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敛君山黛 作者:洗猫匠人 文案: 我叫崔黛绾,是大萧六皇子刘珩的正妻。 大婚之夜,他没有掀我的盖头便转身走了。 但我却知道他的样貌,了解他的声音,因为这并非我第一次嫁他。 上一世,他是一个不爱我的丈夫,为了另一个女人把我杀了,夺得太子之位后甩掉了因为政治争斗被硬塞给自己的正妻。 我死的那晚下着大雨,哭得撕心裂肺,祈求老天让我忘记痛苦的经历,刘珩抱着我,也许是出于愧疚,露出了痛苦的神情。 我的衣服被血浸染成了鲜红,刘珩解开他的腰带,与我血色的腰带系在一起,我明白他的意思,想要拒绝,却已经没了力气,既然此生不爱,又何必来世纠缠。 从小到大,总会在睡梦里回忆起前世的记忆,一旦醒来,那些情节却模糊了,我只知道,刘珩会成为太子,而我,会死在他的剑下。 我不想当什么太子妃,我只想活命! (没有复仇虐渣,误解会在这一世解开,前面的部分会比较虐,不喜欢的朋友请避雷哦~谢谢各位的支持!)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虐恋情深 重生 相爱相杀 搜索关键字:主角:崔黛绾,刘珩 ┃ 配角: ┃ 其它:夺嫡 第1章 第一章 欣月楼 上0京的夜市好不热闹。 我和茯苓顺着角楼街一路吃和买,肚子里装着鸡头穰沙糖、甘草冰雪凉水、荔枝膏。 抓了把杏干放进嘴里,我鼓着腮帮子有些负气地看着州桥夜市最火爆的戏馆——欣月楼,说什么也要进去看看。 茯苓拦着我,怯怯地道:“可不成了公子,被发现了,燕王又要生气了。” 我把杏干吞下去,喉头有些酸楚,冷冷笑着:“他才不会生气呢,人家根本没空管我,这会子定是在宫里跟南宫尚仪温存呢。咱们爽咱们的!” 我拉着茯苓,被京城的公子哥们簇拥着挤进了欣乐楼。 茯苓怕我吃亏,以瘦小的身躯挡在我前头,她是我的陪嫁丫头,从小跟我一起长大,性子真是太好了,就是胆子小些,每次刘珩一瞪眼,她就吓得发抖,算了,提起刘珩我就来气,好不容易跑出来,可不能再想他。 这戏楼是新开的,听说头牌的伶人很漂亮,上0京的公子间断袖之风颇盛,欣月楼请来了王京奴、左小四、安娘和丘比房,这些人长得各个如花似玉,比女人还漂亮,唱得也好听,我听得津津有味,一把一把地往嘴里塞杏子。 “公子少吃点,吃多了肚子疼。”茯苓又在我耳边蚊子哼哼,声音几乎淹没在周围的喝彩声中。 我拿出一颗杏干,塞到她嘴里,笑道:“你呀,闭起嘴巴竖起耳朵就好啦!” 她一边嚼着杏一边还嘟囔了一句,“会变胖。” 听了她这句我就更生气了,我哪里会长胖,每天被刘珩气也气瘦了。 忽然,舞台上窜出来四个绑着腰鼓的猛汉,各个赤着上身,身上筋0肉分明,纹满了藏青色的瑞兽,我“唉哟”一声禁不住鼓起掌来,平时哪有这种眼福,刘珩脱0光了什么样我还没见过呢,不过就他那个文文弱弱的样子,只怕是没什么看头。 忽然,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尖叫声喝彩声,丰宜奴出来了,我的天呐,我揉了揉眼睛,这真的是个男人吗? 他的眼睛是湛蓝色的,头发长长的,穿着西域人的衣服,一张俏0脸粉妆玉琢,舞姿婀娜,恍若仙人,我又也忍不住叫了几声好。 这些公子哥们跟疯了一样,往台上砸银锭子,那是生砸啊,把木头地板砸地咚咚直响,我叹了叹气,哎,这群人,太土了,这么老土怎么能得到美人芳心呢,“茯苓,把咱们的紫玉镶珠八宝臂钏拿出来。茯苓?” “茯苓?茯苓!” 茯苓不见了,刚才只顾着鼓掌,放开了她手臂,这会子我四周挤满了活力四射的青年公子,眼珠子都快弹到丰宜奴身上了。我扫量了周围,忽然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孔。 “不好,”我咽了口唾沫。 只见我那一母同胞的长兄崔嵬,脱了官服,做一个普通秀士打扮,在人群中正冷冷地盯着我。 我说怎么刚才后颈就有点凉,这么一道目光射过来,我现在才发现。 我往台上使了使眼色,嘴角一提,露出一个略带嘲讽的微笑,我只是出来放松放松,哥哥这摆明了是出来寻欢作乐的,我有什么可紧张的,我不紧张。 他盯着我不动。 完了。 我一面叫着“茯苓”,一面往戏楼外面挤,都不敢回头看。 挤得我满身是男人的臭汗,鞋子差点被踩掉,发带都松了,好不容易才挤出了戏坊,门口一个醉汉忽然扯住我前襟,凑近我,“小公子这是急着去哪啊?”醉醺醺地酒气喷了我一脸。 我急得直跺脚,“你……放开我。茯苓!茯苓!”算了,“崔嵬!崔将——” “军”字还没出口,耳边“呼呼”生风,背后飞出一脚,不偏不倚踢在那醉汉胸口,醉汉痛得跳了出去,嘴里不断叫骂。 这么带劲的一脚肯定不是茯苓,得,我跟哥哥乖乖认个错也就罢了。 我讪讪着回头,“哥——”只喊了一半,便愣在那里。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白衣的公子,轻炮缓带,气度闲雅,仪容如玉,生得真好看,和戏楼里那些人像两个世界的,同刘珩倒有几分肖似,只不过比刘珩亲切多了。 那醉汉还在叫骂。 这人也不生气,气定神闲地对着醉汉道:“怎么,你想报官?” 醉汉闻言,嘴里依然不干不净的,踉跄着逃走了。 我又盯着这公子看了好一会儿,倒不是因为他太好看,而是因为眼熟,好像从哪里见过。他发现我在看他,眉目带笑,我知道自己目光唐突了,耳根有些发热。 “你在找崔将军?”他对我笑了笑。 我这才想起正事,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哪有什么崔将军,没有崔将军。”听起来,这人和崔嵬认识。 对他抱拳称谢后,我忙道:“我得走了,多谢公子出手搭救!” 不知道茯苓跑去哪了,我得赶紧回去了,跑出几步,那公子玉石般的声音响起:“是绾儿吗?”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越发眼熟了,就是想不起来是谁。可他确乎吓到我了,这么大的声音把崔嵬招来可就惨了,“恩公小声一点,对不起,我现在急着回家。千万别跟崔嵬说刚才的事,告辞了。” 茯苓在回府的路上等着我,她见我衣0衫0不0整,被吓得魂飞天外,我安慰了她几句,奇道:“刚才跑哪去了?” “我看见大公子了,他招呼我过去,我在人群里挤散了。他让我转告你,以后不可胡闹,他说现在是关键时期,不要给燕王添乱。” “知道了知道了。”关键时期,什么时候不是关键时期。蒙当今圣上庇佑,崔家的儿子曾和皇子们一起去南书房听项太傅讲学,我扮成崔嵬的书童,与他同往。那个时候,我便见过年幼的刘珩。幼年的他便颇具韬略,不似寻常人家的孩子那般单纯稚气,后来更是心机深沉,一心盯着储君之位,为了夺嫡百般谋划,想当太子的是他,又不是我。 我平素里都直呼崔嵬的名字,只有犯错了才会叫他一声哥哥。虽然我对他没大没小,可心里对他是敬爱的,娘家人里,到底只跟他亲近。 一年前父亲要将我嫁给燕王刘珩的时候,家里只有崔嵬反对,但父亲做的决定,没有谁可以改变,他是权倾朝野的九门提督,人人敬畏,说一不二。 按理说,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不该过问。我是个庶出的小姐,能嫁给燕王刘珩做正妻,如果不是记得前世他曾薄待与我,这已经算最好的归宿了,身为长兄,崔嵬却对我的亲事支支吾吾的,我实在忍不住,便由着性子问他:“父亲为我做主了这样一门好亲事,身为长兄你还有什么顾虑呢?” “自太子早逝,圣上哀思过重,迟迟不肯再立储君。如今几个皇子之中,唯有六皇子燕王刘珩是已逝的敬仁皇后所出,智计过人,才学出众,是太子的不二人选。” 崔嵬把刘珩又夸了一顿,我越发迷惑了。他见我一脸迷茫,话锋一转,摇头叹气,“要真是好事,怎么会轮得到你。” 他这话说得对,父亲疼爱的是妹妹,崔府的二千金,嫡女崔红缦。照理说,以崔家的地位,是该结皇亲,崔嵬至今未娶,也是等着圣上开口给他尚一位公主,那崔家的嫡女,理应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如果与刘珩的亲事那么好,嫁过去的应该是崔红缦,而不是我。 我再问崔嵬为什么,崔嵬却教导我不可僭越,既然父命不可违,以后要好好辅佐燕王,与夫君举案齐眉。 回到王府,已经过了子时,府里静悄悄的,玖娘却在门外等着我。 玖娘上了年纪了,两鬓斑白,身子都有些佝偻了,站在冷风里眼巴巴地望着我,我于心不忍,她虽是王府的人,自服侍我以来,无不尽心尽力。 我眼窝有些酸了,“玖娘你怎么不进去等。” “王妃,您可回来了,怎么衣服乱成这般,莫不是被人欺负了,茯苓,怎么回事……” “哎哟哟,”我揽过玖娘肩膀,“谁敢欺负我,我兄长是堂堂金吾卫,父亲是威震大萧的九门提督,欺负我是要掉脑袋的。”我忙打断玖娘的絮叨。 “王妃的夫君是燕王,要时刻记在心中,谨言慎行。” 得,玖娘一句话把我一晚上的好心情全毁了,姜还是老的辣。 玖娘准备的洗澡水已经凉了,我男扮女装跑出去的事好歹要瞒着人,玖娘只遣了几个信得过的下人去换水。 我打了个哈欠,伸个懒腰,身上的关节咯咯作响,想是从欣月楼挤人挤得。 “茯苓,去给我找件从家带的睡袍。” 王府的东西挺齐全的,吃穿用度比我在娘家高出了几倍,可我还是想家,想念我的家人,我想穿从家带来的衣服,睡个好觉。 我见茯苓翻了半天,箱底飞出一个绣荷包,走过去捡了起来,好香的味道,嗅得我心中一荡,翻过来一看,吓了我一跳,一挥手把这东西扔了回去。 茯苓终于把脑袋从箱子里抽0出来,拿着一件上好的丝绸睡袍,捡起荷包问道:“怎么了?” 她一见那荷包上的图案,羞得脸颊泛红,“这是娘家人给姑娘出嫁准备的压箱底的东西,不只这个荷包,还有几张画呢,说起来还是大公子遣下人放进去的,姑娘要不要看看。” 茯苓在人前叫我王妃,人后依旧叫我姑娘,她知道姑爷待自家小姐不好,怕归怕,对刘珩是有怨气的,她跟了我这么多年,只有我能看出来。 “罢了罢了,你让我歇歇吧。”我钻进洗澡桶,禁不住笑了笑,崔嵬这人看着一本正经的,心还挺细,当年我出嫁,都是他这个娘家哥哥一手操办的,连这样的事都想到了。我们的亲娘是姨娘,姨娘在我的事情上再不上心的,也就是崔嵬肯为我0操心。 可惜这心是白操了。 刘珩在大婚之夜连我的盖头都没挑就直接拂袖而去,宾客说着什么良俦无尽,琴瑟百年之类的话,现在想想都是笑话。一年多了,倒是常来我房里做做样子,窗边的红漆梅花雕三节躺椅就是给他准备的,他躺在那,我睡一张大床。 开始还以为他有什么难言之疾,后来才知道他在宫里有个相好,倒挺痴情的,可惜不是对我。我猜崔嵬八成知道这事,所以拦住我不让嫁。有个相好算什么,上辈子他还杀了我呢 我闭上眼睛,想起今天在欣月楼外遇见的那个人,看他的衣着举止,不像是父亲的部下,当武官的,哪怕再娇贵的名门之后,多少都有点凛然之气,那人却明润儒雅,一身贵气,他认识我,说不定是崔嵬的朋友,崔嵬的朋友可多了,我从小见过的有不少,没记得有这么个人啊,想着想着,就有些乏了……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大婚的那晚,透过红盖头,看见刘珩向我走过来,他眉头微蹙,似乎想对我说些什么,我从未见他流露过这样的神情…… “王妃快醒醒,赶紧换上衣服,燕王回来了。” 第2章 第二章 争吵 我从洗澡桶里跳出来,还磕到了脚踝,水溢了一地。 “都这个时辰了,他回来做什么,不是应该在跟情人幽会吗。”我揉着脚踝没有好气,玖娘急得直堵我的嘴,“王妃,祸从口出啊。” 下人们慌慌张张地给我收拾残局。 刘珩推门而入,满面怒容,茯苓担心我,哆哆嗦嗦地走上去给他脱外袍。 “滚!” 众人吓得四散而逃,茯苓和玖娘呆在屋里提防出事。 “你干什么,在外面受了什么刺0激,冲我的丫鬟撒气!” 他忽然走了过来,炙热的目光从我的头顶看到脚底,又从脚底扫到我胸脯,我的头发还滴着水,把丝绸的睡袍打湿了,我低下头,能够透过单薄的布料看到自己的肌肤,忽然面颊一热。 “服侍我宽衣不应该是丫鬟做的事。” 茯苓和玖娘见此场景,慌忙退了出去,把门关紧。 我头一次离他那么近,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出的温热的鼻息,以及,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还混着一股幽不可闻的鸢尾花的香气,那是宫廷中女孩子们喜欢的熏香的味道。刚才还有些迷乱的思绪一下子收了回来,我抬头怒视着那张明亮英俊的脸庞,见到他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我甚至不敢想象,是什么样的紧密缠0绵的拥抱,才能把这种香气留在他衣袖间。 脑海中模糊的前世记忆浮现,刘珩会为了别的女人杀了我。 愤怒的情绪汹涌而来。我抬腿撞了他的小腹,他显然没料到我会突然来这么一招,吃痛退了一步,“你干什么!” 你才干什么,“你莫欺我不会武功,堂堂九门提督的女儿,还不至于让人这般欺负。” 刘珩的脸色忽然变了,连嘴唇都气白了,跟他吵了一年,我已经找到了他软肋,只要用父亲的威名压他,他就会气得发抖。 他冷笑了一声,忽然看到床边凌0乱的嫁妆箱子。 我暗骂一声,茯苓这个小蹄子,怎么这么关键的东西没收拾好。 我抢着跑了过去,啪地一声把箱子盖上,坐在上面怒视着刘珩,“别动,都是我的东西,是我从崔府拿来的。” “笑话,燕王府上上下下,没有一件东西不是我刘珩的,包括你,你少拿崔文弼压我。” “你才是东西呢。”我死抱着箱子不松手。 刘珩真的生气了,开始掰我的手指,我力气没他大,索性一口咬了他的手腕,咬的满嘴都是血腥味。 他吃痛收回手,扯过我胳膊,把我拦腰抱起来扔在床上,然后打开了箱子,嘴里还念叨着:“躲躲藏藏,必定有鬼。” 一个绣春囊滚了出来。 气氛僵住了。 我吞下口水,抱着枕头遮住前胸,不敢说话。 “真不愧是崔文弼的女儿,我没想到,你是机心竟如此之深,真是令人作呕。” “你什么意思?”我把枕头扔到他头上,我以为他会躲,谁知他站着不动,这枕头还挺沉的,听响声砸得很瓷实,我见他表情冷漠,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气愤,“你不喜欢我就算了,什么叫不愧是崔文弼的女儿?” 他淡淡说道:“你去跟舅哥告状了吧,今夜我跟项太傅,还有众官员在宫中商议要事,并不该今日当值的金吾卫崔嵬不知从哪冒出来,当着众人的面,指责我对你疏于照顾,这是什么意思?” “啊?”我吃了一惊,崔嵬怎么这么闲,去夜市找完乐子还去宫中找刘珩的麻烦,而且好歹避避嫌,这些武官脑子都是直的吗? “你少装出一脸冤枉的样子。”刘珩被我咬了一手牙龈,气得脸色煞白。 我想了想崔嵬干的事,看了看自己衣服,又扫了一眼那该死的春囊,整个人都不好了,不是这样的,刘珩肯定是误会我了。他从未碰过我这件事,我从没向娘家人开口提过。 不对,刘珩身上一股子鸢尾花香,总不能是从项太傅身上蹭来的吧,肯定是被崔嵬从南宫尚仪那拉出来当众羞辱的,我越想越气。 “随便你怎么想我,反正你喜欢的是南宫尚仪,我心机深沉你离我远些就罢了,大不了休了我。” 闹了这么久,我也困了,扯过被子,倒头便睡。过了好久,也没听见他躺在躺椅上那声“吱呀”,倒是……爬到我床上来了。 我懒得睁眼,哼唧着问他:“你又想干嘛,不许你碰我。” 我感到他身子僵了僵,然后冷冷说道:“这是燕王府的床,我想睡便睡。” 我实在不想跟他吵了,分给他一半燕王府的被子。燕王府还有一个枕头被我扔到了地上,通常被我用来垫肚子的。他也不嫌我头发湿,扯了一半的枕头过去。 他身上挺热的,像个暖炉,挨得我很紧,比我睡着得还快,鼻息打在我后颈,本来还有些冷,这下暖喝多了。 他在我身后,比我想象中舒服多了。我睡着以后习惯抱枕头,有几次把腿搭在他肚子上,他反抗了几次,便任由我压着了。我之所以那么清楚,是因为清早他起来的时候,第一件事是掀开我的腿,第二件事才是掀开被子。 然后自己去穿衣服了。 我一直装睡,想着他这件衣服不知什么时候又会沾上南宫尚仪的熏香,心里有些难过。 后来越想越难过。他回来睡,全是因为崔嵬说了那番话,并不是心中念着我,说到底,还是忌惮我父亲。南宫尚仪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她该生得多美,才会让刘珩对我这正妻如此厌恶,相依偎着睡了一夜都相安无事。 我直睡到日上三竿,玖娘今天没有催我,地上一片狼藉,还扔着一个枕头,我整个人都懒懒的,刘珩手上的血蹭到了被子和床单上,玖娘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我也懒得解释,任她误解。 下人们快些把这些话传出去才好,外人以为我们琴瑟和鸣,刘珩的戏就算没白演,也免得他再来烦我。 第二天刘珩回来得很晚,我躺在床上装睡,他站在旁边看了我好一会儿,我不敢睁眼,看不到他的表情,所以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后来他又躺回到躺椅上睡了,声音很轻,连那声“吱呀”都没有,我忍啊忍啊,忍到我觉得足够久了,便赤着脚悄悄起来,去寻他的外袍。 我使劲嗅了嗅,他的外袍上,除了日常用的熏香,依然有一股淡淡的鸢尾花的香气。 夏日的夜晚也很闷热,这一刻我却感受到了真实的凉意。他比以前瘦了许多,月光打下来,睫毛的影子根根分明。睡得那么沉,大概很累吧,如果不是顾及父亲,今晚就不会回来了。 父亲是武将,崔家的规矩要比上0京的其他贵胄少上许多,再加上父亲不怎么管教我,我倒是自0由得很,也算是见过世面。父亲的部下,哥哥的朋友,从没有人像刘珩这样外表闲美,气度却英挺凌厉的。 他的野心全都写在脸上,明明恃才自傲,却能在我父亲这样的重臣面前低头,不像我们崔家的人直截了当。 我长长叹了一口气,喜欢南宫尚仪就娶她啊,真让人看不起。特意跑回府,累得倒头便睡,还不如别回来。 “真是令人讨厌啊。”我轻呼了一句,却见他眉头微蹙,吓得我后退几步,几乎是滚回到了床上。我可不想再跟他吵架,疲惫得很,已经没有力气了。 过几日就是上元节了,按照规矩,我要回娘家省亲,心里乱糟糟的。父亲不疼爱我,妹妹崔红缦等着看我的笑话,倒是茯苓,期待回去见她那些姐妹。为了哄她,加之我也想散散心,不想被刘珩气出病来,一早就拉着茯苓扮了男装出门去了。 刘珩这人,千万个不是,倒没有公子病,平素不讲究皇族的排场。但却从未在吃穿用度上亏待过我,要说给家中的女眷带些礼物,燕王府的金银物件齐全得很。 茯苓挑着路边的玉梳、头冠连并耳坠子,讪讪地道:“姑娘,我瞅着这些个东西再没有能比得上王爷赐的,咱们府上的东西都是宫里出来的,依我说不如早些回去,随便挑几件也比外头的好千倍万倍。” 不提还好,茯苓这话,倒让我想起刘珩那句“燕王府上上下下,没有一件东西不是我刘珩的”。 “你懂什么,崔家又不缺钱,说稀罕那些东西。缦儿被看管的紧,你那些姐姐妹妹也都轻易不能出门,买些街上才有的珍玩给她们开开眼。” 逛累了,就去长庆楼点了我最爱的几个菜,紫苏鱼、三脆羹还有酒蟹,茯苓喜欢吃虾蕈,我给她点了两盘,反正花刘珩的钱。 “姑娘,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虾,你最近胃口又不好,咱们俩……” “嘘!”我止住茯苓的碎碎念,示意她细听旁边那桌四人的交谈。 茶坊酒肆,历来便是上0京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京城中人,惶不论这些贵0族的子弟少年,便是药铺的郎中、酒铺的酒博士、饼铺的大伯,都对当今朝堂的派系纷争说得头头是道。 第3章 第三章 琵琶美酒 旁边桌上的四人,都是身着华服的公子打扮。看样子家中多半有朝0廷中人。从方才我和茯苓等菜的时候开始,就在讨论当今圣上立储的事。 我那些支离破碎的关于前世的梦拼凑在一起,勉强能够回忆出,刘珩一刀砍了我多半是他当上太子以后的事,因而细细听着这些话,盘算着如何才能逆天改命。 我常常疑惑 ,既然刘珩是已逝敬仁王皇后的儿子,讲起治国之道又滔滔不绝,让人不明觉厉的,直接找个人给圣上一推举,大家伙顺水推舟,圣上就着梯子也就下了,这事有那么难吗? “有那么难?”桌上一个着金丝绸缎圆领袍,相貌俊朗的公子问道。 这四人桌上放着一盘炒蟹,螃蟹被厨师精巧地剔出了籽和肉,圆圆的蟹壳里盛着蘸料,蟹壳周围堆着三0条蟹肉蟹籽,“上官公子家父官拜中书省,不可能没听过一些风声,”说话的人夹了一口蟹肉笑道:“这道菜叫做三足金乌,如今朝中的形势也可说得上是三足金乌啊。” “于公子,此话怎讲?” “你快说!” 其余的二人也在追问。 那于公子吃的不紧不慢,说话的语气也是缓缓的,“如今朝中有三大派系,其一是中书令虞泽忠,也是上官公子令尊的顶头上司,因为虞贵妃受宠,中书省又大权在握,虞大人门下党羽众多,是能左右朝纲的人物。其二吗,就是太傅项长卿,项老位列三公,虽说没什么实权,却是几位皇子的老师,圣上面上对他也是十分敬重的。其三,就是九门提督崔文弼。” “姑娘,说咱们家呢。”茯苓忽然对我说话,我忙拦住她,“嘘,别插嘴!” 姓于的公子并未听到这边的动静,继续侃侃而谈道“崔文弼当年镇0压关西定王叛乱有功,现护卫京畿城防,部下又多是军中大将,谁都不敢开罪。” 于公子夹了中间的一口蟹肉,“项老对燕王偏爱有加,如若推举,作为主力不在话下。”将筷子对准左边的蟹肉笑道,“虞大人嘛,是个老奸巨猾的狐狸,凡事不观望到最后,是问不出半句话的,见不到鱼儿不撒网,得不了好处不出手的主儿。”喝了一口温酒,又将筷子对准右侧的蟹肉笑道,“关键在这,崔文弼倒是把自己的闺女许配给了燕王,可惜是个庶女,已经很明显了,这是还记挂这当年那件事呢,莫说是要协助,只怕别人推举燕王,还要拦上一拦,我见金吾将军崔嵬和梁王刘昶走得很近,崔文弼敢这么玩儿,可就有意思了,搞不好再把虞大人拉过来,燕王那势在必得的一番劲头,可就全付之东流咯!” 我听得心惊肉跳,筷子都拿不稳了,当年那件事,不知指得是何事,刘珩年纪比我大不了几岁,不知和父亲有什么过节,不过,如果父亲拦着他争夺太子之位,是得不了半点好处的,因为我看过上一世的结局,刘珩一定能夺得东宫正位。 那边的上官公子拦住于公子,叫他小声说话,似乎发现了周围许多人竖着耳朵在听。 我心情不好,连紫苏鱼都吃不出味道,让茯苓把银子留在桌上,便想走人。 忽然身后一声巨响,一张桌子被掀翻了,器皿餐食溅了一地,我只顾着听这四个公子讲话,没留意到身后,竟有人在吵架。 只见一个醉汉脸上印着巴掌印,嘴里不干不净地指着一个书生打扮的人叫骂, “不识抬举,知道老0子是谁吗,摸一摸小0脸蛋怎么了,还敢打老0子。”这醉汉就是前日欣月楼外唐突我的流氓,原来专好这口,不知对着哪家的公子伸了毒手,没讨到便宜反而挨了打。 茯苓拉着我的袖子想要快点离开,我对她笑了笑说,“不怕。”便走上前去,对那醉汉说道:“喂,登徒子,你是不是又皮紧了,可还认得我?要不要报官啊?那日揍你的兄弟可快来了。” 那醉汉看了看我,终于“哦”了一声,“是你!”一边叫骂着“他奶奶的”,一边往踉跄着逃跑了。 这一地的狼藉,真是看得人心烦意乱,我又让茯苓拿出一些银子,对店家喊道:“小二,这些钱拿去收拾收拾场子,以后不要什么肮脏东西都放进来。” 回头看那青衫的书生,惊得我下巴差点掉下来。 只见他湛蓝的眼睛正笑意盈盈地看着我,或许是方才被人唐突有些气恼,一片晕红从脸颊泛到耳后,直蔓延到锁骨,丰神如玉,是个文文弱弱透着些妖冶的美少年。我认出了他是谁,“你是丰宜——” 他打断我,“在下范思源,多谢姑娘相助。”他是那欣月楼的西域伶人丰宜奴。 莫说是那醉汉,便是我看了,也要忍一忍鼻血,“没想到你不扮女装的时候如此英俊。” “姑娘的男装也甚是潇洒。” 他一眼就看出了我女扮男装,人挺机灵,汉话讲得又好,我一下子就对他感兴趣起来。 我压低声音,小声说道:“那我们互相保密。” “好,”他大概也不想暴露身份,朗声道:“为表谢意,我请公子喝一杯。” 范思源叫店家拿来了他存放在这里的两只夜光玉盅,往盅里斟满了鲜红的酒,浓郁的酒香夹杂着果子的香甜气。 “是葡萄酒?” 他笑着点了点头。 茯苓吓得躲在我身后,凑到我耳边说道:“姑娘还是别喝了,像血一样的,我瞅着怕极了。” 我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捂着肚子安慰茯苓:“这是好东西,寻常人家再也见不到的。” 我举起酒盅一饮而尽,从喉头到腹内都感到一阵温热,眼眶也有些润润的。 范思源见我饮得豪爽,也欢喜起来,拿出琵琶,一边弹奏一边用清脆的嗓音唱念:“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然后是我听不懂的回鹘语,虽然听不懂歌词,却被曲调的九曲回肠高昂悲怆所感染,大概是深沉的思乡小调,只觉喉头被什么哽住,我的眼眶更加热热的。 范思源告诉我,他的艺名是丰宜奴,维语的名字叫胡咄葛富尔寒,富尔汗的发音很接近我们汉人的“范”姓,思源是时时刻刻不忘故土的意思。 范思源有一个时时刻刻眷恋思念的故土,而我,却切切实实地被父亲当成一颗弃子抛弃了。 萧国的贵0族男子也都精通音律和舞蹈,方才还在一旁议论政事四个公子,也都凑过来和我们一同歌唱舞蹈。 我直消遣到夜色来临,才被茯苓搀扶着回到王府。 崔府的儿女都善饮,每当父亲打了胜仗回来,我们都会举家庆祝,酒宴是少不了的。不过崔嵬常常告诉我饮酒的忌讳,比如空腹不要饮酒,愁云密布时不要借酒消愁,会醉人。 小时候从没体会过什么愁绪,哪里听得进这番话,今日胃里翻江倒海,额头疼得如炸裂时,才记起崔嵬的话。 玖娘去给我准备醒酒汤,却已于事无补,刘珩在睡房等着我。 这可就稀奇了,昨日要不是崔嵬多管闲事,刘珩根本不会回府,他常常彻夜不归,说是留在宫中商议政事。 父皇年事已高,大皇子,也就是前太子,英年早逝,二皇子早已成年,便已就藩,剩下的几个皇子年纪尚小,父皇舍不得几个小儿子,没让他们离京就藩。皇子们成婚之前都住在宫里,刘珩搬到燕王府,也才一年,对他来说,皇宫更像家吧,毕竟那个地方住着他的父皇,还有他爱的人。 我心中委屈,头痛欲裂,只记得刘珩坐在寝榻,满脸怒容,目光迫人,然后我的思绪便开始混乱。 耳边刘珩和玖娘说着说着些什么,我沉沉地睡了过去,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中那些支离破碎的前世记忆汹涌而来,夜晚的城楼风声凛冽,闪电凄厉地划破夜空,我躺在刘珩怀里,他身后的那些人的影像并不清晰,我只看到刘珩,他又露出那个痛楚的表情,我的心中无限怨愤,想要开口,却说不出话来,急得我胸口一阵燥热,不尽的委屈随着眼角滚落的泪水喷薄而出。 “刘珩,我头疼,我头好疼!”这句话该是像梦中的呓语般喊出来的,我陷入了梦魇,睡梦中不知是茯苓还是玖娘,不住地揉我的额角,剧烈的头痛缓解了一些。 梦里的场景换到了宫殿上,彼时的刘珩已是太子的华服加身,只是身形比从前清减了许多,他面容清癯俊秀,剑眉入鬓,鼻梁英挺,凤目炯炯,越发有皇室的威严了,我走上前去,扯住了刘珩的领子,痛苦地问他:“你真的想要我死吗?” 这个场景曾无数出现在我的梦中,大概是问出这个问题时心绪过于激烈,每次等不到回答我便醒来。也许是醉酒的缘故,今日我并未惊醒,刘珩紧紧握住我手腕,我吃痛松开他衣领,“放开我。” 他并没有松手,拉着我的手放在他腰间,我有些无措,手指用力扣住他的皮带,皮带上镶嵌的红宝石硌得我手掌酸麻,他忽然抱紧我,力量之大害得我呼吸都急促起来,那张俊朗的脸离得我越来越近,薄唇微启,我想听清他的回答,便踮起脚尖凑近他。 刘珩却并没有说话,他温热的鼻息已经喷到我脸上,我浑身颤抖着,被惊得脑海中一片空白,也不用这么近吧,你现在小声讲我也能听到,就在他的嘴唇快要触碰到我嘴角的一刹那,我忽地惊醒。 睁开眼睛,就看到刘珩放大的瞳孔,他正一脸震惊地看着我。 第4章 第四章 击鞠 人从梦魇中惊醒,最怕的就是现实和梦境重合。 我惊叫了一声,吓得刘珩跳了起来。就梁王府的排场而言,这寝榻又宽又高,也算是不小了,刘珩直接撞在横梁上,可见他跳得有多高。 只见他额头红了一片,然后以肉0眼可见的速度肿起了一个大包,“你叫什么!”他痛得眼泪快要掉下来了。 “你离我那么近做什么?”我才要问。 “我……”,刘珩捂着额头,有些气结,“我想听清你说得什么,你说梦话来着。” 我努力回忆昨天晚上的事,私自外出就算了,还喝得不省人事,现在这屋子里还弥漫着一股酒气,顿时感觉脸颊发烫,不知昨天晚上我都做了些什么,看他身上还穿着睡袍,坐在一旁,难不成,是睡在我旁边? “昨天晚上……我没做什么吧?” 刘珩露出惊异的神色,挑眉问我:“你自己做了些什么,不记得吗?” 完了,我吞了吞口水,该不会在他面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刘珩无不怨愤地说道:“你昨夜醉酒,吐了一地,下人们手忙脚乱了半宿,你倒好,把昨夜的失态忘了个一干二净。” 我这才放下心来,转念又有些惭愧,在丈夫面前丢丑事小,以后还怎么愉快地跟刘珩吵架拌嘴,搞不好他总把这事拿出来羞辱我,“这屋子里酒气熏天的,你怎么不出去躲躲啊?” 刘珩对着铜镜检查自己的伤势,“我是想走,你总喊我名字做什么?是不是梦到我了?” 我顿住了,没有说话,他一脸震惊地回头看了我一眼,“说中了?原来你这么想我,做梦都忘不了我。” “呸!我想你个大头鬼。”我抬起枕头对准刘珩就要扔,却见他微微皱起了眉。 “我还没扔呢,你装什么装!” 我见刘珩捏了捏自己的手指,仿佛吃痛,忽然蹦出一个诡异的想法,昨夜我梦中大喊头痛的时候,有人一直在揉我的额角,不过这个想法一闪而过,由于太不现实,我把它咽下肚去。 “被你折腾这么一夜,我手疼脚疼,疲乏犯困,如今还毁了容,今日若在父皇面前丢了人,这笔账全算在你头上!” 我登时心虚起来,嘴上却仍不服软,“你就说病了上不了朝,以前又不是没干过,去私会情人的时候也没见你总想着公事。” 刘珩怒道:“你……我不跟你一般见识,武夫的女儿果然粗莽。今日皇室的子侄以及王孙贵胄要在父皇面前进行击鞠比赛,若非如此,我何故昨夜早早归家休息,结果被你这般折腾。” 原来如此,我心虚地“嘿嘿”两声,见他很是在意自己额头的大包,违心地笑道:“燕王饶是毁了容,也比旁人俊俏许多,这点小伤,脂粉遮遮也就混过去了。” 刘珩忍着痛笑了两声道,“能得你夸赞也是不易”。 这人比孩子还好哄,更要命的是,他笑起来确实比旁人俊俏许多。我心中有愧,叫玖娘和茯苓准备了冰块,给他敷了一敷,又亲自给他肿起的大包扑上雪花粉,其实还是蛮明显的,我憋住笑,连哄带骗地夸赞燕王貌美。 难得刘珩今日乖得很,竟然任我摆0弄了一阵。我叫茯苓仔细将他骑马的衣服熏上龙涎香,可不要沾染上酒气,从茯苓手中接过他的绛纱袍,凑到鼻子下面嗅了嗅,正要给他穿上,刘珩忽然盯着我,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你很喜欢闻我衣服吗?”然后伸臂揽我过去,我的一张脸直接撞在他胸膛上,他笑道:“还是喜欢闻我身上的味道。” “放开我,”这个变0态。我挣脱开他,却见他眼神避开了我,耳根红红的。 原来之前我偷偷闻他的衣服,被发现了,思及此处,越发气愤。 茯苓和玖娘却转身跑了,把一双乌云靴扔在原地,我想喊她们回来伺候燕王穿靴,谁知刘珩一屁0股坐在床上,抬脚说道:“快点,我腿疼,坚持不了太久。” “你腿折了才好呢,”我在心里暗骂一句。拿起靴子,算了,今天我理亏,被他占点便宜就不多说什么了。 “我待你很不好吗?”刘珩在我头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我抬头看着他,有些疑惑,“怎么突然蹦出这么一句?” 刘珩叹了口气道,“没什么。” 我继续替他穿靴,却听他说道:“你昨夜喊我名字的时候,好像哭了。” “燕王府有人欺负你吗?是不是下人克扣了你的用度?” 你待我哪里都好,可惜就是不爱我。燕王府的金银丝绸任我挥霍,可惜你的心在南宫尚仪那里。我心中越发难过,对他说道:“只盼燕王夺取东宫正位的那天,不要一剑杀了我这正妻便是。我是武将之后,太过粗鄙,确实配不上皇室的威仪,大不了,燕王另娶一个罢了。” 刘珩起身,全然没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嘴角甚至还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容,淡淡的“哦”了一声,“原来是吃醋了。还以为九门提督的女儿看不上我这穷小子。” 谁他娘的吃醋了,你真的会杀了啊,一剑砍死我啊! 我心中烦躁,又不能跟他说我死后重生,梦见过自己的死期,皇室之中不受宠的女人数不胜数,我还不是最惨的,如果被当成神经病关起来才是真的惨。 伺候好了刘珩,我也准备换衣服。 只听他道:“你就不必去了。” 我0干嘛不去,我最爱凑热闹,击鞠赛场历来便是王孙公子出尽风头、围观众人情绪高昂的地方,从前我未出阁,只能听崔嵬讲讲赛场的轶事,看家中的夫人太太们嬉笑嬉笑谁家的公子勇猛,如今终于能以王妃的身份光明正大的去观看比赛,还是皇室的赛事,那些队员肯定都是击鞠场上的个中好手,恨不得带上杏干瓜子边吃边看上一天。 “我的意思是,”刘珩皱皱眉,“你昨夜宿醉,头疼未愈,该好好休息才是。” “谁说我头疼未愈了,我现在精神焕发得很,你要不信,我还能跳起来呢。是不是你技艺不好怕叫我瞧见?”我知道刘珩这人顺着他说没用,倒不如激将一番。 “对,我是技艺欠佳。夫人还是别去了,我不想在你面前丢丑。”竟然承认了。 我捂着肚子哈哈笑了一番,刘珩看着我,嘴角抽0搐,怕是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我倒抽了一口气,终于直起身来,“罢了罢了,我不去了,王爷快些出发吧,可仔细了脑袋,别撞着头上的包。” 不去了,才怪。 送走了刘珩,我就梳洗打扮一番,叫茯苓带上足足的小吃汤食,昨天在刘珩面前出丑,今日可不能错过他的好戏,免得今后吵架被噎的时候短了谈资。 “茯苓,还是拿上些九里香。” “姑娘别担心,听府里人说燕王的击鞠好着呢,皇室的子侄里再没有能比得上他的。再说了,赛场都有御医侯着,一旦出了什么事,大夫们全都冲上去了,当着圣上的面,怎么能伤到皇子们呢。”茯苓一如既往地话多。 “谁担心他,”他踢得再好,也扛不住昨夜彻夜未眠,我心中隐隐不安,“让你拿上就拿上。” 我去到飞龙院赛场的时候,已经有些迟了。父皇开场的话已经讲了一半,“大萧的江山是老祖0宗从马背上打下来了,朕的儿子们,还有大臣的孩子们,从未在马术上有所懈怠……” “姑娘,说起马术啊,还得是咱们崔家,年轻人里面谁能比得上大公子。” 茯苓又在我耳边碎碎念,我免不了纠正她对我那呆头鹅兄长的盲目自信:“击鞠不止要马术好,骑着马击中皮球,还要和队员们配合,是极细微的技艺,崔嵬从小舞枪弄棒,哪有时间玩儿这些贵0族公子的东西,这会子正在外头守卫呢,说不定待会还能遇见。” 我和茯苓来得迟,偷偷躲在后面,父皇在宝津楼上高高地俯视着我们,看上去好不威严,坐在中间仪态端庄慈祥的是太后,太后虽然上了年纪精力有限,但想必愿意多接触接触年轻人的活动,也好多看看自己的孙子们,陪在太后身边的美人便是如今执掌后宫的虞贵妃。 宝津楼下面列了一排十几张大鼓,父皇言毕,鼓手便开始击鼓。 观众席忽然喧哗,只见场地两侧的队员已经入场了。 虽然离得很远,我还是能分辨出哪个是刘珩,只是看不清他额头肿起的伤。 鼓声一毕,两侧等候的王孙公子驱马急行,小球灵巧的在马下穿梭。 刘珩的技艺果然高超,只见他像长在马背上一般,球棍带着小球在人群中穿梭,很快便进了一个球。 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茯苓一激动,把一罐梨子汁洒飞了一半在我裙上。 “王爷好样的!”茯苓对左右的人说,“我们就是燕王府的,刚刚进球的那个燕王。” 旁边的人白了她一眼,“燕王府的人在前头呢。” 我只是有些担心,不知刘珩的体力能坚持多久。对方的人见刘珩灵巧,两三个人紧紧跟住他,马蹄直溅得黄土飞扬,刘珩时而俯身,时而用脚勾住马镫,整个人倒吊在马上,竟然能突破围攻,看得人心惊胆战,一颗心快要从胸口蹦出来。 平时见他斯斯文文的,还真是小看了他,崔家的孩子不一定会功夫,比如我,皇室的孩子也不一定娇生惯养,比如刘珩。不知刘珩能和崔嵬打多少回合,最后自然是我哥哥能赢,可是崔嵬可能会让着他,我过于紧张,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看上去废柴的夫君还是很有运动细菌的,但是马儿没有那么听话,下一章就要让他吃苦了~ 第5章 第五章 鸢尾花香 刘珩带着球驱马直奔球门,只见对方的两人一左一右过来夹击。 他拉紧缰绳,马儿抬起前蹄,发出龙啸般的嘶鸣,就在此时,刘珩球棍一荡,从左右二人的缝隙之间将球送到队友的马下。 人群中又是爆发出一阵喝彩。 队友接了球,直奔球门。夹击刘珩的一人调转马头,想要拦击,来不及了,两匹马眼看就要撞在一起,为了自保,带球的那人忽然从马上跳了下来,手肘护住胸前和头颅,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儿,躲开相撞的马儿。 好漂亮的自保。 这声赞叹还未落定,我暗叫一声不好。敌方的坐骑受到惊吓,竟然在场地狂奔起来,眼见就要踩到地上的人。 “上官小心!”骑马的人大叫一声,仿佛已对坐骑失去控制。 地上的人已经滚身到围栏边,退无可退。 这一蹄若踩上“上官”的脑袋,他不死后半辈子多半也是个傻子了。整个飞龙院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击鞠场上要出人命关天的意外了吗? 刘珩忽然从自己的马上飞身而下,球棍扫过受惊马儿的前腿,抱住地上人的头颈。 那马失去了平衡,往一侧倒了下去,虽然没有砸中“上官”的脑袋,到底砸在了刘珩身上。 赛场轰然乱作一团。 “快去看看王爷。” “燕王伤到哪了?” 金吾将军崔嵬带着御林军冲了进来,护送太后回宫,清退女眷。我在赛场外围,他一眼看见了我,“你怎么在这,我叫人送你回去。” “哥哥,刘珩受伤了,你送我去前面看看。”我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连自己都吃了一惊。 崔嵬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便点了点头,“我要去楼上护送圣上,你们两个,”他转身对着两个部下命令道:“带着王妃去前面看看,千万小心。” 我和茯苓跟在两个御林军后面,很快到了赛场中。 刘珩被一群队员围着,好像昏过去了。他所救得人,原来就是昨日在长庆楼谈议政事,后来又与我饮酒放歌的中书侍郎的儿子上官仪。 于公子也在球队之中。 只见一个蓝裙曳地的妙龄女子冲进人群之中,握住刘珩的手,不住哭泣。“御医,燕王要不要紧?” 我被惊在原地,停住脚步。 上官仪扫了我一眼,没有认出我来,他担忧刘珩的伤势,不住地跟那少女道歉:“是我不小心,王妃莫要伤心……” “王妃?”我的心一沉,茯苓想要冲过去,我伸手拦住了她。 于武陵认出了我,讶异道:“这不是昨天的崔公子吗,你怎么是个女的?” 我头脑一片空白,呆呆地看着他,说不出一句话。 “放肆,这是燕王的正妃,你怎敢出言不敬!”穿着击鞠队服的另一位贵族公子出来给我解围,我瞧见他容貌的一刹那,又是吃了一惊。还道是哪位故友,竟是那天帮我驱走醉汉的公子,那个知道我名字的怪人。 “梁王,于武陵有眼无珠,唐突了王妃,还望见谅!”于武陵满脸慌乱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伏在地上紧紧握着刘珩手的女子,“你是王妃,那她是……” “放肆!”梁王一声怒喝,于武陵知道言语造次,给我鞠了一躬便躲到一旁。 原来他就是刘珩的亲哥哥,梁王刘昶,难怪第一次见便觉得与刘珩有些肖似。 我耳中嗡嗡作响,头脑中思绪混乱,看到梁王开口对我说了些什么。 茯苓在一旁摇了摇我手臂,我回过神来,见梁王正一脸关切地看着我,他对我说:“珩儿只是一时失去了神识,太医说撞得并不严重。南宫尚仪方才在席中观赛,离得近些所以方便过来查验……” 原来她就是南宫尚仪,原来大家都在瞒着我。 今日击鞠的有几个皇子,驸马,还有大臣的儿子,他们的家眷全坐在正对着宝津楼的赛场前排。虽然我来的迟,提前给燕王妃留的位置却没有空下来,和公主王妃们交谈甚欢、现在冲进赛场,俯身查看刘珩伤势的女子,正是刘珩魂牵梦绕的宫廷女官南宫盈盈。 原来,南宫尚仪在外人面前,早就登堂入室,是燕王的人了,只有我还蒙在鼓里,像个傻子一样攥着手中的九里香,呆站在原地。 “多谢兄长。”我不敢直视梁王的眼睛,他瞧我的目光像在看一只路边受伤的小猫,别人越是看我透着怜悯,我便越发觉得脚底发烫,站在此处都是错误,窘迫地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飞龙院起风了,赛场上一片混乱,我有些无所适从,便抬头看宝津楼上的崔嵬,却见到父皇神情复杂地看着下面,那神态不似一个父亲担忧受伤的孩子,更确切地说,是一个君王在睥睨着一场骚乱,威风凛凛,岿然正色。 刘昶问我道:“不过去看看?” 不待我回答,却已走在前面。 我见刘珩还没有转醒,心中越发不安,跟在梁王身后穿进人群。 只听御医说了一句:“没伤到要害处,只是撞到了头,身上的伤都是皮肉伤,好生休息休息,过不了几日就能恢复如初了。” 我长疏一口气,既然他没事,我的气头就上来了。说什么技艺不精不想让我观看,原来根本就是想把我的位置留给南宫尚仪。这么想起来,去年宫里的击鞠比赛他根本就没告诉我,还是好久没看见崔嵬,后来崔嵬告诉我他是为准备赛事的守备在忙,我知道的时候比赛都已经结束了,根本也没往心里去,只是惋惜少了个热闹可凑。 罢了罢了,这么满嘴谎话无情无义的人死了又……总之他的死活跟我无关。 我正准备离开,却被一个清脆娇嫩的声音叫住了,“等等,姐姐是?”南宫尚仪站起来,将御医和刘珩隔在了身后。 我转身,一张俏丽可人的脸蛋映入眼帘,便对她道:“我是……” 未等我把话说完,南宫盈盈那柔软悦耳的声音将我打断:“常听珩哥哥说起姐姐,”她打量了我一阵道:“还以为姐姐是个……原来姐姐这么年轻貌美。姐姐没见过我,我是内宫尚仪局的南宫盈盈。”说完对我笑了笑,却未俯身行礼,今日风大,从她身上吹到我面上的鸢尾花香格外浓烈。 “珩哥哥?”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在家冷淡得跟圣人一样,在外面这么厉害呢,还有刘珩平时肯定没少黑我,描述我为武将家的庶女?没教养的悍妇?南宫这话听得我七窍生烟,嘴角的肌肉都在抽搐。 我见于武陵和上官仪在小声说着什么,心虚得紧,更是不愿在这多逗留,“多谢褒奖,他倒是没跟我提过你,”我见她泪痕未干,我见犹怜的,叹了口气道:“既然燕王没事,我先回去了。辛苦妹妹照看了。” “你们几个,等燕王转醒了就把他送回去。”我对几个御林军说道。 只见上官仪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脸盲也该有个限度吧,他和于武陵心怀鬼胎地看着我,我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心道:若是敢告诉刘珩,老娘废了你们。不知他们俩有没有看透我想说什么,看他们摇头摆手的样子,应该是接收到了我的杀气。顿时神清气爽,忍不住嘴角上扬。 我对刘昶福了福身,道了声谢。 他点头笑道:“王妃受惊了,不必过于挂怀,珩儿伤得不重,很快就能转醒了,他醒了就让人把他送回去。”他这声王妃一出口,围观的众人又是一阵喧哗。 我像在挂怀吗?旁边那哭成泪人的女官才挂怀他好吗?“不急不急,他好了再回去,万一轿子颠坏他脑子留下什么毛病就不好了。” 刘昶张了张口,估计是不知该说什么,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完了,我这冰冷的悍妇形象算是是坐实了。今日一过,燕王刘珩击鞠场救人被伤马下,宫廷女官泪洒赛场,夫人崔氏不哭反笑的各种逸闻就能传遍整个上京了。 坐在回府的轿子上,茯苓还拉着我手问道:“姑娘,咱们把姑爷扔在那不合适吧。再怎么说,你也要面上过得去啊,别人会说王妃不够关心他的。” “他不给我面子,我干嘛给他面子。根本没请我来,别人还以为南宫盈盈才是王妃。” 只是这样一来,梁王不知该怎么想我。梁王一看就是个温柔和善的人,还在欣月楼救过我,算得上一个性情温润的兄长,在他心目中变成一个无情的悍妇,想想还有点伤心。 于武陵和上官仪他们说过,如今朝中的三派势力风起云涌,和刘珩在争夺太子之位的就是梁王。不出意外的话,父亲一定会想办法把红缦嫁给他。妹妹真是命好。就算真如梦中的结果,刘珩当上太子,安安稳稳当个王妃也比被丈夫一剑杀了要好。不过,我怎么想都觉得刘珩比不上人家,尤其是,人品,对,人品。 刘珩是个骗子。不喜欢我还答应娶我,为了不让我来看击鞠比赛骗我说他技艺不佳,就为了糊弄我爹,偶尔回家做做样子,一门心思全在南宫尚仪身上。这种骗子最后是怎么赢了三皇子的。我感到好奇。 说不定,给他捣捣乱,破坏掉他入主东宫的计划,能逆天改运,保我活命。 第6章 第六章 门客 日落时分,我正在一边泡着花瓣澡一边吃杏干,刘珩气鼓鼓地推门进来了。 我见他头上的肿未消,捂着腰一瘸一拐的,便问他道:“哟,不是砸在上半身,怎么腿还瘸了?” 刘珩气得嘴都要歪了,指着我骂道“你就是想要我死!” 神经病,自己摔得关我什么事,“你是死是活跟我有什么关系!” 茯苓吓坏了,哆嗦着跟刘珩解释:“王爷,王妃可担心坏了,她见你摔地不醒人世,担心得不行,就……就提前回来了,回来还一直担心……” 茯苓话特别多,我平时都习惯了,但现在,我能明显感觉到随着她多余的解释,刘珩的愤怒值在上升,我担心得提前回来泡花瓣澡吃杏干,还不如不解释…… “滚!”果然,刘珩一声令下。 玖娘和茯苓吓了一跳,退出去掩上了门。 我觉得刘珩这火来得邪乎,他以前是看我不顺眼,不过也没真骂过我,这次怎么气成这样,便试着问道:“王爷这是从哪受了气来找我发火?” “我说了不要你去看比赛,谁让你随便去的!盈盈为了我哭了一缸的泪出来,崔嵬带着一队的人等我送我回府,你说,你摆这个阵仗给谁看?你让崔嵬这么干,是为了羞辱盈盈,还是羞辱我?” 原来为着这个,倒打一耙的功夫了得,不过崔嵬确实也多管闲事,“我没告诉崔嵬这么干,只是嘱咐金吾卫你醒了护送你回来,你是死是活跟我无关,觉得南宫盈盈委屈就回去守着她呀。” 刘珩一瘸一拐地走到床边,扶着床沿慢慢滑着坐下。 “你屁0股也摔了吗?桌上有九里香。” “住口。”刘珩额上青筋暴起,“就算崔将军逼我回来不是你的主意,为什么刘昶会帮你说话?崔嵬平时就和梁王走得近,你平时趁我不在家偷偷跑出去玩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跟他们一伙的?刘昶故意在众人面前提醒你王妃的身份,让盈盈受尽委屈,你们崔家的人,用心太恶毒了!” “你骂我就骂我,干嘛总带上崔家的人。”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这话果然不错,今日我一见南宫盈盈,见她哭得梨花带雨,别说男人,就连我都心生怜悯,难怪刘珩为了她什么都肯做,我爹是武将没错,就是因为怕我们姐妹气势太强,从小不教我们武功,倒是教我们琴棋书画女红细工,大家闺秀的技能是有了,只是这个性子,还是不如人家柔软,从来都是有话直说,不懂体贴。 思及此处,我又羞又怒,从木桶里抓了一把花瓣扔向他,“你再骂崔家,就让你出去!” “连语气都和你爹上朝时一样。你那么看不起我,干嘛嫁给我。” “你不喜欢我,干嘛娶我,谁想嫁给你了?” 刘珩冷哼一声,“我知道了,你想嫁给梁王对不对,就因为是庶女,所以输给了你妹妹。崔文弼以为辅佐梁王就能稳固权势,我看他是打错了算盘。” 我“蹭”地从木桶里站起来,披上睡袍推搡他,“说了要你别骂崔家,你出去!” 刘珩抬眼看了看我,“整个燕王府都是我的,你让谁出去。” 我打不过他,捏了一把他腰间伤处,刘珩疼得喊了一声怒道:“看来我平时真是对你太好了,今日若不重振家风,你真要联合起了外人害死我。” 说完一把将我按在身下,我挣扎了半天,踹他伤处,没有半点用,刘珩一把扯下自己的腰带,把我试图捏他伤处的手绑起来,看来真是伤得不厉害。 茯苓和玖娘听到我叫喊,以为我挨了打,推门进来,只见我和刘珩在床上滚做一团,刘珩将我压在身下,默默地掩上门,又退了出去。 “回来!茯苓别关门!”没用,她们俩走得时候用跑的,我都听见细碎的脚步声了。 “你想打我吗?我爹没教过我武功。”我望着刘珩乌黑的眼睛,感觉他的睫毛快要扫到我脸上。 刘珩愣住了,我委屈地哭了出来,“上元节我要回家省亲了,见到崔嵬就告诉他以后别多管闲事,你想在南宫尚仪那呆多久都行,不会再有人管你。” 刘珩见我一哭,怒容立刻消失不见,反而有些无措,“我说重振家风,又没说要打你?” “那怎么振?”吓唬我也不行。 不知为什么,这一刻我忽然觉得无比委屈,刚才泡澡吃杏干的时候心里就很难受了,其实在击鞠赛场我就想大哭,这会子泪水终于决堤。 刘珩叹了口气,嘴里念叨一句,“未经人事的女娃娃而已”,翻身到一边,扔给我一块帕子。 我见那帕子上绣着鸢尾花,又闻到那股讨人厌的香气,索性往死里哭。 “别哭了,我不碰你了。”刘珩看了我胸脯一眼,神情复杂。 原来我刚才冲出来的时候,睡袍只是随意披在身上,和他扭打一番,衣服全褪在一边,顿时脸颊烧灼,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知他有没有接收到我的杀气。 可能接收到了,因为刘珩看向别处,避开我眼神,慌乱地帮我盖上被子说道:“先不给你松绑,好好反省一下为人0妻的本分。” 我们两个相安无事地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在空荡荡的大床上独自醒来。 玖娘打了一盆冷水,用湿毛巾擦我红肿的手腕,边擦边叹气:“王妃,我知道你们年轻人爱玩,但是王爷昨日才伤了身子,要我说你们也该节制。” 不知道玖娘又误会了什么,我想起昨日刘珩对我吼叫的样子,依旧很生气。 “茯苓,刘珩什么时候走的,他走的时候说了什么?”我心中暗忖,南宫盈盈受了点委屈,就把他气成这样,以后为了她一剑杀了我也是情理之中,不行,这样下去我就是个死,得抓0住刘珩什么把柄,想办法保命要紧。 “王爷今日没上朝,来了两个官员看望他,一早会客去了。”茯苓一边给我准备牙粉,一边回答。 平日里我对他的公事原也不过问,此刻却产生了些好奇,崔嵬总说刘珩这个人极富智计,心思深沉,怎么偏生在我面前急得乌眼鸡一样,常常沉不住气。 “会谁?” 茯苓瞥了玖娘一眼,凑到我耳边悄悄说道:“就是那天在长庆楼的几个人。” 吓得我一口漱口水差点咽下去。于武陵和上官仪昨日都认出了我来,若是说走了嘴,岂不是祸事。 我骗走了玖娘,拉上茯苓悄悄潜到前厅去听动静。 “除了上官仪、李必、吴鸢所在的中书省,吏部郎中于武陵日后也听候燕王差遣,于武陵做不了主的,自有家父主持……” 我听了些许方明白,那天在长庆楼的四个青年,都是重臣之后,尤其上官仪的父亲,在三省颇具名望,上官仪、李必、吴鸢在中书省袭爵,而于武陵在吏部任职。 “上官,你表个态啊!燕王可是救了你的命。”于武陵不住对上官仪使眼色。 上官仪这人看上去倒是挺正派的,看刘珩的眼神透着敬畏。 “我昨日救上官大人,并非是为求得回报,情急之下,未加思索便冲出去了,倒是劳烦诸位一早来看望了。” “燕王客气了,我们几人今后唯燕王马首是瞻。”于武陵回答后,上官仪等人都一并附和。 于武陵像是要和刘珩汇报什么重要的事,非常机警查看四周,我慌忙拉着茯苓跑开,不敢再听。 刘珩受伤在家的这几天,前来看望他的人有很多,就连父亲都差人送来了壮筋骨的补品。到了第五日上,他已经行走自如了。 我和刘珩去宫里给太后请安,据说他受伤后,太后担心得不得了,日日担忧自己的皇孙。 虽然我经常按不住性子和刘珩争吵,但我毕竟从小遵从礼法,不越分寸,在皇宫中还是能小心翼翼合乎规矩的。 太后是一位慈祥的老人,如果不看她身份高贵,对刘珩而言,也只是个慈祥的奶奶。刘珩受伤了,还有家人如此关心他,身为崔家弃子的我如果遭遇不测,不知父亲会不会伤心,这么想起来,刘珩还真是命好。 刘珩面色沉稳,十分镇定地和皇太后说明了自己的身体情况。 “下月初十就是太后的诞辰了,都是孙子不小心,惹得您担忧了,到时候一定好好补偿您。” 太后终于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个微笑。我的腿跪得有些酸了,刘珩重伤初愈,饶是他底子好,跪着也是有些吃力。我想说完了这几句,老人家也该放我们回去了。 谁知太后竟然赐了座,一副要好好拉家常的态势。 太后下座的美人,一张芙蓉俊脸,姿容华美,正眉眼含笑地看着我。 这便是当今六宫的实际执掌者,中书令虞泽忠之女,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虞贵妃了。 通常这种情况下,是用不着我开口说什么的,谁知虞贵妃给太后剥了一颗葡萄后,把话头绕到了我身上:“听说那日飞龙院出了事故以后,燕王妃竟先行回去了。” 我瞥了刘珩一眼,见他似乎微微蹙了下眉头,又扫了一眼太后,太后吃下一颗葡萄,端起八宝盖碗遮住半张脸,看不出喜怒,便点头回答:“禀娘娘,臣妾见燕王伤得不重,就先行回去了。” 第7章 第七章 省亲 刘珩忽然开口:“臣被赛马踢中,头部受伤,确实不宜立即回府,况且南宫尚仪当时也在现场,对臣多加照看,王妃受到惊吓,这才先行回去的。” 难得刘珩肯主动替我解围,听起来却不怎么舒服,倒像是在抱怨我没尽到本分,让南宫盈盈做了我该做的事。 太后放下杯子,看着我缓缓说道:“想这孩子当时也是吓着了,如今我这孙儿也好了,就别为难他们两个了。” 虞贵妃眼珠滴溜儿一转,面露哀色道:“可怜当年敬仁皇后过世的早,只留下刘珩这么一个孩子,如今横生出这么大的变故,皇上日理万机,无暇过问就罢了,崔文弼教出来的闺女,果然不懂这些细致处。若不是太后您体贴他,一直惦记着,我怕这孩子心都寒了。”说完还掏出个帕子来拭泪。 我整个人被惊呆,怎么一言不合还哭起来了,是是是,我不细致,他横竖有人惦记,死活于我有什么相干,夸太后就夸太后,干嘛捎带上我? 刘珩看了我一眼,露出得意的神色,就这么个人,我有什么可惦记的。 太后道:“虞贵妃的意思是?” 虞贵妃止住啜泣道:“接燕王0刚才那个话儿,这后宫的女官之中,南宫尚仪是跟着我们家来的,她是我父亲的义女,族谱上的名字叫做虞鸢,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当她亲妹妹一般,是个极不错的女孩。不如就把她赏了燕王,珩儿缺个体己的屋里人,我这呢,也省得为我妹子操心。” 原来在这等我呢,正好太后做主把南宫盈盈娶回来,也不用做小,直接把我休了,老娘还有几十年好活。 谁知道太后没开口,刘珩就急了,“娘娘不可。” 刘珩忽然跪下,对太后陈情道:“崔氏黛绾是崔大人的掌上明珠,自崔大人将千金交予我,珩儿百般呵护,我二人情义甚笃,新婚方一年就纳妾多有不妥,且珩儿心系父皇,一心想为父皇分忧,如今家国大业为重,万不是收房0中人的时候。” 虞贵妃微微皱眉:“崔文弼不是个不通情理的人,你怕他做什么。” 太后拦住他们二人道:“好了,既然珩儿没有这个心,虞贵妃暂且不要再提。”太后见我心神不宁,惊慌失措,拉住我手道:“你们还年轻,要好好过日子,不可为了小事闹脾气。上了年纪就会明白,夫妻,才是这辈子最亲的亲人。” “亲人”,我嘴里念着这个词,更觉悲伤。我不明白刘珩唱得是哪出戏,我父亲就那么可怕吗?我回去一定要跟刘珩说明白,我只是个不受宠的庶女,就算他娶了小,父亲也不会有半点反对。他那么喜欢南宫盈盈,没必要在我父亲面前夹着尾巴做人,哪怕休了我再娶,横竖我还能捡回一条命。 我和刘珩退了出来,虞贵妃出来送我们,只见南宫盈盈也在殿外等候,一脸期待地望着贵妃和刘珩,朱0唇微启,“娘娘?” 虞贵妃叹了一口气,对她摇了摇头。 刘珩眉眼间尽是哀色,很温柔地喊了一声“盈盈”,他想要再说些什么,瞥了我一眼叹了一口气。 南宫尚仪红着眼圈躲到了虞贵妃身后。 不远处当值的御林军持刀列队走过,我远远的看到了崔嵬,心中越发委屈。 回过头来,却看到虞贵妃满脸轻蔑,她注意到我的目光,又换上和煦的微笑,凑到刘珩耳边说道:“不用怕崔家的人,你要记住,朝纲大事,要经三省定夺。崔文弼再怎么势重,也只是个武夫。” “谨遵娘娘教诲。”刘珩不舍地看了南宫尚仪一眼,便转身退下,没有再看我一眼,回去的一路对我态度极其冷淡。 回府的马车上,我实在受不了了,“刘珩,我爹不管我,崔嵬吃饱了撑得才多管了一次闲事,他也奈何不了你什么,你想纳妾就纳,别一脸委屈地装给我看。” 刘珩挑眉道:“我大病初愈,听不了大声嚷嚷,太后教你的话都白教了吗?” “你有病吧?刘珩!”我急得快要跳起来,“你休了我呀,你休了我娶南宫盈盈,连妾都不用纳。” 刘珩点点头,“好主意,”随即笑道:“不过,你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那我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如果愤怒是可以看到的,我一定能看到自己周0身空气的爆裂,“我……”我瞪了一眼刘珩,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目光停在他的膝盖骨,那是他摔伤的地方,极好,我运足了全身的力气到脚尖,抬腿狠狠踢在了他膝盖之上,平时我打不过他,这个时候他正开心,况且在轿子里,没留意到我的动作,被我钻了空子,方圆一里都能听到他的哀嚎。 “你才有病!踢我做什么!”刘珩吃痛,眼泪都快渗出来了,一把薅下我的鞋,按住我的腿。 我哪里肯被他制住,疯狂挣扎,一路打到回府,刘珩下车的时候重新瘸了,玖娘扶我下车的时候,见我珠花攥在手里,衣0衫0不0整,一脸担忧地问道:“王妃,你们在车里” “玖娘!我跟他在车里打起来了,刘珩不喜欢我,想纳妾,你别乱想了我求求你。”我训了玖娘几句,只见她年迈的面容透着惊慌,瞬间又有些愧疚。 “怎么会,前几日不是还挺好的,怎么就……”玖娘没有责怪我,反而在担心。 我对她摇摇头道:“从未好过。” 玖娘摸了摸0我的头安慰我道:“王妃,重新梳梳头发吧。” 自从我和刘珩争吵以后,已经几日不见他踪影。 我知道他很忙,忙着见他那些门客,忙着和太傅项长卿商议政务,听说刘珩这几日常常逗留在南宫尚仪那里。 大萧民风开放不假,不过那些风流旖旎的传闻和我没什么关系,我在故事里,可不是什么受欢迎的角色,无非是崔文弼的女儿依仗崔家凶悍强势,拆散大萧六皇子和他的心上人云云。 难怪人人都要争这东宫正位,刘珩位低势微,连纳个妾都要看岳父脸色。东宫太子能手刃正妻,当了天子就更可以三宫六院,随心所欲了。 我收着前几日和茯苓在街上淘换来的宝贝,在上元节回了一趟娘家。 家中迎接我的是当年同我要好的几个大丫头,我将街上买的小玩意零零散散地分了出去,便去拜见夫人。 夫人是我妹妹崔红缦的生0母,从小与我相处时,总是好言好语的,面上非常得体,只是在涉及到吃穿用度和待人礼节上,给我的总要比红缦矮上一截。 我的生0母只是个姨娘,按理说,生了崔嵬这么个儿子,崔家只有这一个独子,应该受人尊敬些。可惜她不像夫人那么识大体,夫人起码面上能当得起后宅之主,姨娘平日里只会与人争荣夸耀,跟下人们也没个做主子的样子,三五日便要寻人吵一架,父亲无法,把崔嵬交给夫人带着,崔嵬超微大些,又被接出去陪皇子读书,比起姨娘,崔嵬只怕和夫人更亲近些。 我娘逢人便骂崔嵬白眼狼,我是软柿子,因此崔嵬见了她也只好躲着走。 夫人正与我闲话家常,姨娘忽然哭闹着冲了进来,“我儿回来,怎么这半日都没人知会我,你们这些猪油蒙了心的,到底是受谁的指使……” 我沉沉地叹了口气,“娘,我才回来没几时,只住一日就回去了,别跟下头的人为难了。” 夫人喝了口茶,抿嘴笑了笑,“给姨娘搬把椅子来。” 原来夫人连把椅子都没给姨娘准备,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娘有纵千万般不是,再怎么登不上台面,我回来也是要见她的。我回来这半晌了,没个人知会她就罢了,夫人这是没打算让她来的意思。 “娘,你这里有什么缺的少的,下来都告诉我,燕王府别的不多,唯独在金银用度上,比咱们家好上许多。” 只见姨娘眼圈泛红,白了夫人一眼道:“你以为崔家是个什么寻常的穷苦人家,咱们家过日子什么时候紧过,只是凡人都分得出个亲的热的远的疏的,我该用什么,不该用什么,还不是得看人家脸色。我的儿哦,娘过得苦哦……”说罢又用帕子捂着脸嚎哭了起来。 我叹了口气,好好的话,一定要用刺耳的方式说出来,明明是夫人在欺负她,反叫下人看她笑话。我给茯苓使了个眼色,叫她把我从王府拿来的百宝箱塞到姨娘手里。 我娘终于露出了笑容,还在喋喋不休地抱怨,我怕她过几日吃亏,便对夫人说道:“夫人,按理呢,我是不该把东西直接给姨娘。我知道你每日为这个家操劳,正如姨娘所说,于这些吃穿用度上咱们家再不缺的。您缺的是个能分忧的人,可惜孩不在身边,不能给夫人解难。” 夫人冷笑一声,“绾儿说得哪里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难得你心里惦记着我。你过得好,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就知足了。燕王待你如何啊,我怎么听说了些关于他的逸事?” “什么逸事?”我娘摸着百宝箱,终于抬起了头,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燕王府我是名义上的后宅之主,在外南宫尚仪才是王妃一般,这事我亲娘全然不知,看我笑话的人却在等着编排我。 第8章 第八章 妹妹 “上0京的茶坊酒肆、姨娘婆子口里传出什么来都不稀奇,夫人听听就罢了,可别真往心里去,我看他们啊,是过得太闲了,一日日的生出这许多故事来。” “原来是故事啊,”夫人笑了笑,“今年飞龙院王孙子弟们击鞠的赛事,听说燕王带了一个女官去,人都说这女官才是燕王的家眷。绾儿啊,有什么苦楚别憋着,在我们面前哭一场,好好发泄一下也是好的。” “绾儿,你怎么这么软,在家处处被人压着,我把你养这么大,好不容易将你嫁了个王爷,到头来还给你爹娘丢人!” 姨娘这话我从小听到大,耳朵快磨出茧子来了,我原有千般委屈想要同家里人诉苦,见夫人和姨娘这般光景,把话全吞了回去。 我疲惫得紧,待要和夫人告退,妹妹红缦却赶来了。 “姐姐,我可见着你了。”红缦拉着我的手道,“姐姐可是比未嫁时清减了不少,这才一年未见,怎生就瘦成这般。”说罢,便伏在夫人怀中掩面哭泣。 人人都要演这么一出,这个家里还有什么是真的,我实在是累了,对他们说道:“我在燕王府吃得好睡得好,不劳夫人和妹妹挂念了。” 姨娘说道:“你还回原来的屋子歇着吧,娘叫人给你收拾着呢,就等着你哪天回来住。” 我点了点头,却见妹妹和夫人在使眼色。 “绾儿,你妹妹如今也大了,在她的婚事上,你这个做姐姐的,也该上点心。” 我闻言一惊,“夫人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们这些做女儿的,婚姻大事自然有我爹和夫人您做主,我能做的,无非是去庙里观里祈福的时候,给缦儿加一柱香罢了。” “话虽如此说,”夫人紧紧捏着手中的帕子,仿佛在说着什么为难的事,“绾儿啊,你也知道……” “哎哟我们绾儿同这说了半宿的话,累得快支不住了,有什么话来日再说吧,啊!”姨娘慌慌张张地过来拉我袖子想走。 我见她们神色反常,不觉心中起疑。 便拂开姨娘的手转身问道:“夫人,您是有什么要说的?” “绾儿啊,你也知道,缦儿和你不一样,从小到大被我宠得不成样子,她爹的意思呢,以咱们崔家的地位,要将红缦许给将来的太子的。如今朝廷里得势的皇子,无非就是燕王和梁王了。也不是我要说到你的痛处,燕王这孩子虽好,将来也是做不得太子的……” 我奇道:“夫人怎么知道,我夫君当不上太子?” 姨娘忙在我身边附和道:“就是就是,你们就是见不得我们娘儿俩好。平日里对我们欺压惯了的,我看燕王就很好,燕王好得很……”姨娘犹自胡说着。 夫人打断她道:“这谁能成为东宫之主,说到底还得看谁推举,谁辅佐。你父亲他素来不太喜欢六皇子,绾儿啊,你别忘心里去,你从小吃苦,嫁个王爷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人啊,要是享了越格的福分反而不美。但是缦儿,缦儿的前途也是你父亲的官途啊。绾儿啊,梁王给他母亲蓉妃守孝三年了,现在也到了娶妃的时候了……” “夫人同我说这些做什么?”我心中越发诧异。 “你难道不知?”夫人忽然看向了姨娘。 我娘看了我一眼,低下头,眼珠转了转,讪笑着道:“这朝廷里的事,我们这些娘儿们哪里清楚,夫人把绾儿都问糊涂了。绾儿,快!”娘扯着我的袖子,把我生拽了出去,“绾儿歇着去了。” 我好生奇怪地随着娘出去,只听夫人在后面喊:“这也是老爷的意思,绾儿,好歹说服梁王,你妹妹的一辈子可就握在你手上了……” 娘一边紧紧抓着我胳膊,一边咬着牙说道:“呸,她也算是一品诰命夫人,不知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有事来求着我们娘俩,还这么鼻孔朝天的……” 我实在听得难受,便岔开话头问她道:“娘,别骂了,夫人说的话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明白。” 姨娘冷笑了几声,便开始了更难听的谩骂。 我知道从娘口中不可能再问出什么,便携了茯苓回房休息。 我躺在空荡荡的床上,睁着眼睛望着眼前的漆黑一片,只觉这一年的光景彷如梦境。刚刚嫁给刘珩的时候,我是没有半点欢喜的,只有怕。 在每一个漆黑的夜晚,背负着的叫宿命的东西,仿佛按照既有的轨道把我拉向深渊,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我一眼就能看到渊底嶙峋的、尖利如刀的岩石,但我只能下落,下落,直到身体被刺穿,直到万劫不复。 后来,我渐渐有了愤怒,伴随愤怒的,还有一种叫怨恨的情绪,我把所有的不安和恐惧都发泄在了刘珩身上,可是我不得不承认,尤其在今天这样的夜晚,我不得不面对一个残酷的现实,抛弃我的,给我带来悲惨生活的,并不仅仅是同刘珩的婚姻。也许,从一开始,我的父母兄妹,就打算将我丢弃在泥沼之中,目送着我沉沦。 我不知围绕着这场婚姻的还有些什么阴谋,也不太想搞清楚了。 有什么东西在压抑着我的胸口,我开始呼吸困难,从小,我常常会混淆梦境与现实,而那些真实发生过的记忆,也常常由于痛苦和压抑的情绪而裂成碎片,所以,我总会丢失一些重要的记忆,以至于对目前狼狈的状态拼凑不出一个完全的恶因。 躺在熟悉的床上,闻着熟悉的味道,吹着熟悉的风,我开始想起一些细碎的,从前的事,不知是梦是醒,那些记忆真实而生动。 其实,在嫁给刘珩之前,我见过他的。 不是那些剑刃饮血的噩梦,不是上一世的破碎记忆,而是想起来让人嘴角翘0起,有些暖意的幼年记忆。 我恍然意识到,尽管出于无意,但我对刘珩的记忆搜索似乎有些刻意,刻意到忽略了其他人的身影。 那年我十岁,夏初至,微风徐徐,河畔青柳。 崔嵬闷闷不乐地回到家,坐在庭中发呆。恰逢我和丫鬟在水边纳凉,见他时而沉沉思索,时而面露笑意,时而摇头叹气,颇感有趣。 我悄悄潜过去,轻轻敲他后脑问道:“哥哥可是在学堂被先生骂了有什么难处,说出来给我听听。” 崔嵬这人直0肠子,不爱扯谎,他看了我一眼讪讪地道:“过些日子便是端阳节了,圣上要亲临学堂督导皇子们读书,太傅说圣上这些日子龙颜不悦,让我们各自回家想想办法,怎样让圣上展露笑容。让我背书就罢了,还要费心思想这些,真真难为人。” “哥哥是陪皇子读书,取得皇帝的青睐是他们必备的本事,太傅这么教没什么错。只是为难了你这将军家的孩子。” 我父亲自来严厉,不管我们说什么做什么,都很少能见他展露笑容。因此崔嵬在这些事上没有半点想法。 这倒合了我的心意,我清了清嗓子,双手背后,大摇大摆地在崔嵬面前转了一圈道:“哥哥如果带我去学堂玩,我就帮你想办法。” 崔嵬急得跳了起来:“那怎么行,从没见过女孩子去学堂的!” 我指了指陪在他身边背着书筐掌墨的书童,“把你的衣服给我。明日我就穿这身衣服,不乱讲话,保证不给哥哥惹麻烦!” 第二天一早,我便换了书童的衣服,和崔嵬一起去学堂,说真的,对于怎么哄得皇帝开心这件事,我也没什么主意。我只是想同崔嵬去凑热闹罢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反正崔嵬这人随便应付一下也不会把我怎样。 我这个直0肠子的兄弟一路上黑着一张脸,好不担忧,不断教育我:“你这样做是不对的,这是骗人,不诚实。” 我想把他的书筐抢过来,他一定要自己背着。 “哥,你这样显得不真实,书筐都是书童背的,你快给我吧,没多重。” “不行。”崔嵬冷冷地说道。 算了,我也不跟他多费口舌,崔嵬从来说一不二的,只做他认为对的事。 为防止崔嵬继续训我,我把丑话说在前面:“什么诚不诚实的,咱们俩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崔黛绾骗人,崔嵬是帮凶。” “谁是帮凶?”说话间我们俩已经走到官学门口,不知谁家的小公子冲了出来,一把揽住崔嵬的脖子。 这小公子白纱中单外面套着淡青色的半臂锦,腰间嵌着蓝宝石的银柄龙纹佩刀森森地泛着寒光,看着好不清爽,一张脸蛋白0皙干净,黑眼珠透着精明狡黠,是个文弱的俊美少年。 他一手搭在崔嵬肩上,一边微微笑着打量我。 我暗暗吃惊,这个人,我在哪里见过。 崔嵬慌慌张张地跟我说:“这是六皇子。” “我叫刘珩。”刘珩声音清脆干净,“这书童以前来过吗?” “没……没有,蚍蜉病了,让他来顶替几天。” “刘珩……”我脑海中不断重复这个名字,只觉心惊肉跳,似乎有什么深沉的记忆,在当年我尚且幼稚的心绪中开启了,现在回忆起来,似乎那些关于前世的梦魇,全都是从那个夏天,第一次与那俊秀的少年见面开始的。 作者有话要说:  要写一下绾儿十岁时的回忆。绾儿常常做恶噩梦,所以记忆力并不怎么样,但是对年幼的刘珩印象还是很深刻滴~ 第9章 第九章 南书房 我兀自在门前踟蹰,崔嵬已经被刘珩拉走了。 “崔嵬,我有件事要求你。不过你得给我保密。” “殿下有何吩咐。” 刘珩回头对我笑了笑,凑到崔嵬耳边说道:“你不是有妹妹吗,帮我找一身女孩子穿的衣服来……” 我暗暗叹了口气,可惜啊,年纪轻轻的,就染了奇怪的嗜好。 太傅项长卿比我想象中年轻多了,约莫三十几岁,丰神隽美,气宇轩昂。这些皇子和陪读的大臣的儿子,似乎也都从父亲那里继承来了不凡的气度,虽然有的喜动,有的喜静,但不管是嬉笑打闹的,还是捧书静坐的,比之凡人家的孩子,都透着一股灵巧与自信,大概王侯的后嗣,天然就非池中之物。 太傅讲到了《孝经》中的三才章第七:“子曰:‘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经,而民是则之。则天之明,因地之利,以顺天下。是以其教不肃而成,其政不严而治。先王见教之可以化民也,是故先之以博爱,而民莫遗其亲,陈之于德义,而民兴行。先之以敬让,而民不争;导之以礼乐,而民和睦;示之以好恶,而民知禁……”’ “崔嵬,你来说说,这段话是什么意思?” 崔嵬今天不在状态,一直低着头,我要是太傅,也会喊他回答问题的。 哎,我这兄弟正直归正直,可也太无趣了,和他一般大的男孩子明明都那么淘气,只是带了个我来,他就慌张成这样。 崔嵬被叫到名字,猛然抬头,故作镇定地说道:“这段话是说,孝道就和日月星辰、万物生长一般天经地义。教化世人要重视孝道。后面还说的……” 太傅转到崔嵬身边,瞥了我一眼,崔嵬更慌了,心思全然不在书里,盯着太傅说不出话来。 太傅按了按崔嵬的肩膀,“说得很好。孝之大,孝道,便是王道。自古帝王将相,效法自然,对百姓施以教化。明君爱民正如父母爱自己的孩子,人民没有敢遗弃父母双亲的……” 我正感叹,这南书房真是不一般,跟孩子们讲讲孝道都能扯到我听不懂的王道上,我那直性子的兄弟便又做出了惊人之举。 “那要是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呢?”崔嵬小声嘀咕了一句。 太傅瞬间愣住了,现场的气氛有些尴尬,虽然我没明白到底为什么,但我猜崔嵬这话不该问。 忽然有人笑了笑,不紧不慢地说道:“哪有父母会不爱自己的孩子呢。君主爱民更胜似爱子,必要的时候,甚至会不顾自己的孩子去体贴百姓,这才是最伟大的博爱。遵从天子,便是最大的孝道。”这人年纪似乎比刘珩崔嵬都长一些,轻袍缓带,气度从容。 “三殿下说得极是。”太傅擦了擦额上的汗,踱上前去,跟众人说道:“劳烦各位将这段话抄写三遍。不要忘了端阳节圣上将会亲临学堂,不管是皇子、还是臣子,都要学会给圣上分忧。今日所讲的孝道,你们要牢牢记在心中。” 刘珩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容,太傅忽然问道:“六殿下是有何异议吗?” 刘珩耸耸肩道:“没,三哥说得很好,每次都能说得那么的……恰到好处。” “那珩儿觉得,怎样才算遵从孝道呢?”三皇子忽然开口问他。 刘珩敛起笑容,正色道:“父皇连日来愁苦疲惫,替他把问题解决,才是儿子对父亲的孝顺。” 三皇子微笑着点点头,不置可否,太傅脸上却透着一丝忧虑。 我帮崔嵬研磨,他的字写得一板一眼的,和他的人一样,太傅忽然走到我身后,对我说道:“你,去帮我把大家的写的都收起来。” 我对他吐了吐舌,开始光明正大地在学堂里走来走去,这屋子装潢好气派啊,时不时有人写完,对我招手,我便走过去把他的字收起来。 我走到三皇子身边,看到红印上是一个“昶”字,他写得干干净净,字迹娟秀,爽朗潇洒,我欣赏了一会儿,直到他开口:“墨干了,还不收吗?” 抬头只见他挂着一脸温柔和煦的笑容,便对他说:“写得真好,”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那边刘珩对我招了招手,然后将一只手搭在桌上,回过头来摇晃着手中抄写的孝经文章,斜着身子透着慵懒与傲慢。 我接过字,待要离开,他忽然问了一句,“写得怎么样?” 后来回忆起来,才发觉他写得确实很好,骨力练达,力透纸背,非常大气。但是当时的我只有十岁,还看不出来字迹中的气魄,只觉得干净整齐的最漂亮,因此皱着眉盯着刘珩的字,甚至觉得比崔嵬还不如,更别提三皇子。但见他满脸期待,不忍拂他的意。 “挺好看的。”我随意应付他一句。他的嘴角上扬,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 回家的时候,刘珩对我们摆了摆手手,压低声音道:“崔嵬,别忘了!” 崔嵬一脸茫然,“衣服,”我小声提醒他。 崔嵬“哦”了一声,“你听见了啊!”便去和三殿下告辞。 我不住琢磨他要女孩子衣服做什么,为了瞒身边人还特意找到我们家,等崔嵬开口和三皇子客套了,才发觉怎么崔嵬这内敛的性子会主动跟人去亲近。 回去的路上我问他,“崔嵬,你干嘛跟三皇子那么好!我觉得刘珩挺有意思的。” “你直呼我名字就罢了,喊皇子还是要规矩些,被人听去了可了不得,这些人日后都要封王的。父亲叫我多亲近三皇子,少和六皇子来往。”崔嵬果然直来直去,也不瞒我。 “为什么?” “不知道。” 不过孩子到底是孩子,就算是崔嵬这么守规矩的人,也有露出淘气本性的时候。 第二日,我依旧是书童装扮,跟着崔嵬潜出府,只见角门外一个明眸皓齿的小姑娘在等着我们,我见她笑靥甫展,当真是俏如春桃,心中欢喜,待要打招呼,只听她道:“你们两个跟我一起,别走散了。” 恍然发现这人是昨日的六皇子刘珩,他头上的一朵蝴蝶簪花好生眼熟。“这不是我……们家的衣服吗,怎么穿在你身上这么好看?”我顿时有些羡慕,围着他转了几圈,看不出啊看不出,这少年声音尚且稚嫩,即便开口也没有违和,若不是我昨日见过他,再也猜不出这是个少年的,饶是见过了,第一眼也被他骗了过去。 崔嵬的脸跟抽筋了一样,想笑又不敢笑,被刘珩瞧见了,伸臂揽住他脖子问道:“你干嘛这副表情,自然点。” 崔嵬瞬间脸红到脖子根,吞了口口水忙不迭地点头。 我笑得直不起腰,崔嵬这狼狈之态可算被我抓住了,我要好好记在小本本上没事就拿出来逗他。 刘珩一路带着我们去了城西,城西有西市,是藩邦客商聚集的地方。 沿街我看到许多胡人,这些人金发碧眼,人高马大,走路也横行霸道的,撞翻了沿街小贩的摊子也只是哈哈大笑,没有半点礼貌。 我平日里和夫人、姨娘出门,也只是去庙宇或道观里上香,在外面的时候都坐在轿子里,来集市还是头一次,见那么多外国人更是头一回。 我见他们生得与我们不同,难免盯得入神了些,忽然有一个人龇牙咧嘴地对我做了个鬼脸,伸手做出要打我的姿势。 他用不甚地道的汉话说道:“小鬼,看什么看。” 吓得我躲到崔嵬身后,那人见我们年纪小,没再理会。 “原来西市这么热闹,有这么多胡人。”我拽着崔嵬的袖子四下观察。 “不是的,”刘珩忽然一脸严肃,“西市原本没有那么多胡人。这些人,是从回鹘来的。” 崔嵬平时也很少出门,好奇问道:“为什么?” 刘珩目光冷冷地扫过这些高大的胡人说道:“我父皇几日来忧心,是为了我的衡阳姑姑。大萧的军队正在帮大理抵御吐蕃的入侵,突厥人和河东叛军勾结趁机南侵,回鹘三千骑兵帮助大萧镇压叛乱,将突厥人赶出国境,代价是让这些人自由出入上京。请神容易送神难,回鹘的顺化亲王不知从哪里得了我姑姑的发簪,要我父皇将衡阳公主嫁给他。衡阳公主是父皇的胞妹,也是太后的掌上明珠,一个番邦亲王,怎么能和父皇的皇妹结亲呢,岂不是太也小看了我大萧。” 言毕,刘珩握紧拳头,一张雪白的脸蛋因为愤怒透着粉红,更是惹人怜爱。 “等我父…老爷从南面打仗回来,一定好好收拾这个什么顺化亲王。”我安慰他道。 刘珩却说:“来不及了,这不知天高地厚、未受天理教化的粗鲁亲王分明是在趁人之危,不给他点颜色看看,真以为我国中无人!” “那殿下打算如何呢?” 正说话间,只见一群高大威猛的胡人士兵往这边走来,一路横冲直撞,喊打喊杀,刘珩和崔嵬对视一眼,崔嵬点了点头,忽然冲了出去。 崔嵬被挤到路中央,那些胡人见他碍眼,高声呼喝,崔嵬全然不睬。 那些人便去推搡崔嵬,我心中大惊。 “哥哥!”这一生清脆的呼喊,却是我身边的刘珩发出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刘珩皮相真是不错”的感叹,恐怕是跟这段幼年经历脱不开干系,毕竟小刘珩穿女装毫无违和感~ 第10章 第十章 旧年 刘珩冲出去,伏在崔嵬身上呜咽着哭了起来。 四周的人群开始喧哗,“这些人太欺负人了啊!”“是啊,你看这孩子真可怜。”“这是谁家的小姑娘啊,怎么这么可怜。” 刘珩抬起头,众人见他皮肤雪白,一张脸蛋清秀可爱,长长的睫毛上挂着露珠,无不对他生出了同情之意。 那些胡人也是面面相觑,不敢造次。 我见伏在地上的崔嵬暗暗给我使眼色,才发现他们二人都未受伤,而围观的人越越来越愤怒,不禁感叹这果然是个看脸的社会。 这时,人群中传来一个娇0嫩柔美的声音,“出什么事了?” 只见胡人士兵忽然散成两列,将西市的街道让出了一条通路。只见一个全身白衣胜雪,长发飘飞的女子闪出人群,女子以薄纱蔽面,但依稀能辨认出五官,只见她美艳绝伦,玉容如仙,眼波流转,夏日的微风拂过,吹起了她洁白的衣裙,她美得仿佛一朵笼着烟的玫瑰,风中飘着淡淡地甜香,此情此情,我还以为是九天的仙女来到凡间,喧哗的西市竟然寂静下来,众人仿佛都失了神,呆呆看着这一副恍如梦境的美景。 我细细看她发饰衣裙,与欣月楼丰仪奴跳舞时的装扮极相似,只不过范公子女装虽美,也及不上眼前这女子,飘忽地不像人间之物。 她走到刘珩身边,见少年少女跌倒在地,两个娃娃年纪尚稚,男娃娃纯真憨直,女娃娃聪明灵巧,都长得粉雕玉琢,是中原人中少见的美貌,仿佛甚是怜爱,轻轻问道:“你们两个受伤了吗?” 崔嵬摇摇头道:“我没事。” 刘珩小声啜泣着,从怀中拿出了一只蝴蝶珠花,只是蝴蝶被跌掉了一只翅膀,他捏着嗓子道:“姐姐,我哥哥给我买的珠花,被他们踩坏了。” 这美艳绝伦的女子闻言扫视了胡人士兵一眼,方才目中无人的士兵们都像霜打了的茄子,各个泄气。 女子对刘珩温柔地笑了笑,她这一笑,真如牡丹初绽,夜空月华,看得人心荡神驰,“小姑娘,我这年纪,做你0妈妈还差不多。你身上伤到了没。”言毕还摸了摸0他的额发。 刘珩一头扑进这女人怀中,边哭边说:“我见你生得好看,亲切地就像我姐姐一样。我的脚,脚疼。” 我的天呐,这么会玩儿! 除了我和崔嵬,其他人都被这温馨有爱的场景给感动了。 那女子用维语和士兵们说了些什么,然后安慰刘珩道:“你先跟我回去吧。哥哥回家去告诉家人,叫他们不要担心,妹妹很快就会回去的。” 刘珩在那女子怀中蹭了蹭,咧着嘴冲我笑笑。我简直目瞪口呆,这样也行? 不知这美得像仙女的妇人识破他真面目后会不会将他当作小淫贼抓起来报官。 我看着那群人高马大的胡人,还是有些担心,万一被拆穿了怎么办,他这样跟人回去,会不会很危险。 崔嵬倒是混不在乎,他不爱骗人,被刘珩硬拉着演了这么一出戏,回家的路上一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事实证明,我的担忧是多余的,第二天,刘珩就干了一件名震整个上0京……不,恐怕是要传遍整个大萧的大事。 在学堂里,项太傅,几个皇子和大臣们的孩子,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的,就连刻板无趣的哥哥,都罕见得神采飞扬,一脸得意。 我打趣他:“崔嵬,崔大将军,你失态了。” 崔嵬脸红着跟我说:“我大萧的有志男儿,哪一个不是扬眉吐气……” 学堂上有人绘声绘色地描述今日一早的见闻。 今日尚未开市,大萧的小皇子刘珩,便带着贴身随从,登上城楼,击鼓高呼,要顺化亲王带着他那三千骑兵来见。 起初胡人见小皇子只是个少年,又俊美清秀,并没放将他在眼里,也没有惊动亲王。 但那小皇子谈吐举止却超乎年龄,与百姓细数三千骑兵的暴行,叫嚣着要将胡人赶出上0京,回鹘的顺化亲王终于赶来。 “小娃娃,你大呼小叫的张0狂个什么,仔细你0爷爷我打断你的腿!” 刘珩插着腰,在城楼上哈哈大笑,“当我儿子都嫌你太丑!罢了罢了,收个干儿子罢,儿子,快叫爹!” 那顺化亲王胡子都气歪了,人群中爆发出阵阵笑声,就连他的属下,见刘珩神态生动,灵巧可爱,都在强忍笑意。 刘珩从怀中掏出一只银白色绣着雪莲花的云纹翘头锻面鞋,在城楼上向众人展示着,那回鹘亲王的面色变得铁青,刘珩高声道:“儿子,你可认得这是什么!” 亲王当然认识。 这鞋子,正属于昨日带刘珩回家的美艳女子。这女子是回疆的第一美女,被称为天山上的雪莲花,夜空中的蓝月亮,是回鹘的仙女转世。原本呢,顺化亲王在回鹘大权在握,他的舅舅,也就是当今的可汗,以回鹘第一美女阿依丽尔作为交换,坐上了可汗的位置。这亲王比起王0权,更爱0女0色,昨日那女子,正是他的王妃阿依丽尔。 刘珩道:“你这好色粗0鲁的藩邦蛮子,竟痴心妄想娶我的衡阳姑姑,难不成,让我大萧的公主去给你做妾,我见阿依丽尔生得貌美,我父皇后宫佳丽三千,虽不缺妃子,把阿依丽尔收了也不错,你就把你老婆送给我父皇当小妾吧!” 上0京的百姓都笑着附和,“收了当小妾!”“当小妾!” 那顺化亲王被一个黄毛小子如此羞辱,差点当众吐血,嚷嚷着让部下把刘珩抓起来马蹄踩死。 守备多时的金吾卫聚拢在城门下,拦住胡人,双方剑拔弩张,上0京的一场骚0乱正要爆发。 刘珩大喝道:“逆贼!天子封你舅舅为回鹘可汗,命你军队来大萧护我,你就以这三千骑兵,妄想造0反吗!我萧国大将,崔文弼正在回京路上,待他归来,你可还有命!” “来人呐,先把这黄毛小子给我抓下来!” “谁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今日在此造0反,被镇0压之时,看看你舅舅敢不敢来救你,敢不敢为了你这一个淫0乱好色的不肖子弟与整个大萧作对。” 刘珩说得没错,若这三千骑兵真与护卫皇权的金吾卫动起手来,那就相当于与萧国开战,可汗让他来上0京,可不是让他来树敌的,到时候,只怕连尸骨都运不回大漠。 那顺化亲王,强压怒火,引着骑兵退了出去,他在上0京再无脸面留存,没有提衡阳公主的事,竟然就这样,辞别圣上,踏上了返程。 我听得激动,忍不住鼓起了掌,众人高声叫好。 回家的时候,崔嵬竟破天荒得主动去和刘珩拜别。 刘珩笑了笑,“也有你们兄妹的功劳,”转向我道:“多谢了你的衣服,日后再相报答。” 我被吓得魂飞天外,崔嵬更是被吓得浑身发抖,拉着我就往外跑,“快走……走……” 只听刘珩在我们身后朗声大笑。 崔嵬不愧是受过专业训练的,跑得飞快,我在后面呼呼穿着气,跟不上他步伐。 匆忙中我一头撞进别人怀中,抬起头,暗骂一声出门没看黄历,又是一尊大神,三皇子对我笑了笑说道:“没猜错的话,明日蚍蜉的病就该好了,也再见不到你这书童了吧。” 崔嵬在旁边叹了口气,安慰我道:“绾儿,这个人不用怕,他……跟别人不一样。” 父亲让崔嵬亲近三皇子疏远刘珩,崔嵬还真是顺从得很。 我对他咧嘴笑笑“承蒙关照,后会有期。” 回去的路上崔嵬才告诉我,三皇子前日就问他我是谁,他早就坦白了,人家这几天只是跟我做做样子。 我想也好,免得把崔嵬这直性子憋出病来。 后来,因着这事,刘珩年纪虽小,却是最早被封王的皇子。端阳节那天,刘昶送圣上自己抄写的《孝经》,而刘珩送的就是当日扮成女0童从阿依丽尔那得来的一只绣鞋,不过鞋子只是个战利品,他送圣上的,是了却了圣上一桩忧心之事。 可崔嵬却说,那天圣上只是狠狠夸赞了三皇子,对刘珩态度与他人无异。 我头昏脑胀,猛然睁眼,在空荡荡的床上听着外面的风声呼啸,被拉回到了现实。 那些旧年的记忆尘封太久,重新回到我脑海。因为后来常常陷入前世的梦魇之中,我幼年的记忆时常会变得非常模糊。从前,只是隐隐记得,在我缠着崔嵬,叫他带我一起去南书房上课的时候,见过那个时候的刘珩。 那个时候,他还不像现在这样冷漠,不知这些年他经历了什么,到底是怎样变得今日这般无情的,说起来,他还欠着着我一个人情。 原来我小时候,和梁王是见过面的。难怪在欣月楼外,他会直接喊我的名字,后来我没还有没有见过,我思索一阵,只觉头痛欲裂,夫人和姨娘仿佛有什么事瞒着我,是和梁王有关的。 不重要,我对他没有什么兴趣,对他有兴趣的应该是崔红缦,我的妹妹。 如果前世的故事重演,缦儿应该失望了,刘昶在夺嫡的争斗中,会败给刘珩。而我又能得到什么呢,他最后也只是一剑杀了我罢了,他已经有了心尖尖上的人,对我,因为父亲的缘故,只有怨恨。 可是父亲为什么会如此讨厌刘珩,一定要拥立梁王呢?从前,我以为他们是脾气不和,父亲讨厌刘珩恃才傲物,心机深沉,现在想起来,在刘珩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父亲就教导崔嵬疏远他,这么小的孩子,难道能看出未来的性格?更何况,那个时候的刘珩,似乎还挺讨人喜欢的,没有现在那么讨厌。 父亲忙于朝政,我没有见到他,崔嵬也只是匆匆和我打了招呼便走了。别人的娘家是个庇护之所,而我的家,似乎已经没有了我的容身之处。 我叫姨娘面子上不要忤逆夫人,不要和下人拌嘴。不知她有没有将我的话听进去,只是抱怨我不争气,嫁入了王府还是那么没出息。 妹妹罕见地送了我她亲手绣的枕面,我知道她背后的意思,但无论如何,她能想着我,还是有一丝欣慰。 我也终于意识到,这些家人,已经渐渐离我远去了,而燕王府,以及他的主人,才是我未来人生的归处。 思及此处,我又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之中。 第11章 第十一章 时局 这段时间,刘珩很忙,隔几日回来一次,也常常是在我熟睡的时候回来,天未亮就离开,话也说不上一句。 我比从前更加自由了,经常偷偷跑去长庆楼吃紫苏鱼。 玖娘只道我是被刘珩冷落了才会寂寞,因此也不怎么管教我。其实刘珩待我一直如此,我比之从前甚至还自在了些,倒也乐得清净。 范思源也常常去长庆楼喝酒,他为人豪爽,不羁潇洒,虽是藩人,倒有魏晋之风,我们崔家是武将世家,不懂文士那些繁文缛节,很爱结交这样有侠义之风的人,一来二去,我们便成了朋友。 范思源不像其他胡人那样高大,反而像个汉人书生般文文弱弱的,偶尔能听出口音,大体上汉话说得很好,因此人也可亲。 他平时常穿一件粗布青衫,长袍广袖,散落发髻的时候发丝是卷的,凭添了几分阴柔。 长庆楼的客人,依然会对当今的政事侃侃而谈。从这些人的话头中,我大概听明白了刘珩繁忙的原因。 不知为何,之前举棋观望的中书令虞泽忠,开始和燕王走得很近。梁王刘昶三年孝期已到,等他娶妻,恐怕立嗣之事再也拖延不得了。 “要我说,这东宫正位,当然是能者居之,燕王年纪虽轻,但自大萧立国以来,也是少见的治国奇才,文韬武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旁人怕是无人能与他匹敌。” “是啊是啊,上京局势风谲云诡,瞬息万变,小皇子却以一己之力,取得了太傅项长卿和中书令虞泽忠的青睐,梁王够呛能够翻盘啊!” “你们啊,还是太嫩了点。自古这立嗣之事,不到最后可是猜不出结果的,出其不意反而是常势。历朝历代,最后关头,输的人一败涂地,赢得人扭转乾坤。梁王为人深沉稳重,又极重孝道,在大萧国泰民安的当下,反而最受圣上偏爱也未可知啊!” “都错都错,要我说,没有什么燕王已胜,也没有什么扭转乾坤,你们还是年轻了些,没听过当年那些事,圣上这么多年没有立储,还不是等……” “喂,够了,酒肆茶楼,莫言政事,小心被人抓起来。” 我见范思源一个异族公子,边浅酌杯中的酒,边侧耳听那些醉汉的胡言乱语,觉得颇为有趣,“范公子,我虽是个汉人,他们说的那些弯弯饶也不能全听明白,你可听懂了啊?” 范思源放下酒杯,浅浅一笑,“世上的人都是两个胳膊两条腿,虽然语言文化各异,但许多道理是相通的,王权争斗,在我故国的历史中,也上演着同样的故事。” 我忽然想起来刘珩戏弄回鹘顺化亲王的旧事,范思源是回鹘人,应该知道这件事,会不会很厌烦刘珩呢? “范公子,你觉得那个燕王刘珩,还有梁王刘昶,谁能当我们大萧的太子?” “崔公子问的是,我喜欢哪一个当太子,还是我觉得谁能当上太子?” 他这一反问,倒把我问愣了,这确实是两回事,不过,我都很好奇,“你都告诉我呀。” 范思源湛蓝的眼睛仿佛能看透我的内心,他凑近我悄声问道:“那姑娘想让哪一个当上太子呢?” 偏偏问了我这句,如果他问谁能当太子,我能很快告诉他结局,可惜,刘珩当上太子,便会杀了我。 我叹了一口气道:“我觉得梁王人不错。” 范思源忽然大笑起来,帮我倒了一杯酒,“好了好了,莫议政事。” 几杯酒下肚,我被呛得流泪,茯苓在旁边拉着我好不担忧,“公子,快些回去吧,万一他回来了就不好了。” “什么好不好的,怕他做什么。” 范思源夺过我的酒杯,对我说道:“悲时不可过饮,于身体不益。” “谁悲了?你怎么看出我不高兴。” 范思源叹道:“倒不是我舍不得我的酒。只是喝了长庆楼的松醪春,再饮我的葡萄酒,两种酒混杂在一起,我怕你脾胃受不住。” 他说的没错,从刚才开始,我就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腹内灼烧了起来,好不难受。 范思源叹了一口气,趁着四周嘈杂问我道:“这段时间我留心看来,姑娘的言行举止,以及平日花钱的手笔,家中的相公起码官拜三品以上,却从未听你提及过他,连身边这位茯苓书童,时而喊作你姑娘,却从不喊你夫人,是不是被相公冷遇,所以心中不快?” “她只喊我姑娘,范公子怎知我已嫁做人妇。” 范思源道:“闺中女儿害相思,与你这般哀伤心死是两般模样,看一眼便知晓了。” “哀伤心死,”我口中喃喃念着范思源给我的评价,“范公子,我见你为人坦荡,不瞒你说,我才不是那样被夫君冷淡几日就寻死觅活的妇人,只不过……只不过,如果你的丈夫为了心中所爱存心杀你,你又能如何呢……” 范思源怔住了,湛蓝的眼睛有一瞬间的失神。 他安慰我道:“崔姑娘,你心思单纯,又娇丽无限,”他避开我眼神,低下头小声说道:“年华正好,尚在新婚,你夫君疼爱你还来不及,怎会忍心杀你,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我脑海中浮现出南宫尚仪婀娜的倩影,似乎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地鸢尾花香,只觉心中一阵酸楚,“我于政事一窍不通,他从不与我说朝廷中的事,他的心上人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小姑娘。他与我说得最多的话,便是与我吵架。” 他没有再拦我,我腹中的松醪春和葡萄酒狠狠地干了一架后,便醉得昏天黑地,悲恸大哭。 我在长庆楼这般闹腾,茯苓去找今日值夜的金吾卫帮忙,谁知道直接把崔嵬给招来了。 “胡闹,怎么喝成这般,我送你回家!” 范思源远远地对我点头,似乎知道崔嵬与我熟识。 “你要把我送回哪个家啊,”回去的路上,我趴在崔嵬背上不断折腾,“崔嵬,你以为你是在帮我吗,你这是把我往火坑里送,我告诉你,刘珩要杀我!” “胡说。”崔嵬罕见地动了怒,“太胡闹了,以后不许再讲这样的话。” 后来的事情,恍恍惚惚的,我便都不记得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 我这一夜睡得极好,既没有头痛,也没有噩梦。正因如此,第二天日上三竿醒来的时候,才会暗道一声“不好”,我倒是如此平静,原来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你醒了,”刘珩正满面笑容地看着我。 老实说,他的皮相是真不错,眉似远山,眼带桃花,笑起来的时候,比崔嵬、梁王和范思源都要可爱,这么讨喜的一张脸,可惜属于他。 我总觉得,他这笑中带着阴谋。 “你这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可以夜夜不回梁王府,我带丫鬟出去消遣一下又怎么样。难道要我一直呆在冰窟窿里冷死了我你才开心吗?” 刘珩挑眉道:“等等,我可什么都没说。只是,以后要注意安全,实在不行,可以带上几个会功夫的家仆,总麻烦崔将军,我这心里多过意不去。” 我的记忆尚未全部清晰,只是觉得背后一阵恶寒。 刘珩忽然问我:“难道就因为我冷落你,你就跑出去借酒浇愁?” “呸!”难怪他心情大好,我后悔自己刚刚说错了话。 “原本呢,我应该亲自去接夫人的,”他行止从容地走到床前,坐到了我旁边,“可惜这些日子实在是政务繁忙,确实冷落了夫人,是我不好。” 他身上又传来了那股淡淡地鸢尾花香,去你的政务繁忙,“繁忙到每日跟南宫尚仪寻欢?” 刘珩吃了一惊,露出一丝不解的神情,随即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衣服,恍然大悟道:“你这么生气,不会是喜欢我吧。” “刘珩!”我伸手去扯他衣服,便要开打。 他捉住我手腕笑得直不起腰,“你不是吧,你真的喜欢我?你想要多少钱都行,将来又能当太子妃,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我劝你图财图名,要是图我,日后可有你好受的……” “刘珩!你说的是人话……”我张口便往他手上咬去。 “别打别打,”刘珩吃痛放开我,嘴里叫着,“我也是好心劝你,你看,都给我咬出血来了!” “自作多情,谁喜欢你!你就只想着争权夺势,当太子就那么重要吗?” “对也不对,做皇子的哪个不盯着东宫正位,不过我也不是只想着争权夺势,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我怎么不懂,你还想着南宫尚仪。” “还说你不喜欢我。”刘珩又露出得意的神情。 好,今天不给你点颜色看看,真以为我崔家的女儿是好欺侮的。 我又跟刘珩打到了一起,他手被我咬伤,前几日的伤似乎也没有痊愈,行动起来颇有顾忌,饶是如此,我也几下便被他制住了,男人的力气果然很大。 我被他按在床上不能动弹,一时心急,便放声呼救,“茯苓!玖娘!” “别喊了!” “我偏不!玖娘,救人——” 他双手双腿都动弹不得,忽然俯身用双唇堵住了我的嘴。 第12章 第十二章 祝寿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样,我能听到自己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刘珩松开缚住我双臂的一只手,伸臂揽住我的腰。我忘记了反抗,感觉他将我抱得越来越紧,紧到我的皮肤能感受到他胸膛之中心脏的跳动,紧到我快要窒息了。他闭起了眼睛,他的睫毛很长,我实在太过慌乱,慌乱到只能睁大眼睛去数他漂亮的睫毛。我紧张地闭上眼睛,试图推开他,没有用,我的手腕失去了力气。 我快要窒息了,他伸手要解我的睡袍,“睡袍!”昨天是谁帮我换的睡袍?我忽然清醒过来,用尽力气依然推不开他,我知道他上次受伤的地方,狠狠地踢了他的膝盖。 刘珩吃痛闷0哼了一声,终于松开我坐了起来,“我已经确认过了。”他转身看着外面,耳根泛红,穿着粗气,脸上依然挂着一副令人恼火的笑容,笑容中带着几分风流自赏的轻薄味道。 我终于接触到了新鲜空气,呼吸还很急促,“确认什么?” 他冁然而笑,“确认你嫁到燕王府不是图名图利,竟是因为图我。” 我气得快要哭了出来,“刘珩,你欺人太甚了。” 他见我眼圈红了,倒露出几分慌乱,“不是吧,你竟爱我如此之深?” 我忍无可忍,将全身的力气运到腿部,狠狠踹在了他的膝盖上。 刘珩痛得直接跳了起来,额头撞在大床的横梁之上,这是历史的重演,撞的地方以肉0眼可见的速度肿起一个包来。 “翠黛绾,你恼羞成怒要谋害亲夫吗?” “你活该!刘珩,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盘算什么,等你当上了太子,就再也不用看崔文弼的脸色,一剑除去我这个碍眼的人,好迎娶南宫尚仪,是也不是?” “冤枉啊,”刘珩栽倒在地上,一边揉自己的膝盖一边对我道:“我现在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赏给你,燕王府的钱你随便花,也从未用皇室的规矩束缚过你,你出去消遣我何时真的拦过。我连妾都没舍得纳,哪里会杀了你呢?” 巧言令色,这个人说话能颠倒黑白,把人说的晕头转向,我理清思路骂道:“你这无情无义的……镇宅王0八,当了太子不能随便休妻,所以杀了我才好续弦!” 他不说话了,心虚了,被我说出了心中所想,终于安静了,捂着脑袋一脸震惊地看着我。 然后,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可笑的,他笑了好久好久,笑到快要缺氧,才断断续续地开口道:“你呀,自己的话道理可通的?一会说我当太子就是为了娶南宫,一会说我当了太子也不能休妻,还得……还得杀了你才能再娶。这就说明,太子也不能为所欲为对不对?” “我不听,”我捂住耳朵,“我不听你说话,你这人最会说假话,我没有你那么巧言善辩,反正你的心思被我看穿了。” “好好好。”刘珩重新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我旁边,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又撩起裤脚让我看他发紫的膝盖,“就因为你的一通瞎猜,把我害成这幅模样,你再看穿一下我现在在想什么?” 我心虚了起来,虽然不是瞎猜,但仅靠梦境就把他当成十恶不赦的罪人,是有些荒唐。闹腾归闹腾,反复踢他膝盖却不应该,看上去很疼。还好没有把骨头踢碎,万一留下什么毛病,他那么年纪轻轻又倜傥潇洒的,瘸一条腿岂不是暴殄天物。 “你在想休了我好娶南宫尚仪。”我没好气地说道。 他叹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坐回床上,“我奶奶的生辰快到了,到时候皇室子弟和朝中重臣都要去给太后拜寿,我母后过世地早,父皇忙于政务又无暇顾及我,从小只有太后对我好。本来是想好好给她庆贺的,这次可不像击鞠比赛那次,拿脂粉遮盖一下就能糊弄过去的……” 刘珩难得对我露出这样落寞的表情,这还是他第一次跟我提身世,原来他这样的人也有柔软的一面,可惜这么重要的日子就被我的一世情急给破坏掉了,“对不起,是我不好。” 我低下头,真心地和他道歉,不求原谅,只希望能有什么办法,能弥补我的过错。 刘珩眉头微蹙,“我思来想去,让太后她老人家开心,也是有办法的,不过,这件事需要你来帮忙。” “你是说贺礼吗,需要我做什么,太后她人很好,我也不想她不开心。” 刘珩点了点头,握住我的手说道:“老人家上了年纪,最想看到的是什么?子孙满堂。太后最宠爱我,我已经成亲一年多了,你这边还一点动静也没有。我将来是要当太子的人,刘氏的血脉存续,需要我,更需要你的努力,在奶奶她老人家大寿的好日子之前,如果我们能……” 我抽0出了手。 “我还没说完呢,”刘珩愣了一下,“不过,你懂我意思吧?” 我懂,“你把过世的娘和年迈的奶奶搬出来,就是为了引出这句话!”我以后要是再相信刘珩的鬼话,崔黛绾的崔字倒过来写。 燕王府的上空回荡着刘珩的哀嚎,他被我踹中伤处后疼得晕了过去。 玖娘和茯苓两个耳朵聋了的人终于冲了进来。 “王妃,你们虽然年轻,大白天的好歹要节制些,燕王的伤才好,怎么又成了这样,哎哟怎么手上还有齿痕,我真是老了,看不懂你们年轻人……” 我不想再听玖娘絮叨,拉上茯苓要出去散心。 茯苓见我在路上一直低着头,这不像她,她平时话很多的。 “茯苓,我快被刘珩气死了,你怎么一句安慰都没有。再不说话你最爱吃的虾蕈没有了。” 茯苓道:“姑娘只是生生气,姑爷可都晕了。” “什么叫只是生生气,我喊了你们一早上了不见你影子,这会可算把你盼来了还胳膊肘往外拐,还叫起姑爷来了,虾蕈没了。” 茯苓一听吃的没了,撅着个嘴开启话唠模式,“姑爷身子好着呢,要不是昨儿被闹得不行也不至于晕过去。昨儿姑娘哭哭啼啼喊了半宿,又是头疼又是不想死的,我们灌醒酒汤都灌不下去。姑娘死死抓着姑爷的衣服,人家想休息都不成,就这么巴巴的守了姑娘半宿,还帮你揉额角,都过了丑时了姑娘才消停。我和玖娘在旁看着都累得不行了。人家好心让我们去休息,自己照看姑娘,我和玖娘都累得睡死过去了,谁知姑娘一早的又开始折腾姑爷。还是玖娘年纪大了先听到的动静,来了就看见姑爷被你给伤成这样。” “什么人家人家的,你帮谁说话!” “姑娘也得讲讲道理。现如今哪个富家子不是三妻四妾的,姑爷可是王爷,到现在都没把那宫廷女官娶回来,就昨晚对姑娘做的,也算是尽了做丈夫的本分,你把人家伤成那样,就是姑娘的不是!” “你知道什么,他以后可是要……”为了南宫盈盈杀了我的。罢了,说出来也不会有人信。 我却细细思索起了茯苓的话,她说的如果是真的,我岂不是太不讲情理了。瞬间对刘珩产生了几分愧疚。 他对我说的那些话,虽不正经,却也有真意,他给太后祝寿的心,是真的。 他和我不一样,想说什么便说什么,这些皇子,为人处事,总是要藏起真心,真中藏假,假里藏真的,若非如此,可能他早和他那些或夭折或被贬黜的哥哥们一样,成为政治争斗的牺牲品了。 而今他虽与太傅、虞泽忠等人亲近,到底行动自0由,不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皇子,也是多亏了这份深沉的心计。 老人家上了年纪,最爱热闹,上0京最热闹的地方就是欣月楼了。作为上0京汇聚众多名角的戏坊,如果能请来这些人给太后祝寿,岂不是很热闹很有面子。 欣月楼中不管风雨寒暑,诸棚爆满,日日如是。 我叫茯苓给老板送去银子,给我们准备一个好一点的位置。范公子的场在后面,戏坊不比酒楼,此刻我也不便去寻他,耳边是观众此起彼伏的欢呼喝彩声,吵得我心中有些焦躁。 说起来,连崔嵬那样的小古板都会都到这种地方来寻欢,大概只有在这种喧嚣热闹的地方,人才能真正释放平时压抑的本性,这些在现场高声喝彩的人,也许是秀雅的书生,也许是知礼的贵妇,甚至有粗俗的武夫,但在此刻,大家都如此平等和相似。 茯苓还在我耳边抱怨着:“姑娘,咱们看看就回吧。我这心里总觉得不踏实,这样不好……” 我好不烦闷地四下观望,忽然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人容仪如玉、气度闲雅,一袭白衣似乎笼罩着一层青烟薄雾,不是梁王却又是谁。他正气定神闲地看着表演。我心里一时间转过了许多念头,这个人是刘珩谋事的主要对手,但和崔家的关系却很好,我看了看他四周,没有发现崔嵬,我十岁那年见过他几次,但印象太浅了,后来对他实在没有什么深刻的记忆,我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细节被我丢掉了。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他看到了我,对我微微笑了笑。 作者有话要说:  刘珩:我腿疼! 作者:你活该! 让他疼晕过去吧,毕竟可恶。 第13章 第十三章 胡旋舞 我暗暗叹了一口气,虽然心里隐隐觉得离这个人远一些比较好,但茯苓在我身边吵得厉害,再加上上次在飞龙院他帮我说过话,我应该去打一下招呼。 他对我点点头,似乎也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我甩开茯苓,跟随着刘昶,挤到一个僻静处。 “上次,在飞龙院,多谢兄长解围。” 他笑了笑,“应该的。” “哪有什么应不应该,这也不是梁王的分内之事。” 他忽然往前走了一步,露0出关切的神情问我道:“这是说得哪里话,你怎么和我这般客气。最近珩儿待你如何?有没有再欺负你?” 我惊得后退一步。虽然大萧民风开放,我哥0哥与他关系甚笃,但他这么说话显然是逾矩了。我还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燕王待我好与不好,都是燕王府的家事,不劳烦您多挂念。” “绾儿,崔嵬说他嚷嚷着他要杀你,他是不是打你了。”刘昶忽然按住我肩膀,一失平时温文尔雅的风度,我大吃一惊,慌忙推开他。 “崔嵬怎么到处胡说八道!” “你不要怪他,是我问他的。” “梁王问我做什么?”我跟你又不熟,不过是受了你两次恩0惠罢了。我越来越慌张,想要回去找茯苓。 “珩儿什么都要与我争抢,我念着他年纪比我小,幼年又吃了不少苦,听了他的谎0话,当年我就不该让他。”他忽然拉住我收到,“你不要怕,只需等我夺取太子之位,必不再负你。” 我有一瞬间的晃神,想起上元节省亲夫人和姨娘说过的那些异常的话。 “从前的事你忘了吗?” 从前什么事,他这一句话,让我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我记性不好,夜里常常不寐或惊梦,自我记事起就喝半夏汤。我只记得小时候跟着崔嵬去南书房见过三皇子,以后对你就全无印象了。” “现在还常常会有噩梦吗?” “这不是梁王该过问的。我得走了。” 他欲再向我说些什么,终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看得出他很失落,可是过去的事终究都过去了,现在我嫁给了刘珩,虽然刘珩生性傲慢,为父亲所讨厌,用情不专,待我冷漠,长于心计,他还有什么好处,没有,虽然刘珩一无是处,但我毕竟嫁给他了,可以让他讨厌我休了我,但我还不至于做出什么败坏门风的事。 范思源可真的是够意思,他听说我要请舞者进宫祝寿,欣然答应,还给我推荐了观赏性最强,最能渲染气氛,也是目前上0京最有人气的一款舞蹈——胡旋舞。 我也跟他亮明了底牌,“不瞒你说啊范公子,你曾猜测我家相公官拜三品以上,其实呢,”我压低声音小声说道,“他是皇室。” 范思源却点了点头,微笑着说道:“我已经知道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位金吾将军崔嵬,便是崔姑娘的家人吧。” 他会猜出来,也在情理之中。原本这些头牌的伶人就会接0触到各色达官显贵,都是有着七巧玲珑心的机巧人,崔嵬又是欣月楼的常客,还同时跟我和范思源打过照面,只怕,早就知道我夫君是谁了。 “我可以教你我们的舞蹈,毕竟给皇室祝寿,带一些外人去,你家中的那位未必会同意,这不合规矩。” 范思源说得有道理,如果只是砸钱把欣月楼搬进皇宫,显得燕王府太没有诚意了。因此我下定了决心,好好和他学习胡旋舞。 茯苓见我肯在给太后祝寿上花0心思,终于不在我耳边念叨我对刘珩有多凶。 我和刘珩说想请欣月楼的胡人跳舞给太后祝寿的时候,他竟然没有反0对。只不过在听说我也要跳的时候,反射般的跳了起来。 “不行!”他反0对的很干脆。 “如果只是花钱让欣月楼的人表演一阵,既不安全又没有诚意,这是我想了好久最合适的办法,你别看我平时吃吃喝喝的,学起东西来可快了,绝不给燕王府丢人!” “那种舞衣……不是你这种身份的人该穿的,成何体统。” 我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你平时不是挺忙的吗,虽然不知道真忙还是假忙,总是一副正经样子,原来你也看过欣月楼的歌舞表演!” 刘珩被我问得有些突然,“我……那也是为了正事,那个舞衣,是要露0出胳膊和腰的,要是被人看到了怎么办,不行不行!” “那这样,我用纱蒙住脸,不会有人认出来我是谁。反正女眷和你们分开。我已经决定了,就这么办。” 他的脸被我气得一阵红一阵白,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得依了我,至于置办一切杂用和请舞者的钱,倒是一分没有少给,我不禁又在心中感叹:不愧是皇子,真有钱。 上次老人家看击鞠赛事受到惊吓,这次庆贺生辰,比往年还要热闹一些。所有的皇室子弟和达官显宦更是绞尽脑汁地送来了各色礼物,山中的奇石异兽、海里的珍珠珊瑚,用冰块运来的藩邦的浆果还有让绣娘绣了三年多的锦衣。 众人在宴上觥筹交错,饮到酣处,太后最疼爱的小皇子,燕王刘珩行了一个礼道:“父皇,太后,燕王府准备了一份大礼给太后祝寿,还请您二位尽兴观赏。” 刘珩先出席,取出一只玉箫,缓缓吹奏出了悠扬的西域乐曲,席间喧闹的宾客瞬间安静下来。 紧接着,四个蒙着面纱、抱着琵琶的女子走入场,她们穿着鹅黄0色衫子、头戴金丝绣的皮革小帽,扎着一圈长长的发辫,露0出纤细的腰0肢,好似画中的人,琵琶声和着箫声,开始渐渐变得急促。 最后,我和丰宜奴,带着十几个跳舞的女孩子走进了场。我和丰宜奴都穿着白色的短袄和白色的阔筒丝绸长裤,金色的皮靴,手腕脚踝带着柳叶金镯,其他的姑娘穿的是红色的衣服,有人持着正鼓,有人持着和鼓,有人拿着铜钹,我们时而快速旋转,时而纵横腾踏,正可谓是“座无言皆瞪目,横笛琵琶遍头促。乱腾新毯雪朱毛,傍拂轻花下红烛。” 胡旋舞旋转速度极快,原本是需要女孩子来跳得,但丰宜奴身形细长,动作灵巧,已经被在座的许多人认了出来,我听见人们对我议论纷纷,都在问领舞的另一个人是谁。 这个时候,音乐渐渐缓慢了下来。一道如琉璃夜空般蔚蓝色的长锦飞过穹顶,现场仿佛瞬间进入了寂静的夜晚,抬头便是茫茫的夜空,天空中飘起了白色的栀子花瓣,甜甜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之中,仿佛宁静的冬夜飘着漫天的雪花。 我见到虞贵妃给太后披上了一件披风,太后整个人睁大了眼睛,现场的温度仿佛降下来了。 我喝着刘珩的箫声,轻轻吟唱起来: 明明在下,赫赫在上。 万邦之方,下民之王。 牧野洋洋,檀车煌煌。 天保定尔,俾尔戬穀。 罄无不宜,受天百禄。 吉蠲为饎,是用孝享。 禴祠烝尝,于公先王。 君曰:卜尔,万寿无疆。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唱毕,穹顶的幕布渐渐飘散,刘珩收起笛子,躬身下礼,朗声说道:“祝太后日月昌明,福寿无疆。” 我和所有的舞者也都跪在地上,同声贺道:“祝太后日月昌明,福寿无疆。” 观众先是一片寂静,然后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太后自是十分欢喜,就连父皇也不掩喜悦。太后说道:“珩儿有心了,重重有赏。” 父皇问道:“这些舞姬穿得不是我们汉0人的衣服,珩儿从哪里寻的他们。” 我暗道一声不好,照这个局势发展下去,非得暴0露身份不可。 刘珩回道:“说起来,还是王妃想的主意,这群舞姬跳得是上0京最风行的胡旋舞,倒是辛苦她们了,这舞非常消耗力气,不如让她们先退下去吧。” 然后刘珩看了我一眼,好像还对我笑了笑,看来他对今天的祝寿内容很满意,离她取得父皇欢心,当上太子又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我匆匆退了出来,心中也十分快0意,平时胡闹还要瞒着人,今日可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过足了瘾,扯下面纱对丰宜奴道:“范公子,好不好玩儿,你看看在场的那些人,是不是有好多熟悉的面孔?” 范思源却轻轻对我摇了摇头,我不解其意,后退了几步,身0子一热,撞进一个柔0软的怀抱中。 原来是身穿华服,恰好离席的梁王。 他盛装加身,更显得气度优雅,表情冷冷的,看不出喜怒。 他先是不顾我反0抗,披了一件外袍在我身上,然后红着脸转向一旁,叹了一口气道:“难为你了,跳得很好。只是珩儿怎么能让你穿成这样给大家看……” “兄长不往外说就不会有人知道,你能不能保密!”这事可不能怪刘珩,确实是我的主意。 “保密?好,那你答应我一件事。” 梁王看了看正侧身回避的范思源,对我说道:“日后再跟你说,还不赶紧去换衣服。” 我慌乱地点点头,拉着范思源飞快地从他身边溜了过去。 第14章 第十四章 廊桥 多亏刘珩那句话给我争取了时间,我很快地换好了合适的衣服,去给太后娘娘请安。 太后是一个非常和善的老人,她看着我们的眼神都是笑意盈盈的。“没想到崔文弼的女儿,不爱舞刀弄枪,于这些舞蹈乐曲上倒有钻研,倒像是我们大萧庶女。” 太后身畔侍奉的除了父皇还有后宫身份地位较高的女眷,其中右手位雍容华贵的女子便是虞贵妃,虞贵妃身后低着浅笑的俏0丽女官是南宫盈盈。 虽说大萧世风旖旎,对于宫廷□□佳话颇多,但在太后和皇帝眼皮底下敢和女官没来眼去的除了刘珩也找不出来第二个,我想来想去,刘珩为了当太子那么失心疯,为了个南宫尚仪能做惹父皇不开心的事,可见他也是个深情的人。 “皇帝啊,孙子们如今都大了,也该考虑考虑立嗣的事了。东宫无主,哀家这心里总不踏实。” 刘珩闻言面色突变:“太后,父皇如今正值盛年,孙子们年幼尚乏历练,此时谈立嗣的事实在是为时过早。” “行啦,”父皇高高在上的坐着,好不威严。父皇平日里的表情总是淡淡的,令人瞧不出喜怒,他和刘珩不是很像,眉眼间和梁王更接近。但梁王的淡然只是让人觉得温雅,父皇的淡然却让人不禁产生几分恐惧,“太后今日大寿,你非要忤逆她的意思说话吗。说什么为时过早,平日里也没少见你结交大臣,还需要历练吗,我看你完全可以处理一部分朝政了。” “儿臣不敢。”刘珩脸色煞白,忙着对父皇表明孝心,在场的众人无不是出了一把冷汗。 “皇帝啊,你非要在今天骂我的孙儿吗。”太后白了皇帝一眼,“快去把珩儿和王妃扶起来,给他们看座。” 虞贵妃眼睛滴溜儿一转,回头对南宫使眼色道,“快去啊。” 南宫走到我身边对我温柔地笑了笑,那笑容好似春风拂面,笑得人心里痒痒的,我方才紧张的情绪被一扫而光,瞬间有些明白了刘珩为何对她动心。 我见刘珩跪着不动,不敢造次,对南宫盈盈摇了摇头。 刘珩对着父皇磕了一个头道:“儿臣说错话惹父皇生气,不敢起身。” 父皇冷冷地道:“太后让你起来就起来吧,你跪着,累坏了崔氏的千金怎么办。” 只见刘珩眉头微蹙,这是他最不喜欢的话了,每次我提崔家,刘珩都会暴怒提醒我,现在我是燕王府的人。今天在这种情境下,我忽然有些理解他为何会讨厌我提崔家, “崔家的千金”几个字,似乎将他的尊严踩在了脚下。 南宫盈盈却不去扶刘珩,将我扶到太后赏的座椅旁,我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鸢尾花香,觉得她好温柔,整个人都软软的,惹人怜惜。我瞥了了一眼刘珩,心底忽然涌现出一股异样的愤怒情绪,或者说是酸楚。 太后摇了摇头,对皇帝微微埋怨道:“你呀,非要在今天气我。” 虞贵妃忽然站起来,给太后捶捶肩膀,柔声说道:“皇上啊是刀子嘴豆腐心,没有人比他更爱这几个孩子的了。只不过啊,燕王和崔氏成亲一年半了,王妃的肚子还没有什么动静。皇上有所不知,燕王也是个心实的孩子,只怕心里念着的,是我这个妹妹。南宫尚仪,掌六宫女官行止礼仪,是个最温顺和善的灵巧人,与武将家的庶女不同,于规矩礼节上从无差错,身份上呢,被我父亲收为义女,族谱上的名字是虞鸢,身份也还相称,被我当成亲妹妹的,不如就赏给了燕王吧,圣上说可好。” “这种事问太后定夺吧,太后,儿臣尚有一事未结,今日就不陪伴母后闲话了,我坐在这,孩子们说话反而有顾忌。”父皇忽然起身,离席而去 太后皱眉道:“去吧去吧,已经把孩子们吓到了。” 听说如今的太后是父皇的生0母,却未对他尽足养育之事,因此父皇虽对太后格外尊敬,却不亲近。 这些出生在皇室的人,虽然外人看起来羡慕得不行,但亲情疏淡,至爱别离的事每天都在上演,其中的辛酸和苦痛,也只有身在高墙之内的人才能知晓。 太后道:“王妃嫁过来才不到两年,珩儿年纪最小,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刚才明明是太后提孙子大了该立嗣的,一说到纳妾,又改口刘珩年纪还小,我果然看到虞贵妃眼中闪过一丝不悦,虽然只是一瞬间,然后又换上了得体的微笑。现在我好生怀疑,父皇专宠虞贵妃就是给他的母妃太后娘娘添堵的。 刘珩说过太后对他极好,这话果然不假,我甚至有一种错觉,太后爱屋及乌,待我也是极好。这般想着,便见到老人家对我微微笑了笑,缓缓说道:“难为王妃想的仔细,今天的寿礼我很喜欢,辛苦了。” “太后您高兴我们做什么都值得。”说完这句话,我收了收手臂,方才的柳叶金镯忘了褪,太后目光烁烁,总觉得被她看穿了。 既然太后也提及了我并且称谢,刘珩便拉着我要退下,从刚才开始他就心事重重的,说是有事要去见父皇。太后原本是要留我一个人陪席的,但见我十分拘谨,兴趣寥寥,便准许我先退下,虞贵妃遣南宫盈盈送我回去。 南宫盈盈和两个宫女走在我前面,我心中升腾出一股说不出的异样情绪,她那么温柔甜美,还有虞贵妃在背后撑腰,又深得刘珩喜爱,日后真是前途无量,令人好生羡慕,但我却并不恨她,只是有些伤心。我是比不上她的,她那么好,如果刘珩不是忌惮我父亲,恐怕方才便和太后求情了,如此看来,她现在的痛苦,多少也因我而起。那些在黑夜里汹涌而来的前世记忆,那些关于死亡的切肤之痛,时时刻刻印在我的脑海中,提醒着我自己的命运。如今,这个女人就在我面前,我却对她生不出仇恨。 我更应该恨刘珩,一直以来我是这样提醒自己的,也是这样做的,对他不许生出半分的眷恋,可是,如果我对他没有情意,那这几分酸楚又从何而来呢?仔细想想,刘珩虽然工于心计,不羁狂傲,但单独相对的时候又会非常单纯和孩子气,他所有的傲慢仅仅是自恃于聪慧过人和满腹的才学,其实也没有那么讨厌。 可惜,刘珩想要的是权倾天下,而他的天下,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我只想平淡度过此生罢了。 我正在胡思乱想,迎面忽然见到崔嵬带着一队金吾卫和梁王匆匆赶来,心中惊骇,今日宫中太后寿宴,上0京全城欢腾,正是京畿加强守备的关键时刻,崔嵬没有守在父皇身边,跟着梁王这么急匆匆地四处跑动,难不成是出了什么事了。 他们两个带着卫兵上了莲花池的廊桥,走得很急,见他们近了,南宫尚仪已然侧过了身子,匆匆行了一个礼,果然得体,任何时候都不会失了礼仪。“崔将军,出什么事了?”我喊了他一声,崔嵬冷冷地道:“赶紧回家”,倒是梁王停住了脚步。 梁王万年不改的平和面容上也挂着急迫,我见他有话要说,便从南宫旁边穿过。 “可是宫里出事了?” “王妃,你可见了……”刘昶看了南宫盈盈一眼,谨慎地问道:“你可见了府上请来的伶人没有?” “他们早就被宫人送出宫了,我亲眼看见丰宜奴跟人走的,还能有假?” 刘昶道:“那宫人被人杀了。” “什么?”我大吃一惊,有刺客,那刘珩还在父皇那里,他们两个岂不是都有危险。 “南宫尚仪,多谢相送,我先不能回去。” 南宫尚仪却满脸疑惑地望着我:“你与那伶人很熟吗……你这镯子?” 她伸手来摸0我的手镯,我慌忙抽回手后退一步,“别——”我话音未落,却见她身子一个不稳,往后倒去,我只是抽回手,却不知为何会将她推倒,慌乱中忙去拉她,却不知她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将我往廊外甩去,忽然有人揽住我腰,将我拉回桥上,是一直在一旁冷冷观望的崔嵬。 崔嵬拽得我猛,我扑向他肩膀,他盔甲上的肩缀硌得我好疼。我的一只手腕被刘昶拉着。 崔嵬这一拦我,倒是把南宫盈盈甩飞了出去,扑通一声落进了莲花池,惊得我是目瞪口呆。 崔嵬和刘昶两个人都来救我,好歹腾出一只手拉她一下。两个宫女在一旁吓得直喊救命。 崔嵬冷冷地道:“害人害己,活该。” 我强忍住骂他的冲动,这人真是直到骨子里了,不懂怜香惜玉不说,还在这幸灾乐祸,“哥哥快救她啊!”南宫尚仪要是有半点差错,刘珩一定恨死我了。 “兵曹参军事!”崔嵬下令。 被喊到的下属跳进了池水之中,抓0住了正在扑腾的南宫尚仪。 刘昶作为这场混乱的旁观者,倒是一如既往地从容淡定,“崔将军说得对,王妃早些回去,皇宫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言毕,便同崔嵬一起匆匆离去。 那兵曹参军事将南宫尚仪救了上来,二位宫女扶住她问长问短,我见南宫只是衣服湿了,夏日的湖水倒不至于过寒,便一把抓0住兵曹参军事。 他应该十分熟悉这宫中的构造,这人常跟着崔嵬走动,在崔府的时候我们就见过,便直接对他道:“带我去找刘珩。” 作者有话要说:  说真的,大家骂小刘悠着点,迄今为止得跟跟女官的情意,多半靠女主脑补。 一个皇子也左右不了自己的婚姻,虞贵妃提纳妾的时候,小刘同学也是拿权臣当盾挡了回去的。 除了感情线,前面交代的前朝局势一起看可能会明显些~ 第15章 第十五章 刺客 “皇宫这么大,我怎么知道燕王在哪……我得快点跟上崔将军,大小姐……啊不,王妃,别难为在下了。” 我见他哆哆嗦嗦地,浑身湿透,心有不忍,拍了一把他后脑道:“呆子,跟着崔嵬都学傻了。木头的手下也是木头,先去换身干衣服吧。崔嵬问起来,你就说送我出宫了。” “王妃去哪啊?”这呆子忽然伸出双臂拦住我去路,他这身甲胄,再加上被水打得凌乱的头发,挡在我前面活像个稻草人。 刘珩和父皇在一起,我当然要去找父皇。“你再不走,崔将军该怒了。” “不行,我得跟着王妃。如果任凭王妃乱跑,崔将军才是真的该怒了,现在宫里这么危险,我认为乱跑不安全,王妃最好还是……” 我无暇跟他废话,任他跟在我后面念叨。 方才父皇对刘珩表示不悦,刘珩这脾性的人,一定会去跟父皇解释清楚。 “呆子,甘露殿在哪?” “崔将军便是去甘露殿了呢,方才重兵把守在太后喜宴四周,梁王带来伶人走失的消息后,便通报了崔将军,带上金吾卫去护驾。” 我越听心里越害怕,范思源一定是遇上什么事了,该不会已经遭遇不测了吧,不知父皇那边如何了,带范思源离开的宫人死了,那父皇会不会误会刘珩? 我跟着兵曹参军事在御花园的小径穿行如飞,也是多亏他平素里巡查警戒踏过这些地方无数次,才能如此熟悉。我正急得五内如焚,芙蓉丛里忽然窜出一个人揪住我后襟,几乎将我提了起来。 我吓得双腿瘫软,大叫着“刺客,有刺客!” 呆头呆脑的兵曹参军事正对着我行了一个军礼,“见过燕王。” 我挣脱开身后人,只见刘珩那张湛然冷峻的脸上挂着怒容,他对我怒吼道,“你不陪宴太后瞎跑什么!”声音之大吓得我几乎跳了起来。 “太后许我回去了。”我辩解道。 刘珩真的生气了,他一张脸被气得煞白,似乎来得很急,有些气喘吁吁的,“你还敢说。方才崔嵬和你把盈盈推到池子里去了,然后你就跑了,盈盈被吓得现在还在发抖你知不知道。” 我还道他怎么从身后追来,原来是走正路去寻南宫,同我们走岔了。“刘珩!你火急火燎地跑过来就是为了给你的心上人讨公道的吗?枉我要赶去甘露殿提醒你……和父皇小心刺客。” 刘珩愣住了,之后,或许是一瞬间的错觉,听到我关心他和父皇,只见他眉眼竟和缓起来,随即又换上冰冷的面容对我骂道:“你除了裹乱还会做什么?崔嵬那个白痴已经到甘露殿了,赶紧给我滚回去。” “刘珩,你还敢骂我!你混蛋!” “那个,王妃啊……”兵曹参军事想要插嘴。 “住口!” “闭嘴!” 我们两个同时喝道。 通常这个时候呢,我和刘珩已经吵到了兴头上,谁也拦不住的,我几乎要动起手来,回想起来,每次都是我忍不住要去打他,这个废物倒还没有真的打过我,每每因为力气大结结实实把我制住,也便罢了。 “怎么,你还想为了她打我不成?” “你……”刘珩被气得咬牙切齿双手发抖,却终于压下火气,“你把她给我带出宫去……”他转身对兵曹参军事说道。 那卫兵闻令,沉声道:“燕王来寻我们寻得急,身边没带侍卫,现在宫中来了刺客,依我看二位还是随我一同出宫去吧。” 都这个时候了,我对刘珩急道:“刺客不会对南宫一个女官如何的,你先走南宫死不了。” “父皇尚在危机之中,做儿子的岂有逃跑之理!” 简直气死我了,“你从甘露殿跑出来找她的时候怎么没想到父皇。” “我……” 说话间,忽见东北方向火光冲天,密密麻麻燃着火的弓箭染红了天空。 糟了,那边是甘露寺的方向。 什么样的刺客才能瞒过巡视的金吾卫,直深入道皇宫腹地,真是本事通天。 刘珩不敢再与我争吵,手紧紧握着腰间的佩剑,指节都隐隐地发白。 “带她回去。”刘珩对兵曹参军事下令道。 然后扔下我我们,飞快往火光中心的方向奔去。 按照道理来说,金吾卫接收到了他的指令,一定会誓死捍卫的。但这个呆子是崔嵬部下,我之前见过他几次,知道他对崔嵬有多畏惧,“你得听崔将军的,他才是你的长官,现在长官在甘露殿护驾,你还在这磨磨蹭蹭做什么?” 这兵曹参军事被我问得晕头转向,不敢随意拦我。 我赶到甘露殿的时候,金吾卫已经将刺客团团围住,刺客只剩六人,其中一人武功极其高强,这些御前的卫兵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又有一名刺客被层层围住,还未等崔嵬下令,那刺客不知使了什么妖法,从面部开始喷出火来,卫兵慌中退后,那火势蔓延极快,仿佛燃着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块木炭,再灭火已经来不及。 这些刺客是亡命徒,害怕暴露身份,因此一旦被制住便会自焚。 甘露殿雕梁画柱,金碧辉煌,挡不住烈火摧残,金吾卫护在外围,宫人不断灭火,火势虽然渐渐微弱,但浓烟滚滚,呛得人涕泪横流。我见崔嵬和梁王带着亲信将圣上团团护着,那些刺客犹自拼了命地往内攻。 渐渐地,皇宫里又添了四具焦尸,只剩下一个刺客。 这刺客长剑所指之处皆喂鲜血,十几个大内高手围攻之下,竟赫赫而立,游走自如,身形飘忽,好似鬼魅,刘珩冲在前面,那刺客似乎在与他周旋,刘珩坠马重伤才愈,前日又被我踢了膝盖骨,饶是再年轻气盛,也经不住一等高手这般硬拖。 这样下去,没等把刺客耗死,刘珩就要先受伤了。这傻子何故如此拼命? “皇上早就走了,留在这的不过是个替身,你杀了他也没用。” 我高声喊道,那刺客闻言,似乎受到了影响,脚下一慢,被卫兵砍了一剑在肩膀上。 刘珩和崔嵬同时对我喊道:“你来做什么!”“快回去!” “金吾将军崔嵬在次迷惑你们视线,圣上早就被转移啦!” 我又喊了一声,那刺客竟看了我一眼,刘珩一边击刺一面怒吼:“崔嵬,你死了吗,把她带走!” 那刺客偏偏踢在刘珩旧伤处,突出重围,竟然向我奔来。 这人是杀红了眼了吗,砍了我有什么用,只见刘珩和崔嵬都朝我奔来,我惊呼一声待要逃跑,却见那刺客挽了一个剑花刺向赶来的崔嵬。 崔嵬正向我疾奔,没料到忽有利剑刺向自己,再停住身子挡剑已然来不及,我见刺客的剑直指向崔嵬的左胸,这一剑下去他非死不可,只怕刺客一开始的目标便不是我,我没有多想便扑向了崔嵬。 只听到一声利剑刺入身体的声音,崔嵬被我扑倒在地上,鲜血溅了他满脸满身,我的后颈也传来一片温热。 惊吓之余,身体没有疼痛,崔嵬的瞳孔放大,面上露出惊异的神色。 我回身,只见刺客的利剑穿过刘珩了的胸膛。 那刺客抽回利剑,甩开追来的卫兵,跃上皇宫的屋脊…… 崔嵬在我身后声嘶力竭地喊着:“追刺客。” 我却只觉头脑一片眩晕,天旋地转,刘珩直愣愣地倒进了我怀中,他的鲜血洒了满地,我捂着他被利剑刺出的血洞,死死按住却止不住鲜血,耳边像有一根被指甲划动的琴弦嗡嗡作响。 我哭不出声音,眼泪却和刘珩的鲜血一样汩汩流出。 后来,我恍恍惚惚的,只觉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黑暗中,我又回到了无数次午夜可怖的梦魇,刘珩抱着我,两个人的衣襟都沾满鲜血,那是我的血,他把我们的腰带系在一起,唇启,夜幕之中和我说了一句什么,大雨滂沱,我听不真切。 空荡荡的大殿之上,华服加深的太子刘珩站在一丈之外,威风凛凛,态度冰冷。我带着怨愤地走近他:“你真的想要我死吗?” 所有关于宿命轮回的因果业缘似乎在这一刻要有了答案,我的手指用力扣住他的皮带上镶嵌的红宝石,他忽然抱紧我,害得我呼吸吃紧。 如果这就是结果的话,我的情绪忽然无比激烈,激烈到感受到了心脏切实的痛楚,就在他似乎要吻上我的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清晰地向老天发誓:“这条命就算我欠刘珩的,以后就算他杀了我,我也绝不怨恨,他还不能死,不能死在刺客的剑下,不能为了替我挡那一剑而倒下,他还那么年轻,才华横溢,正是施展抱负的大好年华……” 我在惊惧中醒来,睁开双眼,眼前是陌生的场景,我的脸是湿的,枕头也是湿的,这些我在梦中痛哭过的痕迹提醒我已经醒来。 房间内的布置让我知道自己身在皇宫内,窗外似乎有人在说话。 我细细辩听,那沉稳中透着威严的是父皇的声音。 “那伶人全都找到了吗?” “不错,丰宜奴受了不小的惊吓,从御膳房的酒窖被人救出来的时候,浑身都在发抖。”是崔嵬在回答。 “你和昶儿身上都没事?唯独,珩儿……” “父皇,儿臣安好。” “劳圣上惦念,臣无事。” 那温柔的声线是刘昶,他和崔嵬没有受伤。 接下来,安静了许久,父皇才缓缓道:“幸而找到了那些伶人,洗清了珩儿的嫌疑,如今他伤得命在旦夕,把那些人安抚一下就放了吧。” “皇上,臣还是觉得藩邦伶人形迹可疑……”崔嵬又开始多话了。 “够了,朕累了。梁王是个最体贴的孩子,你们啊,不要干出什么让朕失望的事。” “儿臣不敢。” 饶是雅正淡然的梁王声音中也有一丝颤抖。 我不明白,父皇和哥哥还有梁王的对话是什么意思,不明白父皇为何生气,梁王为何恐惧,我只知道,刘珩现在生命垂危。 就是这样生命垂危的刘珩,同他血脉最亲近的父皇,心思究竟还是在今夜这场血战中的阴谋上,而不是,小儿子的死活。 作者有话要说:  当时的姿势是这样的,扑向崔嵬的是绾儿,绾儿背后刘珩,刘珩背后是刺客…… 第16章 第十六章 心迹 刘珩被伤得很重,经不住车马颠簸,暂时留在了宫中,他静静地躺在床上,面容苍白,嘴唇全无血色。 年迈的太后今日生辰,父皇只许人告诉她甘露殿走水,刺客以及刘珩受伤的事被一并隐瞒,而父皇只是问询了他的情况,便离开了。 现在他身边唯一的亲人,便是我了。我忽然想起太后叮嘱我们的那句话,夫妻是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亲人,心中有说不尽的酸楚。 我想知道刘珩到底伤的如何,可御医只会说拗口的官话。从他们嘴里,我听得出来,利剑虽未伤及刘珩的心脏,但他失血太多,能不能活过来,只能看造化了。 我掀开金丝线绣的锦被,见他结实的胸膛上被白布紧紧绑住,尽管用了皇宫中最好的止血散,白布透出的一片暗红的印记依然触目惊心。我苦笑着对他说:“原来你宽袍大袖下藏着那么好的体魄,难怪我打不过你。” 给他盖上被子,我拉着他的手对他说道:“刘珩,你快醒来吧,这次只要你活着,我以后再也不找你的茬了,不会闲中生事,不会在你忙碌一天回到家后让睡冰冷的藤椅,我把大床让出来给你睡。你可以娶南宫盈盈,只要你喜欢,这条命是我欠你的,你得好好活着,你会当上太子,到时候,你想甩掉我,甚至杀了我……最好还是别杀,总之,我不会再有半分怨言。” “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偷偷跟着崔嵬去南书房玩,那个时候就见过你。你问我你的字写得好不好看,你的字写得可好了,我一直都没有跟你说过。一直以来你所做出的努力,不应该在这里停下来。我知道,你一直想要的,是父皇的认可,我同你一样,在家父和夫人眼中,妹妹是最好的,就连姨娘都嫌我不争气,可是我一点都不恨他们……” 我拉着他的手说了好久好久,直到喉咙沙哑,直到眼泪枯竭,直到崔嵬把我拉出去。 我坐在冰冷的石阶上,眼神散落在夜色中婆娑的树影上,散落在那些来来往往的宫人身上。 “你先回去吧,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崔嵬握着佩剑站在我身畔,从筹备太后的寿宴开始,他已经几日没好好休整了,只怕从刘珩受伤,到我晕倒的这段时间,更是忙碌加忧虑,百般折磨。 他的眉头拧在一起,他这个人从来都不会说什么关心人的话,但在我心里,他是崔家上上下下心肠最软的那个人。我依稀记得,有一次姨娘染了风寒浑身发热,崔嵬一句话也不说,愣是在姨娘身边守了整整一夜为她换消热毒的冰块。 崔嵬见我久久没有反应,对我说道:“有些事不是人力可以左右的,你呆在这,只怕屋里那个还没醒,又要倒下一个。” “要是刘珩死在这里,”我终于有力气勾勒出眼前这个人完整的轮廓,抬头仰视着他说道:“我可怎么活啊?” “冤孽啊!”崔嵬握着佩剑的手紧了紧,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叹了一口气终于缓缓说道:“我记得你从前,对刘珩非常不满意,怎生就到了今日这般境地……是我疏忽了。可是父亲从小就教导我们,对于这些皇室子弟,要疏远燕王刘珩,多亲近三皇子。咱们崔家的人,拿得起放得下,除了自己的家人也没有什么好牵绊的,你还看不出来吗,燕王和父亲,和我们崔家,根本就不能共荣辱,你还是要多为自己做打算,免得将来吃苦。依我看,刘珩用情不专,梁王才是至情至性的人,如果有一日……” “梁王是个好人,”难得崔嵬对我说了这么长的一段话,却把我吓得魂飞魄散,我不敢深想,立刻打断他,“缦儿的婚事也该考虑了。上元节我回家省亲的时候夫人跟我提过这件事,忙了一段时日被我忘记了,今日既然你提了出来,我看你们关系最好,不如你去和梁王透透口风。” 崔嵬摇摇头道:“傻子,被人卖了还替人家数钱,你想知道当年是怎么定下你的婚事的吗?” 我忽然想起姨娘对我吞吞吐吐有所隐瞒的样子,摇了摇头道“不管以前发生了什么,现在我已经嫁给了刘珩。崔嵬你听好,我的家人不止崔家的人,他也是我的家人。你说咱们崔家的人,除了自己的家人,没有什么好牵绊的,可是刘珩,他也是我要一辈子牵绊的人……” 崔嵬叹了口气,终于抚了抚我的额发对我道:“不要忘了,我也是你的家人,不管发生什么,都会在身后护你周全。”他的手掌因为常年操持着佩剑磨出了厚厚的茧,虽然剌得我肌肤有些刺痛,但我确乎是感受到了一阵暖意从心底滋生出来。 该死,才风干了眼泪,眼窝又开始发热了。我咽下喉头的酸痛,拉着崔嵬孔武有力的臂膀站起身,撑住身子道:“现在是刘珩最脆弱的时候,让宫人去把南宫尚仪请来吧,他是我的家人,可南宫盈盈才是他的心上人。送我回府。” 崔嵬张了张嘴想要安慰我些什么,终是把话咽了回去。 茯苓和玖娘见了我,像见了救命的菩萨一般,又是哭又是问长问短,只是我头脑尚且空白,回答不了他们这些问题,只管听着茯苓不尽的絮叨和玖娘那一声声心肝儿肉的乱叫。 我栽倒在大床上,虽然我现在和刘珩隔着几条街的距离,打心里觉得从未与他如此贴近过。他常常挂在嘴边的话:“燕王府的东西全都是我的,包括你。”他说的没错,院里的一花一木,匣里的一针一线,没有一样东西不是属于他的,这里是他的家,和院子里那些花草木石一样,他把我看作是他家中的所属,到底是把我当成了家人。我呢,我何时真正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什么时候把他真正当作过自己的家人? 我恨他,恨他娶我回来又冷落我,怕他,在那些前世的记忆中,我因他而死。 可是现在,我却真实地感受到了,他不能死,我不想让他死。 人就是如此可笑,拥有的东西从来都不懂得珍惜。 现在南宫盈盈陪在他的身边,如果他知道的话,应该会很开心吧。可是为什么,我心里会这么难过。 如果活着注定要这么难过,不如死了吧,要是能用我的命去换他就好了,至少他在余生还能永远记得我。如果刘珩就这么死了,那他在九泉之下,唯一惦念的就是南宫尚仪,而我,将永远活在亏欠他的愧疚之中,凭什么?难道这就是对他上一世害死我的惩罚? 我不需要这种惩罚,如果这就是结局,我一点没有感受到报复的快感,“玖娘!”我拉着她的手臂,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满腔的怨愤像拳头打在棉花上,陷进痛苦的情绪中,一颗心得不到片刻的安宁。 “王妃,先吃点东西吧,什么也不吃头该昏了。” “我真的昏了头,我怎么能欠刘珩这个混蛋的人情,以后吵架可怎么在他面前直起腰板儿。” 玖娘在床边摆了一桌的菜,除了平日里常见的菜式,竟然还有紫苏鱼。 我一阵心酸,玖娘苍老的脸上透着疲惫与担忧,茯苓也在床边垂着手抽抽泣泣的,这两个平日里待我最好的人,就像我的长辈和姐妹,我又由着性子让她们担忧了,心中一阵愧疚,夹起一口紫苏鱼。 竟然是熟悉的味道,“难为你们了,为了哄我特意跑一趟长庆楼。” 茯苓轻轻摇头道:“这是姑爷嘱咐厨子学的,燕王说咱们府上宽裕得很,想吃什么犯不上跑到外头买。” “什么时候的事?”我问道。 茯苓道:“这样的事多着呢,只是姑娘从未留心过罢了。” 我忽然坐起身来,对她们二人道:“给我准备衣服,我要出门。” 玖娘劝我道:“王妃还是先歇着吧,你受了惊吓,又劳累了这么久,才吃了几口东西,等恢复了力气再去宫里探视。” “谁要去宫里了,我睡不着的,好玖娘,你放了我出去罢。” 玖娘拿我没办法,只得依我。 我带上茯苓,一路直奔热闹繁华的西市。 “姑娘,咱们这是去做什么啊?你怎么能让大公子去叫南宫尚仪看着姑爷,你这是……这是引狼入室,姑爷真的是为了救你挡剑的吗,我就说其实他是个好人……” “你少说两句,”茯苓实在聒噪,我打断她,在街市上寻找那些熟悉的身影。 西市有许多变戏法的藩邦异人,被称作倡优。这些倡优,真真是无所不能,除了能驯化野兽,做一些飞天入地的高难动作,会那些隔空取物、口喷烟火的杂耍,还有一些人,懂得不同于中原人的咒术,这种咒术,被藩邦异人称为黑巫术。 我知道这种黑巫术,拜姨娘所辞,她曾经托这些人去害夫人和妹妹,倒是真让夫人和妹妹失了心智四处发疯。听姨娘说,这些人还有一般本事,就是买人阳寿,有那些居心叵测的人,去买他人的阳寿。 从前,我只觉得这些人是一些阴暗的坏人,只会做一些害人的事,那些戏法,不过是障眼法罢了,不过,既然我如此强烈地渴望能把刘珩救回来,不愿亏欠他一条性命,那就让这些倡优把我的阳寿接续在他身上好了。 无论如何,刘珩都不可以死在这里。 第17章 第十七章 倡优 茯苓忽然抓0住我臂膀,躲在我身后颤着声音说道:“姑娘,你看那些人,吓死我了。”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道边人们围着一群身如黑漆头发卷曲的昆仑奴,他们赤着上身,穿着皮裙,身上面上都用粉漆着各色花纹,这些蕃奴被贩运到大萧,至中土后,研习杂戏供人娱乐,看着可怕,也算是远离故土的可怜人,我叫茯苓不必惊慌。 为首的倡优吹了一声口哨,表演者取出一只精美的竹子编成的笼子,笼子里有一只金丝雀,表演者用一块黑布盖住了笼子,放在桌上,忽然,桌子上喷射0出了火焰,那笼子被烈火吞噬,笼子里发出雀儿惨烈的叫声,围观的百姓被这一幕震惊到,女人和稚童已经有人发出了哭声。 昆仑奴用大手砸向桌子,将那笼子拍扁,雀儿的叫声也消失了。桌子上浓烟滚滚,那为首的倡优抖动一块红布,霎时间,竹笼又回到了桌子上,那雀儿完好无损地在笼子里歌唱雀跃。 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与喝彩。连茯苓都忘记了恐惧,在我身边叫起好来。 我却听一个孩子边哭边说:“方才的金丝雀已经死了,这是另一只。”言罢哭得更加伤心。 那为首的倡优用尖厉的声线吟唱道:“奈何桥上道奈何,是非不渡忘川河。三生石前无对错,望乡台边会孟婆。” 这一幕场景令我从心底生出了一股寒意,我找到了要寻找的人,却心生了畏惧,拍了拍茯苓的肩膀道:“走罢”。 却见那端着托盘收取彩钱的倡优来到了我面前,他目光直直地盯着我,神情冷冷地,看得我出了一身冷汗,忽然开口问我道:“姑娘,你有什么所求吗?” “你,听没听过一种叫做黑巫术的咒术?” “你想做什么?” “可以买阳寿吗?”我小声问道。 “买谁的?” “我的。” “给谁买?” “一个重伤濒死的人。” 茯苓拉着我急道:“姑娘,你怎么能信这些东西,他们表演的不过是幻术,这些人只会害人,哪里会救人,你忘了姨娘害人的事了吗,害得夫人和二小姐失心疯以后全家人都看不起她,自己还大病了一场,姑娘你可别是被吓傻了吧……” 我顾不得茯苓在我耳边拼命的阻拦,掏了一锭银子放在托盘之上,对那倡优笑了笑,他对我点了点头。 茯苓说得道理我自然懂,惶不论这些迷0信的东西是不是骗人,我大萧律法对这些奇奇怪怪的术士是明令禁止的。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难道只能听天由命吗?找个法子骗骗自己,死马当作活马医,蠢法子也是聊胜于无。 待到人群散去,那倡优才将我带到避人处,发出一声冷笑后问道:“以后便是为了这个人死了,你也不后悔吗?” 他笑得我脊背发寒,我想刘珩是为我受伤的,我不能亏欠他,便点了点头。 “我不后悔!” 他给了我一张黄纸,命我将自己和刘珩的生辰全都写在上面。然后又给了我一个稻草扎成的小人。 “奈何桥上道奈何,是非不渡忘川河。三生石前无对错,望乡台边会孟婆。”那倡优尖厉如鬼魅的吟唱声又在我身后响起,我攥着这稻草扎成的娃娃,步履沉重,茫茫然地被茯苓引着回府,而我命运的前路,却不知将要通往何处。 玖娘告诉我,宫人来传话,不许我去宫中随意走动。刘珩受伤,要隐瞒太后,不能让太后知道在自己的寿宴结束后最小的皇孙受了伤,虞贵妃掌管六宫事务,我若进宫,虽能瞒过太后,却也必须要向虞贵妃请安,虞贵妃不让我去探视刘珩,一来怕惊动太后,二来,只怕也是向着她的南宫小妹子,这些事情,我心里清楚得很。 只是这样一来,我心里便没了着落。说起来,从小到大,我心里还从未有过这种感觉,空荡荡的,似乎失去了五感,对周遭没了反应,说什么爱恨,什么都感受不到,也就没有了爱恨。 崔嵬的日子大概也不好过,出了这么大的岔子,金吾卫是有直接责任的,我已经好几天没有见过他了,想必又是忙得焦头烂额。 茯苓见我0日日恍惚,心有不忍,还像过去那样,要拉我偷偷跑出去玩乐。还说什么偷偷跑出去,现在我光明正大地出去,又有谁会拦着我呢? 我的脸是僵的,硬扯出一个笑容对茯苓道:“偏你是个爱玩的。” 说起来,不知范思源那里怎样了。劳烦他教授我胡旋舞给太后祝寿,也多亏如此,太后她老人家还可着刘珩的心思,提了立嗣的事。 后来刘珩被刺客所伤,范公子连并那些伶人也都吓得不轻,听崔嵬说最后在御膳房的酒窖发现了被绑的一众伶人。无论如何,作为朋友,我也不该没有任何表示。 我带着茯苓,先到了欣月楼,得知今日没有丰宜奴的表演,也没见着范公子的人,便去寻了老板,这里的老板是认识我的,他知道我是范公子的朋友,我叫茯苓把我带来的金银珠宝全都给老板留下,叫他去给当日受惊的人分发下去,好好安抚大家。 老板告诉我,范公子当日从皇宫出来以后,已经休息多日了。 我心下生出疑问,这丰宜奴是欣月楼的头牌,是老板的摇钱树,虽说受人追捧,到底身份低微难得自0由,好在范公子心胸开阔常常能自我宽慰,但老板就这么放任他休整几日,也实在是反常,当即更加担心起了他的安危。 “咱们去长庆楼找找,他常在那里吃酒,去碰碰运气。” 自从皇宫走水,遭逢了刺客,上0京的管制比从前严了许多,大家上随处可见来来往往巡视的官兵。不过,长庆楼作为京城第一热闹的酒楼,依然是门庭若市。 长庆楼每日进进出出的,除了京城富贾,还有一些王孙子弟。除了一楼的大厅,二楼的门廊,还有一些精美的雅阁。我从来都想不明白,这些人出来寻乐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好话定要躲在小屋中说,这种场合偏偏要说上一些朝中的事,连喝酒吃肉这样人生快意的事都要被搞得如此疲乏,活着累也不累? 正迟疑间,却见到了几个熟悉的面孔。 没有见到范公子,却遇上了于武陵和上官仪,他们身后跟着的,全都是刘珩的门客,都是在中书省头角崭露的年轻人。 我把茯苓拉到一边,见他们匆匆进了一间雅阁,往店小二0手里塞了一锭银子,包下隔壁的屋子听他们动静。 我隐约听到隔壁在吵架,却听不清他们在吵什么,好生着急。拔下发簪在墙上戳了一个洞,便见到下面这样一幅场景。 刘珩的门客们,将一个白衣的青年公子团团围着,那青年坐在当中,一群人站在他周遭,呈一个逼问之势。 “这是于大人的意思?”好熟悉的声音,洞太小了我看不到说话人的脸。 “不只是我,也是上官大人,上官你赶紧说句话,”于武陵慌慌张张地拉着上官仪,看起来对方很有威严,尽管他们人多势众,倒被这青年公子占了上风。 上官仪为人正直,不像于武陵这么鬼精灵,吞吞吐吐了半天,说了一个“……啊。” 于武陵白了他一眼,“梁王都听见了,不仅仅是上官大人,还有这一众人,我们代表整个中书省,请梁王退出此次推举,否……否则,我们所有人……”他哆哆嗦嗦地环视了一眼众人,似乎在下定什么决心,“中书省今后不会对梁王提供任何支持,” 是了,是梁王,最近我精神恍惚,连他的声音都认不出了。 梁王忽然站起来,把于武陵吓得后退了几步,“你们一群人约我出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 于武陵握紧拳头:“请梁王退出推举。我们,梁王知道,我们是抱着多大的决心才来到这里的吗?” 刘昶拂袖怒道:“那于大人可知道,我现在是忍着怎样的怒火,在这里听你们几个威胁的吗?” 于武陵没有刘昶个子高,踮起了脚尖抻着脖子对刘昶喊道:“梁王好好考虑我们说过的话,一旦您入主东宫,离开中书省众人的协助,可还能成事?” 刘昶走近他,一字一句地问道:“珩儿醒了第一件事就是叫你们来威胁我?” 刘珩醒了,我捂住嘴巴差点尖叫出声。 于武陵摇头道:“燕王并不知道此事。这是我们自作主张的……我们,我们走。” 他拉上上官仪,怒气冲冲地走出门去,这一众人脸上各自带着笃定的神情,似乎要和梁王死磕到底。 饶是梁王这等温文尔雅的脾性,也在他们离开房间以后将满桌的汤水扔到地上,怒目瞪视这一群人离开的方向。 我收回目光不敢再偷看,在房间内百感交集。 刘珩醒了,他终于醒了。 只是于武陵和上官仪他们在这里这般威胁人家也太下作了,立嗣本来就是能者居之,如果几个大臣有心促使父皇立嗣,那他们二人公平竞争就好了。我隐约记起曾经偷听过这群门客在燕王府和刘珩对话,难道是刘珩要他们做的? 不过既然于武陵说了,是他们自作主张,那刘珩应该不知道这件事。他才刚刚苏醒,哪里有力气来算计夺嫡,只怕是这些门客,尤其是于武陵,私自谋划了这么一出戏。 这些事情全都与我无关,我耐着性子看着梁王离开,便再也按不下焦躁的心绪。 他醒了,只怕就该回来了。我在外面闲逛实在不成样子,已经给欣月楼的老板放下了安抚众人的银两,赶紧回家去等刘珩回来才是正经。 作者有话要说:  上官仪是个好孩子,一看就是被于武陵拉着一起做坏事的~ 于武陵是明着坏,上官仪是乖宝宝,男主是……男主的心机全都藏在暗处。 第18章 第十八章 冬至 刘珩回到家中,气色依旧非常苍白,他本就身形修/长,这般变故后比之从前更加清瘦了。只是周身环绕着旁人勿近的气场,令我心中生出了恐怖。 玖娘以为他累了,忙端上来茶汤饮浆,布置好温枕暖衾,嘴里念叨的都是好生休息云云,便退了出去,只有我知道,他如此阴云密布的,只怕是又要跟我找什么不痛快。 九华帐中,灯影婆娑,刘珩一张清秀俊美的面容全无血色,这全是为了救我和哥哥。 算了,人是为了我受伤的,我求神拜佛的盼他能活命,不管接下来他跟我说些什么,我都让着他些便是了。 刘珩在茯苓和玖娘退出房间后,终于叹了口气。 果然是有话要说。 “昨日我在空荡荡的皇宫中醒来,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四周黑漆漆的,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身处碧落黄/泉之下。” “为什么没有宫人在身边,南宫盈盈呢?”我奇道。 他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听说你被金吾卫护送出宫后,就再没有回过皇宫。我为了护你性命幽微,可你……哪怕只有片刻,可曾将我当成是你的家人?” “我……” 我同刘珩沉默相对了许久,在皇宫中,刘珩的病榻外,父皇离去的时候,我确实有那么一刻,为了刘珩孤身一人无人照怀而心酸。 但此刻若让我同他说上几句温情的宽慰,也是万万不能的。 刘珩终于开口道:“我本来是要寻找盈盈的,可是我没想到,你真的好狠的心,你父亲,崔嵬,还有你,是不是真的恨不得我死?” “出什么事了?南宫尚仪没有陪在你身边吗?”不会的,我走的时候告诉过崔嵬去把南宫盈盈请来,而且是虞贵妃禁止我进宫探视的,她禁止我去,难道还能禁止南宫盈盈探视吗? 刘珩脸上露/出惊异的神色,仿佛我说出了什么奇怪的话,“崔黛绾,你是故意说出这话跟我做戏吗?也难怪你对我狠心,是不是因为心里想着我三哥?你们盘算着,扶植三哥当上太子,然后崔家的人都能鸡犬升天是不是?” “你这是说得什么话,你,”我忍下委屈,对他说道:“你大伤才愈,从前就算我不好。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招惹你生气,你尽管娶南宫盈盈,我去央求父亲不要与你为难……” 刘珩冷冷地道:“你还敢提盈盈。你知不知道,你把她推下廊桥,她落水受惊以致小产,在我受伤昏迷期间她历经失子之痛,差点就一命呜呼了!” 房间里发出杯子破碎的一声脆响,我震/惊地将一只芙蓉盏打落在地上,芙蓉盏碎裂成一片红色的湮粉,仿佛碎裂的是我胸膛之中跳动的那颗心脏,我张开嘴巴,半晌发不出一丝声音。 过了许久,才终于从失神恍惚中回到人间。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直至此刻我才如此真/实地体会到了我和刘珩之间隔着多么遥远的距离,他不爱我是我一早就清楚的事,从今往后,只怕恨极了我。还有南宫盈盈腹中的孩子,她已经有了刘氏的血脉,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可是当日我并未推搡她,刘珩为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就冤枉我。 刘珩又道:“你这毒妇,死罪可免,但我如何能坐视你再去害人。从今日起,削减你每月月银,禁止你走出燕王府,好生在家反省。” 从这一日开始,我知道我与刘珩已经走上了相背离的道路,只怕再不能回头了。我知道自己日子会很不好过,却没想到连自/由都失去了。 我/日日和茯苓呆在燕王府,刘珩并没有刻意加强看/守,而我也没有了跑出去的兴致,况且我知道,如果我真的偷偷跑出去,刘珩那里一定会发现的,这里是他的王府,他是王府的主人,四处都是他的眼线。 这倒是和我未出阁时的日子像极了,从前我也是这样被/关在崔府后宅的,现在仔细回忆起来,我能拿着大量的金银跑到街上去挥霍,去看尽上/京的繁华热闹,还都是在嫁给这个人之后的事,这么想起来,刘珩从前对我,也只是不在意而已。 刘珩把我扔在一旁不闻不问,这样的日子过了许久,忽然又一天,太后要召见我进宫。 南宫尚仪廊桥坠落小产,是宫闱之中密不可宣的事,为了掩盖,必然会有这一天的到来,我原本以为,刘珩会直接休了我,娶南宫尚仪为妻。却没想到,还是太后来告诉我这件事,先是安抚了我,然后告诉我,刘珩会纳南宫尚仪为侧室。 太后小心翼翼地告诉我这件事,我虽从不曾在这些事上多留心,但就算我再傻,也早想到了这个结果。虞贵妃看我的眼神透着嫌弃,我知道她心中不快,刘珩只怕心中更是不快。在他们眼中,南宫尚仪小产是被我所害,她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就因为我的父亲是权臣,在朝中颇具威势,还是不得不保留我正妻的地位。 自从南宫盈盈住进了燕王府,我这边倒是更清净了。刘珩光/明正大把我晾在一旁,他本就很忙,为数不多回家的日子全都一头栽进南宫盈盈房里,连架都懒得跟我吵。偶尔能听到他们那边的欢声笑语,很好很好,我还以为他脾气很大,原来只是跟我脾气大,换了别人就喜气洋洋的了。 王府这群下人都很势利,从前刘珩便不喜欢我,他们顾及我王妃的身份还能面上与我客气,如今都上赶着去讨好南宫夫人,对我是避之不及。只有玖娘待我仍是和从前一样。玖娘常和我碎碎念,夫/妻吵架床头吵床尾和,我就是脾气不好所以惹得刘珩不高兴,只要我性子软些刘珩对我还有从前的情分,可是我心里知道,刘珩从前待我便没什么情分,他对我一直如此。 再怎么说,刘珩对我,对崔嵬,也算是有救命之恩,那些噩梦中,他杀了我的场景,反而不再像一块心病一样不断盘旋在我胸口,即便我死在他剑下,也不过是以命偿命罢了。只不过王府的日子太无聊了,我又不能像从前那样常常偷着跑出去,想念角楼街的杏干、鸡头穰沙糖和甘草冰雪凉水,想念欣月楼的歌舞和长庆楼的松醪春,范公子的葡萄酒,虽然刘珩叫厨子学会了紫苏鱼,可是没有酒楼客人的笙歌鼎沸又有什么意思。 无事的时候,我就和玖娘,茯苓,再拉上一个婆子一起打麻将,在屋子里呆的闷了,就去外面荡一荡秋千,这么日复一日的,不觉已到了冬天。 这一天,外面飘着鹅毛大雪。大概是屋子空荡荡的,虽然烧着炭炉,捂着厚厚的棉被,我还是觉得冷。我冷得不行,又犯了头疼的毛病,疼得我一阵阵地恶心,难过得快要哭出来,已经过了丑时了,还是没有阖眼,我有点想家,不知道夫人有没有难为姨娘,不知道妹妹过得好不好,不知道崔嵬宫中骚/乱后有没有受罚,想着想着,我便真的哭了出来。 我忍着不想出声,不想打扰到别人,玖娘在外头睡得轻,还是被她听到了。 她点上灯,见我捂得像个包子一样坐着撇嘴哭,哎哟一声叫道:“祖/宗,这脸怎么红得煮熟了似的!” 她伸手摸了摸/我额头,吓得跳了起来,把茯苓也摇了起来,“王妃发烧了,快,快去请大夫”。 玖娘打了盆热水给我擦汗,我躺在床/上,觉得头痛得快要裂开了,痛到我鼻头都发酸发胀,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也许是出于委屈,也许真的是疼得不行了。 茯苓走了好久,走了有一个时辰那么久,我听到她推门进来,却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 她声音颤/抖着告诉玖娘:“没有大夫,叫不来大夫。” 玖娘跺脚骂道:“没用的小蹄子,走了这么久你去做了什么?” 茯苓小声和玖娘说着什么,“南宫夫人……受到了惊吓……下人不许夜里走动……” 玖娘给我换了一条镇热的毛巾温言道:“王妃好歹忍过了寅时,我就是豁出了这条老命也给你把大夫找来。” 我嗓子沙哑,咳了几声想对她说句什么,却说不出话。 天微微亮,玖娘和茯苓胡乱披了件斗篷便出去了。 我闭着眼睛装睡,其实头痛欲裂,一刻也不曾睡着,难过得恨不得死了罢了。这样死了,史书里对我记载得也好听些,燕王入主东宫前王妃崔氏病死了,搞不好还能隆重下葬,总好过将来被人嫌恶一剑砍死。不知为什么,明明我已经不恨刘珩了,却从心底生出一股悲凉,哭了一夜眼泪也干了。 不知是不是耳鸣,我听到外面有鸟叫/声。 我挣扎着起身,循着这鸟儿的叫/声走出了屋外。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一夜间,院子里的草木山石全都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大地。 那鸟儿的叫/声在屋梁之上,是一只全身翠绿,头上一撮金黄的羽毛的鹦鹉。这鹦鹉的颜色太过明丽,以至于我揉了揉眼睛,还以为看到了幻象。 我哑着嗓子喊不出声,四下里又没有别人。这鹦鹉不知从谁家跑出来的,冰天雪地的怕是冻傻了,要是不把它救下来非得冻成冰疙瘩不可。 我搬来了以前逃出王府常用的梯子,颤颤巍巍地爬了上去,每爬一步都觉得天玄地转。终于爬上了房顶,可是积雪太厚,屋顶根本站不住人,我只好俯下/身/子跪着前行。终于双手捧到了鹦鹉,却发现自己指尖已经冻得通红。 那鹦鹉脚上用红线绑着一个细细的纸卷,我忍着头痛将它解/开,发现用小楷工工整整写得几行字:许久不见,故友可安好?某甚是挂念,温酒放歌等候重聚。 是范思源,我心中一喜。与他宫中一别已经数月,不知他那天经历了什么,既然他叫鹦鹉送来了信,想必十分安好,没想到他还记挂着我,更是令人感动。 我将信收起来,抓着鹦鹉想要下去,头昏昏沉沉的正不知作何动作,忽然听到有人喊我名字。 “崔黛绾!” “崔黛绾你疯了吗!” 我循着声音看下去,恍惚间忽然醒了醒神,刘珩在屋梁下抬头看着我,眼睛几乎喷/出火来。 我看了看自己,穿着睡袍,赤着脚,捏着一只鹦鹉趴在白雪覆盖的屋梁之上,确实不怎么像正常人。 我想对他解释一下,刚一开口,身/子却往下滑了半尺,我还没喊出声,刘珩先炸了,“你有什么想不开的,演这么一出戏吓唬人,你以为我怕你吗,你以为……你别动!” 他大吼一声,吓得我钉在了梁上,看着他在下面气得跺脚。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章会虐得狠一点。 ==================== 感谢一路追文的亲,喜欢的话请加收藏或者评论哦!最近有点换季风寒,不过我会努力保持更新频率~ 第19章 第十九章 鹦鹉 这种天气,即便他跃上屋梁,只怕也无处立足,我趴在雪上四肢酸麻,看着下面心里畏惧得很,这么高的地方,方才我是怎么爬上来的。 他将梯子搬到我正下方,搞了半天还是要用这种最原始的方法。 我扯着嗓子尽力喊道:“你快点,我快掉下去了!” 声音混在北风里几不可闻。 刘珩却吼了一声,“闭嘴!”焦急之中似乎带着几分慌乱。 他一上梯子,那梯子顶部压得屋顶的雪又往下滑落不少,我的一只脚踩空,往下滚了半身宽,全靠膝盖在着力,真的快要坚持不住了。 我四肢无力头痛欲裂,忽然心底生出任性的想法,不如就这样摔下去算了,这样摔下去,摔死在燕王府的后宅,看刘珩紧张兮兮的表情,搞不好还能掉几滴眼泪,正在胡思乱想间,忽然听到清脆娇/媚的一声呼喊:“王爷!” 是南宫盈盈赶来了,她抱着手炉,披着鲜红的鹅毛氅,一脸焦急地看着刘珩。 转眼间下人们全都赶过来了,丫鬟婆子,连并平日里晃都不往正房晃的小厮,乌央央站了一院子,全都仰头看着我。 被围观了…… 我又不想死了。 这么死太丢人了。 每一个瞬间都长似一年,我实在熬不住了,终于眼前一黑,脚下一滑,整个人坠了下去。想象中的剧痛并没有出现,我为了护着手中的鹦鹉,仰面朝天结结实实砸在了刘珩身上。 他在半空中接住了我,自己却向后倒去。也许是我身上太冰了,我感觉到他的胸膛暖融融的,渐渐陷入了困倦之中,四周似乎很嘈杂,我听到刘珩在喊我的名字,他说我压到了他的腿,他说以后如果真的瘸了都是被我一次次伤得。 我笑了笑,渐渐阖上眼睛,却听到他的喊声变得急躁起来,似乎在叫我不要睡去。 那我便偏要睡去。 睡梦中,闪电凄厉地划破夜空,每一声惊雷都激荡着我的头颅,我倒在血泊里,动弹不得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充斥着恐惧,这是一种极致的恐惧,从前我梦到这个场景,恐惧之中掺杂着对刘珩深深的恨意,后来刘珩险些救我而死,我便不再怨恨,这种直白的恐惧便赤/裸裸地展现在我眼前。大雨滂沱,我声音幽微,只是扯住刘珩的前襟,拼命想告诉他我的感受。 又过了好久好久,我才终于醒过来。刘珩坐在我身边,床边围了一圈人,玖娘茯苓都在,好久没有看到这么多人了,我这才发现自己嘴里有一丝苦涩,刘珩手里端的药碗里还有一些残渣。 他剑眉微蹙,沉声问道:“你为什么要穿着睡袍在冰天雪地里乱跑?知不知道燕王府现在容不得你添乱。” “为什么乱跑……”我喃喃念着,我想起来了,因为我听到了动静,见到了一只鹦鹉,“鹦鹉呢?”我惊呼出声。 茯苓提着笼子,那鸟儿歪着头打量着我,我松了一口气,对刘珩道:“容不下我就休了我啊,反正我在燕王府是你的累赘,你巴不得我冻死了才好吧。” 刘珩对茯苓怒道:“什么畜生往屋子里搁,拿下去!”转身问道:“这鹦鹉是谁的?是不是我三哥送你的?” “才不是,我一早儿听见它在外头叫就出门去看,不知是谁家养的跑了出来,一只畜生又碍着你什么了,横竖你又不往我屋里来,把我也赶出去了才干净。” “你以为我会遂了你的心意,我劝你死了这条心,我是永远都不会休了你的。”说罢便起身,将药碗用力掷在桌上便转身去了,那药碗的盖子在桌上转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他救我活命就是为了折磨我的吗,我恨得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我几个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憋得狠了也只是在屋里打打麻将,才就出去逮了只鹦鹉,他就嫌我添乱,他这是恨我害了南宫盈盈腹中的孩子。这个傻/子凭什么仅凭南宫盈盈的一面之词就相信我是会故意害人的毒妇? 也许生在崔家在他眼中就是我的原罪吧,身为权臣的父亲,站在了东宫正位争夺的另一阵营,崔氏一族对梁王的支持,是刘珩永远不能原谅的一根刺。 今年的冬天格外严寒,几场暴雪断断续续下了月余,我伤寒久治难愈,碳火烧得越旺,我夜里便越发咳嗽不停。 我问茯苓,我开始发烧那天去请大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却闭口不提,就连玖娘也是连连叹气,不住跟我说宽心养病,莫管其他什么的。 在玖娘的只言片语间,我也微微感受到了些许原由,“这还是王府内宅就斗成这般了,若日后真的进了东宫,王妃这般不会防人可怎么活,再看看皇宫里的那些妃子,哪一个不是荆棘丛里爬出来的,王妃提前见识见识这些,也不见得是坏事……” 我心里却清楚地很,后宅也好,后宫也罢,所有的争荣夸耀之心,要不然就是依仗夫君的爱,要不然就是依仗家族的权势,刘珩不爱我,而我的家族也会在最后的政治争斗中败给刘珩和他的幕僚,我连命都保不住,还有什么好争抢的呢。 说起来,刘珩这边忙于政事,顺风顺水,岂不是说明父亲和兄长那边有很大的麻烦,还有上官仪和于武陵说的大臣们的推举,不知如何了。这段日子,我心灰意冷,没有什么上进之心,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崔嵬。 只盼着我病再好些,能跑出去见一见崔嵬。 无事的时候,我就逗一逗范公子送我的鹦鹉,因为它头上的一撮黄毛,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一点金。 一点金非常聪明,会学人说话。这天晌午,我房/中逗弄一点金,听到茯苓有些惊慌地通报了一句,“燕王来啦。” 一点金也快言快语地喊着“燕王来啦,燕王来啦!”我久病不愈,身上没力气,歪在一旁并未起身,一点金的笼子挂在从前刘珩常睡的红漆梅花雕三节躺椅上,刘珩走进来,我感觉到他周/身散发的冷气,有外面冰天雪地的寒气,还有他身体里散发出来的冷意。 “怎么把这小畜生挂在这,快拿开。” 我见他面露不悦,想是嫌弃一点金占据了属于他的位置,懒得跟他多纠缠,便将笼子取了下来,放在窗台。窗户的缝隙虽被玖娘糊住,还是透进来些冷风,激得我打了个喷嚏,不住咳嗽。 一点金扑腾着翅膀叫着“王妃吃药,王妃吃药。” 刘珩蹙眉问道:“你的病还没好?” 茯苓这会子壮着胆子冲了出来,对他道:“王妃的病一直也没好呢,怎么您不知道?现在吃的药还是上次您来我们这屋的时候叫人请大夫开的,下头的人拦着不让我出门,家里常用的大夫被截在南宫夫人的房里,说是她身上不自在,那个事过去这么久了,怎么还不自在,您罚我也不怕,这句话我还是要说,要说那事也不是我们家王妃的错,怎么您就信了南宫夫人一口咬定是王妃害人……” “阿弥陀佛,”我心里暗暗念道,茯苓这丫头从前只对我话多,终于敢去烦她心心念念的好姑爷了,让刘珩体验一把被人念叨的滋味。 “好了。”我拦着茯苓,怕她挨打,刘珩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估摸着在爆发的边缘。 他黑着脸坐了好久,才缓缓蹦出一句:“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是知道什么? 知道我没大夫,还是我没有害南宫夫人小产,这话没头没尾的,其实我还不知道他今天来要做什么。 莫不是有话要说,毕竟我咳嗽一个冬天都没有见他影子。 刘珩话锋一转,对我说道:“上元节快到了,宫里的灯会照理是该携你同去的,既然你风寒未愈,不要让太后看了担心,我会和南宫夫人同去。” 日子过得真快,又是一年上元节,我“哦”了一声。 一听就是借口,他本来也没打算带我去,反正我对看灯没什么兴趣,对他们两个干什么也没兴趣,我只是有些想家。“那我上元节能回家省亲吗?” “不行。”刘珩冷冷地道。 “那我出去逛逛总可以吧,我觉得我的病是闷出来的。” 刘珩问道:“你想出去见谁?送你鹦鹉的人?不行。” 我急得又是一阵咳嗽。 他见我如此,心烦意乱地说道:“不是有那小畜生陪你吗,怎么还会闷出了病?”他又带着嫌恶地看了一点金一眼,不知一只鹦鹉到底怎么惹到他了,“你老老实实在王府呆着。” 刘珩拒绝了我的请求,便起身走了出去。 还算他有些良心,刘珩来过的第二日,茯苓就带了一个御医来重新给我瞧病,难得难得,刘珩那个挨千刀的还知道从宫里给我找人瞧病。 御医到底比寻常的大夫强些,我的寒疾渐渐好转。 只是风寒易治,心病难医,我真的好怕崔嵬和崔家会出什么事,总觉得,刘珩不会平白无故来见我,就是为了告诉我他上元节要进宫陪太后看灯。 我没有想到,这忧心忡忡却也一潭死水的日子,又被一场意外的灾/祸打破了平静。 作者有话要说:  刘珩:这小畜生到底是谁送的?(内心纠结中) 第20章 第二十章 咒术 一点金扑腾着翅膀,似乎来了生人。 忽然一群丫鬟婆子冲进了我的房间,推搡着玖娘和茯苓,开始翻我的东西。 我最近性子是寡淡了些,却不是任人欺侮的软柿子,见玖娘一把年纪为了护我被人欺负,气得我跳了起来。 我伸手给了为首的婆子的一记耳光,“反了你们了。” 那耳光声音响脆,众人停下手中的动作,“谁给你们的权力来搜我的东西,怎么,不把我这个王妃放在眼里?” 南宫夫人的贴身侍女欹眠斜着眼睛看着我的床下,忽然三步两步走过去,从床下拿出了一个草娃娃。 我心中一惊,这是当日刘珩在宫中昏迷不醒的时候,我在西市上寻的番邦倡优为了救刘珩施术的草娃娃,怎么被她发现了。 “你想做什么?”我问道。 “大家都看好了,就是这个东西。”欹眠晃了晃手里的草娃娃,瞪视着我道,“王妃莫要怪我,我们主子身子不舒服,大夫一直医治不好,就怕是有人用旁门左道的东西害上了她,今日一查,便从这房里搜出这么一件东西,我们人微言轻的,自然做不得主,还得禀报了我们主子,报告了燕王再做定夺。” 欹眠说完话,一群人便浩浩荡荡地从我的房间走了出去。我将玖娘扶到椅子上歇着,她上了年纪,经不起这般折腾。 玖娘叹了口气,缓缓问道:“王妃,他们这是在陷害你,如果燕王问起来,你要一口咬定这草娃娃是欹眠带来的放在你床下的,你并不知情!” “可这人偶分明是我的,这是我为了……为了救刘珩,专门找人帮我施的咒术。毕竟他替我挡了一剑。”这件事玖娘并不知道,我知道这不是什么开得了口的好事,因此和茯苓悄悄把这事瞒了下来。 一来,先皇在世的时候,大萧曾有一场因为巫术引起的内宫惨/案,自古以来巫蛊最是祸乱人心,因此大萧律法命令禁止这些咒术。 二来,我让那番邦倡优以缩短我的寿命我代价去救他,只是当时不想欠他的一条命,没什么可宣扬的。这娃娃在我床下放四十九天就该烧了的,偏生我遭遇了被刘珩禁足的事,后来又生病,每日间情绪不佳,早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了。 三来嘛,我自己也知道,这事干的不怎么精明,傻里傻气的,还是瞒着别人得好。 玖娘急道:“傻孩子,年纪轻轻的,怎么会相信这种事?”她叹了口气,看着我缓缓地道:“你本心是想着救人,却有人拿这件事来害你。你只需听我的,死死咬住你是被人诬陷,谅别人也奈何你不得。” 我摇了摇头,“何须诬陷,只要南宫夫人在刘珩面前一哭,他杀了我的心都有了。” “却也未必,”玖娘道:“奴婢比王妃多食了几十年的白饭,论心性万万及不上您这般玲珑,但识人上倒还有几分信心。若是南宫氏那边真的如此受宠,何必还每日整出那么大的动静打/压咱们。” “还不是因为我这正妻的身份,刘珩那边忌惮着我父亲呢。” 玖娘忽然冷笑了几声,“我听府里的人说,燕王和崔大人早就势同水火,燕王的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怎么可能在别人面前低头。御医是王爷请来的,王妃哪次遇险不是他来救,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心思,我看得最清楚。王爷不是忌惮崔大人,他是怕委屈了您。依着奴婢说,王爷对南宫氏也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这段日子,虽然他不常到咱们这边来,您不知道,他也没有去她们房里,忙得连王府都回不来呢!”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我父亲和哥哥到底如何了,为什么我最近总是心慌。 是日夜,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一点金忽然在窗边扑腾起了翅膀,不断地撞向窗户,似乎在和外面的什么人打招呼,我蹑手蹑脚地走出门外查看情况。 晴朗的夜晚一轮皓月挂在当空,大雪反射着月华,整个王府像笼罩在白色烟幕中的蟾宫。 有一块石头堵在我的胸口,我深深地陷进了烦闷压抑的情绪之中,我疯狂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试图在这样的夜晚得到片刻的释放。 忽然有一个熟悉的温柔的声线响起,有个人从背后捂住了我的嘴悄声说道:“别说话,是我。” 我回过身,只见范思源挂着一抹灿烂的微笑,一袭雪白的狐裘长身玉立站在王府后宅的庭院之中,他的衣服与皑皑的白雪融为一体,银盘一般莹白的面容让我产生了瞬间的恍惚,仿佛眼前站的真的是一位仙人。 我暗叹一句:果然是名满上/京的欣月楼头牌伶人啊! 我难掩兴奋,几乎要惊呼出声,但这段时间的经历使我对人多了几分防备,我用手指了指房间,对他摇了摇头。 他会意,捉住我脚尖一踮,便跃上屋脊,只觉他身形飘逸轻灵,在积雪覆盖的屋脊上急奔飞跑,却踏雪无痕,当真轻功了得。 不一会儿的功夫,他便带着我飞出了燕王府。 我总算是活过来了,我拍手大笑几声。对他道谢:“可算是见到了亲人,范公子真是救了我的命。” 我们二人并肩坐在滈河的河堤之下背风处。他脸上的浅笑消失,面带忧虑地问我道:“你最近还好吗?” 范公子这人是个襟怀豁达之人,从前我只见他唱歌饮酒,从没见他露出过这种心事重重的表情。 我忙点了点头道:“今年冬天下了几场大雪,我感染了风寒,这才闭门不出的。倒是你,为了帮助我,在皇宫之中遭受无妄之灾,眨眼间半年的时间过来了,都没有当面和你道过歉。” 他解下系在肩上的狐裘披在我身上,静静地看着我,一双湛蓝的眼睛仿若夜空的星辰。“听说你被燕王禁足在王府,外面很多事情,想必你是不知道的,我在欣月楼,能见到许许多多的王孙公子,这些日子听了不少故事,我想,总要有一个人来告诉你,总好过被蒙在鼓里。” 我蜷缩在狐裘温暖的绒毛里,在凄冷而又晴朗的夜里,听范公子讲述着时局的风云诡谲,以及崔家的家族变故,他声线绵/软悠长,飘扬在空旷的夜空之中,和滈河滚滚的水流声融为一体。或许是他有意在讲述时带着几分抚/慰,我竟恍惚了,那些隐约中猜中的祸事,真正知晓的时候,并没有像一把利刃割在我的心上。 太傅项长卿和中书令虞泽忠一同上/书,请求皇帝立嗣,认为敬仁王皇后的皇子燕王刘珩才德出众,能持正东宫,助益大萧昌盛,而九门提督崔文弼却认为燕王性情刚烈有余,宽忍不足,大萧如今正值盛世,需修休养生息,三皇子梁王刘昶重孝仁义,能得民心。 父皇答应立嗣,却对最终人选迟迟不肯松口。 这些日子刘珩一直忙于此事,从朝上到朝下,两个派系都在焦灼。 今年的冬天严寒,黑水自古是流放犯人的苦寒之地,今年冻死了不少人,朝廷又没有拨款赈灾,灾民南下被屠激起了民/怨,黑水都护府的都护计芳华起兵叛乱了。 计芳华原本是个忠勇的糙莽汉子,给他当谋士的是被流放的文臣贺乐水。 这件事乱就乱在,贺乐水是乾化十二年因为文/字/狱被流放的,当年判他流刑的,正是中书令虞泽忠。我的父亲认为黑水之乱,是由于朝廷赈灾不及时,且贺乐水一案当年存在众多疑情。可这个计芳华,偏偏又是父亲的旧部。 父亲认为贺乐水文/字/狱一案有疑情,不仅惹恼了虞大人,也触犯了父皇。 于是,父皇让年迈的父亲,带兵去千里镇/压黑水的叛乱。燕王一派的太傅项长卿和中书令虞泽忠可是百般吹嘘父皇的英明决策。 只有梁王刘昶和几员武将反对。 范思源告诉我,如果父亲镇/压叛乱有功,那燕王一派对圣上决策的拥护有功,燕王刘珩一派便能在夺嫡之争中能获取优势,如果崔文弼此行不能成事,在穷山恶水之地镇/压乱/党失利,那梁王一派怕再也掀不起波澜。真是一步好棋。 刘珩为了他的太子之位,竟然坐视我的父亲长途跋涉去黑水打仗,而我竟全然不知此事。 所有关于燕王府尚存的温情都在这个夜晚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就像在结了冰的湖上割开了冰面,我渐渐沉入了冰冷的湖水中。 我淡淡地问范思源:“这件事情,所有人都知道吗?” 范思源点点头。 难怪刘珩不让我出门,不叫我与外人接触,只怕是想瞒着我这件事。 随即又温声问我:“燕王待你好不好?我常想,虽然燕王和崔家势同水火,但只要他心中有你,你也不会因为外面的事日子难过。你们汉人太过于迂腐,你父亲将你当成弃子扔给燕王府的时候,早就没了父女情谊,依我看,你不必为这事恨刘珩。早晚有这么一天,不是刘珩夺嫡失败,就是崔文弼被铲灭。刘珩如果败了,你妹妹说不定能当上太子妃,你却生死不由己,令尊根本就没有顾及过你的死活,与其如此,还不如盼着刘珩成事。” “可那是我的父亲啊,虽然我是被父亲放弃才嫁给刘珩的,不管刘珩待我如何,他与崔家势同水火,叫我如何能在燕王府立身。”一股怒火从我的腹腔升起。 “我就是怕你会这样想,才来寻你。燕王他,在皇宫的时候,毕竟救过你一命,情势所迫,黑水一事我看也非他本愿,不然也不会禁你的足,不叫你知道此事。燕王的手段在民间颇具威名,可我见过京城无数的王孙贵胄,阅人无数,虽然与燕王见面不多,但我直觉,他是个本性热情纯粹的人,同你一样。” “我才不要跟他一样。范公子,你知道吗,我迟早要死在他手上的,我在梦中梦到过无数次他会杀了我。我觉得那是我的前世经历,刘珩当上太子以后,会杀了我的。” 范公子好像被我的话吓到了,看着我怔了好久,忽然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捧住我的手,“梦中的事不作数,不会有那一天的,如果你真的有什么危险,身为朋友,我不会坐视。” 他把狐裘给了我,但他的手是暖的,我的手却是冰凉,我的五感丧失了,浑身麻木着抽回了手。忽然觉得好生悲凉,天地之大,但我的心却没有归处。 他在我耳边说着些什么,我却全都听不见了,就连他送我回府,我都迷迷糊糊,恍若在梦中。 范公子离开的时候,我摸着狐裘久久不能平静,狐裘是暖的,范公子是我许久不见的朋友,却是在这种情境下,日后不知要生出什么样的变故,能不能再见都未可知。 他湛蓝色的眼中映着星辰,声音温柔却又笃定地嘱咐我:“无论如何,你都要好好为了自己而活,这世上没有什么渡不过去的坎,答应我。” 我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我尽量保持日更或者隔日更,无特殊情况的话不会断更,有特殊情况的话会提前说明~ 喜欢的小伙伴可以收藏或者评论哦,肥肠感谢~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醉酒 想必刘珩真的是很忙吧。 自南宫夫人的贴身侍女欹眠带着一众丫鬟婆子来我的房里大闹已经过了许多时日,我这边风平浪静的。 自从知道了刘珩对崔家的所作所为,我已经彻底心冷,即便他为了南宫夫人对我做出再激烈的事,我也不会觉得意外,横竖也只是个死罢了。 一点金这几天都没精打采的,大概我这房里太冷清了。我喊茯苓来给一点金的食槽加米,连连喊了几声,都未见这丫头的影子。 茯苓手上的活儿虽算不上麻利,也还不至于愚笨至此,我披上外衣走到院子里,却听到熙熙攘攘的细碎的争吵。 玖娘不知是从哪里赶来,风尘仆仆的,冲到我面前把我往屋子里赶:“王妃,你伤寒才愈,怎么又跑到院子里吹冷风,赶紧回屋去。” “玖娘,外头是不是吵起来了,出什么事了?茯苓那丫头去哪儿了?” 我见玖娘对我连连摇头,一副想要隐瞒的样子,越发担忧起来,不行,我得去看看。 我挣脱开玖娘,连奔带走地循着争吵声过去探个究竟。原来是茯苓在南宫夫人的院子里被欹眠和一众丫鬟婆子绊住了。 茯苓向来嘴碎话多,被一群人围着吵架,竟然没有落下风。 我只见到刘珩面色冷冷地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南宫夫人在他身边垂首不住地啜泣。难怪茯苓这小蹄子还没有挨打,原来他也在这,这些人到底不敢当着他的面行凶。 他见我跑来,抬起了头,眼神中读不出喜怒。这些日子没有见他,似乎比从前憔悴了不少,只是一双眼睛,依然藏不住神彩,仿佛能一眼看穿人的内心,摄人心魄。 “吵什么!”我大喝一声,这群人叽叽喳喳地吵得我好生心烦。 一群人止住了争吵,全都齐刷刷地看向我这边。 南宫夫人怯生生地看着我,退到刘珩身后,哭得更加凶了,似乎是被我吓到了。 “茯苓给我滚过来!” 我将茯苓招呼到我身边,盯着刘珩的眼睛,问南宫道:“茯苓这是又做了什么,惹到了南宫夫人,说出来我也好回去教训她,自己的下人自己教训,免得给别人添堵。” 南宫哭道:“不敢劳烦姐姐,前几日我屋里的人只是奉命去姐姐屋里搜查,就挨了一个耳刮子,我要是再多嘴,还不知又要怎么样了呢。” “奉命,奉谁的命?这王府里,谁有权力来搜我这屋了呢,难不成,是王爷?” 我冷笑了一声,看着刘珩。 他眼中终于起了一丝波澜,微微笑了笑,耸耸肩,回头问南宫盈盈:“她问你呢,奉谁的命?” 南宫盈盈急得跺脚,柔肠百转地喊了声“王爷~~~” 别说是我,刘珩都冷得一哆嗦。 我看了看石桌上扔着的草娃娃,知晓了今天演出这出戏的原因。 南宫盈盈只管哭道:“王爷,您可要给妾身做主啊!” 刘珩待要开口,我心烦意乱,不想与他们多啰嗦,抢先说道:“东西是我的,我没什么想说的,要杀要剐随意,最好能休了我,大家全都称心如意!” 玖娘在后面“哎唷”一声,连连叹气。 刘珩依然不慌不忙地,缓缓从那施咒术的人偶里取出一张黄纸,“我还没问呢,你急什么。南宫夫人说,你用这见不得人的巫蛊之术害她,她最近都心神不宁,连饭都吃不下去,夜里常常做噩梦,人都消瘦了。”言毕还帮南宫盈盈拭去脸颊的泪水。 我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哦,随便王爷定罪。” 刘珩盯着那黄纸说道:“但是,这上面写的不是盈盈的生辰,盈盈你看,这是你生辰吗?” 南宫夫人摇了摇头,满脸疑惑地看着刘珩。 刘珩不紧不慢地道:“这上面写得有我的生辰,还有王妃自己的生辰。她若存心害人,害得也是我。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茯苓在我身畔忽然插嘴:“王妃没想害王爷,王妃这是——” “闭嘴,”我拦住她,“没有你说话的份儿。” 我实在是乏了,厌烦这种场面,更是一刻也不想见到刘珩,见到他,我就想起他为了他的政治前途每日心机深沉,不肯表露一分真意。 厌烦,一万个厌烦。 “那就等王爷想起治我什么罪的时候,再传唤我好了。其他的人也给我听清楚,玖娘上了年纪,经不起折腾,茯苓被我惯坏了,说话没什么分寸,以后,我屋里的人,我自己收拾,轮不到别人教训。日后若是再起什么争执,别怪我丑话没说在前头。” 我说完这番话,心里痛快了许多,可我知道,王府这群下人,全都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南宫夫人得宠,自然肯替她卖命,只要我还是刘珩的正妻,就少不了被人找麻烦。 我不知刘珩会用什么方法宽慰南宫夫人,也不想知道。 我带着茯苓和玖娘大摇大摆地回我的正房。过了没多久,刘珩却跟来了。 玖娘和茯苓退了出去。 我在窗边逗弄着一点金,不愿多看他一眼。 嫌弃,一万个嫌弃。 只听他在我身后叹了一口气,“自我受伤后,日夜忙于朝政,似乎许久没有单独同你说过话了。”他见我没有回应,兀自说道,“我对盈盈是好了些,你也不该听信街上那些番邦术士的邪门歪道,想着用这种方法修补我们夫妻的关系……” 我愣了半晌,琢磨他这话的意思。 完了,这人自作多情地以为我是用这人偶弄了什么夫妻合和的阵法吧,我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瞪着他,“别自作多情了,才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你说说,这东西干什么的?” “我……”说是为了救他,还不如直接杀了我,我一时气结,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刘珩脸上却逐渐浮现出得意的笑容,“咳咳”,他抚了抚自己的鼻梁,抑制住情绪,尽量显得不那么得意,沉下脸对我说道:“幼稚!你这个性子,在想什么事全都写在脸上。以后别再想这些外门邪道,还是多想想怎么自保吧,仔细又被别人抓/住了把柄。” 说完这番话,便拂袖而去,留我和一点金一人一鸟风中凌/乱。 我怔了好久,才回过神来,“呸!不/要/脸!”我骂道。 第二天便是上元节了,上/京真是全城欢腾。最近皇宫里出过事,黑水起/义天下又不太平,越是如此,这上元的灯会便越要大办特办。 可这些毕竟都与我没有关系了。莫说是上元节,除夕我都是冷冷清清在风寒病中度过的,人都说初一的时候不能卧病在床,会把晦气领进门,一年都会困苦连连,我却连连喝了几碗的苦药,今年注定难熬了。 刘珩和南宫夫人进宫看灯会了,他不许我省亲,也不许我上/街去看灯,真的好想我的家人啊。 我在院中看着圆圆的月亮,想象着我的父亲、娘/亲、兄长和妹妹,都在不同的地方看着这一轮圆月,不知他们那里是怎样的景色,想必比不上宫中的奢华艳绝,也不似我的小院这般凄清落寞。 我叫茯苓和玖娘将屋子里挂满了灯笼,有摆了满院子的灯烛,希望清一清晦气,别再让我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我额头发胀,却全无睡意,寅时,茯苓昏昏沉沉打起了瞌睡,玖娘在喊了我几次无果后,给我披上了厚被子,换了暖手炉。 我听到外面声音嘈杂起来,想是刘珩和南宫夫人回府了。动静越来越大,似乎是朝着我这边来的,把坐在我身旁打瞌睡的茯苓吓得从梦中醒来。 于武陵上官仪等刘珩的一众门客抬着他回来了,茯苓再冲上去阻拦已经来不及,这群人将醉到不省人事的刘珩送进了我房/中。 我左右见不到南宫夫人,心下生疑,好在这群门客从前我是见过的,尤其于大人和上官大人又算是我的旧相识,这才按下怒火不计较他们唐突。 不知道他们饮了多少酒,只觉得酒气冲天,别说刘珩喝得不省人事,我见其他人也是腿脚发颤。 “好好的赏灯,怎么就喝成了这般,太后眼皮子低下你们也敢如此放肆吗?”我实在忍不住了,便对他们抱怨了一句。 于武陵不爱惹事,只是在一旁讪笑,倒是上官仪,脸红到脖子根,一面把死沉的刘珩往床上挪动,一面喘着粗气回我道:“是我们的错,我们没劝住。太后一早就回去歇息了,过了子时,燕王同宴请的一众大人起了些争执,便豪饮了起来,我们实在是拦不住了……” “慢着!”把上官仪吓得一愣,我捏着鼻子气道,“谁让你们把他抬到我这的,他不爱在正房逗留,你们把他弄到南宫夫人那去。” 于武陵指挥别人把刘珩放下,撸了撸袖子满脸堆笑走到我面前:“王妃说笑了,谁不知道燕王心里您的位置才是最重要的呢。南宫夫人被虞贵妃请去闲叙,今晚并没有同我们一起,怕是一早就回来了。燕王喝醉了还在喊您的名字呢……” “你少往我的脸上贴金了,把他给我扔出去!” 似乎是为了配合于武陵这顿花式吹捧,四仰八叉躺在床上的刘珩忽然蹦出一句“绾儿!” 别人方好,茯苓和玖娘在旁边面面相觑。 我手足无措,顿感无地自容,生怕刘珩再说出什么,便不敢与他们再作纠缠。 “好了好了,茯苓,去正厅给客人们倒些醒酒的茶。” 于武陵倒十分识相,“不必麻烦了,我们这便回去了,啊哈哈哈哈!都走都走,别在这叨扰王妃。” 上官仪走出房间的时候,三步一顿,终于还是留在最后,压低声音对我道,“王妃,上官仪有句话要说” 。 作者有话要说:  刘珩:不要再被别人抓去了把柄…… (腹黑王爷亲自下场提点绾绾宫斗)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蝴蝶簪花 “燕王今日和虞大人、崔将军起了冲突,这才喝醉的。” 这倒奇了,跟崔嵬吵起来,本是稀松平常,可他巴不得抱中书令虞泽忠的大/腿,怎么也起了冲突。 我瞥了刘珩一眼,对他在朝堂之上做了什么,出了什么事,并没有什么兴趣,便对上官仪道:“他不是跟虞大人挺好的么,除了项太傅就虞大人对他最好,又能怎么吵。” 上官仪应着一群人的催促,小声道:“燕王是为着您啊!” 上官仪不敢多做解释,追上众人离去了。 上官仪这个人敦厚老实,向来喜欢说实话,这要是于武陵说的,我也就扔在一边当成没听见,偏生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当成什么大事一样偷偷告诉我的,我心里百转千回,总不宁静。 我细细端详着刘珩,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能仔细看他这一张脸,平日里总是不可一世的,如今眉头舒展,睫毛低垂,显得分外乖巧。说起来,他的酒量算不上差,怎么能在太后的赏灯宴上喝醉呢?也太不懂得分寸了。 正思索间,他忽然翻了个身,一手撑着头,面向我问道“你看我做什么?” 吓得我后退三步,差点瘫软在地上,“谁看你了!” 他掀开被子,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你不困吗?” 茯苓和玖娘见此场景,早就跑得影子都没了。 疯了,这个人疯了,“你是醉糊涂了吗?”我问道。 他索性坐了起来,又换上平素里不可一世的高傲神情,眨了眨剪水的双眸对我笑道:“别人都说我喝醉了,其实我心里清楚得很。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我被冻得打了个喷嚏,外面天都快亮了,我一整夜没合眼,现在又乏又冷,正好我也有话要问他,便钻进了被子里。对他没好气地道:“你有什么话,赶紧说吧!” 他伸臂将我揽在怀中,浑身发烫一身的酒气,醉醺醺地重复了一遍刚刚说得话:“别人都说我喝醉了,其实我心里清楚得很。” 得,看来是真的醉了,他没疯,感觉疯的是我,竟然还想着从醉汉口中套出什么话来。 我本想问他父亲被派往黑水的事……刘珩浑身发烫,我觉得这人一万个不是,拿来暖床倒也不错,挨着他一会儿的功夫我就困了,我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说完了吗?我困了。” “别人都说我喝醉了,其实我心里清楚得很。”又一遍。 我强忍着把他踹下去的冲动,要不是念着他体温适宜,可以当个肉/身暖炉,这会子已经被我扔下床了。 他身子扭动,手开始不安分,解开自己的腰带,我立刻警惕起来,“你想做什么?” 我的肩膀被他死死扣住,动弹不得,只见他从自己的怀中掏出了一株断了一只翅膀的蝴蝶簪花。 我怔住了,什么东西竟随身带着,南宫盈盈的簪花?想着怎么开口嘲笑他几句。 刘珩缓缓地道:“这是你的东西,我一直带在身上。” 我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到十岁那年的夏天,想起那个穿着淡青色的半臂锦文弱清秀的倔强少年。 我想起那少年穿着女孩子的衣服的样子,他拿着被折断一只翅膀的蝴蝶簪花向回鹘的第一美人——顺化亲王的王妃撒娇,骗回了美人的绣鞋,在上/京的城楼上大肆羞辱外族官兵。 那个写得一手好字却不被父皇认可,我只说了“挺好”二字便笑逐颜开的少年。 忽然意识到,在这些记忆浮上心头的时候,自己的嘴角也是抑制不住地上扬。 刘珩抱着我醉言醉语地说着:“我小时候亲眼看着我娘死去,父皇一直都不喜欢我。周围的人都喜欢我三哥,在学堂里,无论我做得多好,所有人都是围着三哥转。那个时候,只有你称赞我的字写得好看……这株簪花我一直留着,你知道吗,当初最先要娶你/的/人,其实是我三哥。” 我往上拉一拉被子,懒懒地倚在他怀中道:“所以你才会娶我,你才会和梁王争夺太子之位,好幼稚啊!你还总说我幼稚。”他拿着我的簪花,就像刚断奶的小豹子展示战利品,放在别人身上柔情蜜/意的故事,到了我们这里,却显得有几分荒唐。 刘珩道:“莫要说是崔文弼,就算是我父皇,也休想逼/迫我做不喜欢的事……我娘是过世的敬仁王皇后,因为娘家有势力,父皇还是皇子的时候,为了巩固地位才娶得我娘。母后在世的时候,父皇并不爱她,母后死了,还要在天下人面前做做样子,重礼下葬。父皇不仅不爱母后,也讨厌我。” 我心中一紧,天底下真的会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从我被父亲当作弃子嫁给刘珩起,我就一直拒绝承认这个事实。没想到,他的境遇也是如此。 “我并不是喜欢太子的位置,只是,想要按照自己的意志活着罢了……今日我若不佯醉,只怕连虞大人也来逼/迫我,逼/迫我……我怎么可能受他胁迫与你不利。绾儿,你都不知道,我心里其实是非常喜欢你的……” “你说什么?”我问道。 他打了个哈欠,握紧我的手,枕在我腹上,便要睡去。 这个人,喝醉了酒前言不搭后语的,说出让人惊心动魄的一句话,又若无其事地酣眠,还拿我的肚子当枕头。 不知是何原因,我心中有一股委屈盘旋而上,把平时的不争淡薄全抛到九霄云外,我摇起他来,“刘珩,你休要扯谎欺我,你若是真的喜欢我,父皇派我父亲去黑水镇/压叛军的时候,你为何不拦着?如果有一天,你必须杀我才能谋取政治前途,你会不会要我死?” “谁告诉你的?”他忽然厉声问道,“罢了,迟早也会传进你耳朵里。”他伸出一只手,抚上我的脸颊,对我柔声说道:“你只要记得,我永远都不会害你的……” “好,我的死活不要紧,我不想同你做累世冤孽。你只要答应我,如果有那么一天,崔家与燕王府不能共存,你要放崔家一条生路,我就信你。” 刘珩挑眉道:“这话可说反了,一直是你爹想要我的命……” “不许打岔!” 他盘膝坐正,露出一个清醒时从未有过的清澈笑容,对着我乖乖点头,伸出一只手立誓,摇头晃脑地道:“好好好,只许你爹杀我,我不敢杀岳父大人。” 我知道,我爹杀不了他的,不管是上一世的结局,还是这一世我亲眼所见的刘珩的手段。 只要你肯放崔家一条生路,我同你便能在道义上免于针锋相对势不两立,“你说过的话能作数吗,醒了酒还能记得吗?”我依旧不放心。 刘珩狠狠点了点头,“别人都说我喝醉了,其实我心里清楚得很。”第……N遍。 数不清他今天第几次说这句话,我实在懒得理他,“罢了罢了,睡觉睡觉。” 他抬起头,一张脸清晰地映在我眼中,他鼻梁高/挺,双眉入鬓,眼睛明亮的如夜空下的露水,嘴角挂着若有所思的微笑,慵懒之中透着几分高贵。没错,他的神情中总是透着几分与生俱来的不可一世。他白/皙的面颊由于醉酒染上了红晕,眼底渐渐浮现出了一层朦胧的雾气。怔怔地看着我,让我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我用尽全力控制自己,不对他做过分的注视,可我的视线却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黏在他的脸上不肯移开。我脑子里一片混乱,一片模糊,简直狼藉,明明醉酒的人是他,我的脸颊、耳根却也渐渐开始发烫。 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夜,我蜷缩在床榻上,竟燥热到出了一身的汗,都怪枕在我身上的这个火炉。 我试图挪开这个元凶,推开他枕在我腰/腹上的头,他却翻了个身,撑开双臂,俯下/身来盯着我的眼睛。直看得我发慌,然后,将手伸进了我的睡袍。 “你……不睡了吗?”在陷落进他的目光之前,我头脑中仅存的理智使我挣扎着、努力地问出了这句话。 我仍不死心地提醒他:“南宫夫人可还在等着你呢,现在发疯仔细天亮后悔!” “远水解不了近渴!” “你……你和禽兽有什么区别?”我又羞又怒,发现自己的声音都在发颤。 刘珩点漆般的黑眼珠滴溜儿一转,不知又有了什么计策,他声音沙哑,带着粗重的喘息声说道:“提别人作什么,昨日太后还问起你来了。” “问我什么?” “什么时候给刘氏添个一儿半女。” “你……”我的话未出口,嘴却被他双/唇堵住。一阵酒气沿着他的不安分的舌头传递过来,酒的味道倒没有想象中难以接受,反惹得我染上几分醉意,直到我头昏脑涨,呼吸困难,眼眶都已经湿/润,慌乱得溃不成军,他才放开我。 看到我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的样子,他促狭的笑意从他滚烫的胸膛涌/出,透过紧贴的皮肤传递到我的胸脯,又是惹得我一阵战栗。 他唇角一勾,伸手熄灭了床头的短檠灯。 门掩了积雪深院,屋内却是雾帐云烟,温香玉暖。 两年的怨恨争吵,冷言冷语,与我的刻意疏离,一夜间付之东流。而我那些自保的心思,也都在情思恍惚间一败如水。 待到我从旖旎的情/事中清醒过来,才比过去的每一刻都更加清醒地意识到,我和刘珩的婚姻对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我的未来,早就和他的前途捆绑在了一起,不管我如何疏离他,也是逃不开的。从我嫁给他的那一天起,就已经开始坠入了无边的深渊,死并不可怕,凌驾于死亡之上的更浓烈的恐惧萦绕在我心头,挥之不去。 一想到刘珩将来会给我的家族、我的家人带来的悲剧,对他每多一分眷恋,我道义上的负重就会使我更加愧疚和痛苦。唯一的希望就是让他放弃对权力的争夺,可这又怎么可能呢,刘珩说的不是没有道理,皇室的子弟,以攻为守,争夺便是自保,他想当太子,或许也只是为了谋取生存罢了。 他说父亲想杀他,未必不是真话。毕竟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叫崔嵬疏远这个不受疼爱的小皇子,刘珩能获取今日的位置,靠得虽然有真才实学,也少不了满腔算计。 燕王府在所有的王府中算得上富庶宽裕,而燕王在所有皇子中,又最受青年官员的拥戴,这些,也都是不是天下掉下来的。 这个混/蛋曾经警告我,叫我图财图名不要图人,却又来招惹我的心思。他真的不知道,这会令我无比痛苦吗…… 冬日的黎明凄寒无比,屋子里的炭火渐熄,从门窗的缝隙中渗进来了阴冷的风。我身上是暖的,露在外面的脸却有些难受,尤其是耳朵冻得有些发酸,刘珩在我身边酣眠,他紧紧地箍/住我,使我动弹不得,我彻夜未眠,他却在我身边沉睡得活像个孩子。 我往他怀里缩了缩,好像吵醒了他,他鼻息浓重地问我道:“怎么了?” “耳朵冷。” 他将我揽进怀中,使我的脸埋进他的胸膛,头顶是他温热的鼻息,没过一会,他的呼气变得平稳悠长,又睡过去了…… 刘珩是个浅眠的人,总觉得他劳心劳力,常常天未亮就会醒来,也许是太过疲惫,今日久久不肯起床,我不忍打扰他。天亮了我的困意却席卷而来,索性在他怀中睡到天荒地老。下雪的日子最适合赖床。 睡梦中玖娘好像进过房间,大概真的是日上三竿了,可是我真得很累,他也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有人问为什么女主偏袒她爹,作者吐槽两句,不管怎么写,都会有人骂,因为本身立场就不是女主可以选择的,父亲待她再不好,也绝不可能坐视丈夫铲除自己的全族:一来,血脉之亲难断;二来,一旦男主这么做了,等于在夫妻之间横亘起难以逾越的隔阂。 至于为什么会“偏袒”她爹,因为刘珩没有什么可偏袒的,女主一直都知道他最后会成功当上太子,无非是提醒父亲别和他作对,和请丈夫放家族一条生路。绾儿现在做的,就是这两件事,无他。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嫁妹 就像在冰冷的湖水中投下了一颗石子,我那看不到出路的日子,并没有因为一夜的短暂温情而掀起波澜。然而石子投下时,搅动了湖底的淤泥,即使湖水能重新归于平静,窥见了平静的湖面下隐藏的无边浑浊,看到在泥淖中深陷直至于无法抽身的可能,我的心再难归于平静。 刘珩又重归于忙碌之中。今年冬天我生得这场大病,花了许多钱,刘珩原本为了惩罚我削减了我的用度,后来便不再限制我,说起来,或者,是根本无暇管我吧。 燕王府本就非常有钱,不像崔府,后宅为了一点月钱勾心斗角。 饶是南宫盈盈在宫里过惯了奢靡的生活,到了我们这也没有半点不适应。也是因着燕王府的阔绰,南宫夫人才没有在这件事上太找我的麻烦。 可她总能想到其他办法同我过不去,我有的时候也很好奇,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正妻的位置?刘珩的宠爱?还是通过正妻的位置来证实刘珩的宠爱? 就在她第三次遣人来挖我院中种的绣球花的时候,我实在忍耐不住抢过茯苓手中的花铲对着他们,“谁再敢动我的花枝子,我的花铲可不长眼睛!” 南宫夫人来到我的院中,高抬着一颗美丽的头颅站在我面前,眼神之中充满了轻蔑,她的声音娇媚柔美,樱口兰言,可惜说的是刻薄的言语,“姐姐一场大病,连个鹦鹉都喂瘦了,这些花木在你手底下太也可怜。我每日里尽心尽力地为王府日常周转费神,姐姐你该知点趣,不要一心与我为难,生生就累死了我这个劳心劳力的人。” 玖娘咳了一声,缓缓说道:“南宫夫人这话言重了,王府日常周转本来是王妃分内的事,旁人愿意帮,王妃高兴,若是不愿意帮,大可以放开手来,不要管自己不该管的事。” “老东西,这没你说话的份儿。” 南宫夫人慢慢地踱到我的面前,凑近我的耳边,一股熟悉的鸢尾花的香气袭来,我心中一阵厌烦,皱起了眉头。 “我就是想看你受苦。”她用只有我能听到的音量悄声说道。 我心中一阵恶寒,后退一步端详着她,还是那张甜美的俏脸蛋,那个温柔和顺曾经令我自愧不如的宫廷女官,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心肠狠辣的,顿感自己脚下踩的这篇皇室的土地,是能令人性情扭曲,孕育怪物的恶壤。 皇室的的专宠太过于飘忽不定,两草犹一心,人心不如草,既然不幸嫁了过来,就不必再求什么同心,侥幸的话能得自保罢了,依我看,自保尚难。 南宫夫人在宫里做尚仪的时候,就深谙宫中女眷的相处之道,我对这些事情再不上心的,如此一来,南宫夫人倒更像这燕王府后宅的主人。我倒有几分乐得轻松,只是这群势利的下人总是欺负我屋里的人,委屈了茯苓和玖娘。 茯苓受了委屈,总是爱到处念叨,谁欺负了她便咒骂谁,凡事不在心里憋着,如此还好,我更担心玖娘,玖娘和姨娘一般大的年纪了,还要被一帮伶牙俐齿的小丫头嘲弄。 玖娘反而常常来劝慰我,不要把南宫夫人的话放在心上,她越是来为难我,说明刘珩心中有我,说明她自己过得不自在…… 说起刘珩,自打上元节他醉酒归家,我已经好久没看到他了。 已经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父亲镇压黑水都护府都护计芳华伙同贺乐水的叛乱有功,已经回到了上京。 我已经被禁足很久了,这件事还是从燕王府的下人口中得知的,原本以为父亲镇压叛乱有功,会破坏掉刘珩的计划,令他不快。 事实证明,我果然是一个没有任何政治天分的人。 民间都道黑水的冰雪灾害逼得难民流离失所,百姓不得保全骨肉,终岁勤劳,难求完聚家室。贺乐水的案件原本就疑窦丛生,其人在民间威望颇高,而计芳华更是黑水土地上土生土长的为人正直的糙莽汉子,这二人为了救百姓于绝境不得不反,父亲镇压的所谓叛乱,使得父亲本人和朝廷都背上了骂名。 燕王府的下人跟我说起这件事的时候,都是阴阳怪气的,我听得出他们对父亲的怨恨。 我知道,刘珩的计谋又成功了,他还真的是算无遗策啊,父皇派我父亲去镇压叛军,拥护燕王的大臣各个赞同,而在百姓那里,谁人不知崔文弼向着梁王刘昶,这骂名却加不到燕王的头上,若父亲有镇压不力,只怕更是遂了他心意。 这一步棋,刘珩稳赢不亏。 不管怎么说,父亲能平安归来,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就算我于朝堂之事再怎么迟钝,也知道父亲的归来会使两派的争夺进入白热化。 当初的三足金乌,变成两虎相争,虞泽忠被刘珩拉拢,刘昶仅有父亲支持。 果然,没过多久形势就有了变化。父亲决定把红缦嫁给梁王。 刘珩好像很开心,我不知他在开心什么,还特意回家,告知我这个消息,然后又匆匆离去,总之,他结束了对我的禁足,允许我在缦儿出嫁前回家省一次亲。 这是我等候已久的一次机会,我一定要奉劝父亲收手,和刘珩作对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崔家有如今的地位不容易,父亲已经上了年纪,何必参与这场夺嫡的血战。 好久没有回崔府,没有见我的家人了。 我先去见了姨娘,姨娘这次没有只关心我带了多少银子,她不住问我被禁足的日子发生了什么,也不再指望着我能凭刘珩的地位给她争气,虽然少不了刻薄的抱怨和谩骂,言语间难掩对我的挂念,她的白发比从前多了不少,我心中说不出的难过。 趁着父亲还没来,我把满满的一匣珠宝首饰搬到姨娘房里,嘱咐她以后少跟人攀比以免加重开销,留意自己的身体,多吃些好的。 姨娘在只有我们两个在场的时候,又开始咒骂起夫人和红缦,我心中厌烦,知道拦她不住,心中对她的依恋被这些难听的言语打断,匆匆离开,去见父亲和夫人。 父亲和兄长未至,夫人房里站了一屋子的女眷。这次还真是给足了我面子。夫人对我很客气,崔红缦要嫁贵夫了,想必她心中是很高兴的。 然而,亲身经历过了王府后宅的冷言冷语和勾心斗角,我也不再像从前那般简单心思,夫人周全的言语中,藏不住对我和姨娘的鄙夷,我嫁了个父亲看不上的皇子,刘珩又纳了个花朵儿般的小妾,被禁足的这半年,我能想象到姨娘过得是什么日子。 一年多没见缦儿,她比从前长高了不少,一张俏丽的脸蛋红润得似桃花一般,“姐姐好像瘦了不少。” “去年冬天得了一场风寒,断断续续地总也不好。近些日子越来越暖和,阳气也盛了,我就该上肉了。” “哎,”缦儿捋了一把皓白的腕子上带着血色棉絮的红水晶镯子叹道:“要不说这女人呐,过得好不好再面上全能看出来。人各有各的定数,能不能嫁贵夫是一重,嫁过去能不能受宠又是一重,龙生龙,凤生凤,姨娘的闺女还是姨娘命。”夫人低头笑而不语。 “你这烂嘴的小蹄子……”姨娘叫骂声响起。 我伸手拦住姨娘,缦儿依旧是牙尖嘴利,我知道她从前就喜欢和我争夺比个高下,到了这个时候,还是这样口无遮拦,如果说我心中不惦记她,她到底是我妹妹,许久不见也是极想念的,可真见着了,每次又不能好好说话,我压住火儿,提醒她道:“还是这么嘴上不饶人的。你说我些什么,念着你是我妹妹,我从不跟你计较。可你知道皇家的儿媳多不容易,如果嫁到梁王后嘴上再每个把门儿的,我不教训你,自有厉害的教你做人。” “好了好了,难得绾儿回家一次,又是缦儿出嫁前的好日子,你们姐妹斗嘴也该有个分寸。”夫人笑着拦住了我。 拦的真是时候,永远的拉偏架,永远在缦儿讽刺完我以后拦住我的反击。可惜我方才那番话是发自内心的规劝,是真心为了她好,不知她能听进去几分。 缦儿跟我炫耀说,她手腕上那只血色棉絮的红水晶镯子是刘昶送的,“昶哥哥说,这镯子和我的名字最是匹配,红缦,明丽动人……”言语间神采飞扬,满是一个少女对未来生活的希冀。 我却未免担忧起来,说起来梁王 ,我在太后的寿宴后,还答应过要满足他一个要求,不知他会用什么来为难我,听刘珩喝醉后的言语,梁王当年似乎是想要娶我的,怎么转瞬间又和缦儿花言巧语的,男人的话有几分可信? 我这妹妹虽然恃宠而骄,对我傲慢刻薄,但到底心思单纯,不似她的亲娘,夫人那般虚伪周全,不知将来的命运又会如何呢…… 正在我们闲谈间,下人高声通报,父亲和崔嵬回来了。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护送 许久不见父亲,经历了黑水一战,他又沧桑了不少,满头银发,甚至没了过去那般踔厉风发的精气神,眉眼间透着几分疲惫。 崔嵬跟在他身后,身着甲胄,似是刚刚巡夜归来。 父亲对我说话的口吻依旧和过去一样,严厉苛刻,嘱托我在燕王府尽到自己的本分,不要失了崔家女儿的分寸,又叮嘱红缦到了梁王府好好辅佐梁王,帮刘昶安顿好后宅等等。 我思索一阵,终于开口问起父亲朝廷中的事,“父亲,这次您去黑水平息叛乱,女儿一直都很担忧……如今大萧的局势看似平稳,但暗里藏着的着实是波涛汹涌,您一生沙场征战,如今功成名就,女儿说句分外的话,能不能退而求其安稳,别再参与那些争端。” 父亲并没有像从前那样立即责骂,似乎将我说的话听进去了,思索了好久,才缓缓开口:“不用怕,就算燕王倒了,为父还能不管你不成。”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父亲不紧不慢地说道:“他把你晾在一边,就是没把我放在眼里。怎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要站在他那边和为父作对不成?你妹妹有喜事,别在这哭丧着脸给我们看。实话告诉你,我非常厌烦刘珩,别跟我提他。” 崔嵬忽然插嘴道:“父亲,绾儿毕竟是燕王府的后宅之主,即便对外面的事不作询问,想必也听到了许多朝中的风声,她是担心,不愿您出事。” 父亲看着我,眼神却像看向远方,淡淡地说着:“既然如此,也该有点长进,不该说出这么儿戏的话。项长卿和虞泽忠怂恿圣上派我去黑水,分明就没有打算让我成功回来,我和他们之间,终究要分出一个胜负。我不是为了我自己,你们还小,看不懂这里头的门道。东宫之争,看似是燕王和梁王之间的事,稍有不慎,输给了他们,到时候别说我这把来骨头,就是崔家的后世子侄的仕途,以及跟了我几十年的老部下,还有我一手提拔上来的年轻人,前途都要毁在我的手上。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转身便是万丈深渊……” “我不懂,一定要和刘珩争个你死我活吗,那当初为什么要让我嫁过去?此刻放手尚有余裕,刘珩不是池中之物,我与他朝夕相处最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所有阻挡他前途的人,他都会毫不留情地下手,梁王刘昶那样的性子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我看过前世的结局,刘珩赢了,我死不要紧,我只是想你们好好的。可是这些没头没尾的傻话,又怎么说得出口。 “够了!”父亲面露愠色打断我的话。 “哎哟!”夫人忽然打断我的话,“你们瞅瞅绾丫头才嫁过去多久,这就开始替夫君来气你们这年迈的爹,缦儿啊,将来可别像你姐姐,嫁了人便回过头来气你们父亲,”拿出手帕做掩面拭泪之势,带着哭腔说道:“绾丫头啊,你怎么能说出这么伤长辈心的话。” 红缦忙过去做搀扶状,安慰夫人道:“姐姐一时糊涂,我会好好规劝她的。” 姨娘听不懂我们的对话,只道我说错了话,跑过来拧我的胳膊,“你这死丫头才回来半日就给你/娘丢人。” 我胳膊被拧得酸痛,痛到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更痛的是一颗心,我强忍着泪水,不愿让夫人和妹妹看我的笑话,更不愿在父亲面前低头承认错误,我只是不忿,一片好心被夫人和红缦曲解,不忿后更是担忧,父亲如此不听规劝,难道真的要等事情不可收拾的时候才知道后悔。 崔嵬拉开姨娘,皱眉问我要不要紧,我麻木地摇了摇头。 我对这个家充满了眷恋,可每每都被家人狠狠推开,一颗心飘摇流浪寻不到归处,便是为了家人操碎了心,也只是被人迎风当扬尘洒了罢了。 我不愿留下过夜,便借口刘珩对我有诸多限制,父亲准许崔嵬送我回去。 我走了,其他家人还要给缦儿准备宴席,我留下只会让大家徒增尴尬。 可是我前脚踏出崔府的大门,就开始思恋家人,这种思恋像一个永远也不会被填满的黑洞,每次我带着这种情感的空洞试图修补与家人的关系,就会撕扯出更大的裂痕,这个黑洞便越发的深不见底。 崔嵬叹了口气问我,“娘拧你那几下还疼吗?” 我撸起袖子,白腻的膀子上黑青的一片指痕,我挥着胳膊在崔嵬面前晃了晃,“没事,还能动。”然后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 崔嵬皱了皱眉,叫马夫调转马头,想要驱车去找大夫。我按下他手臂阻拦道:“别费事了,这个时辰药铺早就关了。燕王府什么上好的伤药没有,我难受的地方不在胳膊上。” 崔嵬几番开口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便问他道:“想说什么就说吧,还没见你吞吞吐吐的呢,半年没见变得跟个受气小媳妇似的。” 崔嵬脸红着开口道:“父亲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你也要为以后多做打算。父亲回京以后,虞泽忠等人借口平息民/怨,怂恿圣上大肆削减了父亲手中的兵权,燕王那边加快步伐,一刻也没有放缓过对父亲还有梁王的逼/迫。父亲这才恳/请圣上将红缦赐婚给梁王,摆明立场,要和燕王争个你死我活……” “你死我活……”我口中念着这四个字,一颗心拧作一团。 “绾儿,你有没有想过,燕王现在势重,依靠的是虞大人。但他们之间的力量也存在博弈,不知我这样讲你能不能听懂,虞大人支持燕王,却又不想完全被燕王牵着鼻子走,这样的权臣,往往会在皇子身边安插一个本家的人,那个人,一定和虞家有血脉之亲,最好是皇子的正妻,这个位置,是为未来的皇后预备的。南宫盈盈是虞泽忠的义女,还有一个名字,叫做虞鸢,这是宫里人尽皆知的事。除非刘珩被梁王打败,否则,他早晚都会废妃,这不是以他的意志为转移的,你明不明白?” 废了半天的劲,崔嵬还在担心我这王妃的地位,“何苦来,父亲都要和他争个你死我活了,一个区区的王妃,我又有什么可在乎的呢。”刘珩胜,会废掉我,刘珩败,会恨死了崔家的人,我在燕王府会难以自处。 我能做什么打算?我的命数,根本由不得我。父亲早就替我写好了结局。 崔嵬摇了摇头道:“一旦失去了正妃的身份,又没有可以依仗的娘家势力,我真不知道,你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前日朝堂上,我和燕王演了一出戏……” “哦?”倒是很少见崔嵬主动和刘珩接近。 “我演了一回恶人,让忠臣看看我们崔家是怎么怎么仗势欺人,而刘珩呢,又怎如何如何宠爱南宫盈盈,对自家后宅无可奈何,这才把虞大人请燕王立南宫盈盈为正妃的话头压了下去。” “原来他对我还有着几分情分,日后便是他不能控制局势,我也不必怪/罪了。” “你想得倒挺美,”崔嵬伸出手指戳了我额头一下,“人家未必是为着你。他讨厌在父亲面前低人一等,难道就服了虞大人不成。一旦刘珩当上太子,正妻就是未来的皇后,南宫盈盈,也就是虞鸢,是虞大人的义女,如果虞大人做了刘珩的丈人,岂不是权势滔天。”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男人的心思啊,真复杂。 崔嵬道:“怎么嫁给刘珩这样的人,你这小脑袋瓜还是没有半点长进。天底下一心肯为着你好的,看来也就是我这个哥哥了。”崔嵬用看傻/子的目光怜悯地看着我,眼神中充满了忧虑。 我就心很宽了,没有他这么爱操心,听到世上还有一个人心中惦记着我,反而还很高兴。“知道了知道了,我的兄长对我最是关爱,崔黛绾永不敢忘。” 崔嵬又是各种嘱咐我留心南宫夫人,甚至告诉我遇到危险去找金吾卫,婆婆妈妈说了一路,我能遇上什么样的危险,还需要金吾卫军来护? “父亲要把缦儿嫁给梁王,刘珩那边有没有什么动静?”我不想再听他把我当小孩子一般说教,便打断了他的话。 崔嵬摇摇头道:“没有动静。这才奇怪,以刘珩的性子,怎么会全无动作呢?如今两虎相争的形势明朗,只怕这宁静只是假象,骤雨即将到来了。” 崔嵬只送我到巷尾拐角处,便孤身一人转身离去了。 我见他的身影消失在烟幕笼罩的上/京街巷中,心中说不出的酸楚,有的时候,我觉得我将对家人所有的眷恋,对姨娘、父亲和妹妹的那几份,全都寄托在了崔嵬身上,这对他来说,会不会很沉重。 毕竟,作为一个儿子,在政事上,他要永远支持父亲,而我,早已嫁给了刘珩。 月华洒在他的甲胄上,莹润的光芒削弱了武将的戾气,这一刻,我觉得他仅仅是我的兄长,是一个夜晚护送我的家人,而这个家人,却转身离我越来越远。 茯苓在我身边擦着眼泪,她心思非常单纯,不一定能体会出崔嵬这个背影对我内心的冲撞,她哭泣,恐怕仅仅是少女对离别的生理抵触。 我摸了摸茯苓的头,挽着她的胳膊踱着步子走在院落当中,看到我的房门有一道白影,屋子里黑着灯,没有一丝声音,那白影就在屋门口飘啊飘的,“姑娘……姑娘啊!那是什么啊……你看到了没有……”茯苓哼唧着已经哭出了声。 我吓得连心脏都在哆嗦,小/腿也在发颤,却还是装着胆子告诉茯苓:“不怕,有我呢。”心中立刻有无数念头闪过,难道南宫夫人为了除掉我,真的找了个鬼魂过来?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兵曹参军事 我去草房取了一把扫雪的大扫帚,足有一人多高,举在前面,茯苓牵着我的腰带藏在我身后。 我踮着脚尖靠近那鬼魂,为了壮胆子,还不住地同她说话:“玖娘?你穿成这样做什么啊玖娘?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啊玖娘?” 今夜有雾,月光并不明澈,我院落里竹叶浓密,更是让这鬼魂轮廓模糊。我壮着胆子,拼死往前跑了几步,举起扫帚照着鬼魂苍白的脸就要往下打。 就在我闭着眼睛拼死一搏,扫帚苗离鬼魂的脸不到半尺的千钧一发之际,那鬼魂忽然开口说道:“你想谋杀亲夫吗?” 我的手臂定在了半空,看着刘珩那张在月光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却依然非常俊秀的脸,气氛一度非常尴尬。 直到我手臂酸了,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放下扫帚问他道:“你怎么不点灯啊?大冷天站在风口做什么?” 刘珩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微微一笑,“夫人不在家,没人伺候我点灯。” 我心下好生疑惑,“我不是回去省亲了吗,你怎么知道我会回家,而且,为什么非要站在门口等我。”总之,有一万个不解,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刘珩耸耸肩,“不为什么,我知道你肯定会回来。” 茯苓泪痕未干,心不在焉的点上了灯,帮我们铺好床便匆匆离开了房间。 这一切都没有逃过刘珩的眼睛,他歪倒在床上,用漫不经心的口吻问道“怎么,你们俩哭着回来的?是不是在家受了什么委屈,说给我听听。” “茯苓哭了,我才没哭!”我本来想回几句带刺的话讥讽他一番,不知怎么的,被刘珩看穿心思后,却像小时候受了欺负被家人安慰的小女孩,一分的委屈扩大为十二分,再也隐藏不住,眼泪喷涌而出。 没过一会儿,我便伏在案上嚎啕大哭。哭得声嘶力竭,仿佛我才是这个月夜飘飘荡荡的那个鬼魂。 刘珩走了过来,将我从案上扶起拥入怀中,我伏在他怀中痛哭,直至头脑发昏,眼眶发胀,他睡袍上清幽的龙涎香,混着身体上散发的淡淡的男子气息,似乎有安神的作用,我贪恋这种味道,又佯哭了一阵,如果这一刻能更停留的更久一些就好了。 最怕今昔变往昔,夫妻恩情成追忆。 我死死抓着他的胳膊,躺在他胸口睡了一夜,一宿无话。 第二日一早,刘珩悄悄将枕头塞在我的头下,抽/出自己的手,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其实我早就醒了,他离开时的动作,我全都知道。 我根本就没有舍得熟睡,这份难得的安稳,我要牢牢记在心里,怎么能睡过去呢,一刻都不可以浪费,即便以后有无数个难挨的冰冷夜晚,只要记得今日这份温情,我便一定能熬过去。 俗话说得好,世间好物不完美,彩云易散琉璃脆。我一直在心底给自己预设了跟刘珩可能的决裂,却没有想意外这么快就到来。他除了挥剑杀我,还能作出更加绝情的事吗?我连死都预想过了,却不知道现实永远残忍到超乎想象。 太后寿宴上行刺父皇的刺客,被大理寺追查到了。不知怎么的,牵扯出一桩陈年旧案,这案子是我出生之前的事,刺客当中,有当年谋反的关西定王的旧部,而这个人现在,在九门提督崔文弼的手下谋职。 刺杀父皇,可是要株/连九族的重罪。父亲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呢,全无道理,除了被诬陷,我想不出其他的可能。 他那么爱惜自己的羽翼,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部下和崔氏后裔的前途,不会做出这么铤而走险的事,其中的是非曲直,怕是只有彻查之后才能清楚。 刘珩在醉酒时曾经吐露心事,父皇因为政治原因不喜欢敬仁王皇后,也不喜欢她的儿子。其实很早之前,父皇就表露了对刘珩的不满。如果不是父亲对红缦的偏爱有加,我也不敢相信世上会有父母偏执至此。 因此,在得到太傅项长卿和中书令虞泽忠的支持后,刘珩夺取东宫正位的最大阻碍表面上是我的父亲,而最大的困难,也许根本就是父皇。 这招釜底抽薪的做法,击败了最大的政敌,还使得父皇不得不停止对梁王一派的暗中支持,恐怕只有刘珩,才能想出这样的办法。 在案/件彻查清楚之前,我并不能确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到底如何,不清楚刘珩在其中到底扮演了怎么的角色,起到了多大的作用,我只知道,我害怕见到他,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情来面对。 父亲的案子被曝出后,燕王府上上下下的人,除了玖娘和我的贴身丫鬟茯苓,见了我都像见瘟疫一般。我从权臣的女儿,变成罪臣的女儿,一旦父亲罪名落实,我这个王妃的位置定然是保不住了,只怕,活命都难。 南宫夫人的喜悦写在脸上。每次见我,虽然温声细语,面露微笑,但言语间总不乏讥讽,这种感觉我并不陌生,好像夫人讽刺我和我姨娘。虽然有时我不懂她的言外之意,也不愿细细思索,但我知道,她应该是恨我的。 我虽然不知该如何面对刘珩,对他到底是有所期待的,我多么想他面对面亲口告诉我,他与父亲的案子无关,是虞大人做的,甚至只要告诉我,相信我的父亲是冤枉的,我便不会如此地失魂落魄,不知所措。 可是,令我感到无比寒心的事,父亲被大理寺带走审讯之后十几日的时间,刘珩曾经数次归家,都直接到了南宫夫人的房/中,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这倒也好,由于刘珩对我的无视,使得我有了一些可自/由活动的空间,我让茯苓找出从前的衣服,两人仍扮作上/京的书生,逃出府外去打探风声。 在长庆楼,我请了几个对政事淘淘不绝的人吃酒,旁敲侧击加刻意引导,终于从这群人口中得知,我的父亲涉及此案关系重大,不仅仅是因为皇宫刺客中混入他现在的部下,还由于当年关西定王起兵谋反那件事,我追问当年那件事的细微处,这几人却三缄其口,只不停地说,崔家完了,崔家的势力这次一定会被政敌连根拔起。 我有好多的疑问想要问崔嵬,自从父皇遇刺后金吾卫加强了对上/京的日夜巡防,倒是时常能见到佩剑的金吾卫禁军绕城而过,可我又不能直接冲上去抓/住士兵叫人家带路。心中正焦急难当,忽然被人叫住了我。 “大小姐?”我见崔嵬的部下,有过多面之缘的兵曹参军事一脸疑惑的看着我,原来今日他当值。 “真的是你!大小姐,我……” 兵曹参军事嘱咐手下继续巡查,跟我躲到避人处说话。 人多眼杂,我长话短说,“崔嵬呢?” 这兵曹参军事是崔嵬的亲信,他们这群武官我是知道的,可以为了自己的上级军官豁出性命,这个人我最是熟悉,是个耿直老实的人,就是这么一个身着铠甲,威风凛凛的耿直汉子,对着我竟然抹起了眼泪,我见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满脸委屈,便安慰他道:“不要怕,崔家现在出了事,好多人都等着看我们的笑话,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把腰杆子挺直。即便崔家从此便不行了,也连累不到你们头上,崔嵬知道你对他有这份心就够了!” 兵曹参军事抹了一把脸,带着哭腔说道:“大小姐,我见了你就像见了亲人一样,你别笑话我……” 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见他如此,我的心揪在了一起,说不出的难受。 一直躲在我身后的茯苓见到他哭,也小声啜泣起来。似乎是鼓足了勇气一般,冲上去对着兵曹参军事高声问道:“我家大公子到底怎么了,你莫要再哭了!” “崔将军今日在宫里当值,真真是受尽了羞辱。涉及到圣上的案子原本金吾卫是要过问的,就因为大理寺查到了崔家老爷头上,崔将军主动回避,那群人不问青红皂白,就叫嚣着崔将军不配在皇宫,会给圣上造成危险,逼/迫将军引咎辞官。太后寿宴那天,崔将军为了护圣上险些丧命,大小姐我们都是亲眼所见……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太欺负人了!” 言罢又呜呜呜地嚎哭起来。 我心中慌了起来,墙倒众人推,崔嵬这边已经是这般光景,崔家这场浩/劫只怕难以避免。我定了定神,拍拍兵曹参军事的肩膀道:“别哭,莫叫那些人瞧去了拍手称快。我父亲的判/决什么时候可以出来?” “三五日间,大理寺断案极速。” 还来得及,我又问道:“崔嵬什么时候出宫巡查?” “三日之后。” “三日后,未时,能不能带崔将军到长庆楼见我。” 他立直身子,目光笃定地同我说道:“如不能把崔将军带到大小姐身边,小子提头来见。”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出逃 平地起波澜不过如此。刘珩对我无情也就罢了,如果对我的家人出手,我是不会原谅他的。 玖娘虽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仆,但我从不将她视同街上寻常的女性长者,她是敬仁王皇后在世的时候就带着小皇子的,因此在女流之辈中也颇有见识。 连日来,她在我耳边说的那些话,让我在心目中不得不做出了最坏的打算。 我相信玖娘说得话,不管是处于她在王府的下人中听到的风声,还是她按照人生经验对局势做出的预判,都可能是最终的结果。 玖娘不断在我耳边念叨,夫妻是这个世上最亲的亲人,刘珩对我心存夫妻恩情,不必过于担心……崔家对我本就不好,官宦人家的女儿一旦嫁人都是泼出去的水,自保尚难,不必再把本家放在心上……大萧株连之罪不及女眷和十四岁以下的幼童,就算崔家遭遇了天大的祸患,我还有燕王…… “我还有刘珩?”我苦笑着,只能在心里默默感叹,玖娘不懂我的心,我会担忧,愤怒,恐惧,甚至心存退意,并非是因为心中没有刘珩,而是因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在我心中有了一席之地,紧接着,我心中的天平会不断往他的方向倾斜。 太后寿宴那晚他帮我接住刺客的一剑,我心中想的是,如果他不能醒来,那我也绝不会活着。我被崔家像赶一只流浪狗一样轰出门来,是他衣衫单薄在月色中孑然而立等我回燕王府,在我崩溃大哭的时候拥我入怀。 可是一心只想着夺取太子之位的人是他,和南宫夫人欢声笑语的人也是他,只怕别人用了三分真情七分假意,只是逢场作戏,便骗去我此生的不得安宁。 而我,却不可能再与他逢场作戏,放下情意,没有了心,才能在家族灾难的元凶面前如同一具空壳那般活着。 而此刻的我,只想要逃。 仔细看看这屋子里的东西,一件件都带着他的气息,曾经刘珩骂我的时候最喜欢说的那句话,燕王府上上下下没有一样东西不是我的,这半句是对的,后面那句却不对,属于他的东西里面并不包括我。 前人的戏文里,有一个番邦郡主为了一个多情浪荡的中原男子,抛弃家国父兄,以及中原人最在乎的夫妻名分,誓死相随左右,却始终不能得到这个男子的全部真心,最终被背弃却无怨无悔。这幕戏曾在上京的坊间风行一时,郡主的形象在欣月楼丰仪奴的唱演下鲜活动人,闺阁中的少女多以番邦郡主为情无悔为效,葫芦依样,做出多少令人唏嘘的事。 这写戏文的,一看便是个男人,这郡主看似比中原女子更加率性,为了爱情可以放下自尊,实则被当成了一件不可以有其他感情的物品。 比起靠着刘珩的三分真意苟活,不如带着我的自尊离开。 我打开陪嫁的箱子,收拾了几件从家带来的衣物,换上男装,打算离开这个我生活了两年多的地方。我有些舍不得一点金,但我此番出行,前路未知,自身活命尚且难保,把它留在王府,还有玖娘可以喂养它。 茯苓是跟我一同长大的贴身侍女,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抛下她一个人留在燕王府。 所幸刘珩并没有加强守卫对我的看管,为了帮玖娘免于责罚,昨晚我叫茯苓悄悄在她的晚饭里放了蒙汗药,收拾妥当后便翻墙逃了出去。 大街上人烟稀少,兵曹参军事一个人顶着大日头在约定的地点等着我,我的心开始慌了起来,未等我开口,茯苓已经冲了上去,摇着他咆哮:“我家大公子呢,不是说带不到他提头来见吗……” 我拉开茯苓,“别急,你慢慢说。” 兵曹参军事脱了甲胄,只穿了便服,谨慎地打量了周围,便小心翼翼地跟我们说道:“跟我来。” 我再三嘱咐茯苓给我闭紧嘴巴,不可以多话,然后跟着他来了一间小小的茶坊。一进门,茯苓就像被踩了脖子的鸭子一样撕心裂肺地冲上前去喊了一声,“大公子!”我和兵曹参军事对视一眼,各自的眼中都写着无奈。 崔嵬轻衣博带,做一个书生装扮,板正地坐在桌前,放下茶碗,定定地看着我们,倒有几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从容气魄。 崔嵬从来话少,但凡说出口的,必都经过了深思熟虑。 三言两句间,只听得我心惊胆寒。父亲与太后寿宴后刺客父皇一案无直接联系,但父亲的部下有人参与此案,识人不明,是为其罪。 但更要命的是,牵扯到了一件陈年旧案,父亲有叛国欺君之罪,父亲和崔嵬都会被抓起来,只怕死罪难以避免,至于崔家的眷属如何处置,还要看朝廷如何判决。 “父亲怎么会叛国欺君呢?”我不信,父亲一生忠勇,年逾花甲,不该当此罪名。 崔嵬冷着一张脸道:“我的时候不多了,没有功夫跟你讲这其中的是非曲直。你只记得,父亲这个罪名,是不得不担,否则折损的,是皇室的颜面。所以我想,圣上还不至于对崔家的女眷赶进杀绝。” 我捉住崔嵬的胳膊急道:“我与崔家共进退!” 崔嵬怒道:“你以为我在被扔进大狱前费这么大的力气出来见你是为了听你这句胡闹的话!” “让我回燕王府是万万不成的了,事已至此,还要我如何与刘珩共存一个屋檐之下,我要……我要离开上京……”我的声音中带上了颤抖,眼泪不争气地掉落下来。 这一次,崔嵬没有骂我。却告诉了几个更令我震惊的消息。太后寿宴上去皇宫的刺客是刘珩找的,当时刺客想杀的人是崔嵬,后来刘珩挡剑是意料外的变故。因为刺客最先见到的是燕王府的伶人,刘珩的受伤,却让父皇疑心为梁王故意嫁祸。 我回忆起刘珩受伤那晚,父皇对刘昶和崔嵬说的话:“朕累了。梁王是个最体贴的孩子,你们不要干出什么让朕失望的事。” 当时我还不明白,现在想来,每一次意外都那么恰如其分地助益了刘珩的夺嫡大业。即便没有后来的挡剑,将刺客与燕王府请的伶人联系起来,以父皇的脾性,也会疑心到刘昶头上。横竖都是刘珩先下一城。 崔嵬还告诉我,刘珩在击鞠的赛马上跌落,也是演得一出好戏,从前燕王府与中书省交往不深,于武陵是个墙头草,上官仪因性情耿直,在中书省青年官员中颇具威势,竟也被刘珩用一招苦肉计拉拢。 那日让南宫尚仪观赛,更是当着天下群臣的面,对中书令虞泽忠示好,南宫尚仪又名虞鸢,是虞贵妃在宫中的心腹,也是虞大人的义女。 刘珩去让他的门客,于武陵,上官仪等人以中书省日后是否在朝政上予以协助为把柄,逼迫梁王放弃推举,梁王本有退意,这番却下定决心孤注一掷与刘珩展开争夺。 中书省的势力向燕王倾斜,也是自那场击鞠始。 刘珩,他到底做了多少我不知道的事情,他所做的每一件事,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充满了阴谋算计,我打心底生出了一股寒意。这个枕边人,到底有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而我,真正了解过他吗? 崔嵬赛给我一包银子,嘱咐我万万不可回崔府,红缦已经嫁给了刘昶,可以去投靠梁王。说话间,门外马蹄声四起,这小小的茶坊,瞬间落入了危险之中。 是一群御林军。为首的军官高声喝道:“金吾将军崔嵬,吾等奉圣上之命前来捉拿你。我们都是你的部下,崔将军,就不要等我们动手了吧?” 崔嵬推门而出,对众人环视一周,淡淡地说道:“好!” 便起步前行。 我哪里肯让他走,冲上前去抱住崔嵬手臂,哽咽着说不出话,我只知道,一旦放手,怕是此生再不能得见。 茯苓更是在一边泣不成声,“我家大公子有什么罪,你们不许抓他!” 那为首的官兵道:“这两个人是崔家的人,一并捉起来!” 那些官兵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毕竟他们中的许多人,曾经是父亲或崔嵬的部下。 “燕王有令,崔嵬密会的人一并抓回去,你们几个敢违抗长官的命令吗?” 原来是刘珩的命令,饶是崔嵬这做好了赴死准备的军中将领,也终于浮现出怒容:“我看谁敢?”他握住了腰间的长剑。 兵曹参军事拔剑指向那军官,“崔将军会跟你们回去,至于其他人,要想动她们,还要问问我手中这把剑准不准!” 崔嵬往后推了我一把,喊了一声“走!”便提剑迎上了一队人马。 作为崔文弼的长女,崔嵬的妹妹,我深知此刻自己应该如何做。崔嵬和兵曹参军事从围攻的众人中撕开了一个裂口,我抓起仍在泣哭不休的茯苓,发足狂奔。 崔嵬和兵曹参军事二人虽然勇猛,毕竟势微,跑了不久,就听到身后追赶而来的马蹄声。刘珩必然是知晓了我逃出燕王府,知道我无处可去,一定会找崔嵬。 我又惧又怒,所惧自己会命丧于此,所怒刘珩竟如此心狠,定要对我赶尽杀绝。越是如此,反而激起我几分反抗的勇气。 可怜了路边的摊贩,我便跑边将摆满货品的果子摊、瓷器摊掀翻,在小路间兜兜转转,这一路若是行人还好,马匹是很难追上来的了。 正在我和茯苓在街市上仓皇逃命之时,从路旁的小巷中窜出一个蒙面人,拦住我们去路。 我被吓得倒吸一口凉气,茯苓更是惊叫出声。 那蒙面人揽过茯苓堵住她嘴道:“崔姑娘,茯苓,跟我来!” 是范思源的声音,太好了,天无绝人之路。 范公子带我们到了一家酒铺的后院,只见七七八八存放在那里好多酒缸。掀开草席,那缸竟然是空的。范公子将我和茯苓抱进缸中,用蒲草盖住酒缸,他自己也纵身一跃,藏入我们俩身畔的酒缸中。 我掀开蒲草的缝隙,见搜查的官兵从门外匆匆而过,向远处跑去,方松了一口气。 范公子却道:“燕王搜你们不到,只怕要将上京掀个底朝天出来,外面太危险了,你们有何打算?” “我……”难道真的要去投靠梁王,妹妹才刚刚嫁过去,我会不会给他们添麻烦。 范公子见我迟疑不定,方对我道:“先跟我回欣月楼吧!”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八万冤/魂 我和茯苓跟着范公子来到欣月楼,藏进他的房间之中。 “崔姑娘?崔姑娘?你作何打算?” 范公子的话不断回荡在我的耳边,声音遥远地像来自远处的山谷,我心慌意乱。 从前我很依赖崔嵬,后来,刘珩是我在世上最亲近的家人,这两个人,一个遭逢大难,命在旦夕,一个是推动这场灾难的人。 范公子倒了一杯酒给我,“先安一安神。” 我一杯葡萄酒下肚,头有些晕晕的,握了握坐在我身边不断啜泣的茯苓的手,“别怕,横竖还有我呢。” 或许长年流落他乡,又见惯了烟花巷里的人潮涨落,范公子这个人,给我的感觉是对什么事都满不在乎,但又不是五感迟钝,他心里面其实明镜一样。 总之,是个襟怀豁达的人。 就是这么个襟怀豁达的人,在我面前几次三番欲言又止,露出了一丝难以轻易觉察的迟疑。 我心中暗想,我与他虽是友人,但崔家毕竟算惹上了飞来横祸,不可以牵连别人,定要早为以后做打算,不给他添麻烦。 我正要开口向他道歉,范思源却眼波带笑,如珠玉一般的声音响起:“崔姑娘,你信不信命定论?” 我心中一沉,“命定论”,这三个字,可以说是我十几年来逃离不出的梦魇,“范公子为何这样问?” 他微微一笑,眼睛清澈地如月夜波光粼粼的池水,温柔地荡漾起涟漪,“我常常想,自己孤身一人来到上/京,为了家族的使命什么都可以放弃。我们这样的异乡客,最好不要有什么朋友,见惯了人情冷暖,盛衰更迭,我便越发清楚情义二字对我最是危险。可惜,人的命或许真的由天注定。我知你被崔家作为弃子嫁给刘珩,也常闻你在燕王府遭遇的百般刁难,你自己并未发觉,但崔姑娘待人真诚,时常令我想起自身的遭遇。实不相瞒,范某人自觉命不长久,不管今后遭何境遇,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就当是命吧。” “范公子你放心,我绝不会连累你,我与茯苓日落后就离开这里,刘珩绝不会找到你的门上。” “我不是这个意思,崔姑娘,你这样的人,该好好活着,而我,死了也没什么好可惜的,我……”范公子眉头蹙起,自斟了一杯酒,仰头喝下,将酒盅狠狠地掷在桌上,叹了一口气。 这着实不像他的为人,大概再乐观豁达的人,被命运捉弄,都会产生无力与挫败感吧,我帮他倒满酒,“范公子,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我其实,记得上辈子的事。风雨交加的夜晚,电闪雷鸣的夜空,风声凛冽的城楼上,我躺在刘珩怀里,我们身边围着士兵,可我的眼中只看得到一片殷/红,那是我的血,我知道这是真实发生的,这不是梦,那些疼痛都是真实的,伤口的疼痛,和我的心,我心中的怨愤,要将我的胸脯撕开一个裂口,奔涌而出。刘珩解下了他的腰带,同我腰间被染成血色的腰带系在了一起。 “我的心悲痛到了极点,却每每在漆黑的夜里发不出声。这就像,明明知道噩梦的结局,却不能醒来,连动一动手指都不能,我生命中经历的所有的一切,都在向命定的悲剧结局划落。” “范公子,你知道我为什么怨愤吗?刘珩为了我差点丢掉性命,他说他喜欢我,说他会放过崔家,我以为我可以改写结局,可是他为什么不放过我,要将这所有的折磨都重写一遍。 所以说,都是命,都是天意。范公子,你一定觉得我疯了,可是我说的都是真话,即使只有那么一瞬间,我相信了刘珩对我的承诺。那个曾亲口告诫我,不要对他心存情义,还跟其他女人柔情蜜/意的人。如果我现在就死了,是不是就算作逆天改命了,或许我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一股寒意从我的胸中升起,呛得我喉头哽咽。 范公子道:“别说傻话,你还有百年好活。可我,崔姑娘,你把我当作朋友,可我却未必够资格做你的朋友。或许,你听了下面这些话,会恨我,厌我,后悔认识我,可是,我不想,一直骗你到死。” 我摇摇头道:“我怎么会恨你呢?” 范公子淡淡地道:“如果我告诉你,当日去皇宫的刺客中就有我,我的目的不仅是刺杀皇帝,还有金吾将军崔嵬,你还会不会说方才那句话?” 茯苓跳了起来,冲到他面前,撕扯着他的衣服撕心裂肺地问道:“为什么要杀我家大公子,你们这些坏人,凭什么一个个都要杀我家大公子。” 时至今日,我已疲于应对老天爷对我的捉弄,我活在谎言中,活得就像个笑话一样。 我的丈夫欺骗我,我的朋友也欺骗我。 我咽下眼泪,颤抖着拦住茯苓:“茯苓坐下,听他说完。” 范公子的脸上浮现出一瞬间的哀色,随即又换上一副淡然的表情,我知道,他也是一个被命运作弄的人,“燕王府那么有钱,王妃,你,就从来都没有觉得奇怪过吗?” 是,我生性不爱在这些俗事上留心,此刻懒得再作答,只是将眼神移向了别处。 他自顾自地说道:“一个皇子,再怎么奢侈,也不该像他那么毫无顾忌地花钱。因为,这间欣月楼便是燕王经营的。” 我这个番邦伶人,是带着家仇来萧国的,我的仇人有两个,一个是九门提督崔文弼,另一个,就是当今的圣上。” 茯苓的一声惊叫打乱了我的思绪,恍惚间,我还以为这是我生命中的又一个噩梦。 范公子犹自讲述着那个故事,将十几年前的战事娓娓道来。 乾化三十六年,回鹘吐蕃联合谋反,镇守关西的定王领兵御敌,几乎已经杀到回鹘腹地,九门提督崔文弼的援军到达,却将定王的八万镇西军尽数歼灭。 定王守关数十载,用兵如神,镇西军铁骑威震大萧,只是定王年迈,军心驰荡,加上几十年来累计的沉怨夙仇,吐蕃和回鹘才会趁机东进。 镇西军以寡胜众,杀回鹘骑兵七万人,吐蕃行军六万人,最后,却死在自己人手里。 父亲带的军队对定王/进行了釜底抽薪的围攻,镇西军宁死不降,战事之惨烈,杀戮之荒蛮,令敌军阵营的范思源父亲都不忍再看。 镇西军如此骁勇,父亲不敢正面迎敌,斩断了定王/后方粮草,耗到他们灯尽油枯,定王带的大萧士兵,几乎是被活活饿死的。 敬仁王皇后的兄长,前丞相王郸主张招降镇西军,反被父亲赶尽杀绝,最后被污为定王叛乱同党,一并处死。 回鹘派了个大臣当使者到定王府上求和,却被中原皇帝作为定王通敌的证人,斩首示众,头颅高悬在城楼之上三日,被苍鹰啄食。 而范思源,正是这个头挂城楼三日的大臣的儿子。 冤有头,债有主,范思源说,他的仇人是我的父亲崔文弼,更是当今皇帝。 范思源愿意暗中协助燕王,只因刘珩答应他,会杀了我的父亲,替他报仇。 范思源告诉我,在萧国和西域的民间,百姓从来都没忘记过这件惨/案。大萧皇帝派的亲军,杀死了皇帝的亲/哥哥定王,手葬了定王麾下的八万镇西忠良。 刘珩果然没有食言,不仅给了范思源亲手杀死父皇、杀死崔嵬的机会,还借着刺客一案,查出了当年的冤情,要彻底为定王,为右丞相王郸翻案。 我可以想象,民间有对那八万将士的死是如何的同情与悲悯。我终于理解了崔嵬跟我说的那句话,父亲这个罪名,是不得不担,否则折损的,是皇室的颜面。 “刘珩是恨我的。”我终于认清了现实,他不仅恨我,更恨崔家,这很好的解释了一直以来他对我的厌恶。他的舅舅,右丞相王郸,冤死在崔家的刀下。他曾经告诉我,父皇不喜欢他的母亲,王皇后是权臣硬塞给父皇的。也许,父皇只是找个借口处死王丞相吧。 父皇为了自己江山稳固,便胡乱猜忌守卫边疆的同胞兄弟,害死直言相谏的右丞相王郸。 我也终于明白了,在我只有十岁的时候,父亲就叫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崔嵬疏远刘珩,亲近刘昶,原来早已埋下了前因。 崔家对刘珩的母亲王家有愧,如果刘珩当了太子,恐怕第一个要清算的,就是王家的冤案。 可是,我却没有半点立场能责怪复仇的刘珩。 父亲带兵屠/杀了那八万保卫边疆的忠勇之士,我替崔家的罪孽感到羞愧,刘珩虽然手段漂亮,但在国事上向来正直,如果不判处父亲这样人死罪,实在是有违萧国律令,更难安抚那八万被冤惨死的士兵。 我只知道刘珩与崔家作对,一直以为他是为了夺嫡大业。却没有想过,父亲是真正的奸/臣。 右丞相王郸,刘珩的亲舅舅,是敢于谏上的忠良,不仅被父亲害死,还安上了一个叛/国的罪名。 “要不要杀了我,我也是崔家的人,把我交给刘珩,或许能保住你的性命?”我心灰意冷,淡淡地对范公子说道。 范思源摇头叹道:“我知道你必当会恨我骗你,燕王安排刺客进宫,未必真的是要杀崔嵬,也更不可能真的容我刺杀圣上,不过,是为了牵扯出十几年前的案子罢了。现在他的目的已经达到,绝不会容我活在世上,我命不长久,在死前对你说出实情,也算了却我一桩心愿。”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今日戏台那边却没有往日的熙熙攘攘,非常安静,范公子说,戏楼被人包下来了,窗外渐渐泛起星星点点的火光,接着,那火光越来越密集。 “不好!”范思源大喝一声。他从床底的箱子中取出了一个包裹。我认得这个包裹,当日他陪我去宫中跳胡旋舞,我以为是我害的欣月楼的人遭遇刺客受到惊吓,特拿来金银珠宝托老板散给戏楼的伶人,此时却被范思源原封不动地取了出来。 “这些你拿上,欣月楼有一个连燕王都不知道的出口,你速速从那里离开。” “走水啦,欣月楼走水啦!”随着外面伙计的叫喊声想起,窗外涌/入了黑烟滚滚,那群人将柴草堆在了欣月楼下,这是要将里面的人尽数烧死。 我们待要出门,发现大厅中也烧起来了,一时间哀嚎声四起,到处都是奔嚎的伶人,大家的脸被烟熏得焦黑。很快我就觉得呼吸困难,咳得我的肺管快要裂开了。 桌上只有酒没有水,范公子踹倒插着几枝桃花的落地长颈大花瓶,用插花的水浸/湿衣服,分别撕给我们二人,我们学着他的样子捂住口鼻,方觉得半只踏进鬼门关的脚又缩了回来。 范思源带着我和茯苓来到极小的侧门,我拼尽力气跑了出去,伸手去拉茯苓,她却后退一步,呆愣地站在那里。 我想骂她,开口却是一阵咳嗽,我的头发已经被浓烟烫得卷曲,鼻涕眼泪不住的流。 站在对面不识人的滚滚浓烟中,听到范公子说他不会抛下欣月楼的人独活,茯苓叫我好生保重…… 此刻,四周有火光要聚拢过来,再不离开就来不及了。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火烧欣月楼 范公子道:“我不能抛下我的同胞。” 茯苓远远地对我喊道:“姑娘,姑爷不会放过咱们家的人的。与其全都被他抓住,不如留我一人。他见到我,就会以为你被烧死在里面。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浓浓的白烟将我们隔开,我被呛得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跑进了烈火焚烧的欣月楼之中。听到四周的动静越来越强烈,我躲在远处的一棵高大的古树后面,一边捂着胸口咳嗽一边注视着这恍如末世的场景。 今天的夜空乌云低垂,没有一丝星光,欣月楼却将上京城映得如同白昼。 正门处,不断有伶人逃脱出来,全都被士兵杀死。范公子和和士兵在打斗,他身上功夫极好,曾经完好地从宫中脱身,也能不着痕迹地将一点金送进燕王府,只是此刻肺里吸了太多的烟尘。围在他周围的士兵极多,他很快就被制住了。 一时间伶人的哀嚎声沸反盈天,欣月楼窝藏刺客,伶人只怕一个都不能活。 我看到茯苓好像被人架出来了,我想要冲过去,双腿却像两根木头,我摔倒在地上,只有手指还能抠动石头,我觉得我的头骨快要炸裂开了,喉咙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天空掉落了几滴雨,紧接着,绵绵密密的雨线开始洒落。欣月楼的火势减弱,只是白烟滚滚直冲霄汉。 那为首的将领见到了茯苓,亲自过去查看,虽然我的视线已然模糊,但我知道,那个人一定是刘珩,欣月楼虽然华丽,但毕竟是木头堆砌的“花架子”,不断地有木石从穹顶掉落,顷刻间便能塌陷,这个时候,他却要冲进去,这个人疯了,不要命了吗? 我急怒攻心,耳边传来一声通天彻地的巨响,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神识。 我做了很长很长的梦,前世的死亡,电闪雷鸣的城楼,空荡荡的宫殿,极致的恐惧与绝望,这些梦魇与我是陈年宿怨了,索性就让这些恐惧来得更加激烈一些,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在乎的了。 后来,我又来到了雪地里,一点金头上的一抹金色的羽毛莹莹地映着阳光,范公子在远处挥手和我告别,我只有他这一个朋友,崔家对他其实有着杀父之仇,可是说到底,他也没有真的杀掉我的父亲和崔嵬,我并没有真的怪他。 范公子挂着温和的笑容对我说道:“除了家仇,我一生无牵无挂,唯独对你这个朋友,存有情义……” 我心里急躁,却说不出话,把你的情义寄托在我的身上,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受不受得起,为什么要我活在这样的世界上…… 昏睡中,我头痛欲裂,感受到冰冷的雨水浇在了我衣衫上,后来,似乎有人挪动我的身体。 醒来的时候,我睁开双眼,却见到眼前一片黑暗。难道我已经死了?我头昏脑涨,我摸摸自己的脸颊,好烫。看来我还活着。 可是为什么四周一片漆黑,难道我瞎了?我被欣月楼浓烈的烟尘伤了眼睛? 若是如此,我活在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意思。 正在我被眼前的一片黑暗吓得惊惶无措的时候,我听到了有人在激烈的争吵。 一个妇人的叫骂声响起:“说,你是不是看到这小妮子长得好看才将她扛回来的。” “你这泼妇怎么如此的不知好歹,药房的张妈累瘫了被她儿子接回乡下养老,我给你物色了这么一个好帮手来,你应该谢谢我才对……” “欣月楼那地方出来的能是什么好人,我看八成是个低贱的戏子,身子板儿还这么单薄,你说说,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夫人呐,不要钱的苦力,就是要找这种没有来历,身份低贱的下等人方好,你要是不愿意,我把她再扔出去便是。更何况,她包裹里的金银珠宝,你看看,我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还没见过这么多钱。” “等等,你要这么说的话,老娘先验验货。” 只听“嘭”的一声,一束光打在我的脸上,我捂住眼睛,原来我并没有失明,只是在黑暗中呆了太久。 忽然见到光亮,还有些不适应。 我打量着周围,这是一个冰冷的地下室,地面上铺着柴草,堆着几个木箱子,屋子里弥漫着刺鼻的中药味。 地下室台阶的尽头,站着刚刚说话的两个人,逆着光,我看不清他们二人的脸,只是觉得眼前的场景异常的诡异和可怖。 我见这两个人缓缓走到我面前,渐渐能看清楚面容,妇人约莫四十几岁,男的看着要大许多,男的瘦骨如柴,女的身形肥硕,看面相都是凶神恶煞的,不是什么善茬儿。 这妇人紧紧捏住的下巴,捏的我好疼,一张大饼一样的脸凑近了我,恶狠狠地盯着我看了好久。 她白了那汉子一眼,咬着牙说道:“以后你就穿那柴房伙计的粗布衣服,不许穿女装出去勾引男人,长了这么一张狐媚子的脸,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汉子嘿嘿一笑,露出发黑的尖牙,“能干活儿就行。” 夫人照着汉子的后脑就是一巴掌,“哼哧哼哧地把这么个人扛回来,别以为老娘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一想到我被这兔头麞脑的猥琐男人扛到这地下室,便觉得胃里一阵翻滚,一个忍耐不住便呕吐出来。将那妇人吓得连连后退,嘴里不断骂骂咧咧的。 我昨夜淋了雨,现在有些发烧,再加上一天一夜没有吃饭喝水,身子支撑不住,两眼一黑,又失去了神识。 那妇人一盆冷水浇在我身上,将我从昏睡中唤醒。 她告诉我,我所在的地方是冯记医馆,我是他们捡回来的苦力,以后,我要在这家医馆,做一些分拣药材,帮客人熬药的杂活。 “你是冯大夫从欣月楼后头捡来的,以后就跟你叫阿月。阿月,把饭吃了就滚出来干活吧。” 欣月楼!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夜里火光冲天的景象,范公子如何了,茯苓被抓住了吗?父亲和哥哥是不是被判了死罪,还有我的家人,还有……刘珩,我想起他在欣月楼崩塌前的一刻想要冲进去的场景,不知这个混蛋被砸死了没有。 可是,我却没有责怪于他的立场。作为大萧的皇子,他做了他该做的事。 只不过,作为我的丈夫,一开始就注定了今日的裂痕。 地上只有发馊的馒头和一盆水,我实在太渴了,也不管水里的脏污,捧起来一饮而尽,只是这发馊的馒头我却无论如何都吃不下去,闻到味道都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可是我还不能在这种地方不明不白的死去,便硬撑了站了起来,走出门去。 医馆除了这对黑心夫妻,还有一个憨厚耿直的乡下小伙计,叫阿元。 阿元皮肤黝黑,身材壮实,是那种从小被养大的下人,干着最苦最累的活却拿不到报仇报酬。 阿元话很少,人却很善良,常常在我快要累倒的时候帮我分担活计,当然,是在冯大夫和老板娘看不到的地方。 冯大夫第一天就吓唬我,大街上四处有官兵在搜捕火烧欣月楼的那天夜里逃出来的伶人,如果我敢逃出去,一定会被抓起来。 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我这个时候跑出去,会被刘珩找到。 不如在这里地方躲藏两天,风头一过,刘珩彻底死心,以为我当晚被烧死在了欣月楼,再逃出去也不迟。 我每日要在院子里帮病人熬药,一把蒲扇不断扇着简易的小土灶,闻着苦药的味道,被呛得提泪横流。稍有不慎,将锅底熬干了,就会被老板娘打骂。 我活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粗鄙的话,而这些话,竟然是从一个女人口中骂出来的,其言之不堪,使我恨不得倒一盆水洗洗自己的耳朵。 不管是在崔家的时候,还是嫁给刘珩以后,虽然会被欺负,暗中受气,但仔细想来,自己从小过得也是锦衣玉食的日子,哪里干过这种粗活累活,总是手忙脚乱的,烫得自己手臂上布满了伤口。 最令我震撼的,还是那些来医馆瞧病的贫苦人家的病容。 我从没想过,在太平盛世的大萧,还有这样的人间疾苦。这些病人看不起病,求爹爹告奶奶,砸锅卖铁换来的银子交给冯大夫。可却未必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老板娘要我做的工,除了给病人熬药,还有分拣药材,每一份治病救人的药中,都要掺许多的假药。真药的斤两可以短,若我少掺了假药,一定会得到老板娘的一顿毒打。 夜里,我躺在茅草之上,身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我的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滴落在冰冷的石板上。 不知道刘珩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躺在南宫夫人房中温暖的床上,崔家一倒,没有人可以再阻挡他的太子梦了。 而我的踪迹也消失在欣月楼那场漫天的大火之中,我们就此别过,我也算是逆天改命了,这一世,总算是没有死在他的剑下。 没有了玖娘熬的半夏汤,我痛得一宿无眠。第二日一早,昏昏沉沉地去干活儿,险些晕倒在院子里。 阿元将一盒治伤的百草膏塞进我的手中,憨憨地说了一句,“给”,便红着脸跑开了。 我叹了一口气,身上的伤易治,心中的伤口却是难以愈合。 这些日子,在我精神恍惚的时候,我常常想起刘珩对我的那些好处,就在我被崔家抛弃,身如浮萍的时候,哪怕只有一瞬间,我也把刘珩当成了我可以依赖的家人。 那些简单澄澈的温暖笑容,还有为了挡刺客的一剑险些为了我丧命,这些记忆明明是真实存在的,发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事,为什么我们一定要走到今天这一步。 正在我悲伤到不能自已的时候,老板娘走到我面前,不断端详着我,我心中一惊,害怕地低下了头,她却捏起了我的下巴,恶狠狠地说了一句:“像,真像。” 然后掏出了明晃晃的一把匕首,比在我的眼前,锋利的刀刃上闪着森森的寒光,她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对我说道:“你这下贱的小蹄子现在被全城通缉,抓到了就能拿一千两的金子,我怎么就不信呢,该不是那些官爷贴出来唬人的。” “是他们唬人的,”我急忙说道,“我一个唱戏的,怎么能值那么多赏钱?你真把我交出去,官爷给你定个窝藏嫌犯的罪名,到时候什么都捞不到,还要挨官爷的一顿毒打。” 老板娘歪嘴笑了笑,“有道理,”将匕首贴在我的脸颊上,“那我就将你这张小脸蛋割成马蜂窝,让你给老娘当一辈子的苦力!”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冯记医馆(上) 我被吓得瘫坐在地上,虽然我不怕死,可我真的不想做一个丑死鬼,这一辈子我也过得太惨了吧。 我闭起眼睛,等着冰冷的刀尖割在我的脸上,却没有等来利刃刺破肌肤的疼痛。 阿元悄无声息地握住了老板娘的手腕,黝黑的面颊上一对明亮的眼珠直愣愣地盯着老板娘,直盯得老板娘挑动眉毛张口怔住了。 莫说是老板娘,连我也没料到阿元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平时轻易不见他开口讲话的。 老板娘定了定神,开口骂道:“你这千人锯万人砍的榆木树墩子今日是疯了么,连你奶奶的手腕子也敢碰,反了反了,老不死的,你快来看看,阿元这臭小子反了天啦!” 冯大夫被她招呼着,急急忙忙跑进了院子,“哎哟”一声夺下了老板娘手中的匕首,“夫人你这是做什么啊,怎么还动起刀子来了。” 老板娘冷哼一声,“要不说你捡了个害人的狐媚子回来,连阿元这一声不吭的呆瓜都被迷惑了。你们仔细瞧瞧她这张脸,想想城门上贴的告示,若是被人瞧见了她,咱们还有的活吗?” 阿元闻言,皱了皱眉,一声不响的捧了一手锅底灰,伸手抹在了我面颊上,他的手因为常年干一些粗活被磨出了老茧,割得我的脸有些疼。 冯大夫和老板娘见阿元这憨小子一片赤诚想要护我,咬牙骂了几句,交代了我们要做的工便转身去了。 我俯身看药锅中映出的倒影,只见自己的一张脸被锅底黑染成了大花脸,阿元也抻着脖子往锅里看,我倒是跟他一样黑了,我们两个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药锅里映出两排森森的白牙。 阿元看上去年纪不大,这么老实的少年被这对夫妻这般欺负,所幸阿元年轻力壮,才没有被这堆活计累倒,只是以后又将如何呢,难道一辈子被当苦力。 “阿元,你没有家人吗,为什么要被他们这般欺负,你可以逃跑啊?” 阿元摸了摸后颈,迟迟不肯开口,过了好久,才红着眼圈吞吞吐吐地说道:“有奶奶……还有姐姐……姐姐像阿月一般大,生病了。如果我跑了,冯大夫会报官,姐姐的病,就治不好了。” 我拍了拍他壮实的肩膀安慰道:“阿元,以后我也是你的姐姐。姐姐出去以后一定会帮你的,别哭了。” 阿元用脏兮兮的袖子抹了一把眼泪,咧着嘴笑笑,又不声不响地搬起了沉重到与他身材极不相称的药材箱。 自从我的脸上有了一层锅底灰当胭脂,这对夫妻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有时候会让我去前厅帮工。 我一直留意外面的风声,刘珩还真是想对我赶尽杀绝,那贴在城楼上的悬赏榜久久也没有被揭下来,赏金倒是越发高了。不过越是如此,老板娘反而越发的不相信了,只是把我当作寻常仆役在用。 这一日,我正在帮冯大夫称药材,忽然听见门口有人细碎地呼唤着,“姑娘!姑娘!”这声音好生熟悉。 我瞥了一眼冯大夫,见他正在给客人问诊,便偷偷凑近门前,只见是妹妹的贴身侍女秦艽上下打量着我。 我心中又惊又喜,有万千的话想问,却只是压低了声音询问她道:“家里怎么样了,老爷和大公子还活着吗,姨娘过得还好吗?” 秦艽红着眼圈悄声道:“姑娘,你怎么瘦成这般了,我跟着二姑娘嫁到了梁王府,家中倒也还好。老爷和大公子都还没被问罪呢。只是,太子正全城、举国的搜查你呢,原来你躲在这里,我们还以为你死了……”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刘珩已经是太子了吗?” 秦艽道:“不错,燕王已经是当朝太子。梁王也快要就藩了,今日我就是奉了二姑娘梁王妃的命出来置办些东西,方才从门口过,一眼就瞧见了你。” 我握着秦艽的手道:“好丫头,回去告诉我妹妹,好歹叫她遣人来救我,我后半辈子的命就捏在你手上了……” 我的话还未说完,冯大夫却咳嗽一声,冷冰冰地看着这里,高声道:“阿月,你不干活儿在那跟路人嘀咕什么呐?还不给我滚回来!” “姑娘你放心,我回去以后便和王妃禀明,不出一日一定来寻你……”秦艽细细的嗓音回荡在我身后。 我不敢多做耽搁,怕被冯大夫看出破绽,忙拾起来自己手中活接着干。 一日。 两日。 三日。 四日。 我盼了几个月升月落,红缦那里却没有任何动静,难不成梁王府也出了什么事? 我心中好不慌张,渐渐消了等红缦救援的念头,只盼妹妹平安才好,还有刘昶,刘珩会放过他吗? 一连过了几日,我依然没有等来妹妹的人。连日以来,我深感疲惫,每日间干着沉重的活,只觉得把我这一辈子的活都干完了,再这么下去,便要被活活累死在了这里。 也不管外面官兵对我追查得紧,曾有几次想要逃出去,反而被冯大夫和老板娘抓回来,若不是阿元拦着,只怕我便要被他们打死了。 回想起从前在燕王府的日子,简直如梦幻一般,锦衣玉食,连女红都不做,每日浇花喂鹦鹉和刘珩吵架,同现在相比,简直是神仙过得日子。 这一日,医馆来了一位重症的客人。一位面色蜡黄,身形瘦弱的老妪捂着肚子面色痛苦的走了进来。 冯大夫只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便继续照看其他的病人。 她泪眼婆娑地央求我道:“小伙计,你帮我求求冯大夫吧,我这条老命不要紧,只是我死了,谁来帮我照看我年幼的孙子……我只是觉得,腹痛如绞,拿不住手中的锄头,牵不动耕地的犁……” 冯大夫摆摆手道:“你的病入了肺腑,回去等死吧。没有钱看什么病!” 那老妪从怀中掏出一个渍满油污的布包,青筋毕露的双手颤颤巍巍解开布包,里面是一堆铜板和碎银子。她将钱塞进我的怀中,又央求道:“救救我吧,我腹中疼得厉害。” 我看了看她的肚子,这老妪虽然骨瘦如柴,只一个肚子鼓得像皮球一样,怕是积了腹水。 那冯大夫瞥了一眼老妪的钱,唇角扯动,拿了一个方子给我,冷冷地道:“阿月,去给老太太取药,你知道该怎么做。” “虫草1钱、猪苓3钱、明党参1钱、桑寄生1钱、青阳参1钱、香菇1钱、红豆蔻1钱、山萸肉1钱、木瓜3钱、仙茅1钱、制半夏1钱、补骨脂3钱……” 这老妪的钱,哪里够买这些药材,冯大夫叫我掺杂假药,可是掺了假药,岂不是要眼见着她被活活痛死。冯记医馆的药都掺足了水分,不要说什么治病救人,简直就是谋财害命。我偷偷给老妪找来没有掺杂的真药,好生包好塞进她怀里,希望能减轻她的痛苦。 这天一晚,我昏昏沉沉躺在茅草之上,正盘算着想个什么法子出逃,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黑暗中,我看不清眼前的场景,还以为是有什么虫蚁,浑身越发别扭起来,便直起身,手指却按到一双布鞋上,我吓得惊叫一声。 我却被一双手紧紧按住嘴,冯大夫声音嘶哑地威胁我道:“不要出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白天干了什么,你是不是忘了给那快死的老太太在药中掺假,既然如此,就好好补偿我吧……” 我大吃一惊,没料到这丧心病狂的恶人竟存着这般坏心思。他伸手想要制住我,换到从前还好,我这些日子身子虚弱,根本抵挡不住这恶人。我被他死死捂着嘴,喊不出声音,便挣扎着从地上抓了一把柴草,凭着感觉扔到他眼睛上,他的手指稍稍松开,我大叫几声;“阿元!阿元救我!” 我被冯大夫狠狠揪住了头发,虽然疼痛,可我依然在拼死挣扎,这恶人伸手碰我,令我厌恶至极,胃里翻滚,一股脑吐了他一身。 冯大夫狠狠将我推倒在一旁,嘴里不住地恶骂。 我的头重重撞在地上,晕倒之前,听到阿云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幸好他赶到了,可我也失去了意识。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像被狠狠捶打过一般疼痛,我被缚在柱子旁,双手被绑在身后,眼睛被蒙住,嘴巴被塞住,唯一一双耳朵尚且自由,我听到冯大夫和老板娘在我前面说话。 老板娘道:“直接扔出去了事,留是再也不能留得了。” 冯大夫尖细地冷哼一声道:“不妥,若是这么扔了,她被官兵捉了去,把我们两个供出来,我们岂不是得了一个窝藏罪犯的罪名。依我看,要先灭口!” 我暗道一声命苦,只怕这条小命便要交代在这里了,忽然听到阿元在院子里高声喊道:“冯大夫,夫人,不好了,官兵来了,在前厅等着你们呢!” 冯大夫“哎哟”一声,哆哆嗦嗦地说道:“完了,全完了。” “怕什么!”老板娘对阿元道:“把这小狐媚子给我装到药材箱子里,老不死的,咱们去前厅看看!” 第30章 第三十章 冯记医馆(下) 阿元冲了过来,帮我扯下蒙在眼睛上和塞在嘴里的布,松开缚住我手的绳子。 “阿元,昨天夜里谢谢你来救我,冯大夫有没有为难你!” “不要管我,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阿月姐姐,你快跑吧!” 我摇了摇头,我双/腿酸/软,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哪里能跑得动,更不要说现在的处境,外面全都是抓我的士兵,我岂不是要拖累阿元。 “我不能拖累你。” 阿元是个直性子,背起我便冲了出去。 这个时候,士兵们已经来到了后院,是御林军的甲胄,难道,他也来了? 阿元凭着一股蛮力,竟然冲过了三人,可他力气再大,哪里是士兵的对手,没过多久便被挡住。 我跌落在地,见到阿元这憨直的孩子在和御林军拼命,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可是我实在没有力气,喊出的声音也淹没在混乱的拼杀之中。 阿元的臂上腿上都被士兵的佩剑割伤,鲜血洒了一地,这个傻孩子,直拼到筋疲力尽,被士兵按倒在地。 阿元手脚被制住,脸上沾满了血污,只一双眼睛仍然执拗地盯着我,似乎仍想确保我的周全。 我担忧阿元的安危,往他的方向上挣扎几步。 却见到士兵们突然收起佩剑,整齐地站作两排。 我抬起头,只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刘珩了,这一眼,恍若隔世。他依然带着那一副不可一世的表情,冷冷地低头俯视着我们。他似乎消瘦了不少,脸上比之从前更添了几分棱角,如今已经是玄衣纁裳,太子的常服加身。 我的恐惧在见到他的一刻便消散了,满腹的和怨恨冲了心头,不禁眼圈一红,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狠狠地喊了他一句:“刘珩!” 然后,很不合事宜地哭出了鼻涕泡泡。 不过刘珩并没有注意到我的鼻涕泡泡,而是用一副令人捉摸不透的冷漠表情看着阿元问了一句:“这人是谁?” 太子手下的人最懂得察言观色,回答他这一句冷冰冰的疑问的,是几个士兵眼疾手快地架起了阿元,看架势要将他收押。 “谁敢动他!”我喊道。 刘珩抬起手,那些士兵便停在了那里。 刘珩身后跟着的前日我救下的那个老妪。 老妪颤颤巍巍地指着我说道:“殿下,你看看,是不是她,和画像上的一模一样。” 见她今日的精气神比刚来医馆的时候好了许多,看来是药有了效果。 我暗暗心惊,我一片好心救她的命,她却去官兵那里告发我,人的心肠竟能坏到如此。 刘珩身后的人搬了两箱个木箱子堆在她面前,那老妪像疯了一样,嘴里嘀咕着,“两千两,两千两黄金,”伏在箱子上大笑了几声,晕了过去。 刘珩眉头微蹙,摆了摆手,“抬走。” “好,你最厉害,刘珩!阿元救过我的命,你要抓她,这个老太太出卖我,你要重重赏她,你到底有多恨我?” 刘珩蹲了下了,视线落在我的脸上,他的睫毛翕动,一瞬间的失神,我甚至觉得他目光柔和了下来。他一字一句地问道:“为什么是救命,谁把你伤到了?” “你这遭雷劈的四脚王/八还敢问我?”我骂了一句便被气得直咳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是你啊,要不是你到处贴告示要追杀我,我怎么会被冯记医馆的一对儿奸商夫妇囚禁,还险些被羞辱。 刘珩被我骂了,倒也不气,倒是一众士兵嘴角在抖动。 刘珩淡淡地下令道:“带进来问问。” 冯大夫和老板娘被士兵拖了进来,没错,是拖进来,冯大夫裤子出现了一大片被水浸湿的阴影,老板娘也是被吓得不能直立行走,两条肥硕的腿耷/拉在地面上。 老板娘见到我,两眼忽然放出光来,就像饿狗见到了肉包子,她挣脱开左右的士兵,冲了过来,薅住我的头发,对着刘珩一边磕着响头一边声嘶力竭地喊道:“太子殿下,我和她不是一伙儿的,你要明鉴啊。这小狐媚子勾搭我男人,不知怀的谁的野种,我们本来打算今日就把她打死扔出去的,要不是阿元那个臭小子自作主张,这会子这死丫头已经没命了,这个小扫把星害得我们夫妻遭殃……” 我痛得鼻头发酸,不住咳嗽。 刘珩掰开了老板娘薅我头发的手指。 老板娘手指吃痛,“哎呀呀”叫了几声,嘴巴里直喊:“太子饶命!太子饶命!”她的额头因为方才磕头用力,肿起来一个血包,衬得她平时就有些发红的酒糟鼻更添了几分滑稽和诡异。 “你说什么?”刘珩也不放手,掰着她手指问道。 “哎哟哟疼疼疼,太太太子,我说,我们本来打算打死她的,我们跟她不是一伙儿的,太子明鉴……” “不是这句。” “这种下/贱的伶人,我们两个心好,收留了她,昨日给她诊脉,却发现她肚子里不知怀了谁的野种,还勾引我男人,留不得她……” 未等老板娘将话说完,刘珩一脚踹在她心窝处,老板娘从我身旁飞了出去,飞出去的风还带动了我耳边的碎发。 我呆望着刘珩,久久不能从老板娘的话中回过神来。 刘珩将我揽进怀中,站起身来。 我陷入一个熟悉的温暖的怀抱,虽然我身上依然酸痛,却渐渐清醒过来,想起昨天夜里那番景象,依然后怕,趁着刘珩怒不可遏,例数这对夫妻的罪状:“冯……冯大夫昨天想要非礼我,是阿元救了我。他们夫妻开的是一家黑店……药材掺假……” “她胡说,是她勾引我……” “这小狐媚子胡说八道……” 冯大夫和老板娘嘴里依然不干不净地骂个不停。 我听到他们两个的话,又羞又怒,鼻涕泡泡和眼泪尽情往刘珩好看的新衣服上蹭,边哭边喊:“你听听他们羞辱的是谁,今日若放过这两个人,你这个太子……岂不是要被天下人耻笑。” 我与刘珩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深知什么样的话最能使他恼怒。 刘珩抱着我的手臂紧了紧,对士兵冷冷地道:“我带太子妃回宫,这两个人原地掌嘴两个时辰,再带回去,不许杀,交给大理寺,等着我回去慢慢审。” 我听到老板娘和冯大夫的叫骂声戛然而止,整个世界陷入了空前的寂静。掌嘴两个时辰,就不必带回去了吧,别说牙齿会被打落,只怕头骨都要震碎了…… 刘珩定了定脚步,加了一句:“留着命。” 我以为我会恨刘珩,会惧他怕他甚至厌恶他,可是当我在冯记医官受尽磨难,日思夜想着亲生妹妹能来搭救我,将我救出魔窟的时候,想着狠狠地掌嘴这对夫妻,以大萧律令惩处他们的时候,来将我带走的人,竟然还是他。 人生七苦,自古累世的冤孽最易结为夫妻,相互纠缠折磨直至化为黄土枯骨,老天弄人,然后让冤孽再去历经轮回。 偏生我又怀了他的孩子,仔细想来,离开燕王府的日子,哪怕是怨也好恨也好,我没有一日忘记过他。 别来半岁音书绝,一寸离肠千万结。刘珩没有多话,没有急着问我为什么离开王府,没有急着问我这些日子经历了什么,我也有许许多多的问题想要问他,可是在这一刻,偏偏一句话都问不出来,我在他怀中沉沉睡去,终于在久经折磨和欺侮,百般的煎熬和怨愤后,得来片刻的宁静,极致的劳累使我沉沉睡了过去,连梦境都没有。 不知我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我最喜欢的藕粉色的纱帐,这是我从小最喜欢的颜色,可是刘珩一直嫌弃,恍惚间,我以为自己回到了崔府自己未出阁时的闺房,可是身下的大床比燕王府的还要豪华舒适,看看房间的内饰,比之从前的燕王府好上许多,这大概就是东宫的规格。 刘珩趴在床边,一只手腕被我狠狠攥/住,另一只手垂在地上,地上掉落了毛笔和一本奏折,旁边的桌上堆着一摞待批的奏折。他的面色看上去很疲惫,难道说,就因为我抓着他不松手,便在这里办起公来。 我忙松开他。 刘珩却在睡梦中惊醒,“醒了!醒了!御医!” 茯苓、玖娘,还有原本就在房门外候着的御医第一时间冲了进来。 茯苓哭喊着,“姑娘,姑娘!”一路冲进来握住我的手。 这个死丫头还活着,我也忍不住淌下泪来。 刘珩在一旁慌慌张张地道:“吵什么,她才刚醒受不得惊吓。” “不用你管!”我怒道。 御医啰啰嗦嗦说了我许多话,大概的意思就是我身子过于虚弱,还好从前吃的好所以底子不错,但要是想保胎,从此以后必须好生修养慢慢温补。 刘珩在我这里耽搁了太久,下人寻了他一次又一次,才好生嘱托我等他回来,上朝去了。 远远的就看到茯苓提来一个黄黄绿绿的绣球,“什么东西?”我问道。 待她走近,我才认出是吃成胖子的一点金,一点金叽叽喳喳地说着:“太子,飞回来了,太子,飞回来了。” 茯苓笑道:“不是太子,飞回来了,是太子妃回来了。这鸟快被太子喂成胖子了。” “茯苓,我有好多话想问你,你一定要跟我说实情,千万不要因为我怀了刘珩的孩子,便撒谎欺瞒我。” “姑娘,我知道你心中怨恨,也一定想知道这一个月以来发生的事,茯苓到任何时候心都在你这一边,你问吧!” “那日刘珩带着御林军火烧欣月楼,后来如何,范思源是不是死了?老爷和崔嵬被判了死罪没有?”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南宫昭训 茯苓对我说:“范公子,已经死了。那天夜里,范公子问太子,会不会给崔文弼定罪,太子答允他,范思源脸上身上便喷出火来,烧作一片焦土……姑娘,那范公子跟咱们崔家有仇,自/焚之前还不忘了让太子给老爷定罪,他死了不值得什么,姑娘别为他伤心。” 我摇了摇头,这件事,说到底是我父亲杀了好人,将这吐蕃使者斩首示众,不仅是家仇,对于范思源来说,更有国恨。 不管范公子对我做了什么,他到底救过我的命,听到他的死,我依然好生悲凉。 况且,范思源肯为刘珩拼命,是因为刘珩曾答应他会处死我的父亲。而范思源自/焚之前,却向刘珩确认治罪崔文弼,并不是此前的处死。 范思源至死,对崔家,对我,已经仁至义尽,崔家有愧于他,如若有一天九泉下相见,我又有什么脸面面对他呢。 茯苓又道:“姑娘,我虽然不懂朝廷中的事,但是我知道,外面的人都说咱家老爷犯的是要诛灭九族的大罪,现在老爷没死,大公子也没死,听外头的人说,都是太子新立,特/赦了崔家呢。” 在被冯记医馆的恶毒夫妻欺负了这么久之后,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已将刘珩看作至亲,可是我打心里清楚得紧,我清楚刘珩为何/在大婚之夜离我而去,为何/在婚后疏我远我那么久,因为敬仁王皇后的失宠,和丞相王郸的被冤,是父亲一手造就的。我和他之间隔着的,是家仇,一座永远也移不开的大山。 一直沉默的玖娘也终于开口,“太子妃,茯苓说的没错,我给你看看这个东西。” 我见玖娘从昨夜刘珩堆在桌上的那堆奏折里,颤颤巍巍的拿出一封来。 “太子看了这一封奏折,直接扔到地上,破口大骂虞泽忠,把个南宫昭训都吓哭了,话说回来,奴婢早就说过,太子心中有太子妃,我这双老眼再不会看错,南宫夫人,只封了昭训,太子妃走后,太子日日守着这鹦鹉皱眉叹气,没事的时候就在咱们屋里一个人呆着,谁都不让进来……” 我接过奏折,知道这不是我们该碰的东西,但一想到和崔家的命运有关,便忍不住悄悄读了读,原来是中书令虞泽忠上/书给刘珩的,虞泽忠说,太子新立,需要立威,要太子判我崔家诛灭九族,“废崔氏黛绾,立虞鸢为太子妃”几个大字赫然在目。 刘珩已然批阅过这一封奏折,雅俊飘逸的一段批文写道:“崔文弼依罪定谳,该当处死。但本王初加冕,依例当大赦而稳定民心。念崔文弼卫国几十年战功累累,年逾花甲还领兵镇/压黑水叛党,可怜可悯,况且绞杀关西军,或有朝廷受到奸人挑拨,当务之急,是为关西八万冤/魂平/反叛乱之名,崔文弼罪不至死,当革去其官职,施以流刑。家中眷属削去勋爵,贬为庶人,留京畿崔氏田亩供其家族存续。金吾将军崔嵬,官降三级,流梁王封地戍边。”至于废妃一事,却是只字未提。 虞泽忠在太子的批文下补了一句:“中书省众难伏东宫裁决,望太子三思。” 好一个虞泽忠,这可是触到了刘珩的逆鳞,刘珩这么恃才傲物的人,初当了太子,被权臣这般顶撞,自然会暴怒,难怪他会将这封奏折扔到地上。 崔嵬从小告诉我要正直坦荡,做人恩怨分明。刘珩的确对我不好,但是论理,是我父亲残害八万忠良在先,刘珩曾经替我们崔氏兄妹挡了一剑,险些丧命,如今又放了我们崔家一条生路。 论起谋略,无人能出其右,但他却确有宽仁的一面。只有最亲近的人才能看到。 而外人,只能看到他的盔甲,他的争强逞胜。 我扪心自问,对他真的全是怨恨,没有半点夫妻的恩情在吗? 我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才害喜不久,尚未显怀,这段日子吃了不少苦,倒感觉比从前还瘦了些,但毕竟身怀有孕,不敢像从前那般任性。 从小我就不受父亲喜爱,姨娘对我刻薄,夫人和妹妹更是同我存着二心,我一定,不会让我的孩子再经历这种苦难,一定要将世界上最好的爱全都给他。 从前我不爱争抢,受了委屈只爱和刘珩置气,这样下去,刘珩会不会厌烦倒也罢了,只是越发让人觉得我好欺负。 如果真如崔嵬、玖娘所说,刘珩对南宫盈盈,也就是虞鸢,心存利用,那南宫昭训为了他还失去了一个孩子,想来也是可怜。只是不知刘珩对她的情义,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可怜之人也有可恨之处,她和她的丫鬟一而再再而三的污蔑我,全都是要致我于死地的重罪,欲将我推进池水反而自己失足,将滑胎怪到我头上,欹眠这个丫头横冲直撞从我床下搜出咒术娃娃,颠倒是非说我存心害他们,从前种种,我全都记得。 我不会再让她欺负到我的头上。 我返回东宫,南宫昭训依着礼数该当来同我见礼。我梳洗完毕,吃了药后,南宫昭训和她的丫鬟欹眠便来到我的房/中。 这南宫昭训,在宫中待了那么久,是个尤为机巧的人,论心机城府,我见过最厉害的崔家的夫人,恐怕都不及她这般深沉。 现在的情势,她倒也十分知趣,穿了一身素净的衣服,低眉顺眼地给我请安,垂着头做拭泪状。 “姐姐可是受了委屈了,咱们大萧自开国以来,能把肖像挂上上/京城城楼的太子妃也就只有姐姐了。太子对姐姐还真是情深意重,姐姐呢,这么深明大义,将来也必将助益太子的功业。” 茯苓在一旁直皱眉,不错,她这话听着像在夸我,其实在暗讽我爹是罪臣,我会拖刘珩的后腿。茯苓只是听着别扭,并没体/味出这层意思。 我笑了笑,“茯苓,先把昭训扶起来。昭训脚底下不怎么利索,小心别摔着了她。” 那欹眠丫头倒真是个眼尖手快的,瞪了茯苓一眼道:“不劳烦茯苓姐姐了”,便要扶南宫起来。” 这还了得,我喝到:“慢着!” 南宫虽然佯作乖巧,若是连她的丫鬟都敢在人前顶撞我,以后我的孩子岂不是要备受他们欺侮,“妹妹这丫头倒还真是个极有眼力的,难怪从前能直愣愣从我床底下搜出东西来,眼神儿这么好,今日要不要也到我床下头钻一钻,看看有什么东西没有?” “奴……奴婢不敢。”欹眠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我原不愿与这下人多言,只是丫鬟的言行,全在主子调/教,南宫盈盈这么温柔和顺,偏调/教出这么一头红眼儿蛮牛似的丫头,是摆明了要与我为难。 “不敢?我看你是极敢。我叫茯苓去搀扶昭训,你竟让她停手,我看你这丫鬟比太子妃还有几分派头。太子晚上回来我就回他,东宫容不下姑娘了,欹眠姑娘另寻个高枝儿才好。” 南宫昭训终于露出几分惧色,央求我道:“姐姐宽宏大量,都是我这丫鬟不懂事,姐姐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丫鬟不懂事,还要看主子怎么教。昭训以后也要多留意自己手底下的人。我身子重,今日也乏了,就不留妹妹久坐了,茯苓,玖娘,送客。” 是日夜,刘珩一身朝服,满脸快意,步履轻/盈地踏进了我这门。 “绾儿!”他这一声叫的亲密热切,倒叫我有几分意外。 玖娘和茯苓全都退了出去。 刘珩坐到我床边,握住我的手问道:“你觉得怎么样,身上累不累。” 我闻到他一声的酒气,“今日还好,都快睡了一天了,只是你的心上人南宫昭训来请安的时候不敢不起身。” 刘珩侧过身,咳嗽了一声想掩盖住笑意,抿着嘴道:“夫人现在出息了,听说今日可是在南宫昭训面前立足了威严。” “怎么,你是在怪我欺负了她?” 刘珩慌忙摇头:“没有,我几时怪你了?这样极好,以后也该如此。” 我奇道:“你是怎么知道的,她去找你告状了?也难怪,太子先去昭训房里请示,才敢到我这边来。” 刘珩脸上浮现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我在朝中处理政务到晚上,虞大人拉着群臣灌了我几壶酒,我拼命甩开他们,片刻都不敢耽搁就回来看你,可还真是冤枉了好人。” 胖成球的一点金扑腾着翅膀叫道:“冤枉好人!冤枉好人!” 他在朝中处理政务,怎么会知道家中的事,我忽然想起来,从前我偷偷跑出燕王府,刘珩也都掌握我的行踪,想是他在我身边布了眼线,时时刻刻在向他汇报,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背后一阵寒意。 “这东宫上上下下,哪一件东西不是太子的,连一只鹦鹉都被你喂成了心腹,臣妾以后哪里还敢乱说话,万一做错了,岂不是又要惹太子生气。” “今日是玖娘怕你吃亏,才叫人去通报我的,绾儿,你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又有孕在身,我不敢大意。万一一个不小心,翻/墙跑出去了,叫我去再去哪找你。” 他轻轻抚摸着我的肚子,目光温柔,我从来没有见他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朝期暮约浑无据,同心结尽千千缕。哪怕存着亲情和恩义,知道他张牙舞爪的外表下存着宽厚,但作为枕边人,我知道我与他之间最深的那道沟壑在哪里,我清楚得很。 “刘珩,”我喊了他的名字,迟疑许久,小心翼翼地,终于鼓起勇气提起那块心结:“我,在皇宫里那次,就是那次,跳完了舞……就是你快死后来又活过来了那次,我想说……在廊桥上,我遇见崔嵬和刘昶了,一开始是南宫尚仪带我出宫的……”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中秋节快乐!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真相 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说不出真正想说的话,磕磕巴巴描述了许久,“就是你说我是毒妇的那一次……”一直强忍着的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我想起为了让他转醒恨不得拿自己的命去替,想起来浑浑噩噩等他回家,却等来了冰冷的责骂,想起来那个时候,刘珩为了南宫尚仪的小产恨极了我。 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说不出一句囫囵的话。 我扯着被子,盯着自己发白的指节,啜泣着任由自己满腔的委屈喷薄而出,忽然被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是我的错。” 他帮我撒干眼泪,温声细语地宽慰道:“你想说,那次你并没有推南宫昭训,对不对?” 刘珩紧紧抱着我,他身上传来阵阵酒气,脸上露出哀戚的神情说道:“那天晚上,我看到茯苓从欣月楼跑出来的时候吓坏了,我想冲进去救你,欣月楼却倒塌了。那一瞬间,我觉得我的心脏像被剜出去了一样,……我让士兵搜遍了欣月楼的残骸,怎么也找不到你的影子,我相信你一定没有死,我搜遍了整个上/京城,将悬赏寻人榜张/贴在大萧每一座城池的城楼之上……这一个月以来,我虽然活着,却徒具形骸。现在好了,我找到了你,就不会让你再离开我了。从先是我不好,受苦的日子过去了,现在我是大萧的太子,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你,没有人敢欺负我们……”他捉住我的手,放在他的脸颊,他的脸颊滚烫。 刘珩酒劲上头,开始话多起来。“你知道吗,我娘死的时候,我就在一旁,她是沉湖死的,我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她,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娘告诉我,一定要当上太子,好好活着……” “可是,”即便你现在说的这些话是真心的,“等你将来立了大业,天下都是你的,你的天下却不会只有我一个人。你只是不服刘昶罢了,如果你不喜欢南宫昭训的话,为什么一再为了她责骂我?” 刘珩笑了笑,“不要再提别人了,什么刘昶,什么虞鸢,不要再提别人……”他的酒气浓重,将头靠在我胸脯上,打起了瞌睡。 我哪里肯依,“那关西军的八万冤/魂……我父亲的罪,崔家犯过的错,你真的能不在乎吗?” 刘珩断断续续地说道:“关西定王,是我父皇的亲弟弟。镇西军骁勇善战,在百姓间威名过盛,定王犯了为人臣子的大忌。这千古骂名被崔文弼背了去,但是若一定要追责,当年做错的又岂止你的父亲……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臣背骂名,人臣也不得不从。我父皇他……”刘珩说到这里便没了声音,昏昏沉沉便要睡去。 我忙追问道:“父皇怎么样呢?” 刘珩淡淡地道:“这就是王/道,冰冷又残忍,你不需要懂。总之,你不要觉得崔家的罪是横在你我面前的一座山,如果真的有罪,刘氏应该同崔家一起背负这个罪。父皇这件事,终究是做错了。崔文弼只是杀死八万将士的一把刀,而那个握刀的人,是……是父皇。太平盛世,歌舞升平,埋藏着的却是遍野哀鸿,杀戮血腥。” 他眼睛看着远处,仿佛在对着我说,又仿佛在自言自语:“而这样的悲剧,却远没有停止。父皇从未见过民间的疾苦,百姓何时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宁。” 他收回目光,叹了一口气,抚了抚我的头发,“你就安心养胎,这不是你该过问的。将来我一定把所有的爱都给我们的孩子。给孩子取一个什么名字好呢……” 因为我父亲的无端杀戮,守卫关西国境的八万忠勇命丧黄/泉,还背上了叛/国骂名,这般罪过,却被刘珩挡了下来。 刘珩的母妃王氏一族也在当年的冤案中一蹶不振,我从前只道刘珩心机深沉,现在才知道他毕竟为我们崔家留了一条生路,算得上襟怀阔达,我向来恩怨分明,这份情义,我记下了。 刘珩很疲惫,非常疲惫,我知道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一直有着非常激烈的暗流在涌动。 从前是崔嵬,现在是刘珩,他们帮我将那些暗流挡在了我的视线之外,我回忆起前世的悲惨遭遇,隐隐觉得,早晚有一天,会堤溃洪崩。 我眼睛盯着藕粉色的华帐,精神有些恍惚了,默默祈求能够平稳度过此生,至少,不要让我的孩子,再过上被家人嫌弃厌恶的日子。 就像父皇嫌弃刘珩,像父亲厌恶我那样。 不论发生什么事,我决不允许我的孩子像一颗棋子那般被人利用,不允许任何人这么做。 这般想着,便召唤玖娘和茯苓进来,帮刘珩除去外衣,换上睡袍,服侍他睡下。 我原本就有些夜梦的旧疾,有时候甚至会怀疑,那些前世的记忆是真是假。但是当我每次身处其境的时候,那种悲伤和绝望的情绪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对未来命运的担忧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而他却安安稳稳地躺在我的身边,露出平整光洁的额头,睫毛轻轻/颤动,显然是做着清梦,睡得非常踏实。 为了不伤胎气,玖娘把我从小到大喝的半夏汤换成了酸枣仁汤,我还有些喝不惯,显然我身子对这汤药也不怎么受用。 黎明时分,我又梦到自己站在东宫的大殿之上,质询刘珩为何要杀我的场景,从惊惧中醒来,见他在我枕边睡得安好,一脚将他踹下床去。 刘珩揉揉眼睛,一脸震惊地盯着我:“好好的又怎么了?” “我梦见你要杀我。”我气呼呼的说道。 刘珩愣了一愣,“梦里的事怎么能做数,你踹了我一脚也算出气了。”言毕又爬上床来,昏昏沉沉地想要躺下,嘴里还嘀咕着:“我昨晚被一群混/蛋灌得太狠,现在头疼得厉害,天一亮还要上朝去,你让我再眯一小会儿。” “那你睡吧,反正我睡不着。” 我翻身背对着他心里暗暗憋屈。 刘珩蹭地坐了起来,嘿嘿一笑,搓搓手道:“那怎么行,夫人不睡,我怎么敢睡。” 我气血不畅,小/腿肿/胀发/痒,一脚踢进刘珩怀中,“给夫人揉揉腿先。” 他倒乖乖伸手,也不反抗。 “刘珩,你的转变太快了我有点受不了,从前你对我可是没有半点耐心,就因为我现在怀了刘氏的血脉,平白的就献起了殷勤来,可见你还是心里没我,只是为了保你的江山大业!” 刘珩因为醉酒,连耳根都是红的,眼睛里布满红血丝,不屑地嗤笑一声,露出他一贯的傲慢神情,我坐等他发表什么高论。 谁知他忽然叹气,转作悲戚。 “连你也这么觉得……我冷漠无情,一心只想当上大萧太子。我娘说的没错,如果我不当太子,何止我的性命难保,身边的人……就连自己的妻子,也难保全。我……我”他开始吞吞吐吐,也不知昨晚到底喝了多少,中书省那群人也太不知道轻重了。 “崔大人,虞大人,他们也还罢了,就连一个……一个害得我娘备受父皇猜忌的虞贵妃……也把我当作一颗棋子。绾儿,我从未真的喝醉过,但每当我佯醉的时候,都能看清楚周围人最真实的一面。别人都以为我醉了,其实我没有……虞鸢,做过的每一件事我都知道,包括她口中那个从未存在过的孩子,我从未真的喝醉过……” “封王封爵,家缠万贯,却无法保全家人,无法拒绝一个后妃塞进王府的眼线,若不是太后想要制衡虞妃,只怕我们夫妻早已劳燕双/飞……”说着说着,一颗头垂了下来。 “你是我唯一的,真正的家人了,不许你再离开。”他那边渐渐传出酣睡的气息,只一双手还放在我腿上。 “你说什么?南宫昭训小产是假的?” 这么关键的时候停下来。 竟然就这么坐着睡着了。 南宫昭训从来没有怀过刘珩的孩子。 虞贵妃在同敬仁王皇后的宫闱斗争中取胜。 虞贵妃把刘珩当作棋子。 南宫昭训是虞氏权/贵的眼线。 为什么做了这么久的夫妻,我什么都没有觉察到过? 第二日天未亮,下人便一遍遍来房/中传他。 刘珩和我各自顶着一对黑眼圈,对视一眼,我的心中好不踏实,看得出他也有几分忐忑。 刘珩嘱咐我:“你昨夜睡得不好,白天仔细歇着,等我晚上回来。” 我实在放心不下,便起身去看个究竟。 原来是于武陵和上官仪在上朝前有事要同他商量,什么要紧的事,天未大亮就跑出来祸害人,昨天灌酒的里面就有他们两个,这两个人好不知趣,我正盘算着怎么数落他们几句,又不失了太子妃的体面,却见刘珩面色一黑,将一只毛笔抖落在地面上。 他们三人匆匆起身,便要离去。 “出什么事了?” 我冲出去问道。 于武陵和上官仪见了我,还真的是表情丰富,尤其是于武陵,笑得比哭还难看。“太子妃可大安?前些日子为了找寻你,我们这些人忙得什么一样,如今你可回来了……” “好了,”刘珩打断他道:“没什么要紧的事,茯苓,扶太子妃好好休息。”言毕,忽然扶着额头晃了晃身子,这是饮酒过多又少眠,身子撑不住了,定了定神便携着二人匆匆起身。 走出几步后又转身道:“好好在家歇着,哪里都不许去。我回来的时候必须看到你。” 一如既往的脾气臭,说话还是这么个语气。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惊梦 最近有些暖和起来了,只是屋子被太阳烘烤的干燥,我心里也很焦躁。 玖娘将酸枣仁用铁锅炒黑,加乌梅给我做了许多的酸枣仁汤。 我倚在凉亭的躺椅上,喝了满满的一肚子汤水,除了止渴,心神却并没有安定下来。 “玖娘,这东西不管用,没有半夏汤,给我两颗朱砂安神丸总可以吧,我又乏又心烦,燥得我百爪挠心的。” “不可,孕妇碰不得朱砂。太子妃不能像从前那般任性妄为,一来您身子重,二来,东宫/内外,现在有无数双眼睛正盯着您呢。” “哪有那么夸——” 这不是夸张,我环视了一眼周围,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在我周围布满了无数双谨慎地审视着我的眼睛,被我发现后又慌忙躲避。 崔嵬从小教育我,生在我们这样的官宦之家,看周围的人和事,不要只靠一双眼睛,要用心。 我一直也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如今,却越发体会到了他同我说这些话时的深意。 刘珩这个人,我仔细回想,自我认识他以来,永远都是那么神采奕奕的。在任何时候,都穿着最得体的衣服,眼波流转,倜傥潇洒,似乎对所有的事都成竹在胸,哪怕遇到在外人看来的灾/祸,对于他来说,也是坦然相对,如那些精于谋划的棋手,永远快人一步。 因此当我见到身心俱疲的刘珩眉头紧皱着归来,颇有些意外。 他带着两个黑眼圈,几根细碎的头发都有些不听话的飞起来,知道的以为他是进宫去处理政务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骑了一天的马从千里之外策马扬尘地回来。 相处了那么久,没有了新婚时的试探和猜忌,我知道这个时候问他什么也不管用。 刘珩似乎是想抖掉身上的疲惫,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问我道:“今日一天过得如何?可比刚回来的时候有力气了。” 我点了点头,“身上好多了。”只是心里依然烦躁不堪。 他依偎在我怀中沉沉睡去,一宿无话,第二天天未亮,动作很轻的离开。 我原本心中十分不宁静,过了子夜,见他睡得沉,渐渐也有了困意,听着他平稳悠长的呼吸声,也睡了过去,直至天明醒来。 接连几日,都是如此,对宫中所发生的事,刘珩一概不提,我旁敲侧击地提起,也都是被他含糊带过,只是和我说一些琐碎的家常。 哪怕只有几日光景,日子平稳地让我产生了奢侈的幻想,如果这一辈子能如此安安稳稳地度过就好了。 这日,我喝了玖娘熬的乌梅酸枣仁汤,懒懒地外在床榻上,坐等右等不见他回来。 过了许久,在笼子上打瞌睡的一点金醒了过来,扑腾着翅膀,我叫茯苓去外头看看动静。 茯苓回来后垂头丧气地跟我说道:“太子妃不要等了,太子今儿个不来了。说是从宫里回来,就被南宫昭训房里的丫头欹眠拦去了。” 我安慰她道:“也该如此,以后横竖不能一直留他在我这里。” “我懂这个理,可是现在这么个情况,姑娘你怎么睡得踏实,不能喝半夏汤,又要像从前那样连连惊梦,白日里也没有精神。我听太子手底下的人跟我说,欹眠那个小蹄子跟太子称昭训这几日失眠惊梦睡不踏实,她有什么睡不踏实的,这不是给咱们裹乱吗,依我看那个南宫昭训……” “好了,”玖娘打断了滔滔不绝的茯苓,“隔墙有耳的,你在这叽歪什么。她睡不着,明个我亲自给她去送半夏汤,少给我们添乱就是了。” 茯苓说得没错,刘珩在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他不在了,我被噩梦惊出一身的冷汗,在冯记医馆的经历,被姨娘责骂的过往,父亲和夫人冰冷的面容,以及上一世的惨死,真实的经历和前世的梦魇一同如潮水般袭来,累得我没有片刻安宁,睁开眼睛便是周围的一片漆黑。 房间里点亮的灯影影绰绰,这一丝光亮更是平添了黑夜里的诡异,我实在太过恐惧,便叫茯苓睡在外间,饶是如此,我这一夜醒来,觉得更加累了。 白天,我周围照样有许多双眼睛盯着,那些下人见了我,像被捉了现行的盗贼。这些人不是刘珩找来的,刘珩盯我的手段从来没有这么低劣,他的人从不会被我发现。 这样下去可怎么行,玖娘傍晚就熬好了半夏汤,说要去给南宫昭训送去,我叫住了玖娘,“不急,本宫跟你一同去照怀一下昭训。” 南宫昭训房/中一股浓烈的脂粉香气,不仅仅有鸢尾花香,还混杂着许多其他的味道,呛的我胸口发紧,眼泪几乎要流下来了。 欹眠扶了她来给我行礼,南宫昭训穿着暖阳色丝绸的长裙,衣领开得极低,镶着珍珠的花钿散发着莹润的光泽,酥/胸半露,发髻半挽,声音娇/媚柔弱。 见这个架势,我对她是否真病心中已经有了数,今晚势必也要上演和昨日相同的戏码了。 我掩住口鼻,定了定心神对她道:“妹妹今天真是好看极了,倒叫我想起两句诗来。漆点双眸鬓绕蝉,长留白雪占胸前。听闻妹妹夜里惊梦,要太子在身畔才能安然入睡,我叫玖娘熬了半夏汤来,妹妹这样的美人儿也该多加爱护才是。” 南宫昭训掩面而笑,对我缓缓地道:“难为姐姐今日特意来我这送药,听说姐姐从小/便是喝这半夏汤入眠的,这份高情厚意,妾身可如何报答呢。”言毕便抿了一口,皱了皱眉。 这汤药原也有几分涩味。 我不想同她多废话,“妹妹这屋子里的香气,我闻着有些不舒服,就不在你这多叨扰了。我今日来这呢,一日想看望妹妹,病得如何,严不严重,二来呢,也是想同妹妹打一声招呼,咱们日后是要打算长长久久的过日子的,别生出太多的故事来,大家都省心。我从前呢,是不计较以后的事,现在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就算不为着我自己,为了我腹中的孩子,也该计较计较将来的事。” 言毕,便携着玖娘和茯苓离开。 到了院子里,方大口呼吸了新鲜空气,依然是一阵眩晕和恶心。 南宫昭训却追了出来,对我道:“姐姐今日特意到我这来的心意我明白了,我这也有几句话说,也是好心想告诉姐姐。” 我听她话中有话,便止住了脚步。 南宫昭训清退了不相干的人,对我款款陈道:“珩哥哥才刚坐上这个太子的位置不久,姐姐日日在家中耳风闭塞,其实你并不知道,他这个太子若想坐得久,还得靠姐姐相助。” 我看了她一眼,不解她又要说出什么来。 “古往今来,从来没听说过罪臣的女儿能做太子妃的,对太子巩固取得的地位没有半点相助不说,日后迟早也是个隐患。太子的母妃王皇后死的时候,我也在旁,我那时年纪尚幼,但仍存有模糊的记忆,你猜是谁逼死他母妃的?是令尊崔文弼,太子一直对太子妃心存嫌隙,正是这个原因。只要崔氏不灭,太子永远不可能服众。” 我一阵头晕,忍不住将腹中的汤药呕了出来。 南宫依然不罢休,她咄咄逼人地近身而来,细数我嫁给刘珩之后的几庄罪过,说我处处给刘珩添乱,如果我不退一步,刘珩迟早要被推下台去。 她说的句句在理,我辩无可辩,再加上我身上实在不舒服,喉咙泛酸,想快点离开这里。 玖娘和茯苓搀着我要离开,慌乱中一双金线绣的云纹鞋撞进我的眼帘,抬头便看到刘珩站在我眼前,他眉头微蹙,看上去有几分不悦,也不知从这里听了多久。 他身后站着刚刚被南宫昭训清出去的下人,都慌慌张张地看着昭训,南宫的脸上也是非常紧张。 “出什么事了?”刘珩问我,眼睛却越过我耳侧仅仅盯着我身后的南宫昭训。 南宫昭训忽然“嗳哟”一声,捂着肚子呻/吟起来,随即拿帕子掩面对刘珩断断续续地说道:“姐姐好心,听闻我昨夜惊梦,特意地给我送了半夏汤过来。只是我肠胃对这汤药不怎么受用,这会子不知怎么的,腹中绞痛起来。” 玖娘奇道:“哪有的事,半夏汤是咱们日常用的安神汤,怎么会不受用。” “哪里不舒服?”刘珩忽然柔声问道。 南宫昭训捂着肚子道:“就是腹中难受,一阵恶心。” 刘珩忽然搀住我,打量着我的脸,“可是吃了或者喝了别人东西了?” 原来是在问我,我从南宫昭训屋子里出来后就不好过,咳嗽一阵后方对他摇了摇头,心中只是惦记着昭训说的那几句话,难以释怀。 刘珩扶袖怒道:“我这几日被奸人折腾道焦头烂额,却不想奸人便藏在我宫中。虞鸢,你如此不知好歹,一再害人,让我如何能留你?” 南宫昭训闻言连连摇头,带着哭腔央求道:“珩哥哥何出此言,我几时存过坏心思,今日喝了姐姐送来的汤药身子确实不舒服,可是我知道姐姐是真心为我好,是我自己身子怯弱……” “好一个身子怯弱,我看你是心肠恶毒。一次次栽赃嫁祸,颠倒黑白,我都没与你深究,如今你要把主意打到本王的孩子身上,吾岂能轻易饶你性命?”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凤栖梧 听闻此言,我恍然悟/到刚刚在她房/中闻到的那股香气,来的邪门,我对南宫昭训的印象,是先闻其香,后识其人,最初认识这个人的存在,就是刘珩衣衫上传来的一股淡淡的鸢尾花的香气。 这个人最擅调制各种香气,刘珩说她存心害我,也未必是冤枉了她。 连我都没有想到这一层。 玖娘和茯苓恨恨骂道不可饶她。 我坚定地注视着刘珩,我的确从来没有过什么争荣夸耀的心思,可是现在,我如何能饶她? 刘珩对我点了点头,“来人,把她带下去。” 南宫昭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住地摇头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从前从不这样训斥我。珩哥/哥,你真的不顾从前的情义了吗?” 刘珩摇了摇头,“我给了你无数机会,虞鸢,你总是不知足,你走到今日这般田地,只因你用心太过歹/毒,不要怪我。虞鸢,我从未真的喝醉过,你借我醉酒,编排过的谎/言,如今忘了吗?当初是你挤破了头想进燕王府的,当初便该想到今日的后果。” 昭训闻言,忽然露/出决绝的神情,咬牙恨恨地道:“你们两个的父亲,一个是昏/君,一个是奸/臣,害死了关西八万忠良,而你们呢,贵为太子和太子妃,扪心自问,可能当得起这个位置?一个不受皇帝青睐,一个不被父亲喜欢,还真是下/贱到了一起。” “刘珩,你为了骗我父亲虞泽忠的支持,同我假惺惺演了那么久的戏,为了保这个奸/臣之女,你对我佯作顺从,无非是想骗我义/父的支持。满口谎/言,想起来就令我作呕。可是不要忘了,你仅仅是一个太子,皇帝可以立你为太子,也可以即刻废了你。” 这二人一番争执,听得我胆战心惊,往昔种种涌上心头,悬而未决的疑问似乎都有了答/案。 只是南宫昭训如此触刘珩的逆鳞,势必要被赶出东宫。 古往今来,帝王的后妃之中多少痴缠执念,毁得/人/心性癫狂,如今只是瞥见了其中一隅,却好叫我触目惊心。 今后的日子,我该如何过活? “来人,把昭训带下去,拿纸笔来,东宫留不得这等恶/人。” 南宫盈盈情绪已经崩溃,哭闹不止。 刘珩终于亲手惩处了南宫盈盈,废了她的昭训,连冷宫也不收,竟要直接将她送还给本家。 我却心绪复杂。 南宫昭训,是虞大人和虞贵妃从万千的宫廷女官中选出来的可人儿,才貌无可挑剔,收为虞家的义女,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用她延续家族的荣光。 我父亲尚具威势的时候,刘珩对南宫尚且百般安抚,平衡虞大人的力量,如今虞大人作为当朝权臣,怎么能坐视刘珩铲除昭训,更何况连日以来,刘珩虽未对我提起,但我也知道他在宫中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还有南宫昭训对我说的那些话,刘珩的母妃是被我父亲逼死的,如果是真的,那我有何颜面在东宫立身,又怎么配得到他的真心相待?为了避免自己落入两难的境地,我还趁着刘珩醉酒逼他赌誓给崔家留一条生路,回忆起来,当时的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情答应我的? 看似薄情,最是深情。 刘珩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亲的家人了,我骂了他无数次的薄情寡义,恨了他那么久的心机深沉,直至今日方知,他重情重义,智计绝群,所做的一切,上不负刘氏家业,下不负大萧百/姓,对我,对崔家,更是恩义深重,此生难报。 刘珩坐在榻前,脸上挂着一抹暖融融的笑意,难得他历经了那么多的事,笑得时候还能透着真挚热烈与说不出的心思单纯,这种干净而带着温度的笑,是我从别的男人脸上从未见过的。 “今日辛苦你了,我陪你好好休息。太后听闻了你怀/孕的消息后天天念叨,定要我带你去见她。自你从医馆回来有些日子了,也休整地差不多了,明日便随我进宫去见见她老人家。” 我点了点头,忍不住将头靠在他肩上,并非我贪恋一时的温情,也不是没想过一生能举案齐眉,情深义笃,但我这辈子,每当日子过得稍有转机,常常就有更大的灾/祸等在前头,我已经不敢有更加长远的奢望。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这些片刻温存的记忆,也足以支撑我熬过那些风催霜打的无边长夜。 第二日,我随着刘珩进宫去给太后和虞贵妃请安。 说起来,太后对刘珩和我,未必没有存着奶奶待孙辈的疼爱与亲切,但自我嫁给刘珩,这些年留心看来,皇室的这些后妃但凡能够出人头地的,怎会心思单纯,真情实意被掩去了九分,剩下的一分,夹杂了太多政/治意味。 刘珩曾经告诉我,这个奶奶,对我们夫/妻格外热切,也是为了打/压虞贵妃的气焰,收拾一下她那表面孝顺的儿子,我们的父皇。 当时听了颇不以为意,如今想想却是胆寒,生在皇家的孩子太过可怜,寻这一分的真情都难,刘珩这样本性热情的人,是如何熬到现在的。 不多时许,我们便途径一个花鸟清幽的所在,微风阵阵,溪水潺/潺,夹岸桃花蘸水开,时而传来舞乐琴音,我心生欢喜,“以前怎么没来过这,这是什么地方?” 刘珩笑道:“怎么没来过,你没留意罢了。” “时候还早,我过去瞧一瞧。” 刘珩挑眉道:“来的正事不要忘了,那地方住的都是宫里的女仕,不符合你的身份。” 不知为何,我仿佛听到了欢笑声,心中更加好奇,也不顾刘珩阻拦,便顺着声音快走几步,“就远远地看上一眼,也碍不得什么。” 刘珩依旧不情不愿,却也不好硬扶了我的意。 我循着器乐欢笑声,来到一座宫殿前,见匾额上写着金色的三个字,“凤栖梧”。 里面确实有一场宴席,宫廷女官在唱歌舞蹈,还有一众……喝酒的青年官/员。 我的下巴快要惊掉在地。 我见到了两张熟悉的脸孔,我看着他俩,他俩瞅瞅我,我瞅瞅刘珩,他俩又瞅瞅我,尴尬对视了一阵后,于武陵和上官仪红着脸跑出来见我们,给我们行礼。 “太子怎么能带太子妃来这种地方?”于武陵问道。 刘珩无奈地耸了耸肩,“只是路过”。 于武陵道:“太子妃见怪别怪,大萧民风绮丽,凤栖梧是宫廷中的声色场所,女官们演习歌技舞艺的地方。这些女官掌握着全部大臣的决策方向,要想知道老奸巨猾的大臣真/实的想法,在官/场上拼尽力气去试探,还不如在美/人乡喝一杯花酒消息灵通。其实我们也没干什么,毕竟这里是皇宫。只不过是,搂搂/抱抱喝喝酒,天下局势全在手。” 这不/要/脸的一句打油诗惹得正直憨厚的上官仪一阵咳嗽脸红。 刘珩笑道:“于大人文韬武略,足智多谋,把你身上的鸢尾花香气抖干净了再回家,免得被老婆闻见了打翻醋缸。” 刘珩这话分明是说给我听得,于武陵听得一愣一愣的不明就里,低头嗅嗅自己的领口道:“不对啊,聆溪姑娘熏得是蔷薇香。” 我却是脸上发烧,狠狠瞪了刘珩一眼。 刘珩收起笑容,问他道:“所以呢,喝了这半日的酒,有结果了没有?” 于武陵和上官仪皆是面色沉重地摇了摇头,瞥着我的眼神之中颇有顾虑。 我知道他们有事瞒我,也不好多问,忙打了个圆场道:“原来你们在这种地方商讨政务,还真是辛苦辛苦。本宫在此多留不得,太后和虞妃娘娘还等着呢。太子要进去喝一杯还是——” “你先去见太后,不要让她老人家久候。我同上官大人和于大人在外面说几句话是,随后就到。” 我跟随下人来到长乐宫。 玖娘提醒我,太后喜欢樱粉色,给我特意准备了樱粉色的华服。太后见了我,果然眉开眼笑的,很快给我赐了座。 太后一旁的虞贵妃,脸上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微笑,一直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我。 虞贵妃似有/意似无意地问起了我家中的情况,说到“伤心处”,还恰到好处地以袖遮面连连哀叹。 而太后,便恰到好处地在这个时候问起了南宫盈盈,也是唉声叹气地说着:“好好的孩子,没想到是这样的人,委屈太子妃了。” 她们二人这一来一去,话中藏话的 ,倒是搞得我好不疲惫,寻常人家家人趣谈的温馨场所,生生被搞成句句谨慎步步小心暗藏杀机的修罗场。 只一会儿的工夫,我便深感疲惫,只盼着刘珩快些来解救我。 虞贵妃心中该是十分厌恶我的,在长乐宫中做足了样子后,便寻个借口,婀娜婉转地辞别了太后。 这时,刘珩还没有赶来,太后却笑盈盈地握起了我的手,清退了下人,言辞恳切地告诉我,身为一个长辈,有些话不得不告诉我。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权臣 我知道刘珩现在的日子不好过,如果太后能同我泄露些许,我能够帮上他一帮,也不失一件功德。 可当太后跟我说出下面这些话的时候,我确乎是吓到了。 事情远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原本父皇就是一个心胸狭隘喜欢猜忌的人,对刘珩甚是不喜,如今,父皇年事已高,对储君更是颇有顾虑。 如果没有虞泽忠的支持,加上虞贵妃枕边的谗言,刘珩非但难保太子的位置,甚至会有更坏的结果。 性命不保也未可知。 “珩儿这孩子,在孙辈之中我最心疼,你别看他表面上机灵过人,其实是最实心肠的。他父亲对他再怎么为难,珩儿从来没动过歪心思,他知道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可是却从不怪/罪对他不好的家人。” 我点了点头,太后这一席话,我最清楚不过,即便这冷冰冰的皇室争斗充满血腥,父皇忍心去害自己的亲生儿子,刘珩表面倔强强硬,其实内心最过柔软,对父皇绝无还手之力。 太后又道:“我活了那么久,早就看得明明白白,张牙舞爪的最是脆弱,冠/冕/堂/皇的不一定是好人,我们看人呐,不能只用眼睛,要靠着一颗心。珩儿这孩子,我真的舍不得,太子妃,我知道你也是个好孩子,能陪珩儿走到今天不容易。有的时候,暂退一步,是为了以后能更好的归来,为了珩儿,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你腹中刘氏的血脉。” “暂退一步……”我喃喃念着太后的规劝,一颗心凉得彻底。 刘珩同我回家的路上,一直心事重重,若有所思,我不知道于武陵和上官仪跟他说了些什么。 我握住他的手问道:“是不是因为你惩处了昭训,惹恼了朝中的大臣。” 刘珩忽然挑眉,露出不可一世的傲慢神情,“瞧你这话问的,我一个太子,难道怕起了大臣不成。” “没问你怕不怕,只问你是不是。不要扯那些不相干的试图蒙混过关。是不是因为我……让你落入困境了。” 马车颠簸,刘珩忽然一头撞在壁上,暗骂一声道:“不要胡思乱想了。父皇想彻查黑水一案,处死所有黑水乱/党。黑水一事,牵扯太多。主/谋是在民间颇有些威名的计芳华和当年因文/字/狱被施流刑的贺乐水。去年冬格外严寒,黑水冻死了那么多人,计芳华上报朝廷请求赈灾的折子全都被权臣压了下来,百姓是走投无路,不得不反。更何况,贺乐水的案子,原本是虞大人判的,但却受的我父皇的指示。这是,新仇旧怨。”刘珩说到此处,恨恨地拍了一下车梁,握紧拳头,用力到指节都已发白。 “我明白,就像……就像父皇派我父亲去剿灭安西的八万镇西军,我父亲罪无可恕,可是说到底……说到底……”我不敢继续说下去。 刘珩又道:“父皇年岁高了,越发听不进别人的劝阻,一意孤行。贺乐水的文/字/狱,判得着实荒唐,虞泽忠却尽是挑拣我父皇爱听的话说。大萧国势平稳才几十年,我怎么坐视这等危机潜藏在盛世的表象之下……” 刘珩是我的丈夫,可他首先是刘氏王朝的储君,大萧的太子,他每日多思多虑,不顾自己生死也要面对的,是最残忍的政局。 我知道,他一定对我有所隐瞒。关于他现在的处境,关于一个罪臣之后的太子妃给他带所来的负担。 因为父亲的罪责,崔嵬被牵连,官降三级去守卫梁王属地。崔嵬下月十九就该出发了。 他先行下车,护住我额头,我直接跃入他怀中。 “刘珩,如果我跟着崔嵬离开一段时间,中书省会不会少找你一些麻烦?”我伏在他肩膀上轻轻问道。 他闻言忽然跳开,捏住我肩膀,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以后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他低头沉沉叹了一口气,抖了抖外衫,整理走一身的疲惫,翻身上马,嘱咐我在家等他。 原来他这一路回来,只是为了护送我,他政务在身,还要离开的。 仔细回想起来,自我嫁给刘珩,他这种日夜繁忙的身影我并不陌生,可却很少见他在人前透露出些许的柔软和疲惫,永远都是神采飞扬,对待敌人更是威势迫人,令人又敬又畏。 太后告诉过我,夫妻是这个世上最亲的亲人。 有的时候,至少,在我面前,我多么希望他可以不用那么逞强。 东宫的下人一如既往的势利,我怀/孕的时候尚有人在观望,自从刘珩惩处了昭训,从前从未见过的一些面孔开始往我的眼前晃,奴颜婢膝地着一些恭维的话,我甚是不习惯。 这些下人也是一重隐患。 如果哪一日,刘珩真的遇到什么祸患,这些人只懂得畏死乐生,更没有半点对主人的忠心,如何能帮助他平稳度过困境。 刘珩是怎么长这么大的,爹不疼,没娘爱,好不容易有个和蔼的奶奶,还用他来制衡后宫权势,娶了个老婆是仇家的女儿。嗷嗷待哺的一群门生,忠心倒是忠心,就是没什么话语权,再加上东宫一群势利眼的下人。 太惨了,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记得以前从戏折子里看过,说是一个女人,对男人依赖也好,敬畏也罢,都未必有深沉的情爱,只有对他产生了怜悯,才是真正的爱极了他。 想起这些话,我顿感惊心。 这些日子,我努力帮刘珩调/教这些下人,一步登天是不可能的,起码能让他们以后不要过于放肆,尽到做下人的本分。 玖娘夸赞我终于表现得像东宫的后宅之主了,可是我却不知道,这个后宅之主做不做得住,还能做多久。 我存了一些钱,托下人帮我去寻找阿元的姐姐,我答应过阿元,逃出冯记医馆后,要救济他生病的姐姐。 仔细想想,我能做的也不多了,在上/京也没有手头的未了之事。 自从崔家的势力被彻底摧毁,刘珩和崔嵬之间水火不容的紧张局面一下子得到了缓解。刘珩不再向以前那样见到崔嵬就两眼泛红,急得像一只炸毛的兔子,而崔嵬也不再刻意回避刘珩,两个人还能坐下来长谈,没错,是长谈。 比如现在。 不知道刮了什么风,刘珩把崔嵬请到了家里,说“要在大舅哥出发前好好叙旧。”我还有些担忧,这两个人的旧有什么好叙的,互相看着不顺眼,叙着叙着,想起新仇旧恨,再打起来,又是一场麻烦。 结果我跑到那一看,倒是春风和煦,有来有去的。 说起来,在我们年纪尚稚的幼年,崔嵬还同刘珩一起鬼混过,崔嵬是天底下最乖最正的孩子,还差点被刘珩带的阴沟翻船。后来,因着父亲的教诲,崔嵬便刻意亲近刘昶,疏远刘珩。 我们崔家是武将家族,崔家的人尊敬强者,崔嵬的家国情怀是埋在骨子里的。所以,我想,虽然他们二人性格迥异,甚至曾经立场对立,但崔嵬对刘珩,还是天然亲近和敬重的。 俩人聊到最后的时候,才稍微起了点争执,开始脸热起来。 刘珩先是笑嘻嘻地说:“舅哥就放心地去吧,绾儿在东宫,以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平顺。” 崔嵬不紧不慢地回答他:“太子自己的日子也不大好过。虽然末将要去封平了,需要的时候只需要知会一声,我不想自家妹子变成别人的累赘……” 刘珩打断他道:“不必了,本王觉得不会有这个需要。” 巴巴得把崔嵬叫来,原来是在这等着呢,刘珩是把我前些日子提的那话记在了心里。 他是太子,崔嵬是臣子,太子都这么说了,臣子也不敢多啰嗦。 崔嵬这个人,遇到天大的事情,都波澜不惊,面无表情的,不知道的人都害怕他,了解他的人,却知道他尤其可靠。 崔嵬单独告诉我,刘珩作为国之储君,人品和手段无可挑剔,值得信赖,因此也获得了无数青年有为之士的拥戴。 但他走到今天的位置,却是树敌无数,作为一个丈夫,未必能保全自己的妻子。尤其是崔家曾犯下那样的大罪,能有今日,已经是刘珩全力庇佑的结果。 “你记住,只要我还在,封平就是你的退路。” 我对未来人生所有美好的设想当中都有刘珩,有我腹中的孩子。 崔嵬看着我长大,最了解我的心思。所以,他告诉我,当前路受阻,身处绝境的时候,我并非没有退路。我还有长兄,长兄是我一生的退路。 崔嵬久在官/场,饶是正直坦荡,但对时局也比常人要敏感许多。他的担忧不无道理,而且很快得到了验证。 刘珩对黑水一案的坚持,终于惹恼了父皇。 自古君王为了自己的皇权可以不择手段牺牲一切,黑水一案,不管是参与者的身份,还是其叛乱的罪行,都直接威胁了父皇的权威。 此时,若太傅项长卿和中书令虞泽忠都和太子站在一起也就罢了,可恨之处就是这个虞泽忠,因为看到了刘珩废除昭训,力保贺乐水,这些做法直接威胁他利益,认定了刘珩过河拆桥,不是一个好控制的傀儡,便怂恿父皇,给东宫带来一场巨大的灾/祸。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们一路以来的支持。喜欢作者文风的可以点专栏关注一下,下一本《重生之师姐在上》存稿中,感兴趣的亲可以提前加收藏~~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大殿 最先带来这个消息的人,是上官仪。 这天一早,刘珩和往常一样吗,匆匆上朝去。 我夜里睡得轻,头昏昏沉沉的,心里总觉得不安宁。 用上了年纪的人的话说,夜梦多的人,往往有很强的感知力,更何况,我的梦连结着我的前世记忆,因此,我格外相信自己的直觉。 就在我心慌意乱的时候,茯苓失魂落魄地跑过来,“太子妃!上官大人,就是那个被马踢过的上官大人,他来找您了。” “慌什么!”被马踢过的是刘珩。我的心里已经乱作一团,不知道上官仪会给我带来什么不好的消息,但在下人面前,还是要故作镇定。 上官仪这个人,虽然总和于武陵一起混,但比于武陵可靠多了。 于武陵透着一股精明,人情练达的那种精明,刘珩比他更精明,所以可以用他,也善于用他。像我这样的性子,对于武陵那样精明的人,是有一些惧怕的。 但上官仪不一样,上官仪虽然也是个官宦人家的子弟,但显然家教更侧重人品才华,而不是官.场学问,因此能看得出来,是个正直坦荡的人,和崔嵬那种威武的浩然正气不同,是带着几分憨气的书生的正直。 刘珩对上官仪有过救命之恩,因此他对我也是毕恭毕敬的,先是给我行了个大礼,红着脸说道:“太子妃,上官仪斗胆请求您,快些逃吧,现在太子脱不开身,上官仪设法先来一步。” 原来,今日父皇在朝堂之上,当着天下群臣的面,说自己的小儿子刘珩是“韬谲之辈,为子不孝。” “太子呢?太子作何反应?”我担心刘珩,连忙问道。 上官仪告诉我,饶是刘珩这般处变不惊的人,听到这话的时候也怔了一怔。大凡做儿女的,亲耳听到父母对自己的憎恶,什么性子的人也是难以接受的。 上官仪摇头叹道:“太子根基尚未稳固,仅有太后和太傅项长卿的支持,可是朝堂之上还是虞大人的天下,后宫之中唯有虞贵妃蒙受专宠,太子这个时候同虞大人在黑水乱.党一事上起争执,实在犯了大忌。圣上他,动了重新废立太子的心思。” 父皇怎么能偏执到如此。东宫稳定与否关系着整个国之大势的走向,如果不是遭遇了大的动.乱变故,哪有动太子的道理,大萧开国至今,还没有过废除太子的先例呢。 “虞大人想做什么?”我问道。 “上官仪等人,曾立誓一生供太子驱策,太子年纪虽轻,这些年在朝廷中取得了极大的威势,也不是说废就能废的。虞大人,甚至圣上,现在想要做的,无非是削弱太子的威势。虞大人和圣上说,太子妃是将来的国.母,不应该由罪臣崔文弼的女儿来承担这个位置……” “虞泽忠要逼刘珩废了我?” 上官仪面露难色,一再劝我暂离东宫。 他说的纵然有道理,我也不能说走就走啊,这又不是小事,总要好好准备,仔细谋划,还得等我夫君回来一同商量,上官仪就这么平白地忽然生出一个主意,又解释地不清不楚的,让我好摸不到头脑。 “太子妃!”上官仪皱着眉头,声音急迫而恳切,甚至还带着几分央求和颤抖。 “难不成还能杀了我吗?” 我的问询像飘入湖水中的叶子,没有得到一丝的回应。 我的脑海中嗡的一声,就像有一根紧绷的弦断掉了,前世破碎的记忆汹涌而来,断断续续地在我眼前铺张出可怖的场景。 上官仪还在我同说着什么,我已经听不下去了。 我拖着两条快要没有直觉的腿,走在繁花盛开、蜂蝶飞舞的东宫院落中,我看不到鲜花的艳.丽,听不到鸟儿的鸣叫,嗅不到沁人的芬芳,感受不到这片繁华的人间景象的一丝真实。 我凄然地回忆起,东宫外兵马林立,已经当上太子的刘珩提着剑向我走来。那是我无数次梦魇当中的场景,也是我上一世的真实经历。 我以为,他是想要我死,那个时候的我,不知道父亲曾经的罪孽,不知道南宫盈盈对我撒谎无数,更不知道刘珩为了保住我的位置被父皇和虞泽忠逼.迫交出东宫正位。 我们那时撕裂的沟壑,用了前生今世来纠缠。 梦魇中一次次出现的场景,他面容清逸俊秀,剑眉入鬓,鼻梁英挺,凤目炯炯,远远地看着我,面色淡然,我曾无数次将这份淡然看作对我生命的冷漠,现在想想,想必是他做出了决断时的决绝。 我走上前去,扯住了他的衣领,痛苦地问他:“你真的想要我死吗?”然后,刘珩紧紧握住我手腕,我吃痛松开他衣领,“放开我。”他并没有松手,拉着我的手放在他腰间,我有些无措,手指用力扣住他的皮带,皮带上镶嵌的红宝石硌得我手掌酸麻,他忽然抱紧我,力量之大害得我呼吸都急促起来,那张俊朗的脸离得我越来越近,薄唇微启,我想听清他的回答,便踮起脚尖凑近他。 刘珩没有回答,他温热的鼻息喷到我脸上,我浑身颤抖着,就在他的嘴唇快要触碰到我嘴角的一刹那,我总是会惊醒。 睡梦中的场景终于和现实重合,空荡荡的大殿上,刘珩面色淡然,手持着宝剑向我走来。 我轻轻笑着,这样的场景,倒也真像是他要提剑杀我。 “刘珩,把我交出去,虞大人就能饶你一遭。大萧如今的局势,不能没有你这个太子。不管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不会怪.罪你,只是我舍不得咱们的孩子……” 外面官兵的叫喊声起,说是父皇的命令,要将崔文弼之女崔黛绾按罪惩处。说我陷害昭训,祸乱东宫,迷惑太子,品性奸邪,看样子,是恨不得处死我呢。 那些人不断嚷嚷着,交出太子妃就能退兵。 刘珩高声道:“我为大萧储君,承父皇之命,当思锄奸匡正,岂可受权臣摆布?你们帮虞泽忠逼我至此,就不怕以后丢了自己的性命?” 刘珩渐渐走近我,已经这个时候了,他却越发沉稳起来,手中握着剑,双臂紧紧将我箍.住,我的手指用力扣住他的皮带,皮带上镶嵌的红宝石硌得我手掌酸麻,那张俊朗的脸离得我越来越近,轻轻在我唇上印下一个吻。 我呼吸紧促,不舒服地哼了一声,他慌忙放开我,“对不起,我忘了。” 他看了看我的肚子,不断问我如何,这倒是这段时间来,我头一次见他慌张的神情。 我摇摇头,“我没事。” 他的手掌覆上我微微.隆.起的小腹,喃喃说道:“大不了,就是拼出我这条命,我们夫妻死在一起罢了,横竖我在这世上也没有在意我的亲人了……” 他一手牵着我,一手握着宝剑,要和那些人正面相抗。 “不行,”我想要挣脱他,“这样出去,我们全都活不了,萧国不能没有你这个太子,但我是崔文弼的女儿,百姓不喜欢我……” 刘珩的眉间拧成一个川字,一副怒容取代了之前的沉着与淡然,“我首先是你的丈夫,你腹中孩儿的父亲。东宫麾下也不是没有兵马的,于武陵代我去调度御林军,大不了就是个鱼死网破罢了。” 那岂不是要反? 刘珩疯了。 就在我同他争吵纠缠的时候,外面太子的御林军似乎赶到了,我听到了兵刃相接的厮杀声。 刘珩的嘴角提起一个微微的弧度,“来得正是时候,”摸了摸.我的头道:“你呆在里面不要出来!” “刘珩!” 我喊他不住,这个人从来说一不二,明明是说出温柔的话,却总带着命令的语气。 我顾及着腹中的孩子,不敢冲在前面。自从怀.孕,不仅身上懒懒的,亦不能多思多虑,方才我仔细找回那些前世的记忆,使得我头痛且疲惫。 我抱着自己的肩膀,坐在椅子上浑身发抖。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冲了进来,我猛然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不是刘珩,却是,崔嵬? “怎么回事?”我问道。 “别问了,你先跟我走。”崔嵬拉起我便走。 “不行,我就这样走了,刘珩怎么办?” 崔嵬露出一个惊异的神色,他该是没有想到我会问出这样一句话,随即简短地跟我解释了一句,“我今天就是为了太子来的,你不走,他就得死。” 我知道了事件的重大,恢复了从前对崔嵬那样天然的信任,跟在他的身后,外面的官兵打作一团,匆忙中我没有见到刘珩的身影,不过,这些人之中,还没有人能够阻拦崔嵬。 崔嵬带着我冲了出去,上了一架早就备在那里的马车,向远离东宫的方向飞奔而去。 这并非我生命中第一次以逃离的姿态远离刘珩,远离这个家,因此,我这一次也并没有把它当作长久的分别。 如果当时,我能预知后来所发生的一切,也许,便不会这么轻易的,在没有来得及找寻他身影的时候匆忙离开。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就藩 我坐在马车上,出了上.京城,车子开始颠簸起来。 我胃里翻江倒海,止不住地呕吐,后面追击和厮杀的声音依旧不绝。 崔嵬和我一起坐在车里,一直注视着后面厮杀情况,他还没来得及告诉我,为什么会领兵出现在东宫。 “这群人到底为什么这么拼命,追得我们这么急?” 没来得及回答,几个士兵突破重围追了上来,崔嵬跃下马车截住他们。 那些普通的士兵自然不是崔嵬的对手,崔嵬是在皇宫保卫皇帝的人,我知道他自小勇武远胜常人,但也极少见到他亲自战斗的场景。 今日所见,果然震感。 崔嵬先是夺了一个士兵的马匹,他不愿与人缠斗,亦不愿致对方于死地,只求能迅速退敌,双.腿夹在马上,侧过身去,长剑挥出,剑之所指,血光飞溅,几个士兵很快就伤得伤倒得倒。 只是我车子前的马儿也受到了惊吓,忽然仰天嘶鸣,那驾车的马夫见了这个阵仗也是格外慌乱,崔嵬收起剑,过来追赶我们。 就在这个档口,我的额头狠狠撞在车壁上,先是彻骨的疼痛,一阵耳鸣,紧接着眼前一黑,我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揉揉发胀的额角,挣扎着起身,崔嵬掀起了窗帘的一角,这里已经是山中景象了。 只见外面层峦叠嶂,木石嵯峨,榛莽丛生,我们像是走在无人开采过的山路上,天色接近傍晚,岚光拥碧,霞影增红,微风轻轻拂过脸颊,我清醒了许多。 忽然发现自己的头脑有一瞬间的空白,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这里是哪里? 崔嵬静静地跟我解释现在的处境,他说东宫外交战的士兵是虞大人党羽的京畿卫兵以及将要随梁王就藩去北境戍边的封平军队,也就是崔嵬的手下,太子的亲兵未动。 “是于武陵来找我的。”崔嵬说道。 我的思绪慢慢被拉了回来,依稀回忆起在东宫发生的一切,“可是这样一来,岂不是要把罪责算到你头上?” 崔嵬淡淡地说道:“虞大人,甚至圣上,只是想借机削弱太子罢了,没有必要把手伸到北境,毕竟,梁王依然是可以制衡东宫的力量。” 我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虞泽忠也就罢了,刘珩是父皇的亲儿子,自己的骨肉,怎么忍心如此猜忌和算计。 崔嵬为了逃避追踪,让自己的主力军队另行一路,自行带了十几个士兵走了一条崎岖的山路。距离封平还有几日的车程,天色渐暗,我们躲进了山中的一座破庙之中。 一走进庙中,崔嵬便抬头,嘴里碎碎念着和斗姆元君的神像自报来历,请求借宿。 有的时候,我甚至感觉崔嵬平时的枉曲直凑全部都是装出来的,其实心里比谁都细致清晰。 我揉揉发胀的额角对崔嵬道:“我觉得我的头疼病越来越严重了,对从前的事一团乱麻,想要理清记忆头却越发疼了。” 崔嵬道:“孕妇都是这样的,不要多样,早些歇息。” “哪里睡得着,你陪我说说话吧。” 我拉着崔嵬问他:“哥,你恨不恨爹?” 崔嵬抬头望着斗姆元君的泥像,沉默了好久,叹了一口气道:“我恨崔文弼。那个杀害忠良、屠戮士兵的崔文弼,恨他瞒了我这么多年。但是作为我的父亲,他对我已经尽了全力在教养,更痛苦的人,应该是你吧,你恨不恨他?” 我苦笑了一声说道:“我从来不问自己这个问题,因为太痛了,所以抛给你,没想到你又扔了回来。” 崔嵬摇摇头道,“我的错。” “我一直是逃避的姿态面对伤害我的人,身体逃不开,心逃,心逃不开,人就离开。仔细想想,有些东西,可能是永远也逃不掉的,就像影子一样,人怎么能逃开自己的影子呢,那是自己的一部分。就像我从前告诉你的,我常常觉得死不足惧,但是现在,我有了腹中的孩子,我开始正视我的影子,我和家人的关系,我和刘珩的关系。我不能把这黑漆漆的影子,留给我的孩子。” “会好起来的,苦日子过到头了,就会好起来。”崔嵬走到门前,看着漫天的星辰,眼中闪烁着光芒,“我们每一个人,就像着浩瀚夜空中的一颗闪着微弱光芒的星星,改变不了命运的车辙,改变不了历史的洪流,仅仅是繁星中的一粒尘埃。但就是这样的一粒尘埃,也在拼尽力气的,燃烧生命的光芒。” 我倚在柱子上,不自禁地扯起了嘴角,崔嵬的话,给这荒山野岭的破庙带来一丝暖意,我以后,或许会再和刘珩相聚,或许不会。细细想来,我真的爱过他,也真的恨过他。他有他左右不了的时局,我也有我左右不了的命运,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我会好好活着,就像这玻璃夜空中的一颗微如尘埃的星星,发出自己微弱的光芒。 不知刘珩那里发生了什么,后来追兵竟然没有追来。 封平是和上.京全然不同的北境风光。无垠的荒漠,聒噪的狂风,肆虐的黄沙,刻骨的荒蛮。 接连几日的路途颠簸,我们终于到达了镇北军的大营。 崔嵬虽是个武将,到底在京城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乍一见了这一景象,也是有些呆愣了,微微蹙起了眉头。 “崔将军,怎么,没见过这种场面,心里怵了?” 我挑了个四下无人的时候打趣他道。 崔嵬摇摇头,“我怕什么,但你到底是个孕妇。” 原来是担心我,那倒大可不必,老天爷戏耍得我也够了,现如今我什么场面没见过,横竖是比从前的日子苦些罢了。 这万里狂沙的场景,原本我只是在戏文里听过,如今亲见了,非但未觉得风沙催逼得紧,反而胸怀开阔,说不出的畅快。 我笑嘻嘻地给崔嵬抱拳行礼,“只怕要借兄长大人的大帐安身一段时日了。” 崔嵬道:“希望别烦我太久。不过依着太子的性子,应该很快就能处理好当下的危局。” “你那么厌恶刘珩,却很相信他的实力?” 崔嵬挑眉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厌恶刘珩?” 于是,我就在这样的环境下安身下来。倒也算过了几天平静日子。 崔嵬找了两个细心地侍婢给我,锡雀和玄蝉,这两个婢女果然是按着崔嵬的性子来选的,长得白白净净,话少,手巧,心思细腻,将我照顾得极好。可是我还是有些想念茯苓。 茯苓这小蹄子从小就大公子大公子地喊来喊去,心里把崔嵬尊成神一样,她也不想想,崔嵬喜欢的少言寡语的俏丫鬟,哪里待见过叽叽喳喳的话唠。 我的身子虽重,倒也不是不能挪动,崔嵬说梁王和红缦早已经到了封平了。既然我在梁王的地界儿躲避灾.祸,便应该去梁王府拜访他们。 这话说得极有道理。 锡雀和玄蝉服侍着我,跟着崔嵬,一起去拜访梁王和王妃。 依着礼数,崔嵬去见梁王,王府的下人引着我去见王妃。 我和红缦许久未见,各自打量了许久,我们二人都将上.京城的贵.族华服,换做了大漠的长袍小靴,红缦倒显得比从前凌厉了不少。 秦艽帮我搬来椅子,铺上翻毛的皮垫子,服侍我坐下。 这里没有夫人和姨娘,她不像从前那般弯弯绕绕,倒是直抒胸臆说了一些家常。 “姐姐来了这边可住得习惯了?” “我这个人,不管住在哪里,早晚都能习惯。只是最近觉得头沉沉的,从前我就记性不好,近来越发觉得忘记了许多重要的事情。” 说道尽兴处,丫鬟秦艽忽然插嘴道:“大公子的大帐到底比不得咱们王府,不如把太子妃接来一段时间住。” 我见红缦的脸立刻沉了下来,明白她的心思,连忙笑道:“没有这个理,父亲不在,自有长兄照料我,缦儿是出了门的妹妹,论理我不该多打扰。” 红缦脸上一红,“我不是这个意思。姐姐能习惯是最好的,你在上.京就吃了那么多的苦,现在又要到这风霜催逼的蛮荒之地,要说我们崔家,还有我夫君,都是被那个刘珩害的,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言毕握紧了拳头。 果然是没什么长进,永远将自己的不幸责怪到别人身上。 秦艽道:“咱们大姑娘真是不容易,先前为了躲太子被冯记医馆的夫妻关起来,咱们没来得及去搭救,便如此也活了下来,也是……” “胡说什么,我怎么不知道此事……”红缦咳了几声,打断秦艽的话。 秦艽一脸委屈,“怎么会不知道呢二姑娘,秦艽一早就跟您说过的。” 我心下立刻了然当时的事。 我只道红缦自小喜欢与我争个高下,性子虽刻薄了些,到底是骨肉同胞,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却没想到,我的亲妹妹,真的会对亲姐妹的生死无动于衷,夫人到底是把这个孩子教养毁了。 刘珩和梁王生在皇室,兄弟相争难以共生,犹令人可悲叹,我与红缦原本可以亲密无隙,却从冷嘲热讽的言语争吵,变成了阴谋算计的生死相逼,此刻只觉好生悲凉。 人的出身自己没得选择,可是后来的情谊全靠自己来修,天下没有平白的亲密,哪怕是至亲,也可能变成至仇,身为姐姐,我原本有将她引向正途的机会,可惜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下人来报,说梁王传我。 我在丫鬟的搀扶下起身。 她追我出来,似乎想要解释什么,终于还是攥紧了拳头,把话咽了回去。 丫鬟秦艽抽抽噎噎,在一旁委屈地垂泪。 这是我最后一次跟红缦说一个做姐姐的该说的话,“缦儿,我知道你自保不暇,有你的无奈。这世上,很多时候,做对的事情很难,选择对自己有利的事情很容易。但是你要知道,人这辈子并没有多少的近路可以抄,利己的人不断地抄近路,可能会把自己逼近死胡同,到时候,任谁也救不了你了。”红缦,以后,好自为之吧。 咱们的姐妹情分,到今日为止了。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戍边 不知道梁王召见我会有何事。 说实话,我并不是很想要见到他,见他多少会有一些尴尬。 崔嵬从前还动过心思,扶持梁王夺取东宫正位。 梁王到封平戍边,自然是拜刘珩所赐,可是依着我说,刘珩的才学也当得起这个位置,刘昶和父亲当年就是以卵击石,刘珩当这个太子是民.心.所.向,他们本就不该与刘珩作对。 梁王褪去了在京城时的宽袍缓带,一袭白衣,换上了轻便贴身的皮衣,披着灰白色的羽翅披风,过膝的长靴笔挺,只是依然容颜如玉,谈吐风雅,谦虚有礼,一副中原的谦谦公子模样。 他这个人,乍一接触,叫人如沐春风,十分温暖,可是,怎么说呢,抛开我的身份,以及我和刘珩的关系,站在旁人的角度看他们两个,我还是更愿意亲近刘珩那样的人。 梁王这个人,他的一张笑容下藏着怎样的心思,我猜不透。 “封平气候严酷,昼暖夜寒,太子妃落难至此,实属意料之外的灾.祸,崔将军帐中多有不便,不仅有兵马操练的嘈杂,夜里封平的大漠还有狼群出没。不如你留在梁王府之中,等太子料理好京城中的局势……” 听到有狼,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偷偷瞥了一眼崔嵬,发现他面无表情,脸上没有一丝波澜,这个崔嵬,关键时刻一点提示都不给我。 我定了定神,没有提示也是提示,便回绝梁王.道:“多谢梁王,本宫流落至此,一切大事自有长兄定夺,不敢对梁王和王妃多叨扰。盛情相邀,不胜感念,日后再相报答” 。 刘昶依旧笑得温柔和煦,仿佛刚刚只是随口跟我客气了一下,不急不恼,宽慰了我们兄妹几句,叫我们两个放宽心,在封平不必拘束。 这人倒是挺想得开的,上.京城那么繁华,被分到这个一片艰苦严苛的北境封地,竟然欣欣然安身立命。 拜访了梁王和红缦,我又随着崔嵬回到了他的军营。 锡雀和玄蝉对我照顾的无微不至,可这两个姑娘没有跟过我多久,虽然体己,却不能贴心。 我常常对着沙如雪、月似霜的大漠发呆,回忆上.京发生过的事。俗话说,往事不可追,我越想抓.住的记忆,就像手握住的沙子在我的指间流逝。 有的时候,我能感受到腹中的孩子的小脚丫在踢我,这种感觉使我感到新奇又惊慌。 于是我试着和宝宝说话,这个场面在别人眼中或许有些诡异,看上去就像,我面对着茫茫的荒漠,不断的自言自语。 崔嵬在繁忙的间隙,能看望我的时候,也会不经意问上一句:“最近你同旁人说话越发少了,还总是一个人自言自语,是不是离开了上.京非常寂寞?” 或许吧。 我同他打听刘珩的消息,他总是摇摇头,他说,封平离得上.京太也远了。 日子渐渐地这么过去了,我裹着厚厚的毯子,冷得打了一个喷嚏,发现了不觉中季节的变化。 我听到外面的风声似乎起了变化,呼啸的北风之中裹杂着士兵的呼号,难道是出什么事了,我动了动身体想要下床,忽然腹内绞痛,一声呼喊卡在了喉头,疼得我冷汗流了下来。 糟了。 偏生是在这个时候。 我痛得将一个茶盏打落在地面上,锡雀和玄蝉在如此嘈杂的环境中听见了我的动静,快速地冲了进来。 她们两个迅速打点好了一切,叫来了准备已久的稳婆,打好热水,拉下软帐,在我耳边不断说着温柔的宽慰的话语。 “崔嵬呢?” 我忍着剧痛问道。 玄蝉思索一阵,见我焦急,如实说道:“军中有所调动,崔将军离营了。离营前交待我们今日会有梁王府的人来接咱们,没想到太子妃赶到这个时候……” 什么急事,连面都来不及见? 我来不及细想崔嵬的去处,腹中的疼痛比我从前体会过的任何身体上的疼痛都要剧烈。 是一种难以比拟的、叫我停止一切思维能力的疼痛。 我本以为生孩子是一个自然而言的过程,哪怕很疼,忍不住,扛一扛也就过去了,却没想到这个过程如此地漫长。 稳婆说我时候还没到,这种疼痛是间歇开的,时而疼得死去活来,稍微和缓一阵,便又袭来,有的人会持续几个时辰,有的人会疼一天。 我的被子被汗水浸透了,我压抑着自己,尽量不要喊叫出声,在一个离营的将军空荡荡的营帐中,传来产妇的痛苦呻.吟,实在是过于凄惨的一幕场景。 我痛得快要虚脱的时候,稳婆终于指挥着丫鬟,要我开始用力。 我哪里还有力气。体内每一节骨骼都在颤抖,就在我觉得身体里的骨骼快要散落开的时候,终于听到一声婴儿的啼哭声。 稳婆笑了笑,将孩子抱到我身边,“恭喜太子妃,是个小郡主呀。” 浑浑噩噩中,我见到了刘珩,他眉眼带笑,透着骄傲,唇角微启似乎在同我说着什么。 我早已精疲力竭,见到他,我终于安下一颗心,沉沉睡了过去。 也许是被战场的号角声唤起了从前的记忆,崔嵬营中的骚.乱,使得我重拾了从前的那些噩梦。好生奇怪,仿佛我走过的路,经历过的事,所思所想,冥冥中一切都在按照前世的结局汇聚向一个不可改变的结果,战场的厮杀声,连夜的暴雨,冰冷的城楼,满目的腥红,这写骇人的场景都是不可改变的,必将上演的,命运是如此的吊诡。 我在悲伤和忧虑中猛然醒来,恍惚中确乎见到了刘珩的剪影,全然清醒后,发现映入眼帘的却是梁王的一张清逸俊秀的面容。 这才明白,在我精疲力竭昏死过去之前看到的那个剪影并不是刘珩,而是跟他有几分肖似的三哥梁王。 “我的孩子呢?”我急问道。 锡雀将我的女儿抱到我的身边。 没有人告诉我,我也没有人可以询问,上.京局势到底如何,东宫被围以后刘珩到底有没有摆脱困局,梁王轻描淡写地告诉我,北境有外族侵扰,崔将军领军御敌,封平的局势不平稳,因此要我在梁王府长住,这也是崔嵬的意思。 女儿是在封平大漠初秋的战火中发出的第一声啼哭,她的父亲不在身边,莫要说是封号,连名字都没有来得及给她取,“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胭脂凝夜紫,”我这个娘.亲,便用“凝夜”作乳名来唤她。 大夫说我本就体虚失和,现又元气大伤,少气懒言,心悸多梦,若要凝夜时时缠烦在我身畔,只怕不仅照顾不好孩子,就连大人的性命都很危险。 身在封平这种蛮荒之地,我原本一刻也不打算让凝夜离开我的视线,可是自古以来皇室没有让太子妃亲自喂养皇孙的道理,况且我也没有足够的奶.水来喂养她。 如今,我寄人篱下,不得不听从王府的安排,给凝夜找了教养她的乳.母。 我心中隐隐焦躁,却又不敢发作,妹妹不可信,梁王一来是我丈夫的政敌,二来不知对我存着怎样的心思,虽百般宽慰我安心住下,我却更想离开。 更何况我生了孩子后精神越发惫懒,记忆越发模糊。这样下去,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回忆不起从前的事的时候,我就会盯着凝夜的眉眼发呆,她长得像极了刘珩。我紧紧抱着自己的女儿,仿佛她是我同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四周没有可以信任的人,没有让我自在的环境,甚至我的记忆都变得不可信起来。 这样等下去不是办法,等凝夜稍微大一些的时候,我必须想办法离开这里。 凝夜这孩子有在夜里啼哭的毛病,每到深夜哭得声嘶力竭,一张小.脸蛋由于急促的呼吸和吃力的哭泣憋得通红,看得我心都要碎了。 我开始自责,难不成,是我在怀胎期间夜梦太多,思虑多度,害得孩子生下来后夜里也常常不安宁。 梁王府给我请了最好的大夫调理身体,喝一些安神的汤药,我拼命喝药,希望不给女儿造成不好的影响。 这为娘的生病,女儿也跟着遭殃,我无数次支撑着自己坚强起来,坚持下去,为了女儿,一切都会好起来。可是我的记忆仿佛被什么力量牵引着从脑海中抽走,这种深深的无力与绝望在我心头萦绕不去,我不断地与自己撕扯,只要还有一丝光亮,也要坚持着活下去。 凝夜嚎哭了一夜,乳娘拿她全无办法。我彻夜没有合眼,抱着我的孩子,祈求老天能把所有的灾难转移到我的身上,到了东方发白的时候,她终于在我眼中睡了过去。 梁王对我倒是多加照怀,常常探望。 今天尤为罕见的,红缦带着丫鬟秦艽来我房.中走动。 凝夜才刚刚熟睡,我本不欲与她多言,可秦艽的一句话却使我生了疑。我这妹妹,不顾姐妹情谊,可以弃我的生命于不顾,如今,做出更泯灭人性的事出来,我也不会觉得意外。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凝夜 我抱着凝夜在屋里慢慢走动,轻轻摇晃着她。 红缦笑盈盈地说道:“凝夜还真是随姐姐,夜里不睡,这么任性地闹,长大了可不要像姐姐一样常犯糊涂才好,毕竟这个觉睡得不好啊,人就容易发晕。” “怎么,吵到你了?”我问道。 红缦缓缓走到我的椅子旁,秦艽帮她抖了抖羊毛毯,这便要坐下。 “慢着,”我拦她道,“我这太子妃还没有坐稳,你在我面前摆什么架子。我呢,也没功夫跟你闲谈,你也看见了,我女儿才睡下,你既来探望了,这份心意我这个当姐姐的心领了,就不留你叙谈了。” 红缦脸色立即变得难看,“姐姐这话说得就差了,我毕竟是这个梁王府后宅的主人,我可不愿这宅子出什么乱子。” “出乱子?”我压低声音,怕吵醒我怀中的凝夜,却越发不想听红缦多言,“我这个这姐姐,在你心中也就是个乱子。”你原本是我的血亲,是我在如此绝望无助身心俱疲的时候可以信任的人,如今我却不得不分出心思来对你防范,已经到了这一步,我哪里还会客气,“妹妹真是越发长进了,我还以为多厉害,梁王府后宅的主人?” “论长幼,我是你的长姐,论尊卑,我是太子妃,你是藩王的妻子。说起来,我是刘昶请回来的客,你最好给我好好说话,对我恭敬些,尤其是,对凝夜,若再敢出言不逊,莫要怪我不客气。” 红缦怒道:“姐姐,你既然知道自己是客,也该知道梁王府留得住你,便也能将你请走。” “你有功夫在我这里逞威风,不如先看好自己的丈夫吧,你以为,是谁让我不得不留在这里的?真的有本事,大可以请走我试试。” 红缦终于被我气得唇色发白,捂着胸口大口喘气,从小到大,我还没有如此严厉地训斥过她。 秦艽见我们二人吵的激烈,慌慌张张地说道:“凝夜小郡主已经睡熟了,太子妃和乳娘操劳一夜,也该早些吃药休息,储备体力,等孩子醒了的时候才好照看。王妃,咱们早些去吧,吓坏了小娃娃就不美了。” 我心下好生惊异,我吃药就算了,这乳.母身子骨如此健壮,刘昶给凝夜找了既干净又健硕的人来,她吃的哪门子药。 但我见当下气氛如此,实在不好发问,也不好惊扰了红缦,便暗暗记下秦艽的话,盘算着另寻个主意才是。 红缦离开后,确定了周遭没有其他人,锡雀和玄蝉二人精细乖巧,且又是崔嵬府里的下人,我只有信任她们两个。 我要这两个丫头帮我彻底查清楚这件事。 首先,便是去寻这乳.母的大夫。 这乳.母是封平本地的妇人,干干净净的,身强体健,我先遣她们要来了大夫的方子,大夫给她开了桑寄生、丝瓜络、玉米须等常见的通乳的几位药,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稀奇之处。 可这乳.母好端端的,为什么还要喝这些催乳的药。 梁王再怎么心细妥帖,一个大男人绝想不到这样的细致处,我越发生疑,便让丫鬟好歹想了办法,寻一些乳.母喝药扔下的药根来。 锡雀真是个好丫鬟,不知用的什么办法,拉拢了梁王府的一个小厮叫做尹柏的,捡了乳.母房.中的一些药根。 我在冯记医馆帮工的时候,知道些许药材当中的门路。什么是上等的药材,掺一成假,掺二成假,到全部用便宜的草叶来替,价格和效果各个不同,这都是民间的大夫想出来的法子。 可这乳.母的药根来看,根本不是掺杂了几成假的问题。 桑寄生微苦,性平,是常见的一味药材,我却从乳.母的药根中嗅到刺鼻的辛味。我轻轻捏起一段根茎放在舌尖舔.了舔,锡雀和玄蝉见我如此,面露疑惑地对视一眼,各自也捏了一小粒放入口中。 我心下已经了然,便问锡雀:“好丫头,你皱眉做什么?” 锡雀道:“这下乳的药真上头,添了一口,冲得我鼻头一酸。” “当然冲得你鼻头酸,这是樟脑树根,在你困乏得眼皮子打架的时候,拿个香包一闻都要精神一振的东西,更何况直接尝进口里。” 锡雀和玄蝉闻言变了面色,她们二人慌乱过后便是愤怒,要去找梁王和王妃理论,被我按了下来。 这是何等恶毒的心计,寻常人再难疑到乳.母身上,更何况,乳.母本人都未必知晓此事。 我将那给乳.母配药的大夫找了来,却不吓唬他,只是将梁王赏我的银两阔绰地给了他一些。 “本宫在王府逗留,梁王夫妇照怀有加,心中甚是感念。请一个乳.母这样细碎的小事,还请大夫来调理,真是难为他们费心了。” 这大夫收了我的钱,也不是个傻.子,给我行了个礼,颤颤巍巍地说道:“梁王政务繁忙,后宅一切事物多亏王妃在操劳。” “难为她有心。”我笑道。 是梁王将我留在了这偌大的王府之中,好吃好喝好生供养,不给我半点丈夫和长兄的音信,既然如此,莫要怪我不客气了。 梁王忙碌了一日后,回到王府,没有先去看望王妃,反而先到了我房.中,他步履匆匆,神情中透着几分急迫,这一幕在我的预料之中,因为我已经绝.食三天了。 不过,见到他的瞬间,我还是产生了一丝恍惚,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疲惫的神情,让我回忆起了刘珩。 刘珩在我的记忆中,一直都挂着自信傲慢的笑容,他是在什么情境下露出类似的疲惫神情的呢?我左思右想,却回忆不起来了。 而梁王,也是个极少暴露疲惫的性子,和刘珩的神采飞扬不同,他这人常常挂着温和的笑容。 在我面前流露出些许倦容的梁王很快藏起疲累,用颇为柔和明澈的声线问我道:“可是出了什么事了,梁王府有人欺侮你不成?” “三哥,”我言辞恳切地喊了他一声,我见他愣了一愣,“凝夜在夜里啼哭也有些时日了,我们能想的法子都想尽了,这孩子还是不见好转,前日里玄蝉和锡雀去城里给孩子置办一些东西,遇上了一个江湖术士,那术士听两个丫头讲家中有夜啼的孩子,却说孩子被府上属蛇的阴人给冲了。我听了只觉得是胡说,偏生又没有别的法子,连饭都吃不下。三哥你最清楚,我家妹子,正是个肖蛇的,不如就让我们娘儿俩搬出去罢。崔嵬虽不在营中,钱两到底给我留了不少,也不必再破费王府的用度……” “不行,”刘昶斩钉截铁地说道,他定了定神,缓缓地道:“这也不是什么难事,让王妃搬出去一段时间便好了。” “这怎么成?”我叹道。 “没什么不妥的。论尊卑,你是太子妃,凝夜是皇孙女,论长幼,她是你妹子,要是犯了什么忌讳,自然该让她避嫌。万万没有把太子妃和凝夜赶出去的道理。” 我能想象到红缦听到这个消息气急败坏的样子,可我也是被.逼无奈。 她能害凝夜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无数次,既然刘昶费尽心思地将我接进王府,不肯轻易放我出去,我又没有心力和亲妹妹玩儿这般勾心斗角的把戏,只有把她轰出去了。 离得远些,大家都清净。 乳.母的药就这样被我停掉了,她照顾凝夜尽心尽力,这次的风.波她只是无心之失,我并没有告诉她实情,只是嘱托她以后也要尽心。 凝夜的病渐渐地好了,我的病却越发严重起来。 夜里不寐的毛病和缓了些,可我却忘记了越来越多的事情,只能依靠偶尔的梦魇依稀勾勒自己命运的大致轮廓。 刘珩,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丈夫,似乎很暴戾,是一个会在大婚之夜舍我而去,在政途中鞋底沾满鲜血,阴冷的雨夜会与我生死诀别的人。 这样的人,到底跟我发生过什么,我才会在失去重要记忆的情况下,内心深处对他仍然残存着,本能似的,像家人般的依恋。 封平的冬天来得比上.京要早,一场大雪的到来,将天地染成了一片雪白,在这一片雪白之中,我感受到了彻骨的空虚,记忆流失使我变成一座孤岛,切断了与周围人的联系,将我剥离了这个世界。 刘昶的脸上始终挂着明净柔和的笑容,对我以礼相待,从来没做过什么逾矩的事,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话。 就在他宽慰我许多次,我对他虽说未必消除了心中的芥蒂,却也并不觉得他是坏人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问他道:“三哥,我的丈夫,太子刘珩,在你眼里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刘昶笑了笑,“珩儿同我是不一样的人,看看他在东宫做太子,我在封平戍国境,你便该知晓,太子刘珩,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向刘昶问起了许多的事情。 他对我的问题,极少用评价性的回答,只是用平淡的语气在描述,在试探性问过他许多问题后,我对自己的处境似乎有了模糊的认知。 作者有话要说:  国庆期间不休息,日更哦。 小天使们可以关注一下预收文,《重生之师姐在上》。 感谢各位的支持。 第40章 第四十章 战事 刘珩和崔家有着世仇,是他,在政治斗争中忍辱负重,搬倒了我那权势滔天的父亲,帮助八万镇西军平.反。 他战胜了政敌,将崔家额势力拦腰斩断,让崔嵬随着梁王一起来驻守封平,如愿以偿地甩掉了我这个政治包袱。 看着银装素裹的王府院落,我生出几分彻骨的悲凉。 眼前的枯枝狰狞着铺展开来,嶙峋的远山在雪白的天幕中时而突露着斑驳的黑岩。 我和凝夜来到这里,已经一年多了。 “你为什么要留我在这里?”我问道。 刘昶笑了笑,迎面飘来的雪花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如果你没有了去处,希望梁王府能成为你最后的庇护所。不过,你好像并没有对我完全信任。” 不错,即便我的家人都不在了,就算刘珩行止多变,心思不定,我又怎能因此就寄身于梁王。 他见我沉默许久,径自说道:“绾儿,你知道吗,在你嫁给六弟之前,曾经答应过要嫁给我的。” “我不记得有这样的事,就算我以前说过,后来我已经嫁给刘珩了。我都已经忘记了,三哥也忘了吧!” “我为什么要忘?绾儿,刘珩对崔家、对你做了那么多错事,现在上.京在千里之外,只要你答应和我重新开始,我可以好好照顾你……” “不要说了,”我不敢再听,“我这个人,没有那么大的企图,我精神恍惚,算得上半个残废,还幻想什么人间情爱。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我只要凝夜能平安。” 我沉了沉,看着雪白的天幕,静静地问他道:“如果崔嵬回来,你肯不肯放我走?” 刘昶却同我冷冷地说道:“崔将军是被太子派去平息北境战乱的,如今局势不稳,更不知何时才能归来。太子妃还是断了这个念头吧。” 说完这些话,他便起身离去。靴子在积雪的院落踩出一条长长的,错落有致的脚印。 我的心也像他脚下酥.软的积雪,感受到了被挤压的痛楚。 过了不久,从王府下人口中得到的风声,我又从刘昶的口中得到了证实,我最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锡雀和玄蝉是两个少言寡语的丫头,陪着我寄人篱下,很会看人脸色,从来不对分外的事多做评论。 饶是如此,她们两个也在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补上了几句“意料之中”的评价。 刘珩带着军队来攻打封平了。 下人们口中都说,太子是个极富韬略的人,梁王在朝中势力犹在,不会被轻易放过,更何况上.京骚.乱中太子妃流落到了封平梁王的地界,太子势必要对梁王赶尽杀绝。 连锡雀和玄蝉都说,太子竟然会在封平苦寒的冬日行军,这般劳伤民力,耗损钱财,是个心肠狠辣的人。 刘珩亲自带兵攻打封平,和他对阵的,自然是刚从北境御敌归来的崔嵬。 父皇年迈,刘珩和梁王之间起了这种你死我活的争斗,直接关系到大萧未来几十年的政局。 我不明白,梁王已经在夺嫡的斗争中败下阵来,崔家在朝廷中的势力已经不复存在,为什么刘珩一定要对他的三哥赶尽杀绝。我不懂什么皇室争斗的惨烈,我只知道,如果崔嵬出什么差错,这辈子我绝不会放过刘珩。 凝夜一天比一天大,渐渐地已经会走路了。她这段日子,喜欢和刘昶混在一起玩,两个人似乎很是亲近。 梁王这个人,无事的时候笑得温柔和煦的,很是讨小姑娘喜欢,凝夜会喜欢他我并不感到意外。 只是,这也让我隐约地感到一丝不安。 这一天,梁王归来,凝夜也挣脱开了两个丫头的照看,非常欢快地跑在梁王周围,蹦蹦跳跳地向我走来。 我见她手里捏着个什么东西,好像是梁王给她拿回来的礼物,心中带着几分疑惑。 带她走近,扑进我的怀里,将新得来的物件比在日头下面,落日的余晖带着一抹浓丽的绛色,透过了她稚.嫩的小手握住的白玉佩,将玉佩上的字映得仿佛在鲜血中渍过。 那是一个“崔”字。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我从怀中掏出一只几乎一样的玉佩。这是姨娘生我的时候挂在我脖子上的,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带着,尽管我将过往种种全都忘记,但这玉佩的来历还是能记得。 另一块玉佩,自然是属于姨娘的儿子,我的长兄崔嵬。 我呆望着梁王,可我从他脸上读不出一丝.情绪。 “怎么回事?” 我终于按捺不住焦虑,开口问他。 “三哥?” 刘昶面露难色,低头似乎是整理了语言,下定了决心,才开口宽慰我道:“崔将军他……绾儿,你不必担心,只要我还有一条命在,自然会护你们母女周全……”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崔嵬怎样了?” 我紧紧抱着凝夜,肩膀止不住地颤抖,过了许久,才从震惊中抽.出游离的神识。 为了防止我将现在所经历的事情全部遗忘,我每日过滤细碎的生活琐事,将那些不可遗忘的事记录了下来。 “永安十一年,七月一十九,风沙,凝夜公主出生。 永安十一年,八月十五,晴,遗忘太子与崔氏的结怨过往,向梁王询问。 永安十一年,九月初九,风沙,询问上.京局势和崔嵬下落,未得到明晰回答。 永安十二年三月初十,风沙,没有回答。 永安十二年九月二十三,风沙,没有回答。 …… 永安十二年,晴,十月初一,梁王妃出府。 永安十二年十月十七,降雪,刘珩攻打封平。 永安十二年十一月十七日,晴,……” 我握着手中的笔,迟迟难以落笔。 太子亲兵讨.伐封平,将军崔嵬疲于迎战,不敌,战死。太子以崔氏贴身玉佩威逼,梁王不降,欲抵死相抗。 梁王对我到底有庇护之情,一年多以来,对我和凝夜照料有加,我怎么忍心眼睁睁看他落入危难之中。 我几次和梁王请求,让我去见刘珩,都被他拒绝。 梁王拒绝我时,说的那些话,并非没有道理。刘珩对我,对崔家,本就无情义,即便有情,堂堂太子,岂会因女人的几句话,就撤回军队,停止对藩王的讨.伐。 可梁王一再败退,眼见刘珩就要攻进城中了,梁王在陷入绝境的时候,终于悲戚地同我说,如果对付刘珩,并非全无办法。 “太子的母妃,敬仁王皇后,是被人逼.迫沉湖而死的。年幼的刘珩亲眼目睹了这一幕。所以,太子杀伐决断,无往不利,平生却有一大软肋,刘珩畏水。” 封平大漠万里狂沙,唯有一处湖泊隐藏在一片荒芜之中,叫做皋南湖。 封平天气瞬息万变,没有人指引,很有可能在荒漠中迷路,如果让刘珩脱离开军队,设法将他引到皋南湖,梁王自然有办法致他于死地。 梁王的计划周密,意在致刘珩于死地, 我握着凝夜的小手,看着她天真而又茫然的,对着我眨呀眨的大眼睛,想到她的舅舅过去一年之中遭遇的战事,以及惨死在太子亲兵的利刃之下,难忍痛楚。 我终于还是决定听取梁王的主意,帮助他渡过此次危难。 要刘珩单独见我,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简直水到渠成。 我不知道梁王如何与太子交涉的,但很明显,交出我似乎是刘珩发动军队来封平的借口之一。 我是只身一人来到刘珩帐中的。 梁王嘱咐我,要取得刘珩的信任,便要向他做出求生的姿态,划清同封平、同梁王的界限,乞求得到刘珩的庇护。 然后,再设法将他引至皋南湖。 但梁王教授我的话术并没有派上用场。 因为我不需要设法取得刘珩的信任,他原本就对我非常的信任。 看到他的一瞬间,我的心底涌现出非常复杂的情绪。 我忘记了来到封平之前我们二人之间发生过的一切,只在梦魇和梁王的话语中,拼凑出一个合理的敌对关系,他对我的厌烦和冷漠。 可是我在刘珩的脸上并没有看到想象中的傲慢与不可一世,他非常疲惫,清瘦得令人心惊,眼窝都有些凹陷,只是一双眼睛仍然光彩不减,依然是眉清目秀,面容俊美。 莫说是故人,若是在封平的大街上撞见消瘦至此的人,常人也会在心里嘀咕一句,这人是家中逢了什么变故,还是生了什么大病? 是对封平的水土不服,还是在京城生活优渥,受不了风刀霜剑的荒漠气候,好好的一个胜利在望的军中将领,怎么是这番光景,我忍不住的心中酸楚。 这酸楚挡也挡不住,根本不受我的思绪控制,同我混乱的记忆无关,它自我的心底生出来。 以至于我问出了,“你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怎么瘦成这般?”这样亲昵的话。 瞧,我演得多好,演得多逼真,他瞬间就信了,简直对我感激涕零。 他对我非常殷勤,几乎是用颤抖的,近乎讨好的声音在询问我的近况。 嘴里说的全都是要接我回上.京,好好照顾我们母女之类的话。 倒像是寻常夫妇久别重逢后的欣喜。 我竟恍惚了,若不是他提及了女儿,凝夜,对,我终于想起了来时的目的。 “崔嵬……他死了吗?我见到他的玉佩了。”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皋南湖 刘珩忽然怔了一怔,避开我的目光说道,“恐怕是的。” 他想做错了事的孩子,偷偷观察我的反应。 刘珩非常急切得问我道:“凝夜在哪里,你为什么没有将她一起带来。” 我自然不能带她一起来,我是来杀你的。 “梁王不信任你,要你兵退三里,崔将军府上的两个丫鬟连并喂养她的乳.母在照看这孩子,到时候会把孩子送还给我们。” 刘珩被气得一拳狠狠锤在案上,唇色都有些发白。 “好一个三哥。”他看着我的眼睛非常笃定地说道,“不要担心,我绝不会放过他的。” 还好,他只是恨着梁王,并没有对我产生一丝怀疑。 我因为撒谎而慌张,身体有些微微的颤抖,他以为我是出于恐惧,便拥我入怀,紧紧箍.住我,说了许多宽慰的话语。 刘昶并没有打算叫刘珩退兵后便交出凝夜,而是打算杀了他。而刘珩,又怎么可能乖乖地坐以待毙,我虽不懂排兵布阵,但我也知道,他连夜布置和筹划的,在退兵三里后依然能反攻梁王的阵法。 已然战败了崔嵬,一鼓作气便能铲除梁王的势力,刘珩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 刘珩在紧凑而又残酷的战争间隙,还不忘时常宽慰我。 他这个人,看上去聪明机警,似乎对所有事情都成竹在胸,不知为什么,对我竟然没有半点怀疑。 封平的大漠夜里非常寒冷,但十分美丽,夜晚的星空像紫色的玻璃,漫天的繁星离得人非常近,仿佛伸出手来便能摘下几颗。 夜深,刘珩依然在忙碌,我在一旁休息,对这一幕,在我的记忆深处或许还存有模糊的影像,我竟觉得有几分熟悉。 我披上厚厚的斗篷,走出账外,坐在地面上,抬头看着漫天的星辰,大口呼吸着干净的空气,试图让我的思绪更清晰些。 他忽然走到我身畔,连外衫都没有批,紧紧挨着我坐下来,沉沉地叹了一口气问我道:“是在想凝夜吗?早点休息吧,我一定会把女儿救出来的。” 月光打在他的脸上,显得他脸色苍白而憔悴,不知是由于疲惫还是寒冷。 我心中一紧,解开自己的斗篷,搭了一半在他肩上。他的胳膊已被寒风打的冰凉。 刘珩似乎很是欣喜,这还是自我在封平见他以来头一遭见他展露出笑颜,他往我怀中缩了缩,满脸笑容,温柔地问我道:“在封平的这些日子,是不是非常想我啊?” 我有一丝震惊,他的神态和语气,哪里像跟我苦大仇深的样子,我们俩从前关系非常好吗? 我呆愣住了,不知道从前的崔黛绾该作何回答,我该怎样反应,才不会引起他的怀疑。 “你还在生我的气,我是知道的,这不怪你,全都是我的错。在你最需要照顾的时候,是我的疏忽,害得你陷入危境。绾儿,一定要再给我一次机会,弥补我犯下的错误。” 只是我犹豫的功夫,他靠在我怀中,又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我和三哥,你同舅哥,虽为手足,却因情势逼.迫,两相背离,仔细想来,也实在是无可奈何,你不会恨我吧?” 我摇了摇头。 轻描淡写的一句情势逼.迫,便能将杀兄之仇抹杀吗? “你不知道,自你离开京城以后,发生了许多事情,我想要早些将你接回去,可我身不由己,无能为力。如今尘埃落定,终于等来了我们夫妻团聚的时候。分别的这些日子,我没有一天不在思念着你……” “你好像比从前瘦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自己都吃了一惊,是佯作关心,还是脱口而出,连我自己,都分辨不清晰。 他神情中流露出一丝痛苦,“我罪有应得。倒是你,比以前瘦了许多。照顾凝夜非常辛苦吧?封平有没有你最爱吃的紫苏鱼?” “哪里还顾得上吃的东西,能活着罢了。” “也对,封平这种荒蛮的大漠,哪里会有鱼呢。等你回了上.京,我一定好好补偿。” “封平是有湖的,叫皋南湖,是一片非常非常大的湖。” 在荒漠的尽头,从小在上.京长大的人,平生很难见到的那种极美之地。 我忘记了紫苏鱼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我猜应该很好吃吧,上.京城那么大,好吃的东西那么多,可我最爱的是它,以至于,所有同我亲近的人都记得。 我和刘珩装作不经意地提起了皋南湖,提起了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跃起的银光烁烁的鱼。 他果然会意,要连夜带我去皋南湖抓鱼,满脸都是孩子气。 凝夜不在身边,我哪里有心情,刘珩也知道这一点,仿佛决心要哄我展露笑颜。 我有几分惊讶,梁王是如此了解自己的弟弟,他甚至精准地描述出刘珩眉头紧锁、深沉多虑的脸上一定会绽放出这种热切的笑容。 刘珩骑马载我,在我耳边说道,不要担心凝夜,女儿不会有事,一定不会有事。 马蹄溅起了飞沙,扰得我心绪烦乱,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终于见到了一片茂密的灌木。 灌木在月光下投射.出斑驳的树影,刘珩把马拴在一旁,牵着我走了进去。 穿过灌木,我被眼前的场景震撼地说不出话来。 皋南湖像一面巨大镜子和夜空连接在了一起,细波如鳞的湖水泛着光芒,一时间,我以为自己置身于星河之中。 皎洁的月盘在天际的波浪中起起伏伏。 真可谓是“漫漫长沙走白虹,月轮沉浮急浪中。” 刘珩牵着我的手在颤抖,他往后退了一步,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你怎么样?”我问道。 “我以为我可以不怕,结果还是不行啊。”刘珩大口喘着气,额角渗出了冷汗,捂着肚子弯下腰,“我的头有些晕,你觉不觉得,皋南湖的水面,和天空是连在一起的。我觉得我快要……快要陷进湖水之中了。” 他在我面前,抱着头,痛苦地蜷缩着身体,蹲在地面上。 “如此畏水,你为什么答应我来这里?” “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我只是想让你高兴而已。”刘珩艰难地说道。 在这样的一个瞬间,我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是:“你快走吧,我骗了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我知道。” “什么?”我惊道。 “你这个人,从来都不会撒谎,想的事情全都写在脸上。”他说,“我知道你想杀我。” “为什么?”我不懂,既然知道,干嘛还要送死。 依照我错乱的记忆拼凑出来的道理,还有刘昶告诉我的那些话,太子攻打封平,是为了将来的统.治,为了江山稳固,他对崔家,对我,无情冷漠,赶尽杀绝。 “我很清楚我三哥的为人,”刘珩跟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四面八方已经传来了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他想要什么,”脚步声越来越明显,“想做什么,”甚至有兵器碰撞的声音,“我早已清楚。” “不管我今天能不能活着走出皋南湖,凝夜都会被救出来,我会送你们母女安全回到上.京。” 他话音一落,潜藏在皋南湖四周的梁王军队便一气冲了上来。 对付一个被恐惧包围的刘珩,何须动用这么大的阵仗。 刘珩这下无路可退了吧,他会被杀死在这里。 可是为什么,我不忍心看到结局。 梁王沉着地走近我,向我缓缓伸出了一只手,张开手掌,是崔氏的那枚玉佩。 梁王将玉佩放在我的手上,他在提醒我,崔嵬的死。 我紧紧地攥.住玉佩,不错,长兄之仇,不可不报。 我重新坚定了杀死刘珩的决心。 刘珩看向我的眼神透着几分讶异和不甘,似乎很难接受这个事实。 皋南湖的水起起伏伏,我闭上眼睛,压抑住心底翻涌额复杂情绪,不去看,就感受不到痛楚。 这场风.波闹剧,却并没有就此落下帷幕。 我深深思索过自己的出境。 丈夫和梁王的争斗,二人各自对我剖白,说得皆为深情款款的话语,仿佛在我失去记忆之前,都同我有着深厚的情意。但我深深地明白,他们这些出生在皇室的子弟,哪里有什么情深似海,不过是在利用我罢了。 只要能护住凝夜,要我做什么都不怕。 我所想的果然不错,刘珩这个骗子,说什么只要是我想要的,他即便死了也甘愿。其实,早就在退兵三里的时候,安排好了围剿梁王的计谋。 就在他陪我来到皋南湖的时候,太子的亲兵早就已经从后方抄入封平城,将梁王府包围了。 刘昶不相信,太子这样机关算尽的人,真的会只身一人来到皋南湖。 为了彻底铲除刘珩,亲自带了重兵。在观人、用兵以及韬略上,梁王到底稍逊一筹。 就在刘昶带兵攻打太子的时候,太子的军队已经将封平城包围。凝夜和崔嵬的两个丫鬟,乳.母,全都被带走。 刘昶挟持了亲弟弟,要求太子带来的军队撤出对封平的围困。 彼时,刘珩的脸上却挂着不可一世的傲慢笑容,仿佛这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城楼 距离刘珩在皋南湖被擒,已经过了一日。 太子的兵马将封平城围了一日,梁王府的妻儿老小也都在刘珩的手上。 傍晚时分,天空中下起滂沱的大雨,电闪雷鸣,在大漠中看到接天的闪电,恍如末世的场景,叫人看了好不心惊。 梁王虽然挟了刘珩,可大势已去,早已被刘珩的军队包围。 士兵的刀架在红缦,还有其他王府女眷的脖子上。 梁王故作镇定大声恐吓,刘珩却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成竹在胸。 “三哥,你想跟我同归于尽吗?只要我稍有闪失,士兵手起刀落,王府几百号人的项上头颅即刻坠地。你也别想活着走出封平。收手吧,你不是我的对手。我和你要的不一样,”刘珩原本被人按住单膝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忽然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视线仿佛投射.进我的心底,轻笑道:“你知道的”。 我心中一惊,这一幕,好生熟悉。 红缦在一旁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梁王救我!梁王救我!”王府上下不分老幼,一群人的哭声和封平壮阔的雷雨混在一起。 刘珩看了看左右,沉着地说道:“三哥,我可以饶你,还有你的家眷、手下不死,我说到做到。再说一遍,我和你要的不一样。” 梁王仿佛忽然被他这句话激怒了,他忽然靠近我,将一把短刀塞进我手中,凑近我耳边,形状亲昵地说道:“绾儿,我把这个机会给你,替崔家,还有崔嵬报仇。”言毕,伸出手帮我整理了额际的碎发。 刘珩终于控制不住破口大骂:“刘昶,你这逆贼给我放尊重些!” 梁王对他并不理会,只是微微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将我轻推向前。 原来,这才是故事的结局,那个无数次出现在我梦魇中的场景,终于与现实世界吻合。 刀在我的手上,只要我将利刃刺入眼前这个男人的腹中,便能逆天改命。 可是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错了,我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摇摇头,我的头开始崩裂般得疼痛。 梁王在我身后喊道:“还在等什么?” 凝夜凄厉地一声哭喊划破夜空。 刘珩的眉头拧在一起,面色痛苦地跟我说道:“绾儿别怕,凝夜和你都不会有事的。” “凝夜!”我闭上眼睛,忍着彻骨的头痛,想着我那年幼的女儿,胸膛中逐渐生出了勇气。 我握紧了短刀,只在一瞬间,我似乎见到了漫天的雨幕,染上了一丝猩红。 我将短刀,刺入了梁王的右肩。 两支箭擦着我的耳际飞过,弓箭手射死了控制太子的士兵。 局势在瞬间发生了不可逆的变化。 刘珩挣脱开来,护卫他的士兵已经等候多时。 梁王的脸上写满了震惊,我对他连连摇头,心怀愧疚,太子说了要保他性命,我没有刺中他的要害,凝夜在太子手里,这一刀,只有刺在他的身上,才能保护我的女儿。 梁王身旁的护卫拔.出长剑向我刺来,我闪避不及,梁王忍住伤痛一把推开了我。 我向后倒进刘珩怀中,多亏了梁王推我一把,长剑只是擦过我的腰.腹,割了一道长长的伤口,我的鲜血喷涌而出。 他们的脸上神色各异,刘珩惊慌地喊我的名字。 他以为我要死了。 我的衣服被血浸染成了鲜红。 刘珩解开他的腰带,与我血色的腰带系在一起。 我懂他的意思,想要拒绝,却头痛得没有力气。 “别哭了,我死不了。”我说道。 我是想告诉他,我真的死不了,我的伤口唬人,但没有伤到要害,比起这道剑伤,思绪的混乱与头疼更加折磨此刻的我,这一世,到底不同了。 罢了罢了,我看了一眼凝夜,便沉沉睡了过去,任他在抱着我撕心裂肺地嚎哭。 再醒来的时候,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已经躺在了软榻上。 刘珩冲了上来,急切地招呼来等候多时的大夫查验我的情况。 我默默地侧开头不想看他的脸,待下人散去,方缓缓说道:“我刺梁王那一剑,并不是因为我想帮你,而是因为我想保护凝夜。我并没有原谅你。” “我知道,绾儿,是我害得你受了那么多苦,你恨我是应该的。刺在你身上这一剑,本应该扎在我身上。等你恢复一段时日,咱们就一起回家……崔将军在外面等了好久了,你要是有力气说话了,我把他叫进来。” “崔嵬还活着?你又骗我?” “我也是没有办法,我不知道三哥同你说了什么,当时不能让三哥知道崔嵬还活着……” 崔嵬果然还活着,活着非常好,精气神比刘珩还要好上许多。 我糊涂了,迄今为止的人生,总是活在各种谎言之中,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虚假的,我根本无从分辨。 崔嵬告诉了我这段日子以来发生过的事。 还要从当初我跟随崔嵬逃离上.京开始说起。 当初,梁王就藩,崔文弼被流放,太子的势头如日中天,根本不受中书令虞泽忠的掌控。虞大人的党羽带领军队包围东宫,企图削弱太子的威势。 可太子手里还有一张隐藏的王牌。 崔嵬。 崔嵬,在刘珩放崔家一条生路的时候,已经决心一生听太子驱使。 崔嵬救出我后,跟随梁王的步伐到封平戍边,一来,是将我带离上.京,罪臣之女的太子妃难以服众,避免落人口实;二来,是帮太子监视梁王。 不管是上.京,还是封平,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一刻也没有得到过安宁。 太子刘珩被虞泽忠打.压,太子妃险些命丧后,刘珩加快对局势的掌控,开始清权臣,正朝纲,圣上年迈,已经失去了对朝廷的把控,以太傅项长卿为首的太子幕僚,弹劾虞泽忠,列举虞大人的几项罪状,虞泽忠招权纳贿,舞文弄法,在贺乐水文.字.狱一案中,偷天换日,以营一己之私,造成巨大冤屈,赭衣满道,黑.狱丛冤。 就在上.京局势繁杂,太子快要达成目的的时候,崔嵬从封平放出的消息,虞泽忠孤注一掷,和梁王串通在一起,趁着崔嵬去背景抵御外敌,太子妃被控制在王府之中。 梁王虽然已经到了封平,却仍未死心,想要在最后关头扭转败局。 可梁王千算万算,没有想到同太子结了家仇的崔家长子崔嵬,会暗中协助太子。这也是为什么在最后关头,太子的兵马能如此迅速地取下封平城,对这些人,崔嵬早有安排。 “难怪最后梁王身边的人,那么快就被策反了,从头到尾,你们都将他蒙在鼓里……”我对崔嵬感叹。 崔嵬点头道:“倒是委屈你了。” 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我只能感叹一声老天保佑,让我和凝夜能够活下来。 崔嵬和我讲述这些经过的时候,我数次打断了他的话。他所说的,和梁王向我转述的多有不同。太子刘珩虽然对我有诸多隐瞒,但到底对崔家有恩,崔家之所以沦落到今天这一步,其实算是我父亲自作孽。 可我已经将前事尽数淡忘了,对刘珩,敬重而畏惧,没有了任何温情残存。 被梁王这般欺瞒后,我已经对世间情义感到了厌倦。这世间,哪里还存有真实的情义,所有的一切,都布满了权术和谎言。 “我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你,还有崔家的存续,”崔嵬说道。 “我知道,哥,我没怪你。”我只是非常的累。 “还有太子,你从前不是非常喜欢他的吗,才一年多的光景,怎么忽然淡漠起来了,是不是梁王对你说了什么?” 崔嵬果然是个细心的人。 可我已经无力应付他的这份心意,我只想将自己从这些政治权谋中抽离,好好的睡上一觉。 “我想睡上三天三夜。”我同崔嵬说道。 “好!” 一切似乎都恢复如常了,我的身体渐渐恢复,刘珩对我温柔体贴,凝夜和他天然就十分亲近,很快就得到了父亲的宠爱,而崔嵬,忍辱负重,也终于昂首挺胸。 我的身体好些了,便被护送着回到了本该属于我的地方。 凝夜被封了荥阳郡主,崔嵬也很快官复原职,重新回到京城走动。 可是我的冷漠和厌倦却越发深了,我没有办法全然的信任刘珩,对他没有夫妻情义,甚至就像一个陌生人。 我猜不出他心中所想,也不信他口中所说。 与一个陌生人同榻而卧,令我恐惧,心灰意冷。 但我将这份冷漠隐藏在笑容之下,我不知道刘珩有没有发觉,我猜他并没有发觉,他似乎沉浸在夫妻团聚的喜悦之中。 侍女锡雀和玄蝉继续照顾荥阳郡主,我的贴身婢女换回了从小一起长大的茯苓,还有老成持重的玖娘。 茯苓这丫头总是有嚼不完的舌根,她跟我讲了许多我离开上.京以后的事,刘珩是怎样渡过危境的,一点金是怎样的聪明机灵,她是如何期待着我和崔嵬的归来。 “你同我说这些也没有用,过些日子我便又忘了,让我清静些吧!”我烦躁不堪,便打断茯苓的话。 茯苓愣了愣,同我说道:“姑娘,我总觉得,你这次回来,和从前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我也说不好。” 人都是会变得,不管你愿不愿意。 当我意识到真实的世界遍布谎言和算计,横竖都是逢场作戏,我便任由记忆流逝,再也容不得别人走进我的心里。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秦艽 茯苓以为我是在封平吃了太多苦,生了孩子以后反应变得迟缓,并不知道我生了病。忘记了从前的许多事。 为了哄我开心,平日里想着法子逗我。 带着我换上男装,跑到东宫外面去逛集市,上酒楼,她说这都是以前我最喜欢的。 我坐在长庆楼中,看着街道上热闹繁华的场景,听着来往的客人嘴里说着这座城市中发生过的,和正在发生着的事情。 上.京曾经有一处热闹非凡的游乐场所,叫做欣月楼,是京城富家子云集的地方,欣月楼的伶人有王京奴、左小四、安娘和丘比房,这些人长得各个如花似玉,比女人还漂亮,其中最有名的一个,叫做丰宜奴,丰宜奴是蕃人,平素里是中原公子轻炮缓带的装束,却有着中原书生没有的倜傥潇洒。 可惜,在一场大火中,欣月楼的繁华转瞬化为了焦土。 听到此处,我原本淡漠的,打定主意旁观一切的心,仿佛被针尖戳了一下,说不出的痛楚。 就连长庆楼的紫苏鱼,都吃不出味道。 回家的路上,一个失魂落魄的丫鬟撞进茯苓怀里。 那丫鬟哭哭啼啼的,不知是碰巧遇到,还是在这里等候了我们许久。 我端详了好久,直到茯苓喊出了她的名字,我才想起她是谁。 “秦艽!” 是我妹妹的贴身丫鬟。 秦艽,是向我来求助的。 梁王战败,被羁.押回京后,崔嵬作为大哥,将红缦带了回来。 秦艽哭哭啼啼地跟我说:“我知道我是不该开这个口的,二姑娘落得今天这个下场,全都是她自作孽,怨……怨不得别人。我只是个丫头,退个一万步,不轮不到我对主子的事指手画脚。可是……可是……” 她哭得声嘶力竭,仿佛连呼吸都会给她造成很重的负担。 她想在我面前下跪,被茯苓扶了起来,我看到茯苓的眼圈也红了。 可是我,只觉得胸膛里空荡荡的,感受不到她的悲伤。 “姑娘,咱们家已经散了……这么大的一家子,最后大家天各一方。我常常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我们都还活着,就能有再见面的一天……” 只要还活着,就有再见面的一天……我想起歌舞升平的欣月楼,连同人的血肉一并化作焦土,脑海中浮现出一张精致俊秀的异域公子的面容,即刻又消散开来,只是留下心脏的一丝隐痛。 “那个时候太子说的话,姑娘……太子妃也听到了,他说要留梁王一条性命。梁王要是真的死了,二姑娘恐怕也是保不住了。二姑娘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她从小就好强,丈夫若是被定了死罪……那她也是……也是活不成了……” “梁王要被处死?”我问道。 秦艽瞪大了眼睛,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难道……难道太子妃没有听说吗?” 茯苓摇了摇头,红着眼圈看着我。 “朝中的事我从来不过问,”我甩开秦艽握住我的手,“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冷冷地看着她:“有些人,这辈子,见于不见,又有什么区别呢?我和崔红缦,难道还能演一出姐妹情深吗?” “姑娘,过去的事,你还记得?”秦艽忽然问了我一句好没来由得话。 茯苓面上也生出疑惑,但我心灰意懒,没有对她的话再作玩味,“崔家已经散了,大家天各一方,各自珍重吧。” 我携了茯苓离开,任秦艽在我身后跪着,哭得声嘶力竭,一声一声地“姑娘”喊着。 这场面直让我发笑,我已经是一个生过孩子的人了,这不长眼的没大没小的丫鬟,竟然还用这样的称呼试图唤起我早就已经忘记的那些晦暗的过往,哪怕我忘记前事,一提起崔家,胸口的隐痛就会袭来。 一个从来就没有过温暖的地方。 东宫,崔嵬来看望凝夜。 锡雀和玄蝉两个丫头带的凝夜久了,知道凝夜的性子,凝夜也同她们有了感情,因此我依旧让她们二人来照看女儿。 这两个丫鬟正和凝夜在院子里跑来跑去。 崔嵬面色严肃地将我拉到一旁,他说,希望我能在太子处死梁王之前,能去见他一面。 “刘珩说会放梁王一条生路,到底还是在骗人。”我对崔嵬叹道。 崔嵬摇摇头,“你不懂,这是王.道,太子是没办法,没有人能逃得过。” 又是我不懂的东西,“既然我什么都不懂,又何必让我去见他。” 崔嵬忽然面露讶异地看了我一眼。 “怎么?”我问道。 他摇了摇头,“你真的和从前不一样了。太子对崔家有恩,我一向恩怨分明,立誓要效忠太子,但毕竟,曾经也供梁王驱使过。对他,不可能没有情义。如今局势已定,绾儿,从前的事你可能不记得了,但是我想,在他死之前,应该是想见你一见的。” “知晓了,”我点点头,“放心吧,我会去的,瞒着刘珩。” 说完这句话,我便走向了凝夜,女儿摔倒在地面上,我想去看一下她摔得要不要紧。 却听到崔嵬在我身后说了一句:“绾儿,我从来没有变过。为了保护重要的人,有时候不得不……做出一些残忍的选择。”说到最后,声音中竟带了一丝颤抖。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好一个英俊挺拔、神采迫人的青年将军,目光中的笃定,让我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仿佛站在我面前的,是小时候在姨娘打骂了我以后摸着我的头安慰我的,天下最正直乖巧的哥哥。 他像是在说给我听,更像是在说服他自己。 我知道,我都知道。 可人都是会变的,不管你愿不愿意。 崔嵬和刘珩,刘昶,三个人从小在南书房一处读书,最终,却不得不在权势的争夺中被局势的洪流推着向前。 崔嵬作为一个长兄,作为崔家留存的血脉,已经竭尽全力做了全部他该做的,很多时候,我们都无能为力。 我能跟梁王说话的时间很短,大理寺对他的看管非常的森严。 崔嵬在疏通关系上颇费周折,才换来片刻探望的时间。 “三哥?”我见梁王闭目静.坐在牢中,虽然大祸临头,却泰然自若。 他听见我呼唤,猛然睁眼,先是面露惊讶,紧接着流露出复杂的神情,片刻后,依然换上了温和的笑容。 “你到底还是来看我一眼。” 其实是崔嵬,是他,叫我送你一程,这句话,我却并没有说出口。 我看了看他被包扎的左肩,“你的伤口……还疼吗?” 他尴尬的笑了笑,“脑袋掉了,也不过是碗口大的疤。” 是的,最后关头,我选择为了保护凝夜,帮刘珩一把。想到那一剑,我也有几分局促。 他见我如此,便化解尴尬般的径自说道:“珩儿已经同你说了吧。我当初强行将你留在梁王府,挟制东宫,触了珩儿的逆鳞,想必他心中恨极了我。可是,”他忽然起身,看着我的眼睛定定地说道:“我并不全是为了同太子对抗,当初说想要保护你的心,也是真的。” 我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可在现在这个情境下,无论我说出什么,都好无力。 “还记得几年前,我们一同给太后祝寿,我撞见了你跳完舞去换衣服,免得被宫人认出身份。” 我点点头,其实,我竟一丝也想不起来了。 他情深款款地说道:“那个时候,为了要我帮你保密,你答应过,要替我做一件事的。其实,那时我早已立誓,会护你周全,又怎么会将这件事宣扬出去呢。可你,毕竟答应过我,对不对?” 他双手扣紧我的肩膀,捏得我骨头都有些酸痛,我轻轻.咬牙,他慌忙松开我,只是一双眼睛祈求般地望向我。 他,在等我的回答。 “我答应过你的,我记得。你想要我做什么?” 他长舒了一口气,“你答应我,原谅我欺骗你的事。” 我有几分惊讶,“为什么,我让我去跟太子求情,都性命不保了,我原谅你有那么重要吗?” 他云淡风轻地道:“这一步结果,是我一手造就的,怨不得珩儿,更怨不得别人。跨出第一步的时候女,我就该想到了结局。我欺瞒你,是属于我一己贪心,我不想这一世被你恨着死去。” “带着恨死去?”我嘴里喃喃念着这句话,久久不能平静。 欺瞒我的,又何止你呢。口口声声说着为了我甘愿赴死的丈夫,其实早就布好了剿杀敌人的战局。 就连崔嵬,我那自小效忠于你的长兄,也会欺瞒你,转向效忠我的丈夫,说得是为着崔家的恩情,又有谁能说,没有半分为了崔家血脉存续的考量,饶是我对往事的记忆残缺不堪,但骨子里还刻着崔家的烙印,或许在从前无数次家训中被长辈提及过得,崔家最重的“忠勇”二字。父亲一辈子只忠于父皇,到死方休,崔嵬,却没能做到一辈子只忠于一人。 “无可奈何……”我说道,“也许有的时候,我们会因为无可奈何,而欺瞒别人,我不怪你。” 他放心地点了点头。 “凝夜还好吗?你最近身体怎么样,还有没有夜梦的毛病?” “凝夜很好,一天比一天大了,我夜梦的毛病在王府的时候便好了,照顾凝夜的时候,我也在按时吃药,谁知竟全然好了。” 他笑着点点头,“善人自有善人福。还有一桩事……”他面露难色,终于还是说道:“苦了红缦,自她跟了我,一天的福也没有享过。我当初娶她也是为了……是为了……” “为了和崔家联合。”我说道。 “也是我对她疏于关心和照顾,她做了许多错事,她是个可怜人,希望你不要太记恨于她。” “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我不会去找她麻烦,只是,以后也不会再以姐妹之亲对待她。” “时候到了,探监的出来吧。”那狱.卒在外面高声呼喊。 梁王的脸上露出慌张的神色。 我退了出来,他双手扒在门上目送着我离开。 我听到他在后面喊我,声音中透着绝望,我不敢回头,不敢看他表情,只能加快了离开的步伐。 我听到他嘶喊出的问题,“如果重新来过,我不是刘氏的皇子,你不是崔家的庶女,只是寻常人家的儿女,你会不会喜欢我……”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移情 我抬起手掌,眯起眼睛,看着指缝中泻下的日光。 我已经好久没有这样晒在日头下面,好好地看一眼这个天空了。 可是为什么,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我却忍不住郁结于心,难以开怀。 “寻常人家的儿女”,说得真好啊,富贵荣华不过过眼云烟,王孙贵胄,金玉满堂,被人艳羡的富庶生活,繁华下是怎样的残忍与冰冷,到头来父不父,子不子,手足相残,夫妻陌路,卸去满腔温情,才能苟活于世,追逐一生,不过权势二字,好生凉薄。 刘珩今晚回家很早,先去看望了凝夜,然后回到我房.中。 一点金看到他非常兴奋,不断在架子上跳来跳去,仿佛他才是真正的主人,也难怪,说起来,这鹦鹉跟随他的时间要比跟随我的时间久多了。 他在窗边微微抬起头,天边斜阳西落,漫天的紫霞,暮色透过窗户,打在他脸上身上,他长身玉立,周.身仿佛笼了一层轻烟薄雾,一张侧脸雍容俊雅,都丽神飞,我痴望着他,一时失了神。 他忽然向我走来,伸开双臂。 茯苓和玖娘退了出去。 我帮他除去外袍,就像所有的寻常夫妻那样。 “今天怎么回来的那么早?”我问他道。 他笑盈盈地说道:“每天忙碌会很累,有时候想休息一下。” 我点点头,“那就早些休息,我今日也乏了。” 今天去探望梁王,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 刘珩忽然看向我,一双眼睛透着睿智精明,“从前你都是很晚睡的,浅眠多梦,怎么自从回了上.京,反而多寐起来了。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他伸手握住我的手。 我抽回手,转开视线道:“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有了女儿以后便这样了。” “这段日子我忙于政事,对你疏于照顾了。” 他拥我入怀,下巴抵在我额前的碎发上,伸出手帮我理开头发,在我额上印下一个吻,饱含深情地说道:“想必你是累了。近来我也深感疲倦,但一想到你和凝夜在家中等我,便觉心安,哪怕有再繁杂的政务要处置,也不觉得有什么了。” 我回应他道:“太子辛苦了。” 他解.开我衣带,将手伸.入我前襟里,温热的鼻息打在我耳后,一股酥.麻的感觉爬上我的颈.间,他的呼吸渐渐急促,握在我胸.脯上的手力道越来越重,我吃痛握住他手腕。 今天不行。 “你是真的……” 他听到我的话,终于停下来,头伏在我的肩膀上,懒懒地问道:“真的什么?” “真的喜欢我吗?” 他哼了一声嗤笑出声:“不然呢?” “那你跟我说的话,也都是真的吗?” 他终于放开我,情态平静下来,“我没有刻意骗过你,说的话,也都是为了你好。” “那梁王呢,他是你三哥,你明明说了要放过他,还说你跟他要的不一样,为什么忽然又要处死他?” “谁告诉你的?”他冷冷地问道。 “没有人告诉我,我听下人说的。看来是真的了。” 他安静片刻后咬牙说道:“是崔嵬。”忽然起身,手指大力地捏住我的脸颊,我不得不对上他目光迫人的双眸,听他逼问:“你是不是去见过他了,我三哥?” 我被他盯视得有几分慌张。 他甩开手恨恨地说道:“倒是一张脸仍不会骗人。” 我见他发狠,也开始生出几分愤怒,“梁王毕竟照顾过我和凝夜一段时间,那时候崔嵬不在,我无依无靠,又生了病,如果不是梁王待我们极好只怕也活不下来,那个时候你在哪?” “你是在怪我咯?”他挑眉打断我。 “我没有怪你。我哪敢怪你。就连凝夜那样的小孩子都对梁王有感情了,我不明白,你这个人为什么可以笑眯眯地说伤人的话,说出的话又转瞬翻脸,一边佯装深情一边帷幄千里想着怎么杀人,我猜不透你在想什么,你这样冷漠无情性情多变,叫我生惧!” “我叫你生惧?荥阳郡主是我的女儿,凭什么对他产生感情!” “你怎么竟捡这样的话听,还故意曲解别人的意思,我说得是……” 他的手掌忽然拍在桌上,吓得我心中一凛,忘记了想要说得话。 他的眼神冰冷地可怕,看着我静静地说道:“难怪你从封平回来后就奇奇怪怪的,我只道是生了孩子又落魄在外受了委屈,现在想来,早有端倪。你心里很惦记我三哥是不是,我现在便告诉了你,刘昶这个人留不得,他死定了,你要恨,就恨我吧。”言毕便拂袖而去,鞋子磕在门槛上踉跄一步险些跌倒,玖娘和茯苓忙冲上来扶他。 “走开!”他推开玖娘和茯苓。 冲下人撒什么气,“全天下的人都得围着你转,你想如何便如何,一心做你的权谋大梦吧!”我对着他的背影喊道。 玖娘见我哭得一片狼藉,帮我打来了热水,递给我热毛巾,叹了一口气道:“太子妃,你这又是何必呢。?” “你们……你们都听见了?” 茯苓垂首站在一旁擦眼泪。 玖娘摇头道:“何必为了一个外人,跟太子生分。奴婢活了一把年纪,在识人上还落得几分,太子嘴上不饶人,其实心肠是热的,太子妃应该……太子妃落难封平前,自己口里也是这么说的。那个梁王,每天笑嘻嘻的,做出逼.迫自己兄弟的事,惹得太子不得不亲自握刀斩断血脉之亲,依奴婢看呐,才最是个心冷的人。” “梁王是个什么人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在乎的是……”是啊,我为什么不恨梁王两面三刀,挟持我们母女逼.迫刘珩,唯独对刘珩做出一点冷漠的事都不能容忍? 我哽咽着问玖娘:“我从前怎样?很喜欢他吗?” “是啊姑娘,他为了你差点丧命,你为了他也豁出命呢。”茯苓抢白道。 玖娘接过我的毛巾,啧啧叹气,面露疑惑:“奴婢本来是想,这妇人妊.娠后,是常有思绪迟缓的情形,可是小郡主都那么大了,太子妃这个反应也太反常了,怎么能将从前的事全忘了呢,奇怪奇怪。” “也许是我夜梦的毛病好了,记忆自然就变得不好了。” “还是该找个太医来瞧瞧,明日一早奴婢就带着茯苓去办此事。太子妃压一压脾气,太子那么劳累辛苦,千万个不是,待您也是极好的,就不要再惹得他不快了。再见到他的时候,太子妃就陪个不是,他火气便消了。年轻夫妻吵架拌嘴也是常有的。” “不用费事了。我活着死了跟他也没什么关系,他污蔑我移情梁王,干脆也别再来烦我。我可不想伴在一个阴晴不定,心口不一,冷漠无情的人身畔。” “姑娘说得是气话,”茯苓撅着嘴嘟囔,“自打姑娘回来,跟谁说话都淡淡的,连吃紫苏鱼都嫌没味道,唯独见了这个姑爷就跳脚。现在把人家气跑了,自己急得在屋里哭,还说不在乎。” “哪来那么多话,你给我出去!” “偏又拿下人来撒气。”茯苓顶撞了我一句,一吐舌,端起水盆逃了出去。 “玖娘你看看,平日里是我真是把她惯坏了。” 我脑袋晕晕的,我没有骗刘珩,确实很疲惫,可经历了这一番争吵,又心焦气躁,倚在床沿思绪翻涌,过了三更天都没有睡意。 玖娘帮我打来了一碗汤药,“太子妃不要熬着了,先把药喝了歇过今晚去罢,天大的事明日再说,太子想明白了便回来看您了,他不是个不通情理的人。” “这是什么?” “半夏汤,太子妃打小就喝的东西,怎么也没印象了?” 我接过汤药,“好像是有这么个东西,我依稀记得。” 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倒不怎么苦,确实,一碗药下了肚,倒真有了几分睡意。 玖娘给我掖好被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了我一句,“太子妃在封平的时候喝得什么?” “什么喝得什么?” “太子妃自小夜梦多,时而头痛,打会说话就喝药,不喝这东西夜里睡不踏实。怀了小郡主才换了酸枣仁汤,却不怎么管用,夜里要太子在一旁陪伴安抚才不会被夜梦惊醒。去了封平,有崔将军照怀,自然知道太子妃的旧疾。那再后来呢?再后来,到了梁王府,喝得是什么药?” “我……我记不得了。这种事,我那日常录事的册子上也不会写,不如明日把玄蝉和锡雀两个丫头找来问问。玖娘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看来那个药很是管用,把太子妃的旧疾都医好了。太子妃安心睡吧。” 玖娘退了下去。 我心中依然忘不了跟刘珩的争吵,拼命想着我能回忆到的所有跟他相处的细节,缓缓睡了过去。 第二日天一亮,第一道阳光透过窗隙射.进屋子里的时候,我便已经睁开眼了。 我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听着晨间的鸟鸣,一股惆怅寂寥之情涌上心头。 我回来东宫,日子尚浅,刘珩时常忙碌到很晚,有时在我熟睡后归来,有时彻夜不归,回来的时候也是轻手轻脚怕吵醒我,我同他亲近不起来,为了避免麻烦,即便醒了,也是闭眼假寐。一大早天未亮,他又早已起身出去。 曾经想同我亲近,也都被我借口身子不适避开了。 长久下去,我到底该如何同他相处。在我心里,到底对他是何心意,真的只是心灰意懒,但求疏远吗?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药铺 玖娘和茯苓真的请了太医来。 如今我吃得好,穿得暖,看上去身康体健,连跟刘珩吵架都很有力气,别人不是我脑子里的蛔虫,外人是如何也看不出我生了病的。 老太医左右问了我许多问题,都是人身上有什么急症的时候会问的,我身体无虞,自然发现不了什么异常,他帮我诊了诊脉象,依然是瞧不出什么异样。 我的不适,唯独记不起前事这一桩,太医也没有办法,又不能说没什么事,只能摇头晃脑地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又给我开了些药。 玖娘安慰我说:“喝了试试吧,有总比没有要强。” 我摇摇头,“我才不用喝药了,别拿这哄人的东西再来折磨我,太医刚才的样子你也看到了,横竖交了差事完事儿。在宫廷里头混的,上到掌握民生大计的,下到给人治病的做饭的,都染了一身的官气,只面上做得圆满罢了。若真顺着他们的意思,我才真是糊涂了……” 茯苓伶牙俐齿:“刚才那个是老糊涂了,咱们再去请别的大夫。” 未等我开口,玖娘先说道:“这个大夫,依然是医术高超,且经验老道,见过好多难以言说的杂症,若他也没办法,再请别人了,也是给太子妃再添烦闷罢了。” “说得极是。” 也不必再折腾什么,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事到如今,我是不在乎过去的事的,将来如何,也没有放在心上。 想不起来,活得反而自在些。 自打刘珩被我气得扶袖而去,我便几日不见他的影子了。 刘珩察觉了梁王被处死是崔嵬知晓我的,不知他会不会为难崔嵬,我心中很是担心。 崔嵬做些别的事还罢了,偏生跟梁王扯上关系,依着刘珩的性子,若明着骂崔嵬几句方好了,若是从此生了嫌隙,可不是糟践了崔嵬立誓一生唯刘珩马首是瞻的一片忠心。 我重操旧业地拉上茯苓跟我出去探望崔嵬。 茯苓一开始听见我要跑出去还嚼咕,“太子妃这病还没好,咱们跑出去又有什么好玩的。” “去寻崔嵬,瞧瞧他这阵子忙些什么。” 茯苓高兴地跳了起来,“去找大公子,我这就去找衣服。” 我倒忘了,茯苓这丫头非常喜欢崔嵬。 待她取了衣服来,我试探她道:“旁人的事再没见你那么上心的,怎么一说找大公子就欢喜成这样?” 茯苓咧开嘴,露出一排白牙,笑呵呵地回答:“奴婢琢磨着太子妃和崔将军闹别扭了,瞧这太子妃前阵子对他爱答不理的。” 我摇摇头,“不管他做什么,我永远都不会跟他闹别扭。” 茯苓笑道:“这样最好。不管太子做什么,太子妃也永远不闹别扭才好。” “偏你话最多。崔嵬府里给了我两个丫头照看凝夜,礼尚往来,把你送去他府上如何,这样你就能天天看见他了。” 茯苓的脸即刻红得柿子一般,一跺脚甩帘子先出去了,“我一辈子都伺候姑娘。大公子才不要我呢,他喜欢话少的丫头。” 我忍不住拍手笑了出来,看来这丫头不是没想过这件事。我这一辈子也没什么可盼的,早晚遂了她的心意才是。 去崔府的路上,茯苓倒是一反常态的非常安静,大概是被我说得那番话羞到了。 “好丫头,方才我说得那番话不是有意臊你,我是真的……” “姑娘!” 茯苓忽然抓着我的胳膊跳了起来,将我唬得打了一个颤,气得我拧她的嘴:“好好儿的大呼小叫些什么?” 我顺着茯苓的目光看过去,只见街边有一间药铺。 “这个地方,从前是冯记医馆来着,怎么又开了间药铺。”茯苓说道。 现在改头换面,变成了黎记药铺。 茯苓大呼小叫,惊动了药铺的主人,只见一个浓眉大眼,面貌憨直的青年大夫走了出来,打量我一眼后拍手笑道:“阿……阿月姐姐。” 他见我面露疑惑,连忙道:“你不识得我了吗,我是阿元……冯记医馆的阿元呐。” 那药铺里又走出一个和他面貌肖似的年轻女子,健康活泼,一张红彤彤的脸蛋上洋溢着兴奋的光芒,拉了我的手便招呼我进去。 这女子原是阿元的姐姐,幽萍。 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跟我解释,我才明白了个大概。 在冯记医馆的时候,阿元和我曾经相互扶持。后来刘珩把我救出去,处决了医馆的恶霸夫妻,阿元得了自由身,后来我遣人给了阿元一笔钱,阿元用这笔钱帮幽萍治好了病。 再后来,总是有人接济这对姐弟,还给他们置办了田产。幽萍久病成医,虽然阿元憨直,可她的姐姐却是个警敏伶俐的,不仅识字,还能看得懂医书。 阿元在医馆长大,也颇通了药理,两个人为了给更多的穷人用上真药,便开了这叫药铺。 “要不是姐姐你这些年的接济,也不会有我们姐弟的今天……” “我……后来的不是我……”我思索一阵方悟道:“是刘珩,后来帮你们的人。” 我见他们姐弟面面相觑,便解释道:“就是当年在医馆接走我的人。” 阿元一拍脑袋道:“我……怎么能跟你叫阿月……那个人是太子,你是……” 边说着,边和幽萍过来要给我下跪行礼。 我忙扶他们起来,“这会子店里没客人,叫人看见了引出乱子,我在外面都藏着身份的,叫我阿月也不打紧。” 阿元没敢多问,幽萍却端详了我好一阵,缓缓开口道:“阿月姐姐,贵人多忘事也是有的,可是刚才我留心瞧着,姐姐你对前两年的事,听起来就像全都忘记了一般……” “可巧遇见你们,”茯苓抢白道,“给我家姑娘瞧瞧,是生了什么怪病。她现在记不住什么的,从前的事尽数忘了,新历的事也要每天录事,日子久了也便模糊了,给宫里的太医瞧了也看不出什么毛病。生了孩子的妇人记性不好也是常有的,可到了这般地步,我家小主子一天大似一天的了,有乳母丫鬟照看,也劳烦不到这娘亲,怎生的就这般……” 茯苓快言快语,一阵连珠炮儿似的跟这对姐弟说了我的情形。 幽萍握紧了拳头,一拳锤在案上,“交在我们身上了。幽萍这条命是太子和太子妃救的,我便是查遍了医术药典,也要给救命恩人找出个方子来。” 阿元也憨憨的点点头,“正……正是这个理。” “好了,”我笑了笑,“茯苓就是这么一张嘴存不住事,你们也不要太放在心上。看到你们姐弟活得那么健健康康的,给穷人抓药,行的又是这般大善事,我便觉得这世间也并非如此凉薄,今日一番畅谈,我心中痛快了许多,我要谢谢你们才是。” 阿元道:“姐姐好心,我们也有决心。” 辞别了这对姐弟,我们继续上路。 “想不到。”我不禁叹出声来。 “是啊,想不到他们姐弟两个这么有志气,这世间还有这么让人心热的好事……” “我是说刘珩,”我打断茯苓,“怎么帮了人也不同我说。” “这有什么想不到的,”茯苓笑道,“姑娘是第一天认识姑爷?他这人,用心全在看不到的地方。别看嘴上不饶人,却是个最大的好人。嘴上不饶人也是被姑娘逼得,谁让姑娘嘴上不饶人……” 崔嵬忙碌一天归来见到我,倒很是高兴,还让下人温了酒来。 我的担忧倒是多余了,听崔嵬的描述,刘珩并没有找他麻烦,没有直言,却提点崔嵬他已知晓那件事。 “太子已通晓了帝王之术。我带你去见梁王,这件事他竟然猜出来了。他不对我说,你这个做妹妹的必然会与我通口风,到时候反生嫌隙,他特意旁敲侧击,告诉我他知道了。并且,没有把这件事当成我的罪过。哎,”崔嵬叹了口气道,“我是……打心眼里佩服,这么多年了,在识人用人上,还没有见过能及得上太子七分的,哪怕是圣上盛年的时候,也不见得能做到如此。” “我们都不是小孩子里,凝夜都会说话了。”我说道。 “是啊。”崔嵬点了点头,端起酒盅一饮而尽。“太子说,我跟随梁王这么多年,重情重义,叫我这段日子多去探望他。还说你身子不适,叫我少麻烦你,”崔嵬抿嘴一笑,“他这是告诉我,我看梁王他不吃醋,你看,不行。” “咳咳,”我打断他道:“别说刘珩了。说说你,刚才提到,咱们都不是小孩子了,这些年哥哥这么辛苦,还去封平戍边过,也该过平静日子哩,你就没想过赶紧收个房中人。” “啊,”崔嵬放下酒杯,“到底是夫妻同心,你跟太子想到一处了,他才通过圣上,把他的十六皇妹骊阳公主尚给我做正妻,怕是事情急没知晓你。” 忽然一声脆响,我和崔嵬都惊得抬了头,茯苓这丫头将杯子盖碰翻在地。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斑鸠 我对茯苓道:“茯苓,怎么出门在外毛手毛脚的。” “不碍事。破旧迎新。”崔嵬倒是很会做好人。 我嘱咐她一句,“小心割到手。” 趁着茯苓收拾碎片的工夫,我给崔嵬使了个眼色。 只见崔嵬端起酒杯轻抿一口,眉梢眼角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我有时候觉得,崔嵬一本正经地样子是装出来的,其实心里什么都清楚。 崔嵬忽然问起我,知不知道崔家的近况,马上又改口称:“你应该是不知道的。” 自打父亲的罪行暴露于天下,崔家受到惩处,从前旧宅的家产被变卖收公,我便好久都没有从前那些家人的消息了。 虽然刘珩给崔家留了田产,但崔嵬已经把那些大多给了被驱散的家仆,夫人一直都由梁王照料,但她过惯了受人尊敬,高高在上的日子,崔家威风不在,处处被人指点,她过不惯这样的日子,日日忧心忡忡,没过多久便病死了。 姨娘平日里刻薄尖酸,贪慕虚荣,视钱如命,却原来,对父亲十分依赖。自打父亲不在,生死不明,姨娘没有了平日里张扬跋扈的底气,老老实实在道馆里吃斋诵经,比起从前,倒过得更平和了些。 “红缦还在我府上,你想不想见她?” 我摇摇头,“心里不想见,道义上也不必见,于情于理,我都不会再与她扯上关系。” 崔嵬点点头,“我明白了。二妹妹现在无处可去,只能在我这里安身。前几日我给她寻好了人家,人品性子都是上等人的,给她下半辈子找个归处,谁知她竟死也不从,她说她哪里也不去,还说我要是不愿意收留,就一头碰在柱子上撞死。梁王,秋后就要处决了。” “她只是爱面子罢了,真给她寻了有钱有势的人家,给她个台阶子也就再嫁了。” 崔嵬听了我的话,愣了半晌,方说道:“我不担心她,反而有些担心你。你那么想跟崔家的所有人撇清关系,前些日子连我也爱答不理的,我知道你自小就受委屈,可你知道吗,如果你自己心里过不去这道坎,对旁人来说没什么,你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如果一直恨本家的人,你自己日子过得不痛快不说,渐渐地对所有人都冷淡了,以后也会不知道怎么跟亲近的人相处。你是不是又跟太子争吵了?” “我没跟他吵。”我赌气说道。 崔嵬径直盯着我的眼睛,“那是人家想跟你吵?” “正是呢。” “你休拿这话来蒙我,我可没你那么糊涂。太子每日在朝堂之上忙得已是焦头烂额,哪里有‘闲情逸致’找你的麻烦,不如说,这世间所有男人,都恨不得少与妻子少些争吵。绾儿,太子妃不是寻常人家的妇人,以后是要做皇后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刘珩不仅是我一个人的丈夫,以后还会有许许多多的后宫妃嫔,我得把稚气的心思收一收,不然以后有的是苦吃是不是?” 崔嵬无奈地叹了口气。 “别担心,我不是妒妇,更何况,现下我对刘珩心凉得很,从前的情义也好愁怨也好,我都不记得了。以后只要他不找我的麻烦,我面上敬他三分,大家都相安无事。” 崔嵬还想再对我说些什么,他今日说得话也够多了,想了想,见我听得不耐烦,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别说我了。说说你的事,你给凝夜从府里找的两个小丫头,真是不错,模样好,性子也好。现在你的婚事定了,我也给你一个丫头……” 我话还没说完,崔嵬对我直摆手,“不敢不敢。茯苓这丫头厉害,我怕委屈了她,毕竟我要娶的,是个要好生供养的尊贵人。再说,你的贴身丫头,送到我府上,也说不过去吧,一来你身边使得顺的人还能有谁,二来,再怎么说,也该是太子的人。” 我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我还没说是茯苓呢,你怎么就知道是这位大姐。我身边使得好的人是有的,你不是给了我两个,那两个都不错,东宫最不缺的就是会看人眼色的下人。太子那里就更不用担心了,刘珩心气儿高,一直把茯苓当成‘我的人’,茯苓长得也算俊俏了,我可一次也没见刘珩动过别的心思。更何况,这个丫头自小到大眼睛都长在你身上,她亲的就像我妹妹似的,我总不能留她一辈子吧……” 崔嵬依然面露难色。 我夺下他酒杯问道:“你是怕委屈茯苓,还是怕委屈公主?茯苓是个丫头,我自然不指望你能给她什么太重的名分,但留她在身边让她伺候你总行吧?还是说……那公主的性子,容不得人?” “不!”崔嵬忽然打断我,“公主性子好得很,清雅高华,玲珑聪慧,可不许任意毁谤。”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早就见过了,我忍不住大笑出声。 崔嵬英武正气,就是因为太过正直,却又别有一番洒脱潇然。 若是别的男子被我这样笑上几声,就算不脸红着辩驳,也该嬉皮笑脸的解嘲几句,崔嵬却极随意的耸耸肩,一副我就是如此,能耐我何的表情看着我。 罢了罢了,我是注定荒废此生了,公主能嫁一个有情人,是我羡慕不来的,我也不给人家添乱了。 只是可怜了茯苓。 我不死心地问了一句,“就当个丫鬟,不用收了做小,也不行吗?” 崔嵬身子往前倾了倾,一双俊秀有神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我,也不作答。 倒把我看得尴尬了,“当我没问。” “那两个丫头,”我忽然想起这件事,“锡雀和玄蝉,茯苓不认识她们,不是咱们崔府的人吧,是同僚送的,还是皇帝赏的?” “都不是,”崔嵬道,“说起来,还是我去封平之前救下来的。黑水之乱的时候,有很多南下的难民,逃到京畿,我当值的时候,恰好遇到城南树林有异动,带人进去一看,发现是强人追着两个小斑鸠。” “难怪取了这么两个刁钻的名字,竟是两个姑姑?” “没错,我见是两个小女尼,行了便送去附近的庵中也就罢了,谁知道这两个姑姑也是见过世面的,被强人追逐,又见了一群官兵,一边垂泪,一边还跟我报起了身世。说是黑水那边官户家养的小丫鬟,为了行动方便才剃了头发扮作姑子,为了答谢救命之恩,非要到我府上来。因为我救过她们两个,对她们极放心,便叫她们去伺候你。” 我笑了笑,忍不住摇摇头,“男人见了娇弱的小姑娘到底心思简单,心生怜悯就是了。依我看这两个小丫头着实不简单。你也说了,那样的场面,寻常的小丫头见了,早就腿软.瘫倒,头也不敢抬,还敢跟你陈情。你这张脸,又不是虬髯大汉,一表人才的青年将军,跟着你,总好过在城郊的尼姑庵担惊受怕。毕竟,强人才不管是佛是道,看到干净清爽的小姑姑竟为非作歹起来。当然了,她们口中说得依然是要报恩云云。” “谢谢你夸我,一表人才。” 我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你很会听重点。” “所以呢,她们两个是做了什么,让你觉得‘果然不简单’,或者‘心思不单纯’的事了?” 我摇摇头,才想反驳,茯苓却掀开帘子进来“太子妃现在记不住事,太医又查不出病,我们猜是不是在封平的时候吃的药出了岔子,在封平的时候,太子妃吃药都是她们两个准备的。” 我和崔嵬都吃了一惊,对视了一眼。 方才她碰碎杯子,便出去收拾了,我和崔嵬聊得兴起,一时没注意,不知方才的话被她听取了多少。 崔嵬“啊”地应了一声,“若是如此,你们尽管去查,现在她们是东宫的下人,不管怎么查,都不用来问我。我这边,看来还得再找二妹妹聊聊。” “正是呢,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哪里能自己拿主意,还不是都看主子的安排。心肠最琢磨不透的,谁能及得上二姑娘。做主子的不像我们,稍微有点差池,就疑心到我们身上来,其实真是半点由不得人……” 我心虚地瞟了崔嵬一眼,完了,这话中有话的样子,刚才的话分明被她听去个多半。 “怪我怪我,崔嵬可没有疑心到下人头上。呸呸,什么下人不下人的,茯苓大小姐把我的事当成自己的事记在心里,真是天下最警敏灵巧的好姑娘。” 茯苓那边眼圈儿已然红了,“也不用太子妃记着我的好,只要别把我往外赶就行。我没有别的奢望,只求一辈子在太子妃身边好好伺候,做一个本本分分的下人,以我的身份,就……就知足了。” 说罢,便跑了出去。 崔嵬对我耸耸肩,一副“我就是这样,跟我没关系”的神情。 我只好慌忙跟他告别,“打扰你这么晚,我赶紧回去了,免得刘珩找茬。”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褚少姬 “茯苓啊!茯苓!” 茯苓在前面走得飞快,我连喊两声都不应。 这个死丫头。 “茯苓,我错啦,你等我几步,我……我跟不上你。” 茯苓止住脚步,回过头来看着我,我见她鼻涕眼泪横流,咧着嘴很是委屈,忍不住心里一酸。 我伸手抚了抚她的头,“都会过去的”,我安慰她道。 回到东宫,第一件事便是去看我的凝夜。 凝夜的眉眼很像刘珩,唯独一个尖尖的下巴随我,小.脸蛋红扑扑的,叫人好想捏上一捏。 有的时候,看着凝夜,我便觉得活着还是极好的,这辈子还没有活够,我想看她长大以后的样子。 这边我在和凝夜亲.昵,玖娘同我汇报她这一天的“收获”。 玖娘先遣两个丫头去给凝夜和我准备点吃的东西,言简意赅地同我说道:“锡雀这丫头,好像还记得太子妃当时煎的药的样子。玄蝉却忘了,只说,具体是什么东西,还得找梁王府的人去问。这事,太子妃,依奴婢看,少不了崔将军相助,但是更主要的,还是早些跟太子商量……” 我笑了笑,暂且没有回应。 “时候不早了,却给我准备热水吧,我吃点东西便歇下了。” 自从我记忆不在,反倒不需要半夏汤助眠,一日的劳累使我很快睡去。 夜里我睡得正酣,睡梦中,刘珩沉重的身躯压在了我身上,他身.体的温度很高,恍惚中还有一阵酒气,烫得我有些难受。 我睁开眼,竟不是梦。 “你怎么……” “别说话。”他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忽然俯.身吻住了我,紧接着,沉下.腰,进入我的身.体,漫长的侵.占…… 床头的短檠灯柔和的灯光打在他身上,映得他也有几分暖意,一双剪水的瞳仁因为动.情更添了几分神采,他身形修.长,肌肉分明,平素里的十分的轩昂气度全部化作了十二分的风.流蕴藉。 我瞪着一双空洞的眼睛,仿佛看着他,又仿佛透过他审视着自己寂寥悠长的余生。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我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已经全部散掉,他终于伏.在我身上,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低声抱怨,“你就不能带点感情吗,和西市上胡人卖的泥塑美.人一样的冰冷。” “唔……” 刘珩搂着被子坐起来,他腰细腿长,背影看上去瘦瘦的,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 我有些尴尬,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 他却叹了一口气,竟起身站了起来,披上了衣服。 短檠灯映着他的侧脸,一瞬间的恍惚,我仿佛看到了一个深沉隐忍的眼神,我们做夫.妻这么久了,余生又那么漫长,可是今.晚,总觉得他仿佛要将所有的柔情用尽。 他穿上外袍打算离开。 我有些惊讶,“都这个时辰了,你这是?” “还有正事没有处理完。” “那你回来就是为了……什么事定要半夜里起来处置?” 他匆忙地系上腰带,快速地回应我:“跟我三哥没关系,是别的事。朝堂上的事你最好不要过问。” “嘁”,我背过身去,懒得再理他。 他走出去几步,忽然又问我一句:“我回来的时候,玖娘说有事要报,我醉酒头痛,让她改日。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老太婆多事而已。” 他没有回应。 我听到他匆忙离开的脚步声,开门的时候一阵冷风袭来,冻得我打了个寒战,紧接着听到他将门关紧的声音。 我看到墙上浮现出的自己的影子,久久没有合眼,越发的精神起来。 索性起身,披上斗篷,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我腰上酸痛,挣扎着我坐到台阶上,静静地看着今.晚的月亮。 今.晚月色如雪,映照地整个院落如同披上了白霜。 茯苓这丫头,一声不吭了一天,这会子终于一步一步蹭到我旁边坐下,开口问我道:“姑娘啊,你说人活着,为什么那么苦啊。” “佛说世人皆苦。人活着,顺心遂意的时候少,不如意的时候反而寻常。” “那可怎么办啊?” “像我这样,全都忘了,也就不在乎了。” 茯苓点点头,“我懂得了,明儿一早我就去找玄蝉,看看她给姑娘吃得什么药,给我也配些,我也全忘了才好。” 我戳了戳这丫头的额头道:“胡说八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忘了也不见得快活,可别犯傻啦!” 后来,我便知道刘珩这些日子忙碌不堪的原因了。 不知北境出了什么变故,下人跟我讲了些许,可这里面的弯弯绕我听不明白,也不想搞明白,我只知道,为了暂缓危局,番邦送来了一位公主同大萧和亲,这番邦公主,便给太子做了良娣。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着实被她的貌美惊艳住了。 这公主姓褚,名为少姬,一身鹅黄.色的纱裙,目光深邃,云髻堆翠,风姿嫣然,跟中原女子不同的是明艳中透着一股英气,光采照人。 刘珩应该是很喜欢她,准许她继续穿她们族人的衣服,可以不用汉.人的礼节向我行礼。 褚良娣双掌合.十,对我福了福身.子,长长的睫毛像两只蝴蝶。 我便叫她起身,“快些起来吧。”待她坐下,我见刘珩一副讨好的神态,便知道这公主身份尊贵,只怕族人和前方的战事息息相关,便不敢怠慢,“褚良娣以后有什么想吃的,想用的,尽管跟我开口,只要上.京能买到的,都委屈不了你。” 那公主也是温柔地笑着,连连跟我称谢。 刘珩真是一双眼睛长在人家身上,简直是鞍前马后,我心中无奈地翻了个白眼,褚良娣我见犹怜的,我一个女人见了也欢喜,只不过刘珩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可真是给我们大萧男子丢脸。 不过,褚良娣看向刘珩的眼神,和茯苓看崔嵬是一样的,我熟悉这种眼神,一双含情的双眸闪烁着光芒,简直能看到星星。 我房.中一片欢声笑语,东宫倒是好久没那么热闹过了,就连凝夜也蹦蹦跳跳的。 他们离开的时候,刘珩忽然回头看了我一眼,他嘴角微微勾起,眼神只在我脸上一瞥,并没有驻留。 “怎么?”我有些疑惑。 “没什么。”刘珩背对着应了我一句,便随着褚良娣远去了。 自从褚良娣来到东宫,刘珩来我房.中的时候果然少了许多,我已经快要记不起他上次来是什么时候了。 极好极好,倒让我提前适应了后宫的生活,皇宫里的妃子想必就是这样的,独守着空房,就要学会知足常乐。 茯苓似乎看开一切,嘴里时而跟我碎碎念叨,“天下多负人,还是像姑娘这般生一场病,心肠变得冰冷才好。” 玖娘很替我不忿,今日一早就开始撺掇我去找刘珩说我生病的事,“太子不是那么心冷的人,他是一时迷了心窍,等他回过神来,就想起来谁才是他最亲的人了。” “连你也看出来了,刘珩很喜欢褚良娣对不对?”我见玖娘一把年纪好像小姑娘般为了我堵着气,有些感动又有些好笑。 茯苓在一旁戳着腮帮子呆呆地说道:“褚良娣和从前的南宫昭训不一样啊,那个南宫盈盈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长得没有我们姑娘半分漂亮。褚良娣是个番邦公主,心思单纯多了,长相嘛,虽然也就和我们姑娘打个平手,无奈每天穿一些我们没见过的衣服,唱一些我们没听过的歌,跳的舞和曾经的欣月楼范……和外面胡人的舞蹈一样新奇,男人都喜欢新鲜的。” “你又很懂了。”我戳了戳她额头。 “可是大公子其实很好的,他只娶骊阳公主一个。公子大婚的时候我们会去吗,我们肯定会去的。你说骊阳公主骊阳公主长得什么样子啊,有没有褚良娣那么好看,肯定比不上姑娘。反正到时候就能见到她了,说真的我还挺期待的……”茯苓低着头,一边不断说着话,一边拿着小木棍在地上掘土。 我见她话逐渐多了起来,又肯主动提起崔嵬,对她放下心来。 这会子,玖娘却把凝夜领来了,嘴上挂着笑意,一脸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凝夜扑进我怀中,“娘.亲,爹回来了还没看我,赶紧带我去找他。” 说起来,刘珩每日忙碌,常常不归,回到东宫,也是哄哄凝夜,然后急匆匆地赶去褚良娣那边。 “今日太子匆匆回来便去了书房,好像是……有什么急事没有处置,还没来得及看望小郡主。奴婢想着正是时候,不如去找太子,说一下太子妃病症。太子一直误会太子妃态度冷淡,是为着……为着梁王,这点心结还没解.开,又来了一个褚良娣。太子妃要是再这么冷淡下去,夫.妻情分岂不是越发生分起来。” 我摇摇头,想要回绝,凝液一双小手抓起我衣襟便往台阶下跑,嘴里喊着,“去找爹,去找爹。” 我拗不过她,“锡雀和玄蝉跑到哪去了?叫她们跟着去。” 锡雀跑过来,“玄蝉方才就不知跑到那去了,奴婢随小郡主去寻太子。” “锡雀,”玖娘笑了笑,“小郡主想和太子妃同去啊,还是劳烦太子妃跑一趟吧。” 我没有法子,便领着凝夜,去找刘珩,玖娘和锡雀在后面跟着我。 若不是今日玖娘这番心意,我还真是见不到这么精彩的世间场景,我呆站在屏风处,像一个傻.子似的张着嘴看着刘珩。 “爹。”凝夜的小手牵着我,憨憨地喊了一声。 我忙捂住了凝夜的眼睛,抱起她就往外面走。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幽萍 我走进门的时候,刚好看到这样一幕。 刘珩案上的奏折堆积如山,按照以往,这个人泡上壶杯酽酽的热茶,忙碌到三更天,甚至天明,都是再正常不过的。 只见刘珩盘膝坐在案前,手中握着鸡距笔,眼前是才展开的一本折子,他身畔伴着一个身穿水青色纱裙的妙龄女郎。 那女子抱着刘珩的胳膊,状似亲昵地伏在他身上。 我捂了凝夜的眼睛,赶紧往外面走。 凝夜是个孩子,不懂大人的事,嘴里不住喊着,“我要爹爹”。 我听到刘珩在身后喊道:“凝夜!” 玖娘和锡雀畏我恼怒,大气都不敢出。 我虽生气,但更心疼孩子,满心欢喜地来找她爹,结果就撞见这么一幕。 我匆匆走出一段后,心里觉得有些奇怪。 褚良娣明艳绝伦就算了,刚才那女子算是怎么回事,刘珩这人,是个骄奢淫.逸之人吗?还不至于在埋头政务的时候做出这种事吧? 我稍微思索一下,就发现疑点颇多。 方才那女子怀抱着刘珩的臂膀而已,刘珩好端端地在案前坐着,行止仪容皆无不端,我进去的时候,似乎正和女子在说话,直到凝夜唤他,才面露惊讶。 这是非典型性“捉奸在床”,我就这么慌慌张张地走了,反显得尴尬。 玖娘见多识广,很快察觉了异样,先停下脚步,神情复杂地看着我似乎有话要说。 倒是锡雀先开口了。 “太子妃,玄蝉这丫头平时乖巧地很,一定是一时迷了心窍,说不定有什么误会,我……我回去一定劝解她。” “方才是玄蝉?”我吃了一惊。 玖娘也是连连感叹,“奴婢老眼昏花,没有仔细瞅,真的是那丫头?” 锡雀点了点头,“不会有错的”。 凝夜抱着我的腿在我身上蹭来蹭去,撅着小.嘴满脸的不高兴。 我抱起她好言安慰一番,将凝夜交给了锡雀,嘱咐锡雀哄着孩子先睡下。 自打崔嵬告诉我,这两个丫头曾扮作两个出家的小姑姑,我便觉得她们有趣起来。 毕竟是在凝夜身边的人,来历有些存疑,我便留心起来,生怕出什么差错。 两个人年纪都在十六七岁,警敏伶俐,白净漂亮,锡雀像个姐姐,鹅蛋脸,漆黑的眼珠儿,做事更沉稳些,平时答话大方清楚。玄蝉更安静,平时唯唯诺诺的,瓜子脸,肩膀瘦削,一双杏眼楚楚可怜的。 我平时把心思都放在锡雀身上,还以为玄蝉是个没什么主意的小姑娘,如今看来,倒是想的错了。 把凝夜打发走,我便想要回去看看,我跟刘珩之间麻烦叠着麻烦,不想凭空里再多个什么误会,哪怕只回去告诉他一句,以后回到家中先看看凝夜,便把今日的尴尬化解掉,权当是为了女儿,我不想跟他生疏成陌路夫妻。 可心里还会嘀咕着,他这年纪,纳美妾,宠丫鬟,也没什么稀奇的,万一人家正行好事,被我搅和了,岂不是更麻烦。 正为难着,我便走到门前,想着要不要进去,刘珩却走出来了。 他看着我,面露疑惑地往我身后扫了几眼,“孩子呢?” “孩子回去睡了。” 我往他身后扫了几眼,他答我道:“别看了,没人了。”脸上还笑盈盈的。 “那可真是抱歉了,打扰了你的好事。”我见到他笑得蹊跷就升起一股无名火,“怎么,被打扰了,你好像很高兴?” “你好像很生气?”他反问我道。 我强忍住白他一眼的冲动,“我回来是想告诉你,以后回来,不是很忙,忙到没工夫干别的事的话,就去看女儿一眼。” 他便举步道:“我现在去……” “诶——”我忙拉住他,“倒也不必,”看了一眼书房里堆积如山的奏折,“还是忙你的正事吧!” 他眉头微蹙,回头看了一眼书房,叹了一口气,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来人啊!” 刘珩叫下人把东西搬到我的寝宫,要守在我旁边批这些折子。 不知又唱得哪一出戏,随便他好了。 我实在困倦难耐,便挨在床头昏昏沉沉地点头。 刘珩低头批着奏折,也不看我,忽然问了一句:“你今天找我是不是有事要说?” 都已经这么晚了,他还忙成这般,我想了想,还是把自己生病的话咽了下去,“没什么,带凝夜去找你。” “那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方才的事?” “没什么好问的,你喜欢做什么又用不着跟我来解释。” 他终于抬头看了我一眼,“你不用等我,先睡下吧。” 说完这句,又埋头在一堆奏折当中。 我闭上眼睛,昏沉中头脑闪过无数的念头,他特意把奏折搬到此处,就是为了晚上守着我,这种依赖,不同与新婚夫妇亲昵的耳鬓厮.磨,却是细水长流的温情,可是那番邦公主褚少姬袅袅娜娜来到东宫是眼下才发生的事,方才看到玄蝉精心装扮在他的书房里出现也是真实的。 这便是嫁入皇家女人的真实宿命。 我现在记忆错乱,思绪飘忽不定,因而对他谈不上用情,若是寻常女人,对丈夫有情,每日活在这样的环境中,岂不是要日日受苦。 使不得。 还是忘了的好。 清晨第一道阳光照进屋子,我睁开眼睛,这一夜醒醒睡睡,虽然刘珩动作很轻,但我思绪烦乱,睡得很不踏实。 他竟伏在案上睡着了,听见动静,便直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都处理完了?” 他摇摇头,叹了一口气道:“处理不完的。”嘴角却挂着一抹笑意,似乎倒是很想得开。 他站起身来,身子晃了晃,扶了扶自己额头道:“头晕晕的。”歪歪斜斜地走到床边,一下子跌在床上,将脸埋进我怀中,低声说道:“睡一柱香的工夫便喊我起来”。 他说完这句,便很快响起悠长的酣睡声。 我心有不忍,正犹豫着要不要喊他起来的时候,刘珩就像被开水烫到似的忽然起身,“该干活了”。仿佛在他身体里有一个声音在提醒着他身上的责任,闭目养神都是奢侈。 我叹了一口气,此刻对他倒怨恨不起来了,反而生出几分怜悯和敬重。 怜悯从何而来,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觉得他很可怜,敬重,是作为一个大萧子民对他的敬重。 父皇年事已高,朝廷中的大事全都是太子定夺的,这些日子,还真的是辛苦他了。 “崔嵬,婚事定在什么时候?”我忽然想起了这件事,“早些告诉我,我也好提前准备。” 刘珩愣了一愣,对我道:“恐怕还要委屈委屈舅哥,熬过这段日子才是,万一又有战事,对他多有倚仗,熬过这段日子才好。” “战事?”我心中一惊,现在别说这种朝堂上的大事,连东宫的琐事我都懒于过问,“现下局势有什么不稳之处吗?” 刘珩垂眸,一边叠着脸帕一边说道:“这些不是你该过问的,把你自己身子养好了吧”。 “我身上……好得很。”好生奇怪,难道是他看出了什么? 刘珩这一走,又是几日未归。 玄蝉自打那日被我撞见,便失踪了,锡雀找遍了东宫上上下下也不见她影子,我想,她总不至于是蒙羞逃跑了吧,看那姑娘的样子,是个心机灵巧循着富贵枝儿想往上爬的,这件事还是要等刘珩回来才能明白。 茯苓兴高采烈地冲进来,吓得一点金扑腾着翅膀险些从笼子上跌下去,“太子妃,奴婢给您带了个人来!” 瞧她这样子,我还以为是崔嵬来了,竟然是,前些日子见过的那位……阿元的姐姐?怎么被茯苓带到宫里来了。 茯苓见我疑惑,解释道:“不是奴婢带来的,是东宫的小厮领回来的。” 这我可就更奇怪了。 幽萍告诉我:“多亏阿月姐姐——太子妃你查出来的根由,帮了我的大忙,既然是被人下了药,自然有配置解药的法子。” 只见她掏出了一个琉璃金的小葫芦瓷瓶,打开闻闻,一股鲜花的味道扑鼻而来,倒叫我精神一振,仔细一看,是一瓶米粒大小的蜜丸。 “太子妃每月逢七的日子,夜里入睡前,倒出七颗药丸,用蜂蜜水送服,这药丸,或能唤起太子妃从前的记忆。” “这我可就奇了,我什么时候查过生病的根由……”我话未说完,便想起来刘珩。 玖娘也在我耳边悄悄提醒道:“想是太子吧,前些日子咱们撞见玄蝉那次,奴婢就觉得奇怪。” 玖娘将带幽萍来的小厮找来仔细问了问,果然是刘珩的主意,这小厮和幽萍很是熟络,想必在我落难封平的时候也一直在帮衬他们姐弟俩,玄蝉的下落也有了,说是被大理寺的人直接带走了,带走她的时候,刘珩非常生气。 玄蝉和红缦是什么关系,刘珩是怎么发现她的异样的,恐怕不问刘珩,我是很难知道的。 这个人做些好事,从来不跟我邀功,全都是偷偷的,在朝堂上遇到了难事,也不来同我诉说,不知道他该怎么开解。 我叹了口气,那种没来由的怜悯之情又在我心底盘旋而起了。 听了幽萍的话,我倒真要对红缦,对所有用心除掉我的人说一声费心了,这要我失忆的毒药,是安神药和我屋子里的熏香叠加在一起,缓慢起了作用的。 要不是查清楚来由,便是华佗在世,神农重生,也未必能寻得到办法。 幽萍说,人的脑袋里分很多很多的部分,有的地方负责让你入睡,有的地方让你思索,有的地方,负责记忆从前的事,这葫芦里的小蜜丸,或能唤.醒我那负责记忆的部分。 我拿着这一小瓶药丸,嗅着那股醒神的花香,却犹豫着要不要吃下它们。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利刃 一入宫门深似海。 朝堂的权势争夺血腥残酷,父子反目,手足相残,君臣猜忌,不知何日性命难保看,后宫的嫔妃尔虞我诈,争风吃醋,却未必得到半分真情。即便有须臾的温情,也是镜花水月,顷刻散尽,留下的只有无尽的苍凉与落寞。 幽萍告诉我,这一小葫芦瓶的药丸,叫做碧藕还神丹,药丸能不能管用,帮我找回从前的记忆,还得看我的造化。 我笑了笑,将药丸收了起来。 这段日子,我虽然心灰意懒,足不出户,对什么事情都兴趣聊聊,但从下人的口中,还是听闻了不少外面的风声。 西北高昌国侵扰大萧百姓,被大萧吞并了。刘珩派兵西进,直.捣了高昌国主的老巢,将国主的全族给灭了,高昌国土收归安西统辖。 这个高昌褚姓国主不是别人,正是褚少姬的父亲,我初听闻时,也是大吃一惊。 这还得了,褚良娣听见,岂不是要疯了。 父皇年事已高,在刘珩的运筹之下,朝中一概实务都向东宫倾斜,他又才和兄弟反目,现在局势不稳,如果擅自发动战事,一定会引起民间百姓的反弹,所以如果不是我边境百姓被这个高昌国侵扰得太过无奈,他又怎么会对高昌国主下此狠手。 和亲,想必是为了缓解局势想出的良策。结果局势并没有得到缓解,所以前些日子刘珩才会夜夜忙碌,愁苦烦闷,最终不得不出手。 如此想来,那个褚姓国主也还真是狠心,自己的亲女儿长得天仙一般,送来和亲,结果贪欲大过天,还是要侵扰大萧百姓,烧杀掳掠,这般作为,完全是不顾女儿的死活,直至引火烧身,殃及全族。 做父母的抛弃自己的子女,还真是不分民.族,不分国界,古往今来的普世悲剧。 我命令东宫的众人,这段日子,不可以在褚良娣那里谈议此事,能瞒多久是多久。 等刘珩回来,一定要对人家好一些,好一些可以求得原谅吗?我不知道。 这个女人真是可怜。 “天下的可怜人怎么多!”茯苓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么一想,我命还挺好的,只要不贪心,起码活个心安,天塌下来,还有姑娘姑爷护着我。” 她一边给一点金添黍一边羡慕道:“下辈子投胎做这只肥鸟,享尽荣华富贵还能无忧无虑。” 一点金扑腾着翅膀叫道:“无忧无虑!无忧无虑!” 再见到刘珩的时候,他变得憔悴和瘦削,眼窝都有些凹陷,周.身却散发出更加深沉的威慑人心的力量。 如果百年后,史官提笔给他做评,不管其他方面如何描述,首先,一定会写他是个勤政的人。 勤政,且周全,什么事都记在心上。 朝廷才扛过这次的危机不久,刘珩心中记得崔嵬的婚事,也没有忘记天天询问我的身体状况。有的时候,我也会感到疑惑,是我头脑过于记不住事,还是他脑力太过于好使,对我的事,我说过的话,我自己都忘记了,他事无巨细却全都清楚。 可褚良娣,他好像完全把这个人给忘了,完全抛诸脑后。 就连我偶然向他提起,应该待褚良娣好一些,也都被他含糊带过,不愿与我深叙此事。说得急了,他反而不耐烦,问我那么急着让他去关照褚良娣是什么意思。 “我累得很,无力在这些繁杂琐事上再费心思……” 大概,他也觉得亏欠褚少姬,可男人向来都是最怕麻烦的,索性直接把褚良娣给晾在了一边。 我有时会去看望一下褚良娣,照怀她的吃穿用度,可我能感受到她的寂寞和不满,高昌公主不同于我们中原女子,性情刚烈又不懂得隐藏,我总觉得她身上憋着一股怨恨不好发泄。想要替她开解,却也没有办法。 我忙于准备崔嵬的婚礼,刘珩和凝夜父女两个最近双双感染了风寒,照顾他们还来不及,实在也顾不得旁人的事。 刘珩的十六皇妹,骊阳公主还真是个娇美绝伦的神仙似的人物。刘珩的媒保得好,崔嵬也是真的有福。 骊阳公主眼睛和刘珩有些肖似,也是刘珩最疼爱的皇妹。 公主容貌秀丽之极,如美玉明珠,月下海棠,也许是自幼蒙受宠爱,眉目柔和,隐然有一股书卷气,弱态生娇,惹人怜惜,全然没有皇族公主的骄横与傲慢。 我看着崔嵬和骊阳公主,心生羡慕的同时,又生了庇护之心,这世间多冷漠寂寥,若能多一对有情人,岂不是多一处令人畅怀快意的景象。就像摆在玻璃柜中的珐琅瓶玉石插花,千万不可以被人打碎。 刘珩伤寒未愈,在宴席上却饮酒不断,看得我心中烦乱。 我在他耳边提醒他:“嫁个妹妹而已,何至于就喝成这样,你是舍不得她吗?” 刘珩脸颊已染上红晕,举着酒杯在我耳边回答:“你就不能……对我态度好点吗。哪怕说一句关心的话,我便把酒杯放下。” “我……” “偏说我舍不得妹妹。”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真的要喝,又有谁敢拦他。 满座的官员,见他喝到兴处,更是煽风点火,吹嘘恭维,刘珩明明风寒未愈,烈酒辛辣,喝了不住咳嗽,那群人却不管他死活,一味吹捧逗他高兴。 刘珩起身,摇摇晃晃走到崔嵬身边,搂着崔嵬的脖子,径拿起酒壶二人对饮起来。那边崔嵬也是脸红到脖子摇摇晃晃的,话都说不清楚了。 可崔嵬心中是高兴的。 他呢,虽然满脸笑容,心中必然是不快地,因为心中不快,甚至落寞寂寥,才会苦饮。 我站起身来,拉开刘珩,夺过他手中的酒壶,“放过崔将军吧,他这会子路都走不稳,待会吓到了公主。” “吓不到吓不到,崔将军酒量好得很。”刘珩还在拉扯我手中的酒壶,但头已经垂在我肩上。 我夺过酒壶掷在桌上,跟下人说道:“太子风寒未愈不可过饮,送他回东宫。” 刘珩听我如是说,终于不再挣扎,往我身上一倒,险些将我扑在地上。 崔嵬忙主持局面,安顿众人,交代我照顾好刘珩。 “我从来没有真的醉过,我心里清楚地很……”马车里,刘珩伏在我肩上这样说道。 “姑爷每次喝醉了都是这么说的。”茯苓在一旁忍不住笑。 “我真的没有醉……” “知道了知道了,你真的没醉。”他这个样子,的确比清醒的时候要可爱多了。 “连茯苓都记得从前的事,你却不记得……”他叹了一口气道:“碧藕还神丹……你是不是没吃啊……” 我愣了愣,阿元的姐姐,幽萍给我的药丸,好像是叫这么个名字,我都忘记了,他喝醉了酒思绪还是这么清晰,看来同样为人,真的有人天资异于常人。 回到东宫,茯苓立刻去找玖娘,给刘珩准备醒酒汤。 他却执意要先去凝夜那里,“不知道女儿的病怎样了……” “都这个时候了,还看什么女儿,你快好生歇着吧。” “不行,凝夜说了等我回来才睡。” “这你都记得,”我真的是各种佩服,“你一身酒气,仔细熏到女儿”. 刘珩对我摆摆手,“我没醉”。 步子不稳,跟踩在棉花上似的,竟然还认路。 我一边扶着他一边憋笑,这个人喝醉了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凝夜房.中亮着灯,怎么这个时候还没睡? 我心中纳闷儿,本来想着女儿歇下了,把刘珩糊弄走就算了,这小姑娘竟真的等她爹回来到现在?锡雀也真是的。 一进屋,我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一颗心蹦到嗓子眼,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倒是刘珩扶住了我。 他好似突然醒了酒,站直了身体,已然被惊得瞠目结舌,动了动喉咙,终于开口喊了一句:“少姬。” 褚良娣怀中抱着凝夜,一脸慌张地看着我们。 凝夜在她怀中一动不动,小肚子起起伏伏的。 锡雀站在一边,给我们倒茶。 “锡雀,这是怎么回事。” 锡雀对着我,脸像僵住了一样,扯出一个假笑道:“小郡主说要等太子回来。褚良娣过来看望小郡主,说要跟小郡主一起等,这会子小郡主睡熟了……”眼神却慌慌张张地瞥向褚良娣。 我觉察到了一样,定了定声,对褚良娣笑道:“难为妹妹费心了,照看凝夜到这个时候,就不劳烦你了,把凝夜……”我往前走了几步,“把她交给我吧。” “你别过来!” 褚良娣忽然大喝一句,从怀中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对着我。 凝夜从睡梦中醒来,因为风寒之症喘着粗气,见到匕.首,忽然嚎哭起来,边哭便咳嗽,“娘……娘……” 我吓得双.腿已然软了,几乎要瘫倒在地上,哭着向褚良娣求到:“妹妹我知你心中委屈,千错万错都是我们不好,你想报仇不如杀了我吧,求你放过凝夜……” 锡雀也是跪在地上不住啜泣。 “你们?”褚良娣眼神冰冷地扫过我,看向我身后的刘珩,仿佛被我这句话惹恼了。 泛着森森寒光的利刃对着凝夜,顷刻便能夺取我女儿幼小的生命。 第50章 第五十章 德音莫违 “少姬,”刘珩喊她一声道:“你该怨恨的人是我,你仔细看看你怀中的小娃娃,你真的要伤她吗?” “我……”褚良娣的手在发抖,看了一眼凝夜,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你为什么娶了我,又和高昌开战?” 刘珩道:“我娶你的时候,是真的想我大萧与高昌交好的,可是你父亲他将你送来上.京,趁大萧防备松怠之时,屡次举兵来犯,我也是别无他法……是你的父亲,先弃你不顾的。” “胡说!天底下怎么会有父母不要自己的孩子的,怎么会有父亲,抛弃自己的女儿的……”褚良娣颤抖着说出这话的时候,像是在质问我们,更像是在问她自己。 不知怎么的,我的心上仿佛也被割了一刀,“有的,这个世上,确实有父亲,抛弃自己的女儿,这样做的,不仅有高昌国主,还有我大萧世人尽知的奸.臣,九门提督崔文弼。” 褚良娣摇了摇头,“我和你不一样,你还有对你钟情的丈夫,有聪慧可爱的女儿,我呢,我还有什么?”褚良娣怒吼道:“只有一个欺骗了我的男人!” “爹!娘!”凝夜撕心裂肺地喊着我们,直喊得我心快要碎了。 “只要你想,我可以做你的家人,如果你恨我厌我,我可以永远不出现在你眼前,如果你想要自.由,我也可以……” “如果我要他呢?”褚良娣刀尖指向刘珩。 刘珩沉着地对她点了点头,“你放下郡主,我不会追究你今日的行为,”刘珩缓缓走向他,嘴里不断安抚,“我不会怪你,是我对不住你……” 褚良娣激动地说道:“可你骗了我,你心中只有结发妻子,如何还能做我的家人?” “我可以离开!如果你想……”我说道。 刘珩甚是惊异地瞪了我一眼。 门外传来卫兵悉悉索索走动的声音。 褚良娣似乎受到了惊吓,四下打量着周围。 就在这时,刘珩冲上前去,一把握住匕.首,夺下了凝夜。 褚良娣却被激怒了,高昌女子从小就骑马射箭,力气甚大,加上刘珩一心护着凝夜,醉酒后使不上力气,那褚良娣用匕.首奋力一刺,刺向了刘珩。 刘珩的手被割破,腹上被.插了一刀。 卫兵已经冲上去按住了褚良娣。 褚良娣近乎癫狂地颤抖着说道:“我要……我要你的性命。” “锡雀!”我怒吼一声,“在地上坐着干什么,赶紧把凝夜抱出去。” 锡雀慌忙从地面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从刘珩怀中抱出凝夜,一手捂着她的眼睛,将她抱了出去。 凝夜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爹!爹!” 我走到刘珩身边,双手按住他身上的血洞,招呼着众人去找大夫。 “绾儿……”他低声喊道。 “你别说话!” 刘珩侧过头看了褚少姬一眼,声音沙哑地说道:“少姬,我对不住你。” 转过头,又喊我道:“绾儿!” “珩哥!” 我应了他一声,见他对我笑了笑,我的心脏瞬间揪成一团。 我的脑袋中嗡嗡作响,后背上出了一层冷汗,五感全失,整个人像落入了一个同世界隔绝的黑洞之中。 刘珩对我笑了笑,却没有再说话。 东宫里许多人染了风寒,所以大夫就在宫里,很快就赶来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身来的,在以后很久的时间里,回忆起那天夜里,我的思绪都是一片空白,整个人就像魂魄出窍了一般。 此后的几天,刘珩一直性命幽微,存着一口气,但人在昏睡之中,难以醒来。 大夫说,是由于他平时劳累,又恰逢感染了风寒,失血过多,所以难以转醒。 我看着榻面色苍白的丈夫,取出琉璃金的小葫芦瓶,倒出七颗花香扑鼻的小蜜丸放进口中。 我握着他的手道:“珩哥,当你醒来的时候,从前的事,我便全都记起来了。” 他没有露出不可一世的傲慢表情回应我,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 这几日,我寸步不离他的身畔,心里想着,若他从昏睡中醒来,身边至少有一个家人,他的家人,在等着他回来。 昏昏沉沉中,我爬在病榻边睡了过去。 睡梦中汹涌而来的是我曾拼命想忘记的,令人刻骨痛楚的往事。 一个眼珠湛蓝,锁骨分明,丰神如玉,文文弱弱透着些妖冶的美少年站在我面前盈盈笑着,问我道:“崔公子,有没有好好喂养那只鹦鹉。” “是范公子,一点金,一点金它好好的,吃得可胖了。” “你过得还好吗?你还恨我吗?” 我摇摇头,“造化弄人,我从未恨过你,范公子,自打欣月楼化为焦土,我在上.京就再没有见过跳舞像你那般好的人了,不,应该说,我再没有看过伶人跳舞,再也没有了那般心情,那样的日子……” “你好好保重,我先走一步了。”他温柔地对我笑道。 “等等,范公子,你哪里去?” 我伸手去捉他,他的长衫后襟在沾到我指尖的一瞬间化成漫天的花瓣散开了。 紧接着,是一片明亮的虚无,亮得有些刺眼。 花瓣散开,一阵鸢尾花香袭来,南宫盈盈一袭蓝衣,娉娉婷婷地站在人群中。 我听到一声马儿的嘶鸣,不好! 是飞龙院的赛场,飞龙院起了一阵风,宝津楼上崔嵬护送着父皇和太后。 我知道,刘珩不会死的,可是为什么急切地想阻止他受伤,有人在给上官仪喝彩,不行,不能再冲了,我想拦住上官仪,却喊不出声。 这是已经发生的事,我什么都改变不了,残存的理智告诉我这些全都是幻象,可我还是在他受伤的那一刹那感受到了真实的心脏的疼痛。 “燕王帮上官大人挡住了马蹄,受伤晕过去了!” “珩哥!珩哥!”我惊呼出声,却没有人理睬。 眼前一晃,便是一片暖红映进眼底。 是我的婚房。 红烛摇曳,烛.光透过喜帕,我见新郎脸上浮现出隐忍而痛苦的神情。 我掀开喜帕,追上前去,扯住他袖子问道:“珩哥,你为什么要逃走,你知不知道你这一走,今后的几年时光我们便会误会丛生,我会从心底恨极了你,那些年,就会像遗失了一样,流年一去不复返,为什么要留下不尽的遗憾……” 他对我慌乱地摇摇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你是新妇,难道我要在大婚之夜告诉你,崔文弼要杀我,我……你等我几年,等我入住东宫,不必再看人脸色……” “嘭”的一声震天响,外面有人在放烟花? 崔府的庭院中摆满了宴席,给缦儿庆贺生辰。 是我十岁那年的夏天啊,微风徐徐,河畔青柳。 缦儿的生辰可真是热闹,虽然都是崔家的女儿,我的生辰,便从没见过这种阵仗。 由于姨娘在缦儿生日前给她喂食东西时将她噎着了,现在全家都不想看见她,捎带着,也不想见到我,怕给妹妹带来晦气。 崔嵬在席上看到藏在柳树后的十岁的小绾儿,对她招招手,小绾儿对他摇摇头。 他从桌上抓了一把杏干,雪花糖放进帕子里包好,走到十岁的我身边。 “你不是想去南书房听项太傅讲学吗?” 小绾儿点了点头。 “我明天就带你去,”他拉起小绾儿的手,“我去给你找件合适的衣服,你得扮作我的书童。” 我不禁笑了笑,原来如此,我一直以为是我软磨硬泡,崔嵬实在忍不了才答应我的,原来是为了哄我开心。 我自小命苦,现在想来,长兄倒是一直默默守护着我。 那一年的夏天,我便见到了这累世的冤孽 ,两辈子难解难疏的情缘。 文弱俊美的小刘珩穿着清爽的白纱中单,外面套着淡青色的半臂锦,腰间嵌着蓝宝石的银柄龙纹佩刀森森地泛着寒光,一张脸蛋白.皙干净,黑眼珠透着精明狡黠。 这是我幼年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 小刘珩聪慧绝伦,早就猜出了小绾儿的身份,悄悄留下了小绾儿的蝴蝶簪花,对着崔氏的一对小兄妹答谢。或许他知道,猜出了我的身份,便难以再官学中再见,他对小绾儿抱拳称谢:“多谢了你的衣服,日后再相报答。” 只见小崔嵬拉着小绾儿落荒而逃。 刘珩在我们身后朗声大笑。 他唇角微动,轻声说道:“等本王当上太子,请你做我的太子妃如何啊……” 是幻象还是真实发生过的,我已然分不清了,看着这一幕,我清楚地答道:“好啊,两生命定,如果五百年后,一千年后,我投胎后还能与你相见,到时候咱们结个善缘,不要再做累世冤孽,做一对恩爱夫妻,没有相互折磨,好好的渡过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一阵雷鸣打乱我的思绪。 我置身在风声凛冽的城楼之上,闪电凄厉地划破夜空,我躺在刘珩怀里,他身后的那些人的影像并不清晰,我只看到刘珩,他又露出那个痛楚的表情,我的心中无限怨愤,想要开口,却说不出话来,急得我胸口一阵燥热,不尽的委屈随着眼角滚落的泪水喷薄而出。 这是我,模糊的前世记忆,现在竟逐渐清晰起来了。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及尔同死 人的记忆,除了会记录色彩、声音、甚至味道,还会记录情绪。 经过漫长的、跨越生死的跋涉,前世记忆的真相已经被累世的误解和怨恨掩盖,拨开了春草,才隐隐看到两道深刻的车辙。 我一直以为,我是深深地怨恨着他的,那腥红的结在一起的腰带,我以为,无关眷恋,是出于他的愧疚。 现在我终于懂了,封平的城楼上,血染的雨幕中,与刘珩死别的那一刻,我并没有怨恨着他。 亲眼目睹了政治争斗的血腥以为东宫后宅的残酷凄凉,他已经成为我的至亲,成为我在这样一个世界上能活下去的支撑。 我听到了刘珩在滂沱的大雨中道出的极致的恐惧,“连死都由不得我”。 作为将来大萧的一国之君,他所做的一切,都不能任性妄为,正所谓生死不自.由,勤政天下,孤身一人。 我听到了他的恐惧,一种对人生于世的终极孤单的恐惧,我想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做他最后的亲人,一起面对悠长孤寂的余生。 他握着我的手,轻轻说道:“德音莫违,及尔同死”。 我猛然睁开双眼,见到病榻上刘珩那张苍白的脸,在悔恨与愧疚中久久不能平静。 崔嵬带着骊阳公主来看望刘珩了。 才几日不见,这两个人已经是携手并行,相伴左右,十分亲密了。 当年太后还在世的时候,曾经告诉我,“夫妻是这个世上最亲的亲人”。 初闻这句话时,我颇不以为意,如今体味了百般苦楚,再重新咀嚼,才懂得其中真味。每一次想起,都有更深的感触。 骊阳公主一边垂泪,一边告诉我,要处决三哥的那天,朝堂之上,重臣退去,刘珩站在空荡荡的大殿之上,背对着重臣离去的方向,一个人站了好久好久。 或许,在世人都暗骂这般权势争夺残酷泯灭人性的时候,背负着最大痛苦的人,正是他。 而我作为他的妻子,又做了什么呢? 用遗忘来逃避,根本没有问过他的内心是否痛苦,留他一人独自面对。 崔嵬和公主能过来,凝夜倒是十分高兴,我心中十分感激。 骊阳公主在房.中陪着刘珩,崔嵬和我随着凝夜来到院落中。 院子里有一池的芙蓉花,这里曾经是一池塘的水,因为刘珩不喜欢水,便叫匠人将池塘填平,布置了假山奇石,种了一池的芙蓉。 凝夜在花间追逐着蝴蝶。 崔嵬叹了一口气道:“我们崔家,对太子其实有愧。当年,父亲在后宫的池塘边,在太子的眼前,逼死了王皇后,一举倾覆了右丞相王郸在朝中的势力,成为当朝第一权臣。如今,我还能站在这里,听凝夜叫上一声舅舅,实在是令人羞愧。” “珩哥从来都是宽仁的人,对百姓,对亲人,对爱人,都是满腔热忱,哪怕是对曾经的仇人,也能是非明断,隐忍想让,他只是嘴上倔强些罢了。” “这个人的心,是关上的,你有没有努力将他的心打开过?” 我摇了摇头,“是我对他不起,他昏迷一日,我便守他一日,昏迷一年,我便守他一年。” 崔嵬道:“只要我还在一日,禁卫军的兵权就在太子手中,朝廷众人便不敢作乱。虞泽忠招权纳贿,舞文弄法,被太子贬黜,上官仪于武陵等人为太子心腹,掌握中枢大权,亦能稳住局势。只盼太子能早日醒来。” “哥哥就陪我到这里吧,你和公主,也该回去了。” 夜里,万籁俱寂,我躺在刘珩身侧和他说着话,我握着他的手,缓缓地回忆着过往,我一点也不着急,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浪费。 “珩哥,你从小没有娘,父皇又对你百般挑剔,亲生兄弟之间难保手足之情,还能保留本性热情,真是不容易。我多少是能明白你的心的。我虽然有个娘,仔细想来,给我带来的痛苦,要远远多过温情,我不在乎她身份低微,却恨她心肠恶毒,常常想去害人,令父亲和夫人都对她充满了厌恶,她是我的亲娘,可她就像,拿着针,一针一针往我的心上刺,刺了一年又一年,刺到我再也没有对她的依赖,只有可怜和恐惧。 “我爹厌恶我娘,连带着也讨厌我。与其说他宠爱红缦,不如说,他本就薄情,对妹妹的宠爱,多半也是想着,让这个嫡亲的女儿,和皇帝结亲,稳固权势。 “小时候我对夫人是尊敬的,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有些说不出的难受,却不知道原因,面上看她是得体大方的,我以为,我们这种高门大户的闺阁女子,或许便该以夫人为榜样,后来我发现我错了,小孩子的感受是最真实的。夫人使我难受,是因为她真的厌恶我。女人的厌恶,是可以藏得很深很深的,但却以最残酷的方式表达出来。 “我一直以为,妹妹是被夫人教唆,只要加以引导,是可以走上正途的。毕竟我和她之间,和我和夫人不一样,还有着血脉之亲。她想要的,我这个做姐姐的,让给她便是了。可我没想到,她想要咱们女儿的性命。 “可以给我亲情温暖的,崔家的人,便只剩下崔嵬了。也许是因为有这样的家人,崔嵬一个武将的儿子,表面憨直,暗地里非常细腻,帮我做了许多事。一个长兄,当我半个爹娘。可他,到底不是能陪伴我一生的人,他要守护一生的,是骊阳公主,你的十六皇妹。 “你猜如何?我的命也不比崔嵬和骊阳差,我也有一个爱我的丈夫。不仅是我的至亲,也是我爱的人。仔细想来,从我十岁时第一眼看到那个穿着白色单衣青色半臂锦的少年开始,就就非常喜欢你的。人的喜欢是没有理由的,是由不得自己的,哪怕经历了生死,一次次的忘记过往,却又一次次地,重新沦陷。上.京城楼上大骂胡人亲王的梁王,自小挂着不可一世的傲慢神情,却又总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关心守护着我。 “你不仅是我一个人的夫君,更是大萧储君,等你醒来的人,一定不止我一个。 “今后,我不会再任性,将我从崔家受到的伤害,再发泄到你的身上。 “不管前路如何,我都会陪你一起。 “珩哥,德音莫违,及尔同死。” 忽然,我感受到了他手掌的力道,他同我的手紧握在一起。 第52章 番外01 风住尘香花已尽 我这辈子,本来没有名字。 后来,我却拥有了两个名字。 正如我的人生一样,真真假假,一场虚幻一场梦。 被卖到虞府之前,人贩子一直唤我作小妹,小妹算什么名字,就像跟小猫叫作小猫,将小狗唤作小狗,而我,就是一个没有姓名的小妹。 后来,我被卖到了一个颇具名望的高门大户,被中书令虞泽忠收为义女,我便有了第一个名字,虞鸢,就像我的名字一样,开始了飘忽流浪的一生。 说起来,我也算有了一个名义上的父亲。那时的我还小,什么都不懂,以为自己终于有了一个家,非常高兴。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所谓的父女,不过是官户的老爷们玩的文字游戏。 这些义女,将来是要派上大用场的。 他真正的女儿,是皇帝的贵妃,那才是他的女儿,我算是什么女儿呢? 我是他维持朝中地位的工具。 学习书画音律,礼仪舞蹈,然后被送进宫中做女官。我进了尚仪局,有了第二个名字,南宫盈盈。 后来才知道,宫中还有一个叫作凤栖梧的场所。 资质一般的人,一辈子规规矩矩地做宫女,可能受尽屈辱,在后宫争斗的漩涡之中年华老去,而其中最出色的那些人,可以去凤栖梧,演习歌舞技艺,成为上.京城掌握朝中机要,甚至能左右政局的女官,而最吸引人的,莫过于,可以遇到能托付终身的人。 所以我拼命努力,想不断地为父亲提供消息,想协助虞大人的女儿,想证明我是有价值的,如果可以,我甚至也有奢侈的想法,能够找到可以倚仗一生的人。 在我拼命努力的岁月里,有一个意外。 那还是在我刚刚进到尚仪局的时候,年岁尚稚,对宫中的一切都心存好奇。 我偷偷跑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在花园深处,见到一个身穿白衣,清秀俊朗的少年,在花前一边烧东西一边垂泪。 他的娘死了。 “谁?” 他听到了我的声音,将我揪了出来。 只是一瞬的工夫,他擦干净脸上的泪痕,换上倔强高傲的神情,他年纪和我差不多上下,个子比小时候的我矮,抬头凝视着我,竟让我感受到了威严,我开始慌张了。 “如果敢说出去我就杀了你。”他威吓我道。 然后放开我,转身要走。 或许是对于强者的天然亲近,我对这个佯作冷漠,其实很重情义的少年颇有好感。 有些才能是天生的。并非我自夸,尽管我年纪很小,但在后宫的生存斗争还未正式展开的命运的最初,已经显露了我天然的才华。 “小哥哥,”我叫住了他,走上前去,“莫要伤心了,我,可以抱抱你吗?” 我拥他入怀,却不小心心口一疼,是被什么东西硌到了,他取出一只蝴蝶簪花,对我道歉。 “不要愧疚了,可不可以把这只簪花送我?” 我对他笑了笑,恰到好处地用上我那个年纪的女孩子所能做到的,最温暖的笑容,最柔和的语气。每次我露出这样的神情,像这样的撒娇,都能得到满意的回答,真是感激老天让我拥有这样的天赋。 可他却对我摇了摇头,抚了抚我的头,道谢后转身离开了。 那一天,我心口的刺痛,为我一生求而不得的悲戚埋下了种子。 那个少年,就是大萧当朝最早被封王的皇子,是年纪轻轻在民间就颇有威望的王皇后的儿子。 我告诉我自己,这个人是可以利用的人,可以利用他实现我的愿望,为我漂浮无依的前路寻一个归途。 可渐渐的,我已经忘了这个初衷,开始陷落进一场繁华而虚无的游戏之中。 我在凤栖梧的官员之间周旋,男人醉酒后的真言,酒席上嬉笑中潜藏的争斗,都进到我耳中心中,我欺骗自己接近梁王是为了父亲,可这个男人,却不知不觉中,得到了我所有最有价值的消息。 旁人眼中,我们俩自小结识,情义甚笃,我心中却清楚地很,对于他而言,我就和凤栖梧的美酒熏香一样,只是他前行路上的工具。 他永远、永远都不会沉沦其中,他野心勃勃,眼神坚毅,目的明确,深沉执着,为了一个目标可以忍耐一切他厌恶的东西,甚至能在他不喜欢的环境中一直能挂着微笑,显得游刃有余。 若不是我偷偷的,留心他所有的一切,怎么会发现在他天衣无缝地表演中,以袖遮面饮酒时,偶尔会有不经意的,一瞬间的蹙眉。 傲慢得可爱。 或许我越界了,如果能各取所需,不要贪求不属于我的东西,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但女人,到底是贪心的。 飞龙院的赛场上,见到那个女人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她是那只簪花的主人。 哪怕是最紧密的拥抱,会刺痛我心脏的,横亘在我和珩哥哥之间的那支蝴蝶簪花。 我细细打量着她,想看一看,我到底哪里及不上她。见到她的脸的一瞬间,我的挫败与自卑便撕破了我伪装了数年的春风得意的富华,我做的一切努力算什么? 没有精致的妆容,没有华丽的衣裙,没有诱人的熏香,也没有恰到好处的得体的表情,她慌乱无措地看着燕王,表达着最原始没有修饰的关切,透着一副不需要为生存做什么伪装的天然的单纯直爽,豪门闺秀的慌乱,体态却是天然的端丽文雅,秀丽逾恒的一张面容,微微蹙起的眉头,竟和珩哥有几分相似。 她有所有我费劲力气都得不到的东西。 残酷的现实,就像那支簪花,插进我的心脏。 我想我应该是恨她的吧,我报复性的用尽了后宫争斗的手段,去打.压她伤害她。 以至于在我终于嫁进东宫以后,还是不能满足。 明明已经有了一个,比我最初想要的,甚至好上许多的栖身之所,只要我安于此,便能平稳地享用一生富贵了。 可不知为什么,心中的空洞越来越大,有一种欲.望越来越强烈。 她是被呵护着的,从一开始,我就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后来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一次次证实罢了。 听东宫的下人说,珩哥哥曾经不止一次在嬉笑中警告太子妃:不可以对我动真心哦。 我想起在凤栖梧的酒席间,我曾不止一次地借着声色场所的虚荣喧嚣对他说:一定要给我真心哦。每每都能得到他热烈的回应。和其他男人一样,说起真心钟情,只要他想,演得如同天下第一深情之人。 男人,真的很有意思。可以对着不爱的人海誓山盟,却对着最爱的人假意疏远。我早就懂得了这个道理,还是甘心给自己织造一个梦境。 我一直以为,我是恨崔氏的,恨不得她死,恨不得她生不如死,过了许多许多年,我才明白,或许我恨的,是我自己,求不得,永远的求不得。 珩哥哥,感谢你,送我一场好梦。 第53章 番外02 红缦飘零烛影深 身为崔家的嫡女,从小我就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我娘一直教导我,生在我们这样的富贵人家,外人看着富贵荣华,令人羡慕,实则危机四伏,偌大的崔家大宅,每一颗宝石,每一丝金线,都是她步步小心、拼尽力气争取来的。 如果不能精心谋划,看看崔家可怜又可悲的姨娘,就会是女人的最终下场。 我娘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嫡出小姐,娘嫁给爹作夫人后,一直没有孩子。 爹又娶了姨娘,这才有了崔嵬和崔黛绾。 后来,我娘偷偷找了许多的郎中,请便了江湖术士,甚至找了番邦的异人,折腾了那么多年,终于怀上了我。 我娘说过,人只有拼命努力,才能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我的出生,就是这个道理最好的证明。 人间情爱全都靠不住,只有地位和财富,才是女人一生的保障。 因此,在崔家的时候,看到我那不求上进的姐姐,我打心眼里是厌恶的。 爹在朝中的地位,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出什么意外的话,爹的嫡女,要嫁给将来的太子,才能稳固他在朝中的地位,才能保住崔家今日的繁荣。 对于其他的家族来说,是否能选择对的前路,靠的是运气。崔家却不一样,崔家,不仅能左右朝廷的局势,还能在立储的大业上起到决定性作用。 可以说,九门提督推举哪位皇子,哪位皇子就离东宫正位更近一步。 三皇子刘昶为蓉妃所出,孝悌谨信,温润谦和,和我的长兄崔嵬相交甚好,也颇受父亲看重。我自小知道,这个人一定是我未来的夫君,也必须是我未来的夫君。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曾经,我对我的未来是毫无忧虑的。 我对自己婚姻生活的设想,就如我手上戴得那串芙蓉石串珠一般泛着暖霞色的富贵优渥。 直到一个谎言被.插穿,一个天大的谎言。 七岁那年,龆龀之龄,崔府为我大设宴席,庆贺我的生辰。那一年的席间,母亲给了我这串芙蓉石串珠。她告诉我,是父亲从三皇子刘昶那里得来的,他特意送给我庆贺生辰的。 直到许多年后,我看到梁王写给父亲的信。 里面写到了许多我看不懂的,繁杂的当朝政务,但在我能读懂的内容中,看到了令人心惊的东西。梁王对父亲的寒暄客套之中,顺便提到了崔嵬和翠黛绾。我惊慌失措地翻看父亲同他的书信往来,“”令郎崔嵬、金吾将军崔嵬、令爱黛绾、崔嵬之妹……” 每一封信,都是如此。 我哭着将芙蓉石扔在地上,将夫人引了过来,我问夫人是为什么。 夫人说,生在我们这种深宅中的女人,各个不简单,虽然翠黛绾装作不争淡薄,但平素里有长兄疼爱,崔嵬和梁王有很亲近,这些年轻的孩子里背地里不知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往。姨娘尚且好对付,夫人叫我,一定小心姐姐,不可以声张。 “不可以声张?”难道就这么算了,眼睁睁地看着她用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抢走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夫人告诉我,爹是站在“我们这边”的,梁王用这种方法暗示是没有用的,爹将来会让我嫁给他,这件事情翠黛绾并不知道,毕竟,那串芙蓉石这么多年来,是戴在了我的腕子上。 我生辰那晚,不管我怎么回想,都想不起来姐姐在哪,想必她是不在的,那个时候,全家好像并没有人在意她和姨娘。 她才是这串芙蓉石本来的主人。 说起来,我和夫人并没有动太大的心思,想到的那些法子全都没有派上用场,半路里杀出一个刘珩,先和父亲提亲,将翠黛绾娶走了。 梁王最终都不知道,他信中的那些问候,一次也没有达到过姐姐那里,或许他到死都在埋怨太子,埋怨太子的横刀夺爱,也是因为他埋怨太子,在封平的时候,才会想办法东山再起。 一定是这样的。 刚到封平的时候,我真的好恨,滚滚的黄沙,无边的大漠,荒蛮的北境之地,哪里是我这种肌肤细腻身子娇弱、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族小姐能忍受的。 但我依然抱有一线希望,因为梁王手下还有崔嵬,他在朝中依然有人脉。 当昶哥跟我说出“我无心与太子相争”的时候,才是我真正崩溃的一刻,我指着昶哥的头破口大骂,“你对我冷漠,心中没有我就算了,我也不指望你能给我什么温情,可是你这么不求上进,我这一辈子便毁在了你的手上。” 他脸上依然挂着一抹和煦的笑容,仿佛并没有被我的话激怒,对于他的这种反应,我一点也不意外,因为不在乎,所以不会生气,他从来没有在意过我。 他对精心谋划着打败他那势如中天的六弟并没有什么兴趣,反而对另一件事很积极,我清楚地很,他在想着什么。 太子妃跟随着崔嵬到封平来了。 毕竟夫妻生活在一个屋檐下那么久,我非常知道他在想什么,很清楚他的软肋,“不管怎么说,我姐姐因为是崔家的庶女,被从上.京赶出来了,看样子,她这个太子妃也当不成了。说起来,刘珩还真是无情。不过,凭你那点本事,也未必能保得住她。” 这句话,倒是终于说进了他的心里。 后来,翠黛绾被人带进了梁王府。 我不知道翠黛绾用了什么手段,就像她尚未成年时,就联合崔嵬,装作迷糊单纯地骗了两个皇子的信赖,到了封平王府,又被昶哥呵护。 可这是我的家,我才是这个家的主人,到了我的地盘,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差一点,差一点我就成功了,为什么她和她的孩子,仿佛才是梁王府后宅的主人。 不过,我依然没有放弃,因为我知道,我知道刘珩是什么样的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对刘珩是敬佩的,他或许与我有相似的地方,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可以用尽办法,只不过我想要的是富贵荣华,他想要的,是一些我看不上的虚无的东西。 翠黛绾早晚还会被刘珩带走。 只要昶哥没有失去斗志,他就依然有回到上.京的机会,而我,或许可以不用在这种不毛之地度过我最好的年华。 我对不起昶哥,我欠他一条命。 太子这个人,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任何手段,我的丈夫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昶哥输了,有上.京的士兵冲进我和秦艽住的宅子想要将我带走,我怎么肯依,当时的我满腔愤怒,我恨刘昶,恨翠黛绾,恨刘珩,更恨我自己,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努力得不到回报。 我抓乱头发,拼命地和士兵反抗。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我明明听了夫人的话,拼命努力,可是为什么,命运并不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反而是翠黛绾,凭什么可以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士兵被我抓伤了脸,哭闹地没有办法,只好告诉我是奉了崔嵬的命令,来接我回上.京的。 上.京? 崔嵬? 倒是忘了我这个哥哥了,他是姨娘的儿子,从小更疼爱翠黛绾,可是他颇有几分本事,面上我不得不敬他几分。 我可真是小看了他,原本以为他和我丈夫的命运捆绑在一起,刘昶一败,他只能一辈子戍边。 谁承想,最后带我会上.京的人不是昶哥,而是我自己娘家的亲.哥哥。 崔嵬说,能给我再找一个富贵人家,比在封平的日子好上许多。 我依然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可我怎么,开心不起来了?是了,我输给了翠黛绾,她的丈夫是太子,是将来的皇帝,天下还有比皇帝更高贵的丈夫吗? 我身份比她高贵,比她年轻,比她努力,原本能拥有比她更好的生活,到底是为什么,老天爷要这样对我。 我见昶哥的最后一面,是在监狱之中,崔嵬带我去看望他。 直到那个时候,我才忽然明白我最大的怨恨,到底是什么。 昶哥终于对我露出了温柔的神情,他满怀歉疚地说没有能给我更好的生活,他说,他想替我向姐姐求情,求得原谅,“因为我没有本事,害得你心中有怨气,可惜绾儿不能听我劝,不过她不会计较你对她做过的那些事……” 昶哥是知道的,他原来是知道的,我做的那些。 可他最终并没有怪我。 翠黛绾,到底是被人爱着的,被刘珩,被崔嵬,被昶哥。 就连一直让我拼命努力的夫人,在我嫁给刘昶之后,也从没有过问过刘昶对我的情感,只是不断地询问我,刘昶的大业如何了,能不能夺回太子之位。 她真的,爱过我吗?或许,我这个女儿,也只是她为了生存,为了地位,为了争荣夸耀而利用的工具罢了。 我问崔嵬,为什么崔黛绾命这么好,我的命这么苦。 崔嵬不说话,过了许久,问我是不是曾经想害死亲姐姐的女儿。 “她鸠占鹊巢,我也是为了生存。我这样做有错吗?” 崔嵬摇了摇头,“将军府,留不得你了”。 在崔嵬娶了骊阳公主后,将我送到了姨娘出家的道观,每日叫我吃斋诵经,反省我这一生的过错。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或许我会和昶哥在封平好好地过日子吧。 昶哥,我想要的,只是你的心而已啊。 第54章 番外03 浮生长恨欢愉少 范思源第一次见到上官仪,是在长庆楼的一场骚乱之后。 说第一次见,其实是范思源第一次正式认识他。想必在此之前,两个人已经是见过的,毕竟,上/京城里的这些贵/族公子,有几个没有去欣月楼玩乐过的。 只不过,一个在戏台上,一个在拥挤喧闹的观者人群之中。 范思源这辈子背负了过于深沉的仇恨,以至万事都不再放在心上,正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但那天的场景,他从来没有忘记过。 那是非常热闹,有些不寻常的一天。 他已经见惯了热闹,欣月楼每天都上演着上京城最浮华的热闹,之所以觉得不寻常,是因为遇见了让自己日复一日浮华无实的日子,起了一丝波澜的人。 让他觉得有意思的一些人。 身着金丝绸缎圆领袍姓于的公子在和其他几人解释着朝中局势,不过,这些事情,范思源一点也不陌生, “如今朝中有三大派系,其一是中书令虞泽忠,也是上官公子令尊的顶头上司,因为虞贵妃受宠,中书省又大权在握,虞大人门下党羽众多,是能左右朝纲的人物。其二吗,就是太傅项长卿,项老位列三公,虽说没什么实权,却是几位皇子的老师,圣上面上对他也是十分敬重的。其三,就是九门提督崔文弼。崔文弼当年镇/压关西定王叛乱有功,现护卫京畿城防,部下又多是军中大将,谁都不敢开罪。” 于公子夹了中间的一口蟹肉,“项老对燕王偏爱有加,如若推举,作为主力不在话下。”将筷子对准左边的蟹肉笑道,“虞大人嘛,是个老奸巨猾的狐狸,凡事不观望到最后,是问不出半句话的,见不到鱼儿不撒网,得不了好处不出手的主儿。”喝了一口温酒,又将筷子对准右侧的蟹肉笑道,“关键在这,崔文弼倒是把自己的闺女许配给了燕王,可惜是个庶女,已经很明显了,这是还记挂这当年那件事呢,莫说是要协助,只怕别人推举燕王,还要拦上一拦,我见金吾将军崔嵬和梁王刘昶走得很近,崔文弼敢这么玩儿,可就有意思了,搞不好再把虞大人拉过来,燕王那势在必得的一番劲头,可就全付之东流咯!” 范思源侧耳听着,微微一笑。那崔家的庶女被亲爹抛弃了,确实极惨,可未必不会因祸得福。毕竟燕王刘珩的性子他是知道的,还没有人,哪怕是权倾朝野的崔文弼,能让他娶一个不爱的女人。 燕王的心思深不可测。 他对滔滔不绝的于武陵兴趣不大,倒是一直笑吟吟地看着于武陵口中的上官大人,上/京的青年官员中有一个“朱门布衣上官仪”,想必就是他了。 之所以得了这么个称谓,是因为上官家三代袭爵以清正廉明为世人所知,而上官仪本人,又在无数倜傥潇洒的二世、三世青年官员之中,以宅心仁厚、为人正直而异于众人,体恤百姓,为人恭俭,被冠之“朱门布衣”之名。 范思源却不甚相信,在他心里,甚至不屑地认为,这不过又是一只心机深沉的青年狐狸罢了,前途无量,将来会变成官/场的老狐狸。 就在他打量着上官仪试图寻找到他的破绽的时候,一个醉汉不识好歹地在一旁出言不逊。 若是在欣月楼,他谁也不敢得罪,自然也有办法笑着和这等人周旋。不过此刻,他正饮酒饮到兴头,并不想被这横窜出来的野狗扫了兴致,便一巴掌甩飞了这醉汉。 “登徒子,你是不是又皮紧了……”倒没要他太费事,有个“英雄救美”的人挡在了他面前。 范思源又乐得自在地在旁边观察起来。他见这人背对着他,纤腰如柳,后颈的肌肤白腻光滑,耳后碎发隐隐遮挡着耳洞,分明是个贵/族小姐。 这顿酒,喝得也太值了。 范思源心中畅快,取出琵琶,唱念起来:“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试问醉饮放歌的人,又有谁不是藏了满腹的酸楚与哀伤,或借酒畅怀,暂忘烦恼,或以笑掩悲,放肆宣泄。 范思源半醒半醉间,见这些人各个心存着哀伤。 侠义心肠的崔家姑娘,深坐颦蛾眉,不知心恨谁。 朱门布衣的上官大人,不合时宜,一脸尴尬。 范思源提着酒壶凑近上官仪,打趣他道,“上官公子并没有饮尽兴,饮得不尽兴,便不能畅怀。”凑到他身畔,只见上官仪有些震惊地往后退了退。 于武陵道:“诶,范公子不必管他。上官家教甚严,他这个人尽会扫大家的兴。” 于武陵话音一落,上官仪面上一红,带着一丝尴尬和愧意地望着范思源。 范思源一笑,大概知道他在这群青年朋友中的角色和地位了,一面呢,人品极可爱,不过可不怎么讨巧,另一面呢,家世显赫,众人又不敢不讨好和亲近他。 范思源拍拍他肩膀,待要把酒壶拿走。 上官仪却按住他手腕,“这是你们家乡的葡萄酒?” 范思源点点头。 上官仪接过酒壶道:“多谢了。”自斟了一杯,帮范思源也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随即清了清嗓子,唱念道:“酒法众传吴米好,舞衣偏尚越罗轻。动摇浮蚁香浓甚,装束轻鸿意态生。阅曲定知能自适,举杯应叹不同倾。终朝相忆终年别,对景临风无限情。” 是刘梦得写给白居易的诗,上官仪年纪轻轻,倒是一派少年老成的样子。 范思源听他唱得好,情之所至,便对他举杯一饮而尽,心中暗暗想道:“范某乃一伶人,虽从不以身份高低断人品性,但到底世人眼光如同利剑,此人家世中正清白,日后得知我身份,若能不弃结交,果然是浪荡子弟中难得的真丈夫。”便回应了方才他那杯自饮。 范思源第二次见上官仪,是在太后大寿后不久。 彼时,他已经知晓了翠黛绾就是太子刘珩的正妻。恰逢绾儿去欣月楼拿了许多的金银珠宝,要抚/慰受伤的欣月楼众人。 可以范思源根本不敢见她,只是在暗中偷偷看着她,看着她满脸焦急,满脸愧意,如果她知道了自己一直联合丈夫在欺骗她,会是什么反应? 范思源叹了一口气,随即放弃了,每次遇见愁事,他就宽慰自己,想这许多也是白费心思,自己反正也活不了多久,这次又失手将刘珩上了,日后也是一个死,报了家仇,这世上不知还有多少人会记得自己。 可惜崔姑娘一直将她当成挚友,此生的愧意,只怕要带进坟墓里去了。 范思源见翠黛绾为了刘珩的伤势情绪低落,怕她出事,悄悄随着翠黛绾到了长庆楼,看见了她悄悄躲进酒楼的雅阁在监视别人,原来是上官仪等人,在逼/迫梁王。 “不知崔姑娘见识了刘珩做事的手段,还会不会那么眷恋他。如果认清一些,产生了惧怕,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范思源一边想着,却在暗暗观察上官仪。 上官仪吞吞吐吐,简直快要结巴了,他这样的人,肯定以为立嗣是能者居之,应该光明正大地争,这想法虽然幼稚,倒也可爱,让他暗地里威胁梁王,实在是难为了人。 范思源看着一会儿,见翠黛绾无事,便安心地走了。 谁知,过了不到一个时辰,上官仪就找上门去了。 一身正气地站在欣月楼门口,知道的以为他是来找人,不知道的,见他这么一个眉清目秀人品端正的青年官员站在那,以为是来查封戏楼的。 果然,欣月楼的杂役战战兢兢地问他:“大人有何吩咐。” “你们这有没有一个姓范的公子?” 那杂役脸色陡然变了,“啊,吓得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你要找他,”他上上下下打量着上官仪朴素地穿着,怎么看都像是个两袖清风没捞到过油水的小官,“头牌……也不是谁都能见的。”那仆役转身就要走。 上官仪却拉住了他,上上下下将自己身上能掏出来的银子都给了他。 杂役摇了摇头。 “让他进来,这位是我的朋友。”范思源对这着上官仪笑了笑,只见他神情窘迫,面上一红。 范思源帮他倒了酒,“原来上官大人认识我?什么时候知道的?” 上官仪不回话,只是将酒一饮而尽。 范思源帮他倒了一杯又一杯,直到他脸颊通红,视线恍惚,停住手道,“好了,就没了,你的钱不够了。” 上官仪解下自己腰上的白玉佩送进他手里,“给,抵酒钱。” 范思源收了玉佩,却摇头笑道,“这也不够”。 上官仪叹了一口气,终于缓缓地说道:“从我们第一次在长庆楼饮酒的时候就知道,于武陵他们都认出你来了,还嘲笑我见识浅,其实我也……第一眼就认出来了。上/京城怎么会有长得像丰宜奴的公子呢,没有。这样的脸,不会有长得像的人……” 范思源呆愣了一下,随即忍不住捧腹大笑。 上官仪却笑不出来,“范公子,告诉我实话,我真的傻吗?” 范思源知道他是为了伙同于武陵等人协助燕王暗中逼/迫刘昶的事心中难受,想宽慰他几句,但实在忍不住想逗他一逗,便拍了拍他肩膀,点点头笑道:“的确”。 果然见上官仪将头埋进臂膀之中,简直快要哭出来了。 范思源又是忍不住一番大笑,“不过,这样的傻,并不惹人讨厌。” 范思源将盛葡萄酒的夜光玉盅放了一只在他眼前,又叫人拿了一壶封存好的葡萄酒,对上官仪笑道:“承蒙抬爱,如果上官大人不嫌弃,这壶酒,和酒器,就送给你了。” “不是说酒钱不够?” “今天的不够,以后的够了。” 范思源死的时候,刘珩答应帮他除去崔家的势力,而他的朋友翠黛绾,似乎并没有因为被欺骗而恨极了他。 对于生性洒脱的人来说,死并不可惧。 在倒在泥土中之前,他的脑海中闪过一生中遭遇的人和事,曾经的家人,故土,崔家妹子的信任,还有,还有一个人…… 还有一个人,没有来得及告诉他自己的底细。如果有机会,多想亲口嘱咐他一些话,“辅佐刘珩没有错,这个人不是池中之物,日后定能成大事,论谋略才思,也是你们大萧之福。可他为人冷漠,手段残酷,除了他最看重的东西,他人的性命未必被放在眼里,要当心自保,上官大人。” 他算是什么呢,挚友?可他连自己的底细也不知道,过客?却会在这一刻想起他…… 可上官仪是知道的,作为太子刘珩最信任的几个门客之一,对于欣月楼的财源流向,胡人刺客在推/翻奸/臣崔文弼的过程中所起的重要作用,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上官仪常常自责,常常抱愧,对被当作棋子的范思源,对被蒙在鼓里的太子妃。 范思源永远也不会知道,在他死后一年欣月楼的废墟之上,重建新的楼阁之前,有一个木讷寡言的人提着一壶葡萄酒,拿着夜光玉盅,对着欣月楼的一片焦土彻夜长谈。 饮到兴处,放声唱道:“酒法众传吴米好,舞衣偏尚越罗轻。动摇浮蚁香浓甚,装束轻鸿意态生。阅曲定知能自适,举杯应叹不同倾。终朝相忆终年别,对景临风无限情。” 这世上心有所顾者,没有一个不孤独。 第55章 番外04 月轮西沉晓寒侵 现在仅仅是初秋,天气并没有那么寒冷,白日里的阳光甚至还残留着热毒。 但阳光照不透这里,崔嵬此刻只感受到了彻骨的寒气。 大理寺的天狱之中,累月关押着全国的要犯,盘旋不去的戾气和犯人临死前的哀怨,森森寒气沁入了牢房的黑铁中。 令人肌肤发冷,心里打颤。 饶是崔嵬这种阳气十足的统军将领,行至此处,也是忍不住蹙眉。 他来看望行刑前的梁王。 崔嵬心头一紧,梁王从小过得是锦衣玉食的日子,从来没有吃过苦,封平的气候虽然严酷,但梁王府也是锦绣之家,落魄到今日的地步,实在令他心有不忍。 “崔嵬?” 倒是刘昶先喊了他一声。 崔嵬回过神来,打量着梁王。只见他依旧是一袭白衣,眉目清秀,高华气派,只是比从前清瘦了许多。 “其实,”崔嵬近前一步,急切地道:“只需要跟太子低个头……” “你我相识这么多年,我待你如同异姓兄弟,现在何必来说这个话?”梁王打断他道。 崔嵬一拳打在天狱的石壁上,闷沉的一声,墙面上印出了血渍。 “梁王恨我吗?” 梁王看着他笑了笑,“这些日子我常常在想,想我们小时候的事。人到临死之前,很多事情会看得非常明白。我以前不懂这个道理,现在想想,或许是因为心中没有了一切欲.望,便能拨开云雾,看清事情的真相。 “我在想,对于我们的命运,到底有几成把握在我们自己的手上,你,我,还有太子。 “从崔文弼选择我来作为稳固权势的棋子,我就已经走上了这条不归路,从父皇疑心定王,命崔文弼去当这个坏人,‘剿灭’叛军,冤死了珩儿的舅舅王丞相,珩儿的命运,也已经注定了。而你呢,作为崔家的独子,很聪明地选择了我们当中的胜者,珩儿能够放你一条生路,已经出乎我所料,想来,也是情理之中。不过,我们两个,是注定不能共生的。二.十.年一个轮回,如今,这个坏人,由我来当。珩儿杀我,名正言顺,也免得世人再有非议……” 崔嵬露出一个痛苦的神情。 梁王拍拍他肩膀,苦笑道:“你是我的好兄弟,我输给了珩儿心中所爱,如今,连好兄弟也追随他而去了。事到如今,死我已经不怕了,只是这一点,我还是嫉妒他啊!” “太子妃的病怎么样了有没有记起从前发生过的事?” 崔嵬点点头,“绾儿的病是人.祸,查出来是在封平的时候,被梁王妃设法下了药。太子近来也生了一场变故,好在问题不大,现在已经性命无碍。他们夫妻二人,经历了那么多灾.祸,总算能平静一段日子了。只是,”崔嵬从怀中掏出一样物什,交到梁王手上。 “有一件事,我觉得还是应该让你知道。” 刘昶接过一串泛着莹润光泽的芙蓉石手串。 “当年的情意,并没有传递到该收到的人那里。不过,也怪不得王妃。家父和夫人,他们很看重梁王,梁王是知道的,这才有意撮合梁王和我二妹妹。” 刘昶回忆起少年时的一幕幕往事,顿觉缘来缘去,皆由天定,真是半点都勉强不得。 刘昶的母亲蓉妃体弱多病,常年服药,刘昶幼年时也身体孱弱,惟愿能有家人常伴,故而自小孝悌和善,对于权术没有兴趣钻研。 蓉妃殷氏出身书香门第,家中背景不深,却备受圣上恩宠,年纪不大便被封了妃子,自然招致怨恨妒忌。蓉妃生性活泼自.由,不愿受人约束,常常扮作男装,飒爽英姿,陪同皇帝一起出游,皇上也不以规矩多束缚她。 此番宠爱,因福生祸,后宫嫔妃常有非议,加之蓉妃家世卑微,本人又无甚城府,在后宫之中处处被人挤兑欺侮,因而疾病加身,心中郁结。 蓉妃重病以后,颜色憔悴,圣上初时还能体贴照怀,然而没过多久,就宠上了中书令虞泽忠家的女儿,虞贵妃家世雄厚,有所依仗,年轻貌美,又心思技巧,在后宫之中网络了一派势力,蓉妃的处境更加艰难。 时刘昶在南书房上学,和崔文弼的儿子崔嵬相交甚好,崔嵬其人侠义正直,有话直说,深得刘昶的信任。 一日放学后,刘昶见崔嵬站在阶前,昂首远眺,眉头紧锁,不得开怀,便问他道:“崔嵬,你年纪轻轻,怎么做出这么一副老夫子的样子,可是心中有所烦扰?” 崔嵬摇摇头,又点点头,“烦扰倒也算不得,告诉三殿下一件事,一定替崔嵬保密。” 刘昶笑了笑,一脸不解地望着他,没想到有话直说的崔嵬也有见不得人的事。 “我家姨娘.亲生的胞妹,我想带她带南书房来玩……” 崔嵬慌忙堵住刘昶的嘴,见他意料之中的一脸震惊,小声解释道:“我家妹子命不好,生下来就体弱多病,夜里多梦难寐,常常要喝药才能入睡,偏又是个姨娘生的,我家姨娘是个最能生事的,平时就遭尽了人的白眼,她手中没理,我也帮她不得,别人不敢惹我,不好惹姨娘,净拿我妹子出气。好在我妹子心思单纯,活泼爱玩,没因这些人的欺侮自苦,她磨了我好一阵,要跟我到官学里来见识,这哪是可玩笑的,我便没应她。” “别人倒还罢了,求你却难,崔家妹子当真可怜。”刘昶笑笑,他知道崔嵬藏不住事,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 崔嵬又道:“我家夫人有个嫡出的二妹妹,这月下旬就要生辰了,可气的就在这,夫人怕姨娘闹.事,想着法子把姨娘支开,可我大妹妹一个小孩子又有什么错,每次家中宴席,我父亲政务繁忙不过问这些事,夫人却故意冷落大妹妹。初时我年纪小不懂这些,现在想来,越发可气。” “她若想来玩,又有什么难的。你让蚍蜉告病两天,让她扮作你的一个书童,带她出来散散心,每日同那些坏了心的丫鬟婆子呆在一起,本没有病,也要闷出病来。” “白白.嫩嫩的女娃娃,扮成书童又能瞒过谁,让我……再想想。”崔嵬依然不放心。 “我娘也常常扮作男装,这有什么好稀奇的,若出了事,我替你瞒着便是了。” 自此以后,崔嵬常常和刘昶提起自家妹妹。 “绾儿记性不好,我前几日才同她说过的话,再提起时却忘得干干净净。明明没有发生过的事,只因梦里梦过,她却当成真的……” “我听人说,是有这样的小孩子,因为心思太干净,前世的事便没有忘,做梦也好妄想也好,总之能记起来,我想我大妹妹常跟我说梦中发生的事都是真的,或许是有道理的……” “这丫头今日被夫人在我父亲面前胡乱编排,还一派天真的去父亲那里玩闹,被我父亲一把推开了,夫人怎么那么坏……” 每当这个时候,刘昶就会安慰上他几句,“自古妇人心难测,你这个长兄,多护着一些她才好。”其实心中却想着蓉妃的处境,深知崔嵬的无可奈何,感同身受,心中难过。 后来,崔嵬不提起翠黛绾的时候,刘昶还会主动问起,“今日大妹妹被你家夫人欺负了没有?” 刘昶虽未与她谋面,却渐渐在心中挂念起来。 蓉妃手上常年挂着一串芙蓉石的手串,这个颜色是她最喜欢的颜色,蓉妃说过,人心难测,命理难说,惟愿能在一片泥淖之中,如同手上的那串芙蓉一样,心思干净,玲珑剔透。 所以,刘昶一直记得,芙蓉石能护人心。 刘昶可怜崔家妹子,想着她在崔嵬的二妹妹生辰之日,还要被家中的妇人们百般刁难,便在与崔文弼往来书信时,送了一串芙蓉石给崔家妹子。 一来,是想崔文弼对自己毕竟有几分忌惮,能对女儿上一些心;二来,他十分清楚自己将来的命运,和崔家的牵绊,因此崔家妹子年纪虽小,自己照怀一下,不但不逾礼,还显得对崔文弼的一番打算心领神会。 崔文弼见了那串芙蓉石,便知晓了刘昶的用意。他想刘昶特意将这串手串送给大女儿,而不是崔红缦,想必是崔嵬的主意,崔嵬平时话少,主意却不少。 崔文弼见到书信,冷哼一声,“这几个孩子,以为谁说了算?”没错,刘昶能不能当上太子,要娶谁的女儿,都要他说了算,就连娶他的哪一个女儿,也必须他说了算。 后来,崔嵬终于还是听了刘昶的劝,偷偷带他大妹妹出来散心。 翠黛绾扮作书童模样,装模作样地在刘昶面前说话,惹得他心中一阵发笑,忍不住想:“我早就认得你是谁啦!”却只是微笑着对她点头。 这古灵精怪的天真样子,倒和他的母妃蓉妃身子尚健时有几分相像。 翠黛绾一边打量着南书房的装潢,一边看着学生们写的功课,走到刘昶身边,呆呆看着他的字,半天不走路。 “墨干了,还不收吗?”刘昶强忍着笑意提醒她。 翠黛绾慌慌张张地打量了他一眼,“写得真好,”仿佛很珍惜,将他的字仔仔细细收了起来。 翠黛绾来南书房的日子不多,但不知怎么,在刘珩面前露了馅,刘昶知道能同她见面的日子不多了,还有几分惆怅。 刘昶正在气自己六弟话多,只见翠黛绾一头撞进自己怀中,两只眼睛一眨一眨,慌张地如同一头小鹿,刘昶心中一酸,对她道:“没猜错的话,明日蚍蜉的病就该好了,也再见不到你这书童了吧。” 见她被自己的话吓得不轻,刘昶想着该怎么安慰才好。 她却咧嘴笑笑,“承蒙关照,后会有期。” 好一个后会有期,谁料再会时,已是物是人非,你已嫁作他人妇。 芙蓉石能护人心。刘昶的一片心意,却全都付之东流。 不久以后,蓉妃便病逝了,只剩刘昶孤零零的在世上。 生在帝王家,半点不由人。刘昶对着天狱冰冷的石壁,暗自感叹,自己生性与人和善,后来,却不得不多做算计,最想与家人共守温情,却手足相残,亲朋背离。 “娘,儿子不孝,活着的时候让你受尽委屈,护不得你,如今,就要去泉下陪你了。” “娘,这么多年了,争夺皇位实非我本愿。我在这世上,半点由不得自己,但是,我的初心,从来,都没有变过。”他攥着那串玲珑剔透的芙蓉石,挂着温柔和煦的笑容缓缓地说道。 第56章 番外05 芙蓉帐中结红巾 在权势中心的有两种人,一种对波云诡谲的局势疲于招架,一种掌控全局俯瞰一切。 刘珩属于后者。 少年有为,春风得意,他却从未有过一丝的侥幸与懈怠,他知道,错走一步,便会坠入万丈深渊。 这个世界上没有偶然,有的只是必然。 直到他脚底沾满了鲜血,提着剑杀出重围的时候,一股极致的苍凉,对孤独的恐惧袭来,令他不免战栗。 褚少姬的利刃刺入了他的身体。 刘珩感受到了刀尖的冰冷,但对忽然而来的袭/击,却有几分意料之中的淡定,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偶然,有的只是必然。 “珩哥!珩哥!” 翠黛绾一声声急切的呼唤传入刘珩耳中,他可以听到,却没有力气睁开眼睛,沉沉睡了过去。 为了权势不择手段,心狠手辣冷漠无情? 不,不是这样的,翠黛绾摇了摇头。 开始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想刘珩的。长年累月的相处,亲密无隙的夫妻生活,最能看清一个人的本心,刘珩这个人,是生性热情的。 可这些生在皇室的人,甚至生在官宦人家的子女,注定会被卷入权势争斗的洪流之中,能够选择的,只有活下来,还是被狂风巨浪销骨噬魂。 翠黛绾用了整整一世的痛苦怨恨,在临死前懂得了这个道理,看到了刘珩对余生孤寂的终极恐惧,懊悔再无时日挽回时,命运的车辙倒转,给了她重生的机会。 看到了丈夫对崔家的手下留情,看到了他冰冷盔甲层层包裹下的柔软内心,却无奈被命运推动着向前,一次次错失释疑的机会,逃过了虞泽忠的政/变,逃过了刘氏兄弟封平城楼的对峙,却又眼睁睁看着褚良娣一把利刃刺入他的身体。 命运是如此地吊诡。 世人都说,人在临死之前,过往会在眼前盘旋。 刘珩这辈子不止一次濒临死亡,事后他都能笑着自嘲一句“我罪有应得”,但每每回忆起来,似乎都历经了熟悉又陌生的另一番人生。 他曾经几度噩梦,梦到与妻子之间横亘着无法填平的怨恨的沟壑,生死诀别而无力回天。还好醒来后,发现依然有漫长的岁月可以浪费。 许多年后,翠黛绾嬉笑着提起当日的场景,心有余悸。 “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或许很难令人信服,但是确乎是相信命定论的,”刘珩对翠黛绾道,“我这半生中遇见的很多场景,都极其熟悉。在我遇险濒死的时候,曾经见到过我们在封平的城楼上生死诀别的场景,我曾想过,如果我任由我娘的教导,最后的结局,不过如此,但当我真正梦见的时候,发现这种感觉,比死亡,比失败,更加令人恐惧。” 刘珩和自己的孩子们描述已逝的王皇后时,不吝赞美,塑造出了一位人在深宫,得体端庄的美丽皇后。 但却像一只受伤的野猫一样,一边颤抖恐惧着,一边舔侍伤口,向翠黛绾描述了一个真实的母亲。 “自我记事起,我娘就告诉我,将来我是要当上太子的人,不可以肆意欢笑哭泣,必须学会隐藏自己的本心,就像……她那样。说起来,我娘很少表露过对我的关爱,对父皇也一样,一直冷冰冰的。从前我一直想,她是心存怨恨的,毕竟,父皇是为了拉拢王氏在朝廷中的势力才娶她为妻。可到底是母亲生性冷漠的性子给她带来的悲剧,还是深宫风霜催逼的严酷催生了她的冷漠,我却看不清了。 “皇后生病,我忧虑母亲,却被她一顿责骂,她告诉我,不可以过多的表露自己的情绪,哪怕是同最亲的亲人。在我不到十岁的时候,从宫里的嬷嬷哪里得来了一只狸花猫。我养着那只猫,却一直担心母亲不高兴。母亲容忍我养了它一段时间,见我与它日渐亲密,便将我房/中所有下人叫在一处,当着我的面,命人将那狸花猫用石头砸死。 “‘你很喜欢它吗?’母亲问我。我流着眼泪,慌慌张张地不知所措。‘珩儿,平日里我对你的教导全不记在心上,今天这个教训希望你能牢牢记住。这只小畜生,是被你害死的。娘跟你说过千万次,你将来,是要当太子的人,不可以表露自己的情绪,不可以对这样的东西产生情感。记住,娘是为了你好,不要等到被人牵扯得大业不成,横祸丧命的时候才想起娘说的话。’直到我娘临死的那一刻,狠狠攥着我的手,教育我这样的话。 “以后的岁月之中,我的内心不断挣扎,压抑本性,牢记娘教导的话。我曾想,娘对我心存期待,是为了让我变成强大的人,强大到可以守护亲人的人……” 哪怕强大到权倾天下,提起幼年的经历,无情冷漠的母亲,依然会被绝望的情绪覆没。但他却没有活成王皇后想要他变成的样子。 “人的本性,是很难改变的,”翠黛绾拉住他的手道,“珩哥,从前你体贴我在崔家被人冷待,一直给我最优渥的生活,我却未曾过问过你在宫中的生活,对你的了解,甚至及不上已去的南宫昭训,也因此横生误解,对你怨恨。我不能说,敬仁皇后的话是错的,但你没有变得冷漠无情,我一直,都能感受的到,心中也是喜欢的。” 提起南宫昭训,刘珩脸上倒有一丝尴尬,想起当年所做种种,一边为了太子之位八面玲珑不择手段,折磨疏远翠黛绾,一边又对她天生亲近难抑关怀,想要给她最好的生活。 他解开自己的腰带,同妻子的系在一起。 翠黛绾知晓他的意思,对这一幕也并不陌生,只是时空轮转,命运的车辙暗自发生了偏移。 这个世界没有偶然,只有必然,必然来自于人的本性,流淌在人的血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