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里的皇子 作者:孺江/不虞   文案   如一杯淡茶,含入口时温润,滑入喉咙滋润。这便是执废的性格,平淡如茶,平凡如常,只想好好活着,奈何重生在天家……   有雷,慎入。(这句话很重要,别怪我没提醒= =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不伦之恋 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殷执废,殷无遥 | 配角:执秦,执语,执仲,闻涵,沐翱 | 其它:执默执清执铸常相离宋景满以及过眼即忘NPC若干   第1章      铛——铛——铛——   美妙又动听的钟声每一次敲响,都如同一次次的祝福洒向美好的日子里受着大家祝福的白色身影,洁白的婚纱映衬着女子美好白皙的面容,雪白的西装衬托着男子从里到外的魅力和表露于外的喜不自禁。   花车彩带,明丽的伴娘还有教堂古色古香的中世纪琉璃天窗,望着牧师身后的耶稣和十字架,站在身穿黑色长袍的牧师面前那个略显害羞的女人和自信满满的帅气男子,身边一片祝福声和羡艳声,突然觉得一切都恍若隔世,一切都不那么真实了。   “小闲,等我!我一定会让你幸福的!”   “无论前路有多难,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但是没有你,我会撑不下去……”   那个人,那些话,到头来像风一样,雁过不留痕,随云淡去。   庄闲啊庄闲,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仿佛没有任何知觉,自嘲地笑了笑,又望向被一干同事好友团团围住的新人,他从座位上站起来,缓缓踱步至石拱门外。   外面的空气清新多了,没有让人觉得压抑的气氛,那无法融入其中的自卑和罪恶,还是没办法完全从心里驱逐开去。   脚步声渐渐接近,有人靠近了自己。   “不觉得后悔?”   庄闲望着前方被太阳猛烈照射的地面,“后悔……又能怎么样?”   白色的衬衣,黑色的西装裤,干干净净,留着黑色短发的青年直面阳光的时候还是眯起了眼睛,“作为你的主治医师,我有责任告诉你,是你提前了你的死亡,本来还有一两个月的……”   眨了眨眼,庄闲却没怎么觉得阳光刺眼,“反正都是要死,早点死和晚点死有什么区别,早点捐器官和晚点捐器官又有什么区别?”   只是自欺欺人罢了,庄闲有些厌恶地想了想,在他知道身上几个重要的器官差不多坏死的时候,他还有强烈的求生意志,依靠药物和仪器维持了三个星期的生命,直到三个星期后,与他一同出车祸的周郁也醒了过来,只不过他恶俗地失忆了。   是的,失忆了,什么都记不起来,什么都不知道,像个初生婴儿一样什么都要重新学,甚至连吃饭喝水拉屎撒尿都忘得干净,天真懵懂地视线看着自己是那样单纯,但它不会再含情脉脉地无声看着自己,用眼神告诉他爱他。   一开始,庄闲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想尽一切办法让周郁恢复记忆,但这样只会让他更加远离他,后来,他开始绝望,如果有时间,他还有信心一直陪在周郁身边,哪怕永远也恢复不了记忆,但是他知道自己也是风中残烛,下一刻生死不知。   幸好,自己的器官可以让周郁恢复。   安排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看着一直深深爱着周郁、会好好照顾周郁的女人和周郁步入礼堂,结婚。   那个女人是可以与之共度一生的。   庄闲笑了笑,缓缓闭上眼睛。   没有人是不害怕死亡的,但是提前进入死亡可以安排好自己死亡的方式,庄闲怕疼,他不想自然死,他选择了安乐死,那种睡一觉就可以永远陷入梦中的死亡。   李医师豪爽地笑了笑,在他肩膀拍了下,“放心吧,不会让你感到痛苦的。”   庄闲却没有笑。   他笑不出来。   一件件、一桩桩,关于周郁的,关于两个人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一点一滴涌上心头,闷得他快要窒息了。   他躺在床上,突然很伤心。   三个月以来……他第一次哭了。   庄闲苦笑了下,原来自己竟然是窒息而死的么?   周围的空气十分稀薄,身在像水一样的地方动弹不得,难过地动了动,却只听见外面属于女人独有的尖叫声,声声混在一起,无法辨认到底说了什么,似乎十分遥远,又十分迫切。   “娘娘!用力,用力啊!”   “再用点力!小主子就快出来了!”   “啊!已经看见头了,再、再用力啊娘娘!”   眼皮越来越重,从黑暗到光明让他的眼皮受了不少刺激,他无法睁开他的眼睛,可他却能感觉到光明,自从车祸以后,他对光线的感觉就变得异常迟钝,那是车祸后遗症,他知道。但,虽然睁不开眼睛,他还是能感觉到光线,这让他有些激动,有些高兴。   不是死了吗?   “出来了,生出来了!是个小皇子!是皇子啊娘娘!”   女人激动的声音异常刺耳,让庄闲很不高兴,他一向喜欢清静,再加上他对现在的状况不十分熟悉,自己不是应该在病房里接受安乐死么,怎么突然有这么多女人,还有个气若游丝的女人哑着嗓音在哭泣。   于是,他将不满诉诸于外,仅仅是因为想骂人罢了,但当他将从来不曾说过的脏话骂出口时,竟然变成了一声声奶气的哭叫。   “哇哇~~呜哇啊啊啊——”   “小主子哭了!小主子哭了!”   有人将他抱到了床上,他还在哭,因为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和全身的疲惫让他的心很乱很乱,他只有哭。但是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竟然变成了婴儿般的声音时,他已经猜到,只是还不肯承认,自己大概是重生了吧。   一双柔软的手抚上了他的脸庞,然后又握住了他小小的手,一把悦耳动听的声音传入他的耳畔:“宝宝不哭哦,娘亲在这里。”   那是比他前世还要年轻许多的女子,大概才十六七岁,正是高中花季的年龄,旁边那个聒噪的女子叫她“娘娘”,不会好巧不巧就重生在古代帝王家吧?   就在庄闲累得很了打算睡了的时候,那个聒噪的女子呜呜咽咽地抽泣:“娘娘!娘娘……小皇子这么可爱,陛下好狠的心!将您丢在冷宫不闻不问,受尽欺负,小皇子才七个月大……呜呜……陛下怎么可以对您这样……”   看来是这样没错了,居然是帝王家,生下自己的少女还是个冷宫妃子,庄闲这才发现这具身体是真的先天不足,哭的时候发现肺活量不行,大概是先天性肺功能不足,以后要好好锻炼才行……这么想着,庄闲陷入了深深的黑暗。   再次醒来的时候,依然睁不开眼睛,含糊的声音断断续续,大概是母亲的嘤咛,低而婉转。   一把鸭嗓子般难听的声音从空旷的房里响起,“沐妃娘娘,陛下传话。”   床榻上一阵衣物摩擦的声音,庄闲听出来应该是刚生产完身体还虚弱的母妃起床的声音,带着一点稚气却口气成熟:“臣妾在。”   鸭嗓子清了清嗓子,依然沙哑而难听,“陛下有旨,沐妃虽品行欠佳,但为朕生的皇子仍是朕的七皇子,名执废。”   “……臣妾领旨。”   “娘娘您起身吧,以后小皇子的名字就叫殷执废。”   “辛苦左公公了,绿芳,你送送公公。”   “是,娘娘。”   睡意袭来,庄闲在脑子里搜索了一遍上下五千年有没有哪个朝代新殷的,商朝?听上去好像不是……而且,这个时代的皇帝,实在不会起名字。   梦里,他见到了周郁,那个与他相爱了整整十年的男人,那个曾经身上散发着阳光气味笑容恬淡的男人,却是一脸的忧伤,他靠近庄闲,那浓烈的悲伤怎么也掩饰不住,泪水无声,庄闲投入他温暖熟悉的怀抱,大大的手掌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背,然后,他听到的不是曾经的甜言蜜语,而是,“……死在一起。”   庄闲猛地记起,车子撞到卡车后,玻璃碎裂、水管崩裂、人群喧闹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周郁沉稳有力的手抓住了自己,额头上留着血的他几乎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对他喊,“至少我们也要死在一起!”   可是现在周郁活了,而庄闲则自私地离去。   就像那时李医师所说,如果不是周郁,他或许不会死,或许还有稍微长一点的寿命,只要他想活。但是当他看到周郁失忆的样子,心脏就被狠狠击中了,想到了死,接受了死,却忘记了这是对他、对周郁最大的残忍。周郁虽然失忆,但他以另一种方式活了过来,而现在庄闲也活了,有了新的生命。   既然不能一起死,那不如一起生。   决定了以后,庄闲,不,现在应该称为执废,一边在梦里安抚着周郁,一边对自己说,“那就活下去吧。”      第2章      最是无情帝王家。   皇宫里处处是勾心斗角,朝廷有朝廷的战争,后宫有后宫的争斗,尔虞我诈水深火热,几乎没有一片净土。   但是凡事还是有例外的。   在皇宫西北角的一处荒园,俗称“冷宫”的驰骤宫,那里的人深居简出,基本不允许走出宫殿的一步,住了从开疆皇帝到现在的所有被罢黜了的妃嫔。沐妃,也就是执废的母妃,因遭人陷害而在怀孕三月之期被打入冷宫,成为当今帝王亲政以后第一位被打入冷宫的妃子。   沐妃与圣旨上“品行欠佳”的描述颇有出入,相反,她知书识礼与世无争,贤良温婉,只是相貌仅在中上,皇帝的新鲜劲一过,就不再有多留恋,这样的妃子满宫里都是。   因此,其实冷宫里的前朝废妃对沐妃是极好的,绿芳的那句“遭人欺负”是夸大了的说法,主仆二人加上肚子里尚未出生的执废到了冷宫后,实际上还受到了不少前朝妃子们的照顾。   执废已经三岁了,在这个冷宫里过的日子虽算不上富裕,甚至与一般宫人相差无几,但总的来说还算是得到了健康的成长。   母妃很贤惠,让绿芳找了些丝织素绢,用彩色的线绣成一幅幅花色艳丽又雅致的手绢,绿芳就托出宫的太监们带到宫外去卖,卖了的钱去买牛奶给执废吃,补充他的营养,剩下的钱积累起来,买菜种子,在后院辟了一方小田地,种上一些蔬果,每天都能吃到绿芳做的菜肴,可口清爽。   驰骤宫的妃子们都只有一名宫女服侍,而且没有一位皇子是生长在冷宫的,所以那些三十来岁四十岁左右的“姨姨”们最喜欢逗弄已经学会走路了的执废。   “小执废,来这里~来这里有糖糖吃哦~”   “来姨姨这里,姨姨这里有好玩的拨浪鼓!”   “哎呀,当然是来我这里啦,过来过来,姨姨给你唱歌听~”   女人们褪下争宠夺爱的面具,其实放下争执也可以相处得很好,这些女人每天最喜欢的就是把执废拉到远处,看看他会被谁吸引。   其实谁都不吸引,执废翻了个白眼。   虽然他的身体年龄只有三岁,但他死的时候已经三十二岁,实际年龄已经三十五了,母妃今年十八,而据说自己的父皇也才二十二,这些自称“姨姨”的女人们最大的也不过大他几岁,那句“姨”实在叫不出口,但又不能让别人发现他和一般的三岁小孩有什么不同。   只能跌跌撞撞地迈着两条白肉肉的小腿朝其中一个曾经帮母妃做过刺绣的女人走去……   “哇~看看,我就说小执废最喜欢我啦~”   不是最喜欢你,是母妃的工作需要你。   在园子里玩得晚了,几位女子送执废回去,半路上遇见了来接执废的绿芳,她的眉间凝着皱纹,似乎有什么不高兴的事,人也没平时那么多话说,特别是看到了执废以后,欲言又止的样子简直让人好不心疼,绿芳从来不做作,她表现出来的情绪总是最真实最有震撼力的,执废发现了这点以后,并不似一出生时那么讨厌她了,相反的,越来越喜欢她。   毕竟,绿芳也算执废的半个奶妈,每天都喂执废牛奶喝。   三位女子玩得尽兴,与绿芳说了几句话后匆匆离去,夕阳映着她们满脸的笑意,执废突然觉得自己就这样做小孩子也挺好,能让这些寂寞的女人多点露出笑容来。   绿芳牵着执废的小手,慢慢走在路上。   执废抬起头看她,身高差距,让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绿芳是母妃嫁入皇宫前就在身边伺候着的丫鬟了,就算到了皇宫成为宫女也在母妃身边伺候,打入冷宫后也一直陪着她,帮忙照顾执废,任劳任怨,人又还能保持这般的活泼,真是难得。   罢了,绿芳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孩子,这话还是由自己来起头吧。   停下脚步,执废用力扯了扯绿芳的手,他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那双和沐妃有些相似的桃花眼,漆黑的眼珠好似最闪亮的星辰,单纯得让人忍不住好好呵护在怀。   “怎么了?”绿芳也停下脚步。   “绿芳,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执废说?”执废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偏着头,样子好无辜。   绿芳的表情一下子就垮了,她叹了口气,“还是瞒不过小主子您,其实娘娘也同意了……就是等小主子过了生辰……要去太学院上学了。”   啊,原来是这个。   皇室规定凡皇子年满三岁就要进太学,并有资格挑选一位伴读和一名贴身侍卫。   上个月执废已经三岁了,过不久就要到皇子读书学习的地方去了。今年入太学的小皇子一共有四名,执废的年纪是最小的,最大的是四皇子执默,因为身体不好,直到五岁才入太学院。   这些都是前几天听来冷宫送饭的太监李公公说的,当时李公公还意味深长地看了执废一眼。   执废执废,名字里的这个“废”字,可不就是这具身体的父亲对他的抛弃?   晚上回去听母妃面露喜色地跟自己说了好多要注意的事项,还拆了件旧衣服连夜为执废缝制了一个小书包。   比自己尚年轻许多的母妃对自己谆谆教诲的样子说不出的诡异,但执废也只能点点头,歪着脑袋,看上去似懂非懂的样子。   “也罢,废儿还是个孩子,母妃对你说的这许多,转眼就忘了。明儿要跟绿芳去选伴读和侍卫,这个不能忘,听到没?”   “嗯,知道了,母妃。废儿不会忘。”   小母妃伸手搂住自己,就像这三年一样,一到关乎自己的事情,母妃就会变得紧张不安,这点执废十分理解,做母亲都是这样,何况还是沐妃这样的好母亲,回抱她,伸长小手臂艰难地触碰母妃的后背,但还是没办法抚摸到她的背心。   要是再长大点,能够保护她就好了。   这么想着,执废对母妃说,“母妃,我一定不会和皇兄们吵架打架,我会和他们好好相处,不要担心我。”   母妃的声音有些哽咽,“嗯。”   第二天,绿芳先领着执废去朝云殿选伴读,绿芳是宫女,不能随入陛下议事的殿堂,所以在殿外等。因为是按顺序来,执废被排到了最后,传说中英明神武少年掌权纵横沙场的父皇不在,几位皇兄已经挑完伴读去角逢殿选侍卫了,殿内只剩下了四位公公和五个少年。   皇子的伴读不可能出身普通人家,他们多半是官家公子,能挑上来选伴读的也是优秀的人才了。   但,有谁会愿意跟着一个出生于冷宫的皇子呢?   执废打量着这五位身高都比自己要高的少年。   他们都低着头,看不清表情,看不到眼睛也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大概是在心里嘲讽自己吧,执废微微勾起唇角,他对旁边站着的面无表情的太监说,“公公,我可以问他们一个问题吗?”   那位公公有点疑惑地看着执废,但还是点了点头。   “青蛙能跳过大树吗?”   充满了稚嫩的童音问出一个看似可爱的问题,不少少年都咧开嘴笑了,又摇了摇头,心想这位小皇子真是异想天开,又觉得真是愚笨不堪,不知世事,几个人都不打算回答。   但是执废的眼睛还是滴溜溜地转,几位少年早已抬起头来,看着天真无邪的的七皇子,心里都有了计较。   等了许久,只有一名灰衣少年缓缓站了出来,他额头已冒了不少的汗,眼睛只是与执废对上了一瞬便连忙低下视线,颤了颤嘴唇,他开口说,“臣……臣觉得能,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能……”   这番话让几个少年包括那些公公都捧腹笑了起来。   执废也笑了,他清亮的嗓音笑起来说不出的动听诱惑,只是他自己没有发现,“你猜对了,因为大树不会跳,青蛙当然能跳得过大树啦。”   那名少年惊讶地抬起头,就看见执废温暖的的笑容,让他觉得所有的华丽辞藻与之相比都要枯萎,答案竟然是这个,方才几名讥笑中的少年都纷纷重新审视着执废。   “你叫什么名字?”执废走到那少年面前。   “回、回七皇子……臣叫闻涵。”闻涵战战兢兢地说。   执废伸出手去牵起了闻涵的手,少年的手心因为紧张而渗出了不少的汗,清秀的脸庞也因为紧张而变得有些苍白,执废回头向管事公公看去,“执废就要了闻涵了,劳烦公公。”   身高比执废还要高出两个头的闻涵就这样被执废牵着,跟在他后头,脸庞爬上了小小的红晕。   角逢殿。   这里的少年都穿着黑色短打劲装,长发高高地束在脑后,看起来说不出的精神,帅气。   大概有十多名少年,都是和闻涵差不多年纪的,有的比闻涵还大些,刚才在路上问了,闻涵今年七岁,是吏部闻家不受宠的三少爷,他性格老实却不刻板,是个可塑之才。   一目望去,这些少年都几乎面无表情,只有一名站在最边边的少年脸上毫不掩饰的讥讽。   有意思……   这是执废的最初想法。   “我就要他了。”执废指着那个表情轻佻的少年。   有位公公上前劝他,“殿下还是另外选一个吧,这是去年被二殿下遣回的,不懂得服侍人啊……”   在宫里,如果选不上侍卫到了年龄就要净身做内侍,虽然也是有武功的,但少了男人最重要的东西。   “我就要他。”执废重复了一遍。   那公公冷汗直下,被执废的眼神一盯也只能给执废办理好手续,那轻佻的少年便跟在执废身后出了角逢殿。   绿芳已经等了很久,见执废挑的人看起来都挺精神的,也觉得高兴,欢欢喜喜地领着他们走,手紧紧抓住执废的,表情顽皮可爱。   走了一会儿,执废回过头去看跟在身后的两人,一人低头,面无表情,一人对上他的眼光露出不屑。   执废看着那少年,问:“你叫什么?”   黑色短打哼了一声,“我们的名字都是皇子赐予的,您要是还认得几个字就随便给我个名字吧,反正不过是个称谓。”   他身边的灰衣少年闻涵已经面露惊讶之色,当然还有愤怒。   绿芳就直接上去开骂:“你敢欺负小主子?!这里小主子最大你知不知道?”   执废拍了拍绿芳的手以示安慰,然后走到黑色短打的面前,“沐翱,你跟母妃姓沐,单名一个翱字,翱翔的翱,你看可好?”   沐翱不置可否,算是答应了。   闻涵眼睛都快瞪了出来,给一个小小侍卫冠以母妃的姓,虽然是个不受宠的妃子,但也是件了不得的大事了。   执废本想伸手去拍沐翱的肩膀,无奈十岁的沐翱实在长得高,比闻涵还高一个头,执废够不到,只能改为拉拉他的袖子,看上去有点撒娇的嫌疑,“你像鹰,看起来很孤独,但是终会翱翔在天之彼岸,大展拳脚的。”      第3章      皇帝的案前跪着两名影卫,即使是跪着,他们的腰板还是直挺挺的,英姿飒爽。   无聊地翻看着奏折,“今天皇子选伴读侍卫,有没有发生什么好玩的?”   影卫们的脸变得跟衣服一样黑,良久,其中一名将白天里发生的事无巨细地向上位者禀告,包括执废的那个脑筋急转弯。   皇帝殷无遥露出了几许玩味的表情,“执废,嗯?”   坐在皇帝怀里的少年动了动殷红的朱唇,凤眼光华流转,小小年纪已经出落得绝美无双,怪不得主上对二皇子的宠爱无人能及,皇帝一个眼神扫过去,影卫们立刻了解,隐了身形退出御书房,此时房里只有天家的父子二人。   殷无遥低头吻住了二皇子执秦,他的秦儿才七岁就已经让他沉迷不已,身为帝王,殷无遥是可怕的,他并非嫡长子,却夺了兄长的皇位,手段残虐,他聪明,他狡诈,他肆无忌惮,他风流倜傥天下无双,只有他能将这个天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所以,将幼子作为娈宠又有何不可?   他身边,不仅妃子多,而且娈宠也不少,他虽不贪色,却也风流,越是风流,越是无情,越是引人飞蛾扑火般靠近。   殷执秦这么想,不由得将檀口张得更开,殷无遥灵巧的舌头已经卷起了他的丁香小舌,越吻越是忘情,直到两人都气喘吁吁才稍微分开了一些。执秦清澈的眼睛闪着欲望的光芒,揪着殷无遥衣衫的一双粉嫩的手让人忍不住好好怜惜,当然更诱人的是这副身子。   殷无遥可不是什么恋童癖,但他更喜欢未雨绸缪,先下手为强,执秦小小年纪已是勾魂摄魄的主,将来成长起来定是美味无穷,他不急于一时,但要让执秦知道谁才是他的主人。   是的,这个国家独一无二伟大无双的帝王,是所有人的主宰。   这边冷宫里某处院落,极似一家五口人的围坐在一张桌子前,绿芳端上最后一道菜,拍了拍手,坐了下来,“好啦好啦,可以吃饭了!”   沐妃和执废端起碗开始夹菜,菜式虽简,动作却高雅,看得新来的两个少年不知该如何是好。   执废吃了几口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对面两人,大眼睛眨巴着看向他们,“怎么不吃?吃不习惯吗?这里的饭菜都是我们自己做的,比不上御厨,你们先将就一下,明天我让绿芳做点你们喜欢吃的菜,好不好?”   两人惊讶的嘴巴张得更大。   这位七殿下小小年纪不仅很懂礼貌,而且温柔谦和,一般被打入冷宫的主子不是性格乖戾就是自卑懦弱,但是这个才三岁的孩子就已经平易近人知书识礼,实在是让人惊叹。再看七殿下的母妃,生得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很年轻,就像一个大姐姐,小小的房间小小的烛火在摇曳,却说不出的温暖。   闻涵忍着将要喷薄而出的情绪抓起筷子埋头扒饭,旁边的沐翱也开始吃了起来。   一块肥瘦各半的肉落入闻涵的碗里,闻涵疑惑地抬起头,只见执废微微笑着,“光吃饭不吃菜怎么行?”   闻涵的脸差点红到了脖子。   这天是到太学院上学的第一天,临走前执废又被母妃和绿芳抓着告诫了好久才肯放人,一旁的闻涵和沐翱忍着笑意看着他。   执废还是不太习惯被两个年级比自己还小的女孩训,但又没办法,紧紧皱着眉头,像个老头子,好不容易得到释放,连忙拉了那两个已经笑得肩膀打颤的人走。   宫里到处都是差不多的瓦和墙,转来转去好不容易才到了一座幽静的院子里,院前的葡萄架上已经结了不少的葡萄,就像个普通的教书先生家,听说太学院的太傅是个性格古怪多才的人,在办公的地方种上葡萄,皇帝也应允,该是个受宠的人物吧。   希望不是个冥顽不灵的老头子,执废想,前世也学过书法和古籍,只要问的不深,稍微背一下还是能跟上进度的吧。   沐翱被留在外院,闻涵跟着执废进了内院的学堂。   皇子的学堂与普通的学堂没什么不同,执废到的时候已经坐了稀稀拉拉的几人,都是小孩子,还非要摆出成人的扑克脸,每个人对执废都是爱理不睬的,大抵是根据自己寒酸的衣服看出来自己的是冷宫里出来的皇子了吧,座位是按着年幼顺序坐的,从右往左数七个就是执废的座位了,执废小心翼翼地跟第一座的大皇子、第三座的三皇子、第六座的六皇子拜了拜,说几句“拜见皇兄”以及一些吉利话后就领着闻涵坐好了。   大皇子今年八岁,名执仲,是贵妃所出,个性内敛沉稳,从他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来,眼神里还有对执废的鄙夷,但是执废也没在意,打了招呼以后便稍微记了下每个人的性格特点,以后见了他们也好有个不得罪他们的对策。   三皇子名执语,令执废觉得惊讶的是,他眉目间长得有几分像前世的周郁,在三皇子面前愣了好久,闻涵在背后推了推他,执废才反应过来,道了声“对不起”后匆匆离去。   六皇子执铸比执废大一岁,也是今年才进太学院的,他与五皇子执清同岁,四岁的孩子你指望他能懂多少人情世故,自然是将喜恶全写在脸上,执废问安的时候重重地哼了一声。   然后四皇子、五皇子也来了,都是今年入太学,侍卫与伴读都是精心挑选的,两人的伴读都穿得比闻涵华贵,甚至也比执废华丽,看向执废的眼神里也是鄙薄与不屑,四皇子执默的伴读卫曦哼笑着说,“听说七皇子的母妃品行不佳,善妒,四皇子您可要‘亲贤臣,远小人’才是。”执默懵懂地点了点头。   闻涵皱起了眉头,“殿下……”   “我没必要生气,你也不要生气,一会儿夫子就来了。”执废给了闻涵一个安慰的笑,但闻涵眉间的皱纹还是没有平复,望向执废的眼里多了一些无法捕捉的情愫。   几位皇子与他们的伴读讨论起执废来,小孩子,他们要说便说去,童言无忌。   这时候,门口站了一个好似天仙下凡的孩童。   芙蓉面,殷红唇,黛眉星目,长衫飘飘墨发如云,真真一个天下难寻的绝色。   这便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二皇子,执秦。   执秦的目光将在座的皇子们扫了一圈,然后咧开嘴笑了,“唷,这里可真是越来越热闹了,皇兄别来无恙,几位皇弟,有礼了。”   声音也如空洞中滴落的水一般动听,执废只觉得他应了“此人只应天上有”的话,谪仙般的美貌,从前见过的那些明星一比较起来,全都失了颜色。   不过才七岁,就已经这么可爱美艳,要是再长大些,定是倾国倾城了吧,执废想。   执秦走到执废面前,打量这个目前太学院年纪最小的弟弟。   说实话,执废的面容只算得上中上,没有执秦显山露水的美艳,却也挺耐看,尤其是一双大大的桃花眼,大抵是继承了他的母妃,明亮得仿佛要将人吸引进去,执秦稍微惊讶了一下,又觉得不过是个三岁的娃娃,根本就还没长开,嗤笑了一声便带着伴读走到了他的座位。   太傅,也就是他们的夫子,常相离,站到了他们面前。   常相离粗看年纪大约二十五六岁,看起来十分年轻,实际上他已经是而立之年了。听说他曾是某一年的探花,做过两年翰林院编修,皇帝赏识他的才华,让他做了皇子们的太傅。常相离的五官很深刻,目光如炬,偏偏又那么冷漠,简单地做了个自我介绍以后算作跟学生们打了招呼,然后让学生们翻开桌上的什么书的第几页,讲解了起来,也不管第一天上课的皇子们听不听得懂。   年纪较大的皇子们自然是听得懂的,书籍都是与《论语》相似的治国安家修身的内容,执废触类旁通,也是懂的,但四皇子、五皇子他们就明显没办法,听着听着要不就睡着了,要不就逗自己的伴读去了,常相离也没有说什么。   执废的位置靠窗,一转过头就可以看见湛蓝的天空,点缀着淡淡洁白的云朵,与前世所记忆的天空没什么不同。身边的闻涵皱着眉头盯着书本,他虽然在家里读过几年书,但也显然没办法跟上课程的进度。   常相离并非不会在课堂上提问,他总是提问大皇子、二皇子他们,接触得久了解越多,两个最大的皇子总能回答得头头是道,让常相离颇为满意,相反,只要他转头去看执废,眉头就会紧锁。   执废已经习惯了,因此看到常相离的样子也不恼,也不哀伤,就是闻涵眉间的皱纹越来越深了。   “今天的课就到这里,明天我要就今天的内容检查功课,几位皇子闲时也莫要荒废功课才是。”   “是,夫子。”几个人垂首应后,早上的课就算作结束了。      第4章      离下午的骑射课还有两个时辰,执废和闻涵与在门口等了好久的沐翱一起在太学院的葡萄架下用午膳。午膳是母妃一手准备的家庭式菜肴,简单又美味,三个孩子每个人都有一份,平等对待,端着食盒坐在树荫底下,真有种野餐的感觉,执废看着两个少年在碗里扒拉扒拉的样子,舒心地笑了起来。   沐翱的吃相不若闻涵的斯文,他从小习武也没怎么学宫规,吃相还真是……粗犷。   虽然这么想,执废却不打算说出来,沐翱还是大大咧咧的好,要他斯文岂不是比要他的命还难受?这么想着,见到沐翱嘴角沾的饭粒,忍不住伸手捏了下来,“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啊,不够我这里还有。”沐翱的脸有些红,怔怔地看着执废,傻傻的样子哪里还有初见时候的轻佻,执废笑着凑过去把碗里的菜饭分了一些给他。   “殿、殿下……小的不能吃殿下的饭……”沐翱颇为难地推搪,他不敢真的推开执废的手,没办法只好向闻涵目光求助。   闻涵也唯唯诺诺地劝执废。   “我吃不来这么多,你不吃,母妃的心血不是要浪费?”执废不管两人的阻拦,反正这里还是他说了算,“还有不要自称‘小的’,要叫‘我’,母妃不是也让我们像兄弟一样相亲相爱吗?”   沐翱闻涵被执废堵得没话说,私下里练习了好多遍才将称呼问题解决了,执废不喜欢他们比自己低人一等或者自己就高人一等的感觉,大概就算是重活几次也不会习惯吧,沐妃也是平易近人,支持执废的想法,就连绿芳虽然口上“奴婢奴婢”的,实际上最没大没小的就是她。   如果日子就这样耗过去该多好,虽然身在帝王家,但要执废忧心的家事国事天下事一件也无,每天悠然自得的,偶尔给皇兄们欺负欺负,听夫子难得的两句唠叨,或者听宫人们的墙角,也不失为一种恬淡舒适的生活。   闻涵是伴读,早上的课结束以后就可以不用陪着执废了,可他不知道是一根筋还是保护欲作祟,竟也要跟着执废去骑射课,当然,他是不能跟着上课的,只能在一旁远看,而下午的课沐翱就能一展拳脚了,只不过他是被集中到旁边的训练场去训练,和执废这些皇子不能接触。   执废出生的时候先天不足,前世的父亲是医生,小时候体弱多病的庄闲曾经跟在父亲屁股后面耳濡目染,也多少知道一些病理药理,这一世的身体和前世一样肺功能和气管不好,很容易得哮喘病,一般执废都会尽量避免大量的运动,三岁前只走走爬爬,倒没生过什么大病。   负责教皇子们骑射武功的是禁卫军统领宋景满,高高瘦瘦,皮肤经常年日晒而黝黑,肌肉饱满结实,年约四十,看上去更像个文人学士,倒不似舞刀弄枪之辈。   执语、执默的身体虚弱在宫里是早有耳闻的,宋景满上课的时候就让他们坐在树底下观看,偶尔让他们扎扎马步,也是在树荫下、屋檐下这些凉快的地方,倒是对执废没有额外宽容,一上来就是扎半个时辰的马步。   先不说执废的身体情况,单就是第一节课扎马步扎半个时辰的在宫里是闻所未闻,宋景满是出了名的老滑头,看不起出生卑微的皇子,反正作弄作弄他们还能让上位者高兴,有何不可,只要不玩死了就不算自己的错。   当然,执废是不可能扎够一个时辰的马步的,他最多就坚持了十分钟,两条腿就拼命打颤,站都站不稳,最后只好光荣加入树荫下休息二人组。   场上的执清执铸两兄弟虽不是同一母出,但感情却很好,性子也活泼,对武学很有天赋,上蹦下串的,什么兵器都想耍一耍,什么功夫都想学一学,男孩子的天性就是好动,这情景让执废不禁想起了小时候一群小伙伴玩耍的情景。   小时候的庄闲是很少有身体好的时候的,身体好的时候他就会和小伙伴们做游戏,在草坪上玩捉迷藏、踢足球甚至只是追着跑,往往回家的时候才发现衣服裤子都沾了泥,脸上也都是汗津津的。   执废找了个空地方坐了下来,不远处执语手中握了一卷书在看,执默则瞪着黑不溜秋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自己。   执废对他笑了笑。   似乎被执废的笑容鼓励,执默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不敢靠得太近,支支吾吾地想说什么又不敢说,执废好笑地看着他,最后没办法只好先开口,“四皇兄,是有什么要跟执废说的么?”   “七、七皇弟……”小小胖胖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有点害羞地递给了执废,“给、给你……”   “给我的?”执废有点惊讶,接过布包展开,是一块杏仁核桃酥,不由得又抬起头看了眼执默,“让我吃?”   执默用力地点了两下头。   这是第一次收到来自“兄长们”的礼物,执废在心里小小感叹了下,还好没有成为众矢之的,也不是所有人都讨厌自己的吧,拿起那块核桃酥,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   因为很用心地吃,所以没留意此时执默已经走远了。   酉时将近,所有的皇子及侍卫们都可以下课了,执废的肚子却疼了起来。   沐翱离执废最近,他一下课就奔到执废身边,见到年仅三岁的小主子捂着肚子在地上翻来覆去地打滚,一张小脸因痛苦扭曲在一起,衣服也被滚得都是泥巴,马上就懵了,猛地回过神来立刻抱着执废就朝冷宫奔去,出了校场在门口遇上闻涵,闻涵见了执废的样子也吓了好一跳,恨不能替他承受胃肠绞在一起的痛苦,小跑着跟上沐翱的步伐,还在一边说着安慰执废的话。   执废只捂着肚子,他痛得满头大汗说不上话,肚子里像是有几把剪刀在剪他的内脏,咬牙哼哼着,痛感模糊了他的时间概念,只觉得夕阳下沐翱的影子很长,他缩在沐翱的怀里,用力汲取他胸膛里的温暖。   一到驰骤宫,沐翱飞奔到他们的“小家”,一进门就大喊“娘娘!娘娘!”“绿芳快来!”。   沐妃和绿芳听见这一声声的喊叫都吓坏了,连忙从房间里出来,就看见软榻上的执废忍痛的表情,双双惊叫了一声,绿芳拉着闻涵去请太医,沐妃和沐翱则一人换下执废的衣裳,一人抱着他上了床,用厚厚的棉被盖住他。沐翱将执废半坐着支起身,背靠在他身上,沐妃喂了些温开水给执废,小脸上痛苦的表情似乎减了一些,又将人平躺放好,在屋里等着太医。   绿芳和太医来的时候就看见在屋里来回踱步的沐翱和坐在床边忧心忡忡的沐妃,神态倨傲的太医慢慢腾腾地走到床边,从被窝里抓起执废的小手把脉,又瞧了瞧执废的脸色和舌苔,才捻着胡子说,“没有大碍,不过是吃坏了肚子,以后莫要让七殿下吃坏了的食物。老臣开张单,绿芳姑娘去太医院配药即可,这副药每天两次,一天一副,见好就停。待七殿下烧退了,给他煮点稀粥吃,这段时间忌荤腥。”   众人听了,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下了地,配药的忙着配药,绿芳从袖口里拿出几个银钱塞到了太医手中,道了好几声谢谢,直到太医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见手里的这点银子连平日里喝酒的下酒菜都不够,不禁有点做白工的感觉,但好歹也是这宫里的御医,不好说什么,只好象征性地收下了银子,跨上医箱便匆匆而去。   闹了大半夜,沐妃禁不住绿芳的劝先回屋小睡了,绿芳也陪着她,沐翱和闻涵年纪虽小精力却充沛,两个小少年轮流守在药炉子和执废床前,当执废醒来时,就看见闻涵趴在自己床边打瞌睡的情景。   突如其来的肚子痛,执废也多少猜出了一点原因,但转念想那执默还是个小孩子,大概只是为了捉弄一下自己,便没有打算将这件事说出去,悄悄唤醒了闻涵,执废苍白的小脸让闻涵皱紧了眉,“殿下,你到底是吃了什么?”   “没什么。”   “真的没吃什么?”闻涵有点疑惑。   “嗯……大概,我记不起来都吃过什么了。”执废只好含糊回答。   沐翱端着汤药进来,黑乎乎苦兮兮的墨汁让执废的脸更加苍白,难得地皱了皱秀气的眉,为难地看着沐翱,“可以不要喝么?”   “不喝好不了,殿下乖,不要任性。”沐翱学着绿芳的口吻,果然看见执废的脸变了变,颤抖着的手要去接过沐翱手里的碗,被沐翱躲了过去,坐在床边,拿起白瓷的小勺,舀了一勺,放在唇边吹了吹,才递到执废嘴边,“喝吧。”   执废只好取消了一口喝光的打算,一勺一勺地任沐翱喂着。   闻涵说,“明天的课不要去上了。”   “可是夫子明天检查背书……”执废这才想起来,回来以后还没看过今天教的文章,就算是临时背,也不一定背得下来。   “明天就算了,功课也不差这一天。”闻涵老气横秋地说。   执废眨眨眼,只好听话,谁让他是病人呢?   第二天,着闻涵告了假,执废就在床上安心地养病。沐妃一夜没怎么睡好,担心儿子半夜里渴了饿了,黎明刚至就爬起来给执废做吃的,绿芳也顶着两个黑眼圈,看起来就像熊猫,执废费劲唇舌才好不容易又哄着沐妃和绿芳睡了回笼觉,这才捧起沐妃辛辛苦苦熬的稀粥喝了。   闻涵出了门,料想他也没这么快回来,就让沐翱拿了书躺在床上看,沐翱什么也没说,放下书就到后院练剑了,唰唰唰地,在屋里也听得见。   执废看着满纸的之乎者也,恍然间像是回到了高三,一篇一篇的必考背诵啃下来,以前啃过的现在都在脑子里鲜活了起来,他看着书,想起了《赤壁赋》一般的飘渺仙境,想起了《滕王阁序》里的水天一色,想起了《离骚》里的满纸芳华……想起那个时候逼着自己默写的同桌周郁。   有多久没有想起过周郁了呢?   记忆里那人阳光般的微笑毫无褪色,一如时隔多年以后他们在同一家公司实习时萍水相逢的理所当然。学生时代的感情是铁杆纯真的,他们相恋是在实习的时候,一杯咖啡,一罐茶叶,两张电影票,公园里的滑轮和小憩,街边的三层冰淇淋,自助餐里的水果拼盘……一桩桩一件件全都在脑子里活了过来,那些被他埋藏在记忆角落里的事,那个属于“庄闲”的记忆,让他忍不住打开记忆的闸门将这些洪水放了出来。   执废发现自己的脸颊已经布满了泪水,他慌忙用手背擦了擦,泪还在流,汹涌澎湃,丝毫不受控制。执废这才真的慌了,抓住被子将眼泪往上面抹,还在流,还在流,他就索性将脸埋在被子里哭……      第5章      沐翱进屋的时候,就看见执废将头埋在被子里无声地哭,他颤抖着的肩膀似乎承受了这个年龄不应该有的沉重,他想走过去安慰,却发现自己无法靠近一步。   沐翱是个骄傲的人。   他是士族出身,父亲是原工部侍郎,朝廷彻查六部一起复杂的贪污案时受到了牵连,全家被抄,父亲被流放,母亲被卖到了勾栏院,因大起大落悲痛过度药石无救,没多久就死了。家里还有两个哥哥也被送进军营里当兵,做的是最低等的步兵,而他看似还算好的,送进了宫,没有人知道他每天过的都是怎样的日子。   四更起床习武,每天只有两顿饭,闲时不断被周围的人排挤也不断排挤着周围的人,一同接受训练的人有那么多,而皇子则区区几个,命好的就能得到皇子们青眼有加收做侍卫,命不好的只等十一岁一过就净身做内侍,也就是太监。   沐翱过了这个冬天就是十一岁了。   他去年被二皇子执秦看中做了二皇子的护卫,可没过几天就被遣了回去,相貌妖娆的二皇子根本没把他当做侍卫,处处软声细语地挑逗着他,用尖刻的言语讽刺着他,当个宠物一样玩弄着他,最后沐翱狠狠地骂了二皇子一顿又被陛下的影卫狠狠打了一顿扔回去。   “留他一命,看在他那张脸上,”二皇子执秦珠圆玉润的唇流泻出一句这样让他求死不得的话,“要是过了十一岁还没有人要,就让他来我宫里伺候,以内侍的身份,呵……”   第一次这么痛恨自己的长相,清秀俊美的脸上只有死人的惨白。   然后他活着,就和死了差不多,每天都将自己投入过度的训练量里,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抵是不愿随了二皇子的愿吧。   直到那个人带走了他,还给了他名字。   思绪回转,沐翱走到执废的床边,将哭得昏天黑地的孩子抱进自己怀里,见执废只是愣了愣,并没有拒绝他,不知为什么,心里觉得有些高兴,于是就这样抱着那个孩子,坐了好久好久。   沐翱也想过,如果执废问起自己当初被抛弃的过程,就全部都告诉他,如果他对这些好奇的话。   哭花了的小脸终于扬了起来,执废泪眼婆娑地看着沐翱,道了声:“谢谢。”   沐翱点了点头,他一向惜墨如金,也不怎么懂得安慰人的话,便不多说,只看着对方。   执废粉粉嫩嫩的小拳头紧了紧又松开,“以后不会再这般哭了。”   “殿下,你很难过?”沐翱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都算是上辈子的事情了,还一直耿耿于怀,套用一句夫子“大丈夫心怀天下”的话,执废只觉得自己还是不够坚强,他哭得狠累,背又靠在沐翱身上,想着自己以后要变坚强,想着沐翱的心结不知道解了没有,想着明天回太学的时候要检查背书,想着闻涵还没有回来,母妃和绿芳现在还担心着自己的身体……黑暗像沉沉的石头重重地压下来,迷迷糊糊之间,执废闭上了眼睛。   过不一会,沐翱轻手轻脚地扳过执废的小身子,确认他已经睡熟了,才放心地将他放在床上,伸手去拿过被子来给执废盖,触手却是一片湿湿黏黏的感觉,回想起进屋时看到的那一幕,心脏就像被什么揪紧了似的,沐翱换下那床被子,又重新拿过自己的被子给执废盖上,细心地为执废压了被角,手指不经意滑过执废白嫩的颈子时,还能感觉到孩子特有的温热气息。   驰骤宫是个大园子,园子里有多处小院子,每一处都没有名字,冷宫里的女人们相互称呼的时候也只会说“沐妃的院子”“XX妃的院子”,在母妃和执废的院子里,有个种菜的小后院,母妃托宫里的小太监们带了些瓜菜的种子和御膳房的一只老透了的母鸡,那只母鸡来的时候还是奄奄一息的,经过绿芳的悉心照料,居然还能再下蛋,每天还会学着公鸡早晨叫唤几声报时,真是够新鲜的。   母妃则说,万物都是有灵性的。   沐妃和执废的院子里,除了那个小后院,还有三个房间和一个小厅堂,沐妃平日里的绣工就是在厅子里做的,一家人吃饭也是在那里。一间书房,执废上学以后就搬离了沐妃的房间,到书房去住,绿芳和沐妃一间房,原来绿芳的房间则收拾出来给闻涵和沐翱,生火做饭都在空旷的前院,几个人合力搭了一个小棚子,用泥土围了个炉子。   等执废再次醒来的时候,闻涵已经回来了。   闻涵立在厅子里,双手背在身后,苍白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脸色也是煞白的,单薄的身躯仿佛一碰就会倒下,沐妃和绿芳劝了好久都不见他说话,没办法才叫起了执废。   执废一听,马上下了床,鞋子都来不及穿便跑到了厅子,见闻涵一身的脏污,双肩还在颤抖,像是极力隐藏着什么,看见执废,眼里闪过一丝光,随即双眸又垂了下来,见执废光着的一双白玉足,不禁皱起了眉。   执废小喘着气走过去,越走越急,闻涵还来不及退后,就被执废一把扑了上去,两人都差点站不住,闻涵下意识地伸出手来接住执废,才好不容易稳住了小主子,两人重心朝后坐了在地上,在闻涵检查着执废哪里受了伤的时候,只见执废抓着自己的两手,摊开了手掌。   一双原本好好手此时遍布一道道赤红的痕迹,有的结了痂,有的还在簌簌冒着血珠子,执废两条眉毛都纠到一起了,闻涵立马将手往回抽,可哪里想到执废小小年纪这么大的力气,一时间也挣脱不开,那双乌黑明亮的眸子紧紧盯着闻涵手上的一道道鞭痕,抓住闻涵的手又不自觉地加了些力道。   “殿下……臣、没……事。”闻涵忍着痛楚,还不忘扯了个笑出来。   大大的桃花眼里氤氲着水汽,执废有些心疼地想到,不过是个七岁的孩子,竟下得去这个狠心的手,第一次见到身边的人受了伤,执废很是生气,他自己受伤生病倒还没那么大的火气过,这才被怒意蒙了双眼,胸口剧烈地一起一伏,沐妃担心地上前,柔声安慰着两个孩子,命绿芳去屋里取来金创药,细细地为闻涵上了药,一双好好的手只怕三天不能握笔了。   执废抿着唇一语不发地看着沐妃为闻涵上药,沐翱去房里取来了鞋子为执废穿上,看到执废愿意乖乖地让自己动作,沐翱舒了一口气,怕执废想不开的心终于放下。   药上好了,沐妃还不忘帮闻涵吹了吹,让药性充分渗透。忙完这些,沐妃看了看日头,已经接近晌午了,便唤了绿芳去做饭,绿芳好奇闻涵受伤而归的事,可又任务在身,只得一步三回头般看着厅子里的三个孩子,沐妃笑着点了点绿芳的鼻子,“都多大的人了。”   绿芳吐了吐舌头,“娘娘不也好奇么?”   沐妃顺着绿芳的视线看过去,露出欣慰的笑,“反正迟些废儿也会跟我说的,不急于这一时。”说罢提起裙子去后院摘瓜果。   闻涵站起身,恭恭敬敬地低着头,一语不发。   执废难得的火气不仅没消,反而更盛,他等着闻涵说话,可对方跟一块木头似的,有什么都往心里埋,僵持了好一会儿,实在没办法,执废只有问他,“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闻涵垂下眼帘,避开执废的目光。   沐翱站在一旁,脸色如常,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是夫子打的,对不对?”清脆的童音里隐隐透着几分生病时落下的沙哑和对怒火的隐忍,执废目光灼灼地盯着那双握起拳头的手,掌心是伤痕累累的,根本不应该这么用力握拳,那是多大的委屈,让一个有些木讷的孩子硬是倔强地忍了下来。   果然,在执废说出了“夫子”的时候,闻涵的眼神出现了一瞬间的动摇,虽然短暂,还是被执废看得清清楚楚。   “为什么?”执废盯着闻涵的脸,闻涵明显地动摇了,眼里闪过犹豫,嘴巴也张张合合,想要说出来,却又固执地把到了嘴边的话再吞回去,将执废良好的耐心磨得一点不剩,“你不说,我自去找夫子,让他告诉我。”   “不!”闻涵猛地抬起头,对上执废那双坚定的黑曜石般的眼眸,叹了口气,用手背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露出一双红红的兔子眼,才道,“臣去、为殿下告假……夫子说今日要检查背书,既然、既然七殿下不在,就由他的伴读……”   说到后面,竟是泣不成声,闻涵咚的一声跪了下来,“殿下!殿下……闻涵背不出来丢了殿下的面子……您惩罚小的吧!您对小的这样好,小的却……小的已经没有任何颜面再留在您身边了……”闻涵一边说,一边又在地上磕了几个头,根本不敢去看执废的脸。   经过闻涵断断续续的自我检讨一般的叙述,执废总算是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无非是夫子故意刁难执废的伴读,见他背不出来就狠狠地惩罚了他,用教鞭使力抽了闻涵的掌心几十下,然后痛心疾首地让闻涵回去敦促七殿下用心学习云云,自然,闻涵挨打称了不少人的心,那些瞧不起执废的皇子和他们的伴读们无不幸灾乐祸落井下石。   执废很生气,他生气有这样一个偏心的夫子,背不出书来的并不止闻涵一个,闻涵整夜为了照顾自己哪里有时间去看书,分明是存心刁难,可碍着对方是夫子,是长辈,闻涵又是一个不受宠的冷宫里的皇子的伴读,有谁会给他好脸色看,他又怎么能在那群人面前抬起头来?   但是让执废更生气的是,闻涵这小子竟然什么都揽在身上,不逼问他,就不打算说出来,他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这样隐忍?   所以执废并没有马上扶闻涵起来,他冷冷地看着地板,小小的拳头紧紧捏着。   “殿下……”一边的沐翱出声提醒执废,再不阻止闻涵,这固执的小子就要就要自己磕晕了。   执废这才蹲下来,双手压在闻涵的肩膀上,用力推倒了他,闻涵猝不及防,仰面倒下,睁着一双惊讶又不解的眼睛,“你让我惩罚,我都还没动手呢,你自己就惩罚自己了,还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执废这一吼,让闻涵沐翱两人同时愣住,他们的小主子一向温和安静又恬淡,从来没见过殿下这么生气的样子。   闻涵动了动唇,脸上的泪痕从横交错,哭得稀里哗啦,执废又推了他一把,因为他从来没有对别人动粗的经验,不会打人,情急之下只能推搡,“你再哭,再哭我真的不要你了……”说着说着,执废竟也动了情,声音里多了几分哭腔。   闻涵听了马上止住了哭意,他虽然嘴上求执废赶走他,实际心里是不愿意离开他的,小主子那么好,他这两天待在驰骤宫里的日子比在家还要快活,他又如何舍得看见小主子哭呢。   见闻涵不哭不闹了,执废满意地点点头,用袖子擦了擦闻涵脸上的泪痕,“不要哭了,你没有错,以后我不会再让夫子打你了。”   眼珠子转了转,执废又板起面孔佯作生气道,“说了我们没有主仆之分,转眼你就忘了,我很生气,你好好反省反省。”说完转身回了书房。   沐翱弯起嘴角在闻涵旁边蹲下身来,“想要保护好他,就要让自己变得更强,强到不会让他担心,你确实该反省。”      第6章      执废的病好了,回了太学院,少不了被几个皇子们冷嘲热讽一番,听得多了,也不在意了,倒是闻涵沐翱总是会皱着眉头回瞪他们,还好并没有造成剑拔弩张的局面。   日子也就这样不咸不淡一天天地过,期间常夫子也检查过几次皇子们背书的情况,执废每次都能把书完整地背下来,虽然背得断断续续的。   那是执废存了一点小心眼在里面,不能表现得太好,也不能表现太差让闻涵也跟着受罚,有了上次的经验,执废对待所有的课程都很用心,他的记忆力很好,加上前世的记忆,只要他用心的背了,什么文章都可以熟练地背下来。   不能在这群皇子里面出头,要懂得隐藏自己,这样才能让自己和母妃她们好好活下去。   摔了几次,执废也能骑马了,扎马步也可以撑到半个小时,身体似乎比之前的要好了些,大概跟他有认真做运动有关,但是跑步还是不行,好在宋景满师父不像以前的体育老师那样喜欢罚跑,最多是扎马步,以执废的身体情况,他也不适合习武,师父也没让他上过场。   执清和执铸的武功倒是突飞猛进,他们性格本就活泼,上了场就跟两匹脱了缰的野马一样,宋景满很是高兴能有这两个弟子。   入了七月,天气开始变热,执废的衣裳也从长袖的春装变成了薄袖的夏装,平时卷起来就跟短袖一样轻便,还是母妃的手灵巧,白色的棉布用紫色的棉线在袖口领口还有衣服的下摆上绣上了紫藤的图案,清雅又秀气,衬得执废的皮肤白皙水嫩,很是让冷宫里的那些姨姨们惊叫了一阵,个个见了执废都要上去捏捏他的小脸。   有一次执废的脸蛋还被捏得有些红肿,让两个护主心切的小跟班急的差点跳起来,恨不得冲上去跟那些大妈掐架。   进太学少算也有三个月了,执废还没见过所谓的父皇,他旁敲侧击地问母妃父皇是个怎样的人,母妃对他还有没有感情,母妃边笑边巧妙地避开了话题,每次都用柔软的手掌揉执废的小脑袋,“只要我的废儿开开心心的,管他当今的皇帝是谁呢?”   执废有些惊讶,母妃竟看得这样开,让他惊讶的还不止这些,他有些感动,在母妃的心目中,自己的地位比那素未谋面的父皇还高。   这天,太傅告假,皇子们都不用上学,一大早,绿芳就打发沐翱带着执废和闻涵出去玩,她洗了一堆春天的衣物被子要在院子里搭个大架子晾晒,怕小孩子毛手毛脚的蹭脏了她好不容易洗好的衣物。执废每天规规矩矩地过着“冷宫——太学院——校场”三点一线的生活,重生为孩子以后也变得有些耐不住性子,好不容易放了假,他也想在冷宫附近转转,看看从小生活的皇宫中自己没见过的景致。   闻涵从前是没进过宫的,沐翱虽然在宫里生活了几年,但不允许出角逢殿,基本上两人都和执废一样,对宫里的路不熟悉。   但小孩子就是招人疼,尤其是三个相貌清秀的孩子,一路上不少宫女太监帮他们指路,就这样一路来到了皇宫里必定会有的御花园。御花园果真是大,一望望不到尽头,还种满了各式各样的奇花异草,三个孩子奔跑穿梭在花丛中,很是惬意。   “殿下!七殿下!……”闻涵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执废当做听不到愉快地向前跑着,小石径蜿蜒通向一座亭子,执废跟他们打赌,谁先跑到了亭子里谁就可以吃到母妃做桂花糕。   这点距离还难不倒执废,他不能跑长跑,不代表他短跑不行,刚喊了“开始”还没等那两人反应过来,执废抬腿就跑,恍然间觉得像回到了上一世幼时无忧无虑的惬意快活。   执废边跑着,边回头催促他们,闻涵沐翱怕执废跑快了会摔跤,都不敢跑在执废前面,可苦了两人。不过,见到他们的小殿下笑得比阳光还灿烂,就觉得来这御花园是值了。   今天的太阳很明媚,下了朝,皇帝回到他的寝宫光涯殿,看到那团软软赖在龙床上的温香软玉,嘴角噙着笑意走过去,掀开了丝绸质地凉滑的被子。已经睡醒了的小美人半眯着星眸嗔道,“不去朝云殿议事,回来做什么?”   习惯了这小野猫的没大没小,娇纵他的皇帝低头亲了亲执秦的樱桃小嘴,心情颇好地压着声音道:“就不许父皇也放假?”   “许,怎么不许!父皇最大,说什么就是什么~”听了殷无遥的话,执秦娇笑着,缓缓坐起身来,他本就白皙的皮肤经过殷无遥的一番挑逗透着些许粉色,绝色的面容多了刚睡醒的慵懒惺忪,美得惊心动魄,举手投足间高雅叛逆的味道更是让殷无遥爱不释手,当下倾身将执秦的脸都吻了一个遍,又扫遍了执秦的口腔,才心满意足地站起来整了整龙袍,“听说御花园里新栽了几株绿侯(绿色绣球花的称谓,朕想去看看,秦儿陪着朕?”   执秦慢慢地一件一件的穿好衣服,一旁的殷无遥将他全身上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个够,眼神是毫不遮掩的攻城掠池的挑衅,仿佛要将眼前的妙人儿一口吞入腹中,越是这样的人才越能激起他的征服欲。执秦穿好衣裳后从屏风绕了出来,两个宫女本分地端上热水给他净脸、帮他梳理头发。   这么多年来,能在陛下寝宫里过夜的人就只有眼前这位美丽的殿下,她们哪里敢怠慢!   执秦望着镜中出落得越发标致的面容,得意地笑了笑,“父皇,绿侯固然好看,只怕父皇更想看那些徘徊在花园里盼君一顾的美人吧?”   头发梳得差不多了,殷无遥挥手让两个宫女退下,自己为执秦绾了个髻,用红玉的簪子固定好,从身后环住娇小可爱的人儿,“秦儿可是吃醋了?父皇现在却只想要你啊。”   执废在亭子前不远处见到有几个侍卫,都是银甲带刀的,品阶只怕不低,他小心地向那里面望去,只见二皇兄和一位身着以黑黄为主绣着龙纹衣袍的男子坐在里面,男子看上去弱冠之年,他正拿着一枚精致的点心喂进二皇兄的嘴里。   二皇兄嘟着嘴巴不大情愿地张口,刚要咬住点心就被男子恶意地抽了回去,自己咬下一块送进他的嘴里,顺便偷个香接个吻。   执废当场愣住,等他回过神来想到了男子的身份和眼下这两人分明“调情”的互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转身就走。   沐翱和闻涵也在远处看到了,见执废快步往回走,都露出了紧张的神色。   一吻结束,有些意犹未尽的执秦张开星眸,眼角瞥见那抹白色的小身影就快消失在花丛中,哼笑一声,“七皇弟,这么急着要去哪儿?没见到父皇也在这里么?”   执废只能硬着头皮僵硬地转过来,拖着步子走到亭前,慢慢跪下:“儿臣见过父皇、二皇兄。”   “喔,你是小七,执废?”殷无遥搂着执秦,玩味地看着他。   沐翱和闻涵一看不好,立刻跑上前跪在执废身后,“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的眼里露出些许不耐,“行了,都起来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执废在心里小小地舒了一口气,好在他的父皇没有为难他,虽然母妃常常提醒他宫里的礼节问题,但他从来没留心听过,今天是走了什么好运竟撞上了那个传说中的父皇,还差点得罪了他。   道了几句恭维二人的吉祥话后,执废拉着沐翱和闻涵离去了。   正如殷无遥所说,该去玩耍的去玩耍,该调情的继续调情。   那日在御花园,除了意外地见到了亭中的人以外,执废总体来说过的不错,玩得很开心。   夜里,母妃坐在灯前为执废缝补破了的衣衫,摇晃着的淡薄的烛光映着母子二人的脸,慈祥温和的母妃一针又一针,纤纤白净的手指捻着针线,执废撑着下巴,若有所思,“母妃……父皇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母妃抬起头,看了看略有困惑的执废,微微一笑,“他大抵是这天下间最无聊的人。”   “为什么?”执废看着母亲年轻的脸庞,不解地问。   像是陷入了回忆一般,母妃露出了与年龄不相符合的成熟和通透,过了好一会儿,才用牙齿咬断了线,揉了揉衣裳试了下缝线的韧度,“好了,补好了,下次可不许这么皮了,摔一跤把小翱小涵吓得不轻。”   “母妃,您还没有回答儿臣的问题呢……”   “呵呵……等你见多了你父皇,自会明白的。”母妃高深莫测地笑着说。   那个毫不在意父子乱伦的父皇啊,执废想到以后还会见到他,就不免一阵说不出的头疼。      第7章      这天是七月七,乞巧节。   执废对于这个前世历史上没有记载的朝代居然也有七夕而有点惊讶,一大早就看见母妃和绿芳忙进忙出的身影,不由得笑了出来。   母妃对自己提过,乞巧节不仅是情人、小女儿的节日,也是孩子们的节日,过这个节,小孩子是要吃“巧芽”的。就是在七月初时用水浸泡了谷物,长了芽就在七月七这天剪芽做汤,称为“巧芽”,吃了这汤的孩子就会顺顺利利的成长。   这倒是没有听说过,好奇地看绿芳做汤,有绿豆芽、黄豆芽、黑豆芽……虽然豆芽长得都差不多,但绿芳就是能分得清,一样一样指给执废看。   沐翱每天都要早起练剑,他寅时便起,现在练完剑用帕子擦了汗,和起身后便在院子里看书的闻涵一起有默契地凑了过去,与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的执废一道,围在炉子边瞧绿芳麻溜儿地切菜切肉合着新剪的豆芽下了汤锅。   执废只觉得早上的汤鲜美可口,真恨不得天天都是乞巧节。   母妃用绢子擦了擦执废嘴边的汤汁,眸里含笑道,“废儿要是想吃,让绿芳天天做就成了。”   绿芳扁扁嘴,“奴婢才不要呢,做这汤好麻烦,光是等豆子发芽就要好几天呢!”   对于绿芳的抱怨,母妃也不觉得僭越了,只笑笑,“那废儿想吃的时候提前告诉母妃,母妃让绿芳泡好豆子。”   “好。”执废满足地笑了起来,一旁的沐翱闻涵只觉得今天的阳光又明媚了许多,早膳也美味了许多。   过节也还是要上课的,卯时五刻进太学,皇子们早早在座上等夫子,今天是节,禁卫军要负责皇城的安全,宋景满师父是禁卫军统领,因此下午的骑射课不用上,皇子们都盼着夫子早点下课,好去相邀着玩耍,皇帝也说了这天皇子们可以出宫去玩。   执废年纪还小,他不比那些有外戚保护着的皇子们,身边就只有半大的孩子沐翱和闻涵,虽然宫外的世界肯定比宫里的热闹,却不安全,如果他的灵魂不是三十几岁的成熟男人的话,说不定也和执清执铸他们一般无理取闹,吵着嚷着要出宫去玩。   闻涵熟知小主子的性格,好奇归好奇,如果会因此让身边的人担心的话,他是决计不会去做的,会心地笑了笑,拿起书本温习昨日的功课,自上次被夫子鞭打了手掌后,闻涵没再落下任何功课,每日早起背书,尽管执废从来不会因为背不出书而让他顶包,但防患于未然还是必要的。   他想起了那天沐翱说的话。   他想要变强。   常夫子破天荒的一来到就说了许多关于乞巧节的传统,说得津津有味,堂下的皇子们也听得兴致勃勃。常相离难得的露出一脸的神采奕奕,与他平日里板起脸孔的样子比起来不知可爱了多少倍。   “不少少女夜深人静躲在菜瓜棚下,若听到了牛郎织女相会时的悄悄话,传闻便能得到千年不渝的爱情。”想不到严肃刻板如斯的夫子可以说出这样的民间八卦来。常夫子此刻的表情,只让执废想起了一个词:道貌岸然。   座上掩着嘴笑的皇子们还不在少数,闻涵的眼里似乎也透出一丝兴致,爱听八卦的人真是无所不在啊,执废想。   大概是因为节日的关系,就连执废也觉得今天的课很早就结束了,收拾了书本与闻涵一道出了太学院,沐翱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指了指朝云殿的方向,沐翱说皇帝陛下在朝云殿等着皇子们,传话的公公已经带着先出来的皇子们去了,没有等执废。   沐翱骂了句“狗眼看人低”,就催促着执废快点走,莫要迟到了。闻涵和执废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之前御花园不甚愉快的面圣经历,心有戚戚,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向朝云殿走去。   还好皇子们走的不快,没过多久就跟上了大部队。   闻涵和沐翱留在殿外三丈处,所有的皇子伴读以及侍卫都是如此。   皇帝在座上看了看从左往右按照年龄依次排开站好的皇子们,露出了慈父的表情,“今天乞巧,皇儿们可带上侍卫出宫玩耍,但要在辰时三刻前回来,不得违了,听见没有?”   “是,父皇。”几位皇子低眉顺眼地答道,当中的几人已经跃跃欲试,整颗心都飞到了宫外。   殷无遥摆摆手,身边得力的太监便扯着嗓子又说了一些出宫的注意事项,陛下埋头处理奏章,皇子们垂首听着宫训,过了三刻钟才从朝云殿出来,先前的那股子顽皮劲就快磨没了。   散了后,执清和执铸奔到大皇子执仲面前,央着这个平日里挺宠爱他们的大哥带去玩,执仲只皱着眉头,“你们跟着我干什么?”   “皇兄你见多识广,我们以前都没出过宫啊,不知道该去哪里玩……”两个男孩子撅着小嘴,一人一边拉扯执仲的袖子,执仲的伴读和侍卫见到自家主子那张绷得紧紧的脸,都暗道不好,奈何执仲是大皇子,不能公然拒绝两个弟弟,侍卫和伴读的身份也不够格去拉开皇子的,“带我们去嘛~带我们去嘛~”两个活泼天真的皇子不依不饶。   执废走在他们后面,因为长廊的宽度是有限的,而他们又挡在面前,想要退回去走别的路又很远,沐翱和闻涵还在走廊那头等着他……   只听一声清脆如银铃的声音响起,“大皇兄,五皇兄,六皇兄。”   三人齐齐向声音的源头望去,穿着一身浅蓝色长衫的执废站在他们身后,不卑不亢,一双明亮的桃花眼教几人都愣了一下。   执清执铸两人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是七皇弟!七皇弟也想出宫去玩对不对?我们一起跟着大皇兄好不好?”   两人秉持着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的原则不由分说地将执废拉到了他们的阵营。   执仲还没怎么好好打量过这个他从来看不起的弟弟,迎着光,只见执废柳叶般的眉毛皱了皱,小嘴抿了抿,看了看一脸期待的执清和执铸,虽然眼里满是不情愿,还是小小地“嗯”了一声。   这下子,两只猴子蹦跶了起来,“皇兄皇兄~你看七皇弟也想要去耶!”   执仲捂着额头,叹了口气只好应下。   嘴角弯起的弧度,却是为了那个明明不情愿却又不忍拂了别人的意的,那个玉人一般的小人儿。头一次,执仲觉得那个弟弟也并不是那么卑贱。   只是,夜幕降临之时,执仲没能在皇宫门口等到执废,心里有点小小的失望了下。   回冷宫的途中,执废还经历了一段啼笑皆非的小插曲。   那是在出了朝云殿,穿过精致的小花园后踏上镂空木栏的长廊,在红漆的柱子背后藏了一个锦衣的小小身影。软软糯糯的怕被人瞧见了又有点期待地朝他们叫了声,“七皇弟……”   执废走过去,躲在柱子背后的正是四皇子,一张圆圆的小脸上顿时绽开了笑容,沐翱闻涵跟在执废身后也瞧见了四皇子执默,两人恭恭敬敬地朝他问安,执默只略点了点头,拉了执废到角落里。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与上次相似的小布包,绣面的丝绢里躺着一块金色的桂花糕。   执废有点哭笑不得,上次就是吃他四皇兄的点心闹了肚子,害身边的人一个个都惊掉了魂,他哪里敢再接过执默的东西吃啊?   执默却一如既往的天真表情,还期待地看着他,“七皇弟……你、你怎么不吃……”   不远处的沐翱和闻涵担心地看向这边,他们还不知道上次执废肚子疼就是吃了执默的点心,担忧却又不敢靠近。   “殿下!您怎么在这里!不是说了不要乱跑吗……”远处一个急匆匆的身影闯入了执废执默的眼帘,比两人都高了许多的清瘦少年带着一脸怒容毫无避讳地站在他们面前,眼睛却是直直盯着表情尴尬又害怕的四皇子,“要是您被坏人拐了去,要小的怎么跟您母妃交代?”   特别加重了“坏人”两个字,执默的伴读卫曦瞥了眼执废,不怀好意。   执默一下子就躲在了比自己还要矮小瘦弱的执废身后,期期艾艾地看着卫曦,“我、我只是想拿糕点给七皇弟吃……”   这下哭笑不得的人轮到了卫曦,他原是极不愿意见到四殿下接近执废的,现在却同情起执废来,“殿下……您怀里的点心少说也超过半个月了,七殿下不是小猫小狗小兔子,吃坏了怎么办?”   一句话听得执废冷汗涔涔,没想到四皇子竟将他当做了实验室里的小白鼠,幸好还只是过期食品。又想到执默那天真无比的笑容,暗自摇了摇头,这事不怪执默,他是被父母宠坏了,不懂得人情世故,原也正常。   一听到七皇弟也会像小猫小狗一样吃坏,四皇子执默登时哭了出来,吓得执废和卫曦慌了手脚去安慰他,闻涵和沐翱也不顾君臣礼仪围了上去,娇生惯养的小皇子一边哭一边拽着执默的衣服,“呜哇!……我不要七皇弟坏掉不要七皇弟坏掉!”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安慰了好一会儿,执默才抽抽泣泣地安静了下来,沐翱和闻涵只觉得莫名其妙,当中的一切只有执废和卫曦清楚,卫曦略带歉意的看看执废,微微颔首,领着四皇子回寝宫去了。   晚上一家人围着一张小桌子吃了七夕饭,菜式简单却应了节日,房子小却胜在温暖。这年执废三岁,他第一次和两个小伙伴一起过乞巧节,比起和母妃绿芳在一起的三年,现在更有了像家一样的感觉,不仅有亲人,还有朋友,知己。      第8章      时光荏苒,这年执废六岁,在太学院已经读了三年书了。   阳光洒在学堂里,穿透了空气,盈满了一室的明亮,手中的书卷已经换了五六本,这类的治国经书不知还有多少本要学,执废一手撑着脑袋一手随便翻着书页,闻涵在一边誊抄要背诵的文章,别的皇子们则如往日般说说笑笑,没什么人与执废搭话,执废也不去主动招惹他们。   执废的右手边新增了一个座位,是给今年满三岁的八皇子执彦的,执彦在执废上太学的那年冬天出世,满周岁的时候皇帝给他办了抓周礼,小小的执彦才刚会摇摇晃晃地走路,看着满地的小物件,抓起一个玩了会又放下,去瞧另一个,玩罢觉得没意思,周围的人都期待地看着他,他被大人们过于慑人的目光给吓坏了,哇哇地哭了起来,乱爬乱窜,最后爬到执废脚边死死拽着他的长衫,掀开下摆就要钻进去……   转眼执彦也长大了,抓周礼的事情早忘得一干二净。   执废再看向左边的座位,那个天真傻气的四皇兄执默已经有好几天没来上课了,他的伴读,那个叫卫曦的,也没有来。四皇子的母妃是前朝宰相的女儿,刚入宫就被封为贵妃,卫曦从小就进宫陪着执默,既是伴读又是侍卫,两个人在一起,执默什么事情都听卫曦的,倒像是卫曦的小跟班,执默软弱的性子叫他母妃和卫曦很是恨铁不成钢。   当今的陛下是个奇怪的人,不仅品味奇怪,取名字奇怪,做事也奇怪。   到现在,他还没有立后,没有立太子,每次朝臣上书催促,都会被他以“再看看”或者“皇子还小”来推拒,不少人觉得太子会是大皇子,因为大皇子执仲为人正直又成熟,读书也好,人也聪明,但也有人认为是二皇子,二皇子是陛下最宠爱的皇子,这已是宫里人尽皆知的事实。   执废对谁当太子没什么兴趣,他只想过好他的日子,只要母妃和闻涵沐翱绿芳都好好的,他不管今天谁当皇帝,明天谁是太子。   倒是现在年纪轻轻的皇子们已经开始培植势力,分了几个党派。   大皇子执仲以及五皇子执清、六皇子执铸包括旗下的侍卫伴读外戚是一党,二皇子也有自己的势力,三皇子目前阵营不明,四皇子以及他背后的外戚一党,小八的母妃萧妃只是一个品阶较低的妃子,萧妃让他每个阵营都去讨好,结果哪边都不要他。   看着左手边空荡荡的位置,执废的心里说不出的疑惑。   感觉到他的疑虑,闻涵停下手中的笔,皱了皱眉头,“四殿下已经超过半月没来了吧……”   执废有些惊讶,“半月?都这么久了啊……”   闻涵点头,常相离还是滔滔不绝地讲着书,也不管下面的皇子们听不听得懂,低沉的声音如同安眠曲,只见右边的八皇子已经昏昏欲睡。   执废眼睛虽然看着书页,思绪早飘飞到远处了,“希望宫里不要发生什么才好。”   总觉得心里乱乱的,执默没来上课,夫子也不觉得奇怪,皇子们也不惊讶,宫里也没传出执默重病的消息,空气里却沉淀着某种压抑的感觉,恰似暴风雨前的宁静。   坐在太学院里的执废还不知道,半个月前那位傻乎乎的皇兄前来太学院的时候,或许已经是最后一次见他的面了。   骑射课上,执废好不容易学会了御马跳跃这种只有在电视上才能看到的高难度马术动作,虽然付出的代价比较大,摔了好几次,膝盖也破了,伤口流着的血混合了沙土和衣服破开散露的棉絮,清理伤口恐怕要花上一些时间。   只得悻悻的跟宋景满告了假,回去处理伤口,走的时候还听见宋师父不满地叫嚷,“真是娇生惯养!”   执废耸耸肩,这里比他娇生惯养的人多了去了,再看看树荫底下看书的三皇兄,往日执默都会在他身边发呆,这几天却只有执语一个人,还是拿着书卷在看,沾染了一身书卷的儒雅气息,就算坐在草地上姿势也是极优雅的,果然是皇子啊,执废想。   对面校场的沐翱也匆匆告了假陪着执废回去,沐翱十三岁了,常年在太阳底下练武锻造了一身精壮的肌肉和小麦色的肌肤,对比虽然也有锻炼却往往被师父扔到树底下的执废,真是说不出的阳光和健康,身高大概有一米六五了吧,沐翱正是发育的时候,饭量也比以前大了。   “殿下,你在发什么呆呢?”沐翱扶着他,有些力不从心,执废走得歪歪扭扭,一条腿根本使不上力,连带着沐翱也被拖累了。   执废苦笑了下,用力平衡身体,却牵扯到了伤口,冷不防地倒吸一口气,“嘶……痛……”   沐翱一手搭在执废的腰上,俯下身,另一手有力地搭在执废腿弯处,一用力便打横抱起了执废,“疼成这样还能出神,真是服了殿下了。”   执废靠在沐翱的胸膛上,很结实,很温暖,每次受了伤都是沐翱有力的臂膀托着自己,送自己回家,不知不觉地对他产生了依赖,明明自己内里是比沐翱还老了几十岁的人了,想想就脸红了起来。   执废没留意,背着阳光的沐翱的脸上,也爬上了一丝可疑的红晕。   母妃细心地用药水抹开了伤口上的脏污,执废忍痛咬着下唇,眉头轻微皱了起来,直到上完了药,小嘴被咬得像颗樱桃,被绿芳笑了好久。   半夜,执废听到远处隐隐的兵器声和哭喊声,披了衣服下床走到窗边,夜色里皇城不远处的天空似有淡淡的浓烟和不明显的火光,心头上那种隐隐不安的感觉慢慢扩大,连膝盖上的伤也忘记了疼痛,只呆呆地望向宫外,这么晚了,要不是他半夜里翻身扯到了伤口而睡不着,这样小的动静怕是连他也不会发现。   执废捂着胸口,闷闷的,说不出的难过。宫里的人大多数一觉醒来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的吧,那么在自己熟睡的时候是不是也发生了很多事情,而且就在自己身边?   一个激灵爬上背脊,执废拢了拢衣裳,他只觉得好冷好冷。   六月,迎来了皇帝陛下的二十五岁寿辰,宫里提前一个月就紧张地筹备着寿宴,处处张灯结彩,各宫都在加快赶制为陛下准备的寿礼,据说远在封地信城的信王爷也会来京。举国同庆。这在位十年的皇帝貌似将国家治理得仅仅有条,在民间还是挺受好评的。   皇子们每天早早上完课就回去思考该送什么礼物给父皇。   执废也很苦恼。   “不是说冷宫的妃子不能参加国宴吗,母妃不去,我也不想去。”看着母妃手中新赶制的淡红色外褂,因为还有不到十天就要进行寿宴,可执废的衣裳都穿旧了,不得已,母妃将她为数不多的丝绸料子的衣裳改小,那件衣裳是母妃常年珍藏在箱底的,从来没见她穿过,据说是入宫时母妃的父亲,也就是执废的外公送给她的,娘家的物事就只剩下这件,其余的不是带不进来,就是已经被带出宫去典当换了钱。   母妃细心地绣着花边,看模样隐约是牡丹,用的是蓝色系丝线,一朵朵艳而不妖的牡丹盛放在轻灵的丝绢上,说不出的高雅华贵,母妃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母妃不能去,只有让废儿代母妃去啦,这么热闹的场面可不多见,到时候废儿一定会高兴的。”   说着,嘴角还噙着淡淡的笑,母妃似乎心情很好。   既然母妃都这么说了,执废也该认真地考虑自己选择什么礼物送给那位父皇。   那人是皇帝,什么都不缺,能送什么给他呢?   “七殿下想学琴?”坐在案几前根本没留几根胡子还在摸着下巴的男子脸上露出了疑虑的神色,执废有些紧张地站在他身边,紧抿着唇,常相离摸着下巴沉吟了一会,“为什么?”   “父皇寿宴,执废想不到送什么礼物,”稚嫩的童音透着些许迫切,“虽然这么短的时间里学不到什么,简单一点的曲子就好……”   常相离这才抬起头看了看执废,他对这个学生从来不曾上心过,冷宫里的皇子,从一出生就比别的皇子要低一等,未来能不能在这尔虞我诈的深宫之内活下去都是个问题,三年来都不曾正眼瞧过执废。   他发现那个孩子的双眼很纯粹,像是不染纤尘的星空,闪着明亮又纯洁的光芒。   “去把内间檀木架子上的琴取来吧。”常相离的话算是答应了执废的请求。   执废搬来了琴,又取来一张小凳坐在太傅身边,常相离的手指很干净,也很修长,手指在琴弦上弹奏的时候就像跳舞一样,琴声悠扬,案上焚的香袅袅娜娜的烟雾升起,泛着淡淡的清雅味道。   常相离擅长弹琴,这是闻涵打听到的,据说当年大殿上的谢师宴一曲《苍天破》冠绝群臣,就连文人墨客听了都会热血沸腾,想象沙场杀敌的画面,听过的人无不啧啧称赞。   只是不知为何,入太学的这些年里,执废从来没听过常相离弹琴,更不知道他的琴其实就在他身边。   在众多皇子的眼里,常相离就是个老学究一般的人物,板起脸来一副教书先生的迂腐模样,殊不知他竟也会讲民间趣话,也有岁月无法抹去的风骨。   常相离抓起执废的手,惊得执废差点往后倒,他只略看了看,便仍一副不苟言笑的面孔,“你的手还太小,待我拿了指套过来。”   轻叹一声,常太傅倏地站起来,走至内间,回来时手上已多了一枚手掌大小的樟木盒,打开,从里面挑挑拣拣,最后让执废戴上。   常相离挑了一首欢快简短的曲子教了执废,曲子很好学,常相离只弹了三遍,细细教了指法,执废便也能依着记忆断断续续地弹出来了。   虽然学的不算快,但也不慢,常相离点点头,“今后殿下可以自己练习了,为师的琴先借予你,待到陛下寿宴过后再还给我罢。”   说完摆摆手,扔下执废,自己走进了内间,关上门,怕是卧床午睡去了。   执废还是向那紧闭的门道了声谢,唤来闻涵一起用棉布包裹好琴带了回去。      第9章      此后几日,执废每天都抽出时间来弹琴,闻涵和沐翱就在旁边听,沐翱听到兴处还会就着琴声舞剑,院子里落叶飞扬剑舞张狂,很是一番美妙的景致。   春尽夏至绿意延绵,雪白的衣衫都仿佛沾染了青碧颜色,更显得少年身材挺拔,意气风发。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是皇帝陛下的寿宴了,百官朝贺,万民欢腾。   溢美之词和华丽珍贵的礼物都是属于帝王的,虽然多半他用不上。执废早早的被母妃叫醒,绿芳在一边为他一件一件套好衣裳,母妃则用桃木梳帮执废绾起明显长了许多的墨发。一般说来,三岁以前的孩子梳的是羊角辫,可执废怎样也不肯,黑着小脸扯下发绳,说是太难看了,沐妃没办法,只有将他的头发扎成一束,鬓边额角总会垂下束不到的碎发。   如今执废依然是扎成一束,宝蓝色的发带,是绿芳托出宫采购的小公公挑的,扎在执废头上,只觉得说不出的精神活力,更衬得一张小脸愈加的俊美动人,沐妃感叹道:“我的废儿长大了,越来越好看了。”   执废偏过头,撇撇嘴,“男孩子要好看做什么……”   绿芳在一边掩嘴偷笑,眉眼都笑得弯弯的。   执废带着沐翱闻涵去了专事宴飨的绛霄殿,守在门口的侍卫让他们稍等片刻,这片刻一等就是半个时辰,站在门口,天色渐晚,来时是夕阳西下,现下已是星光乍现,明月初上梢头。   进进出出忙碌着的人把执废当做了空气,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等得久了,沐翱皱着眉,一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脸色不善,执废和闻涵连忙按住他,不然这人一冲动起来又会吃亏。   有一次,执清执铸牵来一匹烈马在校场上飞驰,烈马一跑就根本停不下来,站在场边的执废差点被马蹄踢中,沐翱一生气,抓起两只不消停的猴子一人一巴掌拍在屁股上,脱了裤子露出红红的巴掌印,可见沐翱没有丝毫的手下留情,两皇子当场就懵了,待到反应过来,白白的皮肤上已是羞耻的红肿印,他二人何曾被如此对待过?   便是父皇也没打过他们啊。   执清执铸虽然根基好,可到底不是沐翱的对手,他们又叫来自己的护卫和几个禁卫军兵士,多人对一人,沐翱就是三头六臂也抵不过车轮战,被打得浑身是伤,最后一下执废还不顾闻涵的拉扯冲了过去挡下来,执清一脚踹在执废的肩上,差点关节脱臼。   为那件事,沐翱甚至不顾身上的伤在院子里跪了一整夜,任母妃执废绿芳闻涵怎么劝说,就是煞白了脸色死咬着牙关什么话也不讲,光硬气地跪着。   最后还是母妃安慰执废,“小翱也是因为闯了祸心里不安,需要一个惩罚让自己反省、冷静下来。”   一位公公端着盆景刚要踏入门槛,看见执废三人,惊讶了一下,马上将手上的盆景递给了身边的公公,向他们走了过来,笑着说,“七殿下来得好早,奴才们都在里面忙,先进去坐着恐怕碍着殿下圣体,不如现在附近转转,收拾妥当了奴才唤您去。”   执废点点头,虽然他很想问别的皇子都在哪处休息,为什么自己得知的时间会早了这许多,但有些话不是他能问的,不该他问的,也就没深究。   闻涵和沐翱也很生气,传话的李公公是熟人,竟然也要坑害自家的主子,回头定要狠狠地教训他。   于是,执废便听了那位公公的话,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道逛到了什么地方,人越来越少,守卫也不森严,房子里明亮的烛光微微摇曳,半掩的门正好可以听到里面的对话。   “此次进军恐怕不顺利,那处山峰陡峭,谷内又深,行军只怕看不见信号旗。”说话的貌似是一个中年男子,中气十足的声音一听就是常年习武的,大概是将军一类的人物吧。   “用狼烟如何?”房里的另一个人,正是夜宴上的主角,这个国家的帝王,执废那没什么感情的父皇。   将军道:“那处都是草木,用狼烟怕会纵火烧山。”   殷无遥沉吟了一会儿,手指在地图上缓缓摩挲,目光流连在指尖的地方,眼里闪过嗜血的快意和疯狂的战意。   最终,年轻的皇帝深吸一口气,“罢了,此事容后再议,那些匪寇,目前还不成威胁。”   “可他们若与边境外贼勾结……”   “只怕还需要一段时日。”   冷冷地下了结论,殷无遥摆手示意将军出去,那位将军前脚踏出门,后脚两个黑衣影卫便显身在他面前跪下,“方才与郑将军谈的事,不得泄露半点风声。”   “是!”   执废不敢靠上前,只断断续续的听到了一些关于战场上的事情,那位将军所反应的,是行军打仗的一件难事:在山体连绵的地方无法传递信号,如果将敌人赶到了山谷里,就算是在山上投石伏击,队伍会因前后无法掌握确切的进攻时间点而耽搁,若敌军冲出山谷就会白白浪费了请君入瓮的好计。   这个时代还没有火药或烟花,就算是点燃火把远方也看不清楚。   闻涵和沐翱明显也听见了,特别是沐翱,习武的人听力都比一般人好,他眉头深锁,这件事就连大将军和皇帝都解决不了,他一个小小侍卫担心又能有什么办法,执废看了忍不住抬手抚平他眉间的褶皱,闻涵也是一脸忧心忡忡地看向屋内,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们都是热血少年,听了战事上的缺憾不免会在意,执废却没想那么多,对于这个国家他还没有太深刻的感情,只对身边的人在意而已,如果能靠前世的记忆帮助那位皇帝,让沐翱闻涵不再露出这样的表情来,也算是没白活了那短暂的一世。   可他暂时想不起来有什么方法可以远距离传递信息的,军事上的东西他懂得的不如周郁多,做了古代冷宫皇子六年多,执废早就融入了这里的生活,也只当自己是个六岁的孩童了。   一下子还真的什么也想不到。   边走着,三人之间异常的沉默,终于又逛回了绛霄殿附近,那位公公急的满头大汗地跑过来,“哎哟,到处找您呢殿下,大臣们都陆续进殿了,您看……”   “嗯……”执废淡淡应了声,让闻涵沐翱先进去,“我去看看表演要用的琴,那是太傅的,我怕他们磕磕碰碰弄坏了什么地方,很快回来。”   那公公眼里闪过一抹异常,“那奴才陪您去?”   “啊,不用了,我自己去就可以,就在后殿,我认得路。”执废的眸中隐隐的坚定,竟让人无法违逆,公公只好先带闻涵沐翱进殿,殿内的喧哗越来越大声,执废皱紧眉,感到呼吸有些压抑。他不喜欢吵闹人多的地方,总觉得空气稀薄呼吸困难,所以趁人还没来齐的时候先把新鲜空气呼吸个够。   揉了揉太阳穴,执废没听见接近自己的脚步声,冷不防一把温和的声音在附近响起,“七皇弟?你不进去在这里做什么?”   执废向后退了一步,才看清来人,手执一柄精巧宫灯的三皇子执语正站在他面前,面若冠玉的执语一身儒雅的气度,从容沉稳,俨然一副翩翩贵公子的模样,他虽生得不若执仲刚正威严,不若执秦美艳动人,却自有一番风味,引得不少贵族少女芳心暗许,举手投足间风华无双。   被吓了一跳,又正好夜黑,一柄小小宫灯哪里足够明亮,昏昏的烛火倒让人分不清真真假假,生生死死,前世今生。   “郁哥……呃……不,三皇兄?!”   执废被自己的想法吓得不轻,许是很久没见到周郁了,竟然看了长相有几分与他相似的执语就将那人的名字脱口而出,慌忙间也没注意到自己的音调有些颤抖,在执语的耳中就将“郁”听成了“语”。   执语初时听见执废说的话也有些震惊,但看到那本和自己没什么交集的七皇弟一脸惊慌失措的窘迫样子,小脸憋得通红,紧紧咬着下唇,也不敢说话,也不敢看他。执废今天一身淡红色的丝衣,绣了蓝色秀丽的牡丹,衬得他华贵中带了些空灵,细嫩白皙的小脸染了红晕,让人忍不住想要好好欺负一番。   执语轻轻勾起嘴角,“你方才叫我什么?”   执废呼吸一窒,连忙道:“对不起……我没有……”   执语笑出声来,宫灯晃了晃,心情愉悦,“执废方才叫我哥哥,怎么这会儿不承认了?”   执废张了张嘴巴,低头看着宫灯,灯上绘了棕色的骏马,旁边还有一两行诗,正是少年所做的气候尚不足,气势却有余的诗句,“仰天长啸败敌返,马蹄声碎断魂乡。”   原来那个书呆子似的三皇兄也有这般铁马冰河的宏愿,不愧是生在帝王家,执废就没有那个觉悟和气魄。   “走神了。”执语微笑着点了点执废的脑袋,马上就换上了一副好哥哥的样子,“以后我便叫你执废,你叫我三哥吧,时间不早了,跟三哥进殿。”说罢一手执着宫灯,一手牵起执废的小手朝殿上走去。      第10章      满座的皇亲国戚大小官员原本说说笑笑的,见了出现在门口的两位俊美皇子,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看过去,月光洒在两人身上如一层轻薄的纱,以夜幕星空为背景,倒更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童,殿上蓦然安静了下来,众人目光随着一大一小两少年从容相携进殿、落座,才恍然回过神来,继续喝酒聊天。   大殿的座位以皇帝上座,皇座之下分设左右两席,皇子们根据年龄依次在左右两席坐下,单数皇子在陛下右边,双数的在左边,然后是妃嫔、百官。   殿上的人都没注意到,先到的大皇子的脸上闪过一抹阴郁,随即回复平常,他看向刚刚落座的三皇子,举起杯盏向隔座的三皇子敬酒,执语迎上执仲的目光,透着一抹自信,弧度完美的唇勾起优雅的笑容,“皇兄,执语身体不便,只有以茶代酒,敬皇兄一杯。”   执仲颔首,举起酒杯仰脖而尽,目光却看着不远处执清旁边的执废,微微眯起眼来,执废正低头吩咐他的侍卫,眼里闪烁着某种明亮,那侍卫偏头听着,刚毅英俊的脸上露出些许疑惑,但还是点头应下,匆匆离开大殿。   不知是殿上灯火明媚的缘故,还是喝了酒神智有些不清明的缘故,执废的小脸白皙中透着红润,粉莹莹的,让人移不开眼。   宫女们一个接一个的上菜,一碟碟精致的菜肴摆在面前的案几上,等宫女们忙完,就听见太监的通报声,说是信王爷来了。   信王爷一身浅黄的着装,而立之年,看上去却很年轻,只是面无表情的脸上有着与世隔绝的默然,执废想了想,大概就是木偶的感觉吧,没有喜怒哀乐一般,眼神也是黯淡无光的,除了一举一动不似木偶似的僵硬,执废几乎就觉得信王爷不是活着的人了。   身边的执清咧嘴朝对面座位上的执铸挤眉弄眼,大概在笑这位硕果仅存的王爷,执铸也回以贼兮兮的笑容,执废暗自摇了摇头,不再看他们,转头望着殿门口,沐翱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不会是迷路了吧,还是在哪个宫里被别人刁难了?   担心地看向站在身后的闻涵,闻涵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一般,温和地笑了笑,“殿下放心,沐翱不会有事的,平日里为难我们的人不都在这殿上?”   执废环顾四周,嗯,确实……也有不在的,执秦和皇帝还没来,不过此刻他们应该在光涯殿穿衣打扮,不可能会遇上沐翱。   闻涵轻轻咳了声,“殿下,闻涵不知殿下需要那些东西做什么?”   执废神秘地笑了笑,脸上难得的得意与自信,“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执废的话音刚落,门口就响起了鸭子般的扯着嗓子的声音,“陛下到——二皇子到——”   百官起身,齐刷刷地跪下,皇帝一身金黑相间的衣袍,器宇轩昂,身后一步半的执秦一袭紫色华贵的锦衣,腰间垂着一块雕工精细的蟠龙玉佩,浅笑着,媚然天成,只可惜群臣跪着看不到他略带嘲讽的表情,玉人儿一般的皇子,眼眸里流转着狡黠的光华。   就在众人心里不安地打着鼓时,皇帝落座,慵懒磁性的声音缓缓道,“众爱卿平身。”   夜宴算是正式开始了。   宴会上莺歌燕舞,醉意微醺,不知是哪位使节率先站起来,道句恭喜,然后呈上为陛下准备的精美礼物,接着又有不少使节纷纷上前道贺,送上礼物,有妖娆丰满的异域美女,有巨幅的《山河秀丽图》,有送宝剑的……从衣食住行到风月兵马古玩奇珍,应有尽有,琳琅满目。   皇帝殷无遥兴致缺缺,他半倚在软垫上,修长而指节分明的手掌支着下巴,挥挥手让太监们将礼物带下去,目光环视群臣百官,最后落在自己最宠爱的儿子身上,“不知秦儿为父皇准备了什么礼物?”   百官都不禁捏了把冷汗,齐齐朝二皇子看去,执秦嘴角含笑,笑得妩媚不已,“父皇应该先让皇兄贺寿,执秦怎敢僭越了。”   执仲看也不看执秦,悠然起身,唤了侍卫取来宝剑,朝殷无遥道贺几句,飘然落在殿中央,宝剑出鞘,一曲华筝响起,音乐与剑舞相得益彰,一套剑法舞得正气浩然,隐隐间还有帝王的霸气,执仲板着脸,又飘回了座上,百官先是瞠目结舌,最后齐齐道好,就连帝王也点点头,“仲儿武艺精进,父皇很高兴。”   说罢又看向执秦,执秦咯咯地笑了起来,佯作无奈起身,动作媚惑到了极点,十岁的少年纤细婀娜,款款走到殿中,抬手之间悠扬的乐曲乍现,接着袖中滑出一条淡紫色轻纱,曼妙的舞姿吸引了全场人的眼光,皇帝嘴角勾起笑容,满意地看着向自己献舞的执秦,连说了三个字,“好,好,好!”   执秦挑衅地看了一眼执仲,执仲铁青着脸色,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   接着是执语的礼物,他送的是一幅标注明细的地图,皇都的全貌跃然于纸上,皇帝也十分高兴地收下。   执清执铸则两人一起演了一套拳法,虽然与执仲的节目有些雷同,但这两个活泼可爱的儿子也深得殷无遥的欢心。   帝王的目光顺着座位看过去,就见到执清座位旁边的孩子,垂着眼帘,似乎在等自己宣名,老老实实的、温顺的模样,抿住的双唇红润欲滴,一张脸勉强还算过得去,能从其中找到七八分沐妃的影子。   是不是只要不宣他,他就一直将自己隐在别人的光芒之中呢?   殷无遥恶意地想,儿子已经够多了,少那么一两个也不会怎么样,何况一开始就放弃了的废子,就算他再怎么挣扎,自己也不会多看他一眼的。   那张脸吗?殷无遥讽刺地笑了笑,他已经有执秦了,可不想再落实了一个强占幼子的恶名,比执废好看很多倍的娈宠宫里也多了去了。   一个那么普通的孩子,一个废弃的儿子,放任在冷宫那么多年,居然还活着……   带着些许冷意的声音自皇座传来,“彦儿,你准备了什么礼物给父皇?”   三岁的小儿子乐颠颠地上前,紫玉的笛子凑到唇边,悠扬清远的笛音响彻大殿,一曲吹毕,满座皆惊且静,过了好久,此起彼伏的赞扬、吹捧,有的说八皇子是神童,恭喜陛下虎父无犬子,有的说曲子“余音绕梁,不绝于耳”,执彦甜甜地笑着,“父皇,儿臣奏得如何?”   殷无遥让执彦上前,将小儿子抱到大腿上,“今晚父皇很高兴,呵呵……接下来是谁?”   不少人恶毒耻笑的目光盯着执废,执废依然垂着眸子,碎发掩住了的表情,略显苍白的脸色更让他们指指点点心中好不鄙夷,有自告奋勇的小公主上前献礼,接着是妃子们的献艺。   幸而沐翱没有回来,不然一准要把肺气炸了,闻涵的脸色也很不好,身边抱着常相离那张琴的小太监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按大公公的说法,每位皇子都要献礼的啊,可,这是怎么回事,皇帝陛下一个心血来潮直接选择忽略了那个不受宠的七殿下,那琴怎么办……   执废默默地思考着,沐翱要赶在寿宴结束之前回来才行,献不献礼的于他而言倒没什么,只可惜了常夫子的一番好意和教导,回去不要被他骂得太惨才好。他微微抬眼,对上执秦那戏谑的目光有些怔然,然后感觉到一道霸道冰冷的目光刺了过来,执废稍侧过头,皇帝阴沉的眸子一瞬而逝的杀意。   执废收回目光,感到有些冷,月上中天,宴席也差不多了,皇帝看了一会歌舞,便起身回光涯殿,按祖上的规矩,帝王寿宴结束后,是要在当晚沐浴焚香祈福念经的,经文只是简短的一个篇章,但过程繁琐,有这样那样的规矩要求,而这些都是皇帝一个人的事。他俯身对执秦说,“秦儿便留到想回去的时候吧,父皇还有事。”   皇帝离席,大臣们也不再拘束,放开了畅谈,歌舞也更加奢靡,不少大臣借着敬酒攀谈的名义讨好各个皇子,原本无心宴事的几位皇子为了各自的阵营,不得不硬着头皮迎上,一时脱不开身,执废没有任何价值,座前冷冷清清的,闻涵为他披上一件外衣,两人踏着舞乐离开了令人压抑的大殿。   隐身于夜色的沐翱一身黑色短打,精壮的臂膀露在外面,他微微躬身,“殿下,都办妥了。”执废微笑着点点头,“那我们回家吧。”说罢却看到沐翱一脸疑惑的神色,执废抬头看向那圆而明亮的、象征团圆的月亮,映得执废的眼眸更加清亮,“我记得,那时父皇对他们说:‘方才与郑将军谈的事,不得泄露半点风声’……父皇,大概是真的想要杀我。”   执废想起座上那人猎人般锐利的眼神,不禁将身体缩了缩,夏天的风吹起来也是寒冷无比,身体里的温度一点点被风带走,不作一丝留恋。      第11章        闻涵颤了颤,苍白的脸色在风中如单薄的纸张,“陛下……陛下竟然想要杀死殿……下……”因为惊讶而不自觉地拔高了音调,猛然用手捂上嘴,踉踉跄跄,看了下四周,确认附近无人才睁大一双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执废。   沐翱只觉得风很大,他听不太真切,执废和闻涵,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原本阳光的脸上多了一层阴霾。   执废低垂着头,用鞋子轻轻地踢开地上的小石子,两人还要再问些什么,却见到执废突然抬起头来,眼里是说不出的苦涩,就连那看上去很灿烂的笑容也是苦涩的,他一手拉住一个人,“我们回家吧。”   然后,在两个少年略显迟疑的目光里喃喃自语,“希望有用才好……”   沐翱定定地看着执废,又看了看执废温暖的小手握住自己常年握剑布满茧子的手掌,突然反手一握,将小手包裹了起来。   执废略微惊讶,颔首,却没多说什么。   闻涵也将执废的手握在自己手中,他和沐翱一左一右站在执废身边,像一道无法侵入的保护墙,牢牢将当中的小人儿护在其中。   但只有沐翱知道,这个整天需要他们守护的小人儿说不定也在保护他们,用他独特的方式。   帝王的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地回到光涯殿,侍卫守在门口不远处,但他们从来不敢靠近那里一步,两个影卫从夜色中显出身形,迅速为他们的主上打开门,执掌了天下间最大权力的男人从容迈步,一名影卫走到案前为他点灯。   另一名则站在门口,面色如常的再确认一次任务,“除了伴读和侍卫,七殿下也要灭口?”   正缓缓脱下华丽而沉重的衣袍,殷无遥勾起的嘴角在月色的笼罩下显得有些邪魅,他完美精致的脸上却没有一丝不舍,“擅入军机处就已经是死罪了,还听到了朕与将军的谈话,若被有心人哄诱,我大周的军情岂不是被人知道得清清楚楚。”   脑子里浮现出那没见过几面的孩子粉嫩的脸庞,殷无遥只暗叹了声生不逢时,不再多说。   只见点灯的影卫站在案前,动作有些迟疑,他是影卫出身,各种感官都很敏感,此刻闻到陛下案前的灯盏散发出一阵阵浓烈的味道,心中狐疑,这盏灯不是陛下原来的那盏,里面莫非有乾坤,还是……   殷无遥慵懒的声音响起,能让人感觉到那种不怒自威的压迫,“还不点灯?”   “是……”影卫掏出火折,想要将灯罩拿下,却发现灯罩与灯座是连在一起的,虽然有点怪异,宫里却也有这种灯的,可能是陛下原来的灯被哪个笨手笨脚的宫人摔了,才临时换了这一盏,暗道自己是想得太多了的影卫将火折伸向灯座,“呲”地一声点燃了灯。   殷无遥漫不经心地朝灯光的地方看去,眼睛却越来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那盏灯并不是很明亮,却足以照亮整个房间,很简陋,一看就知道是临时赶制的灯盏,甚至连一幅画都没有,可它却将在场的三个人的目光全都吸引了过去——它正在慢慢地上升!   轻轻地、缓缓地,那盏白色的灯飘升到房顶上便停了下来,三人才从震惊之中恢复过来,皇帝的眼里充满了振奋与喜悦,“有了,就是这个!快传郑将军过来!”脱到一半的衣衫又被穿回去,殷无遥兴奋地在寝宫来回踱步,影卫们有些不知所从,便又听见皇帝的声音传过来,“去查一下是谁将这盏灯放在朕的案上的……”   “慢着,先把那灯给朕取下来。”影卫听令,一个纵跃翻身而上,轻巧地将升至屋顶的灯摘了下来,递到皇帝手中。   殷无遥拿过灯,看着灯座流动的液体,愣了一下,半晌,才缓缓地眯起眼睛,一针见血道出灯内乾坤:“居然是烈酒!”   影卫记起先前帝王的吩咐,正待转身调查,突然想起了什么,“那七殿下……”   皇帝的目光骤然冷却,带着些许轻蔑与不屑,“……暂留他一命罢。”   现在的帝王更关心的显然不是一个毫无用处的皇子的去留。   影卫躬身退了出去。   执废看见前方冷宫的宫门,心里稍稍舒了一口气,“看来孔明灯是奏效了。”   “孔明灯?那是什么?”闻涵小声问道。   沐翱也是不明白,他虽按照执废的吩咐用很薄的宣纸和细长的竹签做灯笼,并在灯座上盛满烈酒,以棉絮捻成灯芯,趁光涯殿守卫不严的时候溜进去,将灯放在皇帝的案几上,但那盏灯有什么用,又是如何让陛下不去追究他们误闯军机处的,一双黑如曜石的眼睛看着执废,满眼都是疑问。   执废笑了笑,不说什么,拉过两人,“回家。”   执废将琴还给常相离的时候,正好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常相离正在葡萄架下小憩,那天没有课,离国宴已经过去两三天了,执废抱着琴,悄声走过去,常相离眯起双眼,停下呜呜嗯嗯哼着的不成调子的小曲,“把琴放回内间,走的时候顺便将屋子里的檀香熄了。”   说完不理执废,又哼唱起来,百无聊懒,也不过问国宴的事情,一派悠然自得,执废按他的话将琴放好,隔着窗子望向院子里的那个葡萄架,似乎,自己对夫子的印象一直不太客观,那板着的脸孔到底是不是故意的呢?   想多了,觉得头有点痛,这两天执废的精神不太好,绿芳说是国宴那天披星戴月地回去吹风受了寒,但同行的沐翱闻涵都没有事,大概还是和先天不足底子差有关吧。   屋子里的焚香让这种昏昏欲睡的感觉更加严重,执废走过去将旁边准备好的细土倒进铜炉里,香味慢慢淡开。   国宴后三天是国假,闻涵虽不愿意,执废还是让他回家了,早上在宫门口送他的时候,闻涵眼里尽是不愿,但还是背上包袱朝宫外走去。   沐翱每天都在后院练剑,从早到晚都不觉得累,有时还帮绿芳种种菜浇浇水什么的。   宫里也很平静,除了有时会听到陛下经常召见边关将领以外,别的皇子们都安安分分地在各自的寝宫里休假,也有到别过使臣的行馆里玩的,会到太学院去看常夫子脸色的,恐怕执废是唯一的一个了。   执废还了琴,独自走在朱漆圆柱竖立的长廊内,手扶在木质的雕栏上,因年代久远而变得光滑的触感让执废微微发热的手心感到舒服,指尖摩挲了起来,看着栏外的各色花草树木,渐渐的,发起呆来。   阳光洒下一层薄薄的金色,笼罩在白衣胜雪的小人儿身上。   殷无遥远远地就看到那个正在发呆的孩子。   那张白里透红的小脸上淡淡的恬静感觉,和煦的光在他身边晕开,就连周围的一片风景也似乎被这种安静染上,让人无法忍心破坏这其中的和谐。   帝王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那盏灯与执废的关系,他心里还是下意识的否认,说是自己的孩子,但无论找多少个不杀他的理由,该杀的时候还是如弃子一般舍去,他不喜欢后悔的感觉,如果这个一开始就被自己抛弃了的孩子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般普通无用……   “陛下,要过去吗?”侍卫在一边问道。   殷无遥缓缓摇了摇头,“改道回光涯殿吧。”   天色渐晚,已经不知道发呆了有多久,执废想起这么晚还不回去会让母妃她们担心,急匆匆地往冷宫方向走着,没多留意从侧面闯入的一个黑影,正好一头撞在对方身上。   “对不起……”执废捂着头,很快稳住了脚步,抬头看向对方,一身的太监服饰差点就认不出对方来。   那人紧紧抓住执废的肩膀,神情急迫中又带焦虑,跑得气喘吁吁,被撞上了也并不察觉,只直直地看着执废,声音中夹着哀求的腔调:“七殿下……求求你救救殿下!”   砰地一声跪下来,双膝狠狠地砸在石砖上,那一刻,执废仿佛听见了骨头与地面碰撞碎裂的声音,不由皱紧眉头,“卫曦?起来说话,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卫曦摇头,惨白的脸上丝毫看不见往日庄严的样貌,他死死咬着下唇,悲痛地看着执废,“四殿下……只有你可以救他……”   执废微微叹气,卫曦的话没头没尾的,弄得他不知所措,“四皇兄有事,你应该去找父皇的。”   卫曦一听见皇帝的名字,浑身一颤,压抑住胸中的怒气和惊恐,“七殿下……下令对四殿下一派斩草除根的正是陛下……”   四皇子的外戚在朝中有着相当的地位,本来年轻的帝王为了稳固根基是不会轻易动的,但偏偏四皇子的外公因皇帝迟迟不立太子而心焦,做了许多揽权专权的事,最后还与外族私通,触犯天威,皇帝一气之下对四皇子一派大开屠杀,就连作为亲儿子的执默也不放过。   这半个多月来,执默和他的母妃被父皇关在地牢里,不见天日,卫曦一家也受到了牵连,这次装扮成小太监进宫,卫曦是冒着生命危险的,一旦被发现,说不定他会死的比执默还快,但他只想要去看看执默,可奈何地牢守卫森严,凭他一个小小伴读和侍卫的能耐根本无法接近。   于是他去求皇帝最心爱的儿子,执秦。   执秦听罢,展开惑人的笑容,“要去看四皇弟,很简单,本宫可以帮你,甚至还可以向父皇求情免去执默一死,但是,有个条件……”   卫曦跪在地上朝执废重重地磕着头。   嘴里喃喃地说着,仿佛咒文一样的言语,不断重复着,重复着,“只有你可以帮他……只有你了……”   额头磕得头破血流也全无感觉般,地上的血印看得执废心里一阵阵发慌。   那双绝望的眼睛与当初的自己何其相似,执废扶起卫曦,用袖子草草为他擦了擦额上的血迹,定定地说,“我帮你。”      第12章      夏至是什么时候过去的,执废已经不记得了,自从那天过后,天一直是灰蒙蒙的,执废看着床上因为悲痛过度和劳累终于垮下来的卫曦,眼里闪过一丝落寞。   卫曦的额上已经包扎妥当,他沉沉地睡了三天,似乎怎么都叫不醒他,执废背着卫曦回来的时候,母妃心疼地抚上卫曦的额头,“这么小的孩子,真可怜……”   沐翱在一旁没什么表情,这是他一贯的表情,绿芳则叽叽喳喳地向执废问东问西,怎么会背个小太监回来的,从哪里回来的,这人是怎么弄的,十多个问题让执废按住自己的太阳穴一一为她解答。   可在说到卫曦求自己帮执默的时候,执废垂下了眼帘。   他把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沐翱疑惑的目光中,执废匆匆进屋换了一身衣服,然后倒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茫茫然,有点心虚,有点无奈,有点头疼。   绿芳烧了水,他就坐在木桶里发呆。   然后三天了,卫曦都没有醒,仿佛他再也不会醒过来一般。   这是执废第一次来到月华宫,二皇子执秦的寝宫。   一般的皇子在未满十八岁出宫建府之前是跟母妃同处一宫的,但二皇子是个特殊,他拥有自己的寝宫,而且规模还比一般宫妃的要大,要华丽。   他占着皇帝大部分的宠爱,没有人赶在他面前造次,所有人见到执秦目光都是畏畏缩缩,惧怕不已。   执秦的笑容很美,他一直对自己的美貌有着相当的自信,但他笑着的时候目光是冰冷的,带着让人看不透的寒意。   宫人们说,二皇子的笑容和陛下的很相似。   执秦慵懒地翻过身,半支着身体坐在软榻上,看着面前的孩子,眼眸含笑,执废略显空茫的眼睛不带任何色彩地看着他,就像纯净的水一样。   随手指了指门口的其中一个侍卫,那侍卫闪进房里,沉着脸色低头听执秦的吩咐,“找块石头给七皇弟,让他在中庭跪着,十二个时辰,你负责监督。”   说完看也不看执废,起身任由宫女们帮他穿衣梳发,执废跟着那名侍卫出了门,“七殿下稍等。”将执废带到室外空旷的地方后转身到什么地方去了,回来的时候手上捧着一块黑乎乎的方形石头。   “殿下,请。”将石头放置在地上,侍卫不动声色地站在旁边,默然看着执废的膝盖压在石头上,小脸是一片沉静。   天空的颜色变得越来越深沉,偶尔远处传来闷雷的声音,像低低的鼓声。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执废觉得膝盖没有那么痛了,取而代之的是酸麻的感觉,双腿沉重得不像是自己的,他想了很多很多,想起执默那软软糯糯的声音和单纯的性子,想起今天闻涵会回来,想起甩开沐翱孤身前往月华宫,想起今天没有去上常夫子的课,想起母妃,她一双巧手又在缝缝补补……   闻涵大概会在宫门口等自己去接他吧,他回家之前说好会给自己带皇都里最有名的荷叶糕,希望绿芳不要都吃完了,给自己留上一块。   沐翱以为自己是去太学院上课吧,跟他说了今天不用他的陪同,等一个上午是件很辛苦的事情,沐翱拗不过自己,只好答应,眼里却写满了担心。   常夫子大概会皱着眉头看看自己空着的席位,然后继续讲他的课,只是下次去就会给自己布置更多的功课,说不定还要检查背诵和策论。   母妃……母妃会很担心的吧……   一点一点冰冷的触感在肌肤上扩散开来,越来越多,越来越冰冷,像是要带走身体里所有的温度。   执废抬起头,雨水朦胧了视线,他睁不开眼。   如墨色般的云层夹杂着闪电,耳边响起一阵阵的轰鸣声,下雨了,执废想,是谁那么伤心,让天都为之哭泣呢?是卫曦吧,他就算沉睡着,眉间的皱纹也无法平坦下来,不知道地牢里的执默是什么心情,或许明天就会被父皇处死,或许他还懵懂地依偎在母妃身边。   卫曦对执默的心意,就像曾经的庄闲对周郁,那般绝望而执着着。   他已经不清楚到底固执的是卫曦,还是自己了。   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视野一片茫然,身边的侍卫已经不知去了哪里,可能回屋里复命了吧,现在不仅是腿上,就连身体都没什么知觉了,感觉只有意识在清醒着,不,就连意识都有点模糊……   皇帝走到中庭前的长廊上,回头看了一眼跪在石上的孩子,顿了顿,走进了内屋。   执秦站在窗前,背着光,看不清少年脸上的表情,身上披着一件黑色的披风,与他白皙的皮肤相得益彰,吹散的墨发并未束起,少了一分娇艳的感觉,多了几分灵气。   感觉到有人走近他,执秦也不回头,缓缓呼气,略微疲累地抬起眼,“父皇,儿臣答应过七皇弟,若他跪得十二个时辰,就替四皇弟求情,饶他不死。”语气淡淡的,不带任何感情,执秦最后瞥了一眼中庭的景色便毫无留恋地转身,眼神回复了冰冷。   殷无遥带着戏谑的笑意看着执秦,并未再靠近,而是好整以暇地靠在软榻的靠背上,解开沾了水有些湿了的衣袍,下摆和衣袖斑驳的深色水迹映入眼帘。   “既是如此,父皇应下了。”说完褪下衣袍,拢过锦被,翻身睡下。   下雨天让人提不起精神来,殷无遥回忆着影卫向他报告的事情,关于月华宫的,关于卫曦的,关于执废的,事无巨细听得真切,他想起那天在长廊上倚着栏杆发呆的孩子,身边柔和的光芒和沉静的面容,心里的某处被哗啦啦的雨丝扰乱。   只有将所有思绪放逐在梦里。   执秦唤来宫女燃了香,然后坐在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琴,丝丝缕缕的风夹杂着水汽吹进来,执秦却毫不在乎,娴熟的指法在弦上蹁跹,如一只灵活的蝶。   执废终于倒下了。   雷鸣声轰隆隆的,很响,却传不进执废的耳中,好像隔了几个世纪那么遥远。   朦朦胧胧中,他不断告诉自己不可以松懈,咬着唇,极力想要坚持,但是身体的能量像是被雨水急速地带走,能感觉到力量在慢慢地消失,眼前越来越黑,雨声越来越远,眼皮不断在打架,意识渐渐的疏离,最后在心里默默地想可能会前功尽弃了,才不甘心地、“咚”地一声栽在了地上。   当侍卫犹豫了很久终于去内间找来一把伞的时候,就看执废见倒在雨中,浑身湿透不说,膝盖以下混着雨水的血迹怎么也冲洗不掉,一点血色也没有的脸上满是水迹,还无意识地咬着唇任性地想要坚持。   雨后的黄昏,总是带着一份清新。   执秦是第一次看见那个完美的男人脸上的些许焦虑神色,和眸子里暗暗的怒火。   跪在一旁的太医抖抖索索地再次诊了一次脉,满是褶皱的脸上都是惊慌,太医惶恐地说,“七殿下是寒气入体又淋了雨,才会高烧不退,加上身上旧伤未愈,能不能醒来都是个问题……”   皇帝的脸色很不好,有些急躁地在床前踱着步,寒气,淋雨,旧伤……   “连区区一个孩子都救不活,朕养你们这些庸医何用!”   那名太医惊怕地跌坐在地上,“臣会尽量、尽量想办法……陛下饶命啊……陛下饶命啊……”   “滚!”殷无遥的声音低沉而充满了怒意,复杂地看了一眼躺在床上不安地呢喃着的执废,脸颊因为高烧而露出病态的红色,眉间痛苦地皱在一起,无论盖了多少层被子还是冷得发抖。   侍卫将执废抱进屋子的那一刻,殷无遥觉得脑子有点乱,他忍不住看了两眼那安静躺在侍卫怀里的孩子,然后拧着眉沉声唤了太医,又走到执秦站过的那扇窗前,中庭已经被雨帘遮住,隐隐约约还能看见那块黑色扁石,执秦嘴边挂着讽刺的笑容,让宫女们为执废换下湿透的衣衫,放在床榻上。   执废的膝盖在太医来前已经包扎过了,白皙的腿上隐隐几道年代久远的疤痕,殷无遥默然地看着为执废包扎的宫女,越发的觉得那些伤痕很碍眼。   平时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渐渐地变得暴躁起来。   太医屁滚尿流一般地逃离了月华宫,在门口撞上了一个玄衣的少年,身后跟着书生般的少年,不等侍卫的通报直接闯了进去。   正是沐翱和闻涵。   去太学院接执废的沐翱被常相离告知人并没有来的时候,只觉得一个晴天霹雳,他发了疯似的在宫里的每一处去找执废,执废最喜欢的长廊,执废走过的御花园,御马的校场……最后抱着一丝希望回到冷宫却看到同样快要疯掉了的闻涵。   两人红着眼睛一个一个宫殿地找,听到一小撮宫女们在谈到有个皇子去了月华宫的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觉得那就是执废,不顾大雨倾盆,转身又奔往月华宫。   一边跑一边看见月华宫进进出出匆匆而过的宫人,不好的预感顿时弥漫在心头,他们顾不得那么多,只想快点找到他,找到那个人,混乱成一片的宫殿就像一个闹剧,两个心急如焚的少年抛却礼仪尊卑扎进了执秦的寝宫中。   他们像是没见到皇帝与执秦,直接奔至执废的床前,看他高烧不退发出痛苦呢喃的声音,被咬破的下唇斑驳的红色,在一脸的苍白颜色上显得触目惊心,他们手慌脚乱地握住执废冰冷的手,努力想要用自己的温度温暖他,可是怎么也不见执废好过一点。   皇帝甩袖走出了宫殿,剩下优哉游哉似笑而非的执秦轻轻拨弄着琴弦,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第13章      朦胧之中似乎有什么人在喊他的名字,执废,执废,执废,声嘶力竭地。   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   为什么头这么痛?   “你是太医!你要救活他!”   “殿下要是醒不过来,我要你们全部陪葬!”   “殿下……殿下……”   “执废殿下……快点醒过来吧……”   “殷执废!你给我醒过来!”   耳边聒噪的声音愈杂愈乱,那么大声,都要把他的耳膜震破了,全身上下一丝气力都没有,心脏无法承受那么大的音量,脑子嗡嗡的,使出全身上下最后的力气,执废艰难地张开口,“吵……”   闻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红着眼眶看向沐翱,声音带着梗塞,“殿、殿下……”   沐翱也激动地抓住执废的小手,用力得仿佛生怕一不留神就会让他离开一样,空旷的宫殿里是闻涵抽着鼻子的声音,宫人们不知何时被屏退。   闻涵颤颤巍巍地伸手去探执废的额头,烧正一点一点地退下,他忙取下执废额上的布巾,在地上的铜盆里用凉水揉了一遍,再叠好覆在执废的额上。   沐翱朝着站在一旁畏畏缩缩的太医吼道:“他醒过来了,快点过来看看!”   太医慌手慌脚地凑过去伸手为执废切了脉,脸色稍缓,心头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想到陛下的怒火和眼前两名少年的不好惹,还是恭恭敬敬地对沐翱说:“殿下已经开始退烧……应、应该再等他完全清醒过来、就就可以服药了……”   剑眉星目冷冷地瞪视他,“那还愣着干什么,快去煎药!”   太医内心诸多不满,却也不能触动盛怒之下的少年,只好灰溜溜地提着医箱将事先准备好的药剂递给宫人。   这名太医的资历在太医院里也算老的了,从来就没有人对他呼来喝去,可这天也不知倒了什么霉,显示惹怒了陛下,再是得罪了七殿下身边的侍卫伴读,平日里也不见陛下怎么宠爱七殿下,或者说根本就把七殿下当做空气,可今日到底是怎么了?   不敢再想太多,太医老老实实地遵照沐翱的吩咐找了炉子煎药去了。   月华宫不知何时乱成一团,宫女们不敢接近执秦的寝宫,太监们不断地往太医院和月华宫跑,侍卫们倒是沉着应变,执秦吩咐了,要闹就任他们闹去,他丝毫不在乎。   案上的琴和焚香还摆在那里,但人却无声无息中走出了宫殿。   皇宫里有一处暗无天日的地方,名唤地牢,锁的是皇亲国戚和混入宫中的探子,阴冷潮湿寸草不生,踏入那处,只觉得明暗只在一线间,而进去了就难再有出来之日,执秦有些嫌恶地用袖子捂住口鼻,踏着污水坑洼的地面向里面走去,牢头执着火把在前方带路,身边只有一两名银甲侍卫,面不改色。   “二殿下,到了。”牢头中气十足的声音带着谄媚和畏惧,将火把放在牢门旁边,从腰上取下一串钥匙,挑出其中一条开了铁质牢门。   枯黄糜烂的稻杆上卧着昔日风光无限的皇子,双目空洞无神,将身子裹在一块破破烂烂的毯子里,瑟瑟发抖。   执秦揉了一下睛明穴,叹气般的口吻,“你们对他用过刑了?”   牢头登时冷汗涔涔,搓着手讨好般地对执秦点头哈腰,“这送来地牢的人哪能一点刑都不上呢……”   执秦点点头,让牢头和侍卫们在外面等,自己走了进去,站在执默面前,不带任何感情地打量着那邋遢外表下依然掩不住的秀气面容,缓缓蹲下身来,手指碰到执默的脸颊,在上面细细摩挲着,艳红的唇吐出一丝叹息,“你到底有什么好,值得让他们一个一个在我面前跪下?”   一双玉手拉开执默身上的毯子,滑进内衫,不留情面地扯开污浊不堪的衣裳,看着夹杂着深红色鞭痕的雪白胸膛,执秦眼里一丝冷茫闪过,嗤笑了声,然后又为颤抖不已的执默拢上,拍拍手,站起身来。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那个圆滚滚的孩子,白嫩嫩的皮肤,一身精挑细选换的锦衣玉带,蹒跚地学着走路,身体有些虚胖,走得不稳,常常会左脚踩右脚摔倒在地上,爬起来就知道哭,软弱的性子让执秦很是嫌恶。   但是刚刚学会说话的孩子奶声奶气地跟在自己后面“皇兄,皇兄”地叫着,泪眼婆娑只为博得执秦回头一顾,他到底是怎么被调养得这么单纯的啊,执秦摇摇头,绽开魅惑人心的笑容,随手递出一块糕点,“皇兄现在很忙,默儿自己玩去。”   高高兴兴地接下糕点的执默被满脸歉意的奶娘抱走,然后父皇便会似笑非笑地在一边看着他,那种眼神不是看待自己的孩子,而是在打量一件猎物。   执秦从牢里出来,像是回想起什么似的,露出鄙夷的眼神看向牢头,“本宫方才看过了,四皇子身上……是不是可以再多一点痕迹?”   牢头连忙点头称是,说回头就去给四皇子加刑,执秦点点头,“别弄死弄残就好,其余的随意。”   说完不作任何留恋地走了,两名银甲侍卫护在执秦身后,看着二皇子冷面若霜地离开,直至视野里再也不见少年纤纤的身影,牢头一跺脚吐了口唾沫,“呸!猫哭耗子假慈悲……”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皇宫里点满了庄严的宫灯。   执废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的他看见母妃伤痛欲绝地倒在床上,可自己怎么也无法靠近她,无法伸出手去安慰她,只能看着她哭红了一双眼,肿起来像两个核桃一样,还有沐翱和闻涵,他们红红的眼睛兔子一样可怜,撕心裂肺般的叫着自己的名字,绿芳忍着泪意手上不停地忙着什么……   他觉得身体好沉重,像一块大石头,沉沉的,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嘤咛一声,再次张开的嘴巴干涩得跟吞了沙子一样,就连嗓子也是哑哑的,几经艰难才发出了声音,“唔……难受……”   绿芳叫了一声,沐翱和闻涵都扑在床沿看着悠悠转醒的执废,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醒了!这次是真的醒过来了!”   绿芳赶到月华宫的时候,正好看见沐翱在吼那位胆子差点吓破了的太医,匆匆地跑进去连太医的样子都没有认真看清楚,便扑到执废床边,将两个少年赶在一旁,自己照顾了起来。绿芳知道那时最担心最难过的人并不是自己、沐翱、闻涵,而是冷宫里那位善良贤淑的娘娘。   执秦派人去通知她们的时候,娘娘惊呼了一声,差点晕倒在地,绿芳扶着沐妃半躺在床上,只见沐妃紧紧抓着绿芳的手,悲痛地看着她,“废儿……一定要把废儿平安带回来……”   冷宫里的妃子是不可以走出冷宫的大门的。   绿芳只是个小宫女,又有二皇子的亲卫在前面带路,但她知道此刻最心急如焚的人是娘娘,一双好看的桃花眼都哭肿了。孩子生病受了伤无法第一时间赶到他身边,身为母亲的娘娘该是多么心焦,绿芳只要想到这点,就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到小主子的身边,哪怕是代替娘娘也好,一定要平安将殿下带回去。   “谢天谢地,快拿药进来吧!”绿芳扯着嗓子,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颤抖,沐翱点头,为执废掖好被角正要出门叫宫人,却见执秦正跟在捧着药碗的宫女身后,神色如常,嘴角勾起,淡淡的笑意在眉间散开,沐翱立马挡在他面前,执秦挑眉笑道:“嗯……杨侍卫这三年过得不错?”   那讽刺的声音让沐翱身上一僵,满是冷汗的手差点要抓住腰间的剑柄,执秦不以为意地走到他身旁,“大胆奴才!这是我的寝宫,我来看看我那苦命的皇弟还要经过你的允许么……杨侍卫?”   “我,叫,沐,翱!”沐翱愤怒地转身,抽出长剑按在执秦距离脖颈一寸处,眼里闪耀着熊熊的怒火,仿佛要将执秦燃烧殆尽。   “沐翱?啊,是执废给你起的名字吧……”执秦笑得更加灿烂,一句话戳到沐翱心中最柔软的那处,门口的侍卫焦虑地看向剑拔弩张的两人,不知是否该上前,但执秦一个冰冷的眼神丢过去,侍卫们不敢再看,老实地守在自己的岗位上。   执秦娇笑着,眉眼弯弯的,朱唇微微颤动,那邪魅般的脸上从容不迫,沐翱咬着牙关,另一只手紧紧握拳,泛白的指节拧在一处,狰狞地蓄着力量。   沐翱知道执废会变成这样,跟眼前这位狠毒的二皇子有着直接的关系,他恨不能用手中的刀剑将对方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剜下来抵执废所受的痛苦,还不够,他还是很生气。   眼看着那一剑就要砍下去,沐翱的手臂上却多了一股力量,沉着脸,沐翱压抑着怒火低声吼道,“你不要拦着我!”   闻涵抬眼看了看执秦,又看了眼沐翱,缓缓摇了摇头,眼眶还是通红的,脸色却已苍白,“是你说的,要让自己变强,要保护好他……”说着又是担心又是眷恋地看着床上那痛苦呻、吟着的执废,“难道你想让殿下为你担心吗?”   沐翱的脸上闪过很多情绪,愤怒,不甘,失望,痛恨……最后目光却停留在床榻上那雪白的身影,化为一抹怜惜,他忿忿地将剑插回腰间,甩头走向执废,不再看执秦一眼。   讨了个没趣的执秦嘴角扯了扯,复杂地看了看尚未完全清醒的执废,以及床边守着他的小宫女,哼笑一声转身离开了。      第14章      冰冷的光涯殿因为下雨的缘故而更加的冰冷,就像一个冰窟般,帝王并未传唤宫人点灯,他疲惫地站在皇都的地图前,那副地图正是寿辰宴上三皇子献上的礼物,俯瞰着自己的国都,那种雄霸天下的快意已经不能再让他感到兴奋,他觉得有些累了,半生风雨半生争斗,阴谋诡计,手足相残,铁马冰河,宫廷权谋……每一幕让他费尽心血策划的计谋都曾经是他最得意的作品,然而现在,他却不能再在这些地方得到那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他累了,倦了。   脑子里浮现出那张纯净安详的面容,宠辱不惊与世无争的样子,殷无遥只觉得那孩子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他,包括他的儿子,执仲,执秦,执语,乃至执默,都毫无例外地从出生起就被卷进权谋的漩涡,而执废一出生就在最偏僻阴冷的冷宫,却没有他预想中的懦弱和自卑。   执废跪在雨中的坚定,让殷无遥觉得有什么正在悄悄萌发,那种他也说不清楚的,不知道是好是坏的感觉。   既不是一时头脑发热的江湖义气,也不是权和利弊之下的苦肉计,更不是脑子犯傻被人利用的无知,那,到底是什么呢?   闻涵将药碗捧在手上,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沿,绿芳为执废换下额上已经捂热了的湿布巾,沐翱则托着珍宝一样托着执废的腰,帮他缓缓坐起,手扶着执废的肩膀,拉过被子细细地裹在执废身上。   绿芳接过闻涵递过来的碗,闻涵出去换下铜盆里的水,沐翱支撑着执废的上半身,一手还捏住执废的下颚,方便绿芳喂药,黑浓的液体散发出阵阵刺鼻难闻的气味,每每喂进执废的嘴里就被原封不动地吐了出来,执废辛苦地皱着眉头,抗拒着药汁。   “喝啊!张嘴啊!”沐翱生气地摇晃着执废的身体,却不敢用力,执废的身体已经再经不起折腾了,可体内那股焦躁的冲动让沐翱急得恨不得掰开执废的嘴巴把药倒进去。   绿芳心疼地抱住执废,眼里打转着泪花,“你干什么!小主子现在身体有多虚弱你知不知道啊!不要摇,不要摇他……”   只要想到冷宫里自己从小伺候到大的那位娘娘,还有和小主子一起生活过的这些年,绿芳就会丝毫不考虑他人感受般只想保护这两个人,这两个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   沐翱因绿芳快要夺眶的泪水而变得清醒许多,他慢慢收紧手上的力道,圈住执废的瘦瘦的肩膀,语气里满是绝望,“求你了……快点喝药吧……”   空旷的宫殿里响起了帝王低沉的声音,“让我来。”   那威严的气度让人无法不去遵从,绿芳退下,还不忘拉住沐翱,沐翱也知道得罪了执秦也不能得罪皇帝,只得面露愠色随着绿芳退到一旁。   绿芳悄悄抬头打量几年未见的年轻帝王,眉宇间的霸气与英武一如往昔,精致华贵的面容上些许疲累的苍白,深邃黝黑的眸子敛着一丝魅惑,能让任何人心动的面容,还有那无情的手段,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点都没有变过。   心头略微痛了一下,绿芳想起冷宫里的那位娘娘,遂低头不再看他,只是头顶传来了帝王低沉的声音,“朕记得你,沐妃身边的丫鬟。”   绿芳连忙点头,不敢说话,她十分紧张,从前陛下来娘娘寝宫的时候也是如此,威严得让人无法直视。   “沐妃,还好?”略显得生涩的问候,更让绿芳不知所措,忙点点头,又摇摇头,盈在眼眶里的泪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头顶传来那人的一声叹息,皇帝并未再理会绿芳,而是端过那晚汤药坐在执废床边,一手有力地托起执废瘦小的身躯,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一勺一勺地喂着执废。   执废迷迷糊糊间感觉到有人撬开了他的嘴巴,苦涩的液体流进他的嘴里,滑过他的喉咙,好苦的水,执废排斥着,不愿打开嘴巴,将喉间的苦水也咳了出来,但那人还是不断地往他嘴里送,执废皱着眉头,不满地挥了挥手,正好打在那人拿碗的手上,洒了一身黏黏烫烫的液体。   殷无遥命绿芳让宫人再熬一碗药送过来,自己则动手将执废的一身湿衣换下,从来没有伺候过别人的皇帝手脚笨拙地拉扯着湿透的布衣,又找来执秦的旧衣服草草为执废裹上,自己的一身湿衣只能等到回寝宫才能换下了,忍着身上难闻的药味,再次让执废背靠在自己怀里,安静的宫殿里仿佛只有两人的呼吸声。   等待的时间有些漫长,殷无遥百无聊赖地看着执废的脸,光洁的额头粉嫩的脸颊,淡色的唇,紧闭的桃花眼,淡淡的眉毛,柳叶的形状,看着还真的不难看,忍不住伸手抹开黏在额上的碎发,触感一片滑腻。   他想,这种有点痛的感觉是不是叫做后悔呢?   绿芳端上了药,自觉地送到皇帝的手边,自己退开几步远,殷无遥又扶着执废舀起一勺药送进执废嘴里,执废咬着牙关不肯松开,没办法,殷无遥低头在执废耳边说,“喝下它,父皇给你糖吃。”   低低的声音传入耳中,听上去很有磁性,很可靠,让人觉得安心,还有些许无奈,执废想着,其实并没有听清对方在说什么,略略张开了嘴,黑苦的药水流进来,却不似先前那么苦了,眼睛睁不开,但后背靠在一个温暖的地方,心也安定了下来。   殷无遥轻笑一声,“到底是个孩子,有糖吃就张嘴了……”   沐翱在一旁只恨恨地握紧双拳,指甲都插到肉里去,可他全然感觉不到疼痛,肉体的那种疼痛又怎能敌得过眼前这一幕给他带来的视觉冲击?   闻涵倚在门边,低着头看不清他在想什么,只是那苍白的脸色,还有不甘地抓住门框的泛白的手指,以及那微微颤抖着的肩膀,让他看上去异常孤单。   睁开眼睛的时候,是熟悉的床铺,侧过头就能看到床边母妃一双红肿的眼睛,执废伸出手,想要摸摸母妃憔悴的脸颊,却被母妃冰冷的双手握住,那么用力,就像怕要是去他一样,紧紧握着,不肯松开,带着倔强的味道。   执废苦笑,沙哑着嗓音,“母妃……痛……”   小母妃这才发现自己用力过头了,只有恋恋不舍地松开一些,却不肯放开,红着眼眶的眸子看着执废病中苍白的小脸,怎么看怎么心疼,最后扁起嘴巴,“废儿要去帮小曦,为什么不事先跟母妃商量?听绿芳说,你这次病的不轻……”   “抱歉……母妃,让你担心了……我是怎么回来了?我记得……当时是在月华宫的……”一开动脑子,执废就头疼起来,昏迷中的事情他全都不知道,就算听到了什么也来不及记忆在脑子里,只觉得沉重不堪,又想不起来,像是记忆里出现了一段的空白,心里也感到隐隐不安。   母妃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见执废确实开始好转,思绪也清晰许多了,微微笑了笑,“是你父皇送你回来的……”   “什么?父皇!”执废睁大眼睛看着母妃,还不能好好消化这个消息,只觉得十分不可思议,母妃却弯起那双桃花眼,“母妃还听说,废儿不肯喝药,是父皇喂你的……”   小母妃脸上愉悦的表情是因为执废从很小的时候起,衣食起居就不需要别人的伺候了,没想到生一场病居然肯乖乖的让别人来照顾,而且那人还是他高高在上的父皇,她高兴地看着执废,总算有点小孩子的样子了,不像以前那么闷,满眼里都是宠溺。   执废当然不知道母妃心里在想什么,他记得意识模糊的最后一段是那位皇帝陛下从他面前经过的背影而已,心里全是疑惑,到底在他昏睡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   母妃因为要去看药而离开了执废的房间,清冷的房间里让执废有点不适应,好像少了什么。   对啊,执废拍了拍自己变得愚钝的脑袋,闻涵和沐翱呢,这两个一刻都不肯离开自己身边的少年去哪了?   门扉被轻轻推开,执废下意识地开口:“你们……”他想说,你们到哪去了?   但探进来的却是一名皮肤稍稍黝黑,瘦高身材的少年,担心地看着床上的执废,“……你,还好吧?”   “是卫曦啊……”不经意中语调里带了些失落,执废虚弱地笑了笑,“嗯,我还好,只是这次可能帮不了你……”   规定的十二个时辰,他没有办到,还不争气地倒在了雨中,想到卫曦跪下求自己时那悲痛欲绝的神情,心里还多了几分歉意,卫曦却猛地摇着头,紧紧咬着下唇,半晌,才走到执废的床边,“你被送回来的那天……陛下恩准了饶四殿下一命,只是以后只能作为百姓活着,永远不能进宫了。”   执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抬头望着卫曦有些欣慰的脸色,他也舒了一口气,两人在房里寒暄了一会,卫曦准备离开了,他还要准备接四皇子出宫的事宜,这次他要带着执默远离皇城是非,远离家族和争斗,要不是等执废醒过来,他肯定第一时间就奔去地牢带执默出去了。   看到执废脸色虽然不好,但精神还是不错的,卫曦放宽了心,起身告辞,执废也不多说话,只突然想到什么,问他,“你看到沐翱和闻涵了吗?”   卫曦想了想,摇摇头,“他们随殿下一起回来,却一直没有进来看过殿下。”   执废只觉得像是有什么梗在胸口,只是失望地看着门扉,连卫曦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没有注意。      第15章      一只银色优美的的鸟儿自天空落下,在窗子前悦耳地叫了几声,像叮咚的泉水般轻灵动听,唱了一会儿,旋即飞上屋檐,又叫了几声后飞走了。   阳光透过窗子洒落在房间里,淡淡的,暖暖的,光线照在皮肤上,还能看见手背上细密的纹理,一条条,交错纵横的,像一张密得逃不开的网,执废呆呆地看了会,觉得衣服都被阳光烘热,快要出汗了,才恋恋不舍地将椅子搬离窗沿,披了件衣服开门走到外面去。   这几天很少见到沐翱和闻涵他们,偶尔执废身体比较好的时候在厅子里吃饭可以看到他们,平时养病都躺在床上,他们也没过来看过执废,问母妃,母妃也只是摇头,摸摸执废的脑袋,让他多加休息,然后问他想吃什么。   其实烧退后身体虚弱,只能吃流质的食物,除了汤、药汁,就只有粥了,这几天绿芳可没少为粥烦心,各色各样的粥不带重样的,就怕执废吃腻了,吃得少,身体好的慢。药汁也是,为了让执废能喝光光,绿芳还花了大量的心思研究甜食,做了好些松子糖、麦芽糖什么的,甜腻腻的,却不让人觉得讨厌。   执废已经养了小半个月了,期间太学院那边和宋师父那边都告了假,宋师父没说什么,反正也不在意,常相离倒是让闻涵捎了一份琴谱给执废,闻涵略有躲闪的眼神让执废也不忍再问他些什么,只得收好那份没头没尾的琴谱,看着闻涵逃也似的离开执废的房间,不知道为什么有种孩子到了叛逆期的感觉。   手指摩挲着纸张已经泛黄了的琴谱,古代的标记音调的方式跟现代很不同,执废压根看不明白,他叹了口气,将琴谱收在书架上,和常相离最近讲课的古籍放在一处。   大概常夫子觉得自己对学琴是抱了极大的热情的吧,在宫里,常相离一个前翰林也没有几个能说得上话的人,更别说有同样喜欢琴的知音,执废虽然有种被错爱了的感觉,却也异常珍惜那段学琴的记忆,他前世是从来没玩过乐器的,规规矩矩地活到三十多岁,有太多东西想要尝试却没来得及的。   这一世,就让他好好地感受一下生活,做一些从前没能做到的事吧。   执废轻轻勾起唇,其实现在的每一天都是与以前不同的、充满了新奇与未知的。   沐翱在院子里练剑,剑招凌厉非常,嗡嗡的,仿佛能把风也划破,沐翱练剑的时候是异常认真的,眼里除了剑,旁的物事根本入不了他的眼,也因此,执废默默地站在一旁看他舞剑。   沐翱的身材比以前更加健壮,一身黑色短打衬得他英姿飒爽威风凛凛,不过因为个子抽得快,衣服已经显短了,领口地方的扣子扣不上而露出了大片的胸脯,晒得黑黑的,是很健康的肤色,锁骨分明,一呼一吸胸部起伏之间还能看到一块块胸肌,让执废很是一番羡慕。   从小身体就不大好的执废,就算是成长到沐翱那个年纪,也没有闻涵那么健康,更别说沐翱了,那是根本比不上的。   最后一式,沐翱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长剑凌空如不可捉摸的风一般缓缓落回剑鞘中,一套剑法行云流水,恐怕就连宋景满也要感慨英雄出少年了吧。   沐翱收起剑,用袖子抹了抹额上的汗珠,后背也汗湿了不少,正待回房换下一身衣服的时候,看到了站在屋檐下的执废,一瞬间愣了神,然后淡淡地表情对执废说,“七殿下。”   执废觉得有些尴尬,沐翱眼里也闪烁着跟闻涵类似的光芒,那是有什么事情不愿意让自己知道的感觉,让执废觉得像是有块石头压在自己心口,呼吸都似乎有点难受。   只能点点头,生涩地问候了两句。   沐翱回答得心不在焉,正要往房间走去,执废却不由自主地拉住了沐翱的衣角。   跟第一天的情景一模一样,沐翱想,那时的殿下也是一只小手怯生生地拉住自己,像撒娇一样。   沐翱不由得晃了神,眼前的执废跟那个时候几乎没怎么变过,除了那张愈加清秀的脸庞,就连说话做事神情语态都和以前一样,淡淡的,直白的,却又让人想要靠近,带着某种不可思议的吸引。   “对不起……殿下,你刚才在说什么?”看着执废一张小巧殷红的嘴张张合合,心脏突然猛烈跳动的声音盖过了执废说话的声音,微赧着脸,沐翱问他。   执废却直直看着沐翱,本来有些犹豫,却好像下定决心似的不肯退让,抿了抿小嘴,然后对沐翱说,“你和闻涵,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沐翱却看向那只无意识拽着自己的小手,差点又没听清,他微微回了神,“……没有,殿下为什么这么想?”   “最近你们总是不在,问母妃她也说不知道,你们忙着什么,我昏迷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吗,还是二皇兄让你们做了什么为难的事?”执废眉头皱起来的样子像个小老头,那认真严肃却偏偏用一副银铃似的嗓音说出来的话,听起来倒不觉得滑稽,反而可爱得紧。   沐翱浅笑,“我们没去看你,你感到不安?”   他没用“殿下”的称呼,而是用“你”。   那种带着宠溺味道的话语,洋溢着沐翱心里酝酿已久的感情。   执废对于称呼没什么特别的概念,只是顺着沐翱的话想了想,然后点点头。   沐翱咧开阳光的笑容,伸出手去,像是触碰一直都舍不得动的宝物一样,在执废的头顶揉了揉,头发在手心里凌乱的感觉异常的好,晒过阳光的头顶还有暖暖的温度,散发着淡淡香气的柔软发丝在手心里缱绻辗转,发育中的男性特有的沙哑嗓音,对执废说,“你关心我,我很高兴。”   “殿下放心,不论是我或是闻涵,都不会做出对殿下不利的事,也不会让任何人威胁我们。”   说了半天,还是没有告诉自己在忙什么啊,执废丧气地想。   头顶还残留着沐翱大大的手掌留下的触感,手心里炽热的温度似乎能把人融化,眼眸里是执废看不懂的深意,像是珍惜,像是爱护,又像是更多别的东西。   晚饭的时候执废是在厅子里吃的,一家人围坐在一张小桌子旁,桌上是热乎乎的家常小菜,照例是稀粥,执废看了看,舀起一勺送入嘴里,有些烫,味道却很好,“嗯……是豆芽粥?”   “是呀!”绿芳这丫头又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今天是乞巧节,殿下因病不能去看皇都十年一次最盛大的祭典真的好可惜~”   于是就用精心准备的豆芽粥来弥补这颗受伤的幼小心灵吧……执废扯了扯嘴角,却无法打断绿芳的喋喋不休。   母妃在一旁边微笑着听,沐翱没什么表情的喝完了一碗粥,正要去盛第二碗。   “听说有赛巧会哟,男子女子都可以参加的,什么都可以比,琴棋书画啦,诗词歌赋啦,骑射刀剑啦,对啦,比刺绣的也有哦,要是娘娘去了,一定技压群芳,夺得头筹呢!”   “绿芳,别说那些不着边的话,你看,废儿都被你唬住了。”母妃嗔怪道,却笑得柔和,母妃的绣工是上乘,极好的,绿芳的话自然带着几分骄傲,但是冷宫里的女人却不能出去,别说皇宫了,就连这驰骤宫都不得走出一步,执废病倒的时候留在月华宫,母妃虽然心急如焚也不得坏了宫里的规矩,这成了她心头的痛。   只是这也不怪快言快语的绿芳,母妃也只一笑而过,让绿芳再跟执废说些别的。   说到赛巧会,绿芳又说了那些女子赛歌时候的热闹,江面上一条条花船里都是各地最出色的歌姬,为了十年难得一次的大会更是牟足了劲儿苦练唱功,到了晚上,江面上的热闹可不比陆地上的,既能游江,又能听到绝世的歌声,真是人间极致的享受。   执废静静地听着,眼里满是好奇和期待,加上绿芳绘声绘色的描述,更是让他心生向往,他还从来没有去过乞巧节的祭典,虽然三年前大皇兄曾答应带自己去,却由于种种原因爽约了,今年又正好大病一场,只能期待下一年的乞巧节了。   正说着话,闻涵回来了,披星戴月的,身上也带着些许疲惫,他快步走到执废面前,护着胸口的双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里面是绿油油的荷叶包裹,上面还系着褐色的稻草梗,闻涵笑着说,“这就是殿下心心念念的荷叶糕了,刚出炉的,趁热快吃吧。”   说完为执废摊开了那一小方包裹,露出雪白晶莹的糕点,“因为乞巧节只酉时以后才有得卖,如不早早去排队的话,怕是戌时三刻也买不上。”   “这么好卖啊?”执废将信将疑地拿起一小块糕点送进口中,香甜滑腻入口即化的味道简直比他上辈子吃过的所有糕点都要好吃,用来形容的华美辞藻此刻已显得枯竭,执废边吃边点点头,“好吃……”   闻涵笑得更开心了。   不枉他提前一个时辰就去那间店铺前排队,还跟一向感情不好的兄长借了出宫的腰牌,这些都抵不过七殿下单纯又满足的笑容。   病养得差不多了,执废也回太学院上课了。   先前落下的功课闻涵都细心地帮执废做了整理,只要稍加复习,就能背个大半,反正执废学习也是不求甚解点到即止。随心随性地在太学院里听课,常夫子似乎跟自己的关系有了一点变化,他原是从来不关心执废的学业的,可这次他一回来就被抽到背诵,还要回答关于治国安邦的问题。   执废眨眨眼,这些问题一向都是由大皇兄他们来回答的啊,怎么突然点到自己了?   旁边座位的五皇子和六皇子在窃窃私语,大概是对执废的措手不及而幸灾乐祸,闻涵皱着眉头回想之前夫子教过的内容,却只能想到零星的观点,大皇子那边全都回头去看执废了,搞得站在座位上的执废一个头两个大。   “夫子,可以再重复一遍刚才的问题吗……”执废有些恍惚。   常相离没有任何表情地用手卷着书册,慵懒地说,“何谓国?何谓家?”   啊,家国天下的理论以前也听皇兄们答过,可都是老生常谈了,执废也没有去记,一时间,他真的想不起来所谓的标准答案,只能硬着头皮站在位子上,有些不知所措,却又在回忆着对这两个字的印象。   几个伴读也窃笑着看向执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大家的目光似乎都不太友善。   执废想了想,还是回答了,“家,就是不论有没有血缘关系的,大家能够围着一张桌子一起吃饭的,温暖的地方。国,就是千千万万个这样的家。”   这么回答着,执废想起了冷宫里那个暖洋洋的小房间,一家五口日子平淡却有滋有味,虽然多了两个人让家里有些拮据,但随着执废慢慢长大,也能帮母妃和绿芳做一些事了,闻涵会抄写书籍,沐翱会做一些小玩意,由出宫的公公们带出去换了钱,一家人的吃穿住用倒是够用了。   堂上响起了一片笑声,哄闹声,原本安安静静的课堂变得喧闹不堪,多数人眸子里对执废的嫉恨转为嘲笑和讽刺,只有常相离还皱着眉头,既没说不好,也没说好。      第16章      常相离布置了一些功课便宣布下课了,照例是执废和闻涵最后走出太学院,平日里皇子和伴读们各自散去,走的时候已是冷冷清清,今日却不一样。   “就是他?”为首的一群小宫女们唧唧喳喳地围在太学院门口探头往里面望,朝着执废指指点点,不时小声讨论什么,执废倒不是多在意,只是这次的人数似乎有点多。   在宫里,是非最多的怎么也轮不到一个冷宫里的皇子。   执废唯一关心的是,这么多人堵在门口,看来是不可能从正门口出去了,闻涵也是这个意思,看看太学院里有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出去的。   沐翱这天没有跟过来,中午校场上有皇子侍卫们的剑斗会,只是私下里安排的,宋景满并不知道,赢的人可以拿到大家出钱凑的彩头,沐翱一向自信,练了这许久的剑早将他的脾气锻造得胸有成竹,执废自然也是支持。   要是有沐翱在,这些宫女们就不会堵在那里了。   执废轻叹了口气,闻涵带他穿过葡萄架下,来到墙角边的一棵树干弯曲的梧桐树前,“殿下,委屈一下了。”   “嗯。”执废点点头,借着闻涵的托力爬上去,翻过墙,落地的时候有些不稳,但好在围墙不高,只踉踉跄跄地跌坐在了地上,并没有受伤,“闻涵,你也下来吧。”   执废朝着围墙后面喊道,一阵匆匆的脚步声却打断了他的话,眼见一位衣着华贵的少妇在几位趾高气昂的宫女的簇拥下袅娜而来。   “闻涵,你先别跳!”执废也不管闻涵愣在围墙那边,心里满是疑问却被殿下的话堵塞在喉咙里,那句话分明是要出什么事了。   闻涵焦急地攀上树干,借着枝干和树叶的遮掩向外面望去,只见执废恭恭敬敬地朝着华衣少妇行礼。   “见过萧妃娘娘。”那年轻妇人眉眼分明,只略施粉黛便顾盼生辉,眼里千般风情,姿态婀娜,朱砂点的红唇微微翘起,也不看执废,侧着身子对身边的宫女小声说着什么。   那名宫女笑了下,走到执废面前,“娘娘说今日难得见到七殿下,不知七殿下是否可以移步落芳轩喝杯茶,娘娘见殿下与我家八殿下年纪相当,甚是欢喜,想要让你们多多聚聚,手足情深嘛。”   执废低着头,看不到表情,动作却看上去甚是温顺,那宫女见七皇子果真如宫里人所说的平庸无能,便也不将执废放在眼里,不等执废回答便又回到了萧妃身边。   闻涵已经顾不得什么了,这个阵势,只怕那萧妃不安好心,那双美丽的眸子里闪烁着不怀好意的光芒,忙翻了墙,护在执废身前,“殿下,不要去!”   “大胆!娘娘在问七殿下话,哪里问你了,你个小小伴读有什么资格对娘娘大呼小叫的!”说罢又一名宫女走过去抬手就朝闻涵脸上扇了下去。   红红的巴掌印像是烙在了闻涵的脸上,这一系列动作发生得实在太快,执废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听到清脆的“啪”一声响,闻涵不为所动,稳稳地站在执废前面,原本也不强壮的闻涵却无比的坚定。   执废抬眼,看了看那名得意洋洋正要回身复命的宫女,然后站了出来,抓住她的手腕,使出了十分的力道,那名宫女怎么扭也扭不过身为男孩子的执废,何况还是盛怒之下用尽全力的执废,一时恼羞成怒,口里连连骂道,“大胆!大胆!”   执废好笑地看了她一眼,闻涵从来没见过他这般怒极反笑的表情,“到底是谁大胆?”   幽幽的一句话问得那宫女瞠目结舌,不知如何作答。   执废又说,“谁准许你,打我的伴读的?”   “谁准许你,打在他的脸上的?”   “谁准许你,伤害我身边的人?”   越来越强的语气将那宫女压迫得心虚不已,颤抖着身子,向她的主子发出了求救的眼神。   萧妃忽而笑得妖冶,“是我准许的,那伴读是什么身份,也敢顶撞本宫,教训一下又如何,宫里哪天不死一两个人的?”   执废只觉得很生气,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招惹了这位尊贵娇养的娘娘,打了闻涵不说,对人命视如草芥,目光闪了闪,执废仍是不肯放手。   小宫女惊地连话也说不利索了,一向只道七殿下好欺负,却没想到会被七殿下言辞犀利地对待的,她不过想给七殿下一个下马威而已啊。   萧妃扭着腰走向执废,诡异的神情让执废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闻涵拦在执废身前,双拳紧握,双眼全是敌意,看着一步一步走进执废,闻涵挺着胸膛瞪视着萧妃。忽然,萧妃身体一软,倒在闻涵身上,嘴里吐出若游丝般的嘤咛,闻涵皱着眉头,手却下意识地扶住了萧妃的肩膀。   闻涵不过才十岁,身高还比不上成年人的萧妃,但萧妃身子柔软,又极有韧性,软着身子连带着闻涵倒在地上,远远望去倒像是闻涵正抱着她。   萧妃嘴角勾起得逞的笑意,“来人啊来人啊!有人轻薄本宫!”   她这一喊,引来了不少人的侧目,闻涵尴尬地松开手,红着的脸也不知是因为羞的还是怒的。   宫人们围了一圈,不敢上前,又分外想看清这场闹剧,萧妃挤出两滴眼泪,做出几分梨花带雨的样子,闻涵使力推她都推不动,拽着闻涵的前襟不让他走,红着脸的闻涵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动了动唇,压低声音,“殿下快走……”   事到如今,执废又怎能脱开了关系,萧妃是冲着他来的,便是走了,也不知有多少罪名安在自己头上,闻涵既是执废的伴读又是他的家人,执废缓缓摇摇头,蹲下身子,“萧妃娘娘,您这又是何苦?”   “哼,你别想走!”萧妃全然不顾妃子的形象又拉又扯的,远远地吸引了不少的人,人群里自动开出一条路,走出来的少年面相威仪,脸部的线条刚毅深沉,正是大皇子执仲。   执仲沉着脸,由远及近,将这一场闹剧分明收在眼下,“七皇弟……”   “大皇兄。”依然是没做错任何事的不卑不亢,云淡风轻,执废将事情经过简略地跟执仲说了一下,既没有斥责萧妃的无理取闹,也没有标榜自己的清白无辜,直白的口吻和简明扼要的说辞。萧妃已从闻涵身上爬起来,哭得好不可怜,粉颊上的妆容花成一片,躲在执仲身后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身边的宫女们一个个添油加醋地将事情描绘得天花乱坠。   执仲皱着眉头,略加思索,冷冷地看向执废,“对下属管教不严,冒犯了妃子,责任由执废全担,罚抄《礼札》一百遍,现下父皇不在宫里,长兄如父,执废,你可有不服?”   执废看了看执仲清明中带着威严的眸子,微微笑了下,这一笑倒让执仲有些迷惘,稚嫩的声音响起,“没有不服,全听大皇兄的。”   拉过还愣在原地的闻涵,只留给萧妃一干人等一个瘦弱却又坚强的背影。   执仲自嘲般笑了笑,转身对还在抹眼泪的萧妃说,“娘娘不顾形象的要给七皇弟难堪,却是为何?须知父皇虽不在宫里,宫中发生的事情莫不出他的耳目。”   萧妃嗔怪般看了眼执仲,心虚地拉过最近的宫女,悻悻离开了。   围观的人群也自觉地散了开去,从头到尾看了这出闹剧的几人却各怀着不同的心思。   《礼札》共有三卷六册九十九篇,讲的是各国的风土人情、风俗礼仪,条目详细明确,字数也相当可观,幸而大皇子执仲没有给出期限,不然抄写一百遍也不知道要熬多少个日夜。   窗前的八仙桌上平摊开一张张质地上乘的宣纸,饱蘸了浓黑墨汁的笔尖落在纸张上,一笔一划极尽字体的儒雅,风度跃然,抬手揉了揉肩肘,少年看向不远处也在奋笔疾书的两名少年,笑问道,“青岁,曾义,你们抄得如何了?”   唤作青岁的少年鼓着腮帮子甩甩笔墨,委屈地看着执语,“殿下!我们为什么要去帮别人抄书啊……”   曾义眼中也有相似的疑惑,却从来不敢违逆主子的决定,也看向执语,执语望向窗前一株株明艳的海棠,“七弟因为父皇突来的宠爱而使得后宫嫔妃们感到不安了,萧妃的事情不过是个警告,可七弟什么也不知道,能帮多少帮多少吧。”   青岁嗤笑一声,“殿下什么时候有了这许多善心……”   少年挥洒着风流的笔墨,但笑不语。   亭中与年纪相仿的伴读下着棋,对方的龙被自己一颗白子生生断了去路,眸里含笑,执秦勾着唇角,“杜若,看来父皇的宠爱可不是什么人都消受得起的。”   杜若只看棋盘研究着大局走向,不时闭目沉思,良久,才缓缓说道,“自古帝王心思难辨莫测,一句话既可救人也可杀人。”   执秦好奇地凑过去,在杜若耳边吐着温热的气息,“哦?那句话?”   杜若垂眸半晌,“不知。”   执秦像是失了兴趣,也不再深究这个话题,复又执起一子,将胜局定下。      第17章      门口绿芳和别处宫里的公公们在说着什么,闻涵在她身边接过高高的书册,听他们寒暄完,抱着那些书册走到执废书房。   推开门,一股淡淡的书卷气息扑鼻而来,闻涵小心地用脚勾了门,将手中的事物放在案几旁边的地上,执废也不抬头,“又是哪位皇兄送来的?”   闻涵嘿嘿一笑,“三殿下。”   执废“啊”地像是想起了什么,却没再多说。   闻涵拿起放在最上面的一册,随手翻看了起来,“字还挺漂亮的,没想到三殿下也会送一份过来。”   执废吹干手中宣纸上的墨迹,也拿起一本,翻了几页又放了回去,“最没想到的是二皇兄也会帮我罚抄……”然后又淡淡地补充了句,“嗯……这都要怪那个父皇。”   执废被罚抄《礼札》的事情在宫里传开了,流言蜚语说什么的都有,一开始的几天就连去太学院的途中也会被宫人们奚落,或是指指点点,但后来自从二皇子送来了几卷《礼札》后,继二皇子的是大皇子执仲,再是现在的三皇子执语,每个人都多多少少的在帮执废抄《礼札》。   这天已经是三皇子第二次送书过来了,宫里的人听见了都很不可思议,对执废的嘲讽指点也日渐减少。   “又没有时间限制,为什么要帮我呢……”   一边写着,执废一边带着抱怨的腔调,闻涵则在一旁为他磨墨,“陛下去了万衡山这么久,后宫都听大皇子的,这只是表象。”   少年背着阳光的身影覆盖了一层柔和的光晕,歪着脑袋在想什么的执废,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要不是那个父皇,唉……要是他早点定下太子的人选我就不用被连累罚抄了。”   不过,这几天的罚抄倒是让执废除了太学院和校场以外没再去别的地方,后宫里争斗成什么样子也与他无关,让他得了不少清净。   日薄西山,一天又快过去了。   庄严的宫灯托起了一片明亮,长长的走廊似乎看不到尽头。   “哎呀呀,又迷路了。”   吁了一声,身体赖在粗粗的漆红柱子上,从腰上解下一只黄橙橙的葫芦,咕噜咕噜地往嘴里灌。   躲在柱子后面的少年有些好奇地看着,乞丐一般破破烂烂的衣服,邋遢不堪的穿着,皮肤沾了不少泥灰,一头鸡窝般的头发,身上除了那只葫芦就再没什么了。   “小娃娃,你看了老道这么久,还没算你钱呢?”斜眼过去瞄了瞄衣服普普通通的少年,老乞丐仰脖悠哉地喝着葫芦里的酒。   执废看着那人古怪的行径,却从没在宫里见过那老乞丐。   跟着绿芳去司内处取过冬的棉被,执废在外面等着,这次是自告奋勇的要为绿芳掌灯,闻涵和沐翱也说在屋子里抄了一天书出去走走也好,反正还有有绿芳跟着。   等待的时间很无聊,执废就在长廊处边摩挲着质地光滑的阑干,便抚摩着上面镂空的纹路,花鸟虫鱼的图案相交辉映,但又有多少人是真正愿意停下来去欣赏它们的呢?   然后,就看到了眼前百无聊赖地喝着酒的老乞丐,迷了路也一点不慌张,坐在阑干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两条腿,脚上的鞋子穿了几个洞,露出黑黑的脚趾,干瘦的手敲打在阑干的那些花纹上,嘴里哼着街坊乡里的淫词艳曲,依依呀呀的,好不惬意。   到底是迷路了,还是来皇宫旅游的?   执废走过去,不客气地坐在了老乞丐的旁边,也跟着他的频率晃着小腿,夜风吹来,丝丝的凉意抚在脸上,碎发随着风一扬一扬的,安静的长廊里只有一老一小两个人。   “老人家,你迷路了?要不要我帮你带路?”执废问他。   老乞丐慢悠悠地嘬着葫芦,咕噜噜吞了几口酒,浓浓的酒气喷在执废的小脸上,“哈哈!我来看小五的,可是到处都找不到小五,唉……”   “小五?小五是谁?”   老乞丐一脸看怪物的表情看着执废,手里的葫芦晃了一下,“你居然不知道小五!”   没头没尾的,我怎么知道小五是谁啊,执废白了一眼,鸡同鸭讲的,说也说不清,从阑干上跳下去,正要走,被老乞丐揪住领子提了起来,“哟哟,脾气还不小!跟小五一模一样,我喜欢!”   然后凑近执废,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手掌大小的小匣子出来,“你见到小五就把这个给他吧——”   重重叠叠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执废看着手上的匣子,又抬头望了望老乞丐一瞬间飞走的地方,揉了揉眼睛,确定不是梦,纳闷起来。   “这边搜过了,那边搜过没有?”“该死的!不要让他去后宫扰了娘娘们……”“唉,死老头子跑的还真快!”“……”   有人从执废这边跑过,问他有没有见到一个邋邋遢遢武功高强的老头子。   执废想了想,随手指了一个相反的方向。   一直有点好奇,匣子里到底有些什么呢,小五又是谁呢?   绿芳抱着两床棉被,走路显得有些困难,被子都高出了她的头,执废帮着拿了一床,虽然手臂还不够长,但还能勉强抱着,绿芳有点埋怨地看着他,“小主子刚才去哪里了,宫里危险不要乱跑呀,听说刚才还有刺客闯进来了。”   那样悠哉悠哉的刺客吗,执废浅浅地笑着,然后摇了摇头。   绿芳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今年拿到的棉被比去年的好一些,但还是不够一家分的,能照顾到母妃和执废已经很不错了。   “绿芳,”执废停下来问她,“你知道宫里有个叫小五的人吗?”   绿芳转了转眼珠子,皱了皱眉头,“没印象啊,我进宫这么多年也没听过一个叫小五的,小吴子倒是知道。”   执废顺着绿芳的话笑了起来,“是啊,我记得经常出宫采办妆红物什的那个公公就叫小吴子。”   绿芳的脸刷地红了,“殿下说什么呢……”   将脸埋进被子里,绿芳难得的害羞了起来。   “没有哪个侍卫是叫小五的,”沐翱疑惑地看着执废,挠挠头,“殿下问这个做什么?”   “啊,”执废抱歉地笑笑,“没什么……”   怀里的那方小匣子,紫檀木上精致的雕刻堪比阑干上的那些繁复镂雕,一枝盛放的桃花,虽然没有着色,却看得出来艳丽非常。   执废小心翼翼地将匣子收入里衣,然后撑着脑袋想着明天太学院不上课可以干些什么。   抄书已经抄得很累了,现在看着笔墨纸砚就有点晕,母妃说这是厌学的表现。   自从常夫子问了执废家国的问题之后,再也没有对执废提问过,一切还是和平常一般无二。   皇城内外上上下下收拾了一番,金碧辉煌的宫殿,屋角微翘的房檐,屋脊上各方灵兽的石像,小到一块地板砖,全都被重新洗刷过,为的就是在重阳节这天迎接陛下祭天归来。   不知不觉过了一个多月,《礼札》还有十七卷没抄完,这其中几位皇兄们也功不可没,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这么慷慨地伸出援手。   皇子们列队在城门两旁早早等着,先行军已经接近皇城了。   随着帝王的车辇靠近,百姓们也开始翘首而待,都没见过传说中的帝王长什么样子,虽然同处皇城,但皇帝几乎是不出皇宫的,不少百姓们虽然跪下低着头,却仍用眼角余光瞄着城门口。   执废跟着别的皇子们一同跪下,石路硬硬的,冰凉的,膝盖触及地面的感觉异常熟悉。   皇辇来到城门口,稍作停下,几位皇子得了传唤,跟在马车后面又缓缓步行至宫门口,有先行军开路,这段路走得还算顺利。   天气正好,秋高气爽,蓝蓝的天空点缀了斑斑驳驳的云朵,天空蓝得不像真的,那种纯粹的蓝色,果然只有抬头所见的景色才有吧。   “在想什么,执废?”旁边有人推了推自己。   执废朝那边看了过去,“三……三哥……”   差点就忘记了这人不喜欢自己叫他三皇兄,执废带着一点歉意看着他,“三哥刚才对执废说什么?”   执语儒雅地笑着,“七弟眼里映着天空的感觉,嗯……很美。”   执废眨了眨眼,不明所以。   皇帝传唤了执废。   老公公带着他穿过相似的长廊和楼宇,然后来到一个收拾简洁却又幽雅的宫殿,这里执废从没来过,匾额上什么也没写,前院不仅有紫藤花架还有一个石桌几张石椅,石桌上雕刻了方方正正的棋盘,下棋倒是很方便。   后院是精致的假山还有缓缓淌清流的小河,几条锦鲤欢畅地游着,偶尔能看到一两根水草在漂浮。小河上架了一座小小的木桥,踩在木质的小桥上,发出细小的吱呀吱呀声,像是年代久远的曲子。   过了桥,来到一个亭子里。   “还满意?”皇帝问。   “嗯……很漂亮。”执废看着他,那人眼里微微的笑意,坐在亭子里,周围的景色都成了他的布景,一把白玉柄的扇子吊了一个红玉的吊坠,随着男人的动作摇啊摇的。   皇帝满意地笑了起来,“小七喜欢,就搬过来吧,名字你定。”   执废却摇了摇头,“儿臣和母妃住驰骤宫就好。”   “皇帝的赏赐,能容你拒绝?”眼里闪过一丝霸气,空气里也渐渐变得压迫起来。   执废还要说什么,皇帝先哈哈笑了起来,从桌上的茶点里拈起一块四方的糖果,“赏你宅子,本就不是一件小事,你拒绝了也好。但,糖,你要吃。”   “为什么?”执废不解地看着他。   殷无遥笑得狡黠,“是小七自己向父皇讨的,虽是在你神志不清的时候,但可不许赖。”   神志不清时所作的事也能算吗,执废头疼地看着那块糖,不清不愿地接过,放进嘴里,入口即化,味道很好,有淡淡的松叶清香。   “留下吃饭吧。”殷无遥又说。   疑惑地看向他,白玉扇子敲了敲桌沿,回想起什么似的,穿着玄色龙袍的男子眯起眼睛,“所谓家,就是围在一起吃饭,对吧?”   眼里浓浓的笑意,就像捉弄得逞了一样,带着点孩子气。      第18章      一顿饭吃得浑浑噩噩,最后被公公七拐八拐地带回冷宫,直到见到了母妃绿芳她们,执废才有一点真实的感觉。   被沐翱拉着问有没有哪里被为难了,陛下会不会话里有话,详尽到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几乎都要追究,生怕执废没有注意到帝王隐含的情绪。   执废想了想,也并没有什么,饭桌上的两人几乎都没有说过什么话,基本上是皇帝问一句,执废答一句,问的问题无非功课啦,生活啦,喜欢吃什么啦,宫里发生的事情倒是一件都问。   包括萧妃的那件事。   执废想,既然连皇子们在太学里上课的一言一行都会进入帝王的耳中,那么像上次那样的闹剧肯定也瞒不过,不问自己,大概也是没什么好问的缘故吧,都被罚抄《礼札》了。   想到还没抄完的那部分,执废搓了搓手,在掌心缓缓吐了一口气,入秋时节的晚上比较凉,掌心还能维持一点温度,但手指却会冻得冰凉,到了冬天恐怕这种情况会更严重的吧。   但愿在下雪之前可以抄完,毕竟就算有皇子们的帮助,剩下的那些工程量还是不小的。   闻涵也常常帮他抄书到深夜,沐翱小时候习过字,偶尔也会帮着写,不过他写字的速度远没有他挥剑的速度快。   从怀里摸出那个小匣子,放到灯前,小眼瞪着匣子上面的花纹,边托着脑袋,执废叹了叹气。   然后想起白天里的恭迎队伍,各个正在成长的皇子,皇辇,然后……   小桥,流水,亭榭,院落,深不可测的父皇。   像是想到了什么,执废眼里突然一亮。   “不管怎么样还是问问看吧……”拉上被子,执废缓缓进入了梦乡。   隔天下午的骑射课。   “唔?我不认识什么浑身破烂的老乞丐啊,光听就知道脏死了!”扯过缰绳,踩上马镫,执清轻巧地翻上了马,夹了马肚子就奔向草场,留下马厩旁的执废和掀起的一片尘埃。   不经意吸了些尘土,猛地咳了几下,执废只好失望地摸了摸怀里放着硬物的位置,无奈地牵过另一匹马,小心地踩上马镫。   宫里唯一一个被唤作“小五”的应该就是五皇子执清了吧,可是他明明说不认识什么老乞丐。   那个“小五”到底是谁呢?“小五”是不是很需要这个匣子呢?   “殿下。”   沐翱为执废披上一件衣服,执废道了声谢谢,然后继续手上的动作。同样的句子已经写了不知几十遍,还差几十遍,执废有点厌烦,耐性也不似从前好了。   谁能面对着同样的话几十遍地看还觉得新鲜有趣的?   沐翱宽慰地笑了笑,从袖中摸出一块铜片,放在执废面前,“这是出宫的腰牌。”   “嗯?”执废不解地看着对方,沐翱顺手抽走了执废手中的狼毫笔,随便扔在笔架上,“明天太学院没有课,出宫吧。”   执废不免睁大了眼睛,他还从来没有出过宫,在宫里生活的这几年虽然沉闷了些,但从来没有强烈的愿望想要出去,比起宫里成天抱怨着不知何时能回乡探亲的宫人们,执废显得对出宫没有什么执着。   其实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吧。   活了两世的人不似那些对生活抱着不切实际幻想的男男女女,只要有个稳定的环境,无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沐翱伸出手在执废眼前摇了摇,说这话都能出神的殿下真是可爱,挂上宠溺的笑,沐翱又重复了一遍,“怎么样,殿下想要出去看看吗?”   确实也没见过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执废微微偏着头,烛光下的小脸带着淡淡的笑意,“……好。”   宫外的空气比宫里的要清新,或许其实没什么分别,却总觉得带了些生气,离皇宫不远的巷子一大早就开市做买卖的店铺,为了拉拢客人的吆喝声,集市里的喧闹和茶肆酒楼中的人来人往,真的十分热闹。   街上各种各样的人,跟宫里的很不同,宫里的人表情单一、说话单一,全然不同于街上的人们千姿百态,已经有多久没有上过街了,执废在心里小小地感慨了一下。   沐翱像是对这些路很熟悉了一般,带着执废和闻涵,左转右转的,走在前面的沐翱英气勃勃,爽朗的笑着,“殿下可要跟紧了。”   热闹的街上每天都上演着这样那样的故事,三个少年的身影渐渐隐在人群中。   穿过了一条又一条喧闹的巷子,沐翱带着执废走进一间客栈,客栈上的匾额已经很残旧了,想必是年代久远的老字号,沐翱带着得意的目光看着那间不大不小的客栈,“只是我最近盘下来的,这些年剑斗会的钱攒了不少,殿下以后要是出宫也有一个可以去的地方。”   不得不说,沐翱这样的人,也有如此细心的一面。   闻涵似乎也知道这件事,微赧地看着执废,“没有及时告诉殿下,是想给殿下一个惊喜……”   执废笑了笑,“这样很好,我很喜欢这里。”   沐翱和闻涵也都笑了。   走进客栈,却在干净的角落里发现了意想不到的人。   洗刷地洁净的桌面放了一壶茶,白瓷蓝纹的,勾勒了几枝兰花,简单素雅,配上白瓷的杯子,也是同样的花色,小店里就多了几分儒雅,少了几分市井之气。   坐在那张桌子旁边的两名少年一个在喝着茶,双手捧着杯子嗅着杯中的热气,另一个则时不时地从桌上的点心盘中拿起几块点心递给他,接过点心,圆圆的脸上泛着天真的笑意。   两人在看到门口的三名少年的时候都愣了一下,随即圆滚滚的少年三两步跑了过去,“七皇弟!”   紧跟上来的卫曦皱着眉头拉住执默,“少爷!这里是宫外,小的之前跟您说的都不记得了吗,到了宫外不可以再提以前的称谓了。”   执默有些苍白的小脸上却掩不住的高兴,拉起执废的手就带他到那张桌子处坐下,一盘盘的点心都往执废面前推,“七……七弟,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执废安慰性地握了握执默的手,“四哥没事就好。”   泛着水汽的大眼睛看向执废,执默抿了抿唇,然后说,“我、我都听卫曦说了……七弟你,没事吧?”   “啊,”执废想起前一阵子的事情,其实记忆也不确切,“没什么,伤也好了,病也好了,听说四哥离开地牢之前也受了不少伤,四哥怎么样?”   说到这里卫曦就气得握紧了拳头,“七殿下倒下的那天,二殿下去地牢看四殿下,然后吩咐牢头只要不整死了,怎么弄都无所谓!年纪轻轻,想不到这么心狠手辣……”   执默却不认同卫曦话,他在地牢的事情也记得不太清楚,送进去的时候被鞭打过,发了烧,所有的记忆都是断断续续的,也不记得执秦来看过他的事情,在执默心里,执秦还是那个有点冷漠却愿意对他笑,给他糕点吃的二皇兄。   “你不要这么说二皇兄……”执默皱起了眉头。   卫曦知道执默的心单纯地就跟白纸一样,只能停下不说话,眼里对执秦的愤怒还是没有消退。   执默还想再说什么,沐翱就先打断了这个话题,“听说你们明天就走?”   卫曦笑了笑,“皇城危险,还是尽早离开的好,殿下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幸好牢头没有下重手,他受了娘娘的贿赂,保了殿下。”   也不知道执默的母妃最后怎么样了,因为曾经是重臣的女儿,又参与了夺权,大概会被处死吧,“不过,殿下跟他母妃的感情也并不深,娘娘关心更多的还是那个人人都想坐的位子,殿下不过是她的筹码罢了。”   执默在默默地喝着茶,对他们所讲的话似懂非懂。   执废看向沐翱,“明天我们能去送他们吗?”   沐翱抱歉地笑了笑,“这个腰牌一次只能出宫一天的,规定时间内不回去的话,要被发现的。”   只好作罢,好在卫曦和执默也不在意,“能在走之前见到你们,也很好了。”   接近晌午,客栈里吃饭的人多了起来,沐翱简单地叫了几个小菜,闻涵和卫曦说着话,执默偶尔多吃几块糕点,就会被卫曦拦住,说快要吃中饭了,糕点不能多吃,大家看着执默一脸委屈的模样,不禁都笑了起来。   小二上了菜,都是一些清淡的家常小菜,沐翱点菜的时候就是按照执废的口味来点的,卫曦也说清淡的食物对养伤中的人有好处,执默也不挑食,见到大家都吃得津津有味的,他也觉得高兴。   吃饱喝足,几个人提出要出去逛逛。   执默兴奋地拉着执废说他这些天都去过哪里,哪里有捏糖人的地方,哪里是卖最有名的荷叶糕的,哪里有扎灯笼的,哪里又是最热闹的,站在路上左指右指,一会想去东边,一会想去西边,挠挠头,最后看向身后的三人。   卫曦扯起一个无奈且会心的笑容,“少爷说了这么多的地方,我们总要一个一个地来吧。”   然后带着他们去了最热闹的集市,人头攒动,确实繁闹,买卖很多,有好多民间传统工艺的小摊贩,执废每每好奇地走过去看,都会看到贩主们纯朴的笑容,殷勤地介绍着自己卖的东西有什么特色,制作得如何精良,听得执废和执默眼里忽闪忽闪的,有点明白又有点不明白,摊贩主们总是侃侃而谈的,把他们绕得云里雾里。   不过,他们看上去都是好人,虽然有些夸张,吆喝的嗓音也很大,过了一阵子,执废也渐渐习惯了他们独特的推销方式,会心地笑着。   第一次看到古代城市里的真正面容,跟迎接帝王归来的时候不一样,一点都不一样。   那是活生生的生命,在各自的人生灿烂地绽放着。      第19章      日子一天天的过,不咸不淡,除了偶尔出宫去沐翱的店里坐一坐,一切似乎还是和原来一样。   偶尔被几位妃嫔找碴,偶尔被那位性情古怪的父皇叫去吃饭,偶尔被几位皇兄拉着去做着做那,似乎在不变的同时,有什么正在悄然萌发着。   执废十二岁了,除了身体还是在秋冬季节里容易生病以外,个子也高了一些,眉眼也跟母妃越来越像了,却看不出一丝女气来,想要刻意锻炼得男子气概一些,却总是事与愿违,筋肉是结实了很多,身体看上去还是那般纤瘦。   沐翱说这些要慢慢来,但二十岁的他已经锻炼成标准的六块腹肌的男性身材了,好的让人羡慕,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就连闻涵也比小时候壮实了许多,虽然还是那副老老实实的样子,但也不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相反,在沐翱的教导下还练了一身功夫,与高手过招可能还不行,但自保是绰绰有余了。   秋风微凉的夜里,执废披了件衣服走在冷宫内院。   月色明朗,投在树木的枝叶之间洒下了点点摇曳的光斑,草丛里延续着夏季繁盛的虫鸣声,三三两两,却没有夏天时候的热闹了,几只虫子孤单地鸣叫着,执废在路上慢慢走着,听着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淡淡地笑着。   睡不着,最近执废睡得很浅,母妃说是季节转换的时候人心情总会有多多少少的浮躁,何况执废现在在发育,会感到烦躁也是正常的。   略微显得沙哑的嗓子,发育中的少年共有的特征,执废叹了口气,“唔……睡眠不足会影响发育的啊。”   散步到瓜架附近,听到细微不明的响动声。执废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多年前常相离说的关于七夕的那番话,猜想会不会是在说情话的“牛郎织女”,好奇地凑过去看。   “……!……”   然而事实却和执废想象的大相径庭。   黑暗的架子下,泥土混着血腥味,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微弱得近乎没有的喘息声,两名高大的男子倒在地上,手上还紧紧握着兵器,身上到处都是伤口,黑色的衣服划开的地方弥漫着血肉的腥味,让执废忍不住皱紧了眉头,压住胃里翻腾的呕吐感,小心翼翼地靠过去探那两人的气息。   手指冻得发凉,但触碰到地上那人的皮肤时,却觉得更冷了,微微颤抖着,执废发现两人都还活着,舒了一口气,先翻起一个人,将他架在自己身上,缓缓往回走着,执废担心动作过大会扯动那人身上的伤,执废也不懂看伤,只知道应该不轻,也不敢耽搁。   走到月光下,执废歪过头去看那人的脸,甫一看到,便不禁叫出声来,“宋师父?!”   宋景满似乎被这一声唤得清醒了些,动了动唇,眼皮却还是紧紧合着,一副累极了的样子,苍白的脸色,干裂的唇只发出不成音调的声音,执废凑近去听也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什么,只好先将人带回去,再返回去救另外一个。   执废艰难地将人半拉半扛地带回屋子里,母妃她们已经睡下了,倒是惊动了沐翱和闻涵,两人穿着单衣就跑了出来,以为是刺客,却看见执废架着一个高大了许多的受伤男子,待再看清一些,才发现是宋景满。   两人都有些吃惊,执废将人放下就坐在地上重重地喘着气,见到二人,忙说,“瓜架下还有一个!你们快去救人,先不要管我了。”   执废费力地将宋景满挪到床铺上,为他换下带血的衣服,小心地用清水擦拭了伤口,上了药,缠了绷带。做完这些事情的时候,沐翱和闻涵也架着另一个人回来了,“伤的挺重的。”沐翱一边说,一边将人放到另一个房间的床上,然后翻出两件衣服,递给执废一件,“看他们的身形,只有我的衣服能给他们穿了。”   执废点头,让他们去处理另一个人的伤口,执废帮宋景满换衣服。   沐翱的衣服都是母妃一针一线做的,闻涵和执废的也是,对于母妃而言,三个都是她的孩子,并没有因为执废是她亲生的就特别宠爱他,也正因为如此,沐翱和闻涵都很尊敬母妃,把母妃当做自己的母亲。   母妃做的每一件衣服,沐翱都会认真地洗干净,手里拿着那件洗得泛白的衣服,上面还散发着淡淡皂角的味道,执废微笑着,抖开手里的衣服,为宋景满换上。   夜里,三人轮番照顾着受伤的两人,执废来到另一个人的床前,才看清了那人的样子,和周国的人有些不同,张狂的眉眼,褐色偏深的头发微微卷着,身材很高大,甚至比宋景满还要高一些,手脚很长,应该是从小习武的缘故,练就了一身结实的肌肉。   “不像是周国人,有点像戎篱人。”闻涵沉吟道。   沐翱也点头,“我曾经见过戎篱的使团,这人有戎篱一族的特征:棕发,鹰眼,高鼻,而且身上还有刺青。”   说着翻起那人的衣袖,手臂上是一条蛇的刺青,环曲的蛇吐着信子,怒目狰狞。   虽然有很多疑问,也只能等二人醒来再说吧。   首先醒过来的却是那个伤得比较重的外藩男子,勉励地撑起身体,双目无神地看着摇曳的烛火,半晌,注意到房间里的人,警惕地看着几名少年,随即用生涩的话语问,“这是哪里?你们是谁?”   执废说,这里是冷宫,我们只是路过救人而已。   那人一手撑着身体,一手四下摸索着,沐翱见了,就将桌上的刀扔到他面前,那是他倒下时躺在他身边的刀,刀锋很利,刀身也薄,是把好刀,英雄惜英雄,沐翱擦拭那把刀的时候很是感慨了一番。那人接过刀,道了谢,起身要走。   “你伤还没好。”执废说。   那人却扯了一个笑容,“追杀我的人呢?”   执废想了想,应该是指宋景满吧,疑惑地看着他,说,“在隔壁的屋子里。”   那人明显地将手中的刀握得紧了些,脸部线条也变得僵硬些许,随即又放松下来,对三人抱了拳,“我要趁他没醒之前走,你们不会拦着吧?”   闻涵张张嘴,指向那人,“你是刺客……”   那人挑了挑眉,把玩着手中的刀,“那又如何?”   沐翱看向执废,什么也没说,执废偏头想了想,对那人说,“你走吧。”   挑衅地看着执废,“你不怕我连累你?”   执废淡淡地笑了下,“救了你,就不想看着你死在我面前。”   那人深深地看了眼执废,中气十足的嗓音,“后会有期!”   就在宋景满醒来之前翻出了冷宫的围墙,隐身在一片夜色里,大概已经逃到了皇宫外。   宋景满醒来,先是看到执废,微微颔首,谢过执废的救命之恩,然后问起了一同倒下的外藩人。   当执废告知他那人已经走了的时候,宋景满震怒地从床榻上跳起来,差点就要掐住执废,双手握成拳头,因为对方是皇子且救了自己而不能出手,痛心疾首地喊道,“你怎么可以放走刺客!”   “你知道那人盗走了我们多少情报吗?!”   “好不容易才拦下首脑,拼了几百回合才战了个两败俱伤!怎么能让他走了!”   “这是欺君,是犯上!”   “七殿下你不是小孩子了,连是非都不分吗?!”   眼里备是责怪、讽刺、懊悔、痛恨、愤怒……宋景满用力推到面前的椅子桌子泄愤,桌上的药碗茶壶哗啦啦碎了一地,因激动而动作剧烈,扯开了好几道口子,执废想去帮他止血,却被他一手挥开。   沐翱很是生气,管他是将军还是禁卫军首领,深深地皱着眉,盯着对执废动粗的宋景满,执废不说话,他不能上去教训他,心里一阵窝火,双拳紧握,蓄势待发。   执废等宋景满稍稍冷静下来了,才缓缓抬眼对他说,“我救你们,不是为了看着你们厮杀的,要打要杀,出了冷宫随你们。”   将伤药留在床榻上,执废转身出了门,留下一室的空寂。   宋景满伤势一稳定就离开冷宫,第一时间回到皇帝身边请罪。   听了事情的经过之后,殷无遥只是微微闭着眼,良久,抚上手边的玉镇纸,摩挲着玄武光滑的外壳,嘴角噙着笑,“哦,小七真的这么说?”   语调里的玩味和某种温柔却是宋景满从未听过的,身体忍不住地颤了颤,深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七殿下确实是这么说的。”   帝王的喉咙里发出了低沉的笑声,宋景满只觉得头皮发麻,面前的陛下越来越看不透了。   执废以为皇帝知道了那件事会处罚自己,却在骑射课的时候看到了同样安然无恙的宋景满,这才知道皇帝一时心血来潮没有追究那件事,丢了的情报和一些机密性的东西,宋景满也没具体跟执废说过,既然皇帝都不追究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情报和资料吧。   课上,宋景满依旧没有对执废手下留情,扎马步的时间反而还加长了,执废每次都坚持不到固定的时间,宋景满也不说什么,投过来的目光还是一样的不屑和不在意,执废不是学武的料子,场上的执清执铸进步神速,常常需要宋景满的指导,两人已经能长时间对打了,而执废只专注于马术。   宋景满自从伤好了以后就更加注意皇都的安全防范,那次的事件也没再发生过,实际上,那次丢的是皇都的各个守卫点的兵力布置图,皇帝还是很生气的,没有追究,只能说明皇帝可能是一时心情好或者是在筹划更多的东西,又或者是为了给宋景满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不了了之总有其意义,帝王的心思,总是难猜。   这件事暴露了戎篱表面安安分分下的狼子野心,他们暗地里筹备了多年的计划,怕是很快就要浮上水面了吧。   总之,他是不敢再懈怠了。   马步扎累了,执废坐到了树荫下,靠在树干上安静地看着书的执语抬眼看了看他,露出温和的笑容,“执废,你出了好多汗,擦擦,”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块丝绢,递过去,“不然会感风寒的。”   执废接过丝绢,胡乱地擦了擦,流过汗的身子经风一吹确实感到有些冷,身体颤了颤,对执语笑了下,“谢谢,丝绢……”   “啊,只是一块丝绢而已,送给你了。”执语轻笑着说,身上淡淡的书卷气息,配上月白色的衣袍,显得从容而稳重,执语从小身体不好,不适合习武,骑射课就一直在树下看着,寒暑皆是如此,身边总是有一卷书,随手拿着看,已经成了习惯。   执废抱歉地笑笑,将丝绢收进袖中,抱着膝,看着天空,执语就看着他。   “要不要去看下元节的灯会?”   “嗯?”   执语微笑着重复了一遍,对会经常走神的执废已经习以为常,“三哥带你去看灯会,好不好?”   下元节的灯会没有上元节那么热闹,但别有一番滋味。   不论是什么摊贩,都挂了红红的灯笼,远远望过去,就像一条红色的火龙,煞是好看。   递过一盏灯给执废,执语自己也拿起一盏灯,看着上面绘的图案,微微眯起眼睛,回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我记得那次父皇的寿宴,执废对我的灯很是好奇,那时候就想,你应该会喜欢看灯会的吧,果然。”   儒雅地笑着,执语看向裹了一件深色披风的执废,少年晶莹的粉颊因冷而冻出了些许绯红,一双眸子精神奕奕,像是会将人吸进去一般,忍不住多看两眼。   上次的事情啊……执废想起了,这还要感谢执语,看见他的那盏宫灯,才让执废想到了孔明灯,只是不知道会让他产生了这样的误会,尽管,灯会上的景色也不错。   两人就这样一路说着不成话题的话语,慢慢走在热闹的街道上。   人群攒动着从一处移动到另一处,跟着人流走,渐渐感到有些吃力,才皱起眉头,执废就感觉到手上有股力道拉住了自己,低头就看到了执语一只手握着他的,眼睛却看向了路边,手心里的温度温暖而可靠。   宋景满对身边的人恭敬地说,“好像是三殿下和七殿下……”   从茶肆二楼的雅间往下看,那两个一大一小的身影正好淡出了视野之外,一手托着腮,一手慵懒地敲着桌子,耳边是店里聘来助兴的歌姬甜腻的歌调。   宋景满有些紧张地看向那位微服出宫的帝王,帝王正看着街上的景色,从他的角度却看不到帝王的表情。   街上的喧闹声与店里的歌声渐渐混成一体。   充塞着身体各处感官,寒风吹过,使人也显得无精打采起来。   殷无遥看向两人走远的地方,不可察觉地勾起了唇角。      第20章      年关将近,天气也渐渐变得冷了许多。   宫里的人又忙碌了起来,平日里不忙的时候喜欢动嘴皮子,有的忙了就收敛了不少,宫外农事也告一段落,宫里的庆典准备正如火如荼,谁都不会去注意原本茶余饭后话题的里一带而过的角色。   雪花纷纷扬扬地在风里飞旋,杨柳一般依依恋恋,打着卷儿缓缓落到地面上,地上已经积累了浅浅的一层雪,这年的雪下得早,下元节过去还不到一个月,天气就骤冷了下来。   执废裹着棉衣,母妃新改好的,比去年的要长一些,这两年在长身体,衣服也有很多穿不上的,拆了小时候盖的棉被,塞进冬衣里,起了一层保暖的作用。   在冷宫,是没有人用得起狐裘的,执废也不在意,只要暖和,棉衣和狐裘又有什么分别?   寒风拂面,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揪紧了衣领拉在一处,不让夹着雪花的风漏进脖子里。   地里的瓜果蔬菜早经过了霜冻,死的死枯的枯,一片荒凉。松软的土地上踩出深浅不一的脚印,执废从记忆力慢慢摸索出一条路,沿着不熟悉的长廊走下去,时不时停下来搓搓手。   不远处,似乎有人的争吵声,执废习惯性地皱了皱眉头,听人吵架不是他的喜好,正要转身离开,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不可能!”   坚定又中气十足的声音,怎么听怎么像是沐翱的。   既然沐翱在附近,跟他一同回去似乎也不错。执废这么想着,就朝发出声音的方向走了过去,还没见到沐翱的脸,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和沐翱有几分相似的脸孔,比沐翱样子要老成些,那人穿着盔甲,却不像宫里常见的带刀侍卫。   沐翱背对着执废,背影显得有些萧索,有些孤傲。   “你再好好想一想……跟着七殿下是没有前途的!”那人深深地皱着眉,语气里有些迫切,似乎极力想要让沐翱转变心思。   “我再说一遍,不可能!要我背弃殿下投奔你们是不可能的!”沐翱几乎是用吼的,然后不顾在场的男子一跃跑走了。   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沐翱,跟别人产生了争执却没有拔剑相向,这是不是说明,沐翱也变得稳重不少呢。   执废想着,却没有发现那人站在了他的面前。   “你是谁?我们刚才说的话……你都听见了?”有些威胁的危险目光在打量着执废,执废缩了缩,一是被人这么盯着不舒服,二是天气确实冷。   执废还在想着刚才他们之间的对话,沐翱的样子很奇怪,让他有些担心,执废急于去找沐翱,只对那人摇了摇头,那人见他不像是会说谎的人,也就没有刻意与执废为难。   出了长廊,就看见沐翱坐在石阶上。   嘴里叼着不知从哪里拔下来的草,沐翱看着天空,像是在自言自语,“他是我哥。”   执废良久才反应过来,“啊……”一直以为沐翱是个孤儿,没想到他还有个哥哥的。   坐在沐翱身边的石阶上,森森的寒意从下往上窜,沐翱像是陷入了很久以前的回忆里,目光有些呆滞,“原本以为再也不会见面了……没想到他们都还活着……”   风呼啸着卷起地上碎屑般的雪花,卷成一个个的圈,混着落叶。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他们立了军功,跟老将军回了皇都,今天是进宫面圣的……他们,现在是大皇子的人了。”   啊,这也就是沐翱好不容易见到了亲人却又跟他们争执起来的缘故吧。   执废看着思考中的沐翱,沐翱却歪过头对他露出了一个干净的笑容,“殿下,说好了,我不会离开你。”   那个时候的沐翱,像是在做一个庄严的承诺,偏偏又用那么随意的口气,仿佛理所当然一样。   过节的气息,似乎也感染到了冷宫,绿芳忙里忙外的打扫屋子清洗衣物,闻涵说是放假回家,却还没在家过了节就回来了,用他的话说就是,“等过节那天再回去不迟,反正那里也不像一个家。”   执废摇摇头,不置可否。   绿芳本来在院子里忙着的,听她叫叫嚷嚷的就知道有人来了,不客气地推开了执废的房门,还没来得及放下卷起的袖子,便对执废说,“你绝对猜不到来的人是谁。”   绿芳笑眯眯的,不知道那客人是不是给了她什么好处,执废想着,腿已经迈开步子来到了厅子,一名身长玉立的少年背对着门口站着,身后跟着两名穿着盔甲的侍卫,表情严肃。   执废看着其中一名侍卫只觉得眼熟,仔细观察了一会才发现哪天见过他。   “大皇兄……”执废恭敬地对那少年说道。   执仲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他一向神情严肃,很有兄长的风范,有时候让人感觉不近人情,一双明亮的眼睛,宝相庄严,很正直的感觉,这也是执仲一贯的性格,对什么事情都一丝不苟力求公道。   这些年执仲的面部线条变得深刻许多,人也深沉了许多,褪去了年幼的稚气,已经成长为合格的王者继承人,举手投足间浑然天成的帝王风范。   过了年,执仲也要到十八岁了,如果那时候父皇还不宣布太子人选的话,执仲就要搬离皇宫在宫外建府受封王爷称号,但这应该不是执仲想要的,他从小到大的奋斗目标都是那个唯一的宝座。   执废不懂他们那些勾心斗角,也不想懂,政治上的东西都很模糊,一旦被卷进去,就再难以脱身,可以的话,他还是离得远远才好。   执仲扯出一个生涩的笑容,“快到冬天了……”随即用眼神示意那两名侍卫,两人立刻从角落里拖出一袋袋的棉絮和锦被,交到绿芳手上,然后站回原来的位置,不动声色。   执废看着绿芳高高兴兴地抱着他们送过来的被子棉絮进了房,眨了眨眼,又疑惑地看向执仲。   而执仲却什么也没说,不愿多作停留似的寒暄几句就离开了。   经过前院的时候正看到沐翱从外面进来,与执仲身后的两人对视一眼,便不再看过去,径自走到执废身边。   “大皇子的新侍卫,杨甫议,杨甫思。”听不出沐翱的语气,是欢喜还是悲伤,“他们……都是我哥。”   执废看着沐翱,有些好奇,但更多只是随便问问,“那你呢?你原先……是叫什么的?”   沐翱笑了笑,“现在就叫沐翱,以后也还是,原先的名字早就丢了,有句话不是叫‘道不同不相为谋’来着?”   “殿下要是想知道的话……”   “啊,不用了,不想说的话不用勉强。”   沐翱满足地笑着,像一只心情大好的猫。   大皇兄前脚走了没多久,后脚就有太监请执废去庄椿宫。   庄椿宫是三皇子执语的宫殿,执废统共也就去了那么两次,一次是赏菊,一次是赏雪。   年关逼近,过了年许多事情就该尘埃落定了。   三皇兄一向待执废不错,执废也就没推辞,事实上,也容不得他推辞。   庄椿宫离太学院很近,都会经过一段长长的走廊,漆红柱子外的景色却显得萧条,小步跟上太监的脚步,不多时就到了。   执语正在廊下一方木桌上沏茶,招呼了执废过去,执废脱下鞋子坐了上去,清香袅娜的水汽渺渺晕开,执废只觉得心情都舒爽了起来,问那是什么茶,执语笑而不答,倒了一杯给他,只见杯中淡色的茶汤上飘着几枚粉色的花瓣,若有若无,更觉得清淡幽雅。   “桃花?”   执语笑着摇了摇头,用手点了点执废的脑袋,“现在什么季节,哪里有桃花?”   执废低着头,脸颊被水汽蒸出了些许不明显的红晕。   伸手指了指庭院中栽种的盛放中的植物,执语说,“喏,是那个,梅花。”   雪一般的颜色却散发着淡淡的幽香,花瓣里蕴着丝丝点点的瑰丽颜色,那就是梅花,清丽而高洁。   梅花茶也是这般清淡高雅的味道,回甘无穷。   “好喝吗?”   “……嗯。”执废点头,确实从来没喝过这样的茶,对于桃花梅花都分不清的自己来说,是不是有点牛嚼牡丹的感觉?   “三哥你跟他谈什么茶道,他哪里会懂,简直是焚琴煮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八皇子缠在执语身边,一把夺了执语的杯子往肚里灌,咕噜噜一口气喝下去,才满足地叹气,“好喝……”   执语也不生气,宠溺地摸了摸执彦的头,“你这般的喝法才是不懂茶道吧?”   执彦努着嘴,“刚急急的过来,渴了!”说罢又殷勤地动手煮新茶,眼角瞥过执废,有些得意,趁执废愣神的时候,隔开了执语和执废,坐在了两人中间,从诗词说到策论,全挑了执语爱听的话说。   执废看着满园的梅花,另外两人讨论着什么完全没听进去。   临走时,执语包了一包梅花干给执废,“想喝茶的话再过来。”   执彦也在旁边附和着,“比二皇兄的茶叶好喝多了……”   只能不明所以地点点头,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再走回去。   冬风吹着衣角猎猎作响,呼吸全成了白雾,扩散在空气里,校场上竞相策马狂奔的几人互不相让,许久才缓缓停下稍作休息,场上的几位皇子是头一次比赛马术,就连执语也参与其中,相比常年都在锻炼的几人,自然是落了个最后,但也没有人会小看他,毕竟三皇子的策论比起其余皇子要高出一筹。   执废跑了个第四,算是个不错的成绩,他前面有执仲、执秦、执清,执铸只跟他相差了几尺,算是险胜。   累得倒在了地上的执废眯起眼看着晴朗的天空,调整着呼吸的频率,半晌,觉得渴了,伸手去摸挂在马上的水囊,可一打开,却发现喝完了,连一滴水都没留下。   不远处的执秦见了,勾起嘴角,解下了自己的水囊扔给他,“喝我的吧。”   执废有些惊讶,手忙脚乱地接过水囊,看向执秦。   执秦不似幼时那般艳丽无双,却出落得更加英气俊美,比起幼时的柔若无骨,现在的美丽是属于一个真正的男子的,眉眼之间依旧张扬着魅意。   执废不做多想的打开了水囊的盖子,咕咚咕咚几口喝光,缓了一会儿,只觉得晕晕乎乎,意识的最后一丝被剥离之前,执废苦笑了下,“二皇兄的茶果然不好喝……”      第21章      执秦抱起倒在地上的执废,手中的水囊松开掉落在地上,沾了尘土瘪了气,似乎有些破败的感觉。皱着眉头,执秦看着那张似乎熟睡了的小脸,深做一个呼吸,对其余的人喊道,“立刻封锁校场!一个人都不要放过,全部盘查!特别是草场上的人!”   远处的皇子们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宋景满一脸担忧地奔了过去,执秦再次下了命令,语气有些焦躁,执仲和执语也赶了过来,执仲听了执秦略带激动的描述,马上沉着脸色下令部署,让宋景满对所有留下的人进行盘查,并亲自把太医请到校场来。   执废像是陷入了冬眠的小动物一般,沉沉地睡着,叫也叫不醒,脸上还泛着不正常的红晕,衬着白皙的皮肤更加晶莹,却让人一点欣赏的心情也没有。   他中毒了。   皇帝从光涯殿赶到校场来,太医在临时的床榻旁边站着,束手无策,“臣……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毒。”   狐疑地盯着太医好一会,那名太医的冷汗都湿了衣襟,大冬天的北风一吹就立刻抖了起来,殷无遥收回目光,落在了那名躺在床上的少年身上。   熟睡的脸庞勾勒出好看的弧度,像是没有人打扰而满足一般,薄唇微微勾起,是做了什么好梦吗?   殷无遥面色复杂地伸手去探了执废的脉搏,混乱得就像最热闹的集市一样。   帝王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执秦担心地朝着房内望去,走出来的却是帝王魁伟的身影,似乎觉得冬季的阳光有些刺眼,殷无遥按着眼部,缓缓吐了一口气,“查到是谁做的没有?”   无奈地摇了摇头,执秦刚想开口说话,就听见头顶帝王的声音,“有人想要加害秦儿,秦儿可知道?”   咬着下唇犹豫了一会,执秦眼里闪烁着,在那人的若有似无的目光下挣扎着,最后慢慢地点了头,殷无遥勾起执秦的下巴,仔细地打量着他细微的面部表情变化,执秦垂着眼帘,不敢看向他,直到那人叹口气,“秦儿很聪明呐……”   殷无遥转身离开后,执秦抱住肩膀不住地颤抖着。   帝王魅惑的声音就像毒药一般,诱人的时候引人向往,骇人的时候寒意森森,着实令人害怕,他的心思更是深沉到使人背脊发凉。   校场上集中了所有的宫人,宋景满正对他们一个个的盘问着,可是盘问了一个来回,还是查不到一点端倪,执仲在旁边辅佐他,也是一脸的焦虑,他们的动作算快的了,下毒的人应该还在这其中,只能说他掩饰得太好……   不久,两人看到玄色龙袍的男子向他们走来,步伐间带着帝王的霸气,免去了繁杂的礼仪,殷无遥走到那些跪在地上的宫人面前,略略看了眼,不多时将一名不起眼的小太监踢了出去。   两人诧异地看着皇帝,而皇帝面不改色地让身边的影卫压制住那人的行动,一手滑到那名小太监的脸颊上,细长的手指灵活地摸索着,不多时,撕下了那人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轮廓。   殷无遥低声笑着,“戎篱三王子,力瓦?”   力瓦绝对不会想到有人能看穿他的伪装,无论是易容术还是演技都深得高人真传的力瓦惊讶地瞪着高高在上的帝王,双目瞪得浑圆,面露恐惧的神色,不似被盘查时候的从容不迫,不甘心地挣扎着,“放开我!既然知道我是戎篱三王子,你们还有胆子抓我!”   然而越挣扎,束缚他的影卫们就越是用力,力瓦的手臂生生被人钳制着,扭到脱臼。   看着那人嘴角嘲讽的弧度,力瓦的脸上闪过无数的表情,最终面如死灰。   殷无遥冷冷地瞥了眼宋景满和执仲,“人交给你们,好生盘问,让他交出解药。”   说完,皇帝甩了甩袖子,像是不满沾到了灰尘,微微皱着眉回到了执废躺的那间屋子。   留下执仲和宋景满两人面面相觑,再看了眼地上薄薄一层的人皮面具,顿时心下大骇,皇帝是怎么看出精心伪装下的端倪来,他到底还有什么事是做不到的?   太医用尽各种方法,尝试了各种名贵药材、针灸、药浴,执废还是一点醒过来的迹象也没有。   皇帝摆摆手,“算了,戎篱的毒岂是你们这些庸医能治好的,都退下吧……”   有些倦意,殷无遥屏退了太医和所有的宫人后,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床上熟睡着的人儿。一转经年,他也很久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执废了,细密的睫毛弯弯的,长长的,像两把刷子,偶尔轻轻颤动,像是睡不安稳,脸上不正常的红晕却让执废显得更加可爱,像待摘下来熟透的果子,同样殷红的唇。   殷无遥不自觉将手指伸到那人的唇上,细细地描摹着执废唇上的线条,静静地,轻柔地。   有些无奈的语气,“你总是这样容易相信别人的吗……”   执废的眉毛轻轻颤了颤,像是在回应帝王的话。   用手抚平那微微蹙起的眉,绵长的气息吐在殷无遥手上,温温的,有些痒,不禁想到,如果执废就这样一直不醒来,就这样一直在床边看着他,那种心情平静的感觉似乎也不错。   果然是累了吗。   再次走进地牢,执秦对这个地方还是喜欢不起来,脸上布满了阴霾,身边跟着的是他的伴读,工部尚书之子杜若,相比起执秦的阴晴不定,杜若倒是神色自若。   执秦有些气急败坏地走在前面,“我怎么知道居然会和戎篱有关!我还以为只是普通的下毒……”双拳紧握,白皙的手掌骨节分明,用力地握在一起,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执秦难得的没好气地瞪着杜若,“父皇已经认定我是故意将七皇弟拖下水了,这次的事情父皇不仅全权交由皇兄来处理,就连七皇弟的房间都不让我靠近一步!”   杜若后知后觉地拍了拍脑袋,“殿下是不是担心过了年,陛下的决定会有变动……”   凤眸狠狠地瞪着对方,执秦一把揪住杜若的衣襟就往地牢深处走去,杜若不自在地摆着手,“殿下,殿下……唉,这样拉拉扯扯的,当心陛下又会误会什么……”   地牢深处,一间宽敞的刑讯室内,灯火通明,火盆里滋啦滋啦地燃烧着各种各样的刑具,然而力瓦只是被绑在刑架上,那些刑具一样都没有招呼到他身上。   力瓦无力地哼笑着,“我当是谁呢……怎么,走了个大皇子,二皇子又来何干?没毒死你,是你碰上了天大的运气!要我招供,我不是招了,毒是我下的,解药……没有!”   力瓦扯起得意的笑容来,“有本事自己到戎篱找去!你们就算杀了我也不会说的!哈哈!”   现在宫里任谁都知道出了这件事,帝王大发雷霆,不仅彻查了宫中潜伏的探子,对宋景满等禁卫军全体连降两级,虽然明着对执秦没有任何处罚,但已经不再像从前那般宠爱他了,以前的执秦,就算耍耍小性子为所欲为,殷无遥也会得过且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这次,关于国体和政权,殷无遥不再对他纵容了。   执秦最近很急躁,他甚至有些紧张过度,帝王的每一个眼神,在他看来都是无尽的深意,用尽心思去揣摩,却发现越来越看不透眼前的人,但这种关头,他又如何能够松懈下来,每一位皇子都有可能在年关过后被选为储君。   最近各个势力都开始拉拢壮大己方阵营,就算是平日里不说什么话的三皇子执语也有了点动作,更不用说执秦最大的竞争者执仲,在这种要紧关头,任何一件小事都有可能影响皇子们的前途,何况是这等丑闻!   忿忿地向力瓦甩了一鞭,皮开肉绽的声音在空旷的刑讯室内响起,力瓦闷哼一声,眼里尽是对执秦的嘲讽,执秦挥手还想再打一鞭,就被身旁的杜若阻止,杜若看着力瓦,对上那双狡黠的眸子,若有所思,“殿下,切勿轻举妄动,既然我们无法从三王子口中得到什么,不如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吧,我想……陛下也是这么想的,先静观其变罢。”   杜若的手有力地抓着执秦的手臂,执秦被微痛的触觉拉得清醒许多,抬眼对上杜若目光灼灼的脸,微微点点头,扔下鞭子走出了地牢。   力瓦在他身后狂肆地大笑着。   执语下了朝堂就在长廊拐角处看到两张写满了担忧神色的脸,眸子里满是悲伤、不甘、急迫又无可奈何,他朝他们微微点了头,环顾四周,三三两两的大臣们还未走远,便使了个眼色让他们跟上。   “便是我……没有父皇的口谕也进去不得,”略带歉意地看着沐翱和闻涵,执语看着自己的手掌,缓缓握成了个拳,“毒,或许还有解药可解,但人,却不一定有救……”   闻涵瞪大眼睛看着执语,“三殿下在说什么……”   执语无力地耸耸肩,“你们知道方才在朝堂上戎篱三王子潜入宫中的事情已经被传得沸沸扬扬了,都说这次是得了个不小的筹码,要跟戎篱做交换呢。”   闻涵一听,言下之意不言而明,声音都有些颤抖了,“那、那殿下……”   执语叹了口气,看着脸色铁青的沐翱和已经失了魂了闻涵,“你觉得,戎篱三王子被擒,只值换一副解药?大皇兄坚持要用力瓦换回被侵占的边界三城,朝上不少大臣们都表示认同了……”   “过半数的大臣认同,就连父皇也不得不这么做……”   执语像是想起什么,眼里尽是悲伤,“可惜我一人之力难以力排众议。”   闻涵抽泣的声音渐渐扩大,而沐翱则至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紧握的拳里滴出了点点腥红色,落在冰凉的石阶上,触目惊心。   帝王下了朝,回到寝宫,床上那昏睡了近三天的少年依旧吐着绵长的呼吸,天塌下来了也毫不在意一般。   覆上少年的鬓角,帝王略有倦意地将头埋在少年的颈窝,声音有些悲凉,喃喃地,“原来你竟是如此孤独,偌大的朝堂,没有人会关心性命垂危的你……”   想了想,殷无遥又说,“这样的你,又何尝不是我一手造成的,是这宫里一手造成的呢……”   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殷无遥直起身体,离开了执废的床榻。回到书案前批阅奏章,才批阅了几份,眼睛就有些累了,底下的人呈上一份装订精致的公文,殷无遥只看了几眼,便勾起了冷冷的笑容,“戎篱的消息也未免得知的太快了吧……”      第22章      戎篱的使团来访,距离执废中毒已经过了快半月了。   负责接见使团的是大皇子执仲,而戎篱使团的正使官是戎篱的二王子阿普,阿普比执仲年长五岁,却没有执仲身上的沉稳感觉,一双狭长的鹰眸闪着算计的光,笑容也带了几分狂野。   在执废中毒昏睡的这段期间,难得的,宋景满去了几次冷宫。   沐妃和绿芳自然是认得曾经在冷宫里疗过伤的禁卫军总领的,宋景满给她们带去执废的消息,虽然只是探听到的一些模糊的言语,但仔细推敲就可以得知皇帝还是不希望执废死的,让皇子留宿在光涯殿,除了二皇子执秦以外执废还是第一个。   宋景满的消息让她们暂时放宽了心,也稍微安抚了沐翱和闻涵,免得他们一个怒火攻心一个面色如纸。   三皇子执语也来过一次,给沐妃送了些补品,让她好好保重身体,关于执废的事情,他也说不上什么,执废正被那变幻莫测的父皇安置在光涯殿,除了伺候的宫人,任何人不得接近。   执仲煮了一壶茶,拿起两个白瓷红绘的杯子,其中一杯送到了戎篱二王子阿普面前。   阿普长发随意地束成几股垂在一侧,异族服饰上的珠片闪闪发光,左耳上戴了三个银环,腰间一柄形状怪异的弯刀,人生得高大却不壮硕,古铜色的皮肤晒得均匀,一双眼睛尤其犀利,盯着还在冒气的茶,他双眸含笑摇了摇头。   “本王子不喝茶,没有马奶酒,起码也来一壶烈的。”   没人知道这位王子的酒量有多好,执仲晕晕乎乎地被人扶着出去的时候,阿普正倚着门框好整以暇地笑着,鹰眼眯成一条线,薄唇勾起一抹弧度,迎着阳光悠哉悠哉,“呵……”   正待转身回去睡个回笼觉的时候,殷无遥正站在他面前,面色威严让人不容抗拒,阿普正色少许,嘴边的弧度加深,“皇帝陛下,您也是来请我喝酒的么……”   帝王居高临下地看着敌国的使臣,少顷,抬腿迈进了使馆的门槛,轻车熟路地坐到了上座,阿普脸色微有灰暗,却跟着坐了下来。殷无遥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我要在用三王子换取的城池之上,追加一样东西。”   “哦?”阿普挑了挑眉,嘴上的笑容已经不再僵硬,而是带着某种好奇,“力瓦的价值,相信陛下也很清楚,如果是我们无法接受的条件的话……”   “只是一副解药而已。”殷无遥打断了对方的话,“你们的三王子,毒了我的七皇子。”   “哦呀,那可真是了不得,了不得……”阿普轻佻的语气引来帝王冷冷的扫视,被比霜雪还冰冷的扫视看过去,自诩承受力不弱的阿普也不得不冷汗冒上了额头,“正好这次随行的使臣里头有懂医的,不如就让他随陛下去看看吧,不过嘛……”   对上殷无遥阴翳的视线,阿普不禁在心里打了个突,面对这位难得纾尊降贵到使馆来找自己的帝王,他根本连个条件也提不出来,那样一个可以不择手段的帝王,在他面前谈判简直是班门弄斧,阿普收起玩笑的表情,只得无奈地闭上了嘴。   殷无遥点头,动作行云流水般离开了。   阿普不禁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好可怕好可怕,惹到这位帝王可真是命悬一线了呀,但愿小力瓦乖顺一点,方能少吃点苦头……”   伸了个懒腰,阿普王子倒在椅背上,转了转脖子,“不过居然亲自为了一个不中用的皇子问解药,这真的是那位杀亲夺权的帝王吗,还是另有玄机?”   抬眼看了看天,还很早,日头正盛,适合小睡一番。   执废只觉得做了朦朦胧胧的梦,很长,很遥远,具体看见了什么,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觉得身边总是有个温暖的存在,包裹着自己,冬天的冷意似乎全然不觉得了,柔软而舒适的床铺,让人昏昏欲睡。   有人在头顶低笑,声音带着些邪魅,“既然醒了,就不要装睡了……”   执废费力地抬起眼皮,模糊地看到了一张放大了的脸,有些陌生,又有点熟悉,执废下意识地伸手去触碰那人的脸颊,那人也不推开自己,而只是笑着,触感光滑的皮肤,深邃的眼睛,高挺的鼻子,性感而魅惑的唇……   再看清些,执废猛地收回了手,动了动唇,沙哑的嗓音像是好久没喝过水了一样,“父皇……?!”   殷无遥低头看着怀中大胆伸出手去触碰自己脸颊的少年,略有些惊慌失措,却不是一般的宫人们看到皇帝那般,而眼神里更多的是探询。   “你中毒昏睡了半月,可知?”   低低的,魅惑的声音,执废这才发现因为躺久了的缘故,身体的关节动辄疼得厉害,原来是中毒了,脑子还是昏昏沉沉的,好多问题想问,却不知该先问哪一个,无助地看着殷无遥的脸,眨眨眼睛,一双迷蒙的眸子似是闪烁的星辰。   殷无遥觉得呼吸有些急促,他本想好好揶揄这个过于单纯的少年,却在对上了那眸子以后久久说不出话来。   于是两人便躺在光涯殿的大床上,大眼瞪小眼,直到两人都噗地笑出声来。   殷无遥将执废中毒的经过简要地说了,包括戎篱的王子和使团一并告诉了执废,执废听后只是低垂着眸子,看不到表情,安安静静地像是在思考什么一样。   殷无遥伸手揉了揉执废的头发,执废有些抵触又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想要避开,却毫无办法,身体还没好利索,手脚动起来都不方便,不像是自己的手脚一样,殷无遥这半月来没事就习惯性地对执废做一些亲昵的动作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只在看到执废企图躲开他的手时眸子暗了暗。   “没有话想对父皇说?”殷无遥打破了令人尴尬的沉默,他只觉得,如果不问出口,或许以后都没有机会了。   “……”想问的问题,其实有很多很多,只是不知道该问哪一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执废偏过头认真地想了想,“……谢谢你。”   殷无遥侧身撑起脑袋,柔软的棉垫就在胳膊的压力下凹陷下去,殷无遥看上去比平时慵懒许多,“不问朕为什么救你?”   执废抬眼,对方那双黑如深夜的眼眸深得仿佛要把人吸进去,“嗯……也想问的……”   “这个嘛……朕暂时还不能告诉你。”沉着声音笑着,帝王为执废顺了顺发,“既然醒了就多活动活动。”   一下子,仿佛跟所谓的父皇亲近了许多。   执废坐在床边默默地喝着药,殷无遥就在案几处批改奏章,偶尔抬头看见那人唰唰地批着朱红,一杆狼毫笔握在那人形状优美的手上,似乎这些年来那人的面貌都没怎么变过,依然如此的完美无缺,执废仿佛回想起前世自己坐在办公室里处理文件的样子,大概也跟殷无遥差不多吧。   偶尔蹙眉思索,手指会敲在桌沿,一下一下的,想到什么了也不会马上提笔写下,而是在脑海里略加修辞,再胸有成竹地下笔,嘴角会弯起一抹自信的笑容。   执废叹了口气,他很无聊,成日待在光涯殿,不是对着空荡荡的宫殿,就是看着殷无遥办公,再不然两人一起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说的都是些无关国事学业的话题,真不明白为什么殷无遥会知道那么多东西。   不是说,皇帝很少出宫,也很少出皇都的吗,可是殷无遥对于各地的风土人情却是知道得十分详尽,甚至连当地主要的作物和农时都可以说出来,这些东西就连常相离也未必知道,简直是上知天文下通地理。   突如其来的亲近还是让执废感到有些不安,有时候他呆呆地看着头顶精致的幔帐,上面金丝描绘的龙纹总是让执废觉得恍恍惚惚,不知道是不是余毒未清的缘故。父皇曾经跟他说,要等毒素全部清除了才可以离开光涯殿,并且看他的样子,似乎并不觉得他是个麻烦。   因此,执废也就心安理得地留在光涯殿养病。   不过,执废还是很担心母妃她们的,知道自己中毒的事情以后小母妃一定又会胡思乱想睡不安稳,沐翱那个冲动的脾气也不知道会不会闯什么祸,至于闻涵,眼睛大概会肿的跟核桃一样。   听说戎篱的使团不日就要离开了,皇帝还象征性的举办了一场晚宴为他们践行。执废依旧待在光涯殿,没有参加晚宴,那晚据说戎篱的的使团为皇帝留下了十名绝色美女,不过殷无遥从来没有提过她们,甚至连宴席的酒气都一点未沾。   有力的臂膀拢着执废,平稳的呼吸声几不可闻,靠在那人的胸膛上,不得不说,很温暖,对于冬天而言是不错。   只是执废还是疑惑,为什么非要这么睡?   光涯殿里应该也有不少房间,安置一个皇子绰绰有余了吧。   想着想着,执废在不知不觉间也沉沉睡去。      第23章      执废的年是在光涯殿度过的。   手中的书册摊开在某一页,少年一手平放在肚子上,一手拿着书,微风将书页轻轻吹起,更调皮地卷起少年的一缕发丝,双眼合上的少年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嘴边晕开淡淡的笑容,舒适地靠在太师椅上,头微微偏到了一边。   殷无遥踏进光涯殿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和谐的画面。   阳光洒落在素白衣衫的少年身上,闪着淡淡金色的光芒,莹润的唇微微张开,像是要引人品尝一般,殷无遥愣了一会儿,随即轻声走近执废,将快要掉落在地的书本拾起,匆匆扫过一眼那书的封面就随手扔到了案几上。   那本书是殷无遥怕执废觉得闷而叫人送过来的,一共有十几本,琴棋书画、天文地理、风俗人情无一不有,执废似乎对外面的世界很感兴趣,虽然可以看出他没有离开宫里的打算,但总让人觉得有些寂寞。   或许那孩子承担了太多人的情感和期待,渐渐变得让人看不出他本来的希望。   虽然动作很轻,但还是惊醒了本就睡得不深的执废,揉揉眼,执废撑起身子向父皇问安,心里奇怪他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刚下了朝,回来跟你一起用膳。”殷无遥似乎在笑,动手解下了身上还带着雪花的披风,原本乘坐皇辇是不用担心沾到雪片的,但殷无遥似乎更喜欢自己走过去,并不像执废前世记忆中的那些穷凶极奢的帝王。   执废顺手接过了那件披风,挂在一边,在他看来这些事情并没有什么,却没看到殷无遥望着他背影那一时的怔忪。   御膳呈上后,所有的宫人们都无声地退了出去,一方窄小的桌子,与天子寝宫的大气豪迈完全不符,桌上的食物也都是寻常百姓家可见的馒头咸菜,殷无遥懒懒地坐下,看着执废为他布菜。   自从听了执废那日脱口而出的家国理论之后,殷无遥就一直对寻常家庭的生活很感兴趣,也只有执废肯和他一边啃着馒头一边说说话,换做执秦肯定第一个就要撤下这些食物。   执废并不知道殷无遥想的这许多,他默默地咬着筷子,算他醒过来已经过去了多少天,不回去的话冷宫那边的人会不会很担心,他偷偷抬头看了眼殷无遥,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放自己回去。   殷无遥似乎感受到执废的视线,夹了筷离执废较远的小菜,放到执废碗里,“病没好,不许想着回去。”   随即,帝王带着高深莫测的笑,“小七知道今天朝堂上都发生了什么事吗?”   执废摇摇头,他并不关心朝堂的事,皇子年满十二岁可以上朝听政,但执废一次都没有去过,他一个出身冷宫胸无大略的皇子也没有必要去,每日乐得清闲不是很好。   殷无遥颇有些头疼,与执废相处的这段日子,可以看出他是真的不关心,不在乎,那些权术计谋争斗他丝毫不理会,每日只在光涯殿看他的书,两耳不闻窗外事。   这样的执废既有他可爱之处,也有他可恨之处。   大概这是执废那些兄弟们都能感觉到的,有时候看着执废,会感觉并不是他们将执废排除在外,而是执废自己筑了一道墙,将人拒之千里之外。   殷无遥盯着执废长长的、忽闪的睫毛,说:“今天朝堂上,群臣百官请求朕钦点储君。”   就是请立太子。   执废抬头看着他,有些不解,歪着头,太子人选不是过了年就要定下了么,这是迟早的事情,对于执废来说并没有什么惊喜,谁当太子,他是全不在乎的。   殷无遥笑着揉了揉执废的头顶,手心感触到的柔顺发丝让他有些眷恋,那抹笑意渐渐变成了爽朗的笑声,有些无奈,又有些宠溺,“你啊,你啊……竟毫不关心太子是谁?小七可知,方才朝堂之上,你大皇兄、二皇兄、三皇兄以及常相离太傅、宋景满统领都力荐你,朕还是头一次看到这几股人意见相投,不假思索呢。”   执废惊讶地看着皇帝,没去注意那人的手掌已经顺着发丝滑到了他的脸颊,语气里带着不可思议,“这不是真的吧……”   殷无遥哈哈大笑,放开执废,又恢复为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眼里闪烁着深不可测的光芒,“小七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他们会一致荐你为太子人选?”   执废还是摇头,官场上的东西太复杂,他不愿意想得太深,只是,他也不想做什么太子,忙拉着那人的袖子问,“那你最后定下谁做太子了?”   眼角瞥到执废纤长的手指拉住自己金黑龙袍的衣角,殷无遥眼里闪过一丝看不明的光,盯着执废黑如曜石的眸子,那双纯净的眸子里正映出自己的照影,一时让他心跳差点漏了一拍,用邪魅的笑容掩饰住那一抹的惊慌,殷无遥懒懒地说,“唔……小七要是想做的话,这太子就让小七来做吧。”   一丝恼怒从那双黑眸里呈现出来,“不要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还是头一次看见那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毫不在乎的少年有这般的怒气,微微鼓起的腮和略睁大的眼睛透着孩子气,只有这时候,殷无遥才感觉那是一个有喜有怒的孩子,不经意地又伸出手去为他拢发,略带轻柔的语气,“自然还是仲儿,只是这么早,朕担心他还不能应付自如……”   那自然展露出父爱的神情,让执废愣了愣,随即化作一抹了然的笑容,只是眸子里透出的寂寞还是让殷无遥捕捉到了。   人人趋之若鹜的太子之高位,于执废却弃若敝履,殷无遥苦笑了下,不再说话,将碗里快要凉掉的菜夹起吃了,却觉得那菜吃起来没什么滋味。   宫里忙着立太子的事宜,执废的病也养得差不多了,余毒早就清了,不过天气寒冷,皇帝还是要求执废过了冬才回去,用皇帝的话来说,大概就是“费了一番气力,总不能再看见你倒下”。于是执废等到开了春,天气暖和一点的时候向殷无遥提出要搬回去,帝王当时在忙着看祭天的安排和国宴的礼单,也就没有说什么,算是默许了。   执废收拾着他本来就没几样东西的包袱,几件父皇赏赐的衣服,还有那人带来的一些书。   书是殷无遥让人找来给自己解闷的,衣服则是身上穿的入不了帝王的眼,以住在光涯殿总不能穿得太寒酸了为由,让司帛吏给执废做了几身衣裳,在光涯殿里就穿着这些纹饰简单却用料奢侈的衣衫。   走出光涯殿,似乎连阳光了灿烂了许多,初春的空气还是有些冷,但呼吸起来格外清新。   沐翱和闻涵接到消息,知道这天是执废回去的日子,早早就在光涯殿外候着,心里焦虑,怕又生了什么变故,直到看见白雪融化得差不多的地方走出一位淡淡笑着的少年时,他们悬了个把月的一颗心,才真正落了地。   闻涵瘦了很多,眼睛下有明显的黑眼圈,一看就知道这些日子以来他都没有好好睡过,而沐翱的脸部线条越发的刚毅起来,薄薄的唇抿紧,微微皱着眉,一双幽深的眸子看着执废除了瘦了些以外,完好无损,这才露出了浅浅的笑意。   执废小步跑到两人面前,一个多月的养病,让他的皮肤越发的晶莹剔透,如上好美玉,淡淡的笑容却让人有怦然心动的感觉,“让你们久等了,我们回家吧!”   像小时候那样,一手牵起一人的手,两个宽大的掌心包裹着少年略显娇小的手,三人的背影在阳光下渐渐拉长。      第24章      执废和沐翱闻涵刚走到冷宫的门口时,就看见宫人们列成整齐的两队,长长的队伍一直排到了自己的院子里,心下一阵慌乱,忙拉着沐翱闻涵到了院子门口,就看见绿芳和一名太监正在争执什么,执废走近他们,只见绿芳气呼呼的,脸都红了。那名太监也不好过,脸上虽在笑,嘴角却扯着,似乎极其不屑。   执废走上去看个究竟。   绿芳见到老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朝自己走来,也不顾这边正跟人争执,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一把将执废搂在怀里,“小主子!可想死奴婢了……您没事……没事真是太好了……”   也不顾有这么多人在场,细细看过了执废的脸色,又将执废的身子转过来翻过去地瞧,见身上没损没伤除了脸色略微苍白外,人也还算精神,绿芳高兴得都哭了,月余不见执废,让她念想得紧,又身在冷宫诸多不便,这些日子可苦了留在冷宫的人们,沐翱和闻涵还好点,身为母亲的沐妃自然寝食不安,瘦了一圈。   沐妃听见门外绿芳的叫嚷,知道执废回来了,也奔了出去,抱着执废不肯松手,头埋在执废的颈窝处,泪眼汪汪的,嘴上说了什么含糊不清,那带着哭腔的语调让执废略略皱了皱眉头,有些心疼,忙抚着母妃的后背帮她顺气,呜呜咽咽的母妃这才稍微好转点。   一边还在等着回去复命的宫人们却没有他们久别重逢的感动心思,为首的那名太监恭恭敬敬地站了出来,“请殿下准许奴才们进屋里收拾……”   执废还犹自沉浸在母妃的哭声里,听见那太监说的话,眉头皱得更深了,“收拾什么?”   “为殿下收拾细软,择日入住端居宫。”额上渗了几滴汗,那太监低着头小心地应答着,可见经验之老道。   端居宫,这个名字似乎从来不曾听见有人提起过。   事实上那是连执废都知道的宫殿,距离光涯殿只一盏茶的时间。   名义上是太子的寝宫,尽管已经空了十多年,上一位住在那里的人还是殷无遥的皇兄,前朝废太子。   沐翱和闻涵站在执废和沐妃不远处,也听见了这番话,两人什么都不说,神情各异。   闻涵是一脸的震惊和不可思议,嘴唇微微泛白而颤动着,脑子里混沌一片,不知该说什么。   而沐翱则是握紧了双拳,眸子里闪着一股精光,就像燃烧的火焰,紧握的拳头像要抓住什么令人痛恨的东西的一般,不自在地颤抖着。   执废和母妃都愣住了。   “你确定?”执废眨了眨眼,看向那名太监。   那太监脸上的冷汗都滴落在地上了,才刚开春的天气,人却觉得浑身冷得发颤,得得索索地赔着笑,“奴、奴才怎么敢……弄错啊……那可是圣命、错不得的……”   “那……‘圣命’是怎么说的?”   太监从袖中拿出一份龙纹卷轴的手谕。   执废接过那份手谕,慢慢展开,只看了几眼,手便有些发抖,里面堆砌的华丽辞藻一看就知道出自那些自诩才华横溢的文官,以前见了他们措辞的国诏,执废最多是笑着摇摇头,而现在,他却觉得字字都那么扎眼。   胸中弥漫着某种复杂的情绪,但最真切的却是一种被欺骗的感觉。   相处了月余的男人,原本以为有那么一点了解的男人,上知天文下通地理的堪称完美的男人,到头来却也是任谁也看不透的、将人玩弄于鼓掌之中的帝王。   胸口一窒,执废只觉得有些发晕。   ……他说过太子是执仲的,他默许了我一个安稳的生活的。   突然觉得自己的天真十分可笑,执废讽刺地扯起了嘴角,那表情在众人看来十分冰冷,正是从心里透出来的冷意。   光涯殿,殷无遥冷冷地看着下面跪着的少年。   才分别不足一日,又回到了这座华丽恢弘的寝宫,温暖如斯。   “朕是皇帝,什么事情都是朕说了算,谁都不能推辞。”   略微倔强地抬起头,执废看着那陌生的帝王,殷无遥正批改着奏章,锐利的眼光却似透过奏章在看执废,那种感觉让人很不好受,执废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和畏惧,面对那执掌生杀大权的帝王,“只求这一件事,父皇。”   那声父皇叫得柔弱中带了点恳求的味道,可惜殷无遥没有心情细细品味这难得的语调,他也很烦躁,看见执废固执着一张脸请辞太子的时候心里叫嚣着的声音在不断放大。   他宁可终生留在冷宫也不愿待在自己身边!   “儿臣年纪尚小,又胸无大略,实在担不起太子之重位。”执废恳切地说,卑躬屈膝的样子只让人觉得心里泛酸。   殷无遥也是如此。   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帝王把玩着桌上的狼毫笔,刻着繁复纹饰的笔杆在手中转了几转,突然冷笑一声,“废儿这么说可大不妥,朝上你几位皇兄和大臣都对你赞赏有加,纷纷推荐你,废儿若无能力又如何得到他们的鼎力相助?”   “是不是鼎力相助父皇您难道不知道吗……”   他们不过是利用自己试探皇帝罢了。   执废不想成为政治的牺牲品,更不想成为殷无遥牵制皇子们的工具。   无可奈何的,宫廷就是这么一个残酷的地方,让你想要安稳地活着都成为妄想。   一辈子不出冷宫又如何,还是会被卷进权力斗争的漩涡。   令人窒息的沉默。   执废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全无知觉,他浑浑噩噩地想起不久前在光涯殿度过的日子,冷宫里的日子,母妃还有绿芳的脸,闻涵沐翱熟悉的气息,他露出一丝苦笑,自己的命运并不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一时的冲动反而让他失去了以往的冷静。   他一直以旁观者的身份活在宫里,十三年来,他只把冷宫当做一方净土,想安安静静地过完这辈子。   执废想了想,还是叹了口气,“儿臣只有一个请求……”   “说。”帝王瞥了他一眼,勾起一抹复杂的笑。   “求父皇让母妃恢复自由,离开皇宫。”眼中真切的请求,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濒临死亡时的哀戚。   殷无遥摇了摇绸面玉扇,“宫中妃子皆是朕的女人,除非死,也要死在皇陵。”   “求您……”   帝王面无表情的打断他,眼里尽是深不可测的光芒,“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   执废低着头,紧紧地咬着下唇,长长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上去无助而憔悴。   耳边还回响着殷无遥低沉的声音。   每一声,都撞击着他平静多年的心脏。   “那么,你愿意为了他们而死吗?”   “如果不能,你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仅为了活着而活着,那与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   执废连自己怎么回到冷宫的都不知道。   沐翱一直在他身边跟着他,跟了他一路,叫了他一路,从殿下到主子到殷执废,没有一个称呼可以唤起执废的注意力,双瞳涣散着,执废如行尸走肉般单单动着腿,长长的走廊上投下他孤单的影子。   初春的庭院景色别有一番风味,柳条刚刚抽了细小的嫩芽,早春的花卉开始争先恐后地结出花骨朵,惹来不少历经寒冬的蝴蝶蜜蜂。   这番景色,又有多少人是真心欣赏的?   恍惚、茫然,像是一场梦,身边来来去去的人影在视线里如苍蝇般忙碌,那些人清一色的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就连动作也变得模糊。   回过神来,执废已经身处奢华与宽敞不亚于光涯殿的端居宫。   面前是闻涵忙碌的身影,双手麻利地在圆桌上摆下各色精致的菜肴,脸色苍白,双目微湿,“殿下……吃点东西吧……”   执废茫然地抬起头,盯着闻涵的脸,良久,才咧开一个淡淡的笑。   那笑,却比哭还难看。   母妃和绿芳没有跟到端居宫来,在执废的恳请之下让她们留在了冷宫,殷无遥也答应派人保护她们。   君子一言,无可违抗。   这是执废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局了。   未来也许是一片漆黑,但至少要保护好她们。   那么,会为了她们而死吗……   执废轻颤着眉毛,心里筑起的那道墙一点一点地被砸开,被推倒。   两世以来,执废只为了一个人而死,那时候他不叫执废,也没有遇到母妃沐翱他们,如果没有那场车祸,他会有一个安稳的工作、一个爱他的恋人、一个虽然小却温暖的家……只是,家不复存,人已不再,生无可恋。   这样的他,活着,又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不可否认,执废那时候是恨殷无遥的。   他揭开了他藏了多年的伤疤。   那种疼痛只要轻轻一带,就让人伤得体无完肤,执废努力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理由被他毫不客气地击碎毁灭,连一点自欺欺人都不留给他。   静下心来之后,执废才体会到那人的手段心思是何等的高明。   比如看穿了自己的伪装,比如轻而易举的用几句话让自己接受了太子之位。      第25章 沐翱番外上 …      院落里的几株桃树上点缀了稀稀疏疏的花朵来,粉色的花瓣上莹莹的反射着阳光,看上去煞是可爱,其中一棵桃树下,是少年笨拙纷乱的脚步,明眸中流转着疑惑和无奈,长衫穿在身上已是被脚下不听使唤的步伐踩得脏兮兮。   沐翱摇了摇头,旋即走了过去。   “殿下,祈暝之舞不是这么跳的。”沐翱蹲下身子,将执废那沾满灰土的长衫下摆捞在手上,轻而易举地挽了个结,露出执废仅穿了里裤的一双小腿,接触到外界干冷的空气时,执废不禁缩了缩脖子。   然后沐翱站起,在执废面前迈开步子,跃、踏、转、点,无不准确精妙风生水起,一曲舞毕,风水枝摇,粉嫩的花瓣星星点点随风飘飞,落于沐翱肩上,少年越发成熟的身材高挑挺拔,配合着祭天的古舞的舞步,竟是如此的相得益彰。   执废犹在恍惚中,沐翱已站在了他面前,“把手给我,殿下,我带你跳。”   略微黝黑的脸上温和的表情,沐翱站在阳光下,常年握剑的手心里磨出了一层褪不去的茧子,却不会令人生厌,手依旧是温暖而有力的。   还有十天,距离太子正式祭天继任还有十天。   太子祭天昭告祖宗天下,要跳上古流传下来的祈暝之舞,舞步繁难复杂,虽有师傅教导辅以经纶书册图卷,执废就是学不会。   他两辈子活了四十几岁从来没有跳过舞,再怎么绞尽脑汁那身体的协调能力也不是轻易能提升的。   明明就是个幌子,还要如此大费周章举办劳民伤财的祭典。   执废叹口气,沐翱领着他慢慢走着。   衣裳下摆被挽起,脚上也没有了累赘,迈开步子显得轻松了许多。   每一处需要注意的步伐沐翱都细细点出,这些步伐还有类似武功秘诀一般的口诀,念着念着身体也渐渐地跟了上去,不自觉地露出笑容,心里烦闷的感觉一扫而去。   “沐翱,你如何会跳这舞的?”   沐翱脸色掠过一丝不快,眼色沉了些许,“从前在月华宫见过……”   说到“月华宫”三字的时候,沐翱似乎不大愿意地快速掠过,手脚并没有闲下来,继续指导执废的舞步。   执秦从前是学过这舞的,大抵是他还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被作为储君而教习了这支舞吧,当时皇帝对二皇子的宠爱宫里人是有目共睹的,就算如今,两人的关系也扑朔迷离。   当然,也有可能是帝王一时的心血来潮,这宫里,有谁不是他的玩物,他的棋子呢?   “沐翱,二皇兄对你不好?”执废略抬起眼,对方清俊的侧脸映入他的眼帘,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的沐翱听后身体一震,随即没什么感情地点点头,“宫里的皇子们哪个不是自小专横跋扈,骑在奴才们头上的?”   “当然殿下除外。”沐翱又补充一句。   “就连温和恭谦的三皇兄也是如此吗?”   “……臣不知。”   沐翱前日被皇帝亲封东宫近卫,大小也是个官了,只是不知道他每月俸禄多少,新授的制服是薄铜的软甲,穿在身上很是英武不凡。   想起从前读过的史书,执废叹了声,“吃人的皇宫啊……”   “这点,殿下不是早就知道了?”沐翱眼里有些责问,这几日执废的心不在焉让他自内而外的那种疏离感变得愈发浓厚清晰,有时候沐翱站在发呆的执废面前,执废要辨认一会才认出他来,这是相处了十年的殿下吗,沐翱很想揪住那人的衣襟狠狠地问清楚。   听到执废那答案显而易见的询问,沐翱额上的青筋暴动,他皱着眉,盯着执废的脸,“自从陛下钦点殿下做太子,殿下就一直闷闷不乐的,我知道你不愿做太子,不愿卷进宫廷权斗之中,但生在天家,哪有不染纤尘的道理?你是皇子……”   看着执废那张脸在阳光下显得脆弱而彷徨,沐翱心中不忍,又道:“殿下,可有想过:不能抗拒,不如顺从。”   “顺从?……”执废迷茫地看着他。   沐翱苦笑,如果那诱人的表情不是在这种时候为他展露而出的该有多好,手指轻轻抚着执废略皱的眉梢,指尖下的那张脸的主人却并没有注意到这暧昧的动作,眸子里对答案的渴望已经盖过他的任何思绪,就像一个勤勉的学生在追问一道繁复的题目。   沐翱轻柔得仿佛怕把对方惊扰了的语气,渐渐融在风中,混着桃花清新的香味。   “活着本身,就是希望。”   那一年的春天,似乎也有如此绚烂的芬芳。   坐在庭院中一针一线仔细纳着鞋垫的的母亲微笑地看着院子里奔跑嬉戏的孩子,三个活泼可爱的男孩子如今也到了上私学的年纪,最小的儿子性子好动,常追在父亲身边耍刀弄剑的,伤了小胳膊小腿的又会跑到自己面前哭得眼泪汪汪,好不可怜,是个爱惹祸又爱哭鼻子的小捣蛋鬼。   杨夫人伸手对正爬上老槐树的小儿子招了招,年近四十的妇人容貌尚在,虽然爬了几道皱纹,但仍能看出曾经的美丽面貌。   小男孩屁颠屁颠地咧着嘴跑到她面前,母亲就揽着他抱到了大腿上,用手绢擦擦他汗津津的额头和脖颈,然后脱下他的鞋子,用手在他的脚掌比划了一下,孩子咯咯直笑,扭动着身子,“娘!娘!好痒……哈哈哈……”   “别闹,娘给你量脚长,给你做鞋垫呢!”好笑地看着男孩难受得又哭又笑,妇人手上动作放轻放缓,搂着儿子继续纳鞋垫。   天伦之乐也不过如此,有个能干的丈夫和一群活泼可爱的孩子,杨夫人再无所求。   可惜天不遂人愿,祸事如洪水般涌来,一发不可收拾。   杨家一日之间被抄,一家人流离失所,丈夫充军,儿子们也离离散散,年纪较大的两个儿子收编入军,干的是最低等的步兵,托了多方关系才将年纪尚小吃不得苦的小儿子被送进宫中。   一想到儿子那天真可爱的面容,杨夫人心如刀割,家产全被没收充公,她一个妇人和家中的女眷也随之成为被官府拍卖的官眷,身入勾栏,身不由自。   没过多久,含着泪的杨夫人在对丈夫而儿子的思念中久病不愈而辞世。   那起牵连甚广的贪污案,也在沸沸扬扬的流言中告一段落。   在得知母亲去世的消息时,沐翱已不是杨府的小公子了。   没日没夜的残酷训练,使他从最初的震惊与不能接受,到如今的心如死灰,他苟延残喘着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抢到了为数不多的干粮,吃着干巴巴的面饼,面对不远处畏畏缩缩地在阴暗处对他手中吃食两眼放光的孩子们,他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宫里的训练,就是要将人培训成没有感情的生物。   他的眼泪已经流光,虽然生不如死,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个道理,沐翱还是知道的。   活着,就是希望。   被抄家的那一天,母亲哭喊着自己的名字,被迫分开的母子二人声嘶力竭,母亲最后说的话尤在耳边:“好好活着!”   那四个字,对于年幼尚且不了解世事的沐翱来说,弥足珍贵。   适逢二皇子入太学,要挑选伴读和贴身侍卫,训练他们的内侍吊起鸭嗓子在他们面前强调了好几次,要想作为男人活着走出角逢殿,只有成为皇子的侍卫,才是出路。   沐翱的运气很好,他一眼就被执勤看中,那张天生妖孽的脸在他面前笑了笑,随即带着他回了月华殿。   只是皇子娇纵的脾气和阴暗的性格沐翱无法容忍,时而甜腻腻地叫他“杨哥哥”,时而心情不爽了用鞭子招呼,只要执勤嘴角若隐若现的笑容不再,沐翱就直觉他又会对奴才们做出什么泄愤的举动。   而这些,身为父亲的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事态不严重,从不过问。   终于有一天,沐翱再也忍不住起身反抗。   抓住二皇子挥下来的手,沐翱冷冷地看着他,爽快地骂了几句,宣泄出胸中积压下来的怒气。   当然,痛快的代价就是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被扔回了角逢殿,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   遇见七皇子之后,他有了一个新的名字,新的人生,执废从不追究他的过往,对他的过去丝毫不感兴趣,小小的年纪已是极有主见,有时候根本不像个孩子。   那是七殿下六岁的时候,陛下二十五岁寿辰,传唤的太监有意为难他们,让执废他们早到了一个时辰。宫人们忙忙碌碌也没有人去理会被晾在了一旁的小皇子,他们漫无目的地在附近走着,然后误入皇帝讨论军事的重地,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   沐翱回忆起那时候执废的表情,紧紧拧在一起的眉,轻咬着下唇,似乎在思考什么,在影卫发现他们之前快速拉住闻涵和他离开那处,回到宴会大殿里又附耳对他吩咐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竹子、铁线、宣纸、烈酒、棉布捻成灯芯……扎一盏灯放在光涯殿帝王的案几上。   殿下的想法有时异于常人,但沐翱还是照做了,趁宫人们为了宴会而分身不暇,侍卫们守卫松懈的时候,一身灵动的轻功翻越宫墙,黑暗中换下了帝王案几上原本华丽的灯。   沐翱对他的身手还是有几分自信的。   十三岁的沐翱,不似成长在官家至少被母亲护着的闻涵,尽管带了一身的不羁,却也是见惯了宫里的黑暗的。   七殿下会误入军事重地,本就不是一个巧合。被皇帝发现的话,他会死。   沐翱眯起眼睛细细打量着那盏灯,黑暗中那盏灯白色的纸糊灯罩也被染成了黑色,他很好奇为什么执废要这么做。   所以灯放好了以后,他将余剩的材料收入怀中,才回到了绛霄殿。   宴会后,三人从绛霄殿走回冷宫,沐翱听见执废淡淡的、若无其事的口吻说出“父皇,大概是真的想要杀我”这句话时,沐翱的心里被狠狠一撞。   他没见过有人对生死如此不在乎的,感觉谈论的不是自己的事情一样,虽然执废做了一些事情来保证几人的安全,但以殿下的年纪,实在让沐翱感到困惑。   他不由得想到了更多。   从他认真看书温习功课,时不时出点小主意应付针对他们的宫人,到无意间地听到了军中机密,执废所做的事情,与其说是自保,不如说是在保护他们。   用同样的手法做出那盏奇怪的灯并点燃时,沐翱的视线顺着缓缓升起的灯,与闻涵满眼的震惊不同,沐翱的眸子里敛聚着令人看不明白的愤怒。      第26章 沐翱番外下 …      闻涵总在说,沐翱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直呼主子姓名的人,这宫里你还是第一个。   握住剑柄的手突然紧了一下,面部刚毅的线条多了一丝阴霾,沐翱嘴角扬起自信的笑,一招归雁平沙卷起风尘枯叶簌簌作响,刚中带柔,韧中取霸,心如止水,剑锋带着冷傲与热血两种互为相反却不矛盾的兵器光泽,晃动的剑影反射着阳光,更添了一分肃杀之意。   如果直呼姓名就可以唤回那人的神志,沐翱又何尝在乎多一个以下犯上的罪名。   长长的走廊,一望无尽头,而蹒跚地扶着栏杆而走的执废,却是任他怎么叫唤都没有搭理过他。   指甲嵌入紧握的双拳,那时的沐翱恨不得将这个孤独无依的少年揉在怀中,却惊讶于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一时不知是愤还是惊,看着缓缓走回冷宫的执废,无论他怎么喊叫都无法让他涣散的思绪唤回。   突如其来吗……   也许,在很早以前,左胸口的位置上就已经被那人占去了。   抬头看着阳光,沐翱嘴上衔了一根嫩草,草儿随着微风轻轻摇晃,就像在笑他一副苦恼的模样。   深秋的略显萧条,沐翱十九岁这年的秋天,当百花枯尽菊花独妍的时候,他见到了一别十多年未见的哥哥。   已经过去多久了,久到沐翱连以前的名字都忘记了,当那人穿着银光闪闪的战甲走向他的时候,恍然如梦,相似的脸上熟悉的感觉,与记忆重合,男人浑厚有力的声音老远就传来了,“三弟!”   杨甫议快步上前用力抱住了个子抽得跟他差不多高的弟弟,沐翱眨了眨眼,随即笑开,还像小时候那般叫他一声“大哥”。   沐翱从来没想过这辈子还能再见到自己大哥的,将士打扮的大哥英武非凡,让沐翱心里也满是欣慰,杨甫议也将自己十余年来遭遇的事情挑了大事跟沐翱说。   父亲在行军过程中积劳成疾故去,兄弟二人年轻力壮有勇有谋被老将军看上,栽培成才。   听到父亲故去的消息沐翱兄弟二人脸色不禁黯了黯,但随即杨甫议爽朗一笑。   军中的训练苦中有乐,长途跋涉的战役艰险磅礴,战场上鼓声如雷士气如虹,号角吹起鸣金收兵大败敌军时的快慰,刀下连斩敌军将领的自豪,无一不让沐翱的心也跟着跃跃欲试,热血沸腾。   “我们跟着王将军入都,这次扫荡山匪可谓是大获全胜!将那帮为非作歹的贼子打的是屁滚尿流好不痛快!”说到尽兴时,杨甫议还长笑几声,尽显军人豪放风采。   “王将军让我和你二哥以后都守在皇都,他把我们留给了大皇子,大皇子是仁义正直之人,我们也好生佩服。”说起大皇子的时候,杨甫议脸上总带着自豪的神采。   而沐翱脸上的兴奋却淡了下来。   他还记得大皇子曾经让什么都没做错的执废抄了一百遍的《礼札》,每天抄得手都酸了,这种顽固不化之人,真不明白大哥怎么会佩服他!   杨甫议还说,“不如三弟也跟我们一起侍奉大皇子吧。”   沐翱皱了皱眉头,下撇的嘴角表现出他的不快,干脆地拒绝了,“不可能!”   就算对方是自己的大哥,沐翱也听不得有人对他的七殿下说半句不好听的,“你再好好想一想……跟着七殿下是没有前途的!”   杨甫议尚不清楚沐翱对执废的感情,只单纯的希望兄弟同富贵、共进退,神情不免着急,沐翱也急得脸红,焦躁地对他吼道:“我再说一遍,不可能!要我背叛殿下投奔你们是不可能的!”   说完头也不回的跑掉了。   他怕一激动起来,就算是亲生兄弟他也会因冲动而拔剑相向。   若不是他过于专注于杨甫议的争执,凭他的武功,怎会没在第一时间发现藏身在柱子后面的执废。等他反应过来往回走的时候,却又因为不想面对杨甫议而坐在了台阶上。   望着湛蓝的天空,咬着嘴里的草,听见靠近他的熟悉的脚步声。   后来他对执废说,“我不会离开你。”   说好了,不会,离开你。   执仲来过冷宫之后,杨甫思也曾找过沐翱。   不同于性子有些呆板单纯豪爽的大哥,沐翱的二哥更为豁达沉稳,他略打听过执废的事情,也知道沐翱铁了心要跟着七殿下,虽然替沐翱有些不值,却也没有为难沐翱,兄弟二人对月当歌把酒言欢,不论成败英雄,只谈武学追求,很是一番快慰。   但兄弟之情若以权力作天平,只会让人心下悲凉,唏嘘不已。   执废中毒倒下后,闻讯赶过去的沐翱和闻涵被拦在校场外不得进入,不知等了多少个时辰,腿都站麻了,见自己的两位兄长拖着疲惫的身躯从校场中走出,沐翱忙拦下二人,只求他们带他进去看执废一眼。   杨甫议面色犹豫,杨甫思则好言相劝,“这是陛下的旨意,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校场,现在还在清查刺客同谋,弟弟你就再等上一等吧。”   一连几天,沐翱听到的都是这些“再等等”“再过几天吧”的敷衍的话,气得他差点没当场揪住卫兵们的衣襟揍晕他们强行进入。   冷宫里是善良的沐妃日渐憔悴的身影,皇宫里是权益之下的无情无心。   听到执废的毒缓解移入光涯殿,已是几天之后。   沐翱不知道那些看上去喜欢着执废的人们,都是如何“喜欢”他的。   他见过执仲吞吞吐吐面露尴尬之色的样子为执废送来御冬的衣物,见过执语温和儒雅地笑着与执废品茶吟诗风花雪月,也见过殷无遥小心翼翼地守在床边喂执废喝药,细心周到。   但他也看到执仲在朝堂之上支持用戎篱三王子来换边疆三城而毫无犹豫,看到执语目光闪烁着不甘却不作任何努力挽救局面,也看到那位帝王出尔反尔为帝王权术将执废弄得身心俱疲。   这是他最不能原谅的地方。   他们,有什么资格喜欢执废,有什么资格关心他,又有什么资格让那个脆弱的人再度伤痕累累!   思绪不断变换,一转经年,当年那个肉呼呼的小皇子也已经成长为翩翩少年了。   沐翱凝视着桃花树下那抹纤细又专注的身影,眼里带着温柔,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安静地在一边看着执废了。   专注的人何止执废,他自己不也是如此?殷无遥的脚步靠近之时沐翱才警惕地回神,手下意识地放在剑柄,稳稳按住,手心渗出的几滴汗水却是为了没能迅速反应过来而懊悔,也因为殷无遥身手莫测而惊。   殷无遥只冷冷瞥了沐翱一眼,视线并未多做停留,执废略微皱着眉,还在犹自研究着步伐的转换,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差点又来了个左脚踩右脚,身体一晃,肩膀已被人扶住。   那人嘴角微微勾起,眼里露出戏谑的光,白皙如玉俊秀完美的脸庞丝毫看不出年已而立,“较之日前进步了些,有几个步子转得过于生硬牵强,来,朕教你。”   “父皇?啊……”忽略执废皱着眉头眼里那毫不掩饰的厌恶,殷无遥手脚并用地托起执废的腰和手臂,带动他将繁难的舞步一步不错地跳了一遍,几个转身承继的动作在他的指导下做得比以前都要熟练流畅。   殷无遥转过头看着站在不远处的沐翱,一个强势的眼神扫过去,沐翱不禁涌起一股寒意,尽管不愿意,还是按照帝王的意思悄然离开了庭院。   一边走远,一边还能听到院中那两人的对话。   “呵呵,朕带你跳一遍,不是学得更快了?”   “儿臣自己可以,不劳父皇费心……”   “你是朕亲立的太子,费这点心没什么。”   “还请父皇以国事为重……”   “太子的事不是国事是什么?”   “……”   “这处要这样走,点、转、带……对了。如何,不是比之前好多了?呵呵。”   沐翱能想象得到执废无可奈何之下鼓着腮帮子任由对方的景象,绛朱薄唇微微撅起,就连主人也不自知,这些不易察觉的小动作有多可爱。   慑于殷无遥冰冷狠绝的眼神,那是沐翱第一次退缩,如果他真的如闻涵所说的大胆,说不定只要往前走一步,日后也会有所不同。   皇宫不是个太平的地方,住在端居宫里短短的半个多月,沐翱解决了一批妄图下毒伤害执废的人。面对敌人,沐翱从不手软,只是对着烛火看那跳动摇曳着的烛光时,皱起的眉如沟壑般深。   太子东宫的守卫单薄不说,甚至连大胆下毒的人都有,陛下对于端居宫里发生的事情不可能不知,却仍默许放任,想到这点,沐翱眼中的怒意更盛,而那默许了宫中肮脏手段的帝王,此时却在执废的寝宫中。   冰冷的剑光在月色下闪现,沐翱如鬼魅一般立在那人的面前,抬头质问道:“你到底置他于何地?”   帝王眼里是轻视更带些邪魅的笑意,“朕这是在帮他。”   “帮他?!”沐翱睁大眼睛,甚至连手中的剑都微微晃动了一下。   帝王全然不察般盯着沐翱的脸,“皇宫可不是一个适合安慰过日子的地方,朕要让小七绝了这念头,宫人们或妒或恨,小七不可能看不到,他只是不去在乎而已,朕,就是要他看到,何谓残酷无情。”   那仿佛能将人洞穿的森然目光,竟让沐翱有种不战而败的挫败感,“朕能看出来,你对小七的愤,和甘。”   愤怒他的不爱惜自己,愤怒他像个随时要消失的人,愤怒他很少为自己着想。   却也甘之如饴的待在他身边。   那一刻殷无遥转身而去的背影,像个烙印一般留在沐翱的记忆中。   如果能让殿下露出更多凡人的表情,或喜或怒,或嗔或怨,该是多好。   沐翱因殷无遥的那番话而心动了。   萧妃到访端居宫,距祭天大典还有两天。盛装华服的妇人扭着曼妙的身躯,眼中的怨毒较之从前更深刻,闻涵悄悄走到沐翱背后,告诉他这位妃子就是当初让执废被宫里人嗤笑的萧妃。   沐翱皱着眉,眼里闪过一丝不屑。   美则美矣,全无灵魂。这句话正是用来形容这等女子的,心智已经不正常了,她来做什么?   “太子册立,本宫怎可不来道喜?”抬手就是一巴掌,想要趁距离近而抽到执废脸上。   闻涵已经恼怒地要冲将过去,却被沐翱拦住,瞪着一双不可置信的眼,闻涵朝他低吼:“你要置殿下于何地!”   沐翱抬眼望去,却没有见到意想中的那一幕,萧妃的手腕被执废牢牢抓住,眼中平淡无波,却掩不住一丝怒意,“东宫不是你可以随意动手的地方。”   皱起的眉却拧着不松开,是还不习惯用强硬的方式对待别人,尽管面对的是执废自己都十分厌恶的萧妃。   萧妃还想再说什么压压执废的话,而执废眼中对她的排斥和愤怒,却让她再说不下去了。   被罚抄了将近一年的书,全是因为这因妒生恨的妃子,就算是逆来顺受,心里也不会心甘情愿。   执废不是圣人,不是善人,他怎么会不生气?   闻涵张着嘴巴看着执废,像是在看陌生人。   而沐翱却弯起嘴角,眼眸里满载着温柔,就算他照着殷无遥的话去做也好,就算无意间已被帝王算计了也好,能看到这个样子的殿下,心里却是安慰的。   至少,殿下不再和善可欺,以东宫地位堵上了三番两次找麻烦的宫人们。   “沐翱,你觉得我变了吗?”少年抱着双膝,坐在石阶上,眼里有一丝寂寞。   沐翱温柔地看着他的七殿下,伸手揉了揉那人的发,“这是好事。”   “嗯……”似乎若有所思,沐翱就没有再去打扰他,有些事情还是要想清楚的才好,抬头看着渺无边际的蓝天,沐翱双手撑在地上,两脚随意叠起,舒适地靠在石阶上。   不经意侧过头,看见少年干净的脸上一抹释然的笑。   天空一如既往的蓝,春风拂面,人如桃花,笑容明丽。   祭天大典如期举行,这天百花齐放,祭天礼坛上穿着端庄华丽的少年,金冠墨发,漆黑的一双桃花眼,眸子流转明亮的光华,小巧秀气的鼻子,檀口轻开,口中念着早就拟好的祭辞,上三柱婴孩手臂粗细的香,焚香的青烟顺着风散开,萦绕在少年身边,如幻如雾。   然后双臂展开,舞动衣袖,脚步行云流水,配合着低音庄严如钟的鼓声,陪衬着祭坛之下恭恭敬敬的文武百官,他如凤凰般耀眼。   沐翱痴痴地看着那人,眸中敛去了平日的厉芒,徒增了柔光。   不知道这一次祭天之后,又有多少人会将视线留在执废身上。   沐翱看到,站在百官群臣前面,距离祭坛只几步之遥,一身金红龙袍的年轻帝王,眼里霸道的目光。   攥紧了双拳,沐翱瞪着那人,以及那人身后目光各异的皇子们。   执仲的眼里脸上全是对执废的惊艳,直勾勾的眼神,看了真让人厌烦。   月牙白勾勒金色简笔牡丹长袍的执语则露出儒雅风流的笑容,执废看过去的时候还露出了温柔而令人沉溺的神情,只不过执废是错愕于仪式的顺序与太傅教习的地方略有不同,并未注意到他,只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一步步迈上台阶的帝王。   殷无遥手中拿着的是历代先皇为太子打造的东宫玉牌,只有玉牌在身才是真正的太子,每朝都是如此,执废呆呆地看着殷无遥靠近他,然后伸手为执废佩戴上那通体莹白的玉,有些不知所措。   按照顺序,执废应该在跳完祈暝之舞后用弓箭射中台阶下竖好的靶子,彰显太子的能力,不过是些走场面的形式罢了,开疆皇帝好战尚武,才有了这个习俗。   而现在,却是殷无遥亲自登坛为执废佩玉,别说是执废,就连台下的大臣们也惊得目瞪口呆。   玉牌是在仪式最后由宫人呈上的,没必要劳驾帝王啊。   朝臣们摇摇头,他们知道皇帝有心血来潮的喜好,虽然有点专断独行,但从未影响过国运民生,也只能由着帝王任性,史官们战战兢兢,不知眼前这幕如何下笔,沐翱全都看在眼里,嗤笑一声。   殷无遥低头跟执废说着什么,执废听后,眉毛皱得更深,可脸上却泛起了淡淡的红色。   随即,皇帝一笑,转身以洪亮的嗓音当众宣布,“我大周的太子,殷执废!”   在场有许多低阶的士兵们热血沸腾,欢呼雀跃。   那是糅合了内功的,沐翱看着一脸自信与张扬的殷无遥,帝王内力的深厚就连他也测探不得,只要他稍加内力,就连说出来的话都能振奋人心。   真正是随心所欲,玩弄天下于鼓掌之间。   忿忿地挥着剑,沐翱回到端居宫,对着那棵桃树就是一阵凌厉的剑招,纷纷扬扬的花瓣被剑气震落,又被撕裂,庭院里一时溢满了芳香,落红随风飞舞,美景如斯,沐翱却没有任何心情。   他必须变得更强、更强!   强到足以保护殿下,足以与那人抗衡。   沐翱仰头,孤鹰掠空,而那人如天空一般高远,遥不可及,手中的剑再怎么磨砺也比不上他的一句话、一个动作,甚至是一道目光。   差得太远了。      第27章      执废对着面前的一摞的书简叹气。   这是用过早膳之后内侍大总管左公公送来的,堆着满脸讨好的笑,左公公麻溜地指挥底下的小太监们收拾案几,稳稳当当地将绣面装订的奏折垒上去,“这些奏章,陛下午时会过来检阅,请殿下务必尽心尽力……”   桌面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连笔墨纸砚都规整地放在一旁,一本本奏折根据不同内容分成三部分,左公公还详细地说明了每部分的奏折需要怎样的格式来批复。   刚睡醒执废就被拉去上朝,回到端居宫又要批阅奏章,连喘口气的机会都不给,只有苦笑。   回想起方才上朝的情景,执废又叹一口气。   虽然祭天大典的时候已经跟朝臣们打过照面了,但那时候距离祭坛太远,不少站得远的朝臣都只能看到执废一袭紫金锦衣的身影,根本看不清他的样貌,所以对执废第一次上朝的事情显得格外热切,一大早就堵在朝云殿门口,将正门侧门结结实实地堵了个水泄不通,执废硬着头皮一步一步踏上台阶,脸上还挂着僵硬的笑。   有点像马戏团里的小丑,执废皱着眉,微微低头抬起袖子扭转脖子左看右看,然后回头小声对身后相距一步半的沐翱说,“我衣服上沾了什么吗?还是内衣外穿了?太子服有好多地方繁琐不堪,是不是扣子扣错了……”   沐翱忍着笑意,靠上去,在执废耳边小声说,“殿下没有任何不妥,是那些大臣们大惊小怪罢了。”   “执废?为何不进殿?”三皇子仍旧一身雅致的月牙白衣袍,见执废站在殿外踯躅的样子,又看了看那些掩饰不住好奇目光的朝臣们,轻笑一声,“太子弟弟可是怕了这些猴子?”   “猴子?”   执语笑得更为风雅,“他们自以为在观察你,殊不知他们的丑态尽显于你我二人眼中,不是耍戏的猴子是什么?”   执语说完从容地牵住执废的手大大方方地走入朝云殿。   执废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双眉略皱了皱。   沐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转过头,不期然地见到大殿一隅与几位大臣攀谈,目光却紧紧追着执废的大皇子。   朝堂上的殷无遥,执废是第一次见到,那身上罩着庄严肃穆的感觉,目光扫视群臣时的那种冰冷无情,只要对上一眼就会压力袭身,不敢再看上第二眼——真正俯瞰天下的君王。   就连执废也微微低着头,心头漫上了些许苦涩。   侍君身侧,朝夕不虞。   常相离曾经这么跟执废说,现下想来,这八个字可说的上精辟至极。   殿上跪着的官员,全身瑟瑟发抖,头低得不能再低,看上去就像是蜷缩成一团的刺猬,或是遇到危险的鸵鸟,紧张和惊恐让四十出头的中年官员连话都说不出来,嘴里含糊不清地嚷着什么。   殷无遥怒极反笑,嘴角弯起的弧度却没有一丝温意,“这么说来,水患成灾,你们想到办法就是伸手向朕要钱了?”   说着不轻不重地一掌拍在皇案上,这一掌虽然力道不重,但那沉厚干脆的声音却在安静的大殿上回响须臾,帝王冷哼一声,一时惊得站在两旁的官员们都不禁心下大骇,殷无遥身边随侍的两名太监已经吓得脸色苍白。   “再拟一份奏折上来,若还是像这本不切实际、泛泛而谈,你们自请赴灾,别回来了!”   那位官员呈递上去的奏折就这样被皇帝从龙案上摔了下去,正好砸在跪在殿上的官员面前。   大殿静若无人,没有一个人为那位官员站出来说话,殷无遥冷眼看着侍卫们架起官员的双臂,拖出宫外。   自古水患一直是百姓心中的大敌,比起流寇兵祸,百姓更关心的是有没有饭吃。   殷无遥既不像以往的帝王那般派遣巡官至灾区,拨下一笔大款赈灾修堤,而是第一时间考虑赈灾方案,力求方方面面的问题都能得到解决,不得不说,他是个很讲究效率的帝王。   这样的帝王,如何不是一个好帝王?   执废看着殿上那黑着脸的殷无遥,俊秀中带着霸气。对于国家大事从来不含糊,就连小事也不容许出任何差错。   唉……大事都是殷无遥亲自决断的,诸如地方纳贡、审批缴税等等只要签个字例行表彰一下的小事,全都堆给了执废。   又是一份全篇歌颂帝王功高德彰的奏折,手指滑过纸面,执废只觉得无力。   懒懒地将下巴抵在桌面上,一旁磨墨的小太监手还在机械地动作,额上的冷汗却滴了下来。   闻涵推开门,将差点放在桌面上,温和地笑着,“这是陛下为了锻炼殿下啊……”   执废抬起眼快速瞄了下还剩下的奏章,“是吗……”拖长了音节,这句话显得无精打采。   沐翱全然不察执废眼里的疑虑,眼睛里闪着有神的光芒,“肯定是这样!陛下有意要栽培殿下,只有陛下有这个眼光能发掘殿下的优秀呢……”   执废苦笑,“闻涵……你和绿芳越来越像了……”   闻涵意识到自己有些大放厥词的狂妄,马上红了脸,低头立在一边。   午时一刻,殷无遥很准时地出现在执废面前。   修长优美的手指一本本翻阅过那些奏折,专注地通读了一遍之后,皇帝沉默了半晌,抬眼看向执废,目光说不上友善。   “为什么早朝的时候朕问可有治理水患的良策,小七没有站出来?”   执废不解地看着皇帝,“儿臣并不懂得治水……”   “喔?”殷无遥挑了挑眉,摊开其中一份奏章摆在执废面前,白纸黑字外加朱红的批注,格外清晰,殷无遥盯着执废的眼睛,却一字不差地将红笔批注的字慢慢念了出来,“江左五洲税赋与富余物资充作灾粮屯于一处……小七,你可知全国的赋税交的不是金银?你可知一道奏折来回需花上多少时日?你可知江左五洲是全国最富的地方之一?”   执废摇摇头,上朝之前他也只是在做策论的时候看过这方面的书籍,具体的,他并不清楚。   他擅自做了决断,让那些需要上缴国库的税赋先去赈灾,虽然欠缺稳妥,但执废不知道殷无遥会这么生气。   是不是他太自以为是了,明明早朝的时候才想起常相离告诫自己的话,伴君如伴虎,或许自己无意间触了帝王的逆鳞。   执废将头埋得低低的,压抑着心中的不安。面前传来帝王平稳的呼吸声,看不到他的表情,不知道皇帝在想什么。   殷无遥看着小心翼翼低眉顺眼的执废,弯起嘴角,他伸出手想要摸摸执废光滑的脸颊,却最终落到了执废的头顶,揉着柔软乌黑的发丝,皇帝叹了一口气,“小七以为朕生气了?”   执废惊讶地抬起头,满眼写着“不是吗”的神情。   殷无遥笑了笑,“小七的主意出的很好,等赋税的粮食进了国库再分发到灾区,已经不知有多少灾民会饿死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救了很多人。”   说完又大力地揉了揉执废的头发,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午膳过后,左公公领着小太监们将执废桌案上的奏章又搬走了。   据说下午还有一摞,执废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有些无奈。   “怎么?小七觉得累了?”殷无遥执起一枚黑子,落定在棋盘上,执废挠挠头,胡乱拾起一枚棋子堵在空白处,这样一来反而把自己的布局给打乱了,让黑子有了可趁之机,殷无遥见机不可失,又是一枚黑子落下,定了胜负。   执废看了看棋盘,又看了看殷无遥,讪讪地笑了下,“我输了。”   这已经是第七次败局了,七战七败。   执废不擅下棋,却因为太学的课程而不得不研究了一阵,但面对皇帝,毫无招架之力。   他忿忿地盯了殷无遥一眼,那人之前还说他下棋“只是涉猎,并未深习。”而自己居然还相信了他……   那一眼瞪得殷无遥有些莫名的心虚,将视线转到一边,帝王以低沉而惑人的声音道,“那些奏章,小七处理得不错,想要父皇给你什么赏赐?”   执废眨眨眼,略有不明地看着他,“儿臣并不需要赏赐……”   殷无遥神秘一笑,“小七难道不想去见母妃?”   再次回到冷宫,已经不知过了多久。祭天大典,祭拜皇陵,巡游皇都,再到上朝听政,具体一共多少天,执废晕晕乎乎,算不过来。   母妃的气色看上去不错,正在院子里为新栽的豆角浇水,见到执废,忙拉着他进了内屋,一别数月,母妃对执废念想得紧,问长问短,一个个问题堆在一起,执废都不知道要先回答哪个问题了。   让执废惊讶的是,父皇答应派去保护母妃和绿芳的人竟然是宋景满。   一身侍卫铠甲的宋景满默然地将自己隐藏在阴暗的角落,见执废满眼的询问,才略有不甘地开口,“臣现在已是侍卫了。”   执废并不知道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宋景满武功高强,由他来保护母妃让人放心。   母妃拉着执废的手,盯着执废的脸左右仔细瞧了,才莞尔道:“废儿过得不错,母妃就放心了。”   执废低着头,“对不起……没能让母妃离开这里……”   “傻孩子,离了这里,母妃又能去哪里呢?”捧起执废那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大大的桃花眼里映着小妇人寂寞却幸福的笑容,“母妃知道以保护我为由向你父皇做了妥协,但……”   像是想到了什么,母妃睫毛忽闪,“但”字最后的话却没有说出来。   执废回到端居宫时,天色已晚,躺在比原来大了许多的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母妃那时候,是想告诉自己什么呢?   执废成为太子的新鲜已过,最近,宫里可以称得上大事的,就属大皇子被封为仲王出宫建府一事。   风和日丽的午后,执废被执清执铸两位皇兄“请”到了仲王府。   皇子们不可随意出宫,不过这件事皇帝是准许了的。   不知道那个变幻莫测的父皇到底在想什么,执废还是跟着他们去了。新建成的仲王府很气派,金碧辉煌的样子不亚于皇宫,只是比皇宫小了许多,多了几分书香的味道。   执仲见到执废,脸上掩不住的喜悦,连措辞也略显拙劣,腼腆地笑着,为他们张罗宴席,又带他们去近郊游湖。   波光粼粼的湖面像碎了一地的反光玻璃,执废手指轻轻掠过水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起水来。   执仲和执清执铸聊得正高兴,突然瞥见无所事事的执废,有些担心地问他,“是不是坐不惯船?”   执废的声音有些闷闷的,“可能吧……”   “那,我们现在掉转方向回码头?”执仲小心翼翼地拨开执废面前的发丝,手指触碰到执废略显苍白的脸颊不禁有些颤抖。   “啊,不用了,”执废抬眼看了看天,“船尾系了一条小舟,我用那个回去吧。”   执仲担心地看着他,沐翱走到执废身后扶起他来,朝执仲微微颔首,“殿下有我就够了。”   说完扶着执废走出船舱,执清和执铸喝多了酒,原本只是小打小闹,结果却差点动了刀剑,执仲忙上去劝架,也没来得及顾及中途离场了的执废。   和沐翱走在热闹的街道上,沐翱有些不解地看着执废,“从不知道殿下是晕船的。”   执废吐了吐舌头,笑容淡淡的,“只是不习惯那种环境吧,没办法理解皇兄们的风流雅趣。”   沐翱若有所思的盯着他,随即转开了视线。   春去冬来,执秦和执语也相继封王,在皇都建了府邸,分别称秦王和裕王。   执语离开皇宫的时候,给执废留了一大包的干桃花,面容愈发俊秀的执语笑得儒雅,“本来种的那满园桃花就是为了让执废年年喝到最新鲜的桃花茶的,花茶不能久放,容易坏,唯有现摘的才最清香。”   执废看着怀里的桃花,轻叹一声。      第28章      这两年来的夏季大雨连连,洪水溃堤,粮食歉收,饥荒成灾,进入六月份后更是民心惶惶。   因此帝王寿宴也只能一切从简,只有二品以上官员和皇亲国戚出席,宴席上的食物也十分简单,主食是粗面做的,菜色也都是寻常百姓家的菜色,帝王在寿宴上强调节俭廉政,一番话说到了老臣们的心里头去,很是让在座的宾客们动容。   虽然于内饥荒成灾,于外强敌虎视眈眈,但殷无遥的政治手腕发挥到极致,赈灾事宜稳步进行,竟让皇帝的威望也上升了一个高度,灾区的民众无不歌颂殷无遥的。   就连执废也似乎沾了父皇的光,那些称赞的呼声里,有那么几分是属于太子的。   被那些几位大臣灌下几杯酒后,执废有些晕晕乎乎的,早知道就不喝光了,一杯接一杯的,他们像是约好似的,怎么也应付不完。   手中的酒杯又被满上,执废绷着脸,看着釉质细腻的杯盏中透明的液体,压下胃里叫嚣般的翻腾的胃液,仰头喝下。   “太子殿下好酒量!”   “微臣佩服殿下的江左七策,敬殿下一杯!”   “臣也要敬殿下……”   “……”   最后差点看东西都看出重影来了,执废脸上爬上瑰丽的红色,那些大臣们才放过他。   执废向父皇请示提前离场,殷无遥眼里满是揶揄他的笑意,挥挥手让他回端居宫了。   说到今天大臣们拼了命似的向他敬酒,都是因为江左七策。   江左七策中详细地解决了水灾泛滥地区的灾民安置、赈灾、灾后重建的问题,条条目目有迹可循,地方官员们按照对策来办,果然成效不错。   朝中上下都以为那是太子想出的奇策,其实,那并非执废一个人想出来的。   昏黄摇曳的烛火底下,连续好几个晚上不眠不休的殷无遥一条一条策略地推敲,和执废一起。   虽然最初提出一个大布局的执废,但是具体的条目和实施方式都是殷无遥的功劳,然而,他却没有在江左七策的绣本上冠上自己的名字。   “这是太子立威最佳的时机,朕不需要以谋策得民心,只要做一个任人唯贤的君王便足够成就盛名。”   殷无遥说的那句话,至今还在执废脑中回响。   那种自信而得意的语调,配合他低沉魅惑的声音,蛊惑人心般。   所以他就必须承担这个“美名”喝酒喝到反胃么……   执废苦笑了下,也不知是醉酒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缘故,竟然冒出了这么孩子气的想法。   “殿下?要不我背你回去?”沐翱看见执废靠在长廊的阑干旁,左扭右扭,费尽力气好不容易坐了上去,抱着一边的柱子,眯起眼睛。   “不要!唔……让我吹吹风……”执废喃喃着,像个孩子似的闹脾气的样子,在沐翱看来,真是既可爱又可气。   酡红的脸蛋就像一个熟透了的苹果,粉嫩诱人,小嘴巴一张一合,吐出的气混着淡淡的酒味,撩心醉人。   沐翱怔了怔,半晌反应过来,“坐在这里会着凉的啊……”   没办法,将外衫脱下披在执废身上,沐翱也坐了上去,抬头看着夜色中明亮的一轮新月。   “七弟!原来你在这里!”执语快步走向并排坐在一起的二人,夜色之下一袭墨色锦衣衬出他非凡的风采。   执废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揉了揉眼睛,“三……皇兄?”   “是三哥,小七又忘记了吗?”执语略有嗔怪地看着执废,执废抱歉地笑笑,“不知三哥找我是有什么事?”   裕王爷执语将手中的锦盒递过去,“这本是要送给父皇的,可小七离席后不久父皇也离席了,没来得及呈上去,不知小七可愿为三哥代劳呢?就算是王爷,宫禁前还是要回府的。”   “啊,是这样吗……”执废点点头,接过那个纹饰精美的盒子。沐翱却皱着眉,“王爷让宫人代劳不是更好?”   执语露出为难的表情,“里面是珍贵的南海灵香,交由宫人,本王不放心。”   执废看了看天,“夜色已晚,可能明日才能呈给父皇,三哥不介意吧?”   执语点头,笑得温和,“那就劳烦小七了。”   看着执语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眼手中的盒子,执废对沐翱说,“我们也回去吧。”   执废觉得非常疲惫,他十多年来从没喝过这么多的酒,胃里一直很不舒服,回到端居宫,将盒子交给沐翱以后就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寝宫。   还没进门,就看见房间里摇曳的烛光。   可能是闻涵实现帮自己点好的吧,没有多想,执废推开了门。   微微震动的床铺,发出钝器一般的声音,半遮掩的幔帐里,是两具交叠的人体。   殷无遥一手抬起身下人的下巴,一手压在那人半敞开的衣襟上,目光深邃。   那人乌发如云,散开的长发与殷无遥的黑发交缠着,发出困难的喘息,“呃……父、皇……”   猛地回过头,殷无遥看见站在门边的执废,眼中一抹惊诧,手上的动作也僵硬了。   执秦艰难地转过头,有些恨恨地看着呆立着的执废。   室内尽是尴尬的气氛,三人都没有说话。   好半天回过神来,执废张了张嘴,嗓子有些哑,“对不起,我走错地方了……你们继续……”   说完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房间,连执废自己也不知道这种做贼心虚般的行为到底是为什么。   那分明是他的寝宫啊。   默默地走着,执废抬起头,才恍然发现面前的是驰骤宫的宫门。   锈迹斑斑的院门,里面是一个个简陋的院子,院子里住的都是一辈子再无缘见到皇帝的女人们。心下掠过一丝惆怅,执废想起已经很久没去看望母妃了,既然来了,就去看看吧。   夜里的冷宫散发着凄凉萧索的气息,草丛里蟋蟀的歌声也显得孤单寂寞,执废看着那间已熄了灯火的屋子,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一抹黑影却夺去了执废的视线。   破空一般,鬼魅的身影在眼前一晃而过,如果执废没有猜错的话,那是视上才能看到的黑色夜行衣。   当他脑子里蹦出“刺客”这个词的时候,已经晚了。脖子一道强劲的力道,还来不及感觉到痛,眼前和意识皆是一片黑暗。   他甚至连刺客的样子都没有看清楚。   尽管朦胧之间听见那人说了些什么,混沌的意识却无法将话语传达到大脑,伴随着疑惑和恐惧,执废陷入了昏睡中。   昏昏沉沉之间,执废想了很多。   想到江左七策制订时候的艰辛,想到寿宴上后劲很足的竹叶青,粗粮做的饽饽,沐翱为自己披衣,然后不小心撞见在他寝宫里的父皇和二皇兄,冷宫,刺客……   冷宫的守卫真是薄弱,怪不得刺客总是挑这个这方。   上次宋景满缉拿刺客的事情仿佛就在眼前发生,历历在目。那戎篱刺客身上狰狞的刺青,看上去无比鲜活。   执废迷迷糊糊地想,难道这次的刺客也是戎篱人?   他为什么要抓自己呢……   再次醒来的时候,执废发现自己在一辆粗陋的马车上。   动了动身子,竟然没有被绳索束缚住,看来那刺客待他还错,执废苦笑着,慢慢起来,宿醉的后遗症正荼毒着他的脑袋,整个头沉沉的,思考也慢了许多。   听见响动,外面有人掀开车帘,背着阳光,那人的面貌看不真切。      第29章      那氤氲着水汽的桃花眼,与记忆中的柔情温婉似是而非。   还没看清那人的面貌,就听见他急切地叫嚷着:“姐!丹秋姐姐!”男子高大的身躯挡在执废身前,投下一大片阴影,待他靠得近些了,执废才看清了他的长相。   男子年约二十五六,一身黑色紧身劲装,衣料下绷着结实的肌肉,面貌清秀,五官端正,有点书香世家的文墨风味,又带点江湖游侠的洒脱不羁,薄唇微微泛白,胸口因情绪激动而起伏剧烈,一双精神的杏眼满带喜悦地看着他。   相较于男子的热切,执废却只有深深的不明就里。   ……不是戎篱刺客吗?   “怎么啦,不认得我了?姐姐,我是丹鹤啊!”男子急得差点要伸手去摇醒对方,可一见那单薄的身躯,又面色不忍。   “可是……”执废不太好意思地打断对方,“我不认识你啊……”   而且,我也不是女的,执废心想。   真不知道那人是个什么眼神,要劫人也不看清楚一点。   只见那人猛地吸了一口气,扑到执废身前,两手毫不客气抓起执废,一时用手捏着执废的脸,眉、眼、鼻、唇细细摩挲一遍,仿佛在确认与回忆中的那张脸相差多少,一手移到执废的脖颈摸到小小的硬核,最后不甘心地咬着唇闭上眼,吼了句“得罪了!”两手就覆上了执废的胸口……   于是那名叫丹鹤的男子之后就一直颓败地坐在马车里,表情那叫一个郁闷。   执废看着将脸埋在手掌里的丹鹤,犹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当时是有些想离开那是非之地的,但执废也没想到他竟然是这么戏剧性地离开了皇宫。   不过,周国失踪了太子可不是一件小事。   大概皇宫里会乱作一团,殷无遥也会动员禁卫军的吧,执废还有想要做的事,还要想要保护的人,江左七策只是一个开头,上位者的一个决策可以左右无数人的生死,能利用这个位置救更多的人,比起个人的努力,要有效得多。   有效?   想到这个词,就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那位讲求效率和手腕厉害的帝王。   不经意间,和帝王接触的时间多了,执废的某些观念也潜移默化着。   自己突然被劫走,不知那帝王是什么反应呢,反正是一个好用的棋子,就算丢了也有别人可以顶上吧,执废恹恹地想。   执废看了看身边的男子,虽然有点莫名其妙地被他劫持了,后脑勺还隐隐作痛,但他是为了救他姐姐,倒也情有可原。   趁现在天色还早,回去的话局面应该还不会很混乱。   小心翼翼地靠近他,执废斟酌了一下语气,“那个,丹鹤……你能不能,让我回到宫里去?”   丹鹤从手掌中抬起头,斜了他一眼,微红的眼眶里蓄着悲痛,“回去?那种地方你还要回去干什么?”   执废苦笑,可是,正如母妃说的,不留在那里,又能去那里呢,原本对于他而言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好不容易那个地发对执废而言有了一些意义,“我是太子……”   不是没有质疑过那份意义对自己而言的重要性,尽管这是在殷无遥的软硬兼施与有意无意的刺激下产生的,让他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自保与保护他人的能力,命悬一线之时,不是没有害怕过,不是没有彷徨过。   可除了这一点意义,他再找不到任何支持下去的理由了。   权力是很可怕的东西,他有一种秘魔之力,让陷入其中的人,不管是自愿的,还是被动的,都无法置身事外。   猜测、疑惑、不甘、震惊、讶异……最终定格在愤怒上。   丹鹤瞪大了眼睛睨着他,牙关紧咬,每一个字都用了十分的力像是从齿缝间咬出来的,“你是太子?殷执废?”   说着细细地又看了看执废的脸,那双桃花眼流露的神情触碰到丹鹤内心深处最软弱的角落。   双手扣在执废肩膀上,手指都差点要插到肉里,执废吃痛地哼了一声,抗拒地挥动着手臂,可是无论如何反抗,那双铁钩一般的手牢牢地扣着,纹丝不动。   执废盯着丹鹤变得有些疯狂的眼睛,心下有些骇,他动了动唇,可没过多久脖子就被丹鹤的其中一只手捏着,大动脉的搏动感觉异常清晰,喉咙深处难过地溢出几声呻、吟,可丹鹤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就是你啊……姐姐和那个男人生的小白眼狼!”   执废勉强撑起眼皮,缺氧的痛苦折磨着他,憋红了的脸青筋浮现,一手死死巴着丹鹤的手做着垂死挣扎。   “姐姐在冷宫里受尽苦难,你却做了那逍遥的太子爷!老子今天要替天行道,杀了你这白眼狼!”   秋枫火红如焰,是她最喜欢的颜色,明艳而不造作,热情而不狂妄。   从来没有听她提起过自己的名字,执废也不知道她尘封在内心深处的往事,原来母妃的名字是这样好听,丹秋丹秋,蕙质兰心。   可惜,以后怕是没有法再吃到母妃做的菜肴,听到她温婉的声音。   人在临死的时候往往能突破很多东西,比如小说里的主人公会在死亡的恐惧下参透某本武学秘籍,执废虽然没有那种能力,却也在窒息头昏的时候,想明白了很多。   因为死亡的脚步离他如此之近,他甚至能听到自己渐渐微弱下来的心跳声。   全世界都仿佛安静了下来。   全身心的只剩下一个念头:他要活下去!   这个念头在脑中只一闪而过,执废却像是得了某种力量,剧烈地反抗了起来,挣松了丹鹤的钳制,张口就咬在那有力的手腕上,拳上蓄力猛地挥上男人的脸颊,丹鹤怒吼一声,执废的腹部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掌。   五脏六腑全被揪住了一般的绞痛,那一拳只怕丹鹤是用尽了全力去揍的,速度之快,让执废根本没看清他的动作,人就倒了下来。   费力地睁开眼,却看到丹鹤脸上的沉痛,“杀了你,又有什么用?实力悬殊,胜之不武。而且姐姐也……”不可能出现在自己面前。   错失了这次机会,以后怕是不会再有了。   说完合上了眼皮,眼角处却有一道透明的液体滑落。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   执废突然就想到这个句子,丹鹤是真性情,或许在江湖上他会是个仗剑恩仇的侠客,这种性格执废并不讨厌,但他却对丹鹤心有抵触,慢慢顺了顺气,缓缓说了一句话,“既然你这么关心她,为什么当时不救她?”   这句话像是一根刺挑起了丹鹤心中的痛,他霍地睁开眼,朝执废吼道,“你懂什么!你懂什么!”   执废不再看他扭曲的脸,转过头,用喑哑的嗓子继续说着,“你又如何知道母妃是不幸福的呢,至少她在冷宫里有人保护,有人陪伴……我虽不孝,也不会像你一般鲁莽冲动……”   丹鹤愤怒地握紧拳,这次却没有落在执废身上,而是重重地击在了马车的侧壁上,钝声过后,光线透过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流泻进来。   马车的车轮轧过路面发出的轱辘声,和摇摇晃晃的车身时不时发出的咿咿呀呀木质不结实的声音,混合着沐丹鹤震天动地的咆哮声,真是一曲令人难忘的交响。   不知过了多久,车内响起冷笑声,丹鹤看着倒在车板上捂着肚子的执废,眼里露出轻蔑,“车行三日,一路如入无人之境,畅通无阻,可见你这太子,没有多少分量嘛!”   执废愣了下,原来他已经昏了三天,这三天,皇都却一点消息都没有。   昏昏涨涨的大脑已经想不出更多的东西了,丹鹤的一掌糅了内力直摧五脏六腑,疼得额上也渗出了豆大的汗水,自己那三脚猫功夫跟丹鹤相比简直就是以卵击石,就算与沐翱相比,丹鹤的武功也只怕有高无低,难得丹鹤不屑动手杀他泄愤,嘴边泛着苦涩的笑,留他一命,代表他还有点用处吧。   有什么用处呢……有什么比太子在手更大的筹码?   冷不丁地,执废缩了缩身子。   车身偶尔晃起了帘子,透过帘子,执废辨不出身处何方,不是穷山恶水就是鲜少人烟的稻田,分不清方向,身体累得乏了,也不管沐丹鹤就在身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是被丹鹤提着领子扔下车的,他似乎不屑于用捆绑的方式对待“俘虏”,挺拔的肢体跳下车时动作迅捷有力,面前是一间有些破落的客栈,小镇里似乎只此一家。   撇撇嘴,丹鹤瞪了一眼还坐在地上的执废,“还不快走!要老子踹你进去吗?”   老子老子的,跟丹鹤风雅的名字一点也不相称,光线明亮的地方,可以看出丹鹤生得修长俊朗,分明是翩翩君子,却似一锅好汤里多了几味败坏味道的材料,搅出古怪的滋味来。   看到丹鹤右边脸颊上的青紫痕迹时,执废才猛然想起是出自自己之手,两辈子加在一起也没打过几次架,每次打架无不被人欺负得惨了才回家,尽管这次是最惨烈的,他却也让对方尝到了苦头。   执废也不看他,慢慢爬起身来,中间甚至摇晃了一下,幸而身后有人扶了自己一把,回头看时,正是他们的马夫。   驾车的马夫是个黑瘦的中年大叔,皮肤晒得干裂,头发也乱糟糟的,执废试着跟他道谢,却发现对方根本不回答他,讳莫如深地看着他,然后干干地啊了几声。   原来那马夫是哑巴。   将执废扶起来以后,哑巴大叔便牵着马车到一边,卸了车身,给马上料,不再理会执废。   执废笑了笑,拖着沉重的步伐一瘸一拐地挪着身子,面前的沐丹鹤已经不耐烦地催促了他好几次。   坐在大堂的角落里,沐丹鹤叫了几样吃食,分了一些给执废,又留了些迟来的哑巴大叔,便自己吃了起来。哑巴大叔从容自在地坐下,也不讲究主仆之分,拿起黄面的饽饽面无表情地啃着,就着稀粥,几口吃完。   吃晚饭,天色已晚,沐丹鹤让小二备了一间房,粗略沐浴过后便自己翻身睡到了床上,留了冷冰冰的地板给执废,“别想逃跑,老子的刀剑可不是好玩的!”   执废苦笑。   哑巴大叔睡的是马房,吃过饭执废从房间的窗户上往下望,有好几匹模样俊秀的马被栓在那里,想必是比他们稍晚些到的客栈,不知是什么样的人物能用得起这么漂亮的马。   在宫里学骑射武技,什么没学到,光学会看马了,扯扯嘴角,揉了揉青紫的小腹,又摸上了指尖压力触感尚在的脖颈,呼吸之间脉搏的跳动清晰可感,昏暗的烛光微微跳动,投射出一片大大的黑暗,缩在这篇黑暗里,冰冷顺着地面袭上了身体,冷得发抖。   灭灯以后,一阵衣服摩擦的细琐声音,接着是丹鹤淡淡的呼吸声。   执废冷得睡不着,呆呆地看着清冷月光下装饰在墙上的画,过了许久,隐隐约约听到隔壁房间里有人声,但含含糊糊的,他根本听不清。   几乎就在这时,丹鹤鬼魅一般地睁开眼,黑瞳流泻着银色的月华,如猎豹一般坐起身警惕着,一丝呼吸的声音都听不见,过了一会,丹鹤快速并且悄声地穿上外衣,足部轻点落在执废面前,微蹙起的眉下一双泛着厉芒的眼睛,他将声音压得很低,“敢叫,老子宰了你。”   说完提起执废便从窗户越了出去。   这可是二楼啊,执废惊讶地看着沐丹鹤,夜里飕飕的冷风灌进执废单薄的衣服里,身体轻轻发颤,正咬着牙,人已落了地。   丹鹤两指放在唇上,吹了一声哨,不久后,哑巴大叔利落地牵着马车悄声走了出来。      第30章      马车摇摇晃晃地前行,一路颠簸不堪,而丹鹤却觉得仍是慢了,时不时掀开帘子催促马夫,马夫尽了全力挥打马鞭,但速度也已不能再快了。   执废看着黑暗中恨不得亲自驾车的丹鹤,因焦躁而坐立不安,满口骂骂咧咧的,“快啊,快啊!”   趁着这段时间,执废好好地喘了口气。   疾驰的马车剧烈地震动着,穿越树林时夹着风声,深夜里,呼啸作响,有些骇人。   偶尔一两声尖锐的野鸟的鸣叫也能让丹鹤的精神紧绷起来,竖着耳朵像在寻找什么声音一样,直到他不知第几次按捺下体内的躁动,因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而死死盯着执废。   “要不是你,老子骑马早就跑了!”丹鹤恨恨地说。   内力高的人往往听力好,执废听沐翱提起过,估计是在客栈时隔壁房间的人说了什么话,让丹鹤听出了些端倪,那些人说不定是来寻丹鹤的。   执废抬头,深夜里疾驰的马车中根本看不清人的样子,但那双豹子一般犀利的眼神却像刀子般锐利,执废不解,“那为什么不直接骑马呢?”   啊,执废张了张嘴,这个问题戳中了丹鹤心中的痛——原本这辆马车是准备给母妃的。   丹鹤沉痛地闭上眼睛,双拳紧握得在颤抖,看得出来,他在努力克制着怒火。   可是,在客栈里,丹鹤明明有时间换一匹快马的。   不得不说,最初的时候,执废对丹鹤提不起任何的好感。   既然关心母妃,为什么还要让她进宫,让她受委屈呢?母妃从来没谈起过自己的过往,那一段过去里究竟有多少辛酸事,执废不是没有去猜测过。她的豆蔻年华是在冷宫里过完的,一步不出冷宫大门,虽然有执废和绿芳陪在身边,但寂寞却是无边的。   这个人是真心要救母妃的,可是连对方的脸都看不清楚就敲晕对方带走跑路,这不是匹夫之勇是什么?   就算对方不一定同意,好好询问对方也是必要的吧。   还是,他有什么不得不这么做的缘由?   “丹鹤,你原本,不是去救母妃的吧?”执废忽然问他。   丹鹤身体僵了僵,瞪大眼睛看着他,嘴唇微微颤抖着,显然是惊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丹鹤是个性格率真的人,高兴不高兴全写在脸上,看到这个表情,执废更能肯定心中的疑虑,“你也不是一个人闯进宫里的吧,是有什么人在帮助……”   “闭嘴!你给我闭嘴!”丹鹤猛地推了执废一把打断他的话,背部撞在硬邦邦的木板上,执废疼得哼了一声,再抬眼看时,丹鹤的眼里写满了愤怒,“老子等了十五年!要不是你小子突然跑出来,老子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把姐姐救走了!”   丹鹤根本就不给执废思考的时间,夹着咒骂的语句一股脑地倒了出来,“是!老子救不了姐姐也不能让他们称了心了!”回头瞥一眼执废,哼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笺扔到执废身上,“既然这天下要乱,老子就让它更乱些——”   执废惊讶于丹鹤口中的话,呆呆地捡起了身上的信笺,拆了封口,抽出里面薄薄的一张纸,在手中展开,掀了一角车帘透过依稀的月光,上面的字迹渐渐变得清晰。   只一眼,就让执废从额上到后背都冒了一层冷汗,疑惑地抬头看着丹鹤,丹鹤眼里的莫名疯狂,让他觉得既害怕又同情。   闭眼深呼吸,稳稳地将信笺收进袖中,执废尽量让自己镇定起来。   那个性格率真喜恶分明的丹鹤,竟然为了救母妃,违心地活了十五年,在那势力之下阳奉阴违,等了这许多年,只为将计就计。   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丹鹤再怎么武功高强神通广大,也不可能贸然一人闯入宫中,确如执废所猜想的那般,丹鹤的背后,有一股强大的势力。   而那封信,本来就是给太子的。   丹鹤会出现宫里,本来就是沐家安排好的。沐丹鹤,大概在江湖上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吧,不然,也不可能悄然带走一个大活人,躲避了多方耳目,还能以马车作为跑路工具。   心里多了一种油然而生的感慨,对丹鹤的厌恶稍微减轻了些,可丹鹤那鲁莽的性子,还是让执废直摇头。   忍了多年,败就败在自己的性子上,难怪丹鹤总迁怒自己。   所以,明知道执废不是丹秋,也不能拱手将执废交到沐家手里,原本他们就有勾结太子意图颠覆王朝的阴谋。   西北沐家,掌控了边关要塞的商贸进出,势力不可谓不庞大,而他们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动作,大概是因为他们的图谋已经让殷无遥事先察觉而被打击过,只能将野心埋得更深。   母妃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初时执废也觉得奇怪,冷宫里当朝皇帝的废妃就只有母妃一人,那里的姨姨们不是前朝的妃子,就是更早几代的废妃。   殷无遥虽然无情,却也不会无缘无故对一个人禁足,如果不是母妃有威胁到王朝的可能性,依那人的性子,就算对女人没了兴趣,也不至于将人关在冷宫,到死也要葬在皇陵。   所以,那个时候母妃抚摸着执废的脸笑骂他傻,就是因为,再怎么跟父皇求情,也是没用的吧。   执废很佩服母妃,一个柔弱女子独自承担了罪名、猜忌、孤独与绝望。   反观自己,真的有能力保护他们不受伤害吗?   唧——唧——   身后响起了两声干脆的长哨声,执废正要掀开帘子往外瞧,就被丹鹤一把抓了回来。   “该死的!”丹鹤一拳在车板上又砸破一个窟窿,“是暗哨!在客栈里就知道他们是沐家人,没想到这么快就追过来了……”   马蹄声断断续续地传来,丹鹤嘴上骂了几句,掀起车帘就直接跳了下去,马夫被吓了一跳,连带着马也受了惊,车身猛烈地摇晃了几下才勉力停了下来,只见丹鹤如一缕青烟般飘向了马车后不远的地方,执废想去阻止,可伸出的手什么也抓不到,还是晚了。   后面几人为首的一个还没看清丹鹤的动作,便维持着马仍在奔跑的状态从马上摔了下来。   “啊——!!”   “什么人?!”   几人忙抽出刀剑,月光下武器反射着冰冷的光,十分晃眼,没一会,淡淡的血腥味在空中弥漫,混着尘土的味道。   远远看去,根本看不到丹鹤手里的武器,甚至他有没有在用武器都不知道。   身手敏捷已经不能用来形容丹鹤了,他的动作之快,如一头矫健的猎豹,又像一只鬼影。   “你是……丹鹤少爷?!”   “为什么……你……”   “啊啊!我的手,我的手!”   震惊之下,男人们挥舞着手中武器,个个杀红了眼。   沐家的打手们纷纷坠马,与丹鹤混作一团,刀光剑影之间,月色下的沐丹鹤褪去冲动,剩下的如修罗般面对对决时的沉着冷静。   执废的眉头却皱得越来越紧,哑巴大叔则在一旁不断安抚着受了惊的马儿。   马的嗅觉的很敏感,那微弱的血腥味已经足够刺激它,不安地踢着蹄子,发出短而急促的喷鼻音,哑巴大叔一手勒住缰绳,一手为它顺毛,可马儿的焦躁仍不见有任何消减。   不多时,丹鹤已经将那群人全打倒在地,夜风吹过,血气飘然,让人闻了只觉得头晕。站在一地人堆中的丹鹤,撇撇嘴用手抹去脸上未干的血迹,踢开其中一个挡路的人,缓步走向执废。   就在他走到一半的路时,身后人堆中里突然爬起一人,跌跌撞撞地边爬边跑,速度还不慢,人到了生死关头极度的恐惧之下会激起内在的潜力,那人是如此,执废也是如此。   丹鹤骂骂咧咧地又往回走去,正要展开轻功去追那人时,一股强大的力道将他撞倒在地。   手肘抵着对方的胸,膝盖顶着他的腹,一手扣在他手臂上,月色如银,洒在大地上是一片萧索。   “滚开!老子把那天杀的宰了!”丹鹤一时被制,动弹不得,身上的执废像是换了一个人,气质冰冷,周身散发着令人战栗的气息。   丹鹤不禁咽了咽口水,慢慢的从杀戮中回过神来,执废的眼神,就像蕴藏了一片火光,月光下格外炽热。   “要是坐在这车上的是母妃,她早就为你陪葬了。”   执废深吸一口气,淡淡地说。   丹鹤愣了愣,像是不认识执废一般看着他,执废见他渐渐冷静了下来,松开了手,从他身上爬起来,拍了拍撑起身子时手上沾到的沙土。   “他们,和客栈里的那群,不是同一队人——他们骑的马不同。”执废简单明了地解释着,丹鹤虽然没有问出来,但眼里满是疑虑和困惑。   丹鹤的表情变得很难看。   不是同一队人……这么说来,他的事情也没有被发现,追在他们身后的打手也不过是巧合而已?不,原本是没发现的,现在一来,等于主动暴露沐家的丹鹤少爷背叛了他们,重创自己人,不是背叛是什么?   “那为什么不让我去追他!那个跑掉的人会把老子的事情说出去的!”丹鹤吼道。   执废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已经来不及了,那些人用了暗哨,你刚才也听到了,不久后就会有人找到这里。”   惨白着一张脸,丹鹤紧咬着下唇,身体里的血液仿佛被执废的一句话全数抽空,剩下冰冷的躯壳。   如果现在在车上的人是丹秋,丹鹤的种种举动无异于将两人推入火坑。   打草惊蛇也好,鲁莽行事也罢,都不是理由。   他沐丹鹤武功再高有什么用,就算能将人带出皇宫,却没有能力保护她的平安。   他太自负,太高估自己了。   丹鹤怔怔地看着自己染满鲜血的双手,喉结不适地动了动。   执废费力地拉起丹鹤,“还不走,难道你还有力气再厮杀一番吗?”      第31章      茂密的树木挡住了林间疾驰的马车,呼啸的风声从耳边划过,丹鹤坐在车里一言不发,安静得几乎听不见他的呼吸。   失去了狂傲和狠厉的眼神,丹鹤就像一只被剪了利爪的困兽,脸色也苍白许多。   从深夜到拂晓,再到正午、黄昏,他们一刻都没停。   一路南行,远离皇都及沐家,马不停蹄。   接连着两天,渴了就到林中的溪流里汲水,饿了也只是打些野味来。   马夫累了,有时候执废会替换他,执废累了,丹鹤就从他手中接过马鞭。   已经是第三天的正午了。   执废晃了晃手里的牛皮水囊,已经所剩不多了,他掀开帘子看了看,外面的哑巴大叔似是感应到他的视线,微微回过了头,朝远处指了指,似乎在说那个地方应该有蓄水,执废点点头,问他累不累,要不要换人,大叔缓缓地摇着头,马鞭抽动有力,气定神闲地继续驾马。   讪讪笑了笑,执废放下车帘又坐了回去,那大叔体力也真好,换了自己,一个时辰坚持不到,手就先酸了。   “喝我的。”丹鹤突然将自己的水囊朝执废抛了过去,在空中划过一个堪比半圆的弧度。   执废怔然地接过水囊,这似曾相识的情景让执废想起了不太好的回忆。   丹鹤将头偏过一边,目光看着那被他砸出来的两道窟窿,语气十分轻淡地说,“对不起……”   恍然回过神,执废呆呆地看着他,“丹鹤,你在跟我说话?”   丹鹤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靠近执废,忽而猛地抓住他的肩膀,“烦死了!同样的话不要让老子说第二遍!老子承认原先是错看你了行不行!”   车内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执废眨着眼睛,似乎还不能很好地消化丹鹤的话。   而丹鹤红着脸,也不知是急的还是气的。   马车突然剧烈晃了一下,两人本来就靠的近,这一震,本来动作幅度就大的丹鹤重重砸在了执废身上。   近距离看着那与姐姐有几分相似的脸,并不像姐姐那般温柔如水,而是带着少年的英气与青涩。   丹鹤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接触,似乎那人一动,都会让自己的心跳快上半拍。   温热的气息吐在执废脸上,有些痒,艰难地推了推钢铁般的身躯,“你先起来……”   丹鹤顺势将执废圈住,“你不原谅,我不起来!”   执废快被压得喘不过气了,只好告饶般地跟他说,“原谅了……原谅了……”   一下子,似乎丹鹤眸中又充满了热情的光华,顿时变得生气勃勃许多,唇边是掩不住的得逞了般的笑意,丹鹤还恶意地紧了紧双臂,满意的听到执废痛呼一声,才慢慢地从执废身上爬起。   丹鹤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执废一番,直看得执废有些不安,习武之人锐利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就像一把把刀子,虽然这会的刀子没有杀伤力,可还是让执废觉得不舒服。   看了良久,丹鹤才皱着眉头说,“老子实在看不出来,你又没啥特色,怎的会当了太子?”   执废扯了扯嘴角,摇摇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啊。   真要说个为什么的话,只能说还是皇帝的专断独行和心血来潮吧。   “哼,太子可不是人干的,也就你才会烂好人——妇人之仁。”丹鹤得意地总结道。   “……匹夫之勇。”执废小声地诽了一句。   无奈丹鹤的内功之高足以将这句话听得清楚明白,瞪着一双杏眼,“你、说、什、么——”   执废笑了。   很久没有这么开心地笑过了,不用压抑自己,不用伪装自己,想笑的时候就笑,想生气的时候就生气,这点,在宫里是绝对做不到的。   就算在母妃沐翱她们身边,执废也尽量小心翼翼不让他们担心,很多时候忽略了自己原本的心情。   没有谁,在遇上欺压、偏见、中毒之后还能笑着说没关系的。   所以执废羡慕丹鹤这样的性格,闯荡江湖,无所顾忌,生气的时候怒发冲冠,搏斗的时候全力以赴,做错了会勇于坦白道歉。   真正的率真直爽。   两人在车内相谈甚欢,全然不觉时间过去,天色不早了。   哑巴大叔用马鞭敲了敲车辕,示意他们找到了一个适合歇脚的地方。   丹鹤掀开帘子跳下车原地瞧了一圈,然后朝执废点点头,“我先去打点野物,你们准备烧火吧。”   执废想着三人的水囊里只怕一滴水也不剩了,便也踩着车辕下了车,可一时重心不稳没站住,整个人往前栽去,多亏面前有人扶着他,执废对哑巴大叔笑了笑,“谢谢……”   而丹鹤已御起轻功飘至远处。   执废皱了皱眉头,哑巴大叔并没有放开他,反而双手从肩膀一直滑到了腰际,就着这个姿势,实在不正常。   “大叔?……”   结实的胸膛传来熟悉的热度,粗糙的麻布衣衫散发着尘土和微酸的汗味,却有股熟悉的淡香隐在其中。   抬头去看哑巴大叔时,那张属于中年男子的冷峻的脸上,突然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本来样貌平平的大叔的脸孔,竟然和记忆里的那个男人重叠了。   双唇微微颤动,压下一颗狂跳的心,执废小心翼翼地看着大叔,“父……皇?”   头顶传来男人低沉的笑声,带着戏谑而微怒的音调,“喔,难得小七还记得父皇……”   看着那人将脸上薄薄一层的人皮慢慢撕下,露出一张五官精致完美无缺的脸,还有嘴上那没有温度的笑意。   “我……你……为什么……”脑子里一片混乱,执废被混乱繁杂的念头压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嘴巴张张合合,就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殷无遥挑了挑眉,“居然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了,连敬语也忘了用?”   执废只觉得从头到脚似乎有无数蚂蚁在爬,强压下紧张和无措,“父皇,您怎么会在这里……”   “朕来找被拐走了的太子。”   “不可能……”   “小七做的不错,沐丹鹤以后可为你所用。”   “不是的,宫里……”   “早在三天前就已经让你大皇兄代理朝政,对外宣称皇帝及太子上万衡山祈福了。”   “您一直跟着我们?”   “朕是在客栈跟那哑巴掉包的。”   “可有影卫在父皇身边?”   “人多了会让沐丹鹤发现,朕一人足够。”   “为什么要这样冒险……”   “朕说了,来找你,也顺便给沐家找找麻烦。”   说着,殷无遥眼里闪过笑意,执废只觉得头皮发麻。   过了好一会,殷无遥才放开执废,理了理有些乱的衣服,恢复君临天下的魄力和气度,就算穿着的是麻布,也照样是高高在上的气势。   执废看着他,心中的诧异和惊讶还未完全消除。   以殷无遥的为人,他又怎么可能只为了给沐家找找麻烦而出宫,恐怕,是要彻底铲除了沐家势力吧。   丹鹤曾说,直到现在皇都里还没传出太子失踪的消息。   母妃抚上执废的脑袋,略带愁容地说他傻,皇帝的女人直到死也要死在宫里,而母妃却是当朝皇帝唯一的废妃。   袖中塞的那封信,写着沐家欲与太子联手的事宜。   丹鹤说,既然这天下要乱,就索性让它更乱一些……   脑子里混乱冗杂的思绪一条条纠缠不清着,执废蹙起眉,突然往后退了一步。   “怎么了?”殷无遥眼神微黯,执废的脸上写满了不信任。   不知不觉中握紧了拳头,执废淡淡地看着他说,“这次,你打算怎么利用我?”   涵养极高的帝王听了这开门见山的话,差点忍不住汹涌而起的怒气,危险地眯起眼睛,捕捉到执废内心的动摇和对他的防范,就算在目光里施压,让少年没办法移开眼睛,执废仍固执地要挪动脚步,远离他。   每当殷无遥往前走一步,执废就相应地后退一步,不管在那样凌厉的目光下如同饱受了种种酷刑一般,执废依然脸色苍白地坚持着。   “为什么这么想?”殷无遥低声问他,声音虽然不大,可听在执废耳中却字字掷地有声,不由得将拳头握得更紧。書香門第执废扶着马车外沿,勉强站稳,一双倔强的眼睛看向殷无遥,“我问你,你只要回答是或不是。”   殷无遥目光转冷,执废见他没有反对,壮起胆子问,“从我出生开始,你就算计好了的,既打压沐家,又给他们留一个希望、一个筹码,是不是?”   “是。”殷无遥回答得很干脆,眼神不带任何感情,只看着听到答案呼吸变得急促的执废。   “我若当了太子,你算准了他们会找上我,是不是?”   “是。”依旧是冷淡疏离的回答,只见执废身形微微晃了晃。   忍下晕眩感,执废露出绝望的笑,“你三番两次救我,也是因为我还有利用价值,一路跟着我和丹鹤,也是要从我们身上得到什么,是不是?”   这次,殷无遥顿了顿,可在看到执废脸上的嫌恶时,心仿佛被什么抽了下,本想否认,可张口就变成了,“是……”   执废扯了扯嘴角,没能笑出来。   他缓缓用双臂抱紧自己,将头埋得低低的。   殷无遥还想再说什么,可什么都说不出来。   的确,执废从出生起就注定背负沐家的命运。   在殷无遥的宫中除了死人,活着的人或多或少都有其利用价值,每个人的命运的线索无不掌控在殷无遥手中,宫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殷无遥都能从潜伏的耳目中得知。   包括执废的出生,选择伴读和侍卫的事情,入太学的情景,被宫人藐视的时候……   让他活着,是因为他还有用处。   对他好,是因为必须让他对自己产生信任。   让他学会生存,是为了让他活得更久一些,不至于还没派上用场就被宫里的明争暗斗夺了性命。   在暗中观察他,是为了确定他他的心意,若和沐家联手,就将计就计一网打尽;若不愿意,则可用尽方法让他假意与沐家合作,再以计谋图之。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然而那狠绝果断的心思情感,如今在不知不觉中变了质。      第32章      殷无遥看着那少年无助地颤抖着双肩,连日来的奔波让原本柔顺的黑发有些乱,稍长的刘海遮住了他脸上的表情,微微缩起的身子单薄瘦小,能让人轻易禁锢在怀里。   那孩子平日里待人算不上温和,不熟悉的人连一句旁的话都不肯说,宫人们说这是软弱愚钝,而殷无遥知道,那是执废在他与别人间筑的一堵墙,他花了大概三年的时间,才逗得少年脸上多了气恼、无奈和别的新鲜的表情。   这三年里,他见过他笑,见过他忧,见过他恼,见过他淡漠。   也看到他在接触了权力之后尽心尽力认真做事的样子,从未利欲熏心。   曾经,他对这个名字里有个“废”字的儿子毫不在意,任其自生自灭。   而现在,殷无遥觉得自己又被关在了墙外,不仅是挫败感,更多的是根本不可能在他的字典里出现的两个字。   后悔。   尤其是在看到执废与丹鹤之间消除芥蒂谈笑自如时,那折磨人的感觉变得更加强烈,强烈到让他狠狠地一鞭子抽到了马背上,令车身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自制力良好的帝王,一时没能控制住胸中汹涌的情绪,他从来没有见过执废调侃别人的样子。   调皮中带着机灵,玩笑里蕴着洒脱。   这样的执废,怕是连宫里最亲近他的人都没有见过。   那才是真正的执废吧,隐藏在柔弱外表下内里那个谁也没见过的执废。   殷无遥苦笑,执废啊执废,朕竟觉得从来没有好好认识过你。   现在的执废,哪里有半分刚才玩笑时的样子?   那无助的单薄身形,让殷无遥的手心发冷,他不自觉地向前迈出一步,刚一迈步,就听到执废几乎是用吼的对他说,“别过来!”   从环抱住自己的臂膀里透出的声音,说不出的绝望。   别过来,让我一个人,好好地静一静。   执废慢慢抬起头来,有些不太情愿地看了看还站在原地的殷无遥,一步步向他走去,殷无遥愣了下,随即勾起僵硬的笑容,见执废面无表情地从袖中抽出那薄薄的纸张,递给他,“这是沐家给儿臣的修书,父皇可作为沐家以下犯上的物证。”   说完又想了想,“沐丹鹤跟沐家合作不过是为了借用他们的计划救我母妃,能不能放过他?信在您手里,母妃她们的命也在您手里,我和舅舅不会背叛大周,背叛您的。”   低眉顺眼,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虽然站得很近,执废视线的焦点却从没落在殷无遥的身上,偶尔殷无遥动一下,执废都像个受了惊的小动物一样颤动一下。   动作轻微,可抗拒是那么明显。   一股子怒火窜上脑子,殷无遥将手中的纸片揉成一团,狠狠捏在手心里,眉间拧成一个“川”字,“小七就这么讨厌父皇?”書香門第执废将头偏过一边,“……只是不喜欢一开始就被人利用的感觉。”   想了想,执废又说:“您是当之无愧的帝王,算无遗策,工于心计……执废愚钝,下次父皇还有要利用到执废的地方,能否提前告知一声?”   有点委屈的语气,像是在跟对方撒娇一样,执废厌烦地撇撇嘴。   可是面对从出生起就在算计你的人面前,是如论如何也不可能理解对方的吧,不想这个表情被殷无遥捕捉到,以为那是对他深深的厌恶。   殷无遥的心,已经乱了。   林中簌簌作响的声音让帝王的眼神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取出人皮面具重新戴上,神色不辩。   他恢复了那马夫干黑的样子,为略有焦躁的马顺了顺毛,然后叹了口气。   回头,对还站在那里的执废道,“既然小七都这么说了,那么父皇要你说服沐丹鹤掉头往西北沐家势力前行。”   执废低着头,有些困难地发出了一声“嗯”。   “还有,这一路朕会跟着你们,不能向沐丹鹤透露朕的身份。”   执废淡淡地点了头,不去问殷无遥为什么,帝王总有他的考量,作为棋子,只要听话地被利用就行了。   他,母妃,执秦,执默……无一不是帝王的棋子。   如果他的手中能握有一点权力的话,是不是就能改变这样的命运了?   可是,高深莫测的帝王,将权术谋略运用得淋漓尽致,他这个太子,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傀儡罢了。   这么想着,执废心里的厌恶感更盛,他并不想自暴自弃,可偏偏在殷无遥面前所有的思绪都像浆糊一样粘在一起,让他只能按照自己最原始的感觉去走。   有时候,面对偶尔温柔异常的帝王,让执废产生了一种可以信任他的错觉。   殷无遥在处理国事的问题上绝不含糊,好几次和执废秉烛夜谈,一直谈到很晚,不知不觉睡过去的执废,醒来的时候总会发现身上盖着一件厚厚的衣袍。   手指摩挲着毛茸茸的衣料,取自野兽的皮毛上带着帝王常用的熏香,这份关心和好意,让执废不知不觉地为国事投入更多更多。   然而,现在看来,这份好意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纯粹。   生在帝王家,不是应该更有心理准备的吗,执废因为一直找不到活着的证明,所以才放任自己的软弱,不去深究。   想到这里,执废觉得他要感谢丹鹤,濒死之间,让他突破桎梏,找回自我。   执废抱着地上捡来的干树枝,堆成一堆,从衣袖里取出火折,燃起了那堆柴,渐渐变得明亮的火光映在执废脸上,说不出的萧索寂寞。   太阳还未下山,丹鹤已经回来了,手里提着几只羽毛鲜艳的山鸡,他并不知道马夫就是殷无遥,唤了马夫过去跟他一起拔了山鸡毛,用树枝串起,立一个简易的架子,把串好的鸡架在上面,明艳的火一点一点烤熟鲜嫩的肉,渐渐地变成了金黄色。   丹鹤见其中一串烧得差不多了,从架上取下来,递给执废,笑着对他说,“小心烫。”   执废接过肉串,向丹鹤道了声谢,正张了嘴要咬下去,丹鹤抬手拦住了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裹,里面是黑黑的小颗粒,执废不解地看着他,却见丹鹤单手将这些颗粒碾成粉状,撒在执废烤好的山鸡上,一阵香味飘扬。   “好香……”执废凑近闻了闻。   丹鹤笑着又将剩下的粉末撒在架子上,“刚才在林子里发现的,紫苏子,这儿没有盐巴,光吃肉老子嘴里都能淡出鸟了!”   执废笑着将肉撕下,分一半给丹鹤。   “丹鹤,跟我讲讲母妃吧,她从来没有跟我提过她的往事呢。”执废边吃问看向丹鹤。   不叫他舅舅,是因为看起来不像,丹鹤直率的性格与少年人独有的意气风发,怎么看也没有身为长辈的沉稳风度,确实不像啊。   丹鹤像是回忆起什么有趣的事情,笑得温柔起来,“小时候,我常闯祸,姐姐教训我可是毫不客气的。”   “啊,母妃也会毫不客气地教训人?”执废眼里闪着好奇,催促丹鹤继续说下去,丹鹤看着执废眼中映着的火光,璀璨若星,一时恍然,随即大笑起来。   “你这个表情倒是和姐姐十分像,每次姐姐套我话的时候都这么看着我的。”说着,丹鹤忍不住伸手轻轻触碰了下执废的眉角,相似的桃花眼,却是不同的人。   执废疑惑地看着他,却又想继续听下去而不忍打断。   隔着火堆,殷无遥看着对面的两人,眸光深沉。   山鸡啃得差不多了,故事也讲的差不多了,执废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忽然想起了什么,拽住了丹鹤的衣角,“我们去西北沐家好不好,我想去看看母妃曾经居住过的地方。”   丹鹤皱起了眉头,“不行!老子好不容易从那里出来,你这小子倒还想往火坑里跳?”   执废笑着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啊。”   “你不回皇宫了?”   “还不想啊……”   “当初谁央求老子带他回去的!?”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丹鹤不也说皇宫那种地方,没什么好回去的么?”   丹鹤撇嘴,不想再跟执废辩,相处两天,丹鹤在执废面前根本逞不了几句口舌,言语上是半分便宜也占不到。   索性以天色已晚来推搪,执废被他半推半就半威胁地弄上了马车,夜间的林子很冷,执废身体单薄,又受了伤,丹鹤怕他冻出病来,要他在车上过夜。至于丹鹤本人,就跟哑巴马夫一起在烧过树枝的地方就地睡一晚。   而这期间,执废根本没看过殷无遥一眼。   大大咧咧的丹鹤用沙土将火堆熄灭,清扫干净后铺上草席,拍拍马夫的肩膀招呼他一起睡下。   顶着马夫样貌的殷无遥虽然带着隐隐的怒意,看了眼车帘垂下的马车,还是躺下和丹鹤同睡一席。   早上醒来的时候,马车已经奔跑在路上了。   令执废惊讶的是,他们并非按照原定的路线走往南边,而是向着西北走的。   执废睁大了眼睛看着丹鹤,丹鹤得意洋洋地揉了揉执废的发,“嘿,老子昨晚想了想,小子的话说的不错,与其老鼠过街一样的逃,不如直接跟他们打一架来得爽快。”   “你怎么就知道打打杀杀……”执废看了眼端坐在马车外面的殷无遥,下意识地往丹鹤那边靠了靠。   丹鹤莫名其貌地看着执废的小动作,不明白他和马夫之间发生了什么,让执废如此警惕。      第33章      越往西北,树木就变得越稀疏,或许他们的运气还不错,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追兵,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已经进入了西北沐家的势力范围。   沐家的家业都建立在与外通商上,靠着发达的商业网络建下牢固的根基,有这份财力物力,便高傲起来,会觊觎最高贵的宝座也不为过,商人的本质是趋利,利益越大欲望越大。   这一带类似国家的三不管地带,因为外有戎篱,内有山贼流寇,既不好打,也不好管。   沐家就是在这样错综复杂的利益与权力的漩涡中站住脚的,论野心,他们也不比戎篱小。   丹鹤挑了一间不起眼的小客栈作为落脚点,为了避免被沐家的人发现,他们选择夜间出行,白天作息,走的都是民间未经修正的路,颠簸不堪,马车都差点散架了,丹鹤亲自动手修过几次马车,还把他砸出的洞给补上,扮作马夫的殷无遥已经被他视为哥们,同甘苦共患难,对方既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便很安全。   只是执废知道,那不是马夫,是时时盯着自己的殷无遥。   每当殷无遥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执废都会觉得全身毛骨悚然,竟然已经对殷无遥产生了条件反射。   执废躲着殷无遥已经好几天了,就连丹鹤也问过他是不是私下和马夫大叔有过节。   茫然地望了望湛蓝的天空,执废也觉得自己有点神经过敏了,他不是气恼自己被利用,而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殷无遥。   帝王的才略胸襟,是执废所向往钦佩的,而他这些年来教了自己这许多,也是无可否认的。   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他而已。   执废若有所思地坐在井边,看着映在水里的一方天空,仿佛云就飘在了水上,一个分神,手中的物事“咚”地掉进水里,水中的云颤了颤,又恢复了原样,而那样东西已经看不着了。   执废着急地想要伸手去捞,顾不上水深,他睁大眼睛却再怎么努力也看不清水下的乾坤,身子却前倾到了极限。   ……难道要就这样掉下去吗?   隐隐约约的,听到类似这样的话。   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拦腰抱了起来,离了阴沉的井,空间也变得不再压抑,执废刚喘了一口气,就被人猛地转过身来,对上一双愤怒的眸子,怒火熊熊燃烧着,毫无掩饰。   湿淋淋的前额因为浸泡在水里,发梢滴着水,一滴一滴的冰冷缓缓带走执废脸上的血色,看起来无比憔悴。   殷无遥有些心疼,狠狠地对他说,“朕不许你死!”   说着将人揉进怀里,很用力,很用力,仿佛一放手,就会消失不见一般,“小七……小七……”   执废眨了眨进了水而泛着酸涩的眼睛,从没见过这般表情脆弱的殷无遥,皱着眉头,两手抗拒般地抵在他胸前,奈何帝王纹丝不动,索性任他抱着,淡淡的熏香味道飘入鼻端。   过了会,殷无遥缓缓将人松开,敛下眼里流露的情绪,看着执废,认真地对他说,“朕会把一切都告诉你,包括这几年的部署,和大周目前的形势。”   执废低下头,好久,才闷闷地说,“告诉我没关系吗,我只是个挂名的太子。”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殷无遥抬手用袖子为执废擦干头发,“朕要你做这大周的太子。”   “为什么一定是我?”执废皱着眉,这又是一个计谋吗?   帝王叹了一口气,看着执废眼里的好奇和疑惑,很容易就能读出他心中所想,“朕瞒了你许多事,利用你做过许多事,这些事,朕都会一一告诉你。至于选择你做太子,非是利用你,而是你有这个能力。”   执废不解地看着他,“能力?”   殷无遥轻笑,“是,储君的能力。你看,连沐丹鹤这样的高手都能对你惟命是从,这就是小七的能力。”   不过是打了一架骂了一场,丹鹤这个人直白简单,所以才会不打不相识,这样也叫能力?   殷无遥虽看出他的疑惑,却只看着执废一双曜石般写满疑问的桃花眼,“所以……以后不要再躲避朕,不要再跟朕赌气了,好吗?”書香門第赌气?执废哭笑不得,他哪里是赌气,怎么说得好像做错事情的人是他一般。   还不等执废说话,殷无遥就将头靠在执废的颈窝上,一如多年前在光涯殿,“原谅朕……”   闻着执废身上浅浅的少年独有的味道,殷无遥在心中叹气,他知道自己找的这个理由站不住脚,也知道到前日为止都在利用着执废,可是看着执废与他疏离,不愿意靠近他的样子,又让他觉得愤怒,继而差点失控。   看不得执废只对沐丹鹤笑,而全然把他当做空气。   他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将执废留在身边,虽然办法那么多,可他不想勉强执废。   甚至连为什么要留住执废,他也说不清原因。   殷无遥开始感到,有什么东西开始渐渐占去了他的心思,让他坐立不安。   ……原谅,如果真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执废没有办法像原谅丹鹤那般原谅殷无遥。   他连妇女还孩童都毫不留情地利用。   执废不喜欢牺牲小部分人成全大部分人的论调,上辈子政坛上活跃的政客们无一不是这种丑恶的脸孔,打着正义的旗号胡作非为。   殷无遥却跟他们有些不同。   他是正大光明的利用,并没有加任何好听的噱头。   殷无遥像是知道执废心里在想什么,收紧了手上的力道,“朕年轻时做了许多荒谬之事,置小七与沐妃于苦境,都是朕的错。”   恍惚了一会才明白过来,不可一世的帝王,竟然在道歉?   殷无遥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能如此坦白。   想了想,执废苦笑,“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么做的吧,毕竟,当时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现在也是如此。连年的大雨导致江河两岸颗粒无收,内忧外患,时局动荡,殷无遥苦心经营的江山,危在旦夕。   所以他才会孤军深入西北,不惜让自己也投身战场。   他确实令人赞叹和佩服。   在执废当太子的时候,他就曾经感叹过,这个人的心思手段皆非常人可比,就连活了两世的他,也望而生畏。   他不是一个无聊的人,他做的每件事都有他的道理。   可母妃又说他是天底下最无聊的人,因为他将所有的一切都掌握在手中,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殷无遥的胆略远胜常人。   他既不在乎父子乱伦的骂名,也不在乎身边一个影卫也没有的危机,甚至连装扮成下人也能容忍,他的胆识、自信、手段,正如他的样貌一般无懈可击,令人望尘莫及。   这样的帝王,尊贵而高傲,狡黠而理智,这世上理当没有他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   而眼前的人却将这一信条打破,殷无遥甚至不清楚,为什么就是想要执废再多看他一眼,再对他说句话,那种想,就像沙漠中缺水的旅人对水的渴望。   但他也同样害怕,害怕超出自己掌控的东西,害怕那种未知。   突然,执废被殷无遥紧紧按在怀里,力道之大速度之快,让他根本来不及做反应。   丹鹤冲到院子里的时候,身上已经多了几道打斗的痕迹,手中是从敌人手里夺来的朴刀,衣角上沾着点点血迹,不过都是别人的。他没有时间去注意两人暧昧的姿势,便一边抵御挥舞着刀剑的蒙面打手,一边对两人吼道:“快跑!沐家的人追过来了!”   刀上架着三柄明晃晃的刀子,闪着森森的光芒,丹鹤咬着牙破口大骂,不忘为两人杀一条出路,“该死的!人太多了,你们先走……”   破空的箭声尤在耳边回响,殷无遥已经展开轻功将执废带远,翻身踏上屋顶,几个起落之间已经和沐家打手们拉开了好一段距离。殷无遥随处抢来了一匹马,跃上马背,驭马狂奔,执废从殷无遥的怀中挣开,“丹鹤,丹鹤还在客栈里……”   殷无遥冷哼一声,“丹鹤丹鹤,叫得好不亲密!”   执废张张嘴,不知道他为什么生那么大的气,虽然想问,可看到殷无遥沉着的一张脸,只好作罢。   过了一会,殷无遥一面凝视着前方,一面淡淡地说,“……他虽鲁莽,却也不是傻子,会想办法找你的。”   低低的声音,有种令人不得不信服的力量。   殷无遥带着执废来到一处山林,距离他们逃离的小镇不远,草木还算繁茂,藏身不容易被发现。   山脚下,殷无遥弃马前行,他武功高强,就算带着执废施展轻功,动作也照样灵活,在山林中转了几转,柳暗花明之后是一间竹筑的小屋,殷无遥突然放下了执废,勾起唇,“好像到了……”      第34章      屋前栽了几枝翠竹,小屋的侧面撑起一扇窗子,隐约窥得整洁的布置,殷无遥看了眼执废,“此处便是那困扰着西北十府官员们的寨子,这是其中一间屋子,朕的探子就在这里。”   说完眼里闪过一丝笑意,“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是小七教朕的。”   执废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里就是堪称西北三大患之一的拔天寨,怎么会如此轻易地就潜进来了?   殷无遥只是但笑不语,压住略显急促的呼吸,伸手想去揉揉执废的发,执废目光躲闪,错开了殷无遥伸出去的手,却见那人并未收手,而是直直往前栽了下去。   那一刻,殷无遥脸上是无比落寞的表情。   执废有些慌乱地伸手去扶住他,但是殷无遥的身躯实在高大,人也沉,这一扶没把人扶住反而连带着两人一起倒下,地上传来一阵闷声,执废睁开眼瞧了瞧两人狼狈的处境,殷无遥疲惫地靠在他身上,而他做了肉垫。   费力地撑起身,执废看着双目紧闭唇上没什么血色的殷无遥,他以为帝王只是累了而已。双手环过殷无遥的腋下绕到后背,想要就着这个姿势扶起殷无遥来,却在触碰到他背上时,指尖传来湿湿冷冷的感觉。   执废抽回一只手,摊开的手掌上满是污浊的血迹。   腥红色,看得人发晕。   执废死咬着下唇,将殷无遥全身的重力都放到他身上,一步一步,生怕将他背后的伤口扯得更严重,慢慢地挪到了小屋中。   屋子里很安静,桌上落了一层薄灰,屋子的主人似乎有一段时日没有回来了,这屋中住着的既然是殷无遥的人,执废也不客气地半拖半扛地将人扶进内间。   轻轻地将人移到床上,呈趴卧的姿势,执废从屋里找来剪刀,从下往上一点点剪开殷无遥身上的麻布衣服,只要稍一用力就会扯上布料已经和伤口黏在一起的地方,虽然殷无遥强忍着疼痛,还是不免会颤抖。   殷无遥的伤本不重,可拖得太久了,一路又是驭马又是施展轻功还带着执废,血液早浸透了他身后的衣衫,黏黏腻腻,将粗糙的麻布浸得湿滑一片。   执废努力控制住发抖的手腕,越到接近伤口的地方越是紧张,额上渗出点点汗水,手指偶尔不经意地碰触到对方光滑弹性的背部,让执废更是紧张不已。   是什么样的君王,能忍受粗糙的麻布衣和酸臭的汗味,放着锦衣玉食和奢华的享受不要,独自承受孤军深入的危险,玩命一般,只为摧毁一个强大的对手。   是什么样的君王,能在危险的时候为别人挡了一箭,尽管那人却一点不领情。   执废敛下心神,手上机械般地动作着,小心翼翼地剪开多余的布料,实在动不得地方,只有取来温水和软布,细细地湿润皮肉和布料,一寸寸撕开,模糊的血肉狰狞地往外翻,血肉的腥味不断刺激着鼻子,胃液不住地翻腾,执废忍不住手上一抖,一下子生生撕开了好几寸,暗红的鲜血簌簌地往外冒,让失血过多的殷无遥疼得醒了过来,发出一声惨叫。   “对、对不起……”执废咬着唇,放轻了动作,却听见殷无遥闷声在笑。   “呵呵……好你个小七,下手这么重,是想公报私仇吗。”说着侧过头幽幽地看着执废绷紧的小脸,“这回父皇也让你利用一番,做了回盾牌……”   执废听了这话,心里好不窝火,都什么时候了,殷无遥还有心思开玩笑,手上故意放重了力道,沉着脸道,“别说话!”書香門第殷无遥虽然呼痛,却仍盎然有趣地欣赏着执废认真严肃的脸色。   屋里的药一应俱全,执废从架子上取出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连同殷无遥卸下的人皮面具放在桌面上,瓶罐上面还细心地贴着标签,什么“回春露”“凝血丸”,看字面上的意思就能猜出里面的药是做什么用的,想必原本住在这里的主人也是一个经常受伤的人。执废一个个看过,拣了认为有用的,就一刻不停地回到床前,仔细擦拭好的伤口虽然还十分狰狞,冒着血气,但已没有了最初执废看到时的血肉模糊。   执废取出“凝血丸”的瓶子,倒了两枚药丸在手上碾碎了,慢慢敷上殷无遥背后的伤口,殷无遥因失血过多而陷入了短暂性的昏迷,熟睡般的脸庞隐去了平日刻意释放的君威,毫无岁月痕迹的脸上多了几分儒雅温和。   没有绷带,执废便找来一件素白干净的长衫,齐整地扯下袖子,撕成一条一条,轻缓地缠过殷无遥的伤口,从后背绕到前胸,一圈又一圈,指尖有些冰凉。   伤口包扎好后,执废为找了件衣衫,换下殷无遥脏污的衣服,皱着眉头看了眼那已经不能称为“衣服”的碎布,执废团好放在一处,抬头看看天,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许多,他还没有好好看过这间屋子和附近的地形。   虽然身处拔天寨,执废却一点危机感都没有,大概是殷无遥的话语和表现太过自信,让他不知不觉就产生了这样的感觉。   以前听过关于这个山寨的事情,似乎被人们传得邪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个个如鬼魅那般,附近家里有小孩子的睡不着父母大抵都会把寨子里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上一番,据说能止小儿夜啼。   执废轻笑,任何朝代里传说中的山贼都被人们丑化得十分不堪,失了他们原本的面貌,其实无论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   世上人活着就有追求,有人为名,有人谋利,有人劫富济贫,有人杀人放火,本来就是正常的。   殷无遥追求的,大概就是亲自击败强大的敌人,并将国家治理得蒸蒸日上,不管用什么方法,不管后人怎么评论他,完全不在意。   那么自己呢?自己追求的是什么呢?   这间屋子附近都是树丛,没有别的人烟,而绕过屋后能看到不远处山丘顶上的哨卡,大概那里才是拔天寨重要的地方。这片地区山体延绵,不是住在这里并且经常出入的人,很难找到出路。   执废不再往上走,而是转回到屋子里,看了看后院的厨房,生火做饭的工具也是一应俱全的,只是很少使用,有的都锈了。米缸里还有不少的米,附近也有一些可食用的野菜,以前学野外求生的时候学过辨认,找起来也简单。   不可思议,就算想起了前世的事情,执废也没有任何抵触了,很自然地运用以前学过的知识,很平淡地回忆起来。   没有觉得伤心难过,就算想起周郁,也是自然而然,不用去掩饰什么。这样想来,心情也变得平静许多,那份回忆就像遥远的某个地方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一样,回想起来,嘴边会泛着淡淡笑意。   执废摘了些野菜,将铁锅上的锈刷去,从米缸里舀了几勺米,在简陋的泥炉上生了火,锅里放了水和米,熬起粥来。   对于殷无遥,他还不知道要用什么心情去面对他。   执废坐在竹子搭的台阶上,看着渐渐沉下去的太阳,叹了叹气。   看那锅粥已经熬得差不多了,执废小心盛了一碗,端进屋里喂殷无遥吃下。殷无遥背上的伤止了血,脸色虽然还不怎么好,但气息已经平顺下来,除了额头有些烫以外,醒来时,人还挺精神。   端过碗,殷无遥看着浓淡刚好的青菜粥,舀了一勺放入口中,缓缓咽下,执废将米和菜都熬得很够火候,吞咽起来毫不费力,而且味道清淡却不乏味,殷无遥有些惊讶地抬起头,“唔,没想到小七做的饭这么好吃……”   说话人的眼里却闪着戏谑的光,嘴边一抹笑意,不等执废说话一口接着一口地吃了起来,直到能看见碗底。   “小七如何学会这些的?”殷无遥任执废掀开他的衣衫看背后的伤,伤口上了药确实没那么疼痛,可动作幅度一大牵扯到几块肌肉,那疼痛可不只是一点。要说这伤口,有一半还是殷无遥自找的,施展轻功的时候觉得背后的箭头扎着难受,索性内力一催,将箭头排出体外,而这一举动,将带着倒刺的箭头钩得伤口更宽,也更狰狞。   执废小心察看着,一边说,“在驰骤宫时跟母妃和绿芳学的……”   总不能说是前世带着的记忆吧,不过小时候倒是常跟在绿芳身边看她烧菜,也学了不少。   殷无遥的眼神黯了黯,嗓音有些沙哑,“从小?”   执废有些不明所以地回答他,“从小啊……”   那孩子从小就做了这种下人才做的事情吗,殷无遥抓住被单,他自诩掌握宫里的大小事情,甚至每天宫里发生过的事情都略知一二,他也知道冷宫的生活艰苦,可艰苦也只在字面上看到而已,并未真正在乎过。   直到亲身体会,却又是另一番感触。      第35章      眼见着殷无遥身上的伤渐渐好了起来,执废却越来越担心。   第一天,喂他吃粥时,会轻言调笑,有时关切地执废小时候的事情;第二天,习惯早起上朝的帝王睡到日上三竿,很用力地摇醒他,迷蒙的双眼好半天才变得清晰;第三天,不仅是早上起不来,白天也嗜睡,明明说着话,下一刻便听到平稳的呼吸声,已是睡得正酣;第四天,一天都没有醒过……   现在已经是第七天了,殷无遥已经三天没睁开过眼睛了。   没有发烧,伤口也没有恶化,气色看上去也不错,甚至连风餐露宿时晒黑的皮肤也养白了,就是不见他醒过来。   执废想到了植物人。   虽然植物人是在重伤之下意识不清醒造成的,而殷无遥没有任何征兆地陷入了睡眠,怎么想都觉得怪异。   他仔细检查了桌上的药,没有一种是会产生这类效果的,食用的野菜和米也没有问题,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张熟睡的脸,淡淡的,像是在做什么好梦一般。   他突然觉得害怕。   陌生而危险的环境,隐约动荡的时局,身边陷入沉睡而无能为力的帝王,世上仿佛就只剩下自己。   但是,他不可以害怕。   他要活着,他们都要活着。   执废在不断尝试叫醒殷无遥的方法时,有人怒气冲冲地推开了房门,竹子搭建的小屋发出吱呀吱呀的踩踏声,才转过头,就被人轰地推到一边,火红色的衣角出现在视野里,这个角度,执废只能看到她的侧脸。   二十岁左右的年纪,乌黑如墨的长发绾成一个精致的发髻,简单清淡的妆容,将女子的妍丽展露得淋漓尽致,细长的眉,小巧圆润的唇,一点绛红,风骨无边。   “主上!”她扑到殷无遥床沿,不敢上前一步,却又小心翼翼地探向男人手腕处,纤指轻轻一捏,脸色骤变,颤抖的唇缓缓吐出几个音节,“怎么会……这样……”   执废站起身,走到她身旁,看着面无血色的女子,“他怎么了?”   女子这才回想起房中还有一人,睁大了一双漆黑眸子,柳眉倒竖,“你是谁?为什么主上会变成这样!”   不舍地又将目光投向床上静卧着的殷无遥,恋恋不舍,“属下等了十年……才又见到了您……可……”   这话语里的仰慕和迷恋,不是一个属下该有的,可是,像殷无遥这样的人,有几个女子见了不心动?   二十岁,在这个时代,已是两三个孩子的母亲了。   她就是殷无遥口中的“探子”吧,虽然执废第一时间没想到会是个女人。   执废敛去眼里的一抹复杂神色,蹲下身拍了拍女子的肩,仿佛安慰,然后将他们一路发生的事跟她简要说了一遍。   女子听完只是皱着眉,低沉着声音,冷笑一声,“殿下?你果真没骗我?”   执废不解,“我说的都是真的。”   女子摇摇头,冷静地看着执废,“先说一点,我侍奉的是主上,不是你,要是让我知道你暗中对主上下了手,就算天打雷劈,我也会杀了你。”   眼中的狠厉和阴沉,让执废不寒而栗,这般杀气,非是一般人可以抵抗的。   “主上的毒需要静养,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会全心为主上配药,至于殿下嘛……想必殿下一定很愿意为主上分忧,顶替我留意寨子里的风声吧?”不等执废回应,女子似是对执废有所抵触般,不耐烦地说,“我在这寨子里做药师,此处是我的药庐,一般寨子里的人除非受伤不会接近药庐一步,主上想必是知道这点才安心在此养伤的。”書香門第执废机械地点着头,脑子里想的却是殷无遥沉睡的原因。   紧紧皱着的眉被人用手指按住,女子毫不客气地朝执废的眉头弹了一指,“殿下,不要兀自发呆啊,收拾好了就跟我上山进寨,我就说你是来投奔我的远房亲戚,放心,寨子里的人都没有你们宫里那弯弯心思,很好应付的,只要你自己不说漏嘴。名字嘛……就叫子非吧。”   不期然地看了眼执废,只见他的眉头锁地更紧。   “怎么?不喜欢,还是你有别的什么名字?”女子不满地问。   还能用什么名字呢,执废缓缓摇了摇头,“就这个吧,很好听。”   红衣女子的名字是十九,原先是殷无遥的影卫之一,影卫的名字就是编号,低等的影卫连编号都排不上。   十九来拔天寨已经十年了,花了十年时间取得了寨主的信任,她医术高明,救死扶伤,成了寨子里的活神仙,粗莽的汉子们都把她当做天人一般,人又漂亮,很受一众山贼们的欢迎。   拔天寨的债主沈荣枯是个高大壮硕的汉子,一脸连到耳朵的络腮胡子,肥厚的嘴唇,一对发起怒来铜陵般大的可怖双眼,一指宽的浓黑眉毛,只要他在堂上一坐,光是气势就压得人不得不低头。   沈荣枯只随意挥挥手,就让十九带着执废下去了。   十九问执废,“你会做什么,我就安排你去哪里。”   执废想了想,“做账吧,国库年年呈上来的账本父皇都要我仔细看过,所以对做账还有点信心。”   十九点头,依然不怎么待见执废,“那就做个账房吧,正好寨里的账房老张头最近眼睛不行了,你就过去替了他。”   冷淡的语调,公事公办的态度,十九对自己的嫌疑还没有洗去吧,所以处处提防着,执废叹了口气,跟着十九走过一个山头,才到了那间简陋的账房。   拔天寨建立在山体连绵的丘陵之上,树木茂盛却不算多,西北地区的沙土偏黄偏干,此处的植被还算葱郁,地形也复杂,主山是沈荣枯及其心腹住的地方,此外别的山头上还设了十洞,每个山头为一洞,设一个洞主,管理底下的众多山贼。   十九带执废去的地方正是二洞,距离沈荣枯的山头很近,来往半个时辰也不到,而且账房也安静,只听老张头交代完一些事后,执废就开始核对账本。   山贼多是不识字的汉子,对于识字的账房也很是尊敬,老张头人不错,也干了很多年,深受汉子们的尊敬,连带着也对执废有了几分好感。   十九安排好执废的事情之后立刻回到山下的药庐,也不知道殷无遥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既然是作为探子,要获取情报自然是从他们的账目下手了。   执废看着堆在桌面上的厚厚的文册,大概积攒了好几个月了,垒成一座小山,那样子,让执废想起了左公公每次辛苦地搬运奏章时的情景。   也不知道闻涵沐翱他们好不好,这段逃命似的日子,让执废连思念的心情都摒弃了。   直到坐下来,喝一口质地并不好的茶,研开石砚上粗糙的墨,执废才有时间慢慢理清思路。   他还有好多问题,没来得及问殷无遥的。   比如说,中毒。   殷无遥跟当年自己的状况非常的像。   是戎篱下的毒吗?他们又是什么时候、怎么下的毒?   十九没说这是什么毒,只看她的脸色就知道不是那么容易解开的毒,药庐里的药基本上都是伤药、泻药、伤寒药,执废没再见过别的药草,难道十九另有做药的地方,却不便向自己透露。   或许,十九将自己送上山,也是因为对自己的戒心。   在她眼里,只有殷无遥才是最重要的,她的主上,她甘愿为他耗尽一个又一个十年。   看着手中狂草的字迹,执废摇头揉了纸张,扔到一边,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烦躁。   从十九的眼神中,执废知道这毒虽然难解,却并不是不可解的。   那么,殷无遥是有救的吧。   执废核对完今年四月的账目,已经是正午了,他从上午辰时开始,将近两个时辰,小屋里泛着许久没人清理的霉味,习惯了,也不觉得难闻了,就是闷在屋子里心情不怎么好。   伸了个懒腰,执废正打算去山涧里打点水来,就听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名赤膊汉子走了进来,脸上满是兴奋,“子非!子非!快看看这写了啥?”   执废接过汉子手里的纸片,慢慢念了起来,“大米五十石,白面十石,竹叶青二十坛……”   听到“竹叶青二十坛”的时候,汉子的眼睛立刻发起亮来,执废笑了笑,“这么多酒,是谁要请客啊?”   大概是被看人穿了嗜酒的性子,汉子听了脸上一红,支支吾吾,“是、是寨主啦……”执废却皱了皱眉,“寨主无端端的请什么客,寨子里是有什么喜事吗?”   汉子马上换了一副嫌恶的嘴脸,“还不是那些小番儿!年前才来过一次,现在又来了!哼,小番儿打不过朝廷,就把主意打到我们……”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不得了的话,忙双手捂住了嘴巴,看执废确实什么都不懂,怔怔地看着他,那汉子才嘿嘿一笑松开了手,大力拍了拍执废的肩,“没什么没什么,哈哈!子非你快点把帐算好,给我拨了钱,老子好领着兄弟们下山采买。”   执废淡淡笑了下,点点头,“韩兄你等等,我一个时辰后给你送去。”   送走韩大力,执废不可遏止地握住了双拳。      第36章      执废给第八洞的洞主韩大力送去价目单和钱时,韩大力正在整顿手下的汉子们,站成一排的十几个汉子们,个个身壮如牛面目狰狞,真符合山贼的形象啊,执废不禁笑了笑,因为韩大力不识字,确认了他和几个部下都记得主要采买的东西,才放心放行。   韩大力对于执废的尽心尽力很是满意,他最看好的就是认真工作的人,还有读书人,并非所有读书人他都欣赏,他喜欢那种读书而不迂腐、容易相处没有架子的人。   执废大概就是这样的人。   豪爽地大笑着,韩大力用力地拍着执废肩膀,勾住他的脖子悄声道,“嘿,老哥我难得下一次山,子非兄弟有没有东西要哥捎给你的?”   执废认真地想了想,“那就给我带一方砚台和几只毛笔吧,墨碇也快用完了。”   “得嘞!砚台毛笔墨对吧?哈哈,包在哥身上……”韩大力边勾着执废,边笑,笑起来脸上的胡子一翘一翘的。   笑闹几句之后,整装出发,一行人唱着民歌下了山,哨岗上的兄弟还朝他们挥手。   热烈的歌声越来越远,执废默默回到自己的山头,走进账房专用的小屋子,关上门,叹了口气。   ……沈荣枯要宴请的客人居然是戎篱的,而且估计身份不低。   像拔天寨这样的山寨都有自己酿造的浓烈米酒,像竹叶青这种富贵人家喝的淡酒,只用作宴飨。不过,寨子里只要是酒都说好的大有人在,像韩大力就是这种人。   沈荣枯对戎篱的态度到底如何,成了一个深深困扰着执废的问题。   沐家的危机还没有消除,殷无遥又中了毒,在这种危急时候,如果戎篱趁乱进犯边疆,极易造成顾此失彼伤亡惨重的情景。   从韩大力的话上看,沈荣枯接待戎篱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那么上一次他们没有达成协议?是因为什么?这次是来彼此谈条件的吗?   原本拔天寨就是西北不可忽视的一大隐患,若真的和戎篱联合,里应外合……   不能再想下去了,执废深呼吸着,努力维持冷静翻开了下一个月的账本。   戎篱的访客是次日午时进寨的,早上韩大力就采买归来了,带着单子和货物,让执废清点。   执废一一核对过后朝他点头,“数目价格都对,韩兄辛苦了……”   话还没说完,韩大力使力地拍了执废的背,执废差点往前栽了下去,好在汉子那粗壮的臂膀揽住了执废的腰,没等执废反应过来就哈哈大笑,“子非!哥中午带你去吃好吃的,来不?”   执废垂眸,“小弟哪里能和韩兄同台啊……”   双目佯怒一瞪,放出气势,韩大力豪爽地说,“只要哥在,谁敢说一个不字!就是沈大,也没得说的!沈大说了,兄弟们无论职位大小只要不当值的都可以去!”   “啊,那好……”执废眨眨眼,轻巧地从韩大力的臂膀中绕开,和他保持着一点距离,那汉子说话的声音实在是大,让执废微微皱着眉。書香門第说好了,韩大力心情颇好地指挥手下的人把食物都搬到烧火处,那里有专门做吃食的兄弟。   只是执废不知道,原本要邀请执废的人从一洞排到了十洞,各个洞主都希望身边坐着的人肚里有点墨水,在别人面前也好看点,在寨主面前长长脸,何况还是当着外藩人的面。   连着好几天十九都没上过山,也不知道殷无遥的毒解得怎么样了。   记得当初自己昏睡了足有半个月,半个月,不仅时局不允许,就连殷无遥作为帝王的尊严也不允许。   能跟着韩大力去宴席,可以趁机查探双方的态度,沈荣枯一直态度不明,没有明确和戎篱的合作关系,也没有中断和戎篱的接触。   越想,执废越觉得他有太多的事情要留意了。   再想想还躺在床上的殷无遥,真是皇帝不急皇子急。   苦笑一下,执废跟着韩大力的脚步去了一洞的主山头。   八洞的坐席离主席位较远,靠近大堂角落,便于观察在座的人们,多是些虎背熊腰动作粗犷的汉子,谈话就跟吵架一样,很有可能一言不合大打出手。   酒菜上了桌,还不见沈荣枯出来,一干人只能对着桌上的菜肴干瞪眼,没办法只好转移注意力又扯起嗓子谈天。   韩大力就喜欢跟执废讲山下的事情,细数起打劫商旅得了的货物,样子津津有味,特别是在说到汉子们的勇猛时,比手画脚的,惹来周围人一阵嘲笑,韩大力红了脸,朝他们吼:“笑什么!笑什么!”   周围的汉子们多是一山的洞主,或是山头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谁都不给谁面子,听了韩大力的话,又纷纷笑了起来。   正说笑间,沈荣枯和一名外藩装扮的少年走了进来,少年举手投足间尽是戎篱王族的骄傲和盛气凌人,执废没见过戎篱的王族,使团来时执废被勒令留在光涯殿不得出去,所以没见到。   执废不认得那名戎篱王族的少年,却认得他身后的侍卫。   高大健朗的身躯,晒成古铜色的皮肤,一双锐利而深沉的鹰眸,挺拔的鼻子,那张不苟言笑的面容。   执废连忙将头低下,连沈荣枯进来后说了些什么都没听见,韩大力推了推执废,“子非!你在发什么愣,再不吃,都让小的们吃光了!”   这才注意到,宴席已经正式开始了。   随意地扒了几口饭,执废偷偷看向主席位,沈荣枯正和戎篱王子说着什么,逗得两人哈哈大笑,而侍卫则在一旁,自斟自饮,眉头微锁,像是对杯中的酒很不满意。   戎篱人喜欢喝烈酒,而竹叶青的浓度并不算高,因此觉得淡了也正常。   见那人并未发现自己,执废稍稍舒了一口气,胡乱吃了些东西,便转身向韩大力说,“子非觉得这酒上了头,想回去休息了。”   韩大力虽然不舍得,看见执废那恳求的眼神,也只好让执废先回去。   他突然觉得那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很是好看。   镇定地出了前堂,执废确认看不见前堂时忙一鼓作气跑开,从山上奔至山下,再翻上第二个山头,不敢回头也不敢多做停留。   太巧了,那名侍卫竟然是执废十二岁时救下的戎篱刺客!   回到账房小屋,猛地关上了门,执废才稍稍缓和下来,顺了顺气。   一洞的宴席还在热火朝天地进行着,谁都没有留意到执废的惊慌失措。   当周围全是不能信任的人,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时,执废才感觉到那种孤独和无助,不是那么容易消散的。   看来从前在宫里,他是想得太天真了。   如果没有母妃和沐翱的保护,执废不过是个迟早都会被牺牲的棋子,母妃用她的幸福保住了执废的生命,而沐翱则为他抵挡了一次又一次的后宫阴谋。   执废只觉得过去的十几年如同一个易碎的梦,醒来时才发现现实的残酷。   在这里,一步走错了,不止是自己,连同殷无遥和十九也会被波及。   摊开掌心一看,才发现蒙了一层汗,执废深吸一口气,回到书案前继续看帐。   傍晚,韩大力过来了。   粗犷的汉子脸上还残留着微醺的样子,红红的脸颊,走路时有些微晃,看上去很高兴,推开账房的门就走进去,见到执废更是咧开嘴冲他笑,“哈哈,子非!老哥刚才跟六洞的高明洪打赌,让老子赢了!嗝——赢了,嘿嘿,赢了……”   执废见门突然被推开,还吓了一跳,一见是韩大力,就起身倒了杯茶给他,“韩兄喝醉了。”   “醉了?我没醉——”韩大力眯起眼晃了晃脑袋,嘟嘟囔囔,“那种酒,哪能喝醉人呢……”   虽然这么说,还是接过执废递上的茶杯,像喝酒一样灌进肚里。   执废不禁笑着摇头,“还说没醉……”   喝醉了的韩大力话特别多,他又喜欢执废乖巧温和的性子,便拉了执废听他说话。   “小番儿真会挑时间,那、那个沐家这会儿正密谋造反呢!小小商人,还学人家造什么反,切!背后不是小番儿撑着,老子几兄弟早去抢了他们的货!现在还想巴上咱,哼……想得倒美!”   执废眉头轻蹙,拳却紧紧握着。   韩大力看着执废的样子,哈哈大笑,“哎哎,你们读书人两耳不闻窗外事,跟你们说也说不明白,你是没看到小番儿脸上那个臭啊……”   说着又打了一个嗝,“子非……子非……”   边叫着“子非”边打起了呼噜。   执废听了这些醉话,一颗心开始狂跳,沐家就算有再大的财力也不一定有那个胆子谋反,原来沐家背后的是戎篱。   怪不得殷无遥愿意以身犯险,非是他“愿意”,而根本是没得选择。   如果沐家要谋反,背后的是戎篱,就一定会发动最强的兵力,将朝廷打个措手不及。   如今军队一部分在灾区支援,一部分留驻边疆,一部分在皇都,要调动这三方的兵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越想,执废的思路越是清晰,脑中大致将之前发生的事情梳理清楚,看来沐家要联合太子,也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或许丹鹤的任务也不止是送信这么简单,普通的马夫也不会快马加鞭两三天而不疑惑,殷无遥替换了马夫,也不是纯粹的看执废的态度。   很有可能是,一言不合,绑走太子。   ……这么说,这些事丹鹤也是知道的吗?   执废突然觉得无力,原来丹鹤也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头脑简单。   费力地将韩大力拖到简易的木床上,听着他口中嘟嘟囔囔的梦话,执废轻笑一下,为他盖好被子,就出了门。   从韩大力口中得知的消息,不论如何,一定要告知殷无遥。   执废跟哨卡说下山去找十九,哨卡当值的兄弟正是第八洞的,稍微做下解释就放行了,执废谢过他,忙往山下的药庐奔去。   到了竹筑的小屋,执废推开门,十九正在分类草药,各种药草在桌上排得满满的。   听见有人推门,十九也不抬头,懒懒地说,“主上还没醒,殿下先回去吧。”   执废微喘着气,“沐家与戎篱联手,这件事,父皇知道吗?”   听了这句话,十九微微蹙起细长的秀眉,抬眼看了看,“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等主上醒过来了,我自会转达。”   依旧是慵懒的口吻,十九心无旁骛地研究她的解药,周围发生什么事她并不在乎。   执废重重地拍了下桌子,将药草震得混乱,十九才抬头,不满地盯着他,“人都还没醒来,你就这么着急要立功?主上虽然立你为太子,可他最喜爱的皇子的皇子并不是你!他不过是想等时日再长些……”   十九突然笑了,笑得有些苍白,“你在逼他,你们都在逼他!”   执废倒吸一口气,不可思议地看着十九略显疯狂的眼神,缓缓闭上眼睛,敛了情绪,再度睁开,已是一片清澈无浊。   “不是我逼他,是他自己在逼自己……”说的有些淡,却掩不住颤音,执废直直地看着十九的双眸,“殷无遥是个当之无愧的帝王,他有他必须做的事。”   正如身为皇子的执废,也有他必须做的事一样。   虽然他对这个国家并没有多少感情,有母妃,有沐翱他们在,就够了。   足以让他鼓起勇气面对一切。   殷无遥想要见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承认自己身份、又能担当重任的自己吧。   如你所愿,执废淡淡地想。   十九的眼神变得落寞,笑容有些悲凉,她缓缓踱步至殷无遥的床前,迷恋而仰慕,看着帝王沉睡的俊美容颜,忍不住伸手,却生生停在了半空,改为抓住他的一方衣角,指尖泛白。   良久,她才对着殷无遥说,“对不起,主上……对不起,属下耽误了您的计划……”   声音有些颤抖,是害怕,还是不甘心,“十九没想过这些,十九狂妄自大了,主上……”   手指恋恋不舍地松开,执废看着她的背影,萧索而凄凉,“殿下,三天后,主上就会醒过来,到时候……别告诉他这些……十九,只是不想见到主上操劳烦心……”   执废叹一口气,“我不会告诉他,你一直延缓他的毒性,而不让他清醒,明明能做出解药,却迟迟不肯动手。”   十九落下两行清泪,“属下……属下……”   执废转身,不再看她,“三天后,请你务必把这些告诉父皇……”   想了想,执废又说,“还有,他不会高兴看到你自尽的。”   十九浑身僵了僵,等到她缓缓站起身来时,执废已经离开了,朱唇勾起,无奈而自嘲地喃喃,“果然是父子啊……”      第37章      回到山上,天上已然看不到太阳的影子了。上山时,因脚步虚浮而踉跄了一下,眼前已是账房的小屋子,执废喘了口气,正伸手要去开门的时候,砰地一声,眼前蓦地多出了一条肌肉匀称的古铜色手臂,直直地拍在门上。   执废咽了口唾沫,喉结难过地动了一下。   身后却传来了低沉有力的声音,“……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那人松开手,执废缓缓转过神来,故作镇定地直盯着那人的眼睛看。   “你在说……什么……”   夜风吹响了周围的树木,枝桠与枝桠之间影影绰绰,初生的月颜色暗淡,不甚真切。   男子一双锐利鹰眼,目光如炬,“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耳边嗡嗡声,执废急促地呼吸着,像是没听清他的话,“你找……错人了……”   “没有。”男子皱了皱眉,不解地看着执废。   “有!”   不顾一切地朝那人吼着,吼完以后执废才发觉自己太慌张了。   两人之间突然安静了许久,执废移开视线不敢与那过于炽热的视线接触,便听到低沉有力的声音,在头顶上方传来,“你可是担心我把你的事情说出去?”   执废抬头,难道不会吗?   “萨日苏,”他突然说道,“我的名字。”   下意识地向后挪,却发现身子已经抵在了门板上,执废好“哦”了一声,复又将视线偏到一旁。   “不说点什么?”萨日苏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大片视野,天未全黑,风却有些冷,“本来该是在祭山的太子,如何做了这小小山寨的账房?”   执废咬紧下唇,半晌,才对他说,“那又如何,你要是告诉了戎篱或是沈荣枯,就是大功一件。”   男子叹息一声,“萨日苏不会做这种事,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次,我不会说。”   “但是他日在沙场上相遇,萨日苏绝不手软。”   铿锵有力的字眼,萨日苏腰杆挺得直直的,一种无愧于天地的感觉。   执废看向那双清明的狭长黑眸,淡淡笑了,“有机会,一定要领教将军的神武。”   “哦?如何知道我是将军的?”萨日苏赞赏地看了眼执废。   执废拨了拨被风吹乱的碎发,绕到耳后,“沈荣枯会大摆宴席,来客身份定是不小,我看你那主人非王则侯,若身边只有一名侍卫跟随,如何能安心?”   萨日苏哈哈大笑,“好!我果然没看错人,实不相瞒,我跟随的人正是我戎篱的三王子,说起来,还和殿下有一段渊源。”   执废张了大嘴,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萨日苏看了看天,夜幕上出现了稀疏的星,“外面冷,你进去罢。”   执废便开了门,笨手笨脚地摸到火折,燃了灯。   他发现,萨日苏虽然是敌人,却也是个君子,他说过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次日,戎篱访客离开山寨,无论是三王子力瓦还是沈荣枯,见到执废都是一副淡漠的神情,与往日无异。   韩大力气冲冲地推开执废的房门,见那个书生模样手脚纤细的少年好好地端坐在案几旁看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老子醒来以后见不找你,可让人好找!”   执废不解地看着他,“我下山找了十九,哨卡的兄弟是第八洞的,他没跟你说?”   韩大力有些气急,“那、那那也不能……不能不跟我说一声!”   执废好笑地摇了摇头,“韩兄当时烂醉如泥,如何跟你说?”   脸上一红,韩大力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脸憋得越来越红,八尺高的汉子愣愣地站着,执废想起他的醉态,又是一笑,这一笑,倒让韩大力更是窘迫。   门外有来催促韩大力的八洞兄弟,貌似这天是下山劫货的日子,寨子里每十天劫一次货,全凭运气,反正拔天寨占尽地利,各条货渠都相近,十天一次也成了规矩,运气不好的外商也要认命。   韩大力既惦记着任务,又担心地看了看执废,心里堵着很不舒服,可又偏生发泄不出来,老脸通红,偏偏执废面前无计可施,最后,狠狠地跺了跺脚,“子非!等哥回来!哥有话跟你说!”   说完便夺门而出。   执废只觉得荒谬,不知所云,关了门,刚待转身便落入了一个熟悉而又温暖的怀抱。   “小七……”带着宠溺与嗔怪的口吻,低沉而魅惑,“又是戎篱将军又是山寨洞主的,小七过得还不错嘛……”   虽然话里全是讽刺,那人却一手不安分地收在执废腰间,一手放肆地顺着脖颈滑下背脊,指尖在每一段骨节都揉按少许,不知是触及到了什么穴位,执废竟觉得不仅身体发软,就连呼吸也急促了起来,那只手所触之处像是燃了火一般的热,眼里蒙上些许水汽,执废怔然看向男子,露出一丝疑惑。   正要问出的话却被堵在唇舌间,还不等执废反应,霸道而充满了攻击性的吻便铺天盖地而来,咬、扯、吸、吮的感觉在唇上绽开,越来越狂暴粗野。   “呜……!”   执废勉强睁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在他唇舌间驰骋的男子,那人双眸里似有把火焰在燃烧,疯狂得让执废有些害怕,一开始的紧张与无措被强压下来,执废双手抵在那人胸前,用力地推开他。   摸了摸红肿的唇,执废深深皱着眉头,抬眼看时,心里却像突然被什么撞了一下。   不可一世的帝王,眼里竟然露出了受伤的神情。   殷无遥舔着唇,舌尖带起暧昧的银丝,敛下溢满心上的酸,“他们,是不是也这么对你做过?”   那夹得更深的眉间,却是执废突然涌起的一腔怒火,紧握的拳微微颤抖着,指节泛白,对方俊美依旧的脸上尽是戏谑嘲讽,动了动唇,执废的声音不大,也不小,足够让殷无遥听见:“他们,和你,不是一种人。”   说完,执废转身要走,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生气,是因为殷无遥突如其来的吻,还是因为他那些伤人的话?   像是要逃离那人身边似的。   手才轻轻触碰到门边,就被一道霸道的力道扯了回来,执废重重地跌在殷无遥身上,铁壁一般的双臂牢牢箍着少年,温热的气息喷在执废耳边,“别想再逃……”   疯狂而不容拒绝的吻雨点般地落下来,这次却不似方才那般用力,却渐渐抽走了执废身上的力量,额头、眉毛、眼睛、鼻尖、脸颊、微肿的唇……执废挣不脱,跟一个已经失了理智的人讲道理,对方也是不会听的。   少年报复性地咬了一下,点点锈味化开,殷无遥怔了一会,却更加疯狂地攫取着对方口中的芬芳,呼吸越来越沉重,眼里满是对方的影子,心里空虚得发紧,恨不得将人狠狠揉进骨血中!   看着原本清明的一双眼睛此时因为自己而露出点点迷惘,殷无遥涌起一股欣悦,他缓缓撤离了唇舌,将头埋在执废颈间,紧紧地将人环住,“这段时间……你受苦了……”   “为什么……”   执废怔怔地看着头上的屋顶,一边肩膀承受着殷无遥的重量,手却再提不起任何力气推开对方,他这声“为什么”既是不解于殷无遥的吻,也是疑惑于为什么自己并不排斥他的吻。   殷无遥用力呼吸着执废身上的淡淡清香,好一会才慢慢松开,一双黑眸恢复了深不可测,可是望向执废时添了几许温柔。書香門第“想知道朕的毒是谁下的?”殷无遥揉了揉执废的发。   不似以前那般抵触,多日不见,执废像是成熟了不少,似乎也开始无意识地接受了自己,这让殷无遥很高兴。   特别是他有意无意地说着讽刺他的话,那生涩而愤怒的反应,更是让他一颗心不断狂跳。   比决胜在即的紧张感更让人着迷。   执废不知殷无遥心中所想,只诚实地点了点头,疑惑地看着他。   “给朕下毒的人,是小七。”帝王平缓而无波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响起。   执废睁大了眼,“我?”   “唔……”殷无遥显得有些委屈,“父皇生辰,小七还未给父皇送贺礼,听闻涵说有一物是小七要呈给父皇的,朕便取了来看。”   执废想起了什么,“三皇兄说那是南海灵香,沐翱也打开看过,并没有事啊。”   刚说完,就看见殷无遥得逞般的笑容,笑得狡猾,“执语要想下毒,不会这么简单……”不禁又伸手揽过执废的肩,两人说话间已经坐在了小屋窄窄的硬床上,“此毒名为‘迷梦醉香,’由两种毒合成,‘迷梦’便是南海灵香,‘醉香’则是一味常见的房趣之药,二者单独使用并无毒性,混用则为至毒。”   “啊,”执废想起了那晚寝宫里所见之事,又想到方才殷无遥对他做的事情,皱了皱眉,还是将猜测的话说出,“是二皇兄……”   殷无遥赞许地笑着,“虽然不中,亦不远矣。”   执废瞪了一眼卖关子的帝王,殷无遥却不再说下去。   “朕是及时运功抵住了毒,不然,哪里能为小七做一回马夫?”   那般轻快的语气,更是让执废疑惑,该不会,这一睡,让殷无遥脑子出了什么问题?   “十九呢?”执废突然想到了那一身红衣的貌美女子,那天她凄凉萧索的背影显得无助而孤单,看了眼殷无遥,不知道他是否知道十九对他的恋慕。   想到那天自己的莫名烦躁,执废顿时觉得有些心虚。   殷无遥眼里却露出一丝厌恶,一抹狠厉的表情他在脸上一瞬即逝,“小七暂时不会见到她了。”   第38章      那么,帝王寿宴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执废眼里写着疑惑,还不待他说话,殷无遥伸出一指按在执废唇上,指尖轻触,便能感觉得到少年的微微颤动。   殷无遥一觉醒来,不见执废,一股从未有过的慌乱席卷而来,不顾手脚僵硬行动不便,掀开锦被便急急忙忙翻下床,这一系列动作过于激烈,还生生扯开了背后已经结了痂的伤口,根本不在乎疼痛。   只希望醒来看见的人是小七,像往常那般皱着眉,一张小脸写满了愁绪。   然而听见响动而进来的人却是十九。   看着跪在地上不敢逾越半分的红衣女子,殷无遥沉声道,“小七去了哪里?”   十九如实禀报,四周寂静无声,只女子带着哭腔和害怕的细弱声音,断断续续地将一切都告诉了殷无遥。   殷无遥如何不知道十九的私心,可方圆几百里,能解迷梦醉香的人就只有她一人,一时疏忽,居然让小七受了这样的苦。   殷无遥抬头环视着简陋的小屋子,泥糊的墙,下雨天会漏雨的房顶,一方书案,两三把椅子,桌上是陈旧粗陋的茶具,几本厚厚的账册和笔架,简简单单一览无遗。   虽然知道执废能吃苦,可是看到这样的情景,殷无遥还是被揪住了心一般,有些懊悔和自责。   拔天寨上的探子不止十九,从药庐出来后,帝王召集了潜伏的旧部,从各人口中听到了目前所了解的这些。   戎篱欲与拔天寨勾结,沈荣枯态度不明。   十九也是这么转达执废的话的,那孩子不仅尽心尽力,而且心思细腻。   ……越来越想将这个人留在身边。   殷无遥看着执废,目光变得深沉。   执废以为殷无遥会直接告诉他,却没想到对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小七还记得江左七策吗?”   帝王的唇勾出完美的弧度,衣袍虽然没有在宫里时那般华丽,素淡普通的衣裳却被殷无遥穿出了王者之风,语调平淡,可从帝王的表情上却能看到身为王者的自豪。   执废点头,看了看殷无遥,不明白他到底要说什么。   “江左七策,是奇策。”殷无遥淡淡地说,目光又深沉了少许,望向执废,带了些探询的意味。   想起挑灯夜谈的情景,记忆鲜明得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一样,“这七条奇策让觊觎大周的乱臣贼子们慌了手脚,本以为可趁我们天灾抢险乱作一团时改朝换代,却没想到朝廷还有条不紊,倒让他们乱了阵脚。”   殷无遥轻声笑着,“所以他们打算先下手为强……乱臣加蛮夷,如今若再添个山贼,便是朕,亦要头疼不少。”   可他一点都没有头疼的样子,反而乐在其中的感觉。   执废暗自叹了叹气,“那天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帝王收起了笑,“小七那天,为何没有直接回宫?”   “大殿里空气污浊,想出去透透风,和沐翱逛着逛着累了,坐下休息了一会。”   执废张了张嘴,像是想到了什么,“该不会……”   殷无遥伸手环住执废,下巴贴在他的发丝上,痒痒的,幸好执废犹自思考中,并没有注意到殷无遥的举动,“怎么在宫里没见到小七这般聪明呢……”   想了想,殷无遥的脸色沉了沉,“秦儿来找你,怕是不知道已经被算计了,若非朕早你一步去了端居宫,只怕中毒的便是小七了。”   “三皇兄为什么要对我下毒呢?”平日里执语对执废还算不错,温和有礼,君子谦谦,从下元节的灯会,到他送的花茶,执废都能感觉得到是出自真心,并非假意啊。   如果这些都是假的,那只能说执语的演技实在太好了。   殷无遥一边顺着执废的发,一边沉吟,“唔,大概沐家的事情他也知道,不希望你卷入其中吧。”   执废闷闷地皱了皱眉,“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的么……”   殷无遥笑着将手收紧了些,“这些,待我们回去再问你三皇兄吧。”   门外一阵稀疏的声响,执废推开殷无遥,猛地站起身,却被对方一把扯回来,“先不要出去!”   执废不解地看着他,只见殷无遥脸色沉重,双眸里写满了坚定,“戎篱非是易于之辈,力瓦没能谈成合作之事,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想起审讯力瓦时当年那个阴狠顽固的少年,殷无遥更是皱了皱眉头,为了不让执废担心,放轻了手上的力道,转过身背对着执废,偏过头对执废笑了笑,那笑容,邪魅中带着温柔,蛊惑人心。   殷无遥缓缓扯开衣带,将单薄的长袍褪至腰间,一手从背后绕过脖子,将耳后的如墨般黑发捞起,拨至胸前,原本光洁匀称的背整个的露在执废面前。   “这里的伤,朕只让执废包扎。”   虽然皮肤白皙,却并不会让人觉得纤弱病态,光滑的背上,左肩往下三寸,鲜血混着旧痂,裂开的伤口泛着淡淡的血腥味,洞状的伤口看上去十分骇人,新长出来的肉呈淡淡的粉色,而结了痂的地方则是乌黑的疤痕,说不出的狰狞。書香門第执废有些难过地用干净的布条沾了温水,轻轻地触上去,殷无遥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仿佛那一抽动所承受的疼痛全过到了自己身上,执废叹了叹气,“怎么又裂开了……”   殷无遥但笑不语。   好不容易包扎完了,门外的声响也渐渐变小了些,执废收拾了一下,端着混着血色之水的铜盆走了出去,刚刚倒了水,就见一道黑影从眼前掠过。   从执废所在的山头,可以看见不少的山头都燃起了狼烟,空中袅袅升起一道道浓烟,在连绵的山体上形成一种壮观的景色。   那人有些不安地看着目光深远的执废,跟执废并肩站着,能感受到这些日子以来少年气质上的变化,武功还是没有长进,身高也没怎么变化,却让他觉得执废渺远了不少。   毫不客气地屈起指节敲上执废的后脑勺,大大咧咧地扯了笑容,“小鬼!你在看什么?”   执废回了回神,看着身旁的男子,一身精神的黑色短打,再见故人,执废高兴地笑了笑,“丹鹤!”   “老子东躲西藏地走避沐家的追杀,你倒好,上山落了草,做了逍遥的山贼?”丹鹤虽然这么说着,大手揉着执废的话,眼里满是欣慰,“躲得这么深,可让老子好找!”   执废想起屋内的殷无遥,躲过丹鹤的手就回头看去,只见殷无遥已经穿好衣服站在了门边,看向两人时皱了皱眉头。   “这是谁?”丹鹤指着殷无遥,转过头问执废。   执废挠挠头,不知该如何向丹鹤解释,看到丹鹤越发疑惑的眼神,执废不自在地笑笑,“他是……”   瞥了眼殷无遥,那人正看好戏似的看着执废。   “我父皇。”执废的声音不大,已经足够让丹鹤听见的了。   只见丹鹤的笑容僵脸上,神色复杂地看了眼殷无遥,见殷无遥好整以暇地回看了他,刚毅的脸上多了些厌恶,“小子,他不是去祭山吗?”   执废摊了摊手,“你看我也没去祭山啊。”   而且,殷无遥也跟丹鹤相处过一段时间,只是丹鹤没发现而已。   执废正想着要不要告诉丹鹤,其实殷无遥就是马夫,可看到丹鹤本能地对殷无遥产生的排斥,摇摇头还是算了。   恐怕在丹鹤眼里,殷无遥是那个抢走了姐姐的男人吧。   果然,丹鹤冷笑一声,“会把姐姐打入冷宫的,也只有这种冷血的人才做得到!”用身体隔开了殷无遥与执废,丹鹤一手护着执废,一手在袖中缓缓蓄力,“那晚我能如此顺利地潜入皇宫,如果没有他的默许,老子又如何能劫走一个大活人?!”   执废扯了扯丹鹤的衣袖,眼里平淡无波,再看看殷无遥,也是一副这样的表情,丹鹤不可置信地看着执废,“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一点都不生气!为什么你还能这么平静!”   双手扣住执废的双肩用力地摇了摇,丹鹤的呼吸变得紊乱,执废被晃得有些晕,就见殷无遥挡下了丹鹤的双臂,顺势将执废揽在怀中。   “朕与小七之间的事,轮不到你插手。”   执废看着帝王一脸的坚定,原本也有丹鹤一般的疑惑,现在执废却想听他对自己说出来。   殷无遥低头对执废笑笑,“小七……也并不是这么讨厌朕的吧?”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随朕来。”殷无遥一挥衣袖,运起了轻功,带上执废,起落间仍然十分轻巧,丹鹤紧随他们,神色复杂。   三人来到一处长长的草丛遮蔽住的洞穴,殷无遥点燃了一支火把,将执废护在身边,帝王低沉而不容抗拒的声音在紧窄的洞穴中响起,“小七,朕是默许了沐丹鹤闯入宫中,却并没算出他会劫走你……你信不信?”   执废看着殷无遥手中火焰跳跃着的火把,缓缓点了点头。   看着执废虽然疑惑却仍相信他,殷无遥勾起唇,边走边回头看了眼脸色铁青的沐丹鹤,“小七怎么不问,你舅舅是如何进了寨的?”   特意加重了“舅舅”二字,殷无遥故意让丹鹤难堪,触及丹鹤不愿回想起来的往事,满意地看到丹鹤僵了僵,“我……”   接触到执废的目光,丹鹤原本的气焰全消失无踪,“山下乱成一片,老子趁乱摸上来的。”   还想说什么时,眼前一亮,山洞到了尽头,三人拨开杂草,往前走了几步,就看见十九的药庐了。   执废抬头看了看殷无遥,却没见到殷无遥脸上有任何表情,十分淡漠的样子。   十九的药庐前站着许多汉子,不似以往的互相调笑,每个人脸上都笼罩了一层灰色,有的人轻声啜泣着,有的人低下头,看不到他们脸上的表情。   有几个是第八洞的兄弟,好几具人体躺在药庐前,身上盖着薄薄的草席。   哭得最凶的是韩大力的得力部下,短短的眉毛都要皱到一块去了,尖嘴猴腮的脸扭曲到了一起,哇哇地哭嚎着,身边的人见了,犹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并没有人上前安慰他。   那安详地躺在地上血迹斑斑的脸,棱角分明的轮廓,怒睁的双眸,让执废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人曾经对执废说,“子非!等哥回来!哥有话跟你说!”   那人曾经热情地带着执废去吃寨主的筵席。   那人曾经豪爽地答应执废带回笔墨纸砚。   那人曾经红着脸,只想多看执废一眼。   ……   然而现在,他回来了,却再也听不到他说的话了。   “啊……”执废脚下一软,往后倒去。   “小心!”殷无遥和丹鹤一起叫出声来,但是殷无遥的动作还是快了一些,将人揽在胸前,大手按住执废的脑袋,牢牢地贴着自己的胸,殷无遥慌张地安慰着,“不要看……没事了……”     第39章      执废拾起众山贼抬走韩大力的尸体时原地留下的物事,一串纯金打造的饰物,血光黯然,小心收在袖中,殷无遥和丹鹤站在执废身后,谁都没有上去打扰他。   晚风肃然,人影寂寞,三人十分默契地什么话都没有说。风过人静,山寨上的房屋里陆续点了灯,执废呆呆地看着地上干涸的血迹和凌乱的痕迹,慢慢朝树林中走去。   殷无遥知道他是第一次亲身经历死亡,真正的死亡,触目惊心,他不知如何面对,心里纷乱也是正常。   但这却是小七必须面对的。   殷无遥追上执废的步伐,与执废始终保持几步距离,亦步亦趋。   丹鹤见状也要跟上,眼前却飘至一抹红色身影,凌厉的剑锋挡住了丹鹤的去路。   拧着眉头,丹鹤冷冷地看着挡在面前的十九,“让开,女人。你不是老子的对手。”   十九神色略有沉痛,脸色有些苍白,明眸染上水汽,有几分的惹人怜爱,只可惜没有欣赏、惜花之人,十九内心的苦,又能跟谁说?看着主上随那人离去,经过药庐也不曾正眼往里面瞧过,视线始终跟随在太子身上,想起自己近日对太子的种种狂妄傲慢,十九紧紧地咬着下唇。   “主上的事,不容外人插手!”十九横过剑,剑光乍现,直指丹鹤。   丹鹤心情本来就不好,好不容易找到执废,偏偏中途多了个该死的皇帝,执废对自己的态度又不明确,就更让丹鹤气恼,皇帝带着执废来到这个地方,又遇上了死人,虽然丹鹤不清楚这几天执废身边都发生过什么事,但他就算是傻子也知道那死掉的人和执废关系不浅。   来到拔天寨这么久,还没见过执废对他笑过,开他玩笑,再像以前一样。   丹鹤沉着眸子看向十九,“别逼老子!”   身上环绕着一道道无形的杀气,丹鹤凌厉的眼神像个修罗,心情不好加上路上被拦,丹鹤心里的那把火燃烧得更烈,“别以为你是女人老子就不敢动手……”   十九握紧手中的剑,作出以死相拼的阵势,毫无血色的唇被咬得死紧,微微乱了的发在风中飞扬,柔弱娇美的女子眼神却异常坚定。   丹鹤冷哼一声,收起杀气,转过身背对着十九,“哼,你是在找死,老子偏不随你的愿!”挥了挥衣袖,跃上老树壮实的枝头,远远看着那道隐在林中的身影。   就算现在过去也未必能让执废解开心结,丹鹤知道自己不善言辞,比起殷无遥来,他只会让执废忧心。   一轮残月挂在梢头,执废踏着地上的枯叶,握紧的手上是那件韩大力留下的饰物,硌得掌心生疼,可是执废毫不在乎,越握越紧,直到血腥味弥漫在空中,殷无遥一手抓起了他的手,沉声问他,“小七这是做什么?”   执废拧转手腕,却如论如何挣脱不开,殷无遥的手温暖有力,掰开执废的紧握的拳头,染上斑斑血迹的饰物和模糊成一片的掌心,让殷无遥不禁皱起了眉。   执废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掌心,想握住却又不自觉地颤了颤,苍白的唇动了动,“……到最后,还是不知道他要跟我说什么。”   殷无遥目光深沉,执废那颓丧的样子让他有些心疼又有些生气,“很重要吗?”   “……重要吗?”执废微微歪过头,喃喃地咀嚼着殷无遥的话。   良久,露出一丝苦笑,“或许对我而言并不重要,但对于韩大力而言,一定很重要。”   殷无遥暗自叹气,小七对情爱一事的懵懂,既让他觉得可爱,又让他不知如何是好,什么时候,小七才能回过头去看看一直在他身边的人呢?   执废双手合十,抵在眉间,做祈祷的手势,他也不知道这个手势对不对,有点像西方的宗教礼仪,又有点像拜佛的感觉,执废只希望自己微薄的祈愿可以让韩大力安然长眠。殷无遥看着执废做出这个奇怪的手势也并没说什么,只是在旁边看着他,陪他一起沉默。   缓缓闭上双眼,听着风吹过林间的声音,这份平静,是他出宫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的,身边的人都没有逼他,不论是丹鹤或是殷无遥,谁都没有强迫他。   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好好感受自己的心跳,感受属于自己的生命的脉动。   并不是在责怪殷无遥和丹鹤加诸在自己身上的期望或负重,那是执废自己选择的路,就算再怎么难走,他也会走下去。   不想看到国家分崩离析,民不聊生,所以他要成为真正的太子,站在殷无遥身边。   他有要保护的家人,所以不管丹鹤如何看待自己,他也要联合丹鹤对付沐家,成为殷无遥计划中的一环。   这份安宁,足够让执废思考清楚了。   转身看了眼风华如昔的帝王,执废露出了坚定的眼神,“我想为韩大力报仇。”   帝王不置可否地看着他,神色不明。   “这场骚乱,是怎么回事?”以殷无遥的谋略,肯定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吧,在谋算这一点上,执废从来没有怀疑过殷无遥的判断,帝王的实力深不可测,这也是让众多皇子忌惮的原因之一。   帝王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看到了执废振作的样子微微勾起了嘴角,“……过几日小七便知道了,在此之前,小七要先包扎一下手上的伤口。”   “啊,”执废这才注意到手上血迹斑斑的伤口,“去找十九吗?”   殷无遥沉下脸,“为什么要去找十九?”   带着威严和微怒的语气,执废眨眨眼,“十九不是懂医吗?”   “十九懂医,可包扎无需医术,朕也可以。”不由分说地拉过执废的手,撕下衣角的一片白布,轻柔地为执废包扎起来。   那认真包扎的神情,让执废觉得有些恍惚。   执废手上的伤好得差不多的时候,正和帝王研究着山寨的账簿的时候,山寨下又闹开了。   不止是八洞的弟兄,十洞都有不少山贼们在叫嚷,执废要去看个究竟的时候,被殷无遥和丹鹤一起拦了下来,丹鹤率先出去查看,回来时一脸凝重。   问清楚,才知道又是戎篱的人,山下闹开的汉子们正是要拿这次上山的人撒气,因为韩大力一伙就是遭遇了戎篱骑兵的袭击才……   只是明知结了仇,却仍要上山的人是做了什么打算?   帝王眼里露出一丝玩味,执废疑惑地看着他,殷无遥却只勾了勾唇角。   门外有人传话让执废去一洞找沈荣枯,殷无遥眼里掠过一丝不快,还是点头让丹鹤暗中护着执废,让他们去了主山。書香門第沈荣枯的会客堂上坐着一名异装青年,微卷的棕发偏垂一侧,身上带着叮叮当当的金属饰物,古铜色的皮肤,一双闪着虎狼之色的眸子,贪婪而张狂,目不转睛地盯着执废看,让本来自在安然的执废也不禁轻轻皱起了眉头。   瞧了执废一会,青年又转过身跟沈荣枯说话,“寨主这是何意?本王子可不好男色的喔。”   沈荣枯大笑一声,“二王子想到哪里去了,此人不过是沈某雇的小小账房,子非,过来为二王子倒杯茶。”   “罢了,本王子不喝茶,来壶酒吧。”阿普一摆手,沈荣枯一个颜色看过去,执废只好暗自叹气,去内间问侍女找来了酒。   掀开门帘,便听见堂上两人的谈话声。   “所以王子是来威胁沈某的啰?”沈荣枯冷哼一声,“杀我弟兄,还妄想与我合作,戎篱还真不把我沈某放在眼里。”   “非也非也!阿普正是为了此事向沈大寨主道歉的,杀你弟兄非我本意,戎篱不过是希望贵寨看清形势,选择合适的盟友。以戎篱的实力,要踏平拔天寨也非难事,不过阿普素来欣赏沈大寨主的骁勇,欲与寨主结交,共谋天下。”   “哼!好个共谋天下,就戎篱的诚意,沈某担心过河拆桥也不过是一两天的事情。”   阿普怪笑两声,尖锐的笑声有些刺耳,“西北势力半数在本王子掌控之中,沈大寨主除了地利之外,还有什么筹码能与戎篱抗衡,识时务者为俊杰呀。”   两人唇枪舌战之间,执废端着酒走了进去,沈荣枯用粗宽的手敲着桌子,“子非,你跟王子说说,这次骚乱寨子里损失了多少。”   执废想了想,将骚乱中丧生的山贼的名单连同安抚伤亡人家中亲人们的物资,列出了一条长长的清单,递给沈荣枯,沈荣枯大手一挥,清单落在了阿普手边,阿普看了一眼,勾着唇,笑得阴险,“寨主这又是何意?”   沈荣枯并不回答他的话,而是看向执废,“子非,为王子倒酒吧。”   执废走到阿普身边,缓缓为他满上酒,一直能感觉到背后两道冷冽的视线,让他有些不自在。   将酒杯端到阿普面前,阿普正双眸含笑着要接过酒,执废便感觉到一道强劲的力道打在腰间的穴位上,身子一软,连人带酒倒在了阿普身上,执废艰难地从阿普身上爬起,就听见沈荣枯低沉又豪爽的笑声,“哈哈!子非真是太不小心了,二王子,你先随子非下去换一身衣裳再来与沈某叙旧吧!”   脚边滚落一颗普通的石子,执废皱着眉头看了眼沈荣枯,低头不语。   侍女领着阿普走向客房,执废跟在他们身后,阿普大摇大摆地边摇着手中的折扇边和侍女调笑着。   执废想了想,走上去,拉住阿普的衣袖,略带生涩地问他,“这是你的东西吗?”   掌心摊开,一枚精致的纯金饰物,与阿普身上的饰物风格相似。   阿普收起玩笑的表情,深深眯起了眼,打量了执废一番,才轻笑着从执废手中拿起那件饰物端看,“喔,原来是你捡到了它呀,呵呵,本王子还以为是在交战途中遗失了呢。”   说着将饰物随手赏给身边的侍女,一手勾起执废的下巴,调笑地看着他,“能留下本王子随身饰物的只有漂亮女人,至于少年嘛……”   哼笑一声,阿普凑到执废耳边,煽情地说,“自己爬上本王子的床,如何?”   说完放开执废,哈哈大笑起来,侍女们不明白他们说了些什么,阿普心情大好地走在前面,并没再去理会执废。   留下脸色铁青的执废,双拳紧握。      第40章      沈荣枯在听风堂边喝着新绿的茶汤,边听底下的弟兄们的争执。   争得面红耳赤的汉子们一个个抡起胳膊,就要打起来了,一名黑壮的汉子和一名胳膊上有片难看烧伤疤痕的男子已经纠缠到一起,从你推我挡直到动了真气,一只白瓷的茶碗摔到二人中间,哗啦碎得干脆,碎裂声让汉子们无意识地回头看了看上座坐着的老大,沈荣枯双目微微眯起,露出危险的气息,那凶猛的目光盯得在场的汉子们心里一阵疙瘩,纷纷噤声。   沈荣枯敲着手边的桌子,好一会,才哼了一声,“小番儿还没走呢,这就起内讧了?”   其中一名汉子快速抹了把汗,上前说,“他们自己送上门来,就别怪老子不客气了,咱们要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啊!”   那汉子说完,立时有人附和,“对呀,咱不能让小番儿小瞧了咱!”   “你杀这一个两个的有什么用,离去的弟兄们已不会再回来了!”说话的正是那名胳膊有伤的男子,底下也有不少人是支持他的,双方又僵持到一起。   沈荣枯沉着声音,“你们闹够了没有?”   说着站起身来,高大而久经百战的身躯踏着稳重的步伐,缓缓走到众人面前,“我们是什么人?我们是山贼,先是山贼,再说兄弟义气,别搞错了。”   看见有不少汉子都露出了困惑的神色,沈荣枯又说,“仇,有人会替我们报,现在,小番儿还动不得。”   说完哈哈大笑着离去了。   执废看着阿普慢慢解开身上的衣服,视线移开,敲着鸟语花香的窗外,阳光明媚,让他想起了在宫里的日子,无论是冷宫或是端居宫,对执废而言都没有多大区别,不过是见母妃的次数变少了,见父皇的次数变多了而已。   偶尔和父皇聊天下棋,讨论民生,或是和后宫的妃子皇子们周旋,再无其他。   出了宫,一切却变得很不一样。   这几天的经历,回想起来都觉得恍然如梦,太不真实。殷无遥和在宫里时没多大变化,甚至比从前更加无所保留,更加认真,有时候执废不清楚殷无遥执着的到底是什么,令人费解。   变得最多的,是执废自己,他还不知道对自己的这份改变,到底是该高兴还是该忧虑。   有时候,会做关于冷宫的梦,十几年里执废在那里待的时间最多,那里可以说是个难得的净土吧,现在想来,这片净土,或许还是帝王有意无意间造成的,帝王的不闻不问,加上冷宫的偏僻冰冷,让那里少了许多勾心斗角。   太子究竟有怎样的职责,这三年里执废也不断地在问自己,老臣们都说执废这太子做的不错,也有不少觉得执废软弱无能的大臣们,偶尔会参上执废一本,多数人是表面恭维暗中排挤。这些,执废都知道,只是不想去理会,有时大臣们做得太过了,殷无遥也会委婉地提醒他要树立太子的威严。   但在执废心里,他本来就不该是太子,因此也没把殷无遥的话放在心上过。   直到殷无遥坚定而不容拒绝的眼神透过眼睛仿佛能看到执废的内心,对他说,你便是我大周的太子时,执废的心里是有些激动的。   血液里仿佛有什么在兴奋而涌动着,像是受到了殷无遥的蛊惑,越来越猛烈。   “在发什么呆呐?”一只手抚上执废的脸颊,面前是一张晒得健康肤色的笑脸,笑容有些狡黠,舔舔唇,阿普俯身,颇为深情地看着执废,“像只兔子,好可爱~”   执废皱起眉,避开阿普的手,往后退了一步,“二王子要是换好衣服了……”微微抬起视线就能看到,阿普衣襟半敞,挂在身上的饰物和衣服纠结到一处,棕发的青年还伸手去解,越解越乱,他倒是笑得越无辜。   “呐,打结了,解不开,你叫子非,帮帮我好吗?”说完还冲执废眨眨眼。   叹了口气,执废只好伸手去帮阿普解,明知道阿普是故意的,还是一点一点分开链子与布料。   阿普看得饶有兴致,“子非,你的手好细,不该来做山贼的。”   “子非是账房,握的是笔,不是兵器。”   阿普故作惊讶地看着执废,“哦呀,子非不会武吗?万一那些山贼欺负你怎么办,万一哪天朝廷的兵马来围剿山寨怎么办?”执废看了眼沉浸在自己演技中的阿普,微微笑了下,“二王子,如果你想从我口中套出些什么的话,很抱歉,关于山寨哨卡的布置或者山上的陷阱,我知道的恐怕还没有你多。”   说完正好解开了最后一个结,执废也不管阿普要再说什么,礼貌地朝他躬了躬身,叫来外面的侍女们进去收拾,便离开了。   执废走到外面,距离阿普的客房已经很远的时候,身旁的某棵树上越下一个人影,本以为会是一直跟着他的丹鹤,却是殷无遥。   “父皇?”执废有些惊讶,看到殷无遥脸上的笑意时,就没有再说什么。   殷无遥自然地与执废并肩走着,发出了低沉而富于磁性的笑声,“小七,朕暗中联系了驻扎北城的兵马,不日便能赶过来,很快我们就能离开这里了。”   山路并不好走,他们选择的是一条人迹罕至的路,更是崎岖不平,执废见殷无遥的心情很好,边留心着脚下,边点点头,“父皇调兵是为了对付沐家?”   殷无遥笑着点头,伸手去揉执废的发,“小七……”   那孩子渐渐开始了解自己,明白帝王每一个决策背后的意义。这对于殷无遥而言,是可喜的一步,为了走到这一步,他等了好久,抛却了作为帝王的尊严而守在那孩子身边,看到他一点一点地鲜活起来,不再默然,殷无遥觉得比什么都要令人高兴。   执废看了看四周,然后有些犹豫地问殷无遥,“丹鹤呢?”   原本良好的氛围因为这句话而消散得差不多了,帝王漆黑的眸子沉淀着某种光彩,“朕让他去办一些事,晚些时候便会回来。”   那个个性倔强的丹鹤居然也会听别人的差使,而且那人还是丹鹤一直讨厌着的皇帝,昨天两人还是仇人见面恨不得相杀的样子,今天就完全了不同了。   执废看着殷无遥,毫不掩饰眼里的惊讶和好奇,这个男人,总是令人无法揣度。   不过,突然觉得,有他在,什么都不用担心。   想起了什么,执废低下头,踢开脚边的石子,语气有些无奈,“沈荣枯真是个老狐狸。”   “哦?”殷无遥饶有兴味地看着执废说出这般毫不遮掩的话,勾起唇角,“很少见到小七这么直白地评价一个人啊……”   执废撇了撇嘴,“他拖着阿普,迟迟不愿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既不满戎篱的作风,又忌惮他们的实力,僵持不下时就拿别人转开话题,狡猾极了。”   殷无遥脸色黯了黯,“那‘别人’可是小七?他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   执废把听风堂上沈荣枯用石子让他将酒倒在阿普身上的事说了出来,鼻子轻皱,想了想又把阿普是害死韩大力的事情也一并说了,虽然这件事殷无遥可能早就知道,但执废还是不由自主的想要告诉他。   对于阿普或是沈荣枯,执废都没什么好感。   殷无遥听到执废说到沈荣枯点过执废穴道的时候,一股怒气萦绕心头,手滑至执废的腰间,轻轻揉了揉执废受到石子撞击的地方,眼色更加深沉,而在听到阿普企图对执废套话的事情时,怒火中烧,手上的力道加大,让执废觉得有些痛,抬眼看去,帝王的脸色很不好。   “父皇?”执废小心轻呼着殷无遥,唤回了帝王的一丝理智,那双手已经不知何时改为环住了执废的腰,对这个姿势执废一直是觉得疑惑,这不像是父子之间会做的事情。   可是,殷无遥就是这种想到就做的人,礼教伦常于他而言不过是一纸空言,或许对他来说这样的动作很正常吧。   执废轻轻皱起眉,就算在帝王来说是正常,他却还是有些不习惯。   人活着,为什么就不能简单些,轻松些呢?   沈荣枯把执废叫到听风堂的时候,这次阿普不在,寨主高大的身躯直直伫立在一副画像前,画中人一身灰色衣袍,手扶长髯,头发灰白,目光深远,站在松柏旁,不染风尘。   听见执废走近的脚步声,沈荣枯没有回头,只是盯着那幅画看,执废也没有说话,站在沈荣枯身后,也观察着那幅画。   过了很久,沈荣枯才沉吟一声,“……这画上的人,是我父亲。”   “二十年前朝廷下令肃清前朝太子党羽,父亲深受牵连,家破人亡,我随母亲流亡至西北,辗转偷生,终是落草为寇……”背负着手,沈荣枯的声调平直,不见喜怒悲欢,谈到伤心的地方语调也不见低沉,仿佛在诉说别人的故事一般。   “沈某一向与朝廷势不两立,却也看不惯小番儿的入侵,两方夹攻,腹背受敌……”说到这里,沈荣枯转过身,用凶恶威慑的双眸盯着执废直直地看,勾起笑容却没有温度,“子非是朝廷的人吧……”   开门见山,没有拐弯。沈荣枯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执废的身份,却没有更进一步说是如何发现执废身份的,恐怕寨子里也有不少暗中观察自己的人,难免被人看出蛛丝马迹,又是这种时候进的寨,沈荣枯怎么可能不会多加防范?只是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殷无遥和丹鹤。   身子不禁颤了一下,感受到逼人的视线,微微动了动唇,然后勇敢地抬起头,“只要沈寨主不与戎篱合作,一切交给朝廷,自然可保拔天寨上下平安。”   沈荣枯满意地笑了笑,“如此,沈某便与朝廷行个方便,若两国交战,我的寨子两不偏帮,事后朝廷也不得围剿我或是对我招安。”   想了想,执废还是点了头,沈荣枯似乎十分信任执废,竟然没有怀疑执废做出承诺的可行度,亲自动笔写了盟约书,签上名,递给执废。   那迅速的动作,仿佛算计好了似的,就等着执废开口。   心里边腹诽着沈荣枯这个老狐狸,执废拿起盟约书,逐字逐句细细看了,才收进袖中。   事情应该没有这么简单吧。   这么想时,沈荣枯笑着对执废说,“子非管寨子的账,应当也得了不少情报吧?”   沈荣枯眯起眼睛,把玩起桌上玉镇纸来,执废顿住脚步,疑惑地看着他,目光里多了些探询,“子非承诺不会把那些情报带走,寨主可安心了?”   听到执废的话,沈荣枯立时哈哈大笑起来,“全都带走也无所谓,只不过,得了寨子的情报,子非还得为沈某做一件事。”   用情报来交换条件,沈荣枯果然是个老狐狸,他知道执废就算不愿意,好不容易争取到拔天寨中立的态度,手中有了盟约,一旦沈荣枯提出要求,只要不是全不可行的,执废都会答应下来。   简直和威胁差不多了。   蹙着眉,执废安静地等沈荣枯继续说。壮硕的中年男子脸上的笑意不减,看着眼前素衣纤长的少年,“沈某做的这个决定可谓艰难,戎篱的使者还在寨子里呢,二王子这尊大佛沈某可没有能力送走,还烦劳子非——”   说到一半,沈荣枯放下镇纸,端起杯盏喝了口茶,余下的话,不用说出口,执废也能明白了。   傍晚,执废见到了丹鹤。一脸疲倦的丹鹤直接倒在账房小屋里唯一的一张床上,微微喘着粗气,脸上身上全是汗水,浸透了黑色贴身的衣裳,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已经散乱了不少,发丝纠缠在一起,丹鹤却毫不在乎。   执废看向一旁坐在太师椅上看书的殷无遥,帝王只是轻蔑地瞥了一眼丹鹤,又转回执废身上,“他不过是累了。”   丹鹤不满的瞪向他,殷无遥只是勾着唇角不说话,眼神却让人不敢放肆地冷冽凌厉。   瞬间的杀气让丹鹤不禁怔了怔,忿忿地嘟囔了一句,转过身不再去看两人。   “到底是做了什么啊……”能把人累成个样子,殷无遥吩咐的事情很难办吗,看丹鹤却没有不情愿的样子,很奇怪。   “没什么——”殷无遥看着手上的盟约书,边轻笑了起来,“小七还差了点火候,若是让朕去,沈荣枯定不会有这胆子让朕处理这麻烦的戎篱王子……”   执废瞪了眼殷无遥,对方却笑着从椅子上坐起身来,拉过执废的手就往外间走去,留下倒在床上面对墙壁目光幽深的丹鹤。   “好了,说吧,小七想问什么?”忍着笑意,殷无遥故作认真地问。   把就要脱口而出的疑问先压了下去,执废抬眼看着帝王,“你和丹鹤到底是怎么了,两个人都怪怪的。”   丹鹤本该是谁也指使不动的豪爽男儿,殷无遥也是个不懂得迁就别人的帝王。   如今,一个虽有不甘却情愿为另一个做事,另一个居然也能容忍他霸占了房子里唯一的床。   殷无遥拨弄起执废的碎发,有些陶醉在发丝与手指嬉戏的感觉,漫不经心地说,“对待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方法,身为君王,便要深谙任人的学问……”   看着那双墨色如夜的眼瞳里映着自己的影子,殷无遥露出温柔的神色,“朕会一点一点地教你。”   窗外是飞鸟还巢扑打翅膀的声音,残阳如血,将人映照得面色微红,房中光线有些昏暗,狭窄的空间里传来两人淡淡的呼吸声。   少年的素衣上染了云霞的绯红,衬得他几分明媚,身边的男子俊美英挺,眸光深沉,画面竟十分和谐。   “唔……怎样才能让阿普下山呢?”执废有些苦恼,看向殷无遥。   帝王嘴边是高深莫测的笑容,轻而淡,“小七先告诉父皇,为什么不叫沐丹鹤杀了他,他可是害死韩大力的元凶。”   执废略有惊讶地看着帝王,“丹鹤的剑不是用来做这种先下手为强的事,要正大光明的决斗,阿普是在战场上杀了韩大力的,那我便要在战场上向他讨回来。”   “哈哈哈,说得好!”殷无遥笑得高兴,他用力地揉了揉执废的头顶,掌心的温暖让执废觉得舒了一口气,有点安心。   殷无遥虽然用手段,却并不认同暗杀这种不光明正大的行为,这是君王应有的气度,就算心中再仇恨对手,也要在真正能决一胜负的地方堂堂正正的击败对方。   感觉距离殷无遥似乎又近了些。   帝王看了看天色,对执废说,“对付戎篱二王子,只有一个字,拖。”      第41章      阿普从一洞的听风堂出来,就看见执废抱着一摞厚厚的书册迎面走来,走得有点急,额上有几点汗珠,少年清秀的脸庞上微微泛着淡红色,阿普眼色微沉,待少年走到门边时,伸手拦住了他。   “子非?好巧好巧,可是去找尊寨主?”舔舔唇,阿普略带些玩世不恭的语气。   执废淡淡地看了一眼面前掩饰着焦躁情绪的戎篱二王子,微微颔首。   阿普凑过去,靠近执废,目光不纯,身高比执废高上许多的阿普在执废站在面前便能感觉到一片阴影,执废微微皱着眉,不着痕迹的往后退,阿普走近一步,执废退开一步,直到退无可退,踩到了一块突起的石头,踉跄一下,手上的书册全因慌张而遭了秧,散落在地上。   阿普笑眯眯地俯身去捡散落的书册,也不去扶执废,而是一页一页地翻阅着那些书册,一条条账目清晰地摆在眼前。   执废愣了一下,然后迅速抢过阿普手上的账册,又将散落的那些账册收拾好。   阿普笑着眯起眼睛,阳光洒落在执废身上,衣衫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金,想要去帮执废收拾地上的书册,手边的书都收拾好了,一册一册垒好,又变成一摞书,稳稳当当贴在怀里,不再让阿普碰一下。   自讨没趣,可也并不觉得生气。阿普看了看日头,又回头看了看空荡荡的听风堂,然后依然保持笑容跟执废说,“子非小弟,你看,日头已经这么大了,沈兄还未起身,本王子可不想再跑一趟,就先在堂上坐着,你代为通报可好?”   说着,还用手挡了挡眼前的阳光,好像真的怕晒似的。   执废看了阿普一会,微微叹了口气,点了下头,也不说什么,抱着账册往里屋走去。   得到守卫的许可,执废才缓缓进了屋,一股茶香扑面而来。   沈荣枯并非尚未起身,已经穿戴整齐的壮硕男子正坐在桌旁,手上拿着一只紫砂的茶杯,细细品着杯中淡色的茶汤,闻着茶香还微微眯起了眼,表情很是享受。   听见执废的脚步声,也没有朝执废看上一眼,而是沉吟了一会,才慢慢抬起头,目光幽深,“子非……山贼都是重诚信、讲义气的,你我的契约尚在,我便称病不见阿普了。”   嘴角隐隐的笑意,与其说是自得,更像是嘲讽。   沈荣枯在这种时候叫执废上一洞绝不是只为了查看账簿,在听风堂前看到阿普的时候执废就知道,这老滑头的山贼向朝廷妥协还要卖个人情。   如果不是这段时间以来需要思考的地方太多太多,身边几乎每一个人都不可信,只有依靠自己的判断并伴着强烈的戒心,执废或许还会像在宫里一样没什么心机,被沈荣枯算计了还要感谢他。可现在的执废不再是以前那个闲适清淡的皇子了,太子的重担压在肩上,殷无遥有形无形的君王论潜移默化着,曾经平静的心也被打乱。   沈荣枯利用执废平衡山寨、朝廷与戎篱之间的关系,站在中立的立场上,不是最容易受伤的那个,就是渔翁获利的那个,端看个人的能力和手段。在这一点上,虽然执废有些后知后觉,但也看得出来。   有时候,坐在山头上看日落,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渲染成层层叠叠的红,云朵像是要烧了起来,恬淡的风轻轻吹拂着额前的碎发,刚眯了一会,殷无遥就会坐下来,跟执废说说话。   “云层的背后是什么呢,小七知道吗?”略带慵懒而惬意的声线,泛着淡淡魅惑的感觉。   “是天空吗?”   一阵暖意贴上执废的头顶,殷无遥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着,“嗯,是啊,是天空。”   那人看着遥远的天际目光渐渐沉淀,“无论云彩如何美丽,太阳如何闪耀,都离不开这片天。”   所以,小七……天子才是这天下的主宰。   眼睛被炫目的落日照得有些发晕,索性闭上了双眼,想着殷无遥的那句话,想着它的画外音,渐渐地,有点理解了。沈荣枯捻着胡子,又呷了一口茶,高大壮硕的汉子和清淡雅致的茶实在不搭调,看起来多少有点滑稽。但是沈荣枯喝茶的样子又实在认真至极,享受地眯起眼睛,喉间还发出了轻微的叹声。   突然想到了一个词,狐狸。   这位将欲擒故纵之术发挥得淋漓尽致的寨主,狡猾如狐狸。他一方面应承和执废的约定,一方面又不愿去应付戎篱,将烫手山芋就这么丢给执废,还作出一副受尽委屈的样子,戏倒是演得以假乱真。   不知道为什么,执废对沈荣枯一直怀有很大的戒心,或许是因为这个寨主在面对下属的死亡时还能镇定地用弟兄们的伤亡来权衡利弊,选择合作的一方,这种冷血,让执废极为厌恶。   然而这样的人,往往更能成就一番事业。   说到冷血,殷无遥似乎也是这样的人……但又有什么地方不同。   想着想着,执废困惑地皱起了眉。   “……子非?”   恍然回神,发现沈荣枯正笑里藏刀地看着执废,“我若是有心取你性命,只怕子非此刻已经不在这人世了。”   说完连笑两声,示意执废坐下,沈荣枯亲自为执废倒了杯茶。   突然想起来,阿普还在听风堂外等着,沈荣枯以还未起身为由闭门不见。可沈荣枯这时又叫执废上一洞,明显是要执废去打发阿普,但,阿普若是这么好打发的人,沈荣枯也不会假手执废了。   那位神色无辜而笑眯眯的王子,对侍女们柔情温和的男人,是计划了一场骚动而推进时局演变的阴谋家。   用殷无遥的话来说,就是“蛰伏在阴暗处的豺狼”。   能毫发无伤地取下韩大力这样的壮汉的性命,代价不过是一件饰物,泛着斑斑血迹的金饰被战败者牢牢攥在手心里,到死也不服输般地不肯放开,可见阿普并非单纯的战斗狂,而是有着极大野心的人物。   戎篱三王子游说失败,阿普自信满满地上了山寨,寨子里多少弟兄对他的性命虎视眈眈,可阿普仍旧每日嘻哈玩乐像个纨绔子弟,只有眼神偶尔会露出虎狼之色,气势逼人。   殷无遥说,对付阿普要用“拖”,可为什么拖,怎么拖,帝王却没有告诉他。   沈荣枯对两方的态度也是“拖”,他拖得巧妙,既卖了人情给执废身后的朝廷,又不让戎篱失了面子。   执废还在二洞整理账册的时候,殷无遥也闲着无聊翻看过几本,修长的手指点在某一页上来回摩挲,指腹抵着纸张,略作思考,然后推到了执废面前,“小七可看出什么来了?”   账簿上的条目清晰地写着,就在这两三个月,拔天寨的物资急剧囤积,看上去和去年过冬的数目差不多,可现在才七月份,这么早就储备物资过冬,有些说不过去。   殷无遥嘴边微微的笑意,看着渐渐思考出神的执废,也不出声打扰他,少年认真思考的样子别有一番灵气,特别是黑如曜石的双瞳汇聚着睿意的光华,鲜明生动得让人怦然心动。   “是不是……拔天寨已经预感大周和戎篱之间的战争不可避免,在为战争做准备?”   殷无遥点点头,又指出几条账目让执废看,“小七看这些条目,若是无心参战作为防备,不必大量打造这类兵器的……”   账册上还附带了兵器的图画,画面上多是适用于进攻的兵器,拔天寨占有地利,易守难攻,打造大量适用于进攻的兵器确实有异。   帝王微微叹息着,“看来拔天寨也有不小的野心。”   “三足鼎立……”执废突然想起这句话,那是这个时代没有的一段历史,却突然从脑海里冒出来。   帝王有些惊讶地看了看执废,随后嘴角噙着笑意,缓缓念着“三足鼎立……”,眼睛微微闭上,再睁开时已是霸气沛然,“朕不会让它成真的,这世间,真命天子有一个便够了。”   那王者自信的笑容,印在执废脑子里久久不去。   心中激荡着某种感情,血液沸腾,只因为帝王的一句话。   这样的帝王,是会让臣民甘心俯首的帝王。   沈荣枯说话间,执废想起了许多和殷无遥在一起时的细节,帝王的思考方式对执废的判断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不过两三句话,执废已经听出了弦外之音,面对沈荣枯灼灼逼人的眼神,也能不动声色地喝着面前的茶而不发一语。   果然,沈荣枯提到了阿普,“外面的戎篱王子……”   眼神带了点恳求,沈荣枯嘴边的笑意却依然没有温度,执废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子非怕是不能应付二王子的。”   “哈哈哈!”沈荣枯笑得大声,震耳欲聋,估计前厅也能听到这般放纵的笑声,执废不适地蹙着眉,沈荣枯轻慢地笑着,“子非小弟,为兄怎么可能让你去应付这头豺狼……”   话锋一转,沈荣枯的态度也变了许多,让人捉摸不清,前一刻还想要将烫手山芋抛给执废,下一刻便主动揽起了棘手的事情,沈荣枯是个精打细算的人,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情,这番话让执废很是不解。   既然沈荣枯说了戎篱王子交给他,执废也毫不客气地让他去做,比起自己来,沈荣枯这老狐狸的手腕更显成熟。      第42章      略有疲惫地回到账房的小屋里,一如既往地看到帝王斜倚在太师椅上看书,见执废回来了,优雅地放下手中的书册,嘴角噙着笑,低沉而魅惑的声音响起,“小七……看你眉头皱成这个样子,是不是遇到麻烦了?”   帝王沉稳的话语让执废有些安心,顺着殷无遥的手势慢慢走到了他身边,一股力量的拉扯之下,执废已经坐在上了椅子的一角,紧紧挨着殷无遥的身躯。   略不适应地挣扎了一下,看见殷无遥的眼色愈加深沉,执废还是放弃了挣扎,乖巧地任对方半圈着,距离很近,近得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见执废不再挣扎,殷无遥勾起唇角,手指卷起执废披散下来的长发,绕了两圈,微作沉吟,“嗯……让朕猜猜看,沈荣枯是不是答应帮小七应付戎篱了?”   执废略睁大了眼睛,有些疑惑地看向殷无遥,殷无遥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笑声,紧了紧手臂,“在一般人看来,拔天寨在两军交战之际两不偏帮,实际上还站在我们这边,是给我们送了个人情,但小七显然不会这么认为……”   满意地看到执废点了点头,灵动而明亮的双眼映着君王俊美自信的脸庞,殷无遥继续说着,“然而沈荣枯再揽下应付戎篱之事,替小七解决就连小七也觉得头疼的戎篱王子,这份人情,是不是显得更大了?”   执废张了张嘴,了然地笑了笑。   “做到这步,沈荣枯确实不简单,只是,对于朕而言,这还算不得什么人情。”帝王高深莫测地望向窗外,山上郁郁葱葱的繁茂树林,天际飘着几朵白云,高耸的山峰偶尔有云雾缭绕。   在周国的西北,多是黄沙贫土,鲜少有水草丰美山林葱绿的地方,拔天寨之所以一直是西北拔不去的隐患,与这片地形有着很大的关联。   短暂的沉默之后,帝王转过头来,“从沈荣枯的举动来看,他更有意向要投靠朝廷,但这点,朕却想不明白为什么……”   一声叹息,执废很少见到殷无遥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沈荣枯也说过不希望朝廷对他招安。”执废想起那天立下盟约的时候,沈荣枯那豪气的表情,但又想到了听风堂的那副画像,有些犹豫,执废还是说出了二十年前的事情。   “难怪啊……”殷无遥嗤笑一声,“看来沈荣枯这狐狸不满于目前的地位,招安对他而言,便是承认了他山贼的身份,对于士族出身的人而言,最是不能接受的。”   身为皇帝的殷无遥,更能理解士族之间的骄傲和矜持,就算处江湖之远,也放不下这种骄傲,沈荣枯虽然落草为寇,心中依然秉持着这份骄傲,所以才不愿与戎篱合作,也不愿被朝廷招安。   就算不清楚个中缘由,帝王还是能很好地把握沈荣枯的想法,做出应对之策。   “重返仕途吗……”殷无遥的眼色黯了黯,天下人多半挤破了头也要站在朝堂之上,恐怕只有身边的少年毫不在乎吧。   总有一天会让你在乎的,殷无遥想。   “既然戎篱王子有人替小七拖着,我们只要等到阿普离开便可以下山,还有很多时间,小七想做些什么?”   是啊,原本紧绷的弦似乎一下子松开了,账册也看过了,情报了收集了,就连盟约也立好了,戎篱也有人帮忙应付,执废真不知道他还需要做点什么,殷无遥的伤也好了,不仅可以继续施展高超的轻功,还在暗地里做了许多部署。   好像一转眼,自己就变得没什么用了。   殷无遥缓缓吻上执废的眉梢,“……不要露出这般受伤的表情,父皇会心痛。”   “心痛?……”执废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殷无遥的话,出神地看着屋顶,心里有种空荡荡的感觉。   “小七做的很好,父皇很高兴。書香門第”殷无遥紧紧搂着执废,好像稍微不留神,眼前的少年就会消失不见似的,飘渺得令人心慌,恨不得揉入骨血,时时看在眼里,“也该放松一下了,没有特别想做的事吗?”   执废想了想,闷闷地说,“好像没有……”   “想回宫吗?”殷无遥的脸色沉了沉,看着执废露出了些许期待的神情,不知不觉间有种烦躁蔓上心头。   想回宫,想见到母妃和沐翱他们,才一个多月不见,却像是分别了好多年。   可是回宫就意味着失去了与敌手正面交锋的机会,两世为人,执废从来没有这么热血沸腾过,至少有一次,让他亲身经历战场,为朋友报仇,站在帝王的身边看他运筹帷幄。   不知不觉间,殷无遥已经不再是简单的皇帝的代名词了。   执废看了看殷无遥,缓缓摇了摇头。   殷无遥浅浅笑着,带着些许宠溺地揉了揉执废的发。   丹鹤依然早出晚归,有时两三天都见不到他,好像和帝王达成了某种共识,谁都没有告诉执废丹鹤究竟在忙些什么。   不过执废也大概猜出了几分,明确了拔天寨的立场,接下来要对付的应该就是西北沐家了。   难得见到丹鹤一身紧身黑衣坐在枝头上,背靠粗壮的树干,嘴里叼着一根青草,一条腿叠在另一条腿之上,手里把玩着树梢上新绿的叶芽,阳光洒落,投下片片树影,微风吹过,树影随风摇曳,枝桠之间响起枝叶摩擦的声音。“看什么看,老子才不像你那三脚猫功夫,摔不下来。”丹鹤懒懒地盯着执废说。   一双如豹子一般的眼睛,盯得执废不能再往前走一步,无形的压力罩了下来,或许就是殷无遥说的杀气。   对于丹鹤这个舅舅,执废很少把他当做舅舅看待,正如丹鹤也不把执废当侄子看,相似的桃花眼却蕴藏着不同的灵魂,丹秋依然是记忆中那个枫叶丛里明媚笑着的少女。   丹鹤更像是一个浪子,棱角分明的轮廓是江湖人的气息,冷绝、孤高、嗜血、狂妄。   在面对母妃的事情上,恐怕还要加上“冲动”这个词。   丹鹤缓缓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时,执废还是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无论丹鹤的脸色看上去有多冷。   “你怎么还不走?”丹鹤的眉间拧成一个川字,干燥的唇泛着些许白,没什么血色,整个人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执废想了想,张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转身要走,刚迈出一步,便被丹鹤拽住了后脖的衣领,一道蛮力给扯了过去,虽然不痛,倒着被拉走的姿势却颇为不雅,丹鹤瞥了执废一眼,“怎么还是这么瘦……”   一把将执废推到树边,自己先靠着树干坐了下来,望着湛蓝的天空,丹鹤神情不辩。执废揉了揉摔痛了的后背,也抱着膝盖坐下,就听见丹鹤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要小心那皇帝。”   毕竟是执废的生父,丹鹤尽量压下心里的怒气和敌意,“他……很可怕。老子就连跟他单挑,也没有绝对的胜算。”   说着,丹鹤眼里划过一丝阴霾。   帝王确实可怕,他的手段、智谋、心思无一不让人觉得可怕,但这是身为帝王所必须的,执废做不到这样,却可以理解。只是丹鹤对殷无遥评价时的表情过于平静,不像是平常时候的丹鹤,让执废有些担心。   帝王到底跟丹鹤说过些什么,会让丹鹤听命于他,却又如此忌惮?   “朕不会再伤害你了……”隐约间,殷无遥的话在耳边响起。   拔天寨的事情也快告一段落了,殷无遥暗中部署的计划正一步步地实现着,比起一无所知的时候,执废更能感觉到心里的不安,明知道帝王不会伤害自己,却因为看不到前面的路而感到迷惘。   他该做什么,他能做什么,他有什么资格做太子,为什么殷无遥执着于要让他做太子……这些疑问,执废没有一个是想得通的。   想不通就不要想了,帝王含着笑意的魅惑声音低低地盘旋在脑海,让执废觉得有些恍惚。   自从那天树下和丹鹤坐在一起看了一下午的天空,执废就再没什么机会和丹鹤单独说说话了。   殷无遥温暖的手包裹着执废的,谨慎地越过一道天然的裂沟,凉风从沟里往上窜,托着执废的腰,殷无遥沉声在执废耳边说,“小心头顶。”   听见殷无遥的话,执废甫一抬头,便差点碰上距离头顶几寸之遥的树枝,忙低下了头,这个动作带动殷无遥的唇掠过执废的脸颊,滑腻的触感让殷无遥一阵心猿意马,更压低了声音掩饰快了几拍的心跳,“就在前面了。”   “嗯。”清脆如叮咚泉水的声音,让殷无遥的喉头不自觉地滑动了一下,移开视线观察周围的地形而不再去看执废,但怀中人儿温热的呼吸却一直游离在皮肤之上。   八洞的房屋建得稀疏,这片山头的地形不大平坦,按以往的山路要走上很久,两人走的是距离较短的歧路,帝王施展了轻功也要小心避开天险,一路上两人都显得有些狼狈。   执废摸上那块写着韩大力名字的石碑,微微凸起的小土丘下埋着不止韩大力一人的尸体,八洞的许多弟兄们都在此长眠,他们当中有的才刚成年,有的是家里的顶梁柱,有的前一天还和执废打过照面说过话,然而现在他们都不在了。   沈荣枯依然在一洞忙着招待阿普,对于执废的动向已经不会再派人紧盯了,殷无遥站在执废身边,察看了下四周,伸手为执废拢了拢衣衫,“这里风大,走罢。”   执废看了几眼那静静嵌入泥土中平凡的石碑,点了点头。   他们又去看了山后的妇孺们,一派天真的孩子们奔跑在山林之间,妇女们端着木盆在溪边洗衣,有的女人脸上还有掩不去的哀戚之色,执废想走上去,身旁的殷无遥却拉住了他,缓缓摇了摇头。   不让更多的孩子失去父亲、女人失去丈夫,只有结束战争,结束纷争。   而平凡百姓的想法,那些阴谋者和野心家们是无法理解的吧。   回头看了眼殷无遥,不知道为什么,执废突然满心感慨,握紧了那只温暖的手。      第43章      轻轻唤了声执废的名字,回应他的是毫不意外的一片安宁,少年轻浅的吐息均匀有序,一呼一吸之间糅合着淡淡的体香,少年似乎做了什么好梦,嘴角微微弯起,长长的睫毛忽而微动一下,细致的眉眼蕴着恬淡柔和的感觉。   确定身旁的少年已然熟睡,殷无遥恋恋不舍而轻柔地吻上那诱人的眉间,顺着往下,轻触鼻尖,唇上是少年肌肤的细腻触感,目光下移到两片淡色的唇,灼灼的目光仿佛燃烧了一把火,然后小心翼翼地轻轻触碰了一下。   像蝴蝶的翅膀掠过,像蜻蜓点水一般。   少年全然不觉,温热的吐息喷在殷无遥的脸上,暗淡的月光下,男子俊美依旧的脸庞比往日多了些许柔和。   伸手将少年揽在怀中,下巴抵在执废的发顶,就听见殷无遥轻轻地叹着气。   “……每日如此,让朕如何能睡得着?”眼里含着些微笑意,殷无遥认真地为执废裹紧了被子,压好了被角,手指贪恋地插进少年的发中,感受着柔顺温热的触感,指尖是少年的温度,心上泛起一片涟漪。   账房的屋子很小,床也不大,同时睡下殷无遥和执废也只刚刚够,执废的睡相如他的人一般安静,几乎不怎么翻身,偶尔会往温暖的地方靠一靠,殷无遥也乐意将少年圈在怀里,低头看着那张怎么也看不够的睡颜。   只是,砰然跳动的心,再不可能很好地控制下来了,有时整晚看着执废,帝王也不会觉得累。   尤其是骄阳初升万物苏醒的时候,那双眼睛缓缓睁开,顷刻间就能让万物失色的眸子,最让人心动。   想要了解他更多、更多。   想要让这少年看他更多、更多。   殷无遥发现,他已经控制不住这种或许名为“喜欢”的情感,生根、发芽、泛滥。   一发不可收拾。   “唔……”   抬起沉重的眼皮,迷茫之间殷无遥放大的脸逐渐清晰了起来,眼里的笑意更盛,殷无遥低下头,额头抵着执废的额,在执废眼前投下大片的阴影,“醒了?”   眨眨眼,适应了睁开眼后的光线,“嗯……”执废点点头,双手按在殷无遥胸前,想要起来。   “还早,再睡一会吧,昨天走了这么多路,小七也累了吧?”拨了拨执废略有些凌乱的头发,殷无遥勾着唇角。   上八洞的时候还是靠殷无遥神乎其神的轻功,去过墓地之后又兜兜转转去了溪边,然后在山路上看到推着刚置办好物资的推车,执废卷起袖子便过去帮忙了。   殷无遥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执废,不上去帮忙,也没有嘲笑他,看着少年和一群壮汉打成一片有说有笑的样子,阳光下额上冒着汗水,身上衣衫也脏污了的少年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忙完的时候,少年小跑着来到殷无遥身边,一边用袖子擦着汗,一边舒爽地喘着气,眼睛舒服地眯了眯。   然后,少年便以不愿弄脏殷无遥的衣服为由,和帝王并肩走在山路上,表情比以往都要放松。   执废摇摇头,蹭了蹭被子,虽然舍不得这份温暖,却还是挣扎着要起床,“……昨天十九来过这里,给儿臣留了张字条,父皇今日要到她的药庐去换药。”   如果没有收到十九的字条,执废还以为殷无遥背后的伤和身上的毒已经全好了,昨天还带着自己施展轻功,伤口这么久都没好全,很大一部分是殷无遥自己不在意。   帝王脸色微沉,書香門第“小七好像很喜欢十九啊……”   “也说不上喜欢,十九很忠心,对父皇尽心尽力,可以信任。”执废垂着眼帘,淡淡地说。   殷无遥的脸色更加黑了,“难道小七毫不在意十九对你做的事?”   圈着少年的双臂微微收紧,执废难过地动了动,“……在意,可是她做的这些也没有什么错,人总是会尽力维护自己喜欢的人,儿臣就算是被十九怀疑也是正常的……”   那双眸子里闪动着些许怒意,是对殷无遥的话语,还是对十九的痴狂,执废不知道,只能抵触地挣脱殷无遥的禁锢。   莫名而来的一丝窃喜让帝王放松了手上的力道,转眼间,执废已经坐起了身,披上了外衣。   黑如曜石的眸子里染上的那一丝怒意,看上去竟是如此灵动而美丽。   执废皱眉看了一眼还慵懒地侧躺在床上的殷无遥,转身出了外间。   脸上是掩不住的笑意,殷无遥勾着唇翻身坐起,缓慢而优雅地披上衣服,随着执废的脚步走了出去。   两人用了早膳,便沿着上次的密道赶到十九的药庐。   十九还是一身似火的红衣,桌上排放着各式各样的药草,面露欣喜地迎上前,眸光流转,是生气勃勃的喜色,晶莹的肌肤上还染了淡淡的红,粉盈盈的。   自从踏进药庐,帝王就一直面无表情,周身的煞气也只有迟钝的执废才感觉不到,十九刚上前走了几步,便被这种无形的压力逼得不敢抬头,怯生生地看着帝王的鞋尖,有些不知所措。   帝王摆摆手,“十九,药留下,你先下去吧。”   说完径直走到桌旁坐下,边伸手解开衣带,边对执废说,“小七,还愣着干什么,过来帮朕换药。”   执废看着十九落寞离去的身影,叹了口气,解开殷无遥的衣裳,露出大半个背。   左肩下方一个洞形的伤口结了狰狞的痂,结痂又裂开,血液再凝固,如此也不知道反复了多少次,比起执废先前看到的样子竟是恶化了不少。   “就是父皇一直拖着,这伤才好不了……”执废略带抱怨地说,手上包扎的动作却没有停下来,清洗了伤口敷上了药,拿起桌上卷好的柔滑丝绢,一层一层地将伤口包裹住。   指尖掠过肌肤,带起一阵阳春三月微风般的触感,略带凉意却并不冰冷的温度,让殷无遥呼吸一窒。   幽幽的目光看着忙前忙后认真包扎的执废,殷无遥忍不住伸出手,抚上了执废的脸颊。   少年的动作一僵,不解地看着帝王,纯净的眼神就像尚未绽放的骨朵,透着淡淡的馥郁香气,更让人忍不住摘下的欲念。   “父皇?……”   殷无遥迅速敛了那抹深沉的目光,“小七……你,今年多大?”   执废奇怪地看着殷无遥,半晌,还是回答道,“十五。”   如果算上前世,就不止这个岁数了,不过,再世为人,终于不再做个旁观者,让执废也渐渐有了一个十五岁少年的心性,这是前世不曾体验过的。   执废想到这里,淡淡地笑了笑,那笑容,带了点释然。   从药庐出来,两道黑色的身影便从树上跃下,全身只有眼睛露在外面,整齐而恭敬地跪在帝王面前,是训练有素的影卫。   帝王看了眼执废,“无妨,有什么便说吧。”   影卫们犹豫了一会,将一封信呈上。   殷无遥展开了信,看了一会,手一扬,信便碎成了雪花,手缓缓握成了拳状,殷无遥眼里闪过一丝杀意,没多久,眼里又是平静无波,帝王挥了挥手,两名影卫立刻消失得毫无踪迹。   “小七,在这里等朕,不要走开。”   说着,帝王足尖点地,一身轻盈地飘了起来,被风吹起的衣裾伴着俊雅的身姿隐没在葱郁的树林间。   执废看着地上散落的雪片,默默拾起了其中一张写着半个“沐”字的纸片。   察觉到身后有人,执废顿了顿,来人并不掩饰脚步声,鞋子摩擦着落叶带动沙沙的声响,转过身,眼前是一抹红色的身影。   十九咬着下唇,缓缓走过去,然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扑通一声跪在执废面前。   “请殿下求求主上,让属下跟你们走吧!”双膝落地,响起骨头和地面撞击的闷声,女子倔强而悲伤的眼神,恳切地请求,带着苦音的腔调,让见者无不心疼。   执废想去扶起她,可十九就是一副你不答应我不起来的样子。   “沈荣枯早就怀疑属下了,拔天寨也表明了态度,就让属下跟着主上吧……”   执废露出为难的表情,他知道殷无遥不希望他跟十九有过多的接触,或许是多少了解了帝王的心思,在这种时候,殷无遥是不可能将着个爱慕自己的人带在身边的。   想着想着,执废发现,似乎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殷无遥真正钟情的人……无论是后宫的妃嫔,还是二皇兄,都不过是他眼里的玩物,手上的棋子。   没有任何感情的人,是不是就没有任何弱点了?   殷无遥也是没有弱点的吧。   执废看着十九,那双倔强的明眸仍是不依不饶,执废索性坐在十九旁边,淡淡苦涩地笑着,“十九,父皇的为人,你比我更清楚吧,他不会让自己有任何弱点或是威胁……書香門第”想了想,又叹了口气,“君王还真是寂寞啊……”   十九盯着执废看了一会,皱紧了眉,当眉头松开时,执废正看着天上飘浮的云朵,就听见十九冷哼了一声,“如果是殿下,或许主上会允许这个特别的弱点存在。”   “什么?”执废微微睁大了眼睛,十九的表情有些扭曲,却带着某种得意。   “主上不容许弱点,所以,请殿下快点变强吧,不要成为主上的弱点。”   十九潇洒地站起身,抖落了沾在衣袍上的落叶沙泥,嘴角是悲伤的笑意,虽然悲伤,却依然坚强,“太子殿下,属下会好好看着沈荣枯,不让他中途变卦的。”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十九真是个特别的女子,执废想着,缓缓闭上了眼睛,将头埋在膝盖处。      第44章      觥筹交错之间,几个戎篱的侍卫快步进了房,温香软玉之中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阿普摆手让房中的歌姬舞女先退出去,听着来人的低声禀告,一直弯起的嘴角终于垮了下来,眼里闪着阴狠凶恶的光芒,两指抚平着自己眉间的褶皱,稍做一番思考,便对侍卫说,“本王子先回去一趟,告诉沐家,计划不变,一切等本王子回来再做打算——”   手指在额前略长的棕发间卷了几卷,阿普又叫住了正准备离开的侍卫,“那个叫做子非的账房,现在在哪里?”   执废瞪着眼前石缝间顽强开着白花的野草,微微叹了叹气。   殷无遥让他在原地等他回来,眼见着太阳偏西,树林间偶尔清脆的鸟啼声,沙沙的风声,满目的葱郁,让人有些慵懒的日光照在身上,温暖而恬淡,却依然没能等到殷无遥。   这里距离十九的药庐有一段距离,想到十九离去时萧索而倔强的背影,执废就有些说不出的感觉,心里有点堵。   想起了就在不久前,与丹鹤、殷无遥同行时的事情,那时候的殷无遥还是马夫的装扮,除了和执废单独相处时,从来不说一句话,偶尔会盯着和丹鹤交谈的执废目光森冷,独自牵着马匹时那背影也是寂寞的。   丹鹤虽然意气用事,却能交到志趣相投的好友,把酒言欢,敞开心扉。   而殷无遥是帝王,帝王总是寂寞而孤独的,古时的皇帝总是自称“寡”“孤”,就是高处不胜寒的寂寞,从前的执废是不理解的,现在,虽然还是无法切身体会,却也多少能感受到一些。   正想着,身后传来细碎的声响,不注意听,就会以为是风声。   执废警惕地回过头,两名壮汉直直地站在他面前,挡住了日光,全身散发的凶猛气息让执废不禁往后挪了几步,壮汉们什么话也不说,上前就缚住了执废的手脚,粗糙的麻袋兜头罩下,执废剧烈地挣扎着,口中塞了布团,手脚也被有力的胳膊箍紧,只能从喉间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执废睁大眼睛死死盯着两名壮汉,最后后颈上一道蛮力,眼前一片漆黑。   醒来时,下腹被顶得难受,身体被折成了不正常的角度。硬物抵着胃,一阵阵地翻滚着胃液,眼前还是灰茫茫,耳中传来断断续续的人说话的声音,但是听不真切,也没有力气去集中注意力,执废努力回想着遭人绑架的具体细节,然而手脚都被绳子捆住,人被装在麻袋里,想要留下一点线索,也不可能。   苦恼着,胃里难受的感觉又席卷而来,执废努力忍住呕吐的感觉,试着动了动手脚。   绳子捆得很牢固,除非有利器,才能解开这样粗的绳子,亦身体的不适来看,应该是被人扛在了肩膀上,在拔天寨能不动声色劫走一个大活人的,除了沈荣枯,就只有阿普带来的几名精壮的戎篱侍卫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恍恍惚惚,经过平坦的地方,也有崎岖不平的山路,身体随着汉子的动作而颠簸,直到那人将执废放下,执废已经惨白着一张脸,躬着身子倒在了地上。   有人将兜住执废的麻袋解开,新鲜的空气灌了进来,执废稍稍平缓了呼吸,眼睛适应了房中的光线后,环视四周,然后不期然地看到正坐在上座的庞大身躯。   “我这也是情非得已,子非小弟——書香門第”沈荣枯笑着,玩味地看着一脸狼狈不堪疲惫不已的执废,摇了摇手中的茶杯,“戎篱王子正到处找你呢,沈某便跟下属们说,尽快将你带上山,没想到他们会用这么粗暴的方式。”   执废动了动身体,绑住手脚的绳子已经被解开了,只是手腕上两道红红的淤痕格外显眼。   “被沈某的人找到总比被王子的人找到要好吧,”沈荣枯揭开杯盖,缓缓饮下一杯清茶,“这几个时辰还请子非委屈一些,在沈某的居室里将就一下罢。”   说着,沈荣枯站起身来,挥手撤下了看守的弟兄,将执废留在四周全是石壁的密室内。   火把烈烈地燃烧着,执废站起来围着四壁走了一圈,连一扇窗户都没有,敲打石壁的中心也都是实心的,只有一扇门,门外定有人把守。   不知道殷无遥回来找不到自己,会不会着急。   执废靠着墙角缓缓坐下,抱着膝盖,微微咬着下唇,开始回想今天发生过的事情。   带有“沐”字的纸片,十九的去留,看似平静却危机四伏的拔天寨……殷无遥说过,要对付阿普,就要先拖住他。   拖住阿普,就能让事先部署好的计划顺利进行。   处理好拔天寨的事情之后,帝王的下一个目标应当是占据了西北大半势力的沐家,沐家的背后是骁勇善战狼子野心的戎篱,为了孤立戎篱,沐家是必须要除的,而丹鹤似乎也参与了进来。   丹鹤也是沐家的人吧,比起母妃和自己,丹鹤留在沐家的时间更长,按理来说对沐家的感情应当更加深刻。   摇摇头,执废将思绪转回,想起了前段时日沈荣枯和阿普分别试探、利用自己的事情。   阿普或许就是从沈荣枯对待自己有异的态度而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吧。执废如是想着,已经渐渐能明白沈荣枯大费周章地将自己带到密室中是为了什么——绝不是单纯地避开戎篱王子的人。   那时候,殷无遥半圈着执废,用低沉的嗓音说着,“对于朕而言,这还算不得什么人情。”   沈荣枯费尽心思,或许并不只是为了利用自己达成他的目的,而是想和自己背后的人做一次真正的谈判。   但是,以帝王的傲然,是不会出现在沈荣枯面前的,不管他算盘打得再好,他走出的每一步,殷无遥都能料到他的下一步。   所以才会用这么极端的方法吧,执废苦笑了下,想起了十九说的话——不要成为殷无遥的弱点。   执废并不想做那种躲在别人背后寻求保护的人,他也不想成为帝王的弱点。   只能依靠自己的能力从这里走出去。   握紧了拳,执废站起身,走到门边,深吸一口气,突然猛地敲打起门来,朝外面喊道,“让我见沈荣枯!我有话和他说!”   门外的守卫们显然是被执废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交换了一下眼色,其中一名守卫略带慌张地从密道走出,密道的尽头正是听风堂的侧堂,机关正是那幅儒雅的男子画像。   守卫急急地赶到正堂,沈荣枯正和阿普坐在堂上,一个品茗,一个喝酒,鲜少说话,彼此心照不宣。   附耳听着守卫的禀报,略微沉了沉了眸子,沈荣枯皱眉一瞪,低声对守卫了“不见”二字,守卫疑惑地离去时,勾起了轻慢了笑容,便听到不远处的阿普略带挖苦之色地说,“沈兄该不会这边刚答应完阿普保持中立,那边就跟朝廷合作了吧?”   沈荣枯吞了口茶,哈哈大笑起来,“王子说的哪里话,沈某不是这种背信弃义的人,家里出了点事,让王子见笑……”   “哦?整个寨子被沈兄打理得如此之好,哪里会出事,阿普想和那位叫子非的小兄弟叙叙旧,不知沈兄可否为阿普将人请过来?”   沈荣枯露出遗憾地神情,“真对不住,子非正好外出置办东西去了,不能和王子道别了。”   阿普也面露可惜之情,只是眼里流转着狡黠的光芒。   执废敲了一会,嗓子也有些沙哑了,可是守卫的人却没有开门,也不知道有没有人为自己通报。   有些茫然地看着那扇门,以前也做过这样的梦,久久敲打着精致雕花的门扉,无论怎么哭喊挣扎那道门一直是紧紧闭着的,隔绝了自己与世界。   现在,又被隔绝了吗?   执废揉着红彤彤的双手,蹭了皮的地方渗出丝丝的血珠,但是感觉不到什么疼痛,有可能是因为脑子完全还没清醒的缘故,感官也变得迟钝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肚子发出一阵咕噜的声音,墙上明火跃动着的火把还是熊熊燃烧着,可是外面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其实单独一个人的时候,会感觉到孤独和无助。   密闭的小房子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会让人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前世和今生。不顾一切地推开前面的荆棘而不断往前走着,就是不想一直停留在原地,哪怕全身伤痕累累。   所以不能回头看,禁锢住脚步的人正是自己。   不服气地继续敲打着门,执废也不顾手上的钝痛,这般吵闹总会让沈荣枯进来看看,只要他一开门,就有机会从密室中出去。   门外一阵轻微的响动,接着是钥匙扭转的声音,执废看着门上的锁一点点转动开,往后退了一小步,抬头看时,站在门口的那人却不是沈荣枯。   一身华贵而高雅的衣袍,眉眼隐隐不可侵犯的霸气与王者之风,俊雅的面容是淡淡的焦虑神色,一双过分惑人的双眼看到执废后便不再转移视线,直直地看着,然后不自觉地上前,紧紧将人箍在怀中。   执废的脸颊贴着那人柔滑的衣料,感受着那人身上传来的温度和微微起伏的胸膛,将头埋在他胸前,任对方紧紧抱着。   看着执废温顺地任自己抱着,帝王眼里露出些许喜悦,他不动声色地勾起唇角。   好一会,殷无遥放开执废,拉起少年的双手,看到擦破了皮甚至点点红痕的手背,眼色黯了黯,沉着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啊,”执废有些窘迫地想要抽回双手,却无法避开殷无遥锐利的视线,“想着用力敲门就能吸引沈荣枯来,他想利用我引出父皇……書香門第”看到帝王已经换下了在拔天寨上穿的简朴衣衫,执废眼里闪过些许疑惑,“难道父皇已经见过沈荣枯了?”   殷无遥有些怜惜地吻了吻执废手上的伤口,眸光深沉,动作却极其轻柔,“疼不疼?”   执废不自在地看着殷无遥,微蹙着眉,“不疼……”   一阵尴尬的沉默,执废乖巧地任帝王拿出随身带着的伤药,一点点为他破了皮的手抹上,皮肤接触到药膏的触感有些清凉,虽然有点痛,却能感觉到体温融化了膏药时融入血液里的柔和。   帮执废上好药,殷无遥握着执废的手,将他带出了密室。   除了地上躺着的三四名被敲晕的守卫,密道里就只有执废和殷无遥,抬头看向略走在前面的帝王时,对方也回过头看着自己,勾起的唇角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父皇是跟着其中一人来到这里的,回来的时候不见了小七,就知道是沈荣枯做的,在听风堂等了这么久,终于发现了蛛丝马迹……”   也听到了沈荣枯和阿普之间的对话,帝王沉着脸色,露出嘲讽的笑容,一手拿着火把照明,一手牵着执废的手探着路。   如果不是小七拼了命般地敲击着密室的门,就算能走进密道,也会因为错综复杂的路线和阵法而迷失了目标。   殷无遥在暗淡无光的密道里悄然看了执废两眼,眼中的那抹柔情却是谁也不曾见过的。      第45章      出了密道口,眼前是空旷的侧堂,避过把守的耳目,两人匆忙沿着一条蹊径下了山,夜幕初上,刚升起的一轮月亮被厚厚的云层遮住,只在云层中间透出了淡淡的黄色光芒,像缭绕的雾气。   账房的小屋是回不去了,殷无遥闯入密道带走自己,就是不希望暴露身份,执废想着,突然扯了扯殷无遥的袖子,“沈荣枯发现我不见了,会不会撕毁盟约……”   “盟约?”殷无遥勾了勾唇角,“那种东西随便撕毁都可以,主要是看沈荣枯的态度——”   伸手揉了揉执废黑缎一般触感良好的头发,殷无遥带着执废上了早就备在山下的马,将执废护在身前,手臂环着执废拉动了缰绳,“沈荣枯能发现你,是因为他早就知道十九是朝廷的人,对戎篱的若即若离,对小七卖的人情,甚至充实兵器库,置办大量的物资,这些无非都说明了一点——沈荣枯这般的处心积虑,正是要朝廷不得不与他合作,共歼戎篱,他便可以顺理成章的重回朝堂。”   冷哼一声,殷无遥看了看天色,月色下两人一骑的影子不甚清晰,“沈荣枯这如意算盘倒是打得不错,可惜他遇上的是朕……”   得罪了戎篱,摆明了立场,就由不得沈荣枯不继续演下去。   不按常理出牌,将天下尽收拢在掌心里,殷无遥自信的神情宛若骄傲的神祗。   沈荣枯若是发现执废被带走,大概也不能说什么吧,戎篱疑惑执废的身份,这个时侯执废离开了拔天寨,对沈荣枯而言或许正是求之不得的。   不管怎么样,殷无遥还是达成了最初的目的,分离了可能与戎篱融合的势力,接下来就是沐家了。   拔天寨上的房屋陆续点了灯,山林间隐隐约约还能看到几缕炊烟,风呼啸的声音从耳边掠过,执废靠在殷无遥胸前,缓缓闭上了眼睛。   四周除了风声就是马蹄疾驰的声音,带着某种节奏,规律而动听。偶尔几声归巢的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有的高亢,有的婉转,有的古怪,倒是相得益彰,听着感觉也不错。   “小七……睡了?”殷无遥有些好笑地看着在马背上还能安然闭上眼睛的执废,收了收手臂,将人圈得更紧些。   执废动了动眼皮,长长的睫毛忽闪了一下,慢慢张开了眼睛,“唔……睡不着,只是有些累……父皇,我们这是去哪里?”   殷无遥露出深不可测的表情,“信都。”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来到一个尚且繁华的小镇,进了一间不起眼的客栈,客栈的招牌已经掉了一些漆,烫金的字迹写了一个通俗常见的名字,既好记,又会因为过于熟悉而容易与别的小店混淆。   马夫牵过马,两人便坐在大堂的一角点了些饭菜,清淡而普通,就着粗陋的茶水草草结束了一餐,殷无遥优雅地放下筷子,看着还在低头架在的执废。   信都并不在西北的范围内,距离拔天寨也有一段距离,印象中,信都是个富饶美丽的地方,民风淳朴,天灾连年也并未受到太大的波及,每年上缴皇都的赋税最多,因此在信都做官,是个能捞到不少油水的肥差,每当地方官员调动的时候,就有不少人贿赂吏部的大臣们。   戎篱的手,应当还没有伸得这么远,那么殷无遥为什么放着打击沐家的大好时机不动手,而带着自己去了信都?   说到信都,执废想起了那位封在信都的王爷,除了小时候在国宴上见过他以外,执废似乎再也没有见过那位不似活人的王爷。   看见执废正出神地想着什么,殷无遥并不说话,而是偶尔往执废的碗里夹些菜。   执废一边想着,总是有许多地方想不通,帝王总是在最后才做解释,眼前所见之事,总是似乎彼此毫无关联,却又能在殷无遥的解释中串联到一起。   每当遇到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执废已经习惯先独立思考,再找殷无遥解惑了。   一边伸手拿过一只杯子,将杯中的液体灌入干渴的喉咙,等喉间传来一阵麻辣,舌尖晕开淡淡苦涩的时候,执废才闻到那浓浓的酒香味。   殷无遥正支着脑袋邪魅地笑着,“小七酒量不错啊……”   也不知是突然灌下了酒而呛着了,还是因为殷无遥戏谑的话语而感到窘迫,执废微红着脸,皱眉倒了一杯茶喝下。   执废的酒量并不好,在宫中的宴席上总是避开皇子们或大臣们的敬酒,宫廷御用的酒多半浓度较高,往往喝下三四杯人就微微能感觉到脸颊发烫,所以执废总是最早离席的那个。   在冷宫的时候,偶尔节日,母妃也会酿一些淡味的果酒,没什么浓度,却喝着有种温和的果香,甘甜而不涩口。   想起母妃,又想到那浪子一般的丹鹤。   当晚,他们在客栈住下,还是两人同床,执废睡在里面,由于疲惫和颠簸,很快就入睡了。   第二天,二人早早地从小镇出发,执废这才看清他们同乘的那匹马,通体的枣红色,只有四个蹄子是雪白的,毛色鲜亮,鬃毛长短刚好,很帅气地打了一个响鼻,眼睛炯炯有神,大大地映着执废靠近的脸,看了眼执废,枣红马温顺地蹭了蹭执废的脸颊。   执废淡淡地笑着,也摸了摸它,手中握着缰绳,踩上马镫翻身上马,马厩那边殷无遥正牵了另外一匹马走过来,昨日赶路太匆忙,离了拔天寨和戎篱的势力,便能单独乘一骑,执废亲昵地摸了摸骏马的鬃毛,附耳跟马说了些什么。   远远地,看见少年面露欣喜之色低下身子蹭着马颈,殷无遥眼里闪过一丝不悦,翻上马,两腿朝马肚一夹,先出了客栈。   执废跟在后面,微微笑着策马而出。   虽然一路上只有帝王和执废两个人,但是执废还是能感觉得到周围有不少视线正盯着自己,殷无遥已经和部下们取得了联系,影卫们不可能不跟在皇帝的身边,不过是躲在暗处罢了。   这一路,殷无遥像是有什么心事一般,很少说话。   在到了下一个客栈的时候,执废见到了丹鹤。   丹鹤也是一路风尘仆仆,显然是从别的地方赶过来会和的,一脸的疲惫,却依然在帝王面前保持着高度的警惕,皇帝却漫不经心地吃着茶,浑身毫无破绽。   “送你到信都我就走,書香門第”丹鹤简洁明了地说,“沐家那边的事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和皇帝合作不过是为姐姐报仇而已……”   说着丹鹤第一次露出了一抹苦笑,“以后要去哪?是啊,天下之大,老子有的是地方可以去。”   执废抿唇,想了想,还是对丹鹤说,“不去见见母妃吗?”   丹鹤缓缓摇了摇头,凌厉的视线变得柔和了不少,“老子会去看你们的,但不是现在……”目光沉淀着某种坚定,丹鹤定定地看了眼执废,露出些微无奈却又爽朗的笑容。   去往信都的路有些沉闷,丹鹤不似从前那般肆无忌惮,随心所欲,面对殷无遥的时候眼里总会闪过一丝阴霾,偶尔会笑着跟执废说些江湖异闻,引来执废好奇的目光。   直觉丹鹤会跟殷无遥合作并不是那么简单,可每当话题带到这个问题上,丹鹤总是闭口不谈,一行三人总算到了信都。信都的繁华与热闹确实与传闻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繁闹的街市和琳琅满目的商铺,遍地茶肆酒楼,目之所及,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色。   选择了一间简单干净的客栈住下,殷无遥便与影卫去了别的地方,或许殷无遥在信都也有对付戎篱的部署,看着殷无遥略带匆忙神色的背影,执废微微叹了叹气。   每次都是在他部署好了以后,才会告诉自己到底部署些什么。   殷无遥的谨慎,有时会让执废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地方能帮得上忙,在他面前就像一个毫无用处的人一样,悲观无助的时候会觉得像个扯线木偶,或者是在他保护之下的棋子。   就是这种感觉,总让执废的心里有些堵,却不知道如何才能化解。   丹鹤离开的时候,是第二天的清早,或许是前一晚的深夜,没有和执废道别,也没有留下书信,像是从来没有在执废身边出现过一样,来无痕去无踪,如鸿雁飞过,带起水上微微的涟漪,片刻后湖面又恢复平静。   想起丹鹤跟执废说过的话,执废微蹙着眉,似乎眼前就能看到丹鹤最后站在熟睡的执废面前欲言又止的样子。   突然听到门外的响动声,执废披了衣服出去看,却是陌生的脸孔,似乎在楼下争执着什么。   那些人的穿着都十分光鲜,应当是大户人家的子弟,无论是腰间佩的扇子,腰带上挂的美玉,手中摇的扇子,五一不是精挑细选的上等佳品。   其中一人已经争得有些面红耳赤,那人穿着一身浓绿的衣袍,上面绣着繁复的牡丹图案,皮肤很白,五官并不算精致,却也算得上美男子,加上一身儒雅的衣着,更显得青年一表人才。   绿衣青年被周围人的笑声激怒,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桌上的茶水有不少撒了出来,同一桌的儒士们纷纷安静了一会,没多久又笑了起来。   执废听到那人说了句,“在下、在下是真的收到回书了……”   急急地将袖中揉成一团的纸张铺开,新白的宣纸整齐的墨迹上多了一笔圆润的朱砂痕迹,一点滴落在上面,仿佛不经意间留下的一般。   坐在青年对面墨蓝色长衫的男子摇了摇扇子,勾起讽刺的笑容,“这点红墨算什么回书,恐怕这是赵兄无意间滴落的吧!”   “不是的!”绿衣男子小心翼翼地抚平了纸张,脸色却有些沮丧,“这真的是王爷的回书啊……”   听到“王爷”两个字,执废更是好奇地看着那名青年,刚及冠的年纪,嘴唇鲜红,手指也很长,那张薄薄的宣纸上写的字太小,执废看不太清楚,好像是一首诗。   在座的人又笑了起来,有人说,“赵兄啊,不是我们不顾同窗情谊,而是你也不该用这种拙劣的方法啊……”   绿衣青年哭丧着脸,忿忿地将纸张收入袖中。   执废觉得有趣,拉过收拾刚完上房的小儿,“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小儿看了一会儿,然后一副了然的神色,嘿嘿笑着,“嗨!还不是咱们信都的那位王爷,听说这些年来愈发的沉闷了,将自己关在房里不出去,都好几年了。这不,王爷的管家满城贴了告示重金酬谢能让王爷说句话甚至是写个字的人。”   “这里坐着的几位,是信都有名的儒士,常常聚在一起风花雪月,喏,那位穿绿衣裳的,人称‘信都四才’的赵慕箫赵公子,前些日子和另外几位公子爷输赌,说他写的诗定能得到王爷的回书……”   执废看了几眼楼下已经将话题转到王府的华贵上的青年们,淡淡笑着摇了摇头,谢过小二,转身回到屋子里。   殷无遥昨天一整天都没有回来,这天过了正午也没有看到他的身影,执废觉得闷得慌,用过午饭便下楼在客栈周围转了转。   偶尔能听到关于信王的言论,多半是这些年来信王府的管家如何费尽心思却依然无法让信王步出房间。   对于信王的样貌,执废已经记得不太清晰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这位血缘上的伯父,距离现在已经快有十年了,只是当时对信王的印象至今还有残留,那是一名毫无活着的气息的中年男子。   城墙上张贴的告示粘得不太牢固,已经起了角,风再大一些,就能将整张纸吹走,执废看着上面的黑色字体语气恳切的话语,突然觉得信王有些可怜。   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心中隐隐的觉得,殷无遥来信都或许不单是为了部署这么简单。   血浓于水,手足之情。或许在别人的眼中,殷无遥就是一名毫无个人情感的君王,弑亲夺位,血缘不过是成就霸业的绊脚石。   但是,总觉得他不是那样的人。   执废淡淡地想着,一只手覆上了被风吹起一角的告示,或许是风有些大,竟然整张纸都飘飘欲坠,执废忙用两手扶着告示,让它贴得更牢一些。   那纸张却像是在前面糊了浆糊,粘在执废手上,一时半会的无法松开,执废叹了口气,却看见守城的卫兵们目光怪异地看着自己。   没过多久,就听见有人喊道,“又有人揭告示啦!”      第46章      卫兵长腆着一个长年喝酒而消不下去的肚子,将身上的金属铠甲绷得紧紧的,他迈着极富旋律停顿一致的步子走向执废,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两只藏在头盔下的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的少年,嘴唇周围浓密的胡子动了动,然后似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句话,“随下官来。”   这是第一次有一种心里突然绷紧了的感觉,像是走到讲台上做演讲的那种的窘迫,这种感觉执废已经好多年都没有切身体会过了,名为“紧张”的情绪。   有时候,恍然不觉得是在活着的。在冷宫里跟母妃她们过日子,在皇宫里偶尔出现的小打小闹,执废总是局外人一般置身事外淡淡地看着一切的发生,却从没想过要改变什么,根深蒂固地认为这是别人的生活,他能做的,就是站在一个点上,看着这些人慢慢成熟、长大,然后呢?然后,似乎他根本就没想过这么多。   所以当殷无遥问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着时,他觉得似乎有一盆冷水兜头往自己的身上倒,毫不留情。其实,他知道,这还不够。   无论是母妃、沐翱、甚至是殷无遥,都在不同意义上地保护着他,让他过上想要的日子,从来没受过什么大的委屈。冷宫不该是如此温馨美好,皇宫也不该是这么平和,底下汹涌着的波涛执废看不见,从前他是当做看不见,而现在却不得不面对。   直到出宫,经历这许多时,他才发现,其实活着,不管有没有意义,只要你愿意,总能发现很多你能做并且你乐意做的事。   不再强迫自己看不见,不再恪守心里的那点不适感,不再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再惶惶然不知终日。   虽然漂泊在外,却能切身体会到自己的心是踏实的。   那种感觉就像是还没做好准备就已经被老师点名起来回答问题一样,很久以前常相离也点过执废一次,略显不在意的表情和同学或有或无看好戏的目光,让执废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却不会有“紧张”的情绪。   因为,他从不觉得,就算他能回答出常相离的问题,会有什么实质性的回报,那种回报,在别人看来或许不重要,甚至执废自己也觉得不需要,却曾经在心里这么渴望过。   在殷无遥说出“你便是大周的太子”时,那种悸动,或许与殷无遥本人的魅力有关,却不得不承认,那份来自高傲冷漠的帝王的认可,分量是那么的重。   所以他无法拒绝殷无遥温暖的拥抱,时而亲昵的动作,和比平时都要来得温和的话语。   跟在卫兵长的身后一步步踏着台阶登上城楼时,执废想到了很多,心里莫名的紧张感也消退了不少,他笑了笑,在卫兵长的示意下找了个干净的座位坐下。   城楼顶上的守阁宽敞而明亮,里面置一张比较大的八仙桌,四边各配了一条长椅,军情紧急的时候将领们多半要在城楼上集合,共同研究退敌策略,正好就可以选在这个地方。从守阁的窗户往下看,还能看到城墙上挖得深度整齐的垛口,偶尔还能看到五六人一队的巡逻兵。   卫兵长姓马,摘下头盔后带着一种只有边关将领们才有的趾高气昂,他们有军功,有真功夫,自然不会把一般人放在眼里,执废对他而言,更是为了王府赏金而揭告示的居心不良之人。   被人一见面就贴上了标签,执废若是知道,定会苦笑,但他就观察卫兵长的神态也能看得出这位将领并不怎么待见他,长话短说跟对方表达了他根本没有要揭告示的意愿。   马卫兵长微微眯起眼睛,浑圆的眼珠还是大而黑,近着看,有些吓人。卫兵们的眼神多是冷漠而凶狠的,这跟他们长年与外敌交战而养成的习惯有关,但接触这类人很少的执废还是不禁往旁边缩了缩,这让卫兵长看来更加不屑。   “这告示,不是你想揭就揭,不想揭,就不揭的。”   说话时胡子一动一动的,声音也饱含了威胁力,冰冷的目光夹杂着轻慢,让人无法产生好感。   “可是……当时风太大了。書香門第”执废尽量心平气和一些,他不擅长跟这类人打交道,殷无遥不在身边,心里有种不确定的惶恐,没有目的地跟别人谈判,执废还不能做到说话收放自如,在陌生人面前还能表现得从容不迫。   马卫兵长瞪了眼执废,“这告示就这么刚好吹到你手上?别做了又没他妈那个胆,怂!”   执废挣扎地皱着眉,一瞬间涌起了那么一股怒气,既然如此,那就去王府看看又何妨。   可是,他不能。他不能贸然应承这件事,殷无遥秘密来信都就是为了不惊动信王和地方官府,如果这个时侯贸然做了别的事,说不定会给帝王的计划带来风险。   “那就说定了,明日午时城楼下会有王府的人来带你进去。”   执废还想再说什么,已经被卫兵长不耐烦地瞪了回去。   苦笑了下,有些事情,就是这样明明有拒绝的余地,却被人弄死了规矩,凡事都按照别人规定好的路去做,也只能这么做。   执废恶意地想了下,是不是明日午时不乖乖地等在城楼下,就会被全城缉拿?   这么想着,执废觉得有些累,倦意袭上,昏昏沉沉,回到客栈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饭香四溢。   隐隐约约还记得卫兵长问了他一些不甚重要的问题,他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答的了,煨在小泥炉上的热茶泛着令人眷恋的香,到底是秋,天晚时就算隔着衣裳也能感觉到丝丝的凉,渗入皮肤,无迹可寻。   执废推开房门,只想一头栽在被子里好好整理一下思绪。比如强横的卫兵长,比如性情古怪的王爷,比如来到这座城池的原因。   他知道殷无遥已经不会再将他当做棋子一般使用,会照顾他的情绪,会在危急的时刻亲自救自己。不能说不感动,父亲做到这个份上,还是生长在天家,换做一般人,真该捂着被子偷着乐了。而且有的时候,面对殷无遥,执废觉得那不单单是父皇,而意味着更多的什么,他还没来得及好好想。   能感觉得到,会在城楼遇上这么一出,多少不是偶然的。   一直处于自己情绪中的执废没有注意房里早就有一个人坐在桌边等他回来,直到少年直接越过桌子,浑浑噩噩迫不及待地扎进床上的时候,他才危险地眯起眼睛,少年那双略微涣散的双眼让他心里蓦地一紧。   “小七,你怎么了?”   执废抬起头,聚焦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看清还没有点灯的房间里多了一个人,那人有着高大匀称的身材,光线不足的地方只能看到他衣着的款式,却不能很好地看清他衣袍上绣着的华美却简约的纹饰,身影散发着隐隐的煞气,那种煞气加上那人锐利的目光往往刺得人体无完肤。   看了好久,执废嘟哝一句,才缓缓将头又埋在了被子里,疲惫地闭上眼睛。   殷无遥以为执废在思考什么,动作尚算轻柔地走过去,可刚刚靠近少年,耳边却传来的均匀的吐息声,再掀开被子一看,执废已经浑然睡去,香香甜甜。   帝王有些气急败坏地笑骂着,“好不容易赶回来,居然听到的第一句话是‘吃饭了再叫我’,小七啊小七……”   影卫的回报详尽地列出了执废一天中做过什么事,见到哪些人,甚至连他说过什么话都能调查出来,帝王当时在信都城郊,听了这些话后只略作沉吟,便快马加鞭地赶了回去。   殷无遥觉得心疼也不是没有理由的,这孩子也不知是不是天生的,总会陷入莫名其妙的死胡同里,还特别爱走神,比谁都固执,也比谁都淡漠,比谁的心防都强,好不容易将他心上的那道门打开了一点,却发现自己也陷进去了。   直到客栈楼下的客人们都吃得差不多了,楼下响起一片收拾碗筷的声音,估摸着店里差不多也该打烊了,殷无遥让人现做了一些小菜,送到了客房。   执废还在睡,呼吸绵长,像是沉到了海底一般宁静安详,唇线勾起点点的弧度,让人不忍心去打扰少年的清梦。   然而帝王还是无奈地掀开盖在执废身上的被子,凉意袭来,令执废皱了皱眉,但眼睛仍固执地禁闭着,殷无遥低沉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醒醒,吃饭了。”   似乎是闻到了饭香,执废不清不愿地睁开了眼,迷茫地看着殷无遥,那般漆黑幽深的眼眸,泛着淡淡的湿意,显然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像个小动物一样,任人牵着走,又无辜地看着你。   殷无遥喉头紧了紧,随即咳了一声,“再不起来,饭菜都凉了,父皇也还没有吃饭。”   执废顺着帝王的视线看向桌上三四道还冒着热气的菜肴,点点头,从被窝里爬出来,用手拢了拢头发,随便用根发带便束在了脑后,长长的黑发如同杂草一般滑稽地耷拉在执废脑后,和少年一贯清秀整洁的形象毫不相符。   不过,反正这个样子的执废也挺可爱,殷无遥勾着唇角,一边为执废倒上温茶,一边对已经渐渐清醒了的少年说,“小七是不是遇到了什么,脸色不太好。”   执废抬眼看了看殷无遥,停下了手中的筷子,“这话要问父皇,父皇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有些惊讶,毫不客气地质问对方的执废,帝王还是头一次见,笑容加深,帝王回应着执废的视线,“父皇知道,小七揭了信王府的告示……”   执废点点头,没觉得惊讶,帝王的影卫神出鬼没,何况城楼下发生的事也有不少人看到了,一传十,十传百,怕是明日老百姓们的话题就有一部分是关于一个傻子又揭了王府的告示。   “没想过揭告示的,好巧不巧,就让儿臣碰上了……”也不知是不是在拔天寨里待过一段时间,执废说话、做事也不如从前那般斟酌得体,只顺着最直接的感觉去走。   殷无遥微笑的同时,也注意到了执废细微的变化,“那,小七要去吗?”   “父皇希望儿臣去信王府吗?”   “希望。”   帝王直白地看着执废说。   回答得似乎过于简洁,接触到执废带着疑惑的目光时,帝王又补充道:“于公于私,朕都希望你去看看。”   那是一段充满了灰色的记忆,黑与白不甚分明,空气里常常弥漫着血的锈味,就算大口大口地吐出胸腔里的空气,嘴里还是充满了咸涩的味道。   在殷无遥还是个皇子的时候,宫里的尔虞我诈远比执废想象中的还要可怕,宫里一夜之间无端消失一两名宫女,大家都当做稀松平常之事,只在无人的时候内心惶惶。皇帝昏庸无道,沉迷酒色,朝中大臣们结党营私,腐败朝政,就连皇都之内,也是纸醉金迷,乌烟瘴气。   当今年轻的帝王,那时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皇子,太子之位早就定下,是皇后所出的嫡子五皇子。五皇子从小娇纵惯了,和他那位昏庸的父皇一样,没有治国之才,独会亏空国库,挥霍无度。殷无遥的母妃不过是个有点姿色的妃子,背后没有半点靠山,没有过硬的背景,常常被其他妃子们刁难欺负,从小看着这些你死我活的宫廷斗争,年幼的皇子心里下定决心一定要逃出皇宫,到一个没有污秽的法度与肮脏的人心的地方。   殷无遥确实在宫外生活过几年,期间走遍大江南北,结识了不少人,学到了不少东西。直到重返宫廷,皇都里传出了老皇帝病逝的消息,顿时腥风血雨弥漫了整个皇都,太子的专横跋扈与不得人心,各个皇子们集结手中权势跃跃欲试,那个遥不可及的皇位就成了风雨飘摇中的战利品。   为什么帝王会到宫外生活,又是怎么回来的,期间经历了什么,殷无遥都没有详细地说,只知道,当时少年的母妃已经为先皇陪葬,腐朽堕落的制度让殷无遥忿恨,悲愤交加的皇子这才走上了血腥变革之路。   “是不是有点枯燥?朕也不知道,原本该跟你说说六皇兄的,结果扯到这段往事。書香門第”殷无遥若无其事地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尘封的记忆虽然遥远,却依然清晰,十五岁登上王位的男子,在他成为皇帝之前,也有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执废摇摇头,他从来没有听过殷无遥谈论自己,或是说起从前的故事,总觉得说出往事的殷无遥虽然从容依然,眼底却多了不少波动,如湖面泛起的涟漪,一圈一圈,更为柔和生动。   殷无遥笑了笑,“其实六皇兄无非是在朕最需要的时候帮了朕一把,论才干,当年的六皇兄也不差,可惜……”   眼神黯了黯,帝王没有再说话,而是提起筷子夹了一口菜,缓缓嚼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视线似乎是洞穿了时空,回到过去。   信王的事情,执废了解的不多,除了在国宴上见过他一次以外,对于信王爷的记忆,就只有“王爷”“木偶”“皇帝的兄长”这类的只言片语,拼拼凑凑而成的信王却跟殷无遥一时兴起讲述往事中的信王差很多,那个曾经才高八斗性格温和的王爷与如今的活死人真是同一个人吗?   可是,想再追问为什么信王会变成这样的时候,殷无遥也说不知道。   时间会改变一个人,在经历过生命中重要的事情之后,或许会往好的方面走,或许会变得更糟,有时候不能全然取决于心态,周围的环境也很重要,但无论如何,心态还是最重要的。   听到不同的人讲述他们心里不同的信王,无论是店小二眼里的惋惜,还是赵慕箫的近乎崇拜,或是殷无遥极为复杂的情感,执废忽然觉得自己一下子跟那位王爷走近了许多,他们是相似的,却也有着根本性的不同。   他们同样是经历过什么而受到了重创,都没能站起来的人,都将自己隔绝在外;而执废选择在心里筑一道墙,信王则是躲在了生活中的屋子里,足不出户,不见天日。不同的地方在于,执废觉得现在自己已经能够站起来了,至少在回忆过去与面对现实的时候,他不再是逆来顺受,全然不把自己的命当做一回事。   虽然相似,执废却从没把信王当做从前的自己,受伤跌倒的人不需要同情和宽慰,而是让他看到一条能走的路,生的希望。   “小七,你又走神了?”殷无遥好笑地看着执废,手中的酒已经不知是第几杯。   执废皱了皱眉头,看着桌上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饭菜,“方才是父皇先走神的……”   还会顶嘴了啊,帝王心里漾起一丝暖意,见执废不碰酒只喝茶,知道自那次失了神不慎喝了酒以后执废便不轻易再碰酒,想起两人相处的一点一滴,又是一阵心猿意马。   根本不知道殷无遥在想些什么的执废将思绪回溯到走神之前,有些疑惑地看着帝王,“为什么说于公于私,都希望儿臣去看看呢?”   “这个嘛,小七到时候就知道了……”殷无遥魅惑地笑着。   第47章      晚风吹来,有种能令人清醒的冷。   执废就这么站在窗边,看着古城星空下的夜景,秋高气爽,天上繁星一片,很久没有这么认真地看过星星,以前总觉得不过是种放松的方式,更早的时候,还是上辈子的时候,只会觉得矫情。   指尖渐渐变得冰冷,执废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肩膀被一双温暖的大手按住,身体微微一震,等那暖意离开后,肩上便多了一件长衫,微微转过头,执废看见殷无遥已经让人收拾好房间,屏风后是结实的木桶,袅袅冒着热气。   见帝王已经离开房间,微微笑了下,关上窗,走到绘着花鸟虫鱼色彩瑰丽的屏风后,站在桶边,将手伸进木桶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里面的水。   温温润润的触感让人忍不住索取更多,执废一件一件褪下身上的衣服,分门别类地搭在屏风上,手指一件件摩挲着比起住在拔天寨时细腻了不知多少倍的衣料,然后抬腿迈入桶中。   满意地将身体沉入水中,被温暖包裹着的身躯泛着淡淡的粉红,执废轻轻闭上眼睛,享受着任何人也无法拒绝的温暖,疲劳和忧虑被驱赶出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懒洋洋、什么都不想再去思考的怠意。   等执废洗好的时候,帝王也在隔壁的客房处理完公务了。让影卫们将叠好的文书带下去,独自斟了几杯温好的酒,让酒液缓缓流入咽喉,普通店家自酿的酒没有宫廷御膳的那么香醇,却别有一番滋味。   喉咙像被小火烧灼了一般,微弱的辣,却感觉鲜明,烧得正好,让他觉得心痒,目光复杂地看了看隔在自己与执废之间的那道墙,终是轻声叹了叹气。   随手抄起一本装订简单的书,根本什么都看不进去,却仍一页页地翻。   直到隔壁的房间已经听不到任何动静了,殷无遥才将视线从枯燥无味的书页上移开,却失了目标一般,茫然地盯着那堵墙。   有一把声音一直在说,说的是什么具体听不清楚,只是一直在脑海里盘旋着,那种不断地、不断地要说出来的感觉。   室内的烛火明灭不定,房间的窗户是开着的,带着凉意的风灌进房内,越是感觉到冷,风就越是肆虐,头脑也越加清醒,最终心底一直不断在嚷嚷着的,那种令人心烦的声音也变得清晰起来。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双手握起来关节鼓动的咯吱咯吱的声音。   再不说,他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说了。   执废是没有睡着的。   回到客栈的时候就已经睡了一觉,沐浴之后更是感觉不到疲惫,夜晚又太过安静空旷,以至于虽然没有翻来覆去辗转难眠,眼睛合自然地合着,头脑还是依然清醒着。   他能感觉到,那人小心翼翼地触碰着自己,蕴藏着无限力量的手臂牢牢地揽着自己的腰,并不过分摸索,只是搭在那里,手掌温暖的温度从衣料传递到皮肤,比执废偏低的体温高了一些,不喜欢有人触碰自己,却本能地觉得舒服,似乎身体已经很习惯了这种触碰。   尽管心里有点慌,但执废仍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心跳,幸好背对着男人,看不见他黑夜里充满了矛盾的表情。   那人有些仓促地张了张嘴,空气里有轻微的呼气声,然后用很细微而低沉的声音,声音里是执废少见的温柔,说,“……我喜欢你。”   如果不是那惯有的低沉魅惑的嗓音,执废恐怕会以为这是别人,那么轻柔易碎的话语,像一个初涉情场急于表白的孩子,惶惶不安着。   他从来没听过对方自称“我”,甚至说出“我喜欢你”这样的话。   那人说着不像他会说的话,露出了不像他会露出的紧张。   执废这才后知后觉地体会到话里的含义,心脏突然一紧,似乎全身的力气都要被这句话抽掉,仿佛牵带起某种不可回忆的东西,猛地张开了眼。   但他却不敢回头,他不敢去看殷无遥的表情,不敢面对他还来不及思考清楚的突如而来的事情。   脑子嗡的一片空白,那只搭在执废腰上的手似乎很沉很沉,压得他连骨头都痛了。   “小七,你没睡,对不对?書香門第”殷无遥带着些焦虑和欣喜,又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手臂下意识地收拢,执废能感觉到那只手的强而有力,能感觉到两道灼灼的目光正要穿透自己的身体要直视他的内心。   “……小七,小七,朕……”压抑已久的话好不容易吐了出来,那份一直死死按捺的心情也得以舒展,帝王恢复了几缕冷静,刚要为自己那没头没脑的话做一些诠释的时候,他看见执废僵硬着的身子转了过来。   武功高强的人往往夜视力很好,殷无遥看到执废双眼幽深如深潭,心底的那种火热突然就被浇息了一半,再看时,执废已经面无表情地坐起身子,皱着眉头看向他。   执废能将自己的情绪掩饰得很好,但他那已然错乱了的呼吸却骗不了人。   他的心,和自己的一样乱。   殷无遥想着,不由得要更靠近执废一些,出于本能的,希望他听完自己的话,“朕是真的,朕对你,不是父子之间的……”   他还想继续说什么时,执废略带冰冷和质疑的眼神已经足够让帝王说不下去了。   “可是……”执废确定了眼前的人是殷无遥以后,表情十分困惑地看着他,“我对父皇,不是那样……”   刚才还想问帝王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父子乱伦这个词,就是放在几千年以后依然得不到社会的认同,可是转念一想,便想起帝王寿宴那晚,太子端居宫的寝宫里香艳旖旎的画面。是啊,眼前的男人,不同寻常,就连他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在他看来,可以理所当然。   由衷的感到厌恶。   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如果有人对你说“我喜欢你”的时候,虽然心里不一定喜欢这个人,但至少也不会产生强烈抵触的情绪。   不知道为什么,执废能感觉到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战栗,每一次呼吸都无比艰难。   殷无遥虽然头脑发热,却不是真的失了该有的理智,看到执废那全身戒备的样子,眼里全是厌恶的情绪,他觉得原本奔腾在身体里的沸腾的血液已经凝固,剩下的,是不知该如何去面对的尴尬。   他试探性地往前凑进一步,执废也相应地裹着被子往后缩了一步。   他还想再往前一点,却听到执废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对他说,“我不喜欢你。”   带着些倔强,带着些恐惧,带着些慌乱,却无比的坚定。   帝王不禁苦笑着,终于没有再往前,而是坐在床沿,背对着执废,那个背影,很孤独。   执废陷入了打破既定认知的恐慌中,没注意到,此时的殷无遥,背影里还带着决绝。   双方各怀心思地坐了好久,帝王突然低声笑了笑,“吓到你了吧……”然后叹了叹气,“朕虽然是认真的,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强迫你。小七,如果……算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你还是朕的太子,朕还是你的父皇。”   语气里多是无奈,还有执废所不明白的悲凉。   然后,执废看到殷无遥自然而然得有些无赖地躺在外面的半边床上,虽然看不清表情,眼睛却很明亮,似乎还带着些微笑意,“这些天,朕习惯小七在身边睡了,离了小七,有些不惯……最后一次,小七就当做还是在光涯殿的时候吧。”   在光涯殿养病的时候,执废也是和帝王睡在一张床上,皇帝睡的床虽然很大,有时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和帝王靠得很近,张开眼是放大的俊雅不凡的脸,似乎感受到执废的视线,帝王随后也睁开眼睛,眸色微淡,却因为没有朝堂时的那种威严莫测而显得好看。   执废终于抒了一口气,不再战战兢兢的,也缓缓躺了下来,跟殷无遥之间空了一道不算宽的空隙,明白这是小七下意识地远离自己,殷无遥还是有些失落,失落之余,他又有些后悔。   不说出来就好了,不捅破它,就可以永远将少年揉在怀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体香。   那不是凡事会深思熟虑后采取最有效手段的殷无遥,那只是个刚明白内心渴望又在举棋不定时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的,男人。   从来没有经历过一段酣畅淋漓的情感的,普通的男人。   他记得第一次为了皇位的延续进入一个女人的身体时的感觉,带着随便而敷衍的态度,难以避免的年少轻狂,他看到身下的女人献祭般膜拜的眼神甚至在心里嗤笑。   他也尝试过男人的滋味,周国的贵族还是不少有好男风的,清秀明眸的少年要多少有多少,他从未对哪个特别留意,不过都是泄欲的工具。   他甚至还在百般无聊的时候猥亵过自己的儿子,反正那时的周国已经在他铁腕的统治下走向昌盛,他的功绩是任何一位帝王都无法媲美的。   他的理直气壮,如今都为他内心的不安增加了一块块沉重的石头,就连面对执废那清澈幽深的眼眸时都会感觉到那股无法磨灭的罪恶。   他凄然一笑,如今再回头去看这些,又有什么用?   长叹一声,不做多想,殷无遥还是起身,不带任何留恋般地下了地。   “……你要去哪?”静默中似乎响起了这么个声音,有些清脆,却是地地道道的属于少年的声音。   殷无遥没有回头,他不敢回头,怕这一回头就真的再走不出来了,他不是害怕爱情,不是害怕自己会做出什么超乎理智的事情,而是单纯的,不想让自己再次后悔自己所做下的决定。   抖开衣袍下摆的声音,然后是再次的沉默,就在殷无遥一只脚迈出了门槛的时候,执废冲着他的背影说,“你刚才说的‘最后一次’是什么意思?过了今晚,你要去哪里?是去对付沐家,对不对?丹鹤其实没有走,他在那边等你,是不是?”   殷无遥扯了扯嘴角,“小七,你问了这么多个问题,朕要先回答哪一个……”   “不错,朕是要返回西北了,将你留在信都比较安全,必要时,向信王府亮出你太子的身份,得到信王府的庇护也不是难事。”帝王顿了顿,手指不可遏止地微微颤抖着,“至于沐丹鹤,他确实与朕有约,不过却非共同对付沐家,而是要与朕相杀。”   似乎想起了什么,殷无遥嘴边勾起了自信的弧度,“天底下唯一一个给朕下战书的人,说好听点叫有胆识,说难听点,是自寻死路。”   执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丹鹤会做这种事,丹鹤就算再怎么鲁莽也好,定然不会做这种以命拼命的事来。而且丹鹤还曾让执废小心帝王,以长者和友人的身份让执废顺从的同时也留个心眼,丹鹤也坦承过,面对殷无遥,他没有胜算。这样的人,就算再怎么冲动,也不可能会跟帝王下战书……   “为什么……”那种不可置信的语气和眼里流露的惊惶,不用回头,殷无遥也能感觉得到执废此刻的无助。   殷无遥自嘲地笑了笑,“在别的客栈投宿时,朕也不止一次像今夜这般深夜进入,天明前走。沐丹鹤自然知道朕对小七的心思……”   沐丹鹤会知道,与殷无遥没有刻意隐藏行踪也有关,他知道身为执废的舅舅,或多或少也对少年抱着类似于他的感觉,他听过执废毫不客气地责骂沐丹鹤,也知道执废的话对沐丹鹤内心常年的煎熬有多重要。殷无遥是这样一种人,不管他的猎物有没有到手,都不能容忍别人的觊觎。   虽然对于这位霸道的帝王而言,执废不是猎物。   再说下去,恐怕会让执废对自己的厌恶感更深,会用那般卑劣的手段来宣示所有权,殷无遥真的觉得自己有些混乱了。   不再是那个英明神武、操控全局的殷无遥了。   “为什么……”还是那句带了些急促的话,执废想问的为什么有很多,他最开始想问的,并不是丹鹤与帝王之间的相杀,诚然,那也是他迫切想问的问题之一,可是他没能说出口的话,已经被帝王及时的言辞堵在了喉间,看到那道决绝的背影,突然就问不出来了。   他想问,为什么,要将他留在信都,独自一人承担风险?   在那令他惶恐的表白之后,那段沉默,让他有了点时间理顺自己的思路。   那样迫切的表白,恳切地期待,仿佛错过了这次机会就再也不能够说出来了一样,或许是没有胆量说,或许是没有机会说。   殷无遥从来那么自信,绝不会是前一种人。   然而他只能看着殷无遥消失在视野里,忽然就觉得已经没有资格问他了。   一整晚,执废都没有睡着,裹着被子呆呆地看着天花板,鸡鸣鸟啼,街上也渐渐多了各种各样的声音,充斥在耳边的却不是小贩扯着嗓子的叫卖声,而是那句淡到几乎听不见的“我喜欢你”。   真诚、情不自禁、斗争了许久的,那句话,当时的执废并不了解它所代表的含义,那对于殷无遥这样的帝王而言,有多沉重。   他用一整个晚上的时间,回想着殷无遥说过的每一句话,居然心里微微泛着疼。   平心而论,执废并不喜欢殷无遥,他对帝王,更多的是对强者自然而然的信服和崇拜,不曾产生过爱恋。   像十九那样的,明知会被对方讨厌,依然要为对方做最有利对方的打算,独自躲起来舔舐伤口也无所谓,只要能多看那人一眼,便知足了。   正如曾经的庄闲对周郁不求回报的、近乎疯狂的奉献,正因为爱着,才会有这般常人觉得不可思议甚至不可理喻的执着。   不可否认的,有一些怅然和懊悔。   被一个人爱上,并不意味着就要爱上对方,但被表白而后拒绝了告白者的一方,总会觉得有些亏欠。   心里不好受。   特别是知道殷无遥为他做了那么多,付出了那么多之后,心里很不好受。   哪怕知道帝王的手段堪称卑鄙。   但是心脏却像是被人开出了一个大洞,眼看着那伤口在滴血,却不知道如何去弥补。   就连根本不清晰的铜镜也照出了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执废无奈地笑了笑,扯动嘴角时感觉唇上有些干裂,快到冬天吧,皮肤对风的触觉也变得敏感起来。   他不敢去殷无遥住的客房,因而也不知道早在出了执废的房间以后帝王便连夜离开了信都。      第48章      时间尚早,执废下楼用过早饭,刚要出门去转转的时候,迎面而来的是一张有些熟悉的脸孔。   回头看了看那与他擦肩而过的青年,执废听见小二有力的招呼声,“哎哟,赵公子,里面请……”   赵慕箫的脸色比起昨日要好上一些了,只是如今他独自一人,相比昨日还是与他的那些同伴们不欢而散。执废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礼貌地问候一声,坐到了赵慕箫对面。   两人寒暄了几句,彼此都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对方。执废住进这家客栈之前,服下了殷无遥给他的易容丹,这种药并不会改变一个人的样貌,而是使人的脸色变得稍微黑黄,皮肤也干涩一些,但只是这样,就跟原来的执废有着很大的不同。   现在的执废看上去不过是弱质书生,脸色还不太好,显得没什么精神,赵慕箫只当是落魄书生,并不放在眼里,只在听到执废的要求时,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可以借小生一观王爷的回书么?”   不得不说,人虽然相貌一般,眼睛却很明亮,像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清潭,清澈而美好。   赵慕箫冷笑一声,“王爷的回书岂是你一般读书人能看到的?”   执废有些无辜地说,“可是小生确实听闻公子昨日在此展示过的……”   周围似乎有些人朝他们看了过来,赵慕箫想起那些故意让他下不来台的同伴,又看了看眼前少年露出的期待和好奇,终于绷着脸,将随身带着的纸张递给执废。   将被揉得皱巴巴的宣纸摊开,素白的笺纸衬得墨色隽秀的字体上那一点朱砂十分明显,满纸的华丽诗篇被这一抹红色尽数夺去了观者的目光,红得鲜艳,红得耀眼。   赵慕箫紧紧咬着下唇,死死盯着执废的脸,那双清澈的眸子正露出研读的目光,看向那张薄薄的纸,脸上却没有他见惯了的不屑和嘲讽。   诗的内容无非是描画山水田园,借景抒情,淡泊明志,千篇一律。不得不说,赵慕箫还是有点真才实学的,就连执废这样看过无数瑰丽诗篇的人也觉得不错,一来是执废真的写不出那种飘渺又无奈的文字,二来这首诗也没有那么多文人的酸味,并不显得无病呻吟。   桌上的热粥已经渐渐凉了,赵慕箫还是没有动一口,明明是一首简单的诗,明明是一点简单的墨迹,却有人认认真真地看了这么久,心里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执废前前后后研究了许久,还是没能明白这点朱砂所表示的是什么意思,从赵慕箫的反应来看,这一点笔墨确实是信王的回书,整好的圆,痕迹和不经意间滴落的水珠又不同,像是本来打算写点什么却最终定住了的感觉。   那么原本,信王是要回他什么呢?   执废叹一口气,将纸张叠好递还给赵慕箫,微微笑了下,“这确实是信王的回书,只可惜,小生也看不懂。”   那一抹微笑融在早上客栈人来人往的背景中,往往最容易让人忽略,可赵慕箫却记住了这一幕,有点感触地看着他,“自然是真的……”   执废认可地点点头,然后起身告辞。   午时,城楼下,确实有一辆马车等在路旁,卫兵长亲自引荐执废到一名风姿不凡的男子面前,满脸横肉硬是堆上了讨好的笑,“徐管家……您瞧,揭了告示的就是这小子……”   有人在背后猛地推了执废一把,还来不及看清身后的人是谁,踉跄地往前踏了一步,执废便感觉到双脚被两道犀利又冰冷的视线钉住,无法转身,无法回头,只能顺着那两道视线往上看。   这个时代的成年男子多有蓄胡须的习惯,有时候还会互相比较谁的胡须比较长比较漂亮,殷无遥不蓄胡须,原因不明,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而立之年仍如弱冠青年,执废尚在发育,毛发还很稀少,他也不喜欢胡须。而眼前的这个男人,看起来比殷无遥还要年长些,却也没有胡子,红润的嘴唇周围十分,光滑眼角淡淡的皱纹,一双单眼皮的细长的眼眸如两把刀子,过分凌厉,让人不寒而栗。   男子上下打量了执废一番,才慢慢将目光放得柔和了些,转过身对卫兵长说,“交给我吧。”   卫兵长连忙点头哈腰,目送执废随男子上了马车。   执废刚在车上坐稳,先一步上车的男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单手扼住了执废的咽喉,“咳咳……呃……”   如果男子没有及时放开手的话,执废怀疑自己就要这么窒息而死。   男子收回狐疑的目光,面无表情地对执废说,書香門第“我乃信王府管家徐彦,王爷的安危比任何人都重要,方才失礼了,公子看来确实不会武功。”   想了想,男子又补充道:“若你对王爷打了什么主意,徐彦不敢担保公子是否能平安从王府出来。”   执废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略带恐慌地看着徐彦,这个男人他本能的不喜欢,太过阴暗,又令人感觉到冷冰彻骨的可怕。   马车里的安静透着莫名的不安,执废听着外面人声鼎沸的街道各式各样的声音,仿佛那些声音能抚平大脑的混乱和身体残留的战栗,他感觉得到,就算目光并没有看向那名为徐彦的男子,那人若有若无的视线已经足够锋利。   不知道熬了多久,终于来到了王府。   王府确实与皇亲国戚的尊贵很相符,不仅很大,而且庭院布置得细致精美,连一座假山、一株海棠都尽态极妍,亭台楼阁错落有致,相得益彰。放着一个陌生人不管,肯定是会迷路的,几道弯曲的长廊尽头是一座朱漆雕栏的三重塔,门扉紧闭,门边各有两名侍卫防守,腰间都别着大而长的刀。   徐彦只看了一眼执废,便自顾自地说,“这便王爷的居所,他已经有七年没从里面出来了。”   三重塔上的匾额已经被风雨洗刷得看不清上面的字迹,以王府的财力势力,若想重新修葺绝不是问题,会留着这样的牌匾,应该是信王的命令。   古旧的塔上,就住着那位与执废有一面之缘的王爷。   徐彦让侍女将执废带到偏厢,敲响了三重塔的门,明知道里面的人不会给他任何回应,还是耐心地等了一会,眼里是从没有对别人流露过的柔和,再次敲了三下,“王爷,小的进来了。”   推开门,里面是泛着灰尘味的阴暗的房间,阳光被隔绝在外,里面的人被重重帘幕遮挡了身影,但能隐约看出那人一日比一日消瘦,房间四面的墙壁上都排满了书册,古檀的味道混着尘封的压抑令人内心泛起阵阵酸痛,徐彦轻声走到帘幕前,将手中的餐盘放下,隔着帘幕看了看里面的人,无声地叹了下,便又轻声退出门外。   十年来,徐彦跟信王的对话少得可怜,多是王府管家单方面在说。   王府虽然被徐彦打理得井井有条,但看着王府真正的主人日渐憔悴,轻声将门合上,徐彦的双手握成了拳。   眼里恢复了冰冷和狠厉,微微蹙起的眉透着隐隐的杀气。   执废随侍女到了偏厢,住进一间布置简单却雅致的房间,刚坐下不久,便有侍女进门告诉他王府的各项规矩,目光说不上亲和友善,看起来比带路的侍女位高一阶,因此说话时难免有点趾高气昂,在精打细算的侍女眼里,执废不过是个混赏金的穷书生。   或许看惯了宫里的女人们生存的态度,执废只默默地听完她的话,淡淡地笑着。   最初听见宫人们嘲讽的话语时,执废心里是很不好受的,女人们骂起人来不管有没有逻辑,只要声音够大,气势够足,身边站着的人多,便会露出沾沾自喜的表情,你说一句,她能回你十句。   后来,争执也是无用,既定的观念无论怎么说都不会让人改变想法,还不如就这么放下,本就不是同一类人,强迫对方或强迫自己对谁都没有好处。   渐渐地,不管别人说什么,执废都能保持淡淡的表情听完对方的话,不插一句,等对方说得累了,便不了了之了。   闻涵说这是涵养,修身养性,“反正小的没有殿下的定力,是做不到这般了……”叹叹气,闻涵总会露出无奈的笑容。   执废却觉得并非闻涵定性不足,而是他面对的是自己的事情,人往往会在面对朋友情义的事情上比面对自己的事情要在意得多,如果换做那些难听的话是对闻涵说的,闻涵说不定还会在对方喘口气时递上一杯水。   为别人着想的多,为自己着想的少,这就是对待自己重要的人的态度。   殷无遥正是在乎执废,才将他留在信都。   帝王的心思虽然难测,可帝王终究是人。   是人,就不可能没有七情六欲;是人,就不可能没有缺陷。   或许殷无遥对丹鹤用的手段比执废猜想的还要卑鄙毒辣,但这只是他遵循内心而做出保护自己的行为。这个男人在面对感情还很稚嫩,他只能用手段抚平自己内心的不安,保护那颗因情悸动的心,同时不可遏制地想要得到眼前的人。   想要得到,却还是放他自由。   执废出神地看着窗外的天空,想起了在山寨里与殷无遥单独相处时的情景。   自殷无遥离开以来,执废总让自己的思绪围绕在信王的事情上,无论是与赵慕箫之间的交谈,还是观察信王府,观察徐彦,让脑子忙碌起来,就没有时间想到殷无遥了。   他不能想,也不敢想。   如果是个不择手段的皇帝,无论执废愿不愿意,只要喜欢就一定要到手的话,那么执废还会恨他,还有理由远离他。   可殷无遥没有这么做,尽管他向执废说出了心意,却没有强迫执废。   这份情感,堪称温柔。      第49章      有人叫住了执废。   “喂!你!能帮我把那个取下来么?”   啊,我?那个是……   是被风吹到树梢上的手绢,绣着几朵颜色雅致的花,可惜离得太远无法看清是什么样的花朵,看上去对于那位姑娘来说十分重要的样子,穿着王府下级侍女衣裳的女子神色焦急,如果不是笨手笨脚的,真想亲自爬上那棵高大的梧桐树取下那方手绢。   执废抿了抿唇,看看四周,却没有一个可以帮得上忙的人,王府的偏院本来就没几个人,侍卫偶尔三三两两会过来巡逻,眼下却没有一个侍卫,只见几个丫鬟打扮的女子聚在一起对着这边指指点点,不时掩嘴而笑。   女子眼睛不大,脸颊上点着几点雀斑,眼神却干净澄澈,一眼就能望到底般的单纯,“求你了!求你了!”   执废微微叹口气,他的身手不算好,这些年得了宋景满的指导三脚猫的功夫还是有的,不管怎么说,还是试试看吧。   慢慢攀上枝干,一点一点挪动身子,衣料摩擦枝干的时候还蹭掉好几块树皮,积了灰的树皮揩到执废素色的衣衫上,执废皱了皱眉,尽量不往下看,只朝着目标一步一步地挪动。   自嘲般地叹着气,执废可不想为了一个不相识的人拼上性命,虽然没有那么严重,那一瞬间,脑子里确实想到了还没来得及跟他告别就匆忙离开的殷无遥。   时间确实可以冲淡一切,这几天下来,执废更多的是担心殷无遥在西北的事情,以他的为人,计划应当是万无一失的,而且帝王给人的感觉非常可靠,说担心或许是多余的,但是心里总会觉得牵挂,也许是习惯了身边有殷无遥的存在,很多事情变得理所当然。   相反的,殷无遥从前对他做的事情,或是曾经对他怀有的疑惑和恨意,都渐渐变淡了起来。   记忆尚存,只是心境变换了。   有些事情放开了,就觉得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比如他曾经的坚持,比如他幼稚的固执,比如他的刻意回避。   现在想来,都是十分可笑的。   离开殷无遥,反而变得清醒了许多。   视线偏移,不知不觉间已经爬上了树的中上部,虽然不算高,却能看到偏院以外的王府的地域了,王府真的很大,亭台楼阁应有尽有,就像一个隔绝外界的世界一样,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都不会影响到高墙内的人们。   而在这如此广阔的土地上兢兢业业的人们,都是围绕着一个人在生活。   信王。   从执废所在的高度上看,是不到那座古旧的三层塔的,但是也能看出哪些地方有重兵把守,哪些地方相对重要,作为必须的情报,执废看了几眼就牢牢记在心里。   并不是为了殷无遥的命令或是他的愿望,而是执废自己想要这么做。   与其做个被殷无遥保护得好好的温室里的花朵,不如真正地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   虽然执废知道帝王不可能会让他一个人待在王府里,至少暗处会有影卫的保护,但是影卫们不可能会听执废的命令乖乖出来,他们只会听令于殷无遥,只有他们的主上的命令他们才能行动。   揭开信王的神秘面纱也好,调查信王府的管家的怪异也好,自从来到信都以后,似乎一切都被一种神秘的力量牵扯到了一起,一步步将执废牵引到一个地方。   不管前方等着自己的是什么,执废忽然觉得心里多了一份安宁和坚定,相信总会把一切都弄清楚的。   包括殷无遥那番话里的遗憾,还有为什么执着于让他到信王府上的事情。   “对!再往右一点,还差一点啊!呀——小心!!!”   女人尖叫的声音分外刺耳,执废微微皱着眉头,连身体腾空的感觉都没有去留意。   很吵,真的很吵,从以前开始就不擅长对付女人啊。   母妃也是,绿芳也是,萧妃也是,不管是好心还是歹意,她们的眼神总会让人软弱,没法不让步。   唔……似乎这次做的有些过分了,这之后会不会被沐翱骂呢,只要不告诉沐翱就好了啊,奇怪,为什么这个时候会想起沐翱来?   怀念起沐翱在耳边斥责自己的声音了。   就像在一个黑暗的隧道里摸索,跌跌撞撞地走着,前方的光明一点一点地多了起来,直到整片视野变得明亮。   珍稀的奇花异草,精致的神兽雕栏,优雅干净的凉亭,青石铺成的细长小路,蜿蜒到花园尽头。   这里是……御花园,皇宫?   这是,梦?   花丛中一袭宝蓝色的身影渐渐变得明晰,修长的身材温雅的举止,就算背对着自己也能感觉到那人的气度不凡。   他双手似乎捧着什么东西,在低声说着什么。   黑色柔顺的长发随着风缓缓飘动着。   “很快……很……快……”   他在说什么?   风太大,真的听不清啊。   头很痛,痛得就像要裂开了一样,眼前明媚的景色瞬间被黑色吞噬,一点都没有残留,消失得干干净净。   勉力地睁开眼,视线由模糊变得清晰起来,不知道从那以后过了多久,只见眼前昏暗的室内孤单的烛火明明灭灭,火焰不时地晃动着。   “……出来。”喉咙也很痛,就像龟裂的地面严重缺水一样,挤出一句话就像是扯开一道伤口,刺痛而沙哑的声带让执废说出来的话显得低沉,然而室内只有执废一人的微弱的呼吸声。   执废试着动了动,手脚都好好的可以动,就是有些酸痛,大概是从树上摔下来的时候擦伤了吧,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伤。   比起身上的那点小伤,执废勉强撑起身子,胳膊抵着床慢慢推坐起来,黑色的长发散乱在肩上、背上也全然不觉,苍白的小脸上除了愤怒没有更多的表情。   说愤怒或许有点不恰当,更多的或许是不甘心。   “在保护我的同时你就已经暴露了,还不出来吗?!”   依旧是没有任何动静,安静得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明灭不定的火光十分微弱,照在执废的脸上反而显得他更加憔悴。   “父皇知道这件事的话会怎么做,你就这么想被责罚吗……”   像是微风吹过的声音一样,清淡得不留痕迹。   眼前是一名黑衣蒙面的男子,看上去和沐翱差不多年纪,恭敬地跪在原本无人的窗台下,低着头,因而无法看到他的眼睛。   执废终于松了一口气,差点又倒回床上,脸色缓和了不少。   他还是第一次冒这种险,成功的机会也只有一半。   但是他还是成功了,虽然他并没有多了解殷无遥,可是在自己的事情上,殷无遥从来都会不遗余力地保护自己的。   在躲避沐家的追杀的时候,在山寨上的时候,在信都的时候。   尽管和他不欢而散,他却依然履行自己的承诺,一旦下定决心就不会轻易更改,说到做到,殷无遥就是这样的男人。   这样的男人……真是让人想起来就觉得无力。   无力去面对。   哪怕是拒绝他都会觉得愧疚。   叹了口气,执废揉了揉脑袋,“今天下午偏院发生的事情你就当做不知道,不用向父皇汇报了,但另外,我有件事想劳烦你帮忙。”   “不。”对方用简短的话语拒绝了执废,语气相当坚定,“是属下保护不力。”   “我是故意这么做的,跟你没有关系……”   男子突然抬起头来,那双没什么感情的眼里只有深深的顽固。   这是不会让步的意思吧。   执废淡淡地想,他不喜欢死忠的人,却很羡慕殷无遥能有这样的部下。   “好,你要怎么做都可以,”执废微微笑了下,“但是我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这不是命令,也不是交易,是请求。”   那人的表情依旧死板,眼里却露出些许疑惑和犹豫。   周国西北。   距都城十里临时扎营处。   主帐内,帝王借着灯火研究着地形图,西北的地形总体平坦,却也有不少沼泽泥洼之地,也有山体连绵的地方,作为用兵埋伏之地可攻可守,要得到更详细的地形状况,便要等探子回来。   可是,帝王已经等不下去了。   双手背在身后,看着挂在帅位后方的地图,帝王皱起了眉。   有人掀开帐篷的帘子走进了主帐,军中不经同意便随意进出主帐的人只有一个。   “……听说陛下把执废留在信都了?”   声音听不出是愤怒还是欣慰,男子一双杏眼杀意隐隐。   “这不正如你所愿?”殷无遥勾起唇角,转过身看了眼沐丹鹤,目光又停留在案几的密报上。   “那小子是不可能乖乖听话一个人留在那里的!”丹鹤死死盯着一派从容的殷无遥,男子那身雍容气度从头到脚都让丹鹤觉得不爽。   丹鹤还想再质问什么,却被对面黑金衣袍的男子两道夹杂着霸气的杀意的目光给堵住了话,忽然觉得那一瞬间帝王是真的要杀了自己一般。   眼前的男子太过狠辣可怖,就算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也未必会赢,这份杀气,就像是天生的修罗,毫无掩饰。   反正真正对决的时候还不知道到底谁比较强,丹鹤也没有打算不战而败,和殷无遥之间的约定,只要等到沐家倒下之后就能实现,在这之前,只有等待。   等待和殷无遥真正一决胜负的一天。      第50章      这几天一直能梦见那个男人。   站在御花园的亭子前,穿着一身华丽的锦衣,有时候能从侧面看到他那线条柔和的脸庞,手上捧着什么,总是看不真切,就连那人的样子也看不清楚,只知道应该是个俊雅的人物。   然后,起风了,风沙卷起,吹散眼前的画面,剩下一片空洞的黑色,吞噬一切。   “啊!”执废惊坐起身,额上泛着细密的汗珠,唇色苍白,瞳孔慢慢聚焦,身上盖着的被子滑落至腰间。   还是信王府偏院的房间,周围被淡淡的烛光笼罩着,微微摇晃的烛火,照射在墙壁上就像会动的人偶,在胡乱挥舞着手臂做出挣扎的样子。   影卫十一站在执废的床前,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屏息照看着执废,摘下面罩的影卫样子平凡却十分年轻,和沐翱差不多的年岁,总是一丝不苟的样子,板着脸,双手自然垂在两侧,袖管中却藏着数不清的暗器。   执废将头埋在膝盖间,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又做梦了?”   影卫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虽然不是什么可怕的梦,但总是重复着这个没有开头没有结尾的梦,心情一直很压抑,不知道是被梦中的人物所持有的情感给感染了,还是一直一直重复着的烦躁,每次醒过来,都觉得心脏被掏空了一般,血液也凝固了起来,出一头的冷汗,然后全身发冷,就像发烧了一样。   实际上,这有点像以前人们说的“鬼压床”。   又感觉有点不同。   总觉得那个人似曾相识,执废也不敢肯定有没有见过梦里的那个人,但感觉非常熟悉,就像是看见了亲人一样。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才把殷无遥安排在暗中的影卫找了出来,又遇上了这般没头没脑的古怪梦境。   不知道是谁把消息传开了,执废因为从树上摔下来发烧的事情王府上下人尽皆知,那天的那个小侍女也战战兢兢地来看过他一次,支支吾吾的样子像是有口难言。   过没多久,王府的管家徐彦就找上门来了。   自从把执废安排到偏院以后,徐彦就似乎忘记了执废的存在,既没有吩咐执废做什么事,也没有安排执废与信王见面。   也许徐彦从一开始就没有信任过自己这个外来人吧。   从某种程度上看,徐彦也是个忠心护主的人,就算王爷自我封闭了,徐彦也能将王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从这点就能看出他到底花了多少心思在这里。   徐彦依旧是那般阴暗的样子,视线总是带着刺,让人从心里感觉毛毛的,如芒在背。   他看了眼躺在床上的执废,冷哼了一声,并没有走进屋子里,而是站在门口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说过,别想跟我耍什么花样。”   空气顿时变得焦灼起来,执废茫然地看着对方,门口照射进来的阳光像是为徐彦添了一份阴影,背着光的男子给人十分的威慑力。   鹰隼一般犀利的眼光,让做贼心虚的人无法与他对视。   然而执废却一直不解地看着徐彦,或许这份不解里还有一丝的委屈和不满,执废苍白的脸上泛出不自然的红,微张着嘴,干裂的唇动了动,却没有说什么。   徐彦盯着执废好一会,才笑了笑,抬腿迈进房间,坐在了执废床边。   “手给我。”像是下命令般,机械的声音。   “啊?”执废愣了一下,才发现对方是指什么,连忙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拉开袖子,露出一段白皙的手臂。   徐彦执起执废的手,三指按在执废的脉门上,微微眯起眼睛。   “一点轻伤,外加受了点惊吓,没什么大碍。”徐彦放开了执废的手,略有所思地看着他,床榻上的人因为发热而显得脸色红润,黑色的长发披散在枕头上,因病而显得虚弱的身子和微粗的喘息声,就是这么一副病态,却有种不可侵犯的感觉。   说眼前的少年是个没有背景的穷书生,徐彦是不会轻易相信这种说辞的。   但是调查了几天也没有查到关于他的任何事情,可是说他居心叵测又有些不妥。   就这样放任他在偏院,暗中观察了几天也没发生什么事情,除了这次的小意外之外。   徐彦轻叹口气,冰冷的目光落在执废的身上,然后扬起嘴角,“三日后,我会安排你面见王爷,在此之前,你要先学好王府的规矩,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都该心中有数。”   “是。”执废应了一声,仿佛疲惫般地缓缓闭上了眼睛。   影卫十一从梁上翻下身来,稳稳地落在执废床前。   徐彦离开已经过了三刻钟了,而且门外王府的探子也撤走了。   “殿下,要解药吗?”还是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感情的声音。   执废睁开眼,淡淡地笑了下,“不用……这病拖着最好,不会让徐彦起疑。”说着撑起身体坐起来,十一想上去帮忙,可是他要保护的太子身上却有一层无法靠近的看不见的隔膜一般,手指只轻轻在空气里抓了几下,全身不听使唤地无法靠近,而就在这个时候,执废已经靠着床沿,缓缓吐了几口气。   “让你问父皇的事情,有回音了吗?”从不拐弯抹角,执废直直地看着对方的眼睛。   十一自问就算面对戎篱的刑讯官也能面不改色,但看着那双明亮的眸子时心里却产生了迟疑,他垂下眼帘,用依旧平稳的声音说,“没有。”   执废看了十一几眼,便转移了视线,看着合上的门扉,淡淡地说,“……是吗,辛苦你了,先下去吧。”   双手紧紧地抓住被子,绣着大朵大朵的鸢尾花锦被被抓出了几道深深的皱褶,像是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手上的力道不断加重,执废皱着眉头,轻声说了句“骗子”。   三日后,徐彦履行了他的承诺,将执废带到了三重塔。   天气很好,阳光相当明媚,这样明媚的天气里,连池塘里的鱼儿都游得非常欢畅,秋日里最后的莲竞相绽放,红色的蜻蜓点缀在绿如翡翠的荷叶上相得益彰。   穿越了重重的亭台楼阁,执废站在那座塔前,拍扁上的字已经看不清了,只知道应该是用作藏书的塔,那位神秘的王爷就在里面。   突然觉得有些紧张。这样的心情,执废已经好久没有遇到过了,前世倒是经常有紧张的场合,甚至连第一次约会的时候也会紧张,那次约会到底做了些什么事情,因为年代太过久远而记不清了,记住的只有当时的心情和那天的阳光,似乎和今天一样的明媚。   徐彦在前面催促了几声,执废才恍然回神,紧跟着徐彦的脚步走进去。   因为在此之前执废在资格较老的侍女下学王府的规矩,知道信王爷不曾从那座塔里走出来过,而王府里的人也不得随意进出三层塔,能随意进出的人,只有王府的管家。   新进的侍女们从未见过王爷的相貌,就算资历老的侍女也无缘见上几面,最近一次见到王爷也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王府里也没有一张王爷的画像。   王爷没有立妃,自然没有子女。曾听闻王爷年轻时是才学兼备心性仁慈的王爷,对谁都如沐春风,样貌英俊。   侍女掩嘴小声地嘀咕着,这样好的王爷怎会没有娶妻,怎会落到这个地步呢?   执废想起侍女的话,又看了看眼前的室内。幽暗的室内没有一点光,闷闷的,有种令人窒息的感觉,偶尔从两侧的小窗里吹进一点风,卷起一层薄薄的纱帘,看上去森冷恐怖。书架上满满的书册积了不少的灰,通往楼顶的楼梯被大堆的书册遮掩住,只能依稀看到台阶。   信王坐在最里面的房间里,隔着一层帘幕,里面的人影看不真切,只知道那里有一个人在,连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徐彦示意执废在帘幕前停下,靠墙边的地方有一方案几和一张椅子,看上去没有什么灰尘,大概是经常使用的缘故,但使用的人应该不是信王。   “王爷,这位书生说定要见上王爷一面,有东西呈给王爷,小的就擅作主张将人带了进来……”徐彦说话的速度不是很快,咬字也很清晰,但是执废却惊讶地看着他。   原来这位王府的管家是瞒着王爷帮他请人来医治主人的病症的吗?   帘幕后面没有任何回应,徐彦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然后冷冷地瞪着执废,好一会儿,执废才想起刚才徐彦说的话。   要呈些什么东西给信王呢……   对于徐彦的做法,执废虽不赞成,却也不反对,面对这样棘手的事情,或许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了。   但这也就说明,里头的信王神智应该还是清楚的,否则徐彦就不会苦心瞒着对方。   而且也听说,王爷也是要吃饭的,送过去的饭菜也会吃上一些。   那么,或许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让信王变得孤僻和无法言语?   执废咬着下唇,坐在靠墙的案几前,案几上准备完全的笔墨纸砚,甚至连墨也磨好了,雪白的宣纸平铺在案几上。   大概是因为上次赵慕箫呈上的诗得到了一点朱砂红的回应,所以这次徐彦也对执废有些期待。   ……可是这突如其来的,执废根本就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      第51章      无计可施之下,执废只好硬着头皮作了一首田园山水诗。   背后一直被一双过分犀利的眼睛盯着,总觉得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监控之下,很不自在,脑袋也是一片空白的,唯一能想起来的就只有那天看过赵慕箫作的诗,只能尽量模仿对方的风格和行文试试看了。   本来是想单独跟信王说些什么的,因为徐彦在身边,有些话说不出口,只能做这样的事情蒙混过关。   做出这种事,执废还是第一次。   刻意的模仿就连执废也觉得有些矫情,生涩的词句,无论怎么斟酌也描绘不出的意境,毛笔上的墨汁好几次都因为无从下笔而差点滴落在纸上,最后搜空了脑子也只想到了寥寥几句。   用前世学的诗句来敷衍,这种事执废是怎么也做不出来的,虽然那些诗句每首都是经典,可是总会有抄袭的负罪感。   在某些方面,执废总是显得比别人要固执得多。   相比起赵慕箫写的诗句,执废的诗虽然字句工整,却少了些许禅味,叹了口气,从小生活在宫中的人根本没有机会游览祖国的大好河山,去过的地方也只有乡土气息浓厚的拔天寨,纸上谈兵终觉浅,要写出超然于世的感觉,还真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虽然对自己写的诗相当不满意,执废还是递给了徐彦,由徐彦送了进去。   意料中的,里面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徐彦没好气地将那首诗递还给执废后低声催促他离开,由别的侍女将执废带回偏院,而徐彦则留在三重塔,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的样子。   执废看着手中平滑的宣纸,就知道信王根本就没怎么看,或许重要的并不是纸上写的是什么诗,而是别的东西。   想着想着,就已经回到了偏院。   等侍女离开后,十一从阴影处现身,站得笔直, “那座塔的顶楼是空的。 ”   忽然就说了这么一句,十一也不管执废因为药物的缘故而不正常地发着低烧,扶着桌子边缘还在为了刚才走的这么多路而微微喘息时,就说了这么一句。   拜托十一做的事情里也包括探查三重塔的结构。   十一算是不辱使命,直到现在还没有被徐彦的手下发现,但是只要这边有所动作的话,被发现也是迟早的事情了。   索性执废来到信王府很大的一个原因是为了躲避即将爆发的战争,帝王和沐家之间的较量,为了保护执废,帝王选择将执废留在信都信王府上,就算这里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危险的地方,毕竟执废身边还有影卫,就算被怀疑了也可以亮出太子的令牌保命。   可是执废却并不打算接受殷无遥的这份好意。   他更在乎的是能为他做点什么。   那时候的那句话,依然如此清晰,犹在耳边, “于公于私,朕都希望你能去。 ”   在他出生之前,在殷无遥成为皇帝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信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重重的迷障几乎激起了执废内心沉睡许久的名为渴望和探求的血液,或许这不仅仅是为了殷无遥,也是为了自己。   能够去调查自己感兴趣的事情,让人心情愉悦。   虽然想法是好的,可是执废的身体却不允许他继续探查下去,因为服用了使人发热的药,执废的身体显得异常虚弱,动辄脸红气喘,手脚酸软,视线也会变得模糊。   十一说这是正常的反应,服用这种药不会取人性命,却也有相当的危险,拖过了时日,就算是解药也难调理好已经被折腾坏了的身子。   尽管以前答应过沐翱他们不再拿自己的身体去赌,但是不这么做的话又没有更好的法子,难能可贵的是这个法子奏了效,这段时间更不可以引起对方的怀疑,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已经见到了信王,得到了不少情报,眼看着距离真相还有咫尺之遥,执废说什么也不肯服用解药。   “殿下……您还是先歇息一会吧。 ”十一扶着执废坐到床边,迷迷糊糊之间执废也没有拒绝十一的侍奉,为他宽衣,扶他躺下,盖上被子……视野最后的画面是影卫有些担心的神色,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得不清楚,那样刻板的脸也会有这样生动的表情啊。   “我一直看着你……”   是谁?这声音既熟悉又陌生,不像是自己认识的任何一个人。   “从那时起,我便知道你与我是同一种人……”   什么人?你是谁?   “你并不属于这世上……”   ……“不过是黄粱一梦……”   “自欺欺人……”   声音很好听,透着些许低沉和磁性,又带着一些阴柔,仿佛阳春三月的天气里石子投入湖水般的清冽。   可是语句里泛着的悲哀,任何听到的人都会跟着伤感,忍不住勇气悲伤的情绪。   黄粱一梦,自欺欺人。   是在说自己,也是在说执废。   很想大声地问对方到底是谁,可是就是无法开口,甚至连视野也是一片黑色。   只有神智还很清晰,知道这是幻觉,是梦境。   他想起了这几天一直做的连续不断的梦。   是那个男人吗……?   眼前浮现了与御花园极为相似的场景,假山亭子小河石桥,一应俱全。就是画面带着些微模糊的质感,像是遥远的记忆一般。   男子身穿一袭华丽的锦衣,站在一棵高大的海棠树前,背对着执废的身影显得纤细却高大,双手背负身后,无论内心怎么挣扎,执废就是无法上前一步,也说不出话来。   身体像是被人点了穴一般动弹不得,双脚变得像石头一样沉重,那人的背影很孤单,不可触摸,仿佛一下子就会消失不见。   “一直生活在冷宫里的你怎么会不知道皇宫的残酷,只是你选择了视而不见。 ”   “有那么多次自保和保护他人的机会你都没有利用,只是顺着他人的意愿行事。 ”   “不管你父皇和母妃如何激励你的求生意志和信念,只会让你选择为了别人而活。 ”   “直到你当上太子并遭遇了不可想象的一连串的事,才真正睁开眼睛去看这个世界。 ”   几不可闻的,男子轻笑了一声。   “愚蠢。”   有什么,从眼里流出,划过脸颊,顺着脖颈流到了衣服上。   双手不可遏止地紧握成拳,执废直直盯着那人的背影,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几句话,就打破了执废所有的心防,他为自己构筑的牢固的城墙,就这样一毁殆尽。   这么多年,他并不是没有看到那些事情背后的真相,他只是选择了他想看到的那些,制造了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世界。   一旦他自欺欺人的砖瓦出现了漏洞,随着扩散开来的洞,会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世界崩塌。   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当做周国的皇子,不论是庄闲还是执废都只是一个名词,不管顶着哪个名词生存、内里还是那个对前世抱有不切实际的渴望的人。   他知道四皇子执默怀里的点心是不能吃的,却依然笑着接过。   他知道二皇子的野心和对自己莫名的怨恨,却依然为了不算熟识的侍卫代人受过。   他知道与宋景满一同倒下的人是敌国的探子,却依然救了对方。   他知道几位皇子之间的明争暗斗,却依然装作视而不见,就算随时会成为牺牲品也毫不在乎。   ……   随着时间的推移,尽管他已经忘记了前世的自己究竟做过些什么事,究竟认识什么样的人,那份执着却越来越深刻,不断地告诉自己,自己不过是个穿越时空而来的人,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失去的远比得到的要多,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他甚至在看到殷无遥关切的眼神时还在质疑对方的可信度,是不是利用,利用自己为了什么目的。   到最后,他嘲讽地笑着自己,利用又如何呢,无论是活着还是死了,自己终究不是属于这里的。   殷无遥不是他的父皇,他也不是什么皇子,不过是盗窃了别人的身份而活着的别的世界的人罢了。   他为“执废”塑造了一个平淡的生活,有着温柔贤惠的母妃和侍女绿芳,青梅竹马的朋友沐翱和闻涵,关系并不怎么好的几位皇兄,还有高深莫测的父皇……   这一生都像是一个演员在舞台上,活着别人的生活,说着别人的台词。   那么演员自己呢?   演员没有自我的。   沉重的压迫感袭来,执废觉得他快要无法呼吸了。   就像是被按在水里一般,挣扎着,却有越来越多的水灌进自己的眼睛、鼻子、嘴巴里,无法呼吸的恐惧和对光明的向往让他不断地挣扎,可挣扎的动作越大,就越是痛苦,有越来越多的水不断地灌进身体里。   真的就像身处在水中,抬头是一片深蓝色,水面上泛着金灿灿的阳光,波光粼粼的,感觉好遥远。   眼睛酸涩,手脚无力,胸腔中最后一点氧气也消耗殆尽,肺叶里满满的灌的全是水。   很难受,真的很难受。   各种情绪涌了上来,那褪去了演员外衣的本质开始叫嚣着。   悔恨……这种心情,真是很久都没有试过了。      第52章      没想到会有两次因为窒息而死的经历。   执废陷入了身处水中的幻境因挣扎而面容扭曲,什么都来不及想,什么都来不及感受。对比那时候丹鹤用力地掐着自己的脖子,所体会到的绝望更加深刻,内心坠入更加黑暗的世界里。   “咳咳、咳、咳咳咳咳……”无法屏住呼吸的执废因为身体的排斥反应而不断地咳着,仿佛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可不管怎么用力,那种死亡的濒临感依然环绕身周,无法排解。   连最基本的呼救都做不到。   感觉有一股软软的触感接触到了自己的皮肤,那种黏腻的感觉让人十分难受,软糯的东西接触到皮肤以后就慢慢地渗透皮肤,甚至连经过骨血的时候都能感觉得到,执废拼命地睁开眼睛,视野却一片黑暗,手脚冰凉,全身都很难过,被一股讨厌的力量纠缠着,几乎要与自己的骨血融到一起。   那股力量似乎要摸索遍执废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甚至灵魂深处,像完全曝光在阳光下,心里充盈的担心害怕甚至远超过窒息的死亡感。   像是有一只手,把自己的所有都捏在手心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股力量撤离了执废的身体,浓重的窒息感也渐渐褪去,得到自由的执废拼命地呼吸着空气,一瞬间重生的喜悦几乎要让他落下泪来。   只要是人,就逃脱不了这软弱的一面。   迷迷茫茫的幻境慢慢撤去了烟雾,周围的景色变得清晰起来,但是室内还是一片昏暗,不同于之前的御花园,这次却是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执废浑浑噩噩地站了起来,帘幕后面一个不甚清楚的身影,和连日来的梦境相似,却又有些陌生感。   或许这不过是梦境的又一种欺骗而已,被人拿捏于鼓掌之间的感觉真的很糟,经历过生死和意志的摧残,执废只有支撑这残破的身子等待那人的一个答案。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还有没有自我,还有没有继续存活下去的志向,只秉持着最后一点不解和疑惑,跌跌撞撞地向那人走去。   帘幕后的人影动了动,那人从案前缓缓站起身来,如和煦日光般甘醇的嗓音在别无二人的地方响起,“执废也好,庄闲也罢,你受何人之命来此?”   执废动了动唇,他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而直接说了,“不是我自己要来的吗……”   听见那人一声轻笑,似乎帘幕也跟着动了,“是吗?若是没有听信他人的话,你此刻又身在何处?”   身在何处?   若是没有殷无遥的一番话,他或许会回到宫里继续做个平庸的太子,或许会随着殷无遥前往西北战场,可无论哪一种结局,终究是离不开殷无遥。   他发现,甚至连他的思绪也常常被殷无遥占据,很多时候无法正确地判断局势,他真正想做的事情……   头开始剧烈地疼了起来,执废不敢去揭开那个答案,那个或许他的心底里已经猜到几分的答案。   “前、前辈……”执废无助地望着帘后之人,微弱的声音里带着痛楚和对现实残酷的害怕。   “这一声前辈倒是叫得不错。”似乎对执废对他的称呼欣赏有加,帘后之人朝执废迈出一步,“从移魂转命之术上看,你或许还真应该叫吾一声前辈。”   移魂转命?!   执废睁大了眼睛看着从帘幕后走出来的人,虽然已经时隔多年,可那张脸执废却依然记得清楚,那人竟然是信王!   塞上风沙,经年不减,长河落日,雁鸣孤绝。   军帐之内,两条伟岸身影在沉默中对峙。   “你真能下定决心对付你的族人?”帝王语气轻佻,似有故意惹怒对方之意。   “哼!这话该是我问的才对,”沐丹鹤气势不减,也并没有轻易被对方惹怒,只是心中不快,不吐不行,“事成之后,你能答应我的条件?”   “可以,朕还可以让你再追加一个条件。”帝王眼中丝毫没有算计,只是这般的大方,还是让丹鹤心有余悸,对方的能耐丹鹤也不是没见识过,身为帝王,身为一代枭雄,殷无遥的眼光很远,将天下玩弄于鼓掌之中,却不是一句夸张的话。   沐丹鹤也不客气,从案上取走一封机密书信后,阔步迈出军帐,掀开帘幕的一刻,回头对帝王说,“不要忘记了我们之间的约定!在事成之前,谁也不可以动执废,这是我第一个条件。”   “当然。”帝王客客气气地回应了一句,只听一声爆响,军帐周围的草木石块皆被杀气震碎,无形的杀气似杀人夺命的利刃,刀锋划过帐篷,却能安然无恙,只余帐篷外一地哀鸿。   兵卫皆不敢上前,眼睁睁地看着沐丹鹤扬长而去。   为首的侍卫长待杀气平息,对部下们使了个眼色,身后的兵卫们个个都抽出了兵器,“追!”   帐篷里头却传出帝王沉稳浑厚的声音,“让他离开……影三那边的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了?”   侍卫长从袖中取出一只锦盒,恭敬地捧在手中,“一刻钟前影三大人将此物传回,着臣呈上。”   “进来吧。”   殷无遥叹了口气。   求而不得,失而复得,患得患失,终于到了手中,一切太过繁难,也太过艰辛。   然而真到要面对的时候,却始终无法下定决心,最终一拖再拖,难以决定。   边塞的两旬日子,眨眼即过,对沐家的计划也终于进行到最后一步,计划展开,即便对方已经察觉,奋起反抗,也终究是寡不敌众,内忧外患。   内部有沐丹鹤的分裂,于外戎篱的支援迟迟未到,分散的势力难以聚集,在殷无遥的各个击破之下,更是毫无凝聚之力,呈一盘散沙,只待再过些时日消耗尽其所有力量,一网打尽。   沐家已经不成威胁,拔天寨也释出诚意,宫里尚未掀起任何波澜,唯有心心念念的那一方,还是无法放下。   一轮孤月无处话凄凉。   徐彦轻声唤了好几遍“王爷”,却没有往日即使只是轻微动作的回应,那人一动不动,站在原地,背对着帘幕,不知是什么表情。   手中托盘里的饭菜早已冷透,王爷却好似没有听见他的话,说是在思考,却连呼吸都难以察觉,若不是空气里尚有一丝人的气息,徐彦只怕是要掀开帘子大胆去探王爷的鼻息。   只是那一丝的气息究竟存在,即使心中愿望再如何强烈,也不能违背身为属下的职责和承诺,一方帘幕,隔了七年,七年,他再没见过王爷的容颜。   门外的侍女忐忐忑忑地在外徘徊,想一探却终是不敢通报,守候在三重塔外已经超过两个时辰,还不见管家端了托盘回来,她并不是伺候王爷饮食的丫鬟,只是王爷有事问她才临时将她调过来,除了为王爷端来晚膳,并没有别的事情吩咐她做。   桃红也不是新来的侍女了,在王府里也做了两三年,知道性格脾气古怪的管家在王府是一手遮天,又难以应付,想着想着,自然忐忑不安而走了神,没留意已经踏出三重塔的徐彦正眯起一双鹰隼般的眼危险地打量起自己来。   感觉到一瞬间浸入骨髓的凉意,桃红猛地抬头,便看见神色不悦的管家已经朝她走了过来,心下更是紧张,紧紧拽住衣裙的边角,低下头,咬着下唇。   “桃红,”徐彦缓缓叫出少女的名字,语调冰冷而僵硬,“这几天,你观察得如何?”   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桃红不敢抬眼看徐彦,王府管家无形中造成的压力似有千斤重,心头一块石头压下来,喉咙也感觉干涩,在那双犀利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回……回总管大人……这、这两天、偏院的客人一直高烧不退,不似有假……”桃红浑身不自觉地颤抖着,双腿发软,差点要站不稳了。   徐彦听后,并没有什么表情,也没对桃红说什么,只挥挥手让她退下,手中托盘里的食物一分没动,回头又看看塔内帘幕后的人,第一次在属下面前轻叹了声,“不管到底是何方神圣,我一定会护你不受一丝伤害……”   夜半时分,徐彦独自踏入偏院,残月无光,四下里一片寂静。   十一远远听见脚步声,隐于黑暗之中。   徐彦推开房门,在执废的床前止步,黑夜虽暗,徐彦的功力却不弱,这点夜视力还是有的。只见执废满额的汗,嘴巴一张一合地喘着气,急促的呼吸,深入心肺的疾病几乎要夺去书生模样的人的性命,再次抓起执废的手探上的脉搏,徐彦勾起一丝笑意。   用力捏着执废单薄的手腕,能看到暴起的青筋和涨得紫红的皮肤,但徐彦一掌蓄力,却不是为了折断执废的手腕,而是将自己的内息缓缓渗入执废的心脉,看不出他到底要做什么。   十一已经在暗处暗自着急起来,他的任务是保护太子和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可眼见太子的危机就在眼前,职责所在与影卫的身份产生的矛盾,一时迟疑不决,回神之间只见徐彦已经放下了执废的手腕,迈步离开了房间。   确认人已经走远了之后,十一迅速掠出,探上执废的脉搏,却没有发现筋脉有任何的损伤,至少那股真气透体,还对心脉有所保护。   虽然疑惑,十一还是听从了执废昏迷前的命令,没有把这些事情上报。   为执废换下一块已经捂热了的湿毛巾,十一摇了摇头。      第53章      醒来的时候,一人坐于床前,灯影摇曳,已是一身的冷汗。   若兰若荷的淡渺清香飘入鼻端,熟悉而陌生,仿佛隔了几个世纪。   神智尚处在一片混沌中,唯有不断提醒自己的意识让毫无知觉的四肢百骸紧绷着。   猛地坐起身来,退到了靠着墙壁的里边,手上不懈怠地为身体裹上了被子,四肢的僵硬酸疼让人忍不住咬牙切齿,却顾不得一切的不合逻辑,带着沙哑疲惫的嗓音和惊恐的音调,颤抖着又疑惑和讶异着,“……殷无遥?!”   坐在床前的人身体一瞬间无法逃过人眼的怔滞,随即一双满含精明算计的狐狸般的长眸微微眯起,双瞳里闪过一丝痛楚之色,似笑非笑,“……呵,真是,从来都没有人直呼过朕的名讳,”那张俊逸得过分精致而丝毫看不出年岁痕迹的脸上不着痕迹地变为平淡,“还连名带姓的……”   执废只觉得如鲠在喉,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自他醒来以后,便也没再见过十一。灯烛明灭,光影黯淡,窗外尚一片黑暗,静得连虫鸣鸟叫都听不见,唯有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咚咚——   手上更用力了几分,被拽紧的被子留下了深深的褶痕,颤抖的幅度虽然不大,可足见少年此刻心下的警惕。   殷无遥皱眉叹了口气,脸色有些不自在,却仍给人以高深莫测之感。在殷无遥面前,即使是位极人臣,也不可能尽数读懂那人脸上的表情,更别说揣摩他的心思。   然而,现在困扰的人,确实帝王,明亮的眸子蒙了一层阴翳,“废儿……”   声音顿了顿,似乎在迟疑还是在更深的思考,却又忍不住开口,“朕觉得……朕要永远失去你了。”   有些悲痛,却仿佛是早已预料般,从没有向别人低过头的帝王,此刻脸上的平静里多了几分悲戚,认命般地扯出一丝苦笑,语气幽幽。   执废心里那种堵着的感觉愈加沉重。   望着依旧清俊神情却落寞得仿佛心已老了的殷无遥,他张了张嘴巴,想说话,可是出口的声音连他自己都差点认不出来,原本是想说几句安慰的话,那人不适合皱眉的表情。   结果,他说的话,却是:“……你……先出去吧……”   微微睁大眼睛,执废看见那么明显的,殷无遥眼里的伤痛,修长的手指伸向他,却硬生生停下,“让我,冷静一下。”   殷无遥离去的动作那是那么行云流水,姿态优雅,丝毫不带任何踟蹰。   如果不是多少了解他办事不拖泥带水的性子,执废或许还会安心一些,只是,那人却是把一切感情都藏在内心的帝王,习惯让他潜藏的情感变得深沉,唯有在真正在乎的人面前才会表达出自己的那份情感,还是循序渐进慢慢等对方适应。   啊……虽然心里还是有点堵,心有不安,可是不知怎么的,觉得变得轻松了。   连身体也似乎变得轻了许多。   连日来的困惑和身体的不适,加上梦的不正常的真实感,几乎要把他压垮。   可是,以真实的自己去面对殷无遥的时候,那些压力似乎都不复存在了。真的说得没错,人,最困难的事是迈出第一步。   信王……这就是你的第一个条件吗?   “十一?十一……你在吗?”   轻声唤了几下,一条黑色人影闪至执废面前。   十一的表情有些古怪。   双手微颤,嘴唇泛白,似乎有话想说,可他站得笔挺,目中无波,看向执废。   “殷、父皇他……怎么样了?”   “陛下尚在门外,他……很担心你。”   执废露出些许困惑的表情,苦笑道,“不怕被信王府的人发现吗?而且他能这么及时地赶过来,是……是你报的信吧?”   十一身体僵直,木然地说,“是。陛下尚未处理完西北战事便折回信都,听说你高烧不退,在床边守了三天三夜。”   “三天?我竟昏睡了这么久么……”   “不,是七天,自殿下昏睡以来,徐彦来过一次,为你导入了一股真气护住心脉,陛下花了三天赶来,又守了你三天,几乎不吃不睡。”   头一次听十一说这么长的一句话,可是执废一点都没有值得欣喜的感觉。   想必这三天里十一也受到殷无遥不少的责难吧,没能守护好自己,没能医治自己,对于影卫来说,或许是平生最可耻的事情吧。   执废握紧了手,用力蜷曲了手指,这才觉得自己的手指异常冰凉,夜半三更,秋末冬初的季节里,还没来得及看花开叶落,便浑噩经历了这许多,恍然如梦,可偏偏就是那个梦,让执废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只是光这么想着,额上就冒出了一层薄汗,许是烧才退不久,身子还虚,面对殷无遥的时候已经拿出了自己所能拿的最大的勇气,殷无遥走后,心里不知名的那块石头突然卸下,松一口气。   这口气一松,反而让执废故作镇定的精神松懈下来,倦意和疲态尽露。   “殿下……”十一面露忧色,想要上前扶执废一把,但没见执废示意,执废周身的气息也与之前大有不同。   如果说以前的执废身周流动着温和可亲的气息,现在的执废身上的气息虽然也柔和,却多了分冷意,拒人于无形之中。   眉间淡淡的忧伤也不知为何消散了,与之前有了微妙的、无法说出的感觉。   但是十一也并未觉得那样的殿下有哪里不妥,反而觉得这样更加自在了。以前与殿下相处,能看出他眼里细微的反感,然而殿下依然接受了他的存在,即使讨厌,也不会说出讨厌二字,反而敞开心扉去接受一切。   无论是徐彦的旁敲侧击,还是那个让他每天夜晚如临陷阱一般挣扎不已的梦。   他虽然不知道那些梦的内容是什么,总之不是什么恨愉快的内容就是了。   等察觉到自己的心思已经绕了这么多圈,十一才发现本应该周围发生什么事情都置之度外只听从命令的自己,不复当初那个只听主上命令的杀人木偶了。   心冷如他,竟然也会关心眼前交集甚少的殿下。   难怪陛下看殿下的眼神时会露出自己没见过的神色……   思绪就此打住,十一再看向执废的时候,床边的人已经穿戴整齐,虽然动作仍有些僵硬,可那股顽强的执着之下无人能接近这位心境已有不同了的殿下。   十一不知道这是种什么感觉,那人举手投足间的动作,隐隐然有一种风度。   莫可名状。   执废看了眼影卫,还没说话便轻叹一声,语调渺茫,深不可测,“……该面对的,迟早也要面对。”   不见执废犹豫,从容推开门,丝毫不意外地看到站在门口清风朗月下的颀长身影。   “我以为你已不再想看到我。”殷无遥转身,神色微有讶异。   执废淡淡一笑,“你的失信,是建立在早已定下的算计上,所以我不该有怨言。”   “你都知道了?”殷无遥脸上表情变幻莫测,多种情绪涌上心间,再无法用淡漠遮掩,此刻虽身在毫无烛光的房间外,视线却能很好地捕捉到眼前人脸上的五官,清清楚楚,每一个表情都逃不过那双明亮的眼眸。   执废也察觉到帝王探询却犀利的视线,并不回避,迎着他的目光,语气肯定,“多少知道一点吧。”   殷无遥却苦笑,“恐怕你知道的已比我还要多……”   “怕了吗?”执废淡淡地问,“想杀我,已经来不及了。”   一丝痛楚漫上,迅速扩散到四肢百骸,心,有种撕裂的感觉,殷无遥沉默了会,“我……我怎么可能杀你……”   拳头紧握,可那种无力挽回的感觉却刻骨铭心。   那种痛,生平第一次遇到,已不想再尝试第二次。   唯有在话说开了的时候,殷无遥才稍微离那高高在上的决策者远了些,露出了属于常人的面孔,但要看到那种表情的殷无遥,却只能在这种时候,执废内心苦笑,面无表情,他们注定越来越远。   一时间,话题戛然而止,两人都无话可说。   面对疏星朗月,夜色深沉,树影斑驳,比一人独处的时候更加落寞。   十一在不远处静候,那个距离,着实拿捏有度,既能在第一时间赶到,又不会听见两人的谈话内容。   执废想起一些不该在这种时候想的事情。   皇家的影卫,多以数字的多寡来判定尊卑,数字越靠近一的,武功和地位越高,十九的地位在影卫中应当不低,手头上丰富的药材和其线报网可以看出,那么十一的地位比十九则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么此刻在暗处的,殷无遥从西北带过来的影卫,数字只怕比十一还要往前。   他们究竟是经历过怎样的训练,能让他们的心完全忠于殷无遥呢?   这个不应该他来思考的问题,竟然在此时显得无比有魅力。   只不过,这个答案,他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殷无遥不会再以他为心腹,回到皇都或许会另立新太子,而十一说不定在信王府一行结束后便回归本位,继续为殷无遥效力,隐身暗处,自然也无从接触。   “咳咳……”执废手抵唇边,轻咳两声,立马引来殷无遥关切的视线。   “夜风寒冷,有什么话,明日再谈吧——”正要将外衣脱下的帝王手刚停留在衣带上素来柔弱的人便闪至眼前,话音未落,冰冷的质感便抵在喉间,下手快准狠一样不缺。   还来不及惊讶,视线捕捉到十一飞扑上来的身影,正要出口,就听到独属少年的声音在暗夜中响起。   “十一,别逼我动手……”语气里似有悲凉,又似有无奈,“这个距离这个姿势,要杀殷无遥,很容易。”   帝王低沉着声音,“是吗……”   帝王双手已被执废的另一只手缴住,巧妙地按在运气的穴道之上,一时运力不得,挣脱不易,喉间贴在皮肤之上的利刃印出一道浅薄血痕,轻微的刺痛更添了几分实感。   “你竟是如此防备我——”   “我已不再相信任何人了。”   抬眼,执废眼神的冰冷和嘴角若有似无的弧度陌生无比。   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执废。   灵动的双眸里是雪寒天的温度,没有丝毫血色的皮肤晶莹而憔悴,漠然的神情加上自然流露的一弯弧度,朦胧月色下如精灵如鬼魅,猜不透看不明,又让人忍不住心动神驰。      第54章      月色银华,清风几许。   低头只见那人无情刀柄紧握手中,刀锋冰冷贴入皮肉,一派从容不改,长衫而立,双手虽然被制住,短时间内无法可解,但终是难不倒久经沙场的人,心中一点疑惑,只在于那人陌生的表情和难以靠近的态度。   “皇儿……你要用父皇的命来与你谈条件?”低沉无情的声音,隐隐藏着无尽的悲痛。   执废双目微睁,对于第一次听到的称呼,惊讶感胜于陌生感,但是很快冷静下来,不被帝王深沉心思下的言语扰乱心神,“是。两个条件,答应我就放开你。”   “你说。”   “你先答应。”   殷无遥冷笑一声,“凭你,还不足以取朕性命。”   执废匕首再入皮肉一分,顿时鲜血沿着刀锋低落在地,低落无声,却可感觉得到执刀之人手上的坚决。   “……我说过,不要逼我。”   紧咬的下唇微微泛白,尽管不明原因让眼前人变得似乎要与他为敌,可那习惯性的动作却依然没变,执废仍是执废,心、神、智都还是执废,不管他遭遇何种变故,只要他还是他,对殷无遥而言,就足够了。   还记得大雪方休,他跪在自己面前无奈又坚持的样子,那眼神,和今夜又有几分相似。   不同的是,他或许无法再信任自己了。   “……好,朕答应你。”   微微合目,数日来的不眠不休似乎终于让他感觉到疲累了。   刀锋离开的那一刹,似乎连心都撕裂了。   执废转身不去看殷无遥,滴落在地的暗色液体让他有点心烦,明知此时此刻最要不得的就是心软,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便是从此与殷无遥背道而驰,他也不会有半句后悔的话。   “两个条件:第一,十一留下,你今夜离开;第二,不得再过问十一与我的事情,专心对付沐家吧。”   殷无遥了然地笑了笑,睨了远处的影卫一眼,“十一,从今往后,跟着殿下,不必回来了。”   那这几天的守护究竟又是为了什么?殷无遥已经不愿再去想,只是,少年大病初愈的身体能坚持完他要做的事情吗,那件,他连想也不敢想,甚至没有勇气去面对的事情。   无所畏惧的帝王,居然也有难以抉择,害怕失去的一天。   可笑,可叹,可悲,殷无遥覆上脖颈的那道新伤,还没有人能够近身伤他分毫,如今被硬生生刺入皮下一寸,伤口短时间内无法愈合,只怕要疼数月了。   再好的良药,即使能让伤口恢复如初,却无法让已经受伤碎裂的心,重新粘好。   “皇儿,你想不想听听关于你和信王之间的故事?”   微风肃然,人影静立。   “我正好奇你为什么竭力让我来到这里,连日来为什么会数度梦靥,你究竟对我做了什么?”   执废的语气里没有愤怒,没有伤感,没有一丝的质问,有的,只是陈述事实的疑问而已。   殷无遥心里百般滋味,而风度依然,“信王是朕最敬佩的兄长,他的悲剧,亦是朕一手造成……”   “移魂转命?”   殷无遥苦笑,“说到这个地步,看来你知道已经比朕要多,朕所知道的,只是皇兄他忽有一日神志不复,得知他曾经施法移转自己的魂魄,朕得了许多术法,却遍寻不得能让皇兄恢复之方,曾有一名道士告知,可用嫡亲之躯合以血蛊招魂。”   “所以那嫡亲之躯就是我?”   “沐家野心之大注定了沐妃无法在宫中生活下去,而冷宫偏荒无人,正是朕之所需,怀胎七月加上以皇兄之血养的血蛊,本以为可以成功让皇兄的魂魄转至沐妃腹中胎儿身上,不料……”   “不料你失败了,信王的魂魄没来,来的是我……不过对你而言,灵魂是不是亲生儿子又有什么关系,在你不确定我对你没有威胁的时候,就将我留在你可以掌控的范围之内……可悲的是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身世背后的含义,在你计中计、谋中谋里,以为活出了执废的人生。”   “朕只问你一句,你真的没有一刻是为自己而活的?”   寂寞的眼神,空无的心,这个问题既是执废常常反问自己的话,又是他不敢也不想面对的事情。   看到执废眼里的一丝动摇,殷无遥心中已有结论,他没有进一步逼问,而将双手背在身后,露出了习武之人面门上的空门,“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吧,朕不会插手。”   执废握紧了手中的短刀,刀柄纤细的螺纹深深刻入手掌心,以此冷静,却越来越无法冷静,事实的真相从殷无遥口中得知,又加以挑拨人心的话语,渐渐让人觉得心情沉重。   即使这并非殷无遥的本意,已经产生的隔膜,毕竟无法弥补,也难以轻易消除。   殷无遥离开时,天色正是最暗的时候,星辰无光,萧瑟的背影看上去有些单薄,傲视天下的帝王,也有难以言说的苦恼。一方是自己尊敬的兄长,一方面是感情还在游离不定的儿子。身世的悲剧,十几年来活在隐瞒之下,信任和诺言在铁一般的事实前不堪一击,他与执废,最终会如何,已不是他能看出来的了。   身在局中,有心无力。   还没来得及向执废说明让他到王府的意图,只单凭执废自己的猜测,只会让他们之间的误会更深,然而,他没有任何立场改变两人的命运,或许从此执废的魂魄会消失无踪,或许兄长的魂魄永远无法挽回,这都不是他所期待的,却又是他所在意的。   他只是希望让执废看到自己的人生,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一步步走过来的,并非虚无啊。   执废目送殷无遥远去的背影,直到人已经自视线消失许久。   十一一直站在不远处,既没有走近,也没有出半句声,等到那人想起自己的存在时,才稍稍抬起了头。   对上的,却是熟悉的眼神。   多少年来,这样的眼神最令他头疼,又让他甘之如饴。   这个夜晚并不平静,辗转反侧了许久,徐彦还不曾入睡,他点燃桌上的灯,昏黄的灯光下平铺着一张普通的宣纸,宣纸上是士子们常写的山水田园诗。   然而在一片黑色的墨迹上,却是鲜艳而特别的朱砂红。   一个苍劲有力的“保”字,更是让徐彦无法理解之余心生一丝希望。   七年来,不曾写过一个字的主子,竟然在执废的诗作上留下了一个“保”字,意思是再明显不过,要徐彦保住那名住在偏院的可疑人物,不管他是什么来历,只要对主子恢复有一点助力的人,徐彦都不会放过。   而去偏院探视那名客人时,徐彦发现这个人并不简单。   虽说从树上摔下来后,那人就一直低烧不断,即使经过一段时日的调理,还是没有好转,只是会恶化到那种程度,就非一般的人可以理解了。   并非是调理不好而恶化的病情,是身体主人有意的拖延。   被梦靥扼住的人口中喃喃自语徐彦虽然没能听清,但王爷既然出面要自己保住这个人,就一定要不遗余力保住他,不管是什么人,来历如何。   只是,为什么这么多年,王爷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却又并非真的神志不清?   答案,唯有等偏院之人醒来,才能得到了。   执废看向十一,眼里充满了慈爱般的温柔。   那样洞明一切的眼神,既让人害怕,又忍不住向往。   一向温和的人也并非毫无脾气,同是血肉之躯,如果表情能再丰富一些,才更像人吧。   这是十一一贯以来的想法。   慢慢走向表情僵硬的影卫,一步一步,脚步无声,执废看着影卫的一双黑而有神的双眼,涌起不少情绪波澜,只是他什么话也不说,就这样慢慢靠近。   十一却愣了愣,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动作,等到执废已经离他不过三尺远的距离,右手下意识地按上了腰间的剑柄,浑身充满了警惕。   杀意像是一道屏障,隔开了执废与十一两人。   暗淡的夜里,唯有风是可感不可捉摸的,而杀气,不仅可感,还化无形于有形,成了一道透明的墙。   执废不再往前走,只是定定地看着十一的双眸,淡淡地说,“我该如何称呼你,十一,还是沐翱?”   十一身形一晃,表情开始有崩溃的迹象,嘴角不自然地动了动,马上又恢复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孔,“我只是十一。”   “我更喜欢叫你沐翱,叫了十几年,都习惯了。”   执废语气惋惜,惋惜中又暗含了掩饰得很好的愤怒。   “你……你认错人了,我不是沐翱。”   “和沐翱相处了十几年,就算不交心,也习惯了他的做事方式、性格特点以及武功套路。沐翱也好,十一也罢,本以为是世上至亲之人却也有瞒着我的事,最近经历了太多,也不觉得奇怪了……我累了。”执废说着,没什么力气般往屋内走去。   沐翱看着转身离开之人孤单的后背,感觉到一阵冰冷,他紧紧握着剑柄,觉得如果此时不说什么的话,他定要后悔终生。   “我和你想象的不一样!我不是陛下派来监视你的,对你也没有什么意图!我只是要单纯地保护你、照顾你而已!”几乎是用吼的,沐翱的声音回响在偏僻的院子里,显得绝望。   执废停住了脚步,转过身,那张卸去易容的熟悉的面孔,正是与他朝夕相处了十几年的忠心护卫。   沐翱抢上前,想抓住执废的手,却被执废躲了过去,无声的沉默是一种阻隔,不再信任的眼神却让人感到无限悲哀,内心的痛苦,随着沉默时间的延长而不断扩散,最终满心的悲凉,也让双眸蒙上了不可遏止的伤痛。   执废故作镇定,笑得比哭还难看般地问道,“你也是一开始就是殷无遥安插在我身边的吗?你也是从一开始就一个骗局吗?你也……”   “不!我说过了不是!”沐翱激动地抓住了执废瘦弱的肩膀,“我是殿下从角逢殿解救出来的沐翱,一直都是只想保护好你的沐翱!”   “那我方才问你的时候,你为什么矢口否认你是沐翱,为什么你会是殷无遥的手下?”   沐翱面露难色,“我不能说……”   世上最无奈的事,莫过于面对着最在乎的人声声有力的质问却无从解释,而沐翱隐瞒不说的话语,却成了两人之间误会加深的助力。   “你不说也罢,我不强迫你,只是我真的累了……刚才殷无遥也说过他会从此放你离开,不管你是不是真心待在殷无遥身边的,此时此刻你已经自由了。”   执废满脸的疲累,而疲累外表下却是一颗疲累的心。   所幸值得安慰的是,沐翱不是一开始注定的骗局,至少对他还有几分真心,不至于让他觉得被全世界抛弃,至少曾经的付出不是全无收获,友谊也好爱情也罢,终究到头来如幻梦一场,真正是印证了信王的那句话,真真假假,又有谁分得清?   执废有些好笑地看着站在门口不知所措的沐翱,“都说你已经自由了,为什么还不走?”   “我……”   那种生疏,并不是他所期望的。那份感情,不该就这样结束。而他所受的地狱般的训练所承受的苦,也不应该换来这样的冷言冷语。   可是答应了殷无遥的,他却不能违背约定。   他一直看着他,一直在乎他,一直在他身边保护他,那都不是假的。   他的心,从来就不是假的,也不曾做过危害殿下的事,殿下不仅是他此生唯一的牵挂,更是他一直渴望接近的存在。   也罢,此时的殿下根本就听不进任何解释,他沐翱知道他需要保护,也需要一个人陪着。   “陛下刚才说过,要我一直跟在殿下身边。”   稳定了情绪之后,这是口拙的沐翱唯一能想到的说辞。      第55章      我赌上了我的爱情,你却赌上了你的一生。   何必如此?   痴傻的,究竟是你,或是我?   踏月而来的男子,一身素净,几分狂傲。   他向少年伸出手,只问一句,“敢不敢与我赌?”   少年嘴边露出讽刺的笑容,身体三处大穴被封,肋骨断了两根,却根本没看清男人用的招数。   “赌什么?”   男人低笑着,一如以往运筹帷幄时的处变不惊,“赌你,有没有能力杀我……不过很可惜,现在看来,就算再给你三十年,也未必是朕的对手。”   “你!……”少年勉力撑住重伤的身体和变得混沌的意识,心中除了恨,更多的是纷杂难诉的情绪,头一低,视线避开男人精明锐利的目光,“小人……小人怎敢犯上作乱?”   “敢不敢,可不是朕说了算,”男人这天的心情不坏,看着眼前倔强的少年,果然近朱者赤,也沾染了那人的几分感觉,“灭族之仇,护主之心……你的眼神没有丝毫掩饰,就算及时向朕低头,你那点心思,朕岂会不知?”   少年没有说话。   “让朕看看你能做到什么程度吧,成为朕的影卫,让你学到最高段的剑法。”   短暂的沉默笼罩了两人,但见少年紧握颤抖着的拳头,和一直低下看不到表情的面容。   终于,少年缓缓抬起头,黑亮的双眼是殷无遥喜欢的神色。   不甘、愤恨却又带着一丝忍辱的希望,和对于自身身为弱者的自卑。   “……陛下,你究竟想做什么?”   男人却没有回答他,而是再赞一掌,真气打通了三处大穴,少年终于口吐鲜血,体力不支而倒下。   影卫的试炼,比起角逢殿的训练还要严苛,两相比较,经历了前者方体会到后者的不足为道。   在七皇子成为太子,走上储君之路时,沐翱也在影卫的试炼中不断提升自己的能力。   然而,成为影卫岂止严苛的训练而已,影卫首要任务,乃是以陛下为主,以陛下为命,君命一言,不仅是生命,甚至身边任何重要之人都必须舍得牺牲。   这与他的初衷不符。   他成为影卫,是为了在剑术上取得更高的造诣,而非全身心效忠皇帝,而且,他与帝王,新仇旧怨,不是三两句能说得清楚明白的。   想起那一夜他未能听见的男人的回答,只余男人嘴角那抹深沉的笑。   难怪殿下也感叹,殷无遥不愧为一代帝王,心思莫测,只怕就连殷无遥自己也无法猜透吧,哈。   原本的恨意,渐渐在磨炼中坚定了心智,转变为沉静心思的好奇。知己知彼,一昧的恨并不能让人变得更强,反而会蒙蔽人的双眼,殿下是这么说的。   回忆就此打住,沐翱隔着一扇门,双目的视线似乎穿透了这层隔膜,看着房中的人。   随着殿下的不断成熟,自己的剑术也不断增进,只是分心剑术的同时,也渐渐离那人越来越远。   殿下的心思,殿下在意的事情,他越来越不能把握了。   而房中的执废,此刻独自面对摇曳灯火,表情不明。   手中的锦盒,是当年的模样,而当时单纯的心思,却成了如今导致如今局面的一环,算是揽祸上身,也算是毫无自觉的后果。   执废轻叹,天将明,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凝神定气,最终打开了盒子,取出内中唯一的鲜红丹药,含入口中。   “你可以中途变卦,一旦选择了就没有后悔的余地。”   信王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少了几分云淡风轻,而一脸的严肃,正让人不得不想起他本身为皇族的聪慧。   事到如今,哪里还有后悔的余地?   就当做是给信王一个机会,给帝王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殷无遥没能想明白的动机和没能亲眼见到的移魂仪式,其实很简单。   早在殷无遥还是个没有能力的小皇子时,当年的太子并不若后来演变的那般,是明君之材。只比太子小一岁的信王,当年也不过是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与太子皇兄关系甚亲,两人常结伴踏青,春色满园,不如纵马高歌。前太子广交奇人,其中一名号称“邋遢道士”,终年一身褴褛衣衫,言行怪异,为人却极为有趣,从皇兄口中,听到了不少关于道长的事迹,两人皆佩服道长的乐观豁达,而道长也常赞太子慧根不凡,与太子相处,不称太子,而叫“小五”。   然而,天命到时,人力终究难以回天。从小身体不好的太子,因一场重病而险些丧命,信王不忍见敬重的皇兄尚未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便撒手人寰,不顾皇兄的劝阻,找到道长,哀求救得太子一命之方,道长只默默不语,良久,拗不过顽固的信王,才长叹一声,将延命之法告诉了他。   那便是移魂转命之术。   这种禁术,非但对人造成的伤害深重,而且对移魂的对象及实施的条件也颇为严苛。   年轻气盛的信王,单靠一颗急切挽救兄长的心,竟以自身来承接兄长的魂魄。而他并不知道,他自己本身并非一具空壳,他也有自己的意识,身为皇族,自我意识本就比一般人来得强,精心摆布的术法终究失败,不仅让信王饱受魂魄侵蚀之苦,更让他极力挽救的兄长失去了身为人最重要的一魂一魄,正是良知与慈悲。   于是才有了皇族史上最黑暗的一页,更让少年殷无遥成为狠心绝情、手段强硬的帝王。   时隔多年,云游四方的道长回到皇都,物是人非,手中练好的丹药早已救不回身陷囹圄的两人,如今的一魂一魄尚在信王体内,而信王绝大部分的自我意识已经疏离体外,只能依附在执废的梦境里。   也许与出生之前体内灌入的蛊血有关,十几年间从未出现过的梦境,因机缘巧合来到信都与信王咫尺之遥的缘故而出现,也让执废看到了一段不平凡的兄弟情。   皇族冷情,可也多情。   这对兄弟如此,殷无遥如此,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多情之人往往难以专情,可一旦认定了某个人,就是一生一世。   非关爱恨,心里有这个人,便是不可抹灭的存在。无论如何否定,心总不会出卖自己,诚实地将内心深处所思所想反映到梦里。   闭眼之前,竟然是承认了那个人在心里占据的位置,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围剿沐家的最后一役,大获全胜。   在群臣大唱赞歌的同时,帝王挥挥手,且让他们纵情享受胜利,适当的放纵,可增加我军的信心,只在宴上喝了几杯酒,帝王便离席。   全军驻扎之地三里外,荒芜坡道上,一名青年正哼着着大漠民谣。   听到逼近的脚步声,也不过是稍皱了下眉头,继续我行我素,歌不成调,音不能全,青年仰躺在荒草上,神情慵懒。   “你是朕见过最狂的人。”来人停下脚步,面无表情。   “你是我见过最可敬的敌手。”青年一扫慵懒,用探寻的目光看向帝王。   “喔?只会横冲直撞的蛮牛,也有头脑清醒的一日?”帝王语气里尽是揶揄。   丹鹤被这句话气得不轻,却没有轻易爆发,而耐住了性子,缓缓拔出身边的刀刃,“要打就打,少废话!”   殷无遥但笑不语,双手背负,没有任何动作。   “你什么意思?看不起我?!”   丹鹤怒目圆睁。   “朕笑你才称赞你稍有沉着,转眼又是一头蛮牛。”虽然手上毫无动作,帝王身上已是淡淡杀气,“之前与朕周旋时,倒是少有的明智,可惜你没能把握朕给你的最后的机会,依然执意要与朕一战。”   “废话!难得高手,不好好过上两招,将会留下遗憾。”   “那若是你败,从此实践承诺不再见沐妃母子,又何尝不是遗憾?”   丹鹤一时语塞,回过神来更觉得被帝王摆了一道,出招狠厉,直击帝王面门!   多少个日夜,闯荡江湖,苦练武术,忍耐家族的利欲熏心,为的就是救回最敬爱的姐姐,如今,更多了才相识还来不及深交的侄子。   这一战,不仅是实力的交锋,更关乎男人的尊严。   他沐丹鹤,绝不能败!   东方既白,薄雾溟溟,露水清冷,鸟鸣悦耳。   沐翱直直盯着开门而出的少年,一袭素衣,略显憔悴的容颜上,却是陌生的气质与神情。   书卷气的睿智双眸中,是仁慈和平淡,仅一个眼神,便让人如沐春风,仿佛那人的立足之地便是一片绚烂春色,如阳春三月的风,沁人心脾。   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从容走出房间,踱步到院子里,不知哪里来的折扇缓缓展开,驻足在树下凝视枝头欢唱的鸟儿,手中折扇一摇一摇,气度非凡。   君子风。   淡如水,深似渊。   不确定地踟蹰道,“……殿下?”   那人转过头,轻描淡写地一笑,杨柳依依,露不沾身。   “……是你吗?”   笑容更盛,少年清秀的面容上露出一丝狡黠,“用你的心来找寻答案吧。”      第56章      皇都。   宫中一片愁云惨淡,开战的消息已传遍整个皇都,宫内宫外人心惶惶,帝王亲临西北战线的消息再瞒不住,传闻太子随帝王西征,宫中无人坐镇,帝王传信,由仲王执仲代理朝政,尽管如此,事态已经难以稳定,文武百官,天朝上下,尚未从帝王两月未回的疑惑中走出,便听闻这场瞬间爆发的战祸。   如何演变至此的,除了当事人,任由局外人怎样猜测都无法做一个定论。   纤细十指拨弹在上好檀木做的古琴上,流泻一曲时而奔流时而婉转的曲调,语音袅袅,绕梁不绝。眉心浅浅一道皱痕,却显示着主人的心不在焉,然而信手闲弹便到了如此境界,也是才情不输乃师的风范,杜若这么想着,不禁勾起一抹笑,从怀中缓缓取出一片叶笛,凑到唇边。   清音伴着琴曲,更有锦上添花之妙。   然而清音未绝,琴声却戛然而止,略带惊讶地抬眼,却看见王爷下一脸的厌烦,一扫往昔慵懒神态,那双眸子染上火气也是别有一番美艳,只是与从前的美不同,暴戾、妒恨、骄纵尽随年华增添而掩埋,如今的不动声色教人更为心动和难以控制地战栗。   战栗?杜若这么思考着,他有多久没有感受到让他起一身鸡皮疙瘩的感觉了?   一开始他便迷上了这位殿下眼中的狠厉和手段,随着跟在他身边的时间越来越长,殿下的改变也只有他真真切切地看在眼里,选择跟随他而不是别人,杜若从不感到有什么不好,尽管风光不再气势不再,他的风华气韵却远超前日,外面风雨再大,他只管在府里弹拨他的琴,只是,心,是否也如琴音一般高低起伏百般滋味呢?   执秦径自从桌上拿过精致白瓷的茶壶,欲往杯中添水的时候,却被停下叶笛的杜若按住了,“茶已凉,让卑职去换一壶吧。”   “无妨,我只为解渴,不为品茗,没差。”执秦的口气也不必平时的软声细语话中带讽,反而率性得让杜若一怔,手一松,便听见水流注入杯中的声音。   回神,时光不仅拔高了少年的身材,更让心智变得成熟,“……这究竟是一箭双雕呢,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嗯?”听出这话有歧义,刚呷了一口茶的执秦看向曾经的伴读,随后从昔日玩伴的神情中读出一丝线索,“你指父皇西征的决策?……只怕他布局已久,早在数年前。”   “是殿下闯祸的那次?”杜若笑得狡猾,知道这是秦王心头的一大耻辱,然而偶尔挑动他内心的伤疤却更能激发对方的斗志,尽管可能面对美人的怒火高涨。   “本王怎会知道!”果不其然,轻轻一句话,让王爷再好的涵养也无法掩盖他内心的怒火,不过杜若还没有胆量再行落井下石之举,便闭口不言。   执秦重重地放下茶杯,发出一声清脆声响,瓷杯与桌面碰撞的瞬间迸发的清脆之声让人心头一凛,接着便听到执秦几乎咬着牙的发话,“父皇的布局,又有谁能猜中?他的算盘,自然比我们任何人都高明!”   ……这算是对帝王的怨念,还是纯粹回想起曾经的耻辱而愤恨?   杜若想笑,却不能在此时笑出来,心知这么做会火上浇油,于是选择岔开话题,“那王爷对仲王暂代君权之事怎么看,这些年来仲王暗中培植的势力也不比我们少,只怕一旦坐过那个位置,哪怕只是暂代,也会成为一项筹码,到时候……”   “别说了!”执秦闭上双眼,似乎在思考什么,然后几乎从齿缝中挤出如下的话,“打破几个王爷之间平均的势力拉锯,父皇岂止一箭双雕,他要扶植执仲的话,不可能这些年眼睁睁看着他坐大,至少也会像执废一样管制在身边,让他空有满腹经纶治国之策而无法得到实质性的权力……”   再度睁开眼,执秦恢复了一贯的雍容面具,举手投足间仍是气质妖媚的青年,指尖随性地在琴上拨了几音,“父皇要的,就是看我们几人谁先沉不住气,他容许皇子们有野心,却也要看我们有没有这个实力,光有权势谋略还不够,耐得住,才是第一。”   所以尽管被揭旧伤疤让他火气很大,却能做到依然不轻易发怒,这也算是忍功有成吧。   杜若微微点头,王爷还真是个不容小觑人物。   “不过,该发愁的人怎么也轮不到本王,宫里不是还有很多早已听到风声的人在吗?”   执秦勾起朱唇,似乎来了兴致,专心地弹拨起面前的琴来。   听到风声能冷静的人多少有些头脑,而听到风声趁机兴风作浪的人又要另当别论。   当然,如果冷静也只是冷静地做好自己本分的事,自扫门前雪,埋头尽本分,未免木讷盲目且无聊。   而能像执秦那样静观其变忍耐低调的,在如今气氛凝重的前提下,似乎难有人能做到。不动,也会有人在暗中盯着你;动,却是挑战整个天下。   仲王没有时间考虑动或者不动的问题,他专心处理朝政的事务都快自顾不暇了,搬到宫中旧时还是皇子的宫殿,让人稍作打理草草住下,因为离朝云殿有些远,所以索性让宫人们把每日需要批阅的奏章都送到他的皇子殿。   执仲接触政务也有几年,从目前的情况看来,从前他接触的都不过是凤毛麟角,他没见过父皇是如何处理政务的,只是由他独自一人面对时,事无巨细各个方面都涉及的奏章光是批阅就让他够头大的,还要每隔几天与几位重要的朝臣商议政事,对着几张皱巴巴的面孔低头聆听长辈的教训,与他而言又是一番折磨。   握笔的手已经感到酸软,可仍不能稍作休息,面前的公文还有不少,而桌角的茶盏则是一口没动,任由宫人凉了换热,再凉再换。   好不容易将择出的一叠重要的奏章批完,执仲揉了揉过分劳累的双眼,抬头便看见立于眼前的儒雅青年。   “抱歉,见你太忙,没让宫人通报一声。”执语欠了欠身,在执仲的眼神示意下在就近的躺椅上坐下,笑容温和,“正好母妃抱病回宫探视,路过皇兄旧居,便前来看看,公务繁忙,没有打扰皇兄吧?”   “哪里,本王也正要找你商量……”沉吟一番,执仲不再犹豫,将笔一搁,肩膀松了松,唤了宫人前来斟茶,神色也没有执语刚进来时的憔悴,“本王希望皇弟能帮忙批阅一些奏章,一个人处理实在分身无暇。”   执语面露讶异,仍快速消化了执仲的话,垂眼思虑一番,正要开口拒绝,只听执仲又说,“朝中的老臣们对本王专权也颇有微词,若能得皇弟相助,等父皇回来也能向他有所交代。”   “可是……父皇亲命代君之职的是皇兄,执语怎敢逾矩?”   “事态紧迫,你也不是不知道皇都人心惶惶,帝王在前线作战,野心份子有机可乘,本王一人实在负担不来。”执仲苦笑,如果不是因为收到风声,最近江湖上颇不平静,有可能威胁朝政,面对执语,他还不能说就能完全放心。   他们三兄弟,都不是省油的灯。这点,宫里宫外给人印象严肃正直的执仲心知肚明。   因年年岁相仿才能相近,即使在执废成为太子、自己也封王之后,却从没自角逐争权的漩涡中走出,执秦尽管失了宠,仍是那手段凌厉不可小觑的天之骄子,执语虽然温文儒雅,其背后的势力对他们有着极大的威胁。   因他是皇族长子,十五岁前还是以太子的标准来约束自己,只是没想到,他那性情多遍无法捉摸的父皇,竟会力排众议选择了执废。   执废也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他那个性子,无论如何做不了一国之君,有志有谋不是帝王的全部,还要有能玩弄人心牵制朝臣的手段与狠心,这些,都不适合执废。   帝王必须是狠心绝情的。   察觉到执仲眼里闪过一抹厉光,执语不动声色,缓缓展开手上的纸扇,水墨色引入眼帘是一派潇洒飘然,听见几乎微不可闻声响,执仲从思绪中走出,定定地看了眼执语,“事到如此,皇弟莫再推辞。”   看来执仲已经下定决心,今后无论事情演变成怎么样,双方都不能轻言后悔了。   执语摇了摇扇子,温和地笑着,“如此,执语也不能置身事外,只愿能帮上皇兄的忙了。”   事情敲定,执仲心中一块重石终于有人与他一同分担,舒了口气,执仲开始将桌上的奏章再行分类,事不宜迟,让执语将就着旧时寝宫的书房办公。   看着面前不多不少忙到晚膳时间刚刚好的奏章,执语拿着扇子的手僵了僵,笑容也冷了几分。   看到八百里加急的战报时,两人皆是心头一惊。   帝王围剿沐家本来就不需调动大批的军队,令城中百姓惶惶的原因也正是帝王亲征和大量军队调动两个原因,可没想到,原来帝王的最终目的不在沐家,而是早与沐家勾结的后台,戎篱。此举成功挑起了两国征战的导火线,大军压境,戎篱一方也似乎早有准备而与帝皇军僵持,西北沿线几个城镇连番攻打,估计战火无法在短期内得到解决。   而且,速战速决似乎也不是帝王的打算。   那么难道帝王会放任朝中几个月都没有正主?   显然是不可能的,会这么放心,多半是过不多久边线几员大将的支援就会到来,而他还可以先行将太子执废送回帝都。   只是很久没有听过执废的名字,无论是各自的情报网上还是正规的战报上,这之间又有怎样的一番内幕,却都不是他们能猜中的了。   战火烧起的时候,又有谁能想起被遗忘在信都的信王,又有谁能看出信王与执废之间的关联?   就连帝王,也以为执废正在信王府安然地受到保护。   可听到兵士通报之后,即使是身经百战的帝王,也不由得怔了怔,一旁的兵士略带尴尬困惑地低着头,为何陛下久久不将人唤入,正在心里疑惑的时候,听得帝王低沉的声音响起,“传他进来。”如蒙大赦。   不多会儿,那人沾了些许灰土的衣摆映入眼帘,魂牵梦绕的脸依然俊秀而透着恬淡,神色与以往一样,平和而无欲,仿佛之前发生的事情从来没有过。   少年立身帝王面前几步远,恭敬地跪下行了一个完整的君臣礼,“儿臣叩见父皇。”   掷地有声,中气十足,难以与眼前文弱书生般的外表联系到一起,可那偏偏就是执废会做的事,一旦他下定决心,那份倔强,竟是连自己也比不过。   帝王惊讶之余略有些怒气,“父皇以为,皇儿已经听得很清楚了,西北战事,无需你插手。”   “儿臣只问,父皇故意挑起两国战事,所图为何?”执废的目光清冽而坚定,“江左七策施行不过几年,国势尚未完全繁盛,民众的生活也称不上富饶,突如其来的战事,父皇将民心和好不容易充盈的国库置于何地?”   殷无遥眯起双眸,认真地打量起面前质问自己的少年,虽然年纪轻轻,虽然才能手段或许比不上他的兄长们,虽然他此前从来没有表露出一分对这个国家的关心,但是此时此刻宛如脱胎换骨却又明显是同一个人的执废,殷无遥的心跳逐渐变快。   这样的执废,更迷人,也更值得。   勾出一抹笑,帝王对上少年那双明亮的眸子,“朕所图者,非是戎篱那块长不出稻苗的地,千军万马……只为几个人而已。”   “几个人?”这下子轮到执废愣了愣。   还是那个不自觉会露出毫无防备表情的少年,殷无遥心情顿时转好,“唔……可能是一个人,两个人,或是三五个人。”   “小七觉得,这第一个人会是谁呢?”      第57章      季节由凉转冷,察觉清晨一件单衣已经不能抵挡清寒的时候,风沙弥漫的荒漠上已是一层银白的霜雪。   殷无遥不过问他在信王府上的遭遇,执废也没有主动告诉的意愿,只是那天执废掀开军帐的帘子时,帝王良好的视力捕捉到曾经的影卫十一的身影,以及他并不陌生的王府管家徐彦冷酷桀骜的背影。   小七还真是会给人惊喜,殷无遥这么想着,又投入到分析军情中去了。   执废也不离开军营,也不参与军机,沐翱和徐彦跟在他的身边,时常一整天连一句话都不说,默默地看着他。执废只留在伤兵营帮助军医行诊,他并没有穿着一身铠甲,完全一副书生的质朴打扮,加上无论是随行的沐翱或者徐彦都没有刻意显露执废的身份,殷无遥也没有特地对执废加以照顾,故而中下层的士兵们都只知道军中有一名热心关心兵士的书生,却不知那书生是属于哪个将军麾下的。   这天,执废如以往一样走在前往伤兵营帐篷的路上,清露冰寒,纵使身上披了一件斗篷,不见阳光的时候阴冷更甚,微微冰凉的手指在见到沿途的伤兵时不自觉地蜷曲起来,攥成拳头,在距离帐篷尚有几步远的距离停了下来。   帐内哀嚎声起,不绝于耳,帐外是帐篷已经无法挤下的伤兵,血迹斑斑,惨不忍睹。   听说昨夜似有一场激烈的硬仗,执废只听说连夜出击攻下了一座不大的城池,但战胜换来的代价,却是活生生的人命。   战争之残酷,执废心里很清楚,实际接触到,却是另外一种心境——无能为力,手足无措。   那些他曾经包扎过的伤患,可能没多久又要重新投入战场,成为倒下亡魂,埋名沙场,前一秒与他拉家常说闲话的兵士可能下一秒就永远消失于战场之上,两国相争,冤冤相报,但苍生何辜。   他怀着无比沉重的心情,重新迈开步子,掀开了帘子。   帐内忙碌得焦头烂额的军医正在帮其中一名伤兵上药,周国或者说这个时代还没有麻沸散的出现,伤药疗效虽好,但一点也无法阻止伤痛的蔓延,那名兵士咬着木棍怒目圆瞪,疼痛非常,喉咙里呜呜咽咽,等上好了药,人已经半昏迷了过去,而这样的伤兵,满帐内都是。   执废不等军医安排,径自拿了伤药帮别的士兵伤药,过了一会儿,两名士兵将一名重伤昏迷血流不止的兵士抬了进来,那名士兵的一臂一足已断,但还剩一口气在,另外两名士兵殷切地看着军医,恳求先帮那人止血,然而军医看了一眼以后,只说,“扔出去。”   “什么?!”   “他还有一口气在,你怎么能见死不救!”   本就气氛悲戚的帐内显得异常剑拔弩张,差点就一把抓起军医的衣襟,执废连忙放下伤药拦在两人面前一番安抚,再看向军医。军医停下手上的工作,瞥向重伤昏迷的士兵,“就算能医好,此人这辈子也不可能上战场了,何况现下药石短缺的情况下?衷心建议,垂死之人,你们若是为他好,一刀给他个痛快吧。”   “你这庸医!!!!”   听到这番话,任谁都不好受,何况是曾经朝夕相处的战友?   医者仁心,执废听了这番话也是一愣,但身体已经先行反应,横挡住失去理智准备上前报复的两人,但他单薄的身躯不仅无法挡住两名高大壮实的士兵,反而让那两人心中的怒火更盛,其中一人抬腿便踹向了执废的小腹。   “呜……!”执废捂着肚子向后倒去,却意外地没有重重摔倒在地,而是落入了一个结实的怀抱,执废转头去看,才知道那是沐翱,而面前的两名士兵,也被徐彦制住无法动弹,军医一脸的面无表情,将心比心,执废理解军医的自责和无奈,毕竟军医要负责的是整个军队的伤员,而非单纯的个人,怀抱仁心可能会失去更多救治他人的机会,医者本无能救与不能救,但上了战场,连大夫也是军人,时刻要以军队的荣誉与利益为目标。   在徐彦与沐翱两位高手面前,两名士兵敢怒不敢动,均恶狠狠地等着搅局的执废,而执废却连苦笑都做不到。   他们的心情,他又何尝感受不到?   沐翱本来很生气,区区两名兵士竟然敢对殿下动粗,但是他更关心的是执废的身体,一手稳固地扶着执废的身体,一边问,“没事吧?”   执废额上冒了些许冷汗,轻微地摇摇头,想说没事,小腹传来的阵痛却让他一时开不了口,徐彦环视了一圈,对沐翱说,“先出去再说吧。”然后转头对那两人道,“你们也跟着,带上那个人。”   周国大军突袭两国边境夺回一城,算是短暂的按兵不动之后的一次奇袭,士气大振,这场胜利的消息没过多久就传到了皇都,战胜的喜悦一扫先前的阴霾。   满朝文武不再围绕着该不该开战而争论着,质疑陛下的能力本来就是不明智的举动,而眼下,朝臣们的目标都放在如何将这段战事写入史书,帝王归来之时要呈上怎样的庆功文书。   甚至有些宫殿的宫人们挂上了喜庆的红灯笼,百姓们茶余饭后聊得最多的也是战争。   战争,本不应该是件值得人们喜悦的事,而跟风这个习惯,却让多数的人忽略了这一点,谈及战事,多数人兴致高昂,更有胸怀大志的青年志士恨不能投身战火报效国家。   无边落木萧萧下,秋去冬来断肠时。   眼见别院的高挂的红灯笼,伊人轻叹口气,拢了拢肩上的披风,却仍觉得冷,身冷,心更冷。   而内心的酸楚,心中的担心,是身边人都无法理解与化消的,迎风只能闻到落木枯草的衰败味道,丝毫感觉不到一丝可以喜悦的情绪。   “主子,这里风大,回屋里吧!”想再为她添一件衣裳的绿芳面露忧色,却不敢多说话,不远处驻守冷宫的宋景满一丝不苟地站在原地目不斜视,原本活泼的小宫女此刻只能暗自叹气,却是因为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而就连她,也不能解开主子日渐紧皱的眉头。   沐妃点了点头,虽然心情担忧,但性子温和的她也能理解身边伴她多时的宫女的心情,淡红的唇动了动,正欲转身进屋。   一道灰影嚣张地窜入了冷宫,越过驻守的侍卫,直闯入沐妃所在的庭院。   只一瞬间,兵器交接的声音便在空旷寂静的院子里传开。   绿芳本能地护在转过神来的沐妃的身前,却和沐妃一样在看到那道灰影时震惊了。   一对凌厉的杏眼,面容英俊,颀长身材与高超的剑招,即使宋景满与他过招时间不短,却依然占不了上风,气急败坏的宋景满正要采取快攻的时候,只听得柔弱女子的一声“住手”。   双方都同时停了下来。   纵使过了十多年,岁月却独对那人有所偏好,脸上不仅未添多少风霜,甚至寡淡的神情更添几分清秀如画,淡雅美好。   面对眼前思念了这么多年的人,沐丹鹤只能哽咽着用嘶哑的声音道,“姐……”   “……丹鹤?”沐妃全身微微颤抖着,突如其来的震惊让她有些难以适应,心中的喜悦却是泉涌而上,“真的是你?”   沐丹鹤艰难地点点头,若不是宋景满一剑横在他面前,早就冲上去了。   宋景满在沐妃与男子之间看了眼,利剑爽快一收,转身离去,“一刻钟,我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绿芳还在惊讶宋景满怎么这么好说话的时候,丹鹤已然跃起拦在宋景满的面前,“什么一刻钟?你有什么能耐在一刻钟后赶我走?!”   宋景满皱眉,“宫内禁军可不是这么好对付的。”   丹鹤怒火中烧,还要再说什么的时候,绿芳连忙上前拉住他,不自觉地用了从前的称呼,“少爷!你千里迢迢困难重重地过来该不是就为了和宋师傅吵架的吧,有什么话赶紧跟主子说吧,被发现了你走得了,主子和我该怎么办啊!”   这声劝,让丹鹤稍微冷静了下来,收剑快步到沐妃的身边,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沐妃轻拍着青年的背,眼中虽是泪水盈眶,嘴角却噙着微笑,“这么多年了,你的性子还是没变……”   宋景满守着院门,偶尔朝里面的院子望一望。   擅闯皇宫的人竟然是沐妃的弟弟,然而更让他吃惊的是,他竟然没有将这件事情上报,不仅如此,还给他们相聚的时间。   可紧握着剑柄的手却不自觉地颤抖着,一份莫名其妙的心情占据着宋景满的内心,对于住在这里的那对母子,他心里总有种不知名的感觉,明明只是不需要予以感情的监视对象,却不知不觉间在帮助她们,而今日见到沐妃那惊鸿一瞥的笑容后,这份心情变得更加浓厚。   而他却不讨厌,不仅不讨厌,还能感觉到不小的愉悦。   他从来没有为过一个女人拔剑,他的剑,从来是为了朝廷和主上。   这一次的破例让他感觉到些许疑惑,从不曾后悔。   一刻钟后,那道灰影如约无声地掠去,仿佛从来没有来过,他们短暂的兵器相接也没有惊动任何人,望着门扉紧闭的屋子,宋景满猜想此刻房中的人不知是何表情。      第58章      冷宫的访客来得无声无息,而裕王府上也迎来了一名神秘的客人。   过长的斗篷与兜帽隐藏了那人的容貌,只凭身形知道那是一名高大的男子,气势非凡,却很擅于隐藏自我气息,尽管看不到面容,一双犀利的目光却仍能让人感觉到战栗。   执语浅笑着摆好茶具,只见那人从容落座,低声道,“茶不够味,我要烈酒。”   只有两人的屋内隔绝了外界的一切,执语儒雅的面容微笑不改,“不想惊动我府内的人,阁下只好将就,因为本王也不确定府上那些人是别人的内线。”   “哼,以你的能耐,除非必要的为你传递不实之事的人,内线之说只会让你我之间的合作产生猜疑。”   “依阁下之能,亲身来此,才最是让本王猜疑。”   那人只低笑两声,随即接过执语递来的茶杯,本以为青绿的液体居然是透明纯粹,含下一口,舌尖顿感酥麻,男子饶有兴致地酌着杯中的液体,并目不转睛地盯着执语。   执语在那人犀利目光的注视下依旧面色不改,伸手再为那人倒满一杯,浓厚的酒香几乎能将人熏醉,“用茶壶在盛酒,你在打什么算盘?”   “呵呵……”执语笑得无辜,“这不正是阁下要打的算盘么?”   褐色的斗篷下传出难得的高亢的笑声,执语虽然笑容不减,却冷静地注视着对方,内心却是百种情绪,在这种敏感的时机只身来到皇都,还盘算着如此危险的事情,如此冒险却又如此诱人,那人不仅能抓住别人的心情,还能在颓势中寻求一线生机,剑走偏锋,往往出奇制胜。   执语对此人的好奇更加深了。   黄沙漫天,血腥弥漫。   几人来到执废住的帐篷里,将重伤之人安置在床榻上,徐彦阴沉的眸子扫视了两名士兵一眼,语气冰冷而略带威胁,“离开。”   执废有些担心地问他,“你有办法救他?”   徐彦勾起唇,鹰眸看向执废却带了几分玩味,“我没有,你有。”   两名士兵犹如云里雾里,正想再问个仔细,沐翱抽出腰上的剑缓缓横在两人面前,冰冷剑光映照着床榻上血污的人影,沐翱沉着声音,“还不走?”   那两人忧心地再看了眼战友,便不舍地离去了。   执废疑惑地眨眨眼,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又转过头问徐彦,“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徐彦有些不耐烦地应着,伸手解下重伤士兵的铠甲丢在一边,点了那人身上几处大穴,减缓了流血的速度。   “为什么说我有办法救他?”执废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这种时候应该为伤患打盆干净的水清洗伤口,但听徐彦的话,分明是说自己有能够起死回生的能力。   难道,徐彦说的并不是他,而是那人……?   “既然知道了就赶紧动手吧!”并没有多少耐心的徐彦这么说着,手上的动作不减不慢,站在一边的沐翱看了看帐内的情况,果断地出门打水去了,而执废看着在昏迷中仍痛苦呻、吟的伤者,闭上眼睛慢慢坐了下来。   徐彦回头看了眼执废,目光不似平时那么锐利,其实执废很好相处,如果不是人呆了点,让他说了这么多话,或许他的目光会变得柔和些许。   沐翱端着水盆进入帐内的时候,只看见执废的神情变得专注非常,纯熟的指法将不知从那里弄来的银针插入伤者的身体,每一针都精确非常,这也让他额上渗了不少汗珠。   本来忙碌着的徐彦,此刻却闲闲地站在一旁看着。   沐翱犹豫地看了下眼前的景象,不知道这盆水究竟能不能派上用场,而他还是选择将水盆放下,也跟徐彦一样,站在一旁观看。   不知过了多久,施针完毕,执废也如虚脱了一般往后倒下,而徐彦眼疾手快先撑住了他的身体,用袖子擦拭着少年额上的汗,语调无比温柔,“累了就休息一会。”   少年苍白的嘴唇却咧开了一抹笑容,“我没事。待他醒后服伤药七天才可装假肢,若有可能,别让他再上战场了。”   “你就是心地善良,从不顾自己的情况!”徐彦略急躁地按住少年的身体,不想让他再多说话,可是望进那双黑得纯粹的眸子时,心里无数谴责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口,只好自嘲地笑笑,“算了,若是你能改掉这点,你也不是你了。”   “哈。”短促的一笑,却是陷入沉睡的少年发出最后一声。   沐翱担心地看着执废,想帮一把却无从下手,只能忧心地问,“……他没事吧?”   “没事,只是累过头而已。”徐彦恢复冰冷的表情,手上的动作却正好相反,将执废缓缓靠在墙边,拉过一张被子为他盖上,徐彦又转身为伤者清洗伤口。   沐翱看着两人的眼光有些复杂,心中无数疑问,又有无数已经证实了的猜测,可他却没有一个可以询问的人,执废疲倦的容颜触动着他内心的某根线,五味杂陈,却深感无力。   徐彦看了眼呆立的沐翱,又低下头工作,不再理会。   不知是谁,将执废救活了一名连军医也放弃了的伤者的消息传到了帝王耳中。   屏退左右,帝王的表情高深莫测,而站在他面前的执废,不卑不亢,面色沉静。   帝王冷笑一声,“小七还有什么事情是朕不知道的?”   “父皇指的是什么事情?”   “比如,”帝王从座位上站起,缓步走向执废,“将信王府的管家收于麾下的事。”   “比如,”伸手抚上了那张清秀无暇的脸庞,目光复杂,“将重伤不治的兵士救活的事。”   “又比如,”帝王顿了顿,手慢慢滑至少年窄小圆润的肩膀,手上的力道渐渐加重,“勾结沐家犯下重案的事……”   执废惊讶地睁大眼睛,目光里却是深深的疑惑和莫名其妙。   帝王轻笑着,“没想到……”   “小七,朕的太子,皇儿……”那只手用力地捏着,几乎嵌入肉中,不多久便传来了骨裂的闷声,眼前白色的衣衫上也慢慢染上了浓重的暗红,“竟有这般瞒天过海的智谋……”   执废额上渗着冷汗,却紧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在疼痛之下发出任何声音,他眼中的疑惑变成了悲痛,被自己信任的人所怀疑、毫不留情地质问他的悲痛。   这种痛苦,甚至比殷无遥加诸在他肩上的疼痛还要难熬,那几乎要夺去他的理智和清醒。   视线变得愈加模糊,面前的男人那抹刺眼的冷笑却深深植根在脑中,成为执废昏过去的最后一幅画面。   没过多久,皇宫接到了帝王亲笔书写的废除太子的圣旨,满朝皆惊。   前不久戎篱绕过周国边境小城而采取包围战略对周国大军反将一军,而令戎篱军在周朝土地上畅通无阻的,正是太子的贴身令牌。   而后,因伤兵人数过多拖累了行军进度而被残余戎篱军包抄,据说也是前太子所为。   皇都也曾传来太子培植的势力欲把持朝政的消息,废太子的圣旨一到,那些所谓的太子党羽都被关入了大牢。   太子被废,朝中人半数欢喜,半数没表态,老谋深算的朝臣静观其变,但也有趁此时机巴结其余王爷太子的人在。   原本已经趋于安定的皇都,再次满城风雨。   漆黑森冷的房内,突然闪现一丝光亮,随着光线变强,来人看清了面前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少年。   一盆冷水泼向少年,静谧的空间里传出一阵哗啦啦的水声,痛苦地揪着眉的少年缓缓睁开眼睛,散漫的焦距重新汇集在一起,艰难地动了动指头,身体已经疼痛得麻木而无法自由支配,视线只能看到眼前男子华丽衣袍的衣角,然而这已经他努力的最大极限了。   气息虽然微弱,但一时还死不了,男人朝身边的人点了点头,那人识相地退到外面,只剩下男子与少年。   一直以为他们就只会像这样僵持着,男人却开口了。   “小七……你真的背叛朕了吗?”   似是疑问,又似是肯定,冰冷的语调是帝王一贯的无情,“你真让朕失望。”   “我爱过你,恨过你,怀疑过你,信任过你……”殷无遥缓缓说着,“而现在,朕却对你毫无感觉,一个心如蛇蝎的人,朕没兴趣。”   少年的眼瞳缓缓放大,本来平静的面容终于出现了一丝别的表情,毫无血色的脸上变得一片惨白,无论身体遭受何种酷刑,却一样也比不上方才男人所说的话,心痛如麻,血却一直在流。   毫无感觉,即视为蝼蚁,不再占据他内心的任何一角。   顿时天地无声,只能感觉到心在流血,仿佛有一把利刃,一刀一刀,剜着他的心。   为什么不听他的解释……   是不愿听,还是没有必要?   为什么又特意过来说这番话……   是特地来看他的笑话,在他本就伤痕累累的身心上再添几刀?   为什么,他的心这么痛,远比他想象的还要疼痛?   母妃,沐翱,徐彦……不知道他们能不能躲过这一劫,如果非要有人牺牲在阴谋者的手中,只要他一人就好了。      第59章      皇都,繁华大街上一处不起眼的酒楼。   二楼的雅间,虽避不开周遭吵吵嚷嚷的街市带来的影响,至少在这里说的话是不会有人听得到的。   战事陷入焦灼,一场仗打了近大半年,劳民伤财,战事初起时的恐惧感与新鲜感悉数平淡,老百姓们还是能随遇而安、稳稳当当地过日子的,不管日子有多苦。   反正战火烧不到皇都,最繁华的地方还是一片祥和的颜色。   斗篷下的男子不耐烦地敲着桌面,脸看向窗外没什么特色的街道景致,楼下碗筷碰撞还要买卖的吆喝声无比刺耳,没什么耐性的男子啧了一声,直接抓过酒壶往嘴里灌酒。   坐在男子对面的白衣青年是与之相反的温文尔雅,一派悠然自在,就算身处闹市依然如沐春风平静依旧。   “要知道,再好的性子也会磨没的。”斗篷男子突然说了一句,极富磁性的嗓音显得有些喑哑。   “这点无需阁下来提,因为,我比你更没耐心。”白衣青年出于从小养成的洁癖,皱着眉看了看桌上仅有的一壶酒,叹了叹气,找来小厮耳语一番让店家再送一壶酒来。   斗篷下无法阻隔的阴狠目光却直直透了出来,男子卷起露在外面微卷的头发在手上把玩着,“等你做到了,我也会给你想要的。”   “哦?”白衣青年好笑地挑了挑眉,略带轻佻的动作由儒雅的青年做来却不觉轻浮,反而更具翩翩风采,不染俗尘,“我想要的……只怕过了这么久,阁下还是没有任何线索吧?”   “哼,有没有线索,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那在下还真是相当期待。”白衣青年嘴角挂起一抹温文的笑,却没有任何温度。   “不过,你们这些成天将道德伦理挂在嘴边的人,还真是不干脆,何必搞什么挟天子以令诸侯?”   “阁下难道认为我大周的帝王和你们草原上的草包能相提并论么?”反唇相讥,讽刺得恰到好处,不留情面。   斗篷男子低低地笑出声来,原本慵懒的气息也染上了原本出身草原的野性,浑身散发着难以言喻的魄力,“不过说实话,一夜之间不见了一个濒死之人,只要用点脑子想,答案也八九不离十了吧……”   白衣青年霎时白了脸,一派温文尔雅再也无法维持。   “不……不可能……”闭上眼睛努力回想着人间蒸发的那人残留在记忆里的音容笑貌,总觉得当时看来就很飘渺,心里说不出的堵,“不可能……他,他根本放不下,这里还有他牵挂的人……”   看着青年脸上难得脆弱的表情,斗篷男子心情不错,也愿意多说几句,“这半年我没少调查这件事,那人身边的侍卫也是殷无遥的影卫,人失踪以后他便回到殷无遥身边,而那个管家后来也回到了信王府,如果那人没死,至少这两人也会跟着消失,如果是易容,凭本王子的手段,又怎么可能找不出来,除非你那皇帝老爹金屋藏娇,战事胶着,他也没有那个空闲。”   “别说了……”无力地用手扶着额头,执语再也坚持不住,脸色铁青。   执语自己也清楚,时间拖得越久,那个人生还的可能性就越低,但是,他不甘心。   虽然外人面前他总是恭谦有的礼翩翩君子,任何事任何人也难让他放在心上,唯独那个人,是不同的。   唯独那个人会叫自己“哥哥”,第一次听见的时候恍如隔世,继而心里感觉酸麻却温暖,一种冰冷的宫廷里无法得到的温暖。   他毕竟是帝王的儿子,流着帝王残忍无情的血液,他知道,一旦触及到男人的底线,就算是最爱的人也要陪葬。   就像执废,那个唯一会叫自己“哥哥”的孩子。   他不禁迷惘、后悔,竟是他,将自己在乎的孩子一手推上了死路。   步出酒楼的门口,熙熙攘攘的人群与自己擦肩而过,蓦地,他觉得在这世上已经孤身一人了。   王府的小厮尽责地为他开出一条路,坐上马车,执语回想起这半年来的浑浑噩噩。   帝王依旧在前线统领战事,虽然战事胶着了半年,但论人力财力还是周国远占上风,能拖半年,也该说戎篱如今的掌权者运筹得不错了。   撑了半年,终究还是快撑不住了,这次见面,执语看到高傲的王子斗篷下的一丝疲惫,他们,都累了。   他伸手掀开车帘漫无目的地往外看,已经不是第一次觉得,路上的某个行人就是执废,但真正下车去找,却根本没有那人的踪影,连一个背影都没有留下。   他觉得自己心里缺少了一块,他知道那是幻觉,一遍又一遍地在街上喝停马车,一遍又一遍地失望。   “王爷,去哪?”外面的小厮问他。   去哪?……执语垂下眼帘,嘴角挂着苦涩的笑容,如果可以,他想要到有那个人的地方,再听冬泉似的声音喊他“哥哥”。   良久,门外的小厮又问了一声,执语已经抬起眼眸,不再流露眷恋的神情,一双毫无波澜的眼睛疲惫地望着人群,“进宫。”   从冬到春,如今快入夏了,宫里的各色珍稀植株都长得很繁茂,天气一热,出来透气的宫人们也多,几个妃子们在御花园的亭子里相约喝茶吃点心,大半年没有见到皇帝却也没有太多的焦虑神色。   走在长长的走廊上,又想起那晚倚靠在柱子上浅眠的少年。   月光下几乎透明的肌肤和微弱的酒香,一呼一吸间尽是暧昧的气息,他想就这样看着少年的睡颜,移不开眼,也根本不想移开眼。   如今,物是人非,回忆只会增加无尽的惆怅。   执语快步来到大皇子曾经的寝宫,如今监国的临宫,甫一进去,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药味,他皱了皱眉,寝宫内的一干宫人们见了齐齐下跪行礼,他微微颔首,走到了床边。   “皇兄?”轻轻地唤了声床边的人,闻言抬头的青年红肿着眼睛对他点了点头。   床榻上躺着的人,是仲王爷的母妃。   即使执仲不说,执语也猜到了如今他的母妃为何会一病不起,即使帝王远在边疆,对朝中政事却了若指掌,一边放任政权在他们手上,一边又利用暗棋打压他们各方的势力,最后,虽然是竞争敌对的两人,也不得不下定决心联手。   对抗那个表面上不动声色指挥战事,背后却如狩猎般等着他们自动跳入争权的圈套。   前段时间执仲母妃的娘家便遭到了满朝上下的弹劾,罪状如出一辙,消息传递得太快,以至于边疆的帝王直接下旨彻查,并言明不为难毫不知情的仲王母子。   那是在得知事情已经无法挽回的时候,执语劝执仲写一份陈情书送往边疆,唯有与仲王最大的支柱撇清关系,才能换得一线生机。   而似乎帝王的意愿,也仅在于剪除执仲的羽翼。   在这场皇权的拉锯中,他们,都没有退路。   “皇弟……”执仲沙哑着嗓子,这些天他看起来仿佛老了许多,人也憔悴了许多,一丝不苟的脸上满是疲惫和风霜,“上次你说的那件事,我决定了。”   执语看着他,目光有些讶异,却没有说什么,执仲叹了声,低头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为什么……为什么父皇将我们逼上绝路?”   “大概是因为,”执语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嘲讽,“我们都是他的儿子。”   床榻上曾经深得帝王欢心的女人美貌不再,憔悴的脸色是病态的白,白得像鬼,眼窝深陷,嘴唇发紫,只有在经历过最绝望的打击之后才会露出的呆滞神态,床上的女人呢呢喃喃,全是无法让人听清的胡话,有时候也喊疼,尽管神智不清,女人口中偶尔也会喊“陛下”。   曾经,让她深爱过的男人,如今狠心毁了她的一切,连他的儿子都不放过。   狠心绝情布局周密,男人容不得觊觎王位的人,却从小不断激发着他们竞争的心。   这样的帝王,无疑是令人畏惧又向往的。   替自己的母妃压了压被子,执仲将服完药的碗递给了宫人,深深地看了看床上曾经美艳的妇人,他缓缓站起身来,眼里已经是一片决然。   “皇兄,你想好了?”执语脸色严肃,眼角余光瞥见女人空洞的眼神,又望着执仲的眼睛,“如今正是最好的时机,可臣弟不在朝中,皇兄必然辛苦。”   “无妨……”执仲淡淡地说着,已经走向堆满了奏折的案几旁,“我已经没有任何可失去的了,只能孤注一掷。”   执语微微笑了下,“那么,皇兄保重。”   他们,终于有动作了。   五月,执语在朝称病,暗自笼络各州地方官员,并利用执仲培植的地方势力垄断各地粮食价格,很快,边疆的粮草供应已经渐渐不支。   而朝上,执仲一人独揽政权,将皇都和边疆的消息压下,进出皇都的把守更加严格。   六月,粮草的垄断已经完成,边疆告急,而传递的文书却迟迟无法呈上朝廷。   执语“病”好,回到朝中辅助执仲处理政事。   看着手上的密报,男人低低地笑了声,魅惑而磁性十足的声音却冷得宛若冰霜。   敲了敲那份篇幅不断的纸张,若有所思地眯上眼,“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小七?”      第60章      烛火明明灭灭中,映着青年五官端正的脸多了几分憔悴,案上的文书已处理了大半,松了口气,外面天色黑如浓墨,夜风微凉,青年两手按了按太阳穴,门外适时地响起了敲门声。   “王爷,需要添茶吗?”见房中并没有回应,门外站着的太监毕恭毕敬地说着。   等了一会儿,里面传来沙哑而疲惫的声音,“不用。执语呢?”   “裕王爷回府了,说是府里有点事……”那名太监的声音略显迟疑,执仲也没听出哪里不对,没传他入内服侍,垫着奏章便睡下了。   劳累了一天,身体和大脑都处于极其疲惫的状态,然而眼睛一闭上,一抹纤细的身影便从脑海中浮现出来,少年回首时温和的笑,还有那双清澈干净的眼睛,心脏突突地跳了下,连忙又从案上爬起,喊住了门外的太监。   那名太监轻手轻脚地推开门,低眉顺眼地来到执仲面前,眼里有些疑惑,却更多的是恭敬,和绝对的服从。   “王爷?”   执仲抹了把脸,尽量让自己更冷静些,“执语这次回来,有没有带来什么消息?”   “回王爷,裕王爷联合江左几个大商户买断了粮,还暗地里说服了几位将军,其中王将军甚至愿意……”   执仲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那名太监见了识相地住了嘴,等着主子的吩咐,“有没有……关于‘那个人’的消息?”   太监愣了一下,随即满脸堆笑,“王爷,您又不是不知道,裕王爷向来私事是私下里说,哪里是奴才能打听得到的?”   执仲看了看那太监,怔怔然不知道在想什么,视线一片空洞。那太监紧张得额上冒了冷汗,不知道主子在看什么,但又不能问。   实际上,执仲谁也没看,只是陷入了沉思。   从年少的时候起,执仲就很想为那个弟弟做点什么。   尽管只是一名被遗忘了的皇子,却每每叫人移不开眼,纯净如一张白纸,淡然如午后阳光。   那时候的执仲,看着比自己小很多的弟弟妹妹们在眼前转,脑海里却丝毫没有一家人的概念,执废带给他的感动,正是那日夫子问的“何谓国”。   出乎意料的答案让执仲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身份是人,而不是“皇子”。   以后再看执废的时候,眼里便多了几分眷恋,似乎在他的身边,就能感觉到某种人间难得的温暖,那令人安心的笑容,却从来不属于自己。   会下定决心展开行动一部分的原因确实是被逼得走投无路,而另一部分原因,则是出于失去了那个人的愤恨与失落。   都说帝王宠爱太子,从不关心自己子女的父皇竟然对执废关照有加,还将他立为太子。尽管略有不甘,执仲却觉得即使是执废当皇帝,他也愿意辅佐他,保护他,不让他的纯净受到污染。   然而,因为帝王的猜疑,原本被帝王捧在手心里的执废,就这么离开了他们,甚至连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当然,帝王简短的公文里已经将太子废黜、赐之毒酒的事昭告天下,他不得不信。   执仲觉得心里有一口气堵着,即使在睡眠中,也不曾放松。   执仲皱了皱眉,对一旁立着的太监说,“明天早朝前,让执语先过来一趟。”   “是。”太监疑惑地看着执仲,等他继续发话。   “没事了,你下去吧。”执仲闭上眼,不想再说话。   “是……”太监转身正要走时,似乎想起了什么,看着执仲苍白憔悴的脸,动了动唇,终究是没说。   执语收到宫里的传信时,他已经解衣睡下了,反正睡下睡不着,索性让通报的人进屋,点了灯,披上衣服,散着一头乌黑长发,坐在床边听。   听完,叹了口气,对深夜造访的太监抱歉地笑笑,“辛苦了,一会让管家带你下去领赏,顺便帮我给皇兄带一句话,就说……‘尚有希望’,明早本王还有事情,你只要将这句话带到,你家王爷也没必要见我了。”   太监睁大了眼,不太明白执语说的话,不过裕王爷那如沐春风温和有礼的笑容和语气却怎么也让人无法拒绝,只好点点头,恭敬地退了出去。   尚有希望……   执语自嘲地笑了下,这句话何尝不是用来安慰自己的?   无月的暗夜,府里后院隐隐约约的虫鸣,花香若有似无,萦绕在空气里,一身疲惫的执语听着虫鸣蛙叫,昏昏入睡。   第二天清早,执语提前进宫,去的不是执仲的寝宫,而是驰骤宫。   见到执语,沐妃先是一愣,继而温和地笑着,将人请入内,又让绿芳泡了茶。   虽然不是宫廷顶好的茗茶,可水温与时间掌握得刚好,茶香盈室,令人神清气爽。   沐妃憔悴了许多,不知在听到执废的消息时有多难过,他不止一次想去安慰这位温和善良的母亲,却始终愧对于心。   执废离宫前的那块太子令牌,正是执语取走的。   沐妃看着执语消瘦却不减英俊的脸,默默地替他倒了杯茶,“王爷有心事?”   “啊……”执语微微回神,双手接过茶杯,避开沐妃关心的目光,“朝中事务繁忙,有些累了。”   “可是因朝中的事不顺心?”沐妃温润柔和的嗓音如泉水一般,缓缓流淌进心里,平缓了内心的焦躁,让烦恼暂时回避。   执语笑了笑,抿了口茶,漫不经心地说,“娘娘,不如由本王派人送您出宫吧……”   沐妃讶异地看着他,“宫里的规矩……”   “若是父皇知道了应当也不会反对,况且目前宫里是我和皇兄打理,您也不适合宫里的勾心斗角,而且七弟……”说着,执语的声音里竟有些哽咽。   沐妃温和地笑了下,伸手覆上执语的手背,“好孩子,谢谢你的关心,能来看我就很高兴了,执废不在,就常来陪我说说话,出宫的事情莫要再提,你不懂,我不能离开这里。”   “是因为……沐家?”执语顿时了然几分,眼里一闪而过的阴狠,更让他坚定了内心所想。   沐妃点了点头,脸上多少有些哀伤。   绿芳站在门外,看着屋里谈话的一派和气,有些哀伤。   想说话,却因为身份而无法插话,对于执语,绿芳总有一丝好感,在殿下遇到困难时总会去帮的三皇子,依旧是温文尔雅的翩翩佳公子。   早朝结束,执语来到了执仲的寝宫。   执仲母妃的身体已经快不行了,喂的药全都吐出来,眼睛完全看不见,抓着执仲的手便不再放开,口中声嘶力竭地喊着帝王的名字,喊着喊着往往不是哭得停不下来,就是哭到昏去,所有的太医都只摇头,这几天更是连药房都不愿开了。   执仲身心俱疲,显然已经没有更多耐心了。   戎篱节节败退,边域十数个城尽落入周国手中,殷无遥的军队势如破竹,半年里的布置与计谋让戎篱无数骁勇战士命丧沙场,魂归于天。   执语手中拿着密报,皱着眉不知怎么跟坐在床边安抚母妃的执仲说。   最后,长叹一声,将密报递给了执仲。   接过密报,执仲颤抖着手,越看越心惊,脸色煞白,艰难地动了动喉结,手心里全是汗。   “皇弟……现在该……怎么办?”   茫然又害怕的心情,也唯有执语能体会二三。   执语将执仲手中的密报抽出,从怀中取出火折烧了,看着飘散落地的灰烬,两人皆是沉默。   良久,执语稳稳地看着兄长,“如果等父皇班师回朝,我们同样是死。”   “……我明白了。”   其实他早就想好了。   为母妃压了压被子,执仲唤来亲信,亲手书写了几分书信,由他们带向该去的地方。   执语下了朝回府,便见到厅堂内来回踱步的黑色身影。   “这里是王府,到处都有耳目。”执语淡淡地说着,见那人不再踱步,随意坐下,掀开兜帽。   执语拿了烧好的水,取来茶叶茶具,冲了一壶茶,尽管知道眼前黑衣男子不喜喝茶,还是将茶杯推到了他面前。   阿普皱了皱眉,还是接过,但并没有喝,望着清澈碧绿的液体,沉吟一会,似在想着什么。   “唔,你府里怎么连一个美人都没有?”阿普突然问道。   执语看着他,目光有些无奈,“阁下过来不是为了看美人的吧?”   “唉……情势所迫,本王子已经好久没抱过美人了,本以为趁此之便可以一解欲火……”见执语眼里已经有几分怒气,阿普只好哂笑,“戎篱已经脱不了多久,该你们了。”   执语垂眼,“本王知道。”   “没信心?”阿普挑了挑眉,把玩着手上的茶杯。   “要不你试试?”执语微微笑道。   “哈哈,还是别了,本王子可不想对上那只狐狸。”   待悄悄潜入皇都的阿普再度悄悄离开,执语按照执仲的密令在城防上换下一批士兵,让己方可靠的士兵守城,并封闭了皇都的消息。   行动很快,一夜之间,朝中大臣们还在睡梦中便遭到了软禁,皇都的消息无法传出去,而战场上的消息也无法传回皇都。   粮草告急,援兵迟迟未动。   说服百官联名上书废旧帝立新帝需要花一段时间,而殷无遥得到援助也需要一段时间,戎篱正好可以趁这段时间喘口气,整顿军队。   哪一方的动作比较快,哪一方的胜率就更大。   “呵……没想到,他们还真的做了。”帝王低沉而魅惑的笑声让人不寒而栗,一瞬间杀意毫不掩饰地席卷着整个军帐,面前的影卫都差点忍不住身体本能的颤抖。   “小七,朕相信你。”      第61章      浓烟滚滚,天地一色。   硝烟弥漫的战场上,除了烈火熊熊燃烧的撕裂声,寂静得犹如一滩死水,随着滚滚热浪铺开一地的死寂。   遍地骸骨,血流成河。   城楼上被烟熏得污黑的旌旗直直耸立,上书大大的“周”字正是象征天子之师,血染的旗帜,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如一朵傲视天下的花,盛放在黑云密布的天空下。   战戟斜插在焦黑的泥土中,旁边是一地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破破烂烂的铠甲和满脸的血污让人无法辨认尸体原来的样貌,唯独死后仍不断冒出的血还在流动。   青年用长剑支撑着身体,缓缓推开压在身上的尸体,稳稳地站起,如顶天立地,气势非凡。   虽一身血污沾染的盔甲已经残破,身上中了一箭,但仍挥剑自如。   长剑指天,沉一口气入丹田,再以中气十足的豪迈嗓音吼道:“还有谁活下来的——!!”   声音如利刃划破虚空,战场上顿时一片安静,连烈火也失了颜色。   头盔下的青年,皮肤被熏得黝黑,但依稀见得俊朗挺拔的五官,英气逼人,稳稳站在战场中央,宛若一尊无法撼动的石碑,令人望而生畏。   打破这个寂静的,首先是一块石头落地的声音,接着,是无数从泥土中挣扎而起的战士,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拾起自己的兵器,朝着那让他们重新鼓起士气的青年望去。   “戎篱残部就在前面,众将士随我杀——!!!”   活着的人仿佛能感觉到全身的血液如火山岩浆般翻滚,仿佛来自远古神圣的召唤,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的兵器,无数的兵士不约而同地奔跑着,喊着“杀!!”。   这座在浓黑云雾下经历一场浩荡战事的小城,名为绶城,是周国与戎篱边界处战火燃烧的最后一座城。   沐浴了杀戮与鲜血的小城独自在风雨欲来中静静等待着时代的变迁。   而这场战事也即将落下帷幕,城中幸存的人们尚瑟缩在两军交战无暇顾及的地方,祈祷战火后的重生。   登上城楼,举目尽是无边的萧瑟。   折戟,残盔,死尸,血泥,灰烬……满目疮痍。   面无表情的君王锦袍在身,不穿盔甲,仍让人怯怯不敢靠近,那浑然的威仪与毫不掩饰的杀气,比利刃锋利。   帝王微微勾起唇,无情地环视着四周,再看向逐渐奔跑向远方的追击兵,满意地笑了下,转身下了城楼。   “皇都的情况如何?”帝王慵懒而平淡地问着,即使身在战场,也依然不占一缕尘灰,双眸深沉而明亮,如蛰伏的兽。   跪在帝王面前的影卫额角滑落一滴汗,毕恭毕敬地答道,“回主上,皇都已经封了城,所有消息均无法传达。”   低着头,影卫略有些紧张,帝王沉默了,沉默的时间漫长得将人心所有的自信掏光,只剩下对帝王的敬畏和谦卑,还有忠诚。   “如朕所料……”帝王优雅地朝城中官吏准备的别苑走去,忽而想到什么似的,微微转头看向依然一丝不苟地跪在原地的影卫,“传令,按兵不动。”   “是。”   跨上战马,一身疲惫的青年犹紧紧握住手中的长剑,带领身后追随的士兵,在城外十里的林中发现了戎篱的残余部队。   边塞的游牧民族多半身材高大,力大如牛,擅长骑射,就连女子也精通此道,全民善战。   而连续战败的戎篱军队,此刻面如死灰,壮硕的战士们耷拉着脑袋,眼里充满了绝望,就连战马,也疲弱不堪,无法继续征战。   青年用力挥舞长剑的身影,就印刻在准备奔回戎篱族地的残军中,威严若神,英武无敌。   身后的士兵们更是用比戎篱族人更为纤细的身体不要命般地朝他们冲过来,吼杀声如雷震天,更让马背上的民族心有余悸,准备策马狂奔,连人带马却早已输了勇气和阵势,连反应都慢了好几步。   沐翱用最快的速度策马,让战马边飞奔着,他挥动长剑刺穿周围马上的戎篱战士,即使对方力大无穷早有防备,依然不敌青年的速度和准度,在一瞬间取人性命的干净利落。   砰——!!   铁质兵器碰撞出刹那间的绚烂金光,沐翱绽放一个豪爽的笑容,“好!看来戎篱尚有人在!”   与银剑相抵的是一柄长戟,削铁如泥,是件好兵器。   而更令沐翱欣赏的是此刻面前的对手,似乎曾在何处见过,面前的戎篱勇士长发披散,眼神如鹰隼般犀利,刚刚一交手,生生将沐翱的虎口震麻。   沐翱不禁吸了一口气,“好戟!”   勇士淡淡地说,“我擅用剑。”   他手中的那柄长戟光是目测就知道有几十斤重,挥舞起来极为不易,而能用这柄长戟给沐翱带来实质性的轻创,却不是以长戟为擅用兵器,此人武功非同小可,若让他使用擅用兵器,又不知道能发挥几分。   自己是否有能力打败面前强悍的敌手?   沐翱舔了舔干涩的唇,喊道:“换剑!”   勇士一把将长戟刺入焦土,笑道,“正合我意。”   “敢问名号?”   “萨日苏。”   林中不断响起的兵器声与呐喊哭嚎声相混一处,两名身材高大武艺非凡的男子面对面,胯下均是塞外难得的好马,而马上之人更是百里挑一的将才。   沐翱此生接触过的人不多,除了剑以外,他几乎对所有事物都漠不关心,而与那人有关的所有人事物,他却一件件记在心里,从不曾忘。   “你是那晚的刺客?”沐翱挑眉问道。   勇士弯腰从身旁正要逃走的兵士手中夺过一柄剑,手指弹了弹,发出清脆的声音,似乎为此而满意,他点点头。   “不错。七皇子,不,太子殿下还好?”萨日苏暗自将气劲运行周身,沉稳地呼吸着,在轻松的言语中等待最佳的出击时机。   沐翱眼里闪过一丝阴霾,复又晃了晃手中的剑,将残余的血从剑身上甩下,也平稳着自己的呼吸,眯起眼,冷冷地说,“他好不好,我的剑就是答案!”   说着,沐翱出其不意地将剑刺出,利用战马纵身悬空,将全身的力气自上而下灌入右手的长剑,萨日苏猛然提剑而起挡住了威力无穷的一招。   两人身形交错,分开,各自稳稳骑在战马上,伺机第二次的对决。   四周的呐喊声越来越小,新的战场堆上了更多的尸体,仅存的兵士们看着马上的两名武者,均露出了钦佩与仰慕的神情。   他们已经过了几百招了。   沐翱的右手从虎口到小臂都被萨日苏的强悍凶猛的剑势震得酸麻,正常人已经无法再抬起手臂了,而他依然咬紧牙关扣着剑柄,骨节分明的手背更加骨筋交错,凸暴如蛰伏的蟒蛇。   萨日苏虽满身大汗,比起沐翱来却轻松一些,他气力比沐翱要大,几百招下来气息也还算平稳,甚至有越战越勇的趋势。   “放弃吧,你打不过我。”萨日苏淡淡地看着他。   沐翱咬紧下唇,将剑换到了左手,颤抖着的右手此时突然放松,让他顿感一阵麻痛。   “换一只手,只会让你更快落败。”萨日苏说完,毫不留情地出剑,直取沐翱面门,势如雷霆万钧!   沐翱两眼一眯,浑身戒备,在剑身离自己仅两尺的地方忽然低身,萨日苏有感这突然的变化,马上偏了剑势取沐翱的右臂,而沐翱则反手握剑,就着蹬上马背的气势拦腰斩向萨日苏。   “唔……!”   沐翱双目圆睁,右臂刺入三分的剑让他背后血流如注,忍着剧痛,他摔下了马。   而他左手的剑正直直插进萨日苏的腰间。   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沐翱神情肃穆,身边的兵士也不敢上前,只见他缓缓爬起,朝仍在马上的萨日苏一笑,“沐翱仅代表殿下与萨将军一战,他说这是你们的约定。”   “约定……”   萨日苏的瞳孔开始涣散,似乎在回忆一件久远的事情而微微蹙起眉头,呼吸逐渐衰弱,鲜血从腰间的长剑上汨汨流下。   天地间仿佛回归一片沉静,萨日苏感觉脸上被什么东西轻轻舔舐着,慢慢抬起头,滚滚黑云漫无边际,稀疏的雨滴沿着他的脸颊滑落。   约定……约定……   ——‘但是他日在沙场上相遇,萨日苏绝不手软。’   ——‘有机会,一定要领教将军的神武。’   忽然,萨日苏想到了什么似的,双眸放出了精光,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可他的气概依然不减。   “难道……这场战争……”   萨日苏急促地呼吸着,视线勉勉强强找到了青年剑者的身影,向他询问一个答案。   大雨倾盆,苍天落泪,哗啦啦的雨水将身体浇灌着,仿佛在洗刷他们身上的血污。   萨日苏终是没能等到那个答案,微睁着眼睛从马上摔了下来。   沐翱一步步爬向萨日苏,男人的身体还有着温度,可呼吸已经断了。   伸手合上那双涣散了瞳孔的眼睛,沐翱勾起苍白的唇,“如你所想,将军。”   滚滚烈焰,终在积蓄已久的雷雨之下浇灭。   戎篱兵败退回草原的消息还是传回了皇都,只是在朝臣还不知道的情况下。   这一战,不仅损失了戎篱的大半兵力,领军的戎篱大王子及骁勇的萨日苏将军也殁于最后一战,戎篱从此一蹶不振,至少需要再等三十年才能发动和如今一样规模的战事。   彻底兵败的事实,在纸上也不过寥寥数字。   而人命却远远不止。   颤抖着手读完密报,执仲已经脸色苍白,瘫倒在椅子上了。   “这……这……”他紧张地看了看执语,只能发出简单的单音,过大的打击让他一时无法回过神来。   执语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抓过密报放入火盆直到烧成了灰烬才缓缓收回视线,执语敛了敛眸子,稳住了呼吸,“如今,只有提前计划了。”   “万一……你说,父皇最快什么时候会赶回皇都?我们还有多少时间?”执仲眼里露出的恐慌,连带着执语也心跳加速。   “别紧张,父皇还要确立边域几个城的掌权,还要整顿军队,最快也要半个月。”   说完,执语脸上又挂起温和的笑容,慢慢坐在执仲身边,伸手轻轻顺着执仲的背,“皇兄放心,驻守江左的两位将军都愿意助您,此战先机在我们手上。”   见执仲的脸色稍微缓和,执语不动神色地抽回温热的手掌,露出令人安心的笑容,“皇兄也要准备一下,既然父皇的战胜比预想中的要快,那么我们也不能再拖了。”   “那你说,什么时候行动?”执仲向执语投向询问的目光,目光里已不再是半信半疑,而是身在一条船上完全信任。   “明晚。”执语动了动唇,从他两片唇瓣中流泻出的词汇却让执仲的心再度惊慌起来。   而他,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从执仲的寝宫出来,缓步走在长廊上,那晚前来王府的太监跟在他身后,见执语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那太监也不敢出声。   忽然,执语脚步一顿,回头盯着那太监的脸,语气平淡,“这两天,尽量别让仲王出宫,还有,本王曾会见过边域来客的事情也不得告诉仲王。”   “是。”太监恭敬地低头回答着。   似乎想起了什么,那太监又以微弱的声音问道:“仲王的母妃娘娘那处……?”   执语愉快地眯起了眼,笑了一声,“今晚就给娘娘一个解脱吧。”   “是!”   看到那太监好像还有疑问,执语心情颇好般地继续让他问,“不知两位将军何时来皇都?”   “他们?”执语脸上露出了些许不屑的表情,然而并不影响他温文儒雅的气质,白衣如雪,人美如玉,翩翩佳公子般的执语露出没有温度的笑意,“那些老狐狸又怎会说来就来,他们最擅长的是渔翁得利。”   “王爷是说……?”   “哼,只有颁了皇令昭告天下桃代李僵,他们才会前来给予出师无名的父皇最后一击,顺便立点战功,再讨个更大的官职。”   虽然执语心中不屑,表情依然莫名愉快,仿佛期待很久的宿命终于在面前展开,还有从小到大的噩梦也可以由他亲手完结。   “啊?”太监有些惊讶,即使兵力或许无法抵挡殷无遥的大军,此刻面前的王爷仍是风吹不动的坚定。   他身上温和如水的气质也不伤分毫。   执语笑了笑,“本王本就不曾对他们抱以期望过,只要他们坚持中间立场足够了。”      第62章      距天明尚有一个时辰,唤作小吴子的太监在没人看得到的角落伸了个懒腰,嘴角微微翘起,朝寝宫里宽大的床榻上望了一眼。   急促地呼吸着,双目死鱼一般地凸起,像是要抓住救命的稻草而紧紧揪住被角的枯枝一样的双手,惨白的手臂上隐隐约约可看见她自己的抓痕。   那是深陷痛苦中无法自拔的垂死挣扎,即使指甲嵌进皮肉中的疼痛也不能与之相比,那种痛,撕心裂肺,能摧毁任何一个人的神智。   小吴子冷冷地看着床榻上那个容貌如同鬼魅的女人,拍平了自己一身粗糙衣物上的褶皱,眼见她床榻边彻夜未眠的男子强撑着身体站起,端着空空的药碗朝他走来。   “王爷。”他微微弯了腰低下头,用无比温顺的口吻对面前的男人说着。   “嗯。”男人将空的药碗递给他后,扶着门框站了一会儿,又回到屋内,“再端一碗药过来。”   小吴子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不够,还不够,那丑陋的女人不值得青年为了守了一整夜未曾合过眼,那女人不值得!   小吴子依稀记得王爷还小的时候那女人是怎么教育他的,琴棋书画涉猎既可,从小,作为太子最有力的竞争者,王爷被女人拿着戒尺苦背各种治国之书,记忆里,宫里最早出生的皇子一天也没真正开心地笑过,小吴子每次找到他的时候小皇子都躲在角落里默默地哭。   等小皇子渐渐长大了,女人也不允许他和其他的皇子玩耍,改用鞭子让他广读各个大臣的策论,以此了解帝王的谋臣班底,为成为太子而争取更多的筹码。   她甚至用自己娘家殷实的家底买到了别的妃子与皇子的绝对忠诚。   所有阴狠毒辣的面目却无一被小皇子看到,在如今的王爷面前,她不过是个恨铁不成钢的母亲。   呵呵……母亲……   小吴子渐渐握紧了拳,正是这样的母亲,毁了王爷的一生。   在帝王注意到七皇子的时候,那女人便对七皇子留了心,还让自己去接近冷宫里的那对母子,甚至让他找机会狠狠欺负沐妃身边的小宫女,并嫁祸给其他妃嫔,他买通了别的宫女草草教训一顿了事,那女人不满意,大发雷霆,当夜打了他几十板子,扔在花园里由他自生自灭。   就连成天咋咋呼呼的四皇子一派的衰落,她也参与了一份,尽管当时帝王就已经动了剪除过大势力的心思,窥测这一点,无论她怎么痛打落水狗帝王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能利用这件事情让二皇子彻底从帝王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变成眼中钉肉中刺,甚至离间了各个皇子,才是她最大的赢处。   栽赃嫁祸是那女人最擅长做的事情,记得有一年她邀来八皇子的母妃喝茶聊天,席间那空有美貌却无大脑的萧妃被女人一挑唆便昏了头,直直朝太学院而去,扬言要给七皇子一点颜色瞧瞧。   随后命自己去截住从太学院回来的大皇子,让他去完满解决这件事,在宫里树立了威严,那日以后,大皇子的名声果然伴随着成熟、稳重、独当一面等而在大臣中间广受青睐。   女人暗中勾结戎篱的事情小吴子也是知道的,不仅小吴子知道,和戎篱交往过切的三王爷也是知道的,或许连蛰伏不出的二王爷也知道,唯独以清廉正直闻名的仲王爷不知道。   仲王爷还天真地以为那女人是个可怜的妻子和母亲,却不知道自己只是她手中的一枚棋子呢……   小吴子不禁笑出声来,反正四下里也没有旁人,所有宫人都被裕王爷换成了自己人,大臣们也在昨夜的一夜间遭到软禁,今早他们就会联名上书求废帝,立新帝,拥“先帝”最有仁德和能力的大皇子为新帝。   女人再过不久就算死了,也能含笑九泉吧。   不。小吴子愉快地眯起眼,她加诸在自己和仲王爷身上的痛苦,仅仅折磨她这几个月来偿还还不够,远远不够。   可只要她一死,天下就都是王爷的了,只要想到这点,小吴子的心情就变得愉快起来。   皇宫剥夺了他身为男人的自尊,而女人则剥夺了自己身为人的尊严,两相比较之下,他竟是希望女人能早点死掉。   小吴子眼里露出了一抹厉光。   小吴子在长廊上看见了裕王,恭顺地侧过身低着头,行了最标准的礼,站在太监面前的执语温和地笑着,“皇兄能把药都喂进去么?”   “喂进去了,可又吐了出来,王爷没办法,让奴才再去找太医用最昂贵的人参熬药。”小吴子冷笑,这抹笑容被他的刘海掩去。   执语点了点头,“皇兄要什么,只管给他就是,反正那女人也熬不过一个时辰。”   终于连一向以温文尔雅风度翩翩闻名的裕王爷也直接叫“那女人”了吗,小吴子心底掠过一丝得逞的快意,点头的力度也变得比平时大了些,走在路上甚至觉得身子轻松了许多,竟似久病初愈般的愉快。   想起女人在病榻上苦苦挣扎瘦骨如柴的鬼模样,尽管伺候在她身边无比恶心,此刻小吴子却恨不得早点来到她的身边,见证这个曾经叱咤风云手段毒辣的女人是如何花容衰败命丧黄泉的。   执语虽然朝着执仲曾为皇子时的寝宫方向走,但他的目的却并不是去见执仲或者他的母妃,那种母慈子孝的场面他并不感兴趣。   他前往的方向,是离朝云殿很近的月华宫,曾经二皇子的寝宫,自帝王开始注意到执废以后,便很少再去的地方。   月华宫不愧为宫里最奢华的宫殿,尽管庭院因长年没人打扫而芳草萋萋,却并不影响它整体的美观和应有的精致。   执语勾起唇,微笑着走进去,落寞的宫殿里只有执秦与他的侍从。   “好久不见,皇兄。”温润而磁性的嗓音在空旷的殿内响起,微弱的回音更显得此刻被软禁在此地之人的寂寥和不甘。   “皇兄?你什么时候将我当过皇兄?”执秦微微转过神来,一双媚惑人心的狭长眼眸牢牢地盯着他,执语风度不改,撩起衣摆在椅上随意坐下,“呵呵……从前认真称呼皇兄的时候,皇兄不也没将执语当一回事?”   “得了吧,要说什么快点说,把我们囚在此处有何目的?”执秦不悦地看着面不改色的执语,眼前一身白色锦衣的青年全身没有丝毫破绽,宛若只关心风月的文弱书生,笑得温良。   执语浅浅笑着,慢慢拉开了扇子,“很简单,请皇兄在此处签个名字画个押,放心,不是卖身契。”   着下人将黄色锦缎为封面的折子递过去,执秦打开,三行并作一行地看,还没看完,啪地一声合上,狠狠地摔在执语面前。   “要我拥立执仲那个一根筋的为新皇?做梦!”执秦忿忿地摔着手边所有能摔的东西,白瓷花瓶、茶壶、琉璃杯、砚台……全部砸在执语的面前。   而执语只是淡漠地看着这一切,嘴上挂着没有温度的微笑,直到杜若死命护着作为秦王信物的玉环,执秦才一边喘着气一边气急败坏地看着他。   执语抬眼道,“皇兄,你早已是执语一条船上的人了。”   “凭什么?!本王还没有弱到除了出卖色相就一点势力都没有!”执秦咬着牙狠狠说着,可过于艳丽的脸上无论怎么扭曲始终都欠一分狠色,反而更引来他人随意肆虐的快感。   “哦……”执语笑着说,“原来皇兄也知道自己除了色相以外什么都没有。”   那如沐春风的口吻仿佛一枚桃花瓣轻盈飘落,然而这句温润嗓音说出来的话却彻底让执秦失控了。   “你!你……”执秦气急了想骂什么,被执语冷冷抬手打断,“别忘了,那夜对父皇下毒,皇兄可也是有份的。”   执秦气得肩膀发抖,双唇发颤,脸色苍白如纸,姣好的面容扭曲在一起,全然不顾王爷形象砸了所有能砸地东西。   杜若在一旁只敢看不敢加以拦阻,颇有些心疼地说,“要砸也别砸在家的东西啊……”   执秦气急败坏地说:“等他当了帝王,连我们的命都是他的了!”   小吴子苦等的第一缕照样仍是没来,天色昏暗,如同整个昏昏沉沉的皇都,带着闷闷的雷声的浓厚云层慢慢在皇都上方积压,似乎也想要见证一场政变。   他代替上了朝仲王看守着那快要死掉的女人,虽然厌恶,可人之将死,那女人的挣扎也渐渐弱了下来,仿佛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竟无声地呜咽着,泪水从凹陷的眼眶中流出,布满了苍白消瘦的脸庞。   他想象着百官朝贺,尊奉王爷为皇帝的场面,一定很恢宏壮观,不知道王爷坐上那张金灿灿的龙椅是个什么样子,一定威严神武叫人由衷信服。   他想象着只要等床上的女人咽了气,他在宫殿门口挂上大大的白色灯笼时,整个天下就是王爷的了。   他想象着每天陪伴在王爷身边,帮他磨墨,看着他写字,看着他立自己喜欢的妃子,看着他笑。   他想了很多东西,每一件事都围绕着那个他从心里喜欢的那个孩子……   然而他的梦,也终究是梦一场,如镜中花,水中月。   “没用的。”从门口走进来的瘦弱青年面容看不真切,却带着一种压迫感,“就算挂了白灯笼作为信号,你们还是晚了一步。”   小吴子惊讶地抬起头,缓慢向他走来的青年一身灰色的质朴衣袍,“她比你们的预想,要晚死一刻间,而一刻间,足够宋将军拿下护城的禁卫军。”   青年带着浓浓的书卷气息,与执语的温文儒雅的翩翩佳公子形象不同,是一种很纯粹单薄的书生形象,没有华丽的衣饰和久经风月的恬然风度,有的只是显得古板的俊脸,那张脸也不过中人之姿,只是隐隐有种莫名的威严。   小吴子定睛看了看,用发颤的手指指着青年,“你、你你你不就是从前七殿下的那个……那个伴读!”   闻涵轻轻笑了下,“没错,在你们都以为我被调去偏县当个小县太爷的时候,我却一直都在你们身边。”   “什什什什么……?!”小吴子瞪着眼睛,身旁的女人早就芳魂归天了也没有注意到。   闻涵点了点头,“我一直藏身在太医院,那个地方已经因为床上的这位娘娘而乱成了一锅粥,因此也没人记得区区闻涵。”   “所以,我在娘娘的药里动了点手脚,太医们也未必看得出来,更枉论不通医理的王爷们呢?”   小吴子不可置信地盯着闻涵,一步步退到了床榻边,猛地一只苍白如鬼的手横在他身边,吓得小吴子尖叫着跳了起来,床榻上那深陷的眼窝仍缓缓流着泪的女人,就这么睁着哀怨又悲痛的眼睛死去了。   女人床边滴漏的刻度告诉吓得没了一半魂的太监,闻涵说的话都是真的。   那等不到预定的白灯笼的王爷,会怎么样呢?   王爷会怪自己没做好吗,离开了自己的王爷能照顾好自己吗,他能看清身边那些人伪装下的真面目吗……   这些,随着一阵晕眩,失陷在一片黑暗中。   闻涵叹了口气,缓缓拿出一条麻绳捆住昏去了的太监,“早年殿下多病,若不是闲时为了殿下啃遍医书,或许还没发现这其中的奥秘,嗯……”   抬头看了看床上死状凄惨的女人,闻涵面无表情地伸手合上了她的双眼,“你也算是多行不义了。”   天色依旧昏沉,空气里凝重的味道无法扩散,越积越重,直压肺腑。   闻涵眯起眼,小声嘟囔,“这鬼天气,殿下回来的时候需将姜汤备好,以便驱寒。”   说着微微笑了起来,明明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此刻却要拖着一个昏过去了的太监走上一段路,而且以如此不雅观的姿势,也唯有那个人,才能让他做出这种事吧。   回去的路依旧如来时一般,没什么人,所有的宫人都被软禁了,而大部分隶属执仲的禁卫军几乎都调往朝堂顾守那些大臣和王公贵族们,没有人会注意一名微微笑着的青年两手用麻绳拖着一个太监走在长廊里。   闻涵擦了擦额上的汗,抬头看天,幽幽天色,飒风冷冷。   正是变天的兆头。   朝堂上等了许久仍未听见丧钟的执仲显得有些紧张,掌心也出了汗,他低声对执语道,“这是怎么回事?”   执语也疑惑于此,但他仍安慰执仲,“可能是娘娘福大,老天爷舍不得收她。”说着扯了个笑容,对身边的亲卫道:“事不宜迟,不管娘娘是不是西去了,现在就动手。”   “是!”身边的亲卫沉声应着,将几份印下了玉玺的诏书分配给其余的亲卫,冷眼扫过殿堂中央抱头缩在一块的大臣们,转身出了殿门。   而就在他运起轻功准备跃上屋檐时,一支冷箭直直射中了他的心脏,整个人如折翼之鸟坠地不起。   “报——!!”一名侍卫匆匆忙忙地闯了进来,“东城门失守,所有禁卫军已被制住!”   “报——!!!”又一名侍卫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西城门被人背后偷袭,禁卫军已经快抵挡不住了!!”   “报——!!!!”这次是浑身浴血的将领站在执仲面前,“南城门失守,是属下失职!特回来……请罪……”   留着最后一口气的将领横一柄沾满血的利刃在脖颈上,一用力,血溅数尺。   “报——!”跑得气喘吁吁的太监扶着门框一脸的疲惫,“王、王爷……”   执仲瘫坐在龙椅上,脸色一片惨白,声音都带着沉痛与无奈,“这次是北城门失守了么……”   “不,不是……”那名太监一面顺着气一面说,“有、有有人闯进了皇宫……”   黑云压城城欲摧。   身披铠甲的健壮男子挥了挥剑上的血,目光如炬,“你们还有谁要上?还是……你们一起上?”   年轻的禁卫军们慑于男子深沉而充满杀气的目光,一时间双腿发软,双手抱着兵器,却一步也不敢上前,从天而降的男子,如战神般不可撼动,让他们打从心里觉得害怕。   男子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刚毅无比,宛如五官的每个线条都是从刀剑中生生刻出来的,手背上已经更多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全是象征着男人荣耀的伤痕。   深浅不一。   宋景满叹了口气,“东、西、南三城门已经被我的人攻占,你们若降,便不取你们的性命。”   一阵沉默之后。   不知道率先是从哪个人手中掉落了兵器,哐当一响,掷地有声。接着,各种各样的兵器掉落在地哗啦啦一片。   执语危险地眯起了眸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白衣素净的少年。   黑如绸缎的发随意地束在脑后,曜石一般的眼眸让那双桃花眼看上去熠熠生辉,白皙干净的皮肤如温润的玉,比常人略红的薄唇抿成一条撩人的弧度。   淡淡的神情,仿佛只是偶入凡尘的一朵莲华,俯瞰池底的泥泞与肮脏。   少年双眸中蕴着微微的水汽,从那双晶莹里执语读出了悲悯。   闷雷阵阵,空气压迫着五脏六腑,令人难以呼吸。   执仲呆呆地看着少年,好几次张了张嘴,眼里的惊讶让他再也没有心情去顾此刻最应该做的事,仿佛他做的所有的一切,只为了见到清风中发丝微扬神情淡漠的少年。   他慌张地从龙椅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少年走了过去,一步步,踩得小心翼翼,生怕下一秒,少年便如幻影似的化散开去。   然而,尽管如此小心翼翼,少年依然不为所动,目光停在他身上,是看得令他心疼的眼神,那眼神,仿佛要把他所做的所有事情都看穿。   包括他藏在心底最深处无法诉诸言语的情愫。   然后,他听见少年为不可闻的叹息,“放手吧,皇兄。”   一句“皇兄”,却被两个男人听进了心里,执仲的表情无比,执语则看了少年半晌,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原来你没死。”   执语自己也觉得奇怪,尽管他的心跳声就在耳边,如小鹿乱撞,可他的声音依旧镇静非常,听不出丝毫波澜,似乎只有如此,才能平静他此刻混乱的心。   少年点点头,“半年前我就到皇都了。”   “一直潜伏在我们身边?”执语咬着牙,死死盯着面前表情淡然的少年,那令他做梦也梦得心疼的少年,竟然就在自己眼皮底下而他却不自知,更在最关键的时刻在他的面前出现。   这意味着什么?   少年依旧点头,不说话,从怀里抽出匕首,慢慢弯下腰来为大臣们解开绳缚,那名被少年解了绳子仍怔忪了好一会的大臣终于面露惊色,“太子殿下?!”   执废微微笑了下,将匕首递给那名大臣,让他继续为其余的人割断绳缚,月华般的白衣不沾染任何风尘,宁静而美好地站在两人面前。   “还有什么要问的?”大有一次让他们解开心中疑惑的意味。   执仲的心揪痛着,他苦笑了下,执废表现得如此明显,他还有什么要问的?问了也只会让心口的那道伤痕撕裂得更严重,问了也只会让他尝到更为苦涩的失败的味道。   执语紧紧捏着手中的折扇,语气略有愤然,“这些都是你策划的?”   少年微微蹙起了眉,似乎不愿回想,仍是点了下头。   “那你的母妃呢,你忍心不顾她的性命,她还在我们手上!”执语低吼着,一把掷出了那柄折扇,落在执废面前。   少年苦笑了下,“有沐丹鹤,没人能动得了母妃。”   执语不可置信地伸出手,想要像往常那样抚上少年的脸颊,语气温和如水,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失了态,会问出更为不堪的话,话到嘴边却成了,“半年前……你没受伤?”   执废微微摇了摇头,淡淡地说,“如果戏演得不真,就无法取信,身为帝王要狠得下心,这是父皇说的。”   “父皇?呵……”执语冷冷地看着他,“你可知道你口中的父皇对你存着什么样的心思?!”   执废微低下头,有些无奈地笑了下,“嗯,所以我正试着喜欢上他。”   那句只有三个人能听见的话,被两个男人听入心,功名,利禄,权势,皇位,甚至天下……都不及这一句话所带来的震撼深刻。   刻骨铭心,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那自嘲的笑声,又是谁的?      第63章      雷声如鼓,轰然响彻宫殿的每一个角落,狂风大作,将少年的衣角翻飞,白衣如雪,宛如不食人间烟火。   寂静,如沉闷的空气,一点点扩散,以至于突如其来的笑声太过刺耳。   “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洪亮的属于青年的嗓音,带着悲愤,妒恨,失落和更多连声音本人也无法辨别的情绪,回荡在天子上朝的宫殿里,更显得寂寞而单薄。   执废低垂着眼帘,有些不忍地说,“放下吧,不择手段也要得到的东西,终究不是属于自己的。”   “不择手段?”执语抹去了眼角的湿润,目光阴沉地看着他,“不择手段的是那个父皇,不是我们!”   尽管少年的叹息是如此的为不可闻,执语还是如五雷轰顶般听见了,那种悲悯而无奈的叹息,令他连呼吸都感到疼痛。   “你懂什么……”颤抖的身体再也无法控制自如,连声音都在发颤,执语悲伤的表情映入执废眼中,“是他设下一个又一个的圈套,让我们不得不跳……”   是的,圈套。那个站在最高点如俯视蝼蚁般傲视天下的男人,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欲擒故纵,权势名利甚至天下对他而言不过一场游戏。   事到如今,若不能将男人的心思猜个七八分,被男人选中作为游戏对象的他也对不起那个男人的眼光。   执语嘴边慢慢勾起了温柔的弧度,一如执废记忆里笑得云淡风轻的翩翩佳公子。   殷无遥。   这个男人有如神话,是从小他们心中的唯一的景仰。   聪明,果决,完美,却又无情。   男人设下的第一个圈套,名为太子。古往今来,被立为太子的人,除非身体羸弱不堪重负,十有稳坐皇位。而殷无遥则不然,他从不按常理做事,他喜欢立谁就立谁,还让别人也心悦诚服地赞同,更让有心权位的人亲自将自己的对手送上太子之位。   男人设下的第二个圈套,名为可能。这几年来,他有意无意地默许几个儿子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任他们坐大,将身为太子的执废紧紧锁在身边,看似离皇位最近的太子,却是最没有权势的,因此让他们心中埋下了欲望的种子。   男人设下的第三个圈套,名为执废。如果不是见到男人看执废的眼神如此可怕,或许执语也不会提早将对帝王出手,而一旦出手,就没有退出的可能。如果男人没有对离间他与执废之间的计谋采取将计就计,执语也不会因得到执废之死而采用极端手段,为的是加快男人的灭亡。   然而俗语有云,欲速则不达。   他们就像在深林里进行的狩猎游戏,谁先沉不住气,谁便输了。   抱存着同样的心思,殷无遥却可以将信任交予对方,半年来将所有的人都骗了。   不,或许执废也相信男人,所以他们才能合作得天衣无缝。   自己,究竟是输在哪里?   他不甘心。   执语笑着,却无比悲伤地看着少年,语气平静得如一潭死水,却不经意间卷起寂寞的波澜,“小七,你还记得吗?骑射课的时候,你受了伤常坐在我身边……还有那年,你叫我‘哥哥’……我们一起去下元节……一起赏雪赏梅……”   看着执语越来越痛苦的眼神,听着他越来越悲凉的声音,执废纵使想要安慰,也无从下手,只能点点头,“我记得。”   “我不懂……我到底输在哪里……”执语痛苦地抱低下的头,再抬起时,眼神的疯狂让执废心跳一窒,对方满脸的泪水,表情扭曲而疯狂,整个人微微颤抖着。   执废不自觉地退后了一步,可执语却一步步逼近他,“你说啊!说啊!我到底输在哪里了?!”   看着已经濒临崩溃的执语和缓缓后退着的执废,执仲伸出手打算打住执语,可在听见执废的话以后,伸出去的手下意识的缩了回来,握成了拳。   “你们一开始就把爱情也计算在里面,可最后,他却放我自由了。”   轻柔如羽翼拂过的语气,似一阵温和又清凉的风,执废淡淡笑着,甚至似乎想起了一些无奈又温馨的回忆,笑容里带着一丝眷恋。   这是谁都没有见过的表情。   执仲觉得自己的心好疼,像是被人生生撕裂了一般的疼,可那个亲手撕裂自己心脏的人,却是自己。   然后他望向那距离自己遥不可及的少年,敛去了所有的疑惑和嫉妒,只是望着,仿佛告别一段已经不属于自己的恋慕。   “哈哈哈哈……竟是这样……竟是这样!”执语又哭又笑,笑声狰狞而恐怖,却无比的空洞,最后两眼一翻,昏倒在地。   执废连忙上前扶住执语昏倒的身子,让他靠在一旁的石柱上,眉头轻蹙,“他怎么了?”   执仲也走上前,蹲下身察看执语的情况,对于没有防备的执废,他并不想伤害,视线直直地锁在少年的身上,一字一句地道,“正如你所说的,感情是不能不择手段的,所以……他疯了。”   外面已是倾盆大雨,几乎要下尽这几个月来蓄存的雨水一般,像是为了洗刷所有的血腥。   “那你呢?”执废看着他,眼神清明,不带任何感情。   执仲深深呼吸了一口少年身边的空气,然后苦笑着,“我还能怎么样?已经输了,就无需再负隅顽抗。”   此时,宋景满带领的一队手下和执废带入皇都的影卫都已经回来,在宫门外静静等着。   目送执仲被押下的背影,执废叹了口气。   “看什么?落水狗有什么好看的?”少年身边不知何时站着容貌秀丽宛若妖精的青年,两人的眉眼处竟能找到某种相似。   执废回头看向比他高出半个头的青年,青年穿着华丽的紫色绣袍,妖媚不可方物,“皇兄,我去你那讨杯茶喝可好?”   “不好,”执秦果断地回绝他,扯了扯嘴角,“东西都被我砸光了。”   “皇兄一直藏身在帘后,刚才为什么不出来?”执废望向还轻轻动着的帘幕,仿佛能想象执秦躲在里面的样子,绽开一抹笑容。   “你觉得呢?”执秦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眼波中流转着一丝狡黠,“如果我刚才从后面走出,或许,疯掉的会是两个人……”   “呃……”执废顿了顿,确实,若是让执仲和执语知道自己这半年来都住在执秦府上,整件事情“以色事君”的秦王也参与其中,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   一定会比现在更难过吧,有些事情,不知道的总比知道了好。   殿上的大臣们纷纷全都解开了绳缚,纷纷看着两人,复杂的视线交织而落在两人身上。   大臣们正要过去行礼时,执秦一脸不满地瞪着他们,“现在已经不是早朝时间了,内乱已定,赶紧离开皇宫,趁本王还没记住你们的脸以前。”   大臣们愣了愣,随即想起今日早朝是为了讨论废帝的事情,一张张脸五颜六色青红交加,看得执秦心情好了许多,挑了挑眉,尽情欣赏着一群四五十岁的男子们急得跳墙的丑态。   执废看着身边青年愈加弯起的唇,忽然对那些大臣起了不小的同情心。   “既然无缘喝到皇兄泡的茶,那么要不要来驰骤宫,母妃的茶也泡得不错。”执废微微笑着,企图唤回执秦的注意力。   单指抵着下唇,这是执秦独特的思考方式,没过多久,执秦笑了下,“也好,如果你邀我去太子寝宫,我还需要考虑考虑。”   说到太子寝宫,就想起了那晚上的误会。   两人相视一笑,都没再提起那段往事。   沐妃在屋里放了个小泥炉,上面烧着一壶热水,茶叶、茶具均摆放在桌面,冲两人盈盈一笑,“你们有话慢慢谈,母妃就不掺和了。”   执废眼里掠过一丝紧张,想要叫住她,心里却对这种依赖的情愫而感觉奇怪,只能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母妃,闻涵和丹鹤呢?”   沐妃眼中的惊讶只持续了一瞬,虽然不明白执废为什么会直呼他舅舅的名字,只是这个孩子从小就与别的孩子与众不同,身为母亲,自然是站在自己儿子这边的,伸手摸了摸执废的头,像小时候哄他一样。   “闻涵带着诏令赴任去了,丹鹤是为了赌约而不能见你。”   “赌约?”执废眨了眨眼睛,满脸写着疑惑,他可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赌约。   沐妃温柔地拍拍他的肩,“他说,总有一天会赢回来的。还有闻涵,他也随时欢迎你,因为不想沾染太多的离愁别绪,一个人潇洒地走了。”   说到这,执废也笑了一下,“闻涵就是那样的人呢,如果我去送他的话,说不定会哭出来。”   “嗯……”沐妃笑容里也多了几分寂寞,“如今你们都长大了。”   “母妃……”虽然沐妃的笑容欣慰更多于寂寞,执废总觉得心里歉疚,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能好好在母妃身边陪着她了。   还没等执废将歉疚的话语说出来,执秦轻咳一声,“多谢沐妃娘娘好意……”   沐妃心中的一丝伤感被打断,握了握执废的手,“你们慢聊,母妃去帮宋兄包扎。”   “宋兄?……”执废喃喃念着刚才母妃说过的话,看向那翩然离去的身影时若有所思。   执秦从盒子里拈起一些茶叶放入空壶中,用泥炉上烫着的开水泡了茶,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动作如行云流水,优雅如一段舞蹈。   那双狭长而凝着光彩的眸子,眼里全是自信,执废觉得眼前这人真是活得潇洒而恣意。   “皇兄,你也想要王位吗?”执废忽然问道。   执秦眼里露出一抹不经意的诧异,但很快便恢复了神色,“想要。”   执废有些讶异对方会这么直接地回答自己,但是语气里已经多了几分赞赏,“如果父皇退位,让与你,你愿意坐上王位吗?”   “不愿意。”执秦连眼帘都没抬起来,只专注于手中的事物,语气冷冰冰的。   “……为什么?”   哐的一声,执秦将手中的茶壶重重一放,目光犀利地盯着执废的双眼,执废被这么盯着,心里有一丝慌乱,那双形状姣好的唇瓣微微颤动着。   “你想跟我说的只有这些吗?”执秦缓缓道。   执废想点头,却慑于这道目光过于犀利,仿佛能看穿自己。   但他还是嗯了一声。   执秦粗暴地倒了杯茶推到少年的面前,“这是他为你准备的江山,我不能收。”      第64章      袅袅热气蒸腾升起,配衬着沙沙雨声和眼前绝色的青年,俨然有种超出世外的氛围。   只要青年低低地垂着眼帘,专注地在淡色的水雾中熟练地煮茶,细长的眼眸中掩去了戾气和骄傲,就跟纤尘不染的莲花一般,透着干净而柔和的气质。   然而一个人的外表和内心绝不该是这样的矛盾,有时候感觉执秦像是戴了一张面具,那乖戾娇纵的面具背后才是他真正的样子。   可人活在世上,谁没有个面具呢?   执废就这么呆呆地看着执秦煮茶的侧脸,执秦也发现了他在看他,尽管对于别人过于火热的视线执秦相当的厌烦,但是像执废那样不含任何情愫的视线却不会让他觉得讨厌。   暗自叹了一口气,执废这个弟弟,他说不上喜欢,可也绝对不能说讨厌。   执秦用干净的软巾擦了擦手,用食指的关节敲了敲桌面,清脆的敲击声让执废回了神,接着就听见那声线优美的嗓音的说着,“我记得,父皇还有三天就会回皇都了吧?”   “啊。”执废眨了眨眼,像是忘记了这件事情,脸上染上几分懊恼的神色,让他一张总是淡然的脸上多了一些灵动,“他说回来以后要好好教训我。”   “教训?”执秦觉得有些好笑,在殷无遥的字典里根本没有“教训”两个字,若是谁敢在皇帝头上动土,直接就是一个“死”字。   也只有执废,才能让那个男人的心变得更宽,也更如常人一样吧。   只见执废沮丧地垂下头,“他说那条苦肉计对他而言很过分……”   执秦认真地点点头,“确实很过分。”   以前也没想过究竟是怎么个过分法,执废想了想,只好苦笑,“是因为他平常都是直接赐死有异心的人吧,这么做有违他一贯的做事风格?”   “不……”执秦略带责备地看着他,眼里露出些许感慨,“因为打在你身,痛在他心。”   很稀松平常的一句话,带了点玩笑色彩,却让执废觉得心底有一股暖流,游遍了四肢百骸,有种说不出来的温暖。   少年的脸颊也微微红了。   三日很快就到了,殷无遥原本就提早带着一千精兵隐秘回转皇都,这是算好了时间的,以那个男人算无遗策的性格,自然能猜出执废花了多少时间平定皇都的内乱。   而在这件事传遍全国之前,心有余悸的百姓们看到帝王率兵归来,无论对士气还是民心都是极大的鼓舞。   城楼焕然一新,站守的兵士们都精神抖擞目不斜视地等待帝王的回来。   天气晴好,万里无云。   郊外官道上扬起了暗棕色的沙尘,沙尘当中,是一骑当先的沐翱,他带领的先锋军英勇地剿灭了最后一批戎篱残军的事迹早已传遍了皇都。   沙尘过后,是队列有秩的骑兵,铠甲锃亮,显然是从沙场上下来以后精心擦拭过的。   百姓们忍不住纷纷来到城门前迎接,然而在军队经过城门的时候他们是不能抬起头的,因为会冒犯圣威,只是,好奇心仍忍不住让其中一名百姓战战兢兢地抬起了头。   分不出哪个是帝王,一队的银甲兵士全都英武非凡,少年英俊,气势过人。   其实,帝王并不在这一列队伍中。   若是什么事情都按照原定的方向走,那还有什么意思?   想到这里,殷无遥嘴边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期待与幸福的微笑,俊美无俦的脸上少了几分旁人不敢亵渎的威严与冷酷。   帝王骑一匹通体莹白的塞外骏马先行返回皇宫,尽管做了平常百姓般的装束,但一张俊美无暇的脸与身上一袭轻便的黑色锦衣,更引来不少路边的百姓们好奇的目光。   一回宫,匆匆下马,随便抓了个人就询问执废在何处。   宫人经历了几天匪夷所思的宫斗,已是战战兢兢,见到眼前平凡着装之人正是帝王,更吓得面无血色,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殷无遥无奈地看了那名宫人一眼,转身而去。   光涯殿的宫人们得知帝王早已回宫的消息,已是一刻钟之后的事情了,宫人们紧张得坐立不安,帝王有半年多的时间没回来过了,尽管每日都会为光涯殿打扫,但帝王平日最喜欢的熏香却比帝王在时淡了许多。   还要在帝王沐浴的池子里换上热水,还要为帝王准备他常穿的衣物,以及佩戴的饰品。   宫人们忙得焦头烂额,生怕让就在宫外的帝王感到不满。   然而帝王却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到光涯殿,而是去端居宫寻执废去了。   掩去满脸的疲惫,帝王希望能尽早看到他,所以运着无上轻功飘至端居宫时,只见桌案上叠放的整整齐齐经过了批改的文书奏章,却不见那批改奏章的人影。   有些难以言喻的失落,然而帝王仍是走向了驰骤宫。   驰骤宫还保持着原本荒凉的景色,与皇宫里的光鲜明媚的景色格格不入,当他看到沐妃院子后面的小菜园时,还是忍不住微微笑了下。   有点理解了那孩子口中温馨平淡的家的概念。   兜兜转转,连驰骤宫里也没见到执废的身影,沐妃宽慰他说或许那孩子有别的事情要忙,而在见到了神色不对的小宫女时,殷无遥的脸色还是沉了下来。   绿芳支支吾吾地站着,眼神不敢看向帝王,慑于帝王身上强势而冷冽的霸气,绿芳更是红了眼圈,话在嘴边就是怎么也说不出来。   最后还是在沐妃的引导下,绿芳才把实话说了出来。   原来绿芳与执仲母妃宫里的一名叫小吴子的太监私交不错,这次宫变中他被闻涵扔进了大牢,知道他的罪有可能会判为死罪,绿芳便做了些点心去看他,而在牢里,小吴子将这些年执仲母妃做的事情都与绿芳说了,像是忏悔赎罪一般,一边哭着一边求绿芳的原谅。   而那一把年纪哭得稀里哗啦的太监更是恳求在死之前看一眼他从小带大的仲王爷。   绿芳一方面得知宫里居然有这么恶毒的女人而感到愤怒,一方面又确实对小吴子产生了恻隐之情。   于是她今天一大早便去执废那里为小吴子求情,执废也答应了。   不过是让曾经的奴才临死前再见一眼自己的主子,这种要求,若是殷无遥心情好时他也会答应。   如果只是这么一点事情,断然不会让绿芳如此害怕,又如此心焦。   绿芳接着说,“奴婢……奴婢与殿下带着小吴子去了软禁仲王爷的宫里,让小吴子与仲王爷聊着,结果……结果突然那小吴子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刺向了殿下……”   饶是口齿伶俐性格爽朗的绿芳,说到这里也不禁哽咽了下,眼里蓄着泪花。   殷无遥的脸色更沉了,他微蹙着眉,目光凌厉地看着绿芳,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幸、幸而殿下只是擦伤了手臂,包扎一下就没事了,小吴子也被人押了下去,殿下……殿下让奴婢先行回来……”   绿芳再也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轻轻啜泣起来。   殷无遥不等绿芳说完,便去了软禁执仲的房间。   见到殷无遥的瞬间,执仲愣愣地站在原地,接着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双目无神,干裂的嘴唇颤动着,虚弱发抖的身体咚的一声跪了下来,“父皇……”   帝王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儿子,眼里一片浓黑之外没有别的色彩,平静地宛如面对一只蝼蚁,执仲内心揪痛,仍不敢抬头对上殷无遥的眸子,只压低了身子,沮丧地跪在地上。   殷无遥环视了房间四周,依旧没见到执废的影子,他有些烦躁,甩了袖子便离去。   这举动,在执仲看来,却是根本不一样的涵义。   绝望与寒意从内心深处扩散开来,执仲第一次笑得如此虚弱。   其实执废一炷香以前还是在执仲的寝宫的,只是与执仲聊了几句话以后,想起执语,便起身告辞顺道去了执语原来的寝宫,也是现在软禁他的地方。   从前庭前遒劲的梅枝与各色争奇斗妍的植株,如今却成了枯枝败叶,让庭院平添了几丝寥落。   执语目光呆滞地看着一株枯死的梅树,伸手细细抚摸着上面粗糙的树干,然后对着树干傻笑,任旁人说什么,都听不进去。   执废只在门口看了几眼,想上前又无法靠近,只能转身而去。   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一个黑影从背后捂住了他的嘴巴,异味从对方的手心里传来,执废晕倒前,意识到那是迷药。   少年的睡颜宛如一只精致的瓷娃娃,淡色粉润的唇,白皙诱人的肌肤,与浅而温热的呼吸,醉人心神。   长长的睫毛偶尔忽闪,如一把刷子轻轻挠在心尖,不上不下地看得人身体发热。   男子伸手抚摸着触感光滑的脸颊,越摸越是爱不释手,忍不住将手下滑到脖颈,再小心解开了衣襟,想要触摸更里面的肌肤。   就像得到了一件世间难得的宝贝一样,男子越看越是喜欢,甚至不自觉地舔了舔舌头。   就在他的手指滑过少年的锁骨时,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有力地握住了自己的手腕。   抬眼便看见少年冷不丁地睁开了眼睛,一双清澈的眸子里倒映着男子塞外出身而深邃的容貌。   “戎篱王子?”少年温润动听的声音再度让男子心神一荡,等回过神来看见少年还抓着自己手腕的手,更是情色地将另一只手摸上了执废的手,笑得邪魅,“想不到你这么快就醒过来了,那迷药应该会让你昏睡一整天才对的。”   “你一直在宫里?”少年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宫里的守备因为宫斗而变弱,只要有心,还是能钻到守备的空子。   阿普笑容更深,“本王子是前几天随裕王进宫的,如今他们输了,我也不打算留在这里,临走前,总要补偿我什么吧?”   少年也微微笑了起来,“补偿你进大周的大牢,可好?”   “不好……”阿普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你打不过我,所以还是乖乖从了我吧……”   如此纤弱的少年,只需用点力就似乎能把他折断,阿普甚至还担心做得太过而玩坏了,不过看到少年如此灵动的表情,他心底咆哮着的野兽却让他差点乱了神智。   少年眼里露出年长者才有的温和却严厉的目光,那种目光就像在对待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般,只是笑容依旧如沐春风,几分清丽,几分儒雅。   阿普看得喉咙干涩,抓过少年的手腕便强拉了过来。   只是一个天旋地转之后,变成了少年在上,阿普在下的姿势。   直觉告诉阿普,这个姿势很危险,而且少年眼里的狡黠,与其说像狐狸,更像一只猎豹。   那种深藏不露笑里藏刀的猎豹。   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些太过草率,原本只想在走之前一亲美人芳泽,如今自己却成了被采的对象。   ……这怎么可以?!   阿普奋力运开了内功,手脚也变得灵活起来,他的力气原本就比单薄的少年要大,只过了几招便轻松让少年放开了手,尽管自己也被少年点了几处穴,造成周身气劲运转不通畅,但逃出皇宫的气力还是有的。   他朝少年露出一抹坏笑,“小美人,改日我们再叙吧~”   接着跳窗而逃。   少年好笑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对着窗户外变得越来越小的身影叹了口气,早已察觉身后压抑着怒火的男子,也不转身,就这么淡淡地说,“阿普借我们的手让他王位最大的竞争者消失,这算是他的心机深,还是他的运气好呢?”   殷无遥皱着眉,也不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没好气道:“不要用小七的身子做这么危险的事。”   少年转过身朝面前的男子笑了一下,“可是小七这样的笑容,你还没见过吧?”   帝王严肃的脸上悄悄爬上了不可察觉的微红,“……皇兄!”   占用了少年身体的信王无聊地摆了摆手,“也罢,就把他还给你好了……”   看着缓缓闭上睫毛微动的眼睛,殷无遥顺手将睡去的少年搂在了怀里。   醒来时,执废便看见男人似乎一夜未睡而略显疲惫的脸。   他有些犹豫地伸出手,慢慢抚上了男人小憩的脸颊,不受年岁制约的俊美,宛如得到了天神偏爱一般的容貌,以前从没仔细研究过殷无遥的脸,只觉得他长得好看,如今看来,不止是“好看”而已。   就在他触碰到男人的脸没多久时,殷无遥也睁开了眼睛,长长的睫毛一动,男子深邃而黑如曜石的眼眸温柔地看向他。   执废一窘,迅速抽出手,却被男人适时抓住了。   “你……你一夜没睡?”执废小心翼翼地问。   “嗯,小七有没有觉得头晕?”男子轻声地说着,伸手摸了摸执废的额头,见他没有发热,当下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   执废看着殷无遥,咬了咬下唇,往床的里侧挪了挪,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着,“那……那你也休息一下吧……”   殷无遥怔了下,执废的动作和他话里的意思,让他的心跳变得狂乱,深深呼吸了几次,男人才抿着唇未免自己欢欣的笑容吓到了少年,动作流畅地翻身上床,合衣而眠。      第65章      夜是寂静的,唯有桌上快要烧尽的蜡烛火焰在微微地跳动。   视线凝在少年沉静的睡颜上,光滑的皮肤,尖尖的下巴,仍带着少年稚气的微红的脸颊,小巧的嘴唇和小巧的鼻子,眼睫毛长长弯弯的,偶尔微动一下如一把小刷子。少年的呼吸很浅,也很沉,应该是好多天没睡过好觉了,嘴角似乎微微弯起,像是做了什么好梦。   殷无遥觉得,自己似乎没办法在少年的身边睡着,因为他的视线根本无法离开那张恬静的睡颜。   就像一个瓷娃娃一样,恨不得用自己的所有去呵护。   真奇怪,那种心情,那种心跳比战鼓还激烈的感觉,既陌生,又让他觉得好奇。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维持同一个姿势不愿错过一丝一毫少年梦中的表情。   见那弯弯长长的眼睫毛忽煽了一下,毫无预警地睁开,漆黑如墨的眼瞳迷惘地看着天花,眨了眨眼睛,才迟钝地感觉到旁边热烈的视线,转过头。   殷无遥的身子僵了僵。   他侧着身体,修长的腿交叠在一起,一手支撑着下巴,着迷般地看着少年,因不愿错过少年的任何一个表情,甚至在执废醒过来以后还陷在其中不能自拔。   但他毕竟是自制力很好的帝王,轻咳一声,便做出慈父的样子,勾起一抹魅惑的笑,为执废掖了掖被子,“小七睡不好?”   执废呆呆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睡不着了。”   烛光活泼地跳跃着,两人之间的空气却显得有些沉默了,执废不由得想起了一个曾经相似的夜晚,如今时日不同,人却依旧。   过了一会儿,殷无遥露出帝王般高深莫测的表情,笑了一下,“朕听说,小七曾在朝堂里跟执仲执语说了一句话,颇为有趣。”   “有趣?”执废眨眨眼,还没习惯从睡眠中清醒过来,迷迷糊糊地回忆着那天发生的事情,他说了什么话,会让殷无遥觉得“颇为有趣”呢?   回忆就像淙淙泉水川流不息,直到某一片花瓣轻轻巧巧地落在水面上,逐水而下。   ——‘所以我正试着喜欢上他。’   执废忽的一垂眼帘,嘴唇抿成了一条线,试图忽略越来越灼热的目光,甚至想要翻身背对对方。   可是这点反应怎么能逃过帝王的双眼,深沉的眸子紧紧地锁在执废的身上,捕捉着他每一个尴尬的表情,像是在逃避什么,偏偏那孩子连耳根都红了。   殷无遥笑着握住执废的手腕,力道不重却有种自然而然的魄力,仿佛那双只比自己略粗糙的手有某种魔力,一旦被握住,别说转身,连眼睛都不得不看向对方。   执废觉得自己的心跳很快很快,快到无法支持呼吸了。   殷无遥缓慢而小心翼翼地凑过去,直到鼻尖快要触碰到少年的鼻尖,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执废听见对方一声促狭的笑,似了然,似满足。   “没关系,朕会等,只要小七愿意改变心意,多久都等。”帝王从来没用过如此温柔又恬淡的语气说话,仿佛将内心深处最柔软的东西郑重送给了对方。   尽管这么温柔,却一点也没有低声下气的意味,反而给人以自信和从容的感觉。   不容人拒绝,而能让人自动深陷其中,沉醉于他那双无情似多情的惑人眼眸,而一旦染上了深情,那双眼睛便是天底下最为美丽得难以描摹的。   执废颤了颤唇,想说些什么,在对上那样深情注视着自己的眼眸时,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如果在半年以前,他还会觉得这样的眼神很奇怪,这样的感情让他困惑,他虽然不排斥男人之前的情感,可父子……仍让他觉得有些无所适从。   可当他看着那张长得与周郁极为相似的脸心情却一点波澜都没有,甚至怀疑自己只是强行将某种怀念加诸在执语身上,他早已忘记了遥远的时代,也早已不是曾经的那个庄闲了。   无论是冷宫里的执废,还是拔天寨的子非,似乎早就习惯了身边这个男人的存在,从形同陌路到情根深种。   他亲眼看到男人为了他放下帝王的尊严,甚至是唯我独尊的占有欲,但最后,他放开了自己。   为了爱,他选择尊重自己的意愿,宁可放手,转身离去。   对于自己而言,放手是一件很自然也很符合他性格的做法,但对于有求必得的殷无遥而言,放手是他从来没想过的字眼。   看到这些,他还能说什么呢,这个男人,不管自己爱不爱,早就无法单纯的用爱情来衡量了,他与自己,就像一个不能失去的存在。   如果说来到这个世界,他只想好好活着,以活为目标,那么在遇见了殷无遥并真正认识他以后,他的目标就变得复杂起来。   想为他做点什么,想站在他的身边,甚至想回应他的感情。   时间还很多,总有一天会彻底爱上,殷无遥就是看准这一点,才如此肆无忌惮地露出邪魅的笑容,蛊惑人心。   然后,执废被一个温柔又霸道的吻缠上,将他的呼吸扰乱,翻搅着他的唇舌。   “唔……你、你说会等……呜!”执废努力眨了眨渐渐迷蒙的双眼,殷无遥放大了好几倍的俊脸让他有些恍惚不似真实的感觉。   殷无遥低声笑着,磁性而性感的嗓音让执废的脸颊变得更红,“小七至少也要给朕一点甜头吧,朕会等,可朕不会什么都不做……”   顺着被啃咬得红肿的唇往下吻着,在少年白皙的脖颈和胸膛上留下令人耳红心跳的印记,殷无遥一边尽其所能地挑逗着初尝情事的少年,一边不时抬起头观察执废渐渐染上情欲的小脸。   “呜啊……”执废猛地抬起了身子,敏感的身体在殷无遥用手握上那脆弱的事物而微微颤抖着,白里透红的脸颊莹润可爱,殷无遥看着这诱人的表情,不禁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不……”在听到少年近乎求救般的声音,男人眼色一黯,低头吻了上去。   缠绵又热烈的长吻结束,少年也发泄了出来,瘫软了身子任由男人抱着,身体还在轻颤,而皮肤也染上了淡淡的粉色。   尽管很想就这样将执废压在身下,但殷无遥还是忍住了,得寸进尺往往造成反面效果,只随意用抹了抹手上的粘液,轻柔地吻着执废的眼角,或许是劳累过度,执废又睡了过去。   再度醒来的时候,殷无遥已不在身边了。   眼中一抹失落一闪而过,接着缓缓撑起身体,比想象中的还要更无力些,毕竟是这个身体第一次做这种事情。   想起殷无遥低声而魅惑的笑,心脏又止不住地飞快跳动着。   早已在门外候着的沐翱敲了敲门,然后走进来,“殿下……”   一面说着,一面靠近床榻,然后在略微凌乱的衣襟下看到了泛着红印的白皙肌肤。   “什么事?”执废眨眨眼,刚才沐翱脸上一瞬间的怔忪还是落入了执废眼中,半年不见,沐翱似乎长得更高了些,模样也更有少年将军的气势和俊美,微微泛白的嘴唇或许是昨夜没有睡好的缘故,但是他总觉得他们之间已不复小时候那般亲密了。   “陛下在朝云殿,吩咐等殿下一醒来就过去。”说着沐翱伸手想要像小时候那样帮他整理衣物,却见执废低头自己动起手来。   就像无声的拒绝,心中的酸楚,让曾经少年意气而留下的疤痕再度被揭开,隐隐的痛,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沐翱怔怔然地看着执废穿好衣服,纤细的手指形状好看,骨节分明,动作的时候仿佛能撩拨人心,让人移不开眼。   这是他从小到大看着的,呵护着的。   如果他没有轻易受到帝王的挑衅,是否今天,一切都不会发生?   然而没有更高的武功,他又如何从那心思莫测的男人身边保护他,又如何给他一个安稳的生活?   结果,无论他做什么,都是错。   沐翱悲痛地闭上了双眼。   “沐翱?很累么?早点去休息吧,我自己过去就行了。”执废拍了拍沐翱的肩,感受到对方身体刹那间的僵硬,只以为沐翱是没休息好,然后对他温和地笑了笑。   沐翱勾起一丝苦笑,缓缓点头。   看着执废离去的背影,他只觉得,或许此后再也见不到他了。   执废来到朝云殿,里面只有两个人。   高高在上表情漠然的帝王,和露出玩味笑容眼神妖孽的执秦。   在见到执废以后,执秦的笑容变得更为灿烂,他抬头对帝王说,“父皇,儿臣突然改变主意了。”   “哦?”殷无遥挑了挑眉,眼睛却看着没将领子拉好而露出脖子上那道印记的执废,眼神黯了黯。   执秦认真地想了想,“成为帝王确实是儿臣的野心,可是儿臣不会白要送上手的东西。”   这句话简直是对帝王权威的挑战,就连执废也不曾用这种口吻说过,执废愣了愣,然后慢慢坐了下来。   殷无遥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就在执废还搞不明白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而苦恼的时候,只听见殷无遥略沉的嗓音说道,“说,有何条件?”   执秦一双眼睛晶亮晶亮的,冲身边的执废露出妖媚一笑,“儿臣要执废答应儿臣一个条件。”   “不行!”帝王立刻反驳,语气不容置喙。   执废听了半天好不容易理清了一点头绪,大概是帝王也找二皇兄商量了一下退位的事情,可是和自己当时谈的结果差不多,二皇兄不肯接受。   知道帝王是为了自己的身体着想,想早日找到解决二魂一体的方法才着急想退位,又或许是早就厌倦了权术游戏,不过执废还是很高兴见到维护自己的殷无遥,那种认真严肃的表情一扫平日慵懒华丽的印象。   于是执废淡淡笑着,“皇兄不妨一说。”   “小七……”帝王一旦用威严十足的口吻说话,那便是谁也无法违抗的。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才短短半年时间,不仅小七不怕他,就连执秦那小子也敢跟自己讲条件了?   殷无遥冷冷一笑,却在看到小七那自信的笑容时不禁愣了愣。   “没关系,说出来看看,如果我能接受的话自是再好不过。”执废淡淡地说。   执秦也勾着唇,用无比惑人的声线说着,“很简单,小七一定能办到,就是——常写信,把你们的游历经历都写下来。”   已经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了掌握二人行踪还是单纯的蓄意报复,殷无遥的脸色越来越冷。   没想到执废连想都不想便点头答应,“好,我答应你。”   执秦愉快地笑了下。   那天在驰骤宫喝茶的时候,执废已经听说过二皇兄曲折的身世。因为他的母妃地位并不高,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他,偏生幼时的他长得如仙童一般,让帝王对他多留了几分心,然而若不是在学会说话不久后第一句跟殷无遥说的话是“父皇救我”,或许帝王还没有想要保住他的意思。   无论是用娈童的方式让他在宫里有了立足之地,还是用严苛的方式锻炼他的身手,在许多执废不清楚的地方,或许执秦过着比自己还要糟糕的日子。   这些年来,执秦精心地“以色事君”,更扮演了一番受到冷落的皇子。   在某些方面,执秦与执废有着相似之处,可执废却觉得,执秦更像殷无遥。   不愧是父子,忍耐度都异常惊人。   除去这些,执废还是打从心里觉得二皇兄是个妖孽。   三个月后,天下平定,殷无遥以身有恶疾为由退位,皇位让与二皇子殷执秦。   而下落不明的太子,依旧下落不明。   半年后,江左瞿县的某个客栈里。   灯火摇曳中,少年铺平一张白纸,抓起狼毫笔匆匆地在纸上写着,高大英俊面带魅惑笑容的男子推门而入,手上端着几盘点心。   男子进门后,将点心放在桌上,拨了拨灯芯,低头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字,微蹙着眉道,“在写什么?”   “信啊,当初跟二皇兄说好的。”少年头也不抬,专心致志地写着。   男子不甘心,即使是一封信也不能让小七冷落了他。   于是弯腰,伸手,从身后揽住少年纤细的身子,感受到少年身体一僵,满意地将头埋在少年的颈窝中。   温热的气息喷在敏感的肌肤上,满意地听见少年喉间微不可闻而压抑的呻吟,将少年的头转过来,对上那两片勾人的唇瓣便吻了下去,啃吮品尝。   “唔!……”少年终于浑身无力地掉落了毛笔,身体顺势靠在男人身上。   有力的臂膀将少年带向了床榻,很快,只见床榻上两具交叠的身影,伏在上面的男人魅惑一笑,顺手放下了帘帐。   微风吹进,掀起桌面纸张一角。   男人低沉的笑容,充满了磁性与性感,让少年深深沉沦其中。      第66章 番外·先帝很忙      飘飘渺渺的山雾终年萦绕在葱葱郁郁的山林里,一片迷茫之中是若隐若现的深绿色,如绿色的汪洋浩瀚无边,山风夹带着芳草古木的香味,隐隐约约。   透过雾气,隐约能看见从蹊径中走出的高大男子,手上一柄银剑,正斩断两旁的荆棘,纷纷落叶,没有一片沾上他的衣衫。   男子另一手握着少年白皙纤细的手腕,回头看向少年的目光中,温柔而魅惑,紧握着少年的手稳稳地不愿松开。   少年脸上染着淡淡的粉红,略有嗔意地看向男子,视线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有些不自在。   只听少年淡淡地说,“这个样子让母妃见到该怎么办?”   男子挑眉不屑地说,“大概会觉得我们,父子情深吧。”   “你从前牵过别的儿子的手么?”少年追问。   男子想了想,微蹙的眉头倏尔展开,耸了耸肩,“没有。”   只是,男子稍一用力,将少年带入自己的怀中,沉声低笑,“小七不用担心,就是让她知道我们的关系也没什么。”   执废抬起头瞪了男子一眼,下一刻便被男子攫住了双唇,轻柔地吻了起来。   两人走走停停,终于来到了山中一处普通的猎户人家。   竹条的围篱,院子里悠闲地啄着石子的几只鸡,简单的木制的房子,后院还种了些菜。   推开柴扉,院子里的鸡警惕地看了一下两个不速之客,往靠近房屋的地方走了几步,再停下来,转头看向他们。   见两人也朝房子走去,有一两只鸡叫了几声,尖锐的声音过后是屋里响起的逐渐清晰的脚步声。   “吵什么啊!要是打扰到小小姐睡觉怎么办!”还没见人,先闻其声,这般有活力的声音,不是绿芳又是谁?   绿芳一推开门,见到笑得如温玉一般的少年和面无表情的男子,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   良久,才听见她惊喜交加而变得断断续续的话语,“……小主子、小少爷,不,殿下……呃,你、你们……陛下……”   执废笑了笑,上前握住绿芳的微微发抖的手,“现在又不是在宫里,叫我执废就好,母妃……母亲在里面吗?”   绿芳高兴地哭了出来,忙点点头,“在屋里休息呢,刚把小小姐哄睡着了。”   正说着话,一名高大黑瘦却有着一身结实筋肉的男子掀开里屋的帘子走了出来,手上端着装了湿帕的木盆,视线与执废两人相接触,虽然眼神中的惊色没有绿芳那么明显,但也能看出他的手在颤动。   “陛、陛下……”男子两瓣嘴唇微微颤着,放下木盆就要朝执废身边的男人跪下。   殷无遥摆摆手,神色还是一如往常般的高深莫测,“朕已不是皇帝了,不必多礼。”   男子的样子还很挣扎,执废连忙问道,“宋师傅,母亲还好吗,现在方便进去看她吗?”   宋景满愣了下,随即点点头,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神色,“在屋里呢,我带你们进去。”   掀开帘子,是一间阳光充沛的房间,一张能容纳两个人的床,床上干干净净地铺着手织的毯子,躺在床上的女子因生产不久而显得虚弱,但脸上的笑意却如往日一般温暖。   执废微红了双眼,轻轻地叫了下,“母妃……”   沐妃睁开眼,见到站在门边的执废也是红了眼眶,急忙想下床,可还没坐起身来,执废已经在她身边的床沿坐下,握住了她的手。   靠近床榻,才发现沐妃身边有一个小小的肉团,原本睡着的小家伙睁着一双黑色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两人。   母妃笑了笑,将小家伙抱起来,凑近执废,“废儿小时候也是这么小的呢,妹妹随哥哥,一点都不爱哭。”   说着将小家伙递给执废,执废手忙脚乱地抱住小孩,可能是因为姿势不太对,让小家伙软软糯糯的脸渐渐皱了起来。   看小家伙没多久就把脸憋红了,执废赶紧调整手势,可无论怎么抱,小家伙都觉得别扭,差点就哭了出来。   还不等沐妃教他,一直站在执废身边的殷无遥从背后握住了执废的两手,头枕在执废的肩膀上,眼神专注地看着执废怀中的小肉团,帮执废调整了下手势,小家伙的脸色终于好转了。   可执废还僵在原地,毕竟母妃就在面前,殷无遥这个姿势也太……   “陛下。”沐妃温和地朝殷无遥笑了下。   殷无遥点点头,然后看着执废怀里的小家伙,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盈盈,虽然臣妾觉得‘不忘’更好听些,可是宋兄还是坚持取名叫盈盈。”沐妃脸上微有怨色,似乎是一向尊重自己意愿的宋景满竟然在这个问题上始终不肯让步,让她觉得奇怪。   殷无遥还是点点头,不管叫什么都跟他没关系。   执废在一旁听了冷汗黑线齐下。   都改嫁做别人的妻子了还没改掉自称“臣妾”的习惯,而且如果不是宋师傅坚持,恐怕妹妹真的一辈子要冠上“宋不忘”这个名字。   ……为什么他觉得他的父母都没有取名字的天赋?   山风阵阵,袅袅炊烟,树林深处的猎户一家今天格外热闹,欢声笑语不断。   回客栈的路上,两人共骑一匹马。   骏马飞驰,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两旁的景色快速倒退。   男人小心地将少年护在怀中,让少年的头靠着自己有力的臂膀,轻松地抓住缰绳。   少年从男人的怀中慢慢抬起头来,用好奇的语气问他:“为什么你懂得怎么抱小孩?”   男人促狭地笑了一下,“小时候朕也这么抱过你吧……”   少年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回忆,猛地将身子一转,离开了男人的怀抱,自己抱着马脖子,男人只听见一个充满怒意的词,“骗子。”   眼里闪过慌乱的神色,男人连忙低身将少年重新抱了起来,“对不起,是父皇不好……”   少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只这一眼,刚才男人所有玩笑的念头都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男人苦笑了下,“朕刚登基不久的时候,得了第一个皇子,按宫里的规矩要设宴群臣,还要抱着孩子参加。”   “哦……”少年淡淡地应了声,重新靠在男人的胸膛上。   殷无遥等了好久,忐忑不安地等着执废的下一句话,可是等了好久都没听见任何声响,低头一看,才发现少年已经睡着了。   低头轻轻地吻了吻少年的头发,殷无遥轻声地说,“以后,朕就只抱你。”   他们来到了周国南边的边陲小城,县城里的人都很热情,虽然不如皇都那么富饶,却别有一番美景,人们也热情好客。   据说,原本这个小县城土地贫瘠资源稀缺,自从神仙一般的县太爷来了以后一切就变了。   修了运河,种了别的作物,还发展了贸易,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   他们的县太爷,姓闻。   执废他们是午时左右抵达偏县的,在茶肆里边吃饭边听说书的人讲得天花乱坠神乎其神,刚捧起一杯茶,嘴唇贴在杯沿上。   下面听书的百姓问了,“县太爷足不出户,你知道他长什么样?”   少年边喝着茶,边好奇地往楼下人群热闹聚集的地方看了看。   说书人得意洋洋,“那可是神通广大的人物!有两双眼,三只手,四条腿,五个脑袋……”   噗——   胡乱擦了擦残留在身上的水,少年一脸憋笑。   男人面有讽色地瞥了眼楼下的说书人,“真能吹。”   执废也点点头,“不过,能把江左七策灵活运用,闻涵也算得上一代良臣了。”   殷无遥不置可否地看了眼执废,抬手想用袖子擦擦少年嘴角的水迹,随即放下了手,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倾身过去,用舌头舔净了。   少年忙用双手挡住男人更进一步的动作,有些恼怒,“会有人看见……”   男人悻悻地坐回原位,只是嘴角的弧度不减,反而更加的危险。   茶肆酒盏人声鼎沸,只要身边有一个能令自己安心的存在,无论置身何处,都一样。   高大的年轻男子头戴一顶斗笠,随身一柄青铜剑,手边放着两三碟小菜,一壶酒,客栈里人来人往,鲜少有人注意到坐在角落里的剑客。   缓缓举起杯盏,双眼却看向对面茶肆二楼亲密不断的两个男人,入喉的苦涩已经没了滋味。   他已经跟了他们三天。从官道转小路,又从水路到陆路。   斗笠下是黯然失色的漂亮眸子,和略显消瘦的一张俊脸。   借酒消愁,愁更愁。   留几枚钱币在桌子上,盘子里的小菜只匆匆吃了几口,提起剑便往店外走,身后的小二隐隐的声音,似乎在说钱给的有点多了。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望一眼茶肆二楼靠窗边的那个座位,少年很适合白衣,虽然他从来没注意过少年喜欢什么颜色的衣衫。   只一眼,只一眼就好,让我再好好看看你。   似乎感受到楼下热切的视线,少年低头朝窗外往下看,可是只见来来往往专注于各自的人群,那道视线也不见了。   “怎么了,小七?”少年对面的男人夹了一筷子青椒肉丝往少年的碗里塞。   少年漫不经心地回过头,微蹙的眉头仿佛还沉浸在刚刚对那道视线的疑惑中。   “没什么……”少年低头一看,碗里已经被塞满了菜,都堆得跟一座小山似的了,“怎么给我夹这么多菜,我吃不完的。”   男子低声笑了笑,“吃不完也多吃点,最好多长几两肉。”   少年慢慢嚼着一根肉丝,一面疑惑地看着男人,“为什么?”   “这样抱起来比较舒服……”   用完餐,两人徐徐下楼,在附近找了间客栈,陪执废淘了几本古书,回来时天色已晚。   执废沐浴过后,见殷无遥只是在桌旁喝着酒,觉得有些奇怪,衣裳尚且松松垮垮地就走到他面前,正想问他,便被抱了个满怀。   只是单纯的拥抱,男人贪婪地嗅着沐浴后少年身上淡淡的清香。   没有问为什么,少年大方地任男人抱着,甚至伸手环上了男人的腰。   温热的气息吐在耳边,渐渐的,少年脸上染了淡淡的红。   男人笑了笑,慢慢松开了他。   走的时候,顺便将剩下的酒都喂给了少年,当然,是用嘴。   执废看着殷无遥走出去的背影,注意到他身上配着剑。   是什么样的人,会让殷无遥动用到剑呢?   夜色如银,从窗户斑驳洒落在地,睡得并不沉的少年在听见响动之后揉了揉眼,缓缓爬了起来。   男人已经翻身上床,从侧面揽住他的腰,将执废收纳在怀中。   只听见男人略微弱急促的呼吸声。   执废想转过头,可是男人的力道不容违抗,从那呼吸声中,少年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就没有问出来。   仅仅被他抱在怀中,从背脊爬上的温暖,令人贪恋,令人安心。   然后,沉沉睡去。   第二天,他们造访了偏县传说中有两双眼三只手四条腿五个脑袋……的县令。   闻涵在听说了自己的民间形象之后,一边苦笑一边得意洋洋着。   县衙的后院开辟了一片田,种了许多瓜果蔬菜,和别的县衙有些不同,没有风雅的花草盆栽。   闻涵笑着说,因为从小习惯了种菜,索性就用这些菜来装饰院子了。   豆角,西红柿,茄子……全是他们小时候种过的菜。   还有一些执废不认识的药材。   殷无遥看着其中一颗草药看得出了神,然后缓缓抬起眼,目光深沉地看向闻涵,“此药,从何得来?”   这句话里绝对的威严和震慑力就如他还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一般,让人听了不禁心颤,紧张得手脚发凉。   闻涵顿了顿,道:“在,在附近的灵山。”   殷无遥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们继续,而他自己则继续研究那株草药。   执废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可殷无遥的表情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让他更多了几分好奇心,于是询问闻涵,那种药到底有什么用。   闻涵也只摇头,说他也是第一次种,还不知道有何疗效。   正当他们在研究一株茶花时,门口稀稀疏疏的声响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接着风风火火地走进一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中年女子。   女子身宽体胖,一头珠光宝气的发钗首饰,走路一晃一晃,身上的绫罗绸缎更是鲜红亮丽。   一脸浓妆,更添了几分脂粉气。   女子一扭一扭地走进闻涵,谄媚地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然后用娇滴滴的声音说,“县太爷~~奴家来给您说亲了!”   执废眨了眨眼睛,看了看标准的媒婆造型的女子,又看了看闻涵。   闻涵一脸的无奈和苦笑,不着痕迹地离开女子半步远,朝她拱了拱手,“多谢张媒抬爱,闻某还不想成婚。”   张媒婆满脸堆笑,“哎哟,县太爷大人不计小人过,上次的刘员外家的姑娘,因为长得太好看了才被歹人蒙骗了,刘姑娘可是偏县数一数二的才女呢!不过,刘姑娘也不算偏县最好的姑娘,最贤惠的是城西柳员外家的小姐……”   哦,执废听出些门道来了,原来是帮闻涵说媒,结果女方出了问题的,如今又想再另说一家。   闻涵依旧是风度偏偏的样子,嘴角一抹略带讽刺的笑,静静地听完了媒婆的话以后,再拿出十足的书生气质,朝她抱歉地笑了笑。   “闻某实在不能娶柳家小姐……”   张媒婆一听就急了,这么好的有为青年到哪里找去?连忙追问是礼金不够还是嫌姑娘没有好学识,闻涵皆一一摇头。   “闻某身为一方父母官,就应该以百姓为重,现在还不想考虑娶亲问题。”他温柔地笑了笑,张媒婆顿时如沐春风,连怎么被闻涵送出门的都不记得了。   回头,只见男人拉住白衣的少年匆匆说了句什么,少年的眉头轻轻蹙着,表情仍是淡淡的,从容的,闻涵一笑,将心里隐约的苦涩埋在心底。   没过多久,县太爷的名声比以前更响亮了,百姓们将他传得比神还神。   他们来到灵山,具体这座山叫什么名字他们也不知道,只知道那是有灵气的山,于是附近的百姓们也称作了灵山。   灵山终年云雾环绕,满是参天古木,山峰相连,巍峨壮观。   其中还有一峰的峭壁是飞流直泻的瀑布,从十几丈高的地方倾泻而下,在地上激起了一层层的水雾,冰冰凉凉的触感蔓上皮肤,沁人心脾。   殷无遥志在必得地笑着,说,瀑布后面有个很深的山洞。   他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执废的手,将少年带进怀里,足尖轻点,运起轻功就朝水幕越去,两人穿过水做的帘子,也只是略沾了一点水。   殷无遥用袖子擦了擦执废濡湿的头发,放在嘴边吻了吻。   洞里虽然阴暗幽深,却能看得出有人住过的痕迹。   粗制的木碗和石床,还有一些类似草根之类的东西。   殷无遥笑着解释,他从闻涵的院子里见过这种草药,而这种草药,早在十几年前他便接触过。   说着,歉意而深情款款的眼神看向了执废,殷无遥也不打算隐瞒,这种草药,正是当年用于养血蛊的药材。   本着放手一试的心态看看能不能遇上当初与移魂转命术有关的道士,如今还真的找到了那邋遢道士曾经住过的地方。   执废伸手摸着已经快和泥土融合在一起的草药,心里涌上了不知名的滋味。   殷无遥心疼地握住了他的手,然后在低头准备吻他的时候看见了石壁上已经快要脱落的字迹。   点燃火把照亮了石壁,殷无遥细细读者上面的字,然后低声笑了。   笑声里,是欣慰,也是自信,更是一种释然。   他说,“小七,找到方法了。”   后来他们就留在山洞里研究石壁上记载的物事,白天进山收集药材,晚上殷无遥教执废练功。   因为有一点底子,执废学的速度不慢,只是进度却和他自己想象的不太相符。   比方说,他在挥剑的时候,殷无遥从身后握住了他的手腕,指导他应该如何运气,如何用力,从哪个方向挥向哪个方向杀伤力更大。   然后练着练着,男人便低头啃着少年白皙的脖颈,酥麻瘙痒的感觉让执废松开手,剑掉落在地,却没有人注意到。   男人熟稔地挑逗着少年全身的敏感点,将手伸进少年的内襟,游走在泛着淡淡粉色的上,松开的衣袍露出少年诱人的锁骨,然后深深地吻住少年的双唇。   听着他破碎的呻吟。   吻着吻着,在少年已经陷入半昏半醒的状态时,两人已经来到了床上,轻轻挑开少年松得差不多了的衣裳,整个人压上去。   火热的地方抵住少年的大腿,执废的脸红得似要滴血。   紧紧咬着的下唇和微蹙的眉头更让人添了几分施虐心,可男人还是不忍心将他弄痛。   只低头吻着两瓣已经红肿的唇,“别紧张,夜还很长……”   执废无法忍耐般地揪住了床单,在殷无遥的手中释放了一次。   潮红的脸上是未退的媚态,平日里淡漠温和的表情如今也沾染了一丝惑人心智的美丽。   殷无遥就着手上的黏液,为少年仔仔细细地扩张着后面的甬道。   进入少年身体的一瞬间,他明显感觉到自己名为理智的那根弦已经崩溃,余下的,只有满腔的爱意。   快要溢出来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