳一声,抬起爪子冲秦凤池示意了一下,瞅着对方小声问,“要不我怜爱一下你?”   秦凤池忍不住笑出声。   “笑啥?”褚楼敏感地炸毛,“瞧不起人啊!”   “咳,没瞧不起你,”秦凤池笑意盈盈,凑过来捏着他的下巴亲了亲,“就是觉得你可爱。”   轰——   褚楼心里流着鼻血被击倒。   不得了不得了啊!   大家明明都是菜鸡,怎么某人突然跟情圣附体一样?   他慢吞吞地穿好衣服,半天突然感慨:“我以为我是钢管呢,搞半天原来是蚊香……”   “又在说什么胡话?把我衣服拿过来。”秦凤池平复了半天,伸脚勾向床尾的长裤。他算看明白了,褚云开这厮,就是个外强中干,苗而不秀的家伙。嘴上皮得狠,真要指望他?只怕自己得孤独终老!   到了晚上,众人聚到船头吃饭,秦凤池便问起苗寨的情况。   白德约莫是得了白国舅的吩咐,对他们知无不言。   “……说是十万大山,可咱们如今都不在山里住,房子大多建在山坳和山脚,”他低声道,“我们白家寨也是前朝改了汉姓,附近五大寨分别是雷、廖、白、尤、石。再远的还有些寨子仍然沿用苗姓,也不与外族通婚,和我们往来都少。”   秦凤池点点头:“我们此行只拜访白家寨,得到解蛊的方法就走,不知行走有何禁忌?”   白德笑了一下:“我们不过是过客,只要不是心怀恶意,也没什么禁忌。”他摸摸一旁的儿子,叹道,“这么多年了,如今才带着孩子回去,我也是客人了。”   那个叫白柳的小少年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但还是忍耐着没躲他父亲的手。   褚楼听得津津有味,闻言又有点困惑。   他仿佛还有些模糊的记忆,明明苗疆有很多禁忌的嘛。不过这里风土人情都和他那世界不一样,这也说不好。   “哦,对了,”白德突然想起来,表情严肃了很多,“小的方才说寨子没什么禁忌,倒忘了一点。大家唯一要注意的,就是要对圣子尊敬一些。”   “圣子?”宁雄飞插嘴,“江湖里有个飞仙教,据说是从云贵发展起来的教派,他们教中就信奉圣子,敬若神明。”   一说起这个,褚楼就来了精神。长历有一点好,相对来说,宗教比较自由。   他印象里除了几个有名的邪乎教派因为联动反政府组织被剿灭,其余宗教派系发展自由,江湖里的朝廷就更不管了。不然光一个圣子的说法,就是□□地藐视皇帝天选之子的身份了。   白德显然不是江湖人,他又问了宁雄飞几个细节,这才肯定道:“那就没错了,这个飞仙教约莫也是苗族支系,那圣子就是他们族里的圣子。”   “圣子到底是什么人物?”褚楼好奇问道,“是谁选出来的?”   白德道:“我们苗族支系众多,每个寨子都有自己的信奉。比如雷寨信奉天公地母,廖寨信奉辛女,尤族信奉虫神,石家寨信奉盘瓠。”   “那白家寨信什么?”   白柳突然开口:“我们信奉巫祝神。”   巫祝?褚楼心想,那不是跳大神什么的吗?   白德却没有进一步解说的打算,而是继续说圣子:“因为我们信奉不同,选择圣子的方式也不一样。有些寨子只选从女娃娃里头挑选,有些寨子没有限制。我们白氏的圣子,都是由上一任巫祝,每隔几十年选特殊的日子,从当天新生的孩子里选出来,圣子长成就是下一任巫祝。”   众人听得屏息,都仿佛陷入某种神秘的氛围里。   白家三口吃完饭礼貌地告退,只剩下秦凤池一行人开始热烈地讨论。   “秦松,”秦凤池叫徒弟过来,“你去接近白柳,路上这些天打探他们的底子。”   “是,师父!”秦松一接任务就斗志昂扬。没办法,他要再不努力,师父就完全被褚云开这个男狐狸精抢走了!   褚楼被他傲娇的小眼神瞪了一眼,不由莫名。这小鬼头,天天对着救命恩人不礼貌……   他懒得理会,追问师父:“还有呢?那圣子长甚个模样?”   宁雄飞摩挲着胡茬,回忆道:“那都五六年前的事情啦……反正当时那圣子看着也才十几岁?长得和女娃娃一样,怪秀气的,就是表情冷冰冰,看人的眼神有点瘆人。”   “说不准就是女孩儿呢?”褚楼也摸摸下巴沉吟,只是下巴光溜溜。   “怎么可能?”宁雄飞哂笑,“你师父又不是老眼昏花,他们那衣服都怪得很,恨不得把银子披在身上,正经没几片布遮挡,男的女的还能分不清?”   哇———   褚楼倒真想见识见识了。   秦凤池冷眼旁观,见状在他后腰掐了一把。   “哎呦!”褚楼倒抽一口气,反射性地看向对方,正对上秦指挥使冷冰冰的眼神。   作者有话要说:不瞒大家,我想躺在床底板。   或者,让我康康秦大人的腹肌(摸一把更好   ——————————————————————   秦大人说皮皮楼苗而不秀,太过分了!明明挺中用的…… 第77章 船头闲话   褚楼委屈地摸摸自己被掐的地方, 心道,可算知道什么叫“瘆人的眼神”了。   秦凤池怕不是喝醋长大的吧?这都能生气?!   宁雄飞完全没留意对面这两人的眉眼官司,他沉浸在回忆里, 半晌突然道:“说来也奇怪, 那个飞仙教教徒甚多,圣子看起来颇受尊重。可就我遇上的两回, 中间隔了大约两三年, 那位圣子好似换了一个人似的……”   “你确定是换人,而不是年龄导致五官变化?”秦凤池注意力一下被吸引。   “那我不至于分不清,”宁雄飞摇头, “最早那位圣子,眼下有一粒痣,后来那位就没有。”   孙子初斜眼看他:“一粒痣你都能记得,记性怪不错的。”   “我记性是不错啊, ”宁雄飞本能地察觉到危险,看看孙子初, 又忍不住解释,“主要是那痣长得位置比较特别, 你别说, 那看着挺好看的。”   痣痣痣——你简直令人窒息啊师父!   褚楼在心里疯狂吐槽, 简直不敢去看孙先生的脸色。   此时此刻, 他只想替他师父点一炷香。   秦凤池若无其事地打断奇怪的气氛:“所以说, 要么是白德对苗族内部的一些规矩有所隐瞒,又或者他自己离开多年, 也不清楚——他们所谓珍贵的圣子,不一定是唯一的。”   不光不是唯一,时效性还有点短吧。褚楼心想。   秦凤池冲角落招手:“萧十三来。”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 就看见一个黑衣人不知道从哪儿突然窜出来,单膝跪在秦凤池跟前。   “大人吩咐。”   秦凤池沉吟片刻,问他:“刚才你一直在场,依你来看,白德可有问题?”   萧十三的声音藏在布巾下,含糊低沉:“以属下看,定有隐瞒,只是不一定与我们有关。”   “有所隐瞒,已经是大问题,”秦凤池冷笑一声,吩咐他,“你将所见写成密笺传给王千户,让他查白德的底子,白国舅没问题,但我要知道他为什么选这一家子。”   “是。”萧十三谨慎地答应,随即迅速隐匿。   褚楼回神,咋舌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哇,十三真厉害。我知道他跟咱们一道上了船,就不知怎地,好像就想不起来有这人。”这种本领简直无敌,算隐身术了吧?   宁雄飞和孙子初面面相觑,都有点担心褚楼的安全。   他们本以为这趟的危险在于路途和苗疆特殊的环境,谁知道船上就这么几个人,还能出问题。那白德可是褚楼一行人的引路人,如果白德生变,褚楼岂不是随时都会陷入险境?   “秦大人,”宁雄飞难得客气地对待秦凤池,“我看你们人手不太够,要不我到嘉兴,把幺儿他师兄们都喊上,陪你们走一趟好了!”   “等等!”褚楼一听,严肃地看着宁雄飞,“师父,您怎么又来这套!”   他不满地叉腰数落对方,“合着我在您眼里永远六岁?那会儿我上国子监,你非得拽着老褚翻学校围墙,在教舍外头偷看,还被训导发现,害我丢脸丢到整个国子监都知道!   “还有!后头我上武学馆,就被罚洗个马厩,你还带着我师哥和二师兄非要给我帮忙,本来就一个下午能解决的事儿,最后让我被罚半学期清扫教舍——”   往事血泪斑斑,不堪回首!   孙子初大吃一惊,转头看向老脸通红地某人:“你还干过这等事?好啊,我说那时候你怎么突然就出镖,偏我还没收到镖单!”   说实话,一开始他还以为这厮偷摸出去逛勾栏了,结果看老宁带上大徒弟宁羽,他才松口气。至于老二,那就是个只看脸不长脑子的凑数。   秦凤池也算大开眼界。   原来褚楼就这么长大的啊……难怪了。怪道上次他骗褚楼乔装回京,宁雄飞第一反应就是带着徒弟们随行,敢情干惯了?   宁雄飞一个大高个,此时委委屈屈地坐在那里,内心老泪纵横。   孩儿长大了,小翅膀尖尖硬了,嫌弃老鸟了!   褚楼板着脸强调:“您不许跟,听见没?你们一到嘉兴就下船回去!”   “楼哥儿说的没错,”孙子初轻咳一声,拉起宁雄飞跟他保证:“我替你师父答应了。楼哥儿,我们做长辈的,只能做到不拖你们年轻人的后腿。不过你要记得,有任何事情,你得第一时间告诉我们,你师父毕竟久经江湖,人脉还是有一些的。”   褚楼点点头:“先生,您放心,真有事我肯定首先就跟你们求助!”   孙子初拍怕他的脑门,硬拽着宁雄飞回客舱。好一会儿还能听到宁雄飞不甘心地抱怨声。   “……凭啥跟你说话就撒娇,跟我就毫不客气……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褚楼翻了个小白眼。   他转头看向秦凤池,就见对方盯着自己一脸的若有所思。   “你干嘛?这种眼神……”   秦凤池微笑:“我只是想,假如我早些遇上你,说不准就是我陪你去国子监和武学馆了。”还能轮到宁雄飞?   他算了算年纪,褚楼从荫生入监,大约在八岁前后,那会儿他已经十三了,接管鹰羽卫也有两年多。那时候他已经把鹰羽卫把控在手里,送褚楼上下学不成问题。   “……”   褚楼看着秦指挥使一脸遗憾,不由背后发毛。   这狗东西和他认识才多久,都已经进化成醋缸!要是他俩从小就认识,他现在是不是已经在小黑屋了?   感谢天,感谢地,感谢命运让他多出十几年快活奔放的童年。   “……真遗憾啊,我也是这样想的。”他装模作样地叹气,伸爪趁机摸了摸秦大人的手背。   秦凤池含笑注视着他,威胁道:“你最好真心这么想。”   这家伙,当他瞎吗?   褚楼低着头继续摸美人的手,全当听不到某人威胁。他摸着摸着,突然想到,等等,那时候的秦凤池肯定没有现在的大佬范,搞不好是个可可爱爱的小美人啊!   他想象了一下没有肌肉的秦美人——嗯?哇!他又可以了!   “哎,为什么我们没有早认识啊……”褚小楼哀怨地蹭他,这会儿的遗憾倒显得分外真实。   “……”   秦凤池推开在他身上乱蹭的家伙,心中充满疑惑,同时感觉浑身发凉。   两人这头打打闹闹,秦松却在船上找了一圈,才找到白柳。   他蹲在桅杆上,探头看着团坐在船尾阴影处的少年,有点好奇。不过套关系这事急不来,他淡定地继续蹲在上头,还掏了一粒松子糖含着玩。   这个白柳比他大一些,不过只是身高占了些许优势,看着就没他结实!   秦松百无聊赖地盯着下方的人影,耳朵不由自主地听船头那边的声响,可惜这会儿逆风,实在听不真切。他胡乱琢磨着师父和褚云开的关系,心里特别烦恼。   假如,师父真的和那褚云开在一起了,还跟他说了……   那他以后该怎么称呼褚云开?   秦松噘着嘴,有点不服气。褚云开幼稚得很,虽然救了他,可是老捉弄他还嘲笑他个头矮哩……他们俩也差不多大啊,难道他真的要喊褚云开师公吗?   他舔舔嘴里的糖,忧郁地皱眉。   当初进鹰羽卫的时候,他还觉得干这行挺好,不用担心以后要养媳妇孩子。谁知道师父万年表率,说找媳妇就找媳妇了!   ……他的钱都买马去了,一文不剩呜。   哦,最后几十文钱买了糖。   正在此时,一直抱着膝盖不动的人慢慢站了起来。秦松耳朵一动,顶着风听到一个极其细微的金属声。   他大吃一惊,想也不想立刻如同猛禽往下一跃,几步向前,用手掌罩住白柳的脸往前一推,在对方晕头转向的那一刹那,将白柳手里的匕首夺了过来!   “你……谁?!”白柳惊叫到半截,又咬牙咽回去。他扶住船舷,大口喘着气看向秦松,眼神惊疑不定。   秦松没穿夜行衣,不过是普通的深色短打。他看着个头不高,却精悍结实,此时低头打量手里的匕首,虽然没看白柳,却让白柳莫名觉得,自己一旦动弹,必然会被他制住。   “你是那位大人的手下!”白柳认出秦松,低声质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眉头紧锁,往四周看了看,倏然看向他,“你跟踪我!”   秦松抬起头,撇嘴:“看不出你还挺聪明?不过——”他抱臂站着,那把匕首在他手指间灵活地转来转去,迎着月色晃得人眼花,“聪明人为何要干傻事?”   白柳明明比他高出大半个头,此时被秦松盯着,不知为何忍不住朝后退了一步,贴住船壁。   他矢口否认:“我不懂你在说甚……你把匕首还给我!”   “不给!”秦松哼了一声,抬起下巴睨他,“你该谢谢我,要不是我,你这会儿都已经在阎王殿了,还嘴硬呢。”   他都见识过多少嘴硬的人,通常熬不过一道刑。   白柳却笑了,讥讽道:“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我乐意,”秦松翻了个白眼,“你管得着吗你?”   白柳顿时气煞,他满腔怨气一时全都化为怒火,也没心情再干什么。他冷冷瞪了一眼秦松,往旁边准备走人,岂料被一只手拦住。   “谁准你走?”秦松压低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褚小楼,你在想屁吃 第78章 邋遢美人   白柳惊呆了。长这么大, 他还没见过这么蛮横的人。   他试图打开秦松拦在跟前的胳膊,谁知道那手臂纹丝不动,掰也掰不开!   少年人总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坚持和无谓的自尊。他双手用力也推不开秦松, 大为耻辱, 脸色涨红。相反,秦松却得意地挑眉, 完全没意识到他此时的举动有多幼稚。   “你!”白柳忍了又忍, 屈辱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秦松这才想起来自己的任务是要和白柳拉近关系,连忙收敛嘚瑟的表情, 正色问他:“我就想知道,你为何要自残?”   他方才看得清楚,白柳拿刀比划的地方不是要害,至多流点血。   但这也同样奇怪。毕竟这个白柳, 从穿着打扮到言谈举止,并不是那种普通的仆役下人。好端端的, 为何要躲着人伤害自己?   白柳一脸匪夷所思地看他:“言不及私,这道理你都不懂?再说我的事与你何干?”   与小爷的任务有关。秦松默默地想。   他眼珠子转转, 换了种口气:“这船上只有我们两人年龄相近, 我自然对你关注多一点……唉, 主要是我打小没朋友, 也没时间交朋友。这次船上能待好些天, 我就想,嗯, 找你说说话……”   说罢打了个哆嗦。妈呀,太肉麻了!   “是吗?”白柳半信半疑地上下打量秦松。   他不傻,从小在皇城长大, 谁没听过鹰羽卫的大名?这人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却能成为鹰羽卫头领的徒弟,想来也不会缺少朋友。   但是秦松的话又确实打动了他。   白柳一家在国舅府身份很特别,他们与白国舅是正儿八经的族人,祖上都沾亲带故,绝不是仆役之流。但白国舅一脉迁入京城,在世俗世界获得了权贵的身份,又与白寨的族人有了巨大的差异。   他自小跟随父母在国舅府生活,实际上很是尴尬。别人既不敢使唤他们,但他们又不是白氏的直系亲属,不上不下。   所以,不管这人说的是不是借口,他自己倒确实没什么朋友。   秦松将匕首递还给他,满脸真诚地说:“我真没有朋友,不是说十年修得同船渡吗?咱俩有缘啊,你交我这个朋友绝没有坏处!”   “谁要跟你修十年……”白柳一把拽过匕首,无语地嘀咕。   不知不觉,他俩肩并肩一起靠在船舷上看江面上的夜景。秦松挠了挠脖子上的蚊子包,估量着火候差不多了,开口试探问道:“所以说你到底为甚要伤自己?”   “……你这人怎喜欢刨根问底?”白柳无奈地看他,半晌低声道,“我没打算怎么着,就是想弄点伤口出来。”   他犹豫该不该和秦松说这些,但是想一想,不过都是些当地人尽皆知的东西。   “我爹原本可以单独和你们回去的,可他非要我一起,”他迟疑道,“因为他想要我成为白寨新的圣子……”   “圣子?”秦松纳闷,“你们寨子里的圣子不是应当早就选出来了?”他没记错啊,那白德不是说,白氏一族的圣子都是由巫祝从新生儿里选的,既然如此,圣子该在寨子里长大,而且早已定下人选。   白柳烦恼地叹气:“是早选出来了,还是和我同一年出生的呢。我还知道那人叫白珍,可他死了!”   秦松震惊。   圣子的名头听起来特别响亮,他还以为当了圣子的人会有什么神通,比如不会生老病死啥的?原来还能死啊!   “如果白寨一直没有圣子,那么寨子的命运就会渐渐衰落,圣子非常重要!”白柳颓丧地埋首在手臂中间,“我爹不知道听说了什么,认定我有资格成为新的圣子,非要带我回去见巫祝——我根本不想回去!”   就算他在国舅府再怎么不自在,那里也是他长大的地方。他生活富足,还能上学读书,将来还有机会做官,为什么要去深山老林里当劳什子“圣子”?   秦松了然。他们毕竟同龄嘛。   当初他年纪小,动不动就抱着师父的大腿哭,师父就老威胁他,要把他丢去边境卫所。可把他吓坏了!京城多好玩啊,多少吃的玩的,万国来朝的地方,岂是边境那些鸟不生蛋的地方可比的?   “你爹也够狠的哈。”他同情地拍拍白柳的肩膀。   白柳苦笑,望着远处水波粼粼的江面,又觉得说出来以后,心情轻快了许多。   “我听说如果在仪式前一个月有血光之灾,就是玷污了仪式,无法被巫祝神认可。所以我才想试试看有没有用。”   秦松恍然大悟,他瞥了一眼白柳紧抓的匕首:“那……你还会再尝试吗?”   白柳疑惑地顺着他的视线低头,失笑道:“你放心啦,我也怕疼,刚才没成功,我就不会再做第二次了。”   秦松点点头,心里莫名松了口气。   “时辰不早了,我得回房去,”白柳转身要走,想了想,又问他,“明天,你要不要和我一起钓鱼?”   秦松怔住:“钓、钓鱼?”   鱼还用钓?他一把铁莲子甩出去,估计可以网十几二十斤上来。用钓的……效率太低了吧?   紧跟着他注意到白柳紧张的表情,立刻答应,“去!咱们可以比试一下,看谁钓鱼更快更多!”   白柳这才露出腼腆的笑容。   秦松默默注视着他走远,心道,他这算完成任务了吗?   等他敲响师父的门时,秦凤池正和褚楼在床沿滚来滚去地角力。   “我干净得很,不要洗——澡!”褚楼用手扒住上房秦大人的俊脸,使劲推,“你给爷爷爬开!”   秦凤池眼神冒火,钳住他的双手压在床板上:“不洗澡别想上我的床!你是小狗吗脏不脏?”   “你才是狗,”褚楼大怒,张嘴就咬他的下巴,“你最狗!”   “褚云开——”秦凤池嘶了一声,捏住他的嘴,另一只手从他背后探下去,狠狠一握,“你还要不要你的八月半了?”   褚楼难以置信地松口,颤抖地低头:“哇!这样你都能有反应,是不是人?”   说实话,秦凤池此时真的不想做人了。   他这辈子,不,十辈子的耐性都耗在了褚楼身上,这厮甜的时候让他想想就能笑,磨人的时候分分钟让他想杀人。   秦松就在这个时候敲门。   “你徒弟来了!”褚楼耳朵尖,立刻从秦凤池身下挤了出来,衣衫不整地溜去了屏风后头。   秦凤池喘着粗气坐在窗边,发髻也散了,衣服也敞着,一副遭人揉搓过的模样。他回头看看一塌糊涂的床,突然悲从心来——床都滚成这样了,关键是他俩都还没洗澡!   这床,他不睡了!   他阴沉着脸去开门,导致秦松一抬头,就噤若寒蝉。   “说罢。”他坐在桌边,冷冰冰地盯着屏风。   秦松乖巧地站在他跟前,虽然听到屏风那里窸窸窣窣的动静,也不敢去看。   “我打听出来了。白寨的圣子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死了,白柳和那圣子同年出生,他爹觉得他有希望继任圣子,所以特地求了白国舅领路,顺便带白柳回去。”   秦凤池对他的效率很满意:“你去和萧十三通个气,这事还需要王城确认一下是否属实。”   “是!”秦松高兴地应了,又道,“那徒儿还需要继续接近白柳吗?”   秦凤池抬头看他一眼,淡淡道:“你若觉得他为人可交,倒可以继续。不管他日后回白府还是留在白寨,交这么个朋友,于你都有益无害。”   这就是同意他和白柳交朋友啦。   秦松更加高兴,顾不上探究屋里奇怪的气氛,恭敬地行礼告退,去找萧十三了。   门一关,屋里顿时安静地吓人。   秦凤池大马金刀坐在桌边,就这么盯着屏风,也不说话。   半晌,褚楼从屏风后头探出头。   两人视线正好对上。   “……”   褚楼打了个寒颤,愤怒地指责他:“哇,你好险恶啊,故意屏住呼吸!”   “又如何?”秦凤池面无表情道,“像三岁小奶娃子一样不洗澡的又不是我。”   “洗洗洗!”褚楼翻了个冲天白眼,丢了个裤衩出来,“找了个洁癖的媳妇儿,真是倒了八百辈子的霉——”   秦凤池伸手接住他的裤衩,挑眉,忍不住笑出声。   “你笑了!”褚楼猛地又探出脑袋瓜子,眼睛炯炯瞅着他。   秦凤池歪歪头,就那么含笑看着他不语。   “秦言致你好狡猾,”褚楼光着身子捂脸缩回去,在屏风后头一边扑腾水一边抱怨,“公然卖萌啊,要不要脸嘛……不就看准我抵挡不住你的美色……英雄难过美人关——”   英雄难过美人关吗?   秦凤池把叠好的脏裤衩放到一边,若有所思。谁还不是呢?   只是他的这一个,是个邋遢的美人儿。   时间退回到半个月前,九府衙门的掌权者赵义清,收到了来自京城的加急密笺。   这封来自皇宫的密笺,和九府衙门一前一后到,说的内容差不多。他手下送来的是秦凤池在东林寺的见闻以及推测,勤政殿的多是说新泰帝的反应和担忧。   “大哥,”陆仟跟着看完密笺,看向沉思的赵义清,“咱们怎么办?”   赵义清叹口气,起身道:“尽快赶回去吧。皇爷身边不能没人。”   作者有话要说:和邋遢的人同居,要么改造成功,要么共同沉沦……   秦大人,你会是哪一种? 第79章 把玉收好(虫)   他临走前特地去了洮州驻军与褚志海道别。   “吴大监说此事可以与将军通气, ”赵义清道,“令郎立了小功,皇爷赐他四品侍卫, 此次又和秦指挥使一起去广南道了。”   褚志海原本还在忧虑新泰帝的反应, 闻言大惊,险些从座位上站起来。   “谁……是说我那小儿子褚楼吗?”   赵义清有点惊讶, 笑道:“正是, 我上回去天津府,竟没见到他,甚为遗憾啊。”   “哦, 这……”褚志海尴尬地平复了心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儿子是这么个热心功名的人吗?他作爹的怎地不知。   随即他又开始担心。   广南道那都是些什么地方啊,用来流放的!再说又涉及到太后等內闱阴私,还有毒啊蛊的, 楼哥儿身体底子不好,万一有个不好——他越想越坐立难安, 想要写家书回去问问情况。   赵义清眼睛多利?他们九府衙门专长刑讯。   他稍一打量,就知道褚志海在想什么, 不由暗自好笑。   看褚将军的反应, 这小褚将军, 只怕是个娇生惯养的小衙内吧?一想到秦凤池和这么个小衙内一路同行, 他忍不住幸灾乐祸。   也不知该同情被秦凤池的毒舌荼毒的衙内, 还是同情秦大人也会受权贵子弟拖累。   赵义清咳了一声:“褚将军,我的人手在三州一所都设了眼线, 若官员有多异动,则向你禀报。只是将军须得多加小心,马喇国近来无端平静, 就怕是风雨欲来。”   “赵统带放心,”褚志海肃穆凝神,“我等镇守西海子,只管守住边境线,敌不犯我我不动,明犯长历者——”他眼露煞气,“我等虽远必诛之!”   赵义清无言,拱手以表敬意。   半个月后,秦凤池一行人已经乘船南下,又过去三五日,赵义清才带着人风尘仆仆赶回了京城。   吴大监再次见到赵义清,激动地几乎流泪。   “赵统带,您可算是回来了!”他擦擦眼角,快步跟着赵义清的步伐,跟他诉苦,“秦大人他们去给太后找大夫,可这边太后昏迷不醒,前朝议论纷纷。皇爷的性子您也知道,硬扛着,大朝小朝不辍,实则心力交瘁……”   赵义清一听,握刀的手下意识地勒紧,心里不是滋味儿。   “尤其是……”吴大监停在勤政殿外头,低声说,“老娘娘的灵柩还没运回来呢。这事儿也没查明白,太后那头不好,这头老娘娘只能秘不发丧,皇爷为了这个,夜夜难眠,瘦了许多。”   “我知道了,这段时间辛苦大监。”赵义清沉声道。   吴炳胜摇头:“大家都不好受,只盼事儿早些了结。”把那背后作乱的贼子揪出来,一切恢复太平就好了啊。   他冲赵义清拱拱手,转身去了配殿。   总归赵统带一回来,他们心里头都感觉安心许多。   赵义清站在殿前看向整个红墙院落,总觉得不过月余,这里莫名显得萧条。就连守在四处的宫人脸上都带着丧气和不安。   他剑眉微蹙,稍微整理了自己的衣冠,便推门而入。   “皇爷?臣进来了。”   新泰帝卫修稷正坐在窗边打棋谱,听到他的声音应了一声,也没回头。   “老远就听到那老货的嗓门,又跟你说我什么了?”   赵义清随手将佩刀搁在御案上,自己坐到新泰帝对面打量棋盘:“大监也是心疼皇爷,这满宫里他也没处抱怨,不就得跟臣说了……您这棋谱?”   “赵统带记性不行了啊,”新泰帝举起棋谱看看,温和地笑笑,“自己送我的棋谱,倒跟没见过似的。”   “皇爷,您笑里藏刀讽刺人的功力倒是一如既往,”赵义清无奈地摊手,“我就怀疑呢,秦大人那嘴巴,只怕是跟您学来的吧?”   新泰帝大笑起来,神情愉悦。   “你只比我小六岁,别一口一个皇爷了,”他放下棋谱,点点对面的红衣人,“生生将我喊老了!”   赵义清含笑不语,气质温醇,倒是和新泰帝如出一辙的文人气质。   ……只是内在的倔性就不好说了,与文人相距甚远。   新泰帝心道,若是不情愿,秦凤池就会直接拒绝,但这人只会沉默地在那里,等着你发现他不愿意,最好还能主动替他解围,才能换他一笑。   这人啊。   真是固执。   “你要喊就喊吧,”他叹口气,做那个主动解围的人,“真怀念当初,你我相识于微末。我记得,你还给我起过绰号不是吗?”   赵义清记性自然很好,他至今记得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场景。那时候,他年少轻狂,一意孤行去闯荡江湖,确实也混得很好。直到他遇上了卫修稷。   “皇爷,此时不同于彼时,臣自有臣的本分。”他坦然道。   新泰帝失笑,冲他摆手:“行了行了,我一直说不过你。你此行去洮州可有收获?”   赵义清严肃道:“臣命人看牢了洮州朔州丰州和西海卫所,此次马喇国内乱,却殃及边境州府,臣怀疑边境三州有人勾结马喇国和藏国。”   新泰帝久久沉思。   他开口道:“褚志海是可信的,是吗?”   “褚将军忠肝义胆,”赵义清肯定地点头,“故而,臣将部署关键交给西海驻军,由褚将军见势机变。”   新泰帝确实消瘦许多。   他一直给荣太妃守孝,饮食寡淡,再加上前朝施加的压力,难免不憔悴。此时赵义清见他衣服素净,更衬得人少了血色,不过这反而令他多了几分以往没有的凌厉。   “西海有褚将军,我不担心,”新泰帝摩挲了白色的玉石棋子,“关键在于京城,在于我。若我倒下,西海危矣,只要我能立住,西海自然无恙。”   他说罢自嘲一笑。   要说立不立得住,这应当是一朝天子刚继位才要操心的事儿。未料到他都当皇帝十年了,还得担心御座能否坐稳。   何其可笑!   赵义清却自信道:“皇爷担心什么?皇爷乃是真命天子,天命所归!何况还有臣和秦大人,臣在一日,就会好好守护皇爷左右。”   他不愿多说这些让新泰帝颓丧的话题,转而提起魏王的事情。   “九府衙门一直盯着魏王府,魏王除了进出皇宫看望太后,闭门不出,期间只有他的妻弟陈琛上过门。国舅府也大门紧闭,并不曾与魏王接触。”   新泰帝推开棋盘,语气淡定:“你想问他可还有野心?”   赵义清笑道:“野心,魏王殿下从来不缺。臣只是想确认他与毒蛊案有没有关系。”   “他这人,骄傲自负,”新泰帝哂笑,“若他有什么地方还令我高看一眼,就是剩下的那点孝心了。”言下之意,假如卫修恪掺和了毒蛊事件,在他眼里便是无可救药。   他也日日去慈安宫,卫修恪往往会避开与他单独相处,也不会刻意表现对太后的孝顺。但是对方眼神里的伤心和焦虑,以他来看并非作假。   “言致认为,这一切另有其人,想要离间我与魏王、白氏一族,最好让我们内斗。”   赵义清点头:“臣也直说了,大皇子一脉不得不防。假若与魏王无关,此事的既得利者便是大皇子。”   因为新泰帝一直不立太子,而中宫又无子,致使很多人认为,这是新泰帝对圣人和白家的保护。他将来很可能效仿先帝,到最后才宣布继位者,好护住圣人和白氏的地位。   可如此一来,大皇子无法名正言顺地发展自己的势力,获得前朝世家权贵的支持。谁又知道,未来的几十年里,圣人会不会生下嫡皇子,又或是有其他的皇子出生?   新泰帝对他的推测,却反应平淡。   “你只管继续探查,无须顾虑其它,”他冷淡道,“如果真与大皇子有关,涉及朝纲,我身为皇父也不能包庇他。”   他无意间看向窗外,发现一只蜻蜓懒洋洋地飞过,表情逐渐变得柔和。   “要下雨了。”   赵义清跟着望过去,见外头有更多的蜻蜓低空飞过,随口道:“一层秋雨一层凉,咱们这儿的夏天要过去了。”   是啊……夏天要结束啦。   新泰帝想起那艘正在南下的船,等那船上的人回来,希望带回了好消息。   此时的官船行至魏州府附近,也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嘶……”褚楼在窗边缩了缩脖子,对秦凤池说,“你知道有个谚语吗?”   “知道,”秦凤池靠着床看书,漫不经心道,“一层秋雨一层凉。”   “真得凉啊,”褚楼吐槽,“我衣服都是透气的料子,这下好了,冻死了!”   “……”   秦凤池没吭声,半晌无语地抬头,就见褚楼浓眉大眼的,缩成一团,瞅着他不说话。   “干什么?”   褚楼幽幽道:“人家都说,太容易得到的东西都不会令人珍惜……我都这么暗示你了,你一点反应没有。”他委屈地控诉,“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果然这话适用于任何情侣!   秦凤池简直匪夷所思:“昨晚我抱着你,你怎么说的还记得吗?”   “昨天……”褚楼眼珠子乱转,显然是想起来了,开始后悔自己没事找事,“哎,好冷,我去翻翻我的衣服。”他刚准备走,秦大人伸出一只长腿将他拦住。   “现在想走?晚了!”秦凤池冷笑道,“我替你回忆一下,你昨晚做着梦还踹我四五回,醒来了嫌我抱你热,非要跟我猜拳,谁赢谁睡地板——”   “最后我也没舍得让你睡地板啊,”褚楼振振有词地瞎扯,“反倒是你,哇,这么记仇,何止是小心眼?鸡心吃过没,你简直就是小鸡心眼啊!”   秦凤池气到噎住,反问他:“那你要如何?”   “我啊……”褚楼嬉笑一下,猛地朝他扑了过去,直接把他搂个满怀:“我就这样啊!”   他心满意足地使劲蹭着美人的俊脸,撅起嘴巴往秦凤池脸上连亲几下,满意道,“褚少侠雨天送温暖,哎,我就是比你温柔多了!”   秦凤池无可奈何地擦擦脸上的口水,单臂回抱住他。   “希望将来有一日面对其他人,你也能这般理直气壮。”他低声叹道。   褚楼闻言立马心虚,埋首在秦大人肩膀不敢说话。   妈呀,那得是什么修罗场?   他还这么小……   “褚云开,”秦凤池气笑了,使劲掐他,“我一诈,你就这反应?”褚楼故意惨叫一声,等秦凤池给他按揉的时候,从身上摸出一块玉观音,闷不吭声地塞给他。   秦凤池握紧手里的玉,低头看了半天。他知道这块玉,因为褚楼一直贴身戴着,显然是心爱之物。   他深吸口气,隐隐有些激动:“褚云开,说话。”   “唉……”褚楼愁眉苦脸地捂脸,“你记得收好就是了,没这玉你进不了我家门。”   他娘要是知道他把应该传给媳妇,以后由媳妇交给孩子的玉,给了一个男人——啊,他已经想好了自己的墓碑上要提什么墓志铭了——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太惨了。_(ω 」∠)_   作者有话要说:赵统带,你想太多了,秦凤池和小衙内搞在一起了哈哈哈哈哈哈   ——————————————————————————————   以及,褚小楼你也想太多,将来出柜,秦大佬肯定顶在前头。   小楼实在是皮,而且作,一无聊就作。不过我看大佬挺开心的。 第80章 进入林区   再一次到嘉兴的那天, 只有老五宁康过来接宁雄飞和孙子初。他高兴地搭着褚楼,跃跃欲试问道:“真不要我陪你?我正好闲着呢!”   整个镖局都空了,大家早前趁着封河出去走镖, 如今回程估计都得靠脚, 都在路上,只有他恰好没接镖。   褚楼乖巧地摇头:“五师兄, 你就好好陪着师父他们吧。”开玩笑, 要是师哥他们事后知道他带了五师兄,那肯定不高兴。他可没那本事安抚这么多师兄。   那边龚千城趁机找秦凤池说话。   “秦大人,那择月楼树倒猢狲散, 人去楼空,”他颇为遗憾道,“当时你们返回京城,王千户直奔择月楼, 可那里只剩下些小鱼小虾,什么也审不出来。”   “王城回天津府, 你留下是处理东林寺的事情?”秦凤池早有预料,倒也不算失望。   龚千城表情霎时复杂, 惊惧中带着厌恶。   他朝周围瞥了一圈, 压低声音道:“直接告诉您, 东林寺的僧人都找着了。”   秦凤池看他表情, 也就知道那些和尚只怕没什么好下场。   “我们几乎把山都翻了一遍, 您猜怎么着?最后在菜园旁的地窖里找到人了,”龚千城至今想起来, 还感觉胸闷欲呕,“您都不知道,那些和尚神态姿势各异, 有的竟是互掐而死,只是地窖温度低,竟都没腐败……”   当时他们踏进去的时候,还以为见到活生生的地狱变。   秦凤池皱眉追问:“没有人中蛊吗?可有仵作验尸?”   龚千城纠结:“验过了,尸身都完好,和老娘娘还有几个宫人不一样。不过就算如此……”他言语未尽之意也很明显,和尚的死肯定有古怪,否则地窖也没有锁住,他们为何不自己出去呢?   “秦大人,你们此行去苗寨,千万多注意。”   众人纷纷告别,龚千城站在宁雄飞师徒几人身后,遥望船只的表情十分凝重。   “先生刚才给你塞了什么?”褚楼好奇地凑到秦凤池身边。   秦凤池给他看手里的布囊:“都是各种驱虫祛毒的成药,这里有两个,你我各带一个,以防万一。”   其实之前在京里,孙子初已经替他们准备了药箱,里头的药更齐备。不过这个布囊胜在体积轻巧,便于随身携带。   “我看先生这段时间总找白德夫妇聊天,估计又改了些方子。”褚楼拿过一个布囊系在身上,安心地拍拍。   唉,他可真怕虫子,要不是为了秦大佬……   官船往前行进又几日,停靠在榕州,他们要在这里下船,快马几日,到达万山城。   榕州的知府已经提前接到消息,并没有来打扰,只是由卫所遣人送来了马匹和干粮,以及一些本地人用的蛇药和虫药。   秦凤池拽着褚楼绕到树后,弯腰查看他的腿根。   “哎哎,老秦你干嘛,”褚楼尴尬地四下张望,并拢腿往后躲,“注意点影响啊,大庭广众的……有伤风化……”   万一要有老百姓从这角落路过,看见秦凤池弯腰在他下半身,那画面——唉呀妈呀,他已经不敢想象了!太辣眼睛!   “别闹,”秦凤池不耐烦地把他往榕树上摁,“让我看看你腿绑好了没有。”   “绑好了绑好了!”褚楼压着嗓子喊着,活像身上有跳蚤似的乱扭,“你再乱来,我喊非礼了啊——”   秦凤池嫌他叫得烦人,干脆连裤子也不脱了,直接上手摸了来回,随后便眼神阴沉冰冷地盯着他不说话。   “……”   要论冷战哪家强,反正不是褚小楼家。   褚楼几秒就投降了,沮丧地嘀咕:“太丑了……太丢脸了啊,好闷的。”虽然如此,还是老老实实地从怀里掏出一卷药纱递给秦凤池。   这是此前孙子初特地为他准备的,就怕他过后骑马又把腿磨破。这纱布柔软耐磨,上面浸透了药油,清凉滋润。可褚楼尝试着缠上,才发现衣料一薄,从后头看会给人屁股大了一点的感觉!   他吓坏了,于是又偷偷拆了。   可惜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秦凤池明明与他相识不长,偏在他的事情上多了十万个心眼。   秦凤池见他把纱布随身带着,脸色这才和缓。   “你好好的,别再受伤让我担心,”他把褚小楼抓进怀里紧紧抱着,在对方耳边低声叹气,“不行吗?”   褚楼只觉得酥麻从耳朵一直传到心脏,心软得一塌糊涂。   行啊!怎么不行?   他再一看,妈呀,美人这眼睛都有点红了,立刻心疼地捧住秦凤池的俊脸,愧疚地哄道:“别哭啊,我错了还不行吗?以后我一定老实听话,绝不受伤让你担心!”   两人处理好绷带,一前一后回大部队。秦凤池跟在褚楼身后,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不远处的秦松莫名地哆嗦了一下。   他看看师父和褚楼,虽然不知道这两人去干什么了,但是直觉告诉他——褚楼绝对又被他师父骗了!虽然褚楼一直给他很大的威胁感,但看到这人老被师父骗,他又觉得恨铁不成钢,唉。   一行人纷纷上马,告别了短暂停留的榕州府。   苗寨聚居地叫做万山城,远离了原来云贵土司的治区。在万山城和榕州府之间,隔着一大片榕树林,以及本地人都避之不及的瘴气。   褚楼与秦凤池保持着一个马身的距离,大家速度都不快,因为没过多久,道路已经开始崎岖不平。此地多榕树,而这种树素有“独树成林”的特点,所生的气根能够落地成树,密密麻麻。   他们骑着马倒有一半路晒不到太阳,一眼望去,尽是莽莽苍苍的树林。   这个时节换作京城,天气已经开始转凉。但在榕州府附近,仍然烈阳高照,潮湿温暖。   褚楼策马奔行,迎面吹来的风炙热夹杂着湿气,让人有一种氧气过分充足,甚至令人不舒服的感觉。他回头看了一眼,见大家都紧跟其后,离他最近是萧十三,脸上也带着不适应的表情。   头两天还好,路上还能碰上一些驿站或者邸店。虽然条件简陋,但好歹能让他们歇歇脚。到了第三日,他们便彻底进入了没有人烟的野外。   地上藤蔓和气根纠缠,两边都开始出现大片的榕树林,阴影下则是不知名的灌木,挂满了黑紫色的浆果。白德说那是蛇莓子,有剧毒。   大家都牵着马开始徒步向前,远处已经可以看见连绵不绝的山脉,群山被薄纱一样的雾气笼罩,看起来仙气飘飘,但白德却十分警惕地走在最前面,提醒他们尽量排成一列,走在路中间。   如果还有路的话。   “那就是瘴气?”褚楼问道。   白德紧张地四下张望,闻言点头:“对,再往前走上半天,就能到那层瘴气跟前。”   “这里好安静啊……”秦松跟在师父后头,忍不住嘀咕。   不光是他,所有人都注意到这点了。   前几天他们在路上还能看到蛇的身影,各种野物也时常出没,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四周开始变得越来越安静,没有虫鸣和鸟叫,似乎连风都停止了。   秦松打了个哆嗦,控制不住地想起东林寺那个小小的院落。   “你别害怕。”白柳见状,拉住了他的手安慰他。   “这是什么?”秦松感觉到他塞给自己一个圆东西,忍不住低头去看。   白柳见他满脸好奇,似乎已经忘记刚才的恐惧,于是得意的笑起来。   他小声提醒:“你收好了,这是我们白氏秘传的驱虫丹,佩戴则百虫不侵……要是被下了蛊,吃下去能驱逐母虫。”   秦松一听,连忙推让:“那肯定很珍贵,还是你自己拿着吧。”   白柳坚决地合拢他的手:“我还有一粒,你拿着吧。”毕竟你胆子那么小。   秦松见他神情坚定,眨眨眼,迅速就收下了那粒汤圆大的丹药。   “上午就在这里休息吧,”走在最前面的白德擦了擦汗,指着斜前方的一条溪流喊道,“这有水源,我们在这里生活吃些东西,晚上再找个安全的地方睡觉。”   秦凤池看看远处的群山:“我们继续走,下午可以到瘴气那里。”   白德苦笑:“来不及了。想要通过瘴气层,咱们必须在午时到达。选择一天中阳气最甚的时候走,能把瘴气的影响尽量减弱,再配上清心丹,至多有些不舒服。可要是不挑时辰进去,那就是送命!”   他特地强调了一下,生怕这位鹰羽卫为了立功不顾大家死活。   秦凤池瞥他,也懒得多解释,便命令手下扎营。   “那就不必多找地方了,晚上就在此处吧。”   白德犹豫道:“可水边容易有野物,怕不太好呢。”   “阿爹,”白柳插了一句,“这里根本就没有野物了!再说水边视野开阔,晚上彻夜点火,也没有野物敢来!”   白德大约也觉得有道理,就没有再反对。众人见状,心里都暗自松口气。   前两天他们好歹还能骑马,现在都是徒步,且还不是走平坦的大道,各个都脚肿腿酸。再要他们继续,只怕还没到苗寨,人就要倒了。   萧十三带着人扎起简易的帐篷,褚楼便拉着秦凤池一起,到溪水边洗了脸,捡了大块干燥的石头回去搭火塘。   “十三,我和小六去捡点柴火回来。”一个叫西和的青年鹰羽卫和萧十三打过招呼,就和同僚一起,到旁边的榕树林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提示:感情,就是互相折磨。(深沉) 第81章 突遇变故   “快些回来!”萧十三喊了声。他叉着腰到处看了一圈, 正好看见秦松和那个白柳头挨着头,蹲在树林边缘。   “秦松,你干啥呢?”他走过去探头。   “找吃的啊。”秦松冲他翻白眼, 举起手给他瞧。只见他手里捧着一大朵白色伞盖的蘑菇, 底下还簇着几层小一些的伞盖。   萧十三打量半天,狐疑道:“能吃吗?云贵这边毒物多, 你可别把咱都吃死了。”   “你以为都跟你一样不带脑子?”秦松哼了一声, 指着白柳道,“人家专精这些,懂得比你多, 放心好了。”   他们都吃了好些天干粮了,这湿热的天,反而想喝点热乎乎的咸咸的汤水。   萧十三也想喝汤,既然人家都说没毒, 他便撸起袖子,跟着两人一起采了一大堆蘑菇回去。   “娘, 你看看能吃不?”白柳不放心,跑去向尤氏确认。   尤氏是个沉默的妇人, 她轻轻翻了翻蘑菇, 半天肯定地点头:“都能吃。”   白柳和秦松不由高兴地大叫, 跑去拿锅子打水准备烧汤。蘑菇可是个好东西, 只需要一点粗盐, 就能做出一锅鲜汤,还顶饱!   “有蘑菇汤喝哎。”褚楼看着远处的热闹, 吸吸口水。   秦凤池漠不关心,打量着清澈见底的溪水。虽然周围没什么野物,不过水里还是有鱼的, 这些鱼无人捕捉,长得肥美,浑然不惧地游来游去。   “要吃烤鱼吗?”他掏出一把铁莲子,漫不经心问道。   烤鱼!   褚楼的注意力立马被他吸引:“你怎么捉鱼?咱们有鱼竿吗?”   秦凤池似笑非笑地瞥他,嘲道:“给你鱼竿你也钓不上鱼,亏你自称猫爷爷。”   “哇!你真是小肚鸡肠!”褚楼气地直跳,“你不提就算了,是不是找打?”他发现秦凤池手里的暗器,瞬间回忆起在那艘漕船被他用暗器打中的酸麻,简直新仇旧恨齐上心头啊!   “敢情爷爷我就和鱼一个待遇,”他咬牙切齿,直接跳到秦凤池背上,从后头勒人家脖子,“快点捉鱼,今天不让爷爷吃饱,我就拿你下酒!”   秦凤池被他勒得翻白眼,还得反手托住他这小祖宗的屁股,以免两人一起翻到水里去。   他不认输地哼笑:“到底谁心眼儿小?你骂我水耗子,我跟你计较了吗?”   “你可不就是水耗子……”褚楼心虚,松了胳膊趴在他背上。他还记得清楚,秦凤池那天晚上收刀抱臂从甲板一跃入水,一连串动作流畅熟练,水花都没溅起多少,完全就是水耗子!   秦凤池掐了一把他的屁股,右手甩出去几道黑影,只见水面噗嗤几下,便有七八条鱼翻着肚皮浮上水面。   “……”褚楼傻眼了。擦?这么有效率?   他回过神,兴奋地使劲捶秦凤池的肩膀,压低嗓门喊道:“哥哥你也太牛了叭!厉害!再来再来!”   秦凤池险些没被他捶出内伤,只得把人从背上揪下来。   “你嘴上喊哥哥,心里是想谋杀亲夫吗?”他也压低声音。   褚楼完全是薛定谔的脸皮,厚薄说不准。   他仗着眼下没有长辈在,挤眉弄眼地撞撞秦凤池的肩膀,头靠在人家肩膀上耍赖:“谁是亲夫?这里不是只有褚少侠的小媳妇儿嘛?”   出乎意料的,秦凤池欲言又止,最后直接脸红了。   褚楼顿时稀罕不已。   “秦大佬,你这脸红的规律好难琢磨哎。”他凑到几乎和秦凤池脸贴脸的距离,啧啧称奇。   “……行了,别闹。”秦指挥使强作镇定,拿巴掌糊住他的脸蛋,轻轻推开,“赶紧捞鱼去,还没死呢,一会儿该跑了。”   褚少侠深谙见好就收的道理,兴冲冲捋起袖子去捞鱼。秦凤池深吸口气,感觉脸上温度降了,便往上游走了几步,继续多弄了几条鱼回来。   先前去拾柴火的两个鹰羽卫回来了。其中一个叫西和的丢下一捆干燥的树枝,走过来和萧十三打招呼。   “你看什么呢?”他搭上对方的肩膀,顺着他目光看过去,“你看大人作甚?”   “……”萧十三神情复杂。   该怎么说——他毕竟不是聋子,眼也不瞎,对吧?   他犹豫半天,憋闷地叹口气:“跟你说了你也不懂,你又没对象。”   “你是不是想打架?”西和无语地看他,“说得好像你就有一样。”发什么疯哦。鹰羽卫大名鼎鼎的和尚卫所谁人不知……关于没对象这点,大家人人平等!   萧十三同情地拍拍他。懂的人自然懂,不懂的人他说了照样不懂。总归他们指挥使的私事他不能多嘴,不过,真的同情不知情的同僚。   等到汤也开了,鱼也差不多烤熟的时候,大家都聚集到火塘边准备吃饭。   “好好喝!”褚楼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汤,烫得咋舌。   反观鹰羽卫,从上到下,都很淡定地一口接一口,好似和褚楼喝的不是同一锅汤一样。   秦凤池抓住机会嘲他:“不愧是猫爷爷,舌头也和猫一般怕烫。”   “喝汤都堵不住你的嘴。”褚楼嘟囔着,遗憾地搁下碗,打算等凉一点再喝。   “……”围观二人打情骂俏的萧十三和秦松,露出了一模一样的表情。他俩同时叹气,又惊悚地对视一眼。   ‘你叹什么气?’秦松瞪大眼。   萧十三翻白眼:‘那你又叹啥气!’   两人对视半天,又嫌弃地各自扭头,心中的郁闷不言而喻。   坐在最边上的西和,一直在偷摸观察他俩,总觉得自己是不是遗漏了什么东西。他拿胳膊肘杵了身旁的小个子,低声道:“小六,你说十三和小松儿,是不是知道了大人的什么秘密?”   身旁的人却半天没反应。   西和后知后觉地转头,见小个子捧着碗,低头看着碗里的汤,脸色青白有汗,手正在细细地颤抖。他吃惊地扶住小六,隔着衣服却似碰到火炭一般!   “小六!你怎么了?”他感觉不妙,去摸对方的头。   这名叫小六的少年却双手一松,木碗连汤掉落在地,他整个人僵直地朝后倒了下去,一边倒,一边从口中喷出了黑血。   “小六——”西和呆住了。   “别动他!”萧十三离得近,第一时间冲过来。   秦凤池将褚楼摁在原地,自己和秦松迅速跟了上去。跟来的十三名鹰羽卫关系都极亲密,这下都纷纷聚拢,神情惊惶。   “让我看看!”白德也挤到里面,他擦着汗蹲下去看那小六。   “他中毒了,”秦凤池托住小六的脖子,把了脉象,转头问西和,“你们去林子里除了拾柴,还做了什么?”   西和脸色也跟着白了。他看向远处的榕树林,脑袋里闪过一个红色的影子。   “……猴子,”他颤声道,“小六说他被一只毛猴拍了背,我看过去的时候,只看到林子深处窜过个红色的影子。”   白德大惊失色:“红色的猴子?”   他顾不上解释,上手把少年的上衣剥下,看向对方的后背。   众人倒抽一口冷气。   只见小六的后背赫然一个小小的黑色淤痕,看上去像小孩的手印!   “这是什么猴子?”秦凤池眉头紧锁。   白德汗出得更急,他搓搓手,神情不安地解释:“那不是猴子,是山魈。”   “山魈?”褚楼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闻言惊讶,“是山海经中说的山鬼吗?”   “也不完全一样,”白德低声道,“我们这边叫矮骡子,长着一身紫红的毛发,喜欢戴一顶用茜草染成红色的草帽,长着人脸,貌如老妪,口水和爪子都有毒。”   他看着这些外乡人,也不欲说太多玄而又玄的东西。   本地人都尊称山魈叫“矮老爷”,就怕被矮骡子记仇,野外遇上了,手里的食物都要放下。要是家里进了矮骡子,还要请专门的巫婆上门驱赶,否则会遭遇横祸。   秦凤池只关心一件事:“他这毒怎么解?”   尤氏突然开口:“矮老爷的粪便。”   秦大人的脸色顿时难看。   “树林这么大,我们也不知道那猴子的窝在哪儿,怎么找?”   白德指着尤氏:“既然山魈在这里出现,内子肯定能找到,就让她跟你们去。”   “我也陪娘去!”白柳大声道。   秦凤池小心地将少年放平。他摸了摸对方的脖子,脉象尚还平稳,心里松了口气。   他抬头道:“萧十三带五个人陪着白夫人去找,切记,你们千万不能分散,也不要进林子深处!”   “是!”萧十三应了,拽着西和,选了几人跟着尤氏进了林子。   褚楼把药箱拿了过来,一样样给白德看:“你看这里有没有能用的?我们总不能光等着找那什么粪便啊。”   白德虽然不是医婆,但对于榕州附近的这些东西懂得不少。他跟着看了半天,指着一瓶药道:“败毒祛风散,这个应该有用!”   他激动地解释,“山魈的粪便是土方,若是没有,就得按照一般祛毒的法子来解。但若是毒拔除不尽,会有极为严重的后果,据说中毒的人会形如僵尸,拖上三五载,一样要死——这个败毒祛风散是公认有用的方子!”   褚楼听了一哆嗦。   形如僵尸……那不就是丧尸?   作者有话要说:我也毛毛的 第82章 睡得深沉   秦凤池想了想, 掏出布囊一看,里头果然也有这种药。他心神稍定,扶起浑身僵直的小六, 示意褚楼把药瓶递过来, 他将散剂混在水里,硬给小六灌了下去。   只见少年眼睛发直, 喉咙咔咔作响, 半晌连续呕出污血,终于闭上眼昏迷。   “味儿够刺激的,”褚楼忍不住捂鼻子, “他这反应算是药生效了吗?”   白德也不太确定:“吐出污血也算好事,而且你看,他身体也没那么僵硬了……若是能找到山魈的粪便,自然更加保险。”   这种说法, 让褚楼想到曾经听孙子初说过的事情。   曾有小儿被疯狗咬伤,就有名医用那疯狗的脑浆给小儿涂抹伤口, 结果同被疯狗咬伤的成年男子死了,小儿却二十几天没有任何症状, 最后被诊断痊愈。   两者倒是殊途同归。   他心中狐疑, 这样的疗法有用吗?   秦凤池凝神给小六把脉, 笑道:“散剂有用, 他脉象平和不少, 毒未进心肺。”   小六的事情太突然,秦松一直到现在还有点懵。他们听到秦凤池说药有用, 这才放松下来,此时,大家终于开始正视这片奇怪的土地。   “咱们每年巡查, 还真没见识过这些东西呢。”一名鹰羽卫忍不住感慨。   “我们是去各州府衙门,又不是来山野打猎。”秦松说完,忍不住朝褚楼身边挤了挤。他本来还对这地方感到新鲜,现在只觉得后背发凉,恨不得尽早离开这鬼地方。   白德忍不住提醒他们:“诸位差爷,假若再遇上矮骡子,如果不是成群结队,那就别拔刀,丢点吃的给他们。矮骡子会迷惑人的手段,以前白家的医婆,她的哥哥就是被矮骡子迷惑,直接从山崖跳了下去!”   他严肃地看着这些艺高人胆大的年轻人,“越是意志力坚强的人,越容易受到蛊惑。”   褚楼听的一脑门问号。   这是什么逻辑?意志力强,又怎么会轻易被蛊惑?   毒啊虫子什么的,还在他的理解范围内,但是这个矮骡子……怎么听怎么玄幻。   萧十三带人跟在尤氏后头,在树林里转悠了大半个时辰,才终于找到了山魈的粪便。他一刻不敢耽误,直接背上尤氏,一行人飞奔回营地。   “大人,找到了!”   秦凤池远远看见他手里捧着东西朝自己跑来,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又停住了。   “大人,”萧十三给他看手里的纸包,兴奋道,“还是新鲜的,白夫人说这样的效果更好!”   “……你直接拿过去吧,”他艰难地开口,“白德等着你呢。”   萧十三根本没留意他的表情。褚楼则不动声色地偷瞥他,被他逮个正着。   “你看什么?”秦凤池不自在道。   “……没啥。”褚楼若无其事地把加热好的汤递给他,“喏,你再喝点儿汤。”   他坐在石头上,用慈爱的目光注视着秦凤池喝汤,最后忍不住小声说:“你知道,猴子和人挺像的,对吧?所以猴子的便便其实和人的——”   “我去看看小六。”秦凤池放下碗,果断走开了。   褚楼遗憾地看着他的背影。   他真想知道这人到底为啥洁癖,关于这一点,他可以和谁打听呢?   尤氏的土方是怎么弄的,大家也不清楚,只知道这妇人去了一趟溪边,把黑漆漆的泥丸一样的药丸塞进小六的嘴里,每隔一炷香喂一颗,并且用一种特殊的手法按揉少年的手,喂了大概十几颗才停下来。   她不断地让秦凤池查看小六背后的爪印,直到那印子渐渐从黑色变成青色,又转为淡红。   “差不多了,”她擦了擦额头的汗,看着小六的目光带点怜惜,“让这娃娃睡一觉,明日醒过来就好啦。”   秦松哇了一声,小声和白柳嘀咕:“你娘好厉害啊。”   白柳没说话,抿着嘴得意地笑。   日头渐落,繁星从群山升起,雾气蒸腾又慢慢消散。经历了一整天的奔波,又因为小六的事情受到惊吓,众人都疲惫不堪。   “我们三人守上半夜,十三选几人守下半夜。”秦凤池点了点褚楼和秦松。   萧十三点头:“属下和三儿小四守下夜吧,让西和他们好好休息。”   白柳看了看爹娘,跑到秦松跟前拉住他的手:“我也守夜。”   秦松被他抓着手,有点别扭:“你要来就来啊,就是到时候别打瞌睡。”哎,他难道是坐过头了,怎么白柳到哪儿都跟着他……   火塘的柴火哔啵作响,帐篷里的人很快都陷入沉睡中,只有守夜的四人,围坐在火塘前,把先前冷掉的烤鱼重新烤来吃。   “你说,他们不饿吗?”白柳一边啃鱼,一边纳闷地看向帐篷,“我要是这么饿,根本睡不着。”   “主要是他们年纪大了嘛,”秦松喝了一口汤,嘻嘻笑道,“你知道那个萧十三吗?呼噜声最响亮的就是他啦。”   “……”   褚楼舔舔嘴角,凑到秦凤池耳边问:“你家小徒弟和萧十三有什么仇?”   秦凤池转过头,总下意识地去盯他的嘴。   他看了半天,伸出拇指抹掉了褚楼嘴边沾的鱼鳞,心不在焉地随口道:“我本来想收十三做徒弟的。”   “难怪……”   褚楼恍然大悟,摸摸下巴琢磨,“不过,你们也算上天注定的师徒,毕竟都小心眼儿。”   “你不小心眼儿?看来褚少侠命中注定要做他的师娘。”秦凤池威胁地捏了捏他的下巴。   褚少侠光明正大,冲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一夜平静。   褚楼醒来的时候,尚未破晓。   他迷蒙地睁开眼盯着帐篷顶上的一个破口,好半天才意识到,自己是被身旁人的动静闹醒的。   “秦凤池!”他一个激灵清醒,坐起来看向睡在旁边的人。他伸手去拍对方的脸,尝试着小声喊道:“秦大佬?喂,醒一醒哎……”   秦凤池却好似陷入梦魇一般,平常稍有动静就警醒的人,此时脸都被拍红了,仍然蹙眉昏睡。但他睡得显然并不平静,时时发出痛苦的吟哦。   “凤池!小凤凰!”褚楼顿时急了,把他扶起来抱在怀里,抓住对方的手腕感受脉象,“你醒醒!你哪里疼?!”   正在这时,小帐篷的帘子被人一把掀开。   萧十三背着火塘的光,钻进来焦急喊道:“褚楼,你们——”他目光移到秦凤池身上,脸色刷的白了,“大人怎么也——?”   褚楼一把拽住他:“什么意思?还有谁也这样?”   “和我一起守夜的三个人都说肚子疼,结伴去了林子还没回来,”萧十三哑声,“我到帐篷里叫其他人起床,结果发现他们都叫不醒,还不停地喊疼。”   他急得肝火上升,明明他眼看着同伴就停在林子边上,这头人就出事,等他再看向林子,好端端的人竟然都不见了。   现在连大人也这样!   “白德呢?”褚楼捂着额头,勉强镇静,“去叫白德和尤氏,我把剩下这些人都搬到火塘边。”   萧十三脚步慌张地去对面的帐篷找人,褚楼紧紧抱着秦凤池,一时之间只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他深吸几口气,一把抱起人钻出了帐篷。   他将秦凤池小心地放下,好在因为露宿,大家连靴子都没脱,倒也省事。   最大的帐篷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人,秦松和白柳本来睡在角落。褚楼钻进去的时候,白柳满脸惊惶地拉着秦松的手,哭得直打嗝。   “你把秦松抱到火塘边上去。”他没心思安抚白柳,嘱咐小孩一句,就蹲下去查看其他鹰羽卫。   剩下这些人无一例外,都和秦凤池一样的症状,沉睡不醒,同时面色痛苦。他留意到有好几人都捂着肚子来回翻滚,不由咬唇,却怎么也想不起秦凤池有没有捂肚子。   白德和尤氏毕竟是普通人,累得狠了,睡得极沉。萧十三把他们拍醒,拽着人到火塘的时候,他们还搞不清状况,直到看到躺了一地的鹰羽卫,这才吓醒。   “这、这又怎么了?”白德声音哆嗦,忍不住和尤氏对视。   这些人不会是得罪山神了吧?怎么还没过山就接二连三地倒霉?   “你去林子边看看。”褚楼冲萧十三使了个眼色。   “多谢!”萧十三感激地冲他点头,随即冲向林子边缘。   白德缩着脖子检查秦凤池,他伸手探了探对方的腹部,就见秦凤池疼得整个人向上弹起,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   “秦凤池!”褚楼猛地抓紧他的手,心里跟着一抽。   白德眉头紧锁,看向尤氏:“我怎么看着他们,像是……”   尤氏脸色也难看,她拎着裙角起身,快步走到火塘一旁的锅具边,伸手掀开其中一个铜锅的盖子——盖子却似被惊扰一般,震动几下猛地掀翻,从锅里流出一股股白色的粘腻液体!   “啊!”她吓得朝后跌倒,等她看清那些白色的液体,一瞬间恶心欲呕。   那里面都是白色的蛆虫!   细小的蛆虫混杂着昨晚剩下的蘑菇汤汁,翻滚蠕动着,拼命向外涌出,带出了一股股浓烈的恶臭,就好像这一锅汤已经放置了很久很久,久到变质生虫!   “蛆蛊!是蛊啊!”尤氏尖利的声音在空地上方回响。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住各位了,不过我想着,毕竟我零点发的对吧……这时候大概也没人吃东西了……   萧十三:今天也是跑来跑去的一天orz 第83章   褚楼震惊, 第一反应就是翻找身上的布囊。他双手发抖,将布囊里的药倒落一地,在里面胡乱翻找。先生肯定会有这方面的药!   他一样样翻看, 但是那药包上的字却变成了一个个字块, 在他眼前晃来晃去,都那么陌生……为什么他都认不得这些字?   到底哪一样能救秦凤池?   “蛆蛊有办法解决的!”   白德声音突然飘进他的耳朵, 就好像撕开了蒙着他的一层薄膜, 他的视野突然就清晰了,他发现自己正抓着一把药包,药包上都是些热感风寒之类的字样。   白德狠狠松了口气, 拍着胸脯:“虽然吓人,但这蛆蛊可算是最简单的蛊了。说是蛊,也都是些低级的蛊虫乱飞,虫卵产于水面……哎, 我还是大意了,还想着水煮开了应该没事。昨晚他们是喝了半温不热的汤了吧?”   褚楼开口, 第一次竟没发出声音。他清了清嗓子,举起一包祛毒的药包问白德:“这种祛毒的药能驱虫吗?”   白德摆摆手:“不需要什么药, 我用针给他们放个血, 刺激一下穴位, 等他们吐出来, 或者咳咳, 小解一下排出虫卵就好了。”   他也不耽搁,让尤氏拿了针盒来, 抬起秦凤池的左手,在五个指尖上都戳刺了一下。褚楼眼也不眨地盯着,见那细微的针孔很快流出了浑浊的污血, 他赶紧拿自己的衣摆给秦凤池擦干净。   白德又询问褚楼穴位,下手刺穴。   “唔——”秦凤池立刻拧眉,竟然醒了过来。   “你醒了!”褚楼大喜。   下一秒,秦凤池痛苦地看着他一眼,猛地窜起,向溪边扑了过去。   褚楼不忍直视,他捂着耳朵,还能听见秦大人剧烈呕吐的声音。   他看向白德,用口型问对方:‘吐的是啥?   白德表情十分一言难尽,也配合地口型回答:‘虫子,和虫卵。’   哇————   褚楼捂住眼睛,心中充满了怜惜和忧虑。   不知道老秦吐的时候有没有闭上眼睛——他不会是世界上第一个因为对象忍受不了吐虫子自杀而失去挚爱的男人吧?   那头萧十三一手拖着一个人,肩膀还扛着一个,气喘如牛地跑了回来。   “你在哪儿找到他们的?”   萧十三把人一丢,瘫倒在地:“就在那里,他们吐了一地虫子,都昏过去了,根本没挪地方。”他看到秦凤池的背影,精神陡然振奋,“大人这是好了?”   褚楼于是听到秦凤池更加剧烈的呕吐声。他严重怀疑对方已经不是在吐虫子了。   大概是在呕吐灵魂吧。   吐完灵魂升天。Orz   “白夫人说是一种蛊虫,”他小声解释,“简单来说,就是你们昨天汤没热透,肚子里生虫了。”他说完又觉得奇怪,看向萧十三,“我昨天怕烫所以没来得及喝,你也没喝?”   萧十三闻言,表情复杂地看向躺在一旁的秦松:“还不都是他,抢我碗喝了一口,我就把汤丢给他了……”本来打算重打一碗喝,小六就出了事。   褚楼险些笑出声。   等到秦松醒过来,他一定要和小鬼说一遍。   他俩帮着白德把剩下的人都治了一遍,营地里一时之间充满了不堪入耳的声音,还不时有人捂着裤子裆冲向树林。   褚楼探头看了一眼,见秦凤池又不知道何时去了小溪上游,无语地叉腰。这家伙不会因此自闭了吧?这还没用到小弟呢,不然岂不是原地自尽——或者入宫做内侍?   “那个,褚小将军。”白德叫他。   褚楼转头:“怎么了?”   白德看着他有点犹豫:“你昨天好像也喝了几口汤,我觉得,你最好也扎一下。”   褚楼下意识地缩回爪子,嘴角抽抽:“我就不必了吧?我肚子也不疼,就喝了一小口而已,还是昨天煮沸之后的汤呢。”   “还是扎一下吧,”白德却变得坚持起来,“也不费事,以防万一啊。”   褚楼其实也挺怕,别看他有说有笑,刚才真的被秦凤池吓到了。这鬼地方简直步步是坑,昨天是山魈,今天是蛆虫,马上还要去闯瘴气。   来之前,他觉得路上至多遇上些不长眼的毛贼,哪怕真碰上了高手,他也自信自己有一战之力。但是这些稀奇古怪的毒物已经可以把他原地打出服务区,不行,他真的不行。   “那,那就扎一下。”他犹犹豫豫地伸出爪子。   一直到未时,一群人才面如土色地继续赶路,只有白德一家、褚楼以及萧十三免此遭遇。   “你给我驱虫丹好像没用……”秦松对白柳抱怨。   白柳费解地挠挠头:“不可能啊,你看我和我爹娘就没事。”他晚上也喝了一碗汤,但是什么感觉也没有。   “蛆蛊一般都是万山城里的低级蛊虫飞出来产卵,”尤氏跟在儿子身边,解释了一句,“驱虫丹能防母虫。”   白柳补充了一句:“厉害的蛊才有母虫。”   褚楼在他们后面牵着马,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听起来万山城好像漫天飞虫,我都有点不想去了,”他转头问秦凤池,“你觉得我们能搞来一点那种驱虫丹吗?”   身旁的人却没给他什么反应。   褚楼小心翼翼地歪头打量秦凤池,见他神情恍惚,脸色好像也有点苍白。他忍不住伸手在秦凤池眼前晃了晃。   “……作甚?”秦凤池双眼倏忽凝神,握住他的手轻轻拿下。   “你刚才一路都在走神。”褚楼反握住他,尽量用寻常语气说话。其实他真的很想抓住秦大佬的肩膀使劲晃悠——大佬你怎么了大佬?   秦凤池轻轻应了一声,也不知道想到什么,脸色都白得透明,显得尤其脆弱。   “大佬,你到底怎么回事?”褚楼停下脚步,这下真的开始担心。他靠近秦凤池,捧着对方的脸左看右看,“你刚才想到什么了,脸色这么不好?”   秦凤池沉默不语,环臂紧紧地抱住褚楼的腰,埋首在他肩膀上,同时深深吸气。褚楼身上些微的汗味和草木清冽的味道让他浑然放松,那种恶心欲呕的感觉一下就淡了许多。   他突然不想再走了,就想这么抱着褚楼,就一直抱着。   褚楼尽量无视身旁路过的鹰羽卫,忽略他们愕然的表情。他努力回抱秦凤池,一下一下拍抚着秦大人宽厚的脊背,任由对方跟他示弱撒娇。   虽然天儿湿热,俩男人抱在一起让他头顶冒汗,但是身为合格的男朋友,恋人虚弱可爱地冲他要抱抱——他必须抱!必须无条件满足对方!   褚楼甚至在短短地五分钟内,试图用手指数清楚秦大人有几节腰椎,不过肌肉厚实有弹性,有点难度……   “你真的还要再摸下去吗?”耳边传来了秦凤池无奈的声音。   “哈?”褚楼回神,发现秦凤池背过手把他的爪子逮了过来。   “是谁说,大庭广众之下要注意风化?”秦凤池松开他,声音有点暗沉,“褚少侠当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就这样撩拨秦某?当我是死人吗。”最后一句有点咬牙切齿。   褚楼尬笑着抽回自己的爪儿:“你看你这人,咳,满脑子都在想什么。”   秦凤池就看着这厮在他眼皮底下溜溜达达地跑了,一副只点火不负责的渣男模样,心情却变得明朗起来。褚楼就是有这种本事,让他又气又笑,终归还是笑更多些。   走在最后头的几人此时的心情假如用一个词形容,大约就是“晴天霹雳”。   “大、大人和那褚楼——”西和满脸牙疼一样的表情,震惊万分,“不可能吧?大人……好南风?”   萧十三扶额,无力地低语:“闭嘴,你什么都没看见。”   “我眼睛又不瞎!他们都抱在一起了!再说,咱们何时见过大人那副样子?”   “行行好吧,你就当自己眼瞎不成吗?”萧十三翻白眼,“大人的私事不与我们相干!”   西和还待反驳,趴在他背上的小个子困惑发言。   “……你们在说啥?”   “和你小孩子无关!”萧十三没好气地拍他的脑袋。   远处那片瘴气看似极近,但真正朝那个方向走起来,却花了他们整整三个时辰!一直到太阳快要落山,余晖金沙一般笼罩山巅,他们才到达了白雾般的瘴气层。   “越过这层瘴气,那后面穿过山洞就到万山城了!”白德精神振奋,显然也有些迫不及待。   他们站在离瘴气还有几十米的地方,远远打量所谓的“一层”瘴气。   在褚楼的想象力,瘴气层就像在一片区域燃放了烟火,他们只管捏住鼻子闭眼冲过去,但等他站在了这里,才发现这玩意儿真的有点违背他的认知。   他以为瘴气像烟雾,或者山间那种雾气,远看也确实像,但实际上,这里的瘴气却让人浑身发毛。它浓郁地将要凝固,仿佛具有某种诡异的生命力。   打个比方,他站在这里,远处的瘴气就像舞台上那种极薄的丝绸道具,演员躲在后面挤挤挨挨,营造出波涛起伏的效果,但在另一端看到的人,深知后面是有人的。   “……咱们真要进去?”秦松紧张地问。   白柳抓紧他的手,忍不住抬头看尤氏。   “别怕,吃了清心丹,只管往前走。”尤氏摸摸他,又摸了摸秦松的脑门。   作者有话要说:褚楼(眼神发直):小解?还不是出大恭?哇靠,好刺激——   今天也是褚小楼自我满足的一天。(达成目标——“虚弱可爱”的恋人的撒娇)   以及,原本要中午前后进去,现在没办法,就头铁硬闯了。 第84章   按照原本的计划, 他们最迟也应该未时就进入瘴气层,无奈计划赶不上变化。秦凤池不愿再耽搁,也怕在外面多留一晚, 就会发生更多变故, 坚持此时就进。   “马就先拴在外头吧,”白德和秦凤池说, “留点口粮给它们。瘴气对动物影响小, 但马容易紧张我怕会影响到我们。”   秦凤池自然无异议。   他们原本也不打算久留,如果事情能连夜解决,他甚至不想留下过夜。   白德开始分发清心丹给众人。   “褚楼, ”秦凤池拽住人,“你吃孙先生给的清心丹。”   “啊?”褚楼嘴巴微张,示意他看,“我已经吃了。”   秦凤池看着他舌尖上那粒小小的红丸, 眉头微挑。他正好背对众人,便想也不想, 微微低头直接含住对方的唇,舌尖灵活地探入, 卷走了对方嘴里的药, 也不逗留就退了出来。   他直接啐掉了那粒药丸, 将手里的清心丹直接塞进了褚楼的嘴里。这一连串动作极为流畅连贯, 褚楼嘴都没合上, 嘴里的药就已经换了新版本。   褚楼一脸痴呆,下意识地把药丸咽下。   怪甜的?   ……等等!   他突然反应过来, 秦小凤凰是不是之前才从嘴里吐过……那玩意儿?   “……”   “褚云开,”秦大佬眯起眼,“你敢嫌弃我?”   褚楼一个激灵, 赌咒发誓:“我绝对没有,你要是不信,我可以现在给你一个亲亲!”他说罢闭眼噘起嘴巴。   秦凤池含笑抿嘴,无奈地推开他的脸蛋。   远处的西和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然后被萧十三拽着衣领拖走。   临到进去之前,秦凤池不放心,直接用绳子把大家前后拴了起来,每人之间间隔有一米多。   “我领头,褚楼跟上,”他肃然道,“萧十三,你殿后。大家记住了,千万要抓好身前的绳子,没有异动就别乱走。”   褚楼心道,想乱走也难吧?前有他俩,后有萧十三,除非绳子断了,否则中间的人就是拴起来的小羊羔,只能乖乖跟着头羊走。   鹰羽卫肯定无条件服从秦凤池的命令,白德虽然不乐意,但尤氏却很主动地把白柳推到秦松前面,自己也跟了过去。他没办法,只得上前和妻儿一起做羊羔。   褚楼站在秦凤池身后,想了想,把绳子多缠了一截在手里,离前面的青年更近一点。   “跟好了。”秦凤池微微侧头,将他的小动作收在眼底,声音低柔许多。如果不是顾虑到其他人的安全,他真想握住褚楼的手。   褚楼提醒他:“千万小心,拿刀在前面探着路走。”   按照白德的说法,瘴气笼罩的是一段谷地,地形平缓,也没什么动植物。只要瞅准了位置一直走,就能顺利走到山洞前。   他对这话只信三分,主要是瘴气太浓,此时天已黑透,白德确定位置的时候,恐怕都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很迷茫。   谁知道前面是什么地形?   秦凤池不快不慢地带着众人往前走,面对近在咫尺、忽然汹涌变化的瘴气,表情十分平静。他抬脚毫不迟疑地跨进了白色浓雾般的瘴气里。   ……   ‘越是意志力坚强的人,越容易受到蛊惑。’   褚楼茫然地走在白雾中,脑袋里莫名浮现出这句话。具体是谁说的,他回忆半天,也想不起来。   不过,他很清楚自己正在瘴气里。   他伸手在腰上摸了摸,绳子不见了,前后都空空荡荡……这就很奇怪了,大家都去哪儿了?他前面的人怎么不见了?   “这瘴气还挺厉害?”他嘀咕着,放慢脚步往前走。   雾气很快伴随着喧闹的人声扑面而散,一个热闹的市集出现在他的眼前。   这是一处山谷里的平地,看起来像是某个游牧民族的集市,取代建筑物的是一顶顶毛毡帐篷,地上遍布着马粪和污水。穿着各种毛皮衣服的牧民穿行在集市,有的交易马匹牛羊,有的交易奶制品和茶叶,还有些正在贩卖奴隶。   褚楼走在其中,越看越觉得触目心惊。他对这里有种说不出的熟悉,处处都让他生出既视感。   “看看这个小孩,上等货色,中原白嫩嫩的货色!”他听到一个操着半生不熟的官话的粗噶声音。这声音一瞬间让他浑身发凉。他皱眉看过去,目光刹那凝结——   那鞑靼打扮的男人手里正拎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孩,粗暴的摇晃,那孩子何止令他眼熟——那孩子——……   褚楼眼前一晃,整个人天旋地转!等他再次清醒过来,愕然发现自己的视线晃来晃去,浑身酸软无力。他吃力地低头看,发现自己变成了那个孩子——六岁时被鞑靼人拐走的他自己!   交易显然没成功,鞑靼人发出愤怒地咆哮,高高将他举起就要往下砸——   ‘我师父要来了,’褚楼心知肚明,闭上了眼睛,‘师父就要来救我了!’   砰——!   褚楼被狠狠地砸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惨叫!   集市中的人都纷纷看了过来,见一个丁点大的小孩瘫在地上,砸出了一地血,都不忍直视。可那孩子一看就是中原人,他们又收起目光匆匆走开。   褚楼含着一嘴的血,痛得好半天睁不开眼。他甚至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但是周身上下迅速苏醒的剧痛告诉他,他没死,还很可能全身骨折。   “妈了个——”他忍不住巨咳,嘴里喷出了血沫和断裂的奶牙。   头顶上那个山一样高大的鞑靼人不断咒骂着,抽出马鞭毫不留情地抽在了他的手上。   “啊——”小孩发出沙哑痛苦的尖叫,扭曲的四肢不断地抽搐,却无力躲闪。   给老子一把刀,老子杀了你个狗畜生!   褚楼已经完全无暇去思考,为什么他师父宁雄飞这一次没出现——他甚至想不起来瘴气的事情,四肢断裂的剧烈疼痛将他的理智击垮!   鞭子如蛇舞般不断落在他身上,带起血肉飞溅,他渐渐趴在地上,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   “啪!”一记鞭子如同毒蛇一样抽向他的脸,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闭上眼睛。希冀千万别抽烂他的眼皮,残了不可怕,又残又瞎那才可怕。   鞭子在最后一刻被人截住。   “你干什么!?”鞑靼人凶戾地瞪向面前的人,猛地一拽,竟然没能拽回他的鞭子。   单手抓住他的鞭子的,是一个穿着黑衣的少年,头戴斗笠,手持乌鞘长刀。少年的个头还不到鞑靼人的肩膀,但身形挺拔,气势逼人。   “多少钱?”他冷冰冰地开口。   鞑靼人本想一口回绝,但他触及对方斗笠下的眼神,再一看这少年人身后跟着的十几个人,咬牙道:“一两金子!”   褚楼小小的身体像一滩软肉,他努力地喘着气,从视线余角看到对方的靴子。他心头一阵阵绝望。一两金子——这狗比怎么不去抢?!对,自己就是这狗比抢来的……   完了,这人不可能当冤大头,等他们走了,狗比会折磨死他……   正在这时,他听到头顶上有人用微微嘎哑的声音说:“拿钱,人带走。”   就这么一句话,令他心头突然涌起巨大的委屈,眼泪不断地从一侧眼睛滚落,滑到另一侧,渗透进脸紧贴着的潮湿的土地。   好疼啊……   他缓缓闭上眼,感到自己被人小心地抱了起来,神志渐渐昏迷。   ……   秦凤池一边向前走,一边留意身后。他的腰一直沉沉地朝后坠,这重量令他心安,代表褚楼一直乖乖跟着他。   他伸手用刀鞘探路,时不时触及到干枯的矮树和灌木。大概这么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他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山谷能有多大?当时他在外头看,瘴气虽然浓郁,但不至于走了一炷香还没到尽头。   “褚楼?”他停下脚步,伸手扯了扯身后的绳子。   可是他捞了个空!   秦凤池一下慌了,他猛地转身,探手摸过去——没有!除他之外所有人都消失了!   “幺儿!”他趔趄了一步,努力镇定下来,“幺儿你在哪儿?”   理所当然,并没有人回答他。   白色的雾气丝丝缕缕地浮着,轻轻柔柔地环绕在周围。   秦凤池陡然冷静,他仔细地摸了摸腰间,确定没有绳子,剧烈的心跳就恢复了平静。他知道,自己这是中了瘴气,产生了幻觉。   绳子可以断开,但不会凭空消失,只有幻觉才会导致这样的结果。   褚楼还在他周围。   这个认知令他松了口气。   秦凤池站在原地查看了片刻,最终决定朝刚才的方向继续走,既然是幻觉,总不可能就这么简单。只有继续深入,才能抓住机会破除幻觉。   他继续向前走了一炷香,敏锐地发现周遭的瘴气开始变得稀薄,远处开始能听到一些声响。他侧耳辨别,总觉得像是唢呐的声音,热闹极了。   “迎亲吗?”秦凤池长眉微挑,直接大步走了过去。   眼前的景象在须臾间从白雾荒林变成了热闹的街道,而这条街于他竟也十分熟悉,不久之前,他还站在这条街的某户人家大门外头,等待着心仪之人。   秦凤池发现自己正站在看热闹的人群中,远处一列红色的迎亲队伍伴随着吹打弹唱和抛洒的喜钱花果,慢慢朝旁边的一户武将人家行进。   “新郎官真是貌如潘安,好生俊朗!”旁边几个路人赞不绝口。   作者有话要说:顶锅盖——   楼楼被拐那会儿,秦大佬好像十一岁。   这两人潜意识畏惧的东西真不太一样哎。褚楼牛气哄哄,大概没想到小时候的事情给他那么大的阴影,至于秦大佬……嗯…… 第85章   路人纷纷对新郎官赞不绝口, 秦凤池听了却心头乱跳。   他抓紧刀柄,下意识地捂住胸口看过去——那支迎亲队伍最前面的正是新郎官。新郎官一身大红喜服,头戴花帽, 正喜气洋洋地策马游街, 远远看去长得浓眉俊目,宽肩细腰, 好一派风流倜傥!   果然是褚楼。   “这褚小将军娶的哪家娘子?”   “听说是左御史家的女儿, 两家可不就是文武双全……”   秦凤池什么也听不见去了。   他定定地凝视着马上那个红色身影,目光一寸寸地扫过对方微汗的额角,带笑的眼睛, 还有脸颊一侧小小的酒窝。   褚楼……褚楼笑得那样开心,他要娶别人,会比和他在一起更快乐吗?   心中寸寸裂开,剧痛。   ‘这都是假的, 一切都是幻觉,’秦凤池告诉自己, ‘幺儿不是这样的人。’他下意识地摸索自己的胸口,隔着衣服却没能摸到那块玉, 终于方寸大乱。   他紧紧抓住胸口那块的衣料, 脸色惨白, 眼神迷茫失措。   幺儿给他的玉没了!   怎么会……他明明贴身放得好好的, 每一晚睡前都会细细摩挲……   秦凤池后退一步, 手颤抖起来。   难不成,幺儿根本没给过他玉吗?到底什么是真的, 什么是假的?   “哎呦,这位差爷,你脸色好差啊!”旁边一个妇人扶住他问道, “要不要紧啊?”   秦凤池耳边轰隆,只听到前方那刺耳的唢呐声。   视线所及,只有那个红色的身影。   “这位差爷,你东西掉了……”   他低下头,看见脚边掉落了一个红色织金的锦盒。他恍恍惚惚地把盒子拾起,打开一看,见里面竟是一对玉梳,还有一张红笺,上书“芝兰千载琴瑟百年”这样的祝福。   字迹他分外熟悉,甚至能从笔锋里看出书写之人彼时内心的痛苦和决心。   秦凤池忽然想起,他好似曾经与幺儿戏言,若有一日对方与他分开,同旁人成亲,他必会亲自送上贺礼。   他低头看着这对玉梳,耳边听到婚仪人令新郎官搀扶新妇的话,突然觉得了无意趣。   周围的热闹又渐渐散去,仿佛迎亲结束,万事尘埃落定。   一个亲切熟悉的脚步声接近。   秦凤池看到大红色的衣摆停在自己面前。   “老秦,你终于来了。”   秦凤池怔然抬头,看见褚楼意气风发的年轻面容。他本张口欲言,不知怎的,手一松,那锦盒便从他的手里无力地跌落。   “好险!”褚楼一把接住锦盒,拍了拍胸口,埋怨地看他,“哇,你这人,是不是故意不想送我贺礼?”他打开盒子一看,又像个孩子似的转怒为喜,“玉质不错哎,我喜欢!”   秦凤池却充耳不闻,只管盯着他,神色贪婪地看着。   “……你的玉呢?”他低声问道。   褚楼抱着盒子愣住了,半晌不自在地蹭蹭鼻子:“还惦记我的玉呐?死心吧老秦,那玉我已经给我小媳妇儿了!”   玉,原来是真有的——   秦凤池眼前发花,口中泛起浓烈的腥气。   只是不再属于他罢了。   眼前的这人却似对他面上的痛苦视若无睹,拉着他的手笑道:“既送了我礼物,怎能不喝上一杯?来吧,喝我一杯喜酒,说不准来年就轮到你了呢?”   秦凤池无法拒绝褚楼的手,他狠狠咬紧腮帮,就这么一步步地跟着心仪之人,去往对方的新婚酒宴。   为何?   为何只有他记得一切?   “……师父……”   “快醒醒……”   “师父!”   秦凤池停下脚步。   “怎么了?”   褚楼回头催促他,“快点啊,人都齐活了,还等着敬我酒呢。”在他的身后,褚府大门敞开,红绸遍布,热闹喧哗。   秦凤池却无法忽略耳边一声比一声大的呼喊。他晃晃头,握紧褚楼的手,心中蓦然升起一股强烈的怨怼和不甘。   为何唯独他记得这份感情,而眼前的人却能轻易抛下一切?   什么贺礼,什么祝福……那只不过是他的戏言,他秦凤池——   不是这样豁达的人!   一身红色喜服的青年还在等着他,脸上满是不解。   “老秦,你干嘛啊,握得我手痛……”   秦凤池突然惨笑。   “你要娶别人,却还对我撒娇,凭的什么?”   他眼里渐渐腾起戾气,猛地一拽,将毫无防备的青年拽进了怀里!他钳住对方的下巴,与褚楼惊诧的目光对视,镇定自若道:“幺儿,今日应当是你我的喜宴,就由为夫抱你去新房吧。”   秦凤池不等褚楼反应,就点了他的穴,将他打横抱起。他刚往褚府大门踏出一步,眼前的场景却变了,从红色的褚府,变成了风声呼啸的山崖。   他不由愕然。   “师父别往前!”耳边传来小徒弟秦松的大喊。随即他被人猛地往后一拽,所有的街道、石狮子、怀里的褚楼,全都不见了。   秦凤池低头一看,自己距离崖边只有几步之遥。   陡然一身冷汗。   “师父!”秦松紧紧拽着他,见他神色清明,这才松了口气,哭道,“师父,我差点都拽不住你!你方才拼命想往底下跳呢!”   “……松手,我没事了。”秦凤池单手扶额。   幻境里的情绪还在持续地影响着他,让他格外疲乏。前一瞬那种心如死灰的感觉,让他此刻还在心悸,甚至心痛。   他稍微回过神,抓住秦松厉声道:“褚楼人呢!?”   秦松痛呼一声,支支吾吾地指着远处:“褚云开也陷入幻觉了,还没醒呢……”他话音未落,就看见他师父头也不回地跑了过去。   不远处或站或躺着十几人。秦凤池匆匆一扫,没见到白德夫妻二人,鹰羽卫的人倒是都在,他满心焦虑,看到小六旁边躺着两个人,其中一人正是褚楼。   “幺儿!”他几步飞奔过去,跪在地上把褚楼抱进怀里。   褚楼全无知觉,任由他摆弄,但是仔细看,却见他浓眉紧锁,额头不停地冒汗,面色更时不时露出疼痛的神情,四肢更是间歇地抽搐。   “他怎么回事?你们怎么找到他的?”他焦虑地抬头问小六。   小个子鹰羽卫也是一脸困惑:“这,我和秦松没有被迷惑,就是突然绳子都断了,大家到处乱跑……褚楼虽然没跑,但是他突然就瘫在地上,也没人动他,他就是跟被人打了一样嚎……”   还滚来滚去……小六打了个哆嗦,让他看,褚楼就像正在被一个看不见人鞭打一样。那反应一模一样的!   秦凤池闻言紧紧地抱住怀里的人,双手因为心疼而颤抖。他自己刚经历过幻觉,知道其中的凶险,因此更加担忧褚楼此时的处境。   究竟他在幻觉中经历了什么,为何这样难受?   秦凤池尽量轻柔地擦去褚楼额头的汗,小心翼翼地按揉对方抽搐的手脚,一声声唤他:“幺儿?快醒醒……幺儿?”   小六在旁围观,半晌忍不住提议:“大人,我觉得……你那个,稍微用点力吧?这么摸着,他咋醒得来啊。”   秦凤池停下动作,低头看看褚楼,对方依旧痛苦地吟哦,对他的呼唤和抚摸毫无知觉。   他心知不能再放任褚楼沉溺于幻觉,于是咬牙拍打对方的脸。   褚楼醒来的时候,脸都快被秦凤池拍肿了。   “幺儿!幺儿你怎么样?”   他迷迷瞪瞪地抬头,正对上秦凤池焦急万分的脸。   ……他出来了?醒了?   褚楼嘴唇哆嗦几下,猛地一头扎进秦凤池怀里,嚎叫:“我杀了你啊秦凤池!你竟然都不肯抱我!不看我也不亲我!”   他叫着叫着就哭了,胡乱把眼泪鼻涕往秦大人衣服上抹,“小爷跟你没完——你太狗了太不是东西了!我这么个小可怜,你敢不管我,还把我丢在马车里!”   秦凤池被他嚎得晕头转向,心力交瘁。   他看看一脸呆滞的小六,咬牙将褚楼抱起,找了不远处一个灌木与众人隔开。   “你别哭了,仔细伤身!”他坐在地上,把褚楼抱在怀里,耐着性子安抚,“你慢点说,我怎么都没听明白……我怎么可能不管你不抱你?”   秦大人又想起自己的幻觉,心头一阵酸涩。那里头的他,别说抱了,就是和褚楼牵手都是一种奢侈。   他更紧地搂着褚小楼,头挨着头哄劝,好一阵才让褚楼平静下来。   褚楼这下才算清醒过来,脸上保持着麻木而尴尬的小表情。   “……”   秦凤池叹口气,亲了亲他的额头:“醒了?”   褚楼呆滞地点点头。   他的肉身醒了,但是灵魂已经社会性死亡。   有事烧纸。   褚楼眼珠子乱转,心虚道:“咳,那什么,我方才是中了什么蛊吧,迷心蛊?有这东西没有?总之刚才说话的不是我,你别多想——”   秦凤池却没有嘲笑他,反而摸了摸他红肿的脸颊,低声道:“没事,是秦某想抱着你,想亲亲你,都是秦某一厢情愿。”   干嘛啊,肉麻兮兮的……   褚楼别扭地看他,看着看着,幻觉里那身残无依,没有秦美人的绝望袭上心头,他鼻子一酸,向前埋首在秦凤池的颈窝,瓮声瓮气地抱怨:“如果小时候你遇上我,会不会对我好?”   作者有话要说:秦凤池来还来不及回答,就听见褚小楼阴恻恻地说:   “敢不对我好,阉了你!”   “……”   倒也不必总惦记我的兄弟。 第86章   如果两人小时候相遇?   秦大人于是想象了一下小不点的褚小楼, 一定比现在更可怜可爱吧?   他蹭蹭褚楼的额头,低沉道:“我肯定把你捧在手心里,宠着溺着, 不让任何人欺负你……”   岂料他话还没说完, 褚楼脸色陡然狰狞,卡住他的脖子抓狂地晃:“秦骗子!你根本没有宠我啊啊啊啊!”   “……??”秦凤池一脸懵逼。   等到他听完褚楼完整的控诉, 简直感觉六月飞雪!   “你是猪脑子不成?”秦指挥使忍不住讥笑, “我养的鹩哥脑子也比你大吧?那是幻觉!”他捏着褚小楼的下巴眯眼审视他,“……再者说,怎么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个形象?”   “……”   褚楼突然觉得不妙, 并且有亿点点后悔。   他十分有骨气地露出谄笑,拿下巴蹭秦大佬的手心,“哥哥岂是那样的人?我只是对哥哥撒娇罢了!”他甜蜜蜜地恭维,“哥哥小时候真的好看!特别特别英武!我一看见哥哥, 就觉得眼前一亮,人生都有了希望!”   秦凤池嘴角抽抽。鬼知道这厮幻觉里的自己是不是真实的自己?   再说, 他十一岁时根本没穿过黑漆漆的衣服……   斗笠?那是什么脏兮兮的东西?不好意思,他从没戴过!   秦大佬原本一看褚楼这副小机灵鬼的模样就心软, 但是他转而想到自己在幻觉中的遭遇, 瞬间心硬如铁石。   “你说完了你的, ”他慢条斯理地捏了捏褚楼的下巴, “想不想知道我看到了什么?”   褚楼当然想知道!但是他没胆问。   男人的第六感告诉他, 这是秦凤池在钓鱼执法,他要是问了, 绝对没好下场。   “这个……”他顾左右而言其它,“时候不早了,咱们得赶路吧?”   秦凤池哂笑一声, 分开他的腿抱到自己身上,往上挺了挺腰。   “我看到我俩的洞房花烛夜了,现在着实有些激动,”他看着褚楼震惊地表情,带点报复性质地将他摁向自己,“不如褚少侠替我想想办法?”   褚楼简直想锤爆他狗头。   都什么时候了,这家伙还有工夫发春?   他扶住秦凤池的肩膀,冲他皮笑肉不笑道:“小爷我有个绝好的办法——”他说罢抬起屁股用力往下一坐,就见秦指挥使疼到面色扭曲,闷哼出声。   “褚、云开!”秦大人愤怒低喊。   褚楼毫无内疚之情,从他身上跳起来,冲他翻白眼:“小爷根本没用力,就是帮你冷静冷静。”妈呀,秦狗到底看到什么幻觉了,突然不做人,吓死爷爷了……   他偷偷摸自己的屁股,被刚才那滚烫的触感吓得抽气。   正准备开溜,就听见秦大人在后头喊他:“你的玉呢?”   哈?   褚楼懵逼地回头,秦凤池已经站起来,衣摆还打着皱褶,却表情古怪地盯着自己。   “我的玉……”他用看智障的眼神看秦凤池,“你天天摸着睡觉还问我?”   秦凤池低下头,摸了摸胸口,他的玉观音隔着衣服,温温热热。   “你不想要就还我,我给别人去哦。”褚楼叉腰威胁他。   “……你休想。”他眯眼笑起来。   他们一前一后回到刚才的地方,褚楼这才发现,他们已经穿过了瘴气,前方十来米处就能看见一个山洞,洞口被巨大的榕树遮住一半,气根密密垂下,已经与白德形容的样子大不相同。   秦凤池清点了人数,发现只有白德夫妇不见踪影。除了他们,所有人中唯独秦松、白柳和小六三个人没有看见幻觉。   “我就是感到绳子突然断了,大家都四下乱跑,拦都拦不住。”秦松小脸发白,还在后怕,“我和白柳小六一点点往前走,轮流喊大家的名字。后来我们就捡到了萧十三,还有褚楼……”   “绳子多久断掉的?”秦凤池头疼地看着呼呼大睡的萧十三,后者还时不时傻笑,也不知看见了什么。   秦松想了想:“两炷香?我们后来没走一会儿就出了瘴气。”   秦凤池回想自己,在他的感觉里,他走了大约一炷香才发现不对劲。那大约进入瘴气没多久,该中招的人就已经中招了。   “白柳呢?”他皱眉问道。   褚楼指向东边,就见白柳边跑边喊。   “秦大人!”小孩眼睛通红,喊道,“我找到我爹娘了,我爹受伤动不了!”   秦凤池跟他过去,将白德背了回来。   原来白德因为幻觉跑出去老远,还在幻境中同人打斗,小腿被一截枯树枝刺穿,动弹不得。尤氏没有见到幻觉,一路追着丈夫,可她不敢挪动丈夫,也没力气背他找大部队。   “我们尽快进万山城吧,找医婆处理你腿上的树枝。”他没问白德看见什么,指了一个鹰羽卫背白德。   至于萧十三……他蹲下甩了对方几个巴掌。   “嘶——哪个瓜皮敢打老子?!”萧十三捂着脸一跃而起,抬头看到秦凤池,顿时傻眼,“师父——?”   “萧十三!”秦松在旁气得直蹦跶,“你乱喊啥呢,谁是你师父!”   他这一顿劈头盖脸骂下来,萧十三不想清醒也难,语气却难免带上点失落:“……大人。”   他的幻觉是什么,显而易见。   “醒了就没耽搁,”秦凤池懒得理会他们这些眉眼官司,“把队伍整好,我们直接进山洞。”   这一波折腾算是有惊无险,没人真的从山崖跳下去。   白德本来受伤就蔫吧,再一听秦凤池险些跳崖,吓得汗珠子往下砸。   他这趟跟来虽说有点私心,但完成国舅的嘱托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万一朝廷遣使因为他的疏忽丧命,他丢脑袋是小,牵连了妻小和白府,那才是大罪过!   “秦大人,我真不知道旁边竟然还有深谷啊,”他趴在鹰羽卫的背上,苦着脸为自己辩解,“我都好些年没回来了,没想到这里地形变化如此之大。”   “不必多言,”秦凤池伸出刀鞘挑开洞口垂下的藤蔓,表情冷漠,“这里只有你受伤。”   白德噎住,又被伤口疼得一抽。   “还是一样,我先进,萧十三殿后。”秦凤池看了一圈,示意褚楼跟上他。   这洞口黑漆漆的,大小最多容两人并行,看起来阴暗潮湿。褚楼握紧自己的轻鸿剑,挨着秦凤池进了山洞。   山洞外虽说也是夜晚,但离开了瘴气,多少还有些月色。一进洞里,眼前骤然变黑,刚经历过瘴气的人乍一失去视觉,都不由自主地陷入慌乱的情绪。   秦凤池一手握刀,一手朝后抓住褚楼的手,紧紧地攥在手心。褚楼常年习武练剑,手掌里和他一样有茧,但骨节纤细,皮肤细滑,又和他不同。   两人皮肤接触,都不约而同地感到安心。   “这洞可真深……”西和跟在褚楼身后,声音在洞穴上空回荡。   众人前行了十几米,四周黑沉地连火把的光也要吞噬。   大家越是安静,周围就越出现各种奇怪细小的声响,钟乳石的滴水声,什么小动物挤挤挨挨的摩挲声,还有洞壁上那层毯子一样厚实的青苔,仿佛藏着很多虫子,总传出窸窸窣窣的动静。   这些声音在黑暗封闭的环境里,不动声色地折磨着大家的神经,让人想到之前遭遇蛆蛊的场景。   秦凤池的脚步愈发迟疑,他高举火把,耳朵控制不住地弹动,敏锐的听力让他更加遭罪,尤其是那些爬虫在青苔里钻来钻去,黑色的硬壳在火光里一闪而过,令他浑身发毛。   “怎么了?”褚楼发觉他不对劲。   秦凤池举起火把沉声道:“这里有问题。”他走到白德身旁,“你之前说这里变化很大?”   白德从鹰羽卫身上下来,单腿靠着对方点头:“对啊,我们来的时候就一条路,越过溪水之后,我按照以前的路线到瘴气前,到这里为止都没变化。可是我从小进出这里,只记得到洞口那条路是一块谷地,没有悬崖。”   秦凤池冷笑:“你的感觉没错,并不是这里地形变了,而是我们走了另一条路。”   白德听出他言语中的深意,大惊之下,不安地反驳:“这,这也许是我记错了呢?咱们正当来的,没道理……”没道理被驱赶啊?   他话音未落,头顶就传来极为尖锐的叫声。   “小心!”褚楼厉喝,身形一闪,拔剑往两人头顶直刺,噗嗤入肉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他用力一抖,将剑尖上挑着的拳头大的黑影甩向远处,顺势单手搂住秦凤池将人带往火把明亮处。   白德惊魂未定,抬头一看,只见洞顶在火把照耀下,露出了密密麻麻、成千上万聚集在一处的蝙蝠。   他瞳孔骤缩,这蝙蝠他认得,是本地一种吸血蝠,也是炼蛊的材料之一——但是绝不该出现在通往万山城的山洞里!   “吸血蝠,”尤氏惶恐地叫道,紧紧抱住儿子,“这里是蛊洞!”   秦凤池眼皮直跳:“什么意思?”   “怎么可能?”白德惊惧地否认,“不可能啊,我们可是白寨的人,怎么会进了蛊洞?”他神经质地絮絮叨叨,浑身开始哆嗦。   作者有话要说:六岁团子发现斗笠少年长着和他的初恋一模一样的脸。   然后对自己不理不睬。   冷酷无情。   嘴巴还毒,讽刺他个子矮,小残废,不能吃肉,身体弱。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后悔!”团子立誓。   二十一岁的秦大人满脸问号:“与我何干??”   #为何倒霉的总是我# 第87章   可能是秦凤池的脸色太吓人, 尤氏嗫嚅地解释道:“蛊洞,就是寨子里炼蛊的地方……一般选择山洞或者地窖,往里投放各种毒物, 让它们互相残杀吞噬, 最后炼出蛊王。”   “人若闯进去如何?”秦凤池眼皮跳得更加厉害。   尤氏抱紧白柳,声音更低道:“那就是人蛊, 炼出来的蛊王更加邪性……可自从万山城归属云贵土司, 归附朝廷,就不给炼人蛊了。”   他们白寨由于出了云贵土司,乃至于后来白氏女进宫, 一直与朝廷联系紧密,甚至因此被其他几寨隐隐排斥,更不可能牺牲人命去炼这种邪蛊。   现场一片沉默,只余那些细小的响动, 和火把上松脂燃烧的声音。   秦凤池……秦凤池此时特别后悔。   他从十一岁开始替新泰帝卖命,自认对生死看淡, 但是他现在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是有软肋的。他为何要败于私心, 将褚楼带入这一险境?   “大佬, 咱们怎么办?”褚楼拿胳膊肘戳他, 语气还是那么不着调。   秦凤池鼻息凌乱, 一时之间没吭声。   萧十三从队尾过来, 敏锐地发现秦凤池情绪不大对。   “大人,我看我们还是聚起来, 前后尽量不要离太远。”他平静地提议,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   秦凤池察觉到他的目光,才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正在一点点失去控制。   他深吸一口气, 抬头道:“按你说的做,白夫人和白柳在中间,秦松小六护住他们,其余人注意身后,我们先将这附近探查一遍,找找路。”   又看向白德,“还要劳烦你和我们一起。”   白德看向那些蝙蝠的时候眼里仍然闪烁恐惧,但他仍然点头答应了,因为他心知,眼下除了努力找出口他别无选择,否则大家都得命丧蛊洞。   他对秦凤池的猜测虽然矢口否认,心里却暗暗发虚。   他们和白寨多年来没断联系,但白寨对白府心存不满的可大有人在。那些人觉得他们离开万山城,就是放弃了信仰,投奔荣华富贵,还连累白寨受排挤。   如果巫祝也这样想,会不会借蛊洞杀人泄愤?   唉,他实在太久没见过巫祝了。   秦凤池本想和白德两个人去前方探路,遭到褚楼强烈反对。   “你知道话本里像你们这样单独行动的,都是什么下场吗?”开玩笑,这种恐怖探秘类的剧情,单独出去就是送人头!   他斩钉截铁道:“要去大家一起去,人多力量大!”   只要抱团,恐怖电影也变喜剧!   秦凤池想一口拒绝,但转念一想,褚楼什么性子他岂不知?这人绝不会待在原地等待,与其在心里惦记,还不如把人搁在眼皮底下更放心些。   “拿好剑,别去管别人,顾好你自己!”他警告褚楼,然后命众人跟上。   褚楼偷偷翻白眼,真打起来还不知道谁护着谁呢。   先前也许真的受到了瘴气的影响,白德再看这山洞,一切都变得陌生起来。没错,原来去万山城的山洞只是一条过道而已,不会有岔路,也不会这样长。   他再一想到国舅家的老医婆曾说过的养蛊旧事,心肝都怕得颤抖。   “一定要小心地上啊,”他擦着汗,“可能会有毒蝎子,或者养蛊坑,掉进去就完了。”   他将火把压低,一下就看到一串蜘蛛沿着洞壁爬过,惊地打了个嗝。   “……”褚楼无语地离他远了一点。   这人到底是不是苗人,胆儿也忒小。   大家都尽量挨在一起,由秦凤池和萧十三带着一点一点往前走。   秦凤池将孙子初给他的驱虫药粉拿出来,隔一段路撒一点,驱虫作用不大,但能标记一下路线。白德一家人和秦松都有驱虫丹,据说遇上高级的蛊虫可以避开。   “师父,你要探路,这个给你吧!”秦松掏出驱虫丹递给秦凤池。其实他对这东西的用处不抱希望,但有总比没有好呀。   “不必了,你自己收好便是。”秦凤池与他师徒一脉相承,也不大信任白家的东西。   何况他虽然对徒弟不算好,但也不是那等自私自利的师父。他这徒弟实在废物,若当真有用,也免得拖累他。   前方正好到了岔路口,他们避开了到处有蜘蛛结网的两条路,选择了正中一条。秦凤池还记得山洞的方位,进来之后一直在记路,只要大方向没错,这洞就应该能通到万山城去。   “这大厅看起来有人来过?”褚楼抬起火把,打量着路尽头的石厅。石厅极大,明显由人为开凿,这么多火把照着,他们也只能看到很小一部分。这里空气稀薄,但温度极低,还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腥气。   “此处有蛊洞!”白德惊叫一声,引得众人过去。   秦凤池低头看,只见石头的地面上有一个大腿粗细的黑洞,看起来像是天然形成的空隙,却深不见底。   “这叫吊颈洞,”白德的表情带着一丝诡秘,“从前炼人蛊的时候,就是将人塞进去,只露出脑袋,将身体留给蛊虫当食量。最后人蛊炼成,这人就只剩下一个脑袋,脊骨挂满了虫茧,意识却还清醒……”   他说的生动详实,褚楼听着脑袋里就有了画面,不由打了个寒颤,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所以里面没虫?”秦凤池不耐地打断他。   白德愣住了,迟钝地点头:“我看了,没虫。”   “爹真是,没虫还说甚,怪吓人的!”白柳忍不住抱怨,被尤氏摸了摸脑门。   虽然是个空的蛊洞,大家还是提高了警惕,不敢到处走,只能小范围地寻找出路。白柳看爹还坐在那蛊洞旁的石头上出神,又担心他是不是伤口疼。   “爹,你在想什么呢?”他蹲下去看白德腿上的伤口,树枝子和绷带一起绑着,伤口倒没有继续再出血。   白德回过神,借着火把微弱的光打量儿子。小少年皮肤雪嫩,眼瞳黑亮天真,与那些长在山里的苗人小孩截然不同。   他笑了笑,用略带粗糙的手揉小孩的脸:“儿子,你若成了圣子,国舅也会高看你一眼……”   “我不想当劳什子圣子!”白柳忍了又忍,终于说了实话,“咱们一家在京里待得好好的,为甚要来这鬼地方?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有虫子!”   他越说越委屈,学堂还没放假,他倒先请了长假,等回去以后,他的功课怎么能跟得上同窗呢。   白德大怒,反手甩了他一个巴掌,力道不大,声音清脆。   “畜逆!半点出息也没有!”他强压怒火,低吼,“我们明明与白麓同宗同族,地位平等,凭什么他高高在上,我们却寄人篱下,与奴仆无异?”   他看白柳眼含泪水,又放缓语气:“你若是毫无机会也就罢了,可你确在圣子人选中啊!若你成为圣子,将来就是巫祝。哪怕是国舅,不!哪怕是太后,以后都得冲你行礼!”   白德仿佛都能看到未来那一幕,兴奋地眼睛都要红了。   那是何等——何等扬眉吐气的一幕啊!   白柳冷冷地看着他爹发癔症,眼泪一点点干了。   说来说去,也不过都是为了他自个儿。至于要怎样成为圣子,有没有危险,成为圣子以后还能不能过正常日子……这些他爹通通都不在乎。   前一任圣子如何死的,至今他都不愿意对自己说。   “爹,你死了这个心吧!”白柳站起来,俯视白德,“成为圣子千难万难,可若不想做,那就简单多了!”   他转身大步朝秦凤池他们走去,带着某种决心。   白德惊愕地看着他,眼神乱闪,突然意识到什么,挣扎着站起来大吼:“白柳!你别乱来——你你给我回来!回来!”他急得忘记了腿上的伤,往前垮了一步,正好踩在那吊颈洞的旁边。   异变陡生!   “啊———!!”   众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大叫惊住,不约而同地看向蛊洞的方向,正好看见白德仿佛整个人陷入了沙坑一般,满脸惊恐地消失在地面!   “爹!”白柳第一个反应过来,猛地朝前扑过去。   褚楼暗叫不好,脚步疾闪,好险在最后一刻拽住了白柳的领子,才避免小孩也跟着摔进那突然出现的地洞。   “放开我,我爹在下面!”白柳挣扎着朝地洞扑。他泪流满面,心里满是愧疚懊悔,若不是他与阿爹争执,阿爹不会着急跌进那洞里。   褚楼和秦凤池对了个眼神,将白柳往尤氏的方向一抛。尤氏接住扑过来的白柳,浑身颤抖地紧搂住儿子,竟然完全不打算往地洞去。   秦凤池示意众人后退,他和紧贴着自己的褚楼凑过去查看。凑近了一看才发现,这地洞连通刚才那吊颈洞,白德应该是不小心踩到洞口,那里石质松脆,直接塌陷了。   “白德!”他运气冲洞里喊。   声音不断回荡。   石厅死寂,只听到白柳隐隐的低泣声。   “不可能啊……”褚楼纳闷地蹲在旁边,他捡起一粒小小的石头丢进去,很快听到了石头到底的回音,“洞不深,摔不死人。”   他又喊了一嗓子:“白德!醒一醒!”   两人耐心等了片刻,终于听到了下头微弱的回应。褚楼大喜,转头对白柳喊道:“你爹没事,还活着呢!”   作者有话要说:剧情已经开始了   难道现在还有人怀疑我们楼的武力值吗?   老秦只有经验丰富这点优势啊。 第88章   萧十三便将之前那些断绳打了结抛到洞里, 打算把人给拽上来。白德也许是醒过来了,吃力地回了他们几句话,绳子一时紧一时松的, 显然正在往身上系。   白柳终于挣脱尤氏, 扑了过来趴在地洞边上哭喊:“爹!爹你没事吧!”   底下传来了白德微弱的呼应。   “……爹……爹没事……”   褚楼怜惜地揉揉白柳的发髻,刚才这对父子的争执他听得清楚, 也挺佩服小白柳的勇气。毕竟这时代都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 敢正面硬杠父权的都是勇士。   白德受伤使不上劲,本身也是个偏胖的成年男子,靠萧十三一人还有些吃力, 得让秦凤池搭把手。褚楼在旁替他们举着火把,没过一会儿,三人就已经隐约看到白德了。   虽然洞并不深,但白德毫无防备之下摔下去, 腿上还有那样的伤,也十分不好受。他低着头抓着腰上的绳子, 时不时发出痛苦的吟哦。   就在萧十三两人刚把人拽上来几米,突然往后一趔趄, 险些朝后跌倒。   “怎么了?”褚楼把火把移到他们那边。   “没事, 估计我们用劲大了点……”萧十三稳住下盘, 在肩膀上蹭掉汗珠。   秦凤池没吭声, 心里觉得不大对劲。   白德的含糊的痛呼声变大了, 从原先的断断续续,变成了一声接一声, 越来越大——他又被拽着往上升了一截,陡然开始惨叫——   “好痛……好痛啊——救救我——”他凄厉地叫起来,身体悬在半空中挣扎, “救我——我要被咬死啦——”   一个“咬”字一下放在蛊洞这样的环境,立刻刺到众人敏感的神经。白柳吓得瑟瑟发抖,被尤氏直接拽走。鹰羽卫们在秦凤池的示意下退到几米开外,顺带护住尤氏母子。   萧十三终于将人拖到了洞口的位置,他不敢放手,让褚楼去把人拽上来。   “好痛啊……”白德双手扒拉着地洞边沿,抬头看向褚楼哀泣。他整张脸暴露在火光中,青白发黑,唇色惨白,吓了褚楼一大跳。   “老白你这脸色——”他定了定神,朝白德伸手,“没事没事,你拉好我的手啊!”   岂料他还没碰到白德,趴着的人就突然双眼暴凸,张口便喷出浓血!   “幺儿!”秦凤池眼疾手快,一把将褚楼拽开。由于他的松手,下一秒,白德便往下一坠,整个人挂在了地洞凹凸不平的边缘,下半身在火把的火光里若隐若现,时明时暗——   他已经——他的整个下半身已经变成淋漓的血肉,徒劳地悬着在惨白的骨骼上,甚至连脚趾骨都残缺不全,甚至那根贯穿他小腿血肉的树枝,还被一丝肌肉黏粘着,垂挂在下方。   白德痛苦哀嚎,血糊满了整张脸,那双凸出的眼球变成了黑色,如同某种虫子的眼睛。他的呼喊在石厅里回荡,令所有人触目惊心。   尤氏紧紧地捂住白柳的双眼,即便手背被儿子抓挠都没有松开。   人成了这副模样,恐怕只有神仙能救。一行十几人同行,虽然屡经劫难,但也平安走到了这里,没想到这就折了一个。   秦凤池用了点巧劲,把人捞了上来。白德平躺在石头地上,浑身抽搐着往外冒血,那双可怕的眼睛也不知道在看哪儿,慢慢转动着,直到停止。   到最后一刻,他也没能说出话来。   “……没气了。”他轻声说,对上远处尤氏的目光。   尤氏却浑身颤抖着低下头,更紧地搂住白柳。   “我听到底下有动静,”萧十三神色凝重地从地洞边回来,“那才多大会儿功夫,就把人……怎么会一点动静没有?”   秦凤池摇摇头,心里发沉。他担心他们选了一条错误的路。   “大人,路找到了,”西和走过来,用火把指向黑暗里一个方向,“那边有条通道。”   褚楼心里发毛:“还有别的路吗?要不咱们再找找?”太巧了,闯进这鬼地方,恰好就只有一条路出去……别是通往地狱的路哦。   “没有了,”   尤氏突然开口,“这间石厅是蛊坑,养着食肉蛊,再往前便是生肉蛊。”   白柳挣脱了母亲的手,难以置信地看向白德的尸体,眼泪打着转掉下来。他又惊又惧,转身看向母亲:“娘,那是爹啊!”   “我靠……”褚楼震惊,嘶了一声靠近他家秦大人。这是什么家庭伦理刑侦剧?尤氏看着明明就是个沉默寡言的普通女人,竟然能不动声色地坑了他们所有人?   秦凤池看向尤氏的眼神就带上了杀意:“当时在岔路,是你诱导白德的。”   尤氏还是那样沉默拘谨,言行举止十分克制。   她也没看白柳,垂眸低声说:“白德那人,对蛊只有些粗浅的了解。那两条路结了蛛网,我骗他说那是白脚蛛,里面肯定养了蛇蛊。他分不清白脚蛛与白额蛛的区别,便信以为真,选择中间这条路……”   白脚蛛是蛇蛊的食物,但白额蛛普通常见,到处都有。最重要的是,真正养了高级蛊虫的地方,通常干干净净,一点蛛网小虫都没有。   因为都被吃了。   白柳愣愣地看着他娘,目光全然陌生。对他来说,此时此刻在他短短十来年的人生中,足以刻骨铭心了——他贤惠温柔的母亲,步步为营,设计杀死了他的父亲!   这一切莫非都是他的幻觉不成?   “娘……”他嗫嚅地开口,眼睛干涩,眼泪都流不出来了,“你为何要这样啊……”   尤氏抬起头,愧疚但是坚定地看着他:“柳儿,娘是为了你。”   她看向秦凤池等人,双手交握,大约也知道自己必须要给众人一个交代,神色很是平静坦然。   “秦大人,之前那蛆蛊,应该是白德所为。他害怕你们中会有比白柳更合适的圣子人选,故而想提前令你们失去资格……圣子在仪式前不能有血光之灾,他只需让你们出一点血,就能做到这点。”   褚楼稍一回忆,恍然大悟。   难怪呢,他明明没中蛆蛊,白德还坚持要扎他的指尖。   白柳听了一瞬间无地自容,脸白了又红,也不敢去看自己的小伙伴秦松。他真的没想到他爹还做了这些坏事,可是,可是——   “柳儿,我承认,我一开始就想杀了白德,”尤氏冷静地说,“因为他明知道上一任圣子死于非命,却还坚持要你去做圣子。我忍了又忍,见他为此打了你,终于忍不得了!谁也不能伤害我的孩子!”话到最后一句,眼角眉梢俱是狠意。   她们尤氏的女孩,从五岁就会培养一只自己的伴生蛊。白德并不是失足踩到那松脆之处的,是她放了自己的伴生蛛蛊,拉了蛛丝扯他过去的。   尤氏瞥了一眼远处那滩死肉,心如止水。她已经想不起当年爱慕的这人的模样,也许是从白德沾花惹草开始,白德在她心里就渐渐死去,直到白德威胁到了她的孩子,直到她发现白德还有外室子……白德就已经死了。   她不欲说更多给白柳听。她儿子完全不像白德,没必要为个食料更多伤神。   褚楼全程震惊脸听完伦理剧,看尤氏的眼神都变得不同。   对啊,尤氏可是地道苗女!以前电视剧里都怎么形容苗女来着,敢爱敢恨?负心者死?   秦凤池只关心一件事。   “我们误入蛊洞,与你可有关系?”   尤氏眼神变得茫然:“我可以发誓,此事连白德也不知原因……过去万山城从没关闭过,每年白府都遣人来往,不曾出过问题。”   秦凤池审视她,半晌颔首:“既然你人也杀了,这便继续走吧。”   “多谢大人。”尤氏轻轻行礼,也不看儿子,带头朝来时的通道走去。   “……”   褚楼算服了这两人,真是牛人加狠人啊!死了个丈夫就这反应?   “发什么愣?”秦大人不着痕迹地捏了一把他的屁股。   “发春。”褚少侠翻了个圆润的白眼,屁股一扭走在他前头。   秦凤池笑意盈盈,跟了上去。   “……”   这两人怎么愈发肆无忌惮?   萧十三掏了掏耳朵,痛苦地叹了口气。妈的,他耳朵快烂掉,眼睛也差不多了。   “小柳,”秦松搭着白柳的肩膀,观察他的脸色,“你没事吧?”他实在同情这家伙,世上不是谁都有机会目睹亲娘杀亲爹的。要他说,还不如像他们这样没爹没娘,落得轻松自在。   白柳眼睛通红,无言地看着秦松。   他不敢回头去看亲爹的尸体,他娘说的话从他耳朵里进去,绕来绕去,将他的脑子搅成了浆糊。明明不久前,他爹还好好地坐在那里,一转眼,人就死了。   可他的脸又还隐隐作疼,爹打他的时候一脸狰狞。   圣子……一切都因为圣子吗?   秦松见他一副茫然无措的小可怜样,老成地拍拍他的肩膀:“我看你娘说的没错,你爹都不在乎你的小命了,你还为他伤心作甚?你是你娘生的,她肯定不会害你!有一句俗话你听过没?宁跟讨饭的娘,不跟做官的爹……”   他们说着小话离开了石厅,独留白德永远留在了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白德就是个渣,有没有圣子都是渣。今日为圣子卖儿子,明日为富贵卖儿子,没区别。   尤氏:下一个更乖。 第89章   没了白德, 尤氏自信很多。   她显然比白德更像一个地道的苗人,对蛊洞不说了如指掌,也带着众人避开了好几处危险。   “……应该就是这里了。”尤氏对着一个深坑看了半天, 慎重道, “把这里头的虫驱赶完,从地道钻过去, 那头应该就是出口。”   褚楼瞥了一眼, 深坑里密密麻麻的,各色爬虫翻滚交缠,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他不由自主地偷偷往后蹭了一步。   娘啊, 这哪能驱完?   秦凤池将药箱递给尤氏,尤氏翻了半天,翻了几种药粉。   “可能无法全部驱干净,”她秀眉微蹙, “诸位还是把腿扎严实些,最好把皮肤都遮住。这里头虽说没有蝎子毒蚁, 也得防着那些咬人的。”   要做到这点不难。   鹰羽卫别的不多,蒙头的黑面巾带得不少, 都互相帮忙整理衣服。尤氏不怕一般的蛊虫, 就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候大家, 她眼角瞥到秦松正在给白柳蒙脸, 抿嘴露出欣慰的笑容。   秦大人眼里自然只有褚楼。他把人拽到自己跟前, 从怀里一掏,掏出了六七条黑色布巾。   “……你们鹰羽卫可真是费料子, ”褚楼嘟嘟囔囔抬起下巴,由着对方给他遮挡脖子,“你别都给我用了啊, 你自己还得留一半!”   “秦某不劳少侠操心。”秦凤池嘴上戏谑,手上活计却极为细致,他一点点压着布巾掖进领口里,尽量不留缝隙。   此时大家的火把都烧得差不多了,光线黑暗。褚楼整张脸都蒙得严严实实,只剩一双眼睛留在外头,故意眨巴地看着秦凤池。   他忍不住凑上前,隔着布巾亲了亲褚楼的额头,又滑下来轻柔地碰了对方明显嘟起来的嘴巴。   “乖一点。”他低声说。   褚楼笑嘻嘻地从他手里抽出剩下的布巾,三下五除二,把秦指挥使绑成了古代木乃伊,还在木乃伊脸上左亲右啃,格外嚣张。   “你也乖一点啊,秦大人。”他威胁地拍了拍秦凤池的脸。   秦大人弯了弯眼眸,无可奈何。   又甘之若饴。   他们一个接一个踩进还残有虫子的坑道,矮身钻进了进去。空气越来越稀薄,四周也暗沉得化不开似的。   最可怕的是,他们并不知道一直往前是否能够到达出口。如果最前方不是出口,那他们可能无法活着返回原地。   尤氏不记得自己弯腰走了多久,两刻?还是更长?她眼前一阵阵晕眩,突然无力地朝前栽倒。   “娘!”白柳的声音沉闷地传来。   他扶起尤氏,可惜坑道低矮,不然他还能背着尤氏走。   “我没事……”尤氏握紧他的手缓了一阵。   她内心极为焦虑,这路是她选的,假如路不通,所有人都会被她连累,还有她的儿子……   “前面有光了!”   尤氏猛地回头,拽着白柳又有了力气:“快!柳儿,咱们快出去!”   坑道的尽头,果然就是出口。   当所有人都钻出来,呼吸着久违的新鲜空气时,才发现外头天光大亮,山林莽莽,飞鸟群集。   他们此时正站在一处半山腰平台上,放眼望去,最前方是连绵起伏的十万大山,而夹在两山之间的,则是数以万计、层层叠叠的吊脚楼。   庞大的建筑群十分壮观,许多小楼依山傍水,一条玉带一样的瀑布从中间垂挂而下,坠入深潭,潭水一层流入一层,最后形成一条河流环绕建筑群。在河流旁依稀可见船廓、龙舟,如同缩小的城池。   这就是万山城。   尤氏遥遥地看向万山城的一处,眼眶微湿。九岁离开寨子,三十年方回,岂不如隔世?   秦凤池四下打量,发现了一条被灌木遮挡的小路。   “走吧,先下去再说。”   他面上并无轻松的神色,毕竟大家为何好端端进入蛊洞,这事还没弄明白。只希望和白寨的人无关,否则此行恐怕不比在蛊洞里轻松。   有时候人比毒物残忍多了。   万山城的城门与其说是门,更像是褚楼后世看到的牌坊。两边各有几名苗人打扮的青壮汉子看守。   “你们是从京里来的?”其中一个赤着上身,满身银饰的青年来回打量他们,语气笃定。   秦凤池心中微沉。   竟然早知他们会来……   “诸位贵客请进吧,”那青年似笑非笑地睨着他,用带着口音的官话道,“我叫白羯,巫祝还要为祭典做准备,命我欢迎诸位贵客。”   他似乎完全不奇怪,为何这些人会从山上下来。“你是……白柳?”他一眼看到跟在尤氏身边的少年,态度突然热情许多。   白柳穿着细罗的外衣,发髻用小小的玉冠束起,虽然狼狈些,但还是细皮嫩肉,气质矜持,看着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也亏得这白羯能认出他来。   “……”白柳情绪仍然低沉,只是抬眼看他,并不吭声。   白羯浑不在意,边走边同他搭话,竟是个话多的外向性子。   “你爹如何不在?”他说着,飞快看了一眼尤氏。   白柳抖了一下,恶狠狠地盯着他大声道:“我爹死了!死在你们的蛊洞里!”   “……”   褚楼和秦凤池并排走在后头,见状嘴角抽抽。真勇士毫无畏惧。   白羯愣了。   他委实没想到这孩子会如此直白地说出来。   “……你爹,咳,也太不小心了,”他尴尬地摸摸鼻子,生硬地转开话题,“你们是外乡人,一定没住过这种房子,我安排你们住高一点的地方,一侧对着山道,进去从二楼便能看到瀑布,很有意思!”   白柳气红了眼。   ‘这人是不是缺心眼儿?’褚楼叹为观止,扯着秦凤池比划。   妈呀,人家在他地盘上死了爹,结果这人漠不关心就换话题……最关键是,还丝毫不意外。   ‘此地果然有鬼。’他下了结论。   秦凤池捏捏他的手,同意地点头。何止呢,从他们下船开始,就处处有鬼了。   白羯皮肤晒成了褐色,面部轮廓深刻,一把膀子壮实剽悍。光从外表和谈吐看,他实在是个热情好客的爽朗汉子,可他偶尔看向众人的眼神,总带着点居高临下的轻蔑。   偏偏又不加以掩饰。   “这里五座吊脚楼都是空置的,你们自行分配吧。”他指着半山一溜精致的房子,想了想,又对秦凤池说,“今日巫祝是不得空了,明日太阳升起,我带你去见巫祝。”   他强调了一个“你”字,视线也只看向秦凤池。褚楼眉头皱起,刚想说话,就被秦凤池拦住。   “好,秦某奉官家旨意,也须得尽早见到巫祝。”秦凤池一派温和有礼,风光霁月。   白羯没厉害到对他们各自的脾性都了如指掌的地步,还以为他当真性格温润,对他的印象竟然挺好。   看在这好印象的份上,便又补充了一句:“吃的喝的小楼里都有,你们入夜尽量别乱走。嗯,明天之前最好都别出去,等熟悉了再逛。”   等人一走,褚楼斜眼看秦凤池。   “你那会儿还掐我的腰,”他不满地撇嘴,“到底是谁满地桃花?”   秦凤池淡定地抬脚上了最近的一座小楼,“放心,除了你没人看得上我。”   哈?   褚楼叉腰瞪着秦大人的背影,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里常年天气湿热,小楼二层四面有门有窗,外廊檐下都有美人靠,打开窗扇,四下通风,地面通铺的木板刷上了桐油,积年累月乌黑发亮。家具多是竹制,透气凉爽。   秦松本想赖在这里和师父一起住,结果直接被萧十三拎走,其余鹰羽卫都很自觉地去挤其它小楼。白柳则跟着尤氏去了白德家的祖宅,看上去不情不愿。   吊脚楼的另一边就临着瀑布和深潭,屋檐上垂下不知名的藤蔓,还开着淡紫色的细碎花朵,潭水旁长着一簇簇凤尾竹,幽深静谧。褚楼上了二楼就趴在美人靠上往外看,突然一松散,浑身都酸痛不已。   “幺儿,过来冲澡。”右边传来秦洁癖的声音。   褚楼用下巴枕着手臂,懒洋洋地瞥了一眼偏厦,装作没听到。他是闻到身上的汗馊味儿了,那又如何?这是他的男人味儿。   安逸!   那头的秦大人澡都冲完了,还没等到人,也见怪不怪。他沉吟片刻,动作缓慢地将刚换上的白色内衫又脱了下来,用手将湿法朝后捋了捋,光脚直接出去了。   “褚少侠。”   褚楼毫无防备地转头,就被眼前的景色震住。   只见秦凤池披着一头墨黑的湿发,赤着精壮的上身,姿态闲适地抱臂靠在廊柱上,冲着他微笑。   后世有一种反差萌,什么叫反差?   秦凤池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你单看他的脸,还带着沐浴后氤氲的水汽,显得五官昳丽而湿润。足以用美丽形容。但他又并不柔弱,反而拥有宽厚结实的肩膀和手臂,以及精壮的腰背。   他站在那里姿态懒散,同时蓄势待发,美丽且有剧毒,足够引得人前扑后涌了。   褚楼下意识地捂住鼻子,眼睛瞪得溜圆。   太卑鄙了,竟然又对他使美人计!   秦凤池显然对他的反应极满意,凤眼微弯,冲他勾了勾手指。   “过来,”他低沉道,“让奴家伺候郎君沐浴。”   “……”   褚楼捂着鼻子站起来,镇定地看着他,“我、我可不是那样的人——”   然后快速地脱掉了外套,甩掉了小裤衩。   美人我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未来四五天我可能会超级忙,存了稿子,尽量日更,若更新不能及时,会评论通知滴~~~   我发现小楼不是颜狗,是小色狼……秦大佬的美人计从没失败过。   谁还记得一开始的褚少侠orz   秦:美人计?我皮都洗秃噜了 第90章   吊脚楼离潭水很近, 并用竹子引了水流过来,只要拔掉木塞,随时能得到沁凉的活水。   此时偏厦木窗大敞, 秦凤池长长地出了口气, 朝后抓了一把潮湿的长发。   褚楼搂住他结实的窄腰,笑嘻嘻地蹭蹭他:“还是我比较厉害, 你承不承认!”   “是吗?”秦凤池动作一顿, 转而从身后抱住他,在他耳边又低又沉地耳语,“那不如我们来比一比如何, 褚少侠?”   啊啊啊啊————!!   褚楼只感到一阵电流从耳朵直窜脊背,不由缩成一团,抗议道:“秦大人你这是作弊!”   可恶!他怎么就没这么一把低沉磁性的好嗓子?!   秦凤池声音愈发低哑,快活地笑起来。他亲了亲褚楼红润透粉的耳朵尖, 用粗糙的掌心摩挲着他,两人一前一后, 相互往来,对他们来说都是新鲜的感受。   “啊……”褚楼闭上眼, 眼角湿润灼热, 他浑身紧绷地结束。   秦凤池低头亲昵磨蹭着青年的肩膀, 手贪心地再次一路滑下去, 想让他和自己共沉沦。   “服输吗?”他掰过褚楼的脸, 抵着对方柔软的唇瓣,含糊问道。   褚楼喘着热气睁眼, 眼前放大了情人桃花一样湿润艳丽的容颜,那双凤眼里含情脉脉,似渴望似祈求。   令他心头火热, 目眩神迷。   咿!美人!   “和美人认输并不可耻……”他振振有词地说服自己,然后脸红红地迎合了上去。   水流声溅溅。   午后,四周开始热闹起来。   褚楼披着轻薄的内衫,目光呆滞,两颊红润地趴在围栏边晾头发。   下面几层潭水边多了十来个小孩,光着屁股蛋跳下水玩耍。   远处大片大片的建筑都腾起青烟,苗女们挤在长廊上干着活,笑声传得很远。   再往远处望去,半山腰还能能看到稻田,还有些成块的绿地,不知是油桐还是茶树。   加上遍地丛生的竹子,此处当真是个物资丰富的好地方。   “看什么呢?”秦凤池递给他一碗茶,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褚楼的头发和本人一样,发丝乌黑,活泼不逊,他爱不释手地摸了半天,直到被褚楼打开手。   “君子动口不动手啊,”褚小楼懒洋洋地哼唧,“揉什么揉,又不是小狗。”   “是吗?”   秦凤池挑眉,在一旁坐下笑吟吟地瞅着他,“刚才是谁说,输了就学小狗叫?”   “……”   褚楼红着脸睨他,一时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唉,搔不过秦指挥使啊。   这一个白天也就平平常常地过去了。   暮色降临,秦凤池站在长廊观察周围。夜晚的万山城景色辉煌,吊脚楼层层叠叠从山谷一直建到半山腰,万家灯火炊烟袅袅,仿佛天空的繁星降落到了这片大山中。   看起来是多么的稀松寻常。   “越是寻常,越是异常。”褚楼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秦凤池淡淡道:“管它什么魑魅魍魉,有所企图,就会图穷匕见的那一天。”他们只要耐心等待就好。   众人都默默遵守了白羯的要求,各自待在小楼里足不出户。   在连续奔波多日后,夜里能舒坦地睡上一觉,原本是一件很美的事情。   可惜万山城给他们的第一印象实在可怕,纵然再疲惫,大家也不敢睡踏实。   “小凤凰,”褚楼拍拍柔软的被褥,招呼秦凤池,“快过来睡觉,我给你守夜。”   秦凤池走过去,“你睡吧,我不累。”   “你跟我客气什么!”褚楼不满地凑到他面前,手指轻轻揉过眼睛下方,“你眼眶都青了,自己看不到而已。”   他强硬地把人摁倒,被子一卷,还像模像样地拍打被子,“行了行了,这么大个人……还要我哄你睡觉哈?”   秦凤池哭笑不得,躺着看向他:“你到底为何喊我小凤凰?”   上次他就想问了。   他当时虽然昏睡不醒,但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在他印象里,好像只有皇爷喊过他“凤凰儿”,可皇爷看他长大,这也罢了,怎么褚楼也这样喊他?   “你的名字啊,”褚楼一脸理所当然,“岂为长安有凤池,凤池凤池,岂不就是凤凰?”   这当然只是一层理由,真正的理由他却羞赧而难以出口。   他第一次见到秦凤池,就觉得对方有种煌煌之美,骄傲的像凤凰一般。   现在这只凤凰飞到他手里啦,他心里美滋滋的,难免有些得意。   秦凤池一见褚楼那嘚瑟又害羞的小模样,就心里发痒。   然而他又留恋对方眼里的欣赏和喜爱。   从没有人只因为他是秦凤池而喜欢他。   他必须是精明能干的鹰羽卫指挥使,是经过百般磨练而变成的如今的秦凤池……但他很肯定,即便秦凤池一无是处,褚楼也会爱他。   “你是第一个由这句诗想到凤凰的人。”他噙着笑,安静地凝视褚楼。   岂为长安有凤池,这名字本身就包含着野心。   褚楼却觉得它美。   “难道还有别人叫你小凤凰?”褚楼觉得不对,眉毛竖起来。   秦凤池抬头想了一下,皇爷那也不算吧……嗯,自然不算。皇爷若是他的长辈,那褚楼才是他的小媳妇。   他便坚定地摇头。   褚楼松了口气,沾沾自喜起来:“你看我给你起的小名儿,多可爱啊。你就没什么创意了,光会跟着别人瞎喊。”   “瞎喊什么?”秦大人一本正经道,“宝贝蛋儿?”   “啊啊啊啊——不许这么叫我!”褚少侠狂怒地扑他,“我杀了你啊——”   秦凤池心满意足地接住他,顺势翻身将他压进被子里。   “老实睡觉吧,褚少侠,”他亲了亲对方晶亮的眼眸,“秦某来替你守夜。”   一炷香后。   秦凤池就着某人的呼噜声,淡定地给佩刀上油。   第二天,日头刚升,白羯果然如约而来,邀请秦凤池去见巫祝。   “你不能一个人,”褚楼坚持,“不然大家都别去。”   秦凤池状似为难地转头看向白羯。   白羯眼神顿时变了,探究地扫过褚楼,半晌笑了笑:“你的同伴也可以去,只是要和我一样在门外等候。”   “那就多谢了。”秦凤池笑得温和。   三人朝着白寨最中间的芦笙楼走去,那里是整个寨子的核心,祭典活动通常都在芦笙楼举行。巫祝白枫此时就在芦笙楼里准备祭典事宜。   “虽然你们中原人和我们信仰不同,但入乡随俗,请二位见到巫祝大人时不要直视他老人家,以示尊敬。”   秦凤池没什么意见。   于他而言,拿到解药尽快回京,这点最重要。他也想要尽早见到这位巫祝,到如今这地步,他不免对于自己一直以来的笃定开始动摇。   桩桩件件,总与白寨脱不开干系。   白枫上了年纪,一头雪白的头发披散着,用银饰半束起。   这人时应当长得不错,依稀还能看出眉目间的锐气,只是现在眼神浑浊,深刻的纹路令他看起来面相凶恶。   褚楼只在门口匆匆扫了一眼,心里还在咋舌。   他们京里那些皇家寺庙,里头的主持无不是高人风姿,道观里的道士们更人人打扮得仿佛即将得道升仙似的,都讲究一个面相慈和。   哪像这位,看着就不像个好人?   白枫盘腿坐在竹榻上,一身细麻的袍子一尘不染。他双手交握,枯瘦的手背青筋绽起,指甲细长。   他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眼睛。或者说眼神。   就像毒蛇盯上了猎物。   秦凤池坐在他对面,对他直剌剌的目光视若无睹,淡定地端坐。   “不知阁下可有意继承我的衣钵?”白枫突然开口。   门外的褚楼吃了一惊,抬头正对上站在他对面的白羯的目光。相对于他的震惊,白羯却毫无反应,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里头声音不小啊,这人应该听到了吧?褚楼回瞪过去,心里暗道。   秦凤池自然也吃惊,但他没有表露出来。   他沉吟片刻,问道:“巫祝何出此言?我乃是外乡人,祖上几代也不是苗人,岂能继承巫祝的衣钵呢?”   白枫却冷冷一笑:“苗人如何?废物做不成圣子。我看你有能力,入赘到我白寨,自然就是我们白氏的人了。”   秦凤池嘴角一抽,下意识地想向外看,硬忍住了。   “实不相瞒,”他诚恳地看着白枫,“我好南风,只怕不能入赘。”   “……”   屋内屋外四人同时无言。   白枫也噎住了,他到这把岁数,也没见过有人把好南风讲得这般理直气壮的。他眼神更加凶恶,看着秦凤池的目光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他似乎是思虑了好一会儿,缓缓道:“……我们寨子,俊俏的小伙子也有不少。”他犹豫了一下,伸手指了指门外的白羯,“你看他如何?年轻健壮,干活的好把式,配你也不算委屈了。”   “……??”   白羯和褚楼同时变脸,都是满头问号。等到褚楼反应过来,气到想要冲进去暴打白枫。世上还有光明正大抢别人对象的?秦凤池反应更快,立刻起身:“巫祝大人,我实在无意入赘,您别拿我开玩笑了。”   “你急什么?”   白枫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袖子,将手重新缩回去,“不是带来了皇帝的旨意吗?说来听听。”   作者有话要说:八月十五还完整,放心放心。   指望褚少侠守夜,大家都凉凉,记得吧?   打雷都叫不醒的褚猪。   秦:为了维护爱人的脸面,我费尽心思。   ——————————————————————   我开接档文的预收啦,宝贝们感兴趣收藏下~~专栏可见 第91章   可能是白国舅长久以来给人的印象太深, 无论是秦凤池还是褚楼,都觉得白氏一定是众多苗人里,最为归顺的一支。   现在褚楼对此表示怀疑。   哇靠, 听听这老头的语气——“说来听听”?   满满的傲慢和高高在上都快要溢出来了!   不过想想倒也正常, 毕竟苗人一贯自成一脉,而白国舅一脉则归化已久, 甚至与皇室融合, 算不得完全的苗人了。   “官家的旨意您应当早就清楚,”秦凤池笑道,“晚辈反而想知道, 为何进出万山城的通道会关闭?我们这趟来原本由白德带路,可他死在了蛊洞里。”   白枫听到白德的死讯,丝毫没有动容。正如秦凤池所言,他什么都知道。   “白德, ”老巫祝哼了一声,“学艺不精, 丢尽了苗人的脸,死了活该。”   他盯着秦凤池严厉道, “晚生, 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圣子乃我巫祝神所定, 他予你这机缘, 岂容得你推脱?”   “那白柳呢?”秦凤池淡道,“白德到死前都坚信他会成为圣子, 总不至于是他一厢情愿吧?”   老巫祝听到白柳的名字,反倒迟疑了。   他抬头看了看屋子正中间那根枫木,神色莫测:“白柳也合适, 可他太弱啦,你更好。”   这下连秦凤池都迷惑了。   原本他以为这老头有其他打算,可现在看来,竟然真心实意想让他做圣子?   他心头思绪转瞬即逝,干脆拿出了太后那里取出来的毒血,“巫祝,圣子的事且不说,太后被下了不知名的毒蛊,现在一直昏迷不醒,官家命我等来白寨求药。您可否替我辨别一下?”   白枫没接那瓶子,咧嘴笑了出来:“晚生,你狡猾得很哪。”   “巫祝何出此言?”秦凤池态度谦逊,含笑道,“论起五大寨,巫祝的蛊术可谓无出其右,我自然第一个想到向巫祝求助。”   反正就是你不来点实际的,咱们就别谈其他的事儿。   白枫不情不愿地拿过瓷瓶,见触手冰凉,眉毛倒是挑起。   这是有懂行的人啊。   他打开瓶子往里瞄了一眼,用细长的指甲挑出一点发黑的血,凑到鼻端嗅了嗅,便弹指一崩,将这滴血弹到一旁的青石火塘里。   噗嗤一声,那血化为一股黑气蒸腾不见,整间屋子都弥漫一股浓烈的臭气。   甚至连屋外守着的褚楼都闻到了。   “这味儿……”他捂住鼻子,整张脸都皱起来了。   妈呀,蛋白质烧焦也不是这种气味啊,太刺激,烧翔还差不多。   “越毒的蛊虫,烧出来的味道就越臭。”白羯靠在另一边的门廊,好心给他解释。   他看着褚楼丰富的表情,心里有些痒痒的,总想逗一逗对方。   屋里的两人反而异常安静,不为所动。   “这不是普通的毒蛊,”老巫祝随手将瓶子丢还给秦凤池,“山魈能驱蛊,擅迷惑人心。定有人在那丫头的饭食里加了山魈的五脏,又用它的残躯饲养蛊虫,以此配合,便冲击了宿主的五脏六腑,沉溺幻境昏迷不醒。”   秦凤池听得心惊。   “不知如何解蛊?”   白枫抬眼看他,悠悠问道:“做白寨的圣子,有什么不好呢?”   “……”没完了是吧。   秦凤池但笑不语。   他就不信,这老头当真会旁观太后耗死在那里。   “你说你好南风,”白枫突然点了点屋外的褚楼,“对象可是那小娃?”   秦凤池一瞬间四肢绷紧,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他正对上白枫了然的目光,心知这老妖怪一直在观察他,而褚楼时时牵动他的心神,几番言语挑唆,他的细微反应自然逃不出老妖怪的眼睛。   当真是人老成精。   “蛊不难解,”白枫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抓只二十年的山魈来,挖了脑髓和眼睛,喂给红头蟑和白尾蝎,再丢进白额蛛的巢穴,七天即成。”   褚楼在外头吓了一跳,对着白羯奇异的打量强作镇定。反正没听见老秦说话,那死老头肯定就是诈他们的!   接下来老巫祝漫不经心的一串话,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提起山魈,他就想到小六吐血僵直的样子。   山魈……还当真浑身是宝啊。   秦凤池琢磨了一下,假如白枫没骗他,这解药倒确实不难制,尤氏应该就能做到。   “多谢巫祝,”他冲老头露出真心实意地笑,“制药就不劳烦巫祝了,我们自己找人。太后的毒耽搁不得,巫祝不介意的话,我们这就准备走了。”   “我自然不介意。”白枫嘿嘿笑道。   “不过巫祝神介不介意,我就不知道了。”   他轻轻地动了动指尖,四周转瞬掠出来了七名苗人打扮的男子。   这八人面部被刺青覆盖,几乎看不出长相和年龄,身形精瘦,只穿土布长裤,腰悬无鞘的苗刀。   “什么人!”褚楼第一时间拔剑,下一秒便被身后出现的第八个人制住。   屋内外顿时剑拔弩张。   秦凤池见褚楼被刀架着脖子,腾地起身。他暗自心惊,以他和褚楼的耳力,竟然丝毫未觉屋内藏人,这八人的功力该有多深厚?   这样的本事,在江湖里也能往前排,竟然都受这么个老巫祝的驱使?!   白枫站了起来,神情自然地揣着手对他说:“小娃娃,你最好老实些。当了圣子,解药自然替你送去京城……当不了圣子,你们倒是可以大家伙一起去蛊洞做个伴。”   “十几个青壮年哪,”他挥挥宽大的袖子,“多少年没有这么多的好材料了。”   秦褚二人手脚自由,兵器都没被收走。   即便如此,他们仍然得老老实实地跟在老巫祝身后。那八人阴魂不散地围在两人周围,若一二人,他们还有翻盘的机会,可这八人随便一人出来,都不是容易对付的,何况这么多人一起?   “巫祝这是要去哪里?”秦凤池蹙眉问道。   白枫步履缓慢,一头白发随风飘逸。   “去了,你们就知晓了。”   褚楼单手持剑,另一只手拦在秦凤池身后,将他与那些苗人隔开。   他咬唇大恨,这些苗子早就算计好了,故意将他们与其他鹰羽卫打散开。倘若他今天没坚持,此时秦凤池就是一个人,到时候会如何?   秦凤池用眼神安抚他,心里叹息。真是大意了,他虽然怀疑白寨,但真没想到巫祝能直接撕破脸,绑走朝廷来使。   难道白枫当真以为这几座山,能够拦住朝廷的军队?   又或是,他笃定不会有什么军队来了。   他们跟着白枫走到一个山洞外,两边守门的都是年轻的苗女,容貌艳丽,身材婀娜。   “你看,我们寨子里的女娃各个貌美,”白枫斜了一眼褚楼,“比硬邦邦的男娃岂不是好看多了?”   “多谢,但不必,”秦凤池面不改色,拉住褚楼的手捏了捏,“白德可是尤氏亲手杀的,您家的姑娘,秦某消受不起。”   他话音刚落,那两个苗女就收起了笑容,狠狠地瞪他。   “行啦,日后你会想明白的,”白枫拍拍手,苗女们都退了出去,“跟我进去吧。”   老巫祝带着他们走进山洞,刚走进去光线昏暗,等他们定睛一看,不由大惊!   只见山洞里是一间人工开凿的石厅,但与他们之前去过的蛊洞石厅不同,这里地面下陷,竟是一个巨大的石坑。   所有的鹰羽卫,都昏迷不醒,被捆着吊在石坑上面!   “老妖怪,你想干什么!”褚楼大怒,随即就要拔剑,被秦凤池一把拽住。   他面无表情,眼神阴沉看向白枫:“巫祝大人,这是何意?”   白枫插着手与他对视,目光平静无波:“我不是说了吗?十几个强壮的外乡人,多好的材料……”   此时再听这一句,褚楼后背发凉。   他冲到石坑旁边,又被吓得后退一步。   只见那石坑大约三四米深,底部全都是各色蛇虫毒蚁,但最可怕的并非虫子,而是正中间趴着的一个人——且暂时将其看做人吧。   那人浑身衣服破烂,四肢扭曲,白骨外露。   他下半身血肉淋漓,上半身也被虫蚁啃食,残缺不全,可他似乎还活着,如同野兽一般四肢爬伏,嘴被一条小臂粗细的花斑毒蛇撑开欲裂,却不停地吞咽咀嚼,试图将蛇吃下去!   “白德!”褚楼有点反胃,难以置信地喊道,“他怎么还活着?!”   擦,他是在地球上吧?   那“白德”听到他的喊声,突然将头整个扭了过来,黑色的眼球盯紧了褚楼的身影。褚楼还来不及恶心,就见那半人半骨的躯体如同某种爬虫,迅疾无比地碾压过厚厚的虫子,朝他袭来。   “幺儿!”秦凤池拽住褚楼的领子,将人狠狠拽到了自己怀里。   砰——!   “白德”凶狠地撞上了褚楼刚在站立的石坑边缘,颈骨咔嚓一声断裂,他的头整个翻向后方,却仍然不依不饶地顺着坑底往人声聚集的地方来。   饶是秦凤池见多识广,仍然感到胆寒。他抱紧怀里的人,褚楼已经将头整个埋在他肩膀上,吓得毛都快炸飞了。   白枫冷眼旁观,这时才笑起来:“这人蛊还没炼成呢,加上你的这些手下,勉强正好。”他瞥了一眼褚楼,轻声说,“若是添上你怀里这个……”   锵——   秦凤池佩刀出鞘,森冷地指向老巫祝。   “我死之前,也要将你碎尸万段。”他冷冷道。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是我在场……   我已经口吐灵魂,当场没了。   褚楼:我吓没了。 第92章 倒V结束   白枫仰头大笑, 那种行将就木之态竟一扫而空!   他越笑就越疯狂,等到终于歇了口气,衰老的气息便又重新将他笼罩。   “你们汉人有句话说得极妙, ”他眯起眼, “叫做不见棺材不掉泪。”   秦凤池瞳孔骤缩,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下一秒, 白枫便漫不经心地抬眼, 看向那十几个吊着的鹰羽卫。一道寒光伴随着他的视线,从他身旁一名苗人手里飞出,刷的一声——切断了其中一名鹰羽卫的绳子。   “住手——!!”   秦凤池冲到了蛊坑前,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摔进坑里的,正是那个名叫西和的瘦高青年。   他从高处坠落,疼醒的那一瞬间,地狱便降临在他身边——活尸吊着断开的脑袋, 像蜘蛛一样异常迅速地爬行过去,迅疾无比地扑向了他!   “啊!!”西和在鲜血喷溅中惨叫, 想要拔刀,手却被活尸凶狠地咬住撕扯!   他本能地想要将活尸甩掉, 最后, 断手连着那腐烂的脑袋一起飞到了蛊坑的另一边。   没有了脑袋, 活尸竟行动自如, 仍然用白骨支棱的四肢, 紧紧地缠住西和的身体,颈骨的断裂处骨茬黏连着血肉, 贪婪而亲昵地贴在了他的脸上。   “走开啊!!”青年崩溃地大叫,挥舞着光秃秃的手腕,鲜血四处抛洒, “离我远点——”   “撑住!”秦凤池大吼一声,抓准时机,猛地掷出佩刀!   错银像一道闪电划破昏暗的蛊坑,狠狠地将活尸钉在了坑底!   就在西和狼狈地从活尸身下爬出来,努力甩开身上的虫子时,从活尸的颈骨断面处,突然涌出了一股又一股黑色甲虫,瞬间便层层将他裹了起来!   “生肉蛊!”   秦凤池寒毛直竖,被迫回忆起了东林寺那可怖的场景。现在他已知道,吃掉了老娘娘和秀姑的蛊虫,就是生肉蛊。   一切都太快了!   一切都太短暂了!   也就是短短的几个眨眼,西和便已经形如干尸。   那些蛊虫仿佛热爱鲜活生命的内脏和下肢,把他的肚腹和下肢啃食一空,徒留一张皮子。   秦凤池人生头一次感到束手无策。   “我们快想办法……”褚楼发现西和神情似乎还清醒,抓住秦凤池的手腕。   “不行!”秦凤池厉声道,使劲把他推离蛊坑,“你离远一点!”   他痛苦地低下头。西和已经没救了,那些蛊虫却不会立刻消失。一旦肢体接触,蛊虫就会趁机钻入他们的身体。   西和缓慢地抬起头,眼睛还带着些神采。   他突然朝着活尸的方向爬起,只靠尚算完整的两条手臂和肩膀的地方,尤为艰难,但十分坚持地爬着,看起来扭曲可怜。   “西和!你往这边来!”褚楼又冲向坑边,急切地冲他喊。   年轻的鹰羽卫好似并未听见,只是一直坚持,直到爬到活尸身旁。他用手用嘴,终于把秦凤池的错银拔了出来。   一瞬间,褚楼感觉到秦凤池的手在狠狠颤抖。   秦凤池单膝跪在了蛊坑边缘,默默地等待着西和,直到对方艰难地靠着坑壁爬起,将刀送到了距离秦凤池咫尺之遥的地方。   “大人……”西和乌紫干瘪的嘴唇嗫嚅着,声音微不可闻。   他敬慕地仰视着秦凤池,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生肉蛊如潮水一般,从他了无生机的躯体里退出,消失在成群的蛊虫里。   秦凤池沉默许久,探手取回了自己的佩刀。下一刻,西和的尸骨轰然崩塌,带着安详的头颅埋于坑底。   而在蛊坑的上方,还有十二名鹰羽卫。   褚楼难以置信地看着西和就这么消失了,人死了,眼泪几乎瞬间就淌了满脸。明明昨天他们还结伴同行,明明……   他很快想到了白枫,憎恨烧灼!他转身冲向洞口,愕然地发现,白枫不知何时悄然离去,并且封死了洞口。   此时老巫祝才将那股巨大的恶意展露出来,留给了秦褚二人。   在这间石厅里,他二人武功纵然顶尖,智慧纵然卓绝,也无法救下任何一名鹰羽卫!   眼睁睁地看着同伴饿死,或者目睹他们掉落蛊坑虫噬而死,哪一种对秦凤池来说更加残忍?   白枫高高在上地俯视着结果。   秦凤池,他亲手所训出来的顶尖探子,全数死在他眼前,终其一生,这个人都无法忘记这种痛苦和钻心的悔恨!   最后的最后,他们两人,也要死在这里。   同伴死,爱人死,自己身死。   所有一切,都指向了死亡。   “他就是生肉蛊的主人。”秦凤池一字一句道。   老娘娘的蛊和太后的毒,一定都与白枫有关,甚至就是白枫下的手。   “白枫莫非与你有仇?如若有仇,那他让你做圣子,岂不就是障眼法?”   褚楼完全无法理解。   如果白枫真打算折磨他们,昨晚为何不下手?今天也是先问老秦做不做圣子,老秦拒绝,那老贼才突然发难。   秦凤池捂着额头。他抬头看着手下人,萧十三,小六,四儿……等等!   “秦松不在!”他起身绕着蛊坑把人看了一圈,确实没找到秦松。   “小松儿不是和萧十三他们住一起的吗?”褚楼记得清楚,萧十三可是当着他俩的面把秦松那小子拖走的。   没道理萧十三都没得反抗被绑起来,那小子却能逃走?   假如他们都是在晚上,或者早上被抓走的。按照秦松对秦凤池的忠心,他必然会藏起来,蹲守秦褚二人,伺机和他们取得联系。   可他并没有。   洞里昏天暗地,不知时间流逝。   褚楼就差一寸寸地去摸蛊洞口那一片地,都没有找到任何开门的机关。期间他们也尝试去解救吊着的人,可蛊坑挖得深且大,鹰羽卫吊在最中间,他们无处借力。   就算跃去了中间摸到绳子,他们也没有办法带着昏睡的成年人,在无借力的情况下返回蛊坑边。   “……是我的错,”秦凤池怔怔地注视着褚楼摸索的背影,神情渐渐悔恨,“我不该把你拖下水。”他该怎么办?他的同僚,他的褚楼……他要怎么带着大家离开这里?   那种悔恨就像针一样,不停地扎着他的心尖,又刺又痛。   “白枫!”他吼道,“你开门!我做圣子!随便什么都如你愿!”   “你干什么?”褚楼一把拽着他,“你疯了吧!”   秦凤池仍然紧紧盯着洞口,沉声道:“我愿意做圣子——只要你放了其他人!”   蛊洞的石门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竟然真的缓缓朝一侧打开。   “秦凤池,你休想!”   褚楼咬牙切齿,伸手拦在他前面,警惕地看向大门。   两人都以为在外头的会是白枫,结果却出人意料。   “秦大人!”   “师父!”   白柳拉着秦松,两人不等门开就钻了进来。   “怎么是你们?”褚楼又惊又喜。   白柳却顾不上多说,焦急地看向秦凤池:“秦大人,你千万不能答应巫祝!他并不是真的打算让你成为圣子,就连我也未必是……我们可能只是圣子的引蛊,为真正的圣子承受蛊王反噬之力!”   “小柳说的都是真的!”秦松也跟着解释,“我们听到了他娘和尤氏族长的谈话,大体是这么个意思!”   秦凤池没有说话。   褚楼也急了:“你听到了吗?咱们不能中他的诡计!”他抓住秦松问道,“你是怎么逃出来的?来的时候可有人发现你们?”   “暂时没有人,”秦松眼睛红了,“尤姨说我去找你们,就是自投罗网,让我等等来救你们。”   他也不敢问其余同伴的下场,擦了擦眼睛,劝秦凤池,“大人,我们快走吧!尤姨准备了几匹马,我们可以直接从山洞直接出去,去蓉城府求助!”   秦凤池却直接取下腰牌递给褚楼,平静地对他说:“云开,你带着秦松去蓉城找驻军。”   褚楼抓紧腰牌,咬牙不应:“我绝不会丢下你,要么我们就一块儿死!”   “你们赶紧走!”   远处突然响起尤氏的声音。   尤氏满头大汗,步履匆忙地赶了过来:“秦大人,你尽管走,白枫不会再动剩下那些人了!”她气喘吁吁地解释,“祭典选出圣子继承蛊王,他需要有人引走反噬,圣子才能得以存活。正好需要十二人。”   秦凤池握紧拳头。   十二人,所以总要有一人死,西和恰好是那个人。   他咽下满口血腥,冲着尤氏就直接行礼:“请夫人救他们!”他本想说日后但凭尤氏驱使,可他身为鹰犬,本就失去自由,哪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只要秦某活一日,就会护着白柳一日。”   尤氏一听,面色动容。   她既然来了这里,就已经坏了白枫的计划,秦凤池说不说这话,她都会帮忙。可这句保证,对她无疑是最有价值的。   因为白柳才是她最关心,也最不放心的人。   “我有办法引走所有蛊虫,只要蛊虫不在,就能想办法把他们放下来。”她快速道,“可你们必须尽快去搬援兵,我们族的族长暂时引开了他的注意,不可能长久。”   “尤寨为何要帮助我们?”秦凤池看她。   尤氏为难地低头:“五寨共争蛊王,白寨蛊王出世,其它蛊王自然避其锋芒,俯首陈臣。”   简单来说就是炼蛊失败。能被蛊王轻易使唤的蛊虫,即便再厉害又有何用?何况蛊王还出自其他寨子。   “夫人,你可知那老贼为何提出让秦凤池做圣子?”褚楼忍不住问道。既然只要十二人,直接把多余的杀掉便是,何必费这些功夫?   作者有话要说:啊好累啊~~ 第93章   是啊, 白枫属意之人,怎么会是外乡人?   祭典早就在准备,圣子的人选应当也早就有了, 而那时, 秦凤池甚至还没有回到京城。白德不正是笃定儿子在人选之列,才会千里迢迢带着一家人回到万山城吗?   故而, 尤氏也十分茫然:“……我委实也猜不透他的意思。”   她叹口气, 指向远处山脚一丛凤尾竹,“大人,那里就是真正的出入口, 快走吧。”   秦凤池转头,最后看了一眼蛊洞深处。   真正的山洞果然与他们之前经历的那个蛊洞不同,穿过山洞不过花费半炷香的时间。出了山洞,只有薄薄一层瘴气, 能够轻而易举地穿过去。   为了防止白枫派人追击,白柳跟随他们一起, 带领几人从另一条山路绕行。他与秦松、秦褚二人分别共乘一骑,两匹马趁着月色在狭窄的山道上疾奔, 卷起阵阵尘土。   月夜凉彻透骨。   寂静无声。   四人沿着山道往下, 眼看就要进入山谷。   这时, 异变陡生!   只见那山隘最窄处银光一闪——秦褚身下那匹领头的黑马发出痛苦的嘶鸣, 突然四蹄委顿, 随即整匹马身像被甩出去一般,向前扑倒!   事发突然, 秦凤池下意识地用身体裹住褚楼,两人被甩了出去,撞上了山崖, 连滚数圈才停了下来。他眼前一黑,只能感到后背阵阵剧痛。刚想低头看下怀里的人,嘴一张,血便喷了出去。   “老秦!”褚楼趴在他身上,吓得肝胆俱裂,“你怎么了!?”   秦凤池闭着眼极力咽下喉咙不断上涌的血,尝试丹田运气,内息极为滞涩。他能感到褚楼小心地翻到一旁,把他扶了起来,一只手微抖着,抹去了他脸上和嘴角的残血。   “……有……陷阱,快走!”秦凤池握紧他的手,含糊道。   “走不了啦,你别操心!”   褚楼斥责他一句,还是不放心,探了探他的内息,又摸摸他的脊椎是否完好。   “……还好还好,肺腑伤得不重,不打紧。”他松口气,摸出伤药塞进秦凤池嘴里,一手护住对方的后心,辅助他调息。   “师父!”秦松和白柳在后头下马,匆匆跑来。   他们二人所骑的是一匹老家伙,速度比不上黑马,却因为慢了一步,反而安全无恙。   秦松跪坐在秦凤池身边,满脸忧心。   “师父没事吗?”   褚楼见他跟没了依靠似的惶惶不安,心一软,安抚道:“老秦没事,稍作调息就能动弹了。”   “……”   秦松擦了眼泪,无语地看他。   有这么安慰人的嘛。   “有人!”白柳紧紧缩在秦松身后,惊恐叫道。   他们看向那道山隘。   就见白枫身边的苗人,在月夜里,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了山道上。   四人。   秦松反射性地低头看自己师父,可秦凤池已经入定,面如金土,嘴角带血,显然无法御敌。   ‘到我来护着师父了!我可以!’他咬咬牙,正待拔刀,就听见旁边响起一声极清越、极动听的嗡鸣。   轻鸿剑的剑刃湛亮如水,亦如月色般清凉,寒意逼人。   他抬起头,看见一身月白劲装的青年。   对方悍然而立,垂剑向地,直视前方的面容冰冷肃穆。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褚楼。   “待着,”褚楼一字一句道,“守好你师父。”   可你一人……又如何能应付四人?   秦松欲言又止,伸出手探向他的背影,又犹豫地放下。   白柳畏惧地小声道:“小松,你不去帮忙吗?”   “我、我现在不能去,”秦松沉默片刻,握紧了佩刀,“可我迟早会去。”   他已经完全明白褚楼的决心了,也明白了自己的使命。   等到褚楼坚持不住,就是他冲上去的时刻。   褚楼心绪平静,持剑一步步走向那四人。他自然要将战场尽可能地拉到更远的地方,远离秦凤池,并且拼尽全力,拖长时间,耗损对方的战力。   这样,等到小凤凰调息好,就能最大限度的脱身。   “你们只有四人吗?”他手腕轻抖,轻鸿剑在他手里发出兴奋的鸣叫。   为首一苗人沙哑道:“对付你们,何须人多?”   褚楼却露出发自内心的愉悦笑容。   “那就……太好了。”   四名苗人前后站立,苗刀无鞘,发出森冷的锐光。   他们确实不需人多,甚至不需要动刀。   这四人放眼江湖,也足以傲视群雄,他们本人便是一柄利刃,站在那里,身形蓄势如满弓,随时即将疾射而出。   褚楼并不畏惧。   他有本事,有好剑,还有必须守住的人。   这些东西通通都会变成他的力量,而意志,在搏杀时,一直要高于内力和剑术。   “小娃娃,你会死的。”那苗人的表情掩盖在刺青下,语气遗憾道。   褚楼咧嘴一笑:“你也会死的,前辈。”   他忍住没抛出那句“人固有一死”的名句,自个儿琢磨一番,又险些笑出声。   苗人纳罕地看他:“我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临死还能笑出来。”他赞赏道,“我还当汉人都是孬子,你倒有勇气……真是可惜了。”   褚楼翻了个白眼。   要不是想拖延时间,谁想配这些人聊天?   “嘿嘿,小娃娃,你若想拖延时间,可是打错了主意。”苗人嘎哑地笑了起来,握住刀柄摆了个起刀式,“来吧,让某领教你们中原人的本事!”   下一秒,他便如一道黑影,直扑褚楼。   “来就来!”   褚楼厉声道,长剑在手上转过变成刀式,迎难而上!   两人一人握刀一人持剑,刀剑相撞划过一串火花——苗人大吃一惊,他的刀厚重坚实,这人却能以剑相扛?   褚楼大笑一声,反手削下,强压苗刀划过半圈砍向对方的膝盖。刀刃即将切入骨肉的一瞬间,两侧冷光扑面,杀气如针,两名苗人上前支援!   那两柄刀来势更加汹涌,配合默契,同时银月如钩,从下挑向褚楼的剑。假如他坚持不退,那这两柄刀便会毫不迟疑地切断他的双臂。   褚楼自然不得不退。   他脚跟点地,猛地朝后翻去,身形蹁跹,轻如浮萍——就在此时,第四名苗人跃过其余同伴的头顶,利箭离弦刺向他的脸。   身后便是山隘石壁,他退无可退!   褚楼咬牙用手撑了一下,举剑反冲了上去,两人须臾间便过了十几招!对方刀势澎湃连绵不绝,他却年轻力盛,剑路轻巧灵活,两人一时之间竟不相上下。   可另外三人终于加入战局,他们四人配合得严丝合缝,两人上路,一人中路,一人下路,将褚楼逼得连连后退,再次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   “你便弃剑投降,我可饶你不死——”为首的苗人竖刀指向他。   褚楼牢牢地挡在山隘前,气息微喘。   他冷笑一声:“我此时弃剑,与求死何异!”   那苗人仰头狂笑,刺青仿佛蠕动的黑色长虫,在他脸上扭来扭去。他与其他三人动作一致地举刀,摆出必杀的刀阵,而对面只是一名孤零零的年轻人。   褚楼心知,这几人身如一体,唯有逼退其中一人,才能解山隘之危。他劲灌内力到剑刃,眼神愈发凶悍,俯身虚握剑柄,竟然是拔刀的架势。   远处传来一声夜枭的嘶鸣。   两方同时动作!   褚楼紧紧盯着正中那名苗人,右手猛地抽剑,借助那一瞬间迅猛无比、一往无前的去势,矮身撞进了那人的怀里——   刀刃切入了他的大腿,血溅出,却也无法挪动!   他将长剑当刀,狠狠割进了对方的喉咙。对方竟有罡气护体,慌乱之下护住喉咙,他的剑只进去毫末,再也无法寸进!   “啊啊啊——————!!”他狂吼着灌注全部内力,剑刃突然整个切进了苗人的脖子。   一颗头颅凝固着惊愕的表情飞向了悬崖边。   “阿兰!”   一人惊叫。   两人激怒!   褚楼来不及后撤,背上忽然剧痛,正被一刀砍中。他痛叫一声,却运劲肌肉,夹紧了那刀刃,一剑反转,看也不看向后刺去,正是一招“反弹琵琶”!   那矮个子苗人未料他竟还能这般,被迫弃刀,侧身躲闪。   “爷爷要留疤了!”褚楼红着双眼怒吼,“狗贼纳命来!”他反手拔刀,将那刀凶狠地掷了出去。   矮个子连翻躲避飞来的苗刀,身形未定,便被借着飞刀急跟而来的青年一剑直刺,刺穿了胸口。他喷出血,竟然是黑色的!   短短的一炷香,两人毙命!   褚楼大腿一刀,后背一刀,浑身冒血,摇摇欲坠。他单手持剑杵地,依旧艰难地拦在了山隘前方。   “让开——!”   高个苗人憎恨阴冷地厉道。   褚楼呼哧笑出来。   “我杀你两人,怎地不是你们滚开?”   剩下两人对视一眼,持刀上前,一左一右!三人混战在一起,褚楼坚持了三十五个来回,渐渐捉襟见肘,手臂又添上一刀!   褚楼杀得眼红,全然不顾,横劈竖刺,一剑比一剑疯狂!   “你放弃吧!”高个子心惊,大声道,“让我们带走他,你们都能保命!”   “休想!”青年赤红地盯着他们,发疯地吼道,“休想休想休想————”   作者有话要说:褚小楼:你知道打架的时候最重要是啥吗?   秦大人:……不认输?   褚小楼:不,是逮住一个往死揍。 第94章   那高个苗人见状不妙。   他们原打算直接用绊马索将人困住, 再出动兄弟四人抓住秦凤池,料想也应该毫无困难。   谁知竟蹦出个愣头青!   世人谁不畏死?   唯有这些愣头青,不管不顾, 反而难以料理。   ‘不行, 巫祝命我等速战速决,绝不可再拖延!’兄弟死了两人, 他心中既悲又怒, 可更令他焦虑的是巫祝的命令。   假如他们不能按时回去,只怕死去的两人反而能称得上是运气好了。   他冲身旁的兄弟使了个眼色,自己假意攻向褚楼身后的空隙。褚楼本能地守卫山隘, 立刻横剑阻拦,恰在这时,另一苗人五指成拳,挥向他们, 一阵黄色的雾状粉末迅速随着夜风散开。   山隘后的三人也被这阵诡异的黄烟笼罩,白柳茫然无觉, 秦松却暗道不好,晃了两下, 就两眼一闭昏了过去。   褚楼也中了招, 他双膝一软, 跪倒在地。   两名苗人趁机从他身旁跃过, 飞扑向秦凤池。其中一人刚要抓住秦凤池的肩膀, 便见这男子倏然睁眼,厉目直视他, 一只手如同铁钳,狠狠抓住了他的手。   “三哥!!”这苗人大喊一声。   另一人就用力拍向秦凤池,也不知做了什么手脚, 就见秦凤池浑身松懈,瘫软下去。他随即抓起人就扛到肩上,准备撤退。   “凤池!!”褚楼睚眦目裂,伸手抠入大腿的伤口,剧疼之下,得以短暂地凝聚起劲力。   他拔地而起,几个疾点地,身如白虹贯日,转眼便拦在了两名苗人的前方。   “放、下、他!”他满身鲜血,状如恶鬼。   两人见状,简直想不起来几刻钟前,这人是个什么模样。   高个子心里少见地害怕起来。   他还想活,眼前这人却是个主动赴死的,他们两人岂能平等?   “还给你!”他一咬牙,突然将肩上的男人抛向褚楼。   褚楼眼里就只剩下秦凤池,哪里还顾得上其余人?两名苗人趁机朝后退去。   “老秦……”他接住对方,单膝直接跪地,又不敢完全放松。此时他只要松懈那么分毫,恐怕再也难以站起来。   秦凤池神志竟是清醒的,他一直拼命运转内力,此时终于能够稍微活动,便一把搂住褚楼,眼中淌出眼泪来。   他不敢细看褚楼的伤,心口撕扯。   “谁也别想抢走你,”褚楼蹭蹭他的脸,双眼极倦,委屈地抱怨,“老秦……我太疼了。”   秦凤池吃力地握住他不停颤抖的手,又酸又甜,又苦又涩。   远去的脚步声又回转来。   褚楼猛地回头,就见来路出现了六人。剩下的苗人都来了。   “年轻人,你如此有韧性,何愁将来没有前途?”   白枫缓缓地从六人身后走出。   他用赞赏的眼神看过褚楼,然后很自然地移到秦凤池身上,“我只要带走我族的圣子,不伤余者性命。即使你的人杀了我两个苗仆。”   他对秦凤池说。   “不行!”褚楼勉力杵着剑,执拗地大喊,“我不同意!”   秦凤池痛惜地轻抚他的手。   最开始的时候,这只手白瘦纤长,指甲圆润粉红,一看就养尊处优——可现在,这手青筋绽出,手背遍布伤痕,指甲有几处都翻起,血肉模糊。   他怎能忍受!   皇爷……是对的。   他本当甘守孤独,不该碰触红尘。   这对红尘又怎么称得上公平呢?   秦凤池反复吸气,慢慢坐了起来。他轻柔地抚触褚楼的后颈,用力将褚楼摁向自己的肩膀。   “……幺儿,你总会救出我的,”他小心地碰了碰褚楼散乱的发丝,沙哑道,“我等着你。”说罢手指用力,怀里人似乎拼命挣扎了那么一瞬,然而最后还是倒在他怀里。   白枫揣着手,冷眼看他将人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铜皮铁骨的,何至于如此!”他讥讽道。   秦凤池却懒得理会他,伸手朝白柳招了招:“过来。”   白柳惧怕地看了他身后的老巫祝,又低头看秦松,小步跑过去。   “你守好他们两人,等我们走了,先弄醒秦松。”秦凤池低声嘱咐他,“下山到了榕州府,再叫醒褚楼。”   白柳抿嘴,半晌坚定地点点头。   他立刻就站在褚楼身前,严严实实地挡着对方。   白枫与他警惕的目光对上,不知为何,面无表情地垂眸,也没有生气。   在回万山城的路上。   他突然开口:“你还有几分聪明劲儿。”   竟然知道他对白柳有几分看重,拿那孩子来防着他下黑手。   秦凤池满脑子都是伤成血人的褚楼,心烦意乱,懒得理会他。   他只是焦虑,白柳能够做到他要求的事吗?会不会有其他人出现?   白柳能否护住他们?   越想,他的脸色就越阴晴不定。   黑黢黢的山隘里,月亮隐匿到了云层后头,夜色幽暗。   白柳听着外头打旋的呼啸风声,害怕地抱膝蜷坐。他看着山隘外那条通往万山城的狭窄山道,心头那股恐惧和战栗仍然挥之不去。   他于是看向褚楼。   对方那一身月白的纱罗外衣,此时全被鲜血浸透。那张脸上血乎刺拉,头发打着绺黏在额头,狼狈凌乱。即便在昏迷中,他也眉头紧锁,仿佛正为什么事而难受,显得十分幼稚,却也令人心疼。   可白柳又忆起这人之前的疯劲,打了个寒颤。   他从没见过如此不要命的人!褚楼如此豁出去,难道就是为了秦大人吗?   褚楼一无所知。   他仿佛沉浸在一个模糊但十分特殊的梦境里,四处大火,皮肤烧灼,找不到出路。   ‘我要找一个人。’   褚楼记得很清楚,他一定要找到一个人……虽然他记不得那个人的名字,但是他知道那是一个很好看,很温柔的人。   长得特别好看!   他赤脚走在火炭地上,感觉浑身上下都阵阵疼痛。他低头看看自己烧焦的双脚,苦中作乐地想:‘我也算做了一回男美人鱼?’   秦松晃醒他的时候,他还处在找不到人的绝望中,醒来眼角便滚下一道泪痕。   “你……”秦松愣住了。   “你师父呢?”褚楼抓住他的肩膀,声音粗粝到吓到他自己。   提起师父,秦松垂下头:“小柳说,师父主动跟着那帮人回去万山城了。”   褚楼脑子一炸,立刻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你伤很重,别——”   不用秦松多说,褚楼直接摔下了床。他这才发现自己全身裹得和粽子似的,大腿和后背火辣辣的,又麻又痛。刚才这番动作,他就能感到大腿上的伤口再次崩裂,多出一股湿热感。   秦松现在再看褚楼,心里既感激也愧疚。   甚至暗暗敬佩。   他扶起褚楼,忍不住责备:“褚云开,你的刀伤和内伤都不轻,如果不调养好,你会废掉的!”   “那又如何!”褚楼撑住床围,四下找寻自己的剑,“秦凤池在老贼手里多待一日,还不知会受什么折磨,我必须要去救他!”   两人僵持不下时,白柳正好端着药推门而入,诧异地看向他俩。   “褚大哥,你得先把伤养好了才能去救人啊,”他将药碗递给褚楼,“我娘说了,秦大人兴许是要替圣子养蛊王,去反噬,暂时不会有性命危险的。”   褚楼坐在床边,将药一口喝尽。   “你娘来过吗?”他问道,“鹰羽卫那十二人可救出来了?”   “那些差爷现在应该在尤寨,我娘肯定会想办法让他们离开。”白柳点头,“我娘说,正因为她救走了那些生祭,白枫才更需要秦大人。”   褚楼闻言沉思。   鹰羽卫那些人一走,秦凤池唯一的顾虑无非也就是他们。那老贼肯定还有其它控制老秦的手段,他得去找到人才行。   “这里是榕州府?”他看了看房间。   “这是府城郊外的别院,”白柳小声说,“你伤太重了,来不及等城门开呢。”他们随便找了一家富户,亮出腰牌得以借住。   “你娘,知道秦凤池现在会在哪里吗?”   白柳看着褚楼,对方脸色苍白,但目光很执拗。   “知道。”他低下声音。   秦松在一旁没有吭声。   他内心十分矛盾,一方面,他自然希望尽早去救师父,可自己却没那个把握,另一方面,褚楼侥幸保命,如果这次去救人出了事,师父怎么办?   “秦松,你去求援。”褚楼缓缓道。   少年抬头与他对视,最终轻轻点头。   此时天边刚见晨光,他直接离开前往城门。   褚楼将手覆在大腿的伤口上,隔着绷带也能感觉到那股热度。不光如此,他浑身都有些发热。   这户人家虽然有住家的大夫,却也只会些粗浅的医术,好在秦松还有鹰羽卫配备的上好上药,收敛刀剑伤口效果显著,这才勉强将他全身上下的伤打理好。   他尝试运转内力,好在稍有滞涩,大小周天倒也自如。习武之人的身体素质肯定要强于普通人,但也不像那些话本里说得神奇。   褚楼勉强忍了两天,榕州府驻军统领带了大夫替他诊治时,他已经大体上行动自在,也不由惊叹。   “大人,我们府城地方偏远,且云贵土司自有土兵,所以驻军不过八百,只怕……”统领武志为难地叹气,“那万山城青壮只怕就不止两千,而且还擅于使毒,他们的毒弩正规军队都难以抵抗,难啊!”   作者有话要说:褚楼:我记得我要找的是一个温柔的人。   清醒后的褚楼:当我没说过。   秦:……   ——————————————   我这两天考试,所以今天两章,缺的考完就补上orz 第95章   武志作为一方驻军统领, 比较特殊。   此地因为地方偏远,各族混居苗人众多,为了防止土司拥兵自重, 朝廷驻军往往十年一换。武志已经在此地十一年了, 他手下的驻军说是武家军也不为过,自然不想无故耗损自己的兵力。   褚楼出身武勋世家, 并不打算为难武志, 淡道:“统领只管守在万山溪外,我已经让人去调兵了。”秦松通知了武志,没有停留直接征了一条船赶回去。   一来去威远镖局, 二来王城等人还留在嘉兴府。   他也不懂为何白枫会放任他们下山,但总要与九府通气。京城白氏是否与白寨勾结那是九府要查的事情,太后的蛊毒已有解法,还得尽快告知孙先生。秦松甚至直接从猎户手里重金买到了鬼猴子带上了船。   至于他, 他的唯一任务就是把秦凤池带回来。   武志松了口气,卖惨归卖惨, 这衙内能不为难他,倒也还不错。   “大人放心, 我这便去见一见土司, 如若能得到他的支持, 也能多几分保障。”   褚楼对此没啥期望。   都是苗人, 能不抱团?   “那就有劳统领。”他抱拳谢过。   白柳看武志离开, 又开始犹豫:“褚大哥,你, 你要不等我娘再下山,问问她再决定?”   他也不清楚怎么替人养蛊,反噬又是怎么一回事, 但想来也不会很简单……假如有个万一,他岂不是害了褚楼?   “不必,你娘既然跟你说了,应该预料到我会去。”褚楼换好了一身黑衣,绑好手腕和脚腕,将孙子初给他们准备的药囊塞进怀里,就算准备好了。   此时外头已暗,武志趁夜来,他正好也趁夜出发。   他展开这两天询问本地人画的地图。   按照尤氏的形容,万山溪后的这座山,遍布蛊洞,有些废弃了,有些仍然在使用。秦凤池应该会被安排在极隐秘的地方,她只能猜测大概位置,至于具体是哪一个洞,得想别的法子。   他眉头紧锁,仔细地再看了一遍路线,生怕到时候找错地方。   尤氏猜测的那一片正好位于靠近山顶的悬崖,那里原是本地一种巨雕的巢穴,苗人采药发现,顺着多年生长在崖边的树木攀爬而下,将巢穴深挖,形成了位置隐秘的蛊洞。   那一片大概有四五个蛊洞,运气不好,他就得反复下崖。这也是白柳担心的原因。褚楼伤在大腿,胳膊也有刀伤,攀爬之间一个不好,便是万丈深崖粉身碎骨了。   白柳一直在旁边欲言又止,捏着衣角搓啊捻的。   “你想说什么直接说,”褚楼叹了口气,转身看着他,“我也不会怪你。”换之前,他可能还有心情逗逗小孩儿,现在却有心无力。   白柳低着头:“……你能不去吗?”   他真得挺喜欢褚楼的,不希望褚楼送命。   褚楼没回答,只是坚定地看着他,缓缓摇头。   无论秦凤池是死是活,他都要去。   无论是作为恋人,还是兄弟,他都不可能丢下秦凤池……他不想矫情地谈什么“同生共死”,但他愿意为这个人豁出命。   白柳大约也知道劝说无用了,小声承认:“其实,我娘交给我一样东西,能帮你找洞穴。”   ……尤女士威武!褚楼眼睛骤亮。   “我曾祖是族长嘛,”白柳不情不愿地解释,“所以我娘懂些别人不知道的秘术,这也算一个。”他掏出一个笔管粗细,拇指长短的竹筒递给褚楼。   “这里头装着一种竹蟊,因为蛊王最早由这个培育,所以相隔不远会有反应。虽然简单,但是蛊王培育都比较隐秘,寻常人不会知道具体的方法。”   褚楼小心接过来,贴身放好。   他蒙住脸,头也不回地钻进夜色里。   文人常说北方的山粗犷高峻,山风凛冽,而南方的山温婉曼妙,风也好雨也罢,总还是缠绵多情的。可要让褚楼来评,都是屁话。   海拔五百米外的山,往下看都是陡的,风吹起来都凉入骨髓。   他趁黑从山路上去,然后转向山一侧没有人烟的地方向上攀爬。树木藤蔓虽多,路却十分陡峭,再加上还有蛇虫猴子,路程愈发艰难。   到了晨光熹微时,他终于登上山顶。悬崖边上可能常有人来,建造了一片云台,一棵奇诡的不知名的老树立在云台边,将枝丫斜斜地探向悬崖外。   他观察了一下周围,确定无人,这才走到云台,在崖边蹲下。他看看手心细短的竹管,有点担心里头的虫子会被山风吹走。   竹管打开的瞬间,一只缥碧小虫如同一道浅绿色的光飞过,转向了悬崖下方。   褚楼探头追看,也只余光瞥到那绿光的大概方向。   难怪这也算秘术,大部分人就算获悉这法子,眼力也不足以看清虫子的飞行路线。   山风这样大,刺骨得冷,他仍然紧张地出了一身汗。既然是山洞,入口也不会太小,虽然他只看清一个大概方向,应当也足够了。   褚楼从身上掏出一副铁爪,掷向那棵老树,铁爪带着绳索缠绕老树几圈。他用力拽了拽,树干纹丝不动,便抓住另一头毫不迟疑地跃下。   人在陡直的山壁上挂着,是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山风会将你吹得东倒西歪,脚下几乎没有落脚之处,岩壁松脆,一踩即掉,而下方只有云雾和深渊,无依无靠。   褚楼稍一用劲,刚开始愈合的伤口就开始撕扯,四肢都在发出抗议。他浑身紧绷,尽量不把重量全依附在绳索上,以免绳索断裂。   大腿疼得厉害,他低头一看,晨光中能看到裤子上有一大块湿痕。显然刀口再次裂开。   他咬牙往下挪了几米,就看到了第一个蛊洞。倒也不用那绿虫子确认,这洞一看就没人进去过,洞口都坍塌了大半。   最难的地方,在于洞口隐藏在崖壁上,没有突出的地方可以落脚。他必须实实在在下到洞口,才能进去。   ‘真是失策。’褚楼在布巾下喘着气,暗暗担心。   他以为自己能在天亮前找到蛊洞,特地穿了夜行衣,谁知道太阳都快升起来了,他还挂在山上。光秃秃的崖壁一侧,他这就跟个黑虫儿趴在墙上,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   蠢啊!   褚楼越想越急,一急之下,脚底踩空,整个人瞬间往下坠落两三米,被山风一吹,撞向了崖壁。   “唔——!”他痛苦地抓紧绳子,整个身体疼到缩紧。   完了完了,这样下去,他不会变成瘸子吧?!   碎石接二连三地滚落悬崖,就连绳子也因为刚才的意外,多了些磨损的痕迹。他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定神。好在他牢牢记得抓紧绳子,刚才但凡手上稍有松脱,此刻他就已经凉了。   短短的几十米,他用了足足半个时辰。   太阳穿透了云雾,他堪堪下落到那虫子飞到的大概地方。   褚楼精疲力尽,两眼发黑,他甚至已经不能低头,只能一边往下,一边用脚试探洞口。终于啊,终于!他的脚尖突然探空!   他精神一振,紧了紧湿透的手,往下蹭了一米,等到大半身体都在洞口外时,顺着山风使力一荡,松手便滚进了山洞。   在前十几分钟,褚楼其实失去了意识。   他实在太累太累了。   山洞的洞口狭小,里面却很幽深。虽然没有山脚那些溶洞里的潮湿,但是却隐隐有一些奇怪的水声,滴滴答答个不停。   正是这些声音唤醒了他的意识。   褚楼吃力地睁开眼,痛苦地吟哦一声。他确实太勉强了,爬山和攀援耗尽了这两天好不容易积攒的体力,现在假如来点敌人,哪怕只有一个,他都只能躺平等死。   他花了半个时辰进蛊洞,又花了两刻钟爬起来。   眼前这个山洞,别的不说,至少一直在被使用。他注意到石壁光滑,刻着些看不懂的壁画和文字,每隔一段路,石壁上就会有一处挖空,放置火把。地上也很干净,没有任何杂物或者动物的粪便。   也许是太干净了,和他们之前经历过的蛊洞截然不同。   褚楼心里又开始悬乎。会不会是他看错眼,找错了地方?   他顺着石道一直往里走,一路走来竟然没有岔路口。这个洞仿佛一直往山腹里钻,可奇怪的是,空气一直没什么变化,丝毫不憋屈。   随着继续深入,蛊洞的环境开始变化,变得潮湿,出现了一些苔藓和奇怪的花草。   褚楼还看到了一条蛇游了过去!   他嗅了嗅,水汽并不难闻,反而带着些许花香。   在通道的尽头,他来到了一处看上去样式眼熟的石厅。   这座石厅面积颇大,不像山洞,倒像是在山底下某处猴子的巢穴,到处生长藤蔓,正中有一处可容纳三四人的池子,池水里似乎长满什么绿藻,深绿色看不见底。光线昏暗,不过能看到另一头还有两处通道,并不是死路。   褚楼还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地虫子,没想到是这幅场景。他忐忑地四处转悠,一个人也没看见。   尤氏不会猜错了吧?   秦凤池真的在这里吗?   突然,他耳朵一动,捕捉到了一个极细微的声响。非要形容,更像是鱼吐出的小水泡破裂的那种声音……   水!   褚楼冲向那洼水。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啊宝宝们,我实在太累了,刚考完睡了一天。   今天只有一更,明天两更补上。我可能做不到爆更,但是每天一章我能保证。   这篇文对我意义很大,虽然数据不算好,不过我写得很愉快,越写越喜欢秦凤池和褚楼。每天看着你们的留言,看看多了几个收藏,苟着攒着,竟然觉得有滋有味。   嘿嘿。 第96章   褚楼颤抖地跪在池边, 轻轻俯身看向水面。绿萍覆盖水面,看不出下面的情形。   “……小凤凰?”他咕哝着,不由自主更低地探头。   他伸出手, 指尖犹犹豫豫地, 探入那片浮萍遮挡的池水。下一秒,一股巨力拽住他的手, 将他猛地拖进了深池里!   “!!”   褚楼吐出一串水泡, 只看到黑色的影子拖着他下沉到极深的幽碧水里。他努力看清黑影,却突然被卡住脖子。他自然要用力挣扎,反射性地伸手扒拉脖子, 却摸到了一只手。   这时,水面的浮萍因为水波震荡,四散而开,光线从上方粼粼投下, 照亮了黑影的轮廓。   褚楼握住那只手的手腕,那黑影的长发在水中如同海藻一样飘散。他憋着气从那头长发后寻找熟悉的面孔, 然后睁大了眼睛。   是他……是他!   他一头扎进那黑影的怀里,对方浑身一震, 下意识地松开手。他便顺势抱住人家的脖子, 双腿利索一盘, 整个人挂在了对方身上。   长发男人上身赤果, 在水中好似游鱼一般, 他挂着褚楼如同无物,迅疾无比地直冲水面, 哗啦一声冒出头,双臂一撑,肌肉线条因为用力隆起, 随后人便坐在了池边。   他向后捋了一把湿发,露出俊丽的眉目以及湿润的红唇。   “你抱着我作甚?”他微微低头,看向跨坐在他怀里的人。   褚楼没吭声,只是埋首在他颈侧,慌得心跳都开始加快了。   不对,老秦的反应不对啊!   老秦怎会认不出他,还掐他脖子?   秦凤池……不认得他了。   褚楼不由更紧地环住对方的肩膀。   “……”白凤长眉微蹙,觉得很不舒服。   这人来得莫名,他本想直接杀了喂虫,没想到这人竟然抱着他不放……还穿着湿乎乎的衣服。他直接伸手想把人扒下去,一扒之下——竟然没扒动。   劲这么大?   他哪里知道,褚楼简直用上了吃奶的劲,誓死要长在他身上。   白凤心情烦躁,手在这人背后张合几次。他可以强硬地把人推下水,或者直接下蛊让对方死去活来……但是他发现自己下不了手。   “你下去!”他声音愈发低沉带着警告。“啊呸!”褚楼又慌又气,“爷爷我今晚上就住这儿了!”   啊啊啊——他还以为最大的困难就是找到秦凤池,谁能料到,还有这一出?   现在人暂时带不走,他要怎么办?!   白凤简直难以置信。   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有人这样无赖,尤其在他面前?   “再不滚,我就拿你喂虫!”他咬牙道。   “哇,你叫我滚?”褚楼气红眼睛,抬头和他鼻子贴鼻子眼瞪眼,“你拿!你现在就丢我喂虫子!快去快去!”   秦小凤真是不得了了,□□裸的家庭暴力啊!他决不能助长这种歪风邪气,誓要把秦小凤纠正过来!   “你——”白凤对上他委屈的目光,突然就卡壳了。他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为何一见这人,就变得不像自己。   褚楼脸色一变,哭唧唧道:“我被大风刮到洞里,浑身是伤。你既住在这里,就收留我几日吧,哥哥。”   白凤一抖,从后背传来一股酥麻。因为这感觉来得突然,又十分新奇,他忽略了那什么“大风刮进洞口”的鬼扯。   他听到褚楼的话,才嗅到空气里那一点淡淡的血腥气,回过头再看这青年,虽然不怕死,但脸色确实发白。他心头紧了紧,却没留意,沉默半晌,道:“算你好运,上一个人把虫子喂饱了,用不上你。”   说罢,别扭地半抱着人起身。   褚楼偷偷将脸埋在他肩膀上头,悄默声笑了。   秦狗就算不记得他,照样对着他下不了手……啧啧,谁叫他英俊帅气又可爱。   哈哈哈哈哈哈!   白凤抱着他走到里头一处石床前,板着脸把他往上头一丢。这回,青年倒是痛快地松手,滚到了简单的床褥上,还摆出个撩人的姿势。   “来啊,小郎君,”褚楼笑嘻嘻朝他勾手指,“在下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   “……”白凤站在床边俯视他,半晌坐下来,那手指戳了戳他的大腿。   “嘶——”褚楼倏然缩成一团,痛呼出声,“好疼啊!”   “既然疼,就别瞎胡闹。”白凤戳他的那根手指抖了一下,又镇定地背在身后,冷冷道,“你若是死了,我便拿你喂虫子!”   褚楼闻言,幽怨地瞅他。   别人失忆性情大变,怎么这家伙失忆,还是喜欢威胁他?坟头草不爱了,因地制宜换成虫子了吗!?   “三日,”白凤眉头紧锁,直接道,“三日后,我送你走。”   他觉得自己已经够仁慈。   身为圣子,他在一族中地位崇高,也仅在巫祝之下。他的居所,凡不经同意闯入者,下场都只有一个,那就是丢进蛊坑。而他也不喜欢和外人接触。   可是,对面的青年听到他的话,却慢慢收起嬉笑,看向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一种他难以形容的,伤心的情绪。就好像他这份难得的仁慈,反而是什么残忍的事情似的。   白凤再次感到心脏揪紧。   真是莫名其妙!   他仓促起身,仿佛躺在他床上的人是洪水猛兽一般,脚步匆忙躲去了蛊坑所在的石厅。背后一直没有声音,他扶住石门边沿,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就见那青年背对着他侧躺在石床上,整个人蜷缩成小小一团,又湿淋淋的,看起来极为可怜。   ‘别去想了!’白凤告诫自己,咬牙离开。   实际上,褚楼耳朵竖得老高,一听到他离开,立刻翻身,盘腿坐在石床上四下打量。可怜是没有,精明和狡猾倒是不少。   他扫了一圈,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这间石厅布置得很巧妙,里头生活气息很浓,就好像有人在这里住了很多年。虽然山洞本身简陋,但是里头的布置得却精心。   比如他身下这个石床睡上去竟然不冰,而再往里去,垂落的藤蔓后头,还能看见一张竹床,铺设着精致的寝具。石厅的角落摆着竹制的桌椅,上有文房,旁边的简单书架上,密密麻麻垒着成套和散本的书。   褚楼心想,除非以前确实有人长久地住在这里,否则,怀着这种心思去蒙骗一个人,未免也太可怕了。   秦凤池记忆的缺失,应该和那个蛊王有关系。就是不知道,他这种失忆是暂时的,还是永久性的……   万一,秦凤池再也想不起他来……褚楼想了想,那也没事,他们可以重新认识。顺便,他还可以胡诌胡诌,给自己争取一点优势什么的?   褚楼小声笑着,在石床上打了两个滚。   等到白凤不放心出来看时,他已经睡熟。   白凤赤足走过去,看着床上的人,眼里一时带着狠意,一时又犹豫不决。他盯着褚楼的脸看了半天,发现对方两颊红润,可呼吸却十分沉重,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手已经伸了过去,贴在了对方的额头上。   果然发热了。   白凤已经换过一条黑布的长裤,只简单地戴了银制的臂环。他沿着褚楼的喉结,迟疑地滑下,勾到领口时,心跳加快。   衣服……衣服湿了,还是要换,否则脏了他的石床。   他印象里,从未和别人这样接触过,更别说这人不过与他初见。   白凤当然不傻,他看出来这人认识他——或者自以为认识的是他。   毕竟他很确定,自己并没有见过这人。   他从小生活在族里,就连族人都少见,何况一个外乡人?   可他一想到这人将他误认成了旁人,又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莫不是眼瞎?天底下哪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何况他这般的人物,只怕举世少有……就算有那几分相似的,也不过劣质品罢了!   白凤带着说不清的怒意,冷着脸把褚楼给扒光。   褚楼身上还有不少伤,绷带湿透了,沁着血迹缠在雪白的大腿上。胳膊上和后背都缠着绷带,更别提还有些擦伤和淤青。   一瞬间,白凤屏住了呼吸。   他抖着手拆掉绷带,被那泛白外翻的刀口刺痛了眼睛。   刀伤……   白凤取了伤药和干净的绷带,为褚楼擦拭身上水迹的时候,又皱眉检查了一下伤口。他看了几息,眼神沉了下去。   是苗刀。   奇怪的是,他第一个念头并非警惕,而是对苗刀主人的愤怒。   白凤不敢深究,避开了这念头。   他替褚楼一一重新上药缠裹绷带,便把人抱去了床上。   清晨的水下闭息算是被打断了,他也无心再继续,干脆坐在石床上,盘腿运功。   蛊王乖巧地沉睡在他心口,那里有一小块地方,内息行过总是扑入大海一样,可又确实助他修行。他之前受了很重的伤,蛊王却能一夜之间令他完好如初。   若有不好的地方,便是每隔三日发作一次。   白凤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运功时,耳目聪颖胜过平常几倍。他听到藤蔓后头传来的匀净的呼吸声,听到皮肤和被褥摩挲的柔软声音……听到那人梦里的呢喃。   小凤凰。   如果他当真认错了人,为何竟知晓自己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是他是他就是他——   不由自主地唱出了声……   ——————————————   话说回来,为啥这俩一碰面,就这么逗比? 第97章   白凤心绪一乱, 内息险些逆行,不得不停下。他忍不住瞥向藤蔓,看一眼, 又看了一眼。   最终, 抬脚走了过去。   白凤觉得,可能是这个人睡得太香甜, 而他并不习惯住所里有别人的气息, 故而无法专心修行。他做了半天的心理斗争,还是慢慢被诱惑,掀开被子, 睡在了褚楼的身旁。   ‘我就随便躺躺,’他平躺在床沿,心平气和地看着帐顶,‘有人在旁边, 我定然睡不着的……’   两人抱作一团,一直睡到了下晌。   白凤一觉醒来, 只觉得胸口沉重。他迷蒙地低头看去,就见褚楼趴在他身上, 双手托腮, 一直定定瞅着他。   “……”   白凤抿嘴, 拿手罩住青年的脸蛋往后推:“下去。”   “不干, ”褚楼拽下他的手, 无赖地趴在他结实的胸前,兴致勃勃地提议, “你说个理由我听听。”   “??”   白凤低头瞪着他,他不想别人趴在他身上,还得拿出理由?   这是哪里来的小流氓?   可他感受了一下小流氓脸蛋, 软软热热弹弹……一股热度从脖子窜到他脸上。   “你……你都是这么对别人的?”他咬牙道,“对一个刚见面的人?”   褚楼挠挠下巴,困惑地看着他。   咦,怎么觉得这话听着怪耳熟的?   哎呀,不管了!   他笑嘻嘻地往上蹭了蹭,噘着嘴迅速偷袭了一下白凤的薄唇。   “你!”   白凤纯情地捂住嘴,震惊看他。   “你怎么可以……怎么能这般轻浮?!”   褚楼瞧稀罕似的瞧他,哇,声音都抖啊,嘻嘻。他挑衅地直视白凤,还冲对方探出舌尖,在丰润的下唇舔了舔。   白凤心头巨震,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心动还是愤怒。   又酸又苦。   又甜。   ‘他知道我是谁吗?’   “你喊我小凤凰……”他放下手,目光沉沉地盯着人看,“你可知我的身份?”   还是说,只不过是认错了人……   褚楼见他气势骤变,吓一跳,心虚地想要跑。   “跑什么,”白凤一把将人拽回来,牢牢地固定在怀里,他抬起褚楼的下巴,睨着这青年无辜的眼睛,“我是白氏的圣子,白凤。”   他突然笑了,容颜盛丽到了极点。   “不管你将我认错成谁,那都不要紧,”他低声说,眼神渐渐凝聚在褚楼红润的唇瓣上,“从现在开始,你的主人,就是我白凤……”   他刚才一瞬间想了很多。   是,他确实很介意褚楼认错这件事。   可是褚楼也确确实实牵动了他的心弦,第一次见,就让他上了心。   既然如此,他也不想否认。   圣子身边本就可以有侍童,他在意褚楼,何必委屈自己的心意?干脆把人留在身边……天长日久,管他曾经爱谁,眼里都只能有一个人。   只能是白凤!   “……”褚楼呆呆地看着他,张大了嘴巴。   我靠。   这段记忆,将来能不能留下来?   他真得好想知道,老秦看到自己这副霸总强取豪夺的模样,会是什么反应!   白凤见他久久没有反应,心生怯意,语气里便透出一丝急迫。   “你不愿意?”   褚楼回过神,无所谓地耸肩,很干脆地答应了:“好啊,随便你。”他将脸靠在白凤的手掌上,故作困惑地看他,“可是,你觉得我是喊你主人好,还是哥哥好?”   白凤手抖了一下,既高兴,又有些怀疑。   这人是不是答应得太过随便?   他镇定地托着怀里人的下巴,无意识地捏了捏。   主人……哥哥,只要由褚楼嘴里说出,都让他心头火热……可是莫名的,“哥哥”这个称呼,明明今天才听人喊,心里却似听过百回,酸软极了。   “你若不想喊主人,”他红着脸低声道,“那就,哥哥好了。”   刚才那股气势又消失不见。   “好嘞,阿弟!”褚楼哈哈大笑。   “……”   白凤深吸一口气,什么酸啊软的,全都没了,只想把这人收拾一顿!他猛地抱住人翻身,带着一鼓作气的气势,吻住了褚楼。   褚楼立刻比他还热情地回抱,张嘴就邀请他进来做客!   两人舌尖碰触,一触即燃,难舍难分地纠缠在一起。白枫只感到自己浑身发热,唯剩下一点理性,还记着不要压到这人的伤口。   他一手托住褚楼的脖子,一手顺着青年健康紧绷的皮肤,将衣服剥离。他轻轻地吻了吻褚楼的额头,凝视对方黑亮的眼瞳:“你叫什么名字?”   谢谢你了大哥!可算想起来问我名字。   褚楼欺负他没记忆,冲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我也不知道啊,主人,”他阴阳怪气道,“不如你给我起一个?”   白凤好似没听出来一样,不假思索道:“我读中原词曲,有一句极好,‘玉楼明月长相忆’。就唤你小楼如何?”   他认真地看向青年。   褚楼怔住了。   他喃喃道:“我,我就叫小楼。”   这一句也正是他名字的由来。他娘亲思念远征的老爹,孕中多看诗词,看到这一句不由流泪,故而就单截了一字,作为他的名。   可他也没有和秦凤池提过啊。   白凤璀然一笑。   既喜悦,又带着点洋洋自得。   “我就知道,这句极配你!”他又亲了亲身下的人,搂住对方柔韧的腰身,将彼此紧紧贴合。   洞外云霞正灿,阳光肆无忌惮,风声凛凛;洞内热气蒸腾,呢喃声不绝,热情似火一般。也不知过去多久,月朗星稀,才云收雨歇。   褚楼疲惫地趴在软枕上,黑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后背,薄被只盖住一半,雪白的皮肤还带着些淡红的痕迹。他昏昏欲睡,时不时还咂摸一下嘴,回味片刻。   唉,虽说是累,还有些不舒服。   不过爽还是很爽的……   白凤面向他侧身躺着,一手支颔,一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脊背,安抚仍然战栗的某人。   “我弄疼你了吗?”   褚楼懒洋洋应了一声,眼睛睁开一条缝瞅他:“有点吧,不过总体还挺快活!”他笑嘻嘻地,竟然还竖起大拇指,给白凤点了个赞。   白凤嘴角抽抽,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无奈感。   褚楼眯着眼养神,不知道想到啥,忽然一骨碌坐起来,抱臂问他:“你三日后,要怎么送我走啊?”   “……”   白凤无言地看他,就被这厮挑着眉,一脸嘲弄的表情气到了。   “你还想走?”   他脸色突变,“莫非,你还想回去找你那情郎?!”他感到胸口的蛊因为情绪激荡,开始不安地躁动起来。   褚楼见他反应这样大,也心疼了,不敢再逗弄他。   “行啦,你冷静一下听我说。”   他整理了一下思路,直接开口问白凤:“我问你,你那块玉呢?”   白凤一下愣住了。   他下意识地探向胸口,摸了个空:“你怎知我有块玉……”   褚楼心道,他就和这家伙待了大半天,时不时就看到这人摸胸口。白凤还是秦凤池的时候,也是如此,睡前总要反复摩挲,美其名养玉。   所以喽,他才能确定,白凤虽然失忆,却没有丢失那玉。   “岂止?”褚楼挑眉,“我还知道你那块玉雕刻成观音,连接的玉珠上有个极小的褚字,长期佩戴,越冷越温。”   白凤眼皮微跳,某种不可思议的猜测浮上心头。   “你……”   褚楼点头:“我家姓褚,就是你玉上那个字。你那块玉,是我褚家媳妇儿的证明。”   “……”   白凤顿时傻眼。   他最近最清晰的记忆,是几天前醒过来那天。他受了很重的内伤,巫祝为了救他,提前将蛊王送入他的身体。也因为如此,他须得独自静养,与蛊王磨合。   虽然失忆,可他又对这间石厅还有蛊坑,有些零星的记忆,也知道自己的身份。   唯独有一样东西,他瞒着巫祝一直偷偷藏着。   就是那块观音。   他对那玉观音一丝一毫的印象都没有,可是却一直很宝贝,甚至一时摸不到,就会心慌。因为早上要下水闭息,他害怕水下深暗,万一玉掉下去难以寻觅,故而都会单独放在枕头下。   白凤从枕下摸出玉,果然在玉珠上发现了那小小的褚字。   褚……   褚楼。   真好听啊。   “所以,你要找的人就是我,”他抬头哑声道,“你也没有认错人?”   盲生,你发现了华点!   褚楼无语道:“自然是你啦!你可是我的小媳妇儿!”他质问道,“难道你以为我是这样随便的人,会和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家伙这样那样?”   白凤看着他,嘴角渐渐露出笑意。   他心想:‘我就会啊。无论我多少次重新认识你,肯定都会像现在这样。’   出乎意料的,当他突然得知自己的一切背景都是虚假的,他没有任何迷茫愤怒和担忧,他唯一关心的,就是眼前这个人。   他发自内心地,相信着这个人。   “你要带我走吗?”他噙着笑问。   褚楼也笑了。   他冲白凤,不,秦凤池勾勾手指,在他凑过来的时候小声道:“山高路远,我也要带你回家啊。”两人亲昵地额头抵着额头。   作者有话要说:天长日久(摸下巴)   #皮皮楼日常作死#   我发现,哪怕秦凤池失忆十次,他俩的相处也是个圈圈。   拔尾巴毛,摁倒,拔尾巴毛,再摁倒。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不好意思,这章放存稿箱下意识设定明天了,反复刷新刷不出来,吓我一跳。   哎,看来天意也告诉我要日三,嘿嘿 第98章   褚楼细数两人从初见开始的经历, 间或夹杂一点吐槽。   “……你把我骗得好惨!”他不甘心地嘀咕,“害我坐大牢……”又说到两人装扮成夫妻与镖局北上时,满脸愤愤不平, 那小眼神跟刀片似的飞向秦凤池。   “我说我不想洗澡, 你还不许我睡床?哇——你好渣啊!”   “……”   秦凤池能怎么着?   他对这些事一点印象都没有,只能默默把锅背。最关键吧, 虽然没印象, 但桩桩件件,确实又像他会干的事儿……这就让他更心虚了。   就在白天,他还嫌弃褚楼衣服湿哒哒, 把人衣服扔了。   秦凤池一直听到他为保护褚楼受伤,褚楼一人御敌,心口疼得厉害。   即使褚楼轻描淡写,他也能猜到当时的险况, 这人身上的每一处伤他都亲手擦拭过,深深浅浅, 就像一只无暇的玉瓶遍布裂纹一般,让人心疼。   他们方才亲热, 褚楼分明是个娇气怕疼的人, 他难以想象, 褚楼是怎么抱着必死的决心, 独自一人持剑对付那些苗奴……   “褚少侠真厉害, ”他轻轻叹息,眼神带着敬佩, “苗奴靠蛊提升内力,身体强壮,配合极为默契, 你竟能杀他们二人,逼得白枫出面,当真英杰。”   这话倒不夸张,他前两日才杀过一个。只因为那苗奴看他的眼神带着怨气,出言不逊,还妄图在送来的食水中动手脚,他便干脆杀了丢进蛊坑里。苗奴有多难对付,他再清楚不过。   “哈哈哈……”褚楼得意地大笑,“我就是这么厉害啊!算你有眼光了!”真不错,啊,老秦失忆以后,从恶魔变成了小天使。   秦凤池含笑看他,满眼喜爱。   横竖他如今看褚楼,怎么看怎么好,竟找不出一丝缺点。   岂料褚楼突然眉毛一竖,盘腿抱臂,开始质问他!   “我还没问你呢!你干得是人事儿吗?我都那么拼命,结果你还给我掐晕了自己做英雄!”   “……”   秦凤池懵了,讲实话,他也想知道为什么啊?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对于过去的自己有些怨念。干什么不好,为何要把褚楼掐晕呢?实在不行,把人带过来也可以啊。   “对不起,我错了。”他老实为“自己”认错。   褚楼还有一串话准备丢出来呢,见状气咻咻地憋了回去。哎,他就是想趁人失忆,找回场子而已,也不算真的生气。   毕竟在那种危急关头,换做是他,估计也没别的法子。   “……我们得尽快走,”褚楼不情不愿地叹了一口气,“我来时带了一副铁爪,没想到崖边一片云台光不溜秋,一点着力的地儿都没有,只能拴在一棵老树上……那铁爪现在还缠在上头呢。”   他挠了挠脸,有点尴尬。   找到山洞,已经耗费他所有体力,当时别说回收铁爪了,他能保持意识已经很不错了。只是如果不尽快离开,万一有人过来,就会发现绳索。   秦凤池道:“那倒不要紧,先前刚有人送吃的,几日内应该不会再来。”他摸摸胸口,忧虑道,“听你所言,我既不是圣子,白枫给我的究竟是什么蛊就难说了。”   假如就是控制那些苗奴的蛊,他要离开只怕不易。   褚楼摇头,把尤氏的猜测告诉他:“他若想控制你,又有什么好处?也没见让你去干什么,反而把你困在这里。”   秦凤池这才觉得脑中拨云见日。   他不是没想过,为何身为圣子,却少见族人,还得忍受每三日一发作的蛊毒。那苗奴见他并没有畏惧和尊敬,反而像是有旧怨似的。   “我这几日看了洞里的书,确实有提到昔年亦有童侍伪装圣子,骗过蛊王吐出积毒,最后童侍死,圣子继承蛊王。”   他沉吟道,“那本书里所说,童侍足死四人,圣子亦大病半年,可见蛊王之毒甚剧。若我是白枫,找符合条件的童子实在费劲,不如找一个外乡人,体格好,足够撑过蛊王吐毒。”而他就是那个符合条件的外乡人。   褚楼抓耳挠腮,突然想到临行前白柳塞给他的东西。   “小凤凰,我的衣服呢!”他光着屁股就想下床。   “你腿上有伤,别瞎动弹。”   秦凤池摁住他,心虚道,“你衣服都湿了,我丢到了洞口那里。”其实本想直接丢下去的,也不知道他当时想了什么,又没丢。   “……”   褚楼幽幽地瞅着他,“你失忆了,竟然还嫌弃我。”说罢还鼓鼓掌,阴阳怪气,“好棒棒!”   “……”   秦凤池一时之间啼笑皆非:“我没失忆的时候,你也这么皮?”   褚楼噎住了。   那……倒也不敢时时这么皮。   毕竟秦大佬才是老阴阳人,嘴皮子比他毒多了。   秦凤池把衣服拿回来,原本湿透的衣服,已经被山风吹干七八成。这上面又是浮萍又是血又是尘土的,自然说不上干净,然而他却不敢表现出一丝嫌弃,顶着褚楼审视的目光,强作坦然地在里头翻找。   “就这个!”   褚楼拿过黑漆漆的药盒,不过戒指盒大小,打开里头是一粒药丸。   “这是白柳给我的驱虫丹,说驱虫还在其次,内服确有奇效!”他给秦凤池看,“就是不知道对付你这个有没有用。”   秦凤池将药丸拿过来看,又轻轻嗅了嗅,刚闻到那股清苦的味道,他胸口那虫子就突然开始躁动起来!   “唔——!”他捂住胸口,药丸跌落在床上。   褚楼第一反应便是护住他的心脉,掐住他的手腕肃目细听。   “那蛊虫在你心脉处?”他吃惊道。   秦凤池眉头紧锁,忍痛点点头:“每隔,三日……便会发作一次。”他等那阵绞痛缓解,便盘腿调息,安抚躁动的蛊虫。   至少他现在能确定,这药丸确实对蛊虫有压制作用。身怀蛊王这几天,他去蛊坑数次,从未见过有什么东西,能让蛊王畏惧。   所谓的蛊虫,无非就是以毒攻毒养出来的毒虫,苗寨有些医婆不光养蛊,也会养些专门产毒的蛊虫,不必寄生人体,只用毒便能迷惑人的神志,使人形如傀儡。   传闻中的情蛊便是如此,没有什么蛊虫能操作人心,那不过是一种毒罢了。   故而,万物相生相克,在蛊王身上也同样奏效。   “白柳说他的曾祖是尤氏一族的族长,他们的秘药应该有用。”   褚楼拿起那粒药丸,又有些踟蹰。这毕竟是要吃进肚子里的东西,而且老秦不过闻了一下就那么大反应,整个吃下去,那蛊虫不得造反?   “没事,”秦凤池缓缓吐气,直接拿过药塞进嘴里,“我必须要离开这里!”   “喂!”褚楼吓一跳,上前抓住他的手。   果不其然,下一秒秦凤池便倒在床上,双目渐渐赤红,抓挠自己的脖子和胸口,形状十分可怖!他发出嘶哑的奇怪声音,胸前一处火炭一般灼热发红,而且越来越红!   褚楼惊慌地扶起他,却发现他身上从心口蔓延出一条条青黑色的痕迹,像青筋一样突起,甚至还在轻微的跳动。   这个过程持续了一刻钟,他大量出汗,以褚楼来看,几乎是在将整个身体的水分释出。此景令褚楼想到什么细胞失水的模糊东西。   他不放心,找到一只碗装了水,往秦凤池嘴里灌,连续灌下去三四碗水,对方的体温才渐渐降了下去,并且不再痉挛。   又过去一炷香,秦凤池睁开眼,眼神疲倦却困惑。   “虫子死了吗?”褚楼超小声问他。   “……倒也不必这么小声,”他无语道,低头看自己胸口那一块地方,“没死,但也差不多了。”他对此感觉很复杂。   从他醒来,蛊虫一直在他胸口,虽然发作过一次,可也令他伤势痊愈。虫子说到底谈不上好坏,还是在于用它的人。   “它现在好像已经陷入沉睡,什么反应也没有。”   秦凤池起身感觉了一番,身体轻盈,没有那种细微的牵动四肢的拉扯感。他深吸一口气,对褚楼道:“我们现在就走。”   褚楼低头看看自己,嘴角抽抽:“现在,爬上去啊?”不是他娇气啊,实在是啪啪这种东西,即便躺着不动,也特么累人啊!何况他腿上还有伤。   “你傻了吗?”秦凤池挑眉,找了苗人的衣裤递给他,“你以为谁都能像你一样,带着伤从悬崖下来?”   褚楼立刻来劲了:“有密道!”他就说啊!白枫那个老贼,老成那鬼样子,怎么可能下悬崖!   他迅速把裤子和上衣穿上,这次他没带轻鸿剑,换成了一柄短剑。秦凤池则掏掏摸摸,收了几个黑色陶瓶塞进腰带里。   “你带了什么?”他走过去往人肩上一挂,随口问道。   秦凤池故意耸肩,颠了颠他的下巴,听到褚楼的声音支离破碎的,忍不住笑出声。等到快把人惹毛了,他不急不慢地拿了一个小瓶子,在指间转了转。   “蜂蛊,”他告诉褚楼,“一般炼蛊不用带翅膀的,这个是特殊。”   蜂蛊顾名思义就是在炼蛊过程中加了各类蜂子,最后炼出来的蛊反而跟蚂蚁差不多大,带着翅膀,周身有毒,会令人手脚麻痹,口不能言。   山顶正好有风,顺风扔出去,对付不了白枫,对付其余人差不多。   褚楼看向瓶子的眼神顿时变得不好了。   “哇……”他打量了秦凤池,“你就做了几天假圣子,还升级了?”   秦凤池听懂他的意思,含蓄地笑了笑。   “我看看书,没事在洞里转悠,也就知道些。”   褚楼对他这神情再了解不过,得意就得意,还得端着,等着别人夸呢。他哼了一声,看看这山洞。   看来,此地确实可能是圣子所居之地了。   作者有话要说:褚小楼,你真是爱撒娇!!   冲我来!! 第99章   秦凤池带着褚楼穿过石厅右侧一个小厅, 那里设了一处蛊坑,再穿过一个石门,里头不过方寸大, 却砌有盘旋的石阶往上。   “这里通到哪儿?”褚楼探头朝上看。   “你上去不就知道了。”秦凤池拉着他拾阶而上, 隐约能听到些奇怪的唰唰声。   褚楼特地数了数,爬了大约六七十级台阶到顶, 可周围依然黑漆漆的。他往旁边一模, 摸到一个湿乎乎隆起的坚硬物体,凑到眼前才发现是青苔。   “我到山顶的时候,没见到有什么洞口?”他随手往衣服上蹭, 被秦凤池吃一把拽住。   秦凤池压根儿没留意他问什么,只是暗自吁了口气,掏出块布巾仔细地擦拭他的手指。   “……”褚楼死鱼眼看他。   以前他觉得一个人之所以是甲不是乙,由这个人的记忆和经历决定。如果甲失忆了, 从某种意义上,甲已经不再是甲, 变成了另一个人。   但是现在他发现,老秦失忆了照样讨厌!   褚楼抽回自己的手, 惊慌地屈伸手指:“老秦!我感觉我的手不大对劲!”   “怎么了?”秦凤池皱眉, 抓住他手细看, “刚才怎么不说……是哪里疼?”   褚楼冲他假笑:“是太干净了!”   “……”   秦凤池默默地放下他的手。   小混蛋!   等到褚楼感到了新鲜的空气, 才发现这条通道竟然藏在了云台边那棵老树里。老树的树干从外面看, 并非像榕树那样需几人合抱般粗壮,但事实证明, 容纳一个人上下足矣。   树洞的出口竟然在分叉处,即便钻出去,也被巨大的树冠遮挡, 倒是很隐蔽。   褚楼扶着枝丫嘀咕:“还挺厉害?”   谁能猜到这树生长如此繁盛,里面竟然是空的?   秦凤池失去真的记忆,只记得巫祝说过的一些东西,还并不包括这棵树。不过他大约也能猜到,里面定然用了一些五寨秘术。   两人刚准备下去,前方传来了脚步声。   “别动。”秦凤池护住褚楼,透过树隙望去。   竟然是巫祝白枫。   白枫一身宽大的土布长袍,满头银饰,面相阴郁。他带着几名手持火把的苗奴,施施然在云台站定,轻声道:“圣子,缘何不下来见我?”   褚楼一听“圣子”二字,就紧张地握紧秦凤池的手。秦凤池立刻回握,安抚地挠了挠他的手心。   “下去吧。”他耳语道。   他带着褚楼跃下树,站在白枫面前时,老巫祝的眼神像毒蛇一样盯住褚楼不放。   “白凤,你身为白氏圣子,怎可与一个中原人来往?”他质问道,“你对得起我,对得起你的族人吗?你对得起吗?!”   巫祝本身与蛊王联系紧密,作为蛊王的宿体,无形中也会受到巫祝的影响和控制。秦凤池心神一震,只觉得白枫逼问的声音像一道接一道的响雷,打得他头晕目眩。   “快,杀了外乡人!杀了他!”白枫阴森命令。   他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语气极为煽动人心,别说秦凤池,就是褚楼都觉得受到影响。他下意识地动了动手,却被秦凤池狠狠抓住,不由诧异地看向对方。   不会真被影响了吧?   秦凤池脸色涨红,额心显赤,与他对视的目光时而恍惚时而狠厉。但褚楼竟没有慌张,他眼神下移,留意到对方的手,一直按在胸前。   也许白枫没注意,又或是看到也当是蛊虫作祟,但他却清楚,秦凤池按的地方是他的玉佩。   褚楼心里突然安定。   甭管老贼多狡猾,都敌不过他褚小楼哈哈哈!   秦凤池很快摆脱了白枫的影响,目光平静地直视老巫祝。   白枫冷笑一声:“蛊王果然出了问题。”   原来他竟不是凑巧上山,而是由自己的蛊虫,感知到了蛊王的动静小了,变得虚弱,这才赶忙过来查看,正好堵住了秦褚二人。   他上下审视着一身苗人打扮的秦凤池,心道:早知道姓秦的是个麻烦,要不是贪图他一副好身骨,何须如此麻烦?   他再想到尤寨的插手,白白失去了十来个生祭,更加愤怒。   现在,他离蛊王距离极近,竟也难以感知虫儿的生命力,也不知这姓秦的干了些什么!?蛊王既称之为王,自然难以培育,需要秘法,更需要机缘!   他耗费时间和精力,卡在最后时刻留下了两只,一强一弱,但都是万里挑一的好虫,如今便废了一只!   白枫兜着手,打量秦凤池的眼神充满了计较。   ‘既然废了,倒不如供养那一个,若能培养出真正的蛊王,也省的我难以取舍……’   褚楼被他那眼神弄得一身鸡皮疙瘩,警惕地挡住秦凤池。   “后生,你倒也有本事,”白枫呵呵笑道,“可惜了,要不是你不适合,用来养蛊最好不过了。”他看向秦凤池,“我给你一条生路,秦大人并不珍惜,如今没法儿了。待料理了你,你这小情人儿我会送去给你作伴。”   他伸出一手,三四指并列指向秦凤池,几乎在同时,他身后的苗奴都哀嚎倒地,抓着胸口翻滚!   秦凤池也猛地抓住胸前的右襟布衣,原本沉眠的蛊王突然狂躁,引得他心跳如擂鼓,几乎要从他的嗓子眼儿里蹦出去!   “老贼尔敢!”褚楼惊怒交加,拔剑直刺向白枫。   “别——”秦凤池痛道,伸手想要拉住他。万一巫祝放蛊——   白枫畅快大笑,以奇诡的步伐向后疾退几步:“我毁了他身上的蛊王,他的神志也会被摧毁!从此以后,他会变成不生不死的活尸!”   砰——   褚楼回头,就见秦凤池仰面倒在了地上。   “小凤凰!”他冲过去,双腿一软跪在了对方身旁。   秦凤池双目微睁,表情一片空白地躺在那里,你说他死了,可他气息稳定,心跳正常……可他仿佛一具人偶,甚至被褚楼一滴眼泪砸在了睫毛上,都不眨眼。   这一刻的绝望,很久之后,仍然会让他心脏发抖。   褚楼趴在秦凤池身上,什么危险,什么警惕都忘了。   他太年轻,也太无力了。   褚楼哭得眼泪鼻涕糊了身下人满衣服,抽噎地抵着对方胸口呆呆地想,他若是殉情,要不要写遗书,写几封好呢?   要是有复印机就好了,遗书还得手抄几份,岂不是什么悲壮气氛也没了……   就在这时,他左手手心突然被人挠了一下,刚以为是错觉,又被挠了一下——   “……”   褚楼打了个嗝,呆滞地抬头看了一眼。   美人依然眼神空茫地仰视着夜空,看起来没什么不同。   “白凤,走吧。”老巫祝跟唤狗一样喊。   秦凤池仿佛被控制的傀儡,整个坐起,一板一眼地站起来走向老巫祝,全程心跳不变,眼睛不眨。褚楼再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错觉了。   他低头想了一秒,突然大哭着扑过去抓住秦凤池的裤腿:“我不许你走——”   秦凤池踉跄了一下,又脚步不停地拖着人往前走了一步,褚楼这才顺势放手,一副孤苦无依地小白菜模样跌坐在地上。   白枫十分满意地看着他,心道,早该如此。   唉,人老了,就是容易犹豫不决。他早前做错的一件事,就是瞻前顾后,留下了两只蛊虫,以至于蛊王不成蛊王,反而令养大的圣子横死。   他一想到那孩子,就心痛不已。   好在,新的人选却也不差,只要他能利用这人和残蛊,培育出真正的蛊王。   他冲着褚楼的方向道:“杀了他,丢下山去。”   苗奴刚受过蛊虫翻涌的折磨,都不敢迟疑,举刀纷纷攻过去。白枫身边落空的那一刹那,他面前人偶一样的长发男子,眼神突然变得湛湛有神,只见对方抬起手,五指成刀,毫不犹豫地刺向了他的脖子————   白枫说不上那感觉,痛只是短暂的,他的身体过于苍老,乃至于连痛觉都变得迟钝……但比痛更可怕的,是他思绪的迟缓——他渐渐感到魂灵从身体中剥落,一点点的,从头顶百会处钻出!   他要死了!   白枫发出濒死的呻-吟,喉咙从破口开始冒血,咔咔作响。他的额头出现一道道青黑条纹,就像某种爬虫似的,并且双目发紫,骇人至极。   秦凤池眼神发狠,脑子里闪过西和年轻的脸庞,死前高举的双手,愈发憎恨眼前的老人。他手下猛地用力,血液喷溅,白枫的头颅飞了出去,滚落到一旁的草丛。   与此同时,围攻褚楼的苗奴都停住了脚步,惊恐万分地丢下兵器,摸向自个人的脖子。   他们就好像被一个看不见的人用力掐住脖子一般,脸涨得发紫,双目凸出,舌头外伸,最后——竟然硬生生地自己掐死了自己。   一地尸体,尘埃落定。   褚楼回过神,把短剑一丢,扑过来挂在了秦凤池身上!   “吓死爷爷了!”他使劲狂蹭秦凤池的脸,把人家好好一张俊脸都挤得变形。   秦凤池下意识地托住他的屁股,怔然半晌,失笑道:“你方才作甚么鬼样子?险些害我露馅。”“嗯?”褚楼低头看他,不满道,“你对我高超的演技有什么质疑?”   “……”   秦凤池忍下了满口吐槽,心道,这厮若是鹰羽卫,只怕他得折寿十年。   “话又说回来,”褚楼对着他的脸左看右看,疑惑,“你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   “你怎知我恢复记忆?”秦大人反问他。   褚楼从他身上跳下来,不屑地瞥他:“圣子大人对我可好哩,才不会嘲讽我。”   “是吗?”   秦凤池冷笑一声,“你的圣子大人对你的八月十五也挺好。可见对付你,就不能心软。”   多么熟悉的感觉啊……   褚楼感慨。   好想打架了!   “走吧,剩下还有许多事要做。”秦凤池叹口气,将白枫的头包了起来拎着。   他转身前,眼角瞥到白枫的身体微微动弹,立刻拽着褚楼推开。只见一只青黄条纹、约有手掌长的虫子从白枫的断颈中爬了出来,但随即抽搐几下,翻倒死去。   据说苗疆的草鬼婆们,身上都有虫纹,若是身死,则会从腹中爬出本命蛊,其与宿主同生共死。   “不知秦松可找到王城了。”褚楼摸了摸手臂,浑身发毛。   太后大寿就在这几日,再不解蛊毒,官家当真变得骑虎难下。   作者有话要说:说句真心话,谈恋爱误事呢。   您二位少调情,早就下山去了,何必?   秦:……(拔刀 第100章   一族巫祝身死, 是惊天大事。秦凤池担心被白寨人发现,比如那个白羯,而尤寨摆明了别有用心, 碰上也很麻烦。   “你来时从哪边上来的?”他问褚楼。   褚楼指了指远处的灌木:“很难走啊……你可以吗?”   “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秦凤池摇头,冲他伸手, “过来我背你。”   褚楼立刻积极配合, 还给他找了个粗壮的树枝当登山杖:“大佬,你只管看着路,我肯定像个包袱一样牢牢挂你身上!”   第一次见有人把自己说成“包袱”的, 秦凤池无奈。   下山的路虽然崎岖,但速度却快很多。   褚楼趴在他背上,好奇问道:“你还没说呢,到底怎么恢复记忆的?”   秦凤池眼睛盯着脚下, 用手杖猛地抽飞了一条细长的毒蛇。   他想了想,也有些困惑:“可能那药丸压制了蛊王。白枫下手时, 我想起来很多事,唯独身体动弹不得。不过药丸的药性似乎还在, 蛊王时强时弱, 我便抓住机会控制住了身体……”   真是玄幻啊……褚楼感慨。   秦褚二人回到山下富户的庄园, 却被告知, 白柳已经同尤氏回寨子去了, 只留有一张字条,说明那十二名鹰羽卫都已下山, 此时应当正在榕州知府处等他们。   他们便又匆匆赶往府城与众人会合。   此时在遥远的京城,随着太后千秋临近,朝廷内外的气氛却如风刀霜剑一般, 一触即发。   “赵太医,娘娘如何?可有气色?”新泰帝扶额,疲倦地问。   “这……”   赵太医松开手,替太后盖好被子,转身为难道,“回禀官家,太后娘娘虽不见气色,可状况也并没有变差。”   同样的对话,过去一段时日几乎每天重复。   就算他一开始如何惶恐,如今也已经麻木了。甚至他都已经将遗书写好,暗自做好了最后要么丢命,要么丢官的心理准备。   新泰帝一时无言,寝殿内的空气顿时凝滞。   “下去吧……”吴炳胜冲赵太医做了个手势,就见老太医背起医箱,不慌不忙地告退。大门打开又关上,间隙时,他与守在外头的赵义清对视一眼,各自又谨慎地收回目光。   他站在新泰帝身后,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那张宣阔的大床。   床,从木料到寝具,处处贵不可言,富丽堂皇。屋里熏香,香气淡雅昂贵,但进来的人,还是可以闻到一股淡淡的臭味,并非是不雅的气味,而是行将就木之人特有的那种腐败的味道。   太后娘娘看上去与半月前并无不同,但仔细看,还是能发现,她的皮肤渐渐失去光泽红润,眼眶凹陷,骨节突楞,她躺在那里,就像一具尸体,无声无息的,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彻底死去。   吴炳胜打了个哆嗦。   “皇爷,我看,明天的朝会您就别去了吧?”他俯身尽量轻柔地提议。   明天……   新泰帝恍惚几息,反应过来,明天就是大朝会。这么一想,他顿时感到头疼加剧,不由烦躁地锤了锤额头。   “皇爷使不得!”吴炳胜吓一跳,忙制止他,“这脑袋哪儿能随便捶打,让臣来给您放松放松。”他迅速取了薄荷紫苏油,又松开新泰帝的发髻,为他按摩头部。   薄荷凉浸浸的气味冲淡了寝殿里的熏香,新泰帝的表情渐渐变得和缓。   他闭目养神,脑子却转个不停。   这些天,他着实见到不少跳梁小丑般蹦跶的人,有些在他预料之内,有些则令他意想不到。譬如左益昌,譬如刘坤。   他攥紧了手,心里一阵阵发凉。   左益昌和刘坤是什么人?   十年前,他还在王府时,安排了左益昌进督查院,虽说人迂了些,可这么多年也算是忠臣了……   如今看来,迂不迂腐还在两说。刘坤呢?两朝元老,出了名的和稀泥!那也不要紧,他就当荣养先帝的老臣了,可原来那稀泥也不是随便和的,仍是别有用意啊!   新泰帝怎能不感到挫败?他以为的安平盛世,处处千疮百孔,都快成个筛子了!   “朕得去,”他沉沉道,“朕倒想看看,这些人还要说些甚么。”   他脸颊瘦削,眼睛却亮得惊人。以吴炳胜来看,这么多年,他从未见过新泰帝像此刻这般执着的近乎固执。   从几天前起,宫里就开始热闹起来,宫人们成群结队地往来于殿宇和亭苑洒扫布置。   池塘边时不时能看见十来个小内侍张网打捞枯枝和水草,放入鲜活的锦鲤;花园子里小宫女们捧着一盆盆各色名贵菊花,错落有致地摆放在水榭或者凉亭边,楹联都重新换过;还有各个宫殿里,也能瞧见掌班们带着徒弟挂起彩绸,布置宫灯。   宫里为太后的千秋宴都忙得脚不点地。   众大人走进大朝会金銮殿,还能瞧见两名小宫女正跪坐在高高的金阶上,擦拭着御座束腰上繁复的双龙戏珠透雕。见到官员上朝,宫女们仍然小心仔细地擦干净角角落落,随后收起器具,朝后退了出去。   首辅王志忠站在文官前列,神色安闲,眼神却不动声色地瞄了几次御座,心里万分焦灼。他觉得此次大朝那不轨之人必有动作,而官家的处境又着实尴尬,实在不必要非得露面。   假如他能见到官家,一定会想法劝服官家。   可惜,新泰帝依然十年如一日,准时出现在了朝会上。   整个朝会透着一股诡异的和谐,大家似模似样的探讨决定了秋后赋税诸多事宜。也不知谁开的头,提起了太后过寿,加开恩科的事情,气氛便陡然一变。   王志忠大急,忙出列,想要把此事导正。   “依臣之见,恩科可在圣寿之后月余举行,”他大声道,“不知官家觉得如何?”   新泰帝点点头:“虽是恩科,也同正科,都要重视。若在月余举行,时间便有些紧。具体事宜,王卿同吏部商议,尽快决定吧。”   “臣遵旨!”王志忠应下,打算将话题转向秋后边境赈济,“往年都按丰歉来考虑是否赈济西边的边地,今年风调雨顺,堪称丰年,不知计相可有计划?”   户部尚书瑞安冲上首行礼,又冲他拱手,笑道:“待得秋粮入京,各地粮仓归拢,就知今年赈济多少。不过——”   他话锋一转,在王志忠不安地瞪视下,泰然自若道,“不过太后千秋大宴,西境诸国使节都要来朝恭贺,到时候可再谈此事,最为妥当。安大人,您怎么看?”他又看向礼部尚书安子贤。   安子贤原本正揣着手在走神,闻言吓了一跳,忙拱手稀里糊涂附和:“您说得不错、说得不错。”   朝堂上鸦雀无声。   不少人已经垂着头只看自己的鞋尖,更有那些站位靠前的官员,凉飕飕的早晨,小心地擦着额头黄豆大的汗珠子,后背腋下的朝服都露出湿痕。   要说此时最为淡定的一拨人,当属武官世勋一列了,尤其是武官,各个垂眸看着前面人的腰带,不动不言,仿佛雕像似的。   新泰帝冷眼俯视阶下这些人,除了刚才一句话,也没再吭声。   果不其然,又沉默了一会儿,前列有个人慢吞吞地蹭了出来。正是刘坤此人。   “刘阁老,你有话说?”新泰帝眼睛眯起。   刘坤一贯是个水磨性子,只见他不紧不慢地走到正中间,理了理朝服下摆,这才合掌行礼,用不高不低的声音缓缓道:“回官家,臣只是听到加开恩科和使节来访这两件事,都与太后千秋有关。所以啊,臣不得不斗胆问一句,不知道……太后的病情可好转了?”   金銮殿上只听到刘坤这一句话的余音,但又仿佛能听到众人震惊的心音。   既震惊他确实“斗胆”,又震惊他语含深意!   新泰帝坐在这张御座十年,才第一次直视刘坤的脸。君臣二人一上一下对视,看似平静,看似恭敬,但给人剑拔弩张之感,令人战栗。   他认真仔细地看着金阶下那张老脸,橘皮似的,笑眯眯的,怎么看怎么是个老好人。可就是这么个老好人,抓住时机,找到缝隙,想要直击要害——想要对付他!   他哂笑,手指微微动了动,便放松身体往后靠了靠。   吴炳胜立刻上前,朗声道:“刘阁老不愧两朝元老,所操之心甚重。太后有恙,有官家、有圣人、有魏王,还有太医院诸多太医精心照料,千秋为喜,自然能祛晦呈祥,阁老放心便是!”   这话说到一半,王志忠就暗暗松了口气。   说得好啊!   纵然太后痊愈赶不上千秋宴,也可说是为了祛除病气,仍然照旧举办。只是太后不一定会出席而已。   王志忠怎么想的呢?   他自然也有他的消息来源。以他来看,太后到底怎么病的,是谁出手,并不重要,他愿意相信官家没有意气用事,背后另有其人。   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是官家所为,又如何?只要能把此事度过,照他说少一个白氏,于官家并无坏处。   想必到时候,本朝也能迎来嫡皇子了吧?   刘坤听完,却满面惶恐,喊道:“如此看来,当真如国舅所言,太后中了蛊毒,再也好不了啦?”   一句话,将所有人的目光引到了站在一侧的白麓身上。   “什么?”白麓大惊失色,险些跪倒在地,“刘阁老岂能胡说八道!?”   他不敢置信地瞪了一眼刘坤,连忙冲上前对新泰帝辩驳:“官家勿信人言!臣绝没有对任何提及太后的毒啊!”   作者有话要说:左益昌,前文55提到的左副都御史,也是小楼他娘想说亲的那户人家。   刘坤,刘阁老,褚家的邻居。褚小楼发小的祖父。小楼正是翻到了刘阁老家,最后在发小的帮助下去了码头。 第101章   此言一出, 新泰帝闭了闭眼,王志忠更是急得险些顿足。   刘阁老立刻道:“这么说,太后当真中了蛊毒?和老娘娘一样的毒?”   在白麓回答之前, 前朝虽然对太后久不露面, 多方求医一事议论纷纷,众说纷纭, 但并没有定论。也没人真得敢说太后中毒。   白国舅却亲自认证了这件事。   白麓一阵阵发蒙, 扶住头简直想要一头撅过去,刘阁老却过来“搀”住他,那把力气大得惊人, 硬是让他躲闪不得!   “国舅,你为何不说话?”   大臣们议论纷纷,都紧紧盯着白麓和刘坤二人。   白麓想甩开刘坤的手,偏偏还甩不动, 不由急道:“刘坤,朝堂之上, 你这是作甚么?!”   刘坤完全颠覆了他过去给人的印象,咄咄逼人地抓住白麓的手逼问:“国舅怎么不回答?太后当真中了蛊毒?”   “众人皆知你们白氏祖上乃是云贵土司, 更是五大寨之一, 想来对蛊毒了解颇深!我听闻老娘娘身在嘉兴, 也中毒身亡, 两位娘娘一前一后出事, 岂不是太过于巧合了吗?!”   “你、你莫要胡言乱语!”白麓急得脸红脖子粗,又不知该怎么回答。   王志忠却被刘坤一席话说得眉头直皱, 看向白国舅的眼神十分嫌弃,又带点怀疑。   国舅往日有这么不机灵吗?看上去简直和刘坤一唱一和似的……   显然在场这么想的不止他一人,不少武官都斜眼看着白麓, 令白国舅两腿发软,总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又不傻!   他仇恨地转头看向刘坤,指着对方骂道:“老匹夫!你、你居心不良!”   如果给刘坤头顶打个弹幕,那大约是:就这?   刘坤脸色一转,袖子一甩,义愤填膺道:“我看居心不良的是国舅爷吧?太后娘娘明明中蛊,巫蛊之流想来不容见于前朝后宫,国舅爷却支支吾吾,分明是有意掩藏!”   太后可是白家人,她出了事,白麓闷声不吭,还能因为什么?   众人心中悚然,一片哗然。   这这这……这是指责白麓迫于上威,意指官家毒害太后?!   “刘坤,你莫不是疯了?”礼郡王卫远明呵斥道。   刘坤却精神大振,往上首拱手道:“史上曾有孝帝,皇父病重却沉迷享乐不去探望,孝期饮酒设宴,有悖人伦,视为失德而不配位,官家以为如何?”   殿内一下炸开了锅,不少人脑袋里同时浮现出一个念头:刘阁老确实疯了!   大臣们不约而同地低下头,整个大殿渐渐变得落针可闻。   “带走。”新泰帝面无表情,简单道。   很快便有禁卫军上前,堵住刘坤的嘴,直接将人拖走。这也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新泰帝起身,俯视众臣道:“望众卿能明辨是非,勿要佞巧多言。”   说罢直接下朝。   吴炳胜匆匆跟在身后离开,而在场竟没有人散朝。   “刘坤这是……?”一侍郎脸色发白看着禁卫军带走人的方向。   “首辅大人,这刘阁老是怎么了?”另一人忍不住问王志忠。   王志忠面色沉郁,冷哼一声,看向户部尚书瑞安:“不如问问计相。”   瑞安却神色不宁,强扯出笑容:“下官只是顺口一提,也没什么意思,哪知道刘阁老发什么疯……”他四下环顾,潦草地冲王志忠拱手,便提着衣摆离朝。   王志忠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眼神晦暗不明。   这几个人,他必是要彻查清楚的!   他叹了口气,扬声道:“诸位大人都退朝吧,谨记圣言,讷言敏行。”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抓住还在发愣的白麓,低声道:“国舅差点闯下大祸!”   白麓面如金纸,讷讷道:“我……我——”他也不知自己要说些什么,只是有种浑身发凉,大祸临头的感觉。   王志忠肃穆道:“我看那刘坤,誓要拉你下水,想利用国舅将污水泼到官家身上!”   凡是读过史的,谁不知道那孝帝的下场?直接被当时的太后强令退位,时年不过四十。刘坤的目的这才图穷匕见!   问题在于,刘坤藏得太深了,十几年没见他站过队啊。不管是昔年的珍王衡王还是魏王,他都没有任何牵扯,也没人拉拢他。本朝更不必说,就一位皇子,不成气候。   白麓嘴唇哆嗦,一下哭出声:“我真是冤啊,王首辅!我如今都想效仿何维经,直接在大殿上一头撞死,也好过被小人扒住不放——我白家两朝都老实做人,从不掺和政事和党争,如今怎么就成了出头鸟了呢?”   谁叫你白家出了两任皇后。王志忠暗道。   “为今之计,国舅还是深居简出,低调行事吧。”他也想不到什么好法子。   当天不过午,赵义清就带着人手去了户部,带走了瑞安,并传唤了安子贤。整个长历的权力部门都颇有种人人自危的感觉,明面上不敢讨论,私下却议论纷纷。   从下朝以后,新泰帝就回到勤政殿闭门不出,后宫里消息快得很,转眼间大家都知道刘坤明里暗里指责官家毒害嫡母的事情,都吓得不行。   “……众口铄金啊,”掌班苏欢用极小的声音道,“就怕传扬到民间去。”   吴炳胜忧虑地看着紧闭的朱门:“只怕有心人早就这么干了。”   “圣人来了!”几个宫女小跑过,低声道。   “圣人怎地这时候过来?”吴炳胜皱眉,“皇爷只怕不乐意见人啊。”更别提是白氏了。   他们匆忙几句话的功夫,白氏提着裙摆竟然一路跑了进来。   “我要见官家!”   “圣人,”吴炳胜小心地拦住她,一脸为难,“圣人!皇爷今天不容易,臣估摸着,皇爷是想静一静。不然,您晚些时候再来?”   皇后白昙神色坚定:“你上前禀告就是,若官家不见人,我便在此等着。”   吴炳胜无法,只得上前敲门。   其实他也了解皇后,这是一位性子极其坚忍的女子。或者说,能和皇爷结发多年到如今,无子还能稳坐中宫之位,靠的可不是她的姓氏。   皇后自然还是进去了。   “你找我何事?”新泰帝靠着圈椅,叹息道。   她双膝跪地行了大礼,抬头道:“官家,白家绝没有不臣之心。”   新泰帝撑着额角,表情倒还温和:“阿昙,你此时为国舅来找我,不大合适。”   “妾身明白,”白氏却道:“但妾身并非为求情,而是想说,不管白家有没有问题,郎君都切莫在这个时候发难,一切可秋后算账。”   新泰帝险被逗笑。   他起身走到白氏跟前,轻轻扶起她:“你我夫妻多年,你当了解我,正如我也了解你,了解白麓。放心好了,不会有什么秋后算账。”   白昙并没露出放心的神情。   她受够了太后和白家的拖累,有时候恨不得孤家寡人!可白家蠢归蠢,忠诚倒是不缺,若是官家受到流言影响,白家也罢了,前朝只怕彻底认定了那刘坤的鬼话!   “国舅甚至想以死明志,”她苦笑道,“让妾身劝住了。现在这时候,死不死,都让人误解。”   新泰帝拍拍她的手,眼神清明:“阿昙,你不必担心。你如今仅看到些狐狸尾巴,后头可多的是热闹能瞧。”   如今的局面,他能做的不多,但只要太后不死,难道那些人还能将他拖下王座?   赵义清已经收到了南边的密笺,若是快的话,这几日人就该回来了。   “你是朕的皇后,其余人你都不必在意,”他沉声道,“你若想为朕做点什么,那就守好太后。”   白昙凛然。   她行动力极高,既然话也说到了,新泰帝也表明了态度,她便又脚步不停回去了慈安宫。这些天,太后宫内诸事,她确实也不假他人,都亲手料理。   “同样都是白家人,唯独皇后不同。”新泰帝对吴炳胜感慨,“我对她警惕有余,亲密不足,可她却数十年如一日,这么看来,是我负她良多。”   吴炳胜无言。   照他来看,圣人也没多爱皇爷,也是尊敬有余,亲近不足。至多把皇后这位子当成一份事业来干,风风火火。哪怕是皇爷这样多疑的人,十来年了,不管魏王和太后怎么瞎蹦跶,都没有因此对圣人产生不满。   都厉害,都不是凡人。   这一日尚算平静,大臣们还以为今日大朝已经足够震撼,没料到几日后一封谏书,引得朝堂动荡!   作者有话要说:我前面应该没提皇后的闺名吧?没印象……   长历这些官员还是太文雅了,白国舅也太弱了叭!!上前揍啊! 第102章   左副都御史, 左益昌。   竟然以死相谏,一头撞死在了官家的勤政殿!   据闻,当天左益昌求见新泰帝, 两人在殿内起了争执。随后殿内传来新泰帝的怒斥“目无纲常, 藐视君王”,左益昌大喊一声“臣愿冒死, 以尽区区!望官家垂听!望官家悔悟!”   砰地一声巨响!   赵义清几乎同时冲了进去, 只见到满地溅血,左益昌已倒地身亡。   事出之后,左益昌的那封谏书立刻传遍朝野, 文人们不敢明面讨论,私下却争相传阅。   见其中大谈新泰帝有失孝悌,德不配位,引用圣人言曰“君将拒谏则忠勇散, 善恶同则功臣倦……药石之言,良药苦口, 请官家明鉴……”   最后劝说新泰帝下罪己诏,最好能及时禅位于大皇子, 好将丑闻转为美谈。   不说督查院加班加点开展思想工作, 彻查大小御史的案牍, 其余各部门都开始严查, 生怕门下再出个左益昌那样的棒槌!   内阁的阁老们最年轻的就是首辅王志忠, 四十岁,剩下各个年老体衰, 熬着大夜愁眉不展。   “真是没想到啊!”程阁老望着刘坤那张空桌子,幽幽叹气。   裴阁老低头看着左益昌那封谏书的抄本,一脸不忍直视:“是没想到。左益昌那厮甚时候变成了个‘文死谏’的性子?想当年老夫还是他经科房师, 未见他有这般文采?”   写的什么狗屁倒灶的玩意儿,也好意思拿出来秀!   他当官这么多年,官家可以说是他最满意的一届皇帝了,人稳重勤奋,尊敬朝臣,听得进劝,还不激进!也不爱花钱!也不爱打仗!   还换一个……换一个谁知道换成个什么德性的人?大皇子那样的?   烂泥扶不上墙啊!   程阁老捋捋胡须,蹙眉道:“这桩桩件件,剑指御座,所图甚大啊。”   坐在他对面的裴阁老翻了个白眼:“你说的是废话!就问你,大皇子有这本事?”   “大皇子原本没有,”程阁老不慌不忙,“现在约莫以为自己有了。”   内阁顿时安静下来。   王志忠坐在正中间上首,一直揣着袖子出神。都这会儿了,其实也好猜,但是他实在有几点捉摸不透……他听到程阁老最后那句话,心中一凛。   说实话,他们虽然瞧不上大皇子,但大皇子毕竟是官家现在唯一活过成童的儿子,再过几年就能加冠。千亩旱地一株苗,再扶不起,那也得捧着扶着。万一这独苗出了事,他们总不能效仿前朝,捧个女帝出来吧?   这时候,可不能让这株独苗掉进坑里了!   “不行,我去见见大皇子!”他坐立难安,腾得站起来往外大步走去。   几位阁老见他一溜烟人就跑了,也都慢吞吞地起身准备下班。   “首辅大人还是年轻。”程阁老轻哼道。   裴阁老哼得比他还大声:“你可别干站岸,真要出了事,你起码还得再干十年才能告老!”   王志忠到大皇子府邸求见,熟料门人告知,说大皇子去了京郊。   首辅心里一瞬间咯噔了一下。   这时候去京郊?   他仰头看着皇子府的牌匾,顿时感到无奈。偏偏皇子并未大婚,不然他还指望一下王妃。他转身上了马车,对车夫道:“去九府衙门。”   十月初十这一夜注定难眠。   夜半三更,大皇子卫谨带着京郊大营三千人马逼近内皇宫。内城本就宵禁,街道空旷。这一行人悄无声息地一路行至内皇宫大门,黑压压的一片,才惊动了守城门的禁卫军。   卫谨并未注意到宫里诡异的安静,他带着人马行色匆匆赶往勤政殿,内心并无志得意满,表情甚至还带着惊惶。   他今晚可以说是被京郊大营的人架着来的。   虽然逼宫的决定是他下达,他也有了这样的决心,但此时此刻,他并不觉得自己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等到卫谨站在了勤政殿的大门前,他甚至感到一种荒谬。   ‘我有资格站在这里吗?’   左右的将领却替他推开了朱红的大门,院子里弥漫些许的血腥气。有几个宫女是他熟悉的,他不敢去看,方才也来不及求情。   “卫谨,你出息了。”皇父坐在御座,脸上没什么表情。   卫谨一下就慌了。   他能听到自己如同擂鼓的心跳,那么左右的士兵呢?上首的皇父呢?   “父皇,您应当、应当遵从御史谏言,让位于儿臣,”他极力镇定地背出一串话,“届时您稳坐太上皇御座,国事朝政,儿臣依旧以您为尊。”   新泰帝看着前方那个年轻人。   十六,还是十七?   个头长高了,穿着皇子朝服似模似样,可瞧着自己的眼神,一直没变过。   总是那么胆小、卑怯。   他有些不忍。   “父皇……”卫谨不安地开口,这一句称呼成了他最后一句话。   下一秒,身旁的将领突然暴起,竖刀砍向了他的脖子!卫谨的身体还立在原地,从断颈处喷溅鲜血,他的脸上尤带惊愕,脑袋咕噜噜滚到了御岸前。   新泰帝移开目光。   魏王就在此时从夜幕中踏入了勤政殿,一脚踩进血洼里。   “殿下。”那将领收刀回鞘,单膝跪下行礼,方才拖着大皇子的尸身退出大殿。   “大皇子谋逆,臣弟护驾来迟,”魏王恭敬地俯身,“皇兄受惊了吧?”   新泰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身后一左一右站着赵义清和吴炳胜。   “果然是你。”   魏王站直,一派坦然。   “皇兄数十年如一日提防臣弟,怎么会想不到是臣弟呢。”   新泰帝扯了扯嘴角:“我虽了解你的野心,倒不知你连亲娘都能下手。”   如果他一开始还怀疑太后和魏王合谋,如今也看明白了。太后那性子就是个小女子,也惜命得很,万没有豁出命帮扶儿子的气魄,否则十年前就轮不到他坐在这里了。   一提到太后,魏王脸上的笑意便隐去了。   新泰帝眼神复杂地看他:“太后虽然没能力帮你夺位,但也一心爱你护你,你舅舅无心争权,对你来说,却有益无害……”   他自小靠不着亲娘,也没有外家支持,父皇高高在上。可魏王和他不同,偏偏想法也不同。   难怪众人怀疑来怀疑去,最后也难以真正落到魏王身上。试问一个想夺位的亲王,又怎会除掉身为太后的亲娘和外家呢?   魏王却冷笑一声:“娘娘确实爱我护我,又有什么用?她无非是让我做个缩头乌龟!父皇在时,她不敢为我争取,令我永失王位,父皇不在了,我还得装疯卖傻,求得安身立命,凭什么?!”   “白家……”他不屑地哼笑,“白麓简直废物!不但于我无助,还拼命拖我的后腿!”天知道他看着白麓那张老脸,心里多么憎恨!   他不愿再想这些人,挥了挥袖子:“不谈他们。皇兄,大皇子可是您唯一的儿子,没了他,又德不配位,我看您这位子坐着也难安,不如还是让一让吧。”   新泰帝十分平静:“就算要让,无须急于一刻。你既然费这些功夫,无非想求一个名正言顺,想要史书一笔美名,那就等一等吧。”   魏王自然察觉新泰帝的表现冷静得不正常,但兔子急了还要咬人,对方要是立时就写诏书,他反而会担心有诈。他转念一想,今日不同意,明日只怕就不得不低头了。   “也好,”他笑道,“今晚皇兄痛失爱子,臣弟确不应该为难皇兄。此事,我们就明日再议。”   三千人马如潮水来,又如潮水般褪去,守在了城外。   勤政殿里静悄悄的,不过气氛并没有那么消极。   “皇爷,大皇子的尸首……”赵义清看着那颗脑袋,迟疑地问道。   新泰帝疲乏地揉了揉眉心,眼前闪过一些卫谨小时候的模样。他心里对卫谨的死,并非毫无触动,可说句实话,有限得很。   “你着人收敛吧,去找找身体,好歹让人缝合起来,有个全尸。”   赵义清招来了手下去办,他又看了看那脑袋,欲言又止。   “你想问什么?”新泰帝侧头看他。   “……大皇子,当真是皇子吗?”他忍不住问道。   人都死了,新泰帝也无心隐瞒,想了想,告诉他:“我当初在潜邸之时,身体不太好,皇后无孕,几个妾室也孕相艰难。我有心争位,无子是大过,故而用了些手段。”   其中有些阴私,他不欲告诉赵义清,以免污了对方的耳朵。   当年他本想从济民所秘密抱养一个婴孩,交给妾室充作庶子抚养。可谁知他的一妾,为了后宅争宠,竟然偷人孕子。   他确实震怒,怒过后,又不得不咬牙认下来。毕竟比起错漏百出的抱养,由他的妾室生养自然更加有保障。妾室难产死去,竟一举得男。   这么多年下来,他不愿迁怒孩子,只能无视对方。卫谨今日之死,固然有他无自知之明的原因,更多还是由于他的漠视。他当年若是有心,便有无数种法子教导卫谨安分守己,今日也不至惨死。   赵义清是聪明人,他能听出来新泰帝的语焉不详。   当然了,很多事他不必了解过深。   当前他只要知道大皇子并非新泰帝亲生的,那就足够了。   “臣观魏王言行,很是奇怪,”他摸摸下巴,“魏王似乎笃定咱们明天就会向他低头。”   吴炳胜倒抽一口气:“这魏王,难道还有后招?”   “只怪这些天边境不宁,”赵义清蹙眉,“西境就不提了,沿海倭寇猖獗,九府大部分人马都调去镇压,否则咱们也不至于如此被动。”   新泰帝心态反而很平静。   “你以为只有京郊大营?”他摇头叹息,“这人可是忍了十年,你就看刘坤左益昌之流,藏得如此之深!文人口诛笔伐,倘若太后这次真得不好,我不退位都难堵天下悠悠众口!”   他身边属于自己的势力,只有九府衙门和鹰羽卫。赵义清的九府衙门多半去了沿海,还有嘉兴等地,鹰羽卫本就是暗探,人数并不多,近卫司剩下的仪鸾卫都是花架子,也顶不上用处。   禁卫军么,只有不到两千五,还分散在各城门。   新泰帝自嘲一笑,心想,他自继位以来,延续先帝的政策,打压宦官,压制武将……到底是对是错?   仔细想想,他又不像先帝那样稳坐天下,这样的政策,导致京城内变,他竟然就毫无反抗之力。勤王的队伍都被他分散在各地,若是等褚志海这些人带着部队回来,恐怕他已经人头都落地,天下早就换个人做主了!   “解药大约明日就能送到,”赵义清宽慰他,“魏王这人吹毛求疵,夺位还想图一个完满,正好给我们一线机遇。只要太后一醒,让位的理由就站不住脚,他若想夺位,那就是谋逆。”   本朝重文轻武,文人风气鼎盛,天地君亲师日渐盛行,理学之道慢慢占据主流。假如魏王毫无怨言要篡位,文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他淹死。等他上朝,督查院的御史都能撞死多半。   这也是魏王绕来绕去,想要逼迫新泰帝主动退位的缘由。   第二日无事发生。   皇城的老百姓对京城气氛十分敏感,昨天大半夜的马蹄声来回响,明摆着不正常。于是第二天集市冷冷清清,街上也没什么人行走。   朝臣们更不必说,原本要休假或是溜班的,都老老实实坐班,不串门不打听。低级官员更是早晚三炷香,恨不得混乱的局势早些明了,高级官员下了班门户紧闭,生怕有人上门。   王城终于带着解药回来了。   “标下不负众望!”他沙哑地高举双手,将精铁的药盒呈上。   新泰帝也没管他是怎么从魏王重重把守中进宫的,高兴地命他起身,“你是功臣,一路想必极为艰辛,快坐下说话!”   赵义清接过药盒,示意他坐。   “标下不辛苦,”王城如释重负,坐在吴炳胜亲自搬来的椅子上,一身狼藉,“秦大人的徒弟从万山城一路赶到嘉兴,把药引子也带了过来。我们请孙大夫连夜炮制解药,标下拿药就走,孙大夫找了人试药,若是药效有误,再带新药追赶标下。”   他连忙加了一句,“臣既然到了,想必药效应当无误。”   新泰帝还是挺信任孙子初的,赞赏地颔首。   “秦凤池可回来了?”   王城愣了一下,犹豫道:“标下赶赴京城的时候,听秦松说,秦大人和褚侍卫还困在万山城。龚千户已经带人杀了过去……标下觉得以秦大人和褚侍卫的本事,应该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吧……?”   那不就是不清楚?   新泰帝大急。   作者有话要说:君将拒谏则忠勇散,善恶同则功臣倦——《洪武大案》电视剧   新泰帝倒不是不能生。 第103章   按照新泰帝的想法, 此时应当派人前去接应秦凤池,无奈城门进出不易,他们也不想打草惊蛇。毕竟当前的重中之重, 就是尽量兵不血刃地拿下魏王, 平息朝野动荡。   “皇爷……”赵义清看着新泰帝。他心有疑虑,又不知该不该问。   “不必多言, 我知晓轻重。”新泰帝摆摆手, 凝望起窗外的那些落叶。   他看着看着,突然失笑,低声道, “成章,你知道秦凤池喜洁吧?”   赵义清纳闷地点头。   大内谁不知道?他有一回有幸和这厮出公差,就因为无意中用了对方的巾帕,忘了说, 差点被这厮提刀追杀两条街!   “这事啊,其实赖我, ”新泰帝含笑回忆,“大监从济民所带他回来那会儿, 他才五岁。济民所环境你也清楚, 所以他那时候原不爱洗澡。一到要洗澡了, 照顾他们的嬷嬷就要去找皇后告状, 说他带头闹腾, 光屁股在院子里头跑……”   那会儿,白昙与他刚大婚不久, 还是新妇,自己都未曾生养,哪能应付一个五岁孩子?   最后他亲自出马, 带着小凤池念书,教小孩刷马,一起玩泥巴……等到最后要睡觉了,他偏不让小孩洗手洗脸。   他记得很清楚,闹腾了一天,小凤池脸上身上都是墨汁泥巴,浑身一股马粪的臭味,眼泪打着转要落不落的,特别可怜。可他那会儿也年轻,打定主意要给小孩一个毕生难忘的教训,硬是坚持了三天不给小孩洗漱。   最后他问小凤池要不要洗澡,小孩崩溃嚎啕大哭的模样,至今仿佛还在眼前。   新泰帝讲着讲着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   赵统带嘴角抽抽,实在无法将他口中的小孩,和堂堂秦指挥使联系到一起。他从前闯荡江湖,也遇上一些有怪癖的高人,人家那洁癖多半因为一场血战啊什么的,听起来就比较厉害……结果秦大人是这么个原因。   他瞄了眼新泰帝,心中止不住的怀疑。听说皇爷最早还住在宫里时,身边有位姓秦的宫人。他没有刻意打探,就是觉得颇为巧合。他还听见皇爷不止一次喊过秦大人“凤凰儿”。   “成章?”   赵义清回神,又觉自己的想法荒谬。   秦凤池若真是龙子凤孙,何须刀里来火里去?   他们到慈安宫时,皇后正难掩激动地守在床边,赵太医则小心地拿着药瓶查验,嘴里啧啧称奇。   “那,官家,臣这就给太后娘娘用药了?”赵太医侧身询问新泰帝。   新泰帝点点头,在一旁坐下等候。   赵太医取了一只小瓷勺,小心翼翼从药瓶里倒出一些药来。只见这药呈半流质,质地极为粘稠,灰黑色,带着一股浓烈的腥臭刺鼻的气味。   “这药真的没问题吗?”皇后屏住呼吸,困难地问。   “臣查阅了药经,又对照了孙大夫寄来的方子,圣人放心。”赵太医也下意识往后仰,这味儿实在太冲了,连他都有些受不住。   他示意皇后扶起太后,一勺勺分次将药喂给太后,然后赶紧命人端来一个深口的唾盆。   太后原本沉睡,喂过药后大约过了一刻钟,忽然皱眉,喉咙上下吞咽,人便慢慢挣扎着醒了过来。她一醒来,第一反应就是转头呕吐,稀里哗啦的,比药还要难闻的气味充斥整间寝殿。   赵太医低头去看,只见那盆里都是黑色液体,液体里翻滚着密密麻麻的虫子和白色的虫卵,让人一瞬间从天灵感麻到尾巴骨,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连忙移开视线,展开方子再看一眼,吩咐那个捧着盆哆嗦的宫女:“赶紧去,连着盆一起扔进炉子里烧透!一定要烧一晚上!然后整座炉子砸了,石头带灰烬一起深埋!”   新泰帝脸色发白,他不太放心,让赵义清着人去看着处理。   “娘娘,”皇后拿了湿布给太后擦拭一番,服侍她漱口,才轻声唤,“你怎么样?”   太后昏昏沉沉地半躺回去,眼神茫然地在众人身上打了个转,显得极为虚弱。   “我给太后娘娘施针吧,让娘娘睡一觉。”赵太医小声道,“她再睡一觉,才算真的醒了,神志也就清楚了。”   太后这一觉从午后睡到黄昏点灯。   她睁开眼,一瞬间觉得空空荡荡,疲倦万分。她侧头看去,就见新泰帝正坐在床前的椅子里拿着本书在看,烛火昏黄,气氛安宁。   “修稷……”   她低哑地唤了一声。   新泰帝惊讶地回头,没想到她醒得这么快。他忙放下书,伸手扶起太后,坐床边问她:“娘娘可有哪里不舒服?渴了吗?还是饿了?”   太后抓住他的手,盯着他看了半天,嘴唇颤抖:“我,我对不住你父皇。”   新泰帝一时无言以对。   他与这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对视,很想问她,‘你只是觉得对不起父皇吗?那我呢?’   这么多年了,他无法孝顺亲娘,对太后纵然有几分戒备,但两人母子相称多年,他对太后也寄托了对母亲的孺慕之情,却没想到太后最终在背后捅了他一刀。   “娘娘,”他叹息道,“卫修恪与白寨的巫祝联手,不但害死了荣太妃,还差点害了您。要是秦指挥使没有拿到解药方子,您只怕就醒不过来了。”   太后原就憔悴的脸色更加苍白,老泪纵横。   她确实是惜命的人,只是挨不住亲儿子的哀求,才答应假作中蛊,却没想到……她当时喷血的时候,心里就什么都明白了。修恪是连她也不信了,连她也怨恨上了。   “你……一直是个好孩子,”太后羞愧地低头,又抬头哀求他,“官家,你看在先帝的份儿上,别杀他,你、你就把他关起来,好歹让他活着……”说罢失声痛哭。   新泰帝看这老妇,说是恨,又觉得她可怜。   “娘娘,卫修恪现在还没闹出来,”他沉声道,“您去劝服他吧,现在住手,我能保证他可以在魏王府里活到终老。”   第三日。   魏王来勤政殿之前,西境的战报先一步送到。   “皇爷,”那兵卒双手递上战报,急道,“西境大急!马监军战死,褚将军中毒昏迷,马喇国大军压境,边境线危在旦夕!”   “马玉死了?!”新泰帝震惊,“褚志海中毒……中的什么毒?”   兵卒痛声道:“军营混进了奸细,军医说将军似中蛊,若是没有解法,只怕——”   新泰帝和赵义清对视,顿时明白,这便是魏王等待的时机。   假如太后没有解药,一方是朝臣相逼,一方又面临前线危急,新泰帝别无他法,最终必然妥协。而魏王刚一继位,便解决了内忧外患,谁能不说他是天命所归?   打得好主意!   新泰帝命兵卒暂且退下休息,他沉吟片刻,决定传召魏王。   卫修恪听到小内侍的传唤,觉得十分可笑。   “去慈安宫?”他看向慈安宫的方向,“难道想借娘娘令我心软,让我羞愧?”他想到这点,忍不住冷笑,“拖延了这么久,也不过如此!”   他带着人一路行至慈安宫。然而距离越近,他的脚步就越迟疑。   这条路他走过多少次?   实在数不清了……   “殿下?”身旁的亲卫低声提醒。   卫修恪定了定神,大步走进慈安宫。   他既然已经跨出那一步,就决计不会再回头,也许他往后的日日夜夜,都要抱着愧疚难以入眠,那又如何?   只要他能坐上那个位子!   可惜他的决心,只维持到进入寝殿的前一刻。   卫修恪一眼看到那个坐在床上的身影,整个人完全惊呆了,仿佛变成了一座石像,既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生根似的立在那里。   太后就望了一眼儿子,心中大悲。   她儿子见着她,竟然一点喜色也没有。原还自欺欺人,总想着,也许是她想差了?也许修恪也准备了解药,他们可是嫡亲的母子,修恪总不至于不管她死活啊?   可原来,他真得没盼她活。   太后怔怔地低头看自己的手,心想,她一辈子养尊处优,从前见那女人心如死灰一样地吃斋念佛,一直不大瞧得上。   如今,她算是知道何谓心如死灰了。   亲生的儿子都希望她死,她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娘……”   太后抬头,见魏王满脸扭曲,又是惧,又是愧,一步一挪地过来,隔着几米就跪了下去。她突然心头发酸,眼泪砸了一手。   “修恪,咱娘俩做错了,你……你改了罢。”   十月十一。   京郊大营数十将领下狱,吏部协同九府衙门,彻查官员档案,一切都井然有序地进行,按照新泰帝的要求,尽量不扩大,不深究。   秦凤池和褚楼等一行十几人,于深夜返回了京城。秦凤池带着鹰羽卫返回近卫司,他还带回了西和的骨灰,等新泰帝封赏后再行下葬。   褚楼则回去了褚府。   “小楼,你别瞎胡闹!”褚远忙着收拾行囊,焦头烂额地看着幺弟,“西境现在局势混乱,正在打仗!你一点经验也没有,爹也不知道怎么样,我到时候顾不上你啊!”   褚楼一屁股坐在他行囊上,坚持道:“两个你都打不过我,我要你顾什么?我就问你,你了解蛊毒吗?会用药吗?万一你一个不小心,把咱爹弄死了,咱娘就得守寡了!”   褚远啪地拍了他脑袋,无奈地骂道:“童言无忌!快呸几声!”   “……”褚楼敢怒不敢言,只得冲他吐口水。   褚远拿他没辙,对峙半天,思来想去,服了软。   “你就守在爹的营帐里,哪儿都别乱跑!”他警告褚楼,“我告诉你,你万一出了事,全家会拿我祭旗知道吗?!我还想娶媳妇儿,你别害我!”   褚楼使劲翻白眼。   “还有一件事。”   褚远看着一脸无辜的弟弟,有些难以启齿。   “你和……秦指挥使,没什么……那什么吧?”   “什么什么?”褚楼一脸雾草,差点跳起来,“你听到什么了?”   “……”   那就是有什么了。   褚远捂着头,不知道该给什么反应。   “娘会杀了你的,”他肯定地说,“你完了。”   褚楼却满脸无所谓,把自己的外衣裤衩随便叠了叠,丢到了兄长的行囊里。他转过身得意洋洋地冲兄长挑眉:“娘不敢杀我,秦大佬说了会请圣旨赐婚!”   哈?   褚远目瞪狗呆。   “这……这怎么可能?官家哪会同意这等荒唐事?”   说实话,褚楼也觉得不大现实,可秦大佬说没问题啊。比起他们这等屁民,秦凤池定然更了解官家。既然他说可以,那肯定可以嘛!   褚楼摸下巴若有所思:“其实你想,秦凤池那等身份,让他一辈子孤家寡人,官家只怕也做不出来。可要是准他成家立业,又难免刀子生锈,利益牵扯太大……若是他大张旗鼓搞断袖,岂不两全其美?”   他一抬头,就见自家大哥脸色铁青。   褚远越听越难以接受,秦大人或许很厉害,可他弟弟多简单的一个人,难道要跟着秦凤池一起孤寡一辈子?   结果褚小楼这厮,没心没肺地发出浪荡的笑声,还冲他挤眉弄眼:“大哥,秦凤池马上就要成你弟媳了哎,见到你要喊你大哥,爽不爽?”   “……”   褚远拒绝去想。   当天深夜,一支驿骑从京城疾行,要日行三百里奔赴前线。   褚楼一身轻骑铁甲,口覆面巾,迎风策马疾驰。不多久前,他还是一个骑马三两日就走不了路的人,如今也像鹰羽卫一样,大腿内侧长了一层薄茧,对于扑面的尘土习以为常。   接下来,他还要迎接西境风沙刀戟的考验,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他眼前又浮现秦凤池暗含忧虑,又平静无波的脸庞。秦大人甚至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握住他的手,紧紧地握了很长时间。   褚楼在黑夜里眯了眯眼,有点想笑。   他猜,秦凤池可能是被他说的那些flag吓到了,怕任何期待重逢的话都会带来不好的结果,只能用力握手,以表期许。   等他们得胜归来,他就要娶媳妇儿啦!   永庆十年十一月初八。   大军大获全胜,西境三国重订盟约,划分国界。   十一月末,大雪纷飞,大军班师回朝。   京城褚府。   东厢房烧着炕,一屋子暖香扑鼻,女人们围坐在炕桌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做着针线,听宁氏念西境传来的家书。   “……毛皮……冬虫夏草……藏红花……扎染土布五十匹?”宁氏皱着眉头,“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臭小子乱买什么,药材也罢了,土布怎么做莜娘嫁妆?罢了,只能填进去全当个新奇好玩了……”   裴姨娘听着主母絮叨,忍不住笑,一旁的褚莜小脸通红。   “咱们收这么多年的家书,就属楼哥儿的最有意思!”   宁氏根本没听到她们的话,目光被最后一行字吸引。“……您小儿媳不日会上门见礼,娘亲记得态度好点儿啊!”   不日上门……她表情严肃认真地回忆,最近哪有姑娘上门?好像只有个秦指挥使送来一堆礼物……?!   “褚云开!!”   两个妾带一个姑娘,就看着宁氏突然变脸,一脸狰狞地提着裙子就下炕冲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古代也有火葬风俗。正文就到这里了。   最多三个番外,我来讲一下:   第一个:算是补充正文,放正文不合适,但是又必须交代。   《几年后的秦褚二人隐居生活》   第二个:评论提到过的,小学低段学霸VS小学高段学霸,平行时空现代番外。   《小学鸡之间的王者对决》   第三个:没想好,评论有想法可以说,我看看,如果没有想法就两个番外结束~~~   么么啾~~ 第104章 番外二 江湖隐居日常   清风明月, 以竹林为海,视月色如波。   在这如水月色之下,竹林之间, 一南一北立着两人。   其中一黑衣人, 束着简洁的发髻,木簪横穿, 眉峰锐利, 目光冷肃。他身材极为高大挺拔,一手持刀,刀尖斜斜垂向地面。   另一人身着洁白劲装, 看起来不及弱冠,年少张扬,眉眼不笑也有情,却是随意扎起高高的马尾, 凌乱的发丝随着夜风飞扬,正如他周身的气场, 和他手中跃跃欲试的长剑。   “你输定了。”白衣人浓眉微扬,笃定道。   黑衣人上下看了他几眼, 露出不屑的笑容:“这委实是我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那么, 你就来试一试, ”白衣人一抖长剑, “看我到底是不是说笑。”   “好, 试试就试试——”最后一个“试”刚出口,黑衣人的刀便似一道白虹横贯长空, 劈向了他!   白衣人兴奋极了,不退反进,横剑当胸, 刀剑相撞,一股无形之气以此为中心震荡开来,地上的竹叶刷的一声四下腾起,如同绿色的雪缓缓飘落!   两人一黑一白,衣袂翻飞,长刀锋芒毕露,名剑轻灵似鸿,这一场对决不见杀气,反倒越战越缠绵,不似过招,更像以刀剑谈情了。   短短的几息,两人便比过三四十个来回,白衣人扭腰翻腾,脚尖轻点竹子,一招“一见倾心”直扑黑衣人的后脑勺,剑尖停留在离他一寸的距离。   “你输了。”   黑衣人侧头,平静道:“是,我输了。”   竹林潇潇。   半晌,黑衣人无奈地弹开肩上的剑尖:“……玩够了吗?”   褚白衣挽了个剑花,收剑回鞘,得意洋洋道:“啊,我真是极有气势……请叫我褚影帝!”   他扛着剑竟然还转了个圈,轻飘飘的纱质外衫扬起,趁着竹林背景,还有几分仙气。   虽然听不懂褚楼又在嘀咕什么,但也不影响秦凤池听明白他的意思。   这戏精。   秦凤池摇摇头,随手把刀往远处一掷,刀光骤闪,锵的一声笔直地插在了一株枯死的老树树干上。那刀口看着经年累月,竟然次次都能怼进同一个地方,分毫不差!   “靠……”褚楼忍不住翻白眼。   什么人啊这是?故意的吧?是不是故意的!装-逼都比他装得自然!   “我好像听见有人在骂我,”秦凤池微笑着走近,伸手捏住他的嘴巴,“你这张嘴若是不能好好说话,不如干点别的?”   褚楼被他捏得嘴巴嘟起,气得用眼神挑衅他。   “既然你同意……”他笑得更愉悦了,微微低头,狠狠亲了一口,才放开他。   “秦狗子!”褚楼气得往他身上一蹦,“我就骂你,秦阿狗秦狗狗!”   秦凤池大笑起来,顺势背着他往远处的竹楼走去。   这么一说,自永庆十年那场风波,又已经过去了五年了。五年的时间既短也长,不够改天换地,但足以令人事巨变,物是人非。   对他而言,唯独他背上这人,好似一点没变。   竹楼是两年前才建好的,当时他们跟着威远镖局的镖队到处行走一年多,无意中寻到这一处山谷竹楼,便决定在此定居。   他们中间陆陆续续过来,有时候一人,有时候两人一起,又或者带些朋友,总算在两年前把这座二层的四居室小楼建好。   因为本地气候温暖,冬日无雪,又盛产竹子,褚楼就决定建苗寨那种竹楼。只是他们不打算养猪或者家禽,只抬高了竹楼四角,一楼下方腾空,四面轩敞,二楼才是卧室。孙子初给了他们一些种子,种在竹楼周围,长出来开些小花,便不怎么飞蚊虫,实在奇特。   秦凤池踩着竹梯走上一楼,将人放在软垫上,这才去火塘看那铜锅。铜锅里汤色乳白,咕嘟咕嘟地翻滚,腾起一股浓郁的香气。他看着火候差不多了,才又扔了些新鲜芫荽进去。   “你又不吃这玩意儿,加它作甚?”褚楼滚在竹制的地板上,懒洋洋地嗅着空气里鱼汤的香味。   “我只是不爱吃,并非不能。”秦凤池用勺子搅了搅,就取了碗,将芫荽和鲜嫩的鱼肉连汤一起舀进去,将碗递给褚楼。   褚楼立刻精神了,捧着碗把矮桌拖过来,两人对坐着,一面临着竹海,一面临着松涛,边聊边喝鱼汤。按褚小楼的说法,这日子,纵是神仙也不换。   他吸溜喝了一口热烫的鱼汤,连忙吐舌头散热,“妈呀,烫死了!”   秦凤池慢条斯理地一口接一口,闻言含笑瞥他一眼。   这猫爷爷,说他多少次,照样没记性。   褚楼只得捧着汤碗等晾凉,无聊道:“咱们是不是该回去猫冬了啊?好冷了哎。”   是的,虽然本地气候温暖,但是在这种地方住竹楼,冬天还是会四处冒风。头一年他们住了一次,褚楼坚持了三天,就拽着秦凤池溜回离得最近的威远镖局。   “你先剥个蛋吃,”秦凤池递给他一颗竹鸡蛋,“……总得等找到竹虫再走。”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对面的青年,见对方一会儿换个姿势盘腿,就知道是因为腿不舒服。   不由心痛。   犹记得永庆十年的年末,他收到了褚楼的家书。   明明纸张就能看出来风霜,但字里行间又那么活泼可爱,他贴身收着,心里总算得以慰藉。虽然褚楼的建议那么不靠谱,他还是买了东西送去褚府,也不管褚夫人多么诧异。   只要褚楼能平安回来。   秦凤池至今仍不敢回忆细节,每一幕都让他胆战心惊。   这人眼下眉眼鲜活地坐在他面前,那一年,却是血糊糊地躺在马车里,被拉回来的。   褚将军毒蛊解了,拼死披甲上战场,褚楼和褚远就作亲兵守在他身旁,一场一场的硬仗扛下来。最后一次突袭里,褚楼一箭射死对方大将宇吉松,对方的军队顿时溃散,褚楼却撤退不及,被散兵围攻,跌落马下,被拖行几十米……   褚远带着人拼命把弟弟救回来,但褚楼双腿膝盖重伤,几乎露骨,边境缺医少药,他几度熬不过去。最终褚远带着褚楼先行赶回来救命,孙子初再一次救了褚楼。   如今褚楼早已恢复,像方才那样与他对招不落下风,只是膝盖仍旧不大好,下雨下雪,骤冷骤热,都会让他骨头发疼。   二十出头的年纪,身子骨却跟经年的老兵似的经不起磋磨。   怎不令人心疼?   “怎么不吃了,”褚楼探身在他耳边大喊,“啊——!”   “……”   秦凤池吓一跳,无语地看他。   妈的,白心疼这小混蛋了。   “我是看你发呆,汤都冷了,”小混蛋还振振有词地搅理,完了笑嘻嘻冲他撒娇,“哥哥,再给我剥个蛋呗?”   秦凤池瞪了他一眼,手却不听使唤地拿了一个白煮蛋。   褚楼美滋滋地喝一口汤,咬一口土鸡蛋,心道:都五年了还一看他腿就露出那种表情,到底谁才是“小公主”?   早上活络了筋骨,又喝了热汤,褚楼长长舒了口气,浑身上下都舒服许多。他坐在火塘边烤火,看着秦凤池端碗端锅来回走动。   “好了,过来让我看看你的腿。”秦凤池忙完,在褚楼身边坐下。褚楼便老老实实地卷起裤腿,脚丫一翘伸到对方大腿上。   秦凤池搓了搓手,确认双手发热,才捧起褚楼的膝盖揉捏查看,见昨晚还有些红肿的膝盖已经消下去,上下肌肉都不再紧绷,才松口气。   “我再多找些竹虫,然后我们就回嘉兴,”他把褚楼的裤腿放下,仔细地掖好,才握住对方只着白袜的脚,给褚楼取暖,“你想想还要不要带什么东西。”   褚楼眯起眼,像只懒猫咪一样缩起来:“嗯……干笋带点,鱼干带点,还有什么?先生不是只要你把药材找全嘛……”   “白柳早就将剩余那些药材托人寄到江南了,”秦凤池叹息,干脆也跟着躺平,再把他抱进怀里,“只那一味竹虫必须要这附近所产的而已……你还真是万事不管。”   他的手贴到那里,便跟着内力散发暖融融的温度,褚猫虫就很自觉地挪啊挪,干脆整个人压在他身上。褚楼将整张脸都埋在他下巴和胸膛之间的位置,两手正好缩在他的腹部,两只脚丫还面对面贴着他的,总之就跟个人形贴纸一样贴着秦凤池。   秦凤池莫名地笑出声,低沉的笑声引得胸膛震动,褚楼的脸蛋都跟着震。他也懒得抬头,也不管自己的鼻子压没压扁,反正就贴着人打起瞌睡来。   “你确定要睡吗?”他轻声问,“白柳有口信哦。”   褚楼这才不情不愿地转头,露出半边脸,“说啥啊……”   “他说冬节也许会去嘉兴找你玩。”   褚楼闻言不由冷哼:“找我还是找小松儿?”   自从他俩联手干掉了巫祝白枫,五大寨就为争夺蛊王陷入了短暂的混乱,直到朝廷腾出手派兵围住万山城。除了白寨,其余四寨并没有与朝廷作对的念头,龚千城查清楚后,把白寨底朝天折腾了一番,最后直接促成了白柳成为新的蛊王宿主,继任了圣子。   白柳之所以没直接成为巫祝,只是因为他年龄太小,懂得也太少。   朝廷任命他为圣子,等他成年,就会成为钦定的万山城城主,从此大体上统一管理五大寨。在白柳成年以前,一年中有半年,他必须待在寨子里接受专门的教导,剩下的半年,则要返回京城,进国子监学习汉学。   以褚楼来看,长远必然会使苗民的文化渐渐消弭,但从整个国家来看,大约也算一种进步了。   对白柳本人而言,他倒快活得很,两回蹦跶也不嫌累。   “小凤凰,你说皇爷不会后悔吧?”褚楼突然撑起胳膊肘子,炯炯有神地瞅着秦凤池,“不然他为啥前头生气,这几年老给你写信?”   秦凤池险些被他压住血来,无奈地扶住他的后背,坐了起来。   “君子下棋落子无悔,他身为一国之君,既然同意放我走,又岂会言而无信?”他抱住褚楼,蹭蹭他零落的散发,“我必须与皇爷君臣多年,他对我亦有养育之恩,信件往来,也是应有之义。”   “何况,中宫有子,皇爷也没有后顾之忧了。”   褚楼哇了一声,往后一仰,仔细审视秦凤池。   “……你干嘛这么看我?”   褚楼狐疑地左右打量他:“我看看你有没有吃醋……你怎地没反应?”   “……”   秦凤池扯扯嘴角,睨他:“你以为谁都跟一样?”他目光悠悠,平静无波,“再者说,我也不一定就与皇爷有什么关系,无非都是臆测罢了。”   褚楼心道:臆测?哪来那么巧合!   不过老秦都不在意了,他更不需要纠结,反正天高皇帝远,和他们都没什么关系。   于是他兴致勃勃地建议:“不如咱们什么时候回去一趟?我想看看那小孩会不会和你长得很像哎,一定很有意思!”   秦凤池弹他脑袋,没搭理他。   真当赵义清是吃白饭的吗?再说还有鹰羽卫呢。   “你要是想回去,也得回褚府,褚夫人还惦记着你呢。”   褚楼吓得打了个嗝,斥责他:“怎么回事呢小媳妇儿?你是不是想吓死为夫,好出去风流快活啊。”妈呀吓死他了,好端端的,提他老娘作甚!   秦凤池冷笑一声:“妾身也无奈,婆母年年只见到妾身这张脸,早就嫌弃极了。郎君再不主动回家挨打,只怕不用气死你,婆母就要休弃妾身,替你另娶了。”   “……”褚楼心虚地瞅着他,屁股一蹭一蹭地,想开溜。   原本他那时候生死关头,他娘放下一切偏见,只求他能好起来。唉,都怪他有点贪心,醒过来了吧,又琢磨着能不能磨着他娘办场婚礼,结果演技不过关,把他娘气的啊……等他伤一好,就把他轰出家门了。   这几年他都是让秦凤池进府拜年,顺带送年礼,他自己反正是不敢进去。   “伸头缩头都是一刀,我劝你求个痛快,”秦凤池揪住他后领,拍拍他的脸蛋,亲昵道,“反正我陪着你,万一婆母要打你,顶多我替你受着,如何啊,郎君?”   褚楼死鱼眼瞪着他,半晌颓然倒在他怀里,哼哼唧唧地蹭来蹭去。   谁家小媳妇儿这个样子啊……昂,他上当了!   秦凤池噙着笑,任他瞎蹭,眼睛里尽是温柔。   “今年就回去吧,咱们一家团圆。”   作者有话要说:褚少侠日常:像一条咸鱼一样躺在秦大人身上   下一篇:现代小学生校霸之争   啊,我上了个榜要更一万五才能完结呢。你们有啥建议可以说说,我脑子里只有两个番外。   评论看到有说平行番外“假如小凤池救下了被拐的褚小楼”,可以考虑。还有别的吗?大胆一点! 第105章 番外三 现代平行世界之争夺校霸   (一)开学日   永庆国际学校, 前身是永庆国际集团出资的职工幼儿园,后来合并了两所私立中小学,在市郊新建了一所占地广大, 设施先进, 师资力量雄厚的综合性学校。   集团本着“你为集团奉献青春,集团为你培养下一代”的理念, 坚持超越“九年一贯”, 从幼托所开始一直到中考毕业,一条龙服务,十几年下来, 升学率可观,变成了外头人抢破头也想进来的名校。   在这样的背景下,褚小楼光荣地从永庆幼儿园毕业,在金秋九月成为一名小学生。   “蛋蛋, ”宁秋蹲下来给小胖子整理衣服,紧张地叮嘱, “小学没有园车接送,你放学不要乱跑, 要在门口等妈妈, 知道吗?”   褚楼用小胖手搂住她的脖子, 脸蛋蹭蹭她, 又萌又乖地说:“麻麻, 你要早点来接我。”   “我准时来,”宁秋狠狠亲了他一口, 站起来催他进校门,“好了,快进去吧, 你们今天有开学典礼。”   她和其他一年级家长一起,担心又激动地看着自家孩子跨进小学校门。虽然小学就在幼儿园旁边隔着一堵墙,但从此孩子就进入崭新的阶段啦!   激昂的音乐响起,学生们开始在教学楼前的广场集合。这里大部分学生的家长都在永庆国际工作,很快都离开去上班,只有少数还留在门口,拼命伸脖子张望。   褚楼垫着脚丫,看到他妈的车子没了影,顿时使劲蹦跶了一下:“张龙赵虎,艾瑞波得嘿喂狗!”   “……”刘景钰嘟着嘴,“老大,我又不叫张龙。”   “那不重要!”褚楼搭着他肩膀,挥爪子,“赵虎呢?”   刘景钰奶里奶气说:“陈天永不愿意上学,在家里哭呢。”   “哇!”   褚楼叉着小胖腰,难以置信,“上学多有意思?他是不是傻?”他不耐烦地翻个白眼,“上幼儿园的时候他也哭,后来还不是很开心……”   “可是……”刘景钰看看周围都在排队的小孩,表情有点胆怯,“小学生要写好多好多作业,还要考试!还要学算术!”   他越说越难受,撇撇嘴刚准备哭,周围就有一个小女生哇地嚎啕大哭起来。   “……”他更难受了,连哭都被人抢先,他一定永远倒数第一了哇!!!   小女生一边哭,一边扭来扭去跺着小皮鞋:“我不想站这里……哇……我想站第一个位子——哇,我一直都第一个的!妈妈!!我要回幼儿园嗷——!”   她哭得声嘶力竭,小脸挣得通红,一旁的年轻男老师吓得手足无措,尤其是他发现同班的小孩都开始要哭不哭地瞅着他。   “你累不累啊?要不歇一会儿?”他们身边突然响起一个奶乎乎的声音。   男老师和小女生同时看过去。   只见一个长得——特别圆乎的小男孩笑眯眯地看着他俩,他挺胖,但又是那种特别好看特别可爱的胖,看上去白白软软,眼睛又大又黑亮,小红嘴一咧,一口洁白整齐的米牙,就特别让人想rua的那种萌。   男老师立刻把人和名册对上号,这是他班上的学生,叫褚楼。   “……我、我不累——”小女生反手擦眼泪,咧咧嘴又想哭。   “那要吃个糖吗?”褚楼不知从哪儿掏出一颗粉色糖纸的糖,“草莓夹心牛轧糖,我麻麻自己做的,又香又甜!里面的草莓酱可是我熬的!超级大的奶油草莓!”   小女生顿时被他手心那粒糖吸引,那糖看起来确实很好吃的样子。   可是……   “我还有香蕉牛奶,”他又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饮料,“限量版的长颈鹿,你想不想要?”   那是最近小朋友之间特别流行的饮料,每一瓶上面都有一个不同的小动物,而且香浓可口,可以说是小朋友们难以拒绝的圣品!   小女生彻底不哭了,伸出手想拿。   褚楼却把糖和饮料往背后一收,笑眯眯歪头看她:“要是你以后都叫我老大,我就给你。”   “老大!”小女生毫不犹豫大声喊。   “乖了乖了,”褚楼满意地把东西塞给她,转头叉腰,抬头看向男老师,语重心长,“老师,你要学着一点啊。”   班主任王城瞠目结舌,一言难尽地低头看着这豆丁。   心中有一句话……   算了算了,为人师表憋回去。   广场上的喧闹远远地传到综合教学楼,高年级生看热闹一样站在走廊围栏上,对着下方指指点点的。   “老秦,”萧远叼着棒棒糖,伸脚去踢一旁的男生,“你听说没?有个幼儿园小鬼说要挑战你哎!笑死我了!你校霸的位子会不会坐不稳啊哈哈哈哈哈——”   秦凤池及时往旁边挪了一步,避开差点踩到他运动鞋的脚。   他低头看了一眼,鞋头雪白无垢,不由松了口气。   “喂老秦,你听到没啊?”萧远转头,不满地蹭过来又踩他一脚。   “……”   秦凤池看着鞋头上那半个鞋印,只觉得脑袋里轰的一声,理智掉线。他抬头看向萧远,一张俊秀的小脸阴云密布,风雨欲来。   没一会儿,五(一)班外传来杀猪一样的尖叫。   “啊啊啊——大佬大佬我错了嗷嗷嗷——”   一班的学生都同时抬头看向窗外走廊,又见怪不怪地低头继续早读。校霸什么的,恐怕只有萧远这帮人喊,秦凤池明明是他们年级的学霸啊……顶多就是比较会打架。   一个自认为将成为永庆小学不可说的存在的一年级新生,和一个对成为校霸丝毫不感兴趣的五年级学霸,目前还相互维持着八层台阶五层楼的安全距离。   (二)初见   小学低段和高段,虽然都是小学,但完全属于两个世界,有壁。   褚楼在楼下开疆拓土几个月,自认为已经大权在握,开始对楼上的世界蠢蠢欲动。   “老大,”刘景钰和陈天永缩在后头,像两只小动物怯怯地探头看向楼梯,“我们回去踢球好不好?”现在是低年级的体育课,高年级都在自习,不然楼梯上人来人往的,他们可不敢过来。   “不行,”褚楼镇定地抬头看向又宽又陡的台阶,“我今天还有个目标没完成。”   刘景钰揉揉眼睛,瘪着嘴心想:是送死的目标吗?   褚楼却振振有词地掰着小手指:“我已经顺利收服了一二三年级,四年级一班我看也稳了,二班都是呆子,三班四班没有老大,五班那个女班长跟我妈认识暂时帕斯,现在就剩五六年级。我今天的目标,就是五年级一班!”   他斗志昂扬地迈开腿,带着两个跟班哼哧哼哧爬楼。   五一班安安静静,老师五分钟前来逛过一次,见学习委员坐在上面写作业,下面的学生都老实待着,满意地走了。要说起来,他带过的最省心的班,就是有秦凤池同学的班级。   秦凤池托了托镜架,笔不停歇地写完一段人物细节描写的片段,抬头扫了一眼。萧远低着头不知道在干什么,他便轻轻咳嗽了一声。   下面立刻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包括萧远在内,迅速抬头挺胸,做作地把桌上的书啊本子翻一遍,才开始定神干正事。   他无声地嗤笑,刚准备低头,左边传来敲门声。   所有人都抬起头看向教室前门。   嚯!   只见门口站着一二三,三只小动物!   不怪他们这么说。   一年级的小朋友们,个子小小,奶胖奶胖,神情天真,尤其是新生,根本没从幼儿园环境里脱离出来。而五年级的学生,在营养充足的现代社会,很多都跟催长的树苗似的,一水的大个头。   最有趣最好看的是站在前头的那个小胖子!   小胖子穿着迷你版的校服,白色短袖衬衫,黑色西装短裤,还打着小小的领带。他个头娇小,白嫩圆乎,小浓眉扬起,黑亮的大眼睛眨啊眨的,一头软软的头发带点微卷,四处乱炸,啊啊可爱死了!   班里顿时热闹起来,不少学生都开始心痒痒。   秦凤池单手摘下眼镜,胳膊撑在讲台上,扫了他一眼。   “找谁?”   按照褚楼的计划,他应该十分霸道地斜靠着门,然后昂起下巴,让这个班的老大出来——但是他现在遇到了一点小问题。   门太大了,他靠不住。   他咽了口水,镇定地看向坐在讲台后的人。   然后不争气地又咽了口水。   妈呀!   好好看!   那姑且只能成为少年的男生,穿着和他一样的校服,可效果却截然不同。   男生个头高,肩背挺拔,所以将衬衫穿出了肩阔腰细的感觉,黑色及膝的短裤下,小腿线条紧实流畅,纤细但又十分具有力量感。   更别提他还长着一张俊秀的脸蛋。   俊秀的,冷淡的,脸蛋!   褚小胖有个致命的弱点,他从小颜狗,还有具体的喜好。   他就喜欢冷美人!   于是原本想要来挑战高年级校霸,收服小弟的褚楼,扭扭捏捏地站在那里,突然噔噔噔跑上讲台,一把抱住秦凤池的大腿。   全班哗然。   门外两个小豆包也傻眼了。   老大,说好的收服小弟呢?!   “……”   秦凤池低头,只觉得热乎乎一团扒着他。   “同学,你认错人了吧?”他有点担心自己的鞋子,忍着不耐烦动动腿。   小动物却突然仰头,两只胖手吃力地在头顶,冲他比划了一个心。   “哥哥~擦浪嗨呦~”   全班倒抽气——   秦凤池狠狠瞪向讲台下方的人,厉声说:“作业都写完了吗?”   所有人都反射性地低头摸笔,然后使劲竖起耳朵听动静!妈呀!!大新闻!他们年级学霸冷酷无情学委竟然被一个一年级豆包给告白了!!   还当着全班的面!!   秦凤池深吸一口气,一把拎起小动物,大步走到外头的楼梯拐。   “完了完了……”陈天永吓得哭了出来,哆哆嗦嗦想要找老师,“呜呜老大要被打死了,我们去找王老师吧——”   刘景钰眼睛也红了,拉着他扶着墙拐探头去看。   秦凤池把人放在高几级,尽量能让两人平视的台阶上,然后看着这小胖子。   “你是新生吧?几班的?”他皱眉问。   褚楼镇定地看着他:“我是爱你的那一班!”   然后小手指比划一个心。   秦凤池一瞬间体会到了自家外公血压升高是什么感觉。   “再给你一次机会。”他阴森森道。   褚楼瞅着他半天不吭声,然后突然从台阶往下一扑,秦凤池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了他,一把就把小孩抱了起来。   然后这胖子就挂在了他身上。   一直挂到放学。   “对不起啊小同学,实在对不起!”宁秋尴尬地连连道歉,把还想往人家身上扑的儿子拎过来,呵斥,“快给哥哥道歉!”   褚楼立刻抓住机会,圆滚的拳头抵住下巴,顶着乱飞的小卷毛,冲秦凤池装可怜:“哥哥,我错了,我就是觉得哥哥真好看,你能原谅我吗?”   “……”   秦凤池头一次被人喊“哥哥”,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无语地看着这小无赖,对着对方那双无辜的大眼睛,圆润润的小肥脸,他不知为何,狠也狠不起来,险些憋出内伤。   他发誓!这小混蛋眼里明明白白写着三个字:我还敢!   从这一天起,秦凤池的嘴巴愈发恶毒,从冷淡风转为嘴毒咆哮美人,而褚小楼的人生目标,也从称霸校园,变为搞定秦美人。   至于何时才能搞定,国家规定必须成年。 第106章 番外四 我师尊有只猫   白帝山在小仙盟代表了一个散仙组织, 包含了七七四十九座山头,以及四万八千个洞天福地。其中真正的白帝山只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山头,因山势极陡, 云雾遮挡了大部分山体, 而多有白帝鸟在此环飞啼鸣因此得名。   白帝山自然有主人。   “小师弟,师尊最近闭关, 所以就由成章仙人, 也就是大师兄给你上课。”   宁羽挥袖一拂,云雾漫卷四散,眼前出现一处遍栽白梅的幽静山谷。他仔细叮嘱秦凤池, “沿着小径往前,你自寻一处无人小院住下,明日会有小童带你去上早课。”   “是,多谢二师兄。”秦凤池展袖, 恭敬地低头。等他再抬头,眼前只剩一缕云雾。   他挑了挑眉, 抬脚走进云端小径。   这里按照人间的说法,已是仙境, 而他在几天前, 只不过是芸芸众生间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他原不过是长历国皇帝的庶长子, 且还生母早逝, 好在父皇颇为顾念他, 送他习武读书,让他免于在夹缝里求生存。   有句诗云“仙人抚我顶, 结发受长生”,前几日正及他加冠,宁羽仙人从天而降, 助他当场筑基,然后他就被带走了。平庸二十年,倒不曾想他还有仙缘。   山势如笋,从外头看,竟看不出山顶有这么大。端看此地,有小山、溪水、泉眼、瀑布……山谷仙气缭绕,绿草如茵,最多的就是白梅树,每一株放在人间都堪称极品,点点落落,如同飘雪。   其间坐落着数间小巧精致的院落,有些外罩金光,时隐时现,显然有人居住。   秦凤池就挑了一间离得稍远一些的小院子,刚推开柴门,一块桃木牌便飞了过来,在他眼前缓慢旋转着,发出点点金光。   他想了想,伸出手握住牌子,拇指印上木牌的瞬间,木牌上面刻印出秦凤池三个金字,然后在他掌间化为金色光碎,笼罩住整座小院。原来是一个禁制。   房间不多,不过一间卧房一间书房,另有一间耳房有个小茶炉,可简单地烧水或做些茶食。院子也很小,院角栽了一株很大的梅树,树冠笼罩大半院落,下方有一套石桌椅,茶具围棋一应俱全。   比起他以前的生活固然简陋,但细想,一个人活着,还需要什么呢?   返璞归真罢了。   秦凤池刚刚脱离凡人的身份,一时不能适应。他夜晚在榻上打坐,不知何时就熟睡过去,醒来时,却觉得胸口有一团热乎乎带点重量的存在。   他突然清醒,睁眼看去,一时无语。   一只猫。   一只巴掌大的黑色奶猫。   这猫生得极小,说是巴掌大,四处乱炸的胎毛倒占了大半。此时它正背对着秦凤池,睡在他前胸紫宫穴和玉堂穴之间的位置,从后脑勺到猫屁股,浑然一体,成一个拳头大的毛球。   一条细细短短尖尖的小尾巴,竖直地贴着他胸口露出的皮肤,直指华盖。   此猫,真是占尽天时地利了。   秦凤池却十分震惊,直接坐起来,接住滚落的小猫球。他捏住奶猫后颈,拎到眼前仔细打量,愈发肯定:这猫,他曾见过!   没错,黑色胎毛,粉色脚垫,脑袋上有一块桃心白毛,还有这地动都照样酣睡的傻样!   怎么会呢?   秦凤池靠在床头,把猫放腿上捏着玩,出神想到:他见这猫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儿了,按理说,奶猫一个月早就长大了……   “小黑球,”他低头揉了揉奶猫鼓起来的粉嫩肚皮,眯眼道,“你到底是什么来历?”   奶猫睡得摊开四肢,成了一个小小的、滚圆的猫饼。   “猪都没你能睡。”他嘲笑道。   等到秦凤池上完早课回来,猫已经不见了。   秦凤池第一次拜见白帝上仙,已经是半年后。虽然对修仙者和仙人而言,半年不过弹指一瞬那样短暂。   大师兄赵义清,二师兄宁羽,三师兄宁飞,还有他不认识的几位师兄,加上他,一共十二人,分列在洞府两侧。   洞府在白帝山最高处,与先前山谷的幽静不同,这里寒风刺骨,戾煞之气盘旋不去,洞口倒插数柄仙剑,即便以秦凤池目前对仙界浅薄的认知,也能认出其中几柄。它们的主人无一不是曾经赫赫有名的剑修。   剑在人在,剑被丢弃此处,那人……   “恭迎师尊出关!”耳边响起大师兄激动的声音,打断了他飘远的思绪。   秦凤池一凛,连忙俯首拱手,心跳如擂鼓。   一股冷肃的风从洞府吹来,夹杂着说不清的淡淡香气,好似白梅,但又带点……嗯?为什么会有点甜香?   他不敢抬头。   地上覆盖了厚厚一层落梅,从眼角余光里,他看见一双雪白瘦削的男人的脚,从落梅上轻轻踩过,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纯白无垢的衣角顺地拖曳,带起几片花瓣,无声无息地贴在了那衣料上,又缓缓滑落。   秦凤池怔然出神。   “师尊走啦,小师弟还发什么呆?”宁飞猛拍了他一下。   秦凤池陡然一惊,直起身时还有些恍惚。“师兄?”   宁飞笑嘻嘻地转着折扇,掂他的下巴:“小师弟当真姿容出众,白帝山众仙洞能与你相较的,只怕少有了。”   秦凤池迅速冷笑,上下打量宁飞:“三师兄,五天前你被枕云仙子追着打,还是我帮你把人拦下来的。我还送你一副字,上面写着什么,师兄可还记得?”   “……”宁飞噎住。   “小凤池还送过字给老三?”赵义清凑过来,搭着宁飞的肩膀兴致勃勃问道,“都题的什么?”   宁羽正好经过,闻言噗嗤笑出声。   他装作没看见宁飞的瞪视哀求威胁等一系列表情,摸摸下巴道:“我记得是白乐天的一句‘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赵义清脑子里过一遍,忍不住大笑。   “哈哈哈哈——太损了哈哈!”他大力拍打秦凤池,笑到差点断气,“但我喜欢!哈哈!”   “……”宁飞敢怒不敢言。   想他玉剑仙君,在外头红颜知己无数,偏偏在自家山头天天被师兄弟们压着打。   几位白衣仙者谈笑风生,一起向山下走去,沿路白帝鸟盘旋清鸣,白梅翻飞,美不胜收。   “对了,师兄们可见过一只小黑猫?”秦凤池似不经意地问道。   宁飞的笑声戛然而止,其余几人都明显愣神。   “黑、黑猫?”宁飞结巴道,“是说那种小小只毛乱飞头顶有桃心的小黑猫吗?没、没见过。”   “……”   秦凤池嘴角抽抽。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看捂眼的大师兄,哦了一声,没再继续问。反倒是其余人时不时心虚地看他,余下路程都各个沉默,十分尴尬。   山中无岁月。   秦凤池又在白帝山度过无数年月,从筑基一路修行至地仙,顺利结成金丹。他说是白帝上仙的弟子,但师尊总是闭关,实际教导他的仍然是师兄们。   他选择了剑修,如今也到了可以炼剑化体的阶段,首要须得选择一把称心的剑。宁飞于剑道有所小成,就带着他去剑冢认剑,未料到没有一柄剑认主。   “也许是你机缘未到,”宁飞安慰他,“此事急不得,十日后咱们再去一趟,若还不行,你便随我下山历练,去千百小世界寻剑。”   “是。多谢师兄。”秦凤池倒也不沮丧。剑冢里名剑虽多,不是他的也无用。   宁飞满意颔首:“要我说,你也该去万丈红尘滚一遭了。”他挤眉弄眼地凑到跟前小声道,“咱们又不似佛门,不兴守身养性那一套,到时候你跟着师兄我准没错!”   秦凤池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忍住没嘲讽。   他若不是被二师兄捡走,早就妻妾儿女成群,子子孙孙怕都几代了。   是夜,许久未见的小黑球再次出现。   “咪——”又长又娇的声音响起在屋外,听着就让人心尖发麻。   秦凤池披着薄纱的长衣,露出的胸膛肌理坚实,他打开门,低头一看,就见一只圆胖的小猫崽,顺势往他脚面上一躺,翻出肥嘟嘟的小肚皮,和粉色的爪垫,细短的尾巴尖搔动他的脚踝,一双大眼睛萌萌地瞅着他。   “……干嘛?”   “咪!”猫球舔舔爪,抱着后脚啃起来。   秦凤池扶额,弯腰把奶猫捡起来,这时一件金属物件锵当一声,凭空掉了出来,砸在了他的脚面上。   “嘶——”他疼地拧眉,但还是好好地把猫崽护在胸口没松手。   竟然是一柄剑。   他讶然不已,捡起这柄剑细瞧,淡青色的剑刃细长优雅,纹路古朴,剑柄悬挂黑色剑穗,上刻有轻鸿二字。   这剑俨然就是人间名剑,全名轻鸿照影,早已失传,未料到会出现在仙界。   秦凤池随手挽了个剑花,感到剑身轻灵敏捷,极为适合他,仿佛量身锻造一般!   “咪——”小猫球窝在他手心里蜷缩成一团,热乎乎地,发出长长一声奶叫。不知为何,秦凤池从其中听出了得意洋洋的意味。   他神情复杂地看着猫。   说起来,他又不是傻子。这猫不定比他年龄还要大许多,也许是哪位仙界大能的仙宠,自然通人性了。这剑他还真不能拿,谁知道是不是小东西自己偷偷带出来给他的?   秦凤池叹了口气,将剑好好地放在桌上,然后抱着猫打坐去了。   变故发生在第二天。   他打坐入定,也如入眠,没什么意识。等他睁开眼,突然觉得不对劲。   自从这猫偶尔来蹭他,他已经习惯睁眼有活物在身边,但今天的活物——怎么感觉体积变大了?   秦凤池猛地回头,就见一个白衣少年趴着窝在床里侧,面向他露出半边脸,一件宽大的白袍几乎挂到腰下,露出整片雪白的肩背。   少年人睡得酣甜,一头黑发用银莲高高束起马尾,散碎的发丝落在耳边。虽然只露出半边,也能看出是个眉角飞扬,肤白唇红的好样貌。   问题是,他怎么进来的?   小黑球呢?   秦凤池四下找寻,也没看见猫崽,轻鸿剑倒还在桌上原样摆着。   他满心焦躁,再回头看,见他发出这样大的动静,少年竟然还呼哧呼哧大睡,不由更加阴沉。他直接走到床边,抬手就哐哐敲床围。   “嗯……”   白衣少年终于被吵醒,不满地揉着眼睛,惺忪坐起。   “你是何人?为何跑到我屋里?”秦凤池冷道。   少年却一副习以为常地坦然模样,抱着被子往床里一滚,打呵欠道:“乖乖,等为师睡醒再说——”   哈?   秦凤池难以置信地看着床上人。   他确信自己听到了“为师”两个字!   不可能!   无论是门派大殿的挂画,还是他几次偷瞄,师尊明明外表是个二十几岁的青年人,个头高挑,长相……他是没看清师尊的相貌,但挂画里明明是冷淡高洁的……算了,画里根本看不出人样。   总之,绝无可能是这么个德性!   更令他毁天灭地的事情出现在一个时辰以后!   他!亲眼!看着少年!变成了黑猫!   是的,一个白衣少年,滚着滚着,滚成了黑色的小猫球。   那毛乎乎的,又小又胖的猫崽,努力撑着短短的四爪,伸了个短短的懒腰!还翘起了尖细的小尾巴!   “咪——”猫崽艰难地蹲坐好,冲秦凤池招爪。   秦凤池恍恍惚惚地走过去,突然一股强大的威压从头顶施加,让他不由自主地单膝跪了下去。他扶着床沿跪正了,一抬头,就见奶猫冲他振振有词地咪咪乱叫。   “徒弟你很不乖!我都说了不想吃桂花糕,想吃枣泥山药糕,你都不给我买!你不乖,不给我喝茶!为师不与你计较,还给你拿了剑,你怎么随手放桌上?!太不乖了!”   “……”   秦凤池产生了严重的自我怀疑。   一头是猫叫,一头是脑子里响起的清亮的少年音。   哪一个,都不像他师尊。   他脑子里神经一断,直接拎起奶猫,大步走出去,把奶猫往院子外头一丢。   黑色的猫猫球冲破了云雾,却在空中柔软地舒展短胖四肢,云雾骤缩,随即缓缓凝聚成了一个挺拔修长的人形。   白衣胜雪,乌发如云。   他面色冷淡,双目低垂,抬眼时,浓眉锐目。   须臾间,周围便浓云坠地,化为数个同样身穿白衣的男子。正是赵义清等人。   “见过师尊。”   白衣人颔首,淡淡道:“我伤势大好,往后不必时常闭关,便重开主殿,教导众徒。”   “是,恭喜师尊!”   他又看向院子里怔愣的秦凤池,漫不经心地指了指,“幺儿修为太浅,是为师有负,让他搬到朝云洞,为师亲自教导。”   众人自然无有不应,难免还有些欣羡。   然而秦凤池发誓,他在白衣人眼里看到了跃跃欲试,还看到了狡黠!   这人是故意的!   过了很久很久以后,秦凤池得知,白帝上仙在仙魔大战中身负重伤,无法控制本体,只能经常闭关。在他闭关的时候,元神便会化为本体四处溜达,到处碰瓷。   白帝山目前的亲传弟子,都是猫崽碰瓷来的。   秦凤池为此很不满。   “可是猫崽把人碰回来,就不会再出现啊,”褚楼上仙懒洋洋地撑着头,指尖一点,一只猫崽滚进了对方的怀里,“只有你,总把我的元神引过去。”   秦上仙嗤笑一声,把猫崽丢开,一把将人拽过来,压在身下。   “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实际行动,”他轻轻抵着对方的唇,低沉道,“我要师尊哄一哄才能好。”   “……”   正是乱红深浅,洞转山溪,半床云雨自忙忙。 作者有话要说:到这里,所有番外都结束啦。如果以后还有灵感,我会更在微博,或者单开短文集发一发。   感谢大家几个月的陪伴,这本书我写得很愉快,希望宝贝们看得也愉快!!如果还有想看的可以评论留言,我最近有空可以写一写发微博。   下一篇的计划:原本是15号左右开,但是因为电脑端网站在整理,上榜会影响,然后紧邻着双周榜,我不打算挤,所以开文时间会推后一些,大概在10月4号左右,不会更迟,因为我要申8号的榜。   ——————————————————————————————————————————   下一篇,《我靠撸猪成为帝国首席秘书》,文名虽然长,却绝不老套。大概会写一个社畜穿越到未来,职场奋斗的同时,撸猪崽撸到对象,成为第一王夫的故事。   本文的攻:   星际大帝,本体是一只额头一撮卷毛的黑白花小猪崽,两手捧,超级萌!   但是他痛恨本体,于是单方面拒绝与人近距离接触,单身了两百年。   本文的受:   一心想成为机甲战士,无奈严重路痴,走向了秘书道路的战斗狂,小爱好是撸猪解压吐槽上司。   他的上司——猪崽。   欢迎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