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抱错的豪门少爷重生了》作者:江色暮   文案:上辈子,钟奕到死才知道,自己本该是唐家少爷。   当年唐家尚未发家。一间产房,两个男孩命运互换。   钟奕自小没妈,被骂着“野种”长大。   一路跌跌撞撞,艰难向上。   多年过去,他终于遇到自己的伯乐,生活慢慢变好。   可得知抱错真相的假少爷却不放心,要害死他。   一场车祸,重回十年前,大学刚开学。   伯乐池珺和上辈子一样,第一堂课坐在钟奕旁边。   池珺逗他:你叫钟奕?我中意你的“中意”?   钟奕:是,我中意你。   池珺:……???   CP:钟奕x池珺   (重生/冷静自制/复仇攻x看似纯良/实则???受)   又名:《趁意》   内容标签: 强强 重生 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钟奕,池珺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重生   钟奕又做梦了。   他回到海城高速,手上握着方向盘,明白:池珺从京市回来,自己要去接机。   此刻尚是凌晨,按说钟奕无需这样操劳,接机一类小事完全可以交给助理。   但今日是个例外。天亮之后,盛源就要召开董事会,池珺去京市也是为这个。他要和分公司的董事们谈判,争取对方手中的票数。   在京市分公司掌权的,多是在盛源干了二十年以上的老人。用池珺的话来说,那根本是一群贪婪的豺狼,总想从总部撕下一块肉来。前些年,有池珺的父亲压着,又有池珺母家在政界的关系在,多方制衡,是以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如今,池家一盘散沙,豺狼们便一拥而上。   若无其余内忧,池珺不介意大动干戈、与分公司的董事撕破脸皮。   可眼下不行。   董事们大约也明白这点。故而豺狼重新披上人皮,从猎场回到谈判桌上,试图拿捏住池珺。   池珺在微信里和钟奕含糊提起,说他被一群老东西用车轮战术对付。对方刻意打乱他的节奏,刚从这边出来,那边就打电话相邀,各样条件层出不穷。池珺不仅费尽口舌,连休息时间都挤不出。   表面和和睦睦,可细究起来完全是审犯人的架势,誓要从池珺这里扒下一层利益。   老东西们都知道,等池珺迈过如今的坎,便再遇不到对方这么好说话的时候。   池珺一面防备,一面斟酌深浅、与董事们细谈,看似冷静,实则被搞得头痛欲裂。   后来想想,这群人大约早被旁人许了什么好处。然则逐利才是商人本色,如果池珺与钟奕能拿出更好的筹码,他们当然愿意重新站队。   和钟奕说起时,池珺很轻描淡写:“五个董事,三个说会考虑,一个明确表态改投咱们,最后一个没什么声,恐怕拿不下来。”   钟奕与他相识十年,起先是池珺的下属,到现在,两人成了合伙人。池珺虽不提,但他能听出来,好友话语里暗藏的疲惫。   可池珺没时间休息。   副驾座上放着整理好的文件夹,电子版已在前天发给池珺。   钟奕心知肚明,好友定然没功夫细看。他来接机的目的也在这里。从机场到盛源,有两个小时车程。池珺所乘的飞机六点降落,董事会将于九点半召开。这段时间,足够他和池珺把目前的形势再理一遍。如果一切顺利,池珺还能小憩片刻。   钟奕很客观,想:他家里……还真是一团乱麻,太糟心了。   一堆不在同个户口本上的兄弟姐妹,此前没几个冒头,如今池珺父亲一倒,却都争先恐后地跳到台面上。   大部分不足为虑,偏偏还真有几个能成事。   ……不过说到“家里”的麻烦,他这边的情况,恐怕和池珺半斤八两、甚至更胜一筹。   此前,唐家人几次接触,都被钟奕不动声色地避了过去。   如果落魄也还罢了,可钟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能和唐家人同席商谈。他完全不觉得自己有必要“认祖归宗”,又不是缺爱的少年,唐家也显然舍不得自己亲自养大的儿子,几番惺惺作态是给谁看?   偶遇唐怀瑾的那次,更是给钟奕敲响警钟。   唐怀瑾在唐家近三十年,唐家正是在他成长过程中发的家。从小到大,唐怀瑾的吃穿用度都是同龄人中最好的。长大以后,还读了海外名校。   看上去文质彬彬、温文尔雅,面对钟奕时一脸笑容。   可钟奕却从这层表象之下看到了唐怀瑾暗藏的不甘。   想到这里,钟奕有点头痛。他此前并非不曾树敌,可没有哪次像现在这样,根本说不清。   大半夜的,高速上没什么人。除了钟奕,只有偶尔驶过的几辆货车。   窗外一片夜色,还有一路绵延向远方的灯火。在黯淡夜幕之下,灯火如同一条身披璀璨的龙,在夜色中畅游,劈出一道瑰丽银河。   开着开着,钟奕想:我好像忘了什么。   他陷入苦思,没有留意从后方冲上来的车子。很快两车相撞,巨大的冲击力让钟奕胸腹内脏几乎移位,耳边一片嗡声,车子在高速路上滑行出数十米远,安全气囊猛然张开。钟奕喉间一甜,眼前昏暗,终于记起自己所忘记的事。   他明明已经……了。   钟奕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有人停在不远处,惊慌失措、嗓音颤抖,说:“撞上去了,还没有死。”   然后是一个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的声音,带着细微的电流声,在寂静夜色中无比清晰,温和道:“那条路上的监控坏了。”   钟奕嗅到自己的血味,还有汽油的刺鼻气息。惊慌失措的家伙又开口,但钟奕意识昏昏沉沉,完全听不清对方说了什么。记忆的最后,是一片火光,还有车子轰然爆炸的声响。   他甚至闻到了皮肤上的焦糊味。   再然后,在身体的剧痛中,意识猛然一黑。   ……   ……   像是在无尽的深渊中下坠。   或许只有短短一秒,可钟奕却在烈烈燃烧的火焰中,看到了许多过往。年少时被“父亲”打骂,有关切学生的老师见到他手臂上的伤痕,心生不忍,可报警也不能帮到他。到最后,老师无可奈何,对他说:“现在还是义务教育阶段,我们会给你出生活费和学杂费,但日子是你自己过。想离开这些,要靠你自己。”   几个老师加起来,每人每月出200块,让钟奕安然读完了初中。   他的成绩果然很好,顺利考上海城一高。由于分数实在优异,一高减免了他的学费。他离开那个酒气熏熏、毫无生气的家,搬入宿舍,想:还不够远。   他惯爱独来独往,只是“学霸”两个字天然带有光环。即便钟奕性格冷淡,可班上同学仍爱与他搭话。   他渐渐发觉,原来世上不止有一片灰暗。   再长大些,钟奕考入京大,如愿离开海城。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去,可在大学里,他遇到池珺。   池珺是他的伯乐,是真正带着钟奕从过往的一片泥沼中走出的人。如果没有池珺,钟奕兴许也会成功,但一切会困难许多,他的人生也将截然不同。   池珺与钟奕同班,两人宿舍相邻。起先,钟奕只知道池珺家境不错。宿舍里有人讨论,说起池珺那件看起来普普通通的T恤,一件就要五位数。说话的人语气里带着难言的羡慕,可说不上妒忌。池珺性格很好,是那种和周围所有人都能打成一片的人,哪怕不喜欢他,也不会觉得他讨厌。   钟奕已经不太记得自己和池珺是如何走近的。不管怎么说,两人成了谈得来的朋友。   毕业时,池珺问他:“钟奕,我要回海城,你愿意来帮我吗?”   钟奕想了想,回答:“我要考虑一段时间。”   池珺笑了下,手边有酒,他举起一瓶,与钟奕碰杯,说:“好啊,想好之后告诉我——别有压力,不去也没关系,”他隐约知道,钟奕与家里的关系不太好,但不曾细问,“盛源在京市有分公司,不过我在这边不太能说上话。或者你自己单干,我来当你的投资人。”   钟奕看着他,微微摇头,想:他不知道,钟文栋已经死了。   死在家里,身畔是一堆酒瓶,像是一滩烂泥。   一周后,钟奕回复:“好,我和你回去。”   那之后,是两人携手并进、驰骋商场的六年。   池珺不是做善事。最初,他只把钟奕看做能信任的同学、可以做事的助理。可到后面,他慢慢发觉,让钟奕做助理,完全是大材小用。   从负责一个项目、到管理一个部门。五年后,钟奕成了盛源的二把手。真正与池珺平起平坐,则是在第六年。   两人相识三千余天,足够钟奕知道许多事。譬如池珺家里的情况有多么糟心,让池少宁愿带一个同学回家上任,都不愿用父亲留下的老人。再譬如池珺的舅舅前些年在京市做到高位,于是人人都让池珺母亲三分。可在后面,池珺舅舅在政`斗中落败,一切洗牌——   这之后,则是钟奕自己的事。   从小到大,钟奕对“父亲”钟文栋的印象,只有:那个整日醉醺醺的、会打妻子,在妻子跑掉之后转而打儿子的男人。   他对于钟文栋的记忆已经很模糊,脑海中唯一清晰的画面,还是对方拿着酒瓶子,面目狰狞,管自己叫“野种”的样子。   钟奕曾觉得这就是实情。户口本上,钟文栋是AB型血,“母亲”是A型。两者结合,怎么也不可能生下一个0型血的儿子*。   可在大学毕业六年后,有人找上门,告诉钟奕,当年产房中,有另一个孕妇。   兴许是护士的失误,兴许是其他缘故。出院时,两家抱错了孩子。   钟奕的确不是钟文栋的儿子。可钟文栋的妻子、那个钟奕叫了数年“妈妈”,如今已经对之毫无印象的女人,也没有出轨。   初闻这个消息时,钟奕只觉得可笑。   ……   ……   意识继续下坠。   某一刻,钟奕福至心灵,记起那个说“监控坏了”的声音,自己在哪里听过。   当时,对方自我介绍:“你好,我是唐怀瑾。”   一片漆黑的宿舍中,钟奕蓦然睁眼。   他坐起身,眼神慢慢有了焦距。在窗帘透进的薄薄月光里,分辨出屋内摆设的轮廓。   梦里的爆裂声与交谈声犹在耳边,但那已经是过往。   钟奕下了床,走到阳台上、洗手池边。   身后是几张架子床,有舍友翻身的响动,时高时低的呼噜声,还有含糊不清的梦话。   钟奕拧开水龙头,手放在水流中,接住一捧水。   他微微弓着身体,将这一捧凉水,泼到自己脸上。   冰冷的水温将钟奕彻底拉回现实。他喉结微微颤动,随意地抹了把脸,看向窗外。   暖色的路灯下,是寂静无人的小道。等到明天天亮,这里就会聚集起一身迷彩服的学生。   白天里,钟奕也是其中的一份子。   这会儿是九月初,刚开学。作为大一新生,他正在军训。   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可事实就在眼前。   钟奕重生了。   他不再是盛源的负责人“钟总”,而是京大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学生。   与上辈子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这一次军训期间,钟奕连着做了一礼拜关于自己死法的噩梦。 第2章 池珺   整个军训期间,钟奕都没见到池珺。   对此,他有点遗憾,更多的是释然。   原因无他,钟奕对池珺实在过于熟悉。这样的熟稔很难隐藏,贸然接触,池珺兴许会起疑。   与其他同学的交流倒是无妨。上辈子,大学毕业以后,同学们各奔东西。往后六年,钟奕与老同学们都没什么联系。   班长组织过几次同学聚会,可人总到不齐。   其中一次恰巧赶上钟奕与池珺到京市出差,两人应邀前往。当时毕业日久,同学们之间的差距开始显现。在学校里,池珺于大多数人来说是那个性格开朗、与人友善的同班男生,可到聚会上,却成了众多老同学递名片的对象。   原本不算熟悉的女同学也来搭话,面上画着精致的妆容,问池珺与钟奕:“你们是大忙人呀,之前在学校,钟奕就总和老师一起做项目,池珺就更忙了,大三大四根本见不到人……现在事业有成,个人问题解决了吗?”   钟奕笑一笑,风度翩翩的样子,说:“还是事情太多,就不耽误别人了。”   池珺比他更擅长应对这样的场面,弯一弯唇,一切尽在不言中。   女同学遗憾地看着他们。下面,有人宣布自己即将结婚的消息,众人的焦点便被转移。   而在那之后,池珺与钟奕再没参加过此类聚会。   时间拉回现在。眼下,一伙儿学生看彼此时仍是半个陌生人。同窗情谊刚刚萌芽,与钟奕同宿的三个男生正在试探彼此的生活习惯、尝试彼此磨合。钟奕记得,大一下学期,袁文星与姚华辉闹过一场矛盾。那以后,姚华辉几乎整日住在图书馆里。也正因为这份刻苦,大学四年,姚华辉始终在奖学金名单里,光鲜好看的GPA成了他在申请季拿到名校offer的敲门砖。   袁文星是京市本地人,父母有些关系,毕业那年国考,顺利进入体制。   最后一个舍友、钟奕的临床尚俊杰此时刚刚参加完学生会面试。钟奕对他印象最浅,花了很长时间,才从记忆里翻出:尚俊杰在面试中落选,但他后来进了体育部,各种竞技比赛都有他的身影。等到毕业,尚俊杰回到家乡、结婚生子,喜欢在朋友圈晒女儿。   钟奕没法欣赏尚俊杰的拍摄水平,于是屏蔽了他的朋友圈。   ……   ……   在这种大家都不熟的时刻,他却知道池珺的各种喜爱偏好、乃至家中的大事小事。   不管怎么说,这都很不应当。   他需要一点时间来调整心态,仔细考虑自己应以怎样态度面对年轻版好友。   如果没有把握好尺度,池珺与他,会不会成为陌生人?   钟奕遗憾地想:是有这种可能。   前世,池珺是钟奕回到海城的直接原因。如果没有池珺的邀请,四年以后,他会何去何从?   于钟奕而言,唐怀瑾的存在,就是一颗定`时`炸`弹。钟奕不会抱有侥幸心理,觉得只要自己不回家乡,就能高枕无忧。说到底,他不知道上辈子唐家人是从何发现抱错真相,连防患于未然都做不到。   薛定谔的盒子摆在那里,钟奕可以阻止唐家人打开盒子一次、两次,却不能时时紧盯。   再说了,逃避不是钟奕的性格。   不如主动出击,引蛇出洞。   至于他和池珺的关系,钟奕想,还是顺其自然吧。   无论这回池珺会不会成为他的好友、成为他的伯乐,他都始终记得上辈子池珺对自己的帮助。   ……   ……   军训结束后,是一天休息时间。   这一天里,钟奕抽空去了趟银行,开通网上业务。   上一世,高考完的钟奕在老师的建议下申请了助学贷款。批下来的是最高额度,一年八千。这八千块,在付完学费、住宿费后尚有结余,但并不多。   钟奕生活费的主要来源,是暑假里当家教攒下的三万余元。   零头被他拿来买了必要的电子产品,剩下三万整,在账户上乖巧地排列出四个零。   按照上辈子的轨迹,钟奕会在下学期拿到奖学金,积蓄再添一笔。此外,寒暑假中,钟奕都会去找相关公司实习。   他获奖经历丰富、实习经历更是漂亮。到了高年级时期,还会在老师的带领下参与项目,多赚一份外快。   对于一个出身普通的学生来说,钟奕几乎已经做到极致。等到大学毕业,他简历内容丰富、完美,足够吸引HR眼球。可惜的是,池珺直接把他捞走,钟奕做好的简历便在电脑中蒙尘,连被打印出来的机会都没有。   这样的人生道路固然平稳优秀,但对重来一次的钟奕来说,又有些不够。   从银行出来,他找了家咖啡厅,坐在其中,慢慢整理思路、写下一些零碎想法。   法治社会,他不能在唐怀瑾对自己出手之前,就把对方怎么样。   这种感觉很不妙。仿佛明知身畔有毒蛇,正嘶嘶吐舌头,偏偏碍于法理,不能妄动。   但可以肯定的是,唐怀瑾的确对身世心怀不甘。只要两人对上,唐怀瑾定然要做些什么、排除钟奕这个“威胁”。   从上辈子的短暂接触来看,唐母对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们十分溺爱,对钟奕却表现淡淡。钟奕甚至听见她轻轻感叹:“如果怀瑾真是我们的孩子……”   而他的父亲唐德则揽住妻子的肩,安抚地看了眼钟奕。   至此,钟奕觉得,只要唐怀瑾手段干净些,不留证据。那自己“意外身故”后,唐家人大约只会觉得庆幸:让家里气氛紧张的人不在了,从此以后,一家人又能好好相处。   会真心为他难过的,还是池珺。尤其是,钟奕是在去接他的路上出事。   咖啡厅里,钟奕揉揉眉心,放下手中的笔。   他手边放着一杯黑咖。是很廉价的味道,已经被钟奕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半。他侧头看窗外的人群,见到阳光下匆匆走过的上班族,也有无忧无虑欢呼笑闹的孩童。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像是很近,却又很远。   重生至今,钟奕总有些不真实感。   眼下,隔着玻璃看外间街道,那种不真实感又浮上心头。   钟奕回过头,继续在纸上写字。   他慢慢、慢慢,默出一个配方。   上辈子,这个配方在十年后才被研制出来,很快就要投入大规模生产。用这个配方制作的玻璃,由于应用面广、性能好,市场前景很被看好。   盛源做房地产发家,虽说后面开始慢慢进军虚拟行业,但根基仍在那里。作为执行总裁,钟奕每天都要看大量建筑生产行业的文件报表。他如今默下的配方,正是车祸前频繁出现在文件上的一例。虽然是学金融出身,但在相关行业浸染多了,钟奕也有了许多其他知识储备,不至于在看各样项目方案时一头雾水。   等笔停,钟奕沉思片刻。   如果没记错的话,池珺那个发小,被调剂到了材料系?   ……   ……   等到正式上课的那天,钟奕终于见到池珺。   正值夏末,日头仍烈。池珺上身套了件纯白色的T恤,腿上则是一条宽松短裤。这副打扮,似乎一下课,就要冲去操场打球。   钟奕比他先到教室,正拿着PAD,看自己下好的论文——有配方是一回事,说服企业、让对方出钱买下,就是另一回事了。   毕竟不是专业的,只好临时看看论文、抱抱佛脚的样子。   他看得专注,直到旁边忽然坐下一个人。   钟奕眼皮一跳,转头,看向自己的新同桌。   是十八岁的池珺,看起来干净清爽,正拿着手机,在上面敲敲打打。   注意到钟奕的视线,他在发完一条消息后,跟着转头看来,朝钟奕笑一下,说:“你好啊。”   钟奕眨了下眼睛,说:“你好。”   池珺又笑一下,说:“之前军训我没参加,还不太认识人,”面对初次见面的同学,他没细说自己未参加军训的原因,“你叫什么名字?”   钟奕静静看着他,回答:“钟奕。”   池珺微微偏了偏头,像是在脑内搜索,眼前同学的名字,究竟是那两个字。   他像是想到什么,于是忽而促狭一笑:“是‘我中意你’的‘中意’吗?”   钟奕低低笑了声,想:来了,又是这句话。   他很难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   可在池珺话音落下的瞬间,钟奕像是看到了一道桥梁,在他的前世今生之间缓缓搭起。   这一刻,他找到了前所未有的的“真实感”。   钟奕回答:“不是,”在PAD上打出自己的名字,“是这两个字。”   “哦哦,”池珺凑过来,两人的肩挨得很近,却又像有刻意留意,没有真的贴在一起,“这两个字啊……咦,你在看论文吗?”   钟奕大大方方,把PAD朝池珺那边推去,说:“是。”   “化学的?”池珺分辨了会儿,“有点复杂啊,是个人爱好吗?”   钟奕想了想,回答:“是。”他很快又说,“对了,如果你有认识的人在材料系,可以帮我介绍一下吗?我想借实验室。”   池珺是真的惊讶了,很出乎意料地看着钟奕。   半晌,才慢吞吞地弯了弯眼睛,说:“那倒是巧了,我还真有朋友在——回头,我帮你问问。”   钟奕镇定自若,笑答:“那就先说声谢谢了。” 第3章 论文与比赛   池珺的发小姓张,全名张笑侯。   两人的母亲是手帕交。后来长大嫁人,夫家分别在商政两界颇有建树。池家自不必说,张笑侯的父亲则在海城教育口多年,官运亨通。   早在池珺与张笑侯还是小豆丁时,两位妈妈就时常把孩子抱到一起。他俩是从小打闹到大的交情,后来一同读书,中学都在海大附中国际部,身边一群各家太子爷,可能叫他俩外号的只有彼此。   再往后,池珺顺利考上京大,张笑侯则走了自招,踩着降了40分的分数线进校。   偏偏被调剂到工科。张笑侯整日叫苦不迭,等到大三,终于磨着父母同意自己出国交换——这才是他该有的人生轨迹啊,不然中学何必上国际部。   之后,身在国外的张笑侯开始放飞自我、百般放纵。   踩线的事是不会干的,但正经学习也是不可能的,高考什么的已经把全身都掏空了。   池珺对发小十分无奈。但钟奕能看出来,在某些方面,池珺甚至有些羡慕张笑侯。池家破事儿太多,父亲池北杨压根没把池珺当儿子看,亲自下场扶私生子与池珺对着干。母亲也有情人,还有姑姑在一旁虎视眈眈。相比之下,张笑侯家庭关系和睦,虽然父母时常为儿子的不争气而叹气、动辄训斥,但至少一家人齐心。   在课上被钟奕拜托之后,当晚,池珺与张笑侯一同打球,顺嘴提道:“你们实验室的钥匙一般在谁手里?”   张笑侯颠着球,答:“不知道啊,周三才有实验课。”   池珺侧头看他,夕阳照在他身上,为池珺发梢镀上一层鎏金光泽。   他的语气有些漫不经心,说:“嗯,到时候知道了,给我讲一下。”   张笑侯讶然,停下手上的动作,问:“怎么突然问这个?”   池珺简短地说:“有个同学,说想借你们系实验室。”   张笑侯“哦”了声,算是知道答案。   蘑菇这人,向来不介意在这种小事上顺手帮别人一把,并不显得被帮的人有多特殊,没有细究的必要。   张笑侯答应下来,又说:“对了蘑菇,昭昭之前问,什么时候聚一下。”   池珺眉尖一拧,答:“再说吧。”   张笑侯:“行——话说回来,你弟是不是好久没上线了?被叔叔阿姨拔了网线?”   长辈交好的结果,就是张笑侯不仅与池珺相熟,和他表弟关系也不错。   池珺终于笑了,说:“嗯,我前几天住我舅家,乐乐天天哭着喊着,说我舅不让他玩游戏。”他看了张笑侯一眼,提醒,“你也注意下,他今年念高三,别老缠他玩儿。”   张笑侯“啧”了声:“谁缠谁啊。好,知道了。”   等到周三,张笑侯果然给池珺发消息:钥匙挺多把的,不难搞。老师手里有,办公室里挂了一串,还要给班长发。   池珺回:能配吗?   张笑侯:好像说需要的话可以给每人配一把。   池珺:……   他抬头,看了眼身侧的钟奕。   台上的老师在讲课,钟奕仍然在看他那堆化学论文。   池珺含蓄地:实验用品没什么管制吗?   他虽然知道这事儿不难,但也没想到会这么简单。   张笑侯不以为意:没啊。我看了下,这边实验室里没什么危险物品,真危险的都在隔壁楼,那边难进。   池珺:……   原来原因在这里。   张笑侯:而且还有监控,老师随时能打开看。哦,我问了句,说有没有其他院的人借实验室的情况。说也有,但不多,用仪器前走流程就行。   在学生学习一事上,学校向来秉持鼓励态度。   池珺想了想,回复:那你直接配两把吧。   省的之后麻烦。   等到周四,钟奕顺利从池珺手上拿到钥匙,也见到池珺的发小。   正好是中午饭点,钟奕主动提出,为了感谢池珺与张笑侯,他想请两人吃顿饭。   张笑侯看看他,上下打量一下,然后点点头,就当作招呼。池珺则笑了下,说:“好啊。待会儿猴子会把主管老师的联系方式给你,你去打个招呼,之后就能自由用实验室了。”既然材料系系情如此,钟奕当然还是过明路更方便。   钟奕答应下来,心想:挺奇怪的,池珺之前对我笑好像不是这样。   没那么多生疏意味。   不过也难怪。在池珺看来,张笑侯是“自己人”,而钟奕是个有点奇怪、让他产生些许好奇心的陌生人。就好像已经划分好领地的野兽,这会儿正警惕地看着踩在领地边缘的来客。   说是请客吃饭,但也只是吃食堂。   下午没课,他们稍微绕了点路,去到据说最好吃的一间。   餐桌上,钟奕主动解释:“之前高中的时候,我就对这方面挺有兴趣,化学老师也鼓励我做这些,”这话半真半假,高中时期,各科老师的确都很喜欢钟奕,而钟奕也曾是海城一高竞赛队伍中的一员,只是没到真正大佬的程度,还在“成绩比较好的普通人”层次打转,没拿过奖,“现在虽然学了金融,但不想放弃之前的爱好。”   池珺笑一笑,说:“挺难得的,能坚持下去也好。”   钟奕:“嗯,我想向期刊投稿。”这是钟奕深思熟虑之后,定下来的最稳妥的一条路,“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池珺答:“那先祝你得偿所愿啦。”   钟奕望着他,“承你吉言。”   有了借钥匙的交集,接下来的日子里,课上两人大多时候都坐同桌,和舍友反倒没这么熟悉。   至于课余时间,钟奕十有八九都泡在实验室里。   他果然找了主管老师,简单说明自己的来意。主管老师问了他几个问题,大多是学术上的,听钟奕一一答出,便点点头,算是放行。   后来有一天,钟奕在实验室里待得太晚,监控下的话筒忽然发声,问:“还不走啊?”   钟奕微惊,转头看摄像头,很快明白,这是老师在看监控。   他定神笑道:“嗯,很快就要到测数据阶段了。”他已经排了仪器预约。   兴许是觉得他进度太快,老师隐晦地和钟奕暗示,希望他不要急于求成。   说实话,一个本科生,还是跨系过来蹭实验室的,主管老师原本也不指望钟奕真能做出什么成果。在他看来,没准过些日子,钟奕就该觉得无聊,又有自己原本专业的课业压力在,很快就要从实验室中消失。   钟奕口上应了,行动间却还是按照自己的步调。   老师暗暗摇头,但也说不上遗憾。   老师不知道的是,钟奕已经有了一份标准答案,并不需要反复验证,这才节约了许多时间。   他只要按部就班、把各样数据填入论文,再阐述成品性能即可。   最终,在论文一事上,钟奕花了一个月时间。   等到十月初,他定稿、发出邮件。接下来,就是等待期刊回应。钟奕有心理准备,知道这个过程可能会很漫长,他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上面。   眼下,他的目标是尽快赚够几十万本金,完成资本的原始积累,然后进入股市,将这笔资金翻上几番。   有“来自未来”的金手指在,炒股成了顺理成章的选择。   过去一个月中,除去泡实验室外,钟奕拿两万块钱小试牛刀,验证这一世的股市走向。   平心而论,前世此时,他正一心学习,对金融市场虽有关注、却不曾上心。可正是这年九月,一场现象级的电影上映,让电影出品方的股票一夜之间暴涨,最终落点于原本指数的两倍,随后又迅速下跌。这样的盛景,只要关注过,就不会忘记。   十月初,钟奕账户下的积蓄达到五万。   同时,导员发出一条通知:“模拟投资家”大赛海选报名要开始了,是个虚拟炒股的比赛,奖金挺丰厚的~大家有兴趣可以参加一下。就算没拿上奖,也是个不错的锻炼。*   看到消息时,钟奕眼神一动。   这天下午,课间,池珺:“……模拟投资家?参赛?”   钟奕坐在他身边。除了他们两人,其他同学也或多或少讨论着群中看到的比赛通知。   “是。这是团队赛,每个团队最少三人。”钟奕解释了自己找池珺的原因,“最后的成绩是看团队成员收益率的平均值。”   池珺:“……”   说实话,他兴致缺缺。   池珺忍不住问:“你不是在搞化学吗?”   钟奕笑了下:“论文已经写好了。我毕竟是学金融的,也不打算转院,化学就是个人爱好而已。我了解了下这次比赛,往年成绩好的队伍都会拿到几家大公司的实习offer,应届生甚至会被直接招进去。还有本身的奖金在,总之,参加一次还挺划算。”   池珺撑着下巴看他。   钟奕说着说着,眼神偏了下,落在池珺面颊上。   他走神了一瞬,想:池珺的脸好像很软……很适合捏一捏。   很快回神,说:“这个月我一直在实验室里,说起来最熟的人,就是你和笑侯,所以先来问问。如果你们真没兴趣,也不勉强。”   池珺问:“那你是打算找其他人组队了?”   钟奕:“或者你们报名,但之后的操作都交给我?”他一顿,忽然觉得这个方式也很可行。   池珺忍不住笑了下。他笑起来的时候,唇角是勾起来的,眉眼都弯着,一副放松自如的样子,说:“你这么有自信啊?”   钟奕淡淡道:“上个月,我的收益率是92%。”   池珺微微张着嘴,一时之间,像是被这个数字震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也是运气好。”钟奕补充,“不过,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他开了个玩笑。   池珺看着他,半晌,说:“好啊,一起报名吧。”   他说的很果断,反倒是钟奕惊讶了。他其实已经做好去另找队友的心理准备,还有些头疼,如果队友之间不熟悉、不配合,该如何处理。至于池珺,钟奕很清楚,自己所说的那些“好处”,对池珺来说毫无吸引力。   发实习offer的公司再大,也就是和盛源一个级别。   至于奖金,池珺更是看不上眼。   来找池珺,只是一个“我把你当做关系最好的同学”的讯号。   ……   ……   这些都是事实。   可池珺对offer与奖金没兴趣是真,对钟奕生出一丝兴趣,也是真。 第4章 赛程   池珺答应之后,张笑侯那边,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   池珺拉了个小群,公事公办:@一醉累月,之前群里的模投大赛,最少三人组队,我和钟奕打算参加,把你一起填进报名表了。   张笑侯很无所谓,秒回:行啊,省的我爸妈整天说我不务正业。   之后才反应过来:钟奕?哎哎,最近好像没怎么在实验室见你。   钟奕回:嗯,论文已经投了,在等回复。   张笑侯由衷地感慨:行啊兄弟,我连仪器都没认全呢,你都经手了一遍了。蘑菇看好你,那就一起干呗。   三人闲聊几句,又到了上课时间。老师端着保温杯进来,继续讲PPT上的内容。钟奕一副正经听课的架势,实则私下在笔记本上写了一行字,再将本子推给池珺。   池珺没来得及看内容,先勾了勾唇角,想:怎么跟小学生传纸条一样。   等看了字,是:有空咱们三个见个面,仔细讨论一下?   池珺想了想,下一行写:好啊。猴子在校外租了间房,正好明早没课,晚上咱们直接过去?   等本子再被推回来,钟奕看着上面清隽有力的字迹,默默笑了笑。   从前他升任主管,要在一堆文件上签字。   池珺偶然路过,看到他签的文件,沉默片刻,说:“回头我找个师傅,给你设计一下签名。”   钟奕可有可无地答应下来。池珺说到做到,果然很快拿来设计好的笔稿。   “有十种,”池珺靠在桌沿上,“挑一个你喜欢的。”   于是,盛源的钟总对着好友兼上司拿来的模板,苦练半小时,练出一笔潇洒签名。   ……   ……   京大位于市中心,周边一片繁华地带。   去张笑侯租的公寓前,池珺先和张笑侯先在群里就晚上叫哪家的外卖争论一番。钟奕看着聊天框中飞速刷走的字,意外觉得,池珺这种少年意气的样子,还挺新鲜。   上辈子,他认识的池珺,是明明还很年轻,就穿着一身高定西装,与人侃侃而谈的小池总。   哪怕再累,最多只是避着人,抽一根烟,默默压抑。   像现在这样,很意气风发、刚从高中走出来,还是半个少年的池珺,他从未接触过。   去张笑侯公寓的路上,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起先还在说比赛,后面就扯到最近的新闻、几个老师的作业,还有其他闲话。   钟奕问:“对了,我想问挺久了。”他一手插在口袋里,单肩背着书包,颇有些自己是个刷了绿漆的老黄瓜的微妙感。只是看看周边环境,再回想一下自己十八岁时那张脸,又顿时理直气壮。   池珺说:“什么?”   钟奕侧头看他,嗓音里带着笑,温文低沉,说:“你把张笑侯叫‘猴子’,这个还能明白。他把你叫‘蘑菇’?为什么?”   池珺“唔”了声,答:“你说这个。也没什么,不过你别跟着叫啊。”他语气轻松,“因为猴子老家在西南那边。”   钟奕没听明白。   池珺:“——就,”他想到过去的事,眼睛带笑,唇角弯着,是很阳光的少年人模样,“西南嘛,喜欢吃蘑菇,每年夏天都有好多吃蘑菇进医院的新闻。那边又习惯把‘吃蘑菇’说成‘吃菌子’,懂了?”   钟奕失笑:“还挺有意思。”   池珺:“至于他,听说阿姨给猴子起名的时候翻了好久李白全集,可能是也有点其他原因吧,”他含糊道,“最后选了‘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这句。猴子的微信名也是从这里来的。但小学那会儿有个电视剧里主角名字用了一样的典,猴子被同学起哄,好多人直接管他叫‘秀才’。”   钟奕:“原来是这样。”   池珺笑道:“他被起哄的时候特别生气,见我也跟着笑,就更生气了,一定要给我也起个绰号。后面苦思冥想了三天,才想出‘蘑菇’——然后,我也生气了。”   说着说着,两人走到了学校门口。   池珺左右看看,朝一边的共享单车抬了抬下巴,说:“骑车吧。总之,两个绰号就是这么来的。”   钟奕看着池珺熟练地扫码、解锁。   这又是一件他没想到池珺会做的事。池家的大少爷,未来的小池总,在海城,出行从来是旁人开车。后面与父亲池北杨正式对上,池珺有公开行程时,车前后还要多上几辆安保车辆,一排奢华低调的黑色兰博基尼,谁也不知道池总会上哪辆。   哪怕是钟奕记忆中那个学生时代,小池总自己在京市奋斗时,车库里也是满满当当。   钟奕忽然记起来,前世自己与池珺开始彼此了解,似乎是在一次暑假实习期间。他是基层实习生,池珺则是盛源京市分公司的一名特助。说是特助,实则做得少、看得多。两家公司合作,他们在茶水间遇上,钟奕起先都没认出对方。还是池珺和他打招呼,却不像现在这样自然大方,而是很客套的职业化笑容,说:“钟奕?你也在实习啊。”   因为这个“也”,钟奕起初以为对方身份和自己一样。   后来知道池珺的真正来历,钟奕倒是很快接受:能带百达翡丽的“实习生”,当然与自己不同。   此时正是傍晚,天色尚明。初秋,天黑要等七点以后。离下班的点还有一个多小时,可他们骑车经过的一路,已经是满满的喧嚣与烟火气。   池珺穿着一身五位数的打扮,六位数的书包毫不讲究地被丢进车筐,与钟奕一起向前骑行。   微凉的秋风吹在两人身上,将池珺的外套吹得向后鼓起。   钟奕落后了半身距离,若有所思地看着池珺的侧影。   从这个池珺,到日后的“小池总”……池珺到底遇到了什么?   ……   ……   池珺手上有张笑侯公寓的钥匙。   房子的确是张笑侯租的,不过房主是池珺而已,这点没必要告诉钟奕。   池珺平时来住的时候不多,大多时候还是张笑侯一人单住。而今池珺开门、带钟奕进屋,一眼看到坐在沙发上的张笑侯。   他似乎刚冲完凉,肩上挂着一条毛巾,头发湿哒哒的、往下滴水,却满不在乎,专心拿着switch打游戏。   池珺喊他:“猴子?钟奕来了。”   张笑侯“哎”一声,把游戏停下,回头看两人:“外卖还没来。钟奕啊,你先把东西放下吧。鞋柜里有一次性拖鞋。”   钟奕依言换鞋、放下书包,看着池珺从包里拿出电脑,又招呼自己一起坐在沙发上。   池珺迅速切换到工作状态:“那先看下比赛情况。定个闹铃,七点新闻联播开始的时候一起看。钟奕?”   说到最后,他特地看了钟奕一眼,确认对方在听。   池珺:“大家有什么想法,先说一下?”   张笑侯放下switch,举手提问:“怎么比,比多久?”   池珺:“……”合着是一点通知都没看。   钟奕:“海选是21天,从15号开始。”他自然而然地从池珺那里接过话题,“整个流程在比赛专门的APP上进行,本金是一百万模拟金,就是一串系统提供的数字,但买进卖出的对象是现实中的股票。”   池珺紧跟道:“我查了下,去年的参赛选手有十万人。”   钟奕瞬间领会了他的意思:“对,这就是‘模投’比赛和现实股市最大的区别。十万人,一千亿本金,如果在现实中有这么一大笔钱同时流入股市,造成的动荡不可预计。”这样一来,就成了选手们在影响、乃至操纵股市,“但在比赛过程中,一切都是虚拟的,我们不用考虑其他选手的资金动向,只要关注现实中的风向、进行操作就好。”   池珺总结:“所以本质上,这种赛制是降低了难度。”否则一旦选手们开始合纵连横,比赛难度将几何式上升。   钟奕:“今年是第三届‘模投’,参赛人数肯定比上一届更多。去年一共有两千支队伍参加,前三十名晋级精英赛,晋级概率约为百分之一。”   张笑侯抽空吐槽:“……那还真是很约了。”   池珺隐约笑了下,接着钟奕的话继续道:“虽然‘重在参与’,但既然决定参加,就朝着最高奖项努力吧。”   钟奕:“精英赛在寒假召开,去年是冬令营的形式,不知道今年有什么改变。”   池珺:“现在说这些太早。眼下先专注海选,不仅是看新闻,还要关注最近一段时间内的各项政策,这些都是股指的风向标。回头咱们分个工,各自总结一部分内容,再汇到一起分析。”他没说出口的是,自己也会去找舅舅,打听一下有没有什么内幕消息。   钟奕:“去年冠军队伍的收益率是82%,我们暂且把目标定在这里。”   张笑侯:“……打扰一下,”他嘴角抽了抽,拿起手机,“外卖来了,我去开门。” 第5章 测试   说是外卖,但钟奕瞄了眼随餐附赠的精致碗碟,怀疑这是附近哪个五星级酒店的特送。   只是张笑侯与池珺都自然地招呼钟奕吃饭,钟奕便也大大方方坐下,听池珺说:“怎么还是点了这家?”前半句是对着张笑侯,“这家的虾做的不错,尝尝?”后半句则是对钟奕。   钟奕坦然一笑,说:“好啊。”   他前世多次与池珺一同出差,而池珺口中不说,钟奕私下却隐隐觉得,池珺大约倾向吃辣。   可惜海城菜大多甜口,他们去出差时,当地合作方摆宴招待,往往也会“体贴”地准备本帮菜。   池珺吃是会吃,可吃完以后,总肃着脸,干巴巴地夸两句,看不出心情好坏。   钟奕一度以为这是池珺在特地撑出气势,不与合作方在餐桌上谈生意。可后来某次去蜀地,当地老板笑呵呵地摆了一桌火锅。   池珺面上没什么特殊表现,眼睛却亮了许多。   ……   ……   池珺帮钟奕盛了米饭。   米很糯,带着特殊的清香。   等分发完碗筷,池珺在一边坐下,慢慢剥虾。   他动作斯文,手上动作一直不停。可最后清理餐桌,看着几人手边的残骸,钟奕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   池珺那边的残骸是最少的,好像……也没吃几口虾?   他看了眼池珺,见对方已经拿回笔记本,正在键盘上敲敲打打,从惊鸿一瞥的标题来看,似乎是在见缝插针地写某老师布置的小论文。   过了片刻,张笑侯回到沙发边上,看一眼表:“到时间了,蘑菇?”   池珺应了声,扣上笔记本,从包里翻出一叠信纸——上面带着京大的LOGO,外加通信地址,平时一般被广大学生党草稿纸用——分发给钟奕与张笑侯,口中道:“先练习一下?边看新闻,边理一理有什么重点信息,然后有什么想法,觉得可以往哪些行业、企业操作。唔,方便之后分工。”   张笑侯“啧”了声,嘴里嘟囔:“怎么这么麻烦。”手上倒是接过信纸,没有太多抗拒。   毕竟是在类似的家庭中长大,有些事,对池珺与张笑侯来说,是从小的必修课,只是从前不会这么以这么正式的形式体现。   倒是钟奕。池珺向他递信纸时斟酌了下,说:“先试试?”   他的语气、神情,都十分温和随意,带着真诚意味。   加上俊秀雅致的样貌,让人很难对他说“不”。   钟奕便明白,池珺搞这一出,张笑侯只是个顺带的,他主要是想看看自己的水平。   一句“我上个月的收益率是92%”还是太虚了,不足以完全说服小池总。   但池珺的表现又太平和,如果不是钟奕真的了解池珺,他恐怕也不会觉得,眼下其实是个“测试”。   半小时后。   张笑侯伸了个懒腰,放下一叠只有自己能看懂的鬼画符,懒洋洋道:“房地产又要加税了,蘑菇,你……”他一顿,“你觉得呢?”   池珺手上的信纸只有薄薄两张,笔记简略,又画了几个箭头引导。   钟奕想:张笑侯原本大概想说盛源的事儿。   作为池珺的发小,面对现下还在池北杨手中的盛源,张笑侯的态度很值得推敲。   会作壁上观、还是幸灾乐祸,还真不好说。   得看池珺与池北杨的关系恶化到什么程度。   只是张笑侯说到一半,突然记起钟奕在旁边,于是止住话头。   钟奕权当自己什么都没想,口中纠正张笑侯:“严格来说,现在只是在为加税做舆论引导,实际政策出台要等明年。”   池珺坐在一边看他,身体向后靠了靠,陷在沙发里。   钟奕看了眼池珺,想:简直像个面试官。   他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唇角飞快地挑起一个弧度,而后迅速恢复成四平八稳的样子:“笑侯是想说建材行业会受到打击吧?嗯,不止是建材,还有卫浴,甚至更上游的钢铁行业,都会被影响。”这是一个连锁反应。   他说到这里,池珺轻轻点了下头。   钟奕的视线落在池珺身上,口上慢慢讲着,心中却道:“之前在论文中提到的配方,说到底也是建材,没准会被压价。”   他只想了一瞬。   毕竟是直接拿了别人做好的配方,故而钟奕对这笔未来的买卖十分看淡。他已经足够贪心,为了自己前路顺利,拿了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至于接下来的,当然是听天由命。   在钟奕默出配方的时候,他就做好决定。不管最后成交额是多是少,等过上几年,自己经济状况开始上升,他都会给原本的配方提出者一笔数倍于配方价格的赞助费,当做补偿。   说来这种玻璃原本是国外专利,只是向国内封锁了技术,唯有进口。   几年后,两国贸易摩擦蓦然加剧,许多领域受到影响,建材行业也是其中之一。面临关税飞涨、封锁愈严的情况,为了控制房价,同时也为这种玻璃在其他领域的使用,有关部门特地组织了一群专家,从成品逆推,加上几次去国外工厂参观的经历,最后做出性能相仿的成品。   这一世,有钟奕提出配方在前,这个专家团队将不会组建,其中成员或许会朝其他方向攻克。   钟奕只能补偿他们金钱,却不能补偿他们名誉……   等钟奕讲完,池珺在自己手上的纸页上画了几个勾,再看着没画勾的几项,对钟奕的话略作补充。   最后,池珺弯了弯唇。这次的笑容比先前真心实意许多。   如果说先前他只是对钟奕略感兴趣,不介意花些时间深入了解。那到此刻,池珺才真正认可了钟奕的能力。   但从“认可”到“好友”,仍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眼下,池珺放下笔,神态轻松,说:“都是一个队伍了,要有个队名吧?”   张笑侯:“我想好了!蘑菇炖蔠!就是这个字,”他快速在草稿纸上写了“蔠”,在满页狂草中,区区一个“蔠”字十分不起眼,钟奕差点没看到,“可以吃,虽然没吃过。我嘛,贡献肯定不如你们,所以就退居二线,不用在队伍名里体现我啦。”仿佛十分体贴。   池珺嘴角一抽,深呼吸,朝钟奕微微笑了下,说:“刚才没人说话吧。”   钟奕配合地摇头。   他之前怎么没发现,张笑侯还是这么个活宝。   池珺:“……其实不起名也可以,直接是‘参赛队伍293’。对,咱们是第293个报名的队伍。”   钟奕:“今天早上才开始报名的吧?还挺快的。”   池珺语气轻松,说:“是啊,也算是个知名赛事了。”   张笑侯挠挠头,稍微妥协:“那,不叫这个也行,你们有什么想法吗?我之前看到有个学校的辩论队队名挺有意思的,‘在违法边缘提取某某DNA队’、‘树上的鸟儿成双队’……”*   池珺静了静:“不然稍后再议?”   钟奕看看两人,赞同:“那就以后再说吧。”   张笑侯耸肩,略觉遗憾,但也不再提起。   这天晚上,钟奕就住在公寓客房。   池珺被京大录取时,他的母亲丛兰女士与闺蜜合计,两个孩子进了一个学校,可学校宿舍是四人间,如果住的不舒服,可怎么办?   商量到最后,难得从年轻情人的温柔乡里起来、尽一回母亲职责的丛兰女士打电话给自家哥哥,在京市政府做事的丛竹,委托他帮忙看看房子。   一周后,池珺拿到一副钥匙。丛兰递钥匙给他的姿态,和递一袋点心没什么不同。   她简单地嘱咐:“和笑侯一起住。”   池珺接过钥匙,手捏了捏掌心的金属,笑道:“好。”看不出他真心与否。   屋子很大,三室一厅,平时有家政打扫。   主卧与次卧的家具显然要高一个档次,至于钟奕住的客房,更像是酒店标间。   他其实有提出,自己完全可以回学校。但池珺说:“洗漱用品都有新的,住下呗,以后可能还要常来讨论呢。”   钟奕考虑片刻,选择妥协。   这一世,他和池珺的关系,要比上辈子发展的快得多。   从前出差次数太多,钟奕从不认床,都是一觉到天亮。   可这一回,或许是因为隔壁住着池珺、或许是其他原因,钟奕半夜醒来,盯着陌生的台灯,花了片刻时间,想起自己不在宿舍,而是在外面借住。   他撑身坐起,原本想要去客厅喝水,可走到门口了,忽然听到外面的谈话声。   是夜间,万籁俱寂,那几声远远的对话,微弱、却清晰地落进钟奕耳朵里。   张笑侯问:“蘑菇,你到底怎么想的?”   池珺:“‘做个好人’、‘交值得交的朋友’、‘不让身边关心你的人担心’……就这么想的,你明明知道。” 第6章 正式开幕   钟奕在门边静静站了片刻。   池珺与张笑侯仿佛又说起什么,但也不过寥寥数语。很快,外面又安静下来。   钟奕抱着胳膊,凝神沉思。   池珺那些话——他并非故意要听,可既然无意间听到了,就总要多想。   那分明是旁人劝诫的句式,而非池珺所思所想。   ……   ……   等到第二天下午,老师走进课堂,以刚结束的假期作话引。一边开电脑,一边笑眯眯问:“大家国庆都去哪里玩啦?”   开学月余,一班学生相熟许多,课堂气氛日益活跃。听了老师的问话,下面顿时一片讲话声,一群人七嘴八舌,大有就地开个座谈会的架势。   电脑打开,老师插好U盘、找着课件,随口道:“这么热闹,看来是都出去了。这样,班长先说?”   班长站起来:“就去长城转了转。”有点懊恼,“太热了,人又多,差点中暑。应该找个平常的时间去。”   老师笑道:“那倒是。下一个人班长来点?”   教室里的电脑仿佛卡住,鼠标点了半天,都不见反应。   老师皱着眉头,下面的学生倒是乐于把闲聊时间拉长。哪怕是京大这样的顶级名校,学生也不是人人都热爱学习、恨不得一分钟都不耽搁,全部投入宝贵的上课生涯当中。   而要说班里人缘最好的人,其一就是池珺。   他原本正小声和钟奕说着自己昨天夜里看过的几支股票,又问钟奕有什么想法。结果周边安静了片刻,是又一个同学讲完,然后点了他的名字。   池珺很快反应过来,站起身,笑道:“我有亲戚在京城工作。”班里人大多知道彼此老家在哪,开学时都有自我介绍,“就去借住了几天。”   停了停,又轻快地说起“亲戚家小孩”三天打游戏、两天被压着做作业,最后两天苦兮兮地回学校补课的事儿。   池珺:“看着他,觉得现在的生活还不错。”   虽然日常写论文,日常算高数,日常作业堆成山,日常熬夜掉头发,年纪轻轻就徘徊在秃头边缘。   但好歹国庆是放够七天的。   一群人心有戚戚,见老师那边还不好,又让池珺继续叫人。   池珺的目光在班里晃了晃,见到几张略带紧张、又有点期待的面孔。   反倒是他旁边的钟奕,正拿着手机,忙里偷闲,看证券APP。   两人同桌,池珺手搭上钟奕的肩,说:“钟奕?”   钟奕一怔。   池珺:“你呢,之前都没问过,国庆做什么了呀?”   钟奕镇定回答:“没什么。留在学校,没出去玩。”那几天他在做论文最后的修订。   先前池珺叫了钟奕的名字,班里其他人方难得将视线放在钟奕身上。   许多人莫名其妙:“班里还有这么个人啊?”   也不是说真没印象,就是……印象很少。绝大多数人在想起钟奕时,只记得他军训期间的自我介绍,还有平日坐在池珺身边的那一道影子。   哪怕是钟奕宿舍的其他三人,在这会儿,也有点感慨,想:好像好久都没和钟奕说话了。   在尚俊杰、袁文星他们早就称兄道弟的现在,钟奕更像是宿舍里的隐形人。早上六点半起床,其他人还在睡,他就独自出门,去实验室。晚上十一点回宿舍,也仅仅是洗漱,随后便回到床上、准备睡觉。尚俊杰等人大概知道,钟奕在忙什么事,但又不知道具体情况。   只有姚华辉,早晨有时会一起早起,偶尔和钟奕讲几句话,可也仅仅是点头之交。   昨天晚上,钟奕没回宿舍,正是姚华辉给他发消息,问:晚上给你留门吗?   钟奕过了十几分钟才看到,那时宿舍已经落锁。他回复:不用了,我今天不回去。   其实钟奕前世与舍友们的关系没有这么冷淡。虽然谈不上至交好友,但也是时常互相带饭、相互打趣的关系。   可如今,他看着几个舍友,想到的却是几人陌路的未来。   既然都是陌路,那从一开始,就没必要打交道。   他与池珺关系愈近,与舍友们的关系就愈远。好像冥冥之中,有人拨动了几人的命运线。   有得必有失。   钟奕话音落下后,班里安静了片刻。他并不在意,随口点道:“……姚华辉。”然后就坐下来,继续看APP上的股市走向。鲜红的数字起起落落,但总体算是上涨。   钟奕满意地笑了笑。   池珺在一边,两人是同桌,嗓音压低了,又有旁边的人讲话的动静,池珺的话,就只落入钟奕耳中。   未来的小池总先用手指敲了敲钟奕的桌子,见对方望过来,才露出些迟疑神色,问:“钟奕,你刚才……是不是不太愿意被叫到?”   钟奕侧头看他。   池珺还是很认真的样子,说:“我没考虑太多,因为你就在我旁边。”他坐在正向窗口的地方,午后的光线透过玻璃,落在池珺脸上。   光线柔和又明亮,钟奕愿意的话,甚至能数清池珺的睫毛。   两人明明隔着几十公分距离,可池珺的面孔却像是在他眼前放大、放大,精细到每一个细节。他见池珺的唇一张一合,说:“如果让你不舒服了,我道歉。”   钟奕望着他,瞳仁黝黑。   他也开口,正要说话:“……”   讲台上,老师:“哎呀,班长,你回头找下后勤科,电脑好像坏了,这得报修吧?”   众人的目光移回讲台。   池珺的视线也飘了下,但很快又放回钟奕身上。   他是真没想太多,分享一下假期行程罢了。钟奕就在他手边,叫他最方便。再说了,他们俩的关系就是最近啊,昨晚还睡隔壁呢。   但见到钟奕开口后,诸人反应是一时冷场,池珺才发觉:钟奕的人缘好像不怎么样。   池珺花了一秒时间反思。他之前好像很理所当然,觉得钟奕眼界开阔、颇有实力,就觉得欣赏钟奕的人一定很多。   这实在太当局者迷了、以己度人了。   另一方面,平日下课,池珺也有自己的事要做。   他与舍友的关系说不上有多亲密,可也颇为谈得来。   事实上,只要池珺希望,就没有与他谈不来的同龄人。他又喜欢打球,男生之间嘛,很少有打球打不出来的情谊。   可钟奕似乎不是这样。   池珺再度反思:“唔,我好像的确没太在意过这方面。”话说回来,他对钟奕的好感与兴趣,很大程度上,都是昨天下午才猛然窜高的——想到这点,池珺悠悠地叹了口气。   他想了许多,那头,班长刚刚跑出教室。   老师拿着手机操作了下,说:“这样,我把课件发你们班邮,”还好在网盘上有备份,“先拿手机下下来,凑合着看。”   一片安静中,钟奕:“你想太多了。”   他没觉得自己的表现有那么明显。被叫到,虽然惊讶了一瞬间,但其他人的反应,钟奕根本不放在心上。   这一世,他有很明确的目标:大学阶段完成资本积累,办一家公司。等到四年后毕业,以企业家的身份回到海城,再对唐怀瑾实施那个引蛇出洞的计划。   剩下所有事,都要推到解决唐怀瑾之后。   一群不熟悉的同学而已,他们怎么看待自己,重要吗?   钟奕很快又调整了自己的想法。   其他人不重要,但池珺——这么替人着想的池珺,不是不重要的陌生人。   而是他上辈子的伯乐、上司,后来的合作者,兼关系最近的好友。   也是这一世里,整个京大校园中,与钟奕关系最亲近的同学。   于是钟奕紧接着又道:“没什么,不用这么严肃。”没必要。   池珺定定地看着他,很快笑一笑,说:“好,我知道了。”   ……   ……   国庆后的第一周课结束,“模拟投资家”大赛海选赛正式开幕。   池珺在周末又去了舅舅家一趟,回来以后,原本定下的股票名单被划掉两位。   有了结果,理由很好找。他轻巧地让钟奕也去掉这两支股,随后两人讲好,前一周,他们自己决定在每支股上投多少资金。等赛程过半,再看彼此的收益率,做一次中途调整。   虽说是队友,但也有了隐隐较量意味。   张笑侯听完两人的决定,问:“那我呢?”   池珺想了想:“你也自己决定吧,”总之名单是三个人一起商量出来的,张笑侯只要考虑投资比例就好,“不过我会去和阿姨汇报结果。”   张笑侯:“???”好狠,震惊。 第7章 赛中   比赛APP的交互设计做得很好。队伍的排名、收益率实时更新,每个队伍都有自己的看板界面,其他参赛选手可以在上面留言、咨询问题。排名越高,留言越多。只是回与不回,就看每个队伍的自主选择。   至少钟奕懒得回复。   此外还有统一的交流论坛。热心大佬会在上面发帖,做一些关于股市的简单讲解,还会对接下来的赛事情况进行预测。   虽说是高校联赛,只有在籍学生才能报名参加、进入论坛,但一些干货贴还是流传出去,被贴上更大的股民讨论网站。有人跟着干货贴里的指导买股,收益斐然。   但也有人搅混水摸鱼,发一些错误看法,误导竞争对手。这类帖子也被贴上股民论坛,引得一片骂声。   一时之间,论坛有人吐槽:不了吧,参加个比赛和玩儿狼人杀一样。   钟奕与池珺都去论坛看过,池珺还很兴致勃勃地在吐槽贴下留言:这样才有意思啊!能判断出假话才是真实力。   然后摸摸下巴,琢磨起什么。   钟奕看了他一眼,言简意赅:“最近很闲吗?”   眼下比赛进行了十一天,他与池珺的收益率一直咬的很紧,目前池珺压了他0.5个点,但就这两人在咖啡厅里等张笑侯的十分钟功夫,这0.5个点已经消失、重现了数次。   股市行情千变万化,虽有迹可循,但在“总体上涨”的前提下,依然会起起伏伏。至今为止,钟奕的收益率一度达到58%,如今稳定在51%。   池珺比他刺激许多,最高的时候收益率曾冲到67%,但也有跌到43%的时候。   追根究底,“模拟投资家”对池珺而言是个真真正正的游戏,整场游戏中,他唯一在乎的,是能否胜过钟奕。   比起钟奕的稳扎稳打,他似乎更倾向于冒险挑战。   也正是因为这百万资金只是一个普通数字,不会牵扯什么,他才能毫不顾忌,不留后手。   池珺熄掉手机屏幕,向后一靠,手搭在桌面上,很恣意的样子,回答:“还好,今早把最后一个作业交了。”他眨一眨眼睛,“ddl在今晚,你做完了吗?”   “我也交了。”钟奕答道,又提醒他:“马上要到期中,往年都是十月底考试。”   言下之意,是你那么有空的话,还是好好复习。   池珺停一停,自言自语:“这倒是。”   但看他的样子,也不知究竟有没有打消搞事的念头。   钟奕想到这里,忽而笑了下。   和这一世的池珺接触越多,他在池珺身上发现的新鲜之处就越多。这样年轻鲜活的小池总,偶尔会让钟奕觉得,好像还挺可爱。   又等了片刻,张笑侯下了课、急匆匆赶来。三人坐在咖啡厅里,池珺把先前点好的饮料推到张笑侯面前,说:“之前咱们说好了,中途还要做一次调整,大家有什么看法,可以先提出来。”   饮料是去冰的,张笑侯灌了一口,长出一口气:“爽!”复放下杯子,“我进门前看了下,咱们现在排二十三,”有能力的大佬到处都是,只能说排名靠前的人多半比靠后的人有实力,可到了前三十的层次,还是运气因素更大一些,钟奕与池珺都已经对眼下的排名颇为满意,“我给咱们拖了点后腿,对不住了。”   池珺不在意,说:“你现在是45%了吧,也不错啊。”如果出一个单人排行榜,他和钟奕应该在前五十,而张笑侯也该在前一百。   “‘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没错,”张笑侯说,“但我觉得咱们选了很多支股,这已经是在分散风险。接下来,如果是只是玩玩,那无所谓。可你也说了,咱们是为了取胜的,所以我想,是不是该统一买股了?”   池珺的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侧头看钟奕。   三人相对而坐,如今两人的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钟奕镇定自如,说:“说到底,是策略选择的问题。之前十一天的赛程中,我承认,”他望向池珺,“池珺,你比我有赌徒精神。”   池珺笑了下,说:“这是好话吗?”   “不是坏话。”钟奕淡淡道,“不过说实在的,你的‘赌徒精神’,还不太够。”   池珺道:“仔细说说?”   钟奕:“前三名和之后的队伍有断层,”分别是78%、75%、74%,而后面的队伍基本都在50%上下,“他们能走那么高,是偶然吗?是因为他们更敢下手而已。赌对了,就是现在的场面。赌输了——这样的人都被远远甩在后面,把排行榜从下往上看,一堆收益率在负数的,而这才是大多数人。”   “你比我敢赌,”钟奕说,“所以你的最优成绩高于我,但在收益率连着两天跌落之后,你就转而稳妥起来,所以到现在才会和我的收益率相差无几。”   他看了眼手机:“嗯,现在彻底平了。”   他说话的时候,张笑侯坐在一边,抱着饮料,吸溜吸溜。   池珺静静看着他,忽然说:“钟奕,你有多想赢?”   钟奕说:“不是‘想’,是‘一定要’。”目前来说,他的确需要池珺看不上眼的那部分奖金。   池珺:“我们在二十三,但平均收益率但凡掉落1%,就会被挤出精英赛名单。”他叹口气,“如果有个人赛就好了。”   钟奕一笑,说:“你可以给主办方写信、提建议。”   池珺:“算了。按你的路子走吧,眼下不能出意外。”   一顿,又道:“猴子,你呢?”   张笑侯轻轻松松,道:“海选的前三十都算第一档,奖品统一,没必要现在就太显眼。”等进入精英赛后,三十个小队的成员会知道彼此名单,“蘑菇说得对,现在稳妥一点更好。实在想玩,可以在赛外玩玩。”   池珺陷入沉思:“这倒是。钟奕,你这几天有在赛外继续买股吗?”   钟奕颔首:“有。”   池珺笑道:“我其实很想和你分出一个胜负,”他把先前隐在暗处的较量拿到明面上,“不然这样,等比赛结束,咱们来一场二人赛?还是二十一天。”   钟奕想了想:“如果到时候我没有其他事,可以。”   池珺补充:“规则的话,和模投一样。本金一致,看收益率?”   池珺的“零花钱”很多,早在七位数之上。此前零零散散做了几份投资,不被通货膨胀跑赢就行。赚多赚少,他不在乎。   一直到在钟奕的邀请下参加模投,池珺才发觉,不管自己有多少钱,看账户上的数字一点点增长,都是件享受的事。   平心而论,他挺想一口气拿几百万出来玩的。   可如果单用“收益率”计算的话,对钟奕就太不公平了。   对很多选手来说,他们可以用虚拟币叱咤风云,可到了现实中,面对切实存在的钱,就会缩手缩脚、踟蹰不前。   哪怕过了心理这关,也有现实问题在。   有些股票,一股就要四位数,百股起买,这就要有六位数的积蓄。至于钟奕……池珺不清楚钟奕的家庭状况,只从钟奕的吃穿用度来看,觉得对方大概不差钱。   也仅仅是“不差钱”而已。   池珺:“本金额度就……十万?”他斟酌着问。   钟奕笑了笑,说:“好。”   池珺想了想,暂时没想到其他问题。   于是心满意足,说:“那继续来说模投的事儿吧。从这几天看,我觉得可以把这几支股去掉、加上这几支,”他报了几个编码,“我把这几家公司的情况整理了下,做了个PPT,”没模板、纯白背景那种,“你们觉得呢?”   做PPT这种事,虽然花了点时间,但也能让几人的沟通事半功倍。   钟奕与张笑侯道:“我们先看看。”   他们在咖啡厅里讨论了一下午,在奠定基调后,就是慢慢往上填东西。   接下来十天,293小队的收益率缓缓上升。虽然队名也毫不起眼,但如果有人仔细留意,就会发现,在第一名折戟、前三十名时时动荡的情况下,293小队一直稳稳待在二十名前后。   十一月初,期中考试拉开帷幕,“模拟投资家”海选赛步入尾声。   十一月中旬,期中考的成绩出来,有人欢喜有人愁。老师发卷时遮去分数,但与周围相熟的同学对比一下,学生们还是大致知道了自己处于哪个水平。   钟奕发挥稳定,兼之开学不过两个月,并没有多少知识点,他卷面成绩大多在九十分以上。   同时,模投主办方放出进入精英赛的成员名单。   许多人到这时才知道,原来比赛时的大佬,就在自己身边。   学院新闻宣传部的同学做了喜报推送,张笑侯是材料系的一根独苗,还有院学生会的学姐问他愿不愿意接受一个十分钟的采访。   先前那位实验室的主管老师也在朋友圈看到这份名单,心里舒服了:原来钟奕也没有很半途而废,只是去参加了个其他比赛。   名单之后,主办方陆陆续续放出精英赛的安排、规则。延续了去年的惯例,精英赛仍然是冬令营形式,举办地点尚未确定。   池珺兴致勃勃,问钟奕:“咱们的二人赛……”   钟奕:“嗯,可以开始了。”   池珺眼睛亮了亮,又问:“赢了的人有什么奖励?”   钟奕很随意,说:“向对方提一个要求?”对他而言,池珺提出的比赛算是个锦上添花的消遣。哪怕池珺不说,他也会继续把钱放在股市当中。   池珺答应下来。   奖励只是彩头,他更注重结果本身。   这时是十一月底,离钟奕发出论文投稿邮件,过了将近两月。   京市一天比一天冷,街上的商家开始为即将到来的圣诞节做准备,商城门口立起一个三层楼高的圣诞树。   又过了一周,钟奕的邮箱APP上出现一个提示红点。 第8章 审稿意见   平日里广告邮件很多,钟奕又订阅了几分电子周刊。是以在见到新邮件通知时,他起先未曾联想到论文结果上去。   可打开一看,是一份由期刊方发来的回复。   并非钟奕最想看到的录用通知,而是几条审稿意见。   钟奕一怔,将意见细细看完,心中大致有了底。   没被拒就是好事。   为了未来收益考虑,他投的是一份核心期刊。要修改是理所当然,改完再投就好。   只是先前与池珺约好的比赛,可能要推迟一段时间。   ……   ……   这天是周五。下午,池珺有一节钟奕没选的通识课。   钟奕收到邮件时,池珺正在课上开小差、考虑自己接下来要采取什么策略取胜。   张笑侯倒是选了这节课。他坐在池珺旁边,手边摊着高数书,正在写课后作业。   见池珺专心致志的样子,张笑侯莫名其妙:“也没见你和君泽、思北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这么有求胜心。”   池珺说:“钟奕不一样。”   张笑侯:“哪里不一样?”   池珺想了片刻:“说不上来——他高中在一高,”认识两个月,又是老乡,这点了解还是有的,“在这之前,咱们从来没听说过哪家姓钟的发家了吧?”   张笑侯:“这倒是。但你也不是个包打听啊,海城两千万人口,怎么可能了解得事无巨细。”   池珺撑着下巴,手上的笔在指间转圈:“你看,你也会觉得,钟奕家境不错。”   张笑侯:“……蘑菇,咬文嚼字就没意思了啊。”   池珺:“不是这个问题。和钟奕讲话的时候,我经常觉得,他不像一个学生,更像一个颇有资历的决策者。一开始,他说想借实验室,我觉得是举手之劳,帮个小忙,无所谓的。后来参加模投,比赛的时候,我才慢慢觉得,钟奕是个我从来没见过的类型。他当时为了说服我参赛,给我讲了他先前的收益率。这不是嘴上说说,我看了他的证券账户。”   张笑侯:“然后?”   池珺:“收益率是真的,本金,你猜有多少?”   张笑侯:“十万?二十万?”   “两万。”池珺轻轻地说。   张笑侯喉结一滚,承认:“这倒是……”没想到。   “开学的时候是两万。”池珺说,“但模投结束之后,就成了十万以上——我提本金十万的时候,钟奕眼睛都没眨,就答应下来。那时我觉得是不是自己想太多了,开学的时候是两万,没准只是他拿来玩玩、试试水呢?”   张笑侯:“唔,不是没可能啊。说实话,我看他那样子,不像是会把自己所有积蓄都放进股市的人。”   “这就是问题所在。他身上有很多矛盾的地方,”池珺说,“仔细想想,钟奕从来没提过自己的父母、家人……可能还是相处时间不多吧。”   池珺的声音低了下去。   像是自言自语。   “如果能和钟奕在一个宿舍就好了。”可以更近距离的观察他。   张笑侯嘴角抽了抽。   池珺轻咳一声,说:“我是真的好奇。如果他家有什么来路,那还好说。如果没来路,那钟奕未免也太厉害了点。三个月时间,从两万到十万,这是五倍收益了。笑侯,三倍收益就足够让人铤而走险,在灰色、甚至黑色地带走一圈。五倍,你仔细想想,这得有多高的‘正确率’,才能做到?”   张笑侯:“你这么说,我越发觉得他家里不一般。”   池珺喃喃说:“这样倒是好了。”   张笑侯:“这样,你就没那么强的求胜心?”   池珺很坦然:“你也说了,我什么时候和君泽、思北他们几个比过?大伙儿都是一起长大的,各家的情况,大家都知道。一条起跑线上,不过是有人步子大、有人动作快的区别——等等。”   他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是钟奕发消息,抱歉地和他说:池珺,不好意思,我刚刚收到了之前论文投稿的feedback,接下来需要花些时间来改论文。和你的比赛,可以推后一周吗?   池珺一眼看完,抿着唇,把手机屏幕放在张笑侯面前。   张笑侯:“还真给他投中了?”否则就该直接是拒稿,压根没必要改。   池珺:“看吧,有经济头脑、又有学术能力。我挺想知道,他爸妈是什么样子的。”   嘴上说着,手上快速打字:好,你先忙你的吧。加油~   “加油”之后,是一个握着拳头打call的兔斯基。   钟奕看着池珺发来的颜文字,默默弯了弯唇,没说什么。   ……   ……   在真正开始修改论文前,钟奕去请教了先前的实验室主管老师。   主管老师原本笑呵呵地,说:“钟奕啊,我看到你在模投里的成绩了。”这么夸奖几句,才问起钟奕的来由。   钟奕顺势提出,自己虽然看过审稿人提出的意见,但仍有些不确定的地方,希望能从主管老师这边再得到一些建议。   主管老师这回才是真正惊了。   作为国内最顶尖的学府,京大里的怪才、全才,历来不少。   但主管老师很清楚,钟奕一个大一其他系的新生,只是在开学时借了一个月实验室。而他所投的,又是行业内权威度最高的期刊。   主管老师读着审稿意见:“……唉,你当初为什么要报金融专业?”   钟奕想了想,发觉自己已经不太记得上辈子选专业时的心情。   于是回答:“想多赚点钱吧。”   主管老师激动起来:“各行各业都能赚钱啊!这样,期中考的成绩不是刚出来吗,你考的好不好?之前学校有政策,专业前几可以转系——”   钟奕哭笑不得。   他含蓄地:“但我也挺喜欢现在的专业的。”   主管老师听明白了,叹道:“好吧,好吧。”   这之后,才是针对钟奕的论文,给他批注、分析。   钟奕以前只知道,这位老师是发过许多SCI的大牛,但这种传言太泛泛了,只有主管老师真切和他讲起论文内容时,他才发觉,对方的确有许多真材实料。   一个讲得认真,一个记得认真。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   钟奕有了更清晰的思路,也在主管老师的建议下,加了一些对产品商业价值的论述、展望。   另一边,模投大赛精英赛的营地终于确定。   是京市另一所大学。   一般来说,寒假大多会放六周。而模投精英赛将进行二十一天,占去整整三周,把寒假缩短一半。   部分高年级参赛选手出于实习的考量,遗憾地决定退赛。   于是又是一番补录、调整,到最后,正式安排出来时,钟奕修改好的论文也被重新发出。   池珺等了许久,期间打电话给家里,说寒假自己会在京市停留一段时间。从兰女士听闻消息,应了声,嘱咐道:“回来之前,记得去你舅舅家吃个饭。”   池珺道:“我知道。”   丛兰又说:“过年之前会回来吧?”   池珺:“会。”   丛兰:“行,那就不用给池北杨说了……哎,做什么呢?”   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电话被拿远了许多。   在池珺耳里,母亲的声音低了下去,又混杂了另一个男人的调笑声。母亲与对方说了几句话,才重新把电话拿过来,说:“好了,没事的话就先挂了吧。”   池珺说:“好。替我向小叔叔问好。”   丛兰低低笑了声:“行。”   池珺挂了电话。   他的“小叔叔”有很多,从小到大,一直在换。   起先,池珺还会费心记一记对方的名字、样貌,乃至职业。到现在,干脆一律称为“小叔叔”,省了不少事儿。   仔细想想,其中逻辑,仿佛和圈里那些把所有女伴一律称作“宝贝”的纨绔差不多。   池珺对这类人的私生活不做评价,但觉得他们在称呼上的省事行为颇值得借鉴,于是便参照着做。   父母关系不睦,相对来说,池珺还是与母亲这边关系更好。   至少丛兰比池北杨有分寸许多,许多年下来,从未搞出过私生子。   ……   ……   一学期十八周,眼见着,就要步入尾声。   圣诞节前,有同学建议,大家在相处一学期了,从未好好聚聚。不如趁节日包个别墅,一起嗨到天亮。   这个提议得到了绝大多数同学的认同。   别墅一晚五千,除去厨房、卧室等基础设施之外,棋牌室、游戏厅、KTV、私人电影院等玩乐设备,应有尽有。   一群学生分散其中。池珺转了一圈,最终在台球室前停下步子。   他问钟奕:“你会这个吗?”   钟奕回答:“会,但不太擅长。”   池珺笑了下,眼睛弯起来,说:“你也有不擅长的东西?”   钟奕:“不仅有,还挺多的。”   池珺轻飘飘的,说:“感觉我快输了。”到现在,他和钟奕的那个比赛已经进行了两周。池珺前两天一个决策失误,迎面撞上一片绿海,硬生生把自己的收益率拖低了14%,两人之间的差距立刻显现。   钟奕:“还有一周——”   池珺:“我原本想了很久,如果赢了,要对你提什么要求。后来决定,问你一个问题吧。但现在看来,可能没这个机会。”   钟奕停下来,看着他。   池珺像是自言自语,说:“这个问题已经纠缠了我一个学期,如果不知道,我会很苦恼。”   钟奕不说话。   池珺看向他,问:“要来一局台球吗?”   钟奕平静地问:“你赢了,就让我回答你的问题?”   池珺摇摇头:“不是。我赢了,就给我一个问问题的机会。答不答,在你。” 第9章 斯诺克   钟奕一直知道,池珺是个很有分寸的人。   这也是钟奕提出把“向对方提一个要求”,作为比赛奖励的原因。   虽然胜负未知,但钟奕很明白,池珺哪怕赢了,也不会提任何让钟奕为难的事。   在他原本的预想中,池珺的“要求”,多半是一顿饭。甚至很可能是学校食堂,十块钱的事。   至于钟奕这边,他倒是专门花了点时间,思索若自己成为赢家,会提什么条件。   池珺大概是把他当朋友的。   既然是朋友,就要礼尚往来。   于是钟奕决定:也要一顿饭吧。   具体到哪里吃,看池珺的想法。   一言蔽之,钟奕此前真没想过,池珺准备的“要求”,竟是一个问题。   不对,准确的说,是“问问题”的机会。   可即便只是一个机会,对池珺来说,也算是一种有些过分的冒犯。   加上他眼下在股票收益率上比不过钟奕,所以干脆提出附加赛的行为——根本、完全,是在耍赖啊。   钟奕从池珺的神情中看到了清晰的忐忑。   他毕竟只有十八岁,尚未成长为日后喜怒不形于色的盛源总裁。虽竭力做出一副轻松自如的、仿佛开玩笑的样子,但钟奕仍能分辨出池珺眼中的矛盾。   钟奕望着他,半晌,笑了下,说:“好啊。”   池珺眼里闪过一丝惊喜。   钟奕推开台球室的门,走进去,说:“不过我是真不太擅长这个,你要让我一杆。”   池珺答应:“嗯,那当然。”   ……   ……   认真说来,上一世,教钟奕打台球的人,正是池珺。   那时候,他和钟奕讲了几句规则,就把球杆塞在他手中,说:“实践出真知,还是直接上手试试。”   钟奕试了,成果一般。   池总在他身侧,礼节性地夸他:“不错……第一次嘛,至少进步空间挺大的。”   ……   ……   如今,十八岁的池珺在台球室里看了一圈,复仔细端详起摆在架子上的几个球杆。   质量一般,手感略差,凑合着用。   钟奕说他“不太擅长”。池珺对此持保留态度,毕竟每个人对“擅长”的标准都不太一样。   他说:“要不要先试试手?”   钟奕道:“你随意。”   池珺笑了下。已经到了寒冬腊月,不过既是室内,池珺就脱了外套,只穿一件羊绒衫。   他在台球桌前,拿着球杆比划了下,上身前倾、腰塌下去,摆出一个很标准、很漂亮的姿势。   钟奕定定地看着池珺的侧脸。   他一直都知道,池珺样貌很好,俊美雅致,风流恣意。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钟奕有点漫不经心,想:也不知道有没有女生追他。   上一世,钟奕大学期间忙着刷GPA、忙着实习。大学毕业以后,又被池珺直接捞去盛源。加上事业心重,每天工作,一直到车祸时,身边都没出现过女伴。   不是没有过对他示好的女性,甚至有人曾提出联姻,但钟奕一律觉得没必要、浪费时间。   池珺父母当年也是联姻,现在呢,斗得你死我活。   至于钟奕的“父母”,钟文栋与他的妻子,从前也是自由恋爱、满心期待的结合,可后面是什么下场,更不用说。   钟奕都这样,池珺只会更清心寡欲。毕竟钟奕好歹是为伯乐兼好友做事,池珺则是为自己。前几年情势尚可,池珺还有喘息的余力。后来他与池北杨的矛盾日益加重,又有姑姑池南桑在一边搅局,盛源内部三足鼎立。池珺稍微歇一口气,池北杨与池南桑就要联手压来。这种情形中,别说恋爱了,就连寻常放松的机会都少有。   钟奕见过小池总玩斯诺克、见过小池总玩牌、见过小池总骑马。   但那些都是交际应酬,手上捏着牌,嘴里每句话都要掰开揉碎想上十遍。不像现在,池珺只为胜利。   钟奕顺利地输了。   池珺有点没反应过来:“你……嗯……”   钟奕说:“我都说了,不擅长。”   池珺叹口气,摇摇头,说:“算了,感觉我好趁人之危。”   引得钟奕看向他,有点好笑,说:“没事,你到底想知道什么?——我们是朋友了,对吧,为什么要这么思前顾后?”   池珺靠在台球桌前,这个姿势,显得腰细腿长,回答:“因为有点担心,怕你多想,觉得我窥探隐私、不尊重你。”   钟奕笑道:“不用担心,这样,大不了你也把那个问题回答一下?”   池珺想了想,喃喃说:“也好。”   钟奕看他一副想要长谈一番的样子,提议:“我之前看到吧台那边有啤酒,或者厨房里有做好的奶茶,要来一杯吗?”   池珺终于笑了:“啤酒吧。我喝奶茶容易失眠。”   钟奕说:“行,我去拿。”   ……   ……   先前全班投票要什么时间出来玩时,有人一针见血:圣诞节当天肯定要涨价啊,咱们挑个之前之后的时间,能省不少钱吧?   是以最后所有人一致同意,22号出来浪,正好踩着节日的边儿。   别墅里做了些圣诞相关的布置,到处都能看到彩带与花环贴纸。客厅摆着一棵塑料圣诞树,旁边就是沙发、还有家庭电影设备,几个女生坐在那里挑电影看。   嘻嘻哈哈的,是很年轻、很惬意的样子。   钟奕的视线从她们身上扫过去,不意外地见到那张在几年后的同学聚会上,问他和池珺有没有“家属”的女生。   还有当时已经结婚、小孩生病,无法赴约的女生;   与男友结束爱情长跑,正在准备婚礼的女生……   钟奕转头,继续向前。   这一回,她们的人生或许与从前相同,或许会因为某个选择、走向相反的道路。   但这些都与钟奕无关。   他只知道,自己不会再重蹈覆辙,死在高速上的那一场车祸里。   十分钟后,钟奕拿着两瓶啤酒、两个玻璃杯,推开台球室的门。   池珺正坐在台球桌上,两条腿在边缘一晃一晃,低头玩手机。   见钟奕回来,他抬起头、从台球桌上跳下来,抱怨:“这屋里居然没凳子!”钟奕走后,他才发现这点。   钟奕把啤酒、酒杯递给他,两人一起靠在台球桌边缘。琥珀色的酒液倾入玻璃杯,水流碰撞着杯壁,发出一阵声响。池珺看着杯中酒液,忽而开口,语气正经:“钟奕,某种程度上,我挺佩服你的。”   钟奕知道,这是池珺在铺垫了。   他说:“其实你可以直接说问题。”   池珺摇头,笑了笑:“这也太直白了。好吧,我想知道,你父母是什么样的人。”   钟奕:“……”   他真诚地建议:“或者,有时候,含蓄一点也好。”   池珺很无辜地看着他。   钟奕叹口气,将酒杯放在一边,问:“为什么问这个?”   作为回答,池珺说了自己先前与发小说过的那一番话。   总结一下,就是:很想知道,到底是怎样的环境,才培养出钟奕。   钟奕一顿,玩笑道:“你是想作为参照,以后教小孩吗?”   池珺答:“那倒不是,我更在意自己欠缺了什么。”   钟奕想:欠缺了十年时间吧。   他会的很多东西,都是池珺在往后十年中,慢慢教给他的。   池珺完全没必要在他这里寻求经验。   但小池总不知道这些。他拿着酒杯,手指捏在上面,指节微微发白。   啤酒度数很低,池珺喝的又慢,过去半天,杯中的酒液还剩一半。   钟奕终于开口:“……父母,没什么好说。但我遇到过很多很好心、愿意帮助我的老师。”   也包括你。   钟奕:“我家的情况比较复杂。我妈在我小学之前就离家了,不怪她,她也没办法。”   池珺眉尖一点点拧起,完全没想到,钟奕的情况会是这样。   钟奕:“我爸的话,上初中之后,我就很少和他接触。也是在初中,我遇到第一个发现我家那些事的老师,”他没具体说,但钟奕知道,光是上面这些话,就足够池珺猜出很多实情,“她帮了我很多。”   “之后,高中、大学……我上初中前,一直不明白,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才让生活变成这样。后来才发觉,我没做错,但生活本身就不公平。想要过得好,得自己争取。”   池珺:“……抱歉。”他叹口气,“我不该问。”   钟奕看着他。   两人视线对上,钟奕莫名有点自己在欺负小孩儿的错觉。   他说:“你别有负担。我这些情况,初中、高中的老师都知道。也是她们给了我一些建议,还帮我申请助学贷款。”钟奕总算记起,自己身上背着的八千块债务,“不过以后应该不用继续申请了,我回去看看还款手续。”   “助学贷款?”池珺眼皮跳了跳,心情复杂。   又是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   钟奕:“池珺,我没觉得你窥探、不尊重——我们是朋友了。”   他咬重字音,重复最后那六个字。   “至于之前说的,把同样的问题回答一遍。”钟奕说,“也没必要。我能看出来,你家里条件很好。所以呢,我不需要知道具体情况。‘朋友’这个关系,可以很简单,也可以很复杂,对吧?”   在钟奕的话里,池珺的心绪慢慢平稳。   池珺:“你说得对。”如果钟奕觉得,“不知道”才是维持两人目前关系的最好方法,那池珺尊重他。   这个话题就此揭过。   ……   ……   别墅聚会后,迎接他们的,是大学期间的第一个期末考试。   他们的期末分数由三部分构成:期中、期末卷面成绩,再加很少一部分由老师打的平时分。   考试周长达半月,图书馆空前爆满,很多时候找不到座位。   张笑侯大方地邀请钟奕:“不然直接到我们这边复习吧?安静、方便。唔,还能叫外卖——对了,你和蘑菇的比赛结果怎么样?”   他十分好奇。   钟奕简单地回答:“池珺欠我一顿饭。”   “厉害啊。”张笑侯咂舌,“这回可以敲他一笔了,嘿嘿。”   钟奕来了点兴趣,问:“你有什么建议吗?” 第10章 期末   张笑侯给钟奕发了一家餐厅的介绍。   钟奕粗略翻看过充满小布尔乔亚风格的菜式简介,往上一拉,见第一行写着:人均5000。   他眉头微皱,想:张笑侯……   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给他发这个?   人均五千,对池珺来说是小钱。但对存款不过十余万的钟奕而言,已经是一顿极尽奢侈的晚饭。而他不久前才和池珺说过,自己不想知道池珺家中究竟是什么经济状况。难得糊涂,两人之间的关系才能更妥帖。   张笑侯知道这点吗?   钟奕决定试探一下:“唔,我不太喜欢吃西餐。”   张笑侯脸上顿时充满遗憾:“这样啊,”小声嘟囔了句什么,很快又说,“中餐的话,蘑菇倒是会做两道,不然你直接让他下厨?”   钟奕惊讶:“池珺还会做饭?”两人共事十年,可在他的记忆里,池珺没进过一次厨房。   张笑侯:“真的只有两道菜。不过光是你们两个吃——”他一脸纠结,“我原本想说,能不能蹭一顿,不过要是蘑菇自己做就算了。”   钟奕看他这幅表现,明白了。   合着是真的想蹭饭。   他露出点哭笑不得的样子,岔开话题:“你这样,我都不太敢吃池珺做的东西。”好像味道会很可怕一样。   张笑侯:“哎?那倒没有。”他极力给发小洗白,“味道可以,只是之前有段时间,蘑菇到我家借住,我爸妈不在,他自告奋勇说可以做饭。结果我俩连吃了一礼拜同样的菜,腻歪。”   钟奕小声叹了口气,对池珺与张笑侯的生活能力有了新的判断。   但张笑侯这番话,好歹解释了点钟奕的惊讶之处。   连张笑侯都吃腻了,池珺自己,只会更腻吧。   至于“池珺曾去张笑侯家借住”一事,钟奕听到了、记下来,却没想太多。以这两人的关系,别说借住几天,就是互相认对方父母当干爸干妈,钟奕都不觉得意外。   他回去考虑了下,决定接受张笑侯的建议,在校外那间公寓借住一段时间,直到考试周结束。到那时,模投的冬令营也差不多开始,他们三个可以直接收拾行李,奔赴冬令营场地。   倒不是真的需要“静心复习”,只是一来图书馆确实没座,二来,袁文星这几天不知道怎么了,说话时总阴阳怪气。虽不是针对钟奕,但钟奕也撞上过几次。他对宿舍里其他几个人之间的矛盾没兴趣,既然有机会错开,那当然恭敬不如从命。   钟奕提出:“整个考试周都住在这儿的话,有半个月呢,我付一千房租给你吧。”   张笑侯怔了怔,“啊?哦,无所谓,想付就付吧。”   钟奕摇了摇头,觉得好笑。   他很清楚,虽然张笑侯平日总是粗神经、沉迷游戏的样子,可他的自招降线是竞赛获奖换来的,高数成绩在整个大一年级上万人里都算拔尖,先前模投大赛中,也仅仅是比他和池珺稍有落后。   钟奕很难想象,这样的张笑侯,上辈子怎么会选择一路放纵、干脆出国。   不过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兴许在张笑侯看来,蹦迪才是人生真谛。   ……   ……   钟奕拖着行李箱,在公寓里正式安家落户。   材料系和金融系的考试时间基本错开,但也有几门公共科目被安排在同一时间。他们都属于平日课业不拉、课堂内容记得七七八八的类型,说是复习,也只要把笔记翻一遍,就能安心上考场。   连着考了几门试后,有天晚上,张笑侯长叹一声,拿出一副扑克牌。   钟奕扫了眼牌上LOGO,认出这一副牌要几大千。   张笑侯:“我脑子都成浆糊了,放松下呗?”   池珺手上拿着书,正在背概念,说:“同学,聚众赌博犯法。钟奕,举报他。”   钟奕配合地拿起手机。   张笑侯佯装生气:“你们就一唱一和吧。”转脸又央道,“来一把呗?斗地主?21点?”   池珺笑着摇摇头:“得了吧,别坑人家。”张笑侯在算牌上是一把好手,他们圈子里,只要和他打过一次牌,就会对这事儿敬谢不敏。   张笑侯长叹一声,“算了,反正我明天就最后两门。蘑菇、钟奕,冬令营开始前,你俩回家吗?”   池珺迟疑着摇摇头:“可能会去我舅家住两天,说不准。”   钟奕答:“不回,我已经提交了在校留宿申请。”   张笑侯:“哦哦,行。我刚刚看票,在想是买明晚的,考完之后直接去机场,还是买后天的……”   池珺:“明晚吧。”他扣上手中的书,“叔叔阿姨不是念叨你很久了吗。”   张笑侯挠挠头,“也是。”飘飘忽忽地往自己房间走。   钟奕与池珺仍然留在客厅中。   池珺对钟奕抽背了几条概念,才说:“和猴子打牌特别费劲。大家都算牌,可他算的最快,还特别喜欢给别人挖坑,累得慌。以后你要想挑战高难度,倒是可以试试。”   钟奕笑道:“我之前都不知道,他还有这个特长。”   池珺跟着笑,说:“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   嗓音轻飘飘的,像是带着一根小羽毛,撩在钟奕心头。   他心中一动,说:“之前你输给我的那顿饭——”   池珺:“嗯?有什么想法吗?”他一直在等钟奕来兑呢。   钟奕:“笑侯告诉我,你会做饭,手艺不错?”   池珺怔了怔,半晌,才眨了下眼睛。   他笑眯眯地,右手比出小手枪的手势,对着钟奕,下巴抬了抬:“老实交代,你们私下里还有什么密谋。”   钟奕失笑:“哪有。不方便的话,我就在想想。”   池珺说:“没什么不方便,不过还是等考完试吧。”   钟奕颔首:“好。”   ……   ……   这一顿饭兑现的时候,张笑侯早就浪回海城,和老同学们天天聚会、压根不着家。   钟奕与池珺一起去超市买菜,池珺说:“我奶奶是岭南那边的。小时候,她经常做各种当地菜给我吃。后来她生病去世,我又想她……”   他顿了顿,借着挑菜的动作,掩去自己眼里的一点感怀与哀伤。   “她很喜欢吃一种小菜,其实就是萝卜,但要反反复复腌很多次,在海城很难买到。她在的时候,家里会特地从岭南那边买。等她去了,有十几年,我都再没吃到。”   “后来长大一点,自己从网上买回来。然后发现,都不是从前那个味道。”   钟奕走在他身边,安静地听池珺讲。   池珺:“我当时觉得,网上买的东西味道不对,那自己做,总能对吧。家里有一个做了很多年工的阿姨,之前我奶奶做饭,她总在一边帮忙。我问她,能不能教教我。她还挺不可思议的,说我怎么要学做菜……可能因为这个,或者我真没天分吧,学了好久,也就会两道简单的。”   从食材区出来,池珺手肘撑在车子推杆上,问钟奕:“还有什么要买的吗?”   钟奕说:“我看卫生纸是不是快完了?洗发水也只剩一点。”   池珺小小地“嘶”了声,好笑道:“你怎么比猴子还注意这些?”   “也算半个租客嘛。”钟奕说,“对了,我之前就想问,是不是没有吹风机?”   池珺盯着他,默默地、僵硬地摇头。   “我还真没注意过。”池珺说,“不太吹头发。”   钟奕说:“还是买一个。一直不吹的话,容易头疼。”   池珺很无所谓:“可以啊,家电区在哪里?”   钟奕先前有意看过一楼的区域分布图,说:“这边,和我来。”   原本只打算买菜,可真出超市,就是大包小包、各种东西都买了一圈。   付款的时候是池珺掏钱,钟奕主动说:“小票拿着,回去再算。”   等回到公寓,池珺在厨房里处理食材,钟奕果然对着小票,把价格算了一遍,再给池珺转账。   厨房里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他想了想,走过去,问:“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   池珺:“有,”他手底下按着鱼,在超市已经处理好了,现在只不过要剁开,“刚刚想起来,忘焖米饭了。米……”   他脸一黑。   怎么能指望张笑侯先前买过米呢。   钟奕咳了一声,去拿钥匙:“我去楼下买吧,马上回来。”   池珺有点不好意思:“行。”   等钟奕再回来,厨房里已经飘出一阵香气。   池珺先煎了一小块猪肉,等油滋滋化开,再用猪油来煎鸡肉。   鲜美的味道飘在空气中,等鸡肉上多了层金黄色,池珺拿筷子拨了拨,夹起一点肉丝——   刚放进嘴里、尝出滋味,就听到开门声。   钟奕洗米、上锅,期间略觉惊讶:“不是说做焖鱼吗?”   “嗯,”池珺把鱼块下进锅里,加水、加菜,“是焖鱼,其他都是佐料。”   钟奕看了眼锅子:“我很期待。”   “是吧,我五六岁的时候特别喜欢这个。”池珺将火压小,“过十几分钟就好了。”   焖鱼之外,还有一道素菜。   等到米饭焖好、菜肴上桌,两人分座两端。   钟奕有点不合时宜地想:两辈子,二十年,这好像是我吃过的第一顿“家常饭”。 第11章 精英赛   公共课的成绩出来很早,考试周还没结束,钟奕就查到自己思修、计算机、高数,还有英语课的分数。   不好不坏,不拖后腿。   查完成绩,他又去查冬令营的宿舍安排。承办学校是一个普通一本,宿舍也是四人间。比京大稍好一点的地方在于,这个学校可以在宿舍洗澡。   海选赛一档的奖品是几千块购物卡。钟奕没什么购物需求,于是转手卖掉,赚了点零花钱。   从一开始,他的目标就是精英赛第一,十万奖金。   ……   ……   入住冬令营学校前一天,钟奕收到杂志社的录稿通知。   连带一个账户,请他交版面费。   钟奕心底一松,转账过去,接下来,又是漫长等待。等自己的论文正式出现在杂志上,再看有无企业主动接触。   他很有耐心,并不着急。   ……   ……   开赛前,张笑侯从海城飞回京市,带了一堆海城特产。   他看着一堆“老妈的关怀”发愁,灵机一动:“干脆分给其他选手?顺便打探点消息。”   池珺:“好,这个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张笑侯单手捂着脸,无可奈何:“行吧。对了,你们有什么想法吗?”   池珺看了眼钟奕,示意他说。   两人先前有过短暂讨论,但又一致同意,具体方阵,等张笑侯回来了,再三人开会。眼下,钟奕不过是阐述自己与池珺讲过的那些:“……规则和海选赛有些不同。”   张笑侯:“什么不同?”   果然又没看通知。   钟奕叹口气,说:“海选赛的时候,因为报名人数太多,一切都在APP上操作。但现在,只有一百多个人进入精英赛,同时每个队伍要选出一个代表——”   张笑侯:“唔,唔唔。”点着头,顺手拆了包薯片,把袋口送到池珺与钟奕手边。   钟奕捏了一片,咔嚓咔嚓咬碎:“队伍代表负责每天早晨九点半、下午一点,去‘证券交易所’进行本日操作。这两个时段各能操作一次。”   张笑侯:“证券交易所?”   钟奕:“赛方应该会布置出一个场景?总之,精英赛的所有操作都在线下。当然,这些操作都会实时公开。如果有选手发现任何不对,都可以举报。”   张笑侯吐槽:“麻烦。”   钟奕:“但形式好看。”   张笑侯:“很容易出岔子吧,这种赛制。”   池珺在一边坐着,接道:“是的。我联系上了一个上一届精英赛的选手,说他们比赛期间出现过一次数据混乱的情况。所以呢,猴子,盯数据的任务就交给你了。”这大概是最适合张笑侯的差事。   “行。”张笑侯可有可无地答应下来。   钟奕重新开口,道:“据我所知,人数最多的一个队伍有七个人。”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协同一致、通过海选的,“但和海选不同。在精英赛里,所有队伍本金数额相等,都是五百万虚拟币。”   钟奕:“比赛结束时,按照金额多少来排名。此外,在六百万、七百万……以此类推,每个档线上,都有一万奖金。只不过奖金是‘第一个接触到这条线’的队伍得到。也就是说,哪怕这个队伍之后的收益又再度掉下去,在21天之后不足以碰到档线,那五万块依然是他们的。同时,每当达到一个新档线,都会淘汰实时排名倒数的三个队伍。”   张笑侯抓住重点:“一万?平均分给每个队员吗?”   钟奕否认:“不是,队里每个人都有。”   张笑侯喃喃道:“这个规则的操作空间很大。还有,我猜主办方会更倾向于淘汰人多的队伍。”   钟奕:“所以,你发觉情况不对的时候,要告诉我和池珺,咱们三个一起商量。”   钟奕:“至于买股,还是按之前的方式来。”   池珺补充:“这里又有一个不同。海选的时候,我们面对的是整个股市。现在,赛方已经挑选出一千支股,我们只能在其中挑选。其中各行各业、指数高低都有覆盖,分布还算均匀。我看过一遍,把比较看好的几家公司列出来,”他在手机上点了点,“邮件发给你们……好了。”   这份单子,池珺仍请舅舅丛竹看过。说明来意时,丛竹哑然:“怎么对这个比赛这么上心?”   依照外甥从前做出的事来看,这样看重一个小比赛,有点太不像池珺了。   池珺知道舅舅很忙,又到了晋升的关键时候,有些愧疚于自己的打扰,乖乖回答:“在学校里遇到一个挺有趣的朋友。他很想得冠军,我想帮帮他。”   他当然可以把话说得更漂亮。如果面前是池北杨,池珺定然会花一番心思,套出自己想要的话。   但那是对“外人”的做法。   对关心、关爱自己的家人,池珺向来有一说一。   丛竹微微拧眉,抬头看向外甥,斟酌道:“小珺,你那个朋友,知不知道,你家里……”   池珺笑了下:“那倒没有。他很优秀,但没有什么合适的平台。我不会给他提供什么切实的帮助,说到底,一切都靠他自己。”   丛竹像是思索片刻,释然了:“也好。”   对丛竹来说,他也不过是站在自己的角度,提一些微小的建议。   至于池珺如何选择、会面对什么后果——丛竹觉得,外甥毕竟年轻。如果在这种时候吃点苦头,涨涨教训,没什么不好。   要是真押对宝了,那自然更好。   他看完池珺的单子,说:“我觉得没什么问题。”池珺请他看,也只是希望得到一点微末口风,譬如某行业的政策将有调整,于是该行业将赢来一番变动……这些话,在舅甥之间无人宣之于口。出了书房的门,也再不会有人提起。   无论如何,听完舅舅的话,池珺稍稍安心。   时间拉回当下。钟奕与张笑侯看完池珺列出的十数个股票代码、公司介绍,各有感慨。   这些东西,看起来简单,可实际整理起来,要花大量心思,来研究新闻、研究政策。   钟奕看完,道:“我觉得都可以,但最后操作起来,咱们不用买这么多。”   池珺应了声:“对,所以现在来商量一下,具体买那几支、每支买多少手。”   一手就是一百股。五百万的资金量,完全可以做到十手起买。   ……   ……   比赛安稳地开幕、安稳地进行。   第四天时,第一个队伍的资金达到六百万。其他队伍紧随其后。   也有队伍已然折戟,资金量连连下跌。   第一轮出局的三个队伍遗憾地收拾行李。来这里的时间太短,他们甚至没机会认识什么新伙伴。   说到底,股市,是一个充满运气与偶然的地方。   293小队至今仍未改名,在剩下的27个队伍中显得鹤立鸡群。   在选择队伍代表时,张笑侯与池珺都表示无所谓,有人自荐最好,没人自荐就抽签。钟奕看着他们两个,心情跟着放松下来,玩笑到:“那就抽签好了。”   结果自己中奖,每天早晨九点半,去学校礼堂报道。   礼堂最前面的投影仪打开,投影出大盘数据。另一边的幕布上,则投着三十个队伍的实时排名、资金数量。   坦白说,这个“证券交易所”,还挺寒碜的。   所有参赛小队会公开提交自己选择的股票代码、以及买入量和卖出量。   有这些数据在,一切金额变动都十分透明。或许是因为前一年的教训,这一次,主办方始终很谨慎。   即便如此,张笑侯还是揪出过两个小错处。   ……兴许是真的意外,兴许是其他原因。   这两个错处,都发生在人数较多的队伍头上。   因为开赛前一天晚上送特产的事儿,张笑侯和大多数队伍都有过见面交情。被算错了的两个队伍一合计,隐隐看出点主办方阴谋的味道。只是这个猜测尚且只在小范围内流传。   此外,他们对张笑侯非常感激,特地点了三杯奶茶,去293小队所在的宿舍。   是以这天早晨,钟奕从“证券交易所”回来,就见池珺盘腿坐在床上敲键盘,张笑侯不知所踪,桌面上摆着一杯奶盖。   池珺咬着吸管,对钟奕说:“别人送的,味道不错,我问了店名,之后可以咱们自己点外卖。”   钟奕说:“你好像挺喜欢喝这些甜的东西?”   池珺:“补充能量呗。”他轻巧地按下一个回车键,然后保存文档、阖上电脑。   如果不是这场比赛,这个时候,池珺应该在盛源京市的分公司挂名助理,跟着几个世叔到处开会。   可模投冬令营打乱了池珺的计划。在“实习一寒假”和“好人做到底,帮钟奕夺冠”之间,池珺没什么犹豫,就选择后者。   但前者相关的事,他也在做,只不过工作量相对减少、改为线上作业。   钟奕不知道具体情况,但能看出,池珺在期末之后就显得很忙。   钟奕:“第一个六百万的队伍出现了,是个三人队,和咱们之前想的一样。”   “七人队已经跌到三百万了?”池珺问。   钟奕:“是。只不过跌到三百万的不止是那个七人队,出局的不是他们。”   池珺笑了声。因咬着吸管,这声笑里,夹杂了些奇怪的“滋滋”声响。   池珺:“唔——其实我这段时间在想,这个比赛的主办方,是以什么方式盈利的。”哪有人会做赔本买卖,羊毛必然出在羊身上。   钟奕和他分析:“首先,报名费。”一人五十,这就是一个庞大金额,“然后,所有选手都要用那个证券APP……你知道一个APP给拉来新的高质量用户的预算是多少吗?”   池珺:“我在用的外卖APP有新人十五块红包。”   “没错,十五块。”钟奕坐下来,“六位数的参赛选手中,会有多少人继续用这个证券APP,不好说。但这本身就是无本生意,哪怕只留下一个用户,都是他们赚到。”   池珺:“这么说来,赛方再在精英赛里动手脚,就未免太小家子气。”   “也不能这么说,”钟奕道,“虽然有几百万报名费,但这么大的比赛,筹备、组织的人工费用,已经一笔不小的开支。还有宣传、回扣……他们可能给最后冠军的奖金预算是五十万,当然,三十万最好。只是选手们不一定这么想。”   池珺看着他,冷不丁,问:“是有人找你、提出合作了吗?” 第12章 美人计   决赛规则面前,主办方与选手们仿佛天然对立。   为争取更多利益,选手们选择联合,可以想见。   只要将人数多的队伍推上前位,奖金池总额便会大幅增加。再由众人平分,稳赚不赔。   如今,池珺看钟奕的表情,明白自己说准了。   他动作一顿,放下手中的奶茶,轻声问:“你呢,打算答应吗?”   这个学校的宿舍是上床下桌配置。池珺坐在床上,钟奕要抬起头,才能与池珺视线相对。   白炽灯照在池珺发顶,发丝垂落,让他俊美的面容上多了一丝阴影。   钟奕听出了池珺声音里的细微变化。   原本是轻松恣意的嗓音,陡然变得认真,又像是……夹杂了一丝难以言说的失望。   钟奕忍不住想:他在失望什么?觉得“你也就是这种程度而已”吗?   他在心底将两人立场互换。在池珺看来,钟奕应该是个由恶劣家庭环境中走出的“贫寒学生”。   哪怕在过去半年中,他把手上的两万块翻了三番。   可对钟奕来说,十万奖金尚且虚无缥缈,可与其他选手联合,拿到的两三万块,已经实实在在。   事实上,决定联合的选手,大多都这么觉得。   如果是七名成员的队伍拿第一名,再由六人的队伍拿第二……以此类推,奖金池中的总额将高达一百五十万元人民币。   要知道,参赛选手一共也就百人出头。   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一个“共赢”的局面。   可钟奕并不这样觉得。   他抬头看池珺,语气平静,说:“我不认为,‘事成之后’分给我的钱,会多于咱们获得的奖金。但除了钱以外,还有另一个隐形好处,‘人脉’。”参赛选手大多是十九、二十岁的年轻人,多半是名校出身,也有很少几个队伍是从本二学校脱颖而出。   这种场合,如若把“竞赛精神”搬出来说事,未免显得可笑。   选手们看在眼里的是实实在在的利益。   讲得好听点,是他们为了抗议主办方的暗地打算,做出一番“反抗”。模投赛方选择阳谋,选手们则选择钻规则的漏洞、对之进行小小的利用。再美化一点,是“这种抗争精神一直深藏在我们的骨血中,‘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一个小时前,来找钟奕的那个男生说到激动处,语气变得慷慨激昂,不像对一个人讲话,反倒像是对一厅人做演讲。   钟奕饶有兴趣的听着,面上不咸不淡地附和,心里也在慢慢评估这个计划的可行性。   最后,他对那个男生说的是:“我要和队友商量一下。”   男生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笑,说:“当然,我等你们的消息。”   ……但若剥开那层光鲜亮丽的外衣,露出“共赢”之下的内在,不过是一群对自己能力并无信心的学生,打着“这次合作之后,大家就都是朋友了,以后遇到什么事,也好互相帮助”的旗号,在明知无法夺冠的情况下,将损失降到最低。   钟奕对这个行为的好坏不做评价。他只知道,自己参加这场比赛、在上面花费大量时间,为的不是区区一万块。至于附加价值“人脉”,对有些人来说,或许很有吸引性。可那个“有些人”并不是钟奕。   至少那些随波逐流、莫名其妙就被揽入“共赢”的松散联盟的人,不会在钟奕合作的范围之内。   至于那个真正组织起这一切的人,这么会审时度势、随着形势变动迅速调整方针。钟奕知道,他们之间如果有一天相互需要彼此做事,并不需要“一起成功反抗了主办方”这层联系,只用“曾经一起参加过模投”作为引子,就很足够。   钟奕话音落下,池珺的神色缓和一些。像是反应过来自己方才露出的表情太过冷肃,这会儿,池珺垂下眼、唇角微微抿起,倒是透出几分难得的羞赧。   他说:“不好意思,我可能反应有点大了。不过钟奕,我也觉得,既然参加了,就要做到最好。”   于是钟奕宣布:“那我们就算达成一致了。”   池珺:“那那些人……”   钟奕问:“我和他们说,要和你们商量。所以照你看,是和他们撕破脸呢,还是暂且‘入伙’,和大众水平保持一致?”   池珺想了想,坦言:“他们的计划,最大的漏洞,在于有多少人真心参与,又有多少人都抱着你那第二个念头,准备先拖着大家的后腿,再在最后几天冲出去。”不过计划是计划,实施是实施,没准有人抱着后面的打算,做出来的结果却是前面那样。   钟奕:“总之,先把我们扣掉。”   池珺笑着摇摇头,低声说:“你怎么这么坏。”   钟奕不置可否,只道:“我坏,你不是和我一样吗?”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他和池珺,都算是“共犯”了。   池珺说:“等我一下。”   他放好电脑、下了床,坐在桌面上。这个姿势,恰好与钟奕面对面。   钟奕靠着池珺对面的桌沿,两人一起分析:既然能到钟奕这儿主动拉他们入伙——要知道,293小队和其他队伍的交流窗口一直都是张笑侯,而非钟奕——就说明那伙儿人不是嘴上说说,而是真的已经聚起一批人。也就是这样的现状,让那个为首的男生有了信心。这点信心让他有些“不屑于”和普通队员张笑侯打交道,上来就找明面上的队长钟奕。   而293小队需要知道,那个联盟现在是什么情况。   张笑侯刚溜达一圈回来,就被委以重任。   他满脸问号:“为什么是我去套话?”   池珺玩笑道:“因为你最面善?”   钟奕答:“你和其他人的交际最多。”到这边以后,池珺一天到晚抱着电脑敲敲打打,虽然也参与他们的讨论,但只看大方向。至于细节,他们选股票的范围都是池珺划出来的,不能说贡献不大。于是这几天打饭、和人交际之类的事,都被交到钟奕和张笑侯手上。   至于钟奕自己,他倒是和所有队伍的队长都认识,可都是点头交情。   哪像张笑侯,已经和人发展到互送东西、有来有往的程度。   张笑侯恍恍惚惚,说:“总觉得我不是来参加模投,而是来联谊。行,你刚刚说的来找你那个人,是谁?”   钟奕答:“李治昌。”   “啊,我对他有印象。”张笑侯点点头,“好,那我去打听一下。”   他借着要“奶茶很好喝,多谢了啊”的旗号,去先前打交道最多的那个小队遛了下弯。果然,作为一个人多的、从前就猜测自己被主办方盯上了的小队,那个队伍早就和李治昌站在一条线上。见张笑侯询问情况,他们倒是很理解,说了许多。   “口头上说可以试试的,有二十个队伍吧,把绝大多数参赛队都囊括进去了。”张笑侯回来汇报,“但说实在的,我觉得他们根本没什么威胁性。核心是李治昌那个队,然后是落后的几个队抱团,可能觉得得奖无望,那多少能赚一点。再然后,才是剩下的十几个队伍,这些基本是在观望的状态。”   池珺听了,评价:“比之前想象的还要松散啊。”   钟奕倒是有点失望。他和张笑侯确认:“最靠前的队伍是第几?”   张笑侯:“第四和第五都在。”只不过在比赛规则中,这两个队伍的奖金,分别是两万、一万每人。   张笑侯补充:“最新排名里,咱们已经到第三了。”不出所料的话,接下来,那个松散联盟的任务,就是确保他们加入。   至于再往后,要怎么“对付”一二两个队伍,还是后话。   第三名的奖金是每人三万。是以如果他们加入李治昌的队伍,每人就会“损失”两万不到的实在经济利益。   比赛仍在继续,钟奕还真有点期待,想知道李治昌会拿出什么,来搞定自己这边。   果然,在观察了两天各队的资金上涨量后,李治昌似乎看出来,293小队嘴上说着可以考虑,但实际行动上,完全没什么热情。   如果钟奕小队能保持在第三名这个排位上,那李治昌还可以直接将他们从计划中踢出去,不做理会。   问题在于,他们的收益率越来越高、眼看就要咬上第二名的队伍。   同时,第一名队伍的资金总量也已经要接近七百万。   赛程即将过半。   这天下午,有人敲响了293小队宿舍的门。   打开门一看,是两个女生。   两个女孩子都化了淡妆,大冬天,于是穿了毛衣裙。大衣扣子开着,能看到裙子朦朦胧胧地勾勒出的柔软曲线。   她们很大方地自我介绍,其中一人先说:“你好啊,我们是‘你说的都队’队的。之前你们这里有人给我们送家乡特产嘛,那个蝴蝶酥太好吃了!就,光吃你们的有点不好意思,所以我也请家人寄了一些东西,来给大家伙儿分一下。”   另一个女孩子好像腼腆一些,只在一边笑。   池珺从床上探出头,一只手按在栏杆上,和钟奕对视一眼。   两个人心里同时说:“来了。”   利诱不行,就改为……美人计? 第13章 挑拨离间   兴许是不愿做的太明显,李治昌所在的“树上的鸟儿成双队”队在接下来几天选择按兵不动,由其他几个和他抱团的队伍出手,借着送特产、请教炒股经验等理由,和排名前几的队伍打成一片。   等到排名第一的队伍顺利触到七百万线、拿下又一笔奖金时,李治昌终于按捺不住。   他找了个理由,是:“比赛也就二十多天,现在都十天了。大家从天南海北过来,能聚在一起,都是缘分。”   所以呢,不如聚个餐吧。   有聚餐,就有唱歌、喝酒这些保留项目。大家都是正经学生,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可借着微醺的氛围,有些话,更好说出口。   KTV里,张笑侯拿起麦,就不愿放下。他周围是两个很捧场的其他队成员,一直在夸他,把张笑侯捧得飘飘然。酒意下,关系自然而然更近一重。   钟奕和池珺坐在一边,两方比较,他俩身侧,就显得有些冷清了。   两人各拿了杯酒精饮料,钟奕看着眼前的一片喧嚣,默默享受着此刻的闹中取静。   他问池珺:“你怎么看?”   池珺就在他身侧。靠在柔软的沙发上,微微眯起眼睛,唇角带了弧度,说:“笑侯他家里毕竟是……”做官的。   他一顿,把话含糊过去:“虽然他妈妈名下有几家公司,但在生活习惯上,比我简朴一点。”   嗯,“简朴”两个字,是池珺斟酌过的。   最明显的例子在于,池珺身上所有衣服、配饰,只要有识货的人来看,都会惊叹:这是套了个移动奢侈品店在身上吧。   他不会特地去显摆,但生活习惯在那里   钟奕觉得,可能池珺压根不认为一百块的T恤和两千块的有区别,但要他选从中选一时,他会自然而然地选择后者。   因为店名眼熟。   可张笑侯不同。他父母是政商联姻,虽说家庭条件拔尖,但也正因为父亲职业的特殊性,张笑侯被培养出的生活习惯是:在不亏待自己的情况下,尽量选便宜、大众的牌子穿。   池珺慢慢道:“如果想培养出一个‘间谍’,”他玩味地念着最后两个字,“首先,肯定不会选我。其次,他们和你和笑侯都有过接触,笑侯……要‘好相处’的多。”   钟奕笑道:“你是说我不好相处吗?”   池珺侧脸看他。   在KTV昏暗的灯光中,他像是喝多了些,这会儿凑近钟奕,眼神带着轻微的迷离,说:“你……你是个很坚定的人。”   钟奕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池珺沉思片刻,说:“你和我一样,都是会朝着自己设定的目标、一点点推进。这样很好。”   钟奕说:“我的目标是什么呢?”   池珺答:“我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只要你不违法犯罪、拖我下水,那咱们的友谊,”他咬重音节,“可以维持很久。”   钟奕看着他,眨了下眼睛。   他忽然想知道,上一世,池珺是怎么看待自己与他的关系。   ……   ……   这天,一群大学生在KTV里包了通宵。   到后面,张笑侯唱歌唱到嗓子疼。他表明自己累了、要休息,然后就坐到两个队友身边。   接下来一晚无事发生。只是到第二天,照例是钟奕去“证券交易所”操作,池珺在宿舍赶工作,张笑侯在外执行交际花任务。到十点多钟时,张笑侯忽然在三人小群里发了一连串感叹号。   一醉累月:他们给我开价了。   一醉累月:十三万,只要我之后按李治昌的路子走   一醉累月:错了,是我让咱们队按李治昌的路子走。   池珺:“……”   他带着耳机、专心致志看电脑。桌面开着微信TIM版,正在和人沟通工作细节。   简而言之,没看到张笑侯的消息。   倒是钟奕很快回复,是一串文字:可以猜到。第一名的队伍今天的操作很不可思议,大概很快要被拖下去了。   目前为止,排名前三的队伍都是三人小队。   这样的队伍中,只要出现一个“叛徒”,就很容易将整个队伍带入负收益率的旋涡。   一醉累月:其实我没想到李治昌会这么大方……   唯一的问题,在于李治昌看走眼了,张笑侯不缺钱。   钟奕回复:这样一来,他们资金池中的数额会锐减。   只不过平摊到每个人身上后,减的数量并不多。   张笑侯:那咱们?   钟奕想了想:咱们完全没必要和他们一起玩。   这是实话。   他们队里,池珺不把十几万看在眼里,张笑侯作为池珺的发小,虽然家庭情况特殊,但从小到大经受过的诱惑也比比皆是。   至于钟奕。他得承认,如果站在这里的是上一世的自己,队友又是旁人,那他或许的确会考虑李治昌的建议。   但世上没有“如果”。   真为了几万块的蝇头小利,丢掉了池珺的友谊……对钟奕来说,这才是得不偿失。   钟奕:不过可以先稳住。等他们把第二也拉下水了,咱们再上去。   一只股票,每天可升、可降的比率都是百分之十。   这意味着,在资金量达到七百万之后,一天的亏损,就可以多达七十万。   但能走到这个地步,谁也不是傻子,第一名的队伍里,虽然有一人跳反,但剩下两位,好歹有自己的判断能力。   所以第一名队伍的资金下降速度并不算快,一直到第十五天,才跌出前五。   同时,原本第二名的队伍也在缓缓下跌,到了第五名。   293小队就此登顶。   吃晚饭的时候,张笑侯和队友们分享八卦:“他们又给我加码了,十五万。”他笑呵呵地,“唉,也不知道李治昌到底会不会兑现。”   钟奕道:“跳反的人也没有那么傻。”   张笑侯:“那倒是,李治昌肯定会给他们一份保障。”   “我猜是写欠条。”池珺说,“但风险分散,李治昌联盟中的所有人一起写,每个人身上有千把块。”   钟奕接话:“这样一来,联盟更加稳固,”只有以“利益”为绊,这几十号人才能真正成为密不可分的团体,“李治昌要承担的风险降低,跳反的人也有保障。”站在这里的多半是经济金融系学生,不至于连个有法律效力的欠条都写不出来。   可李治昌做这一切的前提是,七人小队可以顺利夺冠。   如若不然,资金池中份额暴跌一半不说,他还已经许出去了二十万。   把这样庞大的金额、近百个学生操纵于鼓掌之中的确很爽,可万一,他玩儿崩了呢? 第14章 李治昌   钟奕很明白,世界上有一种人,他们热衷于掌控局面、引诱人心。他们喜欢在钢丝上、悬崖边行走的感觉,并沉浸在俯视众生的愉悦感中。   这样的人里,总有一部分,会顺利赌赢、成为世俗意义上的人生赢家。到这个时候,他们更加成熟、又更懂得包装自己。玩弄人心的手段变得潜移默化,甚至不再需要用“控制”别人来证明自己。   但也有一部分人失败了。   于是背负着巨额债务,就此跳楼的,也比比皆是。   某种程度上,这就是钟奕先前说的,池珺有、却还不够的“赌徒精神”。   钟奕想:上一世,没有293小队这个变数,李治昌大约真的成功、走到终点。   这是重生半年以来,钟奕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因为自己的存在,有什么事,变得不一样了。   蝴蝶扇动了一下翅膀。   ——钟奕仔细考虑过,然后参加模投。   他不知道,自己参赛的决定、一路走到最后的结果,会对未来有多大影响。   至少在现在,他很清晰地知道:我要赢,我会赢。   他想:我是个谨慎的、守法的商人。   ……   ……   在张笑侯那里碰了几个软钉子之后,李治昌终于意识到,自己完美无缺的计划里,可能出现了一丝漏洞。   他很快意识到:“他们队里有一个不太一样的人。”   满打满算,李治昌和池珺也只见过三次面,分别是来这里第一天那场开幕式、前几天那次聚餐,还有一次下午偶遇。   但李治昌对池珺印象很深。   准确说,是对池珺那双看起来平平无奇、实则李治昌放进购物车里很久,至今没下定决心买下来的球鞋。   他看起来太从容、太镇定了。在精英赛里,李治昌遇到过很多看似镇静,实则满心焦虑的选手。可池珺不同。   他就是来玩玩的,完全不把十万奖金放在眼里。   李治昌忍不住想:和这样一个人组队,他的两个队友,就真的没有怨言?   他觉得自己发现了问题重点所在。   没办法,这几天群里的“盟友”们天天轰炸他,问他第一名还是293队、他们要怎么办。要知道,他们可是一人给那两个“犹大”分别写了300块欠条。   数量不多,在所有人“损失了也没什么”的心理防线之内。但所有人的欠条加起来,再加上李治昌为了表现领导力、特地多写了数字的那两张欠条,足有八万块。   李治昌是真的有点着急了。   他很快拟好两个方案。   其一,试图分化池珺与剩下两人的关系。挑起他们的不甘、点燃他们的愤怒。   其二,如果第一个方案不能奏效,就釜底抽薪。   既然293小队不可能从第一名的位置上跌下来,那就干脆,把他们赶出比赛吧。   无论如何,他不能输。   在李治昌下定决心之后,293小队的三人——准确说是两人,张笑侯与钟奕,很快就感受到一丝不同。   比如每天早中晚打饭,有人在他们旁边念叨,说某个队伍好像出了点矛盾,是有人一意孤行,不听队友们的意见。   “说他家里有钱,他从小看他爸爸炒股长大的,很有经验。明明人家都给他把利弊分析的很明白了,可就是听不进去。”   “啊,都这种时候了还闹内讧?”皱皱眉毛,“也太惨了吧。”   “所以啊,没看他们队伍的排名一直忽高忽低的,就是有时候他被说服了,有时候又特别坚持己见,没办法。”   “呃,这种情况还能怎么办啊,也不能临时换队。”   “自认倒霉吧。”   两人耸耸肩,端着餐盘走了。   钟奕站在原处,若有所思。   张笑侯那边的攻势要更猛烈一些。明面上,他人缘很好,于是“传说中闹矛盾的队伍”里,有人来找他诉苦,一副深受其害的样子。话里话外,又引导张笑侯,让他“说出自己的不甘”。   张笑侯听对方循循善诱了半个小时,忽然问:“一直没留意啊,咱们这儿来参赛的,虽然大部分是经金院,”经济金融学院,“可也有人不是吧?”   “啊?”   张笑侯眨一下眼睛:“我是学材料的,你呢。”   “心理。”   张笑侯叹口气,恍然大悟。   他就说今天怎么到处都怪怪的。   合着在这儿等着他呢。   他哭笑不得,回头池珺吐槽:“蘑菇,你知不知道,他们居然还想让我发表仇富宣言?我还能仇我妈?”   池珺嘴角抽了抽,“嗯……”这种手段有点太生硬、不入眼了。   其实李治昌也是没办法。   比赛离结束越来越近,他只能开头就下猛药。   等听完几个盟友转述的、钟奕与张笑侯的反应,他摇了摇头,说:“这招看来不行。”   盟友们焦虑地看着他:“那可怎么办?奖金池……”   李治昌安抚众人,一副运筹帷幄的表现,说:“没关系,我们还有第二个方法。”   要怎样才能让一个队伍退出比赛呢?   如果是学术赛事,大可以说他们作弊、甚至有老师和他们联合,给他们透题。   坏就坏在,模投的一切数据都以真实股市为标准。至于其他的,很遗憾,在张笑侯紧盯主办方播报、一有错误就指出的情形中,这还真是一场无比公开透明的比赛。   但李治昌有其他办法。   他找来联盟中最核心群体内的一个女生,仔细叮嘱一番。   女生听了,略微犹豫:“这样合适吗?”   李治昌说:“原本我给他开的价,是十三万。如果这事儿成了,这笔钱归你。”   女生瞬间心动,又犹豫:“可是……”平白无故没了十三万,大家不会察觉吗?   李治昌温和地说:“把帐做平,很容易。”   女生:“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李治昌:“你,和我。”   女生咬咬牙,点头。   ……   ……   “模拟投资家”大赛第三届精英赛,第十九天。   有人向主办方举报,293小队中有成员,仗着目前登顶、又与其他队伍拉开差距,于是将奖金视作自己的囊中之物。   并以此为诱饵,性骚扰女生。 第15章 狩猎   举报张笑侯的女生名字里也有个“笑”字,全名梁笑。   人如其名,她长得很甜。性格活泼开朗,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会浮出两个酒窝。   这会儿,酒窝没浮出来,两个眼圈却红了。   她很坚决,说:“原本我不打算讲出来的,但昨天晚上,想到很多事,心情特别糟糕。我打算去散散步,然后遇到了李队,李队鼓励我、说我不应该让这些事被掩埋。”   这些日子,在一群选手组成的小联盟里,李治昌的确是个哥哥型、家长型的人物。   梁笑的话,七分真,三分假,在原有事实基础上添油加醋。   她说:“大家都知道,比赛刚刚开始那几天,有一次,我们队的成绩被算错了。我们自己都没发觉,是张笑侯帮我们指出来、修订数据。加上一开始的时候,他还送了蝴蝶酥来我们宿舍,我当时觉得,‘哇这个人真好,可以深交’,所以后来还特地学着他那样,买了点家乡特产,分给大家。”   这事大家都记得。   和梁笑一起来给293小队送特产的女生安茹皱皱眉,看向张笑侯,眼里带着指责、意想不到。   梁笑:“原本,我和张笑侯就是可以说得上话的关系。送了特产之后,我们好像更熟了。但是,”她话锋一转,咬牙切齿,“我对你有礼貌、会回应你的搭讪、聊天,是抱着‘能进精英赛的人都挺厉害的,大家能成为朋友是最好不过’的想法,不是为了别的!那天你先是拉我的手,我全身不舒服,但还是没说什么。接着你就变本加厉,抱我,还……还亲我。”   她眼里浮上一点水光,像是哀恸至极。   梁笑:“我说了不愿意!‘不’就是‘不’,不是欲迎还拒——”   她向主办方举报之后,主办方找来了293小队,加上梁笑平时熟悉的一些选手,一共十余个人一起,找了间会议室,办小型“听证会”。   此时此刻,293小队三个人站在一起,剩下的选手则站在梁笑身边,一起用略带厌恶的目光看张笑侯。   其中不乏昨天还和张笑侯说着“等比完赛,如果还有时间,不如在京市一起逛逛”的人。   “咳,”见梁笑说完了,主办方老师开口,“张笑侯,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时间,地点,人物。”张笑侯道,“不介意的话,我想请梁同学讲的更清楚一点,我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骚扰了她。”   主办方老师皱眉:“你这是要否认?”   张笑侯道:“老师,如果我现在去找你领导说,你看起来挺正经的,其实是个同性恋,”他嗤笑一声,“还性骚扰学生……你是什么感觉?”   梁笑那边,李治昌适时插话:“够了!张笑侯,你不要祸水东引。”   张笑侯笑了下,说:“七人队已经第三了,对吧?”   主办方老师看看张笑侯,再看看李治昌。   他语气缓下来,慢吞吞说:“是这样,我们的确不能因为梁笑同学的单方面陈词,就下定论。”   梁笑身后的选手们一起义愤填膺地看着主办方老师,有人脱口道:“老师,你的意思,是学校现在有开监控吗?——如果没有,那您不信梁笑,就要信张笑侯的‘一面之词’了?”   主办方老师道:“凡事都要讲究证据。”   “证据?”年轻的选手不屑地笑了下,“照我看,不如现在就报警,跟警察讲证据吧。”   李治昌和梁笑微不可查地一僵。   钟奕倒是开口:“笑侯,你看呢,让警察来查?”   “查呗,”张笑侯说,“梁同学,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在警察来之前,先把我对你的骚扰过程说一遍?”   大约是张笑侯的态度太“嚣张”,到这一步,倒是很多选手看出,他根本有恃无恐。   但但李治昌持之以恒地洗脑下,选手们心里冒出的是另一个念头。   池珺很有钱。   张笑侯是池珺的跟班。   他觉得池珺会护着他。   ……官商相护,败类!   梁笑懵了片刻,完全没想到,自己这边竟出了这么一个队友。   但她也不是很忧心。假话,她和李治昌事前就编好了。   梁笑:“一开始觉得不对,是在KTV那晚。当时我和张笑侯都在唱歌,他有意无意摸我的手。我觉得奇怪,但又觉得他可能是不小心,所以就忍了。”   张笑侯:“你好,我,没事儿干,摸你的手?”   钟奕和池珺一左一右,按住张笑侯的肩。   池珺道:“没事,让梁同学继续说。”   钟奕的手不动声色地伸进口袋,按了下手机。   梁笑:“……再然后,是比赛第十七天晚上。我有晚上跑步的习惯,在操场遇到张笑侯。他说他很快就能拿到十万了,然后很得意洋洋,和我说他之后有什么规划。有一句,我记得很清楚,”她看了眼池珺,“‘整天看他一双双AJ换着穿,穷嘚瑟。我有钱了,可不会像他那么糟蹋’。”   池珺:“……”   钟奕看了他一眼,很确定,自己从池珺的神情中看出了“这是笑还是不笑”的纠结。   梁笑很快继续:“然后,他说要送我礼物。我拒绝,他说别客气,然后就越走越近、越走越近,抱我、亲我……呜。”   安茹心疼地抱住梁笑,恶狠狠地瞪一眼张笑侯。   张笑侯眼神复杂,看着身前那一伙儿人。   他叹口气,说:“行了,你们都不报警,我报。”   梁笑咬咬牙。   李治昌扶住她,安慰:“没事的,没事的,我们商量过的,是吧?说出来,就结束了。”   其他选手听了,只会觉得,李治昌所说的“商量”,是他劝导梁笑。   ……   ……   几个小时后。   钟奕彬彬有礼,问负责本案的警官:“请问,梁小姐的第一句话,是不是‘一开始觉得不对,是在KTV那晚’?”   警察一怔,随后蓦然站起。   私下里透露受害者笔录,是个可大可小的罪名,问题在于——是谁透出去的?   钟奕礼貌地笑一笑,说:“不好意思,这是梁小姐在老师面前的第一句话。我随便问问,您看还有什么问题。” 第16章 发酵   梁笑与李治昌商量措辞的时候,考虑到很多。   宿舍楼里没有监控,且又是寒假期间,学校内也有许多小道监控未开。在了解到这点后,李治昌很快决定:找个没人的地方,这事儿很好说。   毕竟大众总是同情弱者的。   梁笑相貌很甜,平日总与人为善。光是李治昌知道的,在这十几二十日相处中,对梁笑有好感的男生,就有三四个。   在李治昌的预想中,这原本会是一场对组委会的施压。   哪怕报警——他的确考虑过这点,于是在串词的时候更上一份心,遮掉所有漏洞,选了梁笑确实在夜跑时遇到张笑侯那天。那晚具体发生过什么,天知地知,梁笑知张笑侯知,除此之外,再不会有人看见。   李治昌揣摩着男性心理:池珺那种人,身边对他倒贴的女生肯定很多。没准这事儿出来,他的第一反应,会是“谁让梁笑自己不检点”……都是男人,对这样一个好看的女孩儿,有动心、想上手,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如果池珺真这样觉得,于李治昌而言,就是又一柄利器。   至于钟奕。在李治昌看来,钟奕与张笑侯都该是池珺“随便玩玩”、于是推到明面上的马仔。李治昌与钟奕接触最多,他自认自己看的很明白。钟奕平静无波的外表下,深藏着一份野心。   他甘心一直屈居二位吗?   为了确保梁笑不会说串词,李治昌还抽背了许多遍,严肃道:“如果有人正着问、反着问,问了太多遍,而你在其中的话出现纰漏,人家听了,当然知道这是假话。”   于是梁笑背的十分认真。   导致她在警察面前做笔录,与在主办方老师面前检举时,说出的话,一模一样。   警方都是见过许多世面的。   这种骚扰的举报,其实有点尴尬。哪怕有明确证据,介于实际并未发生什么,警方能做的,也不过是行政拘留七天。   何况梁笑根本没有证据。   她哭得楚楚可怜。原本心理素质说不上很好,可梁笑用抽噎的样子,掩住大半紧张。   可受理案情的警官听了钟奕的话,一瞬间就反应过来。   这是多么标准的、教科书般的污蔑。   钟奕继续道:“其实……梁小姐不知道,在她在老师面前开始陈述之后,我录了音。”   到不是他有多相信张笑侯的为人。   一开始,钟奕的想法很简单。梁笑是忽然发难,293小队措手不及。他会站在张笑侯那边,一方面是因为两人是队友,是绑在一条船上的蚂蚱。另一方面,则是上一世,张笑侯虽然大三之后就在国外浪荡,可他在此后十年里,一直和池珺保持联络。   张笑侯是个懒散、聪明,又不甘于被束缚的人。   池珺则要压抑很多。   这都是题外话了。重点在于,钟奕觉得,如果张笑侯是那种会性骚扰女生的败类,那池珺不会和他维持那么多年的友谊。   他不相信张笑侯,但他相信池珺交友的眼光。   所以钟奕选择录音。   起先,是觉得,事后听一听,没准能揪出梁笑话语中的漏洞。   可听着听着,钟奕明白过来了。这是假话,在细节上其实没多大问题,可败笔在于,编这段话的人,夹杂了太多个人感情。   对方觉得,张笑侯一定不喜池珺的生活作风。   可扪心自问,钟奕觉得,哪怕自己是个完全的旁观者,只知道池珺家中富有、张笑侯衣着“简朴”,而这两人关系不错——在这样的前提下,他根本不会得出“张笑侯定然对池珺心怀不满”的结论。   梁笑会这样说,只可能是因为,为她写台本的人,心中隐藏了太多不甘、太多怀才不遇。   想到这里,钟奕觉得,自己有点想收回先前对于李治昌的那些评价了。   小家子气、眼界狭窄,满心妒忌。   这种人,哪怕成功一时,也总有栽倒的那天。他所憎恨的命运,会如他所愿,给他迎头重击。   与此同时,梁笑还在哭。   陪伴她的女警有点无奈。这时候,忽然有另一名警员进来,附耳对女警说了什么。   女警的眉尖一点点拧起,最后很莫名其妙地看着梁笑。   她同情、想要帮助所有受到伤害的女孩儿。   这事儿可大可小,但只要梁笑有一点点抗争的精神,她就会努力打报告,把那个“性骚扰”的家伙关上几天。   可这不代表,她愿意助纣为虐。   女警的神色冷了下去。   ……   ……   警方很快结案了。   消息传回选手群,一群年轻选手义愤填膺。他们早就拉了小群,把293小队隔绝在外。有人提议,要不要把这件事发上微博?   他们来自全国各地,各有熟知的大V博主。模投又是个在经金专业关注度很高的比赛,只要发出去,不愁没有热度。   甚至有人自告奋勇,说可以帮忙写文案。   而这时候,主办方也拿到了警方的结论。   在选手们写着长微博、商量要AT哪个博主的时候,主办方群里发了一条通知。   模拟投资大赛官方:警方结案陈词如下[图片]   模拟投资大赛官方:从创办至今,主办方已经和模投选手走过三届时光。增加学生的社会阅历、丰富学生的社会实践,为在校生和企业牵线搭桥,这一直都是模拟投资大赛的初衷。在比赛过程中,主办方有做的不好的地方,欢迎选手们指出。但我们决不允许有人利用主办方、抹黑其他选手。   模拟投资大赛官方:“你说的都队”队选手梁笑恶意污蔑“293小队”选手张笑侯一事,警方已有确切结论。再次,组委会经过讨论,一致决定,将“你说的都队”队从决赛中除名。请四位选手尽快收拾行李、离开选手宿舍。   连着三条消息出来,选手群炸成一片。   李治昌带着一点难过,在小群里发:我之前应该想到的。池珺那种人,和警局那边找找关系,应该也不难吧。毕竟只是个小案子,也没造成实际伤害,唉。   梁笑则懵了。   这和她之前想的结果,实在相差太多。 第17章 威胁   梁笑队伍的其他三名成员,分别是女生安茹,还有其他两名男生。   从警局离开后,她看着组委会让自己队伍退赛的决定,一时胆怯又迷茫,不敢面对自己的队友。   李治昌陪她来了警局,剩下的选手原本也想来,却被他们劝了回去。原本是为了临时再对对台词,可这会儿,梁笑却无比庆幸,没有更多人跟着。   她记起刚才女警看自己时略显烦躁的眼神,忍不住想:事情是怎么发展到现在这样的?   李治昌原本说和她一起回学校,梁笑拒绝了他,说:“我想一个人走走。”   李治昌像是还想说什么,但梁笑坚决地离开了。   她没什么目的地,只是漫无目的地走在街道上。关掉手机网络,收不到选手群里的消息,并不知道李治昌又开始在其中引导话题。她只是走着、走着,忽然抬起头,发觉这一日,京市天气难得晴朗。到底是冬日,哪怕阳光铺满街道,依然有寒风阵阵,刮在她身上。   可太阳落下,为她发梢镀上一层温暖的光。   梁笑恍然觉得:“如果没有和李治昌合作……没有加入他那个联盟,我们队,真的一点胜算也没有吗?”   不是的。   能走到精英赛的所有队伍,都已经是佼佼者。他们是真正从千军万马中杀出重围的优秀年轻人,其中固然有运气因素,可运气并不能决定一切。梁笑想起海选赛中,自己和队友们没日没夜的开会,为了股市涨跌而惊喜或哀愁,为了越来越高的收益率而欢呼。他们有过很纯粹的、朝着目标而努力的时刻。可到了精英赛之后,一切都改变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梁笑很容易就想到,是因为李治昌。   他先抛出一个饵,勾勒出一幅瑰丽的蓝图。而其他选手一点点走入其中,察觉不到,自己已经走入歧途。   起初,只是说一说那套“共赢”的理念。再然后,是低位队伍们一起集思广益,慢慢将结果导向李治昌希望的样子。为了将第一、第二的队伍拖下来,他们所有人一起,在打印出的借条上签了字。   至此,所有人都落入樊笼,无法逃脱,只能朝着既定的目标走。   可这会儿,梁笑悚然发觉,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留意过队伍的收益率了。   ……   ……   选手群里讨论的热火朝天时,池珺发了几段长串消息。   于是选手们看到,官方讨论群上亮起新消息图标。   京大金融系池珺:大家好,我是293小队队员,也是张笑侯的队友。我知道,你们现在正是情绪激动的时候,说别的,你们也不会信。但是,我的另一名队友钟奕早前录下了梁笑同学那番陈词,稍后会上传到群里(已与主办方老师沟通过,得到了主办方老师的准许)。其中有一句话,大家有疑问的话,可以自己去录音里听。是梁笑同学称,张笑侯很“羡慕”我的几双鞋。我想说的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方式——这话很假大空,那么直接讲结论。梁笑同学编台词的时候恐怕没有想过,以貌取人,是一件很不对的事。   京大金融系池珺:以我们两人平时的生活习惯,来判断我们的家境差距,甚至得出“张笑侯一定妒忌池珺”这个结论,太可笑了。   让池珺来讲这些,主要还是因为,李治昌对池珺倾注了太多恶意。   他很简单地说了句:笑侯穿优衣库、穿HM,只是因为不想招人眼神,不是因为“买不起AJ”,谢谢。   京大金融系池珺:你们不相信警方的结果,只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但你们还能不能记起来,自己是怀着什么心情,来参加这个比赛的?   选手们的小群里有片刻沉默。   同一时间,梁笑坐在广场长椅上。她花了十块钱,买了一包鸽粮,撒在面前。胖鼓鼓的鸽子扇动翅膀,在她身前停驻。   李治昌坐在宿舍里,皱着眉头,捏紧拳头,看着手机屏幕上刷出的消息。   293小队宿舍中,张笑侯仍意难平,哼哼唧唧地坐在桌边。他居然在这种地方被鹰啄了眼——   池珺传完录音文件,把手机放在一边,继续登陆微信TIM版,和盛源京市分公司那边的人交接工作。原本早上就该做这些了,可被梁笑打了个岔子,一整天的工作量都被积压到现在。   钟奕坐在一边,看着这一幕,想:这就是结果了吧。   但他们没想到,梁笑在离开之前,向主办方举报了李治昌与所有选手联盟、拉拢排名靠前的队伍中特定成员,甚至花钱让他们确保自己队做出错误决断的事儿。   她捅了马蜂窝,终于有些神清气爽的感觉。   临走时,她向张笑侯发了一长串道歉。   张笑侯看了,冷笑,回复:我没义务原谅你,梁小姐。贪心不足蛇吞象,你自找的。   然后拉黑了她。   梁笑走了,她的举报,却掀起一阵轩然大波。   主办方约谈选手,多方信息交叉,终于整理除了一份加入李治昌联盟的名单。很不幸,百分之八十的队伍都位列其中。   主办方头发都愁白了。这么大的丑闻,他们的第一反应,是压下去,不能传到外面。   于是有人约谈293小队,希望他们“见好就收”,比赛还要办下一届呢。   还有人隐隐约约提出,只要293小队肯闭嘴,那价格,好商量。   池珺:“好的,那我先去和你们的赞助商商量一下。”   主办方一惊。   和选手们最熟悉的老师叹口气,说:“闹大了,对你们都没好处啊。”   池珺:“我要的是比赛公平。”   平日里,代表293小队发言的,从来都是钟奕。这会儿,钟奕隐至幕后,坐在池珺身侧,看着自己十八岁的好友。   是的,虽然已经过了元旦,可池珺的生日要到夏天。这会儿,他的确还是十八岁。   是个意气风发、追求公平的少年。   而这个“公平”,某种意义上,又是为了钟奕。来参加这场约谈前,池珺很认真地对钟奕说:“你想要赢,那我……我们,会不掺杂任何水分的赢。”   主办方原本有点恼怒,觉得293小队太不识趣。   池珺坐在那里,语气淡淡,明明还是与平日一模一样的面孔,却平白多出几份属于上位者的气势来。   他说:“首先,你拿出的利益,不足以说服我。我手上的一块表,就是你注册的那家公司的市值,你确定还要继续谈价钱?”来之前,293小队好歹也做了些信息搜集工作。   池珺:“其次,我直说了,就两个选择。一,内部通告,将所有被李治昌拉拢的选手退赛,剩下的队伍够你们发奖了。要是把原本三十名之后的队伍也提上来,发几张奖状,我也没意见,你们自己决定。”   “二,”池珺微微笑了下,“我觉得那些选手们原本把事情闹大的想法很不错,可以参考一下。你们可以考虑把消息压下去,但总要考虑一下成本问题,对不对?”   主办方深吸一口气。   一群人面面相觑,不得不承认,自己被威胁了。 第18章 年节将近   第三届“模拟投资家”大赛轰轰烈烈的开始,无比黯然的结束。   在比赛结束后一周,主办方才磨磨唧唧地发了通告、含糊其辞,说了比赛中出现恶意作弊现象。具体的,却没多说。   至于293小队,他们和天降横财的几个原本排位靠后、没被李治昌列入拉拢范围的队伍一起,在比赛幕布下合影留念,之后各奔东西。   奖金很快到账。寒假过了一半,春节将至,池珺问钟奕,要不要一起订票回海城。   钟奕难得的犹豫了。   他其实不觉得自己有必要回去。   但在前一天,初中时帮助他许多的班主任魏老师在微信上问他近状,鼓励了他几句。钟奕看出,魏老师是担心他的生活情况。虽然有国家的助学贷款,但学费住宿费扣下来,也没剩多少。魏老师虽然相信钟奕是个聪明且用功的学生,多半会拿到奖学金,但那毕竟是下个学期的事。   钟奕如今已经不再需要魏老师的帮助,但他必须承认,自己看到那些絮絮叨叨、暗藏关怀的话时,心有触动。   上一世,他总觉得自己大学前的日子都黯然无光。   哪怕有星星点点的火,也被湮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可魏老师的消息,却让他记忆中的那片黑暗,变得微微明亮。   他很快回复,提了自己第一学期期末的GPA,又说了自己参加模投、拿到第一名的消息。   魏老师看了,很为他惊喜。   钟奕就势提出,想请初中时帮助过自己的老师们吃一顿饭,略表心意。   就这样,他决定,还是回海城一趟吧。   至于从前的“家”,倒是不用回去。等请老师们吃完饭,表达过自己的感谢,他就可以回京市。   离寒假结束只有二十多天了,这点时间,当然不够找什么实习。   但因为模投第一名的成绩,已经有几家大公司接触他,给他发了offer。他可以从春节后开始,一直在自己挑中的公司做到六月,完成一整个实习期。   钟奕回复池珺:可以,我要回去办点事。   再然后,就是……嗯,一直说要把助学贷款取消了。他正好需要在自己的出生地海城□□明。   钟奕列清楚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这种有条理、有目标的感觉,让他十分安心。   池珺:行,我看看航班。   比赛之后,他就和张笑侯一起住到了自己舅舅丛竹家。这会儿,正趴在床上,手边放着kindle,看倒是看着,可很心不在焉,大部分精力还是放在与钟奕的聊天上。   奈何计划赶不上变化。   钟奕那边,魏老师发消息,说:我问了庞老师她们。范老师、申老师和廉老师倒还好,但庞老师已经订好过年回家的票,后天就走了。你如果还在京市,不方便回来的话,也不要勉强。   魏老师:老师们看到你现在这么优秀、自信,就放心了。   这是实话。   魏老师永远都记得,自己当初见到的那个小少年,手上带着淤痕,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写着作业。   她执教多年,如今两鬓带着白发。几十年里,遇到过很多各式各样的学生,但钟奕是给她留下印象最深的一个。   当然,主要是因为,钟文栋的丧尽天良、对钟奕的狠毒打骂,还有警方的无可奈何,这都在魏老师心里留下深刻痕迹。   钟奕迅速回复:不勉强。我正好订了今晚回去的票。这样,我订好饭店后,把地址发给您。   然后打开和池珺的对话框:不好意思,我得提前回去了,今晚就走。对了,你能不能推荐一下这附近的饭店?我要请之前的老师吃个饭。   发完之后,又发了条自己初中的定位过去。   池珺回了他一串省略号,然后说:我看看。   也不用他真的看。实际操作起来,池珺给母亲丛兰女士的生活秘书打了个电话,说清楚要求之后,不到十分钟,那边就发给他一堆饭店名单,还附带特色菜推荐。   池珺再原封不动地转给钟奕。   钟奕对他道谢,然后急匆匆地往包里塞了两件换洗衣服,就往机场赶去。   京市和海城分别是政治、经济中心,每天都有无数航班,不担心没票。   钟奕不在意价格,果然很快买好机票。他吐出一口气,靠在出租车后座上,侧过头,看车窗外川流不息的风景。   差不多的时间里,池珺身侧的室内固话响了,是家政打电话给他,说晚饭快出锅,可以先出来吃点餐前点心。   池珺应了。等电话挂断,他躺在床上,翻身,伸了个懒腰。   身体舒展,上衣被拉起来,露出一截劲瘦有力的白皙腰肢。   他自言自语:“请老师吃饭吗……”   天已经黑透了。   钟奕踩着一路灯火,走进候机楼,一路换票、安检,简直是生死时速。   最后坐上座位时,他着实松了口气,开始闭眼小憩。   只小睡了片刻,他便醒来。精神好了许多,这一睁眼,就见到窗外的夜幕与星空。飞机在云层上穿行,月光透过玻璃,照在钟奕侧颊上。   而在丛家,池珺坐在餐桌上,表弟丛乐难得得到几天假期,这会儿正兴致勃勃地和张笑侯凑在一起打游戏。舅舅丛竹在外开会,舅妈戚小曼温柔地招呼着外甥和张笑侯,说:“先吃吧。”   池珺道谢。丛乐也暂且放下游戏机。   过了会儿,又问池珺与张笑侯:“哥,笑侯哥,你们大学里好玩儿吗?”   戚小曼略觉头疼:“小珺,你真得帮我管管他,一天到晚都想着玩。”   池珺笑了下,说:“乐乐成绩不是挺好的吗。玩啊,大学里玩法很多,比如我之前去的那个比赛……”   离过年还有五天。   晚饭后,戚小曼问池珺:“小珺,你和笑侯的机票订好没有?你舅舅这几天很忙,可能要到除夕那天晚上才能回海城,说我和乐乐不用等他,可以和你们一起走。”   池珺一怔,很快点头:“好的,那我顺便帮您和乐乐一起买票?”   戚小曼说:“也行,我待会儿把身份信息发给你。”   ……   ……   池家传统,过年当天,必须要回老宅,到老爷子膝下承欢。   至于池珺,他和丛兰女士一早先去了姥爷家,到下午,才去池家。   丛兰与丈夫池北杨面心皆不和多年,这会儿坐在车上,满脸厌倦。   池珺坐在一边,编辑着新年祝福短信。   这一编辑,就直接拖到凌晨钟声敲响,才发出自己满意的祝福讯息。   也不怪池珺磨叽,主要是池家人太多,事也多。在从下车到发短信的五个小时里,池珺已经经历了几波言语交锋。   虽然习惯,但也心累。   短信发出去,就是一阵回信轰炸。   池珺随意看了眼,最上面一条,来自钟奕。   钟奕:谢谢。你也是,新年快乐。   池珺不自觉地笑了下,回他:在做什么?   钟奕:“……”   他手指顿了顿。   怎么说呢。   他也没想到,离年关越近,票越不好买。   于是到这会儿,他还留在海城,住在酒店。   原本给自己叫了外卖,但外卖迟迟不来。   钟奕叹口气,拿着手机出门。慢慢地,就成了跟着人流向前。   他给池珺拍了一张照片,上面是东方明珠,与夜空下绽放的烟火。   钟奕:在外滩。你来吗? 第19章 跨年夜   耳畔是一片喧嚣声。   明明是夜晚,钟表上的时针刚刚转过12,可钟奕身边是笑闹的人群,和明亮的灯火。   他没有挤到最前面,完全是被身侧的人夹带着挪动。   可他身材高挑,即便在后面,也能看到黄浦江上映出的星子与月光。   烟花仍在绽放,硕大的花火在天幕上轰然炸裂,一片瑰丽星火如瀑布般铺陈开来,在黑夜里化作万千璀璨光点。   钟奕听到身侧举着手机录像的女孩感慨:“好漂亮——”   他也觉得很漂亮。   这个夜晚,虽说不上有趣,但也绝不算虚度。   总比在酒店里打发时间要好。   于是在池珺的短信发来时,他顺手拍了照片,发给池珺。然后礼节性地问,要来吗?   消息发出去,钟奕才觉得,自己虽然随波逐流,可仍然很受身边气氛感染。看着一个个嘻嘻哈哈的行人,他下意识想:大家都出来了,池珺应该也可以吧。   可钟奕又很快记起,池家家大业大。别说现在了,就算池珺与池北杨之间的关系降到冰点时,逢年过节,池珺依然要回池家老宅、承欢于老爷子膝下。这种习惯,一直到老爷子去世之后,才成了过往。   这种情形,大约不方便出门吧。   至于钟奕,他自己孤家寡人,很多年没想过“和家人一起过年”这种事。   事实上,年纪尚小时,一年之中,他最不喜欢的,就是过年那几天。钟文栋是个酒鬼、赌徒,平日里在外喝酒打牌,很少着家。可在过年那几天,兴许是牌搭子凑不齐、兴许是其他原因,他总会“洗心革面”几天,回到家里。   骂骂咧咧、粗手粗脚,看着钟奕,眼里带着厌恶与烦躁,却要生生压下来,嘴里讲着脏话,末了加一句:“大过年的。”   在起先那几年,这句话,还算有用。   可等钟奕上了初中,过年两个字,已经不足以让他从钟文栋的拳头下幸免于难。   那时候,他的个子仍没有钟文栋高。但钟奕已经开始反抗。有年寒假补课,冬天的衣物下,皮肤被遮盖住,可所有人都能看到,钟奕脸颊上的一片淤青。   在烟火、人群与欢呼中,钟奕闭了闭眼睛。   一切都过去了。   手机震了一下,是池珺回了他一串省略号。   钟奕不由微微一笑。   他想:也对,毕竟这个时候……   池珺:行啊,不过外滩已经戒严了吧?   毕竟行人太多。   钟奕看看身边的人群,回:应该是。你从哪个方向来?我先往过走。   池珺:我先看司机睡没睡,不然就得叫车了……晚上还有什么打算吗?   钟奕:没想好,随便出来走走。   池珺:行吧,带你去个好地方。   钟奕:那我先期待一下。   池家。池珺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开始穿衣服。   如果是平日里,他或许还不会大半夜往出跑。   可晚上那顿饭吃的,简直窒息。   他又在和钟奕的聊天框里补了句:你想要热闹点,还是清静点?路上遇到没关门的餐厅的话说一下,我要吃夜宵。   钟奕回他:热闹点?晚上来外面走一趟,感觉整个人都松快了。   如果要清静,他完全可以在酒店里待一晚上。   池珺来的很快。钟奕刚在一家餐馆坐下,就看池珺给自己发定位,问他在不在附近。   这时快到凌晨一点。两人花了十分钟时间碰面,钟奕提前已经点过餐,是非常接地气的生煎。到底是跨年夜,一路走来,他看到许多开着的餐馆。问题在于里面通通餐客爆满,出来跨年的人们似乎对夜宵有异乎寻常的热情。   找了许久,才找到一家尚有空位的店。   池珺在他身侧坐下来,长出一口气。   他一边拿筷子夹生煎,一边问:“去酒吧,行吗?”   钟奕笑了下:“当然可以。”   池珺:“其实也可以去了再吃,”他咬下生煎皮,里面的汁水沾在唇上,“但我真的饿……原本还不觉得。唔,什么馅儿的?”   钟奕:“三鲜。”其实老板推荐的是鲜虾馅,说鲜虾馅的生煎每个里面都有一整个虾。但钟奕抱着模模糊糊的“池珺好像不太喜欢海鲜”的印象,避开了这道店铺特色。   池珺果然很开心,眼睛都弯起来,带着点亮光,说:“好吃。”   钟奕笑道:“怎么,年夜饭没吃饱吗?”   他这话一出来,池珺就叹口气:“别提了,”整张餐桌上,能好好吃饭的,只有爷爷一个人,“其实要不是你回信息,我可能就去厨房看看冰箱里有什么。”   除了老爷子之外,哪怕是池珺如今不过十岁的表妹,都在餐桌的气氛中战战兢兢。   钟奕点到为止,没再多问什么。   池珺很喜欢他这种分寸感。和钟奕相处,总让他觉得很舒服。   他吃着东西,钟奕看了会儿,给他添了杯茶,然后又拿起手机,回复起其他人发来的消息。都很客套,没人像池珺这样,被他一句话叫出来。   “好了,”池珺放下筷子,拿餐巾擦了擦嘴,“我之前去过那家酒吧一次,猴子给我推荐了好久……你会喜欢的。”   他这样说,于是钟奕也稍微报了点期待。   等到了地方,池珺让大晚上出来加班的司机先回,不要告诉老爷子。司机应了,开车离开。   而钟奕这才明白,池珺为什么这么有信心地和他推荐。   这是家空中酒吧,透过玻璃,可以纵览整个海城的夜色。他可以看到楼下铺陈的霓虹光彩,像是抬头、低头,都能见到无尽繁星。   黄浦江带着映出的星光在远处流淌,宛若一条缎带、银河,系在这片星空上。   看着这样的风景,钟奕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池珺面朝他,做出一个欢迎的手势,一点点向后退。   最终,他站在玻璃前、繁星前,笑着看钟奕,说:“我说的吧,你一定会喜欢的。”   钟奕看着他。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这个合作伙伴、昔日伯乐,兼现在的好友,有一副极为出色的样貌。十年后,小池总俊美、多金,偏偏整日与报表为伍,不解风情,让许多女孩儿伤心。   而这一刻,他站在那样壮阔的美景前,笑盈盈看着钟奕。   整个星空,都仿佛成了池珺的陪衬。   在他身后黯然失色。 第20章 开学的宿舍   钟奕不动声色:“你之前说,热闹?”   池珺眨了下眼睛:“你听——”   酒吧正在放爵士乐。   钟奕凝神听了片刻,叹道:“好吧,热闹。”   两人在观景位上坐下来,窗外是一览无余的夜色。池珺信手翻着菜单,问:“香槟?我不能喝太多,明天还有事。”   钟奕说:“都可以。”   他话音刚落,自己的位子旁边就坐了个人。   钟奕身体一僵,转头看对方。池珺说的“热闹”,难道另有一重意思?   在目光触及身侧的那个人后,钟奕慢慢放松。   那是一个脸上带着精致面具的魔术师。   池珺坐在钟奕对面,很悠哉的样子,将菜单交给服务生,低声说了些什么。服务生离开了,魔术师则彬彬有礼地问:“对不起,我吓到你了吗?”   钟奕冷静道:“没有,你是——”   魔术师:“我来为你献上一场演出,装点今晚的夜色。”   讲话的时候,魔术师语调悠长,仿若咏叹调。   可这样的语调,在对方的的装扮、以及此刻的环境下,并不显得突兀。钟奕承认,自己的确有了点兴趣。   他看了眼池珺。对方还是笑盈盈的,叠着腿,外套搭在一边。对上钟奕的视线时,他说:“别怪我啊,想给你一个小惊喜嘛。”   钟奕有点无奈,又有点好笑。他转眼看向魔术师,说:“你可以开始了。”   魔术师站起身,鞠了个躬,随后拿出一叠纸牌。   他好像只是晃一下手,纸牌就出现在指间。   在此期间,池珺点的酒被送上来。琥珀色的酒液荡漾在高脚杯中,钟奕抿了一口,下意识想:我之前喝过这个。   当然是上一世的事。   这个牌子,六位数起底。   可池珺并不提起,只当手上拿的是杯普通饮料。   所以钟奕从善如流,什么都不问,也权当普通饮料来喝。   他看着纸牌在魔术师手里被玩出各种花样,心情愈来愈好。最后,魔术师表演结束,又鞠了个躬,离开卡座。   池珺将一盘点心推到钟奕面前,说:“尝尝?”   钟奕真心实意,说:“谢谢。”   是为了这盘点心,也是为了池珺在跨年夜离家、和自己共度新年的举动。   池珺手上拿着酒杯,看着钟奕。   他忽然说:“其实我之前问你回不回海城,问完之后,就觉得,好像有点不合适。”   钟奕动作一顿,仍然是笑着,说:“怎么不合适了?”   池珺坦然,说:“那天晚上,你和我讲了些你家里的事。我听完,觉得你和家中的关系大概不太和睦。”   “不太和睦”是一个非常含蓄的形容。事实上,在池珺看来,钟奕家中没有“母亲”这一角色,又在上初中后就与父亲“不太接触”,以大众标准来评判,已经十分凄凉。他想不到钟奕有什么必要回海城。   钟奕看着池珺,两人对视片刻,他才说:“嗯,你想的没错。”   池珺捏着杯脚的手指紧了紧。   钟奕:“不过,我是想探望一下当年帮我的那些老师。对了,你推荐的饭店,我也没挑,直接去了第一家。老师们吃的很开心,谢谢。”   他是认认真真、无比正经地,在给池珺道谢。   在这样的气氛里,池珺反倒有些局促了:“啊,你说这事啊,没什么的。”   钟奕道:“对了,其实我之前就想说,你说你明早还有事……”   池珺的神色慢慢自然,答:“嗯,会有人到家里拜年。”都是些商业上的伙伴,他姑姑很乐于接管招待客人的差事。   最初那几年,丛兰还会争一争,与池南桑暗地针锋相对。   可随着池北杨的一个个私生子在明面上出头,丛兰的心思也慢慢转到玩乐上。   倒不是她对池北杨抱有什么感情。很大程度上,丛兰是觉得,池北杨想拆伙。   作为一对标准的联姻夫妻,他们两个人,原本应该是天然的利益共同体。这种情形中,池珺的出生,是对双方联盟关系的一众巩固。   可池北杨越界了。于是丛兰审时度势,觉得自己再投资,是件稳赔不赚的差事。   她干脆抽身,留池南桑与池北杨这对兄妹直接对上、相互交锋。   眼下,钟奕道:“这样啊,那我今晚是不是有点打扰到你了。”   池珺揉了揉眉心:“应该是你帮我充电了。不说这些,心累。”   钟奕看出,池珺怕是被磨得身心俱疲。可他并不知道,除夕晚宴上,池南桑第一句话就是:“爸,”带着笑意,“你不知道吧,小珺是真的长大了。我前段时间,还听一个客户和我讲,小珺要办个什么事,要他帮忙。客户想着,帮忙啊,可以,记记人情嘛……可小珺大概还是太年轻了,直接上去,就说他那块表老贵了,不太需要客户的人情,连价格都不愿意继续谈。哎,还是要多和哥学学。对吧,哥?”   是在暗指池珺与模投大赛主办方“约谈”的时候,直接仗势欺人。   池珺说:“来,喝酒。”   钟奕说:“喝太多也不好。时间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池珺抬眼看他。   兴许是因为带了些醉意,他眼里有一丝模糊的水光。在灯下,像是天上星落入池珺眼里。   池珺轻轻笑了声:“哎,也就你会和我说,喝太多不好,还是回去休息。”   钟奕道:“别人怎么说,都是别人的事。身体是你自己的,要珍惜。”   池珺叹道:“我当然知道。”只是有的时候,找不到更好的方法来排解。   可哪怕喝酒,他也会控制分寸。至多微醺,不会再进一步。   池珺叫来服务生结账。直接刷了卡,又说:“叫辆车。钟奕,”他侧头看钟奕,“你住哪里?”   等钟奕报了地址,池珺听到酒店的名字,又笑了下,不过没再多说什么。   钟奕十分镇定,想:我也知道,这是你家的产业。   池珺:“我在你那里睡一下,明天再回去。唔,这会儿说要睡,一下子就觉得困。”   钟奕随意地点头:“行。”   这晚出门,他原本只打算吃顿饭。   可到最后,他吃了饭、看了跨年烟花,还带回去一个池珺。   回到酒店时,已经三点多、将近四点。如若是夏天,到这个时候,天边已经即将泛起一丝微光。   可眼下正是寒冬。就在昨天,钟奕在朋友圈中看到,京市下了雪。   池珺很快冲了个凉,然后裹着睡袍,钻进被子里。   钟奕定的是大床房,原本就有两床被褥。   等他也洗漱完出来,看到的,就是雪白床褥间,露出的黑色头发。昏黄的夜灯照上面,钟奕走过去,一低头,就能看到池珺的侧脸。   是很柔软、毫不设防的样子。   就像一只小动物,放心地在自己认定的“友人”面前,露出自己的肚皮。   钟奕不自觉地弯起唇,关掉夜灯,上床休息。   ……   ……   新年夜后,钟奕没继续在海城停留。   他终于买到机票,和池珺打了个招呼,就飞回京市。   一个人逛了逛雪景故宫,再休息两天,到了开始实习的时候。   钟奕享受着这份忙碌。同时,证券账户上的数字也在不断增长。一切都按照计划中的轨道向前,不知不觉,到了开学时间。   他退掉自己租住的民宿,回到宿舍。   尚俊杰、袁文星已经在了。两人原本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顺带收拾东西。见钟奕推门进来,尚俊杰正要打招呼,袁文星便开口:“哟,这不是我们的模投冠军吗。”   钟奕并不意外他们知道这个消息。   他应了声,袁文星便道:“冠军,拿了十万块,该请客吧?” 第21章 钟奕   在导员的鼓励下,院里一大半人都参加了模投,只是在二十一天的赛程中,有人直接放弃,不曾操作,于是资金总额始终保持不动。   也有人兴致勃勃的参加,可惜半路折戟。   海选结束之后,模投官方曾出过一个数据分析专栏,其中提到,此次比赛中选手们的平均收益率达到28%。   有趣的是,收益率在0%、从头到尾不曾操作的选手,排名反倒比很多细心钻研、可惜一败涂地的选手要高。   有人在问答网站上吐槽:这完全是黑色幽默嘛。   时间拉回现在。在这么大的关注度下,不止袁文星,他们班、乃至他们院的其他人,多半也知道293小队夺冠的消息。还有人攒着一股劲,想要小队三人和他们818,比如官方声明中的“恶意作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钟奕想了想,说:“行啊,”宿舍活动,偶尔来一次,也不影响什么,“等姚华辉回来吧,你们有什么想吃的?”   袁文星如数家珍:“我攒了一堆好吃的店呢。有家寿司自助就不错,我回头发给你啊。俊杰,你呢,吃寿司行吗?”   尚俊杰道:“啊,可以,无所谓,看钟奕吧。”   钟奕说:“好,那等姚华辉来了,再问问他。”   报道一共有两天,最后一个舍友姚华辉到第二天下午才来。   袁文星无比哀怨:“嗨,就等你了。你看模投的结果了没?咱们院也出了新闻推送,钟奕得奖了!十万!哦对,是不是还有档线奖金……”   姚华辉点点头:“看了。”但他没想太多。虽说两人在一个宿舍,但平日里一起做小组作业的那些其他宿舍的人,相比之下,都更和姚华辉熟稔。   袁文星:“我帮咱们争取了个福利哈。钟奕答应请咱们吃饭,我有家一直都想去的餐厅。”   姚华辉很快明白,袁文星为什么“一直想去”。   那家餐厅的各种评价的确不错,唯一的差评是那人去的时候没有预约,恰逢餐厅满桌,于是没吃成,所以愤愤之下差评。   然而。   姚华辉皱了皱眉。钟奕不在宿舍,尚俊杰正在床上打游戏,床下只有他和袁文星。   姚华辉问:“这家店,俊杰觉得怎么样?”   “我问过俊杰了,”袁文星道,“他说可以。你呢?不想吃寿司的话,我也知道几家别的店……”   “这也太贵了。”姚华辉道,“人均两千,那咱们四个吃下来,不就八千了?”   袁文星道:“怕什么啊,他拿了十万呢。”   姚华辉坚持道:“这样不合适。咱们还是挑个其他店吧。”   他一边说话,还在一边收拾东西。等讲完这句,姚华辉背上书包:“等钟奕回来,咱们再商量一下。我先去图书馆了。”   袁文星看着他开门、关门,撇撇嘴:“假正经。”   ……   ……   离开宿舍后,姚华辉想了想,干脆自己去搜餐厅点评,然后在宿舍群里发了个火锅店的页面,打字:我觉得这家也不错。   他觉得自己的态度已经很明显。钟奕和他们,原本就没什么“舍友情”。能请客是情分,但一次宰八千,未免太过分。   姚华辉昨天不在宿舍,不知道具体情形。他很怀疑,袁文星到底是怎么和钟奕说的。   恰好尚俊杰打完一盘对战。他看了看姚华辉发来的页面,回复:看起来不错啊。正好,寿司有点太干巴巴了。   姚华辉看着这句话,确定了。   舍长多半不知道,袁文星那家店是人均多少。   两人达成吃火锅的共识,袁文星显得势单力薄。   他念叨了几句,妥协:行吧,火锅。   就这样,四人有了第一次宿舍聚餐。   餐桌上,锅子咕噜噜冒着热气,辣油浮在锅面,红彤彤一片,带着鲜明又刺激的香味。   尚俊杰负责活跃气氛,姚华辉和钟奕讨论了几个这学期可以考的证,袁文星则负责吃回本来。   等从餐桌下来,袁文星意犹未尽。但看着姚华辉、尚俊杰满足的样子,他自觉不好多说什么。   钟奕有点分心,想:味道的确不错,下次可以约池珺来吃。   时光飞逝。一个月后,冬日的凛冽渐渐褪去,学院开始评选第一学期的奖学金。   作为院学生会的一员,袁文星将综测成绩录入电脑。   办公室的电脑十分老旧,袁文星被卡到崩溃。录到一半的文件直接卡崩,袁文星深呼吸,做好心理建设,准备吸取教训,一路保存。   可这回,他新建Excel的时候,无意间,瞥见桌面上的另一个文档。   国家励志奖学金候选名单。   钟奕。   助学贷款……   办公室里,电脑屏幕的荧光映在袁文星脸上。   ……   ……   历时七个月,钟奕写的那篇论文,终于出现在期刊上。   这个速度,对于一个大一新生来说,完全是一路绿灯。   也难怪。他在论文里论证的那份配方,是这两年高端建筑市场中不可缺少的材料。说是“玻璃”,其实是隔热功效,效果极好。同时可以一材多用,在园艺上,也能起到一定作用。   虽说是从配方逆推整个研制过程,最困难的部分不复存在。可一切实验、一切数据,都是钟奕自己上手操作、记录。其间也有失败,一个操作不当,就会使成品性能出现极大偏差。而这一切失败的经验,都被钟奕化作通往成功的钥匙。   是以看到论文被印刷出来、同时出现在知网上时,他心中有片刻感慨。   但钟奕很快将这份感慨压下。   毕竟是笔“不义之财”。他需要这笔钱,不代表他还要觍着脸、去享受由配方提出者所有的名誉。   很快,有企业联系钟奕,购买配方。   钟奕谈了许久,最终将价格定在三十万。这是个极低的价格,同时,他也提出要求。企业那边,专利使用权只有三年。三年之后,这份配方将被公开。   至此,钟奕的账户金额达到六十万。   而这笔钱,还在股市中一路上涨。   本金的增加,带来的是收益成倍增长。不出意外的话,在这个学期结束前,钟奕名下的资产就将达到七位数。   这已经是十分保守的结果。真金白银到底不是虚拟货币,不能太随性操作。   对于这笔钱接下来该如何继续升值,钟奕也已经有了大概想法。   只是在那之前,他被导员叫到办公室谈话。   “您说,”钟奕表情古怪,“有人给有关部门举报,说我生活作风奢侈,骗取助学贷款?” 第22章 导员的经验   钟奕话里的“有关部门”,是指国家助学贷款放款机构。   导员坐在办公椅上,转向钟奕,有点无奈:“是,我们接到电话,是有人在网站上提交了相关信息,指名道姓,说了你的一些情况。所以放款机构打电话来这边核实”   他看着眼前的学生,从衣着打扮,到最能体现花销水平的手表、鞋子。   最后得出结论:看不出好坏。清贫谈不上,但要说“生活作风奢侈”,也不至于。   这年头,拿贫困补助买电子产品的学生比比皆是,没见有几个被撸掉名额。   被直接捅到机构,多半是钟奕得罪人了。   钟奕想了想,承认:“是,我申请过贷款。”   高考前,他的家庭情况有多糟,学校里的老师都知道。   很多老师帮他出建议、润色申请书。   钟奕从遥远的回忆中抽回心神,继续道:“……但第一年的八千块已经还上了。而且贷款合同是一年一签,按说既然我已经还款,这份合同就算结束。之后我也不会申请,”他很莫名其妙,“有谁会知道我申请过这个?”   导员咳了声,了然:“这样啊。”   钟奕正色道:“老师,我现在是有了点积蓄,但都是高考以后合法所得。家里确实没法负担我的学费、生活费,申请贷款还是高中老师给的建议。”   导员看着钟奕,想到自己之前特地查过的成绩单。   成绩很好,名列前茅。   在寒假模投精英赛中表现优异,为校争光。   再者说,钟奕明确表示了,他之前申请这份钱是生活所迫,后来一赚到钱,就直接还掉贷款。   导员在心里给钟奕的名字画了个圈,然后在上面印一个红色奖章,默默评判: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导员:“我明白了。你来之前,我也在考虑这件事。钟奕,其实除了普通奖学金,你还在励志奖学金名单上,举报的人多半也是针对这个。当然,既然你已经不需要,那我回头就把你从名单上划掉。”   钟奕可有可无,说:“好。”随后话锋一转,“老师,你说的励志奖学金名单是怎么回事?”   导员解释:“这个是特别拨给贫困生的奖学金,所有申请了贫困补助的同学,再加上你这样走助学贷款入学的同学,都会被单列一份名单,再按综测成绩排名,取前几名发放,一年五千。”最大程度上保障国家的钱被发到有需要的人手里。   钟奕沉吟:“那知道这份名单的人有多少?”   导员坦然:“不好说。办公室里学生人来人往,值班名单倒是好查。但也可能是一个人无意中看到、又私下告诉其他人,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放贷机构不可能把发件人邮箱告诉咱们,要找到背后那个人,很难。我和你直说了吧,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出。”   钟奕皱眉,导员继续道:“每年都有,只是有时候闹得大,有时候闹的小。”   钟奕:“……”一言难尽。   导员:“要么是为了钱,要么是个人纠纷。哦,你有没有在追的女生,或者有没有女生追你?”   钟奕喉结一滚,答:“没有。”   导员:“是吗?回去可以再想想。根据经验,感情问题的可能性很大。咱们院男女比例算不错了,其他院闹得更凶,这是一个方向——以后也小心点,不是所有人都心怀善意的。”   钟奕沉默片刻,道谢:“我知道了,谢谢老师。”   他从办公楼走出来的时候,外面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路边的花树上挂满锦簇繁花。   钟奕站在花树下,抿着唇,慢慢思索方才与导员的对话。   ……   ……   钟奕从未觉得,自己重生一回,唯一的敌人是唐怀瑾。   他重走一遍人生,当然会遇到不同的人和事。别的不说,单以李治昌举例,上辈子两人并不相识,这辈子,李治昌大概已经恨死钟奕。   但即便钟奕早早做好心理准备,这种冷不丁被蛰一口的感觉仍十分糟糕。   于唐怀瑾,他要引这假少爷出手对付自己、再证据确凿地将对方送进监狱。   于李治昌,说实在的,钟奕并不把他放在眼里。且不说李治昌现在恐怕正焦头烂额,慢慢修复自己在老师、同学心目中的形象;就说他与钟奕的距离,都让钟奕颇为放心。   两人一个在南,一个在北。   一个沉溺于微小的胜利,一个早在朝目标前行。   李治昌会怨恨,却不会在冲动下做什么傻事。他会蛰伏、会因为自己想象中对293小队的“报复”而沾沾自喜,却不会直接冲到钟奕面前,给他一击。   原因无他。李治昌最爱的人永远是他自己,他不会做任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   而这个向放款机构举报的人,似乎不是这样。   他兴许还在想,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多么正确、多么替其他同学着想。他用正义的理由包装着自己,掩盖内心深处真正的、阴暗肮脏的目的。如果真有那么“正义”,他大可以在看到那份初选名单的时候询问钟奕,看钟奕究竟如何处理贷款、是不是真的要申请这五千块。至于“生活作风奢侈”这种理由,整个院都知道,钟奕刚刚在模投中拿了十余万奖金,可他现在有钱,不代表从前有钱。   更有甚者,挑这种时机下手,那个人的目的,兴许要更进一步。   往大了说,滥用国家的钱,抢占其他“真正需要帮助的同学”的名额,完全算一桩“丑闻”。   此类事件层出不穷,可再常见,也并不“正确”。   如果操作得当,不止励志奖学金没有钟奕的事,普通奖学金的评选中,钟奕也要因为这个“道德污点”被除名。   钟奕垂下眼,看眼前的一支红花。花瓣娇嫩,在风中颤抖,不堪一击。   他想:这个人多自以为是、多幼稚。   ……   ……   前者,钟奕本来就没打算要。后者,他综测排名在前,那这份钱就是他应得的。   他又想:上一世,袁文星与姚华辉产生矛盾,也是在大一下学期。就是这个季节。   钟奕心里有了模模糊糊的嫌疑人。他从不低估人对人的恶意,哪怕如今自问,自己这辈子与袁文星何止不曾交恶,根本是毫无交情。   很快,姚华辉给了他一个答案。   “当初袁文星叫你请我们吃饭,他本来准备的餐厅,是家特别贵的寿司自助。”姚华辉道,又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第23章 发难   在姚华辉略带诧异的目光中,钟奕轻描淡写,说:“遇到点事情。林建安建议我仔细想想,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林建安就是导员。   姚华辉咂舌:“不至于吧?你最后不还是请客了吗。”虽说没按照袁文星的心意,可那顿火锅味道的确不错,对得起点评网站上的4.8分。姚华辉事后和几个关系好的小组作业成员聚餐,还特地去了当日的火锅店。   钟奕冷静地:“除了你、尚俊杰,还有袁文星,我在咱们院就没其他熟人。”   姚华辉迟疑:“不是还有池珺吗?”要说“熟人”,班里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钟奕和池珺完全是自成一个小世界,天天一起上课下课。   钟奕斩钉截铁:“不可能是池珺。”   姚华辉“唔”了声,也觉得池珺不至于闲的没事儿干,去争那几千块的奖学金。   是的,从现下院里的紧张气氛、朋友圈时常刷出的阴阳怪气发言……最重要的,是钟奕那句“导员建议我想想”——从这一切中,姚华辉敏锐地猜到,兴许是钟奕的综测成绩出了什么问题。   但信息受限,姚华辉没想到更深的事。这会儿,也只猜测或许竞赛加分一项上,有人不服气,觉得模投虽然是全国性比赛,可毕竟不算学科竞赛,也不是官方组织,没道理算进综测。   姚华辉越想,越觉得这个猜测有道理。   他安慰钟奕:“也不一定是‘熟人’,没准是其他人没挤进前几,觉得妒忌,所以想出这么个点子呢?虽然只有你和池珺进决赛,但之前算分,是把海选报名的人也算上了,只不过没你们两个加分多。”   钟奕:“……”   他干巴巴道:“你想到哪里去了?”   姚华辉诧异:“不是这事吗?”   钟奕一顿,看着姚华辉。   他想:上辈子,姚华辉和袁文星的矛盾究竟是什么?   一宿舍人中,姚华辉成绩最好。   钟奕虽然分数不错,但也没到门门都是年级前三的地步。   尚俊杰则热衷于社团活动,各种偏门学分拿了很多,本专业成绩只在中游。   至于袁文星,钟奕和他实在不熟,真不知道他上辈子成绩怎样。这辈子,也只有个“不好不坏”的模糊印象。   钟奕有了一个猜测。   兴许这一世,他作为模投冠军队“队长”,一不小心,把袁文星的仇恨拉了过来。   这就有点糟心了。   至于袁文星为何那么容易“仇恨”,钟奕并未深入思量。   人对人的恶意向来不需要理由,难道他作为受害者,还要自我反思吗?   钟奕解释:“是因为别的事。但前提是,那个找事儿的人可以接触到导员办公室电脑,或者有熟人可以接触到。然后,他和我有矛盾,至少是单方面对我有意见。”   姚华辉真诚地问:“你和咱班其他人说过三句以上的话吗?”   钟奕:“……”这是对他有什么误解?   他说:“和别人组队做小组项目的时候算吗?”那几次合作都很愉快,大家一起分工、一起订ddl,然后所有人都在ddl之前顺利完工,最后拿到一个好看的分数。虽然沟通简明扼要,但三句话显然不够。   姚华辉:“算。”   钟奕:“但我看了这学期加入学生会的人的名单。是有人在上面,只不过是体育部、摄影部,平时根本不会去导员办公室。只有袁文星那个部门会去值班,所以,不是我有意怀疑他。”   姚华辉迟疑:“那你不怀疑我吗?毕竟都在一个宿舍。”   钟奕不明所以:“你?你明显能拿一等奖,没必要做这种小动作。”除了鲜明的利益之外,再多理由都是虚的。“还有尚俊杰,他根本没交综测材料。”班长在群里催过几次,尚俊杰无比洒脱,表示自己和学霸们比起来毫无优势,懒得做整理材料的无用功,干脆不参加此次评比。   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透过屏幕上的文字,当然看不出来。可尚俊杰与他们一个宿舍,半年下来,加上上辈子的回忆,钟奕很明白,尚俊杰本性开朗乐观、不钻牛角尖。   唯一的缺点是拍照水平太烂。   姚华辉道:“如果你这么肯定是袁文星,之后呢,你打算怎么办。”说了这么多,他算是听出来了,钟奕绝不是无缘无故找自己,再很不经意地以“袁文星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啊”当开场白。   钟奕微微一笑,道:“我要看他这两天电脑上的历史记录。”他但凡有做这事的念头,首先就要在网上查机构官网。   钟奕总结:“当面发难,让他没机会躲闪。”   姚华辉一顿,问:“然后呢?”   钟奕道:“有了证据,之后做什么,还不好说?”   姚华辉叹口气:“还真是谢谢你这么相信我。”   钟奕的计划,看似简单粗暴,实则直击核心。   当晚,四人都在宿舍,尚俊杰还很稀奇:“钟奕,华辉,你俩不去图书馆了?”   钟奕笑了下,说:“今晚有事。”   尚俊杰更稀奇了:“什么事,能让你待在宿舍啊。”   钟奕站起来,看着自己的三个舍友。姚华辉是和他最没有利益冲突的那个,所以他选姚华辉做自己在此事上的盟友。尚俊杰,钟奕对他最深的印象,还是朋友圈里晒女儿照片的傻爸爸。袁文星……   钟奕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仍然笑着,带着点冷漠,说:“有人给我在实习的公司发了邮件,捏造了许多谎话,说我在学校里行为不端。”这是假话,他提前和姚华辉说过,只是为了打消袁文星的戒心,“我不是不相信大家,只是大家还要相处四年,谁也不希望,和自己一个宿舍的人,能在背后捅这种刀子。所以,我想确定一下,这不是你们做的吧?”   袁文星一僵。   尚俊杰惊呆了:“还有这事儿——”他虽然神经大条,但也觉得,背后说人坏话这事儿糟心到了极点,更别说这份“坏话”还是彻彻底底的造谣。   尚俊杰骂道:“什么人啊,恐怕是妒忌你得奖吧。”   姚华辉则接口:“这事真的很恶劣。这样,正好我电脑开着,你可以看看,我邮箱里绝对没有这样的邮件。”   为了表示信任,他直接把电脑端到钟奕面前。   钟奕客气地:“我不是这个意思……”但还是接过了姚华辉的电脑。   这个动作之后,尚俊杰也挠了挠头,说:“那我也给你看看吧。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呃,不过可能有几封注册澳门线上赌场的邮件,你看了别笑话我就是了。”   钟奕笑了下:“怎么会。大家这么坦诚,我很高兴。”   与姚华辉的一番表演,是为了让尚俊杰主动加入,打卡电脑。   尚俊杰主动了,袁文星就没有推拒的理由。   眼下,三人一起,看向袁文星。   钟奕温和地笑了笑,说:“文星,”他甚至是第一次用这种亲昵的称呼叫这个舍友,“你的电脑,愿意给我看看吗?” 第24章 袁文星   这一刻,哪怕是尚俊杰,都从钟奕的语气中,听出了异乎寻常的意味。   他错愕地、难以置信地看向袁文星。   一个院,上百人,他们四个被分在一个宿舍。在尚俊杰看来,这是难得的缘分。按说,他们该是大学四年里最亲密的好兄弟。   当然,钟奕与姚华辉都爱往外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人家要上进,他总不能拖着人家打游戏。   即便如此,尚俊杰仍然觉得,一个宿舍的兄弟,应该互帮互助、亲密无间。   眼下,却……   袁文星唇角弯起一个弧度,说:“好啊,你等等,我登陆邮箱。”   言语间,是示意钟奕转过身、别看自己输密码的意思。   钟奕提醒他:“可以用手机邮箱扫码登。”   袁文星慢吞吞道:“我手机上没下邮箱APP啊……”说着,他把屏幕往侧面推了些。可这个动作,根本掩盖不了什么。钟奕等人倒是很尊重,在他输密码的时候,一直站在侧面,不会看到键盘。等袁文星输完密码、进入邮箱界面,才走过去,站在袁文星身后。   袁文星点开发件箱。里面几乎都是作业邮件,学号、姓名、科目名称,十分标准。   看着这一幕,尚俊杰心口的石头慢慢放了下来。   就说嘛,不可能是文星。   他刚松口气,身侧,钟奕又开口:“我突然想到,还是看看历史记录更保险。”这才算切入正题。   他一顿,意味不明地看了袁文星一眼,才侧头看姚华辉,“你说对吧?”   姚华辉配合地赞同:“对啊,毕竟邮箱可以有很多个。做这种事儿,当然要用小号——你提醒我了,待会儿看完文星的,我再给你看我的历史记录。”   袁文星按着鼠标的手蓦然压紧。   他勉强笑道:“这就算了吧,不太方便。”   尚俊杰大大咧咧、急于洗清“兄弟”的罪名,拍了拍袁文星的肩膀:“怕什么,不就是1024、白洁阿宾嘛。”他挤了挤眼睛,“大家都懂,对吧?”   姚华辉干巴巴跟着笑:“嗯,懂。”   钟奕也道:“都是男生,如果是这方面,的确没什么不方便,大家回头还可以交流一下。”他甚至开了个小玩笑,场面话谁都会说,“或者,文星,你的‘不方便’,是指别的地方?”   袁文星手背上青筋浮出来。   气氛太过压抑,他身体紧绷、嘴唇微微颤抖。钟奕等人站在他身后,明明是温文地讲话,可听在袁文星耳中,那一句句,都仿佛被扭曲成恶魔的低语。   没事的。   他想。   钟奕是被人发邮件到公司,又不是因为这个。   没看他是要看大家的邮箱吗。   励志奖学金的事八成还要审核一段时间,没道理自己刚刚填了举报页面,钟奕就听到消息。   他干笑一下,说:“那你们要答应,不能笑话我。”   他浏览助学贷款官网的事,很好解释。   只要说自己家里出了变故,他不想劳累爸妈。   袁文星最终还是点开了历史记录。他的手指压在滚轮上,一点点往下滑,最后,出现了钟奕想要看到的东西。   袁文星说着自己匆匆想出来的借口:“我家里出了点事。”   而钟奕打断了他的话。   他俯下身,将右手按在袁文星的右手上。   袁文星浑身剧烈颤抖,转过头,死死盯着钟奕。   钟奕道:“好了,接下来的事,不用你说。”   尚俊杰有些茫然于眼下的变故。   而钟奕继续道:“我看到了什么?举报页面?”他终于显露出强硬的一面,“华辉,帮忙拍几张照片。”把网页拍下来。   姚华辉突然被点名,先诧异地应了声,才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   眼见着钟奕要点开那个网址,袁文星突然大叫一声,站起身。他双眼通红,声嘶力竭:“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你都知道了,刚刚还说那么一堆谎话!钟奕,你果然满口谎话,骗子!”   姚华辉:“……”他刚刚打开相机,拍照是来不及了,录影没准可以。   “等等,”尚俊杰左看右看,被这个变故整懵,“知道什么?钟奕说什么谎?文星你到底怎么了,不是说是看邮件吗?”   袁文星惨然一笑:“什么给他公司发消息污蔑他,传播谣言,都是假话吧。对不对,钟奕?”   钟奕气定神闲:“不然怎么让你自己开电脑。”   袁文星从牙缝里挤出:“你一开始就怀疑我?”   钟奕:“确切地说,我怀疑的人有很多,你是目前最符合作案条件的那个。”   袁文星:“作案?钟奕,你好意思这么指责我?骗贷的人是你,要拿不到奖学金的也是你!”   尚俊杰终于抓住一句重点:“奖学金?文星为了奖学金,举报了钟奕?骗贷又是怎么回事?哦哦,”福至心灵,“助学贷款?”   比起袁文星的歇斯底里,钟奕完全镇定自若。他甚至态度更加温和,解释:“我上学期入学的时候,办了助学贷款。然后呢,在寒假拿到模投的奖金之后,我就还上了这笔钱,并且以后也不打算继续贷。还有什么问题吗?”   袁文星不说话了,怔怔看着他。   一时之间,他有些分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是:“说到底,励志奖学金的五千块不是你的了!”   还是:“那我做这些,”自以为发现钟奕污点时的小心雀跃,查举报机制时的暗自欣喜——   “都毫无意义了吗?”   尚俊杰错愕地看着袁文星,好像第一次认识他:“就算你有什么疑问,你不能当面锣对面鼓的问钟奕一句!哪怕你问一句呢!”事情也不会发展成这样。   袁文星眼珠转动,慢慢对上拿着手机录像的姚华辉。   他看着他,嗓音干哑:“华辉、俊杰,还有钟奕。今天晚上的事,别告诉别人……”   他话音刚落,宿舍门口就传来了敲门声。   四人俱是一怔。   钟奕离门最近,他走过去开门,很意外地看到,门口是池珺。   池珺保持着敲门的动作,见到钟奕,他先是飞快地扫了眼钟奕全身上下,确定没什么问题,才面无表情,说:“同学,你们宿舍太吵了,扰民。”   然后低声道:“上面是我们宿舍其他人的意见。然后,我给你发了几条消息,你都没回,是没顾上吗?……你宿舍出什么问事了?” 第25章 刀尖玩火   池珺与钟奕身高相仿,只略低一二公分。他稍微偏一下头,就能看到钟奕宿舍中几人对峙的场景。   他慢慢眨了眨眼睛,重新看向钟奕。   袁文星近乎是哀求地看着钟奕的背影。都是同龄人,眼下钟奕直接揭穿了他,连尚俊杰都看出他心里那点小九九。袁文星心里清楚,如果这事儿传开,他在院里大约再也没法做人。   连尚俊杰也犹豫了下,轻轻叫了声:“钟奕?”   宿舍里,尚俊杰与袁文星关系最好。眼下虽然恼火于袁文星所做的事,可毕竟没造成什么实际影响啊,是不是说,钟奕也可以不用把事情做的太绝?   在袁文星的视线、尚俊杰的声音中,钟奕忽然笑了下,对池珺说:“没什么,我能处理好。”   池珺有点狐疑地看他。   这摆明就是说“是啊的确有点冲突”,但也是不欲池珺掺和进来的意思。   他顿了片刻,说:“行,那你们大家心平气和一点,”往钟奕身后看了看,也是对其他三个人讲话,“宿舍的隔音效果挺差的,袁文星,你刚刚的声音,在我们宿舍听得清清楚楚。”   袁文星脸色一白。   钟奕有点无奈,看池珺笑盈盈地和自己说“回头见”。   钟奕:“好,回头见。”今天这事出现的太突然,等解决完了,他当然、一定,会和池珺讲一遍。   池珺也明白这点,于是并不多说,转头走人。   等门关上,袁文星浑身虚软,往后退了几步,在椅子上坐下,很颓然。   他对钟奕说:“谢谢。”   钟奕很诧异:“你不会以为,这事儿就算完了吧?”   袁文星痛苦地闭上眼睛,问:“要怎么样,你才能原谅我?”   钟奕拉了个椅子,自己跟着坐下,又招呼姚华辉、尚俊杰一起坐在旁边。三人围住袁文星,钟奕与他对面,姚、尚二人在他两边。   钟奕慢条斯理:“你是本地人,对吧。”   ……   ……   从一开始,钟奕就没打算把袁文星怎么样。   他做的事,用心再险恶,可在程序上,仍然是“正义”的。   袁文星不可能受到什么处分,甚至还会有一部分人为他叫好。   钟奕把事情挑明,最重要的,是告诉袁文星:“我知道你那些阴暗心思,知道你躲在背后做了什么。以后如果你还想做别的,就想想今天是什么感觉。”   暴露给三个人,就是这么痛苦、这么难堪的事。   那如果更多人知道呢?   袁文星无比焦灼,害怕钟奕一不做二不休,把事情闹得满院皆知。   而钟奕踩在他的底线上,说:“不瞒你说,现在我有点害怕。如果继续住一个宿舍,你再听到什么信,会不会又来一出?我可承受不住。”   袁文星瞬间明白过来:“你想让我搬出去?”   钟奕:“是的。至于是走读,还是在外面租房子住,随你。”   这个结果,算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   尚俊杰原本还不忍心,但听了钟奕的话,也有点后怕。   这大半年下来,钟奕与袁文星唯一的交集,恐怕就是他请宿舍其他人吃的那顿饭。   就这样,袁文星还做背后举报这种事。   尚俊杰不由反思起来,自己这几个月,有没有无意间让袁文星不高兴。   这样一想,让他搬出去,已经是最稳健的法子。   袁文星捏着拳头,说:“我搬走,你就不会把事情告诉其他人。”   钟奕轻飘飘道:“会告诉池珺。”   袁文星蓦然抬头看他,眼神愤愤。   钟奕很无辜,摊了下手:“我大可以告诉你,‘不会’。但我还是选择诚实。遇到这种事,和朋友分享一下,哪里过分?”   袁文星咬牙切齿:“只有池珺。”   钟奕承诺:“只有池珺。”   他完全是在刀尖玩火,把袁文星逼得要发疯,却偏偏没有真的越过临界点,袁文星疯完了,又觉得尚能忍受。   学校附近的公寓不难找,难的是价钱合适。袁文星好歹家境不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很快拿钱出去,平日上课再见到钟奕,都低调许多。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个宿舍闹了什么矛盾。   有人私下问袁文星,他是不是被欺负、被孤立,袁文星打落牙齿和血吞,绞尽脑汁想借口,将自己搬出去这事儿合理化。   这些都与钟奕无关了。   他如约与池珺讲了宿舍里的事,但也只当茶余饭后的一点话题。池珺听完,连评价都懒得做,直接“哦”了声,露出“我还以为多大事儿呢原来这么无聊啊”的眼神,直接说起别的。   反倒是钟奕失笑,说:“哎,真没什么想说的吗?”   池珺看了看他,回答:“你处理的挺对啊。不逼急、搞得他狗急跳墙,也不继续把人放在身边膈应,还要怎么办?”   钟奕想了想:“夸我一下?”   池珺:“好好好,夸你。”他停了停,“一直忘了问,你生日是什么时候?”   钟奕:“……怎么忽然说这个?”   池珺:“我舍友生日,说请客,大家聚聚。”与钟奕宿舍的死亡氛围不同,池珺与舍友们关系一直不错。当然,距离也有,不像他和钟奕这样亲近、有许多话都能直说。   钟奕一顿,说:“三月初的事儿,早过了,而且我本来也不太看重这个。”   池珺:“这样啊。”有点遗憾。   钟奕看出来了,便道:“不然,跨年那天晚上,就当你陪是我过生日?”   带他去那家空中酒吧,一起喝酒看夜景。   池珺哑然:“这也太凑合。”   钟奕微微笑了下,“哪有。那天晚上,我真的很开心。”   两人讲着话,钟奕的手机屏幕忽然一亮。   是封新邮件,来自钟奕实习的那家公司。   他看了眼,歉然道:“我得走了。”顶头上司点了头,说钟奕可以把工作带到学校完成,只用周六当天去公司。但这么一家随性的企业,工作安排当然也很随性,随时会来,还必须赶在小组林导规定的时间内完成。   池珺很体谅:“行。”现在是四点下课,他和钟奕一起在空落落的食堂吃晚饭。钟奕有事,两人便就地分开。   钟奕看着他的背影,片刻后,也转过身,往图书馆走去。   等到了图书馆,他打开包里的笔电、仔细读完上司发来的邮件。是一个新项目,要对接的甲方是——   盛源。 第26章 盛源   准确地说,与钟奕实习公司对接的,是盛源的京市分公司。   往后十年,池珺与父亲池北杨针锋相对、争夺盛源的控制权。此前老爷子去世,兴许是觉得子女太糟心,他做了一个出乎众人意料的决定:越过一双子女,直接把自己手上的16%股份分给两个孙辈。   分别是池珺,还有他的表妹池瑶。   至于池北杨的一群私生子女,则从未被老爷子看在眼里。   池瑶的母亲池南桑一生未婚,主管盛源旗下的酒店行业,是个在商场上雷厉风行的女强人。至于池瑶的父亲,无人知道对方是谁。兴许是一夜情的意外产物、兴许是池南桑有意找了精`子库。刚知道女儿未婚怀孕时,老爷子曾大动肝火。但日复一日,他还是与女儿和解。   盛源内乱时,池瑶不过十八岁,还是在读书的年纪,她的名下有8%的股份没错,可她没有话语权,这些股份,说白了,仍然属于池南桑。   池珺早前为防万一,早在大学毕业、回到海城后,就开始私下里收购散股。这事多半是经钟奕的手,从散户手上收购,再慢慢倒手,最终全部汇入一家他们在国外注册的小公司。几年下来,积水成渊,池珺最终凭借这些散股,在老爷子去世后的盛源有了话语权。   这是十年中的事。   而钟奕、池珺二十八岁那年,池北杨突发疾病,就此倒下。私生子池铭接管了他的一切势力,再与池南桑结盟。他压不住其他股东,只能如此。哪怕明知池南桑不会是一个好的盟友。   两人私下仍有争端,面上却一致对外——一致对池珺。   这时候,京市分公司的五个股东,以及他们所代表的票数,成了池家人的争夺对象。   上辈子,钟奕最后的记忆,是去机场接池珺。天亮后,盛源要召开董事会。   而池珺从京市回来。   他所为的,正是此事。   在池珺那场京市之行前,钟奕与他一起,研究了很长时间京市那五个股东,想要将他们逐个击破。   如今,他却要作为乙方,去与盛源的某个项目组对接。   当然,作为实习生,钟奕在两边合作的时候并不能说上话。他只是感慨了一瞬命运无常,就很快投入工作,不再多想。   时间能改变一切。   他所认识的、了解的,十年后的股东,与现在的他们,有无相似,还是两说。   ……   ……   钟奕实习的这家小公司,全名是“科信建材”。主要业务位建材生产、销售。   两家合作,从一开始的接触,到慢慢了解、沟通,再到开始推进项目,所耗时间甚长。   转眼两周过去。天气愈来愈暖,宿舍楼下的樱花开了,层层叠叠的粉色花瓣一夕之间绽放。   有风吹过,花瓣就化作漫天花雨,在空中纷纷扬扬。钟奕走在路上,踩着满地落花,走着走着,忽然有花瓣落在他脸上。   他微微一怔,抬手拈去那片细嫩的粉色。   半个月前,他从导员办公室出来时,风中仍带着料峭的寒意。   如今天光明媚,春和景明。   钟奕不自觉地笑了下,信手将指尖的花瓣夹进书里。   ……   ……   袁文星搬走、奖学金入账,池珺仍然时时和钟奕一起上课下课。只是这学期打球的时间少了,很少见他去操场。   他们互相知道对方有工作要忙,却并不知道,彼此究竟在忙什么。   是以在钟奕与前辈一起去盛源办公楼、见到池珺时,还有些微微惊讶。   这天是周末,池珺穿了身休闲款的西装,正拿着文件,侧头和身侧的另一名助理说些什么。作为盛源太子,京市这边虽然隐约听说了池家父子不和的消息,可一来池珺毕竟年轻,谁知道这份“不和”能持续多久;二来老爷子仍在,池珺与池北杨关系不睦,却与老爷子十分亲近,而老爷子身体硬朗,虽说早就退居二线,可仍有几分威慑。如此种种,让池珺在京市分公司直接空降。虽然“特助”这个职位听起来不高,却最能接触到企业核心。   眼下,池珺与同事讲完话,一抬头,看到钟奕。   池珺先是一怔,随后看向钟奕前面的人,像是迅速明白了什么。   他没和钟奕打招呼,只是轻轻点了下头,算作自己看到钟奕的表示,然后便离开。   钟奕与己方的几名同事被请到会客室,有接待员给他们上饮品。钟奕要了茶,也有人要咖啡。   等会客室门关上,钟奕抿了口茶,意外地发现,味道还不错。   有回甘,不涩口,算得上好茶。   他想着前世、想着今生,时间转瞬即过,盛源方的人敲门进来,两边先说了些客套话,再切入正题。   一切顺利。等两小时后,交接结束,钟奕放松下来,才觉得自己讲了许多话,颇有些口干舌燥。   他询问:“麻烦问一下,你们茶水间怎么走?”   盛源方的人一挥手:“让小张来就行了。小张——”   “前台好像没人。”   “啊,”盛源方的负责人转头看钟奕,“那你走这边,左拐,能看到标志。”   钟奕道谢,朝茶水间走去。   两边项目组的人此前一直有线上接触,已经说得上熟稔。钟奕的行为并不算突兀。   但等他站在门口、准备推门进入的时候,却突然听到里面传来的对话声。   这一瞬,钟奕忽然有点体会到半个月前,池珺站在自己宿舍门口敲门,是抱着怎样的心情。   他分辨出了池珺的声音。   说:“只是个意外。慎叔,您多虑了。”   能被池珺叫“叔”,又性“慎”,钟奕很快把这个人与自己记忆里的样子对上号。   慎伟茂道:“哎,说是意外,但我们圈里都传遍了。一开始是老徐他们在问,想知道那个放话的小孩儿是谁。传着传着,就传到咱们耳朵里。”   池珺像是笑了声,说:“他还到处问?”   慎伟茂:“你以为办个比赛容易?小珺啊,你还是太冲动,当时差点搞得大家都下不来台。”   池珺停了停,说:“我知道了。也是因为慎叔你们这几年的辛苦,把盛源名气打出去,我才有底气啊。”   慎伟茂一顿,像是被夸得很满意,道:“小珺,明白就好,你还年轻,以后要和大人好好学学。做事啊,要三思而后行。”   与此同时,门外。   钟奕天马行空,想:盛源的老总未免太不讲究。   按说每层都有茶水间,作为股东,更有专门的办公室,甚至小冰箱,慎伟茂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还有,池珺——   池珺从没告诉过他。   在模投之后,他还遇上了这样的麻烦。 第27章 开诚布公   重生以来,钟奕已经是第二次这样无意间听到池珺与旁人讲话。   这样很不好。   他想。   无论是张笑侯的房子,还是盛源办公楼,都该在装修的时候加点隔音材料。   ……   ……   钟奕敲门、开门,一气呵成。   模投的事,说到底,池珺是为了293整个团队,才在和主办方谈判时丝毫不让。   他为293小队争取到了最好的结果,却要在茶余饭后听身边的长辈“苦口婆心”,说他太年轻、太冲动。乍听上去是关怀,实则人心隔肚皮,谁知道慎伟茂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年轻”可以等同于“幼稚”,“冲动”可以等同于“鲁莽”,而这两样,都不是一个公司决策者该有的特质。   而池珺对此的回应居然是认下、捧场。   钟奕很怀疑,池珺已经不是第一次听类似的话。   他想和池珺挑明这事。此外,来都来了,如果回去再说,池珺未免会犯嘀咕。两者相加,他干脆堂而皇之地进门。   “你是?”慎伟茂诧异地看着钟奕。   钟奕很客气地笑了笑,是非常标准的职场表情。他快速做了个自我介绍,然后看向池珺。   嗯,池珺没打算说明两人的同学关系。   也难怪。以池珺在盛源京市分公司的职位,他虽然不和钟奕对接,但能接触到的信息,恐怕比那个对接团队要多得多。这是一种不曾宣之于口的“避嫌”。   “哦,这样啊。”慎伟茂不太感兴趣,又转头继续对池珺说了几句。他毕竟是个老油子,这回再与池珺讲话,就是看似说了一堆、实则毫无信息量。池珺一味点头,期间,钟奕给自己泡了一杯红茶,还有功夫往里面加奶、加糖。池珺的视线偶尔飘过来,很快收回。   等到红茶泡好,钟奕心满意足地端着茶离开。   他相信自己与池珺的默契。   果然,这天晚上,钟奕原本在学校图书馆做作业,忽然收到池珺发的消息。   池珺: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钟奕看着自己写到一半的题目,沉吟片刻,打字:等我半小时,咱们找个地方聊聊?   他不希望池珺独自一人面对这些麻烦。   哪怕眼下,他并不能做出什么实际性的事,来帮助池珺摆脱眼下的局面。   可至少,池珺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他,而不是闷在心里。   池珺像是想了想,对话框上显示了数次“正在输入中”,才变成一个字。   池珺:好。   定了时间,随后是地点。   池珺:操场吧。   钟奕回了个OK,然后退出微信。   ……   ……   池珺提操场,原本是想找个清净的、又不会有旁人听到两人对话的地方。   在他想来,等钟奕忙完,已经接近十点。这个时间,操场上最多有些跑步的学生。灯都要熄了,是个适合谈事的地方。   但池珺忽略了一件事。   五一之后,学校要开运动会,白天他还在班群里看到了报名通知。   而在运动会前,总有一个各个学校都有的固定项目。   方阵排练。   于是等钟奕、池珺到了操场,看到的不是半黑的隐秘场地,而是一片灯火通明,还有五六个方阵走在上面,一会儿排列队形,一会儿单纯齐步走,口中喊着“一、二、三、四!”   池珺看着这一幕,干巴巴道:“嗯,很有活力。”   钟奕失笑,问池珺:“你忘了这个?我还以为你是想闹中取静。”   池珺顿了顿:“……可这也太闹了。”别问,问就是后悔。   钟奕笑道:“没事,台阶上没人。”   一边说,一边往看台旁边的楼梯走去。   池珺叹口气,跟上去。   两人在看台上坐下,倒是把操场中练队形的队伍看得更加直观。池珺仔细研究了一圈,慢慢松口气:“还好,没有咱们院。”   钟奕坐在他身边,手肘搭在膝盖上,双手十指合拢,身体前倾,是个很放松的姿势。   他说:“咱们院是在别的地方练,群里有通知。”   池珺:“……我没看。”   钟奕笑道:“之前你还说笑侯总不看通知,怎么现在也?”   池珺“啧”了声,有些不以为意,道:“方阵排练报名、遴选,然后正式开始排……麻烦。”   钟奕想了想,赞同:“这倒是。对了——”   他讲的很慢,声音舒缓。   在“对了”两个字出来后,池珺像是想到什么,喉结微微滚动。   钟奕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想:池珺在紧张吗?   他有些难得的、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的,想要逗一逗池珺的想法。   钟奕:“……你中学的时候难道就没有这种运动会?”   池珺:“……”   他像是泄了口气,很无可奈何地看了钟奕一眼:“你真想问这个?”   钟奕:“那倒没有。只不过你刚才屏息静气的样子,之前都没见过,想多看一会儿。”   池珺无言以对:“哦。”   钟奕:“不过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咱们还是切入正题吧。”再晚一点,操场就真的要关灯了。   池珺轻轻应了声。   钟奕很认真地看着他,仍然是温和地、关切地,问:“我之前从来没想到,你当时对主办方那么说,虽然临场效果很好,但,是不是给你带来了一些麻烦?”   池珺犹豫了下,回答:“不算麻烦。就是些闲话。”在海城时,池南桑念念叨叨,像是铆足了劲,要在老爷子面前证明池珺没有接手盛源的能力。可到最后,老爷子像是被念叨的不耐烦了,一锤定音:“谁没个年轻气盛的时候呢。南桑啊,你也是,你年轻的时候,不是挺有闯劲的吗?”   一句话下来,池南桑偃旗息鼓。   而在京市,则是另一方面的“规劝”,让池珺遇事多想想、多听听长辈意见。   如果他习惯于听长辈意见,那自然再好不过了。   这年,是盛源京市分公司成立的第十个年头,分公司总算站稳脚跟。   而五个股东开始回望海城、琢磨着从总部榨出更多资源、给养自身。   钟奕看着池珺,觉得是时候了,自己应该挑明另一件事。   他说:“我今天还在想,你把慎伟茂叫‘叔叔’——别惊讶啊,好歹是我们甲方,总要知道对面的老总是什么人、长什么样吧。”   池珺偏了偏头:“好,不惊讶,你继续。”   钟奕:“没什么需要继续的。我之前只觉得,你家境应该不错,但对于这个‘不错’,还从来没什么概念。”   这大概是他这辈子对池珺说的第一句谎话。   此前至多是半真半假。   钟奕:“你好像比我想象中来头大一点啊,池珺。” 第28章 邀请(倒V开始)   池珺静静坐在钟奕身侧。在融融夜色下,侧头看向钟奕。   这一眼,池珺忽然觉得,自己似乎从来没有仔细看过钟奕的样貌。   他的同窗、好友,无疑是俊朗的,是个容貌清隽的年轻人。   池珺眨了眨眼睛。某一瞬,他眼里钟奕的眉眼有些说不出的熟悉,很像自己曾经见过的什么人。   可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很快,池珺将其压在心底,笑道:“你之前说,想让我们之间的关系简单一点。”   这话说起来有点怪怪的。   钟奕咳了声:“是,但总有意外。与其让我乱猜,不如……”   池珺笑道:“不如什么?”   钟奕摊手:“那我继续乱猜?你把慎伟茂叫叔叔,那至少,你家的情况和慎伟茂差不多。没记错的话,盛源那几个老总都是早年从海城调来的。要说和你家长辈有交情,也有可能。”   他说完之后,池珺等了三秒,确定他再无下文,才道:“但是?”   钟奕:“……这个范围原本很大,但盛源总公司的老板姓池。”   池珺摇了摇头。   钟奕:“我猜错了吗?”   池珺:“猜对了。但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钟奕一顿:“我直接这么说出来,会给你带来困扰吗?”   池珺道:“那倒没有。原本就打算等时机成熟了就告诉你的,现在你提前猜到,也没什么。”   钟奕:“那你的意思是——”   池珺:“现在这个场合不太合适。”他看了眼下面正在整队、听导员训话的几个方阵,“和我想象中很不一样。原本应该是我很正式地请你吃饭,然后在餐桌上提出这些。”国人的习惯,有什么话,都要边吃边谈。   钟奕停了停,唇角弯出一点弧度:“这也太过于正式了。”   “没有。”池珺道,“我考虑了很久。现在还太早了点,但是……”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   “钟奕,你之前告诉我,说你家里的情况比较糟糕,”是指钟奕与父母的关系,“其实我家情况也不遑多让。我有很多同父异母的兄弟,你懂吧?”   钟奕:“……”他没想到池珺会在这档口说这个。   池珺:“高考前,我妈想让我留在海城,读海大。我爸想让我出国,嗯,这样一来我会远离家里公司四年,而四年时间,他可以做很多事。”   钟奕安静地听着。   前世,他与池珺又过一场类似的谈话,但那是大学毕业时的事。   此时此刻,钟奕猛然发觉。原来不知不觉间,自己与池珺的关系,已经这么近。   夜色与月色下,池珺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清冽,像是山涧清泉,一点点淌入钟奕心间。   他说:“我和你讲这些,你可以当八卦来听。但我信任你,钟奕,你是我‘主动’结交的,第一个不带任何利害关系的朋友。”他咬重了字音,“之前认识的人,大多是在家里的安排下一起玩。就连猴子,也是因为我妈和他妈关系好——当然,不是说这样不好,可……”   池珺想到什么,垂下眼,手指紧了紧。   然后略过这个话题。   “高中的时候,我课余时间会去盛源做事。”池珺轻飘飘道,“这个时间已经不算早,有朋友刚上初中就开始旁听董事会。也就是当时,我私下做了些动作,让我‘哥哥’,”他有点讽刺地叫着这两个字,“他主持的一个项目,损失很大。我爸非常、非常生气,他原本已经有些软化,可这之后,又坚定了把我送出国的决心。当然,那个项目的损失对我的影响最大也不过如此,可池铭,嗯,就是我爸的另一个儿子,他几年内别想在盛源有话语权。”   对于家大业大的盛源来说,损失本身不是最重要的。   然则池铭太容易上当。池珺有意无意地几句话、透露出的几个半真半假的“内幕”,就让他心思不稳,自乱阵脚。   这样的人,怎么可以在盛源这般庞然大物中充当掌舵者呢。   “有得有失,还算划算。”池珺总结道,“要我出国,我妈当然不答应。啊,别误会,她不全是为了我,而是她很清楚,我和她是很天然的‘盟友’。我好了,她才能好。所以她找了我外婆家的人,给我爸施压。”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一直看着钟奕,很仔细地观察钟奕的表情变化。   可这些事,钟奕从前就知道不少。如今不过再听一遍。   所以他脸上还真没什么变化。   池珺说不出自己是失望,还是安心。他继续说了下去。   “最后,两边各退一步,妥协。”   “结果是,我来了京大。”   钟奕咳了声:“妥协?”全国Top2,顶尖名校,对池珺而言,只是个“妥协”的选择。   池珺不以为意,道:“是啊。各种一对一家教,往年的出题人来教,想把分数提上去,本身不难。”不然以张笑侯的浪荡,哪怕他在数学一项上再有天分、拿到降分,也很难踩上京大的分数线。   可他们享有的教育资源本就与旁人不同。   钟奕想了片刻,答:“你的想法很特别。”   池珺:“说了这么多,其实只有一件事。”   钟奕:“什么?”   池珺忽而严肃起来。他站起身,走到钟奕面前。   钟奕仍坐在台阶上,要抬起头,才能与池珺对视。   池珺遮住了操场上路灯照来的光线,半张面孔都隐在阴影里。   他微微俯下身,看着钟奕。   是一个邀请的姿势。   池珺:“钟奕,我想请你暑假来盛源。”   钟奕一怔。   池珺:“我有很多‘朋友’,但他们各有其志。我们现在可以无话不谈,但到日后,各自走向社会,就总会有利益冲突。我一直在想,如果身边有一个可以全然相信的、与我目标一致的人,该有多好。”   钟奕沉默地看他。   池珺:“这半年下来,我觉得,你可以成为这个人。”   “……如果在更久之后,你想要走上更大的平台,我们可以和平散伙。”   “但现在,我可以给你第一个平台。”   “钟奕,你愿意来试一试,帮我一起,去抢夺盛源的控制权吗?”   这是池珺本该在四年——三年半之后,才对钟奕提出的邀请。   前世,钟奕考虑良久,最后点头。   而现在呢? 第29章 面谈   钟奕完全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与池珺合作多年,足够熟知对方。池珺是个很好的朋友、很好的上司,也是很好的合作伙伴。只要池珺把一个人划入“自己人”范畴,那他就会主动为对方提供种种帮助。   可这个“自己人”也很难当,上一世,包括钟奕在内,在这个范围里的人,恐怕一个手就能数过来。   钟奕再厉害,也只是个毫无背景、没有根基的普通人。他可以让自己名下的资金数额迅速攀升,却不能凭空打入海城交际圈。用钱开路固然可行,可这样一来,那些老牌掌舵人只会把他当一个平平无奇的暴发户。   唐家用了很长时间,才算踏入这个圈子的门槛。   一个“暴发户”,要谈成一笔生意,需要的是找齐各路关系,再砸钱买路。   而一个“圈内人”,只用喝两杯酒,吃一顿饭,就能让项目畅通无阻。   虽说这年头没人和利益过不去,但为难一下“暴发户”,本身也不耽误人赚钱,何乐而不为呢。   他看着月色下的池珺,见到青年俊美的容貌。他带着五分从容,三分期待,还有两分难言的紧张。   钟奕微微笑了下:“好啊。正好,之前和你说过,我现在的实习是六月结束。”   池珺松了口气:“……嗯,从那边离职之后和我说一声,我给你办盛源这边的入职手续。”   他话音落下时,操场的灯光闪了闪,骤然熄灭。   池珺:“……”   看台下,传来一阵喧闹,很快有人打亮手机上的手电筒,放眼望去一片闪烁白光。   钟奕忽然笑了声,说:“你军训没来,那之后的新生欢迎表演看了吗?那天请了明星来,特别热闹。当时也是这样,好多人拿手机手电筒当荧光棒,一晃一晃地打Call。”   池珺有点遗憾:“没来。不过可以看明年的。”眼下已经四月半,离这个学期结束没剩多久。再过几个月,又是新生入学。   钟奕:“好啊,到时候可以一起看。”   池珺有点惊讶地看他。   池珺:“其实我只是客气一下。”   钟奕笑了笑:“嗯,我也只是客气一下。”   池珺:“……这天没法聊了。”   钟奕跳下台阶:“好了,正好熄灯,咱们回去吧。”   ……   ……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但这天之后,池珺对钟奕的态度,好像更加自如了一些。   钟奕很快就没工夫想这个。先前那位材料系的主管老师亲自给他发了邮件,说想和他面谈。   钟奕收到邮件,十分惊诧。他在约定的时间去了那位主管老师的办公室,一眼扫过对方办公桌,看到桌面上放着一份期刊。   钟奕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果然,主管老师看到他,便夸道:“论文发出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然后邀请他:“我问了业内的朋友,说你已经把配方卖了出去。三年专利,之后开放……小钟,不是我说,你这个卖法,实在亏。”   钟奕有些头痛,笑道:“不算亏,原本就只是想解一下燃眉之急。”   于是主管老师又夸他,说他有社会责任感云云。到底是业内人士,主管老师很清楚这份配方的价值,如果不是那个三年后公开配方的协定,钟奕完全可以拿到七位数往上。   钟奕:“……”他决定给那一批研究专家再加一笔赞助金。   他们原本是为国家做事,除了担名之外,并没有收到多少资金奖励。   眼下,听着主管老师的话,钟奕才愈发觉得当时的团队不容易。   同时,钟奕也在极力避免自己担上这份名誉。不是自己的东西,拿一份,尚能说救急、让他有个原始积累,好做更多事,不至于走上原本那条人生道路。拿两份,就是贪心不足蛇吞象,放着这个心态不理会,迟早会出问题。   主管老师话锋一转:“是这样,我考虑了很久,有个建议。你要不要来这边当个助手?”   钟奕已经料到这个发展,当然拒绝。   老师很遗憾,说:“小钟,你不要觉得我们只是搞研究。你也接触过一些企业了,应该知道,一份配方能卖多少。我最近有个在做的项目,已经到了一定阶段……”他顿了顿,简单讲了几句,自己的项目内容。仍然是玻璃,他的研究方向就在这里,否则当初钟奕也不会找这位老师帮忙修改论文。   “是过滤用的,”主管老师道,“和你那个配方一样,用途很广泛。”   面对这份饵,钟奕异乎寻常地镇定。   他很快拒绝:“真的不用,老师。我能呈现出那个配方,运气成分更大一些。而且经过之前的大半年,我觉得自己的兴趣更多还是在商业方面。”   主管老师停了停,最后,却说:“这样吧,这周末你有空的吗?”   钟奕略微不明所以,谨慎地回答:“周天可以。周六我在实习。”   主管老师道:“那就周天。正好有个老朋友邀请我去他的厂子里参观,到时候你和我一起去?”他意味深长,“有些东西,得看过了,才知道自己合不合适吧?之前的配方,你卖了之后,还有关注吗?有亲眼看着大规模投产吗?”   这回,钟奕停顿了片刻。   见他表现出一丝犹豫,主管老师笑了下,还要再接再厉。   钟奕却在想,自己当然见过很多次建材投产的情形。只是从前,他从来都是甲方。   既然重来一回,他总不能一直在股市里打转。离房地产税正式拉高已经不剩多久,而房地产是整个国家的经济命脉之一。加上世界范围内的经济形势紧张、与某大国的贸易摩擦在这个时候已初现端倪……股市大范围飘绿,只是时间问题。   钟奕上一世一心读书,对金融形式有关注,但仅限于学业需求。十年过去,他最多记得贸易战究竟是哪年正式打响。   为防万一,钟奕原本就在考虑,是不是要开始做些投资、用实业来稳固资产。   主管老师的话,像是给他面前开了一扇窗子。   他答应下来:“好,那我到时候就和您一起去看看。” 第30章 是试探吗   池珺事后才知道钟奕去玻璃厂参观的消息。   “我真没想到,”食堂里,池珺看着自己的冒菜叹气,“这么快,就要面临被挖墙脚的风险。”原先觉得,好歹要等几年后,钟奕才会接触到别家公司的HR,谈谈他若愿意离开盛源,就能得到什么待遇。   钟奕和他开玩笑,提醒他:“不止你,咱们院都要被挖墙脚。”钟奕上学期的期末成绩在年级前列,正好满足转院标准。那位主管老师在知道这点之后,对钟奕撒饵的表示更多了些。   池珺倒是有点好奇了:“我觉得他开的条件很不错啊,你为什么不答应?”既然钟奕可以走科研这条路,能更加轻松——也不对,和人打交道的费脑与面对一屋子化学制品的费脑完全不在一个维度,无法比较。   池珺纠正自己的看法:总归,钟奕明明可以走一条更加直观的、通往成功的路线。   他怎么就愿意在自己这里一条路走到黑呢。   在池珺看来,钟奕并非真的毫无触动,否则何必答应那位老师的邀请,去玻璃厂参观。   他需要知道,自己开出的条件,对钟奕的吸引力体现在哪里。   两人说是朋友,未来要互帮互助,但做事不能全靠“感情”。   这两个字最靠不住。池珺回顾自己短短十八年的人生经历,对此深有体会。   钟奕没料到,这么点时间,池珺就想了许多。   他简短地回答:“有些成功是不可复制的。”这是解释配方的事,“我还是更喜欢当一个商人。”   池珺笑了下,有意无意,说:“话说回来,那位张老师应该很惊讶吧,他要花那么长时间才能搞一个配方,”动辄两三年,“你一个月就能做出来。”   钟奕看着对面的年轻人,想从对方弯弯的、毫无探究之意的眼睛里,看出池珺说这句话时的真正想法。   是他多心了吗?   总觉得池珺是在试探什么。   但重生这种事太过于虚无缥缈,是钟奕最大的秘密。池珺不可能想到这个。   那么剩下的,只有——   钟奕从容地夹了一筷子鱼豆腐,回答:“是吧,运气很重要。我改论文的时候,才听张老师说,那个配方因为一直在美国有成熟产业链,国内进口很方便,所以一直没什么人做替代品研究。我算是误打误撞。”   池珺恍然,笑道:“这样啊,算是利国利民?”   钟奕想了想,承认:“的确会对国内相关市场的价格有一定影响。”   池珺感慨:“比我原先以为的要厉害很多啊。啊,我忘了给阿姨说不要放虾,”他看看自己的碗,有点苦恼,“之前也没听说,冒菜里能放这个。”结果他大意失荆州。   钟奕很自然,说:“夹给我?”   池珺笑道:“谢啦。”   先前的话题告一段落,两人很快说起其他。   池珺把碗里的虾一个个夹到钟奕碗里,听对方问自己:“你不喜欢吃海鲜?”   池珺点头:“对,但也不算讨厌。”   前世今生,辗转数年,钟奕终于从对方口中听到一个明确的答案。他一边觉得自己的观察能力尚算可以,一边沉吟,又问:“那你喜欢吃辣吗?”   池珺有点无力:“对。你能不能不要用这么正经的语气说这种不正经的话题?”   钟奕答应他:“好啊。”   又过片刻。   池珺:“运动会,你报名了吗?”   钟奕:“没有,你呢?”   池珺:“体委找我,说人没报齐,问我能不能跑三千,我答应他了。”人缘好带来的负面影响就在这里,体委看着空落落的报名表,第一个找的就是池珺。池珺则觉得跑跑步而已,可有可无,答应也无妨。   钟奕在心里算了算日期:“那天我可能要请假,公司有点事。”   池珺漫不经心:“请呗。只要胆子大,五一八天假。”   钟奕遗憾:“不过没办法给你加油助威了。”   池珺“唔”了声,这才明白钟奕话中重点。   他停了停,答:“还好吧,到时候肯定有人送水送毛巾。”他中学时的运动会是这样。   然后投桃报李:“你是会一直跟和盛源的合作吗?和你透个底,我看了段时间,觉得盛源这边,那个项目负责人挺爱吃回扣的,他之后可能会故意压价。”   钟奕笑道:“池特助这样‘资敌’不太合适吧?”   池珺轻飘飘道:“有吗,我记得你才是我的合伙人?”   钟奕叹道:“那咱们的合作规模还太小了,得再接再厉。”到现在为止,还仅仅停留在口头上。   池珺笑道:“嗯,再接再厉。”   ……   ……   话是这么说,可真到了运动会当天,钟奕比预计的早了数个小时,就从公司离开。   他松了松领带。有些疲惫,但更多的是惬意。在学校里,很多时候,钟奕都会觉得自己与周围那些真正的年轻人格格不入。而在商场上,他才觉得自己找回了节奏、能够融入其中。   在参观完那个玻璃厂后,他已经有了隐隐约约的新想法,可是还没有开始付诸实施。   眼下,钟奕站在路口,犹豫片刻。   是回学校,还是——   ……   ……   四十分钟后。   “钟奕?”操场上,负责后勤的女生忙的团团转,好不容易见到一个眼熟的面孔,赶忙叫住他,“池珺去跑三千了,可之前安排给他送水的人还在另一个项目上没下来,你能去给他送水吗?”   日头颇烈,三千米跑下来,后勤女生很担心池珺脱水。   钟奕:“……”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   他从女生手里接过两瓶矿泉水,自己先拧好盖子,再问:“在哪里跑?”   女生探头去看跑道:“他穿着了咱们院服,喏——”   钟奕一眼看到池珺。   上身是院服,配着条黑色运动裤。   他点头:“看到了,我去送,放心吧。”   话是这么说,可钟奕原本也不觉得担心。他理解后勤女生的想法,但更清楚,池珺一直有锻炼的习惯,三千米,对他来说完全是小意思,没准还能跑回一个第一。   两分钟后,钟奕稍稍更正了自己的看法。   他忘了还有体育系的长跑队成员参赛= =   学校操场四百米一圈,池珺的位置已经在大多数人之前。可惜再往前一些,一个满身肌肉、一看就经过许多专业训练的男生一骑绝尘,把其他所有选手都甩到后面。   三千米,一共要跑十二圈半。钟奕走到跑道边时,池珺正在跑第三圈。   他步子很稳,看上去十分轻松,连汗都没怎么流。   钟奕拿着两瓶矿泉水,在跑道内侧,看着朝自己跑来的好友,心想:池珺还真是——   在一群选手中,白的显眼。   阳光下,像是一块暖玉,映着盈盈光彩。   离得近了,池珺才看到钟奕。他微微睁大眼睛,像是觉得诧异。但转眼又笑起来,很开心的样子,眼睛弯弯的,朝钟奕挥手。   “你怎么来了?”从钟奕身侧经过时,他还有功夫问这么一句。 第31章 我喜欢他   钟奕估量一下自己的体能,觉得跟着跑几圈不是问题。   于是加快步子、跟上池珺。一个在内圈草坪,一个在外圈跑道。   先把手上的矿泉水递过去,然后答:“原本说要去盛源一趟,但两边的沟通上可能出了点问题,经理就让我们内部开个小会,很快就结束了。”   池珺灌了两口水。边跑边喝,瓶内的水跟着晃动,顺着他的唇角流下。   他满不在乎地用手背擦了擦唇角,没管衣服上的点点湿迹。   “这样啊,”池珺沉吟,“你别急,回头我去问问到底什么情况。”   “暂时不用。可能就是你之前说的,”钟奕十分熟稔地从池珺手上接过喝了一半的水瓶,“他想压价,现在是给个下马威。”虽然他实习的公司规模不小,但和盛源比起来,还只是个普通公司,蜉蝣不足以撼树。此外,作为乙方,当然是要尽力顺着甲方,才能谋得发展。   池珺“唔”了声,也不强求:“好,但真有问题的话记得找我。”   这会儿说了几句话,扰乱了呼吸节奏,他的喘息声终于变得稍稍急促。   钟奕听出来了,很体贴,“先不说这个,跑完再聊?我在这里等你?”   池珺闻言侧头看他,先前的思虑没了,转作一种钟奕很熟悉的促狭。他眨了眨眼:“你是不是跟不上了?”   钟奕哭笑不得:“我是怕你便说边跑太累。”   池珺点点头,一脸“我明白,不用解释”。   钟奕梗住:“……”算了,你开心就好。   他慢慢停下步子,朝池珺喊:“加油——”在学校里就是这点好,年轻人嘛,有朝气一点很正常。要到了公司里还这么喊,就是传销团伙了。   池珺背对他,和来时一样挥了挥手。   这样一圈、两圈,在跑到第六圈时,钟奕又给池珺递了一次水,然后陪跑一分钟。陪跑时,他有心留意池珺的状态。   池特助不复前三圈时的轻松。他脸颊热出一层淡淡绯色,额上有细密汗水,咕哝着抱怨,说:“好热,明明昨天才下过雨。”   阳光洒向整个操场。池珺领先第三名半圈,又被第一名落下整整一圈。   钟奕建议:“要浇点水凉快一下吗?”   池珺眼睛亮了下,说:“好啊。”   这种时候,操场上的学生们都被助威声带的热血沸腾,也顾不上浪费不浪费。钟奕刚刚甚至看到有选手喝水喝了一半,来不及将水瓶递给志愿者,于是直接扔到草坪上。   草坪被水打湿,映着一片茫茫日光。   半瓶水被池珺浇在自己头上,一下子凉爽许多。他舒了口气,甩甩头发,小水珠飞的到处都是。   转眼又是一圈,钟奕这回闭紧嘴巴,什么都不说,免得让池珺再开口。   池珺从前大约特地训练过这方面,只要钟奕不和他说话,他就能慢慢地、规律地调整呼吸。跑到最后,倒是比半途的状态还好一些。   第一名的男生早早冲破终点线,池珺落后一圈半。   跑到金融学院的看台前时,台上的同学们大喊:“池珺——”   “加油——!”   有人不知道从哪抱来一个鼓,握着鼓槌,将鼓面敲得咚咚作响,仿若古时大军出征。   池珺笑盈盈地朝看台招手。   他发梢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还是刚才淋上去的水。   “池珺——”   “金融金融,气势长虹——!”   离终点愈来愈近。   终点线处围了许多人,钟奕甚至在其中看到几个眼熟的身影,是院里新闻部的同学。有人站在终点线前,抓紧时间,对着池珺咔嚓咔嚓拍照。体育老师拼命吹哨子,让学生们散开,把跑道清出来。   池珺看着越来越近的终点,笑了下,对钟奕说:“你在后面等我。”   钟奕应道:“好,加油!”   毕竟他只是陪跑,不能和池珺一起过线。这会儿,钟奕绕过人群,在所有人之后,等池珺出来。   “23号,第二!”   体育老师喊了声,有裁判组的志愿者记下编号。老师又道:“先别停!慢慢再跑一会儿。”   池珺应了,在人群中左右张望,终于在深处看到钟奕。   他舒了口气,调整着步伐,小跑过去,“你怎么到这儿了——唔。”   不知是谁在脚下扔了个矿泉水瓶。池珺一不留神,直接绊了上去。   钟奕一惊,赶忙上前两步,想要扶住池珺。   池珺便直直撞进钟奕怀里。   ……   ……   与池珺一起的,是初夏时温柔而热枕的风。   他轻轻“啊”了声,很快笑起来:“钟奕——”   ……   ……   那一瞬间,钟奕浑身绷紧,手却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扣在池珺腰间。好友劲瘦柔韧的腰线贴在他掌下,隔着层薄薄衣料,体温肆无忌惮地传到钟奕掌心。   池珺跑了许久,这会儿停下,方才觉得腿软。笑过之后,他干脆借着眼下的姿势抱住钟奕,说:“扶我去坐会儿呗?”   两个人挨在一起,心跳渐渐贴合。   钟奕耳畔若有雷鸣,心中却似百里繁花骤然怒放、绽出无边风采。   他喉间渐渐干涩,扣在池珺腰间的手微微颤抖。   难以置信,又理所当然。   很快,他强自镇定,想:他跑了好久,需要休息。   两人在草坪上坐下,池珺咕咚咚灌了最后半瓶水,然后往下一倒、躺在草坪上。   他抬手,遮住刺目的阳光,身体舒展开来,懒洋洋地叫了声:“你刚才说的,盛源的事,再仔细讲讲?”   钟奕冷静地、克制地看着他。   他一只手撑在池珺身侧,微微低头,就能看到略显疲倦的好友。   他的心脏仍然在剧烈跳动,讲话的时候,却嗓音平稳、不露分毫。   钟奕:“经理开会时提了句,他私下里听到传闻,说盛源那边的负责人在和其他供应商接触。”   池珺:“这当然了,不放点风出去,怎么让你们着急?惯用伎俩。”   钟奕嗓放轻许多,像是不想惊扰了池珺难得的慵懒:“你是说,让我们不用理他?”   池珺放下手,自下而上看向钟奕,笑道:“我可没说,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侬懂伐?”讲到最后,海城话都出来。   钟奕垂眼,温言道:“是,我们会注意。”   与此同时,他心里想的,却是:   池珺真好看啊。   像是……一个小太阳。   挂在天上,发着光。   他是怎么变成后来那样的?   我喜欢他现在的样子。   我喜欢……   喜欢池珺。 第32章 看重的池珺   钟奕迅速地接受了自己心态的转变。   他看着躺在草坪上的池珺,视线缓缓勾勒着对方的眉眼。换了种目光,于是池珺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起来。从前钟奕只觉得池珺长得好看、受女生喜欢。这会儿却倏忽发觉,小池总哪里是单单好看,分明是每一寸容颜,都透着清朗俊逸。   眉目如画,潇洒闲雅。   他看池珺讲话,说完了盛源那边的项目负责人,又说起其他。   和池珺待在一起,是件非常放松的事。在想交流的时候,池珺永远不会让话题终端。可如果露出想自己静静的意思,池珺一定会迅速察觉,然后体贴地安静下来。   眼下便是这样。大约是察觉到什么,池珺慢慢住口。他撑着草坪坐起,运动服的背后沾着草末,又因为先前的动作,变得皱皱巴巴。   他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问钟奕:“怎么啦?突然不说话。”   嗯,再补充一点。   和池珺关系越好,他就越直白。   在小池总的人生信条中,只有和“外人”打交道,才需要弯弯绕。   他问钟奕:“是不是赶回学校太累?要回去休息吗?”停一停,“我过会儿要去领奖,现在还不能走。要不然你先回去?”   在这样暖融融的目光下,钟奕浑身熨帖,笑了笑:“没有,只是突然想到点别的。”   池珺看了看他,像是在判断钟奕是不是在“强颜欢笑”。   片刻后,似乎是得出答案了。他点点头:“好。这里有点晒,咱们回看台?”   钟奕应道:“行,走吧。”   ……   ……   到了看台,池珺迅速被一群同学围起来,相熟的几人七嘴八舌地慰问他。   他先看了眼钟奕。钟奕微微笑了下,示意自己这边真的无妨,池珺才放下心,去与其他人讲话。   至于钟奕。他走到一边,在伞下坐下,悠闲地看着人群中的池珺。   他想:我喜欢他。   喜欢他什么?   他很好。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   哪怕不看池珺出色的容貌,仅从平日打交道来看。但凡深交日久,便都会觉得,池珺是个极其优秀的年轻人。   对友人仗义、对下属体贴。在商场上雷厉风行,在生活中事事留心。   ……可仅仅是因为这样吗?   钟奕平静地想:这样的池珺,是我上辈子最好的朋友。他是带我走向广阔天地的伯乐,是所有人都期望遇见的合作者。我在接他的路上车祸身故,他一定很难过、很自责。   可这样的池珺,于钟奕来说,的确重要,却也永远停留在“好友”的位置上。   他一遍一遍梳理心思,最终肯定:我看重上一世的池珺,但我喜欢的,是这一世的池珺。   是在初秋踩着共享单车,衣裳在风里扬起的同窗;   是一起看新闻联播一起分析,认可钟奕眼光的伙伴;   是一起参加比赛,被主办方约谈时,强硬地为小队争取“公平”,事后被身侧长辈“劝诫”,却从不提起的队友;   是在跨年夜时因为钟奕一条短信,就带他去百米高空看夜景的至交;   是无数个日夜,一起上课下课,一起说着日常聊着天,在被绊倒时干脆抱住钟奕、用懒懒的腔调让钟奕扶自己的池珺。   他想:我喜欢他。我想拥抱他,想……亲吻他。   钟奕垂下眼,喉结一滚。   他看着看台上剥落的漆迹,手指不自觉地微微摩擦。   心头有些发烫。   他想:我希望……与池珺做许多恋人间该做的事。   倏忽明白的心意,像是一把钥匙,为钟奕打开一扇此前未曾想见的门,而他从中看到了与从前截然不同的世界。   可接下来,钟奕的眉尖又渐渐拧起。   他扪心自问:我真的……想和他开始一段关系吗?当我们不再是友人,而换作另一种身份出现在彼此身边。我们还会是当初默契的合作伙伴吗?池珺他——会愿意做这样的尝试吗?   钟奕缓缓地给最后的问题画了一个叉。   他了解池珺。或者说,了解上一世的池珺。   虽然眼下,他因为池珺更年轻、更意气风发的样子而“喜欢”对方。但本质上,如今的池珺,总会变成上一世的小池总。而小池总一心扑在工作上,从不与人谈感情。钟奕原本觉得这只是因为忙碌,但后来有一天,小池总和他喝酒,问他:“钟奕,你都二十七八了,不考虑找个伴吗?”   钟奕有些惊奇,看看好友,反问:“你自己呢?”   小池总耸了耸肩,笑道:“我就算了。我爸、我妈,那副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钟奕指出:“你这是以偏概全。”父母的婚姻不幸,不应该成为池珺自己孤独终老的理由。   小池总:“我知道啊。但理智上知道,和感情上接受,是两回事。我……很难相信,一个人想和我在一起,是为了什么。”   他叹了口气,侧过头,看向窗外,喃喃自语:“我要对自己好一点。”   钟奕看出,好友有更沉重的、自己从未听说的心事。   他一面觉得对方的悲观毫无必要,一面又觉得,自己其实也没有在这方面评价的立场。   如今时过境迁,想想当初一起喝酒的好友,再看看被一圈同龄人围在中间,叽叽喳喳讲话的年轻版池珺,钟奕忽然觉得,其实上一世,自己可以和好友聊得再深入一些。   好友从未开始过一段感情,于是钟奕甚至不确定池珺能否接受男人。   如今要忙的事情太多,如果再添上一项“感情问题”,钟奕光是想想,就觉得头疼。   实习的事是小,他在和材料系那位主管张老师参观完玻璃厂后,心里冒出的打算,才是大头。   他很忙,太忙了——   ……   ……   他还可以找许多理由。   但在池珺笑着与周围同学点头,然后朝钟奕走来时,有一瞬间,钟奕只觉得眼前万籁俱寂,只留池珺一人的身影。   他平静地看着池珺在自己身边坐下,掏出手机,用年轻人都有的姿态在屏幕上点点点,一面和钟奕讲话,一面吐槽组委会效率太慢,怎么都小半个小时过去了还不颁奖。   钟奕一闭眼,想:够了。   其实只有一个理由。   他可以不与池珺做恋人,却不能不与池珺做朋友。   如果争取前者,会冒着失去后者的危险。   那他可以不去争取。   “爱情”一事,原本就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东西。上辈子二十八年,钟奕都未曾得到、不曾想起,那这一次,也是一样的。   两人之间,像是有一根无形的线。   在大一这年的初夏,钟奕有意无意地,踩过那条线,然后迟疑、犹豫。   然后缓缓地、慢慢地,又退回线后面。   而池珺尚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他一面与钟奕闲聊,一面等待颁奖。等终于等到了,池珺和钟奕打了声招呼,然后跳下看台,花了十分钟领回一张奖状,再被新闻部的同学抓去拍照采访。   等一切结束,操场上的助威声小了许多。日头不再酷烈,一天的赛事将要步入尾声。池珺把奖状卷起来、握在手中,忽然问钟奕:“你端午节有什么打算吗?”   钟奕想了想,玩笑道:“加班地狱?”   池珺失笑:“是这样,我和笑侯打算出去玩几天。”原本五一就可以走,但张笑侯被实验室的课业绊住脚步,接着哭天喊地不让池珺和其他圈里的朋友一起“抛弃”他。池珺原本就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见发小在实验室过的惨兮兮,有点不忍,也就答应下来。   钟奕听明白了,这是一个邀请。 第33章 话中有话   钟奕先问:“有考虑去哪里吗?”   池珺:“人少点的地方,你有护照吗?”   钟奕遗憾地:“还没来得及办。”   池珺“哦”了声,说:“那可以在国内找地方玩。”虽说端午假期,景点一片人山人海。但家境、门路在那里,要想找个清静又合心意的去处,也很简单。   钟奕停了停:“我不确定到时候会不会有时间。”这也是实话。上司答应钟奕可以把平日工作拿到学校做,与之对应的,就是他的假期要被狠狠压榨。   池珺:“那就先定下来?到时候去不了的话,再退票。”   “也可以。”钟奕道。   他这样说了,接下来池珺、张笑侯两人聊端午要去的地方时,也带着钟奕,一起商量。   张笑侯:“不用一定往山里跑啊,找个度假酒店住几天也挺爽。”他被实验室磨得头都要秃了。   池珺斜眼看他:“堕落。”   张笑侯摊手:“唉,钟奕你说呢。”   钟奕:“我觉得池珺的想法不错。”   张笑侯“啧”了声,“你们两个,就一唱一和吧,之前模投的时候就是这样。”但二对一,他还是闭嘴听话。   可惜没过两天,钟奕的加班通知正式下来。倒不是说他多看重这份实习,只是做事要有始有终。池珺讨厌什么样的人,钟奕尚不好总结。但要和小池总当朋友,半途而废,可绝不是一件好事。   再者说,在这家公司,他的确有学到很多。上辈子,钟奕在盛源的起点太高,从一开始就是池珺的代言人。后来不再当小池总的助理,而是去主持项目,手里头的人也都知道,他是顶头BOSS的心腹,于是一个个乖巧如鹌鹑,毛都不敢抖。稍有几个刺儿头,也被钟奕很快调教的服服帖帖。说白了,他上头有人,不怕事。   可这回,在实习公司里,钟奕饶有兴趣地参与着另一种职场法则。   张笑侯:“那现在没有二对一了,也不用局限在国内了,咱们去巴厘岛跳伞吧!”   池珺:“……闭嘴。”   他转头看钟奕,问:“之前说的那个负责人……”大半个月过去,有什么新的进度吗?   钟奕:“拿到了些材料,”他温和地笑了下,“项目一直在推进,至于那位朱经理,如果和他‘谈不拢’,我们可能会换个人谈。”   池珺若有所思地看他。   然后说:“钟奕,上次我去你宿舍,就是说你们太吵那次,还记得吗?”   钟奕一怔:“怎么?”是和袁文星摊牌的那天晚上?   池珺挑了挑唇:“那时候,你也是现在的表情。”   钟奕:“嗯?”他怎么没发觉。   池珺笑眯眯道:“挺好的,那我就不担心了。”   钟奕意外对上了池珺的电波,瞬间便明白对方的言下之意。   他哭笑不得:“对我挺有信心啊?”   池珺笑道:“那当然啦。好,你工作加油。有需要帮助的地方——”   “就去找你。”钟奕自然地接话,又道:“不过我会争取不用到你这张底牌。”   “那祝你一帆风顺啦。”池珺道。转眼,又去和张笑侯继续商量端午节的去处。   钟奕听了一耳朵。是张笑侯愤愤不平:“蘑菇,你不能因为自己不跳伞不深潜,就剥夺我玩儿这些的权利!”   池珺很无辜:“哪有剥夺,你可以自娱自乐啊。”   张笑侯:“……迟早找八百十个嫩模和我一起,不带你。”   “好的,我会转告阿姨你在上大学一年后终于学坏了。”   “不带这样啊,蘑菇——!”   ……   ……   两人说说笑笑、打打闹闹,钟奕看着他们,含笑摇了摇头,很快又投入工作。   他的确忙。一来,虽然打算开始做实业、慢慢把钱撤离股市,但这无疑需要时间。尤其是前者,钟奕已想好自己即将涉足哪行哪业,但厂房选址、器械采购,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事。   二来,房地产加税政策终于正式实施,大盘一时飘绿,但也有几点红依然顽固地攀升。为确保手上的流动资金不会骤跌,钟奕把八成资金从证券账户中取出,只留十五万在上面,用于继续观察行情、确认自己重生以来的经历对金融形势有何影响。   这并非杞人忧天。事实上,钟奕已经发觉,这辈子的大盘,跌幅似乎不及从前。   得出这个结论时,钟奕略觉难以置信。   同时,他用取出钱买了几份低风险、同时低收益的基金,七日年化不超过百分之六,一天能赚七八十块,不过几顿饭钱,比起从前的日收益不可同日而语。   又观察了几天。果然,虽然与先前同样用心分析局势、谨慎买股,可留在账户上的十五万终于不再一味增加,而是有涨有跌。   不出所料的话,接下来的几年中,国内经济形势会愈发严峻。   玩金融,不如开厂子。   当然,日益上升的人工成本、厂房租金都是问题。好在,钟奕误打误撞,遇见一条捷径。   这回,换钟奕主动去约材料系那位张老师。   张老师原本以为,是先前的厂房参观打动钟奕,于是备好言辞,准备为材料系、以及未来的制造行业,挖来一颗明日之星。   做到张老师这个地位,SCI一篇篇发,配方一张张卖,身价、名誉都到了一定层次,便开始追求精神境界。身为行业大佬,见到良才美玉,爱才的心完全按捺不住。   可惜钟奕仿若一块石头,面对摆在面前的种种诱惑,完全不为所动。   张老师十分惊诧,重复钟奕的话:“你想入股,和我一起将183号配方投产?”就是他先前给钟奕抛的诱饵之一,已经在最后结构测验阶段的一种玻璃,“钟奕,不是我说,你手上的资金……”   钟奕冷静地:“老师,183号配方的主要作用是过滤、吸附,虽然性能良好、用途广泛,但此类产品不乏替代。我用五十万入股,拿七成收益,已经高出市场价。”   张老师看着钟奕,若有所思,“五十万——对,是你之前卖了那张配方,再加上模投奖金?还有十万呢,家里支持的吗?”   钟奕一顿,露出个浅淡的、客气的笑来:“是我的个人劳动所得。”   张老师更加诧异。   他又问了几句,没有深入,但还是大致明白,钟奕的“个人劳动”是指什么。   看眼前年轻人气定神闲的样子,这五十万,远远不是钟奕的全部身家。   张老师叹口气:“行了,我算是明白,为什么挖角就是挖不来。”合着钟奕在金融上是真的大有前途。   他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道:“之前和你提过,配方还没完成全部测试。这样,我答应你,在准备出售时,你的优先度在最前。”   钟奕一顿,看出主管老师话中有话。   果然,主管老师道:“我这里还有二十万闲置资金,如果交到你手上,到配方彻底完备那天,你能把这二十万变成多少?”   钟奕:“……”   他有点无奈:“老师,您知道吧,最近政策有变,我自己都在从股市撤离了,您却——”还让他再进去?   张老师高深莫测,道:“赚的钱,三成归你。”   钟奕叹气:“这不是钱的问题。”   赚了归他,亏了呢?   过去那大半年,钟奕依靠对政策的洞察、对各家公司的钻研,将本金翻了一番。   回顾重生以来的经历,他从账上只有三万块、背负八千助学贷款的穷学生,摇身一变,成了能在这里,和张老师谈六位数生意的青年俊彦。   上辈子的记忆固然起了作用,但钟奕绝不是靠几条模模糊糊的印象走到现在。   可现在,不止是关于前世那些不甚分明的记忆,连带重生以来的所有经验,都在告诉钟奕,是该离开股市的时候了。   日后的涨涨落落、起起伏伏,都不该再和他有多余的牵连。   他诚实地告诉张老师:“是这样。我之前炒股赚钱,最重要的,还是赶上了牛市。眼下,肯定不会有之前赚得那么多。” 第34章 基金经理钟奕   要说把本金都赔进去,以钟奕的能力,也不至于。   只是其中花费的心思,与赚的钱,不成正比。   与其徒耗时间,不如做些别的、有意义的事。   张老师看着钟奕,语重心长:“现在的年轻人,总是像你这样,对自己要求太高、太过严苛。我问你,你的‘赚不多’,具体是指多少收益率?”   钟奕沉吟估量,实话实说:“保守估计,一个月,百分之十五。”   “这还不够吗?”张老师反问,“钟奕,你知道银行的利率是多少?一般信托公司在高风险的情形中敢担保的收益率是多少?我倒是觉得……”他一停,心想:罢了,人各有志。   张老师:“这二十万,你给我一个账户,我给你打过去。然后呢,咱们签个委托书。一个月,算是个考察期吧,你也别介意。这种事,第一回 顺利了,才有第二回。只一条,回头啊,你得把这个月的操作记录给我看看。”防止弄虚作假。   钟奕听明白了。张老师这是想给自己找个私人基金经理。   按照市场价来算,三成收益,是个偏高的佣金。可市场上那些人,可不会像钟奕这样稳。   真正稳的人,要找他们带着赚钱,需要门路。   显然,在钟奕觉得自己遇到张老师是走了捷径的同时,张老师恐怕也觉得自己遇见钟奕,是运气天成。一个年轻学生,尚未走进社会,不知道自己身负多么难得的本领,就被自己用三成利收入旗下。   钟奕想想自己刚刚从股市取出来、放到基金账户里的五十万:“……”   见钟奕犹豫,张老师一顿,加码:“我有个朋友,他女儿前几年申了国外的学校。读了几年书,现在啊,干脆在外面结婚,打算定居了。我那老伙计就这么一个女儿,愁的天天喊我们出去喝酒,说他想把名下的产业出手,自己带老婆出国陪女儿。正好,外孙也快出生了,等出去,正好能带孙子。这样,等到咱们合同结束,你要是干得好,我就带你去见见他。老家伙手里有几个厂子,大小都有,你看能吃下哪个。他急着出国,一百万买来的机器,折旧费,加上些杂七杂八的优惠,五十万就能拿下。”   钟奕承认,自己的确心动了。   他迅速道:“老师,但这样一来,我手上的钱,可能不够买183号配方。”   张老师挑了挑眉。   钟奕:“您刚才说,给我分三成利,当做佣金。我看,咱们可以换一种分成方式——”   “我仍和您合作。等到183号配方投产,我先拿二十万入股,享两成收益。日后,每当分成的‘三成利’达到五万,我便在直接拿五万,和放弃这五万、同时拿183号配方百分之五的生产收益中选择一次。”   张老师失笑:“你就这么笃定,这个配方能大获成功?”比他这个发明人还有信心。   钟奕一顿,慢慢道:“是。”   这就是所谓“捷径”,也是钟奕唯一从十年后带回的东西:投资眼光。   他无法回想股票涨落,要靠自己细细判断、承担风险;   无从得知唐家如何发现孩子抱错,只能剑走偏锋,引唐怀瑾对他出手;   无法明了池珺最隐秘的心事,干脆选择退让,继续与他以朋友的身份相处……   可至少,钟奕知道,在未来,有哪些东西,一时洛阳纸贵、大获成功。   他停了停,补充:“当然,第一个月,算是试用期。”钟奕有自知之明。他得真正展现实力,才有资格和张老师谈具体条件。   “好,”张老师笑道,“你拟好合同了,就拿来给我看看。”   钟奕颔首:“这当然,您放心。”   ……   ……   拟定合同本身只是小事。   钟奕有点无奈、有点好笑地把自己刚刚存好的基金取出来,庆幸自己没存定期。   他原本存钱,是打算从股市中抽出精力,专心去找厂房、谈买卖。   可张老师一句话,就为钟奕铺平道路。钟奕很清楚,七位数买来的机器,多半是早年国外进口,质量过硬。别说新货了,往前十几二十年,把国外报废的二手机器买回来改装、当新机器来用的厂房也多了去。   再者说,顺利的话,这笔钱,能买下的不止机器本身。经验丰富的工人、厂房未到期的租金……林林总总,杂七杂八,都能砍砍价、收入囊中。   不管怎么看,都是钟奕赚了。   这个价格,完全是基于张老师的面子。   当然,前提是钟奕这个月好好表现,把张老师的二十万化作可观收益。钟奕相信,以张老师的积蓄,二十万,仅仅是个开始。只要他表现良好,那往后,被交付到他手上的资金,会远远大于眼下的数字。   只是这和他原本的计划相比,毕竟是出了偏差。   钟奕想:船到桥头自然直,暂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张老师那边,能赚到钱,大概就一切好说。只是具体如何说服,还得仔细斟酌。   这都是日后的事了。   既然都是再入股市,又不用再花功夫在寻找机遇上,钟奕便快刀斩乱麻,把钱重新存入证券账户。   这一回,账上的数字加上了张老师打来的二十万,共计八十五万。   他想:人生际遇无常。   钟奕这样觉得,是带着轻松与调侃。   盛源那位惯于吃回扣的朱经理这样想,就是带着颓丧与煎熬了。   朱经理在这行待了许久,从刚入门起,就眼看着带自己的师父对着乙方循循善诱。最后一方出钱,一方出几句美言,生意谈成,大家都有得赚。   这是多正常的事儿啊。   朱经理看习惯了,后来师父高升,他接替对方的职位,也延续了对方的习惯。老合作方都是一路相处惯的,有几家颇为识趣,看朱经理新官上任,还在最初的几单上另加一成,算作庆贺。   朱经理很享受这样的“识趣”。于是投桃报李,也给对方提供了不少方便。对一些产品质量问题,只要不太过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没想到,这回,他撞上了硬茬子。 第35章 朱经理   最初的时候,朱经理只觉得,科信的人,是群没眼色的毛头小子。   可对方好像真不在乎和盛源的生意,转身去看了前几批从朱经理手下过的单子、如今在建的项目,然后拿出张质检报告,笑盈盈地摆在朱经理眼前。   朱经理人长得胖,平日最讨厌夏天。做建筑的,总要往工地跑。秋冬还好,最多灰大。可到了夏天,悟出一身汗,自己都觉得自己发馊。   好不容易坐在空调房里,按说应该吹着凉风、好好享受。然则此刻,他又出了一身虚汗。   “你们什么意思?”他面色一冷,看着眼前几个青年。   钟奕安静地坐在自家上司背后,想到先前跑东跑西、找机构做检验报告的艰辛,再看看如今朱经理的神色,慢慢笑了。   ……   ……   面对甲方要回扣的各种明示暗示,是“遵从行业潜规则”,还是与之硬刚?   先前几次开会,项目组的人针对这个问题讨论了很久。组里大多是年轻人,最有社会经验的组长也尚不到而立之年。自家公司的产品,成本在哪里、多少钱出掉能拿收益,他们心里有数。一般回扣,给了也无妨。问题在于姓朱的太贪,如若真按他想要的给,那势必要压缩产品质量。   于是矛盾顿时尖锐。   在这之中,钟奕的态度一直很鲜明:姓朱的何德何能,一直待在采购口上中饱私囊?先前自家中标,姓朱的可没把回扣写在合同上。   如今产品已经按照盛源的标准投产,再来说回扣,不就咬死了他们没法去找第二个买主?   既然朱经理不愿意好好合作,不如换个人来。   就连上司都觉得奇怪,钟奕未免太有底气了点吧?难道是因为实习生身份,觉得这个项目砸了,也砸不到自己手上?   钟奕想了想,决定还是把池珺当做底牌。没到危急时刻,没必要把底牌亮出来。   他改作讲道理。   和上司说:“盛源家大业大,难免出几个蛀虫。京市分公司里帮派混杂,从海城过来的,和京市本地的,基本是两波人。前者拿着股份,以老员工自居。一开始确实做出了些业绩,让盛源在京市站稳脚跟。但这些年,就有点养老的意思在,在盛源露面的时间越来越少。后者不乏地头蛇,起初是看中海城盛源的名头,想借这个平台。到现在嘛,就觉得不服了,凭什么海城过来的股东就能拿分红,他们却只能拿死工资。”   “死工资”是个形容词,当然还有各种提成,只是没有股份得利。但钟奕这么说了,上司也领会了他的意思。   他的上司姓赵,是个比他大几届的学长,名叫赵海东。   钟奕继续道:“姓朱的在盛源六年,他的顶头负责人是当年带他的人,算是京市这派的中层。”大公司就是这点不好,人太多。要不是钟奕上辈子把京市盛源研究透了,这会儿,一时三刻,他还真说不出这么多弯弯绕。   赵海东若有所思。   钟奕:“之前肯定也有人觉得他吃回扣太狠。”事实上,在池珺的提醒后不久,朱经理就露出真面目,兴许是觉得自己先前的暗示已经足够明显,所以开始不耐烦、觉得几个小年轻不上道,难怪是小公司出来的——没办法,需要自己这个前辈好好“教导”。那副急不可耐的样子,钟奕记忆犹新。   赵海东:“是,我打听过,但都没了下文。”要么是妥协,要么是合作中断、喝西北风。这两者,他都不想要。   钟奕:“因为他们找错了人。一般来说,‘捅给朱鸿的上司’,意味着把材料递到孙总那里,”也就是朱经理的师父,“问题在于,孙章和朱鸿蛇鼠一窝,转眼就能找个借口,直接把项目停了。”这就是西北风结局。   赵海东:“……看不出来,你还知道挺多。”   钟奕想了想,决定打个幌子,增强自己的可信度。   他说:“我有朋友在盛源实习,他和我讲了些盛源内部的事。”   赵海东笑了:“挺好,人脉是工作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你继续。”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已经开始考虑,等实习期结束,给钟奕写什么评价。   钟奕:“正确的做法,是捅给孙章的对头。京、海两派矛盾愈多,而咱们可以成为海城派那些人手上的矛。有这么一份‘大礼’送上门,至少这次项目,不会再出问题。”他摊了摊手,“当然,还看海哥你。”   赵海东沉吟片刻,悠悠道:“如果照你的想法做,那等这次项目结束,还有人愿意找咱们公司合作吗?”   水至清则无鱼。   某种程度上,他们是在公然和整个行业叫板。   “那得看传出去的风声是什么样了,”钟奕款款一笑,“‘潜规则’是半分利,姓朱的要两分,其他人敢怒不敢言——是朱鸿先动手的,我们是受害者嘛。”   ……   ……   就有了眼下的局面。   朱鸿眼睛一眨,眼尾挤出几条褶子,看上去更添几分肥腻。   他捏着赵海东递过去的材料,阴晴不定:“你们是什么意思?”   赵海东不动如山。他很明白,这种时候,气势上不能输。   口中道:“为了更好地和盛源合作,我们走了几家盛源之前做的项目,增进彼此了解。”很冠冕堂皇,“为了更加‘深入’地了解,我们又找了权威第三方机构,做了些检验。”平心而论,仍能通过国家标准。但能否够的上盛源打出的广告语,就另当别论。   这也是海城派没有拿着检验报告和京市派撕破脸的原因。大家伙儿都顶着“盛源”这个名头,在外人看来,两方是密不可分的整体。一方失利,另一方也别想从中受益。   姓朱的是够狠,恨不得逮着油渣榨出二两油。可他最后也没搞出豆腐渣工程——皇城根儿下,谁知道住在里面的是什么人,朱鸿也得有那个胆子——完全是踩着最低标准的边儿开工。真拿着结掉的项目说事,和京市派翻脸,倒是能搞掉朱鸿,再加上他背后的孙章,盛源的商业价值也要受损。对海城派的人来说,得不偿失。   可如果有人在中间环节将一切闹大,情况便不同了。   出问题的不是盛源,而是朱鸿。   盛源交付的房产仍然“质量合格”,欢迎群众监督。   可惜先前从未有人这样做。妥协的人最终成了行业规则里的螺丝钉,被终止合作的人则成了个告诫后人的笑话。旁人说起时,最多叹口气,可惜一句。然后还要嘟哝:“这也太傻了,难怪干不下去。”   说白了,赵东海眼下和朱鸿谈,是在表明态度:你看,我有对你不利的证据,这下你愿意好好讲话、不漫天要价了吗?   追根究底,他只是想让朱鸿收敛点。或者换个人对接,像钟奕说的那样,回扣在半分利上下,都能商量。   他赵海东也没那么高尚。   朱鸿一拍桌子,咬牙切齿:“你这是在威胁我?”   赵海东故作惊讶,道:“朱经理怎么这么说?”……怎么说呢,感觉谈不成了。   凉爽的空调房里,朱鸿硬生生流下了两滴汗。 第36章 三足鼎立   朱鸿似是惶恐,又似是色厉内荏,说:“我是孙总一手带起来的,即便看到这些,孙总也不会对我做什么。倒是你们,”说到这里,朱鸿的情绪平息了些,连带的神色也微微和缓,冷笑道:“你们是不想和盛源继续合作了吗?”   这幅样子,很像螳螂亮出镰刀,威胁眼前的“猎物”。   钟奕冷眼旁观,意外地觉得,这胖子演技不错。   一般人,在走到这一步的时候,往往会觉得眼下有两种选择。   一,相信朱鸿,盛源会保他。   二,不信朱鸿,他完全是装腔作势。   ……无论哪一种,都会走上朱鸿希望的路子。   可如今不同了。有钟奕对盛源内部的了解、还有池珺这个未曾露面的王炸,朱鸿注定要失望。他耍了许多次的花招,眼下失去了作用。   赵海东笑了声,说:“朱经理见笑了。我们当然不会去找孙总。”   朱鸿缓缓眯起眼睛,唇角隐隐勾起——   赵海东:“毕竟孙总是朱经理的老前辈了。要找,也得找南边来的人嘛,你说对吧?”   朱鸿倏忽变色。   这回,赵海东带来的人看得清清楚楚,朱鸿的神色与方才的虚张声势有多么不同。   钟奕是其中之一。他慢条斯理,在心里给朱鸿盖了个“变色龙”的戳,然后漫无边际,想:说起来,池珺算不算这里来头最大的“海城派”?   作为给池特助、小池总递剑的人,钟奕觉得,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自己都值得一份奖励。   晚上回到宿舍,他把自己的想法发给池珺。   片刻后,池珺回复:……   然后发来了视频邀请。   钟奕已经在洗手池旁刷牙洗漱。   他看着手机屏幕上跳动的“池珺”二字,先是一怔,心想:人不是在隔壁吗,怎么还特地视频?   等通话接通,钟奕才发觉,池珺像是刚从什么地方出来。他走在街道上,挂着耳机,一副悠哉模样。   钟奕放下手中的牙杯:“走路别玩手机。”   池珺笑了下。路灯昏黄的光线落在他身上,加上不太稳定的网速,让池珺的眉眼有些失真。   他的嗓音里带着细微的电流声,说:“不是你来问我要奖励的吗?”   钟奕一顿:“你等一下,我出去说。”袁文星搬出去后,尚俊杰消沉了几天,似乎是被刺激到,转而放下自己挚爱的游戏,改作和姚华辉一样天天跑图书馆,回到宿舍后倒头就睡。   钟奕对尚俊杰的转变没什么想法,但有一点,现在是图书馆闭馆不久,尚俊杰和姚华辉多半马上回来。   这种时候,在宿舍里视频通话,挺打扰别人的。   池珺随意地应了声,左右看看,说:“行。我打个车。”他像是把手机放下来、揣进兜里,仍然连着麦。衣料的摩擦声、行人模模糊糊的讲话,还有路上的车水马龙。这一切,透过一根耳机线,传到钟奕鼓膜。   两人明明相隔甚远,却像是共享一处角落。   池珺的声音远了些,钟奕听到开门、关门的动静。果然,等他的声音再清晰起来时,钟奕听到:“师傅,京大。钟奕?我上车了。”手机屏幕又亮起来。   钟奕找了个僻静花丛中的座椅,一抬头,就能看到路灯下盘旋飞舞的蚊虫。   再低头,则看到池珺那张清隽的面孔。   池珺:“你们动作够快啊,这么快就把材料递上来了。怎么,和朱鸿谈崩了?”   钟奕笑了下,“不算谈崩,但总体来说不太愉快。”   池珺笑道:“我和他说过几句话。是个,怎么说,很会‘审时度势’的人。”他想一想,停下来,“嗯,你们有意激怒他?”   钟奕纠正:“也不算很有意。”   池珺叹道:“你太坏了。具体怎么回事,和我说说?”   ……   ……   时间拉回下午,会议室。   朱鸿倏忽变色,道:“你们倒是查的挺清。”   赵海东笑眯眯:“这话就见外了。”   这会儿,朱鸿脸上的慌张、颓然显露无疑。可毕竟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他很快强自镇定。然而这一回,他脸上的汗,已经擦都擦不干净。   朱鸿很清楚,赵海东既然能这么说,那就一定是已经搞明白,那些检测报告,要送到谁手里,才能发挥真正作用。可他们既然还坐在这里、和自己开门见山地讲这些——一切尚有转机。   想到这里,朱鸿平静许多。他开价了:“赵经理,你这是何必呢?我们毕竟相处了这么久。这样,现在快三点了,我让助理订一桌酒席……”众所周知,饭桌上,最容易拉交情。几杯酒下肚,就能称兄道弟。   朱鸿:“你们科信的生产,我当然信得过。”他巧舌如簧,“之前那么多标书,我正是看重科信的品控,才选择和你们合作。”结果翻车了,“这样,为了我们接下来能有更长远的合作,我给你们提半分利,怎么样?”   在场诸人都知道,这已经是非常大的让步了。   而朱鸿选择这样做,注定他需要自掏腰包,补足自己的开价。   他彻底冷静下来,志得意满,看着眼前一帮初出茅庐的小年轻。   这其实是一种暗示。价格是早就签好的,朱鸿另出一笔钱,那这笔钱,完全可以进赵海东等人的口袋。商场上哪有什么真心实意,不都是金钱往来吗?朱鸿觉得,自己的“诚意”已经表现得很足。赵海东等人没道理不答应。   事实上,在来盛源之前,项目组的成员就朱鸿会有的反应,进行过一番讨论、商量清楚该如何应对。   眼下,赵海东微微失望,道:“饭就不用了。”   朱鸿脸色又是一变。   他再开口,已经有些愤怒。这群毛头小子,一句“不识趣”,完全不足以形容!等到他们的产品交付盛源,到时候,质量如何,还不是盛源说了算——   赵海东身侧,钟奕笑了声,一语道破朱鸿所思所想。   “朱经理有点过于大方了,”他轻飘飘地说,“科信有些不敢受。这样,赵经理,咱们还是先告辞吧。”   这是他们商量好的方案。   如果朱鸿咬咬牙,稍稍退一步,不再吃回扣,他们便会根据具体情况,再决定要不要继续深谈。   可一旦朱鸿的“大方”过了某条线,还是直接走人为妙。   朱鸿这种人,怎么可能放任自己的钱跑到别人手里?   他一时让步,到后面,定然会找个空子、狠狠捞回本。   而作为组内唯一一个大一的实习生,由钟奕来唱红脸,能将影响降到最低。他们固然能扳倒朱鸿,孙章也会受影响,但更高层的京市派,却不会被动摇根本。这只是盛宴内部争斗的一个缩影,两派分出胜负的节点还在以后。   如果最终胜利的是京市派,科信难免会被穿小鞋,而对朱鸿发难的人首当其冲。   是以,在选择唱红脸的人时,组内人列了许多条条框框:最好是外地人,几年后能回家乡发展。再好一点,干脆不再本行业多待。这是在公司利益与个人利益之间权衡,科信的领导人对赵海东有知遇之恩,他扛起了一面旗。另一面旗,则由钟奕主动开口:“我来吧。”   他是海城人,且年龄最小,正式参加工作的时间最晚。   一番分析下来,组内其他人也都认同了钟奕的话。   而这些都是面上的理由。   等到暑假,钟奕就要来盛源。到时候,这回对京市派的举措,会成为他融入海城派最好的敲门砖。   这些话,暂且没必要告诉赵海东等人。   朱鸿:“你们——!”   电光石火间,他明白过来。   自己做的太过了。   他想到的、后续用来“挽回损失”、报一箭之仇的方案,赵海东也能想到。   朱鸿终于明白,在自己主动提出让利的时候,科信就想清楚了。比起他的让利,为了科信的长远发展,赵海东更想换一个合作者对接。   可这有意义吗?   ……   ……   朱鸿觉得赵海东等人太傻,池珺倒是觉得钟奕做的不错。他更进一步,提出:“等你出现在我身边,海城派的人一定会觉得,这是我在表明态度。”没准还会觉得这是池珺对于寒假里所作所为的“致歉”,“咱们的同学关系,到时候根本不会是秘密。嗯,四舍五入,就是我指使你狙朱鸿。”   钟奕:“那你呢,”几步之外,花丛后,视野会豁然开朗,从图书馆离开的学生们走在夜色下的小路上,“你真的要代表海城派?”   池珺道:“三足鼎立才是最稳固的格局,小学生都知道这个。师傅,停前面的路口就行。”他对司机说了一句,“钟奕,你要吃夜宵吗?我买了带回去。”   钟奕想了想:“这么晚了……给我带碗粥吧。”   “好,”池珺付钱、下车,“问题在于,是‘哪三足鼎立’。这里的‘海城派’,和真正的海城盛源,早就不是一条心了。但他们手上有股权,我要争取这个。你要什么粥?”   一会儿闲话,一会儿公事。池珺说的自然而然,钟奕也就从善如流。   钟奕:“皮蛋瘦肉。是现熬的那家吗?我看不清。”   池珺把手机抬起来,将招牌照进视频:“是。阿姨,要一碗皮蛋瘦肉粥。”他嗓音清澈,兼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总是弯弯的,看上去便让人心情舒畅,于是很历来很得旁人眼缘。听张笑侯说,上高中的时候,几个人一起去打饭,窗口的姐姐总会给池珺多加一勺。   这会儿,这个法则似乎也生效了。钟奕眼睁睁看着卖粥阿姨挖了一大勺皮蛋碎,放进锅里。 第37章 晚间对谈   电话那头,池珺道谢:“好多皮蛋啊——肉也好多!谢谢阿姨,我要介绍同学来你这里。”   话传到钟奕耳边,让他有种奇异的倒错感。   这是池珺,而非小池总。   可下一句话,就又把他拉回现实。   池珺的声音仍然清澈,却又多了许多沉稳,对钟奕说:“这里的五个股东看到我这样卖力,”虽然事实上,他做的很少,只和钟奕提了一句朱鸿的情况,“肯定很放松、很看轻。但我现在才大一。”   钟奕:“是啊,才大一。你是不是快过生日了?”   池珺一怔:“还早,有几个月呢。”   钟奕:“我得开始考虑给你的生日礼物了。”   池珺笑着摇了摇头,从卖粥阿姨手中接过塑料袋,又去买自己想吃的东西。   “我有些大致的想法。”他说,“但需要很长时间来实施。”   从京市分公司来说,池珺是天然的“海城派”。钟奕的出现,则是彻底加深这个印象。   但京市派的人总会发觉,小池总和几位海城派高层,好像并非一条心。   他们会怎么想?觉得池珺太天真,相信了几个世叔的亲切面孔,却看不到他们背后的贪婪吗?   无论如何,池珺是池北杨唯一的婚生子。京市分公司也有消息灵通的人,知道池北杨那个私生子直接做砸了三个亿的项目。相比之下,池珺虽无功,但也无过。   朱鸿和孙章不过弃子。京市派的人回过神,就会发现,拉拢池珺,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一个天真的小少爷,总比心思深沉的野心家要好接触。   ……   ……   池珺开了个共享单车,骑着车,在校园里漫游。   一路和钟奕讲话,不知不觉间,已经将车骑到宿舍楼下。   他放好车子、左右看看,对着屏幕里的背景,找出钟奕所在。   然后说:“笃笃笃,外卖来了。”   钟奕闻言抬头,隔着一丛花树,看到笑盈盈拎着塑料袋的池珺。   他顿时跟着笑了,站起身,上前两步,从池珺手上接过东西。   两人坐下。相识半年有余,去年秋天,他们一起在张笑侯那间公寓开会,同在一个沙发上,却隔着两拳距离。可这会儿,钟奕与池珺已经是肩挨着肩,池珺还能自如地从钟奕碗里夹一筷子皮蛋碎。   他自己买了炒饭。分量很大,加了满满的料。池珺吃了两口,觉得味道不错,遂推荐给钟奕:“我之前就听人说,这家做的好吃。你尝尝?”   钟奕舀了一勺:“唔,”炒蛋均匀地裹在米粒上,火腿丁带着浓郁的咸香,“好吃。”   一勺下去,还想再来一勺。   钟奕:“多少钱,我给你转账?”   池珺笑了下:“不用,你不是问我要奖励嘛。”   钟奕:“这可不算。不能这么敷衍我。”   池珺耸了耸肩,像是也没打算真拿一顿夜宵糊弄。但一时之间,又没什么新鲜主意。   干脆决定:“想到再说吧。”   两人吃的很快。等粥和炒饭被解决干净,池珺往后靠了靠,揉揉肚子:“有点撑。”   他没吃晚饭,整个下午都在和世叔一起核对科信那边递来的、朱鸿手下过往项目偷工减料的各样证明。等从盛源出来,世叔说要司机送他,池珺婉拒,决定还是自己回学校。   他是勤于工作、为未来掌管盛源做各样准备。   但在一些微末小事上,池珺又显得很放纵,很愿意得一时三刻“自由”。   他语调里带着些懒散,说:“这边很快会有人去找你们谈……应该找不到你头上。”到这一步,就是盛源要压下先前项目中的各种问题,连赵海东都最多旁听、不能发话,“你可以清闲两天。”   钟奕轻轻应了声,玩笑般道:“清闲吗?我又不止有科信的事要忙。”   池珺果然问:“你还在做什么?炒股?”   钟奕接着这个话头,说了张老师委托自己二十万的事。   作为“朋友”,应该分享彼此的近况。   池珺听着听着,表情逐渐认真。最后,他想了想:“我是不是应该把我手上的钱也交给你?”再这么下去,钟奕干脆开个基金公司。   池珺喃喃自语了一句,很快否认:“算了,不能把你推太远,盛源的根基在实业。”   这只是表面原因。两人对视,都明白池珺在那一瞬想到什么。   通过模投、还有一个半学期的各种作业合作,池珺已经很确定,自己和钟奕是可以“有福同享”的关系。   但于池珺来说,他没必要闲着无聊、考验人性。股市的情形如何,池珺也一直在关注,他知道近来大盘始终走低。这种情形中,钟奕有自信接下张老师的委托是一回事,但赚钱与否,还要让时间来证明。并非他不信任钟奕,只是他们未来还会有很多合作、很多相处,池珺不希望自己看中的副手出任何问题。   万一这回钱砸在钟奕手上,两人尚未开始的合作,岂不是就地告吹?   钟奕很理解池珺的担心。   对他来说,接张老师的委托,是一件“公事”,可以抽离所有私人感情。   可对池珺,他可没办法公事公办。   再说了,哪怕是接下张老师的委托,也只是权宜之计,钟奕实则另有打算。   话题很快揭过。池珺踢了踢脚下的砖地,又说:“……天越来越热了。”   话刚出口,他就顿了顿。   这个话题,实在有点大失水准。   好在钟奕愿意配合,说:“蚊虫也很多啊,你这两天挂蚊帐了吗?”   池珺:“唔,我不太招蚊子。”   钟奕便叹气:“我倒是被叮了好几个包。”   两人对视,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一点好笑。   气氛和缓下来,池珺站起身:“行了,回宿舍吧。”   他们剥去了白日里的西装革履,又成了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钟奕时常会忘记,眼下的年月,自己不过十九岁。他更习惯十年后的身份,于是在心理上和整个校园格格不入。好在有池珺,作为一道桥梁,让他从前世走向今生,从成熟稳重、走向年轻心态。   当然,再年轻,也做不到像池珺那样,时不时跳脱。   餐盒被扔进垃圾桶,两人一路闲聊,池珺问:“过两天院里有球赛,你来看吗?” 第38章 篮球(倒V结束)   钟奕手闲闲插在单侧口袋里,看着眼前的夜色,书丛,路灯。从图书馆回来的人群已经进到宿舍,于是路上再次安静。   他实话实说:“不一定有时间。”   池珺也不太在意:“嗯,有空可以过来。”之前运动会,钟奕也说没时间,最终却出现在赛场上。那以后池珺就决定,再有类似的情况,都先礼节性通知一下对方。   钟奕应一声,池珺又说了具体时间、地点。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到宿舍门口。钟奕拿出钥匙开门,心里琢磨起自己当日具体要怎么安排。重生至今,他也看过几次池珺打球,可都只感慨了下年轻时的小池总颇有活力。如今心态变化,乍听到这个邀请,倒是真有几分想去。   眼见池珺消失在隔壁门后,他回过头,和宿舍里的姚华辉、尚俊杰点了下头,便走到洗手池前。   虽说出门之前刷过牙,可刚才又吃了夜宵,得再洗漱一次。   ……   ……   几天后,钟奕最终还是提前赶完一些事,然后按时出现在篮球场边。   他知道池珺的情况。平日很忙,虽然名义上是院篮球队的一份子,但并不会参加日常训练。鉴于池珺打球技术摆在那里,于是教练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他当半个编外人员。缺人的时候喊一声,看池珺有没有时间过来。   这次是院系比赛,他们对上的是化工院,材料系也在其中。钟奕在赛场上见到张笑侯,对方原本正摩拳擦掌,见到观战的钟奕,和他打了个招呼,回过头去又开始琢磨要怎么“照料”池珺。   趁比赛尚未正式开始、双方教练在解说战术,钟奕坐在一边,拿手机看股市涨落。情况尚可,自张老师的二十万入账至今,还未有大规模失手的时候。   他看了片刻,场上响起哨声。钟奕抬头,见到池珺站在前锋的位置上。他穿了身鲜红的球服,拿篮球压下腰时,眼里带着这个年纪独有的亮色,像是对接下来的比赛期待、又志在必得。透过略显空荡的球服,钟奕一眼看到更深的地方。   锁骨、胸线——   他拧开一瓶矿泉水,想:天气还是太燥了。   好巧不巧,化工院的前锋是张笑侯。池珺与他几次交锋,各有胜负。两边战斗正酣,钟奕跟着晒太阳。都是男生,他很快看了进去,默默分析着两院几个表现突出的选手的风格,心想:等待会儿中场休息,可以和池珺说两句。   可还没等到中场,场上形势就发生了变化。   是他们院的一个男生。似乎是大二的,钟奕不认识对方,只略有些面熟。他申请暂停比赛。   说是院系赛事,听起来颇为正式。但评委、教练都是学生担当,很好说话。   钟奕看了会儿,大致明白。原来那个男生早前脚受过伤,现在剧烈运动太久,旧伤发作,疼的受不了。   这当然不能让人继续打。可场上该有的人顿时不够。   池珺左右看看,和教练讲了几句话。教练往钟奕的方向看了眼,像是犹疑。   钟奕:“……”是他想的那样吗?   池珺又讲了几句。接下来,两人一起朝钟奕走来。   教练已经大三,算是篮球队里最有资历的学长。他简单道:“你是钟奕?池珺和我说,能不能让你上场。是这样,按说我们应该有板凳队员的,但今天情况特殊,大家都有事,实在叫不来人。你看呢?——要是不行,我们就去和化工院说一下,先暂停比赛,把两边成绩记下来,换个时间继续。”   真是非常随意了。   池珺也道:“钟奕,你行吗?”他没和钟奕一起打过球,但看钟奕的身材,也能看出,他平日都有锻炼。   钟奕顿了顿,放下手中的矿泉水瓶,站起来,简单道:“可以试试。”   教练像是仍然犹疑,又说:“那让大乔把他球服给你。池珺,你去说一声。”   池珺走了,教练又说:“我们的方针呢,大概是这样……”言简意赅地总结,“其实咱们院已经挺多年止步八强了,你别有心理压力。”   钟奕哭笑不得:“好。”   其实他还是有几场和小池总打配合的经验的。   只是不知道眼下有没有用。   套上球服之前,钟奕看了眼上面的编号。   他是21,池珺是12。   他微微笑了下,走上场。   ……   ……   化工院那边,张笑侯像是很意外钟奕也出现在场上。但他和池珺从小打闹到大,对彼此的套路异常熟悉。如今多一个钟奕,张笑侯也不觉得会有什么不同。   可他注定要失望。   钟奕上场前,化工院已经看出,经金院的弱项即在于池珺作为前锋,与其他队员的配合却略显不足。队内开会,张笑侯直言:“池珺平时要忙的事情很多,”除了大家都头秃的作业量,还要参与盛源的工作,“基本没时间和其他人磨合。”   而化工院的战术也针对这点。把池珺与其他诸人分隔、张笑侯拦住池珺,其他人传球配合。   可钟奕的加入,让一切都发生变化。他像是一个粘合剂,在池珺被拦住的时候准确地接住他抛来的球,再迅速传给其他队员。几个动作下来,经金院的比分便开始领先、不再是之前的胶着状态。   半小时后,张笑侯挠头:“蘑菇,你真没和钟奕私下玩儿过?”   池珺也觉得意外,但该撑得面子还是要撑住。   他勾着钟奕的肩。刚刚激烈运动过,身上都是汗。两人贴在一起,皮肤触碰的地方,很快变得黏糊糊。   可胜利的喜悦完全压下了这点不适。   更何况,一起分享这份喜悦的,是原本就有过更长远约定的战友。   池珺:“那当然,”他侧头看钟奕,额前的碎发被黏在额头上,汗水从鬓角滑落,却挡不住那份蓬勃的朝气,“最多就是之前一起跑过两圈。对吧,钟奕?”   是说运动会的时候。   钟奕咳了声,面不改色:“对。”上辈子的事,当然不能说。 第39章 池铭   三年没进过八强的经金院,在队员旧伤发作缺席、钟奕临时补入的情形中,出乎意料地进入十六强。   但在事后,教练遗憾得知,钟奕今天能来真的只是意外,平日要做的事太多,不可能把精力放在篮球队上。   此外,就连池珺,也表示:“平时玩玩儿也就算了,正式比赛,我上场,完全是拖大家后腿。”今天与化工院一战已经证明,在没有与众人一起训练的情况下,个人实力强,也只能起到一加一小于二的结果。   教练:“……”行,有道理。   说话期间,钟奕把球衣脱下来,拿在手上犹豫片刻,说:“我洗完再还给学长吧。”   教练豪爽道:“不用,洗球衣有公费报销,都是统一送去洗衣店。”   钟奕放下心来,又客气了几句,才与池珺、张笑侯一同离开。   张笑侯总算从实验室里解放,此刻颇有兴致,想拉有段时间没聚过的池珺、钟奕两人一起搓一顿。   “四月底、五月初,我就差睡实验室了,”他吐槽,“来前也没听说这个系这么麻烦啊。对了钟奕,老张一天到晚拿你举例子,让我们和你学习。”   钟奕笑了下,不置可否。   张笑侯碎碎念了几句,又旧话重提,说起与池珺端午出游的事。但他很有分寸,并未讲太多,期间也照料到钟奕,不至于让他插不进话。三人三言两语,决定了晚上去哪家吃。   席上,自然而然聊到盛源近况。张笑侯对盛源京市分公司的了解不多,但以他家错综复杂的关系,他也要管京市这边的几个股东叫“叔”。起先,他还只是蜻蜓点水的说几句,不确定池珺到底与钟奕讲了多少。到后来,张笑侯也看出来了,钟奕对盛源京市这边情况的了解,没准还在自己之上。   他有些感慨,忽然说:“蘑菇,我其实有在考虑,要不要参加院里的交换项目。”   池珺一顿,惊讶,却也不至于错愕。他看向自己的发小:“为什么?”   张笑侯:“很多原因。我妈希望我爸给我安排,但我可能没法适应体制内的状况。”他们这圈朋友,大多数都会继承父母衣钵。张笑侯从前也这样觉得,可在大学里待得越久,他越发觉,自己好像更愿意做其他事,而非被家世束缚。   可对池珺来说,这是个很奢侈的想法。   他停了停,看着张笑侯。这毕竟是自己的发小,是他前十八年人生中关系最亲近的朋友。   他并未多说什么,只道:“和你家里商量一下吧。”   张笑侯摇了摇头:“怎么忽然沉重起来了?我也就说说,还不一定呢。”   他这样讲,可钟奕知道,有些事,仍在按照前世的轨迹运行。   虽然有许多人的命运因为他的重生与重生以来的各种决定发生改变,但张笑侯还是走上了那条既定的轨道。   他想到先前操场上,池珺的面容映着月色,在融融夜幕下,对自己说,他有许多朋友,可大家各有其志——他忍不住想,池珺是不是早就看出,张笑侯想要跳出他们的圈子。   可张笑侯有父母关爱,虽说可能有争执、有不解,可他的父母最终还是选择支持。   池珺却不同。   ……   ……   回学校的路上,池珺有些歉意,问钟奕:“今天下午是不是耽误你做事了?我也没想到,会花这么久。”比赛、吃饭。   钟奕道:“还好。”   池珺:“那果然还是耽误了。”叹口气。   钟奕侧头看他。池珺手插在口袋里,看着前方,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镇定和从容。他的瞳仁黑黝黝的,像是黑曜石,在路边灯火的映照下,带出一点光。   钟奕道:“你心情不好吗?”   池珺一怔。   钟奕又说:“原本也只是要看看最近的政策。”仍是为了股票,“不过没有那么急,不算耽搁,你别在意。”   池珺抿了抿唇,轻轻应了声。   钟奕:“池珺,”他难得叫了好友的名字,“之前笑侯说,他想出国……你呢?”   池珺一顿:“怎么这么问?”   钟奕:“你之前说,家里事情很多、很烦。你说你想要盛源的控制权,说你爸有其他孩子。那你有想过,跳出这个框架,和笑侯那样,去外面看看吗?”   他前世没有想过这个。   觉得池珺与池北杨争权夺势是理所当然,漫长的你来我往、与股东们利益往来,都是必然之路。   可在今晚,听过张笑侯与池珺在餐桌上的几句对话,再看如今池珺的表现,钟奕倏忽想到另一种可能。   以池珺的能力,哪怕不继承盛源,他也能过得很好。   虽说短时间内身家不会太高,但他会过得更轻松、更随心。   钟奕想:我好像从来没有问过,池珺为什么对盛源的控制权抱有执念。   让他在很年少的时候,就将其作为目标,以此奋斗经年。   池珺有些意外。但听完钟奕的问题,他还是沉思片刻,才认真回答:“是有一些原因,没法一言蔽之。”   钟奕抬头看路,觉得离宿舍还颇有一段距离。   于是他说:“你可以慢慢讲。”   语毕,才觉得自己这话说的可能不合适。   好在在池珺眼里,两人已经是可以谈很多事的关系。   未来的小池总笑了下,说:“‘控制权’这三个字,可以约等于‘控股量’。后者和财产直接挂钩。”   钟奕“嗯”了声。   在和池珺说开之后,他把盛源集团的股票代码也放在证券APP自选栏里,打开就能看到。   截至目前,池家人手上共有51%的股份,另有19%股份在早年被转赠给几个元老。剩下30%,则是市场上的散股。   池珺:“我很小的时候,奶奶去世。遗嘱里,她把自己的股份给了我。但在我成年前,这10%股份会暂且放在我妈名下。”   钟奕:“嗯。”示意自己在听。   池珺:“但在来读大学之前,我和我妈谈了谈,决定暂且不转移她手上的10%。怎么说,算是韬光养晦?池铭,”他的私生子哥哥,“已经在盛源了,虽然我坑了他一把,但客观事实就是他比我多了四年时间,在本部笼络人心。很难说我回去的时候,海城会是什么情况。所以呢,我需要我妈帮我看着。”   他和丛兰签了一份协议。丛兰多拿10%的股份四年,这四年里,收益的八成归她,同时她要帮池珺紧盯池铭。   钟奕:“……”光是作为听众,都觉得池珺活得很累。   池珺:“扯远了。盛源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发家,有政策原因,也有我爷爷的个人眼光。再有一点,是我妈家的关系。既然做出了成绩,那我爷爷、奶奶,就希望一家人和和睦睦,共同管理。可事与愿违,兴许是他们年轻的时候太忙,兴许是其他原因,总之到现在,我爸和我姑能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都是奇迹,”也就每年过年那几天,在老爷子面前装装样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完全是被动地接受着‘你以后要管理盛源’这个理念。但在长大一点之后,我开始迷茫。”   “这真的是我想要的吗?我‘应该’成为继承人,但我‘希望’自己成为继承人吗?”池珺咬重两个字音,“也就在这时候,我听到消息,是我爸让池铭进公司。嗯,一开始,不止是我,所有人都觉得,这是我爸更偏爱池铭。那时候,我的想法还是‘我对盛源有责任’,所以不能让池铭在盛源笼络人心。否则的话,几年后,我会陷入一个很被动的境地。所以当时,池铭负责一个项目,是个商城建设。池铭在两块地皮之间犹豫,然后很‘意外’地知道,有一个大学的新校区会在其中一块地皮附近建设。所以他选择了位置更偏远,当然,地价也更便宜的地方开工。”   池珺:“但这个消息是假的。他会相信,主要是因为我和笑侯关系好,而笑侯他爸爸又是教育口这块的负责人。在池铭看来,我通过笑侯知道这个消息,再‘无意中’漏了信,很理所当然。”   池珺:“保守估计,这个项目,他让盛源损失了三亿。但是——”   “我忽然发现,我爸的反应很奇怪。如果他真的是偏爱池铭,那这个时候,他应该生气于我的所作所为。但他的态度,更像是抓住了我的把柄,然后再拿着这个把柄,去和我妈谈判。”   “所以呢,我有了一个想法。”   池珺缓缓讲述。   他像是又回到了自己十七岁时的夏天。   “他其实不在乎池铭。他在乎的是我——是我年龄大了,马上要上大学、步入社会,顺理成章地进入盛源。而爷爷对他和我姑姑这些年的争斗,很失望。所以,在我毕业以后,爷爷会不会把他的股份交给我?或者哪怕不这样做,只是表露出一些支持我的倾向?”   池珺:“他把池铭看做一个棋子。把我看做一个,竞争者。”   很难描述池珺发觉这一切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他眼下能平静地和钟奕描述,但在两年前,有一瞬,池珺切切实实地遍体生寒。   池北杨,他的父亲,不爱自己的妻子、不爱自己的儿子,甚至在漫长的、与妹妹争斗的时光里,消磨掉了对父母的关怀。   他自私又冷漠,只看重自己,以及自己手上的利益。   “人和人是很不一样的,”池珺道,“我一直觉得自己已经足够明白这点了。可那时候,我才发觉,原来我一点都不明白。”   钟奕抓住重点:“所以,你是因为这个——”   池珺摇了摇头,又点点头。   “所以,我开始想。”他说,“如果我爸不再觉得我是个‘威胁’了,我会是什么处境呢?”   进攻是最好的防御。   池珺下定决心,不让自己真的沦落至那般田地。   钟奕若有所思。 第40章 弃卒保车   钟奕其实觉得,池珺还有些未尽之意。   但他不打算继续追问下去。   钟奕简单评价:“你们家的这些情况,太复杂了。”   “复杂吗?”池珺问,“自保、求生,动物世界也是这样。”   不知不觉间,两人走到宿舍楼下。   池珺有感而发,道:“你可能有看出来。我真的挺羡慕笑侯,他比我更有选择的权利。”   钟奕想:是啊,我上辈子就看出来了。   他听出,池珺的心情仍然沉重。   于是笑了下,说:“你确定要在我面前说这个?”   如果说池珺羡慕张笑侯,那钟奕呢?   果然,这话一出口,池珺便停了停,眼里浮出一丝愧疚。他已经得到了许多,虽然家庭中有不完满的地方,但与钟奕相比,自己的苦恼,似乎又有些不值一提了。   钟奕拍了拍池珺肩膀,说:“好了,别想太多,回去早点睡。”   ……   ……   这场对话,无形间,又把钟奕与池珺的距离拉近许多。   过了几天,赵海东在项目组的群里公布两边高层的商议结果,一句话:盛源那边换人和咱们对接,一切价格按照原本签好的合同来。   再去盛源,果然,已经见不到朱鸿。   组里有人好奇朱鸿的去向,私下讨论,先得出结论:他手下过的项目的确偷工减料,但真正的质检结果在国标之上——这是先前众人已经知道的事——所以,姓朱的应该不至于进监狱。   然后又被提醒:不危害公共安全,但也有经济罪啊。   这么七嘴八舌地八卦了片刻,赵海东发话了:“都收收。到了盛源,也别多问。你们是跟项目的,还是当记者的?”   诸人安静下来。却不知道,最大的消息源,就坐在他们旁边。   钟奕甚至比赵海东更早知道盛源这边的处理结果。   是池珺说的,也很简单:“孙章弃卒保车了。”   钟奕:“嗯,不意外。”   池珺:“他自己被外调。之后至少两年,别想捞到什么油水。”   钟奕不咸不淡,评价:“轻了。”   池珺:“但孙章手上也有不少料,”几句暗示下去,海城派便有人被拿捏住,“能有这个结果,都扯皮了一个礼拜。”   钟奕想了想,问:“那新来的负责人呢,有什么要留意的地方吗?”   池珺:“混资历的。五十多了,还在这个位置上,就等退休拿养老金。”这种人,平时看上去很好打交道,但真到需要拿事儿的时候,能找出十几二十个理由推脱。   钟奕反倒放心:“挺好。”总之合同签过、科信这边也早就投产。只要盛源的新负责人不作妖,至少这单可以安稳完成。至于以后,有了和盛源顺利合作的资历,哪怕再找与新甲方接触,也是个优势点。   这笔买卖,一定要说的话,勉强能算科信与盛源海城派双赢。   实习公司这边的事不用钟奕上心太多,他的重心,便慢慢放在股市和学校课业上。   随着天气愈来愈热,晚间在宿舍,都能听见树上蝉鸣声。到了端午假期,池珺与张笑侯果然飞去国外度假。从张笑侯发的照片看,和他们一起出去的,还有其他几个年轻人。   钟奕认出,那就是池珺与张笑侯的另几个朋友。也是一起长大的关系,但不比池、张二人那样亲近。   几人到了一处海岛,张笑侯一副放飞自我的架势,发了跳伞时的小视频,一路搞怪尖叫。还有带着氧气瓶、去海底拍珊瑚的短片。   可池珺的朋友圈很岁月静好,只有张在沙滩上晒太阳的剪影。   钟奕有点好奇,不期然想起了张笑侯先前的话:“蘑菇,你不能因为自己不跳伞不深潜,就剥夺我玩儿这些的权利!”   池珺不玩儿吗?   ……出去一趟,就光晒太阳?   认真想想,连带前世,池珺虽然喜欢运动、始终健身,但好像的确从未和任何极限运动搭边。   但话说回来,钟奕自己,也不曾有过体验一把跳伞、蹦极的打算。倒不是“不愿”,只是完全没往这方面考虑。   等端午假期结束,他就这个问题,顺口问了池珺一句。   池珺晒黑了些,原本白皙的皮肤成了淡淡蜜色。   去的时候,他只带了一个行李箱。可回到学校时,行李箱成了两个。   池珺给班上所有人、连带其他学校里能说上话的同学,加上有过接触的老师,全部带了纪念品,其中自然不会落下钟奕。   把纪念品一一送出去花了点时间。在人际关系上拿捏尺度早成了池珺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他选的东西既不会显得刻意夸张,又的确带着当地特色与一点心意,收到的人只觉得满满惊喜。   也有人发现,池珺连班里最没存在感的同学都关注到了,却偏偏没送东西给袁文星。   袁文星原本已经开始适应搬出宿舍的生活,并自我洗脑,觉得这样独居也很不错。他给父母说时,用的理由是与宿舍的人作息不和、影响学习。父母听了,倒是愿意出钱让他在校外租房。可一个谎话要用无数个谎话去圆,袁文星起先压力极大,到现在,总算有所缓和,偏偏笑眯眯给所有人带小礼物的池珺,唯独落下他。   他像是一个好不容易放空了气、瘪下去的气球。这会儿又重新鼓起,只要碰到一点锋利的地方,就瞬间爆炸。   在其他人说起池珺性格开朗、又为人和善的时候,忍不住阴阳怪气:“他?几个小摆件就把你们感动成这样?”   看到旁人惊讶的目光,才回神,徒劳地弥补:“我不是这个意思……就觉得他这样做,有点,呃,没必要。”   可惜没起到什么弥补作用。   这么炸了几次,原本几个还愿意与他讲话的同学悟了:池珺和钟奕关系最好,钟奕和袁文星在一个宿舍——这样子,别是袁文星在宿舍干了什么缺德事儿吧?   没办法,他们看着手上的精致纪念品,实在没办法把池珺往坏里想。   至于袁文星说的,“没必要”三个字,平心而论,的确在几个人心里犯了点嘀咕。可同样的事,由不同的人做起来,给人的感觉原本就不同。有池珺原本给人的印象打底,加上他俊秀的容貌、与人恰到好处的寒暄,往往晕晕乎乎、心里暖洋洋的,就收下这份“心意”。   不少人默默下定决心,以后出去玩,别人都能忘,就别忘了给池珺带伴手礼。   ……   ……   时间拉回现在。钟奕问:“之前笑侯说,你不太玩一些项目。前两天我看你们的朋友圈,你好像的确没太参与,怎么这样啊?”   池珺一怔,回答:“嗯。其实我知道,这些项目的防护措施都很到位,要说出事,走在路上还能出车祸呢——但我过不去自己心理那关。”   这倒是出乎意料了。   似乎是察觉了钟奕的诧异,池珺难得不好意思地笑了下,问他:“你不会笑话我吧?”   钟奕迅速调整神情,再看池珺,便觉得他这样笑起来的模样意外地有些……   可爱。   脸颊上甚至有两个若隐若现的梨涡。   很适合被亲一亲。   钟奕稳住呼吸,不动声色,回答:“怎么会。要说担心,其实我也有点。”   池珺:“人生无常嘛。”   钟奕:“对啊。”像他自己,好好开个车,都能被撞。   两人就这个问题达成共识。钟奕又道:“袁文星的事——”池珺到底是故意,还是无意?   池珺眨了下眼,有点意外:“他又做什么了?”   “那倒没有。”钟奕说,“但尚俊杰在宿舍讲,这两天好多人问他,袁文星到底为什么搬出去。他被问得头大。”   池珺:“那他是怎么说的。”   “全都挡回去,说袁文星做了什么,他自己心里清楚。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去问袁文星本人。”   这话一出来,问话的同学也都明白,果然是袁文星做了亏心事,才从宿舍搬离。   再想想先前听信了袁文星狡辩的自己,便觉得人心复杂、不得不防。   说是防备,但都是学生,又没什么直面冲突,也不至于做出什么真切举动。   只是袁文星很快发觉,在小组作业时,没人愿意与自己组队;上课点名,自己迟到了,没人会提前替他答一句到;班里有什么大小活动,他不小心错过消息,也不会有人特地问他一句。   在搬出宿舍月余之后,他迟来地,体验到了被孤立的滋味。   池珺承认:“说不上特地,但也想到这个结果了。”   钟奕静了静,由衷道:“谢谢。”不管怎么说,池珺也算是曲线救国、帮他出气。   池珺又笑了下,和方才略带难为情的笑容不同,这一回,他又回到以往那样,眼睛弯弯的,是很清澈的年轻人模样,说:“太客气了。”   至于袁文星。他完全有苦说不出,要说怨恨,的确有些。可这种时候,袁文星自己也觉得,自己的恨很没道理,难道还希望池珺真不计前嫌、送纪念品给自己?如若池珺真这样做了,恐怕他又要在心里骂一句,觉得这人没脑子、活该被钟奕当凯子骗钱。   他迟疑着去找任课老师,问小组作业自己能否一人完成。   老师看了他一眼。虽不知道学生之间的波涛暗涌,可这种问题,老师们也都不是第一次面对,很轻易就知道,是这学生的人际关系出问题了。   在被孤立之外,袁文星过了个比其他人艰辛很多的期末。   这还只是大学第一年。   他还有三年要走。 第41章 老油子钟奕   考试周开始的前一个礼拜,钟奕从科信公司拿到实习证明、离职备考。   此外,他与张老师的合同顺利完成。此时离合同签订已过了一个半月,而张老师转来的二十万,在钟奕手上,变成二十五万。   较他原本预计的还多出一些。   张老师颇为惊喜。他细细看了钟奕发给他的交易流程截图,如若不是与钟奕还算熟悉,张老师几乎要怀疑,与自己交谈的并非一个普通学生,而是在金融圈里浸淫数十年的操盘熟手。转念一想,张老师又觉得:难道是他家里有什么关系、能听到些内幕消息?   这就真的很可遇不可求了。   作为材料系教授,张老师对经金学院月余之前的举报风波一无所知,更不了解钟奕的真实身世。他很满意、欣慰,很快履行先前的诺言,约了老好友,与钟奕一起吃顿饭。   席上,张老师言辞之间,对钟奕多有夸赞。老友听出张老师的意思,很快切入正题,说起厂子的买卖事宜。   钟奕能力有限,吃不下大厂,只能在小型厂房上花些心思。他有所保留地说明这点,老友沉吟片刻,又听张老师说,钟奕的根本目的,在于大规模生产自己手中的一个配方。两人就机器进行了一番专业讨论,最后老友报价:“六十万,连带厂房一年的租金,水电另算。”按厂子现在的生产状况,一个月光是电费,就要六位数。   比起张老师先前画饼的“五十万”要多一些,但仍然优惠,且在钟奕的能力之内。   钟奕迅速盘算自己手上的资产:对张老师那二十万,他的每一步操作都很谨慎,可以说有所保留。但他自己的钱,则被钟奕颇冒了几次险。当然,收益也很可观。到这一步,他的积蓄堪堪达到百万。   但钟奕知道,这已经是极限了。他以后大约再不会进行这样的豪赌。随着财产增加,他的沉没成本也在迅速攀升。   在股市越久,他看得越清楚。   虽然眼下来看,钟奕无往不胜;但天长日久,他总有湿鞋的时候。   到那时再撤离,来得及吗?   席上,钟奕点点头,又与张老师的老友约定实地看厂房的时间。   张老师在一边,十分安然。但钟奕知道,张老师在自己身上的“投资”,不会止于此,两人之前就有过约定——   果然,这一餐结束,张老师便给他隐约透了家底。   六百万,放在钟奕手上一年,能赚多少?   厂房的合同尚未签订,眼下虽然口头说好,但接下来,说不准会有什么变故。   钟奕停了停,婉言表示,自己马上要期末考试。一切事宜,等考完试再说。   张老师:“……”真是一个让人无法推拒的理由。   他明知是借口,但仍然点头。   就这样,钟奕重生以来第一次身无杂事,像个真正的学生那样,迎接考试周。   翻开书本。上辈子的记忆早就模糊不清,倒是这一世课上与池珺低声讨论的画面如在眼前。钟奕想到上学期期末时,自己去张笑侯公寓备考的场景,会心一笑。   这个期末,他与张笑侯不再是模投队友,虽然仍有联系,但关系比起从前淡下许多。维系在两人之间的仍然是池珺。   于是邀请钟奕的人换了一个。   池珺只说了一句:“一起复习吗?”   钟奕就要点头。   在他点头前,池珺又补充:“学委给了我一份重点。”   钟奕:“……”他开始考虑自己也去和班上其他人打好关系的时间成本及所获收益。   池珺:“我发你邮箱了。”   钟奕和他道谢,想:算了,有池珺,不用再在这上面花时间。   他很习惯、很理所当然。   哪怕理智知道,这样的习惯其实很危险。   他喜欢池珺,却要将两人之间的关系维持在“友情”。   截至目前,钟奕都做的很好。但“喜欢”这种感情,太不受控。他已经有了看着池珺笑一笑、就想吻他的冲动。眼下尚能控制,可以后——   钟奕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引以为傲的控制力”。   他谨慎地把握着距离,让自己不迷失于与池珺愈发亲近的关系。   至少到现在,池珺都什么都没发觉。   ……   ……   学委友情赠送的重点,加上一周突击、与一个学期以来还算认真的听课态度,最后是平日都尽心完成的作业。   考试周结束时,钟奕感觉尚可。说得再自信一些,就是他大约仍踩着奖学金的边。   从考场出来,池珺问他,有没有其他要忙的事。   言下之意,是如果没有,那考完试,就可以去盛源亮相。   钟奕还真有事。   张老师大约觉得自己已经给足了钟奕面子,这会儿并未再主动联系他。   说是委托关系,但两人毕竟还是师生。钟奕又在厂子的事上是“有求于人”的一方,张老师便觉得,是时候等钟奕上门来找。   等到钟奕上门,他直入重点,说到厂房买卖的事。钱已经从证券账户上取出,可以向张老师的老友一次性付清。钟奕很清楚,至少在这笔交易中,自己的确是捡了便宜。真金白银摆在那里,稍微客气些、说几句场面话,很理所应当。   他虽顶着一副极具欺骗性的年轻皮囊,可骨子里还是那个在商场十年的盛源代表;而张老师说是有社会经验丰富、常与人打交道,可大多时间,仍在实验室里盯数据、做研究。   一时之间,倒是说不清,这两人哪个更“老油子”。   一番太极打下来,不知不觉间,张老师一再退让。   等到事后回神,他已经又约了老友,签订正式合同。同时被钟奕说服:等到183号配方投产,自己是生产方、能拿分红,这不比把钱放在股市里保险许多?   到这时,张老师也慢慢明悟:自己之前还是太着急了,被钟奕的炒股能力冲昏头脑,一时之间只看到光鲜亮丽的未来之路,却不愿意想,自己这攒了半辈子的钱,如果在钟奕手上亏损,又是什么情境。   眼下这样更好。稳妥、容错率高。   老友有些莫名其妙,问张老师:“你之前卖配方,不都是一锤子买卖?”   张老师揉揉眉心:“他给我做了个很详细的市场分析,”厚厚一叠,“从产品优势,说到竞品对比。我算是被他绕进去了。”到最后,张老师作为生产方,反倒是恍然大悟的那个:原来我的配方这么厉害?   老友听了,感叹:“现在的年轻人,真不简单。”   钟奕却知道,这并非是自己的本事。   他能通过未来的记忆,反推一份分析书出来,却不能沉湎于此类“胜利”。   一旦习惯了这样虚假的繁花锦簇,在真正面对荆棘的时候,他将无所适从。   ……   ……   暑假开始,配方投产。接下来,就是寻找销售渠道。   这事本身不难。张老师在研究期间,发过数篇论文,已经有企业颇感兴趣、与张老师进行前期接触。   只是这些企业大多与买钟奕先前那份多孔、隔热玻璃配方的公司一样,负责中间环节的生产加工,而非终端制造。   钟奕眼下要做的,则是越过此类生产企业,直接接触行业终端。   张老师被钟奕拖下水,自发自觉地和他讲起自己的人脉关系。   钟奕毫不意外地在张老师的通讯录里看到盛源的一名采购。   这事儿说起来有点尴尬。他已经在盛源入职,仍然是实习生身份,另加一个“池特助好友”的名头。前者自不必说,至于后者,在池珺“亲自”给HR打过招呼后,高层京市派、海城派一起联想纷纷。只在按说不过走个形式的面试环节,钟奕就经历了几番试探。   他与小池总究竟是什么关系?   ——朋友?上大学才认识的,能是多好的朋友。   小池总给了钟奕什么好处?   ——就是朋友,没别的?小伙子,年纪轻轻,何必这么固执。   不为利益所动?   ——无非是价没开够。倒是挺有远见啊,知道跟着盛源老总的儿子干,比跟他做对要有前途。   也不让你背着池珺做什么,只要稍微透露点小池总的所思所想……   ——价格?可以谈嘛,一切好说。   钟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到最后,试探的人没问出价码,钟奕倒是把对方的来路挖的一清二楚。   先是京市派。没办法,作为给朱鸿擦屁股的人,他们这边对科信那几个员工的印象更深。如今见钟奕与池珺一同出现,果然像池珺先前想的那样,自以为得出答案,遂试图挖池特助墙角、让钟奕跳反。   然后是海城派。他们原本没想太多。老池的儿子嘛,几个月前,比赛那事儿,就够人看出池珺有多年轻气盛、爱逞一时意气了。如今安排个“朋友”进盛源,理所当然。嗯?这个“朋友”还是比赛时候的队友。哦,更理所当然了。   可京市派怎么对这个小朋友那么感兴趣?   啧,原来如此,就是点燃朱鸿那个□□包的人。有趣,更有趣了。就说嘛,老池的儿子,当然还是向着他们这些从海城来的老将。   话说回来,到了暑假,池珺这个特助终于迎来些正经差事。   不再空挂名头,叫得好听,实际每天都和报表打交道,看数据看到头痛。   他每天和几位世叔跑东跑西、纵览全局。用慎伟茂的话来说,这是“建立在小珺你之前忙活那么久、对这边盛源足够了解”的经验上。   至于钟奕,则在两人商量、加上参考钟奕意向的结果下,空降某个正在进行的项目组。   实现讨论的时候,池珺把盛源京市分公司所有进行中的项目列出来,问钟奕,他比较看好哪个。   从高端别墅群,到繁华商圈内的多功能商城,再到游乐园、度假村。   钟奕选了游乐园。   随着国外某游乐品牌进驻中国、在海城建设园区,各色主题乐园成了接下来几年的投资热点。   盛源的这个项目,也不例外。   而尴尬的地方就在这里。张老师只知钟奕又找了家暑假实习,于是感慨一遍现在的学生也不容易、事情太多,就将其抛至脑后,直奔重点:“盛源那个游乐场,有几个地方,挺需要183的。”   183号配方所制造的是种碎玻璃,吸附能力极强。   而就盛源目前公布出的消息来看,他们有数个水上项目。仅此一项,就对吸附材料有大量需求。 第42章 张小姐   钟奕选择乐园项目,是因为他看资料时,发觉自己对这个项目的负责人还算熟悉。   国内IP运作尚在萌芽阶段,而海城刚开园不久的那座主题乐园已经是IP与游乐项目的成熟结合。   盛源对乐园项目颇有期待,如果初期顺利,那接下来,盛源已有的餐饮、旅店住宿等项目都会一条龙接上,形成完整的产业链。   是以在初期对设计的选择上,就有漫长的投稿、筛选流程。   在这之中,盛源内部的意见分为两种。一方认为,海城那家主题乐园已经把IP做到极致,同时,国内并未有类似的、能与游乐项目有机结合的IP,所以干脆抛掉这点,直接在游乐设施上下功夫。海城乐园面向的受众是孩童,以及带孩童前来的父母家人;既然如此,盛源就该以海城乐园没有的新鲜刺激为卖点,面向年轻人,开展设计工作。   上一世,盛源最终选择了这条路线,并且大获成功。   加上几年后到来的娱乐盛世,盛源乐园重金冠名了数档国民级综艺,一时之间名声大噪、游人满园,最初的项目组一年领三年年薪,赚得盆满钵满。   可在前期,有另一派人,与认为国内明明有传承百年的文化脉络,国外有米老鼠,国内则有孙悟空。鲲鹏可以当海盗船,游龙可以作过山车。   说起来头头是道,实际操作起来会是什么样,谁也不知道。   于是摆在钟奕面前的,仍是这两个选择。   是要复制上一世明明白白的胜利,还是另辟新径,在新鲜道路上摸石头过河?   ……   ……   说实在的,作为一个“太子党”、空降者,钟奕暂且还不能在组内说得上话。   这是他选择这条路必经的磋磨之一。上一世,他也有过类似经历。可当时安排他的已经是“小池总”,而非现在的“池特助”。背景不同,受到的待遇也会不同。   他进项目组,一大目的在于给自己刷资历。池珺好歹有个老总儿子的名头,虽不能服众,但勉强算得上服人,能直接站在决策层边缘。   可钟奕只是大一新生,在学校里的几分成绩,放到盛源,根本算不上什么。   如果是实习生招聘的场合,HR或许会夸他几句、收下简历。   但他并非冲着实习生岗位而来。想进入更高的位置,再没有比在实事上做出成绩更快的路子。   他不熟悉其他项目组的负责人,但知道乐园项目的领头者在一帮中高层中,算是出名的“刻板”、“走不通路子”。   对方姓秦,全名秦楼。上辈子钟奕与秦楼接触时,对对方的印象是:不苟言笑的中年人。   而这一次,他更早见到对方。秦楼颊上尚没有严肃的竖纹,年轻许多,但也已经是而立之年。   知道钟奕被安排到自己手下时,秦楼很波澜不惊。没有下马威,也没有其他特殊对待,只让钟奕给自己邮箱发了一份简历。   旁人尚要揣度一番,但秦楼手下几个亲信都知道,上司虽然看起来比较不通人情,可在人情社会里待着,如果真那么顽固不化,怎么可能走到今天的位置。   说到底,秦楼的“原则”,只是一种姿态。具体如何对待钟奕,还要看这个年纪轻轻的□□具体是什么人、有无能力。   如果真是靠溜须拍马上来的,就给他点杂事,让他坐冷板凳。   要是能力不错,当然能用就用,双赢买卖。   一方刻意试探、一方有意表现,钟奕很快就融入——至少是在表面上融入——小组,对着各样设计理念、以及接下来的建材选购讨论、推进。   不出意外的话,乐园的整个建设周期会长达两年。两年后正式开园,钟奕也将步入大四。   但那都是之后的事了。   如今,钟奕面对和自己说起盛源乐园、提到水上项目需要大量183号玻璃用于过滤的张老师,倏忽发觉,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   至少在吸附材料的选择上,他似乎,应该避嫌。   ……   ……   暑假开始后,为了上班方便,钟奕与池珺一起在距盛源五百米的地方租了间公寓。   三室两厅,装修开阔明亮。拉开窗帘,就能看到繁华街景。   两人各住一间卧室,还余一套客房。   大多时间,钟奕与池珺会一同上班。但下班时间,总凑不到一起。最初的时候,他们还会给彼此留一份晚饭。到后来,各自忙碌,往往都在公司里和同事一起叫外卖。这样算下来,倒是只有早晨洗漱时能碰面。   钟奕在刷牙的时候,和池珺提了句自己这边的问题。   池珺原本闭着眼睛,嘴巴里的电动牙刷嗡嗡震动,震出一嘴清凉泡沫。闻言,他打起一点精神:“详细说下你那个玻璃?”   ——话说回来,钟奕的动作也太快了点吧?   学期内还只是被老师叫去参观厂房,这会儿已经有一笔固定资产了?   池珺“咕噜咕噜”漱了口,听钟奕简明扼要地说了几句产品性能,然后总结:“回头我把之前做的竞品分析发给你。”   池珺“唔”了声。他只是惊讶,但对钟奕有小金库一事本身,也说不上意外,最多诧异一下对方的行动速度。   “行,”他答应,“其实只要产品本身可以,那跳点流程,也没什么。”给自家亲戚朋友行方便的事儿多了,池珺见怪不怪,人脉本身就是一种资源。   至于钟奕会不会走上朱鸿的路子,明目张胆地给自家产品提价、吃回扣……池珺也不是很担心。   相处日久,他相信钟奕不至于被这点“蝇头小利”驱动。   如果真是他有眼无珠,那至少在目前,还没什么太大损失。用分公司公账上的几百万看清一个人,很划算。   钟奕还在考虑:“不过还是让张老师出面更好?”   池珺看他一眼,有点好笑:“还顾忌挺多啊?也行,你看着来。”   又说:“这事不算问题,按流程走就好。但你平时也要留意,别在其他事上被人黑了。”   钟奕笑了下,说:“当然。”   他的确做了些准备,但这都是后话了。   钟奕与池特助通完气,回过头,果然在水上项目的建设细项中,提出自家的183号玻璃。   如果能与盛源签下来,这就是一笔开门红大单,至少几年内,厂子的收益算是稳住。不出意外的话,还能扩展一下建设。   当然,对盛源来说,这是很细枝末节的事。   钟奕也没特地隐瞒,在小组会议中直说了,自己是和厂子有些关系。但产品性能摆在那里,从建设标准、性价比等方面来说,183号玻璃与传统的吸附材料相比,都占优势。   要说缺点,只有一项:机器太少,生产效率可能不太够。   但和乐园漫长的工期相比,眼下的效率,也不至于赶不上订单。   另一方面,张老师也知道了,自己先前的忧心、找人托关系的想法,有些没必要。   毕竟最大的“关系”,就是钟奕本人。   订单签下时,是夏天最热的时候。暑气熏蒸、流金铄石,为了庆祝,张老师与钟奕聚了一餐。他仍是以合作方的姿态,不曾想,钟奕在席上正式提出,拿到盛源的订金后,自己已经有能力拿下183号配方剩下的收益权。   张老师一怔,哑然失笑:“钟奕啊钟奕,你记不记得,咱们一开始说好的是什么?”   钟奕坦然:“我帮老师炒股,然后以炒股所得利润来购入收益权。”   张老师:“我算是被你带进沟里了。”他摇摇头,“一开始,我提老杨的厂子,明明是为了……”勾钟奕安心给自己赚钱。结果一步一步,走到现在,完全背离初衷。   当然,钱还是一样赚。   张老师叹道:“算了,不说这些。”   他提出,钟奕要拿全部收益权,也不是不行。   言下之意,就是有条件。   钟奕已经打了许多腹稿、预计过许多方案。   张老师接下来的话,也不出他所料:收益权归钟奕,但张老师要直接入股。   是的,为了与盛源签订合同,钟奕已经注册了家公司。有池珺、张老师两重关系,材料递上去后,很快被批审下来。   眼下,张老师表示,自己可以拿二百万出来,正好采购新机器、加紧完成盛源的订单。这之后,双方股权平分。   钟奕和张老师讨价还价,话说的委婉,但结论只有一个:他至多让出三成股。当然,相应的,张老师也不用拿二百万。   前后两辈子,钟奕看了太久池家人的股权争端。这让钟奕下意识养成习惯,如果可以,他更愿意把股份全部牢牢握在手中。但张老师这边,日后还要合作,总要稍退一步。   结果一如既往,张老师被说服。   这顿饭结束,张老师站起身,有意无意,说:“这样,小钟啊,让了你那么多利,现在呢,你好歹帮我个忙。”   钟奕笑了下,彬彬有礼:“您说?”   张老师:“我女儿前段时间在外面玩,今天回京市,再过两小时下飞机。原本说好了,我去接她。但这顿饭吃的,我那叫一个累啊,”吃饭十分钟,谈生意两小时,“是没工夫开车咯。小钟,你来开车吧?”   钟奕:“……”   这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   ……   事实证明,不论张老师的女儿有没有这个意思,至少张老师本人,是很想“让两个年轻人认识一下”。   真的只是认识一下。具体要不要发展,还是后话。   张小姐单名一个曦字,在见到驾驶座上的钟奕时,略显吃惊。   张老师笑眯眯道:“小曦,钟奕是你学弟。钟奕,小曦比你高一级,开学大三,学商务英语,应该和你有几门重叠的课?你平时挺忙吧,如果有学业上的问题,可以去问小曦——对了,你俩干脆加个微信?”   钟奕客气地笑了下。微信倒是加了,只是接下来全程,都尽量不说话。   他真没想到。   自己重生以后,还能遇到这种情况。 第43章 袖扣   重生以来,钟奕与同龄女生的接触,大多止步于一起完成小组作业。   这之外,就是几个模投中遇到的对手,还有在科信时项目组的成员。   但与这些女生相处时,都是抱着明确目标,大家一起朝着目标的方向努力。   不像现在这样,完全是被凑做一堆、带着“交际”目的。   钟奕开着张老师的车。来的路上,两个小时,差不多够他熟悉几个功能按键。眼下,为了不让气氛冷清,他干脆打开音响。   张老师的歌单很“中年男性”,听起来最多只是不辣耳朵的程度。但钟奕一本正经地听,张曦坐在后座上,时不时看看手机。   张老师简单说了几句钟奕的事,又聊到自家女儿身上。   最后感叹:“还是你们年轻人之间更有话题。”   钟奕、张曦:“……”   他觉得自己和这位张小姐应该还算默契,知道张老师是一片慈父心,面上过得去就行。   偶尔应一句、接着张老师的话,不咸不淡地聊着,倒是真找到些共同语言。   两人说到那个给两个院都上课、总要布置一堆题目的微观经济学老师,再从“学姐”那里得到几句关于接下来课程的小贴士,慢慢就开到城区。   等到张老师家楼下,张老师邀请钟奕上楼坐坐。   钟奕适时表示,自己与其他人约在四十分钟后吃晚餐,恐怕来不及。   张老师“哦”了声,有点遗憾,又有点欣慰,觉得自己果然没看错人。眼前的小伙子,的确是难得的俊彦。忙忙碌碌,当然好过无所事事。   张老师大方一笑:“行,你先忙。”   钟奕含笑与张老师、张曦告别,然后离开。   时间还早,天色尚明,他便不打算打车,慢慢走向地铁站。   同时心想:是时候买辆车了。   ……   ……   和旁人约了晚餐,只是一句客套话。   但过了十几分钟,这句客套,就成了现实。   池珺发消息给钟奕,先说,有客人来了,自己要请她们吃饭。   钟奕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她们”两个字,不知不觉间,微微拧眉。   而池珺的下条消息就是解释:是海城那边的几个同辈。不是很熟,寒假的时候见过一面,这会儿说是来京市旅游,找到我这里。   其中有很多弯弯绕绕的人情、关系。   接着,池珺提出重点:你要是没吃晚饭,可以一起来吃?   钟奕看在眼里,眉尖渐渐舒展。   他想:看来是真的很不熟。   又是两个以上女生,池珺大约觉得,自己如果单独招待了她们,可能会有什么后续麻烦。   人情来往对池珺来说是本能,他轻轻松松,就能让客人宾至如归。但如果可以选择,池珺还是更愿意在空闲的晚上,自由地和朋友聚餐。   或者独自一人、随便吃点东西,再用接下来的时间,做点放松的事。   说到底,池特助身上的铠甲再厚、负担再重,他仍是十八岁的少年。   钟奕停了停,想:离他生日越来越近,礼物……   到底送什么比较好?   他回复池珺:好。地址?   池珺飞快发了个定位给他,然后回:之前订了包间,应该还有一小时左右才到。你如果到的早,可以先报我电话。   过了会儿,又发了张菜单照片,补充:点了这些菜。你有什么想要调整的,直接和餐厅说。   钟奕回复:好,到时候见。   他原本已经搭上地铁。这会儿查查路线,也不算绕远,下一站正好换乘。   池珺说他还有一小时才到,钟奕提前四十分钟出现在餐厅门口。   只是在进餐厅前,他顿了顿,暂且收回步子。   时间还早,先去包间也没什么事可做。   正巧餐厅在商区,旁边就有几家珠宝店。   钟奕脚步一拐,往其中一家走去。   池珺送了他一幕璀璨夜景,他要以什么回礼,才算礼尚往来?   在珠宝店转了一圈,钟奕仍旧没什么头绪。   池珺不差钱,前世光胸针都有一整抽屉。这一世他年纪尚轻、需要正装的时候不多,于是还没到从前的地步。即便如此,各个场合该穿的衣服、配套的饰品,都各有几套。遇到更加正式的场合,还会提前去找熟悉的服装设计师,定制西装。   这些事,池珺没有特地和钟奕讲。但在他的言行举止、还有两个人的同居生活中,钟奕还是慢慢看出。   按说,作为“朋友”,他送的礼物,应该是“心意”。   可这两个字说来珍重,实则最廉价不过。   最后,钟奕在一个展示柜前停下脚步。   导购适时站出来,在钟奕身后半步的地方介绍:“这是我们的复古漆画系列,上面的图案是尼雅号。”展示柜里,是一对小小的袖扣。宝蓝底色,珐琅帆船,在白色灯光的映照下,安静地躺在绒垫上。   导购继续道:“珐琅是意大利那边的师傅手工绘制。尼雅号是……”   “哥伦布探险船队里的一艘。”钟奕接口。   导购微微笑了下:“是的,先生。”   钟奕视线下滑,落在下面的标价牌上。   六千多,不算贵。   他没有犹豫,说:“就要这个吧。在哪里结账?”   导购眨了眨眼,有点惊喜。但平素见得客人多了,钟奕并不是其中最大手笔的那个,便仍然维持着良好的职业素养,脸上带笑,语调平稳,回答:“这里,”做了个引导的手势,又问,“先生是送人还是自用?”   钟奕停了停,答:“送人。”   满打满算,他在店里,待了十五分钟。   十五分钟后,钟奕带着包装精致的礼盒出来,更加坚定了买车的想法。   不然买了东西,也只能像现在这样,将将就就地塞进包里。幸好是袖扣,盒子原本就扁,不至于被压坏。   他其实没想好,是否要将这两颗画着帆船的小玩意当做池珺十九岁的生日礼物。   可看到了,就忍不住想:池珺往后一路,从在盛源京市分公司入职开始,到日后回到海城盛源;从手上毫无股份,到日积月累地收购散股,最终成为能与池北杨匹敌的股东……   他走的很辛苦。   最初,池珺刚毕业。别说池北杨了,就是池家老爷子,都不会放心把家里偌大的产业直接交到外孙手中。   酒店、餐饮方面的部门一直被池南桑捏在手心。房地产是最赚钱的行当,被池北杨牢牢把控。这之后,池珺的选择,是还算新兴的影视行业。   那年国内院线仍在发展,年度票房冠军堪堪突破十亿。在池北杨、池南桑眼里,还是实业更令人放心。池珺却对钟奕讲,从前有口红效应,现在经济下滑,人们当然会在相对廉价的娱乐上有更多消费。一张电影票三十块,都市中的年轻人谁出不起?   十亿年冠,只会是个开始。   他这是遇到一棵被父亲、姑姑不屑一顾的摇钱树。   此后几年,盛源影院在十八线小城遍地开花。许多人冷眼旁观,觉得池珺在做亏本买卖。但国内票房总额一路上涨,一部年冠已经是过往一年的票房总额。在只有院线的情况下,盛源开始涉足文化领域,在IP潮内捞了一笔金,紧跟着开始投资选秀、打造娱乐帝国。   而国家几个政策下来,昔日如同烈火烹油的房地产行业缓步收敛声势。这样的情形中,池珺却当机立断出手,拿到几块地皮。   之后政府传出消息,说那几个地方,要建起创新园区。   两人以钟奕的名义注册公司,钟奕正式摇身一变,从小池总的副手,变成小池总的合作伙伴。他的公司,规模虽小,可五脏俱全,与池北杨把控的盛源地产针锋相对。   再往后,池北杨步步败退,在发现池珺、钟奕收购了大量散股时,已经无力回天。   他不得不与自己斗争了半辈子的妹妹合作。同时,钟奕坐上了池北杨原本的位置,共管两家公司的地产领域,与池珺并肩前行。   钟奕倏忽回神。   他从回忆中抽离,走到餐厅前台,说了池珺预留的手机号。   前台服务生笑了下,说:“是池先生订的包间吧?这边走。”叫人给钟奕引路。   请客的目的是“招待”,于是池珺找了家特色菜馆。钟奕毫不意外地在菜单上看到了烤鸭,一鸭五吃。另附几道京市小吃,整体正式,但也不至于生硬、古板,宛若长辈宴客。   服务生问,原本订了七点半上菜,现在是不是要提前上一些凉菜?   七点半,恰好是池珺先前说的“一小时后”。   钟奕想了想,说:“再等十分钟吧。二十开始上。”   服务生应了,又为钟奕倒茶。之后未在包间停留,很快离开。   这个时间,钟奕简单在手机备忘录上打了几句草稿,记下自己午饭时和张老师讲好的条件。当时没有签书面协议,那接下来没准还要再谈其中条款。这些都在意料之中,看张老师的态度,特地介绍女儿给自己认识……这种事,不好直说什么。但钟奕觉得,自己最好还是表个态。   草稿匆匆列了几条,微信突然弹了出来。是池珺,说:我到了,你呢?   钟奕回:我在包间。   又过不久,他听到一阵脚步声、讲话声。钟奕站起身,服务生正好推门,露出池珺的侧影。   他在对身侧一个女孩儿讲话。带着点笑,但谈不上熟稔亲昵。   再往后半步,又是一个女生。   两方见面,池珺充当介绍者。他先对两个女生讲:“怀瑜、慕芸,这就是我和你们说的朋友,钟奕。对了,钟奕也是海城人,大家都是老乡。”   然后看向钟奕,说:“钟奕,这是——”   接下来的几句话,钟奕都不曾听入耳中。   他眼皮一跳,以一种奇异的旁观者状态,看向池珺身侧的年轻女郎。   那是个十九岁的女孩,与钟奕一般大小。   前世,钟奕与她见过一次。可当时是酒会,他面前都是觥筹交错,唐怀瑾特地来找钟奕,不知是以什么用心,朝他介绍自己。   她却不然。   她站在人群身处,与一帮女伴一起,安安静静地讲着私房话,安安静静地喝着一杯粉香槟。   即便如此,都有人说:   “怀瑜,那个人和你长得有点像啊。”   唐怀瑜。   唐怀瑾的双胞胎妹妹。   或者说,钟奕的双胞胎妹妹。 第44章 唐怀瑜   钟奕想过很多次,唐怀瑾是否在更早之前就知道,自己不是唐德夫妇的亲生骨肉。   有一个再明显不过的现实:任谁看了唐怀瑜,都会说她眉眼像妈妈,嘴巴像爸爸。而这些人看了唐怀瑾,又会惊讶一句,说妹妹和爸妈长得像,哥哥倒是……唔,大约是和爷爷奶奶像吧。   这样含糊着、客套着。不会有人直说,可所有人心照不宣:唐怀瑾和唐怀瑜,完全不像一对双胞胎。   但这也不是说不过去。两人是兄妹,一男一女,唐怀瑾五官锋利,唐怀瑜眉眼却柔和许多。这些差异,在性别的天堑下,显得很理所应当。   再说,硬拿显微镜看,也能挑出唐怀瑾与父母的相似之处:他和唐德一样,是双眼皮。   只是于钟奕而言,唐怀瑾是杀他的人。对对方的的成长经历,钟奕毫无兴趣。   此刻,他只是惊讶地、以一种意想不到的目光,看着池珺身侧的唐怀瑜。   这两个人,怎么能被牵扯到一起?   ……   ……   海城的社交圈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唐家花了许多年时间,想挤进最核心的那一层。而池家,无疑本就身在其中,甚至是“圈子”的组成基石。   逢年过节,唐家的一大开支,在于人情往来。最先几年收效甚微,有底蕴的人家都各有关系,和“暴发户”扯不上边。   唐德的妻子谢玲花了很大功夫,从衣着打扮、到行为举止,一一比对着各家夫人来自我纠正。她报了礼仪班,可惜是个很不正规的培训机构。钱砸下去,不见学到什么,事后却因为这事在小圈子里“出名”。旁人遇到谢玲,有绷不住的,会轻轻笑一声,问她之前上了多久课,学到了什么。   这是唐怀瑜和唐怀瑾刚上小学的时候。   在外面受了气,回到家里,有人会选择拿骨肉撒气,有人则会觉得可爱的孩子像是天使,抚平了自己内心的受伤。谢玲是后一类人。   对一双儿女来说,她是个很好的母亲。谢玲自己吃了苦头,于是更不愿意让儿女走一遍同样痛苦的路。在唐家资金尚且紧张的时候,她就比这其他人家里的做派,送儿女学乐器、学骑马。儿女有其他兴趣,谢玲也大力支持,一视同仁。   唐怀瑜七八岁时参加少儿组冰球比赛的照片,还有唐怀瑾学划艇时有模有样拿着桨的照片,至今都放在谢玲桌上。   可以说,唐怀瑾与唐怀瑜这对兄妹,就是谢玲最好的作品、最大的骄傲。   如此十年过去,唐家终于出头。谢玲与池南桑算是“能说上话”,过年时,也有理由去池家拜访。   谢玲知道,融入这些圈子最快的方式,就是孩子的婚姻。   池家这一辈的女儿还在上小学,她的怀瑾则已经长大了,是个英俊的小伙,很招人喜欢,两人明显不搭。   好在,池家的儿子与怀瑜年纪相当。听说怀瑜比对方略大几个月,但都在一年出生,想来没太大影响。   唐怀瑜被母亲耳提面命,别的不说,至少给池珺留一个好印象。   她哭笑不得,说:“妈,这都什么年代了。不,就是你那个年代,也讲究自由恋爱吧?”   谢玲叹口气:“你要是有男朋友,我倒是不催你。可你又没有,那认识一下池珺,有什么关系?我看他不错啊。”家世好、长得好,头脑也好。   唐怀瑜嘀嘀咕咕:“京大怎么啦?我还UCL呢……”也是名校好伐。   谢玲还要再说什么,唐怀瑜又道:“妈,你平时太辛苦啦,还是好好放松、好好享福。”她也知道,母亲对于“挤进圈子”一事已经有执念。唐怀瑜自己倒是不太在乎,照她看来,自家把日子过好就行,何必那么在意旁人眼光。   只是这些话,她可以这样想、这样做,却不好对谢玲直说。作为女儿,要照顾妈妈的心情。   是以在谢玲准备了礼物,让她去京市玩时带给池珺、当做年节时池家招待的谢礼时,唐怀瑜惊呆了瞬间。   在谢玲说:“我和你南桑阿姨讲好,让池珺带你玩两天。”之后,唐怀瑜彻底惊呆了。   ……   ……   要解释谢玲与池南桑的关系,就要说到唐家是如何发家。   当年,看着怀孕的妻子,还有据说是双胞胎儿女的彩超,唐德喜是喜的,同时又发愁,觉得肩上担子比先前以为的还重。   至少在谢玲生产时,唐家的情况,尚不如同一个产房的钟家。任谁来看,都觉得唐家的孩子命苦,钟家倒是小康。只要夫妻安稳相处,孩子就能平顺一生。   钟文栋当时还不曾酗酒,更看不出日后家暴的影子。他跑上跑下、忙前忙后,完全是个马上要有孩子的傻爸爸,一切都给妻子买新的、买最好的。   唐德则不然。他走另一条路子,悉心从亲朋好友家要来了小孩子的旧衣服、旧被褥。   两个男人偶尔一起抽根烟,钟文栋的烟十块一包,唐德三块。   廉价的烟草味很冲,烧嗓子。   钟文栋说:“现在小孩儿的东西,贵啊。买件小棉袄,就得一百多。”是感慨,也是隐隐炫耀。   唐德不动声色,说:“小孩儿皮肤嫩,要穿旧的,才不会被扎到。”   两人各有各的道理。   等到孩子出生、妻子出院,唐德决心不能带着孩子一起吃苦。   他联络上起一帮同乡。大家一起来海城闯荡,是听说这里寸土寸金。如今,金子没捞到,还有了两个小负担。他可不愿意让妻儿与自己一起喝西北风。   一家服务人员培训、中介机构,就在一间郊外租来的教室里开张。   然后意外地越开越大,到了今天的规模。有窗明几净的挂牌大楼,甚至在筹划上市。   唐德也越来越忙。最初,他会和妻子一起给双胞胎儿女烫奶粉。往后,儿女要见爸爸,都要碰运气。一周下来,一家人也就能吃一顿饭。   他和妻子感慨:“怀瑾、怀瑜长这么大,像现在这样优秀,都是玲玲你的功劳。”   谢玲笑一下,坦然接受丈夫的夸奖。   在唐德的创业道路上,他遇到了很多挫折,也有许多次转折。   其中最大的转折,是和盛源酒店签订员工培训协议,成为盛源餐饮、酒店项目的第三方培训机构。   至此,谢玲与池南桑的交情开始萌芽。   嗯,到现在,差不多是幼苗状态了。   ……   ……   谢玲和池南桑说起女儿准备去京市旅游的事时,池南桑瞬间听出了谢玲的言下之意。   平心而论,作为一个事业上的女强人,对于谢玲种种“贤内助”做法,池南桑很看不上。   但她平日和唐德合作,对于唐德的妻子,当然要给点面子。   但池南桑没想到,眼下,谢玲竟然把注意打到池珺身上。   池珺啊。   她那个斗筲之器的哥哥,好像正因为把池珺打发去了京市,而颇为放松。   俗话说得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池南桑觉得,是时候对池珺释放一点善意了。   而这么做的结果是,池珺收到了池南桑的示好,也顺势接到带唐怀瑜和她的朋友在京市转转的“委托”。   这像是池南桑发出的一个微弱、却足够清楚的信号。   人情往来。要有往,才有来。   从微末小事开始,总好过上来就是大买卖。到时候人心隔肚皮,还有的磋磨。   招待两个女孩子,对池珺来说,不算什么。   明面上,是和两个女孩转两天景点、请两顿饭。实际上,却是和池南桑表明:你看,我对你送来的人,是这样亲切友好的态度——所以,咱们可以谈下面的事了吗?   而把唐怀瑜往池珺那边推一推,对池南桑来讲,也无伤大雅。如果池珺真那么没格局气量、上来就抢她手上的产业,那只能说他看不出孰轻孰重,没有和自己联手的资格。反之,唐怀瑜家里的事业,和池南桑一起,是强强联手,起到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放到池珺手上,是莫名其妙。池南桑不觉得这两边有直接联合的可能。   至于谢玲那点心思,就不在池南桑考虑范围之内了。   对谢玲来说,自己的女儿如珠似宝。可对池南桑而言,唐怀瑜只是一根用来测风向的稻草。   ……   ……   钟奕虽然意外,但面上并未表现出来。   他迅速调整状态,再开口,就能和池珺一起,请唐怀瑜和她的朋友慕芸落座。   这顿饭,有池珺活跃气氛,又有钟奕的适时捧场,吃的宾主尽欢。   其间,池珺有意将唐、慕二人的注意力,引到钟奕身上。说起钟奕参加过的项目、现在在做的事。   对朝池南桑释放善意是一回事,池珺不打算搭更多成本进去。   唐怀瑜妈妈给他的东西,他看过,觉得果然不是自己多想,这家人和池南桑并非一条心。当然,池南桑能放唐怀瑜来,定然也有她的主意。   可长辈的功利性,在年轻人的情绪面前,顿时显得苍白。   果然,席上,唐怀瑜与慕芸频频看向钟奕。池珺甚至看到,慕芸对唐怀瑜说了句什么,唐怀瑜露出点惊讶的样子,然后更仔细地望向自家好友。   池珺:“……”也不至于吧?   他虽然抱了点堵不如疏、祸水东引的心思。   可祸水这样来势汹汹,大出池珺所料。   他不知道,慕芸说的是:“怀瑜,我今天才知道,原来还有一男一女能长得这么像。”   唐怀瑜不明所以:“什么像不像?”   慕芸:“你和钟奕。真的,乍看上去,觉得你是女版的他,他是男版的你。”   唐怀瑜好笑道:“这也太夸张了吧,我怎么没觉得。”   慕芸:“说了是‘乍看上去’嘛。”她想了想,“前两天上热搜的那个明星,和他妈妈的合影,你看了吗?就是那种程度的像。”   唐怀瑜认认真真地看了钟奕两眼。   平静道:“哦,可我还是没觉得。”   心下却有点纳闷。从前和哥哥出门,可没人说类似的话。果然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双胞胎长得差别甚大,倒是和一个陌生人眉眼相似。   不过唐怀瑜平日刷微博、追娱乐新闻,看过许多素人与明星撞脸的报道。   这会儿,她也不曾多想什么。 第45章 失言   这顿饭,有池珺活跃气氛,又有钟奕适时捧场,算是宾主尽欢。   更晚一些,池珺钟奕一起送唐怀瑜、慕芸回住处。两人住的正是盛源酒店,从酒店出来时,钟奕玩笑道:“我还以为你会去找领班,让他们好好招待。”霸道总裁嘛,难道不该承包鱼塘、天凉王破。   池珺无语:“领班又不认识我。”   盛源内部的派系划分太复杂,京市和海城又有两套班子。别说酒店领班,就是更高一层的管理者见到池珺,多半都认不出池特助这张脸。   钟奕笑道:“听你们刚才的话,明天还要去长城?”   池珺“嗯”了声:“是啊。”在京市招待外来的亲友,说白了还是那几个地方。长城,故宫,颐和园。如果是关系真正亲近的朋友,池珺会坦然和他们说,景点有什么好转,又是大热天,不如再叫上猴子,一起窝在酒店打游戏。或者干脆去秦皇岛,游艇冲浪。   但对于唐、慕二人,当然按最客套的来。   池珺给自己找的定位很明确:长辈要求了,希望他照顾一下朋友家的孩子。   别管这个“朋友”是抱着什么目的,也别管“长辈”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相处时,池珺会一直把握着这个尺度。会亲切、风趣,但不会更进一步。   两人往停车场走。池珺手里捏着车钥匙,有意无意转动。   钥匙碰着环扣,带出顿促的响动,混合了两人的脚步声。   钟奕想了想,说:“最近挺热的,出门注意防晒。”近两个月过去,池珺在端午假期里晒成浅蜜色的皮肤又白回来许多。   他的视线落在池珺身上。慢慢地,用一种很不引人注目的姿态,稍微错开半身距离,从侧后方看着池珺的脖颈、耳廓。   钟奕很克制,即便眼下放纵自己,也是用一种欣赏的眼光。想:我喜欢的人,长得这么好。   哪怕背影,都能看出池珺修长的身材,还有腰上收拢的线条。   他又想到运动会那天,池珺撞倒自己怀里。他扣着池珺的腰,一时意乱,只觉得整个夏天的热烈的风,都在自己掌心,让他心跳如雷鸣轰动。   打住。   ……我们是朋友。   是朋友。   池珺回忆着自己停车的位置,脚步停了停,转了个方向,口中道:“一直也没问,你那个玻璃,和盛源谈好了吗?”   钟奕心神一定,回答:“巧了,今天刚签合同。”   池珺笑了下,按了下手里的钥匙,前面一辆商务车亮起灯。他对钟奕说:“恭喜,以后是不是该叫你一句‘钟总’?”   钟奕失笑:“你就打趣我吧。”   池珺:“没,我觉得挺好啊。秦楼那边,他有多说什么吗?”   钟奕道:“没有。”一顿,解释,“不过明面上,张老师在我这边挂了个副职,”挂的还蛮心甘情愿,“最后合同上签字的也是他。”   池珺挑了下唇:“也对。我之前问过,都说秦楼看着一丝不苟,实则最知分寸。如果不是有他,我还真不放心把你放到进行中的项目里。”   钟奕:“怎么,怕我被欺负了?”   池珺:“……我知道你挺厉害的。”   说话间,两人进了车子。钟奕坐在副驾驶位上,自发自觉地系上安全带。   正在动作,忽然听池珺轻轻叹了口气。   钟奕停了停,侧头看他。   池珺话锋一转:“但职场和学校毕竟是两回事。”   他对上钟奕的视线。钟奕意外、却又理所当然地发觉,这会儿,池珺的神情不复先前的轻松自在,而是变得严肃正经。   他一手搭在方向盘上。车里没有开灯,只有外面的光线照进来。   隐隐约约的,照着池珺的面孔。   兴许是环境作用,这会儿,他瞳仁颜色很深,更添一重肃然气氛。   池珺:“之前袁文星的事,你只用对付他一个。朱鸿的事,毕竟有科信其他人在前面顶着。可现在,明明是希望你来做我的助力,我却没办法帮你太多。”他自己接触的事都尚且有限,再加上现在……出了点意外状况。   池珺缓缓道:“钟奕,我有时候会想,你是不是走的太顺了。这当然是好事,说明你有能力,有眼光,还有运气。可我偶尔会担心,你会不会因为之前遇到事都很简单,所以就放低警戒?很多事,很难说。没有遇到前,很难想到人心有多险恶。”   说到最后,他慢慢拧起眉尖。   钟奕留意到,没多说什么。他静静看着池珺,等对方接下来的话。   池珺却仿佛觉得自己失言,神色和软下来,带出点懊恼的样子:“我不是吓你,只是……”   钟奕:“谢谢你担心我。”   池珺眨了下眼睛。   钟奕:“整个盛源,我相信的,只有你。”   池珺抿了下唇,像是有些局促。   钟奕:“只有你是和我一条心,不会害我。”   池珺微微挪开视线,喉结滚动。   钟奕:“秦楼,他算是个蛮好的上司。你刚刚也说了,之前是问过、有一定了解,才把我放他手下‘锻炼’,对吧?”   池珺应了声。   事实上,他并非简简单单地“问”。而是仔细观察、找准对秦楼有意见的人,慢慢套话。有些话,要在对手口中听,才最确切。   只是这些复杂过程,没必要告诉钟奕。   钟奕:“至少他对工作负责是真的。”不像朱鸿那样能捞就捞,秦楼多多少少在意着身后名,“其他的事,得有利益冲突,才会有人下手吧。”   池珺失笑:“我以为袁文星的事情之后,你就不会再这么想了。”   钟奕承认:“是,的确会有些莫名其妙的针对。但这种人,一旦露出尾巴,就是众矢之的。我或许没办法应对,但揭露对方的真面目,总能做到吧。”   讲到这里,钟奕差不多肯定,池珺应该是遇到了什么情况,才会这样有感而发。   但既然池珺没有主动说,那钟奕也就不主动问。   他总结:“所以呢,你不用太担心我这边。如果连这点磨砺都不能扛过去,也没办法当池特助的合作伙伴了吧?”   池珺微微笑了下,像是轻松一些。   他拧动车钥匙、发动车子。   钟奕慢慢靠回椅背,看了看池珺,又看向前方渐渐展露的夜色。灯火如龙,在眼前绵延,正像是他车祸那天——他想到明日又是周一,晨会上要说什么,乐园项目进展如何。池珺大约是请了假,才能带唐怀瑜和慕芸去长城……慕芸究竟是谁?上辈子有见过这个人吗?或者说,她并不在海城那些杂乱繁复的世家里,只是纯粹的、唐怀瑜的朋友?   他想到唐怀瑜的眼睛。哪怕两世过去,对于自己有个双胞胎妹妹这种事,钟奕仍然没什么真切感受。他对唐家人最深的印象,是谢玲喃喃的那一句,如果唐怀瑾才是他们的孩子该有多好。既然如此,同是一家人的唐怀瑜,多半也会这样觉得。   他们是一家人。   而他钟奕,孤家寡人。   他摸到手边的公文包,察觉到上面的一点突起,是自己傍晚买的那对袖扣。上面的白帆乘风破浪、一往无前,正像自己眼里的池珺。   而他,是池珺身畔的风、身畔的浪。   哪怕扪心自问,他更想成为池珺的舵,池珺的锚。   ……   ……   第二日爬长城,两个女孩穿着防晒衣,还问池珺,要不要涂防晒霜。   池珺闻言停了停,莫名想到钟奕先前的话,然后默默接过唐怀瑜递来的瓶瓶罐罐。   唐怀瑜抿着嘴笑了下。而池珺看着她,心中一动。   数月前,夜晚,操场上。   他听着下面传来的操练声,看着钟奕,突然觉得,对方的眉眼线条莫名熟悉。   而在这一刻,池珺猛然记起:没错,我寒假时见了唐怀瑜一面。   有些事,没有发觉前,很难联想太多。   这会儿,池珺又细细看了唐怀瑜几次,最后感叹:真的像。   但也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   他把防晒霜递回给唐怀瑜,笑一下,说:“好啦,出发吧。”   再晚几天,唐怀瑜与好友离开京市。   池珺与钟奕的忙碌生活还在继续。两人仍维持着先前只有早晨洗漱时会见面的室友关系,只是钟奕闲来无事时总会多想一句:离池珺生日还有十八天,礼物送什么?   离池珺生日还有十六天,到时候要不要一起吃顿饭?   可如果他提前有约了呢?   还是先问一句,不要被人捷足先登。   钟奕做了决定,很快付诸实施。   这天清晨,与池珺一起洗漱时,钟奕开口:“你十号有什么安排吗?”   池珺擦脸的动作停下,可毛巾仍然盖着大半张脸。   一双眼睛露出来,上面是被打湿的碎发,湿乎乎黏在额头上。   他讶然,不太确定:“十号……我生日?”   钟奕:“嗯。”   池珺顿了顿,看着镜子里自己又乱又翘的头发。   他慢吞吞地,把毛巾挂回架子,又给牙刷上挤了牙膏,才说:“不用太在意这个。不是你说,我都差点忘了。”   钟奕:“……”   小池总忘了自己生日的情况,钟奕还挺熟悉。   上辈子,他当了六年小池总的助理、合伙人,却只见过两次生日蛋糕,还都是办公室其他员工合伙准备的surprise。   但忙忘了,和“心事重重”之下忘了,还是有区别的,钟奕能看出来。   似乎是察觉到钟奕的态度,池珺补充:“要不然,到时候一起吃个饭?”   按说,听到这句话,钟奕该心满意足。   可对方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他想到的,却是:池珺很确定,自己过生日,不会和舅舅家一起。   可丛竹在京市任职,寒假的时候,模投结束,池珺还去舅舅家住了几天,两边是很亲近的关系。   钟奕从记忆里翻出池珺舅妈的面孔。在模模糊糊的印象里,那是个知性、优雅,很关怀小辈的女性。   是提前说好了吗?   还是——其他原因?   此时此刻,钟奕猛然发觉:暑假过去一半,可在整个七月里,池珺从未提过自己舅舅一家。   这很不寻常。   钟奕瞬间有了很多联想。新闻上的各地变动,在盛源时听到的隐约风向,池珺近来的疲惫与力不从心——最重要的,仍然是上辈子记忆中,今年年中,一批官员落马的消息。   这事给钟奕的印象太深,几乎算是他上辈子对政界了解的开端。起因只是外省的一桩小事,可中央多次下发文件,下面却无人执行。几次反复,终于引来巡视组。与此同时,上层官员各分派别,隔空斗法,牵连甚广。   所有线索汇聚,指向一个再清晰不过的答案。   丛竹遇到了什么麻烦,而池珺那个关切小辈的舅妈无暇他顾。池珺尚不至于受什么实际影响,可忧心难免。 第46章 无边夜色   有了猜测,查证就很容易。   这天午休,项目组集体点了外卖,匆匆扒拉完后继续在办公室干活。   此时还不比几年后,996的工作模式尚未被直接提出,更像一种所有人心照不宣的潜规则。作为行业龙头,盛源的规定倒是灵活一些:只要把分配到手上的任务做完,就可以走。   问题在于,任务随时会来。是以这个规定本质还是压榨员工,在接下来的几年内引来诸多吐槽。   好在钟奕所在的算是较为核心的小组,工资高、津贴更高,还有各种福利,加班也有补贴。秦楼又深谙画饼之道,看似严肃,可往往一个晨会开下来,就换得所有组内成员一周心甘情愿地加班加点。哪怕是原本的午休时间,也会匆匆吞完饭,然后继续比对各种设计图、乙方数据。   没办法,隔壁组年底80个月的薪水实在太诱人。   这样的氛围中,钟奕悄悄去休息室摸鱼,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钟奕一边接茶,一边叹气。   谁能想到,几年后的他,可是大名鼎鼎的“钟扒皮”啊。   ……   ……   很多人会觉得,各种贪腐被爆、官员落马,总来的猝不及防。   可事实上,去有关部门的网站转两圈,就能找到许多蛛丝马迹。   钟奕翻完通告栏,心里大致有了底。不出意外的话,池珺的舅舅的确会受到些牵连,但影响不大。池珺的忧虑,主要因为今年是丛竹任期的最后一年。他又没有钟奕来自未来的记忆,于情于理,都会为舅舅担心。   事实上,如果外省那件事真在丛竹身上爆了,那他的仕途可以说就此停止。   好在钟奕记得很清楚,丛竹还会顺风顺水十年,再在与政敌的斗法中落败。当时恰逢池老爷子去世,于是池珺顿时举步维艰。他与池珺共度了那段岁月,对其中各样细节印象颇深。如今重活一世,别的不说,至少可以做些暗示、让丛竹提早避开很多陷阱。   方才接好的茶已经微凉。钟奕手指贴在杯壁上,试了试温度,又重接一杯。   然后端起杯子,慢慢往休息室外踱步。   心想:“得找个合适的时机,安慰安慰他。”   说是“安慰”,其实也是把自己记忆里的许多事换个角度说出来。没有什么事会凭空发生,许多微末细节,往往已经能暗示最终结果。   他打定主意,边走边拟腹稿。走到一半,遇上两眼发直,脚步飘飘的同事。   同事:“嗨——”   钟奕举一举手上的杯子,和对方打招呼。然后改作快步前行,迅速回到自己工位。   ……偶尔摸次鱼,还挺不习惯。   ……   ……   在钟奕真正找到时机前,他先签订了与张老师的新合约。同一时段,盛源的订单正式投产。张老师带着钟奕去厂子里盯了两回,给他慢慢讲了许多有关经验。钟奕认真听了,收获颇丰。   183号玻璃成品看上去平平,实则在制作流程上大有讲究。先是普通步骤,用石英砂引入、烧制,玻璃液自机器内流出。料剪剪短,玻璃液冷却、凝固,滚下时已经成了无数小球。往下,小球进到钟奕花大价钱买下的电阻炉。   等从电阻炉内出来,玻璃球成了一滩碎块,重新黏连至一处。再将这些黏连在一起的碎块砸碎,浸入调配好的腐蚀性溶液,形成用于吸附的微孔。   这才算结束。   除了电阻炉,老友还附送了几个小坩埚,又提到,自己在别处的厂子里有小型摆件生产线,如今一时找不到人接手。这倒是小事,他既然决定出国、折价出售手中产业,就不在意这点亏损。唯有一点放心不下:厂里有几个手艺颇好的老师傅,说起来,也算是他的叔叔辈。老人家年纪上去,却精神矍铄,平日里负责把关出场成品。在厂里待了一辈子,感情很深,又忙碌惯了。听闻要暂停生产,便来找他,问能否给自己安排个新岗位。   也不为其他。年纪上去,平日忙活惯了,骤然空闲,总觉得哪那不对劲,身体都要出毛病。   老友问钟奕,能否把几个老师傅暂且安排到他这里。   钟奕点了头,提出:“既然师傅们手艺好,能否给我做些演示?”嗯,他看了些有关艺术品,对给池珺的礼物有了新的想法。   老师傅们欣然答应。只是接下来,钟奕一直没抽出时间,这事就搁置下来。   这日他与张老师在厂里视察。夏日炎炎,哪怕撞了降温设备,生产间仍然热的惊人。好在干净清洁,不落灰尘。   张老师由衷感慨:“这点上,玻璃厂就是比陶瓷厂要好。”后者也是材料系学生的重要科目,“没粉末,待着舒服。”   他早年还做陶瓷相关的研究,这两年,就一心扑在玻璃上。没办法,年纪大了,总得为自己身体考虑。在这一行待久了,职业病见得太多。   钟奕应了声,回想着自己了解到的各种安全标准,一路默默检查。   张老师看出来,笑道:“还不放心?安全员不是吃白饭的。再说,孙工他们也帮忙盯着。对,之前不是说想看孙工他们的手艺吗,今天怎么样?”   钟奕算算时间,应下:“好。”   两人转身去了小坩埚所在的地方,恰好几位老师傅先前熔过料。   听了钟奕的来意,孙师傅拿着吹管,当场吹出一只小鸟。小鸟肚子是空的,放在桌面上,阳光透过玻璃照来,为小鸟披上一层流光。   钟奕看在眼中,赞道:“太精巧了。”一停,问,“吹这个有什么技巧吗?我能不能试试?”   张老师站在钟奕身侧,轻松笑道:“你之前在学校没试过?”   钟奕答:“没有。”毕竟他先前写的那个方子并不会用到吹管。   张老师便说:“既然这样,孙工,你教教咱们钟总?”   孙师傅已经快到退休年龄,鬓间带着白发,笑起来却很爽朗。他取了新吹管,先指点钟奕如何拿,叮嘱:“挺重的,要稳住……”钟奕只能庆幸自己在工作之余没有疏于锻炼,偶有举铁,否则还真会觉得为难,“好,接下来是挑料。”   半是屋子里原本就热,半是手上重量的关系,钟奕额角滑落一点汗珠。   他并不在意,仍然专注于吹管另一端的玻璃液。   ……   ……   半小时后。   孙师傅,屋里其他几位老师傅,再加上张老师一起:“嗯——”   “还是挺有创造力的。”   “之前没认真上手过,能这样,挺不错了。”   “真有兴趣,可以常来玩儿。”   “是啊,这种事儿,总是练出来的。”   钟奕:“……”   他哭笑不得,拿起自己吹出来的四不像,说:“张老师、孙工,钱工,咱们也不用这么客气。我以后,嗯,抽空就来练练。”   说“四不像”,都有些抬举那一摊东西。   这天晚上,池珺从客厅路过,对着茶几观察半晌。   他表情微妙,问钟奕:“这是史莱姆吗?”   钟奕正色、点头:“是。”   池珺像是很难找出一个合适的表情,半晌,才憋出一句:“你们厂还生产这个?”   钟奕不动声色:“几个小样,做着玩儿。”   池珺:“唔,加油。”   他端着一杯咖啡,显然晚上还要赶工。这会儿随意聊了几句,就要往房间走。   钟奕看出他眼下淡淡一层青色。   他忽然开口:“池珺。”   池珺回头看他:“怎么了?”   屋里的光线不算明亮,可这一刻,钟奕无比清晰地看到池珺的睫毛。像是一只蝴蝶,扑簌着翅膀。   他下意识想错开视线,可理智先一步掌控身体,并未作出什么实际的、不自然的动作。   仍然是自然寻常地看着池珺,忽略掉自己心底一瞬间的悸动,说:“晚上别熬太晚。”   “嗯,”池珺笑了下,神情放松下来,“你也是,早点睡。”   可这一次,他弯起的眼下,那抹浅淡的青,缓慢又坚决地印在钟奕心底。   在把池珺当朋友时,两人一起加班、一起熬夜,通宵也是寻常。从前钟奕只道寻常,可眼下,感受截然不同。   他花了一刻时间,想通:原来这种感觉,就是心疼。   钟奕声音低了些,说:“已经八月了。”   池珺缓慢眨眼,显然,疲倦让他的思绪比往常迟钝许多。钟奕话音落下后,他停了数秒,才接话:“啊,对,之前说好一起吃饭。你有想去的店吗?”   钟奕有点看不下去,想直接按池珺去睡觉。可他明白,以自己的立场,这种事只能想想,无法付诸实施。   于是快刀斩乱麻,想结束话题,能省一秒是一秒:“你生日,我请客,店我定。”   池珺的笑意真心许多,说:“好。”   这时候,钟奕觉得,这就是这个夜晚的结束了。   可他晚间醒来,觉得口渴。摸到床头柜上的手机,看了眼时间,凌晨两点多。   在床上翻了两下,还是认命地起身,准备去客厅接杯水喝。   然而推开卧室门,一抬眼,就看到阳台上的一点烟火。   钟奕一下子从朦胧的睡意中清醒。他花了点时间,看清:是池珺。   池珺坐在阳台的木地板上,屈起一条腿,手肘架着膝盖,食指与中指之间夹了一根烟。   点燃了,却没有放进口中。   就那么捏着,然后出神地、失神地,看着窗外。   窗外是不变的灯火。   钟奕手握在门把上,五脏六腑都在这一刻拧住。他心跳加快,耳畔再度响起渺远的、隆隆的雷声。他忍不住觉得:如果今晚我没有醒——   那他是不是会错过什么?   一切好像上天注定。钟奕再回神时,已在池珺身边坐下。   他问:“还有烟吗?给我一根。”   池珺终于吸了一口,不过肺,吐出点浅淡烟雾。   隔着那点烟,钟奕看到他微微垂下的眼。他开口讲话,嗓音里带着点哑意,还有点难辨的懒散,说:“之前没见你抽过啊。”   钟奕答:“彼此彼此吧,我也没见你抽过。”   池珺轻轻笑了声。这点笑,轻易中止了钟奕耳边的雷鸣。   他一手撑住地面,身体缓慢地、坚定地,朝钟奕靠了过来。   钟奕屏住呼吸,只觉得自己坠入了一个迷雾重重的梦境。   只是在两人只隔半拳距离时,这个梦倏忽醒来。   池珺的手按在钟奕腿边的烟盒上,拿起纸盒,然后又坐回原本的位置。   钟奕压下自己那份无法言说的失望。   池珺从烟盒中抽出一根,递到钟奕手上。   然后手指夹住自己唇边的烟,又靠到钟奕身边,为钟奕点火。 第47章 越界   火星从池珺的烟头,传到钟奕手上的烟头。   钟奕拿起来,犹豫了下,还是吸了一口。哪怕是身为池特助的时候,池珺抽的烟也很好,味道并不呛,似乎是加了薄荷,烟雾滚到喉间时,带着一丝轻微的凉。   可再怎么说,哪有不伤身的烟草呢。   钟奕再看池珺,这回看得更清楚。池珺微微笑着,抽烟……是在抽,可很克制。半天过去,也就在钟奕坐下来的时候吸了一口。   他应该很烦心。   可这么安静地、独自一人烦心了,偏偏被钟奕撞上。钟奕扪心自问,总觉得此时此刻,池珺大约不是表面显露出的这么平静。   可他又能做什么呢。   他想说许多话,想了很多安慰的句子,可是没有一个恰当的开头。池珺不开口,他很难说,“我知道你舅舅那边出了点事”。   真这样,就越界了。   这样默默燃完一根烟,钟奕倏忽意兴阑珊。   重生至今也近一年,他做了许多事,获得了世俗意义上明确的、被人艳羡的成功。他还有更多要做的事,唐怀瑾的存在逼迫着他,让他只能前行。可如果没有唐怀瑾呢?如果他真的只是“钟奕”,一切又会如何?   他想:我大约……不会这么拼命的。   他与池珺一起,看着窗外,两人无言。   钟奕又想:但我还是很想成为池珺的朋友。   窗外霓虹如霞,为夜幕染上一层浓郁的紫。   钟奕没说话,站起身,去厨房切了块柠檬,泡了水。想一想,没加冰块,但放了一勺蜂蜜。   做这些,一共花了十分钟不到。十分钟后,钟奕又走回来,将柠檬水放在池珺身侧。   池珺轻轻说:“谢谢。”   仍然不准备多说什么的样子。   钟奕看着他。夜色如潮,潮水落下,露出池珺的侧脸。他喜欢的人,过得很累、很不容易。而池珺又有什么错呢?如果可以选择,他愿不愿意成为池北杨与丛兰的孩子,接受如今的命运?   最终,钟奕只说:“明天还要早起。”池珺不是小孩子了,又是眼下的时刻,自然是辗转难眠、夜不能寐,才会在这种时候,半夜坐在阳台上。他不需要钟奕给他阐述为什么要早睡,只是可能……需要一点帮助。   钟奕:“我之前买的褪黑素还没吃完,你要吗?”   这下子,池珺又笑了,仍然是那样很轻微的笑声,像是一颗很小的石子,被投入水中,荡起一圈不甚分明的涟漪。   钟奕冷静地、客观地想:是我心上的涟漪——   池珺:“不用了。”他拿起钟奕放在自己身边的柠檬水,语气轻松了点,说:“我之前看你去接水,还担心,想着你不会泡茶给我吧。”   钟奕失笑:“怎么会?”泡水的本意是给池珺清口,“你之前说过,喝奶茶会睡不着。奶茶都这样了,真茶水肯定效果更好。”   池珺微微动容,再开口,比先前郑重很多,还是说:“谢谢你,钟奕。”   钟奕道:“没什么。”   这句话之后,他停了三秒。   看着池珺低下头,抿了一口柠檬水,却不曾说什么。   于是钟奕明白:该结束了。   他夜里很少醒来,今晚已经是个意外。可惜的是,这个意外,并未让他拉近自己与池珺的距离。也许这就是上天注定。   他转身,往自己房间走。从阳台到卧室,只有几步路距离,他在心里默默数:一步,两步。   夜晚太过静谧,钟奕甚至可以听到池珺喝水的声音。咽下一口,然后放下杯子,玻璃碰到地板,发出细微响动。   他已经站在门口了。刚才出来的时候,就没有关上卧室门。这下,只要拉住门把,就要消失在门后。接下来,隔着一堵墙、一室空气,他再也不会知道池珺会怎样度过这个夜晚接下来的时光。   钟奕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小心。换个场合,换个对象,他必定不会这样举棋不定。可那是池珺。独一无二的、他最看重的池珺,他不能不多考虑。   然则考虑太多,就会像现在这样,无从下手。   钟奕闭上眼。   他听到池珺的声音。   叫他:“钟奕——”   钟奕眼睑一颤,倏忽回头。隔着数米距离,黯淡光线中,池珺的面孔几乎是隐在黑暗里的。可窗外的灯火照过来,又给他披上一层霓虹。他坐在那里,手还按在杯子上,遥遥看着钟奕。   池珺好像有点懊恼,不太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开口。   但他开了这个口,剩下的路,可以由钟奕来走。   他又有了许多动力、许多勇气。明明已经二十八岁了,加上重生这一年,二十九岁。不该是冲动的毛头小伙,该稳重,懂决断,有魄力。他的确是这样的人,可在碰到池珺时,一切又回到从前。他第一次喜欢一个人,于是变得踌躇又犹豫。这不像他,可这就是他。   于是钟奕又走过去,坐在池珺旁边,说:“愿意聊聊吗?”   池珺不言不语,捏着杯子,大约是太用力,手背上浮出一点青筋。   钟奕视线落在上面,没有阻止,而是说:“抽烟毕竟不好,还是找点别的代替吧。”   池珺说:“我知道。”   钟奕温柔地、平静地看着他,说:“你好像很不开心。”   池珺的肩轻轻颤动一下。   他没有抬眼,依然低着头,手指慢慢摩挲杯沿。这么长时间,柠檬水已经变凉。但钟奕知道,池珺已经准备和自己讲自己遇到的事了,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酝酿。   他有点走神,想:已经三点了吧。   但并不觉得困倦。相反,精神慢慢好了起来。   这样等待片刻,池珺斟酌着,慢慢道:“我舅舅,可能遇到一点麻烦。”   他大约也觉得钟奕是因为自己才不休息,于是于心有愧。开了一个小口后,很快把接下来的事和盘托出。和钟奕想的差不多,丛竹到了升迁的关键时刻,履历上不能出现一点污渍。偏偏省外那件事在京市牵连众多,丛竹身在体制内,有许多复杂的人情纠葛。目前还未牵扯到他,但如果政敌想拿此事说事,丛竹也很难避过。   至于池珺。他没太说自己的立场、感受,但钟奕很明白。   池家形势复杂。池珺与池北杨的矛盾仍在暗处潜伏,目前,他完全是在父母之间一触即发的关系里找平衡,爷爷也算一份力,而丛兰这边最大的筹码就是丛竹。   丛竹真栽跟头的话,池珺相当于断掉臂膀。   而作为“特助”,池珺是很忙,但从前也没忙到现在这个程度。这方面,池珺只字未提,但钟奕已经有了猜测,并且直接问出口:“盛源内部呢?是不是有人捧高踩低了?”   池珺:“……”   钟奕:“……”   他从池珺眼里看出一点惊讶。   钟奕自我反思:又不是电视里的宫斗戏,哪有这么夸张。   果然,池珺很快说:“这倒不至于。”停了停,却又补充:“但是,我的确觉得,最近的工作多了一点。”   慎伟茂还是老样子,会拍着池珺的肩,一副长辈作态,说要“锻炼”年轻人。再多繁杂事务,在他口中,都是“为池珺好”。   多听几次,池珺就对这位世叔的性格颇具了解,明白:慎伟茂嘴上功夫可以忽略不记,还是忽略表象、直接看事实为妙。   想到这里,他缓缓拧眉。   钟奕道:“你已经有想法了?”   池珺:“他们没那么傻。或者说,就算真察觉到什么,也不会在没尘埃落定的时候表现出来。”要真这么直来直去、不动脑子,手上的股份早被人抢没了。   钟奕提醒道:“还是不要太理所当然。”   “我的意思是,”池珺道,“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我这只股,还没有到跌停的时候,不至于被抛售。”他开了个小玩笑,“所以呢,除非是听到什么明确的风声。”   钟奕心有所感:“来自海城?”   池珺淡淡道:“来自池北杨。”   钟奕一顿,顺着池珺的思路,很快想明白:的确,只有从池北杨的角度出发,才会觉得,池珺眼下受到一些冷遇,是件好事。   事后,丛竹真的没了职务,自然千好万好。如此一来,丛兰不足为虑,池珺更完全无法对池北杨构成威胁。   而丛竹若顺利挺过这一关,眼下慎伟茂等人的态度,也足够池珺心有芥蒂,与京市海城派的五位股东离心。   “他和我妈是夫妻。”池珺道,“很多话,别人说了,慎伟茂不会信。但池北杨说,慎伟茂会有两成可能,把这些话纳入考虑。他不会明面上做什么,但总要有点小小的、看上去不值一提的细节,用来向池北杨表忠心。”   钟奕:“即便你家里的情况是那样?”   池珺笑了下:“嗯,即便我家里的情况是那样。”在外人眼里,池北杨和丛兰依然是利益共同体。   说到这里,他手指动了动,像是又想去拿烟。但又顾及在一边的钟奕。   钟奕留意到这个小动作,开口:“说到底,这一切都要落在你舅舅的问题上。你说的外省那件事,我也有关注。”只是他“不知道”这事与丛竹的关系,“我倒是觉得,你不用想太多。”   钟奕将先前拟好的腹稿慢慢道来。结合前世的轨迹,再加上今生自己该了解的事情。   ……   ……   池珺眉尖渐渐松开。   到最后,他甚至笑了。是很无知无觉,但显然比先前放松许多的笑容。   钟奕看着他,想:你这样子,知不知道,我很想亲你。 第48章 梦   池珺当然不知道。   大抵是心绪放松,他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感受到迟来的倦意:“啊,已经这个点了吗?”   实话实说,钟奕的话,并不足以搬开在他心底压了小半个月的重石。可毕竟是将石头撬开了些、让池珺有了喘息的空档。加上钟奕半夜不睡,陪自己晒月亮,还记得自己睡前不能喝茶这点小事——池珺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是以,对于钟奕的话、行为,他做出了很正面的反馈。   钟奕担心他,想让他早点休息,那就表现得放松一点。至少这样子,不会让两个人都陷在苦惑中。   钟奕也能轻松一些。   ……   ……   这天夜里,钟奕做了一个梦。   他睡前思绪迷蒙,似乎想到许多前世的事,可到最后,那些过往并未将他拖入光怪陆离的曾经。相反,他梦到的事很近。正是刚刚,夜色中,阳台上。池珺侧头看他,披着一层霓虹微光,手里拿的却不是柠檬水,而是酒。他衣服散乱,露出钟奕曾经见过的、以为自己忘却了,可事实是仍然印在心底的洁白锁骨和胸线。更深的地方,却在阴影里,无论如何都看不到。   头发乱糟糟的,打哈欠的时候,眼梢带上一丝现实中并不存在的水光。像是喝醉了,很无辜困惑的样子,朝钟奕笑一笑。   梦里,钟奕并未如现实中那样,从始至终,都只是坐在一边看他。   他心底骤然烧起一团火,身体先理智一步动作。上前一步,揽住池珺的腰。   他记得那种隔着一层衣料的柔韧温热,记得池珺在自己怀里低低笑时的怦然心动。再进一步,他将池珺压在玻璃上。公寓在高层,落地窗外,是沉睡的城市。街上仍有车子开过,但车上的人不会想到,只要他们抬起头,就能看到……不,看不到,池珺的一切,怎么能让其他人看到?   他低头吻池珺。梦里池珺笑着躲避,可很快就无处可逃,被钟奕按在自己与玻璃之间。明明是两个人在做的事,可钟奕像是有了另一重视角,他以第三者的角度看着这一切,看到池珺的背脊印在玻璃上,晃动着,在冰凉的窗子上蒸出一片雾色。   他口中叫着钟奕的名字:“钟奕,嗯,钟奕……”   “钟奕?”   钟奕慢慢地、艰难地睁眼。   池珺站在他床边,已经穿好上班的衣服,显然是洗漱过,额头带着一缕湿发,凑近时,有淡淡的、清凉的牙膏味。   他说:“已经七点半了。我刚才敲门,你没有应声。有点担心,所以进来看看。”是解释他未经许可、进入钟奕房间的原因,“是不是因为昨晚……”   钟奕放在被子下的手捏了捏。   很好。   大名鼎鼎的“钟扒皮”,居然有一天,会起晚了、快迟到!   如果上辈子的下属知道这种事,指不定要怎么背后笑话。   眼前,池珺担忧又愧疚,问他:“你要不要上午请假?”   钟奕不便起身,只好答:“不用,你先走,我待会儿打车去。”   池珺眨了下眼,看着躺在床上、稳稳盖着被子的钟奕。   他像是瞬间明白了什么,脸上带出一点窘迫,说:“好,那你快点起来。路上堵车的话,”说这句话的时候,池珺已经在往外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给我讲一下,可以在系统里改掉你的打卡记录。”   钟奕哭笑不得:“好。”这小子,是看出什么来了?   这天上午,钟奕踩着最后十秒钟打了卡。   虽然晚上醒了一回,但他精神还算不错,不至于打瞌睡。   倒是池珺。十点出头时,他给钟奕发了个兔斯基的表情包,说自己终于迟来地觉得困。   钟奕想:这不是理所当然吗。   身体又不是铁打的。那么晚睡,当然会累。   然后回复池珺:今晚回去早点休息。   池珺回了个恹恹的表情。   钟奕看了,微微笑了下,放下手机。   一边的部门同事促狭地看他,说:“女朋友?”   钟奕一僵:“……不是,没有。”   同事:“哎,咱们又不禁止上班回复家属微信。”   钟奕无可奈何:“可是真不是。”   同事狐疑地看他:“难道我看错了?你刚刚的表情……”   钟奕想了想,不期然,记起张老师拉着张曦与自己加微信的往事。好在张老师也是一时兴起,张曦也不愧是“同龄人”,两人俱是在长辈面前做做样子,实则后面再未联系。   他改换策略,回答:“还在追,没追到。”   同事笑了下,“我就说嘛。”   这么闲聊了几句,也没深入太多。   职场八卦就此打住。钟奕毕竟惦记池珺的情况,接着送文件的理由,去顶层看了一眼池特助。   至少乍看上去,没有昨日那一丝脆弱。仍然专业、自信,与人讲话时会笑,眼睛弯弯的,很吸引人。旁边的其他助理和他说了几句,也跟着笑。   钟奕多看了两眼,才往电梯走。   ……   ……   在池珺生日之前,他的舅妈戚小曼打电话,告诉他表弟丛乐顺利被京大录取,九月之后就是池珺的学弟。   “舅妈还要谢谢你,之前帮乐乐辅导功课也挺辛苦的。”   池珺听出舅妈语气轻松,便知道,舅舅的事多半已经稳了。不但没有受到牵连,还顺利升迁。只是到底没到明面文书下来的时候,舅妈不好多说什么。便借着表弟的事,向亲友传达一下喜讯。   戚小曼笑道:“对了,乐乐还说,正好家里有喜事,小珺你又过生日,要不然咱们一家人也聚一聚,庆祝一下?”   这几乎就是在明示了。   池珺也很开心。他想到一周前,自己与钟奕坐在阳台上,钟奕耐心劝慰。再想到现在,不管怎么说,表弟能成为学弟,完全是双喜临门。   他翻翻自己的日程表,答:“好啊,不过十号我已经约了人,往前或者往后都可以,舅妈您看。”   戚小曼笑道:“是约了同事吗?”自家的事情了结,她便开始关心外甥的人际关系。丛竹是丛兰的倚仗,丛兰又何尝不是丛竹的助力。一家人,当然相辅相成。池珺在盛源一切顺利,戚小曼当然开心。   池珺道:“算是吧,主要是朋友。”这样简单解释过,又与戚小曼详细讨论时间,最终决定在十二号,恰好是周天。   等挂了电话,他先在屋子里走了一圈。等心情平复,才去敲钟奕卧室门。   钟奕开门,看到池珺的表情,瞬间明白:“啊,我猜猜,你舅舅那边没事了?”   池珺:“多半是,”他没把话说死,“舅妈没直说,但和我定了一桌宴,说是庆祝乐乐,哦,就是我表弟——庆祝他升学,一家人一起聚一聚。”   丛竹身负要职,隆重的升学宴、谢师宴是不能办了,请同事吃饭喝酒更不可能。但只是家人聚餐的话,不受太多限制。   他这话一出来,钟奕也明白。他靠在门框上,笑道:“恭喜啊。”停了停,又问,“那你爸那边?”   池珺笑了下,说:“现在安心了,我也要给他准备点惊喜。”没说太多,但这份“惊喜”,显然不能让池北杨觉得高兴。   钟奕看着他,心想:我果然还是喜欢池珺意气风发的样子。   虽然脆弱的时候也别有一番滋味。   但还是眼下的池珺,更让钟奕觉得心动。   ……   ……   他心动,但还是不打算行动。   离池珺生日只剩两天。钟奕很难抽出时间,再去玻璃厂锻炼锻炼。茶几上的史莱姆被他收了起来,放在自己房间里,算是纪念自己难得一次失败。画了尼雅号的袖扣则放在抽屉中,时不时拿出来看看。   等到生日当天,钟奕正好提了车。是辆外观低调、内里舒适的车子,也很符合他“钟总”的身份。   他和池珺提过一句自己买车的事,但未说详情。是以下班之后,到了车库,池珺才惊喜道:“你买车了?”   钟奕笑道:“是啊,怎么样?”   池珺看了看,很快认出车子的品牌、系列,评价:“挺好,可以开很长时间。”这话的意思是,到几年后,钟奕的身价远胜如今了,这车也依然配得上。   “看不出呀,”他侧头看钟奕,很自如,“你还挺节约的。”   不像他自己,买车的时候还要分一分:出去玩儿的,出去工作的……其实一类里也没几样,可放在一起,就占了一片车位。   等上了车,池珺颇为期待:“现在可以说了吧?到底要吃什么。”   钟奕道:“有点耐心。系安全带。”   “我又不是小孩儿。”池珺抱怨,“至少说说是什么类型吧?中餐还是西餐?”   钟奕一律不答,只是微笑。   池珺也看出来了。他撑着下巴,手肘落在窗沿上,“这么神神秘秘,难道是准备了什么惊喜?”   钟奕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手收回来。”语气平平,心想:还说不是小孩儿。   觉得开心了,就这么幼稚。   啧,还偷偷做鬼脸。   就适合被亲一顿,最好亲到喘不过气。   池珺皮肤原本就白,不知道那个时候,会不会眼睛红红的,带上一点水色,和自己梦里一样。   钟奕神色一顿,慢慢调整了下坐姿。   你们是朋友。   是朋友。   他慢慢吐出一口气。   ……   ……   “岭南菜。”池珺很没想到,“你怎么想到这个?”   是一家需要预约的私厨,装修不算豪华,却也算得上大方,又兼有当地特色。   一进门,池珺先闻到空气中的饭菜香味。熟悉的味道勾起他过往的回忆,他怔了片刻,有些不知说什么才好。   很久之前,他和钟奕有一场二人局,比谁在二十天内炒股赚得更多。   钟奕赢了。他心服口服,真说起来,这甚至是他把钟奕看做友人的开始。   而作为输了的代价,他要请钟奕一顿饭。那时候,钟奕说,想试试他的手艺。   于是池珺答应下来,在校外那所公寓中,重现了自己童年时,奶奶会为他炖的焖鱼。   时间拉回现在。半晌,池珺才从记忆中回神,道:“钟奕?”   钟奕正在和老板确认预约信息,闻言回头,温和地:“怎么了?”   池珺深呼吸,笑了笑:“没什么。”   他说:“你太用心了。我真的很惊喜。”   钟奕动作一停。无法否认,池珺的话,让他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或者说,他找到这家私房菜馆时,就抱着这样的目的:想让池珺开心。   眼下目标达成,钟奕微微笑了下,说:“这就好。”   生日快乐啊,池珺。 第49章 岭南菜   这家私房菜的老板正是岭南人。上菜前,他特地来桌前,与客人讲了几句话。   也就是这几句话功夫,池珺就冒出几句当地话。老板也很惊喜,改作当地话回应。钟奕也不介意,他坐在池珺对面,看着对方,慢慢笑了笑。   他其实应该敲响警钟的。   那个梦之后,原本被划定的界限,仿佛出现了些许偏移。他愈来愈多地会想到自己与池珺的种种亲密接触,愈来愈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这太危险了,不该如此,可钟奕甚至有点沉浸其中、乐不思蜀的意思。   钟奕一再告诉自己:就这几天。等池珺过完这个生日,我再——   他至少要给池珺一天快乐。   之后,再让两个人的关系、自己的心态,回到正轨。   ……   ……   先前,池珺下厨,共做了两道菜,一荤一素。   此外,他还提过一种腌制小菜。   这几样,钟奕先前一一和老板沟通,最后全部端上桌。一盘菜的分量很少,但种类、花样很多。   除了池珺会做的两样,还有一道烤乳猪。只取了背上一小部分,猪皮焦脆金黄,带着浓郁的酥香。   上面有一个个芝麻大小的小孔,池珺看了,便笑起来,和上菜的老板说:“我没吃过这个,”是说没吃过这种做法,“但听我奶奶提过。她小时候,族里聚会,一群小孩儿就眼巴巴看着乳猪……”   可那都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   之后荏苒数十年,池珺的奶奶周秀君经历颇多,在时代的浪潮下颠沛流离。她曾经是个旁人口中的“资产阶级小姐”,后来嫁给池珺爷爷,按照以往眼光来说,自然是下嫁。可时代背景中,周秀君反倒成了“有污点”的那一个。   再往后,政策变了,池珺的爷爷开始经商,辗转联络到了妻子家族曾经的人脉关系,慢慢发家。   池容是真正有狼性的人,妻子却截然不同。两人一个敢打、敢拼,一个却一生都沉浸在理想主义。即便如此,夫妻还是相伴扶持多年,从相敬如宾,到相濡以沫。等孩子出生、孙辈出生,按说一切该尘埃落定。   池珺垂下眼,终止了回忆。   他试着尝了一口,焦香酥脆,口感与风味完美融合。池珺心满意足,说:“是我想象中的味道。”   菜之外,还有两碗粥。粥水绵密细滑,带着海鲜,就有了浓郁的鲜香。   等老板去后厨忙碌,钟奕有点遗憾,说:“其实老板给我建议过那粥煮火锅,说算是他们这儿的招牌菜,但我想着你先前做这两道,应该是最喜欢这两道……以后有机会,可以再来尝尝其他菜。”   池珺笑了下,说:“好。”   饭后,就是送礼物时间。钟奕最终还是拿出了那两枚袖扣。   原因无他。日子久了,他倒是慢慢觉得自己一时兴起买来的两个小玩意儿的确合适池珺。不用解释太多,光看表面意向,就有:“嗯,祝你今后乘风破浪、一帆风顺。”   池珺郑重地:“谢谢你。”   钟奕温柔地看他,说:“不用。之前过年的时候,你带我去那家酒吧,我也很开心、很想回报你。”   气氛一时静谧。   池珺低低笑了声,笑声很短,转瞬即逝。他似有所感,说:“钟奕,你……”   可钟奕等了片刻,池珺再无下文。他问:“怎么?”   池珺却摇了摇头,并不说话。   钟奕也不强求。他莫名觉得,自己就像是海面千里下蛰伏的一座火山,如今岩浆跃动,海面却平静无波。他看着池珺,看到自己的前世、今生。他有许多要做的事,不能毁了这段友谊。   到此为止了。   钟奕告诫自己。   再多渴慕,都是因为接触。只要慢慢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依然可以回到从前的心态。可以的,钟奕。   这晚之后,钟奕有了车、有了平日在忙的工作,又有工厂里的事。理由总是很好找,池珺也很习惯于好友的忙碌,两人的作息时常错开,以往好歹早晨会一起洗漱、一起出门。可到现在,连在盥洗室遇到的次数也在减少。明明住在一起,却像是毫无干系。   转眼开学,钟奕与池珺结束持续了两个月的同居生活、搬回宿舍,却并未退掉租金。这里毕竟离盛源很近,平日里要处理公务,来不及往来学校,便能把这里当做一个歇脚处。   钟奕走在学校里,听到新一批学弟学妹们军训时喊口号的声音。他在原地停住片刻,一眼看去,能见到校园里深深浅浅、一望无际的绿。   这时候,钟奕已经很难回忆起上一世军训,自己是真正大一新生的时候,怀抱了怎样的心情。会庆幸自己逃离了海城、逃离钟文栋吗?再展望一下未来的生活,期许自己奋斗出的美好明天?   或许吧。   但那都是太遥远的过去了。   开学之后,除了骤然多出的课业,再有一个不同,就是尚俊杰交了女友。   似乎是一个社团的女生,与尚俊杰暧昧许久,终于在暑假里捅破窗户纸。女生与尚俊杰是老乡,两人时常会约出去玩。一个夏天过去,尚俊杰肉眼可见的黑了一度。   他与舍友说起,有点得意:“我也是有家属的人了啊。”兴许是那个女生的作用,尚俊杰终于从袁文星的阴影中走出来。   姚华辉没多说什么,只道:“恭喜。”然后就收拾了东西,奔赴图书馆。   尚俊杰目瞪口呆,缓缓转头看钟奕,问:“你也要走吗?”   钟奕莫名其妙:“走?去哪里?”   “学习呗。”尚俊杰道,“华辉这学期还能拿奖学金吧?厉害了。”和两个学霸待在一个宿舍,尚俊杰深感压力。在上学期袁文星的事后,他就上进很多。不至于把图书馆当家,但也算常去。当然,交了女朋友之后会怎么样,还很未知。   尚俊杰坐在自己的床上,发呆,畅想。和女友一起泡图书馆、一起学习,一起抽背对方的背诵内容,再给彼此讲题……好像很不错。   这才是大学恋情该有的样子嘛。   钟奕看他笑的那么开心,干巴巴地,也说了句:“恭喜。”   并没有很真心实意。   他从前与尚俊杰不算熟悉,自然也不了解这个舍友的感情经历。只有一点:尚俊杰给他们看的合影中,女生的面孔,并不是多年后出现在尚俊杰朋友圈里的妻子面貌。   对这段注定无疾而终的感情,钟奕很难以乐观的心态看待。   只是尚俊杰依然开心,笑嘻嘻道:“承你们吉言了。”   看着眼下真心实意感到高兴的尚俊杰,钟奕停了停,不由想:这一世,已经改变了那么多事。说不定,尚俊杰和他这个女友,可以走下去。   他摇摇头,没再继续想。   ……   ……   这个秋天,股市依然下行,大盘飘绿,股民哀鸿遍野。   “模拟投资家”大赛第四届开始宣传。第三届精英赛中出现的集体作弊行为,成为所有当事人埋在肚子里的秘密。参与作弊的人羞于提起,捡漏的得奖队伍闭口不提、维持身价。至于冠军队,钟奕已经很久没见张笑侯,但他知道,以张笑侯和池珺的家世,他们从未把这样一个比赛放在眼里,便更不会特地旧事重提。   学院办了小型经验分享会,有人邀请钟奕出席,给准备这一届参加比赛的选手传递经验。还有人好奇地问钟奕和池珺,作为上一届的冠军队,他们是否打算继续参加模投?如果有这个打算的话,咳,大佬能不能抱抱大腿?   钟奕有意断开和池珺的接触,并未打听池珺那边的回答。虽说如此,他心里依然有数:忙成这样,哪有时间参加一个小小比赛?就算真要参加——   池珺不会不来找他。   这个自信,钟奕还是有的。   面对诸人的询问,他只回答了自己的态度:“之前在比赛中学到了很多,这是个不错的锻炼机会,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尽情尝试。不过我个人的话,最近有其他事在忙,不考虑参加。”   对于请他分享经验的学生会成员,钟奕考虑过后,也婉拒,说:“实在太忙,可能抽不出时间。”   学生会成员很遗憾,但也没说太多。   事后,钟奕才听说,池珺也婉拒了。但又提出,如果真的需要,可以拉个微信群,自己在群里分享经验,也方便大家日后重听。   这样一来,两个冠军队成员都无法出席,线下分享会便就势作罢。   学生会成员像是和池珺讨论过,决定将分享会改作线上,又和其他院系联合。   这都是学校里的事。   工作上,盛源的项目在按部就班地进行,暂且不提。   光说钟奕的工厂。183号玻璃生产顺利,可太顺利了,就产生了其他问题。   盛源那边,乐园地皮已经买下,招标工作也进行过一轮,如今已有多个项目准备开工。可娱乐设施太多,水上几项是重要组成部分没错,可滤水用的吸附材料在其中显然排不上号。   一言蔽之,钟奕工厂生产出来的东西,盛源暂且不接,让钟奕这边自行寻找仓库。等日后水上项目差不多完工了,再将183号玻璃交付盛源。   钟奕:“……”   行吧。   这是他应该预想到的情况。   作为半个盛源内部人士,他给己方争取到了很好的福利:因为合同并未明确写明的关系,盛源在这场突发事件中承担大多数责任,负担七成租金。   盛源家大业大,不在意这些开支。钟奕这边,只需要找好场地。 第50章 行道树   作为挂职副总,张老师很快知道此事。他不知是如何考虑,和钟奕说,自己想锻炼一下女儿,问钟奕能否让张曦和他一起办此事。   钟奕:“……”   是觉得他和张曦在暑假接机之后就再没有联系吗。   这言下之意昭然若现啊。   兴许是钟奕的表情太明显,张老师含蓄地笑了笑,说:“小曦现在也大三了。你在盛源干的不错,”否则也不能争取到盛源负责七成租金的条款,这里面的可操作空间太大了,“我想着,就让小曦和你学学。”   钟奕想了想,决定直白一点:“老师,是这样,给学姐帮帮忙、涨涨经验,我义不容辞。您要是觉得合适,不如直接让学姐来咱们厂里担个职?”   张老师满意,就要笑。   钟奕:“正好,不瞒您说,我最近……在追一个女生。”   张老师笑容一僵。   钟奕微微笑着,说:“平时也没什么人能来参谋,学姐来了,也能给我当个‘军师’。”   张老师咳了一声:“这个啊,再说吧。”   钟奕的意思太明显了。   这无关于他口中那个“在追的女生”是真是假、甚至到底有没有这个人。   而是他表达的很清楚,自己对张曦,完全没有那方面的意思。如果真有被追的女生存在,可能还好说一点。要是没有,就是他宁愿生造个人出来,都不想和张曦有太多这方面的接触。   张老师也是要面子的人。到这一步,就知道,应该打住了。   但话说回来,让张曦到钟奕手下干干活儿,却不全是出于感情方面的考虑。张曦大三了,原本就该有实习。但她从前只跟过一些线上的项目,倒也拿过实习证明。可张老师总觉得,还是现实中的差事,更能锻炼人。   想到这里,张老师话锋一转。他没再提让钟奕带张曦的事,只简单说:“那咱们就说好。回头我再问问小曦,她要能自己找到事做,也不用来咱们这儿,”到底是京大学生,张老师对自己女儿很有自信,“真出什么问题,再看看,咱们厂里能给她安排什么岗位。”   这倒是没问题。   钟奕点了点头,说:“您看着来。”张曦的专业是商务英语。眼下,他们厂只有和盛源一笔订单。但放眼国际市场,183号玻璃的性能、价格都颇具竞争力。   说来和钟奕先前写的那张方子有点类似,183号玻璃也是国外早有此类产品,可对国内进行技术封锁。往日,国内开发商只能在直接进口,和买仿制品之间选择。硬说的话,183号玻璃也能被归入后者。只是和从前的仿制品相比,张老师的配方可谓有了飞跃式的提升。   某场酒局上,张老师微醺时,说了很多。从国家基建事业,讲到工业发展,说到从前艰难曲折、未来光明可期。钟奕深感其中不易。   如果张曦的加入,加上一些人脉关系,能让183号玻璃发展出海外客户,钟奕乐见其成。   ……   ……   在找仓库一事上,钟奕还是通过张老师,问了他那位已经在办签证的老友。   至于张曦。一个月后,时间迈入十月,她到底还是加入这家新晋公司,和钟奕成为同事关系。   对于张曦的加入,钟奕说不上欢迎与否,完全把对方当做普通同事。几次偶然遇见后,也能说上几句话。可很快,她还真找来一笔订单。这样一来,两人的交流蓦然增多。   这日,工作之余,张曦问:“我爸之前说,你有个在追的人,还想咨询我的意见?”   钟奕一怔,笑了下,说:“是。”   张曦含笑看他,一副“我早就看穿你了”的样子,说:“是糊弄我爸,还是真的?——别急,我懂的。我爸就是太操心了。我之前找了几个工作,他都说这不好、那不行,也就你这儿,他觉得自己能盯着、说得上话,才点头让我来。”   钟奕仍然是笑,对张家亲子关系不置可否,说:“张老师的确很关心你。”   张曦摊手:“他杞人忧天嘛。我才多大,就那么关心感情问题。”一般来说,家长们难道不该对这种事严防死守?   钟奕对此不发表评价。   张曦看看他,笑道:“不过你要是真想咨询,也可以。我说,到底有没有这个人?”这就是女生的天生八卦心了。再者说,她也算和钟奕接触了一段时间,自问算是半个熟人。又是同龄人,还是学姐。问这种问题,也不算过界。   钟奕想了想,答:“有。但是没有在追。”   张曦笑了声,“明白了,害羞,不敢?”   钟奕:“那倒不是。”剩下的话,无论如何,张曦都问不出来。   工厂的事,只占钟奕生活的很小一部分。月前解决了仓库问题后,他又一门心思,扑入盛源和学校的两边倒。他和池珺部门不同、岗位不同,池珺去盛源的次数更频繁,许多时候,甚至在学校请假。教授们大抵知道池珺家中的情况,倒是爽快准假。这样一来,课业难以避免地拉下。   池珺问钟奕,课下能否借下笔记。   钟奕自然答应。事实上,他和池珺已经有小一周都没讲话。起先是有心,后面就是无意。到现在,钟奕也分不清,自己与池珺的时间总在错开,连上课都很少遇见彼此,这到底是意外,还是自己所致。   眼下,是他难得与池珺同桌听讲的时候。池珺叹口气,说:“也不用太麻烦你,其实帮忙拷一下PPT就行。”   钟奕:“那课堂内容……”   池珺撑着下巴,手上转着笔,有点不经心的样子,显然还在想其他事。   他回答:“你录给我,我也没什么时间听。”   钟奕想了想,问:“你还打算维持GPA吗?”   先前一学年,池珺虽然不到能拿奖学金的地步,但也算年纪中上。   池珺回答:“看情况吧。”是个很随意的答案。   钟奕一停。   不是错觉——   池珺之前对他,明明是很亲近的。   说这种话题的时候,不会在一边转笔,而是会认认真真地面朝自己,还会露出那种很放松、像是露出柔软腹部的小动物一样的表情。   为什么会这样?   不,钟奕,这不是你想要看到的吗?   ……   ……   在此之前,钟奕一度觉得,自己和池珺之间的距离太近了。   也正是这样愈发紧密的关系,催生了他对池珺的喜欢,同时催生了他对池珺的欲望。   想到这里的时候,钟奕很坦然,并不觉得难以启齿。他心理年龄二十九岁,身体则是十九岁,是最冲动的时候。会对一个人萌发感情、继而想要与对方做许多事,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钟奕始终直面这点。他仅仅是不愿意让这份喜欢,破坏自己与池珺的友谊。   所以在眼见两人之间的界限愈发模糊时,钟奕选择后退一步,冷静处理这份关系。   现在看来,冷静的效果果然很好。池珺有了其他的、不和自己说的心事。这会儿与自己讲着话,却还心事重重,心不在焉。   钟奕回忆起一年前,自己与池珺一起参加模拟投资家大赛。当时池珺对他,不也是像现在这样?   不。   他在心里反驳:那个时候,池珺只把我当做“有潜力的同学”,而不是“朋友”。   那就想想半年前。四月,学校里纷纷扬扬的花瓣、被他捏起的一抹粉嫩,还有操场上的灯光、在昏黄路灯下盘旋飞舞的昆虫。   还有运动会方阵的口号;   满操场的助威声;   笑盈盈地、从远处跑来的池珺;   撞进他怀里的,初夏的风——   钟奕骤然回神。   台上,老师已经在布置这节课的作业。池珺很快收拾好东西,和钟奕说:“或者这样。你用pad做笔记?有个APP,可以在笔记的时候同步录音。这样就两不耽搁了。”   钟奕答:“好。”跟着收拾东西。   已经是秋日,路上尚看不到落叶,可行道树早已满冠枯黄。   池珺:“……到时候咱们同步数据记录就行,辛苦你啦。”   说完,停了停,问钟奕:“你去盛源吗?我已经叫了车。”   钟奕:“我有别的事。”婉拒了池珺。   池珺笑了下,微微点头:“好。”然后就背上包、离开教室。他步子很快,钟奕看着他的背影,半晌才挪开视线。   他想:这样子,我很开心。   很开心。   ……   ……   当然不开心。   理智是一回事,感情是另一回事。   钟奕自认,他还没到能完满将二者区分的地步。   他冷酷地将所有东西收进包里,冷酷地离开教室。   旁人来看,也只见一个高挑、漠然的背影。正如先前钟奕看池珺。 第51章 一针见血   张曦:“那边也是个工厂。我看了他们的业务内容,不出意外的话,是把183当滤芯用。这笔订单只是初步,一吨——你在听吗?”   钟奕回神,答:“在听。”   张曦狐疑地看他,像是想从钟奕面上看出什么。可她注定失望。   钟奕抿着唇,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怒。   张曦倏忽叹了口气,说:“你怎么这么老成?要是不说,谁信你才大二。”学弟啊,学弟。   钟奕看了她一眼,道:“价格呢?”   张曦耸耸肩。她算是半个销售,又兼半个翻译。以一己之力,推进着手上的订单。这种亲身做事的感觉很好,张曦已经有些沉迷其中。她很快报出一个数字,有点得意:“比盛源给的价格高出三分之一。”   钟奕客观地:“但盛源那边量大,而且运输成本很低。”   “贮藏成本会高。”张曦道,“我一直想问,你真觉得盛源那个七成租金的条款是好事吗?我爸挺高兴的,我不好直接和他讲。”   钟奕看了她一眼。   张曦:“我不知道你在盛源是什么情况。”一定意义上,她和钟奕、池珺完全是两种人。家境好,却毫无压力。硬说的话,更像是张笑侯。眼下说是在厂里有了职务,可多半时间还是在学校做事。父母的宠爱,成了张曦最大的底气。她会认真工作,但并不觉得自己失去这份职务会如何。对工厂的归属感,也来自于“这是我爸资产的一部分”,而非“这是我上班的地方”。   张曦:“但我觉得,这里面坑很大啊。别的不说,就说贮藏这件事本身,难道不应该是盛源那边处理?为什么还要把责任推给咱们。”   张老师看来,这是盛源负担七成仓库租金。可在张曦看来,这是自己这边平白出了三成费用。   钟奕等她说完,回答:“是。但盛源可以不和我们合作,我们却需要盛源这个客户。”   张曦静了静。   钟奕:“七成租金……只要我们在仓库的租赁合同上,把数字写高一点,就能平白从盛源拿一笔钱,甚至把‘剩下的三成’也抹平。”   张曦缓慢地眨了眨眼。   钟奕:“但我和张老师都不打算、也没有这样做,这是为什么?”   张曦听明白了。自己想过的问题,钟奕和自己父亲也都曾经想过。但各种原因,推动他们做出了这个在自己看来完全是亏本的选择。   她想了想,回答:“为了商业信誉?”   “一半一半吧。”钟奕道,“这几个字,说起来重要,实际上很虚无缥缈。有了足够的实力、质量,才有谈信誉的资格。至于盛源那边,七成的条件,是给我的好处,也是给我的陷阱,只看我怎么处理。”   秦楼入职的时间颇晚,又始终在一线,于是不算参与进海城派和京市派的种种斗争。   即便如此,如果组内有人给钟奕挖坑,作为一个“中间派”,秦楼也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他看来,钟奕走池珺那条路进入盛源,就该想到未来会面对的一切。   事实是,钟奕的确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他看重183号玻璃的价值、未来的庞大市场,并不在意短期亏损。张曦走国外线路、小有收获,这的确让钟奕颇为欣喜。但他的焦点仍更多放在国内。   只要和盛源的项目圆满完成,开始运作的水上乐园,就会成为183号玻璃的一块活招牌。短期的那一点根本不触及核心利益的损失,能够换来更长远的订单。在钟奕看来,这甚至不需要选择。   张曦叹口气:“你们职场斗争真复杂。”   她只想吃吃喝喝,奈何老爸不让啊。   钟奕看着她,没多说什么。   心里想的,却是:张曦这样想,张笑侯呢?如今是大二上学期,按照原本的命运轨迹,明年这个时候,张笑侯已经在国外。   回顾自己与张笑侯认识以来的种种经历,钟奕能看出些对方出国的原因,却又觉得,那些都不是决定性因素。总该有什么事件刺激了他,让他更加下定决心。   那只能再往后看了。   说完盛源的事,张曦与钟奕的话题又回到那笔国外订单。到目前为止,工厂的产能已有少许溢出。钟奕简单算了算,从盛源订单的生产状况出发,再结合现在的效率,在心里划出一个日期。   他把这个日期报给张曦,说:“问下那边的ddl。如果在这之前,你就再谈谈。”   张曦张了张口,想问:既然盛源短时间内根本不会用到183玻璃,为什么不干脆……   思绪走到一半,她自己先停了下来。   不用想了。真这样,指不定又要卷入什么“肮脏的职场斗争”。正如钟奕所说,在他面前,大大小小的坑可不少。两人算是绑在一条船上的蚂蚱,自然越稳妥越好。   张曦闭上嘴巴,只去做事。   钟奕处理完工厂的事,转眼,又去继续忙盛源的项目。   还有学校课业。   ……   ……   很快到了学期中,马上要迎来大学期间的第三次期中考试。   前些日子,这学期的奖学金评比结果出炉。姚华辉榜上有名,钟奕的名字也在上面,只是不在一个档次。他很不以为意,甚至开始考虑,自己上一世都没有现在这样的成绩,是不是有些用力过度?   钟奕扪心自问:我真的很需要GPA吗?   答案是:并不需要。   可到了课堂上,他仍然是听讲最认真的人之一。原因无他,上一世的许多经历,造就了钟奕现在事事认真、庄重对待的性格。而上一世到如今的商场经验,也让他看很多事时比同班人高出一个层次,轻易便将课本上的内容融会贯通。   他甚至觉得,如果缺课越来越多的池珺需要考前恶补,自己也很能胜任。   某堂课上,钟奕这样问了池珺。   池珺显然惊讶。   钟奕看着池珺,心里难以抑制地泛起一阵愉悦来。想:就是这样,小动物一样的眼神。   落在他身上。   让他通体畅快。   至于其他感情,则被钟奕尽数压下。他已经许久都没有和池珺临近讲话,这样长久的冷却,当然、一定,已经让两人的关系走上“正确轨道”。他们是最好的友人、最默契的合作者,这点不会,也不应该发生任何变化。如果因为自己的刻意避让,让池珺与自己真的生疏起来,钟奕也很不乐于见到这样的情况。   池珺的动作慢下来,“啊”了声,谨慎地问:“会不会太打搅你了?”   钟奕道:“不会。帮你划重点,也算给我自己复习。”   池珺笑了。眼睛弯弯的,像是一双小月牙。钟奕先前还不太觉得,但眼下池珺一笑,他倏忽发觉,池珺在友人面前放松的时候,笑起来不会带有商场上那种客气疏离,而是会带着满满的甜意。就像现在。   也就像池珺在学校外面买小吃,会这样朝卖饭的阿姨笑,阿姨就会多挖一勺火腿丁,放在池珺的炒饭里。   ……   ……   拎着炒饭、小龙虾,两人久违地去了张笑侯常住的那间校外公寓。这个学期,张笑侯来这里的次数像是减少许多。打开门的时候,屋内空气因为长久不流通,带着一丝闷意。池珺踢了鞋子,先去开窗户,才说:“笑侯最近挺忙的,也没时间过来。”所以一直没法通风。   钟奕应了声,说:“先吃吧。”   池珺道:“好。”   他去厨房拿了碗碟,将买来的食物放进去,再端上餐桌。在池珺做这些时,钟奕就在一边,拿起自己已经整理出来的笔记。   他偶然抬眼,看到池珺。   暑假里,他请池珺吃那一顿岭南菜,池珺吃的很开心。   上一世,各种商宴,满室衣香鬓影,池珺也一样适应。   而现在,他端着一盘再简单不过的炒饭,身上带着钟奕前世不曾见过,今生却早已习惯的烟火气,站在餐桌边,招呼钟奕:“好了,来吃吧。”   钟奕忽然觉得安心。   兜兜转转,数月过去,他以为自己避开池珺,才是维护两人的关系。可如果……不,没有如果。   钟奕定了定神,听池珺说:“你记得吗,之前有次,我给你带粥,当时我点的就是这家的炒饭。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他讲了几个字,钟奕便不由微笑。等听完,他点点头,认可池珺的味蕾,答:“很好吃。”   池珺撑着下巴看他。   钟奕莫名觉得,池珺的视线里,好像有别的什么东西。   等吃完晚饭,开始学习。两人坐在桌边,钟奕在右,池珺在左。台灯照来,放在桌上的手腕落下一片阴影。   池珺无疑是个很聪明的学生。钟奕带着他,很快过了数个章节。有些时候,他莫名觉得,池珺兴许根本不需要自己来讲这些。考前拿书翻一遍,照样能拿到一个看得过去的成绩。   可此刻气氛很好。他也很享受自己给池珺讲课一事。   不知不觉间,两人之间曾经消弭的、在几个月的生疏后又重现的那一拳距离,再度化于无形。   池珺的右肩挨了上来,贴在钟奕左侧。他手上还是转着笔,可神采灵动许多,全身心投入到眼前的课本、与和钟奕的交谈里。时间流淌,等一门课结束,看看时间,不过十点。   池珺伸了个懒腰,衣服被带起来,露出一截白皙的腰腹。   钟奕动作一顿。   池珺:“有点累。”他站起来,“我去拿点喝的?猴子一般会在冰箱里放饮料。”   “好。”钟奕点一点头。   池珺很快拿来两个易拉罐,放在桌上。   他拉开拉环,“嗤”一声,果味的气体冒出来。   池珺有点漫不经心,侧头看钟奕。视线所及,是钟奕的侧脸。平日里,总有同学说钟奕看上去便冷冷淡淡、不太好相处。可池珺不这样觉得。   他眨了下眼,忽然说:“钟奕。”   钟奕动作一顿,看向他,很温和,问:“怎么了?”   池珺弯了弯唇,说:“其实吧,之前,我一直在想……”停了停。   钟奕满足他卖关子的愿望,配合地问:“想什么?”   池珺笑眯眯道:“你前段时间,是不是在避着我?” 第52章 愿意吗   钟奕下意识沉默。   他没想过,池珺居然会问这个。而在短暂沉默后,钟奕又很清楚:哪怕池珺原本还不肯定,自己这个反应,都很能说明问题。   可他还是负隅顽抗,说:“你怎么会这么觉得?”   池珺看着他,仍然在笑,钟奕竟从好友此刻的笑意里看出几分玩世不恭。他语气闲闲,答:“我们很久都没像今晚这样讲过话了。”   钟奕轻描淡写,道:“这不是因为最近太忙了吗?”   令人对视,都很清楚,钟奕说的是实话。   只不过只有半句罢了。   池珺:“算了吧,这是理由吗?”   他放下手中的笔,转过身子,看向钟奕,问:“为什么?”   ……   ……   这是池珺让钟奕又爱又恨的地方。   如果可以,他更希望池珺哪怕发觉了,都不要提起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冷待与刻意躲避。双方都是成年人,有些事,该过去,就不能让它过去吗?   直接挑明,对池珺、对自己,能有什么好处?   钟奕这样觉得,又想:也就是池珺了。只有他会这样。   池珺从小到大,已经习惯于人情冷暖。可在自己认定的人面前,仍然会是那个小太阳,尽力发光,照亮一切。   正是这样了解池珺,钟奕才更明白。如果自己给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以池珺的性格,他大约会重新审视两人之间这段友谊。会气馁于钟奕的隐瞒吗?或许会。但那是池珺,在短暂的失落后,他只会很快调整自己,然后想:还好发觉得早,如果到了以后,回到海城了,再出这种事——   那才是棘手的时候。   所以,一切尚早,不管是什么,都来得及。   ……   ……   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灯光仍然是先前的灯光,很暖的颜色,照在两人身上。池珺的神情中,先前的所有不经心都不见了,只剩下认真。   而钟奕看去,竟又察觉到一丝隐隐的焦虑。   十九岁的年轻人,还没学会像以后那样喜怒不现。在尤其了解他的钟奕面前,不说像一张白纸,至少像一汪水洼。丢个石子下去,就能看出他的反应。   钟奕慢慢笑了笑,收拢了身上的气势,坐在原处,很沉着镇定的样子,问池珺:“你觉得呢?”   池珺果然拧眉。   桌上的课本、方才在说的知识点,一下子离两人远去了。池珺定定看着钟奕,像是第一次这样用心端详自己的友人。他慢慢说:“你很有恃无恐……”他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钟奕。   哪怕所有人都说,钟奕看上去就很冷淡,不知池珺是如何与他相处,池珺仍然觉得,钟奕是个很好的朋友。原因无他,很多时候,池珺都觉得自己与周身环境格格不入。从前在中学,同学都是各家太子爷。放假了,大家会一起约马球、一起去玩帆船,一起拿证券开玩笑、当谈资。除此之外,又有不少人是高官子女,又了孩子同学这重关系,许多交易,在私下慢慢开展,不露痕迹。   池珺曾经觉得生活就是这样。   他习惯了。至于是否开心、是否快乐,好像也不是很重要。别的不说,至少和张笑侯待在一起的时候,还算高兴。   可上了大学,他才算真正接触了来自各个阶层的同伴。钟奕无疑是其中最特殊的一个,池珺察觉到了,觉得钟奕很聪明、很不凡,哪怕是那样的出身,也一定会踏入自己所在的圈子、阶级。他有点迫不及待,像是发现了一方璞玉,对钟奕一见知交,很想知道钟奕几年后会是什么样子,有什么成就。他选择拉钟奕一把,又担心自己的行为会不会揠苗助长。好在钟奕比他以为的还要厉害,这才一年时间,已经身家百万。   池珺深刻明白,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同时,他从来对人际关系的变动很敏感。在自己生日之后,池珺就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变化。   他不喜欢这种事情脱离掌控的感觉。   池珺:“我觉得?”他看了看钟奕,像是想用视线穿过对方倏忽搭起的一层壁垒。   池珺接受了钟奕的游戏规则,抛出自己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猜想:“你觉得盛源太麻烦,付出回报不成正比?”   钟奕顿了顿,摇头。   池珺松了口气。   接下来,他才很仔细地观察起钟奕的表情,又猜:“事业原因——不是?”微表情暴露了答案,池珺对此十分意外,“怎么会,我还以为你心里只有工作呢。”   钟奕有点好笑。   池珺:“等等,现在的眼神。”他咬了下下唇,垂下眼,电光石火间想到什么,“你看我的眼神很奇怪——是长辈看小辈?我也只比你小半年吧?不对。”   池珺放在一边桌子上的手捏了捏。   “之前有个学姐来找你。”他重新看向钟奕,“她很漂亮,很多人看她……也不是?”   池珺的喉结滚了滚。   “你,”他的语气有点微妙,带着难以置信,和恍然大悟,“喜欢我?”   钟奕闭上眼。   池珺缓缓靠近他,想看清钟奕的表情。   他喃喃说:“我猜对了——钟奕,你喜欢我。”   这一刻,再回顾过往种种,池珺很快抓住那些自己曾经错过的细节。   “是,”钟奕面无表情,“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心里很乱,”池珺承认,“怎么说,之前没想过这方面的事。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生日?……不,那之前。那天晚上?不,”他仍然是看着钟奕的表情,从对方瞳孔的微微收缩、唇角的一点颤动中得出答案,“更早之前。暑假刚开始,咱们一起收拾东西搬家?不,还要早。端午放假回来,我没给袁文星送东西,搞得大家都知道……不,更早。”   他这个时候才发觉,自己似乎比想象中,更要了解钟奕。   而钟奕始终沉默。   像是看着一个厨师,落下刀,剥去洋葱的一层层外皮。   池珺心跳越来越快,离答案越来越近。   他福至心灵:“是运动会那天。”   钟奕:“……”   他有点绷不住自己古井无波的外表。   卧室里,窗户开着。纱窗挡住了飞虫,却挡不住晚风。   一点细风,吹起书页。   细微的沙沙响声,让两人回到当下世界。   钟奕看着池珺,问:“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池珺迟疑、摇头。   钟奕必须承认,至少是向自己承认:他没有表面上这样无动于衷。   眼下的面无表情,已经是一种防御机制。   池珺知道了、发觉了,那两人之间的关系呢?   钟奕仿佛看到悬崖峭壁,呼啸飓风,与一座岌岌可危的索桥。   只要风再大一些,索桥就会断裂。   正像他与池珺的关系。   钟奕已经开始遗憾了。自己重生一次,改变了很多事,有好有坏。袁文星离开宿舍,姚华辉与他不曾发生冲突。李治昌违规退赛,几个原本处于末流的队伍拿到名次与奖金。提前默下配方,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国内在隔热材料上对国外的依赖……一件件,有大有小。   按说,与池珺的友谊,应该是其中最不起眼的细节。   可事情从来都不是这样算的。   钟奕后悔,觉得:如果没有提到帮池珺划重点就好了。   但这也只能拖延一时三刻。   这样心神不属间,忽然听到池珺说:“抱歉。”   钟奕回神。   池珺的模样,让他想起两人在操场的夜晚。一样郑重,和自己讲话。   他想:是要拒绝了吗?然后发张好人卡,说以后最好还能做朋友?   但真的能“做朋友”?钟奕无法对此抱有乐观态度。他想到自己刚刚发现这份心思时,记起的那些事。上辈子,小池总没有女伴,一心投入工作。而他喜欢的这个池珺,也会是这样的人。   池珺:“我刚刚有点,嗯,第一次面对这种事,不知道该怎么表现。有点反应过度。”   他在很真诚地道歉。因为自己方才的态度。   池珺:“你是我的朋友,不是我的审讯对象。刚刚不该那样讲话。”   钟奕失笑,又很明白,池珺就是这样的性格。   他回答:“没关系。”   池珺:“我有点混乱。”   钟奕问:“你说‘第一次面对这种事’,没有人对你表白过?我不信。”   池珺笑了下,神情轻松一些,说:“当然有。但是,她们不是你啊。”   钟奕停了停说:“应该是我觉得抱歉,让你为难了。”   池珺摇头:“没有为难。只是意外,非常意外。我应该早点发现……还有你,这都过了多久了?如果我不发现,你是不是要一直瞒下去?”   钟奕不答话。   池珺看着他,有点迟疑:“你有顾虑?是什么顾虑?”   钟奕平静地看他,仍不答话。   池珺也不强求。他手放在身前,明明穿着最休闲的卫衣、牛仔裤,不像是“池特助”,更像一个普普通通、随处可见的大学男生。   可毕竟不是的。仅仅是动作的变化,就让他气质一边,陡然严肃。   他说:“我认真的,你应该早点告诉我。”   池珺:“你不说,无非是觉得我会拒绝你,或者是‘情侣不应该一起做生意’?”他停了停,又去看钟奕的表情。只是这一回,池特助艰难地忍了下来,没有像刚刚那样,连珠炮似的,讲一大串。   池珺:“……但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一定会拒绝你?”   他话音落下,终于看到钟奕脸上有了鲜明的变化。   钟奕问:“不然呢,你还会答应?”   池珺抿了下唇。   钟奕大风大浪都过来了,仍能稳住。   池珺慢吞吞道:“其实吧,我妈一直有让我联姻的打算。说实在的,像她和我爸那种关系,就算在类似家庭背景的夫妻里,也算得上奇葩。”   钟奕冷静地:“然后?”   池珺轻轻笑了下:“你那么严肃做什么?在大多数人看来,只是结个婚,领张证,就能换来一个盟友,再划算不过。”   钟奕:“……嗯?”   他听出来了。   池珺话里有话。   如今说的这些,都算得上铺垫。   果然。大约是觉得钟奕的表情没先前那样有趣,池珺露出点遗憾模样,说:“我倒是觉得,会这样想的人,多半是从大清穿过来的。我妈自己,她的婚姻状况,不足以让她长教训吗?当然,我还需要她的支持,这话不能当面说。”   钟奕平静地看着他。   脸上是这样,心跳却越来越快。   池珺:“所以呢,在我妈面前,我一直对联姻这种事抱有可有可无的态度。”   “钟奕,”他问,“现在,你愿意成为那个‘可无’的理由吗?” 第53章 吻   这并非适合谈情说爱的好场合。相反,桌上的书本,两人的姿势、衣着,都让眼下的情境多了几分儿戏。   可钟奕和池珺都知道,对方不是在玩笑。   钟奕缓缓问:“为什么?”   池珺眨眼。   钟奕语气淡淡,乍听上去,什么情绪都察觉不出。他说:“池珺,我不觉得,你之前对我有这方面的意思。所以,为什么?”   他是真的很想知道答案。   按说,听到池珺的话时,他该有一刻,被喜悦冲昏头脑。   可钟奕最先想到的,却是:这不应该。   池珺明明该清心寡欲,过完接下来的十年。   池珺:“……”   他咳了声,抱怨:“哎,你真的一点惊喜都没有吗?”看着钟奕的表情,“好好好,原因是吧——很简单,你喜欢我,我觉得可以接受,那咱们在一起试试。有什么问题吗?”   钟奕拧眉:“只是‘试试’?”   池珺有点好笑,答:“你不要太为难我啊。我之前没谈过感情,让我现在山盟海誓,硬要说,也能做到,可你会相信吗?”   钟奕缓缓摇头。   池珺:“那不就对了?我试试,你也试试。如果觉得彼此合适,咱们可以换一种相处方式。如果不行,那在尝试之后,咱们还有时间,重新适应之前的关系。”   这就是池珺的思路了。   钟奕不得不承认。这很粗暴、一刀切,但也会很有效。   而他,确确实实,被池珺的话诱惑到。   此时此刻,室内白炽灯与桌上的台灯一起,照亮了眼前年轻人的面孔。和钟奕记忆深刻、念念不忘的那个身披霓虹的池珺不同,这会儿,他喜欢的人脸上只有纯粹的一点期待,还有最让钟奕心动的少年意气。   可钟奕心里同样明白:刚刚那段话,至少有一句,是被含糊过的。   “重新适应之前的关系”吗?   这个“之前”,是“池珺生日之前”,两个人作为友人的时光;还是“今日之前”,两人之间冷淡的、疏离的,让旁人怀疑他们之间是否出现裂痕的日子?   池珺没有说,钟奕也没有问。   他点头:“好。”   池珺打量他:“……其实你可以再开心一点?”   钟奕一笑,心底像是有什么冰封已久的东西倏忽裂开。他安然听着高山之下雪原消融、春水潺潺,又答了一遍:“好。”   而池珺撑起下巴,看着身前的好友——恋人——喃喃说:“总觉得哪里缺了什么。”   钟奕心跳漏了一拍:不至于这么快就后悔了吧?   下一刻,池珺一拍手,眼睛很亮,说:“钟奕,作为你的男友,我有一个想法。”   钟奕:“什么?”   池珺身体前倾,五官在钟奕面前骤然放大。动作带起周身空气流动,钟奕再度感觉到自己先前曾念念不忘的那道风。温柔的,热忱的,带着整个初夏的明媚光彩,与池珺身上干净清爽的气息。他下意识抬手,想扶住池珺的腰,让他不至于跌倒。动作一出,却觉得这样还是太过亲密。   可再亲密一些又如何呢。   他们已经有了另一重关系。   他心思翻转,没有听到池珺接下来的话。而池珺两手撑在钟奕身侧,将他整个人圈在椅中,很兴致勃勃,并不在意钟奕的走神,权当他是难为情。   他新奇地、欢喜地看着这个自己从未见过的钟奕。   在此之前,钟奕无论面对什么,都很游刃有余。   可这一刻,他那副坚硬的盔甲,像是裂开一条缝隙,露出柔软的内里。   池珺轻轻笑了声,笑声像是小勾子,挠过钟奕心头。   他说:“呀,你害羞啦?”   钟奕:“什么——”   池珺更近了。这样的距离,钟奕甚至能感觉到池珺的吐息。   他几乎瞬间有了更多反应。可是不行,会吓到池珺。   池珺问他:“钟奕,我可以吻你吗?”   钟奕深呼吸。   忍住   池珺耐心等他回答。   钟奕却觉得,池珺的每一个动作、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在挑战自己的自制力。   池珺:“不回答的话,我要直接亲你了?”   钟奕:“你……”   池珺温柔地问:“可以吗?”   钟奕深呼吸——忍不住了。   他拉着池珺的领子,将人拉近自己怀里。   然后在池珺带着笑意的眼神中吻了下去。   攻城略地、步步紧逼。   ……   ……   这个吻结束时,池珺的声音都哑了。   他像是不平,甚至没发觉自己已经坐在钟奕腿上,口中说:“你怎么这么会!”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他自己却有点喘不上气。   钟奕想了想,回答:“之前在心里演练过很多次。”   池珺看着他,心情平复一些:“好,那以后咱们多练练?”   然后又凑上去、吻钟奕。   他咬着钟奕的唇,两人的身体贴在一起。他手压在钟奕脑后,手指穿过对方的发丝。   桌上摊开的书本被忘在脑后。   钟奕:“……”嗯?   享受是真的。   但池珺的好胜心也太强了吧。   在这种事上,都想要分出胜负。   他有点艰难,把缠在自己身上的新晋男友拉开一些,说:“今晚是来看书。”   借机看了看池珺的眉眼。果然,因为接吻时的缺氧,池特助的脸颊上带起一层绯色,双唇水润,是很诱人的样子。   但他是个堂堂正正、不趁人之危的男友。   钟奕:“要期中考试了……唔。”   池珺轻轻笑一笑,说:“钟奕,我也不是真需要你给我讲这些。”   钟奕挑眉。   池珺又亲他一下,很恋恋不舍,不愿分开。   “只是你好久没有这么主动约我。”他弯弯唇,“我还以为,你觉得手上一个厂子就够了,不想再掺和盛源的一堆麻烦。好在不是。”   刚才钟奕让他猜,池珺的第一个答案就是这个。等钟奕否定,才回到源头、从大分类开始,看着钟奕的反应,步步细化。   如果钟奕的野心真的止于此,池珺想,自己大约要觉得看走眼。   当然,他知道,钟奕没有义务满足自己的种种期待,可失望在所难免。   好在钟奕给了他另一个答案。   钟奕:“……”总觉得池珺的重点怪怪的。   池珺:“不过也对,刚开始一段关系,不用进展太快。”   他话锋一转,从钟奕身上下来。   身上的温热触感没了,钟奕叹口气,实话实说,是有点不想打断。   他叫了池珺一声,郑重其事:“你说的这种可能性,应该不会存在。”   说话间,池珺已经坐回原本的位置,手上习惯性转起笔,饶有兴趣看向钟奕。   钟奕手上翻着书,在脑内过了一遍接下来要讲的内容,完全一心两用。口中说:“……我有更高的目标,不会满足于一个小小工厂。”   池珺笑盈盈地,说:“这样就好。”   ……   ……   虽然与从前一样事多且忙,可只要有心有意,总能挤出相处时间。   与池珺确立关系后,钟奕接下来的生活,深刻地践行了这个道理。   他住宿舍的时间骤然变少。尚俊杰和姚华辉倒是没有多问,可两个工作的地方,都有人看出什么,打趣钟奕:“之前说在追的人,是追到了吗?”   工厂方面,说这话的,当然是张曦。   满打满算,厂子的管理层只有钟奕、张老师两人,再加作为销售兼翻译的张曦,还有外聘来的财务,就组成了工厂所有文职部门。送文件也很简单,完全可以在学校搞定。   教室门口,张曦将印好的、国外厂商发过来的签字扫描件交到钟奕手里,先说:“你签名盖章之后给我就好。合同是中英两份,我找了很专业的老师来翻,千字四百,算优惠了。已经报过账,语言上应该不会出问题。内容的话,之前给你看过,没什么修改。嗯……你好像挺高兴嘛?”   钟奕道:“辛苦,事后给你算奖金。”   张曦笑眯眯道:“谢啦。”家境好是一回事,自己赚钱是另一回事。   接着,她就问了上面那句话。   “什么?哦。”钟奕想起来了,自己先前的确和张曦讲过。至于张曦能看出来,他也不意外,自己的这段时间的状态是有显著变化。   但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笑了下。   张曦明白了,说:“恭喜啦。我先走了,拜拜。”   钟奕点点头,拿着文件、走回教室。   座位上,池珺正在看邮件。钟奕没有打扰他,反倒是尚俊杰特地转到这边,朝钟奕挤挤眼:“兄弟,厉害啊,加油。”   钟奕莫名其妙。   旁边,池珺放下手机:“一直没问,你和学姐是怎么认识的?”   钟奕解释:“她是张老师的女儿。”后知后觉,笑道,“这算是‘查岗’吗?”有点新鲜。   池珺摇头:“不至于——好吧,有点在意。”毕竟在两人关系淡下来那段时间,张曦来找过钟奕很多次,池珺都看在眼里。   他强调:“不过只是有点在意,没其它问题。”   尚俊杰:“等等,你们在说什么?在意?在意什么?”   钟奕失笑,深觉池珺可爱,可惜周身人太多,不能做什么。   他不正面回答尚俊杰的话,只说:“没什么。啊,上课了。”这样讲着,私下里,却在课桌下捏了捏池珺的手。   池珺唇角弯起一点隐秘弧度,尚俊杰则满头问号,走回自己座位。   至于盛源,问钟奕这话的,仍是先前那位同事。他先促狭地笑,说:“最近春风满面啊,喜事将近吗?”   钟奕哭笑不得:“没有,徐哥,你想哪去了。”   同事还想再说什么,忽听坐在办公室最外侧的人叫:“钟奕,有人找。”   钟奕抬头一看。说曹操曹操到,正是池珺。   他对刚刚讲话的同事点了下头,就向池珺走去。办公场合,池珺很公事公办,说:“钟奕吗?上楼。”   路上,才解释,有人对钟奕负责的部分提出一点质疑。   只是吧。   池珺:“电梯坏了,我刚才是走楼梯下来。”   钟奕:“嗯。”   池珺:“也得走楼梯上去。”他带着钟奕,一起拐进楼梯间。   到了没人的地方,才说:“慎叔特地点名,让我找你上去。”否则的话,完全可以打个电话,公司内线又不是摆设。   钟奕明白了:“是针对咱们?”   池珺:“对。”更确切地说,是通过针对钟奕,来达成针对池珺的目的。   钟奕:“大概是哪个方面?”他好做心理准备。   “没说,”池珺道,“但你别有什么心理压力。慎伟茂是个人精,在完全确定我不值得押筹码之前,他多多少少会站在我这边,帮着打圆场。”不直接发难钟奕,而是给池珺一个缓冲时间,让两人当面交流,已经是一种示好。   从钟奕所在的楼层,到池珺平日办公的地方,共要经过六个楼梯间,近二百阶台阶。   在其中一个僻静的、黑暗的,只有幽幽逃生灯光的转角,池珺倏忽停下步子。   钟奕:“怎么了?”   池珺的声音由远及近:“你的领带有点歪。”   说着,他已经抬手,帮钟奕调整。   钟奕正要道谢,却觉得池珺动作一顿。接着,领带上传来一股拉力。   是池珺。   他扯住钟奕的领带,迅速地、轻快地,吻了吻钟奕。 第54章 五个股东   池珺轻描淡写:“嗯,现在好了。”说话间,又退回原本的位置。   钟奕:“……”   钟奕:“?”   他在原地怔忡,不觉池珺已经继续向上。两步后,池特助还转身来叫他,正正经经,好像刚才什么都不曾发生,问:“怎么不动了?”   钟奕摸了摸自己的唇,迈开步子,走到池珺身侧。   “池特助,”黑暗里,他幽幽开口,“你这样,是职场性骚扰。”一个无助的、因为一点小事,被大领导挑刺的实习生,遇到传达政令、高高在上的特助。而特助又在黑暗无人处,对实习生做出这种亲昵举动——钟奕义正辞严,“没想到,盛源竟然还有这种风气。”   池珺笑了声,“是吗,所以呢?”   听着他的声音,钟奕就明白,池珺是真的没把高层的挑刺放在心上。说到底,只要丛竹不倒、丛兰不倒,池老爷子又未对一儿一女重新燃起希望,池珺在盛源的地位就不会有什么太大变化。   如果对每一次类似情况都严阵以待,池珺累都累死了。暑假那段时间的疲惫操劳,追根究底,仍是忧心丛竹。至于盛源这边的压力,池珺一直冷静对待,没准还借机分辨出几个倾向池北杨的高层。   池珺很明白,自己的底气是来源于舅舅的职务,和那份现在在丛兰名下、毕业后就转给他的股票。有这两样,哪怕是池北杨,都无法动摇池珺的根基。   想通这点,钟奕也轻松起来,和池珺确定:“楼梯间没监控吧?”   池珺有点摸不准钟奕的意思。是觉得他刚刚的动作突兀了,担心暴露,还是其他?   但还是如实回答:“有些地方有,大部分地方是死角。”原本就是消防通道,除了几个关键楼层,在大楼装修时,并未投入过多预算。   钟奕:“现在这里呢?”   池珺花了片刻功夫回忆、思索:“大概没有……钟奕?”   钟奕停下步子,站在池珺下一级台阶。   池珺回头看他,就势被钟奕拉到怀里。他听到池珺微微惊喘,抬高声调:“你做什么!在楼梯上,万一摔下去了——”   然后就没有声音。   钟奕的手用力按在他腰上。池珺有一瞬迟疑,想:他好像很喜欢这样。   紧接着,就没有其他心思。   这仍然是个很短暂的吻,只是比先前要深许多,钟奕撬开了池珺的唇齿,缠着他的舌。他听到池珺轻微的“呜”声,想:这是你自找的,池特助。   片刻后,他松开池珺。顾忌着环境,哪怕没有监控,两人讲话的声音也一直很小。   “不好意思,我记错了。”钟奕彬彬有礼,“原来池特助是我男朋友。那亲我的话,当然不算骚扰。”   池珺:“……”有气无力地瞪钟奕。   可惜逃生标志散发的光线太暗,连池珺自己都不确定,他到底有没有把自己的羞恼传递出去。   钟奕提醒他:“快上楼吧,慎董他们应该等急了。”   池珺倒是不以为意:“没事。上去了,他们才会让你坐冷板凳。”   他果然了解盛源那几个股东。   当了小半年特助,池珺已经大致看出京市五个股东的性格、还有自己日后能够争取的对象。在接下来上楼的时间,他简明扼要,和钟奕讲:“你已经见过慎伟茂了,”在钟奕还在科信实习、作为盛源乙方的时候,他曾在休息室外,无意中听到慎伟茂“教育”池珺,也因此,事后两人对彼此挑明了一些想法,“他是个非常非常……会和人相处的人。”   池珺这样概括。   “说得直白点,就是墙头草。不到最后一刻,永远不会知道,他会不会被我爸那边给出的利益打动。”池珺说到这里,有点头疼,转而又道,“剩下四个,分别是谈、范、项、焦。”   “谈晋鹏,他算是和海城那边联络最多的一个人。他堂哥也在盛源,是海城那边的高管。我见他的次数不多,但我爸……他应该有很多机会,拉拢谈晋鹏的堂哥。所以对他,我是没报什么期待。”   池珺说。   钟奕想:那倒不至于。   十年,不,九年后,谈晋鹏是第一个表明会站队池珺的人。   不过那时候,池北杨与谈晋鹏的堂哥矛盾重重、无法化解。   这种后事,池珺当然不会想到。   池珺:“范安易,他是我爷爷那会儿的老人了。”他耸了耸肩,“这人很重男轻女。有次我和他一桌吃饭,桌上还有几个女高管,他就直言,女性都应该回家生小孩,最好当全职主妇,不要在社会上浪费资源。可能是喝多了,还批评了一顿我姑姑,说我爷爷不应该让我姑来管酒店行业。”也就仗着天高皇帝远,又和池南桑没有业务对接。   当时餐桌上,几个女高管脸都僵了,冷冷地看着范安易,还是慎伟茂打了几句哈哈,说:“老范!快别喝了。”先把范安易话头打住,再说起其他事,跳过这个话题。   钟奕:“嗯……”之后范安易站队池北杨,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池珺:“项明。是个聪明人,和他讲话很省心,算是可以争取的对象。”只要池珺表现不出错。   钟奕:“嗯。”当时池珺的确说动了项明,用的理由是:池北杨显然打算让池铭来当自己的继承人了。这种眼光,还对他有什么期待?   于是项明想起多年前,池铭在盛源主持的第一个项目。哪怕他身在京市,也对那耗资三亿,建好后却少有人气的商场有所耳闻。项明不知道这事上池珺也有“出力”,但广从结果看,池铭有过这样重大疏漏,日后在盛源也并不出彩。池北杨选择他,无非是觉得这个私生子好拿捏。   于是项明为自己手上的股票分红打算,站队池珺。   池珺:“焦越彬……啊,到了。”他停下来,“待会儿再说。” 第55章 神仙打架   盛源在京市的办公大楼共有五十层。除了各个职能部门与用餐、休闲区外,还有用于展示企业文化的展览区。   早些年,尚未退休的池老爷子亲自为盛源设计了吉祥物,是只从水面中跃起的白鳍豚。往后数年,那只代表了盛源的白鳍豚被几次修改形象,越来越简约、灵动。还有宣传部门的鬼才定制了很多玩偶,当做盛源的周边,摆在展览区出售。逢年过节,员工也总能拿到一只。   不少资历老的员工在网上吐槽,说自己家里的白鳍豚玩偶已经能组成一个花泳队。   老爷子说,以白鳍豚作为吉祥物,一是因为盛源从海城发家,而长江经由海城入海,白鳍豚又仅仅生活在长江中。以此告诫诸人,哪怕日后盛源的产业铺展至全国各地,也勿忘思源。   二来,“盛源”这一名字中就带了水,与水中生物正相称。   因为这个吉祥物,盛源每年的公益投入都有三成用在动物保护上。即便是很多年后,钟奕车祸前,盛源都在延续这个习惯。   只是那段时间,白鳍豚已经被认定“极危”、只差被盖一个“灭绝”的章。钟奕听过许多由此引发的闲话,偶然和池珺说起,两人都觉得好笑。总有人爱将周身烦心诸事寄于外物,可盛源动乱,明明是因为父子争斗,又与吉祥物有什么相干?难道让大熊猫来当盛源的LOGO,池北杨就能和池珺和和睦睦?   小池总还和钟奕商量过,盛源做公益,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国家政策,用公益抵税。那之后,才是真心做事。当然,公益论迹不论心,只要有成果、真的提供了帮助,就是好事。问题在于,先前有高管钻了空子,让自家亲戚注册一家空壳机构,再从盛源拿每年资助,七位数轻轻松松进口袋。负责审核的部门也拿了红包,睁只眼、闭只眼。报告交上去,盖章的人只需要看到税款减少,便不再多管。   后来有人黑吃黑,这位高层方倒台,又牵连起一串旧案。   可惜他们运气太好,正赶上池北杨与池珺之间战况正酣的时候,双方都无心应对这些蛀虫。到最后,也只有几个人提前退休,就此了事。   所以,小池总对钟奕说:“等一切结束,得好好把盛源内部清理一遍。”   那时候,钟奕答应了。他以为自己还有很长时间。   ……   ……   眼下。   叫钟奕上来的,正是池珺刚刚提过的项明。   项明坐在办公桌前,慢慢与秦楼分说乐园事宜,一副没空理钟奕这种小兵的架势。慎伟茂也在,手上拿着泡茶保温杯,表现得客气很多,还和钟奕说了一句:“你就是小珺那个同学吧,之前一直没见过。好好干,小珺很看好你。”   钟奕含笑点头,说:“谢谢慎董。”   之后,池珺就接过话头,笑眯眯和慎伟茂打太极。两人的互夸互捧——慎伟茂负责夸,池珺负责捧——成了项明与秦楼核对信息时的背景音。   说了几句,慎伟茂道:“这样,叔还有其他事儿要忙。”他生于海城、长于海城,偏偏在京市待得太久,又常常与当地企业、官员打交道,最后练出一口京片子,“小珺,你和你同学在这儿,听你项叔有什么要问的。”   这是不欲掺和进来的意思。说了几句好话、卖点好,就要离开。   在慎伟茂转头去和项明说话的空档,钟奕看向池珺:你不是说他会留下来打圆场吗?   池珺很无辜:有点耐心,看他接下来怎么说。   钟奕微微眯起眼。   池珺笑了下,又在慎伟茂回身时收敛了笑容,带回那张“池特助”的面具。   慎伟茂:“老项啊,我先走了。你之前和秦楼说的时候,我还没想到,这个小朋友,还是咱们小珺的好朋友。”   项明“嗯”了声。共事多年,池珺都能看出来的事,项明当然更了解。姓慎的又要来充老好人。   慎伟茂:“秦楼,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秦楼道:“钟奕负责的那块,可能是和中标公司的沟通出了点问题,他们用的不是咱们的标准。昨天有人去工地看现场,发现这个岔子,直接汇报给项总。”所以这天大清早,秦楼就被叫上楼,核对其他园区有没有类似的问题。忙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   说心里没有怨气,是不可能的。   可这几个月来,钟奕的工作态度,秦楼也很清楚。   所以在项明说完第一句时,秦楼就明白,他这是掺和进神仙打架了。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客观公正阐明一切,把自己当画外音,不引起任何人特殊注意。   听完秦楼的话,慎伟茂问:“有什么严重后果吗?”   秦楼一顿,斟酌道:“这倒没有。发现的早,现在改,来得及。再说,盛源的标准,一直高于行业标准。”所以哪怕将错就错,也出不了什么事。   “这不就对了。”慎伟茂道,“老项,你也别为难小珺的好朋友。年轻人,没经验。做事不妥当,改正就是了——小钟,你好好听秦经理的,以后别再犯类似的问题。行,我先走了。”   这才真正离开。   池珺看向钟奕,眼神示意:我说吧。   钟奕微微笑了下:他这话说的,不是把锅全都扣在我头上了。   池珺挑眉:听出来了?   慎伟茂话里话外,看似替钟奕开脱,实则就像钟奕想的那样,在“开脱”的同时,又把这次的问题牢牢按在钟奕身上。   如果钟奕真是个初入社会的实习生,兴许已经开始反思自己到底在哪个环节做错,同时感激于慎伟茂的出言相助。   可他毕竟不是。   两人这边眼神交流,办公桌前,项明:“小珺,”和池珺讲话的时候,他的语气还是和缓的,“你别怪叔严厉。如果这回没发现,以后乐园开始运营,有游客出了事,那才是大事。你叫钟奕是吧,”转向钟奕后,语气骤然严肃,“你觉得,这事要怎么处理?”   钟奕镇定自若:“我犯了错误,当然是按照公司的规章制度来。”   项明冷笑一声:“按照规章制度,你现在可以走人了。”   话是对钟奕说的,可项明又有意无意地看了眼池珺。不光是他,连一边专注于做背景板的秦楼,都快速瞄了眼池珺所在的方向。   慎伟茂走前那段话,话里话外都在点出一个事实:钟奕与池珺关系很好。他能进盛源,是池珺和HR打了招呼。之后空降秦楼的项目,也是池珺开了口,于是一路绿灯。   现在他犯了错、要被开除。就好像是一个无形的巴掌,打在池珺脸上。   可在项明看来,钟奕的问题是事实。   如果池珺仍然让钟奕留下来——好吧,人情社会,关系总是很重要,项明自问可以理解。但接下来,不仅秦楼需要重新审视钟奕能不能继续留在乐园项目组,连项明,也要再考量一下自己过去几个月从同事们口中听见的“池特助”的言行举止,有多少水分。   秦楼那边,倒不是真会觉得钟奕有错。哪怕所有线索都指向钟奕,秦楼也很明白,造假的成本太低,之前又不是没见过类似情况。   问题在于,如果钟奕参与项目核心,会给整个组带来麻烦,而池珺和钟奕又没法解决这些麻烦,那秦楼何必做出面保钟奕的人?   他有一家老小要养活,又有整个组的后辈都信任他,被他激励着努力工作。单单一个“能力不错”、“和盛源未来接班人关系良好”的钟奕,不足以作为撼动这一切的理由。   钟奕:“秦经理刚刚说,是我和中标公司的沟通出了问题。”他没有理会项明话中的情绪,很平铺直叙,“我不知道这个结论是怎么的出来的。但工作以来,我的每一条通话,都有录音。每一份邮件,都有存档。”   项明微微皱眉。   钟奕:“当然,存档是在不泄露公司内部信息的基础上。”他又解释,“工作相关的邮件,都是用公司邮箱接受、发出。但工作邮箱可以自己申请多个,所以除了常用邮箱之外,”按姓名注册,所有员工都有,他的是zhongyi@shengyuan.com,“我入职的时候,还申请了备用邮箱,平时正式邮箱发送的内容,都会抄送一份到备用;收到的邮件,也会按时间、事件成批转发。当时这么做,只是考虑到有时候工作邮件比较杂,有个备份,也方便存档……没想到现在可以用来证明。”   做这些准备的时候,钟奕的确只想防患于未然。   真用上了,就是另一种心境。   他话音落下,池珺在一边轻轻笑了声。   项明看向池珺。   池珺立刻正色,道:“秦经理,我现在在这儿,不是作为钟奕的同学,只是作为盛源的一份子。”嗯,作为池北杨的儿子、盛源的“太子”,“我想帮钟奕问一句,这些记录,够钟奕还原他和中标公司沟通的整个过程了吗?”   秦楼沉默片刻,道:“那的确够了。项董,我们现在是直接来核查吗?”   项明若有所思地点头。   ……   ……   事实证明,钟奕的正式工邮被人动过手脚,删掉了很多邮件,其中“恰好”有他和中标公司的往来信息。   而中标公司那边拿到的“盛源标准”,正好出现在钟奕往来邮件被删除的时段。   早前被项明问到时,中标公司先叫屈:“甲方的要求一致改来改去,我们倒是习惯了,可早上才发的表,下午就要变——这么多来几次,谁受得了?”   池珺幽幽评价:“看来信息安全科这个月是别想拿奖金了。”   诚然,盛源在储存职工邮件信息时用了暗文,从服务器看,也只能看到一堆被加密过的乱码。可公司内的每一台电脑都连了内网,从后台看职工们上班时浏览了什么网页、输入了什么信息,轻而易举。   不止钟奕,公司内所有员工的邮箱内容对于信息安全科的人来说都是公开的。绝大多数人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盯着。   但对于有心人,想避开这份“监视”也很简单:只要在单位上网的时候不连wifi,用自带流量即可。   池珺:“这些信息太多太杂,不出意外的话,会被定时覆盖,”否则后台要被塞到爆炸,“钟奕,你是不是很久不登陆备用邮箱?”   钟奕点头。   池珺和他一唱一和:“所以,他们不知道、也拿不到钟奕备用邮箱的密码,甚至不知道有这么个备份存在。”对于平日邮件的抄送,黑进钟奕邮箱的人可能只是匆匆扫了眼,并未在一串收件人里看出“zhongyi2”。   钟奕又补充:“为了方便辨识,我给备用邮箱转发过邮件之后,都会删掉转发记录。”否则邮箱里还是乱糟糟的,看起来眼疼。   项明:“……”   秦楼:“……”   他们其实很想问,钟奕平时不显山、不漏水,实则做了这么多信息备份,是不是经历过类似的事情,这才长了教训。   但事实清楚了,池珺先一步盖棺定论,笑道:“你这个习惯倒是不错,回头我也照着来。”   钟奕礼貌地:“好。秦经理,是不是也可以给组里其他同事推广一下?”   秦楼干巴巴道:“对。”   项明沉默、思索。   池珺道:“这样,秦经理在项叔这儿忙了一天了。项叔,你看,是不是让秦经理先下楼工作?”   言下之意,是自己有话要对项明说。   又道:“钟奕留一下。”   秦楼求之不得,但池珺身份特殊,他能开口,自己却不行,这会儿只能看向项明,等他发话。   半晌,项明道:“好。秦楼,你先下去。你——”   钟奕:“我叫钟奕。”   “嗯,钟奕。”项明点点头,“你这个习惯的确不错。是怎么想到的?”他还是问出来了。   作为盛源京市的五股东之一,项明很明白,自己年纪上去了,对于电脑,虽然在学,但总不如年轻人精通。是以见过许多栽赃手段,却还是被中标公司那边提供的信息唬住。如果换了纸质记录,他未必不能看出蹊跷。   项明并不耻于面对这些。相反,他很乐意吸收别人的经验。   钟奕实事求是,“我来盛源之前,在一家小公司实习,是‘科信建材’。”这个名字,项明不一定听过。但在钟奕讲到时,项明还是点了点头。   钟奕:“当时科信有一个项目,是和盛源对接,盛源这边的负责人姓朱,现在离职了。我们小组和他有些矛盾。”   池珺在一边补充:“项叔,钟奕说的负责人是孙章带出来的。”   项明不知道朱鸿,但知道孙章,也对孙章的一些习惯有所耳闻。   池珺这么说了,他就想到,科信当时面对的会是什么情况。   项明转瞬明白:“哦,当时是有个人给我们这边发了个检验报告,是你们干的?”   钟奕点点头,又说:“是当时我们组讨论后的一致决定。等那位朱经理离职,盛源这边换了新人和科信对接,当时也快到暑假了,我结束了在科信的实习期,来到盛源,也不太清楚之后的情况。”   但他清楚,自己来了盛源,会被一部分人视作眼中钉。   钟奕:“……但我问心无愧。当时想着,只要把平日里的所有工作事宜记录下来,后面出了情况,要翻这些账,也好有个对证。真是我的错误,我当然领罚。不是我的错,也不会被人栽赃。”   项明点点头:“这样啊。”   旁边,池珺道:“项叔,咱们这些海城来的,”这话里的“咱们”,笼统地包括了很多人,“平时工作,只想着好好给盛源创造价值,”这就是睁眼说瞎话了,好在瞎话大家都爱听,“但有些人,总想着搞些内部矛盾。钟奕这回是防患于未然了,但在此之前,谁也不知道,他做了这么多准备。万一,我是说万一啊,他现在有口难辩了,又会是什么情况?”   项明若有所思。   池珺:“当然,我也不会因为和钟奕是同学,就一味相信他。但心有芥蒂也是难免。项叔,做这事儿的人,是想让咱们这些海城来的离心啊。这样一来,就有人能一家独大了。”   面对不同的人,说起话来,也是不同方式。   和慎伟茂相处时,池珺张嘴就是锦绣华章,耳朵里灌的也是一顿夸奖。可在面对项明时,他就要直白许多。无他,项明吃这一套。   但对于池珺话中内容,项明虽然听了,但也是持保留意见,甚至想:小珺还是有点天真,考虑事情不够全面。   但他没有说太多,只道:“回头我会去查查,到底什么情况。小钟,你以后也好好工作。行的端做得正,就不怕被人泼脏水。”他像是一个所有人都面对过的长辈,对钟奕讲这些大道理。可在场诸人都知道,这话实则是用来安抚池珺的。   钟奕应了:“项董说的是。”   池珺也道:“项叔说的是。不仅钟奕,我以后也会注意。”   到这里,这事就算揭过了。   于钟奕来说,他的工作量增加些许,也跑了几趟工地。好在已经入秋,京市的天气颇为凉爽,只是灰大了些、土多了些。   于秦楼,他深刻明白,神仙打架,很难不殃及池鱼。这次钟奕安全度过了,不代表下次还会。但这种事很难防患于未然,只好先盯着组里其他人,所有人核一边自己的往来邮件有没有删除痕迹。   可惜这种事做起来很难。不是所有人都像钟奕,另外存了完整的邮件列表,可以一一对应。对大多数人来说,别说上个月的邮件,就是上周的,也早就忘得七七八八。被别人删掉,就真的毫无痕迹。   只好在接下来的日子多加留意、多加备份。   至于其他。   当天晚上,钟奕问池珺:“除了京市派,你还怀疑谁?” 第56章 打火机钟奕   池珺:“当然是谁有好处,就怀疑谁。”   他刚刚洗完澡,头发湿淋淋的,正在拿毛巾擦。   只是擦得很不走心,毛巾只盖到头上一半地方,更多精力放在手机上。   钟奕看不下去,走到池珺身后,接过他手上的毛巾。随后拧眉:“这么湿,能擦干吗?”   池珺抬头,仰着脸看钟奕,笑一笑:“你帮我啊?”   钟奕面无表情:又欠亲了。   他觉得自己在顺水推舟。低下头,将湿毛巾丢到一边,自己捏住池珺的下巴,吻他。   他们说开至今,不过一周光景。可这一周,已经足够两人做很多此前未有的尝试。他们慢慢增进与彼此的接触,除了最初的接吻,还有更多、更加亲密的事。   除了最后一步。   钟奕没什么执念,池珺也没特地提,两人默契地先把最后一步放在一边,习惯于一些简简单单的欢愉。在池珺在楼梯间拉着钟奕的领带吻他之前,两人已经在空无一人的教室、少有人烟的走廊……等等等等,很多地方,有了浅尝辄止的亲吻。   池珺的湿头发蹭上钟奕脖颈。   有些说不出的痒。   钟奕松开男友,重新站直身子,道:“我去拿吹风机。”   池珺应了声,提前说:“谢啦。”   然后看看钟奕的头发,忽而道:“下次一起洗?”   钟奕动作一顿。   池珺:“会不会有点浪费时间?”   钟奕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嗯,挑个有空的时候。”   池珺:“?”   他有点被男友的眼神烫到。   等钟奕的身影消失在盥洗室,池特助才重新靠回原本位置,喃喃自语:“怎么感觉……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   ……   吹风机打开,热风轰然喷薄而出。钟奕先拿手试了温度,才撩起池珺一片头发,帮他吹干。   两人继续说先前的话题。   池珺:“京市派想看我和海城派失和,这个已经讲过。海城派嘛,未尝没有人想看我失势。慎伟茂那个墙头草,之前我舅舅危机,他就给我布置一堆活儿,今天又在项明面前给你盖一口锅。就这,还想让我接受他示好?”当他傻吗?   池珺深思:慎伟茂不至于这么不讲究,应该有更多考虑。   钟奕耐心地用手指梳理池珺的发,“嗯”了声,示意自己在听。   池珺:“对了,今天是不是没和你说最后一个股东?焦越彬。其实没什么好讲,人和项明差不多,但比项明圆滑一点,又没到慎伟茂那个地步。”   钟奕停了停,失笑:“之前还有人给我说秦楼刻板。今天来看,他也挺会看眼色。”   “刻板需要对比。”池珺道,“他以外,大部分领导是什么样?够热情吧,嘴上夸夸其谈,实际行动就没什么好看。秦楼面上冷,却对手下员工不错。”   钟奕:“这你都知道?”明明他才是在秦楼组里干活儿的那个。   池珺笑道:“挺多人说他傻。哦,秦楼之前当过兵,也和这个经历有关吧。”   钟奕摸一摸手上细软的发丝,觉得一边吹得差不多了,又去吹另一边。   池珺突发奇想:“你说,慎伟茂难道是我姑那边?”   钟奕:“嗯?”   池珺和他分析:“他的所作所为,能给我带来什么影响?——无非是对我爸越来越有意见。”池珺倒是看得很清,“而谁能从这种结果中得利呢?当然是我姑。”   钟奕道:“也可能他只是还没决定押谁,所以行为反复。”至少从九年后的结果来看,投票日前,慎伟茂更倾向于池珺。   但钟奕尚没法下论断。人心本就易变,而慎伟茂比一般人更易变。   池珺:“也对。要从多个角度考虑问题……啊,你做什么?”   钟奕关了吹风机,放在池珺发顶的手往下,落在他颈上,慢慢捏了捏池珺后颈。   这是个很有象征性的动作,暗含许多意味:掌控、征服。   可池珺只觉得痒,往旁边避了避,笑道:“说正经的呢——唔。”   他动作大了些,领口松松垮垮,露出一大片洁白胸膛。钟奕看在眼中,又低头亲了亲他。   一个吻结束,才说:“嗯,我在听,你继续。”   池珺被撩起火来,偏偏钟奕管撩不管灭。   他眼睛水润,咬牙切齿:“钟奕!”   钟奕好整以暇:“嗯?”   池珺手撑在椅子上,翻了个身,由坐改跪。他跪在椅面上,膝盖抵着冰冷的、坚硬的椅子,平视钟奕,手勾上男友的肩。   然后吻他。   钟奕坦然接受。在换气的空隙里,问:“你怎么不干脆站在地上。”   然后被池珺按住、吞掉接下来的话。   等这个吻慢慢停住,池珺微微后退,端详着钟奕的面孔。   钟奕任他看。   池珺:“我忽然觉得——”卖关子。   钟奕配合:“什么?”   池珺笑了下,点头:“你长得很帅嘛。”   乍看上去,钟奕或许不是五官最出色的那个。可他的眉眼与气质恰好交融,偶尔摆出真正冷漠面孔,便平添一丝锋利。更多时候,还是清隽疏离模样。   池珺:“我很喜欢。”   钟奕心跳一顿。   池珺:“其实那天之后,我也想过,当时说‘试一试’,是不是一时冲动。”   他重新在椅子上坐下,面对钟奕、两边手肘架在椅背上。在钟奕眼里,又是“池珺有时候的确有点像小朋友”的证明。   等坐好了,池珺抬头看向钟奕。   钟奕往后退了两步,在床沿坐下,与池珺对视,问:“然后呢,你有什么结论吗?”   方才热烈的、暧昧难言的气氛,渐渐在两人之间消散。   池珺:“但前两天,笑侯看到我脖子上那个,”一块薄红的、被舔吻出的痕迹,“他问我,我是‘破戒’了吗——我才忽然觉得,好像也不是冲动。”   那个时候,张笑侯原话是:“蘑菇,你终于想开了?”   他难得从实验室里溜出来,更难得与池珺有了共同的空余时间。见到好友颈上吻痕,十分惊诧,又感叹自己与池珺果然许久不见,居然连多了个弟妹都不知道。   池珺纠正他:“是嫂子——也不对,”停了停,坦言,“是钟奕。”   张笑侯震惊。   池珺无语地看着张笑侯筷子上掉下来的食物,“至于吗?”   张笑侯几乎要咆哮:“当然至于!”蘑菇弯了?什么时候?他怎么不知道?   张笑侯瞬间问了一大串:“什么时候?多久了?为什么?到底什么情况?昭昭一定气死了吧,还有谁知道?”   池珺不明所以:“昭昭?关她什么事儿?”然后才回答张笑侯剩下的问题,“没多久,几天。不是要到考试周了吗,钟奕说给我划重点。然后我问他是不是对我有意思,他说是。我说要在一起看看吗,他说好。”   张笑侯:“……”   他脸上写满一言难尽。   问池珺:“你不觉得其中漏了一些步骤吗?”   池珺淡淡道:“有吗?”   张笑侯咳一声,从方才的震惊中慢慢冷静。他正经下来时,总算有了几分父母身上的精干气质。   “蘑菇,”张笑侯道,“你是认真的吗?”认真和钟奕在一起?   池珺想了想,回答:“是‘认真地尝试’。”   张笑侯:“详细说说?”   池珺:“他是我很看好的合作者。”没有更多背景,一心向上,又有足够的能力来支持野心。池珺做的,仅仅是给他一个平台,看他自由生长。最初的时候,这更像一笔投资。   池珺:“有了这么好的合作对象,要我再去物色一个新的,还不知道能不能做到像钟奕这样——太难了,做不到。”   张笑侯:“然后?”   池珺手上的勺子在碗里晃了晃,继续道:“但他已经‘喜欢’我了,我还能让他不喜欢吗?能把控人心,那就不用每天想着怎么对付我爸了。”   张笑侯听懂了:“你是在止损?”   池珺:“这么说有点奇怪。”停了停,“但不算错。如果我可以接受和他有一份‘情侣’关系,合作就能顺利继续,甚至比之前更没有间隙——这好像没什么不好?”   张笑侯:“如果不是呢?”他问,“如果你不能接受,或者你接受了,但你们之后产生了更深的矛盾,你要怎么办?”   “后者,”池珺说,“哪怕作为朋友,我们也有可能产生矛盾,这不是我不希望,就可以避免的。但就现在来说,我和他还算三观相合、利益相符。至于前者……”   池珺说:“至少目前的结果是,我好像可以接受。”   张笑侯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如果是别人呢?”他说,“你是可以接受钟奕,还是可以接受所有男人?”   池珺友善地:“你可以把后面的问题改成‘还是可以接受所有人’。”   张笑侯:“闭嘴,不要打断。我问你,如果是我呢?”   池珺考虑片刻。   “有点恶心。”他回答,“像是乱伦。”   张笑侯这才真正放心,语气轻快:“嗯,看起来你的确考虑过了,不是随随便便就和姓钟的搞上。”   然后骂:“为什么是我就恶心?良心呢!” 第57章 池珺   池珺简要和钟奕说了自己和张笑侯的对话。   在盛源里,池珺从来是穿西装、打领带,融入职场。衬衫领子遮住了所有的痕迹。   可在学校,张笑侯能看到的,其他人也能看到。   钟奕莫名不虞,好像属于自己的珍宝,被旁人看在眼里。   只是转念一想,别人只能看,却不能得到。前世今生,对池珺有好感的人都不少,如果一块痕迹,就能打消这些人的念头……也是一件好事。   对于“自己男友被其他人惦念”这种事,钟奕看得很开。   真这样,也只能说明池珺本身优秀。而这样的池珺只有自己能吻他,能按着他的腰,感觉到掌心下轻轻的颤动。池珺的好胜心的确起了起了一些作用,他已经会和钟奕抢夺接吻时的主控权,可钟奕总会作弊,池珺到现在还没有发觉。   他只要轻轻地摩挲一下池珺的腰窝,池珺就会抑制不住颤动。   很可爱。   很适合被人欺负、吞吃入腹。   而池珺自己尚未意识到这点。   像是一只在草原上懒洋洋的、打着哈欠,摇着尾巴的猎豹。   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更凶猛、也更有迷惑性外观的猎食者盯上。   在钟奕面前,池珺总结:“……所以,和猴子吃完饭,这两天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呢。”   他说:“为什么是你呢?”   钟奕心底想了很多,面上却还是没有露出太多表情。这已经成了他的本能。   他坐在那里,手肘放在双腿上,十指交叉,听池珺讲话。   听这份略略来迟、却同样动听的告白。   那个两人确定关系的晚上,池珺的一字一句,实在太虚无缥缈。   到现在,才算慢慢下落、落在钟奕心上。   池珺:“你是我遇到的,最特殊的一个人。”他从来不吝于承认这点,“我之前没有想过,会在大学里见到你这样的人。”还是他在张笑侯面前说的话。有野心的人不少,但有与之相匹配能力的人并不多。他还记得自己在模拟投资家大赛中遇到的李治昌,而李治昌就是“德不配位”的典范。   “我是有点慕强吧。”池珺道,“很正常,人类本性,少有人能例外。”   在发觉钟奕的出色之处后,他很自然地,想和钟奕多接触一些。   池珺:“可后来……我是真心实意想要你和我一起,回海城,回那边的盛源。我希望我们‘在一起’,”他做了个引号手势,“的时间可以更长一些。和猴子说的话是其中一方面,我真的不愿意再花时间精力去物色一个新的合作者了。可他提醒我,我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   “所以,”池珺又重复一遍那个问题,“为什么是你呢?”   两人对视。   他们一起想到了夏风,想到了夜里天上星斗,与铺陈绵延向视线尽头的霓虹。   池珺:“……可能在不知不觉间,我们说是‘朋友’,可相处方式,已经越过了朋友的尺度。”   “我习惯了。习惯和你一起,习惯和你亲近。如果那天晚上,”是说他舅舅状况不明,他在阳台抽烟的时候,“是猴子,或者其他人在,他们都不会像你那样处理。但那时候,我的状态真的太差。真和他们一起,我大概会和他们开两罐啤酒,一醉解千愁?有些话,对着在‘朋友’界限中的人,反倒不好说。”   池珺:“可你呢,你已经踩着这个界限的边缘了,”在两人——不,池珺纠正,是他自己——没有发觉的时候,“一杯柠檬水,就让我觉得,实在太好、太好了。”   “虽然当时还是担心舅舅。”他说,“但有那么一会儿,我还是希望,天可以晚一点亮。”   钟奕道:“听起来像是我趁人之危?”   池珺笑了下,脸颊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   他说:“哪有。”   又说:“但感情,是需要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来生根发芽。”   “有‘日久生情’,可哪怕是这样,仍然需要‘一时冲动’,来打破两个人之间的界限。”   “我那天答应你,是‘一时冲动’吗?”池珺说,“或许是吧。如果不是我问出那个问题,你还要隐藏下去。天长日久,关系总会淡下来,到那时候,连冲动,都冲动不起来。”   池珺看着钟奕,忽而弯了弯唇:“不过,你当时,是不是更希望这样?”   钟奕笑了,轻轻摇头。   ……   ……   这是很动听的剖白了。   事实上,池珺说到一半时,钟奕就很想、很想离他近一点。   等到池珺话音落下,他终于将自己的想法付诸实践。他走到池珺身边,将人拉起来,让池珺坐在桌上。池珺一直笑,很配合。这样的气氛实在太好,很适合发生更多事。两人心照不宣,可没有完善的准备,仍然是在最后打断。   池珺手放在钟奕颈后,像钟奕先前揉自己后颈那样,捏了捏钟奕后颈。   最初的时候,薄弱处被这样触碰,钟奕身体僵了僵。但他很快意识到:那是池珺。   于是放松下来,只按着池珺后脑,更深地吻他。   衣服被乱七八糟揉成一团、扔在一边的地上,或是松松垮垮挂在脚踝。   两人额头相抵,池珺忽然说:“钟奕。”   钟奕低低“嗯”了声,嗓音低沉、沙哑。   池珺说:“我们……”   钟奕吻了吻他。   池珺“唔”了声,说完接下来的话。   “做吧。”   钟奕一顿。   池珺讲话的时候,气息落在钟奕唇边。   他说:“喜欢你。”   “之前还不觉得,可现在……”   池珺低低笑了声,才继续道:“要在你面前忍着,太难受了。”   他问钟奕:“你呢?”   钟奕喉结一滚。   说:“好啊。”   ……   ……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奈何东风刮来之前,钟奕接到一则电话。   对方语气严肃郑重,问:“你是钟奕吗?”   “是。”钟奕握着手机的动作微微一紧,脑中盘旋过许多大事小事。他起初觉得这是工作事宜,可电话那头的人接下来吐出的字眼,却打消了这个想法。   “这里是海城市赤浦区分局。”对方说,“你的父亲钟文栋,于上周去世。”   钟奕一顿。   警局的人说:“之后一周,有邻居报警,才发现钟文栋先生的遗体。现在遗体存放在赤浦区殡仪馆。”   钟奕慢慢闭上眼。   警局的人:“请节哀。”   通话还在继续,警方似乎时常经历类似的情境,这会儿体贴地留出片刻空白时间。   可钟奕想,再不会有一个听到此类消息的人,有与自己同样的心境了。   半晌,他说:“谢谢。”   钟奕:“……我近期会回去处理后续事宜。” 第58章 如果   十一月初,秋色肃杀。   钟奕向学院申请缓考,又在盛源请假。看到假条,秦楼起先觉得钟奕是要因为先前的事“避嫌”,等施工场地那边改回盛源标准,他再回来工作。是以秦楼的第一反应,是觉得钟奕怕不是受不了被诬陷的“委屈”,又是太子的朋友,就觉得自己有造作的资本。   年轻人,心气高,仿佛很正常。   却不应该。   他想了很多,等看过假条上的内容,才发觉自己先前的感慨全无来由。   秦楼一面自省,一面对钟奕道:“节哀。”   钟奕接受了,假作出一点悲伤,说:“谢谢经理。”   他家里的事,再糟心,也不会和随便一个人分享。奈何职场闲话传的太快,上一世,钟奕就对某个对手企业的高管绯闻印象颇深:高管在酒桌上微醺,对一群毕业不久的职员感慨孩子教育不易。不知说错了那句话,隔天就被传出孩子是私生子。   连后来的澄清,都显得很苍白无力。高管夫人被气哭了几次,自己十月怀胎的孩子,却被人说是老公与小三的结晶。与旁人说,旁人则会不以为意,觉得她这么在乎,怕不是确有其事。   钟奕很明白,语言是把杀人剑。他眼下稍微装出点“丧服”的难过,总好过日后被说冷漠无情、亲爹都不在乎,怎么会在乎其他。   钟奕停了停。   他想:倒不是说这话全然不对。   问题在于,无形中,会影响一些日后的商业合作。   想到这里,钟奕有点无可奈何。   看吧,他考虑的竟然是日后合作。   所以,这话果然是对的。   ……   ……   对秦楼,钟奕选择假作悲伤。对池珺,他则选择和盘托出。   离期中考还有两天,池珺大抵在计划什么,与池南桑的通话骤然变多。钟奕想起,池珺先前的确说过,他要给池北杨一点“回礼”。只是两个月过去了,不知池珺的“回礼”酝酿到什么程度。   他坐在餐桌边,看向在阳台打电话的池珺。   也听出一些干货:盛源计划在长白山下建度假区,按说这是池北杨负责的房产与池南桑负责的酒店管理相互合作,可兄妹二人争端已久,哪怕共同利益在前,都不足以让池南桑完全放下芥蒂。   两人都想踢开对方单干,又有点放不下盛源本有的、能将成本压低到极致的体系。于是相互扯皮,面上哥哥妹妹叫的亲热,还特地隔三差五去老爷子面前吃饭,做出冰释前嫌的样子。实则,至少池南桑这边,已经在曲线救国。   池北杨人在海城,对京市的很多事,名义上负责,实际上,有些插不进手。   于是池南桑想到池珺。两人暑假时已经“友好协商”一轮,池珺表明过态度。眼下,就是第二轮试探、接触。   池珺负责说服京市分部越过池北杨,直接和池南桑达成合作。   池南桑负责吊住池北杨,明面上,是对价格心怀不甘,想池北杨再压低一些。实际上,则是拖延时间。日后京市这边与她签了合同,池北杨便失去一半对该度假区的控制权。   这则电话很长,一直到近十点,池珺才挂断。   期间,钟奕觉得干等未免浪费时间,于是拿电脑出来,坐在餐桌边办公。   池珺还过来晃过一圈。他没看钟奕屏幕上的内容,只将手搭在钟奕肩上,慢条斯理地揉、捏。钟奕微微笑了下,将池珺的手抓住,与自己十指相扣,只用一只手操作鼠标、按键盘。   等电话结束,池珺握着手机,在阳台沉思片刻,才回身看钟奕。   他先说:“你是有什么事要和我说吗?”相处日久,池珺能看出来,钟奕是在等自己打完电话。   钟奕简单道:“我爸去世了。”   池珺瞳孔一缩,动作一滞。   兴许是习惯使然,他先说:“节哀……”一顿,看出钟奕表情不对,才想到,钟奕先前提过,自己与家人感情不睦,母亲更是更早离开。   他停了停,问:“然后?”   钟奕指了下旁边的凳子,示意池珺先坐。   等池珺坐下了,他才说:“警局打电话过来的,说他现在在殡仪馆。我要回去处理一下,就在这两天。”   池珺仔细地看他。   在说“处理”两个字的时候,钟奕表情很淡。   哪怕他平日也会带着一副不为外界所动的面具,池珺也能看出,这会儿,钟奕是真的没多大感触。   他想了想,问:“钟奕,你愿意和我多说说你家里的事吗?”   到现在,他知道的、关于钟奕家的事,大多还是来自那次全班聚会。他以一种近乎耍赖的方式,与钟奕比一局斯诺克,然后钟奕输给他。由此,池珺顺利问出那个问题。   到底是怎样的环境,才培养出钟奕这样的人?   如今时过境迁,再想到当初的事,池珺略觉感慨。   很快,他的注意力,又放在钟奕的话上。   钟奕答:“当然可以。”   他双手握住池珺双手。两人面对面,距离很近。   十指相扣,心也挨在一起。   钟奕缓缓道:“我之前和你说,上初中以后,我就很少和我爸接触。这话没错,但省略了很多事。还记得过年之前,我找你推荐餐馆,说要和老师吃饭吗?”   他问。   池珺点点头。   当时他在舅舅家里,还找了母亲丛兰女士的生活助理,去挑选符合钟奕要求的饭店。   钟奕:“那几位老师,在我初中期间帮助我很多。可以说,没有他们,就没有现在的我。”   池珺微微拧眉,从钟奕的话里,预感到什么。   钟奕:“当时寒假会有补课。魏老师,就是那时候我的班主任,也是她牵头帮我……她发现,我身上,有很多淤青痕迹。”   池珺愕然,脱口而出:“怎么会!”一顿,“你爸干的?”   钟奕点点头。   同样的深恨自己的“儿子”,钟文栋与池北杨所作所为,倒是两个方向。   钟文栋会朝钟奕动手,将自己眼里的“野种”、“耻辱”、“妻子出轨的证明”往死里打,池北杨则不同。他毕竟是“上等人”,不屑于粗俗、暴力。他选择另一种方式。   冷暴力。   钟奕继续道:“……魏老师当时报了警。可警察来了,说这是家事,他们也很为难。”   池珺皱眉。   钟奕:“我妈当时已经离家很多年。”他停了停,纠正,“不是‘离家’,是没法忍受我爸的暴力对待,所以出走。同时,我爷爷奶奶很早就不在了,姥姥姥爷那边也很多年前就断了联系。派出所倒是能联系上,但最后告诉我,他们也没办法抚养我。这之后,我不符合进福利院的标准,民警没办法处理。”   池珺眉头皱的更深。   钟奕:“所以魏老师提出,可以给我申请住宿。当时还是义务教育阶段,学费免费,但住宿要交钱。此外,生活费也是一笔支出。哦,当时我学校有奖学金,在那之前,我都是靠奖学金过日子。”   池珺显然是觉得心疼了。   他抿着唇,看着钟奕,眼里带着许多情绪。钟奕安抚地笑了下,继续说:“当时这是最好的处理方式,民警也赞同。再往后,我就住在学校,身体好了很多。至于平时花销,也是魏老师帮忙。还有其他几位老师,一人200块。靠着这些钱,我读完初中。”   池珺说:“要好好谢谢她们。”已经在心里考虑起自己能利用的资源。   钟奕道:“嗯,会的。”说完了自己的情况,又说,“这种情形中,钟文栋……就是我爸。他过世了,民警也只能联想到我一个亲属。”   他停了停,看着池珺,说:“比起‘父亲去世’的‘难过’,我现在,更多是松了口气。其实我已经很少想到他,平时都觉得,自己天生就是一个人。初中之前那些经历,已经离我很远……池珺?”   池珺低下头,仍然与钟奕双手交握。这会儿,他捏着钟奕手腕,将脸埋在钟奕掌心。   他很难过。   钟奕知道,池珺其实并不是感性的人。但他现在很难过……为了自己。   这甚至让钟奕在眼下情境中都感觉到一丝高兴。   像是一股暖流,缓缓在心底流淌。   为人子,他再铁石心肠不过。无论是对钟文栋,还是对唐德,钟奕都很难生出什么感情。   但他并非真正无情。   他有爱的人,有想要从事的事业,有希望过上的生活。年少时老师帮他很多,钟奕一生铭记于心。在那个时候,他就暗暗做出决定,想: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像魏老师这样,帮助其他类似处境的人。   在上一世,小池总与钟奕谈到改组盛源公益部门一事后,钟奕已经在考虑,是否要增加助学项目所占比例   片刻后,池珺抬头。   他眼神很软,看着钟奕,叫他的名字:“钟奕。”   他说:“如果我可以早点认识你就好了。”   “如果我当时没有读附中国际部,”池珺道,“而是和你读一个学校,我们会在一个班。”公立学校大多会按照成绩分班,而钟奕当然是名列前茅的那个。此外,对于自己的成绩,池珺也颇有信心。   他说:“那样的话,我会更早和你成为朋友。”   然后微微笑了下,唇角的弧度很浅,很快又抿了下去,但还是说:“那你呢,你会更早一点喜欢上我吗?”   钟奕闻言,脑海里划过池珺十五六岁时的样子。   很可惜,他没有见过确切图景,如今全凭想象。但他知道附中国际部校服的款式,再把那身装束放在眼下这个穿了休闲装束、没有打发胶,于是平白比工作状态小了几岁的池珺身上。个子再矮一些,脸上多点隐隐约约的婴儿肥——   打住。   钟奕转而沉吟起池珺的问题。   他理智上明白:感情的事,很难说。   钟奕和小池总当了多年朋友,至今仍然觉得那是自己好友。哪怕如今再回前世,钟奕也会觉得,小池总是与池珺相貌相似到几点、连性格也有几分相仿的双胞胎哥哥,却并非自己喜欢的、想要亲吻,想要做更多亲昵之事的对象。   可此时此刻,钟奕还是回答:“会。”   “只要我认识你,就会喜欢你。”   他觉得这也是事实。   如果十五六岁、从魏老师等人身上看到一点光亮,但还是觉得人生灰暗的他,认识了当时的池珺。   小太阳一样,发着光的,会对自己伸出手,与自己并肩而行的池珺。   他当然,一定,会喜欢上他。   钟奕道:“……和你说这些前,我还有点担心,你会不会觉得我没良心。”   这句就是纯粹客套了。   “怎么会。”池珺倒是仍然走心,回答:“这么和你讲,我有时候觉得,如果我爸出了点意外,要在病床上一直躺着,我会好好出钱,给他找最好的疗养院。”   钟奕失笑:“嗯,池特助果然财力不俗。”   “不是这么算的。”池珺道,“我相信,他应该也很乐于做和我一样的选择。”   钟奕叹口气。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和池珺会相互吸引。   原因无他。他们太像了。   交流完感情,就是正事。   钟奕道:“这次回去,主要是处理他的遗体。其他的事,一时三刻也做不完,等寒假再说。”   池珺点头。   钟奕:“他酗酒已久,又好赌,不知道去世前财务状况怎么样。”沉默一下,“如果之前那套房子还在的话,我想把房子卖了,将所得捐出去。”在寸金寸土的海城,哪怕只是个老旧小区,也是一笔庞大收入。但钟奕并不打算将这笔钱收入囊中。   于他来说,最好的状态,就是与钟文栋毫无瓜葛。   池珺道:“这样也好,你决定吧。”   又说:“如果需要律师或者代理人,和我讲一下,帮你介绍。”   钟奕想了想,说:“我妈走了太久,他们的婚姻关系应该算是自动结束。具体的,还得回去再看。”   ……   ……   办完各种手续,又对池珺有了交代。接下来,就是买机票,飞回海城。   在殡仪馆里,工作人员请钟奕确认遗体。钟奕看了眼冰柜里的“父亲”,顿了顿,说:“火化吧。”   就再没有更多的话了。   工作人员见惯人情冷暖,并不在意钟奕的态度。甚至很快,就有人来给钟奕推销墓地。   钟奕:“……”   这一切,他上一世,已经经历过一遍。   看着一样的墓地介绍册,钟奕迟来地想:“其实我原本还有另一种选择。”   重生前,听到钟文栋的死讯,对那个钟奕来说,是一个猝不及防的意外。   可眼下,他明明知道这年会发生什么,却不管不顾,冷眼旁观。   走到这一步,钟奕最终做出一个和上一世不太一样的决定。   当时,他是穷学生,没有钱,只买了骨灰盒,还有五年保存期。   这回,他买了一座郊外的墓地。   然后,没等到钟文栋的骨灰下葬,就再次飞回京市,参加期中考试。 第59章 第二次班聚   因为缓考,摆在钟奕面前的,是各科的备用卷。   池珺事后告诉钟奕,其实有老师私下感慨,多少年了,平时学生哪怕申请缓考,也是期末,于是长久以来,他们出期中备用卷,都颇为敷衍,往往拿之前的卷子拼拼剪剪,以此凑数存档。钟奕打破了这个“惯例”。   钟奕:“……”   池珺问他:“考得怎么样?”他倒是不太担心。哪怕钟奕因为家事耽误复习,平时的状态、习惯都摆在那里,总不会偏差太大。更别说,考前一周,还是钟奕给他过了重点。   果然,钟奕点了下头,说:“还好。”   这就是均分九十以上的意思了。   池珺彻底放心,转而说起其他。   另一边,原本的批卷工作已经差不多完成,钟奕的试卷被老师们单独批改,随后与众人一同发下。   评卷当天。   钟奕与周围诸人格格不入。   钟奕:“……”   池珺好笑地用手肘碰了碰他,说:“和我一起看吧。”   ……   ……   期中考后,学校暂时再没什么事。   先前请假数日,在盛源的工作落下一些,钟奕很快进入加班状态。好在乐园项目总体进度已经略略超出预期,秦楼特地与钟奕说,让他不要着急,不必赶工。   钟奕应了,秦楼又说:“之前的事,项董那边,好像已经有些眉目。”   钟奕这才上心,听秦楼继续讲话。   秦楼却不再细说。他平日里的样貌很能唬人,乍一看,往往觉得此人面目冷硬、不易交流。眼下板着脸,嘴角竖纹现出,完全是严厉领导的模样。   钟奕很不吃这套。   他看看秦楼,说:“哦,那晚一点,我去问池珺。”   秦楼道:“池特助那边,项董或许会特别嘱咐几句。”   作为“同窗好友”的钟奕,能直接叫池珺的名字;而作为盛源一员、又并非池珺长辈的秦楼,还是更惯于称呼池珺的职位。   秦楼:“……你问了,池特助不一定会告诉你。”   钟奕略觉惊讶。   他听出来了,秦楼这是在提点自己。先说项明那边已有眉目,是安抚钟奕,告诉他,他不是平白被人冤枉。虽然没有翻到明面上,但高层并不打算轻轻揭过,而是有人在查此事,也会有人因此付出代价。   所以钟奕可以安心工作,不必忧心其他。   在钟奕想来,这些话,兴许还是更高一层的人透给秦楼。在秦楼看来,钟奕需要安抚;那在更高一层的人看来,秦楼也该是需要吃定心丸的那个。   钟奕作为“实习生”,被针对了,尚有去处。可秦楼作为一个组的主管,如果他知道,自己主持的项目里埋着一颗定时炸弹,接下来的工作,恐怕不好开展。   至于接下来,提到项明、池珺,大约又是一重关照。至今只有张笑侯知道钟奕与池珺的另一重关系,是以在外人眼里,他与池特助关系好,却不一定——或者一定不——能到掏心掏肺的地步。先前那场栽赃,牵扯到盛源许多不为人知的派系争斗。如果池特助觉得“家丑不可外扬”,并不打算告诉钟奕,而钟奕主动去问了,就是自讨没趣。   当然,如果池特助另有考虑、直接告诉钟奕调查结果,就是另一回事了。   左右钟奕不开口,就不会吃亏。   秦楼有这份心,钟奕想明白,自然会记他这个情。   他需不需要这份提点,是一回事。   秦楼是否主动开口,则是另一回事。   等到午休时间,钟奕给池珺发了条消息,问他具体情况。   池珺过了半小时才回,用了语音。大约是避开旁人,独自找了间休息室,四周都再无其他声音。   说:“我也是今早知道的。有点出乎意料。”   先前,池珺想到的两边人,是海城派,或是池北杨。   某种程度上讲,也不算出错。   池珺:“是范安易那边的人。当然,只是他之前的下属,理由是‘看不惯太子党’,和范安易‘没关系’。”池珺咬重最后几个字,又笑了下,说:“我想也是。以他的身份,做这种事,怎么可能亲自动手。”   还评价:“别说,这个理由,还挺有社会责任心的。钟奕,你那个舍友,是不是也这么‘正义’?”   钟奕:“是吧。”   他说。   心想:范安易。   先前,楼梯间里,池珺与钟奕讲其他股东的情况时,在他身上着墨颇多。   重男轻女、在饭桌上给女高管难堪。   至于钟奕,对他的印象则是:几年后站队池北杨的人。   原来在这个时候,他就与池北杨有了这重联系。   池珺:“正好。我姑的事儿,正愁没有话头。”他像是走了几步,接下来,是按键声、水声。钟奕能想到,池珺大约是走到咖啡机边,给自己泡咖啡。   钟奕:“午饭吃过了?”   池珺“唔”了声,答:“订了外卖。你呢?”   钟奕沉默,很快回答:“我也订了——”   池珺轻飘飘打断他:“现在去食堂吃。”   钟奕:“……”哦,被听出来了。   池珺:“或者我帮你叫?”他很快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嗯,最近在点的这家味道不错。”营养健康,价格不菲,“这样,我帮你叫了,填你电话。”   钟奕手扶着额头,有点无奈,“好。”   说是无奈,实则嘴角带了点笑。   池珺继续道:“所以呢,海城来的这帮人,这么对我。”他语气带着玩味,“项明和我说的时候,有点不好开口。他就是这点不好,太‘正派’了。这种事,连句谎话,都不和我说。”   “现在说了谎,以后就要用更大的功夫圆。”钟奕说,“老江湖,才不会在这种问题上犯浑。”   池珺:“也对。”五个从海城来的人也不是铁板一块,只是眼下有更大矛盾,于是几人的不和被暂且遮掩,“不过有这事作为借口,我和海城派的人搭上关系,太正常了。”   钟奕:“他们会觉得你冲动。”   池珺反问:“让他们觉得,不好吗?”   ……   ……   池珺这边,与京市派日益亲密,是为了与池南桑“互利互惠”。   海城派的人,与池北杨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他想让分公司签下与池南桑的合作,当然还是游说京市派更加轻易。   在双方看来,池少果然不成熟,爱与长辈赌气。   三边各怀心思,只有远在海城的池北杨,不知道自己妹妹、儿子,已经达成协议。   他正在听另一个儿子读报表。自己转过办公椅,透过窗子,去看远方的、如丝带一样,流淌在海城土地上的黄浦江。   他还正当壮年。   等读完报表,池铭犹豫一下,说:“爸。”   池北杨剪着手上的雪茄,淡淡道:“怎么了?”   池铭:“张芊芊去京市了。”   池北杨微微一顿。   他儿女太多,也并非所有人都姓池。甚至不是所有儿女都曾被抱到池北杨面前、让他看过。   池铭更想说的是,张芊芊会不会终于被激起斗志,想要与自己相争。   但他没有问出口。   先前的项目之后,他就被迫学会低调做人。再者说,池北杨的态度很明显了。他不需要一个精明能干的“太子”,池珺暗算池铭的那一笔,被池北杨深深记在心底。对他来说,当然是一个软弱的、好控制的儿子,更加合心意。   眼下,池北杨花了些时间,想起女儿那张娇媚的、与她妈妈相似的面孔。   然后不以为意,道:“去就去吧。”   他的更多心思,还是放在自己不省心的妹妹身上。   这个时候,再问池北杨,自己与妹妹年少时有什么经历,他已经完全无法想起。不知什么时候,兄妹成了仇人,只想着从对方身上吸血拔髓。池南桑觉得哥哥手握金矿,池北杨同样觉得妹妹身家足够丰厚、何必与兄长抢食。如今房地产业被政策限制良多,池北杨寻找着出路,想向高端社区谋划,以更加完善的配套设施及服务作为卖点、吸引买主。此外,还有盛源的另一个收入大头,商城,也在池北杨的计划之中。   想到这里,他又看了眼池铭。   三亿,还不到盛源庞大产业盈利的百分之一,却暴露出池铭目光短浅。   池北杨叹了口气。   精干有精干的麻烦,平庸也有平庸的烦处。   为自己考虑,他还是选择后者来当接班人吧。   ……   ……   时间匆匆流淌,又到一年年末。班里再度有人提议,是否再来一次集体活动。   这一年来,所有人都成长许多。女生们的化妆技术大有精进,再也见不到清汤寡水的面孔。手上也较去年宽裕,最后投票下来,所选的别墅,比去年的那座大有升级。   池珺一时兴趣,又问钟奕:“玩斯诺克吗?”   钟奕点头,两人就在别墅里找起台球室。   一刻钟后,池珺震惊:“没有?”之前看别墅的宣传页面,上面标清了屋内所含娱乐设施。   “不止台球室,私人影院也有点问题。”负责联系的团支书大吐苦水,“我在和房主交涉了,那边说他们挂的是之前的信息,现在在装修,想把台球室改成小型游戏厅,说很少有人会玩……啊,是网站客服。”她看了眼手机,要走到一边去接电话。末了,又转头对池珺与钟奕道,“不过KTV的环绕音响挺不错,在一楼。喏,那边。”   钟奕与池珺对视一眼,没办法,先下楼看看。   时至隆冬,尚未有雪。两人一路走,一边闲谈。池珺先说:“京市派的人差不多要敲定和我姑的合同了。”在这之中,池珺出力颇多,却也不曾站上明面。他得保证,等一切揭露,池北杨的愤怒是朝向池南桑。   池南桑已经不在乎这些。她与兄长的关系原本就恶化到极点。   池珺:“你那边呢,玻璃厂有接到新订单吗?”   钟奕:“嗯,国外的单子已经结束了,盛源需要的东西堆在仓库里……怎么说,会定时更新。不过新单都不是以吨计的,聊胜于无吧。”名声还没打出去,能到现在的地步,已经是钟奕意外与盛源搭上关系的结果,张老师那边颇为知足。倒是张曦,不太接受自己一单之后就折戟的情境,倒是比从前还要努力地联络外商。   钟奕:“我打算再过几天,就去采办一些年货,给工人们当过年奖励。”   “可以直接去盛源百货提。”池珺笑道,“给你员工最高优惠。”   说着,两人已走到家庭KTV入口。   推门一看,出乎意料。里面未有什么欢乐气氛,反倒一片冷肃。 第60章 矛盾   推门的是池珺。   他原本与钟奕有说有笑,正讲到从未听过对方唱歌。钟奕谦逊地表示自己没什么音乐细胞,不过要是池珺想听,他也可以去唱一首《友谊天长地久》。   池珺忍俊不禁,说:“你还在耿耿于怀啊?”   他们在一起月余。钟奕父亲意外身故,打断了两人让关系“更加深入”的计划。等钟奕回来,两人又各有各的事,虽说时常同住在盛源外那间公寓,大半时间都睡在一间卧室里,也不缺意乱情迷,可说到底,还没越过最后那道界限。   即便如此,平日里,两人的肢体接触已经在不自觉地增多。   哪怕并肩走在路上,都希望可以更多地触碰对方。手指无意间地刮蹭,手臂不自觉地摩擦……这之后,再忽而笑一下。   至于池珺所说的“耿耿于怀”,仍是指钟奕那个不捅破两人之间窗户纸的打算。不做恋人情侣,只做长久朋友,难怪要唱友谊天长地久。   钟奕无奈,解释:“没有。不过我高中的时候学校合唱比赛,我们班选了这首歌,比较熟。”   “合唱比赛?”池珺想了想那个画面。附中国际部的课余活动更多,也有颇专业的合唱队。但池珺当时已经在规划盛源的情况,很少参加此类活动。   他漫不经心,说:“我就记得当时在模联待了一学期,还到京市比赛……”说着,他推开KTV的门。   最先入目的,是袁文星。   池珺一怔,话音瞬间低了下去。   不止袁文星,还有姚华辉,并班长、学委,还有几个平日里就活泼外向的女生。这会儿,袁文星站在KTV中央,拿着话筒,看到钟奕和池珺,先笑了:“哟,真巧,你们也来了。”   姚华辉原本坐在沙发左侧,与身旁最近的班长都隔了一人距离。他抬头,同样看向钟奕与池珺,脸色微微发白。   池珺的表情淡了下来,没说什么。   钟奕则很快反应过来:难道是上一世那个——   袁文星与姚华辉的矛盾。   原本会在大一下学期爆发。   虽不知具体原因,可那之后,姚华辉便近乎住在图书馆里。   不止是像现在这样早起晚归。   学校有通宵自习室,姚华辉一半时间都在那里。钟奕与他到底不熟,现在想想,并不记得当时姚华辉的精神状态如何。但眼下……   姚华辉道:“袁文星。”他站起来,“不要在这里说这个。”   袁文星眯了眯眼,故作惊诧:“为什么啊?”停了停,又说,“咱们之前不是聊得挺好?怎么现在突然说不行?”   姚华辉放在身侧的手紧了紧,仍然说:“姚琳她们还要唱歌,哦,还有钟奕和池珺……咱们出去谈吧。”   袁文星看着他,默默地、安静地挑起唇。   这种模样,在场诸人都能看出,他大约是拿捏了姚华辉的什么要害。   班长姚琳坐不下去了,也站起来,略带怒意:“袁文星,你到底要说什么?这里是我们一起出来放松的地方,你和姚华辉有什么矛盾,私下解决。”   她身侧,学委道:“对,我们对你们有什么矛盾不感兴趣。或者这样,你和姚华辉在这里解决矛盾,我们换个地方玩。正好之前有人在群里喊狼人杀。”说着,叫了旁边几个女生的名字,就要往出走。   袁文星拦住她们,说:“现在倒是挺仗义?姚琳,你不觉得自己虚伪吗?”   姚琳皱眉:“没记错的话,之前统计的名单上没你的名字吧?在这儿的其他人都一起分担了租别墅的费用,你呢,你以什么立场在这里?我们愿意和你一起唱歌,不代表你可以得寸进尺吧?”   她显然不欲让姚华辉为难,抬起手,想要推开袁文星。   门口,池珺与钟奕对视一眼。池珺放开把手,往旁边让去。一门之隔,屋里的霓虹彩灯仍然在转,照亮一室。奈何气氛紧张,于是原本用以增添欢乐的彩灯,都多了几分莫名沉寂。   “好。”袁文星咬了咬牙。   过去一个学期,他是如何度过的?   不仅搬出宿舍、独来独往。还被人冷眼,指指点点,许多人都在猜,他与宿舍其他三人到底有什么矛盾。可姚、钟二人呢?姚华辉一次次拿奖学金,只要接下来他的成绩仍然保持如今的水平,那两年半后,他自然前程似锦。钟奕更不用说。他搭上池珺这条船,从此以后,面对的就是坦途大道。至于尚俊杰,大约是前面两人身上的光芒太耀眼,袁文星倒是没太把尚俊杰放在心上。   他独自一人在住处翻来覆去,有一日,突发奇想,下载了一个软件。   著名的同志交友APP。下载软件的时候,袁文星猎奇心理居多,想知道自己身侧有没有此类群体。结果注册、登陆,定位地点后,袁文星大开眼界。   原来京大有那么多人,都在这个APP上与人联系。   袁文星翻着那些头像,慢慢地,将其中一些面孔与现实中的学生对应。他像是发掘了一个金矿。这种心情,在他见到一张照片时达到了顶峰。   他认出了照片角落里的杯子。   哪怕账号主角不曾露面,袁文星仍然从细节上判断,那个杯子的主人,是他曾经的舍友。   他心里再度泛起了与当初看到励志奖学金名单时类似的涟漪。   他在网上搜了照片,给自己捏了一个身份:隔壁六道口学院的,比姚华辉大一级,上学期刚刚发现自己的性向,在短暂的迷茫之后重新找回人生方向——他与姚华辉当了大半年舍友,虽然两人始终不熟,但袁文星仍然知道一些姚华辉的小习惯、小偏好。多管齐下,兼姚华辉在繁重的学业中确实对性向问题抱有些许疑惑,遇到一个可以称作“前辈”的网友,慢慢地,就说了许多心事。   袁文星看着姚华辉拿一行行字,想的是:“终于让我等到这天了。”   他终于可以做点什么。   钟奕、姚华辉……这些人让他那么难受。   袁文星越来越多地想到当初,宿舍里,是姚华辉与钟奕一唱一和,骗自己开了电脑,又打开历史记录,被钟奕看到自己曾浏览过助学贷款网站。   他一个人面对繁杂的、其他人都是三五组队完成的作业时,一个个通宵,想的越来越多。   那天,也是姚华辉拍了视频。   谁知道那象征自己最丢脸一幕的视频,是否还在姚华辉手机上。   眼下,眼见着姚琳等人马上走出房门,袁文星心知自己拦不住他们,干脆就势开口。   他豁出去了。   自己过不好,凭什么姚华辉和钟奕就能过好?   反正自己的人缘已经不能再差,情势已经不能更糟。   学院还能因为他说了句“实话”而开除他吗?   至于钟奕那边,袁文星想:等我找到把柄,当然也会告诉所有人。   看到时候,池珺还会不会当钟奕的凯子。   袁文星:“华辉啊,”他很嘲讽地笑了笑,“在宿舍住了半年,别人知不知道,你是同性恋?”   “钟奕,”他拿着麦,声音抬高许多,音响将接下来的话扩散到更远,“你呢,又知不知道,一个宿舍的‘兄弟’,竟然喜欢男人?” 第61章 袁文星   袁文星已经完全不在乎两个曾经的舍友会不会和自己鱼死网破,把先前他无比忧心的、害怕被人知道的事告诉旁人。他甚至期待钟奕那样做。在那些背后的议论里,话已经越来越难听。最先,同学们的想象力不算丰富,只有人猜他带其他人回宿舍,打扰舍友休息。到后来,他的“行为”越来越恶劣,已经有人猜,他是不是滥交、得了病,才从宿舍搬出。   在发觉有人在若有若无地躲避自己时,袁文星几乎气绝。   他以为自己可以放下的。   他真的曾经这样想过。   风水轮流转,莫欺少年穷。他躺在床上畅想,十年后,自己大获成功,如今这些冷眼相待的同学是否会谄媚地觍着脸来求他做事。到那时候,他一定会好好报今日之仇。   可他成绩一落再落,GPA越来越低。暑假前参加了几次面试,却只拿到几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offer。在里面挑一家入职,每日做事,又在洗手间里,听人讲话,说新招来的京大实习生眼高手低。   片刻后,袁文星冲水、走出,正好与那些背后讲话的人四目相对。   他皮笑肉不笑,过去洗手,转天就辞了工作。   ……   ……   袁文星愈加想看姚、钟二人失意的样子,成了一种心病。   他有了另一重想法:自己当初还是太傻。就算被人知道是他举报钟奕助学贷款一事又如何?总好过现在这样。   再这么下去,连他吸毒的传闻都要出来了。   而在发觉姚华辉的性向之后,袁文星的第一反应,出了自己终于可以报仇的兴奋,又有一点难得的、许久不曾有过的庆幸。   他的舍友是同性恋啊。   恶心。   好在搬出去了。   对,他搬出去是因为舍友是恶心的同性恋。再者说,宿舍环境嘈杂,尚俊杰见天打游戏,影响学习。   ……   ……   袁文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在他看来,姚华辉的秘密被曝光,此刻正该无地自容。他期待着,想要见到钟奕等人用先前看自己的眼光,去看姚华辉。   他带着恶意,想:姚华辉啊,当初你帮钟奕坑我,现在钟奕也觉得你恶心——   “就这样?”姚琳不明所以,看看袁文星,再看看姚华辉。   旁边,学委拉了拉她的袖子,低语:“琳琳,少说两句。”   袁文星:“?”   和他想象的反应不太一样。   他皱眉,去看姚华辉。姚华辉站在那里,面色苍白,额角带汗,浑身僵硬。他不再是那个自信的、会在上台做presentation时信心满满的学霸,而是一个秘密被揭露的难堪者。   “为什么要少说两句。”姚琳道。她安抚地拍了拍好友的手,示意自己这会儿神智清楚,有话想说。学委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姚琳往前走了一步。   她看了眼旁边的钟奕、池珺。   两人表情都很正常。池珺见她看自己,还朝她笑了下。是很干净、清爽的样子。   学委放下心。   而袁文星僵在原地。   不一样。   怎么会这样。   同性恋,难道不是艾滋病的代名词……   对,姚琳觉得无所谓,是因为她是女的,又没和姚华辉朝夕相处、住在一处,当然不会觉得被骗、受害。   他转而看向钟奕与池珺。   偏偏这两人更镇定,像是完全没听出袁文星话中含义。   “首先,”姚琳站在袁文星面前一米处,双手抱臂,抬头看袁文星,“21世纪了,同婚在多少个国家都合法了,冰岛女总理都和她妻子一起访过华……你说姚华辉是同性恋,还说的这么郑重其事。”   她“嗤”地笑了声。   袁文星有一米七八,而姚琳不过一米六。哪怕今天出来玩,她特地换了身好看装扮,又踩着高跟靴,这会儿也比袁文星低了一头。   但她不以为意,并不觉得自己抬头看袁文星,就落了气势。   “……该不会觉得,大家知道这个消息,就不‘孤立’你,改作‘孤立’他了吧?”   姚华辉一怔。   他眼神复杂,看着姚琳,还有那几个姚琳身后的女生。其中有与他一个作业小组的同学,这会儿注意到姚华辉的视线,对方先是愣了愣,随后朝他点头。   然后趁袁文星说不出话、姚琳又暂且没下文的时候,接口:“性向是你自己的事,和我们没关系。”   姚华辉陷入更深的怔忡,但还是下意识挑了挑唇,当做一个笑。   “当然,认识到自己的性向,就要对自己、对其他人负责。”姚琳转向他,“我是没想到,21世纪,大学生,还有人拿性向做文章。”   说到后一句,她瞥了眼袁文星。   “不是‘人品问题’,而是性别取向。”   “袁文星,我现在真的很理解。不管你在宿舍做了什么,但能落到今天这样,没人搭理,完全是你咎由自取。”   袁文星僵在原地。   他像是看到自己的期许、自己想见到的画面,在眼前瓦解、破碎。   他难以置信,如坠噩梦。   “钟奕,姚华辉。”姚琳又道,“你们愿意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哦,还有其他人。”她转了个身,看着身后的朋友,还有楼梯上、拐角处,几个听到这边动静,赶过来准备“劝架”的同学。   姚琳:“……告诉我们,袁文星大一的时候到底做了什么吗?”   她起先是看姚华辉,而姚华辉又去看钟奕。   其他人便明白了,先前的矛盾,出在钟奕和袁文星身上。   在众人的视线中,钟奕慢慢看了眼事件的另一个主角。   袁文星已经颓然地往后退了几步,坐在沙发上,手肘撑在腿上,脸埋进掌心。   钟奕想了想。   池珺在一边看着这一切,心道:姚琳这个控场能力倒是不错。回头问问,她有没有意向来盛源应聘。   钟奕:“……不好意思。”他说,“我们之前和袁文星达成的协定是,我们不把他做的公之于众。相应的,他搬离宿舍。”   姚琳“哦”了声,理解。   其他人跟着“哦”,理解是理解,又有点失望。   但钟奕的话,显然是第一次亲口承认他们宿舍的矛盾。一时之间,众人浮想联翩,各样目光落在袁文星身上。袁文星如坐针毡,过去一年里,他太熟悉这样探究的目光。此时此刻,他近乎崩溃,蓦然站起,怒道:“够了!钟奕,你现在还要假惺惺吗?”   钟奕无辜地摊手。   他觉得自己在看马戏。   一只猴子,瘦巴巴的,毛都要掉光了。骑着独轮车,晃晃悠悠,走在钢丝上。   钢丝尽头,是一个火圈。   他饶有兴趣,看着袁文星往火圈——还有后面的火坑——里跳。   到这个时候,钟奕已经差不多能推测出,上一世,袁、姚二人之间发生过什么。   前情大约和现在差不多。不管从哪个渠道,总归,袁文星发觉姚华辉取向为同性。接着,看他现在的态度,就能想出,那个时候,他又是怎样对待姚华辉。   他先前说,“之前不是聊得挺好”。   钟奕想:姚华辉按说不会和袁文星聊这种事。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他不知道与自己交流的人是谁。   他以为自己找到的是人生导师,是黑夜里的指路明灯。   可这盏灯,将他引入了更加黑暗的数年时光。   后来姚华辉出国,兴许也受到此事影响。他从袁文星的态度上,看到了“大众”的态度。   而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姚琳、学委……今天站在这里的,除了袁文星以外的所有人,用自己的言语、行为,给姚华辉照亮了另一条路。   他只是他自己。   性向并不能定义一个人。   同时。   恍恍惚惚中,袁文星几乎又回到当初那个晚上。钟奕从背后贴过来,手放在他握鼠标的手上,说:“……接下来的事,不用你说。”   而他也和那个晚上一样。   无法接受、歇斯底里。   袁文星惨然一笑:“你们也不用猜了。”他看向周围人,脸上的神情渐渐归于平静。   与其让这些人乱猜。   不如说出来。   再糟糕,还能怎么样?   袁文星神情恍惚,道:“钟奕身上穿的、手上戴的,林林总总,都要几万块。”   这种时候,就要提一句导员。   导员林建安曾觉得,以钟奕的穿着打扮,最多说得上不好不坏,无论如何都说不上奢侈。   袁文星:“他穿的一件T恤,要两千。一条裤子,三千。就这样,他还拿着助学贷款。”   池珺:“……”   他小声对钟奕说:“他就这么盯着你,看你穿了什么衣服吗?”   钟奕有点不知道怎么开口。   要怎样才能告诉池珺,袁文星不止盯了自己,还盯了池珺。要不是他,上辈子,钟奕得晚少则数月、多则数年才知道,池珺是个富二代。   池珺继续道:“有点全身发麻。想到被这么盯着,啧。”   钟奕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   KTV室外就是客厅。这会儿,客厅里的人越来越多。   袁文星质问:“我说他‘生活作风奢侈,骗取助学贷款’哪里有问题?”   “你还好意思说?”尚俊杰终于听不下去,从人群中走出来。他原本正在棋牌室玩牌,结果手机一阵狂响。对面的同学也划开屏幕,惊诧:“班群炸了?啊,班长在底下撕起来了——怎么回事儿?哎,俊杰,好像是你宿舍的事儿?”   尚俊杰顿时牌也不打了,跑下楼,准备给两个舍友助阵。   牌桌上,其他三个同学:“……”   三缺一,没法打。   还能怎么办。把牌先扣上,回头再说。   眼下,尚俊杰顶替了班长姚琳的位置,站在袁文星面前。他是真的生气,来大学前,他看了很多关于大学舍友的诉苦、抱怨。但尚俊杰一一看完,觉得空调开不开、谁值日,要不要帮其他人打水……如此种种,全部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他没想过,自己千军万马都挤过来了,偏偏在袁文星身上大开眼界。   尚俊杰甚至百思不得其解。   这货是怎么考上京大的?   事后,才有人说:“人品和成绩又不成正比。之前落马的那个谁,在职期间骚扰学生、贪污公款……够恶心了吧,还不是一路官运亨通?要不是被黑吃黑,没准现在还在物色下一个侵犯对象呢。”   尚俊杰一阵恶寒。   如今,他捏了捏拳头,心道:“要文明、文明。”   尚俊杰怒道:“姓袁的,你这是人话吗?”   正要抬手,旁边忽然伸来一只手,按在尚俊杰抬了一半的胳膊上。   尚俊杰扭头,看到钟奕。   他深呼吸了下,紧绷的肌肉渐渐放松。   这种糟心事儿,当然还是交给当事人处理。 第62章 姚华辉   在这天之前,钟奕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袁文星了。   他的生活里有很多事。有对唐家的谋虑,有对工厂接下来发展的考量。还有在盛源的工作,池珺正在进行的、对各个股东的针对性交好,也是与钟奕一起计划。   他实在很忙。   忙到没有精力去应对学校的大事小事。   也差不多决定,可以开始慢慢对GPA放手。只要不挂科,考多少分随缘。   当然,如果这种状态下,还能和之前一样均分九十,自然再好不过。   实在没办法,就保六争九吧。   ……   ……   袁文星实在太不起眼了。   他把钟奕视作眼中钉,却不知道,在钟奕眼里,他仅仅是一粒沙子、一颗尘土。他是钟奕重生以后,在钟奕前行路上,稍微挡了几步路的石头。可惜尚未绊倒钟奕,就被踢到一边。   钟奕不在乎他。   不在乎他的怨恨、愤怒。   他没有能力打击钟奕。   此前,两人还都算“普通学生”。可现在,入学一年半,钟奕已经是一家七位数投资、八位数签单的工厂负责人。他早早站在袁文星终其一生都要仰望的高度上。   事实上,袁文星自己都未曾留意到。在想起钟奕时,他恨;在想起姚华辉时,他怨。但在池珺从国外回来,唯独不给他带纪念品时,袁文星心里有的情绪,是茫然和不知所措,与难得的悔意。   他从来知道自己够不上池珺的阶级、步伐。   所以哪怕池珺才是导致他被所有人冷待的“罪魁祸首”,袁文星也在尽力不去想他。   可他却错误觉得,钟奕是自己能够追上的、可以报复的对象。   钟奕慢条斯理,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在眼下紧张时刻,整理了下自己的袖口。   旁边诸同学屏息静气,看着这一幕。   许多人心里在想:“要打起来吗?”   只有池珺。他踱步到一边,找了个更好的角度。靠在沙发背上,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姿态悠闲,就差端一杯茶。   完全是看戏。   看他这幅毫不担心的样子,尚俊杰凑过来,打听:“池珺,你说钟奕他——”   池珺道:“他不会把袁文星怎么样的。”   尚俊杰莫名其妙:“啊?都被那么暗害了,还以德报怨吗?”这也太善良了吧。   他有点感动于钟奕高尚的品德了。   池珺笑了下,说:“你误会了。”   在京市,人脉、圈子,说大很大,说小很小。   钟奕现在不过大二,他还有很长时间成长。   等到两年后,这里的大部分人开始找工作时,钟奕早就成为那个考量员工的人。   池珺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站在云端上的人,怎么会留意朝天空怒喊的平凡蝼蚁呢。   而现在,数步之外,钟奕温和地说:“你不要紧张。”   袁文星眼里泛满血丝。   钟奕友善建议:“文星,你的心理素质太差了。”   看上去友好,实则,是以语言作杀人刀。   毫不留情,刀不血刃,插上袁文星心头。   “你看,连害人这种事,你都做不好。”   “第一次,漏了马脚,被我们抓到痕迹。”   “第二次,搞不清重点。以为自己能害到人,结果自己成了笑话。”   袁文星愤怒看他。   而这个时候,客厅里聚集的所有人倏忽发觉,眼下的钟奕,好像和他们印象中那个同学很不一样。   大多数人的记忆中,钟奕都是来去匆匆、十分忙碌。成绩颇好,性格冷淡。   很多人觉得他不好相处。   也有一起做过小组作业的同学,觉得钟奕性格严谨、做事认真。话少,却每一句都说在点子上。这种习惯说来简单,细究起来却很难。几次合作,钟奕都展露出这样的特性,就只能认为,他原本就有强大的逻辑思维、归纳能力,看事情能直击重点。   如今只是做作业时用到。但已经有人看出,到了职场上,钟奕是能力盖过性格、让领导爱不释手,愿意包容他的“不好相处”的人。   而这些同学还不知道,钟奕的“实习”内容究竟是什么、有多么核心,每天在他手上过的是多大数额的合同。   他不需要领导包容。他注定是掌管企业航行路线的舵手。   抱着既定印象,在钟奕展露出不同于以往的强势时,很多人怔住了。   只有池珺。他微微笑了下,很温柔地看着钟奕。   他的男友。   优秀的、出色的,在一群年轻人里,熠熠发光的钟奕。   很帅。   他很……喜欢。   完全移不开目光。   而钟奕继续说了下去。   他眼神淡淡,看了袁文星一眼。   刚刚,姚琳比袁文星低了一头,就将袁文星完全压制。   眼下,钟奕却是比袁文星高了一个头。   他没有动手,全凭语言。几句话功夫,就将袁文星击得溃不成军。   钟奕道:“……你说,你还能干什么呢?”   “你这辈子,还能做出什么有意义、有贡献的事吗?”   攻心为上,杀人诛心。   袁文星日后回想,也觉得这一晚,自己完全是疯了。   他先被姚琳激到,不管不顾,在大庭广众下喊出那个姚华辉的“劣迹”。   到这里,还算在他的计划之中。   可接下来,姚琳的话、钟奕的话……   众人的目光。   将他和钟奕围在一起,视线从四面八方投来。袁文星头晕目眩,冲动的本能掌控了身体。他上前一步,拉住钟奕的领子,挥出一拳——   拳上带风,他听到身侧传来的众人惊呼。尚俊杰、姚华辉一起往前一步,喊:“钟奕!”   而原本在一边遥遥看戏的池珺瞳孔一缩。他没像尚、姚二人那样发出声音,却更快朝钟奕所在的方向冲去。   步子迈到一半,形势倏忽逆转。池珺左脚尚在半空,这会儿慢慢落下,方察觉到自己在刚刚蓦然剧烈的心跳。   钟奕在半空接住了袁文星的拳头。   他握住袁文星的手,平稳地,将他压制住。   袁文星心底最后的弦终于崩断。   他无能、无用!   举报不成,曝光不成,连在眼前这个混蛋脸上砸一拳,都无法做到!   袁文星咬牙切齿,牙根磨出“咯咯”响声。他猛然挣脱钟奕的掌控,扫视旁观众人,然后向门口冲去。   钟奕没有拦他。   站在门口方向的同学一惊,赶忙向旁边退开。   等袁文星猛然关上房门,发出“砰”的一声,屋内死寂的气氛才活跃起来。尚、姚二人先上前,问钟奕刚才是否伤到。   池珺原本步子更快,奈何位置太远,而尚俊杰更近,也就先一步握上钟奕手臂。   池珺只好在一米外停下,先用视线扫一遍钟奕全身上下,心跳慢慢平复。   ……应该没什么问题。   要不要去做个体检?   有点小题大做吧。   但原本就该定时体检。   要不然送他一叠体检票?   好像可以考虑一下。   电光石火间,他想到许多。   而一米远处,钟奕对尚俊杰、姚华辉说了几句,便转向班长,歉然道:“今晚出了这么多事,影响大家出来玩的好心情了。这样,今晚的租金,我替大家出吧,待会儿就转到张颖,”也就是团支书,“……账上。”   姚琳张了张口,刚想说不用。   也就是钟奕宿舍倒霉,遇到袁文星那个蛇精病。   要是其他宿舍遇到,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幺蛾子。   这么想,钟奕和姚华辉倒是给其他男生宿舍挡了枪。   惨。   惨绝人寰。   不止姚琳,团支书张颖也要婉拒。但钟奕已经道:“我忽然想到实习那边还有事,可能要先离开处理了。”眼下情境,他留下,其他人大概没什么心思继续娱乐。   说到这里,他看了眼池珺。   池珺瞬间领会,跟着道:“我也有点事。”   接下来是姚华辉。   “我也先走了。”他朝姚琳等人点了点头。末了,声音低了些,说:“谢谢。”   姚琳等人没多说什么。   “当事人”里的最后一个,是尚俊杰。   他挠挠头,一时犹豫,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要跟着离开,留给大家一个冷静空间。   偏偏刚刚一起打牌的同学喊他:“俊杰,你没事儿吧?刚刚那局还没完呢。”   还嘀咕:“我再上一张牌就糊了。今儿晚好不容易牌好一次,结果还被袁文星搅合。”   尚俊杰有点心动。   他看看钟奕,又看看姚华辉。   前者已经在和池珺讲话。后者开口,说:“既然陈维涛都说了,你就留下吧。”   尚俊杰:“好。”   ……   ……   别墅里少了四个人。片刻后,团支书手机就收到了到账提示。她手忙脚乱,提议把钱转给大家。气氛慢慢活络一些,有人提议,说:“要不然就先算进班费里?之后打印材料、买集体活动的物资,都可以用。”   “对啊,咱们现在不是形成传统了,每年至少聚一次。”   “我说下次可以夏天出去啊,爬爬山,野个营。”   团支书斟酌片刻,看向众人:“正好大家都在,要不然举手表决一下?”   ……   ……   别墅外。   这座别墅,在一个安保完善、环境优美的小区。先前众人进来,还是房主提前和团支书交换了“暗号”,再说给门口保安。   钟奕、池珺,再加上姚华辉,三人走在一起,往别小区门口去。   一路沉默。等到小区大门近在眼前,姚华辉才忽然开口,迟疑着问:“钟奕,你和俊杰……尚俊杰,真的不在意吗?”   钟奕停了停,“在意什么?”   姚华辉仍难以启齿。   哪怕姚琳那么说了,给了他无限动力。但他先前长久觉得,自己应该隐瞒秘密,否则定然会收到异样眼神。这样的心态,不是一时三刻就能彻底转变过来。   钟奕一顿。   他说:“你可以更有自信一点。”   姚华辉:“我之前有考虑过,是不是干脆申请国外学校。英国的整体氛围好像要好很多。”   钟奕不打算在这种人生大事上给姚华辉太多建议。   他只很简单地说:“看你自己。你想要什么、希望避开什么。”   池珺也道:“学校里的氛围,会比社会上宽松一些。如果你毕业后打算进入国企,到时候可能真的需要隐瞒。”   姚华辉叹了口气:“应该不会。”他知道自我保护。在社交软件上倾吐心声,原本是觉得对面的人不会认得自己。谁能想到,那是袁文星。   姚华辉问:“所以,你们真的不介意?”直男愿意和GAY一个宿舍吗?   钟奕:“你应该去问尚俊杰介不介意。”   姚华辉一怔。   钟奕礼貌地:“你是准备回学校吧?我和池珺停车在那边,先走了,再见。”   姚华辉神思恍惚,应了一声。   他看着钟奕和池珺的背影。   两人身高错了一二公分,钟奕略高一些,但乍看上去,也算身量相齐。这样一起走过马路、到了街道另一边。池珺双手插在口袋里,穿了一看就知道很名贵的大衣。而钟奕与他相处时显然很坦然,这会儿正侧着头,与池珺讲话。路灯的光线落下来,照在两人身上。   不知讲到什么,池珺像是抿着嘴笑了。接着,钟奕眉眼也柔和下来,很专注、平和地看着池珺。   他收拢了方才震慑到袁文星的气势,又成了那个普通的——不普通的学生。   姚华辉微微叹息,想:我真的浪费太多时间了。   与其考虑性向会不会给自己带来负面影响,不如抓紧时间,提高实力。等混成行业大佬,薪水、工作环境,还不是任自己挑。   姚华辉叫了车。很快车子开来。这时候再看钟奕和池珺离开的方向,已经见不到那两人的身影。   他坐上车,和师傅确认:“是去京大。”   等出租缓缓驶动,窗外街景迅速后退。姚华辉看着窗外光影,忽然一个激灵。   钟奕刚刚说了什么?   他说,自己应该去问尚俊杰。   为什么?   姚华辉心跳如雷。   他恍然大悟,瞬间明白:难道——钟奕和我一样!   那他和池珺关系那么亲近,刚刚也是和池珺一起离开……   现在这样晚了,他们两个一起实习,住在一处也很应该。可刚刚两人看彼此的眼神、他们之间的气氛……   姚华辉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忽然觉得前路坦荡、一片光明。   ……   ……   这天出来,钟奕开了自己的车。   等走到停车场、缓缓将车子从车位上倒出,池珺冷不丁开口:“钟奕。”   钟奕“嗯”了声。   池珺:“袁文星是京市人?”   “是。”钟奕应道,“他家里有点公职关系。”   池珺手肘放在窗沿,慢慢笑了:“挺好的。”   “……反正以后,他也别想进像样的企业了。”   言下之意,显然是今天的事,有些惹恼池珺。   他目前只是“池特助”,做不到手眼通天,让所有公司都不录用袁文星。但他能做到的,已经比袁文星以为的,要多很多。   钟奕听明白了,回答:“他大概是要考公的。”   池珺微微眯起眼,显然又开始考虑其他。   钟奕从后视镜看他,说:“手收回来,别这么放。”   池珺:“……”   他慢吞吞“哦”了声,依言收回手,在副驾驶位上乖乖坐好。 第63章 投资项目   班聚之后,很快迎来新一轮期末考试。   考试科目零散地在两周中排开,图书馆瞬间爆满,找不到座位。   人人都有自己的事,很少有人留意到,袁文星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出现在众人视野。   导员林建安忙的头大,偏偏这时候,还要处理一份休学手续。   是袁文星。他父母拿了份诊断证明来学校,满脸愁苦,在休学手续后问导员:“他说他开学以后想直接去低一级,重新读一遍大二,这样可以吗?”   林建安一怔。心想:这是又有什么幺蛾子?   袁文星父母又问:“老师,我们问他,他也不告诉我们。是不是……在学校里,有人欺负他?”   在这之前,一个聪明的、能考进最高学府的儿子,一直是袁家父母的骄傲,也因此,他们可以在亲朋好友中挺胸抬头。后来儿子和他们说,宿舍里环境太嘈杂,想要在外面租房子安心学习,袁家父母也二话不说就答应。   可谁能想到,不过大半年时间,儿子就从聪明优秀,变得神经兮兮。带去医院看,被建议预约心理医生。而袁文星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内,不肯出门,不愿上学。一家老小齐上阵,苦口婆心地劝,袁文星终于勉强开门,提出想要留一级的想法。   按袁文星所想,他压根不愿意再见到班上那些人,最好退学重新高考。   他能考进京大一次,当然也能再进隔壁另一所名校。   可这话,父母无论如何都不答应。   只好各退一步。   ……   ……   面对袁家父母,林建安有点踌躇。   就像他先前给钟奕说的。学生之间,勾心斗角、争夺资源……类似的事,他见过很多。   要说休学的、留级的,甚至挂科太多被删除学籍的,也不是没有过。   即便如此,在面对拳拳之心、不知孩子在学校是何种情况的父母,他仍然觉得为难。   他想了想,没直面回答袁家父母的问题,而是讲了几件往年学生的事当例子,安慰他们:休学不是大事,只要袁文星调整好心态——在林建安这里,是“不要因为妒忌同学,而出手陷害”的心态;而在袁家父母耳中,就是“被人欺负、孤立,也不太太在意的心态”——总能回到学校,好好读书。   等袁家父母离开了,林建安皱皱眉,给袁文星的班长姚琳发了条信息,问她具体情况。   姚琳大约正在复习,直到中午才回复,说了许多。   林建安“啧”了声,摇摇头。   大学已经是象牙塔了。   这些学生,有时候,还是太稚嫩了点。   ……   ……   钟奕与池珺互相抽背过一轮知识点,就将书本放下,说起钟奕工厂的情况。   虽然开张不过半年,但出于183号玻璃的优越性能,工厂运转良好、收益颇丰。除去各个环节的成本、员工工资外,钟奕拿到了四百万净利润。   看到财务报表时,张老师又惊又喜,同时略觉后悔:早知道会卖这么好,他当初何不自己单干?   但配方已经卖出去了。其实国内对专利的保护还在萌芽阶段,奈何张老师自有知识分子的清高。另起炉灶的事儿,他还真做不出来。   好在自己也有三成股份,分红也是一大笔收入。   池珺提出:“……给工人发年终奖的话,盛源这里的采购名单,要不要参考一下?”   钟奕点头。   看到名单,又划掉几项、增加几项。   然后把名单发给工厂财务,由对方去盛源百货提货。   一件事终了,又有其他。手上有了钱,钟奕便开始考虑做些投资。他已经看好一些项目,正好池珺也有些想法,两人坐在一起,对着pad上的资料,一家家分析过去。   两人在绝大多数问题上都达成一致,只有些细枝末节,池珺有点无法理解。   他问:“你怎么知道这个工作室做出来的东西一定能赚?”   是家游戏工作室。团队很小,只有八个人。目前完全是为爱发电的状态,别说盈利了,能在两年内把作品交到大众眼中,都很不一定。   池珺客观评价:“很可能拿到钱,就随便应付地交一个成品,然后跑路。”停了停,“之前看你把这个列进考虑名单,我就去查了下相关政策。接下来几年,游戏版号可能要收紧,你确定这个能拿到版号?”   钟奕想了想,说:“我和这家工作室的负责人聊过,他很有想法,也的确在游戏制作上有些‘理想’。”他咬重最后两个字的字音,“我觉得,他不至于跑路。”   池珺:“……”   他眨了下眼睛,看着钟奕,像是想从对方的神情中看出更多话语中的未尽之意。   池珺:“在别的项目上,你从来没有这样主观判断。”   钟奕耸耸肩,承认:“对。”   池珺问:“你确定这个游戏能做完。”   钟奕道:“确定。”   池珺:“那个负责人……之前和他有过接触吗?”   钟奕心尖一跳。   他觉得眼下的情境有点熟悉。   像是什么时候呢?   他心中思量,口中答:“最近才开始接触。”   池珺:“你觉得这个游戏会火?”   钟奕:“……”   是会火。   几年后,游戏上架,第一周,就获利百万。再往后,整个社交平台上,铺天盖地都是玩家讨论,流水过亿。   在寻找投资项目的时候,钟奕其实并未特地去找上一世的成功之作。   但他恰好见到了,就觉得既然有这份巧合,投笔钱下去也无妨。   他回答:“火不火,要看市场。但以我个人来说,目前工作室在做的部分,我觉得不错。”   池珺看着他,若有所思。   半晌,他缓缓笑了下,说:“好,我相信你的眼光。”   钟奕一顿。   池珺:“既然如此,在这个工作室上,也算我一份吧。”   原本,他和钟奕是各拿一分钱,对着两人事先列好的名单,为彼此参谋。   钟奕笑了下,说:“是帮我分担风险吗?”   “嗯。”池珺点头,“你看的项目很多、很杂……我觉得自己之前的一些看法还是不够全面,太保守了。”   这是个习惯问题。   池珺之前学习的、接触的,都是更加“保守”的行业。他不知道几年后,移动网络的发展会让社会迎来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眼下觉得微信好用、移动支付方便,却不曾想过,几年后,纸币已经几乎在人群中消失,大众迎来娱乐盛世。   池珺是站在当下看未来,他已经考虑很多。   然则钟奕是站在未来、回顾曾经。   先前炒股的时候,池珺是更加大胆冒进的那个。现在,两人的态度却反了过来。   此外,就是池珺的那点疑虑。   或许钟奕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他在大多数时候,都是客观沉着,冷静分析。   但在某些事上,他又很一往无前,认定成功。   池珺提出一起投资,是分担风险,但也是一种对自己的提醒。几年后,这个游戏是否能够发售、是否可以像钟奕相信的那样大火……   池珺想知道答案。 第64章 初雪   两人谈到深夜,到最后,是池珺先觉得困倦。他打了个哈欠,靠在钟奕肩上,看对方慢慢记录两人方才谈话的要点。   钟奕的字很好看。   遒劲有力,字形洒脱,笔锋饱满。   池珺异想天开:哪天钟奕的厂子开不下去,没准能去卖字。   天很冷,可屋里有暖气,于是又是一室暖意。池珺穿着睡衣,慢慢地、很不规矩,去抱钟奕。   钟奕手上的笔一顿,又平静地写下去。   池珺下巴搭在他肩上,整个人都贴上来。皮肤的温度,隔着两层布料,传递到钟奕身上。   一边看钟奕提纲挈领地记,偶尔开口,为钟奕做些补充;   一边摩拳擦掌,想要去捏钟奕耳垂、颊侧,还有后颈。   起先,他动作轻,钟奕不觉得什么。可到最后,池珺指尖渐渐向下,到了钟奕腰间。钟奕侧头看他,池珺很无辜的样子,还问:“怎么不写了?”   钟奕没说话。   他暂且将手上的东西放到一边,转身面向池珺。池珺喉结微微一滚,像是紧张……哦,居然还会紧张。   钟奕一手搭上沙发靠背,另一只手,去环池珺的腰。   他倾身过去吻他。   唇瓣接触前,池珺像是笑了下,眼里是很明亮的笑意。   他就势环住钟奕后颈,正想大显身手,可腰间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直击灵魂的酥麻。   池珺微微惊喘,奈何这点喘息都被钟奕吞入口中。他的气息骤然混乱,而先前那只按在他腰窝上的手指,仍然在旁侧徘徊。几息之间,池珺便无力动作。他被钟奕压制着,背后是柔软的沙发背,和钟奕作乱的手。身前是钟奕,他牢牢贴着池珺,亲昵地吻他。   池珺不自觉地沉沦着。   他手交错在钟奕颈后,在换气的空隙,轻轻叫了声:“钟奕。”   这几乎算得上求饶了。   池特助显然很懂得审时度势、以退为进。   他甚至主动说:“刚刚是我不对,不应该打扰你——”   “……呜。”   可钟奕仍不放过他,手指微微用力。   池珺眼梢微微发红。   他想:“腰后面——一定也红了。”   怎么会这样。   在这之前,池珺全然不知道,自己身上还有这样薄弱的地方。   可钟奕不但发觉了,还刻意那么对待。   太过分了。   也太舒服。   好像灵魂都浸入一片蜜泉里,池珺竟有些昏昏欲醉。他一面觉得这样不行,自己完全失陷。得另找机会,再谋其他。一面又觉得,其实就这样下去也不错。   太堕落了。   完全不像他。   ……   ……   等池珺软成一滩水,钟奕直起身,欣赏着自己的战果。   眼睛很水,眼梢发红,身上的衣服乱七八糟。   他又俯下身,这次无比纯情,只亲了亲池珺额头。   池珺显然是想要更多的。   他眼里带着隐晦的期待,就那样看着钟奕。哪怕钟奕起身了,池特助也还是歪在沙发上,不愿起来。   然后钟奕拿起笔,继续方才的记录。   池珺:“……”   池珺:“?”   他无法相信。   钟奕友好地和他介绍:“还没写完。担心明天忘了,大概再需要几分钟。”   池珺皱眉:“几分钟?”那几分钟之后……   钟奕:“你刚才不是困吗,不然先去睡觉?”   池珺:“……”   池珺:“???”   难、以、置、信。   把他撩炸,钟奕就想抽身?   池珺深呼吸。   吸气、吐气。   ……算了。   要大度。   要冷静。   他毕竟知道正事要紧,便也不去打扰钟奕。   而是站起来,走到一边的洗手间,打开水龙头。   冬日,屋里再暖,水仍是冰冰凉凉。他掬起一捧水,低下头,将水泼在自己脸上。   在心里咬着牙、默默地念男友的名字。   ……钟奕。   有你的。   另一边,客厅。   钟奕捏着笔,坐在原处,看着池珺远去的方向。   他慢慢挑起唇角。   太可爱了。   看池珺露出那样不甘心,却又无力反抗的表情,就很开心。   甚至超过了其他想做的事。   钟奕转了圈笔。随后意识到,惊讶地低头,看了眼自己握笔的右手。   他和池珺相处日久,于是不知不觉时,竟也染上了池珺的习惯。   片刻后,池珺从洗手间出来。他额发上还带了水,加上方才的动静,钟奕很容易就看出池珺方才做了什么。   这样为了他而忍耐的池珺。   之前说过“忍不住”,现在被亲的乱七八糟,却还是选择让钟奕先忙完手上事情的池珺。   钟奕垂下眼,假作安心看手上方才记下的内容。他倒是能够一心二用,可效率显然比不先前。好在随着时间愈久,钟奕也愈发专注。等到他完工,转头一看,池珺手上拿着本书,像是又看了会儿重点。然后实在捱不住倦意,已经沉沉睡去。   钟奕看一眼时间。   已经一点多。最近一门考试在明天下去,明早他们还要去盛源。   钟奕理智知道自己也该睡,但他还是不由慢慢靠近池珺。同龄人看池珺,觉得他耀眼。长辈看他,则总说他冲动、爱意气用事。其中有多少是池珺的真正性情,又有多少是他刻意展露给股东们,好让他们麻痹大意,已经不可细考。可追根究底,钟奕觉得,自己大概永远无法忘记,那日两人说好一起参加模投,然后池珺带他去张笑侯那间公寓。骑着车,冲进风里,衣服被吹起,鼓在身后。   周身是尘世烟火,看向钟奕时,则是很甜的,带着七分好奇的笑意。   他手指按上池珺眉心。   很软。   带着温度。   是他的。   他喜欢的、拥有的池珺。   钟奕唇角微微弯起。他低下头,仍然是亲了亲男友眉心。   想:不要急。   马上就吃掉你。   ……   ……   但你实在太可爱了。   吃掉你前,总想再多逗逗你。   ……   ……   第二日,是池珺先醒。他睡在钟奕卧室,迷迷糊糊地抬眼,正看到钟奕。   昨晚的记忆瞬时回笼。等钟奕的时候,他原本被亲吻驱散的倦意再度复苏。可毕竟想再坚持片刻,便干脆拿了书来看。这种状态,不适合继续动脑。纯背诵、记忆性的东西,倒是可以拿来打发时光。   偏偏这个方案仿佛不太奏效。   他倒是真记了几个公式、几条概念。   然后就开始想:稍微闭一下眼睛,很快睁开。   这个“很快”,就是直到天亮。   不知昨夜钟奕几点入眠,但看看时间,现下是七点四十分,钟奕可以再睡二十分钟。   池珺轻手轻脚下床,准备先去洗漱。至于早餐,暑假同住时,往往是在公司食堂,或是路边小摊上解决。同住后,倒是渐渐有了兴致,几个月里,公寓里多了些小电器。面包机、煎蛋器……   池珺踩着拖鞋,走出卧室。   他想进厨房,可无意间一瞥,见到客厅落地窗外一片雪白。   池珺一怔。   他慢慢向前走去。在窗前停下步子,手放在玻璃上,五指边多了一圈薄薄雾气。他看着窗外飘散的雪白晶莹,还有银装素裹的世界,倏忽笑了笑。   下雪了。   与初雪一起来的,是气温骤降。   于是出门前,钟奕仔仔细细,为池珺掖好围巾。   池珺闲闲道:“不知道未名湖多久才能结冰。”   钟奕:“你想去滑?”   池珺笑了下,说:“也不一定,看时间吧。哦,是二十厘米?”   “去年发过通知,”钟奕道,“我在群里搜了下。有了,对,二十。”   “那还有的等呢。”池珺叹气,“这场大概不行。”   两人一路讲话、出门。从公寓到盛源,距离太近,两人往往是走路过去。路上行人如织,地上积起的薄薄雪层很快被踩成一片污水。池珺面露遗憾,和钟奕说:“我奶奶是南方人。等她和爷爷去了海城,才第一次见到雪。”   可惜海城仍然是个偏南的城市,池珺的奶奶见到的,还是积不足十公分的小雪。   池珺:“……即便如此,她还是很开心。”   他说:“她身体不太好,可能是早年烙下了病根。加上年纪大了,总有各种不舒服的地方。爷爷请了驻家医生,他们一般住在老宅。说起来,那里原先还是租界。”   钟奕安静地听,时不时应一声。   从这些言语中,一个年幼的池珺,渐渐被勾勒出来,在钟奕眼前。   作为小池总的朋友时,他不曾听到这些。而作为池特助的男友,他正听池珺继续道:“我记得特别清楚。有年冬天,她在家里休养,不能吹风受冻,最好离窗户两米远,”否则仍能感到窗外渗入的寒意,“但她又很喜欢看雪。几十年了,都很喜欢。我就想着,可不可以在家里堆个雪人。嗯,完全没想到,别说家里堆雪人会不会化,就是真堆了,那不是还是让她受凉。”   “但她对我很好。我只是想让她开心一点。”   再往后的人生里,从奶奶身上得到的感受心情,几乎成了池珺的行事准则。   对自己好的人。   想让对方开心一点。   而钟奕听在耳中,无比心动。   ……   ……   等进入盛源大楼,两人一个去顶层,一个去四十余楼,上了一架电梯。   池珺调整好状态,不见方才路上流露出的柔软。他摘掉围巾,将大衣脱下来、折在手臂上,露出里面的西装革履。   转眼功夫,又成了专业敬业的池特助。   池珺想了想。   干脆把围巾挂在钟奕手臂上。   正好楼层到了,他和钟奕告别,还说:“给秦楼说一声,别又让你加班了,一点一起坐车去学校。”   钟奕道:“嗯,请过假了。”   池珺和他道别。   钟奕温柔地笑了下,然后转头,走出电梯。   电梯门在他身后合拢,载着池珺,去更高楼层。 第65章 直觉   有同事端咖啡路过,惊诧地看了眼钟奕。   钟奕莫名其妙。   好在同事很快解惑,指指钟奕手上挂着的围巾,再指指钟奕领口,问:“今天也有那么冷吗,还戴两条来上班。”   同事也很纳闷:“……你不是在附近租了房子吗?”先前茶话会,钟奕提过一句,他住的地方离公司不过十分钟路程。   十分钟啊。放在很多人眼里,这点距离,要是从一间暖烘烘的暖气房,走到不止有暖气、还有中央空调的公司,大约还不够身上的暖意凉下来。   可钟奕居然怕冷到这个地步。几步路,居然还把自己缠成熊。   这一刻,同事觉得,自己对这个实习生有了新的认识。   而听懂同事话中含义的钟奕:“……”   这是解释,还是不解释?   他沉默片刻,开口的时候,声音低了些,略带点哑意。   “感冒了。”他说,“多捂捂,发汗。”   同事“哦”了声,恍然大悟。   然后友好地:“行,你快去坐下吧。正好这两天不算很忙,老秦心情也好。你要实在撑不住,和他说一声,没准能早退。”   钟奕笑了下。可在同事的滤镜里,这点笑都显得很苍白。   落在他身上的眼神更同情了点。   钟奕只好说:“正好,我下午考试,已经请过假。”   结果同事叹气:“你京大的吧?我是你隔壁的。”六道口职业技术学院,“有年期末考试,我同学在通宵自习室呆了一晚上,结果出门就摔骨折了,直接缓考。你悠着点,别前车之鉴。身体重要,像我那个同学,缓考都是小事,重点是他在家呆了一个寒假,整个人都要发霉,唉。”   钟奕:“……好,谢谢。”   两人又说了几句,等同事走了,钟奕终于有了点喘息空间。   就像同事刚才说的。上一财年刚刚结束,审账地狱暂成往事,于是盛源上下都莫名松快。光是这两天,他们组就有很多人找各种理由请假。而秦楼心情好,只要理由不太过分,就统统批准。   至于钟奕,为了维持“感冒”人设,一上午时间,他就喝完一天所需八杯水。兴许是办公室里温度太高,小半个上午过去,他慢慢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发烧了,感觉脸颊发烫。   去外面转一圈,透个风。   钟奕立刻明白,先前的“发烫”,完全是屋里热过头,造成的错觉= =   等到十点出头,秦楼闲来无事,转到钟奕桌前,问他既然已经请假,何不干脆上午就走,还能多温习一会儿功课。   钟奕看着他,想:能绷到现在,问这种“含蓄”的问题……还挺不容易。   之前年终审核,不少项目组的报表被批,负责人奖金狂降、一个个在高层面前发誓,说自己来年要一雪前耻、戴罪立功。相比之下,乐园项目组的表现堪称鹤立鸡群。   秦楼拿了三十个月奖金。虽然面上不显,可组里所有人都知道,老大这两天好说话。   连带的,上班也不像扒皮公司,反倒像是休假。   工位前,钟奕委婉地:“我和池珺一个班,他下午也要考试,我搭他的车。”   秦楼“哦”了声,听明白了。半年过去,钟奕没变,还是那个关系户。   他点点头,背着手,往另一个工位方向走。   钟奕看着他的背影,半晌,笑了下。   太安逸了。   还有点不习惯。   ……   ……   这天下午,走出考场时,天色已经放晴。   学校绿化颇多,一眼望去,皆是茫茫的白。也因多下了半天,积雪较早上出门时,多了一丝厚重。   先前那条围巾又回到池珺颈上。考完是四点多,马上就到高峰期。再加上下雪路滑,他们要再回盛源,恐怕得到五点。以这两天的摸鱼氛围,恐怕没等两人上电梯,部门就不剩几个人。   钟奕看池珺时不时往旁边看看、想搓团雪球的样子,提议:“还是去未名湖看看吧。”   万一有结冰迹象呢。   池珺眼睛亮了亮,说:“好。”   与公司里精干的样子相较,完全是两副面孔。   钟奕看着他,想着池珺的童年,很多事呼之欲出。以池家的家教,让池珺去与人打雪仗,未免为难。大约只有和发小张笑侯在一起时,两人能拿雪球丢丢彼此。到了别人面前,池珺就要一本正经,穿小西服,做小绅士。   相比之下,滑雪、玩冰壶……这类运动,没准池珺更加擅长。   而童年没经历过的东西,到长大了、脱离原本环境之后,难免想要补偿。   池珺现在就是这种状态。   他完全可以去找高档雪场。别说借一隅滑冰,就是将整个场地租下来,都不是难事。   但这到底是不一样的。   校园很大,兼下雪地滑,两人慢慢走,过了小半小时,终于见到湖岸。走进看,水上一层薄薄冰晶。池珺看在眼里,瞬时跃跃欲试。   钟奕头疼,拉住他的胳膊。   池珺转头看他。   钟奕从一边捡了颗石头,往湖里丢。   水面上冰层太薄,轻易被石头砸破,变成一个窟窿。   钟奕去看池珺。   池珺:“……”   他提议:“今年过年,咱们提前计划一下?”   很自然地转移话题,权当两人是来湖畔赏雪景,而非抱有其他目的。   钟奕有点好笑,但也配合他:“好。”   他停了停,又说:“我和秦楼提过,在正式放假前请一周假。”学期内时,请假制度在钟奕身上执行的很不彻底。说白了,哪有他这样半天上班半天不在的员工——哦,也有,顶楼那位特助。   到了假期,按说他终于应该做一个遵章守纪的好员工。   偏偏海城的事未尽,先前钟奕仅仅是火化了钟文栋遗体,却还留着许多其他事宜,等待办理。   此外,他仍会去探望中学时的老师。   细算起来,事项颇多。   池珺:“订票了吗?”   钟奕摇头。   池珺沉吟片刻:“这样,咱们一起回去——你惊讶什么?”   钟奕提醒他:“你不去看看舅舅、舅妈?”   池珺“唔”了声,用一种奇怪的、微妙的眼神看向钟奕。   钟奕察觉什么,但仍然平静,说:“怎么了?”   池珺:“会去。但去年住的久,是因为刚上大学,之前很长时间没见。加上乐乐马上高考,我和笑侯要辅导乐乐功课。今年就算了,总归回到海城,还能见到。”   钟奕:“对了,一直没问。舅舅那边……”   池珺笑了下,眼睛放松地弯起,说:“不仅没事,而且,他的对手有事。”   “那就好。”钟奕放下心来。   几句话下来,两人皆自如地默认,池珺的亲属,也会是钟奕的亲属。   毕竟天冷,两人开始往停车的地方走。   到了地方,意外遇见姚琳。姚琳家在外地,但一学期终,她父母特地请了假,从外地开车过来,准备接女儿回家。原本打算与女儿一起在京市玩两天,可姚琳无奈,和父母半是撒娇、半是实话实说:“没来一个朋友同学,我就要把长城故宫颐和园转一遍,都要转吐了。这样,你们自己玩?”   父母二人考虑之后,觉得这样也不错。便干脆早来几天,等姚琳考试结束,就能拉她归程。   这回在停车处,是夫妻二人来接女儿吃饭。路上,姚琳见到池珺钟奕,与父母讲了声,朝二人走来。   相互问过好,姚琳道:“钟奕、池珺,你们知不知道,袁文星他好像休学了?”   两人一怔,摇头。   姚琳“唔”了声,说:“我就和你们说一下。之前导员找我了解情况,我说了一些……”有点忐忑,感觉自己成了告密者,“这两天才知道,他好像打算九月开学跟着大一一起重升大二。”   钟奕想了想:“谢谢你告诉我们这个消息。”   姚琳摆摆手:“他应该还要换宿舍。”叹口气,“我想想之前的投毒案,就心有余悸。换宿舍也好——你们这是要出去?”   她是说这两年另一所高校的案子。因为嫉妒舍友,兼正是容易拿到化学药剂的专业,干脆从实验室里偷了东西,下到宿舍饮水机里。   钟奕面不改色,回答姚琳最后的问题:“嗯。”   没说太多。   姚琳惦记一边的父母,也不曾多想。说完自己心里憋得难受的袁文星现状,就与钟奕池珺告别,朝父母小跑而去。   等姚琳离开,池珺按下车钥匙,车灯微闪。两人一起上车,这回,握方向盘的人是池珺。   这个时间、路况,回盛源太远。只好回家。   哪怕二者其实在一个方向。   路上,池珺:“钟奕,袁文星有在化学相关专业认识什么人吗?”   钟奕:“……你也担心?”   池珺看着前方路况,认真道:“我不想你出事。一点可能都不能有。”   钟奕:“不会。袁文星不会做这种事。”   池珺捏方向盘的手紧了紧,问:“为什么?”   钟奕听出他的忧虑。   让喜欢的人为自己挂心,是件好事。   但钟奕不希望袁文星打扰池珺的心情。   “如果是上学期那次,我可能还要考虑这点。”钟奕讲。他语气平稳,带着奇异的力量,安抚了池珺的心情。   他说:“但在班聚那天晚上之后,我忽然发现,他好像比我之前以为的还要没用。”   池珺冷静指出:“轻敌是大忌。”钟奕平时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钟奕承认:“是。”他知错就改,“我这样说,是不想让你担心。但这么做的确不合适,我该多和你剖析一下袁文星,而不是直接下一个定论。”   池珺轻轻“嗯”了声,示意钟奕继续说。   钟奕:“是这样,池珺,你不要关心则乱。想想袁文星做过的两件事,是不是有什么共同点?”   池珺拧眉,思索。   钟奕耐心地等。   他知道,这种事,只有池珺自己想透了,他才会接受钟奕的观点。   毕竟与身体、乃至性命挂钩,不像平时讨论那样,有求同存异的余地。   过了两个红灯、停在第三个红灯路口时,池珺道:“他都给自己找了一个理由。”   “……不管这个‘理由’能不能说得过去,至少在他那里,是符合逻辑的。”   钟奕轻轻点头。   池珺继续道:“他认为姚华辉是同性恋的事情曝光,会引来所有人的反感,因为他自己就在反感,看那天的样子,他也不愿意和姚华辉有什么接触……这是又觉得自己在‘做好事’了?”   钟奕能听出,池珺的声音里带了隐隐约约的厌恶。   对他来说,这是个十分新奇的经历。重生至今,他似乎是第一次发觉,池珺在“厌恶”什么人。   这与池珺对池北杨的态度不同。对于自己的父亲,池珺心冷,又将对方视为对手。既然双方注定争权夺势,那他就不能带着情绪,去看池北杨的言行举止。   钟奕不知道池珺是花了多长时间才做到这点的。   他只知道,在谈论池北杨时,池珺真的可以完全跳出两人的身份,只将对方看做一个普通的、比自己年长两轮的竞争者。   眼下,池珺:“你觉得他不会做出诸如‘投毒’这种事,是因为他找不到将这件事‘正义化’的理由?”   话中仍有疑虑。   但钟奕反问:“这还不够吗?前两次的事,他都不用承担任何风险——道德上的不算——可真因为怨恨我们,做出一些实际行动的话,他下半辈子,就要在监狱里过了。”   钟奕一锤定音:“他自私、小人之心,却也想爬的更高,来‘荣归故里’。”让钟奕这些“伤害”他的人后悔。   两人讲话期间,池珺紧绷的肩膀渐渐卸力。   钟奕能看出来。他稍稍放心。   然而片刻后。   池珺冷不丁道:“钟奕。”   钟奕正值轻松,很自然地接口:“嗯?”   他已经在想,待会儿回到“家”里,要吃什么晚饭、如何度过这个难得轻松的夜晚。他和男友或许还会擦枪走火,而下午刚刚聊过这样的话题,今天晚上的池珺或许会比平日更多一点滋味。他很期待,想要尝试,又觉得自己如果欺负的太狠,会不会再次让池珺的“理智”迸发,向上次那样,竟然一个人去洗手间里泼凉水。   他的思绪显然已经飘到云端之上,又被池珺一句话拽回来。   “我觉得挺不可思议的。”   池珺说。   又到了一个红灯。他缓缓停车。   发动机嗡嗡震动,带着池珺的声音。他若有所思、若有所悟,道:“有时候,我觉得我自己已经够……像个AI了。”   这是很夸张的说法。   他只是描述自己与池北杨的关系。   钟奕听明白了。他点点头,知道池珺接下来要说的,一定又是什么重要的话。   果然,池珺:“但你好像比我更像……”   池珺:“我做不到像你那样看淡生命问题。”   池珺:“尤其是,那是‘自己’的生命。”   如果是他,很大概率,池珺会在更早之前就“斩草除根”。放着这么一个人在自己身边,无非是平添危险。他不会让自己冒着这样的风险。   但钟奕显然不同。   他根本、根本不在意这些。他把生命看得很淡。   不。   池珺纠正了自己的看法。   钟奕……   他不是把生命看得很淡。   与钟奕相处太久,某些时候,情感会先一步做出反应:钟奕不是那样的人。他很在乎自己的事业,有很明确的目标,明白自己要做什么。而这些,都是成功的要素。   那为什么呢?   不知不觉间,池珺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思绪。   好在这个红灯很漫长,他有很长时间去想。   等到倒计时进入十以内,他忽然说:“你是不是不觉得袁文星给自己造成威胁?”   有些偏差。   池珺再度纠正自己的说法。   “你是不是觉得,有更危险的事情,所以相比之下,袁文星根本不算什么?”   话音落下的时候,倒计时归零,红灯变绿。   车子重新启动。   钟奕在他身边,看着池珺的侧脸。   他想:这是直觉吗?   那也……太惊人了。 第66章 花猫   窗外灯红酒绿。   池珺等着钟奕的回答。   平心而论,他脱口而出的时候,也觉得这个猜测毫无来由。只是想到了,就说出口。   他已经在思索下一个可能。   然而钟奕长久不回答。池珺打着方向盘、转弯,进入公寓所在的那条路。他在车里的沉默中意识到什么,带着点诧异:“我猜对了?”   钟奕:“……是。”   他承认。   他不想对池珺撒谎。   但“重生”这种事,对一般人来说,实在太不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于是钟奕选择折中,道:“我之前经历过一些事。所以现在,我对‘危险’的心理阈值很高。你说得对,袁文星他离那条线很远,我在他身上看不到威胁,所以能更客观地看。”   他慢慢说着,又想:如果池珺再问——   他要坦白自己过往那十年吗?   钟奕在心里默数,等池珺的下一句话。   他想:如果池珺真的问了。   我或许,可以告诉他。   他会相信吗?   或者说,相信之后,池珺又会有什么其他想法?   他会不会想起今生两人最初的相识、对话?那时候,钟奕问池珺,认不认识材料系的人——可他原本就知道,张笑侯被录进材料专业。这么一想,两人的相识,仿佛很别有用心。后来在操场上摊牌,则是说出一个自己已经知道已久的答案,也并不值得夸赞所谓“敏锐的观察力”。   钟奕想到很多。   在这期间,池珺始终开车。离开主干道,路上的车流渐渐稀少。他拐进停车场,天色光亮被两人抛至身后,愈来愈远。几个转弯,到了车位上。   池珺倒车入库、拔下钥匙。   然后坐在原处,转头看钟奕。   他说:“好吧,我知道了。”   钟奕慢慢眨眼。   池珺:“晚上吃什么?”   钟奕:“?”   钟奕:“你不想多问问吗?”   池珺手上的钥匙转了一圈,清脆作响。他想了想,回答:“感觉你还没考虑好,要怎么和我说。”   池珺很理解:“没事,有点说不出口的问题,很正常。”不止钟奕,他自己也有。人生在世,谁还没几个秘密。   而依照钟奕曾对自己讲过的过去,池珺这会儿,模模糊糊地猜:是在和他爸冲突的时候,发生过什么吗?   离真相偏差很大,不过池珺原本就不打算深想。   他说:“如果有一天,你考虑好了,可以告诉我——唔。”   钟奕蓦然倾身过来,将他压在车椅上,用力地、凶狠地吻他。   下巴被对方捏住,力气很大,近乎让池珺有点痛了。他尝到一点血腥味,钟奕跟着意识到,喃喃说:“对不起。”   随后改为按住池珺的肩,亲吻也随之变得温柔又缠绵。   车库一片寂静,再无他人。   池珺被亲晕片刻,很快反应过来:这会儿穿的严严实实,钟奕大约没法像那天晚上一样偷袭他。   他立刻打起精神,想要报之以李。   手捏上去,才发觉钟奕下巴上有了淡淡胡茬。大约是考试与工作夹杂在一起,没功夫刮。   池珺分出一点心神,想:家里剃须膏要用完了,该买新的。   还有。钟奕他……好像很开心。   池珺的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   后来上楼,已是一刻钟后。   冬衣厚重,池珺又把围巾拉起一些,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有旁人进来,也看不出他被咬破的唇角。   他侧头看钟奕。   钟奕很坦然,任他看。   池珺的视线在钟奕唇角徘徊,一时犹豫:这种事,好像没必要礼尚往来?   然则再一刻钟后,钟奕拿碘伏过来,给池珺消毒。   起先,池珺咬着牙,不出声。   钟奕:“张嘴,我看看伤的重不重。”   池珺依言照做。钟奕再涂药,这回,池珺忍不住低低“嘶”了声。棉签沾上来,伤处剧烈刺痛。闭嘴时还能忍,眼下嘴巴张着,就无法压住声音。   池珺深呼吸。   果然,下次应该咬回去。   钟奕把碘伏、棉签放在一边:“晚上熬粥吧,别吃辛辣。之前那家岭南菜馆,我加了老板微信,学了煲仔粥煮法。”   他微微笑了下,说:“原本打算晚点再做给你吃。”   但现在,他一时情起,就把池珺咬成这样。   嘴角发红,涂了药,又带了橙色,像只花猫。   池珺眨了下眼睛,“唔。”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原谅他。   ……   ……   米洗净,放进冰箱冷冻。   同时将肉切成沫,加料腌制。   放置二十分钟,恰好米也冻好。从冰箱取出,带着细碎冰粒。   钟奕顿了顿。   嗯……第一次做,忘记烧水了。   他系了条超市送的围裙,袖口整齐挽好,社会精英与家庭煮夫的模样在他身上奇异融合。这会儿对着空空如也的锅,微微皱眉,像是在面对厚厚一叠财务报表。   池珺靠在门口,隔了几步路距离看钟奕。   他们两个里,在外人看,池珺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钟奕则是一路贫苦、于是家务样样精通的好手。然而事实上,池珺因为怀念奶奶,早早向家中阿姨学着做菜——虽然成果不济,这么多年,都只会两道——钟奕则不然。小学前,母亲朱雪还在家中,一家三口气氛虽差,但也不至于少小孩一口饭吃。后来朱雪不堪钟文栋的暴力对待,毅然离家,在钟文栋看,就是坐实了妻子出轨的事实。他无比愤怒,可哪怕钟奕是野种,最初几年,他也做不出对不到腰高的小孩儿下手的事儿。   起先,他找了个小饭桌,每月交钱,眼不见心不烦。   到后来,钟奕一天天长大,个子渐高,与钟文栋样貌差距越来越大。旁人的风言风语,加上事业的失意,钟文栋终于彻底沉溺与酒精与赌博,开始朝钟奕下手毒打。   到了初中,钟奕在魏老师的帮助下住校,一住就是六年。   高三暑假,他忙于四处代课,饭点都在路上,只好匆匆扒一口盒饭,更没机会进厨房。   再往后,就是大学。   等到大学毕业,随池珺回海城、进盛源,有了自己的房产。可钟奕已经习惯吃外送,更愿意把时间放在工作上面。厨房装修了,却总冷冷清清。打开冰柜一看,别说蔬菜,连酒水饮料都少有。   活了两辈子,也就是这几个月,与池珺住一起后,他才开始慢慢学着做菜。分辨各种调料,熟悉拿刀的姿势。煮饭时水米是何比例,煮面时要等多长时间。虽然开火的时间不多,可到底远胜从前。厨房多了柴米油盐,更添一丝烟火气。   眼下,钟奕镇定地接水、开火。   池珺挑了挑唇,牵扯到伤口,瞬间又皱眉。   在烧水的时间,米粒上的碎冰渐渐融化。   钟奕:“……”他选择再塞冰箱十分钟。   这样手忙脚乱,等水开,转小火、下米。米香溢出,放进肉沫。米水滚烫,肉沫转眼熟透。搅拌均匀、焖上片刻,关火。   两碗煲仔粥,算上准备时间,做了近一个小时。   钟奕后知后觉:光有粥,可能不够。   他正懊恼,池珺从身后走来,说:“我叫了两道菜,马上送到。先舀粥。”   钟奕转头看他。   池珺笑眯眯地,更进一步,亲了亲钟奕。 第67章 风   因为身高的细微差距,与池珺接吻,钟奕总要稍稍低头。   他站在灶台边,身侧是一锅热粥。此时此刻,能嗅到粥的鲜香,还有碘伏的刺鼻。   最先,钟奕尝到一点苦味,在唇齿间化开。他莫名想到从前那晚,自己看到池珺抽烟,于是也要了一根。池珺凑过来,两支烟头碰在一起,火星一分为二。钟奕吸一口,是清冽的薄荷味。   如果当时,他不是要烟,而是径直去吻池珺,大约会在对方舌尖尝到另一种味道。   如今只能想象。但钟奕觉得,那会是尼古丁带来的轻微苦涩,混杂着浅淡很多的薄荷气息。   当然,还有舌叶的颤动、一点呜咽声,加上皮肤的温度。   他这样想,又记起当时的梦。梦里一片炙热,眼下正在进行的吻却很轻,是两人间少有的蜻蜓点水。近乎只是微微碰了碰,池珺便后退,自如地去舀粥。   又是这一招。   和楼梯间里一样。   钟奕有点好笑,无奈又纵容地看着池珺。   而池珺从钟奕手上拿过饭勺,再从柜子上取出碗与调羹。刚住来时,橱柜空空。这些东西,都是后来两人慢慢添置。   浓鲜的粥水滚入碗中,米水之间带着恰到好处的稠。鲜香愈浓,勾人食欲。   两碗粥舀好,池珺转身去洗饭勺,还在水流声中说:“买个洗碗机吧。”   这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钟奕答应:“好。”   说着,他就拿起手机、点开购物APP。   输入关键词,见到几个牌子。钟奕一一报给池珺。池珺听完,记得其中一个,说:“之前那个房子,”就是学校边,平时由张笑侯住的公寓,“装修时用了这个。挺好用的,就它吧。”   钟奕点点头,下单,卡里被扣掉五位数。他不以为意,点掉提示短信,去看商品介绍中的物流信息,得出结论:“下周能送来。”   池珺应道:“好。”   停了停,又说:“我刚刚忽然想,我爸我妈,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讨论这种话题……钟奕,我觉得现在这样,真的很好。”   说到最后,他抬手,关掉水龙头。   水声倏忽停止。厨房一片安静,仿佛能听到两人的呼吸与心跳。   池特助看着眼前的水池,轻轻抿了下唇。   而在他身侧,钟奕“嗯”了声,心底最柔软的角落陷下一方。   ……   ……   从考试周结束,到回海城,尚有十余日。   这十余日里,钟奕提前一周,给工厂的师傅们放假。   发放年货那天,他见到孙工,与对方打招呼,孙工还问他:“老板,之前不是说好,再来吹两回玻璃吗?”   钟奕记起至今仍然放在桌上的史莱姆。   他面不改色,回答:“下次吧。”   嗯,这个“下次”,近则春年之后,远则权当没有。   孙工原本也只是开玩笑,不至于真去追问一句,要钟奕说出个具体时间。闻言,他“哈哈”一笑,又说:“厂里暖暖和和的,还真有点不想走。”   这话倒不全是客套。到冬天,操作间比夏天好待很多。屋外寒风肃杀,屋内却因为烧着玻璃熔炉,于是一室温暖。哪怕休息时间,都有工人悄悄往机器边站。   是以每个操作间都要挂上电视,一遍遍循环播放安全守则,还有过往惨痛案例:烧玻璃液的炉子温度上千,人掉进玻璃炉,瞬间融化,连骨灰都没有。墙上也贴了鲜红标语,时刻提醒工人们多想想老婆孩子。   钟奕也与孙工玩笑,说:“不然您留下,在厂子里过年?”   各家工厂都有传统,过年期间,工人们可以回家,保安室却不能没人。   主要目的在于防小偷、保护厂内财物。一般来说,会是几个人轮班。到过年当天,如果愿意,还能几个人一起在保安室里边看春晚,边吃火锅。   以国人传统来看,这无疑是个相当凄凉的差事。   孙工迅速摆手:“那不、那不。”他老人家年纪不小,腿脚倒是不错。转眼,便拎着财务从盛源采购回的一箱海鲜果蔬,溜之大吉。好像真的担心,觉得钟奕会强留自己。   钟奕哭笑不得。   他有没有压榨工人。工钱按时发放,逢年过节还有礼包。张老师都说,钟奕有些时候,实在太大方。   又过了两天,聘来的财务整理完账务。   小作坊,比不上盛源那种大公司,严格按照财年进行工作。只是钟奕也言明,等开了年,会扩大文职规模。眼下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实则事情越来越多,财务越睡越晚,钟奕有点为对方的头发担忧。   做报表时,张曦学过相关课程,自告奋勇,想要帮忙,顺便涨涨经验。钟奕考虑片刻,答应下来。于是除了销售、翻译之外,她又有了第三重任务。   张老师眼看着女儿忙得团团转,既欣慰又无奈。转念一想,虽然没法再撮合钟奕和女儿,但小曦学到很多实用知识,也值得高兴。   这么一想,又记起自己错过183号玻璃这个金矿,以约七十万的价格将专利卖给钟奕。还牵线搭桥,让机器被钟奕低价买入、厂子迅速开张。   完全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张老师叹口气,例行安慰自己:算了,如果真让我经营,工厂未必能开张就接一笔大单。   而不接盛源的单,厂子怎么扩大规模、怎么维持接下来半年的运转?   有失必有得。   这边忙碌,盛源倒是轻松。假期愈近,人心都要飘到天上。秦楼三令五申,希望大家在岗位上坚持到最后一刻。奈何众人归心似箭,再看看已经请好假、马上就能撤的钟奕,不少人觉得羡慕。   钟奕很低调,不炫耀。   同事们:“……”怎么办,更牙痒痒了。   等做完工作交接,钟奕正式开始假期。   池珺帮他一起参谋,买好回海城后送几位老师的礼物。听完钟奕对几位老师的描述,池珺订了大方向:显心意,看不出贵重。   他说这些时,钟奕的视线微微下移,看到池珺袖口上的两艘珐琅帆船。   池珺无知无觉,列出一页清单,问钟奕:“你再看看。我毕竟不了解那几位老师。”但她们是在钟奕成长过程中对他帮助良多的人。可以说没有魏老师的相助,钟奕不一定能安稳读完初中、遑论考上京大。自然,两人也不会认识彼此。   近乎是对钟奕的再造之恩了。   作为男友,他当然一起感激、上心。   钟奕细细看完,围巾、护肤品……能看出牌子的,都价格中等,同时口碑极好;看不出牌子的,就能自由发挥,不考虑太多。   池珺:“阅读器送给小孩,看书不伤眼睛。如果小孩没什么阅读习惯,老师也能用。”他考虑很多。   到这时候,他嘴角的伤已经好全。先前上班,池珺带伤出勤,表现镇定,但难免时不时有同事看他。池珺知道旁人疑惑,专门挑了个话头,和周围人解释,说天干物燥,自己南方人,不适应京市习惯,所以上火。同事听完,热心给他下火秘方,一转头,却在休息室悄悄讨论,说太子也动了凡心,不知对象是哪家姑娘。   到后面,同事们的普遍答案是:八成是学校同学。   池珺无意中听到,啼笑皆非,在心里承认:还真猜对了。   如今,两人坐在一起,传言正主拉住池珺的手。池珺起先并未留意,仍在说礼单考虑。可钟奕手上用力,池珺便失去重心,跌进他怀里。   仍然是那道风。   温柔的,热忱的风。   屋内衣薄,只有一件衬衫,贴在池珺身上。   钟奕缓缓地揉着池珺背脊,礼貌地:“我们是不是还忘了什么事?”   池珺抬头看他,看进钟奕的眼睛。   像是一潭深深湖水,不知不觉间,池珺便陷了进去。 第68章 海城   灯光照来,池珺的睫毛下有一排细密阴影。   他喉结一滚,意识到时,已经在与钟奕接吻。   在一起两个月,六十余天。平日事忙,明明在同一栋楼上办公,可相隔五层,之间是无数部门,是上百员工。顶楼,池珺作为一个名号好听,实则每一分权力都要自己争取、不至于被当做一个好看摆设的“特助”;楼下,钟奕从突然加入部门的“空降者”,花费许多心力,终于渐渐走到项目核心。   偶尔在电梯里遇见,也不过点头笑一笑,看看对方,觉得一切都好。   很难谈一句风月。   更别说,大多时候,他们都难以见面。   哪怕回到家里,也不时加班。   于是直到现在,每个可以亲近的时刻,对他们来说,都像刚刚开始的热恋。   眼下总算能得几日闲。等飞回海城,池珺要打起精神、去应对四方试探。钟奕也有事要忙,须在年前处理完钟文栋身后资产、为他注销身份……林林总总,杂七杂八,都要占用时间。   再有,离毕业还有两年半,钟奕已经开始考虑,是否在海城寻找厂房。等到大四离校,就将工厂迁至海城。   这只是他的初步想法。真要实施,还需落实很多细节。   一言蔽之,接下来的半个月,两人可能很难有空相处。   于是这晚,钟奕提起:作为恋人,他和池珺之间,还剩一个曾被提出、又被海城那边一个电话打断,之后阴差阳错,到现在都不曾进行的步骤。   最密切,也最深入的“交流”。   他坐在沙发上,上身陷入柔软的椅背。刚刚搬进这间屋时,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有一天,自己真的可以得偿所愿。   像是一个难以苏醒的梦境。   钟奕花了片刻时间,走神,想:我何曾是会沉溺于这般欢喜的人。   只是池珺让一切都变得例外罢了。   他想到自己重生之初,神思不属,明明身在校园内,以二十八岁的灵魂,披着十八岁的皮囊,行走在那些陌生的面孔中。一念复仇,一念茫然,不知今夕何夕。偶尔午夜梦回,觉得:兴许我依然在那场火里。   而这是一场太过漫长的死亡回溯。   那时军训,他在烈日下,与一群真正年轻人站在一处。听着教官的喊声、哨声,汗水自鬓角滚落。每日回到宿舍,身体上的疲惫不容忽视,心灵上的空洞亦愈来愈重。   半是幻听,半是忧虑,耳畔甚至能听到一丝来自另一个时空的爆炸声。   直到看到池珺。   与上一世一样,坐在他身侧,问他:“……是‘我中意你’的‘中意’吗?”   他曾经遇到过的,又在漫长岁月里,忘记最初模样,只记得商场上是如何应对……的池珺。   那一刻,灵魂终于归位。   他睁开眼,明白:我真的回来了。   回到过去,可以改变。   然后……爱上池珺。   他仍然是吻池珺。池珺被攻城略地、主动权丧失,大约恼羞成怒。   一个吻结束,再低头,却是要咬钟奕。   偏偏下不了重口。像一只刚刚长牙的小豹子,犬齿在钟奕唇上虚张声势地摩擦。非但不痛,反而有些痒。   钟奕失笑。   他彬彬有礼,问:“可以吗?”   池珺看着钟奕。   钟奕仍然游刃有余。   可池珺已经非常熟悉他。他从钟奕眼里看出一分隐忍、两份期待,与七分强势的侵略性。   然后意识到:我喜欢上的人,哪怕平日披着一层温和的外表,内在却从来都在积极向上、满心进取。   而他起先被吸引、后来觉得欣赏钟奕,原本就是因为这些旁人没有发现的特性。   池珺半是和男友确认,半是询问:“你想吗?”   像是在打哑谜。   偏偏彼此都能听懂。   他们从来都是这样默契的。   无论是作为好友,一起比赛、一起做作业,一起做各种事;   还是作为情人,作为爱人,作为现下踌躇、可内心深处,已经想要交付更多时光的对象——   钟奕点头。   池珺半真半假地叹气:“真没看出来,你居然这样……”   停了停,很快换作笑脸。他唇角挑起一个细微弧度,脸颊上带出两个梨窝,说:“之前买好的东西在卧室床头柜里。”   是些必备用品。   钟奕听明白了。两人就最关键的问题达成一致,那么接下来——   他按住池珺后脑,将人压在自己怀里,肆意吻他。   等这个吻结束,两人额头相抵,一起平复略显急促的呼吸。   片刻后,钟奕:“……听话。”   “会好好疼你。”   ……   ……   先前钟文栋去世,接到报警的警察为开门,找来锁匠。后来钟奕接到警方通知,回去处理后续事宜,重装了一把锁。   如今再回海城,他先找人把屋里收拾一遍。加了价,很快完工。而后把钥匙给房产中介,要求:“尽快处理。”   房产中介答应,与钟奕沟通:“价格的话,您的预期是?”   这种有人在里面不在的房子,进入二手市场,买家多少会觉得忌讳。只是房子老,于上世纪建造。又是旧式居民楼,说不准哪天就要拆迁,地段也还过得去。若不打算自住,而是用来投资,倒是不错的选择。   然而房主特地强调要快。众所周知,想尽快出手,只能在价格上打折扣。   几点相加,中介在心里划出一个模糊区间。做他们这行,就是要两头劝。买家压低点,卖家抬高点。生意能成交,中介才有钱赚。   钟奕想了片刻,说:“一百以上吧。”   碰上好说话、明事理的卖家,中介顿感惊喜,心道:这还真跳楼甩卖。   可惜自己没钱。   钟奕:“我年后要走,最好年前就能卖出去。”   中介深呼吸。肩上担子一重。   嗯,卖家不是一般的急。   好在中介见多识广,很快道:“好,那咱们先把合同签了?签好合同,我们这边就把信息发布出去。您放心,既然把价格压下去了,很快会有人来问。”   钟奕点点头:“好。”   他其实也没想到。这回回来细看,发觉钟文栋虽然酗酒嗜赌,到醉酒身故前,银行账户上只有惨淡的几百块。屋中垃圾堆积、脏乱不堪。可从始至终,他似乎都没打过卖房的主意。   二十年前,钟文栋与朱雪结婚。当时房价尚未飙升,两人新婚燕尔,双方父母出了一部分钱,加上夫妻二人工作时的积蓄、公积金,咬咬牙,付了全款,算是有了栖身之处。   钟奕对两人当时的相处情形无从得知。   时间向后推进,年幼的钟奕开始蹒跚学步、牙牙学语。邻居偶尔看到朱雪身上的青青紫紫,会在背地里感叹,说:“前两年他们刚搬来,看起来感情不错啊,怎么成了这样。”   此时此刻,从房产中介处离开,钟奕想:其实我一点都不了解钟文栋吧。   时间太久,钟文栋不过钟奕生命中一个留下痕迹、又被漫长时光抹去的过客。他甚至不记得钟文栋是何面容。在钟奕是个真正少年时,心中当然有怨憎。可到现在,再想到对方,钟奕已经毫无情绪。   之前池珺曾说,如果需要找代理人处理钟文栋身后财产,可以给钟奕介绍。   但钟奕觉得,哪怕真有代理人来,心态也就是自己这样。   在各大银行的开户都已检查过,另有医保账户,余额尽数被取出,被钟奕单独放在一张卡上。准备等卖房款到账,就将所有钱以钟文栋的名义捐赠。   等一切结束,最后的步骤,是去注销钟文栋的身份。   这之后,他的“父亲”,就将迎来真正的、社会意义上的死亡。   无朋无友,无亲无故。   ……   ……   天色黯淡下来。一天步入尾声,倦鸟归巢。   池珺打电话给钟奕,问他是否忙完今天的事,在不在酒店。   回海城后,池珺便从“池特助”,变作众人口中的“小池总”。和几年后真正掌权时不同,现在,“小池总”这个称呼只有一个意思:他是池北杨的儿子。   无权无势,但有交好的价值。   每日都有社交,都要与人虚与委蛇,池珺虽然习惯,但难免心累。其实去年也是这样过来,但当时没有钟奕,池珺便能一个人撑。现在有了钟奕,他倒不至于诉苦,可与钟奕一起,就是难得放松。   钟奕先前也没想到。   回来前,他参照去年情形,觉得自己与池珺可能难找时间见面。   事实本该如此,海城太大,为了办手续方便,钟奕把酒店订在赤浦区。如此一来,与池珺的距离就很远。   可下飞机后,池珺忽然说:“要不然……我和你一起去酒店?”   钟奕一怔。   池珺解释:“我爸妈都有房子,我回去,也是一个人住。而且这两天约了很多人,总归要出去。晚上住哪里,都不太影响。”   他停了停,没细说原因,只谈结论:“其实,我也不太想住那里。”   从前是没什么选择。眼下,心思一动,就拉不回来。   比起一个人早起、一个人入眠,他更愿意和钟奕一起。   至于路上可能会多费的那点时间,可以忽略不记。   钟奕明白了,“好。等去了酒店,我重新开个房。”把订好的单人间换成大床。   池珺又道:“不过除夕之后,我得住我爷爷那边。”   他犹豫一下。   去年此时,两人是一起跨年。   今年关系变化,要是在除夕夜,把钟奕一个人留在酒店,当然不合适。   可想到自家年夜饭餐桌上的刀光剑影,池珺便觉得头痛。这种气氛,他稍微动点让钟奕一起加入的念头,就能想到接下来的发展。   明明桌上只有六个人,其中又有年事已高的爷爷、年纪尚小的表妹。可光是剩下四人,就足够让席间暗流涌动。   今年年末,他与池南桑关系缓和,后者不至于像去年那样时不时刺他。   但随着长白山脚下的度假区开始动工,池北杨与池南桑势如水火,谁知道那两人餐桌上会怎样落对方面子。   再有,他那对向来把对方当空气的父母……   池珺问钟奕:“我可以提前一点出来,但也要九点多。”老爷子年纪大了,要早点休息,“你有什么打算吗?”   钟奕:“去年那样就很好。”他当时在外滩看烟花,心里便有一个念头:如果池珺在。   池珺笑了下,将烦心的家事放在一边,“好。”   时间拉回现在。钟奕接到池珺的电话,回答:“还在路上。”   池珺:“我今天和人聊天,对方听说你在寻找场地、准备将厂房迁回海城的事,说他名下有一块空了很久的地方。在南边郊区……不,没到示范基地那里。开出的租金不算高,你要和他谈谈吗?”   钟奕自然惊讶。   他知道池珺会帮自己。但没想到,池珺会这么用心地帮自己。   回海城不到一周,就能说出这个消息。   钟奕很明白,池珺是那种在工作上有点完美主义、总想把事情做到最好的人。他说“租金不算高”,就会是低于市场价两成以上。说是郊区,但也不会过于偏僻。   多半是对比几家之后,选择出的最优者。   钟奕温言道谢,想起在京市,两人一起给老师们列礼单,更觉触动。   电话那头,池珺轻轻笑了声:“谢什么?太客气了吧。等晚上回去,我把他名片给你。对了,我才知道,酒店旁边有家很好吃的法国菜,猴子推荐的,要去吃吗?”   他对岭南菜有情结,但也喜欢尝各处美食。   钟奕自然点头,笑道:“好啊,那我直接过去。”   池珺道:“我先打电话问一下,看晚上有没有空座。”   他们运气不错。有原本预订的客人突然有事,店里空了一桌。又恰好是两人位,位置僻静,与周围隔开。一侧是落地窗,能看街景。   上餐前,两人聊天,说到白天做过什么。   听钟奕讲到当年钟家夫妇新婚、购置房产的往事,还有那些年的风言风语时,池珺抿了口酒,浓郁甘醇的葡萄香溢满口腔。   他叹口气:“我第一次知道。”之前钟奕只说过父亲家暴、母亲离家,并未谈及缘由。   叹完之后,又觉得不解。   池珺:“照你这样说,他们刚结婚的时候,感情应该不错。二十年前,DNA鉴定也不难找吧,其实可以去鉴定一下啊。”一顿,反思:“我这么想,是不是有点何不食肉糜?”   钟奕摇头:“你说得对,但我没办法回答。”朱雪为何不选择鉴定,而是宁愿离家,消失在自己熟悉的、生活了二十余年的城市里。   片刻后,他忽而福至心灵:“我……可能一叶障目了。”   他知道钟、唐两家抱错了孩子,知道自己与钟文栋毫无血缘关系。   有“抱错”这一事实在前,钟奕很难去想,钟家夫妇之间,是否还有什么自己不曾知道的矛盾,让钟文栋看着儿子,就认定这是“野种”。   毕竟他与钟文栋不像是事实,不是对方亲生的也是事实。   池珺眨了眨眼,没明白钟奕是什么意思。   但这种过去许久的陈年旧事,钟奕又没有主动说的意思,池珺想了想,也不打算主动问。   这会儿,他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钟奕。   “就是之前电话里提的,”池珺道,“那个名下有块郊区空地的人。我和他讲了,你哪怕真要迁厂回来,也要到两年以后。但他说,总归空着也是空着,可以先谈谈。”   钟奕点头,接了名片,看到上面的名字。   唐德。   他瞳孔蓦然一缩。 第69章 唐德   唐德。   八年后,他会来找钟奕,对他说出当年抱错真相。与他一起的,是他的妻子谢玲。她在丈夫怀里,无比难过,说:“如果怀瑾真的是我们的孩子——”她在一双儿女身上下了极大心血,与忙于工作的丈夫不同,谢玲眼睁睁看着孩子一天天成长,看着唐怀瑾、唐怀瑜这对“兄妹”从襁褓中的婴儿,长成人群中会引人回头的玉雪可爱孩童,再到俊秀的、貌美的少男少女,再到现在。   她无法接受唐怀瑾并非自己的骨肉。   哪怕看到钟奕,知道他如今优秀出色、年纪轻轻,从零开始,一路奋斗,如今能成为与盛源掌舵人并驾齐驱的“钟总”。又见他眉眼清隽,果然与女儿怀瑜有六分相似,心下就知道,他果然是自己与丈夫的孩子。   可谢玲不愿接受、不想接受。   如果不是顾及丈夫的感受,她或许会直言:“你现在已经足够好了,就不要再来打扰我们家的生活。”她的眼神、神情,无一不透露出这样的意思。   钟奕闭了闭眼睛。   他拇指在名片上轻轻摩擦,看着上面那个本该熟悉,如今却显得陌生的名字,心想:刚才情绪变化那么明显,池珺大约又会察觉什么。   毕竟他的男友从来都是那么敏锐。   可抬头看时,却见池珺正在与服务生讲话。是他们点单中的一道菜品材料不足,服务生问,可否换成其他。   在这种小事上,池珺脾气向来很好。他温和地同意,十指并拢放在桌上,侧着头,侧脸的优美线条清晰展露在钟奕眼中。额头、鼻梁,再到淡红色的,被钟奕吻过许多次的唇瓣。   这会儿,钟奕说不上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遗憾。   他改换心态,抛开唐家的事,去欣赏男友俊美的容貌。   拥有池珺的感觉,比他先前想象的要好千百倍。   至于唐德——   钟奕的手指在名片上按了按。   打个电话吧。只是“谈谈”,用不着见面。   这是池珺的心意,应该珍重对待。   第二日,钟奕果然挑了个工作时段,致电唐德。   唐德创建的培训机构名叫“行舟”,取“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之意。如今做大做强,在筹谋上市。他被妻子耳提面命,要向池家的太子示好。女儿年纪摆在那里,唐德觉得妻子有些过于心焦。可谢玲总有许多理由,说:“很多人家在十五六岁的时候就要开始谈,十八岁就订婚了!咱们怀瑾现在还没谈过恋爱,我再不上点心,之后万一成了老姑娘怎么办?”   唐德就说:“我女儿,当然是我来养。”   谢玲斜他一眼:“那也得看姑娘愿不愿意和你这个老头子一起。”她看重的“女婿候选人”名单有一长串,池珺是排在最前面的几位之一。原本只是个隐隐约约的想法,但唐怀瑜从京市回来,与谢玲讲了几件自己在京市的经历后,这个想法就还是茁长成长,直到现在。   “女婿候选人”要年龄与怀瑜相仿,家世好,本人也不能是个只依靠家中钱财胡混的酒囊饭袋。哪里都讲圈子,一群富家子弟,从小到大,人际交往中,早早划分过“谁和谁是一圈人”。谢玲瞄准池珺后,又开始“相看”他的一群朋友。   唐德“嘶”了声,问:“你给怀瑜看,那怀瑾呢?”   谢玲道:“怀瑾都交过两个女朋友了……”看眼丈夫,“哦,你还不知道。”有点得意于孩子与自己的亲近、无话不谈。   唐德摇摇头,踱步走开。   话说回来。唐德被灌了半年耳音,昨日在商会上偶遇池珺,正听他与几个叔伯讲自己好友的事,笑眯眯地请人帮忙留意。唐德一下子记起,当年行舟培训是在租来的空教室中开始第一节 课,后来第一届学员毕业,又有新的学员来报。机构规模急剧扩大,可市区租金太贵,唐德依然只能瞄准郊区。这回,他找到的,就是一家产值连年下滑、已经要到破产边缘的工厂。   工厂老板急于把手上的东西脱手:各样机器、厂房中挤压的库存。哦,还有厂房本身。   唐德一咬牙,用学员们的报名费,加上贷款,还有从老乡那里觍着脸借来的钱,将这块地的租赁权签下来,一签就是十年。再做装修,将原本的操作间,改为一间间教室。后来行舟培训规模更大,有钱开分校,再想起从前,唐德感慨万千,干脆将这里彻底买下。一方面是纪念,另一方面也是一种投资。可惜这么多年过去,行舟培训在全国各地开花,唐德事忙,倒把这个“投资”忘在一边。   当然,行舟培训做大之后,他手下已经有专门分管战略投资的团队。但团队里的人看了他的资产状况,对那座工厂教室的唯一建议是:老板想留就留吧,没准过上十几二十年,那里会建一个科技新区,到时候价格自然能翻几番。   唐德:“……”   他与池珺提了一句,顺利看着小池总收下自己的名片。   第二天,有人打给他。是个声音清朗的年轻人,自我介绍,说:“我是钟奕,是池珺的朋友。”   唐德想:这名字有点意思。   然后正色,与钟奕谈起其中细节。   说了十余分钟,介绍完具体地址、周边设施,还有厂房规模,电话那头的年轻人提出重点。是时间问题,他言明自己不可能白掏两年钱。这些都是唐德先前想见的,他原本也不指望这笔买卖能谈成。重点只在于,自家与池家的关系能稍进一步。   他友好地回答:“那块地方,空着也是空着。”租出去,于如今的唐德来说,原本就赚不了几个钱。反倒是摆在那里,算是一分念想。如果不是妻子时时叮嘱,他并不会在池珺面前开这个口。   唐德:“……这两年,不出意外,都会留着。等你回来,如果还觉得需要,咱们可以再谈。”只是到时候,教室里的东西得要拆的拆、搬的搬。想到这里,唐德不免遗憾。   那头,钟奕笑了下,说:“那就多谢唐总了。”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然后挂断电话。   唐德并不知道,与自己讲话的,是自己的亲生骨血。   钟奕倒是知道。但他打电话,是承池珺的情。更多的事,不在计划之内。   于是父不识子,子不见父。   ……   ……   这天下午,钟奕接到中介的消息。对方眉飞色舞,说真找到一个买家。   为了提成,也为了有“砍价”、以表明自己在用心服务买家的余地,在报价时,中介报高了二十万。   “但哥,不是我说,您那房子地段确实好。”压低声音,“好像说有消息,过两年,那里得是一中的学区房……”这就是重点了。为一个好学校,别说一百二十万,就是二百、三百万,也得买啊。   钟奕一怔,这倒是意外之喜。   中介:“我看啊,哪怕一开始报再高点,也能卖出去。”   钟奕和对方确认:“您提过我父亲在里面身故的消息吗?”   中介笑了下:“提了。人家就是要个落户,拿学区名额,就不介意。”在这一行,中介看得多了。他心里琢磨,没准买家打算转手就将房子租出去呢,说不准。至于他们还会不会和租户讲有老人死在里面,过了一礼拜,才有邻居报警、警方发现……   谁知道。   钟奕想了想,说:“好。什么时候签合同?”   中介道:“就今天下午吧。”他们只有话术催促买家,一般来说,无非是表明还有很多人在盯这套房。   中介已经可以想见,以后自己的简历上,可以加上一笔:最快一天将二手房卖出。   他乐滋滋,看着两方签完合同、开始走手续流程。   房款一百二十万,扣除给中介的2%提成,再加上钟文栋林林总总、少的可怜的积蓄,共计一百一十八万。   钟奕又添了点,凑个整,然后捐出。   这都是后话了。   除夕愈近。这日清晨,池珺踩着酒店一次性拖鞋,走进盥洗室,和钟奕一起洗漱。他一只手搭在钟奕身上,像是借力。   钟奕好笑,问他:“这么困啊。”   池珺:“唔。”咬着牙刷,含含糊糊应一声。   是很累。每天应对不同的人,一张张笑脸,背后各怀目的。脑细胞消耗太多,睡一晚上,有点充不够电。   他看了眼钟奕。   嗯,好在身边有个充电宝。 第70章 丛兰   海城的冬天,光看温度,是较京市略高。然而没有暖气,又临江临海,空气里带着微咸潮意,反倒要更冷一些。   池珺看了眼钟奕。   又看了一眼。   钟奕从镜子看出男友乱飘的眼神,好笑道:“怎么了?”   池珺漱口、放下牙杯,还是那种慢悠悠的、有意被拖长的语气。像是兴致上来,想假作古代纨绔,对钟奕评价:“觉得你秀色可餐。”   钟奕扯了下唇角,问:“还没饱吗?”   池珺动作一停,面不改色:“你听错了。我是说,你头发怎么不翘——唔。”   钟奕亲了亲他。   尝到牙膏的清凉味道。   他手按在池珺脑后,还是和从前习惯的一样,稍稍低头,恰好能吻上男友,很举重若轻。   一个浅浅的、带着十足亲昵,却没什么情欲的吻结束,钟奕回答:“可能因为你头发太软吧。”稍微压一压就会留印。明明不算长,可每天清晨,都能乱的千奇百怪。   他手指在池珺发间轻轻刮蹭,又往下,在男友后颈按了按。   池珺像是只被顺毛的猫,微微眯起眼,有点享受、又有点挣扎,说:“别啊……”搞得他又困了。   可尾音轻飘飘的,很没气势。   更别说,眼神却完全在表达另一个意思。看着钟奕,好像在说:想多一点接触。   片刻后,池珺大约也意识到。他不动声色,转头看镜子,端详着镜中的自己,若有所思:“我要不要剪个板寸?”看起来利落一点。   钟奕想了想那个画面。池珺长得好看,不管什么发型都会好看。如今这样,是优雅俊美。真剪板寸,大约是清爽干练。   他说:“好啊,你看。”顺手再揉揉池珺颈后,看男友明明觉得舒服,却又不愿沉溺于此、总想反抗一下的样子,微微笑了下,在池珺耳边低声说:“不过也别太短,不然会扎到我……扎疼了,你会心疼吗?”   池珺耳根轰然变红。   难以置信地看着钟奕。   钟奕补充:“至少我会心疼的。”   半晌,池珺干巴巴回应:“……哦。”   停了停:“我出门了,再见。”   ……   ……   接触愈多,愈会觉得,自己喜欢上的人,与之前的许多想象,诸多定义,有很大不同。   可这样的一点点不同,就像在茂密丛林中,意外寻获的、并不起眼,却足够使人惊喜的宝物。   这天,恰好丛兰带池珺见自己的几位故友。长辈们讲话,池珺在一边,起先是与几个同辈交谈,聊聊学校,说说郊区的马场。他应对自如,又始终留意另一边。上午过了一半,池珺已经换了圈子。他留心记着长辈们话中透出的信息,从此后可能的政策变动,到接下来的热点投资区域,再在有人抛来话头时从容应对。   有人对丛兰夸,说:“小珺这孩子不错,聪明,以后能进盛源,帮家里一起发展。”   丛兰就笑一笑。她也不说什么,只看池珺应对。   等结束一天的社交,在回程车上,池珺道:“妈,这次从京市回来,我也给小叔叔带了东西。”虽然并不知道目前的“小叔叔”姓氏名谁、是肥是瘦,“来时放在车上了,正好可以给他。”   是一块表。价格昂贵,品牌好听,唯独算不上“用心挑选”,是为钟奕的老师们采购礼物时顺便买的。   丛兰看着自己描绘精致的指甲,“嗯”了声,有点倦意。   池珺道:“舅舅那边,至少这个任期,可以安安稳稳,您放心吧。”   丛兰弯一弯唇。她当然知道这个,可听池珺再说一遍,也一样舒心。   丛兰:“晚上一起吃饭?”   池珺停了停,说:“改天,我约了人。”他和丛兰,当个半生不熟的合作者可以。但要论及亲子关系,池珺敬谢不敏。   丛兰这才打起一点精神,转头看自己儿子。   对她来说,池北杨唯一派上作用的地方,就在于皮相不错。两人结婚,生下的儿子也很好看,让丛兰总算有点欣慰。   此时此刻,她微微皱眉,道:“你莫阿姨和我说了好几次,问你和昭昭是不是有什么矛盾了。去京市一年半,昭昭约你多少次,一次都约不出来。”   池珺无奈:“这怎么都去找你告状了。”   丛兰问:“所以,你到底什么意思?”   池珺停了停:“首先,她只约了我两次。第一次是大一刚开学那会儿,真的有事。第二次是去年五一,不止是她,还有思北他们几个,想一起出去。但笑侯那段时间太忙了,也把我拖在学校,不让我走。再后来,笑侯和我说了点事,我才发觉——”   他一顿,继续道:“总之,我对她没那个意思。”   丛兰淡淡评价:“你倒是和你爸一点都不一样。”就她知道的、丈夫的私生子就有四个。   池铭现在是池北杨的左膀右臂,公然出现在海城盛源,自不必说。   张芊芊被小三妈养歪。前两天丛兰与弟妹戚小曼讲电话,听弟妹说,仿佛在京市看到一个面貌类似的女孩儿。如果那是张芊芊,那她显然是走上小三妈的老路。并且乐此不疲,想要一步登天。   还有两个,年纪小一些,都在读中学。   一个亲妈略有骨气,儿子和自己姓。丛兰看完私家侦探的调查报告,觉得这小孩儿挺有意思,没准真能做出点什么。可那毕竟是以后的事,现在还不好说。   另一个,亲妈完全是被池北杨的花言巧语欺骗——当然,自己立身也不正——以为池北杨与丛兰感情不睦,真心爱上自己这个温柔乡。兼性格原本就唯唯诺诺,后来发觉池北杨那一堆情妇,也只知道掉眼泪,重话都说不出。   丛兰看报告的时候,啧啧感叹、大开眼界。   倒是这位的女儿,书读得不错,拿过几个市里小奖,可惜池北杨看不上。   听了母亲的话,池珺耸耸肩,不置可否。   丛兰:“既然没那个意思,就和昭昭讲清楚。”   池珺实话实说:“我觉得,她没准是把我当挡箭牌了。和莫阿姨说的严重,可实际行为上,根本表现不出。”   丛兰淡淡道:“总之,讲清楚。”   池珺叹口气:“行吧。”总归到了大年初一,几家要相互拜年。   丛兰:“还有,你今晚约的人——”如果是昔日那帮自己熟知的好友,池珺会直接说名字。可他讲的含含糊糊,显然另有他人。   这两年,池珺又不在海城长待,能在这儿认识什么新人?   丛兰略觉诧异,信口一问。   池珺平平稳稳,回答:“嗯,一个朋友。”   丛兰听明白了,这是问不出什么。   她饶有兴趣,看着儿子那张综合了自己与池北杨面容中优点的面孔。   池珺坦然与母亲对视。   丛兰笑了声:“在盛源学了很多?”这都看不出情绪了。   池珺谦逊地:“是,受了叔叔伯伯很多‘教导’。”   ……   ……   另一边,钟奕这天,正请老师们吃饭。   又一年过去,几位老师一面欣慰于他的成长,一面也觉得钟奕这样请客、送礼物,会不会太过破费。她们当初出手帮钟奕,并不是为了什么回报,仅仅是看不过去钟文栋的行为。   如今,桌上,听钟奕说起钟文栋身故的消息,老师们各有感慨。   当时的班主任、也是牵头帮钟奕的语文老师魏玉涵先说:“既然这样,以后,就自己好好过,把日子过好。”要说出于涵养与习惯,这会儿该说“节哀顺变”。但平心而论,魏老师实在说不出来。哪怕过去六七年,想到当初在钟奕身上看到的伤痕,她仍觉触目惊心。   只好含糊带过,安慰钟奕。   事实上,在钟奕过往人生里,“母亲”的朱雪缺席太早。反倒是这几位老师,一定程度上,给了年少时钟奕关爱。   他是真心在意她们。上一世,也有这样每年的聚餐。   不过这次,钟奕讲了一个上一世没有经历过,当然也不曾提过的消息。   他说:“谢谢老师。其实现在,我已经不是一个人了。”钟奕笑一笑,“我和他是在大学里认识的。这次给老师们的东西,也是他帮我参谋。不过今天他有点事,”丛兰特地组的局,会见到的,都是对池珺日后发展有用的人,“所以没有来。”   钟奕讲前,曾考虑过很久。   他这样对老师们说,实际上,钟奕根本没问池珺要不要来。池珺的事是一个原因,另一点,则在于经历了袁文星在别墅里的那一番话后,钟奕不能确定,这个年代,大众对于同性恋,会是什么看法。   他不在意其他人如何看,但扪心自问,仍旧希望得到老师们的祝福。处理钟文栋后事时,钟奕觉得自己天性凉薄。到如今,又发觉自己毕竟是尘世中人。   这是好是坏,尚不好说。   老师们一怔,随后俱惊喜地笑了,关切道:“所以,也是咱们这儿的姑娘?和你一个学校吗?中学在哪里读的?”   钟奕缓缓道:“不是姑娘。”停了停,“和我一样,是个男生。”   他看着老师们的表情。   最初当然是惊讶,也有点惋惜、遗憾……最后,是英语老师申柔先整理好情绪。她早年在英国游学,思想算是一群同事中最开放的一个,听了钟奕的话,便说:“这样啊。那你们在一起,要更不容易一点。”   钟奕笑了下,说:“他很好。”   有了英语老师的台阶,剩下几位老师也反应过来。一时之间,各人思绪万千,不免偏到父母经历对孩子的影响上。可想到钟奕那个抛家弃夫的母亲,再想到曾经有过接触、给一帮同事留下深刻恶劣印象的钟文栋,便觉得,钟奕有现在这样“与众不同”的选择,很情有可原。   钟奕:“……他高中在附中读,是国际部。现在和我同班。我在创业,他帮了我很多。”   钟奕总结:“嗯,他真的非常、非常好。” 第71章 年少的钟奕   在海城人的习惯里,虽然“附中”很多,但单说这两个字,便特指海大附中。   如今餐桌上,钟奕讲起男友,是完全沉浸在幸福中的样子。老师们看在眼里,自然而然,想起昔日那个坐在教室角落、清冷孤僻的影子。他成绩好,而在国内学校,“好学生”总带着光环。即便如此,三年初中生活里,钟奕都总在独来独往。   魏玉涵曾特地嘱咐班长,让对方多与钟奕交流、最好能把钟奕带的开朗一些。可过了半个月,班长来复命,犹犹豫豫,说:“老师,我们找他讨论作业问题,他都很认真和我们讨论。但找他出去玩,哪怕是光打打球呢,他都有点……不是说高兴,就是觉得为难吧。”   于是魏玉涵又私下里找钟奕。她当时很心疼这个少年,觉得钟奕是不是在家里被虐待惯了,现在又是长身体的时候,营养跟不上。学校饭堂毕竟是大锅饭,不能兼顾到所有学生。魏玉涵便琢磨,是不是时不时给钟奕开个小灶。   但等钟奕站在眼前了,身上的伤痕已经渐渐消散,是个虽然清瘦,但已经很高挑的少年。   面对魏玉涵的关切,他迟疑一下,说:“老师。班长他们人很好,但是……如果我中考成绩不好,那时候,我还能怎么办呢?”   他从来都没有退路。   受人资助,不会是长久之计。哪怕老师们心软,愿意给他掏高中学费。那再往后,他能怎么办?   钟奕只有一个选择。   成为班里成绩最优异的人,成为中考中在全市名列前茅的人,然后拿着奖学金进入高中。再一路向上,考进最好的学府。只有这样,他才能看到未来。   魏玉涵语塞,半晌,叹口气,说:“嗯,老师支持你好好读书。但平时也要锻炼,身体才是本钱。”   钟奕笑一笑,说:“谢谢老师。”他还很年少,但已经显露出清俊的眉眼,“我也有在跑步。”   这是最便宜的运动了。   等钟奕走了,魏玉涵叹口气。她觉得钟奕给自己的压力太大,可想想他的处境,就只剩下无奈。上进总是好事,性格的话,班长也说了,钟奕不是不好相处,只是更愿意把时间放在“有用的事”上。   转眼数年。事实上,在高考结束后,钟奕也探望过魏老师等人。那时,他身上仍带着高中生的青涩,但已经与初中时有了很大不同。他谦逊、有礼,笑着对魏玉涵说,自己考进了京大。   魏玉涵和同事们十分惊喜,又问起学费事宜。   钟奕说:“我高中的老师帮我参谋过,已经申请了助学贷款。”会在毕业之后才开始计算利息,“还有,我找了几分家教的兼职。”那时候他看魏老师等人,手上拎着水果,很认真,说,“老师,我永远记得你们当时为我做的事。以后,我也会这样帮助其他人的。”   魏玉涵等人感慨万千。执教多年,她们遇到过太多太多学生,也曾有过自问这份职业是否有意义的时候。但亲眼看着学生们成长为更好的、对社会有用的人,就觉得一切都值得。   钟奕的事,一时成了同事圈子里的美谈。   后来钟奕真正进入大学,第一年寒假,来请她们吃饭。半年过去,他便骤然成长许多,染上真正自信的光彩。   如今想来,兴许也有男友的影响。   听闻对方在国际部就读,老师们稍稍放心。钟奕已经够努力、也够不容易。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相互喜欢的人,如果对方家长棒打鸳鸯——棒打鸳鸳——她们光是想想,都要捏一把冷汗。而能把孩子送进国际部的家长,别的不说,思想上大约会开放一点。   几番心思转过,老师们一起露出笑脸。   魏老师主动说:“以后有机会,也给老师们看看那个孩子。”   钟奕抿唇笑了下,说:“当然。”   ……   ……   从饭店出来时,还是下午。钟奕想一想,觉得池珺正忙,大约没时间看消息,便先没有联系对方。   他缓缓走在海城街上。   年少的时候,有年冬天,下着雪。他走在学校里,周围一片欢声笑语,一群同龄人跑跑闹闹,拿着好不容易捏出的雪球互砸对方。   可钟奕看着眼前一切,只觉得云层遮住阳光,天空灰暗,一片雾蒙。   他抬起头,雪花晶莹,落在他发间颊边,很快融化。钟奕皱眉,将领子扯高了点,继续向前。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的人生里,有离家的朱雪,有喝着酒、醉醺醺,将拳头落在“儿子”身上的钟文栋;   也有看着他的伤,惊愕的、几乎落泪,连忙报警的魏老师。   有在背后指指点点、把他叫做“野种”,引得钟文栋愈发狂怒的邻居;   也有真诚地、恳切地,来问钟奕问题,同时感谢他的帮助的同学。   他遇到过很多人。   还有很长的人生。   还有……池珺。   想到这里时,钟奕恰好听见手机铃声响起。他从口袋中掏出手,看着来电显示,原本略带漠然的神情骤然融化。   电话接通,他的男友在另一边说:“我和我妈分开了——”   钟奕:“嗯。”语气淡淡,但唇角已经带上一点笑。   池珺问:“你是不是在南都路?”   钟奕一怔。   池珺低低笑了声,说:“回头。”   ……   ……   倒退五分钟。   丛兰有点玩味,说:“教导?”   池珺仍然是那副无懈可击的表情,说:“从慎叔、项叔他们身上,涨了很多见识。”停一停,干脆就势分析起来,“到现在,咱们手上只有10%的股票,和姑姑持平,但比不上我爸。”   这10%股份,是奶奶周秀君病故前,特地立了遗嘱,点名要给池珺。   哪怕过去十数年,池珺仍记得自己当时在奶奶病床前的懵懵懂懂。   再往后,他第一次直面面对“死亡”。周边众人沉默落泪,奶奶闭上眼睛。这样的气氛里,池珺骤然明白,自己以后再也见不到奶奶。   他号啕大哭,无比痛苦,觉得:“都是我的错——”   可这些心情,到如今,没必要在现在表现在丛兰面前。   反倒是丛兰。想起当初的事,她挑了挑唇:“你姑姑当时脸都绿了,啧。”   池珺冷静道:“当时瑶瑶还没出生。”这么想,兴许之后池南桑生下池瑶,也是为了以防万一、确保自己可以从父亲那里继承股份?   池珺暂且收回心神,继续道:“海城这边,五位叔叔手上,有9%。京市的五位叔叔,有10%。”   丛兰看着儿子,唇角的弧度仍在,说:“小珺啊,你觉得,你爷爷到时候会怎么分掉他那16%。”   池珺停了停,轻描淡写:“那是爷爷的事。”   但不管怎么说,目前来看,他想要拉近自己与池北杨的距离,最好的办法,还是让几位股东都站在自己身后。   再有,就是散股收购。   只是他与丛兰说是一条战线,但要论齐心,也没到那个地步。这种事,池珺可以与钟奕谈,却不能对丛兰细说。   “……京市的五个叔叔,我都大概接触过。项叔和焦叔,挺有希望。慎叔的话,我有点看不透他。”池珺承认,“谈叔那边,我先天不足吧。至于范叔——”   他无意中,看了眼窗外。   池珺一顿,随之蓦然加快语速。   “我们只一起吃过一次饭,还不太看得出来。王叔,麻烦在前面的路口停一下。妈,我看到我那个朋友了,就在这儿直接下吧。给小叔叔的东西,在副驾驶那个袋子里。”   丛兰抬了抬眼皮,有点意兴阑珊。   她应了声。看着儿子拿东西、下车。   再看时,池珺的身影,已经融入人群,再看不见。   车子重新启动,丛兰叹口气:“这孩子。”   司机王叔安静地开车。   丛兰笑了笑,重新靠回原位。这几天,她也累坏了。如今要回自己的温柔乡,便轻松一些。   有些事,得自己亲身经历,才能明白。   至少在养了小情人后,丛兰便知道,池北杨到底为什么对增添自己情妇数量一事乐此不疲。世人本性如此,又有谁能例外。   另一边。   钟奕手机仍在耳侧。   他心跳加快许多。   转过头,正看到在自己身后,一身浅色大衣,风度翩翩,朝自己笑的池珺 第72章 插翅难飞   在这日之前,对于“世界因一个人的出现而染上色彩”一类描述,钟奕向来很不以为然。   可如今看着池珺,他却骤然觉得,只要池珺站在那里,就像有阳光冲破云层,冲散一切黯淡。   他甚至忘记挂掉两人间的通话。还是池珺见钟奕向自己走来,便顺手将手机熄屏、放进口袋。然后抬脚,朝钟奕的方向迈步。   两人相隔不到十米。周身是人来人往,他们站在人行道中央。逆着人流,走向对方。   几步路下来,钟奕心跳慢慢平息。他后知后觉,自己方才的心境似乎有点好笑。他顶着一张年轻面孔,内里仍把自己当而立之年的社会人士看待。可如今,竟因为一通电话、一次意料之外的会面,就生出这样惊喜的……不成熟的心态。   实在很不应该。   可看看身前的年轻人,又觉得,池珺从来都是不一样的。   钟奕先问:“你怎么——”视线往下滑,见到池珺胡乱卷在颈上的围巾,还有敞开大衣中露出的羊毛背心。他微微皱眉,“不扣扣子?”   池珺眨了下眼。   钟奕上手,先将池珺身前的扣子扣上,才温和地说:“你怎么在这里?”不是说要和丛兰一起,去见些生意上的长辈?   既然和丛兰一道,当然该乘车回酒店。   池珺忍着笑,先快速回答钟奕的问题,言简意赅:“刚刚在车上看到你在这里。”然后到底笑出声,“钟奕,有时候我真觉得,你不像是刚刚二十岁。”   认真算来,甚至未过二十岁生日。   钟奕系扣子的动作顿了顿,恰好垂着眼,池珺无法分辨他眼中神情。   他说:“是吗?”像是在开玩笑,“你觉得我应该有多大。”   池珺屏住呼吸。   钟奕意识到什么,改口:“多大年纪。”   池珺叹气。   钟奕哭笑不得,抬起手,想要敲一敲男友额头。可看到池珺俊秀的眉眼,看着自己时总是很亮、神采飞扬的眼睛,还有讲话时一张一合、花瓣似的嘴唇。   他遵从自己重生之初就有,却一直没有付诸实践的念头,改敲头为捏脸。   心想:果然很软。   然后在池珺诧异的眼神中,镇定自若地收回手,平静道:“怎么不说话了?”   池珺看着他,像是想要看出钟奕那副古井无波外表下到底藏着什么心思。   他太熟悉钟奕,很快笑一笑,说:“你知不知道。”   钟奕:“嗯?”   池珺:“每次你这么假正经,”眸色像是深一些,声音轻飘飘的,“我都想对你做点,嗯,不太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事情。”   钟奕眼皮一跳。   池珺看着街边人群,略觉遗憾。   他心想:……总归,想让你没法继续“正经”下去。   语气还是轻松自在,说:“先回酒店吗?今晚在外面吃,还是叫外送?对了,我猜你骨子里已经七八十岁,是个老爷爷。”   会这么说,并非没有原因。在池家,池北杨与池珺上次属于“亲子之间”的对话可以追溯到十年前。丛兰倒是更上心一点,但也仅仅局限在自己让品牌送来当季新款时,把童装线的产品也带一份来。   某种程度上,除去在老爷子身畔的时间,池珺完全是由家里时时更换的保姆阿姨养大。   钟奕这么问他,他就想起自己小学时,与猴子一起学马术。有天午后,课程结束,张笑侯意犹未尽,穿着一身儿童版骑马装四处乱晃。被他爷爷看到,专门叫到面前训了顿话,大意是勒令张笑侯不要再调皮捣蛋,每个场合,都有该搭配的服装、礼节。   那时候,池珺在一边看,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   是觉得张爷爷太过夸张,还是有一丝羡慕,觉得猴子家里的长辈就是关心他,不像自己这边。   但不管怎么说,在池珺内心深处,“关心别人衣着整齐与否”一事,是和张爷爷的形象挂上钩。如今钟奕问他,这个印象便骤然浮现。   钟奕:“叫外送吧,在屋里吃。”   池珺侧头看他。   钟奕微微笑了下,说:“在外面,不是会多耗很多时间?”   池珺喉结一滚,应了声:“好。”   他接着先前的思绪,想到钟奕剥下“正经”外皮以后,略略失控的、汗水从鬓角滑落,滴在自己身上的样子。   同时,钟奕也在想池珺。   他知道池珺是接着自己方才玩笑的态度,完全不把那个关于年纪的问题放在心上。   可听池珺说“七八十岁”,钟奕仍然难免沉吟片刻:……真有这么夸张吗?   他比池珺大了十岁,阅历、心态都摆在那里。要让他真活成二十岁,可以,但很难。对钟奕来说,这不是放松,反倒是一种负担。   他还是更习惯于自己原本的样子,并且不打算改变。   重生一事,于钟奕来说,是一场馈赠,他珍惜这份礼物。可问题在于,如果池珺因为心态上的差距,觉得与自己有代沟,又要如何处理呢?   钟奕第一次直面这个问题。   他想了许多,池珺却已经跳到外送时具体要点什么餐。说了一半,顺势问起钟奕与老师们餐桌上的情况,想知道几位老师是否喜欢那几样礼物。   钟奕见他这幅模样,就明白,自己先前很杞人忧天。   他从来都是自信的,哪怕是人生里最黑暗那段时光,都坚信自己有朝一日一定可以脱离钟文栋。偏偏在池珺面前,钟奕体会到一点感情中的不确定。   对钟奕来说,这是非常新奇的体验。   他不知道世上是否还有其他人,会有自己这样神奇的、不可思议的经历。而在钟奕看来,这份经历,除了让自己更早知道身世真相、拥有超前社会十年的投资眼光之外,最大的用处,就是让他体会到人生的更多滋味、酸甜苦辣。   事业自要顺遂,可感情上,有点微不足道的波折、浅尝辄止的矛盾——譬如先前,两人对那个游戏项目的不同看法——不是坏事,反倒很有趣。   只是与池珺在各方各面都太契合,到现在,钟奕才第一次有了此类感触。   两人各怀心思,回到酒店。   池珺打电话叫了餐,一回头,钟奕正在将两人的大衣挂上衣帽架。他穿着正装,衬衣下摆整齐地扎进西裤,再用皮带圈出一圈劲瘦的腰线。   猿背蜂腰,双腿修长。   池珺不由想到两人在京市的最后一天。   那时候,他无意中看见钟奕身后的镜子,然后被镜中映出的画面吸引。里面映出钟奕紧实有力、流畅好看的肌肉。动作间,肌肉微微起伏,手抚上去,能摸到一点细密汗珠,性感到无以复加。   池珺看着看着,觉得面上发烫,又想捂住眼睛。可这回,钟奕压住他的手,用那种一贯冷静的、仿佛不是在卧室床上,而是在实验室里的语气问他:“在想什么?”   池珺蓦然忘记呼吸。   他不讲话,钟奕便笑一下。是他平日里做事时最常用的那种笑,很礼貌、客气,却偏偏带着许多深层含义。池珺有一刻走神,想起钟奕面对袁文星、面对朱鸿……然后钟奕便低头,缓缓贴近池珺。   他咬着池珺的唇,说:“撒谎的坏孩子是要被惩罚的。”   池珺就只剩下呜咽了。   ……   ……   海城,赤浦区,某酒店。   大床套房的其中一间,慢慢响起淅淅沥沥的水声。池珺试了试水温,觉得尚可。   再往后,他后背贴着冰凉的瓷砖,温热的水流顺着发丝,也顺着钟奕的唇,在池珺面颊上滑落。   他手贴在一侧的墙上。浴室里满是水雾,镜面一片模糊。池珺说不上自己是遗憾,还是庆幸。毕竟先前那次,同样有镜子,钟奕发觉他在看镜中的自己后,笑了下,很惬意,说:“这样啊。”   又说:“你看了我那么久,我要收点利息,不过分吧?”   池珺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钟奕说:“我也想看看你呀,怎么样。”   接下来——   池珺骤然回神。   钟奕仍然是把手与他扣在一起,指缝贴在一起,牢不可分。他用一种带着欣赏的、赞叹的眼光,看着水流中的男友。   然后亲了亲池珺,问:“想到什么了?”   此时此刻,两人能听到水声、彼此的咚咚心跳,以及更多暧昧的声响。池珺花了点时间,才分辨出钟奕话语中的含义。他抬头看对方,浴室的灯太亮,钟奕的面孔却不甚分明……水流进眼睛了。   于是钟奕吻了吻池珺眼梢。   而后温和地说:“上次是不是讲过?不要对我撒谎,乖。”   是很轻的吻,从眼梢,一直到眉尖,像是不带有任何情欲。可两人都知道,这仅仅是一层假象。   钟奕还是那句话。和京市那晚一样,说:“听话,就疼你。”   池珺觉得自己简直要疯了。   怎么会——   他不时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只是在钟奕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当然,兴许,只是他也沉溺在眼下的气氛里。骨头酥了,四肢发软,看着钟奕,发觉对方专注地看着自己。眼睛很黑、很深,像是恶魔,盯住自己的祭品。   无处可逃,插翅难飞。   他慢慢开口,讲:“——”   ……   ……   一个半小时后。   有人按了门铃。是钟奕去开。他披了件浴袍,身后,池珺正盘腿坐在床上,颈侧还带着吻痕。腿上放着电脑。   是敬职敬业的池特助。   很快,钟奕拿着送来的晚餐回来,问:“在床上吃,还是在桌上。”   池珺扣上电脑:“桌上吧。”   停了停,又无奈:“还好有先见之明,提前说了,七点再来送餐。”   钟奕应了声,将浴袍丢在一边,上身赤裸,只有一条浴巾系在腰间。   池珺看了看他,很快低头,去处理京市那边突然发来的邮件。   再有就是,在马上到来的除夕、还有在那之后的钟奕生日里,一点小小的打算。 第73章 除夕   钟奕坐在桌边,打开餐盒。   池珺轻快地在键盘上敲了几下,发送邮件。然后扣上电脑、翻身下床。   他坐在钟奕对面,视线在男友身上扫过。自锁骨,到胸膛,再到线条分明的腹肌。再往下——   池珺遗憾地想:看不见了。   可即便这样,已经足够让他喉间微燥。池珺慢吞吞将视线挪上来,不期然地,又看到男友颈间的喉结。   他齿尖有点发痒。   舌尖舔过犬齿,池珺开口,对钟奕道:“后天晚上,”就是除夕那日,可以想见当日拥挤的人流,“我开车出来。到时候,你在酒店等我吧,应该十点能到这边接你。”   钟奕手上将一双筷子地给池珺,池珺接过。   “接我?”钟奕挑了下眉。   池珺笑道:“带你去一个地方。哦,和去年不太一样,可以猜猜。”   钟奕看着他,心绪转动,想的却是:又不好好吹头发。   到现在,发烧还带着点潮气,贴在颊上。   他叹口气,说:“早上不是说剪板寸吗?”剪了板寸,就不会顶着发间的潮气,在这儿无知无觉地讲话吧?   感冒了怎么办。   但这么一想,又发觉池珺身体很好。重生一年半,他从未见池珺有什么头疼脑热。反倒是上一世,最累的那段时间,偶尔能听小池总咳嗽。   池珺眨了眨眼:“?”   是说过,不过后来钟奕打岔,话题被歪到一边。   后来一天繁忙,池珺也忘了清晨洗漱时,自己讲过什么。   他想了想,说:“在这里太忙了,没时间吧。等回京市。”然后看向钟奕,“你呢?”   钟奕很无所谓。但想到到时候,自己与池珺是一样的发式。他便又有了些幼稚的、不成熟的微微雀跃。   他面无表情,夹起一块鱼排。   池珺已经想到很多:“我问下猴子,他应该在京市有比较熟的造型师。”在海城,池珺历来是找丛兰惯用的人,从来不在这上面纠结过多。等到京市,则更加随意。学校门口的理发店三十块一次,盛源大楼边上的理发店三百一次,池珺都有尝试过。平心而论,也能看出手艺差距。但他不太在乎。   可既然是和钟奕一起,还是找更专业的人来。   剪头发的问题暂且敲定。一顿饭结束,池珺又抱起电脑。工作的时候,遇到复杂的地方,他眉尖会不自觉微微拧起。钟奕在一边看了看,到底没忍住,去浴室取了吹风机出来。   “过来。”他插好电源,让池珺往床头坐些。   池珺“唔”了声,挪过去,仍然在专心致志地看文件。   钟奕同样专注,手指缓缓梳理着池珺柔软的发,吹风机嗡嗡作响。半晌,忽然听池珺问:“……你怎么看?”   钟奕停了停,“嗯?”   池珺身体往旁边偏了偏,示意钟奕一起读文件。   他拍拍自己身侧的床铺,说:“差不多吹干了吧。来。”   钟奕“啧”了声,倒是坐下了,口中却说:“池特助,让我加班,是要付加班费的。”   池珺侧头看他,不知什么时候,微皱的眉尖已经舒展开。他手撑在床上,凑过来,亲了亲钟奕,问:“够不够?”   钟奕揽住他的腰,池珺身体一颤。   他等了片刻,发觉钟奕没有往腰后揉捏的意思,才慢慢放松身体。钟奕失笑:“怎么这么紧张?”   池珺耸了耸肩。   钟奕:“嗯,之后再计费。”口中这么说,视线已经在电脑屏幕上迅速阅览起来。   不是什么大问题。   池珺让他来看,八成是因为最近疲于应对各样试探。眼下难得有个放心且靠谱的劳动力在身边,不用白不用。   ……   ……   转眼,到了除夕当天。   池家餐桌上,果然一片看不见的刀光剑影。老爷子在主座上,右手边是池北杨及妻儿,左手边则是池南桑与女儿池瑶。池瑶在读初一,是池珺隔了几届的学妹。长辈们话语里一片看不见的刀光剑影,总算平息时,又是一片冷肃。这样的气氛中,池瑶忽然开口,“小珺哥,我同学都在说,以后是要去美国考SAT。我和他们讲,我哥哥是参加了国内高考,他们还不信——”   池瑶皱了皱鼻子。   “我找了历年数据给他们看,他们又说,咱们学校走国内高考的人,都考得不好。我说我哥哥是去了京大,他们还要说,国内的大学比不上国外。”   池珺停下剥虾的手,注视着表妹,听她讲话。   餐桌上的低气压消散一些,老爷子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有一双能把自己气死的儿女,一个光明正大与男情人同居的儿媳,池容总觉得,自己要因为这些小辈,少活十年。   池瑶:“你怎么看呢?”   池珺听出来了。表妹这个时候,已经在考虑自己未来的道路。   可他不知道,姑姑是如何给表妹规划。   池珺擦了擦手,说:“看你未来想要做什么。还有,长辈的意见,也可以参考。”看一眼对面的池南桑,对方原本微微拧眉,听池珺这样说,表情才缓和了些。显然,她原本就对池瑶未来如何读书、是否要接自己的班有所计划,并不希望池珺影响到女儿。   池珺:“……我只能说,国内的学校,在部分科目上,有优势。但总体氛围、制度,都和国外学校存在不同。这其中没有孰好孰坏,只是你可以选择更适合自己的地方。”池瑶这个年纪,还看不出成绩如何。但她的行程被池南桑排得很满——当然,池珺小时候也是这样过来——有最好的资源在,她原本就有选择权。   池瑶想了想,回答:“我知道了。”   主座上,池容顺势放下筷子,说:“我吃好了。小珺,八点来书房找我。”   池北杨、池南桑一起看向自己的父亲。   丛兰在一边,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   池珺笑了下,点头:“我知道了,爷爷。”   他心里清楚,爷爷身体还好、自己也没有做出什么成绩。这次叫他去书房,多半只是问问他在京市的情况。祖孙二人在池珺年幼时关系亲近,到池珺的奶奶去世,池珺花了很久才走出来,也在这期间,他要学的东西愈多、要参加的课程活动愈多,慢慢很少有时间能来老宅。十数年过去,祖孙的感情不至于被消磨,但也回不到从前。   果然,到了书房,老爷子坐在摇椅上,慢慢问池珺在京市见过什么人、经手过什么项目,对京市分公司的情况有何想法。池珺一一回答了,老爷子笑了笑,说:“小项的确不错,”是说股东项明,“当初,我们有了建设分公司的想法,有人主动提出前去开荒,也有人考虑很多……到最后,小项、小焦,他们两个各拿3%股份。剩下三个人,我看着,觉得他们心太燥,还得磨磨,就只给了2%。”   一个百分点的差距,到如今,是每年八位数的分红。   池容闭上眼睛,想到当年,自己刚刚建立盛源时的意气风发。后来孩子出生,妻子身体越来越差。北杨娶妻,丛兰最初也是个温柔的好儿媳。再往后啊——   池珺看着爷爷,半晌,从一边拿起毯子,盖在爷爷身上。   然后出门,对老宅的管家叮嘱了句,让他过段时间,看看老爷子有没有睡醒。又问:“爷爷身体最近怎么样?”   管家笑了笑,说:“还很康健,每两个月体检一次。只是年纪大了,精神不济,难免。”   池珺放下心。   管家看着他,“小少爷又要出去了?”   池珺:“……”他停了停,“你知道?”那晚的司机泄密了?   管家:“去年小少爷去车库的时候,听到了。”他指指自己的耳朵,“别看叔我年纪上来了,耳朵灵着呢。”   于是池珺弯唇,想到自己很小的时候,在老宅这边乱跑,要和佣人们捉迷藏。奶奶含笑看着,管家偶尔闲了,也要加入。到最后,赢的一定是管家。   因为池珺躲的过程中,脚步声太大,自己还一无所觉。   他应了声,干脆从口袋中掏出车钥匙:“对,去找一个朋友。”今年拿了驾照,可以自己出门,不用劳烦别人加班。   管家促狭地笑了下,说:“女朋友?”   池珺沉吟片刻:“……不太准确。”   管家便笑道:“嗯,祝小少爷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池珺停了停,无奈:“叔,你好像误会了。”但并不打算解释,“那我走了,再见。”   这一路,从郊区到市中心。他看到一路灯火,看到在路口等待的钟奕。钟奕上车后,池珺握着方向盘,笑一笑,说:“很帅啊。”   钟奕:“嗯。”   池珺唇角弧度愈大,眼睛弯弯的,说:“安全带系上,走了。” 第74章 人世烟火   池珺开着车,一路往东南,路人车流减少、更不见什么行人。钟奕侧头看,有点了然:“去海边?”   池珺“嗯”了声,“然后?”   钟奕心里滑过一个选项。他知道,几年后,那边会有一个大型人工沙滩建成,作为景点。算算时间,兴许现在正在招标。眼下显然不可能在沙滩上办什么活动。   他模模糊糊猜到什么,再看池珺,见他嘴角噙着笑。   钟奕放松地靠在副驾驶位上,决定少费点脑细胞。   池珺显然想给自己一个惊喜。自己提前报出答案,多没意思。   他提议:“放首歌吧。”   池珺“唔”了声,说:“这车是我爷爷送的,但一直停在车库,没什么机会开。”一顿,“车上应该没有CD。”   钟奕便去拧广播,说:“应该有电台……”挑了一会儿,“就这个吧。”   温柔和缓的旋律流淌而出。   池珺听了片刻,分辨出:“啊,是首老歌。”   兴许是因为出门前与爷爷的交谈、还有与管家的对话——说不上是哪边影响到池珺,也兴许,是两者皆有。   他忽而开口,说:“我奶奶也很喜欢听这些。”   钟奕“嗯”了声,平静地听池珺说。   池珺显然和祖母感情极深,但老人家去世的时日长久,钟奕无法做什么。   而上一世,池老爷子病重时,他曾作为池珺好友、同时也是盛源高层,去病床前探望池容。   当时,池容形销骨立。纵然池家家财万贯,能找来最好的医生,却也不能在病魔面前抢回老爷子的生命,至多多挽留一时三刻。   当时,小池总坐在老爷子床边。他疲惫、痛苦,握住爷爷的手。钟奕能看出,好友那段时间也瘦了许多。   到如今,重来一回,他改变了许多事,以后还要改变更多。   其中自然会包括老爷子的病症。   他不是什么圣人。医院每天都有生老病死,钟文栋去年才倒在屋中、再无法睁眼。于钟奕而言,死亡也不过是人生的终点,与必要的一步。   但他不想再看到池珺那样难过。   池珺:“……她有一个老式的收音机,可以放黑胶唱片。我在屋子里乱跑,她就放着歌,笑眯眯看着我。当时我总觉得,屋子太大了,很担心别人能不能找到我。可听着她放的歌,就又很安心。”   池珺停了停,握住方向盘的手微微收紧。   他想起什么,深呼吸,平缓着骤然加快的心跳。   随后道:“那时候,我总觉得她喜欢的歌不好听。她要我陪她一起听,我还不愿意。”   池珺停住,不再说下去。   片刻后,他舒出一口气,放缓车速,在路边停下。有些愧疚,说:“你来开吧,我指路。”   钟奕听出池珺声音不对。他不急与池珺叫换座位,先定定看了男友片刻,想从对方面上看出对方到底想到什么。是说到这里,于是情绪波折,还是有其他缘故——   他握住池珺的手。   是冬天,可车里开了空调,很暖和。   然而此时此刻,池珺双手冰凉,在钟奕掌心颤动。   触及到钟奕的目光,池珺勉强挑了下唇,说:“今天过年,不应该说这些。”在家里餐桌上已经够糟心了,和钟奕出来,他想开心一点。   钟奕淡淡道:“不想笑就别笑了。”   池珺一怔。   钟奕抬起他的手,在唇边吻了吻。   池珺眨眼,喉结滚动。   钟奕:“想说什么,可以告诉我。”一顿,“不开车的时候。”   池珺扯了扯唇,像是习惯性又想露出点笑容。可记起钟奕刚刚的话,这点笑,就消失在萌芽之中。   钟奕:“下车吧,咱们换位置。”   片刻后,车子重新启动。池珺调整着心情,略觉难为情。钟奕在后视镜中看他,等到下一个红灯路口,抬手切换电台。   变成摇滚风。   激烈的音乐回荡在车内。这样的氛围中,池珺慢慢轻松,甚至跟着微微晃动身体。钟奕看在眼里,放下心来。   路上人烟稀疏,车开的就快。十一点不到,钟奕停下车子,与池珺一起下车。   池珺将钥匙拔下、交给一边的服务生,说:“他们会帮忙停。来这边。”   他带钟奕,到了一个私人港口。   池珺:“是找朋友借的。”一艘双层游艇展露在两人面前,“我来开——不过技术不是很好。”   钟奕讶然:“你还学了这个证?”   池珺摊手,笑道:“对啊。还有还有直升机、帆船……很多的。好了,先上去。”   等离工作人员远了,才说:“待会儿教你,不过要等开到没人的地方。”   ……   ……   冰箱里有红酒、香槟。   钟奕看了看,还是从旁边拿了两块柠檬,又去厨台找蜂蜜。   等柠檬水端到池珺身边,池珺尝了口,笑出声:“不是吧,这种时候,喝这个?”   钟奕虚心求教:“开游艇可以喝酒吗?”   池珺一噎:“……理论上不行。”只不过这种地方,也遇不上查岗。   “算了,”池珺说,“柠檬就柠檬。”   又说:“其实我也是第一次自己出来开。之前总有别人在,大家喝了酒,也有工作人员负责驾驶。”   钟奕笑了笑,说:“嗯,遵纪守法,值得表扬。”   池珺就看他,好像有点期待。很快又转头,掩饰性地看表盘。   “唔,好像差不多快到了。”池珺检查过经纬度,又确认时间。十一点四十五,不知不觉,两人已经在海上待了近一个钟头。   海风湿冷,好在操作台在室内。   透过一层玻璃,能看到天上清朗的明月。此时正是阴历月初,于是只有一弯月牙。可没有云层遮挡,清辉落在海面。海波荡漾,映出粼粼波光   又过五分钟,池珺将游艇停下。   他抿了口柠檬水,喃喃说:“好甜。”   钟奕:“我猜待会儿会有什么节目?”   池珺应了声,“答对了。不过没有奖励。”   钟奕:“说到‘奖励’,池特助是不是还欠我什么?”   池珺:“有吗?”   他回想片刻。   ……还真有。   当初,钟奕还在科信实习,与盛源这边惯爱吃回扣的一位经理对接。在解决完这事之后,钟奕半开玩笑,问池珺,要不要给自己奖励。   池珺答应了。   他又记起那晚,自己在学校门口,买了一碗粥、一份炒饭。这样的生活再平凡不过,那个时候,他并不知道钟奕心仪自己,仍然把对方当做朋友、日后的助力。如今再想,便有点不同感受。   如今,除夕当夜。   海面上,月光下。   池珺问:“现在呢,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钟奕看着他,像是整个人都被一分为二。其中一个自己仍然保持着平日里会有的冷静客观,像是一个看客,望着眼下一切。另一个自己则完全沦陷,甚至觉得过往的自己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池珺,自己喜欢他、想要拥有他。   这样一来,两人岂不是会在一起更多时间。早在池珺失意的、苦闷抽烟的那晚,就可以亲近他、拥抱他。   一半是疯狂,一半是理智。   两者交锋,他看着月色下池珺的面容。想吻他,想要他两人会长长久久在一起的承诺。可人心易变,他如今这样喜爱池珺,池珺也一样回应他……等到十年、二十年之后,两人还会像现在这样全心全意地信任彼此、将对方当做挚友、爱人,以及事业中不可缺少的助力吗。   钟奕仿佛站在悬崖边上。   不知前路,却又必须迈出一步。   钟奕张了张口,正要开口。   可池珺忽然“嘘”了一声。   他食指竖在唇边,说:“时间到了——”   然后转头看窗外。   对钟奕道:“来看。送你的礼物。”   钟奕停下自己的诸多心绪,闭了闭眼,调整心情。而在他睁眼。前的一刻,忽然听到“砰”一声,是什么在半空中炸开。他心中涌出一个答案。   果然。   是烟花。   绚丽璀璨,在空中轰然炸裂,碎出千万斑斓明亮的光点。与去年不同,这里没有对岸的霓虹光影,只有夜空。天上明月是背景,脚下沧海是谢幕。池珺像是笑了声,下一秒,游艇内骤然一片黑暗,只剩下眼前花火。   池珺说:“你说你想和我一起看烟花——”   “我生日的时候,你送给我两艘帆船。”是说袖扣上的珐琅图案。   “所以呢,我那天看到日历,猛然发觉,今年除夕,是在九号,你生日前一天。”   “那个时候,我就有了这个想法。”   烟花仍然在绽放。   像流星,在夜空中洒落碎屑点点。   池珺温柔地看着钟奕,说:“新年快乐。”   钟奕唇角慢慢弯起。   池珺:“还有,生日快乐。”   “——这是我们一起度过的第二个新年,第二个你的生日。”   “钟奕,有什么愿望吗?”   钟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忽然觉得,自己方才那些心情,在当下,都不算什么。   他不知道这一世的未来会走向何方,不知道自己与池珺会有什么结果。甚至不知道,过上许多年,两人的感情是否仍然如初。   但他有当下的时刻。   在现在,池珺真的让他很快乐。这是上一世不曾有过的,觉得自己真实地处于人世之中,见到红尘烟火的,涤荡心灵的快乐。   钟奕缓缓说。   “我希望,”他抬手,抚摸着池珺的侧脸,吻了吻他,才开口,“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比昨天过的更好。”   这是个太平淡无奇的愿望。   池珺笑道:“嗯,还有吗?”   钟奕又吻他,从眉尖,到鼻梁,在到唇瓣。是很温柔,缠绵却不暧昧的亲吻。   他背后就是那片夜色与烟火。   “和你在一起,我过的非常、非常满足。”   钟奕无比郑重地说。   “我希望以后,我们都能有今晚这样的时光。”   池珺:“……怎么办,明年你的生日,有点难度了。” 第75章 拜年者们   钟奕失笑,说:“嗯,我很期待。”   池珺叹气:“你居然还给我施加压力。”   钟奕看着他,不由自主,就着现下姿势,用手指摩擦着池珺水润的唇瓣。到此刻,他的呼吸终于重了些。   可愈到这种时候,钟奕表面上便愈镇静。他甚至先问池珺:“今晚就住船上吗?”   此刻刚过零点,远处放烟花的船慢慢远去。海波荡漾,天地广阔,一艘游艇漂浮在海面上。自高处俯视,仿若蜉蝣,渺小、随波逐流。   月色皎皎。   操作室内,池珺:“是啊。”他视线挪开一些,看着舱内的吧台,再看向一边的床铺。   “是水床。”池特助眼睛有点亮,“还没有试过。”   钟奕哭笑不得。   池珺:“放心,船是借的,但床是我新买的,用完就扔。”   钟奕忍俊不禁:“这么想?”   池珺笑了下,拉住钟奕领口,缓缓后退:“可以加热、震动……”年轻人,浪漫之后,就是实际享乐。   他喜欢钟奕。   想要和钟奕一起,尝试更多快乐的事情。   ……今天之后,直到新年结束,回京市继续工作,大约都不太能抽出时间。得待在爷爷那边,应对各方拜年来客。   足有一周,都见不到自己的充电宝。   得要好好抓紧时间、物尽其用。   钟奕也配合池珺。在池珺拉自己领子时,就开始慢慢解池珺身前的纽扣。   两人一起陷入柔软的、晃荡的床铺。   ……   ……   大年初一,上池家拜年的人络绎不绝。   管家原本觉得,小少爷清晨回来,脸上带着点餍足,显然昨晚得偿所愿。   只是回到家里,就钻进房间补觉,让管家担心了一时三刻。   好在等到九点,池珺洗漱、出房,又是精神的样子。去厨房转了一圈,吃了留给自己的早餐,随后便坐在客厅,与老爷子讲话。   管家慢慢笑了:嗯,小少爷很知分寸。   不像两个大人,整天惹老爷子生气。   另一边,池北杨原本想刺池珺一句,可话没说出口,池南桑就笑盈盈开口,说起其他。池北杨一顿,若有所思。   不是错觉。   昨天晚上,他就觉得哪里不对。其他不说,他的妹妹与妻子,从前何曾这样和和美美讲话——这么说也不准确。在他与丛兰新婚燕尔时,池南桑也还端着那副家庭和睦的皮相,与丛兰打好关系。两人关系恶化的缘由,还要追溯到妈去世、律师宣读医嘱的时候。   池北杨骤然发现,父母似乎对盛源的去向另有打算。   那之后,不到两年,池南桑便抱回一个孩子,说那是她的女儿。   眼下。   池北杨压下心中的想法,又看池珺。当时池南桑直接拿了京市分公司的合同,池铭就提过池珺一句。池北杨听了,私下里,去找自己在京市的心腹问话。对方的回应是:“小池总是和几位董事交好……”   池北杨眯了眯眼。   心腹又道:“但都是和海城来的那几位亲近。”   可在池南桑合同上签字的人,是京市派。   池北杨思来想去,最终觉得,自己不好因为池珺先前坑过池铭,就太高看自己这个儿子。   ……   ……   最初是海城这边的几位股东上门。在其中,池珺见到京市谈董的堂兄弟,谈翔。   他与堂弟面貌有七分相似,尤其体现在脸型上。都是国字脸,浓眉,是很宽厚的长相。   长辈讲话,池珺只问了声好,就在一边听。   他打起十分精神,视线在谈翔与父亲之间缓缓游移。   怎么觉得——   和自己之前想象的有点不一样。   不。   池珺很快纠正:至少几年前,高中时期,自己在盛源冷眼旁观,觉得谈翔与池北杨是很标准的上下级关系。谈不上亲近,但关系也不算坏。若到酒桌上,谈翔还会随大流,给池北杨敬酒,再捧上几句。   哪怕是去年,谈翔来拜年,都不像现在这样。   抿着唇,看老爷子时神态会和软下来,带着点恭敬,与老爷子讲话。哪怕是与池南桑,都在平和交谈。   可与池北杨说话,就有点压抑的情绪。   池珺沉吟:过去一年,这两人间发生了什么?或者说,这一年里,谈翔生活中有什么变化,会与池铭相关?   他离开海城太久,信息严重匮乏,一时想不出太多。   另一边,谈翔在池家共待了两刻钟,便看看时间,以自己还要与妻子一起、回妻子娘家为由告辞。很标准,挑不出错。问题在于,池珺对自己在海城的弱势心知肚明,于是去年留了大半心神在这几个股东身上。他到现在都记得,去年谈翔可是一直待到中午。   他离开后,剩下几个股东仍在。只是脸上都带着笑,什么都看不出。   最后,池珺看了眼自己的母亲、盟友。   丛兰正与几位股东的夫人讲话。片刻后,她触及到池珺的视线,无声地朝他摇了摇头。   这是接下来再说的意思。   池珺看明白了,转回视线。   ……哪怕自己在京市,踏足盛源,都要面临这样的局面。   他无法相见,如果当初自己真按照池北杨的意思,去国外读书,如今该有多么被动。   所以哪怕丛兰对盛源的事说是留意、可眼下看来,也没有真正上心,纯粹是在拿池珺名下股份来挥霍交际。   池珺依然感谢她,至少在当年坚持下来,不对池北杨妥协,最后让池珺去京市读大学。   ……   ……   谈翔之后,剩下三人,没有给池珺留下太多印象。   其中一人年事已高,说来与老爷子是一辈人。眼下说是拜年,但很快就与老爷子开始下棋,笑呵呵的,把场面完全交给自己带来的儿子、儿媳。见到池珺,他还笑了笑,拿出一个红包。   感慨万千,道:“小珺都这么大了。瑶瑶呢?”   池瑶乖乖上前,也从马才艺手上拿到一个红包。   然后是明永丰、广宏。   两人是多年好友,相较于显然对池北杨有意见的谈翔,他们两个则与池北杨关系亲近许多。广宏更健谈些,与池北杨有一起,说着来年盛源的一些项目、投资。又提到东南边有个人工沙滩正在招标,等到建成了,可以想见游人如织。池北杨应了,与他正色商谈起来。   明永丰则要安静一点,往往只是接着好友的话,并不多说什么。   这是四个股东。   还有其他合作者,赶着这一天,来与盛源诸位掌舵人交流感情。   池珺有点意外地见到唐怀瑜。她是被父亲唐德带来,见了池珺,腼腆地笑一下。   池珺便也温和地和她交谈。只是点到即止,与其他来池家的年轻人相比,也不显得唐怀瑜特殊。   唐德在一边看着,叹口气:妻子带怀瑾去另一家拜年。在听说自己先前在商会上遇见池少、递了名片,而池少好友翌日便回电话给自己后,觉得两个年轻人大有亲近空间,于是赶鸭子上架,让唐德出马。   可他怎么看,都觉得池珺与旁边那个莫小姐关系好很多。   同时,池珺正道:“……听说,你给你妈说,你对我求而不得?” 第76章 两年后   在池珺的一圈朋友里,关系最亲近、可以相互喊外号的,当然只有张笑侯。但此外,他还有其他好友。   莫昭昭是其中比较特殊的一个。   在一圈人里,她是唯一一个女生。   莫家做酒店连锁发家,后来也有其他生意。到现在,虽不及池家规模,但在海城,也算是庞然大物。   在长辈面前,她又乖又甜,连池南桑见了她,都缓和了神色,关切她日常生活。莫昭昭一一应答,等到单独与池珺讲话,眉眼间就多了点厌倦,回答:“总好过被我妈拉去相亲吧。”   池珺看了看她,“我听思北说,你寒假原本申请了去斯里兰卡的项目?”   莫昭昭拧眉。看她的表情,如果不是环境不允许,眼下她很想拿根烟来抽。   “是。”从手包里拿出两块糖,抬眼看池珺,眼神示意:要不要?   池珺摇头。   于是莫昭昭拆开包装,将两块糖一起丢入口中,嘎嘣嘎嘣地嚼,缓解心中烦躁:“是个支教项目,但我原本给家里说是出去玩。”否则父母不会点头,“我有同学去做过,见到了很多……之前从来没想过的景象,也认识很多人。我听她们讲和当地人聊天的经过,觉得很有趣。”   她知道世界很大,自己家境好,会一生富足。按说,应该满足了。可看得越多、听得越多,就越想看看世界真正的样子。   可池珺知道,莫昭昭没有去成。   莫昭昭:“申请通过之后,我去办护照。一切都很完美,结果呢,”她摊手,“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听说了,直接给项目那边试压,让他们取消我的名额。”   池珺皱眉:“为什么?”   “觉得旅游就算了,玩玩儿嘛,总归是走规划好的路线。但去和当地人接触,就不行。”哪怕她到时候只会面对一些小孩子,身边也都是同一个项目的学生。   莫昭昭叹气:“之后就开始吵。吵着吵着,说我太野,得找个未婚夫,把我性子压一压……其实他们在我高三暑假的时候就说过,当时也是吵架,我在气头上,觉得简直——不可理喻,当时我还没成年,我妈就拿了一圈人的资料,问我要不要看看。给你讲,我都惊呆了。而且她那叠资料里,你爸占了三页,你占了半页。”   池珺嘴角抽了抽。   莫昭昭:“我寻思着,这是古代选秀女,看不见脸,先选爹?”   她说:“我妈催得紧,我当时又烦,正好你——你爸的那几页在手边,就随手拿起来,塞给我妈,让她赶紧说完。嗯,原本觉得就是拿你顶个缸。那之后,咱们不是一起去京市上学吗,我妈还挺高兴。”   不过不在一个学校。   到了京市之后,两人根本没见过几面。   莫昭昭:“在学校待久了,我挺想家里人,给家里打电话,她却每次都催我多找找你、和你联系感情。唔,我应付了几句,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理解的。”   池珺陈述:“所以阿姨去找了我妈。说你约我,我不理你。”   莫昭昭瞅他,问:“给你带来麻烦了吗——那我回头问问未扬?”一年半了,她“锲而不舍”,池珺“郎心似铁”,是时候换个对象?   莫昭昭:“他研究生不出意外,会出国读。唉,如果早知道这个,我当时就会说他了。”到时候,齐未扬身在国外,她以探望对方作为借口出国,家里总不会再干预。   池珺解释:“我有在一起的人了。”   莫昭昭有点惊讶,神情和缓下来,不像先前讲自己的事那样心烦意乱。   她先问:“京市认识的?”   池珺点头,回答:“也是海城人。”   莫昭昭笑了下,“什么时候一起玩玩?”停了停,“不过你很忙吧。笑侯说,你初七就要回京市了。”   池珺:“嗯,以后有时间吧。”轻描淡写,略过这一个话题。   他先前与丛兰讲话,就猜,莫昭昭是把自己当挡箭牌。   只是不知道,莫家阿姨到底把女儿的事说给多少人听了。   池珺:“提醒你一下。大一刚开学,笑侯就隐约知道说你对我——嗯,你最好还是和你妈谈谈。”   莫昭昭头痛:“不说这些。讲讲你对象呗?”   池珺:“是个好人。”   莫昭昭:“?”   池珺:“聪明,优秀,长得好看。”   “哇哦……”莫昭昭感叹,“家里呢,做什么的?”   池珺:“普通人。”   莫昭昭的视线越过池珺,去看池北杨,丛兰。   她的声音轻了一点,说:“他们答应啊?”   池珺笑了下:“我爸巴不得我找个无权无势的,”没法像丛兰当年嫁给他一样,给盛源带来无数人脉资源,“否则的话,他怎么办。”   莫昭昭同情他:“那还是你比较惨。”得被亲爹这么提防。   池珺:“不说这些。你说未扬会出国读研?”   “嗯,他读医科,家里又是医院,”正是京大隔壁的六道口大学,齐未扬在医学院,“在一些领域,我们还是落后一些。他家已经在联系人、给未扬准备推荐信了。”   池珺停了停,说:“这也很好。”   莫昭昭苦笑,各有各的羡慕:“谁说不是呢。”   ……   ……   正像池珺邀请钟奕到盛源任职那天,对钟奕所说的那样。   从小到大,他身侧有很多家里挑选过的、与池家家世相当,能构筑一个“圈子”的友人。   而在长大以后,这些友人会各自走上各自的人生道路。他们还会是朋友,却很难像从前那样,一心一意,看重一段友谊。   钟奕是他自由选择下的第一个“好友”。   对于池珺而言,这个好友,从来都很特殊。   但那个时候,池珺也没有想到,钟奕的特殊,会体现在自己骤然发现原来对方眼里隐藏了爱意后,会鬼使神差地点头。   而如今数月过去,如若要评价自己与钟奕的关系——   池珺只能说:我甘之如饴。   ……   ……   初八,盛源京市分公司正式开始上班。   而在前一天,钟奕与池珺乘飞机,飞回京市。   这时候,钟奕手上多了一台单反。他解释:“那几天你不在,我突发奇想,觉得之前几年,都没有机会好好看看海城的一草一木……所以买一台,用来纪念。”   池珺说:“那很好啊。”他拿过单反,摆弄片刻,朝窗外云层拍照。   他们买了上午的票。最先,看到太阳在云层边缘,带着微光。等到即将降落,再看窗外,便觉得一片刺目光彩。   池珺看着屏幕上惨烈的过曝:“……”   他轻轻咳了声,把机子递还给钟奕,有意无意,问:“去年这个时候,你在做什么?”   钟奕笑道:“已经在科信了。早几天的话,是去看了故宫。那两天刚好下雪,走在里面,很有感觉。”   池珺撑着下巴,想象着钟奕描述的画面。   他叹口气:“有点遗憾。”   当然不是遗憾自己没去故宫。   只是觉得,如果那个时候,自己就和钟奕在一起,该有多好。   ……   ……   更晚一些,三月初,学校开学。   班里少了一个人。袁文星不在了,气氛轻松很多。班长姚琳知道内幕,期末与钟奕、池珺在停车场偶遇时,也与他们提过一句。至于其他同学,虽不知详情,但见班上少了一个定时炸弹,也多多少少,打听过几句。   得知袁文星休学、准备与下一届一起在读大二,姚华辉无疑感触最多。   他仍然是最刻苦上进的那一个,可不比钟奕前世,至少这回,姚华辉没有在通宵自习室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   他成绩还会很好,名列前茅,在奖学金名单上榜上有名。   在大三下学期,姚华辉做了一个与钟奕前世一样的决定:出国读书。   他开始挑选学校,咨询有相关经验、已经拿到offer的学姐学长。   至于尚俊杰。一年半时间里,他与女友分分合合,两人一起成长,都为彼此磨砺过自己的脾气。钟奕偶尔在宿舍,听尚俊杰提起女友,莫名觉得:也许他们真的可以长远走下去。   是什么造成了这一切的不同?   钟奕沉思片刻,得出一个隐隐约约的猜测:这一世,与尚俊杰相处最多的舍友,不再是袁文星,而是姚华辉。   可以想见,袁、姚二人,在尚俊杰苦恼时,给出的意见,会完全不同。   想到这里,钟奕微微笑了下。   别的不说,他与尚、姚二人,已经比前世亲近许多。   ……   ……   又过半年,大四上学期。   姚华辉顺利拿到offer,是常青藤名校。在朋友圈里发一遍,所有人一起祝贺点赞。他以比上一世轻松许多的心态,迎接一个美好光明的未来。   尚俊杰也开始忙于找工作。   到这时,就不免羡慕钟奕。虽然不清楚钟奕这两年到底做了什么、具体是什么职务,但能看出,这一班同学里,钟奕是大学时期在事业上成就最大的那个。   三个人聚餐,钟奕纠正:“应该是池珺吧。”   “嗨,”尚俊杰道,“池珺是天赋型选手,比不上比不上。对了,你毕业以后是留在京市,还是回家里?”   钟奕答:“回海城。”   尚俊杰叹气:“这样啊。果然还是各奔东西。”   钟奕笑了笑,说:“以后如果来海城,说一声,我负责招待。”这是他从前不曾说过的。   尚俊杰:“那可讲好了。还是在盛源?”   “对,”钟奕道,“你呢,想好和哪家签三方了吗?”   尚俊杰:“还在考虑。”总想多等一等。大公司招聘,要走许多流程,现在他最心仪的那家企业还未出结果。倒是其他几家公司,HR总在催促。   但尚俊杰很沉得住气。   总归如今是秋招,还不算急。   三人一起举杯,各有感触。   这天晚间,几人一起喝醉,是池珺来接。这个时候,盛源分公司的人也知道,池特助毕业以后就要回海城,于是对他的称呼不可避免地发生变化,是他听过很多次的“小池总”。   他架着钟奕,对方的吐息落在池珺颈上,让他颈侧一片都有些发热。   池珺:“……”不是吧,真有这么醉?   他是知道钟奕的酒量的。   这两年,随着乐园项目步入尾声,整个组负责核心部分的人都有升职,其中也包括钟奕。此外,钟奕的工厂,在两年里,又数度扩大生产规模,如今一年生产总值逼近九位数。   他眼光毒辣,买下的每一个专利,都在日后热销,一时洛阳纸贵。   这样稳、准的投资,让钟奕在业内站稳脚步。   身价上去了,应酬也在增多。很多人得知钟总还在读书,都万分惊诧。面对一个在校生,酒桌上,很多劝酒的话都有点说不出口。即便如此,天长日久,钟奕仍然练出了好酒量。   其中又有不少,是在盛源练的,自不必说。   池珺开着车,想:“马上要回海城了——”   等把姚、尚二人送回学校,池珺与他们告别,再回头看副驾驶座上的钟奕。   他酒品很好,安静地坐在那里,仿若睡着。   池珺若有所思:毕业……到底还是让钟奕有点感伤吧?   对他来说,这座学校,记载了他从需要申请助学贷款,到身家千万的一段时光。   池珺笑了笑,上了车,坐在驾驶座上。   他系上安全带,轻轻说:“回家了。” 第77章 醉酒的钟奕   如今是十月,路边行道树仍是满冠绿叶,却不像夏日那样青翠欲滴。   暑假前,院里就定下导师。后来导师开会,又有论文选题、开题。这一通忙下来,有人选择在暑假赶完论文,再在开学后一遍遍修改。也有人磨蹭一些,到现在,仍停留在二稿。又心很大,觉得总归定稿时间还在明年,不用太急。   导师也乐得轻松。学生们都是成年人,该对自己的未来负责。有人来问,当然仔细帮忙查看问题。但若拖延、进度缓慢……   那是学生自己的事。   钟奕和池珺的论文进度适中,改完三稿,导师已经点头,只等下学期送去盲审。但时间毕竟还长,闲余时间再做些修改,也不算麻烦。   此刻,等红灯的间隙,池珺将车窗开了一点小缝。夜风吹进车子,吹散了钟奕身上的酒气,也让钟奕渐渐清醒。   他揉了揉眉心,“唔”了声。   听池珺问:“头痛吗?”   钟奕感受片刻,总觉得自己的思绪好像迟钝许多。他回答:“……有点。”   马路对面,红灯仍在倒数。池珺凑过来一点,手贴在钟奕额上。微凉、干燥,感受着钟奕额头的温度。   半晌,他笑了下,说:“你脸好红,害羞啦?”   钟奕:“……”   他表情寡淡,这看着池珺,抿着唇,不说话。   池珺:“之前要有人给我说,你会在这种场合喝醉,我一定不相信。”   他重新坐好,仍然开车。   过了片刻,钟奕问:“为什么?”   池珺“嗯”了声,尾音上扬,像是疑惑。很快,又反应过来:“为什么不信吗?我觉得你在处理人际关系的时候,总是有点——冷静过头吧。”   他停了停,像是在斟酌言辞。   又笑了声,说:“有时候,我真有点好奇,你会不会在什么事情上失控。”   钟奕淡淡道:“你多哭一点,就能看到。”   池珺:“?”   池珺:“——嘶。”   钟奕又道:“之前那样求我,也很好。”   池珺:“……”   他无比羞恼,咬牙:“闭嘴——你这么说,是想出车祸吗?”   两人还在马路上。一窗之隔,就是车水马龙。在京市四年,总算见证许多城市建设发展。心中最在意的仍然是家乡,但对于这个城市,也或多或少,有些归属感。   接下来一路,钟奕都没再讲话。   池珺原本思绪飘远,仍然是“毕业”两个字。同学们或出国读书,或国内读研,再或者直接工作。钟奕晚上这顿饭,已经算散伙。十月以后,学校里零星还有几节课。但对于在外各有事忙的同学,学院也很宽容,只要他们提交工作证明、按时参加期末考,不要挂科,就不计旷课。   池珺宿舍也有人提出,是不是要聚一聚。此外,班长姚琳积极组织,想选一个所有人都有空的时间,进行学生时代的最后一次班聚。   等车子开进车库,池珺熄火、拔钥匙,转头看钟奕。   仍然安安静静的,侧着头,面对窗子,不知在想什么。   池珺眨眼:嗯,喝醉了嘛。   他过去帮钟奕解安全带。   可猝不及防,被钟奕压进怀里。   ……   ……   这是个有些别扭的姿势。   池珺仍然在驾驶座上坐着,只是身体倾向钟奕那边。车库很暗,没有其他人在,这个角度又恰好不在监控范围内。池珺很放松,轻声问:“怎么了?”   钟奕吻了吻池珺眉心。   低声说:“不要提车祸。”   池珺一怔。   他抬头看钟奕。光线真的太暗了,可适应过后,仍能看出钟奕面上的轮廓。喝醉的人,讲话时全凭本心。   池珺:“……好。”   他微微笑了下,很柔软,毫不设防,“以后不说了。下车吧,到家了。”   钟奕看着他。   隔着四年时间,看到海城高速上的火光。爆裂声、货车司机紧张的讲话声。再有,电话那头的温和话语。   ……   ……   “撞上去了,还没有死。”   “那条路上的监控坏了。”   “轰——!”   钟奕眼神一暗。   他又亲了亲池珺,心下涌出的情绪缓缓平息。   对自己说:不一样了。   池珺也耐心地等。过了几分钟,见钟奕缓和下来,才说:“上楼吗?”   钟奕回神,“嗯”。   心下有点懊恼。   种种缘故叠加,他今晚的确有点不对劲。   与尚、姚二人喝酒时,钟奕听着听着,一面想前世今生这两人的不同经历,一面想到自己。   他马上要回海城,已经开始与唐德讨论迁厂事宜。   唐德那边,当然对自己与钟奕的真实关系一无所知。可慢慢地,他也将钟奕看做一个自己颇为欣赏的小辈。   妻子眼睛总落在小池总身上,唐德倒是觉得钟奕反而更是可造之材。原因无他,单看他白手起家、几年时间将厂子扩大到现在的规模,就能知道钟奕有多厉害。此外,也听说了几笔钟奕参与的投资,都大有赚头。不得不说,唐德颇为心动。   状似无意,与妻子说起钟奕。   谢玲不以为意,道:“老唐,你要知道,怀瑜和小池总在一起,那相当于整个盛源都有一半到怀瑜身上。”   唐德头疼:“你也不能这么想啊。”别的不说,盛源酒店现在和盛源房产彻底分割、就差改名了。   谢玲:“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很坚持。   唐德:“问题是骆驼,啊不,小池总,他对怀瑜根本一点兴趣都没有啊。”   谢玲:“……那是因为天高路远。怀瑜平时在英国,小池总在京市,两个孩子没有接触的时间。”十分乐观,“等怀瑜读完,小池总也毕业回来,再请南桑一撮合,我看有戏。”   唐德就说不出话来,心道:你们女人,也太善变。刚刚那么说,这会儿又管人家亲昵地叫“南桑”。   他也觉得,自家女儿千好万好。问题是妻子未免太过想当然。   但毕竟是为孩子好,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希望船到桥头自然直,小池总回来了,谢玲多看看,总能放弃希望。   唐德看着钟奕的照片,再看看女儿。   他是更看好钟奕的。别的不说,这个夫妻相,谁看了都得点头。   钟奕并不知道唐家的争论。   但通过几通电话、一些邮件,上一世尚且模糊的人,这一世,在钟奕心底慢慢有了清晰的轮廓。   他加了唐德微信,在朋友圈看到唐家四口人的合影。看唐德写自己与女儿的对话、抒发感慨,勾勒出一个他上一世不曾接触、今生也只有一饭之缘的唐怀瑜。最后,是那个找人害死他的、如今尚披着一层温文表象的唐怀瑾。   再说回盛源的事。乐园定在明年二月开业。这是钟奕这一世从头跟进、付出极大心血的项目,如今各个游乐设施收尾,盛源在一一检验工程安全性。钟奕成了秦楼半个副手,每日忙的脚不沾地。   另外,他和池珺的交接手续已经在办理。   既然日后学校没什么事,只需要参加期末考试,那何必再在京市久待。   院里宣布安排之后,池珺当机立断:“回海城吧。”   停了停,又说:“……把手上的事情做完。然后,回海城吧。”   他已经比池铭失去三年,这会儿,自然想要抢夺时机。   但也要顾及钟奕。   池珺和他商量:“我说真的,做事当然要有始有终。还有,你那个厂子,要搬回海城,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实在不行,可以我先回去。” 第78章 酒醒了吗   说到迁厂,便不得不提一句张老师。两年过去,材料系所有学生都能看出,张老师平日心情总是很好。尤其是分到他手下的研究生,在拉拢考研学弟学妹时,总要提一句:“……老板这两年赚了可多。”言下之意,就是不会压榨学生,“来我们这儿,有肉吃。”   这时候,隔壁导师的学生就要凉凉说句:“可老张上篇SCI还是去年年初吧。”   张老师手下的研究生:“你们老郭的SCI倒是年年都有,可他给你们发多少工资啊。”   停了停,又说:“而且老张的影响因子还是比老郭高,老郭的上一个配方是不是卖给老张了?”   对面:“不是,你们到底是来吹老张的,还是自己做成果的?”   两边对视,战意萌生。   实验室里战战兢兢的学弟学妹:“……”   ……   ……   时间前推。大三上学期,工厂正式结束与盛源乐园项目的订单、交付成果。   同时,张老师那边又有新品。发论文前,张老师问钟奕,是否将专利放在工厂那边。   钟奕看了配方,在脑海中搜寻片刻,委婉道:“可能不太合适。”   张老师眯眼看他。   钟奕笑了下,说:“老师,你在这一行做的久了,认识的人也多。现在咱们是打算扩大生产规模,所以呢,如果有你有朋友以后打算出售配方,也可以来谈。价格从优。”   张老师沉默片刻,若有所思:“你是不看好我这个方子的前景?”他还记得钟奕先前对183号玻璃做的一堆市场分析。现在来看,其中很多预言都已经应验。   一定程度上,张老师相信钟奕的眼光。   而听了他的话,钟奕否认,道:“不是不看好,只是我在盛源干了两年,看方子也都是从房地产甲方的角度。还有,之前累积的人脉,也是这个方面……既然走了建材这条路子,就要做大、做精。一心两用,恐怕两边都做不好。老师你这个新方子,显然更适合其他行业。”   是很冠冕堂皇的拒绝。   张老师倒是不生气。起先还有些不服,可静下心想想,自己的成果,能有多大价值,他心里明白。但钟奕的话,也很在理。   作为半个生意人,张老师理解钟奕此刻的“保守”。   同时,他没必要吊死在钟奕一棵树上。认识钟奕前,他的成果,不也被各个企业看好、竞价购买吗。如今呢,不过是要重新拾起之前的路子。   反倒是183号玻璃,能卖到现在这样火爆,完全超出了张老师、乃至许多业内人士预料。先前与一伙儿朋友吃饭,其中许多工厂老板对先前方子刚出来时自己的犹豫后悔不迭。   钱包鼓了,看事情也宽厚起来。张老师玩笑道:“我还一直没问。之前把那个隔热玻璃卖三十万,你后悔吗?”看现在的情况,那家买了钟奕配方的企业显然赚翻。   钟奕跟着笑了。对于张老师,他不像在池珺面前那样讲许多心声,只说:“时也,命也。”   张老师:“也对。没有那笔钱,你也吃不下183。”   ……   ……   对张老师来说,这场谈话,原本只是一个插曲。   后来有朋友做出成果,他起先,也只是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牵线搭桥。   结果大大出乎意料。   乍看上去,钟奕实在谨慎,甚至谨慎过头了。几年时间,他陆陆续续,介绍过二十余人。可最后签下的,也不过三个专利。有人背后对张老师说:“你之前还讲,这小子冒进。半只脚踏进行业里,就敢直接赌你那个183。现在呢,是把劲头用光了,还是怎么?”   张老师也摸不清钟奕的挑选标准,与对方谈,钟奕倒是能列出五六七八条理由。听起来有理有据,仔细想想——仍然有理有据。问题是,同样的产品优点、竞品分析,在那些被钟奕拒绝的配方上,张老师也能列出七七八八。   最后,只能看市场宣布答案:三个方子,反响皆好到出奇。   钟奕身家愈发丰厚。作为最初的投资人,张老师亦赚得盆满钵满,渐渐不去想很多,总归动脑的事都有钟奕拍板。他见人先笑,抢先体验了一把养老生活。   张曦在家里吐槽:“我看啊,爸是恨不得认钟奕做儿子了。”   张老师摇头,有点遗憾:“那也得他愿意才行。”   张曦惊了。   这还真考虑过?   张老师瞥女儿一眼,“想哪去了?你啊你,这都几年了,没见你带个男朋友回来。”   张曦松口气。   还好还好,老爸大概只是借题发挥,重点还在于吐槽自己。   她说:“男朋友哪有赚钱重要。”   张老师“啧”了声,不置可否。   张曦问:“对了,你有没有问过钟奕,毕业以后,他有什么打算?”这时候,正是张曦的毕业季。   张老师皱眉:“他之前好像说过一次,想回海城……海城有什么好?哦,倒是有个化工新型产业园,可我研究过政策,比不上咱们这儿。”几年下来,积攒的销路都在京市。如果真回海城,钟奕说不上重新开始,可物流方面得重新布线,与当地官员的关系也要重新攀起,想想便觉得十分麻烦。   张老师考虑:“——真要挪地方,也得找个偏一点的、开销低的。”这几年,国家为了扶持偏远地区发展,出台了很多措施。   张曦提醒:“话不是这么说的。得去问问他。”   这一问,就问出事儿来了。   钟奕坦然:“会回海城,迁厂成本由我承担,不考虑其他选择。”   张老师:“……”   钟奕:“老师要是有什么想法,可以提。如果实在谈不拢,我可以按照现在的产值,把您那份初始投资折还给你。”   这话说的。   当年,两人协商良久,张老师最后投了一百二十万,换三成话语权。   虽然到后面,工厂始终是钟奕的一言堂。可钱实实在在,都到了张老师账上,张老师也乐得轻松。   如今,钟奕这样讲——   张老师:“你到底是怎么考虑的?”   钟奕想了想,按照习惯,列出:“首先,老师,你也知道,我这些年一直在盛源做事。而京市这边只是盛源的分公司,本部还在海城。其次,我是海城人,离开家乡四年,可到现在,还是不太习惯京市这边的风土人情。”   张老师:“行了行了,我算知道,你小子,向来一套一套。以你现在的身家,没必要一直待在盛源吧?”盛源给钟奕开的工资,再高也不过年薪几十万。哪怕回到海城后钟奕升职,也不过百万。   哪里比得上工厂这边?   钟奕道:“但我的确必须要留在盛源。有些理由,不太方便和老师你说。”   张老师微微眯眼,看他。   冷不丁道:“你和姓池的那小子……?”   张老师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   池珺曾到工厂找钟奕。后来一场商会,两边出席,张老师远远看到池珺。又听人说,那是盛源太子。   那时候,他就有了些想法。   钟奕不动声色,道:“池珺帮助我很多,我答应过,也会尽己所能地回报他。”   张老师没问下去,而是笑了:“嗯,年轻人,有诚信,是好事。”   有些话,不用说的太清楚。   不过到最后,张老师又道:“既然你决定了,那迁厂也无妨。”这两年,钟奕决定的事,都从未出过岔子。张老师对这点十分信任,兼钟奕承诺自己负责迁厂成本,那他也乐于继续做一个干拿钱的投资人。   ……   ……   回到当下。   从车库上楼,钟奕的步子还有些飘。池珺看他,到底没忍住,扶着钟奕,一点点往前走。   这种时候,可别摔了。   两人身量相仿。两年时间,钟奕又有长高,池珺紧随其后,仍然错了一二公分。但换双鞋子,就看不出身高的差距。这会儿,钟奕半身重量倚在池珺身上,池珺也能安然受之。   只是在上电梯后,说了句:“钟奕。”   钟奕“唔”了声,看着池珺。   想亲亲他。   车里那种浅尝辄止,完全不够。   池珺对上钟奕的视线,笑了下:“你今天晚上,好像很不一样。”   钟奕:“……哪里不一样?”   池珺:“很直白,也很会撒娇。”   钟奕皱眉。   池珺逗他:“早知道你喝醉之后是这样,我之前就把你灌醉了。”   钟奕的视线渐渐危险,从鼻腔哼出一声:“撒娇?”   你确定?   池珺看出来了,但分毫不惧,继续笑道:“对啊。很可爱。”   在车里抱着他的时候,流露出了难得的一丝脆弱。   池珺迅速想:难道这就是钟奕之前说过的、让他危险阈值很高的原因?   这是许久前的对话了。但在钟奕低声说“不要提车祸”时,池珺瞬间记起。   另一边,钟奕眯了眯眼,不说话了。   他转头去看电梯按键上方显示的数字。   这里的公寓,已经被钟奕买下,作为自己与池珺的“家”。要说回海城,最遗憾的,恐怕就是不能把两人这些年来生活的痕迹带走。   鲜红的数字渐渐上跳。   直到楼层抵达。钟奕站好,步子平稳,侧头对池珺道:“你很勇敢。”   池珺莫名其妙,但看到钟奕的神情,心尖一跳。   他不太确定:“……你酒醒了?”   钟奕漫不经心,说:“之前在车上,被风吹着,已经醒了大半吧。”   剩下小半,一半是他的确是想多与池珺亲近一些,于是在对方扶自己时,就势贴上池珺。另一半,则是对于今晚一些话、一些行为的掩饰。   只是现在,仿佛已经不需要掩饰了。   他温和道:“好了,到家再说。”   话音落下时,电梯正好停下。   池珺失笑:“怎么办,我有点害怕——又很期待。”   要说这两年,他对钟奕最大的改观,就在于此。   进门后、被压在走廊墙壁上亲吻时,池珺半是咬牙,半是喘息,“……你这个控制狂。”   钟奕偏了偏头,往后退一些,看着他。   他头发凌乱地散落在额前,灯光照下来,头发的阴影遮挡住半张面孔。   池珺呼吸更乱了,喃喃说:“但是我好喜欢——唔。”   钟奕满意了,再低头亲他。他又去揉池珺腰后那片敏感的地方,池珺一边全身战栗,一边勾住钟奕后颈,“我早就该发现的——”   在钟奕第一次按他腰窝,再把颤抖的他按进怀里的时候,就应该发现了。   再不济,也该是后来,对着镜子,要他说出镜中景象的时候;   或者再后来,按着他的手,让他重复此前细节——   或者现在。   这两年,买下房子后,结合两人的喜好,对家里做了些重新装修。   多了一个很小的吧台,上面放了几支其他人送来的红酒。   钟奕开了一瓶,走到池珺身侧坐下,说:“宝贝,把之前讲的那些话再说一遍?”   池珺看着他,眼神有点迷蒙,身上的衣服乱七八糟。衬衫纽扣开着,又有其他布料凌乱地挂在身上。   他看着酒液一点点从空中滑落,落在身上。   很凉——   池珺:“很可爱——呜。”   钟奕微微笑了下,帮他补充:“想灌醉我?”   池珺喉结滚动,“也不是很想。” 第79章 周秀君   钟奕慢慢吻过池珺身上的酒液。   池珺难耐地拧起眉尖,手指捏住身下沙发,将原本平整的布料捏出一片皱痕。到这种时候,他仍然很“不知死活”。抬起腿,小腿在钟奕腰间轻轻摩擦。   然后被钟奕捉住脚踝。   缓缓地、坚定地,将池珺——   “唔……”   池珺咬着下唇,天马行空,想:我之前练柔道,难道就是为这个?   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奶奶刚去世,他接受了很久心理辅导。有医生建议,说他走不出来,是因为“没安全感”。所以丛兰与老爷子商议着,给池珺请个老师,教他点防身之术。   当然,这对年幼的池珺来说,安慰作用大于实际效果。学了几年,他又成了外人眼里开朗的少年。身体抽条,加上其他形体锻炼,有了好看流畅、又不至于夸张的肌肉轮廓。他要学的东西太多了,柔道课程慢慢停下。后来到大学,更加无从接触。   然后就是现在。   钟奕吻他眉心、吻他唇角,说:“还分心吗?”   池珺低低笑了声。看了眼钟奕的手上的酒瓶,朝他伸手。   钟奕挑眉:“你确定?”   池珺:“嗯。”   钟奕便将还剩一半酒液的瓶子交到池珺手里。下一刻,池珺腿上发力、蓦然起身,两人姿势逆转,改作钟奕被按在沙发上。而这时候,他腰下正是刚刚被池珺捏出的那片褶皱。   钟奕仍很自如,自下而上看池珺,有心情分辨:“……你好像不开心。”   而根据经验,池珺的“不开心”里,十之八九,都与奶奶周秀君有关。   池珺耸了耸肩,身上薄薄肌肉都被这个动作带动。他身上还带着暗红色的酒痕,满身葡萄香气。钟奕看着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很被吸引。   但池珺不开心——   钟奕就没有其他动作,只是说:“你可以和我讲。”   池珺沉默。片刻后,他对着酒瓶,直接含上一口,然后低头亲钟奕。   钟奕抬手,安抚地摸着池珺后脑,手指在一片柔软发丝中游移。   池珺起来的时候,说:“味道不错。”不知是说酒,还是说钟奕。   钟奕无奈。   池珺顾左右而言他,“我也想试试。”   ……   ……   许多时候,两人在一起,总是池珺一身凌乱,而钟奕依然衣冠楚楚。   这已经是某种趣味了。   可此时此刻,酒液在钟奕身上氤氲出一片暗红色。他有点心疼爱人,又觉得情有可原。如果自己还没有做好告诉池珺一切的心理准备——不是没有想过,但既然能因为其他原因搁置,那追根究底,就是潜意识里希望一切推迟——池珺当然也可以向自己隐瞒。   但正如池珺能根据钟奕神情上的一点变化猜到许多,同是枕边人,钟奕这些年,亦有许多想法。   他偶尔会拿池珺的状态与上一世的小池总对比。   从前,张笑侯出国后,小池总身边再没有可以交心谈论一切的朋友。他完全是用西装革履伪装自己,那既是一层面具,也是一种保护。他愈发安静,不过二十岁,就有了些“不苟言笑”的样子。当时钟奕觉得,要面对盛源,好友的“少年老成”很理所应当。再说了,池珺与人交际时,照样总带三分笑,谈吐得体举止大方,是社交圈里年轻一代的标杆。除了池北杨与池铭,再没人会说他不好。   这一世却有很大不同。   钟奕见过晨起时埋在柔软被褥中不想起身、迷迷糊糊中先来亲自己的池珺,也见过浴室里,生理性泪水顺着热水一起流下的池珺。   他见过生意场上衣冠楚楚、强势谈判的池珺,也见过在自己身下遮住眼睛、意乱情迷的池珺。   这样千般面孔,构成了他喜欢的、深爱的人。   时间愈久,钟奕愈觉得:我要抓住他。   牢牢抓住他。   让他留在我身边、困在我怀里。   我当然会好好疼爱他。   ……这是钟奕温文面孔下不能言说的心思。   平日里,至多至多,也只是体现在一些情爱时有点过头的控制。   池珺发现了。   池珺说很喜欢。   他低头亲钟奕,舌尖带着淡淡的醇厚酒香,说:“好爱你。”   钟奕心底瞬间一片柔软。   ……   ……   这一世,张笑侯依然选择出国,很洒脱,又很放心。临走前,他私下里找钟奕,欲言又止:“你得照顾好他。”   钟奕当然应了。   那是在酒吧。张笑侯手边一杯威士忌,抽了口烟,又被酒保劝阻。他道歉、按灭烟头,对钟奕说:“我之前总有点不放心。”停了停,“但人生在世,我也没办法和蘑菇绑死。”   他也有自己的生活啊。   有国外的姑娘、灯红酒绿。   钟奕眯了眯眼,看着他。   张笑侯很坦然:“我喜欢女的。”在蘑菇朝自己出柜后,他审视了一遍自己的性向。   果然,笔直笔直,一如既往。   再之后,就对能掰弯蘑菇的人多了点好奇。只是各有事忙,最后也没多和钟奕接触几次。好在两人之前一起参加过比赛,总算对钟奕的人品能力有一定了解。最重要的是,作为发小,他很相信池珺的眼光。   钟奕摇头:“我没在想这个。”他明白,前世今生,张笑侯都把池珺当半个弟弟看。再者说,与池珺在一起良久,爱人给了他足够的“安全感”——反之亦然——钟奕断不至于因为张笑侯一句话,就联想什么。   只是。   钟奕更加确定。   池珺恐怕经历过什么。   甚至造成了一定创伤。   依据先前几次池珺不对劲时的样子……   仅仅是长辈离世,不至于到这样的程度。   钟奕和张笑侯确认:“他心里的事,很严重?”   张笑侯一怔,摇摇头:“这得他来说。”又解释:“我知道的不多,当时太小。我爸妈或许知道点,但他们不告诉我。”   那之后,钟奕去查了新闻。以盛源集团的地位,创始人妻子离世这种事,当然会占一个版面。他不清楚具体时间,当时网络又极不发达。好在张笑侯皱眉回想片刻,还真记得:“嗯,是上小学前,那个暑假。”   钟奕顿时觉得自己与池珺同病相怜。   朱雪离家,也是在那一年。 第80章 折中   钟奕花了点时间,最后,在海城日报上找到自己想看的报道。   上面有池容夫妇的合影,又有盛源建立至今——至那时候的情况概述。最后,则提到,池夫人周秀君是病逝。   心脏病。   钟奕皱眉,捏着微微发黄的报纸。再在前面月余的新闻中筛查,却没有找到更多消息。   ……   ……   衣服上沾了许多酒痕,不好再穿,被丢进洗衣机。   浴室里又有淅淅沥沥的水声,池珺问:“考虑的怎么样?”   钟奕细思片刻,明白:“你说你先回海城的事?”   池珺点头。水落下来,他把额前的头发扒到后面,像是抹了发胶,露出光洁的额头。   水珠自他眉眼间滚落。   大二下学期,两人一起剪板寸。开学时出现在班里,同学们先惊讶,然后一起夸。两人一清隽、一俊美,都是修长的身材,当然什么发型都好看。   连老师上课时都要cue一句,说:“让我看看大家有什么变化——池珺、钟奕剪头了?姚琳头发是不是染了?”   等钟奕点头、池珺笑眯眯答话,姚琳摸摸自己的头发,和周围女生讨论起自己染的具体是什么颜色。   讲台上,老师夸道:“挺好看的。趁着上学,可以多去找找感觉,看有什么适合自己的造型。等到上班,”耸耸肩,“就没这么自由啦。”   这是实话。   别的不说,做一个造型需要的时间,就够开一次会。于是那之后,两人又回到从前的节奏。只是钟奕仍然会在池珺不好好吹头时叹口气,自己去拿吹风机。   他有时候甚至觉得,池珺兴许是故意的。   但即便如此,钟奕也乐于奉陪就是了。   “对。”池珺道,“你那边,还需要多久?”   一边讲话,一边去挤洗发水,往钟奕头上涂。   钟奕保守估计:“真要跟到尾,起码得到元旦。但是调职手续的流程不是快走完了吗?”   池珺:“秦楼很看好你。”   钟奕:“他看好我,可我既然注定要回海城,他又要长留京市——”这份“看好”,其实没什么实际价值。   池珺承认:“话是这么说。”但钟奕不会觉得遗憾吗?   他们之前已经讨论过这个。   可那时候,说到一半,手机“叮”一声,来了邮件。池珺看过,就歉疚道:“有点事。”   钟奕很理解,两人说好先把这个问题搁置,日后再议。   然后就到了现在。   钟奕坦白:“我看着乐园里的一样样游乐项目,从设计选择,再到建材评估,然后是投标公司的优势劣势……再到真正施工,两年里遇到的大事小事,起先是秦楼出手,后来就是我在独立解决。我知道,你觉得我把整个项目跟完,会有更多收获。但这不是说‘项目结束’,‘收获’就一下子砸过来。事实上,在整个乐园建设的过程中,我已经学到了很多。”   在秦楼手下,钟奕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工作许多年的女生。也是名校毕业,手上有一张表格,是自己亲手制作、花了许多年时间慢慢优化的建材厂商资料。到现在,只要输入所需标准,程序就会自动排出最优选。在钟奕进入项目组,说服其他人签下183号玻璃后,他的那家工厂也进到同事的表格里,并且在很多项标准中独占鳌头。   受这位同事影响,到现在,钟奕手上也有一个类似的记录。关于工厂这两年有所联系的所有企业、下游生产者,他们的进货方向、吃货能力,都在钟奕的记录中一清二楚。   简单地说,张老师担心过的、哪怕到现在也有所疑虑,只是因为信任钟奕,所以未曾宣之于口的销路问题,在钟奕这边,真的不算大事。   至于打点官场关系,也有盛源太子相助。某种程度上,甚至会比在京市时更加妥帖。   钟奕总结道:“……再者说,让你一个人回海城。”他停了停,抬起手,碰到池珺的面颊。   他不放心。   哪怕知道,自己回去,也至多不过再空降一个项目组。以他们现在的资金能力,虽然胜出上一世毕业时许多,但仍旧不足以与池北杨分庭抗礼。   他们还需要时间,让钟奕在盛源总部职位更高一点、让他们名下的财产更宽裕一点。   这两年,池珺卖了几辆车,加上从前的积蓄,以及钟奕这边的收入,两人一起收购着盛源的散股。到现在,微有成效,却远远不够。   钟奕其实什么都明白。   迟两个月回去,影响很小。   池珺聪明、能干,哪怕池北杨敌视他,可至少在池珺刚刚回去的一两年内,池家内部的矛盾不会被放上台面。依照上一世的路子,池北杨会选择先观察一段时间。他会说服董事会,用一种“看好”的伪装,把盛源旗下的影视部门交到池珺手里。明面上是分家,实际上是流放——但他错了,他亲手将一个聚宝盆交给池珺。到几年后,影视行业蓬勃发展,池北杨才开始后悔。   钟奕是信任池珺的。   知道他的能力,知道他可以很好地应对一切。   但感情上——   兴许仍然是酒精的作用吧。   先前,与尚俊杰喝酒的时候,他就已经很不同寻常地醉了。   直到现在。   有过片刻酒醒,然后又慢慢沉溺。酒精放大了钟奕先前压下的所有情绪。   明明在先前,他已经想好答案。一两个月的分别,现代社会,可以通讯、可以视频。哪怕隔着千里距离,要联系,也只是一个电话的事情。   可眼下,钟奕看着池珺,想:我想和你一起。   池珺笑了笑,带着点安抚,细细揉搓钟奕发间的泡沫,一边说:“没这么夸张吧。别的不说,听我妈讲,谈叔和我爸之前闹得那么凶,到现在都时不时对我爸的各种提案投反对票。还是那句老话,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符合这个条件的,当然还有池南桑。长白山度假区已经建成,刚刚开业。马上要到冬日,已经有许多人提前订票,准备去滑雪场一展风采。可以想见,等度假区真的开始营业,池南桑那边会有多少资金流入。   他也不是白送池南桑这么一份大礼。   不管那位好姑姑愿意与否,至少几年内,池北杨都会专心地、一心一意地,想要捞到自己妹妹的失误。   这又是一个和前世不同的地方了。   从前,池珺要等大四下学期,才从京市这边离职、回海城总部。   而那时候,钟奕与他一同回去,冷眼看着海城几位股东的势力分布,只觉得所有人都在明哲保身。偶尔联合,可更多时候,股东们还是只看自己。   甚至于谈翔。他与池北杨的最大矛盾,在于池铭。准确地说,是池铭的决断能力与判断力。由于几年前,池铭被池珺坑了一把,在荒僻地带建设商城,导致盛源那年的直接损失达到三亿、间接损失不胜其数。那之后,有人会对池铭做表面功夫,有人却不会。谈翔是后者。   作为股东,他不在乎池北杨与妻子的关系、更不在乎池北杨更喜欢哪个儿子。   他只是想多赚一点。   但看着池铭在池北杨手下做事,始终不温不火。大约是先前那次项目,对池铭打击实在太大。到了又要自己拿主意的时候,池铭就开始走“中庸之道”,恨不得听过每一个人的意见,然后再总结归纳,少数服从多数。   谈翔听完一场,冷笑:这就是池北杨看好的继承人?   池北杨到底是在更盛源选择掌舵者,还是在选一个会议主持人?   谈翔很看不上池北杨表现出的私心。   而这种不满,说白了,在上一世,始终隐藏在水面之下,要等许多年以后才会爆发。   可这一次,种种原因叠加,竟然体现浮出水面。   从钟奕空降乐园项目开始,   到有人陷害他、又被他翻出证据;   到池珺因为这件事,慢慢与京市派“亲近”,与海城派“离心”;   到池珺顺利说服京市派,让他们觉得自己是想要站在京市人这边。而后者为了彻底拿下池珺,没有过多考虑,就代表分公司,签下长白山项目的合同……   那段时间,谈翔在总部,看着池北杨的怒火、看着池南桑的含笑以对。回去关上门,与远在京市的堂弟通讯,理顺池珺在整件事里起到的作用,与堂弟感慨:“我之前就觉得,老爷子创办盛源不容易。正想把公司传承给子孙,也可以理解。说到底,北杨和南桑,虽然关系不睦,但都能守成。”   “但这两年,实话实说,我对北杨有些失望。”   作为一个决策者,他眼界太过于狭隘了。   只看得到眼前一亩三分地。   也让谈翔看不到盛源的未来。   电话那头,谈晋鹏的声音带着点电流声,传到谈翔耳中。   谈晋鹏道:“是吗?我倒是觉得,池少他说到底,只是比较擅于利于他人心理。”可现实生活又不是宫斗电视剧,说到底,挑起他人斗争、自己坐收渔利,是能起一时作用,却不是长久之计。企业发展,最重要的还是向前迈步。   谈翔冷笑:“你不知道。池铭主持的商场,现在已经快成了探险地了,一堆网上小料在写,说那边之前是乱葬岗,所以才毫无人气。”   谈晋鹏:“……”   谈翔:“按照你先前说的,池少这两年的表现,有功,无过。这还不够吗?”   谈晋鹏叹道:“如果当年老爷子能再果断一点,聘请职业经理人……”   谈翔:“总归,还是看池少回来以后的表现。”   兄弟俩又谈了许多。   而作为扇动翅膀的蝴蝶,水流下,钟奕亦叹了声,“明天再说吧。”   池珺挑眉。   钟奕微微笑了下,承认:“今晚我真的不太理智。”这种时候,不好做决定。   池珺有点惊讶:“我以为……”   钟奕抬手,捏了捏池珺下巴,快速亲了他一下。   “没办法,你成功了。”   不管是用酒,也是其他——   总归,是把他灌醉了。   ……   ……   到第二天。   钟奕睡醒时,池珺已经起身。厨房煎着吐司,还煮了咖啡。见钟奕走出卧室,在沙发上看财经杂志的池珺抬眼,先问:“有什么不舒服吗?”毕竟宿醉。   和昨晚钟奕上车时一样,关心又关切。   钟奕仔细感受了下,回答:“还好。”   这时候,他已经冷静下来,可以思考。   有点无奈,但也要坦然:“昨晚……其实也很突然。我回宿舍取东西,俊杰原本在改论文,突然网断了,就说要出来。”   “停。”池珺放下杂志,比了个“叉”的手势:“先去洗漱?”   钟奕“唔”了声,迈着初醒时慢吞吞的步子转身。   池珺看着他的背影,笑了下,喃喃自语:“说你可爱,还不承认?”   不止不承认。   还要打击报复。   啧。   胸口到现在都有点疼。破了点皮,又被衣料磨着。   池珺考虑:要不然……贴块创可贴上去?   片刻后,钟奕从盥洗室出来,已经多了几分神采奕奕。   而在这几分钟里,池珺取出吐司、加上准备好的材料,做成简单的三明治,连咖啡一起放在餐桌上。   钟奕在桌边坐好,抿一口咖啡,继续道:“当时华辉还在图书馆,俊杰打电话叫他回来。”   池珺笑了下,“你们很少这样聚吧?”   钟奕:“的确。”顿了顿,又说,“一开始上大学时,我从来没想到,自己还会交到‘朋友’。”   池珺咬了口三明治,评价:“但你那时候来找我,不是挺熟稔的?”   钟奕笑了笑:“嗯,你当时那么问我,我就在想,这个人挺有趣,可以多说几句话。”   但和池珺结交,是理所当然。   尚俊杰和姚华辉,就真的是意外了。   钟奕一顿,道:“……我刚刚又想了想,觉得可以折中一下。”   池珺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钟奕:“今天,我会联系物流——之前已经咨询过,现在只需要再详细确认。总之,看把机器运回海城,要多少时间。”   因这几年的生产规模扩大、机器增多,可以想见,路上会花费很久。   钟奕:“同时,我会和秦楼做一定协商。检验的工作上,把我那部分,分一些给其他同事……”他沉吟片刻,“当然,我也不会直接甩手。具体的,还看迁厂需要多长时间。”   池珺问:“海城那边的场地,你和唐德谈好了吗?”   钟奕:“只差签合同。他那边,也需要做一定清理。”   说实话,一般情况中,口头保证最不靠谱。但依唐德的态度、与“池少”交好的目的性,钟奕相信,对方不至于这会儿临时毁约。   池珺在心里估算了下时间:“所以,你会在十一月上旬和我汇合?”   钟奕:“最迟中旬。”   这算是一个比较圆满的结果。   池珺点点头,“也好。”   片刻后,又笑了下。他穿了一身西装,衬衫袖口上仍然是钟奕送他的袖扣,只是不再是从前的尼雅号。这两年,财产日益丰厚,许多东西,成了两人平时随意互送的小礼物。算不上正式,只是平静生活中的一点惊喜。   池珺:“……说真的,”他擦了擦嘴角,“你昨晚的样子,我很期待再看到一次。”   那些平日里绝对不会说出的话:“你多哭一点”、“之前那样求我”……   池珺想到,喉间微微干燥。   马上就要到出门时间了。   他拿准,这个时候,钟奕不会做什么。   于是眼睛弯弯的,颊边的梨涡也若隐若现,是个带着三分甜、七分狡黠的笑,说:“之前怎么讲的来着?第一次见你那么撒娇,有点不习惯。”一顿,又说,“但也很好,很有趣。”   钟奕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静。   池珺侧头:“……宝贝,”他咬着昨晚钟奕叫他的字,“你耳朵,是不是红了?” 第81章 绵长   转眼,手续流程走完,池珺买好回海城的机票,与钟奕暂别。   离开那天,恰好工地有事。钟奕原本打算去送机,偏偏突发情况,无法走开。   起飞时间是下午四点。一点半时,池珺仍在家里。他要带的东西很少,除去必要证件、资料,就只有一些平日惯用的配饰,大多是钟奕送的。到如今,也堆了两三个抽屉,但他从胸针,到领带、衬衫夹,都只带上最常用的几件。   这几年,池珺人不在海城,可丛兰每次买当季新品,都仍会给池珺捎一份男装系列。海城那边总不缺他一份穿。   而大学三年半,除去第一年寒假,他再没有和钟奕分开这么长时间。拿上这些,就权当钟奕还在身边。   装衬衫夹的时候,池珺:“嗯……”   要不然还是回去买新的?   不不不,带上吧,以防万一。   就算回去以后,正式场合用不到,私下里与钟奕通视频,没准能“用一用”。   此外再无其他。   零零散散,一个箱子都装不满。   最后干脆认命,随手取了个书包,把东西倒进去。然后就听到电话声。他坐在箱子上,踩着地板,一路滑到桌边,接电话。   是钟奕,歉疚道:“检验那边,出了点问题。”   池珺很潇洒,回答:“那你忙。”自己另叫车去机场。   路上戴着耳机、与钟奕通语音。钟奕那边还有其他人,于是所有应答都很言简意赅。池珺说:“等你也到海城,咱们重新装过那边的房子。”   钟奕:“嗯。”   池珺不由自主,很想逗他,叫了声:“宝贝。”   某个闸门一旦打开,就有点关不上的架势。   电话那头,钟奕眼皮跳了跳,听男友说:“我会想你的。”   池珺:“你也要想我。”   钟奕看着窗外。要去工地,于是他没穿那些剪裁得体的手工西装,身上是普通的休闲装束。这会儿侧头,低声道:“……会的。”   说到一半,钟奕那边下车、到达目的地。秋风瑟瑟,吹在钟主管身上。两年前,走在这里,是秦楼领头、钟奕跟在他人身后。这会儿,已经是他作为主导,走在最前。   乐园这边的人引路,一面与钟奕低声介绍眼下情况。   钟奕微微拧眉,迅速进入工作状态。   另一边。   池珺坐在车子后排。挂掉语音后,他慢慢回味方才钟奕的几句应答,偶尔看看手机上新发来的邮件。   司机八卦,问他:“是女朋友?谈婚论嫁了?”   池珺抬头,笑眯眯道:“嗯,大一暑假谈到现在,都要毕业了。”可惜国内环境如此,注定没法领证。又都是男人,说不上“谈婚论嫁”。   不过这些话,没必要讲给一个萍水相逢的司机。顺着对方的意思讲下去就行。   他听司机感慨:“这是三年,啊不,两年半?挺好。”   小池总停了停,忽然开始考虑:说起来,还没和钟奕聊过这方面。   但如果钟奕希望,那到国外意思性扯个证、甚至办个仪式,都无妨。   他垂下眼,手机被捏在指间,有一下没一下地转动。   司机道:“我家闺女刚刚订婚,”很感慨,“之前拍婚纱照,硬把我和她妈,还有亲家,一起拉着,六个人拍婚纱照,哎哟——”   是抱怨的口吻,但说出的内容,分明带着一份炫耀。   池珺自然听出来了,“这样很好啊,比普通那种照片有意义。”又问,“……令媛的仪式是中式,还是西式?”   他见钟奕穿过许多各种西装,其中大部分还是池珺亲手挑选。   唯独没见过一身纯白。   他想的愈多。   司机笑道:“要在京市和老家各办一次,就说一次中式、一次西式。现在的年轻人,总不知道节约,嗨。”   池珺便道:“一辈子只有一次嘛,应该的。”   话音出口,他若有所思。   ……   ……   工地上的事不算麻烦,花了三四天解决。   钟奕回头,继续处理迁厂事宜。   机器的事,用钱就能解决。比较麻烦的地方,在于工人去处。   说白了,大部分工人都是出来打工。在京市,或在海城,没有太大区别。   但眼下的时间略有尴尬。若再晚一些,直接放春节假期,工人们回家。等过完年,再直接买去海城的车票,倒是方便许多。   与池珺通话时,钟奕提到这点。   池珺大约按了免提,那边敲键盘的声音清晰传到钟奕耳边。他停了停,主动道:“既然如此,你要不要再多在京市留段时间?”   钟奕微微拧眉:“是我之前考虑不当。”   池珺:“先不说工人。文职呢?”   钟奕语气轻松了点:“这倒是好说。财务跟去海城,翻译还没决定,但原本就可以线上工作。销售的话,”一顿,“一半一半吧。再有其他,可以去海城招聘。这个时间,算是秋招尾巴。”   至于张曦,早在去年毕业季,她就决定继续读书,现在已在研究生院。平日跟着导师做专业上的项目,慢慢很少顾及工厂这边。月初时,就和钟奕提出离职。   池珺:“也对。”跟着放松下来。   钟奕:“会有一部分人先去那边。还有,愿意过去的,财务上给报销火车票。”一人几百,真算下来不过万把块,远不及机器运输的价格,钟奕完全吃得下。   “总归,会有人负责招聘、布置工厂,还有宿舍设施的采购。最迟十一月底,那边就可以开工,不让订单积压。但京市这里,我可能要待到十二月了。”作为老板,负责剩下不愿离开、准备在京市另找活干的工人遣散事宜。   池珺像是把电脑推开一点。   站起来走了几步,能听到轻微的脚步声。   隔着万水千山,钟奕都能想到:大约是站在窗户边上了吧。   他知道男友这个习惯。心情不好时,就看看窗外,辽阔天空,林立高楼。再不好时,就很克制地抽一口烟。只是与钟奕在一起的这几年,钟奕只见池珺抽过一次,还是在两人的关系开始之前。   片刻后,池珺开口,说:“之前说会想你,是开玩笑。”   钟奕停了停:“嗯?”   池珺:“……但现在,真的很想你。”   钟奕眼神微微一暗。   池珺:“这边,我的办公室是朝北,能看到黄浦江。”   “……但是更远的地方,”在京市的你,“就看不到。” 第82章 五年计划   钟奕能听到池珺轻浅的呼吸声。   半晌,他才说:“我也是。”   “……等我。”   ……   ……   以此时大众的眼光看,摆在池珺面前的摊子,不好不坏。   观众们的观影习惯有待培养,国民版权意识同样还要加强。往往一部电影出来,首映过后,不等天亮,就有人卖“资源”。盗版猖狂,特效片倒是好些,但一般剧情片,很难吸引人进影院。   好在有票补政策,每年都是一大笔钱。只要利用得当,总不至于亏损。   至于如何“利用”,于盛源影视先前的负责人来说,就是一门学问了。   池珺初来乍到,按照惯例,还是饭桌上谈交情。一桌人,全部比他年纪大。可作为空降来的“太子”,池珺反倒是坐主座的那个。明面上是热闹劝酒、续交情,可等池珺露出点微醺的模样——实则远不至于,他神智依然清醒,只是脸上多了点红,然后顺势让声音含糊一点、讲话节奏慢点——就有人按捺不住,暗暗试探。   原因也很简单。   在桌上人看来,蛋糕就那么大。可池珺横插一脚,显然是要触动旁人利益。这种情形中,作为“老人”,他们当然希望这个小少爷能乖觉一些。   而池珺端着张半醉的面孔,听着耳边一言一句,在心里默默记下。   当下,影院收入的很大一部分,是来自于大厅出售的零食饮料。再之后,就要看片方如何打算。若想在上映第一天就拿到稳妥拍片,当然是要与院线攀交情、讲仗义。可这些关系,从不是一句话,就能说出来。   能触动院线的,从来都是赤裸裸的利益。   原先的一把手姓莫,名叫莫元。一张桌上,全是他的心腹。如今被小少爷挤掉位置,屈居第二。他心里如何想,很难说。但面上,还是一副宽厚笑脸。池珺后来与钟奕打电话,说:“看到他,我就想到慎伟茂。”   停了停,又道:“……之前,你不是说工地出了点问题?后来解决了吗?”   钟奕柔声道:“只是小事,不用担心。”   那头,池珺放下心,话锋转回自己这边:“国家总不可能永无止境地补贴影视行业。”总有一天,票补会被取消。而到那时候,如果盛源旗下的院线仍如现在一般——   池珺冷漠地想:到时候,我就会成为池北杨口中的“恨铁不成钢”。   钟奕问:“你有什么想法吗?”   池珺仍然是那个习惯。他盘腿坐在地板上,面前是一杯柠檬水,像钟奕一样加两勺蜂蜜,喝起来是恰到好处的酸,以及有点过头的甜。池珺原本没有这样的习惯,是钟奕硬生生养出他这样的口味。   在心烦意乱的时候,不碰烟酒,只切一点柠檬,挤出汁水,然后慢慢地喝。   这会儿,他抿了一口,说:“我得有自己的班底。”   钟奕赞同,道:“是。年轻人里,总有人不愿意吃他们那套。”   池珺叹口气,往后一躺,看着天花板,“你之前说,觉得我被放到这里是好事,未来院线一定会有大规模扩张……”   钟奕还是说:“是。”这是事实。   只是上辈子,他远远不像现在这样笃定。和那个小池总一起,面对着今日池珺眼前的局面,踽踽前行。   两人都是金融专业出身,对着市场,分析着未来的趋势。从观众观影习惯,再到未来国家政策……做出每一个决定。   这一次,钟奕知道每一个自己与小池总走过的弯路,也知道他们的所有正确举措。有了这些,加上池珺对他的信任,一切都会轻松许多。   钟奕:“但扩张,也不应该盲目。”   池珺:“是。”又道,“我看了前十年的市场分析,好莱坞的片子占了很大一块。”   钟奕道:“过几年,我们自己的电影人也会起来。”眼下,已经有一批年轻导演被送到国外、学习经验。几年后,他们之中,有许多人都交出优秀答卷。   随之一起的,是“沉默的大多数”走进影院,是票房的急速扩张,是池珺如今已经想到的票补取消。而在那时候,池珺已经能够在盛源董事会上有一席之地。   不再凭借长辈遗赠,而是全靠自己,实打实赢得他人注目。   池珺笑了声,手指摩挲着玻璃杯杯壁,忽然问:“对了,你那个游戏工作室,现在进度怎么样?”   当年,在一批传统行业里,钟奕一眼相中这个项目。而在池珺看来,钟奕的选择,不可谓不剑走偏锋。   可那时候,对上钟奕的视线,池珺莫名好奇。   ——对一些事,钟奕会有种莫名笃定。   这两年,这样的感觉,总隔三差五在池珺心底冒头。业内对于钟奕的评价,他偶然听过。说钟奕眼光奇准,但凡被他看重的专利,无一不能带来百倍收益。听着这些话,池珺往往联想许多。   至于当初的游戏工作室,他虽有投资,但平心而论,关注实在不多。   可同为投资人,钟奕却能准确答出:“已经在做最后的准备了。”   池珺:“嗯哼?”   钟奕:“在联络发行方。”   池珺:“拿到版号了吗?”   钟奕:“会在一个境外平台上架。”   池珺眨了两下眼睛,手指从玻璃杯上慢慢挪下,轻轻敲了下地面,感慨:“你好像对什么事都略知一二。”   钟奕笑道:“只是略知一二?”   “三四、五六。”池珺可有可无地答,“好,我拭目以待。”   钟奕轻声说:“你会满意的。”   ……   ……   上一世,没有太多宣传,全凭玩家自发推荐,就让这款游戏爆火。   而这次,钟奕做了更多准备,在各渠道铺宣传。一时之间,无数知名游戏UP主一起发出预告。有人直白些,言明自己接了一个活儿。有人则含蓄许多,只说自己在试玩一款新作。这款作品风格独特,自由度奇高。玩了两天下来,加上与同行的一些交流,便发觉其与之前玩过的游戏都有不同,希望大家到时候喜欢。   游戏工作室的负责人看着投资者的大手笔,有些紧张:“老板,是不是有点夸张了?”   作为一群惯于死磕的技术宅,对于团队花了三年时间、匠心打造的游戏,他们倒是信心十足。   ……问题在于,这份“信心”,是建立在“和我们口味一致的人一定喜欢”的基础上。   但工作室诸人也明白,很多外围玩家,在看到复杂的操作页面时,就会被劝退。   更别说盗版横行的现状了。万一,是说万一啊,口碑真能爆。恐怕用不了一周,就会到处流传破解包。   负责人忧心忡忡:咳,万一老板收不回本,怎么办?   钟奕倒是很放心。但他知道,游戏还没上架,现在说再多,都没有用。   于是他依然剑走偏锋,道:“没事。两百万而已,”从前期投资、再到现在的宣传费用,“实在不行,就当提前试玩的费用。”   这还要归功于,几年后那个真正的娱乐盛世尚未到来,许多相关合作方的“恰饭价格”仍然保守。   但看着手上资金,钟奕开始考虑其他:那些在海的对面火爆的综艺、即将引领几年后风潮的节目……   可以提前谈谈引进版权费用了。   说到底,“盛源影视”是个很大的框架。目前为止,里面塞的东西仍然很少。上一世,之后的六年中,钟奕与好友做了许多努力,让集团影视板块蓬勃发展。但也必须承认,在泛娱乐化的时代浪潮中,他们不可避免地错过许多热点。   这一回,钟奕想:我会比从前做的更好。   同时,听到钟奕“两百万而已”几个字的负责人:“……哦。”   冷漠.jpg   ……   ……   十二月,钟奕解决完工厂那边的所有问题,与乐园项目组的人吃了顿提前月余的散伙饭,然后拉着行李箱,最后看一眼自己与池珺生活近三年的地方。   锁门、将钥匙丢进包里,飞回海城。   他拿着自己列好的发展计划,与池珺连夜商讨。   起先,池珺被钟奕的严肃架势搞得有些懵,“我原本订了一桌宴……”算是给男友接风,也算两人“久别重逢”的庆祝。   钟奕神情和软一些,亲了亲他,说:“你先看看。”   池珺将信将疑,翻了翻钟奕递来的文书。   片刻后,他眉尖微微拧起,神情郑重许多。   池珺:“太大胆了。你怎么知道这些领域一定会——”他倏忽停下。   这个话题太熟悉,他已经能想到钟奕的回答。   池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说:“等等。我先打个电话,让原本订的堂食改为外送。”不管怎么说,饭还是要吃的,“咱们得好好谈谈。钟奕,哪怕你确定这些领域在未来几年中会成功、火爆。但你也要知道,任何一个行业的发展,都要符合当时的大环境。”   千年前王莽新政,其中诸多举措,以如今的眼光来看,都是进步。   可惜超出时代太多,最终无法成功。   钟奕承认:“你说得对。”   又道:“所以,这些想法,也要分时间、分时段进行。”   池珺叹道:“我相信你,不代表其他决策人会相信你……你得先说服我。”一顿,“现在开始,你是在面对一个投资人,而非你男朋友。”   钟奕挑眉:“投资人?”有点新鲜。   池珺抬头看他,想到什么,眼神飘了一瞬,声音压低,快速道:“……之后要不要来试试这方面的role play?”   一个怀揣梦想、带着计划书,在一家家投资公司登门拜访的毕业生,面对盛源那个同样年轻,却已经身居高位的太子。   嗯,为了让“投资人”满意,毕业生当然要有些“付出”。   钟奕看着池珺,有点无奈,又有点好笑地点头。   很好。   两个月不见,池珺的思念,大约不是只在嘴上说说。   同时,池珺迅速收敛表情,正经许多,说:“现在可以开始了。三分钟,让我愿意听你说完后面的话。”   ……   ……   一月,游戏工作室完成最后的测试。   月底、年前,首款国风武侠单机游戏《永渡》正式上架。同一天,数十名知名UP主开始直播、试玩。   UP主们路线不同,也根据个人风格,与一点工作室给出的内部参考意见,发掘出许多不同流派中的彩蛋。许多围观群众蠢蠢欲动,也有人不出所料地喊:“破解包怎么还不出来?”   钟奕已经做好应对准备。   工作室建立官博,先拿一百条激活码抽奖、同时与各个UP主互动,增加热度。   然后是回顾当初:过往三年,工作室有多么不易。在无数挫折、现实压力下坚持下来,好不容易走到今天,《永渡》有幸受到大家喜爱……   一言蔽之,卖惨。   卖惨之后,钟奕事先准备好的水军立刻启动,在各个平台呼吁。一份游戏不过几十块,少吃一顿快餐,就能让工作室恰上饭、推出更多优秀作品。   这个年代,许多在未来司空见惯的手段,网友们还未曾经历。   《永渡》上架一周,直冲平台榜首。哪怕本身不是游戏受众,也被源源不断的号召洗脑,正义感爆棚,自发给工作室送饭钱。   看着源源不断的资金入账,工作室负责人:惊呆.jpg   同时,钟奕:“感觉如何?”   池珺沉吟片刻,看看钟奕,眼里带了点探究,很快又掩饰过去。   他只说了句:“再接再厉。”   钟奕:“……没别的了吗?”   池珺微微笑了下,“我对接下来的事,更有信心了。”   ……   ……   一个月后,春节假期结束。   盛源影视内部会议中,小池总针对企业现状,提出十五条意见,统称“五年计划”。   并理所当然地听到许多反对声音。   池珺力排众议、坚决推行。至此,与以莫元为代表的保守派分庭抗礼。   有人找到池北杨面前,半是诉苦、半是告状,话里话外,都是“盛源影视”是座小庙,伺候不起这位少爷,希望池少能另寻他地,来进行这些大刀阔斧的改革。 第83章 池北杨   池北杨听了几句,打断:“他真那么说?”   与他讲话的,是莫元手下一名经理。姓高,全名高祁。人如其名,高祁身材高瘦,脸上是分明的颧骨。由他来见池北杨,算是打个前锋、探探大老板的口风。   这两年,小少爷在外面读书,池铭则顶着个不明不白的“老板心腹”名头,公然在盛源做事。私下里,早就有人管他叫“大少”。偶尔有职工在池铭面前泄出一句,池铭听了,面上不见什么,只道:“以后别这样。”停一停,仿佛笑了下,“……在公司,当然还是说称谓。”   讲话的人就听出池铭的态度。   也侧面地,揣摩着池北杨的态度。   池北杨与丛兰分居多年,那位传说中的丛女士只在董事会时出席。乍看起来,与池北杨关系说不上好,但也不算坏。两人谈笑自如,不说像不像夫妻吧,至少关系不算恶劣。   ……吧。   再有手上权柄重些、与池家关系近些的人,知道更多。   一对各有情人的夫妻,能有什么情谊?   有人在其他场合见过丛兰身侧的年轻男人。世人都说,男人专一,永远喜爱二十岁的女孩儿。可这话,放在丛兰身上也很恰当。她身边的人,慢慢都要与池珺一样年纪。有人背地里开玩笑,说十年前小少爷管那些人叫“叔叔”,现在叫“小叔叔”。再过两年,怕是得叫“弟弟”才应当。   一对最标准的、“相敬如冰”的利益夫妻。   有这样的妻子、这样畸形家庭关系的池北杨,会如何看待自己唯一的婚生子呢?   很难说。   但在大众——大多事不关己的职工——看来,池铭待在池北杨身边,未免“名不正言不顺”。   这样想的人,往往只是在没人时嘀咕。被上司听到,还要训斥一句,再说:“都什么年代了?还不知道以迹论人吗。”   这倒也是。   向那些和池铭一起做过项目的同事打听,都说这位大少脾气温和耐心,会细致地听取组内所有人的意见,再做一个“民主”的决断。不管项目成果如何,至少在他手下做事,是个比较放松的活计。   等到池珺回来、在盛源影视开过第一轮大会后,将他与池铭比较的声音,在整个集团内甚嚣尘上。   一边是一意孤行、不理会长辈劝谏的“太子”;一边是愿意与所有人平等交流、尽己所能平衡所有不同观点的“大少”。类似的对比,像是一股暗流,在盛源这汪目前还算平静的水面下汹涌。   此时此刻,高祁点点头,“是。”   池北杨淡淡笑了下。他人至中年,仍有一副好皮相。   手上夹着根烟,没有点。对高祁颔首:“详细说说。”   高祁心中一动,明白机会来了。他一面观察池北杨面色,一面复述池珺在会议上提出的一条条打算。   那个“五年计划”,最核心之处,在于搭建视频网站。PC端与APP同步推行,时机成熟后会引进一些国外优秀作品,在网站上正版放映,采取会员收费模式。等到资金回笼,则进行下一步:由盛源牵头,进行影视投资、节目制作。   池北杨听着听着,一顿,笑道:“小珺还挺有想法。”   高祁眯了眯眼。   池北杨漫不经心,道:“老高啊,我知道,老莫那边,觉得小珺不成熟、太冲动。”两年前,慎伟茂带着张笑脸,给池珺盖了这两个章。两年后,到现在,作为父亲的池北杨也说了一样的话。   而高祁听懂了。   不成熟,说明需要磨砺。   而这份“磨砺”,眼下情况中,自然会来自莫元、来自自己这群老将。   果然,池北杨下一句是:“……要请你们多担待了。”   高祁笑了,“当然、当然。” 第84章 毕业   从顶层下来时,高祁搭电梯,看着四面映出的自己,慢慢整了整袖口。   往后,待将话传达给莫元,一群“老将”聚在一起喝酒。桌上红红白白,面色亦发胀发红。最初的时候,莫元还要惺惺作态,讲一句:“小少爷也不容易。”   “那可不是,”高祁笑了下,“亲爹都不看好。不过我说也是,池少还是太天真——”   如若池珺听到这两个字,大约会觉得好笑。   又是“天真”?   这回,是一群故步自封、停滞不前的老东西,说他“天真”?   高祁正色一点:“网上到处都是资源,有谁会愿意花钱、看什么‘正版引进’?”摇摇头,“就算视频网站真搭起来,又拿什么,去和已有的那些站竞争?放着盛源已有的资源不用,这么迫不及待开拓新市场……”   还有人道:“池少这些年一直在京市读书,兴许身边认识的人,都是‘高素质人才’。”耸耸肩,不以为意,“脱离群众太久了,是吧?”   莫元反倒停了停:“老高,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高祁睁着一双醉眼,打了个酒嗝:“唔……开拓新市场?”   莫元一拍手:“就是这个!”   高祁莫名其妙。   莫元将手上的酒放在桌面,“碰”一声,酒液洒出些许,在桌布上洇出一片痕迹。   他站起身,身体微微摇晃,道:“我看啊,这是老池在和他儿子龙虎斗。池少年纪大了、翅膀硬了,想单飞。老池那边,当然不愿意。”他皱眉,“这回,咱们可得和池少分割清楚。不然到时候,人家是亲父子。等年纪上去,总有和好的时候。”   高祁:“咱们就成炮灰了?”   桌上诸人面面相觑。   “不是啊,”有人道,“池总要真把池少当亲儿子,怎么会把‘那位’带在身边?”   “不兴人家分个嫡庶吗。”莫元撇撇嘴。   都是男人,谁还不知道谁了。   其他人相互看看,一个激灵,酒也行了大半。   莫元定下基本方针:“总归呢,面儿过去的去就行……具体的,不配合,不参与,没关系。咱们要管院线,要扩张、要和好莱坞拉关系,原本就一堆事儿了。池少那边,想干什么,让他自己上。”   其他人醉醺醺地应着。   莫元:“不过在池总那边,也得有个交代。”让他看到,自己这边是真的有在“磨砺”池少。   不能过分,要捏准一个尺度。   莫元醉意沉沉,默默沉思。   ……   ……   早前,盛源影视的财务部门已经将今年的财务报表整理出来、放在池珺面前。   池珺一一看去。近年来,营业收入逐年提升。同时,由于院线增多、雇员增多,以及不可避免的通货膨胀,营业成本也在稳步增长。好在,最后算下来,仍是赚钱居多。   以过去两年为例,前年,扣除所有成本、所得税,盛源影视传媒有限公司的净利润为十亿。   而在去年,这个数字上涨到十二亿。   嗯,作为集团旗下的子公司,盛源影视并未、也不打算上市,而是选择背靠大树、安心乘凉。   “可现在,”池珺道,“他们告诉我,没钱。”   莫元等人选择了最简单的方法:从财务上,卡一卡池少的“异想天开”。   这是最简单的法子。按理论讲,池珺初来乍到,而公司内的会计都是莫元心腹中的心腹。短时间内,池珺定然没办法在财务部门安插自己的人。   这就很简单了。   莫元知道,小少爷是学金融出身。但真论及做账,池珺不一定——一定不能比得上行业里浸淫多年的老人。   放在池珺面前的账本□□无缝。   莫元又在池珺面前诉苦,上到国产保护月里的可怜收入,下到员工要养爹养妈养小孩。一句话,态度是好的,配合是没有的。   但摸着良心说,莫元并不觉得,小少爷会真的没办法。   人家可是含着金汤匙出身的。过个生日,整个海城有头有脸的人都要祝贺。哪怕池珺本人身在京市,可送来的礼物,也一样不少。江湖传说,池少的车库中,光是限量款的跑车,就有十数辆。   这话当然会有夸张,可池珺的积蓄,在莫元粗浅的估量中,总不会低于八位数。   他甚至很清楚。这个估算,实在有点过于保守。   与此同时,池珺:“之前我姑动静太大,盛源股价跌到近年来最低点。”   钟奕“嗯”了声,坐在沙发上,手上拿着pad,在看张老师新发来的一项专利说明。   池珺:“……我就把所有钱都拿出来,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哦,放在京市那几辆车卖德七七八八,当时说是开腻了,想到要运回这边,就头疼。”   钟奕指尖在pad屏幕上慢慢滑动,又应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池珺:“奶奶给我的10%,今年会有一半收益归我妈,剩下归我。这得到年末……还有,到目前为止,收的3%散股加上,这笔钱倒是在慢慢增加。”   钟奕:“唔。”   看完了。   几年下来,到现在,很多材料行业的人会专门托关系,让人把专利先递到钟奕眼前,请他看一眼。   而这一眼,如果能让钟奕看中,就意味着不止这个配方、甚至于整个研究方向,都会是接下来几年内的热点。   他思索片刻,开始写给张老师的回复邮件。   至于池珺。   他手放在钟奕肩上,无意识地揉揉捏捏。口中说着“缺钱”的话,心情倒显得不错。   “要不是《永渡》,”池珺道,“我可能真要被姓莫的坑一把。”   再多计划,都要落实到钱上。没有资金,池珺将寸步难行。   好在《永渡》争气。上架第一个月,就有八位数进入池珺账户。此后,不久前,工作室推出DLC,于是池珺账上又多一笔,足够他的先期预算。   毕竟,姓莫的显然不打算配合。而盛源影视只给池珺发一个月五万的总裁薪水,再无其他。在寸金寸土的海城,以池珺的职位来看,绝对算不上高薪。要用这笔钱去架设服务器、购买版权……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还是做梦比较快。   钟奕却否认:“不会。”   池珺轻轻“嗯”了声,尾音上扬,是在疑问。   钟奕视线落在眼前屏幕上,十指轻巧地敲着键盘,回答:“不是因为《永渡》,是因为你。”   池珺:“……?”   钟奕唇角带着一点笑。面上是镇定的学术神态,只有眼神柔软下来,说:“因为你信赖我。”   因为你爱我。   相信哪怕自己手上的钱被榨干,都有钟奕先前看好的项目来托底。   于是义无反顾、一往无前,在股市上抄底。   池珺停了停,笑道:“宝贝,我喜欢你这份自信。”   没有反驳,就是认同了。   钟奕一心二用,斟酌着邮件里的用词:方向可以,但与工厂的整体规划不太搭调。加上进来订单的情况,他不打算购买。   但除此之外,他又隐晦提出:这个专利领先整个市场至少三年。如果现在真要出手,去找别人,大抵卖不上价。   说到底,钟奕从来不是贪多的人。要真这样,三年前,他就会把自己默出的专利卖出高价,而非只用三年使用权,换取在行业内完全算得上“贱卖”价格的资金原始积累。时至今日,他也开始按照自己从前的想法,默默资助真正配方提出者们现在的研究。   于是这会儿,他认真建议,希望对方可以耐下性子,多等两年。到时候,就能得到可观收益。   池珺在一边看,说:“……照这么说,你现在吃下来,两年后再卖掉,不也可以?”   钟奕笑道:“倒手卖,赚得也不会太多,还是让他自己留着吧。”科研人员,都不容易。   池珺又捏捏钟奕肩膀,有意无意,说:“你这是在做好人好事?”   钟奕想了想,一半认真,一半玩笑:“对,我打算集齐一千个感谢我的人,然后召唤龙珠。”   池珺轻轻笑了声。   然后说:“这么好啊。”   钟奕敲了回车键,在邮件最后,署上自己的名字。   等到邮件发送,一只手捏上他的下巴,拇指温柔地在他唇上摩挲。   钟奕平静抬头,对上池珺的眼睛。   对着光的时候,池珺的眼睛会是琥珀色,像是一汪蜜酒,带着他的甜,让钟奕很想亲一亲,然后看那双眼睛泛出水光、一片迷蒙的样子。   如今背光,那双眸子变得漆黑,像是天上星。   池珺低头吻他。   一边吻,一边说:“如果没有你,我现在,会是什么样?”   ……   ……   钟奕不期然地想到那个“投资人”与“毕业生”的小游戏。   他“初入社会”、对自己画出的蓝图满心期待,又觉得旁人都不懂自己。在这时候,遇见能理解他,却也提出“额外要求”的池珺。   最初的时候,池少的表情带着点漫不经心。他坐在办工桌后,在一把转椅上、撑着下巴看钟奕。   他身上穿着考究的正装,衬衫扣子扣到最上一颗。从领子,到袖口,无一不是精心设计。   面对这样一个小少爷,作为“毕业生”,钟奕起先仍向面对大多数投资人一样,迅速提出自己那个娱乐帝国蓝图的最中心优势,再慢慢铺开。池珺听得很认真,偶尔提出几个针对性的问题,而钟奕一一解答。他慢慢放心,觉得自己是不是终于遇到一个伯乐。皇天不负有心人,总有人能与他一样,看到整个影视行业在未来的发展。   他对池家的小少爷一见知交。   尤其是在发觉,对方其实与自己一般年纪后。   钟奕觉得,这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可听到最后,小少爷笑了声,说:“你讲的很好。”   钟奕正要松口气。   池少:“所以呢,我对你的兴趣,有点大于对你这个平台的兴趣。”   钟奕怔在原地。   小少爷慢条斯理地抬手,整理了下自己的领带。然后站起身,迈着悠闲的、从容不迫的步子。他见过许多钟奕这样的人,于是很笃定对方真的需要自己身后的资产、会停留在原地。果然,在他停在钟奕身边,手搭上钟奕肩膀时,这个刚刚毕业的学生一动不动。   而在小少爷从钟奕的肩,摸到对方喉结,再到钟奕下颚、唇,鼻尖、眉眼的时候——   钟奕都安然坐在那里。   池珺又笑了下,拉住钟奕的领带,在自己手上慢慢地卷。   最后,骤然用力,将人扯向自己。   带着点风流、还有十足的肆意,说:“……看来,我们是达成共识了。”   ……   ……   回到当下,钟奕:“没有我,你现在依然会是盛源影视的总裁。”   池珺“嗯”了声,声音从鼻腔发出来。他很专心地吻钟奕。   钟奕:“可能……大一的时候,不会去参加那个比赛。”   池珺:“模投?对,一开始发通知,猴子和我都没太大兴趣。”   钟奕:“所以,大一那年寒假,你就会在盛源。”   池珺停了停。   钟奕继续道:“会有很多人的人生发生变化。李治昌、梁笑,”这些他们近乎忘掉、可事实上,仍在记忆里留下一道痕迹的人,“哦,还有华辉。袁文星不搬走,他压力会很大吧。”只是不知道,取代钟奕、住在那间宿舍中的人,会是什么表现。   池珺:“也是。”   他不由地跟上钟奕的思路,继续道:“没有你,你那个工厂当然也不在了。盛源会换新的供货方,这个不太影响。”   “会有一批人失去工作。”钟奕说,“当然,也会有新的机遇在等待。”   池珺:“我不太清楚你大一卖的专利是什么样。但之前在京市那边,偶然听说过,有个京大金融系的学生,申请了一个隔热材料专利,打破了美国人的行业垄断。还是这个材料,间接把房价降了一两千……”那之后两年,许多新型材料跟上。对外国专利垄断的挑战,成了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热潮。   钟奕笑了笑。   池珺的声音低了下去,说:“我会一个人度过大一暑假那段时间。”   对舅舅的忧心,仍会让他在夜深人静、辗转难眠时起身,走到客厅坐在,在黑暗里点一根烟。   只是这回,再也没有那个让他喝柠檬水的人了。   他原本不算爱甜,这两年,在钟奕的影响下,慢慢接触许多甜点。正如钟奕留意他的口味,凭借餐桌上的观察,知道池珺喜欢吃辣、不喜欢海鲜。池珺也看出来,钟奕面上总一本正经,可在碰到甜食时,总会吃快一点、多一点。   他后来觉得,钟奕之所以会在柠檬水里加那么多蜂蜜,就是因为平日所尝糖分过多,让钟奕不觉得杯子里的甜已经有些过度。   好在池珺习惯了。   也开始喜欢。   池珺:“……我不会是现在这样。”   他说。   “即便仍然有现在的职位,我也是一个很不一样的人。”   言语之间,颇有感慨。   而钟奕含笑看他。   看池珺转头望向自己。   说:“挺好的。有你在。”   ……   ……   这年四月,钟奕的论文被抽到盲审,顺利通过。   五月,两人回校答辩,拿到高分。   六月,又回了趟学校。拍摄毕业照、领取各样材料。   再有,则是月底的毕业典礼。   钟奕与池珺都被选作代表,接受校长拨穗。京大是百年名校,在民族危亡、青年图强的年月建立。谈及京大,就要谈及当年先辈的风骨。而在典礼上,校长致辞,亦说:“……要做永远向上的青年,赤子之心,不断探索;心怀敬畏,砥砺前行。”   等典礼结束,钟奕和池珺穿着学士服,在学校里短暂转了一圈,最后看一眼生活四年的校园。   还有学弟学妹辗转加上钟奕微信,问他作为在职员工,有没有盛源的内推码。   大大方方地说:一般来说,不是有内推码,就直接能进一面。   不用过简历筛查那一关。   作为同院师弟妹,他们亦是成绩优异、实习经历光鲜,但保障这种东西,还是能多一点是一点。   钟奕看到,先怔了怔。他已经离校园生活太远。大一暑假,刚刚进入盛源时,他倒是顶着实习生的名头。可时日长久,在秦楼手下待着的大多时间,他都是领正式员工工资,待遇也与正式员工等同。只有一点:没毕业,于是手续不算齐全。   现在,他想了想,回复:好,我回去问一问,给你们发。   旁人不知道池珺真实身份,他倒是乐得轻松。   等这事告一段落,未名湖畔,两人短暂停驻。   钟奕:“你之前说想来这里滑冰?”   池珺摊手:“可惜后来都没有抽出时间。”   钟奕握了握池珺的手。宽大的袖口下,两人十指相扣。   钟奕温言道:“以后有机会,在冬天的时候回来。”   池珺笑着摇摇头:“上学的时候都没时间,何况以后?”   钟奕看着他。日头正烈,阳光为池珺的眉眼镀上一层金色光泽。   他微微笑了下:“那就更久以后。等到我们解决掉所有烦心事,再回来看看。”   池珺:“……你觉得,需要多久?”他在盛源彻底掌权?   钟奕淡淡道:“五年。”上一世,走到池北杨不得不与自己敌对多年的妹妹联手,也不过花了六年时光。   池珺眨眼:“真的?”   然后,不等钟奕回答,他便笑了声。   轻快道:“好,一起努力。”   他带着点纵容,想:不管钟奕说什么,我大概都会相信了。   至此,大学生活画上句点,未来刚刚开始。 第85章 网站名   由北至南,在飞机上,不过两小时时间。   可登机前,京市日头烈烈。昨日典礼后,裹着一声黑的学士服走在学校里。炙热的阳光照下,有如火烧。显然,给回到海城半年有余、早适应回家乡湿润天气的小池总带来一点阴影。   从住处离开时,池珺在门廊停了停,喃喃自语:“……今天多少度?”   钟奕很理解,道:“叫了车,走到小区门口就行。”上车就又有空调。   池珺“唔”了声,拿手机看天气预报。果然,室外温度三十七,比昨天还高。   他沉吟片刻,从行李中取出两个帽子,分别扣在自己和钟奕头上。   似乎觉得足够防晒,便安心宣布:“走吧。”   钟奕扶了扶帽檐,觉得想笑。   他看着池珺。   池珺帽檐上印的一行字,“京师大学经济与金融学院”。   钟奕便了然:应该是典礼前学院发的纪念品。   心想:嗯……挺可爱的。   除此之外,池珺身上,是样式很平常的T恤和短裤,还背着装东西的书包——是的,钟奕已经察觉了,比起一身正装加公文包,池珺大约更喜欢这样松快的打扮。   上一世,他和好友的关系始终在一个尺度之外,于是错过许多池珺真正所思所想,只记得池珺在一众品牌中偏爱Prada。同时,如果时间充足的话,小池总更倾向于选择几个熟稔设计师量身定制的西装。   可眼下,池珺一身寻常学生装束。甚至因为被帽子遮住额头,连眼睛都在帽檐带来的阴影里,职场带来的最后一点锐气也被淡化。   乍看上去,像是刚刚结束一场文化节活动,正要盘点桌椅、物质的学生,然后招呼几个同窗,一起搬东西、聚餐,笑笑闹闹地庆祝一番。   可惜哪怕是这一世、在钟奕面前轻松许多的池珺,都不会有这样“正常”的校园时光。   现在看来,大一时作为编外人员的篮球队,还有几场临时上场的比赛,就是池珺作为“学生”,所有的休闲娱乐了。   想到这里,钟奕不动声色地抬手,搭上池珺的肩。   然后在池珺握上门把手、准备开门时,低头,亲了亲池珺耳朵。   池珺猝不及防。似乎觉得麻、觉得痒,身体微微一颤。   这点颤动,被钟奕按在他肩头的手尽数感知。   钟奕喉结一滚。   要赶飞机,这也太不是时候。   可池珺真的……总是很轻易,就能激起他的很多欲望。   这是重生之初,钟奕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的事。   甚至两人这段感情最开始,算是热恋期,只要找到时间,就要亲一亲、做点更深入的交流——这样的时候,钟奕也会觉得:等日子久些,一切总会归于平淡。   然而现在看来,似乎并没有。   他喜欢看池珺在会议时站在最前、侃侃而谈,掌控全场的样子。喜欢看他与几个“元老”针锋相对,态度温和、话里却半点不留余地,反驳对方,捍卫自己这边的所有方案。   是只守着地盘、寸步不让,已经成长许多的小豹子。   也依然喜欢会议结束之后,整个屋子只剩他们两人,池珺还是在方才的位置,被他亲到颤抖的、呜咽的样子。他会把手放在池珺腰后,让男友靠着会议桌,也不会被硌到。仿佛很体贴,可这样一来,他的手就总有意无意地,隔着衬衣、或者多加一层西装的布料,碰到池珺腰窝。   钟奕深呼吸。   他得承认,还是“有意”的时候更多一些。   他喜欢池珺唯独在自己面前卸下铠甲的样子。   很想多欺负他。   也想多疼爱他。   更想让他走到前世记忆里不曾走到的那一步。手握足够的股权,以压倒性的优势,成为盛源绝对的主导者。他喜欢这样闪闪发光的池珺。   大约是察觉到了什么,池珺侧过头,唇角微微勾起。   他有意无意地看了眼钟奕下身,很礼貌,问:“其实延迟五分钟出门也来得及吧?”   两人在一起那么久,不知不觉间,都沾染了很多对方的习惯。   譬如钟奕偶尔也会在不经意时转笔、转钥匙。池珺也会用这种彬彬有礼的态度,说点让男友无法招架的话。   钟奕:“……没必要。”还没到那个程度。   池珺眨眼,“真的?”   钟奕和他确认:“五分钟?”小池总是不是忘了什么?   池珺想了想:“原本想说,你去沙发上坐一下。”他穿着短裤,也不怕弄脏。真枪实弹可能需要很久,但总有更快的法子。   “不过,”池珺看了眼钟奕的口袋,“你手机好像要响了……”他看到一点亮光。   果然。话音刚落,钟奕就听到铃声。   而有这番打岔,其他情绪也慢慢消散。   钟奕笑着摇了下头,接电话的同时,抬起另一只手,捏了捏池珺鼻尖。   池珺:“……”啧。   打电话的是叫车的司机。   等挂断电话,钟奕轻快道:“好了,走吧。”   ……   ……   抵达目的地,是在正值梅雨季的海城。空气里带着湿润的水汽,室外总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从航站楼看窗外,一片雾蒙。   池珺在飞机上睡了半个钟,这会儿神清气爽,切换成工作状态,和钟奕讨论:“……名字总该定了吧?”   是说他们在建的视频网站。从年后到现在,已有四个月。网站经历过两次内部测试,与国外的接洽也颇有成效,拿到数十部知名剧集、包括日后续作的独家播放权。   除去网站搭建费用,版权费亦是一笔不小的支出。盛源影视内部,许多人仍有疑虑,忧心国内市场。一个月二十块会员费,包年二百。得有多少人掏这笔钱,才能让整个项目回本?大致算算,都觉得小池总未免异想天开。   在莫元等人看来,小池总就是在象牙塔里待太久。他们冷眼看着,也有人消息更灵通一些,知道池铭那边似乎做了什么准备。心思一转,能猜到七七八八:既然池珺那个网站的卖点是“正版”,那做什么,对池珺打击最大?   当然是把他斥巨资买下的版权“免费开放”。   两位少爷神仙打架,莫元明哲保身,更多人准备看笑话。   钟奕对这些情况,不说尽数知道,但也能想来。可那些人并不知道,引进国外剧集,只是他们计划最初的、微不足道的一步。最重要的,却在于对于几部海的对岸综艺的本土化。   到时候,会请隔壁的专业团队,从整体流程,到舞台布置,一应俱全。   让那个原本在数年后才会真正开始的娱乐盛世、流量为王的年代提前到来。   这些计划池珺都曾在会议上当众提过。在其背后,还有钟奕在《永渡》宣传期时的一次试水。《永渡》的高额收益已经证明,这个年代,人们对舆论运作的了解尚停留在表面。而熟知一切流程的钟奕,会为当下局面带来一次降维打击。   ……然后及时抽身离开,去追逐下一个风口。   池珺:“简单,上口,好记。”这是他们网站取名的几个基本要点。   钟奕:“之前不是在部门里征集了一次?有什么结果?”   池珺耸了耸肩:“大概分成两部分吧。和盛源挂钩的,cue到盛源吉祥物的,或者直接‘盛源视频’。”   钟奕:“然后?”他知道,四个月一来,莫元的表现、池北杨的态度,都让池珺慢慢坚定一个决心:别的不说,至少他们的网站,要与盛源划清界限。   他要做属于自己和钟奕的公司。   “或者完全不挂钩。我看了看,比较上口的有一个‘Call Me’,中文是‘可米’。”池珺道,“还有些乱七八糟的水果……橘子、香蕉,哦,还有芒果、茄子,番茄。”   小池总嘴角抽了抽,“怎么不干脆叫水果捞呢。之后有个‘竹蜻蜓’,这算侵权吧?”作为拿“版权”当卖点的网站,当然要这点上面一再谨慎。   池珺:“我怀疑那是池铭派来的间谍,回头再观察一下。”   钟奕忍俊不禁:“嗯,是需要观察一下。”   又停了停:“总归还没上线,抽个时间,来个头脑风暴吧。”   池珺犹豫:“好像也只能这样。”   ……   ……   公司有人来接,是池珺身边新入职的助理。   助理方源知道,老板待那位钟经理很看重。两人既是同班同学,又是多年好友。早在京市时期,就同住一间屋。后来回到海城,钟奕更是小池总的心腹。小池总大力推行的视频平台计划,就由钟经理统筹负责。   所以在来接人时,看着天气,方源着实踌躇了片刻。   下着雨……   自己到时候是给小池总打伞,单独拿一把给钟经理?   还是拿把大点的伞,自己站在两人身后,给他们撑伞?   话说回来,小池总还比自己小几岁。看他与莫总笑眯眯交谈,看似有礼有节,实则完全在打太极,不动声色地把莫总的所有意见都推回去。光是这份功力,就够方源望尘莫及。   他举着块牌子,等了一刻钟,见到老板和钟经理一路聊天,一路走来。   等到自己身边时,方源先问好,然后说起天气的事。   小池总点了下头,说了声“辛苦”。然后仍与钟奕讲话,大多是对于一些网站选名的吐槽。   方源有点想笑:嗯,毕竟这回去京市,小池总才毕业嘛。   三人一路向外走,到航站楼出口,池珺十分自如地从方源手上拿过一把伞——就扫一眼的功夫,似乎还挑出更大那把,然后撑开、把自己和钟奕罩在下面。   接着转头问方源:“车停在哪?”   方源:“……”哦咯,之前白想那么久了。 第86章 方源   被池珺选进视频平台搭建计划的员工,至多不超过二十八岁。他挑人的时候便很强调:要心态年轻,能迅速接受新鲜事物。同时学习能力强,可以举一反三。   至于年龄,平心而论,池珺并没有特地要求。   可亲自盯完一圈面试——这个举动,让许多人看到小池总对这个项目的看重,也引来一些不太必要的人——除去一个二十八岁、目前热衷于和新同事们交流假发选购诀窍的程序猿外,其他人大多都是二十四五的年纪,要么刚刚研究生毕业,通过秋招进公司;要么不过进入社会两年,还没被职场消磨掉所有“理想”,仍有闯劲。   最后一个环节里,池珺问的问题很随机。   譬如:“有没有想过,如果咱们这个项目失败了,你们被裁员?”   员工:“?”   池珺:“和家里关系怎么样,会和父母长辈沟通工作上遇到的问题吗?”   员工:“??”   池珺:“盛源也算是个大公司吧。”他笑一笑,身体往后,靠在办公椅上。上身是熨帖平整得当的衬衣,衣摆整齐地扎进西裤里。面容俊美、姿态潇洒,好整以暇。甚至过于惬意了,仿佛一个拿着家里钱财挥霍的纨绔。   池珺:“……在原本的岗位上,你们月薪有多少?八千?一万?技术岗应该有两万?可进了这个组,最先几个月,工资当然有保证。可日后,如果平台上线了,不能达到预期。”   员工们屏住呼吸。   池珺轻飘飘道:“你们想过,到时候要怎么面对家里吗?——在知道你们签了盛源之后,对你们充满期待的家人?”   他最后说:“当然,我也不是要吓唬大家。开设这个组,目的还是赚钱。具体内容,前面也给大家介绍过。但如果你不是全心全意、真的能看出其中前景,只是浑浑噩噩地来,抱有疑虑、却偏偏不说,最后只能抱怨走错路、做错选择。那我觉得,你还是待在原本的岗位上,更能发挥出自己的价值。”   池珺:“总之,大家有两天时间考虑。”   ……   ……   方源对那场面试的印象很深。   在小池总一句句砸下来后,许多人眼中出现了动摇。   而据方源所知,日后,在其他人打听组里情况时,就有那些没面上的人喋喋不休地讲着小池总有多么“不正经”,起先大家都是抱着要一起拼、一起成功的心态去的,可池珺那副玩票的架势,着实吓退了不少人。   连方源,都颇有疑虑:他是海城本地人。父母都在国企工作,运气好,赶上了房价上涨前最后一波,于是现在家里两套公寓。一套自住,一套出租。放在海城婚恋市场中,算是比较拿得出手。感情上,有大学时期开始恋爱、关系稳定的女友。事业上,原本应该蒸蒸日上的——前提是,他不踏进小池总这个局。   踏进了,就意味着风险、漂泊不定。   但那天晚上,他和父母说起。老爸按灭烟头,说:“你小叔六年前也参加过一场类似的面试。”   方源坐在父亲身边,麻利地削桃子,“然后?”   老爸:“他觉得老板吹得太夸张,公司没什么前景,所以没去。”   方源有了隐隐预期,仍然问:“然后?”   老爸报了家公司的名字。   方源手一抖,桃子皮断了。   是家手机品牌。   他读大学的时候,班里有三分之一人,用那个牌子的手机。   老爸:“他当时要是去了,不说能有多大成就,起码能在公司小猫两三只的时候,拿笔原始股。”   方源明白了:“您也觉得我应该去小池总那边?”   老爸:“要问你自己。你觉得这个项目的优势在哪里?劣势在哪里?然后,要记住,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话是有道理的。还有你表哥,前两年去面的那个什么……哦,就你们那个外卖软件。当时他也觉得没必要,能电话叫餐,为什么要去一个专门的软件定外卖,还给平台抽钱?再说,哪儿有那么多人需要叫外卖啊。”   方源:“……别说了。”他都替表哥心痛。   老爸感慨:“机会就在那里,可很多人看不到。当然,我不是说你面对的,就一定是个‘机会’。但我年纪大了,看事情,总不如你们这些年轻人周全,在具体问题上,没办法给你什么建议。”   方源沉默。   老爸:“世界发展太快,我和你妈都有点跟不上……”不免有点遗憾,但很快打起精神,对儿子谆谆教诲,“你要自己看、自己分析,自己决定。”   方源沉思。   老爸总结:“好在咱家情况还行。就算你赔进去一两年,也不算严重。”   方源深呼吸:“我明白了。”   他说:“……我会好好考虑。”   ……   ……   考虑的结果,就是此时此刻,他在副驾驶位上,仍然听小池总与钟奕讲话。   两人已经说到暂定明年录制的一档综艺。   方源安静地听,心里到底疑虑:这种节目,真的能揽到一大笔金?   别的不说,最初的招商引资,真能找来人?“盛源影视”原本的业务在于影院开设,并非节目制作啊。   但看着手上的手机,他又有点释然:别的不说。几年前,谁能想到,到现在,所有人都用上了智能机呢。   这是他和父亲谈话后,父亲对他启示最大的一点。   父亲说:“世界发展太快。”   方源深以为然。   在他读中学时,用着直板机,对着每个月10M流量长叹太多、总溢出,结果到下个月直接取消。   并以此大骂黑心运营。   可到现在,别说10M,翻100倍,都不太够用。   于是他做了一件事。   去研究西方国家的版权法发展史。   看西方国家是走到哪一步,才有了严谨、严格的版权法,再对比本国当下情况。   方源觉得:可能还是有点早了。   但盛源、池珺会成为其中的推动者,也说不定。   至于接下来对于综艺的规划、开设直播平台的考虑,方源也略有思考。   别的不说,几个月前爆红网络、吸引无数边缘游戏群体的《永渡》,方源也凑过热闹、买下来玩过一周。   只是到后来,一方面是工作忙碌,另一方面在于UP主们已经发掘太多玩法。某天夜里,方源猛然发觉,自己根本就是在照着某个UP主的路子走。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继续当一个云玩家?   就这个问题,方源认真想了两天。   参与感?   好像不是。   至少对他自己来说不是。   那是什么——?   方源终于发觉,自己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就沉浸在了当时网络上一片“支持工作室”、“保护正版利益”的呼声里。   可事实证明,如果没有这些声音让他看见《永渡》,有很大的可能是,他根本不会知道这个游戏、遑论成为千万玩家中的一员。   可他看到了、知道了,也掏钱了。   方源打从心底觉得:这营销,厉害啊。   而走到这一步,能看出这点的,已经是极少数人了。   然后,他更加后知后觉:原来《永渡》的幕后投资人,就是小池总,和那位钟经理。   甚至在成为池珺的助理后,方源慢慢发觉,其实小池总在会议上宣布的很多决定,都是由钟奕提出,两个人讨论一番——大多是小池总针对性地提出问题,再由钟奕解释。慢慢把钟经理天马行空的想法,落到当下可以达成的地步。   追根究底,钟奕才是这个网站项目的大脑、心脏。   只是由池珺作为面上那个人罢了。   于是方源有了另一重潜在的、现在尚未彻底浮出的疑虑。   他总会觉得:现在钟经理对小池总这么尽心尽力、把一切想法都和盘托出……   很正常。   光有想法是不够的,需要平台来实施。毫无疑问,对钟奕来说,盛源是他遇到的最好的机遇。有足够的资源,还有上位者的耐心。对绝大多数“普通人”来说,和盛源太子当同学这种事,已经算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运气。   再者说,方源偶尔会想:没准钟经理还有藏私呢。   如果日后有人发现了这点,想挖走钟奕,小池总那边,是否有足够的利益将他留下?   还是仅仅凭借一层说着好听、实则没什么实际效用的“同学情谊”?   方源有点头疼。   他看着窗外的雨,又回过头,从后视镜里,悄悄看小池总与钟经理。   万一日后做大了,钟奕想和小池总分家?……很人间真实,但也有许多前车之鉴。   到时候,现在的项目组,也会四分五裂吧。   ……   ……   后座。   钟奕历来对旁人的目光很敏感。   此时此刻,他微微侧过头,正好对上方源在后视镜中看自己与池珺的视线。   察觉到自己暴露,方源似乎是愣了一瞬,然后飞快挪回目光。   钟奕:“……”   他讲到一半的话一顿。   池珺注意到,“怎么了?”   钟奕:“……没什么,”他说,“国内的练习生机制还没有完全构建,到时候,需要我们这边主动联络一些已有的、年轻的男团。在和韩国版权方接触时,也可以与他们那边的公司有一定会谈。”   池珺点头。   钟奕:“一切顺利的话,明年这个时候,节目已经开播了。” 第87章 运气   被钟奕列为“五年计划”核心的综艺,是一个百人选秀节目,参赛选手们是来自不同娱乐公司的练习生。   海的那边,娱乐文化发达、造星产业链完整。一个组合的出道背后,是无数练习生的汗水与拼搏。   即便如此,也有许多人在多年练习后仍然无法出道,只好转作舞蹈老师等幕后工作。   而这场综艺,就是给未被列入出道计划的练习生们一个机会。让他们可以提前走上舞台、大放光彩。   在经历了一轮轮投票、淘汰后,最终会留下的十一名选手组团出道。   最初,钟奕提及这个节目时,池珺指出:“……在早年的超女、快男之后,我们已经很多年都没有类似的选秀了。”   现在想想,他仍能记起当初的全民狂潮。   但那毕竟是许多年前的事。   池珺纠正自己的说法:“不,选秀一直存在,但热度不温不火。到第三届,已经很少有人去看,更别说复制当年的成功。这两年也有其他节目,但收视率,”他斟酌了下,选择委婉的说法:“……很一般。”   基本只是“圈内”自娱自乐。   钟奕答道:“首先,‘歌手’和‘唱跳舞台’是两种概念,两者面对的观众有重合,但并非完全一致。其次,市场一直都在,只是我们这边,一直都没有契合的‘产品’,让许多‘用户’都只把目光停留在韩国。我们要做的,是推出本土化的‘产品’。”也就是由国内年轻男女组成的偶像团体。   同时,这也是在为接下来的娱乐帝国打造铺路。等到团队出道、与池珺签约,他们可以就势再成立一个运营团队。此外,盛源原本的院线资源,也可以成为利益交换的底牌。   把池珺放到影视部门,会是池北杨日后后悔终生的决定。   池珺笑了笑,问:“你还做过市场调研?”   钟奕淡淡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这句话,端看池珺怎么理解了。   池珺放下前一个问题,转而问:“即便如此,为什么是这个节目?”韩国那边,在盛源表示出购买版权、邀请制作团队的意向后,各大公司均在丰厚的利益前表现出浓厚的商谈意愿,列出多档节目,其中不乏在当地收视率颇高的,可钟奕大致看过,就很坚定地做出眼下的选择。   池珺甚至有种感觉。   钟奕他……原本就是冲着那几档节目去的。   钟奕:“选秀方面,不可否认,我国很多团队的实力,”他停了停,含蓄道,“都不太过关。这种情况下,只有让观众有了‘可以决定谁组合出道’的参与感,又有一路看着选手进步的满足感,会被更好地套牢。”   池珺挑眉:“嗯,很专业。”   钟奕笑了下:“这方面有很多论文支撑的,我请人翻译了一些,也自己整理过,回头发给你看看。”   见池珺点头,他又道:“这两年国家开始放宽二胎政策,亲子相关的综艺会得到一些政策上的支持……也不一定,”毕竟再过几年,此类综艺大行其道时,就要出令禁止了,“在韩方提供的几档节目中,选择性价比最高的就好。游戏类,主要是MC的选择上。但我对国内娱乐圈并不是很了解,具体人物挑选,可能得要你来。”   池珺轻轻“啧”了声,坦白:“我以为你会说,你已经列好一个名单,只用日后联系。”   钟奕眸色深了些,看着池珺,问:“你希望这样吗?”   ——你又在试探什么吗?   池珺笑了笑,说:“不用。你做的够多了。”   不知是不是钟奕心理作用,他总觉得池珺这话说得有些意味深长。   好在很快,小池总又道:“我会比对版权方那边的情况来,到时候,也要听取他们那边的建议。只是,”有点疑虑,“什么样的观众会选择在手机、电脑上看这些节目,而非电视?”   钟奕:“身边没有电视的。在校大学生、刚刚搬出家的白领。有钱,有时间,会是这些节目收视的主力军。”   池珺:“亲子节目呢?”   钟奕:“那些受邀演员的粉丝。”他想了想,“再说,网络节目,也不会永远停留在网络上。”   于此,池珺倒是很快赞同:“对。这几年,电视的功能也越来越多了。”他福至心灵,“我们兴许可以和宽带运营商那边合作?”   钟奕微微笑了下。   很多时候,他只用抛出一个想法。   池珺便会自如地跟上他的思路,将一切完善化。   他注定是成功的那个。   ……   ……   自去年十月底回到海城至今,除去工作外,池珺另多出一个习惯。   每隔两周,都要去老宅坐坐。短则一下午,多则一天半。与钟奕提起时,原话是:“我很多年都没在爷爷身边。之前人在京市,没时间。现在回来了,总要聊表孝心。”   至于随之而来的工作时间减少、平日时常在办公室加班至深夜,池珺没有提起,可钟奕都知道。   好在两人对彼此的工作内容都有一定了解。偶尔池珺实在没空,钟奕也能帮他审一审文件。在方源等人看来,这又是一个池珺待钟奕“信任过头”的证明。他特地请教自家老爸:“小池总这么做,是不是某种对钟经理的‘表忠心’?”   这话很不确切。   方源:“……就是,证明他给钟经理放了很大的权。而事实吧,不管谁来挖钟经理,说的再好听,都不太可能做到小池总的地步了。”   就事论事,方源不觉得这是件好事。   权利总会滋养野心。   钟奕被挖走的可能性减小,但他单干的可能性,在方源看来,是始终增加的。   他和老爸分析:“钟经理那边,他自己也有一个公司,只不过是建材供应方面……这步子也跨的太大了吧?”   方老爸看多了办公室斗争,闻言,也颇觉惊奇。   待听儿子说了更多之后,老人家叹口气:“这就得看,他们到底是伯牙子期,还是又一对在创业路上闹掰了的‘朋友’了。”   方源:“不过吧,小池总背靠资本……”钟奕和他闹掰,真的不会被整个行业封杀吗?   方老爸不太赞同:“你之前不是说过吗。‘未来的趋势,是虚拟产业’。当时多信誓旦旦啊?”   真到那一步,盛源会有封杀钟奕的能力?   方源挠挠头:“不管怎么说,小池总是一手把钟经理捧成新资本了。接下来,就看钟经理是知恩图报,还是反咬一口。”   在大众眼里,当然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就连池家老爷子,平日万事不管,被自己一双子女的争斗闹得头痛。到这会儿,也特地问了池珺一次。   祖孙二人之间是茶盘。琥珀色的茶水从池珺手上紫砂壶中倾泻而出,落在同一个窑、同一捧土烧出来的茶杯上。   池容没有明说,只是接着池珺正式进入盛源一事,讲到自己当初创业的光景。   世人只知道盛源现在的成功,却不知道,那年有多少人赶上了国家政策变动、下海经商。又有多少人欠缺了点眼光,于是摔死在崖底。   池容带着点感慨,说:“之前有小孩儿来采访,”年纪大了,看着“而立之年”、“不惑之年”,在职场上都算成功人士的记者,照样觉得对方是“小孩儿”,“问我,到底有哪些诀窍,才把盛源发展成现在这样。”   “我说,”池容看着专心斟茶的孙子,有点高深莫测,“哪有什么诀窍啊,都是运气好。”   “运气好,资金链断了,能及时补上。”   “运气好,供不上货,对方愿意多等两天。”   “还是运气好,这一路,遇到过糟心的‘朋友’,见不得你好啊。那年在你奶奶家多盖了一层楼,都有人给政府举报……好在,这些人,毕竟不多。要是多一点,也就没今天的成绩咯。”   他说了这些,然后问池珺:“小珺,你觉得,你有这个运气吗?”   池珺手很稳,放下茶壶,抬头直视爷爷。   他笑了下,说:“我能姓池,能是我爸我妈的孩子、是您的孙子,不是很能说明问题吗?”   扪心自问,如果把他和钟奕的处境互换。池珺不觉得,自己能走到钟奕今天的地步。   当然,换钟奕来回答,恐怕就是另一个答案了。   池容摇头:“你啊。”孙子能看得这么清,是好事。但回避问题,就不对了。   池容直接许多,道:“过去十几年,你交的所有朋友,都是你妈先看一遍,我再看一遍。笑侯、未扬,思北……那些都是好孩子。”圈里那些溺爱第三代、把孩子宠的无法无天的人,都在池珺成长的过程中,与池家淡了交情。   妻子去世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孙子了。   于是池容真的对池珺非常、非常上心,不想他有半点不好。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能强令儿子、儿媳收心,佯装成一个“正常”家庭。   池珺回答:“钟奕也很好。”   池容微微眯了眯眼睛。   池珺笑了下,倒了杯茶,放在爷爷手边,说:“改天,我把他带来,您亲自看看吧。” 第88章 眼神   池珺的“改天”,在池容的要求下,变成那一周周末。   而在日后,这竟然成了某种惯例。   在老爷子开口,请钟奕务必常来。孙子眼光不错,交到的朋友颇令人放心——这样讲了后,池珺哭笑不得,私下对钟奕说:“想不到,我爷爷还挺喜欢你。”   又道:“姥爷那边,我也会去。”舅舅常年在京市,只有过年时回来。表弟和舅妈倒是清闲些,但也有舅妈那边的亲戚要走。好在丛兰作为“妻子”失职,作为“母亲”也做的不怎么样。唯有“女儿”一项身份,被她完成的很好。   问钟奕:“要不然,你也一起来?”   钟奕便玩笑道:“那我又能多一家地方蹭饭了。”   这样讲的时候,池珺是放松的。他最亲近的家人,欣赏着他的爱人——虽然出于各种考虑,爷爷年纪大了,身体说是健朗,却也有些老年人都有的毛病。如此种种,让池珺暂时不考虑与爷爷讲自己与钟奕的真实关系。但除此之外,所有“爱人”该有的待遇,他都想给钟奕。   他与钟奕提过,钟奕也很理解。池珺并非想要对外隐瞒,这两年,与他关系近一些的平辈朋友,或多或少都知道,池少有伴了,男的。只是这话在小辈的圈子里心照不宣,没人想往上捅。   张笑侯从国外邮礼物回来,也会带上钟奕那份。   无论如何,看老爷子对钟奕的态度,池珺是觉得高兴。   他心态好,钟奕那边,所思所想,就略略多了些。   他在池容眼里看到一丝对自己的探究。   甚至觉得,池容邀请自己常去的话,都是源于这丝“探究”。   ……可池容想知道什么呢?   ……   ……   “小少爷毕业了。”管家将一盘茶点放在老爷子的摇椅旁边,笑道:“您应该高兴啊。”   池容沉吟片刻,将象棋棋盘上的子微微挪动,叹道:“我当然高兴。”   雨一直下,天气慢慢热不起来。对于年轻人来说,是舒服的天气。可对于上了年纪的池容来说,就有点不好受了。   好在屋里很暖。   管家又拿了毯子,帮老爷子披在腿上。他在这里干了大半辈子,只比池容小十余岁。算是看着池北杨、池南桑长大,又看着池珺、池瑶出生,几乎是半个池家人。对池容,也真心尊敬。   这会儿,他略有不解,“那您为什么一直叹气?”停了停,“小少爷之前打电话来,说他这周周末可能抽不出时间,干脆下飞机后直接过来,住一晚,之后再去公司。”   池容:“小钟呢?”   管家笑道:“没特地提,但大概也会来。”这半年,钟奕来这边的时间,都要远远多于池北杨、池南桑来的时间。   管家轻轻叹了口气。   谁能想到呢。他来这里时,少爷小姐也才读小学。那时候,南桑小姐争强好胜的性格就显露出来。而北杨少爷也与妹妹吵来吵去、半点不让。   当时,老爷子忙于工作,夫人身体又一直不好。除去平日斗嘴之外,两个孩子学习都不错,平日额外上课,也都专心听讲。   ……怎么会成现在这样。   好在小少爷性格好,念着老爷子。小小姐被管束的多一些,不太来。可来了以后,便会乖乖坐在老爷子身边,给姥爷剥果子。   池容闭上眼,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摇椅把手。   他忽然问:“你怎么看小钟?”   管家一怔。   斟酌着回答:“小少爷的朋友,您先前都说了,是个聪明上进的孩子。”   池珺其实是不太拿公司里的事到爷爷面前说的。   但池容主动问起时,他也不会隐瞒,慢慢讲了自己与钟奕在做的事。   池容听了,不置可否,只说:“既然你觉得好,那就去做吧。”哪怕有什么问题,也有他做爷爷的兜着。   至于钟奕——   池容微微沉默。   有件事,他放在心底很久,却不知要如何说。   想与管家讲,又忧心是不是自己多想。   一直不说,却也不应当……   池容:“丛兰那边,有没有提过,给小珺介绍年轻女孩?”   管家笑了笑,说:“这年头,不兴相亲了,要自由恋爱。”   池容皱眉,喃喃说:“也不是不让他自由。但这都多少年了,小珺什么时候能谈个朋友,带回来,给家里看看。”   管家:“小少爷不是忙嘛。”他倒看得很开,“怎么着,也得等在公司站稳脚跟之后,才有功夫谈这些。”   池容再次沉默。   没办法。   真的很难说。   在钟奕第一次来这边时,池容就有了一种很莫名的感觉。   ……是那个小伙子,看自家孙子时的眼神。   这辈子,池容见过太多人了。他知道钟奕外表彬彬有礼、温雅斯文,是个教养很好的孩子。可也能看出,钟奕眼里藏了许多野心。   所以在见到钟奕的第一面,池容便觉得,公司里那些影影绰绰、甚至传到自己耳朵里的话,不是没有道理。   他兴许只是打算拿小珺做一个跳板。   等到小珺扶他到高位,这个姓钟的年轻人,迟早会觉得“好友”给自己的“帮助”,已经成为束缚。到时候,别说甩开池珺单干了,就连直接拿在盛源多年的工作经历出来,说点半真半假的话,踩盛源一脚,都很有可能。   这种事,池容见过很多。如果主角不是自家孙子,他甚至不觉得意外。   但那时候,池容真的带了点惊诧,反思:是不是因为先前那些年,我们对小珺的人际关系把控太过,让他……不太能分辨围上来的人,到底抱有什么目的?   如果真是这样,那反倒是他的罪过了。   池容这样想。又更留意钟奕。   演技好的人,连眼神都会骗人。   但总有些遗漏的、忘记掩饰的时候。   池容成功地捕捉到了。   他看到钟奕侧头对池珺讲话时眼里的那点笑意,还有某种不加隐藏的情绪。   那一刻,池容心中震动。   类似的眼神,他见过许多。   在自己病逝多年的妻子眼里。   可面对如今关切询问的管家,池容却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钟奕看小珺的眼神,就像阿秀看我。   他甚至觉得,很多时候,如果不是面前有自己、有管家,钟奕就要去亲小珺了。   池容一个激灵。   ……这又算什么?   他想:不,兴许是我看错了。   需要多观察一段时日。   ……   ……   自机场至池家老宅的车上。   等池珺与钟奕对综艺节目的讨论告一段落,方源立马接上,迅速、准确地归纳了池珺不在的几天,公司上下有什么大事小事。   池珺听完,“嗯”了声,没说什么。   的确没什么好讲。   一切都按照他和钟奕走时的布置,按部就班地进行。   盛源情况如此,钟奕的工厂,就更加“按部就班”。在京市时,钟奕原本就已打开销路,不愁买卖。后来,乐园项目正式开张,183号玻璃的订单更是源源不断被送到钟奕面前。工人们加着班,拿着额外工资,倒是干劲十足、并不抱怨,甚至已经有人开始展望年终会发什么奖品,同时庆幸自己在钟总说要迁厂时主动报名、与工厂一起来到海城。   只是工人们来了,那几个在京市时,被张老师老友托付给钟奕的老师傅却未曾跟来。对此,钟奕谈不上遗憾与否。毕竟在刚开厂时,那几位老师傅给了他很多生产上的建议。感谢是有,但对方毕竟年纪大了,这下正式退休,也很顺理成章,于是并不可惜。   此外,这两年买下的其他几个专利,也颇有收获。   时至今日,钟奕大一卖出的隔热玻璃专利到期、配方公开。一时之间,生产者如过江之鲫。张老师问他,是否也要凑个热闹。   钟奕考虑片刻。   回答:“不了。这样下去,迟早供过于求,价格很快要跌。”只是成本摆在那里,再跌,也在一个限度上。   不过到那时候,也就达不到钟奕盈利的要求了。   张老师十分感慨,说:“当年,我们全仰仗美国佬进口,可没想到有天这玩意儿成了烂大街。”   钟奕笑了下,说:“不好吗?”   张老师摇摇头:“好是好。”只是很想不到。   仔细想来,认识钟奕至今,钟奕做的一切事,都出乎张老师意料。   但在钟奕身上投资,也是他这几年内,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   ……   方源汇报完工作,池珺:“我记得你家在两条街外?王叔,绕一下,送下方助。”   方源受宠若惊。   池珺笑一笑,“嗯,这几天辛苦你了。”   对于自己亲自挑出的团队,池珺十分放心。   要说身在京市时有什么忧虑,也只能在于这段时日,莫元、池铭会不会趁他不在,给团队找什么麻烦。   但现在看来,各方都在观望。   一定程度上,又成了最稳固的三足鼎立。   十五分钟后,方源下车。片刻后,车子重新启动,驶向郊外。   池珺看着窗外连绵不断的细雨,慢慢地、不引人注目地,将手伸向钟奕。   然后与他十指相扣。 第89章 想让你   钟奕:“……?”   他低头,看了眼两人扣住的、压在椅垫上的手。   又抬头,看着状似漫不经心,实则唇角微微勾起、看着窗外的池珺。   小池总心情不错。   钟奕这样想,于是因为连绵细雨而来的、稍有阴郁的心情也骤然放晴。   他挪过视线,去看后视镜。司机在专心开车,似乎完全没有留意后座上的动静。对于这位“王叔”,钟奕知道最多的信息是:这原本是跟着丛兰女士的人。这半年来,池珺回海城,暂时没招到合适的司机——要嘴严、忠心耿耿,不被轻易策反。有多少重要方案,都要在车上讨论。   圈内有人戏言,一家公司,赚得最多的当然是老板。此外,约莫就是跟老板最久的司机。听着老板说要买哪块地皮、投资哪家产业,便跟着凑个趣。长此以往,也能攒下不菲身家。   无论如何,当时,丛兰主动打电话给儿子,问池珺,是否要自己这边跟了十数年的人。   池珺考虑片刻,很快点头。   对此,钟奕的理解是:如今,距离丛兰将池珺奶奶留给池珺的股份彻底转还给他的日子越来越近。于是这母子二人需要一点其他动作,来加固两人之间的“联盟”。   这样相处很累。   可毫无疑问,池珺已经习惯了。他对钟奕说:“我妈……老江湖了,她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原本就是跟他们玩儿,有人露出半点想图谋更多的意思,我妈就会把人踹掉,去找新的。”欢场上,吃这口饭的年轻男人太多。不管怎么说,丛兰都是个很好的“金主”。她没有什么特殊癖好,虽然年过四十,可保养得当,于是容貌依然维持在三十出头的模样。唯一的为难之处,在于对相处对象要求颇高。要识趣、懂事,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不要自以为是即可。   池珺想了想:“——短时间内,这种情况,不会有什么改变。”毕竟这是十几二十年来,丛兰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这番话,也算验证了钟奕的想法。   他莫名想到:这么说来,丛兰身边跟了最久的人,反倒是这个司机?   这之后,再看司机时,钟奕总带着点审视。   如同此刻。他慢慢不再止于扣着池珺的手指,而是松开一些,再一点点揉捏起池珺的指肚、指根。小池总全身上下都长得很好,手指修长,肌理细腻,骨肉匀停。这样一根根手指揉过去,池珺掌心似乎都热了些,隐隐想要将手抽回,偏偏又被钟奕扣着,不得其法。   在钟奕指尖点到手腕时,池珺终于有了实际动作。他蓦然反手,将钟奕作乱的手压在掌下。   钟奕笑了下,侧头看池珺。   池珺撑出一股镇定气势,说:“别闹。”   钟奕闲闲道:“我哪里有闹?”很清白、无辜的样子,仿佛小池总无理取闹。   池珺看着他,眯了眯眼,也不说话。他慢吞吞将手收回去,放在自己腿上。仍然是十指交扣,可这回,钟奕视线落下,看到池珺的左手拇指在轻轻刮蹭方才被自己揉透了的右手。   钟奕挑了挑唇,安然坐回原处。   小池总总是有点……不长记性。   当然,大概率是故意的。   可能是为了“报复”两人刚在一起那段时日,钟奕把他撩的满身是火,偏偏又一副正经模样,什么都不做。钟奕到现在都记得,池珺坐在桌子上,一边和自己接吻,一边低低地笑。那笑声像是小勾子,又像轻飘飘的、撩人心弦的羽毛,飘在钟奕心上。   总之,在他们真正有了实质性的接触后,池珺就很喜欢挑一些不太恰当的时机,对钟奕“礼尚往来”。   这是他们之间,一个默契的小游戏。   看是小池总得逞,还是钟奕技高一筹。   ……   ……   在方才不动声色的“较量”中,钟奕大半心神都被池珺牵住。剩下些许,却始终放在司机身上。   他倒是有点欣赏这位司机先生了。   虽然自己和池珺确实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但在小池总说了那句“别闹”后,司机王叔依然能眼观鼻、鼻观心,安心开车。   钟奕沉吟:难怪丛兰那么看重他。   光是这份“职业精神”,在市场上,就很难寻。   回头可以问问池珺——虽然他不一定知道,但有一个方向,日后查起来,总能方便许多——丛女士到底是怎么招到这位王叔的。   ……   ……   这场小小的插曲后,接下来的一路,就很安静。   雨一直下,在车窗上带出一点点湿润痕迹。透过雨珠看窗外,天色渐暗。行至郊区,没有市区时的霓虹光影。钟奕这样安静地看,慢慢地,倒来了点倦意。   池珺在飞机上睡的时候,钟奕仍然在看文件。   那时候,池珺微微偏过点身子,带着眼罩,很乖巧的样子,枕在钟奕肩头。钟奕心中微动,不想打断这一幕。渐渐地,整个航程过去。   到这会儿,那点迟来的倦意席卷了他。钟奕拧眉,眼里多了点水光……嗯,该睡一觉。   身边有池珺,是去老爷子那边。   不用提起精神,可以稍稍放松一点。   他一手支着头,手肘蹭到玻璃上的水雾。钟奕不以为意,慢慢陷入黑甜梦乡。   咫尺之隔,池珺转头看他。发觉钟奕就这样睡着后,池珺摇了摇头,身体往前一些,轻声说:“王叔,空调温度高一点。”   司机低低“嗯”了声,嗓音低沉、带着点沙哑。   池珺看着他,倏忽笑了下,说:“回头我这边找好人,你回我妈那边……我给她讲一下,给你加奖金。”   司机静了静。   片刻后,回答:“谢谢池少。”   ……   ……   郊区车少人稀,车速渐快。认真算来,钟奕不过睡了十多分钟,就觉得身侧凑过来一个温热人体。是池珺。   他拍了拍钟奕,语气轻快,说:“醒啦?到了。”   钟奕睁眼。果然,两人已经在老爷子住处的车库。   又过五分钟,两人走到客厅。池珺将包递给佣人,餐桌上已经摆好晚饭。是很合池珺口味的岭南菜。   池珺入座,看着菜色,便惊喜道:“难道是张姨回来了?”   钟奕在他身侧坐下。先前曾听池珺提过,那位教他做菜的保姆阿姨,就姓张。   他这样想,果然,管家跟着笑道:“是。老爷子近来总想到夫人,就想见见当初的旧人。张姨原本在老家安心享福,但听到老爷子这样,也赶来了。喏,听说小少爷晚上回来,就说要露一手——我去请老爷子下来。”   池珺看着菜色。从桌中的焖鱼,再到手边小菜。他兴致很好,眼睛都弯起来。是很柔软、毫不设防的样子。   和钟奕一道道菜推荐,语速比平常快了很多,让钟奕务必尝尝这道、试试那道。   钟奕看着他,心头一软,又忍俊不禁:“整桌你都说了一遍。”   他想:说到底,哪怕是上辈子,那个池珺在老爷子身边时,也会这样轻松自在吧。   只是他的好友习惯了安静、寡言。   再不会有现在池珺这样眉眼盈笑、连珠炮似的讲话的样子了。   更别提日后,老爷子身故,那个池珺成了彻彻底底的孤家寡人——那时候,他身边还有钟奕这个朋友、知己,可到后来,连钟奕也葬身在一场车祸里。   池珺笑道:“嗯,张姨做的,大概都是我喜欢的。”停了停,又道:“刚刚叔说,爷爷这段时间总想奶奶。”他沉默片刻,“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待会儿要记得问问这个月的体检结果……”   钟奕看着他。   他知道,池珺并不需要自己“保护”。他需要的是有人陪伴、并肩前行。   但这时候,钟奕还是想:我会……好好照顾你。   让你永远都是今天这样。   觉得开心,并不忧虑。   会为琐事挂念,但追根究底,仍然积极、向上。   往后一些,老爷子下楼。半月不见,池容依然精神矍铄,含笑看着孙子,问了几句池珺在京市时的情况。又看钟奕,带着长辈的关切,和一点钟奕已经很熟悉、确认不是自己错觉的试探,慢慢问他近来如何。   池珺在一边笑盈盈地看。   顺便帮老爷子、钟奕……桌上所有人盛汤。   那位传说中的“张姨”也被邀请入座。最初,张姨推拒了几句。但看着池珺,又觉得:“我走的时候,小少爷还没有这么高吧。”   池珺笑道:“嗯,初中的时候才一米七几。”现在已经长了十多厘米。   “我来的时候,”张姨比划,“你才这么长。”于是又陷入一轮时光如梭、岁月飞逝的感慨。   感慨完了,见到放在面前的一碗汤。   张姨叹道:“如果夫人能到现在,该有多好。”话音刚落,便觉得自己失言,踌躇着看看四周。   池珺一顿。   转眼道:“张姨的孙子也出生了吧。当时我在京市,都没听说这个消息。后来回来,一直记得补红包,结果到现在才有机会。”轻巧地岔开话题,转向管家,“叔,回头你给我找个红包,我装给张姨。”   管家含笑答应。   池容则在一边,一面吃饭,一面仍旧是看钟奕。见孙子转头与钟奕讲话,像是比自己从前记忆里、小珺十二三岁的样子开朗许多。是自己照看长大的孩子,当然能看出何时笑是逢场作戏,何时笑是发自内心。   在池珺无知无觉、钟奕略有所感,却不得其解的时候,池容慢慢有了决意。   他想:我活到这个岁数了,还能有什么要求呢。   不过子孙和乐罢了。 第90章 前路   池容心知,自己这个愿望,看似再简单不过。但以儿女现在的关系,注定无法在北杨、南桑二人身上实现。只好寄托于孙辈。   好在小珺和瑶瑶关系不错——不说和睦,至少坐在一起时,能安安心心讲话,言语中不带针锋。   在儿女的前例下,池容将标准放到极低。只是偶尔他也会安慰自己:至少两个孩子没有彻底反目……只是事业上相争、不容对方。   可回到这座他们长大的老宅里,仍能安生地坐在一桌,讲讲话,回想一下曾经。   ……   ……   晚饭后,管家张罗着,在客厅落地窗前摆了棋盘、茶盘。天色已经完全暗下,只是细雨仍在滴落,空中浓云片片,不见夜间繁星。   管家知道池珺午后不能喝茶,便另调其他饮品给他。还与钟奕玩笑,说:“小少爷成年前,来了这儿,老爷子都让他喝牛奶,想让小少爷再长高点。”而那时候,池珺会装模作样地抗议、叹气,说自己已经一米八几,还要再长多少。   最后还是乖乖捧着杯子,一点点喝完。   可惜池珺来的始终不多,后来高考、去京市,那几年,更是只会在过年几天在这边。一年年前,清点库房,见家里还屯着许多奶粉,并其他给青少年准备的营养品,管家恍然,发觉:小少爷其实已经长大了。   再后来,家里大扫除,管家看着库存犯难。再不解决,就要过期。可小少爷人在千里之外,小小姐更是“事忙”、“没时间”。   他不愿拿这种微末小事麻烦老爷子。于是思虑片刻,招人过来,让把这些库存发给在老宅工作的佣人,当做补贴。都是好牌子,不至于浪费。   考虑很得当,偏偏老爷子退休后,就总时不时在屋里屋外遛弯。明明特地避开以往散步时间,还是被撞见。   当时,管家镇定地解释一番,面不改色。   老爷子看着一箱一箱东西,叹口气,不说话,慢慢离开。   ……这种事,就没必要让小少爷知道了。   当下,钟奕弯弯唇,想象池珺捧着奶杯、唇角沾了一圈白胡子的样子。   这时候亲他,大约会觉得很甜,带着奶味。   管家又问:“钟先生,你习惯喝什么?”   池珺在一边插话:“他要蜂蜜水。有柠檬吗?有的话加一片进去。”   管家:“这个,得去厨房看看。”有点意料之外。原本已经做好钟奕要酒的心理准备,甚至在心里盘点了下先前过年过节,旁人送来的名贵礼品酒。   池珺侧头,手上拈着棋子,笑道:“钟先生喜欢喝甜的。”   先前带钟奕来,很少有这样休闲的时光。从前来去匆匆,若是下午,会惦记着公司的事,和老爷子一起读读书、听听戏,晚上离开。若来得晚,则一顿晚饭,之后老爷子就要休息。等第二天清晨,池珺倒能陪着喝茶,不用考虑太多。   池珺心思收回,想:至少说明,爷爷这段时间,精神的确不错。   管家看看池珺,再看钟奕。   最后笑道:“这样很好。我听说啊,你们这些年轻人,上班时总爱喝咖啡。太伤胃。还是钟先生这样好,健康些。”   钟奕微微颔首,见管家离开,说是去准备。   一时之间,这块僻静角落,只剩池家祖孙二人,再加钟奕。   池家祖孙下棋。钟奕只是略懂规则,能看出棋盘上的走势,却说不上精通。这样看了片刻,很快分辨不出那两人一步步落子时有何考量。   不知不觉间,他的视线从棋上挪开。可眼下场景,在池容眼皮子底下,若直直看池珺,难免会让老爷子觉得奇怪……原本池容就在留意他。   钟奕克制地转过视线,看向窗外。   屋内灯光很暖,是昏黄色泽。恰似晨时第一缕温柔的、金色的日光。   照在屋内祖孙身上,也照亮窗外那一株芭蕉。   芭蕉上滚着珠珠雨滴。雨滴多了,在翠绿欲滴的叶面上积起一个水洼。再多些,巨大的叶片倾斜、水珠滚下。   大约是留意到钟奕的视线,池容笑道:“小珺,还记得这棵树吗?”   池珺抬头,顺着老爷子的视线去看窗外。   他轻轻“啊”了声,“小时候……”   钟奕很熟悉他此刻的神情。   带着点回忆,还有点惆怅。   再听池珺后面的话。如钟奕所想,仍是与池夫人周秀君有关的往事。   池珺转头看钟奕,对他解释:“芭蕉其实不太适合在海城这边种,一般要再南一些,在热带。我奶奶出嫁前,家里院子就种着芭蕉。我之前听她讲,小时候和兄弟姐妹一起摘果,觉得很向往,想要在这里也种一株。那时其他人还笑我。”   这里的“其他人”,是指当时偶尔还会抱着池珺,问他认了多少字、背了多少诗的池北杨。听了儿子的“异想天开”,他大笑着摇头,戳戳池珺额头,对父母说:“爸,妈,你们也别老是惯着他。”   丛兰则斜他一眼,说:“怎么就算惯着了?”   是对对对方出轨心知肚明,但也勉强在长辈面前维持着表面和谐的夫妻。   想到这些,池容的眼神慢慢温和。   他注视着孙子,也注视着孙子的“朋友”。   池珺微微笑了下:“当时啊,我很不懂事。愿望不被满足,就缠着奶奶,说了好久。终于有天,她点了头。”嗯,小小年纪,就很知道这边家里到底谁做主。   钟奕静静看着他。   池珺:“可在这里种,真的很不容易。当时应该是找了专门的园艺师傅,把整个院子做了重新规划,引水、换土。芭蕉要在排水好、土壤疏松透气的地方才能长活。总之,折腾好久。其实等到最后栽好,我已经有点没兴趣了。”   池容摇头,笑骂:“没兴趣了,你还折腾。”   池珺也跟着笑,说:“但毕竟很期待啊。想着结了果子,找猴子他们一起来。结果到最后,还没挂果,我奶奶的病……就不太好。”   他停了停,继续道:“爷爷,这棵树是哪年开始结果的?”   池容淡淡道:“你八岁的时候。”   池珺放下一颗棋子,有点失神:“那么久了啊。”   ……   ……   更晚一些。   老爷子毕竟年纪大了,到了晚上,总精神不济。与孙子的棋下到一半,眼睛就时不时闭起。池珺看到,手上落子的动作一停,说:“爷爷困了,就先睡吧。”   池容拧眉。   管家也在一边劝,说:“把这盘棋留着。明早有时间,继续下。”   这样劝了两句,池容站起身、拿着手杖,对孙子、钟奕道:“你们也要早睡。”   钟奕与池珺一起点头。   老爷子的视线在两个年轻人身上转了一圈,似乎欲言又止。   池珺:“?”   钟奕:“……”   他心中一动。   这个眼神——   钟奕微微拧眉。   是他想多了,还是老爷子真的看出什么?   在钟奕沉吟的空档,管家扶着老爷子离开。池珺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兴许是在飞机上补过觉的缘故,到这会儿,他都还算精神。见钟奕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池珺笑了下,凑近一些,俊秀的五官在钟奕眼前倏忽放大,问:“怎么了?”   钟奕回神,道:“今晚……”   老宅这边,池容始终保留了池珺年幼时住的房子。在二楼,其中许多装饰,在现在看来,未免过时。墙上是池珺小学时流行的明星海报,书架上还有儿童版《十万个为什么》。   衣柜里,放的却是小池总现在的几身衣服。   这样零零碎碎,推开门,便能一览池珺过往二十年时光。   至于钟奕。作为客人,他睡的是一楼客房。装修大气,被褥整洁,挑不出刺,但仅仅如此。管家先前曾与池珺提了句,问他是否要为钟奕长期保留一间房。到时候,钟先生也能把自己的东西带来些,日后留宿,也更加方便、习惯。   当时,池珺觉得:“好啊。我和他说一下。”   说是说了,只是直到现在,都没挑出时间,给钟奕布置。   眼下,钟奕:“——你好好睡。”   池珺不明所以。   钟奕想了想:“睡不着的话,给我打电话。”   池珺眨眼。他们离得太近了,钟奕能看到他睫毛扇动的每一个细节。而池珺又轻轻笑了声,声音压低,“宝贝,想做坏事啦?”   钟奕无奈摇头,“晚上说了这么多,你真没问题?”从餐桌,到方才,话题总绕着那位病逝多年的老人。钟奕也没想到,这座屋子里,真的那样到处都充满了周奶奶的痕迹。自己无意间看着的一株芭蕉,也能引出那样一段话题。   又在这样的环境下。   池珺最大的软肋,也就在这里了。   他想到当初池珺半夜不睡、爬起来抽烟的样子。   钟奕依然能记起当初,自己推门,见到阳台的烟火,于是五脏六腑都拧在一起。   他不想今晚又见到池珺坐在窗前,看着窗外雨打芭蕉,慢慢喝一杯柠檬水——至少比从前的习惯健康许多。   池珺听懂钟奕的意思,有片刻怔忡。   半晌,他摇了摇头,半是叹息,叫了声:“钟奕。”   钟奕看他。   池珺:“我也……没那么脆弱吧。”   他这样说。   可钟奕望着他眉眼里的一点掩饰,说:“不要骗我。”   池珺无奈:“哪有。”   他停了停,站在那里,手插在口袋。仿佛时光倒转,十数年前,如今的小池总也不过稚童,穿着与现在如出一辙的短袖短裤,个子矮、手脚短,脸颊带着婴儿肥,却算得上眉清目秀,有日后俊美的影子。   也是在这里,与奶奶一起看雪看花,说以后说未来。年纪还小,觉得日子很长,前路漫漫。   后来奶奶去世,又有其他缘故,心里的乐园轰然倒塌。天崩地裂,以至于错过陪伴爷爷的时光……时至今日,他后悔,想要弥补。又庆幸,到这时,自己并非独自一人。   池珺笑了下,说:“嗯,不骗你。是有点难受。”   “……给我冲杯牛奶吧,钟奕。” 第91章 牛奶   夜深人静,佣人们回了住宅后的佣人楼,管家则睡在三层小卧,方便照顾老爷子。一时之间,诺大的老宅里,只有厨房,仍亮着一盏灯。   钟奕四处翻了翻,转头看靠在门框上、拿着手机,不知在看什么消息,眉尖微微拧起的池珺,问他:“你确定这里有奶粉吗?”   池珺抬头,舔了下下唇,说:“不是很确定。”   钟奕:“……”   他叹口气,转身,朝池珺张开双臂,说:“过来。”   池珺侧头笑了下,喃喃说:“也没到这个地步吧。”这样讲着,却还是走上前,被钟奕按在怀里。   这个姿势,胸膛贴着彼此的胸膛。隔着一分米距离,两颗心脏怦怦跳动,心跳声渐渐交融。钟奕像是在哄一个失意的、强撑着的小朋友,手一点点顺过池珺的发,揉了揉颈后,再慢慢顺着背脊抚摸。   池珺身体一点点放松,还是那种带着点笑的声音,说:“搞什么啊……”   钟奕说:“我会陪你。”   池珺一顿。   钟奕:“不会突然离开你,不会辜负你的信任……会一直和你在一起。”   池珺咬着下唇,不说话了。   很难描述他现在的心情。   和钟奕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放松,很高兴。   可过往的那些伤痛,早已愈合了、在心底僻静的角落,静静盘桓着的疤痕,却始终都在那里。   钟奕此刻的安慰,好像并不是对他,而是在时光背后,那个在疼爱自己的长辈病床前咬着牙、想止住眼泪,最后还是只能大哭着宣泄悲伤的孩童。   那个时候,爷爷无疑是受打击最大的一个,却还要撑起整个家。   父母姑姑各怀心思,面上有沉痛,可内心深处尚不好说。至少池南桑在知道母亲处理股份的决意后勃然大怒,直到葬礼上都只是勉强压抑脾气、不与兄长争吵。而当时池珺不过六七岁年纪,他被丛兰按着,穿了身合身的小西装,拉着丛兰的手,站在送葬队伍后。抬起头,见到失色的天空,姑姑唇角的冷笑,父亲眼里藏不住的窃喜,还有母亲淡淡一句:“小珺,大家都很忙,你要做一个好孩子。”   做一个好孩子。   最好让池容也越过儿女、将股份给他。   所有人都知道他很难过。   可没有人有时间、有精力安慰他。   到很后面,丛兰才从自己父母口中听说,小珺比先前沉默许多,最好去看看医生。   这会儿,池珺慢慢抬手,抱住钟奕。   他埋头在钟奕肩头,片刻后,钟奕感觉到了肩头上一点湿热。   池珺:“谢谢你。”   又说:“……爱你。”   ……   ……   钟奕抬头,猝不及防,对上厨房门口一双眼睛。   他微微惊诧,同时抬手,以一种下意识呈现出的保护者姿态,扶住池珺肩头。   厨房门口,管家:“……”   他艰难地抬手。平日里,总不服老。到这会儿,手臂颤抖,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年纪大了。有些事,得正视。   管家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钟奕看明白了。   他轻轻点头。   管家深呼吸,轻手轻脚地离去。   正如自己来时那样。   ……   ……   等到池珺抬头,钟奕在他眼梢看到一点薄红。   他仔细端详了下爱人的面容。   看起来的确比方才要好许多。   钟奕放下心,暂且压下“明天大约得和那位管家先生谈谈”的想法,问池珺:“还要牛奶吗?”   池珺想了下:“我问下叔。”说着,就要拿手机、发微信。   一面自言自语:“这个点,应该还没睡。”   钟奕有点头疼。   心想:何止没睡啊。   没准这会儿还在台阶上。   他想到这里,到底不太忧心。几次相处下来,能看出,池珺的爷爷、那位管家,都是真心实意关心着自己怀里的小少爷。   至于其他,钟奕天马行空,想:总不至于要我去做变性手术。   池珺那边,手机屏幕很快亮了下。是管家的回复,语音指点,说奶粉在哪个柜子里。池珺有点惊喜:“还真有啊。”   是彻底从晚间的一点忧虑中走出了。   钟奕含笑看他。见池珺半蹲着、打开柜门,取出一个罐子。又转头,笑着对自己讲:“不是我之前喝的牌子。我看看……果然,这是给爷爷准备的。”老年人也要补充营养。   钟奕走上前一些,说:“是要煮吗?”   池珺左右看看:“这个点,热水……有了。”他去拿水壶,可打开看看,遗憾发觉:“是空的。”   钟奕笑了笑,自觉地接过水壶、准备烧水。   等水煮开,厨房里泛出牛奶的香气。池珺靠在操作台上,舒服的眯了眯眼,说:“我之前真的觉得很没必要,”都高中了,在学校里也多多少少是个风云人物,可到了爷爷这边,总被当做小孩儿对待,“现在看,觉得当初应该更上心一点。”   钟奕量了量水温,觉得差不多了,便关火、将牛奶倒出。   池珺精力回来许多,逗他:“我高中的时候真的很帅啊,有好多同学学妹给我写情书,还有人会送早餐……嗯,表白墙上也有好多人给我留言。”   只是他当时一心一意给池铭挖坑,对学校的很多事,都只是有所耳闻,无意细看。   这会儿,却觉得:“年轻真好。”等上了大学,不过一年多,就抱着“试试”的心态,把自己捆牢。   池珺看看钟奕。   心想:但这样也很好。   半晌,又纠正:……不,钟奕大约是最好的了。   钟奕在洗锅。   水淅淅沥沥的流,池珺捧着牛奶杯,走到他身边,看着钟奕小臂上流畅结实的肌肉。   他侧头,靠在钟奕肩上,问男友:“你呢。”   锅里没有油,故而只用拿水清洗,再粗略地擦一下。钟奕很快关掉龙头,侧头,飞快地亲了池珺一下。   池珺怔在那里。   钟奕回味:果然,带着奶味儿。   很不错。   池珺:“……宝贝,”他说,“你胆子很大啊。”   钟奕镇定自若:管家都下来过一趟了,还能有什么问题?   他把锅放回原来的位置,想了想,说:“高中的时候,也有人对我表示过好感。”   也难怪。虽说名气响亮、升学率高,但海城一高并非那种一味压抑学生的学校。各种文化活动、社团竞赛,都不少。池珺先前提过,海大附中国际部有模联社团。事实上,一高也有,两个学校还联合办过活动。   只是这一切,都与钟奕无关。   他没有退路,只能埋头学习。分数越来越高,至于其他的……不重要。   想要未来璀璨光明,那三年压抑,便不算什么。   他毕竟是个模样好、个子高的男生,又有学霸光环在,当然很受女生青睐。   钟奕:“但到毕业很久之后,我才反应过来。原来那是在表达好感。”   池珺听完,评价:“一高的女孩子很含蓄啊。”   钟奕笑了声,拿起给自己倒的那一杯奶,尝了一口。   心想:果然,我还是不太喜欢喝这些。   但看池珺在身侧讲话,唇边如自己先前所想的那样染上一圈白胡子,成了一只沾了牛奶的小豹子。很甜,又因为晚间的心事,比寻常露出更多柔软的内里。仿佛是躺在地上,对着信任的人,露出毛茸茸、软乎乎的肚皮。而钟奕是那个被信任的、被小豹子尾巴卷住腰,不让走,让他摸摸自己的人。   他看池珺喝完牛奶,然后动作十分自然,把对方的杯子拿过来,再把自己的杯子塞过去。   池珺:“……”有点为难,“啊,晚上也不能喝太多东西吧。”   钟奕淡淡道:“喝就是了。”   池珺无可奈何:“我怎么那么宠你啊。”   钟奕看着他,意味不明地笑一下。   池珺耸耸肩,果然抬起杯子,喝了一口——   “唔。”   牛奶还在口腔里,舌叶上每一寸都沾了浓郁的、香甜的奶味。而钟奕这个时候亲他。   细细地,扫过腮侧、扫过舌根,喝完一口,离远一些,看着眼梢又红起来,眼里甚至带了点水光的池珺。   微微笑了下,说:“多谢款待。”   池珺:“……”   啧。   钟奕:“对了。”他在池珺说些什么之前岔开话题,“今晚……总之,我对网站的名字,有了一点想法。”   池珺果然迅速正色起来,切换工作模式:“你说。”   钟奕看着他唇角的一点奶渍,眼神暗了暗,抬手,拇指蹭过池珺的唇。   被飞快地舔了一下。   钟奕笑了笑,自如地收回手,看着池珺。   小池总眨眼,身体不着痕迹地后退。   钟奕淡淡道:“你之前说,简单、上口,好记。”   池珺点头。   钟奕:“叫‘芭蕉’吧。‘芭蕉视频’。”   池珺失笑:“……这和‘香蕉’、‘桃子’那些有什么区别?”   钟奕:“区别在你心里。”   池珺静了静。   钟奕:“小时候种的芭蕉,后来挂了果,也没时间、没心情去摘……但毕竟是老人家的一片心意。”   池珺动摇。   钟奕:“现在,你可以换一种方式,来摘果了。” 第92章 严谨的钟奕   池珺:“然后,我就被他说服了。”   他举着茶壶,水流优雅地落下,在杯中荡出一汪琥珀色。   茶香溢散在四周,老爷子看着孙儿,点头:“听起来不错。”   池珺笑了下:“嗯,刚刚我发消息给助理,让他查这个商标有没有被注册过。既然爷爷也觉得不错,要是商标还在,就这样决定吧。”   池容应了声,从池珺手上接过茶杯。   池珺停了停:“怎么今早一直没看到叔?”他有点疑惑,回头看背后客厅:“钟奕也是。说要去看看房间,”即先前讲过的,给他布置一间卧室出来的事,现在总算清闲,于是钟奕提出,不如就趁今天,“……结果花了这么久。”   老爷子一顿,也觉得奇怪。但他年长以后,对许多事都看得很开。又是在家里,老宅看着装修古朴,实则安装了许多现代化的安保设备,并不忧心安全问题。便觉得管家和钟奕大约都有事耽搁,也不太忧心,开解池珺:“搬东西过来,哪有那么轻松,总要慢慢看。”   池珺沉吟,觉得是这个道理。   同时,他想到其他。昨夜与钟奕聊了许多,最后,池珺提出另一件事,征询钟奕的意见。待钟奕点头,他便开始打腹稿……想了一夜,这会儿要开口,对爷爷说。   他想:没准钟奕是知道我要讲这些,觉得他在这里,不太合适,便特地避开。   很有可能。   池珺说服了自己,于是接下来讲话,就流畅许多,道:“爷爷,我之前想了很久。过年的时候,家里人吃饭,可不可以也叫钟奕来?”   池容心道:来了。   他愈发肯定:我果真没有看错。   孙子和那个姓钟的小子,的确有另一重关系。甚至在这会儿,小珺已经开始试探着、拐弯抹角着,想要摊牌。只是牌面太大,担心吓到他这个老头子,于是循序渐进许多。   池容做好心理准备:再糟,还能糟得过他那对儿女?钟奕……如今来看,是好孩子。日后的事,尚且说不准。   有了池北杨与丛兰的婚姻在前,池容也说不出,自己到底如何希望。   小珺和钟奕之间,不会有法律承认的关系。   没有法律作为枷锁,两人就不会被真正绑在一起。十年、二十年,像小珺的父母那样,从心怀怨怼,到相逢如陌路。他们最初最初,就会谨慎许多。   ……日后,如果真的走向了不好的结局,一切也会安静地、悄无声息地结束。   作为一手缔结了儿子、儿媳婚姻的人,池北杨说不出,定要池珺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   可他仍然忧心,怕自己最疼爱的孙子被辜负。   池珺尚不知这些。他讲:“钟奕家里的情况比较复杂。”   池容心头一跳。   池珺:“平时,他忙着工作,忙着帮我做事。”他仍然是斟茶,手很稳,是长大以后、有心陪伴老人,便刻意学了茶道。只是时日短暂,并不精通。好在但从面儿上看,动作上,挑不出错。   讲到这里,池珺抬头,看着爷爷,“过年的时候,却要孤家寡人……我觉得,这样不太好。”   池容皱眉。   他忽然想到,有几年除夕夜,自己原本已经睡了,偏偏听到车库那边的一丝声响。   池珺:“所以,如果爷爷觉得可以的话,我想邀请他来咱们家,一起吃年夜饭。”这样一来,他也不用年年往外跑。   至于从前担心过的、桌上的冷肃气氛,会不会影响钟奕。   两人感情愈深,池珺已经不太在乎。他相信钟奕并不会在意这种“小事”。   池容注视着孙子。   池珺坦然回望,仿佛自己真的只是在关心朋友、关心下属,并不夹杂更多情感。   池容缓缓开口,说:“你再与我讲讲小钟的事吧。”趁这个机会,他想多了解钟奕一些。   不是作为盛源影视的“钟经理”、孙子的“同学”,还有终于要有名字的“芭蕉视频”项目负责人。   而是孙子心中的、被小珺选择为爱人的钟奕。   那个小珺说起时,眉眼中会带着点笑。会与对方打趣,会带对方加入自己的事业、不遗余力为对方提供支持的钟奕。   他当然也可以托人去查。以池家的身份、地位,找行业里最顶尖的私家侦探,再容易不过。   但池容更愿意知道孙子的想法。   于池珺来说,爷爷不拒绝,就是答应了一半。   他倏忽迟疑:话说回来,一般来说,老人家是不是不太希望儿孙的“伴侣”家庭不幸?   即便他要讲的,仍然是“朋友”钟奕。   池珺深呼吸:那些又不是钟奕的错误。   在恶劣环境下,仍然长成现在这样,只会更加说明钟奕有多优秀。   池珺定了定神,娓娓道来:“我们大二的时候,钟奕的父亲去世了。那时他回来办理一切手续。”   池容眉尖微微拧起。   池珺看着他,斟酌言辞:“那是钟奕最后一位亲人。”   池容看出孙子眼里的一点忐忑,好笑地想:还挺会护着人。   但如池珺忧心的那样,他又的确觉得:这样长大的孩子,会不会不太好和人相处?   池珺:“他妈妈很早就不在家里了。”   池容一顿。   又是个有点模糊的描述。   池珺:“所以呢,钟奕从小到大,”最艰难的部分过去,接下来的事,说起来就流畅很多,“身边类似‘父母’角色的,其实是他的很多老师。到了现在,他也在每年与那些老师聚一聚。对了,我也见过那几位老师几次,”大二之后,这样的聚餐,就带上池珺,“……是很温柔宽厚的人,对学生都像对自己的孩子。嗯,也因为感同身受吧,钟奕一直有为失学儿童捐款。还和我提过,想在盛源专门开一个这方面的救助项目——不是光说说。”   池珺强调。   “他是个,做任何事,都会进行很多调研、分析的人。”小池总想到钟奕这几年做的大事小事,从最初,那个183号玻璃的竞品报告;到现在,对于国内“潜在正版用户”的调查研究、用数据支撑“养成系偶像”为何会赢得市场……   他时常会觉得钟奕很多想法突如其来、不可思议。   但仍然会相信钟奕。   说到底,池珺觉得:他真的可以说服我。   ……是这样的。   回到当下。池珺:“在救助项目上,他也是这样。归纳了已存在项目中的不足,提出了各种修正方案。等我们的网站正式开放,就能抽出时间来做这个。”   他对钟奕的亲生父母轻描淡写,着重讲了魏老师等人。   从这份态度里,池容就看出很多。   孙子的意思是:“耳濡目染”当然重要,但对钟奕造成最大影响的,并非他那对不负责任的父母——虽然池珺没有细说,但池容能猜出些许——而是孙子口中这几位善良、敬业的老师。   在这些老师的带动下,钟奕也成为了“善良”、“宽厚”的人。   池容眯了眯眼睛。   想:是这样吗?   ……   ……   屋子另一边。   二楼,池珺卧室隔壁。   这层共有六间屋子,分别属于池北杨夫妇、池南桑,池瑶,再加上池珺。然而这几年,池北杨夫妇偶尔来住,都会分房睡。起先要含蓄一些,只说近日失眠,想要安静。到后面,则成了所有人心照不宣的“惯例”。   于是说到底,只余一间空房,恰好暂归钟奕。   被引来这里时,钟奕很没想到:原本觉得,说是给他一间固定住处,也不过是在客房里改改布置、增添些烟火气。可眼下这样,倒像他成了池家的一份子。   可转头,看到朝这边走来的管家,钟奕又有点明白。   引他来这里的佣人,应该是得到了管家示意。   钟奕朝对方笑了下。带着点客气,和一点探究。   管家在他面前站定,也是一样神情。他到池家工作时还很年轻,慢慢地,就将全部人生岁月都投入这里,连妻子也是在池家相识。如今孩子在国外读书——是老爷子资助——妻子跟去,便更加心无旁骛,照看老爷子身边大事小事。   他对钟奕说:“钟先生,方便的话,咱们进房说。”   钟奕点点头,进门,看管家关上门扉。屋内寂静,钟奕先开口,说:“昨晚……”   管家:“小少爷从来没有对一个人这么认真。”   钟奕停了停。   管家看着钟奕,“但我不知道,该不该将这事告诉老爷子。”出于与池珺相似的考量,担心老爷子年纪大了,接受不了,“钟先生,你待小少爷,又是不是那样认真呢?”   ……   ……   这样的场面,先前,钟奕也曾经历过一次。   只是当时,他是被护着的那个。一桌人里,魏老师她们看着池珺,像是忧心这个一看就出身富贵人家的“池先生”,是否只将她们看着长大、看着一点点脱离泥沼的学生当做随意消遣时的玩物。   她们在学校里待久了,平日接触的,都是学生。即便如此,也经历过几次初中生“闹出人命”、家长前来纠葛的事。也算见过一些人情险恶。   再者说,在钟奕前一年出柜后,魏老师等人回去上网查询,然后纷纷忧心,问英语老师申柔:“怎么觉得国内同性恋这么乱啊。”   “钟奕万一被骗了呢?”   “是啊,看新闻,好多乱搞的。”皱眉,“钟奕是个乖孩子,之前一心读书,大概不太懂这些。” 第93章 认真吗   在一群同事的讨论声中,英语老师举棋不定,“总得等见见钟奕的男朋友再说吧?如果是乱来的话,可能都坚持不到咱们见他的时候。”   其他人面面相觑,在内心深处忧心:可万一在这一年时间里,钟奕就被欺负了……   他没有父母,没有家人。   最亲近的“长辈”,也只是她们这些各有生活,只有逢年过节时会见上一面的老师。   虽然钟奕已经成年、算是大人。不比当年那样瘦弱、身上带着青紫痕迹,而是有能力保护自己。他身材抽条,肩膀宽了、看上去大约也能让人依靠。   老师们总觉得:这样的话,会不会被欺负了,他也说不出口?   这样的想法,在餐桌上见到池珺时,都没有打消。   但池珺想扮乖时,确实又挑不出刺。钟奕事后才知道,那天去前,池珺特地做了一次发型。在理发师的巧手之下,硬生生把“小池总”,重新打理成了校园里的乖乖仔。斟酒的时候再笑一笑,连虎牙都露出来。脸颊上的梨涡,弯起来的眼睛……   连钟奕看他时,都会想:恐怕十五六岁的池珺同学也就长这样了。   他饶有兴趣地看老师们拐弯抹角、问池珺话。问他家里是做什么的,近来钟奕在忙实习,小池你又有什么事做。池珺一一回答,讲起话来,他身上那种在无数岁月里练出的“亲和力”再次发挥效用。说家里也在做生意,自己就在家里实习。具体的产业,倒是不曾细讲。   可老师们似乎也被绕进去,忘了问。   ——这也是池珺事先与钟奕商量过的。他问钟奕,如果话题到了那一步,自己要不要如实说。钟奕想了想,答:“别吧。吓到老师了怎么办。”   再说。到时候,恐怕老师们就不止忧心池太子是玩玩儿钟奕,还要怀疑钟奕是否别有用心了。   咳。   还是给彼此留一个最好的印象吧。   仍是餐桌上。偶尔侧头看钟奕,小池同学的眼神总是很温柔,带着爱意。   钟奕忍俊不禁。   一旁老师看着两人对视的一幕,原本提到嗓子眼里的心脏,慢慢落回肚子里。   事后,仍然是以英语老师为代表,给钟奕讲:“我们觉得,小池也是好孩子。看你们在一起,就放心了。”   然后补充一句:“钟奕呀,我们讨论的时候都在说,班上那些早恋的小孩儿要有你和小池一半认真,一半上进,我们也都懒得管。”这句是开玩笑。   钟奕郑重地:“谢谢老师们。”   然后转头,与池珺相视一笑。   落在老师们眼中,又是他们关系亲密和睦的证明。   申老师暗暗想:这都在一起这样久……大约,一定,是认真的了。   然后便真的只剩下祝福。   ……   ……   那天结束后,到了车上,小池总扯了扯领带。他坐副驾驶,钟奕开车,很快,那副乖乖巧巧的样子,就带了三分慵懒。   笑嘻嘻问钟奕:“我表现得不错吧。”   钟奕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沉吟:“再接再厉。”   池珺:“……这可是把我高中时候的照片翻出来,一点点对着做的。”他看着后视镜里的自己,“怎么样,要不要——”   钟奕笑了下,温和地说:“我还不想违法犯罪。”   池珺笑道:“哪有,成年了好伐。”   接下来开车,倒是一路乖巧。   后来回到住处,小池总又成了“池珺同学”,拉着钟奕的领子,坐在桌子上,管他叫:“钟老师”。   很无辜,说:“钟老师,你之前不是说过,等成绩出来,我数学拿了满分,就给我奖励。”   钟奕:“满分?嗯?”   池珺理直气壮:“对啊,当初的卷子还在。”也是翻照片的时候看见的。   又快速切换状态,解释:“高三的时候,不是决定要参加国内高考、去京市了吗。找了老师来。原本想让猴子给我补的,结果他那脑子。”想到过去,池珺有点怀念,“看着卷子就直接报答案,搞得我跟不上,只好另请家教。找了一个特级教师……哎,怎么了?”   钟奕含笑看他,眼神有点危险。   说:“池同学,在老师这里,别提其他人。”   池珺看着他,偏了偏头,笑:“钟老师好帅啊。”   钟奕:“……”抿嘴,忍住,别笑。   池珺:“老师想好怎么奖励我了吗?”   钟奕抬手,握住池同学拉着自己领子的手。   然后低头,把这个胆大包天、勾引老师的“学生”,亲到喘不过气来。   ……   ……   再到当下。   在管家的问题中,钟奕沉默片刻。   然后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向您阐述我的‘认真’。”这并非能够用言语表明的话,“但我……曾经买过一份保险。如果我身故了,受益人会是池珺。”   管家一顿。   钟奕:“池珺不知道这个。”   管家一针见血:“你们一样年纪,也别说这些。”身后事,都太虚了。何况保险这玩意儿,又不是不能取消。   他问:“你和小少爷的合作,是以什么方式进行的?”还是要看当下利益分配。   钟奕坦然,回答:“既然说到这里,老爷子大约也能看出来。池珺的想法是,等时机成熟,就另开一家公司,专门经营线上影视模块。”日后,他们还要与莫元等人谈一份协议。等到院线那边电影下映,就在平台上上架。“我们讲好了,这家公司,我们各拿一半原始股。”   管家高深莫测地看他。   钟奕微微笑了下,“当然,在您和老爷子看来,为了池珺的利益不受损伤——不有半点损伤的可能性,最好还是他拿全部股份。但对我们来说,既然法律不能让我们把财产交予对方一半,就只好自己着手,来做这些。”   管家淡淡道:“一半?你知道小少爷名下有多少资产吗?”   钟奕一顿:“知道一些。”其中最大头的,就是盛源的10%股份。光是这些股份,就能每年给池珺带来上亿分红。而这笔钱,过去四年,都在丛兰手中。   此外,就是大学四年内,池珺用“零花钱”,做的一些小投资。统共算起来,杂七杂八,也有八位数。   直到现在,钟奕不再是那个怀揣三万块去学校的穷小子了,但他的资产,仍然远远小于池珺。   但如果谈起这些,池珺反倒会说:“但你赚得多啊。我的钱,都是长辈给的。”倒是不提自己投资所得,“你是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嗯,还是你比较厉害。”   钟奕:“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大陆通过同婚法律,对于这些资产,我们当然会做合理规划,甚至婚前财产证明。”   只是短时间内,这注定只是个愿望了。   管家淡淡笑了下:“这倒是好事了。”他与钟奕相处不多,更多时候,只是老爷子、小少爷,再加钟奕,三人坐在一处。而作为管家,他更像是大宅里的一个影子,悄无声息地观察一切,想要保护小少爷。   ……想要完成自己当年没有做好、于是给整个池家上下都带来惨痛一击的事。   顿了顿,管家又问:“三年半前,那个除夕,小少爷半夜叫司机出门,是去找你吗?”   钟奕:“是。”   管家:“两年半前,小少爷……”   钟奕:“是。每一年,都是我。”   管家静静注视着他。   说:“我听小少爷提起,钟先生先前在京市办了一家工厂,现在又迁来海城。”   钟奕:“是。”   管家:“小少爷说了,那家工厂,他没有给你提供半点帮助,都是你自己努力。”   钟奕一顿:“也不是一点帮助都没有。”如果不是池珺,他大约拿不到一开始时盛源那个单子。有一点偏差在,现在如何,便不好说。   但至少不会亏本进去。   钟奕有这个自信。   管家道:“不论这些。我相信,钟先生的确是个出色的人。哪怕没有小少爷,钟先生也会找到其他平台,来施行现在的计划。”   钟奕看着他。   管家:“我老啦,很难看清,你们这个平台,到底能不能成功。但……”停了停,“希望你们成功吧。”   钟奕听出,这是这段对话要结束的意思了。   果然,接下来,管家道:“小少爷身边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很好。我总不能因为一个‘可能’,就对小少爷的选择指手画脚。”他笑了下,眉眼间严肃的皱纹柔和一点,“但小少爷是我看着长大的,背后始终有老爷子在。”   在这个圈里,他们其实见过许多类似的事。   出身贫寒、“有能力”的男人,娶了某家千金。起初几年,夫妻和乐。再过几年,男人受不了妻子娘家的压力,在外找起了温柔乡。更往后些,有了其他孩子、其他家庭,就开始谋划岳家财产。   这种事,当做谈资时,都会觉得千金家中很傻、看错了人。   但并非没有夫妻真正相濡以沫、相伴一生的例子。   硬说起来,他们家老爷子,也算其中一例。   于是管家觉得:真像是钟奕说的那样,他和小少爷平分股权,而非直接入主盛源……   这是一件好事。有多少能力,做多少差事。   倒和钟奕所想不同。   但管家没有直言这些。   只是道:“好了,钟先生现在可以来看看,要在这间房子里加什么、减什么。” 第94章 钟老板   池珺原先的打算是:在老宅留到十点钟,然后与钟奕一起回盛源,与组里的人一起订外卖,再开个会,梳理一下接下来要做的大事小事。   结果钟奕实在在楼上待了太久。   等他与管家一同下来,池珺略觉狐疑,视线飞快在两人身上扫过。   实话实说,在管家端出一副职业面孔时,池珺是看不出太多的。   好在他足够了解钟奕。   只消一眼,池珺便沉吟:他们是不是谈了什么……会是什么?   管家安定地站在老爷子身边,钟奕则走到池珺身侧坐下,问他:“刚刚覃先生说,”也就是管家,“早上已经耽搁这么久,不如咱们把午饭也解决掉,再回公司?”   池珺回神,笑了下:“都快十点半了。好吧。”一边说,一边拿出手机,给方源发消息、安排工作。   在他低头打字时,钟奕抬头,与管家对视。   管家安然地看着他。   钟奕笑了下,慢慢地、不引人注目地侧头,一手撑在池珺身后。这样的姿势,仿佛池家的小少爷被他半抱在怀里。   管家:“……”啧。   老爷子看着面前三人,面无表情。   这是觉得他年老眼花、什么都看不出?   只是池容与管家说了什么、谈了什么,都是后话。   这会儿,钟奕与池珺在老宅吃完一顿饭。再上车、回公司。一路高速,畅通无阻。可到了市区,车速不得不慢下。来接他们的,依然是丛兰送来的那位王叔。两人闭口一路,等到在盛源地下车库下车、进到电梯里,池珺才冷不丁问:“你和叔……”   钟奕恰好开口:“你给爷爷——”   两人对视。   方才略显严肃的气氛,一下子融化在池珺轻轻的笑声里。他侧头,对着电梯上的镜面整理衣领,手边是钟奕送的一颗领扣。宝蓝色,映着电梯里的冷光,这样看,池珺的确是那个矜贵的“池少”。   钟奕带着点欣赏,想:很适合他。   他喜欢送池珺这些小配饰,池珺也安然收下,同时致力于把钟奕全身都裹在自己挑的衣服里。两人都对这种小游戏乐此不疲。   眼下,池珺:“你先说。”   钟奕整理语言,“我觉得爷爷看我的眼神有点奇怪。”   怎么说呢。   先前没被管家撞见、有今早这一出摊牌时,钟奕还只是抱着朦胧猜测,一遍遍想,不知老爷子看他,到底是出于怎样心思。   可与管家谈完,再回老爷子身边。两位长辈的视线一起落在身上,饶是钟奕,都有点压力,觉得当初与老师们吃饭,池珺是不是也这样辛苦,要摆出一副最好的状态。还要投老师们所好,把好好一个青年俊彦,扭成学校里的乖仔。   虽然接下来,搂着他的肩,把他叫“钟老师”的小池同学,生动形象地展示了什么叫“不乖”。   ……扯远了。   钟奕:“像是,”他斟酌着说,“有点看出,我……不光是你朋友?”   池珺眨了两下眼。   慢吞吞道:“这样吗?”   话说到一半,“叮”一声,电梯抵达影视部门所在楼层。池珺的办公室在最里,旁边则是莫元那间。这会儿正值午休,楼层的灯暗了下来,许多人翻出毛毯,趴在桌上小憩。池珺收敛了神情,放轻脚步,钟奕一起往内走去。   偶尔有没睡的人,见到池珺、钟奕,便轻声细语地打招呼:“池总、钟经理。”   两人一一点头。   等到屋内,关了门,打开灯。池珺松快下来,继续道:“爷爷今天是有点奇怪。主动问我,你还有什么情况。嗯,我按之前讲过的说了。”   钟奕若有所思。   池珺笑了下,说:“这是好事啊。你呢,你和叔,是不是也背着我,”他抬手,去捏钟奕下巴,“——做了什么?宝贝,从实招来哦。”   钟奕失笑,配合地:“其实昨晚,覃叔下来过一次。”   池珺:“……”   小池总深吸一口气,方才佯作出来的风流倜傥没了,成了略带紧张。   他问:“你怎么不告诉我——”哦,现在说了。   钟奕:“当时不太合适吧。覃叔给我比了个手势,”把食指竖在唇前,“所以呢,他问了我一些财产状况,大概想知道,我是不是把你当跳板。”   池珺笑了声:“所有人都这么觉得。”   钟奕:“但我是冤枉的。”摊手。   池珺:“暂时让他们这样想吧。爷爷和叔例外,你解释清了?”   钟奕:“有说一些,但信不信,可能得多看几年。”   “也是。”池珺喃喃说,“几年,大概也不够。”   他舒出一口气,回神,又道:“其他人的话,要真来找你,倒是好事。”帮他看清,自己身边,有多少人虎视眈眈。   池珺已经很习惯这样扮猪吃老虎。   ……   ……   等到午休时间结束,小池总在组内会议中宣布,网站名字定下来了,是“芭蕉视频”。   有人举手:“老板,为什么不是香蕉?”   还有人:“——为什么不是芭乐?”   池珺站在会议桌最前,身侧是PPT投影幕布。他视线扫过众人,唯有在看到钟奕的那一瞬,眼里多了点温度。   池珺:“以后的分支业务可以叫这两个名字。还有什么问题吗?”   其他人:“分支业务,是指先前说过的直播平台?”   池珺轻轻点头,道:“钟经理,这块你来介绍。”   自项目开始,池珺便潜移默化,让组内所有人习惯:他们一共有两个BOSS。   唯有方源看着这一幕,又陷入有朝一日、小池总被“架空”的杞人忧天。   此刻,钟奕上台。他先略谈几句其他:接下来的工作任务,是与翻译接洽,谈已买到版权的作品汉化事宜。   这个好说,他问过张曦,能从张曦导师那边拿一个终端价。   两人谈起时,张曦直言:“说是找导师做,其实最后还是交给学生。”   钟奕不以为意,道:“起码不是被翻译公司层层剥削,而且质量更有保证。”一层层外包下去,最后干活儿的会是什么人,很难说。   张曦便笑道:“也是。”看看草拟的合同,“工作量很大啊。”   钟奕:“要配合平台上线时间,ddl定在八月。”   张曦深呼吸:“有点严峻。”   钟奕问她:“能吃下吗?”   张曦:“可以。”咬咬牙,“不过大概得找其他院合作,”她学的毕竟是商务英语,在汉化这种事上,当然是找更专业的来,“到时候,给你报价。”   钟奕答应。   眼下,他已经拿到价格,能够入账。   钟奕:“……再说直播平台。现在市面上的直播,大多没有什么系统。我们这边,直播版块,会和版权版块相辅相成。”利用固有资源,“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听说过年初那会儿挺火的一个游戏,《永渡》。”   组里都是年轻人,哪怕不爱追逐八卦,也多多少少听过这个名字,于是一起点头。   钟奕淡淡道:“《永渡》上线时,曾出现大批有关主播进行游戏直播的情况。”虽然最初一批,实则是花钱买来的商业合作,这话没必要在眼下说,“而这样的直播,无疑带动了《永渡》的销量。可以说,在那段时间,《永渡》冲上平台榜首、并在榜首待了足足三个月,至今仍在榜单前列——这和当初的直播盛况,脱不开干系。”   组内有人听出钟奕的言下之意,问:“经理,你的意思是,到时候会开辟热门游戏专栏?”这就是极其针对特定群体了。   也有人提出:“可当下几个大热的游戏的出品方,都和盛源存在一定竞争关系。”   钟奕:“这是下一步了。”他说,“之前你们说什么来着?香蕉?芭乐?”   他微微笑了下:“……不瞒大家说,《永渡》的资金流向,两成归小池总,两成归我。有了这个先期经验、圈中人脉,‘五年计划’中,排在直播平台后的一步,就是组建我们自己的游戏平台。”   事实上,在飞去京市前,他已经和《永渡》工作室的负责人谈过这个问题。   工作室一群死宅,很乐于专心投入游戏开发、制作,然后把宣传等事宜全部交给他人。年初那一波,已经让他们见证了钟奕的诚意、实力。贴合受众的宣传方案,再加上钟奕前期毫不吝惜投入的百万资金,为所有人带来了百倍收益。   而现下,钟奕提出的方案是两边合作,相当于《永渡》工作室在他这里挂一个“经纪约”,名义上是加入,实则互利互惠。   组员们面面相觑。   老板的野心,仿佛比他们加入时所想的,还要大很多。   也有人隐隐觉得:这样下去,小池总迟早会和盛源分家吧。   池、钟二人并未在明面上谈起这些,但能进入这个项目组的人,别的不说,头脑灵光、反应敏捷,是最起码的。   有人举手。   钟奕示意:“什么问题?”   程序员:“……老板,你的意思是,你和小池总,也是《永渡》的幕后老板?”   钟奕想了想:“是。等到网站上线,营销方案,也会在永渡营销的基础上进行一定适应性改进,但大体方向不变。”最初一个月最好说,无非是“那些年,我们欠下的正版费用”。   程序员真诚地:“那从你们那儿拿《永渡》周边,有优惠吗?”   钟奕:“……”   他咳了声,笑道:“没有。”   程序员失望.jpg   钟奕:“但可以当做奖品,发给大家。” 第95章 站队   梅雨季后,海城入伏。   天气一日比一日更热,小池总身上仍是正经短袖衬衫、西裤,衣摆扎进腰里,放在钟奕眼里,是细腰长腿。在其他人眼中,就是:老板好正经。   ……好不怕热。   组里的其他人就要肆意许多。大多人桌面下都放了一双拖鞋,彻底贯彻“把公司当家”的理念。   先前在京市,面对秦楼,钟奕已经收获良多,时时觉得:原来还可以这样画饼,学习一下,日后备用。   如今见到工作状态的池珺,更觉“颇受激励”。   说到底,也很简单。池珺画饼简单粗暴,只有一句:等到网站上线,月流水过亿,年终奖三十万。过两亿,六十万,以此类推。   项目组沸腾。   钟奕坐在池珺下手,看着讲话的池珺。偶尔池珺望来,与他对视,笑一下,仿佛在说:看吧,我真的——真的很相信你。   相信你的眼光。   相信你的分析。   相信你,会带我走上一条康庄大道。   把所有身家、我的未来,都押给你。   ……   ……   网站正式上线,定在八月中旬。   更早一些,是池珺二十二岁的生日。只是实在事忙,那一天,钟奕只赶在早上去公司前,开了一支香槟。   而池珺匆匆洗漱、换上工装,一边打好领结,一边走到钟奕身边。   从钟奕手上拿过酒杯,与他碰杯:“Cheers!”   又笑道:“今年送我什么?”   钟奕:“送你一个网站,还不够吗?”   池珺叹口气:“起码再加一个吻吧。”   钟奕便亲一亲他,再从手边桌上,拿起一个盒子,递给池珺。   池珺看到盒子上的LOGO,是知名奢侈珠宝品牌。   他低低“哇哦”一声,打开看。   绒布上,托着一枚胸针。   正值清晨,窗帘拉开,初起的日光照进屋子,也照在池珺手中的胸针上,为其镀上一层精致的光晕。   更巧妙的是,胸针带了时钟元素,时间定格在八点十分。   池珺看着,明白这定然是钟奕早早花了心思,找品牌设计、制作。带着自己的生日,也带着钟奕的名字。   他笑了下,却说:“我还以为你要求婚了。”   钟奕已经看出池珺喜欢。可惜以小池总今天的衣着,没法佩戴。   他仍然亲了亲池珺,说:“求婚不会这样不正式。”   池珺:“哦?”他侧头,笑道,“宝贝,我很期待。”   钟奕失笑,轻轻咬了下池珺的唇。   然后不等小池总回击,便摆出一副正经姿态,道:“好了,上班要迟到。”   池珺:“……”   小池总道:“我迟早要在办公室里摆张床。”   在这句话成为现实前,芭蕉视频正式上线。   而在与版权方谈协议的后期,钟奕另外提出一项:想请其中几部知名剧集的主演,来为当时还在搭建中的视频网站录宣传VCR。   具体操作也很简单。只要主演们举着带芭蕉视频LOGO的麦克风,对着镜头说一句:“我是XXX,欢迎到芭蕉视频观看《XXX》。”中文最好,英文也可。   这条提出后,版权方不说答应与否,只谈价格。   经过漫长的商讨、确定拍摄人数,以及杀价,钟奕最终如愿。   而多付出的这笔钱,带来的结果,也很惊人。情怀粉们奔走相告,加上在各大网站砸下的宣传营销,以及《永渡》官方账号作为“正版受益者”的配合宣传,如此种种,一个月后,芭蕉视频的庆祝会上,网站的注册人数、月流水,都达到了一个惊人的数字。   三亿流水、以及七百万注册用户。   所有人屏住呼吸,看着大屏幕上的数字滚滚涌动,最终在七百万时短暂定格。   接下来,是一阵欢呼、庆祝声。这不只是自己亲身投入的项目成功,也是即将打入账户的年终奖金。甚至有人喊:“老板,干脆凑个整,发一百——”   屏幕上的数字开始继续滚动。   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里,池珺与手下碰完杯,便走向站在屏幕前的钟奕。他眉眼含笑,问:“怎么不和大家一起庆祝?”   钟奕从善如流,自小池总手上拿过池珺喝了一半的香槟,抿了一口。   他做的自然而然,而池珺也只在最初怔了怔,随后又笑起来,说:“我再去拿一杯。”他很敏锐,“你在担心用户留存量吗?”   钟奕承认:“有点担心。”网站能在一个月的时间内迅速走到这一步,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资本的作用。当网络上的每一个角落都遍布宣传,打开所有熟悉的社交APP都见到那些眼熟的演员对自己说:“来芭蕉视频看我。”但凡是这些海外剧集的受众,便很难不记住网站的名字。哪怕其中只有十分之一的人来注册,也是一个庞大的数字。   池珺笑道:“我还以为你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会冷静镇定呢。”   钟奕看他一眼,“我以为我们之前讨论过这个?”   池珺:“……”他假装没听懂,“接下来,是和国内制片方的合作跟上,还有综艺……”   认真说来,这个月,注册的用户虽多,但很大一部分都只是交一笔一次性费用,“买断”情怀。   而为了让这些人成为细水长流的真正用户,接下来,他们会从几方面着手。   其一,利用盛源在各行各业的影响力,在即将到来的某场大会中,严正提出“打击盗版”的诉求;   其二,根据一些内部消息,有关部门已经在拟定对于上星剧目的审核规定。而无法过审的节目,为了不让先期投资打水漂,便会自然而然地视线转移到网络平台。而芭蕉要抢在几个老牌网站之前,与这些剧目接触。   其三,由芭蕉担当出品方,进行一系列综艺制作。   譬如先前,被钟奕列为下一阶段核心的百人选秀节目,中文译名《明日偶像》。   池珺静了静:“这个月的流水虽高,但扣除宣传费用,余下的……”   有两亿多。   相比之下,年初,《永渡》的营销费用,完全是毛毛雨。   两亿,看起来很多。可接下来的开发、制作,都要烧钱,尚不能掉以轻心。   钟奕手上拿着香槟杯,看着池珺,温柔道:“我们会成功的。”   池珺含笑,摇了摇头:“怎么成你对我说这个。”   恰好方源从旁走过,池珺叫住他:“帮我拿杯酒。”   等方源拿来,池珺与钟奕碰杯。   是与一个月前,池珺生日那天相似的场景。可此时此刻,两人的心情已经完全不同。   若说,平台上线前,心中有无忐忑。   池珺扪心自问,也会觉得:……这恐怕是我人生中最大的一场豪赌。   哪怕钟奕早就用各项数据说服了他,哪怕他知道,在庞大资本的作用下,自己想要推广一个网站……当然会成功。   可他仍然担心,这样的“成功”,会不会是水上泡沫,一触即碎,无法长久。   这一刻,在庆功宴现场,身侧是已是自己男友、爱人,感情甚笃的钟奕。池珺想到的,却是许久之前,自己与钟奕刚刚相识。   在模拟投资家比赛最初,钟奕说:“你比我敢赌”。   池珺对这句话印象很深。   当时,他觉得:哪有什么敢赌,只不过因为我不在乎。   现在,钟奕那句话,却似一语成谶。   他喝着杯中香槟,想:我果然是个赌徒。   ……   ……   如项目组人预想的一样,网站上线的三个月后,新增用户数量归于平稳,不像第一个月那样达到高峰。同时,月流水也慢慢减少,但仍然维持在九位数。   这年秋,《明日偶像》正式开拍。最先,吸引的是一批热衷于韩国偶像的追星群体的目光。   许多人在观望。   国内从未有过此类选秀,甚至很多人怀疑,这个节目能否凑齐赛制需要的一百名练习生。事实上,在最初筹备阶段,的确遇到很多问题。好在制作人们抱着老板发下来的、丰厚到让人怀疑老板是否在玩票的奖金,很有工作动力。   没有选手,就一家家娱乐公司联系。没有赞助,就……就去找老板。   制片人诉苦:“我们小门小户的,说出去,只能打着盛源的招牌,可是——”   可是也有其他打盛源招牌的人,从中作梗。   池珺并不意外。   他想了想,对钟奕道:“你联系一下秦楼。”   池珺:“……说实话,”他道,“咱们现在的营收,哪怕不要赞助,也能撑起一个、两个节目。但对于很多品牌来说,这是个捡漏的机会。秦楼之前帮助你许多,现在,先问问,他要不要这个机会。”   两人先前谈过,对芭蕉视频推出的第一个节目的广告费用,看得很淡。能谈下两千、三千万,都算白赚。   钟奕果然去联系秦楼。   在盛源乐园建设结束后,秦楼就摇身一变,从建设者,变成整个乐园的负责人。在京市分部,也有了一定话语权。   如今,听到钟奕的电话,他先沉吟片刻。   钟奕下了一剂猛药,道:“秦哥,你要知道,这事儿看起来只是三千万,可实际上,是在小池总,和那位‘大少’之间站队的问题。”   秦楼一个激灵。   他忽然发觉:原来这时候,已经不再是几年前那样,分部这边,海城派和京市派都想让“池特助”站队自己。   时过境迁,池珺褪下那层天真无害的面具,正跃跃欲试、向整个集团的控制权发起挑战。 第96章 综艺   秦楼的答复是:“我需要先看看你们这边的计划书。”   钟奕温和回答:“那当然。”   然而事实上,计划书发给秦楼,他却没看。   而是背着妻儿,一个人默默抽烟。   等抽完一整缸,秦楼下定决心:在此之前,自己从来都是不愿站队、明哲保身的那个。   可这回,大约身不由己。   无论如何,钟奕是在他手底下待了两年有余的。   这样的情形中,有谁会相信,他不偏向小池总?   最终,秦楼妥协。   《明日偶像》第一季冠名权,被盛源欢乐世界以三千八百万拿到。   签合同时,钟奕笑道:“……秦哥,太客气了。”   秦楼深深看着他。他仍然记得,钟奕刚到自己手下时,是什么模样。几年过去,他仿佛成长很多,又好像始终如此、并无改变。   很偶尔时,秦楼也会想:怎么不给我一个当池少同学的机会呢。   可转眼去看,池珺那样多同学,按理来说,他与钟奕并非舍友,不该是最亲近的那个。可现在回想,两人一步步相识、相知,仿若命中注定。   而秦楼打定主意,既然在“大少”的暗暗施压下仍旧表态,那干脆玩儿个大的。   他主动出马,联系自己在业界的至交好友。两个月时间,赶在《明日偶像》正式开播前,又为节目拉来了几个赞助。   一个运动品牌,一个饮料品牌。   池珺略觉意外。但多了笔钱财,毕竟高兴。   就这样,翌年一月,顶着无数目光,《明日偶像》以比最初预期要早数月的时间,正式开播。   许多人觉得,这样一个节目,与以海外剧集起家的芭蕉视频格格不入。   在各种质疑声、观望声中,节目内的数名选手以众人意想不到的速度迅速出圈,火爆全网。   钟奕看过选手名单。其中有几人他略有印象,只是不深。也有点意外:没想到,这样一个节目,竟然招来了那些会在日后年月里那样出名的明星。   这当然是好事。   待《明日偶像》播到第三期,一月结束,节目组宣布:过年期间,节目停播。   追星群体一片怨声。   很快,节目组又宣布接下来的投票规则。   起先,要为节目选手投票,只有购买芭蕉视频VIP会员一条路径。月卡账号每天可以投出十一张票,年卡账号每天可以投121张票。   初看规则时,项目组内成员略觉迟疑:真会有人为了投票而特地买月卡、年卡?   普通会员也不是不能投,只不过是一天两票。   这个规则,完全是在“节目会火”的基础上制定。   ……可真的会火吗?   到了一月底,答案已经很明确了。   会。   以一种出乎意料的速度,燃遍所有人的朋友圈。   这时候,芭蕉视频宣布接下来赛段的新投票方式:每张在盛源影院购买的影票,以及盛源欢乐世界的门票上,都附赠121张选手投票。   与网站年卡账号不同的是,这些票,不能全部投给一个选手。每位选手身上只能投11票。   许多人开始计算:到底是哪种投票方式更加划算?   可话说回来,过年期间,哪家不去看两场电影呢。   嗯,今年,可以邀请七大姑八大姨一起看。欢乐谷那边,也可以排上日程,和小姐妹一起玩玩。   ……   ……   这年二月,盛源影视的流水在业界独占鳌头。   作为国内第一批现代化影院,这几年,随着其他影院兴起,盛源影院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独占市场。即便如此,随着院线扩张、观影人数逐年增加,更重要的是,国家票补,盛源影院的财报依然颇为好看。   可这个莫元等人习以为常的“好看”,在今年二月,较往年同比增长2/3的营业收入上,也有点不够看。   可以说,小池总的节目,给了许多观影者一个必须选择盛源影院的理由。   池珺倒是很客观:“每年的营业收入都有增加啊。”有国民经济因素、人群观影习惯慢慢培养出的因素,还要看年节期间上映的影片质量。他看的很清楚,《明日偶像》对院线的影响,不至于没有,但也不至于过多。   节目在网络上爆火,不是他盲目自信的理由。   莫元:“是这样,池少。”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人在这里,不管心态如何,可说白了,就是在给池家人打工。在《明日偶像》火到现象级之后,许多人开始分析,通过这个节目,池珺到底赚了多少。   得出的结果非常惊人。   从前,大众一直忽略了追星群体的购买力。而在节目播出、为心爱的选手投票期间,这个群体迸发出了惊人的力量。   莫元:“……我有朋友,想问一下,咱们这个节目第二季的冠名费用,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池珺微微笑了下。   若是项目组里其他人来看,多半会觉得:小池总和钟经理笑起来的样子太像了。   从眼神,到唇角的弧度,到整个人的姿态。   可惜莫元对钟奕并不熟悉,故他不曾想到这些,只在心里盘算着几个友人的托付,希望自己能当好中间人,顺利吃到这笔“关系费”。   池珺道:“《明日偶像》第二季,得等明年这个时候了。你那个朋友,要是不着急,可以来谈谈接下来的项目。”   这些都是后话。   ……   ……   时间前推,仍说过年期间。   《明日偶像》火遍所有人朋友圈,但也未至接下来现象级的程度。   钟奕偶尔打开手机,也会看到许多昔日同学转发相关分析,研究某选手到底是如何戳中大众喜好,某选手的出现给传统娱乐行业带来了多少挑战……   钟奕乐见其成。   这些热度,说来说去,都是属于节目组的。   而作为节目组的老板,早在先前,钟奕已经注册了一家新的公司。   用了会议上那个玩笑一样被说出的名字:芭乐娱乐。   事实如此。在亲手打造出一个顶级流量团队后,他不可能把团队运营交到别人手上。   这是他一手开凿出的金矿,接下来的收益,当然也要被他牢牢攥在手中。   餐桌上,钟奕拿起餐巾擦了擦嘴。   这年除夕,他如池珺先前提过的那样,坐上池家老宅的餐桌。   相较往年,餐桌上换了排位:老爷子仍然在上座。右手边,是一双儿女,再加儿媳;左手边,是孙子孙女,外加钟奕。   池北杨、池南桑兄妹看着出现在自家餐桌上的钟奕,各有所思。   至于钟奕。他表现出的熟稔、自然……无一不显示出,这并非他第一次来老宅。相反,他已经对这里十分熟悉。   池北杨与池南桑对视一眼,再一起看池珺。   池珺正侧着头,笑盈盈与表妹讲话。池瑶马上要读高中,在与池珺交流课余时间是否要参加什么社团,马术和滑雪哪个更加有趣、有用。   钟奕听着,看看池珺,想:纠正一下。   金矿收益,有“钟老师”那里的“池珺同学”一半。   ……   ……   要说餐桌上,老爷子心情显然比前些年要好许多。儿女依然糟心,儿媳……眼不见为净。大不了不看右边,专心看左手,孙子孙女关系不错,孙婿也事业有成。   老爷子颇感欣慰:这才是一家人该有的样子。   可池容这幅态度,被诸人看在眼里。池南桑心中升起一股危机感,不免想到多年前,女儿尚未出生——她甚至没有起要一个孩子的心思。可母亲病床前,她满心以为,拿到母亲那部分股份的人会是自己——自己与兄长平分。   理应如此。   虽说她与池北杨争执多年、不睦多年。   但说到底,他们不是“一家人”吗?   父母在他们成长过程中再失职,明面上,也是做出了“一碗水端平”的姿态。   可等遗嘱宣布,池南桑愣在原地。   她看着被嫂子牵着的,满脸是泪、抽抽噎噎,尚不知自己拥有了什么的池珺。   在抬头,见到兄长微微拧起的眉,和嫂子唇边来不及藏起的笑。   池南桑心里倏忽窜起一团火苗:是因为妈偏心,还是因为池珺先前的经历——可仅仅是有过那样的遭遇,就值得妈用盛源10%的股份来“补偿”吗?   她不服的。   从来都不服气。   从前,父母决定把房地产方面的工作交给兄长,却对她说,希望她也早点组成家庭。   池南桑便不服,硬从父母手上要来了酒店连锁,一步步,将手下产业发展壮大。   到那一刻,她眼睁睁看着,自己不过六七岁的侄子名下平添一笔巨额财富。   池南桑深呼吸。   她从回忆中抽离,沉默地观察着外甥与他那个好友。   原本这天,老爷子让池瑶坐手边,池珺次之,钟奕再次之……池南桑还觉得,这是老头子终于想到,自己不止有孙子,还有一个孙女。   现在想来,这种排法,没准是在照顾钟奕。   池南桑拧眉:一个陌生人,就因为他与池珺是“朋友”吗?何德何能,出现在这场“家宴”上。   说起来,这两年不时有人拜托她,希望她介绍池少与自家女儿结识。其中缠的最久的,就是唐家那位……叫什么来着?哦,谢玲。   池南桑动了动筷子:嗯,按照“惯例”,明天下午,他们家就该有人来拜年了。   到时候,自己可以留久一些。 第97章 动容   钟奕“登堂入室”,池南桑感受良多。与她坐在一排的两个人,当然不可能毫无触动。   池北杨暂且歇了与妹妹继续言语交锋的心思,转而细细观察钟奕。   他当然知道这个年轻人。儿子在京市时就带到公司、直接放进核心项目组的“同学”。大学毕业,又带回海城,一手推到现在位置的“同事”……池北杨将心比心,疑惑又疑虑。他对池珺颇为防备,倒是对能力不显、性格温吞的池铭更加放心,这就很能说明问题。   作为集团掌舵者,池北杨走的,是把盛源当做自己一言堂的路子。   他很不能理解,池珺到底是出于怎样的心理,才把钟奕捧成现在这样。   眼下这样排位,到好像……   池北杨若无其事,看了眼身侧的妻子。   心道:老爷子总不至于这样大度吧。   又决定:回头记得,要查查钟奕的来路。   至于丛兰。   她走另一条路子。晚饭结束,老爷子露出疲惫神色,管家扶池容上楼休息。丛兰拿起餐巾擦嘴,这样一个动作,都被她做出优雅气度来。   池南桑看在眼中,挑挑唇,带了点轻视。   丛兰却有闲情逸致朝她笑一下,温和道:“南桑,你与北杨许久不见了,大约有话要聊。”这是纯粹睁眼说瞎话。   可丛兰说完便转头,不理会身侧兄妹二人接下来的神色。   视线在池珺、钟奕身上缓缓滑过,最后看向池瑶。   还是那个亲切的舅妈。眉眼美艳,态度温和,说:“瑶瑶是不是又长高啦?你妈妈总不带你出来……不过这个年纪,多学点东西,总是好事。”说前半句时,微微拧拧眉,到好像池南桑是“破坏家庭和谐”的那个。   池瑶闻言一笑。   钟奕看她,倏忽发觉:嗯……   池瑶笑起来的时候,是和池珺有点像的。   都带着梨涡,眼睛弯起一些。因为是女孩子,所以看起来比池珺更甜,这会儿乖乖巧巧,回答:“嗯,我听妈妈说,之前小珺哥哥也要上很多课。妈妈一直都说,让我以小珺哥为目标,来努力呢。”   这句话下来,就成了池南桑面上不显、实际很关心侄儿的教育问题。   轻易把丛兰挑开的一点矛盾推了回去。   连池南桑,在起先微微皱眉后,都叹口气,看着女儿:不管怎么说,这是她一时意气,整出来的孩子。这会儿,也确实努力。   丛兰含笑点头,算是履行完“关心外甥女”的职责。最后,她还是看向钟奕、池珺。   她说:“我回房休息一下。过半小时……四十五分钟,小珺,你来找我。”   池珺点头。像是毫不意外,话题终究被绕回自己身上。   丛兰站起身,从容上楼。   她知道,自己和池南桑从来都是两种人。   池南桑看不起丛兰这两年拿着池珺那份分红,在贵妇圈中玩玩乐乐,甚至半公开地养年轻情人。同样,丛兰也觉得池南桑对自己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毫无必要。说到底,她只不过是选择了与池南桑不同的生活方式而已。池南桑想走到人上,为此劳心劳力。丛兰却不然。   或者说,家里出了一个弟弟,在京市官运亨通,便不需要一个优秀的、可以引人目光的姐姐。   她低调地,拿着池家的钱吃喝玩乐,某种程度上,算是对丛竹的保护。   外人在想要因事贿赂丛竹时,也要掂量一下:自己是什么财力,丛竹的姐姐是什么财力?他真的能被“拉拢”吗?   至此,池家的年夜饭结束。   池瑶难得休息,这会儿主动提出,自己要看春晚。池北杨、池南桑各有事做,余下钟奕与池珺。往年,这时池珺已经在溜出老宅、去市区找钟奕的路上。眼下,他与钟奕一同上楼,在台阶上说:“今天可以多睡会儿了。”   四下无人,钟奕侧头看他,笑道:“小珺哥哥不多陪陪我?”   池珺:“……”   钟奕讲话的时候,压低了声音。于是声线低沉、略带点哑意。不像是寻常讲话,倒像在更亲密的时候,在耳畔的低语。   先前在桌上,听池瑶那样叫池珺,他便心中一动。   对,在外人看,当然是还是少女的池瑶更甜、更可爱。可在钟奕眼里,再多人,都比不上池珺一张笑脸。眼下是除夕夜,老宅位于市郊,于是他们在这年第一次错过盛大的花火——无论是黄浦江边,亦或海上。可钟奕并不觉得遗憾。   再多“仪式感”,也是要与池珺共度,才显出意义。   池珺笑道:“当然要陪。”   他手插在口袋里。屋内温度恰好,装了中央空调,辅以地暖。平日为老爷子身体计,温度都要调到略高。眼下,老爷子回了房间,温度便降下一些,但也很适宜。   池珺身上是件米色、高领的毛衣。衬得他乌发白肤,举手投足间,都是轻松肆意。   没办法,《明日偶像》的话题度,已经远远出乎池珺先前的预料。再加上顺利拿到前一年盛源的股份分红,他名下资产大幅扩张,再无资金链紧绷、捉襟见肘的担忧。这笔钱,一方面,会用来暗地收购盛源股份。另一方面……   他给钟奕准备了一个礼物。   池珺停了停。虽说四下寂静,但接下来的话,还是回房说。   他步子快了些。在路过自己房门时犹豫一下,选择继续向前。   二楼六间房子,自左往右,住着池瑶、池南桑,池北杨、丛兰,最右两间,才属于池珺与钟奕。   房子毕竟有些年头,池珺对其中隔音不抱期待,还是多隔一堵墙,更加保险。   等进到钟奕房间,开灯来看。与先前闲置时大不相同,短短半年内,在钟奕不在时,管家覃叔找人粉刷过墙壁、重新布置了家具。看起来,再不像一个暂住的地方,而是真正属于钟奕的“房间”了。   钟奕初次进门时,心中动容。   那时候,覃叔看看书架,笑道:“我也不知道,你们年轻人会看些什么,来打发时间。所以就按照老爷子的偏好,还有小少爷上学时爱读的书,采购了些。”前者是为钟奕提高、充实己身,后者,则是考虑到钟奕既然与池珺是好友,那多多少少会有些共同爱好。 第98章 房间里的舞   有时钟奕会想,人间哪有至苦,哪有至幸。   他出生时被抱错,换了家庭、换了家境。四周都是会在背后指指点点,面上不说什么,背地里却把他叫做“野种”的邻居。可大人尚能装出表面功夫,孩童却不然。很久之前,朱雪还在。家门口有一座公园,其中常常聚着玩沙子的小孩。而那时候,昔日一起挖着沙土、堆城堡堆动物的小孩儿看着钟奕,笑嘻嘻地问:“我听我妈说了,你是‘野种’……说你不是你爸亲生的,真的吗?”   讲这话的孩子,未必知道自己言语中的恶意。   可朱雪倏忽变了脸色,拉着钟奕匆匆离开。钟奕起初不愿,可抬眼,便见到朱雪衣领下露出的隐约伤痕。他一个激灵,想起:昨天晚上,客厅是又传来砸东西的声响。   时至今日,很难说,朱雪这样的行为,是否为甚嚣尘上的流言添了一把火。   但日后冰冷的“家”、醉酒时的钟文栋,在很长一段日子里,都是钟奕最真实的、无法逃避的“噩梦”。   好在噩梦总有醒的一天。   他遇到过人心险恶,更加知道真心难得。   池珺这边,似乎也类似:父亲的敌视、姑姑的飘忽态度,连母亲都只在闲暇时想起他。倒是舅舅、舅妈,连带小一岁的表弟,能在短暂相处中,撑出点“家庭”氛围。   他成长过程中,毕竟也有真心关切的长辈。   而这时候,因为池珺,覃叔愿意把自己的关怀、体贴,再分一份,到钟奕身上。   钟奕从来是个知恩的人。他记下覃叔的心意。   这会儿,门在两人身后关上。钟奕背贴房门,池珺在他身前,半身重量压过来,笑道:“再叫一声?”   钟奕酝酿片刻:“小珺哥哥?”   他比池珺大半岁,今日突发奇想前,从未对池珺有类似的调侃称呼。倒是池珺,从“宝贝”,到“钟老师”,在他口中,钟奕俨然已经换了多重身份。到这会儿,池珺又笑一笑,亲亲钟奕,说:“你这样叫我,那我叫你什么?”   钟奕揽住男友的腰,定定看着他,提醒:“别忘了,阿姨刚刚说,让你待会儿找他。”   池珺低笑一声:“我猜,八成是王叔给她讲了什么。”虽然王叔开车,总是安安静静,仿若一尊雕像,眼神从不乱晃。可天长日久,又不是瞎子聋子,哪能什么都看不出。   池珺能在车上与钟奕互相玩手指,勾勾搭搭、黏黏糊糊,就是一种暗示了。   是说:我不介意你把这些告诉我妈。   以丛兰的生活作风……嗯,对很多事,她都看得很开。而对池珺而言,他与丛兰最好的相处模式,就是各有所图、各有所得。过往二十年,两人都没培养出什么母子情深。往后的日子里,当然不用指望什么。   钟奕看一眼表:“还有半小时。”   池珺视线挪下去,“三十三分钟。”   钟奕笑了笑,不在时间问题上纠缠过多。忙了那样久,好容易有休息时间。等过完年,接下来的其他综艺制作也要开工。再有,则是芭蕉视频带来的庞大资金,要如何处置、以钱生钱。从前玩比赛,两人都知道,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到这会儿,也达成类似的默契:池珺的收入,负责“进攻”;钟奕这边,则负责“防守”。   他沉吟:“叫我‘钟哥哥’?”   池珺很配合,试着叫:“钟……哥哥。”   停了停,喃喃自语:“怪怪的。”   钟奕好笑,抬手,揉了揉池珺的发。他指尖点着池珺发根,从最初的漫不经心,一点点变得专心致志。小池总被按摩得很舒服,浮出点倦意。但想到待会儿还要与丛兰女士讲话,便又打起精神,拉下钟奕的手,想了想,干脆叫他:“哥哥。”   钟奕一顿,挑眉。   池珺凑近一点,说:“哥哥,要不要跳个舞?”   钟奕:“……好啊。”   池珺曾与钟奕提过。早年,奶奶周秀君还在世,很喜欢听胶片。那时候,家里有一台留声机。   “可惜这会儿再找,有点来不及,八成被收进库房里。”池珺在手机上翻了翻,找到一个舒缓的舞曲。又左右看看,“啊,没有音响。”   “覃叔也没那么有先见之明。”钟奕好笑道。   池珺耸耸肩,将手机音量调到最大,放在一边桌上。   舞曲缓缓流淌而出,在屋内徜徉。   池珺往后退了几步,站在钟奕身前一米外,彬彬有礼地弯腰,做出邀请的姿势。   钟奕心下略有预感。果真,片刻后,他握住池珺的手。而池珺自然而然,把手放在钟奕腰间。   钟奕脚步不动,低头,看着自己腰间的、显然代表“你来跳女步吧”的那只手。   再抬头,看一眼小池总。   小池总眉眼清澈,看着钟奕,又叫了声:“哥哥。”   钟奕不动。   池珺看着他,很无辜,偏头笑一下,是钟奕很喜欢的样子。有梨涡,有弯弯的眼睛。这幅模样,放在其他人身上,凭着这与池珺的几分相似,钟奕都要心软片刻。由他做出,钟奕更是瞬间心动。   他心下压制,告诫:钟奕,冷静。   ……你怕是被池珺吃死了。   钟总面无表情,看着池珺。   舞曲依然在流淌,时间缓缓流逝。池珺叹口气,说:“哥哥,我不听话吗?”   钟奕:“……?”这又是什么套路?   池珺凑过来,亲亲他,低笑道:“你不是说,我听话,你就疼我。”   钟奕淡淡“嗯”了一声,眼神示意:你现在这叫听话?   池珺笑了笑,又亲亲钟奕。   然后开口,说:“一直都很‘听话’啊,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这时候说的,显然不会是公司的事。   但钟奕沉吟,承认:是,在某些事上,自己是有点……出乎意料的偏好。而小池总历来配合。   池珺理直气壮,要求:“我做到了,你是不是也该做到?”   钟奕看着他,缓缓叹气。   算了,吃死就吃死吧。   谁让他是池珺呢。   他挪动步子,手搭在池家小少爷肩头。生疏地、带着点艰难地,跳起女步。 第99章 又见丛兰   又过一刻钟,池珺出现在丛兰屋内。丛兰像是梳洗过,补了妆,很明艳照人的样子,看着池珺,问:“安顿好你那个小朋友了?”   小朋友——   池珺眼皮跳了下,语气淡淡,回答:“嗯。叔很用心,给他也准备了一间房。”   这是丛兰先前就知道的事。如今母子谈话,她还有心思摆弄一瓶指甲油。是很清亮的淡粉色,涂在指尖,像是春日樱花飘落在甲盖。   丛兰短暂欣赏片刻,便擦掉,很明白,又有点遗憾:自己毕竟年纪大了。保养再好,都不是年轻小姑娘。涂什么颜色,都是青春靓丽。这样的鲜嫩的淡粉,也只有在室内、没有旁人在时,可以涂着玩玩。   可她也曾有年轻的时候。   只是嫁给池北杨,然后一步步,走到现在。   丛兰收敛了思绪,笑一笑,对池珺道:“我想约你一次,还要等到过年。”   池珺跟着弯了下唇。池家以房地产起家,最不缺的就是地。屋子面积很大,丛兰坐在化妆镜前,他就在一边的小沙发坐下,说:“嗯,最近真的事情很多。”这是实话。   丛兰:“你们那个综艺,我也跟着看了两集。”闲来无事,又是儿子弄的。多看两眼,好知晓池珺如今是什么情况,也添几句谈资。   她这样说,池珺“啊”了声,玩笑道:“看来这个季度的流水里,也有您一份。”   话音落下,他转而想到其他。   无论如何,没有其他利益冲突时,丛兰是会站在他这边的。对这点,池珺不会怀疑。   但要说近段时间以来……《明日偶像》节目组中的选手,大约正是丛兰最喜欢的年纪。   池珺心思转动,面上不显。丛兰历来很知分寸,身边的人,都是你情我愿。对方拿钱,她拿欢心,两不相欠。如今,她也没有提及选手的意思,只说:“你和我透个底。摊子铺这么大,是想分家?”   池珺回神。   有点意外:……猜错了?   丛兰直切重点:“是想和莫元分,还是想和池北杨分?”   池珺深呼吸。   丛女士对名义上丈夫的称呼,向来直来直往。   丛兰意味深长,道:“小珺,你要知道。你身上的股份,不止是每年的分红、保障。如果你不想要盛源,但凡表现出这个意思来,那两位,对你的态度就会截然不同……当然,这也只在于股份还在你身上的时候。可只要拿捏得当,适时抛出。这辈子,你都能过得很舒服。我看你在京市的表现,这些道理,你不会不懂。至于上面那位,”她停了停,“你与他更亲近,有些话,大约轮不到我说。但老爷子毕竟还有一个孙女,现在宠你,不代表他会厚此薄彼。”有池珺奶奶的事在前,在丛兰看来,很大的可能性是,池容已经暗地里立好遗嘱,将股份平均分给池珺和池瑶——到那时候,池南桑自然如虎添翼。而池珺这边,就成弱势。   谁让他有个脑子不清醒的爹、自己有个不知在想什么的“丈夫”呢。   丛兰微微拧眉。再想不出,当初结婚,自己是怎样与池北杨扮演数年和睦夫妻。   池珺回答:“妈,你也给我透个底。”   丛兰挑眉,“什么?”   池珺:“这几年,你拿着分红,除了平日吃穿,还有做些什么?”   丛兰:“……”   池珺试探:“你手上,有没有散股?”   丛兰停顿半晌,淡淡道:“3%。”   这个数字看似不多。   但池家人外,那些寻常股东,与池容一起从盛源微末时走到今天,手上也不过、甚至不及这些股份。   而要做成这些,并不容易。   收购本身,倒不是难事,有钱即可。最重要的,是避开他人耳目。账走境外的空壳公司,一遍遍流转,最后汇到旁人名下。那个“旁人”,明面上,要让人想不出,与丛兰有和牵连。没办法,丛家有丛竹从政,于是一切资产都要透明。丛兰自己,又与池北杨有所牵扯,还涉及盛源账务,许多财产,都必须明牌落在旁人眼中。   池珺问:“这些股份,现在在……”谁名下?   丛兰停了停,似笑非笑:“你猜不出?”   池珺一顿,“王叔?”   丛兰点头。   池珺沉吟:这个答案,不算出乎意料。   但也有一点疑问。他正色许多,问:“他真的可信吗?”   丛兰看着他,眼神复杂了一瞬,最终道:“……我认识他的时间,比你想象的,要早很多。”   池珺听明白了。   丛女士的话,很含糊,可以有许多理解。而她这么说,言下之意,就是:知道结果即可。更多的情况,不要追问。   池珺果然停下,转而换了个轻松些的话题,道:“我以为,您今天找我,是想说,王叔有什么发现、告诉您,所以才想和我谈谈。”   说到这里,丛兰的表情有点古怪。她讲:“这你倒是不用担心。他那人,最会审时度势、装聋作哑。”   讲完这些,她停了停,仍然看着池珺,眼里有些催促之意。   既然要剖白,就要礼尚往来。丛兰坦诚了家底,池珺投桃报李,说出答案:“明面上,当然是分家。您说得对,只要我一心扑在芭蕉上,渐渐放开对盛源的管控,旁人便会自动帮我补齐原因。”   盛源虽有影视方面的分公司,但落到实处的,都是实业。   眼下实体经济衰落,房产市场被国家几次政策限制,价格再不像从前那样一路高歌猛进,却也停留在一个触目惊心的高度。   而盛源依然是那个行业龙头。看这两年财报,偌大一个企业,净利润达到恐怖的百亿级。   “可虚拟经济,一本万利。”池珺笑道,“难的,是抓住当下热点——不,是直接着手,炮制下一个热点。”   要做到这点,要有资本支持,也要有卓越远见。   好在,有他,有钟奕,芭蕉便注定走在行业前列。   池珺:“我要盛源,不是因为盛源有多重要。”如今,盛源是庞然大物。但芭蕉已经成长起来,池珺有信心,这棵自己与钟奕亲手栽下的“树苗”,终将成为另一个龙头,“只是——我要。”   丛兰深深地看着他。   她偶尔会想:如果我对小珺多上点心,那时候,早点发觉他的不对劲。开导他、提前带他去约心理医生……到这会儿,一切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可丛兰更明白。哪怕时光逆转,二十余岁的自己,也依然是那个脾气、那个性格,带着点对身侧人的怨气,又有点难言的期许。然后再接下来的时间里,被磨平一切,走到如今。   什么都不会改变。   她看着池珺,轻轻叹口气,“我明白了。”   池珺笑了笑,说:“好。”   丛兰从容道:“我要睡了,你也早些休息。”   池珺仍是说:“……好,晚安。”他站起身,准备出门。   在手握上门把时,他却停了停,回头看丛兰。   丛兰侧头,有点疑问。   池珺踌躇片刻,忽然道:“其实假装一件事,十年、二十年,真的很累,对吧?”   丛兰怔怔看他,抿唇。   半晌,回答:“只要值得,就不算累。” 第100章 郊狼   池珺再回到房间,钟奕刚洗完澡,正拿着浴巾,擦湿淋淋的头发。   他身上裹了浴袍,只露出一片胸膛。上面挂着水珠,又顺着皮肤肌理,一点点滑落到布料之下、池珺看不到的地方。   乍看这一幕,池珺有点没想到,愣在原地。   钟奕抬头看他,一眼功夫,便看出爱人眉眼间尚未褪去的冷肃。他眨了下眼,再看池珺,小池总已经笑起来。还是从前那样,花瓣似的唇弯起一个弧度,看上去很好亲……仿佛方才那点抱着心事的冷淡是钟奕错觉。   钟奕心中一动:这是和丛兰说什么了?   他没有直接问,而是走到床边坐下,再把浴巾丢给池珺,笑道:“小珺哥哥来帮我擦头发?”   池珺神情更加和软。他脱了鞋子、上床,跪在钟奕身后,一点点用浴巾揉搓钟奕湿漉漉的发。而钟奕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拿着手机,便查看邮件,边说:“你刚刚去隔壁的时候,技术科有人打电话过来,说网站有报错。”   池珺一顿,“这个时间点?”   钟奕笑了下:“对。这种时候,日活算是开站以来最低吧。”多数人都要看春晚,再不济,还有与亲朋好友的交际。芭蕉上的视频、综艺都不曾更新,哪怕为了维持热度,先前做了初一会发小偶像们拜年花絮的预告,可想也知道,那毕竟是明天的事。   这种时候,上网站的人很少。   当然,技术科值班的人也少。哪个国人,在这种时候,不把回家过年放在第一位呢。   池珺停下来,身体往下一些,改跪为坐。他自钟奕身后抱住对方,下巴搭在钟奕肩上,问:“是被攻击了?”当了数月芭蕉老板,也懂得许多信息知识。   钟奕:“在追踪对方IP。”他简要说,“这方面,咱们手下的人还是算不上太专业。当然,好在对方也不是什么‘业内人士’。”真正有能力的人,要么被国家捞走,要么在几个大企业值班,暂且轮不上刚创立不久的芭蕉。   池珺拧眉,钟奕紧接着道:“明天我就不在这儿待了,回公司盯着。”   池珺轻轻“啊”了声,手上动作彻底停下。   他想了想,先说:“我妈刚才找我,是要和我交底。”   钟奕转头看他。   池珺简要复数了自己与丛兰的对话,又道:“我觉得,她和王叔,可能……”   钟奕:“有关系?”   池珺摇头:“不,不会有‘实质关系’。”他很明白,“大约是之前有什么事吧,太久远了,八成查不出来。”但也不遗憾,丛兰的态度,已经能表明问题。   钟奕看着他,问:“你在担心什么?”   池珺:“……看出来了?”他笑了下,“她之前再‘出格’,大家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什么?”   钟奕淡淡道:“逢场作戏而已。”   池珺:“对啊。但有一个人是特殊的,让她连‘逢场作戏’都不愿意。”耸耸肩,“算了。不说这些,你明天——”   钟奕想了想:“吃完早饭就走。”大约是八点钟。   池珺:“一般来说,早上来拜年的都是盛源的人。下午才有些杂七杂八的人上来攀关系。初二的时候,我会和我妈去姥爷那边,到时候,你?”   钟奕从善如流:“我和小池总一起,去丛老先生家拜年。”   池珺笑了下:“这倒是个好理由。”   他倾身过来,亲了亲钟奕。   和方才跳舞时的几个吻不同。这一回,像是在寻求庇护的小动物。试探地,徘徊着,想要被人纳入羽翼。   钟奕像是看到了草原上的小豹子。下了雨,浑身皮毛湿淋淋的,在洞穴入口裹足不前,注视着深处的一片幽深黑暗。   他有点心疼,又觉得:池珺能这样子,大约不是他方才说的那些原因……   两人之间,始终横亘着一个问题。   钟奕没有坦白自己的过往、重生。   池珺也有他那份秘密。   此前也有许多时机,摆在二人面前。可到最后,各种阴差阳错,让钟奕到现在都不曾开口。如今来看,眼下似乎也不是个合适的时候。   他安抚地吻着池珺,片刻后,身体远一些,仔细端详池珺的眉眼。   然后提议:“要一起泡个澡吗?”   池珺看他:“你不是洗过了?”   钟奕吻他,说:“但不是和你一起啊。”   池珺缓缓眨眼,点头。   ……   ……   池家二楼,每一间卧室都有独立卫浴,也都装了盆浴淋浴设施。   这会儿,浴缸里的水溢出来、落在一边地面上。   池珺的手原本扣在浴缸边缘。兴许是因为太用力,在浴室的灯光下,他手背仿若白瓷,上面浮着青筋。   钟奕的手扣上来,温和地哄他:“放松。”   再一点点将他的手掰开,压在水面下,与自己十指相扣。   水花四溢,过了片刻,池珺忽然说:“对了……”   钟奕轻轻“嗯”了声,尾音上扬,问:“怎么啦?”   池珺的声音里带了点笑,很快又被弄到支离破碎,道:“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   算是新年贺礼,也算生日祝福。   先前他过生日,正值芭蕉上线前最忙碌的时候。到这会儿,一切算是尘埃落定。虽说日后总有事忙,想要长久立于商场,便不能有一刻放松、一刻惬意享受。但至少在眼下,池珺拿了盛源去年分红,又有芭蕉这边自己那份收益做支撑,于是,他提前准备了一些事。   半小时后,两人一起,在桌边看几份文件。   “香蕉直播”、“杨桃游戏”。   两家新注册的公司,法人都是池珺。   池珺道:“……由你全权负责,我不再入股。但是,我来托底。”一个企业出了事儿,先被找的,就是法人。他这样做,相当于接下来这家公司的一切利益是钟奕的,但责任是自己的。   钟奕微微动容。   池珺看着文件,还有旁边整齐摆放的几个公章,笑了下,说:“我现在还记得,咱们大一的时候,也是这种日子,我们一起去酒吧……一直没告诉你,那个魔术师的表演BUG挺大,我看出来了,想看你能不能看出来。”   钟奕道:“不能这样说。魔术师只要面对‘观众’表现就好。”   池珺回忆完当初,又说:“我有考虑,日后要不要把这几家公司重组、并成一个集团,然后上市。”   钟奕玩笑道:“到时候就叫‘水果捞’?”这是池珺先前的吐槽。   池珺笑道:“到时候看吧。”倒不否认,“你一次管很多事,如果精力不足,也要告诉我。”   钟奕答应:“好。”   事实上,他当然不可能面面俱到。可选人、用人,本身都是学问。好在钟奕历来在这方面做的很好。   他与池珺商量:等到年后,先从芭蕉调一些人去直播网站,撑起一个骨架。游戏公司,则先以《永渡》工作室为核心,慢慢扩张。至今,《永渡》已上架一年有余,盈利数亿。而作为单机游戏,《永渡》这一IP的商业化也一直都在探索性地进行。除去芭蕉程序员玩笑时说出的周边手办外,钟奕也在于负责人谈影视化的事情。   当然,如果真要做大、用心运营,影视化一事上,他们刚刚成立不久的芭乐公司只能作为一个参与者,不能主导。谦逊一点,找行业大前辈取取经。   两人聊着日后发展,渐渐困倦。池珺索性不回自己房间,与钟奕一起入睡。提出时,钟奕还有点意外,觉得:“原来你之前还打算走?”   池珺:“……”   他含蓄地:“毕竟在这边啊,不能太……”过分吧?   钟奕笑了下:“覃叔知道,这么久了,四舍五入,老爷子也有心理准备。”   池珺想通了:“也对。”至于隔壁、隔壁、再隔壁,几个人,他的确不太在乎。原本就没什么真心,自然不用在意。   真睡时,他毛茸茸的头发蹭在钟奕肩头,很软,让钟奕有些痒。闭上眼睛,体温交融,连心跳都渐渐合上一个节拍。   梦里,钟奕又见到那只小豹子。只是这回,小豹子身上没有被雨水淋透的狼狈。不知在哪里被烘干了,一身皮毛柔软又温暖,蹭在自己身上。像是比平日更小一点,完全是幼豹,眼睛又圆又水,亲一亲鼻尖,尾巴就缠上手腕。   有些热,又很舒服。   钟奕沉思:池珺是小豹子,那自己呢——   这样想之后,他便化身郊狼。   亦生活在草原上,对无知无觉的小豹子虎视眈眈。   终于有一天,抓住时机猛扑上去、咬着小豹子后颈,把小家伙叼回自己的地盘。   小豹子连挣扎都没有,就那样乖乖被他咬着后颈皮,耳朵扑棱着,看着四周。   然后凑上来,顶一顶钟奕鼻尖,再滚到他身上,与他玩耍打闹。   ……   ……   次日清晨。   钟奕看着手脚胡乱缠在自己身上的、一触即发的池家小少爷,陷入更深沉的思索。   他想:都这样子了……   自己到底是怎么梦到昨晚那种动物世界的? 第101章 红包   大年初一,老爷子早早起来。知道芭蕉有事、钟奕要提前走,也未说什么,只在餐桌上道:“待会儿也别急。你叫公司的司机了吗?”   钟奕点头。   老爷子沉吟,道:“从市区赶来,需要一段功夫。这样,你打个电话。如果只开了不到一半,就让人家回去。待会儿,这边有人送你。”   钟奕一顿。这种情况,按说应该客气婉拒。可老爷子的身份又有不同,他是池珺的亲爷爷,如果事情真如自己所想,池容却是知道点他和池珺的真实关系……无论是猜出,还是被管家隐晦告知。那这样一来,他对钟奕的安排,就是一种对亲近孙辈的关切。   而池珺的人生信条之一就是:在“家人”面前,不用客气。   能养出这样的池珺,老爷子大约也有类似态度。   他想了许多,但在面上,只有电光石火的一瞬。池珺转头来看时,钟奕已经含笑点头:“好,我打个电话。”   等电话打过去,司机刚刚出发。   也难怪。这时候,早饭都未全部上桌。   钟奕告诉对方,可以不用来,司机还问了句:“钟总,是不是我动作太慢?”   钟奕哭笑不得,说:“不用。这样,你去接一下其他人。”如此这般,安排好了,挂断电话。老爷子笑了下,显然很满意、受用。而这一幕在池家兄妹眼里,就又有一番意义。   连池瑶都看了钟奕一眼,然后看看池珺,欲言又止。   池珺朝她眨了下眼睛。   池瑶一怔,很快笑了下,转头、安心吃饭。   这些暂且按下不提。   饭后,老爷子吩咐管家:“小覃,你去给小钟准备车。”又道,“瑶瑶,小珺,还有小钟,和爷爷上楼。”   钟奕一顿,出乎意料。   转头看男友与池瑶,他们倒是十分习惯。   片刻后,钟奕纠正:不,池瑶显然有点意外。   她又来看钟奕,恰好与钟奕对视。小姑娘倒是很大胆,并不躲避,很坦然地看他。   钟奕斟酌,想要开口。可未说什么,旁边的池家兄妹先领会到老爷子的意思,池南桑直接皱眉,说:“爸,我知道你看好小钟,”这话,她讲出来时,是带了点笑。可心里如何想,很难说,“但小钟毕竟……”   是个“外人”。   可老爷子的做法,完全是把钟奕与自家亲孙子等同对待。   池南桑含混了一句。说实话,在池珺把钟奕带回来的时候,不止是她,盛源大大小小的高层都对钟奕做了一定“了解”。只是池南桑找的人查的更加深入。她大约知道钟奕家中情况,明白这会儿有些话,不好说。真讲出口,反倒会让老爷子偏心钟奕。   想到这里,她又恨恨地看了眼旁边高高挂起的兄长。   转瞬收敛,口中道:“也不是小孩子了。您这样,下次瑶瑶朋友来了,又要怎么办呢?”   拿女儿当筏子,池南桑很熟练。   再说,池瑶好歹是真正小孩。今年不过十四岁。   池南桑话音落下,老爷子转头看她。他已经将盛源一把手的位置交出多年,许多人会觉得,池容年事已高,大约也心气平和、万事看淡,不再有当年在公司里说一不二的威慑力。连池南桑也隐约觉得,父亲老了,不会是年轻时的模样。   可话说回来,父亲年轻的时候,又是什么样呢。   他把八分精力给公司,两分精力给妻子。   池家兄妹二人的关系恶劣成现在这样,与童年经历不无干系。   她这样想。几步外,池容道:“瑶瑶的朋友来了,当然也是按朋友对待。”   池南桑皱眉。   池容道:“好了。你们三个,来。”   钟奕看着这些,心下思量。   倒是池珺,讲了句:“不必了吧,我和钟奕都毕业了。”   池容板起脸,却显然是个故作出来的姿态,说:“毕业又怎么样,还不是我孙子。”   钟奕:“……”   他有了一点预感。   另一边,池南桑冷眼看着几人讲话。许多年前,母亲去世时那一幕幕萦绕在她心中。为此,她抱回来池瑶。可如果连池瑶都无法阻止一切……池南桑只觉得不值。   池珺便罢了。为什么钟奕一个外人,都能得到老爷子这样青眼?   十分钟后,钟奕预感成真。   池家书房,老爷子坐在桌后,取出三封红包,分别给面前三人,道:“又长大了一岁。瑶瑶,我看了你的成绩单,一直不错,要好好保持。小珺、小钟,眼下,你们算是抓住了时代潮流……”仍有些自己年纪大了、跟不上时代的感慨。可这话说了太多次,又是过年,池容不欲再讲一遍。只道:“只是新的产业,总要有新的制度。你们要留心、留意,不要贸然激进。”老爷子眼光毒辣,能看出,总有一天,国家不会放任两个小家伙一手炮制的娱乐盛世野蛮生长,而会出手干预。而他这样说,就是在提醒:不要陷太深,不要过线。   钟奕停了停,应一声。   心想:老爷子果然宝刀未老。   另一边,池珺往前一步,接过红包,再转手给钟奕。红包很厚,但再厚,也不过万把元。说到底,于今日的钟、池二人来说不算什么。只是老爷子的一点心意。   钟奕是这样想的。可等真正拆开红包,一堆粉红钞票上,躺着一个地址、一把钥匙。   钟奕先是一怔。回神后,他细细看了眼地址。   是繁华商业区。   他想:行吧。   ……是低估池家了。   池珺在一边,笑道:“我成年的时候,爷爷送了我一栋楼。瑶瑶到时候,应该也能收到一栋。”现在,那栋楼是租出去,每年收租金、有千万入账的状态。算是池珺名下的零碎资产之一。   钟奕承认:“你看出来了?我的确有点……惊讶。”换句话说,他知道老爷子会对孙辈大手笔。却不知道,自己也位列其中。   这话不太好在池瑶面前直说。   池珺显然明白,口中道:“好了,去车库吧。”转头看池瑶,“瑶瑶,我送钟奕哥哥一下。你先回客厅?”这话很寻常。毕竟再过不久,就要有拜年者上门。   池瑶应一声,自二人身前离开。   池珺才看钟奕,边往走廊身处的侧道走,边道:“作为‘孙媳妇’,以后肯定还有别的。”当然,话是这样说,可他还要观望一下。   没准老爷子是心情好了,想认个干孙呢。   钟奕笑道:“嗯,更‘受宠若惊’了。”并不否认池珺话中对自己的称呼。总归昨天夜里,小池总依旧十分美味。偶尔嘴上说些别的,就完全是情趣了。   池珺低笑一声:“这就惊啦?昨晚怎么不惊。”   钟奕抬手,搭上池珺肩膀。姿态亲昵、熟稔。可旁人来看,也只会觉得这是兄弟相交。口中道:“小珺哥哥,你宠我,不是应该的吗?”   池珺笑道,“对啊,宝贝。”   钟奕搭在池珺肩上的手指点了点。左右无人,他去捏池珺耳垂。是很小一块软肉,指尖在上面轻拢慢捻,池珺也不避开,甚至说:“……都说了,宠你的。”再说,走侧道下到车库,不过几分钟时间。管家先前打内线过来,说车子已经备好。他就不信,这点时间,钟奕还能做什么。   钟奕眯了眯眼,道:“好啊,我记住了。”   池珺:“……”   啧。   有点后悔。   但也……有点期待?   ……   ……   到了十点以后,池家宾客盈门。   盛源集团麾下的各个企业都要公开财报,于是最先上门拜年的四个股东进了门,除去对老爷子问好、与池家兄妹招呼外,再下一句,就是夸池珺年少有为。小小年纪,折腾出的一家公司,都有过亿流水。   马才艺,即年纪最大、与池老爷子相当的那位股东来的最早。按照惯例,仍然带来儿子儿媳,另有不过五六岁的孙子。小朋友乖乖巧巧跟在妈妈身后,眼睛忽闪忽闪,与一屋长辈打招呼。   同时,马才艺看看池珺,笑道:“小珺今年毕业了,我就只给瑶瑶红包。”   这才是常态。池珺跟着笑道:“嗯,当然了。”   他亦早有准备。这会儿,看了眼旁边的佣人。就有人上前,将一个同样丰厚的红包递给池珺,再由池珺转手送给甜甜把自己叫“小珺哥哥”的小孩儿。此前,旁人这样叫他,他都很习惯。可这回再听,池珺莫名想到钟奕低哑的声音、炙热的吐息。   他面色不变,摸摸小朋友的头,温柔道:“叫哥哥就好啦。”   小朋友将红包交到妈妈手里,然后仍然乖巧,叫:“好的,哥哥。”   在自家老爷子面前,池珺是小孩儿。但在旁人眼里,他大学毕业、又在盛源影视干的风生水起,周边年轻女孩儿都在讨论芭蕉视频出品的节目。一言蔽之,小池总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与父亲池北杨分别看待了。   这又是最好的拉交情时间。几个股东,在与池家长辈叙话之余,多多少少都与池珺提了一句,或是帮人询问,或是自己心动,想知道芭蕉接下来几个节目的规划,自己有没有可能也投一笔钱下去、合作共赢。池珺一一谈过去,先是谈翔。几年下来,先前池珺未回海城,他还要观望。如今,见到小池总半年以来的表现,谈翔已经很坚定了。他要站池珺这边。   这个态度,池珺很好地接收到,并敞开大门欢迎。   其他股东里,丛兰的贵妇外交也多少起到作用。池珺到现在才知道,原来平日闲来无事,丛兰时常与马才艺的妻子、儿媳一起插花喝茶。这些池南桑不屑去做、池北杨觉得不过玩乐的事,在真正算起来时,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第102章 拜年   另一边,钟奕一路到市区。窗外渐有人烟,高速上,偶尔见到忘返大巴。只是车上空空,并没什么人。   他昨夜与池珺谈了许久、又折腾许久。这会儿在车上闭目养神,直到车子开入熟悉的车道,才睁眼,慢慢计划今日工作。   平心而论,他并非技术人员。虽说在芭蕉一路搭建时,也对相关知识略有了解。但说到底,钟奕的精力重头不会放在上面。   他这日来公司,更重要的,是表明态度。一来,自己很重视。二来,作为初创公司,芭蕉的人文气氛不错、不会一味压榨员工。   ……吧。   至于那些大年初一,就被薅来公司加班的员工如何觉得,就是另一回事了。   至少,在茶水间门外听到熟悉的“钟扒皮”三个字时,钟奕觉得有点亲切。   ……   ……   加班是一回事,给员工的待遇,是另一回事。   以芭蕉的收益,不至于在加班费上克扣。钟奕转了一圈,程序员们还在艰苦奋斗。按理说,节假日加班,是三倍薪水。可时间特殊,钟奕犹豫一下,改为十倍。   办公室里的气压顿时回转许多。   噼里啪啦的键盘声中,钟奕干脆把自己的电脑抱出来,在外间大办公室,与所有人一同加班。池珺送了他一份惊喜,但这份“惊喜”,要说价值,还待钟奕亲自创造。到现在这一步,两家公司,体现出的,只是池珺这份沉重的信任、与热切的心意。   这一回,他不仅仅是把身家押给钟奕。   还有他的信誉、他的一切。公司注册信息在有关网站皆可查询,池珺几乎是在肆无忌惮地和所有人宣布:你们要真有能力挖这个墙角,那就来。   作为公司负责人,钟奕若有心给池珺挖坑,那他甚至不用特地做什么。只要在账目上做点手脚,然后再适时被查出。这样做了,最先被带走喝茶的,一定是池珺。   想到这里,钟奕失笑:嗯,别说。连他都有点期待,旁人了解到这个信息后,会如何表现。   同时,钟奕也在考虑其他。   池珺给他的,无疑是一份沉甸甸的感情。   钟奕接下了,想要做好。   也想回赠池珺。   ……   ……   从早上九点,忙碌到下午三点。项目组里的程序员们虽然都算年轻,可当初既然能过关斩将、进入盛源,就是颇有本事。他们检查了网站漏洞,进行修复,拍拍胸脯,承诺:“短时间内,遇到昨晚那种攻击,不会再出事。”   钟奕挑眉。   程序员:“对手的手段也会升级换代的。”他们争辩,“当然,咱们这边也会不停加强防护。”   钟奕点了点头,程序员们又道:“但对方,”一顿,“一直都在切虚拟IP。切到全球各地,十几秒就变化一次。到最后,我们也没定上位。”   又补充:“已经报网警了。”   所以……说好的十倍工资还有吗?   他们很快放心。   钟奕应了声,阖上自己的电脑,说:“今天谁值班?”未提工资。   有人举手,钟奕便道:“辛苦了。”   对方说:“不辛苦。”   话一出口,钟奕的眼神就有点微妙,看着对方。   那个程序员莫名其妙。   钟奕想:有点耳熟啊。   这不就是之前在茶水间里说他那位吗。   钟奕的神情微微一变。先前是工作状态的正色严肃,这会儿,带了点浅淡温和,说:“这两天,是非常时期。不止你,大家都很辛苦。这样,等过完年,咱们公司会有一次扩招。”也算赶上春招,“到时候,排个班,给大家轮流休假。”   程序员十分惊喜。   钟奕笑了下,仍然温和,道:“公司这边呢,会尽力给大家准备福利。不止是茶水间,小池总那边说了,过完年,就和其他部门协商一下。最好的预期是,把下一层也清出来、留给咱们,到时候,就给大家装一个休息厅。”   程序员们:“哇——”   钟奕高深莫测,道:“里面会有很多新设施。到时候,大家吃穿住行,都能在公司解决。”   程序员:“……”   嘶。   不乐了。   想骂人。   黑心的资本家!   等钟奕离开,其他人也三三两两收拾东西,准备开溜。只余值班那位,恍恍惚惚拉住同僚的袖子,问:“钟总刚刚提茶水间了吧?”   同僚:“对啊。”   值班程序员:“我之前在茶水间说的话……”他不会听到了吧?   同僚听他讲完,深呼吸。   “我说呢,”猛薅对方头发,“钟总怎么突然要在公司解决吃穿住行。”   ……   ……   钟奕给组内人员画完饼,神清气爽,走出盛源。   看看时间,不到四点。再回池家,运气好的话,也就五点出头。   没准到时候,连拜年的人都在。   他这样想,却不曾料到,自己再回池家,在客厅,见到的人里,还有唐德。   而唐德。他看见钟奕,最初略觉惊讶。转念一想,记起:对了,当初认识小钟,还是池少介绍。两人交情好,钟奕过来,很正常。   再看时间,已经五点多。这个点进门,不出意外的话,是要与池家人一同吃晚饭。   于是唐德感慨:玲玲与池家结交那么多年,说到底,也比不上成为小池总的同学。   能“一步登天”。   但钟奕毕竟不同。自那日偶然在朋友圈看到钟奕发照片、存下,又偶尔拿出,给一帮朋友看后,唐德对“钟奕与怀瑜夫妻相”的说法愈来愈深信不疑。原因无他,但凡看了钟奕与唐怀瑜照片的人,都要讲一句:“眉毛、眼睛,都很像啊。”   所以这会儿,他觉得亲切,与钟奕打招呼。他平日有自己的事忙,行舟培训是遍布全国的机构,大大小小的状况,都由唐德一把手。加上隔行如隔山,对盛源的大事小事,唐德略有听闻,却也仅限于财经报道上的冠冕堂皇。具体情况,倒不曾了解。   是以至今,唐德仅仅隐约知道钟奕在与池珺合作、为盛源工作,却并不知道钟奕具体做了什么。   至于钟奕。他见到唐德,最初的讶然后,很快调整心情。工厂那边,还租着唐德的场地。两天讲一段话、叙一段交情,再自然不过。简略讲了几句,无非是“新年好”之类的客套。   客厅更深处,池珺看到钟奕,叫了声他的名字。   钟奕听到,转头看他,点了下头。再看唐德,歉然道:“我先过去了。”   唐德应了声,转而问钟奕,年后有没有时间,两人可以一起吃个饭。   钟奕一顿。   他有点拿不准,这是寻常客套,还是正式邀约。   这点空子,唐德开口,道:“我家两个孩子,和你一般大小,正在那边讲话。”一群人里,池瑶坐在最中。十四岁,在寻常人家来看,的确是小孩。可在池家,如今池珺不再是模模糊糊的“小池总”,而是有了正经职业、身份,又确实做出成绩。   他再不用与“年轻人”待在一个圈里。   于是池瑶顺势顶上,成了新一任的社交中心。至于围绕在她身边的人,与池珺对比,总有点高不成、低不就的意思。有脸皮厚些的,能与池瑶聊。没有事业,总能谈“学业”,说起郊外的马场,还问起盛源在长白山下的雪场。池瑶一一回答,年纪小小,就是教养很好的淑女了。   而脸皮薄的,就在圈子外围,与身侧三两好友讲话。偶尔看一眼成年人圈层内的池珺,带点艳羡,说:“池少是挺厉害。”   也有人说:“池少是厉害,那也得是池总乐意放权。”言语之间,颇有不甘,是个被父亲压着的二代。   “你当池总放权是好事了?”有人斜他一眼,“不知道了吧,”咬着耳朵,“我听说啊,在盛源,‘大少’都成一景了。”   说到一半,池瑶有意无意,笑眯眯往这边看了眼。   讲话的人顿时噤声。停了停,又若无其事,说起年前自己去瑞士玩。   这样的年轻人群中,唐怀瑜与唐怀瑾在中间位置。两人亦今年毕业,唐怀瑜拿到研究生offer,继续在UCL深造。唐怀瑾则找了份投行的工作,仍在国外,拿着欧元,与家人说想多锻炼。   与相熟面孔互相讲几句话,就有人调侃他:“怀瑾,你该去小池总那边。怀瑜倒是还在读书,与我们一圈。”   唐怀瑾笑一笑,温柔、斯文,说:“我也不过给别人打工、涨涨经验,比不上池少。”可以自己做老板。   “太谦虚了吧。”旁人夸他,“能拿到你那个公司的offer,很不容易啊。”   唐怀瑜听着,抿嘴笑一笑。她与哥哥关系很好,听旁人夸唐怀瑾,自然高兴。   又因一时无人搭话,便转头去看父亲。唐怀瑜微微惊讶:“是钟奕……”   唐怀瑾顺势转头看。   视线落在钟奕身上时,他一顿。   说实话,这些年,家里影影绰绰的传言,要说唐怀瑾完全不在意,也不可能。   自己与妹妹、与父母都不算相似的容貌,几乎成了唐怀瑾的心病。   他看着钟奕,仍然温文尔雅,问妹妹:“怀瑜,你认识他?”   唐怀瑜有点不好意思,说:“是池少的朋友。”认识吗?当然认识。但点头之交罢了,谈不上交情。这两年,与池珺的接触,都要多上很多。   人多眼杂,她没说自己几年前去京市时受到招待,与钟、池二人的那顿饭。   这样讲了一句,恰好唐德往这边看来。   一家父子、父女相互笑一笑,唐德又看钟奕,说了句钟奕曾经听过、很熟悉的话:“你们年轻人,更有话题。”   钟奕:“……”   当初张老师也是这么说的。   然后他加了张曦微信。   当然,时至今日,他得承认,无论是作为学姐、职工,张曦都是个很不错的女生。但也仅仅如此了。有池珺时,他的视线只会放在池珺身上。没有池珺,他大约则会一心专注事业,不想其他。正如前世。   回到当下,这样的话,由唐德说出,就多了点微妙的讽刺。   钟奕看着唐德,有点好笑,想:嗯,他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面对的,其实是亲生骨肉。   还想着介绍女儿,给钟奕认识。   兴许是觉得唐突、又觉得以钟奕现在的身份,不能再用寻常看小辈的目光来看,唐德又补充:“过两年,我这边的担子,会渐渐交给怀瑾。就是我家儿子。先介绍你们认识一下,到时候,方便交接。”   钟奕看着他,半晌,含笑点头。   口中说:“好。回头,我让人把我的行程表发给唐总。”又停了停,说,“这样,我先去池珺那边。”   唐德这才觉得,自己似乎耽搁钟奕很久。他仍不知道,钟奕不仅仅是来“拜年”,他昨夜睡这里,与池少同床共枕。还与老爷子一起吃了晚餐早餐,由池家的司机送出家门。   他看着钟奕离开,然后转头,又与身侧人说起其他。别的不谈,至少今日,大伙儿在池家见到,就要把握时间、多多交流。若能成一笔生意,就再好不过。哪怕不成,至少也有了关系。   同时,唐怀瑾:“你觉不觉得,他有点……”眼熟?   唐怀瑜一顿,无语:“哥,你知不知道,网上有多少人和明星撞脸?”   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如现在。有亲戚上门,会逗唐怀瑾,说:“你和爸爸妈妈怎么不像呀,难道是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   好像把小孩儿弄哭,就是多大的荣耀。   唐怀瑾绷着脸,不说话。反倒是唐怀瑜,会维护哥哥,说:“哥哥是爸爸妈妈生的啊!”   那些亲戚便笑道:“哟,怀瑜这么凶,以后嫁不出去怎么办啊。”   于是被集火的对象成了唐怀瑜。   唐怀瑜到今天都不明白,这种“玩笑”,有什么意思。   但她心疼哥哥的同时,更明白:这种话题,越认真,哥哥才越在意。 第103章 引荐   唐怀瑜很有经验,几句话下来,唐怀瑾便神色渐松。   唐怀瑜仔细端详哥哥:嗯……   应该没事了。   她心中难免泛起一些负面情绪,仍然是对年幼时到家里来的亲戚。   行舟培训是以一帮同乡亲友互帮互助起家,那时已经赚到一些钱,家境改善,但唐德依然维持着从前的习惯。   时常在家中招待老家来投奔的亲人,再在对方的一番或请求、或要求下,在机构中,给对方安排一个差事。   很长一段时间里,行舟培训的管理层臃肿不堪,甚至偶有学生投诉,说受到骚扰。到后来,唐德蓦然意识到,这样下去,恐怕要事与愿违,失去盈利空间……又有妻子的吹枕头风,这才狠狠心,进行了一番大刀阔斧的改革。   当然,也背了不少骂名。唐怀瑜心知肚明:大约直到现在,还有许多曾经的“同乡”,提起自家,就要恨得咬牙切齿。   可这些恨未免过于无缘无故。   这都是后话了。至少在那时候,那些亲戚看着唐家新搬进的、窗明几净的新房,嘴上“逗”着唐家两个孩子。唐怀瑾已经十分生气,唐怀瑜也涨红了脸。等两个小孩儿都哭出来,他们就能哈哈笑一番。   唐怀瑜深呼吸,从回忆中抽回心神,想:都过去了。   发现这一状况、推动唐德做出改变的,是谢玲。   她与唐德哭了几次,掏心掏肺,说:怀瑜和怀瑾都是好孩子,我好不容易把他们养成现在这样,所有人都夸他们聪明懂事。你倒好,平时不着家,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就让那些人那么欺负你家孩子。   大意是这样,又有许多加工。   最初听到,唐德不明所以。后来听得愈多,又亲眼见到几次两个小孩儿又气又难过的样子,这才真正听进。他起先也觉得,不过是开开玩笑、逗逗小孩。可谢玲逼问他,说:“让怀瑾觉得他不是你亲生的,你很高兴?”   唐德哑口无言。他原本想说:“只是与小孩子开开玩笑……”但看着妻子、看着儿女,终于说不出口。   不得不说,这兴许也是他日后狠下心来的原因之一。同在农村长大,他见过许多人心。哪家承包了鱼塘,辛劳一整年,在要卖鱼苗时,被人在塘里投毒;哪家种了西瓜,马上瓜熟蒂落,可一觉睡醒,所有瓜上都多了刀痕……愈贫穷,愈险恶。   唐德曾经觉得:那都是别人家的事。   至少自家亲朋都是亲切、友好的“老实人”。   可谢玲的枕头风、两个孩子委屈巴巴,却得不到父亲撑腰时的失望,还是深深烙印在唐德心中。   而这时候,钟奕尚且不知道兄妹两人的对话,更别提那些唐家过往回忆。他走到池珺身边,池珺先轻声说:“可算回来了。”   周围人多,故小池总只是这样讲了几句,未做其他。   钟奕则解释:“问题比想象中严重点。”这就是说给别人的客套了。   池珺点头,然后开始和他一一介绍面前的叔伯。   等钟奕与人打完招呼,池珺又笑了下,与旁人说钟奕。   在海城、乃至全国,盛源都是数一数二的企业,但这并不意味着池家人不用维护人际关系。这会儿,池珺用几句话功夫,轻轻巧巧,就把钟奕拉入这个“圈子”。   这是唐家人花了经年,才勉强做到的事。   即便如此,在年初这天,唐德带两个孩子来拜年,都只能略叙一句,随后就与旁人交际。   在坐诸人都很明白,池小少爷的这番“引荐”,有多大分量。其中不少人算是眼看池珺长大的长辈,这会儿端详起钟奕,不免又说起芭蕉。能走到这一步,没有人是傻子。要说起先前芭蕉出世时,还有人对小池总满怀信心的“虚拟经济”有所观望。到这会儿,众人也都发现,这的确是一个蓝海。   可池家已经先一步走进。   好在同为“资本”的代言人,他们要想横插一脚,完全轻轻松松。只看现在是自己动手、从头做起——钱砸下去,网站搭起来,再做做节目。这样一番运作,总能听点响声。还有人已经考虑者更久之后,芭蕉会有哪些延伸产业。错失一次先机,不代表以后不能先人一步。   还是干脆与池家合作?   如此种种,慢慢思量。   按说,这里是池家,无论如何都该由池姓父子主场。再因池珺年纪小,要有点“晚辈”姿态,该由池北杨在一边,老成持重,为儿子撑腰。   可谈话时,池珺屡次轻飘飘地从池北杨那里接过话茬,然后巧妙地将话题抛给钟奕,钟奕也顺势接住,众人便明白:这父子大约还没“和好”。   话说回来,私生子都登堂入室、只差被领到老爷子面前走明路了。虽说池家家大业大,可毕竟不是古代帝王家,难道还指望“嫡子”和“庶子”兄友弟恭吗?   那当然是看看老爷子是什么态度,再以此决断。   而老爷子在一边坐着,不动如山,看儿女时,眼神淡淡,大有“孩子大了、我管不住”的姿态。倒是看孙辈,不止池珺,还有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钟奕。这种时候,池容眼里会多点温度、多点笑意。   明眼人都看出,池容、池北杨……再加一个池珺,这三代人之间的微妙气氛。也有人已经在想:这样下去,池家早晚分崩离析。   盛源会成为这场家庭争斗中的牺牲品吗?又或许,会成为一块任人撕咬的肥肉?   那可真是喜闻乐见啊。   只是眼下来看,这天的到来,还要等以后。戒骄戒躁,安心等待。   钟奕明显感觉到,面向自己的试探、机锋在最初一轮后,开始缓缓减少。原因很简单:他与池珺都是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可这一圈人里,一半与池北杨同辈,另一半,年轻许多,但也有而立之年。在钟奕接住几回话后,他们便觉得,这个“小朋友”还算不错,池小少爷也算有眼光。再施压,倒像是欺负小孩儿了。   私底下做可以,明面上,这么多人看着,得撑出一份面子来。   于是气氛缓和。池珺说起,这天下来,他听到几个还算好的品牌,可以谈一谈芭蕉接下来综艺项目的冠名权,或者普通赞助。一一讲给钟奕后,还要详细说几句对方的产业。钟奕也配合,用心听,用心记。说了一圈下来,已经能把所有人与背景对上号。察觉到这点后,小池总很不引人注目地笑了下,半是欣慰,半是放松,再度将控场权交给钟奕。   自己安静在一边,拿了杯香槟,悠闲、自在地慢饮。   他应对“长辈”一整天。是游刃有余,可钟奕来了,能帮把手、把这事儿接过去,池珺乐于顺水推舟。   见到这一幕,池北杨、池南桑皆若有所思。   就是其他人,也不免觉得:这小少爷,是不是……   有点“过于”帮着钟奕了?   一时间,人心浮动。   ……   ……   这天晚间,钟奕找了空子,开始做两家新公司的计划书。   他在桌边,池珺则躺在床上,脚踩地面上绒绒毛毯,身体贴着床面。手上举着pad,背着光,看文件。   钟奕瞥他一眼,想:也不怕被砸到脸。   他说:“别这样看。”   池珺转头看他。发丝自颊边垂落,仍衬得皮肤白皙、乍看上去,是被娇养的矜贵少爷。这副模样,倒像是被人折断羽翼,关进金丝笼里。   还很无知无觉,对“主人”笑,声音懒洋洋的,有点撒娇的意思,说:“就几分钟啊。我也知道手累。”   钟奕看着他。   这种时候,他们其实没必要待在一间房里。池珺屋子里也有书桌。   可两人都没提这事儿。好像只要同处一屋、呼吸着一片空气,就能生出莫名的满足与愉悦来。   钟奕没再多说什么。他转回头,仍然看面前的电脑,上面的内容只开了个头。也不用想太多,池珺在自己身后……   真正进入工作状态时,两人都很默契,不会打扰对方。   时间静静流逝,等把自己所有想法都粗略敲下,看看时间,已经到凌晨。钟奕伸展一下身体,听到骨头“咯嘣咯嘣”作响的声音。再看池珺。他果然换了姿势,盘腿坐在地面上,低着头,拧着眉,很专注、认真地看手上的东西。   钟奕微微笑了下。   他拿了衣服,想了想,还是去屋外的公共浴室洗澡。白日折腾一天,一场热水,可以有效缓解身上的疲惫。而在他开衣柜、出门的过程中,池珺都没有抬头。   池家老宅,公共浴室在一楼。说是“公共”,但也只是偶尔哪间房中浴室坏了的备用。装修与屋内浴室一个风格。等水雾升腾,热水冲到发间、脸上,便像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来。   浴室外安安静静。这个点,原本便只留了几盏廊灯。此外,整间老宅一片静谧,仿若沉睡在冬日的月光里。   等到洗完澡、离开,钟奕换上管家先前准备好的睡衣。这样走在客厅时,他侧头,看到厅外月光与芭蕉,漫不经心,想:兴许日后再搬新家,可以在屋外种一株。既然池珺喜欢、在意。   这样心思转动,他脚下忽然一顿。   ……有人坐在沙发上? 第104章 两千万人   钟奕眨了下眼睛。   待实现适应身侧黑暗,他看出沙发上人的侧脸。是丛兰。   她大约是听到响动,也转头看钟奕。头发自颊边垂落,露出半张侧脸。眼神淡淡,指尖掐着一根烟。只是没有点。   钟奕心道:难道池珺之前那样子……还是和她学的?   这么一想,总觉得自家爱人在父母身边,实在一点好的影响都没受到。   这会儿出了浴室,客厅的中央空调已经关了,皮肤骤然接触到一片冰冷空气。昨夜还有池珺在怀里时的温暖舒适,梦里的小豹子毛茸茸地缠着他。光是想到这些,钟奕就想迈开腿,不顾沙发上的丛兰,继续往上走。   但他毕竟还有理智。这会儿压住心中蠢蠢欲动的渴望,客气地朝丛兰笑一下,“丛阿姨。”   好在丛兰似乎也觉得自己夜深人静、好好的房间不呆,而是出现在这里……这样的行为怎么看,都很奇怪。   她点了下头,说:“小钟啊。”一顿,又道,“早点睡。”   是很有礼有节的一番长辈小辈对话。   钟奕想了想,没再说什么。但等进了门、上床之后,把原本埋在被子里的池珺挖出来,两人贴着彼此的皮肤,池珺“呀”了声,说:“你身上好凉。怎么去这么久?”   在钟奕离开不久,池珺也放下pad。然后左右一看——   钟奕人呢?   他很快想明白,又有点好笑。自己站起来,同样去浴室。昨天半夜,这里水撒的到处都是。一夜过去,都有些痕迹。早上佣人来打扫,迟疑着问池珺:“小少爷,你那位朋友,是不是在浴室里滑倒?要不要给他准备点治腰的药?”   这会儿,池珺腰间、腿上一起发力,猛然翻转两人的姿势,将钟奕按在床面上。动作间,蹭开了钟奕睡衣下摆,露出一片腰来。   池珺有点分心,想:当初学柔道……   虽然学的时候,不觉得有用。   多年过去,只记得些基础动作。如何运用肌肉的力量、如何以巧夺势。   床铺柔软,钟奕安然陷进去,不阻止池珺。而池珺坐起来,细细打量男友的腰线。流畅、结实,是很完美的人鱼线。   池珺喉结微微滚动,脸颊有点发热。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强迫自己去想清晨与佣人的对话。觉得:早上乍听,就否认了……但这么一天过去,万一钟奕确实累了,又不说,可如何是好?   钟奕安静地被他打量,见小池总大约是觉得满意,默默靠下来,在自己身侧躺下,才说起:“我刚刚看到了丛女士。”   池珺漫不经心,努力分心,让脸颊降温。信口接道:“我妈?她在楼下?”   钟奕停了停:“你不意外?”   池珺看他。   他们在一起太久了。虽说仍有未曾坦白的事,可更多时候,一个眼神,就能看出对方所思所想。   池珺解释:“我之前抽第一根烟,就是从她的烟盒拿的。”说来还是女烟,池珺也只悄悄吸了一口,就记住其中的清凉薄荷味。之后有人再递来,他试着接下,再吸,就觉得很呛、很不适。最后兜兜转转,找到一个勉强可以当做替代的品牌。又被钟奕发觉,从根儿上掐断这个习惯。   钟奕眯了眯眼,看着他。   池珺视线飘忽。   钟奕:“?”   没必要在一根烟的问题上骗自己吧?   这么多年,小池总都没和自己说过什么谎。   所以,是其他问题?   他仔细端详池珺。眼神愈专注,池珺的视线就越飘。   钟奕福至心灵:小池总在害羞。   可为什么啊?   难道就因为刚刚?   他心思一转,慢慢凑上前,说:“池珺同学。”   这个原先只是池珺一时兴趣的role play,到现在,竟成了两人之间的一个常驻游戏。   池珺屏住呼吸。   钟奕抬手,手放在池珺面颊上。掌心下,是年轻人柔软的,温热的皮肤。他与池珺共枕眠,说着再寻常不过的话。是:“居然从家长的烟盒里偷烟吗?太不乖了,是坏孩子。”   池珺:“……”   他简直要爆炸了。   钟奕明明那么从容,那么镇定。连说出的话,都很寻常。   可看着对方缓缓朝自己凑过来,到最后,温柔地、仍然寻常地,亲了亲自己额头。   池珺低低喘息了声,抬手,拽住钟奕胸口的睡衣。   他嗓音很哑,说:“老师。”   钟奕应了声:“怎么了?”   池珺说:“我做了错事。”   钟奕:“嗯。”很冷静。像是真正在办公室内的老师,或许手上还拿着教鞭……而池珺是做了错事,早上被罚站过,这会儿单独去找老师念检讨的同学。   他在班级上,历来很受欢迎。女生们喜欢他,会在池珺与人打篮球时,排在一排,装作不经意地在教学楼的走廊上往下看,讨论着池珺系的一条红色发带。   张笑侯看一眼,会与他说:“蘑菇,你好歹也收一收啊。”别整天招蜂引蝶。   池珺还很无辜,说:“我没有。”   他不是那种会残酷对待旁人真心的人。经历过许多之后,他知道真心是很可贵的东西。哪怕只是女孩子在情窦初开时隐约又模糊,喜欢上“恋爱”本身,都或许多于“喜欢”他的一点情感。   递来的每一封情书,他都会认真地、友好地拒绝。会摆明态度,绝不给对方一丝希望。但也会尽量温柔一点。   这是高中时候的池珺。   那时候,老师们知道他的来历,知道他背后是一年会给学校掏不少赞助费的盛源。话说回来,连新游泳池都由盛源出资修建。又是成绩好、相貌好的“优等生”。没有人会不喜欢他。   也不会有人像钟奕这样,撑着身子、半坐起来,看着他,说:“然后?”   池珺闭上眼。脸颊更红了,声音很轻,说:“老师……惩罚我吧。”   而钟老师低低笑了声,咬着池珺的耳朵,说:“小珺哥哥。”   池珺浑身一颤。   这怎么还……忽然就换了身份?   钟老师淡淡道:“口是心非。明明自己也很想,却说是‘罚’你。”   池珺:“……”他毫无威慑力地瞪钟奕。这幅样子,也不过是激起钟奕更多情绪。   钟奕:“错加一等。好好想想,该怎么反思。”   ……   ……   到最后,还是又用了一回房间里的浴室。   这回,仅仅是冲个凉,洗掉身上多余的汗液。池珺恰好与钟奕讲:“你先前没见过我姥姥、姥爷。明天去的话,那边不会和这里一样,这么多人。”   丛竹也会回来过年。以他的身份,想结交者如过江之鲫。然而政策愈严,越是想要结交,越是不能明面走动。   池珺带着点轻松,说:“到时候就不用应付很多了。嗯,除了姥姥姥爷、舅舅舅妈,我表弟也会在。”丛乐还有半年毕业,这个时候,情况好点,会在苦兮兮赶论文。情况差点,会在昏天黑地……赶论文= =   池珺想到去年此时,唇角微微弯起一些。   又说:“我舅舅,是那种,”停顿一下,一时不知道怎么描述,“比较儒雅吧。舅妈也是书香门第出身,也不知道乐乐怎么能长成这样。”   钟奕看着他。   池珺被男友的眼神看到受不了。像是X光似的,把他扫的一览无余。他先一步承认:“好了,我是想过,如果我出生在他家,应该会幸福一点吧。”   钟奕想:是啊。   但我就不能遇见你了。   池珺凑过来亲他:“……但我就不能遇见你了啊。”   他们的人生中,原本,就有许多个可能相交、但最终错过的节点。   海城这样大,六千平方公里,两千万人。市中心繁华处,日日人流如织。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面对着不同的人生。池珺身侧如烈火烹油,繁花锦簇,却又暗藏荆棘。钟奕则走在泥潭里,只为了不让自己彻底沉沦陷入,就拼尽全力。   他们一同朝着天边绽出的一缕微光走去。绕过许多蜿蜒道路、宛若翻山越岭。   与对方相遇。   在大学第一堂课前,他们或许已经在海城有过擦肩。可一心盛源、要坑池铭,让对方完成不了项目的池珺,没有心情看另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的少年。于钟奕,那些年代,他满脑子导数函数定状补,想让分数再高一点。走在路上,心中也会默背公式、默背作文模板,冷淡看着身侧车水马龙,并不知道,那个坐在豪车上的少年,会是自己日后的伯乐,以及……   知交。   挚爱。   池珺认真地:“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了。很多‘假如’,根本没有意义。想再多,也只不过是让自己更无法接受现状。可现状如何,与其沉浸在一些虚妄的想象里,不如脚踏实地一点,亲手改变。”   他相信钟奕也会这样觉得。   觉得钟奕颇有实力、值得结交,仅仅是他选择朋友的标准。   后面事事契合、三观合度,才是他真正觉得“非钟奕不可”的理由。   眼下,钟奕笑道:“我明天会好好表现的。” 第105章 信任问题   池珺的姥爷,名叫丛庭安。   他在建国不久后出生,单看名字,就能见出他的家境。池珺与钟奕讲:“当年,姥爷还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考生。”   然后考进海大、遇上自己的妻子。   有了两个孩子,一女一儿。   池珺喃喃道:“有时候我想,姥爷这辈子最后悔的事,会不会是让我妈和我爸结婚。”   钟奕握住池珺的手。   池珺:“但后来我又觉得,他不会后悔的。看着我舅舅平步青云……他很欣慰。”   这就是另外的故事了。   眼下,丛兰在副驾驶上,身侧是王叔。她看着窗外,自始至终,都未有一眼落在身侧司机身上。即便如此,钟奕亦能感觉到。从池家到丛家的一路,丛兰显然是在慢慢轻松。她原本挺直的、有些发僵的背脊慢慢软下来,耳边还有池珺的声音,是说:“啊,乐乐给我发了微信。”   池珺笑了声。   丛兰的神情也软化一点,像是想说点什么。但钟奕先一步问出口。   既然丛女士也在,他便仅仅是轻轻握了下池珺的手,然后便分开。这会儿,也很正经,问:“笑什么?”   池珺道:“我就说吧,他肯定在写论文。这会儿又和我哭,说不在学校,没有校园网,不能免费下。”   钟奕:“?”觉得丛家不缺下论文的钱。   池珺:“我说让他买会员、付费啊。”   钟奕:“嗯。”   池珺:“他说,‘你怎么和我妈一个说法’。哦,这就是想摸鱼吧……还问到了《永渡》。”明明只差一岁,但相比之下,池珺完全褪去了学生时的影子。或者说,那点属于校园的、属于象牙塔的理想主义,兴许从来没有在池珺身上出现过。   丛乐倒是标准当代男大学生一枚。在学校里写论文写到秃头,苦哈哈过了几个月,好不容易放假、回海城,原本想着可以浪一浪。可到姥爷家,照样被自家老妈按着,看起来温温柔柔,实则老妈也是高知啊。虽说两人不是一个专业、戚小曼女士的大学生涯也过去很久,早不留什么痕迹。但单说分辨儿子有没有用功,还是能看出来。   “我舅妈是学语言的。”池珺说,“乐乐原本想着,这两天好歹翻个摘要,拿机翻凑合一下,结果我舅妈一眼就看出来是机翻……”   一言蔽之,惨。   被表哥拿来与男友谈笑,更惨。   惨兮兮地丛乐同学还继续诉苦,到最后,只有一个目的:哥啊,《永渡》到底还有没有后续玩法了?   一年下来,再多奇妙玩法,都被玩家、还有专门死磕这点的up主发掘地七七八八。   还有就是:我看网上的消息,说《永渡》要影视化。不要啊——   池珺回了他一串省略号。   和一个问号。   丛乐嘤嘤嘤,消息迅速发来:不想看他们顶上真人的脸。   钟奕在一边看着,乐了。   嗯,按照历史规律,眼下,的确差不多该进入各大资本进入市场、开发“IP+流量”模式的时期。而眼下,作为这一模式背后的“资本”之一,只能说……   丛乐的担忧有点道理。   至少在钟奕的印象里,这样的模式,大多只是圈一波快钱,很难有真正立得住的作品。   更别说几年以后,影视寒冬,多少基于此模式的影视都被积压,白白花钱。   池珺把手机递给钟奕,耸了耸肩:“你看着回。”   钟奕沉吟片刻,打字:不会有你担心的情况。   丛乐迅速回了一串问号。   和足以刷屏的表情包。   钟奕看在眼里,觉得:年轻人,太有活力了。   坦白说,他有点不太适应。   钟奕这会儿想起,骨子里,自己已经过了三十岁。可这两年,大约是与池珺相处太久,多少感染了池珺身上的朝气,便觉得自己也“返老还童”。可实话实说,这会儿看着丛乐的态度,钟奕倏忽发觉:池珺还是太不“年轻”了。他心里装着很多事,又从小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虽说看年纪,只与丛乐差一岁。可看心理,差上七八岁,也很有可能。   难怪能与自己合拍。   他咳了声,说:“不用回了吧?”   池珺莫名其妙,看着手机上快刷到99的消息。   再看钟奕。   钟奕回视,说:“商业机密。”   池珺就笑了。嗯,再“机密”的事,在他们两人间,都能明明白白说。可如今车里还有一个丛女士。当然,最重要的是,钟奕大约觉得丛乐这幅表现,太不靠谱,没准转眼就吧消息捅出去。   于是到见了面、丛乐先惊讶表哥身边还有其他人,然后看着表哥和自己、和爸妈、爷爷奶奶介绍那位“其他人”……最后,轮到自己。   池珺说:“刚刚在路上,乐乐问我——”   丛乐飞快地:“哥,你不是说,不用给你准备早饭了嘛。”   池珺:“……”   丛乐义正辞严、拼命朝池珺眨眼:“我和爸妈说过了!”   池珺唇角一勾:“……哦,好。”   到私下里,芭蕉的两个老板才说起其他。先前《永渡》的一系列周边开发中,钟奕和工作室始终有默契。玩家们会喜欢的、为之心动的,是剧情中那些经历许多,有许多结局的NPC。这是未来时间里,资本绕了许多弯路,才终于脱下傲慢、看到的核心。   于是钟奕的打算是:“《永渡》的背景世界观很大、有很多留白。”虽说游戏制作花了三年,但在更早之前,制作组就有了隐约想法,然后聚在一起,三五聊天,慢慢勾勒出一个世界。再往后,则是辞职、与家人的漫长沟通,希望家人理解自己放弃工作,不是因为异想天开,而是踏踏实实想干一份自己喜爱的事业……前后耗费无数时光,终于有了今日的成功。   钟奕:“玩家在一开始就会进入分线。不同分线上,会接触不同的NPC。”卖周边的也是这些,“但这个世界观本身,还有很多可能性。”   而钟奕打算开发的,从头到尾,都是这些“可能性”。   池珺看着他,若有所思。   半晌,说:“这样一来,你的‘开发’,必定会拖很多很多年。”无法迅速变现。   “是用很多很多年‘完善’。”钟奕纠正道,“国外很多家影视公司都这样做。”   这是他想好的,日后用来解释、说服一些人的理由。   “……从单人电影开始,成功后,将几个单人电影的主角汇聚一堂。这时候,观众或多或少,已经从单人电影中了解到整个世界观,即便错过一些,也不太影响整体剧情。《永渡》很有潜力,我想做成这样的项目。”   钟奕:“盛源乐园开始建设时候,有一个分歧,在于:我们是学着国外,以IP为卖点,把孙悟空、哪吒……这些童年的‘超级英雄’搬到现实中。还是干脆抛下这些,只做彻底的玩乐欢乐谷?当时,是秦楼力排众议,选择后者。这也是考虑到那个时候的可能性。到现在,我们国家,都没有一个可以以‘IP’本身作为号召力的项目。”   池珺看着他,淡淡道:“而你想当这个开拓者。”   他一直都知道,钟奕非常、非常有野心。   在钟奕把“五年计划”拿到池珺面前时,他就明白了。   这会儿,他笑了下:“嗯,既然想,那就去做吧。”作为盛源的大股东之一,他不缺钱。作为芭蕉的老板,他亦有能力,对钟奕放手、看他能走到哪一步。   钟奕深深地看着他。   如果池珺是赌徒,而钟奕是庄家,不曾有不可思议的重生。   他会觉得:池珺已经入套了。   因为前面的成功,因为钟奕所有的“预见”都成为切实可能。因为芭蕉带来的上亿流水,小池总已经被迷晕双眼,只知道一路跟着钟奕,支持他的每一个决定,坚定前行。   但钟奕不是。   他偶尔、很偶尔,会想:池珺为什么那样相信我?   然后看着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明白:他爱我。   可这份爱,如果池珺没有遇见钟奕,是会像上一世那样,迟迟不曾交出。还是会遇到其他人,同样交付信任?那个“其他人”,会像钟奕这样,一样真心,一样全心全意吗?   钟奕有点忧虑。   转眼,又释然:明明池珺不久前才剖白,说“很多‘假如’,都没有意义”。   自己怎么就着相了呢。   ……   ……   年后,两家新公司正式出现在众人视野内。   这时候,许多人,都发出了钟奕先前就有想过的疑问:小池总真不怕钟奕跳反、跑路?   与此同时,与从前相比,骤然增多的诱惑出现在钟奕面前。有了年节时的引荐,再加上他如今的身家。所有人都承认,虽然钟奕仍然算一个“新秀”,但他仍然正式地、毫无疑问地,踏进了海城最上层的圈子。   无数人观望,又有无数人前仆后继。   《明日偶像》落幕那天,芭蕉开了一场规模颇大的庆祝晚宴。作为老板,钟奕、池珺都有出席。也就是在这场晚宴上,他遇到了第一个,想要在自己这里“搏一搏”的年轻女星。   女星同公司的签约艺人参加了《明日偶像》,并在决赛夜出道。同时,圈里已经传遍消息,说节目已经在遴选第二季的参赛选手。为了不与眼下出道的组合发生冲撞,第二季,会是女版。   有了第一季的成功、多少年轻男孩儿一夜爆红,无数人蠢蠢欲动,想要博得一个名额。   当然,最好的结果是,由公司出面,与芭蕉“洽谈”,直接买准出道位。   这都是后话了。   那晚酒会,池珺被盛源的事绊住,只露了个面,就离开。临走前,他看着一室衣香鬓影,意味深长地看了钟奕一眼。   钟奕头疼,又好笑:“想什么呢?”   池珺坦然:“其实之前有人暗示我,需不需要给我‘牵线搭桥’。”   钟奕眯了眯眼,问:“是谁?”声音有点冷。   池珺笑了下,“还说,那些女孩儿都很乖,知道各取所需,绝对不多加纠缠。哦,原话没有这么直白。我拒绝了,就又说,如果我不喜欢女孩儿的话,还有男的——”   钟奕垂下眼,看一眼腕上的表。   说:“小池总晚五分钟上车,应该也不影响?”   池珺看着他,说:“现在是晚高峰……好吧,不影响。”   他们在一边的休息室里,互相给对方盖了个戳。   钟奕抚摸着池珺颈侧、会被衣领遮住的痕迹。那一小块皮肤,在他指尖下带出比周围略高的温度。   他想了想,问池珺:“你会担心这些吗?”   池珺知道他的意思:不是说“担心”自己面对牵线搭桥。而是作为男友,会不会担心钟奕遇到这些情况时,把持不住。   他很快回答:“不担心。我相信你。”   相信钟奕会面对很多诱惑,也会在这些诱惑面前不为所动。   池珺:“所以呢,我先把自己经历过的一些暗示告诉你。有个心理准备,不至于‘措手不及’。”想一想,觉得有趣,“你会有‘措手不及’的一天吗?”   钟奕不咸不淡,道:“或许。”   池珺端详他片刻,又凑过来,亲了亲他。   额头抵着他的额头,说:“单说一句‘相信你’,可能太苍白了。但说真的,钟奕,你值得我不去看其他人,只看你。”都是商人,有些话,不用说的太直白。   无论是出于“爱”,还是把两人牢牢捆绑的“利益”。   他都不可能冒着失去钟奕的风险,去接触其他人。   而池珺有自信、也知道,钟奕亦不会去冒这样的风险。沉没成本太高了,钟奕知道,为了一时欢愉,不值得。   他话音落下,钟奕恰好抬手,锢住池珺的下颚。   又加深了这个亲吻。   一边亲池珺,一边在呼吸的间隙坦诚:“我不太喜欢你这样的想法。你可以,”带了点细微的吸吮声、水声,“……更加相信我一点。”   不附带“利益”选项。   钟奕说:“不苍白的,我更喜欢这样。”   池珺闻言,轻轻笑了下:“嗯。” 第106章 诱惑   那之后,池珺离开,钟奕重新回到酒会上。他看面前俊男美女,并不觉得那些出道的男孩儿有池珺好看。   但钟奕始终知道:池珺从前便受人欢迎、现在亦有门当户对的女郎青睐。对这些,他倒是没太多想法。因有人打歪主意、想给池珺“拉皮条”而不虞是一回事。池珺因自身魅力而受到喜欢,就是另一回事了。   一开始,钟奕就知道,自己喜欢上的,是个优秀、好看,像是光一样,吸引着旁人的青年。   而眼下,他看着酒会会场。会场整体分为两个区域,分别是工作人员,与作为《明日偶像》选手的年轻男孩儿们。选手们亦受人欢迎,光鲜亮丽出现在镜头下……却又与池珺完全不同。镁光灯照着他们,一举一动都被放大,再引发无数尖叫与爱慕的眼光。决赛现场时,钟奕在前排嘉宾位角落里有座位。面前是舞台,身后是一声声call,如潮水一般,将他淹没。   他坐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沉思:从最初的联络选手,到现在决赛夜……完全是百倍利润。   而事实上,只要三倍利润,就足够资本家铤而走险、陷入疯狂了。   于是他微微笑了笑。璀璨的灯海,照亮了钟奕的一丝发。摄影被提前打过招呼,镜头不能扫到BOSS。钟奕安心地坐在那里,规划着这些年轻男孩的未来。他们付出了青春,付出了汗水,付出了许多寻常人可以享有的东西——一定程度上的隐私、恋爱的权利,如此种种。换来今天。   他们觉得值得。   几乎没有人会不愿意做。   可钟奕忽然有些庆幸,自己不是在这里遇见池珺。   如今芭蕉扩张,又经历了一定重组,将与娱乐挂钩的部门分入杨桃娱乐。聘请了专门的分析时,适时监控网上的舆论走向。一个月前,曾爆发过一次舆论战争。有个选手在节目录制期间恋爱,被人发觉,不得不退赛。   钟奕想起当时报表上触目惊心的情绪分析。所有人都在愤怒,愤怒自己喜欢的人喜欢着别人,一片鲜红色。   钟奕想:这没什么不好。   当情绪被调动起来,消费欲望自然会上升。事实上,盛源影视的财报已经证明这点。只是池珺仍不算认同,摆出多年来的增长值,和钟奕分析,说:“这个增长比例,虽然对比来说算多。但和院线的整体扩张,我国民众的消费水平增长、消费意识改变对比,其实不算什么。”   钟奕:“但《明偶》会吸引那些原本就是电影消费者,只是不确定会去哪家影院的受众。”   池珺摊手,倒是认同这个说法。钟奕又问:“你好像很不希望莫元直接宣布,这一季的增长都是因为《明偶》?”   池珺承认:“是。如果不跳出《明偶》的成功,客观来看财报,而是沉浸在这份很难复制的成功里……池铭大概很高兴。”池珺完成对自己的捧杀。   钟奕说:“但也不要过于谦虚。”   池珺想了想:“态度要摆出了。私下里再说。”   回到当下。   作为老板,钟奕简短讲了话。作为年轻人居多的公司,有人在下面起哄,问小池总去哪里了。到这会儿,钟奕不再是“钟扒皮”,而是能与大伙儿一起庆祝的“同龄人”。他笑了下,半是玩笑,说:“小池总回盛源影视给大家争取奖金了。”   下面有些微微诧异的声音。   许多人到这会儿才想起:对哦,几个月前,我还是盛源的员工。   又有人纠结,不知芭蕉与盛源影视如今算是什么关系。但转念一想,这种归属问题,有老板操心。自己踏实做好事、完成工作即可。   等下台来,有人找钟奕敬酒。因为《明日偶像》的缘故,数家媒体被邀请入场,也算给选手们新鲜曝光。钟奕仍在镜头外,偶尔听到咔嚓拍照声,却没有白光照到这边。   他喝了几杯,之后便婉拒。旁人看出钟奕的态度,也很识趣。   意外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   那位脸生的年轻女星一路与人说笑,朝钟奕走来。走到钟奕身边时,兴许是脚滑、兴许是其他原因,总之,她身体一晃,险些摔倒。   钟奕皱眉。他想事很快、总要想很多。又见了许多市面,这会儿已经能看出:这大约是想拍张自己扶对方的照片。   于是他垂下眼,仿佛正好看手机上的消息。女星一计不成,于是“恰好”稳住身形。只是这一下,她手上的酒泼出一些,多数溅在自己裙上,也有一点,落在钟奕袖口。   钟奕:“……”   他深呼吸。   一时之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都……什么年头了?   怎么还有人用这么老套的方法?   钟奕反思:不,难道是因为在这个年代,这种方式还不算“老套”?   他神色淡淡,没什么表情,看着眼前的女星。对方穿的礼服裙是浅色的,酒泼上去,痕迹十分明显。这会儿这样难堪,几乎哭出来。再抬头看钟奕。她踩着高跟鞋,这会儿该有一米七以上。即便如此,钟奕仍然比她高了半头。   旁边屏息看着这一幕的人里,有人咂舌:“钟总到底多高啊?”   “快一米九吧。”目测一下,“池总是不是比钟总低一点?”   “我之前看过池总的入职资料,”机缘巧合,“一米八七。”   “哇……”惊叹,“那钟总净身高真有快一米九了。”   这边八卦,那边,女星大约是用了自己准备已久的表情:楚楚可怜、泫然欲泣。   可若是池珺来看,便会发觉,钟奕已经有点不耐烦。   他历来不喜欢有人在自己面前演这些虚的。   大约是工作缘故,常要与人打太极,一点点磨,最后咬定一个对方的底线价格。钟奕适应这个、擅长这个,但毕竟劳心劳力。要说工作之外,还要费心看表演,那唯有一种:小池总的各种心血来潮,无论是叫他“钟老师”,还是“哥哥”,钟奕都能欣然接受。   可对旁人,他不会有对池珺时的耐心。   钟奕问:“你是哪家公司的?”   女星紧张、慌乱,快速报了公司的名字,又说:“钟总,您这件西装,我之后会赔……”她也冒了很大风险。不成功,便成仁。   但原本就是要解约的时候了。在公司蹉跎多年,没有挣到前程。见到的最大场面,就是眼下蹭同公司师弟的出道晚宴。平日里,要么是在公司永无止境地练习,偶尔还要客串师弟师妹们的舞蹈老师;要么是美名其曰“出外务”,实则是当商场开业主持人。   就连这次晚宴的入场资格,还是磨了许久,说了许多好话,又许出很多承诺,这才换来。   既然这么艰难,为什么不走些捷径呢?   看过所有人,钟奕是其中容貌最好的一个。光看身材,就在一众老板里鹤立鸡群。加上略显冷淡、细看却颇为俊朗的眉眼。女星立时做了决定:就是他了。   要搏,当然要搏大的。   这样的人,真有一段历程,也不算吃亏。   至于手段。当然不在新,有用即可。   哪个男人不会对用恳切的、带着点哀求的眼神看自己的美女心软呢?   女星忐忑是真。但要说毫无信心,也不至于。要不是有这一招,她根本不能站在这里。   ……   ……   这边动静闹太大,很快有女星公司的人过来。是她的老板。   都是圈里混久的人精,一眼就看出当下状况。一边在心里暗骂对方给自己惹事儿,一边又看钟奕,想从对方的表情中看出什么。   钟奕则直接对那位老板道:“我助理会联系你。”说西装的事儿。   他不在意一身衣服的钱,却也不能不处理。   如若不然,日后朝他泼来的,恐怕不止有轻飘飘的几滴酒液。这么好说话、好勾搭,岂不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都要抹到他身上?衣服报废还是其次,工作之余,他得多费多少心神?   那位老板便连连应声:“是,当然,当然。”再看女星身上的酒渍,暗暗皱眉。她身上的衣服也是租来的,这下沾了东西,又要赔钱。当然,这笔钱,得从她身上扣回来。   钟奕又转回视线,看向女星。   仍然是那张楚楚可怜的精致面孔。   钟奕想了想,说:“这位女士,你姓……”   女星眼前一亮,忙说:“我姓孙。”   钟奕改口:“孙小姐。”   旁人的注意力愈发集中在此。许多人暗道:钟奕毕竟是个毕业一年不到的毛头小子。没见过好的,受不了诱惑。这才哪跟哪啊,就被勾住?   钟奕:“……您的合约要是到期了。”   旁人:“?”   至于钟奕。他在京市多年,不免染上了点京市人的习惯。讽刺挖苦时,都要加个“您”。明明是用来显尊重的词儿,加在这里,落在听的人耳中,却让人牙酸、想挖个地缝钻进去。   钟奕:“建议快些解约,不要续期。”转头看女星的老板,“我记得,一般做‘偶像’,最好二十五岁以下?”其实在隔壁,入行年龄更小。但国情不同,不能直接类比,“我觉得,这位孙小姐已经不太合适。但要说转行做演员,天分也不足。还是早点退圈吧,对大家都好。”   旁人:“……”   钟奕话音落下后,落在女星身上的眼光,骤然发生变化。   最先的时候,仅仅是想要看戏。   可眼下,她不但被钟奕明晃晃地拒绝,还被近乎羞辱地批评演技。连容貌,都很不入钟奕的眼。   而钟奕的态度仍然很温和,看着面前擦汗的老板,他没有再说什么的意思。只道:“先失陪了。”   老板继续擦汗。   钟奕走了两步,又回头,补充:“之前谈的事,还是会有人跟进。”   老板:“……”   嘶。   松口气。   这叫一个大起大落啊。   钟奕所说的,就是第二季上,他们公司会有女艺人继续参加。到时候,也会打着如今出道选手师妹的名头。   这一套,若是玩得好。花上几场选秀的时间,就能牢牢圈住一批“家族粉”。当然,于芭蕉来说,选手优质了,节目才能继续办下去。算是双赢。   话音落下,钟奕彻底离开。而松口气的老板,看着身侧茫然失措的女星,皱眉:“好了,走吧。”   都是要面子的人,倒是没有再说什么难听的话。   可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因为这次“搏一搏”,别说面子,就是里子,也丢了个干干净净。 第107章 谢玲   走前,钟奕有留意那女星看自己的眼神。   不解、埋怨。觉得:哪怕钟奕真的不为所动,也不该那样说话,让她下不来台。   于是他想:哦,恐怕又要多一个恨我的人了。   实话实说,有点新鲜。   在李治昌、袁文星后,很少有这样的感觉。   钟奕不以为意。又觉得,如果日后时常遇到这种事,大约会很麻烦。   ……   ……   助理原本还想提醒钟奕,让他留心当时有没有人拍照、录像。但钟奕回去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查会场监控。同时又与各家媒体打了招呼,明面上,当然只是说希望媒体关照《明日偶像》这一节目品牌,还有出道选手。但言语之间,难免有不希望当时的事泄露出一星半点的意思。   媒体们收了报酬,答应的很爽快。芭蕉已经站在舞台上了,日后都是合作者。而钟奕借着这个机会,送他们一个“人情”,是非常识趣、懂规则的做法。他们何必要因为一个可有可无的“新闻”,而毁掉这份无声的合作默契?   倒是池珺有些不同反应。   他会听说那晚的事,是钟奕主动告知。   钟奕讲得很早。原本想当晚就说,可在晚宴耽搁了时间,回到家时,池珺洗完澡、坐在床头看书,留了盏小灯。钟奕看着池珺不时忽闪的睫毛,就知道,小池总大约很困倦了,只是在等自己回来。   于是他走上前,将那本财经著作从池珺手上拿开,亲一亲他的眼睛,说:“睡吧。”   然后到第二日。是周六,原本仍要上班。但昨日晚宴时间太久,许多人凌晨才能回家入睡。钟奕便宣布,放一早晨假。   原本怨声载道的员工们顿时作鸟兽散,补觉最大.jpg   钟奕好笑,想:明明周六原本是加班时间,这会儿,所有人都习惯了。   而作为老板,钟奕当然乐于见到这样的情景。   他难得睡了懒觉,九点醒来。池珺已经做好早饭,大约是起得早,他很有耐心,煮了煲仔粥。等钟奕醒来,就端上桌。   钟奕拉住他,慢吞吞开口,讲:“昨天晚上……”   小池总听完,心疼地摸摸钟奕额头,说:“没事。衣服脏了,给你买新的。”很豪爽、大气。   钟奕配合地:“当时那件西装,还是小珺哥哥给我挑的。”   池珺低头。姿势不变,他干脆坐在钟奕腿上,被钟奕顺势按住腰。   池珺笑一笑,想:嘴上说得好听,实际有动作的时候,还是那个控制狂。   他带着点安慰意味地吻钟奕,一边吻,一边说:“以后也给你挑……唔。”   两人分开一些,钟奕的手指摩挲着池珺的唇。原本就很水润了,像是染了露水的花瓣。这会儿,被他手指一点点磨成更浓郁的红。池珺羞恼,像是想咬他。但开口,却成了舌尖在钟奕手指上慢慢滑过。   钟奕问:“小珺哥哥不吃醋吗?”   池珺平复呼吸,失笑:“一个小明星,还不够格吧?”   钟奕看着他,像是有点失望。   池珺明知他是装的,仍凑近了些,说:“不过话说回来,钟总真的完全不接受潜规则吗?”   钟奕微微拧眉。   他眼神示意:我们不是谈过这个了?   池珺:“……钟总不接受小明星的‘潜规则’,那,”他带着点暗示性,微微咬住下唇,像是天真的、无知的,骤然踏入物欲横流世界的学生,被眼前的寸寸繁华迷住双眼,想要进一步,却不知如何做,于是选择最直接、也最下流的方式,坐在投资人腿上,问对方:“像我这样的,钟总觉得可以吗?”   钟奕:“……”   他侧过头,想忍笑,又忍不住。   池珺凑过来亲他。柔软的唇,带着点清凉的牙膏味,落在钟奕唇上。   他刻意放软了音调,说:“钟总。”   钟奕笑完了,回过头,很正经的样子。可他这样“正经”,按在池珺腰后的手却不松开,甚至把人往自己怀里压了更多。   而怀里的新晋骨肉皮显然了解到钟总心思,说:“我可以学很多。”   钟奕挑眉:“学什么?”   骨肉皮笑了笑,带了点不谙世事,和故作出来的勾引。最无知无觉,也最动人心魄,说:“学着怎么让钟总舒服啊。”   ……   ……   小池总到底需不需要“学”,钟奕评价不出。   但他怀里的骨肉皮显然不太需要。   新晋骨肉皮得到了芭蕉老板的高度评价,说:“嗯,你很好。”   于是骨肉皮略带惊喜,眼睛亮亮的,看着钟总。他明明有很好的样貌、很好的身材,谈吐之间,也像是出身世家的贵公子。钟总好奇,问:“你怎么想到做这一行的?”   池珺:“……”   他诚恳地:“不好意思,没编那么多剧本。你不要要求太高。”   钟奕彻底绷不住笑。   说:“好吧。不要求。是这样,其实我已经有未婚夫了。”   “我知道啊,”骨肉皮道,“是盛源那个小池总?”   钟总:“对,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他看着池珺,帮他补充完接下来的话,“哦,还是没编那么多剧本,了解了。”   池珺大笑,坐起来。他身上印着许多痕迹,像是朵朵花瓣,落在白皙的皮肤上。这会儿放纵一番,更有精神去看文件。还与钟奕商量:“我在考虑,要不要重新租个楼,给芭蕉挂牌。”分家第一步,另外落户。   钟奕想了想,问他:“你名下那栋楼,现在租金还有多久到期?”   池珺一顿,坦白:“其实我平时不太在意这些,”有人打理,“得问一下,稍等。”   他打了个电话,很快得到答案,是:“要到明年了。而且已经和那边公司合作多年,对方还想续约。”   钟奕就道:“也不强求。”他提出这点,初心是想让芭蕉和池家老爷子有更多牵扯。说到底,还是照顾池珺的心情。但既然池珺那栋楼已有固定租客,便没必要硬让人家解约。   池珺又与他算:“《明偶》第二季要到明年,那今年夏、秋,就是你之前说的其他综艺?”亲子类、游戏类。   这方面,池珺已经完全放手,只偶尔听一听芭蕉的报告。   钟奕点头,说:“已经签好MC。”   MC不算好找。第一季,节目本身的热度还没打起来,要靠嘉宾拉动人气。到后期,才会有稳定收视群体。同时,在负责拉动人气的嘉宾之外,也要找些原先没什么名气、面试时表现得很有梗的娱乐圈18线,用来平衡开支。   好在钟奕拨钱时很大方,又预先为制作组划定了MC范围。他们要负责的,仅仅是在特定范围内选择更合适的那个,再一一去谈。谈得过程中,不仅留意MC本身的表现,也要考虑到几人之间能否产生化学反应。   池珺说:“我很期待。”   不止是他。被《明日偶像》圈牢的一波粉丝,也很期待。   不知不觉间,由于网络上一直投入的营销花费,加上平台服务的确过硬。又因主打“正版”概念,得到一波情怀粉丝。这时候,芭蕉本身,就有了一批支持者。   她们是MC粉丝外第二批会看芭蕉接下来推出的综艺的群体。   此外,就是《明偶》粉丝。自己喜欢的爱豆出道了,接下来,当然是希望对方不要“出道即巅峰”,而是继续有所发展。谁都知道,芭乐、芭蕉两个公司背靠盛源。但又都知道,盛源做实体厉害,在其他方面,就还在摸着石头过河。有人吐槽:我真担心,接下来的宣传活动,是在所有盛源广场上挂着哥哥的照片。   摸着良心说,以各地盛源广场的人流量,这样的“宣传”,绝对会让路过群体对《明偶》颇为眼熟。   但也仅仅如此了。   只有好的作品,才能让人有了解欲望。   于是继续催舞台、催专辑。催演唱会、催影视资源。   但除了专辑、演唱会的饼,还有几个代言人的title外,最先被《明偶》团捞到手的通告,就是芭蕉夏季综艺。名字订好了,是《极速奔跑》。   粉丝们起先忧心忡忡:以前没觉得芭蕉这么小作坊啊?   要出圈,当然要看外界合作。   一直停留在公司喂的资源中,算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这点忧虑,随着《极速奔跑》的播出,烟消云散。   ……   ……   这一年夏天,最开始的时候,与往年没什么不同。   直到数年后,有人回首往事,才下了论断:芭蕉开启了国内的综艺元年。   并且以版权引进的方式,为接下来的综艺盛世,开了个好头。   这都是后话了。   出梅入伏,《极速奔跑》播出,在年轻群体中引爆。有国外专业团队制作,采用外国多年录制的成熟经验。完整的台本、丰富的游戏及剧情,瞬间将几个MC捧上流量顶点。   这时候,《明日偶像》的粉丝们只能感慨芭蕉爸爸不愧是芭蕉爸爸。有眼光,有远见。这样下去,国内节目制作这块儿,恐怕没有能与之匹敌者。   同年八月,大型亲子综艺《快来吧超人》播出。与先前两档综艺不同的是,这一回,由于《明偶》和《极速》的成功,芭蕉顺利签下上星合同。作为一个制作方,而非视频网站,进入大众视野。   《快来吧超人》再度创下惊人收视,芭蕉的规模迅速扩大。从最初时,在盛源中组建的小团队、小项目,变成有四位数员工,诸多部门,分工明确的大公司。   也就在这时候,唐德看着钟奕一飞冲天。他一面欣慰,一面又忧心,觉得自己没有在钟奕籍籍无名时将人拿下,到了现在再凑上去,未免有些捧高踩低嫌疑。   倒是谢玲。她原先一门心思盯着小池总,到这会儿,不得不承认丈夫的眼光。承认的同时,还要加一句:“你只说‘看好’、‘看好’,却没什么行动。哎,也别看这些面儿上光鲜。人品也要看。”   唐德:“当然。”   谢玲便继续念叨,说起从前。有人在唐德面前“进谗言”,说他那样成功了,何必再顾着家里的黄脸婆。就算要顾着,哪个“成功人士”,不是屋外彩旗飘飘?   同时,谢玲这边,也有亲戚撺掇,说她作为家庭主妇,是对家里贡献良多,看两个孩子就知道这点。可她贡献的同时,也要盯紧老公,不让老唐有“犯错误”的机会。   谢玲起先不觉得有什么。到后来,有一天,唐德难得在家,有人给他打电话,是一道温柔的女声。听对话内容,倒是正经工作。可谢玲心中的警铃就此拉响。后来回忆,也要宣称:“那女人,手段高着呢。要不是我发现的早、对老唐调教有方,又有怀瑜怀瑾两个乖宝,没准老唐就要被勾去了。”   唐德哭笑不得。为自己辩解:“小林就是个助理,真没什么。”   谢玲斜他一眼,并不多说。   眼下,回想从前,她千叮咛万嘱咐:“多打听打听。他现在没有‘女朋友’吧?年轻小伙子,怎么可能呢。要么是真没有,要么是有一堆……不行,”皱眉,“真没有,也不一定是洁身自好啊。”   万一是“不行”呢? 第108章 结交   钟奕倒是不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不接受一些送上门来的“诱惑”,就成了别人口中的“不行”。   事实上,他有小池总,有池珺同学,还有明知钟总有未婚夫、依然不管不顾,要好好学习如何照顾钟总喜好、力求让钟总满意的骨肉皮——已经非常分身乏术。   除去私生活,更多的还是工作。随着芭蕉在业界立稳脚跟,剩下几家公司也在跟上。芭乐娱乐自不必说,这半年来,除去《明日偶像》的出道团,也另签了其余艺人。许多人看重芭蕉这个平台,也看重钟奕“背后”的盛源影视。谁都知道,排片难得。哪怕是大导演、好电影,上映前,都要一家家院线的跑关系、拉交情。可如果本身就是盛源的人,自然省去很多烦恼。   说的冠冕堂皇一点,是“能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拍摄本身上”。   此外,就是池珺送钟奕的两个公司。除去手续与法人问题外,池珺为两个公司各提供了五千万注册资金。香蕉直播在芭蕉的员工重组、调动后渐渐成型,在数度芭乐娱乐签约明星在上面进行直播、引流后,人气渐旺。   杨桃游戏则如钟奕先前计划的那样,以合作模式,和《永渡》制作组展开愈发深入的开发。同时,杨桃游戏也有一些项目组,在策划自身的作品。   这些之后,是一直隐藏在盛源光环下,许多人未曾注意的,钟奕大学期间就有投资、建设的工厂。如果不是在专门网站上细查信息,很少有人会想到,在虚拟经济道路中越走越远的钟奕还有这样一项资产。随着一次次扩大生产规模,工厂如今有了正式的海外客户。不用像多年前那样,要张曦费尽心思、与人洽谈。   张老师彻底进入养老状态。不过五十余岁,就整日琢磨着退休。张曦无奈:“爸,你好歹也个教授啊。”结果资产丰厚了,就开始咸鱼,已经都就没发过论文了?   她想着父亲实验室里研究生的吐槽,委婉地:“就,他们说,您老对头今年发了两篇nature。”   张老师不以为意,道:“他影响因子——”   张曦:“比您高了!”   张老师:“……”   慢吞吞地晃一晃摇摇椅。   说:“高就高吧。总归,我已经把你的嫁妆钱攒出来了。”再过两年,还能攒出一套四合院。   张曦哭笑不得:“哎,您就没点儿更高的追求了。”   张老师:“之前有过,没追求成。”   张曦满头问号。   与此同时,唐家。   先前唐怀瑾毕业,找了家投行的工作。那家投行算是行业翘楚,谢玲与人说起时,都脸上有光。但家里人都有默契:总有一天,唐怀瑾会回国,继承行舟培训。   这就是唐家的和睦之处了。根本原因,在于唐怀瑜真的无心像池南桑那样争强好胜、拼搏家产。事实上,哪怕是池南桑,这两年也不得不渐渐承认:面对市场上愈来愈多的竞争,盛源酒店面临了诸多问题。   或许是谢玲特地培养、从小灌输,或许是真的发自内心喜欢自己的专业。唐怀瑜的人生规划,已经走向毕业以后,找家学校,当个老师。悠闲自在,有很多时间,研究自己喜欢的事物。也可以始终和一波波踏入象牙塔的学子相伴,看他们从青涩到成熟,最后步入社会,再不回头。   她和父母恳切地谈过,说自己假期实习,非常不适应职场气氛。如果可能的话,希望一辈子都待在校园里。   放在寻常人家,这样的话,或许会被说一句天真、幼稚。可在唐家,谢玲自诩开明,唐德又乐于家里两个孩子各有目标、不会出现旁人家里那样为了继承权而撕破脸的状况,于是两人都大力支持唐怀瑜的理想。   回到现在。唐家人原本的想法是,唐怀瑾会在国外投行做上一两年。等积累完经验,就会回到唐德身边,以自己在国外学到的东西,在行舟培训进行一番改革。当然,作为培训机构,行舟和国外投行的工作内容差了十万八千里。但对此,唐德很乐观:作为管理者,看两个行业,总能看出相通之处。实在不行,这年头,都流行产业升级。大不了,以行舟做底子,支持怀瑾接下来的想法、创业。   可眼下,他毕业半年,就与父母提出:“我想重新申请一下研究生。”   唐德、谢玲俱是惊讶,问:“为什么?”   依然心平气和。   唐怀瑾习惯了这样的家庭气氛,很从容,一一列出,说:“我之前觉得,去那家公司,是一种积累。但现在看,还是消耗更多。无论是整体氛围、还是工作时的压力,都让我疲于奔命。再有,有了这份经历,我才觉得,自己有很多欠缺,需要深造。”   一言蔽之,就是:工作太累,受不了,不如上学。   唐德与谢玲面面相觑。还能怎么办,孩子是要读书,又不缺那个钱,总不至于拦着。   唯有一点。谢玲先前多多少少了解过国外院校的申请状况,道:“怀瑾,你现在申请,最快入学,也得到明年九月了吧?”   心里则在盘算,自家有没有什么能用得到的关系,让唐怀瑾能够今年入学。   这样考虑一番,很遗憾地发觉,没有。   唐德便提出:“一年多空闲时间,总不能真闲在那里、什么事都不做。这样,这一年,你就在国内。除了写申请材料外,跟着我,先看,然后跟着做。”   唐怀瑾:“……”怎么还是要工作。   唐德与谢玲对视一眼,提出:“我和你妈之前在说,有个年轻人,我们很看好。但平时啊,也没太多时间接触。怀瑾,你和他一样大,你好好看看。咱家有块场地,是租给他。到时候续约,好歹吃个饭,坐下谈谈。”   唐怀瑾敏锐地:“看好?”   唐德要说话,谢玲捏了下丈夫的胳膊,笑道:“对啊。嗯,你看看。”   她说的含含糊糊,但唐怀瑾还是听出来了。   “哦,你们想给怀瑜看对象了?到底是谁?”   唐德摸摸鼻子。谢玲笑道:“我们怀瑾就是聪明,这就明白了。你见过的,叫钟奕。”过年的时候,在池家见到。谢玲不知当时具体情况,也不晓得,唐怀瑾与钟奕只是远远看了一眼彼此,因为各自的原因,都对那一眼留有些许印象。但此外再无其他。   此时此刻,唐怀瑾一顿,喃喃自语:“钟奕啊。”   唐德:“我觉得吧,钟奕到现在都没谈过一个女朋友,是他想好好做事业,先立业再成家。可你妈呢,死活不信。”这样念叨几句,“这样,怀瑾,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你比我这个老头子懂这些。”   唐怀瑾一时无言。   他沉默地、安静地,在脑海里勾勒出钟奕的面孔。   怀瑜知道他的心病,所以在大年初一那天,打了个岔子,绕过话题。   有这样“体贴”的妹妹,有时候,唐怀瑾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其实想再细看钟奕一些。看他究竟只是单纯地与唐怀瑜面容相似,还是更进一步,眉眼会与唐德、谢玲略有相仿。   唐怀瑾知道,自己这样子,很杞人忧天。   海诚太大,几百万人,哪有这样的巧合。   《明日偶像》的话题量爆发式增长后,已经有人挖出钟奕的身世。还有商务资讯报纸采访他,那时候,钟奕的面孔出现在杂志封面上。   而池珺聊表支持,买了两箱,放进盛源、芭蕉的各个休息室里。   钟奕忍俊不禁,说:“你怎么和那群追明星的小姑娘学啊。”   池珺耸耸肩,“我这是促进芭蕉员工对老板的了解,谢谢。如果是我手下的人,没准还要抽背。”   这就是玩笑了。   再说回说唐怀瑾。机缘之下,他也看到了那份采访。上面的内容其实很模糊,没有什么实际细节。只说钟奕母亲离家、父亲在他大二时去世。更多的,关于钟奕老师那些,一字未提。   就连出生年月,也只含糊说了句,他与小池总一般年纪。   采访时,媒体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这样坚持隐瞒,是为了什么。   当然,还是要尊重受访人的意见。   可唐怀瑾正想知道这些。包括钟奕的生日、出生地点。最好,可以精确到他当时的医院。在哪一家病床,临床上,有没有一家姓唐的夫妇。   他停了停,答应父亲:“好。”   唐怀瑾:“……我会认真地,帮怀瑜看。”也是认真地,帮自己看。 第109章 唐怀瑾   十八岁生日那天,唐怀瑾做了一件自己想过许久、却一直没有付诸实施的事。   他找到一家DNA鉴定机构。送进去的,是自己与谢玲的样本。   从小到大,听过多次谢玲讲她怀孕辛苦。验出是双胞胎时,又有多少欣喜、多少忧虑。那时候,她与丈夫刚从乡下出来。虽然国家宣传多年计划生育、一对夫妻一个孩子,但在他们的观念里,仍然是多子多福。现在,一胎就能得两个小孩,谢玲自然高兴。   但也有衍生问题:两个孩子,自家养得起吗?   谢玲对着儿女忆苦思甜,说:“当初,和我一个病房的,是个城里的孕妇。咱们家还住着租来的小破房,他们已经在市区买好房子。我看着那边的小孩儿,都是刚出生,像是小猴子似的。就觉得吧,可能过上两年,你们会成为不太一样的样子。”   城里小孩儿白净,乡下孩子则脸上两块高原红、身上一堆污渍。平时没有玩具,只能在家门口抓沙子。   谢玲:“我有个朋友,那时候,她小孩已经三岁了。我怀孕前去看她,她要干活儿,就由婆婆看孩子。小东西就在门口坐着,抓一把土,往头上扔,还乐呵呵。你们出生之后,我一直想到那个画面。”   然后寝食难安。   谢玲:“当初啊,没钱给你和怀瑜买新衣服。又发愁,之前借来的旧衣服可能不够用。邻床就不一样了,他们所有东西都是新的。我想着奶不够,就往里掺米糊。他们呢,孕妇奶不够,就干脆给小孩儿喂奶粉。哦,不止小孩儿,孕妇也有专门的奶粉。你们不知道啊,我当时,有多羡慕。”   她说到这里时,唐怀瑜会握住她的手,说:“妈,都过去了。”   唐怀瑾则会若有所思。他不记得自己是哪天第一次冒出那个念头:所有人都说我和这家子长得不像。如果我真的……不是这家的小孩儿呢?   但随着唐家的家境一天天好转,唐怀瑾十几岁时可以踩着所有人都羡慕的AJ上学。这样的疑惑,慢慢被他埋在心里。   原因是:一开始觉得“抱错”,是因为讲起曾经时,谢玲言语里的一丝艳羡太真切。唐怀瑾不由觉得,如果谢玲想让自己亲生小孩儿“享福”,没准会把两个孩子——在襁褓中的自己,与另一个命运调换的小孩儿——互换。   但成长过程中,唐怀瑾必须承认,谢玲对自己与唐怀瑜一视同仁。某种程度上,她有点“重男轻女”,于是便对唐怀瑾更加体贴关怀。   再说了。   哪怕是谢玲话语中那个会给婴儿和孕妇一起买奶粉补充营养、婴儿所有衣服被褥都是新的的家庭,能有唐家现在的家境?   唐怀瑾决定不再去想。   他家里,父亲一心工作,但仍然关心家人;   母亲难免唠叨,但真心替一双儿女考虑,送他们学各种东西,将他们当做精神上的安慰剂;   妹妹……唐怀瑜从小,就是个不太爱说话,有点敏感,又很体贴的小孩儿。最初,唐怀瑾没觉得这样的妹妹有多珍惜。但见多了别家的混世魔王,就也感慨:还是我家妹妹好。   嗯,他家的。   他是唐怀瑾。   谢玲和唐德的儿子。还有个双胞胎妹妹,小小年纪,就出落得亭亭玉立。唐怀瑾会与家人玩笑,说:“以后谁要娶怀瑜,必须过我这关。”   唐怀瑜羞赧、轻轻锤他,说:“哥,你说这些做什么。”   谢玲和唐德倒是很欣慰,觉得唐怀瑾这个哥哥,很会照顾、保护妹妹。   ……   ……   如果日子真的一天天过下去,倒是不错。   他们一路读着“贵族学校”,会有光明前途。   可在高三暑假,那些缠绕了唐怀瑾经年的梦魇,又卷土重来。   那时候,行舟培训已经有现在的规模,只是在一些制度、设施上,仍有改进空间。也就是这时候,当年被唐德“裁员”的同乡们又来了。他们撒泼打滚、无所不用其极,说听闻唐德准备上市,这样来看,自己也是最初的“股东”啊。这样闹老闹去,要原始股。   唐德自然不会答应。   当时唐家兄妹已经分别拿到国外学校的offer。再过一个多月,就要赴国外读书。这样的情形中,唐德只和谢玲说了同乡闹事的事儿,又说:“怀瑜、怀瑾马上要出国了,这些事,就不用和他们说。”说了也是平添担心,没有其他作用。   谢玲很赞同。   奈何他们千防万防,偏偏防不住。自己不说、对方不说,那些同乡,却长了脚,长了嘴,一个个去堵唐怀瑜唐怀瑾,躺在地上不起来,让周围路人评理。唐怀瑜哪里见过这样的无赖架势,愣在原地不知所措。还是与她一起的朋友强硬一些,报了警,好不容易脱身,拉唐怀瑜回家。   这个朋友,就是日后与唐怀瑜关系始终颇好、曾与她一起去京市的慕芸。   这是后话了。   唐怀瑜遇到这种情况,唐怀瑾那边,也不遑多让。但也有一点区别。在唐怀瑜面前,同乡们觉得这是个文文弱弱的小姑娘,很好欺负,细胳膊细腿,哪掰得过自己。可到唐怀瑾面前,就要换一副姿态。   不敢有什么动作,嘴皮子飞快,抹黑、信口开河,说唐怀瑾不是唐德的种,否则怎么一点儿都不像唐德。还有更难听的话、污言秽语,唐怀瑾到现在都记得。又因太过难听,只是想想,他都觉得恶心。   他理智上知道,那些人讲的都是无稽之谈,完全不符合生物常识。   但还是被提了个醒。童年时一直缠绕他的问题再度浮现。   于是,他决定去做个检验,一劳永逸,让自己安心。   那时候,唐怀瑾还是很自信的。他查过许多资料,明白龙凤胎的面容不相似,是很寻常的事。再有,自己和唐德的眼睛一模一样,哪里是半点不像?   他偷偷拿到谢玲头发时,觉得:只是一个小检查罢了。   甚至想好,等检验结果出来,自己差不多就要离开。到时候,给谢玲许诺。等到了国外,会给她时常寄各样礼物回来。   然后结果真的出来了。   给唐怀瑾浇了一盆冷水。   他真的不是谢玲的孩子。   当然,也不会是唐德的孩子。   更不是唐怀瑜的双胞胎哥哥。   ……   ……   那他是谁呢?   唐怀瑾毕竟没有丧失理智。   他根据自己这些年,在唐家受到的对待,推断出:唐德、谢玲……他们是真的把自己当亲生骨肉对待。   那他又是怎么阴差阳错,成为“唐怀瑾”的?   他想了许多种可能。谢玲说的没错,不同人家,养孩子的方式不同。在医院时,尚会因为穿着统一的小衣服,有认错的风险。等到出院以后,又有自己年幼时模模糊糊的记忆佐证,又怎么会孩子被抱错、谢玲都不曾发觉?   思绪转到这里,唐怀瑾微微冷笑。   至少在医院,她的确没有发觉。   这就是他那个亲爱的、自诩深爱自家小孩的母亲。   唐怀瑾得出结论:在医院时,有人有意把我和唐德、谢玲的小孩互换。   对方也是个男孩儿。   和自己差不多的时候出生。   ……然后,再没有其他线索。   他很想知道更多。可自己势单力薄,真要调查,难免惊动其他。到时候,如果唐家发觉抱错事实,而他们的亲儿子或许过得好、或许过得不好……二十年过去,唐家可以从破落户,成长成现在的全国连锁教育机构创办人;另一户人家,也可能从二十年前值得艳羡的“城里人”,转为其他境遇。   可能会好,可能会坏。   唐怀瑾扪心自问:我愿意冒着这样的风险吗?   答案很简单。他始终知道。   自己是不愿意的。   人生在世,总有些在意的东西。他是个俗人,喜欢自己十几岁时穿AJ限量版,说是雇了许多人排队,这才买来——这时候,同学们带点羡慕的目光。   也喜欢在国外读书时,提到家庭,女孩儿们靠来时的或坦率或娇怯。   就连闹事同乡们浑浊的、带着难言羡慕与妒忌的眼神,都让唐怀瑾由衷觉得愉快。   他不愿意失去这些。   所以他按捺不动。   想:那么多年过去了,有谁知道当初的事呢?   但唐怀瑾也知道,这样的侥幸心理,不是长久之计。   在约钟奕会面时,他细数过往点滴,觉得自己依然抢占先机。   先不论钟奕是否真的是那个被抱错的对象。   ——如果真的是,那这未免过于巧合了,仿佛上天注定的玩笑。   唐怀瑾是很懂谢玲的。谢玲也乐于与他讲许多事。他知道,至少在过往几年内,谢玲为女儿看好的“女婿”都是盛源的太子。唐怀瑾不明白,她怎么会有这样的自信。当时,尚觉得家里好歹有一个清醒的人——唐德——但现在,唐德盯上钟奕,唐怀瑾彻底无言以对。   没办法。   他来当那个清醒的人吧。   但要说,如果钟奕真的是唐、谢的儿子。   唐怀瑾只想捂脸笑一声:这是怎样的造化弄人。   他轻而易举得到了唐家经年都得不到的东西。   仅仅凭借与池珺的同学关系。   就能一朝得势、一步登天。   ……   ……   钟奕:“没有‘一步登天’这回事。”他啼笑皆非,“老师,怎么你也这么想。”   回了海城,原本一年一次的请老师吃饭,成了不定时活动。   而在这时候,老师们终于迟迟得知,原来钟奕在过去一年里,搞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别的不说,她们自己家里,每周天晚上,会雷打不动地看《超人快来吧》。至于班里学生,大多芭蕉的三个综艺都有涉猎。尤其是女孩子,放暑假前那段时间,每天课间,都要哥哥长、哥哥短。   那时候,老师们还私下里说:“这种节目,太带坏小孩儿。”   结果没想到,这种带坏小孩儿的节目,是她们心里的另一个小孩儿出品。 第110章 池铭   老师们发觉这点,还是先前有学生上课时偷看杂志,被没收。随手一翻,在上面见到一张熟悉的脸。   再看采访。唐怀瑾想看的东西,上面没有。但老师们凑一起、想要了解的,倒是都有涉猎。一整篇稿子,有三分之二段落,都要提一提池珺。钟奕说起自己与池珺一起参加的比赛、一起做过的作业,然后是池珺对他的许诺。   他在采访中说:“我那时候觉得,自己也算是遇到一个当代‘伯乐’。”   只是没想到,这句话,到日后,让一群创业者前仆后继地去盛源、想要约见池珺,同样得到池少的“慧眼识英才”。   时间拉回老师们没收杂志的时候。厚厚一本读物,在办公室里传阅。有人看着“小池总”三个字,微微拧眉,说:“没记错的话,小钟他那个……”有点涩然,“男朋友,也是姓池?”   一群老师:“……”   老师们:“?!”   在饭桌上,像是高中生一样,让她们偶尔会有一刻觉得,钟奕是不是拐带了人家小孩儿的小珺;   和杂志上,钟奕诚挚提出,给了自己很大帮助、很大支撑的“小池总”。   再加上字里行间,这个“小池总”分明是盛源老板唯一儿子的提示。   老师们相对无言。   曾经在角落里,瘦弱的,只用一双清冷眼睛看周边人的钟奕。   到现在,已经是杂志上可以侃侃而谈的老板了。   最终,还是魏玉涵说:“这是好事啊。”应该替小钟高兴才对。   她这样说了,办公室里的气氛渐渐和缓。所有人一起认同:“对,这毕竟是好事。”生活给了钟奕太多苦,而在遇到小池总后,他终于有了很多甜。无论如何,先前钟奕请客,举手投足间,与男友的默契与甜蜜都是真。池珺看钟奕时的温柔与信任也是真。那个时候,她们不曾因为池珺的性别,对这对小情侣有“偏见”。这个时候,就也不应该因为池珺的身份来历,去觉得这份感情哪里微妙、古怪。   魏玉涵又道:“小池也是的,那么低调……”恐怕就是忧心这点,照顾她们这群老阿姨的心情。   于是其他人一起笑起来。   再回到现在,钟奕听魏老师说:“嗯,那个杂志上有这么写啊,还是引言呢。”   钟奕:“……”   他承认:“其实我没看上面写了什么。”虽然池珺买了几十本。   魏老师想了想,安慰他:“上面打着双引号,看上下语境,只是描述小池和你的关系。”   钟奕便笑道:“这样啊。我原本在想,回去要问问和杂志社接洽的部门,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魏老师笑了下,没多说什么。   她从业数十年,教出的学生里,钟奕不是最成功的那个,却是经历最坎坷的一个。   至于“不是最成功”,魏老师也有其他看法:兴许过上几年,钟奕就能超越他的学长了。   ……   ……   这次聚餐,池珺没有来。   仍然是盛源有事。他与钟奕讲了一句,钟奕没太放在心上。他原本就不希望,有一天,与老师们的聚餐成为一种“不得不”的任务。池珺能轻松地说出自己去不了的原因,老师们也能像今天这样接受自己之前的一点隐瞒,就很好。   他开着车,送几位住处较近的老师回家。忙完这些,看一眼日程表,挑眉:啊,明天要和唐怀瑾见面。   照理来说,这样的会见,完全可以交给秘书完成。   无非是确认工厂那边的场地状况,再有,看在过去的经验里,条款有没有需要更改的地方。   让钟奕来看,自然是没有的。但当然了,还要尊重对方的意见。   是以这一世,钟奕与唐怀瑾第一次坐在一张桌上。钟奕作为“钟总”,时间卡的很紧,只留给唐怀瑾半个小时。而在这半个小时里,唐怀瑾讲完自己准备的内容——一点无伤大雅的抬价,剩下的时间,都用来观察钟奕。   他知道,很多事,不能凭借“感觉”判断。   于是视线时不时盘旋在钟奕的杯子、叉子上。   他有所掩饰,可钟奕很快发觉。   用细微动作试探了几次之后,钟奕饶有兴趣:怎么,这还想取我的DNA吗?   他心思转过一圈,决定不动声色地配合。虽然自己不会知道检验结果,但唐怀瑾在这个时间点去做检验,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   当这顿饭结束、钟奕先一步离开后,在他的座位上,唐怀瑾见到几根掉落的头发。   带着发根毛囊。   唐怀瑾心情复杂,将这几根头发装入自己准备好的物证袋里。他心思沉沉,却也有功夫细想一句:看来他真的很忙。   ……头发才掉这样厉害。   这样想的同时,唐怀瑾没有留意到,另有一个人,朝这边走来。   直到对方在唐怀瑾面前、原本属于他的那个位置上坐下,唐怀瑾方才回神,撑出一张冷漠面孔看他。   对方是温和斯文的人,脸上是唐怀瑾再熟悉不过的神情。这会让微微笑着,对唐怀瑾伸出手,说:“你好,我姓池。”   唐怀瑾看他的眼神中多了一丝警惕。   对方有点无奈的模样,说:“你不知道我?算了,看在你是刚刚从国外回来的份儿上。”这样小声念叨了一句,重新自我介绍:“我姓池。盛源的老板,池北杨,他是我的父亲。”   唐怀瑾终于将眼前的青年,与自己听说过的名字对上号。   他仍不放松,神色却缓和下来。先前的警惕,也很应当:任谁看到,一个不熟悉的面孔平白在自己面前坐下,身前还是一堆残羹冷炙……怕是都会觉得奇怪,心想,这人会不会是一个热衷于“捡食”的怪人。   “啊。”唐怀瑾轻轻道,“我知道你。池铭,对不对?”   池铭笑了下,“我也知道你。刚才我在那边吃饭,见到你和小钟。等我吃完,想来打招呼,就只剩下你一个。”   唐怀瑾微微眯起眼睛。   心想:那我刚刚的动作,他看去了多少?   ……很难说。   但见池铭这幅模样,就知道,自己多防备些,总没问题。   池铭:“但我还是来了。”   他看着唐怀瑾。   客观地说,池铭的容貌也颇为俊秀。他与池珺有同一个父亲,而池珺容貌俊美、出类拔萃,作为同父异母的哥哥,池铭亦遗传了池北杨在脸上显现出的好基因。再者说,他的母亲,是跟随池北杨时间最久的情妇。如果没有外貌上的优势,池北杨怎会将她放在身侧多年。   相比之下,唐怀瑾就显得普通一些。往上一辈,唐佳夫妇面容端正,谢玲的眼睛很好看。唐怀瑜遗传到了,唐怀瑾却没有。   也不可能有。   如今相对,一人坐、一人站,容貌的差距显露出来,又在两人相似的气质里,被旁人忽略。   池铭客客气气,说:“我曾听姑姑说过,令妹是一个知书达理的女孩儿。”   唐怀瑾微微眯起眼睛。   他打量着池铭。到这一刻,才正式把对方看进眼里。   池铭坦然回望,轻声说:“有时候,父母太过于固执,真的让人苦恼。我妈就是一根筋,要和我爸在一起。我爸……他的‘固执’之处,唐少大约体会不到。”是终年如一日的喜爱娇嫩新鲜的美人,而父母关系和睦的唐怀瑾显然不会有类似烦恼。“之前我弟弟回海城这边,我给我爸建议,让他派小珺——就是我弟弟——去姑姑那边帮忙。好让我们坐山观虎斗。可我爸不答应,觉得这样一来,会壮大姑姑的声势。所以考虑来、考虑去,把小珺放在影视。现在是什么结果,唐少或许有所耳闻?”   唐怀瑾声音一冷:“你知道多少我家里的事?”   池铭看似说了许多,但真正能被唐怀瑾听入耳中的,只有第一句。   父母太过固执。   当然,不是父母的固执,他哪里来的理由,这样顺理成章地与钟奕共进午餐,然后拿到对方无意中掉下的头发。   这时候,放在裤袋里的物证袋仿若发烫。   池铭看着他,笑了下:“你紧张什么?我不是说了,是姑姑与我讲……”   唐怀瑾眼神一暗。   自己家的事,池南桑又知道多少?   不。他否认:可能是我太紧张了。前些年,为了与池南桑拉关系,谢玲兴许和她讲了很多。依谢玲的脾气,话里话外,请池南桑帮忙撮合两家的孩子,也很有可能。她总是看不清,在旁人眼里,行舟培训能代表几斤几两。原因无他,这个机构,给唐家的改变太大了……即便如此,与产业分布各行各业的盛源相比,行舟教育都属于不够看得那个。   池铭:“她说,伯母与她讲了很多,总有些头痛。所以呢,我这边,也想听听唐先生的看法。”   唐怀瑾看着他。   池铭:“……唐先生不如先请坐?”唐怀瑾这会儿坐下来,就是坐在钟奕先前的座位上。面前仍是餐盘,与残留的一点牛肉酱汁。   唐怀瑾谨慎地坐下。   池铭缓缓开口。 第111章 挑拨   人人都爱听八卦,何况是“豪门秘辛”。   哪怕唐怀瑾在国外待了五年有余,此刻面对池铭,他依然从记忆里翻出许多关于这人的消息。   有服务生上前,撤去两人身前的残羹。唐怀瑾垂眼,看着被换上的干净桌布,耳边是池铭温文的讲话声。谢玲总觉得,他有一天要回海城,于是每年圣诞假期,唐怀瑾回国,都要佯作不经意地与他讲海城诸家事宜。她一心看好小池总,便自然而然把池铭看做“敌人”。可谢玲觉得女儿优秀无双,唐怀瑾却不然。他认同“妹妹”娇俏可人,但要站在客观立场上说一句,唐怀瑾会觉得,唐怀瑜在国外读书时自由恋爱,亦或回国后在高校找同事当丈夫——无论哪一种,只要是她自己的选择、出于兴趣相投,而非家世如何的恋爱,都总比谢玲的看好要好许多。   可这些话,若在高考前,唐怀瑾尚能坦然说出口。此刻,他想起,却要自问一句:我这样想,是不是因为不希望怀瑜与我有任何冲突……   换了身份、立场,于是一切都变得不一样。   他选择闭口不言,只在谢玲提起时捧场地笑一笑,再跟着打趣两句,看着唐怀瑜羞赧的模样。然后觉得:如果她真是我妹妹该有多好。   时间拉回现在。   无论如何,谢玲那些在唐怀瑾耳边的念叨,仍然有很多用处。他想起池铭,自然而然想到对方的身份。私生子,又是被父亲看重、一手扶持,俨然当做继承人看待的私生子。   时间愈久,冷眼看待盛源父子相争的人,无论多么迟钝,都能看出:池北杨是想让池铭与池珺想斗。   在这同时,又仿佛不愿放下手中权柄。于是到最后,池铭只能落得一个“与所有同事关系甚好”、“脾气温和,不比池珺那样‘□□’”的美名。   却又有人觉得,至少在“一言堂”这点上,池北杨与池珺不愧是亲生父子。倒是池铭,在两人的战场上,仅仅作为一个马前卒。   而池铭甘心吗?   他在池北杨面前,从来都扮演者顺从的好儿子。论父子关系,与池珺相比,池铭与池北杨相处更久。他年幼时见过池北杨因商场不顺,于是大发脾气、撕去温和面孔的模样。时候,池铭恍惚良久,他妈妈倒是不以为意,对儿子讲:“你爸没办法在那个家发泄,当然只能来咱们这边。”   池铭低声说:“妈,刚才爸那样,我好害怕。”   他妈妈笑了笑。她气质温软,是许多男人心中最理想的“颜如玉”。甘愿当池总在外飘飘的彩旗,为他精心打理出一个避风港。这回儿,却对儿子讲:“你要顺着你爸。”   池铭不明白:“我当然会顺着他!他是我爸爸啊。”虽然这样的想法,已经与许多同龄人不同。可这个时候,池铭尚且无知无觉。   他妈妈则摸了摸池铭的头,说:“他是你爸爸,也是每个月给咱们生活费、维持咱们生活的人。”都是成年人了,“真爱”那一套,嘴上说说就行。真当真,就是她傻。于她而言,成为池北杨的彩旗,更像是一份长久的、需要付出些轻松劳动,就能收获极丰的工作。只是又为难,小孩子嘴巴不把门,这些话,要教池铭,却不能教的太直白。   数年熏陶、数年循循善诱,到了大学时期,池铭总算不负母亲的期望,“摆正心态”。   然后池珺又给他上了让他刻骨铭心的一课。   他彻底明白:自己尚浑浑噩噩,可池家真正的少爷,已经将他当做对手、并为此出手了。   至于唐怀瑾。在池铭与他讲话时,他在心里迅速拨拉出一个关键字:   比池珺大几岁。   至今都没什么实权。   身边更没有钟奕那样的“千里马”。   ……一言蔽之,不足为虑。   他斟酌着、小心地试探,想知道池铭到底有没有看到自己刚才的动作。   而池铭亦有自己的心思。他来找唐怀瑾,自然不是闲来无事。在芭蕉崛起、池珺在董事会中话语权骤然升高的现在,池铭思来想去,觉得事情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复杂。企业的注册信息,所有人都能查到。他很清楚,芭蕉、芭乐两棵摇钱树是池珺与钟奕分别控股。换句话说,法律层面上,两人各享有一半话语权。可事实上,由于盛源这边的牵扯,很大程度上,芭蕉、芭乐都由钟奕一人把控。而糖衣炮弹下,两家公司内部,也并非毫无缺口。池铭听了许多消息,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如果没有理解错,他的弟弟,与钟奕合作,仅仅是提供了资金、平台。   而那些生钱之道,全部由钟奕提出。   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作为池北杨的另一个儿子,池铭再清楚不过:他们这个圈子,最不缺的,就是钱和人脉。换句话说,池珺给钟奕的,换个人给钟奕,后者一样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可要是没有钟奕,到现在,池珺多半依然在看着盛源影视的报表发愁。回顾池珺大四空降时,他那些举措,不难摸出脉络:当时为他出谋划策的,依然是钟奕。   这样一想,池铭豁然开朗。   芭蕉已经成型,收拢了大批粉丝。而主业为房地产的盛源本部,与芭蕉显然不在同一个战场。   池铭当然可以选择在芭蕉的战场上与其象征。然则这样一来,付出太多、回报不显,很不值得。   他决定釜底抽薪。   如果池珺今日的成就,多半是倚靠钟奕。那挑拨、离间两人的关系,就成了最简单的做法。   只要钟奕自池珺身边离开,没了助力,在池铭看来,自己与池珺,就又能回到一个相对平等的起跑线前。千里马难寻,哪怕再找到一个有野心、亦有远见的人才,那也是之后的事。而钟奕若真走,自然不会放下自己一手撑起的芭蕉、芭乐等公司。虽然在两家公司,员工们依然把池珺称为“小池总”,但与他们朝夕相对、一起熬夜想策划的人是钟奕。从感情上,他们也该更倾向于钟奕。   到时候,池珺大概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一方面,他在钟奕身上的投入不小,这下尽数打了水漂。另一方面,他想继续在影视行业发展,钟奕就是他的竞争对手……到时候,他池铭就可以坐山观虎斗。   蚌鹤相争,渔翁得利。   池铭微微一笑。   但他……要如何离间钟奕与池珺呢?   事实上,池铭做了很多手准备。他并不似表现出来的那样温和无害。要真那样,也不会让合作过的人都当面夸一句,说他“民主”、“擅于听取旁人意见”。更别说,在池北杨手底下安然那么多年。池北杨为了使池铭安心,甚至画下大饼,一边慢慢为他引荐自己的心腹、带他做事,用心培养。一边有意无意,说起自己年纪大了,再过些年,兴许会退休。到那时候,盛源余下的东西,可不就属于——   池铭。   眼下,餐桌上,他娓娓道来:“男人,年轻的时候,可以讲兄弟义气。没办法,除了这些,钟奕也没别的。”   谁都知道,芭蕉做到现在的规模,钟奕需要面对的各样橄榄枝不会少。池铭的消息源如果准确,国内几家互联网大公司恐怕都曾尝试过挖小池总墙角。只是初战失败,钟奕的态度很明白了:小池总对他有知遇之恩,他不会恩将仇报。   池铭问:“你怎么看呢?”   餐桌对面,唐怀瑾收回心神,回答:“加码不够而已。”   池铭笑了下,说:“如果是你,要多少钱,能背叛我弟弟?”   唐怀瑾:“……”   他看着池铭。   觉得非口蜜腹剑四字,不足以形容眼前青年。   他仍然谨慎,回答:“钱,或许多少都不够。”   “哦?”池铭洗耳恭听。   唐怀瑾斟酌片刻,道:“在我与钟奕的接触里,他是个……”从眉眼到话语,都显出冷淡的人。又兼身世复杂、一路念书上来,成绩优异。这样的人,多少有点“清高”。池珺与他结交的时机又太恰好,正是钟奕的人际关系一片空白时。这种时刻,小池总踏进钟奕的朋友圈,成为与他关系最近的人。想到这里,便不得不说一句,时也命也。   “傲气、冷漠。”唐怀瑾总结。   池铭笑了下:“冷漠吗?好,他的弱点不在于钱财,可还有其他。”   唐怀瑾皱眉,回答:“……家庭。”   这是个很理所当然的猜测。   读过那本采访杂志的人都会知道,钟奕父母早逝,如今孤身一人。   而一般而言,这种人,往往会走向两条路。   要么极端爱护自己未来的家庭,要么极端不在意。   唐怀瑾看向池铭,眼神仿佛在问:你怎么知道会是前者?   池铭回视,道:“多撒几道网,总能捕到一条鱼。”   唐怀瑾听明白了。   这是池铭也不能确定的事。   因不能确定,故而他只是考虑了下此事的可能性。接下来,多半就放在脑后,先去考虑其他。   到这会儿,与唐怀瑾对谈,才慢条斯理,抛出点话饵。   唐怀瑾:“为什么是我?”   池铭又是看上怀瑜哪点?   话说回来,唐怀瑾再看池铭,眼神多了点古怪。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想着些。   完全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可思绪到那里,就忍不住开始发散。   ……一顿饭功夫,钟奕就能掉那么多头发。虽然端看起来,这位钟总的头发依然茂密。可想打方才餐桌上的几根,再看看眼前池铭,唐怀瑾便想:池铭一天到晚,仿佛十分清闲。   还有功夫来找自己谈这些。   相比之下,钟奕实在是爱岗敬业。   而于池铭来说。来前,他已经考虑的很周全。这几个月来,他又试着通过隐秘渠道,去给钟奕送人。可钟奕不知是识破,还是真的不仅女色。他送去的人,不论场合、不论样貌,全部不能近钟奕的身。   姓钟的仿佛是一个工作机器。每日在公司与住处之间两点一线,哪怕娱乐,都是谈生意上的事,顺带打打高尔夫。   池铭仔细分析,找准原因,觉得大半是因为:清高。   这种读书上来的穷小子,哪怕现在手上有了钱,也不知道女人的滋味。   得找个人给他开开荤。   或者干脆换条路线。找个家世不错的女孩儿,先拉拢女孩儿的父母亲人,再给钟奕送去。   起先两年,兴许还没有什么。   可等有了孩子,看着流淌着自己骨血的婴儿,钟奕总会有所触动。   池铭想的很长、很远。   至于为何选中唐家,就是另一件事了。   他是想让钟奕与池珺关系渐淡、不要成为池珺背后支柱,源源不断为池珺提供支持。   却不打算平白为钟奕作嫁衣裳。   那两人毕竟是同窗。哪怕日后关系真的淡了下来,各怀心思,至少也比他这个外人要亲近一些。   于是池铭将视线转向海城的一些“小门小户”。   当然,在他看来是小门户。可在旁人看来,行舟培训,也算庞然大物。   接着,他听到一丝风声。 第112章 池铭的招数   唐德“欣赏”钟奕的事,因他与友人讲过许多,还特地翻出钟奕照片来看,又有一些口口相传,知道的人,比唐德以为的多些。   把这话讲出去的人带不带恶意,很难说。最先,可能只是在酒桌上提起。讲到芭蕉今日的成就,许多资本难免眼红。许多人提及,其实那几个互联网巨头已经动了收购芭蕉的心思——是的,池铭听到的风声,不少人都曾听到。   偏偏卡在芭蕉与盛源的微妙关系上。   在一个圈子里待着,都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很容易打听清楚,芭蕉原本脱胎于盛源影视旗下的一个项目组。这又要牵扯到小池总、牵扯到盛源新老力量的斗争。无论如何,许多专业人士做出评估:可以尝试着接触钟奕。但收购本身,很难。   要说芭蕉最缺的,或许是一些“渠道”,来打通关系。   偏偏盛源本身已经可以提供这些。于利益,几家互联网巨头不能多给出什么。于感情……嗯,钟奕也愈发觉得,自己身边围过来的莺莺燕燕愈多。让他烦不胜烦。   他不是那种会为色而让利的人。哪怕没有池珺,钟奕亦会更在意一些谈判中的实际条款。何况有池珺了,于钟奕来说,这个伴侣、爱人已经足够好,他不需要其他。更有甚者,他厌烦莺莺燕燕的重要缘故,在于——   谁知道,这同一批人,会不会凑到池珺眼前呢。   他知道池珺理应受人爱慕。   但他不喜那些因逐利,而往池珺身上扑的女人。   这些隐秘心思,不足以为外人所道。哪怕是在池珺面前,钟奕也未曾主动提起。但池珺是否看出来了……钟奕承认,这很难说。   话说回来。在几次接触、交锋后,几家互联网巨头逐渐放弃,转而搭建起自己的平台。   这事本身很容易。难的是作为先驱者的眼光、对未来市场的预见。当然,世上自有能人。大浪淘沙,总能留下几颗真金。偏偏钟奕走的太快,他拿着一份标准答案,省去许多决策风险。芭蕉里,也有人打趣这样的氛围,说:“跟着老大走就行,考虑那么多做什么。”   未来很长,他尚有五年的经验可以借鉴。哪怕到了五年后,由于平台已成、自身能力又在……哪怕与他人重回一个起跑线,钟奕仍有自己的毒辣眼光。而这原本就是最重要的东西。事实上,他同样打算,再走一段时间,就要开始招募自己的智囊团队。标准答案外亦有附加分存在,在正确的方向上多做一些尝试,未尝不可。   而在酒桌上,讲到唐德、讲到钟奕。追根溯源,仅有一句:“唐德那老小子,能把行舟开到上市,不是没道理。”抿口白酒,感叹一句,“他这辈子就做了两笔生意,一笔成了,”即行舟培训,“另一笔……看样子没成,但几年前,就找到这种优质原始股,也是精明。”只是人非市场,总有自己的心思。在说话人看来,唐德或许后悔,或许想着如果当初能更进一步。但感情之事,哪有那么绝对。如钟奕这种新秀,不愿接受某些老圈子里的规则,是很理所当然的。   这到底是年轻人的世界了。   连“规则”的代言人,池家都不在意这些,其他人哪里有说话的余地。   “啊,”同张桌上,其他人惊讶,“你说唐德之前就认识钟奕?”心里琢磨起托唐德引荐事宜。池家攀不上,唐德还攀不上吗?   “芭蕉又不是钟奕的第一笔生意。”讲话的人一顿,带出几分高深莫测,“大学的时候,他就捣鼓出挺多动静了。要说,也该觉得,他在两个行业之间跨步太大……但这种事,不好说。有钱,谁都好办事儿。”能使鬼推磨嘛。   桌上的话传出去,就有人暗笑。哪怕不说钟奕,就说谢玲。这两年,唐家的孩子长大了,也有人去问唐怀瑾、唐怀瑜的婚事。说起儿子,谢玲倒是能认真听上几句。如果女孩儿正在国外,她还会主动说:“我和老唐啊,平时不管这些的,都看孩子自己。但年轻人,多认识认识,总没坏处。这样,你把她微信给我,我让怀瑾加一下、聊一聊。”   但说到女儿,谢玲先前含混的态度陡然坚决起来。在社交圈里待久了,她倒是明白,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态度很好、很温婉,但事后一回想,拒绝也很干脆。理由嘛,无非是唐怀瑜是个“学院派”,平时读书忙,很少有时间谈情说爱。又说:“我们家怀瑜是个单纯的孩子,还读书呢,是个小孩儿。”   听话的人原本不觉得有什么。天下父母心,总觉得自家孩子没长大,可以理解。可回去一想,与他人对比一下谢玲对儿女婚事的态度,就能看出区别。有人就此回过味儿来了,提起:“这怕不是已经有看好的人选了吧?”   会是谁呢?   这种时候,想想谢玲与池南桑相对时的态度。她自己兴许不觉得,但那种隐秘的谄媚、讨好,话里话外,总要提一句池珺,问问池南桑这个侄子近来在做什么。   答案便呼之欲出。   谢玲的野心、唐德在钟奕一事上的遗憾。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池铭听到这些,心思顿时活络。他为理清思路,列下一条条想法,慢慢看过去。最后,再众女郎名单中,唐怀瑜三字之后,打了个勾。   这个时候,池铭与几年前时,池南桑的想法不谋而合。   唐家能带给钟奕什么?   答案是:……什么都没有。   但行舟培训这个招牌,打出去看,依然响亮。光看两家身家,旁人至多觉得,这是“跨界联姻”,并不会真切觉得两人多么不般配。   说到底,唐家已经当了许多年“新秀”——再难听些,就是“暴发户”。可与钟奕的芭蕉相比,虚拟经济的未来仍是未知数。相比之下,唐家反倒成了稳重的老牌。   给钟奕牵这样一分线,真是什么都解决了。   再者说。   池铭看着眼前的唐怀瑾,笑了下。   要说唐家在盛源最亲近的对象,当然是池南桑。   唐怀瑜与池珺才说过几句话?但到池南桑面前,她会乖乖巧巧,叫一句“池阿姨”。谢玲又削尖了头,要往自己姑姑的身边钻。也不知道这群人是怎么想的。   池铭沉吟:或许是眼界限制?到底是小门小户,不知道池家那些糟心事儿。   也或许是知道了,然则又想,“他们毕竟是一家人”。   池铭决定不去考虑这些。   他只需要知道,如果真的可以为那两个人牵线,钟奕与池南桑会平添交情,而后者无疑是池珺的敌人。   这就很足够。   ……   ……   唐怀瑾神色渐松。   他几句试探,大概看出,池铭多半没有留意自己先前的动作。   哪怕看出了……实话实说,也很难凭借一个普通行为,猜出唐怀瑾要做什么。   没有由头,谁能想到,他是要做谢玲与钟奕的DNA鉴定。   正像是多年前,唐怀瑾怀着隐秘心思,拿着自己与谢玲的样本,走进鉴定中心。   这边安心了,那边,才能用心听池铭讲话。   话里话外,都是说唐怀瑜。唐怀瑾倒还真听进去了,没错,池铭说的这些话,大约是出自真心。他很想让钟奕与怀瑜有一段姻缘。   而“真心”这种东西,当然要用真金白银的利益来验证。于是池铭在唐怀瑾面前简要剖析,指出:他与池珺敌对,而钟奕与唐家的婚事,能削弱池珺的力量。   ……很坦白、很诚恳,是个合作的态度。   但若说唐怀瑾能利用这番对话,反过来做什么,也做不到。   一来,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池铭与池珺之间早晚会分出一个胜负。再机灵些的,知道几年前盛源那事儿,也知道盛源至今仍然荒废的那个商城,便会知道,这两人已有一战,而池铭惨败,从而蛰伏数年。   二来,说了这么多,池铭讲的,却都很泛泛,没有透露出太多有价值的信息。   唐怀瑾既然放松,耐心也浮上一些。钟奕的头发已经在他口袋里了。偶尔分心,总觉得那几根头发烫的他浑身难受。但鉴定结果毕竟不是他能左右的,还是先看现下。   他听了许多。   最后问池铭:“不必说了。你只告诉我,要撮合怀瑜与钟奕,你有什么法子?”   ……如果自己的“杞人忧天”是真的,唐怀瑜与钟奕真的是兄妹。   这就有趣了。   同时,池铭心中一动:哦,上钩了。   他缓缓笑了下,说:“钟奕这种人,要是直白告诉他,他反倒有抵触心理。”   唐怀瑾不置可否。   从方才那一顿饭里,他就能给钟奕打上许多标签:不好接触、工作狂。   又有片叶不沾身的传闻在。唐怀瑾念及自己在国外几年,交过的两位数女友。其中不少只是寻常date,都是成年人,谈感情不如谈身体。   他其实觉得,要说钟奕没几个性伴侣,谁信啊。   二十来岁,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哪怕不谈感情,也需要纾解欲望。   至多只是保密合同签的严谨一些,消息流传不出来。   这倒是与池铭的看法不同。但两人面对面坐着,彼此衣冠楚楚,无论心中如何想,面上都是好看光鲜的皮囊。又是大庭广众,无论如何,都不会直接谈起旁人床上事。   于是这个小分歧,也隐藏在平静的湖水下,无人提起。   唐怀瑾很好奇:池铭能说出什么新鲜招数?   可他注定要失望了。   池铭先问:“唐小姐既还在读书,那什么时候有回国打算?”   唐怀瑾“啧”了声,“你的意思是?” 第113章 请保镖吗   池铭的意思,并不出乎唐怀瑾预料。   池铭:“在外玩玩儿,什么人都行。但娶回家的,还要知根知底。”只是绝大多数男人的想法。池铭以己度人,觉得钟奕但凡不是真“有问题”,就迟早有天会成家立业。到时候,自然而然会与池珺产生矛盾、利益分割。他只不过是加快了这一进程,同时试图把控钟奕成家立业对象的态度。   唐怀瑾倒是很认同:“你说得对。”那些在国外贴来的女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被他从结婚名单上划掉。   问题在于,“只和钟奕有什么关系?”   池铭笑了下:“怀瑾,”他很熟稔,叫起唐怀瑾的名字,省去姓,仿佛两人的关系也亲近起来,“你看,钟奕与怀瑜一样岁数,怀瑜又是个……”在人家哥哥面前,不好说什么轻佻的话,“好女孩。把她摆在钟奕面前,两人日日相处,要日久生情,总很容易。大不了,到时候,咱们推一把。”   唐怀瑾挑眉。   池铭很真诚,说:“我说钟奕‘清高’,你觉得呢?”   唐怀瑾赞成:“这倒是。”   池铭:“一个穷小子,走到今天,还没被乱花迷眼。”他得承认,钟奕确实是个有能力、有胆识的人。池铭甚至很遗憾,自己为什么没有晚出生几年,好去和钟奕做同学。这种泥潭里长大的人,给他一点温度、一点好处,就够他卖命几年。   池铭:“……要是和一个女人有了实质性关系,当然会‘负责’。”   唐怀瑾神色一变。   他听出了池铭的言下之意。   难免惊怒:哪怕怀疑自己的身世血缘,但明面上,唐怀瑜还是他的妹妹。池铭怎么敢——   池铭言笑晏晏,道:“只要给唐小姐把‘名分’定下来,无论事实如何,钟奕总会认了。要说后悔,也是几年后。”   唐怀瑾眯起眼睛,看着他。   而池铭大约看出了唐怀瑾的不满。他倒是很自如。方才的话,完全是点到即止。要怎么理解,得看唐怀瑾自己。如果唐怀瑾他品出了其他意思,以此迁怒……那池铭觉得自己很冤。   半晌,唐怀瑾道:“怀瑜是个好孩子。”   池铭:“是个总要嫁人的女孩儿。”   唐怀瑾:“她是我妹妹。”   池铭:“你大约不知道,我的父亲,与我姑姑,早年也有相亲相爱的时候。”   唐怀瑾听懂了。   池铭他……未必不知道,他提出那样的意见,唐怀瑾会怎样回应。   但他太笃定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脆弱的、不堪一击。   这是他自幼养成的三观。他的父母、他身边的一切,都在强化池铭这样的观念。至此,木已成舟。他自己甚至意识不到,自己的许多想法,与寻常人之间存在偏差。   好就好在,唐怀瑾并不是“寻常人”。   半晌,他说:“我要考虑一段时间。”   也是等待DNA鉴定结果一段时间。   如果钟奕与唐怀瑾真的是兄妹。   唐怀瑾想到“妹妹”在家里时的模样。唐家与许多世家不同,到底还是没什么“底蕴”,于是不会出现那种女性在家里时,也要带着精致妆容的情况。在外,唐怀瑾倒是会和每个同龄女生一样凹造型。可等回了家,她就不由带上一点懒散。会穿着睡衣,光脚踩在地板上,敷着面膜、玩着手机,在家里转来转去。谢玲看到,也最多说一句,让她不要这样。可唐怀瑜多半听不进去,还要来拉谢玲,与妈妈一起交流护肤品。   谢玲在儿女面前,向来绷不住脸。起先还要故作严肃,到后面,就变成温柔慈爱的母亲,听女儿叽叽喳喳讲话。   ……在“家里”,唐怀瑜会比在外开朗一些。见到哥哥,也要笑一笑,甜甜叫一声“哥”。   唐怀瑾扪心自问:我想失去这个“妹妹”吗?   但在坐进车里、启动车子时,他看着后视镜里的自己。从眉眼,到鼻梁,再到嘴唇。   然后带着点冷漠,想:可她原本就不是我妹妹。   ……   ……   钟奕刚重生时,就考虑过,自己日后应如何面对唐家人。   那时候,他仅仅觉得,法治社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钟奕也有想,自己的灵魂、意识回到现在,那往后十年时光究竟是被磨平、回到原点,还是仍然向前。自己不过是站在一个河流分叉口,走进一条与过往不同的支流。   只是想这些事,未免毫无意义。他仍旧思索唐家,偶尔带起一个念头:如果上一世,时间仍然前进,池珺知道我出了车祸……他会很忙、压力很大,但哪怕是这时候,他也一定不会放弃追查真相。唐怀瑾在电话里说,那条路上的监控有问题,以此催司机动手。这或许是实话,但查案一事,监控原本就不是唯一的手段。最初的时候,警察或许会被伪造的现场蒙蔽。唐怀瑾可以安心在唐家,做唐德与谢玲的儿子。但日后,但凡东窗事发,他就要锒铛入狱。   在那个他不了解、甚至不知道会不会存在的“未来”,一切皆有可能。   但还是先看当下。重活一次,钟奕从来不打算在唐怀瑾一无所知时,对他做什么。起先,只是觉得自己要报仇,却不能脏了手。如果主动动手……警察也不是吃干饭的。   真那么做了,无疑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又有前车之鉴,钟奕相信,自己只要适时将真相递给唐怀瑾。再煽些风、点些火,唐怀瑾就会按捺不住。   自己要做的,是小心防范,不要像上一世那样,轻易着道。   然后在唐怀瑾动手时,稳准狠地抓住证据,送他进监狱。   进去之后,什么时候出来,就不是唐怀瑾说了算了。   找个能言善辩的律师,死刑有难度,但判个无期,并不算难。依照国内刑法,杀人未遂与故意杀人罪的刑事责任相等。   于是在与唐怀瑾见面、留下几根头发后,钟奕与池珺旧事重提,说自己联系了安保公司,以后身边会有保镖,然后问池珺是否需要。   至少五年后的池珺会需要。现在嘛,池珺看着钟奕,眼珠转了转,不知想到什么。   钟奕:“……”   他好笑,说:“我认真的。”   池珺就有点遗憾,正色起来,说:“行啊。”只是一般而言,保镖只该在一些公众场合出现。如果到了私下里,还有人跟着。哪怕是以保卫安全的名义,池珺也有点受不了。   但感情上受不了是一回事。理智上,他很清楚,钟奕会提出此事,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   再者说。   池珺心道:我又不是没被保镖跟过。   他想到什么。那段黑暗的、仿佛眼前世界都失去色彩,一切变得灰蒙蒙、雾蒙蒙的时光。回头再看,或许每天都是天朗气清的好天气。可在他看来,永远是烟雨,不见阳光。身后跟着的两个人像是枷锁,将他禁锢。无法逃离、无法逃脱。   他像是被关进笼中。   想要去笼外,想要自由。   偏偏枷锁不仅在他身后,也在他心上。保镖可以不在,但要他相信自己是“安全”的,实在很难。   池珺深呼吸,抛掉往事,问:“……你是受到什么威胁了吗?”总不会无缘无故、突发奇想。   钟奕一顿。   要说“威胁”,唐怀瑾尚且什么都没做。   事实上,钟奕并不清楚,在前世,唐怀瑾有没有这段中途回国的时光。他知道的,仅仅是几年后,唐德带着刚从国外回来的孩子,慢慢认人、放手。   只是自己重生之后的所作所为,将原本发生过的一切搅乱。   钟奕暗暗提醒自己:到这一步,类似于此的细节,往往已经和前世偏差甚大。   自己要跳出前世,重新应对。   至于另一个可能:如果唐怀瑾始终没有动手。   钟奕想:他会“改邪归正”吗?   会因为这一世,钟奕早早做出的、并不完全依托于盛源,依托于池珺的成就而放弃吗?   很难说。   但如果真是这样,钟奕不得不承认:如果唐怀瑾不主动,那我还真的很难做什么。   他看着池珺,这样的想法更加清晰。到如今,这一世的池珺,与上一世那个小池总的差异愈发明显起来。他性格要开朗许多,少了上一世的沉闷、压抑。芭蕉的成功来的太急太快,于是这一世池珺收购盛源散股的进度、难度都与从前不同。通往掌舵者的道路,他走的更轻松。   钟奕乐见于此。   他想给池珺更好的环境。池珺不需要他来“遮风挡雨”,小池总原本就是一方强者、会与钟奕并肩前行。但钟奕依然想要爱护他、宠爱他。这大约是男人的天性。   就连池珺,偶尔在钟奕提出什么要求的时候,也会无奈地叹口气,然后应许,说:“……谁让我宠你。”   这样的不同,让钟奕更加清晰的明白:因为过往经历的差别,很大程度上,这一世,自己身边的人,已经与前世的性情不同。   他不能总拿前世之事套在如今。 第114章 一点交流   池珺留意着钟奕的神色,看他沉吟,心里明白,钟奕大约在想要如何回答。   但既然要“想”,就说明,钟奕认为这件事不太好开口告诉他。   池珺微微拧眉,更进一步,问:“报警了吗?”   他有点忧心,觉得钟奕若是别的原因而“不方便说”也还罢了。如果是担心“牵连”自己……这就毫无必要。无论公事私事,他都与钟奕牢牢绑在一起。   池珺的意思,显然完完整整地传递给钟奕。   钟奕神色微敛,回答:“暂时不需要。”   池珺看他。   钟奕觉得,小池总的神情,大约是很想给自己上一堂法制课。   他便补充:“保镖是防患于未然。”   池珺想了想,再进一步:“这种问题,咱们不要打哑谜。钟奕,你明明白白告诉我,是有什么人威胁你了,还是你‘觉得’有威胁?”   钟奕无可奈何。他其实挺喜欢池珺的直白,但这种时候,这样的直白,就让他不太好招架。   他还要再想,池珺已经上前一步,与钟奕对视。他看着钟奕的眼睛。钟奕不期然想起,池珺其实非常擅长于观察旁人的微表情。这种技能究竟是如何习得,已经无从追溯。最大的可能,不过是在家里不知不觉练出。可当初,池珺正是从自己眉眼的一点触动,察觉到自己的感情。这种时候,也当然能看出,自己话中是否隐瞒、隐瞒多少。   钟奕决定适度坦白:“目前为止,只是‘觉得’。”   池珺挑了挑眉。   钟奕:“和我‘觉得’芭蕉会成功、那几个引进版权的综艺会大火,带动潮流一样,‘觉得’。”   在两人之间,这是很清楚的暗示了。   钟奕有时候会想,池珺那样敏锐聪明,会不会已经隐隐察觉到自己身上那些不对劲。   果然,这会儿,池珺的肩一点点松下来。   他停了停,才与钟奕确认:“你有分寸?”   钟奕笑了下,说:“当然。”   哪怕是上一世,唐怀瑾都要等到钟奕独自开车去城郊的时候动手。   这一世,有周密的安全检查、再从中留出一点可控的缝隙,请君入瓮。   钟奕会冒险,但也会惜命。   他已经有了最好的,当然不想失去。   ……   ……   一般而言,DNA鉴定会在一周之内出结果。唐怀瑾找了私人机构,做了加急,不过三天,就拿到检验报告。   报告装在一个信封中。他带着三分笃定,三分踌躇,还有几分难言的其他情绪,渐渐打开信封。   然后抽出报告。   这一幕似曾相识。只是十八岁那年,他带着的是愤怒与期待。他太想证明自己与谢玲的关系了,而手上的薄薄纸页,按说可以清晰说明这点,狠狠在那些“同乡”脸上抽一耳光。   不。   唐怀瑾纠正:……那些“同乡”,说到底,只是见不得唐德好、见不得唐家好。要说他们真的在意唐怀瑾的身世,别说唐怀瑾了,就连他们自己也不会相信。说白了,仅仅是借着这件事,来羞辱谢玲、进而羞辱唐德。他们无法从唐家掏出更多利益,于是无比恼怒,想要给这些“见利忘义”的人一个教训。   却不曾想到,几年前,唐德将他们带进行舟教育。他们之中,却有人见女学员年轻貌美,就口上花花、动手动脚;有人占着招聘的岗位,大肆为自己、为家人牟利……到最后,他们不记得唐家带他们赚钱的“恩”,只记得唐德开除他们的“仇”。   唐怀瑾明白:我不应该在意这些人如何说。   他们不值得他在意。   可年幼时那些话,已经深入唐怀瑾骨髓。妹妹的劝慰,也不过又在他心上扎了一根尖刺。他看着唐怀瑜与唐德夫妇的眉眼,再看自己。全家福上,谢玲抱着唐怀瑜,唐德抱着自己。偏偏那三个,打眼一看,就是一家人。自己却格格不入。   他知道这是心病。   读初中时,唐怀瑜认认真真,和他讲:“哥哥,你看,爸爸是A型血,妈妈是O型,所以你和我都是A型!书上说咱们得溶血症的几率很高哎……”开始同样认真地担心。   学到这里,唐怀瑾其实松了一口气。觉得总算找到了自己是唐家人的证据。   他的噩梦的确停止了一段时间。   然后在高考之前,卷土重来。   他慢慢、慢慢,从信封里取出那张薄薄的,一定程度上,会决定唐怀瑜接下来命运的纸页。   唐怀瑜真的是个好妹妹。   可她太“好”了,唐怀瑾心情平复时,会享受兄妹关系。受到旁人之言影响时,再看唐怀瑜,难免觉得她站着说话不腰疼。长着那样的面容,不痛不痒地“安慰”,能起到什么作用?   唐怀瑾深呼吸。   他马上就要将纸页拉出——   偏偏这时候,“叮铃铃”的铃声响起。他侧头去看,是房间内线。   唐怀瑾心跳漏了一拍。   他走过去接,是谢玲,笑道:“怀瑾,快来我和你爸的房间,怀瑜要和咱们视屏。”   唐怀瑾皱眉,暗道:就这点事?   口上却撑出了一贯的温文,回答:“好,我马上过去。”   临走前,他在房间里左右看看。手上的检验报告是绝密,可家里总有佣人收拾打理。万万不能被其他人翻出。   当年自己与谢玲的检验报告,在看完后,就被唐怀瑾烧毁。灰烬被冲进马桶,不留一丝痕迹。   只是现在……   最终,唐怀瑾将检验报告塞进自己抽屉里的一堆文件。   藏起一片叶子最好的方式是什么?   把它丢进森林。   ……   ……   这之后,唐怀瑾数次从抽屉里拿出文件。   偏偏总被打断。   当然,他不会承认,被“打断”,是因为自己每每在桌前犹豫。而犹豫的原因,自然是池铭先前那个提议。在那天的“偶遇”后,池铭又约了他几次。唐怀瑾几次赴约、几次婉拒,态度摆在那里,不冷不热。如果池铭识趣,大约能看出,唐怀瑾的态度……不说冷淡、拒绝,但至少是不太热衷于池铭的提议。   而池铭的确看出来了。   他觉得好笑,说:“好,你觉得不能咱们亲自‘推动’。但说白了,唐小姐总要结婚吧?就算站在家里人的角度来看,钟奕作为丈夫,哪点不好吗?”   唐怀瑾无法说出答案。   池铭也不是一味贴着唐家。他自己势弱,所以才要分化钟、池二人,所以才要寻找盟友。但需要“盟友”,不代表这个“盟友”一定要是唐家。觉得唐家合适是一回事,但更多选项摆在眼前,如果唐怀瑾始终不识趣,池铭只能遗憾表示:“原本我觉得,唐叔叔都看好钟奕了,你作为哥哥,也该觉得这是个好妹婿。”   唐怀瑾心中冷笑:是啊,谁都觉得钟奕好。   年纪轻轻,资产过亿。   相比之下,唐怀瑾这种所谓青年俊彦,完全被比到尘埃里。   在钟奕能与诸企业家平辈相交、甚至所谓被讨好对象的时候。   唐怀瑾方从投行辞职,尚未拿到学校offer,要回到家里,被父亲委派,与钟奕谈一个小小场地的租金。   钟奕倒是给面子,给他半小时时间。   半小时啊。   哪怕是陪街边一条狗玩玩儿,也不止这个时间。   唐怀瑾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的心态仿佛不对。   这很像是他高三的时候,乍听到那些亲戚的话。   唐怀瑾深呼吸,道:“……钟奕没有哪点不好。”说这话的时候,在池铭面前,他还要带着点笑,“只是怀瑜的学业还没有完成。”   池铭意外:“唐小姐不是读研吗?应该明年毕业?”   唐怀瑾:“怀瑜还想读博。”她成绩很好,GPA优秀,深受学校里老师的喜欢。放假回家时,唐怀瑜还会和父母、兄长吐槽:“学校里的亚裔越来越多了,我们班简直是唐人街2.0。”   池铭看着他,意味深长:“唐先生,你这样说,就很没意思了。女孩子,总要结婚的。你也该劝劝。”   唐怀瑾道:“怀瑜下次回来,是十二月末,圣诞假期。”   池铭笑道:“你的意思是,到那时候,我才能听到答复?”眼里不带什么温度。   唐怀瑾决定退让一步,回答:“池先生也不必吊死在唐家这棵树上。”这话不太好听,“与其如此,不如多管齐下,总有一家能成。”   池铭看着他,半晌,才挑了挑唇:“我先前觉得,钟奕兴许不需要这么多‘助理’。但你都这样说了……行吧。”   他站起身。   两人这个“联盟”,要说散了,不至于。   但要说亲密合作,也没有那回事儿。   唐怀瑾会想:如果没有池铭那一出,我大约早就看了检验报告。   可池铭的声音始终萦绕在他耳边。   再有唐德那一声声:“我看啊,怀瑜和钟奕就是有夫妻相。”   唐怀瑾厌烦地拧眉,靠在座椅上,又一次阖上抽屉。   他想:等怀瑜回来,再看吧。   ……   ……   这一等,就等到年末。   回国的不止是唐怀瑜,还有张笑侯。他先前身在国外,玩儿飘了、无比浪荡,看朋友圈,大约是屏蔽了父母长辈,于是尽情造作。倒是还有点分寸,照片上不带什么炫耀财富的性质。但美酒、美人,一个都不少。   他还洋洋得意,与池珺说:“哥被几家赌场列了黑名单。没办法,之前玩儿21点,一晚上赚了二十万。”然后就被驱逐。   池珺:“……”不知道摆出什么表情才好。   但转眼,已经步入社会。他倒是不至于仍和学生时代一样,搬出张笑侯的父母说事儿。   于是池珺只笑了笑,说:“恭喜。”   张笑侯眼睛一转,问他:“你和钟奕——”还在一起吗?   在国外华人圈子里,芭蕉视频也有一定传播程度。   旁人或许不知道网站背景、不知道钟奕其人,但张笑侯自然知道。   他不期然就想起,自己那发小,蘑菇,几年前和自己出柜,说他和钟奕搞到一起。   当时,张笑侯震惊居多。但惊讶完了,也没太当回事儿。   蘑菇高兴就好。   只是出了国,他自己玩儿的很多、难免触及到一些混乱阴暗的圈子。张笑侯站在圈外,并不进去。但要说了解,也有一些。他有时候担心,怕自己发小着了道。再看看新闻,冷静了:嗯,钟奕这样的,打着灯笼都难找。蘑菇和他在一起,说不上是谁占谁便宜。   这应该是好事。   问题在于:蘑菇也太……没警戒心了吧?   有些话,不必藏藏掖掖。这次回国,张笑侯直接问池珺:“你到底怎么想的?真那么信钟奕?”   池珺有点稀奇:“你什么时候还当起感情导师了?”   张笑侯:“……”   他苦口婆心:“不是,我意思是,你谈恋爱归谈恋爱,生意上,是不是还要分开一点?”哪怕钟奕现在真的是全心全意为了池珺,可要说一份感情,能维持多长时间?张笑侯不想咒自己发小,仅仅是觉得,池珺也该懂得保护自己。   他胡乱琢磨:蘑菇之前不这样啊。   果然,恋爱使人变傻。   池珺沉吟:“应该很多人和你一个想法。”   张笑侯有点明白:“但你不为所动?”   “不是,”池珺笑了下,“你是第一个明明白白和我说这些的人。”老爷子那边,当然也有忧心,但他与妻子一生感情甚笃,从未辜负。再推己及人,便觉得不能直接否认旁人真心。   他问张笑侯:“那你呢。如果不知道我和钟奕……嗯,光说他。你是怎么看钟奕的?” 第115章 池珺   这时候,是张笑侯刚回国、池珺去接他。按照钟奕的安排,旁边又另跟了一辆车子,上面即是他请的安保。   只是张笑侯不知这些。见左右始终有车,也只当顺路。   大冬天,他十分自爱,把自己裹成一只熊,然后在空调下冒汗。听了池珺的话,他“哟”了声,说:“还能怎么看。”   无非是那些标准答案。   张笑侯信口拈来:“年轻有为、创建了娱乐帝国……”虽然现在只铺开一角,但之后暗藏的冰山,聪明人都看得到。如若钟奕真是什么无依无靠、无权无势的“新贵”,他不出两个月,就要被老牌企业挤压到什么都不剩。偏偏又有盛源。   池珺失笑:“你还看这些报道啊。”猴子说的,不少是之前杂志采访中的原句。   张笑侯反问:“你不也看了?”   池珺沉吟,承认:“我的确会关注这些。”算是应对舆情的必要准备。不说在互联网上发家的芭蕉,就是盛源,也有相关部门,用于监控网络评价。只是在盛源,此类部门往往是塞关系、走人脉的去处,没什么实际作用。这两年,此类老集团企业的公关在网上被骂,不是一天两天。尤其是近来,盛源再有什么事,吃瓜群众不单要at公司官方微博,也要at一下小池总。   只是池珺的微博注册、认证后,便摆在那里。平日事情太多,再有闲暇时间,也更愿意与钟奕一起。并没有刷微博、“路见不平”的兴致。   池珺:“……但能被报出来的,都经过审查。”钟奕意外地在意这些,从一开始,就认真经营芭蕉及其他几家公司的名誉。最初的时候,池珺觉得名誉虽必要,但公司发展过程中,有些“损伤”,是在所难免。只是钟奕既然在意,那多分一份心神,也无妨。   要到日后面对更多风波,他才会真正品出其中好处。   前方堵车,池珺手搭在方向盘上。他在公司里绷了太久,到钟奕面前倒是放松,可两人讲话,又总离不开公司、商业,还有钟奕先前所说的威胁。到现在还没有眉目,池珺却不会等闲视之。他太在意“安全”一事了,钟奕既未放松,他便也跟着忧心。此外,就是一些情人、爱人之间的调情。很喜欢,很享受。但与朋友一起谈天说地,是另一种意味上的轻松愉快。   只是哪怕这时候,话题仍然有意无意,绕着钟奕。   池珺侧头看张笑侯,“我其实挺想知道,如果是其他能客观看钟奕的人,会有什么想法。”   张笑侯摊了摊手。他终于忍不住,把外套脱掉,留下凉快许多的里衣。池珺无奈地抿唇,又调高些空调温度。这才听张笑侯道:“怎么说呢——”   他与钟奕,最多的交集,还是大一时那场比赛。   张笑侯:“此子绝非池中物。”   池珺干巴巴道:“说点我不知道的。”   张笑侯一笑:“你还能有不知道的?”他眼神带了点打趣的暧昧,看着池珺。冬天,不止自己,池珺也裹得挺严。从颈到脚踝,除了一双手露在外面,其他地方全部被布料遮掩。   张笑侯道:“你穿高领,是想遮住什么啊?”语气轻飘飘的,带了点玩味。   池珺一停,“不要明知故问。”无非是钟奕亲出来的、咬出来的,一点薄薄的红,印在颈侧。在夏天时,此类痕迹往往会集中在池珺腰侧、胸膛,甚至大腿……打住。   到了冬天,就能放肆很多。有衣物遮掩,“标记”就一路蔓延向上。   张笑侯笑嘻嘻道:“这都几年了,还这么热情,不错。”至少蘑菇和男朋友的感情仍然亲近。是好事。   池珺耸了耸肩。   当然,他和钟奕从来是互相盖戳。他穿高领,钟奕那边也不遑多让。他腰上有一点青印,钟奕背上就会有指甲的刮痕。一道一道,钟奕背对穿衣镜,再回头看时,还会与池珺打趣:“哟,原来我养的不是小豹子,是小猫。”   池珺:“……”   那时候,他正坐在床沿,一只手撑在身后,另一只手则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手机屏幕上滑动,翻阅信息。听了钟奕的话,池珺有点无语。想想又看向钟奕,与镜中的男友对视,偏了偏头,说:“喵——”   钟奕动作一顿。   同样是看着镜中的池珺,眼神有点危险。   池珺依旧“不知死活”,又“喵”了声,然后把钟奕叫“主人”。   说:“主人,你要喂饱我啊。”朋友圈里,不少人都养了猫,皆是名贵品种。偶尔照到猫粮,也是国外品牌。猫咪被喂得油光水滑,一看就被精心照料。   养寻常猫咪,都要这样尽心。   何况是小池总这样的。   钟奕“啧”了声,承认,有时候,自己的确会被池珺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惊讶到。   但总归是享受的事,池珺愿意多些花样,他自然乐于奉陪。   他把穿了一半的衣服仍在一边椅背上,在池珺笑盈盈的眼神中走回男友身边。手重新扣上先前太用力、弄青了的地方上。停了停,问池珺:“会疼吗?”   池珺舔了舔唇,倒真像是一只小猫了,说:“主人要多疼我啊。”   钟奕:“……”小池总都这样要求了,还能说什么。   当然是尽心尽力,让自己怀里的小猫饱到嗓音发哑、什么都吃不下。   ……   ……   聊到这种话题,嘴上难免会花一些。但池珺历来克制,脑海中想到许多,到嘴上,只有一句:“谢谢。”   张笑侯:“……”总觉得自己被秀了一脸恩爱。   他了解发小,于是有意收敛,并未讲什么僭越的话。这会儿见池珺不欲再聊,也变得正经,道:“好了,说钟奕。他有没有和你聊过,为什么要做娱乐这块儿?”   池珺道:“没有。”一顿,“他只是很有信心,很笃定。”   别人都说,这是钟奕有先见之明。早在移动手机开始发展时,就想到未来会有什么产业催生。当然,也借鉴了其他国家成功的经验。   池珺:“这么说吧,他在主持会议时,会讲许多理由。韩国的流水化造星、日本那边的论文……都有,一条条分析,摆出许多,有理有据。也是因为这些,一开始,才有那么多人愿意来芭蕉做事。”那个还仅仅是一个项目组的芭蕉。“但给我说的时候,他只是讲,这是直觉。”   张笑侯咂舌。   他能听出,哪个才是钟奕那边的真实答案。   于是更加惊讶。   池珺缓缓吐了一口气,说:“我那样问你……其实也知道,你会怎么回答。但还是觉得,会不会听到不一样的看法。”   张笑侯敏锐地皱眉:“所以,你和他之间,也不是表面上那么和睦?”   池珺否认:“那倒不是。钟奕很好,我们感情也很好。除了他没有来由的‘直觉’,我们对彼此都不会有隐瞒,”一停,“我这边,当初的事……是想要告诉他的,但没有话头,单单讲起,又有点莫名其妙。”   也有点“矫情”的嫌疑。   他已经二十余岁了,是个背上责任、有许多担当的男人。   再因为往事而踌躇犹豫,倒像仍然沉浸在那段过往里。   不应该。   “也没什么必要吧。”池珺捏在方向盘上的手指紧了紧,说,“说是‘不会隐瞒’,但也不至于事无巨细。”他说服自己。如若不然,怕不是连小学时的同桌、中学时递情书的女孩儿,都要在钟奕面前坦诚一遍?   他有点被自己逗笑。   张笑侯道:“如果你真的介意,就应该好好和他谈谈。”   池珺道:“我当然知道。只是——”   张笑侯:“他不愿意和你说?”   池珺:“如果我一定要问,他会说。但我不想让他勉强。”   张笑侯:“这个问题存在多久了?”   池珺一怔。   他回答:“很久。”这场谈话,到这会儿,算是渐入佳境、直入核心,“有时候我看他,觉得……很喜欢他,想一直和他在一起。笑侯,我们已经在一起四年多了。到现在,我计划的每一个未来里都有他。”   他已经想不到没有钟奕的未来是什么样子。   “等到盛源稳定一些,我会和他求婚。”池珺淡淡道。他并不觉得,自己这样的念头,如果被旁人只道,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感情原本就是两个人的事。   而张笑侯在一边听,屏息静气,想:蘑菇陷进去的,比我以为的还深啊。   他当然知道,池珺不会是“随便玩玩”。   但也没想到,会走到这样一步。   池珺:“……但也有时候,再看他,会觉得,像是隔了一层雾。我很确定,他身上发生过一些事,给他带来了很大影响。当然,我也一样。他不愿意说,我其实可以去查。但这样又有什么意义。”   他不会隐瞒着钟奕,去做什么事。   池珺:“或许有一天,我做好了心理准备,与他坦诚。他也会一样,和我坦诚吧。” 第116章 人生短长   张笑侯定定看着池珺。   半晌,抬手,鼓掌。   “啪”、“啪”、“啪”三声。池珺听在耳中,从原本的气氛中被拉出,哭笑不得:“你……干什么呢。”   张笑侯想了想,道:“我不知道说什么。”在国外这么多年,从本科,到读研,再到现在,研究生都要毕业。他聪明、脑子活,其实很受教授喜欢。但张笑侯本身很不爱课业压力。若有时间,他更愿意去迪厅,与人来场美妙邂逅,再共度良宵。   父亲在海城教育口,这两年也有升官。但家里给张笑侯的“生活费”就那些,很早之前,他就发觉生财之道。而在被各大赌场拉了黑名单后,张笑侯也不太在意。他已经赚够自己浪荡所需的钱财。又兼身在千里之外,这两年国内在官场上的限制愈严,他自己喜爱玩乐,却不想给家里找麻烦。出门在外,很少有人知道,张笑侯究竟是何家境。   池珺道:“我不太和人说这些。”   张笑侯:“可以想到。”蘑菇的交友圈,要说核心,其实就那么些人。齐未扬去了国外,莫昭昭不知与家里讲了什么,也追到德国。据说还重新申了个本科,要学医学相关。张笑侯偶尔外出游玩,到了当地,会与他们吃饭。还听莫昭昭抱怨,说齐未扬的导师是个怪人,一年到头,倒有一半时间在非洲,做无国界医生。还吐槽:“未扬说他之后也要去,唉。”   谁能想到呢。   他们这一圈子,放在海城,都是富家少爷。可除了池珺算是走在“正道”,其他人,都各有发展。   那时候,张笑侯若有所思地看莫昭昭:“那你重读这个本科——”说好的只是拿齐未扬当个幌子,真实目的在于在外浪呢?张笑侯对莫家的两位叔叔阿姨对莫昭昭的严厉管控有所耳闻,原先觉得莫昭昭不易。这会儿,却在两位好友之间看到点粉红泡泡。   莫昭昭果然道:“我想和未扬一起去。”只是没有相关执照,那位导师便拒绝带她。   张笑侯就想:大家都有各自的人生了。   说回池珺。发小们各个远在国外,身边是一片觊觎自己地位的长辈亲朋。要说交心,也只有钟奕一人。然则此刻的烦恼正与钟奕相关,在男友面前,很难说出。   小池总在亲近之人面前历来直球。   偏偏到此刻,有良久踌躇。   他与张笑侯的车在机场高速上,一路疾驰。窗外是十二月冰冷的、如刀割的夜风。再有,是绵延无尽,有如长龙的灯火。看着这一幕,张笑侯想到自己乘飞机回来时,飞机在云上。看窗外,只见到无尽天光。在白日,亮的耀目。可当飞机越过晨昏线,便见到璀璨瑰丽的晚霞。落在云上,云浪翻涌,似是一片海洋。而他身在这片金色的海洋之上,千米高空,飞机犹如渺小飞鸟。世界这样大,广阔无垠,人类在其中,多么不值一提。   于是他说:“你觉得高兴就好。”   池珺缓缓眨眼。   张笑侯道:“盛源很大,可不过发家数十年……”这样的话,也只有张笑侯,能与池珺说,“人类历史很长,建国到现在,也仅仅是几十年时光。有人成功,有人落败。都是常事。”   池珺喉结滚动。   张笑侯:“生命很短。几十年,转眼就过去了。如果在这短短时间里,都要思前想后、无数顾虑。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他原本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   这会儿“开导”起发小,也从自己的想法出发。   “蘑菇,”张笑侯说,“我们是朋友,但我们很不一样。”   如果没有丛兰与张笑侯妈妈的手帕交关系,哪怕两人在大学里遇见了,是同班同学,都不一定会有什么交清。此刻,让张笑侯再想池珺与钟奕的相识、相知,一步一步,就好像是命中注定了。   “高中的时候,我就想出国了。但当时,我爸在升迁的要紧时候。我妈想要更稳妥些,不要给其他人攻讦我爸的机会,就问我,愿不愿意在国内读大学。至于其他想法,可以等大学之后再说。我答应了。”   “后悔吗?”张笑侯自问自答,“不后悔。他们为我付出很多,我应该有所回报。再说,我妈也只是希望我在国内多待几年。但也……仅此而已了。”   张笑侯:“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需要什么。在很多人看,我大约很不堪造就。但无所谓,那些人的想法,我不在乎。”   “你呢,蘑菇。”他说,“你和钟奕的感情,这么……深,”他其实不太能理解,怎么会有人这样全心全意,把视线放在一个人身上,“既然你相信他,就也顺着心意来吧。但你自己的想法,也很重要。永远不要为了别人,一退再退。”   池珺笑了下:“也不算退啊。”只是情人相处,总要有为对方妥协的地方。再者说,细细想来,他与钟奕在这事儿上做的都不算“模范”,彼此半斤八两。   张笑侯不置可否。他在副驾驶上,伸了个懒腰,再舒舒服服地挪了挪身子,最后抱怨:“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骨头都僵了。我睡会儿哈。”   池珺:“……”   飞机上骨头僵了,到车上还能睡着?   无非是觉得方才说的太多、太深,所以给池珺留点思索空间罢了。   池珺微微笑了下。   他真的没有什么不满足了。父母不睦,但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对他多有照料。奶奶早年病故,是一重打击,但在那之后,他身边亦有朋友。走过许多年,遇见钟奕。他无比庆幸,在那个晚上,面前还摊着书本,句句问出钟奕对自己的心意。那时他热血上头,连皮肤都在发烫。勉强做出镇定的样子,对钟奕说,“你愿意成为‘可无’的理由吗”。   世界在那一刻变得完全不同。   起先,心中的感情只是一道小小溪流。想要尝试、不确定这份关系能走到什么地步。钟奕是不一样的,可这份“不一样”,能确保什么?男女之间的感情都有那么多不确定因素,父母都是彩旗飘飘的人,世上无数年轻新鲜颜色,一两个月的热恋尚可,可要说更长时间,池珺便不再确定。   可在与张笑侯讲话时,池珺意外、又确信地发觉:原来已经四年了啊。   他与张笑侯讲话时语气平静,心中却波涛汹涌。四年。几个月前,他过了二十三岁生日。人生短暂,而他不过认识钟奕五年,第一年相知,第二年相伴。池珺莫名觉得:如果我能早点遇到钟奕。   早点开始这份“尝试”。   早点……喜欢上他。   爱上他。   也很好。   钟奕——   忽然很想见他。   哪怕两人早起时方才分离。多少年过去,都有早安吻。钟奕喜欢扣着他后颈,喜欢将原本浅淡的吻加深,然后看池珺意犹未尽、想要更多的样子。有时池珺也会早起一些,给男友一点小小的惊喜。都是成年人,他可以很坦诚地说,自己喜欢看钟奕因为自己,而变得鬓角带着一点汗、微微喘息的样子。明明是那么镇定冷静的一个人,偏偏会因为他而失控。这像是一个永无止境的游戏,而池珺乐此不疲。   眼下,池珺将自己这边的车窗打开一条缝隙。夜风吹了进来,吹去车子里沉闷的空气。他见到后面跟着的车,又想到中午。先前芭蕉搬去新的办公楼,自己与钟奕便不能偶尔在公司遇见。每天早起上班,都要各自开车、分别。小池总原本在办公室休息间摆了张床,但芭蕉搬了新楼后,就不再临幸。如果要选择,他更愿意早点忙完工作,再回家、与钟奕一起。   那真的是一个家了。有两个人的气息,有契合的爱人。   今天中午,他抽了点时间,与钟奕视频。说到张笑侯回来,自己要去接他。钟奕没说什么,只道:“……马上要圣诞节了。”   言下之意,像是让池珺别花太多时间在张笑侯身上,而是快点回去、与钟奕“过节”。   毕竟到了节日当天,以芭蕉的兴致,必然要加班。此外,娱乐公司那边也有活动,举办庆典。作为老板,钟奕自然要出席。   身侧,张笑侯已经睡着。池珺理直气壮地想,不知钟奕会不会为晚间准备什么。   没办法,平日工作太多,不是时时都有心情。又到了年末,最忙的时候。池珺在盛源焦头烂额,想来钟奕那边也类似。他们其实已经有段时间没有亲近。   待把张笑侯送到,睡醒的猴子潇洒地与池珺挥手道别,说:“改天再出来聚啊。”   池珺与他告别。心情很好,甚至哼了点歌,回家。   而在另一处,唐怀瑜翻着行李箱:“我带了好多东西回来,给爸妈的,给哥的。哦,还有给芸芸的……”这样高高兴兴说完,拿着东西抬头,正好对上唐怀瑾的视线。   唐怀瑜一怔。   “哥,”她踌躇,“你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第117章 七夕番外(上)   从京市到海城,要有两个小时,池珺关机、看着窗外夜色,很快困倦。他心里算着时间,等到天亮,还有一场硬仗……还好他不是孤军奋战。   把钟奕拉进盛源,是个意外。两人是同学,但除去开学那天几句交谈外,大学的大半时间,他们都无甚交集。钟奕是那种标准的“优等生”,读书刻苦,成绩好、性格冷淡,算不上合群,但有成绩单在,人又认真靠谱,平日作业组队,仍有许多人找他。   池珺是例外。   如果他想要交际,自然能做到让所有人——所有没有利益冲突的人都喜欢。但年纪渐长,他把越来越多时间放在盛源。对学校课业,不至于敷衍,但也绝对不算用心。老师起先觉得不满,但池珺又从来都很诚恳。诚恳地表示自己下次还会再犯。   老师们:“……”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每个人的起跑线不同,其他学生需要在校期间的GPA来换取光明前途,可池珺原本就站在另一条跑道上。让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想想也不算对。   于是在很长时间里,池珺往返于学校与盛源,钟奕则在图书馆。他错过宿舍里的矛盾,却不会错过假期的实习offer。他稳扎稳打、一步一步,走在自己期望的道路上。等到大二,钟文栋去世。他喝了许多酒,到了家,无力也无心多做什么。是秋日,不算冷,他干脆躺在地板上。这或许可以成为寻常的一天,但钟文栋显然没有这样的运气。警察通知钟奕时,按惯例,是要照顾家属心情。许多家属不愿意尸检,而警察们借过往经验预估,说:“半夜酒返上来,被呕吐物呛死吧。”   钟奕应了一声,没有太多心情。   他只是觉得:哦,他死了。   就好像……他花了很长时间,从牢笼中走了出来。然后回头,看着自己背后的泥沼,和过往禁锢自己、让自己一身伤痕的笼子,发觉那个笼子已经深陷泥沼。被没过顶尖。   再之后,钟奕在实习时,又见到池珺。不再是大一时总会活跃气氛、据说还参加了校篮球队的那位同学,而是面色微冷,听旁人讲事的“池特助”。两人看着彼此,都觉得意外。但意外之外,就没有更多了。世界太大,那么多人,从来没有谁和谁是真正平等。钟奕很早就明白这点。他无从改变世界,只好改变自身。   而于他来说,池珺原本是另一个世界的象征。直到两人关系渐近,自己被池珺邀请,从他手下的钟经理做起,到后来的钟总。然后,遇到唐家人。   再车祸身故。   那时池珺在机场。他等了许久,觉得疑惑,为何不见说好来借的钟奕。给钟奕打电话,也是不通的状态。这时候,池珺已经有了隐隐预感。只是在他想来,如果钟奕真的出事,一定是池铭……他深呼吸,稳住手,觉得自己不能太过急于下结论,然后将仇恨相加。仍有一种可能:钟奕睡过头。   这也不是多不可思议的事。   他们毕竟是人,不是机器。   池珺想了想,给钟奕发了消息,说自己先去盛源。等退出微信,恰好一条新闻推过来,是海城高速上发生一起汽车爆炸案。   池珺瞳孔蓦然缩小。   他心跳停滞,屏住呼吸,去看新闻照片。然后看到一辆已经严重碳化,却依然能看出些许颜色的车。   钟奕——   池珺浑身冰凉。   ……   ……   两年后,他在盛源说一不二。池北杨的病症仍未缓解,池铭则灰溜溜落败。至于池南桑,她仍然管着酒店事物,池珺偶尔觉得,自己大约一生都无法与姑姑“和解”。但这原本就不是必要的事。   他已经三十岁了,仍然孤家寡人。在商场八年,见过许多沉浮。许多人和他明示暗示,想向他介绍女孩。池珺一律拒绝。   他那一伙儿友人,齐未扬与莫昭昭的女儿已经三岁大。这小孩的出生、成长都颇为波折,两人在非洲当志愿者时怀上孩子,接着陷入莫昭昭是否要回国的争端。那两年,钟奕还在。但池珺与他的关系,是同学,也是并肩作战的同事;是朋友,亦是一通对外的合作伙伴。唯独不能讲太多私事。   池珺很忙,很多事还是之后张笑侯说给他。张笑侯在国外多年,偶尔他父母会叹口气,觉得这个儿子是否不会回来。恰逢国家开放二胎政策,张家夫妻讨论很久。张笑侯听到,倒是不在乎,说父母高兴就好。   他当然还是孝顺的,拍胸脯道:“要真有弟弟妹妹,奶粉钱,我包了。”   池珺与他讲话,慢慢觉得,自己明明才三十岁,却像是已经到了暮年。面貌或许依然年轻,偶尔小姑娘讨论,说被池总包养,也不算亏啊。池珺听到第一次,哭笑不得。只觉得旁人毕竟是青年人,自己却将行就木。他仍然会在晚上睡不着时抽烟,也是这两年,烟瘾愈大。实在心烦时,一晚就能抽完一包。第二天天亮,远处熹微乍现,他口中全是苦味。   张笑侯苦口婆心,劝池珺:“……盛源现在稳了,你也该找个伴儿啊。”   然后拿自己当例子,说:“我上一次结婚——”   池珺讶然。   张笑侯:“在拉斯维加斯,扯证特方便。”当时音乐节,他与一个金发碧眼的女郎夜里喝多了,一起在神父面前宣誓,说今生今世永不离弃。等第二天酒醒,就面面相觑、离婚了事。   池珺:“……”他觉得叔叔阿姨的心脏很强大啊。   与好友叙旧到一半,池珺接了一通电话。   张笑侯原本正在安心喝酒,却见池珺的神色慢慢严肃、冷硬。他偶尔会想起好友十几岁的时候,那时池珺不是这样。是个虽然也有心事,会考虑很多,但也有并不忧虑时刻的少年。前段时间,翻过往老照片,见到上面池珺脸颊的梨涡。他原本带着时光飞逝的感慨,但这时忽然发觉,池珺真的……变了很多。   池珺挂断电话,说:“我要走了。”   张笑侯问:“是公司?”   池珺道:“不。”停了停,才说,“是警局。”   张笑侯微微眯起眼:“你还在查钟奕的事儿?”   池珺:“有眉目了。”   张笑侯挑眉。   池珺简短地说:“警方锁定了唐怀瑾。”   张笑侯十分惊诧,万万想不到,钟奕会与这个人有什么联系。   但池珺在这两年已经查了许多。   他找了私家侦探。在国内不合法,只打着法律咨询的名号。但做事确实认真,去走访了钟奕年幼时的街坊邻居,得出一个结论。当时钟奕与父母的模样半点不像,于是有许多风言风语。言语杀人,不过如是。池珺这才知道,原来钟奕轻描淡写的那些过往究竟有多么惊心。   再然后,把钟奕与唐怀瑜的照片摆在一起,私家侦探大胆假设:“池总,你说这两个人会不会是兄妹?”   那时候,池珺是说:“要有证据。”   私家侦探道:“钟家人死光了,没办法和唐怀瑾做基因检测。钟奕也……”现有状况,最多证明唐怀瑾不是唐家亲子。但私家侦探用了很多私下手段,发觉这事儿在唐家恐怕不是秘密。然则没有唐怀瑾与钟家夫妇的关系证明,便不能咬死唐怀瑾的动机。   如今,警方却另有收获。   池珺在其中有出力。他提供不了证据,却能提供一个调查方向。有盛源在,警方原本觉得这位池总纯粹添乱,却得给个面子。不说怨声载道,但也有些“外行人为什么要插手内行事”的不虞。但顺着这条线查下去,还真找到一些结果。   比如唐怀瑾的转账记录。   ……   ……   钟奕车祸身故的第三年,唐怀瑾被判故意杀人罪,死刑。   宣判结果下来那天,池珺去了趟城郊的墓地。他带了束花,放在墓碑前,看着钟奕的照片。自己越来越老,好友却依然年轻。   他觉得自己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至少不是自己害死钟奕……正如多少年前,奶奶身故,与自己脱不开关系。虽然旁人都说不该怪他。可这件事在他心头沉沉压了二十年,再加上钟奕的车祸,让池珺每每精疲力竭。到今日,他才觉得云开雾散。   他看着墓碑,说了许多话。从对唐怀瑾的追查,说到盛源的现状。实体经济毫无疑问走向衰落,好在盛源已经开辟出新的方向。   池珺点了一支烟,仍旧是熟悉的薄荷味。他说:“如果你还在,就好了。”   可惜世界上没有什么如果。   他垂下眼,按熄手上的烟。   说:“改天再来看你。”   这已经是近来池珺讲话最多的一天。   临走时,他眉上忽然一凉。抬头看天空,不知不觉间,晴空已被阴云覆盖。雨水滴落,如断线珠帘。再看钟奕的墓碑,被雨水打湿沾染。钟奕的眉眼都在雨水中模糊起来。   池珺立在雨中,不知不觉间,肩膀全湿。司机上来送伞,有些焦灼:“池总,你感冒了可这么办!”   池珺道:“不会。”   等到上了车,他才看到手机弹出的提示。原来今天是七夕。   这种日子,盛源旗下的商城有无数活动,到处都是年轻幸福的情侣。一言蔽之,池珺能赚许多。   但也仅仅是如此了。   车子启动,墓园远去。池珺侧头,最后看了一眼。   “这种日子……我倒是和你过的。” 第118章 七夕番外(下)   时间前推,到钟奕高中时代。一高是海城应试方面最好的学校,自然有许多课余活动。高二暑假,年级上组织游学。有多种选项,不同老师带队。家境好一些,可以去国外。老师说的很动人,可以去康桥,看看夕阳中的新娘。几句话下来,就有许多少年心驰神往。   若家境不足以支撑五位数的游学,也无妨。国内同样有几条线路,算是风景人文之旅。老师们列出来,让学生自己投票。一时之间,整个年级都被调动得活跃起来。这是高三前最后的放纵,当然要好好对待。少男少女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讨论具体要去哪边。   钟奕则收拾着书,准备即将到来的期末考。   他成绩好,虽很少与人交际,但惦记他的同学依然很多。不少人商量时,会顺口问他一句:“钟奕,你想去哪边?”到高中,老师们尊重学生们的隐私,并不会把一些贫困生的具体情况讲出。大家又都穿校服,除了脚上的鞋子,再看不出家中贫富。钟奕融入其中,如水入沧海。与年幼时被人瞩目不同,他很喜欢这种“平凡”状态。旁人评价他,是因为他自己的能力,而非其他。   钟奕说:“我不去。”   问话的同学便怔一怔。倒是不会没眼色、再追问一句为什么。可私下里,难免讨论。当然,排名前三的猜测是:学霸高冷,学霸不想和凡人一道,学霸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倒是魏老师主动提出,自己这边,可以和其他老师一起,帮忙出钟奕游学的费用。   “也就两千多块。”机票钱,加上住宿、门票,运气好,甚至不到两千。“钟奕,你不要觉得有负担。这么给你说吧,现在外面大学生给人做家教,一节课能有多少?依你的成绩,等到高考完,用不了一礼拜,这笔钱就赚回来了。”   其他老师也说:“这是个增长见识的好机会啊。你马上要高考,填志愿的时候不仅要考虑学校本身,还要考虑当地水土。咱们这儿的气候,和其他城市多少都有不一样。前几届有学生报去广州那边,上了一学期,就被蟑螂吓回来。”   这就是夸张了。   钟奕踌躇良久,还是点头。   他只是又在自己的“账本”上记了一笔。等到自己有了经济能力,连本带利,要如何向老师们偿还。   少年人,多少向往着外界天空。   ……   ……   最终,投票结果在京市。许多人觉得这一结果平平无奇,还抱怨说,自己早早就逛过京市所有景点。然后再被好友安慰,说与父母逛,和与同学逛,当然不一样。   于是抱怨的人转为笑脸,兴致勃勃地计划起出行要带什么。   等到八月,一行人出发。穿了统一的校服短袖,排排坐在机场。一高的夏季校服是天蓝色,一眼望去,就是一片波澜晴空。到这时候,钟奕手上仍拿了本单词书。老师在班群里布置任务,说这次大家玩归玩,但也要上心看景点内容。等到回去,一人交五篇作文。看到消息,一伙儿少年唉声叹气。但转眼,想到登机,就又露出笑脸。   他们很快到京市。看故宫、看颐和园。一间间转过去,等到了博物馆,玻璃柜立在厅间。钟奕认真看着介绍,未留意到,柜子对面是一个同龄的少年。   而少年身侧,年纪稍小的男孩儿喋喋不休:“哥,你说我到底要不要给她送巧克力——”   池珺很稀奇:“哟,这都开始谈对象了?”   丛乐捂脸:“哎,七夕嘛。”   池珺:“巧克力也太没诚意了吧。前面好像有个喜鹊登梅簪,回头看看,有没有当代仿品。”说到七夕,当然还是鹊桥相会。   丛乐:“?”十分惊诧,“你还研究这个。”   池珺纳闷:“不然呢,你来这儿吹空调吗?”   丛乐心虚:“……呃,行,那我把巧克力送你。”   池珺嘴角一抽,礼貌地:“不用了,谢谢。”   两人讲话,很快转到别馆。身侧是一片蓝,丛乐眼尖,看到短袖上的logo字样,拉着池珺的袖子,说:“是海城的学校!”   池珺漫不经心:“对啊。”他早认出那是一高校服了,只是觉得没必要讲出来。   丛乐:“喂喂,就没点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池珺坦白:“没有。”   丛乐无言以对。   两人对话,倒有其他人听见。有女孩子与闺蜜讲话,再偷眼看池珺。这个年纪的女生,多少对白净少年有些好感。就有大胆的人上前来问:“同学,你也是海城人吗?”   池珺依然很礼貌,说:“对,我是附中的。”   女孩子:“哇——”附中也是好学校,每年和一高争夺状元归属。   丛乐则“啧”了声,深觉自家表哥不诚实。   附中和“附中国际部”明显是两码事嘛。   但池珺显然觉得,没必要与萍水相逢的陌路人说很多。他还是和表弟看文物,又听丛乐大惊小怪:“前面那个男的好高。”   池珺抬了抬眼皮。   然后平平稳稳,道:“哦。”   丛乐:“比你高吧?”   池珺:“……没,你看错了。”   丛乐:“绝对!绝对比你高!”他自己比表哥矮半头,在班里也算高个子,但站在表哥面前,总有些没底气。这会儿见到一个陌生、高挑的同龄男孩,十分喜闻乐见,“相逢即是缘,你去要个QQ号?”   池珺:“……”太丢人了,谁来把这家伙扯开?   两人讲话,慢慢地,与前方游学的队伍脱开。钟奕始终走在队伍中央,这时候,他还在长高,没到后面工作时那样,逼近一米九。但一米八的个子,在高中生里,也算出类拔萃。他不知道,有人在自己身后,比划着自己的身高。   更不知道,那个人,会在一年后成为自己的同班同学。两年后,成了自己放在心上的、在夜里默默与他一起抽烟,为对方泡一杯柠檬水的人。三年后,七夕时,被他搂在怀里亲吻,像是小动物一样,明明也是很高的个子,却还要微微抬头,才能亲到自己……腿被折起来,咬着自己,带出难耐动人的呻吟。   ……   ……   时间后推十年,钟奕二十七岁。他重活一回,收获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生。很巧,这年池珺生日,恰好在七夕。依托芭蕉、芭乐几家公司的收益,盛源的绝大多数散股都被小池总捏在手中。而池北杨、池南桑早已陷入了比前世更难捱的境地。   他们全然不是池珺的对手。   钟奕这边,杨桃游戏推出了《永渡》网游版,大获成功。相关IP还在开发,要说眼下的事,就是节日活动。当然,这和钟奕没什么关系,他只要做一个决策者。具体策划,要看项目组。   他手上戴着一枚戒指。与池珺那枚同样款式。   说道戒指,就要讲两人过去几年的波折经历。但此刻毕竟良辰美景,钟奕决定放下回忆的兴致,专心看今日的小池总。   池珺亦二十七岁。可乍一看,仍旧是钟奕在校园里见到他时的模样。他给手底下的人放半天假,自己也溜回家。都是老夫老夫了,不用多说什么。玫瑰,红酒,性爱马拉松。嗯,很俗套,也很完美。   但他确实没想到,玫瑰花茎还有另一重用途。   有些轻微的痛,更多还是难言的舒服。像是骨髓都被浸透,他的手被钟奕扣住,其实可以挣脱的。可钟奕吻他,池珺的四肢百骸就酥软下来。他叫着钟奕的名字,问他:“……你就这么,送我生日礼物?”   钟奕沉思片刻。鬓角的汗水滑下,一路汇聚到下巴,再凝成水珠,滴在池珺小腹。   看在池珺眼里,性感到无以复加。   钟奕说:“我当然准备了别的。”   池珺说不出话了。   难耐、磨人,快要被一重一重的过电感逼疯。可给予这些的人是钟奕。他看到钟奕紧绷的肌肉、眼底的欲色与满足。所以什么都值得。   钟奕说:“但你也是我的礼物。”七夕佳节,还是小池总提醒他。   哦,现在应该去掉“小”字,直接叫“池总”。   池珺低低笑了声。不再是少年,但嗓音还能带着清朗,说:“你太坏了。”知道怎么说,才能让他招架不住。   钟奕耸了耸肩。   他慢条斯理,说:“其实这两天,有高中同学来加我……”一高那群同学里,算是“成功人士”的不止钟奕一个。但达到他这样高度的就没有。说是加他,更多的,还是借着同学聚会的名义凝聚人脉。钟奕已经很习惯这些。   但他这次,发现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有人在群里上传高中游学的照片,钟奕在许多张里看到自己。下面有人吐槽,说博物馆不是禁止拍照吗。但也有人说,只是不能对着文物开闪光灯。这样插了几句话,钟奕点开一张照片,瞳孔微微缩小。   他看到了——   照片边缘,侧头与人讲话的一个少年。   哪怕照片模糊,那个少年亦只有半张侧脸。但钟奕一眼认出他。   他心脏轰然跳动。命运那样无常,那样不公。但也有对自己宽容的时候。   到了此刻,他大权在握,富足、令许多人羡慕。他与池珺感情甚笃,有过一场小型婚礼,也做过许多公证。国内不能有法律上的关系,但他们的一切都牢牢纠葛。   他拥有池珺。   这个时候,玫瑰花微微颤动。池珺拧眉,咬着下唇。唇瓣似花,上面印出一道白痕。钟奕俯下身去吻他,重复:“你是我的礼物,池珺。”   池珺喉结一滚。   他说不出更多话。脑海里一片白光,像是烟花绚烂绽放。钟奕的每一个触碰、每一个亲吻,都是在他身上燃起燎原火焰。他被烧到干涸。   但他其实想说:你也是我的礼物。   为了得到你,命运让我失去很多。   但你来了,就一切都值得。   他喃喃开口,说:“爱你。”   钟奕:“再说一遍。”   池珺:“爱你……”   钟奕微微笑了。   他吻着池珺的眉眼,很郑重,不带情欲意味,“宝贝,七夕快乐。生日快乐。” 第119章 唐家兄妹   唐怀瑜自认,自己不太长于交际。如果当初是她,面对妈妈要应对的情况……她想,自己一定撑不到现在,一定早就落荒而逃。看人眼光、适时接话,要让人开心,却不至于腻歪,这些都是学问。   她还是更喜欢研究课本上的学问。   即便如此,唐怀瑜也有待旁人视线敏感的时候。那就是面对家人。   她是爸妈的小棉袄。在哥哥面前,也努力做一个贴心妹妹。只是不知何时开始,她与哥哥的关系就慢慢淡下许多。唐怀瑜时时觉得,这或许只是自己的错觉。至少讲话的时候,哥哥还是如往常一样温柔。可背过身去,唐怀瑾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又让她总觉得不对劲。   仔细想来,这样的不对劲,似乎开始在很早之前。她马上要过二十四岁生日了,还有两个月。而哥哥的莫名态度,似乎开始在……大学之前?   此时此刻,唐怀瑜鼓起勇气,想要一个答案。   她安慰自己:也没什么不正常啦。   她与唐怀瑾虽然都在国外读书、在同一个国家,但毕竟不比在国内时,不仅同校,而且同班。所有人都知道两人是兄妹、龙凤胎。可到了国外,唐怀瑜每天要读书写paper。教授太狠心,课业是讲的很好,可每学期数十部大部头也让唐怀瑜焦头烂额。狠狠心、逼迫自己,倒是能顺利读完。然后加上一些项目,加上考试……   她看朋友圈,哥哥身边是一个花花世界,自己身边则是一堆堆书、一个个图书馆度过的夜晚。这种情境,哪怕是一起长大的兄妹,也会慢慢没有共同语言。   很正常。   也很让人遗憾。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离国内远了,自己身边是唐人街,哥哥那边确实一堆根本分不清亚洲面孔的各色同学。这种环境,自然不会再有人与哥哥说什么“亲生”不“亲生”。也算好处所在。   唐怀瑾:“……”有点猝不及防,被唐怀瑜问起这个。   他语气一如往常,温柔斯文,说:“刚刚突然觉得,一转眼时间,怀瑜都是大姑娘了。”   唐怀瑜狐疑,觉得哪里不对劲。   但唐怀瑾的表情无懈可击。好像她刚刚猛然抬头、让唐怀瑾有了一丝来不及掩饰。可再之后,一切如常。像是落入水面的石子,在浅淡涟漪过后,水面就重回平静。   唐怀瑜心思转动,口中说:“哥哥也马上要生日了呀。”同样二十四岁,“哎,说到这个,什么时候领个嫂子回来?”   话音出口,唐怀瑜懊恼:怎么连自己都只能找这种话题。   唐怀瑾便道:“还说我呢,你什么时候给我找个妹夫?”   他其实是很矛盾的。   时间拖得越长,楼上的检测报告越像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悄无声息地潜伏着,只等给唐怀瑾致命一击。他无数次下定决心:今晚就去看。   然后拖到现在。   他也有良心发现的时候。夜深人静,更是天人交战。唐怀瑜、谢玲和唐德的面孔在眼前晃动。可池铭的话,又如雷霆,灌入耳中。 第120章 商会   就在这两日,池铭给唐怀瑾下了最后通牒:“你妹不是要回国了?”   眼见芭蕉新项目一个接一个备案,俨然是做大、不差钱的样子。   而盛源影视那边,随着新年档将近,池珺也忙得团团转。池铭再怎么自诩耐心蛰伏,也有点难言的心焦。   不光是芭蕉、池珺所致。房地产行业就是一个油锅,看着热闹,实则暗藏陷阱。   国家总说要调控房价,几年下来,加了几次税。效果是有,但房价仍然一路攀升。   听起来很好,奈何池铭是拿死工资的。再繁花锦簇,自己看得见、摸不着,便只是一堆枯骨。   他比池珺年长三岁。如今二十七,该成家立业。可被盛源耽搁,业没有,家更不知在何方。   池铭觉得自己是个正常男人,身畔许多年轻靓丽的外围女孩。   然则仅仅如此。   他所在的层面,接触到的优秀女郎,多少介意池铭出身。若是“不介意”的,池铭又有点看不上对方。怕对方为钱为财,没有真心。   他妈妈也是这种态度面对池北杨。   所以池铭更知道,有一个面上笑脸相对,背后不屑一顾的枕边人,多么让人心冷。   池北杨不在意这些。他身侧太多女人了,也乐于与彩旗们一方出钱,一方出色。池珺曾与钟奕提到,觉得池北杨心冷自私,只在意自己。他喜欢这种情人交往模式,池铭却略有微词。   只是这些,都与眼下情境无关。他催促唐怀瑾,另有一重目的:有人给池珺送人,池珺不收。对方拐弯抹角,找到池铭这里。   不同人来看,总有那么一个两个,觉得兄弟感情大过天。池铭觉得他们脑子有病,但听闻自己那好弟弟与钟奕如出一辙的“正派”,便琢磨起其他。   这么“正派”,得知钟奕睡了小姑娘,会有什么想法?   这些话,池铭不会告诉唐怀瑾。他甚至没指望这一招能为钟奕、池珺的关系造成多少裂痕。   可只要在池珺心里埋一根钉子,就足够。天长日久,而今的一丝介怀,总有变成溃烂流脓的时候。   他不说,唐怀瑾便只自己挣扎。唐怀瑜更是无知无觉,心里还有些高兴。   哥哥与从前一样,都会关切自己、与自己打趣。   ……   ……   这天晚上,唐怀瑾终究打开文件夹。   而后,他瞳孔微微收缩。看到意料之中、让他不知该惊喜,还是该失望的答案。   唐怀瑾侧头,看向窗外。   在他隔壁,就是唐怀瑜旁边。   这个时间,唐怀瑜大约正在与友人聊天,商量在短暂假期里要去何处游玩。她并不知道,原来自己一心敬爱的兄长已经决定了自己的命运。   而唐怀瑾回复池铭后,便开始有点漫长的自我说服。   他回忆年幼时,唐怀瑜永远是那个被拿来与他对比的对象。那群人会描摹着唐怀瑜的眉毛、鼻梁,一遍遍说,兄妹两人多么不像。   唐怀瑜或许无辜,可她原本就是那把被人握住、插在唐怀瑾心口的刀。   他想到上小学的几年,与一群同学午休。一群萝卜头眼里,双胞胎就应该一模一样。他们大大咧咧讲话,童言稚语,凿着唐怀瑾的心。   他不明白,为什么受这些伤害的人不是唐怀瑜,而是自己。   唐怀瑜总会“安慰”他。   但唐怀瑜如果从不存在,那他便根本不需要被人安慰。   她无忧无虑长大,并不知道,唐怀瑾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没有经受,怎么可以感同身受。   唐怀瑾手指描摹过检测文件上的字样。半晌,他顿了顿。起身去家中书房。   唐德不在。唐怀瑾自如地开了灯、走到桌前,看到上面的碎纸机。他把检测文件放进去,看着纸屑涌出。   这个秘密,只有他知道。也只能有他知道。   有了决断,接下来,就是具体计划。唐怀瑾关心的核心问题在于:“照你那么说,钟奕和怀瑜——”   他亲密地叫着“怀瑜”。   然后与池铭商量,要如何伤害她。   池铭的意思,是在阴历年末,盛源会有一场商会。   由他牵头,这也是他近来才揽上的差事。到时候,不止盛源高层、员工,各行各业,都会收到请柬。   商会这种名目,原本就是用于大家“联络感情”。   池铭道:“钟奕、你爸,都会收到请柬。你到时候带着你妹妹来。”   唐怀瑾想:这很简单。   只要他说,钟奕会在,唐德便会答应下来。他想让女儿与钟奕亲近,却不知道,自己这样的行为,会造成怎样结果。   池铭:“商会的举办地点就在盛源酒店。”家大业大,就是这点方便,一切皆可控制。“我会安排人,给钟奕酒里下点东西。”   唐怀瑾:“真有那种东西?”他在国外,见过一些打着灵丹妙药招牌,实则只能用于麻醉的药物。当然,吃了之后,“猎物”们就能毫不设防,也算有用。   池铭一怔。都是男人,他很快领会唐怀瑾的意思。有点莫名:“不至于。但会有人布置房间。”   唐怀瑾懂了。   酒后乱性这种事,不可控性太大。   干脆从源头上捏住、把握。只要给外人造成“钟奕与唐怀瑜有了关系”的效果就好。   问题在于:   唐怀瑾:“……有这种药,为什么不直接把钟奕——”送进局子里?   这不是一了百了?   池铭恨铁不成钢:“真要这样,不得有药物检测?再说了,你当警察吃干饭吗,不会问女方证词?你妹能说出什么?哦,她遇到钟奕,觉得困,寸步难行,就睡了一觉?有眼睛的人都知道,这是有人下仙人跳……我给你在那间房隔壁留一间房。你让你妹上去找你,拿错房卡。”   如果因此报案,钟奕是被冤枉的青年俊彦。难免不会牵连出背后推手。   池铭倒是有另一种选择:在网上闹大,借此抹黑芭蕉。   这自然是为芭蕉的竞品做嫁衣裳,但他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可池铭冷眼看着,芭蕉的舆情应对,好到出乎意料。池铭自己,却很难组织一场专业风向引导。   没准到时候,钟奕不止顺利全身而退,还能让芭蕉的名声更上一层楼。   但如果一切是真正“意外”,促成一桩姻缘,就不会有这些节外生枝。   池铭道:“别忘了,到时候,你也要给你爸妈敲敲边鼓。”   唐怀瑾深深吐出一口气。   答应下来:“好。”   这之后,日子变得难熬。唐怀瑾偶然看到新闻,说过往的确有“有情人终成兄妹”的事发生。   在报道里,这是趣事,但也给唐怀瑾敲响警钟。他忍不住想,自己的行为,会不会反倒促使钟奕与唐怀瑜的血缘关系暴露。   很巧。当晚吃饭,唐德难得在家,不用出门应酬。聊着聊着,就说到现下的结婚率、离婚率,也不知话题是怎样合唐怀瑾心意的走到这里。   唐家父母明确表态,他们才不是那种不开明、要儿女打落牙齿和血吞的父母。他们还是希望儿女幸福。   而唐怀瑾、唐怀瑜都听出来,这样的宣言,实则是催婚前兆。   唐怀瑜近来被谢玲拉着说了很多,一时之间,还有点怀念孤身一人在国外的时光。那时她刚成年,就远赴英国。   出门在外,难免孤单。走在中国超市里,看着满架蔬菜,勉勉强强做出一顿家的味道。   她吃完,哭了一场,然后收拾心情,继续读书。   与家里人视频,也报喜不报忧,只说自己成绩优秀,老师的评语都很好。绝口不提独自漂泊的寂寞。   到后来,她交到朋友。一屋子人,可以各自带菜、凑成一顿火锅。她会做许多事,觉得找到出国的意义。   荏苒五六年,回到家里,反倒不习惯。与父母讲话,聊家常,其余时候都很好。   前两年父母还没有统一战线,与唐怀瑜说起“人生大事”,两人还要先拌一拌嘴。到今年,谢玲和唐德有了相同看法,这重“甜蜜”的负担就完全加给唐怀瑜。   她回家两天,就想落荒而逃。   这是玩笑。回家本身还是开心事。   “唉,”唐怀瑜叹口气,筷子戳着碗中米粒,有点忧郁,转头看唐怀瑾,“哥,你看爸妈嘛。”   是把唐怀瑾拖入战场,但也是对哥哥的一点撒娇。   唐怀瑾道:“爸妈说得对。我现在没有女朋友,但之前谈过很多个,你呢?”   唐怀瑜气鼓鼓,不说话。   再看父母,决定“你不仁、我不义”,说:“可我看其他阿姨都慢慢抱孙子了啊!哥,你要加油了。”   唐怀瑾:“……”这丫头。   念头一冒出来,唐怀瑾怔了怔,很快让心里的一点无奈好笑烟消云散。   他既然下了决心,就不应该与唐怀瑜有太深刻的兄妹情。好在时间距离已经将一切淡化。   而今晚这场对话,也让他若有所思:唐怀瑜马上二十四岁,该订婚,但一般来说,都是两年后结婚。这两年,她大半时间在国内,足够唐怀瑾再做许多。   他就势提起盛源商会的事儿。唐德惊讶:“我还没收到消息。”   唐怀瑾道:“不是说是惯例?”   唐德:“话是这么说。”但每年邀请的人都有点不同。再说,日子未定。   唐怀瑾便道:“哦,我认识了盛源内部的一些朋友。”   接下来,不用他讲,唐德便道:“……怀瑾,怀瑜,到时候一起去。玲玲,你帮怀瑾怀瑜挑好衣服。”   谢玲微微笑了下,说:“当然啊。”   一家人聚在一起,温馨又惬意。   虽然,唐怀瑜:啊,压力好大。   唐怀瑾:池铭那边,真不会出差错?   唐德、谢玲:孩子们都长大了,很好。接下来兴许又要操心第三代,活到老忙到老。   这边,一家人面上和睦。那边,芭蕉大楼与盛源大楼上,皆亮着灯光。   老板加班,底下员工只能跟着不走。芭蕉这边,好在钟扒皮狠是狠了点,公司福利却越来越好。   食堂好吃,总有茶点。九点以后再走,还有公司报销的出租接送。就冲这个,不少人选择主动留下干活儿。   也没办法。要是按照寻常六点走,正好赶上晚高峰,不知得堵到什么时候。光是如此也还罢了,偏偏公司前后两站都有学校,一车学生挤在那里,冬天还好,夏天简直窒息。   一路晃悠回去,上班已经够累,下班还要再经历一场战争。精疲力竭。   相对来说,还是加班到九点,多领一份工资,再悠闲地被车送回家更加划算。   钟奕刚提出这个举措,池珺道:“还有什么方案,一并说了?”   钟奕:“?”   池珺:“看你这样,好像对让员工多做事的法子很有心得……”   钟奕哭笑不得。回答:“很简单啊。想让马跑,就得给马吃草。”芭蕉福利好,门槛也高。随着项目层层推进,招聘关卡愈严,从最初的二面进展到四面。   此外,还有Kpi排名制度。消极怠工的人,可享受不到公司福利。   池珺说:“我要是你员工,肯定要建一个匿名论坛,上面全是骂你。”骂完之后再回去埋头苦干、赚钱养家。   钟奕沉吟:“你要是我员工……”他开玩笑,“行啊,来给我当秘书?”   小池总眯了眯眼睛。   钟奕亲他,说:“怎么,不愿意啊?”   池珺自然能听出,钟奕不是认真讲话。这么发展下去,又要到暧昧方向。小池总见招拆招,“不了不了,还是你来。”   钟奕捏住他的下巴,又亲他,说:“好啊,我帮池总做事,池总要给我发奖金。”   池珺:“……”他觉得钟奕被自己带坏了。   也很乐见,说:“怎么算钱?”停一停,补充,“你叫‘池总’,我竟然第一反应是你在叫我爸。”这样当然不好。   池珺相信,有朝一日,“池总”二字会是叫他。他应该慢慢习惯。   钟奕失笑:“太破坏气氛,该罚。”他看池珺站在自己身边,办公室门一关,就可以有些旖旎幻想。   “秘书”这个职业,在各样传言中,都带着点欲语还休。而于钟奕而言,小池总很适合这些。   当然不该是真正忙的时候。哪日清闲了,倒可以试试。秘书不小心在老板身上洒了咖啡,于是被老板“惩罚”。要把咖啡擦干净,一滴不剩。   想到这里,钟奕记起先前,那个在自己袖口撒了点红酒的女星。   他已经不记得对方名字,遑论姓名。当时只觉得厌烦,到现在,心情依然如故。   可如果当时是池珺——嗯,池珺当然不会与娱乐公司签约。但既然是幻想,当时小池总甚至扮演了一把骨肉皮。钟奕记得那种销魂滋味。   他慢条斯理地吻池珺,勾着小池总的舌,带着点水声。   他不愿接受其他女星道歉,倒是挺期待“小明星池珺”表达歉意。既然是道歉,自然应该很有诚意。   池珺开口,将钟奕从飘远的思绪拉回。他懒洋洋道:“罚完再给你发奖金——唔。”被亲到说不出话,“算了,我是我赚。”   钟奕笑了笑,暂且打住这个话题。   他身边,有总秘二秘三秘,各有负责的差事。年后再上班,还准备招聘四秘。   此外,随着芭乐、杨桃几家公司发展,钟奕提拔了几个老员工,也与新员工深谈、挑人培养重用。   他一天不过二十四小时,真要事事亲为,哪来的多余时间。只是选人也是一门学问,好在钟奕在其中颇有心得。   到现在,他只用把控几家公司的方向罢了。   即便如此,工作强度依然很大。是以在秘书挑出盛源商会的请帖时,钟奕看着帖子,先问池珺:“有必要去吗?”   池珺:“哦,去年这时候你没拿到帖。”当时芭蕉刚刚起步,《明日偶像》录到一半,谁也看不出,芭蕉会有今后的势头,难怪负责人轻慢。“是个认识新合作伙伴、‘增进感情’的地方。哦,是能谈谈生意。”   池珺颇为中肯:“到时候,肯定有人想要牵线搭桥……你的话,收获是有,但是否值得,不好说。”   钟奕:“你觉得我需要去吗?”   池珺没有直面回答,只是说:“我会去。”毕竟是盛源太子。   钟奕知道,男友的意思是:“去”与“不去”,都没什么关系。在此基础上,很难决断。既然如此,就只能在其他方面增加砝码。   而他果然很明白,这个“砝码”,让天平一下倾斜。   钟奕笑道:“小珺哥哥是想让我陪你?”   池珺一顿,不置可否:“……唔。”   钟奕问:“想,还是不想?”   他们在讲电话。算是工作到一半的开小差、放松一下看文件看到僵硬的大脑。   池珺慢吞吞开口,道:“我在想——”   钟奕很耐心:“嗯?”   他觉得池珺不至于因为这点小问题而羞恼。   果然,池珺的声音里带了点笑意:“我是想‘钟老师’,还是想‘钟总’,或者‘钟哥哥’……”   还有没提到的,“钟医生”,“钟警官”。   钟奕:“你可以决定一下。”   池珺想了片刻:“还是想宝贝你吧,别吃醋。” 第121章 真正的兄妹   钟奕一顿:吃醋?   而池珺已经改换话题,一本正经,说:“这样,回头我去要一下受邀名单,你看了再做决定。”   钟奕说:“不用,我已经决定了。”借着一点“公事”,与池珺一起,是个难得的机会。之前少有,现在有了,钟奕就不想放弃。   池珺笑道:“是吗?”倒是很明白钟奕所思所想,“不过名单还是得要的,看看有没有需要认识的人。”一顿,“说白了,都是我的‘长辈’。小珺哥哥给你介绍。”   钟奕从善如流:“好,谢谢小珺哥哥。”   一切像是平静水流。   面上不显,下方却暗潮汹涌。   等到商会当天,唐德挽着妻子的手踏入,身后则是一双儿女。唐怀瑜其实不太想参加这种场合,已经在心里琢磨,待会儿要不要那杯香槟,然后便去阳台自己待着。但谢玲偶尔看来,唐怀瑜就头疼:啊,妈不会放过她。   她偷偷对唐怀瑾说:“哥,你能帮我在妈面前顶一顶吗?”   唐怀瑾低头看他。他比自己挽着的女孩儿高了半头,这还是因为唐怀瑜穿着高跟鞋。这会儿低头,就见到唐怀瑜精致的妆容。平日来看,最多觉得唐怀瑜面容清丽。好看是好看,却也不至于见之忘俗。可此刻,有造型师精心打造的妆,唐怀瑜身上原本的六分美丽,成了八分。   唐怀瑾自己都想:可惜了。   如果这不是“妹妹”,而是在国外时遇到的普通女孩,或许他会追她。一把玫瑰,一把吉他,在窗台下唱歌,是老套却总很有效的招数。对付不同女郎,要有不同方式。唐怀瑜显然适合这种。   还有图书馆里的一次偶遇、还书时的一次对视。   他想了想,对唐怀瑜说:“待会儿,我找服务生要一张房卡。”   唐怀瑜眨了眨眼。睫毛忽闪,唐怀瑾这才发现,唐怀瑜睫毛很长。   ……钟奕也一样。   她说:“啊,我上楼?可以吗?”   唐怀瑾道:“不然你想去哪里?到阳台?后面的花园?小心看到不该看的。”   唐怀瑜偏了偏头,有点迷惑。   唐怀瑾:“会被灭口哦。”   唐怀瑜就笑,说:“哎呀,你别吓我了。”但能听出,哥哥是为自己好。她偶尔觉得,家人对自己的态度有点……分裂。在国外的时候,自己独身一人,他们就很放心。到了国内,夜里超过九点回家,都要一次次打电话报备。   到这会儿也一样。明明是人来人往的地方,哥哥还担心她被拐卖吗?   唐怀瑾轻声道:“好,就这么决定了。”他原本还觉得,得再找借口,把池铭那块的房卡塞给唐怀瑜。这会儿,唐怀瑜却主动上钩。   真是他的好妹妹。   类似的场合,唐怀瑜第一次来,钟奕却见过很多。在唐家兄妹讲话时,他已经与一圈人一起喝酒。池珺在一边看了看,觉得钟奕完全可以应对自如——理所当然——便放下心来。   他见到几个朋友,与钟奕打了招呼,先去找那些昔日友人。   这种地方,齐未扬、张笑侯自然不会出席,来的是莫昭昭,还有另一位好友,洛思北。   洛思北比他们这圈人要大一岁,大学在国内,研究生出国,后来在华尔街找到一份工作,是金融方面。见到他,池珺便问:“你在这儿,是打算回来了?”   莫昭昭穿着礼服裙、端着酒杯,插话:“哎,都不问问我?”   然后视线越过池珺,去看钟奕。   洛思北也顺着莫昭昭的视线看过去,笑了下:“那就是传说中钟学弟?待会儿过去打个招呼。”   显然是从各种渠道,听过许多钟奕的事。   池珺想到先前自己与张笑侯的对话,也有点好奇。张笑侯与池珺有过交往,洛思北却对他完全陌生。他思绪转动一刻,笑道:“你也听过他?”   洛思北便笑了笑,说:“谁不知道呢。”   几人讲话,另一边,唐德始终留意钟奕的方向。总算找到一个空子,好在小池总亦不在,有些话,更好说出。一家四口人走在钟奕身侧,并不知道,远远有许多人看来。谢玲的“攀附心”,在在场诸人面前昭然若现。倒是有人掩唇,对身旁三两好友说:“啊,乍看上去,还以为唐家双胞胎是钟总和唐……唐家那位小姑娘。”   这些话,唐怀瑾听不见。   他只是如芒在背。   又安慰自己:不过是心理作用罢了。   他垂眼,是很斯文的模样。不算俊朗的眉眼,在气质中和下变得温润起来。钟奕与唐德讲话,偶尔看他。唐怀瑾一个激灵,从自己的心绪中抽出心神。   他的视线在钟奕酒杯上停了片刻,很快挪开,不引人注目。   这种场合,侍者端着一盘香槟,走来走去。哪怕没办法给钟奕手上这杯下药,也有其它方式。唐怀瑾渐渐平静,有了几个月的挣扎、心理准备,到这会儿,他很快摆出好哥哥姿态。父亲的态度,显然是要退出交谈、好让钟奕与唐怀瑾平辈相交。   然后再过片刻,按照唐家人的“默契”,唐怀瑾也要离开。   这种情境,唐怀瑜如坐针毡。几年了,京市那顿饭外,她还是第一次与钟奕讲话。这样看上去,钟奕与那年餐桌上的模样没什么不同。只是气质变化许多……也不能这样说,哪怕那时候,她就觉得,钟奕完全是精英气度,和自己完全不同。   唐怀瑾不断给唐怀瑜递话,唐怀瑜艰难应对。   钟奕看着这一幕,面上不显,心里还是有点诧异的。按说唐怀瑾这时候已经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怎么还能这样轻松自如。   他今天做了很多准备。车子检查过,还有保镖在厅内待命。唐怀瑾回国半年,足够他有一定发展。当然,也兴许真像钟奕之前想过的那样,唐怀瑾——嗯,弃恶从善。   所以这是想促进钟奕与唐怀瑜的“兄妹关系”?   钟奕很快打消这个念头。不像,他不至于连这点都分辨不出来。   这就有点意思了。   他看着唐怀瑜,见到她精致妆容、清甜笑脸下的一点为难。的确为难,她不过是一个在读学生。又学社科方向,与早早在商场钱堆打滚的钟奕完全不同。要不是唐怀瑾尽力找话题,钟奕都不知道,自己与唐怀瑜能说这么多话。   他决定做点什么。   开口,道:“我听说,小唐总、唐小姐还是双胞胎。”   是很真诚的样子。而这话一出口,唐怀瑾眼神幽深,唐怀瑜面色一僵。   不是吧,还是逃不过这个话题?   钟奕饶有兴趣,道:“小唐总的眼睛像唐总,唐小姐的脸型像谢女士。”其实唐怀瑜与父母相似的地方太多了,但由钟奕说,未免有轻佻之嫌,于是干脆只泛泛而谈,“……我从前也想要有个妹妹。像唐小姐这样就好。”   唐怀瑜怔了怔:这是觉得自家姿态太难看……了吧。   她眨眼。有些难堪。   二十多岁的女孩子,没经历太多社交场,甚至不知道钟奕从前曾在类似场合,把一个女星说的花容失色。   可唐怀瑜理智上又明白,这话,自己听了难受,钟奕却已经很温和。她决定换一种方式来思考问题。至少钟奕有明确拒绝——这真的很明确了,一个男人,对着想要与之亲近的女孩儿,说希望她做妹妹,是最委婉、也最鲜明的答案:你不是我好的那一口。   同时,话音入耳,唐怀瑾心思一滞。   钟奕:“小唐总、唐小姐,你们小时候,家里一定很热闹。”他侧头看唐怀瑾,脸上带着点笑,是很客气的样子,又像是某种包容:你们都没有经历工作,所以不能和你们谈商业上的事。还能怎么办,谈谈家庭,也算不冷场。   唐怀瑾:他现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钟奕:“我说真的。小时候,我妈不在,我爸又……”停了停,换种说法,“有自己的事情忙。我总想着,有个人能一起就好。”   唐怀瑾眯眼:难道他知道了什么?   钟奕微微一笑:“所以看到小唐总、唐小姐这样的和睦兄妹关系,就有点羡慕。可惜到现在,我是不可能有妹妹了。”   唐怀瑜想:啊,可以去给爸妈交差,很好。   唐怀瑾:羡……慕?   钟奕会羡慕他?   简直是笑话。   唐怀瑾心跳如雷。也就在这一刻,他远远见到池铭。盛源工作人员的默契,有“池少”的场合,“大少”都不会出席。但在商会现场见到池铭,也有许多人不以为意。这毕竟是池铭操办的活动,亲自来现场看看,再正常不过。也因此,见池铭始终不去厅内,只在外围旁观,其他人也未说什么。   这大约是大少的另一重体贴。不出现在小池总面前,但也对自己做的事负责。   唐怀瑾耳边,心跳与雷鸣一起停下。远远地,他看到池铭对自己点头。唐怀瑾深呼吸,决定暂时结束今晚与钟奕的话题。太折磨了,就好像精神上的凌迟。见钟奕对着唐怀瑜,“妹妹”长、“妹妹”短。   一直到从钟奕身边离开,唐怀瑾才找回失去的理智。   或许真的是意外吧。   毕竟更早一点,父母都在,钟奕也没对唐德、谢玲说,希望有一对爸妈啊。 第122章 保镖   唐怀瑾病急乱投医,胡乱安慰自己。   唐怀瑜倒是悄悄拍了拍胸口。当年并不觉得,这会儿与钟奕相对,却有点喘不上气。刚刚还不明显,这会儿换了其他地方,不用始终屏着呼吸、撑着气质,于是方才的紧绷感骤然被比对的无比鲜明。   唐怀瑜想:这就是“上位者”气度?   她有点好奇: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才能与钟奕——嗯,还有在场的许多位,给她类似观感的人,走到一起。   很难想象,在旁人面前面容冷肃的钟总,会不会为一个人洗手做羹汤。会不会有眉眼和软,朝人温和地、纯粹地笑一笑的时候。   她这样天马行空发散思维,顺手从旁边侍者的托盘里拿了一杯粉香槟。比起酒,更像是饮料。   唐怀瑜有点小孩子心态,权当自己是完成一项艰巨作业,这会儿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别人不找她,留她一个人站在角落,唐怀瑜还乐得轻松。   另一边,唐怀瑾与池铭再次遥遥对视。池铭对唐怀瑾做了一个手势。   唐怀瑾明白,这是唐怀瑜已经喝了加料的东西。按照计划,楼上的监控会“恰好损坏”。但唐怀瑜毕竟是个大活人,正如池铭所说,她长了嘴巴,明日早起,能说清楚晚上发生什么。   他从服务生手上拿到一张房卡。   走向唐怀瑜,说:“房间开好了。你待不住的话,就去休息吧。”据池铭所说,这药起效很快,不过十分钟时间。唐怀瑾便提出,“我送你上电梯。”   唐怀瑜打了个小小的哈欠,遮住嘴,很文气,说:“不用,我自己去吧。你不是还要和其他人讲话——”哥哥永远比她适合这种场合。   唐怀瑾笑了笑,说:“送你才几步路,走吧。”   唐怀瑜迟疑片刻,很快点头。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好像一下子就觉得困倦。这会儿哥哥要送,也提不起反驳的力气。只能在心里默默嘀咕:我都二十四了,还这么不放心吗。   但又有点开心。   电梯阖上的时候,唐怀瑾微微皱眉,想:如果上面出了意外……   他又安慰自己:不会,池铭该有分寸。无论如何,怀瑜是我妹妹。池铭要想“合作”,就不能把事情做过头。   一墙之隔,唐怀瑜靠在电梯壁上。愈来愈困倦。这种感觉突如其来,她开始忧心,回忆自己这几日的饮食起居。按说应该睡眠充足,不会这样。   另一边。   时间退回十分钟前,侍者在厅中转圈。有隐在暗处的保镖向钟奕走来,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什么。   钟奕皱眉。   这时候,他身侧一圈人,是池珺那些朋友。见钟奕面色不对,有人也看出保镖的身份,洛思北道:“有什么问题吗?”   钟奕眉尖仍然拧起,他看向自己手上的杯子,里面是一汪琥珀色酒液。钟奕神色莫名,将酒杯递给身侧保镖。然后对池珺道:“和我来。”再对其他人说,“抱歉,要失陪一下。”   洛思北、莫昭昭很理解,说:“好。你们有事的话,就去忙。”   钟奕斟酌,道:“接下来尽量不要喝东西。”   洛、莫二人:“?”   钟奕轻声道:“不是很确定,但小心点,总没错。”   又未雨绸缪,说:“不要表现出什么。”   洛、莫二人:“……”大风大浪都见过,这会儿面面相觑一刻,很快点头。   这句话后,他与池珺一起走向僻静处。在这期间,保镖之一在人群中不远不近地跟随。池珺原本有些莫名,但很快,他就察觉到什么。   两人在酒店后的空旷花园停下脚步。四周都是灌木丛,遮挡不住人影。虽然没有墙壁遮挡,但声音低些,这里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池珺道:“酒有问题?”   钟奕不置可否。   池珺:“咱们出来的时候,五十米不到,三个端盘子的往你旁边转。”   钟奕这才对着身侧点头。方才的保镖走上来,说:“钟先生。刚才那一杯,已经拿去化验。”   池珺面色一变:“酒里——真有东西?”   钟奕看了眼保镖,保镖便开口,解释:“有盯着后厨的弟兄看到,几杯酒被动了手脚。但不太清楚具体放了什么。”   池珺拧眉:“动手脚的地方有监控吗?”别人要查,或许很难,但他身份不同。   可惜保镖下一句话,就打消池珺的想法,回答:“是死角。”   哦。   池珺想:意料之中。   钟奕说:“确定是给我下?”   保镖道:“池总刚刚说的没错。端着有问题的酒的几个人,都会刻意在钟先生您身边打转。如果有别人要端,还会先把盘子转个方向。”   池珺深呼吸:“这样,咱们先回去。你端一杯,交给这位,”看一眼保镖,“这位先生,一起拿去化验。”   钟奕道:“可能已经打草惊蛇。”他皱眉,“可大庭广众的,还能直接毒死我不成?”总觉得这种方式太蠢,哪怕是唐怀瑾,也不至于这么没脑子。   池珺脸色很难看:“这次牵头主办的人是池铭。他给你下药,”停了停,总有些想不通这之后的逻辑,“对了,”转头看保镖,“确定没有其他人喝这些吗?”   保镖一顿。   说:“稍等,我和弟兄们确认一下。”拿起对讲机,说了什么。那边传来一阵回音。兴许是信号不好,回音嘈杂,但钟奕与池珺仍然能听出其中含义。   保镖道:“有人在留意厅中情况,说有位女士在往电梯走,表现不太对劲。”脚步虚浮,眼睛半睁,一脸困倦,“不过她身边还有一位男士……哦,现在男士送那位女士上了电梯,然后就走了。”   钟奕问:“电梯在几楼停?”   保镖等了片刻,才说出答案:“十六楼。”   钟奕一顿,拿出一张房卡:“有人给了我这个,说VIP嘉宾都有,累了的话可以上去歇息。”   上面的数字,也是十六。   池珺心中一动:“仙人跳?”   钟奕:“十六楼有你们的人吗?去看看。”   他低头,手上房卡转了一圈,然后被递给保镖。   说:“如果走廊里没人的话,去这个房间看看。”   保镖神情肃然,点头。   钟奕道:“酒的事,还是要试试。”他转头看池珺。月色融融,池珺眉尖的痕迹未消。钟奕抬手,指尖在上面点了点,说,“别想了,回去吧。”   池珺:“是池铭?”他说,“仙人跳……用来威胁你?可如果女方也不是自愿的话,意义在哪里?”   钟奕垂眼,心中有了隐约猜测。   等回到大厅,他让另一名保镖隐晦地指了指那个送人上电梯的男人。看过去,果然是唐怀瑾。   池珺缺失了重要线索,于是不能理解下药人的行为逻辑。钟奕这边,却已经串起一条线。   又过了片刻,保镖下楼,仍然是贴耳与钟奕讲了什么。这样几个人来来去去,哪怕没有穿电影里那样的黑西装,一直观察这边的人也意识到什么。池铭喉结一滚,迅速做出决断:“把剩下的几杯酒都毁了。十六楼那边的人呢?”   唐怀瑾亦是面色难看。不远处,唐德夫妇左右看看,后知后觉,好像很久都没在厅内见到女儿。谢玲还和丈夫抱怨,说:“怀瑜也太腼腆,八成又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躲着了。这样下去怎么行。”   唐德道:“行了,回去再说。”他抬眼看见儿子,正要招手。可钟奕自一边走来,站在唐德身边,道:“唐先生,”侧头看谢玲,语气淡淡,“谢女士。借一步说话。”   唐德莫名。谢玲倒是有一刻欣喜,可很快看出,钟奕神情不对。   另一边,唐怀瑾眼睁睁看着这一幕。他很清楚,钟奕从头到尾都没有上楼。池铭那家伙——简直是废物!一杯酒的事儿,都递不到钟奕手上。到现在,倒像是暴露了什么。   他深呼吸,心跳加快,手心冰凉。   安慰自己:没事。卡是服务生给的,监控都有记录。   楼上监控适时坏了,楼下却无碍,正是给唐怀瑾作证明用。   同时,到了无人之处,钟奕道:“刚刚,我的保镖拿着房卡上楼。”一顿,“原本只是想检查一下房间里的情况,但意外发现,房间里还有其他人在。”   唐德一顿。他见多识广,钟奕说到这里,他已经有了隐隐预感。但既然是特地把自己夫妻叫出来说,说明——   果然,钟奕下一句话,就是:“是令媛。唐小姐仿佛昏迷了,身边还有一个男人在。场景……不太好看。”   唐德面色发青,谢玲更是快要晕厥。   钟奕迅速道:“没有发生什么。我的保镖已经叫了救护车,但或许,你们不太希望救护车直接到这里。”这样一来,谁都知道唐怀瑜今晚出了问题。“电梯可以直接下地下车库,”他友善给出建议,“救护车可以停在一条街外。当然,你们决定。” 第123章 家庭   或许是下药者有所警觉,从钟奕回到大厅,到他再找唐德夫妇离开,都再没有侍者凑来。   并不出乎意料。   这种情形中,事情性质就发生变化。唐怀瑜不再只是一个“道具”,而是如今唯一的“受害者”。听到钟奕的话,谢玲咬咬牙,从强烈的震荡中回过神来。女儿还需要她。   她迅速对唐德说:“把怀瑾叫来!让他去车库开车,你和我上楼带怀瑜下来。”想到钟奕所说的话,她心中剧痛。怀瑜是她和丈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明珠,怎么会遭受这样对待。   偏偏这种时候,厅内都是人。哪怕是为了女儿名誉计,她都不能声张。流言杀人。   唐德则道:“进屋的时候不要破坏现场。这样,先报警,得在证物在的时候让警察搜集线索。怀瑜……”   谢玲深呼吸,几乎喘不上气。   这时候,夫妇二人看向钟奕。一面感激他告知这样的消息,一面又忧虑。时间男人是什么德性,唐德再清楚不过。他是圈内很洁身自好的人,与妻子相濡以沫扶持多年,但也知道许多男人劣根性。他很明白,今天之后,钟奕愿不愿意再与怀瑜……他们家甚至要求着钟奕,希望他不要将这事说出去。   这种时候,唐德又庆幸,先前在圈内听到的传闻里,都说钟奕有原则、不碰送上门的女人。这样的人,也算人品不错。两家生意又没有冲突,钟奕的芭蕉一骑绝尘,将行舟培训甩在身后。钟奕应该不至于在外多说什么。   他大脑有些混乱。但作为一家之主,妻子已经神思不属,自己便要站起来、担当顶梁柱。按照先前说的,唐德道:“玲玲,你上楼,先看看怀瑜。我去叫怀瑾,顺便报警。等做完这些,再上去,和你一起带怀瑜下来。”   谢玲点头。   而钟奕看着眼前夫妇。他们的痛苦焦虑是真,隐藏的怒气也是真。他有一刻分神,觉得:至少他们是真的很爱自家儿女。到现在,依然信任唐怀瑾——这才是对的。唐怀瑾的所作所为,唐德夫妇并不知情。哪怕是钟奕,到这一刻,都只是在心里为唐怀瑾做了有罪推定,却没有明确证据。   可惜证据难寻。   他明明知道许多,这会儿却不能直白说。等唐德夫妇离开,钟奕在原地停了停。他一个人站在那里,月光在肩上洒落。钟奕自认亲情淡薄,然而……   然而,如果他自幼面对的不是钟文栋,不是朱雪。   哪怕只有两次正面接触,钟奕也能看出,唐怀瑜真的是个很好的女孩。谢玲觉得她性格过于软绵,钟奕却不觉得。能有自己喜欢的事,又有经年苦读的决心毅力,唐怀瑜或许外表腼腆了些,但她的内心一定极有韧性。   方才看她与唐怀瑾的一点交流。在钟奕面前,唐怀瑜显然全心全意地信赖着、喜爱着自己的哥哥,甚至有些想要“保护”唐怀瑾的意思。钟奕提起双胞胎的问题,唐怀瑾掩饰很好,若不是钟奕提早知道答案,或许会看不出唐怀瑾在那一刻的神色变化。但唐怀瑜不是。   在在场诸位老油子面前,她太好懂了。像是一张白纸,上面有什么痕迹,都清晰又分明。   她真心实意,不想唐怀瑾因为这个话题而介意、伤心。   看着这一幕,钟奕才慢慢说出接下来的话。   如果他真的有唐怀瑜这样的妹妹。   有唐德、谢玲这样的父母。   他或许也会有真心爱着家人的时候。   另一边,池珺始终关注钟奕的方向。方才只有钟奕一人去,是照顾唐德夫妇心情。毕竟不是什么好事,于唐德夫妇而言,当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此刻,池珺见唐德夫妇匆匆走了,钟奕还在原地不动。明月清辉,让钟奕身上多了点很少见的气质。他光是站在那里,就像是遗世而独立。   原本,旁人看钟奕,就觉得他性格清清冷冷,不与人接近。但实际接触起来,又会惊讶,觉得钟奕于商场之事游刃有余。与人交际,也颇为合礼。   池珺则不然。   钟奕很好。不需要别人评判,也不需要有什么改变。   只是现在,他的确有点不对劲。   池珺想了想,走上前,在钟奕身边。   他来了,钟奕的神色便柔和下来,开口:“你还在。”   这话其实很莫名其妙。池珺当然在,商宴也仍然在进行。   但池珺接口,合上钟奕的话题,说:“我一直都在。”   钟奕调整着气息。谈不上懊恼,然则他不应该有这样软弱的时候。   可池珺先前一步,抱住他。   钟奕一顿。   这是个……他全然被池珺压在怀里的姿势。很难得,在他们之间非常少见。更多时候,池珺不介意、甚至有点享受钟奕的控制欲。钟奕喜欢扣着他的颈后、腰间,然后把他吻到喘不过气,池珺便很配合,还会在接吻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撩拨男友。两人在一起越久,在这种事上的段数就越高。   可这会儿,却像是池珺在安慰他。   钟奕回神:的确,池珺在安慰我。   他心中骤然升起一股暖流。明明不远处,就是如织的人群,是酒色与衣香鬓影。这里虽然偏僻,却并非全无遮挡。如果有人在此刻绕来这边,一眼就能看到,盛源的太子与钟奕抱在一起。当下时代,很轻易就能想到两人的关系。   他和池珺之前没有明确讨论,但也算默契:眼下不是让两人关系公之于众的时候。   可池珺完全不顾这些……   他只是想让钟奕能轻松一点。   钟奕抬手,落在池珺脑后,手指在他发间微微穿梭。他心底像是有一座沉睡的火山,倏忽有了喷发迹象。岩浆涌动、地壳碰撞。这样的一切,落在面上,依然平静无波。他侧头,唇便落在池珺耳畔。是个克制,又温柔的吻,说:“我没事了。”   池珺像是斟酌了下,没有再问什么,只是“嗯”了声。   他想:这不是个直白问话的好时机。   钟奕却主动说:“我只是想到我爸妈……”   停了停。   接下来的话,都在不言中了。池珺知道钟奕是怎样出身、怎样长大。也因此,每次见钟奕的那几位初中老师,他都非常上心、关切。因为有她们,才有他遇见的钟奕。   此刻,池珺看着他,说:“我爱你。”   钟奕一怔。   池珺:“我没办法让你有一对‘父母’,”他自己的父母也不算模范,好在再长一辈的爷爷、姥姥姥爷都是温柔之人,能分给钟奕一点关爱,可这并不够,不能弥补钟奕的童年、少年,“但我们在一起,是一个新的家庭。”   钟奕:“……”哑口无言。但又真的高兴。   他心神飘忽,有一刻,想到楼上的谢玲、唐怀瑜。也不知药效究竟如何,这会儿唐怀瑜有没有苏醒。可很快,心神又被池珺拉住。他不是少年人了,没有愤世妒俗的时候。不在乎家庭,不在乎过往受到的伤害。他有自己的未来,会脚踏实地赢得许多,他有……池珺。   池珺会和他有一个家庭。   池珺语速很快,道:“小孩的话,咱们可能达不到领养条件。”国内就是这样,而按照传统观念,有了孩子,才算“家”,“不过真的想要,可以去周边国家试试收养。或者养一只宠物——”   他想:大型犬就不错。聪明、活泼,很多时候就像真正小孩。可寿命太短。   池珺思绪跳跃。   他想到一半,要再说什么。钟奕却笑了笑,说:“有你就够了。”不用小孩。   池珺回神,轻轻“啊”了声。   有点高兴。   这样也很好。   钟奕整理好心情,认真说:“谢谢你。”   池珺借着厅内透出的灯光,与夜幕下的皎洁月色,去看钟奕。   他是看人神情的行家。当年能几句话,探出钟奕对自己的心意,这会儿也能轻易看透,钟奕确实已经恢复过来。   于是小池总唇角弯起一点弧度,说:“好。现在是不是应该,去处理别的事了?”   钟奕淡淡道:“对。”   ……   ……   他们回到厅中的时候,唐怀瑾已经不在了。但唐德给钟奕发了一长段语音,说他们已经报警,又谢谢钟总在今晚的君子行为。钟奕想了想,决定再推一把。他让保镖聚集,然后去找池铭。   池铭起先不愿意见钟奕。   但搬出“警察马上就来”的大山,池铭最终还是出现。他神情复杂,有点想不明白。再怎么说,池珺也是盛源的代表符号之一啊。今晚这样的场合,警察来了,不就是打在盛源面上的一巴掌?池珺未免太过于——   但钟奕态度很好,堪称彬彬有礼,说:“池先生,你不用担心外面,只用召集一下今晚的服务人员。还有厅内监控,也要提前准备。”   池铭眼神晦涩,看着钟奕。   钟奕坦然回视。   池铭忽然问:“池珺呢,他是什么意思?”真看着钟奕踩在盛源头上?   钟奕停了停,说:“小池总他,原本不想和池先生你有什么正面冲突,但既然你这么问了。”   他侧头,对身侧保镖点了点头。   不得不说,池铭现下对钟奕的态度,也有被他身后一排保镖威慑的意思。至于这群人怎么能进到厅里,当然是外面保安看池珺的面子。   保镖对对讲机说了什么,很快,里面传来池珺的声音。   他只说了一句:“池铭。祸不及他人,你越线了。”   池铭面色一变。 第124章 后续调查   越线?   池珺凭什么、以什么立场,这样说他?   池铭心底波涛汹涌。虽然大多人都知道他与池北杨的关系,却很少有人晓得二十余年前的往事。   池铭自己更不会与旁人说。   ……他妈妈,也是以类似的方式,被送到池北杨床上。   那时池家已然势大,池北杨是众人眼里的天之骄子。含着金汤匙出身,再没其他兄弟争夺家产。传统观念所限,哪怕当时池南桑已经表现得十分要强、要与池北杨一争,可大多数人仍然觉得,她是小女孩儿心态,无法成事。更有甚者,与池容喝茶,也要“提点”一句,让池容夫妇好好给池南桑找一个婆家。女人有了丈夫、孩子,才会安心家庭,无心外物。   至于有了家庭以后,家业要如何——那就更不能交给女儿了。在这一辈人看来,女子势弱,天生压不过男人,若将产业分给池南桑,那无疑是进了女婿腰包。   想到这里,又有人动了其他念头。一时之间,倒有不少人上门说亲。可池南桑固执、一如既往。她不愿意结婚,更不愿意被束缚。时间太早,许多事,不能以当下眼光看待。但到现在,她也算成了盛源酒店旗下许多女高管眼中的楷模。   再说池北杨。他与妹妹不同。池南桑曾怒斥给自己“介绍对象”的人,池北杨却来者不拒。池铭出生时,池北杨刚好要与丛兰订婚。他成长过程中,听母亲有意无意,说起许多。   对他妈妈来说,池北杨是个饭票,照顾池铭则是一个用来换取饭票的“工作”。池铭问她,她难道没有一点怨恨吗。他妈妈笑一笑,说:“有什么用。”   她出身普通人家,在很多时候无力反抗,最终只能接受。   有这样的“经验”在前,池铭心里也有了固执的念头。从外表看,他算是新世纪的优秀男人。但骨子里,他始终沉浸在一些已经过时、不受“保护”的“规则”中。   他看着钟奕,微微冷笑,说:“好。”接着就要对手下人吩咐什么。   钟奕在一边冷眼看着。池铭太从容,显然是已经处理好一切。今晚在场人太多,都是有头有脸的名流,又有唐德夫妇作为“受害者家属”的请求,警方未必……不,一定没法大张旗鼓。可若只搜索后厨,证据多半已经湮灭。好在很多事不用这样算。   唐怀瑜喝下那杯酒至今,不过半小时。及时送医,定能检测出体内残留药物。接下来,会是药物流向,以及服务生们的资产检查。当然,最重要的,是当时唐怀瑜房中的男人。   钟奕保镖进去时,那个男人穿着服务生装束。唐怀瑜衣衫凌乱,但男人本身站在屋子中央,并不在唐怀瑜身侧——从听到有人刷卡,到保镖进门,有两秒时差,足够他到一边。看着保镖,他很“惊诧”,立刻表明自己是来更换床品的工作人员。   很振振有词,说因为今晚入住太多,许多房间没有及时整理。   钟奕留了一个保镖在上面扣人。动作很和谐,姿态很坚决。作为配合警方工作的守法市民,钟奕不仅在十分钟后得到领队人员的口头夸奖,还有唐德事后的又一阵感谢。   接下来,就是审讯、问话,以及证据搜寻。   那人原本表示,自己真的无辜,进门时那位女士就是当时的模样。至于门为什么关着?不知道,或许是风刮。   但白炽灯一开,有人盯着。这种心理压力,不是所有人都受得住。   于是最后,承认:“是有人给我钱,让我去那个房间,‘整理一下’那位女士的衣服。”至于他有没有动什么歪心思,在当下,已经不是调查重点。刑法论迹不论心。   案件调查期间,唐德夫妇或许能听到一点进度,但钟奕无从得知。   这是钟奕意料之中的事。   仍然是作为守法市民,钟奕主动提出酒水不对的猜测——不止唐怀瑜喝的那杯,还有其他几杯,也在大厅转悠,时不时转到自己身边。   负责调查的人看他一眼,没说什么。而钟奕微微笑了下,也不多作催促。   警方:“感谢你反馈的线索,我们会追查下去。”唉,又要看监控看到眼睛疼。   原本觉得,兴许是有钱人的被害妄想症。但以芭蕉现在的地位,加上小池总那边的一点“友善建议”,累是累了点,监控还得用心看。   尽职尽责、为民服务嘛。   这一看,就看出问题了。   侦查组开会,负责查监控的警员指着PPT,道:“我标出了那天端酒服务生的线路图。钟奕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这话如平地惊雷。讲话的警员知道其中利害:受害人是唐怀瑜,与受害人是钟奕,这完全会是两种不同的调查方向。   可唐怀瑜那边,依照现有线索来看,显然是有人故意为之。   幕后之人是谁?   接下来,又有人提出其他。那天钟奕的保镖说了,他们见过给酒水下药的人。但后来做了画像,再拿去问酒店工作人员。倒是真有人认出来,但一说到对方具体身份,就是一问三不知。到人员系统一查,好家伙,身份证是假的。   这说明当天的事,是有人处心积虑。   “也不能说是‘假’,”这是与自己有关的进展,钟奕听到一些,给池珺转述,“是那种……社会上比较边缘的人群,他们会直接出售自己的身份信息,然后自己就成了‘黑户’,偶尔做个短工,过不好、饿不死。因为信息是真的,所以在人口系统中可以查到,再找个脸型、眉眼略像的人,化化妆。那种场合,谁也不会多看一个服务生一眼,完全可以以假乱真。”   池珺沉吟:“这样啊。”   钟奕:“警方毕竟还是要用证据说话。”他理解。   池珺想了想:“那天只有大厅监控好着,但十六楼、电梯,和后门的都‘坏了’——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据他所知,警方还查到这座酒店近年来的监控线路检修情况。   再有,是唐怀瑾那张房卡来历。从监控看,不出所料,与给酒水里下药的是同一人。唐家进入一种冷肃气氛。谢玲一面心疼女儿,一面看着儿子,到底不舍得埋怨。怀瑾也没有错,他是关心怀瑜,才让妹妹上楼休息,谁能想到,会有那样的事。   好在唐怀瑜确实没受伤害。谢玲进房间的时候,她的礼服有些乱了,拉链拉到一半。谢玲心如刀绞,像是一头愤怒的母狮,要杀死先前在房间里的男人。是钟奕的保镖拦住她,劝:“还是唐小姐的身体重要。”   谢玲这才忍住气,哽咽着回房间,给唐怀瑜整理衣服、裹上浴巾,再等丈夫上楼,由丈夫背着女儿下到车库。   唐怀瑜第二天醒来,迷迷糊糊,见到病房的雪白天花板。她很莫名,转眼见到父母、哥哥,还有警察。   唐怀瑜愣住。后来警方问话,她慢慢明白昨日发生了什么,一阵后怕。说:“我不太记得了。”药物作用,警方并不意外,“当时……我在电梯里,越来越困,好不容易到了十六楼,就往出走。走到一半,还没到房间,就像是要晕倒。这时候有人来扶我。”   警方一凛:这是重要线索。   但唐怀瑜很快表示:“我真的不知道扶我的人是不是房间里的人。当时我手上就拿着房卡,也说不准……”停了停,觉得自己不能真的太傻白甜。她二十四岁了,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那天没受伤害,不代表她不会心有余悸。   她勉勉强强,配合警方,为当时扶自己的人画像。警方看着画像,又是一凛:有点意外,不是房间里的男人,但也是“老熟人”——下药者、递房卡者。   唐怀瑜与父母兄长商量,说自己很害怕、不想在伤心地长留,想要赶快回英国继续学业。虽然这学期的主要功夫都在论文上,但她也不能真的长久不在学校。   谢玲抹着眼泪,说:“妈和你一起去。”照顾女儿。   唐怀瑜动容,拉住母亲的手。   如果是正常情况,她会觉得自己不需要母亲照顾,又不是小孩。但眼下,唐怀瑜觉得,家里多一个人,安全感也会倍增。   她身体没有受伤害,心理上,却难免刻下痕迹。   再说回唐怀瑾。   在那天唐怀瑜出事后,他就没再与池铭联系。同时,也早早删除自己与池铭的所有联系记录。在这方面,池铭一直有提醒他,要多加留意。他们谈所有事,都是当面说,不会留下信息证据。   但他总觉得……自己是不是被什么人盯上了。   或许只是心理作用。   警方仍在调查。海城三个各自行业的巨头企业一起施压,专案组的警员掉了一堆头发。钱能造成罪恶,也能掩盖罪恶。池铭面上平静,知道自己安排的人当晚便改头换面,消失在人员鱼龙混杂的城中村里。他与对方交易,都是拿现金,没有任何转账记录。至于几个端酒侍者,他们也是由下药者联系,这会儿已经在看守所蹲着——和池铭毫无牵连。   几个月来,池铭的开销一直维持在平常水平。从资金流向上看,他无疑清清白白。   到现在,下药者兴许早就坐大巴离开海城。正值年节,隐藏在民工返乡大潮中,如一片叶子,掉进一片森林。   这时候,专案组改换方向。   为什么会是唐怀瑜?   如果目标在于钟奕,为什么,不是任何一个更好操控、拿钱办事的女人,而是显然是受害者模样的唐怀瑜?满打满算,这才是她与钟奕的第二次接触。如果不是钟奕保镖那头的人物画像与监控中递给唐怀瑾房卡的服务生是一张面孔,警方或许会将钟奕、唐怀瑜遇到的事归为两个案子。   新的方向下,一点风声进入警方耳中。原来唐德曾动过给钟奕、唐怀瑜牵线的心思。警员去钟奕、唐怀瑾去过的餐厅走访。时间太久,监控早已覆盖。但服务员冥思苦想,提出:“是秋天的事儿吧?有一个客人很奇怪,但不确定是不是他们。”   警员心中一动:“哪点奇怪?”   “是两个人吃饭,其中一个走了,另一个人去前一个人的位置上,捏了点什么东西,装进袋子里。”服务员说,“我当时看了,就想到点电视剧里那种侦探啊什么的,所以印象很深,当时还给朋友发微信说了。”翻出聊天记录。   警员给服务员看唐怀瑾和钟奕的照片。   服务员遗憾表示:“真的不记得脸。” 第125章 照片   来餐厅调查的两个警员面面相觑。   的确,日子太久,不该这样为难人家。要是几个月过去,服务生还能记得人脸,才是怪事一件。   但至少能确定一件事。   从方才看过的聊天记录上,能见到服务生与朋友讲述的时间。再联系钟奕,确定他的行程。原本警员没有抱太大希望,但钟奕的秘书十分自然,表示:“钟总的日程记录都有存档。”   钟奕听到询问,也说:“兴许我这边也有记录。”翻了翻微信。不能与池珺见面时,两人会抽空打字聊天。   记录翻出来,就与服务生记录的时间、甚至桌位对上。钟奕记得很清楚,当时桌边有一株盆栽,恰好将那一桌与整个厅隔开。与池珺的聊天记录里,也提了句。而服务生听到,确信地点头,说:“就是那一桌!因为当时盆栽把人影挡住了点,特别像谍战片。”加深记忆。   警员汇总消息、开会,看着PPT上钟奕提供的内容陷入沉思:“……”   怎么觉得钟奕和小池总的聊天内容有点黏糊过头,不太像朋友、合作伙伴,反倒像……小情侣?   聊天记录截图中,钟奕:刚才与行舟培训的唐怀瑾吃完饭。要回公司了。   池珺发了一张自己午餐的照片,显然是公司食堂,餐盘上还有一个Q版白鳍豚的logo:[图片]   钟奕便问:盛源那些白鳍豚玩偶是找哪家工厂定制的?   池珺:芭蕉也要?   钟奕:嗯,刚刚座位旁边的盆栽很像芭蕉叶,看到的时候忽然想起来。   池珺遗憾:我不知道这个。晚点帮你问。但芭蕉的吉祥物还没设计出来吧?要介绍吗?   钟奕:可能会找海大的艺术学院。   到这里还算正常。可等到前面话题暂且告一段落,钟奕:下午要去城南开会,回去很晚。   池珺:给你留饭?   钟奕:不用。   过了一会儿,又有一行字:午饭没吃饱,已经在吃下午茶。   再配上照片。   池珺发给他一个摸摸头的表情包。   池珺:这个不好吃。先垫一垫,小珺哥哥给你点其他的。   过了会儿,池珺:点好了,请办公室所有人吃。放了你三秘的手机,给她讲一下。   专案组,警员们:“嗯……”   很正常。   直男的友谊就是这样的。   不过小池总的确大方。   有警员提出:“下面那段话没必要截出来吧?”   被反驳:“这是不是说明钟奕本身就和唐怀瑾存在矛盾?”否则一个日理万机的总裁,至于与人吃饭,自己作为甲方、高位者,却没吃饱?   然而,“这也太发散思维。”办案过程中,直觉是很重要。很多案子,都要靠有经验的老警员灵光一闪。可若一味跟着直觉走、盲目自信,就是大忌了。   ……   ……   警员尚可无视聊天记录里钟奕与池珺的一点黏糊,把视线放在对钟奕、唐怀瑾关系的考量上。   另一个人,却不会这样。   池铭始终坦荡。作为商宴组织者,被问了几回话。他也知道,自己名下的所有银行账户都在被审查。但他早已抹平痕迹,眼下查的越久,他便越堂堂正正。   他等了几日,慢慢放心。离过年越来越近,警方焦头烂额,被上面的压力逼得吃不饱、睡不好。按说这样一个犯罪未遂的案子,不至于有这样大的关注。奈何行舟、芭蕉,再到盛源,全部是海城的纳税巨头。   相比之下,池铭吃饱睡好。还有功夫听那天的酒店经理说一句:“其实……”犹犹豫豫,“那天,我看到钟总和小池,咳,二少,在一起。”   池铭抬眼,对“二少”这一用于讨好自己的称呼不置可否。   酒店经理皱眉,有些难以启齿。这种话,约等于投名状。但池铭先前开始着手准备那晚商宴事宜,提了句人手不够,酒店这边开始临时招聘。后来商宴结束,有警察来问当时的人员问题。酒店经理后知后觉,自己似乎卷入了什么争端。好在他确实一无所知,很快被警察放过。   后来打听,也打听不出所以然。回头在家里抽烟、发愁,被妻子当头棒喝:“你还觉得自己知道太少?老老实实上班不行吗?”   酒店经理道:“其实那晚,我还看见别的……”   妻子挑眉。   酒店经理:“小池总和他那个朋友,他们好像——”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形容。反倒是妻子先福至心灵:“啧,他们不会是有一腿吧?”   酒店经理:“……”   妻子:“???”   这就有了现在的场景。   妻子苦口婆心,在他面前劝,说他已经三十岁了,不比年轻人。这样熬资历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又没什么文凭,哪里竞争得过一茬接一茬的酒店管理专业大学生?想要升职、哪怕只是多补贴一点家用,就要先讨领导喜欢。   酒店经理道:“那我为什么不直接去找小池总?”   妻子恨铁不成钢:“找小池总做什么?你还想讹诈啊?犯法好吗!到时候小池总报警抓你,你进去了,我就带着儿子改嫁。”   酒店经理思来想去,总觉得哪里不对。   妻子温和下来,说:“当然是告诉和小池总有矛盾的人啦。到时候,有什么问题,都是对方的。至于你,也不过是给自己上司尽职尽责地汇报了点事情。”   而那个“与池珺有矛盾”的人,就是池铭。   池铭神色晦涩,“你说他,和钟奕?”   酒店经理翻出手机,快速道:“当时我拍了一张照片。”   他离得并不近,好在现在的手机拍照都能放大。角度别扭,把原本钟奕快一米九的个子照成一米七。饶是如此,池铭依然能看出来。照片里,亲密抱在一起的人,是钟奕。   和他那好弟弟。   池铭猛然一笑。钟奕比池珺略高些,可照片中,他被池珺按着腰,倒像是贴在池珺怀里。那晚那么乱,他满心都是唐怀瑜,是医院的检验结果,是警方究竟会不会捉到自己所作所为的痕迹。并不知道,在一切开始前,还有这样一出好戏。   池铭垂眼,说:“把你的手机留下吧。”   酒店经理一愣。   池铭道:“稍等。”他很有礼貌,站起身,走到保险箱边,拿出一叠现金。粗略看看,是三叠,约莫有三万块。   说来是酒店经理小半年的工资。   他说不上遗憾,还是欢欣。总有些贪心不足,想要更多,又觉得如果自己把照片拿给池总——池南桑——会不会赚到再多一点。但说到底,这种意外之财,捡到就是万幸。   但他还是决定搏一把,说:“大少,您看,我这个手机可是苹果,买来就八千。”   池铭“嗤”得笑了声,“行了。再给你线上转两万。”   酒店经理喉结一滚,“咕咚”一声。他有点迟疑:这钱,敢要吗?   要是现金,只要揣回家、放在床底下,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现代社会,信息监测无孔不入。池铭给他转账两万,这两万,就算过了明面。   但到最后,还是一点侥幸心理说服了他。   酒店经理道:“谢谢大少。这钱,算是给我,呃,给我们那天的奖金?”池铭是商会统筹,他则是打下手、实际做事的哪个。拿笔奖金,也很正常。   池铭道:“行,我走公账给你转,放心了吧?”   酒店经理点头,听池铭轻飘飘道:“出去的时候带上门。”   等门扉闭合,池铭重新拿起经理的手机。他摸了摸下巴。二十七岁的男人,当然会长点胡须。这会儿胡茬扎手,池铭却心情极好。从大学时,他负责的项目亏损三亿,至今仍钉在盛源的耻辱柱上——从那时到现在,他第一次有些轻松、扬眉吐气。   终于抓到池珺的把柄了。   哦,还有钟奕。   看上去人模人样,私下里,却是这幅作态。他那个好弟弟,出去上一趟大学,再回来,就带了个小玩意儿。还把小玩意儿打扮得衣冠楚楚,带入上流社会。   是很尽心的金主。   池铭自己都未曾留意。在见到照片上,池珺的主导姿态后,他便骤然收起先前对钟奕的警惕。那天的仙人跳没成功,到现在,倒成了点幸事。他理所当然,觉得被弟弟压在怀里的男人会是下位者,于是下了结论:这种卖屁股的,八成只是池珺推到明面上的挡箭牌。再说,都被男人用过了,钟奕那玩意儿,见了女人,还硬的起来?   他沉吟:有点迫不及待,要和别人分享这个消息了。   不过说到底,还要看,这张照片,能从池珺那里榨出多大油水。这有两种可能。要么,池珺只是玩玩儿。对一个玩意儿,能有多上心?多在意对方的脸面?这样一来,他不会在乎知道这事的人有多少。只是芭蕉……芭蕉还没上市,哪怕遇到丑闻,也谈不上股价下跌。   这就有点遗憾了。   要么,池珺的确有些上心。他们是大学同学,若在一起的时间很长,那当然会多几分情面。这样一来,只会让这张照片的价值更大。 第126章 两通电话   专案组,警员:“没有证据链确认唐怀瑾是嫌疑人之前,我们不能给他做DNA检测,法院也不会批准。”   负责此案的领导皱眉。   警员:“咳,所以我们想了个曲线救国的办法……”还有一种可能,是当事人自愿。但如果目前的所有推论都正确,则唐怀瑾不太可能“自愿”。   这就是为难的地方:只有做完DNA检验,才能为唐怀瑾的“动机”盖个戳。然而如若没有“动机”,他们又凭什么去搜集唐怀瑾的样本、去做检测?   可在现有证据之外,是警员走访时听到的风言风语。关于唐家、钟家两个孩子的相貌,关于钟奕与唐怀瑜的“夫妻相”。如若那个已经存在于大多数警员心中的猜测被证实,那么检验结果会顺理成章,唐怀瑾对这个养育了自己的家庭的恶意超乎想象。   如果错误,那就很遗憾,说明他们浪费了大量人力物力,去探索一个不正确的方向。还冤枉了好人——哪怕尚且什么都没做,只是在专案组诸人讨论时心照不宣。   在刑侦中,这样的“浪费”是件正常、却又很难被原谅的事。如果是其他案件,眼下,由于时间拖延,犯罪者兴许已经逍遥法外。如今的1.28案也不例外,组中警员们慢慢有了共识。他们大约很难找到当日下药之人。   好在唐小姐安然无恙。   警员:“但唐先生之前联系,说唐小姐心理受到很大伤害,想要暂时离开国内。”事实上,会拖到现在,都是考虑到警方这边或许需要“人证”。但眼看迟迟没有进度,女儿又日益消沉,唐德终究不忍。   领导:“你之前说的,曲线救国?”   警员:“是。我们讨论之后觉得,可以先和钟奕那边透个风。”   领导拍案,“这是违纪!”   警员:“……”这就尴尬了,“头儿,是这样,其实也不全是我们凭空猜想。”   唐怀瑾先前看钟奕采访杂志,遗憾觉得,上面怎么不干脆报道详细一些、贴出钟奕的出生医院。   领导挑眉,听警员说:“他们的生日在同一天,登记的派出所也相隔很近。”每个派出所都有代码,即身份证的第15、16位数,“我们打算先去问问钟奕还留没留他的出生证明,如果丢了……就只能看他记不记得出生所在医院了。唐怀瑾这边,也会探探风。”   领导的眉毛简直能夹死一只苍蝇。   说来说去,搞得他也快信了。   可生活又不是电视剧,哪有这种巧合?   于是这天,钟奕、池珺二人分别接到一通让他们俱感意外的电话。   联系钟奕的人,无疑是专案组成员。他直白地说:“钟先生,我们现在有了一些新的线索。暂时不能给你透露,但需要你提供一些证件。”   钟奕:“……”这种口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芭蕉偷税漏税。   他配合点头,说:“好。什么证件?”   专案组成员:“出生证明。”   钟奕一顿。他原本正在办公室内批阅文件,五分钟后,就要开始一场高管会议。也就在这时,秘书拨内线过来,被钟奕挂断。   他把办公室座机话筒扣在桌面上,身体带着椅子转动,看向身后的窗子。冬日的海城,天气不算很好。一眼望去,见不到晴空,只有一层蒙蒙阴云,像是很快就要下雨。   钟奕漫不经心,想:也许是下雪呢。   思绪转到这里,自然而然想到很久以前,他与池珺刚刚确定关系,却没有更进一步发展。那时大二,两人一起留在京市。初雪来临的前一晚,池珺——   钟奕手上的钢笔轻轻转了转。   他想到与池珺过去的一点相处经历,唇边原本冷硬的弧度也和软下来。原本觉得池珺哪怕态度认真,却也只是“试试”。可后来的事实证明,池珺也在渴求他,也对他有欲望、想要更进一步的亲密接触。他看着那样的池珺,一手操控对方的情欲,让池珺为自己臣服、为自己情迷意乱,再冷静抽身,看池珺无可奈何的样子。   是很好玩的小游戏。   也是对自己耐力的一大挑战。后来两人有了实质性进展,就再也没有类似光景。即便如此,钟奕仍然记得那之后第二天,窗外飘落晶莹细雪。自己起身,发觉池珺已经不在。身侧枕头还带着暖意,于是他笃定池珺刚刚离开。这样推开卧室门,见到池珺站在客厅落地窗前。手放在玻璃上,怔怔看窗外雪花。大约是听到声音,池珺回头看他,唇边还带着点笑,说:“钟奕,下雪了。”   他还没有换上出门正装,身上是很居家的睡衣。头发有点乱七八糟的翘着,眼睛弯起,颊边的梨涡很甜,像是盛着一汪蜜酿。   钟奕想:当时,我是什么心情?   或许是……爱他。   庆幸自己承认了,庆幸池珺已经可以睡在自己枕边,庆幸自己可以吻他,可以让他因自己而欣悦、也因自己而溃不成军。   时间拉回现在。此时此刻,钟奕想:啊,我又想他了。   然后开口,声音冷静镇定,带了点恰到好处的疑惑:“要这个证件做什么?”   专案组成员:“抱歉,暂时不能透露。”重复之前的官方回答。   钟奕停了停,像是若有所思。虽有疑虑,但片刻后,还是答应下来:“好。但是要晚一些发给你。”   专案组成员:“请尽快。”   钟奕应了声:“我下班后回家去找。”   随后挂断电话。   接下来,他始终维持着原先的姿势。这样过了三两分钟,二秘来敲门,提醒马上要开始的会议。   于是钟奕倏忽回神。他起身,扫了眼桌面。把座机重新扣好,然后离开办公室。   电话另一头,专案组另一位成员:“喂,你怎么了?一直发呆?”   前面打电话的人看了同事一眼,慢吞吞道:“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同事:“什么?哎呀不要大喘气,有话直说。”   打电话的人:“钟奕说他回家去找。他是不是和小池总住一块儿来着?”   同事:“???”   同事:“亲,好好干活儿哦亲,别胡思乱想,小心头儿来查岗哦亲。”   ……   ……   再看池珺。   他与池铭同父异母,关系却堪称相敬如冰。毕业回海城这样久,或许是池铭有意躲避,或许是其他原因。至今,两人都没有在同一场合同时出现过。   又是不同部门。哪怕是同一栋楼上,盛源地产与盛源影视都是两家公司,只是同属盛源集团。两人业务毫不沾边,连平时用餐的食堂都不在一起。实话实说,他甚至没有存池铭的手机号。   秘书转内线过来,说地产那边有人找他时,池珺颇觉意外。他心里盘算了下,觉得或许是“盛源广场”在沉入三线、四线城市的进程中,有什么事,需要两方协商。但接听通话后,听到的,却是池铭的声音。   池珺有点不明所以。   如果一定要给他的心情做出注解,会是:池铭吃错药了吗?   但池铭显然不这样觉得。   他心情极好,开口,先说:“小珺,别急着挂。”   池珺淡淡道:“我很忙。”   池铭笑道:“我也是啊。”语气熟稔,仿佛他与池珺是好友,而非……嗯,池铭至今仍然单方面认定的“对手”。   池珺礼貌道:“我会提醒秘书,这样的电话,以后不用转给我。”   池铭仿佛失望,说:“别急啊。小珺,你记不记得,当年也是这种时候,你在茶水间里对人说,听说昌大的新校区要在东郊那块地皮——你怎么知道我在外面的?”   池珺:“……”   他要挂电话了。   池铭:“等一等。好,我直说了。那天商宴,你和钟奕——有什么回忆吗?”   池珺静了静。   心想:哦,在这儿等着呢。   池铭:“我这里有一张照片。小珺,待会儿要和我一起吃个饭吗?”   池珺一顿。   不算意料之外。   那天,他原本就知道,自己与钟奕所处的,不是什么隐秘场合。会有人撞见当时两人间的拥抱,太正常了。   但他当时那样做了,事后就不会后悔。钟奕难得有脆弱的时候,他只会心疼,想要安慰对方、让钟奕快点从其时的状态中恢复过来。至于这样的举动,会不会造成什么后果——   池珺不在乎。   他原本就没打算一直隐瞒下去。在覃叔那里过了明路,转眼一年,老爷子待钟奕的态度日益亲近。池珺猜测,是覃叔向老爷子透露些许。他已经想好,这次过年,要问问覃叔究竟如何。如果老爷子真的知道、或者至少已经有了些心理准备。   那就让钟奕也叫一声“爷爷”吧。   再往后,是关乎自己“形象”,还有钟奕“形象”的问题。但人生在世,总不能一直隐瞒下去。要说最好的公开时机,或许会是自己在盛源掌权、芭蕉也成为行业巨擎、安稳经营的时间。那会是几年后,社会风气更加开放。   但那不代表,他会为了隐瞒这些,而受宵小威胁。   至于池铭如何有照片,答案无非两种:他看到了,或者其他人看到、然后卖给池铭。   总归那天晚上,他和钟奕只是抱在一起,没有其他出格行径。   又是荒僻角落,再怎么看,他们都是隐私受到侵犯的受害者。   于是池珺秉持“受害者”的修养,说:“一顿饭,还有呢?”   池铭笑了声,说:“啊,你不会在录音吧?难道还想告我敲诈?——我只是想和弟弟吃一顿饭而已,有什么问题?” 第127章 一点坦诚   池珺:“……”   池珺直言:“如果你就想说这些的话,我要挂电话了。”会听到现在,不过是想看看池铭究竟有什么目的——威胁他?   然后呢?   通过这份“威胁”,池铭想得到什么?   多年前,池铭比他年长的三岁,是池铭的优势。到现在,则成了“马上要到而立之年,却依然一事无成”的劣势。池珺可以执掌一家子公司,池铭却只能唯池北杨马首是瞻,博取对方的一点青眼。   这种路线不能说不对。   走起来很快,奈何上限摆在那里。池北杨又不是什么愿意知人善用的人。   池铭听出池珺平静语气下的一点厌烦,声音沉下来:“池珺,你真的一点都不担心?”   池珺听在耳中,意外想到多年前,那场元旦聚餐。房间中央,袁文星声嘶力竭、无法理解,为什么旁人都知道姚华辉是“恶心的同性恋”了,却还对他温和相待。反倒是他自己,作为揭露这件事的“英雄”,却要受人冷眼。   转眼这么多年,袁文星的身影在这一刻与池铭重叠。而事实上,池珺已经几乎忘掉前者的模样。   一定要说,池铭手上的照片若泄露出去,对池珺的影响或许更大。旁人风言风语会对准钟奕,觉得他攀附荣华爱慕富贵,但芭蕉旗下招来的大多是二十多岁、刚出社会的年轻人。他们之中,或许会有人如袁文星一样腐朽,但也会有人像姚琳、像张笑侯那样对旁人的性向问题不以为意。至少后者所占比例,要比盛源影视这边要多上很多。   池珺想到高管会议上莫元、高祁等人的面孔。他最先到盛源影视时,那两些人明面上是笑脸,可对他做的事,历来表面应和,背地里半点不动弹。他能突破重围,走到今天,说白了还是依靠《永渡》的收入、自己本身的资产,再有是钟奕工厂所得。到现在,芭蕉摆在那里,反倒是盛源影视要去寻求与芭蕉合作。   莫元也不会和钱过不去。   想到这里,池珺道:“担心什么?担心别人会放着赚钱的机会不要,就因为一张照片,对我和钟奕退避三舍?”   他就差明面上说:池铭,你怎么这样蠢。   而另一头,池铭握紧手中话筒。他神色阴沉下来,但还是笑一笑,说:“小珺,你这样说,我这做哥哥的,可要伤心了。”   池珺:“……不好意思,我妈就生了我一个。”说完这句,他不给池铭反应的时间,径自挂断电话。   丝毫不给池铭面子。   池铭气急,听着话筒那头的“嘟嘟”声。半晌,他深呼吸、压下波动的情绪,眼神晦涩,想:说到底,我也是池容的孙子。   他并非没在池容面前露过脸。池北杨要用他,好歹得给点甜头。   哪怕是赶只驴,也得在前面吊一根萝卜。   池容对他,始终不算开脸。但池北杨带池铭进门,池容也不会让人赶这个“孙子”出去。   他想:其实池珺说得对。   盛源影视那头,莫元那几条老狗最会看人眼色。他们哪怕真觉得包养男人的小池总性癖怪异,看在每年入手分红的份儿上,也不会多说什么。至于芭蕉,一群人拿着钟奕的钱,还能砸自己的锅?   但总有人是池珺在乎的、且与他没有半点利害关系,只有“亲情”在。   想到这两个字,池铭撇了撇嘴,有点不屑。   池容看不上他,他知道。   但池容看得上的孙子,出了这种事。   他有点迫不及待,想知道届时池珺该如何解释。   芭蕉走到这一步,哪怕与盛源影视仍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职能上依然早已独立。   如果池珺为了让老头子安心,去与人订婚……那他当然可以看一场好戏。   ……   ……   与此同时,池珺办公室。   他挂断电话,想了想,在聊天记录里翻出钟奕先前发的,他这周行程。   这个点,钟奕应该要开会。   于是他暂且稳住心神。直到行程表上的会议时间结束,才拿出私人电话,准备拨给钟奕。   池铭那副恼羞成怒的样子,不难想象,他之后会做什么。   但有资本武装,池珺身上,能让池铭攻击的地方太少。   离过年只有两天了,明天开始,盛源、芭蕉都要放假。去年年节,钟奕算是在池家老宅度过。至于今年,他们已经请老师们吃晚饭、聚过餐,接下来便没什么事要做,完全可以提前去老宅。   可他刚从通话记录中翻到钟奕,手机屏幕上就有来电显示。   池珺一怔。尚未回神时,唇角就带了点弧度。他接通,听钟奕道:“池珺。”   池珺微微笑了下,说:“嗯,我也正要打给你。”   钟奕静了片刻,说:“那你先说。”   池珺也不推脱,直接道:“28号晚上,有人拍了咱们的照片。现在池铭拿到了。”   钟奕“唔”了声。透过话筒,细微的电流声,带着这一声动静,传入池珺耳中。   他笑了下。并不知道,相隔千米,两人是近乎一样的姿势:靠在转椅上,手上捏着一根钢笔。钢笔是同一系列,某次池珺在秘书采购的礼单上看到,觉得样式不错,就给自己和钟奕一人买了两根。   他们一起看窗外,见到一样的天色。与方才相比,这会儿天色似乎晴朗许多。   池珺道:“所以,钟先生,你愿意和我一起上门,和爷爷再谈一谈吗?”   钟奕眨了下眼。有点惊讶,却也在意料之中。他已经做了很长时间心理准备,也能从池容对自己的细微态度中看出对方的温和、宽厚。池容是池珺眼下最重要的“家人”,作为池珺的另一半,他当然希望得到对方认可。   只是毕竟突如其来。他问出一个双方心知肚明的问题:“好。”先答应,再是,“池铭对你说什么了?”   池珺笑了下,不以为意,道:“觉得捏住我的把柄了呗。”他拿当年许多人对自己的误解回敬,“天真、幼稚。”   钟奕也笑了:“嗯。”   池珺悠悠道:“我挂了他电话,他大约要气死……呵。”声音带了点冷漠,但再转向钟奕,就是平常音色,问,“你呢。你打电话给我,是为什么?”   钟奕垂下眼,手指在钢笔上轻轻抚摸。他和池珺玩过一些小花样,也是用钢笔,只是不是手上这一支。两人未说出口,但都有原则:把办公的东西和一些……比较私密的东西分开。   眼下笔杆转动,轻巧在指上翻过。这种小技巧,还是池珺教他。   钟奕问:“我和唐怀瑜真的很像吗?”   池珺:“……”什么?   钟奕舒出一口气,像是心头压了长久困惑,这会儿总算说出。   这是他应当有的反应。虽然不算“欺骗”,但与自己积压已久、没有告知池珺的秘闻相关,于是钟奕仍有些压力。好在现在,两人并非面对面。而池珺哪怕从钟奕声音里听出什么,也会作出其他理解。   他刚刚听完警方的要求,当然会惊讶。   而这样牵连身世的问题,当然要与池珺说。   钟奕闭上眼,想:我不会骗他。永远不会。   但谁说选择性的隐瞒,不是欺骗呢。   他听池珺开口,语气比方才严肃一些,显然电光石火的功夫就想到很多。小池总知道钟奕自小到大,都被人叫“野种”,也能看出唐怀瑜眉眼间与钟奕的相似处。过往并不觉得什么,世界那么大,钟奕与唐怀瑜又分属男女,哪怕五官相像,摆在一起,也至多不过五分。世间容得下这样的巧合。   可钟奕这样问,池珺便不会再觉得是“巧合”。   他先回答:“是,像。”   然后说:“警方对你说什么了?”   钟奕说:“他们找我,要我的出生证明。”   池珺便关心:“能找到吗?”这样久远的证明,许多人会到处乱放、关键时无从找起。   钟奕轻声道:“可以。大二的时候,我回海城……来办我爸后事。当时在屋子里,我找到一柜子证件。没记错的话,里面有出生证明。”后来卖房,他便把这些证件拿回京市,再等到毕业,重回海城,平日都好好收着。   池珺:“你觉得,警方要这个,是要确定你出生所在医院?”   钟奕道:“是。”停一停,说,“我没有我爸的照片。”   钟奕:“我上次见他,他躺在冰柜里,脸都成了青色。再之前,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与他见面。我……不太记得他究竟是什么样了。”   池珺低低道:“钟奕。”   钟奕说下去:“我也不知道,他和唐怀瑾的样子,像不像。”   池珺瞳孔蓦然一缩。   钟奕:“那天看监控,唐怀瑜喝的酒,是唐怀瑾递给她。她之所以拿房卡,也是唐怀瑾给她。但那时候,我觉得,唐怀瑾是她的哥哥。”   按普通人的良知论:从小一起长大,哪怕得知对方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唐怀瑾也不该、不能害唐怀瑜。   池珺接口,说:“但没有唐怀瑾,她或许就不会喝那杯酒,也不会上楼。”他与唐德夫妇接触很少,但能看出,他们是一对怎样的父母。如果唐怀瑾不在,或者换一种态度,唐怀瑜都会乖乖待在楼下,扮演一个不太合格、但至少还算好看的花瓶。   钟奕:“我一开始不明白。为什么是唐怀瑜。”   池珺回答:“想要你有家庭、和我分开。”他笑了声,“也不一定要是唐怀瑜,对吧?只是如果她身边有人愿意帮忙,这就很顺理成章了。”   钟奕握紧手机。   他说:“我不会和你分开。”   与此同时,池珺:“爱你,钟奕。”   钟奕缓缓呼吸。   方才的冷肃气氛骤然消散,连窗外都成了晴空万里。   小池总的情话越来越信手拈来。   对此,钟奕想:我很高兴。 第128章 开导吗   心情触动,再看文件、各部策划,就有些看不下去。   钟奕花了十来分钟,试图进入状态。   十分钟后,他宣告放弃、准备少见地给自己放个假,提前下班。马上过年,待会儿既要回住处找出生证明,又要赶去郊区池容所住的老宅。算算时间,颇为紧迫。早点走,没准还能在老爷子那边蹭一顿晚饭。   于是他重新拨给池珺,彬彬有礼,问:“小珺哥哥要和我一起翘班吗?”   池珺起先一怔,以为钟奕又要说起先前话题。后来听清内容,便“哈哈”一笑,说:“好啊。”大学时代,他没和钟奕一起逃过课。到现在,两人分属两家公司,却要一起翘班。   挺新鲜、有趣。   钟奕迅速道:“待会儿我直接到盛源楼下。到时候见。”   池珺:“嗯,等你。”从芭蕉到盛源,不堵车的情况下,该有一刻钟距离。用来给现在手上的事情收尾,有点紧张,但也算够。   再看钟奕。按照公司规章,正常下班时间该在六点。   只是这天,下午三四点,办公室就多了很多空座。马上过年,人心浮躁。不少人左右看看,准备紧跟同事脚步,找时间开溜。   在这种时候,芭蕉核心楼层,最里间的办公室门打开。   办公室诸人陷入三秒沉默:“……”啊啊啊钟扒皮怎么出来了!   只是按照以往惯例,钟奕上班不是最早,但下班总是最后一批。寻常员工守到九点多,下楼打车。回头看办公楼,大半窗子都陆续黯淡下去。只有老板那间长明。   再者说。   不少人脸上不动声色,实则已经在电脑桌面点开MIT弹窗,和同事们发消息:BOSS出来了!!!   言下之意:你们逃班的事被发现了。   办公群里迅速刷到99+,仿佛重回几年前,课堂上,惊闻老师要点名,于是在班级群、年级群、宿舍群里奔走相告。   但人都走了,这会儿只能礼节性尖叫,再发发表情包。   接着。   有人发:老板身上穿的整整齐齐……   其他人:是不是……   其他人:也要走?   有人@三位秘书,问下午老板有没有外出行程。说来群里刷了很多东西,其实看看时间,也就过了两三分钟。这点时间,只够钟奕想起什么,与总秘讲了几句话,再往外迈步。   被艾特时,总秘要应对老板,二秘三秘在群里相继冒泡。前者高冷点,说:没有预约。   后者温柔:嗯,我听老板和张姐说,好像是要提前放几个小时。   张姐就是总秘。   群里一群人泪流满满.jpg,然后一起欢呼:我们芭蕉真是个人性化的公司!老板万岁!   两个秘书:“……”哦,一群抖M。   ……   ……   他们不知道的是,钟奕也在那个群里。   只是批了个普通员工的马甲,平时也不说话。   等下到车库,守在车中的保镖对老板点点头,说:“今天也没什么状况。”他们这家安保公司的职工,全部都是退伍兵。钟老板、池老板都待人温和而大方,工作又很轻松,没什么危险性,同时逢年过节都有奖金。横向比较起来,是个极好的差事。拿人钱财,当然要替人解忧。   原本,几个月都没什么状况,有人稍感松懈。知道上个月月底,盛源酒店的事儿出来,不少人一凛:是真的有人在针对老板。   于是更加尽心尽力。   钟奕淡淡“嗯”了声,上车,说:“去盛源接池总。分一队人,送我和池总去老先生那边。剩下的人可以直接休假。”   开车的保镖笑一笑,点头:“好的,钟先生。”   车子缓缓启动,钟奕这才有空去看手机。最活跃的时候过了,群里慢慢安静下来。   钟奕大致翻了翻,觉得员工们挺严肃活泼,心理状态不错,渐渐放心。   前两天,芭蕉办了年终晚会,与芭乐、香蕉和杨桃几家一起。有几个项目组直接发了70个月薪水,合计七位数,羡煞旁人。   这种时候,要有人跳出来,在公司内部论坛发上一张照片,说老板和盛源那位小池总有一腿。   大多人的反应,该是:哦。   然后:关我啥事儿?   再然后:老板的性取向影响他给我发的钱吗?   最后:不影响?那关你啥事儿?   钟奕想了片刻,靠在后座上,闭目养神。一刻钟后,车子开到盛源楼下。是辆很低调的黑色商务型,每日从这片商区经过的此类车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丝毫不引人注目。   他给池珺打了个电话。池珺很快下楼、坐上车。   小池总侧头,看着钟奕领口显然被扯过、有些松松垮垮的领带,笑道:“很累吗?”   钟奕看着他,没说话。   池珺笑了下,慢慢倾身过去,握住钟奕的手。   成了十指交扣。   前方,兼职保镖的司机眼观鼻、鼻观心,安心开车,把自己当一颗菠萝。   池珺小声嘀咕了句,是:“倒是比王叔开车放心一点。”王叔毕竟是丛女士的人,不能以等闲眼光看待。至于这些保镖,他们全部签署过严格的保密协议。为钟奕、池珺工作这么久,对有些事,心知肚明,又口风很紧。   照他们的话说,别说两个男人搞到一起。先前给其他老板干活儿,再大的场面也不是没见过。   听到这些时,钟、池二人:“……”忽然觉得海城还有许多等待中央巡视组的黑色地带。   此刻,钟奕面上不显,可池珺能看到他唇角那一点微不可查的弧度。   小池总端详着男友,说:“啊,已经开心了?”   钟奕一顿,淡淡道:“没有。”   池珺笑了下,从善如流:“好吧。”   前座,保镖恰好在等红灯,于是顺手打开车内音响。   是很抒情的古典乐,平日放这些,主要用于给钟总放松、偶然补眠。在现下,就是保镖熟门熟路,知道老板什么时候讲话,自己不该听。   池珺侧头看了前座一眼,若有所思。   再转头看钟奕,认真道:“我原本准备了很多话,想‘开导’你。”   钟奕安静坐着,光看神情,显得极为正经。但视线下移,就能看到他反扣住池珺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揉捏过去,将小池总左手揉到微微发烫。   池珺坦然被揉,说:“我倒是……有点着相了。”那么多年过去,钟奕未必对自己的身世毫无猜测。而今听到警员的要求,他或许会有一刻惊讶、一刻茫然,但到最后,落到实处的,会是:警员并没有说出太多信息。   所以他不应该因为几句话,就想太多。   否则到最后,反倒徒留遗憾。   钟奕看他,在车内流淌的音乐里,说:“还是先说说,准备怎么‘开导’吧。”   池珺一笑,带着点风流、恣意。无论从男女眼光来看,他的面容都极为俊美。想要释放魅力时,会无往不胜。   只是他喜欢的、会去“求偶”的对象,从来都只有一个。   “怎么说呢,”音乐声仿佛大了些,池珺声音压低一点,就几乎被盖过去,“你难得这么‘无助’,当然要好好疼你。”   钟奕挑眉。   池珺眨了下眼,眼神很深,像是天上繁星。   然后说:“不过既然你不需要,那就——”   钟奕眼睛微微眯起。   池珺刻意拉长话音,说:“还是让钟哥哥好好疼我吧。”   他尾音落下,钟奕扣在他手上的五指倏忽用力,像是要将池珺左手揉进掌心。   ……   ……   另一边,唐家。   这时候,唐怀瑜、谢玲已经买好机票。就在几天后,等过完除夕夜,两人就会飞往英国。   短短几天,唐怀瑜虽出了院,可依稀消瘦许多。这样情形里,唐怀瑾看她,见她脸颊轮廓,愈发觉得:和钟奕是一个模子刻出。   唯有他格格不入。   申请季快要结束,他拿到offer。等到夏末,也要再度出国。到时候,唐怀瑜倒是已经毕业。不过看现在情形,她像是把国外院校当做避风港。到时候会不会回来,很难说。   唐怀瑾想到这里,承认:如果唐怀瑜要申请读博,或许不算困难。那群老教授对她评价很好,哪怕唐怀瑜是亚洲人,一帮白皮教授也愿意替她写情真意切的推荐信。   也是这天下午,唐德接到一通与钟奕类似的电话。   “出生证明?”他诧异,“怎么要这个。”   对作为受害者家属的唐德,警员的解释多了一句:“关于犯罪动机。”   唐德深呼吸,应下:“好。我让我爱人找找。”这些材料,都是谢玲收着。   他倒是与钟奕思路不同。   没有标准答案,又对儿子有多年亲情滤镜。此时此刻,唐德想的,是:难道有什么陈年旧事,恩恩怨怨,被自己忘在脑后? 第129章 朱雪   唐德与谢玲说起警方要求:“最好今晚就把扫描件发过去。但原件也要拿,说咱们没时间的话,他们明天有人来取。”   谢玲和丈夫一样莫名其妙:“要这个做什么?”她正在收拾与女儿一起出国要带的东西,还要留意女儿的状态,忙的焦头烂额,连今年要去各家拜年的事儿都暂且放到一边。   与诸名流世家攀关系、长见识是很重要。但做这些,说到底,还是为了儿女。现在怀瑜成了这种状态,谢玲每日看了,都觉得自己的心被架在火上烤,遗憾自己当日没给房间里那个男人一巴掌,再没有其他心思。   唐德说:“大约是,”想了想,“有些线索了吧。但不方便和咱们说。”   谢玲还是想不明白。但她点点头:“我这就去拿。你……”   唐德说:“我待会儿开车去警局。”为了女儿跑一趟,没什么辛苦不辛苦的。   谢玲“嗯”了声,要去取材料。唐德停顿一下,又叫住她:“玲玲。”   谢玲转头:“怎么了?”   唐德说:“这事儿就别给怀瑜、怀瑾说了。”   谢玲:“怎么了?”不太明白。   有进展,能把害怀瑜的人绳之以法,不是好事吗?说一说,怀瑜兴许也能宽宽心。   唐德看着妻子的目光,斟酌片刻,道:“还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能查出来呢。马上又要过年,”平心而论,他觉得警方亦很辛苦,这种重要时刻,仍然要加班、不能与家人团圆,“没准得拖到年后去了。到时候,你和怀瑜都在国外。现在有所期待,后面久久捉不到,没准会失望。”   谢玲拧眉。半晌,才应了声:“好。”   其实丈夫的这些理由不太能说服她。   但夫妻二人在一点上是一致的:为了孩子好。   她觉得,丈夫既然能想到这方面,那就是有他的考量。既然如此,自己听一听,也无妨。   等出生证明取来,两人对着上里面的项目研究几分钟:父母身份信息,孩子的出生状况,签发日期……哦,还有接生机构名称。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   唐德在妻子没留意的时候皱了皱眉。时间太久远,但在此刻,他还是想到许多年前,两个孩子刚刚出生,尚且是两个皱巴巴的小红猴子,在襁褓里哭。再早一点,妻子在产房里,自己在外焦虑地踱步。等两个孩子被抱出来,他匆匆看了一眼,就去关心妻子。而谢玲因生产而脱力,已经昏睡过去。护士在旁边笑了下,说:“你爱人都没功夫看小孩呢,倒是你先看了。”   没过多久,另一个产妇也生了小孩。被抱出来,再进行一遍同样步骤。   往后些许,护士抱来清洗干净的两个小孩。小朋友手腕上挂着小手环,上面记录了身份信息。唐德这才有功夫轻手轻脚地戳一戳儿子、女儿的小脸。但还是牵挂妻子,问护士:“我老婆什么时候能醒?”   护士说:“她是太累了,就让她好好睡一觉。”   唐德忧心忡忡地点头。   谢玲要到第二天才醒。她果然精神不错,抱来儿女,细细地看。唐德看着这一幕,心里一片柔软。   听谢玲说:“我要好好看看我们怀瑾、怀瑜,”为了取两个孩子的名字,她和丈夫差点翻烂一本《新华字典》,“之前听广播新闻,说有人在医院里偷小孩。我们怀瑾怀瑜可不能被偷走。”   再抱着小朋友晃一晃,看小孩儿“啊啊”张口,抬起两只小胖手,在空中想要捏住什么。   谢玲笑一笑,说:“嗯,不能被偷走,对不对呀。要在爸爸妈妈身边好好长大,对不对呀。”   与玲玲一起的,是一家城里夫妇,当时自己与对方家里的丈夫一起抽烟、发愁。对方也很关心妻子,但对方的“关心”,对唐德来说,已经犹如天堑。   唐德没钱给妻子买专门的营养品,只能去菜市场买点没人要的鸡架,来炖汤,给妻子补充点微末营养。   没钱给孩子买新衣服,好在旧衣服足够柔软,不会刮伤小孩儿细嫩的皮肤。   唐德想:总不会是因为对方妒忌我家如今的成就……   要说对这家医院的印象,也只剩这些。   唐德在车库里,先抽了一根烟,才开车,去警局。   ……   ……   另一边。   商务车一路开回钟奕、池珺住的公寓。保镖一路紧绷,等到后座二人下车,才缓缓舒心。   老板把他们住所隔壁那间买了下来,给保镖们当歇脚处。但在歇脚前,他们还是尽职尽责地检查过公寓门锁,确定无事,才对老板点头。   他们原本觉得老板兴许要耽搁,咳,耽搁一些时候。   但两人出来很快,不过五六分钟,果真是只拿了件证明,没做其他浪费时间的事。   如果忽略掉小池总唇边的一点红,还有他原本熨帖整齐的腰间的一点褶皱。   保镖:我们是菠萝,菠萝,耶。   临近过年,街上比寻常空荡不少,不少店铺已经关闭、挂上“年后营业”的牌子。   池珺比方才那一路要安静许多,拿着手机,看邮件、敲回复。钟奕看了他几次,都是这幅专注模样。他微微笑了下,心中忽然一动:警方刚刚打电话给我,那接下来,去警局,会不会遇见……   唐德。   唐德:“啊,钟总。”   钟奕点了下头,“唐先生。”   两人相对,唐德心中诧异:怎么钟奕也在这个点来这边。看他手上的档案袋,是不是也被警方要求,要什么材料。   他脑海中快速划过一个念头,很快被唐德敲散。   他和钟奕道谢,说:“那天之后,一直忙到现在,都没机会请钟总吃顿饭。”只有口头上的感谢,显得很不真诚。   但想到那天,怀瑜正是在钟奕的房间里,唐德心中又有点打鼓。   同时,钟奕道:“唐小姐的身体状况比较重要。”很点到即止,没有多问。   两人这样交谈几句,被专案组的成员分别请到不同房间。半小时后,两方对照:“都是海城大学附属医院。”   警员们互相看看。   接下来,就要去医院再查。这些年,一直在推行无纸化就诊,许多信息都是电子存档。但唐家两个孩子、还有钟奕本人,都是二十四年前出生。要翻他们出生时医院的存档,得下到库房里,在满室灰尘中翻找。   海大附属医院,算是海城数一数二的三甲。唐家当年穷,但唐德为了老婆孩子竭尽全力。加上物价尚未飞涨,他再委屈委屈自己、多接几分工,忙到沾枕头就打呼噜,好歹给了谢玲一个安心的生产环境。   但,警员实话实说:“要找到两个人当初的产房信息,太难了。”医院存档也没这么详细啊。   专案组组长斟酌:“这样,和唐德聊聊。”   于是唐德第二天又跑了趟警局。   “当时的情况?”唐德昨日刚刚回忆,这会儿就被问到。他有些惊诧,但还是慢慢说了自己还记得的事儿,“病房里的另一家,条件不错吧。名字?”皱眉,“这个真不记得了。”   原本也只是一起抽根烟、借个火的交情。   “他家生了……哦,一个男孩儿。”这个唐德记得,“我当时还想,如果我家也只有一个,压力该减轻多少啊。”   “再具体点?”唐德冥思苦想,“这个真想不起来太多。就,他家条件真的挺不错,在城里还有房子。”这些年,如果房子不卖、好好升值,起码能值个三四百万。   警员们对视一眼。   信息很模糊,姑且能和钟奕的情况对上,但太泛泛,不能做决定性证据。   “钟奕他妈呢?”当下社会,人口联网,要找到朱雪,并不算难。   有人很快说:“他妈妈在他六岁的时候离家出走,”这是钟奕提供的情况,“后来查,是去南方那边的工厂做工。之后其实回来过,”看铁道系统的信息,“不过钟奕说,朱雪从来没看过他,那可能就是只看望了父母。但她父母去世的也早,而且在朱雪离家出走后,钟家就和朱雪父母断了往来。”   有各个部门的协力合作,专案组很快拿到朱雪的手机号。   电话打过去,对面的女人已经是一口听起来颇为地道的闽南话。在南方那几年,朱雪有了新的“家庭”。没领证,但她生了两个儿子,也算得到对方家人的认可。   到现在,那两个小孩里,年长一些的那个,已经要读高中。   骤然听到来自海城的消息,朱雪愣住,起先还说:“你们找错人了吧。”   旁边还有小孩子讲话:“妈,诈骗的,赶紧挂了。”   海城警方:“……”有警惕心是好事,但他们真不是诈骗啊。   海城警方表明身份,对面的小孩儿依然狐疑,说:“等等啊,我打110查一下你们的警号。”   海城警方:“……”   这么折腾许久,对面那小孩儿才勉强安心,但还是一再给朱雪叮嘱,说如果对面要她打钱,就立马挂电话。   海城警方心力憔悴,终于问出口:“朱女士,是这样,二十四年前,您在海大附属医院生下一个男孩——”   朱雪深呼吸,避开自己后面的丈夫、儿子,走到阳台:“是,怎么了?”   她皱眉:钟文栋那种人,养出的孩子,没准也不是什么好种。   虽然钟奕小时候还算乖巧。   但这么多年过去……朱雪抿了抿唇,她当初离家,也是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着想啊。   海城警方:“我们想知道,对于同一个病房那家的情况,你还记得多少?” 第130章 唐家的餐桌   这些问题,完全出乎朱雪意料。   她眉尖拢起。操劳二十年,有过三个孩子。到现在,不算苍老,但也只是寻常中年妇人模样。听着海城警方的话,朱雪很不明白。但还是说:“那家……生了一对双胞胎?”   她尽力回想。   警方一喜:又对上了。   再问:“你记得那家人姓什么吗?”   朱雪:“不记得,”警方失望,“但我记得两个小孩儿的名字。”   专案组成员顿时转忧为喜。   朱雪慢慢恢复成普通话,“当时那家的女人给我说了,我印象很深,觉得像是电视剧里的角色名。”   警方屏住呼吸,问:“是什么?”   朱雪:“怀瑾、怀瑜,说是出自一个成语……哦,‘怀瑾握瑜’。”同病房的那对夫妇从农村来,看起来便是没读过多少书。朱雪起先没什么心思询问,但后来那女人主动讲起,朱雪才知道:哦,果然是初中都没毕业,就出来打工。   至于朱雪,她和丈夫都读了高中。虽然没考上大学,但与钟文栋结婚前,朱雪已经在准备成人自考。又是城中独女,面对一对乡下夫妇,不免有些优越。   是以在听到那对夫妇给孩子起的名字时,朱雪觉得意外。这样的反差感,也让她印象深刻了许多年。   她那时甚至想:如果我有两个小孩,那到时候,我也会这么用心。   可话说回来,“钟奕”两个字上也带着朱雪的巧妙心思。时至今日,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态,在出生证明上写下这两个字。往后漫长的六年,也消磨掉她的所有感情。   警员嗓音一沉,道:“朱女士,近日我们会有同事去您那边,找您再次确认上述信息。”   朱雪犹豫一下,问:“是海城那边出什么事了吗?”   警员道:“关于您的第一个孩子。”停一停,没再多说。   朱雪挂了电话,神思不属。回到客厅,老公、儿子都在。现在在家的是小儿子,老大在外面报了补习班,要九点才下课。   见她走回,丈夫问:“什么事儿啊。”   朱雪回神,说:“是海城那边的事儿。”迟疑,“说是之后还会有警察过来,可能是要我做个人证?”   这时候,电视上放着最新一期《快来吧超人》,小儿子则在QQ群里和同学们讨论《永渡》某条分线的攻略。   朱雪并不知道,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当初被自己丢下的小孩,已经离自己的生活这样近。   ……   ……   海城。   “有朱雪这些话,基本能确认,当初唐家、钟家是一起生产、一起住院。”天色暗下,专案组一人一盒泡面,空气里飘着油味与香料气息,“等拿到朱雪签字的笔录,就可以向法院申请DNA检测了。”   “可是要测谁和谁?”   沉吟,“现在车票难买,初一之后才有票。可那时候,谢玲已经出国了。”唐怀瑜又不是嫌犯,警方只能“建议”她留在国内,方便走后续程序。但唐家夫妇心疼女儿,见唐怀瑜脸颊瘦了一圈,就不再在意警方说法,决意尽快让谢玲与唐怀瑜离开。   对此,专案组也没其他办法。   “那只能是唐怀瑾和朱雪,”毕竟钟文栋已经火化很多年,“或者唐德和钟奕。”   “唐怀瑾的话,就又绕回老问题了。”吸溜两口泡面。吃饱是不可能的,只能在工作忙的时候垫垫肚子,“当然是唐德和钟奕。”   一群人就此拍板,很快又开始跟进其他线索。负责看监控的同事都要瞎了。28号晚上,盛源后门的摄像头坏掉,但不远处就有测速拍照。即便如此,左看右看,仍然揪不出个嫌疑人。这么下去,头发都要掉光。   这边凄风苦雨,那边,唐家人一起坐上餐桌。   唐德与妻子达成共识:这些天,不要刻意表现什么,就自然一点,让怀瑜觉得一切安然寻常。   他们想的很好,可有这样的共识,反倒意味着两人要有意维护气氛。在父母略带掩饰、实则仍然十分关切的目光下,唐怀瑜食不下咽。   四个人的餐桌,谢玲与女儿坐隔壁,对面是丈夫、儿子。一群人里,三人入戏,一人冷眼旁观。   唐怀瑾坐在椅上,看着眼前一切,仿若灵魂出窍。   他看着谢玲的痛苦、唐德在这种情形中要“撑起一个家”的镇定,还有唐怀瑜的日益沉默。从医院回来至今,他也见唐怀瑜笑过。但都是对父母,和对他。更多时候,唐怀瑜更愿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拉着窗帘。一室黑暗,却能给她强烈的安全感。   没有酒店里晃眼的灯,像是回到很久之前,还是个孩童,在妈妈怀抱里。   看着这些,唐怀瑾想:我因此而觉得高兴吗?   并不是。   他只是毫无感觉。好像从池铭找他、提出那个建议那天,他就慢慢封冻了心跳。直到现在。他看着唐怀瑜难过,一刻觉得对方这样受伤,却怎么比得上自己幼年。一刻又觉得,那天池铭叫去的人,至多要在她身上留一点凌乱痕迹——以防警方检查,最多不过弄乱衣服。   更别说,事实是什么都没做,就被钟奕的保镖撞破。   看她的状态,倒像受了多大伤害似的。   唐怀瑾低头喝汤,手指捏着调羹,看汤水在调羹中荡漾。年幼时,谢玲也经常煲汤给兄妹、丈夫喝。对唐家四口人来说,这样一碗汤,就是最鲜明的“家”的味道。   唐怀瑾想:至于吗?   思绪到这里,他抬头。恰好见唐怀瑜朝自己望来。   唐怀瑾:“……”   他调整表情,让自己的眼神和软一些。   唐怀瑜眼睛微微睁大,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一副完全没想到唐怀瑾会在此刻抬头的样子。   等片刻后谢玲讲话,唐怀瑜顺势挪开视线,唐怀瑾方拧起眉毛。   他想:怎么吓成这个样子。   ……   ……   相比之下,池家老宅的餐桌,气氛要好许多。池容感慨,说:“我与你奶奶结婚时,她家里规矩多,也带过来。食不言、寝不语。我和她一起吃饭,那叫一个难受。到后面,她被我带坏了,总要在桌上问你爸、你姑的成绩。”说到儿女,池容神色沉了沉,很快这点变化又消弭于无形。   池珺听了,就笑。   他不喜欢吃海鲜,这会儿却很灵巧地给爷爷剥虾。先前年末,事忙,也有段时间没来爷爷这边。恰好池北杨、丛兰,再加上池南桑与池瑶,往常都是除夕下午才来这边。算算时间,从今晚到后天早上,这边都只有祖孙二人、钟奕,再加一个管家覃叔。   他挑着话题,先说盛源影视近来的情况。粗略谈谈营收,还有旗下影院在小城市下沉的进度。见孙子事业得意,池容十分安心,主动问起钟奕掌管的芭蕉。   钟奕就捡着能说的,讲讲明年开拓市场的粗略方向。《明日偶像》在播放第二季,其他几个综艺也在筹备。   《快来吧超人》的冠名权正在竞标,某家品牌开出的相关费用逼近三亿。   讲到一半,碗里多了小池总放进来的虾。   他低头看一眼。虾肉细滑,老宅这边的厨子向来不错。要考虑老爷子年纪大了,要控制血压血糖,再加上口味轻重,按说十分不易。但菜色摆出来,总让人眼前一亮。   钟奕很捧场,先停下来吃掉,再继续和老爷子讲话。   池珺笑盈盈看着。不经意侧头,对上覃叔的视线。   小池总起先一怔,随即勾一勾唇角。   覃叔看看他,再看看钟奕。   小池总做口型:怎么样?   覃叔哭笑不得,摆出一张严肃面孔,不说话。   小池总又做口型:他很好吧。   覃叔:“……”好好好。   去年春夏,他忧心钟奕是否只将小少爷当跳板。   再到年节,钟奕和小少爷感情如旧。管家先生谈不上放心与否,只是觉得芭蕉在发展,钟奕已经有了脱离小少爷的底气,但他态度不变,或许的确是个良人。   连老爷子都愿意让钟奕一同过年,那大概说明,钟奕身上是有许多可取之处。   然后是现在。灯光照在桌面上,覃叔莫名想到多年前。没有小少爷,只有少爷小姐。一家四口坐着,夫人轻言细语地讲话,两个小孩按捺着急躁、安然听妈妈说了什么。那是太久之前的事了。可他记得、老爷子记得,这个房中的每一寸墙壁、每一个家具或许都记得。   池珺:“?”覃叔是想到什么了?   怎么忽然就一脸欣慰?   他分神想了片刻。放在一旁桌面上的手机微微震动,是方源。   芭蕉脱离盛源、单独成立公司时,池珺问了他一句,要不要和钟奕走。方源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要是去了钟总那边,当然会是“开国功臣”。但相应的,钟奕离开,意味着他们这段时间以来的所有心腹,几乎都被带走。小池总这边,骤然“孤立无援”。   又是一重挑战。分岔路摆在面前,这回,方源选择自己思索。   钟总那边,能入眼的员工太多,他未必能脱颖而出。小池总这边,他则是能数出来的“忠臣”。说来要不是因为芭蕉项目组搭了架梯子,他还没办法这样一步登天。   于是方源选择留下。池珺也厚待他,工资或许不比钟奕那边几个做了核心项目的组,但也丰厚到让许多人眼红。   池珺看了眼手机:“我接个电话。”便离开餐桌。   方源这个点打来,还是为工作。下午池珺走得太急,有些事,没完全交代清楚。这会儿与方源讲了一刻钟,再回到餐桌,眼见爷爷与钟奕相谈甚欢,气氛比自己走前要热烈很多。   池珺看覃叔,眼神示意:发生什么了?   覃叔咳一声:也没什么。 第131章 三杯酒   池珺听了片刻,明白过来,是钟奕提到,他给老爷子准备了礼物。   池珺略感惊讶。钟奕做这些,并没有事先和他讲。   等池容与钟奕的交谈有了空档,覃叔抽空对池珺解释:“钟先生说,他先前看到一座湿地别墅拍卖,觉得环境不错,就买下来,好让老爷子有空去散散心。”   池珺挑眉:过去一年,钟奕原本就时不时送东西给老爷子。从窗边那张金丝楠茶盘,到书房里一套温润的翡翠象棋。也不是有意寻找,但平日见到,觉得老爷子能用上,便会买下。   还有老爷子书架上的几篇孤本,据说有大师亲笔批注。池容年纪大了,要修身养性,于是很爱这些。池珺自己也会帮忙搜集,但兴许是渠道窄,兴许是不够上心。总归他送来的东西,像是没有钟奕送的那么讨老爷子喜欢。   几次来,都见爷爷坐在摇椅上,手边一杯茶,从明前到雨后,捧着本钟奕送的孤本品读。   话说回来,不管怎样,一栋别墅,与上述小件相比,当然算得上大手笔。钟奕既然能送出手,池珺相信,他所说的那栋房子不会低于八位数。   对他们来说,没有很贵,但是一番心意。   而钟奕会在这种时候提出,或许是因为去年拆过年红包,他拆到一枚钥匙。依照钟奕的性格,别人给他什么,无论好坏,他都要有一番“回报”。面对李治昌、袁文星等人,是以直报怨;面对对他有诸多帮助的魏老师等,则是以德报德。   池珺觉得好笑:如果说老爷子去年送的钥匙是投资,今年就有这样的收获,好像很赚。   不过最赚的还是他自己。作为芭蕉另一位持股人,虽然所有工作都压在钟奕肩上,池珺只用提供初始资金、以及一些人脉交流,但芭蕉去年一年的收益,已经够他再买3%盛源散股。   池容看着孙子的神情,沉吟:“小钟做这些,你都不知道?”   池珺嗓音里带着点懒洋洋的意味,道:“他做什么,也不用全部和我汇报……”边说,边转头看钟奕。钟奕与他对视,眼神意味深长。   池珺停顿、闭嘴,抿着唇,很无辜,朝他笑一下。   这点神色变化,因角度关系,老爷子看不到。管家覃叔倒是能见到些,但他瞅了眼,就挪开视线。   小年轻谈恋爱,他一把老骨头,还是别给自己找刺激。   钟奕的眼神从池珺身上挪开,语气平稳,道:“只是偶然见到,也不是多值得一提。”嘴上很谦逊,“房产转让手续还在办,现在先提一提,是因为之后要您出面签字。”   池容笑了下:“好。”他这一生,收过许多更加贵重的东西。可来自“孙婿”的大礼,还是让池容有点新奇。   他忽然想:当初我开始做第一个楼盘,赚了钱,也特地给阿秀爸妈备了厚礼。再往前,与阿秀结婚,我是海城人,阿秀从西南那边来,两地风俗不同,闹出不少笑话。也有矛盾,都在日后的生活中一一化解。   年纪越大,生活越静,就越喜欢回忆当年。   谈不上伤感与否,只是过往人生成了走马灯,总在眼前晃悠。   钟奕道:“池珺照顾我很多。还有您,也对我有颇多教诲。平心而论,我已经将您当做爷爷看待。”   池珺心头一跳。   这种开场,像是——   池容听着,含笑:“小钟,你是好孩子。你这么说,我很高兴。”   钟奕顺势道:“原本想在除夕那天餐桌上说。人多,显得团圆。但现在讲到这里,我还是直接开这个口:从今以后,我也和池珺一样,管您叫‘爷爷’,如何?”   池珺:“……”嗯。   钟奕绝对是有计划的。   不是偶然。   这算是一重“惊喜”吗?   他挑了挑唇,见爷爷一顿。晚餐到这里,差不多结束,桌上人都没多余功夫再吃几口。但谈话还在继续。钟奕下了重本,接下来单看池容如何接招。   所有人都知道,他所说的“爷爷”,并不只是口头上称呼。更重要的,是展现诚意,再问池容:过去一年,您也看得足够多了。两周一次会面,我对池珺如何,池珺对我如何……您不会看不清楚。   所以,老爷子,您愿意担我这句“爷爷”吗?   愿意继续维持这样的态度。不明确说,但却也默认我和池珺的关系吗?   池容眯起眼。   灯光下,钟奕忽然觉得,其实池容的脸型、眉眼,都与池珺有些相似。这也难怪,两人是祖孙。但是老爷子更加凌厉,眉峰锋利,到池珺这里,就像一汪冲下悬崖的瀑布,溅入深潭,将原本的锋芒毕露,化作不动声色。   他看过池珺奶奶的照片。池珺笑着说,他奶奶算是“资本主义小姐”。照片上的女郎还很年轻,身上是在那个年代极为时髦、到现在都好看的打扮。大约化了妆,黑白照片,也能看出唇上的口红。池珺道:“这还是出嫁前,她在读书。之后才是那十年……”   钟奕慢慢在周秀君的照片上,找池珺与她的相似。血脉相连的人,总是要有相像的地方。   片刻后,池容开口,将沉浸在过往中的钟奕拉回当下。   他仍然含笑,说:“我从前,觉得小珺、瑶瑶两个孙子,总有些少。如今多你一个,这样很好。”   钟奕也笑了。覃叔适时道:“老爷子平日不能喝酒。但今天是个好日子,可以略抿一点。这样,我去拿酒。”   等酒水拿来,钟奕面前是一满杯,池容面前只有一点底。   池容叹道:“小覃,这样不好,显得咱们没有礼数。”   池珺出声,说:“礼数在心里,不在酒量,对吧,覃叔?”   覃叔笑道:“小少爷都这样说了。”   钟奕也道:“是我要敬爷爷,爷爷不必勉强。”   三言两语,就把池容架起来。池容无奈,摇头:“你们啊。”到底还是端起手上的一盏薄酒,看钟奕。   钟奕:“这一杯,敬爷爷。祝爷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话很俗,但这样的祝酒词,谁都爱听。池容脸上的笑意大了些。   钟奕喝下一满杯,再斟满,道:“第二杯,敬覃叔。祝覃叔身体健康、万事如意。”他作为“外人”,看了两年。覃叔对池珺的关怀,远远大于丛兰,遑论池北杨。他在一定程度上代替了池珺人生中的“父亲”角色。只是隐在管家这一层职业下,表现的不甚明显。   管家覃叔略觉惊诧:“我就……”不必了吧?   池容笑道:“小钟敬你,你就喝。”   覃叔便也笑一笑,点头,喝酒。   钟奕再斟,道:“第三杯,敬奶奶。”   桌上众人一怔。   池珺垂眼,给自己也倒一杯。   钟奕:“我听池珺讲了许多奶奶的事。”可以说,虽然周秀君在池珺六岁时就病逝,但她带给池珺的影响,一直持续到现在。   她造就了池珺的一部分性格。   于是钟奕道:“……很遗憾,不能见一见奶奶。”停一停,笑道,“来,喝。”   三杯酒过去,老爷子的酒杯被没收。厨房煮上解酒汤。   桌上气氛比方才热切些许。酒意醉人,池容神色渐松,覃叔也讲了许多。转眼,解酒汤端上来,夜色愈深。众人各自上楼,准备安睡。   老爷子与覃叔上了楼,钟奕看一眼池珺。   池珺笑了下,说:“还是去你那间吧。”   钟奕眼神暗了暗,并不多说什么。但进了门,他立刻将池珺按在门上。池珺低低地笑,被他吻着眉眼,舌尖在眼皮上舔弄,带来奇异的温热触感。无法睁眼,视觉范围内一片黑暗,好像一切都要由对方给予。   池珺“唔”了声,身体放松,叫他:“钟奕——”   钟奕又吻他的唇。两人都喝了酒,钟奕喝的还要多一些。两三杯的量,不会醉,至多是助兴。钟奕的声音仍然沉稳、平静,讲出的话,却是:“叫我什么?”   池珺停了停,看着他,叫:“钟老师?”   钟奕微微眯起眼。   池珺亲一亲他,“钟总?”   钟奕看着他红润的、花瓣一样的唇,淡淡道:“你故意的?”   池珺就笑道:“啊,钟哥哥,生气了?”   钟奕竟真的想了片刻。   池珺说:“别生气啊,我哄你?”   钟奕很快道:“好,哄我。”   池珺看他,想:其实还是有点醉了吧。   在商场酒桌上,钟奕可以千杯不醉。   但情绪上来,像是毕业那年,与尚俊杰、姚华辉二人在校门口喝两杯啤酒,钟奕都能意识昏沉。   ……   ……   片刻后,三楼,池容忽道:“小覃,内线好像打不通,你去与小珺、小钟讲一下,说明天早饭晚一些。”晚上聊了这么久,老爷子颇觉疲惫,偶尔想睡个懒觉。   覃叔点头。下了楼,在小少爷和钟奕房前犹豫。   会在哪间?   他迟疑片刻,先敲钟奕那间的门。   声音抬高一些:“钟先生,睡了吗?”   接着,又等了片刻,才听钟奕开口,声音带了点隐忍,但总体来看,还是寻常那样,说:“怎么了?”   覃叔嘴角微微一抽:不是吧?   口中正正经经,道:“内线坏了,老爷子让我来讲一下,明天早餐会晚些。不用早起。”   钟奕回答:“好,知道了。池珺也知道了。”   覃叔:“……好。”转身,上楼。   步速比来时要快很多。   同时,门内。   钟奕低头,吻一吻池珺的眼睛。   他说:“真可怜,怎么都红了。吓成这样?”   池珺一半是羞耻,一半是无奈:“没——唔,没有。”   钟奕笑一笑,仍然是吻他,很温柔,又缠绵,说:“不害怕,刚才怎么咬我?还那么用力,咬的我好痛。”   池珺眼神一晃,看着钟奕嘴边的一点痕迹。   他说:“真的痛吗?”   钟奕半闭着眼,像是回味片刻。   然后再亲一亲池珺。   池珺背后那一片门板已经很热,带着皮肤的温度,甚至沾了些许薄汗。   钟奕转变态度:“……好像也不算痛,很舒服。嗯,谢谢小珺哥哥的款待。”   池珺轻轻笑了声,抬手,勾住钟奕后颈:“那咱们……继续?” 第132章 除夕   这晚老宅的事,池家另外四口人并不知晓。   他们除夕再来,不算意外地见到钟奕。池北杨略略点头,丛兰倒是态度很好地朝钟奕笑一笑,说:“小钟也来了。”   钟奕就叫一声:“丛阿姨,新年快乐。”   池珺在一边笑,事后对钟奕讲:“其实你这个年纪的人,在她面前,一般是把她叫‘姐姐’。”   钟奕叹气:“这实在太为难我。”在池珺面前,他的心态总比在公司要年轻一点,尽量忘记自己心理年龄已经而立有余,“我去年也管她叫阿姨啊。”   池珺就道:“嗯,这么说,的确很久没听她又交往上哪位‘小叔叔’。”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到司机王叔。   在这之前,是池南桑见到钟奕。芭蕉发展迅猛,《极速奔跑》有一期正在池南桑名下的长白山度假区录制,那之后,为度假区带来不少客流。池南桑无法再用去年那样轻视的眼光看钟奕。   她心情复杂,仍然不明白,这个年轻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家餐桌上。但见到他,态度和软一些,说:“新年快乐。”   池瑶读高二,和池珺嘀嘀咕咕,问他当年是不是备考了一年SAT。   池珺说是:“对,高二的时候。”   池瑶就问他,虽然后来转向国内高考,但对SAT有何心得?   池珺简略说了些,又坦然:“我已经不太记得这些了。”   池瑶停下,有些艳羡:“啊,你都工作好久。”但在这个家里,只有池珺与她还算“同龄”。她有点遗憾,很快打起精神,“对了!小珺哥,你能透露下《极速奔跑》下一季有哪几个MC吗?第一季的几个人有没有续约?”   池珺哭笑不得,把她交给钟奕:“来吧,直接问他,他是一把手。”   钟奕听了,道:“这也太细枝末节了,我哪知道。”都由手下人负责,要与MC们一一谈新的合约。第一季节目爆火,是环节本身设置有趣,但不能忽略MC之间的化学反应。接下来,MC要涨价,很正常,可要在芭蕉的接受范围内。   还有的磨。   钟奕想了想,“这样,等具体情况报上来,我给小珺哥哥说一声,他告诉你。”   池瑶看着他,眼睛睁大一点,慢吞吞道:“啊,好啊。”   钟奕:“……”头疼,感觉自己和池瑶完全差了辈分。   同样是“妹妹”,池瑶与唐怀瑜有很大不同。她性格开朗很多,又全部锁在“淑女”的外表下。但到了马场、雪场,她都会很恣意玩乐、落落大方。   只是池家年夜饭的气氛实在太压抑,才让钟奕过往觉得,池瑶是一样腼腆不言。   事实上,只要多与她讲几句话,就能消除这样的误解。   这年除夕晚宴,在池家,或许只有池北杨一人心情不虞。池南桑见风使舵,对钟奕透出隐隐善意。不仅钟奕收到讯号,池北杨亦看得一清二楚。   如果可以,他更愿意睡在温柔乡里。而非像现在这样。   若能安生吃完这顿,倒还罢了。偏偏丛兰要装模作样,拿公筷夹菜给他,笑盈盈道:“北杨最近血压有些高,要吃清淡些。还好爸这里的厨子原本就擅长粤菜。”粤菜即发源于岭南。池容会养出这样的口味,无疑是受妻子影响。   池北杨侧头看她。   丛兰仍然笑意盈盈,说:“你总是气性大。可年纪大了,总要修身养性啊。”   池北杨皮笑肉不笑:“哦,原来你也知道,要修身养性。”他咬重最后一个字,当然是在讽刺丛兰身侧的小情儿。可问题在于,他包养的彩旗更是不知凡几。   于是丛兰并不在意。儿子手上的散股越来越多,完全不必把池北杨这点装模作样放在心上。   夫妻二人对呛,反倒是池珺放下筷子,说:“爸,妈,爷爷还看着呢,吃饭吧。”   池北杨看他,眼神微冷。丛兰笑道:“好,吃饭。”   ……   ……   另一边,唐家的气氛要沉闷许多。谢玲与唐怀瑜是明天的飞机,还要先去京市中转。旅途劳顿,唐德原本觉得,今日就随便吃一吃,早些睡。反倒是唐怀瑜打起一点精神,主动说:“毕竟是年夜饭。”她有些不好意思,“之前我心情一直……不太好,让爸妈和哥都为我操心。起码年夜饭要开开心心吃完。”   唐德欣慰,谢玲动容,唐怀瑾参照“父母”反应做出表情。   在餐桌上,唐怀瑜同样敬酒,先说:“爸爸这些年都太辛苦了。明天我要把妈带走,以后您要一个人操劳。”喝一口,“啊,好辣……”   受不了白酒的味道,换成果汁。   然后对谢玲:“我自己状态不好,还要让妈陪我一起出国。”她愧疚,觉得自己都二十四岁了,还要让父母操心。但并不逞强。   现在她的确需要妈妈陪伴。到以后,有了工作能力,要好好孝敬爸妈。   “还有哥哥,”最后,唐怀瑜鼓起勇气,看向唐怀瑾,“哥哥下半年也要出国了——”   她停了停,唇角的笑有些撑不住。   唐怀瑜心知肚明:房卡是被人递给哥哥的。   酒水是哥哥从餐盘上拿的。   哥哥怎么会害她呢。   但兴许是心理作用、疑邻偷斧。   兴许是在外多年,毕竟感情生疏。   她骤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真的不一样了。   不再有先前的自欺欺人。   无论是唐怀瑾看她时,总要停一瞬,才表现出的温柔。   还是自己看兄长时,比起孺慕、欢喜,先一步浮出的不确信。   唐怀瑜眨了眨眼睛,带了点娇俏,说:“我和妈不在的时候,哥要好好看着爸哦。”   唐怀瑾笑一下,与妹妹碰杯,说:“好。”   到第二日,一大早,唐怀瑜便与谢玲出发、赶赴机场。   另一边,同样有人出发,赶赴南方,准备与朱雪见面,拿到对方的证词。   ……   ……   朱雪与丈夫讲了警方的话。丈夫抓住关键词:“所以说,主要还是问当时的隔壁床吧?”   朱雪犹豫、点头,更想不通。   丈夫倒是心态很好:“你之前嫁到我家,说和那边完全断了。至于现在,反正不是说你那个娃儿有什么问题,你有什么好操心的?”   朱雪:“你说得对。”叹口气。当初她走的决绝,现在年纪上来,谈不上后悔与否:当时不走,她没准就要被钟文栋打到伤残。钟奕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却也害她经历后来地狱般的六年。虽然说到底,还要怪她。   这些事,就没必要说给现在的丈夫听了。   丈夫宽慰她:“要不然,到时候,我和你一起?”   朱雪想了想:“好。”   警方来的很急,这天晚上,便上门拜访。这时候,朱雪的大儿子也回来。一家三个男人,瞅着来这儿取证的警察,更安心:一个小年轻,一个小姑娘,没事儿。   专案组警员道,要单独一个房间。丈夫点头,把两个儿子的卧房暂借出去。   等进了房间,警员拿出各种材料纸张,解释:“事急从权。”他们下了飞机,匆匆在当地派出所跑完手续,就来到这里,“是这样,我们主要是要确认,当初和您一起生产的那一家是什么身份。”   朱雪按照先前在电话里说的那样,讲了自己对两个孩子名字的记忆。   警员松口气。等笔录做完,又签了字、安了个手印,确保言语为真,接下来就又要赶去机场,连夜回海城。   明天找法院申请,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批下来……愁人。   不过他们这边被三家公司的压力弄得头秃,法院大约也一样,会安排加急通道。   警员走到门廊,朱雪忽然问:“警官啊,钟奕他,有没有——”一句话,说到一半,突然有点不知道自己要问什么。   问他好不好吗?算算时间,钟奕二十四岁了。是个成年人,或许已经结婚。在钟奕很小的时候,她想过,日后要怎么和儿媳相处。但到现在,她或许没资格再说这些。   或者,问问钟奕有没有走上钟文栋那条路?孩子历来会受家庭气氛影响,钟文栋……唉。   两个警员对视一眼。   按照规章,他们不该说。   奈何钟奕真的太有名。哪怕不知道他这个人,也该知道他做出的事。   更何况,他们刚进门的时候,电视还在放芭蕉出品的节目。   这年头,几个综艺砸下来,总有一款,能在自家爸妈弟妹儿女那边见到。   于是警员们含蓄地说:“女士,您想了解的话,可以直接在百度上搜。”   朱雪眨了眨眼。   “钟奕他……难道是犯了什么事儿?”近年来有哪些大案要案?   警员诧异:“您怎么想到这些。” 第133章 潮州   大约是警员的表情太明显,朱雪自知失言。她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说:“那,我知道了。辛苦警察同志……”有点说不下去。   心里一团乱麻:不是犯事儿,难道还有什么成就?可钟文栋那个样子,莫非是后来改过自新了?   想到这里,朱雪心中酸楚。如果钟文栋真能改过,自己当初何必离开。背井离乡近二十年,一口乡音都成了闽南话。不是说这里不好,可初来乍到时,被公婆冷眼,要包揽所有家务。起先不觉得辛苦,有钟文栋对比,如今的丈夫温和体贴,堪称良人。   但有一天,她与人讲话。对方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和从前的她一样。   那时候,朱雪也刚过三十。小姑娘笑嘻嘻给她看自己男友新送的手镯,递到朱雪面前。皮肤白嫩,在阳光下像一握暖玉。瞬时衬得朱雪皮肤蜡黄、粗糙。   朱雪愣在原地。   她登时想到,自己刚刚读完高中时,也是这样的小女孩,无忧无虑,有点爱,就觉得万事满足。   再回到家里,独自一人洗碗,听客厅里的电视声,更加难捱。   后来有了孩子,婆婆的态度好些。二儿子出生后,更是“奖励”她整套金手镯、金耳环,还笑着说:“当初说要娶你,他爸还不答应。可我说啊,阿雪你一看就是个好生养的,果然给咱家添了两个小子。”   朱雪从回忆中抽回心神,深呼吸,礼貌客气地送走两个警员。门外,警员对视一眼,嘀咕:“怎么说呢……”   “忽然觉得钟奕挺不容易的。”合着朱雪来南边这么久,是真的从来没想过儿子过得怎么样啊。   但凡她稍微上点心,都不会像现在这样。说起钟奕的事儿,第一反应,居然是自己儿子跑去违法犯罪?   “啧,什么人啊。”面对群众,他们是人民公仆,要态度和气。但现在出了门,往外走。警察也是人,也想嘀咕几句。   女警:“不过,一般人到了钟奕那种环境,八成成了一滩烂泥。”   男警承认:“嗯,他也是真的厉害。”   从前在芭蕉上追综艺、看视频,并不会刻意打听背后老板。但钟奕作为海城“优秀青年企业家”,上过多次杂志,也受过许多采访。哪怕之前真的半点都没听说,被调到1.28专案组至今,多多少少会对几个当事人有所了解。   要看一个人是否优秀,世人心里的评判标准,往往在于:如果我是他,我会做的怎么样。   谁没羡慕过那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在组里,他们翻唐怀瑾、翻池珺资料,倒背如流,知道有些人出生就在罗马。自己小时候或调皮捣蛋、翻墙掏鸟窝;或被父母按在桌前,又打着学习的名义摸鱼看小说。在这同时,池珺和唐怀瑾没准正在国外游学。他们艰难地背着文艺复兴三杰时,小池总已经在金色大厅听歌剧。命运不会待所有人公平,他们觉得池珺家境优越,但也明白,许多人还在羡慕自己。   但钟奕不同。他何止没有出生在罗马,简直是生在泥潭。离家出走的母亲、家暴的父亲,不管不顾的外公外婆。哦,还有除了闲言碎语外什么都不会的邻居。   在这一行待久了,见过许多社会上的边缘性群体。他们再明白不过:家庭氛围,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人一生的高度。   于是更觉得钟奕不易。   同时,朱雪家。   她不知道两个警员离开后说了什么。但想到对方方才的表情,她慢慢觉得,有什么事,好像脱离了自己掌控范围。   朱雪心跳慢慢加快。她没有对丈夫、儿子说什么,而是自己回了房间,打开手机,按照警员说的那样,在搜索框打下“钟奕”两个字。   然后屏住呼吸,看跳出的搜索结果。   是一个人物介绍百科。   朱雪心跳愈发剧烈,手指微微发抖。   百科里,有那个也叫“钟奕”的年轻人照片。他看上去不过二十余岁,样貌清隽,并不像钟文栋。   朱雪咬牙。   她不觉得意外。如果不是钟奕六岁了,所有人都看出他与钟文栋不似亲生父子,朱雪也不会离开。   但再看其他信息:芭蕉视频网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   还有生日、家乡,学习经历。   最后,是几个链接,分别指向芭蕉视频,以及杂志采访的电子稿。   朱雪一条条看过去。见到熟悉的网站、采访里钟奕侃侃而谈的字句,她瘫倒在床上,用手捂住眼睛。   钟奕长大了。   他没有走上歪路。   相反,他很优秀。太优秀了,甚至不像是自己的孩子。   朱雪思绪飘远,觉得:如果他在我身边长大,或许都不会做到现在的地步。   没有磨砺,哪有珍珠。   可谁说平凡的幸福就不是幸福。   手指渐渐碰到一点湿痕。她无声抽噎,像是又回到二十年前,海城的家里。她拉着两岁的儿子,走在街道上。孩子太小,还看不出眉眼。旁人见到一家三口,也只是笑一笑,说小家伙眉眼清秀,大约是和妈妈像。   钟文栋会举着儿子,让他骑在肩头。   明明也有过很好的时候。   如果不是——   ……   ……   两名专案组成员带上笔录,连夜飞回海城。   往后,又过了五天,他们拿着批准材料去找唐德,采集他的基因样本。   过程很简单,只用拿棉签在口腔转一圈。唐德全程莫名其妙,看着公章的面子,勉强忍耐、配合工作。但到最后,还是忍不住问出口:“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专案组成员瞅瞅他,安抚:“别急,很快会出结果了。”   唐德追问:“可有什么必要做这事儿……哎,我真搞不明白。”   警员想想,也觉得唐德养了二十年别人儿子这事儿太刺激。放在一般人身上,八成接受不了。   钟奕有现在的成就,当爹的应该高兴。   奈何如果这条路是对的,就说明唐德亲自养的儿子有问题。   嗯,组里不止有他们这条线在跟进,还有其他人忙其他线。先前开会,同事汇报进度,说已经搜集到一些唐怀瑾与池铭接触的痕迹。那两人的确很小心,可太小心了,让一点痕迹,都显得奇怪,像是做贼心虚。   警员将棉签收入证物袋,道:“您要事先做好心理准备。”   唐德皱眉。   警员想了想,说:“如果有高血压、心脏病,记得把药放在身边。”停一停,“尊夫人和令媛都出国了?这有点难办,我们一般建议,要有家人在身边。”   唐德心思一动,抓住关键字。   “家人在身边”。   警员没有提怀瑾——   出生证明。   DNA样本搜集。   一样样想下来,唐德心跳停了半拍。他又想到年前那天,自己拿着材料去警局,遇到钟奕。当时匆匆一眼,似乎见到小池总也在车上。两人见面,钟奕含笑点一点头,随后就离开。   他着魔似的回忆钟奕面孔。许多年前,他在朋友圈看到钟奕与人的合影,当时便存下来,觉得这孩子与怀瑜样貌相似,是“夫妻相”,可以撮合。后来钟奕越走越高,唐德也欣慰,觉得自己眼光没错。   可如果那不是“夫妻相”呢?   警员看着唐德,提醒:“唐先生,现在一切结果都没有出来,您不要多想。”   唐德压下怦怦乱跳的心,嗓音略带干哑,说:“好,我知道了。”   他想:怎么会。   不会的。   怀瑜、怀瑾出生时,除了护士把孩子抱去清洗的半个小时,其他时间,两个孩子都有人看着。玲玲当时听了有人在医院偷孩子的新闻,吓得不行,兼孩子长开了,愈发可爱。于是每天忧心,怕自家双胞胎也被偷走。   唐德当时哭笑不得,私下里咨询医生,知道这是妻子产后焦虑,算是内分泌失调,谢玲自己也没法控制。他便加倍体贴。那段时间,真的是累到眼前发黑,可见到妻子、孩子,还是要撑出笑脸。   唐德安慰自己:一定不会。   不要想太多。   当时的事情明明白白。   怀瑾他,从皱巴巴的小猴子样,到现在的英俊青年,自己那一步没见证?——哪怕自己忙于工作,也有妻子照看。   他在心里命令:不要想这些。完全是自己吓唬自己。   兴许是别的事。   比如……老家的一些亲戚?   虽然关系远且淡,但毕竟有点血缘关系。如果警方查到点嫌犯DNA,要确定对方身份,于是要用这招,也很正常。   ……   ……   另一边,潮州。   朱雪的新家庭,晚餐桌上,小儿子看眼母亲,调侃:“妈这段时间怎么整个人都扑在手机上了。”   一家四口,原本三个是低头族。到现在,朱雪也加入其中。   朱雪尴尬,抬头笑一下,把手机放在桌上。   她正要说什么,旁边丈夫就拿起她的手机,“在看什么?啊,又是这个。”   男人念:“‘创业有多容易?芭蕉CEO告诉你’,我说老婆,你真的少看点这种,咱们就普通人家,可没钱去造啊。”   朱雪从丈夫手里拿过机子,“得了,我又没说要去创业。”看眼两个儿子,“真创业,也是他俩的事儿。行,吃饭吧。” 第134章 焦灼   朱雪轻飘飘接过话题,关于芭蕉的讨论却没有停止。   两个儿子对视。小儿子眨眼:听说《永渡》打算出网游版?   大儿子撇嘴:还是别造了,原版已经是经典!   此时此刻,他们并不知道,朱雪心里的几番波动。为人母,她觉得骄傲。但同样是作为妈妈,她在儿子最需要的时候没有在儿子身边。   钟奕大约很恨她。   有了这样的成就,却从来不提父母。   想到这里,朱雪黯然。   她当然不知道,同一时间,千里之外,海城,另一户人家的父亲,正把自己关在房子里抽烟。   要让一个中年男人看起来憔悴,方法很多。像这样,关起门来,抽一整包。再出门,下巴上多了点青色胡茬,眼皮耷拉,像是半晚功夫,就老了十岁。   唐怀瑾看着这样的唐德,十分意外,主动道:“爸,怎么了?”   这时已经是年后,重新开始上班。唐怀瑾思绪一转:是行舟出了什么问题?   关于警察来要出生证明、后面采集唐德DNA的事,唐怀瑾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他回到海城,并非无所事事。人要脸,树要皮,他要当“青年俊彦”,就得做出点像样的成绩——好,哪怕没有成绩,至少表现得正经一些。旁人看了,也能夸一句。   他头脑聪明,自认缺点在于抗压能力不行。但有行舟培训做底气,这算不上大问题。日后接班,若自己力所不及,去招聘专业经理人,也不是事儿嘛。   眼见警察久久没有成果,不知不觉,一个月都要过去。唐怀瑾愈发放松。   而唐德看着他,不自觉地,就开始用视线勾勒儿子的眉眼。   又与钟奕做比较。   像是陷入一场梦魇,无知无觉、无法逃脱——   唐怀瑾狐疑:“爸?”怎么不说话?   唐德骤然回神,开口,嗓音有些哑,说:“你要去哪里?”   唐怀瑾语气轻松:“好久没和高中那伙人聚了,出去喝两杯。”他的高中同学,也不会是等闲之辈,到现在,无论从商从政,都小有成绩。只是唐怀瑾去了现场,会是最大的“腕儿”之一。   唐德微微皱眉。片刻后,道:“早些回来。”   唐怀瑜笑道:“我又不是怀瑜,爸你怎么还操心这些。”唐怀瑜是女孩儿,要有门禁,平时出门都是自家司机接送。他却不同。   要说“占便宜”,也是他占人家便宜。   唐德“唔”了声,没多说什么。   他到客厅坐下。抽了太久,嘴巴发苦。大脑愈来愈清醒。   他仍然在命令自己,不要多想。   但今日样本采集过去,大概三四日后会出结果……对,那也是三四日后。可现在,他却已经控制不住,要用异样的眼光看怀瑾。   这样不对。   唐德调整神情,重新看向儿子。唐怀瑾已经在门廊换鞋。他站起来,有一米八高。唐德自己也是这样的身高,于是他顿时安心些许:钟奕都快一米九了。   官方数据是一米八九。   是他方才在屋里浏览资料,“无意”看到。   ……   ……   英国。   唐怀瑜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如今带妈妈来,一样住这里。   当年拿到读研offer,就直接付了两年租金。一百平的屋子,一室两厅。独自居住,没有舍友。   除了卧室客厅,还能布置出一间书房。   班上同学家境相差许多,有人可以每天逛奢侈品店,也有人是父母卖房才出来,只能咬咬牙,三四人合住一间。唐怀瑜性格好,也算新贵出身,在这两边同学里都颇受欢迎。偶尔聚餐,轮流去各家,大家各自展示厨艺。她曾端着做好的素鸭去见同学,也大方让出厨房,看同学大显身手。   想到这些,便觉得开心,在国内的压抑一扫而光。   如今已经开学,比起往常的忙碌,这一回,唐怀瑜觉得轻松:回到家里,就有妈妈做好的饭菜。是家的味道,她啃起大部头来,也觉得有动力。   上了餐桌,当然要闲话家常。谢玲前些年刻苦提升自己,除去必要的社交礼仪,对英语也有涉猎,能讲日常对话。但要说在陌生国度出门买菜,还是让她心里发慌。唐怀瑜陪妈妈去了两次中国超市,谢玲慢慢安心,推女儿好好学习,说自己能行。   唐怀瑜颇不放心。   但谢玲一再打包票,她便觉得:还是要相信妈妈。   事实证明,为了女儿,谢玲的确能咬咬牙、努力适应环境。到现在,不用唐怀瑜教,也能大着胆子,向外国人问路。如今做出一桌菜,再听女儿讲讲学校里的事:大多数时候,唐怀瑜要边讲便解释。但谢玲能耐心听,唐怀瑜也能耐心讲。母女间气氛和睦,与国内唐德与唐怀瑾间的黑云压城大有不同。   说着说着,话题跑偏。谢玲有点伤感:“来前翻照片,看到我和你爸刚结婚的时候,一大家子合影。也没想到,后来能闹成那样。”   唐怀瑜想了想,说:“妈,仔细讲讲呗?”   谢玲道:“也没什么。咱家现在,和你爸那边都不往来。我家嘛,你姥姥姥爷又去的早。”想一想,惆怅,“你姥爷个子特别高,那个年代,快一米九了。我小时候总被他架在肩上,觉得要飞起来。除此之外,也没其他娱乐。可他连我结婚都没看到。”有点难过。   父母去世,头三年,要郑重祭拜。到后面,只有清明回去,扫扫墓、说说话。再往后,唐德家里的亲戚太过分,于是唐德夫妇不胜其烦,不愿多回家乡。转眼到了今天。   唐怀瑜小小地“哇”了声,“这样啊。”   谢玲:“我小时候啊,哪家都吃不饱。家里一块油擦子,能从过年用到腊月。每次做饭,就在锅里一抹,算是沾沾味儿。但你姥爷勤快,经常出去做工,回来的时候,就给我带点小零嘴。”算是最幸福的时候。   唐怀瑾单手撑着下巴,觉得:“姥爷知道你现在过得这么好,一定很欣慰。”   谢玲笑一笑,给女儿夹菜。又很庆幸,还好自己跟女儿出来了。眼见怀瑜的状态越来越好,唯一的遗憾,就是那挨千刀的凶手不早点落网。   ……   ……   等待鉴定结果出来的三天,唐德坐立不安,睡也睡不好。总做噩梦,回到当年的医院。眼前一片白,到处都是步伐匆匆的医生护士。自己抱着两个孩子,可一转眼,怀里就只剩一个怀瑜。他举目四顾,人群却越来越多、越来越挤。好不容易,见到人抱着怀瑾往外走,但他要赶过去,却始终挤不开身侧的人。   这样焦急地跺脚,想要把怀瑜暂且交给某个医生,自己前去追凶。偏偏那个“医生”抬头,又长了张那晚酒店怀瑜房间里畜生的脸,带着狞笑,问唐德:“唐先生,您真的要把令媛交给我?”   唐德一个激灵,醒来,大口喘气。   然后睁眼至天明。   相比之下,钟奕的状态好到出奇。   他照常上班、下班。还有加班。   池珺知道警方与钟奕接触的全程经过。等专案组成员带着证物袋离开,他到底有点不放心,问钟奕:“你真的一点想法都没有吗?”   钟奕想了想,回答:“的确没有。”停顿一下,解释,“我真的……对‘父母’这种角色,没什么期许。”很坦荡地看着池珺。   池珺打量他片刻,放心下来,“嗯,没事就好。”   没有过多追问。   如果钟奕在意亲情,他或许还要考虑一下,等鉴定结果出来,钟奕与唐家人要如何相处、自己又要用什么态度,来面对唐德夫妇。   但钟奕既然并不关心,俨然将“父母”角色看作陌路人,池珺便尊重他的选择。   说到底,他只是在意钟奕其人。至于对钟奕的老师、钟奕的血缘亲人——这都是“附带条件”。钟奕是什么态度,他就会是什么态度。   会对钟奕在意的人上心关照,却不会越俎代庖,以“为钟奕好”的名义,干涉爱人的选择。   两人花了几句话时间,达成共识。   至于鉴定结果,池珺也不像唐德那样自欺欺人。   出生证明上有什么信息,再清楚不过。   无非是接生医院罢了。   又是同一天出生。   还有唐怀瑾、钟奕,再加上唐家夫妇的容貌。   先前不知道一些前置条件,可以觉得钟奕与唐怀瑜的眉眼相似是巧合。   但警方都把证据明晃晃摆出来了,还能有什么答案?   池珺可以这样想,唐德却不能。   三天时间,唐怀瑾看着唐德一步步憔悴。顶着人家儿子的身份,将来要继承人家的家业,当然不能表现得太冷心冷情。他关切,主动询问:“爸,你这两天是睡不好吗?要不要找医生来看看?”   唐德看着他,心想:可这是我和玲玲花了二十四年,养大的儿子。   他矛盾万分、期待一个答案,又恐惧一个答案。   隐瞒着在外的妻女,一个人承担一切。   待会儿就要去警局,听一个答案。   唐德深呼吸,说:“不用。” 第135章 中元节番外   接七夕番外(上)/前世   起先,钟奕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   他开车行驶在机场高速上,眼前是夜色与灯火。路灯向前绵延,如一条长龙,卧在海城。   他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但又有一个念头:我要去接池珺。   池珺从京市回来。   胜败在此一举。   ……   ……   他记得火光,爆裂声,与男人惊慌失措的讲话声。   再睁眼,仍然在车上。   像是忘记了什么,只知道握着方向盘。身侧是空寂的道路,像是天地间只剩自己一人。而他甚至不觉得寂寞,只想着:啊,我要去接池珺。   这样循环往复。   他慢慢有了更多记忆、更多念头。想起那个货车司机讲电话时,对面的男声从何而来。   最先是记不起的。奈何同样的场景,看过千八百次,别说唐怀瑾的嗓音了,他连货车司机袖口有几道褶皱都记得。   有时候,钟奕觉得,自己已经疯了。他被困在这死亡的轮回中,不是没有想要摆脱的时候。他尝试在货车开来时往另一边打方向盘、尝试加速避开货车,甚至干脆逆行,在空无一人的高速上疾驰。   可他会慢慢失去意识。再醒来,眼前仍然是那条灯火长龙。   于是钟奕想:我已经疯了。   他不记得自己在这样的循环往复中过了多久。   忽然有一次——最先的时候,他还会记次数。可到后面,他意兴阑珊,明白自己不可能挣脱一切,便也顺水推舟。他在车上,懒得踩方向盘,总归这场梦魇背后那只无形的手会做完一切。他慢慢想着自己大学以来做过的所有事,整理着回忆,找出自己原本能做得更好的地方。更往后一点,他勉勉强强,翻出自己脑海深处的象棋规则,自己与自己对弈。   原本就不擅长,这会儿自己对付自己,更是下得乱七八糟。   钟奕饶有兴趣地尝试扩宽脑内世界。他不能更无聊了,闲着也是闲着。   而在他觉得“就这样过下去吧”的时候,忽然有一滴雨,落在他手上。   钟奕一怔。   他抬头看天空,见到渐渐密布的阴云。身侧是一片墓碑,而他站在一个墓碑旁。   钟奕花了半秒钟,反应过来:我……换地方了?   怎么说呢。   就很新奇。   他转头看墓碑,在上面见到自己的名字、照片。照片还是证件照,没记错的话,是入职盛源、办手续那天照的。看看时间——哦,看不到。   只有他自己的生卒年月。   钟奕垂下眼,抬手,在那几个数字上面轻轻抚摸。   而他的手指透过照片、穿过石碑。   钟奕闭上眼:哦,我死了。   死了许久、许久。   他再转头,看着前方。   是——   池珺?   ……   ……   他听池珺说:“唐怀瑾的宣判下来了,死刑。”   他看着池珺点燃一根烟。烟雾渺渺,按说自己此刻该无知无觉。但钟奕嗅到一点薄荷味。   他诧异,走——不对,是飘上前——试着抬手,想要碰一碰池珺。   没有碰到。   手依然穿了过去。   钟奕收回手,并不意外。   但他尝着那点薄荷味,觉得恍若隔世。已经太久、太久,他被困在车里的一小方天地,不知今夕何夕。   钟奕听池珺讲了很多话,慢慢明白,原来如今已经是三年后。他看着池珺的眉眼,不过三年,他面上就像多了很多寒霜。鬓角也有了点细微的白。   即便如此,他的眉眼仍然和年轻时一样出色、好看。钟奕忽然想到:他也三十岁了,或许已经结婚。   他想:不知道弟妹会是什么样。   然后听池珺说:“改天再来看你。”   烟熄灭了,再没有薄荷味。雨滴又落下来,这一回,沾上池珺的发。有人过来,给池珺打伞,叫他“池总”。   钟奕听着,笑一笑,想:他已经是“池总”了。   他心里有很多念头。有点明白,或许是因为自己“大仇得报”,所以终于能脱身。接下来,应该是升入天堂。   但眼见池珺下山,钟奕依然在原处。   钟奕:“……”天堂呢?   在先前的无数轮回里,他锻炼出了强大的心智,也有了很好的耐心。   于是从天亮,到天黑。   钟奕:“……”看来是没有天堂了。   他原本坐在自己的墓碑上。这会儿跳下来,拍一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又好笑:我怎么还把自己当活人对待。   他想:不然……再去看看池珺?   这样念头一动,他眼前便一花。再清醒,眼前是一个明亮的、带着水雾的房间。   钟奕错愕:我还能瞬移了?   他听到淅淅沥沥的水声。眼前是一面镜子,上面朦朦胧胧,可依然能见到,不远处的那道身影。   是池珺。   钟奕的视线,透过镜子上的雾气,看到自己多年的好友。他站在水流中,热水从他皮肤的纹理滚过。他平静的给自己头发打上泡沫,闭上眼睛。   再睁眼,池珺瞳孔蓦然一缩。   ——有什么东西。   隔开了水雾。   站在他面前不远处。   他屏住呼吸。那个“东西”是透明的,似乎是一个人形——   池珺反思:今天是七夕节?   而不是中元?   虽然这两个日子好像离的很近。   但总归、好像……不太对?   ……   ……   钟奕尚且不知道,自己吓到了好友。   他没有偷看别人洗澡的兴趣。发觉池珺在做什么后,就转过头,非礼勿视。   事后,池珺问:“可你怎么一定要停在浴室里?”   钟奕想了片刻,回答:“嗯,还不太熟悉新身份的运行机制。”   池珺:“……”   时间拉回现在,池珺心里转过无数念头,一时又疑心,是不是自己白日太过疲惫,以至于产生这样不可思议的错觉。   他在心里默念:世界的本源是物质。   然后快速冲掉自己身上的泡沫,关掉水,扯过浴巾披在身上,深呼吸。   往外走去。   一路顺畅,没有撞到什么东西,也没有其他奇异感受。等出了卧室,凉风一吹,池珺揉着眉心,想:果然是太累了。   睡吧。   他一夜好眠,并不知道,这个晚上,自己故去三年的好友就在身边。   钟奕碰不到东西,只好去看书房桌上的文件——只有封皮。   是一项助学计划。他手指在文字上慢慢拂过,想起来,这项计划正是自己当年提出的。而看这标题,池珺似乎是打算对整个项目进行一番完善。   这一刻,钟奕有点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   自己已经“死掉”三年了。   池珺帮他找到凶手、让凶手得到应有的惩罚。   不仅如此,还继续他未完成的事业。   有这样一个朋友,算是三生有幸。   闲来无事,他开始思索,自己如今到底是什么东西、是怎样的运行机制。   钟奕默默地想:我想去——   想去哪里?   他想:想去东方明珠塔。   然后眨眨眼,看四周。   还是池珺的书房。   可身体并不是毫无反应。带了点疲惫意思,像是在提醒他:你需要补充能量。   钟奕低头,看了看自己似乎比午后更加透明的手,若有所思。   作为“鬼”应该吃什么?   活人的“精气”?   可方才在浴室里面对池珺,他并没有产生什么“食欲”。   钟奕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应该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他又飘回好友的卧室,看着床上的池珺。   这会儿是阳历八月,最热的时候。屋子里开了空调,只有二十多度。   池珺肩头露在被子外,睡梦里,也微微拧起眉头。   钟奕便觉得:他好像过得不太好。   不算很开心。   看四周摆设,这间屋子,也不像是有女主人的样子。   想来也是。池珺那么忙,多半没时间恋爱、成家。   钟奕叹口气,想:我果然不想吃他。   但他需要补充能量。   视线转了一圈,落在床头烟盒上。   钟奕飘过去,端详烟盒:离得这么近,也没嗅到下午那点清凉薄荷味……难道还一定得点着?   这就有点难办了。   钟奕头疼:我总不能去垃圾焚烧厂……那也不能吃啊。   他踌躇一晚,到第二天,意外发觉,池珺助理买来的早餐很香。   钟奕凑上前,嗅了嗅,很快又了饱腹感。   钟奕:“……”这也太好养活了。   然后听池珺说:“小方,今天的粥是在哪里买的?”   助理方源坐副驾驶位,这会儿回头,“就在之前那家店啊。”   池珺拧眉:“总觉得没什么味道。”   在他身侧,钟奕打量着仿佛凝实一些的双手,默默想:我要去池珺家里。   再一转眼,他就出现在昨日待过的卧室。   钟奕眼里多了点笑意:啊,找到了。   现在身份的运行机制。   一点烟火气,就能让他恢复过来。   这实在太简单了。   ……   ……   这晚,在楼下饭店后厨晃了一天,对每道菜都“浅尝辄止”,小心地把控尺度,不至于让饭菜变得无味——的钟奕,重新出现在池珺浴室。   没办法。他发现了,自己似乎只能碰到点虚无缥缈的雾气。   借着这点雾,他在镜面上滑动手指,写:我是钟奕。   而池珺原本在漫不经心地冲水。他已经忘记昨晚的糟心经历,将其打入“精神不好”带来的错觉。   可一抬头,镜子上的字,直直撞入池珺眼中。   池珺:“……”   池珺:“——?”   池珺:“!!!” 第136章 一墙之隔   在等唐德、钟奕到警局时,专案组重新梳理手中的证据:随着新年结束,民工再度返回海城,又是一波人潮。现在火车站、机场都有监控,然而大巴站仍然是盲点,遑论许多人是骑着摩托往来于城市间。   要在两千万人里,找一个面容模糊、甚至大概率并不会返回的人,太难了。   事实上,十来天过去,局里的画像师对着监控画面加班加点,对当时递酒递卡的服务生进行分析,讨论他面容的哪一块是变装、哪一块是原有模样,这样费尽心思,做出一张还原画像。还询问了唐怀瑾这个与该服务生两次近距离接触的“受害者家属”,问他当时有无觉得哪里不对。   作为警方,在没有充足证据前,他们不能“诱供”。这年头,一切由证据说话。   所以他们只是……分析唐怀瑾描述服务生容貌时的神态、语气,还有他在哪一块迟疑、陷入回忆,又在哪一块迅速开口,不假思索地说出。   再有,变装这种事,听起来简单,真正要做到全无痕迹,就需要专业技术。   于是接下来,是一场拿着画像、对海城各个化妆工作室的走访。不仅是问他们有没有见过画面上的人,还是咨询这些专业人士,要用什么材料,才能在修饰脸型的时候不留痕迹。   这些由一组人负责,另一组,则全力追查唐怀瑾身上的问题。警方联系了几个DNA鉴定机构,确切知道,唐怀瑾早在去年秋日就做过一场检测。动机就此彻底盖章。   即便如此,仍旧不能拘捕:按照现有法律,“动机”本身不构成犯罪。在这上面盖个章,很大程度上,是对专案组成员心理上的慰藉:他们大概找到了正确方向。   待拿到检验报告,组里开会,讨论是否要讲此事立刻告知唐德与钟奕。正方认为,这是对公民起码的人道主义关怀,同时也能以此试探唐怀瑾。马脚藏得太深,警方亟需对方主动暴露些许。   反方则觉得,一切尚在侦查阶段,按照保密条例,不该对唐德、钟奕和盘托出。   双方起先还能好好讲话,到后面,几乎要吵起来。被一个案子压了半个月,所有人都埋头苦干。局长不断受到三个纳税巨头企业的压力,再把压力转嫁过来,不少人嘴巴起泡,杯子里泡的都是金银花。   到最后,还是专案组的头儿讲话,说:“还是告诉唐德。”底下人闭嘴,“池铭那边……”   对池铭的盯梢,主要是因为他是商宴组织者,所有人员安排都由他统筹管理。   如果不是有人有意放水,依照盛源的招聘标准,那位服务生“借”来的身份证不可能成功入职。   很快,第三组人汇报:“那家酒店的公账上,给一个经理转了两万块。”他们一直盯着。   专案组组长:“两万?”皱眉,“什么名头。”   “奖金。”底下人解释,“我们问了一些服务生,他们大约被封了口,但觉得这种小问题无伤大雅,就还是说了。总归,那天名义上管事儿的是池铭没错,但他和池北杨……呃,”为难,“应该有很多人都知道,他才是池北杨的大儿子。所以那时候,算是被下放镀金。但真正做事儿的人,是那个经理。”这都是后续调查中发现的。   组长皱眉,问:“当时做笔录的时候,谁负责他?”   很快有人举手:“我。但他真的一问三不知。哦,好像是有点心虚,但不是针对唐怀瑜和钟奕,是其他问题。我试探了几句,觉得他没准是撞到哪个有钱人的私事,觉得尴尬,就没多问。”   组长眉头皱得更紧,简略道:“再盯几天。”   又说:“唐怀瑾的资产动向,谁负责盯?”   ……   ……   唐德是在这样的情形中,收到警方通知。   他自认状态糟糕,于是让司机开车。自己原本打算在车上小憩片刻,但满心都是焦虑,最后也只是闭了一路眼睛。   时间飞速流淌,可每一秒都是难熬。看着电子钟上数字变化,唐德一时不知道,自己是希望早点到警局、早死早超生,还是希望路上能多堵一时三刻,让第二只靴子晚些落地。   可无论如何,这一切都不能以他的意志为转移。   他最终还是赶在专案组约定时间的前一刻钟抵达,然后被客客气气请进一间屋子。他一路看四周,想找到钟奕的身影。却始终没有发觉。   唐德短暂地舒了口气。   像是喝下鸩酒前一刻,觉得尚能解渴。   至于钟奕。与唐德相比,他状态太好、好到有点过头。   唐德是拿到分数前寝食难安的学生,他则是对成绩早已笃定。毫无惊喜,当然不用焦虑。临去警局前,总秘拿着过了三面的五个年轻人简历过来,摆在钟奕面前,问他觉得哪个不错,可以招聘来当四秘。   这是先前早就决定的事。芭蕉越来越大——这里的“芭蕉”,不仅仅是芭蕉视频,也笼统包含了其他几家钟奕名下的产业——秘书们负责的事纷纷杂杂,在现下的分工里,仍有许多事忙不过来,所以要再招一位同事分担。   钟奕粗略看过去。三女两男,都是名校毕业,简历优秀,从学生干部,到大赛得奖。见到熟悉的“模拟投资家”五个字,他还笑了笑。   再有,亮眼的GPA、一列含金量颇高的证书。   实话实说,上辈子,他从京大毕业时,做出的简历,也是这样。   钟奕的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问总秘:“三面你有去听吗?”   总秘点头:“对。他们都很优秀。你找好四秘后,HR会和剩下的人继续谈,看他们愿不愿意去其他岗位。”   钟奕道:“或者,其实可以先给他们安排其他岗位,再让最后一个人来我这边。”   总秘挑眉。   钟奕道:“合理利用人才。”他看了眼时间,把几份简历推开一点,“我要走了,你来负责就行。”   总秘欲言又止。   钟奕停顿:“有什么话想问我?”   总秘:“这段时间,有些传言……”关于老板的感情生活。   年后一来,就在公司里甚嚣尘上。   但芭蕉最擅长控制舆情,很快有人发觉不对,继而被上司敲打、安静下来,等待上头处理。   钟奕笑了下:“明天小池总会来。”   总秘:“?”   钟奕淡淡道:“小池总好歹也是半个老板,来巡视一下产业。”他和池珺各拿百分之五十股份。两人也商议过,等芭蕉上市,两人的股份被稀释后,又会是什么比例。   他们不可能放弃控股,即总共持股超过51%。要讨论的,不过是这51%要怎么在两人手里分配。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只要他们一直在一起,这都不是问题。   总秘:“……”有点被噎住。   但也明白,这种事情,在当下,很能表明两个老板的态度。能被招来芭蕉的,哪怕真是榆木脑袋,那木头上也要多几个洞。   钟奕走前,最后又看了眼桌上的简历。   最上面一张,是个大学刚毕业的男生,名叫乔安。   样貌有点眼熟。   有点……像池珺。   兴许是他看池珺太久,对爱人的样貌太熟悉,于是总能从旁人面孔上找到一丝相似。   也可能是另一种原因:池珺提过,池北杨身侧女人多,孩子也多。池铭年纪最大,于是跳的最高。至于剩下的人,从前还在读书,安然蛰伏。可再过两年,一切便可能洗牌。   但池珺安安稳稳、不动如山。   法律给婚生子、私生子一样的继承权。奈何他手上的所有股份,都不是来自池北杨。池北杨再懊恼,也无从改变。   ……   ……   在唐德踏入警局整整一刻钟后,钟奕才来。   算是踩点。来了,先道一句歉,说:“公司有事要忙。”   专案组成员叹口气,理解。但左看右看,又觉得这位钟总心理素质太好,对这种血亲相关的事,都不太在意。再看唐德,憔悴成什么样。   但也能理解。过去二十多年,唐德妻贤子孝,享尽家庭之乐。钟奕却独自一人,踽踽前行。   两人心态当然不一样。   两间房,中间隔着一堵墙。检验报告一式两份,被推到唐德、钟奕面前。   钟奕扫了眼,俨然并不意外,说:“知道了。”   又说:“……还有什么事吗?”大有专案组成员说“没有”,他就立刻起身走人的架势。   这样的态度,让面对他的两个警员嘴角微微一抽,对视一眼:“是这样。我们有确切证据表明,去年秋天,唐怀瑾就拿到了同样的报告。换句话说,他知道,自己不是唐德夫妇——也就是你亲生父母——的骨肉。”   一墙之隔,警员:“……他知道,自己不是你的骨肉。”   唐德瞳孔蓦然缩小。   他脑海中滑过无数光影,从唐怀瑾幼年至今。十数年前,亲戚们的话如在耳边,对他窃窃私语,说谢玲不忠,让他最好去做个鉴定。   唐德全部嗤之以鼻。他信任妻子。   可而今——   他长久、长久地看着报告,最后抬头。   他甚至没有理智,去想女儿的事,而是问:“警察同志,我能在这里报案,查清楚怀瑾……怀瑾和钟奕,”他先前甚至管自己的亲生儿子叫“钟总”,何其可笑,“他们是怎么被互换的?” 第137章 亲权概率   这一刻,两边负责交流的警员都有些无语凝噎。   钟奕这边,警员对视:钟奕未免过于不为所动了。   这样的态度,原本就是一种特殊。他们知道这有钟奕成长环境的缘故,但此刻,还是问:“钟先生,对于您的父亲,您——”就没有什么看法吗?   另一个人补充:“现在唐先生就在隔壁。待会儿出来,他或许想要见见你。”   钟奕微微侧头,笑了笑,像是若有所思。   片刻后,他回答:“可能两位警察同志不太赞同。但我觉得,的确,‘父母’对大多数人来说是一重很重要的人际关系。但对我来说,不是。”   钟奕:“你们现在说,唐先生想见我。我不高兴,不伤心,不可能和他抱头痛哭、回忆过去。事实上,我只觉得很有负担。”   两个警察微微眯眼。   钟奕温和地:“你们看,他没有尽养育我的义务,我日后也没必要为他养老送终。做工作的时候,我喜欢锐意进取。但在生活里,我还是比较喜欢维持现状。唐先生他……有他的难处,我理解,但不感兴趣。就是这样。他不亏欠我,我也不想和他、以及他的家人,有超出‘商业合作’的关系。”   警察叹气,明白了:“行。”先前有一瞬,他们觉得,钟奕是否提前知道自己与唐德是亲生父子的事实。但转念一想,1.28案后,几个当事人的人际关系都被专案组翻了个底朝天。   没错,组里对钟奕与小池总之间的关系一清二楚。   这也是他们给嫌疑人圈定范围的一个佐证:做出这事儿的人,八成对钟奕并不熟悉,连他是直是弯都不晓得,直接放个女人进屋。   钟奕停了片刻,问:“所以,我可以走了吗?”   警察看他,想到一刻之前,见到唐德时,对方面上的苍老。   但做这一行,实在见过太多人间疾苦。唐德好歹有钱、富裕,还有妻女。相比之下,他们这些警察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牛晚。赚着卖白菜的钱,操着卖白粉的心。   与其同情唐德,不如同情一下自己。   说白了,他们是查案子的,又不是办情感节目的。   于是两人说:“嗯,你可以走了。日后再有什么线索,这边会通知你。”   钟奕应一声,道:“我遇到什么事,也会主动向警方汇报。”   他走出警局的时候,薄云恰好从天上飘过,露出掩在其后的太阳。   阳光落在钟奕肩上。   钟奕脚步停了停,抬起头,看着天空。   他忽然想:如果这一切,早发生一些。   在他十五岁,尚在泥沼中的时候。   或许会高兴许多。   觉得自己可以挣脱,不用拼尽全力、才看到一丝光亮。   但他现在,算上上辈子,已经三十四岁。   有自己的公司,开创了一片娱乐帝国。见过许多披着人皮的魍魉,但有更多心灵明亮的人在他身旁。   对警察说的都是实话。他不想和唐家接触太多,觉得那是负担。可上一世,他也是一样态度,却落得车毁人亡。有些人,不会因为他避开,就放过他。   于是钟奕微微笑了下,想:唐德是会对唐怀瑾隐瞒,还是直接摊牌?   或许可以……想个办法。   让一切加快一点。   他思绪转动,重新迈动脚步向前。这样边走边想,沉浸在自己的脑海里,未留意到,停车场里,自己的车边,多了一个人。   走近了,才发觉,池珺竟然站在那里。   靠在车头,一如既往地拿手机读文件。   现代科技就是有这点好处,随时随地都能工作。   比钟奕更投入,到钟奕走到身边了,都未曾发觉。   钟奕实实在在觉得惊讶,开口:“你怎么——”   池珺抬头。   他原本一手插在风衣口袋里,是很悠闲的姿势。带了一条围巾,低着头,就遮住下巴。   今早出门时,是钟奕亲手将围巾系在他颈上。他仔细整理过,让布料平顺柔软。这会儿,池珺的围巾却像是胡乱缠的,随随便便系着。   即便如此,依然让池珺多了点闲雅意味。   这会儿抬头,小池总眨了下眼睛,说:“在旁边开会,忽然想到你说下午要来这边,就给何哥打了个电话。”   “何哥”是负责为钟奕开车的保镖。   钟奕从进警局,到现在,不过半个多小时时间。   他在心里快速翻了遍池珺的日程。的确,小池总是有个会议,只不过……   钟奕好笑,说:“不是说四点结束吗?现在才三点四十。”是提前跑出来了?   一边说,一边上手,重新把男友的围巾系好。   池珺配合地任他动作,“后面都是应酬,没心思听。”他看着钟奕,从头发丝看到下巴,确定他精神状态不错,便道,“回芭蕉?”   钟奕沉吟:“那你呢?”   池珺:“之前订了明天的下午茶,但我刚才打电话去问,说加点钱,五点左右也能做好、送去。”   如他所想,池铭果然有了些小动作。   很见不得光,找了人,在芭蕉慢慢宣扬老板的私生活。   芭蕉员工太多,总有几个人,会被点小钱迷了心窍。   奈何即便是这样的员工,都觉得:怕不是个傻子吧,钟总是GAY,和我有什么关系?   不过私下里传传闲话,就能赚上万把块,还算划算。   池铭:“……”这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说到底,芭蕉是个能力至上的地方。   Kpi决定一切,员工们拿着比其他地方高出许多的薪水,也承担了比传统行业高出许多的工作压力。   谈谈老板的感情生活,放松一下身心,可以。   但要因此去做什么事,有损自己的利益,那就是真傻了。   池铭在传统行业待了太久,身侧许多池北杨、甚至池容那一辈的老人,他觉得人言可畏,觉得“喜欢男人”算是污点。   芭蕉员工却只会觉得:老板傍了小池总大腿,那我工资能不能再高两个点?   在核心楼层工作的人,更是时不时吃到小池总订的茶点。大多发生在老板不好好吃饭的时候,听总秘姐姐说,一旦钟总午餐质量下降,部门其他人就都能尝到福利。   故而对“傍大腿”这种说法,他们更加不屑一顾。   在钟奕身边工作久了,谁都能看出,钟奕自己就是大腿。   两个大腿在一起,看芭蕉现在的发展,往后,谁扶持谁,还不一定。   眼下,钟奕忽而道:“你没问我,结果到底是什么样。”   池珺一顿,很快勾起唇角,说:“嗯,刚才看你心情不错,就觉得没必要问了。”   钟奕主动说:“亲权概率是99.99%,基本可以确认。”   池珺点了下头,“所以——”提这个,你改变主意了?   钟奕笑道:“所以,回芭蕉吧。”停一停,“我来这里前,在看四秘招聘者简历。有个投简历的人叫乔安,21岁,你有印象吗?海大的。”   池珺拧眉。   “乔安……”他缓缓说,“我是有个‘弟弟’,叫这个名字。”   ……   ……   时间退回十五分钟前,一墙之隔,唐德那边。   两名警员同样对视,再一起安抚他:“当然可以。哪怕您不说,我们也会查。”二十年前,医院的管理没有今日这样严密。抱错孩子是新闻,却不至于令人惊奇。即便如此,专案组也要考虑,如果当年就有人心怀仇怨,盯上这两个家庭。   再在二十余年后,推动兄妹逆伦。   这也是一种可能性。   唐德苦笑,说:“我能抽一根烟吗?”   专案组成员道:“您请。”   唐德点起烟。白色淡雾在空气中弥漫。   他吸了一口,又吐出,说:“我心里很乱。怀瑾……”他真的早就知道吗?   唐德心中多了很多荒谬感。他既然知道了,那快小半年过去,他都与平常一般。就在自己出门前,怀瑾还神色如常,管自己叫“爸”。   专案组成员忽道:“稍等。”其中一人站起身,到门口。打开门,是原本在另一间的同事。   同事低声说了什么。在唐德的位置,声音隐隐约约,听不太清。   但他还是捕捉到了关键字:钟奕。   唐德心中一紧,回头看去。专案组成员很快回来坐下,遗憾道:“是这样,唐先生,钟先生已经先行离去了。”   唐德手指颤了颤。他面色更苦,半晌,问:“他是什么态度?”   这一刻,唐德忽然觉得庆幸,妻子身在国外。   她那么爱两个孩子。二十四年,把所有关爱都放在两个孩子身上。   可这会儿,却有人告诉他,怀瑾是被抱错的,他们的亲生儿子另有其人。   是个优秀的、不愿意与他以父子身份相见的年轻人。   专案组成员正要开口,可门又被敲响。   他无奈,再次起身,去开门。   这一回,听着听着,神色渐渐微妙起来。   片刻后,唐德便听见:“——是这样,唐先生,要纠正一下我们方才告知您的信息。”   唐德喉结一滚:难道检验报告有误?   可他来不及欣喜,警员便道:“有另一所鉴定机构也发回消息,说六年前,唐怀瑾就在他们那里,做过一次基因检测。当时的样本是他自己,与您的妻子谢女士。” 第138章 三方   唐德大脑一片空白。   方才说是一片乱麻,但好歹还有几分思绪。到现在,他脑海里,只剩不断重复警察方才的话。   难以置信,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问:“警察同志,您说——”   专案组成员复述:“唐怀瑾或许在六年前,就知道,他与您和您的妻子没有亲缘关系。”   ……   ……   屋内陷入长久的沉默。   到这时,唐德忽然说:“你们查这些,是不是怀瑾身上,有什么不对?”   他到底是个成功的商人,并非庸材。在最初的惊愕、心痛之后,为了痹自己,便开始强迫大脑去想其他事情。   譬如年前,那次突如其来的通话。   再到后面的基因检测。   唐德可以确定,警方并非一开始就知道怀瑾的身世有问题。   一定有什么原因,让他们把目光投向怀瑾。   唐德心中悲凉,想:他是我的儿子啊。   他又念及钟奕。想到这事要如何像妻子说明,玲玲是否可以接受,怀瑜是否能够接受。他家女儿,和怀瑾……不,和钟奕是双胞胎,血缘牵连,兴许原本就有所不同。   唐德倏忽一阵恶寒:对,怀瑜和钟奕是亲生兄妹。   如果那天,钟奕没有让保镖先去房间里,而是自己上去了呢?   如果钟奕确实是正人君子,但他也喝了下药的酒呢?   那到第二天,自己知道两人共处一室一夜,会用什么态度,来面对钟奕?   唐德不寒而栗。   一定是有什么深仇大恨,才会做这样的事。   可怀瑾——   哪怕他不是怀瑜血缘上的哥哥,也和怀瑜一同生活了二十年啊。   专案组成员没有回答唐德的问题。   唐德看着面前两个年轻人,也明白,案件侦办过程中,他们只能透露一些特定内容。   他嗓音发哑,说:“怀瑾一直很照顾怀瑜。这一定……有什么误会。”   专案组成员客客气气,说:“我们会判断的。”   唐德沉默,道:“怀瑾回国半年,之前五年,不,五年半,他一直在国外,没有机会认识国内三教九流的人。回来以后,他大多时候,都在行舟做事。偶尔才出去见朋友。”   唐德一停。   他文不对题,问:“是我的错吗?是因为我一直给怀瑾看钟奕的照片?是我让他去和钟奕接洽?钟奕租了我一块场地,我让怀瑾去负责谈拢之后的租金。如果他六年前就知道自己不是我们家的孩子,这种时候,再见到钟奕,听我说钟奕与怀瑜长得好像,他当然会多心。”   唐德喃喃自语:“我都干了什么。”像是时光倒转,又回到怀瑾年幼、听许多人“逗”他,说他与家里人不像,是不是抱来的孩子时。   如果当年,他就能去做一次鉴定……哪怕是为了安儿子的心。   他想:怀瑾第一次做检验,算算时间,是他十八岁那年。   他心里到底憋了多久、是有多苦,才会这样?   唐德:“我先前还觉得,自己做的很足够……”   这样语无伦次,说了片刻,复又沉默。   烟燃尽了,专案组成员为唐德倒了一杯茶。唐德神思不属,抿了一口,听面前警员说:“唐先生,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唐德抬头,眼神失焦。   他踌躇片刻,还是问出口:“警察同志,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事情吗?”总不可能无缘无故告诉他这些。   专案组成员看着他,说:“唐先生,您觉得,您可以在唐怀瑾面前掩饰今天的事情吗?”   唐德皱眉。   他有些明白了。   明白的同时,心里更凉。   知道:果然,他们怀疑怀瑾。   而这样的怀疑,不会无凭无据。   怀瑾要是……真的做了什么呢?   他要如何面对玲玲。   ……   ……   唐总回到家,见到满室空寂,反倒松了口气。   儿子——哦,不是儿子——不在,妻女不在。暂且不用面对他人,可以自己安静。   实话说,他这会儿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行舟培训已经积压了一堆事,等唐德处理。   但他真的没有心情。   他想着怀瑾,想知道他是以怎样的心情,在自己、妻子面前伪装了整整六年。为什么不实话实说。   为什么要隐瞒自己与玲玲,去做检测。   为什么——   最后,唐德闭眼。   他不是不知道答案。   他只是不愿意去想答案。   躺了片刻,唐德又起身,去查钟奕的各种采访。过去,他的焦点在于,钟奕如何成功、如何优秀,但这一回,他开始细细看隐藏在其中的蛛丝马迹:钟奕是如何成长到今天的?   他的父母、家人,对他如何?   他看到钟奕说:我妈很早就不在了。大二那年,父亲也去世。   唐德便心痛。   他尚且不知道更多:钟文栋的拳头,醉酒,还有街坊四邻的冷眼旁观。他只是想,如果钟奕也在自己家里长大,玲玲一定也会用心照顾他。这样的环境里,钟奕会长成一个怎样的年轻人?   时至今日,钟奕已经非常出色了,远远超过他这个父亲。行舟在老行业里打转,也在尽力改革,不能说不好。   但做到今天,唐德花了二十年。   钟奕却只用了十分之一的时间,就建立起芭蕉这样的巨舰。   最后,唐德轻轻叹了口气。   他想到钟奕的态度。钟奕不愿意多见他,不愿意多认他这个“父亲”。   这或许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唐德还是会遗憾、失落。   与此同时,专案组又在开会。   先前飞去潮州的男警提出:“我们当时见朱雪,她对钟奕的态度有点奇怪,好像觉得钟奕品行糟糕、不堪造就似的。”   女警则道:“但我反倒觉得,正因如此,更显得她不知道两个小孩被抱错的事。”钟文栋当年的情况,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而按照一般的犯罪人员数据,在“钟文栋们”监护下长大的小孩,有很大概率,会成为下一名施暴者。   男警若有所思:“那倒是。当时钟文栋、朱雪两个人的家庭条件更好,是吧?”一言蔽之,换掉儿子,对朱雪来说,是件有百害而无一利的事。先前走访街邻,他们也含含糊糊地听说,钟文栋当初会有那样的暴行,很大程度上,是他觉得妻子出轨。   打人当然不对。   但绿帽子,是个男人都受不了。   然后是负责接待唐德的同事。   “对,拿出生证明过来的第二天,我们不是又约了唐德一次吗。那天他说了蛮多。说当时很辛酸很辛苦,完全是把同病房的人家看成目标,只是没想到后面行舟培训真能做大,所以还蛮感慨。可以肯定,二十年前,钟家的家境要远远好于唐家。”   “所以,是谢玲?”其他人问,“唐德还说什么了?”   “他好像很肯定,”皱眉,“说小孩只在刚从产房抱出来、被护士抱去清洗的时候,离开他和妻子的视线,之后就一直都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实话说,从他今天的表现来看,至少不是他做的。至于谢玲,我觉得不像。唐德不是那种迟钝的人。退一万步讲,谢玲当时如果换小孩,无非是觉得,对方家里条件更好。可事实上,在唐怀瑾、唐怀瑜四五岁的时候,行舟培训就小有名气。如果谢玲换了小孩,她接下来要忍二十年,不露声色——这不太符合常理。”   第三种观点在这种时候顺势提出:“兴许没有那么多阴谋,真的是护士搞错了呢?二十年前,没有监控,也没现在这么完备的制度。医院再一忙,不小心抱错。”   简简单单、明明白白。   只是改变了两个小孩的命运罢了。   最后,专案组组长拍板:“去查当时附院产科在职员工。哦,还有他们的人际关系。”   ……   ……   警局在开会,唐德在怀疑人生,芭蕉则在狂欢。   小池总虽时不时送茶点来,但在芭蕉单另租楼后,就再未在芭蕉出现。   至多至多,是在楼下车库等钟奕。但这种情形,一般员工无缘得见。   连核心楼层的员工,除了当初从盛源脱出的一批人,大多数,都没见过“传说中的小池总”。   直到今天。   不少人心思浮动,拉小群,消息一条一条往上刷:小池总怎么这个时候来?   有人正经点:巧合?意外?   还有人不以为意:想那么多做什么。就算他是听到了那些传言,然后跑来澄清呢?   前者:也不一定是澄清吧?   后者:呃。   后者:也有这个可能……   但对他们来说,其中缘由,其实没那么重要。   时间前推,三点多、快四点,主管忽然通知,说今天的一切ddl推后。大伙儿一半惊异,琢磨着钟扒皮什么时候长出一颗良心。一半高兴,不管怎么说,人都爱摸鱼。   下午茶一推车一推车的送来。有人认出哪家店,查一查,价格不凡。   一人一份,十分公平。摆盘精致,味道绝佳。唯一的缺点在于,算不上管饱。   但这原本也不是晚饭。   吃到一半,小池总和钟总一起来,群里疯狂刷屏。   两人并肩,乍看上去,都是风度翩翩。比起钟扒皮平日的威压,小池总显得脾气很好——当然,在盛源,员工们就是另一番体验。   池珺并没有直白地说什么,只道:“大家辛苦了。不用担心工作的问题,推迟就是推迟,不会之后加量加倍。”这也归功于芭蕉平日的高效,没有积压的工作,就留出缓冲余地。   下面的人一起笑,见小池总笑眯眯侧头看钟总,说:“你也说两句?”   钟奕摊手,很潇洒,“吃人嘴短,大家今天就听小池总的。” 第139章 护士   一顿下午茶时间之后,在场所有人都琢磨出几分别样意味来。   首先,那些传言,恐怕有一部分是真的。   哪怕小池总和钟总什么都不说,只普通站在那里讲话,都能看出,两人的关系的确密切又亲近。   钟总平日待人,态度虽然温和,但表现出的距离感也很明显。进他办公室讲话,总要隔一张桌子。哪怕与人边走边谈,都要和对方保持至少两拳距离。步子再大一点,两拳随时变成半米。   芭蕉在过去一年里急速扩张,招来的人又都是年轻男女,其中总会出一两个想走捷径的。   但钟奕过去完全把这样的路堵死。别的不说,《明日偶像》第一季晚会上女星的事,芭蕉元老多多少少都听过一耳朵。   他的态度很明确了:认真工作、努力上进,那无论福利待遇,都不会亏待,芭蕉从不克扣员工。   然而如果满脑子歪心思,不想着干活儿,只想与总裁、甚至任何上层职工“发展私人关系”,那芭蕉不欢迎你。要脸面,就主动离职。不要面子,那HR们在与业界同行“交流”的时候,有意无意提一句,也很寻常。   这时候会提的,当然不是“发展私人关系”的事,而是态度敷衍、能力差,等等。   话说回来,在和小池总讲话的时候,那惯例的两拳距离似乎消失了。甚至有眼尖地人看出,小池总喝水用的杯子,似乎是钟总桌上总摆着的那个。   群里:哈哈,人家是六年的好朋友嘛,哈哈。   同时:小池总来这边没拿杯子嘛,很正常,哈哈。   至于其他选择,譬如会议室里堆成山的纸杯,甚至找人直接下楼买个新的……嗯,被选择性遗忘了。   钟奕不说,但在场诸人不会以为,钟奕真的不知道这两天芭蕉那些传言。   钟总身边的几个秘书又不是吃干饭。   但他知道了,又有这样的态度,就很耐人寻味。   人更少的群里,有人盖章定论:这兴许是直接做给幕后那个人看的。散了吧,咱们不要当炮灰。   至于为什么只“有一部分是真”。   废话,那些传言就差明晃晃说,钟总是爬了小池总的床,才拿到第一轮投资。   可他们又不是瞎子聋子,看两人讲话那么久,还能产生这种错觉。   ……   ……   大多数员工并不知道,这天傍晚,钟总的三秘单独带了个人上楼。   那是个去年秋招时入职的员工,在运营岗位工作。   被三秘点名,说有事找他时,他心里就一个“咯噔”。   等进到CEO办公室,看到办公桌后的钟奕,还有在沙发上,漫不经心看材料的池珺时,更是双腿发软。   池珺这会儿看的是去年芭蕉的财报。从上大学以来,他对自己名下的资产历来上心。虽然找了职业经理人帮忙打理,但每月都要看详细数据,也会专门拿出一部分来,自己半是玩、半是学习,进行一些试水性的投资。   像芭蕉这样,明明一半股份在自己名下,却几乎不关注运营情况的公司……此前,从未有过。   但他又确实对钟奕很放心。这是两人之间不用言说的默契和信任。   到现在,在钟奕办公桌上翻到这个,才随意拿起来看上两眼,顺便打发时间、等人过来。   那名员工姓李,全名李文浩。   池珺笑了下:“啊,你紧张什么?”话是这么说,却也就让李文浩在办公室中间站着。三秘关门离开了,于是室内只剩三人。这样的架势,李文浩就明白,一定是东窗事发。   他一咬牙,迅速道:“池总、钟总,是这样,我有对方和我交易的全部录音。”   池珺挑眉,看了眼钟奕,眼神示意:你的员工好像也不傻嘛。   钟奕桌上,则摆着李文浩的简历。能进芭蕉的人,放在学校里,也算百里挑一。他自身不是没有能力,只是被池铭勾勒的蓝图迷住眼睛,觉得:只是传几句话出去,能有什么问题。   眼下,第一次进CEO办公室,就是这种情况。李文浩后悔,但事已至此,只能尽力弥补。   比如:不让日后HR在业内宣扬自己的“光辉事迹”。   他没有直说交易,但也隐晦地恳求着:能否用这些录音,来换我平安离职?   钟奕望向池珺:“你觉得呢?”   池珺道:“录音带了吗?先放来听听。”   李文浩拿出一个U盘,插在自己手机上,点了播放。   声音出来,池珺略觉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   池铭不傻,他做再多事,明面上,也不会过自己的手。   李文浩一直密切留意着两个老板的神情。但或许是紧张,或许是太过陌生,他没看出钟奕与池珺的态度。到最后,只听钟奕淡淡道:“U盘留下,你去交一封辞职信。”   李文浩如蒙大赦,离开办公室。   这时已经快要天黑。室内,池珺走到办公桌旁,说:“只够发一封律师函。”李文浩做的那些事,算是“诽谤”、“侵犯名誉权”,但也仅仅如此了。就连这两条,都很模糊。   他靠在桌上,钟奕抬眼,纠正:“对我们,是只够发一封律师函。但对还在查1.28案的警方,是把池铭继续扯下水的证据。”   池珺微微笑了下,说:“他还真是送上门来。”   钟奕道:“只是要需要确认,是池铭指使人打这个电话。”   池珺道:“嗯,但这也是警方的事。”   警方:“……”我有一句脏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   ……   又多了点负担在肩上,好在查抱错一事时,到后面,已经能基本确定,这事和1.28案无关。   但也并非小事。万一钟奕与唐怀瑾的事不是个例呢?究竟是医护人员有目的、有预谋的错换两家孩子,还是真正的意外?   此事被移交给其他同事,而新拿到案子的警员们顺藤摸瓜,还真找出一丝附院产科某位护士与朱雪的联系。   在对朱雪进行进一步“走访”后,朱雪震惊、又难以启齿。   她近来一直很矛盾。儿子有出息,做妈妈的,当然很开心。但她没脸去见钟奕。   她怀着这样踌躇又反复的心情,开始看一些寻亲节目。家里两个儿子陆续开学,老公对这些“女人家”看得东西不发表意见,但看朱雪投入到流泪,还是觉得奇怪:“这有那么感人吗?”   朱雪说:“你看这个小孩儿,他小时候被人拐卖了,但到现在,都二十年,还记得自己之前家里是什么样子,这才找到亲生父母。”   老公:“……”哦。   朱雪心里抱着一个念头:万一钟奕也在找我呢?   之前应该问一问那些警察同志。   她安慰自己:我不是觉得钟奕现在有钱了,就要怎么样。我只是……之前不放心,怕再被钟文栋找到,又怕钟奕学坏了,成了社会上的混混,要来找我要钱。   这种隐秘心思,显得阴暗又可耻。   朱雪不愿意承认。但无论如何,在再度被警方找到的时候,她是很高兴的,抱着点期许,觉得是不是儿子知道警方先前联系的事,想要找她。   可惜,警方开口,便说出一个砸晕朱雪的消息。   她几乎晕厥,说:“什么?钟奕不是我家小孩?”抱错了?   这回从海城来的,是另外两名警官。他们态度仍然很客气,说:“对。是这样,我们查到,当时有一名护士,她的丈夫和你是高中同学。”   推过来两张照片。   朱雪遭逢大喜大悲,脑子里一片“嗡嗡”声。钟文栋喝醉酒时狰狞的表情如在眼前。   可是——抱错了?   钟奕原本就不是她和钟文栋的孩子?   朱雪茫然:那我的忍耐、离家出走,远离父母……都是为了什么?   “女士?”警员提醒她,“我们走访了一些你们高中的人,听说,你和这位男士,在高中时期谈过恋爱?”   朱雪低头,垂下眼,看着照片上的男人。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那我的孩子呢?钟奕不是我的孩子,那我的孩子呢?”声音一点点拉高、加大,“我的孩子在哪里?他是被钟奕的爸妈养大了吗?……有他的照片吗?”   警员微微皱眉。他们对视一眼,都从朱雪的神情、态度中,看出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其中一人点点头,另一人便从手机上翻出唐怀瑾的照片。他没有咬死,只是说:“这是钟先生亲生父母养大的那个男孩。”但在没有与朱雪做基因检测时,并不能确认,他就是朱雪的儿子。   朱雪看着照片上的唐怀瑾,怔了半晌,忽然流下一颗泪来。   她看到与钟文栋——曾经的恶魔,但也是曾经在儿子半岁时发烧,于是半夜抱着儿子,跑遍全城,寻医问药的男人——一样的脸型,一样的眼睛。   朱雪骤然颓然,道:“对,我和林启昂高中谈过恋爱。”   她说:“我知道他结婚了,但没去他的婚礼,也不知道他老婆长什么样子。”   她说:“其实我知道他老婆是护士,但不知道她老婆在附院,还在产科。”   她说:“……如果早点知道,我一定、一定不会去那里生孩子。” 第140章 二十年前   朱雪:“后来分开,是因为我们第一年都没考上大学,我想直接工作,他想复读一年。后来他考上了,听说,他的老婆,是他大学同学。”   其实只是个很普通的学校,以现在的眼光看,并不起眼。   但对于朱雪来说,就是有一道天堑,横在自己与初恋之间。她觉得自己配不上过去的男友,正好有人介绍钟文栋给她。两边坐下谈一谈,说不上爱不爱,只是“合适”,于是开始讨论结婚时的各种程序。   婚后一年,林启昂大学毕业,与妻子一起回到海城。   同年,朱雪偶然与他在街头遇见。   眼下,朱雪:“因为结婚后一年都没有孩子,钟文栋爸妈催我去医院检查。检查什么啊,这不是明晃晃怀疑我有问题,想给他们儿子再找个新的吗?”   那时候,她与钟文栋感情尚可。不算恩爱,但也绝对算得上和睦。原本就是抱着“组建家庭”的念头在一起,再谈情情爱爱,就未免可笑了。   朱雪:“那段时间,我心情挺糟糕的,然后遇见他,他说,老同学好久不见了,一起吃顿饭吧。”   吃了饭,就要喝酒。   喝了酒,正好钟文栋出差,林启昂的妻子在医院加班。   所以就顺理成章。   朱雪讲不下去,但两个警察已经听出后文。心中了然:这就是朱雪后来被怀疑出轨、儿子被满大街人骂野种,连寻常小孩儿都不愿意与钟奕玩乐——即便这样,她也不肯去做基因检测证明自己,宁愿离家出走的缘由。   恐怕朱雪自己也不知道,孩子究竟是谁的。   她沉默半晌,继续往下说:“其实查出怀孕以后,我又约林启昂。他起先不知道我怀孕了,于是欣然赴约。但我拿医院的单子给他看,他就翻脸,说我已经结婚了,孩子当然是我丈夫的。”   朱雪心凉了半截。   朱雪:“整个孕期,我都在想,能不能出一场意外,让孩子自己落掉。我……没想到,他会是那么不靠谱的人。但那时候,看钟文栋跑前跑后,很高兴的样子。我又抱着点侥幸心理,觉得没准就是他的小孩呢?他爸妈之前让我去检查,还是他去劝,说不要给我太大压力。”   朱雪:“我好后悔。但后悔有什么用呢。”   钟奕出生了,半夜喂奶,钟文栋觉得妻子太辛苦,主动提出,他可以和朱雪轮流半夜醒来。轮到他的时候,儿子可以吃奶粉。   钟奕会走路了,钟文栋拉着他的手,一点点往前。   钟奕眉眼愈开,许多人见到,说孩子真像妈妈啊,倒是不太像爸爸。   钟文栋也只是说:“嗯,他是像我老婆。”   朱雪心惊胆战。   再往后,高中班长牵头,举行了一场很大的聚会,可以带家属出席。   朱雪原本不打算去的。她害怕再遇见林启昂。   但有两个交好的女同学上她家来,提起这件事。钟文栋就说:“老婆,你去呗。我待会儿把阿奕送妈家,然后晚上去接你。”   朱雪这才勉强答应。她担惊受怕太久,这会儿点头,也是因为不愿钟文栋觉得自己反应奇怪:想也知道,一个心里没鬼的正常人,怎么可能人家的邀请都递上门了,却死活不应呢?   这些事,在朱雪心里压了二十年。她对警察说:“那晚,很多人起哄,还说我和林启昂的事。他就坐在那里,不否认,光是喝酒。问起家里的情况,也是含含糊糊说一句,老婆在产科上班。九点多,钟文栋来接我……”   到最后,所有人喝到上头。朱雪原本庆幸一切都要结束了,但忽然有个醉鬼笑了声,说:“林启昂,朱雪,其实前两年,我在街头看到两个特像你们的人。我还想上去打招呼呢,就见他们进了宾馆……我那时候就想着,那肯定不是了,你俩都结婚了啊。”   说完这句话,醉鬼就倒下去,打起呼噜。   朱雪差点喘不上气,转头看钟文栋。   可她这幅表现,让钟文栋倏忽更加疑心。   ……   ……   朱雪偃旗息鼓,再回想起先前一遍遍搜索钟奕的事时,就像在做一场梦。   如今梦醒,她犹豫着,还是问了警方一句,自己是否可以见见自己真正的儿子。   再没提过钟奕。   朱雪心有戚戚:我不是他亲生妈妈,却留他在钟文栋身边……他六岁时,我就走了,他只会恨我吧。   剥去血缘关系,她再没有什么能留住钟奕——芭蕉CEO,最年轻的成功创业者,无数同龄人的理想与目标。   而那六年的“母子关系”,早已随风逝去。   对于朱雪的这个问题,去见她的警员先报告上级,随后说:“我们会先采集一份你的样本,如果在那家长大的孩子真的与你有亲缘关系,那我们会告知他。”再往后,就不是警方负责的事了。   朱雪表示理解。   另一边,海城,唐家。   事实上,在唐德从警局回来当晚,唐怀瑾就开始觉得不对劲。   唐德像是……有意回避他。   同时,不过一天功夫,唐德脸上就多了遮掩不住的苍老。   看他的眼神,也很古怪。   唐怀瑾面上不显,门一关,却直接往最坏的方向考虑。是警方查到了什么,告诉唐德?但唐德就那么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警方也没有找上门来、将他抓捕。所以,并不是那天晚上的事?   想到这里,唐怀瑾略略松一口气。   对。如果唐德真的明确知道,是自己的儿子要害自己的女儿,那他不会是这种反应。   他开始重新在脑海中整理28号那晚的事,一遍又一遍。   最终,推出一个结果。   从安排人,到药物来源,再到后续处理。   全部是池铭一手安排。   这明明是池铭造成的一场“犯罪未遂”。   他所做的很少。少到哪怕警方真查到一切,也可以把自己摘出去。   只要池铭没有留任何证据。没有两人谈话时的记录,没有他说起药物时的询问,没有他在池铭说“拿错房卡”后的应声。   只要这样,他就是无辜的。   于是唐怀瑾沉吟:可他真的没有保留这些吗?   隔壁房间,唐德一夜未眠。   他辗转反侧,抱着点隐秘的期待,希望唐怀瑾主动找自己坦诚。哪怕已经过去六年。   可第二天早晨起来,唐怀瑾依然管唐德叫“爸”。这时候,对上对方的视线,唐德反倒是仓促避开。   他知道警方的意思,是希望自己表现得明显些。唐德便想:我这幅鬼样子,倒像是顺水推舟了。   可惜唐怀瑾是真的“理直气壮”,认为自己“清清白白”——只要池铭不出事,自己这边,就只有“被怀疑”,没有“被定罪”。而池铭出不出事,看看盛源,便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睡得很好,气色颇佳,问唐德:“爸,你这两天一直休息不好,今天要不要干脆别去公司了,在家里睡一下?”   这是一句试探。   看唐德会如何应答。   唐德皱眉,说:“……公司啊。”   他惊觉:既然自己开始隐约觉得,唐怀瑾是贪慕富贵,所以才留在这里。那往后,唐怀瑾早晚会试图接触行舟的事务。可自己愿意吗?   唐德扪心自问。   如果没有发觉警方盯着怀瑾、怀疑他,他或许……是愿意的。   怀瑾毕竟是他与妻子一手养大的孩子。同时,钟奕已经有芭蕉了,又有小池总鼎力支持。看他的态度,也知道,钟奕并不把行舟看在眼里。   那接下来,问题就只在于,怀瑾的亲生父母会如何。不过先前看报道,怀瑾的父亲已经去世、母亲则失踪多年。   从这种意义上,怀瑾的确是、且只是他与玲玲的孩子。   让他继承行舟,理所应当。   但警方的怀疑,让唐德在这一切上,画了一个巨大的问号。   他不知道儿子究竟是做了什么、警方的态度有多少道理。   可至少眼下,他没办法以寻常心看待眼前的年轻人。   于是,唐德说:“睡就不睡了,越睡越头疼。还是去公司。”   唐怀瑾闻言,轻轻眯起眼睛。   这是父子间的第一轮交锋,浅尝辄止。   同时,钟奕已经在考虑,要如何给唐怀瑾捅明:自己、唐德,都已经知道两人互换的身世。   至于四秘的选择。昨晚,李文浩离开办公室后,钟奕想到什么,把那名叫“乔安”的候选人简历抽出来,递给池珺。   池珺仍然靠在办公桌前。他看了看照片,沉吟:“其实我不太关注他们。”除去始终在眼前晃悠的池铭,“等下,我找人问问。”   这个“被问”的对象是丛兰。   照片发过去,丛兰很快回复,说:“是他,你遇见了?”小朋友还挺胆大,敢往池珺身边凑。   池珺笑了声,说:“看来你真的很关注乔安啊。”   丛兰承认:“他真的很有趣。高中的时候,就把学校搅得乱七八糟,和他作对的,都或多或少出了点问题。”最初,她觉得那些是意外。但往后,慢慢看久了,就觉出味儿来。   池珺诧异:“你这是在夸奖吗?”   丛兰:“是在看戏,并阐明他的‘危险性’。”语气闲闲,“所以,乔安做了什么?”   池珺看了眼好整以暇、坐在一边的“钟总”,说:“他来应聘钟奕的秘书。”   丛兰“哦”了声,笑道:“你那个小朋友啊。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做,让他帮你试一试小钟?”   池珺扯了扯唇角,将乔安的简历放进碎纸机。   他彬彬有礼,说:“不好意思,我没有您那么清闲,不会特地给自己找事做。”   碎纸机运作,池珺挂了电话。   钟奕笑了下:“看来我的候选人只剩下四个。”   池珺想了想,身体前倾一点,手指勾住钟奕的领带。   “也可以是五个,”他看着男友,同样笑一笑,“钟总不是提过,让我来给你当秘书。” 第141章 池秘书   钟奕顺势抬头看着池珺。   他们之间,其实很少有这样的角度。他自下而上地仰视男友,好像是池珺在掌控局势。   寻常时候,钟奕喜欢做主导的一方,池珺也乐于将控制权交给他。于是在一起这么多年,两人尝试过许多姿势和花样,唯独一种屈指可数。   就算有,也是钟奕慢慢指挥。   这会儿,他抬手,握住池珺的手、以及被他捏住的领带,说:“对,你要来‘应聘’吗?”   所有员工的工作推后,他这个老板,当然也可以就势得一晚轻松。   现在天色刚刚暗下,一座城市里,或许唐德正在挣扎,唐怀瑾、池铭在筹谋更多。还有池珺那个“弟弟”,钟奕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态,来自己这边投简历,尤其是秘书这种贴身岗位。   听刚才丛兰的话,大约不是什么巧合。   但至少眼下,这一切,都和他无关了。   他看着池珺,眼里只有自己俊美的男友。   池珺低头,吻他。   这样唇齿交缠片刻,又退回去,回想着方才乔安的简历,说:“我也考过很多证书……嗯,京大金融系毕业,GPA有4.0。比赛经历的话,第三届模投大赛冠军队。”   的确。哪怕不看他的出身,这样的成绩,也能写出一份光鲜简历。   池珺道:“还有实习经历。在盛源实习三年半,上司的评价一直不错。”   至少明面上,慎伟茂对他只有夸。现在回了海城,逢年过节,两边问候,也要说一句池珺刻苦又优秀。   池珺舔了舔唇,说:“老板,你就雇我吧。”   钟奕坐在办公椅上,身体往后靠了些。   明明仍旧是池珺视角高一点,但眼下,反倒是钟奕更有气势,道:“可做我的秘书,除了这些写在纸上的东西外,还需要点其他的。”   池珺笑一笑,说:“我其他方面也很好啊。”   屋内开着空调,于是他身上只有一件羊毛背心,还有下面的衬衫。   钟奕颔首,说:“展示给我看。”   应聘者的背心被推上一点,衬衫扣子解开,露出漂亮的人鱼线。   池珺:“我一直有健身,自控能力不错……至少身材很好吧?”老板应该会满意?   钟总果然很满意。   他放在办公椅扶手上的手收紧了些,说:“继续。”   于是十分钟后,应聘者脸色发红。   他坐在办公桌上,说:“老板,我不是故意要弄脏你衣服。”   钟奕垂眼,随意地“嗯”了声,将被“弄脏”的衣服脱下来、放在一边。   然后仍说:“继续。”   应聘者低低笑了声:“那老板决定雇佣我了吗?”   钟奕不置可否:“如果你接下来的表现依然可以。”   池珺叹口气:“我之前就听说芭蕉严格,没想到这样严格。”左右看了看,到最后,无可奈何。   找不到能用的东西。   只好自给自足,舔了舔自己指尖,再到整根手指。   这一次,只过了五分钟。   应聘者发出一声惊喘,说:“好凉——”   姣好的人鱼线贴上冰冷的桌面,而负责本次招聘的芭蕉CEO俯下身,吻了吻应聘者耳畔。   他看着池珺的侧脸,被轻轻咬着的唇,显得有些凌乱的发,还有优美的背骨。   叹道:“你真漂亮。”   于此刻的钟总来说,这是个很客观、没什么其他意味的描述。应聘者从微微拧起的眉尖,到眼里的一点湿痕,再到发出声响时若隐若现的舌尖……都在诠释这两个字。   半晌,池珺觉得适应了,于是慢慢换上笑,说:“所以……?”   芭蕉老板宣布:“嗯,表现不错,予以录用。”   ……   ……   时间拉回现在,是钟奕、唐德被专案组告知彼此血缘关系的第二天。唐德像是在等断头饭送上来的死刑犯,苦苦捱着,宁愿警方快些告诉自己,唐怀瑾究竟做了什么。   他犹豫、挣扎。警方希望唐德让唐怀瑾意识到,前者已经知道“抱错”一事。但对唐德来说,要开这个口,就必然要说起六年前、半年前,唐怀瑾已经做过的检验报告。   他隐隐感觉到,如果不直白挑明,那这两件事迟早成为家庭中的一块疤痕。看似已经“过去”,可疤痕之下,伤口还在发炎、无法愈合。   可这一切,又要如何说?   他没想到,这种时候,反倒是亲生儿子替他做了决断。   钟奕则在早上出门前,顺口对池珺提了句自己的打算。   池珺挑眉:“你有什么想法了吗?”   钟奕思索片刻,承认:“还没想好具体方式。”说是“推动”,但他与唐怀瑾唯一的直接联系,在于工厂租了唐家那块场地。   池珺想了想:“我倒是觉得,你可以直白一点。”   钟奕一顿:“比如?”   池珺:“回忆一下你‘父母’带给你的生活?”   钟奕若有所思。   池珺:“要友好、有感情。”笑一笑,“给你写一份演讲稿?”   钟奕失笑:“啊,这个倒是不必。”   他停了停,说:“我大概有想法了。”   钟奕想:嗯,池珺说的不错。   他若是一味考虑,要如何“不动声色”,去机关算尽……未免太累,唐怀瑾不值得花这么多心思。   他昨日明确表示过,不想与唐家纠葛。但身为朱雪、钟文栋的“养子”,如今那两人都不在了——或许不在人间,或许不在海城,那钟奕有“责任”,让唐怀瑾了解一下他的亲生父母。   到了盛源,他对总秘说:“帮我约一下行舟的唐怀瑾。越快越好。”   总秘颇为惊讶,但还是照做。   打电话前,问钟奕:“钟总,‘越快越好’,具体是多快?”   钟奕沉吟:“今天中午?”   总秘:“……行。”   她原本觉得,BOSS是不是有点不顾人情。   但电话打过去,总秘才察觉到,老板大约是太知道,要怎么捏准这位唐先生的心思。   最先说起,唐怀瑾便显得有些迫不及待,要和她确定时间。她便故作“为难”,讲了许多话,才把时间定下来。   明明时间是由钟奕提出,到最后,却像是钟奕给了唐怀瑾一个面子。   她圆满完成工作。到了中午午餐时间,唐怀瑾果然按时赴约。他想捏一点姿态,但钟奕上来,便是:“唐先生。今日找你,并不是为了公事,而是一点私事。”   唐怀瑾静了静,说:“钟总,你说。”   钟奕笑了笑,拿了本相册,推到唐怀瑾面前。   然后轻声说:“要与你讲这些,可能有些难。还是直接看吧。”   唐怀瑾有点莫名,又有点理所当然。   他翻开相册,里面是一张又一张二十年前的老照片。   看了两张,唐怀瑾抬眼看钟奕:“钟总是什么意思?”   钟奕礼貌道:“只是觉得,应该交给你。”   唐怀瑾面上不显,心中却惊:他知道了——!   又想:不,不光是,他知道。他这幅表现,是觉得“我应该知道”。   为什么会这样?   唐怀瑾手指微微颤动,仍然撑出镇定的神情,说:“钟总忽然说这个,是……”   钟奕道:“我昨天没有与唐先生……哦,我是说你的父亲——没和他细谈。但昨夜翻出这些,有感而发,今天便约了你。”   这话半真半假。   不是没有细谈,是根本没有谈。   相册是今早做了决定,才随意从柜子里找出——就在从钟文栋房子翻到的一堆证件材料里夹着。   钟奕拿来那些东西后,除去与自己相关的材料外,对剩下的东西,一直没有仔细看过。会拿来,是因为卖房前、请人收拾房间时,清扫人员问他,这些东西是否需要全部丢掉。   而那一刻,钟奕隐约觉得,之后或许会用,便说:“不用,我会带走。”   早上匆匆看了一遍,最初,是想找钟文栋与朱雪的结婚证。但到后来,见到相册,便拍板:还是拿这个给唐怀瑾。   看起来效用更好。   眼下,钟奕说完这句话,微微颔首:“就是这样。唐先生如果有什么问题,之后要约我,也可以直接找我的秘书。但实话与你讲,对他们,我知道的也不多。”   唐怀瑾神思不属。   眼下这一幕,太过奇异……他听懂一半,又有一半没有听懂。   心思太杂太乱,到最后,也只勉强得出一个结论:要去和唐德说清楚。   要先发制人。   钟奕到底怎么想的?   他说“昨天”,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昨天?”桌子那面,钟奕表现得略微惊讶,“唐总没与你说吗?昨天,我们去了一趟警局。”   唐怀瑾喉结一滚,嗓音干涩:“啊,原来是这样。” 第142章 巧言令色   桌子两端,是从容的钟奕,与心神不定的唐怀瑾。   他恍然见到,钟奕似乎笑了一下,带了点不屑、凉薄。但眼睛一眨,芭蕉CEO脸上的神情又成了些许懊恼,说:“唐先生,或许是我太自作主张。”   唐怀瑾静静看他。   他该想很多事的。譬如尚在英国的唐怀瑜、谢玲。他忽然记起许多年以前,兄妹两人一起上幼儿园,唐怀瑜穿了件很漂亮的裙子。但在班上,却有女孩子借着画画的名义,往上泼了一瓶墨水。   唐怀瑜呆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才好。她委屈又难过,偏偏还要在唐怀瑾上前“找说法”时拉他一下,泪水都憋在眼里,说:“她也不是故意的啊。”   唐怀瑾便转头看那女生,问:“你不是故意的吗?”   那时候,他觉得唐怀瑜太傻了。于是很想保护她。   到最后,事情是怎样的处理结果,唐怀瑾已经不记得。多半是找了大人来。那年行舟还在逆水而行,十分艰难,于是他们上的并非后面那样的贵族学校。一件八百块、国外品牌的裙子,放在老师眼里,已经是件“大事”了。   他只记得唐怀瑜含着泪,带哭腔,说话的一刻。   明明也有他真心想要保护妹妹的时候。   是从哪一刻起,一切变化,他开始只想伤害唐怀瑜呢?   钟奕看了眼腕上手表,又说:“按说,我该多与唐先生讲些爸妈的事。”说到“爸妈”,他语气不变,丝毫看不出童年遭遇如何对待的影子,“可时间太久,坦白说,我也不太记得。”   唐怀瑾有些无力,道:“啊,钟总,我理解的。”   钟奕便说:“这样就好。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像是昨日重演。去年那一顿饭,也是这样。说好半小时,但只过了几句话时间,钟奕便离开。   那之后,唐怀瑾捡了钟奕的头发,又遇到池铭。   像是就此脱轨。   此刻,他看着钟奕的背影,忽然想:对,他还是怀瑜的哥哥。   而不是我。   他心里升起一点难言的妒忌。很微妙,并不像是对失去今日生活的担忧。   到后面,唐怀瑾把这归于错觉。他强迫自己改换思路,想:如果唐德是从警方那里,知道自己与他没有血缘关系……看他那副样子,多半还不曾告诉谢玲。   自己还有机会。   这会儿,唐怀瑾唯一为难的事,在于:在“先发制人”时,是否要说起此前两次基因检测。   这是个很艰难的决定。摆在他面前有两条路,一条坦白——坦白“去做鉴定”,而非自己知道结果,这不过是个巧妙话术,唐怀瑾并无压力——另一条,则是咬死自己不知情。   后一项选择,当然会让自己更无辜。   但更像一场赌博。如果赌输了,便要事后弥补、再圆一次谎言。   赢了,也不过得一刻安宁。   过了许久,面前食物彻底变冷,唐怀瑾终于作出决断。   这晚,他提前回到家中。唐德开门,见到的,就是坐在沙发上,面前摆了烟灰缸,缸中都是烟头的“儿子”。   屋内烟雾缭绕,哪怕是唐德这样的老烟枪,都有些呛到。   他诧异。二十余年的骨肉之情,让唐德在这一刻下意识问:“怀瑾,怎么了?”   唐怀瑾抬头看他。   眼里带着点血丝,说:“爸。”停了停,闭眼,像是痛苦无以言说,“今天,钟奕约了我一面。”   唐德骤然睁大眼睛,错愕:“钟奕?”   他不是不想与自家牵扯?   唐德心乱如麻,惊讶之后,是点酸中带甜、甜中带苦的难以置信。他与唐怀瑾相处二十年,明白自己会在亲生骨肉与养子之间偏心。于前者更多的是愧疚,对后者才是时光铸造的亲情。而钟奕不需要他的愧疚,才有了眼下局面。   可钟奕约了怀瑾,这是不是说,昨天他对警方所说的那些话里,有些气话、并非完全真心?   他在外多年的儿子,其实仍对父母有所期许,所以才去找怀瑾。   他想这些的时候,唐怀瑾在细细观察唐德的表情。他没有池珺那样敏锐的洞察力,好在时间可以弥补这点。他微微眯起眼睛,带了点冷漠,想:对,哪有男人不要自己血脉,反倒要一个外人。   但开口的时候,唐怀瑾仍然是挣扎又痛苦,说:“他给了我一本相册……他说,昨天他与您一起去了警察,他说——”   唐德下意识问:“说什么?”   唐怀瑾一字一顿,“说我并非您和妈的孩子。”   唐德“嘶”了声,追问:“他还说什么了?”   唐怀瑾心中冷笑,脸上表情不变,说:“他说,他觉得那本相册应该交给我。”此刻就摆在面前茶几上,猛地看上去,像是他翻看许久。   事实上,唐怀瑾只是略略看了一眼。对着镜子,当然能看出,那个男人与自己样貌中的相似。他很嘲讽,觉得命运弄人。但命运总要被自己把握。   他在为自己的未来抗争。   唐怀瑾带着点“小心翼翼”,问:“爸,他毕竟……毕竟不是您,所以,我想了很久,还是想问您一句。钟奕说的,都是真的吗?”   他甚至抽噎了声。   这时候,唐德适应了屋内的呛鼻气息。他回想起昨天警察讲的话,再看唐怀瑾,眼神复杂:到这时候,你还不愿意承认,你早就知道这事了吗?   他倏忽心冷,想:这样骗我的,就是我和玲玲养了二十四年的“儿子”。   可唐怀瑾下一句话,就是:“爸,您不告诉我……其实高三那年,家里出了事,您还记得吗?”   唐德到这一刻,慢慢发现,今晚,唐怀瑾与自己讲话,都是说“您”,而非平时用的“你”。   像是两人之间有了无形隔阂。   他在一边坐下,“嗯”了声,明白,这是唐怀瑾要说两次基因检测。   做了许久上位者,在被进门时那一幕冲击后,到此刻,唐德思绪回笼。他仍然矛盾,感情上,很想相信唐怀瑾。二十四年的亲情,他不希望这是假的。但理智上,又明白,眼下的话,很可能只是唐怀瑾的花言巧语。   想到这里,唐德不免难捱:为什么钟奕约怀瑾,不与我商量?   哦,他从未将我当做父亲。   他约怀瑾,是要说另一个家的事情。   唐怀瑾:“那时候,有人去找我和怀瑜。我和怀瑜不在一起,起先不知她也被找上。我把来找我的人骂走,原本觉得这事不必告诉您,告诉……妈,”他“艰难”地咬出最后一个字,“但这时忽然觉得,怀瑜性格弱,又是女孩儿。我能骂走那些人,怀瑜却不能。所以我去找她。”   “原本只是以防万一。但见到的时候,果然……那些人讲了很多难听的话,这些年,我都没给您和妈学过。”不过讲了十之一二,“怀瑜哪里受得了这些?我原本觉得,我把他们赶走,就算可以了,但看怀瑜那么难受。所以那时候,忽然想,我与您、与妈相貌不似,这已经是咱们全家人的心病了。我想去做个检测,来证明。”   唐德幽幽看着唐怀瑾。   唐怀瑾深呼吸,鼓励自己:接下来才是戏肉,不要露怯。   他撑着略带沙哑的嗓音,说:“所以,那年初春,我真的去做了检测,带着我和妈的样本。原先是想,等结果出来,就当做我和怀瑜出国前的礼物。正好那时候,怀瑜的雅思成绩出来。”停一停,“我到现在还记得,她第一次就考了7.5,好聪明,是我的妹妹,我好骄傲。我最先是6.5,学校要7分,花了点时间提升。”这样回想当年,慢慢地,把唐德也带入当时的情境。   唐怀瑾:“我其实很快就拿到检验报告了。但那时候,我变得犹豫,不敢拆。”   唐德微微眯起眼睛。   唐怀瑾:“我很……懦弱。”颓然的样子,“我看着怀瑜,看着妈,觉得她们都很高兴、很幸福。妈四处张罗着我和怀瑜出国的事情,怀瑜那时还有点紧张,担心到时候不适应。我对她说,她成绩很好,到了国外,也会受欢迎。她就说,她这种,在国外算是nerd,才不受人喜欢。但又很期待。”   唐怀瑾肩膀塌下去,低头:“所以那时候,我一个人,在家里,烧了检验报告。到最后,也没敢看。”   唐德想:这是实话吗?   唐怀瑾:“我觉得家里这样很好。真的很好。我无法想象,如果怀瑜不是我妹妹,会怎么样。我们是双胞胎啊,哪怕没有那种戏剧性的‘心灵感应’,但也有很多生活中的默契。她叫我‘哥’,我就觉得,我要当他的哥哥。我……就是这么自私。”   他点到即止。   而这时候,唐德道:“还有什么,一并说了吧。”   唐怀瑾便庆幸,自己此刻低着头。   他一个激灵,想:这是在试探,还是他真的知道这些?   如果是后者。那说明自己赌对了、做出一个正确选择。   从嗓音来看,他恍若未觉,道:“然后,我和怀瑜在国外许多年。她很乖,好好读书,在学校里。我在外面玩,她还劝我,要上心一点。到了期末,我们没有课重叠,但她不放心我,要拖我一起写paper,一起复习。她很好。”   所以,他留在这里,不是贪慕虚荣。   他贪慕的只是亲情。   唐怀瑾一力给唐德灌输这样的观念。   唐怀瑾:“我原本觉得,就这样过下去吧。但去年回国,您给我看了钟奕的照片。我以为一切已经结束了,但看到他的时候,我又开始了高三那年的心情。” 第143章 母子相见   唐怀瑾说了许多。   他刚刚过完二十四岁的生日,是第二个本命年。谢玲看重这个,带女儿出国前,特地把家里所有人叫到一起,认认真真地,给儿女手上塞一个据说“开过光”的护身符,说:“妈知道,你们不爱戴这些,但平时挂在包上、车里,总可以吧?就当是给妈安心了。”   唐怀瑾其实有把握,同样一段话,说给谢玲听,谢玲一定会心软。   可惜谢玲不在。   说不上遗憾与否。他继续讲:“爸,您说钟奕和怀瑜是‘夫妻相’,我当时也觉得,大约只是巧合。但后面,看久了,就是越看越觉得不对。您自己都没发现吧,但之前有次,妈整理家里的老照片,有您和她年轻的时候。和现在的钟奕,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   唐德深呼吸。   他陷入了强烈动摇。不得不承认,唐怀瑾这番话,放在把他视作“继承人”二十年的唐德眼里,真的很有说服力。   警方在查抱错孩子的经过,但不管怎么说,在这个过程里,最无辜的,就是两个孩子。   钟奕摆明不想要行舟,怀瑜也有其他志向。如果……如果没有警方那边,怀瑾有问题的暗示,唐德便不会如此辗转反复。   他守着最后的戒心,尽力让语气平稳一些,道:“所以,你还做了什么吗?”   唐怀瑾承认:“去年,您让我与钟奕谈租金的事。我和他一起吃饭,就拿了他的样本,还是与妈的样本一起,送去检验机构。”   唐德道:“怀瑾,你说实话,这次你也没看吗?”   唐怀瑾捏紧双手。   谎言半真半假,才有人相信。   于是他说:“等报告拿回来,我就一直放在抽屉里,隔三差五,就要拿出来,但始终没有打开。爸……我还能这样叫您吗?”   唐德心中动容,却没有开口。   于是唐怀瑾“失魂落魄”,说:“我总想着,等一等、等一等。可等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然后……到了怀瑜回来的时候。”   唐德算算时间,明白:“圣诞了。”   唐怀瑾:“那天怀瑜回来,兴致勃勃,说她给您,给妈,给我,还有她的那些朋友,都带了礼物。很高兴的样子,我看着她,真的不愿意想,如果她不是我妹妹,会怎么样。”   唐怀瑾:“所以那天晚上,我拿着那份文件,去了您的书房,把文件碎掉了。”   只是碎之前,又打开,看了一眼。   他说的全部都是实话,仅仅是隐瞒了些许结果。可其中的犹豫与忐忑,都是真的。   唐德静了静,说:“你是在告诉我,直到钟奕与你讲,你才知道——”   唐怀瑾福至心灵:“爸,他只给了我一本相册,没说其他。我毕竟、毕竟……毕竟想知道,生我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所以我去看了看钟奕先前讲的一些话。”   钟奕算是半个公众人物,有些内容,很好找。   唐怀瑾其实先前就看过、记住了,只不过这会儿恰好提出。   因为他觉得:如果自己真的要“有良心”,就不可能不去关注亲生父母。   这一下,歪打正着。   唐怀瑾:“我的父亲,”在后两个字上略略犹豫,“已经去世了。算算时间,是大二的时候,我在国外,一无所知,实在不孝。”   又道:“我的母亲,”顺畅一点,“只知道她离开海城,不知道其他。或许……还可以找到她。”   这样讲了两句,捂着脸,很颓唐的样子:“爸,要不然,我还是搬出去住吧。行舟那边,原本我也没有挂确切职位。年末去英国——”   “行了,”唐德摆一摆手,“先别说这些。”   最终,他还是妥协。   说:“你好好待着。其他事,等警方的结果。”   谁希望自己养了二十年的,是一条毒蛇呢。   这一刻,唐德由衷地希望,自己误解了专案组的意思。   ……   ……   几天后,负责抱错一案的警员从潮州回来,带了朱雪的样本。唐怀瑾配合专业人士给自己取样,又问:“可以把她的联系方式给我吗?”   警员看了他一眼。   毕竟不是一个组,他并不知道1.28案的进度。这会儿看唐怀瑾,只是看一个被命运作弄的年轻人。于是态度很好,安抚:“等检测结果出来,确认你们真的是母子,就可以。”   唐怀瑾笑一笑,说:“我理解。”不过是再等三天。   三天后,结果确认,唐怀瑾与朱雪的亲权概率达到99.99%,确认母子关系。   同时,警方在海大附院产科拘捕了一名护士。护士姓刘,名叫刘芳。   钟奕事后知道,刘芳在审讯室里,没花多少时间,就招供,承认自己二十四年前鬼迷心窍,将两个小孩的身份标环互换。   问起缘由,是:“谁知道那女人肚子里是谁的种。”   警方听到,倒是不觉得意外。   连朱雪自己都因此挣扎了整整一个孕期、加上之后数年,刘芳当然更无从得知。   她只知道自己辛苦工作,丈夫却常常不着家。不过两次加班,就不知不觉间,与初恋情人勾搭上。刘芳原本竭力忍耐,但在发觉朱雪孕期仍约林启昂见面后,心态渐渐崩溃。   那时候,刘芳比朱雪更加确信,朱雪怀着的,是自己丈夫的私生子。   如果只是这样,她也不过独自恼恨。但转眼数月过去,刘芳竟在自己工作的地方,见到让丈夫出轨的女人。   后来抱婴儿去清洗,产科太乱太忙,她便鬼使神差、铸下大错。   刘芳说:“我原本觉得,自己会抱着这个秘密,进到坟墓。”   她是护士,入职前曾宣誓,要忠贞职守,勿为有损之事。   可是,刘芳:“……我想让那个私生子吃吃苦头,又觉得隔壁床的男人辛苦、女人不容易,就觉得,可以让他们的孩子去朱雪家里,也算享福。”以二十年前的眼光看,朱雪与钟文栋组成的家庭,的确算境况不错。   而刘芳或许也知道,自己一个简单动作,会让未来有多大变故。   但她被仇恨蒙蔽头脑,全然不在乎。   最初,还会忧心,怕自己被发觉、要离开工作岗位,背负骂名。   可一年年过去,始终没人来找。刘芳便渐渐把心放回肚子里,觉得事情已经被揭过。   她心虚,没有去关注两个家庭之后的情况——不说唐家,唐德与谢玲在出院后,就消失在海城茫茫千万人口里;朱雪与林启昂毕竟是同学,要知道钟家后面如何,总有渠道。   不知道钟文栋终究认定妻子出轨、生下一个“野种”;   不知道唐德努力工作,创办行舟,让朱雪的骨肉出门在外,也被叫一句“唐少”。   更不知道许多年以后,两个孩子再见到彼此,形势发生又一轮逆转。钟奕成了所有人都艳羡的青年企业家,唐怀瑾却依然在父荫下。   抱错一案就此结束,朱雪在丈夫的陪伴下,来到海城,与唐怀瑾、唐德见面。   四人坐在一起,各有感慨。   又无话可说。   从前,朱雪尚觉得钟奕是自己的骨肉,便迟疑、踌躇,觉得钟奕已经有今日的成就,不知还愿不愿意认自己这个抛下他的“妈妈”。可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家人”之间的事。   可如今,她与唐怀瑾之间,插着另一个家庭。   她当然听过行舟教育的名字。这让朱雪连“认亲”的希望都不曾抱过。而一张桌上,唐怀瑾待她亲切有礼的姿态,已经让朱雪颇为惊喜。   她并不知道,儿子这副模样,全然是做给唐德看。   朱雪情绪到了,忍了又忍,还是落泪,说:“怀瑾,你不知道,因为刘芳,妈妈吃了多少苦头。”   唐怀瑾眉头都不皱,安慰:“那些都过去了。”   朱雪现在的丈夫适时道:“你们先聊,我去买包烟。”怎么说呢,他是最状况外的一个。之前知道老婆结过婚,但跟了个惯好打人的畜生,也知道老婆有一个头生子——但谁能想到这种事儿啊。   都是本分生活的人,也不指望从唐家挖出什么。权当多了门远方亲戚吧。   再回到餐桌上,朱雪开始哭了,之后就忍不住说起许多。丈夫不在,有些话更好开口:“从生你,到你两岁,你不知道、不知道……钟文栋见小弈与他不像,起先还不说什么。但后来有天,喝了酒,他拿起凳子,就往妈妈身上砸。我躲开第一下,吓到说不出话来,之后才发现,凳子腿都在墙上砸断了。”   她全心全意诉苦,未曾发现,唐德的神情已经从震惊、到心痛。   怀瑾在他家里,是被千娇万宠着长大,可钟奕呢?!   他的亲生儿子,在另一个地方,受了多少苦?   朱雪:“那时候,满街人都教他们小孩,不要和小弈玩……呜呜,我心里好苦啊。如果没有刘芳,哪有那些事。我拉着小弈出门,所有人都指指点点。如果没有刘芳——”   唐德深呼吸。   这一刻,他倏忽想通了。   钟奕要不要“补偿”,是钟奕的事。   他给不给,才是他的事。 第144章 进展   有了想法,接下来,就是清点自己的资产。   按照唐德的粗略想法,他准备把财产分成三份,给三个孩子。   他当然还是放不下怀瑾。前提是,怀瑾确实清白无辜。   至于具体分割,唐德有些犯难:前面很多年,在准备这些时,他都与妻子商量,说行舟交给怀瑾,怀瑜那边,就给她做一个信托,每年拿钱,安安稳稳。   他按照这样的思路走了许久,以至于到现在,行舟之外的资产,与行舟本身,大约是1:2比例。前者要少许多,但稳定、风险小,不用怀瑜操心,她只用追寻自己喜欢的事就好。后者,则需要许多心思,可以作为一生的事业。   唐德抽着烟,叹口气。   他头疼,心痛。先前怀瑾说服了他,孩子抱错这种事,还是等怀瑜的状态彻底安定下来了,再与人在英国的妻女说。否则的话,隔着千山万水,玲玲与怀瑜只有焦灼的份儿,却不能做什么。无非徒增烦恼。   可现在,听闻钟奕年幼时遇到的那些,唐德心里压抑,很想与谢玲和盘托出:我们的亲生儿子在外多年,受了很多苦。   ……   ……   池珺问:“那警方有没有告诉你,对刘芳,会怎么判刑?”   钟奕简略道:“最高五年。”如今刘芳人在看守所,等待她的,是漫长的法律程序。如今尚未开春,但哪怕一切流程尽快走完,要判下来,也要到入夏了。   池珺微微拧眉:理智上,知道刘芳所做的很少。她没有恶意虐待钟奕,只是让他换了一个家庭……她甚至是觉得,朱雪与钟文栋的家境更好。至于其他,刘芳满脑子仇怨,当然看不出,钟文栋人皮下的禽兽真容。   别说她了,就连当时的朱雪,也不知道钟文栋在认定自己红杏出墙后,会怎样恶劣对待自己。   但也正是这些“善意考虑”,让池珺觉得恶心。   仅仅因为丈夫出轨,她就这样肆意改变了钟奕的人生,让他经历了那样的童年、少年时光?   钟奕又有什么错,要因为她的一己之私,离开父母、离开家庭?   池珺敛眉,若有所思:至少还有些能做的。   “最高五年”,这在刑法体系内算得上低。   于是池珺慢吞吞问:“具体是什么罪名?”   钟奕道:“拐骗儿童。”再具体一点,是恶意隐瞒、使刚刚出生的他与唐怀瑾就此脱离父母监控。   不过钟奕自己倒是不太在意。   多出的十年时间,让他成了诸多当事人里,距离那段灰暗过去最远的一个。   见池珺心情不虞,他拉过池珺的手,捏了捏:“话说回来,小珺哥哥要怎么安慰我?”   池珺回神,看他,有点好笑:这明明是钟奕在安慰他。   他反握住钟奕的手,慢慢说:“有时候,我也想保护你。”   钟奕怔了怔,很快弯唇,说:“我都听小珺哥哥的。”   池珺说:“我会做一些事,确保她尽快进入监狱,同时尽可能得到更高刑期。”   在法律范围内。   事实如此,“最高五年”,潜台词是还有一个“最低”。   他要确保刘芳拿到的是不多不少,正好五年。   这是她应得的。   钟奕笑一笑,抬起池珺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   他说:“至少刘芳做了一件好事。”   池珺挑眉。   钟奕:“人生……是由过去的每一个选择铸就的。”他们很少谈这些,但话题到这里,钟奕也不介意多说一点。   他有着不可思议的重生经历,讲起这些,更加从容。   钟奕:“因为她做的事,才有今天的我。”   从上一世进入京大,到与池珺一起回海城,再到后面车祸。   从重生,到再次见到池珺,到喜欢他、爱上他,又真正与池珺在一起。   生命短暂,却有些事,能让这样的短暂人生都变得漫长起来。至少他与池珺在一起的每一天,都觉得,分分秒秒,都令人回味。   池珺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钟奕:“如果我是‘唐怀瑾’,”他说,“我大约也会在高中毕业后出国。他和唐怀瑜读了另一所中学的国际部。”   钟奕:“我很可能会留在国外。”没有过去的痛苦,同时,没有今天的快乐。   没有大一那年外滩的璀璨星空,没有大二时池珺在海面上为他放出的漫天烟火。   池珺听了,动容。   却说:“……但我宁愿你过得好一点。哪怕不会认识我。”   钟奕一怔。   随后,他眼神柔和一些,温柔地安慰男友:“至少在现在,我很高兴,你这么爱我。”   池珺无奈,点头。   他从前不会想,世界上有什么“如果”。   因为毫无意义。   但在钟奕身上,他总会打破自己的许多原则。   池珺想:是我的错。   眼下生活很好,不必徒增烦恼。   至于刘芳。从律师选择、到法官确定——他不会真的做什么“越线”的事,但在“线”上,也有许多地方,尚有操作空间。   这些事,刘芳都不知道。   她在看守所内,已经觉得崩溃。回想过去,更觉得自己被猪油蒙了心。可现在她知道了,钟奕是新晋亿万富翁,唐怀瑾也有庞大家世要继承。她心怀侥幸,觉得:万一他们都不想计较了呢?   对啊。   他们已经那么有钱、那么富有,何必与她这样一个普通护士计较?   林启昂从看守所外传消息给她,说因她蒙羞,要与她离婚。   刘芳沉默地流泪。她原本已经觉得,二十四年前的事,是一场梦。她在说服自己的边缘,却不知道,一切会这样猝不及防地被爆出。   其实钟奕也觉得奇怪。这一世,因为唐怀瑜的案子,所以警方顺藤摸瓜,找到抱错一案。   整个过程,虽然对他并不公开透明,但钟奕多多少少都能推断。   那么问题就来了:上辈子,唐怀瑜从未出事,是唐家夫妇主动来找他,像是知道什么。   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是怎么准确地找到自己?   仍然是因为刘芳吗——或许,其中另有缘由?   ……   ……   另一边,专案组。   这时候,是离1.28案过去二十余天。说来不过三周,中间绕了点路,好在大方向没出错。   也是在这天,警员们得到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有一家化妆工作室的人看着模拟画像,显出一点迟疑来。   他们口中说“没见过”。   但那点迟疑,被前去走访的警员捕捉到。警员们当时没说什么,后面,却开始了慢慢盯梢。   果然抓住工作室人的一则通话,而与他打电话的对象,正是盛源那位池经理。   “池铭?”专案组成员比对一下先前与他有关的各种线索:由他主持的商宴,事后给酒店经理的转账。还有小池总那边发来的一则录音,是池铭找了人,在芭蕉内散播谣言、污蔑诽谤。用了变声器,但对警方来说,要还原音频,并非难事。   前两个,是证明他有作案能力。后一个,是说明池铭的确对钟奕心怀恶意。   实话说,能听到工作室的人与池铭通话,完全是意料之外:那人以为自己到了僻静角落,手机质量不好,夜深人静,声音奇大。一墙之外,车里蹲守的专案组成员都惊诧,相互吐槽,说这人怕不是开了免提。   但办案过程中,会有许多无奈的挫折,也会有些从天而降的幸运。   平常心看待就好。   通话中,工作室的人十分焦虑,问:“他们怎么能知道老六到底长什么样?那张画一出来,吓得我一个哆嗦。”   电话那头,池铭声音冷漠,说:“所以你承认了?”   化妆工作室的人说:“怎么可能!但他们会不会看出什么。”沉默片刻,“池少,你要捞我!给我一笔钱,我回老家避避风头。”   池铭沉默,半晌,语气古怪,说:“你就这样给我打电话?”   工作室的人一怔。   池铭骂了句:“蠢货。”随后挂断电话。   他心跳很快,有许多不好的预感。   可事情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明明是□□无缝的计划:从房间安排,到走私下渠道拿到药物,甚至还有唐怀瑜的亲哥哥配合!   说来说去,还是钟奕戒心太高。但池铭在此之前,怎么都想不到,平日在各种场合都正常饮酒的钟奕,到了那天,会一滴不沾   事后拿到照片,他觉得自己好坏扳回一局。谁想到,池珺油盐不进。这也就算了,他去池容那边隐晦暗示,却被池容冷言冷语——池铭咬牙,深呼吸。   是的,池珺至今都不知道,池铭曾去见过老爷子一次。   他抱着平常心情过年,又抱着平常心情离开。   池容沉默地、宽容地,给孙子遮去一点风雨,并且觉得不必言说。   此刻,池铭慢慢镇定。   没事。   他也不是……完全没有料到今天的局面。   虽然在今天之前,有颇长一段时间,他都觉得,自己用不上那些准备了。   但还好,东西都在。   他走到盥洗室,在镜子前,慢慢调整表情。   自言自语:“我只是帮了唐怀瑾一个小忙。”   “……他说,他家里想撮合唐怀瑜和钟奕。”   “我只是按照他说的,做了点微不足道的小事。”   “谁知道,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他露出一个笑,“我是无辜的。” 第145章 进退   唐怀瑾先前担心过,不知池铭手上是否会保留两人商谈时的录音。他知道这类材料很难成为正式证据,但哪怕自己不在法理层面上被池铭牵扯,只让唐德夫妇、唐怀瑜听到,他曾经说过什么——   他们会是什么反应?   自此,唐怀瑾生出一份警惕。他身为“唐少”多年,因始终没有正式在行舟入职,至今也不过是挂个名字,做点用于“熟悉公司”的差事,所以名下财产实在不多,只有唐德夫妇给的零花钱。   可即便是“零花钱”,林林总总加起来,除去这些年的花销,也余下七位数。   唐怀瑾怅然。他不想放弃眼下一切,会竭力争取,但总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他办了许多国内外银行的卡,将两百万分散存入,又借着国外一些“好友”的渠道,买了十个比特币。这年比特币尚未崩盘,价格仍在上涨,形势一片大好。   做完这些,手里仍余了两百万。又拿出十万出来,请人留意池铭的动向。   是以在池铭被警方带走时,唐怀瑾第一时间得到消息。与池铭接到电话时的反应类似,这一刻,他也是骂了一句“废物”。转眼开始权衡,自己好不容易稳住唐德,如果池铭真的招出“不该说的”,自己要如何做?   是继续编出一段半真半假的谎话:“我不知道池铭会用那种下作手段,原先他只说要给怀瑜和钟奕制造机会!”   赌池铭有多少存档,再赌唐德是否相信?   还是干脆……干脆在警方没有找来之前,离开国内?   想到后一种可能,唐怀瑾心脏忽然跳动。他觉得自己原先就不该放任谢玲离开,留下一个满怀戒心的唐德。池铭那边,将心比心,他如果想要脱罪,就一定要把一切推到旁人头上。自己会是池铭的替罪羊。可替罪羊哪有那么好上套。   或许还有另一种假设:那个负责下药、负责把房卡递给自己的人,现在身在何处?   他想了一夜。   最终下定决心。   对唐德道:“爸,我想好了。这些事,还是不该瞒着妈。”   对于唐怀瑾的“想一出是一出”,唐德第一反应是:“怀瑾,前两天,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唐怀瑾心中暗道:废话,前两天,池铭还好端端在盛源房产坐着。   他深呼吸,眉眼里带出一点忧虑:“昨天妈和咱们视频,对我还是很关怀……我受之有愧。”   唐德一顿。   前半句是实话。妻女在国外,的确常常和家里视频。两边有时差,所以唐德手机上这会儿也标着两边时间,尽量找一家人都能抽出空的时候讲话。   至于后半句,怀瑾说,他“受之有愧”。   唐德有点心凉,想:我听到时,第一反应,竟然是怀疑他。   他们毕竟不是真正的一家人了。破镜难以重圆。   唐怀瑾昨夜睡得很晚,这会儿撑出点憔悴、忧郁,“我想买去英国的机票。当面与妈讲这些事……如果妈还愿意认我。她这些关心,原本都该给钟奕。我……我原本觉得,迟些说,才是为了妈、为了怀瑜好。但现在,我真的有点撑不下去。”   唐德隐隐觉得,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但唐怀瑾近日来的表现,又让他为难。如果怀瑾说的都是实话,那抱错一事对他的打击,不可谓不大。   警方那边长久没有新消息,大抵是换了方向。   怀瑾……他的确对玲玲、对怀瑜感情更深。至于自己,前些年,是一直忙于行舟的事,没有时间顾家。后面的年头,两个孩子长大了,不再需要自己。要说感情深厚,的确比不上妻女与怀瑾。   最终,唐德无奈、点头。   唐怀瑾心中一喜,又是一悲。   现在想来,在池铭坐在他对面那一刻,一切已经脱轨。   他从过往的某种狂热中回神,到现在,做出这样的决定,说来说去,也是“为自己”。   如果池铭选中另一只替罪羊,自己之后还能与谢玲、唐怀瑜一起回来,继续扮演这个家庭“愧怍”的养子。   如果池铭选择了他——   唐怀瑾很清楚,那夜的事,真要量刑,其实很难界定。   能查到现在这种地步,无非是警方受到三家压力。   难的是让唐家人宽心。   唐怀瑾怅然,会后悔,可已经来不及。   还是为当下计,尽快离国,观察后事。   事实上,在唐德点头之前,他已经买好机票。从海城至伦敦,直飞要十二个小时。买了最近一班航班,晚上就能离开国内。   坐上飞机时,唐怀瑾怅然,想:不知这个决定,是对是错。   很快,他又打起精神。失重感传来,飞机跃上云端。这会儿是下午,但几个小时后,飞机就要飞过晨昏线。   时间紧迫,没买到头等舱。他坐在机翼的位置,侧头向外看。见到瑰丽云霞,黑夜与白日就此分割。像是他的人生,在某一刻,骤然跌入黑暗。   ……   ……   1.28案后的第二十五天,海城警方奔赴西北,在某处乡下,施行抓捕任务。   先前,池铭被传话后,警方再去找先前的化妆工作室,那里已经人去楼空。   但要找一个在警方面前露过面的人,实在容易。慌张给池铭打电话的化妆师在第二天就被捕,几句话功夫,便交代一切:“池少给了我一笔钱,让我把一个人画成身份证上的样子。当时拿了一叠身份证,找了张骨相最像的。具体多少钱?一万五……我也就化了个妆啊。”哭丧着脸。   警方就问:“那你跑什么?”   化妆师道:“我听他们说,什么药,什么‘成事之后付尾款’,当时就吓得够呛。警察同志,他们是不是贩毒啊?”一副惊恐万状的表情。   专案组成员:“……”   化妆师六神无主:“我当时要吓死了,其实本来就想报案的,但又不敢。池少是什么人物,一根手指就能把我捏死。唉……”   “别说这些没用的。”负责问话的警员喝道,“对那个化妆的人,你知道多少?”   化妆师愁眉苦脸:“池少把他叫‘老六’,再多的,我真不知道。”   把自己说得十分无辜。   但警方经验丰富。这边的警员与负责与池铭“谈话”的警员一商量,就明白,两边不过在狗咬狗。对化妆师来说,是自己只负责一个妆容。而在池铭口中,他倒是承认,是自己带着“老六”去找化妆师。   没办法,那蠢货都把自己扯进去了,只能顺着编谎。   但池铭又提出:“但我也只是帮别人一个忙。具体要做什么,我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专案组成员相互看看,明白,这是池铭要扯出下一个人了。   池铭看着警员们的表情。他也算面对过许多大场面,在池北杨手底下待了多年。锻炼出了强大心性。化妆师胆小如鼠,稍微一诈,就能说出一篓子话。他却不然。   他很镇定,先谈到老六的身份,配合警方,做出又一张模拟画像。到这一步,自有专门人员拿去人口数据库中对比。果然找出各样条件都很符合的对象。   于是就有了前文所说的抓捕。   往后,则是池铭扯出的“主谋”。   池铭一脸无可奈何:“那毕竟是人家的家事。他们家人想‘生米煮成熟饭’,我有什么办法?一个是哥哥,一个是妹妹。唐怀瑾还说了,他爸也想让唐怀瑜和钟奕在一起。我不过就一外人,恰好办了个商会,又和唐怀瑾有点交情,他就找我‘帮忙’。”   专案组成员皱眉。组长侧头,对身侧警员低声讲了句什么。警员出去片刻,很快面色凝重地回来。   “头儿,”女警道,“唐怀瑾已经不在国内了。”   组长面色一紧,“唐总怎么说?”   女警:“说是抱错的那个事儿……唐怀瑾主动说,他想去找谢女士解释。”停了停,又说,“之前过年的时候,谢女士和唐小姐就已经出国了。一方面是唐小姐要读书,另一方面,是她心理压力太大,想换个环境。”   组长嗤笑一声,问:“什么时候出去的?”   女警说了个时间。   算一算,就在池铭被传话之后。   池铭心性不错,抛出唐怀瑾这个饵后,就老神在在,一副“该说的我都说了,警察同志我冤枉啊”的模样。   到这一步,警方也颇为犯难。   哪怕唐怀瑾尚在国内……实话实说,查到这一步,唐怀瑜体内的药物检测早就下来,对人体无害,是一种口服麻醉剂。用寻常渠道不好拿到,但真想买,也不是没办法——总之,不能以投毒罪论处;   唐怀瑜并未被任何人强迫发生关系,不能与强奸罪论处;   池铭说了,他的目的在于帮唐怀瑾“撮合”唐怀瑜与钟奕。这话是真是假,有待商榷。但不管怎么说,这都不是一个带有“犯罪目标”的动机。   照目前查到的所有情况来看,池铭、唐怀瑾,包括老六,三人不构成任何实际性的犯罪行为。   老六一介地痞,待在看守所内,非常光棍。   池铭倒是偶尔皱眉,但到这一步,他担心的,其实是自己日后在盛源如何自处。再不构成犯罪,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 第146章 甩锅   池铭在这件事上,也留了一手:那个拿着池珺、钟奕照片来找他的酒店经理。   他原本没想到这些,奈何对方贪心不足。池铭提出线上过账,也被对方答应。   “发奖金”是一个理由,但只要细查,就能发觉,这份“奖金”,唯独给了酒店经理一人。   而眼下,面对警方,池铭巧舌如簧,说自己受人威胁,被“勒索”,掏钱买了对方拿出的照片。   许多人眼睁睁看着他被警方带走,公司里大约有很多猜测。这种时候,把当时的经理抛出来,于池铭来说,完全是“顺势而为”。警方不会大张旗鼓,对所有人讲清楚,他们究竟是请池铭“配合调查”什么案件。唐家更是会自认倒霉,唐德不可能四处宣扬女儿险些出事的事。   至于后来芭蕉的风言风语。   在警方面前,池铭坦坦荡荡,说:“要攘外、也要安内,这不矛盾吧,警察同志?”人心是很复杂的东西。   专案组成员:“……”哦咯,又起一波。   不过这照例不是他们的问题,仍然是丢给别的同事。一个“勒索案”,证据齐全,在把当时的酒店经理拘留后便能走后续程序——司法相关,不再是警局的工作。   至于池铭,回到盛源地产后,他安然洗白自己。到池北杨面前,也笑一笑,说:“爸,之前小珺和他那位朋友有些情况,我一直没与您讲。这回被警方找到,也是为了这个。”   池北杨心知肚明,这是假话。   但他已经没心思再管。   池珺人在盛源影视,算是整个集团的核心,但并不居于主导地位。然而在年初的董事会上,池北杨鲜明地感觉到一丝压力:有许多人,已经开始隐隐向池珺示好。   这个世道,什么都是假的,唯有钱是真的。海城的四名董事,马才艺安心颐养天年,多半与池容一个态度。谈翔与池北杨交恶多年,眼下池珺显现出能力,于是谈翔待池北杨态度更加漠然。至于原本站在他这一边的另外两名董事,到这一刻,也开始墙头草。   对此,池铭想了想:“爸,我去和明叔、广叔谈谈。”他亟需做点什么,来挽回旁人的印象分。   对此,池北杨可有可无。他不太信任池铭可以说服那两位公司老人、让自己这边军心稍定。但试一试,总是无妨的。   池铭又笑了下,说:“其实我最近还听说了一点情况。”   池北杨不耐烦听他卖关子,道:“有话直说。”   池铭娓娓道来:“张芊芊在京市,还算如鱼得水。”而他们离京市太远,甚至没有池珺先前四年在那里打下的人脉基础,“把,她毕竟是您的女儿、我的妹妹。一家人,怎么能说两家话。”   池北杨若有所思。   ……   ……   专案组在开总结会议,已经有人开始写1.28案最后的报告。还有人约唐德来警局,告诉他两个令人遗憾的消息。   “唐先生,根据另一名案件相关人员的证词,您的儿子——养子,唐怀瑾,他在那晚的事情上,也起了重要作用。”   唐德:“……”   他身体微微晃了晃。头顶白炽灯太亮,让他心中发慌。   接二连三的打击下,他花了很长、很长时间沉默,又疑虑:对啊,我之前明明想到这些。可看着怀瑾的脸,看着他的一点难过难捱,就被绕了进去。   他不讲话,专案组成员便安静等待,知道唐德抹了一把脸,问:“然后呢?”第二个消息是什么?   专案组成员:“结合唐小姐当时的药物检测,以及后续侦查,我们不得不做出结论:当晚的所有经过,依照我国法律,不构成任何违法行为。”   唐德瞳孔蓦然一缩。   他错愕、难以置信。这样的情绪完全压过知道唐怀瑾“果然”身在其中的心灰意冷。他嗓音提高许多,说:“我女儿——”她被打击成那样,在房间里昏睡不醒,甚至被人弄乱身上衣物……唐德很难想象,如果这一切“成功施行”,到今天,一切会走向怎样的结果。   “是这样,”专案组成员按照司法条例解释很多,“当晚唯一有一定违法行为的,是当时在房间里,被我们抓获的那名‘服务生’。他虽然辩称自己只是‘制造假象’,但毕竟也有一定实际性行为。至于其他几名有关人员,很遗憾,按照他们的证词,以及我们目前掌握的证据,只能做出撤销立案决定的处理。”   法律有时候带有温度,有时候,又很无情。   唐德眼前阵阵发昏,无法相信,这件困扰自己家庭近一个月、让整个家庭都带上隐隐裂痕的事,会有这样的结果。   最重要的是。   唐怀瑾如今身在国外,已经与玲玲、怀瑜在一起。唐德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承认,自己家里养大的儿子,对怀瑜,或许抱着某种旁人难以想象的恶意。   唐怀瑾之前说过,已经考虑钟奕的身份、已经去做了检验。   虽然不承认自己看过检查报告,但这至少说明,在唐怀瑾心里,已经有了“怀瑜与钟奕或许是亲生兄妹”的可能性。   可他却要营造出一番“怀瑜钟奕酒后乱性”的假象……哪怕当晚,什么都未曾发生。可在这层假象后,唐怀瑾会不会再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这一刻,唐德倏忽凛然:不,要快点和玲玲沟通,快点让唐怀瑾离开怀瑜身边!   ……   ……   再说芭蕉。四秘的选聘工作顺利结束,当然不会是小池总。   嗯,虽然池秘书的“专业技能”让钟奕记忆颇深、回味悠久,但人在公司,还是要安心工作,别被其他事情干扰。   他与安保公司的合同仍然在继续。此外,也额外抽出一点精力,去关注池珺新冒出的“弟弟”还有什么打算。   丛女士在池珺电话后,便发了一封邮件给儿子,又额外抄送给钟奕。钟奕没有细看,还是池珺给他总结,说:“初中的时候,有人和他竞争一等奖学金,之后被曝出考试作弊,于是对方的奖学金取消。”   钟奕:“……”   池珺:“高中的时候,学校里海大的保送名额只有五个,乔安成绩排第六。所以当时的第四名被曝出家长向学校教导主任行贿,改了考试成绩。”   钟奕:“……”   钟总评价,“这位乔先生的校园生活真是丰富多彩。”   除此之外,感想就是:可以肯定了,他要来自己身边,多半来者不善。   又正如池珺先前与丛女士讲的那样,他们已经有许多要做的事,没心情额外应付一条毒蛇。   所以钟奕额外叮嘱总秘了句:“那个乔安,别给他‘调剂’的机会。”   总秘不知详情,略微遗憾:能在四秘面试中走到三面,说明乔安的确颇有才能。一般来说,哪怕在四面中折戟,至少也会再安排一次去其他岗位的面试。   但老板这样说,也一定有他的道理。   消息层层传下去,乔安拿到结果,叹口气:“看来比我想象中难一点。”   他面前,是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女生。如果丛兰在,便会认出,那是池北杨的另一个女儿。她妈妈是池北杨情妇中性格最软弱可欺、也是最“传统”的一个,池北杨有名有姓的私生子女中,唯有她和池铭,继承了池北杨的姓氏。   池菁道:“你完全没必要去芭蕉。池珺不接受你,理所当然。”   乔安喃喃道:“我只是有点不甘心。”   池菁想了想,“是,我也觉得——哪怕钟奕和池珺不是大学同学,他照样能走到今天。天使投资又不难找。”只是池珺的“入伙”,让芭蕉的成功变得迅速又稳健,不会有在融资大战中被打压的风险,“但乔安,‘不甘心’没有意义。我们不能……总是把视线放在他们家。”   乔安沉默。   池菁看着他,无可奈何。从年龄算,她比乔安要小两个月。两人是大学同学,起初并不知道彼此身份。但四年下来,慢慢揭破对方的面纱,成了一定意义上的“战略伙伴”。   乔安倏忽道:“你说,如果我去找池珺,他愿意请我吃一顿饭吗?”   池菁:“……”   池菁真诚地问:“你图什么?”   乔安淡淡道:“你妈再怎么样,好歹真心对你好。我妈——那个女人。”他停了停,“我想把池北杨弄下去,难道你就不想?”   池菁心平气和:“想。但更想过我自己的人生。”   乔安深深看着她,“看来我们是谈不下去了。”   池菁笑了笑,说:“好吧。但我觉得,你完全没必要那么‘曲线救国’。芭蕉体量摆在那里,你又在一开始就引人注目,才被人丢了简历,这没办法。但盛源要大很多,你进盛源,池珺、池北杨……他们根本不会发觉。做出点成绩,再去和池珺谈,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乔安一顿,“之前,你怎么不和我说这些。”   池菁叹气,想:在认识乔安后,才知道什么叫“心思敏感”。   她原本觉得自己的状态已经很糟了,但在乔安的对比下,自己也显得阳光开朗起来。   池菁承认:“是想让你撞一撞南墙,看你会不会回头——哎呀,生气了?” 第147章 信任   二十出头的时候,池北杨面对父亲一手开创的商业帝国,志得意满。   他看着家里为自己挑选的妻子:毋庸置疑,丛兰从身世背景,到样貌学历,无一不出挑。但未免太“出挑”了,让池北杨很怀疑,对方是否愿意安于室。   好在丛兰的确很懂“规矩”。她对池北杨讲:“我弟弟马上要去京市上任,他需要盛源的帮助,”水至清则无鱼,“盛源……也需要阿竹。”   这是一场双方家庭心知肚明的交易,用两个儿女的婚姻,将丛家在政界、学术界的关系,与池家的钱财结合。   池北杨微微眯起眼睛。他身侧已经有许多情妇了,于丛兰,池家也打听过一些。   他问丛兰:“你那位王先生?”   丛兰挑了挑眉——二十年后,池北杨面对池珺时,无比痛恨地发觉,儿子也喜欢做一样动作——笑着说:“你那位张小姐、周小姐?”   池北杨淡淡道:“这不一样。”他是男人,丛兰是女人。   丛兰看着他,眼神幽幽。池北杨不太确信,自己有没有从对方眼里看到一丝讽刺。但转眼,丛兰又是方才那副样子。算不上温柔亲和,但的确是个配合的态度。   丛兰道:“好吧。”说是双方联合,但至少在最初几年,的确是阿竹需要池家更多。   她心里厌烦,又有一刻茫然,质疑:可我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呢?   可时代到底是裹挟了她,让她觉得,自己身为儿女,总有些事,要为家庭付出。   丛兰:“王哲已经走了。拿了三十万块。”海城市区的房子,这会儿一平米一千块。   三十万,对她那位在大学里认识的男友来说,足够将他砸晕。   而丛兰发觉这一切的时候,只看到王哲留给自己的一封信。信上写,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她拿着薄薄一张纸,在春夏之交,浑身发冷。   这么算来,池家对她这个“未来的儿媳妇”,是很看重。   ……   ……   结婚第一年秋,丛兰怀孕。六个月的时候,清明刚过,听闻池北杨在外已经有了第一个孩子。   她不以为意,反倒是婆婆安慰她,又恼恨,说起儿子不孝。丛兰只当对方在演戏。   哪有老人家不爱孙子的呢。只不过是做给自己看罢了。   但到日后,婆婆竟真的没看外面那个小孩一眼。等池珺出生,她满心满眼都是儿媳生出的孩子。   丛兰躺在病床上,看着这一幕,想:小珺或许比我幸福。   对池珺,她说不上爱护不爱护,只是“尽一份责任”。而有月嫂照看,又有周秀君的上心,就连这份“责任”,在丛兰身上,都显得可有可无。   闲来无事,她就在想,自己昨夜半梦半醒,似乎见到有一个人在病房外看来。很像王哲。   而到此刻,二十年后,丛兰半夜心烦意乱,坐起来抽烟。王哲——池珺口中的“王叔”跟着醒来,叫了声:“兰兰。”   丛兰没有理他。径自下了床,走到客厅。   对池家的事,很大程度上,丛兰一直保持微妙的“中立”态度。她翻看着乔安、池菁的资料,对在京市的张芊芊也有一定关注。但看张芊芊爬过一张又一张床,俨然已经成了某企业家平日带在身边的“二太太”,是酒桌上男人都要看一眼的新鲜颜色。   现在乔安、池菁一起毕业,乔安在芭蕉投简历被拒……池珺告诉她这些。丛兰方觉得,当年那些孩子,全部都长大了。   他们或许像池铭那样,一心攀附在池北杨身边。或许像是小珺、像是乔安,挑战着池北杨的控制权。   这年过年,丛兰与池珺照例交流对方手上有多少散股。她必须承认,池珺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成长。   其中或多或少,是托了他那位小朋友的福。   丛兰懒得将话说太开。她不像池北杨,对自己、对旁人,总有不同标准。自己彩旗飘飘是理所当然,妻子养小情人就是给自己没脸。   在丛兰看来,老爷子那副默认的态度已经足够明显。事后,有屋内佣人告诉她,说池铭也去了老宅,说是“拜年”,老爷子起先还有好脸色,到后面,便冷淡送客。丛兰骤然想起二十多年前,自己那一刻的心情。   她想:哦,小珺真的会比我幸福。   此刻,丛兰坐在沙发上,发丝垂落在颊边。   四十岁都走过大半,却保养很好,仍是三十出头的样子。   王哲踌躇良久,跟着过来,显得局促。   丛兰倏忽开口,说:“小珺过年的时候还问我,想不想和池北杨离婚。”算是一点利益外的“正常交流”。   王哲蓦然看她,眼里带了点光亮。   可很快,他眼里的光,又暗下去:离婚之后,丛兰便是自由身份。到那时候——   她怎么也不可能再看上他。   哪怕是之前那些年,也有大把鲜嫩男孩儿一拥而上,簇在丛兰身边。   丛兰慢慢靠在沙发上,身体陷下去。在一边的烟灰缸里按灭烟头。   她没有理会王哲的种种思绪,而是陷入自己的想法。   池珺对她讲话的时候,是穿了一身浴袍,头发尚是微潮的,丛兰在他领口看到一点红痕,往下,还有一串更加暧昧的痕迹,被衣领挡住。   对于那些星星点点的吻痕,她再熟悉不过了。   但池珺显然对这些不以为意。或者说,他根本没想过要遮掩什么。   他敛去所有神情,与丛兰讨论几个股东的倾向。丛兰有点漫不经心,问他:“你现在赚的,比池北杨多了吧?”   池珺笑一笑:“也没有。”很谦逊,“房产市场,仍然有上升空间。”   丛兰抓住什么:“所以,你想去里面试试?”   池珺沉吟片刻,承认:“是有这个想法。”他不知道,在钟奕记忆里,上一世这个时候,他正与小池总通宵达旦,准备这方面的事宜。这辈子,芭蕉以雷霆之势,震撼到所有传统行业。而他麾下四间公司,哪怕只总揽所有大事,都非常分身乏术。   钟奕偶有感慨,觉得:完全不一样了。   他想过这句话很多次。每一次,都带着更大不同。   丛兰道:“有兴趣合伙吗?”她算看出来了,儿子对钟奕有种异乎寻常的信任。如果说这是“爱”,在丛兰看来,其实很好笑。但不管怎么说,因为这份信任,池珺的所有“投资”,都非常成功。   放在经济学上看,这是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丛兰有预感,再过几年——或许不用几年,池珺和钟奕都会上投资相关的课本,成为大学讲堂中常用的案例。   她作为池珺的血缘生母,想提前插一脚进去,用先期投资,换日后分红,很理所应当。   池珺那时笑了笑。池北杨的几个孩子,眉眼都带点相似的地方,气质却与池北杨有很大不同。丛兰花了很长时间才发觉,儿子或许是像他奶奶。   要说在这个家里,她对谁最有好感,当然也是那位已经病逝很多年、病逝前还把所有资产留给池珺的老夫人。   不过追根究底,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她对周秀君的好感,很难说。   丛兰见过池珺对钟奕笑的样子,温柔又安宁,眼睛会弯起一些,脸颊上也有梨涡。是很看重对方,又带了点少年气的样子。与面对旁人时截然不同。   哪怕是面对她这个妈妈,池珺眼里都带着点审度。   面对丛兰“入伙”的提议,他说:“我要与钟奕商量一下。”   丛兰笑了声,问:“是要他点头吗?”自己是不是需要重新去梳理儿子与他那个小朋友之间的关系?   池珺:“这本来就是两个人的事,没什么需要谁点头。”但想要生活、相处中不存在矛盾,就需要悉心维护。许多人觉得,与好友、爱人不能合伙做生意,无非是双方都有各自的私心,而利益会让这些私心被放大、再放大——   可他和钟奕不是这样。   这么多年过去,钟奕起初觉得的、池珺或许会有的忧心,都没有发生。   只要一心为两人的关系考虑,预先想到所有方面,剔除掉关系里可能会有的绊脚石,就能安然走下去。   丛兰听完,静了静,笑道:“倒是和我想的不一样。”   池珺彬彬有礼,说:“我就当你是在祝福了。”   这话说的,牛头不对马嘴。   丛兰却莫名明白了儿子的意思。   她想:无论如何,我有一个很好的“盟友”。可池北杨呢?他只有一堆让他糟心不已的挑战者。   ……   ……   不过至少在现在,于池北杨来说,池铭总算派上用场。   他还真说通了两名尚未表明立场的海城董事。   池铭是很知进退的人,惯好示人以弱。这一次,也是一样法子。他约两位董事吃饭,娓娓讲述,说池珺那么喜欢“进取”,哪怕是现在,都能看出,盛源影视里,莫总、高经理他们已经被排挤到毫无话语权。   他问两名董事:“明叔、广叔,你们觉得,如果小珺地位更高、能说上更多的话,他会不会终有一天,觉得董事会里其他老人都是累赘、想要甩开这样的‘负担’呢?” 第148章 怀瑾握瑜   池铭这一番话,恰好说到两位董事最忧心的地方。   的确。看池珺在影视子公司做的那些事,那些大刀阔斧的动作。再有,别人不知道,可他们这些“内部人士”当然知道,芭蕉最先起家,可是直接从盛源影视挖了一批员工过去。   对于钟奕与池珺的关系,他们又有不同看法,是:钟奕能做出这种“挖墙脚”举动,事后又与池珺关系如初,那只能说明,小池总原本就打算从盛源这一商业巨擘上吸血,来滋养自己与“友人”——或是其他关系——所创建的公司。   先前芭蕉的传言来得快、去得也快。但并非大伙儿都忘了,只是从面上的惊诧,换作心照不宣。   但这些暂且与两位董事无关。   等池铭离开,两人互看一眼。明永丰问老友:“你怎么看?”   广宏道:“小珺他有没有重组公司的打算,总不能光听池铭一家之言。”   明永丰:“除了这一家,就只有池珺那一家。”他们原本就只能选一边。   “老谈钻牛角尖,这么多年,都出不来。北杨不过落了他一次面子……”广宏叹道,“难道要去问老马?”   “老马?他整天在家逗孙子,恐怕根本不愿意往这边搅合。”   “那你说,还能怎么办?”   “看北杨怎么提价。”明永丰道,“他总不至于,要空手套白狼。”   ……   ……   在池铭约见两位董事的时候,唐怀瑾已经与谢玲、唐怀瑜一起住了数天。   房间很大,但最初装修的时候,并未余出多余房间。这段时间,谢玲与唐怀瑜睡在一起。床铺不算挤,对唐怀瑜来说,起先是有些羞赧,觉得自己长大了,怎么还要和妈妈一起睡。但慢慢地,也习惯下来,觉得安心。   唐怀瑾来了,母女二人惊讶。谢玲惊讶之后是欣喜,笑骂:“你也不提前说一声。”转脸就开始收拾房间,给唐怀瑾腾出睡觉的地方。还问:“是来看怀瑜的吗?还是要顺便找点事情做?总不能一直让你睡沙发。”   她开始琢磨:最近也看到一些招租广告。自家怎么说都不会差钱,大不了找个临近的房子,租给怀瑾住。等到下半年,怀瑾开学,虽然读另一所学校,但相距不算很远。   这样想了很久。   唐怀瑾才叹道:“妈……是这样,国内,警察查出了一些事。”飞机降落时,英国这边是凌晨。他在机场附近开了间房,等到天亮,才动身往这边。   谢玲讶然、随后是正色。她关切地看了眼唐怀瑜,这才发觉,自怀瑾进门起,怀瑜就在一边,除去最初一声招呼,再未讲话。   谢玲走上去,在女儿身边,柔声道:“怀瑜,你身体不舒服吗?”   唐怀瑜迟疑着摇头。   无法言说。   在见到哥哥的一刻,倏忽觉得喘不上气。   怎么会这样?   她觉得自己心思古怪。哥哥……毕竟是哥哥。   唐怀瑜眉尖微微颦起。唐怀瑾恰好在此刻看来,温柔地叫她:“怀瑜。”   唐怀瑜勉强笑一笑,说:“可能是太累了。”   谢玲皱眉,“你昨晚睡那么晚,早上还起那么早……我天天给你做补品、补充营养,也没见你多长点肉。”先前脸颊上的一点婴儿肥,像是无论如何都养不回来了。   唐怀瑜垂眼,转移话题:“学校里事情多嘛。哥,”扯到唐怀瑾身上,“你还没说,国内到底怎么了?”   说到这里,谢玲也挪回注意力,重新看向儿子,关切道:“是不是把人抓住了?”   唐怀瑾想:的确抓住了。但结果大约和你想的很不一样。   他刚下飞机,风尘仆仆,加上有心为之,脸上带着憔悴、疲惫。这会儿走到谢玲身边,看着谢玲的急切,和唐怀瑜的一点隐隐躲闪。   唐怀瑾心中一突:她为什么要躲我?   在过年的时候,他就发觉了,唐怀瑜似乎有点怕自己。   那时候他觉得,微微睁眼、身体下意识往后些许的唐怀瑜像是一只小鹿。很可爱,又让他疑虑。   唐怀瑾很确信,至少到眼下,自己的所作所为,唐怀瑜都没理由知晓。   那还能是因为什么?   难道是无凭无据的“直觉”?   他脑海里闪过许多念头,动作上,却直直朝谢玲跪了下去。谢玲错愕,连忙蹲下来扶他,莫名其妙,又心疼,“怀瑾!你怎么了,好好说话啊!”是觉得当晚的事他也有错吗?药酒和房卡都是经由他的手,递给怀瑜?但一家人先前不是已经说过,他也是无辜的、受人牵连。   唐怀瑾扶住谢玲的手臂,坚定地叫了声:“妈。”   如果钟奕、池珺在这里,或许会拍一拍手,为唐怀瑾的演技鼓掌。   但这母子相会的一幕,唯一的观众,是唐怀瑜。她觉得自己是否真的太累了,眼前发晕,才会看到这样的场景。   谢玲心焦,放不下女儿,又要快些扶起儿子,就叫唐怀瑜:“怀瑜!快来和我把你哥拉起来啊。”   唐怀瑜这才上前。她手搭在唐怀瑾手臂上,手指纤细,唐怀瑾看到,想:她的确学过乐器。   也有当众表演,台下是一群穿着西装、衣冠楚楚的“上流人士”。而唐怀瑜穿了谢玲给她定制的晚礼裙,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弹一首夜曲。   曲子结束,她站起来,向台下鞠躬。唐怀瑾至今都记得那样一幕。温柔的、明亮的灯光落在唐怀瑜肩上,像是透过时光,让她那时的面容印在唐怀瑾心上。   那时候,他还不确信,自己与怀瑜没有血缘关系。   此刻,或许是唐怀瑜力气太小,或许是她没有用劲。总归,唐怀瑾依然跪在地上,挣扎着、颓丧着,说:“妈……”   他说:“我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这样叫你。”   谢玲惊住,喃喃叫:“怀瑾?”她恨不得当场传送回海城,拧着老公的胳膊,问唐德一句,这才多长时间,儿子怎么就成了现在这样。   唐怀瑾酝酿好语气,觉得谢玲的反应也很称自己心意。意外在于唐怀瑜,她就呆呆站在一边,看过来,见不到什么神情……也难怪,医生都说,她有些轻微ptsd症状,现在还在重建安全岛。他对自己说:要耐心一点。   唐怀瑾沉痛地:“妈,”嗓音都带了点嘶哑的哭腔,“警方查到、查到——”   “查到什么,你倒是说啊!”谢玲声音拉高一点。   唐怀瑾心道:来了。   气氛要烘托,但也不能太过度。   他快速道:“二十四年前,有一个护士,在海大附院,把两个婴儿互换。”   谢玲眼前一黑。   她颤声说:“可这……和咱们家,有什么关系?”   唐怀瑾:“妈,我就是那个被换掉的婴儿。”   他说:“……我不是您和爸亲生的孩子。妈,我……我还能叫您‘妈’吗?”   谢玲身体晃了晃,后退数步,坐在沙发上。   她扶着额头,茫然,问:“你说什么?”   唐怀瑜往前,扶着谢玲的胳膊,忧心:“妈。”又转头看唐怀瑾,忧虑地拧眉,“哥,你说的,是真的吗……这太突然了。”她咬着下唇,不知所措,“爸知道吗?怎么、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   唐怀瑾膝行向前,拉住谢玲另一只手,缓缓讲述,掐头去尾,说:“我和爸原本觉得,这事太突然了,还是要坐在一起,慢慢说。害怕您受不了。但前几天,您、怀瑜,一起往海城视频。我看着您,觉得太愧对、太愧对这个家庭。我……我抢走了你们对钟奕的关怀。不该这样。”   谢玲心痛,眼泪慢慢流下,与儿子握住彼此的手,像是握住彼此的心。   她仍然不能接受,追问:“警方这样说,有什么证据吗?”   当然有。   在得到确切回答后,谢玲终于痛哭,与唐怀瑾抱头,“怎么会这样!老天作弄咱们家啊。你爸为什么不和你一起来——”   唐怀瑾在抽噎的时候,还要加一句,回答谢玲的话:“爸,爸他还要和警方联系,有别的事要处理。”   在一边,唐怀瑜像是坠入一场虚妄的梦。   她看着妈妈与“哥哥”一起哭。太不真实了,反倒让自己心里泛起的一点警惕心冒出头来。   像是……有什么事,从想不通缘由,变得理所当然。   但到现在,唐怀瑜的思绪仍然是混沌的。她花了很长时间,听着妈妈和“哥哥”的哭声,抓住刚刚被唐怀瑾一笔带过的话头,问:“哥,你刚刚说——说谁?你是和谁抱错了?”   唐怀瑾垂眼:哦,又是戏肉。   他重复:“钟奕。”   “钟奕,”谢玲喃喃念着这两个字,“啊,钟奕。”   怀瑜就是拿到他房间的房卡。   谢玲骤然愤怒:“怎么会!这样说,那天晚上的事,真是有人在对咱们家寻仇?”   “妈,”唐怀瑜扶着谢玲的肩,“哥不是说了,是警方最近才查出。”叹口气,先前,还是谢玲兴致勃勃,要教她,如何与钟奕相处。   谢玲听了,有些脱力。   她右手揽住女儿,左手握住儿子。   温柔地对唐怀瑾说:“怀瑾,不要怕。你永远是妈妈的孩子。” 第149章 唐家夫妇   讲话的时候,谢玲的声音是飘的,眼神是乱的。   更晚一些,没心情做饭,叫了外送。三个人相对无言地吃完,唐怀瑜如坐针毡。   她总觉得思绪很杂,有什么东西已经在脑海中隐隐浮现。但看着谢玲、看着唐怀瑾,有些不好说话。   这样想,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凉薄一些。唐怀瑜扪心自问:他是我哥哥啊……   仅仅是因为“抱错了孩子”,就能抹杀掉自己与唐怀瑾二十年的亲情吗?   显然不可以。   唐怀瑜默默纠结,又回想起钟奕。她和钟奕的接触实在太少了,最后一面还是那种情形,从医院醒来后,就下意识逃避。她知道一切与钟奕无关,甚至是钟奕帮了自己。可前几天,好友慕芸推了个芭蕉视频上的电视剧给她,唐怀瑜还是下意识一个激灵。   此刻,她借口去厕所。到了盥洗室,却只打开水龙头。水流声里,唐怀瑜手指发僵,给慕芸发消息。说:芸芸,我家里出大事儿了。   慕芸在国内,这会儿已经是晚上八点。按说早该要下班,奈何血汗公司压榨员工。   嗯,她已经工作,在一家外企当PR。手机亮起的时候,她还有点莫名。但见到唐怀瑜,慕芸心中顿时一个“咯噔”。   她左右看看,周边同事都未留意。   赶忙回复:怎么了!   然后是一大堆安慰、抱抱的表情包。   唐怀瑜深呼吸,问:你还记得大一的时候,咱们去京市,见到的那两个人吗?   慕芸艰难地从脑海里翻出两个人影。   诚实地:不太记得。   唐怀瑜舒出一口气,低着头,茫然地打字:我哥刚才突然过来。然后说,他不是我爸妈亲生的孩子。   唐怀瑜:大一的时候,你就给我说,觉得我和其中一个人长得很像。   唐怀瑜:现在,我哥告诉我,那个人才是我爸妈的孩子……   唐怀瑜:芸芸,我妈和我哥现在在外面,我不知道该做什么。   ……   ……   唐怀瑾在这里住下来,每日与谢玲相对。除了第一天的“失态”,之后的日子里,他都表现得十分沉默,安静地帮谢玲做事。   在这期间,谢玲瞒着他,给远在国内的老公打电话。仍然是一顿哭,然后问他:“所以,钟奕是咱们家的孩子?那他……他知道了吗?”   这时候,唐德尚不知道警方后来查出的情况。他谨慎地回答:“他知道了。只是不愿意见咱们。”   谢玲长长叹一口气:“这样。”   唐德说:“前几天,我和怀瑾,和怀瑾的亲生妈妈一起吃了个饭。”犹豫,“玲玲,你找个地方好好坐下来,听我下面的话,不要着急。”   谢玲一怔:难道还有更差的情况?   她安稳坐好,提心吊胆,问:“怎么了,你说?”   唐德道:“玲玲,那天吃饭,我听怀瑾妈妈说了一些事。之前咱们都知道,钟奕六岁的时候,她妈妈——也就是那位朱女士,她就不在家里了。但当时,杂志上写得很含糊。”   谢玲“嗯”了声。   唐德沉痛道:“我也是那天吃饭,才知道,原来朱女士的丈夫时常会打她。她在家里过不下去,才要离家出走。但她一走,就留钟奕一个人在家里,面对那个家暴的男人……”那时钟奕才六岁!   怀瑾六岁的时候,行舟培训已经成长起来。那年他好不容易抽出时间,一家四口,去了一家度假乐园。家里还留着当时的照片。   怀瑾和怀瑜都穿着漂亮精致的童装,头上戴着米老鼠发箍,怀瑜手上还拿了一根烤肠。   先前翻出这些,唐德只觉得幸福,又歉疚,自己只不过花了一天时间陪孩子,往后,两个孩子的教育、生活,仍然是靠妻子一把抓。   可现在,再回乡当初,唐德心如刀绞。   那个时候,钟奕在过什么生活?他没妈妈了,面对一个只会喝酒、打人的父亲——钟奕没有明说过,唐德便不可抑制地往最坏的方向考虑——他才六岁,完全是个孩子,就要独自一人,面对这一切。   在餐桌上,听朱雪哭诉的时候,唐德心中是有些怨恨的。   谢玲也完全没想过:“怎么会这样。”   唐德与妻子商量:“所以,玲玲,虽然钟奕现在摆明了态度,像是不愿意和咱们家接触太多。但说到底,他就是咱们家的孩子。我打算,把咱们家的东西也分一份给他。”   谢玲踌躇。这时候,唐怀瑾在外打扫,而她待在卧室,佯作午睡。讲起话来,也要压低声音。   她说:“分多少呢?老唐,你不知道,怀瑾在我这儿,有多难过。好好一孩子,都不大敢讲话了。还有这两天,怀瑜学校事情忙,之前好歹还能回来吃午饭,到现在,午饭也不回来吃,晚上好晚好晚才回来……我原本想着,让他们两个人讲,好歹轻松点。”可惜女儿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谢玲颇为忧愁。   又说:“每天都小心翼翼的。老唐,我看怀瑾这样,真的心疼。”   唐德与妻子看法不同:“至少怀瑾已经过得很好了,不像钟奕,什么都要靠自己。”他停了停,温言安慰妻子,“我也不是要给钟奕太多东西。就和怀瑜一样罢了。”   谢玲沉默。家里的生意,还是丈夫一把抓。她心疼身边的儿子,怀瑾的痛苦,于她来说是确切看到。但钟奕,就像是很遥远了。   她第一次听到钟奕的名字,是几年前,丈夫对他说,他终于找到与小池总搭上交情的途径。是小池总有一个朋友,在京市办了厂子。那会儿快要毕业,于是想要迁回海城。   谢玲那时候,对这个年轻人不以为意,只觉得对方不过一座桥,能拉近自家与小池总的关系。   再往后,是芭蕉横空出世,她第一次把钟奕看进眼里。她承认钟奕优秀,想为女儿结一门好姻缘,但又因为钟奕不近女色的传闻而犹豫。   谁能想到呢。兜兜转转,他们本来就是一家人。   她低声说:“老唐,你可以说我偏心。但为人父母,总希望孩子过得好一些……总会偏疼弱的孩子一点。”   唐德没有答话。   谢玲:“你也说了,怀瑾的亲生妈妈不负责任。”   唐德闷声道:“对,她在南边又结婚了,不知道是怎么操作的。现在听说,又有了两个儿子。”   谢玲:“她也没办法给怀瑾什么,兴许会要怀瑾补贴她家。”头疼,“真有那天,咱们要怎么办?被抱错,又不是怀瑾要求的。老唐,我跟你说,你可不能从此以后就不把怀瑾当咱们家的孩子。”   唐德纠正:“我怎么会……刚刚也说了,不是不给怀瑾。给钟奕的,和给怀瑜的一样。”   谢玲发愁,看看房门的方向,说:“那就先这么定下来。等回国以后再说。”   又道:“这么看,怀瑾下半年出来读书,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很怕儿子到时候多心,或者干脆不愿再回国。   ……   ……   时间向前推进,海城警方抓获老六、传讯池铭。   唐德得到“撤案”的通知,眼前发昏。从警局出来,他在车里平复片刻心情,只觉得血压飙升。   缓了片刻,他对司机说:“开车,去……”   去哪里呢?   家里?公司?机场?   最终,唐德揉一揉眉心。行舟已经是个很大的机构,缺了他这个老总,也不过多几道视频会议的手续、挤压一些需要他签字的文件。但家里的问题,他实在不愿意让妻女无知无觉地和一条毒蛇在一起。   他嗓音嘶哑,先给秘书打了个电话,让对方查看最近的机票。   秘书很快回复,说在晚上八点,经济舱。   唐德说:“给我订票。我要出去最少一周。”简略安排了一下后续工作。可即便是“简略”,也说了整整一路。   先回到家里,匆匆拿了证件。要整理行李时,忽然发觉,从前这些都有妻子操心。他胡乱揉了几件衣服进箱子,心跳加快。又安抚自己:不能打草惊蛇。   事实上,“蛇”已经有所察觉。   是国内的私人侦探,拿了钱,便尽职尽责地给雇主汇报,说池铭在警局一轮游,现在已经回到盛源地产。   唐怀瑾有些捉摸不透。他思来想去,绕了几道弯子,拿国外的不记名电话卡给池铭打了个电话。   池铭正在规划要如何说服两名董事,接到电话,先笑一声:“哟,唐先生。”   唐怀瑾冷声道:“警察是怎么说的。”   池铭心思一动,琢磨出什么。他倒是很配合,答:“不构成犯罪。”   又带着点恶意,笑道:“不过逃得过公检法是一回事,能不能逃过你家爸妈,就是另一回事了。”   唐怀瑾挂断电话。   池铭耸了耸肩,想到父亲、想到明永丰和广宏,最后是钟奕。   得了,钟奕一个弯的,老头子又那种态度……难怪之前的很多条路走不通。   但正是老东西的态度,让池铭难以抑制地想:女人他不要,男人总能要吧? 第150章 唐怀瑜   池铭打开了思路,一时三刻间,却不打算做什么。   之前自己的行为太扎眼了。虽然有那个酒店经理挡着,把自己打造成“受害者”,瞒过外人眼光。但钟奕却知道大多数内情。毕竟当事人之一,警方大概会选择向他公开部分现有调查结果。   池铭把池珺视作对手,当然也要了解对手的合作伙伴——兼床伴——的些许动向。芭蕉的核心项目组很难安插人手,池铭努力过,失败了,所以先前只能找个新入职的外围员工,来飞短流长。   可打入内部很难,探听点消息,倒是简单。池铭知道,虽然《明日偶像》第二季尚在录制、未有结果,但第三季已经开始寻找合作方与参赛选手。有了第一季的成功在前,这个平台,让很多人眼红。   第二季是女版,他们没机会,于是要再等一年。有人选择耐心苦练,也有人选择试探捷径。市场就那么大,晚一刻踏入,都是少了许多优势。一个圈里混的,多多少少有听说过,第一季结束后那场晚会,钟奕让一位女星十分没脸。   娱乐圈历来捧高踩低,钟奕又是冉冉升起的资本力量。他有钱、手握平台,几家子公司联合起来,从节目制作到流量曝光,造星变得轻而易举。   无数年轻男女纷杳而来。   倒是没人怀疑钟奕的性向。只是私下闲话里,把女星从年龄到面孔,从身材到仪态,还有她那一套老套手法,都损到体无完肤。尤其是后来,女星果然退圈,于是流言蜚语更加肆无忌惮。   不过这些都与钟奕无关。   事实上,已经有互联网巨头公司准备模仿芭蕉,去做类似选秀。奈何芭蕉起了个太好的头,同时,在过去一年多时间,借助舆论阵地,大范围宣扬版权意识,被戏称为国内版“版权狂魔”。又配合有关部门完成几次整治盗版的活动,“正版”俨然成了网络媒体的政治正确。这时候,业内才有人感慨:之前怎么会觉得芭蕉掏天价版权费,是吃力不讨好呢。   钟奕完全是用一笔一次性付出,买断了日后所有后继者的机会。互联网时代,观众的思维是可以引导的。   显然,钟奕做到了。   不得不服。   再说池铭。他还是惯例思路,想将其他人推在面前,自己伺机而动。   不过这都是后话。眼下,唐德要飞去英国,唐怀瑜则在学校。她刚从导师那边离开,虚心听了很多关于毕业paper的指导。从思路方向,说到参考书目。   她没有回住处,而是去了图书馆。四周都是陌生学生,来自各个国家、有各样皮肤。她作为亚裔,黑发黑眼,融入其中,毫不起眼。   这样的环境,唐怀瑜才觉得安全。   先前,她吞吞吐吐,向好友承认:我好像是有点怕我哥。   唐怀瑜起先觉得紧张,担心好友觉得自己冷漠、想太多。但慕芸安慰她:怀瑜,现在是特殊时期,最重要的是保护好自己。等警方的结果出来,如果真的和他没关系,你也来得及和你哥哥修复感情。但如果你对你爸爸、你妈妈都没什么害怕,只有对他。那实话说,这种直觉未必没用。   这些话,作为一个“外人”,慕芸也觉得自己不该说。   但她还是想尽可能地保护自己远在千里之外的好友。多一点防备心,总不会有错。   唐怀瑜回忆着,说:其实很早之前开始,就觉得我哥看我的时候总有点奇怪。   慕芸:比如?   唐怀瑜费力地描述:像是在考虑什么事。不过我也有想过,可能是因为,那晚,房间里那个人……   对最好的朋友,有些父母面前不好讲的话,反倒能说出口。   唐怀瑜:我后来听爸妈说,那人也是二十出头。所以,说不定对我哥的“怕”,是一种负面移情。   慕芸忧虑:最近的假要到清明了,想去看看你。   唐怀瑜说:不用。   好友工作忙,朋友圈偶尔会发“凌晨两点的海城”。更多时候,是在自己这边两点多,给她发条消息,叹道:总算下班了。   算算时差,国内已经是十点多。   慕芸想了想,问她:对了,你不是说,那个芭蕉老板,是你亲哥哥吗?你们家打算怎么处理这事啊?   一半是转移话题,一半是满足一下自己微小的好奇心。   唐怀瑜头疼:不晓得。我妈提起这事儿就要哭,我倒是问了我爸一次,他没直白说,好像是钟奕不太想和我家这边接触。   慕芸心有戚戚:难怪啊。   钟奕自己也是豪门了。   但慕芸仍然建议:怀瑜,我就说一下自己的感觉,最重要的还是看你自己。我是觉得,钟奕不止是你爸爸妈妈的亲生孩子,也是你亲哥哥。你现在对你哥有点放不平心态,那要不要试试找钟奕聊聊?如果,我是说如果,这或许就成为你们缔结感情的开端了呢?   像是带动大球转动的小球。   慕芸又强调一遍:决定权在你。这毕竟是你家里的事。如果你觉得不想提这些,也没什么。   会这么说,很大程度上,是慕芸认识唐怀瑜很久,算是唐怀瑜最好的、最交心的朋友。她知道好友很在意家人、在意亲情,只是在人际交往一事上,显得绵软一些,需要别人微微推一把。   这也是两人长久以来的相处模式。   唐怀瑾想了想,回复:我会考虑的。   她其实……有考虑过这个。   看妈妈一天天难过、沉默,再听爸爸电话里的语气。唐怀瑜觉得,爸妈对钟奕其实也抱着一点期待。   至于钟奕那边的“不想接触”,唐怀瑜犹豫良久,终于还是勇敢一回。   因为她想到28号晚上,一切还没发生的时候,钟奕温和地朝她笑一笑,面容清隽,说:“……我从前也想要有个妹妹。像唐小姐这样就好。”   唐怀瑜记忆犹新。   她那个时候觉得,这是钟奕用来拒绝她的话。但眼下,两个人有了真切的兄妹关系。唐怀瑜想:我起码可以试一试吧?   试一试,如果钟奕真的那么厌烦,就……算了。   她把自己关在一个壳子里太久,总算有了想要撬开壳子、往出迈步的动力。唐怀瑜扫了眼自己整理到一半的笔记,算一算时间。这个时候,已经是国内快十点。   但既然要做,就不要瞻前顾后。   她翻了翻通讯工具:“……”呃,怎么办,没有钟奕联系方式啊。   但大一那年,她加了池珺微信。虽然后来再未联系,微信号只是摆在那里。唐怀瑜斟酌言辞,要发出去的那一刻,还在想:没准已经被删了。   但消息顺利发送。   过了五六分钟,她收到回讯。   唐怀瑜睁大眼睛,手忙脚乱地存好文档、将电脑扣起来,塞进包里,然后快步离开图书馆,想在学校里找一个僻静角落。   路上,手心都是汗,给池珺回复:好的!麻烦你了,我马上去合适视频的地方。   ……   ……   正如唐怀瑜想的那样,国内十点多,钟奕与池珺刚刚洗过澡。   钟奕手上拿了本杂志,靠在床头看近来经济走势。池珺趴在他身边,胸口垫了个枕头,在电脑上看下面递上来的策划案。   房间里安安静静。这是件很难得的事,他们事情太多,要找两位老板的人也很多,电话随时会打来。   难得一刻静谧,却被池珺倏忽亮起的手机打断了。   池珺无可奈何,看一眼时间:“三十六分钟,破纪录了吗?”两人安静相处的时刻。   钟奕从容地阖上杂志,手指尚夹在页面内,说:“没有。”   池珺打开微信,有点惊讶:“嗯——”   一般工作关系,钟奕那边,用邮件更多。但盛源是个老公司,虽然章程上,是需要邮件存档。但很多时候,工作沟通,会用即时聊天软件。   池珺加了很多人。嗯,也屏蔽了很多人。   但见到唐怀瑜那一串话,他还是惊讶。   然后直接把手机递给钟奕。   钟奕看过来,最先见到的,却是池珺微微松开的领口。他从男友手上接过手机,顺势亲了亲池珺,有些意动。   池珺回吻他,唇瓣离开的时候,说:“如果不想的话,我拒绝她。”唐怀瑜身份特殊,不能当做闲杂人等看待。但一切还是要看钟奕。   钟奕“嗯”了声,视线转回屏幕。   唐怀瑜:池先生,冒昧打扰。我是唐怀瑜,有些私人问题,想要找钟先生谈一谈。关于钟先生家里的一些情况。如果方便的话,可否给我一个钟先生的联系方式?   因不确定池珺知道多少,唐怀瑜用词很谨慎。   即便如此,她最初还是忧心,怕池珺觉得自己在碰瓷、攀关系。   而钟奕看着屏幕,沉吟片刻,对男友说:“我之前在警局,和专案组谈的时候,听他们无意间说起,唐怀瑜那天之后,心理状态就不太好。”   他其实心情很微妙。   上一世,钟奕唯独不知道唐怀瑜对自己这个“哥哥”态度如何。而这一世,说是陌路人,但哪怕作为一个寻常的、有同理心的人,面对此刻的唐怀瑜,也会有点踌躇。   池珺说:“你想和她聊吗?”   钟奕沉默片刻,将杂志放在一边,说:“你和我一起。”   池珺微微讶然。   钟奕说:“我不需要‘妹妹’,更不需要一个不接受我爱人的‘妹妹’。”   池珺静了静,说:“……有点招架不住。”   钟奕微微笑了下,给唐怀瑜回复:我们在一起。方便视频吗? 第151章 视频通话   唐怀瑜最后找到一个无人的座椅。   深呼吸:钟奕和小池总在一起,是在谈工作?唉,也太不容易,和芸芸一样……   刚入职的时候,慕芸三天两头要找唐怀瑜吐槽。说不上骂领导,但总有点无法适应的抱怨。后来芭蕉出世,慕芸有同时跳槽,她听闻好友在芭蕉的待遇,一度心动,想要偷偷去跑一轮面试。   但好巧不巧,那时候,芭蕉已经不招PR。也不是完全没机会,但余下的是实习生岗位,工资直接砍掉三分之二。   慕芸只好惆怅地留在现在的公司。她和唐怀瑜是至交好友,可家境却比不上唐家十之一二,能去国外读大学,还是家里卖了房子。如今在海城,她年纪轻轻,一个月能拿到一万二。看似很多,可五千都是房租。   如果工资砍那么多,就只能靠父母援助。慕芸咬咬牙,还是决定继续在原本的公司干下去。   再说唐怀瑜。她从包里抽出电脑,是很轻薄的款式,到处背来背去,也不会有负担。   现在是下午两点。按说白天、室外,看屏幕会很成问题。好在她身在英国。气候摆在那里,哪怕是晴天,都不会有什么阳光普照。头顶始终有云层。   她登上微信,插好耳机,还紧张地对着屏幕理了理头发。   之前父母把钟奕当做“相亲对象”来看,唐怀瑜心里有很多抗拒。但这会儿,钟奕是她的“哥哥”。   唐怀瑜想:太魔幻了。   然后给池珺发消息,说:池先生,我这边可以了。   池珺很快丢给她一个视频邀请。   唐怀瑜点了同意。   那头画面晃动,果然,先出现钟奕。背景像是书房,而钟奕穿了身很居家的睡衣。两人透过屏幕看彼此,唐怀瑜露出一个笑。   就像是……她第一次见导师的时候,那种“老板我会努力干活儿好好读书天天向上不拖死线争取一周三篇essay两周一篇paper”的笑。   她听到耳机里传来一声低低的笑。可看钟奕,他还是坐在那里,表情平静、冷淡,见不到太多神情。   唐怀瑜眨了眨眼睛。   有点意外、又有点不明白。   可很快,她看到另一个人入境。是池珺。   盛源的小池总穿了套和钟奕同系列的家居睡衣,扣子扣到最上一颗。他拿了两杯喝的,似乎是很清淡的颜色,摆在电脑旁边。   然后和唐怀瑜打招呼:“唐小姐,晚上——下午好?”   唐怀瑜缓缓眨眼,更不懂了,这到底是怎么一个情况?   她谨慎地笑一下,说:“池先生。”虽然已经知道钟奕和池珺在一起,但这样的场景,还是大大出乎唐怀瑜预料。   她有点茫然,想:社会人士的世界,也太难懂了。   接着,看到池珺侧头看钟奕,道:“我好像有点吓到唐小姐了。”   他没有刻意放低音量,所以唐怀瑜的雷达动了一次,清楚地理解到:只是在说给我听。   用来缓和气氛。   她果然轻松了点,说:“没有。只是有点意外……池先生还在这里,是因为有事在忙吗?”慕芸作为半个“业内人士”,给唐怀瑜讲了很多国内企业间的八卦,其中就有芭蕉如何起家。唐怀瑜在家里听过父母口中的版本,听慕芸再说一遍,也很津津有味。   池珺停了停,道:“我和钟奕住在一起的。”   “唔……”唐怀瑜微微睁大眼睛。   或许是因为网络延迟,或许是其他原因,在她看来,钟奕那边的画面其实有点模糊。即便如此,唐怀瑜在此刻也后知后觉:钟奕的手似乎放在池珺腰上。   是很习惯、很从容的样子。   她晕晕乎乎,听钟奕对自己说:“唐小姐——我暂且还是这样叫你,可以吗?”   唐怀瑜想:好生分啊。   但也是应当的吧。   她点头,然后钟奕继续道:“其实我很意外,会收到你的消息。”   唐怀瑜静了静。说到“正事”,她心情稳定了一些,回答:“我不知道……爸爸妈妈和你,有没有什么联系、什么交流,只是我觉得,如果咱们真的是一家人,那我想——”   斟酌一下。   “想给彼此一个了解对方的机会。”唐怀瑜说,“如果钟先生觉得我冒昧的话,很抱歉。”   钟奕笑了笑。唇角的一点弧度,让他原本的冷淡模样骤然柔和下来。唐怀瑜在此刻想到:都是“温柔”的样子,可钟奕和哥哥——唐怀瑾,也很不一样。   于她来说,两人是同样的身份。哪怕明知不合适,唐怀瑜也总忍不住把两人放在一起比较。   钟奕:“不会。我也很高兴,可以了解一下唐小姐的态度。”   这话也太官方了。   池珺在一边坐着,忍俊不禁。   钟奕看了他一眼,池珺的笑就扩大一些。   钟奕眼神幽深,意味深长。   唐怀瑾隔着屏幕、隔着万水千山,见到这一幕。   她心情慢慢平静,想:我的这个哥哥,过得很幸福啊。   这样一个念头,让唐怀瑜自己也心情舒缓起来。她在黑暗的匣子里待了太久,这会儿骤然发觉,外面也有一片明亮、很柔软的地方。她在英国待了五年半,哪怕再怎么“腼腆”,大环境摆在那里,别说同性恋了,更多“小众人群”都见过很多、打过很多交道。   她很明白:不觉得对方“不同”,就是最好的尊重。   唐怀瑜真诚地说:“我的话,是觉得,我们有‘一家人’的缘分,那么如果可以多一点来往,就很好了……钟先生,我听爸爸大概讲了警方的调查结果,”也是在电话里,“虽然错过了之前的二十四年,但如果彼此都愿意的话,之后还会有更多时间。要作为‘家人’,可能不太容易。但如果钟先生愿意,作为‘朋友’,先接触一下,也很好。”   钟奕沉吟,问她:“唐小姐,你父母怎么觉得呢?”   唐怀瑜眨了眨眼睛。她有些懊恼自己先前那一段话,觉得很冗杂、像是没说到点子上。   可听了钟奕新的问题,唐怀瑜又觉得,其实钟奕并不像爸爸说的那样冷漠、坚决。他先前之所以会那样——   是不是因为过去的经历,所以对“家人”失望了呢?   她想:至少看钟奕和小池总相处时的样子,就觉得他们已经是一对很默契、很相爱的伴侣了。   想:钟奕分明也会爱人、也会被爱。只要他没有极致的反感、表现得冷静又温和,那“修复”这份二十年时光造成的裂痕,虽然很难,却并非全无可能。   唐怀瑜说:“爸爸觉得很愧疚。”停了停。唐德没有明确对女儿说,但唐怀瑜能察觉到,唐德多半想要给钟奕一些“补偿”。但这些事,她现在来讲,就不太合适了。   于是她只道:“爸爸他不算一个很‘完美’的父亲,但他想要对钟先生你释放善意。至于妈妈,”唐怀瑜犹豫,“钟先生,实话实说,抱错的事情,妈妈真的受到了很大打击。她知道五天了,可到现在,每天晚上还要哭。但妈妈一定是爱着自己的孩子的。”   钟奕微微眯起眼睛。   谢玲她当然很爱唐怀瑾。   他放在池珺腰间的手紧了紧,池珺察觉到,有点忧心地看着男友。   钟奕安抚地对他笑了下,然后才对唐怀瑜说:“唐小姐,其实我觉得,你和唐先生、谢女士,可以先谈谈这方面的话题。”   唐怀瑜深呼吸:钟奕的态度,好像又变了回去。   她回忆自己刚才的话。是有哪里不对吗?   眼下,她“嗯”了声,察觉到钟奕的话,是个“暂停”的预告。她想一想,抓紧时间,对屏幕那头的两个人说:“钟先生——”   钟奕“嗯”了声,神情淡淡。   唐怀瑜:“谢谢你愿意信任我。”   视频结束。   唐怀瑜舒出一口气,靠在座椅上,发呆,远目。   犹豫:至少是个好的开始吧?   千里之外,海城。   池珺说:“你好像没有之前表现出的那么坚决了。”若有所思。   钟奕静了静,道:“过来一点。”   两人原本就并肩坐着,再“过来”,只能是——   池珺从善如流,跨坐在钟奕腿上。   他知道男友是心性强大的人。但这并不意味着钟奕什么事都要自己扛着。   他也可以有露出脆弱样子的时候。   这会儿,钟奕扣住池珺的腰,额头抵在他肩上。   问池珺:“你还看出什么了吗?”   池珺想了想,回答:“你的‘坚决’,似乎的确从来没有针对过唐小姐。”有点奇怪,直白问,“为什么?”   钟奕心情平静一些,往后靠了靠,抬头看池珺。   小池总的容貌,在眼下灯光里,非常赏心悦目。   钟奕想:至少……他是我的。   全心全意为我好。   全心全意地爱我。   他彻底平复下来,回答:“唐先生、谢女士,他们都很关爱自己养大的儿子。”   池珺亲了亲他,“嗯,然后?”   钟奕:“在今天之前,我唯独不知道唐怀瑜的是怎么想。”一顿,“现在知道了。”   这其实仍然是一个含糊的回答。但池珺不打算继续追问下去。   他说:“你要改变自己的态度吗?”   钟奕想了想,回答:“不。”   池珺无奈,笑一笑,“好,你说了算。不过唐小姐例外?”   钟奕回答:“暂且……例外。” 第152章 第二场戏   在座椅上靠了几分钟,唐怀瑜重新打开刚才整理到一半的文档。   学姐学长们之间,总流传着有人论文不能通过、最后延毕的江湖传说。研究生还好一些,到读博阶段,被卡两年、三年,都算好的。   文科学科尚可,理工科更是一把辛酸泪。万一运气再差一点,遇上人品糟糕的导师,被骚扰、被直接拿走成果,或者被对方要求数据造假、以便尽快去“发表成果”,都不算罕见。   唐怀瑜觉得自己不可能沦落到那种地步。可多用一些心,总没错。   如今是冬末春初,在海洋性气候的国家,没有家乡那么凛冽、刺骨的冷。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电脑没电,才伸展一下身体,准备回家。   走在路上,天色已经逐渐暗下。唐怀瑜又踌躇,想:要不要和爸妈说一下自己今天做了什么呢?   钟奕也说了,希望她先和爸妈谈谈。   可妈妈每天都在哭。   唐怀瑜想:还是先和爸聊一聊。现在国内已经是凌晨了,等明天吧。   她不知道,此时此刻,唐德正在飞机上。唐德心焦不已,偏偏什么都不能做。他有商人的冷酷决断,可到家人面前,就只剩下柔软。   十三个小时飞机,唐德睡了两个多小时,剩下的时间,都在想: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过去的几天,他有多希望怀瑾无辜。此时此刻,他就多么懊悔:我怎么没看出,家里养了这么个白眼狼!   唐德不是傻子。至此,唐怀瑾先前的痛哭、痛苦,在唐德面前,统统不值得信任。他回顾往昔,觉得自己简直愚蠢到极点。怎么能因为唐怀瑾的一点颓然,就觉得对方是真的没有去看检验报告——还是两份!   他顾念亲情,觉得孩子何辜。   可唐怀瑾显然不是。   如果他明知怀瑜与钟奕是亲生兄妹——他做出那样的事。   唐德明白,池铭在这上面的证词,只能信五分。池铭绝对没有他所说的那样清白。   可哪怕池铭才是主导者,也不能改变,怀瑾隐隐推动一切的事实。   唐德遍体生寒:我和玲玲、怀瑜,再加上钟奕,都对这份血缘关系一无所知。如果唐怀瑾与池铭真的事成,那怀瑜和钟奕,不就……   唐德有些反胃。   他去了趟洗手间,洗脸,看着镜面中的自己。这样勉强冷静下来,又有了另一重思绪。   要怎么办?   怀瑜还没有毕业。她没办法离开英国。如果因为一个畜生、白眼狼,耽误女儿的理想,唐德也不愿意这样。   可唐怀瑾自己有手有脚,又有钱——用自己家的钱,去害怀瑜。   唐德手指发颤,从口袋里拿出一瓶药,吞了一粒。   他命令自己:怀瑜、玲玲还需要你。撑住。   这样强行冷静下来。没有仪器,不知道血压还有没有升高。多半是有的,可眼下,也只能掩耳盗铃。   他想:唐怀瑾之后会做什么?   自己到了英国、到了伦敦,把唐怀瑾赶离妻女身边后,唐怀瑾还会做什么?   他在心里快速计划。之前还是太冲动了,上飞机前明明可以先做点什么,譬如停掉唐怀瑾的卡。怀瑜要在英国再留小半年,这是好事,可以申请限制令给她。国内法律不能制裁唐怀瑾,英国或许有其他办法,前提是他再做出什么。可唐怀瑾真的会做出什么吗?   唐德头脑发晕,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飞机上有通知,说降落是在当地时间凌晨一点。从机场到怀瑜住处,还有一段时间。再有,玲玲光是知道孩子抱错,就哭成那样。如果知道是唐怀瑾要害怀瑜——   那个畜生。   偏偏顶着自家的姓氏。   这时,再想到那次与朱雪的会面,唐德慢慢察觉不对。他早该发现的,朱雪口中都是无奈、恐惧,可她对钟奕做了什么?这种不负责任、狠心冷酷的女人,与另一个家暴犯,一起生下怀瑾。   唐德思路渐通,想到朱雪话语中的很多破绽。那个女人……兴许姓钟的打她,还真不是本性如何。她恐怕当真出轨,又哭哭啼啼,只知道博人同情,然后忽略掉自己的错误。   这一刻,唐德万千情绪翻搅在一起。对妻女的忧心,对钟奕的愧怍,还有对唐怀瑾的愤怒。唐德自认,自家并未有什么对不起他。可是——   ……   ……   唐怀瑾与谢玲一起在客厅讲话。   唐怀瑜有些不愿、也没法加入这种亲密气氛。她尚且不知道唐怀瑾在28号晚上做了什么,只是直觉性地猫回房间。而谢玲拉着儿子的手,又讲到儿子小时候。   说到童年,除去幸福时光,当然还是恼人的亲戚。那些恶意的“玩笑”在今天成为现实,可谢玲不会感谢他们。她身心俱疲,唯一庆幸的是,钟奕如今生活很好、不愁吃穿,也是青年俊彦。   这是唐怀瑾有意无意灌输给谢玲的,说:还好钟先生现在是芭蕉总裁。从前读书、做事都很认真。妈,你也不要太放不下。   谢玲就一个激灵:丈夫说过,钟家那副惨淡境地……对啊,钟奕能成长到现在的地步,当然是一件幸事。可万一在哪个步骤行差踏错,他没有成为一高学生、没有考上京大,没有遇到后来倾力为他投资铺路的小池总。那到如今,钟奕会是什么样子?   唐怀瑾还找了社会新闻给她看。没有那么多恩恩怨怨,但也有有关部门的倏忽。总归,“抱错”这种事虽然很偶然,但此类厄运不止降临在自家身上。看着新闻里那个没念完初中,三十岁仍然一事无成的男人,谢玲默默感叹,老天爷到底还是厚待自家的。   她对钟奕的歉疚无形中少了很多。   唐怀瑾还柔声说:“原本也不是妈妈的错。”   谢玲想,也对。要说罪魁祸首,当然是刘芳。至于朱雪,她没有像唐德那样,见过面、听对方说很多话。但出于一种原始的道德观念,她还是笃定:“苍蝇不叮无缝蛋。那个护士能做出那种事,没准那女人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老公的事儿……”摸摸怀瑾的手,看看自己一手养大的俊秀儿子,“怀瑾,妈妈不是故意的,但……”   但还好没有让你在那样的家庭里长大。   唐怀瑾笑一笑。酝酿到差不多,就开始要进入正题。他能看出来,谢玲是唐家几口人里最好攻破的薄弱处。她心软、心疼自己,不像怀瑜那样莫名兢战,也不像唐德那样总抱着一点疑心。哪怕是假话,到谢玲耳中,都要成为对儿子的另一番心疼。   他做出点难过模样,说:“妈。其实今天,我听国内的朋友说了一些事。”   谢玲问:“什么?”   唐怀瑾停一停,犹豫:“说是,盛源那边,池铭被警方带走了。”   这是很多人都看到的。唐怀瑾会“听说”,无可厚非。   谢玲眼睛睁大,看着身侧的儿子。电光石火间,她就想到:“果然,商宴的主持人是他!”她当时就对池铭有所怀疑,只是这份“怀疑”波及的面儿太大,谢玲后面冷静一些,也觉得自己想太多。可眼下,儿子这样讲了,池铭一定有问题。   唐怀瑾熟练地“痛苦”。他垂眼,看着自己摆在膝盖上的手,说:“我听到这个消息,才想到,池铭先前曾经来见我。”   谢玲一怔,追问:“他来见你做什么?”第一反应,是池铭要害自家儿子。   唐怀瑾说:“那个时候,我刚回来不久,是爸让我去了解一下钟奕的时间点。池铭不知道从哪里听说这事儿,就过来说,他其实也想撮合钟奕和其他人,让钟奕早些成家,好与小池总离心。”   仍然是那个诀窍:谎话里,也要掺杂真相。真相越多,谎话就越容易让人相信。   池铭的目的、动机都在,唐怀瑾只需要把自己的“责任”减轻到最低。他是无辜的,在不知情的时候做了一个推手。他怎么会伤害自己的妹妹呢?   怀瑜晚上回来,勉勉强强和自己笑了笑,像是有什么心事。   唐怀瑾皱眉,总觉得有些事,已经脱离自己的掌控。可当下,还是要哄好谢玲。这是他最后的底牌了,不能丢掉。   谢玲:“钟奕、小池总……”讲到这里,她信了。   这样喃喃念着两个人的名字,追问:“然后呢?”   唐怀瑾说:“我那时候,也问他为什么,觉得他并不好心。他倒是承认,可又说,这对咱们家不会有坏处。可我以为,他的‘撮合’,不过是多制造一点机会,让怀瑜与钟奕接触。他到底是盛源的人,有这一重关系,没准可以把怀瑜安排到芭蕉工作。怀瑜的专业,去芭蕉,有很多对口的岗位。”   谢玲咬牙切齿:“这个畜生——”看看表,国内现在是凌晨,不好打电话给丈夫。可既然怀瑾都知道池铭被传话,为什么老唐不与自己说一声? 第153章 难眠之夜   早前唐怀瑾为以防万一,查了唐德名下是否有购买航班。还真被他查到。   他心里“咯噔”一下,这才有了晚上这场戏。   时间不多了。   唐德今晚会到伦敦。要往这边,或许在凌晨、或许不会,但最迟不会超过正午。唐怀瑾有一点迟疑,觉得自己是不是该避开些,等谢玲与唐德先爆发一轮冲突、消磨掉唐德的一部分火气,随后再出现。   至于要如何“监控”这夫妻二人的动向,他也有一些想法。今天下午,借口买菜、出门,唐怀瑾去买了一部手机,办理好业务。他打算到时候打开通话,将这部手机放在隐蔽角落处,听其中传来的内容。其实可以开视频,可那样就需要摄像头暴露,兴许会被发觉。唐怀瑾思来想去,还是选择隐蔽、安全一些。   夜色渐深,谢玲露出一点疲态,唐怀瑾道:“妈妈,您先去睡吧。”   另一边,唐怀瑜在屋子里猫了许久。想找慕芸聊天、说说今天发生了什么,可慕芸显然在睡。她只好化情绪为动力,继续一头扎进学业。可再怎么用功,也需要路过客厅,接一杯水、洗把脸清醒清醒。   这就撞见劝谢玲睡觉的唐怀瑾。   见到妹妹,唐怀瑾抬眼笑一笑,说:“怀瑜。”一顿,这点笑顿时显得愁苦。他轻声说,“我今天想起了一些事……是哥哥对不起你。”   唐怀瑜不明所以。   唐怀瑾知道,此刻,谢玲情绪不定,正是被自己说动的时候。他要“攻克”唐怀瑜,眼下是最好的时机。有谢玲在一边帮忙说话,唐德又不在,不会有人打搅。   唐怀瑾走上前,仍然是很诚恳、很难过的样子,拿自己先前对谢玲讲的那一番话,略作改动——同一件事,给“妈妈”说,和给“妹妹”说,当然不同,但基本思想是一致的:全是池铭的错。是他自作主张。   我很无辜。   而谢玲看了,觉得儿女都可怜。怀瑾心力憔悴,怀瑜也难捱已久……回想过去一个月,家里哪个人不是精疲力竭。到现在,既然一切要结束了,有个光明未来。她便希望,儿女都能尽快放下。   唐怀瑾给了她一个外部的仇恨对象,让谢玲的恨意有所依托。到了儿女面前,她又是温柔慈和的母亲。听唐怀瑾“道歉”,完了之后,再看怀瑜。   唐怀瑜手中的杯子掉在地上。   很响一声,水撒出来,溅上她脚面。   穿了棉拖,这会儿整个拖鞋都被打湿。   她缓缓眨眼,有些迟钝,像是大脑无法加工唐怀瑾所说的信息。她看着唐怀瑾,眼神里有唐怀瑾最不愿意看到、但也最不该觉得意外的陌生。她花了很长时间,才说:“哥,你是说——”   她只觉得可笑。   “……是池铭自作主张?”   她看到唐怀瑾撑着一张愧疚的面具,对她点头。还有在一边的妈妈,也要帮唐怀瑾劝她。   唐怀瑜只觉得满身血液都一点点冰冷。   她很想说:哥,你都多大的人了,为什么还会信池铭?   或者是另一句:我明明与你一样的岁数,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会相信这种话?   对于上月28号晚上的事,在从病房醒来的时候,唐怀瑜的记忆是很模糊的。药物作用,也难怪。但在于警方谈话、又见过心理医生数次之后,随着专业人士的问话技巧,当晚的记忆慢慢回笼。被麻醉剂操控的时候的事,仍然模模糊糊。但当晚遇见的其他人、讲过的每一句话,都在唐怀瑜心里清晰地勾勒着。   她想到唐怀瑾给自己递酒的样子。   还有唐怀瑾给自己递房卡的样子。   他说要送自己的样子。   对方讲的话、脸上的表情,眼里的幽深,被定格成一幅画,深深地刻印在唐怀瑜脑海里。此前,她会回避,会觉得哥哥不会害他。可在这一刻,唐怀瑜把一切都串联起来。   哪怕抱最大的善意,她也能肯定:他……哥哥,唐怀瑾,他一定隐瞒了什么。   能是什么呢?   无非是对他有利的事。   她仿佛是在丛林里转头,看到远方骤然升起的火焰的鹿,要被吞没。可在那之前,还有逃脱的一点余地。   唐怀瑜疲惫又虚弱,下意识想将一切推后些许,说:“哥,我脑子很乱。想睡了。”   唐怀瑾拧眉:这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唐德马上要来了。   他需要唐怀瑜有一个明确的、“原谅”的态度。   但在谢玲眼皮子底下,他不能多说什么。要维持一个“好哥哥”的形象,于是略带“失落”,说:“好,正好我刚刚也在和妈说,让妈早些睡。”   ……   ……   这一晚,房间里,谢玲有意再劝女儿一句。她是最不希望这个家失和的人。   唐怀瑜只觉得腹背受敌,只好早早装睡。可心里事情太多,哪怕白天用了很多脑力,到这会儿,也睡不着。   她想爬起来、去外面转一转——不用很远,其实在客厅自己安静一下就足够。不用听见妈妈的呼吸声。   可外面有唐怀瑾。想到这点,唐怀瑜就几乎窒息。   好在时间越来越晚,最后,快到凌晨,慕芸该起床了。   唐怀瑜把手机调到最暗,听着谢玲的呼吸,给慕芸发消息。她没有功夫整理思路,只有最直白的情绪,通过文字反馈出去。说了唐怀瑾今晚新讲的话,又说自己那天晚上的回忆。   慕芸收到消息的时候,还在艰难地和起床对抗——社畜就是这么心酸。可看着好友跳出来的对话框,她一下子清醒。   身在局外,慕芸很快指出唐怀瑾话中的漏洞:怀瑜,他不是说池铭被带走了吗?   慕芸暗地咂舌:啊,豪门争斗,我也算接触到。   然后继续打字,说:但是警方查到这个,应该也会通知你爸爸吧?你爸爸没有什么表示吗?   唐怀瑜一个激灵。   她迅速想到:对,我或许不是孤身一人。这个时间,爸也该起来了。   回复好友:对,妈睡前还在说,为什么我爸一点表示都没有。   慕芸建议:要不然联系一下叔叔?   唐怀瑜轻手轻脚,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从书包里摸出耳机。   她给父亲打电话。国际长途,漫游费贵到惊人,但她并不在乎。唐家从来是富养女儿的,她怕唐怀瑾,但对父母仍有信心和依赖。只是妈显然听进去了唐怀瑾的话,自己的那些“想法”,又太主观。   唐怀瑜有些悲哀:明明之前一切还好。   要说起来,似乎是从去年圣诞回来起,一切就有所改变。   她漫不经心,听手机上传来“对方已关机”的提示音。唐怀瑜怔了怔,看向窗子。拉了窗帘,又留了一条缝隙。这里是伦敦,住宅区,与国内有很大不同。没有那样耀目的、染红整个夜空的霓虹光彩。她在这里度过了数载春秋。   这注定是一个难眠之夜。   谢玲半夜醒来,看到女儿坐在桌边,安静地对着电脑修改什么。她披了件衣服,下床问女儿:“怀瑜,还不睡?”   唐怀瑜心悸、头痛,难眠,说:“嗯,想到点要改的东西。”   一墙之隔,唐怀瑾看着航班信息:已经降落。   他走进这个赌场,没有回头之路——不,还有,他之前开的那些卡、名下的几百万财产,足够他挥霍很久。可如果可以,当然还是更愿意得到更多。   唐德下了飞机,在机场匆匆洗漱。他来的太急,又是家事,甚至“家丑”,于是没有带其他人。没有秘书、翻译,在一个陌生国度里,说不上寸步难行,但也不算容易。好在他先前也来过,而在商场混了那么多年,日常口语也算过得去。   ……   ……   唐家不眠,海城,钟奕却睡得很好。他在清晨第一缕阳光里睁眼,时间还早,但睡眠充足,于是有心情去煮一餐粥。池珺过半小时才醒,懒洋洋地咬着牙刷过来,从背后抱钟奕,下巴搭在他肩上,自如地亲密,问:“你起来好早啊,”嘴巴里有泡沫,说话含含糊糊,“感觉……心情不错?”   阳光透过窗子,落在钟奕脸上。   他“嗯”了声,翻了翻锅里的粥。材料都是提前备好的,有专门的保姆负责采购,冰箱里的东西几天一换,他和池珺只用做点简单操作。   鱼片下下去,几秒钟就滚熟。钟奕在男友唇边亲了亲,微微笑了下,说:“马上好了。”   池珺看着他,想:所以,那位唐小姐,的确对钟奕有正面影响?   这样也不错。   这是难得丰盛的一顿早餐。一边吃,一边看财经新闻,偶尔交流几句,说说各自的看法。等到八点钟,两人一起出门,有住在隔壁的保镖开车,送两位老板去公司。   视线触及已经很熟悉的保镖,池珺忽然问钟奕:“对了,你和何哥,”也就是保镖领头者、平时为钟奕开车,“——他们,签了多长时间合同?”   钟奕看着他,回答:“五年。”   “五年啊……”很长了。   这么久做下来,没准之后,会转为终身雇佣。 第154章 冲突   这对池珺透露出另一重信息。   在出过一次状况、好在没让旁人得手后,钟奕仍在缺乏“安全感”——这是常事,别说企业家,就拿杨桃旗下的艺人来说,其中不少也有安保团队。此外,因为钟奕这边单子太多,他似乎还和那家安保公司达成了更深一重合作。   至于池珺自己。钟奕在大学时就有察觉,池珺在某些方面,显得过于“惜命”了。他知道,池珺那个圈子里的人,许多都热衷于赛车、极限游戏,觉得这样才有刺激感、能让肾上腺素飙升。就连张笑侯,也会跳伞、蹦极,还在赌场里一掷千金。   可池珺在这方面显得太“自律”了。   大学那几年,池珺车库里始终摆着几辆别人送来的跑车。他倒也开,不过只当普通车子。大学毕业,芭蕉需要前期投入,对盛源散股亦有打算——这时候,那些跑车,几乎被池珺尽数卖掉,毫不心疼。   他把自己的生活严格地限制在“安全”范围内,对钟奕找安保的做法十分赞同。   钟奕想:唐怀瑾出国了。   对此,他当然有消息渠道。   钟奕思绪转动:如果他就此不入境,当然最好。   不,即便这样,也不能彻底安心。   他微微叹息。   哪怕是从这方面来说……或许的确可以增加一点和唐小姐的联系。   ……   ……   这一整天,于芭蕉、盛源的员工来说,都很寻常。   城市另一头,某座大楼里,慕芸午休时间,偶尔忧虑地看一眼置顶的好友名字。但也做不了更多。   而在行舟,作为一个有完整运作程序的大企业,老板不在,只是一些手续繁琐了些。最忙的是秘书,要推掉唐德接下来一周的所有行程,一一向对方致歉。至于下面的职员,倒是不觉得什么。   一切井然有序。   可穿过高山、穿过平原;   穿过荒漠,穿过海洋——   英国,伦敦。   天亮了。   唐怀瑜最终还是迷迷糊糊睡着,趴在桌子上。谢玲看了心疼,叫女儿起来,去床上睡。唐怀瑜太累了,大脑昏昏沉沉,陷入柔软的床铺,倒是有一刻好眠。   这时是七点。   离唐德敲门,还有半小时时间。   谢玲去厨房、准备做早餐,可唐怀瑾已经在里面。谢玲便觉得:这段时间,怀瑾真是在“讨好”我们,看起来小心翼翼。   她不想打破这个。心灵的伤口要用时间来愈合。   母子二人和和睦睦,在遥远国度,借着不太顺手的厨具,顺利做出生煎。谢玲很满意,她先前就有这个打算,正好儿子来了,完美施行。   她着手调汁,对唐怀瑾说:“你妹妹昨晚好晚才睡,不要叫她,等她自己醒。”   唐怀瑾眼皮一跳,不着痕迹,问:“怀瑜昨晚是不是有心事?”   谢玲拍着蒜,说:“说是想到要改什么东西……哎,怀瑾,我不懂这个。但来了这么久,怀瑜每天就是看书、写论文,改论文,在要不然就是去学校,听导师指导。跟苦行僧似的。”   唐怀瑾自己的大学生活要“丰富多彩”很多,其实不太能理解,唐怀瑜怎么能把日子过成这样。   但他不会直说。而是道:“都是这样的。”   谢玲说:“唉。”加各种从中国超市买来的调料。在她来之前,厨房里原本没有这么多瓶瓶罐罐。她问女儿从前都在吃什么,女儿倒是能说出个所以然,但听在谢玲耳里,都不是什么正经食物。   她说:“好了,怀瑾,你先把生煎端到桌子上。”   唐怀瑾乖巧地点头。   他没有钟奕那么高,但也有一米八出头。站在谢玲身边,显得高大、肩膀宽厚。谢玲看着儿子拿盘子出去的身影,惆怅又欣慰。她这个时候尚且想:我把怀瑾养得这么好。   紧接着,就听到敲门声。   谢玲惊讶,转头去与唐怀瑾对视。唐怀瑾明白,多半是唐德。他嘴角紧绷,听谢玲疑惑地说:“难道是来收电视费的?”   其实家里并没有电视。但先前也遇到过类似情况,还是唐怀瑜对谢玲一顿科普。   只是,“这也太早了吧。”谢玲擦擦手,“怀瑾,你去看看。”   唐怀瑾微微皱眉。   他其实想让谢玲去……至少谢玲与自己一起。如果是自己,就要直面唐德的怒气了。想来不是一件好事。   但谢玲大约觉得,有儿子在,一切安全。她还对唐怀瑾叮嘱:“如果真是检查电视的人,就别让他们进来。”一转念,“啊,你在这里待了很久,应该知道。”   唐怀瑾心道:算了,看来没戏。   他深呼吸,想:要尽快过来……唐怀瑜在睡,这大概是一件好事。仍然时谢玲、唐德一对一的局面。   在厨房里,谢玲看不到玄关的动静。出去的路上,唐怀瑾拿出自己昨天买的手机,拨电话、接通,然后放在茶几底下。   他很快做完一切,最终,手微微发抖,打开门。   果然是唐德。   风尘仆仆、带着料峭寒意,冷漠地看着唐怀瑾。   唐怀瑾沉默,随后想撑出一个笑,叫:“爸——唔!”   话音未落,唐德进门、抓住唐怀瑾的领子,猛然向他挥出一拳!   唐怀瑾瞳孔一缩。这太突然了,脸颊被砸到,他险些喘不上气。起先是痛,随后变作一阵火辣辣的——更痛了。唐德光是打他,还不解气。他养尊处优快二十年,这会儿用上最粗鄙的手段,拳打脚踢,口中骂:“你这畜生——!”   谢玲听到外面的嘈杂声,闻讯赶来,错愕:“老唐!你发什么疯!”   她上前,要拉开唐德。这时候,唐怀瑾脸颊开始红肿,身上各处也有暗痛。在唐德第一拳落下后,唐怀瑾便捏紧拳头,一再告诫:不要反击,不要反击!   他这样忍辱负重,是为了唐家亿万家产!   不要反击!   他见谢玲拉开唐德。夫妻二人剑拔弩张,谢玲:“你疯了!怎么上来就打人!”   唐德喘着粗气,问:“怀瑜呢?”   谢玲更加惊怒:“你还想打怀瑜不成?”   唐怀瑾:“……”   唐德:“……”他厌恶地看一眼面前青年,心里知道,大约是对方给妻子又灌了许多迷魂汤。凌晨下飞机时,他看到手机上有一通未接电话,是女儿打来。那个时候,唐德犹豫许久,想要回拨,觉得是不是妻女之间发生了什么。但看看时间,最终还是放弃,觉得怀瑜打电话是凌晨刚过,自己下飞机却是两点多——当时机场上空云层密闭,于是飞机盘旋许久,延点许多。   唐德想,怀瑜当时打电话,现在没准已经睡了。   他迟疑,给女儿发了条信息。奈何唐怀瑜改起论文,手机被放在一边,没有看到。后来睡着,再被谢玲拍去床上,整个过程里,都没见到手机。   而唐德。女儿久久不回信,他一面觉得,太正常了,深更半夜,怀瑜要睡。一面又想,可怀瑜那么晚给自己打电话,万一出了事——   那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这样的心情交织着,他赶来妻女住处,见唐怀瑾开门。对方的一句句谎话,与警方的结论交织在一起。唐德满心愤懑,才有了开门时的一幕。   这会儿,他说:“怎么会!怀瑜还好吗?这畜生,”他微微眯起眼睛,转眼又成了“体面人”,可唐怀瑾脸上火辣辣的,毫不怀疑,只要自己说错一句话,唐德就会再打一拳上来,“玲玲,你不知道。警方已经出了结果,是他和池铭!”   谢玲尖叫:“我知道!”   唐德一惊:“……你知道什么?”狐疑地看看妻子、再看看唐怀瑾。哦,唐怀瑾那样会巧言令色,自己先前也被他骗到。唐德深呼吸,试图好好与妻子讲述,“玲玲,你听我说——”   “你也要听怀瑾说!”谢玲怒道。她像是一头母狮,捍卫着自己的孩子。此情此景,恰似一个月前的夜晚,她见到衣衫不整、昏睡在床的女儿,“唐德,你少发疯!”   唐德愤慨。好,谢玲完全被唐怀瑾的迷魂汤灌晕了。这会儿还没到八点,怀瑜却不在……   “怀瑜到底在哪里?”他逼问。   谢玲张了张口,想要讲话。她还是生气,丈夫不由分说、听外人的话,把儿子打成这样。说是警方结论,可警方有问过怀瑾吗?不过是池铭的一面之词。   可唐德宁愿相信一个外人,都不相信自己家的孩子。   此时此刻,夫妻二人的心情如出一辙:失望、难过,觉得对方不理解自己,自己明明是为了这个家好。   可另一个人打破了一切。   唐怀瑾主动说:“爸、妈,你们还是要好好谈谈……”他垂目,脸颊微微抽搐,这么点时间,不知肿到什么地步,“妈,你之前不是说,家里醋快完了,我去买一瓶回来。”   谢玲心疼:“啊,怀瑾……”她算是看出来了,丈夫根本不想听儿子讲话。上来就是劈头盖脸一顿打。   难怪怀瑾连“解释”都不愿意了。多半很委屈吧。   这种情形中,让丈夫冷静一下,很应当。   所以她点头:“好,你去吧。” 第155章 争执   唐怀瑾匆匆拿了钱包、钥匙,然后出门。   他模样慌乱,很像“落荒而逃”。临走前最后看谢玲一眼,眼神里带着难过、安抚,以及一丝决然……谢玲大为难受,唐德见到这一幕,却只觉得恶心、几欲作呕。   见唐怀瑾拿钥匙的时候,他更是浑身紧绷了一瞬。半晌,又宽慰自己:他不拿钥匙,玲玲若没被我说通,也会放他进来;反之,只要玲玲好好听我讲话、明白唐怀瑾是个怎样的衣冠禽兽,那不过是换一把锁的事,无妨的。   最重要的还是妻子。   同时,外面动静这样大,房子隔音效果又一般。早前隔壁住了外国留学生,每天夜里必要办趴,音乐声震耳欲聋。唐怀瑜崩溃了很长时间,去敲门,可来开门的每一个人都比她高两个头,她倒是有勇气讲话,可对方眼神扫过来,说:“好,知道。”过两天,又故态复萌,唐怀瑜头痛,再敲一次门吗?想来也没有用。   后来去写投诉信,又提出愿意加钱给房东,换房东找一个安静的住户,这才有了安宁。这些被她归为“琐碎小事”,不曾告诉父母。但那时起唐怀瑜就深有领教:白天还好,到晚上,隔壁稍微有点动静,自己就会听到。   何况现在。   说是白天,但还不到八点钟,清晨刚刚开始。又只有一道墙的距离,她哪怕再疲惫、睡得再沉,可谢玲那一声尖叫,还是吵醒了唐怀瑜。   最先,她猛然坐起来,下意识觉得外面出事了。于是来不及穿鞋,跑到门边。又觉得自己这样出去太起不到作用,所以视线在屋内环视,想找一个趁手的“武器”。又要去拿手机,快点报警——   这个过程,唐怀瑜倏忽分辨出来:好像是爸的声音?   她动作一停,紧绷的肌肉瞬时松懈。像是倦鸟找到了归巢之路,又像劳作已久的渔船顺利捱过一整日惊涛,带着收货,回到家中。   爸爸来了。   是不是说……安全了?   她抿着唇,握着门把手,贴在门边,听外面的动静:几声争吵,夫妻间的态度决然……唐怀瑜愈来愈心凉,却也愈来愈放心。前者是因为唐怀瑾竟然真的——   在分辨出唐德声音的一瞬间,唐怀瑜脑海里飘过无数想法。最终指向一种:对,这就是他昨晚倏忽“坦白”的缘故,是半夜给爸打电话打不通的缘故。   她难过、浑身发抖,却没有唐德知道时那样受不住。痛苦当然是有,可唐怀瑜已经在这样的痛苦里沉浸许久,一刻的震惊化作绵长的、近一个月的后怕。   至于后者,如今尘埃落定,第二只靴子落下,于是她只觉得:啊,果然如此。   我的哥哥要害我。   可,为什么?   她委屈、无力,在这一刻,又想到先前慕芸无意间讲的话:恶意总是毫无来由。   她是受害者,唐怀瑾是加害者。   她不用“体恤”唐怀瑾是如何做想。   唐怀瑜的肩膀也松下去,靠在门上,听到唐怀瑾的声音。他出门了。   接下来,是父母讲话。是唐德沉着嗓音,道:“玲玲,我不知道他对你说了什么,”太失望,于是不想叫对方的名字,“但现在,你听我说。”   谢玲还沉浸在自己的心情中,觉得儿子可怜,怒道:“说什么——我告诉你,怀瑾什么都和我说了!是之前池铭来找他。”   她连珠炮一般,讲了许多话。语速极快,唐德起先皱眉,到后面,又冷笑。   还是这一套。   把他自己摘出去,于是一切错误都成了别人的。哦,说起来,倒是和他的生母十分相似。   谢玲:“池铭你知道吧?池北杨的私生子,”圈子里众所周知的秘密,谢玲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时,曾有些异样的惊喜,不为别的,只为自己如今也算“融入”进去,知道这样一件传闻,“他要与小池总争斗,又觉得小池总与钟奕珠联璧合,要把他们拆开,于是要为钟奕找一桩婚事,就找到怀瑜头上。”   嗯,全是池铭的错。   谢玲:“怀瑾又做错了什么?错在他不该听你的话,去和钟奕谈那一次合作?他昨天告诉我了,正是那天饭后,池铭来找他。”她的逻辑倏忽通顺起来,此刻偏心儿子、觉得丈夫是昏聩不听人言的恶人,又很池铭,要拆散这个家庭,他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   谢玲:“唐德,如果不是你要求怀瑾做事,去找钟奕,就根本不会有那天晚上的事!”   唐德一顿,大脑发昏。   他身体晃了晃,后退:“你、你——”   唐怀瑜听不下去了。   她来不及多想,就开门、冲出去,说:“妈!你少说两句,爸气成这个样子……”   唐德面色发红,血压在极限蹦极。   唐怀瑜知道父亲高血压的毛病,年纪大了,平日再留意、再请专门的营养师搭配食谱,都要有些年轻时的帐要还。她见父亲成这样,当即道:“你们都别说话了!爸,先去坐一下。”   扶着唐德坐下,又问:“拿药了吗?”见唐德深呼吸、点头,唐怀瑜转头对谢玲道:“妈,帮爸接杯水吧。”   眼里带了点恳求。   这时候,谢玲已有些后悔。她的一切行为动机,都是出于“维护家庭”。怀瑾是她最爱的儿子,但丈夫也不能不顾。当然,丈夫偏听旁人的话,仍然不应该。可如果因此就把唐德气出个什么毛病,也不是谢玲愿意见到的。   她勉勉强强,压住自己要说的话,去给唐德接水。   至于唐德。他见女儿平安无事,还能为了自己去喊谢玲,心就和软下来大半。后面谢玲拿水过来,唐怀瑜数了药,递给唐德,又问:“爸,你这两天是不是多吃了好多?”算是一种直觉。   唐德点头。   唐怀瑜忧心:“不能这样啊,约个医生吧。”踌躇片刻,看看谢玲,又看看唐德,柔声劝,“爸、妈,你们都冷静一下。慢慢说,好不好?”话是这样讲,看似不偏不倚,但她坐在唐德旁边,已经是一定意义上的“站队”了。谢玲顿时觉得孤立无援。但若说让怀瑾回来,她一样不愿意。还能让儿子继续挨打吗?   一家三口都不知道,方才客厅里的所有声音,都被茶几下的手机记录。   时间太早,别说中国超市开没开门,就连坐上车,都很成问题。当初在英国读书、上班,唐怀瑾有自己的车。后来辞职回国,他把车子卖掉。到现在,没有座驾,就很烦心。   他手插在口袋里,听耳机里传来的讲话声。夫妻似乎要打起来……他脸更痛了,去公共洗手间一看,镜子里,自己半张脸都肿起来,看起来惨不忍睹。   唐怀瑾安慰自己:这是必要的前期投资。   他想:谢玲是站我这边的,怀瑜她——   他继续听唐家人讲话。   唐怀瑜见父母的情绪都平和下来,便道:“爸,你先说?”   谢玲皱眉,那种感觉更清晰了:女儿也不是和自己一边的。   可为什么?昨天晚上,怀瑾明明也对怀瑜解释……怀瑜还怨怀瑾吗?   在一家三口身后不远处,是刚刚出锅的生煎。金色皮,带着来自海城的焦香气。谢玲看到,便觉得辛酸: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大清早起来做早饭,选一家人最爱吃的东西,那么辛苦,在异国他乡,一件件找要用的材料。   她自怨自艾,听唐德声音稳定,说:“是这样,昨天警方找我过去,说是……撤案了。”   唐怀瑜、谢玲两人一起惊呼:“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谢玲思绪发散:“我就说,那群人不过是尸位素餐。”要冤枉她儿子。她想到更多:盛源到底比自家行舟要强,难怪池铭胡说八道,就要被警方采信。   这回,唐德没来得及说什么——他怕自己一讲话,血压又要上来。   反倒是唐怀瑜道:“妈,你先听爸说完好不好?”她自己也不敢相信,那天晚上,如果真的……真的经历了更可怕的事,会怎么样?   唐德握住女儿的手,倒像是父女之间在给彼此支撑。他说:“怀瑜,昨天,专案组组长给我解释了很多。从你身上的药性检测,到抓回来的人的证词……说是没有直接后果,药物不伤身体,他们的目的也是这样……”   唐怀瑜听明白了:“啊,他们绕过去了。”   她沉默,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是孤单、无助吗?还是难言的悲凉。   唐德沉痛地:“是爸爸没有用。”   这边父女情深,谢玲看了,心情稍微缓和:至少老唐是真的为孩子好。只是一时之间接受不了。   可唐德下一句话就是:“怀瑜,警方不是无缘无故就说这些。他们能做出撤案的决定,而非传话唐怀瑾,就一定是掌握了很么关键性证据。”   谢玲火气顿时上来:“说来说去,你就是信外人,不信自己儿子!”   唐怀瑜:“……”她忍了忍,还是喊:“妈!你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信哥呢?”   谢玲一顿,无法相信地看着女儿。   唐怀瑜被妈妈不信任的眼神刺伤,眼里含泪,说:“我好早之前就觉得有点害怕他,觉得他是不是要做什么……” 第156章 双胞胎   唐怀瑾听到这里,脚步一停。   他拧眉,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公寓。那栋楼尚在视野里,说来从他出门至今,也不过五六分钟时间。怀瑜她——   怕我。   按说,他早该有这样的认知。在一次次怀瑜避开他的眼神后,一次次勉强的笑意后。可眼下,唐怀瑜明明白白讲出,仍然是给了唐怀瑾当头一棒。   他放在口袋里的手微微握紧,然后转头,继续向前。   他早就没有回头路了。   不过是……继续走下去而已。   怀瑜怕他,理所当然。   唐怀瑾想:她原本便不是我妹妹。我对她如何、她对我如何……我们会一起长大,是天意弄人,是人心险恶。我会怨她,是旁人言语如刀。她眼下怕我,是我自作自受。   他这样想,耳边仍然是那一家三口的话。谢玲显然震惊不已,即便是先前唐德一次次与她说警方调查结果是何,她都选择捂耳不信。可女儿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能直接扎进谢玲心里。   “怎么会?”她往前一步,急切地想要修复自己被打碎的认知,道,“怀瑜,你不要想多。咱们之前不是谈过,那晚的事,你……”   唐怀瑜看一看身侧的父亲,见唐德脸色缓和下来,不像之前那样发红、宛若喘不过气。她知道这大约是药在起效,同时妈妈那边也有所松动。唐怀瑜狠一狠心:伤口要治好,总要将上面腐烂流脓的地方挖掉。要让妈妈转过心意,就要明明白白,把所有证据都摆在她眼前。   如果到这会儿还不信,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想:唐怀瑾是妈妈苦心养育的孩子,我也是啊。   她相信谢玲同样关爱自己。不说年幼时如何,就是近段时间,谢玲的关切也被唐怀瑜看在眼里。谢玲的夜不能寐是真,辗转反侧是真。她愿意相信唐怀瑾,不愿意相信爸爸。可至少,她或许也愿意相信自己。   唐怀瑜拍了拍爸爸的手,然后站起来,到谢玲身边。她昨夜睡得太少,这会儿眼睛却很亮。好不容易走到今天。   她说:“最开始觉得不对,是圣诞节的时候,我回国,整理给大家的礼物。他总看我,眼神很怪,我问他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讲。”   唐德在一边补充:“那个时候,他已经拿钟奕的样本,和玲玲你的样本,去做了检验。”   唐怀瑜:“那个时候,他把话题绕过去,说什么时候可以给他找个妹夫。”   谢玲强撑着,眼里水光闪烁,嘴唇颤抖,说:“你哥哥关心你,还有错了?”   唐怀瑜无奈:“妈,我……我怎么和你说?”光凭言语,太难描绘出那一幕。   谢玲不答,唐怀瑜便继续道:“那之后,我就总觉得,他时不时看我。可我看过去,他又挪开视线——”   谢玲不答。   唐怀瑜:“妈妈,你为什么不愿意相信警方的话呢?”   谢玲沉默片刻,说:“怀瑾怎么会害你?池铭还算有动机,可怀瑾……”   唐怀瑜深呼吸,说:“妈妈,你是善良的人,为什么要去揣度一个坏人是什么想法——啊……!”   “啪”一声,清脆又干脆,回响在房间里。   唐怀瑜瞳孔蓦然缩小,捂住自己的脸,瞬间流下泪来。   谢玲喘着气,手仍在半空中,掌心带着尖锐的痛感。她看着自己的女儿,半晌,痛苦地闭起眼睛:“怀瑜,我不是故意的……”   事情发生太快了。   唐德来不及上前、唐怀瑜来不及避开。   她忽而心灰意冷,看着谢玲,低声说:“妈妈,原来你不是不愿意相信警察。你是只愿意相信他。”   同一时间,唐怀瑾蓦然转头。   她打了怀瑜——   他恨过、怨过,在那些顶着“亲戚”的名头,在自己面前,以“开玩笑”的名义嘲弄,说起自己样貌与父母截然不似,怀瑜才是爸妈唯一骨肉——的时候。   可也有过真切关爱,在怀瑜弹完琴,从舞台上下来,在后台看到自己,眼睛很亮,叫他:“哥!”带了点羞怯,更多的是开心与自信,说,“我弹得怎么样?”   这样的时候。   那时候,他送了一枚胸针给怀瑜。是玫瑰的样子。   怀瑜有点惊讶,但还是很喜欢,说:“好漂亮。”   唐怀瑾为她戴上,最后一次想:这是我妹妹。   那之后,就是他拿到基因检测的结果。   是他知道唐怀瑜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   是他的恶念日益滋生、听闻唐德与谢玲要为她介绍各样俊彦,见唐怀瑜露出一点苦恼模样,却还是会在“双胞胎”的问题上维护他。   这一刻,唐怀瑾倏忽觉得:就这样吧。   他恨年幼时那些亲戚,恨命运作弄自己。他想要伤害唐怀瑜,让对方也受一样的作弄。想见唐怀瑜痛苦,却也想在那样的时候,依然是唐怀瑜的哥哥。   ……   ……   中国,海城。   下午四点钟,芭蕉正在开会。下面有人在讲话,对过往一个月总结归纳——如今是二月下旬,虽然过年假期横插进来,工作日比其他月份要少很多,但不管怎样,也是一个月的结束。   冗长的数据分析、市场调研后,又是对之后的展望与蓝图。   也很应当,毕竟正值冬末春初,是一年刚开始的时候。   钟奕听着,颇为专注。可在讲话的人说到某一点时,他转笔的动作倏忽一停,眉尖拧起。   有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   钟奕不是什么迷信的人,可连重生都发生了,如今的感觉……他停了停,放下笔。   讲话的人跟着闭嘴,略带紧张地看着主位上的老板。   要说年龄,在场所有人的平均年纪是二十六岁。太年轻了,让无数外界资本对芭蕉虎视眈眈。但钟奕偏偏能压得住场,与老牌企业家一起交流时,也从不露怯、与对方谈笑风生,互为忘年交。   在大多数时候,芭蕉的高层职工觉得,老板很像一个专注于工作的机器人。谈不上性格和善与否,只是太沉浸于工作本身。就好像,在公司里,钟奕的所有喜怒,都只与下面人在项目上的完成情况有关。   唯一的例外,是小池总请大家吃下午茶的时候。   不少人恍然意识到:原来老板……也有自己的生活啊。   所有人一起屏息,会议室内一室安静。   钟奕沉吟,最终还是打破惯例,说:“你们继续。”会有秘书做会议记录。   然后起身、走出去。   他缓缓调整呼吸,先给池珺打了个电话。池珺倒是很快接了,问他:“怎么这时候来?”   钟奕拧眉,问:“你没事?”   池珺有点惊讶,问他:“能有什么事……怎么了?”声音柔和下来,“又是‘你觉得’会有问题吗?”   就像钟奕“觉得”娱乐业大有前途,“觉得”身侧危机四伏、要请安保。   钟奕:“……”   他越来越觉得,自己重生这件事,在小池总面前,只是薄薄一张纸。   但池珺不挑明,钟奕便也想不出,爱人到底猜到什么程度。   钟奕:“刚刚忽然觉得不对劲。”沉默,“心跳忽然加快,很奇怪。”   池珺想了想,站起身,看着窗外。他身后是正在汇报工作的方源。   小池总温和地说:“钟奕,你找一面南边的窗户。”   钟奕一怔,“嗯。”他原本就在会议室外的走廊,这块一片安宁,厚重的木门后,关于市场调研结果的汇报还在继续……他往外看,见到万里晴空。钟奕后知后觉:今天是个很好的天气。   池珺:“我办公室的窗子是朝北的。你知道。”   钟奕垂眼,微微笑了下,心情和缓下来:“对,我知道。”   池珺:“我正看着你……今天是郭哥负责我这边,我会让他留意。没事的。”停一停,难得问,“晚上要一起吃饭吗?”   钟奕回答:“好。”   按说,到这里,就要结束了。   可池珺忽而问:“对了,钟奕,池铭之前不是被警方传讯……嗯,我是说。”他对身后的方源打了个手势,方源点一点头,抱着资料离开。等对方关上门、身影彻底消失了,池珺才说,“之前那个案子,是不是有结果了?”   钟奕点头:“大约。”   池珺提出:“抱错的事……之前都知道,唐怀瑾和唐小姐是双胞胎兄妹。但这样看的话,真正的双胞胎,是你和唐小姐才对。如果不放心的话,不妨问问她,有没有出什么新的状况?”   钟奕失笑:“‘心灵感应’这种事,有些站不住脚吧?”   池珺跟着笑一笑,转换话题:“哦,体检预约的是几号?有心脏相关的项目吗?”   他没有说,既然钟奕会给自己打电话,那说明,钟奕确实有些在意这些“站不住脚”的缘由。   钟奕一顿,低声和男友抱怨:“我还很年轻呢。”   池珺就道:“是,钟哥哥还很年轻——晚上吃火锅?” 第157章 火锅   小池总喜欢吃辣。   哪怕他在海城长大,又去京市读书。这两个地方,辣味都不是当地菜重点。又因年幼时与爷爷奶奶一起,吃惯了清淡口味的岭南菜……池珺虽然喜欢,但实话实说,从唇舌到肠胃,都不太能受得了。   钟奕和他约法三章,不能多吃。又兼平日事多,更多时候都是公司专门订餐。无论是抽出时间来火锅店,还是叫店里的东西去家里,都不算经常,算下来至多两个月一次。   上一次吃,还是去年年末,寒冬腊月里。   眼下,火锅端上来,冒着热腾腾的蒸汽。加了许多辣椒、花椒,在红油里翻滚。池珺看上去颇为矜持,但视线落在锅里,眼睛有些亮。   钟奕觉得好笑,说:“也没有太久没来吧?”怎么想成这样?   池珺拿起筷子,漫不经心,说:“解压啊。”   工作时的昂贵西装被脱下来,套上衣套,挂在一边。小池总衬衫袖口被挽起一些,露出一截白皙、紧实的小臂。热气熏着,屋子里暖气开到很高。他额头上很快出了一层薄汗,脸颊发红,嘴唇也显得比以往红润许多。   依照钟奕的经验,吃完这一顿,再去亲男友,池珺的舌尖会敏感到极点……原本很正常的亲吻,都会让他觉得难以承受。   可即便这样难以承受了,还是会来追逐钟奕的唇舌。   他想:池珺就是这方面最好。   永远主动、有话直说,和他在一起,真的很放松、很安心。   眼下,下了一锅菜后,池珺的筷子在空中停了停,隔着雾气看钟奕。他眼睛里带了点水色,像是觉得难受。钟奕给他倒了杯柠檬水,加冰块。池珺尝了,觉得舒服一点。这才问:“所以,之后,你有联系唐小姐吗?”   钟奕一顿。   他无奈:“原本想吃完再说这个。太复杂了。”   池珺看着锅子里的情况:一时半会儿,好像熟不了。   于是他友善建议:“要善于利用碎片时间。”   钟奕唇角弯起一点,回答:“好。”   他的确联系了唐怀瑜。   但很委婉,只是发消息问她,自己听说了一点池铭的情况,所以想知道,唐小姐如今状态如何、是否无恙。   很难描述唐怀瑜看到这则消息时是什么心情。家里的气氛,在谢玲打了她之后,就陷入某种异样的僵持。谢玲很快后悔,又撑着一口气。还是唐德怒道:“你就在那站着?”   又说:“我打那个畜生,是因为他害怀瑜。你呢,你就要打怀瑜,再为那畜生打回来吗?”   谢玲百口莫辩。她很想说,你怎么可以质疑我对孩子的关爱。可事实摆在这里,她刚刚下手,现在手掌仍然在痛。自己都这样痛了,何况女儿……她匆匆从冰箱里拿出冰块,又取了毛巾,做出一个不太成型的冰袋,给女儿敷脸。唐怀瑜沉默,说不出更多话来。   谢玲看着女儿,有些小心翼翼,想和她道歉。   眼下,钟奕:“……那个时候,”他停一停,还是说,“唐小姐和父母出现了一点冲突。对,唐德也去了伦敦,算算时间,是昨晚就坐上飞机,然后在当地时间凌晨抵达。”   至于具体“冲突”是什么,不是他要对池珺隐瞒,实在是唐怀瑜原本也没和他说太多。   这太难堪了,唐怀瑜是真的想和钟奕有更深一点、至少可以慢慢培养——这样的亲情。可如今,唐怀瑾走了,谢玲打她,父母开始冷战,反倒是钟奕担心她。   唐怀瑜有很多委屈,又克制着,不对钟奕说太多。钟奕有自己的事,在当时的情况里,他的立场,更像是一个陌路人。他会关心,已经是情分,不能打扰太多。   但在和好友慕芸的对话里,唐怀瑜就是真的难过,和她发了很多消息,中心思想是:我不明白,妈妈为什么那么相信唐怀瑾。   为了他打我。   在谢玲巴掌落下来的时候,唐怀瑜心里一直坚守的什么东西,像是倏忽碎掉了。   池珺:“……原来双胞胎之间真的会有这种反应。”他点评。   锅像是开了,清汤锅里的水滚得更明显。羊肉片下下去,又带着原汁原味的鲜美,被捞出来。   钟奕:“还是巧合吧。”可以从很多角度论证这点,“算算时间,那个时候正好是英国八点钟。会发生什么,也不意外。能凑到一起,又被我留意到,算是幸存者偏差。”   池珺不置可否,道:“然后呢?”   一边说,一边把锅里的东西分门别类地捞出,将钟奕喜欢的、自己喜欢的,分作两碗。他们的口味实在不算接近,外人多半想不到,在所有公开场合都显得沉着、完全不似二十岁年轻人的钟奕,在私下与男友吃饭时,手边会多叫一份甜品。   没什么不好意思。   而两人在一起这么多年,生活习惯上,要磨合最多的,就是口味。到现在,池珺还是理直气壮地不爱吃海鲜,钟奕倒是无所谓,总有很多选择,不必强求一点。   他说:“当时还是太早了,不确定唐小姐是否有其他事,所以等了两个小时,到六点,要下班了,才发给她……她说,唐怀瑾之前借口买醋,出了门。后面家里僵成那样,唐先生已经明确说了,唐怀瑾多半不会回去。可谢女士还是抱有期待。”   他从池珺手中接过料碗,帮男友加耗油。   钟奕:“但她们等了……嗯,应该也是两个小时。其实从唐小姐的住处到中国超市,用不了这么久。但谢女士觉得,那家超市开门本来就晚,老板又很随心所欲,时不时推迟开门时间。万一是唐怀瑾在等呢?她还是想给唐怀瑾一点机会。或者说,给她自己一点机会。”   后一句是钟奕个人的看法。   池珺“唔”了声,示意他继续说。他像是更热了,整体看上去还是衣冠楚楚的样子,只是连耳垂都微微发红。   没办法,小池总皮肤白,稍微有点红,就很明显。   钟奕把空调温度放低两度,继续说:“唐小姐和我讲的很含糊。但看那个意思,她们打算联系一下唐怀瑾……主要是为了谢女士。但电话打过去,始终是占线。”   池珺微微拧眉,抓住关键词:“始终?”   “对。”钟奕道,“就开始觉得不对劲。最先,唐先生只是觉得,是唐怀瑾又在想什么其他主意,要联系人,从而耽搁了时间。正好那个点,国内银行上班了,他就打电话回去,要求冻结自己名下的几张副卡。其实应该本人办理的,但总有线上加急通道。”哪怕是海城的银行,面对唐德这种一年存八位数、九位数的财神爷,也要好好供着。   池珺:“嗯。”是该这样。   钟奕:“我和唐小姐说的时候,她只讲了这些。但既然始终占线……”   池珺拿起一张餐巾纸,擦了擦嘴:“也有其他解释。”   两人对视,思路不约而同地飘到一处。同时,伦敦,这会儿已经到了中午。唐怀瑜突然庆幸,还好自己昨晚熬夜赶了许多paper进度,不至于下次与导师见面的时候表现惨淡。   这样下去,自己接下来恐怕没多少时间做事。   唐德花了些时间,解决完银行问题,眉头松懈一点,觉得自己的掌控力又回来。然后看看仍然拿着冰袋的女儿、在不停打电话的妻子,冷笑:“还是打不通?我倒是不明白了,究竟是多重要的电话,能让他一直打到现在。”   唐怀瑜缓缓眨眼,像是抓住了什么思路。   她忽然说:“对……妈打了那么久,必须是一直、一直在进行的通话,才能把妈的电话拦在外面。”   这样讲话,视线却始终没有去看谢玲一眼。对于母亲,她伤心,夹杂着失望,又有一种难言的解脱:谢玲的态度太明显了。在她心里,不管是什么——女儿、丈夫,警方的证言、调查结果……这些都没有她一手养大的儿子重要。唐怀瑜心情恍惚,觉得自己如果早些明白这点,也不会像现在这样。   这倒是她有些冤枉谢玲。在谢玲心里,至少感情上,她是竭力希望“一碗水端平”的。   只是眼下情境,让她做出了极端的选择。   后悔,想道歉。可如果说了,女儿不原谅,自己对儿子的信任又被唐怀瑾亲自打脸。对于谢玲来说,这未免太难捱。   唐怀瑜却没有功夫想这么多。   她大脑“嗡嗡”的,用一种很陌生、带着点惧怕的视线,慢慢环顾四周。   这是她住了许久,曾经觉得安全的避难之处。   她喃喃自语:“我说啊,他为什么会那么干脆地走,难道不想知道咱们家里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吗……不知道结果,他怎么能安心回来呢。”   唐怀瑜深呼吸。   她没有明说什么,但唐德已经明白。他一凛,往前一步,在客厅细看。没有电视,其实家具很少。如果说能藏东西的地方——   他蹲下来,去看家具下方。   然后从茶几下,拿出一部手机。   上面显示,通话刚刚挂断。 第158章 离婚吗   一家人对着那部发烫、电量只剩8%的手机面面相觑。唐德在国内经商多年,什么架势没见过,就连竞争对手装在会议室里的窃听器,都曾搜出过。但眼下直观面对这一幕,还是有点发懵。   懵完之后,就是发狠,冷声对谢玲道:“你养的好儿子。”   唐怀瑜心中一紧:悲伤有很多个阶段……这会儿,似乎是父母要相互推卸责任——   她甚至有点痛恨,自己为什么第一时间想到这个。   而谢玲果然抬头看唐德,一样冷笑,说:“姓唐的,儿子光是我一个人的?我养大他,那你呢,你连养都没养!”   “你——”唐德血压又开始不稳。   唐怀瑜深呼吸,插话:“爸、妈,”她仍然对谢玲心凉、意冷,但眼下还有其他事要解决。   唐怀瑜微微苦笑,想:我们一家子,真是自私到一块儿去了。爸妈想要证明“自己没有错”,可我呢,我只想赶快确认,唐怀瑾暂时不要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至于其他的……那二十年相处的时光,她至今收在海城,自己房间里的那枚玫瑰胸章,还有唐怀瑾当时写的一幅卡片,是:恭喜B612星球上的小公主演出成功。   唐怀瑜难过地想:我还能怎么办呢?   只能觉得,那个自己记忆里的哥哥,和眼下的唐怀瑾,不再是一个人吧。   她说:“不要吵架了。吵架不能解决问题。”   谢玲一口气憋了回去。对丈夫,她有很多话可以攻击。但对女儿,她就有点心虚。女儿重新愿意叫她,她反倒安心一点,说:“对,我们……”我们还要怎么解决问题?   她有点失魂落魄。   唐怀瑜十指相扣,放在身前,沉思:“看这架势,他不会回来……爸,你确定把他的卡都停了吗?”   她以一种出乎意料的姿态,撑起了眼下的局面。唐德欣慰,说:“停了。”一顿,“但这几年,给那个白眼狼的零花,就有上千万。我刚刚停他的副卡,可他之前那些钱,多半已经移走。”   唐怀瑜喃喃自语:“也就是说,他其实也没必要再回来……”   她喃喃自语。   有点安心,如释重负。   ……   ……   一周以后,唐德与谢玲一起回国。   谢玲原本想留在伦敦,继续“照顾”女儿,可唐怀瑜难得强硬了一次,说:“妈,您在这里,我反倒觉得难过。”   谢玲心痛如刀绞,想反驳、想说自己明明是出于“善意”,可对上女儿的眼睛,她就明白,怀瑜大约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忘记,不,是“原谅”那天的事。   现在回想,谢玲自己都觉得自己得了失心疯,怎么可以那样对待怀瑜。   怀瑜明明还在“生病”。   这样下去,她的心病,或许会更严重吧。   谢玲一面忧心女儿,一面又与丈夫冷战。没有唐怀瑜在中间缓和气氛,唐德便不再主动与谢玲讲话。回去的飞机,两人终于买到头等舱,但一路无言。谢玲几次想开口,可心里又怨:我说错了吗?你一直说要工作,一直忙忙忙,那我呢!我辛辛苦苦操持家务,从里到外,从孩子要学什么礼仪到他们要学什么技能,马术班冰球班轮着来一遍——到头来,就被你扣一个“这就是你养的好儿子”的帽子?   这样的冷战,在唐德回海城以后,接连睡了三天公司休息室时,达到顶峰。   谢玲要崩溃了,直接去行舟质问唐德。她仍然是要面子的,出门前化了妆,是精致的富家太太模样。可进了行舟,到总裁办公室,却见到丈夫年轻靓丽的秘书。她从前不是没有见过对方,可这一刻,见对方与唐德汇报工作,谢玲的心态倏忽崩盘。   她觉得自己是“体面人”,于是要先把秘书赶出去,然后再关上门、“解决家事”。可唐德只觉得她无理取闹。   为了先前一周的事,自己压了多少工作?有多少事要赶着处理?   王秘她有老公,有孩子,平时工作规规矩矩不僭越,业务能力优秀,上一周更是说干了喉咙帮他一一道歉、挽回合约,好让老板能安心在英国处理家事。说到“家事”,还不是谢玲整出来的?可眼下,她却这样——   这样不要脸面!   唐德冷声道:“你先出去。”却是对谢玲。   谢玲难以置信,指着唐德的秘书,语气古怪:“你让我出去?好让你和你这小蹄子在一块儿?”   王秘脸色一下子变了。她是来上班的,踏踏实实干活儿,踏踏实实拿薪水,不是为了听“总裁夫人”这样羞辱。   唐德皱眉,先一步喝道:“谢玲,你闭嘴!”   谢玲登时觉得天旋地转。   这一刻,她像是忘记自己花了二十多年时间,辛辛苦苦修炼出来的“体面”。又回到了从前,两个孩子还没出生,她和唐德艰难拉起营生。她从乡下出来,原本就学会很多污言秽语,可是时间太久,谢玲自己都觉得自己忘记了。奈何唐德这一句话,点燃了她。   她朝唐德、朝王秘开炮,唐德起先愤怒难耐,到后面,却只剩下了冷漠。   他想:我为什么会觉得她是一个好妻子?   他想:她先前不分青红皂白地维护那白眼狼,甚至为了那白眼狼打我们的女儿……怀瑜那么听话、懂事,从来不和家里抱怨。这么可心的女儿,被折磨成那个样子,她眼里却依然只有那个白眼狼。   他想:对,还有钟奕。这次事情收尾,还是钟奕帮忙联系安保公司,好让怀瑜能安心在国外把书念完。没办法,怀瑜不想让谢玲陪着——那天的情况,谁不心寒呢?——我又要处理行舟的事,又是个男人,不好与女儿久住,也没法在生活上照料他。连钟奕这个没打过什么交道、根本没有感情基础的“哥哥”,都能一心一意为怀瑜着想。可她呢?   仔细想来,从知道抱错这件事至今,谢玲都只知道自怨自艾,再要不然就是心疼那个畜生,竟然连一句对钟奕的表示都没有。   唐德点燃一根烟,对王秘说:“你出去吧,在法务叫个人上来。”   王秘屏息静气,小声说:“唐总……”   唐德道:“委屈你了,给你加两个月月薪。最近忙完了,再多加一周年假。”   王秘心情复杂的走了。好,金钱就是力量,她可以勉强自己忘掉谢玲那一口脏词。   可谢玲忘不掉。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丈夫,语气古怪,说:“你还要给你的小情儿加钱?”   唐德看着她,问:“有意思吗?”   又说:“我现在倒是有点明白,为什么那畜生能成现在这样。”这话太伤人了,谢玲险些背过气去,“怀瑜是好孩子,钟奕也是好孩子,还好钟奕没让你养……”静了静,“玲玲,我们结婚到现在,也有二十五年了。”   谢玲手脚发凉,问:“唐德,你想干什么?”   唐德:“我不亏待你。之前给怀瑜准备的那份东西,现在先给你。怀瑜她多半……多半也会同意的。”   谢玲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问:“你要和我离婚吗?你要离婚,然后去找那个蹄子吗?”   唐德皱眉,厉声道:“别再提其他人!你好好想想,过去一个月,你的所作所为,到底算什么?”   谢玲:“——我做了什么?我和怀瑜一起,帮她打理生活。可她呢,她还那么怨我。一个巴掌而已,是我之前没被我妈打过,还是你之前没被你妈打过?现在的孩子,就是太娇气……”   唐德不说话了。   法务部门的人很快上来,直面眼前的修罗场,大气都不敢出。   看老板吸了口烟,说:“拟一份离婚协议吧。具体条件,是这样……”   ……   ……   这些事,远在国外的唐怀瑜都不知道。   她隔壁房子换了人住,是两个据说从伊拉克战场退役的女兵——金发碧眼,身材高挑,一手能砸烂一块砖头。   唐怀瑜在有安全感的同时,大感压力。思来想去,烤了一盘披萨请两个保镖姐姐吃,弱弱问:“呃,还合口味吗?”   同时,海城,钟奕这边。   唐怀瑾在国外,于是很多国内不能用得上的力量,都可以慢慢动作。他先前签的那家安保公司主要负责国内业务,但因他这边的单量太大,在提出伦敦那边也有事要帮忙的时候,老板爽快地给他介绍了自己朋友。   眼下,他得知:“唐怀瑾去了拉斯维加斯。”   池珺意外:“自己去的,还是有人带他去?”   钟奕:“他之前在英国读书,也交了一些‘朋友’。”唐怀瑜在象牙塔里,唐怀瑾身边则是三教九流。他比张笑侯玩的更凶,只是回到国内后,会披上一层人皮罢了。眼下,手握巨款,又有心放纵、麻痹人生,便很快有人找上来,带他去挥金如土。   池珺沉吟:“几百万,不够花吧。”   钟奕:“所以去了赌场。”   池珺看他,笑一笑:“你没有经手?”   钟奕回答:“我是个正经商人……好吧,”他承认,“有时候,也可以不那么正经。”   他像是看了一场很漫长、很漫长的闹剧,现在进入尾声。   唐怀瑾成了丧家之犬,可钟奕明白,自己现在捏着他的动向,不代表以后依然能。最好能趁这个机会,让他再也不会威胁到自己。   在大多数时候,他的确是个好人。他一切都有了,财富,爱人,光明的前途。   所以他更不想失去这一切,更不想再和上辈子一样,让一切成空。   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呢。   对此,小池总低低笑一声,过来亲他,说:“让我检查一下,到底有多‘不正经’。” 第159章 底线   于钟奕来说,最放心的方式,当然是把唐怀瑾送进监狱。事实证明,这辈子,唐怀瑾与上一世一样,哪怕钟奕什么都不做,他都能走在犯罪的钢丝绳上。   又有种种因素相加,让他逃脱法网。   在与池珺感情生根发芽之后,钟奕曾短暂考虑:池珺与上一世有了很大不同,那如果唐怀瑾也是这样呢?如果唐怀瑾心气平和、愿意接受现状,成了唐德、谢玲期望里那样真正良善正直的人——钟奕想:我会如何?   他很快就能得出结论。   不会怎么样。   钟奕能将这辈子的爱人与上辈子的好友分开看待,当然也可以用不同眼光看买凶杀害自己的凶手,与“抱错”惨剧中的另一个当事人。只要唐怀瑾什么都不做,安然生活,钟奕就仅仅是加强防备、稍加试探罢了。再怎么引蛇出洞,做出“出洞”决定的,还是“蛇”本身。   钟奕甚至愿意在一定程度上“以身犯险”,来确保今后无恙。但唐怀瑾毕竟是个活人,他最多最多只能引导。具体走到什么程度,还要看唐怀瑾自己。   无论如何,他不想变成另一条恶龙。   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数十年。为了区区唐怀瑾,而丢掉底线、踏入荆棘,这太不值得。   如今来看,少了四年时光,被抱错的双方提前相遇。钟奕更上一层楼,唐怀瑾却仍在泥沼。   这样情形中,仅仅是把唐怀瑾带去拉斯维加斯,让他沉溺于纸醉金迷、挥霍无度,似乎并不够。   这样心思浮动,池珺吻了吻他,又起身,端详钟奕,说:“你好像……在考虑什么。”不提之前的“检查”。   钟奕揽住爱人的腰。   小池总锻炼得当,腰线紧实,肌肉流畅好看,却不会夸张,是很恰到好处的程度。   薄薄一层,手贴上去,带着温热的体温。紧致、柔韧。   无论用眼睛看,还是另一重“亲身体验”,都很享受。更别说,腰后还有很敏感、要命的地方。几年过去,钟奕手指有意无意地轻轻擦过,小池总依然会受不了。   会眼睛带点红,很水润,软下来,被钟奕顺势按在怀里。这时候再亲他,能听见池珺低低的、控制不住的呜咽声。   这种时候,钟奕会想:……这是我的。   他很喜欢这样的感觉。   他可以让池珺舒服,也可以让池珺嗓音颤抖。小池总在外人面前,永远是光鲜亮丽、让许多人前仆后继,想与他有更深一重关系,换得更多好处。哪怕不论这些,池珺也有让人眼前一亮的外表,放在杨桃旗下那些签约艺人里,都显得出众。   但这样的池珺,只有在钟奕这里,才会有这样不一样的表现。   这样钟奕非常、非常满足。   但现在,还是说正事。   于是钟奕很“规矩”,手指晃了晃,却未做什么。   他沉吟片刻,说:“是。唐怀瑾……其实他那天会直接离开,已经有点出乎意料。”平心而论,他以为唐怀瑾至少会再“争取”一下。   至于现在,带唐怀瑾去美国的人,当然没有什么好意。只是几百万,甚至不够那几家大赌场愿意和人串通——唐怀瑾没那么蠢,会被引到随便一家街头赌坊。   说白了,更大程度上,还是凭借运气。   万一唐怀瑾赢了呢?   池珺偏了偏头,跟着钟奕的思路,提议:“再捋一遍那天的事?唐小姐是怎么说的?”   钟奕:“原话只有‘我和爸妈有了一点冲突’——要在快四个小时后,唐怀瑾才挂断了通话。”他一顿,“你觉得,唐小姐话里的‘冲突’,才是唐怀瑾决定离开的原因?”   池珺否认:“不能确定这点。但唐小姐讲过,在那之前的一天,唐怀瑾还对谢女士说了很多,嗯,花言巧语,”他停了停,找出一个词概括,“至少在这时候,他是打算‘争取’的。那一定是后面又发生了什么,让他改变主意。而且,仔细想来,他的所作所为,似乎一直很‘针对’唐小姐。”   在钟奕牵线,为唐怀瑜找好安保、确定她可以放心读书后,唐怀瑜心情复杂间,对钟奕略略讲了那几天的事。仍然很概述,缺失了大多细节。但至少能弄清楚时间线。   又因钟奕这个“哥哥”,与唐怀瑾对比太明显。唐怀瑜在“概述”事情经过的同时,流露出很多感情倾向。   她对唐怀瑾心有余悸,对谢玲失望,又心疼唐德。   她无意中说:“其实现在想想,很多事,早有预料。最开始……可以追溯到高三寒假吧。前一天还好好的。我学钢琴,有一场小型表演,那晚他都一切正常。可之后,忽然就变得很不对劲。算算时间,大约是他第一次去做检验。”   “后面恢复了之前的样子,我就安慰自己,大约是错觉。”   “其实早就该警惕一点了,”又很费解:“我不明白。妈总说她关心我们,为什么——从高三寒假,到去年圣诞,真的只有我一个人觉得不对劲吗?”   此刻,池珺道:“如果他的‘不对劲’,从始至终,都是针对唐小姐的呢?”落在唐怀瑜身上的眼神,对她的恶意,以及更多。   钟奕若有所思。   池珺跟着沉默片刻,忽而道:“他在知道你和唐小姐的关系之后,还想让你们,嗯,至少在大多数人的眼光里,发生关系。”   说到这里,小池总拧了拧眉,喃喃道:“怎么敢觊觎我的人。”   钟奕失笑,扣住男友的手,手指插入池珺指缝,缓缓摩挲。   池珺表情和缓,慢慢说:“毋庸置疑,最初做这种事的时候,他不会希望自己身份曝光。如果从一开始就想抛却唐家的财产、抛却行舟,他也不会到唐先生去伦敦前,仍然在谢女士面前说很多话来示弱。”   “他希望自己仍然是唐家的‘儿子’,却希望唐小姐与你……截至那天为止,谢女士仍然相信他,这是对是错暂且不论。但有这个锚点,他就仍然有翻盘的希望。但在唐小姐与唐先生、谢女士有冲突之后,他就离开了。通话一直在继续,他明知道谢女士在打电话给他。如果他愿意接听,愿意再‘努力’一下,事情不会是现在这样。除非他在谢女士的第一个电话之前,就已经下定决心。之后那些时间,只不过是,嗯,想多听一些。”   说到后面,池珺停了停,坦然:“有点可怕。”而且他这样猜测,对唐怀瑜也很不尊重。   他与钟奕历来默契,大一参加模投,张笑侯就感慨,蘑菇与钟奕一唱一和、哪怕话不说全,都能接上对方的思路。   到现在,有了更多对彼此的了解,更是如此。   池珺没有再讲,而是选择岔开话题,问钟奕:“你希望唐怀瑾怎么样呢?”   这才该是问题核心。   钟奕看着他。   表情淡淡。可两人身体贴合、池珺被扣住的手指,被按住的腰,都能透露出钟奕真实的情绪——   钟奕:“希望他不会再威胁到我们。”   这不是杞人忧天。池珺明白,唐怀瑾先前下药的对象不光只有唐怀瑜,这就明确表示了,钟奕也是他的目标、眼中钉。   而唐怀瑾会对唐怀瑜“特别对待”,对钟奕则不然。他只会恨钟奕。   池珺:“‘不再威胁’,有很多方式。”   钟奕笑一笑,说:“我们……不要因为想‘处理’他,就变成和他一样。”这是他的底线。   他看着池珺的眼睛。   大约是光线作用,这一刻,小池总的眼睛很黑、很深,像是一汪幽幽潭水。又像是无尽黑夜,夜空不见半点繁星。   钟奕在和池珺确认。   而池珺唇角勾起一些,眼睛也弯起来,脸颊上有梨涡,方才的异样气质瞬间淡化。   他语调懒散,说:“想什么呢?让他输,输到买不起机票、没钱回国。唐小姐不也说了,唐先生现在很懊恼,觉得之前不该给他那么多钱零花。”   行舟是唐德一手创立、拉扯的。从前唐怀瑾是他的孩子,所以他对唐怀瑾大方。哪怕后来得知唐怀瑾不是亲生骨肉,唐德的想法仍然是,把行舟一分为三,不会缺了唐怀瑾那份。   直到他知道,自己养出来的,是一个会害自己女儿、害自己亲生儿子,转脸还要卖乖装好的衣冠禽兽。   唐德骤然懊悔,可给出去的东西,却很难收回。   池珺含蓄地:“我们来帮唐先生一点小忙。”   钟奕挑眉,露出点“洗耳恭听”的模样。   池珺:“这事儿找猴子。他擅长。”   自从先前一晚赢了二十万后,张笑侯便被一个数学爱好者组织留意到,邀请他加入。   张笑侯与池珺提了一句,没说更多后续。但这会儿打电话给他,张笑侯听完前因后果,很快答应,“还蛮有意思啊。行,我找人,看能不能组个局。”   这很快这成了那个组织里的一场小游戏。   两天后,拉斯维加斯,某个21点赌桌,来了一群肤色各异、年龄各异的来客。他们三三两两走在一起,唐怀瑾甚至不知道,原来这些人背后还有联系。   而张笑侯在二楼看着,与池珺直播:“桌子上除了唐怀瑾,就是我们的人……开始了。啧,我才没在国内多久,怎么就有这么多事儿啊。回去以后,你可要好好和我讲讲。” 第160章 捉摸不透   赌场灯火通明,分不清时间长短。   唐怀瑾没日没夜地过着,不知今夕何夕。   大把钱撒下去,身侧有美人、有美酒。他明知这是饮鸩止渴,仍不自觉地继续。   张笑侯远远看着:“这把他赢了。筹码看不清,大概几万块吧,好像还挺高兴。”   要让赌徒倾家荡产,当然要先给对方一点甜头。这次出来“团建”,小池总承担本金。组织里的人便无后顾之忧,能与唐怀瑾好好“玩乐”。   张笑侯感慨:“之前在国内见他,总觉得人模人样,谁想到居然能得罪你。不过话说胡来,蘑菇,你学坏了啊。”居然能想到这么一手。起先接到好友电话,他着实有些惊到。   池珺一心二用,一面与好友讲话,一面翻锅里的培根。不远处,浴室里,有淅淅沥沥的水声。   他轻描淡写,道:“唐怀瑾他……欺负我的人。”哪怕没有得手,就被钟奕发觉下药的痕迹,“他本来就该想到今天。”   停一停,“我很手下留情了。”   张笑侯:“那是。”颇为赞同,“赌博这种事儿,只要自己能收住手,就一切都好说。”   至少对张笑侯而言,钱财积累到一定程度,那接下来的一切,就纯粹是游戏。他享受算牌的乐趣,享受概率的趣味,享受掌控整张赌桌的主宰感。这时候,钱多钱少,不过数字而已。   他眯起眼,又往唐怀瑾的方向看了看。   随后笑一笑,“可我觉得,这位不像是能收得住的。”   池珺将培根铲起来,放在一边烤好的面包上,“嗯”了声。   水声停了,钟奕擦着头发出来。屋子里很暖,他便只围了一条浴巾。这会儿手搭在池珺肩头,亲一亲男友耳侧。   池珺低声对他说:“是猴子。”   钟奕意外:“这么快就开始了?”顺手捏了一片培根,尝一尝味道。   池珺:“嗯。猴子,还有什么情况吗?”   张笑侯懒洋洋道:“没有,一局哪有这么快……这样,我去玩玩别的,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过两个小时再给你发消息。”   池珺应了声。电话挂断,池珺关火、转身,与男友交换了一个亲吻。   很多事,在两人之间,心照不宣。   ——他们还有许多种方式,去对付唐怀瑾。   最简单的。唐怀瑾在美国人生地不熟,等他输光了钱,找人打他一顿、拿走他所有的证件,唐怀瑾便会一夕之间,体验到天翻地覆。他没有钱,受了伤,哪怕能去找大使馆,也不能联系国内的家人——唐德已经不认他,谢玲倒是态度不明,可她似乎与唐德闹得正凶,恐怕分不出精力,来应对唐怀瑾这个“罪魁祸首”。   对这些事,钟奕没有说,池珺也没有提。   池珺喃喃道:“你说得对……”   他年幼时站在奶奶病床前,手腕上还带着一点狰狞的、没有康复的伤痕。   奶奶临终前,对他最后的要求,是:“做个好人。”   “交值得交的朋友。”   “不让身边关心你的人担心。”   他不会让爱自己的人失望。不会因为要报复一个人,就弄脏自己的手。   唐怀瑾会得到的、经历的一切。   只会是他咎由自取。   ……   ……   海城上流交际圈,消息总传得很快。   从前,钟奕与池珺不会特地留意唐家的情况。但只要他们有心,便能很轻易地听说,唐德夫妇分居了。   再流露出一点“兴趣”,自有人上门提供更多细节。   钟奕很快知道,原来在唐德夫妇从伦敦回来后,谢玲曾在唐德办公室大闹一场。说起来,这不过是前几天的事。谢玲虽然关了门,唐德的秘书也有职业道德,不会在外乱说。可人们的联想能力总是很丰富的。   从当时几个人进出的顺序、谢玲出来后难看的脸色,还有唐总他接连在办公室住了许久……这一切来看,轻易就能推断出,那天发生了什么。   对钟奕来说,这些都是意料之外。坦白讲,他甚至有点后悔,觉得听这些八卦,很浪费时间。   池珺倒是颇有兴味,还评价:“自作自受。”   再说谢玲。她接连遭逢打击:哪怕再自欺欺人,到唐怀瑾不回来的时候,也会明白,自己究竟养出了个什么玩意儿……她心痛到极点,这一次,却是为自己不值。她无数次自问,觉得自己没有哪里对唐怀瑾不好。怀瑜有的,唐怀瑾都有。   那么一定是唐怀瑾的问题。   第一次冒出这个念头时,谢玲还带了些许惶恐,自问:你怎么也这样想——   可紧接着,她心口压了很久的那块石头,丈夫的冷眼,女儿的灰心,都因此渐渐滚落。   谢玲便恍然大悟:对啊,当然是唐怀瑾的错。不,他根本不应该冠有这个姓、不应该顶着自己为儿女精心取的名。自己先前就觉得了,唐怀瑾的生母,那个姓朱的女人,不是个好东西。先给丈夫戴绿帽子,后面又狠心抛弃儿子。这样的女人,加上一个家暴犯,能生出什么种?   她心里迟来地升起了对钟奕的愧疚、乃至母爱。   那天,在行舟,唐德当着她的面,拟了一份离婚协议。   谢玲起初不敢相信,愤愤道:“姓唐的,你就这么对我!我们结婚二十五年了。”到最后,成了哭音。   唐德却狠下心,对谢玲的哭声充耳不闻。直到法务部门的人匆匆拟好协议,唐德拿到、看完,才慢慢开口,说:“玲玲,你需要冷静一段时间。”   法务部门的人:“……”我是做错什么,才要撞上这种老板家的问题。   一个学经济法的,惨遭被抓来写这种东西。   谢玲仍然再哭,却听出唐德语气里的缓和之意。她迅速抓住重点:唐德大约只是想吓吓自己。   这让谢玲又庆幸、又难过:她二十五年前与唐德结婚,如今快要五十岁。从农村女人,熬成行舟夫人,堪称登天。可如果离婚,抛开“唐德夫人”这层外衣,她就好像又回到许多年前,家境贫寒,面朝黄土背朝天。   谢玲无论如何都不接受这个。   但既然唐德只是吓她……   谢玲毕竟是贵太太,吃穿用度,都用最好的,算是对年轻时自己的一种补偿。此刻哭了很久,眼线都没有花。但奔五的女人,也说不上“我见犹怜”。   到底是糟糠妻,唐德叹口气:“这样,这段时间,你先住在家里。正好行舟事情多,我就在办公室住了。”   谢玲其实很想问一句:你在办公室,那有没有其他女人也在?   但她想到先前的场景,硬生生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她还要脸。   只是出了门,谢玲打电话给远在英国的女儿。她是想要诉苦,唐怀瑜却犹豫片刻,反过来劝她:“妈,你一定是误会了,王秘书不是做这种事的人。你还记得王秘书家小孩吗?之前暑假的时候,那个小孩还被带去行舟写作业。”唐德作为白手起家的一代企业家,对这样的行为颇为宽容,但员工们也知趣,不会常做。   谢玲还要再哭,唐怀瑜就抓紧时间,说:“妈,我和导师约了见面,马上要到时间了,挂了啊。”   谢玲梗住,想:怎么又是见导师……   又明白,女儿还没有原谅自己。   她坐在车里,车外是来去的行人。许多人会艳羡地看这边一眼,但谢玲只觉得天地昏暗。   她恹恹了两天,想到钟奕,才略展颜。钟奕小时候没有妈妈,一个人被钟文栋虐待。长大了,却还能不计前嫌地帮怀瑜……谢玲打起精神,觉得自己找到了突破口。   之前老唐不是说了,钟奕与自家生分,不愿意与他们有更多联系吗。   可她有眼睛,知道老唐也放不下钟奕。既然如此,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芭蕉看看,能不能与钟奕打好关系。   母子连心、血浓于水啊。   思绪走到这里时,谢玲终于振作起来。她算着时间,比着怀瑜的口味,做了一顿午饭,然后带去芭蕉。   走到大楼底下,还觉得奇怪:“芭蕉,芭蕉……这名字,怎么想的。”一点都不庄重、正式。比不上“行舟”,有意义、有内涵。   再到前台,接待员迟疑:“谢女士?您没有预约啊。”   谢玲说:“这样,我给钟奕打个电话。”既然是自家儿子,当然不能再叫“钟总”。   接待员笑一笑,露出八颗牙齿:“您请。”   谢玲果然拨给钟奕……等等,没有钟奕的手机。   她转而打给唐德,要钟奕的号码,振振有词:“都是一家人,怎么能真的一点都不联系?”   唐德头都大了,万万没想到,妻子就“冷静”出这么个结果。   他劝谢玲:“你也不能这么急啊。”   谢玲莫名其妙:“哪里急?我不过是来看看、送一顿饭……”   前台接待员:“……”据她所知,能给钟总送饭的人,只有小池总。但小池总也只亲自来了一次,更多时候,都是叫附近的餐厅,只是借他的名义。   这个谢女士,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啊。 第161章 母子   谢玲年轻的时候,曾因为自己接不上其他贵太太的话、甚至听不出对方温言细语下的讽刺,到几天后才从旁人话中琢磨出更深一层意味……而痛苦了很长时间。   她格格不入,像是一个跳梁小丑。   这导致谢玲在行舟越做越大后,变得加倍敏感,留意身侧视线。   这一刻,接待员的脸上带着标准的职业化微笑,从唇角到眼睛,都是再客气不过的模样。谢玲却本能地眼皮一跳,明白:这是要看我笑话呢。   她捏着手机的手紧了紧,心下恨恨: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我可是你们钟总的妈妈。   这样想,更加急躁,对电话那头的唐德道:“别说那么多了,电话给我——我这不是在帮你吗?”   谢玲是真心实意这么觉得。   她这么多年,最多是攀上池南桑,成为对方与朋友聚会时,偶尔可以插一脚、露个脸的朋友。这也不怪谢玲,实在是隔行如隔山。哪怕同在海城,需要有面子上的交情,可很多人家,确实没有和行舟来往的必要。   但谢玲听说过各种“夫人外交”的成功事例。就拿小池总的妈妈来说,丛女士在外的交际,让小池总哪怕人在京市,都没被盛源的大多股东、高层遗忘。   唐德:“……”他可太难了。   妻子人在芭蕉,这电话号码,他是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   如果不给,谢玲在芭蕉楼下就这么闹起来……真是颜面扫地。   唐德第一次因婚姻而发愁。在这之前,他一直觉得,自己与谢玲算是男主外、女主内的典型。虽然唐怀瑾不是个玩意儿,自己与妻子这段时间又有争执。但扪心自问,唐德也觉得:同样是谢玲养出来的孩子,怀瑜就很乖巧、很要强,是心性善良的人。   唐怀瑾会变成那样,谢玲也不愿看到——不能完全怪在她头上。   之前在伦敦,很多话都是气话。后来回国,起初是忙,要处理工作。后来是觉得谢玲脾气急,唐德是真想给两人一个空间,让谢玲能安下心来,冷静冷静。眼下,她没有别的事要忙。在家里做做美容、购购物,舒缓一下压力,都可以。   但在这一刻,唐德第一次冒出一个念头:我和玲玲,是不是存在很多沟通上的问题?   他头疼,手边还有事要处理,马上要有一个会议。   可如果自己给了号码、打发了妻子,在钟奕那边,就有些说不过去。   最终,唐德快刀斩乱麻:“这样,先挂了电话,我给你发。”   他要先和钟奕通个气。   这可真是不要老脸了。   但提前说一声,也让钟奕有个缓和的、拒绝的余地。唐德也想不明白,妻子明明应该知道,做到芭蕉老板这种地步,钟奕的每一顿午饭、晚饭,都要排进行程。玲玲这么突然去了,就不怕钟奕根本不在公司吗?   他正要挂电话,却听谢玲惊喜道:“不用了,我看到他下来了——”   话音落下,唐德耳边就静下来。是谢玲那边挂断。   唐德:“……”   王秘拨内线进来,提醒老板,该去会议室了。   唐德站起来时,眼前晕了晕,扶一把桌子。   ……   ……   回到芭蕉。好巧不巧,这天中午,钟奕的确与人有约。这会儿,车已经停在公司门口。   他边走,边听身侧的总秘与自己汇报,饭后要做什么,明天一项行程临时调整……钟奕“嗯”了声,脚步很大、迈步很快,总秘也习惯了,踩着高跟鞋,“蹬蹬蹬”往前,深觉自己入职至今,腿部肌肉发达不少。   就在这时候,谢玲从旁边插进来。她过来前,还侧头看了眼接待员,带了点嘲讽的眼神。   接待员八风不动。   谢玲叫:“钟奕——”往前一点,带着笑,“原来你中午要出去啊。”手上拎着餐盒。   钟奕缓缓眨眼,出乎意料:“唐夫人。”   谢玲欲言又止,心下自我安慰:也是,这么多年了,不能指望钟奕一开口,就是“妈妈”。   认真说来,这还是那场商会以来,两人第一次见面。先前谢玲看钟奕,是以看女婿的眼神,所以会担心这、担心那。但如今,她知道,这是自己儿子。   便哪那都很满意。唯一一点不足,只在于孩子和妈妈不亲。   钟奕等了片刻,礼貌道:“唐夫人来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谢玲解释:“想着要到中午了,就做了点吃的,给你送来。”又有些踌躇,“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就按怀瑜的口味来……你们毕竟是,嗯。”   总秘的眼神飘了飘:毕竟是什么?   钟奕没有把家事到处宣扬的习惯,处理唐怀瑜那边的问题、帮忙联系安保,也都直接走保镖的线路。总秘并不知道,原来这位谢女士,与钟总,有一重血缘关系。   她只是很自然地做出联想,又咂舌:不是吧,之前一直觉得钟总和小池总感情很稳固啊。   但总秘很快冷静下来。她是个雇员,没道理对老板的私生活发表什么评价。   钟奕倒是顿了顿,明白了:哦,原来这位谢女士终于反应过来,想与自己建立一点迟来的亲情。   他看了眼表。对总秘说:“你先去车里。”   总秘毫不犹豫地走了,但这会儿临近饭点,大堂的人愈来愈多,更别说,还有看似眼观鼻、鼻观心,实则一直在往这边偷瞄的前台接待。   只是芭蕉职工都知道,老板不喜欢和人离得太近。这样情形中,哪怕竖起耳朵,也不太听得清钟奕说了什么。   钟奕:“唐夫人,你今天来这里,是唐先生授意的吗?”   谢玲:“你这样叫我,也太生分……”很期待地看着钟奕。   钟奕就明白:多半没有。   谢玲和唐德还在冷战。   谢玲来自己这里,是想曲线救国?   他客客气气,说:“你大概误会了。我先前就和唐先生讲过,现在可以明确和你再讲一遍:无论从法律上,还是从感情上,我都没有义务和你们有什么感情上的接触……唐小姐那里,只是出于人道主义的帮助。”   谢玲感叹:“钟奕,你真的是个好孩子。”   钟奕一顿:“……我再说清楚一点。唐夫人,请你以后不要做这些无谓的事。没有意义。”   他又看一眼时间——这是个很明显的逐客姿态。随后,钟奕补充:“我会和楼下安保说一声。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唐夫人?”   这话太难听了。   谢玲脸色一白,喃喃说:“你不能这样。我是你——”   钟奕:“或许我不该和你多费口舌,应该直接和唐先生谈。”   他想通了。   没有理会在芭蕉大堂、后面被接待员与安保一起“请走”的谢玲。坐上车之后,钟奕揉一揉眉心,分外想念清晨起来,池珺在自己怀里的模样。   很安心、舒服。   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被噎得头痛。   从芭蕉,到订好的餐厅,有十五分钟车程。钟奕松了松领带,对坐在副驾的秘书说:“张媛,给行舟的唐总那边拨个电话。”   总秘依言做了,电话打过去,也是对接唐德那边的王秘。总秘很快回复钟奕:“钟总,说是唐总在开会。”   钟奕停了停:“那就吃完饭以后吧。记得提醒我。”   总秘点头,给自己做了个备忘。   在这同时,谢玲却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钟奕的态度未免太过伤人。   她本能地想寻求安慰,便打电话给女儿。   唐怀瑜接到电话的时候,伦敦还是凌晨四点钟。看到来电显示上的“妈妈”两个字,唐怀瑜差点喘不上气。   她心脏都要不好。起先,还能耐着性子,听谢玲讲几句。   到后面,谢玲只重复那几句话,唐怀瑜倏忽问:“妈,你知不知道,现在我这边是几点?”   谢玲一怔。她算一算时差,觉得歉疚:“怀瑜,抱歉,妈妈只是……只是一时情急。”   唐怀瑜闭眼:“您刚从伦敦回去,才几天。”她停一停,很累,“就这样吧,我挂了。还要睡。”   谢玲顿时觉得心里空空落落,找不到支点。   丈夫不理解她。   女儿不关心她。   儿子……两个儿子,一个是白眼狼,另一个冷心冷情,不愿意和自己接触。   到底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   ……   无独有偶,唐怀瑾也很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来美国前,他在伦敦酒吧里厮混几天,请人喝酒,直接开了两万英镑的香槟。那时候,他觉得,自己有钱。   后来到拉斯维加斯,他也知道如何算牌。遇上那些光凭运气、不凭脑子的赌客,唐怀瑾一把就能赢上几万。   钱来的太容易,慢慢地,就不会珍惜。再回过神,却发觉,自己已经身无分文。   卡里的钱、之前买过的比特币……竟然全部输光了。   他被客客气气地“请”出赌场,口袋空空,只剩下几张证件。   这时是清晨,太阳刚刚升起。   张笑侯打了个哈欠,从客房里醒来,身侧还睡了一个年轻女郎。对方攀上他肩头,棕色的发梢滑落,黏黏糊糊地继续讨吻。张笑侯笑着对女郎讲话,也是甜言蜜语,满口“sweety”。   随后便起身、穿衣服,看一眼群里的消息。   哦,效率还挺高的,提前完成任务。   他拨给池珺:“蘑菇,完事儿。”   池珺笑一笑:“嗯。按说好的,再请你们玩一周。”   张笑侯也知道分寸,笑道:“好。”之前讲过了,池珺出本金,赢了归他们,输了也不追讨。但他是池珺发小,总不能让好友无止境地投钱进来。   玩是玩,但不能伤感情。   这边风和日丽,唐怀瑾则是凄风苦雨。   他在赌场门口站了很久,如坠噩梦。   那些带他来这里,说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白皮鬼,已经不知去了哪里。他拿的是旅游签证,在过期边缘,不能停留太久。问题在于,此时此刻,唐怀瑾连买一张机票的钱都不剩。 第162章 便利   唐怀瑾买了杯咖啡,在快餐店里坐了很久、很久。   他睡了片刻。在赌城,服务员见惯此类输得一败涂地的赌徒,毫不奇怪。这个亚裔男人还算不上最狼狈的那个。   等到睡醒,唐怀瑾发昏的大脑里,理智渐渐浮现。他还剩两千美金,可以试一试,能不能修改签证……他有英国名校的学历,审查人员不会在意他输了多少。这或许需要先找一份工作。   这时候,唐怀瑾觉得,未来还有希望、不是一片惨淡。他数一数自己的工作经验,不多,但还算精。一定要说的话,可以给之前的上司发一封邮件,看能不能拿到推荐信。欧美的金融行业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这时候,再回顾往事,就像一场虚了。   谁能想到,三十天前,他还是海城人口中的“唐少”呢。   ……   ……   唐德先后接到两个电话。   首先是钟奕。钟奕依旧是那副礼貌中带着点疏离的、摆明是要划清界限的姿态,和唐德“谈”中午的事。   态度很好,可言下之意,也很不留情面。归根结底,一句话:管好你夫人。   钟奕:“我以为之前已经和唐总达成默契。”像是遗憾。   唐德面对这个儿子,总有些不知如何才好。他自觉亏欠,想要补偿。但这份“补偿”,一定不能让钟奕觉得不舒服——譬如妻子今天的行为。   唐德应下,钟奕便不再多说什么,挂了电话。   唐德看着手机,怅然,又无可奈何。   他打起一点精神,想:玲玲今天的确太……过了。   可思及如何与妻子沟通、让谢玲不要自作主张,唐德便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他下意识想把这件事推后一点,借口也是现成的。如今还在上班嘛。   可没过多久,又一个电话过来。这一回,是唐怀瑜。   唐怀瑜事先问了王秘,知道这会儿唐德只是在批复文件。如果是平常,她并不会在这种时候打扰父亲。奈何凌晨被妈妈吵醒,早上再醒来,唐怀瑜意识到另一件事。   几天下来,父母的关系非但没有缓和,反倒还隐隐恶化了。   唐怀瑜心情复杂。为人子女,又远在国外,她不好插手太多。但她还是想要问一问唐德,究竟是怎么回事。挑这个时间,也很无奈。有时差,不管什么时候,都不太方便。不如找个唐德相对有空的时候。   唐德刚刚被“儿子”的冷淡伤到,就听到女儿迟疑的询问。他眉头一紧:“你妈妈找你了?”   唐怀瑜一顿,没说谢玲打电话的时间,只道:“妈妈好像很难过。”   唐德长舒一口气,往后靠了靠,一手轻轻敲一敲桌子,问:“怀瑜,你也觉得,你妈妈现在太……冲动,了吗?”   唐怀瑜谨慎地:“妈妈在‘他’那里受打击太大了,现在可能是急切地想要弥补什么吧。”   她忘不了谢玲打自己的一巴掌。   但如果因此,就眼看着父母关系越来越差、甚至走到离婚的一步……唐怀瑜也不希望。   她只是觉得,如果谢玲冷静下来,愿意和自己认认真真道歉、直面自己做错了什么,那对唐怀瑜来说,自己也可以去“原谅”。   唐德缓缓开口,“我原本觉得,让你妈一个人住一段时间,是件好事。”   唐怀瑜心中一紧,建议:“妈妈可能是平时没什么事情做,所以才会想很多。”   唐德想了想:“也对。给她找点事情做。”   唐怀瑜屏住呼吸。   唐德道:“这事我来安排就好,你不用担心。”他停了停,转而又问了几句女儿的学业、生活,还有钟奕找给她的两个女保镖是否尽职尽责。   唐怀瑜一一答了。等电话挂断,她看着手机上的显示,蓦然意识到:这似乎是自己出国这么多年,单独与父亲讲话时间最久的一次。   想到这里,唐怀瑜也有一刻惆怅。但很快,她就没心思想太多。   还是那句话。毕业季,愁人啊。   至于唐德。他的确花了点时间,很认真地思索:到底要给玲玲找什么事?   看怀瑜的状态,短时间内,怕是不想结婚、恋爱。至于钟奕,虽然没听说有什么消息,但显然,儿子的事,不是自家能管的。   后来与老伙计一起吃饭,朋友说起自家夫人,每天沉迷打牌。也是和一群朋友,输了赢了,总是那么回事。   唐德心中一动,说:“不如让弟妹也把玲玲带上?”   朋友一顿:“嫂子之前不是都不玩这些……”   唐德道:“闲着也是闲着。”一顿,确认,“弟妹一般玩儿多大?”   朋友:“几百块、几千块,或者她们那些小首饰,都有。”   唐德算一算,略略放心:“我回去与她说。”有东西玩,还有人陪着。唐德想,这总该安分下来了吧?   同一时间,唐怀瑾则在面试。他用最后一点钱,买了火车票,又买了一身西装、去做简历打印。他先前有在投行工作的经历,那也是家知名公司。上司果然给了他一封推荐信。这一切,为他营造出一点俊彦气质。至少坐在HR面前时,对方完全看不出,唐怀瑾已经睡了很多夜快餐店。   原本,到九月,他就要去读研。奈何眼下,学费是出不起了。唐怀瑾与校方沟通,能否延迟一年入学。这个时间,是申请季末尾,校方还没有答复。   至于一年后如何……到时候再说。   他觉得前途尚好。只要顺利入职、公司帮忙申请工作签证。最多不过辛苦一点。   HR问了他一些专业上的问题,还有过往经手过的项目。唐怀瑾一一回答了,最终,见HR露出点微笑,便提起签证的事。   HR 皱眉:“唐,你是说,你现在身上还是B2?”   唐怀瑾点头。   HR叹口气:“这就难办了……”   半小时后,唐怀瑾坐在快餐店里。   开始投下一份简历。   ……   ……   他做的这一切,全部落在专业私家侦探的眼里,再被汇报给钟奕。   钟奕听完,有些意外,但也不是完全想不到。   他觉得:如果真这样下去、唐怀瑾被捶打过,变得安分——   也没什么不好。   这段时间,芭蕉安稳地开展着一个又一个项目。谢玲没有再来,兴许是的确被唐德拉住,钟奕对其中缘由不感兴趣。他已经有很多事要做。   池珺大约与丛兰谈过一次,算清两人手上的股份,以及还在缓慢、稳步收购中的散股。奶奶病逝时留给他10%,丛兰手上有3%,再加上池珺这两年自己收购、被放在无数小公司帐上的……林林总总,能达到18%。   看似压过池北杨的15%一头,却也不能掉以轻心。   池北杨在位那么多年,总不会什么都不做。事实上,池珺很怀疑,明面上,市场上一共有30%散股……可这些股份,有多少,是捏在池北杨、乃至池南桑手中?   在这时候,几位股东的态度,显得尤为重要。   池铭与明永丰、广宏拉锯许久。那两人显然结成攻守同盟,听进池铭的话,觉得池珺上位,恐怕第一件事就是重组董事会、稀释原本股东手上的股份。他们不希望看到这种情况。   可现在,池家父子的矛盾渐渐浮上水面。这样情形中,两人自觉手中那4%的重要性水涨船高——都是商人、都是资本家,谁不是为利而来?像谈翔那样,为了一时赌气,就与池北杨闹翻,鲜明地站在池珺那边,这才是傻子。   两人咬死,池北杨一定要付出到他们的“心理价位”,才会在下次董事会上继续投票给池北杨。池铭看似性格和软,但这一回,他的“和软”,也让明、广二人数次觉得,自己挥出去的拳头,是打在棉花上。   一方漫天开价,一方落地还钱。到最后,拉锯许久,将条件暂且定为:接下来五年,池北杨要拿出2%的分红分给两人。   这背后是一笔天文数字。   池北杨冷笑:“有心贪这笔钱,也不怕噎死。”   池铭便问:“爸,明叔、广叔的意思,是要签一份协议。”   这是当然的,他们两个也怕池北杨事后反悔。   池北杨闭眼、沉思。   也是这天,池南桑在公司里忙完、回家,意外地见到池珺。   她浑身肌肉都紧绷起来,很防备地看着眼前的侄子,再看女儿。池瑶解释:“妈,是我找小珺哥帮忙看看学校……”她也到了该考虑这些的时候。   池南桑皮笑肉不笑:“哦。你小珺哥可是大忙人,瑶瑶,以后不要随便打扰。”   池瑶闭嘴了。她明白,自己只是一个筏子,接下来怎么样,要看池珺与池南桑怎么谈。   而池珺笑一笑,说:“姑姑,咱们毕竟是一家人。”   池南桑挑眉,显然不以为意。   池珺温和地:“我听说,池铭最近和明叔、广叔走得很近。姑姑,你看,一直以来,都是爸在针对你……实话说,咱们两个人,能有什么冲突呢?我在京市的时候,不是还帮过姑姑?——那时候,不是好好的吗?”   只是他回来以后,逐渐势大,池南桑心生警惕,发觉自己低估侄子太多。   她与池珺“联合”,是为自己,而非替池珺做嫁衣裳。   池珺:“去年盛源酒店的财报,我也看了。”这些都是公开的,“同比上涨的数据很好,芭蕉那边,对长白山度假区的拉动作用不容小觑。姑姑,你也知道,我和钟奕……”停一停,“我愿意给自家人一点‘便利’,您觉得呢?” 第163章 姑侄   池南桑沉吟片刻,忽而笑了笑。   侄子这话说得,实在太耐人寻味。她看一眼池瑶,语气柔和一点,说:“学校的事,我会找专业人士帮你看。”咬住“专业人士”四个字,似乎像是在笑池珺,这来见自己的借口找得太糟糕。   池珺弯一弯唇,什么都没说。池瑶则“唔”一声,看看时间:“托福的老师要来了,妈?”   池南桑:“你上课,我和小珺哥去外面……要给你带什么?”池瑶的晚饭,有专门的保姆负责。   池瑶想了想,说了两道点心。池南桑点头,拿了车钥匙,看一眼侄子:“走吧。”   池珺应一声,也对表妹说:“下次成绩出来,过了110,给你带礼物。”   池瑶笑道:“好啊,谢谢小珺哥。”   池珺与姑姑一起出门。他很理解,有些事,姑姑不想放在家里谈。认真说来,其实是他太唐突,直接攻其不备、来见池瑶。这也没办法,如果要走预约、谈时间……这样的路子,池铭那边,什么都做完了。   等到了一家餐厅,是粤菜。池珺看了菜单,就明白,姑姑也想打感情牌。   这样很好。他微微笑一下,忽然听池南桑说:“你倒是和钟奕越来越像了。”   池珺一顿,心平气和:“有吗?”   池南桑说:“我看老爷子,确实把他当‘一家人’。你妈的态度,我倒是不太明白……你呢?”   她直指问题中心:“你真那么自信,能一直和钟奕搭伙?”   池珺:“……”他阖上菜单,“原来姑姑在担心这个。”   池南桑淡淡道:“人心易变。”   池珺倒是赞同:“但白纸黑字的合同不会。”   池南桑:“钟奕名下四家公司,一家工厂。工厂就算了,他看起来不过玩票。但四家公司……芭蕉你拿一半股份,还有两家,你是法人。”   这样的奇怪分布,让池南桑琢磨了很久。   有眼睛的人都知道,芭蕉能走到今天,固然与池珺最初的鼎力支持有关系,但所有决策,都是钟奕做的。平日的事,也是钟奕在忙。在外界人士眼里,芭蕉从来都是钟奕的一言堂。   不止池南桑,很多人都觉得:钟奕真的甘心,每年白白送一半钱,给小池总吗?   作为池珺的姑姑、连着两年和钟奕在一张餐桌上吃年夜饭的人,对这个问题,池南桑有更深的思索。她也不瞎,再说,之前池铭闹出来的流言,多多少少,有传进池南桑的耳朵里。此前再有什么不明白的——老爷子怎么对钟奕、池珺和钟奕到底有多么紧密的联系——这时候,一切都豁然开朗。   但对池南桑来说,仅仅是“我们在一起了”——这样的理由,完全不够。   太天真了。她不相信池珺会这么蠢。   深思熟虑之下,池南桑觉得这其实是一种利益交换。池珺是另外两家公司的法人,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对钟奕的承诺,象征着池珺会始终像芭蕉初建时那样,在钟奕需要的时候,源源不断地从盛源为钟奕输血。如若不然,那两家公司出点什么问题,池珺就是第一个被有关部门找上门的人。   对此,池珺无可奈何。好在他还有更多牌可以打。   他款款而谈,说:“姑姑,我和钟奕‘绑死’的程度,比你能看到的,要深很多。”   池南桑挑眉。   池珺:“……商业机密。不过既然姑姑坚持的话,的确可以对你透露一些。回头呢,咱们签个保密协议。”   池南桑松了口气:这才对嘛。她和池珺又没什么感情,当然要一切归于生意。   池珺沉声道:“您或许查过,知道钟奕名下的公司,远远不止明面上四家……”   池南桑:“空壳而已。”   池珺笑一笑:“那您也可以猜一猜,那些空壳公司账上,到底是什么。”   池南桑眯了眯眼,若有所思。   ……   ……   从餐厅出来,池南桑开车离开了。池珺这边,保镖郭哥坐在驾驶位上,问老板:“小池总,咱们也走吗?”   看看时间,已经十点多。   池珺有点头疼。如果是许多年前,没认识钟奕那会儿,他或许会很想抽烟。但这会儿,他只想再回餐厅一趟,从后厨拿一颗柠檬。   他说:“等一下,我打个电话。”   郭哥就安静了。   池珺靠在车前,拿出手机,拨给丛兰。   他和池南桑说了很久、很久。两人有姑侄关系在,大多时候,池南桑都觉得“一家人也要明算账”——这是理所当然的,池珺也支持。但也有些微妙话题里,池南桑话锋一转,成了“我是你姑姑啊,怎么能和其他人一样。是吧,小珺?”   池珺也服气,配合她。咬死底线,但也慢慢透露一点自己之前和钟奕讲好的、可以明白说的事情。   但这也太累了。   他不是没有经历过更疲惫的场景——出去谈生意,却被对方用车轮战。自己这边,莫元就是个废物,但代表了老一派势力。他不是不能干,只是不愿意出力。同时,池北杨还在一天,莫元就能安安稳稳在位子上一天。   全都得靠自己。一天下来,头都要炸。   他的确擅长此道,但这不代表他会享受于此。   只是池珺知道,自己累,钟奕那边也不遑多让。他没有脆弱到要给钟奕抱怨什么。只要两个人能在一起、哪怕多一刻相处,他就能从钟奕身上汲取力量了。   池珺喃喃自语:“还真是充电宝啊……”电话接通了,他听到丛兰的声音。   丛兰问:“小珺,怎么这么晚打来?”   她嗓音有点哑。有些事,池珺也心知肚明,只是不会直说:从某一天开始,丛兰身边,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小叔叔”。看不出丛兰是因此高兴了些,还是多了一丝忧虑。但不管怎么样,他们不是那种会干涉对方生活的母子。只是有需要的时候,才坐在一起谈一谈以后的事。   譬如现在。池珺想了想,问:“妈,我想定做一对戒指,你有什么建议吗?”   丛兰惊讶。   她从床上起来,随意地披了件毯子,走到窗前。她其实不该问太多的,但这一刻,丛兰还是忍不住道:“你想好了吗?”   池珺一顿,说:“我忽然发现,在很多人眼里,我和他,还是随时会拆伙的关系……一个个解释过去,太麻烦了。”   很轻描淡写。   丛兰笑一笑,“哦”一声,有点意味深长。   池珺咳了声,问:“所以,有吗?”   丛兰:“我给你几个设计师的电话,你去和他们讨论。”停一停,感慨,“小珺都到这个年纪了。”   池珺礼貌地:“谢谢。”   丛兰问:“他知道吗?”   池珺:“这种事……他之后会知道的。”   丛兰就笑,说:“大概什么时候?给我个心理准备。”   池珺:“下次董事会之后。”也就是他和丛兰讲好的,准备架空池北杨的时候。   丛兰便有点意兴阑珊:“还有那么久……”在盛源,董事会是惯例半年一次,特殊情况再说。但一般情形中,只有年初那次,会涉及到重组事宜。   池珺:“还有五个月。”   丛兰打起一点精神:“海城这边,差不多稳了。可京市呢?”   池珺缓缓道:“京市……五位股东,有三位表过态。”谈晋鹏是谈翔的堂兄弟,还有他接触过的焦越彬、项明……态度最含糊的,反倒是慎伟茂。   丛兰“嗯”了声,听池珺说:“但他们都不成气候。只要姑姑在咱们这边。”   丛兰一针见血:“可池南桑真的不会临阵倒戈吗?”   池珺:“四月、五月里,芭蕉会和盛源酒店签一份合作协议,囊括接下来三年里的各种全方位结合。”   丛兰一顿,感慨:“还是你那位小朋友厉害。行,就这样吧。”   两人挂断电话。丛兰掩着唇,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她转头看王哲。自己的前男友、背弃者,后来唯一信任的人。   语气有点微妙,说:“小珺想和钟奕求婚了。”   王哲一顿:“小珺也……这么大了。”   丛兰低低笑了笑,“对啊。你把他从‘那里’带出来的时候,他才那么小一点。”因为很久没见到光,整个人都出于一种极端被惊吓的状态。身上很多伤痕,手腕一圈都被磨破。那副样子,哪怕老夫人心焦已久,可家里人谁都不敢直接把池珺带到老夫人面前。   认真说来,也只过了几天。但池家的小少爷在此之前,何曾受过那么大的委屈。   接下来,就是老夫人病逝,池南桑在快两年后抱回池瑶。然后她勉强同意,让王哲跟在自己身边,做一个司机。   与此同时,餐厅门口。   池珺挂了电话,转头看了眼兼任司机的保镖郭哥。   郭哥抬手,在唇边做了个缝拉链的手势。   池珺笑眯眯道:“谢啦。”很自觉嘛。   郭哥打蛇随棍上:“小池总,那到时候,是不是还有——”   池珺上车,坐后座,翻着手机,先给钟奕发了条消息:讲好了。三十分钟后到家。   然后抬眼,笑道:“嗯,有奖金。” 第164章 谈判桌   池珺要来几位设计师联系方式的时候,是二月末、三月初。   这时候,芭蕉旗下,《明日偶像》第二季在如火如荼的进行,比去年更加火爆、更加“出圈”,引发大规模商业效应。作为老板,钟奕赚得盆满钵满。   此外,就是早有“内部人士”放出消息,外界观望已久的《永渡》IP开发、以及网游化计划。前者仍然是芭蕉的项目,后者则在杨桃立项。资金滚滚而来,有了钱,很多事都很好办。   除去在公司的职务,钟奕也成了个“专业投资者”。他握有一份标准答案,在很多人眼里,是可以高枕无忧。可钟奕同样明白,上辈子成功的事,到这一世,在外力介入下,会产生颇多连锁反应。   他观望许久,谨慎挑选,除去那些已知的、在未来大获成功的项目外,也将注意力放在一些其他默默无闻、在上一世,因资金链断裂而被迫结束的项目上。   时至今日,他重生近六年。大一刚开学时,军训结束,他曾在一个咖啡馆里记下很多零碎想法。那张纸早已不在,但彼时钟奕心中滚过的千般念头,都被他牢记于心。   他想着未来“应该”发生的事:池家老爷子病故、池北杨莫名病倒——在女人床上,以一种很难堪的方式。   丛竹在换届后站错队,坚持了两年,终究被政敌打压。   于是在某天清晨,盥洗室里,钟奕有意无意,对池珺说:“舅舅又升迁了吧?”   池珺挤牙膏的手顿了顿,侧头看钟奕。   他问:“你有什么建议吗?”   钟奕:“……”他失笑,“之前过年的时候,咱们去丛老先生那里拜年——”   池珺“唔”了声,继续将牙膏挤好。电动牙刷“嗡嗡嗡”地响,钟奕的声音在他耳边。   钟奕:“我听舅舅的意思,他好像和一位王书记走得很近?”   池珺停下牙刷,问:“那位王书记有什么问题吗?”   钟奕含蓄地:“我听说了一些事。”   池珺一顿,说:“……要说服舅舅,只是‘听说’,还不太够。”   钟奕看着他,想:你还是这样相信我。   他心里一片柔软。这段时间,公司一切顺利,唐家的事也暂时停歇。唐怀瑾在美国,陷入了面试、投简历的循环。谢玲安生了,被唐德那群朋友的夫人拉着打牌,席间多闲谈,不免说到唐怀瑾。谢玲有苦说不出——   这是别人的事。   对钟奕,他只是觉得,这段时间,两人相处的时候,池珺时常会陷入一点思索模样。他原本想直接问,但有点直觉在,还是停了下来。   总觉得,池珺是想……给自己什么惊喜?   钟奕带着点期待,静观其变。   他回答:“我会继续了解。”上辈子,他和好友一起,为了丛竹的问题焦头烂额了很长时间,当然也知道更多“王书记”背后的利益链条、所作所为。到现在,不过是提前挖出。从结果逆推,能轻易看到许多别人眼下还看不到的情况。   这事只能钟奕来办。   池珺漱口,转头亲亲他,说:“辛苦了。”停一停,主动道,“和姑姑那边,还是我来吧?”   到四五月才签合同,言下之意,就是整个三月,都要在谈判桌上度过。没什么困难、简单之分,只是费神。   钟奕:“好。”   两人分配好任务,再一起出门、各自上班。早饭在公司解决。   下一次董事会在八月。正如池铭与明永丰、广宏的频频接触瞒不过池珺,池珺与池南桑的几顿饭、几次往来,也被池铭看在眼里。   转述给池北杨,池北杨面色难看:自己这边是有散股,可池珺拉拢股东的架势太大,如果再加上一个池南桑——   池铭察言观色。要说最不希望池北杨落马的人,当然是他。如今池北杨虽然只切实管理盛源地产,可他同时也是整个盛源集团的执行董事。别人叫他“池总”,是因为大家默认,“池董”依然是对老爷子的敬称。问题在于,老爷子年纪越来越大,池北杨早晚可以更进一步。   池铭对老爷子无甚感情,只希望这天快点到来。   再晚一些,能接手这一切的人,就是他池铭了。   池铭:“爸,先别急。芊芊姐那边,说是已经和范叔、慎叔搭上关系。”他颇有深意的笑一笑,“明叔、广叔那边,已经差不多讲好……财帛动人心,项明和焦越彬离海城太远了,池珺觉得已经稳妥,当然会对京市那边放松下来。这是您的机会啊。”   池北杨沉吟:他这个女儿,从前根本不入眼,自己甚至不愿意让她冠上“池”姓。   可现在看,倒是她最有用。   池北杨倏忽开口,“我记得,乔安、池菁……”   池铭眼神暗了暗,笑道:“小安、小菁也毕业了。我回头查查,他们现在在做什么。”   池北杨应一声。池铭再说其他事,最后从父亲办公室离开。他松一松领带,若有所思:老东西这两年,真是越发不顶事了。能安稳走到现在,也不过是借了房地产市场的光。到今天,竟然只想着拿儿女来用。   还真当自己是古代皇帝吗。所有人都要讨好他?池珺是那个已经威胁到“帝位”的太子?   池铭不屑地笑了笑。转眼,又知道:自己成事,正是因为池北杨的心态。可这样长时间,池北杨从未松口。做的最多的,不过是象征性地立了一份遗嘱,说把多少财产分给池铭云云。   然而他人活着,遗嘱随时能改。池铭见了,知道这是给自己的定心丸。他脸上是笑,心里却大骂老东西精明、吝啬。   有人走来,见到他,叫了声:“池经理。”   池铭一顿,整理好自己的心情,露出点笑,温和道:“什么事?”   ……   ……   又一轮谈判开始前,池珺转笔,在纸上写:You are my fate...   划掉。   太长了,戒指多半刻不下。即便能刻下,也不甚美观。   他叹口气,怎么也没想到,定制戒指的过程中,款式都是其次。让自己思虑更久的,是刻字问题。   他与几位设计师都聊过,看了他们以往作品,最终选定一位风格最简洁、大方的。丛兰与他推荐,用的是自己的口味,要精巧细致。但在池珺看来,哪怕是最简单的样式,两个圆环,都完全可以。戒指本身无甚重要,重要的是,两个小小的指环,能承载什么意义。   留下的这位设计师给了池珺很多建议,最后说:“实在不行,可以刻对方的名字。”   池珺停一停。   设计师:“或者有纪念意义的日期、时间。”   池珺若有所思。   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大学开学,九月一日。   然后是第二年除夕,一起在外滩,看了一场烟花。   钟奕说,他第一次对自己心动,是大一下学期,运动会。   而自己挑明这一切,要到大二……   他手上的笔,在纸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设计师还说:“或者你……和未婚夫之间,对对方说过的话。”   池珺好笑,想:成为“可无”的理由——?   好像没什么不对。不过显然,没法缩略成能在戒指上刻下的句式。   三月,是国内影视市场的淡季。盛源那边事情渐渐减少。   这次桌上,他代表的是芭蕉。身边的人,除了一个一开始就跟在自己身边的方源外,都是钟奕手下的员工,连钟奕的总秘张媛也在。   方源与张媛见面,先打招呼。两人一年前有过一段共事,直到芭蕉彻底脱离盛源,才分道扬镳。但钟奕让张媛来,态度也很明确:约束着芭蕉这边的人,一切听小池总的。   从小池总年后来芭蕉那次,大伙儿便多多少少知道,两位老板的关系比他们先前以为的要亲密、密切。   这样的亲密能维持多久,不同人有不同的看法。但至少有一点是一致的:眼下,钟总非常、非常在意小池总。   愿意拿芭蕉接下来的许多项目,来替小池总铺路。   当然,钟总不是慈善家。铺路,是在芭蕉有盈利、双方共赢的基础上,给盛源酒店一个截掉招标、直接入选的机会。   至于对桌的池南桑。她旗下,在建的、以往的度假区,都有不少。池珺先前画饼,对池南桑来说,诱惑力实在太大。   这段时间,池铭找过她几次,池南桑态度鲜明:你能拿出更多好处,我当然愿意与你再谈。   池铭拿不出。   他略有遗憾,倒也洒脱,明白池南桑这边,是定然走不通了,便专心在京市几位股东身上使力。   两边先客套,池珺叫一声:“姑姑,别来无恙。”   池南桑整理一下手上的材料,似笑非笑:“没想到芭蕉这样重视。”一般来说,这种前期谈判,交给手下人就好。她却看到池珺。   池珺便道:“是姑姑值得芭蕉重视。”言下之意,他会出现在这里,并不是因为接下来要商讨的合作案,而是因为池南桑的股份。   池南桑静了静。不得不说,她在传统行业拼搏这样久,看着芭蕉兴起,的确有点难言的、对池珺找到这样一匹“千里马”的羡慕。 第165章 空城计   但要说艳羡之外还有什么,也没必要。   池南桑很明白,自己从来、从来都说不上幸运。无论是与兄长的你争我夺,还是池珺轻而易举、在懵懂无知的年纪拿到母亲那10%的股份,或者之后……她这一生,做过许多决断,很多事,要到日后才能看清。哪怕是抱回池瑶的时候,池南桑都有些疑虑,不知道这个女儿会带给什么。   池南桑扪心自问,如果是十八岁、乃至二十二岁的钟奕出现在自己面前,对自己提出一个个设想,自己听了,也不会投钱进去。   或者退一步,最多当一轮天使投。再往后,就要靠钟奕自己。   所以现在,再眼红芭蕉、眼红池珺,就太没必要了。小侄子运气好,交一个男朋友,都成有现在的成就。自己说是运气差,可至少也是池容的女儿。有多少人在她看着哥哥、看着池珺的同时,也在看她。   池珺讲完客套话,便道:“我们开始吧?”   池南桑微微颔首。   ……   ……   一个个项目谈过去、守住自己的底线,并且对对方提出愈多要求,再被对方否决——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正如先前所想的,整个三月,乃至四月的大半时间,池珺都扑在这件事上。会这样,还是因为两家公司都派出决策者出马。大多事情,池珺、池南桑自己就能拿定主意。   而钟奕这边,四月中旬,《明日偶像》第二季收官。他仍然到了现场,仍然在镁光灯照不到的地方。他听见尖叫声、身后是一片灯海。他眼前一片璀璨,自己却坐在黑暗里,十分安然。   他心里忽然浮出一个念头:这是我的帝国。   一个属于娱乐、属于他的时代。   想到这里,钟奕倏忽笑了笑。如果是五年半前,他一定不会想到今天。他那时候笃信自己会成功,却不知道,是以这样的方式。他想了很多条路,觉得最确切的,是自己可以把一间工厂发展壮大,成为实业方面的佼佼者。时至今日,当时的工厂的确还在,可钟奕已经很长时间,不会自己去看配方。   他总不能永远事事亲为下去。   他已经是一个“领导者”了。   是从哪里出现偏差了呢?   钟奕微微侧头,想:因为有个人撞在我怀里……然后,被我抓住了。   从此以后,就只能在我怀里。   又微微拧眉:可他怎么还没把“惊喜”拿出来?总不能……是我猜错了?   这段时间,跟在他身边的一直是二秘。在许多人眼里,这代表了芭蕉的一部分人事变动。与之一起的,是诸多阴谋论、分析。   眼下,二秘先看到老板的笑,明白钟总此刻心情不错。秘书们有个群,只有四个人在。这段时间,总秘张媛一直在群里刷屏,说从前在芭蕉,真的看不出来小池总到了正式商务场合,会是这幅样子。锋芒毕露,却又进退有度。   张媛是从盛源出来的,与其他人相比,原本就更加“中立”。但事实上,芭蕉内部,有一个流传已久的观点。觉得虽然小池总在最初时间是给了芭蕉很多支持,但走到今天,反倒是盛源影视一直在依附芭蕉。从院线上的合作、宣传,到芭蕉上的诸多广告。更别说,每年的《明日偶像》投票,带动多少人坚定地选择盛源影院。   然而张媛在群里感慨:小池总太厉害了……他每次,真的是每次,都能拿捏住池南桑那边的想法。有好几次,池南桑的脸色都变了,小池总还是笑盈盈的。要说是因为姑侄关系,但小池总又经常能忽悠池南桑,让她觉得我们这边的底线已经到了。   最后,往往落点于:话说回来,之前都知道,钟总和小池总是大学同学。但他俩是怎么就在一块儿的?   群里作鸟兽散。   张媛:喂——!聊个八卦,怎么就都跑了?!   最新入职的四秘发了一串省略号,说:这个,咱们也不太能知道啊。   张媛颇觉遗憾。二秘则说:《明偶》第三季开始策划以后,好多人想走路子、打好关系。有必要吗,还真觉得咱们芭蕉和之前一样?想走钟总这边的路子,怎么不直接上天啊。   几个人嘻嘻哈哈。二秘一本正经地摸鱼,错过了钟奕拧起的眉尖。   好在钟奕很快平复心情,觉得:最近这么累,往后推一点,也很正常。   事实上,从相识至今,好像每时每刻,他们都有做不完的事情。   收官夜后,照例是一场酒会。有人领着一群男孩子来给钟奕敬酒,算是混个脸熟。二秘看在眼里,眼皮直跳,觉得在钟奕这里“眼熟”真的没用,钟奕真的真的只负责在重要决策上签字,其他事,还不如去找节目制作人。   咳。   钟奕喝了酒。没有情绪变化的时候,他就不会醉。他把杯子放在一边托盘上,稍微点头,就要离开。   却有很大胆的男孩凑上来,先自我介绍,说了自己的来历——别说,还真能和钟奕扯上点千丝万缕的关系。两人都是海城一高的,还提到教过钟奕的一位班主任。   这样打感情牌,其他人看在眼里,暗骂:查这么清楚,要说没有事先准备,谁信啊?!   钟奕倒是饶有兴趣,看着眼前男生的模样:十八岁,还在读高中,两个月以后高考。   都上了海城一高,按说可以走另一条坦途大道,偏偏要挤进娱乐圈……也难怪,钟奕想,自己铺了一条太容易走向世俗意义上“成功”的道路。   他心不在焉,想:至少今年这个,比去年那个,要高明一点。   眼睛也有点弯弯的样子……像池珺。只是不知道是巧合,还是被人安排。   钟奕权当在看戏。   看完戏以后,遗憾地想到之前池珺和自己玩过的,小偶像和“金主”的游戏。在这方面,池珺向来很放得开。最先的几个月,还有些羞耻,有些话不愿意说。尤其是面对镜子的时候。   可这么多年过去,被弄得舒服了,还会主动拿腿勾上来。   小池总腿很长,无论盘在腰上,还是架在肩上,都有种异乎寻常的诱惑力。   打感情牌的男孩儿还要再说,却有其他人过来。是位合作媒体的负责人,钟奕略略朝他点一点头,便离开。   “……”在场诸人。   钟总这个反应,真是让人想不明白啊。   但好赖,给所有人透露了一个信息:只要不像去年那样,造作地画蛇添足。只是简简单单讲话、再扯一扯从前……嗯,回去得好好扒拉一下,看大伙儿能和钟总扯上多少关系。有这些基本的“人情”在,至少钟总是愿意停下来,听你说两句的。   至于那个男孩儿,他事后,到洗手间。左右无人,他打电话给池铭,抱怨:“我怎么觉得,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池铭说:“具体一点。”   男孩儿:“听着听着,还走神了。”   池铭皱眉,喃喃自语:“……两个男人,还来这一套?”看似情比金坚。   池铭对此不以为意。   他倒不指望自己新找的人能马到成功,至多,是试探一下钟奕的反应。可眼下,走神——这是个什么反应?   他想不明白。   挂了电话,他揉一揉眉心,头疼。好在过了片刻,总算有点好消息。   是张芊芊。   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几年前,就去了京市。认真说来,他们两个很像、太像了,母亲都是出于某些“利益”,被送到池北杨身边。池北杨全部笑纳。   只是他妈生了个儿子,又是池北杨的第一个孩子。后来,那个女人对池铭说:“那时候我就知道,这辈子,都吃穿不愁了。”   可张芊芊却不然。   她妈蠢,她更蠢。池北杨不想认她,但池家家大业大,让她衣食无忧,还是毫无压力。奈何张芊芊被小三妈教出一样的心思,也要当一个攀附男人的菟丝花。   当然,到现在,这个菟丝花,就是池铭的机会了。   他笑道:“芊芊。”   张芊芊抽着烟,“今天晚上,何总和范安易打牌,”前者是她现在跟的男人,后者是京市的一位盛源股东,“范安易说,他可以去焦越彬、项明那边,探探口风。”   池铭一顿:“就这样?”   张芊芊笑了笑:“还要怎么样。谁能咬死呢……”她声音低了下去,变成几句笑闹,说:“是我哥哥,你就是太多心了——”池铭安静地听。   直到电话挂断。   池铭看一眼桌上的日历。四月了,离董事会越来越近,时间已经不多。   京市那边,也不知道张芊芊能做到什么程度。但说到底,这种事,不能太依附其他人。   他摸了摸下巴,琢磨:釜底抽薪……嗯,要怎么才能釜底抽薪?   如果——让池珺他,没办法参加八月那次董事会?   池铭心思一动。又想:说到底,池珺和钟奕再怎么样,也不会把盛源的全部权柄交到钟奕手上。境外那么多家钟奕经手的公司,说不定——不,多半只是空城计。 第166章 青出于蓝   池铭这边,算是陷入思虑。同时,《明日偶像》的收官晚会现场,打电话的男孩儿离开洗手间后,最深处,一扇门被打开。   是保镖何哥。   他慢吞吞地走出来,自言自语:“啧……”   之前不是没见过类似场景。   奈何每多见一次,都是对直男的另一重刺激。   还真有男的为了钱、为了势,要往另一个男人床上爬啊。   何哥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走到洗手池边。   拧开水龙头,想:算了,不关我的事儿。   给老板提醒一下就行。   又忧虑:这世道,直男是越来越少了吗?   唉。职业生涯艰难啊。   ……   ……   等钟奕这边结束、到家,池珺已经睡着了。   床头柜上摆着批到一半的文件。钟奕看了眼标题,是盛源的事,就没往下看。   他坐在床边,身上带了点酒气,神智却很清醒。缓缓拉了拉自己的领子,另一只手则放在男友脸上。   很柔软。   手指拨了拨男友的发,卷在指间。再细细地摩挲小池总的眉眼。   在别人眼里,这两年,小池总身上愈发带了侵略性。但在钟奕看来,男友还是一如既往的甜。而在谈判桌上,池珺眉宇间会有种很锋利的“漂亮”。相处越久,钟奕就越能欣赏。要知道,最初与池珺在一起、觉得心动时,他的确没有想这样多。   大约是觉得痒,池珺微微拧眉,含含糊糊地咕哝了句什么。   钟奕停手。   还是有点冲动了。他累了,应该好好休息……钟奕低头,看着男友淡色的唇,微微笑了笑。   他的确有点不知道的事。   就在今天下午,池珺终于、终于,和设计师说定,要在戒指上留什么字样。   是设计师先提醒他:“如果要在八月做出来,现在就要确定了。后面还要找材料、定款式——”而且他也不知只接待小池总一个客户。   小池总脑海里转过许多思绪,把自己想过的、设计师提议过的所有样式都列出来。张媛始终跟在他身边,多多少少,能猜到小池总最近在联系什么。但也和保镖郭哥一样,被池珺“封口”。   池珺还问她:“你有什么想法吗?”   张媛停一停,诚恳地:“这种事,还是要您觉得合适啊。”   好在池珺原本也只是随口一问,没有指望张媛说出什么更具体的建议。   倒是张媛,她犹豫一下,补充:“小池总,你也说了,这是‘订婚’的戒指。之后还有正式的婚戒,所以……”其实可以当做尝试一下,更正式的,到婚戒时再考虑啊。   池珺若有所思。   和设计师讲:“我一开始的时候,的确只是想和他‘试一试’。”   设计师心中一动,明白:来了。   池珺沉吟:“Give it a try...”问设计师,“可以吗?”   设计师笑一笑,说:“您觉得合适,就是最好的。”   池珺想了想,说:“那就这个吧。”   算是敲定。   兜兜转转,还是一句颇长的话,或许会在戒指上刻一整圈。   但现下,池珺的确觉得,没有比这更适合的了。   他心情缓和。在海城,天气回温,俨然要进入夏天。五月初,拖了整整两个月的合作案终于签订最终合同。对外宣布的时候,池北杨、池铭都知道,这说明了什么。   至少在这份合作持续的几年内,池珺与池南桑的联盟都不可撼动。要说造成这一切的,当然是半路杀出来的钟奕。池铭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除去那晚的男孩儿,他又陆陆续续找过一些人。最先的思路,是找和池珺模样有些相像,又好摆布的。但钟奕一律视而不见。   池铭不得不承认:的确,他那个“弟弟”,至少在模样上,无可挑剔。这算是池北杨对池珺最大的“馈赠”了。   如果要从同一类型的来找,实在太难。   可不同类型的呢?   ……照样被钟奕无视。   池铭叹口气,暂且停下这份“多管齐下”。他也不是真那么有精力,要去当一个老鸨。这条路走不通,那就换一条。   先前用老六做事时,池铭觉得,这些三教九流的人很“方便”。但再方便,他们也是有所求的。像是一群鬣狗,贪婪、下流。   如今所图甚大,他得细细考虑。这不是一杯麻醉剂的问题,是真切要付出很多。又是盛源董事会即将召开、双方都有许多活动的敏感时刻。这一回,要把自己扯出去,就很不容易。   要找一个原本就“有动机”的人。   想到这里,池铭的脑子里,还真冒出一个对象。   但他又迟疑:好像,目前为止,“他”的动机,还不太够。   ……   ……   这漫长的两个月,钟奕的部分精力,始终被丛竹的事情牵扯。他太明白丛竹对丛兰、对池珺的重要性了。尤其是在京市那几位股东的站队方面,不得不说,除去谈家兄弟的“感情用事”,马才艺的“倾向老友”之外,其他所有股东,都是要看真金白银说话。只是有些人程度深一些,有些人程度浅一些。   丛竹安然一天,京市的股东们就能安稳一天。甚至不用丛竹特地为盛源“行方便”。他在那个位子上,就是一种风向标,让下面的人为盛源做些无伤大雅的小事:同样的审查,在规定范围内,快一步通过;同样要缴税,主动提供一些隐藏很深的减免方式。   现下制度,基层犯错,要连累上层一同免职。王书记在几年后遇到的情况,与此类似。   而钟奕如今做的,是提前一步,把基层的问题曝出来。他在背后,提供隐秘的渠道,使递消息的人顺利通天。   王书记焦头烂额。   丛竹则接到来自海城的电话。是父亲,还有妹妹,对他说,希望他更慎重一些。有些事,现在做了,就是与姓王的绑在一条船上。   这些话,由钟奕说,丛竹还要掂量。但由老先生说,丛竹便一凛,思绪顿时清明许多。   等电话挂断,书房里,钟奕笑着放下手中的茶盏。能做到这一步,当然不止是因为他有个“孙婿”身份——丛老先生认不认这点,都不好说。最重要的,是他手上捏了太多事,再一条条分析利弊,给更清闲、更能跳出所处环境来看问题的老爷子听。   至于丛兰,她起个中间人作用。不让池珺来,也是为了能让老爷子有更清晰的判断,而非受感情左右。   此刻,老爷子叹口气,眼神复杂,看着钟奕。   他说:“我老了,有时候的确不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是想要什么。”他更多一重考虑在于,钟奕的态度太明显了。如果自己不能说服儿子,钟奕就会让更多事曝出来,最终逼迫丛竹“断尾”。   如果由他自己,事先一步,将儿子拉出,丛竹就还有继续往前、上另一条船的机会。   钟奕停一停,见丛兰为老爷子倒茶,劝老爷子:“爸,这些年,有钟奕在,小珺得了多少方便,您也知道。”   老爷子“哼”了声,喝茶,并不言语。   钟奕明白,这是一定程度上的“下马威”。丛庭安口中说“我老了”,实际上,兴许是觉得钟奕年轻气盛,不懂得基本的为人处世。   但钟奕不在意这些。他温和地笑一笑,说:“您是为了丛竹先生,我是为了池珺。至少,我们不会有冲突。”   丛庭安一顿。   钟奕办完此事——其中投入的精力,不必细说。但从头到尾的谋划、再到掩饰痕迹,的确颇为费心。   到此刻,他心口放下一块大石。可以客客气气地和丛兰、丛老爷子告辞。   老爷子高深莫测地看他,倒是丛兰,笑道:“嗯,小钟还有事忙。爸,我送送他。”   丛庭安闭眼:“去吧。”   在“送客”路上,丛兰有意无意,打量钟奕,心想:小珺要设计师的联系方式到现在,也有两个多月。看样子,钟奕是一点消息都不知道。   口风很严嘛。   钟奕留意到丛兰的眼神,安然任看。到最后上车,都很彬彬有礼。   只是……这位丛女士,有些奇怪啊。   他若有所思。   ……   ……   丛兰再回到父亲书房,老爷子已经展开宣纸、研上磨,要练字。   她安然看着,到最后,见到一副“青出于蓝”。   丛庭安一鼓作气写完,看一看,叹口气,问女儿:“你说,他到底想做什么?”   丛兰想一想,道:“爸,您真的可以相信,他的确是为了小珺……或许只是偶然听到那些事,”倒是和钟奕的话差不多,“觉得日后,可能会影响到小珺,所以先一步下手吧。”   丛庭安拢起眉尖,半晌,缓缓叹气:“我总担心,阿竹走太远、太久,没法回头。”   丛兰安静地听,并不多说什么。   丛庭安喃喃自语,自问:“今天这事儿,到底是我害了阿竹,还是我帮了阿竹?”   太难说了。   他放下笔,对丛兰说:“回头,帮我把这幅字裱起来,就挂在这里。”   丛兰含笑,点一点头:“知道了,爸。” 第167章 回国   这边父慈女孝,虽各有心思,但总体来看,也是一幅好光景。   另一边却不然。   到五月,唐怀瑜已经完成答辩。等最后一点手续办完,就能毕业,回国。   她和两个保镖姐姐道谢。回过头,和慕芸发微信:之前是真的想读博。但现在,还是暂时算了。   其实在圣诞回国前,她已经在联系导师、找各位教授请求推荐信。   但从唐怀瑾来过后,她就对国外的日子有点心理阴影。   慕芸知道好友家里的所有情况,问:你妈呢?后来没再有什么事吗?   唐怀瑜收拾着东西,间歇回复。懒得打字,干脆直接和慕芸连麦、聊语音,说:“说是找到了新的事情做。打牌……我觉得不太靠谱,但我爸觉得可以。”   经过先前的事,唐怀瑜不得不清楚认识到:自己家里,父母的关系,有一度,完全是岌岌可危。   所以,她虽然对父亲给母亲找的事颇有微词,但因为心里对谢玲的那点芥蒂,再加上谢玲这段时间确实“安生”了,给唐怀瑜打电话,也显出一点小心翼翼的关切来。   唐怀瑜心里难受,觉得自己想要的不是这样。可天长日久,妈妈打了她一次,也关爱她二十年。如果是给别人建议,她大可轻轻松松说一句,“绝不原谅”。事情放在自己身上,就很为难。   慕芸犹豫,问:“他呢?”   唐怀瑜的手一顿。有钱能使鬼推磨,到了英国,也一样适用。都说外国人刻板、严肃,遵循规章制度,不在意人情关系……怎么可能。不过是关系没到位、钱没到位罢了。人性如此,到哪里都一样。   二月的时候,钟奕间接找到的安保公司出手,拿下对唐怀瑾的限制令。其实唐怀瑜不太符合申请要求,但没人在意这些。   她有过很长时间提心吊胆,后面,保镖姐姐看不下去,托人一查,再转告唐怀瑜:“他去美国了。”   只有出境记录,没有入境记录。   唐怀瑜终于能有一夜好梦。   她能安心,谢玲却不然。正如钟奕听闻的那样,牌桌上,几个中年女人在一起,当然会说起自家孩子。别人家的,最多能说一句“淘气”。到了谢玲这里,先是抱错,再是唐怀瑾对怀瑜的所作所为。谢玲哑巴吞黄连,昔日的得意、炫耀,到这会儿,全成了旁人无意间,插进她心口的刀。   但这些太太的丈夫与唐德是好友,也会察言观色。提了几次,见谢玲对这一类话题始终恹恹,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便明白,是唐家内部出了什么问题。   明面上,就此打住。私下里,则是另一回事。   谢玲总归听不到,便能装聋作哑,继续摸牌。   她倒是惬意生活,全然不知,自己疼宠了二十年的儿子,在美国,度过了怎样艰难的三个月。   不过事已至此,即便知道,谢玲多半也只会叫一句好,说一句活该。   ……   ……   池铭原本觉得,要找唐怀瑾,恐怕不太容易。   对这个“盟友”,他不说关注,但也略略留意着对方的动向,怕他反咬一口。   到后面,唐怀瑾从英国消失。池铭一度中断了对唐怀瑾的留意。等到四月底,池铭再度想到对方。联想前因后果,最重要的,是自己初次见唐怀瑾那天,后者在餐厅鬼鬼祟祟的动作——是的,他看见、记住了,且避过唐怀瑾的几次言语试探——池铭还真猜到七七八八。   他惊叹,觉得自己不知不觉间,倒是错过一出好戏。可眼下再掺一脚,同样不晚。   私家侦探的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池铭找了人时,对方在“同行”那边一打听,就知道:“哦,那位唐先生啊,已经睡了两个月快餐店,马上要吃不起饭了。”   池铭:“……”他一顿,先确认,“能确定是他吗?”   私家侦探爽快地说:“我给您要一张照片。”发过来,的确是唐怀瑾。胡子像是很久没刮,在角落里坐着,狼狈又落魄。   池铭难以置信。反应过来,又颇觉欣慰。   唐怀瑾越惨,越方便自己利用。   这么一副好牌,都能被唐怀瑾打成那样。   池铭含蓄地,承认自己在其中是有推动作用。可说到底,不还要怪唐怀瑾自己?是他太贪心,又太狠心,对自己一同长大的妹妹都能下手……池铭再度认定,所谓亲情,都是不靠谱的东西。   回想当初,从警察局出来,池铭推当初的酒店经理下水,顺利将自己洗白。到现在,已经能站在道德制高点,去看唐怀瑾。   他问:“他怎么……搞成这样?”   私家侦探为难。   池铭会意,加钱。钱够了,对方便吞吞吐吐,说:“是这样。”慢慢讲述。   从赌场出来时,唐怀瑾的签证还剩两个月过期。那时候,他觉得未来尚是一切明亮,于是愿意花钱,去买一身勉强体面的西装。   但到后面,唐怀瑾很快发现:如果当初没有花这笔钱,自己至少可以多吃饱几天、多睡一晚旅馆。   他四处投简历,想着以自己的学历、工作经验,大约很好找工作。如果光是这样,大约也没错。奈何他一开始把目标定太高,又到了地方,才坦诚自己身上还是B2签证。对于招聘公司来说,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什么人会在身上是旅游签的时候来找工作?   怎么看都很奇怪啊。   这样走了几家,公司不愿意给自己找麻烦,怕被查出问题。到后面,业内口口相传。兼唐怀瑾渐渐没钱,无法维持一点尊严。为了省钱,在快餐店里喝冷水、睡板凳……这样的情形中,他再尽力打理,都愈发难捱。   随着签证快要到期,他像是慢慢放弃自己。   池铭听到这里,笑了下:“这不是正好吗?”沉吟,“给警察通个气……嗯,唐先生也到了要被遣返回国的时候了。”   但池铭又有点疑问:“话说回来,他去美国,总不可能一点准备都没有吧?”   私家侦探说:“池先生,您忘了,他在拉斯维加斯待了好多天。”   池铭一顿,不解:“那也不至于……”算了,这些都没什么。无论是唐怀瑾自己控制不住、输的一塌糊涂,还是其他原因,池铭并不在乎。   他只希望能找个合适的理由,把这盆水,泼到池珺身上。   ……   ……   六月,唐怀瑜回国。   唐德亲自去接女儿,问:“怀瑜,你接下来,是有什么打算?”   一顿,又道:“我有朋友,在教育系统……这两年,高校越来越紧,说是只招博士生。但你在伦敦大学读研,有些学校,就可以放宽一点。”   唐怀瑜一顿,说:“好啊,我去应聘。”语气平平,谈不上热衷与否。   唐德倒是欣慰地笑了,又说:“你妈那里……”   唐怀瑜放在包上的手指紧一紧,说:“妈最近,还是在打牌吗?”   唐德皱眉、点头。   唐怀瑜垂眼,不知如何开口。   唐德道:“晚上一起吃个饭。”   唐怀瑜心不在焉地点头,说:“我约了芸芸……”太久不见了,总算可以与好友聚一聚。这点念头,让唐怀瑜心里升起一点雀跃来。   唐德听了,点头,说:“你看着来。”   唐怀瑜想一想,还是说:“还是过两天再和芸芸见面吧。她也挺忙的。”不如等到周末。   在这时候,钟奕一样听到消息,说唐怀瑾到底还是回国了。   再听到详细情况,池珺表情微妙:“哦,还能这样。”   钟奕说:“我不太放心。那天的情况,他被找到……很奇怪。”是想多了,还是幕后的确有人在操纵?   池珺就安慰他:“何哥一直跟着你,我这边也有郭哥,没事的。”一顿,问,“那现在,他人呢?”   钟奕缓缓道:“找不到了。”   池珺脸色微变。   钟奕:“这段时间,尽量公司、家里两点一线吧。”   池珺点头,舒出一口气。   话是这样说,可很多时候,并不能如愿。   至少在这个周末,唐怀瑜与好友一起去吃日料,恰好遇见在同一个餐厅吃饭的池珺,加上池瑶。   四个人里,只有慕芸与池瑶不曾接触过。但她有听好友讲,芭蕉总裁有一个男友,就是盛源的小池总。如果特地去翻,能在网上见到几篇关于盛源影视的、池珺有露面的报道。可照片里,所有人都被框成刻板严肃的样子。当时慕芸还遗憾,觉得池珺和几年前那次见面、一起爬长城的时候,有了很大不同。   眼下再见,才发觉,一切都是摄影师的错= =   小池总与慕芸记忆里的一样。俊美、闲雅,温柔又体贴。   认出彼此的时候,唐怀瑜怔了怔,然后笑道:“池先生。”在心里默念:要大方一点、大方一点!   这是你亲生哥哥的男朋友。   上次和钟奕讲话,是自己要回国,请的两位保镖姐姐可以结束任务,于是再特地感谢一遍钟奕——那个时候,钟奕态度平平,对唐怀瑜的回复也颇为冷淡,只有两个字:不谢。   唐怀瑜看在眼里,就明白,这是真的不希望自己进一步表达什么。于是她咽下回国之后请对方吃饭的话,觉得把距离维持在钟奕能接受的程度,才是最好的方式。   池珺听在耳中,应了声:“唐小姐,”视线转到慕芸身上,一样礼貌,“慕小姐。”   池瑶在一边。她托福分数刚出来,116分。加上池南桑为她找来的推荐信,还有可以预见的SAT成绩,全美所有高端学府,都可以任她挑选。   母亲与池珺关系升温,也不介意她和表哥一起出来,兑现池珺先前说的“礼物”。   只是来时,车前车后,都有人跟着。池瑶颇觉压力,又好奇:“小珺哥,你们平常都这么过啊?”   池珺一顿,解释:“特殊情况。”这些暂且不提。   后来这顿饭结束,唐怀瑜去结账,才知道,原来池珺已经付了钱。   慕芸由衷地:“怀瑜,我觉得,你哥现在应该……挺高兴的。”   唐怀瑜点一点头,心情松快一些,笑道:“对。池先生人很好,钟先生……我哥,能和池先生在一起,真的很好。”   这晚的一场偶遇,被池铭找到的侦探,拍作一张角度取巧、只剩唐怀瑜与池珺两人的照片。   再被放在唐怀瑾面前。 第168章 车祸   先前,池铭在钟奕、池珺身上连连碰壁,因此有过些许自我怀疑。但到唐怀瑾面前,他重新找回自信。   池铭见到唐怀瑾时,后者已经洗了澡、刮去胡子。可三个月时间,在他身上留下很多痕迹。他不再是海城唐家的翩翩公子,而是一个被人从垃圾堆里翻出来、勉强打扮得能入眼的流浪汉。沉默、阴沉地看着池铭。   池铭想:哦,他一定觉得,当初那样的事,都是我的错。   但不着急。   他微微笑一下,说:“唐先生大约到现在都不知道,其实钟先生,和我的弟弟,是这种关系。”   一张照片。   是池珺和钟奕。   “但是,”池铭话锋一转,“我听人说,小珺最近在联系一些婚庆公司,或许是为了——嗯。”   又一张照片。   这回是池珺和唐怀瑜。   池铭太明白了,唐怀瑾在美国三个月,整个人都在崩溃边缘,根本没有能力去查证这些。眼下,自己给他灌输的所有“事实”,都会成为唐怀瑾眼中的真相。   他嘴里谎话连篇,却没想到,某种程度上,自己的确误打误撞,说对了一些事。但即便知道,池铭也只会惊喜片刻,然后善加利用。   唐怀瑾嗓音有些沙哑。明明先前,他与池铭是平起平坐。到现在,对方什么都不说,他仍然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难堪。他们不再“平等”……池铭看他,眼里藏着居高临下。   他看着照片上的池珺和钟奕,还有池珺和唐怀瑜,手指在“妹妹”面孔上轻轻擦过,又像是被烫伤一样,收回手。   唐怀瑾:“你想让我做什么?”   池铭反问:“唐先生猜不出来吗?”   唐怀瑾语气有些发冷,说:“池先生,你先前利用了我一次——”   池铭友好地纠正他:“怎么能说利用呢?不过是相互合作罢了。”   唐怀瑾冷笑,说:“池铭,你真以为我还会在意这些对错?”   池铭叹口气:“是这样。后来,我去查了那天拉斯维加斯的监控……我们毕竟当过‘盟友’,我也想知道,唐先生是怎么走到今天。”   唐怀瑾瞳孔一缩。   池铭说:“然后呢,我在监控里,看到了这些。”   还是照片。   唐怀瑾低头,见到了几张自己不会忘怀的面孔。那天赌桌上的其他人,有一个红头发的美国佬,起先输了很多,到后面,恨恨地想要“翻盘”,于是压下所有赌注。唐怀瑾觉得胜券在握,不以为意地跟着压上去,可这一把,就输了三百万。红发男人大笑着离开,要去兑筹码。唐怀瑾则留住他,要求再来一局。   自此一输再输,输到倾家荡产。   还有那个说着日语的女人,一口浓重意大利腔的老头子。   最后,是与这群人一起谈笑的张笑侯。   池铭耸了耸肩:“别意外,这图真不是我找人造假的。还有视频,保真。”只是如果没找到这些,他会造出点什么来,就不好说了。   唐怀瑾的神色晦暗不明。   池铭又扔出一张底牌:“要不然,你去找唐小姐问一问,她知不知道,要和她‘订婚’的池先生,身边还有一位男朋友。”   池铭暧昧地笑了笑:“兄妹双收,我弟弟真是人生赢家。”   唐怀瑾捏紧了手中的照片,将一张纸片揉皱。   池铭缓缓说:“你现在日子如何,都是池珺所作所为,他为了帮他的小情人出气……唐先生,你筹谋再多、再努力,有什么用呢?比不上钟奕眼光好,会爬床。”   他笑一笑:“你说,唐小姐现在与池先生走这样近,钟奕有没有在其中插一脚、出谋划策?一张床上,他们三个人,会怎么做——”   “够了。”唐怀瑾抬头,“你想做什么?”   池铭仍然微笑,说:“是‘你’想做什么。”   他循循善诱,“唐先生,你现在身上背负着禁令,很难再出国……你无权无势,钟奕会放过你吗?池珺会放过你吗?你信不信,如果当初你没有被我接来,这个时候,你应该在监狱里……你在美国被警方找到那两天,不就是在监狱?感觉如何?”   唐怀瑾脸色愈发难看,显然是有颇多联想。   池铭轻声道:“世道再难,能怎么样呢。”   唐怀瑾说:“还不够。”   池铭侧头,想一想,笑道:“其实我还听说了一个消息。”   唐怀瑾:“什么?”   池铭:“当初那个护士——你很惊讶?就是那个把你和钟奕互换,后面进了监狱的护士。听说她一开始过得很不好,要给一间屋子的所有人洗脚,还被欺负,她崩溃了几次,要自杀,都自杀不了。但后面,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查出她有乳腺癌,后来保外就医了。”一句春秋笔法。   唐怀瑾眯了眯眼睛。   池铭:“我需要一个人来‘恰好’让池珺在医院躺两个月,你需要钱,以及未来的人生。”   池铭:“其实里面有很多可以操作的地方,你觉得呢,唐先生?”   停一停:“或者,你还想再见唐小姐一面?”   唐怀瑾缓缓闭眼。   艰难地:“你还知道什么?”   池铭:“知道什么……?比如,唐小姐回来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清理房间,扔掉了很多东西。比如这个。”   他拿出一个盒子。   里面是一枚玫瑰形状的胸针。   池铭:“唐小姐原本可以有更好的人生的,对不对?”   唐怀瑾低头,喃喃道:“疯子。”   ……   ……   董事会定在八月初,算算时间,恰好在池珺二十四岁生日之前。   他原本想要设计一点流程“求婚”,但最后,还是选择普通一点。   按照惯例,生日的时候,钟奕会送他一点东西。然后他再佯作不在意地把戒指拿出来——   池珺一顿:这点小心思,听起来挺无聊的。   但放在自己身上,就显得有趣了。   七月中旬,唐怀瑾依然没有出现。但董事会一天不召开,钟奕与池珺就一天不会放松警惕。   每天出门,都要先检查一遍车子。到路上,也有保镖开车,护在前后。钟奕皱眉的时间越来越多,在饭菜上也要仔细检查。他总觉得,一切不会这样平静。   倒是池珺。在七月十几号,他拿到一个快递。   里面是一个盒子,盒内是两枚戒指。   他暂且放下眼前的文件,拿出戒指,对着身后窗子透进来的日光,慢慢欣赏片刻,唇角微微弯起。   说起来,要拿到钟奕手指的尺寸,还挺不容易。为了瞒过对方,花了不少心思。   有人在外面敲门。池珺停一停,将戒指放回盒子,塞进办公桌的第一个抽屉。   然后说:“进。”   进来的是方源。于盛源影视来说,一年内,最忙的,有两个时间段,即寒暑假。池珺天天加班,方源也跟着一起。好在小池总大方,看在工资的面子上,也能打起精神。   方源抱了一叠文件,仍然是需要池珺签字。把怀里的东西放在桌面时,方源忽然说:“池总,怎么感觉你今天心情很好啊?”   都是同龄人,又有过“共患难”的经历。有些话,别人不能说,方源可以。   他和池珺开玩笑,池珺也放松,说:“是啊,看出来了?”   方源眼珠一转:“是不是——”其实他很怀疑,这件事,是不是只有钟总本人不知道。但如果是这样的话,钟奕每天被张媛他们围着,没准已经猜出一点。   池珺“嗯”了声。方源严肃地:“要请我们喝喜酒啊池总!”   池珺笑骂:“知道了,少不了你们。”   这一周后,他和钟奕要一起去老爷子那边。既然是郊区,路上车子渐少。何哥开车,郭哥在副驾驶上。   按照钟奕的本意,这种敏感时期,完全可以暂停一周。   偏偏事有不巧,就在昨天晚上,覃叔打电话过来,说老爷子晚饭过后,下了片刻棋,便要上楼。这是常事,坏就坏在,老爷子这回起身,竟然头晕、握不住拐杖,直直摔了一跤。   这就必须要前去探望。   池珺翻着邮件,一手握住钟奕的手,半是安抚,说:“没事,总不会疯到——”   他话语中断,看着钟奕身侧的窗子,瞳孔蓦然一缩。   ……   ……   驾驶座上,何哥猛然打方向盘,将车子扭向一边。   耳畔是剧烈的摩擦声,另外两辆保驾护航的车子也冲上来,要一前一后,卡住那辆猛然冲来的车子。可开车的人像是不管不顾,抱着疯狂的念头,又直直冲来,直接擦过保镖的车辆,又一次撞上钟奕在乘的车!   何哥再打方向盘,可侧面就是高速护栏,退无可退。前后路人车辆见到这一幕,皆惊悚地停下。高速顿时拥堵,后面的车辆连环相撞——   钟奕尚不知道这些。   一切仿佛昨日重演,他像是回到前世最后,自己听到火焰在爆裂,血流下来,滴在地面上。   他眼皮颤动,剧烈的撞击下,意识有短暂空白。不知多久之后,在头痛中睁眼。   是血。   血滴在他眼睛上——   钟奕手指颤了颤。   是池珺的血。 第169章 急救室外   “突发!16人受伤,海苏高速重大车祸!”   “公安已拘捕肇事人。亲历者自述——”   “事故路段已被封锁,现场监控曝光!”   ……   ……   “废物!”池铭咬牙切齿,“居然能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   ……   “是钟总的车!怎么办,要不要封锁消息?张姐?”   “安静!”张媛深呼吸,“钟总电话打不进去。我去联系安保那边的人,先等消息!”   ……   ……   “小珺和小钟怎么还不到?”池容看一眼窗外。不知何时,天色像是阴沉下来,风雨欲来。   管家覃叔皱眉,“我打电话问问。”   拨过去,提示已关机。   覃叔捏着电话的手紧了紧,心里浮起一些不妙的预感。   与此同时,丛兰接到电话。是钟奕。   丛兰起先疑惑,听着听着,面色倏忽变化。她指甲扣进掌心,压出一道深深痕迹。深呼吸,嗓音颤抖,说:“你们在哪——”一顿,“你呢?你怎么样?”   钟奕语气疲惫,说:“第一人民医院。我只是擦伤,脑震荡,没有大碍。”   他手臂上裹着纱布,看一眼旁边的急救室。   方才的一幕幕仍在眼前。他睁开眼,是池珺……池珺护住他。看他醒来,池珺吃力地笑一笑,问:“你没事吧?”   钟奕心惊,想要扶住男友。可池珺缓缓开口,语速很慢,说:“别动。我胸口——好痛。”   他喘了口气,呼吸不畅,微微睁大眼睛。   车子翻倒,钟奕已经嗅到汽油的味道。他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耳畔有许多噪音。池珺在流血,血水从额角滚落。双唇苍白,像是还想说什么,却没有力气。   最后看了眼钟奕,眼睛眨动得越来越慢,最后再也没有睁开。   钟奕心中巨颤,叫道:“别睡!池珺,池珺!”   池珺身体一软,倒在他身上。   随着血流滴落,像是生命也一点点流逝。   ……   ……   那之后,是保镖把他们从车子里拖出来。救护车来得晚一些。   钟奕也是伤员之一,他被医护人员按住的时候,才留意到,自己也受了伤。手臂上擦掉很大一块皮肉。但这时候,他一无所觉。   他想到车子撞来前的惊鸿一瞥。是唐怀瑾——他觉得自己已经防范的足够多了,池珺也觉得,唐怀瑾不会疯到那样程度。可事实证明,他还是太过大意。   想到这里,钟奕捏紧拳头,砸在身边墙上。   怎么会这样?   怎么能这样!   唐怀瑾——不,昨天晚上,老爷子怎么会那么“恰巧”跌倒?唐怀瑾从国外回来,消失那么久,普一出现,就是这样的场合。   钟奕脸色沉沉,却明白,这会儿最没用的就是愤怒。他也失血颇多,只是没到需要输血的程度。这会儿头脑晕眩,时而有呕吐感。钟奕强撑着,给丛兰打完电话之后,又打给老宅。   是覃叔接通。钟奕快速道:“覃叔,昨天晚上,老爷子跌倒,有查出什么问题来吗?”   覃叔心头一紧:“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钟奕一顿,说:“车祸。”   覃叔呼吸一滞。   钟奕:“我和小珺原本……已经在商量,这周是不是不去爷爷那边。但爷爷‘恰好’跌倒。”   覃叔心头凛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他追问:“你和小珺怎么样?”   钟奕语气疲惫,说:“他还在抢救。”   他看着医生拿进一包又一包血袋。重生至今,整整六年,他第一次体会到事情脱离掌控的感觉。他可以在商场翻云覆雨,可以一手打造一个新的行业。却不能防范一个丧心病狂的疯子,不能在现场让池珺少受一份危险。   钟奕缓缓说:“我不知道——不知道还要抢救多久。事故很大,不止小珺,很多人都进了急救室……”停一停,他看到有警察走来,“覃叔,先这样吧,我挂了。”   覃叔心情复杂,挂断电话。侧头看窗边、摇椅上的老爷子。池容虽然一脸无意,但视线始终在飘向这边。见覃叔挂了电话,便问:“小覃,是小珺吗?”   覃叔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回答:“是。”   池容问:“怎么了?是有事情临时耽误了吗?”   覃叔心中快速权衡:这个年代,信息爆炸。钟奕方才也说了,是很大的事故,自己八成没办法瞒过老爷子——但要直说小少爷仍在抢救,覃叔也担心,老爷子是否受得住。   这一刻,他心中倏忽升起很多悲凉,觉得小少爷多灾多难、命途多舛。年幼时遇到那种事,连带的,老夫人也在不久后去世。如果现在,老爷子也出什么问题……不,不能这样想,老夫人那时候,是因为夫人的心脏原本就不好,受不得刺激。老爷子却不然。   即便如此,覃叔开口时,仍然说:“说是高速上出了车祸,他们被堵住,过不来了。”   老爷子微微皱眉:“这么不巧。”   覃叔深呼吸,强自镇定:“是。”   在心里祈祷:至少快点、快点让小少爷出来吧——   与此同时,医院。   警察果然停在钟奕面前。   现场监控非常清楚,肇事者所开的车子是直直朝钟奕那辆车撞过去,而且专门朝后座的角度。第一次,被驾驶员避开,然后就撞了第二次。   才有后面的连环车祸。   显然是私人恩怨。   警方表情严肃,对钟奕说:“先生,我们需要了解一些情况。”看看钟奕,问旁边还在给其他伤势较轻的人包扎的医护人员,“他现在可以回答一些问题吗?”   医护人员看一眼:“他还要拍个脑部CT。”   钟奕道:“可以。”   警方:“……”   这次来的人,并非上次1.28专案组成员。但见了钟奕,多多少少,也知道他的身份。再结合一下急救室里的小池总,其中就有很多耐人寻味的地方。如今,警方最迫切的需求就是,这场“寻仇”,到底是针对什么。   钟奕手边有一杯清水。他抿了一口,总觉得口腔里都是血腥味。这是错觉,仅仅是因为车里的场景,池珺——   他强行打住思绪。   缓缓开口,说:“警察同志,我的确和那个肇事司机,有一些私人恩怨。”   他说了几个月前,警方查到的事。从唐怀瑾对唐怀瑜下手,到两人之间错位的身世。这其中自然会牵扯到池铭,但钟奕点到为止。   只说:“但是,我还有一些其他想法。是这样,和我一起的人,是盛源的小池总。他和盛源现在的董事长是父子关系。但事实上,他们之间,也有一定程度上的竞争。”   又抿了口水。   提起老爷子昨晚的情况:“……所以,我不认为,这是全然针对我个人的寻仇。当然,具体查证,还要靠警方。”   到这里,足够展开很多侦查。   警员严肃地记下这些信息。   钟奕疲惫、难捱。他站起来的时候,步子晃了晃。拒绝旁人搀扶的手,钟奕重新走到急救室前。   池珺还没有出来。   钟奕站在门外,看着血红色的抢救灯光。   两个保镖走过来,迟疑道:“钟总……”他们也有受伤,但与钟奕类似,不算严重,只用在外面包扎。   钟奕垂眼,淡淡道:“那种情况,也不是你们的错。”是他低估了唐怀瑾。   是他的错。   他不该和池珺在一起。明知道自己会是唐怀瑾的目标,却还让池珺也暴露在危险中。今天下午,唐怀瑾明明是冲着他,可是池珺扑过来,挡住最重的撞击。   钟奕骤然觉得难以呼吸。   是他——害了池珺。   这样心思转动,嘈杂的医院走廊内,忽而有人叫了声:“钟奕。”   钟奕从繁杂的心事重挣脱,转头:“丛阿姨。”   丛兰匆匆赶来。这还是钟奕第一次看她没有化妆的样子。只是眼下,两人都没有心思在意这些。   丛兰表情焦灼,看一眼急救室,先问:“小珺怎么样?医生有说吗?”   钟奕开口,“签过一份同意书了。”   他和池珺做过意定监护公证,可以互相在这种情况下签字。   丛兰打断他:“具体一点呢?”   钟奕:“肋骨断裂,内脏受损,尤其是肺部……”所以在车里,池珺才会那么难受。   钟奕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声音平稳一些,继续道:“输血……一直在输血。我不知道有多少。”但看医生进出的频率,他大致估算过,觉得到现在,池珺身上可能有大半血液都被换走。   钟奕:“还有其他骨折——”   他每说一句,丛兰的脸色就白一分。   说到后面,丛兰近乎晕厥。还是司机王叔扶住她,低声叫了句:“兰兰。”   丛兰缓过一些,“怎么会这样?是池北杨——是池北杨吗?”   钟奕一顿,“司机是唐怀瑾。”   丛兰咬牙,几乎能听到牙齿摩擦的“咯”声:“唐怀瑾?!”难以置信。   钟奕:“我和他有些恩怨。”停一停,“他是……冲我撞来的。”   接下来的话,不用钟奕说,丛兰也能想到。   丛兰更晕眩了,花了很大力气,才撑住神智。   她看着钟奕,眼里带着很多情绪:不解、愠怒、恨铁不成钢——显然也夹杂了对池珺的心情。   最终,丛兰平复呼吸,一字一顿,说:“钟奕,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问题。”   钟奕看她。   丛兰:“你和小珺收购的散股,现在,具体在谁名下?”   钟奕一顿。   片刻后,他回答:“在我名下。”   丛兰低笑:“我儿子,倒是对你够意思。”没有继续往下说,“董事会在下周,小珺到时候,不一定能从医院出来。”   钟奕回答:“我知道。”   他爱的人,还在一墙之后抢救。   他侥幸逃脱、只受了轻伤。   为他包扎伤口的时候,医生都感慨:“有时候,运气这种事,真的说不好。”后面的连环车祸中,比钟奕情况严重的,大有人在。他反倒是十六个伤者中情况最好的一批。   他不知道池珺还有多久才能出来、又有多久才能醒来。   可即便是这样的时候,他依然要——不,是更要。   守住池珺的东西。 第170章 ICU   在车祸发生后的一个半小时,张媛接到钟奕电话。   言简意赅,让张媛去他家里拿他和池珺的电脑,再去医院。   张媛听出钟奕语气中的冷肃。电话挂断时,她有一刻走神,想:钟总从前好像从没有这样生气过。   她从中领会到了很多。方才钟奕完全是命令性的句式,没有给张媛开口的空间。张媛也就没来得及问一句,和钟总在一起的小池总如何。   她深呼吸,心脏怦怦跳动。紧张、焦虑,带着一丝难言的惶恐。   山雨欲来,黑云压城。   ……   ……   池珺仍然在抢救。   急救室外的人来来去去,丛兰与钟奕商量:“等小珺出来,要不要给他转院?这里人这么多……”车祸现场的伤者被送来这里,多半是因为离得近。   她说了一家私立医院的名字。钟奕知道,池家和那家医院的老板是故交,老板的儿子和池珺也是打小的交情,只是不如张笑侯那样关系密切。   医院本身,亦算名列前茅。池珺过去,能得到更妥帖的照顾。   他闭眼片刻,揉着额角。丛兰见他这样,想到钟奕先前说的,他自己也有脑震荡。她叹出一口气。   钟奕:“小珺……我怕他要进ICU,经不起折腾。”   丛兰眨眼,心痛,低声说:“是。”   钟奕:“待会儿,问问医生。”   说到这里,两人间有片刻安静。又过了些时间,医生仍然在进进出出,钟奕:“丛阿姨,我刚刚打电话给爷爷那边。是覃叔接电话……是这样,我也和警察讲过,昨晚爷爷忽然摔倒。这太奇怪了,之前从来没有过类似情况。可能不是巧合。”池容历来身体康健,又定期体检,虽然年纪大了,容易疲惫,但从不至此。   丛兰心领神会。她问:“我去看看?”   钟奕低声道:“小珺很在意老爷子。情况这么乱,不能让爷爷因此再有什么问题。我对覃叔放心,可有些事,当局者迷。总得有人看着。”现下能信任的人实在太少。   认真说来,能与他一条线,不会害池珺的,只有丛兰了。   丛兰点头,叹道:“是。”她陷入些许回忆。虽然儿子在抢救,但自己在外面,并不能多做什么……连手术同意书,钟奕都能签字。足以见得,小珺有多么信任他。   与其如此,她这个不合格的母亲,不如去办点更重要的事。   站起来的时候,丛兰回头看一眼身后的灯。鲜红鲜红。   她又想起十余年前。   上车的时候,丛兰对王哲说:“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好妈妈。但偶尔……偶尔,我也会想,小珺他会不会希望我更关心他一点?”   但也仅仅如此了。   说到底,她和池珺之间的亲情始终都很淡薄。丛兰被眼下情境刺激到,可她很明白,等如今的情绪过去,她和池珺,仍然会桥归桥、路归路,重新回到“合作者”的身份立场。   王哲侧身,为丛兰系上安全带,道:“还是先处理好眼下的问题。”   丛兰叹道:“是。”   车子开出医院车库,与张媛所乘的车擦过。张媛抱着笔记本匆匆赶来,迎面遇上方源。两人皆是一凛,开口问对方:“你知不知道——”   一顿。   “你也不知道。”张媛喃喃说。   这种时候,就有点庆幸,芭蕉还没有上市,钟奕又历来低调。如若不然,光是公关部的加班,都能把人逼疯。   可盛源却不然。以池珺的身份,再加上肇事者的行为……来的路上,张媛看了眼手机。这场事故实在太大,又在海城,已经第一时间冲上热搜。肆意宣泄情绪的网友,已经从车型、肇事者的疯狂,编出许多消息。   可以想象,一旦池珺受伤一次曝光出去,外界舆论该有多么大的震荡。盛源的股价也会受到影响。   张媛有一刻分神,想:好在今天是周六,没有开盘。   两人一起,去了急救室外。人流匆匆,到处都坐着伤者,也能看到警察。走廊被堵住大半,还有医生喊着“让一让”。张媛来不及踩高跟鞋,穿了平底,这会儿踮起脚尖。   方源:“钟总在最里面。”   张媛看到了。等到钟奕身侧,钟奕大约是等了许久,脑海里有许多构想。这会儿看一眼两个下属,说:“下周四的董事会,我会出席。”在意定监护公证下,原本只在池珺名下的10%盛源股票——周秀君女士赠予的那一部分——可以算作两人共同财产。虽然钟奕此前从未在盛源董事局里露面,但事实上,他享有和池珺一样的投票权。   方源喉结一滚。他不知道太多内情,但钟奕这样笃定的说了,方源也跟着安心些许。   钟奕:“小池总这边,消息恐怕锁不住。”唐怀瑾背后那个人,如果他真能插手老爷子那边的情况,那“人选”本身不作他想。他一手炮制这场车祸,扯出唐怀瑾这个最好的人选,也算费尽心力。   钟奕:“很快,所有董事都会知道,池珺下周没法出席,难免会因此动摇。所以,我们要一一联系、一一说服过去。准备好了吗?”   方源:“是。”   钟奕:“盛源那边……”池珺本身的职务,是盛源影视CEO。钟奕当然希望,爱人在抢救过程中可以一切顺利,最好能直接进普通病房。但他理智上明白,以池珺的伤势,这样几率太小。多半,池珺会昏迷很长时间——   钟奕深呼吸,调整自己,说:“他的私章一直放在办公室,你知道在哪里吗?”   方源一顿:“知道。”他看着钟奕,有点审视,“但钟总,你可以用吗?”   私章这种东西,在合同上用,可以等同于本人签字。   但也因此,在法律效力上,受到了严格限制。如今池珺是这样情况,显然不可能亲自盖章。如此一来,除非钟奕此前就拿到过小池总的正式授权。   钟奕抬眼,看了眼方源。眼神黑沉沉的,让方源下意识一个激灵。   他从前也与钟奕打过很多交道,一直觉得,钟总虽然冷淡了些,但说到底,还是个知人善用、体恤下属的领导。可如今,钟奕一个眼神,就让方源打了个寒颤。   太吓人了。   像是被什么盯上,生物的本能让方源觉得危险。   钟奕开口,正要讲话。可有一声从急救室里出来,白大褂上沾了点血。他拿着第二份同意书,要伤者“家属”签字。   钟奕迅速站起身,走到医生面前,皱着眉,听对方讲出许多专业术语。池珺失血太多、太多了,肺部被肋骨擦伤,好在没有刺穿,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医生低声解释:“之后的心肺功能或许会受到影响。”   钟奕心如刀绞。   他心里升起了深重的恨意。哪怕是从前重生,自己夜夜梦到车祸、梦到火焰时,他想到唐怀瑾,仍然是希望法律给对方教训,不想脏了自己的手。想要守住底线,不变成与对方一样的畜生。   如今,唐怀瑾造成了这么惨烈的事故,可以想见,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但这一回,钟奕觉得:不够。   池珺那么痛。   他想要呼吸,可连呼吸都要牵扯伤处。他低低的、难忍的喘息声萦绕在钟奕耳边,成了钟奕的梦魇,也激化了钟奕心中的恶魔。   他忍不住想:如果我从前狠心一些呢?我明明知道,打蛇不死反成仇……就为了一些可笑的良知、毫无用处的“底线”,就让池珺变成这样?   如果不止是监视唐怀瑾,而是做了很多,让他不能、也没有机会回国——   会不会这个时候,他已经和池珺到了池容身边。自己坐在旁侧,看池珺与爷爷下棋,再转头看来,对自己露出一个温甜的笑容?   他站在那里,面对医生。听医生礼节性地安慰“家属”,说:“不过如果恢复得好,也不一定。”   钟奕艰难地闭眼、睁眼。   他“嗯”一声,抬手,接过同意书,签字。   池珺是他的……是他重生以来,最大的快乐。   让池珺痛的人——一定、一定要比他再痛千倍百倍!   电光石火间,钟奕收敛了身上的戾气。等把笔递回医生,他转头看方源,嗓音低沉、温和,说:“小方,你刚刚问我什么?”   方源喉结又是一滚。这一回,明明钟奕语气平和,没有了方才那样莫名的压力感,但方源却更觉得可怕。   像是一座火山。   岩浆在地面下翻滚、几欲喷薄,又被暂且掩盖着安宁的表面之下。   他说:“没、没什么……”深呼吸。   算是看明白了。连手术同意书都能签字,其他方面的授权,当然更不在话下。   方源迅速调整思绪,回答:“在小池总办公室的保险箱里。但我不知道密码。”   钟奕一顿,说:“没事,我……大概知道。”   ……   ……   车祸后的第七个小时,急救室的红灯终于黯淡。池珺被推出来。   他闭着眼,脸上是呼吸罩,仍在昏迷。而钟奕看着这一幕,深深地呼吸,问起医生,这时是否方便转院。   果不其然被否定。   池珺情况太糟糕了,如今只不过是堪堪清理了腹腔的血液,对受损器脏尽力修复,还有对骨折处的固定……他经不起折腾。   钟奕只能眼睁睁看爱人被推进ICU。   隔着一层玻璃,见池珺身上被插上很多管子。   他沉默。片刻后,问医生:“他多久可以醒来?”   医生:“明天,或者后天。”带着庆幸,“没有伤到大脑,这是万幸……但即便醒来了,身体要康复,也要很久。”   钟奕喃喃说:“这就够了。”   他想:只要你还能在我身边——不,只要你还能好好活着。   这就够了。 第171章 二选一   在等池珺出来的时间,钟奕已经与方源一起,联系了所有明确站在己方的盛源股东。态度不定的慎伟茂被留到最后。   他们做这些事,张媛则联络芭蕉的舆情部门,开始监控网络动向,不让舆论超出控制太多。   等池珺进了ICU,已是深夜。张媛叫了外卖,带着三罐咖啡。她和方源都知道,接下来还有硬仗要打。   反倒是钟奕。他抽出心神,拉开咖啡,抿一口,对两位助理说:“你们先回去休息吧。”   张媛和方源对视一眼:说不累,肯定不可能。但这一波能和老板一起扛过去,未来就是前途无量。他们原本就是钟奕、池珺的心腹,这种时候,当然要共同进退。   钟奕看出两人的态度。   他手指捏在咖啡罐上,铝制的罐身微微凹陷,淡淡道:“张媛,我大概会有一个月不在芭蕉,所有事线上联系。有要签字的东西,来盛源找我。”   两人一凛。   张媛回答:“好的,钟总。”   以今天下午的所见所闻来看,有小池总全面授权,丛女士多半也会出手相助。加上先前听说的,钟奕曾在京市分公司那边做过很长时间项目。至少扛过下周董事会,并不算难。但钟奕要做的,显然不止这些。   他是想直接把盛源捏在手里,不容他人染指。   钟奕略带疲惫,说:“好了。我去隔壁酒店住一晚,明天,”这时候,就又要说到保镖,“何哥、郭哥,你们先休养,不要着急返岗。让其他人跟我,还是要去一趟老爷子那边。”   一顿,“小池总这里,留人看住。”虽然医院监控严密,但幕后之人显然不把人命当一回事,不知还会做出什么。   到了这种时候,钟奕再不愿意出一点差错。   “今天的事,”钟奕对保镖们说,“不能全怪你们,但你们内部应该也有条例。”让主顾受了这么严重的伤,是被解职,还是其他,定有惩处措施。   但眼下情势如此,要说换人,钟奕同样不能安心。还是先让他们跟着。   “……唐怀瑾那个疯子,”钟奕停一停,眼神冷漠,“在看守所,给他一点‘特殊照顾’吧。”   能建起一家安保公司,背后要打点的关系、经营的人脉,都不止是明面上那么“干净”。   钟奕对此心知肚明,亦听过几句若有若无的暗示。   他此前不曾打算利用。可现在,池珺昏迷不醒,钟奕的心态截然不同。   保镖闻言,相互看看,由预订休假的领头何哥出声应下。   他们内部也有打赌,觉得大环境如此,钟奕这样有原则的主顾实在不多。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钟奕迟早也得破戒。   果然,到今天,钟奕终于踩上那条线。   但平心而论,自己的枕边人在急救室里抢救几个小时,再不报复,就是圣人了。   钟奕理一理思绪,觉得暂时没什么其他事要交代。   从现场情况看,唐怀瑾多半无法逃脱一个“故意杀人罪”。   只要不再横生枝节。   钟奕垂眼,喝完最后一口咖啡,将易拉罐扔进一边的垃圾桶,听到“哐啷”一声。   这是七月末尾,海城的伏天,最热的时候。   但在场诸人,都只觉得心里发冷。   钟奕思绪转动。   其实他隐约知道,刘芳先前宣判时,池珺从中……嗯,做了点什么。   到现在,他也要做一样的事:从法官选择,到检方律师、辩方律师的选择。唐怀瑾会在审讯阶段经历漫长的折磨,然后迎来一个死刑宣判。   只能如此,必须如此。   但这还不够。   唐怀瑾能做出今天这样的事,说明他原本就心存死志。可找他来的人,仍在幕后,想要享受这份血腥的果实。   这怎么行?   ……   ……   夜里,钟奕进了酒店房间、打开灯,才发觉,原来自己的头晕、恶心感仍未消弭。只是先前这些生理上的不适,都被意志力暂时压了下去。   到现在,一切卷土重来。   难受,却还能忍。   他在盥洗室里,面向镜子,见到自己身上干涸的血迹。衣服成了皱巴巴一团,再看不出原先的价值。   钟奕想:明天去老爷子那边,得要换一身干净衣服。   现在太晚,天亮之后让人去买。   拧开水龙头,凉水透过指缝,像是把血液的温度都降下来。钟奕高强度运作整整七个小时的大脑慢慢放松,明白自己应该休息、必须休息。只有这样,才能在接下来的一周、一个月里,应付各种大事小事。   “他”大费周章,对池珺做这些,不顾一点血缘亲情,无非是为了那些利益——对,还能是谁?和池珺有冲突的、能接触到池容身边人的,还能有谁?!   越是如此,钟奕就越要把一切抢到自己手上。池北杨注定要在下周董事会上出局。至于其他,或许幕后之人——池北杨、池铭,二选一,或者两者皆有——确实有把握,觉得唐怀瑾会安然赴死。   很难说。   他放了一满洗手池水,俯下身,脸埋进去。冰凉的水,在这会儿,有效地舒缓了大脑的胀痛。可他闭上眼睛,眼前就都是车里时,血顺着额角蜿蜒流下的池珺。   静静地、温柔地看着他,叫他:“钟奕……”   说:“别动,我……好痛。”   钟奕猛然从水里抬头。   他头发湿淋淋的,这会儿低落,打湿了衣服。水珠沾在脸颊上,染上皮肤的温度。   他痛苦地、清醒地想:我要撑住。   想:唐怀瑾……如果池珺之前的想法没有错——   那他手上,的确能有一张王牌。   ……   ……   到第二天,钟奕按照计划,清早出门。换上保镖买来的衣服,再度前往郊区。   他和丛兰通过气,知道昨天覃叔情急之下,说出一个小小谎言。但当时覃叔并不知道更多情况,不晓得肇事者是有备而来,只当是纯粹意外。   更不知道,池珺的伤势有多重,之后几个月时间,都无法撑出一个“无恙”的假象。   他的谎言,注定不能维持太久。   既然如此,不如实话实说。只是说的时候,仍要照顾老爷子的心情。   钟奕到前,丛兰已有几次欲言又止、诸多铺垫。老爷子结合儿媳昨天下午匆匆赶来后的所作所为,心中浮想联翩。的确,丛兰会在这个时间点来“探望”,原本就是一件奇怪的事。   等看到钟奕独自一人,手臂上还缠着纱布,池容心中顿时惊涛骇浪,昨夜的猜测得到证实。   他沉默片刻,嗓音沙哑,问:“小珺呢?”   钟奕一顿:老爷子这辈子,看了多少风风雨雨。能走到今天,心性不可谓不坚韧。   他也不纠缠,直接道:“在重症监护室。医生说,他或许今天、或许明天,就可以醒来。”到底报喜不报忧。   问题在于,如今池珺的情况,要说“喜”处,是在乏善可陈。   老爷子听完,眼前一黑,“重症监护室……”到这个年纪,各种病痛,各种生离死别,都是常事。可这不代表,他愿意自己二十出头的孙子年纪轻轻,就与“生死”挂钩。   钟奕:“爷爷,越是这样的情况,您越要撑住。”   他的声音里带着异乎寻常、近乎冷漠的镇定。   钟奕:“我昨天也和丛阿姨说过了,或许您身边有什么问题,只是您和覃叔一直没有发觉。当然,‘对方’也心慈手软,始终蛰伏……昨天、前天的事,实在太巧合了,不能不多上点心。”   覃叔暗暗皱眉,怎么也没想到,钟奕开口就是这些。   但话都说到这里,自己没在第一句的时候拦下来,到后面,也就拦不下来。   钟奕:“所以,我和丛阿姨的想法是,带您去市区,换一家机构,做个突发的、全面的体检。正好,前天您摔了,原本就该这样。”   老爷子一顿。他不在盛源任职太久,于是所有人都觉得,他只是个普通的、带着点严肃,可性格仍算慈和的老人。到这一刻,池容眉眼一厉,道:“小钟,你在怀疑什么?”   钟奕沉默片刻,说:“能影响身体,无非是饮食、药物。又是这种特定情况,我也不知道,具体会是什么……爷爷,我明白,在这边工作的人,大多都服务您很多年。但这不是一句‘信任’就能解决的问题。如果真有这么简单,小珺也不会在ICU……昨天我看最后的单子,他一共输了六千毫升血。”   正常情况下,成年人体内的血液不过四千毫升。只是池珺手术时,内脏不断出血,医生便也只能不断给他输血。花了极大精力,终于让他情况稳定。   老爷子呼吸都要停滞了。   钟奕不打算再说太多。他很坚持:“爷爷,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如果老爷子真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那现在去做药物检测,兴许来得及。   哪怕来不及了,至少“幕后者”来不及安排更多。   话是这么讲,但最初的时候,钟奕其实不抱什么希望。   他没想到,自己误打误撞,“解决”了另一件事:上一世,老爷子在三四年后,缠绵病榻,最后病逝。而钟奕的好友在悲痛之余,一直不解。爷爷有定期体检,家庭医生一直说爷爷情况很好,怎么就忽然成了这样?   这一切,在之后两天,突然有了答案。   池容拿到体检报告,看着上面几个陌生的、与寻常自己报告里完全不符的指数,眼神沉沉。   他捏着纸页,对管家覃叔道:“小覃啊。”   覃叔仍然沉浸在惊愕中,喃喃接口:“怎么会这样。”   池容闭了闭眼,说:“当年,也是这样……”一心为人,不代表会换来旁人真心,“当时,是阿秀家里的老乡,介绍来一个花匠。你还记得吧,那小子,整天跟在你后面,要认你做师父。”   覃叔沉默。   池容喃喃说:“你也很相信那小子。我也是,阿秀也是。谁能想到呢,看上去那么老实,实际上,是那么一个坏种。”   覃叔忧心道:“老爷子。”   池容:“报警吧。查查我们这位医师,到底是收了谁的好处。”   才会多年如一日,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池容的体检单上造假。   老爷子身体的确还算康健,但并不像过往那些器材检验出的一样,完全无病无忧。事实上,他已经有几项指数不对,需要持续地、长期地关注。   ……   ……   池铭焦头烂额。   按照他给唐怀瑾写好的剧本,唐怀瑾只需要喝上一瓶酒,再“恰巧”遇见钟奕的车。   根本扯不到高速上。   遑论之后的连环车祸。   到这一步,事情太大,上了《新闻联播》。等到第一个重伤不治者出现,更是引发了一顿“将肇事者死刑”的舆论浪潮。先前的一点对于动机的“引导”,完全被淹没在更大的声音里。   到这时候,池铭觉得遗憾:怎么死的不是池珺呢?   对这个“弟弟”,他嘴上,从来会叫“小珺”,看似亲热。但要说亲情、伦理……的确半点没有。   池铭头痛,觉得自己先前给池北杨打了包票,事情却办成这样。引起的注意太多,事已至此,不可能把唐怀瑾捞出来。之前半真半假,画出的“保外就医”饼,彻底失去作用。   当然,唐怀瑾无论是一时上头,还是其他原因,既然那么做了,就该知道后果。   问题在于。   池铭喃喃自语:“要怎么样,才能让他安分一点,闭嘴去死?” 第172章 噩梦   时间前推, 事故发生两小时后, 官方出了第一份通告, 将肇事者称为“唐某某”。   并且通知了肇事者家属。   唐德无论如何都想不到, 自己再听到“唐怀瑾”三个字,是在这样的时候。   而在事故24小时后, 通过现场亲历者爆料、对车型的分析追溯, 一张模模糊糊的肇事者现场照片,网络终究发挥力量,三个当事人的身份曝光。   舆论一片哗然。   芭蕉公关部门被拖出来, 先一步承认网络传言中牵连钟奕的地方,但也明确表示, 钟总伤势并不严重, 已经出院。   微博评论区一片追问,想知道钟奕究竟与“唐某某”什么仇什么怨。也有“当事人好友/同学/共事者”站出来表明,唐怀瑾已经半年没在海城出现过,此前父母长辈问起行舟唐总,唐总总讳莫如深。还有人更进一步爆料、吐槽, 说“唐某某”的妈妈以往总热衷于拿自己孩子炫耀。可算算时间, 也就是春天之后,就再也没有类似情境。偶尔提一句,都像是耗子见了猫。   并且因此大胆猜测:没准过年的时候, “唐某某”就犯了什么事儿呢。   评论区满头问号。至此,将车祸一事彻底与“豪门纠纷”挂钩。可追本溯源,还是那个问题:唐怀瑾到底为了什么?   要说行舟与芭蕉有什么纠葛……至于吗, 根本不是一个行业啊。   难道还要扯到盛源?但看芭蕉的声明,里面对车上的另一个人颇多维护,加上从前钟奕的采访记录中,总要提到“伯乐”小池总。对钟奕与池珺在一辆车上的事,网友们倒不意外,没有更多联想。只是针对唐怀瑾与钟、池二人的关系,做出无数猜测,从身份、年龄,扯到过往读书经历。   越往深扒,越觉得迷惑。等到官方报告出来,出现第一个重伤不治的死者,便像往热油锅里泼了一瓢水,民情激愤,在爆裂边缘。如果说唐怀瑾和钟奕、池珺之间尚有矛盾的可能,那之后其他车祸伤员,就完全是遭受了无妄之灾。   有敏锐嗅觉的新闻记者守在医院,拍下一条死者家属视频。痛哭的妻子、还在襁褓中的小孩……一夕之间,判处“唐某某”死刑的声音越来越大。   行舟是老牌企业,又始终走低调路线,没有芭蕉那样像样的公关。媒体拿到唐德的电话,将他手机打爆。唐德又怒又气,到这一步,他只希望自己当初便掐死唐怀瑾。冷静之后,他同样拨给钟奕。起先打不通,要到一天后,钟奕才接电话。这个时候,他正陪池容体检,听了唐德的话,钟奕古怪地沉默片刻,说:“唐先生,我之后想请唐小姐帮忙。”   唐德又悲又喜,问:“什么忙?你说,我们一定……”   钟奕:“这个稍后再细谈。我还有事,先挂了。稍后会有秘书会联系您。”   唐德看着电话,怅然若失。但外界情形、舆论逼压,一切都在等他做出公开声明。可当初抱错的事,若在这种时候牵连出来,未免太过复杂、戏剧性。   可念及钟奕先前的态度,唐德又明白,这是自家与唐怀瑾划清关系的最好时机。   车祸后25小时,网友们挤在行舟官博,看到一条视频。视频主人公是行舟唐总,先致歉,说家门不幸。又提及,唐怀瑾已在半年前与唐家人脱离关系。   这时候,下面的评论多讽刺,说商人重利轻别离,好好一个儿子,犯了事儿,资本家就这幅嘴脸。   但紧接着,行舟官博发出了第二条消息,是一个DNA检验报告。   网友们被砸晕了。看报告上的日期,的确是过年那段时间。再联想一下之前新闻下的“爆料”,以及对唐怀瑾肇事动机的颇多猜想,还有钟奕过往那些采访记录,一个惊人的答案渐渐浮现。   但骂还是要骂的。   只是换一种方向,说哪怕唐怀瑾不是唐总您的儿子,好歹也在您家里养了二十年,一朝看到检验报告,就不认对方,难怪唐怀瑾要发疯。   到这一步,完全是在带领风向、寻求认同。只是这些,很快又被呼吁将唐怀瑾死刑的声音淹没。这年头,舆论倒逼司法,已经不是第一次。唐怀瑾又确确实实作恶,于是再多试图“剖析”他内心的人,都被另一种声音压下。   芭蕉始终在监控网络热词。舆情部门迅速提交报告,认为:“钟总,是有人在背后推动。”   这是周天晚上十点,钟奕重新回到医院旁边的酒店。今天四处奔走,结束老爷子的体检之后,他又和方源深谈,对盛源影视这段时间在做的事有了更进一步了解。以往池珺的工作,被沉沉压在钟奕肩上,加上芭蕉那边。再有,是池珺本人。   今天又与医生沟通,说池珺哪怕醒来,也要继续在ICU住上至少一周。等一周后,视恢复情况,看能否转院。   重症监护室内,不允许家人陪护,每日只有半小时探视时间。某种程度上,这算是减轻了钟奕的工作量。但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把办公地点搬到池珺旁边。   听到“有人推动对唐怀瑾执行死刑”的消息,钟奕毫不意外。眼下,最希望唐怀瑾死的人,除了自己、老爷子,就是找他来做这一切的人。只是看这个反应,对方多半也觉得意外……   他洗漱之后,又上床,看了许久盛源的内部报告,才慢慢睡去。可梦里仍然很不安稳,总能见到池珺。   画面一转,车祸时的场景又散去了,成了寻常日子,池珺笑盈盈地过来亲他。钟奕搂住爱人的腰,回吻过去,亲着亲着,忽然发觉不对。   梦里的“自己”,像是有什么深重执念,一直在想:你就在这里,哪里也不能去、不准去,不许离开我的视线,也就不会有什么危险。   “钟奕”低头,看到池珺手腕、脚腕上的锁链。是很精致的样子,金色的,细细一条。他蓦然抬头,原来他与池珺不在家里,而在一个巨大的鸟笼之中。而池珺抬手,手上锁链叮铃作响,温柔地看他,问:“怎么了?”   钟奕蓦然惊醒。   摸一摸额头,冷汗淋漓。他倒了一杯水,在夜色里,沉默地想:这是我的潜意识吗?   把池珺关起来。关在笼子里,像是一只金丝雀。   外面太危险了,会让他受伤,让他昏睡,让他流血。   只有在我的笼子里,他才会安全。   半晌,钟奕喃喃自语:“真是疯了。”   ……   ……   唐德这边,不惜将家丑曝光。谢玲到之后,才知道丈夫的决定。她错愕不已,但也说不出更多的话。想要知道钟奕情形如何,可钟奕显然不愿意见她。她又向唐怀瑜哭诉:“他是我儿子!我是他妈妈,我只是想知道他有没有受伤啊。”   唐怀瑜也很恍惚。她手机被闻讯赶来的昔日“好友”打爆,微信上刷满消息,都在问她唐怀瑾是什么情况。她在朋友圈里发了一条消息,是:谢谢大家关心,更多情况请等警方通报,我也不太清楚。   然后就拔了手机卡、删掉微信。只有慕芸那边,还留了唐怀瑜家里的座机。   面对谢玲的哭诉,唐怀瑜不知说什么才好,安慰一句:“我看芭蕉发了通报,说钟奕没事……”可唐怀瑜看微博上的分析,知道车上另一个人是池珺。她比旁人知道更多一重内幕,明白小池总不止是钟奕的伯乐、好友,还是爱人……这种时候,钟奕有多难熬。   所以这晚,唐德回家,一家三口难得聚在一起,相顾无言——这时候,唐德半是为了找话题,半是想给女儿一个心理准备。他说:“怀瑜,今天我打给钟奕,他像是在忙,处理什么事……总归,他说,之后有要你帮忙的地方。”   唐怀瑜眨一眨眼,有点茫然:“帮忙?”   她当然愿意尽一份力。可又不解,眼下这种情况,自己能做什么?   她这样问唐德。唐德皱眉,带着点忧虑:“说不好。我和他秘书定了时间,等明天下午,他会过来谈。”   唐怀瑜应一声,沉默。唐德叹道:“看他忙成这样,大概身体确实没事。”   谢玲终于得一句准话——来自丈夫,而非来自微博上满天乱飞的消息。她心头一松,又有点高兴。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这样三人平和相处的时候。回顾往事,她也觉得自己有一时昏聩,怎么能轻信唐怀瑾。又庆幸,好在二月的时候,算是闹开了,将唐怀瑾赶走。否则的话,接下来这小半年,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   她“阿弥陀福”,说:“太好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然后顾念这自己听的新闻,说:“不是说小池总也在车上吗?”   唐德点头,心不在焉:“不知道,他也没有提。”   谢玲便不再多问。   到第二天,钟奕从酒店离开时,先去了趟医院。没到规定的探视时间,他只能在ICU门外站片刻。好在池珺的床位很近,能看到一点,仍然是一身管子。   他沉默,又想到昨晚的梦。那之后,钟奕觉得左右睡不着,便再拿出盛源的文件看。之后不知过了多久,总算来了倦意……就到了现在。   他找医生问起。医生说,池珺平日身体很好,一直注重锻炼,这也有利于恢复。   钟奕停一停,问:“可他还没有醒。”之前不是说,或许昨天就能醒来?   医生说:“这个也说不好。但所有指数都在回升,钟先生可以放心。”   钟奕想:我怎么才能放心呢?   但这里是医院。他还是克制地道了谢。   等到盛源,高层们大多对池珺的情况有些了解。前天下午,加上昨天,钟奕或多或少,都给这些高层打过预防针。他们知道池珺躺在医院的事,但眼见着钟奕直接出现在会议室里,仍有人提出异议:“钟总,我们平时和芭蕉合作也很愉快。但您这样……”不太合适吧? 第173章 良心   被推出来问话的, 是个熟人。   高祁。   钟奕听池珺有意无意, 提过他很多次。昨天与方源深谈, 方源也明确指出:“高祁就是莫元的马前卒。莫元嘛, 和上面那位池总有脱不开的关系。明天如果有人想为难你,那八成是他。”   眼下果然。   面对钟奕, 高祁倒还是一副有礼有节的样子。在这样的场合, 无论心里想什么,都总要披一张妥帖的人皮。他客客气气,说钟奕, “不合适吧”。   这的确不算无理取闹、找麻烦。钟奕在盛源没有正式职务,如果是往常情况, 高祁等人或许还要斟酌一下, 看自己是否要出言“得罪”。但谁都知道,董事会马上就开了啊。   之前那半年,整个盛源,都在一种神仙打架、旁人避灾的紧张气氛里,眼睁睁看着池家父子二人你来我往, 与各个股东“交流感情”。在两天前, 大多数人都觉得,小池总毕竟青出于蓝,池北杨要作为一波前浪, 被拍死在沙滩上。   这就让莫元等身为池北杨卒子的老臣很不好过。   如今车祸的事出来,明面上,当然要关怀、安排探望。   可小池总人在ICU里, 旁人进不去,也是没办法的事。   那就稍后再议,先来谈谈之后要如何过日子吧。   小池总人在医院,是生是死,都不好说,显然没办法行使投票权。   不能明面赌咒,心里多转几道弯,倒是没人能管。   老爷子历来不动如山,已经连续很多年放弃投票。一边是自己儿子,一边是自己孙子,在外人想来,池容也很为难。   一把年纪,都不见子孙和乐。   所以这样下来,至少接下来整整半年时间,池北杨仍然会是盛源集团董事长。   半年,尤其是“池珺多半还要养伤”的半年。能做的事太多,从职位升贬,到部门重组。一时之间,此前“得罪”过池北杨、坚定站了小池总的人,不说个个自危,但也有颇多忧虑。   至于莫元、高祁。他们不能明着笑,背地里,却要好好喝一杯,庆祝接下来半年的好日子。   车祸啊,那么严重,还说不准,小池总究竟什么时候能回到岗位。哪怕回来了,也至少过去几个月功夫,足够莫、高二人在盛源影视大动干戈。   至于眼前这个小朋友。和小池总关系很好,听说车祸的时候,都在一起。   莫元、高祁颇觉遗憾:怎么没把你一起撞进ICU呢。   ……   ……   钟奕看着眼前一桌人,态度很好,温和地笑一笑,说:“大家有什么疑问,可以一并说。”   他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视线在众人面前一一扫过。   俨然是分为两派。一派忧心,一派得意。   钟奕想:原来他每天,要面对的就是这些。   不像芭蕉。事情是多,可芭蕉是个新生公司,又被钟奕一人牢牢把控话语权。其他人最多只能“提意见”。   钟奕则有一票否决权。他会悉心听取旁人建议,也会顶着旁人不能理解的目光大步向前。   可盛源不同。这边的势力庞杂、纷纷扰扰,工作本身之外,池珺恐怕有很大一部分精力,都用在这些合纵连横上。   “既然钟先生这么说了,”有几位高管对视一眼,“我们也明确问一句。钟先生,你坐在这里,总得有个说法吧?不能平白无故,让我们多个CEO啊。”   “对对,哪怕是小池总本人,也不能直接任命总裁,最多任命副总……”   “我们是盛源的子公司,要说CEO,得董事会发文件。”   池北杨显然不会好心到给钟奕帮忙。   钟奕环视一圈,叫到:“方源。”   方源道:“好的,钟先生。”他拿出U盘,在会议室的多媒体上操作片刻,投影出一份任命书扫描件。   最下方,是小池总的章子。   会议室里的人面面相觑,高祁直接笑道:“钟先生,公司经营,可不是过家家。”   钟奕语气平静,道:“急什么。”一顿,看向先前就提出“副总”问题的人,“这位……”   停一停,方源在多媒体的方向接话:“钟总,这是我们的刘副总,负责外宣。”   钟奕略一点头。   他其实记得对方。不止这位刘总,眼下会议室里所有人的资料,他都背过一遍。加上池珺先前零零碎碎的描述,对在场每一个人,钟奕都较为清晰的了解。   会有这种态度,不过是一种姿态。   钟奕:“刘副总,你说的没错,小池总只能任命副总。”所以在这份扫描件上,给钟奕的职务,也只是“盛源影视副总裁”,没有更进一步。   钟奕意有所指,道:“更具体一点的,得周四再说。”   在场所有人面色一变,皆听懂钟奕这句暗示。   钟奕又叫了声:“方源。”   方源操作多媒体,投影出第二份文件。   钟奕从容道:“我有小池总的全方位授权,能够使用他的私章。这份授权书具有法律效力,如果不放心,欢迎找律师、或者相关部门,进行查证。”   会议室内一片沉默。   不少人有一时失控,在面上露出一丝惊愕。   面面相觑,皆从同僚眼里看出:小池总是怎么想的?   能把这样的权柄,交到另一个人手中。   如果哪天,真出了什么事,钟奕岂不是能白白拿到……不,还不一定。   一片寂静里,有人谨慎地开口,问钟奕:“钟先生,除了这些,小池总和您,还有什么——”比如,财产上的问题?股份什么的?   钟奕笑一笑。唇角是勾起的,眼神却很平静、冷淡,像是一湖幽深而不见底的水渊。   他说:“这就和眼下情况无关了。”   其他人一顿,明白,这是钟奕不欲再说。但他这个态度,太耐人寻味。   钟奕彬彬有礼,说:“可以开始今天的会议了吗?”   ……   ……   一场早会结束,有人追上莫元,略带焦躁,问:“小池总总不会连股份都给他了吧?”   莫元心中也有忧虑。如果是从前,他绝对不相信,事情有这样的发展。可眼下……不,到现在,他都觉得方才的一幕十分玄幻。盛源是什么身家?芭蕉不过一个新兴企业。虽然看起来势头很好,但看年报,要追上整个盛源集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可池珺居然直接“引狼入室”?现在的年轻人,都是什么毛病。   但面对同僚的询问,莫元还是镇定地,说:“不至于。”   “可今天——”   “授权是什么意思?”莫元反问,“现在,也就是小池总人不在这儿,一份授权书,才能有那么点效力。只要小池总醒来,姓钟的还能继续跳?”   旁人沉默,很怀疑:小池总又不可能提前预知到,自己会在董事会前被车撞……等等,也很难说。   一群人安静下来,有人问:“莫总,你是觉得,小池总是和池总斗了太久,眼下马上……呃,总之,是把姓钟的当做一根保险绳?”   这样一来,逻辑就比较通顺了。   莫元停一停,缓缓点头:“大约吧。”   这时候,他内心深处,其实没有这样笃定。   梦回两年前,池珺还没有毕业,还在大四。他带着钟奕,从京市回来,然后就为钟奕大开方便之门,从盛源挖走一群年轻骨干。   那时候,莫元等人冷眼旁观,对池珺的做法多有嘲笑。可即便嘲笑,也要披着一层“长辈”外衣,说小池总年轻气盛,怎么能这么为旁人掏心掏肺。   然而到后来,芭蕉的发展,像是直接在他们脸上扇了几十个巴掌。   “这就好。”高祁也缓缓安心,“让他再跳两天。等到周四,池总八成会直接以小池总住院的名义,直接撤掉他的职务……”这种天赐良机,如果不加以利用,就不是池北杨了,“再让新来的,把钟奕赶走。”   眼珠一转,看向莫元:“也说不准,是直接让莫总‘官复原职’。”池珺空降之前,莫元就是盛源影视的一把手。   莫元一顿,含蓄地笑一笑,说:“那都是之后的事儿了。”但心里也有了些许期待。   ……   ……   这时候,站池北杨一派的人,尚在期许,觉得等到周四,就会一切尘埃落定。   但钟奕,已经有另一重打算。   唐怀瑾当然会死,但买凶者,也会构成教唆、故意杀人。   唯一的问题,是唐怀瑾是否会吐出幕后黑手。   为此,这天下午,钟奕去到唐家。   于唐家三口人来说,这个场景,他们或多或少都有期待过。谢玲甚至颇为紧张,问丈夫:“五点半来,是不是还会在咱们家吃一顿饭?老唐,你倒是问清楚啊。”   她和丈夫的关系缓和许多,女儿也从英国回来。虽然态度还是有些冷淡,但谢玲坚信,时间会冲淡一切,一家人总能回到从前。   她在屋里团团转,被唐德按住。唐德:“你不要想太多,也别做多余的事。钟奕的意思,只是要找怀瑜帮帮忙……”又很纳闷,和唐怀瑜一样不解。女儿能帮什么忙?   谢玲就恼:“怎么能说‘多余’呢!”这样纠缠几句,唐德始终没接话,谢玲便也安静下来。   他们很快就知道答案。   等到了唐家、落座。谢玲端茶过来,心酸又欣慰地看着钟奕。是夏天,所以他们都能清晰看到钟奕手臂上裹着纱布的伤口。可几句关心后,钟奕显然对自己的伤势不以为意——能有什么?他的头晕、手臂上的些微刺痛,能比得过池珺一丝一毫?   他开门见山,直接道:“我希望唐小姐可以去和唐怀瑾谈一谈。流程方面,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一切,唐小姐只要人去就行。”   唐家三口人错愕,唐德直接问:“钟奕,我不明白?”   钟奕视线幽幽,落在唐怀瑜身上:“我这边,掌握了一些情况,唐怀瑾多半是被人雇佣……如果是这样,那他只是一把杀人的刀。真正的凶手,还隐藏在幕后。只是这把刀,心存死志,不愿开口。”   唐怀瑜沉默,思绪繁杂,不由自主地问出口:“可你为什么觉得,他愿意对我说呢?”   钟奕看着她,回答:“只是试试。”   唐怀瑜一顿:“怎么会……”   她是真的不明白,钟奕为什么会这样想。   她记起过往。唐怀瑾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明明做出那种事,却还要装出一副关心的、和睦的样子。偏偏又装不像,总要露出点其他情绪,被唐怀瑜察觉到。   如毒蛇,如噩梦。   唐怀瑜一个激灵。她回神,又觉得,如果她可以帮忙……是看守所,有警察在旁,唐怀瑾也不可能直接接触到她。虽然心理上很有压力,但唐怀瑜觉得,如果钟奕真有三分笃定,那自己去试一试,也是无妨的。   只是在唐怀瑜想来,结果很有可能让钟奕失望。   然而,她还没有开口,谢玲便道:“钟奕,你不知道,唐怀瑾就是一个丧尽天良的白眼狼,给他说什么好话、念什么感情,都没有用的!”   钟奕眨了下眼睛,看向她。   谢玲苦口婆心,劝:“钟奕,你没有受伤,你不知道我们有多高兴……”   钟奕淡淡道:“池珺受伤了。到现在还没有醒。”   唐德、唐怀瑜都倒抽一口冷气。唐怀瑜追问:“医生怎么说?”   钟奕脸上显出点疲惫:“说情况还好,要乐观看待。”   谢玲皱眉,说:“孩子,我知道你和小池总关系好。但审讯唐怀瑾,是警察的事了。如果警察都没办法,何必再让怀瑜冒险?”   钟奕一顿,克制地:“不是冒险,只是谈一谈。”   谢玲:“唐怀瑾那畜生,谁知道到时候会对怀瑜怎么样呢……他连我和老唐这对爸爸妈妈都不顾,当时还那么对怀瑜。钟奕,你知道的啊。”怎么能指望唐怀瑾忽然就良心发现,顾念亲情呢?   昔日最疼宠的儿子,眼下,在谢玲口中,被贬到一文不值。   她一无所觉,或说明知如此。只是对唐怀瑾的每一句贬低,都是“所以我从前没错,只不过被‘有心人’利用”的证据。   唐怀瑜听不下去,说:“妈,只是谈谈。有警察在呢。”   唐德也按住谢玲。他倒是和女儿一样,觉得钟奕会不会有点太异想天开。可妻子这幅作态,在当下,显然也不合适。   谢玲不满,挣脱唐德的手臂:“老唐!你掺和什么,我在和孩子好好说呢——”   唐德额角青筋直跳,“说什么!够了。”   谢玲一顿,不敢相信:“你又吼我……怀瑜——”转头,想要谋求女儿的帮助。可这时候,唐怀瑜已经在和钟奕确认时间。   “要什么时候去?”唐怀瑜问。   “明天,最迟后天。”钟奕道,“手续上,会给你开绿灯。你去了以后,”沉默,“从你的角度出发,说你‘希望’他说出背后的人。”   唐怀瑜深呼吸,点头:“我会尽力的。但是……”   钟奕:“没事,别有压力。”   唐怀瑜:“小池总他……你也别太给自己压力。”   这是在场诸人中,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懂的暗示。   钟奕停一停,说:“这怎么能做得到呢。”   两人低声讲话,身侧的争吵声却越来越大。最后,谢玲歇斯底里,喊:“姓唐的,你良心呢!之前说我不关心怀瑜,现在我关心怀瑜了,你又这样!还有,钟奕——”她转头,眼泪婆娑,“怀瑜是你妹妹啊,我知道你恨我和老唐,但怀瑜是你妹妹,你怎么忍心让她犯险呢?”   唐怀瑜忍不住喊她:“妈!”   钟奕则坐在原处,眼神黑沉沉的,看向谢玲。   谢玲一僵。   钟奕微微侧头,缓缓道:“我的良心,现在躺在重症监护室里。”   其他人一怔。   钟奕站起身:“就这样吧。打扰了,告辞——唐小姐?”   唐怀瑜:“时间定好之后告诉我就好,我随时准备。”   钟奕一顿,说:“谢谢你。” 第174章 探视   车祸后, 第51小时。   钟奕刚从唐家出来, 坐上车。白天里, 要摸清盛源的情况, 芭蕉那边也不是全然无事。刚刚又被谢玲的尖叫,刺得脑仁都疼。饶是钟奕, 都有一刻忍不住想:唐德怎么能坚持这么多年?   很快, 他便没有心思顾念这些。   医院来了电话。   说池珺醒了。   钟奕精神一振。   ……   ……   他赶到医院,是在下午六点半。仍然不在探视时间。   不久之后,丛兰也过来, 两人一起,听医生说池珺目前的状况。仍然没法进食, 需要用营养针剂。器脏恢复情况良好, 病人意志力坚强。   钟奕听在耳中,半是高兴,半是痛苦。   等医生离开,丛兰在他身边,轻声细语, 说:“我已经和老齐讲好, 他们那边准备了最好的病房,还有复建医师。钟奕,小珺这样子, 恐怕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不止是身体问题, 还有心理。”   她停一停,像是想说什么,最后却咽了回去。   钟奕听出丛兰的欲言又止。他没有追问,只道:“我会陪他。”   丛兰欣慰,叹道:“你是好孩子。今天去了盛源?”   钟奕:“是。”大致说了几句公司里的情况。   丛兰:“辛苦你了。”一顿,“我也会去和他们谈谈,总会卖我点面子。”   钟奕道了句谢,又说:“探视时间在明天上午。我会过来,丛阿姨,你……”   丛兰笑道:“小珺大约更想见你。”   钟奕看着她,片刻后,仍说:“谢谢。”   工作原本就很多,又要被一再压缩、好让钟奕赶上医院探望的时间。   他凌晨三点才睡。周二早上,七点醒来,先在线处理了些芭蕉的事,等到八点出头,再去医院。   病人家属进重症监护室探望,要穿一整身防护服,又只有半小时。一名病患仅有能有一个家属进入。   由医护人员帮忙穿防护服时,钟奕心想:等见到他,我要说点什么?   这时候,池珺仍带着呼吸面罩。虽然醒了,但只有眼睛能眨动。   钟奕在医护人员的带领下,进入重症监护室。两排病床,多是人间病痛。垂暮老人与垂髫孩童一起,在死神的爪牙下挣扎求生。   他见到池珺时,池珺苍白、虚弱,像是想笑一下,可又会牵连伤处。   钟奕在病床前,用视线勾勒着爱人如今的模样。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看到池珺的手指动了动。钟奕抬手,想握上去,视线又触及上面的针管。他动作一顿,看向一边的护士。护士见多了类似的场面,摇一摇头。   钟奕心中一痛,改去捋一捋池珺耳畔发丝,低声说:“盛源那边,我先来处理……唐怀瑾那里,也在想办法了。你好好休息。”   池珺静静地看他。   兴许是心理作用,兴许是真的心意相通。从池珺眼里,钟奕看到一点难得的委屈。他很想抱一抱他,可池珺这样,莫说拥抱,连拉手都不可以。   这两天内,在旁人面前,钟奕都维持着几近冷酷的镇定。眼下,却能温柔地说:“我和丛阿姨商量过了,等你出ICU,就换一家医院。比这边环境好一些,到时候,我每天都陪你。”   池珺眼睛微微弯起一点,钟奕又道:“老爷子的话,和他讲过了,你不要担心。”   池珺顿时显出一点忧虑。   钟奕的手指放在他眼睛上,隔着手套,指尖轻轻描过池珺的眉,像是一个蜻蜓点水的亲吻。这一次,他花了很久,才说:“对不起——”   声音发颤。   这里外人太多,不好说什么。池珺身体是这样,也不该让他心情有太大波动,不利于恢复。   钟奕只能说:“我会让‘那些人’受到惩罚的。”   他低声说:“爱你。”   池珺眨一眨眼睛。   很艰难,但还是用口型回复:爱你。   从重症监护室出来,钟奕感受到了这段时间里的第一次精疲力竭。   他仍能撑。可身体上的疲惫可以消除,精神上却不行。他已经有预感,自己晚上还会梦到池珺。   在病床上,一点点消瘦下去。   ……   ……   这天下午,钟奕坐回盛源办公室。唐怀瑜则在父亲的陪伴下,通过重重关卡,见到唐怀瑾。   唐怀瑜做了很久心理准备,但真切看到唐怀瑾时,还是吃惊。   “怎么会……”她下意识开口。最后见面时,唐怀瑾还在她面前假模假样地说着自己有多么无辜。那时候,唐怀瑜觉得人心易变,觉得他衣冠禽兽,却没想到,有一天,唐怀瑾连当初光鲜亮丽的皮囊都不再有。他脸颊上带了乌青,像是被人打伤。走出来时姿势怪异,似乎腿脚上也有问题。   说是“会面”,但始终低着头,不看唐怀瑜。   唐怀瑜看着他,先是拧紧眉尖。片刻后,眉宇却一点点舒缓。   她莫名意识到:我为什么要怕他呢?   他带着手铐,哪怕与我只有这样短的距离,就已经不能触碰我……他犯了那么大的罪孽,要用生命来偿还罪过。   唐怀瑜紧绷的肩膀一点点松了下来。   她想:对,我已经——不,我早就,没有必要怕他了。   他再也不可能、不可以伤害我。   他曾逃过一时。可这一回,他再也无法逃脱。   唐怀瑜的声音也镇定下来。唐德在外面等候,在场的,只有她、唐怀瑾,还有两名警察。按说这种情况,刑事拘留,哪怕是直系亲属,都不能在宣判结果没有出来时探望。但因案情严重、唐怀瑾又始终闭口不言,一副“早死早超生”的样子,专案组压力也很大。   所以在钟奕那边隐约提出,如果这里破个例,就能得到案情进展——的时候,专案组思来想去,还是决定采纳群众意见。   至于这些内部弯弯绕,就没必要告诉唐怀瑜听了。   两名警员听着唐怀瑜开口,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没有更多续情,直入核心。   他们看到唐怀瑾蓦然拧紧手,却还是一言不发。   唐怀瑜深呼吸,想起钟奕的话。   她想:我希望……好吧,我希望,但这真的有用吗?   她带着点疑虑,斟酌了一遍语气。这种时候,要让她再坦然把唐怀瑾当兄长,就太强人所难了。好在唐怀瑾仿佛也被逼到极限。   唐怀瑜问他:“你……可不可以告诉我?”   唐怀瑾肩膀一颤,抬头。   这时候,唐怀瑜才发觉,他眼睛里布满血丝。   唐怀瑾嗓音粗粝,不知在过去几个月里,遭受了什么。   他说:“怀瑜,你现在过得好吗?” 第175章 董事会   唐怀瑜只觉得荒谬。   下意识, 想回复:你不在, 我当然过得好。   但想到现状, 她忍耐下来, 回答:“还好。”   唐怀瑾深深地看着她。那样的眼神,让唐怀瑜想到天上的秃鹫。她听唐怀瑾问自己:“你不能结婚了吧?”   唐怀瑜眨眼, 莫名其妙:“结婚?”为什么会扯到这种话题?   她谨慎地:“没有。”   大约是唐怀瑜的表情太过惊诧, 唐怀瑾凝固了一刻,低声与她确认:“我听说,你要结婚了……可对方骗你, 对你不好。”   唐怀瑜心跳慢慢加快。她无法想象,自己竟然真的、真的像是能碰到问题核心。一时之间, 唐怀瑜更加不明所以, 不知这代表什么。但她本能地追问:“没有这种事——我之前在英国,最近刚回来,一直在面试、找工作,”最重要的是,“我上个男朋友还是大三的时候。后来毕业, 就再也没有过联系了。”   唐怀瑜说:“你不是知道吗?”   唐怀瑾艰涩地:“我看到了你和‘他’的照片。”   唐怀瑜:“谁?”   她心跳加快。哪怕唐怀瑾不说, 答案也呼之欲出。他开车去撞的人、在这里的原因……   唐怀瑾沉默,唐怀瑜嗓音抬高一点:“是池先生吗?有人给你看了我和池先生的照片,你以为他骗我?骗我什么?”   唐怀瑾沉默。   唐怀瑜:“骗我, 结婚?”她喃喃自语,“哦,是说他明明和钟奕在一起, 却还要和我?”   这答案也太——   唐怀瑾不答。   这种态度,无异于默认。   更让唐怀瑜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就因为这个?”唐怀瑾就要在高速上,炮制出那样一场车祸?就连唐怀瑾自己,都只是因为幸运,才没有死在车子的剧烈碰撞里?   这样丧心病狂、不要命。   就因为这种可笑的原因?   唐怀瑾低笑,大约也觉得悲凉,说:“还不够吗?”   他看着唐怀瑜。贪婪地、深深地看着她。   唐怀瑜震惊之后,在“兄长”的视线里,浑身发凉。   唐怀瑾:“你不认我这个‘哥哥’,连我送你的东西都要丢掉。”   唐怀瑜抓住重点:“丢掉?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唐怀瑾:“看来这句不是骗我了?我成了这副样子,之前觉得……至少还能做点帮你的事。”   唐怀瑜大脑一片混乱。反倒是两名警员,在这样的情形中,感受到一丝欣喜:从唐怀瑾肇事至今,他就像是一个蚌壳,无论组里的谈判专家怎么上,都无论如何不愿说。低着头,连开口都不愿意,遑论其他供词。   如今看,却像是他们找错了切入点。组里人都知道唐怀瑾与钟奕之间那场荒唐的抱错,加上当时车是撞向钟奕的方向,于是他们先一步认定,觉得唐怀瑾是在报复钟奕。如今看,却是因为其他。   警员们联想到1.28案的档案,再看唐怀瑜,眼里就多了些同情。   唐怀瑜艰难地说:“你如果真想‘帮’我,就对警方实话实说。我……”   她像是被淹进一片幽闭海域。   身侧俱是冰冷海水,无法呼吸。   白炽灯在眼前,照出明亮的光。在这一刻的唐怀瑜眼里,也幻化成一条粘腻,冰冷、丑陋的深海鱼。   她用最后一点力气,“我‘希望’,”想不出更多的话,干脆刻板地照搬钟奕先前的“教导”,“……希望你实话实说。”   讲完这句,她再也支撑不住。   站起身,在警员的护送下离开。   出了监室,唐德迎上来。唐怀瑜摇一摇头,有人倒热水给她。她端着纸杯,喝了一口。热水顺着食道滑下,终于觉得温暖。   手机亮了一下。之前消息太多太杂,可真不能与外界断联,于是唐怀瑜办了新号码,暂且只加了父母,钟奕,还有慕芸。是慕芸问她如何。   唐怀瑜看着手机,缓缓舒出一口气。   她想:就这样吧。   不再是方才阴窄的房间。眼下,阳光透过窗子,落在她身上。   很舒服。   所以,就这样吧。   她毕竟无法在深海里生存。   要活在阳光下。   ……   ……   转眼到了周四,是盛源一年两度的董事会。外界对这场会议有颇多关注,人人皆知,今天之后,盛源或许会变天。   在众人眼里,小池总躺在医院里,他那位好友虽然进了子公司的办公室,却不一定进得了董事会大门。   前一晚,莫元在池北杨面前信誓旦旦,说钟奕大半是虚张声势。   可从办公室出来,莫元自己也一头冷汗。他先前讲的那些话,看似底气颇足,列举了一二三点缘由,可归根究底,他扪心自问:我信吗?   可信不信,好像也没有其他办法。   他从来都在池北杨这条船上。如今船上漏水,旁侧的新船却不会接他。他只能尽最后一点力气,将水舀出。   然后,自求多福吧。   到第二天,让众人略觉意外的是:九点开始的会议,钟奕却迟迟不到。   池北杨面上不显,可熟悉他的人,都能从池北杨脸上看到一点笑影。   池南桑眉头紧拧,时不时看一眼手机。谈翔、谈晋鹏等人亦略有焦虑。但钟奕先前讲得很好,做出很多承诺,说他会到场。现在,走到这一步,毕竟要到十点才会开始投票……   这样安慰自己,又忧心。之前池珺出事,他们多有打听。关系厉害些的,能知道警方的调查方向,说是唐怀瑾与钟奕存在私仇。原本有人觉得,难道是池北杨对儿子痛下杀手。现在看来,倒是不然,虎毒还不食子呢。   同一时间,钟奕从重症监护室里出来,脱下防护服。   方源跟着他:“钟总,时间要到了。”   钟奕一顿,说:“没事。”   方源:“如果投票提前开始——”   钟奕缓缓道:“不会的。”   方源看着他,有点意外,不知道钟奕哪来的信心。   但事实上,钟奕的确笃信:其他股东不说,至少池南桑已经与池珺绑死。她又是池北杨的妹妹,哪怕兄妹失和,可大庭广众,总不会让“家丑”外扬。   她会让会议按流程进行的。   方源叹道:“钟总,我知道,小池总在这里,每天只有这个点能看他,可是……”   钟奕说:“我之前就是太有分寸了。”   方源不解,眨一眨眼。   钟奕道:“再说,也不止一重保险。放心吧。”   方源稀里糊涂,跟着上车。过了高峰期,车速便很快。不过十几分钟,就到盛源。   这时是九点三刻,方源推门,在座的所有股东一起回头,看向钟奕。首座上,池北杨蓦然捏紧拳头,沉声道:“我倒是不知道,盛源的董事大会,钟先生如何能入场。”   池南桑打断他,脸上多一点笑影,说:“哥,你也别这么说。”   池北杨脸色沉沉,看着自己妹妹。   而钟奕。他从方源手上接过两叠文件,分别是自己与池珺财产共享的证明,还有先前收购的散股。加起来,一共14%。   仍然比不上池北杨。   但足够当做入场券。   他站在会议室入口、长桌末端,与池北杨遥遥相望。   款款一笑,说:“是这样。我希望发起董事长换届选举。”在场诸人里,钟奕算是最年轻的一个。可他开口时,所有人看来,钟奕始终平静。他视线从会议桌上所有人身上扫过,大多都是熟悉的面孔。前世今生,他与好友、与爱人一起,在这些人身上受了多少磋磨。   这辈子,因为有芭蕉在,池南桑在明晃晃的利益下,愿意与池珺握手言和、退避三舍。   丛竹职位稳固,京市的股东,对池珺始终流露善意。   如果没有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这一世,算是足够好。   可惜世上本无如果。他的池珺虽然已经醒来,却依然无法讲话。只能每天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看着一成不变的天花板。   时间漫长,又什么都不能做。未免太过痛苦。   “……支持。”池南桑最先说。   池北杨脸色一白。   在钟奕拿出那些证明的时候,他便明白:大势已去。   谈翔、谈晋鹏:“支持。”   池北杨深呼吸,维持着最后的体面。现下再投票,不过是走一个流程。一个个人开口,到最后,股东里,只有范安易、明永丰,再加上广宏依然沉默。可这三个人,加在一起,也不过杯水车薪。   不够。   哪怕再加上池北杨这些年手上的散股,依然远远不够。   在最后一刻,慎伟茂倒戈。从前的承诺、桌上喝出来的交情,都成了一纸空谈。   这也理所应当。   在这一刻,池北杨看着钟奕,想:他手上那么多股份,池南桑本质上也是和芭蕉联合……   自古财帛动人心。他冷笑,说:“好,换届选举。”   又问:“钟奕,你想投给谁?是我儿子,还是你自己?”   在场诸人皆沉默。   难言的气氛蔓延开来,许多人在这一刻恍然。原来不知不觉间,钟奕手上已经握了那么多盛源的权柄。明明是一同车祸,小池总重伤垂死,钟奕却能好好站在这里。往更深处联想,当时跟着他们的安保,也是钟奕找来。   钟奕轻轻笑了声,说:“池总,你在想什么?”   他说:“我当然是投给池珺。”   池北杨皱眉,深深看着他,有一刻不解,觉得钟奕大约是傻了,才会做出这样不利己的选择。转眼,又想到其他缘故:现在钟奕临时上位,却未必会得到多数人支持。在诸位董事眼里,盛源毕竟是池家的盛源——   钟奕纠正他:“池总,你不要想那么多。不如现在开始投票。”   他说着说着,倏忽一顿。   会议室的门被打开,钟奕回头,见到几张熟悉的面孔。为首的,正是1.28案的专案负责人。   公事公办的态度,对长桌上首的池北杨说:“池先生,有一起案件与你有关,请配合工作。” 第176章 池铭   盛源集团“前任”董事长池北杨于会议过程中被警方带走一事, 震惊了整个财经版。   初看这个消息, 当然会联想到经济犯罪上。但细究下来, 警方找池北杨配合的, 却是另一起案件。   与盛源经济问题无关,也与前段时间的车祸无关。是池北杨的父亲, 一手创立盛源集团的池容, 池老爷子报警,说自己的私人医生被人收买,长期伪造体检证明, 乃至对自己投毒、危害身体。   而这回,那位私人医生被“收买”的年限太久, 疏于防范, 不觉得会出事,于是没有刻意掩盖自己名下的奇怪资金来源。   被警方顺藤摸瓜,找到池北杨身上。   钟奕自然不会给池北杨留面子。股东们还有担心,觉得这会不会牵连盛源股价。但而今,盛源集团俨然已经换了一位新的董事长。就连以往态度不决的老爷子, 在这之后, 也不可能再保持中立态度。   一边是被人害到重症监护室里的可怜孙子,一边是狼心狗肺给自己的体检报告做手脚的畜生儿子。会站哪边,一目了然。   周五清晨, 钟奕仍然先去医院。半小时时间,他坐在池珺的病床边,看着床上的爱人, 问:“池北杨被带走‘配合调查’,池铭已经被刑拘……”   钟奕微微笑了下,是很温柔的样子,半点看不出在外的冷漠无度。他仍然是拢了拢池珺耳畔的发丝,说:“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了。”   池珺眨了眨眼睛。   钟奕叹道:“想听你讲话。”但呼吸罩仍然不能拿下来。   好在两人太过熟悉彼此,从池珺的眼神里,他都能看出很多。他先前问医生,伤口愈合阶段,池珺会不会痛。医生皱着眉,说当然了,至少一个月内,伤者都不能做太大动作。等到晚一些、再恢复一些的的时候,还要慢慢给他按摩、让肌肉不至于萎缩。   钟奕给自己接下来的行程中塞了一项“学习按摩手法”,看出池珺的疑惑,开始和他解释,池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   ……   这还是要从唐怀瑜先前那次“探视”说起。   唐怀瑜离开之后,警员们私下聊天,都对唐怀瑾对唐小姐那样的扭曲兄妹情敬谢不敏。但案情得到进展,仍然应该高兴。   唐怀瑾很快招供:“是池铭……”他讲话的时候断断续续,时常想到一点,就要讲很久。警员也耐心,实在话题跑太开了,才纠正一句。   唐怀瑾:“那时我被遣返回国,身上没有钱,哪里都不能去。池铭找到我,给我提供了住处,但也提出要求,希望我去,嗯,对盛源的小池总下手。”   这时是周二傍晚,尚没到董事会召开。对被刑拘后的大事小事,唐怀瑾一概不知。   警方问:“那你为什么要撞钟奕?”   唐怀瑾低头,喃喃说:“我想到那张照片。怀瑜好像很高兴。如果她和小池总在一起高兴,那就是钟奕的错,如果钟奕不在了,怀瑜就能好好与小池总一起。”   负责审讯的警员“嘶”了声。   在这一行干得越久,越会觉得,人与人有多大不同。   他们见过对人命满不在乎的凶手,见过失魂落魄、愿意用一百块作为佣金去杀人的凶手。听过很多诡辩,也听过很多歇斯底里的崩溃喊声。   但像是唐怀瑾这样,手上拿着最好的牌,却生生打成最差的局面……   还真是第一次见。   只是警方查案,没必要关怀犯罪者的动机如何。唐怀瑾嘴里这么说,可结合他先前做的那些事,倒像是活生生给自己洗了脑,自己都觉得自己对妹妹是一片殷殷关爱。可这些话,莫说唐怀瑜会不会认同、听完会不会觉得汗毛耸立,就说这次车祸里无端被牵连的其他人,无论是那名留下孤儿寡母的死者,还是尚躺在ICU里的小池总……这种无妄之灾,都不是他们应该承受的。   有了唐怀瑾的口供,便能拘捕池铭。警局就这些人,办这起高速肇事案的警员内,也有参与过1.28案的成员。他顿时记起,当初也是池铭先被“传话”,然后招出唐怀瑾,可唐怀瑾已经到了国外。   兜兜转转,时间成了一个圆圈,这两个人最终是狗咬狗、一嘴毛,都要等待宣判。   时间太晚,对池铭的抓捕行动定在第二天。可在这天晚上,又出了事。   唐怀瑾仍在看守所内。一间监室,进来另外几个嫌疑人,是闹市打架斗殴被抓。起先倒是没什么,唐怀瑾一个人坐在角落,完全成了一颗发霉的蘑菇,所有精力都放在自己身边的墙上。可那些斗殴进来的社会闲散人员却倏忽起了争执,在监控镜头下又一次打了起来。看守的警员见到,连忙喝止——   他们却已经推推搡搡,到了唐怀瑾旁边。   然后有人“顺手”拉起唐怀瑾,拽着他的头发,往墙面撞去!   ……   ……   在池珺面前讲述的时候,钟奕省略掉很多细节。譬如唐怀瑾当时头破血流、晃悠悠退了两步,就晕倒在地。再譬如钟奕的确说过要给唐怀瑾一点教训,事实上,安保那边也的确去办了,但呈现出来的,只是唐怀瑜见到唐怀瑾时,后者脸上的乌青,还有身上大大小小、勉强在警方容忍限度内的伤痕。让唐怀瑾足够痛苦,却无法求助。   至于周二晚上的事,警方焦头烂额,下了大力气去查。有了这一出,至少今年的“先进集体”评选要泡汤。   大晚上的,把小混混们分别找来问话,油盐不进。   暂且没什么结果,但天亮之后,去抓捕池铭。池铭故地重游,起先还镇定。他像是斟酌片刻,决定舍小图大。   不打自招,说自己的确找了人去看守所,目的是“给弟弟出气”。   连问话的警员都乐了。这年头,还真有人自己往坑里跳。   池铭这时候,还不知自己会错了意。他满心以为,自己已经完全看透唐怀瑾。唐怀瑾性格阴郁,被在美国的三个月完全磨平,自己又提前“许诺”,说之后会将他捞出,只要他好好配合。   后面的事,虽然出乎意料了些,但唐怀瑾不管不顾地上高速追车,正说明他已经不想活。既然如此,还能有什么威胁?   他是真的没想到,自己居然栽在唐怀瑾的口供里。回想当初,姓唐的刚从美国被找到,那副作态,池铭三言两句,就激起他对钟奕、对池珺的恨意。当时池铭尚且得意,觉得自己在唐怀瑾身上找回自信。现在看,却完全是搬起石头,砸到自己的脚。   他只觉得自己现在被找来,或许是在对唐怀瑾下手的时候漏了马脚。但这种事,也很好洗白。总归他已经从容处理好了“证据”,不留下任何证明是自己“买凶”的东西。   可这句话之后,警员们带着点怜悯,给他铐上手铐。   时间拉回现在。时间缓缓流逝,半个小时,转眼只剩五分钟。透过安保公司的路子,有人把那天审讯池铭的经过活灵活现地学给钟奕,又被钟奕转告给池珺。   钟奕想到什么,忽而说:“对了。以后,就不会有人叫你‘小池总’。”   钟奕:“你是‘池总’了。老爷子再表一下态,就是‘池董’。”   池珺眼神示意:可你会不会很辛苦。   现在他这样子,什么事,都只能钟奕来做。   至于池珺自己,光是在钟奕不在的时候,对抗梦魇、对抗身体上的疼痛,都足够精疲力竭。管子接在身上,随着每一次呼吸,在身体里颤动。大多时候,宁愿睡过去。可到梦里,仍然能看到那天唐怀瑾狰狞的面孔。池珺放宽思绪,天马行空,想:我以后,还能不能克服这样的心理,愿意坐车。   这样一想,又觉得钟奕每天忙进忙出,却不见什么心理阴影的样子,十分难得。   他不知道,早在许多年前,钟奕就“克服”过一次阴影。有了自己被车撞死的记忆在前,如今的情况,根本不能撼动钟奕心性分毫。若说心理上的难捱,更多的,是关于池珺。池珺受伤了,流血了,为了自己——   于是钟奕夜夜都要梦到,池珺被自己用各种不同方式关起来。不见生人,当然也不会被人伤害。第一晚的金丝笼后,在第二晚,是一个缩小的、可以被自己装进口袋,仔细保护的池珺,会在办公桌上坐着,拿一本同样很小的书打发时间,再趴在钟奕手上午睡;第三晚,是住在那座湿地别墅里,每天只用看看天空,看看飞鸟,然后在自己回去时对自己温柔笑一笑的池珺;第四晚,是在阁楼上,对着窗口往下看,与出门工作的自己打招呼,说“等你回来”的池珺……   在重症监护室里,钟奕不动声色。   池珺又要分心,去对抗身体上的疼痛,便没留意到钟奕眼神深处的不对。   钟奕在最后一点时间,说:“我和老爷子谈过,爷爷会暂时回到盛源坐镇,算是帮忙。”   这天很巧,池珺只有左手上还插了针头。钟奕问过护士后,轻轻捧起池珺右手。   手背上带着针口的青紫色痕迹,钟奕看在眼里,心中一怮。   他隔着防护服的面罩,吻了吻池珺修长的、在短短几天内显出嶙峋的手指。   然后说:“明天再来看你。” 第177章 转院   从医院离开后, 钟奕照例去盛源。   池珺职位变动, 整个盛源影视子公司的地位都水涨船高。许多人提议, 既然BOSS要搬去集团顶层的董事长办公室, 不如整个部门也就势搬迁。   钟奕不置可否。在他想来,自己只是暂且帮池珺代理职务。之后要如何, 还是池珺说了算。   至少在现在, 他更愿意在池珺从前的办公室里。   ……   ……   这时候,池北杨仍然留在警局。他来不及见那位家庭医生一面,不知道对方讲出多少。但面对警方的诘问, 他还算镇定。起先,只说要等见了律师再讲话。到后面, 听完警方查到的东西, 池北杨皱眉,否认:“我没要求他在上周五换掉爸的药。”   问话的警员一顿。   池北杨坐在那里,很笃定,又重复一遍:“警察同志,我不知道你们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但这种事……”   他说:“我还没有这么卑劣。”   警员们互相看看。有一人退了出去, 重新理过证据链。被关在另一件审讯室内的家庭医生喊冤:“我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做这种事!再说了, 那天换的药,其实对身体也没什么损伤,只是会让老爷子血糖低一点、精神差一点……”这就很含糊了, 事实上,药物在池容身上的体现,绝不只是“一点”。但时间过去太久, 药物在身体里代谢德七七八八,查不出什么证据,分辨不出具体用量。   家庭医生一口咬死:“是老板给我发了消息!还是以往的渠道,我都留着。警察同志,聊天记录不都给你们看过了吗?”   警员们便明白,要么,是有人撒谎。要么,是其中还牵扯第三方。抱着这样的念头去问池北杨,池北杨拧眉,半晌,缓缓说:“我已经很多年,不会亲力亲为,做这种小事了。”   警员精神一振。   听池北杨说:“周三开始,我就联系不上池铭,当时还没有想太多。”他冷笑,“那畜生,难道是跑了?”   警员们:“……”   很好。   看这样子,像是能并案了。   当然,池北杨话里真假,之后还要查证。不管怎么说,这位“前”池总长期收买父亲私人医生一事,是跑不了。   可眼下,池北杨心思转动,显然想到很多。   同样是他的儿子,池珺车祸、重伤,进了ICU。丛兰虽把每日半小时的探视时间让给钟奕,但也一路跟着忙前忙后。池容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又被丛兰劝说,觉得自己现在去看孙子,真不知道是自己操心小珺,还是让小珺操心自己。心里又痛又急,帮忙联络国内外专家,并到底打算等孙子一出重症监护室,就前去探望。同时心中苦涩,觉得孙子怎么总这样受苦。   池北杨却不为所动。   不问,不关心,像是车祸的不过一个陌生人。   不,哪怕真的是个“陌生人”,出于纯粹的人道主义——或者面子工程,池北杨都要叹一句“可惜”。   可那是池珺。手上捏着仅次于自己的生源股份,拉拢了池南桑,又有老爷子偏心的池珺。   池北杨想,自己不笑出声来,都算很好。既然这样撕破脸,便没必要多做表面功夫。   哪怕是给老爷子演戏,那也得等观众到场的情形再说。   不过如今看,倒也毫无必要。   他对池珺冷心冷情,对女儿张芊芊,只打算借她皮肉来套股东投票,让她跟着的另一位集团老板帮忙“说服”京市分公司的几位股东。   如今来看,成果不显。   对剩下两个还算有所了解的孩子,池菁、乔安,听闻他们开始工作,乔安还进入盛源地产后,池北杨觉得暂且没什么能用得上的地方,便只留给查证的池铭一句:“先留意着,以后再说。”   这样的“父亲”,眼下进入审讯室。找到一点思路,觉得可以撇清自己。   再提及那个长久跟在自己身边,为自己做了许多脏事、丑事的长子,态度能是什么?   池北杨缓缓开口:“我不知道,警察同志们,你们面对父母身体不好的状况时,会怎么做?——是这样,我的确给李医生额外付过一些钱,希望他对我父亲更加上心。但具体联络这些的,一直是池铭。”   池北杨一顿,说:“但我没想到……被池铭找了这样的空子。”   这就是假话了。   但他吩咐池铭时,都是在办公室里,口头讲话。具体联络,还真是池铭一手负责。这也是这回李医生见到消息,就能认定是池北杨吩咐、所以心惊胆战地完成的缘故。   池北杨甚至做出点懊恼模样来。   心里估量着很多事。等自己出去,盛源毫无疑问地换了董事长。但池珺现在那副样子,钟奕再精力旺盛,也不能抽出时间,去重组董事会。也就是说,自己总还是个握有15%股份的大股东。只要老爷子一天不把手上的股份给池珺,自己就一天有颇大的裁量权。   眼下这一遭,是自己输了。但之后日子还长,总有机会翻盘。   至于警方。面对池北杨,他们的态度比面对池铭要客气很多——后者是有明确证据链的□□,同样以故意杀人罪论处。但池北杨这里,行为上,就很模糊。   但也谈不上温和、好说话。   对此,池北杨十分“大度”。等从这里出去,他仍然是盛源的董事。这次算他一着不慎,被池铭的自作主张牵连。但说到底,错的都是池铭,不是他。   ……   ……   从天亮,到天黑。职位上去了,要看的方案、签的文件,顿时增加。直到近十点,钟奕才从办公桌起身,揉一揉脖子,听到“嘎嘣”一声。   钟奕:“……”   他面无表情,看一眼自己的手。   从前再说事多,总有时间健身、运动,维持体力。但眼下,连这点空子都抽不出。   钟奕无奈,又想:到今天为止,池珺算是在ICU住满一周。   明天如果状况好,就能转进普通病房,身上的管子,也可以卸掉大半。   想到这里,钟奕的心情慢慢回温。再见池珺,不用隔着防护服。也可以听池珺讲话。整整一周,躺在病床上,池珺大约也很难过。不过总会慢慢变好。   他想到很多年前,两人刚在一起。那年新年,池珺带他去海上,为他放了铺满一个夜空的烟花。那时候,池珺问他:“有什么愿望吗?”   钟奕只说,希望以后每一天,都比当下更好。   如今,他在池珺的办公室里,又想到从前事。钟奕叹一口气,阖上电脑,关灯、出门。   方源在外,“啊”一声:“钟总!”   钟奕说:“明天可能要在医院待久一些。”   方源说:“嗯,明天周六,原本事情就少。”   钟奕笑了下,说:“辛苦了。”   转眼第二天,按照近来的习惯,钟奕仍然是先在酒店,线上处理芭蕉的事。再去医院。   这回,医生翻着记录:“是可以出ICU了。转院?”一顿,想起什么,“有救护车陪护吗?”   钟奕说了另一家医院的条件:“有。打算转去长虹,那边有单独的病房。”   医生放下心:“也好。”他们这儿是公立,平日病人家属陪护、要睡在地上,都是常事,更别说在走廊上临时增加的一个个床位。资源向来紧张。   这个走了,相当于腾出一张床,对各方都是好事。   这边由钟奕看着,另一边,丛兰直接劝老爷子:“爸,您去长虹等着,还能先听齐哥他们谈谈对小珺伤势的看法。小珺过去长虹,也是直接被车接去。救护车就那么大,又挤不下几个人。”   这段时间,算是儿子结婚以后,池容与儿媳相处最多的时候。他眼力摆在那里,自然能看出,儿媳和那个司机的关系不简单,远非丛兰之前那些小情儿能比。但儿子……他都不愿意再想起儿子。   相比之下,能一心一意,为了孙子跑前跑后,联系医院,也在幕后为董事会换届一事出力的儿媳,就要顺眼许多。   丛兰尚不知道这些。她见老爷子不应,还要再劝。池容抬手,止住儿媳的话,说:“好,我知道了。”   等去到长虹,院长亲自接待。池容与齐院长的父亲是多年老友,这会儿,丛兰带着人民医院那边的医疗记录。齐院长更擅长内科,但院内亦有外科专家。看完池珺的伤势情况,加上恢复时的数据,齐院长略略松一口气,对池容道:“池叔,您放心。小珺只是需要休养。”   池容不言。“只是”休养?这话实在太轻松。   往后半小时,孙子终于被接来。躺在病床上,一路被推到高层的VIP加护病房。身体情况好过上周很多,呼吸面罩也卸下来。池容到的时候,在门外,还听孙子对男友笑一笑,轻声细语地安慰:“真的没事。”   他推开门。池珺仍然躺着,不能起身,转头过来看,叫他:“爷爷。”   池容“哎”了声,险些落泪。这一幕太像当年。   钟奕原本坐在床边,这会儿站起身,上来扶池容。祖孙三代,加上丛兰,在这一刻,终于成了一家人的样子。   ……   ……   钟奕在新的医院待了小半天,到下午一点半,池珺睡着。池容、丛兰都在,钟奕看着池珺的睡颜,心想:像是睡美人、白雪公主。   身边的医疗器械,都被钟奕看作满丛荆棘。   他想:很适合……被收藏起来。   钟奕眼神暗了暗。知道自己最近心态不对,于是更加克制。整理一下表情,才转身,对两位长辈说:“爷爷、丛阿姨,我先去盛源了。”   丛兰说:“去吧,你这么辛苦,”叹道,“没事,我们来看着小珺。”   钟奕对两人放心。他出医院,上车后,就切入工作状态。正如方源所说,在周六,其实许多部门已经休息。只是钟奕这边堆的事情太多,又是暂代老板,当然要加班。   不知不觉,又到了夜幕降临的时候。方源拨内线,说有一份文件,上周就递给小池总——不,池总。之前忙乱,一直没留意到。现在才发现,池珺并未将文件返还。   归根结底,是:“钟总,可能得麻烦你帮忙找找。应该就在池总办公室。”这是流程上的倏忽,不过上一周事情太多太多,难免有疏漏,“如果找不到的话,让下面重新送一份上来,也可以。”只是明天是周天,要等下面再层层审批一遍,难免耽搁。   钟奕一顿,问清文件名,“我试试。”   他在池珺办公室待了一周,但事实上,并没动过桌面以外的东西。要说原因,当然是没那个时间、更没心思。但眼下,池北杨、池铭都被请去喝茶,董事会结束,池珺的身体也在康复,钟奕虽然一样忙碌,但心态上,还是缓缓放松。   他挂了电话,第一次换一种心情,去看自己坐了一周的办公室。池珺喜欢简洁大方的风格,从他的衣着打扮、加上住处装修,都能看出这点。办公室里,也是一样明朗。   除去办公桌外,还有书架。上面是几本经济学著作。   理所当然,池珺平日也有看放松,可都在睡前,摆在床头柜上。不会出现在工作场合。   桌面上东西很少,除去每日堆起的文件外,只有一个白鳍豚把件,也是盛源的周边。   钟奕粗略看一眼,就知道,如果方源所说的那份文件的确在,只能是在抽屉里。   只是,抽屉……怎么会把看到一半的文件放进抽屉?   钟奕想:那份“文件”,多半已经被人不小心收走吧。   但他还是拉开手边的抽屉,打算看一眼。   片刻后。   内线又响了,这一回,接电话的,是方源。   方助理接了,莫名觉得,钟总的语气里,像是夹杂了别的什么。   钟奕问:“方源,真的有那份‘文件’吗?”   方源一顿。   钟奕垂眼,看着手上的盒子。   还有打开后,里面的两个戒指。 第178章 夜色   内线仍在进行, 方源满头问号。半晌, 有点了悟:钟总是没找到吧?   也难怪, 这么多天过去, 八成是被不小心清掉,或者混在其他文件里抱走。   他说:“那我还是让下面的人重新递一份。”   他等了片刻。上司不回应, 自己当然不能擅自挂断。方源在心里默数:三、二、一……   钟奕轻轻“嗯”了声, 说:“好。”   是他误会了。   方源不知道这个。   他拿起两个戒指。放在一起比对,能看到尺寸上的细微不同。设计上却一般无二,是很“池珺”的两枚圆环, 极简风,唯有内圈带着一行刻字。   钟奕对着灯光, 看到:GIVE IT A TRY。   试一试。   他闭上眼, 眼眶微微发酸,呼吸都变得艰涩起来。池珺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去定制戒指,选了这样一句话。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将盒子放在办公桌的抽屉里。   他心跳慢慢加快, 像是有鼓声雷声在耳边响起, 一再说:我要见他。   就现在。   哪怕几个小时前,刚从医院离开。   但是——   钟奕想:我爱他。   想:他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那部分。我们已经有了许多纠葛,在世人眼里, 如若我们是一男一女,那现在,我和池珺已经是夫妻关系。我们共享一切、为对方付出一切, 唯独差了一场婚礼。   他抓起桌面上的车钥匙,拿上戒指盒,匆匆阖上看到一半的方案,走到办公室外。   方源略显惊讶,站起来,叫他:“钟总。”   钟奕说:“我有事,要先走。”   方源顿时紧张起来:“是不是池总那边?”   钟奕一顿,意识到,或许是自己的急切表现,给了方源一些误解。他否定,说:“是其他……”低头,手上的戒指盒子是丝绒质地,纯黑色,在办公室白炽灯下安然停在钟奕掌心。   他问方源:“你知道这个吗?”   方源:“……”眨眼,眨眼。   钟奕看着他的表情,就明白答案。他嗓音带出一点沙哑,问:“他是什么时候准备的?”   方源想了想,诚实回答:“不太清楚。但我是五六月就知道这事儿了。”   钟奕心底又是一痛。   如果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钟奕觉得,自己应该已经听到池珺问,可否给他戴上戒指。   钟奕深呼吸,说:“我去医院看他。”   方源明白了,说:“钟总,加油!”   钟奕笑一笑,“谢谢你。”   去往医院的一路,车子开得很快。开车的保镖起先也有一样误解,觉得是否池珺出了什么事。钟奕略略解释,保镖稍微安心,玩笑道:“第一次看钟总你这么激动。”   “激动?”钟奕喃喃了一句,笑道,“是吧,有一些。”   他的确抱着很欢欣、又很酸楚的心情。想要早一步见到池珺,想要抱一抱他、亲一亲他,握住他的手,把戒指套上池珺手指。他们不缺这些,哪怕没有一个“仪式”,钟奕也知道,他们属于彼此。可池珺这样准备了,就说明,池珺有所期待。   钟奕想:那我也觉得期待。   车子一路驶入长虹医院地下车库。池珺的病房在十六楼,要搭电梯。钟奕在电梯里,对着镜面,理了理领口。觉得自己还是要镇定、镇定。   他想:所以,我是要用他定做的戒指,来向他求婚吗?还是在这种时候。   很不一样。   也很开心。   他想了很多,唯独没有料到,自己到病房时,池珺又睡着了。   梦里也很不安稳,眉尖微微拧起,额头多了点薄汗,像是痛。   有专业护工守夜,丛兰也在。司机王叔照例与丛兰形影不离。   见到钟奕,丛兰微微惊讶,但也不算意外。丛兰朝他点一点头,说:“我刚准备走。老爷子先回去了,覃叔陪他。”   钟奕“唔”一声。这样也好。爷爷年纪大了,不该折腾。   心思转到这里,又是一阵陌生的甜蜜。他觉得自己亲缘淡薄、在世上独自前行。可有了池珺之后,池珺的家人,的确也在不知不觉间,成了钟奕心里的家人。   只是。   钟奕有点疑虑:“灯还这么亮?”病房内,中央的灯照着,整个房间亮如白昼。   丛兰叹口气,说:“我们出去谈。”   ……   ……   在VIP病房所在楼层,另有一个公共阳台。阳台上摆放桌椅,还有一个自主咖啡机。   丛兰视线扫过,司机王叔会意,去接了两杯,放在丛兰、钟奕面前。   丛兰拿起一杯,纸质杯壁,里面是略显烫的咖啡。她先声明:“其实我也不太确定,该不该这样和你讲。”   钟奕一顿。像是有闪电划过夜幕,他忽而意识到:自己好像要触碰到什么池珺隐藏已久的秘密。   太突然,钟奕毫无准备。他甚至能看出,丛兰也显得为难。   丛兰喃喃说:“我不知道小珺会不会怪我。”   钟奕停一停,说:“阿姨,是什么类型的问题——你可以讲个大概,让我来判断。”   丛兰看她。夜色与灯光下,她的眉眼显得朦胧。对钟奕说:“小珺有没有和你提过,他小时候,出过一次事。”   钟奕深呼吸,确定道:“可我们平时睡,他不会需要开灯的。”   丛兰应一声,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指甲。做好之后有段时间,如果不是池珺突然的意外,这会儿大约已经换上新鲜颜色。而非像现在这样,时间长久,原本鲜亮的色泽都变得黯淡,在甲盖上苟延残喘。   丛兰承认:“我不知道。钟奕,我不知道小珺平时睡,会是什么样子。他很小的时候……大概是两三岁以后,就都是一个人睡了。之前,也都是月嫂、保姆带他。哦,还有我婆婆。”   钟奕微微拧眉。   丛兰:“哪怕是‘那件事’发生之后,我也是过了很长时间,有人提醒了,才发觉不对,再带他去看医生。”   钟奕看她,从丛兰脸上,看出三分懊悔,七分疲惫。   丛兰:“阿姨不怕给你说。等小珺出院后,我和他,大约还是隔上两三个月,才会通一次话。你……他能遇到你,我觉得很欣慰。你们很好,小珺开心,我也能放下最后一点心。”   但这就是她对池珺的所有感情了。   丛兰:“今天,你走之后,我和这边的心理医生聊了聊。这种程度的事故,虽然现在还不明显,但小珺很可能会有一定程度的ptsd。医生的建议是,让我们观察一段时间。有些时候,病人可以自己调整过来,不会严重到病理性的程度。我和他爷爷也觉得,小珺从出ICU到现在,都表现得很乐观。但他之前睡着,我关了一下灯。”   丛兰拧眉。   “他……一下子就醒了。”   “我起先还没发现。是那个护工,看出小珺身体越来越紧绷,才觉得不对。问他哪里不舒服,他声音很虚弱,问,‘可以开灯吗?’”   “等开了灯,过了好半天,才睡着——你介意吗?”丛兰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细细的女烟。   钟奕摇头,丛兰便点烟。她微卷的头发垂在脸颊边,视线有意无意,落在站在一旁的王哲身上。王哲的身体隐在夜色里,像是一个影子。   丛兰:“所以,他的‘乐观’,可能只是表现给我们看的。钟奕,你是和小珺最亲近的人,这得要你看……之后,如果真的有问题,需要治疗,也得你陪他。”   丛兰:“我是个不合格的妈妈。没办法帮更多的忙。”   钟奕看着她,说:“丛阿姨,我大概明白了。”   丛兰讲得很模糊,但钟奕还是归纳出重点。   和他之前想的一样,池珺心里,一直压着一件事。   和他奶奶的病逝有关,但并不止如此。   会让他在车祸后,变得不愿意关灯睡觉……钟奕想:他是在害怕吗?   他想到那个戒指盒子,现在在裤子口袋里。心理作用下,显得发烫。   钟奕对丛兰说:“这样,我和他谈一谈,看他愿不愿意告诉我。”   言下之意,是不欲从丛兰口中得知。   丛兰怔一怔。过了须臾,变成微笑,说:“也好。”   她又抽一口烟,而后将烟按灭。站起身,说:“我先回去了。小珺的病房里,有一张陪护床。我想,你是打算陪他的?”   钟奕说:“是。”   丛兰叹道:“也好。不过你事情很多,也不要累坏身体。”   钟奕礼貌地:“谢谢阿姨关心。”   丛兰看着他,片刻后,像是感慨,说:“你把爸叫‘爷爷’,把我叫‘阿姨’……”某种程度上,钟奕的称呼,也反映出池珺心里,自己与池容的亲疏远近。   对此,钟奕顿了顿,说:“丛阿姨说笑了。”   到底没有改口的意思。   丛兰也不遗憾,说:“就这样吧。你回去陪小珺,晚上也早点睡。”   钟奕便说:“晚安。”   等丛兰离开,桌上的两杯咖啡还算满。钟奕拿起自己那一杯,尝了尝,是很酸涩的苦味。但他平日加班,也习惯在夜深人静时来一杯。这会儿尝到,并不觉得难以下咽。   他整理好心情,回去病房。池珺仍然在睡。   眉尖还是拢起的。钟奕看在眼里,低声说:“难道是做噩梦了吗?”   他抬手,在池珺眉间轻轻点过。   “没事,我陪你。” 第179章 坦诚   钟奕在陪护床上睡了一夜。是VIP病房, 环境很好, 没有哪里不舒服。又知道池珺在身边, 车祸至今, 钟奕难得有一夜好眠。   第二天他醒的很早。看一眼手机,不过六点钟。但池珺也醒了, 大约无聊太久, 这会儿在床上摆了个支架,架着pad看电子书。   书页可以自动翻,只是速度总太慢。等待翻页的时候, 池珺百无聊赖,转头看另一张床上的钟奕。   正好对上钟奕的眼睛。   池珺:“……”他眼睛缓缓眨动, 明明离的不算近, 可钟奕却像是清晰看到男友的睫毛忽闪。他像是做什么事被抓包,但很快又笑了。   对钟奕说:“早上好。”   眼睛是弯起来的,脸颊有梨涡。是和往常一般无二的样子。如果忽略掉他身上的蓝白病服,还有周遭环境,这就是从前每一天的晨起。   钟奕看着这一幕, 漂浮不定了整整一周的心, 忽而落回远处。   到现在,池珺仍然不能有太大移动,最多只能转转头、动动手指。清晨洗漱, 都要护工帮忙。   钟奕看了片刻,主动提出接手。池珺有些羞耻,倒是没明确推拒, 只是在钟奕拿毛巾帮他擦脸的时候,轻声说:“感觉好奇怪啊。”   钟奕镇定自若,说:“你可以多习惯一下。”除去洗漱外,还有其他方面的问题,他也打算帮忙。   池珺:“……”他闭上眼,喃喃说:“还是太奇怪了。你不用去上班吗?”   钟奕回答:“今天周天。”不是说完全清闲,但池珺精神不错,他也想和池珺谈谈。要做的事,可以往后压一点。   他手指捋过池珺耳畔的发,看着他微红的耳垂。这样静静注视片刻,忽而听池珺问自己:“昨晚你什么时候来的?”   钟奕说了时间,池珺微微拧眉,问:“你睡得好吗?会不会不习惯。”开着灯。   钟奕把毛巾递回给护工,在旁边坐下,拉住男友的手。   许久没有活动,手指都显得无力,被他捏在掌心,一点点揉捏指尖、指肚,这样玩了片刻,钟奕微微笑一下,对护工说:“可以给我们点,嗯,单独空间吗?”   护工见怪不怪,点点头,离开。   等门阖上,钟奕侧头看池珺。他明明在笑,是很温和有度的模样,但池珺被男友这样盯着,莫名察觉到一点压迫。   他轻轻叫了声:“钟奕?”   钟奕吻一吻男友的手。先前也有这样的动作,可这一回,不用再隔着防护服。他的唇贴上池珺手指,在皮肉上慢慢擦过。很痒,又像是带起一串火花,有入骨的酥`麻。   池珺身体微微颤了颤,低声问:“你想……了吗?”   钟奕失笑:“我还没有那么过分吧。”一顿,“其实昨天,我在你办公室,看到一个东西。”   池珺的眼睛睁大一点。他迅速回想起什么,唇瓣微张:“啊,你发现了?”   钟奕没有明说,直接切开话题,道:“所以我昨晚赶来医院,原本很高兴,可你睡着了。”   池珺慢吞吞说:“嗯。”最近的确精神一直不好,也是没办法的事。   钟奕:“我看你睡着,还开着灯,就问丛阿姨,要不要关上。所以丛阿姨说,要和我讲点事情。”   池珺眉尖拧起一些,像是有些不虞,语速仍然很慢,问钟奕:“她和你讲什么了?”   钟奕又亲一亲他的手指,说:“我拒绝她,说还是想听你来说。”   池珺便安静下来,不再讲话。   他觉得钟奕是故意的。   这样大起大落,每一句都有转折。   调动着他的心绪,到最后,又成了这样一句。   他眼神飘到一边。支架上,电子书已经翻过很多页。钟奕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是本纪实,多半是池珺随意找来、打发时间。   他声音压低一点,问池珺:“你愿意和我说吗?”   池珺没有讲话。   钟奕看着他,从池珺额角已经结痂的伤痕,到眉眼,到鼻梁,到嘴唇,再到白皙优美的颈,还有下方的锁骨。   再往下一点的地方,就藏在衣领内。   太脆弱了。不能动,不能有太大情绪波动,什么都做不了。   这里没有其他人,池珺又不看他。有短暂的几秒钟,钟奕是很肆意地用目光描摹着自己深爱的、虚弱的爱人。直到池珺视线转回,他骤然收敛,又是平日里温和平静的模样。   池珺问他:“你想好了吗?”   钟奕:“……嗯?”什么意思?   池珺轻声说:“我也有觉得很奇怪的地方。我也想要知道。但你先前一直不讲,我就觉得,你是不是不愿意。”   钟奕心头一颤。   他明白,池珺这是在和自己提出一个交换:用你的秘密,来换我的秘密。   此前很多次,他们都有聊到类似的话题。但到最后,不知是哪一方先止住,总归从未真正聊下去。   可眼下,由抽屉里的戒指开始,到丛兰的语焉不详。钟奕很清楚,池珺一定、一定有一些心理上的阴影。表现出来的,仅仅是睡觉时不愿关灯。但这兴许是全部的冰山,兴许只是浮在海面上的一角。想让他完全康复,自己就必须了解这些,再与心理医生配合。可池珺大抵不愿意说。   他像是把这当做一个底线、一个安全绳。他和钟奕已经非常亲密无间了,可即便是这样的关系,都有不能告诉彼此的事情。池珺似乎是觉得,钟奕对自己的事严防死守,自己如果先讲,就失去了某种……主动权,或是其他。   钟奕想一想,问他:“比如?”   池珺看着他,眉眼间,像是有点懊恼。一周过去,他先前不能讲话,钟奕就只能从池珺的神情来分辨他的什么心情。从前也能做到,但现在,似乎一切清晰了更多。钟奕清楚地看到,池珺的懊恼之下,是:两人一个坐着,一个躺着;一个能对对方的全部纵览无余,一个却只能抬眼,自下而上地仰视——这样的差异。   让在谈判桌上历来一往无前的小池总颇不习惯。   但池珺很快调节好心态,说:“我看过很多人对我的评价。说我太大胆、太敢赌。连你也说过,我很爱冒险。”   钟奕“嗯”了声。   池珺:“所以……我前几天,一个人,没有其他事情做。”不像现在,好歹能与陪护的人讲讲话、看看书。之前在ICU里,他浑身上下都是管子,睁眼是天花板,脸上是呼吸罩,身侧只有护士走过。前后都是一样的病人,整个重症监护室,俱是凝重气氛。   他分不清时间,只有护士来换药的时候,知道:哦,又有多久过去了。   这样的情形里,池珺起初很痛,于是迷迷糊糊,思绪反复。后来好一些,一半是伤口在恢复,一半是止痛药作用。他可以想事情了。   池珺:“我想,你在外面,一定能把盛源的事处理好。然后又开始想,我之前一直觉得,自己能拿到盛源,可是之后呢?”   钟奕捏住他的手。   池珺平静地说:“读大学的时候,我对你说过,要盛源,是为了自保。这的确是原因之一。”   池珺:“但也有一部分原因,在于:是奶奶给我这些股份。我就想,她希望我拿到……这或许是她对我的‘补偿’。但其实,我不太需要。我更希望她能好好的。”   他停了停,有些挣扎的模样,说:“前面很多年,我都把‘成为盛源的一把手’当做目标。但现在,目标达到了……我开始想其他事情。”   钟奕问:“比如呢?”这已经有些偏离两人从前的话题了,但钟奕从善如流。   池珺却只是轻轻说了句:“我不知道。”   他身体这样糟,再有想做的事,一年半载内,都什么都做不了。   池珺闭上眼,片刻后,又睁开,看着钟奕,眼睛亮了很多,说:“我也有问自己,为什么那么相信你呢?相信你可以成功,相信你的确看到了未来的发展潮流。甚至相信……的确有人要害你。”   钟奕身体一僵。   阳光透过窗子,与屋内的灯光一起,落在池珺的面孔上。   他消瘦一些,可仍然是那张漂亮的、让钟奕心折的脸庞。这会儿说:“我想了很多次,花了很长时间,都不能得出一个结论。”   “……是因为芭蕉的确一炮而红,还是因为更早之前,你挑出的材料一定能迅速占领市场。还是再早,你买股票,总能卡到最高的收益率上。但股票这种事,靠眼力、靠判断,多花一点工夫,我也能做到。材料的话,如果足够熟知市场……或许一样可以?但我和猴子聊过,他是专业的,说对材料的研发,很像对投资项目的选择。哪有一定成功的道理,只不过赌一个概率。或许会花十年研究出一堆废料,也可能用三个月时间做出一捧珍宝。钟奕,我到现在都觉得很不可思议,大一刚开学,你就能拿出那种可以上核心期刊的配方。”   他一下子讲了很多话,到后面,呼吸都急促起来。钟奕按住池珺的肩,看到他显得干涩的唇。从前明明和花瓣一样,会被亲到更红一点,带着水润的颜色,一声声叫自己的名字。   钟奕说:“我去倒水给你。”   池珺看着他,平复片刻呼吸,像是冷静下来,有些意兴阑珊的样子。眼神像是在说:你还是不愿意告诉我。   带着点控诉。   钟奕说:“你当时就问过这点了。”   “是啊,”池珺恹恹道,“你怎么回答的来着?”   钟奕:“是巧合、运气,误打误撞。”   这句话一出来,池珺眼里的情绪更加明显。钟奕接完水回来,池珺不能直接喝,只能拿棉签沾着,将嘴唇润湿。   钟奕耐心地动作,池珺也很配合。房间里渐渐安静,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钟奕没有看池珺的眼睛。他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手上的棉签,还有池珺的唇上。   有一刻,这样安静,他觉得池珺是否又要睡着。这样很不好。   既然都说到这里……   钟奕忽而道:“你那个时候就觉得,好像我原本就知道配方,对不对?”   池珺瞳孔一缩。   而钟奕直起身,将水杯、棉签放在一边。他看着池珺,眼睛睁得很圆,很惊讶的样子。   钟奕好整以暇,说:“你其实可以早点问我。”   池珺缓缓眨眼。   钟奕笑一笑:“嗯,虽然一开始,我不可能告诉你。但你都,”一顿,“……了。”   这样一个省略,像是掩去无数旖旎色彩。   他想:你都是我的了。   那就没什么不能说。   钟奕:“我们应该早点坦诚的。”   他说:“是,我知道那个配方。知道几年后房产市场会有很大变动,但最终房价总会上升。我知道经济下行、娱乐盛世,知道买哪个节目会达到利益最大化,知道如何操纵舆论,让消费者心甘情愿掏出钱。知道在IP运作的时候要如何兼顾原本的粉丝,还有未来被吸引的受众。”   “我知道的这些,都是原本会被时间检验、大浪淘沙,留下的答案。”   他温柔地说:“你没有想错。你的确应该相信我,我爱你……我不会骗你,我们在一起,那这些东西,我都愿意分享给你。”   钟奕停了停。   他看着池珺从原本的讶然,到后面,慢慢平静,最后没什么表情。   他只觉得可爱:是太过惊异,所以本能地“保护”自己?但在他面前,池珺不用这样的。   他看过池珺最隐秘的样子,知道池珺所有的心情。池珺是他重生至今,所得到的,最大的快乐,那池珺也该对他展现出所有秘密。   此时此刻,他问池珺:“所以,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愿意关灯吗?”   池珺像是还在消化钟奕方才的话。   过了很长、很长时间,才“唔”了一声。 第180章 受苦   钟奕提醒池珺:“所以——”按照我们谈好的“交易”, 你是不是也该说点什么?   池珺语气发飘, 说:“让我缓缓。”   钟奕看着他, 觉得好笑, 道:“我以为,你会有更多心理准备。”毕竟先前, 丛竹的事情里, 池珺的态度已经非常明显。他仍然相信钟奕平白无故的“感觉”,只是觉得男友需要搜集更多证据,才能说服家人。   池珺承认:“是有一些。”但亲耳听到钟奕承认, 仍然太过刺激。   池珺:“之前,”他停一停, “我说信你, 在其他人看,多半是因为那些表面的事。”他剖析自己,“但追根究底,总有一半,是因为你给我的这些……感觉。”   钟奕明知故问:“另一半呢?”   池珺轻轻笑了声。脸颊上的梨涡陷下去, 钟奕看在眼里, 很想用手指戳一戳、碰一碰。他的确这样做了,而池珺无法拒绝、无从拒绝,多半也不想拒绝。他微微眯起眼睛, 在钟奕的手下,像是一只慵懒的猫咪。   钟奕想:啊,是我的小豹子。   受伤了, 躺在我身边,尾巴都要卷上来。   池珺说:“……因为爱你。”   他说:“费洛蒙会蒙蔽我的眼睛。”   钟奕心动,又叹道:“其实你可以不加后面一句。”   有这样的插科打诨,往后再说,就顺畅很多。池珺做了片刻心理准备。这是他心里潜藏已久的陈旧伤痕,有朝一日,要撕开、直白暴露在阳光下,需要非常大的勇气。   他先问钟奕:“你其实也猜到一些吧?”   钟奕承认:“是。和你奶奶有关,‘导致’周女士过世,但你那时候才六岁,又有其他人的态度。我觉得,不会是你的错。”   池珺垂眼,眼下就是一片雪白被褥。   他说:“那时候,我在爷爷家住。家里有一个园丁,是奶奶的同乡。”   他慢慢地,陷入从前回忆。已经过去近二十年。如今他二十四岁,而那年他尚是年幼孩童。要读小学,每天穿着背带裤,在家里花园乱跑。   钟奕看过池珺从前的照片,也见过池容屋前院落。他很容易在脑海中勾勒出画面,“嗯”一声,轻声问:“然后呢?”   池珺:“那个人大概三十多岁吧,看起来老实巴交,勤劳肯干。奶奶是很温柔慈和的人,对这些同乡都要力所能及照顾。爷爷也由她。家里原本不缺园丁,但多一个人做事,也只是多发一份工钱,不碍事。他在我四岁的时候来,到我六岁,干了大约有两年。”   “当时,家里做事的人很多,院子打理得比现在漂亮,一年四季都有花在开。最多的时候,会有几十个佣人吧,各司其职。我所有人都认得,会和他们一起玩游戏。现在想想,都是他们没办法,只好陪我。但我一个人太无聊,有人一起玩,就很高兴。其余时候,不可能那么自由的。哦,我那时就有很多课要上了。”   池珺:“那天还是捉迷藏。覃叔负责找我,我躲在屋子里,是一个角落。还挺有信心,觉得覃叔一定找不到。后来才知道,只要在屋子里,脚步声就总是很明显,‘找得到’、‘找不到’,都是看他们有没有时间,愿意陪我玩多久。”   幼稚、又真的很天真。现在回想起来,也说不上好还是不好。   池珺:“那个园丁过来,对我说,我躲在那里,肯定很快被找到。我有点不服气,但还是问他,有什么建议吗?”   “他说,他知道一个地方,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想了想,觉得可以。也不是没有防范意识,但觉得那是在‘家里’……就站起来,和他出去。中间有一次,要转角,险些撞到覃叔。园丁很惶恐,把我拉到一边,让我躲在柜子里。我还觉得很新奇,在柜子里,能听到外面的人讲话。等覃叔过去了,园丁才让我出来,再往外走。”   池珺:“他把我带到一个车上。车子启动了,我觉得不对劲,要走。可那天下雨,没什么人在外面。又是面包车,前座和后座隔开。我没办法。我喊很大声了,外面却没有人能听到。”   他停下来。钟奕又拿棉签过来,给他沾湿嘴唇。池珺低声抱怨:“好累啊。”   说几句话,就很疲惫。   钟奕:“不舒服的话,算了吧?”听到这里,他已经能猜出七七八八。   池珺却摇头。长久不提这些过往,如今讲起来,倒能让心情舒畅一些。   他说:“他开了一段时间,下来,打开后备箱。我很生气、不知轻重,说你这样是绑架。他说,对啊,就是绑架。”   池珺:“然后拿出绳子,把我捆起来,又把嘴巴拿胶带沾上。”停一停,“我怎么记得这么清楚啊。”   胶带的味道,粗粝的绳子在手腕上摩擦。车里很闷,带着泥土的气息,还有中年人身上的汗味。   “我终于觉得害怕了。他开车开了很久,我不知道具体到了哪里。总之是一个村子。那个年代,路上的监控没有现在多。后来才知道,是他老婆赌钱输了,他没办法,想让我家里掏赎金。”   池珺停一停,深呼吸。   他说:“要赎金的时候,他让我发出点声音,证明我还活着。我不愿意。”   就有一巴掌落在脸上。六岁的小孩子,牙齿磨破口腔,满嘴都是血。   这会儿说起来,池珺却能笑一笑,说:“当时在换牙,有一颗乳牙直接被打掉了。”   钟奕一顿,眼里浮出一丝怒气。   池珺握上他的手,十指交扣,指缝间轻轻摩擦,像是安抚。   继续道:“我觉得不能哭,太没骨气。可那么疼,怎么忍得住。他还踹我,踹在肚子上,好在没伤到内脏。摔了一跤,身上都是擦伤,手腕上最严重,被绳子磨着。”   池珺:“原本,爷爷、妈妈,是想瞒着奶奶的。那时候,池北杨也还算关心吧,一路跟着警察安排,和那个园丁通话。但奶奶就是听到了。”   池珺:“她心脏一直不好,要休养,不能动气。平时在家里,和她讲话,爷爷都会放轻声音。但可能是我哭得太惨了,从电话里传出去,好像开着免提。总之——”   周秀君一下子就背过气。   家里兵荒马乱,原本小少爷被拐,就有许多人兢兢战战。现下老夫人都倒在地上。   池容主持大局,好在有家庭医生,先过来给老夫人急救、喂药,然后叫救护车,送老夫人去医院。   等周秀君醒来,联想一下前因后果,最近家里总不见到园丁,就问池容,是不是那个她的老乡把小珺带走了?   池容无可奈何,承认下来。   周秀君便哭,觉得是自己对不起孙子。池珺没找回来一天,她就难受一天。池容很想宽慰妻子,可他自己都焦头烂额。   池珺:“那时候,多半都没有想到,对奶奶的刺激能那么严重。虽然暂时抢救过来,但还是有很多隐患。可急着救我……医疗条件又不如现在,虽然送到了海城最好的医院,可奶奶是心病,迅速恶化。有人建议去国外,有更好的专家。可奶奶不愿意,一定要留在海城,等我回来。”   “说起来,前前后后,大概有五六天吧。奶奶的身体就撑不住了。”   池珺:“……我其实不太知道这些,都是后来,慢慢听覃叔、听我妈告诉我。还有池北杨、姑姑。每个人的角度都不一样,在他们的话里,我的责任要么大,要么小。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挣扎,觉得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跟着那个园丁走了,如果我没有轻易相信他,他要来硬的,其实很容易被发现。但我主动地、安静地和他出门,又是那种天气,雨声很大,连车轮的印子都被冲淡,警方后面排查很久,内部还有争执。”   他说:“那几天,我被关在一个很小的屋子里。现在想想,可能是柴房,旁边很多草料,晚上睡在上面,可以暖和些。屋子里很黑,有虫子,有老鼠。第一天我被吓到崩溃,可到后面,一天一碗稀饭,身上伤口发炎,又发烧,全身都痛,就没有心思想其他。”   他说:“不知道过去多久,有人踢开门,把我抱出去。外面好亮,觉得都要看不清东西了。”   他说:“昨天晚上,其实梦到这些。”   要池珺承认这些,是有些难为情。但面对钟奕,又好像什么都能说。   池珺:“……好像又回到那间屋子里,不能动,嘴巴被封住,喊不出声。嗓子又疼,嘴里还有血味。身上被绑住了,可以走,但手在身后不能动。有虫子从身上爬过去,害怕会不会有毒。”   钟奕打断他,说:“不会了。”   池珺抬头看他。见到男友眼里压抑的愤怒。   钟奕说:“再也不会让你这么难受了。”   池珺微微侧头,笑一笑,说:“可你现在看上去,好像比我还要难过。”   钟奕一顿。   在过去许多天,他都在祈祷:命运待我很好,愿意让我有重来的人生,也愿意把池珺带到我身旁——所以可否再眷顾我一次,让他醒来陪我。   此刻,他则想:可池珺怎么总要这样受苦。   他再抬起池珺的手,仍然是亲吻。吻到手腕,池珺的脉搏在他唇下跃动。好像这样,就能确信,池珺还好好的,会对自己讲话,会对自己笑。身体情况糟糕,但总有一天会恢复如初。   他深呼吸,拿出戒指盒。   问池珺:“我看到了这个——”   池珺说:“你说过了。”   钟奕郑重地,问:“现在,我可以给你戴上吗?” 第181章 畅聊   两人说到这里, 不过七点钟。外间天光大亮, 行人如潮, 能听到街道的喧嚣。   这样的背景音里, 池珺看着钟奕。两人视线相对,池珺唇角弯起一些, 说:“我想象中的求婚场景不是这样。”   钟奕挑眉。   池珺佯作叹息:“你怎么能把我的台词抢走呢。”   钟奕便笑道:“那小珺哥哥重说一遍?”   池珺躺在病床上, 竟真的认真想一想,方回答:“算了。”   他说:“还有下一次。”   真正的婚戒。   这样的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他笑盈盈地抬手,很从容地要交付一生。而钟奕握住爱人修长的手指, 将戒指套上中指,回答:“好。”   池珺礼尚往来。没有其他人在场, 没有香槟, 没有热烈气氛。可两人十指相扣,两枚戒指挨在一起。钟奕望着池珺,静静看了片刻,像是想用眼睛记录眼下一刻。   他问:“我可以吻你吗?”   池珺笑一笑,说:“可以啊。”   他想到两人之间的第一次亲吻, 是池珺问一句这样的话。那时候, 池特助觉得既然已经“在一起”,就该开始另一份亲密关系。从亲吻,到深入的、体温交融的接触。他做了主动的一方, 可不过片刻功夫,形势逆转。钟奕扣住池珺下颚,在他唇上辗转, 又长驱直入、让池特助丢盔弃甲。   可这一次,钟奕要更加珍重。没有丝毫情`欲,只是一个很轻的、近乎不算是“吻”的触碰。他爱池珺,不会在池珺身体不好时做出任何出格的事。这样一个吻结束,钟奕问:“那我们,算是都交底了?”   扯平了?   池珺沉吟片刻,说:“其实还有些问题。”   钟奕:“比如?”   池珺看他:“大一刚开学,你问我,有没有朋友在材料系,是因为知道猴子吗?”   钟奕一顿,略觉意外,但还是承认:“是。”   池珺:“那你后来说,我比你想象的来路大,也是……”   钟奕:“……”   怎么说呢。   池珺的眼神,明显是颇有兴致。   钟奕想:对,我知道。当初他戳破我喜欢他时,也是这幅模样。兴致勃勃、玩世不恭,很想从钟奕口中得到一个“我果然猜对了”的结论。   只是那时候,池珺还要克制一点,毕竟他和钟奕只是“朋友”。   不像现在,就差把心思写在脸上。   池珺侧头,手指抽出来、挠一挠钟奕手心:“别想敷衍我。”   钟奕掌心发痒。他微微笑一下,反手扣住池珺作乱的手指,说:“是。我知道你是谁。只是那时候,我没有理由‘知道’。”他稍稍为自己解释,“之后说开了,就轻松很多。”   池珺问:“你和那个‘我’关系很亲近吗?”   钟奕:“……”他开始头痛了,“是。是最好的朋友,‘他’毕业回海城,我先是‘他’的助理,后来单另主持项目。再后来,是开了一家地产公司,直接与盛源地产成为竞争关系。”   池珺不咸不淡:“哇哦——”   钟奕问:“你会介意吗?”   池珺一顿,莫名其妙,反问:“你会介意猴子吗?”   钟奕就笑一笑。池珺的意思很明显,他相信自己的话,相信自己和那个小池总是好友。而说到“朋友”,池珺身侧的友人,比钟奕身边的多出很多。   所以没什么好介意。   这也是一种自信。池珺相信他的观察力,相信他得出的、“未婚夫没有说谎”的结论,明白钟奕与那个“池珺”真的是朋友关系;同时自信,笃定钟奕对他的感情,不会患得患失、犹犹豫豫。   他知道:我也是很优秀的人,我值得被钟奕爱。   池珺说:“我比较想知道,‘竞争’的过程。”   他想一想,说:“之前在ICU,你和我讲了一些。昨天下午,爷爷和妈也给我大致说过。是,他做的那些事,让爷爷寒心。可说到底,没有造成严重后果,他也一定会狡辩……到最后,很可能是池北杨全身而退。最多李医生被吊销执照,根本不伤筋动骨。”   “所以,”池珺道,“我想知道,你们那时候,是怎么对付池北杨的。”   来借鉴一下经验。   钟奕整理思绪,回答:“也没什么特别,只是比较有针对性的‘商业竞争’,去抢盛源地产的标,同时再对内部进行一些渗透。上辈子,我和他要艰难很多,没有现在这么雄厚的资金。每一步都要算计……但是,”他话锋一转,“在二十八岁那年,出了一个意外。”   池珺屏息看他。   钟奕:“我和‘他’,原本已经达成共识。这是一场持久战,可能要打十年、二十年。也不是打不起。可那一年,池北杨忽然就倒了。”   池珺:“倒了?”他斟酌着这个用词,有些玩味。   钟奕淡淡道:“中风,在一个情妇床上。”   池珺看着他,没说话。   钟奕能看出来,池珺的表情很怪,像是惊诧、好笑,又难以置信,仿佛之前的所有努力都化作流水。   钟奕:“池铭接手了池北杨留下的东西,但他不能服众。所以,他去找池南桑。”   池珺“嘶”了声,“有些难办。”   “当时,爷爷他……也不在了。”钟奕说,“他的16%股份,给了你和池瑶,一人一半。一定程度上,这反倒拉小了我们和他们的差距。剩下的,就是散股,还有说服股东。那年董事会前夕,你去京市,想再搏一搏。情势和现在差不多,看来当初的局面,都是有迹可循。”   池珺打断他:“等等,你说爷爷?”他神色一紧,语速加快,“爷爷怎么了?”   钟奕回答:“病故,癌症晚期才查出来。”   池珺沉默,脸色渐渐难看。   钟奕轻声说:“是,我这会儿才明白,为什么老爷子明明会定时体检,却会出那种事。”   池珺喉结一滚,说:“然后呢?”   钟奕所经历的一切,都是“过去”了。与他无关。   他想要确保未来。   钟奕:“我在接‘他’的时候,出了事故。”轻描淡写,“再睁眼,就是大一军训。”   池珺沉默片刻,问他:“车祸?”   钟奕一顿,点头。   池珺看他,眼里多了点心疼。   钟奕顺势道:“小珺哥哥之后要安慰我。”   池珺轻声道:“好啊,怎么说?”   钟奕:“在车里,消除一下我的心理阴影?”   话是这样讲,但有些事情,心照不宣。   钟奕的车祸,已经过去六年。至于上周那一场,到现在,很显然,并未让钟奕留下什么不愿坐车的后遗症。   他提这个,是为了池珺。   池珺听明白了,回答:“好。”   他愿意试一试。   迈出第一步,看看那次车祸,为他留下多少创伤,然后积极配合治疗。   两人都停下,片刻后,池珺又开口,问:“那你也早就知道,唐怀瑜是你妹妹了?”   钟奕承认:“是。大一的时候,见到你请客的人是她,我有点惊讶。后来你又给我介绍唐德,说他有场地。之前那时候,我们要到后面才熟悉起来,我也没有开厂,当然没有这两出。要到很后面,才知道,原来我和唐德有血缘关系。是他们主动来找我。”   池珺“唔”一声,像是在思索什么。   钟奕:“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上辈子,他们是从哪里得知这些。”   池珺提供一个思路:“能知道,无非是查了DNA,或者知情人告知。”   钟奕:“唐怀瑾很早做过一次检验,已经知道了。如果唐德、谢玲想查,他会尽力阻止的。”   池珺若有所思:“难道是刘芳?”那个护士,“她进监狱以后,我就没太关注了。”   钟奕:“你的意思是?”   池珺:“有什么原因,促使她良心发现?我打个电话。”   一顿,“……我还有手机吗?”   之前车祸,他被推进ICU,意识全无。醒来到现在,没有参与工作,最多是丛兰拿来一个pad,给他放松、打发时间。到这会儿,池珺才记起来,自己的手机不知去了哪里。   钟奕咳一声:“可能落在现场。”   池珺:“帮我补一个。我问问监狱那边。”   这事暂且敲定,后面是张媛来给钟奕送资料,顺便跑了下腿。等拿到新手机、插上电话卡,池珺拨了一个号码。开着免提,钟奕清楚地听见对面说,刘芳因乳腺癌保外就医。   等电话挂断,池珺:“可以猜一猜。”哪怕作为护士,刘芳有经验、能及时发现,但癌症扩散,总要凭借运气。等到身体恶化,她或许会觉得,是不是自己做了恶事、遭到报应。   然后主动找上门,向唐德夫妇坦诚。算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钟奕沉默片刻,说:“现在再想,也不会知道了。”   池珺说:“也是。”   ……   ……   往后几天,池珺所想果然不错。池北杨暂且抽身,池铭仍在看守所。因人证物证具在——唐怀瑾,以及他过往为唐怀瑾提供住处、甚至提供车辆的痕迹——只能含恨等待判刑。   如果唐怀瑾不开口,警方或许很难查证。但唐怀瑾开了口,指出方向,只要从答案逆推,工作便简单很多。   池铭在囚徒困境里,至今仍时不时自问:警方说的,唐怀瑾那些供词,是否只是讯问手段、只是诈我,而我不该中计……这样想了很多天,又被警方的下一个问题砸到。   是问他:在雇凶杀人、雇凶殴打他人之外,是否还曾雇人更改池容体检报告。   池铭瞬间知道:自己是被池北杨推出来,当替罪羊。 第182章 池北杨   有这样的结果, 池铭说不上意外。他跟池北杨最久, 最了解自己“父亲”本性。而今, 池铭只后悔自己一时大意、没有擦净手脚, 又错估了唐怀瑾。原本觉得是个废物,却没料到, 会反咬自己一口。   他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富贵险中求, 如果不赌一把,自己只能碌碌无为,被池北杨压着, 再被池珺压制,眼睁睁看池珺走上董事席。可说到底, 他们都是池北杨的儿子, 池珺无非是被池容多养了几年,让老爷子觉得感情深厚。可论才华、论眼见,池铭想:我又有哪里不如他?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最重要的,还是考虑能从此事中得到什么。   池北杨顺势栽赃, 池铭便称, 自己要见律师。   这是合法权益,警方应许。等律师来了,池铭与对方谈过几句, 对方报给他一串数字。池铭听过,是自己用来练习李医生的手机号码。他明白,这是池北杨的人。   池珺定然会在自己的审判中做手脚, 可法律条文摆在那里。自己只要说动池北杨、达成“交易”条件,池北杨就会出力保他。刑期可以压短,服刑地可以更换。只要离开池珺能掌控的范围,过不了几年,他就能出来。   池铭考虑良多,明确给律师提了条件,来换自己主动向警方坦白、让池北杨依然能清清白白地为人子。最后,律师整理着资料,说:“我会转达池总。”   池铭看着他,稍稍安心。   莫说监狱,看守所的生活都很不好过。他看起来最“文弱”,于是轻易成了被针对的对象,其中兴许还有旁人指使。但池铭脑子活,没有唐怀瑾那样灰心丧气,仍在“努力”改变现状。   几天后,律师回来,转告池铭:“池总答应了。”   池铭松一口气,在当天,招供,称自己对老爷子心怀不满已久。这些都是实话,说他小时候被带到池容面前,池容却只会冷言冷语。转过头,却对另一个孩童表现出慈爱模样。池珺兴许都不记得,但池铭清清楚楚。到后面,池北杨对他说,要善待医生、给人以尊重——话里话外,池北杨都是个正派人士——吩咐池铭去与李医生交往云云。   之后,就是他“心怀不忿”、想要报复。   两边证词对上,没有其他干扰项。池北杨去了老宅一趟,池容依然面色冷峻,又觉得愧对妻子。当初阿秀走太早,一家人由此分崩离析。南桑心怀怨念、北杨又成了现在这样。法律不能审判他,他还要在自己面前佯作孝子。   池容叹道:“北杨,你与阿兰离婚吧。”   池北杨一顿。   池容淡淡道:“你们两个,拖了彼此这么多年,何必。如今小珺也长大了,不再需要你们之间的‘联姻’,不如放彼此自由。”   有池珺在,丛竹照例会与京市盛源“相互扶持”。   池北杨脸上还是笑,额角的青筋却跳了跳。   他心知肚明,是老头子对这段时间以来自己的表现太过不满,兼丛兰上赶着表现。   但他还要在盛源立足,需要老头子闭嘴、不要把之前的事宣扬到人尽皆知。所以池北杨把这当做条件,答应下来:“好。我回去就找法务拟协议。”   池容沉吟,道:“财产分割,你们自己谈。尽量别拖太久。”   池北杨抿嘴,嘴边两条竖纹,答应:“好。”   池容又说:“我这些天,闲来无事,看了盛源的报告。现在是多事之秋,不宜伤筋动骨。但我看,如今摊子铺得太大,也到了分家的时候。”   池北杨蓦然起身:“爸!”   池容看着他。他虽坐着,但威严犹在,问:“北杨,你不愿意吗?”   池北杨:“……”沉默,放在身侧的手捏成拳,“爸,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   现下提出这点,池容的目的不作他想:他是想放弃盛源地产!   是觉得其他行业已经足够盈利,盛源地产又尽数是池北杨的嫡系,所以想将盛源地产踢出局!   可池北杨自然不愿。他仍是最大股东,下次董事会——还有下下次、后年,大后年,他仍然有翻盘的机会。池容却要堵死这一切!   难道就为了孙子?   池容却看着他,眼神里再没有过往的温度。他说:“北杨,连南桑都去看过小珺。”   池北杨一顿。话已至此,相当于撕破脸皮,他不怕说:“池珺未必想让我去看他。”   池容反问:“你们父子之间,走到这一步,又是怪谁呢?”   池北杨不语。   池容道:“池铭雇凶,去撞小珺,你就真的一点都不知情?”   他疲惫、苍老。小珺现在转院了,看似一切都在变好。可这么严重的车祸,哪怕身体复原,仍会留下疤痕、会影响以后身体的机能,要花漫长时间。小珺二十四岁,太年轻了,还有未来无数时光。可他的二十四岁本来可以更好。   不用在病房里度过。可以意气风发地站上盛源的顶点。   池北杨深呼吸。   他无法反驳。   最重要的,走到这一步,即便反驳了,池容也不会信。   他只是说:“小珺到底也是我儿子。”   池容看着他,唇角勾起一点,说:“现在有时‘小珺’了。”   他摆摆手,道:“就这样吧。去拟协议,我……我这边,你不用再来了。”   池北杨瞳孔一缩。   池容留给他最后的体面,是咽下这桩家丑,对外默认,池北杨的确是被池铭“蒙蔽”。但自此以后,老宅的大门,便对池北杨关闭。池北杨自食苦果。   可走到这一步,他也……并非没有料到。或许过几年,他再狠心一点,的确会对池容、自己的父亲下手。他等待太久,却始终有人压在头顶,不能彻底掌权,不能被人叫一句“池董”。他的耐心终有耗尽的一天。   ……   ……   要离婚,财产分割,是一项漫长工作。丛兰反倒在后来,才得知此事。她同样去见池容,问:“爸,为什么?”   池容躺在摇椅上,身侧是窗子,窗外是芭蕉。恰好下了雨,雨水滚落在芭蕉叶上。他看着窗外仍显葱翠的绿意,问丛兰:“不好吗?”   丛兰欲言又止。好吗?或许,她与池北杨的婚姻关系名存实亡,只把对方当陌路人、乃至仇人。可那层法律上的关系,牢牢锁住她太久。她都已经习惯了。   却有人要卸掉枷锁。   池容语重心长,还是那句话:“现在有小珺在,你还担心什么?”担心池家与丛家不再彼此帮衬吗?   丛兰便笑道:“小珺和钟奕,好像在商量订婚了。”   池容停一停。他手上还有一串珠子,这会儿用粗粝的手指一个个摩挲过去。他喃喃说:“啊,小珺都要订婚了。”   经历这么大的磋磨,却能这么快转换心情。   他与丛兰确认:“小珺他,是真的开心吗?”   丛兰想一想:“我觉得是。钟奕也说,小珺心态不错。”   听到后一句,池容放心。他最后宽慰丛兰:“离,离完了,你也是小珺他妈妈,也是我孙子的妈妈。以后过年,你陪你爸妈,或者来这边,都好。”   丛兰应一声。   两边共识,池容又明确说了,让池北杨动作快一些。可话是这样,真正财产分割,仍然是个问题。   倒是无关池北杨那15%股份。他拿股份,是在婚前,原本就是个人财产。但几年来,其他收入、原本放在夫妻名下的理财……这样算了足足一月,才理出一个结果。这已经是池北杨为求快、忍痛放弃很多,不与丛兰纠葛。   入秋的时候,丛兰签下离婚协议书。自此一身轻松。离开路上,她仍然坐车子后座。车开到街道,是最繁华的时刻。王哲手心里都是汗,心脏乱跳,手上打滑。这样开了片刻,倏忽在马路边上停车。   丛兰回神,很莫名,问他:“怎么了?”   王哲深呼吸,嗓音颤抖,叫她:“兰兰——”   丛兰挑眉。她今日与池北杨签协议,于是提前去做了头发、画了精致妆容。衣服也是精心挑选,力求不露怯、撑出气势。这样一眼,看在王哲眼中。他骤然颓然,想:我总是配不上她的。   她自由了。可以有更多选择。   王哲说:“没什么。”   他说:“天气好热,我擦擦手,再开车。”   丛兰看着他,半晌,应一声:“哦。”   再无话。   而同一时间,钟奕正在长虹医院病房里。距离车祸发生,过去整整一个月。池珺可以下地了,可因在病床上躺了太久,虽有按摩,腿部仍然会觉得无力。初次下地时,他做好心理准备,却还是险些跪在地上。   好在钟奕撑住了他。手扶在池珺腰间,坚定、有力,让他一点点适应双腿。   有专门的技师指导。另一方面,也是慢慢教给钟奕,要如何配合。   技师:“你扶着他……对,一手撑着他的手,一手扶在腋下。给池先生定制的拐杖大约明天就能送来,今天先这样进行。”   钟奕听得十分专注。   技师又指导:“池先生先试着迈腿。”是钟奕未扶的一边,“钟先生,你要留意池先生走路的姿势。这样久不下床,需要一点时间,让身体想起来。”   这是康复训练的第一天。除去训练外,更多时间,池珺出行,需要坐轮椅。   他乘着轮椅,在盛源露了个面。交通方面,自然是坐车。在提起这件事时,钟奕尽力稳住神色,但池珺还是说:“你怎么好像比我还要紧张?”   钟奕无奈,肩膀松懈下来,“我觉得担心。”   池珺看一看他,像是想要安慰。他说:“你低一点,过来——”   钟奕低头,他抬手去拉未婚夫的领子。钟奕便明白,亲一亲他。   仍然是简单触碰。池珺握上钟奕的手,温和地说:“让我试一试?如果真的不舒服,我会告诉你。”   钟奕拧眉,半晌,缓缓点头。   池珺:“你可以克服的事,我当然也可以克服,对不对?”   钟奕叹道:“是我杞人忧天。”   池珺纠正他:“不是,你只是爱我,怎么能这样说。”   钟奕看着他,心里暖融融一片。池珺总是很好。会坦率地表达心情,和他在一起,永远不会猜忌什么。只有纯粹的放松、纯粹的爱意。   后来真正到了医院门口,轮椅停在车子后门前。钟奕扶着池珺,一点点往前迈步。这一过程里,池珺对“我能否走完这两步”的考虑,远远超过其他。他身体还是太差了,这样一点运动,都觉得疲惫,额上出了点薄汗。可等他安稳坐好,车门关上。池珺侧头看钟奕,要和他击掌:“你看,我可以的。”   钟奕笑一笑,说:“小珺哥哥特别厉害。”   前方的新任司机兼保镖:“……”记住前辈的话。我是一颗菠萝。   车速很慢。最初,池珺只是看着钟奕,想要借此分心。他问:“你当初是怎么过来的?”   钟奕就明白,池珺果然还是有些受影响,不能直直看到窗外。他握住池珺的手,借着这点时间,帮忙做关节拉伸训练。口中说:“最开始,不是要军训。也没什么机会见到车。后来出门办了开网上银行,见到学校门口的车,的确紧张了一下。但必须坐啊,总不能走去。”   最重要的是,那时候,他身体完全健康。是十八岁,最好的年纪。   池珺看着他,慢吞吞道:“这样啊。”没什么参考价值。   钟奕想了想,说:“你现在觉得安全吗?”   池珺一顿,迟疑着点头。   身侧有钟奕,前方有保镖。   唐怀瑾、池铭,都在看守所里,等待宣判。   池北杨虽不忿,可爷爷要分家,池北杨有的忙。   钟奕低声说:“闭上眼睛?”   池珺闭上。   钟奕看着他。卧床太久,原本就有白皙皮肤,到这会儿,更是带点病态的苍白。可无损于池珺的面容。他额角的伤口被头发遮住,头发乌黑,像是一个矜贵的、病了的小王子,这会儿毫无防备地在自己身边。   不。   钟奕纠正自己:池珺从来从来,都不会防备我。   他心情舒畅了一刻,问池珺:“你听到什么声音?”   池珺喉结一滚——钟奕视线落在这里,屏住呼吸。   池珺:“你的声音。”半是玩笑,“还有……窗外。”   如织的车流,如织的人潮。   他们在海城,周身是这个城市的两千万人口。每一日都有错过,也有相遇。   池珺细细地听:“是车声,喊话声……啊,有个小姑娘,在喊‘妈妈’。”   钟奕微微笑了笑。   他轻声说:“你是安全的。”   “不会再有人伤害你。”   会伤害你的人,都已经拿到去往地狱的通行票。 第183章 后遗症   遇到红灯, 车子停了片刻。钟奕说:“旁边的车子, 后座上是一只……”   他端详片刻, 笑道:“一只萨摩耶。嘴巴是弯的, 好像在笑一样。窗户打开,啊, 还在吐舌头。”   他视线转回池珺身上, 温柔地问他:“你想看看吗。”   池珺的眼皮有些颤动、像是心中挣扎。   钟奕靠近他,手揽上池珺肩膀,重复:“你是安全的。相信我吗?”   池珺迅速、毫不犹豫地回答:“相信。”   钟奕:“你可以看一看外面。今天天气很好。到九月了, 还是这么热。是晴天,天上很蓝, 没有什么云……啊, 红灯要结束了。”   池珺慢慢转过头,看向窗子。   他仍然闭着眼睛,听钟奕在自己耳边数:“十、九、八……”   钟奕停下。   他能感觉到,自己握住池珺的肩,而池珺的肩越来越紧绷。他懊恼:“抱歉, 我不该——”是他太心急了。   池珺却说:“我看到了。”   他睁开眼, 看着窗外。如钟奕所说,那里停了另一辆车,在一起等即将到来的绿灯。车子后座上是雪白的大狗, 很兴奋地看着窗外世界。   池珺想一想,说:“这是不是不太符合交通安全条例?”   话音落下的时候,车子开了。   钟奕低低笑一声, 埋头在池珺肩颈。池珺能感受到他身体的颤动。   他一怔,转头,“钟奕?”   钟奕抬头,亲他。含住未婚夫的唇,变成一个很细致的吻。带着潜藏的、被压抑的急切。   池珺察觉到什么,慢慢抬手,在钟奕身后拍了拍。   钟奕停一停,止住亲吻,但仍与池珺额头相贴,低声说:“对不起……”   池珺“唔”一声,说:“我没有之前以为的那样,会害怕坐车、害怕外面。”   钟奕:“嗯。你很棒。”   池珺看着他,笑一笑,很明亮的样子。片刻后,又说:“不过还是不太确定。”   钟奕说:“我们约好了心理医生,明天去谈一谈。要我陪你吗?”   池珺显出一点犹豫,最终回答:“明天是第一次,我自己去?”   钟奕温和地说:“你觉得好,就可以。”   这样一路,往后,池珺都在看窗外景色。他慢慢地、一点点,让身体离窗户越来越近。可另一边的手,始终被钟奕握在掌心。   他说:“我之前觉得,只要不‘让自己涉险’,就算完成奶奶的遗愿了。”   钟奕:“嗯。”所以池珺会在外出度假、所有朋友都去跳伞,去潜水的时候,窝在沙滩上,晒一晒太阳。   池珺:“不过现在,忽然觉得,之前错过了好多。”   钟奕说:“想去试试吗?”   池珺笑道:“短时间内也不可以吧。之后,看医生怎么说。”   钟奕应一声,心口仍有点微微疼痛。   池珺:“之前在医院里,觉得拿到盛源了,就有点失去目标。不过现在看,好像又有下一个目标。感觉不错。”   钟奕说:“有没有想过,待会儿去会上,要说什么?”这天要出席的,是一个寻常的高管例会。   池珺道:“给你撑腰咯。”一顿,“这段时间,太辛苦你。”   钟奕:“小珺哥哥要补偿我。”   池珺笑道:“好啊。算一算,我答应你多少事情了。以后一起清账。”   这样开开停停,池珺的心态愈加放松。最后,二十分钟的车程,池珺已经从只看钟奕、变作可以轻松趴在窗边。   从门口到会议室,还是要坐在轮椅上。小池总太久没有露面,职场虽不至于健忘,但这段时间,始终在钟奕的威压下。尤其是盛源影视的人,愈发觉得,钟奕真是铁面无情、不好说话。有这么个上司,总要战战兢兢。   也难免。钟奕负责太多事,又要从中抽出时间,去陪池珺。只得在很多事上表现得不留余地、省去讨价还价的空间。   因此,从前觉得池铭“民主”、池珺“一言堂”的人,到此刻,尽数改变想法,觉得池珺也是个开明领导。   这场会里,池珺在最上首,钟奕在他右下。但负责统筹、做主的,都是钟奕。   至于池总本人,只在钟奕讲话结束的时候应一句。最后总结,也是:“这段时间,大家都辛苦了。钟副总尤其辛苦,做了很多事,大家要配合钟副总工作。”   这顿时让准备“上奏”、“直达天听”的人打消念头。   池珺的态度摆在那里。钟奕的决定,就是他的决定。许多人心里浮起熟悉的、早在盛源影视出现过的担心:这样下去,盛源不会易主吗?   有人心里琢磨,是否要去找老爷子聊一聊。但这些,都与钟奕、池珺没有关系。开完会,钟奕提及:“你的办公室,还没有搬上来。方源还说,好多人提意见,觉得可以把影视搬到顶楼。”   池珺手上转着一支笔。从前,这支笔一定可以灵活转动。可在这会儿,试了几次,笔都会从指间滑落。   池珺看着手指,回答:“之前爷爷提过,要与盛源地产分家……至于姑姑那边,要不要分,要看她。”   最初,盛源这三个最重要的盈利部门,可以说相辅相成。地产是整个盛源的根基,酒店行业和影视行业都在其上建筑。   可到现在,一切变迁,斗转星移。   钟奕看了一会儿,从池珺手上拿开笔。池珺抬头,钟奕压下未婚夫的指尖,让他掌心向上,掌心空空。   池珺偏头。   钟奕问:“也就是说,地产那边,或许会走?”   池珺“唔”一声,“嗯。”   钟奕:“好,我知道了。”   这天后面,是例行的审批文件。池珺也看了一些,在上面签名、盖章。许久没有上班,骤然这般费脑,按说或许会不习惯。但池珺迅速投入状态。   他曾经压抑自己、逼迫自己,去做的那些事。   到后面,都成了他的一部分,无从分割。   转眼,是第二天,约好去看心理医生的日子。医生也是由齐院长出面推荐的,说国内过往对伤后心理恢复不注重,但这位医生是从国外回来的专家,师从一位对这方面很有研究的教授,本人也有过许多临床案例。在这同时,又是本国人,方便沟通,不至于产生语言上的误解。   如此种种,说了许多。池容放心了,钟奕也觉得,毕竟是给池珺进行“诊疗”,当然还是由池珺自己去谈。他知道池珺对自己毫无保留,但在医生面前,和在未婚夫面前,还是有所不同。   如果日后,说是有自己能配合的地方,他再抽出时间。   过去一个月,钟奕也长住在医院病房。从家里拿来的东西越来越多,VIP病房原本就有衣柜,这会儿快被填满。里面一半是钟奕的西装。再有其他零碎物件。   每天早晨起来,一起洗漱、一起吃饭。池珺吃的,是医院营养师配的专餐。钟奕这边,则是寻常的食堂菜。   但大学食堂都吃过来了,这会儿在医院,也没什么不适应。等到吃完早饭,钟奕照例会线上处理芭蕉的事。这段时间,池珺会看会儿书。往后一点,则会看方源整理出的、盛源这段时间的大事要事,了解“自己的”公司有何发展。   等到九点出头,钟奕和池珺告别,自己去盛源。池珺会和护工一起,做一段时间康复训练。   要到下午两点,心理医生上门。池珺小睡了片刻,洗漱后,坐在沙发上,与医生相对。   心理医生拿到了池珺的医疗报告,还有一些前期分析。他其实觉得,池珺情况很不错,大抵是没有留下什么创伤。只是院长不放心,才让自己来再观察一下、下个确切结论。   池珺则说:“是这样。我的未婚夫——就是当时和我一起出车祸的人,他的状态,可能有点问题。”   这个开场白,实在出乎意料。心理医生一怔。   池珺举例:“他好像异常地关注我、会把我所有的‘不适’归结为他的责任。有时晚上醒来,会发觉他没有睡,在看我。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什么,只是睡不着。这不像是骗我,但会‘睡不着’,本身就……有点奇怪。他当时的眼神,我很难描述。思来想去,还是咨询一下专业人士。” 第184章 晚间谈话   池珺与心理医生谈了整整三个小时, 慢慢回忆钟奕这段时间的言行举止。后面, 心理医生肯定地告诉他:“池先生, 你的担心是对的。很多时候, 车祸后,哪怕人没有受伤, 也会有一段时间紧张、不敢坐车。钟先生的话, 症状和这类似,只是他的焦点在你身上。”   池珺问:“下次见面,需要带他一起吗?”   心理医生沉吟:“最好这样。他本人是什么态度?”   池珺想一想:“今天晚上, 我问问他。”先前没太挑明,是因为池珺也不确定, 是自己神经过敏, 还是钟奕的确出了状况。眼下拿到确切答复,他便决心,要和钟奕摊开说这个问题。   正如钟奕担心他,他也担心钟奕。   心理医生看着池珺,笑一下, 说:“嗯。良好的沟通, 是治疗的根基。”停一停,又提醒,“但有些时候, 病人本人的态度,会比较抗拒。”   池珺回答:“他应该不会对我抗拒。”   心理医生:“好。下次,我们约在……”   池珺:“后天。”   心理医生笑一笑, 说:“到时候见。”   送走医生,已经五点出头。池珺休息了片刻,重新在技师的帮助下做起康复训练。到六点多,医院送来晚饭。   窗外,天色暗了下去。池珺推着轮椅,在窗边看了一会儿书。花两小时读完,钟奕还没有回来。在微信上告诉他,要做的事情太多,池珺如果困了,就先睡。   池珺看着手机,有点迟疑。但还是回复:好。   不得不说,悠闲的日子过久了,他有点上瘾。回首从前,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每一点时间都排满要做的事。年幼时是各样课程,从正式课业到商业管理,还要学骑马学高尔夫学社交礼仪。后来读中学,每年暑假、寒假,能有十来天轻松一点。他会去京市舅舅家赞助,也会和张笑侯他们一起出国度假。可回到海城,仍然是压抑的,眼睁睁看池铭比自己先一步进入盛源。   到高中、到大学……他的人生像是被安排得清清楚楚。   眼下,他待在病房里,一本书翻完,钟奕不在,护工安静地在一边。   池珺说:“关一下灯吧。”   护工惊讶,略带犹豫,但还是照做。   灯关上,其实仍有亮光。窗外的霓虹光影,混合着一点月色,透过窗子,落在池珺身上。   他半身披着霓虹,半身融进夜色。有一刻,觉得又回到年幼时的噩梦。但很快,他想到更多关于“晚间”的事。京市时,钟奕为他泡了一杯柠檬水,在他身边坐下,听他讲心事;回海城后,无数个夜晚,他和钟奕一起,各自做各自的事,可抬头时,总能看到对方。   明明有很多好的回忆。   他希望钟奕可以“康复”。那他自己也要“健康”。   这晚,钟奕回来,已经将近十二点。他推开门,见到一片黑暗,先顿一顿。护工守到现在,过来低声讲:“钟先生,是池先生要求的。”   钟奕沉默片刻,说:“好,我知道了。”   到这个时候,池珺已经不需要夜间陪护。护工下班,钟奕走进房间。其实盛源的事情在五点多就结束,但太久没去芭蕉,有些问题积压已久,还是需要当面处理。钟奕也没想到,会忙到现在。   他身体很累,头脑还算清醒。这会儿,先去看了看池珺。池珺安静地睡着,表情平和。钟奕不自觉地笑一笑,想:这样很好。   他好好在这里,在我知道的地方。很乖,不会、没办法乱跑。   钟奕知道,自己这样的想法不对,但夜色惑人,他还是放纵自己片刻。再去洗漱。   洗漱回来,换了睡衣。他想要上床睡觉,可鬼使神差地,他又停留在池珺床边,想:他有梦到什么吗?有没有梦到我。   他在床沿坐下。陪护床在另一边,近在咫尺。时间流逝,明早还要早起。钟奕都知道。   可房间里只有他和池珺,池珺在睡,无知无觉。   钟奕默默地想:不要打扰他,他身体很差……   走路都很艰难。可惜自己没法每日陪池珺复健。   他神思游走,未曾留意到,池珺睫毛颤了颤,像是要醒来。   而池珺睡意朦胧地睁眼,看到坐在自己床边的人。他起先以为自己还在做梦,花了点时间,睡意一点点散去。他醒了,轻轻叫了声:“钟奕。”   钟奕回神,低头看他,神情隐在阴影里,看不分明。   池珺问:“几点了?”   钟奕回答:“十二点。”   有点懊恼,自己怎么又被发觉。   他撑住神色,听池珺问:“刚回来吗?”   钟奕“嗯”一声,见池珺撑着身子坐起。过去一个月里,他头发长了一些。说过要剪,但总没有付诸行动。这会儿,睡成了很凌乱的样子,又显得柔软,问:“怎么这么晚。”   钟奕简略回答了芭蕉的事。池珺听完,“啊”了声,“是很不容易……”停一停,“你做太多事了。”   他提出:“以后,我也可以线上忙些事。”   钟奕说:“你还要做康复训练。”   池珺笑一笑:“就当复健大脑。”   钟奕不置可否,问他:“今天心理医生来过,你们说了什么。”   池珺一顿。钟奕看他,眉尖拧起些,“有什么问题吗?我们可以一起解决的。”   池珺叹道:“不是……”他伸出手,钟奕很自然地握了上来。在过去一个月里,这成了某种潜移默化、尽在不言中的“支撑”。池珺看着钟奕,很仔细地看钟奕的表情,说:“钟奕,你生病了。”   钟奕一怔。   池珺说:“我和医生聊了聊,说我没有什么大问题,但你身上还有ptsd的症状。警觉、回避,触景生情……”   钟奕皱眉,缓缓道:“是吗。”   池珺问:“你也有感觉的,对不对?”   钟奕不答。   池珺说:“我和医生讲了一些你的情况,你会不高兴吗?”   钟奕一顿,摇头。   池珺:“我和他说,那天我们一起坐车,我先看到肇事者往这边冲。时间太紧了,我完全是……身体快于想法,加上一点柔道功底吧,总之,回过神的时候,就觉得身上好疼了。但看到你没事,还是很高兴。”   钟奕的手要收紧,被池珺按住。他难得强硬,说:“我还说,在我住ICU期间,都是你来看我。你还要分神,去处理董事会上的事,应对其他人的为难。他们一定为难你了,可你什么都不和我说。”   钟奕手臂的肌肉一点点紧绷。   池珺:“你很关心我,想让我的伤势早点恢复。但有时候,我觉得,你是不是想让我……嗯,在身体恢复的时候,也保持现在的状态。”他斟酌一下用词。   钟奕眼神有些奇异,看他:“你这样想吗?”   池珺回答:“你生病了。”   他们交握的手上,还带着款式一般无二的戒指。这会儿,钟奕沉默片刻,却说:“太晚了,睡吧。”   他从来都知道,池珺很敏锐、洞察力惊人。如果是面对自己的时候,这份“洞察力”,或许还要加倍。   钟奕扪心自问,觉得自己并不会讳疾忌医。但被这样当面指出来,仍然是——   好像他才是两个人里,更加脆弱的一个。   可他明明想要“保护”池珺的。   池珺停下来,说:“好,睡吧。”   算算时间,钟奕的确应该睡下。   但池珺又补充:“后天的咨询,你和我一起,好吗?”   钟奕静了静,回答:“好。”   池珺停顿片刻,说:“要一起睡吗?”而不是去一边的陪护床。   钟奕一顿。   池珺慢慢凑过来。窗外投入的光影下,漂亮的面孔,像是月光下的塞壬,引诱往来水手。   他说:“好想你。”   说:“我们很久没有一起睡了。我伤口都长好,”过去四周有余,连骨折的肋骨,也接近完全愈合,别说其他细小伤口,“不会有什么问题。所以,可以吗?”   钟奕看着他,顺势扶住池珺的腰,再亲一亲自己的未婚夫。隔着一层病号服,能感觉到池珺身体的轻颤。方才在睡,捂在被子里,皮肤温度要比平时略高一些。透过薄薄的布料,传到他的掌心。   钟奕回答:“好。”   想一想,又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池珺说:“不知道,你告诉我?”   钟奕平静地:“想找一条链子,拴在你手上。你哪里都不能去,只能等我来陪你。你要听话一点,不要闹。”   “……把你关在笼子里,外面的人进不去,不会伤害你。但你也不能出来,只有我能碰你。”   他看着池珺,问:“你会觉得害怕吗?”   他表情冷静,心下却明白,自己远远没有表面上这样镇定。是池珺说,“他生病了”。那作为病人,他当然有一些权利。   池珺想了想:“可这样限制人身自由,会犯法。”   钟奕:“……”   哦。   池珺这么说,他一点也不意外。   毕竟看到隔壁车的狗,都能想到交通条例。   池珺笑道:“不过,好像还挺刺激的。我听说过这种情`趣酒店,抽个时间,咱们去试试?”   钟奕面无表情,回答:“好。” 第185章 资金链   两人讲好, 转眼, 到心理医生再度拜访的日子。这回, 换钟奕与池珺并坐在沙发上, 看着对面的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进来,专业、又显得放松。有新的咨询者, 于是重做一次自我介绍。他面容镇定平和, 很容易就将两位咨询人代入轻松氛围。虽然没有事先单独沟通,但看池珺的模样,也能想到, 他们的确已经讲好。   心理医生便宽慰:病人愿意配合,事半功倍。   他引导钟奕, 要讲出心中的想法。钟奕看一眼池珺。   池珺笑一笑, 说:“签过保密协议了。”还有医生的职业道德为基准,双重保险。   钟奕一顿。他不信池珺不懂自己的意思,却还是这样说,像是在给自己台阶下。   他缓缓开口,身体前倾一点, 手肘落在膝盖上。是个兼具防卫性与攻击性的姿势。口中说:“我想对他做一些很糟糕的事。”   心理医生脸上表情不变。   钟奕沉吟:“其实我们已经有过一些沟通。在此之前, 我自己也有想过……那天的车祸,我只算轻伤。最初的诊断是脑震荡,后来拍了CT, 的确没有大碍。再有是一点小伤。可他却直接进了重症监护室。那天,我一直在签同意书。他输了6000毫升血。”   钟奕:“肋骨骨折、内脏受损,肺部被断裂的肋骨伤到。他带着呼吸器, 从手术室里出来——”   他喉结滚动一下,带着鲜明的懊丧。   钟奕:“但他原本不用遭受这些。是因为他挡在我身上……原本我才是离肇事者更近的那个。”   那些冲击、震荡,原本应该由他承受。   钟奕吐出一口气,说:“一定程度上,我觉得,他会伤成那样,是我的错。”   池珺说:“是唐怀瑾和池铭的错。”   钟奕看他,笑一笑。有医生在,池珺没做太多,只是又认真重复一遍:“是他们雇凶、肇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钟奕说:“我知道。”   心理医生插`进来,“钟先生,你过度自责了。是这样,我听说,那两位嫌疑人,已经进入审讯程序?”   池珺:“宣判可能还要一段时间,”他坦然,“我们也会在这上面‘尽力’。”   心理医生温声道:“池先生说的很对。钟先生,当时那场事故,并不是你的责任。哪怕只是‘一定程度’地归责于自己,也个不合理的信念。肇事者会得到应有的惩罚,而池先生这边,”他看一眼池珺,“也在康复过程中。”   池珺轻声道:“我已经可以走五米了。指导技师也说,我算是恢复速度很快的。”   钟奕:“你原本不用复健。”   心理医生:“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最重要的,还是将注意力转移到结果上,积极面对。”   钟奕停一停,继续说:“是。我……知道这些想法并不合适。但我希望他能在‘安全’的地方。最开始,这个‘安全’的含义还很模糊。但到后面,越来越清晰。时间越久,就越细化。”   心理医生耐心地听。   钟奕:“我名下有一些房产,可以挑出一栋。要在环境怡人的地方,独立建筑。有阁楼,周边没有遮挡。最好是朝南的,不会很晒。屋里是他喜欢的装修,但也要有完善的安保系统。他被我藏起来,不会有人知道,没有人可以闯入。”   钟奕:“他不可以出门。外面很危险。每天早晨,他送我离开,然后在屋子里,可以自由行动,但不能碰厨房里的刀具……我想把他和世界隔开。”   池珺评价:“比你前天说的要现实一点。”   钟奕无奈,看他。   池珺:“但不出门,又没人接触,我大概要几道菜吃到腻。既然是有阁楼的屋子,打扫起来也是难事。”   钟奕叹气,道歉:“对不起,我会再完善一些想法。”   两人讲话,心理医生在一边听,评估着钟奕的状态。是个非常理智的病人,听他先前说那些,都能发觉,他心里大约有两个声音在打架。一念克制,一念疯狂。   这也是钟奕ptsd的原因之一。   他明白自己没有错,感情上却很难接受池珺的伤,加上池珺是“为了保护他”,所以伤势严重。   谈到最后,心理医生:“我大概了解钟先生的情况了。钟先生,我方才也提过,是你‘不合理的信念’造成如今的症状。造成这起车祸的,是那两个嫌疑人。而钟先生你只受轻伤、池先生的伤势严重一些,也仅仅是事故发生时的概率。这一切,与你无关。你要做的,是消除错误的观念,同时转移注意力,更关注池先生每天的恢复进度。”   他一顿,提到:“我看到你们戴着戒指。”在中指上,“订一个达成目标之后的‘奖励’,然后为之努力吧。”   池珺轻轻笑了声,钟奕听到,侧头看他。   池珺眨一眨眼,说:“好吗?”   钟奕回答:“……好。”   心理医生:“池先生,你也要配合钟先生,完善‘你已经没事了、你是安全的’——这样的理念。”   池珺想一想,忽然说:“以后,我把康复训练的时间都挪到早上、晚上,下午和你一起去公司,怎么样?”   钟奕一顿。   池珺说:“你可以一直看着我。看着我可以走十米、二十米,看着我恢复。明年这个时候,我们或许就可以去做一做极限运动……”   他说:“未扬去非洲了。之前看到他发朋友圈,说他和导师偶然遇到当地的动物大迁移。思北之前在澳洲谈生意,路上被一个袋鼠踹了车,凹下去好大一块,好在保险给报。对了,昭昭还说要去南极。”   池珺:“我都想看看,都想和你一起去。”一顿,“我上次出去玩,居然还是大学的时候,只晒了晒太阳,太不划算。”   他说了很多,最后看着钟奕,问:“好吗?”   钟奕笑一下,回答:“我还以为你会说,等你能走二十步,咱们就结婚呢。”   池珺:“这个目标太近了,没有挑战性。”   ……   ……   这天之后,心理咨询的时间改在每周天下午。是钟奕最空闲的时候,不用让方源再掉一捧头发,抓耳挠腮、为老板安排行程。   钟奕看在眼里,对池珺说:“你这是压榨员工。”他手下可有四个秘书。   池珺懒洋洋道:“哦,毕竟盛源……”一顿,想起自己已经是董事长了,便改变态度,“是需要招人。”   与芭蕉不同,盛源这边,为池总选二助、三助,更倾向于内推。   一堆名单被列上来,方源粗略筛过一遍,然后拿给池珺。   池珺看了一遍,颇为玩味。   认真说来,这其实算是他“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先前集团众人都知道,池珺在医院里,事宜都由钟奕处理。可这不是长久之计。于是所有人都提着心,等待靴子落下。   如今来了。说起来,不算令人意外,但的确让很多人挠破头,去想,要怎么对池总表达忠心。   再有,二助、三助,那可是池总日后身边最用得上的人。选好了,推上去,如果是自己人。那日后办事,就算有一个通天渠道,要方便许多。   再打听一下池珺的用人爱好、之前在盛源影视的行事风格:不近女色、滴水不漏,唯独要求身侧员工脑子灵活,能接受新鲜事物,并快速跟上、学习,推陈出新。   这要求不算难,有很多操作空间。   于是最后,池珺看着名单上的乔安,想:他这个弟弟,还挺出息啊。   从他入职到现在,不过数月。想到乔安的“过往事迹”,池珺很容易想到,他大约又使出什么招数。   池珺对方源吩咐:“这些人,你负责面一遍。留三个,加上他。”指乔安。   钟奕听到,挑眉:之前我招四秘,你可不是这个态度。   而是直接把乔安的简历丢进碎纸机。   池珺解释:“他做事的目的性很强。之前,无论是去芭蕉,还是来找我,都是想要打击池北杨。现在,地产那边还在和整个集团僵持,池北杨看样子不太想履行爷爷的要求。”   他手握15%股票,一般人的确忌惮。   池珺说:“把乔安招来,如果他的确聪明、能用,就让他负责这一块。”   算是皆大欢喜。为他解决一桩麻烦,也让乔安达成“报复”的心愿。   钟奕听完,笑道:“你觉得好就好。”   这段时间,他的情绪的确有一些变化。   在手上有工作,只得一点空余时间,池珺又不在身边的时候,他的思绪会肆无忌惮地蔓延。可如果一抬头,就能看到池珺。越来越好、会留意到自己视线,问他“要不要休息一下”的池珺,钟奕心里就只剩下一片柔软。   无论如何,哪怕心中想再多事,钟奕都有一点确定:我不想伤害他。   这样时光流逝,天气愈凉,池珺慢慢脱离轮椅。他可以走二十米、三十米。窗外绿叶染上霜色,乔安到了池珺身边,得了池珺的意思,又有池珺授意后,能动用的资源。他肆无忌惮地开始动作。   起先,还只是扣住房产子公司的文件,不拿到池珺面前。后来,成了拖延资金流转,让房产子公司迟迟拿不到新一笔入账。等到冬天,外人看来,盛源仍旧是那个辉煌巨擘。但池北杨有苦只知。   短短几个月,资金链竟然要断了。 第85章 金丝笼   没了池铭, 池北杨还有其他人能用。危机关头, 谈不上是否顺手。他每天忙似陀螺, 外界人如何看是一回事, 可内行人士,多多少少听到风声。更有甚者, 前一日答应向他贷款, 后一日,便找了无数借口推脱,说要取消。而池北杨找人去查, 果然,其间的时间差里, 那位银行行长与“池总”吃了顿饭。   池北杨在新的办公室里, 面色沉沉。池珺、乔安,两个污泥的东西,这么对他们老子!   转眼又颓然,明白:自己没有一争之力了。   若说资金,其实论资产, 他不是拿不出来。但一旦决心如此, 就是要大动干戈。眼下最容易抛售的东西,当然是盛源股份。可这不过饮鸩止渴。   池北杨第一次开始思索与盛源“分家”的优点:不受挟制,更加“自由”, 手上的股份依然能拿分红。这么一算,倒像是池珺在给他打工。要说缺点,则是他再也无力在董事席上竞争……但此刻, 或许是自我安慰,或许是的确想通,池北杨心中浮起一个念头:   我操劳大半生,如今五十岁。按照当下标准,是“中年人”,精神矍铄、还能再干许久。但何必呢?   我有钱,有势,如果愿意退一步,就是海阔天空。   池北杨愤然锤在桌面:可他如何甘心!怎能甘心!   可紧接着,就是理智:可我若一力去争,乔安那小子,怕是有更多阴损手段。   这一点,倒算他了解乔安。事实上,乔安正与人打电话。他妈是夜总会出身,当年算个头牌,但又“矜持”,后来“清清白白”地被送给池北杨。可这么多年下来,虽然未曾复出,可昔日的人脉还在。   乔安不愿回想自己的童年、少年。现在那女人老了,容颜不再,仿佛忘了过往,巴巴望自己养她、百般讨好。乔安提出要求,也慌忙照做。   乔安轻而易举,就放出消息:能帮忙牵线,给盛源老板。   一顿,补充:前老板,但现在也一样身家雄厚。   来联系的人,如过江之鲫。乔安一律笑眯眯回答:“是,也不要姐你做什么,就玩得高兴、多花点钱。池总啊,五十岁,都说了不是小的那个。没准还要吃药……哦,最好能把人榨干。”这样轻飘飘道。   对方说了些什么,他仍然笑,说:“姐姐要想多拿点钱,不如和他直说,是我找你们去的,想把他捞空、偷取商业机密,随你们编。但去了一看,老东西器宇轩昂、气度不凡,你们良心发现。”   等电话断了,乔安收敛笑容,面无表情,想:一个在脂粉堆里过了一辈子的男人,到最后,也要死在女人床上。   这实在太正常、太正确了。   这样情形中,池北杨慢慢沦陷,却浑然不觉。他得益于自己老当益壮,权柄不再,仍有女人扑上来。一日日,不知不觉,谈不上沉溺,但也确实感到自己从“董事长”降作“总经理”后的好处。清静许多。   在腊月,他终于放话,说愿意分割。   照例是在谈判桌上见面。这时候,池珺已经可以不露怯地走完很长一段路,也开始健身。钟奕与心理医生的见面缓到三周一次,再观察一段时间,确定没有影响了,就可以结束。   车祸的阴影,在许多人身上盘旋已久。   终于迎来了唐怀瑾、池铭的宣判。   ……   ……   宣判那天,池珺没有去现场,反倒是另一户丈夫在车祸中身亡的孤儿寡女,带着公公婆婆,一身黑衣,注视着台上法官,想要一个公道。   等唐怀瑾的死刑判决下来,那位女士流下两行热泪。可即便如此,她的丈夫、孩子的父亲,公公婆婆的儿子,也永远不能回来。   等到池铭。他面色平静,知道池北杨出了力,会保全自己。他想得很好:二十年,可以慢慢减刑。   法官却宣布:“被告人池铭,故意杀人罪,”实际诉讼过程中,并未将没有造成后果的、指使李医生更改池容病历,并改换池容药物一时纳入定罪考虑,“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池铭愕然:“怎么会!”池北杨没有活动吗?   法官道:“如有异议,可在十日内,向本院或上级法院提出上诉。”一顿,看着池铭。   池铭心中大乱,自己的计划被尽数打乱,难道是外面出了什么事?   还是——   他被池北杨用完就扔、直接放弃?   池铭喉中发出“咯咯”声响,像是笑。他早该知道!早该想到!   但他仍然不服。预备再度提起上诉。这一回,池铭却心知肚明:希望渺茫。   池北杨放弃他,池珺便会肆无忌惮,要整死他。   后面的事,果然如池铭所料。海城下这个冬日第一场雪的时候,他的二诉宣判结果也下来,是:维持原判。   可还有一些他不知道的细节。   他的未来,成了池北杨与池铭谈判桌上的一个附加值。池珺大方了一回,表示池北杨只要放弃给池铭减刑,就能让出一丝利益。   池北杨毫不犹豫地答应。   池珺也无奈。说到底,他还是为了钟奕的心态。如果池铭不在牢里关到死,钟奕多半还要患得患失。   ……   ……   这时候,已经是一月。   池珺问乔安:“你还要留在这边吗?”既然池北杨已经不具有威胁。   乔安洒脱回答:“不了。菁菁说,她想自己创业,问我要不要去搭把手。我觉得可以。”   又眨眼:“到时候,哥,你也要帮衬一下。”   池珺一顿,说:“你们加油。”   乔安离职,池北杨身畔的莺莺燕燕还在。   池珺曾问过乔安一次,得到对方的肯定答复。再想到钟奕口中,“从前”发生的事,他心情微妙。   又摇摇头:还是想想当下吧。   先前,他身体没有恢复,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与钟奕的距离,停留在柏拉图。后面身体好些,却也未有真正亲密的接触。倒好像是大学那段时间,他们说开了、是情侣关系。可至多止于“倒数第二步”。   到现在,距离车祸发生,足有半年。元旦已过,将至新年。池珺觉得钟奕过于“小心”,但有的时候,未婚夫管撩不管灭……   真的不太可以。   于是这晚,钟奕在芭蕉时,接到池珺的电话。   池珺礼貌地:“笃笃笃。”   钟奕笑一笑:“嗯,外卖吗?”   池珺:“……小珺哥哥接你去玩,好吗?”   钟奕看时间:“现在是四点。”   池珺改正:“等到下班,”要到六点,“小珺哥哥接你出去玩?”   像是二十年前的偶像剧里会展现出的追求招数。好在既然是池珺,钟奕就愿意吃这套。他嗓音里都带上笑意,回答:“好。”   有了约好的时间,接下来要审批的文件,都让人心烦意乱。好在钟总颇具职业道德,仍尽心尽力,看完每一份文书、申请。转眼,《明日偶像》第三季也开始。除此之外,芭蕉的项目在各个领域开花,《永渡》电影宇宙也顺利迈开第一步,定档元旦,如今票房一路高升。这是国内拍过许多的武侠故事,可又融入许多当代巧思。钟奕下了死命令,又有芭蕉在后支持,不会受资本裹挟。到最后,每一句台词,都是精心打磨。从选角,到后期制作,都十足用心,两年磨一剑。   精心制作的作品,能被大众看在眼里。恰逢国内电影市场扩容,于是至今,已经飙升至20亿票房,仍在红火向前。   再有,直播平台、游戏项目,同样收获颇丰。刚刚出炉的财富榜上,作为同一年龄段的人,钟奕与池珺并在一起,闯入一众长辈大佬之中。   分外引人注目。   他难得一天按时下班,坐上未婚夫的车,问:“去哪里?”   池珺侧头,神采飞扬,让钟奕回想起多年前初遇,那个会在学校门口解开共享单车锁的池珺。他笑道:“秘密。”   但很快又不是秘密。   半小时后,钟奕见到一个巨大的、伫立在房间之中的鸟笼。房间是纯白色,鸟笼则是黄金色泽。其中带有床铺。   池珺大约提前看过,这会儿好整以暇,问钟奕:“你先洗澡吗?”   钟奕转头看他。   池珺笑一笑:“或者,咱们一起?”   钟奕克制地:“好。”   但他也只克制了这一刻。   等到两人身上带着一点残余的水珠,池珺身下是雪白床铺。他看着钟奕,忽而道:“对了,我忘了这个。”   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条金色锁链。有一指粗,最前方,是一枚手铐。   钟奕失笑:“连这个都有?”   池珺弯唇,“让钟总满意,我的职责。”   “咔哒”一声,手铐铐在池珺腕上。他唇色红润,像是花瓣。最初,是叫“钟总”。后面,叫“钟老师”。最后,叫了声:“哥哥。”   池珺说:“……哥哥,我这么听话,你要疼我。”   钟奕想,他们之间,这句话大概永远过不去了。   但这也很合钟奕的意。   钟总低头,去吻自己的未婚夫,回答:“好。” 第187章 正文完   先前车祸, 池珺的身体虽已大体康复, 但身上还是留下一些痕迹。   他右侧肩胛骨上多了一道疤痕, 约有十厘米, 是撞击时凹进的车壁划上来,顺带撞折了肋骨。如今肋骨长好, 伤口结痂、落痂, 唯有这一道痕迹留下来,深刻地烙在皮肤上。长久长久,无法消除。   钟奕手指在伤疤上流连, 轻声说:“像是……”   池珺“唔”了声,声音里带着点笑意:“像是什么。”   钟奕想:像是翅膀折断的地方。   这个想法, 太衬此情此景。可钟奕看在眼里, 又很怜惜。他从背后抱住池珺,左手握住池珺被手铐铐住的腕部,一言不发地亲吻池珺侧脸。池珺转头,一面回应,一面在亲吻的间隙里安慰他:“我没事了, 没事了——”   这年冬天, 天气比往年要凉许多。路边的雪堆着,迟迟不见消融。池容也说,自己活了大半辈子, 未曾经历过这么冷的时候。   可屋内很暖。不知不觉间,池珺的手攀上旁边的鸟笼。他掌心都是汗,起先还有力气紧握住, 到后面,手指落下来,松松地圈在笼上。   更往后,手搭着床单,修长好看的指尖都是无力的样子,指尖偶尔颤动。再随着身体一起,向后滑去。等终于积攒出一点力,可以捏住雪白的、凌乱的床单。   平息一些,钟奕说:“你身体还是很差。”眉尖拧起,“之前说夏天去非洲……到时候,还是先去体检、确认能不能去。”   池珺额上也有一层薄汗,眼睛很水,带着点红,叫钟奕:“可我想去啊。”   钟奕依然拧眉。   池珺说:“哥哥,我想去……”嗓音带了点哑。   钟奕不言不语,似乎在权衡。如果是车祸前,他自然不用忧心这些。可池珺这样子,光是出去休个假,还好说。可池珺先前明确讲,是想去试试自己此前未曾接触过的极限运动。想去跳伞,试试从高空一跃而下、在空中滑翔。想去海底,看看那片黑暗的、潜藏着无数秘密的海域。前者,他要担心池珺的肋骨。后面,又要担心池珺在车祸里伤到的肺部。   钟奕心知肚明:还是太勉强了。可池珺这样讲——   很可怜,又很乖巧。更别说,两只手都被拷在头顶抵着的笼杆上。   像是吃死了钟奕,知道自己什么样子,最让钟奕心软。   钟奕看在眼里,最终叹道:“如果体检结果乐观,医生也不太阻止的话,可以试试轻松点的项目。”   池珺“唔”一声。腿不受控制地屈起一些,紧绷着。   钟奕一顿,问:“舒服吗?”   池珺缓缓眨眼,看了他一会儿,才说:“你对我做什么,我都觉得舒服。”   钟奕微微笑了下,池珺看在眼里,借机:“——所以,夏天?”   钟奕毫不留情:“到时候再说。”   池珺:“……”   池珺:“哦。”   ……   ……   他们在酒店里待了整整一夜,第二天起床,是钟奕去拉窗帘。一面玻璃的距离,外面是肃杀寒冬,内里则是温暖旖旎。   池珺还趴在床上,隔着金丝笼,对钟奕讲话:“我妈说,过年的时候,她准备去姥爷家。所以今年,只剩我姑,瑶瑶,再有爷爷,加上你我,五个人吃年夜饭。”之前年终,要核帐,忙到脚不沾地。现在难得半日闲,他很不想起,只想和钟奕聊聊家常。   钟奕应一声,走回床边,却没有重新进入笼子,而是站在外面,隔着栏杆,看自己养的金丝雀。   池珺朝他伸手,钟奕握上去,一点点揉弄未婚夫手指。池珺笑了笑,说:“不过,五个人,气氛可能反倒好一点。”   没有池北杨,池南桑不会总绷着一张面孔。先前,池珺与池瑶的兄妹情只能说不咸不淡,谈不上交恶,见面后也会主动聊天、主动关切,但仅限于此,没有更多。   可过去一年,随着芭蕉与盛源酒店的合作陆续展开,两边的关系迅速加深。池瑶已经和池珺讲好,等过完年,就去池珺手下干一段时间。池南桑心情复杂之余,到底表明支持女儿。   再往后,八月底,池瑶就要出国读大学。   岁月如梭。   钟奕想到什么,问:“池瑶拿到offer了吗?”之前只听说她托福成绩不错。到去年十一月,考了一次SAT。如今将近三个月过去,他一直没问结果。   池珺语气轻松,说:“拿到了,也是常春藤。但她还想再等等,看能不能有哈佛。”   钟奕道:“有目标是好事。”   池珺也赞同。转而说其他事,问:“今年请魏老师她们,还是去年那家酒店?”   钟奕回答:“是。”唇角多了点笑意,“魏老师还说,要给我们包红包。”是钟奕特地告诉几位老师,自己已经与池珺订婚。   几位老师皆觉得欣慰。她们算看着钟奕与池珺开始恋爱,后来知道池珺的来历,有过一段时间踌躇。再往后,成了对自己学生的得意、欣慰,觉得钟奕这样出众,当然也要配一样的俊彦。几次接触下来,觉得池珺很好。不骄不躁,温和有礼,又是个很招人喜欢的孩子,与钟奕在一起,她们都觉得放心。   池珺低低“哇哦”一声,说:“有点新奇。”   又说:“爷爷还问我,对婚礼有没有计划。”   钟奕:“请家里人、老师们,还有一些朋友,就够了吧?”   池珺:“未扬在国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一趟。猴子倒是好说,他现在纯粹是在外面浪。”算一算要请的人,“你呢,姚华辉和尚俊杰?”   钟奕有点头疼,池珺看出来了,说:“嗯,可以慢慢想。”   钟奕应一声,低头看池珺。池珺笑一笑,忽而想到什么,叫了声:“主人——”   钟奕:“……”   他说:“别闹。”   池珺:“……是吗,我觉得你挺喜欢我这么叫的。”细细端详未婚夫的面色,然后又勾起唇角,像是抱怨,“主人,昨晚你把我‘使用’得太过分了,现在还没缓过来。”   他说到一半,钟奕松开他的手。池珺停一停,可紧接着,钟奕的手又落在他身上。这回轻轻抚摸着后颈,问:“有多过分?”   池珺:“腿软、腰软,全身都软。”   钟奕叹道:“还是要继续复健。”   说到底,池珺会累、会疲惫,罪魁祸首,都是那场车祸。   池珺偏头:“主人陪我一起?”   钟奕无可奈何,说:“别这样叫,很奇怪。”   池珺坐起来些,与钟奕对视。   他问钟奕:“你还想把我关起来吗?”   潜台词无疑是:你康复了吗?   这该由医生判断,但他们是对彼此而言世上最亲密的人,是生活与生命的另一半。某种程度上,心理医生需要长时间谈话、打破心防,才能确定的事,池珺却能直觉感觉。   钟奕倒是不意外这个问题。他站在笼外,考虑片刻,严谨地回答:“我必须承认,”一顿,“这还是个很诱人的提议。”   池珺耸一耸肩。   他腿上搭着被子,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这样坐在笼子里,锁链凌乱地堆在一边。钟奕看着这一幕,说:“但也仅仅是‘诱人’而已。”   池珺说:“所以,你已经不想了。”   钟奕:“或者说,我想做的事有很多、更多。这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件。”   他对池珺有太多幻想了。可以在以后的日子里一一实践,不会局限于此。   池珺笑一笑,说:“嗯,好的,哥哥。”   钟奕就想:不过在那之前,可能得先实践池珺的很多幻想。   好在他们有足够的时间。   ……   ……   这年过年,钟奕二十五岁。他在池家餐桌上,与池瑶面对面。   老爷子面色和缓,许多年来,第一次在饭后没有离开座椅,而是细细问了女儿、孙婿的合作,孙子的工作,孙女的学业。他有一刻感慨,觉得如果自己早些如此,是不是可以早些享受天伦之乐。但在此之前,他也没有想到,自己与儿子会走到今天。   同一时间,丛家餐桌,丛乐问丛兰:“姑姑,你和王叔,是不是,那个——”丛竹与妻子皆用眼神警告儿子,偏偏丛乐天不怕地不怕。丛兰头疼,反问:“你提这些干什么?”   唐家,唐怀瑜拿着手机,编辑待会儿要发的过年短信。给同事的、同学的。慕芸和钟奕那边要单独发,不知道钟奕与小池总近来如何。这样写到一半,无数祝福信息涌来,许多来自她的学生。唐怀瑜暂停了自己的事,一一去看,唇角带上一点笑。   张笑侯家,父母皆对这个儿子无奈,管不了、骂不得。张笑侯自己倒是心情不错,亲手给妈妈按摩,提起自己明年环游世界的打算,又把老妈气到头疼。   武汉,尚俊杰抱着被鞭炮声吓到的儿子,焦头烂额,哄:“不哭啊,不哭啊!看爸爸,不哭啊。”   美国,姚华辉走在街头。这时还是上午,可唐人街四处都贴了春联,挂了中国结。一眼看去,尽是同样黄皮肤、黑头发的人,男女老少,要一起庆祝家乡的新年。   非洲,下午三点,齐未扬和莫昭昭与身侧各国肤色、发色、眸色皆不同的医护人员一起,对着摄像机镜头,各举一杯白水,讲:“Happy New Year!”   再转回海城,钟奕看着眼前一室和乐,轻轻笑一声。池珺转头,脸上同样是笑,问:“想到什么了?”   钟奕回答:“大一这个时候,我在外滩——”   他说:“忽然很庆幸,那个时候,给你发了消息。”   池珺停一停,也感慨:“是啊。”   他举起手上的酒杯,与钟奕碰一碰,说:“Cheers!”   钟奕温柔地看着他,回答:“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我的宝贝。   我的池珺。   我的快乐。 第188章 番外一   后来收拾屋子, 池珺在抽屉角落里, 翻出一台单反。   他沉思片刻, 想起来:对了——   大二的时候, 他和钟奕已经在一起。但过年那几天,依然与对方分开。后来一起回京市, 他见到钟奕手上拿着这个。   池珺试着开机, 半晌没有反应。他遗憾,明白大约没电。好在充电器也在相机包里,很好找。闲来无事, 他插上电源,充了片刻, 提示灯亮起来, 可以开机。   翻一翻相片,拍摄日期停留在多年之前。好像是那次回京市后,这台机子就被束之高阁。   可池珺一张张看过去,唇角还是慢慢翘起。他见到海城里的几个景点,有铺着青石板的陈旧小巷, 还有巷中的一把破烂油纸伞。短短几个画面, 就带起关于上个世纪的幻想。他看着照片上的时间,又拿手机翻日历,发觉那是那年初三, 下午四点。自己在应对络绎不绝的拜年者,而钟奕选择去寻找海城那些僻静的、要随着城市建设烟消云散的角落,深入地、安静地看看自己生活多年, 却始终没有留心欣赏的城市。   翻到最后,是一张过曝的天空。池珺手指动了动,想起这是自己的杰作。他有点想删掉,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无妨,权当纪念。   更晚一点,钟奕披星戴月地到家。在客厅看一圈,池珺不在。推门进卧室,果然见到未婚夫。而池珺举着一个相机,对他说:“来,笑一下。”   钟奕笑完,听到轻轻的“咔”声。他走过去,见到相机包上的LOGO,意外:“我还以为这个丢在京市了。”   池珺说:“正好,夏天出去,可以带上。”   钟奕就头疼。但他们讲好了,这会儿,也不会多说什么。   池珺低头看相册。相机显示屏上,是方才拍出的钟奕。屋内光线不算明亮,灯是昏黄色,好在机子很好,于是能把这样的黯淡灯光都拍出温柔模样。钟奕站在门边,一身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又带点都市夜归人的倦意。池珺看看照片,再看身侧的钟奕,问他:“累吗?”   钟奕在他身边坐下,松一松领带,说:“还好。”   池珺很大度,说:“肩膀给你靠。”然后试图举起相机,用镜头对着自己与钟奕,拍一张合影。   钟奕失笑,也配合他。这样照完,池珺不甚满意地看照片。而钟奕脱掉西装外套,慢慢解着衬衣扣子,说:“我去洗澡。”   池珺亲亲他,说:“快去快回。”   等钟奕回来,池珺已经上床,相机包被收拾好,放在一边。   池珺手上是pad,走进看,果然是在看金融资讯。   见到钟奕,池珺抬头,说:“睡吗?”已经十一点出头。   钟奕“唔”一声。他上了床,池珺就关掉一边的灯。窗帘拉了,却又留了一条缝隙,透进一点月光。   池珺慢吞吞地蹭到钟奕身边,抬手,揉一揉钟奕的太阳穴。钟奕闭眼,抱住爱人温热的身体。放松、陷入沉睡。   这一夜,钟奕睡得很好。他起身时,池珺反倒未醒。等洗漱回来,把吐司塞进面包机,再进卧室看,池珺仍在睡。   钟奕坐在床边看了一会儿。先前的事,在他们两人身上都留下很多痕迹。池珺身上有一道经年都无法淡化的伤疤,身体比车祸前虚弱太多。而他自己,虽然医生说,他已经差不多恢复。池珺也觉得,他重新走向阳光、平和。可事实上,在车祸前,钟奕没有这样的习惯。   不像现在。会坐在池珺身边,看着他的睡颜,一点点想,自己可以对这样安静沉睡的池珺做什么。   钟奕明白,自己不会真正动手。不是克制,而是真的没有这方面的欲望。   他仅仅是在享受这样的安宁。   只是今天,又有些不同。   他视线触及一边的相机。   ……   ……   后来,池珺醒来,钟奕说,他已经做好早餐。   池珺哈欠打到一半,狐疑地看他一眼,“宝贝——”   钟奕:“嗯?”   池珺说:“你这个表情,”一顿,“背着我做了什么事?”   钟奕考虑一下,承认:“的确。不过不想告诉你。”   池珺叹气:“怎么办,这么快就有自己的小秘密了。”他一脸佯作出的怅然,去盥洗室刷牙洗脸。钟奕看着未婚夫的背影,忍不住笑一笑。   相机重新被收下,池珺从来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但钟奕觉得,在发觉相机不见了的时候,池珺或许已经猜到什么。   后来验证猜测,无疑是在七月底、八月初。马上要到池总二十五岁生日。   这时候,池珺在齐叔的医院完成体检,签证也早已办好,跃跃欲试,想要出国狂欢。钟奕配合他,把芭蕉的事也要么提前、要么押后,空出整整半个月。   拿体检报告的时候,院长齐叔顺口问:“小珺,你和小钟打算去哪里?”   池珺说:“非洲。先去埃及,在埃及待三天,然后开车往南。”   齐未扬的爸爸叹口气,说:“那你们,打算去看看未扬吗?”   池珺笑一笑:“会啊。齐叔有什么话,我转达给未扬。”   话是这么说,但现代通信发达,齐未扬与其他无国界医生所在的地方也算不上多么偏远,能顺畅与国内视频通话。齐叔只是忧心,觉得儿子总在那些地带,担心哪天出了危险。再者说,老莫的女儿都追着自家的臭小子去了,万一昭昭出了什么事,自己也不好给老朋友交代。   他看着体检报告,对池珺说:“玩玩可以,但不能过分。”   池珺虚心求教:“什么算‘过分’?”   齐院长道:“埃及啊,红海那边,有潜水项目吧?不许玩。”   池珺的表情垮了一半。   齐院长语重心长:“身体是你自己的。”   池珺问:“浅水区可以吗?”   齐院长想一想:“不能太久,半小时以内必须上岸。”   池珺应一声。往后,上了飞机,他对钟奕实话实说,得到一个“你也太不让人省心了”的表情。   钟总换下职业装,一身寻常游客打扮,脖子上还挂着相机。   池珺说:“所以,哥哥你要看牢我啊。”   钟奕无可奈何,说:“好。”   从海城到开罗,要飞十五个小时。哪怕是头等舱,都让人疲惫非常。   期间越过晨昏线,池珺小憩片刻,醒来的时候,恰好看到窗外的光与影。他饶有兴致,想继续挑战摄影。钟奕也由他,让他拿着自己胸口的单反,凑到窗边。   等晨昏线在身后消失,飞机进入一片寂静黑夜。池珺坐回原处,要去翻相册。钟奕却按住他的手,说:“到酒店再看。”   池珺转头看他,挑眉:“难道前面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钟奕不置可否,说:“不要在这里。”   池珺意味深长地“唔”了声,很促狭的样子,说:“看来真的是做坏事了。”   钟奕看着池珺的眉眼,叹道:“嗯,晚一点……让你好好看。”   等到“晚一点”。   池珺颇为后悔,手被先前买的防晒头巾绑在身后。   其实很松松垮垮,可以挣脱,但钟奕喜欢,他也谈不上“介意”——   池珺自暴自弃,说:“把我拍好看一点。”   钟奕温和地说:“你本来就很好看。”   池珺咬住下唇,拧眉,神情中都能看出难耐。身体紧绷着,脚趾蜷起。   钟奕的动作很从容,慢条斯理的同时,还有余裕用另一只手拿镜头,视线对准取景框。对池珺描述:“脸红成这样……”   池珺肩膀颤抖,“唔”了声,讲不出话来。   钟奕看在眼里,觉得可爱,又可怜,最合自己的意。他按了一下快门,是池珺记忆里曾有过的轻轻“咔”声。听到的瞬间,池珺肩膀颤抖的幅度更大了,眼梢都带了点水光。   钟奕微微叹息一声,将相机放在一边,去亲池珺。   更晚的时候,池珺懒洋洋躺在床上,去翻相册。从晨昏线那张往前,他见到了预想中的东西。   是自己。半年前,趴在床上,被子拉下一些,露出肩胛骨上的伤痕。安静地睡在哪里,能见到半张侧脸,此外再无其他。   他看了片刻,觉得钟奕大约是很认真地选了角度、还有调整光线。这样一张睡颜,在柔和的白色晨光下,显出几分难言的无暇、纯洁。   池珺低低笑了声,改作往后翻。   晨昏线后,只有一张模模糊糊的景象,像是按快门的时候晃动得厉害。分辨许久,才能看出白色的墙壁、棕色的床栏。往下一点黑色,大约是池珺的头发。   不止镜头晃,连焦都没对上。   池珺想:他果然不会真的拍。   太小心了,明明相机没有联网,不会有泄露出的风险。但钟奕不止是“风险”,连一点“可能性”都不愿有。   池珺笑一笑,又举相机,去拍钟奕。   对钟奕说:“看我……”   钟奕转头,池珺就按快门。   这会儿,落地窗上的窗帘被拉开。外界是陌生国度的星空与海。   池珺看着成像,慢吞吞放下相机。   钟奕露出点疑问的表情。   池珺:“哥哥太帅了。”   钟奕:“……嗯?”   池珺:“再来一次?”   钟奕失笑,朝他伸手,将人拉进自己怀里。 第189章 番外二(上)   番外/接中元节   浴室水雾升腾, 温热的水流自上而下浇来, 顺着池珺的发, 流到脸颊、流到颈侧, 再顺着皮肤肌理蜿蜒向下。   他一动不动站在原处,大脑空空了一瞬。   池总估摸着自己和镜子的距离, 觉得总不至于自己在方才的一时半刻里失去记忆, 往镜面前走了一趟,写下四个字,用来吓自己。   所以一定……嗯, 眼花,看错了。   昨天才去看了钟奕, 又有先前唐怀瑾的审判一直压在心底, 这样时日长久,总算为好友讨得一个公道。惦念这么久的人,会偶尔眼花、见到对方的名字,太正常了。   他慢吞吞转过头,低声念:“赶紧洗完、早点睡。”   声音飘到钟奕耳朵里, 他好笑又无奈, 又明白自己这样突然出现,的确吓人。可自己不知来路归处,莫名其妙存活于世, 池珺是他与世间最大的联系、最大的惦念。他想知道自己死后发生的事,也想安慰池珺,让他知道, 自己其实还在。   钟奕的手又落在镜子上,点出一点新的光洁镜面。   这一次,他却又犹疑:可池珺他……真的“需要”知道这些吗。   钟奕想:我已经“死去”三年了。池珺为我做了很多,他已经接受我不在了,为我报仇、帮我完成未尽的事。他对我仁至义尽,接下来,即便知道我还在,也只是给他徒添烦恼。   这样想了片刻,他慢慢收回手。   微微叹息一声,想:算了。   他该走出来,该有自己的人生……我只是他死去的故友。   钟奕静了静,想:我要去家里。   他闭眼、睁眼,果然到了自己回海城后购置的房产。三年过去,家具上只有一层薄灰。大约是偶尔还会有人来打扫。   钟奕看了一圈,兴致缺缺。   买这座公寓的时候,池珺为他赞助了三百万,说好日后有余裕再还。他们写明了借条,但彼此都知道,借条只是一个形式。后来三年,钟奕陆陆续续地还了一些,但更多钱财,还是投入到小池总对散股的收购上。两人对此心照不宣。   也有其他人来找钟奕,明里暗里,想挑拨他与池珺的关系。钟奕面上不显,平静应对,私下里,却记住所有人来路,再一一与池珺一起分析,知道那些隐在幕后对付池珺的势力。几位股东,还有池珺的父亲、姑姑。无非是这些人。   屋子装修简单,或者说太简单了,家具都不多,显得空空落落。根本不像是一个住所,更像一个临时落脚处。认真算来,他睡公司、睡池珺家里的次数,都能与睡这里的时候平分秋色。   他手轻轻放在桌面上,划下去。手指却透过灰尘。   钟奕遗憾,却不失落。   他在这里停留了整整一夜,没有其他事情好做,干脆在窗边坐下,看外面夜景。海城那么多人,每天都有生死离别。自己的死亡,于池珺来说,是痛苦。可对其他人而言,不过一粒沙子,落入海滩,悄无声息。   窗外灯火璀璨,到了后半夜,黯淡一些。又到天亮,晨光熹微。钟奕始终坐在那里,心情平和,想:我以后要做些什么呢?   把记忆往前翻一翻,十六七岁的时候,还在读高中,有过一些愿望,希望可以出人头地、报答昔日帮助自己的人们。可又不愿过于自满、因一点成绩,就迷失自我。   那时候,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想不到,有一天,自己可以睡在海城最昂贵的公寓里。更想不到,再看到这片夜色,会是这种状态。   更往后,七点钟,池珺的闹铃响起。他按掉闹铃,起床洗漱。挤牙膏的时候,对着镜面沉默片刻,忽而叫了声:“钟奕?”   没有回应。   池珺失笑:嗯,果然是太累了,才有那样的错觉。   ……   ……   钟奕在海城待了一段时间,每日换着五星级酒店蹭饭,渐渐腻歪,觉得自己既然有这样的奇遇,不如多出去转转。   海城很大,可世界更大。他不知自己会不会有消逝的一天,于是之前的每一日,都像是向命运偷来。   但在临走前,他想去找池珺道别。离上次见面,大约过了半个月。池珺仍然是先前的样子,冷峻、严肃,坐在车里,看一份文件。   钟奕看着他,想:他已经三十一岁了。   他们十八岁初见,二十岁成为好友,再在接下来的七八年时间里密切相伴。到最后,独留池珺一人,踽踽于世。   钟奕忍不住说:“你也该找个人,也算相互照顾。”   池珺靠在车座上,翻着手上的文件,一言不发。   钟奕坐在他身边,叹气:“怎么办,忽然觉得不太放心……”但理智上又知道,自己这样的“不放心”,其实很没必要。   大约是太久没有讲话。他其实不算多话的人,可先前憋闷的日子太长,眼下又打算离开,情绪上来,既然开了话匣子,便顺势讲下去,说:“你做的很好了,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钱总是赚不完的。既然已经是盛源的董事长,算是达成目标,接下来,就可以把步调放慢一点。”   又笑一笑,说:“可他们怎么还把你叫‘池总’?”一顿,意识到什么,看着池珺的面色,喃喃说,“你还是没有放下老爷子的事。”   钟奕心中发愁:“你怎么能过得这么苦。”   这样想了片刻,对自己“离开”的决定,更加犹豫。他之前觉得不打扰池珺,是“为池珺好”。可如果——不,不是“如果”。他先前就有这样的感觉了,池珺过得不好。当时,只是觉得他孤独。到现在,却觉得,池珺心里像是压了一座大山。他看上去坚强、能够撑起一个盛源,不过而立之年……可那座大山,无时无刻不压迫着他,池珺早晚会被压垮。   钟奕往池珺身侧坐近一些,仔细看他。   最后,向内心妥协:算了,我再留下来看看。   至少要确定,到这时候,池铭、池南桑……他们有没有其他小动作吧。   于钟奕来说,要达成这个目的,其实很简单。他来去自如,堪称最完美的窃听器,能听到池铭接下来的打算。往池珺身边安插人手、进谗言,破坏盛源接下来的项目。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但池铭完全不在乎。他只希望股东们看到池珺并非无懈可击,他也是个普通人,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池珺的投资眼光、决策能力,都胜过他池铭?   钟奕听了几天,更替池珺觉得累。要应对正常工作,还要时刻提防小人。再说池南桑,她倒是安静一些,最近在愁另一件事:女儿在国外读书,念到研究生,现在喜欢上一个鬼佬,不愿意回国接手自己的事业。池南桑气得要命,与女儿隔着太平洋吵架,气急之下,喊出:“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不该生下你。”   池瑶回答:“是‘当初就不应该选那个受精卵’吧。”   池南桑被噎住,池瑶说:“妈,你在我身上投注了很多……你自己的期望。可原本就是你选择了我,希望我来到世界上,我已经二十三岁了,小珺哥在我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是盛源影视的总裁。”   池南桑怒道:“别提他!你是专门来气我的吗?”   池瑶道:“不是。但我和您,是不一样的人。”   池南桑更气了:“我养你这么大——”   钟奕在一边,听着这场家庭伦理剧,觉得池南桑短时间之内,恐怕没什么心思对付池珺。   他稍微放心一点,再去池珺身边,看着池珺仿佛自老爷子病逝后就始终瘦削的脸颊。   池珺的生活很规律,七点起床,洗漱之后先晨跑,回来以后方源会带着早餐过来。再一起去公司,八点半进盛源,看一看文件,九点开始开会。这样日复一日,周而复始。   晚上下班要到八点,回到家,是九点出头。屋子有保洁定时打扫,钟奕偶然看到方源那边的账单,果不其然,自己那间公寓,也是池珺一直在付钱、雇人清洁。   不知不觉,他又在池珺身边留了半个月,到底没走。   而在之后,钟奕开始庆幸自己的决定。转眼已经是九月,天气转凉,海城入秋,池珺……嗯,还是很忙。   忙到方源请假一天,池珺就一天没吃饭。晚上回家,低血糖,在浴室里头晕目眩、险些软倒。匆匆扶住淋浴喷头的把手,水骤然冰凉,浇了自己一头一脸。   钟奕这回没进浴室,看不到里面发生了什么。到后面,见池珺扶着额头出来,在冰箱里翻来翻去,只找到一盒巧克力,才发觉:这何止是“没照顾好”自己。   简直完全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儿。   到这时候,钟奕忽然有了点危机意识。他不能接触其他东西、最多碰到一点雾气……可“雾气”也是“其他东西”。说到底,不过是自己现在的力量不够。   他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今天还好。万一之后哪天,池珺真的倒下了,连个给他叫救护车的人都没有。 第190章 番外二(中)   水雾多了, 会变成一颗水滴。   钟奕从洗手台上滴落的一滴水开始尝试, 慢慢掌握技巧, 变得能碰到龙头、碰到大理石台面。最后, 天气越来越冷,要进入冬天。海城的行道树多是法桐, 寒风一吹, 就有一地枯叶。   钟奕捡起一片叶子。在旁人看来,就是那片枯叶飘在空中。这样一幕,引来一点惊异的眼神。钟奕微微笑了下, 松开手,枯叶随风而走。   他再回到池珺身边, 池珺刚刚结束一场视频会议, 这会儿正埋头批阅文件。很辛苦,盛源上下的大事小事,再有池铭刻意来的麻烦,都要他经手。他还是太年轻了,比不上池北杨的几十年经营, 又是通过强硬手段拿到控股权, 所以哪怕三年过去,仍有池北杨当初的心腹配合池铭、在池珺身边捣乱。不是没有能信任的人,但还是不够。   过上五年、六年, 一切或许会好起来。   钟奕靠在桌边,低头看他,能见到池总的侧脸。   钟奕自言自语:“我会吓到你吗……”   转念, 换一种思考方式,喃喃道:“你会被我吓到吗。”   他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再消失,去到池珺家里。世界空空落落,他能看到所有人,却无人能见到他。如果钟奕愿意,世界上的所有秘密都能为他洞悉。   可他不愿意。   他拥有过很多、失去过很多,在一段时光里被困三年,几近疯狂,又每每在最后关头强迫自己冷静。他在意的事太少了,扪心自问,钟鼓馔玉不过尔尔,池珺却算钟奕心里最重要的一个。他在那条高速路上一千余天,心里想着的、念着的,全部是池珺,想知道池珺是否成功、是否安好。航班是否顺利,自己与池珺是否能在天亮后的董事会上成功逼宫——   起先,他不知道自己在日复一日的轮回。后来知道了,这样的日日惦念叠合在一处。不知不觉,就占据钟奕心里最重要的角落。遑论他再回人世,看到的,就是同样想着自己的池珺。   无论如何,钟奕希望池珺能过得好一些。   他已经有很好的耐心,花了一个秋天、半个冬天的时间来“训练”自己。到现在,该是验收成果的时候。   前些天,池珺雇的保姆阿姨收到一条微信,请她下次来打扫的时候顺便填满冰箱。保姆阿姨看了,还啧啧称奇,觉得池总什么时候转了性,不再跟个机器人似的,每天晚上回家充充电就足够维持生活。   池珺平日极少进厨房,先前微信的发送记录又被钟奕删掉。他尚不知道自己家里悄然发生的变化。   而钟奕觉得,自己的心态,果然已经不太对劲。   但他并不介意,冷静地回想着池珺爱吃的东西。不爱吃海鲜、爱吃辣……明明很挑,对外却还要客客气气的。可事实上,旁人请一顿海鲜,池珺吃完,离开的车上,就要开始闷闷不乐。不会表现出来,天长日久,钟奕却能察觉。   他从前不觉得什么,这会儿再想,却觉得,从前、二十岁出头的池珺,比现在要生动许多。   钟奕决定煮一顿火锅。   鲜红的麻辣底料在锅内沸腾,钟奕能嗅到其中刺激诱人的滋味。他克制地没有多闻,控制着厨刀,将各样菜切成可以摆盘的样子。   这是钟奕的新发现:在可以触碰许多东西后,慢慢地,他可以让那些东西随心而动,不必亲自动手。   如今切菜,也算锻炼。   钟奕甚至一心二用,从书房取来纸笔——按说是池珺的东西,他用,该是“借”。可池珺不在,钟奕想一想,觉得好友大约不介意自己这点僭越,便心安理得起来。   厨刀在不远处动作,耳边有“嚓嚓”声响。钟奕握着笔,在纸页上,写下一个个名字。   还有他们从池铭那里收到的东西。   最后,他在落款处沉吟片刻:是写上自己的名字,还是暂且空白……   钟奕选择后者。   他觉得池珺应该能认出自己的字。   理应如此。   ……   ……   这晚池珺到家,是八点四十。一个人住,有没有太多娱乐需求,不需要太大的房子。他而今住的公寓,还是当初丛兰留给他。   到现在,池北杨住在疗养院里,过一天算一天,不过是在数日子。丛兰像是卸下身上的枷锁,看上去年轻许多。自老爷子去后,池珺与丛兰,连一年一次在年夜饭时固定的见面也不再有。他也不知道母亲近况如何。   不管怎么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他进门,意外地发觉屋内开着灯。池珺停一停,先想:我记性怎么这样差。   不关灯就出门。   但这不是什么大事。池珺随手把钥匙放在鞋柜上,再换鞋、脱外套。做这些的时候,他愈发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空气里带着点辣味,像是——   池珺疑惑:难道是没关窗户,有邻居在家做菜?这个点了。   他抱着点莫名念头,拐过门廊,进到客厅,然后一眼见到餐桌上的丰盛摆设。池珺惊在原地,第一反应是在心中默数,公寓的钥匙给过哪些人、今天是否是哪个特殊纪念日。这样转过一圈,毫无所获。最重要的是——   池珺心中一紧。   他进门的时候,门是反锁的。   可这会儿,火锅还在烧,咕噜噜的,花椒与辣椒在锅里翻涌。池珺深呼吸,满心荒谬感。他喉结一滚,几乎头晕,想:我是不是吃了什么有毒的东西,这会儿出现幻觉?   “幻觉”?   这两个字,让池珺一个激灵,瞬间想到几个月前,自己的一点奇怪经历。他浑身紧绷,朝餐桌走去。家具很少,四周一览无余,只是墙壁、柜子,厨房的推拉门也开着,没有藏人的空隙。他毕竟年轻力壮,自忖有一点柔道底子,不至于对突然而至的意外毫无反抗之力。   而池珺的谨慎、试探,被坐在桌前的钟奕看在眼里。   他见池珺离自己放在桌面上的纸越来越近。饶是钟奕,也有片刻屏息静气。他说不上,自己到底“期待”池珺有什么反应。   但是。   钟奕偏过头。如果池珺能见到他,便能看到灯光下,钟奕抿起的唇角、微冷的神情。他的眼睛颜色很暗,像是一片幽深的湖,冰冷、深邃。   但是——   池珺绝对不应该怕他。   绝对不应该有一丝惊慌。   绝对应该,认出做出这一切的人,是他。   可池珺到底看不到钟奕。   他走到桌边,觉得这一路无比漫长。最终,他见到桌面上的纸。   上面是一串名字,他很熟悉。有些人,始终被他放在“不能信任”的区域内。有些人,他有过一些接触、合作,最终却又心存顾虑……   他捏着纸的手一点点用力,纸页被他捏出一块印子。   钟奕能看到池珺滚动的喉结。还有握紧的另一只手、像是喘不上气。   还像什么呢?   柔和的灯光照在池珺脸上。看着他,钟奕倏忽想到一只夜莺。   让玫瑰刺进心脏里、脆弱的,让心头血染红玫瑰的夜莺。   他听到池珺艰涩地开口,嗓音沙哑,难以置信,却又偏偏夹杂了几分确信。   叫了声:“钟奕?”   停一停,问:“是你吗?”   “你怎么会……怎么会——”   又停一停,声音低了下去,看着四周,有些茫然地眨动眼睛。半晌,才轻声说:“是你的话,那之前,八月的时候,在镜子上写字的,也是你?”   他到底还是忘不掉。再催眠自己、告诉自己那是错觉,可那一刻的场景,依然牢牢烙印在池珺心底。他面对眼下这不可思议的一幕,瞬间又想起。   而钟奕心满意足。他站起来,走到池珺身边,抬起池珺的左手。   初被触碰到,池珺身体颤了颤。但他很快回过神,带着点困惑,看着自己身体左边。那里明明没有人,可的确能察觉到有人在触碰他。握住他的手,让他掌心摊开、向上,写:是我。   池珺花了点时间,来分辨手上的字。   他无奈,沉浸在眼下的虚妄里,像是喝醉酒的人,昏昏然,无法找回寻常的、理性的思绪。他低声说:“你不要在我手上写……”   钟奕一顿。   池珺:“我分不出来你在写什么。”   钟奕:“……”   他无奈,重新拿起纸笔,写:是我。   池珺在原地,静了静,大约一时之间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太正常了,他接受了三十余年唯物主义教育,然后一夕之间,钟奕要打碎这一切。   池珺沉默片刻,问:“你怎么会在——”   钟奕在纸上写:吃饭吧。   池珺又眨眼,问:“你知道我没吃晚饭?”   钟奕写:我一直在看着你。   他笔起、笔停,心知肚明,自己这样一句话,于很多人来说,算得上可怕了。但池珺这样子……毫不介怀、毫不介意,让他忍不住想要再做点什么,试一试,池珺的“底线”在哪里。   而池珺果然因为这句话怔忪片刻,而后抬头,有些纠结:“洗澡的时候也在吗?”   钟奕:“……”   他写:那天是意外。   言简意赅。   池珺慢吞吞地“唔”了声,像是一时之间,接受了太多信息,有些无法回过神来。   火锅仍然在烧,水位下去一截。钟奕看一眼锅子,在纸上写:先吃东西。   池珺沉默片刻,说:“专门给我做的?”   钟奕:YES   池珺低笑:“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做饭。”   ……   ……   这天太不真实、太虚无缥缈。   要到以后,钟奕问池珺:“你真的一点都不害怕吗?”   池珺说:“我认识你的字啊。”   钟奕不置可否。   池珺有些漫不经心,回答:“连你也害我……那活着,也真没什么意思了。”他最重要的朋友,原本该是一生知交,却偏偏英年早逝。   想害他的人太多了。   可不该是钟奕,不会是钟奕。   无论钟奕变成了什么样子。 第191章 番外二(下)   两人——一人一鬼相对而坐, 中间是热气腾腾、冒着麻味辣味的火锅。池珺兴致上来, 还难得地开了一瓶酒, 以此助兴。   他问钟奕:“你可以喝到吗?”   钟奕写:可以。会变得没味道。   池珺就笑一笑, 说:“你这么一说,我忽然想起来, 之前有一次, 方源给我买早餐——”   钟奕坦然,承认:是我。   池珺微醺,为钟奕倒酒。他大约很久没有这样高兴过, 明明面对的是很不可思议的事,如果是旁人, 不说惊惧, 至少也要心生防备。可池珺不同。   最爱他的爷爷奶奶已经不在了,其他朋友虽有交心,但到现在,也都有了各自的生活。关系仍然很好,但距离上却渐行渐远。他的所有生活重心都在盛源, 可哪怕是盛源, 都让池珺偶有踌躇,想:我这样坚持,到底是为了什么?   而钟奕的出现, 却忽然打破了这一切。过往的三年在这天夜里,酒意之下,仿佛消失。池珺又回到二十岁出头、刚回到海城, 与钟奕彻夜做方案的时候。   火锅很烫,又辣,他吃得脸颊发红,唇瓣也红润起来。见钟奕在纸上写:没有喜欢的人吗?   池珺一顿,笑道:“哪有时间。”   钟奕写:但一定有人想追你。   池珺看了,还是笑,说:“哪有。”   透着一层雾,钟奕看他的面孔。他看池珺太多次了,好友容貌出挑,在他这里,成了一个客观的、因太寻常,足够让人忽视的“事实”。人的眼睛会忽略自己的鼻子,他也会忽略掉池珺俊美的、在而立之年以后,风采不减,又多了点成熟韵味的容貌。   钟奕看着他,听池珺说:“你也吃啊。”   钟奕就控制碗筷,给自己夹满一碗。过了片刻,一张纸浮在池珺面前,是:吃好了。   池珺笑道:“好快。”   钟奕写:我让阿姨买了很多菜,在冰箱里。   池珺一顿,说:“买来……也只是放着。”他放下筷子,“钟奕,我都没有问,之前太高兴了。”   钟奕想:他觉得高兴。   那……钟奕觉得,自己也有点高兴。   池珺问他:“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一顿,谨慎地,“你周围,还有其他‘这样’的……嗯,吗?”   这话说起来,要复杂很多。钟奕不想手写,于是池珺摆在书房桌面上的笔记本飘了过来。池珺看着空中漂浮的电脑,酒意让他的大脑有些迟钝,说:“别摔了……”   话音落下的时候,他似乎听到钟奕的一点笑声。   电脑在他面前打开,钟奕控制着键盘,打字:我不知道。   回答前一个问题。   后面的问题,则是:之前车祸,我好像被丢进了什么地方,一直在重复车祸的经过。再之后,就是你去看我,说唐怀瑾被宣判了。   池珺轻轻“啊”了声,眉眼间,显出一点难过:“这么久……”   钟奕被折磨了那么久。   他思绪迟缓,即便这样,也能想象得出,日复一日地重复自己的死亡,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钟奕而今却能轻描淡写。   因好友的态度,池珺也不愿多么直白地“安慰”他。他只是说:“如果我可以早点让唐怀瑾被宣判,你是不是——”可以少受一点折磨。   电脑屏幕上,浮出三个字:不知道。   而后是:我听到许多池铭的打算。待会儿吃完,咱们好好聊聊。   池珺正色起来:“好。”   …………   他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的时刻。   书房,一盏灯,两个人,一台电脑。你一言、我一语,勾勒出一个完整的计划。   池珺喝了酒,但脱离餐桌边的气氛,拿冷水擦一把脸,换掉沾满火锅味的衣服,进到书房,就又成了那个冷静精明的池总。屋内空调开到二十五度,很暖,他把袖口折起来,露出一截白皙、带有流畅好看肌肉的小臂。   钟奕说的很多人,他都有提防,但对于池铭私下里做的那些事,从表象推断,总要麻烦许多。眼下,钟奕却能一针见血。   哪怕两人只能通过打字沟通,池珺也由衷地觉得,自己能轻松许多。   他太怀念这样的感觉,与好友一起,在商场上齐肩并进。他看不到钟奕,却知道,两人的身体挨在一起,钟奕的手臂偶尔会碰到他。这样大半晚过去,钟奕看出池珺眼下的疲惫,主动说:“先睡吧,明天继续。”   池珺也不逞强,道:“好。”   话音落下,才一怔,问:“我是不是——听到你说话了?”   钟奕亦是一怔。   半晌,回答:“是。”   池珺却看着他,一副耐心等待的模样。   钟奕意识到:他又听不到了。   可——为什么会这样?   这一刻,钟奕忽然觉得,自己先前或许浪费太久。他平白消耗了很多时间,而如果早早去探索自己的状况,或许已经能了解更多。   他还是打字,说:又不行了。先睡。   池珺叹口气,说:“好。”   ……   ……   他们花了一些时间,来进行关于“什么时候能听到钟奕讲话”的实验。   期间冬去春来,冰雪消融,繁花满枝。池铭难以置信,自己悄然布下的棋子、精心挖下的坑,为何被池珺一一识破。   有了钟奕这个无往不胜的“窃听器”,池珺可以先行布置许多。池铭节节败退,无比狼狈。就连池南桑,也选择明哲保身。女儿与她闹,她原本就心力憔悴。又见池铭连出昏招、惨不忍睹,便更没有心情,去应付这个曾经的“盟友”。   池铭发怒。而在这同时,钟奕已经与池珺琢磨出一套沟通法门。   很简单。   越多身体接触、皮肤相贴……池珺就能感觉到越多“钟奕”。握手的时候,可以听见钟奕讲话。手臂贴在一起,过十分钟,能见到一点钟奕的影子。   更多的,嗯,还没有实验。   但这已经足够了。   他轻松下来,提出:“可以让方源他们也试试。如果所有人都能看见你——”不就相当于,钟奕真正重活了一回。   钟奕回答:“可谁会像你一样,对我毫无戒心。”   池珺停一停,冷静下来,承认:“也是。”他不该有那样的异想天开。   钟奕则笑了声,嗓音温和,说:“但你这样为我考虑,我很高兴。”大多时候,还是看不见表情、动作的,只好多用语言表达心情。   有钟奕在,池总的工作也能被分担一些。方源等人都说,这几个月,池总的状态好像好了许多,比先前要有朝气。池珺笑骂了句,关上门,坐在办公桌前,对钟奕讲:“方源来这边的时候,还是咱们一起挑的。现在他孩子都上幼儿园了。”   钟奕坐在沙发上,能见到沙发的一点凹陷,回答:“对,所以你——”   池珺无奈:“你就别闹我了。别的不说,我要真找了人,你怎么办?”   钟奕莫名:“有我什么事。”   池珺笑一下,看着眼前报表,声音里带了点心不在焉,说:“谁能接受自己男朋友、老公,一天到晚和一个看不见的人讲话啊。”   钟奕琢磨一下,觉得好像是这个道理。   但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如果让我主动提出,“等你有了伴侣,我就放心、退出你的生活,去世界环游”……   钟奕看着池珺。他背后,是整个海城的光影,是远处流淌入海、见证了整个城市兴衰的黄浦江。而那些光,最终都落在池珺身上。   他真的比去年七夕那天,看上去好很多。渐渐有了老爷子未去世时的样子,意气风发。钟奕莫名觉得:如果我当初没有经历车祸,而是与池珺一起,彻彻底底地扛过那段最艰难的时光。那他大约很早就会恢复过来,不至于在悲痛里沉溺那样久。   这样的念头,让钟奕心尖蓦然颤动。   他更仔细地看池珺,从眉眼,到鼻梁,到嘴唇。   池珺毕竟三十一岁、将要三十二岁了。不再是两人刚刚成为好友时的模样。但他依然很好。   而钟奕慢慢靠回沙发,想:我先前计划,要去世界上看看的时候,明明也是很认真的。   只是当时觉得,放心不下池珺。   现在,他可以放心,却有些不想放下了。   钟奕在很短的时间里,面对本心。   他做不到。   他理应大度,让其他人进入池珺的生命,渐渐占据一个重要部分,甚至胜过自己。这才是真正对池珺好。   但他不想大度。他被困那么久,又在人间徘徊那么久。对池珺的惦念,无数次抓住他。那他也想抓住池珺。   这没有错。   他早就不对劲了。一个“鬼”,能在世上一切地方自由来去,力量在不断增长,总有一天,他可以控制更多东西。能约束他的,从来都只有他的“良心”。   但现在,连良心也摇摇欲坠,和他讲:我不想让其他人也对池珺这样重要。   这样一句话,如同惊雷,劈碎了钟奕此前所有认知。   钟奕许久不答话,池珺等了片刻,抬头,看着沙发,“你……是介意我刚刚说的吗?”   沙发上的凹陷还在。钟奕还在。   池珺放下笔,有些郑重的样子,说:“我不会觉得别人看不见你,就怎么样。你知道的。”   钟奕回答:“是,我知道。”   他站起来,沙发上的凹陷复原。池珺就知道,钟奕是往自己这边走来。过去几个月里,他已经练就了从声音分辨钟奕方位、甚至一些姿态的能力。这会儿,听着对方的脚步声,他清晰意识到:好友是停在办公桌前。   池珺看一眼桌面——   钟奕大概还双手撑着桌子、身体微微前倾。这是一个带了些“压迫”的姿势,但池珺适应良好。   他问:“怎么了吗?”   钟奕:“你说得对。”   池珺微微拧眉,不明所以。   钟奕想:他看不到我的表情。   但池珺还是察觉到什么,问好友:“你是有什么建议吗?”   钟奕平静地、镇定地:“如果你不考虑其他人——”   池珺眨一眨眼。   钟奕问:“你可以考虑我吗?”   他看到池珺骤然握紧的手。   ……   ……   “后来吗。”   池珺想一想,含蓄地:“我可以看见他了。不只是一个影子。” 第192章 番外三(上)   番外/钟谷主   青谷的仆从都知道, 谷主七天前救下的人, 这日终于醒了。   七天前的夜里, 大雨滂沱, 谷主原本已经歇下,可到了后半夜, 又起身。   看着窗外大雨, 对侍候的仆从吩咐:“出去看看吧。”   仆从原本不解。雨声哗哗作响,天上阴云重重,遮住所有星光、月光。风也很大, 穿蓑衣打灯笼出去,没走几步, 灯笼就要被打湿。可谷主的话, 总还要听。于是到底有人去谷前,没过多久,其中一人惊慌地跑回来,说:“谷主!有人倒在外面——”   钟奕霍然站起,从婢女手中提过灯笼, 往外走去, 健步如飞。雨落在他发间衣上,顺着眉眼蜿蜒流下,带去体温。然钟奕并不在意。他在谷前的青石小道上, 见到一个年轻人。   对方大约是一路赶来,这会儿体力耗尽,正被青谷仆从搀扶着。摇摇欲坠的烛火中, 映出一张年轻俊秀的面孔。他脸色苍白,朝钟奕笑一下,叫他:“钟谷主。”   钟奕皱眉,见到对方胸腹渗出的血迹。他挥开仆从,亲自扶住对方,语气冰冷:“谁把你伤成这样?”   对方却没有答话。   大约是终于到了安心的地方、见到钟奕,于是可以放松地昏睡过去。钟奕见对方如此,心下更恼,又夹杂着几分无法言说的痛意。身侧仆从惊叫,而钟奕将手上灯笼随手塞给一名仆从,接着借扶住年轻人的姿势,一手搭在对方背后。再微微弯身,另一只手放在年轻人腿弯。   随后起身,将对方打横抱起。步伐匆匆,往谷内走去。   青石路边,是丛丛草木。钟奕穿梭其中。他耳聪目明,又常年在谷中,即便天色暗沉,也能行走自如。能听见雨落在树上、草上,泥土里,还有怀中人微弱的呼吸声。   他受伤了——   来找自己求助。   等到谷内,早有人备好热水药草。钟奕直接将人带入自己房中,这样的举止,让仆从颇为惊诧。屋门关上,有人在外面窃窃私语:“那是谁?”   “谷主好似十分在意……”   “我粗略看了眼他的面孔,像是——”   “像是谁?”   迟疑一刻,低声道:“盛源山庄的少庄主。”   旁人皆惊呼:“盛源山庄?武林盟主不正是庄主!”   “看来江湖中要有大变故。”   于此同时,屋内。   点上蜡烛,门窗紧闭。钟奕拿剪刀剪开年轻人身上衣料,果不其然,见到胸口的纱布。先前约莫只是匆匆包扎,又在雨里淋了不知多久。钟奕心一沉,面色如冰,为对方重新处理伤势。又用热水擦身,换上干净衣服……做完这些,天色将明。钟奕半夜未睡,此刻也不觉得困倦。他坐在床边,看着昏睡的年轻人。   他比对方年长十岁,从前见面,对方都是意气风发的样子,哪曾这般憔悴。   钟奕垂眼,手抚上对方面颊。依然很凉。   他皱眉,喃喃自语:“得暖起来。”   可他胸腹伤势颇重,不能有太多触碰。钟奕思忖片刻,吩咐人点起冬日用的暖炉,塞进被中。   往后几天,年轻人的伤势反反复复,又发过高烧。直到第七日,伤势终于稳定,他也终于醒来。   醒时,先见到床头帷帐,然后是雕花、屋内的浅淡药箱。他困惑地眨了眨眼,像是难以置信,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然后侧过头,见到有人坐在桌边,手上拿了一卷书。   他终于响起什么,轻轻叫了声:“钟奕。”   钟奕转头看他。见人醒了,他平日古井无波的面上浮起一点难得的喜色,可转瞬即逝。   待走到床边,仍是那副平静从容的样子,问:“醒了?觉得如何。”   年轻人微微皱眉,说:“咳。”   钟奕便倒茶给他,见年轻人苍白、干燥的唇一点点染上润色。   随后放下杯子,迟疑一下,对钟奕说:“我是……睡了几日?”   钟奕淡淡道:“七日。”   他便低声道:“难怪这样饿。”   钟奕:“……”有些无奈,声音都不自觉地和软了些,“煮了粥,待会儿就有人端来。”   床上的人看着他,说:“你坐。”   钟奕不动,床上人道:“这样抬头看你,好累。”   钟奕顿了顿,到底还是坐下。   他垂眼,看着床上青年,终于问出核心要点:“池少侠。”   钟奕说:“这些天,你虽未醒,但外面的消息愈来愈多,竟也传入青谷。”   年轻人睫毛颤了颤,在钟奕眼里,很像是秋日里青谷中那些疲惫的、停在枝间不愿动弹的蝴蝶。仿佛一抬手,就能被抓住。   他问钟奕:“有什么消息?”   “说,池少侠你夺了家传剑法,随后失踪。”   “还说,池少侠击伤老庄主,老庄主而今仍在床上躺着,生死不知。”   “再有——”   “咳、咳咳……”年轻人忽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脸色苍白,此刻带了些病态的红。钟奕皱眉,拉开被子,迅速点了对方几个穴道。年轻人仍显得痛苦,可身体安稳下来。只是先前咳嗽,让他眼梢多了点湿迹。   太可怜、太脆弱。   也太让人恼怒。   “池珺,”钟奕低头看他,省去所有繁文缛节,问:“到底怎么回事?”   他又重复,问:“是谁伤了你?”   池珺低声说:“是我父亲。”   他说:“爷爷说,下月初八,武林大会,他便要卸任,金盆洗手。随后却提到,要把盛源山庄交付于我……我父亲勃然大怒,提出与我比剑。我应下,却在夜里受袭。”   沉默片刻,又道:“我只知他厌我,却以为爷爷仍在,他总要有所顾虑。可他是真的想要杀我。”   钟奕说:“所以,你直接来了青谷?”   池珺道:“那夜,我且战且走,一路被追杀至此,终于甩脱身后杀手……”   钟奕:“你想要找我求助。”   池珺静了半晌,问:“你会帮我吗?”   钟奕不置可否。   池珺:“我知道,青谷惯来不插手武林中事,只作壁上观。”   钟奕:“这可不是什么好词。”   池珺:“你还与我玩笑……”勉强弯唇,“你能救我,我已经颇为惊喜,不会奢求太多。”   钟奕看他。从前相识,池珺也很爱笑,脸颊上有梨涡,笑起来的时候,钟奕只觉得甜,看了便心情愉悦。只是他不会直接表现。   如今再笑,梨涡还在,却都成了难言的苦。   他说:“你很委屈吗?”   池珺一怔,道:“没有。”   钟奕:“你可以委屈。”   池珺无奈:“真的没有。说到底,不过是我轻敌。”   钟奕:“下月初八,你赶不及。”   池珺:“我的伤,多久能好?”   钟奕:“要好,很简单。可你来的路上,一路淋雨,风寒入骨,恐怕伤及心肺。半年之内,不能过劳。”停一停,“换言之,半年内,不能动剑。”   池珺怔住。钟奕看他,总觉得此时此刻,池珺像是失落、难过。这样的情绪相加,显露在面孔上。   钟奕便想:我不喜欢他这样。   而池珺开口,又问一遍:“你能帮我吗?”   像是一样的话,却换了一个字,也换了态度。从询问,变成请求。   钟奕回答:“不会。”   池珺轻轻“啊”一声,仍然道谢:“总归,七日前,多谢钟谷主愿意出手相救。只容我在谷内再住些时日,等伤势好转,我便告辞。”   钟奕冷笑:“你还能去哪?池北杨出了对你的追杀令,几大门派被授以重金,要寻你人头。你一露面,便会是百口莫辩的局面。那些人可不会听你讲道理。”   池珺道:“我总有朋友。再不济,还有丛家。”   “只怕丛家自身难保。”钟奕道。   池珺无奈:“钟谷主——”   钟奕:“叫我名字。”   池珺:“钟奕。”他抬眼,问,“你这样讲,我却不明白了。”钟奕到底想要什么?   他听钟奕断然拒绝,便觉得,对方是要与自己划清关系。这也很应当,青谷历来如此,池珺不会意外。   但钟奕却又说,自己还可以叫他的名字。换言之,钟奕仍把他当做好友。   池珺不解,钟奕看在眼里,说:“你养伤。下月初八,”沉吟,“武林大会……总能推后一年半载。”   池珺缓缓眨眼,听钟奕道:“你的东西,你自己去拿。” 第193章 番外三(中)   有钟奕这句话, 池珺便在青谷住下。   其时是七月, 日头烈烈, 流金铄石。青谷草木葱郁, 又依托地势,在入谷处摆了迷踪阵, 旁人难进。但平日里, 总有人千里迢迢赶来,跪在谷外,求医问药。   池珺伤势好些的时候, 曾与谷内弟子一同在山头上,往下看过一眼。其时正值盛世, 天子壮年, 海清河晏。池珺又出身名门,昔日行走江湖,无论到哪里,都有人看在盛源山庄的面上厚待他。他知道世上有人穷困潦倒、食不果腹,可于池珺而言, 这一切, 不过是说书人口中匆匆念过的句子,是书里一笔带过的人间坎坷。从前与钟奕相识相交,他也只知钟奕来自青谷, 按照惯例,每月十五,都要携弟子仆从出山, 在谷外摆诊台,为人施药。   可他不知道,“穷人”、“病人”,这两个词叠加在一起,会是这样。   他久久伫立,旁边弟子叫他:“池少侠。”   池珺侧头看对方。日光耀耀,落在他眉眼之间,像是为年轻人的眉宇镀上一层金色光泽。旁边有仆从微微一怔,当日在暴雨之中救这位池少侠回来时,却没想到,那样狼狈的青年,在换一身衣服、医好伤势后,能有这样的风采。   弟子道:“该回去了。”   池珺应一声,笑道:“劳烦你了。”   一顿,像是不太在意,问:“钟谷主有说,他什么时候回来吗?”   弟子笑一笑,“总会赶在十五之前的。”   池珺便不再言语。先前钟奕说,要让武林大会推迟,并不算难。池珺听在耳中,有一丝感慨:家人要杀他,可钟奕作为一个“朋友”,都愿这样帮自己。   他问对方,“你打算如何做?”   钟奕看他,眼睛黑沉沉的,温和地说:“他要当武林盟主,就要服众。”   池珺明白了:先前被追杀时,他不是没有找其他人、阐明真相。可从前好言好语的世叔们,到这时候,都换了衣服面孔。池珺因此,很是吃了一番苦头。他并非天真愚蠢,很快想通,说到底,不过现在的自己没法给出他们想要的报酬。   天下攘攘,皆为利来。如果池北杨势弱、其他人可以踩着他,一步登天,那就没有不去试试的道理。而池北杨真到了那一步,也会拼命掩盖。   池珺问钟奕:“你会有危险吗?”   钟奕听了,唇角慢慢弯起一个弧度,说:“你担心我?”   池珺:“是,你为我冒险、做这么多。”他深呼吸,“我们不过见过几面……萍水相逢。”   旁人为利拒绝他,钟奕又是为什么,要帮他?   钟奕意味不明地“哦”了声,说:“你觉得我别有用心。”   他说这话,是觉得池珺会反驳。   可池珺只苦笑,说:“我倒是希望你别有用心。但钟奕,你光明磊落,倒让我无地自容。”   钟奕淡淡道:“你在激我。”   池珺还要再说什么,钟奕抬手,捂住池珺的唇。池珺双眼微微睁大。   钟奕看在眼里,想:小豹子,受伤了,又不敢咬人。   他说:“不过,你的确可以当我光明磊落。”   这话里可以延伸的含义,实在太多。钟奕走后,池珺日日去想。   他不能练剑,又无事可做,便去翻钟奕弟子们在读的医书。再听弟子夸赞钟奕,说谷主心善,不少弟子都是年幼时被他救下。池珺听完,又有些拿不准自己先前浮出的念头。   再说钟奕。   他孤身一人,骑一匹马,拿一把剑,一路北上,去盛源山庄。武林大会即将展开,无数江湖人行在路上。钟奕混迹其中,带着斗笠,遮住面容。但在一众江湖客之中,并不引人注目。打扮怪异的人太多,有人绘声绘色地描述,说自己前些日子,赶路不及,到天黑才到一座城外,只好将就一晚,睡驿站通铺。可到了半夜,听到淅淅索索的响动。第二天才发觉,原来自己身畔睡了苗疆弟子,身上爬满毒虫。   然后感慨:“幸好我沉住气、一动不动——”   钟奕听完,放下手上茶盏,将铜板放在桌面上。   就这样,一路到了山庄。世人只知青谷传人长于医术,却不晓得,钟奕的师父不止教他行医,也教他习武,语重心长,说:“你若不能自保,那行医救人的把戏,不学也罢。”   钟奕悄无声息地潜入。   从前认识池珺,池珺曾兴致勃勃地邀请他,有空可以来山庄小住。可钟奕总说事忙。别的不说,每月十五,总要在青谷。再加上往来时日,的确无空应邀。池珺失落,却还是与他讲了山庄内的布局。那时候,池少侠的要点在于:“我住西苑,有好大一块演武场!”   所以如今,钟奕身形一闪,往东。   池北杨做贼心虚,为身侧布下诸多防守。钟奕走在梁上,一一看过去,略一沉吟,从袖中取出一瓶药。   木塞打开,白色粉末在空中散走。钟奕耐心地等待,一盏茶功夫后,护卫们尽数倒地。   他曾问师父:“青谷既有这般本事,为何要蛰伏不出?”   师父回答:“你若想出谷,要去哪里、做何事,都与我无关,莫说自己是青谷弟子。”   钟奕更年轻的时候,也有锐气。可到后面,他接过师父的担子,一日日,消磨在谷中。他在月下摆一条琴,饮一壶酒,觉得这样下去,也不错。   可那年论剑,他应邀前往、作为公证,在华山见到池珺。有人指着池珺,对他说,那是盛源山庄少庄主,十六岁,就把家传剑法练到七重,远胜其父。钟奕远远看着他,想,这才是少年人该有的样子。   再回到现在。   池北杨在书房,与心腹议事。钟奕踩上屋顶,揭开一片瓦。   药粉撒入,他在心中默数。数够一千声,钟奕悠然翻身落入院子,然后推门而入。   池北杨毕竟内力深厚,这会儿仍有一丝意识。钟奕便在他清醒、却无法动弹的这点时间里,为他灌了一瓶药。   随后返程。   仍然快马疾行,走到蜀州,恰好听到消息。武林大会果然推迟。   钟奕达成目的。是夜,马拴在树上,人歇在枝头。他看着天上将圆的明月,不觉得孤寂,只是无意地想:不知池珺在谷内如何。   有没有听话、不动剑,不习武。   这样睡了一晚,再起身,仍然赶路。要在十五前,回到谷中。   日夜兼程,终于还是赶上时间。可钟奕没想到,自己再回去时,池珺已经改头换面,穿上青谷弟子的服饰,见了他,还玩笑般叫了声:“师父。”   然后看看钟奕的脸色,慢吞吞地改正:“钟奕……”   钟奕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道:“你穿这样,是做什么?”   池珺眼睛弯起来,多了点从前的样子,说:“我这些天,都在与你的弟子一同读书,也有上山辨认药草。明日就是十五,他们都说,到时会很忙。我既在你这里借住,总不能白吃白住,便想着,能不能帮帮忙。”   钟奕此刻没说什么,可到了夜间,他把池珺叫到自己房中,身前摊开一桌药草,让池珺辨认,还要说出药性,主治何病。   先前池珺养伤,就是在这间屋子。只是后来钟奕离开,池珺又有心与从谷内弟子处多学多问,便搬了出去。而今再来,想到的,就是自己初醒,见钟奕拿一册书,坐在桌边,点灯夜读。   然后他果真一一认了过去,显然是下了一番功夫。   钟奕脸色和缓一些,说:“好,你明日可一同前来。只是不要多说。”   “要多听、多记。”池珺笑着侧头看他,“你只当我是刚入谷的弟子,不必宽和。”   钟奕好笑,说:“我对弟子,的确不会这样宽和。”   池珺沉默。   钟奕看他,道:“有话,就问。”   池珺道:“江湖传言,说青谷谷主不近女色……”   钟奕一顿,回答:“是。”   池珺问:“男色呢?”   钟奕不答。   池珺说:“我只想知道缘由——”   钟奕:“或许只是想救你。”   池珺:“‘想救我’,却不必为我千里奔行、以身犯险。”   钟奕:“或许是我心善,见不得好人受欺辱。”   池珺:“天下不平事那样多。”没见钟奕一一拔刀相助。   钟奕:“或许是我恰好认识你,又恰好……”   池珺打断他,道:“或许只是你,”他往前一步,站在钟奕身前。比钟奕年少整整十岁,如今刚过二九,虽经历坎坷,可眉眼里仍带了些少年意气,一鼓作气,“……是你心悦我。”   钟奕不答。   池珺看着他,轻声问:“是吗?”   “……你见我,与我长谈,指点我剑法,与我饮酒、对诗。”   “你救我,护我,又对池北杨下药——”   他对上钟奕的视线。   很冷,但池珺并不在意。钟奕既然能冒那么大的风险救他、助他,就不会伤他。   他又想到先前那一路逃亡,大雨、刀伤。   然后轻轻地、带着一点不可名状的期待,问钟奕:“你心悦我吗?”   钟奕不答。   池珺看了他片刻,却始终不曾被青谷谷主的眼神冻伤。他倏忽笑一下,说:“我那天醒来,见到你坐在桌边。觉得身边好暖、好安全。所以,我有一刻心动,却不敢与你说,怕你厌烦我。”   钟奕眼里的冰雪微微消融。   池珺:“我与你言语试探很久,你起先说不肯帮我,我以为……以为到此为止了,是我心存妄想。可你说,要我自己动手。我便想,怎么会有人这样懂我。”   钟奕看着他,忽而低笑一声,说:“继续。”   池珺:“你走这些天,我闲来无事——”   钟奕:“你方才说要学很多、要记很多,这会儿又‘闲来无事’?”   池珺“啊”一声,说:“你莫打岔,听我说完。”   钟奕不置可否,见池珺抿唇,说:“我想到第一次见你,你穿了件天水碧的衣裳,站在松下,看我与旁人比剑。我从前觉得,十六岁,练到第七重,已经是极致,可你轻易指出我下盘不稳、全凭巧劲,若遇上稳扎稳打的对手,便要吃亏。”   “后来再见,你我在花间饮酒。从前未曾留意,可这两日,我忽而想起,那时候,有一片花,落在你发冠上。”   钟奕唇角慢慢勾起一个弧度。   池珺问他:“如果你没有——”   钟奕挑眉。   池珺郑重地问:“我可以心悦你吗?”   年轻的池少侠屏住呼吸。   过了半晌,听钟谷主说:“可以。” 第194章 番外三(下)   这夜烛火摇曳, 在外守夜的仆从大着胆子抬头, 见到窗上有两个交叠的人影。   又只交叠了一瞬, 很快分开。   池珺腰带解开, 白皙的胸膛露出来。他的伤口已经长好了,变成一道粉色的疤痕, 落在胸腹之间。   他躺在桌上, 方才的一桌草药都被收到一边。钟奕低头,习武之人,内力在身上运转, 又是盛夏。是以虽在夜间,他的手指依然是温热的, 在池珺的伤疤上停留片刻, 道:“已经长好了。”   池珺语调懒洋洋的,说:“是。我说了,你还不放心。”   钟奕看了他一眼,池珺立刻改换语调,一本正经:“你走前, 留了药、留了换药时间, 我都有照做。”   钟奕满意了。池珺则抬腿,暗示性地蹭了蹭他的腰,问:“要不要——”   钟奕微微拧眉。   池珺低低笑一声:“太快了?好吧。”   钟奕眉头皱得更深。   池珺看着他, 有意无意,道:“我还挺怕你说‘要’的。没经验,不好意思啊。”   钟奕看着他, 半晌,道:“你故意的?”   池珺坐起身,拢一拢身上的衣裳,随手系上腰带。钟奕原本站在他面前,这下他坐起,两人就挨得极近。他手搭在钟奕肩上,更近了,往前凑一些,甚至能感受到钟奕的呼吸。   池珺在心里默数:一、二——   他有些惊诧:“你内力竟这般深厚?”气息绵长平稳,池珺自愧弗如。他一顿,“当初能指点我剑法,是不是说,你也精于剑道?”   钟奕不置可否,只抬手,顺势扣住池珺的腰。   烛火黯淡了些,灯花凝结。   钟奕另一只手贴上池珺丹田。他没说什么,池珺却觉得,有一股热烘烘的内力顺着钟奕的手,涌入自己经脉,他四肢百骸都因此酥软。   钟奕问他:“感觉如何?”   池珺攀住钟奕手臂。隔着一层布料,能感觉到钟奕的体温。温暖、有力。   他诚实回答:“很舒服。”   钟奕答:“你半年不能练剑,但既要与池北杨一怔,就总要有所准备。我会定期帮你梳理经脉。”   池珺低笑:“这么好?”   钟奕侧头看他。烛火下,池少侠的面孔俊秀得出奇。   他看到池珺颤动的睫毛,红润的、像是花瓣一样的唇。   以旁人的眼光来看,恐怕至多觉得池珺是个俊美少年,日后会长成一样俊美的郎君。但在钟奕眼里,池珺从来、从来都出奇的漂亮,像是每一寸皮肤,都贴合着自己的心意。先前有弟子做早课,悄悄拿了外界话本,试图蒙混过关。被钟奕一眼看穿。他收了弟子的话本,偶然翻开一看,对其中所讲不屑一顾:什么前世有缘、今生来续——   可在见到池珺的第一眼,他的确觉得心中悸动。   无法解释、无法言说。   钟奕收回视线,池珺却轻声问他:“钟奕?”   他“嗯”一声,池珺道:“我也觉得,如果现在就……嗯,会不会太快了。”   钟奕不答。   池珺道:“但我还是有点想亲你,可以吗?”   他是初尝情爱的少年人,这会儿被人按在怀里,却还要做出庄严负责的姿态。不能强求、要顺对方心意。但池珺心跳加快,他相信,以钟奕的耳力,他一定能听到。   他耳垂泛出一点红,在愈发昏暗的烛火里,固执地看着钟奕。   钟奕叹道:“何必。”   池珺道:“你不信我?”   钟奕:“你十八岁,最没长性,我如何信?”   池珺思考片刻,回答:“今朝有酒今朝醉,不好吗?”   钟奕微微笑一下,想说:你自己也不信。   不过一时冲动、少年意气。   但池珺拉住他,道:“我说再多,你都不会信……”   钟奕不答。   池珺叹道:“你还真是君子,难道不是越不信,越要在今朝享乐?”   钟奕抬手,拢一拢池珺的发,说:“明年今日,你又是盛源山庄的少庄主。你若后悔,我又能如何?”   池珺想一想,反问他:“你又如何确信,你待我,能长久到明年今日?”   他看着钟奕眼里深沉的黑,笑着去亲对方。他毕竟常年习武,钟奕猝不及防,想要后退,这回却被池珺拉住。两人的唇贴在一起,很软,带着一丝药草的苦香。少年人的身体在他怀中颤动,钟奕承认,自己被蛊惑。   等这个吻结束,他看池珺,已经换上另一种眼神。而池珺问他:“你不信我,却不准我不信你,是否太霸道了些?”   钟奕终被说服。   ……   ……   青谷的仆从们口口相传,知道了另一件事:那位池少侠,正式搬回了谷主屋里。   谷内人各有猜测,可又忙于十五施药,暂且按下不表。   十五之后,天气一日日转凉,入秋、入冬。谷主再讲课,池少侠也跟着听。有弟子悄悄去问钟奕,是否又要新加入一个小师弟——江湖规矩,师门排行,只与入派时间有关,无关于年纪——钟奕失笑,回答:“否。”   弟子们挠着头,实在想不通。   直到年节。青谷弟子多孤儿,这会儿凑在一起,吃一顿年夜饭。这种日子,总要喝酒助兴。又有人作诗、舞剑。池珺仍在钟奕身边。   他眉眼里带着忧色,想到尚在盛源山庄的爷爷。钟奕安慰他:“池北杨尚需老爷子出来压场,不会有事。”   池珺应一声,不知听没听进去,闷头喝酒。   酒喝多了,就要醉。池少侠醉后也很乖巧,安安静静,坐在钟奕身侧。弟子们一一上前,对钟奕讲完贺词、送完年礼。池珺作为借住之客,按说也要讲上两句。可等弟子们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却见历来不苟言笑的谷主看着池少侠,露出点难得的温柔神色,问:“要休息了吗?”   池少侠眨一眨眼,花一点时间,听明白钟奕的意思,然后点头。   再凑上前,亲一亲钟奕。   满堂弟子:“……”酒水撒了一地。   钟奕镇定自若,揽住池珺的腰,看着弟子们,吩咐:“你们且喝、且玩乐,不必在意。”   随后与池珺一起离席。   弟子们相互看看,神情复杂。当晚,又听说,有仆从进师父房间,前前后后,换了三遍热水。   弟子们:“师父勇猛!”   他们不知道的事,要更多。   譬如:第二天清晨,谷内休假,不必做早课。于是谷主也难得赖床,与池少侠一起,一直睡到正午。   譬如:池少侠看上去仍然风光霁月,可冬日厚重的衣服遮去他身上斑斑点点的吻痕,也遮住他小腿上的牙印。   譬如:床头雕花木栏上多了一个指印,是池少侠将哭未哭、咬着下唇忍耐时,一不小心留下的。   譬如:之所以没留下更多指印,是谷主拉着池少侠的腿,把池少侠拖回自己身边。   ……   ……   后来天气回暖,池北杨出面宣布,武林大会仍定在八月初八,欢迎各路豪杰前来挑战。   而在开春后,池珺又拿起手中剑。他惊喜又意外,长达半年的时间里,钟奕定期为他梳理经脉,于是到现在,他在剑法上虽有生涩,可剑风比以往更胜几分。   他舞完一遍家传剑法。钟奕在一边看,见池珺回头,眉眼含笑,又是从前初见时神采飞扬的样子。   他叫钟奕:“钟奕,我定能胜过池北杨!”   钟奕道:“只要别又遭了暗算。”   池珺叹气,收剑入鞘,走到钟奕身边。   他说:“其实——”   钟奕抬眼看他,听池珺道:“我始终在想,‘武林盟主’不过虚名,与我而言,有什么用处。”   钟奕不言,池珺道:“这次出去,一来,我想撕掉池北杨那层虚伪面具,让天下各路英杰都看看他的真实面目——是,我知道,有人为利,与他同流合污。但总有人是真的被蒙蔽,才助纣为虐。”   池珺:“二来,我想接爷爷过来。”   钟奕一顿,听池珺问:“若接爷爷过来,让他在青谷长住……”   钟奕言简意赅:“可。”不过多盖一间屋。   池珺笑一笑,说:“这些日子,总有弟子来找我,问,可否与我学剑。我问他们,是否问过你。他们说,是你让他们找我。”   钟奕:“这是你家的家传剑法。”   池珺不以为意:“总归也传不下去。在你这儿,还能多教些人。”一顿,“爷爷也不会在意。发扬光大、开宗立派,好过敝帚自珍。”   钟奕看他,见池珺弯起的眼睛,问自己:“半年了,你有多信我一点吗?”   他这样讲,衣领之下,还带着钟奕咬出的痕迹。很无知无觉,又或者原本就是有意。   钟奕回答:“看你表现。”   池珺耸一耸肩,道:“是是是,我会好好表现——”   时光飞逝,八月转瞬即至。   往后足足数年,江湖人都对这年武林大会中的场景啧啧称奇。   “池少侠沉冤得雪!竟想不到,天下竟有如此恶毒之人,虎毒尚不食子!”   “你却不知,这些世家高门,哪家没什么龌龊事儿。”   “池少侠青年俊彦,以那日来看,他的剑法,恐怕已经修到第九重!”   “只是他不慕名利,在武林大会之后,再度失踪。怕是对江湖失望。”   “说来,池少侠孝心可嘉,带走了老庄主。”   “可惜啊,偌大一个盛源山庄,就此落败。”   ……   ……   画面一转,青谷。   暑气蒸腾,弟子们分作两派。青衣习衣,红衣习剑。   往后数年,江湖上,又多了许多新的传说:有一队红衣弟子,不知是何来历。行侠仗义、不图回报,来去莫测。   有人问起,也只说:“师父如此教导。”   再问更多,就不愿回答。   而在此时,对于当年盛源山庄父子相残的惨案,已经少有人提。   天下之大,总有新的风波。往事便如过眼烟云。   又一年中秋,白日开谷施药,夜间,池珺热了一壶酒,端到钟奕面前。他潇洒坐下,拿壶便饮。钟奕看他,半晌,唇角多一点弧度。   酒水顺着池珺下颚流下、没入衣领。   钟奕问:“爷爷睡了?”   池珺放下酒壶,笑道:“早睡了。如今——唔、咳,咳咳咳!”   被酒呛到,一阵咳嗽。   钟奕好笑,把他拉到身边,用内力帮他顺气。   顺着顺着,成了亲吻、拥抱,更亲密的事。   月上中天,烛火黯淡。   又“嗤”的一声,被指风熄灭,只留一缕青烟。 第195章 番外四(上)   番外/如果池珺上了一中   夏日, 午后, 篮球场。   张笑侯一边运球, 一边问:“你真不读附中了?”   池珺“唔”一声, 拧开矿泉水瓶盖,喝一口, 再把剩下的水淋在头顶。天气太热了, 他们找的又是个室外球场。玩儿到现在,出了一身汗。   连放在场边的矿泉水都被晒成温热,好在这样淋一下, 仍然带走不少热量。   张笑侯遗憾:“得,有人要伤心了。”   池珺笑骂:“伤什么心啊, 情圣?”   张笑侯“啧”一声, 又说:“是你妈和你爸谈出结果了?”   池珺皱眉:“不知道。可能因为我舅之前升迁,我爸退了一步。”   张笑侯:“咦,丛叔现在是什么职位?”   池珺说了,张笑侯感慨:“不容易。丛叔比我爸小几岁吧。”   池珺:“是是是。”把空掉的塑料瓶扔到一边。“哐”一声,他看在眼里, 笑道:“啊, 三分。”   这日结束,张笑侯家里有车来接。池珺拎着球,一身运动装束, 悠哉地走在街上。他独自一人,住在市中心繁华处,无论公交地铁, 都很方便。   很难想象,这天早晨,他还穿着西装、打领带,一副“大人”模样,跟在池北杨身后,听盛源的董事会。的、而此刻身侧人流如织,池珺混迹其中,别人见了他,不会想到,这是海城首富家的小少爷。   他很享受这种平和时光。身侧嘈杂,可池珺心中十分宁静。看看天色,像是还早。他迟疑一下,在手机里输了个地址,点开导航。   既然决定去海城一中了,不如先去看看。   对普通人家来说,孩子上什么高中,是件大事,但从等分数、到选学校,到底能很快决断。可在池家不行。   为池珺到底是去附中国际部,还是读一中,丛兰与池北杨对峙许久。眼下来说,只是学校问题。可背后,却有颇多隐藏含义。   眼下,因为丛竹的升迁,丛兰得到短暂胜利。她不会对池珺多说什么,可池珺对母亲的要求心知肚明。   他并不厌烦。比起母子,两人原本就是合作关系居多。丛兰这样做,也是在帮他。   他花了四十分钟时间,见到一中大门,然后在此伫立片刻,想:这就是我今后三年要待的地方。   又在学校周围绕了一圈,见到不远处的家属院。院门口正走出两个中年女人,其中一人身侧跟着一个与池珺同龄的男生。这会儿是夏天,暑假,对方却穿了一件校服。池珺眯起眼睛,在那件短袖上看到一个LOGO。并不是一中。   他有些好奇,恰好那个男生抬眼看来。两人对视,池珺有点惊讶:他长得好高。   在周围一圈朋友里,池珺已经算高的那个。可目测下来,那个男生仿佛比他还要高。眼神平淡,可样貌不错,清隽、俊雅。   两个中年女人还在聊天。池珺离得远,听不清她们在讲什么。但有一中家属院作为背景,他自然而然地猜到,这恐怕是哪位家长,提前带着孩子,来老师面前走走关系。   他看到这里,抬脚欲走。可其中一个中年女人抬眼,恰好见到他。   池珺:“……”哦咯,还是个熟人。   一中的教导主任。先前他确定去一中,丛兰就请学校校长、副校长,连带一圈人,吃了一顿饭。那时候,这位教导主任也在席上。   这会儿,教导主任对身侧的女人说了句什么,大约是最后告别的话。那女人很快领着男生走了,而教导主任走到池珺面前,脸上带笑,说:“小珺怎么有空过来。”   池珺好脾气地笑了笑,叫她:“蒋老师。马上要开学了,我今天正好有空,就想着来学校看看。”   教导主任又说了些话,池珺听着,挑了个空子,问她:“蒋老师,我刚刚看到,你在和人讲话,那是?”   教导主任叹气,说:“是我大学同学,带着她的学生。哦,对了,那孩子之后应该和你在一个班。说是成绩很好。”一顿,犹豫,“但家里条件不是很好。”   池珺“唔”一声。这些话,听过就罢,他也没太多兴趣。   这之后,暑假还在继续。池珺几乎忘掉那天见到的面孔。可报道那天,他走进教室。班主任拿着名单,要给所有人排座位。他又见到那个男生。   两人身高相仿,于是被排成同桌。这时候,池珺才知道对方的名字。   “钟奕?”池珺看对方在刚发下来的书本上写下这两个字。刚开学,一中的校服还没发下来。但钟奕没再穿之前初中时洗到发白的短袖,魏老师给他买了两身新衣服,殷殷叮嘱,让他去了新环境,也要不忘初心、好好读书。   面对新同桌的问话,他“嗯”了声。还在变声期的少年,声音有些哑。听对方自我介绍,声音里带着笑,说:“我叫池珺。”   一边说,一边也在书本上写下这两个字。   钟奕看在眼中,想:他的字还不错。   池珺问:“你记不记得,之前,咱们两个见过的?”   钟奕这才正眼看他,想:他长得……也不错。   身体在抽条,脸颊却还带了婴儿肥,看起来很软、很甜,比班里所有的男生都要白一个号。又确确实实是个帅气的、会招女孩子喜欢的男孩儿。看他笑起来的样子,就知道,他一定性格开朗。   钟奕回忆片刻,想起来:“哦,那天。”魏老师带他去拜访一中教导主任,请对方“照顾”钟奕。   对这种事,钟奕是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可魏老师一片好心,他便领情。   池珺:“哎,你不太爱说话啊?”   钟奕:“……”   他回答:“是你太爱说话了。”   前方,班主任还在继续安排其他人的位置。到这时候,已经有女孩子窃窃私语,说起班上样貌最出挑的两个男生。   一中是按中考成绩分班,能进这个班的,只要三年下来,能稳住、不出意外,那多半,他们还能在国内几个顶尖学府再当四年同学。   对于钟奕的话,池珺“嘶”了声,自我怀疑:“我很爱说话吗。”   钟奕则安安静静,把发下来的书本整理好、塞进书包。   这天,学校里没有更多的事。交学费、领课本,再知道自己的座位,就能离开。钟奕不想回家,打算待会儿去图书馆自习。   临走前,他看眼自己同桌。这时候,池珺已经在笑眯眯地与前桌讲话。   钟奕想:他这种性格,应该是在很幸福的家庭里长大吧。   他并不知道。当这一天结束,池珺回到家里。公寓空落落的,只有他一人住。暑假期间,他多半时间待在盛源,几次遇见池铭。池铭还会假惺惺地朝他笑,叫他“小珺”。   等进了屋子,他脸上的笑一下子淡下。看一眼穿衣镜,里面的少年抿着唇,一脸冷淡、厌烦。   这个年纪,池珺已经学会在外伪装。可脸上的面具,到底未曾成为他的本能。   报道之后就是开学。钟奕给自己定了明确目标:京大,金融系。   一直有风声,说高考即将改革,不再是文科、理科。可这一年,仍然是从前的方案。钟奕也想好,等到高二,就选理科。   他没有退路,只能向前,成绩是他的救命稻草。   学校可以住宿,但大多是外地同学。按说作为海城本地人的钟奕不能办住宿手续,但魏老师专门找了关系,给了他一张床位。钟奕十分感激,更加刻苦、努力。   至于他的同桌,完全是另一副做派。钟奕在同学们隐隐绰绰的传言里知道,池珺脚上的鞋、手腕上的表,包括随随便便的一件T恤,都动辄上五位数。早上上学、下午放学,都有专门司机来接。   有钱、有颜,性格又好,于是很快能和班上所有人打成一片。但钟奕知道,他的心思,恐怕最多只有一半,用在学校。   有时上课,别人桌上摆着书本,池珺桌上,摆着的则是一叠文件。老师见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是班主任找钟奕,话里话外,让他帮帮池珺,不要落下学校课业。钟奕应了,回头问池珺:“你需要我帮你补课吗?”   池珺惊讶,问清发生了什么后,他很无奈的样子:“没必要吧……”想一想,问钟奕:“我看你,平时课间,好像也在做题,这么认真?”   钟奕说:“我想进京大。”   池珺回答:“啊,我多半也要去京大。”停一停,“或者海大。”   钟奕看他。池珺想起什么,说:“我成绩还可以吧。不过比不上你啦。”   钟奕想:是啊。   他知道,池珺很聪明,恐怕很小的时候,就能接触到自己往后十年、二十年,都接触不到的东西。   命运就是这样不公,但总有对他宽容的时候。他遇到魏老师、遇到很多愿意帮助自己的人。这就足够好。   怨天尤人,才是毫无用处。   他朝池珺点点头,说:“也好。”池珺这边,他算是有所行动,能对班主任交差。同时,池珺用不上他“帮助”,也能节约时间。   这样想过,等第一次月考成绩出来,钟奕排第一,池珺排第十一。   班主任说,要根据这次成绩,重新安排座位。   而池珺问钟奕:“你还想和我当同桌吗?”   钟奕意识到:池珺恐怕在这种事上,都有些“特权”。   对于这个问题,他倒是无所谓,只有点好奇:“你呢?还想和我同桌?”   池珺很坦然,说:“你很安静啊。”而且看到他上课看报表,也不会去给旁人说。   相比之下,池珺就是比较“嘈杂”的那个。他心情复杂,总觉得钟奕是不是更想坐独座,好没人打搅。   钟奕想一想,说:“好,但我有个条件。” 第196章 番外四(中)   池珺:“你说。”   钟奕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他身形高挑, 于是连手指都修长、好看, 很文质彬彬的样子, 但作为这个年纪的男生, 能在学习的同时,也兼顾锻炼……很难得。   他说:“我查过, 京大每年在海城的录取人数, 走高考分数的,只有二十多人。也就是说,如果我想进京大, 得考到全市五十名以内,才算稳妥。”   池珺道:“一中的第一, 原本就稳吧。”   钟奕淡淡笑了下。成绩是他的救命稻草, 也是他仅有的自尊和骄傲。池珺这样讲,他承认,自己有点开心。   他到底还是少年人,这会儿语气都和缓一些,温和地说:“但现在才高一、第一次月考, 说不准的。”   池珺“嗯”一声, 钟奕就说:“或者,也可以走自招,降分录取。我看过自招的条件, 对我来说,很苛刻了。”他没有渠道,无法蹭上论文发表, 只好从另一个方面考虑:竞赛。   钟奕:“我还在考虑,具体要在哪个科目上努力。”   池珺建议:“总之不要选数学。”   钟奕疑惑,池珺回答:“我有个朋友,在附中,他数学非常、非常好。”可以说,是直接占用了一个名额。   钟奕不以为意,回答:“哪个科目都有很优秀的人。”   池珺笑道:“嗯,所以你还没说,你的条件具体是什么?”   钟奕回答:“你哪个科目最好?”   池珺想一想,诚恳地:“理化生都差不多,没有哪一项特别突出……等等,你想让我也参加?”   钟奕点头:“是。”   池珺认真考虑片刻,回答:“那只要考虑你擅长的科目就好。我这边,总能亡羊补牢。”   钟奕抿一抿唇,池珺就笑道:“嗯,到时候请老师,给咱们一起补课,好不好?”   钟奕回答:“一中在CNSBO很厉害,辅导老师也很知名。”全国中学生生物竞赛。   池珺眨眼:“给咱们开小灶啊。”   钟奕一顿,说:“只要进了省队,就有资格参加自招。省队的要求是四名队员——”   池珺回答:“我会努力。但是,”话锋一转,“你为什么想让我也参加?”   他觉得不解,便直接问出口。   而钟奕看着他,回答:“你既然要进京大,就当提前减少一个走录取方向的竞争对手。”   池珺唇角弯一弯,说:“很直白嘛。好,成交了。”   然后又问:“那咱们是什么时候参加?”只有高一、高二能参赛,同时每人一次参赛机会。   钟奕沉吟,回答:“说到底,我现在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需要降分。”   池珺回答:“这样,我建议你,先试着自学后面的东西。”   钟奕说:“我会的。”   池珺笑一笑,说:“加油啊。话说回来,你如果真能进京大金融系,之后有什么打算?”   这个班里,汇聚着整个海城最聪明、优秀的一群少年。他们在三年高中生涯刚开始的时候,就可以这样“大言不惭”,却并不让旁人惊诧。国内应试环境如此,在月考成绩张榜后,平时没有太多人注意的钟奕身边,已经隐隐聚起一帮排名同样考前的学生。   这会儿,听了池珺的问题,他想一想,说:“进一个大企业,拿两万以上的起步工资……离开江城。”   钟奕这样讲,池珺莫名想到两人第一次见面时,他身上那件洗到发白的短袖。   池珺眨一眨眼,脸上并未流露出什么,只是说:“我相信你可以的。”   坚韧、有毅力,又头脑灵活的人,总能成功。   或许还要加上百分之一点幸运。   而池珺想:我可以成为他这一点幸运。   正如钟奕在刚入学时,就开始考虑自己未来的发展。池珺也在想,自己要怎么才能凝聚起一股人脉,在日后时光里,与池北杨、池铭抗衡。   在附中时,他身边,都是一群同样的二代。大家是朋友,玩儿得很好,可那群人,各有各的理想、抱负,也各有家里产业,百分百没兴趣到盛源卖力。可到了一中之后,从钟奕身上,池珺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这一年,他与钟奕都是十五岁,还没过十六岁生日。高一上班学期结束,几次月考、加上期中期末,钟奕的成绩会有起伏,但始终维持在年级前三。池珺要波荡一点,但也在年级前二十。   只有生物,一直名列前茅。   池珺很期待寒假到来,到时候,他总算能进盛源,看看这些日子,池铭做了什么、拉拢了多少人马。现代社会,不讲究古代嫡庶那一套,旁人支持他、支持池铭,都要看更实际的东西。池铭比他大三岁,已经占据先机。   相比之下,对于即将到来的寒假,钟奕的态度就很冷淡:等这个年过完,他才十六岁。也就是说,在那之前,他没办法打工、没办法赚钱,更没办法逃离钟文栋。这两年,钟文栋的脾气愈发暴躁,好在两人根本碰不上面。   魏老师已经帮了他很多,不能再因为这个去麻烦她、提出借宿,这实在太得寸进尺,钟奕做不出来。   两人各怀心事,拿完卷子,算是分别。池珺手上是最新款的iphone,钟奕却还在用魏老师给他的学生机。两人有对方的手机号,但这时候,他们都觉得,寒假里,两人多半不会有什么联系。   他们当了一个学期的同桌,池珺算是全班人里与钟奕关系最好的一个。钟奕承认,池珺是个很好的人,会受大家欢迎,当然有其道理。哪怕他家里并不富裕,只凭借池珺的性格,也会有许多人善待他。   但他心情太沉重,惦念着未来,惦念着自己唯一的出路,又想到醉酒后的钟文栋。白天可以去图书馆,晚上总要有住处。海城的冬天很冷,混杂着海中湿气,凉到刺骨。   这样复杂的心情,让钟奕很难提起兴致,去结交朋友。   池珺尊重他,不会打着“为钟奕好”的旗子,做打扰他的事情。两人的关系被拿捏在一个尺度上,相敬如宾,会一起讨论题目,但仅此而已。   ……   ……   中学生的寒假,其实很短,不过二十来天。   池珺冷眼看着,池铭已经被塞进一个项目组。但他也只是一个大一学生,在这会儿,以“虚心学习”为主。   他暂且放下心,但仍然过了很忙碌的一周。一周后,就是新年。   除夕夜,按照惯例,和爷爷一起吃晚饭。桌上有他们一家三口,有姑姑,还有七岁多、要八岁的小表妹池瑶。还在读小学,却已经算是教养很好的小淑女。看见她的时候,桌上其他人的表情都要和缓一些。   从桌上下来时,只有八点多钟。丛兰时不时看表,一副想走的样子。池珺在沙发上窝着,在这点难得空闲里玩手机。这时张笑侯打电话过来,问他,要不要去外滩。   张笑侯道:“还有未扬、思北……大家都在。”   池珺打起一点精神,去问丛兰,可不可以借一下司机。丛兰像是很高兴池珺给了自己一个台阶,点一点头,母子二人一起去和老爷子打招呼。池容对孙子历来宽和,听说他是要和一伙儿朋友出去玩,便挥一挥手,让池珺玩的开心些。   池瑶在一边看着,有些羡慕。池北杨一言不发。   这夜到了外滩,四处都是喧嚣光景。张笑侯过来,勾着池珺的肩膀,笑着问:“我们的大忙人,之前怎么约,都约不出来。”   池珺说:“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张笑侯父母和睦,对这唯一的儿子,虽然算是严厉,但毕竟是出于爱。   几人一起,跟着人流往前。他们算是海城最“规矩”的一批二代,看朋友圈,已经有相似背景的人进了酒吧、开始蹦迪。但池珺对此兴致缺缺,莫昭昭家里有门禁,齐未扬父母管教极严……这么算下来,也只能与旁人一起转转。张笑侯还立下豪言壮语,说:“迟早有天,我要把外滩包下来。”   他们一起笑笑闹闹,池珺心情沉重已久,到这会儿,终于有些笑影。他这样随意走着,更多的,还是与朋友们聊天。可忽然之间,他脚步一顿。   张笑侯纳闷,问:“怎么了?”   池珺定一定神,说:“我好像看到一个同学。”   “哦,”张笑侯不以为意,但还是问,“你要去打个招呼?”   池珺想了想,还是点头:“是。”   他看到钟奕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毛衣。这么冷的天——   池珺心里很乱。他知道钟奕家里情况不好,但不会主动问,于是不知道具体情况。可这种时候,这样的天气。他匆匆对张笑侯道:“你们先玩。我待会儿给你发消息——”   可能就不过来了。   他说完这句话,便挤入人群,朝方才看到钟奕的方向过去。其实不过惊鸿一瞥,只见到一个侧脸。可池珺就是忍不住挂心。   另一边,钟奕。   他的确很冷,甚至很饿。身上没有钱,钟文栋下午回来,像是很不顺利,看钟奕很不顺眼。钟奕原本待在房间里——他现在的“房间”,其实是一个储物间。没有床,要铺地铺。这回寒假回来,就发觉,钟文栋把他原本房间里的东西都丢了出去。见到他,钟文栋皮笑肉不笑,说了句“你还知道回来”,然后给他丢了一床铺盖。   钟奕不愿意抱怨什么。   而钟文栋这天喝了酒,开始砸门,嘴里骂骂咧咧,说:“老子的屋子,还敢锁门?”似乎是拿了什么东西,砸上几下,老房子的木质门框开始变形。   钟奕站起身,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荒诞、仿佛一个没有尽头的噩梦。钟文栋在门外歇斯底里,而他平静地穿上外套,准备离开。   可等钟文栋咋开门,见到钟奕身上的棉衣,又冷笑:“小崽子,谁给你买的?”上来便要动手。钟奕已经一米八多了,比钟文栋要高一些。可他还是少年人,平时在学校读书,只用握笔。说是运动,却也不知道,要如何与人殴打。这样下来,他嘴角多了点青色,身上的棉衣也被钟文栋扯烂。无比狼狈地出门,看着天上云层遮住月亮,周边上铺关门,留一张喜气洋洋的纸条,说东家过年,年后开张。   他想:这就是今年的春节了。   又觉得,之后十几天,可能要在外面过。   这样走在街上,又冷又饿,撑着一股气,还不愿意去麻烦魏老师。这是阖家团圆的日子,魏老师应该过得很开心,不应该再陷入这样糟心的事。   身侧人流越来越多,他无知无觉地走。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未来。   他甚至没有留意到,自己已经到了外滩。   而这时候,有人从他身后拍了拍他。钟奕身体一僵,转头,见到池珺。   他那么狼狈,脸上带着伤,饥寒交迫,遇到光鲜亮丽的池珺。   于钟奕来说,空气都在此刻凝结。而池珺见了他,眼睛眨一眨,说:“我刚刚在那边看见你——”   钟奕沉默地看他。   池珺道:“你是一个人吗?”一顿,不太好意思的样子,“我家里也只有我一个,一个人,嗯……你愿意来我家,和我一起过年吗?”   他有一张很好看、很吸引人的面孔,比钟奕略低一些,这会儿与钟奕讲话,要微微抬头。   灯光、月光,一起落在他脸上。他是教养很好的富家少爷,钟奕却一文不名。狼狈、落魄。他相信自己以后一定会成功、一定能凭借自己的努力过上好的生活。可这一切,离现在的钟奕,还是很远。   他迟迟不答,人流从两人身边挤过。池珺意识到什么,眉眼里带着点失落,说:“你不方便的话,就算了。”   他补充:“真的,算了……我一个人也可以的。”   这样很可怜、很难过,低声对钟奕说:“新年快乐。”   钟奕看了他片刻,说:“好。”   这一刻,池珺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像是惊喜,对钟奕说:“真的吗?”   钟奕看着他,失笑:“真的。”   他想:看,我还是幸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