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合异闻》作者: 萧二河   简介:   因为工作需要,我再次回到老家平合,竟然遇到十年前就失踪了的父亲!   在追寻父亲下落的过程中,我遭遇了一系列离奇怪事:行踪神秘的鸭舌帽男,唱童谣的失踪小女孩,诡异的民俗信仰,真假难辨的恐怖传闻,传说通往阴间的河流,行为疯癫的赤脚观音,摆满遗像的筒子楼……   随着我的深入调查,父亲的失踪背后,隐藏着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罪恶阴谋……   ————————   三人组无CP:善良正义娃娃脸警察、冷面小神棍狐狸脸男大学生、阳光开朗切黑犬系隐藏疯批后辈   *第一人称民俗恐怖/取材于东南沿海地区相关民俗   *文中的涉及民俗相关都经过二次加工   *请勿模仿文中一切封建迷信行为   (本文纯属虚构 请相信科学!)   内容标签: 惊悚 都市异闻 玄学 正剧   主角:林双全   一句话简介:我们为之付出牺牲的,就是正义   立意:报应不爽 第1章   “奇怪,怎么查不到去平合的大巴车次。”   顾还高举起手机晃了晃,我刚想告诉他车次和信号好坏没有必然联系,两个打扮时髦的漂亮女孩走过来,娇羞地向顾还要微信,顾还爽快地把手机递给她们扫——我的微信新增两条好友请求。   我瞪了顾还一眼,这小子立刻狗腿地扑过来,手臂绕到我面前给我看手机:   “怎么办全哥,买不到票,你背我去吧?”   “线上没有就去线下买,快起开,你想压死我?”   人高马大的顾还压在我背上,让我觉得自己像只被镇在五指山下的猴子。   顾还是我们局长顾成峰的儿子,顾局很器重我,去年7月还提我当我们局刑侦大队的副队,我因此成了局里最年轻的副大,今年顾还刚毕业就考进我们局里,顾局让我带顾还,于是我和顾还就成了搭档。顾还年纪小爱撒娇,我拿他没办法,用平合方言说,他就是个“坏货”。   平合所在的城市忠安,是个南方三线小城市,交通网稀疏,从市区下平合,得走三个小时的盘山公路。印象中每天只有两班大巴可以到平合,一班早晨六点,一班晚上十点,错过只能等下一班。   “全哥,平合有没有哪里好玩?”   “没有,挺破的。”   我已经十年没回过平合县了。   在我的记忆里,平合四季多雨,没有春秋,夏天的烈阳如同一盏残酷的审讯灯,对这片土地严刑逼供,把人鞭笞得大汗淋漓;到了冬天,寒风像是一把锋利的剔骨刀,刮去人裸露在外的皮肤。我住在父亲单位分配的的筒子楼里,每天骑脚踏车上下学。平合的寺庙极其密集,几乎每条街上都有寺庙,甚至一条街上能有三四座小庙,每逢特殊节日,这座死气沉沉的小城就会在隆重热闹的民俗传统活动中复苏过来,空气中充斥着浓郁的爆竹香火味。   我全家在我高考过后搬离平合,之后生了场怪病,病好后我们忘记所有在平合认识的人,发小、邻居、朋友、同学,全都忘得一干二净。   当年通讯还不发达,以至于我至今也无法找回这部分记忆。   “外卖送得到吗?”   没有外卖没有我,顾还绝对会活活饿死,我故意吓唬他:   “连车票都不能用手机买的地方,你说呢?”   “全哥你就是我妈,是我毫无血缘关系的亲妈,不要别丢下我——”   顾还一个飞扑差点把我扑倒在地,幸好有人从后面推了我一把我才站稳,要回头道谢时人已经不见了。   “小哥哥记得通过好友!”   那两个女孩远远提醒顾还,刚好我叫的网约车到了,顾还边往后备箱塞行李边信誓旦旦地承诺,一定通过一定通过,坐上车后,我揶揄顾还:   “你还真是糊弄大师。”   顾还啪地对我敬了个礼:   “请组织放心,我对组织绝不糊弄!”   到了客运中心,我让顾还管行李,我去买票。   候车厅只有一个售票窗口亮着,走近只见里面一名中年男子在玩斗地主,我叫他,您好,两张忠安到平合。他正在叫地主没空理我,我又提高音量,您好同志,两张忠安到平合!他总算抬头看我,一脸不耐烦:   “哪里到哪里?”   “忠安到平合,两张。”   “五十。”   物价飞涨啊。我打开手机要扫码付款,顾还冷不防从我身后冒出来把钱付了,他总跟我抢着付钱,老说这是孝敬我,我骂他少跟我来这套,你好好干我肯定不会亏待你的。   买完票,我们坐在大厅里面对LED屏候车,生怕错过班次。这个电子屏上的红字特别亮,刺得我眼睛疼,顾还刚才在动车上睡饱了,这会精神得很,又跟我问平合的事:   “你等下要回家吗?”   “不回。”   “为什么?”顾还还挺体贴人,“你平时这么忙,肯定只有过年才回来吧?”   “我早不住平合了。”   “亲戚呢?”   “亲戚也搬了。”   “那我们只能住所里?听说我们来平合不分配宿舍哎……”顾还可怜巴巴地说。   “还有个小道西2号筒子楼307,我旧家,”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拆没拆,“如果没拆我们还能凑合住,不过你可能住不惯。”   “拆了好啊,拆了你就是拆二代!”   哈哈,我倒是想。   夜晚的候车厅异常冷清,整个候车厅只有我和顾还的声音。大概我刚才给顾还描述的平合形象太差,顾还甚至问我平合是不是只有2G网,我让他放心,至少还能打电话报警。   “全哥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顾还凑到我耳边低语:   “派出所所长失踪可是大事,为什么就派我们两个人来处理?”   “别在外面说。”   为了回平合,我主动揽下这桩案子,顾局同意了,还让顾还也一起,要锻炼顾还,积累一些基层经验,顾局是个为人正派的好领导,对自己的儿子也不例外。   话音刚落,一个人从我身边经过,衣摆带起的风划过我的脸。   “一张忠安到平合。”   他音量不大,只是大厅空旷安静,因此听得很清楚。这人跟我们同一班,职业病让我下意识地注意他,背影高高瘦瘦,穿一身黑,腿很长,看打扮年纪不大。他突然转过头来,我立刻东张西望,装作看风景。   那人买完票后坐到我斜对角的位置,戴着顶鸭舌帽低头玩手机,帽檐压得很低,几乎把他的脸都遮住了,就露出一小截白得晃眼的尖下巴。   顾还等得无聊,要我陪他打一局游戏,顾还很会打游戏,跟他一起玩总是赢得没什么悬念。   一局游戏结束后刚好开始检票,我们拖着行李过安检。   大巴的车门开着,司机不在,行李仓没开,反正没什么乘客,我们干脆把行李提上车,找个风比较小的位置坐。   “嚯,专车待遇。”   顾还前脚刚感慨完,后脚那个鸭舌帽男就上来了,他坐在后门靠窗的位置,顾还悻悻地过来和我并排坐靠前门的座位。   车内的移动电视里正在播放《猫和老鼠》,汤姆正穿着他的粉色翅膀在天上飞,倏地画面剧烈颤动,似乎是遭到某种信号干扰,接着出现一则字幕滚动的寻人启事,不知道为什么是白底配红字,让人看得眼睛疼。   开头是一张小女孩的正面照,姓名许珊玥,9岁,走失时身穿黄色连衣裙,头戴粉色发箍,脚穿水晶凉鞋,2020年9月12日傍晚5时左右于平合县欢喜歌舞厅前走失。   顾还怜悯地说:   “真可怜,现在都12月了还没找到。”   “偏远县城是拐卖儿童的高发地。”我小时候也差点被拐走过。   画面又是一阵摇晃,与此同时车启动了,伴随着引擎发动的隆隆声,屏幕上出现一名扎双马尾穿红裙子的小女孩,眼睛大大的,像两颗嵌在脸上的黑葡萄,对着镜头摇头晃脑,笑容灿烂地唱着熟悉的童谣: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   这段视频应该是家长拍摄小视频,记录孩子的日常生活,但放在寻人启事里就……很怪异,搞不懂要表达什么,想让人记住小女孩的脸?   大巴车内回荡着孩子稚嫩的歌声,这段视频在移动电视里不停地循环播放,这首歌越听越渗人,偏偏顾还这时也跟着唱,唱得断断续续,声音越来越尖,跟吊嗓子似的: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我听得头皮发麻:   “大半夜的别鬼叫!”   “刺啦刺啦——”   短暂的电流声窜过响起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很快又恢复正常,移动电视里还是放着小女孩唱歌的视频——不对!不是小女孩在唱!是顾还在唱!   我一转头,顾还正对着我露出极其渗人的笑容,嘴角极其不自然地上扬,从他的喉咙里发出小孩特有稚嫩的歌声: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我操什么情况?!为什么顾还的声音会变成小女孩的声音?!紧接着,顾还的五官渐渐融化了,我亲眼看着他立体的五官完全消失在脸上……他竟然还在唱!他连嘴都没有了怎么还能唱?!   我吓得朝驾驶座冲去,大喊司机停车司机快停车!驾驶座是空的——司机不见了,巴士却还在路上行驶。我慌忙回头,顾还站在我身后,他的五官又长出来了,但这不是他的脸,而是寻人启事里那个小女孩的脸!   巴士猛地一颠簸,我重心不稳朝后摔去,被长着小女孩脸的顾还用力扯住手臂,将我拽向他,我们俩的脸几乎要贴到一起,顾还歪着头,面带不解地问我:   “叔叔,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唱?”   “砰——”   枪响的同时一股滚烫的液体喷在我脸上,顾还倒进我怀里,我的脑子嗡嗡作响,鼻子全是血的味道,模糊的视线中一阵黑影晃动。   “你不该回来的。”   我抹了把脸,那名戴黑色鸭舌帽的男子正站在我面前,我终于看清他的正脸,他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右耳戴着一只铜钱耳环,他很白,脸在灯光昏暗的光线中犹如一张凌空漂浮的白纸。   是他把顾还开枪打死的?他不会把我也杀了吧?我还来不及转身逃跑,被他一脚踢中胸口,我听见自己肋骨断裂的咔嚓声,疼得我差点呕吐。   他举起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我,我拼命解释,刚张嘴就感觉血要从喉咙涌出来:   “我……是警察。”   “你不能去平合。”   他蹲下来,把枪抵在我的下颚,食指已经扣上扳机,我的目光死死钉着他的眼睛,像一对黑琥珀,我在他眼中成了一只垂死挣扎的小虫。   “为什么……”   好痛……肋骨是不是插进我肺里了……   “你到底……什么意思——”   他面无表情地把枪口塞进我的嘴里,冷漠地说:   “林双全,我是为了救你。”   他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他是谁?是我在平合认识的人吗?为什么要救我?我拼命搅动舌头试图发声,但我的口腔被枪管死死堵住——他根本不是救我,而是想打穿我的脑袋!   “不要去平合。”   他又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随后扣下扳机。 第2章   “我干!”   我倏地惊起,立刻有人大力按住我的肩膀。   “怎么了全哥?”   我定睛一看,面前正是五官原装的顾还,我不放心,摸了摸他的脸,还好,眼睛是眼睛嘴是嘴的。   对了那个鸭舌帽男!我环视一圈候车厅,还是之前那几个人在等车,唯独本来坐在我斜侧的鸭舌帽男不见了。   “那个位置,之前是不是有个戴鸭舌帽的男人坐在那边?”   “没有吧,哪来的男人?”   顾还从背包里掏出一瓶矿泉水递给我:   “不是吧,你想男人想到做噩梦?”   我拧开瓶盖,心有余悸地猛灌下半瓶水。   梦?女孩的歌声,顾还的血,冰凉的枪口,奇怪的男人——我记得他的脸,如果他是真实存在,我肯定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他来。   我问顾还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顾还说我坐下来没多久就闭眼了。   现在是九点四十,再过五分钟就开始检票乘车。   梦里的鸭舌帽男说是来救我的,还多次强调我不要回平合,然后就把我给杀了,这个梦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子邪性。   算了,也只是个噩梦而已,没有逻辑也正常,况且平合又不是说不去就可以不去的,我也有必须回来的理由。   我问顾还,你会唱《鲁冰花》吗,顾还给我来劲了,会啊我幼儿园大班文艺汇演就唱这首,我给你唱两句吧,我有点犯恶心,赶快捂住他的嘴。   到点后我们过了安检提着行李上车,车上只有我和顾还两个人,顾还乐了:   “嚯,专车待遇。”   在梦里顾还说过同样的话!我下意识望向车门,没人,刚才在候车厅也没见到有戴鸭舌帽的男人。移动电视里响起《猫和老鼠》熟悉的前奏,这个场景和梦里的完全重合,只是没有鸭舌帽男。   即使我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论者,但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无法用科学来解释,比如“预知梦”,梦里的内容会在未来的某天发生。   我自己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但我妹做过关于我的梦。她说梦到我当警察,被坏人射中,从桥上掉进二平河里,当时我根本没有当警察的意愿,一直安慰她梦都是假的,直到父亲的离开改变了我——不仅仅是我,他的离开改变了整个家。   不过我还是不信,这只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心理暗示。   这次我没心情看《猫和老鼠》了,专门挑了个靠近驾驶座的位置坐,以便注意司机有没有上车。无人驾驶的高铁和无人驾驶的客车,前者彰显科技进步国力强盛,后者则是恐怖片经典配置。   发车前三分钟,我终于等来司机上车,我目睹他坐上驾驶座,总算松了口气。   顾还这小傻蛋正看《猫和老鼠》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发出“嘿嘿”的傻笑,算了,不想了,费脑。   发车后我又特地扫视一圈车内,确认只有我和顾还两名乘客,移动电视里依然在播放《猫和老鼠》,也没有出现那则诡异的寻人启事,随着车身的摇晃,身体里的倦意开始发酵,于是我裹紧大衣嘱咐顾还:   “我眯一会,有什么动静就叫醒我。”   “全哥、全哥醒醒,我们到了。”   我迷瞪瞪地醒来,发现自己正倚在顾还的肩膀上睡得眼歪嘴斜。   “你流口水了。”顾还憋笑道。   我下意识地擦了擦嘴,顾还绷不住大笑:   “骗你的!”   “滚。”   这班客车的终点站是平合,客车前方的LED屏里平行滚动着“旅途愉快”的字样,我居然就这样睡了一路。   客车的前后门开启,我正准备提起行李,余光瞥见有人从最后一排走下来,居然还有别的乘客?也许是我睡着时在某一站上车的乘客。   我鬼使神差地多看了那名乘客一眼,只看到一条如刀划般深刻的下颚线,就这一眼,我感觉全身血液都往头顶疯狂暴冲——是鸭舌帽男!   身体的反应速度比理智的思考还要快,我立刻跟了上去,鸭舌帽男走得飞快,我在后面大声叫停他:   “请等一下!我有话要问你!”   鸭舌帽男停下了,转过身,他那双眼珠暗得深沉,没有一丝光亮,像两枚漆黑的钉,要我给望穿。我竟被他看得语塞:该怎么开口?帅哥你好我刚才梦见你了?他肯定以为我是个搭讪的傻逼,我和他面面相觑了一会,他失去耐心拔腿就走,我只好随便找个话题:   “那个,呃,你叫什么名字?”完了,这下我真成搭讪的傻逼了。   鸭舌帽男比我还要高了快一个头,黑黢黢的影子倾塌在我身上,产生无形的压迫感。我主动把手伸过去打算先自报家门:   “你好我是——”   “林双全,我已经警告过你了。既然你非要来,就别烦我。”   年纪小小说话□□□□,现在的小孩怎么这样?   “你是怎么做到的?那是托梦吗?”   鸭舌帽男完全不理我,自顾自地往前走,我缠着他问个不停:   “为什么我不能回来?你为什么要救我?你怎么做到给我托梦的,我跟你是不是之前认识……”   “全哥!全哥!怎么行李都不拿就跑了!”   顾还在后面喊我,他连我的行李也一并搬下车,像条负重训练的警犬拉着行李吭哧吭哧地向我狂奔而来,等顾还来到我面前,鸭舌帽男已经走远了。   “熟人?”   “之前认识的,”我从顾还手里接过行李,“谢谢你帮我提行李,先找个地方住吧。”   客车站出口等的士时,我注意到墙上贴着一长排白底红字的告示,有的告示已经破损难辨,有的告示还很崭新。   这些全是寻人启事,各个性别年龄段都有,其中我看到一张眼熟的面孔:是在我梦里唱《鲁冰花》的小女孩!我登时脊背发凉,不敢再多看。   由于平合是山城,过于偏僻,既没招待所也没连锁快捷酒店,倒是几家我小时候就有的宾馆,到现在都还在营业,只是手机上订不了房,得去现场订。   平合地小,宾馆酒店都集中在一条街上,我上小学时经常能在这条街上遇到衣着暴露、浓妆艳抹的女人,披着一身红红绿绿的霓虹灯,犹如色彩艳丽的鬼魅跟随在男人身后,或者成功附身,或者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   上高中那段时间全国开始扫黄打非,这群鬼魅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凌晨十二点三十,街上连个鬼影都没有,平合人少,稍微大型的娱乐场所只有KTV和歌舞厅,一般到十二点过后大街上就没什么人了。   我和顾还拖着行李从街头走到街尾,来回两趟行李箱的轮子都要滚烂了,最后顾还选了家兴隆宾馆。   “全哥,不是我矫情,这些宾馆看上去就不像正经营业的,肯定大半夜给你狂塞小卡片,什么寂寞小母猫,午夜等爱玫瑰……”   我乐了:   “你小子懂得还挺多?”   “才没有!”顾还激动地争辩,“我这叫有一定的思想高度和个人觉悟,避免思想滑坡。”   “啊对对对。”   我哄着顾还走进兴隆宾馆,前台是个年轻女孩,染着一头饱和度过高的红发,看得我觉得自己的头皮都要烧起来了。女孩正用手机外放抖音短视频,整个前台充斥着魔性洗脑的背景音乐,顾还站在柜台前很大声地说:   “你好,订两间房!”   女孩把手机丢在一边,哒哒地点着按键松散的鼠标:   “请稍等我看看……不好意思只剩一间大床房了,不好意思啊,两位大床房可不可以?”   我反正无所谓,一起睡好过没得睡,顾还小声问我:   “我都可以,全哥你呢?”   “都行。”   我从没在平合住过旅馆,会这么爆满吗?我有点疑惑,就用方言套红发小妹的话:   “生意不错啊,是旅游旺季人客多?”   女孩也用方言回答我:   “安怎可能有人来平合旅游啊,我们旅馆有的房间在翻修,所以房源少。”   “我知了。”   “你们的钥匙,”女孩把钥匙递给我,“3014,出电梯左转。”   顾还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我就给他翻译了一遍,女孩有点惊讶:   “他是外地人?”   “是啊。”   顾还边说边向我投来“不会你们平合人还搞地域歧视吧”的怀疑眼神,恐惧在女孩的脸上一闪而过,再去捕捉时,她又恢复先前的热情,指了指身后墙上贴着的纸:   “这是入住须知,你们可以看一下,有需要可以拨打前台电话001,我们的墙比较薄,晚上听到任何动静都是正常现象。”   “好的,多谢提醒。”   这入住须知还是手写的,纸都脆了,透出年代久远的酸黄色,最后几行字迹、颜色都不一样,是用醒目的红色记号笔又标列出三点:   13、为了您的人身安全,请确保凌晨2点至5点在房间内不要外出走动。   14、如若从猫眼内看到熟人敲门,请确定对方是对方后方可开门。   15、请严格遵守13、14点,否则后果自负!   还有第16点“祝您入住愉快”被划掉了,这……我不理解什么叫“确定对方是对方”,不过就住一晚,我懒得思考了。   走廊很狭窄,灯光光线也很差,最多只能两个人并肩走,我和顾还一前一后拉着行李,行李箱的轮子在瓷砖上骨碌碌地转着。   走廊两旁贴满广告,酒水、干货、香烟……还有寻人启事。   “我怎么感觉你们平合人口失踪率这么高?”   “是啊,毕竟是个连警察都能失踪的地方。”   顾还用钥匙开门,预想中的小卡片并没有出现,开灯后我们又快速检查一圈,确认没有针孔摄像头。房内设施齐全,双人床也铺陈干净,顾还要跟我剪刀石头布,谁赢谁先洗澡,我主动弃权让他先洗,顾还哼着听不出调的歌进浴室里洗澡了。   明明我在巴士上睡了两小时,却还是感到困顿无比,脑海里还萦绕着“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长了小女孩五官的顾还,把枪塞我嘴里爆头的鸭舌帽男……我今晚绝对会做噩梦。   风吹动厚重的窗帘,发出簌簌的布料摩擦声,大概是窗户没关紧,我拉开窗帘,果然窗户留有一小条缝。   对面也是旅馆,几乎每间都是黑的,入住率极其惨淡。   我趁顾还洗澡,打开窗户抽了根烟,当我抽完烟低头闻手指上的烟味时,不经意间瞥见路中间站着个男人。   男人马上就感知到我的视线,仰起头回望我,他的脸呈现出毫无生气的灰败,像副僵硬却逼真的面具,在我们对视之际,他朝我微笑了一下。   这个男人在十年前的除夕暴雨夜外出,从此下落不明——他就是我必须回平合的理由。   我听到自己变了调的声音,从喉咙里撕裂开来,挤出一个早已陌生的称呼:   “……爸?” 第3章   等我回过神来,我正在疯狂捶打着酒店紧闭的玻璃门,前台的女孩异常冷静地询问我:   “客人,您要去哪里?快要两点了,请不要再随意走动。”   那当下我脑子特别乱,困惑、迷茫、痛苦、委屈……我很少会如此失控,过于强烈的情感爆发使我喘不上气,我拼命地呼吸,呼吸,空气流进气管里,产生针刺般的剧痛。   旅馆的玻璃门被关上了,我让前台开门,她态度坚决地拒绝,这是为了您的安全,还请谅解,我一个成年男人还能遇到什么危险?我的态度比她更强硬,你必须给我开门,你给我开门!开门啊!   “全哥你冷静点!”顾还从后面死死箍住我的腰,不停地对前台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受刺激了,实在不好意思啊同志,他平时不这样的……”   “您怎么确定您看到的,就是您认识的那个人?”   女孩冷静得冷漠,她问我:   “那个人会不会出现在这里,您其实比任何人都清楚,不是吗?”我醒来时,顾还正穿戴整齐坐在床头玩手机。我问他:   “几点了?”   “十一点五十。”“你怎么不叫醒我?!”“也要我叫得醒你,要不是你还有呼吸,我都想打120了。”脑袋灌了铅似的沉,仿佛随时会咕咚一声我脖子上掉下来,我强打起精神拖着疲惫的身体穿衣洗漱,赶在十二点前退房。   刚出一楼电梯就听见前台在外放短视频,BGM还是那个十年支老气管炎的大笑,让我更加头疼欲裂。   前台还主动向我们打招呼,问我们住得习不习惯。一想起昨晚我发疯,我就尴尬得隐隐尿急。   后来是顾还把我拖回房间里,他问我看到了谁非要出去,我摇摇头,他也没再追问,丢了件厚外套给我,让我早点休息。   凌晨两点,街道上的路灯全部熄灭,目光所及之处全都浸没在无边黑暗之中。   顾还已经睡着了,我又在窗边偷偷点了根烟,风很大,烟头被吹得莹莹发亮,像一直遗失在黑夜里的孤独萤火虫。   我试图让自己的眼睛适应这阵黑暗,可我无论如何都看不清路面,我很快就把烟抽完,碾灭烟蒂,我的视线瞬间被漆黑的虚无所吞噬。   我闻了闻手指,没什么烟味,便躺在顾还身边包紧被子睡去了。   刚出旅馆我就嗅到空气中弥散着的潮腥气息,天空中全是载沉载浮的积雨云,快下雨了。平合一年四季中只有夏天会出太阳,其他时间总是灰蒙蒙的,因为多雨。   我去过很多个地方,从未见过哪个地方像平合这么多雨,几乎一年到头都在下雨。我直接路边拦了辆出租车,平合的出租车款式还是九十年代的夏利,坐上车后我用方言和司机交谈,免得被宰。司机是个五十岁来岁的秃顶中年男,听到我们要去派出所,问我们是不是去报警的,我说是来报道的,他得知我是警察后,跟我说了一路关于平合最近发生的怪事:这两年平合闹鬼闹得很凶,有人说看到死去的人重回阳间,死人还阳是为了带走活人,那些失踪的人不是被拐走,而是被死人带去阴间,否则怎么会连身强体壮的成年人也失踪了?还有房地产开发的福贵园,十年过去了还没建好,闹鬼闹得很凶,有人说那块是风水宝地,还有人说其实是乱坟岗,还有人说福贵园没建好是“打生桩”闹的,真是惊死人喏。   “你们在加密通话?”顾还幽怨地凑过来,“说了一路我一句都听不懂,让我听听嘛。”司机眼睛倏地瞪大:“外地人?怎么还有外地人来平合?”昨天的旅馆前台得知顾还是外地人时,也露出过惊讶的表情,顾还反问:“外地人怎么不能来平合了?你们平合是什么机要重地外人免进吗?”“不是不是,小帅哥你别误会,只是平合很久没有外地人来了,年轻人能出去的都出去了,剩下的都是小孩老人。”顾还撇撇嘴,小声嘟囔了一句我还不乐意来这鬼地方,我拍拍他大腿示意他别太计较。   车刚到派出所门口,雨就万箭齐发地连射下来,幸好我们到得及时。   我从没见过哪个派出所会荒成这样,围墙外沿攀满厚厚的爬山虎,连派出所的牌子都被埋没在爬山虎底下,要不是最高处的“公安POLICE”还没被遮挡,根本看不出这里是派出所。   父亲是平合县派出所的警察,这是他曾经工作的地方,却和我记忆中的场景相差甚远。爬山虎层叠的绿叶在暴雨中狂烈地摇摆,显得整座派出所都摇摇欲坠。   灰尘、泥土、叶子的气味被雨潦草地糅杂在一起,粗暴地往我的鼻腔里塞,遗忘的过去又渐渐开始松动。   父亲失踪的那天,也是下这么大的雨。   顾还松了口气:   “差点淋成狗。”我们拎起行李进入派出所大厅,连个保安都没有,难道所长失踪这里的警察就不上班了吗?我正打算联系对接人,顾还试探地喊了一声:   “有人吗?”   这样喊能喊出人来就有鬼了。   “什么事?”   楼梯转台处不知何时出现一名穿制服的警察,年纪五十上下,身材矮小敦实,肤色黝黑,脸颊两侧全是坑洼的痘印,看来是有过很轰烈的青春。   他看到我时,脸上露出极其震惊的表情,连带那些痘印都跟着动起来,一鼓一鼓的。他甚至吓得往后倒退了两步,怎么,是没见过我这样的帅哥吗?我和顾还双双亮出警察证:   “我们是市警察局来的。”   老警察指着我,声音颤抖地问:   “你叫什么名字?”   “林双全,你认识我?”   他摇摇头,叫我们上来。   派出所铺的还是老式的防潮红地砖,由于多雨的缘故,平合很多上个世纪的建筑都是铺这种地区特有的红地砖,楼道窄挤,转台处有一扇带铁栏的玻璃窗,暴雨在玻璃上汹涌地流动。   二楼的办公室还是集体办公的布局,四张桌子拼在一起,其中一张上堆着乱七八糟的文件,办公桌边是一对小沙发和一张茶几,茶几上摆着个茶垢淤积的茶盘,熏得发黑的烟灰缸里,堆积如山的烟蒂插成乱坟岗。   老警察一直盯着我的脸,眼白布满细小的血丝,嘴唇哆嗦,眼珠随时要跳出来弹到我身上。   忽然门外冲进来一名戴黑框眼镜、身材瘦弱的年轻警察,我第一反应就是名侦探柯南PLUS版,他一个箭步上前紧紧握住我的手:   “欢迎欢迎!欢迎市局领导莅临我县派出所指导工作!”   他脸上的假笑目测有十斤重,我急忙解释:   “我们不是领导,我们是来查案子的。”   “您好您好,我叫林志明,志明与春娇的那个志明,今年二十四属虎,这位是我前辈叫陈爱民,我们一个小明一个老民,随时为您效劳!”   “言重了言重了,”我也以毒攻毒,模仿小明的做作样回握他,“我是锦湖刑侦大队副队长林双全,这位是我搭档顾还,平合是林所的地盘,还得请林所多多关照。”   “别别别,小林小林,叫我小林就好,林局这说的哪里话,林局和顾局青年才俊,能在两位领导底下做事,是我莫大的荣幸!”   顾还被恶心坏了:   “你们非要这样夹着蛋说话吗?”   老民闷声不吭地走人,小明叫了两声没叫住他,接着打圆场:   “他上厕所去了,一会就来,让我给您们沏一杯82年的武夷肉桂……”   那茶盘我多看两眼就反胃,我赶快劝住小明:   “别客气别客气,以后都是自己人,其他人呢?”   有的地方派出所确实会出现人手不够的情况,但平合好歹也是有几十万人口的县城,只有两个警察怎么够?   “林所失踪,我们警花去出差,过几天回来。”   小明在口袋里掏了两下摸出一包软中华,抖出两根递给我:   “来一根?”   我在人前都说自己不烟不酒,不是我装纯,纯粹嫌麻烦。   “我没抽谢谢。”   顾还笑了笑:   “我也不抽。”   我从小明那边了解到县派出所的人员情况,不算辅警,一共四人在编,一名所长,两男一女三名警察,所长两星期前值夜班时离奇失踪,后来家属来报案,j所里的监控只拍摄到他进入所里的画面,派出所的摄像头只安装在公共区域,因此没人知道他失踪当晚办公室内的情况。   小明带我们上下转了一圈,整个派出所都很冷清空荡,不知道父亲当时是否也在这样的环境中办公。   最后我们到了所长办公室,面积大概十五平,一张办公桌,一套沙发茶几,有扇大开的窗户,有几株粗壮的爬山虎藤蔓攀在窗台,但抓得并不牢固,很多卷须断裂,有几根枯黑的残须附着在新长出的茎间,显然是有外力拉拽导致其断裂。   林龙腾是从二楼翻窗离开的,但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   我问小明能不能住所里,小明惊恐极了:   “别吧,你们年纪轻轻有什么想不开的,要是被鬼抓走了怎么办?”   “哪有那么严重,”顾还勾上小明的肩膀,“春娇同志,你还哥我呢,是个热爱工作热爱岗位热爱组织的好青年,而且你们所长还是在所里丢的,说不定哪天我夜起撒尿就看到他了呢?”   “那不是撞鬼吗?”   顾还皮笑肉不笑地把小明捏成小鸡嘴:   “能不能说点吉利话?”   “鸡丢噜鸡丢噜……”   小明被顾还捏得尖嘴猴腮,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万般无奈地答应帮我们清理值班室,值班室的床是上下铺,刚好我和顾还一人睡一床。   我们先将行李都收进空置的储物柜,按规定是一人一柜,所里人少,因此一人两柜。顾还在他第二个储物柜里发现一枚卡在柜子角落的护身符,这枚护身符用黄色符纸折成三角,是很常见的护身符。   “这谁的?”   顾还把护身符拿出来,小明想了想:   “我来的时候这个柜子就是空的,要问老民才知道。”   “啊欧……”   顾还手贱把护身符拆开,黄纸上用红朱砂写着两个字:祖娘。   “林祖娘。”   我和小明异口同声说。顾还震惊:   “你们竟然认识?!”   小明也震惊:   “你怎么也认识?”   我解释道:   “我是平合人我当然认识。”   林祖娘是平合特有的神明。据说在明朝崇祯年间平合还是个村,当时全村的村民都生了怪病,很多人因此病死,村里里一个叫林祖娘的女人自称是药仙下凡,把自己的肉割给村里人吃,吃过她肉的人病就痊愈了,后人为了感谢和纪念林祖娘,就修了林祖娘庙世代供奉。如今想来,这个故事透着股邪性的违和,我在网上也搜不到关于供奉林祖娘的信息。不过林祖娘确实灵验,平合人逢年过节也都会去拜林祖娘。我家拜林祖娘的次数不多,印象中有次是我妹发烧,烧了快两个星期,跑遍市区大大小小的医院打针吊点滴都没治好,走投无路只好去找神婆,神婆让我们去拜林祖娘,早上刚拜完,晚上我妹就退烧了。   “不然明天带你们去林祖娘庙附近转转?顺便拜拜林祖娘,那周围吃的也很多,特殊节日还有地方戏看,你问全哥就知道,我们的地方特色就是拜神,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拼不赢就拜神明,有拜有保佑。”   “春娇同志,你思想滑坡很严重啊,我们是来办公的不是来旅游的,”顾还压低声音问,“你说的这个林祖娘,她灵不灵?求姻缘行不行?”   “灵,绝对灵!”小明一拍大腿,“心诚则灵,心不诚则布灵布灵。”   我们三人从早忙到晚,把办公区域全都清理了一遍,小明说要请我们吃饭,还问老民要不要一起去,老民担心有人来报案所里没人就拒绝了,我觉得他只是不想见我。   刚好雨也停了,我们在小明的带领下去周围吃大排档,也大概了解小明的情况。小明是平合人,大学出去外地,因为家人都在平合,毕业之后又回平合当警察,干了两年,除了失踪案还是失踪案,一桩案子都没结成,哈哈,不想干啦。   回来后我和顾还开始分上下铺,顾还想睡上铺,我让给他睡,顾还嘤嘤乱叫,全哥你真好,你对我就像妈妈一样好!局里都知道顾局的爱人很早就病逝了,顾局工作忙天天不着家,想想顾还其实也挺可怜的。   “知道了儿子,快睡吧。”   关灯后顾还忽然发神经,像蝙蝠一样从上铺往下倒挂在我床头:   “妈妈晚安!”   我吓得差点给他一拳:   “你他妈有病啊?!”   顾还哈哈大笑,笑得我的床都在震,他妈的!我没好气地踹了他的床板两脚。   后来我就睡着了,但半夜又下起了雨。   我讨厌和雨有关的一切,对雨的反感程度不亚于风湿病患。雨打在窗户上,恨不得击碎玻璃,伴随隆隆的、骇人的雷声,撕裂黑夜的眩目闪电,都令我感到焦虑不已。   我用被子蒙住脑袋,不一会就闷得气短,拽下被子,余光瞥见有个人影在我的床边,顾还这小傻蛋大半夜不睡的趴我床头干嘛?   闪电亮起的刹那我看清他的脸:是老民!他全身湿漉,像个爬上岸索命的水鬼,他手中握着枪,身体抖得可怕,枪口正对着我的脸! 第4章   “你——”   我艰涩地从喉咙里挤出字节,与此同时头顶传来顾还冰冷的警告:   “别动。”   上铺剧烈一晃,顾还跳下床,他手里也握着一把枪,枪口指向老民,老民慌忙把枪调转方向对准顾还,他正处于情绪失控的临界点,粗黑的眉毛拧成一条线,眼珠暴凸得几乎要掉出眼眶,脸部激动得充血,脖子上虬结的血管如同即将破土而出的虫蚓,他这样的状态根本没有开枪的能力。   电光火石间顾还如出膛的子弹,直直迎上老民使出擒拿,扣住老民的手腕反向一折,瞬间将老民掀倒在地,同时将掉落的枪踢飞至远处。   “全哥手铐!”   我迅速找出手铐要给老民铐上,刚要靠近老民,他便面目狰狞地朝我大吼:   “我知道你是谁、我知道……我知道你想带我走,我不会跟你走的!”   顾还接过手铐把老民铐在椅子上,老民的衣服都湿透了,地上全是湿漉漉的雨水和脚印,他冒雨连夜来杀我。   顾还踢上门,拉过一把椅子摆在老民对面,让我坐,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去晃老民的眼,老民把脑袋瞥到一边,不拿正眼瞧我。   “你说你知道我是谁,什么意思?”   老民还是没理我,我不得不用审讯惯用的语气质问他:   “陈爱民,回答。”   老民依然沉默,倒是顾还不耐烦了:   “算了,别跟脑子有问题的多废话,直接毙了得了。”   我摇摇头,老民不是脑子有问题,应该是见到我从而受到某种刺激,可能我之前在平合认识他,只是我不记得了。一听要毙掉自己,老民怵了一下。   “我虽然是平合人,但十年前就搬出平合了,我在平合的时候还是个小孩,不可能跟你结仇吧?你确定自己不是认错人了?”   老民的嘴唇脸上的红褪去后,只剩灰败的惨白。顾还故意煽风点火,一会说要把老民毙了埋爬山虎底下,一会又说把他关柜子里闷死,把老民吓得不轻。   我再次将警察证拿出来自证身份:   “这是我的警察证,假一罚十。”   老民盯着我警察证上的照片出神,顾还抢过我的警察证跟挥快板似的,凌空啪啪地甩了两下:   “嘿、嘿,被我们全哥的美貌迷住了?回答。”   “……林智勇。”   一个令我出乎意料的名字被老民提及:   “林智勇,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爸。”   我按住老民的肩膀:   “你说‘不想死’,是什么意思?”   老民龇牙咧嘴地喊疼,顾还恶声恶气地恫吓他,坦白从宽!老民急忙大喊:   “你是平合人你肯定知道!掉进二平河连尸体都找不到!”   二平河是平河最大的河流,小时候听老人说,二平河是连同阴间和阳间的河流,因此在二平河自杀、枉死的怨魂无法往生,□□也会消失无法被打捞。我不相信这些,如果父亲真掉进二平河,我一定要找到他的尸体。   “你怎么知道我爸掉二平河,你亲眼看到的?”   “我没!没有看到!我不知道!只是听说,那个任务我没有参加!”   老民语无伦次,前后逻辑自相矛盾,要么他太紧张,要么他骗我。   “什么任务?”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那你是听谁说的?”   “林所。”   转眼间老民又安定下来,他挺起上半身,目光变得幽邃,他依然注视着我——他是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   “林所在上个月,大概他失踪的一星期前,他说他看到死去的林副,也就是你父亲,站在他家楼底下看他,你刚回平河可能不知道,这两年平河闹鬼,死人回来,那就是死人要把活人带走,那些失踪的人,都是被死人带走的!”   老民说得煞有其事,出租车司机也说过类似的话,但我之前在平合从未听过这种说法。我想起昨晚看到的“父亲”,既然老民把我认成父亲,有没有可能林所看到的是长得和我爸相似的人?又或者那人就是我的父亲,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然而他没有死。   “别说那种屁话,死人怎么可能会复活?我看是你们心里有鬼。”   顾还对这个说法不屑一顾,他把老民的配枪捡回来递给我:   “全哥,我们把他的枪给缴了?”   我想了一会还是把枪还给老民,退一万步讲要真的遇到过鬼,那枪也没路用,物理超度还不如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来得靠谱。   “林所见到我爸这事,小明知道吗?”我问老民。   “不知道。”   我还有很多问题要问老民,但考虑到有顾还在场,我只能先把老民放走,之后再找机会问他。   在那之后我昏昏沉沉地做了个梦,梦里父亲站在二平河里,我站在桥上,我们父子俩远远地互相对望,汹涌的河水缓缓将他淹没,于是我跳下河试图游到他身边,可是水势湍急,将他越推越远最后消失不见。   父亲的消失就是一道陈旧的伤疤,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合。我妈那边的亲戚都说他是不要我们了,是抛妻弃子的畜生,我宁愿相信是父亲已经不在了——或许他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必须隐瞒所有人独自离开。   记忆中的父亲总是很忙碌,我们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多。我刚出生时,他原本打算也让我叫智勇,因为他认为男孩子就应该拥有智慧和勇气,最后取名双全,希望我能够智勇双全,像他一样也成为一名警察。只是我那时太叛逆,觉得他对这个家庭不负责任,不爱我们,总和他作对。   我好希望父亲还活着,这样我就可以穿着警服,站在他面前自豪地告诉他,我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我现在是一名人民警察。   “早上好全哥,新的一天也要元气满满哦!”   刚睁开眼,只见顾还用蝙蝠倒挂的姿势,悬吊在我的床边对我打招呼,他眼眶底青得发黑,跟烟熏妆似的,显然也是没睡好。   我们快速地穿衣洗漱完,出门去买早餐。   下过雨后空气很清新,一呼吸鼻腔里全是爬山虎的味道,我和顾还踩着积水走到门口,碰巧遇到小明,他像个送外卖的左一提右一提,我闻味就知道是牡蛎面线。   “你们是不是要去吃早餐?我预判了你们的预判!买了你们的份,一起吃吧!”   买都买了不吃也浪费,我们躲在值班室里吃牡蛎面线,不得不承认人确实是感官动物,我才来平合两天就没安宁过,几小时前还被枪指着脑袋,此刻闻着牡蛎面线的香味,竟然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牡蛎面线是平合特色小吃,平合没什么风景名胜,只有当地的特色小吃和风俗文化值得一提,早些年还有大大小小的夜市,很多移动摊点苍蝇般流窜在街头巷尾,后来创城整改很多夜市都关了。   顾还一个劲地说牡蛎好吃,我就把碗里的牡蛎挑给他吃,小明羡慕地说,你们关系可真好啊,我也想要有个这么关照我的前辈。   老民那副鬼样子也是难为小明了,一间派出所里所长失踪,一名警察出差,一名警察不干事,只有一只青铜小菜鸡,可想而知办事效率有多感人,处理个邻里纠纷都够呛,更别提找失踪者。   “春娇,你有看过死人吗?”   顾还旁敲侧击地问小明,小明挠挠头:   “目前没看过,平河县很少发生命案的。”   顾还阴森森地贴近小明,往他耳朵里吹了一口气:   “是你看见原本已经死去的人,呼……”   “雅蠛蝶!”小明捂着耳朵像截弹簧飞弹出老远,眼镜都歪了,“别别别吓我!祖娘保佑志明乖乖冤亲债主速速离开!”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说,你是不是心里有鬼?”   顾还用手臂锁住小明的脖子,把他勒得脸红脖子粗,小明向我求助:   “林副……救救——”   我对顾还摇了摇头,顾还松开小明,小明哭丧着脸,肯定以为顾还是个神经病。我们不确定小明和老民是不是一伙的,保险起见得留个心眼。   “你们这么问,是遇到什么事了吗?”小明戴好眼镜,小心翼翼地问,“要不我带你们去拜拜林祖娘?。”   “不了吧,那个没人要的护身符就塞我柜子里呢。”   “没人要的护身符就失去了它的庇护力,护身符这种东西,要指名道姓地求来才有用,你对请求庇护的神明越崇敬,它就越能保佑你。”   “没看出来啊春娇,你还挺专业的,”顾还把手掌摊开给小明,“那林半仙帮我算个姻缘吧,你看看我能不能找到真爱……”   “这个我不会算,啊不过我爷爷会,他是林祖娘庙的庙祝,算命驱邪他都会,有需要我可以帮你们联系!”   怪不得小明如此崇尚林祖娘,我对这种宗教信仰之类的东西没有太多了解,家里长辈拜我就跟着拜,我们这带都有拜神的习俗。   “还是把正事干完要紧,”顾还闭起眼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如果这次我把案子完结,请观音菩萨如来佛祖玉皇大帝耶稣基督玛利亚赏我一个温柔贤惠的对象,拜托拜托,人家真的很想要谈恋爱。”   小明激动地向顾还“推销”林祖娘:   “林祖娘求姻缘也很灵验的,哎不只是姻缘,学业事业家庭都能求,真的很灵,脚臭便秘不孕不育包治百病,拜过都说好!这世界上只有两种人,没见识过林祖娘神通的人,还有一种是不信鬼神的人。”   显然小明对林祖娘深信不疑,而顾还则属于后者,他凑到我耳边小声嘀咕:   “这算不算封建迷信?”   我摇摇头,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事物,以我极其浅薄的认知无法对其做出客观判断。顾还扭头夸起小明:   “以后林祖娘全国开连锁庙,你就是林祖娘形象宣传大使。”   “那我就封你做林祖娘全宇宙后援会会长,”小明被顾还哄得心花怒放,“而且林祖娘还可以上身,是真实存在的。”   “啊?上谁身?”顾还一个激灵,“这不就是出马仙吗?”   “差不多,每个地方说法不同,我们平合叫请神,但请神不是谁都能请的,普通人请不了,能请得了神的,我们这里叫童乩,一般童乩只能请一个神明,并且会折损阳寿,也有极少数的童乩,可以请来各路神明,这种童乩又称神乩。”   小明警惕地窥视一圈四周确认没人,压低声音继续说:   “神乩不仅能请神,还能请鬼。” 第5章   小明说的请鬼,就是指将死去的人请回阳间的□□里对话,在平合话里叫“牵亡”,多是料理完后事,将亡者请上身来确认还有没有未交待的后事,做牵亡的都是神婆,请神的都叫童乩,既能请神又能请鬼倒是头一次听说。   顾还举手:   “先说好我不是杠啊,纯疑惑,人死了不是会去转世投胎吗?要是我想请的人刚好去转世投胎了怎么办?”   “哪有这么容易去投胎转世,”小明嗤了一声,“你能保耳朵证自己死亡时,对这个世间的人事物没有任何留念吗?”   “确实,我都还没找到对象。”   小明认真地将顾还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你是开玩笑还是真找不到对象?不应该吧,还是……”   小明伸出食指,指节慢慢弯曲,我缺德地笑出声,顾还勃然大怒:   “你他妈才不行!”   “哎林副你有梨涡!”小明生硬地转移话题,“肯定很会喝吧?”   “不会。”酒我是真不会喝,尤其是啤酒,喝两瓶吐三瓶。   “我警告你别转移话题。”   “林副救我……”   我当然装作没听见。   昨天我和顾还查了所里的监控,今天原本计划是让小明带我们去交警大队查查行车记录,只是老民迟迟不来,所里得留个人。本来我打算让顾还留下来,毕竟新人干活不够利索,但我又想等老民来跟他单独聊聊,最终决定顾还和小明行动,我在所内查看失踪者资料。   我接案子时以为只有一起派出所所长失踪,没想到目前已经有12人失踪,平合派出所警力严重不足却不上报重大案件,实在太蹊跷了。   将这些失踪者按失踪时间排序后,发现最早的失踪者是在两年前失踪的,2018年12月8日,一名二十七岁无业男青年去KTV回家途中下落不明。最后一名失踪者是平合县派出所所长林龙腾,于11月23日晚在派出所内失踪。再前一名失踪者我见过,“预知梦”里那名叫许珊玥的小女孩,于9月12日傍晚在欢喜歌舞厅前失踪。   12名失踪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是平合本地人,没有什么共同点,拐卖儿童、拐卖妇女也不合理,我设想的最坏可能是遇到连环杀手,那情节就非常严重了,不过这也只是我没有证据的猜测,具体得向失踪者家属了解具体情况。   直到天黑老民都没出现,他是不是觉得没脸见我,直接连班都不来上。   我发消息问顾还他们查得怎么样,顾还给我发来两段视频,让我看看是不是许珊玥。两段视频都很短,一段录像时间是9月12日下午5时39分,还一段是6时07分。画质有点模糊,但可以辨认得出人的五官,黄色连衣裙粉发箍,和许珊玥走失时的穿着一致,确定是她本人。   最出乎我意料的是,视频里她是被人牵着过马路的,是诱拐?从表情和肢体上没有流露出任何抵触情绪,有可能是熟人作案。但是,我发现视频里出现极其怪异的情况:两段视频里诱拐犯的面容都是模糊的。   这种模糊不是画质问题,而是诱拐犯的五官像融化了一样,根本不成型,如果现实中有这样的人,走在大街上绝对会引起骚动,然而视频里的路人根本没注意到她,设备问题?还是什么新型干扰电磁波的工具?我把视频转发给我师弟、技侦科的许啸等他解答。   以我目前技术水平能做的,就是把视频放慢十倍,截取诱拐犯的面部。   在我反复观看视频数遍拼上28年单身的手速后,总算截取到一张勉强称得上是人脸的截图,但放大查看面部依然呈现可怖的扭曲——这让我想起梦里变成小女孩脸的顾还。我把这张截图也发给技侦同事,让他试试能不能复原。   顾还给我打电话,问我要吃什么夜宵,不问还好,一问我才想起晚饭还没吃,他说给我打包烧烤回来。   我看了一晚上电脑,眼睛酸胀得像瘪瘪的葡萄干,于是我走到窗边透气,月色黯淡,照得围墙外的爬山虎晦暗不明,夜晚风大,吹得叶片簌簌摇晃,爬山虎的影子如同翻腾的海浪在地面起伏涌动。   身后响起脚步声,我迅速转过头,办公室门口站着一个瘦削矮小的男人,他正朝我走来。原来是个短发女人,只是她打扮和发型都很中性化,我乍一眼以为是个男人。她的眉毛乌黑,一双微挑的凤眼深嵌在雪白的脸上,盯着我的脸看了许久,忽然惊喜地叫我:   “小勇!”   我脑袋过电般的一抽疼,她居然知道我的小名!因为父亲原本想叫我智勇,所以我的小名叫小勇。   她笑起来有一对洁白的小兔牙,   “小勇!真没想到还能在这里遇到你,还以为再也联系不上你了呢,这么多年了,你怎么完全没变样!”   “我都快三十了,怎么可能没变样?”   “娃娃脸啊多可爱,记起我是谁了没?双妍应该上大学了吧?”   她连我妹的名字都知道,看来我跟她以前应该关系不错,这种熟人是糊弄不过去的,我只能尴尬地实话实说: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之前生了场病,丢失了很多记忆。”   她惊讶地叫起来:   “我是莫宁啊!还有我弟莫寥,我们总是去你家找你们玩,你都忘了?”   即使她都说成这样了,我还是没能记起,在平河遇到的所有人对我而言,都是陌生人,从她的描述来看,我似乎以前跟她很要好。这么漂亮的人我都能忘,有点可惜。   莫宁朝我伸手,我愧疚地回握她的手,她的手有些冰凉但柔软,我故作潇洒地摇了两下:   “你好你好,好久不见,我是来调查你们所长失踪的。”   “你是市局来的?真厉害!”   我苦笑:   “都是打工人罢了。”   莫宁笑得很甜:   “这是组织对你的历练和考验,以后可就得叫你林局了。”   “别别别,莫局这就言重了……”   遇到莫宁倒是一桩意外之喜,既然她是我的熟人,我也许可以从她那边了解一些情况。我和莫宁聊了一会,得知她大学毕业后就回平合当警察,今年她弟出去上大学,前两天刚回来,还住在小道西2号筒子楼。   我很意外2号筒子楼居然还没拆,小道西2号筒子楼是我的旧家地址,小道西那片都是筒子楼,有三栋,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机关单位分配给职工和家属的宿舍,如今很少再见到这种建筑了。   如果前天看到的那个人真的是父亲,他会不会就住在小道西?我或许应该找个时间回小道西,看看有没有新线索。   我问莫宁有没有听过死人又出现阳间带走活人的传闻,莫宁眉头一蹙:   “你遇到了?”   “呃没,我打车时司机告诉我的。”   “你相信这个说法?”   莫宁问我,我摇了摇头,她掏出手机跟我交换联系方式:   “要是遇到什么特殊情况,联系我,或者联系他。”   我加上莫宁后,她给我推了个微信号,微信名叫聊,没头像没简介性别男。   “这是我弟,他脾气有些怪,但绝对是个好孩子,他应该能帮你。”   我添加联系人,由于对方设置我无法添加,我拿给莫宁看,莫宁啧了声:   “那我让阿寥加你。”   “你弟这么厉害?”   在我的刻板印象里,会算命驱邪的都是老头老太,就跟酒一样越老越值钱,一个男大学生搞这种,怪怪的。   “大部分情况下都能搞定,你看看他加你了没?”   “加了,谢谢你。”   验证信息是“莫寥”,加上后我主动向他打招呼:   莫寥弟弟好,我是林双全[握手][握手]   门外飘来一股诱人的烧烤香味,香得我猛吞口水。   “全哥,您有一份深夜犯罪胖十斤大礼包请及时查收——”   顾还提着两大袋烧烤进来,小明扛了箱12听装的百威,一见莫宁,眼睛亮得镜片都在反光:   “宁姐你回来了!”   莫宁笑眯眯地问:   “有没有想我?”   “我想死你了!我知道你要回来,所以和新来的同事特地安排夜宵迎接你!”   我开玩笑地说:   “原来我多余的,那我走?”   “别闹小媳妇脾气了,”顾还拉住我,“快趁热吃吧,我现在饿得能吃下十个你。”   我们飞速搬走茶盘,摆开烧烤和啤酒,边喝边讨论案情。   莫宁不负责这个案子,林龙腾失踪时她还在外地出差。就算加上莫宁,这点警力根本不够,我在考虑要不要向市局里申请增援,然而自下往上的申请难度和4个人找12名失踪者的难度差不多,我很快就打消这个念头。   吃烧烤时许啸终于回我消息了,他把诱拐犯的面部五官修复后,总算看着有个人样,是个老太,我把图给小明和莫宁看,小明拿去做个人脸比对。   我们三人聊天,顾还拿我开刷,把莫宁逗得哈哈大笑,不得不承认顾还的外貌和性格都很讨女人喜欢,我也很好奇为什么他会单身。   “妈呀!”   小明忽然大叫一声,坐火箭似的从椅子上弹飞出去。   “怎么了春娇,椅子烫屁股吗?要不要给你吹吹?”   “鬼!”小明吓得一张脸煞白,魂都要飞了,“鬼、鬼!”   “什么鬼?哪来的鬼?”   顾还板起脸批评小明:   “春娇同志,请你冷静,抬头看看墙上的警徽和红旗,想想牢记于心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没有什么能打倒我们无产阶级革命战士!”   “鬼!真的是鬼,你们看——这人死了!”   我们凑到屏幕前,人脸比对结果显示,这名老太叫王金凤,于今年8月25日死亡,亲属在9月2日当天携带相关证件证明到所里登记销户,受理人是莫宁。   “王金凤是……林珊玥的奶奶。”莫宁眼神复杂地望着我。   林珊玥9月12日失踪,当天道路监控拍摄到王金凤牵她过马路的画面,已经去世的人,竟然复活了? 第6章   “也许是和她长得像的人,她有没有姐妹?”   莫宁的猜测跟我一样,是比起死人复活更相对合理的猜测。   小明查了一下:   “王金凤是有个姐姐,但在15年就去世了。”   “小孩子会乖乖跟她走,要长得多像啊?”   顾还的话点醒了我,整件失踪案最大的矛盾点在于:为什么林珊玥会跟着王金凤走?无论这人是王金凤,或是与王金凤长相相似的人,林珊玥都不应该和“去世的奶奶”离开。太奇怪了,难道林珊玥不知道奶奶去世了?或者小孩子对于“死亡”的理解和成年人不同?   “明天我去林珊玥家一趟吧,也许能查出什么线索。”我说。   “我也去。”顾还响应我。   莫宁看了眼手机,起身与我们道别:   “我得走了,我弟来接我,明天见。”   由于昨天的意外,今晚我和顾还都特别谨慎,值班室在一楼,有扇靠走廊的推拉式玻璃窗,没装窗帘,以便值班人员随时查看外面的情况。   我们把门窗锁好,用椅子把门堵上,以防有人侵入。   睡意朦胧时,顾还开口叫我:   “全哥睡了吗?”   “没……干什么?”   顾还的声音有点忸怩:   “我想嘘嘘。”   “那你去呗。”   “你要不要也一起去?”顾还又是一个倒挂金钩,垂到我床边一脸期待,“干脆一起去吧?不然椅子搬来搬去的多麻烦。”   我无情拒绝顾还的邀请:   “你是小学女生吗?还要一起手拉手上厕所。”   “我好心邀请你,不去算了。”   顾还哼了一声,自己去上厕所了。   厕所在走廊的另一头,这大冷天的,除非是憋得要拉裤兜里了,否则我实在不想去。老式派出所的值班室怕脏,一般只配洗浴设施。早些年没什么讲究的,都是用矿泉水瓶。   我无聊打开朋友圈,刷到我妹十分钟前的动态,晚睡被我抓到,我给她点了个赞,让她自行体会。我刚放下手机,余光瞥见窗户外面站着个人,吓得我从床上跳起来,脑袋“咚”地撞到上层床板:他妈的是顾还!神经病啊臭傻逼大半夜的脸贴在窗玻璃上看我!   我惊魂未定地躺回去:   “你吗的吓死我了!门又没锁你自己开。”   顾还似乎没听见,中邪似的非要从紧闭的窗户进来,他的身体砰砰地撞击着窗户,五官在窗玻璃上挤得严重变形,他的眼珠从眼眶里暴凸出来,修挺的鼻梁压得露出黑洞洞的鼻骨,原本就薄的嘴唇后隐约透出牙齿形状——再这样下去他的脸要烂了!我赶紧跑去给顾还开门,冷风一吹我全身的鸡皮疙瘩瞬间爆起——门外空无一人,走廊上空空荡荡,连鬼影都没有。   ……我出幻觉了?那个企图从窗户进来的顾还消失了,我凑近窗户观察,玻璃上均匀地沾着一层薄灰,没有任何物体接触的痕迹。   “你还说不上,被我发现了吧!要不要你来上我等你啊?”   走廊尽头的顾还朝我大喊,他正在厕所门口的洗手池洗手,随后向我走来。   我望着越走越近的顾还,开始对自己所经历的“真实”产生了怀疑,也许我正在做梦,就像我梦到那个鸭舌帽男,我需要一个契机,如今我怀疑那个契机就是老民,我应该让他打死的,之后我就会醒来,任何诡异的怪事都没发生,所有一切都只是梦——   “全哥!”   顾还双手一合,“啪”地拍在我脸上,当场把我打回神。   “男人,你胆敢拒绝我对你发出上厕所的邀请?”   我能够触碰到顾还,至少眼前这个顾还是真实的,也可能只是我可以触碰的“虚假”,这一刻我终于惊恐地意识到,我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并非源于未知,而是迷茫,人可以探索未知,却无法战胜自己负面的精神状态。在父亲失踪的头两年,我整个人都陷入无助的迷茫之中,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找他?恨他?忘记他?我不应该再想了。   我抓着顾还的手臂,说:   “今晚我们睡一床。”   “啊?”顾还愣了愣,“这怎么挤一床,床塌了怎么办?”   “……我有点怕。”我不得不说出实话。   这下可把顾还嘚瑟坏了,他把手兜住耳朵,欠嗖嗖地把脑袋伸过来恨不得贴到我嘴上:   “诶,全哥你刚刚说什么,嗯?我怎么没听见?”   我揪住顾还耳朵一拧,疼得他上蹿下跳大骂我职场霸凌。   “你睡里面。”   “我高大威猛,我睡外面吧,掉下床还有我给你垫着。”   “行了行了知道你一米八了,你睡里面。”   “一八八!”顾还掷地有声地纠正我。   总之最后还是顾还睡内侧,他睡得很香,而我却失眠了,总是忍不住去看窗户,要不用报纸贴上明天睡起来再撕掉……我只好背对窗户面朝顾还,大半夜不睡觉在这里看顾还也挺吓人的,看久了越看越陌生,顾还右脸颊边有颗小红痣,他脸上有痣吗?其实我从来没认真看过他,不是我对顾还不上心,我没事盯着个男的看什么。   总之我失眠了,第二天起来黑眼圈掉到下巴,把顾还吓坏了:   “我昨晚梦游跟你打架了?”   “跟你没关系,是我自己没睡好。”   我用冷水洗脸,很快就彻底清醒过来。   小明又给我们提来了早餐,还是海蛎面线,我们坐在值班室里吃早餐时,从窗户外看到莫宁来上班,她隔着窗户朝我们挥挥手,就转身上楼去了。   老民还是没出现,搞笑,难不成只要我在平河派出所里一天,他就一天不来上班?或者其他别的原因,不过当下我也没空管老民,我需要尽快调查清楚带走林珊玥的人。   我把复原过后的王金凤照片打出来,和顾还一起坐警用摩托去林珊玥家。   林珊玥家是典型的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商品房楼型,一梯两户,户门对开,水泥楼梯,脚步踩在上面沉重得像敲钟。林珊玥家在六楼,两层门,一层锈迹斑驳的铁栏杆门,一层茶黄木门,栏杆门上部分挂着打满补丁的门帘布,我小时候家里也会挂这种门帘,补丁都是从旧衣服上剪的。   我敲了很久的门才有人来开,但只开了内门,门内泛着红光,接着伸出一只皱巴巴的、枯枝般的手撩开门帘,门帘后是个面色蜡黄、发量稀疏的老头,七十上下的年纪,满脸沟壑能夹死苍蝇,他张嘴就是一口焦黄的烟屎牙,用带着浓郁口音的普通话,口气极冲地问我:   “你们找谁?干什么?”   我和顾还把警察证亮出来:   “我们来调查关于林珊玥的事情。”   老头像只警惕的老鼠,小眼珠子在松垮下垂的眼皮下转了两圈,才放我们进屋。   客厅面积不大,东西杂七杂八看似凌乱却又整齐地堆放在一起,很有老年人生活气息的屋子。   这个年纪的平合人绝大多数有拜神的风俗,在客厅东北角的立式神龛里,开着两盏铜电蜡烛,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瓦数的供奉灯,居然能把整间屋子照得通红,像地狱的大门。   老头站在一旁不吭声,双手贴在起球的秋裤两侧局促地蹭着,多数人被警察问话都是这个反应。我用柔和的口吻安抚他:   “大爷您坐,别怕,我们就问您几个问题,您把知道的都告诉我们就行。”   我先问了老头的大致情况,他叫林进军,今年七十一,土生土长的平合本地人,一辈子都没出过平合,他有两个儿子,都和儿媳妇在外地打工,林珊玥是他小儿子的孩子,在平合读小学,平时由老人家在带。   “林珊玥走失时,你在哪里?”   林进军开始支支吾吾:   “我在、我在周围……我一个不注意玥玥就……”   “具体地点。”   “在……在小卖部!边上的一家小卖部,对,我在买烟,玥玥就跑不见了!她就是不老实,哪有女囡子像她这么难带的。”   顾还吓唬林进军:   “你最好说实话,谎报是妨碍公务,可以把你抓起来关的。”   听到要被关,林进军马上老实了,哭丧着脸向我们求饶:   “我说我说!你们别抓我!我那天,那天下午去舞厅嘛,带她去,她一直吵,要回家要回家,我就给她钱,三块钱,三块钱让她去门口小卖部买吃的,然后就,她走丢了,我……哎呀我都跟她说,别乱跑,就是不听!”   顾还冷笑:   “歌舞厅?你还挺潇洒风流的。”   我把视频给林进军看,问他认不认得出来是谁,林进军看了半天,小心地问:   “我认不出来,会被抓去关吗?”   “真认不出来?”我问。   “这都没个脸怎么认嘛……”   “那这个人你认得吗?”   我把王金凤牵林珊玥过马路的照片递给林进军,林进军只看了一眼就吓得连连后退,撞到身后的储物柜,储物柜里的物品稀里哗啦地掉,紧接着“啪”的一声巨响,一个相框正面朝下掉在地上,林进军如同失去重心的鸟,扑啦啦地捣腾两下就摔了,他情绪激动地朝我们大喊:   “你们什么意思?!别想吓我!你们真的是警察吗!你们到底想干嘛!”   林进军的腿在地上不停乱蹬,把杂物踢得乱飞,却始终没能站起来。相框刚好被他踢到我脚边,我捡起来翻过面,是张黑白遗照,赤色供灯照得遗像中的人脸都有了红润的血色,笑容慈祥,眼含笑意地注视着我——这人正是王金凤。 第7章   林进军跌跌撞撞地冲到神龛前,扑通跪下后拼命地磕头,用方言乞求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南无观世音菩萨保佑冤亲债主快离开,他每一次磕头都磕得很用力,甚至能听到额头撞击地面的“咚咚”声,像老和尚敲木鱼。   神龛里摆着大大小小的神像,不只有观音,还有保生大帝,财神,以及其他我认不出名字的神明,平合的民间宗教信仰很杂,道教佛教神话体系历史人物,几乎什么都拜。   一众神明端坐于神龛内,被血惨惨的灯光漆得红光满面,不带一丝悲悯地垂眸漠视林进军。我把遗像摆回原位,出于敬畏,我双手合十郑重地对遗像拜了三拜,顾还拎着林进军的后领,将他拽起来放到沙发上,态度强硬地说:   “先回答完我们的问题再磕,这人是谁?”   “她啊……她啊!”   林进军抓起桌上的茶杯朝王金凤的遗像砸去:   “你这个死老太婆!带她走!带她走!我巴不得她走……反正再生、再生个男孩!生个男孩!女囡子你带走吧!”   “冷静点!”   我飞快地按住林进军,林进军反手抓我的手臂,握得非常用力,他怒瞪着我,龇着包满烟垢的牙,干瘪的嘴唇哆嗦着,一副简直要把我吞了的凶样:   “是小孩子自己说要跟奶奶走,小孩子叫魂,一叫一个准,老太婆疼她,就把她带走咯……这不关我的事……跟我没关系!不关我的事!”   “少在那边宣扬封建迷信!”   我挥开林进军的手:   如果不是你没看好孩子,孩子怎么会丢?不要给你自己的不负责任找借口!”   和顾还搭档后,通常情况是顾还唱黑脸我唱白脸,只是听完林进军的鬼话,我给他来上两拳的心都有了,平合重男轻女陋习极为严重,尤其林进军这辈的观念更是根深蒂固,据说七十年代初期,有种“生子秘法”在平合风靡一时,这种邪术害死不少人,上头派人下来严查严打才止息。   “小孩是鬼带走的,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嘛!我跟鬼抢人、怎么抢得过鬼嘛!”   顾还听得冷笑不止,我用眼神示意他走,这种人我见多了,没什么好说的了。   出了林珊玥家,我们决定吃个午饭,再去欢喜歌舞厅寻找线索。   吃饭时我和顾还商量,要定一个只有我俩知道的暗号。   “我害怕你心碎没人帮你擦眼泪?”   顾还用手指蹭了蹭我的脸颊,被我用筷子打掉:   “天王盖地虎。”   “锄禾日当午。”   “一二三四五。”   “上山打老虎。”   “你能不能想点有创意的?”   顾还思考过后:   “月亮是什么颜色?”   “白的吧。”   “是大象。”   “为什么是大象?”我明白这奇葩逻辑。   “不为什么,所以这是我们的暗号了。”顾还对这个暗号很是满意。   我们朝下个目的地欢喜歌舞厅进发,顾还吃饱喝足有力气,把摩托开得飞快,风吹在挡风面罩上簌簌作响,顾还跟我讲话,他的声音被风撕得稀碎,我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太冷了,我缩在他背后狂打喷嚏。   歌舞厅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到千禧年初的大众娱乐场所。   大概我上小学初中那段时间,平合有很多家歌舞厅,一到下午放学,路边各家舞厅的霓虹灯就亮起来,红红绿绿,蓝蓝紫紫,拌在一起落在人身上便混了色,整个人都被涂得乱七八糟。靠近些从门前经过,还能隐约听到里面放的音乐,都是当年的流行歌手,邓丽君罗大佑伍佰张蔷费翔,还有英文歌,大家跳舞唱歌交友。   我爸妈就是在欢喜歌舞厅认识的。据我妈说,我爸十六七岁时很会跳费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甚至连隔壁县的人都慕名来看他跳,想跟他跳舞还得“预约”。我妈很会唱邓丽君,刚好她也叫丽君,歌舞厅里的人都叫她“小丽君”,拿手曲目《甜蜜蜜》,我爸听完我妈唱《甜蜜蜜》后就狂追她,我妈原话是“饿了三天闻到肉包子味的狗”,最终肉包子还是被饿狗叼走了,生了我和我妹两个小肉包子,哈哈。   自从我爸失踪以后,我妈再也没有唱过邓丽君。   如今平合只剩欢喜歌舞厅这家歌舞厅还开着。   欢喜歌舞厅门口有家小卖部,不知道是纯蹭还是确实和歌舞厅有不为人知的裙带关系,这家小卖部叫欢喜小卖部,店铺大概十五六平方,吊着一盏黄色灯泡,里面放了四五排排货架,把整个店铺都填满了。   一个挺着肚腩的板头中年男人坐在烟柜旁跷二郎腿,聚精会神地看手机里的女主播热舞。   小卖部前摆着三台摇摇车,造型分别是芝麻眼熊大、对眼喜羊羊、原谅色奥特曼,喜羊羊上坐着个小男孩,随着“爸爸的爸爸叫爷爷,爸爸的妈妈叫奶奶”的儿歌,面色呆滞地上下晃动。   顾还神神叨叨地问我,全哥你相信光吗,我对他放出十字光波,顾还指着那个青翠欲滴的奥特曼,我想坐这个,我想变成光!我说行啊我给你扫个十块的没停你不许下来。   接着喜羊羊开始播放《鲁冰花》:“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顾还也跟着唱起来:   “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   “不许唱!”   我赶快将顾还推进小卖部,让他去调查内部情况,同时将警察证亮给男人,他吓得把手机往背后藏,我有些好笑:   “放心,看女主播跳舞不犯法,只是来问你个事的。”   男人松了口气,我把林珊玥的照片拿给他看:   “对这个小女孩有印象吗?”   “这不是那个走丢的女囡子嘛,她爸妈之前就来问过我了,我对她印象挺深的,她那天下午拿了三块钱来坐摇摇车,摇摇车一次两块钱嘛,她还想玩,但只剩一块钱了,我就让她去找家长,再拿一块钱来坐摇摇车。”   男人努了努嘴:   “喏,她就坐的那辆喜羊羊,之后她一直都没来,第二天听她爷爷说她失踪了,哎哟真的是惨呐,女囡子还挺可爱的。”   “你没注意她往哪里走了吗?或者是附近有没有出现可疑的人?”   欢喜小卖部和欢喜歌舞厅就十米的距离,如果林珊玥回欢喜歌舞厅去找林进军拿钱,男人不可能没看到。   “这……”男人有点心虚地上抓下挠,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说。”   “我当时在看……看那个小喵酱酱,小喵酱酱跟人家PK快输了,我急着给她送花……我发誓我绝对没说谎!不然我被雷劈死!如果知道那小孩会丢,我肯定不看小喵酱酱就看她!”   “你还挺有社会责任感,”顾还刚好从小卖部里出来,“你店里没装摄像头?”   “嗨呀,就这鸟屎大的地,要什么摄像头。”   “好吧,那你如果记起什么,记得联系我。”   我把手机号报给男人,男人积极地记下,眼珠子忙碌地在眼眶中转动了几圈,放低声音煞有其事地对我说:   “小孩的爷爷来买烟时,我听他跟人家对话,他不想要女囡子,只有他去世的老婆疼小孩,让老太婆把小孩带走就好了,警官您是本地人吧?您肯定也听过死人还阳……”   我冰冷地打断他:   “没听过。”   欢喜歌舞厅的装潢风格是西式的,我和顾还推开掉了金漆的玻璃门,走进欢喜歌舞厅,前台没人,后方用巨大黑幕布遮着,隐隐传来音乐声。我们掀开幕布进入,双双被眼前的景象结结实实地震惊了:粉红色灯光在整个歌舞厅里流淌,伴随着《水星记》略带忧伤的旋律,舞池里几个老年人跟随节奏跳着交际舞,他们拥抱着对方,舞步缓慢,真的如同一颗颗转动的、相拥取暖的孤独行星。   “我第一次来这种地方,”顾还也目瞪口呆,“进门之前我以为会有一群老太在跳《酒醉的蝴蝶》。”   我都懒得和顾还解释广场舞和交际舞的区别,这时过来一个长发披肩、眼睛滚圆的娇小女人,眼神古怪地打量我们:   “你们是来跳舞的吗?散座五块卡座十块会员卡一个月一百五不限座位,支付宝微信还是现金支付?”   我和顾还把警察证拿给女人看,她“啊”了一声红了脸,顾还安抚她:   “你别害怕,我们只是要问你些事,你好好配合。”   “这个女孩子有印象吗?”   “哦是玥玥,我知道她失踪的事,大概九月份吧,每天爷孙俩都会来我们这,玥玥失踪那天的监控录像我还存着,需要调给你们看吗?”   王金凤8月25日去世,林进军9月份天天来歌舞厅,可真行。女人如此积极配合我们调查,让我很是欣慰,在去调监控的路上我跟她聊了会天,她姓莫,锦衣玉食的锦衣,大学毕业在外面工作了三年,去年回平合接手欢喜歌舞厅。   欢喜歌舞厅只有在舞厅内设有两台监控,画面显示,林珊玥和林进军在下午3点17分进入歌舞厅,4点48分林珊玥离开歌舞厅,之后再也没进入过欢喜歌舞厅,确实符合林进军的证词。   现在可以确定林珊玥离开欢喜歌舞厅后被人带走,眼下最大的问题是,这个“人”是死人,要怎么查一个死人?我照例留了联系方式给莫锦衣,让她有线索就联系我,莫锦衣给了我一张名片,正面是“欢喜歌舞厅欢迎您!”的斜体字,右下方是联系人莫小姐的电话,背面有三十个格子,这应该是所谓的会员卡。   “有空可以来跳舞,”莫锦衣笑着送走我们,圆圆眼睛笑成上弦月,“尤其是心情不好的时候。”   调查了一天,毫无头绪,想必顾还和我有着同样无解的疑惑,他没心情坐那只绿色奥特曼了,我们随便在路边小店吃过晚饭回所里。   大厅里都是人,莫宁和小明都在,还有个中年妇女,正哭着跟他们说什么,我以为是来报案的,走过去一问才知道这人是老民的老婆。她说老民前天半夜出门,回来后整个人像丢了魂,问话也不答,不吃不喝就呆坐着,医生检查也看不出什么毛病,只好来求助小明,让他的爷爷替老民收惊。   前天半夜……那不就是老民袭击我的那个晚上吗? 第8章   “嫂子你别急,我这就问我爷爷。”   小明溜到一边打电话,莫宁正安慰老民老婆,我趁机问她:   “嫂子,老民最近有没有什么反常行为?”   老民老婆这才注意到我和顾还,她是肿泡眼,哭得一双眼像青蛙,鼓着含泪的眼珠打量我们:   “你们是新来的?我以前没见过你们。”   “对,他们是市局来的,”莫宁向她介绍我们,“这位是林双全,这位是顾还。”   我和顾还一起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老民老婆抹了把泪:   “爱民最近一直在拜菩萨,我问他是不是发生什么怪事,他告诉我他看到不干净的东西了,我当时就让他找林老爷帮忙看看,他说不是什么大事,结果现在就成这样……呜呜……”   我很不擅长应付人哭,只能干巴巴地安慰她两句,小明过来了:   “我爷爷答应了,我去载他,嫂子你先回去!我们很快就到。”   “那我送嫂子回去。”   我想去看看老民怎么个丢魂法,可我没交通工具,又不能开警车送人,幸好莫宁大方地把她的电动车借我,她让我稍等,她去牵车。   等莫宁把电动车牵来,我被嗲出一身鸡皮疙瘩:这车也太少女了!车头绑着个盲盒大小的美乐蒂公仔,车身贴满美乐蒂贴纸,就连挡风披都是梦幻的嫩粉色,印着一个大大的美乐蒂笑脸!   “发什么呆,上车啊。”   莫宁催促我的同时,向我丢来一个头盔——天,连头盔都是粉红色的,上面还立着一对美乐蒂同款兔耳朵。   “你这是什么外卖骑手至臻皮肤……”   我心里一百八十个不愿意,没想到剃个男头的莫宁,竟然会有如此少女心的一面!   “有什么问题吗?”   莫宁笑眯眯地接过我手里的头盔,跟加冕似的戴到我头上,顾还旁边笑得快断气,拿手机对我拍个不停,我板起脸教育他:   “你能不能有点人民警察的样子?给我严肃点!还拍、还拍!”   我抡了顾还两拳,打得他的肱二头肌邦邦作响,顾还嘴上啊对对对,手上手机怼到我面前咔咔拍了两张。   妈的,先干正事,回来再收拾他。   我骑着莫宁的粉色小电驴,载着老民老婆,向老民家驶去。   路上老民老婆搭着我的肩,询问我的基本情况,得知我二十八岁时,她讶然道:   “我以为你是刚毕业的新警察呢,你长得可真嫩!”   “我都要奔三了。”   “有对象没啊?”   “……没。”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那我介绍我女儿给你认识吧,今年大二,在师范大学读中文系,以后当老师的,等下回去你就能看见了,我女儿很乖巧懂事的,邻居都夸她漂亮,你们可以交个朋友,没事聊聊天,先处处……”   “呃呃,嗯、嗯。”   老民家在岚里,福贵园竣工前,岚里是现今平合最贵的楼盘,平合的许多官员和有钱人都住岚里。   我和老民老婆进门时,小明和他爷爷正和老民女儿坐在客厅里泡茶。   老民女儿结合夫妻俩的特点,肿泡眼高鼻子皮肤黝黑。小明爷爷则挺着弥勒佛同款大肚腩,头发乌黑红光满面,一丝皱纹都没有,脸颊有几颗褐色寿斑,看上去比我还精神。我正观察他,他也注意到我,朝我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   “实在是不好意思,还要麻烦林老爷您跑一趟,唉,爱民什么正事不干,净给人添麻烦……”   “说哪里话,爱民在单位很关照志明,老头子我尽力也是应该的,先带我看看爱民吧。”   老民夫人连忙领林老爷进门,小明提着个旧布包跟在林老爷身后,和老民女儿聊得热火朝天,我走在最后凑热闹。   老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毫无血色的脸比刷白墙的漆还白,蒙着层浊青色的眼珠爆凸出,嘴唇紫得发黑,像条死僵了的鱼,这状态确实吓人。林老爷唤了老民两声,老民毫无反应,接着他去摸老民的脸和手,让老民老婆拿个鸡蛋来。   拿来鸡蛋后,林老爷先把鸡蛋放在掌心里,双手合十,嘴里嘀嘀咕咕,念完把鸡蛋拿到老民的额头上转三圈,敲碎倒进碗里,全是液体状的黑水,像变质了,却没有散发出腐臭味。   “丢魂,可能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了。”   林老爷又让老民妻子拿一个装清水的瓷碗和一根筷子,开始念念有词,他是用平合话说的,很多词我都听不懂,只能听个大概,就是请林祖娘帮忙寻找老民的魂魄,三魂上天七魄入地统统返来,来、来,陈爱民,快归来。   林老爷边叫魂边敲碗,敲了一会,他让老民把碗里的水喝掉,老民动也不动,嘴也不张,只能用筷子把他的牙齿撬开倒水进去。   过了大概十来分钟,老民忽然剧烈地咳嗽,简直咳得把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他这么地动山摇地咳了一阵,蓦地眼白一翻,不省人事,见此情形,老民老婆吓得直哭,小明拼命安慰她:   “嫂子别怕!不要紧的,这是魂找回来了,归壳了,等老民睡一觉起来什么事都没了!”   “真的吗?不会有问题吧?婷婷还在读书,要是老民有什么意外,我们母女俩可怎么办啊……”   林老爷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小明连忙把老民夫人拉到一边,我听力好,听到他蚊子似哼哼唧唧的谈话,嫂子你不信我可以,难道连林祖娘都不信?我爷爷是请了林祖娘来找的人,你这样说我爷爷会不开心的。   林老爷从房间里出来了,他那颗肚子大得能生双胞胎,我赶紧侧身给他让路,他走过我时停住,笑容和蔼得像尊福态十足的弥勒佛:   “你是小明的新同事吗?”   “是。”   “你叫什么名字?”   “林双全,智勇双全的双全。”   林老爷赞许地拍拍我的肩膀:   “不错,是个好名字。”   “谢谢。”   我感觉林老爷那双小眼睛看我的眼神,是看熟人的眼神,我之前跟他认识?可惜我不记得了,他也什么都没说。   老民老婆殷勤地请林老爷出去客厅坐,端来果盘和糕点,换了一泡好茶招待林老爷,林老爷喝了两杯茶,就告别老民老婆要回去休息了,老头子还挺养生。   老民老婆赶紧提了一盒茶要给林老爷作为答谢,林老爷拒绝了:   “是林祖娘把爱民找回来的,你该好好答谢林祖娘才是。”   “是是是,林老爷说得对,是林祖娘法力无边,等爱民好了,我们全家一定去庙里好好答谢林祖娘。”   林老爷又乐呵呵地笑起来,红光满面地叫小明,小明正和老民女儿有说有笑,一听林老爷叫他,马上屁颠颠地过来,跟我道别完就走了。   我也打算离开,结果被老民老婆拦住,开始激情洋溢地介绍她女儿,老民女儿压根不拿正眼看我,一声不吭地躲进房间关上门。   我只好找借口说所里还有事我得回去,老民老婆依依不舍,非要加微信才肯放我走。   冷冽的夜风一吹,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风往我领口和裤腿里钻,如同千百条毒蛇在我身上爬,冷得我全身刺痛,我把拉链拉到最顶端,尽可能遮住脸。   我一眼就从茫茫车海里看到莫宁的小电动,掏出车钥匙启动车辆。莫宁的车钥匙串也挂着一堆花里胡哨的钥匙扣,其中混入一只陈旧的福娃迎迎。我也有一只福娃晶晶钥匙扣,是08年北京奥运会期间父亲送给我的,和莫宁的似乎是同款。   好冷,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冷?我冷得全身僵硬,血液在血管里慢跑,我一路上抖抖索索地回到所里,顾还出来热烈迎接我,我双眼一黑往前倒,顾还赶紧搀住我:   “爱卿不必行此大礼!诶你的手怎么这么冰?”   我猜可能是着凉了,可我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几欲昏厥,意识模糊之间顾还把我背了起来,还有莫宁的声音,总之一阵天晕地旋,我强撑着让自己不要彻底昏迷。   好冷,太冷了,这种冷不是气温低或者风大,而是从我自己的身体里散发出来的莫名凉意。顾还把我放到床上,我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团,可还是冷。   顾还摸了摸我的额头,我忍不住把脸贴在他手掌里,啊,舒服。   “不是发烧啊,全哥的脸好冷。”   顾还把双手都贴在我脸上给我取暖,莫宁拿来体温计和一杯热水,我边喝热水边测体温。喝过热水后,我逐渐恢复清醒,但脑子还是钝钝的疼,说不上来的难受。   体温计测出来显示我的体温正常,莫宁还是不放心,要带我去诊所看医生,我嫌麻烦,睡一觉起来就好了,让莫宁早点回去。   于是莫宁提来医药箱,叫顾还看着给我吃,我怕顾还把我给药死,拜托他泡包三九颗粒给我喝,喝完我就睡下了。   我睡得很不安稳,即使被子上还加盖我和顾还的外套,我的身体始终没有回温。到半夜下起大雨,雨势很急,噼里啪啦地凿击着窗户,像是有千万只求救的手在捶打玻璃。   我倏然惊觉床边上有个黑影,我操,不会又是老民吧?!我摸出枕头底下的枪对准那个黑影——不是老民,而是我的父亲!   父亲身上穿着短袖警服,已经被雨淋得湿透贴着灰白的皮肤,那双奕奕有神的双眼失去光亮,像两颗纽扣缝在脸上,黑蓬蓬的发虬结在一起贴在脸上,更显得他的脸呈现出冰冷的死白。   即使父亲的模样有点渗人,但他还是和十年前一样毫无变化。   “……爸?爸你怎么进来的?”   父亲不说话,指着值班室的门,不知何时门开了,风呼呼地灌了进来,吹得整间值班室冷成停尸房。父亲转身向门外走去,我喊他,他根本不理我,自顾自地往门外走,伶仃的背影如同孤独的山峦,融入滂沱的雨夜之中。   我马上起身,拖着沉重的身体试图拉住他,可他走得好快,无论我怎么跑都追不上他。   “爸!你要去哪里?爸你等一下我!”   一股无形的怪力束缚着我,我拼尽全力却始终无法挣脱,我只能眼睁睁地望着父亲的背影渐行渐远。   “全哥!全哥……林双全!喂!”   恍惚中我听见顾还焦急的呼喊,我努力地聚焦视线,顾还正紧紧抓着我的手腕,我们站在倾盆大雨中淋成两只落汤鸡,雨打在我身上,刺骨的凉意犹如细密的钢针扎进我皮肤里。   “……我做什么了?”   我和顾还正站在派出所门口,我的双脚浸泡在污水里,青黑色的血管浮在冻得几乎透明的脚背上——我连鞋都没穿就跑出来了。   “你梦游了。”顾还抹了把脸。   “是有人进值班室!我才追出去的……”我急忙解释。   “……”顾还看我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没人进值班室,我亲眼看着你开门的。” 第9章   根据顾还的描述,我睡到半夜忽然起来开门,他以为我要去上厕所,眨眼我就跑雨里了,他差点拉不住我。   淋过雨后我头更痛了,冲了很久热水澡身体依旧冰冷,只能缩进被子里瑟瑟发抖。顾还冲完澡后又来触我的额头,相比起暖烘烘的顾还,我像条冻鱿鱼全身僵硬冰冷。   “为什么还是这么冷?”顾还也很困惑,“着凉的症状应该是发热吧,难道……是肾虚?”   “……不会说话可以不要说。”   我太难受了,根本没心思骂顾还,顾还给我倒了杯热水,我珍惜地捧手里。   “你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自从来平合后你就有点,嗯……”顾还斟酌半天用词,“失常,我之前也没发现你会梦游啊?”   “我看到熟人了。”我头疼欲裂。   “熟人?”顾还表情复杂,“凌晨三点你确定看见的是熟人?”   “可能做噩梦了。”   其实冷静下来也知道这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可我确实看到父亲来找我,又离开,合理的解释只可能是我的幻觉,也许此时此刻所发生的一切也是虚假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来平合后总是有这种失真感,不停地质疑身边的所有人事物。   我直直地盯着顾还,顾还也看着我,眼神不躲不闪,我问他:   “月亮是什么颜色?”   顾还秒答:   “是大象。”   还好,至少还有顾还是真的,我总算放松神经,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明明我手机设了闹钟放在枕边,却完全没听到它响,是顾还把我叫醒的,他向小明借了车,要送我医院,我记得平合没有像样的医院,只有诊所。   刚好这时莫宁也来上班,她提出要载我去认识的医生那里看病,于是我坐上莫宁的车,她的车外观是白的,内里装饰却是嗲嗲的粉色,方向盘套是粉色,坐垫是粉色,抱枕也是粉色,十几个hellokitty车载玩偶一字排开摆在仪表台上,让我更加晕眩了……   我没敢告诉莫宁昨晚发生的异常,在路上我趁机问了莫宁许多过去的事情,得知许多令我意外的事情。莫宁和她弟都是孤儿,是从一家叫神子福利院的慈善机构出来的。“神子”是平合话里对孤儿委婉的称呼,因为没有父母,因此他们都是神明的孩子。而我才得知,福贵园那块地竟然是神子福利院的旧址。   恰好此时我远远望见福贵园的那两栋大楼,像楼体垂挂着数条犹如挽联的白底黑字标语:“垃圾开发商,还我血汗钱”“苍天有眼,拖欠工薪,天打雷劈”……福贵园是我见过开发最久的楼盘,在我初中那会就开始建,具体的内情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建了很多年。   神子福利院在07年拆除后,我的邻居梅阿婆在08年收养莫宁和她弟弟。   我爸妈对她们姐弟俩非常照顾,他们经常在我家吃饭,学费是我爸妈交的,书包衣服也都是我爸妈送的。当年我们家是那栋筒子楼里最吵闹的住户,四个小孩子叽叽喳喳,那年夏天我们一起吃冰棍看奥运会开幕式,我爸还送了每个小孩子福娃钥匙扣。   原来莫宁车钥匙上挂的欢欢也是我爸给的,果然是同一套。   我忽然感到一阵难过遗憾,如此美好珍贵的回忆,我却遗忘得彻底。   后来我爸失踪,我们家搬出平合,在那个还是以电话通讯为主流的年代,我和莫宁完全了失去联系。   “那你在平合,还有再遇见我爸吗?”   “……没有。”   犹豫过后,我还是告诉莫宁昨晚看到我爸的事,莫宁听完后只是平静地问我:   “你认为那是你爸?”   “为什么这么问?我……不知道,我觉得不是他,可我确实看到他了,但他,我不知道。”   “你们有交流吗?”   “没有,无论我怎么喊他,他都不理我,我真的很迷茫,来平合之后我遇到很多怪事,我已经快说服不了我自己。”   “先别想这些,到了,我扶你。”   即使我再难受,也不至于身娇体弱到要让女生搀着,便强打起精神走进诊所。   这间通北诊所就开在通北路上,是一条居民街。两侧都是热闹的小吃店和服装理发商铺,在灰扑扑的招牌衬托下显得它冷清得可怜。   诊所大概五六十平,玻璃门上贴着一对褪色的福,室内装潢和招牌一样老旧,墙面挂满中医知识相关的挂画,什么十二经络图、人体经络穴位针灸图、中医五行图,而且还都是手绘的。进门左侧是一整面墙的中药柜,右侧是输液区,尽头还有个小房间,一名长相白净、戴金丝边眼镜的年轻医生坐在中药柜前看视频。   莫宁悄悄走过去,对医生说:   “由于你涉嫌上班摸鱼罪,我现在要将你逮捕。”   “阿宁你怎么来了?!快坐快坐!我给你倒杯水,加点蜂蜜吧润嗓子。”   医生的脸颊和耳尖唰地红了,殷勤地去为莫宁倒水加蜂蜜,望着莫宁傻笑。果然喜欢一个人,眼神是藏不住的。   莫宁过去捶了他手臂一拳:   “跟我还客气什么?先帮我发小看看吧,他从昨晚就说冷。”   “发小?”那医生看了我一眼,“从哪里冒出来的发小?”   莫宁大大方方勾上我的肩膀,笑眯眯地说:   “是啊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现在回平合跟我还是同事,你说巧不巧?”   “嗯,是挺巧的。”   那医生镜片后的吊梢眼充满敌意地将我从头到脚剐了一遍,想杀一个人,眼神也是藏不住的。   “跟我来吧。”   我跟上他,莫宁向我介绍,这位医生是她的高中同学林彬,当年他们在学校里就是“好哥们”,人很好,帮了她很多忙,我连连点头。   感情这回事,看破不说破。   房间对门的墙上高悬着一面八卦镜,放了一张老式办公桌和一只长脚凳,几乎没地方下脚了。幸好我们三个都瘦,一屋子勉强能挤。林彬拉开抽屉把号脉枕丢到桌上,他居然还是个中医。   平合传统信中医,不过现在很少能见到像林彬这么年轻的中医了。   林彬让我把手放上来,我乖乖放上去,他把了我两手的脉,表情看上去不太妙。   “怎么了?严不严重?”莫宁紧张地问。   林彬摇摇头,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手电,趁我不备朝着我眼睛猛地一照——我的眼睛!我条件反射地闭起眼,与此同时莫宁啊了一声:   “是咒!”   “趁现在还不是很严重,去找你弟。”   “嗯,我这就带他去找阿寥。”   他们这样搞得我非常紧张:   “我是不是得重病了?”   “不是病,是咒,”林彬又递给我一面镜子,“你看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瞳孔里有一条红线?”   我看了半天,确实瞳孔里有一道极细的暗红色竖线,我的的眼珠子颜色比较深,正常照镜子根本看不见这条线。   “呃,是有。”不会是什么癌的征兆吧?!   “你被人下咒了。”   我们这里的“下咒”,类似于东南亚地区的“下降头”,算是巫术的一种。和虚无的鬼神不同,咒由人所操控,既可以祛邪除煞,也能够招致灾厄,对此我一向保持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这是根植于地方风俗所带来的敬畏。生活中经常可以遇到咒,例如护身符,咒符就是“咒”的最基本体现。   “喂,你在哪里?好,我现在带小勇回去,他被下咒了,你赶紧准备。”   莫宁打完电话后匆忙与林彬道别,上车后莫宁严肃地问我:   “你仔细想想,你在平合有没有招惹过什么人?”   以我的性格应该很难招惹到谁,而且就算真招惹到谁我也不记得了,想必是有深仇大恨才会咒我。   “不知道,我真不记得了。”   说话间,一股热流不受控制地从我鼻腔里流出,我还以为是天冷流鼻涕,下意识用手抹,却抹了一手的血,正开车的莫宁也被我吓了一跳:   “你流鼻血了?!快快,捏住鼻子身子前倾,面巾纸,面巾纸堵一下!先止血!”   我迅速抽出纸巾揉在手心里擦血,同时捏住鼻翼身体往前倾,奇怪,我活了二十八年从来没流过鼻血,怎么无缘无故……然后我就晕过去了。   我醒来时四周黑漆漆的,身体浸泡在温水里,就一根点燃的蜡烛放在洗手池上,借着微弱的烛光,我惊恐地发现这不是水,而是一浴缸的血!而且我还没穿衣服——我他妈不会被人割肾了吧?!我胆战心惊地摸了摸后腰,还好,腰子还在。   浴缸里的液体也不是血,只是赤红色的水,没味道,看不出成分,单从视觉效果而言还是很吓人。   看装修这是宾馆房间里的配套浴室,不知道谁把我弄成这副鬼样子,莫宁也不知道哪去了。我刚从浴缸里站起来,浴室门就开了,出现在门口的竟然是鸭舌帽男!他今天没戴鸭舌帽,依旧穿一身黑,戴铜钱耳坠,我被他吓得摔回浴缸里,“噗通”炸开一池水花。   鸭舌帽男朝我走来,我手边没有任何可以用来防卫的物品,只能用手捧水拼命泼他:   “你到底想干什么?!是不是都是你在捣鬼?!走开!走开!”   他的脸被我泼到了,鲜红的水像血泪,从他深沉的眼睛里流下来,随后他抓住我的手——   “哦,你是人?”我很意外。   “你好没礼貌。”   他的眉毛一折:   “可能会有些难受,你忍住。”   “什——”   我还没反应过来,鸭舌帽男突然压住我的脑袋猛按进水里! 第10章   “噗哦噗哦——”   我毫无防备吸入一大口水,呛得我鼻子爆酸,这死人又想害我!我抬起头破口大骂:   “你他妈噗哦噗哦——”   鸭舌帽男二话不说再次将我的脑袋按进水里!这次他恶毒地按着我的脑袋不让我起来,同时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在念什么,我不停地挣扎,拼命地拍水、拽他手臂,试图挣脱他的控制,但鸭舌帽男依然钳制着我动弹不得。真他吗见鬼了,我身为人民警察,和一个小白脸力量差距有这么悬殊吗?!我感觉水都灌进我脑子里了,伴随着耳鸣,脑袋隆隆作响。   鸭舌帽男总算把我捞出来,丝毫不给我反应的间隙就将我拽到马桶边,我惊恐地瞪了他一眼,他还是一副冷漠的死人脸,不会是想把我按进马桶里把我冲死吧,也太人性泯灭了……   倏地有什么东西从我的胃里翻上来涌出喉咙,我抱住马桶呕吐起来,吐了好几口血,同时掉落下几块黑红色的、烂乎乎的不明物体,散发出一股肉类泡发后的腐臭味。   和醉吐不同,我昏天暗地地吐完后反而神清气爽,身体都轻松了。我又瞥了眼马桶里的肉块——这东西泡在血沫里,以极其微小的幅度膨缩——居然是活的?!搞得我又想吐了,鸭舌帽男飞快地按下冲水键,将秽物全部冲走,我盯着清水打旋的出水口,还是隐隐有些反胃。   鸭舌帽男举起那根烧得剩半截的红蜡烛,掰开我的眼皮用烛火照我的眼睛。   这个距离我不得不看着鸭舌帽男的脸,他的长相有点熟悉……他像镜子一样的黑眼珠忽而转动,从眼神从观察转变为注视。   “刚才那是,呃,是虫子吗?还是我的什么器官……”   “还冷么。”   鸭舌帽男答非所问,不过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自己回温了,身体明显恢复正常的热度,我摇了摇头,他放掉浴缸里的水,吹灭蜡烛,转身走出浴室带上门:   “你洗完出来吧。”   我皮肤被浴缸里的水染红了,整个人鲜血淋漓的,于是我飞速把自己从头到脚洗了个遍。浴缸里的水放干后,浴缸底还残留下朱红色沉淀,用手抹开,鲜艳的色泽渗入指纹里,是朱砂。   隔着门我听到外面有一男一女在说话,我把衣服穿好,推门出去,莫宁坐在床边,而鸭舌帽男在收拾东西,莫宁快步走到我面前,关心地问:   “有没有感觉好些了?”   我惊呆了:   “你跟他——你们认识?”   莫宁的瞳孔蓦地大了一圈:   “他是我弟啊,莫寥,阿寥没跟你说吗?”   “没……”   “哎呀阿寥就是这样,其实他一直都很想你,他——”   莫寥强硬地打断我和莫宁的对话:   “你回平合这段时间,有没有遇到什么可疑的人?”   弟弟,你就是我回平合这段时间遇到最可疑的人……我仔细回忆过后,是有两个人比较反常,一个是老民,还一个是兴隆宾馆的前台小妹,她的话让我有些在意。   我问莫寥为什么我会被咒,莫寥有些无语,你问我我问谁,我问了他一个很唐突的问题,你是不是讨厌我?莫宁在憋笑,莫寥登时噎住,轻蔑地哼了一声,别过脸去,莫宁毫不客气地揭他短:   “阿寥,你的耳朵很红诶。”   被莫宁这么一提醒,我才发现莫寥耳尖都红了,无奈地瞪了莫宁一眼:   “……喂。”   莫宁笑吟吟地举手装无辜:   “好好好,我不说了。”   我这才后知后觉,这姐弟俩的眉眼颇为相似。   “我是怎么被咒的?”在我想象中,一个写有我名字的小人偶被人用钢针扎扎扎。   “咒本来是一种祝祷词,佛教里的咒就是真言,而道教和方术的流传中,咒用于驱邪禳灾的口诀。然而转为社会俗信后就变成‘诅咒’。”   莫宁详细地给我解释:   “咒是巫术的一种,巫术的形式更多样。咒需要配合巫术来使用。一种是‘摹仿巫术’,只需要用相似事物代替身主求吉或招灾,还一种是‘接触巫术’,需要用人体的一部分,或者是接触用具。如果你没有丢失贴身物品或者是头发指甲,那就是被人‘摹仿’了,例如插柳阴。”   莫宁是用平合话说的“插阴柳”,但绝非是普通话意思的插阴柳。   “插阴柳是什么?”   “据说是把人的生辰八字埋在柳树底下,折一根柳枝插上,每天施咒,之后这人就会无故身亡,魂魄则附着在那根柳枝上,为施咒者所差使。”   “上吧鬼卡丘?”   我嘴上轻巧地开玩笑,其实心有忌惮,平合上个世纪确实流传着许多邪门诡异的巫术,很难辨别其中真假虚实。   “这也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以前的事了,”莫宁耸耸肩,“毕竟是邪咒,现在好像都失传了。”   “总之你要小心,既然有人要害你,我和阿寥也会帮你的。”   我趁机向莫宁告状:   “可是小莫弟弟说叫我别来烦他。”   “那是因为你忘记他了,所以他在生你气啦,”莫宁好笑地摇摇手,“我跟他解释过了。”   莫寥生硬地否认:   “我没有生气。”   “你会巫术?”我还是对于莫寥杀我的事耿耿于怀,“上次在大巴车上,那是梦还是……”   “大巴车?”   莫宁疑惑地看着我们,原来她不知道莫寥之前对我的所作所为,我原本打算向莫宁狠参莫寥一笔,转念一想莫寥刚救过我,将功赎罪扯平了。   “哦就是我回平合和小莫弟弟同一班车,”我直视莫寥,“发生了一些,呃,意外。”   莫寥还是用他阴沉沉的黑眼珠盯着我,一副“哦然后呢”的无谓态度,短暂的沉默后,莫宁先开口了:   “小勇,我不知道你和阿寥之间发生过什么,但有些事情阿寥不说,是因为天机不可泄露,你可能会觉得是在装神弄鬼,只是……”   “姐,回去了。”   莫寥似乎不乐意莫宁跟我说太多,他背起黑色双肩包,斜了我一眼:   “我送他。”   等走到大厅,我才猝然反应过来这是兴隆宾馆,前台已经不记得我了,但她似乎认识莫寥:   “你要走啦?”   “嗯。”   “走好哦!”前台笑眯眯地向我们道别。   我不知道泡朱砂水有什么科学原理,总之就是离奇地痊愈了,一想到我吐出那些不明物体,胃里又开始反酸。   莫寥的车就停在宾馆门口,一辆黑色哈雷,具体型号我看不出来,蛰伏在路灯下如同一只沉睡的猛兽。机车后座的网兜里罩着一个和莫宁同款的粉色猫耳头盔,一看就是莫宁专用。   我尝试和莫寥拉近关系,率先从他的喜好入手:   “你车真牛逼,很符合你这种酷哥的气质。”   莫寥对我不予理睬,将粉色猫耳头盔取出丢给我,我咬咬牙戴上了。莫寥也戴好头盔要抬腿跨上机车,我诚恳地询问他:   “小莫弟弟,请问你能不能把车借我开一圈?”   莫寥转头,机车头盔里将他的小狐狸脸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视线向下看着我的腿:   “你的腿那么短,确定蹬得到地?”   “哇,你真是个有礼貌的好孩子。”   “上来。”莫寥又开始不耐烦了。   我坐上机车,余光扫过插在钥匙孔里的钥匙串,上面挂着一个福娃欢欢钥匙扣,和我、莫宁的钥匙扣是同个款式,也许我们当时真的关系很好,可我却全忘记了。   “坐好了?”   “好了。”   莫寥的车后座没有抓手,我只能搭着莫寥的肩膀,他的肩膀很宽,像晾衣架子。这个点平合的路上已经没什么车辆行人了,因此莫寥把车开得飞快,这车的引擎改装过,运转声低沉得像是野兽的嘶吼,性感得我身体发软,真他妈帅!   十来分钟我们便抵达派出所,我摘下头盔还给莫寥:   “谢了,你路上小心。”   没走几步,莫寥在后面干巴巴地叫我:   “等等。”   我回头,莫寥手里抓着一枚串在红线上的铜钱。   “你戴着,辟邪。”   一般用来辟邪的铜钱,最常见的是五帝钱,然而我拿到手才发现这铜钱上没有字,看不出朝代,锈化严重,整枚古钱绿到发黑。   “跟你的耳环同款?”   “嗯。”   要是昨天他跟我说这铜钱辟邪,我肯定不会当回事,只有真正经历过,才能真正体会那种茫然的、无法知晓的恐惧,我火速戴上:   “多谢莫大仙,莫大仙神威通天,法力无边!”   莫寥对我的马屁无动于衷,离合一松就骑走了。   我蹲墙边抽了两根烟,开始起风了,吹得爬山虎簌簌摇晃,叶影投映在地上,我立刻想起那句歌词,像恐惧的鱼拼命地游。   口袋里手机疯狂振动,是我妹给我发消息,我以为有什么要紧事,赶快点开,她发来好几根口红色号的图片,问我哪个颜色好看。自从我妹上大学开始打扮后,老给我发化妆品问我哪个好看,我给她转了一千块钱,让她喜欢哪个色买哪个色。我妹收了我的钱还说我敷衍,这死丫头。   我抽完烟,闻了闻手指,味道有些重,于是我又吹了会风,等手指没味道了,才回值班室。   值班室的门开着,顾还不在,二楼的办公室灯都关着,大厅里也没人,顾还跑哪去了?我找了半天找不到顾还,有点尿急,就去上厕所。   所里的男女厕是对门,二楼也是相同布局,里面有三个木板门隔间,五个便池,就一个十五瓦暖黄色钨丝灯泡照明,可能是接触不良,时不时就闪几下。   我走进去,发现最后一间隔间关着,难怪半天找不着顾还,原来在蹲厕所。   我走过去敲了敲门:   “是小顾在里面吗?”   门是锁着的,但没动静。   “小顾你掉厕所里了?”   呃,不会顾还晕倒了吧?我蹲下身从门缝查看隔间内的情况,差点吓得心脏跳停:我看到了一双穿水晶凉鞋的脚!这双脚很小,脚尖正对门,皮肤是灰败的死白,一支熟悉的歌谣从门后幽幽响起: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第11章   “……林珊玥?”   我瞬间炸起一身鸡皮疙瘩,往后退开数步,我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听到《鲁冰花》!我不知道门后是人是鬼,但又不敢再去看一次门缝,我深吸一口气,大声说:   “林珊玥你别害怕,我是警察,叫林双全,你有什么困难,说出来我帮你解决……”   我太紧张了,牙齿颤抖得好几次咬到舌头,话都说得有些不清不楚,话音刚落,歌声戛然而止,过了两三秒,只听见门栓拉开时“哒”的轻响,就在此时,灯泡突然接触不良,“嗞”地暗了。   灯灭的刹那间忽地刮过一阵阴风,我感觉有什么东西从我身边快速跑过,无论是什么东西,反正绝对不可能是人。   风一停,灯泡再次恢复照明。   不知何时,木板门从外向内开了一条大概两指宽的缝,或许是被刚才那阵风吹开的。我刚才紧张得忘记呼吸,这会回过神来才开始用力吸气,不知怎么的,我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林珊玥已经走了。   厕所隔间都是内开门,我用脚尖小心翼翼地顶开,探头,里面没人,刚刚那双脚站立的位置上,放着一个红包袋,刚才我并没有看到这个红包袋。   刚发生那种事,然后凭空出现一个红包袋,这算什么?精神损失费?打开里面塞着一沓冥币之类的……我凑近些观察,发现红包袋上有划痕,我稍加犹豫后,还是捡起这个红包袋仔细研究。   和市面上那些设计精致的红包袋不同,这个红包袋很简陋,就是用红纸折成一个红包,我用手机手电照那些划痕,这不是随意的划痕,而是字,我辨认后,木木,又又,全——林双全,是我的名字!   同时我还摸到红包里有东西,扁扁硬硬的,倒出来一看,是一枚2011年制的菊花一元硬币。看到这个年份,我的眼皮无端抽搐了一下:巧合吗?2011年是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中,度过最艰难的一年,父亲在那一年失踪,我和家人们生了场差点危及生命的重病。   这个红包究竟是什么意思?给我一块钱?只能请教莫大仙了。我把红包拍下来发给莫寥说明情况,他还没答复我。   我光速放完水冲回值班室给顾还打电话,第一通顾还没接,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又继续打,这次接通了,那头传来哗哗的汹涌水声,我心一沉:   “小顾?小顾你在吗?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无人应答,通话结束。我火速打电话给许啸帮我定位顾还,许啸真是我的好师弟半夜秒回我信息,发来一个在水里的定位,地点是二平河——我操!顾还跳河了?!   我直接开警车去二平河,幸好派出所离平合近,就两公里,这个点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我人生中第一次把油门踩到底,狂飙到二平河边,打着远光灯找顾还。   二平河边没有装路灯,加上晚上涨潮会把河堤边的台阶淹没,稍有不慎就会溺水,顾还没事大晚上跑来二平河做什么?我开车绕着二平河转,远远看见河边有个黑影,我开过去用车大灯朝水里照,果然是顾还!他穿着黑毛衣,半截身子都浸在水里,远看还以为是个人头悬浮在河面上。   “小顾你回来!”   我立刻跳下河拉顾还,不料踩到一阶被水淹没的阶梯,脚一滑猛地往水里扎,顾还扶住我,他的手极其冰冷,像一把铁钳牢牢钳住我的手臂,我趁机抱住顾还,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往岸上拖,顾还比我高比我壮还有健身,我感觉自己像《老人与海》里与猎物作斗争的老人,而顾还则是那条力盛的马林鱼。   “你给我上来啊——”   我这辈子从没如此奋力地想要抓住过什么,一想到眼前这个人可能会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我就害怕得全身发抖,顾还却笑了:   “你哭什么?”   顾还一笑,我直接破口大骂:   “臭傻逼我没哭!你他吗的发什么疯?!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解决,非要寻死觅活?!”   “你病好了?”   “你闭嘴!快点给老子上来!”   “原来全哥你发飙是这样的。”   顾还这副无所谓的态度让我恼羞成怒,危急时刻我爆发出一股强大力量,大吼一声终于将顾还拉到岸边,我怕他想不开转身又噗通下去,就用手铐把我俩拷一起了。   “你给老子冷静点再说话。”   我把顾还塞进车后座,坐到他边上守着他。我有点脱力,手抖得手铐叮铃作响。   “全哥,我好像能理解他们说的看见死人,是什么意思了。”   我眼皮一跳:   “你看见谁了?”   “妈妈。”   顾还抹了把脸上的水,声音有点发干:   “我很清楚,她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可是……我真的看到她了,就站在值班室的窗外与我对视,样子一点都没变,她对我笑,我喊她,她没理我,她走了,我就去追她,然后你给我打电话,我才发现自己跳进河里了。”   “我还以为你中邪了,既然你脑子清醒,为什么不上岸?”   顾还抬腿,我以为他要踢我,没好气地瞪着他,接着顾还把裤腿卷起来,只见他左脚踝上有一圈脏兮兮的乌黑,可能是沾到什么脏东西了。   “我也想上岸啊,”顾还无奈地说,“但是水底下有什么东西拉住我的腿,一直要把我往河里拽。”   顾还抓住自己的脚腕,因为他这个举动,我才意识到这是掐痕,但我从没见过这种颜色的掐痕,更像是斑斑点点的黑色皮藓,又恶心又后怕:   “你怎么不跟我说?!”   “我怕吓到你啊,到时候我一边被拽一边还要安慰你,很辛苦哎。”   顾还甩了甩湿漉漉的脑袋,水都溅到我脸上了,我下意识眺望二平河,光打得很远,在宽阔的河面推开两道白茫茫的光柱。   江风呼啸,吹得二平河剧烈翻涌,青黄色的河水下,有无数团纠缠的扭曲黑影,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总觉得水底下的东西正在惊惧地、狂暴地涌动……   “你是不是也看到什么人?”   顾还伸出手臂,把我围困在他的身体和车靠背之间,黑暗咬掉顾还半张脸,显得他立体的五官如石膏头像般冷硬无生气。   “一个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的人。”   “没有。”我望着顾还的眼睛说。   既然顾还精神正常,我这才放心把手铐解开,下车到后备箱拿毯子给顾还。   这时有人给我打微信电话,是莫寥,我接起来,莫寥的语气竟然有些着急:   “你在哪里?”   我说我在二平河,莫寥激动地问,你在二平河干什么?我让他别激动,我是来载人的,莫寥要我别再乱跑,快点回所里等他过去。   “哦哦,知道了。”   我一抬头,顾还正趴在后窗玻璃上眼神发直地盯着我,我被他看得发毛,把毯子丢给他:   “回去了。”   顾还这会开始喊冷,这不是废话,我把车里的暖气打开,载着顾还回所里。   莫寥已经到所里了,正倚在机车边玩手机,我和顾还下车,莫寥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圆筒,倒出一根黑色的香,用火柴点燃后,放到我和顾还的鼻子前。   这香虽然细,味道却很冲,有股鸡蛋发霉的恶臭味,我和顾还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大喷嚏,莫寥把香移开,让我们先进去换身衣服,他一个人外面不知道捣鼓什么。我让顾还先去冲澡,顾还隔着窗户盯了莫寥一会,问:   “全哥,那人是谁?”   “莫宁的弟弟莫寥。”   顾还还是一动不动注视着莫寥的方向,我问他怎么了,顾还嘶了一声,就是……感觉在哪里见过,我没在意,应该是和莫宁长得像吧,顾还摇头,不是,算了我去洗澡了。   顾还去洗澡没多久,莫寥走进来,脸色阴沉,我怕他骂我,连忙解释我去二平河的原因,还提到顾还脚腕上那道诡异的手印子,莫寥听完后,漠不关心地问:   “红包呢?”   我指了指靠窗的办公桌:   “在桌上。”   “你是不是有对它承诺过什么?”   “承诺?没有吧……”难道我安慰它时说的那番话,就是承诺了吗……   “我只是说,‘我是警察,有什么困难你说出来,我帮你解决’,大概这样,这也算是承诺吗?所有警察都这么说的!”   莫寥看我的眼神像看傻逼:   “这话是说给人听的,你觉得你遇到的是人?”   妈的,我本来就冷,被莫寥这么一提醒,又打了个大喷嚏,赶紧把暖气温度调高。   “那她为什么还给我红包?”   “你可以理解为‘办事费’,收了它的钱,你就必须替它办事。”   “我可以还给她吗,这钱我不要不行吗?”   我欲哭无泪,怎么这么不讲理,还强买强卖的,能不能打国家反诈骗中心投诉它?   “上面写你的名字,你还傻傻去捡,就别想跑了。”   浴室里突然传来很大的动静,听着像是顾还弄倒了什么东西,我喊顾还:   “你摔了?”   “砰——”   浴室的玻璃门上映出顾还的手掌,他这一掌拍得极其用力,浴室门甚至震了一下,随后顾还发狂般地对浴室门又踢又踹,我冲过去拧浴室门把,顾还反锁了,我打不开,急得大喊:   “小顾你开门!门打不开!”   “砰——砰——”   顾还从里面猛踹了两脚,示意是锁坏了,我要去找工具,莫寥已经拖来一把木椅:   “让开。”   莫寥举起椅子就往浴室门把上狠砸,我在床底找到工具箱,翻出一把锤子。   “用锤子!”   我抡起锤子对着已经变形的门锁狂锤了两下,莫寥接过我手里的锤子,一锤下去,锁芯咔的就烂了。   门一开,只见顾还正吊在天花板的水管上!他的脖子上绕着一圈淋浴软管,已经被勒得双眼翻白,我们迅速把顾还解下来。   “咳咳呕——”   顾还咳了一会,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他妈差点就被邪门玩意吊死了!”   “你见鬼了?”   “没,但我感觉得出来……”   “你把裤子脱了。”莫寥语出惊人。   “啊?哦。”   顾还疑惑归疑惑,还是配合地把裤子给脱了,下一秒我和他异口同声地大骂了一句我操:顾还的两条小腿上,有无数个黑色手掌印,手印形状不同,有大有小,这是有一群“东西”要顾还的命! 第12章   “我这腿还能要吗?”顾还脸色发青地捂住嘴,“多看一眼就想吐……”   莫寥出去打了个电话,告诉我们等下莫宁会来,我问莫寥,为什么顾还会变成这样,莫寥居然还夸顾还命硬:   “一般人早被拉下去了。”   “我也下水了,为什么我没事?”   莫寥淡漠地反问:   “为什么?”   顾还在一旁盯着莫寥看了好一会,有些不确定地问: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莫寥面无表情地回答:   “是吗,我不记得见过你。”   顾还的眼神里还是充满怀疑,我不知道他在执著什么。   莫寥告诉我们,传说是真的,二平河确实是连接阴阳两界的河流,类似传说中的忘川河,众多无法往生的鬼魂都宿于二平河之中,寻找替死者。   “为什么它们还能追到我们所里来?”   “附在你身上来的。”   莫寥对顾还做了个非常怪异的手势,食指无名指大拇指并到一起,小指和食指相触,形成一个三角形的空隙,这个动作很像小时候玩手影时狐狸影子的手势。   寥将这个空隙放到左眼前,看了我和顾还,什么都没说。   我和顾还不约而同地学莫寥的手势,但无论我们怎么费力地拗,手指死活碰不到一块去。   “小莫弟弟,这个手势可以看见什么吗?”   我好言好语问莫寥,莫寥却不理我,他怎么还在生我的气?我又不知道那个红包不能捡,这小孩好难哄。   莫宁很快就开车来了,莫寥将顾还载去二平河,我本来打算去打下手,但莫寥毫不客气地说我去只会给他添麻烦,我就和莫宁留在值班室里。   本来我想洗澡,但顾还的遭遇让我有些后怕,还是莫宁叫我快点去洗,小心等下着凉,我洗完澡出来,莫宁见到我“啊”了一声:   “你脖子上的铜钱是阿寥给你的?”   “对,他载我回来时给我的。”   莫宁表现得很意外,搞得我有点不安:   “是不能拿吗?要不我再还给他。”   “不,你戴着吧,”莫宁露出暧昧的笑容,“哎呀,还是让阿寥他自己说跟你吧。”   “他什么都不跟我说,可能全是天机不可泄露。”   “阿寥以前也不是这样的,我们一起玩的时候,阿寥是最调皮的那个。后来你们搬家后,我们也出了一些事,收养我们的梅阿婆去世,阿寥成了神乩。”   “他是神乩?!”不是说神乩很难得吗?   “对,他成为神乩时年纪还小,魂魄不稳,上他身的鬼神太多,导致他昏迷了一段时间,醒来后就变成如今这副样子,很不近人情,是吧?”   尔后莫宁声音极轻地说了一句令我汗毛倒竖的话:   “我偶尔也会觉得,阿寥好像已经不全是原来的阿寥了。”   随后莫宁朝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似笑非笑地弯了弯嘴角:   “这是我跟你的秘密,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阿寥。”   这样看来,莫宁似乎很信任我,她告诉我莫寥的情况特殊,有没有可能是在向我暗示什么?我想了想,伸出小拇指:   “那要拉钩吗?”   “好啊。”   莫宁笑着伸出小指,和我的小指勾在一起,两人异口同声地说着誓词: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骗人是小狗!”   我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画面,是我和某个人拉钩,我看不清对方的脸,直觉告诉我那是个小男孩,毫无征兆的,倏地就冒出这个零碎的片段,我试图去回忆这个小男孩的脸,脑袋过电般地抽疼。   “嘶——”我疼得直抽气。   “怎么了?”   “……没,”我只能放弃回忆,“对了,刚才小莫弟弟给我做了这样的手势,就是这样,这样,我并不上。”   我又学了一遍刚才莫寥的手势,还是无法将食指和小拇指并拢在一起。莫宁竟然能看懂我的鸡爪,轻轻松松地就做出了“小狐狸”,然后放到右眼前看我:   “你是在做‘窥眼’吗?如果有通灵能力的人,可以从这里面看到鬼。”   “你能看到?!”   莫宁笑而不语,我赶紧把铜钱吊坠放进衣服里,让它紧贴我的胸口。   就在今晚,我二十八年的世界观被彻底颠覆,只有亲身经历过,才能体会到这种超出自然规则之外的恐惧和迷茫。   “对了,顾还的事,小莫弟弟跟你说了吧,真的是他妈妈回来找他?”   莫宁摇摇头: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简单来说,人眼睛所能看到的一切,都并非是实有的,不过是世间万法以其各自的特性,形成的‘相’。我的猜测是,当某个人对逝者过于强烈的情感,例如思念恐惧爱恨等等,都会产生能量,而那些怨念深重的孤魂野鬼会受这股能量所影响,幻化为逝者的模样,以此来引诱生者替死。”   压抑的无力感朝我倾塌而下,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自从那个案件之后,我对类似情况极容易产生应激反应,莫宁大力握住我的手,担忧问我:   “小勇,小勇?你很害怕吗?那我不说了,你别怕。”   我反握住莫宁的手,对她惨淡地笑了笑:   “不是,我只是……有解决的办法吗?”   莫宁的目光突然晦暗下去,此时的她和莫寥极为神似,他们的眼梢都是略微上挑的,像只乌燕撇着凌厉的尾,有种阴沉的冷艳,我不由自主地一个激灵,莫宁松开我的手:   “没有办法,这不是我们……不是人类能解决的,我要睡了,熬夜会变丑。”   既然如此我也不便再继续追问,起身去给莫宁铺床。   值班室是公共休息区,谁都可以睡,不过不会让女警值夜班,今天情况特殊,我让莫宁睡我的床,莫宁的脸有些红,说不太好吧。呃,难道床上有异味?我一通狂嗅,不臭啊,还有我沐浴露的果香味呢。   不过我还是翻出顾还送给我的香水,这香水的味道很甜腻,我嫌它太骚包一次都没喷过,不过女生应该会喜欢,我往被窝里刷刷刷喷了三下,莫宁欲言又止,裹上被子睡了。   而我就蹲值班室门口抽烟发呆,等我回过神来半盒烟都抽光了。大概凌晨四点多快五点,莫寥和顾还终于回来了。我疲惫地问顾还:   “搞定了?”   顾还激动地一把抱住我:   “全哥!我想死你了!”   顾还十分激动,劲大得能把我的骨头给捏碎,我无奈地拍着他的背安慰他,无意间撞上莫寥的视线,他的眼神阴沉沉的,用方言对我说:   “少抽点。”   我下意识去闻自己的手指,明明烟味都散掉了,莫寥怎么发现的,狗鼻子?我装作没听见,接着关心顾还的情况:   “行行行,腿好了?”   “好了,多亏莫大仙,神威通天,法力无边!”   顾还拉起裤管,果然他小腿上那些可怖的黑色小颗粒消失了。   “我姐呢?”莫寥问。   “她在里面睡觉。”   莫寥的皮肤很白,因此他发青的黑眼圈极为明显,整个人看上去更加阴沉,像张美艳渗人的画皮,我问他:   “你要不要也睡一觉?”   莫寥冷漠拒绝:   “我先回去了,等你下班联系我。”   “莫大仙我们留个联系方式吧,”顾还就是典型的社交牛逼症,即使面对莫寥这种性格的人也能谈得很开,“我一定要请你吃饭”   莫寥没吭声,但还是加了顾还,然后揣上夺命红包袋,骑着他的机车风驰电掣地离开了。   莫寥走后,顾还还是抱着我不撒手,我好笑地推开他:   “多大人了还撒娇,小莫弟弟怎么帮你治好的?”   “不是治疗,是做法。”   顾还神神叨叨地说:   “他带我到河边,先舀了一碗河水把我圈起来,点香烧纸,还插了根白色旗子在水里,朝河里念我听不懂的话,过了一会旗子倒了,我的腿痛得像断了一样,他忽然把香拔起来倒插——嚯!”   顾还冷不防地一鼓掌,我吓了一跳:   “别一惊一乍的,然后呢?”   “然后就好了呀,真的很痛啊像被剥皮了!”   “那就好。”   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我这才感到无比的疲惫,顾还把他的床让给我睡,我开玩笑说等下床塌了把莫宁压扁了怎么办,顾还挑了挑眉,不摇床怎么会塌?这话就莫名其妙了,我吃饱了撑的摇什么床。   我也不跟顾还客气,爬到他的床上,眼睛一闭就睡死过去了。   不知道我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听到值班室门外有人在对话,一男一女,是莫宁和顾还的声音,他们音量压得很低,幸亏我的听力好,不过他们的对话听得我云里雾里。   “这不是我们能解决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   “我和阿寥尝试过很多次了,还是没有任何改变。”   一阵短暂的、压抑的沉默过后,顾还问莫宁:   “你为什么当警察?”   “因为一个叔叔。这个叔叔是我和阿寥的邻居,他们一家都对我们很好,后来有一天他失踪了,阿婆说他是去抓欺负我们的坏人,被坏人害死了。所以我也成为一名警察,我要找到杀害他的凶手。”   我感觉到左胸口里的心脏试图穿破胸膛,此刻正在歇斯底里地在胸腔内野蛮地冲撞,疼得我忍不住蜷成一团。 第13章   “宁姐还哥早早早!今天的早餐是打卤面!”   小明风风火火地跑进值班室,随后像村头扩音喇叭哇哇大叫:   “夭寿啊!靠北啊!有人抢劫派出所了!”   顾还快步走进来拖走小明:   “你小声点,全哥还在睡。“   “我醒了。”我如同一具僵尸直挺挺坐起。   “对不起对不起,林副实在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还在休息!”   我摇摇头,感觉有一窝苍蝇在我脑子里嗡嗡乱飞:   “没事,该上工了。”   顾还双手握住上铺床的护栏边缘,做了个引体向上,把脑袋搁在床沿栏杆上观察我:   “全哥,你看上去好憔悴。”   “你为什么能这么有精神?”明明昨天顾还又是跳河又是上吊的,怎么还能如此生龙活虎?   我头重脚轻地爬下床到狼藉的浴室里洗漱,左右折返酸疼的脖颈,里面的关节如同生锈的齿轮转动,发出“咯嘣”的闷响,我听到小明在喊莫宁:   “宁姐你去哪,早餐吃了吗?一起吃啊!”   我急切地想要向莫宁了解关于父亲失踪的线索,她为什么要对我有所隐瞒?一听莫宁要走,我嘴里叼着牙刷牙膏沫都来不及洗,冲出于是要去追莫宁,但莫宁已经走了。就怕莫宁去办事,一去又要去好几天。   顾还正在认真糊弄小明,绘声绘色地解释,浴室门坏了是因为浴室里进了老鼠,全哥吓得“啊哒——”的一拳把门给打烂了!关键是小明还真信顾还的鬼话,看我的眼神多了几分崇拜和敬畏,对我竖起大拇指:   “林副,你是这个。”   我对小明拱了拱手:   “谬赞,谬赞。”   “啊对了,农历十一月初七是林祖娘生,就是后天,有祈福法会,还有全境游神,你们一定一定要来!”   “‘林祖娘生’那是什么?”顾还问。   “是我们平合话‘林祖娘生辰’的意思,神明生日就会举办祈福法会,为信徒消灾增福,保佑信徒身体健康学业进步事业有成家庭幸福,还有一项传统民俗活动叫“游神”,就是到庙里把神像请进辇轿里,绕行全境,接受民众的香火膜拜,寓意神明降落民间,巡视乡里,保佑合境平安。所以你们一定要来接受神明保佑!”   小明兴奋的神情和激动的口吻,不由得让我想到那些在直播间里喊得脸红脖子粗的带货主播。   “全哥你去吗?”   我没去过祈福法会,但“游神”平合每年都有,会经过我家,我妈就会叫上我和我妹下楼去拜。还有很多附带表演,锣鼓,舞狮,大仙尪仔,热闹非凡。   “没事就去看看呗。”   “那我也要去。”顾还这个跟屁虫。   “好,我给你们留个VIP位,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接受林祖娘保庇,保佑我们早日破案,步步高升,保佑保佑。”   唉,别说林祖娘,就算天王老子来也保佑不了我。这些失踪案都涉及到超自然力量,完全超出我的业务能力范围。我都想打给顾局写撤案报告算了,但又找不到合理的借口,总不能说因为是鬼干的所以要撤案,虽然这是事实。   好歹林珊玥的行踪还有“天眼”记录,林龙腾的失踪才让人头疼,没有任何“天眼”记录下他的行踪。我推测他是往北去二平河。   去二平河路上的监控摄像头总是被偷钓的砸烂,干脆破罐子破摔,就安个坏的在那边做做样子,林龙腾如果不是直接翻窗翻进异次元,只有可能是去二平河。   “我去林所家一趟吧。”我对小明说。   “现在?”小明有点惊讶。   “有问题?”   “当然不是!就是……林所夫人有点那啥……看笔录不行吗?”   “有时候证人的证词会前后不一,尤其是时间久的,证人很容易忘记自己之前证词里的细节,所以我习惯当面问。”   这样可以观察证人的表情,从而判断对方有没有说谎,普通人很少能做到掩饰自己的眼神变化和动作习惯。   “怎么个‘那啥’法?”   “也不知道她是针对我还是对别人也这样,唉,反正挺难伺候的。”   “好吧。”   既然小明不愿意去,那我自己去,顾还听了也要一起去,我让他在所里写汇报,其实是想让他休息,顾还这不识好歹的死小孩非说我要抛弃他,我就带着他了。   林龙腾家也在岚里,不过和老民家不在同一期楼盘,林龙腾是一期,老民是二期。一期的楼不高,所以没电梯。   我们按了电控门,很久才有人接,是个年轻女声:   “请问找谁?”   “我们是警察,林所的同事,”我和顾还双双掏出警察证,“想来询问关于林所的事情。”   “是你们!”对方惊喜地叫道,然后把电控门开了,“快上来吧。”   ……您哪位?我和顾还面面相觑。   林龙腾家住在三楼,一梯三户,老民家是中户,门是双扇黑色防盗门,门铃就安装在门板上,像张大黑脸上长了颗白痦子。顾还按了一下门铃,门马上开了,我的眼睛立刻被一头高饱和红发烧得生疼,女孩挂着客气的笑容迎接我们:   “二位请进,还记得我吗?”   居然是兴隆宾馆的前台小妹!她肯定是看到顾还才记起我,我和莫寥一起退房时她就没认出我来。   林龙腾家散发着一股醇厚浓郁的老酒香,整个客厅宽敞整洁,一副郁郁青青、苍劲有力的青松风水画悬挂于客厅中央,所谓“开门见松,一生轻松”,淡黄色的电视墙上悬挂着58寸液晶壁式电视,两侧小腿高的花瓶里插着几支富贵竹,一个巨大的木质酒柜将餐厅和客厅隔开,酒柜里摆放着琳琅满目的酒瓶,种类很杂却摆放得没什么规律,XO与红星二锅头放一起。   顾还自然地接话茬:   “当然记得,你是林所的女儿,这么巧,所长夫人呢?”   “我妈出去买菜了,一会就回来。”   女孩为我们端来两杯水,我和顾还接过后道了谢,坐到沙发上向女孩解释:   “我们今天来,是想问你一些关于林所失踪的信息。”   “好的。”   女孩叫林静歆,23岁,今年大学刚毕业回平合工作,有个哥哥在外省工作。林龙腾失踪当晚,林静歆正在兴隆宾馆上夜班,林龙腾总是三天两头不着家,她甚至都不知道林龙腾失踪了,是后来母亲报警她才反应过来,父亲已经有一个星期没回家了。   随后林静歆告诉我们其中的隐情:林龙腾有在外面养小三,这件事只有她知道,她母亲还蒙在鼓里。   “我去兴隆当前台,是因为我查到了我爸的开房记录。”   林静歆在今年寒假回家时,发现林龙腾和一个微信名为“水月仙”的聊天记录,两人没有任何文字对话,只有水月仙发来“1930307”“16213”这种意义不明的数字,那之后林龙腾就会出门。起初林静歆无法理解,至少在平合,不可能有那间宾馆有这么长的房间号,车牌、列车号、九键拼音……直到林静歆订回大学的动车票,受发车时间和班次的启发,才意识到这是时间和房间号的组合。“1930307,”是“19:30,307号房”于是林静歆到每间宾馆去做前台,调查在相应时段开这间房的客人,最后在兴隆宾馆查到登记名叫陈雄的男人。   “我起初以为陈雄是我爸和小三用来掩人耳目的,但后来我发现……你们懂的,不过我到兴隆宾馆上班后,他们就没再去过兴隆宾馆了,我爸可能是发现了什么。”   “有这个陈雄的照片吗?”顾还问。   “有的。”   林静歆掏出手机,翻出一张方脸阔耳小眼睛、脸色和泥土一样黑黄的中年男人证件照,顾还茫然地挠了挠脖子:   “你也是牛逼,但……确定不是哪里搞错了?这个小三未免也太……”   “那你说两个大男人没事开房干嘛?”   “我和全哥也开房啊!”   顾还一把捞过我的肩膀,林静歆闻言有些情绪地哼了一声:   “谁知道你们开房在干什么?我第一次见你们,还以为你们是一对呢。”   “我们不是——”   顾还急着辩解,我不动声色地踢了顾还一脚,对林静歆赔笑道:   “他这人老杠精了别理他,那你父亲除了和陈雄见面,还有没有什么异常?”   “我之前都自己一个人在外面租房住,我跟我爸没什么交流……哦对,这个陈雄有时会提公文包,可能是下班就赶来开房了。”   “那你爸在失踪前还有找过陈雄吗?”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我在兴隆当前台是在七月,我爸是十一月失踪的,中间这三个多月或许他们还有在哪里见面吧……”   门“哒”地一声开了,进来一个眯缝眼、尖脸凹腮的中年女人,两手提着食材,即使是出去买菜,女人脸上也很有仪式感地抹了粉底,但她的脖子却还是像一截蜡黄树干,爬满圈圈年轮般的颈纹,使得她的脑袋和身体像由不同零件被组合在一起。   “噢哟吓死我了,歆歆,这俩人是谁啊?!”   女人尖着声音,眼珠虽小却目光锋利,犹如一把刮鳞刀把顾还从头刮到脚,要把他剥得赤条条的,我主动向女人问好:   “夫人好,我们是来查林所失踪案的,暂派在平合派出所,我叫林双全,这位是我的搭档顾还。”   听到我们是来查案的,女人总算缓和口吻:   “哦,你们查出什么了?”   “目前还没进展。”我如实汇报。   “是死了吧。”   女人拎着菜走向冰箱,胶托啪啪地殴打着地面瓷砖:   “你们直接说实话。”   “我们真的还在查,所以想向您问点线索。”   女人边往冰箱里放菜边嘟囔:   “还想问什么?我能说的都说了,歆歆也是,找不到就算了……”   顾还“腾”地站起身,向女人走去,他附在女人耳边说了什么,女人笑得眼睛都没了,两人在厨房里嘀嘀咕咕,我听了半天也没能听清,林静歆示意我把耳朵伸过去、   “你跟他其实是那种关系吧?”   我反应了一会才明白林静歆说的“那种关系”是指哪种关系,登时哭笑不得:   “我们真不是,他是我搭档。”   我和顾还一前一后地下楼,顾还跟在我身后,我开玩笑地问,你用美男计套出什么了?顾还反问,那你跟林静歆呢?我摸摸鼻子,没说什么,你呢?顾还竟然闹小情绪了:   “我看你眉开眼笑的,眼纹都笑出来了。”   “……我哪有?”   “你就是有。”   “真的只是废话。”   “废话我也乐意听。”   “她问我跟你是不是一对。”   顾还噎了一下:   “哦,那确实是废话,陈晓芳跟我说,林龙腾之前说梦话,叫过一个人的名字。”   “谁?”   “林智勇。” 第14章   “你说谁?”我的心脏往胸腔里重重一砸。   “对,就是你爸林智勇,陈晓芳说在林龙腾失踪前,曾经睡觉说梦话提起这个名字,当时她还和林龙腾大吵了一架,然后林龙腾告诉陈晓芳,”顾还顿了顿,“他梦到了前同事死去时的样子。”   我的身体像台失控的电梯,由于不慎踩空的脚步猛地下坠,顾还一把扯住我的衣后领,沉声道:   “你先回所里,剩下的我查。”   我摇头:   “去找陈雄。”   我从林静歆那边要到陈雄的身份证信息,发给小明让他查陈雄的住址,发现陈雄并不是平合人,而是平合县所在的忠安市区的一名快递员。   小明还查了陈雄的开房记录,他从去年7月开始,会不定期到平合的宾馆订房,在直到今年7月份,最常入住的都还是兴隆宾馆,但从8月开始,他就在其他宾馆订房,之后再也没入住过兴隆宾馆。陈雄最近一次的开房记录,是在11月20日晚上7点的长青宾馆,三天后林龙腾失踪。   我又拜托许啸帮查近几日陈雄的行踪轨迹,许啸什么都没问就帮我查了,陈雄这几周经常会去一家叫Glass的酒吧,而且这个酒吧在地图软件上查不出来,是许啸给我的定位。   于是我和顾还借了小明的车,车内后视镜上挂满平安符,车载玩偶也都是辟邪的小摆件,什么麒麟、貔貅,还有不知名的小神像,很有小明的个人特色。两个人轮流开,开了快四个小时,期间我还打了个盹,傍晚才到市区。   目测今晚可能是回不去平合了,我给莫寥打电话,他没接,我只好发消息告诉他我来市区办事,希望他懂事点,别又生我气。   Glass还没开,顾还拉着我直奔购物商场狂搓一顿,在平合我们天天吃苍蝇馆子路边摊,一天伙食费加起来还没此刻我手里捧着的芝芝莓莓贵。   我们坐在奶茶店里,边上坐着三个高中女生,其中一个女生被另外两人她推到顾还面前。顾还瞥了她们一眼,女孩子们轻呼,撺掇长发女生,去啊,你快去,女孩们轻盈的笑声像悬吊在出风口下的风铃叮铃摇晃,。   “我大冒险输了,她们叫我向你要微信……”   “我是同性恋。”   女孩们露出尴尬的表情,灰溜溜地走了。女孩们刚离开,后脚又来了个穿豹纹外套的年轻男人,走起路来扭得像条听到音乐起舞的蛇,他脸上涂了粉,因此白得不自然,五官排列得有些拥挤,朝顾还妖娆地挤眉弄眼:   “Hello哥哥,我在等朋友去Glass,一起嘛?”   豹纹男边说边搂上顾还的肩膀,对他的肱二头肌摸个不停:   “哥哥你的身材好好哦,你有没有腹肌?你要不要摸摸我的腹肌……”   我憋笑憋得腮帮疼,顾还摘掉豹纹男的手,面无表情地指了指我:   “他是我对象。”   豹纹男下巴一抬,那双三角眼对我又瞪又白:   “有对象也能一起玩啊,交个朋友怎么了,哥哥,你对象控制欲这么强吗,连正常社交都不行?”   就算顾还不是我对象,这话听着也让我很不舒服,我也学豹纹男刻薄的腔调,阴阳怪气地回嘴他:   “是哦好奇怪呢,怎么控制欲这么强的人能找到对象?”   豹纹男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们不敢坐奶茶店里了,在附近晃悠了一圈,快九点才去Glass。我按许啸给的定位去找,这个酒吧还挺隐蔽,要先穿过一家便利店,到一条窄巷子里,都是民国时代的老房子,屋檐飞翘,砖瓦暗红,现在都被改成咖啡馆了。   走到小巷尽头还要再右拐才是Glass,两扇推入式玻璃门,里面光线暧昧,如同一个幽深的巢穴。   我和顾还走进去,酒吧面积一百来平,酒客东一撮、西一撮地围坐在酒桌边喝酒摇骰子,清一色的男人——果然是同志酒吧。   我们一进来,客人们的视线如同倾巢出动的马蜂,往我们的脸上一通狂叮。我略略扫了一圈,没看见陈雄。吧台边没人,我挽起顾还的手臂,两人走到吧台边,一名身材健硕、蓄着络腮胡的年轻男子给我们倒了两杯柠檬水,面带笑容问道:   “生面孔啊,怎么知道这里的?这里的位置很偏,没人带路一般找不到。”   “朋友介绍来的,”顾还拿起酒水单随手翻了翻,“一杯金汤力,一杯榨橙汁。”   “开业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来我们这点榨橙汁的客人,毕竟橙汁是给小朋友喝的饮料。”   顾还搭上我肩膀:   “是啊,我家小朋友爱喝。”   酒保讪笑了下便去调酒了,顾还长腿一跨,又挪到酒保面前的座位,继续和他搭话:   “你记忆力很好啊,能一眼就看出我们是新来的。”   酒保看顾还的眼神,暧昧得能在空气里溅出火星子来:   “因为你们长得好。”   “长得一般的常客呢?”   “经常来那还是能记住的。”   顾还点开陈雄的照片,把手机递到酒保面前:   “这个人你有印象吗?”   “哦,他啊,挺奇葩的这个人,他每次来都点一杯酒干坐着玩手机,也不跟人主动说话,人家跟他搭话他也不理,看着也不像这边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会来我们酒吧。”   “可能是爱喝你调的酒,”顾还的安慰很巧妙,“酒吧里有有没有监控?”   “没有,”酒保竟然能从顾还的美男计里捞回魂,警惕地反问,“你们和他有过节?可别在店里闹起来啊?”   “怎么会呢,我们是良民。”   顾还接过酒保递来的鸡尾酒和橙汁,对我使眼色,我们换到没人的角落坐,顾还状似亲昵地把脑袋搁在我肩膀上,贴在我的耳朵边说:   “这个陈雄有问题。”   许啸给我发来消息,陈雄的位置在八点后便没再移动过,应该是在家。   “他今天不会来了。”   陈雄和林龙腾究竟有何不可告人的秘密,才需要陈雄费如此大的功夫来混淆视听?关于我爸的死亡,林龙腾又知道多少?陈雄我还没接触过无法判断,贸然上门又容易打草惊蛇。   顾还吸了一口我的橙汁,随后嫌弃地砸吧嘴:   “难喝,撤吧。”   我和顾还刚要走,一群人打打闹闹地进来了,正是在奶茶店里遇见的豹纹外套男!豹纹外套男一见顾还,眼里冒出饥渴的绿光,不由分说就和他的朋友们把顾还又拽了回来,非要跟我们一起喝酒。   为了不被怀疑,我们只好跟他们摇了几局骰子,然后输得屁滚尿流,被拼命灌酒,都是顾还替我喝的。   随着众人的哄闹、激动、亢奋,酒精的燃烧,我感觉身体里的氧气要不够用了,即使我滴酒未沾,却还是感到轻微的眩晕,大概是味道过于纷杂的香水气味和高分贝的尖笑,他们的笑都像是唱戏的在吊嗓子,声音越笑越尖,钻得我脑袋疼。   “我出去透透气。”   我站了起来,顾还想跟我一起走却被无数双手拉住,宛若掉进盘丝洞被女妖精缠得动弹不得的唐僧,我向他投去“祝君好”的安慰眼神。   一出Glass,冷风马上迎面给了我一记重拳。   酒吧门口有个立式烟灰柱,我走到烟灰柱边点了根烟,打火机吐出火苗的瞬间,我发现巷子尽头有一扇暗红色的如意门——但我不记得来时有看过这扇门。   Glass招牌的灯光是亮度较低的暗紫色,视力差或者有夜盲的人可能就看不到了。我又多看了两眼,门上贴着一对造型怪异的门神,不是常见的神荼郁垒、尉迟恭秦叔宝,而是两个小娃娃。   左门是个男孩,脸是青色的,眉毛的部位也生了一对眼睛,他有四只眼,手里举着一条和他手臂一般粗的漆黑锁链,咧开血红的嘴对我似笑非笑。右门是个女孩,她有三只眼睛,但不是二郎神那中长在额头上,而是长在两眼之间,眉毛倒竖,冲我怒目相对,她双手高擎一面白色长条状幡旗,这是引魂幡,而那面引魂幡上赫然写着三个毛笔大字——林双全。   忽然门开了条缝,里面一团漆黑什么都看不清,我全身汗毛炸起,刚想逃进酒吧里,却听到有人还喊我:   “小勇,你过来。”   只要我还记得他一天,我就绝对不会忘记他的声音,这是父亲的声音!我有一瞬的迟疑和迷茫,门后的声音继续说:   “你不是要找我吗?”   “……”   “小勇……小勇……”   呼唤我的声音越来越近,从门后绕到门前,来到我跟前,我的右耳蓦地发凉,那道声音几乎是贴在我的耳边喊我:   “小勇。”   “我找的不是你!”   我大吼,同时有人拍了一下我的后背,我登时一个激灵,是豹纹外套男,他捂着胸口惊魂未定地说:   “你大半夜站在这自言自语什么呢?惊死个人喏。”   那扇如意门不见了!我面前是一面红砖墙,由于年代久远,墙砖磨损得厉害,露出里面灰色的水泥缝,角落还有好几摊干涸的秽物。我恍惚地摇摇头,手里的烟不知何时已经燃尽了,我匆匆嘬了口烟蒂,搪塞道:   “不好意思,我有点喝醉了。”   “屁嘞,你明明一滴酒都没喝。”   豹纹外套男吁出一口烟喷在我脸上,眯起倒三角眼:   “刚才,你是不是见鬼了?” 第15章   豹纹外套男告诉我,这条街上的老房子,百年前都是军阀的姨太太们的住处,后来国军败逃台湾,那些军阀都顾不上带走她们,更有心狠手辣的甚至直接把不受宠的姨太太们都杀了,而那些苟活下来的姨太太们也都晚景凄凉,郁郁而终。她们对军阀心怀怨恨,困在原地无法脱生,需要有人来替她们超度。   豹纹外套男猛地凑到我跟前,他身上有很浓郁的烟味、酒味、香水味,如同一根行走的气味万花筒,他把声音压得很小声:   “你是不是觉得我喝多了在吓唬你?我真的亲眼见过!就在今年八月,你进来是不是有根电线杆,我当时就在那边抽烟,听有女人在哭,我就转头在看,电线杆后面大概三四米的地方有个女的,不是抖音上那种高叉旗袍摇扇子的美女,穿的是那种袖子宽宽的下摆很长的上衣,下面穿半裙,一直哭,哭得特惨。”   豹纹外套男打了个寒噤,把烟蒂碾灭在烟灰筒里:   “我刚开始没意识到她是鬼,毕竟我自己也爱穿得奇奇怪怪的,就问她怎么了,她口音很重,说她是小军阀的姨太太,这个军阀撤逃时把她杀了,要我为她去官府伸冤!OMG,这都21世纪了哎,哪来的官府?”   “然后呢?”   “然后我就跑了,拜托,时代变了,我怎么帮她伸冤嘛!”   既然如此,我也将刚才遇到的情况简单描述给豹纹外套男,听得他眉头紧皱:   “你回应它了?”   “那不算回应吧……”   “你傻啊你,鬼就是想方设法要引起你的注意,它知道你感觉得到它,就会缠上你。”   完了,又要被莫寥嫌弃了,我已经可以想象莫寥看我的眼神里带着三分讥笑三分薄凉四分漫不经心。   “如果被缠上了要怎么办?”   “找神婆啊,万一闹出人命就完了!”   我的右肩一沉,一阵热烘烘的气息从我身后拥来,随后顾还整个人都趴到我背上,妈的,好重,我只能用力支撑着顾还,好让他不把我压倒。   顾还的脑袋在我肩膀上拱来拱去,变得非常黏人——顾还喝醉了。豹纹外套男要帮我一起扛顾还,却被顾还防备地挥开,我只好独自扛着顾还,踉踉跄跄地踱出小巷。   我咬牙走了一段路,感觉全身的关节像台超负荷运转的机器,发出咯咯吱吱令人牙酸的闷响。   “你怎么喝成这样?”   我见识过顾还的酒量,只能用“变态”来形容,他刚入职时被几个前辈黄白红混着来,灌了可能有四五斤,把所有人都喝趴了他还面不改色地问我要不要去唱K。   “小顾……我、我真的……要被你压死了……”   我竟然连声音都在颤抖,可是真的太他吗重了,重得邪门,我怀疑顾还在整我,刚好这时路过一个分类垃圾箱,我威胁他:   “你再压我,我就把你丢进不可回收垃圾里!”   顾还不吭声,死活要赖着我,我拿他没办法,总不可能真把顾还丢垃圾桶。   我吭哧吭哧累出一脑门的汗,总算把顾还塞进车后座,顾还的手臂还箍在我的腰上,我越推开他,他收得越紧,我快被他勒吐了,只好以这样别扭的姿势卡在车门口,无视过往路人异样的眼光,搜索附近的酒店。我特地挑了间全国连锁的四星级酒店,订了一间双床房。   我又好言好语地哄了顾还一会,他总算松手,倒在车后座上昏睡。   等红绿灯时,顾还忽然回光返照地坐起,眼珠子像两枚漆黑的钉,从车内后视镜里冷冷地钉住我的视线,接着顾还开口喊我名字,林双全。顾还从没叫过我全名,他是真喝醉了,我不想搭理醉鬼,顾还把手从后座伸过来搂住我的脖子,几乎是嘴唇贴着我的耳朵喊我:   “林双全。”   正常情况下人的吐息应该是热气,更何况顾还喝了酒,然而他嘴里喷出来的气息却是冰冷的,像一阵阴风钻进我的耳孔里,我被他吓了一跳:   “你干什么?!”   “呵呵。”   顾还眯起眼睛,掩嘴浅笑,神情姿态完全是个娇羞的端庄少女,我登时感到浑身恶寒,刚要骂顾还,他“咚”地倒回车后座。我叫了顾还几声,他一动不动,也不回应我,再次断片。   在大马路上我也没办法下车查看,直接一路把醉倒的顾还载到酒店里。   车驶入地下车库需要经过一段光线黯淡的下坡,我不经意地斜了眼车内后视镜,里面映出一个身影——不是顾还,而是一个穿着紫色长衣、脸色死白的女人!   “我操!”   我吓得猛踩刹车,与此同时车滑入暗区,轮胎和地面发出刺耳得骇人的摩擦声,我立即用手机自带手电往后照,女人不见了,只有顾还半死不活地横躺在后座,我用手电光去晃他,顾还像只做噩梦的狗,哼哼唧唧地别过脸去。   我摸索了一番,打开头顶的车内照明灯,温馨的暖黄色灯光灌注进狭小的车内空间,车里只有我和顾还。   但我确实看到有个女人出现在车后座,即使我没看清她的脸,她那充满年代感的发型和服装却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我心虚地把警察证掏出来打开,将警徽摆在方向盘前当护身符,敢情小明这一车的平安符都保佑了个寂寞,还不如我们人民警察的象征带给我的安全感强。   直到我把车停好,那个女人都没有再出现过,我收起证件,扛着顾还踉踉跄跄地去搭电梯,有一对小情侣正依偎在电梯前你侬我侬,和我这只背着个臭男人的单身狗形成鲜明对比。   电梯到了,情侣先进电梯,我跟在他们后面,电梯门缓缓闭合,正当剩大概一个拳头的缝隙时,电梯毫无征兆地“叮”了一声,两扇门像张打哈欠的大嘴再次开启,门外空无一人,视线尽头是光线不足的过道,两边是停放整齐的车辆。   “没有人吗?”女孩惊恐地问,“那为什么电梯门开了?”   “你别自己吓自己,电梯里人这么多呢。”男孩不以为意地说。   电梯门再次关闭,门后是反光镜,最先映出那对情侣,接着是我的身影,最后是正趴在我背上的……女人!女人没有刘海,额头很高,眉毛细得几乎看不见,眼睛像用筷子在脸上戳了两个洞,眼珠极小,几乎全是眼白,皮肤呈现出死人特有的灰白色,头横枕在我的肩膀上,怨毒地瞪着我。   我大叫一声,条件反射地猛推开顾还,顾还宛若倾塌的山峦向后倒去,我靠!万一顾还砸成傻子我还得负责!我飞扑过去拉顾还,结果重心不稳直接抱着他摔在地上。   电梯门开了,我和顾还像对连体婴在电梯口相拥,女孩缩在男孩怀里,眼神中的惊惧呼之欲出,我问她:   “你看到了吧?”   女孩头摇得都要出幻影了,十分用力地否认,男孩护住女孩,从我身边骂骂咧咧地走过:   “他妈神经病吧,宝贝你别理他,就是个耍酒疯的……”   我先把顾还搬在大厅沙发上,到前台拿了房卡,但我现在不敢跟顾还共处一室,先去吸烟室里抽根烟压压惊,我拿烟的手都在抖,烟灰落叶似的扑簌簌地掉。我决定腆着脸向莫寥求助,掏出手机一看,他在二十分钟前给我发过消息,问我在哪里,我把酒店定位发给莫寥,问他方不方便打电话。   还没等到莫寥回复我,从后方伸出一只手把我的手机给抢了,我迅速把烟头往那只手上按,但对方比我更快,飞速将手缩了回去。   “是我。”   是顾还,可他刚刚还跟条死狗一样瘫在沙发上……我板起脸:   “你什么你,快点把我手机还来。”   “我累了,我想回房间休息。”顾还委屈地望着我。   “你先把我手机还我。”   “你先带我去休息。”   我的电话铃响了,我再次催促顾还:   “手机还我,听话。”   闻言顾还突然面露凶光,尤其是他的恶毒眼神,和电梯里趴在我背上的女人一模一样!顾还老虎钳似的大手猛卡住我的脖子,歇斯底里地吼道:   “你应了我!你要帮我的,林双全,你要帮我!你敢反悔……你敢反悔,我就拉着你一起死,呵呵……”   顾还发出阴恻恻的怪笑声,他这副鬼样子明显是被上身了!   我一脚踢开“顾还”,反骑上他的腰朝他脸来了一拳,“顾还”被我打得脑袋一歪,再次伸手要掐我的脖子,这次我早有预料因此侧身闪过,同时起身抬脚将他的小臂猛踩在地,“顾还”的惨叫声如同掉入沸水中的老鼠,尖锐又凄厉,在我脚下剧烈挣扎。   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有天会和鬼干架,我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将不停鬼叫的“顾还”铐在吸烟室的窗户栏杆上,脱了外套坐在沙发上默默抽烟。   “林双全,你背了阴债。”   “顾还”的声音完全变了,是较为尖细的、有些阴森的声线:   “你既然答应了我们,就要帮我们做事,否则你走到哪里都会被‘我们’缠着,你的命……你的命可真差,呵呵……”   我深深吸了口烟,烟沉入肺里,带给我短暂的松弛感,我对“顾还”的话完全不为所动,别说鬼了,许多人对我的评价也是“命不好”,往往爱对他人人生品头论足的人,大多数也都过不好自己的一生。   “要我帮你可以,那你也要帮我。”   “你帮我也是在给你自己积阴德,呵呵……我这是给你机会,如果你不帮我……我可以让他死,正好来替我!”   我掸了掸烟灰,又好气又好笑地问:   “你们鬼都这么不讲道理的吗?”   刚说完吸烟室的门被人火烧火燎地推开了——居然是莫寥!他脑袋上架着一副透明防风镜,墨浓的头发被风吹得蓬乱,露出莹白的额头,脑袋上架着一副透明防风镜,穿了件厚夹克,这副潇洒的模样使他看上去生动了许多,只是他望着我,说话的口气依旧毫无情绪起伏:   “你又在抽烟。” 第16章   我干笑两声把烟掐了,一闻指间,烟味都快渍进皮肤里了,赶紧搓搓手指站起身迎接莫寥,惊讶地问:   “你怎么来了?”   “偶然路过。”   这偶然未免也太偶然了……不过莫寥一来我就安心了。见状“顾还”暴跳如雷,手铐和栏杆撞得哐哐作响,他的声音完全变成了尖细的女声,还带有一点西南部口音,另一只没被禁锢的手凌空乱抓,恨不得扑上来将我活吞:   “林双全你言而无信……你不得好死!还想找人来赶我走?你身上的债这么多……呵呵……你活不了多久的,我看到你……我看到你怎么死了,呵呵呵——”   莫寥的手如同猎鹰的利爪猛摄住“顾还”的脸,嗓音变得极其低沉浑厚:   “出去。”   在莫寥掌下的“顾还”竟然毫无反抗之力,他甚至不敢触碰莫寥,那只自由活动的手越过莫寥的肩膀,企图在空气中寻找不存在的救命稻草,“顾还”两只血红眼珠瞪得快从眼眶里跳出来,如同被打到七寸垂死挣扎的蛇剧烈颤抖,两条腿又踹又踢,完全陷入一种癫狂的状态。   莫寥又重复了一遍:   “出去。”   莫寥转头看了我一眼,他依然面无表情,但他的双眼却像两盏在黑暗中点燃的铜烛台熠熠发亮。   我识相地离开吸烟室到门口候着,幸好这过程中也没人来吸烟室。   要不让顾还先回局里算了,他在平合又是跳河又是鬼上身,我真怕哪天把人给折腾没了,到时我怎么跟顾局交代?我要是“熄火”家里还有个双妍,顾局可就顾还这一个儿子……我正胡思乱想之际,吸烟室的门开了,莫寥让我去解开顾还,送他去休息。   这会莫寥眼睛又是黑黢黢的两颗玻璃珠,深沉得像一潭不见光的死水。   “看我干什么?”   莫寥微微颔首,我在他不耐烦前解释:   “不是,我是感觉你刚才和现在好不一样……”   哦对,莫宁说过莫寥是神乩,所以刚才的莫寥应该是请神上身了?   “是不是请神来了?”   “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呃?”   莫寥眯了眯眼:   “一脸傻样,我说的话很难懂吗?”   我确实不懂,面对莫寥我总是有无数疑问: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你怎么请?万一请来奇怪的东西怎么办?你会不会有危险?要是那东西赖在你身体里不走呢?就像小顾这样……”   “带他去休息。”   我只好先把昏迷的顾还解下来,他的脖子上用红朱砂画着一圈符咒图案,像串造型浮夸的红项链。我费力地撑起顾还,人在完全失去意识的状态下身体会变得很沉,尤其是顾还这种体脂率极低的,扛着顾还的我简直是只鸭子,走路一摇三晃,莫寥“啧”了一声,捞过顾还的手臂环到自己的肩膀上,稳稳当当地扶着顾还:   “你去开房。”   我取了房卡,在前台接待古怪的眼神中,和莫寥一起搀着顾还走进电梯,从反光镜里观察他们。   “小顾身上的鬼去哪里了?”   “不知道。”   我怀疑莫寥在敷衍我,否则他做的事情怎么能一问三不知:   “是你驱的鬼你怎么能不知道?”   “请上身的‘东西’不一样,有些温顺的还会帮忙超度,有的只负责驱除,还有比较极端的会直接杀了。”   莫寥竟然会给我解释!我好意外!受宠若惊!   “可鬼都已经死了还怎么杀?”“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莫大仙,您能用通俗易懂点的说法给本麻瓜解释解释吗?”   “没有来生。”   “人真的有前世今生啊?”   “嗯。”   “如果是别人这么说,我只觉得扯淡,但莫寥这么说就有种“权威发布”的不容置喙。   “那我前世是什么你看得到吗?”   莫寥瞥了我一眼:   “不知道。”   “你的前世呢?”   “不知道。”   电梯停在十六楼,我们的房间在1620,是走廊尽头的最后一间。我刷卡进去,莫寥把顾还放平到床上,又用朱砂在顾还的额头上画了道符咒。   顾还一点醒来的迹象都没有,我不免担心:   “小顾什么时候能醒?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睡一觉就好了。”   莫寥放下背包坐进沙发里,低头在发消息,我不敢打扰他,等莫寥发完消息,我才敢毕恭毕敬地问他:   “小莫弟弟,为什么小顾会被附身呀?”   “因为你。”   我操,怎么还变成我的错了?!   “你背了阴债,那些‘东西’看到了,都想来找你帮它们做事,但它们进不了你的身体,就附到你身边人身上骚扰你。”   归根究底我不该手贱去捡那个红包袋,还因此牵连顾还,果然应该让顾还回去,不能再连累他了。   “总之你尽量少去阴暗不透光的地方,电影院、酒吧、KTV、地下停车场……”   “啊对了,刚才它说看到我怎么死——”   莫寥飞快地打断我:   “你不会死。”   莫寥的眼神和语气都很认真决绝:   “你不会死。”   由于莫寥的到来不在计划之中,我只订了一间双床房。我要把另一张床让出来给莫寥睡,莫寥不领情,长腿对折蜷成一团像只猫缩在沙发里,等我洗完澡出来,莫寥已经睡着了。   我替莫寥盖好被子,脑袋重得像团搅不开的硬水泥,我一躺到床上,眼皮一合便睡死过去。   半夜我在隐约听到有人在说话,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挺热闹,但我的耳朵像进了水,朦朦胧胧听不清他们的对话,我费力地睁开涂了胶似的眼皮,转动酸胀的眼球循声望去,房间里没开灯,等我的眼睛适应黑暗后,一幕令我极度震惊的画面出现了——这些声音全是莫寥一个人发出来的!   “我不喜欢他!他笨死了!”这是个小男孩。   “伊是囝儿熟识的郎,我们要把他好好保护。”这是个说方言的老太太。   “反正他也活不久,让他给我当老公吧,嘻嘻嘻……”这是个年轻女人。   “你别说了,等下囡儿发现就完了。”这是个中年男人。   随着声音的变化,莫寥的表情生动得令我毛骨悚然,声音是小男孩时他气鼓鼓地嘟着腮帮子,声音是老人时莫寥又一脸慈祥,声音是年轻女人时则露出妩媚的神态,倚着沙发扶手娇笑不已……这也太渗人了!我从没看过面部肌肉如此活跃的莫寥!   从科学角度或许可以用人格分裂来解释,可是人格分裂会无缝衔接各人格之间相互对话吗?我还想偷听,声音戛然而止,我立刻闭上眼装睡,却听见莫寥正向我靠近,他的脚步声很轻,放大到我脑海里却成了一柄重锤,一下下敲打着我高度紧张的神经——我猛地坐起,只见莫寥像只硕大的鼯鼠张开被子,正要往我身上盖,见我醒了,他把被子丢到我头上,我拉住他,试探地问道:   “你刚才是不是在说梦话?”   “不是,”莫寥顿了顿,“有说什么奇怪的话,你别信就是了。”   “他们一直提到‘囝儿’,‘囝儿’是你吗?”   “囝儿”是平合方言里对小孩较为亲切的称呼,不过莫寥也才十八,在我眼里确实是个“囝儿”。   “他们说的‘他’是指我吗?”   “他们都说了什么?”   看来莫寥被上身时,确实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万一那些“东西”觉得我小气巴巴地向莫寥告状,来折腾报复我可就够呛了。   “没什么。”   “快说。”莫寥催促我。   “真的没说什么。”   “嘶啊……”   隔壁床传来顾还痛苦的□□,我飞奔到他床边查看情况,莫寥过来扒开顾还的眼皮:   “他没事了,符洗掉吧。”   顾还仰起脑袋,眼神呆滞地望着我,我把手指竖到他面前:   “这是几?”   “一。”   “这个?”   “二。”   我迅速摇晃起手指:   “这个呢?”   顾还抓住我的手,嘶哑着嗓子抱怨道:   “你晃得这么快鬼看才看得到……,诶?我的手腕怎么了?”   顾还举起右手手腕,上有一大圈凝固的血印子,如同缠绕着一道道密密匝匝的红线,这是顾还被附身时挣扎过度导致手腕与手铐摩擦所致,顾还也猜到大概:   “我又跳河了?”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顾欢皱着眉,很努力地在思考:   “我想想……我们在酒吧里喝酒,你先出去了,然后我去找你,然后——”   顾还“咚咚”地捶着脑袋:   “对啊然后呢?!我就记得我要去找你!”   “记不得很正常。”   莫寥开了灯,从背包里翻出取出毛笔和空白的黄符纸,笔走龙蛇写了一张符,折成三角形给顾还:   “你放在手机壳里。”   “多谢莫大仙。”   既然顾还醒来并无异样,莫寥也准备离开,这才四点多,外面天都还是黑的。   我让莫寥再睡会,但莫寥执意要走,临走前叮嘱我回平合就直接去小道西筒子楼找他,不要再瞎跑,我嘟囔我哪里有瞎跑,还不是工作需要。   莫寥走后,我也终于下定决心要和顾还说开,我给顾还拧了瓶矿泉水,坐到他身边语重心长地说:   “小顾,我希望你能先回局里。”   “为什么?”   我不想欺骗顾还,就把他被附身的原因说了。   “你和我待在一起,只会越来越危险,这些东西也不是我们能对付的,我不是咒你,但就是万一,万一哪天我发现得不够及时,你出了什么意外,那我怎么办?”   顾还沉沉地笑起来:   “这话说的,老公死了的寡妇还能改嫁呢,我死就死了,你该怎么办怎么办,我不怕死。”   “这不是件好事。”   “那全哥你怕死吗?”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当然,正常人都怕死吧。”   顾还眯了眯眼,用笃定的口吻说:   “你撒谎。”   顾还远比我想象中的要更了解我,同时这也说明,他一直在观察我。 第17章   “我没有撒谎。”至少我现在还不能死。   短短时间内,顾还竟然在这段对话里反客为主: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回市局?”   “案件总得有人要收尾吧。”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留在平合,我帮你。”   顾还拉住我的手臂,我怀疑要是我不同意,他就会像拽芭比娃娃的四肢那样把我的手臂拽下来。   “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也有必须留在平合的理由。”   那之后我和顾还又睡了一会,等天亮后我们便动身出发回平合。   顾还手腕有伤,我打算开全程,开到半路顾还非要和我换,我就坐在副驾驶座上盯着他。等绿灯时,顾还拉起手刹扭头迎上我的目光:   “我的脸要被你看出洞来了。”   “你是不是在生我气?”   “怎么会,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说了你跟我妈很像,不是跟你开玩笑。”   顾还把脸又转回去,往后倒在驾驶座上闭起双眼:   “你们都很温柔体贴,为他人着想,执著,做饭也很好吃,如果你是女人,说不定就成我后妈了。”   “不会夸人可以不要尬夸。”   为什么顾还的夸奖听起来这么别扭……   顾还话锋一转:   “全哥,那你觉得顾成峰是个什么样的人?”   顾还居然直呼顾局大名,我跟他认识到现在,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主动提起顾局,我把我自己的真实想法都告诉顾还:   “顾局工作能力很强,是个很厉害的前辈……”   顾还凉薄地冷笑了一声:   “还有呢?”   “对我很栽培,我很庆幸能够遇到他这样的好领导。”   “你这才是真的拍马屁。”顾还讥讽我。   “这是实话好不好?”   “啊对对对。”   我抡了顾还一拳:   “你到底想说什么?”   绿灯亮了,顾还放下手刹踩下油门,冬日清晨的风很大,呼呼地刮擦着车窗,顾还的言语却坚定地穿透这阵空洞萧肃的噪声:   “我会帮你找到你想要的真相,前提是你必须对我坦诚,我不会强迫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考虑一下。”   然而我考虑了一路也没考虑出个具体结果,顾还并不着急让我给出答案,我不知道父亲的失踪和有人企图置我于死地这两件事之间是否存在关联,无论有没有,我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胁是事实,我不想因为自己的原因,牵连到顾还这个局外人——除非他不是局外人。   莫寥叫我去找他,我丝毫不敢怠慢,刚到平合就直奔小道西。   可能我和莫寥八字不合,明明他比我小了十岁,我对他却有种儿子见了老子的莫名畏惧感:莫寥眉头一皱我就忍不住提心吊胆,生怕他一开口就要嫌弃我,但他不说话我又觉得他无视冷落我,真的是……慈禧太后都没莫寥难伺候。   十年后再次回到小道西,和我记忆中并没有太大变化。   道路狭窄得仅能容纳一辆小轿车通过,两旁低矮的店铺如同蛰伏在腐烂水果上密密挨挨的果蝇,店门口张贴着老旧画报、手绘广告,诸如“劲爆特价”“新到商品”之类,一切都还停留在千禧年初那种万象更新的老旧之中,回过神来已被岁月丢弃在了越来越远的过去。   三栋筒子楼远远看去像三口摆放平行整齐的巨大棺材,外面围有一圈低矮砖墙,小广告层层叠叠,疏通下水道□□黑车迷药……既有牛皮癣又有油漆字,显然是很多年没人管理了。   路上看到的几乎都是上了年纪、步履蹒跚的老人,或者是一些衣着朴素的中年人,骑着自行车从我们的窗边经过。   “这地方怎么看上去这么……”   顾还欲言又止,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也挺惊讶的,居然这片还没拆。”   “莫大仙和宁姐就住这?”   “我以前也住这,到了,停这里就行,你先回所里把车还给小明。”   我下车后往前走了几步,回头只见顾还依旧停在原地,趴在车窗边目送我,我朝他招招手:   “路上小心。”   我走进围墙内,我看到两个老头面对面坐在石桌前下象棋,以前这里住户多,然而公共资源有限,大家都争着抢石桌石凳用来下棋打牌。   2号筒子楼被夹在1号楼和3号楼中间,因此采光极差,终年光线昏暗,楼梯和走廊设有声控灯,我向上走了四五级阶梯,声控灯才亮起,我的影子投影在楼道里被小广告所寄生的斑驳墙面上,状似不知名的庞大野兽。   每座筒子楼都有五层,然而四楼到五楼的转台堆满杂物,青岛啤酒箱,回力鞋盒,水仙牌电扇……把上到五楼的路完全堵死,筒子楼只有这一条楼梯,这样看来五楼已经没人住了。   我家住在四楼,楼内构造相同,由一条走廊串联起两侧的单间,单间二十来平左右,有子女的职工可以申请住头部或者尾部的单间,会比其他单间稍微大个三四平方,就是要忍受隔壁公共厕所时不时散发出的刺鼻恶臭,稍微好一点则一年四季都生活在公用厨房的油烟熏陶之中。   筒子楼逼仄幽暗的走廊如同老鼠的肠子,连空气都难以流通。   我家418就在走廊的最后一间,属于稍微幸运的后者,临近公用厨房,我顺路去里面逛了一圈,公用厨房也是普通单间大小,设有灶台,四面熏得发黑的墙壁仿佛从火场里幸存的遗迹,空气里还残留着油烟的余味,灶台上溅满新鲜的油点子,水池里还飘着零星的菜叶,显然不久前还有人在使用。   我给莫寥发信息说我到了,他还没回我,于是我站在418的老旧棕木门前默默地点了根烟。   时至今日我依旧清晰地记得,在我们离开这里时,门上还贴着一个福字,那个福字是母亲写的,我和我妹都觉得写得不好看,但父亲为了哄母亲开心还是把这个福字贴到门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事会记得这么清楚。   筒子楼里的门把都是清一色老式的铁制竖向门把,我握住门把,察觉到不对劲:门把很干净。   十年没人住过的房间门把,灰尘少说也有三层厚——有人在近期握过这个门把。   隔壁是416,应该这里就是姐弟俩的家,我敲了敲416的门:   “小莫弟弟,你在吗?我是林双全。”   门后响起急促而轻盈的脚步声,听上去是个女人,果然开门的是莫宁,她穿着一身粉嫩的兔子睡衣,睡帽垂了两条长长的兔耳朵,像两条娇俏的辫子垂在肩膀上。   可能是我的眼神太直了,莫宁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我这样穿,很搞笑吧。”   我脱口而出:   “不会啊很可爱!”   “你先进来吧,阿寥还在隔壁睡,他昨天傍晚很急地出去了,凌晨才回来。”   昨天傍晚……那不就是我给莫寥发消息说我不能回平合的时候?我走进莫宁家,这里面的家具都很现代,铺着粉红的桌布和沙发套,地上的脚垫也是可爱的卡通图案,床上堆满大大小小的玩偶,每一寸空气里都充满精致的少女感,完全看不出这是在老旧筒子楼里的房间布局。   我注意到角落放着猫砂盆和猫食碗:   “你有养猫?”   莫宁倒了杯水递给我:   “对,它叫米糕,现在在阿寥家里。”   我接过水杯对莫宁道谢,好奇地问:   “为什么你们不搬走?这里我看到几乎都剩下老人家在住了。”   “舍不得搬走,住出感情了。”   “我们搬走以后,418还有人住吗?”我小心地问。   “没有。”   “昨天早上你和小顾的对话,我听到了。”   莫宁坐在沙发上目光平静地望着我。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偷听的,但我真的很在意,你说你当警察是因为一个叔叔,那个叔叔,是不是我爸爸?”   “是,”莫宁承认得很坦荡,“我是故意说给你听的。”   我的脖子上像卡了双无形的大手,导致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来,过了一会我才继续开口问莫宁:   “你怎么知道他死了?”   “算出来的。”   “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   “因为那时的你不会信。”   “所以你早就知道我来平合会经历这些、呃,怪事。”   “是,这也是为什么阿寥要你别回来的原因,你是回来寻找真相的,对方也知道,所以才会对你下咒,不仅害死了林叔叔,还想害死你。”   即使莫宁这么说,我却没有丝毫的恐惧,甚至从莫宁口中确切得知父亲的死讯,我也很冷静理智得几乎是无情地接受了。   “可我必须查。”   “所以我和阿寥会帮你。”   怎么一个两个都说要帮我,搞得我受宠若惊又诚惶诚恐:   “可是……他们不会盯上你们吗?”   “他们还没注意到我们。”   门口传来一声娇柔的猫叫吸引了我的注意,同时一团黑乎乎的大煤球出现在门口,莫宁柔声唤道:   “米糕,过来,过来姐姐这。”   黑猫碧绿的眼瞳充满警惕地打量着我,猫猫祟祟地在门口徘徊,这只猫被姐弟俩养得很好,黑色的皮毛油光水滑,四肢肌肉匀称结实,像头威风凛凛的小黑豹。   “哎这臭猫,可能是怕生吧,之前我叫它它就会过来。”   随后光着上半身、头发蓬乱的莫寥走了进来,米糕“咪呜”地跑掉了。我震惊地问:   “你怎么没穿衣服?”   莫寥的肌肉超乎我想象的好,腹肌能当搓衣板,难怪他的力气比鬼还大,就是他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像个精致逼真的玻璃人偶,他身上有股味道,是种古朴、不食人间烟火的香气,我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在哪闻过。   “过来。”   莫寥跟叫狗似的叫我,我看了眼莫宁,莫寥直接伸手过来提着我的领子把我从沙发上拽走了。   “哎哎我自己能走别扯我!”   我一抬头就看见莫寥□□的后背,笔直的椎骨自上往下纹满类似于符咒的图案,符文很长,从后颈一直纹到尾椎,如同一条花纹繁复的长蛇在他背上爬行。   “你的背……”   “定魂咒。”   莫寥头也不回地说。 第18章   明明现在是白天,莫寥家却黑得像老鼠窝,莫寥浸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几秒后窗帘被拉开。   只见房间中央摆放一张古董乌木桌,四面摆放简陋的长条凳,靠墙是一面巨大的梨花木柜,共有五层,每层都摆着神像,目测有五六十尊,柜子前放着个脸盆大小的铜制香炉,里面插着三支手指粗细、烧得只剩十厘米不到的供香——莫寥身上的味道正是源于这三支供香。   莫寥走到床边捞了件黑色高领毛衣套上,这是张老旧的单人木床,床头贴满密密麻麻的黄符,我粗略想象了莫寥睡觉的画面,总觉得是在镇压一只千年僵尸。   整个空间里唯一具有现代科技感的家具是床尾的电脑桌,桌上猩红色的键盘灯如同匀速的呼吸,忽明忽闪,电脑待机画面是游戏CG截图,这个游戏我看过顾还玩,顾还轻松通关,导致我一度以为这个游戏很简单,后来我才知道这游戏以我的技术在新手关能死十次。   我双手合十对着柜子上的神像们拜三拜,身后传来莫寥杀气腾腾的声音:   “你少打我姐的主意。”   “哈?”   我又无语又好笑,这都好笑得有些荒谬了,原来莫寥对我态度恶劣,是觉得我对莫宁有非分之想吗……   “怎么,你嫌弃我当你姐夫?”   莫寥转过头,凶狠的眼神像飞镖直射我的脸,当场把我扎漏气:   “开玩笑开玩笑,我哪里配得上你姐?我早就被爱判处终身孤寂了,哈,哈哈。”   朝木桌扬了扬下巴:   “坐。”   我端端正正地坐到乌木桌边,桌面斑驳,莫寥肯定在这张桌子上做过很多不得了的事情。   “对了小莫弟弟,昨天谢谢你来救我们。”   莫寥理不直气不壮地否认:   “别自作多情,我只是路过。”   “嗯嗯嗯,我知道的,你只是偶然路过嘛。”   “干嘛笑成那样。”莫寥的目光变得躲闪了起来。   “什么样?”   “傻样。”   莫寥哼了一声,取出两根白蜡烛摆在桌上,划了支火柴把蜡烛点燃,在蜡烛之间摆放一个拳头大小的、生满铜绿的香炉。   接着莫寥再次拉上窗帘,烛光塞满狭小的空间,映得莫寥的脸都红润发亮,终于看上去不像张空洞的冷艳画皮了。   莫寥坐在我对面,用蜡烛点上一根灰色线香插进香炉里,接着拿起那封要我狗命的红包在线香上方正绕三圈反绕三圈,随即莫寥的手伸到我面前,手指勾了勾:   “手掌向上,放我手里。”   我照做,莫寥的手比我想象的要暖和,我以为他的掌温会和他的性格一样冷冰冰,他把红包里的硬币倒进我手里,让我握拳,然后我们形成一个布包着石头的怪异手势。   “来了吗?”莫寥朝我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什么来了?”我一头雾水。   莫寥抓着我的手将硬币抛起又反手接住,我摊开手掌一看,菊花面朝上。   烛火倏地爆跳了两下,一阵森冷的阴风朝我背部直冲而来,似乎有一双冰凉的小手在后方推了我一把,直接把我推得全身一激灵,而那两团烧得正旺的烛火此时竟缩成绿豆大的微弱火苗,原本照亮房间的火光此刻只能堪堪照亮桌子周围的区域。   “来了吗?”   莫寥说完又抓着我的手抛了硬币,这次是一元面朝上,莫寥注视着我的脸说:   “他只是个普通人没办法帮你,但是我可以帮你,你愿不愿意?”   莫寥这是在和变成鬼的林珊玥对话?那他为什么要看着我说?怪渗人的,我不敢看莫寥,只能把注意力集中在线香上,这根香烧得飞快,刚点上没多久就烧得剩半截。   莫寥继续抓着我的手抛硬币,看到是菊花面,他眉头一蹙:   “看来没什么好谈的了。”   莫寥话音刚落,左边的蜡烛就灭了,我预感不太好:   “你要干什么?”   “送它走。”   “能不能帮我问问它,想要我帮他做什么事?”   “……猪头吗你?”   “不行就说不行,骂人干嘛?死孩仔!”   莫寥一副不耐烦又强忍的态度:   “我没说不行,你自己问。”   我把所有的猜测都问了,是不是要我帮你找凶手,是不是要我帮你超度,是不是要我帮你找奶奶,是不是要我带你去坐摇摇车……然而每次抛硬币都是菊花面朝上,这些都不是林珊玥想要我做的事,那根香都快燃尽了。   “要他替死。”   莫寥冷不防地插了一句,我抛起硬币抓在手里,摊开掌心一看结果:一元面!我骂了句脏话,见状莫寥拔起即将烧尽的香倒插进香炉中,直接用手指捻灭烛芯,随后他要松开我的手,我赶紧牢牢抓紧他,警惕地问:   “你要去哪?”   “拉窗帘。”   “你不会偷跑吧?”   要是连莫寥都抛弃我,我肯定不出三天就离奇暴毙。   我看不见莫寥的表情,只能听出他语气里的无奈:   “不会。”   我这才松开莫寥的手,聆听他在暗中的脚步,没有温度的苍白阳光照进来,落在莫寥身上,使得他如同一尊肃穆庄严的漆金神像。莫寥转过头,无悲无喜地望着我,想来那些宝殿上端坐的神佛,也是用这般目光俯瞰芸芸众生。   我被莫寥看得很不自在,又想到自己这条只值一块钱的贱命,更是悲从中来,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莫寥可怜我,为我倒了杯水:   “你不会要哭了吧?”   “不至于。”我哭丧着脸说。   “不是什么大事,你别怕。”   “你居然会安慰人啊?我以为你很讨厌我。”   莫寥顿了顿,又给我甩臭脸:   “我没说过那种话。”   “唉,我不懂,我明明跟它无冤无仇,为什么它要我买我的命?”   “不要用人的伦理道德去要求鬼。”   “那个鬼真的是林珊玥吗?会不会是其他的恶鬼变成它的样子来向我索命?”   “不知道,我看不见。”   “你不是阴阳眼?”   我抬手在莫寥的眼前晃了晃,被莫寥不耐烦地握住手腕:   “我是看不见鬼,不是瞎了。”   “看不见鬼你要怎么做法?”   “需要看再看。”   “万一鬼强行要让你看见它呢?”   “你哪来这么多弱智问题。”   “我好歹算是个大哥哥,还是个警察,你又是傻样又是猪头又是弱智的骂我,你自己说,你礼貌吗?”   我倒不是在乎什么辈分身份,纯粹是拿莫寥阴晴不定的性格没辙。莫寥乌沉沉的眸子盯着我:   “很快就不是了。”   “什么很快就不是了?”想听懂莫寥的话比做英语6级听力还难。   “你有舅舅吗?”   “没有。”   “那你得认我当干舅舅,我才能帮你‘送替身’。”   我当场从椅子上跃起:   “你在逗我吧?!”   当然按照莫寥的性格,他跟我说天塌下来就是真的天塌下来,“送替身”是平合常见的一种驱邪法事,被恶煞缠身的原主需要制作一个“替身”,一般是纸人,做过法事后将“替身”烧掉,以此为主人挡灾。可我从没听说过“送替身”还有认舅舅的环节。   “或者你让你母亲给你‘送替身’。”   “送替身一定要父母?”我转念一想也不太对,“就算我认你当干舅舅,你跟我也没血缘关系,这能有用?”   “死,让你母亲为你‘给替身’,认我当干舅舅我帮你‘送替身’,选一个。”   莫寥一字一句都透着“由不得你”的强硬,死是肯定不想死;让我妈来“送替身”,她肯定会担心得半死,而且我怕她回平合有危险,做儿女的对父母肯定都是报喜不报忧;那我别无选择,只能捏着鼻子认莫寥了,至少不是认他当干爹,反正又不会掉块肉。   “那就、那就有劳舅舅了。”   莫寥破天荒地笑了起来:   “还没契亲,不用这么积极叫我。”   “契”是平合话里结拜的意思,认干爹认干妈,也叫“契爸”“契妈”,干爹干妈的孩子就称为“契兄弟”“契姐妹”,同理推出认干舅舅就是“契舅”。   “还要契亲这么正式?”   “就算是糊弄鬼,也要拿出点诚意来。”   好吧,我的干舅舅还挺讲究。   由于我不是真心想认莫寥当干舅舅,契亲仪式没必要搞得非常隆重,契亲需要的物品由莫寥帮我准备,刚好明天就适合契亲,而“送替身”需要的物品必须由我亲自准备。   莫寥给我发了个定位,让我去那里“接替身”,莫寥还特地嘱咐我,去了要说是来“接替身”,不能说是来“买东西”,而且“替身”不能见光,最好是晚上去接。   莫宁要留我吃饭,我实在盛情难却,于是和姐弟俩一起吃了晚饭。我把我为了“送替身”而认莫寥当干舅舅的事说给莫宁听,莫宁笑得被米饭粒呛到,可笑吗?我也觉得挺可笑的,哈哈。   吃完晚饭后我替莫宁在公共厨房里洗碗,进来几个同样也是来洗碗的老太太,围着我用平合话问个不停,没见过你这个少年郎啊你哪来的,看你是从阿宁家里出来是阿宁的男朋友吗,有没有泡马子了阿婆给你介绍一个啊……整个公共厨房里全是她们吵吵嚷嚷像母鸡一样的声音,甚至惊动莫宁出来给我解围:   “是啦阿婆,他是我男朋友啦,你们别想了。”   莫宁挽着我的手臂笑容甜蜜,搞得我很不好意思,都不敢看莫宁,总觉得占了她便宜。   我根据莫寥发给我的定位去“接替身”,就在通北诊所的那条街上。八点了两旁的小吃店依旧生意兴隆,食物的香气和嘈杂的人声搅拌在一起,点点滴滴的店铺灯火如同一条长长的项链,一粒粒朝远处滚去。   经过通北诊所时我匆匆一瞥,没看见林彬,也不好意思进去打招呼了,又往前走了一百多米,终于来到目的地——乐天天殡葬用品店,有个小柜台,坐着个穿西装的男人在看报纸。   店里摆满丧葬用品,香烛寿金供灯,看着还挺精致,最搞笑的是另一面墙上的柜子里的现代电子科技纸扎品,除去那些经典的轿车房子,居然还有IPHONE40,PS20游戏机,无人机……吃的也没落下,烧烤、奶茶、火锅,火锅细心地分成麻辣锅鸳鸯锅四宫格,也有化妆品套装,各种名牌奢侈品,和我在商场专柜里见到的一模一样,着实令我大开眼界。   我看了半天才想起正事,赶忙走到西装男面前:   “你好,我是来‘接替身’的。”   话刚说完我就发现了不对劲——男人遮挡在报纸后的脸,没有五官。 第19章   我吓得连连后退又撞上某个物体,转头一看,是个胡子拉碴、头发蓬乱的中年男子,他可能带点混血基因,身材健硕,鼻高眼深,眼瞳外圈发绿。混血男一把将柜台后的无脸西装男抓起来随手丢到一边,不停地对我道歉:   “对不起啊对不起,我有事出去就放个纸人在这里给我看店,实在对不起啊小朋友,吓坏了吧,快坐快坐,我给你烧张符水压压惊……”   “呃,我快三十了。”比起被看店的纸人,他叫我小朋友更让我介怀。   “噢哟,那你的脸也太嫩了,我以为你是个高中生呢,哈哈哈。”   混血男声音浑厚,连笑声都运用了胸腔共振,我说我是来“接替身”的,他问是谁介绍我来的,我说是莫寥,男人惊讶地竖起眉毛:   “莫寥?是那个臭脸小帅哥莫寥吗?”   “嗯,是他。”   “他竟然愿意帮你‘送替身’,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听混血男的意思,莫寥为我“送替身”是件很稀奇的事情?   “我和他是,呃,发小。”   “看来你和莫老弟关系很好啊。”   “啊哈哈哈,是啊,是……”我心虚地说。   “我叫赵鑫,三金鑫,大家都叫我阿鑫哥,是乐天天的老板,”赵鑫朝我伸手,“你叫什么名字?”   我回握赵鑫,他的手掌极其粗糙,如同一张砂纸包住我的手掌。   “我叫林双全。”   “真是个好名字,你把莫老弟发的物资清单给我看看吧,我帮你准备,就是‘替身’必须你亲自去挑。”   “那多谢阿鑫哥了。”   “哎呀小事,毕竟你是莫老弟重视的人,我当然也得重视。”   毕竟我没买过殡葬用品,不知道是不是每个殡葬用品店老板都和赵鑫一样热情,但在这种店里体会到宾至如归的服务,有点……难以言喻。赵鑫对照莫寥给的清单配起了香烛纸钱,我又逛了一圈,由衷感叹殡葬行业对地府造成经济科技文化等颠覆性的冲击,动辄就是10000000000的天地银行冥币导致通货膨胀引发金融危机,或者iphone40PS30这种领先阳世20年的技术爆炸产物,不给下面烧点10G网亿兆光纤也用不了吧。   “阿鑫哥,这些都是你扎的吗?还挺逼真。”   “没啦我不扎这些小玩意,这些是工人扎的,我是扎纸人。”   不过我在店里逛了一圈,只见到那个西装纸人,除了没脸有点渗人,扎得还挺逼真,比例协调上色精细,不像恐怖片里的纸人那样身材畸形表情诡异。   “需要的香烛纸钱我都整理好了,你跟我来选‘替身’。”   赵鑫掀开黑色门帘布,露出门帘布后向下的旧式木楼梯,只能看得清面前的两三级台阶,之后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赵鑫开了灯,冷白的灯照得我的皮肤血色全无。   赵鑫在前面,他走得飞快,把楼梯踩得咚咚作响,我跟着他下去,地下室比楼上的店面要大得多,目测有一百多平,堆满技艺精湛的纸扎工艺,金童玉女、戏曲角色、仆人丫鬟、车轿门楼……和市面上见到那些潦草的丁老头表情纸扎人不同,这些纸扎人的五官都极其逼真,鼻子嘴唇都用硬纸浆糊出立体的形状,然而这些纸扎人眼眶里都没眼珠,显得它们正齐齐朝我翻白眼。   “它们怎么都没眼睛?”   “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纸人不点睛,画了眼睛就容易‘活’,时代变了大家都是现买现烧,也没那么多忌讳,我只是习惯不画眼睛了。”   原来还有这种说法,赵鑫健谈又热情,我询问的每个问题他都会详细解答,他告诉我,“替身”最好是让舅舅或者叔叔送去烧,至于莫老弟愿意帮你烧,可能他有另外的门路,别看莫老弟年纪轻轻,牛逼得很呢。我不敢告诉赵鑫我认莫寥当干舅舅,即使我不停安慰自己,只是干舅舅不是干爹,没什么好丢人的。   赵鑫带我来到一排纸扎人性前,让我自己挑“替身”。这些纸人只有最基础的形状,竹条搭成的骨架上糊着一层白浆纸,每个纸扎人都有明显的高矮胖瘦之分,我选了个和我体型相仿的,赵鑫拿黑布将纸扎人蒙起来再用麻绳捆好,将包成木乃伊的纸人交付给我,还特地嘱咐我,莫老弟叫你打开你再打开,万一不小心打开,千万不能照到阳光,不然这个“替身”就废了。   我一手得拎香烛寿金,只有另一手可以搬“替身”。“替身”不重,就是体积大,我扛也不是,抱也不是,最后只得把“替身”夹在腋下,路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我。可能是“替身”的形状太容易让人联想到刑侦片里杀人抛尸的经典情节,导致我在路边拦了半天,总算拦到一辆出租车愿意载我,我好不容易才把替身塞进车里。   司机对我的举动不置一语,默默埋头开车。我猜他可能不会说话,大晚上的出来讨生活不容易,等下付车费多给他十块钱好了。到筒子楼下,我向司机付钱,他突然开口:   “不要钱。”   哦,原来师傅你会讲话啊……   “为什么不要钱?”   “我不收死人钱。”   司机说完便火速离开。   我他妈谢谢你啊,我的心情复杂地抱着“替身”走向2号楼,远远看见有个人撑着一柄黑伞坐在石桌边,伞面极其宽大,把那人的身体几乎全部遮住,只露出穿红色高跟鞋的双腿。   起先我没多想,往前走了几步意识到不对劲:大晚上没雨没太阳却在打伞,还有那双轧眼的红高跟,好怪……我加快脚步走进楼梯间,却又鬼迷心窍地回头看了一眼——人呢?!怎么转眼就不见了?!   我登时头皮发麻,一步踩两级台阶往上爬,偏偏楼梯的声控感应灯全失灵了,我重重跺了两下脚,还是没反应,只能摸黑前行。   除了我的脚步声,还有另外一种声音也紧随我身后:是高跟鞋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哒、哒、哒……频率清脆,反复一颗乒乓球在地面匀速弹跳。   我的心脏也咚、咚、咚地剧烈敲打着胸腔,楼梯口用红色油漆笔写着“2”下半部分已经被花花绿绿的小广告覆盖,这是二楼,不对,不是这里。   我继续往上跑,这层的楼梯间墙刷过新漆,把楼层数涂掉了,这是三楼,再往上就是四楼,只要躲进家里就安全了!   然而当我站在四楼的楼梯口望向走廊的尽头,忽然意识到不对劲——我没由来地想起小时候总是做的一个噩梦,梦里我被人追杀,我不知道对方是谁为什么要杀我,但我知道自己必须逃。   梦中的二平河翻涌着可怖骇人的滔天红浪,无数只鲜血淋漓、枯槁嶙峋的手在河中如同鱼漂沉浮,河中发出非人的嚎哭和惨叫,我跑过派出所,里面已经废弃了,死气沉沉的建筑像一座坟墓,每一扇门、每一扇窗都有数不清的、挨挨挤挤的黑色眼睛在凝视着我,目光密密麻麻地在我身上爬来爬去,我用尽全力地奔逃回小道西,精疲力竭地踏上归家的台阶,快到了,快到了,就快到了,418,418,418……家在潜意识里成为唯一能够给我带来安全感的地方,我以为只要回到家里,所有危险、所有坏人都会被牢牢关在门外——可是我找不到我的家,每一户门的门牌号都拆除了,走廊永无尽头,我跑过了十扇门,二十扇门,三十扇门……每一扇门都相同,这些都不是我的家,我的家,418,418,418……终于我眼前出现贴着“福”字的418大门,我张嘴呼救,声音却淤堵在喉咙里发不出来:快点开门,快让我进去!我要回家,让我回家!   然后我的脑袋从肩膀上骨碌碌掉在我怀里,我抱着自己的脑袋,从梦魇中仓皇逃进现实——   儿时无从归属的迷茫和恐惧,此刻正因噩梦照进现实中而久违复苏,并且在极度的恐怖中还有几分无厘头的搞笑:我他妈跑错楼层了,这里是五楼。   但通往五楼的楼梯口不是被杂物堵住了吗,我还清楚记得那堆杂物里有个回力球鞋盒,那我是怎么上来的?有人趁我出去买东西时把杂物搬走了?   我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往前绝对是死路,五楼的走廊黑得彻底,显然无人居住,往后回头岂不是直接跟那东西撞个正着?   哒、哒、哒——高跟鞋敲打声如同一梭梭子弹朝我射来,我咬咬牙,刚向前踏了一步走廊里的感应灯就亮了,只见地上摆着密集的相框。   每个相框里裱着同一张黑白相片,我敢肯定照片中的人世界上没有谁会比我更熟悉他:因为那就是我本人,这张照片是我警察证上的证件照。   声控灯如同产生连锁反应的多米诺骨牌,一盏接着一盏亮了起来,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一张张自己的遗像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我被无数个“我”空洞黢黑的眼睛盯着,无论我站在哪个角度,都会被无数道目光锁定,无处遁形。   最后一盏声控灯亮起,走廊尽头站着个撑黑伞的人,是我刚才在楼下看到的……我不确定对方是不是人。那东西的脚被遗像遮挡住,我无法判断那东西是正对我还是背对我,我停在原地没有动,那东西却向我靠近了。   哒、哒、哒。   这次脚步从正面传来,我看不出来那东西是怎么移动,似乎是飘着走,因为这些遗像摆得很密集,如果那东西踩在地面上,必然会碰到遗像,这样又无法解释脚步声是从何而来。   哒、哒、哒。   我想转身逃跑,身体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导致我动弹不得,那东西离我越来越近,我试图呼救,喉咙却挤不出半点声音。   哒、哒、哒。   只差一步伞就要贴到我脸上的瞬间,那东西忽然转了过来——我的视线骤暗,一只宽大的手紧紧盖住我的双眼,熟悉的抱怨在我耳边阴沉沉地响起:   “非要逼我栓条狗绳牵你才能消停?” 第20章   即使我大概了解莫寥的性格就是个说话难听心肠软的别扭臭小孩,但他这么骂我就让我觉得很没面子:   “我又不是故意的,你凶什么凶?”   莫寥的手掌一收把我的脸捏得变形:   “再顶嘴试试?”   ……行,我不是怕莫寥,只是不和小屁孩计较,紧接着莫寥便将我推到一边:   “眼睛闭好。”   我刚闭眼就被兜头浇了一脑袋的凉水,空气里逸散开浓郁的酒香,接着我的衣服被掀开,肚皮猝不及防地暴露在冷空气里,我刚想捂住肚脐眼以免漏风,他又把我的皮带“咔”地解开,我立刻警惕地拽住裤头:   “这不合适吧?”   莫寥没理会我,接着我感觉到有绵软的毛状物从我尾椎向上爬,还沾着冰凉的液体,我轻微地打了个寒噤,莫寥正在用毛笔沿着我的椎骨写着什么东西,我第一反应是莫寥背上那道古老神秘的定魂咒,不过莫寥只画到我的腰侧就停止了,他拍拍我的屁股:   “转过去。”   我一手撩高衣服,一手提裤子,闭眼过久导致我失去方向感,全凭感觉转了个面,毛笔头落在我的肚子上,痒得我像条随吹蛇曲狂扭的蛇:   “哈哈哈好痒,哎呀,哈哈哈哎哟……”   我超级无敌怕痒,对笔头的躲避完全是出于条件反射,莫寥从不跟我多废话,当即掐住我的腰,固定住我的身体继续画,他这一爪耙下来我腰子都要被扯出来了,眉头一皱就被莫寥冷酷勒令道:   “忍着。”   “咦呃,哎哟,啊哈哈哈……”   莫寥只好换成手指在我的肚皮上划拉,手指的触感比毛笔能接受,即使我的鸡皮疙瘩还是潮起潮落,至少不会痒得我大跳肚皮舞。好不容易等莫寥画完了,手指继续在我的腹部涂画,我拼命挺胸收腹妄想绷出点腹肌,试图挽留和我裤子一样岌岌可危的自尊心,却被莫寥无情拆穿:   “能不能别这么做作?”   “是是是。”   莫寥帮我画完后,难得贴心地帮我穿上裤子扣好皮带,往我手里塞了根手指粗的条状物,我的反射弧绕地球公转三圈后终于意识到这个极为严重的问题:我的“替身”呢?!我的“替身”丢了!   “哎我去我的‘替身’没了!我刚刚还抱在手上的我那么大一个‘替身’哪去了!”   “我帮你收起来了,”莫寥的语气里充满浓浓的无语,“现在你下楼,三步挥一次旗,等我姐接到你了才能睁开眼睛。”   莫寥引导我向前走,拿起我的手放在楼梯扶手上,我抓住他的衣袖问道:   “这些,这一切都是我的幻觉吗?还是我的遗照真的摆了一地?”   莫寥轻描淡写地说:   “皆是虚妄。”   明明五楼到四楼只有一层楼,我却己走了好久好久,三步挥一次旗,我虽然没特地去算,但至少挥了十几二十次的旗子,按照筒子楼每个楼梯十级台阶来算,这都能从五楼下到一楼了。   我闭着双眼缓步下行,前方似乎有无穷无尽的阶梯,人在黑暗中很容易失去对距离的判断力,并且会无意识地放大自己身处的空间,尤其是当你亲身去探索时,这种浩瀚无边际感会成倍膨胀。   我到底要下到哪里去?莫寥说的“皆是虚妄”,莫宁也曾告诉过我,人眼睛所能看到的一切,都并非是实有,然而当我不用眼睛去看,而是用纯粹的□□去经历感受,这些遭遇也“并非实有”吗?我大概又挥了十下旗子,意外地听到一声软糯的猫叫,我登时浑身一激灵:从哪来的猫?难道是莫家姐弟养的那只?   “……米糕?”   “咪呜——”娇娇软软地叫声回应了我。   “你是来接我的?”   “咪呜!”   于是我又往下走了几步,莫宁的声音在前方惊喜地响起:   “小勇!”   我睁开眼,视觉上还来不及适应从暗处向亮处的转变,导致视线里全是扭曲的黑色斑块,在我的视网膜上扭曲地蠕动。莫宁清晰的轮廓五官在我面前如同从浑水中渐渐沥出,终于我看清她的脸,这让我感到无比的安稳和释然,我小声地问莫宁:   “可不可以抱一下你?不可以就直接拒绝——”   莫宁像只轻盈的小鸟撞进我的怀中,我紧紧拥住她,这样就能紧紧抓住此刻唯一能够触碰到的“真实”,我嗅到莫宁发间淡淡的清香,以及她温热手臂熨帖在我冰凉颈间带来舒适的温暖,她轻声问道:   “很害怕吗?”   “嗯,多亏了米糕。”明明米糕看上去很怕我的样子,竟然会来救我。   “可能是遇见鬼打墙了。”   “那小莫、呃舅舅他……”   我话还没说完,手里的旗子就被人抽走,莫寥鬼魅般悄声无息地出现在莫宁身后,冷冰冰地问我:   “抱够了没有?”   此刻在我眼中连莫寥的臭脸都这么和蔼可亲,我一把拥住莫寥,也做好被他一脚踢开的准备,可他只是直挺挺地僵在原地,我自讨没趣地放开莫寥,惊觉他的脸居然都红到耳根子了:   “你……你在害羞?”   “才没有!”   莫寥还嘴硬,脚下却溜得飞快,“砰”地把门给关上了。莫宁笑得花枝乱颤,我无语地挠了挠头:   “我可能跟他八字不合。”   “阿寥其实是很喜欢你的,就是不太会表达……”   门又气势汹汹地打开,莫寥硬邦邦地叫我:   “进来。”   “干嘛?”   莫寥惜字如金:   “睡。”   我条件反射地拒绝:   “不用不用,我回所里睡。”   莫寥像只高傲的猫睥睨着我等下贱的人类:   “随你。”   说完莫寥又把门关了,莫宁劝我:   “你一个人回去路上不安全,就先和阿寥将就一晚吧,明天你们契亲完就可以‘送替身’了。”   “我……”   我的精神从过度紧张到亢奋,如今肾上腺激素逐渐平复导致我有些精神衰弱,莫宁敲了敲莫寥的门:   “阿寥开门。”   忽然有什么东西拂过我的小腿,哦,是米糕,它圆滚滚的脑袋在我的腿边蹭来蹭去,明明刚见面它还很怕我,这会变得这么黏人,好可爱!   “好你个小猫咪竟然袭警,逮捕你!”   我弯腰抱起米糕,它看上去胖,抱起来也胖,估摸着十斤肯定有,米糕被我抻拉成长长的猫条,嗲嗲地“喵”个不停,莫寥再次开门,莫宁拍拍我的背,让我早点休息,说完就回房间了,留下我和莫寥在原地面面相觑。   “那,打扰你了。”   莫寥没理我,我抱着米糕屁颠颠跟在他身后,进屋随手关门,才发现莫寥的门上挂着一堆法器,八卦镜,五色令旗,黑铁剑,还有我叫不出名字的,看上去莫寥业务能力还挺广,又有道教的法器又有佛教的法器,不过在平合,都是宗教大杂烩,平合人什么都拜,我早已见怪不怪。   由于莫寥在我身上写了符咒,所以我在“送替身”结束前都不能洗澡,幸好只有一天,可以忍。我趁莫寥去公共浴室洗澡,抓住米糕对它就是惨无人道的狂吸猛撸,啊,小猫咪,胖乎乎的小猫咪,我一口能吃十个!   睡前撸猫有益身心健康,撸完猫我心情舒畅,准备上床美美入睡。莫寥的床是单人床,他把床让给我睡,他打地铺,我懒得跟他客套,直接就裹被子睡了。   睡前莫寥点了三炷香给他那一柜子的神明,我本来还想问他很多问题,奈何实在是太困,灯一关我就睡着了。   睡到半夜我渐渐喘不上气,胸口仿佛坠着一块千斤重的巨石,压得我胸腔近乎开裂,连同我的灵魂都要在梦中被压扁,我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这个过程比我想象得要容易太多,我几乎是瞬间就掀开眼皮,并且第一时间找到罪魁祸首——米糕正以母鸡蹲的姿势趴在我胸口上,绿色眼睛在黑暗中如同一对车大灯炯炯有神地照着我的脸。   “下去下去……”   我抖了抖被子,翻过身准备接着睡,余光瞄到莫寥不知何时坐了起来,一动不动。不会原地坐化了吧?我小声地唤他:   “小莫弟弟?”   闻言莫寥立刻转过头,原本漆黑的眼珠里冒着一圈幽幽的绿光,与我四目相对,他忽然对我阴恻恻地嫣然浅笑,张嘴发出妩媚的阴柔女声:   “囝儿不在,现在是我。” 第21章   “你别过来啊我有护身符的!”   我手忙脚乱地把挂在脖子上的铜钱取出来,但这个女声我竟然有点耳熟,昨天酒店里莫寥被上身时,其中也有这个女人的声音!   “呵呵。”   莫寥掩嘴浅笑,笑容里有几分不屑,举手投足间都充满女人特有的妩媚风情,如果眼前是莫宁,我肯定魂都被勾走了,但那他妈是莫寥!天塌下来都不会皱一下眉头的莫寥!此刻却摆出邪魅性感的表情勾引我,这比见鬼还让我毛骨悚然!   在床头的米糕龇牙咧嘴,尾巴竖得像天线,朝“莫寥”低低地哈气。   “别这样……你别过来!”   “莫寥”像条婀娜妖艳的蛇爬到我身上,毕竟这是副一米八五大男人的身体,和米糕完全不是一个重量级的,压得我动弹不得,扒着我的脑袋朝我的嘴和脖子一通乱啃,我双手拼命推着“莫寥”的胸口:   “你这样对我!喂、唔……你这样小莫弟弟知道了,肯定不会放过你!”   “莫寥”动作一顿,看来它对莫寥有所忌惮,“莫寥”坐到床边,翘起二郎腿,钟摆似的一下下晃荡着腿,笑盈盈地朝我抛媚眼:   “哎呀,这时候提囝儿就没意思了嘛,反正你也活不长了,跟我不好吗?”   “你什么意思?”   我用被子裹住自己的身体缩到床尾,尽量和“莫寥”拉开距离,遇到的一个两个都说我要死了,听多了我自己也瘆得慌。“莫寥”倚在床头,娇俏地双手托腮,甜蜜地说:   “好嘛好嘛,那我回答你三个问题,什么都可以问。”   “条件是?”   “莫寥”盈盈一笑:   “跟我结亲。”   我全身毛孔都张开了,斩钉截铁地拒绝:   “我不要!”   这不就是“结阴亲”吗!“结阴亲”是平合的说法,通俗来讲就是冥婚,就是为死人找配偶,一般多为家境富裕还未娶亲就死亡的男性配阴婚,找未过门的少女尸体或骨灰合葬,我听爷爷说过,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平合很多盗挖尸体偷骨灰的,就是要拿去配阴婚。甚至还有人要买我爷爷早夭的妹妹的骨灰,是一种非常骇人听闻的封建陋习,一直到千禧年后我爸还接过类似的案件,据说直到现今某些偏远山区仍存在着“冥婚”,平合说不定也还有。   突然“莫寥”捂住脑袋,声音又恢复成原本的男声,却散发着令人畏惧的愤怒:   “我不是让你不要碰她吗?”   再抬起头时,莫寥瞳孔外那圈诡异的绿光消失了,眼瞳像两枚在正午时分投掷进许愿池里的钱币,熠熠发亮地瞪着我,米糕叫唤了一声,跳下床眨眼便跑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我独自面对似乎濒临发飙的莫寥,我很干脆地放弃抵抗,举双手投降:   “冤枉啊大人我没有碰她,是她扑上来的!”   莫寥走向摆满神像的柜子前,从最底层拿起一个鸡蛋大的陶瓷小狗,像网红旅游景点路边摊常见的工艺品,又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小且简陋,只看得出满满的敷衍,莫寥手一松,将它摔在地上。   “啪嚓——”   脆弱的陶瓷碎裂迸发出刺耳的声响,我被吓了一跳:   “你生气就生气,摔东西干嘛?”   莫寥再次回到我面前,耙住我的肩膀:   “她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做什么’是指什么?”   “把刚才发生的事全说出来,”莫寥语气严肃,“不许隐瞒。”   死小孩审犯人啊,这么凶!但我又怕不经意间惹祸上身又把我整得半死不活,只好老老实实全交代了,说到“莫寥”啃我的脖子和嘴时,莫寥反应过激地捂住自己的嘴。   “你怎么了?”   “没。”   “不会我被吸走精气了吧?像《倩女幽魂》那样?!”   我惊恐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有弹性,不是颗皱巴巴的葡萄干。   “不会。”莫寥闷声说。   “那你捂嘴干嘛?”我随口调侃了一句,“你初吻哦?”   “你闭嘴!”莫寥竟然恼羞成怒了!   “可是我还没说完……”   莫寥板着通红的小脸蛋,像个讨嫌的小老头责令我:   “废话少说,讲重点。”   我又说了“莫寥”要跟我结亲但被我强硬拒绝,莫寥微微点头:   “嗯,还不算太笨。”   “然后你就醒了,所以她是谁啊?漂亮吗?声音还挺好听的。”   “怎么,漂亮你要跟人家‘结阴亲’?”   “我纯好奇不行?你那是什么口气?”   “狐仙。”   哦,原来那是狐狸不是小狗,这未免捏得也太抽象了。   “你把它的神像给砸碎了,”我瞥了眼满地的碎陶瓷渣,“她报复你怎么办?”   莫寥不以为意地抬了抬眼:   “我不在乎。”   “那什么,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睡前还给人家上香,转头就把人家给砸了,仔细想想,其实她也没做什么特别过分的事情吧……”   倒不是我慈悲为怀对狐仙起恻隐之心,我是顾忌这玩意要是欺软怕硬搞得我不得安宁,她收拾不了莫寥,还收拾不了我吗!   “有。”   莫寥一言不合就把上衣脱了,光着膀子朝我走来,他的皮肤实在太白了,像美术教室里的石膏模特,甚至能在黑暗中隐隐反光。   “睡进去些。”   莫寥攘了我一把,这么小的床怎么挤得下两个大男人,我是个懂事且靠谱的成年人,我选择主动退出:   “我去打地铺。”   “不行。”   “为什么?两个人睡很挤哎,这床这么小。”   莫寥懒得解释,只是“咚咚”地敲了两下床头:   “睡。”   我只好尽可能躺直,后背紧贴着墙侧身睡,我推测床头这些符咒的作用是给莫寥定魂,或者是辟邪用。   小时候我很怕黑,晚上睡觉关灯之后,我会把自己包在被子里,从脖子到脚包得严严实实,连脚趾手指都要仔细藏好,生怕不小心伸到被子外面,就会被看不见的可怕东西咬掉。   如今这个念头又久违地占据我的脑海,我下意识将自己完全裹在被子里,莫寥闭着眼,问我是不是冷,我否认了。   “怕了?”   “拜托,我已经是大人了。”   莫寥捞住我的腰把我从墙上抠下来:   “不用睡那么里面。”   “小莫弟弟,有件事我真的很好奇,你能回答我吗?”   “只能问一个问题,问完就睡。”   “我是不是会死在平合?”   对于死亡的到来我隐隐有预感,我明白一切生命在死亡面前都平起平坐,大概我像父亲一样成为警察的那天起,我就随时做好提早迎接这个结局的可能。往往你离死亡越近的时刻,就是你离真相越近的时刻。   因此在我查清父亲失踪的真相之前,我的求生欲望绝对比任何人都要来得强烈。   莫寥沉默,我斜眼看他,他闭着眼,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不想回答我。   “如果是泄天机就算了,反正你总不告诉我。”   “不会。”   莫寥的声音像敲打玻璃窗的雨滴敲击我的耳膜,沙沙作响:   “有我在你就不会死。”   “为什么?你这么厉害还能决定我生死?”这话说的还挺霸道总裁。   “我只回答你一个问题,现在该睡了。”   那之后我又睡了三个小时,还没进入深度睡眠就被莫寥叫醒,该“契亲”了。   我对这些传统风俗的流程一窍不通,全是莫宁和莫寥在张罗。碎陶瓷被处理掉了,莫宁正坐在床边把金纸折成元宝的形状,金纸种类不同也是有讲究的,一般最普通的金银纸钱就是烧给逝者,而财子寿金则用于祭拜天公,即玉皇大帝,寿金多用于拜神明,如城隍爷土地公。莫宁折的是财子寿,表明我和莫寥“契亲”是要让天公来作证的。   “昨晚休息得怎么样?还习惯么?”莫宁关心我。   为了不让莫宁担心我只好撒谎:   “还好。”   “是吧,你都忘了,阿寥小时候老趴在你身上睡,口水都流你衣服上了哈哈哈!”   我好喜欢莫宁笑起来的样子,眼梢和嘴角弯弯的像把勾子,勾得我根本挪不开眼,食色性也,谁能不爱看美女呢!然而我还没看两眼就被莫寥被揪到一边,如果莫宁的一个眼神能颠倒众生,那莫寥的一个眼神就能杀人,他狠瞪了我一眼,即使莫寥不开口,我也能从他的眼神里读出“离我姐远点”的警告。   行行行我滚就是了,真讨厌。   姐弟俩准备了满满一桌丰盛的饭菜和水果,摆上香烛,莫宁用红绳把金元宝串在一起,串了四五串挂在窗户边,而我就是个大傻子,完全是在莫宁的引导下和莫寥“契亲”。   我和莫寥每人手持三炷香,三跪九叩后,莫寥用平合话把我们的名字、生辰、地址、关系、“契亲”目的说了,上香后开始掷茭杯。   掷茭杯在平合话里又叫“投杯”,茭杯由一对月牙形的漆红小木块构成,一面平一面凸,平面朝上为阳,凸起面朝上为阴,一共三种结果:一阴一阳为同意;两平面朝上为阳卦,表示主意未定;两凸面朝上为阴卦,表示不可以。   莫寥将茭杯合于掌心,拜三拜后掷下茭杯,两平面朝上,阳卦。   莫寥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动作,这次结果是阴卦,神明不同意。   “如果我非要呢?”   莫寥再次掷下茭杯,左茭杯几乎是垂直下落后立于地面,尖角朝上,像一艘小红船,右茭杯则呈阴面朝上,我活了二十八年从未见过这种结果,从物理学上来看这是件牛顿棺材板压不住的奇异现象。   莫宁见状发出一声惊呼,我紧张地问她:   “怎么了?不太好吗?”   “大凶,”莫宁的柳眉拧成结,“万万不可。”   呃,这是连上天都反对我和莫寥的意思吗? 第22章   莫寥的反应则十分淡然:   “你们先出去,我和他谈谈。”   谈谈?和谁谈,老天爷吗?我不敢多嘴,当人对于一个古老神秘、充满禁忌和原始信仰的特殊领域涉及过深时,很容易产生深度恐惧,这种恐惧难以名状,它在瓦解我对这个世界的固有认知。   我在莫宁的房间里等待,莫宁很贴心,知道我没吃早餐,还给了我一块蛋糕吃,我道谢后接过,两三下便吃得精光,她又给了我一盒牛奶,我也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光,喝完牛奶后她递来一只香蕉,这一刻我觉得自己仿佛是动物园里被游客投喂的猴子,灵活地剥开香蕉往嘴里塞。   我有太多疑惑想问莫宁,这段时间相处下来,我大概能感受到这对姐弟从某种角度而言上性格很相像,只告诉我他们愿意告诉我的,并且他们知道与我有关的秘密,偏偏藏着掖着不告知我,搞得我抓心挠肝疑神疑鬼地去乱猜。   只有三种可能,要么说出来对我不利,要么说出来对他们不利,或者对所有人都不利,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他们的所作所为。   不过我实在太好奇了,连吃都堵不住我的嘴:   “为什么小莫弟弟要这么用心救我?他似乎很怕我死了。”   莫宁以极其认真的口吻说:   “我也怕你死了。”   闻言我竟一时语塞,只能干笑两声:   “哈哈。”   “等事情都结束之后,要一起出去玩吗?”   “啊?嗯,好啊,”我有点不确定莫宁这是明示还是暗示,“就我们两个吗还是叫上小莫弟弟和双妍?”   莫宁眼睛眯起来,她做这个表情时和莫寥很像,我被她看得有些坐不住,眼神和找不到落脚点的飞蝇似的到处乱盯。   “什么?”莫宁短暂的愣怔过后,唇角扬起愉快的弧度,“也可以啊,我都可以。”   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是吗?天公爷啊!我林双全活了二十八年居然,居然也可以老树逢春吗?!   “过来吧。”   冷不防背后响起莫寥的声音,我做贼心虚地从沙发上跳腾起来,莫寥这小子眼睛比针还尖,毫不留情地戳穿我:   “你脸红什么?”   莫寥这人怎么能这么讨厌!   “没有吧,有吗?没有啊……”   我捂住自己的脸,不敢看莫宁,随后莫寥露出一个冷森森的浅笑:   “流氓。”   “你才流氓!”   “你想的全写脸上了,不是流氓是什么?”   这小子太讨人厌了!我本来不想跟莫寥计较,但他非要让我在莫宁面前出糗,既然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我眉毛一横,指着莫寥掷地有声地控诉:   “我流氓?你昨天对我做的那些事情怎么说?你是不是大流氓臭流氓小流氓?”   莫宁乌溜溜的黑眼珠在眼眶里灵巧地转动,目光像活泼的小鹿在我和莫寥的脸之间来回跳跃折返:   “听小勇的意思,你们昨晚有情况?”   莫寥一秒变脸,并且可疑地磕巴了:   “你、你胡说!”   在顾还面前我是毫无还嘴之力,我自认为不是能言善道嘴皮子抹油的人,不过也要看对手是谁,遇强则弱遇弱则强,对付莫寥绰绰有余。   “难道不是吗?你昨天那么主动对我投怀送抱唔唔——”   莫寥的大手老虎钳般狠钳住我的嘴,眼睛都快喷火了,用后槽牙把我的名字嚼碎了再从嘴里吐出来:   “林双全!”   “好了好了多大人了还吵架,赶紧做正事吧。”   莫宁把我从莫寥的无情铁手下解救出来,莫寥拽着我的领子把我扯到隔壁416一把按到凳子上,提醒我:   “坐稳了。”   被莫寥这么一说,我有预感他要宣布什么重磅消息,配合地掰住长凳两边。   “原计划不变,但你得认我当‘干爹’。”   “我操?!”   我情绪激动得差点连人带椅摔在地上,他是为了报复我才这么说吧,这么玩我属实有点过分了:   “你想象一下那个画面,不觉得太刺激太超过太变态了吗?”   莫宁笑得直不起腰,莫寥捂住自己的巴掌脸:   “是有点。”   “你是不是偷笑了?”   “没有。”   “你就是有偷笑吧?”   “我说认真的。”   我不信邪拽下莫寥的手,他紧紧抿着嘴唇,像只便秘的猫。   “为什么舅舅不行,非要干爹?”送个替身送出个小干爹来,我是真的服。   “别问这么多。”   “当然要问这么多!如果我上来就按着你脑袋要你认我当干爹,你自己乐意吗,能不能考虑一下我的感受?”   “你的感受重要吗?”莫寥理所当然地反问,“想不想活命?”   大丈夫能屈能伸,我忍!   “谢谢干爹!干爹救我!”   “契亲”仪式继续进行,莫寥没有再投茭杯问老天的意愿,而是坐在长凳上,我则跪在他面前,莫宁端来托盘,托盘上放着一封砖头厚的红包、一包拆封的金中支、一小杯茶、还有几块用油纸包的绿豆糕,而我得给莫寥敬茶、点烟、喂糕点,同时还要报菜名似的用平合话大声喊出来,生怕尴尬不死我。   我先把茶杯递给莫寥,硬着头皮大喊:   “契爸呷茶!”   莫寥接过茶一口饮尽,接着我把烟盒打开,取出一支烟放到莫寥唇边:   “契爸呷烟!”   莫寥嘴唇一抿叼起烟,这个动作莫寥做起来竟然很有男人味,托盘上没有打火机,我从外套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打火机要给莫寥点烟,被莫宁拦住:   “这只是走个形式,他不会抽。”   哈,果然还是小孩子。最后我拿了块绿豆糕,剥开外层的包装纸送到莫寥嘴边:   “契爸呷糕儿!来,啊——”   考虑到糕点容易掉渣,我就用手掌在莫寥下巴底接着,莫寥干净利落地一口吞,真正做到渣都不剩。   我做完这些流程后,轮到莫寥表演了,他把那封厚得能当板砖抡死我的红包递给我,如今我有点红包ptsd,他看穿我的犹豫:   “我给你的东西可以放心拿。”   于是我毕恭毕敬地接过,小声嘀咕:   “这也太多了……”   莫宁贴心地解释:   “‘契亲’时红包给得越大,说明干爹越疼你。”   “感谢契爸!”   摸厚度应该有一万,这钱我不可能收的,等仪式结束完我就还给他。   给完红包“契亲”仪式就算结束了,从今往后我就得叫小我十岁的莫寥干爹了,好悲哀喔。我要把红包还给莫寥,莫寥露出看傻逼的眼神,莫宁叫我拿好:   “这是习俗,爸妈给你的红包哪有退回去的道理,你收下就是了。”   “契亲”之后,姐弟俩又开始着手准备“送替身”的道具。   莫寥将窗帘拉紧,确保外面的光线被完全隔绝,才将纸人从床底拖出来。莫宁调了颜料为纸人上色,她将纸人的上半部分涂成棕色,下半部分涂成蓝色,我很好奇:   “怎么还要帮‘替身’穿衣服?”   “褐属土,蓝属木,分别代表你天干地支的五行,其实最好是用你穿过的衣服,但不一定你有这两种色,所以才用画的。”   莫宁真是太懂我了,我上次穿蓝色裤子还是在十年前读高中时穿校裤,莫寥趁我不备,心狠手辣地拔了我一撮头发,我疼得哀嚎:   “拔猪毛呢你?下手这么狠!”   莫寥懒得理我,把头发黏在纸人的脑袋上,莫宁刷好纸人身体的颜色,又给纸人画上眼耳口鼻嘴,这水平简直是——毫无水平,她还特地给纸人画上两个黑漆漆的眼珠子:   “小勇眼睛大,给它画个大大的眼睛。”   眼瞳过大,为这个纸人简陋潦草的五官中增添几分令人不适的诡异感,莫宁画好后交由莫寥,莫寥接过毛笔,在纸人的胸口处写下我的生辰八字,接着在纸人的四肢和躯干画上密密麻麻如虫蚁攀爬的密符。   最后要为这个纸人穿上一件我的衣服,刚好我穿的打底衫就是棕色,我当场脱下来为纸人套上。莫宁拿来一件黑色线衫让我穿以免着凉,这件黑线衫出乎意料的合衬:   “这谁的衣服?”   “阿寥的。”   我怀疑地瞥了莫寥一眼,这衣服对他来说是不是有点小了?   “是我初中的衣服。”   ……好扎心的回答啊。   “小莫、呃,干爹,有些话说出来除了伤人以外毫无意义。”   莫寥头也不抬地画着符:   “我觉得有趣。”   “这哪里有趣了啊!”   “你的反应。”   行,没事,如今莫寥是我干爹,我要尊敬他,不过在这件事上,我有必要和他达成共识:   “能不能我私下叫你干爹,在外面我还是叫你小莫弟弟?不然很奇怪耶……”   “认我当干爹你很丢脸?”   莫寥停下动作,仰起头面无表情地问,我从他的口气里听出几丝不悦的愠怒。   “那倒也不能这么说,但毕竟我们这个,这个关系吧,年龄也,就是,那个,你懂我意思吗?”   “随你。”   莫寥又低下头继续画符,靠北,我又惹他不开心了,只能用目光向莫宁求助,莫宁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   好吧,干爹就干爹,只要能救我狗命,叫爷爷都行。   到傍晚顾还又给我打电话,问我记不记得明天要一起去林祖娘生,说实话,如果不是他提醒,我都忘了这茬了。   我没告诉顾还我要“送替身”,也不确定“送替身”的过程中会不会有什么突发状况,只好先给顾还打打预防针,我有可能去不了,顾还开始起疑,你不会要去和宁姐约会吧?我已经懒得骂他了。   吃过晚饭,莫寥又把我身上的符咒又重新写了一遍,将近十二点后,他让莫宁把我铐在床头,钥匙由他保管,带着“送替身”的东西出去了。   莫寥走以后,莫宁用茶在莫寥的房门口泼出一条线,和我一起等待莫寥回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和莫宁开始莫名地紧张,我怕莫寥因为我出什么意外,莫宁也担忧弟弟的安危。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响起钥匙转动的声响,我和莫宁不约而同地站起身,而我由于手铐而被限制了行动。   “阿寥!”   莫宁急匆匆地去开门,莫寥站在门外,他和往日一样面无表情,如同冰冷的塑像。   “解决了吗?”莫宁焦急地问。   莫寥点点头,径直走到我面前解开我的手铐,只见一条细细的血线沿着莫寥的嘴角垂直流下,如同被一把看不见的利刃划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你怎么了?!”   我顾不上手腕的酸痛,用力抓住莫寥的手臂,莫寥刚张开嘴,便吐出一大口血。   我当即要带莫寥去医院,却被他拒绝了:   “这是正常的。”   骗鬼呢?!都吐血了还正常?!我甚至都能听到莫寥的喉咙里有血在汩涌!   莫宁立刻端出一个脸盆,莫寥朝盆中连吐了好几口血,瞬间狭小的房间内炸开浓郁的血腥味。莫宁让我先回去,我必不可能这么狼心狗肺丢下莫寥不管,即使他们不说,我也有逼数,莫寥大概率是因为我才变成这样。   “小勇你别担心,真的没事。”   “是因为我吧,别骗我。”   “少自作多情。”   莫寥淡淡地扫了我一眼,他的脸白得近乎透明,嘴唇被血染得腥红,不由得让我联想到诡艳的画皮。我蹲到莫寥面前,捧起他的脸认真严肃地说:   “如果我的命是要用你的命来换,那不如让我直接死了,我不想拖累无辜的人。”   我的目光在莫寥黑沉沉的瞳孔中无穷无尽地坠落,他眯了眯眼,血淋淋的手掌抓上我的手腕,撒娇似的将冰凉的苍白脸颊贴在我的掌心里,连带铜钱耳环也一并坠在我的掌中,他沉声道:   “现在你的命是我的,除非我让你死,你才能死。”   “阿寥你再别说了!”莫宁呵斥莫寥,“你会吓到小勇的!”   “好。”   我心情平静地站起身,低头睨了眼莫寥:   “这条命我会还给你的。”   凌晨两点在平合几乎打不到车,我网约车大概等了三分钟,终于有人接单。我又等了三分钟,一辆白色东风日产伴随着《大悲咒》的庄严梵音停至我面前,我打开车门坐进后驾驶座,瞬间沐浴在神圣的佛光之中。   车内弥漫着浓郁的檀香味,让我无端联想到莫寥,他身上偶尔也会有这种古朴而神秘的气味。仪表台上摆放着四五个巴掌大的铜制佛像,一大串平安符、护身符、佛珠、佛牌如同硕大的蜂蛹悬吊在车内后视镜上,严重影响视野。   就连司机锃亮的后脑勺,都在车内灯柔和的映照下反射出一圈圆润的光芒,这司机操着一口带有浓郁平合腔的普通话与我聊天:   “少年家你陪我讲话好不好啦,不然我很怕遇见鬼,你应该不是鬼吧我看你长得很好才嘞。”   “当然不是,鬼还会用网约车吗?”   “噢哟你别说,还真有,我上次接了一个要去医院的,上来一个穿白衣服的女的,头发很长,低着头我看不清楚她的脸,我跟她讲话,她都不理我嘞,等到医院了,我回头才发现,后面没人坐!惊死人惊死人!”   大哥心有余悸地拍打自己的胸口:   “我还去软件上确认了,我是接过这单,但在我去目的地前就取消了,系统也没提醒我,夭寿哦!我载了个鬼!喔,你不知道平合晚上闹鬼闹得很凶喔?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   “我是平合人。”我只好用平合话回答他。   “你应该还在没成年吧,这么晚了在外面晃,小心被鬼抓去!”   “我快三十了。”   “真假的,你别黑白讲哦……”   我只好掏出自己的警察证给大哥看,大哥屁都不敢放,一路火花带闪电把我载到派出所。   所里只有院子和值班室还亮着灯,白炽灯投映下一块苍白池塘,飞蛾扑在灯罩上发出簌簌的撞击声,如同雨滴落在池塘里,飞蛾的影子像无数条黑色的鱼在池塘里疯狂游窜,我   不知道是不是“送替身”奏效,我觉得自己似乎都不怕冷了,转念一想才反应过来到是我穿着莫寥的毛衣。莫寥,我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他要为我做到这种程度,当然以莫寥的性格,除非他主动告诉我,否则我只能一个人瞎猜到死。   我吁出的烟和白雾很快就被凶烈的夜风扑上来撕咬粉碎,最后一口烟被我深深地吸进肺里,我抖了抖烟盒,又被我倒空了,不知不觉我脚边散落着四五个烟头,来平合后我的烟瘾越来越大,必须有意识的开始戒烟了。   等到我指间和身上的烟味散尽后,我才回值班室。值班室的灯开着,窗户没贴报纸,值班室内的情况一览无遗,顾还裹成一团在上铺睡觉,我尽量放轻动作开门,钥匙转了两下开不起来,门从里面反锁了,顾还被我开锁的声音吵醒,大声质问:   “谁?!”   “我。”   门后传来叮铃哐当堪比拆迁队的惊天动静,我立刻向后退出安全距离,打开门的瞬间,顾还朝我猛扑而来:   “全哥!”   幸亏我早有准备,身形摇晃了两下还是站稳了,没被顾还给撞翻到地上去。   “干什么啦,这么大的人了还撒娇。”   我拍拍顾还厚实的背,顾还哼哼唧唧的活似只委屈的小狗:   “你不要生我气好不好?”   我一头雾水:   “为什么我要生你的气?”   “我那天说的那些话,是我喝酒上头瞎说的,”顾还抱着我撒娇,“你不要躲我,也不要不理我,如果我哪里做不好你要说出来,这样我才能改!”   呃,这两天我过得那叫个水深火热,顾还不说我早就忘了。我回忆起那天顾还意味深长的表情,现在眼前的顾还就是条傻狗,导致我很割裂。   “还以为我们闹分手你向我求复合呢,多大点事,”我把顾还推进值班室里,“此刻我内心里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睡觉。”   掐指一算我已经两天没洗澡了,光速到浴室里洗了个澡。上次被砸坏的浴室门到现在都没人来修,门只能掩着,因此变形的门板和门框之间会有一条两指宽的细缝,风从缝隙里吹进来还挺冷。   我站在雾气朦胧的镜子前擦拭身体,从镜子里影绰绰地看见挂在胸前的铜钱挂坠,这玩意就是呈量子状护身,说它没用吧,它确实保佑我没让鬼上身,但要说灵验,那我也没少撞鬼。   我抹开镜子上的水汽,却猝然瞥见狭窄的门缝里,有只黑色的眼睛正直直地盯着我!   “有色鬼啊!”   我嚎了一嗓子同时转身飞踹向浴室门,那只眼睛在我转身时就消失了,我拔腿追出去却和顾还撞了个正着。   “哪来的色鬼?哪呢哪呢?”顾还比我还紧张。   “我刚才在照镜子,门外有个眼睛在看我!”   “我怎么没看见?不然全哥你先穿上衣服再说话吧。”   我这才发现自己□□地就冲出来了,很伤风败俗,只好又躲进浴室里把衣服穿好再出来。那只眼睛其实并没有给我产生太大的恐惧感,只是让我很不舒服:难道“送替身”没有奏效吗?不然为什么我还会被这些东西跟着?   顾还认真地把整个值班室检查了一遍,没有任何异常,就是一次普通的撞鬼,不妨碍我睡觉。   在顾还上床时,我注意到他手腕上多了一串黑色手链,像佛珠却又有淡淡的光泽,还挺适合顾还的。   “你手链挺好看。”   “哦这个啊,小明给我的,说是他爷爷特地开过光,可以辟邪,”顾还挂在床边的栏杆上,期待地问,“明天我们可以一起去参加‘林祖娘生’吗?”   “看看吧。”   “你明明答应过我的!”   “万一到时候有警情怎么办!”   顾还气得直拍大腿:   “我们来这里一个多星期了哪来的警情!见的鬼都比警情多!”   确实,一个派出所就四个警察,一个失踪一个不干事一个文职岗一个菜鸟,要放经济稍微发达点的地区,这点警力能把人累得因公殉职。   “知道啦知道啦。”   我不走心地哄顾还上床去睡觉。   我睡醒时莫宁正坐在我身边的椅子上玩手机,我的脑子有点懵,愣愣地望着她的侧脸,莫宁依然保持看手机的姿势不动,问我:   “今天感觉怎么样?”   哦,呃,被发现了,我掀开被子坐起来,捋了捋乱蓬蓬的脑袋:   “我挺好的,小莫弟弟的情况怎么样?”   “他没事,你不用担心,”莫宁盈盈一笑,“你可不要小看你干爹哦。”   “嘘嘘嘘!”   我口水都快喷出来了:   “别!千万别在外面提这个!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小莫弟弟知,在其他人面前就当无事发生好吗?”   尤其是顾还,我都能想象得到他如果知道我和莫寥这层不为人知的“禁忌关系”后会怎么拿我开涮。   “哈哈知道的知道的,”莫宁朝我搞怪地挤眉弄眼,“四舍五入现在你算是我的契外甥。”   “师父别念了,”我抱头求饶,“别逼我跪下来求你。”   莫宁笑得花枝乱颤:   “小勇你现在变得开朗了不少。”   “是吗?我觉得我一直都挺开朗的。”   我自认为自己挺外向的,不过也要有个参照物,如果和莫寥比,但凡你有张嘴会说话都比他开朗阳光积极向上,和顾还那种社牛相比我自然是相形见绌,哪怕是路过的一条狗,顾还都能跟人家聊得有来有回,确实是种本事。   正想着顾还,顾还就兴高采烈地进来了:   “全哥……宁姐你也在!小明给我发‘林祖娘生’的地址来了,现在就开始准备了!”   莫宁脸色骤变:   “你们要去‘林祖娘生’?”   “是的,前几天小明邀请我们一起去,还说给我们留了个VIP位!”顾还活似春游前夕的小学生。   “不要去。”   莫宁用前所未有的强硬口吻说:   “那不是你们能拜的神,不要去。”   “可是平合只要拜神的,几乎都拜过林祖娘吧!小明说她很灵验,”顾还不解地问,“难道他们就可以拜?”   我们家只拜过一次林祖娘,那次是因为我妹发高烧,去看医生也查不出原因,把我们全家都吓得半死,所以我记得特别清楚。按照平合的风俗,拜神用品是三种不同品种和颜色的水果,再根据神明来选择不同的寿金,按照节日隆重程度,增添鲜花、熟食、酒水。   然而拜林祖娘需要的东西则比较奇怪,我记得是要一件化妆品,我妈买了支口红,还要娃娃,我妈就买了个芭比娃娃,其他东西由于时间久远我记不太清了,但拜过林祖娘后,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医学奇迹”,我妹当晚就退烧了,现在想来简直灵验得毛骨悚然。   后来我妈有去向林祖娘还愿,具体是怎么还愿我就不太清楚了,而且也仅有那一次。   “谁都不应该拜,”莫宁沉声道,“我不是告诉过你,这片土地被诅咒了吗?而诅咒平合的人,就是被平合世代香火供奉、被平合人奉为守护神的林祖娘。”   从莫宁口中,我听到一个与平合流传甚广的林祖娘传说截然相反的残酷里版,首先广为流传的说法是平合人在明朝崇祯年间生的“怪病”,其实是瘟疫所致。   当时的平合由于地理位置原因,穷乡僻壤民智未开,加之社会生产力匮乏,在面对疾病和死亡的极端威胁时,为寻求生存和精神慰藉从而孕生了“尚鬼信巫”的风习,这也是大多数民间原始信仰产生的原因。   随着瘟疫肆虐大批民众死亡,象征神秘力量的巫觋代替“无用”的医生,所谓的治疗手段极为残忍蒙昧,就是吃少女肉。然而在死亡威胁的人类面前,这种人性泯灭的极端法术竟然成了救命良方。林祖娘根本就不是什么药仙下凡的救世主,只是个惨遭分食,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可怜少女。   怨恨绝望的林祖娘在临死前诅咒平合,诅咒所有食其肉之人,子子孙孙,永生永世,不得善终!瘟疫过后,存活下来的平合人深深畏惧于林祖娘的诅咒,于是为其修缮庙宇,将其供奉为林娘娘。   而庙又分阳庙和阴庙,阳庙供奉的是正神,像玉皇大帝、观音菩萨这种神明就属于正神;阴庙供奉的就比较五花八门了,是指没有被民间正式册封过的神,什么鬼狐精怪、孤魂野鬼都能拜。“鬼有所归,乃不为厉”,意思是鬼有安身之所就不会出来作乱祸害人。北方的阴庙多为妖庙,例如黄仙庙、狐仙庙,就是一些有修为的动物,黄鼠狼、狐狸、老鼠、蛇等显化后受人香火;南方则是鬼庙,多为枉死鬼魂,不像正神有具体形象,常常是一个墓碑或者坟冢,较为出名的阴庙就是台湾的十八王公庙。林祖娘庙就是个阴庙,但有给林祖娘塑身像,为了让庙中香火不断,平合人将林祖娘塑造成一个超凡伟大的救世女神形象。   随着历史朝代更迭,没有具体文献记载的民间故事由人口口相传至今,就算是我这种没有宗教信仰的人,在亲眼见识过林祖娘的灵验神通之后,更加不会去怀疑传说的真实性。   “可双妍小时候发烧烧得快不行了,是拜林祖娘才好的,如果她真的要诅咒平合人,为什么还要救双妍?”   莫宁神情冷峻:   “因为林祖娘庙里供奉的,根本就不是林祖娘。”   顾还奇怪地问:   “那庙里供的是什么神?我看小明拜得挺起劲的,怎么觉得有点可怜……”   莫宁耸耸肩:   “不知道。”   “应该是好的神明吧?”   我惴惴不安地搓了搓手,莫宁浅笑了一下:   “你真可爱。”   怎么听着不像好话……   “因为这些都是孤魂野鬼,不受管束,香火越旺,它们的法力就会越强,甚至强大到可以救命,但你借助这种特殊的力量,也要付出相应,甚至是更大的代价。”   “可我们有还愿!”   只是还愿时我没有去,是我爸妈去的,所以我不知道他们是用什么方式还愿。   莫宁沉默良久,无奈地轻叹:   “小勇,世间一切,都逃不过因果轮回。”   我在平合长大,在这种民俗信仰的耳闻目濡下,多少会潜移默化,从而对这个信仰产生塌陷感。相比起我,顾还由于不是平合人,对平合的风俗信仰没有具体概念,这个传说对于他而言只是个纯粹的故事。   “那我去围观行吗?就是纯吃瓜围观,保证不给组织添麻烦!请组织给我一个机会!”   顾还这不知羞耻的玩意竟然还向莫宁卖乖,他睁大眼睛双手合十,像只训练有素讨食的小狗:   “宁——姐——我在平合这一个多星期,见的鬼比见的人还多!孩子快疯了,救救孩子!”   莫宁眼梢一挑:   “那你去吧。”   顾还欢天喜地出门去了,办公室里剩我和莫宁两个人,莫宁坐在她的工位上敲键盘处理文件,目不斜视地注视这电脑屏幕:   “你一直看我,是有什么想问的吗?”   “救活双妍需要付出的代价,”每一个从我喉咙里涌出来的字节都如同粗粝的砂石,剐得我喉咙生疼,连我的心脏也枯萎地蜷紧,“是要用我父亲的命来换吗?”   “只是其中一个因。”   “林祖娘的诅咒?”   “我不确定。”   我沉默了。悲哀到极点后竟然有些荒谬的可笑,父亲的命既拿去抵双妍的命,又被林祖娘诅咒——如果这个诅咒是真实存在,岂不就意味着我和双妍也会不得好死?当时附身顾还的鬼也说过我不得好死,是指林祖娘的诅咒?而且莫宁知道林祖娘的诅咒,莫寥肯定也知道,那他何必还要大费周章地跟我“契亲”送替身救我?不过以莫寥深不可测的能力,也许确实可以强大到抗衡林祖娘的诅咒。   这时有人给我打电话,我一看来电显示是许啸,强打起精神:   “喂许老弟?”   “怎么不回我消息?”许啸一副老婆查岗的质问口吻。   “在忙,在忙……”忙着沮丧也是忙啊!   “你叫我查的人现在就在平合,我已经把定位发你了,你看消息。”   我虎躯一震:   “等哥干完这票,我回局里请你喝酒!”   “拉倒吧,你这三杯倒的臭弟弟,”许啸低沉地笑道,“等你回来。”   林龙腾都失踪了,陈雄还回平合干什么?目前追踪定位显示陈雄在平合戏台,并且没有移动,陈雄是来平合看戏的?我向莫宁借了小电驴,戴上粉色猫耳头盔将电门旋到时速30KM向平和戏台一路飙去。   我们当地乡镇特色之一就是戏台,无论是多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地方,都会特地搭建一个戏台。   在那个生产力落后的年代,戏台是全村甚至县城的文化活动中心,水泥砌一个大台子,用大木柱搭同字架,演戏时挂剧团幕布,看电影就挂投映电影的白布。我小时候,每次“做节”爷爷奶奶就带我去平合戏台看戏,我最爱看傀儡戏的《雷万春打虎》和《三打白骨精》,由于个人兴趣,我对平合的地方戏较为熟悉。   戏剧作为传统民间艺术,也是民俗文化的重要载体之一,例如平合的特色剧种就是歌仔戏和傀儡戏。   歌仔戏别名锦歌,流行歌曲《身骑白马》中的副歌部分“我身骑白马走三关”便是出自歌仔戏《红鬃烈马》里的唱段,讲述薛平贵和王宝钏的凄美爱情故事。傀儡戏又称为木偶戏,又分为提线木偶、布袋木偶、杖头木偶等多个小分支,演员便操纵木偶边唱戏,平合较为常见傀儡戏剧种就是布袋布偶,又名掌中木偶戏,就是把木偶套在手指上,通过手指灵活的操作来控制布袋木偶的运动,非常精彩。   戏剧与平合人的生活密不可分,红事白事、神明生辰、重大节日都会做戏,“林祖娘生”也不例外,在进行“游神”仪式之前,都会先做戏给神明看,这种戏叫“酬神戏”,一旦开演,无论刮风下雨都不能停,否则就是不敬,而且也不在乎台下有没有观众,因为是演给神看。尤其在七月半时,平和戏台几乎每天都做戏到深夜,这时的戏就是演给鬼看,这种戏叫阴戏,故事典故《目连救母》,就是很经典的阴戏。   当我到达平合戏台时,台上在演《赵氏孤儿》。有些戏就算我不听内容,光是看木偶的造型,我就判断出这是出什么戏。   “有人出首那赵氏孤儿,就藏在你太平庄上!”   “何人出首?”   “来呀,带程婴!”   “程婴,老夫与你无冤无仇,为何污蔑老夫?”   “老大人,你还是交出赵氏孤儿,免得我的孩子,与晋国千万婴儿的性命不保啊!”   ……   台上正演到屠岸贾到公孙杵臼府上追查赵氏孤儿下落,程婴和公孙杵臼合谋藏匿赵氏孤儿,是《赵氏孤儿》里最精彩的唱段之一。   台下一眼看去几乎都是中老年人,如同一截截高矮参差的树桩,被岁月蹉跎将精神气消耗殆尽后,只剩一截空荡荡的躯干,与几个活力十足、坐不住凳子而四处玩闹的小孩形成鲜明得残忍的对比。   即使是露天戏台,空气却有些浑浊,廉价的烟味、呛人的鞭炮味、食物的香味……一股脑拌在一起,却仍然掩盖不住那种微腐的老人臭——这是最接近死亡的气味。   我根据定位继续向陈雄靠近,就在大概距离三十米时,他的位置突然开始移动了,我无法在密集人群里一眼找出他,只能跟紧定位。   陈雄从戏台离开,朝林祖娘庙的方向移动,戏台离林祖娘庙大概一公里,以陈雄的移动速度我推测他是步行,便加快脚步向他靠近。   平合戏台后方有一条夹道,大概三四米宽,两边都是低矮的、荒废多年的老式民房,由于建筑密集,这种夹道内的光线极差,加上今天又是阴天,我几乎是在黑暗里摸索前进。   随后我看到前方路中间放着一台老式双卡录音机,两个黑色喇叭像两只黑色眼睛无情地凝视我,而定位显示,我已抵达陈雄所在位置。   所以……陈雄是一台收音机?他什么时候发现我在跟踪他的?   录音机里传来磁带沙沙转动的细小摩擦声,我往后退了两步,忽然录音机里响起男人嘹亮的歌声:   “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温暖了我心窝……”   我瞬间手脚发凉,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这是父亲的声音!   不对!背后有人!由于歌声干扰我的判断,我的反应过迟,只能向前狼狈翻滚,躲开来自背后的袭击。我迅速站起身与对方拉开距离——果然是陈雄!他手上握着一根木棍,表情阴沉地瞪着我。   “你和你爸一样,喜欢自寻死路。”   男人粗粝的声音从我身后幽幽响起,还有第三个人的存在!我条件反射地转头寻找声源——中计了!霎时间一阵剧烈疼痛从我的后脑勺炸裂开来,我当场失去知觉。 第23章   不知道过多久,我醒来了。   疼痛从后脑蔓延至颅顶和脊椎,我感觉自己像只被砸烂的西瓜,灵魂和躯体都呈现四分五裂的状态。我的脸上套着个塑料袋,呼吸间鼻腔里全是刺激的塑料味,这塑料袋还是个黑的,完全不透光。我不敢出声不敢动弹,只能继续装死,靠听觉感知周围环境。   我双手被反绑在背后,衣服差不多被扒得精光,下半身凉飕飕的,就身上有片薄薄的布料遮着,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导致我身上的鸡皮疙瘩狂冒不止。   这里应该是个空旷、通风的地方,周围时不时地传来脚步声和搬运物品的动静,和我有一定距离。   “你醒了。”   一道女声从我上方响起,声音有点粗,是个年轻女人。我在考虑要不要回应她,她又开口继续说:   “你要死了。”   她的声音我竟然有些耳熟,我相信自己的听力,绝对听过她的声音,只是一时半会记不起来在哪里听过。我尽可能让自己表现得诚恳无害,以博取她的同情:   “既然我都要死了,不如让我死得明白点,让我知道自己是作了什么死吧?”   女人不吭声,大概是在犹豫,我继续装可怜——呃不对,我不用装也很可怜了:   “我不想死,但我知道你们肯定不会放过我。”   但我觉得他们还没这么快要杀我,否则在他们打晕我时就可以直接把我灭口,而不是把我弄到不知道是哪个鬼地方把我扒光,让一个女人监视我。   女人没有回答我,看来这招行不通。我必须想办法逃出去,但视觉被剥夺是当下最大的阻碍。我偷偷地把塑料袋放在地面上磨蹭,但塑料一和地面接触就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女人一直都在我身边,她发现我的举动又出声提醒我:   “别白费力气了,对了,你脖子上的铜钱是谁给你的?”   嗯?莫寥给我的辟邪铜钱也被他们给扒了吗,不过女人会这么问,是不是证明这辟邪铜钱还挺牛,所以才会引起她的兴趣?   既然女人不回答我我也不回答她,如果她真的特别在意,肯定还会接着追问。果然女人松口了:   “其实我跟你无冤无仇,这些都是上一辈的恩怨……”   果然和我父亲的死有关!可我在平合这么多天,根本没有得到什么实质性的线索——或许是我没意识到那是重要线索?好好想想,是什么,是什么……究竟是什么!我嘴上继续装傻:   “我追查什么了?我不就是兢兢业业查派出所所长失踪吗?”   话语刚落的瞬间我醍醐灌顶:林龙腾的失踪和我父亲的失踪有关联!所以我还没开始调查父亲的失踪他们就咒了我!   女人说的是上一辈的恩怨,说明她的上一辈和我父亲有一定的关联,是谁?妈的!妈的!我根本屁点头绪都没有!   冷静,先冷静,从头开始复盘:我和顾还来平合,莫寥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给我托梦叫我不要来,但我还是来了;在兴隆宾馆我看到了失踪的父亲,但是被林静歆和顾还拦住;第二天我和顾还到派出所报道,结识小明和老民——老民!我全身过电般地一个激灵:   “你是老民的女儿……对,是你吧?”   因为我没跟老民女儿讲过话,只听过她和其他人对话,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女人,或者称呼她女孩更合适的沉默更加验证我的判断,我记得她还在上大学,应该和我妹年纪差不多大。   “不知道你对我有没有印象?我去过你家探望过你爸……”   “我不是!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   女孩提高了音量,朝我胸口踢了一脚,小丫头脚劲还挺大,这下我百分百确认她就是老民女儿。既然老民女儿说是上辈子的恩怨,侧面印证老民知道我父亲失踪的内情,甚至有可能,他就是凶手……一个令我毛骨悚然的猜测从思维深海中缓缓浮现:父亲十年前的同事们,都有可能是杀人凶手。   目前参与这起绑架案(我还没死只能算绑架案)的有三个人,陈雄,老民女儿,身份不明男子。那个男人我都没看清他的脸就被一棍子干晕了,陈雄也不在场,只能从老民女儿下手。   “所以是你爸把我爸杀了吗?”   “我爸没有杀人!你别胡说!”女孩激动地争辩。   “哦欧,果然是你。”   “我爸没有杀人!我爸和他们没关系……”女孩压低音量,语气里带着沉闷的哭腔,“是他们,他们绑架了我爸爸……他们说这是上一辈的恩怨,如果我不帮他们,我爸爸的下场就和你一样!”   这群人也是够猖狂的,绑架警察杀害警察,这他妈能忍?我必须先感化老民女儿,让她良心放我走: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死了,你爸也活不成?”   “我、不知道!你别说了……”   “你好好思考一下,我是警察,你爸爸也是警察,他们杀害警察绑架警察,这是极其严重的犯罪行为,到时候你也会成为共犯被抓,你还在上大学,你咳咳咳——”   我一口气说太多话,一呼一吸间塑料袋都蒙到我的鼻孔和嘴巴里,差点没把我闷死,同时我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向我靠近。   “你还跟他聊上了?”男人瓮声瓮气地问。   “没有!”   “你先离开吧,这里法事要开始了。”   接着我的身体被慢慢吊了起来,直到双脚完全离开地面,我估测不了自己离地面的距离,但应该不会太高,因为他们很快就停止将我吊起。随后我手腕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疼——我的手腕被割开了,而且割得非常深,血直接就流出来沿着我的指尖滴落。   这也太丧心病狂了!他们想把我活活放血到血流干而死!   “你是陈雄?”   “我是谁不重要。”   “是你杀了我父亲吗?”   我咬紧牙关问他,被吊起来后我冷得牙齿打颤,我身上穿的似乎是条裙子,冷风吹得裙摆翻飞,拍打着我的大腿。   “不是。”   “那你为什么要杀我?”   陈雄并没回答我,而是往我的脚腕上绑着什么东西,叮铃哐当的,从声音和触感上判断应该是铁链,下方还坠着一个有些重量的物体。我尽可能把伤口贴到身上以此减轻失血速度——可惜没能起到任何有效作用,我觉得自己像个失灵的水龙头,不停滴滴答答地漏水。   “你这杀人手法还挺新颖的,是什么□□仪式吧?”   “你死后会永世不得超生,”陈雄轻描淡写地说,“虽然不知道究竟是哪个高人逆天而行,甘愿自损阳寿帮你改运,但你本来就是该死的人。”   “什么叫自损阳寿帮我改运?你说清楚!”   我像个厚重的蝉蛹,晃动着僵硬的身体,失温和失血的症状逐渐影响我的身体,陈雄沉默了一会: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这个高人只可能是莫寥,但陈雄的反应看来,他们并不知道是莫寥在帮我。莫寥自损阳寿帮我改运?刹那间我一阵头晕目眩。   “你不会马上死,你背后的这个高人真有如此神通,现在肯定会赶来救你,也好,我会会他。”   直到这一刻我才恍然大悟:我只是个诱饵,我不是能够对他们产生最大威胁的人,他们的目的是想通过我引出我背后的“高人”,也就是莫寥!   “或者你主动说出这人是谁,他们说不定能放过你。”   “他们?”   “要你死的人,”陈雄顿了顿,“也是杀死你爸的人。”   那之后陈雄就走了,此时此刻我就是头被吊起来放血的猪,一个成年人失血量达到血液总量的20%就会开始休克,不一会我的意识便逐渐开始涣散,陈雄,老民,林龙腾,这三个人……谁……不对,一定还有其他人,那个人是谁?他说我和我爸一样喜欢自寻死路,这个男人是谁,我听过他的声音吗?我不记得了……我想……我想什么……我要想什么……   如果我死了,只剩我妹和我妈相依为命,我妈会很难过吧,希望她不会觉得我不孝,因为她反对我当警察,害怕我也像父亲那样有天离开她……这对她太残忍了,如果我死了,至少尸体要被人发现,确认我的死亡……   不知道小顾会不会哭鼻子,他是我带的第一个后辈,也是我的第二任搭档,我很欣赏这小子。我不由得想起曾经的搭档——他是我心上另一道无法愈合的疮疤,我的心突然不受控制的、歇斯底里地跳疼起来。我本以为自己已经很好地忘记他将此事翻篇了,但我还是在最后的时刻想起他,想起他爽朗的笑容,想起他对我说过的话——   “小明你去拉那个轴承!”   “这是镇魂术!得先把他脚上的镇魂锁拆了!”   好像有人来了……   “小顾你把他抱下来!”   “宁姐你先来帮他包扎伤口……全哥听得到我说话吗?”   呃……好吵。   “你先给他做人工呼吸,这里没信号打不了急救电话,我去开车。”   “全哥,全哥……”   意识朦胧之间,顾还急出哭腔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竭尽全力维持一丝清醒,却无法回应顾还,臭小子,我都还没死就急着哭丧呢……   “……”   温热的气流灌进我喉管里,我掀开粘滞的眼皮,只记得最后一瞥是顾还带泪的眼睛,之后就彻底昏迷了过去。 第24章   我久违地与我第一任搭档周由相遇了。   周由全身湿漉,原本浅色的警服也被泅成深蓝色,紧紧包裹他的身体,布料的褶皱随着周由行走的动作抻拉又折叠,如同一层会呼吸的鳞片,站门口问我,我能进来吗。我这才发现自己就坐局里的办公室,这幕我似曾相识,因为我第一次来报道时周由就坐在我现在坐的这个位置,我就像周由那样站在门口小心翼翼地问他,我能进来吗。   “周副!”   我惊讶地叫道,他胸口的弹孔消失了,只是全身湿透,我看了眼窗外,满目漆黑,似乎整个世界只剩下这间办公室,以及噼里啪啦的狂烈雨声,我倒了杯热水给周由,要去找毛巾给他擦身体。   “你小子咋一点变化都没有!你跟我说你升官了?恭喜恭喜!哎呀真是可惜,不能跟你喝酒,我就说嘛,我果然没走眼,你现在果然是出息呐——哟哟咋回事,你小子真不经夸,刚说你有出息你就哭鼻子!不哭不哭,大老爷们哭啥呢……”   周由苦笑着擦我的脸,他的手像一张干燥轻薄的纸巾在我脸上擦拭,这感觉很怪异,在我的认知里,周由的手应该是粗糙而有力的,他在那个雨夜死去,手一定是僵冷潮湿,充满死亡的气息——我迟钝地反应过来,我也死了,所以才能在这里遇见周由。   周由牺牲的那天,也是下着很大的雨,从他胸口中弹处流了很多血,血水和雨水交织,积在他身下形成一池血洼,仿佛天空里梦幻的红霞倒流。   “阿全,不要再回头了,”周由拍了拍我的背,“人不能总被困在过去,这样是不会成长的。”   周由越是鼓励我,这阵痛苦的悲伤越是重击着我,我止不住地泪流,我第一次有如此强烈崩溃的绝望情绪,父亲宣告成为失踪人口时,搭档牺牲在我面前时,我都不曾哭得如此不能自已。   我对痛苦的迟钝感知源于我自以为强大的精神力,溃堤之后的绝望如洪水猛兽对我汹涌进攻,将我吞噬殆尽,我将脸埋进冰冷的手掌里,艰难地从喉咙里发声:   “我做不到……明明我身边所有人都在帮我,可是我……”   我说不下去了,我之所以走到今天这一步,正是因为我被困在过去,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这是种近乎病态的偏执,全家人都接受了父亲不会再回来的事实,而母亲和双妍都已经走出来了——只有我,我还在执拗的寻找真相,甚至为此丧命。   然而我并不害怕死亡,我害怕的是正义不曾到来。   如今我彻底无能为力了,我死了,我还能做什么呢?我甚至连凶手是谁都不知道,就算化成鬼也没办法纠缠着他。   “你都还没去做,为啥觉得做不到?嗨呀你这样咋行!”周由搂着我的肩膀,用力摇了两下,“回去吧,还有人在等你。”   “回哪里?”   我怔了怔,从朦胧的视线中感知到周由深邃沉静的目光,坚定有力地望进我的眼底:   “回到你该去的地方。”   我不理解周由在说什么,但周由则用不容抗拒的强大力量将我向门外推去,我抓住周由的手臂,万分痛苦地对他不停地道歉,这是我最想对他说,却始终没能说出口的话:   “对不起周副,对不起,那天我应该听你话的,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即使我每年去给周由扫墓,看着他的墓碑,我除了沉默地抽烟,千言万语如鲠在喉,我就是只缩头乌龟、埋沙鸵鸟,对此事绝口不提,懊悔、内疚、不甘……全被我自欺欺人地填埋进心底深处。   但现在,我将这些压倒性的负面情绪毫无保留地连根挖出,□□裸地摊开在周由面前,如同心上一根倒刺,用力撕下后鲜血淋漓痛快淋漓,多年深深压抑在心里的歉意,一如那天周由胸口汩汩的血液,从我喉间尽数涌出:   “是我害死了你!那天死的应该是我!可是我——”   周由打断我的话:   “去吧,活着的人永远是最痛苦的。”   说完周由便将我推进瓢泼的漆黑雨夜之中,办公室外是虚空的、无实质的黑暗,我脚下一空,整个人重重地往下坠落。   “……”   我从梦境中猝然惊回,像壁虎断尾,仓皇逃窜进残酷的现实之中。   首先我先闻到消毒水的味道,得益于这种刺激强烈的气味,我确认了自己尚在人世。我费力地睁开眼睛,视野里遍布缭乱光斑,渐渐顾还的脸在我面前形成完整轮廓和五官。   顾还满脸倦容,眼眶通红,下巴泛出浅浅的青茬,肉眼可见的憔悴,和他平日里意气风发的模样相差甚远,顾还像只看到骨头的狗狗,眼睛倏地发亮:   “全哥!你终于醒了!”   “陈雄,绑架我的是陈雄!”我一说话喉咙便割喉般生疼,我强忍着不适继续道说,“还有老民女儿,她被胁迫了,老民被他们绑架——”   “全哥你喝水,听我说。”   顾还把水杯拿到我唇边喂我喝,我喝了两口他又把水杯拿开,边帮我顺背边说:   “现在情况很复杂,陈雄死了,老民女儿疯了,老民失踪了。”   “死了?!”我像是挨了一记重拳,太阳穴跳突地疼,“怎么死的?我昏迷了多久?”   “两天多,快三天了,陈雄在从平合回市区的路上出了车祸,和大货车相撞当场就死了,据说是疲劳驾驶。”   陈雄的死亡绝对与蹊跷,我的猜测是,因为陈雄向我透露了杀死父亲的凶手,但我竟然没死成,所以他反被灭口了。   “那老民女儿是怎么回事?”   顾还眉头一蹙:   “林茵雅是昨天被找到的,就在绑架你的废弃造纸厂附近,就是在下门社那块,被找到的时候已经神志不清了,也问不出什么东西。”   “小莫弟弟呢?他在哪里?有没有事?”   顾还不解地眨了眨眼:   “为什么突然问起莫大仙?哦,确实是莫大仙算到你被绑架的地点,不过他没来过医院。”   “老民被陈雄绑架了,现在得先找到他!”   顾还无奈地将我按回床里:   “你先休息,已经有人在查了,这些事情你不用操心。”   我差点就因为这事嗝屁了我能不操心吗?!但我由于刚醒就情绪过于激动,晕眩感又阵阵地涌上,我迫不得已只能老实躺回病床好好缓缓。   “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吧。”   顾还清了清嗓子,事无巨细地统统讲述给我。我被绑架是莫寥算出来的,刚好当时顾还和小明在参与“林祖娘生”的绕境活动。当时他们就在绑架地点的附近,但这一代废弃工厂很多,他们只能一间间找,后来莫宁来最终定位到造纸厂,进来就目睹了一副极其诡异骇人的画面:我脸上罩着黑色塑料袋,身穿红裙子,脚腕用铁链绑着一个拳头大的铜锁。我的血流了很多,沿着指尖和脚尖在身下积成很大一滩血泊。   小明一眼就看出这是镇魂术,身穿红衣死亡的人,魂魄会无法超生,并且化为怨念极重的厉鬼索命,因此需用镇魂锁镇压其魂魄,禁锢鬼魂无法活动,是非常恶毒并且几乎要失传的邪术。   如今会这种法术的人可能全平合都找不出几个,还特地用在我身上,可见对方不仅只是想要置我于死地,更要我不得好死。   那之后我被送到平合唯一一家医院,顾还还为我献了500cc的血,我昏迷至今才苏醒。   “你刚才哭了。”   顾还摊开手,掌心里弹出一团被揉得皱巴巴的纸巾,难怪我觉得周由的手像纸巾……   “嗯,做梦了。”   我没有和顾还提过周由,这件事情我不想让他知道。   “梦到谁?”顾还撑着下巴,乖巧地趴在我病床边,“你哼哼唧唧的,在嘀咕什么东西。”   “嗯,”我想了想,“梦到一个熟人。”   顾还没有再继续追问,而是拿起床头的苹果削成块给我吃,他的刀工很是灵活,竟然会把苹果削成兔子形状,令我感到很神奇:   “嚯,顾少侠好功夫。”   顾还叉了块苹果喂到我嘴边,不以为然地说:   “我小时候就会了。”   “小时候?多小的时候?”   “嗯……小学?”   顾还又叉了一块苹果喂给我,我示意还在咀嚼先等等。   “我小时候不爱吃水果,妈妈就削小兔子给我吃,后来妈妈生病了,就换我削小兔子给她。”   顾还垂眸望着盘子里的兔子块苹果,露出孩童般天真单纯的笑意,殷勤地给我喂苹果:   “妈妈,张嘴,啊——”   “乖儿子,啊——”   我正和顾还开玩笑缓和气氛,忽然听到病房外一阵吵闹,女人歇斯底里的咆哮像某种小兽悲戚的哀嚎:   “放开我!放开我啊啊——林双全……你出来!你出来!你还我老公!你还我女儿!”   顾还吸了口凉气:   “为什么她这话听上去,像是你抢了她老公又抢了她女儿?”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老民老婆便闯了进来,她披头散发,满脸蜡黄,瞪大的眼瞳里爬满蛛丝般的细小血管,她抓起手边一切的物品往我身上狂砸:   “你还我女儿!你把我女儿还来啊——我的女儿魂丢了,是被你拿走了吧?还给我!你还来给我!” 第25章   我立刻翻下床躲开老民老婆丢来的东西,然而我忘记自己还在打点滴,不慎扯倒输液架,幸亏顾还反应迅速地抓起点滴瓶,同时用身体护在我背后,随后顾还将点滴瓶往我手里一塞,冲向老民老婆。   老民老婆正以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刘备摔阿斗的姿势,高举起一个玻璃花瓶要朝我掷来:   “林双全你好狠!呜呜呜你让我怎么活啊……”   “嫂子你先冷静,这里是医院。”   顾还冷静地夺下花瓶,里面插着的康乃馨和水全都洒在他身上,他抖掉身上的花,和赶来的男医生一起将老民老婆制住,老民老婆肯定挣脱不开两个男人的桎梏,崩溃地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她尖锐凄厉的哭声听得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朝顾还摇摇头,示意他放开老民老婆,她还坐在原地痛哭不已,她这副模样让我不由得想起了母亲。   我拔掉输液针,走到老民老婆面前,心平气和地对她说:   “我能理解你,这不是客套话,但是,你女儿涉嫌绑架警察,而我是受害者,你向我讨说法,那我也该向你女儿讨说法。”   老民老婆仰起头,先是茫然,随后她抿紧嘴唇,绷出两条深刻的法令纹,她比起上次见面时要苍老许多,毕竟在短时间内遭受如此巨大打击,但最后她又坐直起身体,挺直了原本蜷曲瘦弱的脊背,母亲在保护自己孩子时都是无畏有力的,她的眼神像两支标枪将我狠狠贯穿,苍白的嘴唇颤抖地嗫嚅道:   “雅雅、她一个小女孩怎么、怎么绑架你?雅雅现在都疯了呜……呜呜……你把雅雅的魂还来!还给我!”   老民老婆拽住我的病号服,用力捶打着我的身体,我抓住她的双手,大声呵斥道:   “嫂子你清醒一点,你应该带你女儿去看医生,而不是向我要你女儿的魂。”   从老民老婆在走廊外大喊大叫时,我就发觉她话里的可疑之处:她认为是我把林茵雅的魂给拿走才导致她发疯,但正常情况下,不该先带女儿先去看精神科医生吗?而且老民老婆凭什么一口咬定是我拿走了林茵雅的魂?是不是有什么人对她说了什么,才导致她有这样的误解?   当时绑架我的至少有三个人,一个陈雄,一个老民女儿,还有一个男人,他只说了一句话,我试图回忆他的声音,由于昏迷数日,我对那道声线的感知已经变得迟钝,又或许那个男人是我素昧谋面的陌生人,但他一定是这次绑架案的关键,必须找出他是谁。   顾还和我的想法如出一辙,既然我唱黑脸,就轮他来扮白脸,他柔声问老民老婆:   “是呀嫂子,你怎么知道就是全哥把雅雅的魂给拿走了,是哪位高人告诉你的?”   “林老爷,是林老爷说的!他是林祖娘的童乩,他肯定不会乱说的!”   林老爷?那个弥勒佛一样笑眯眯的老头?再又结合莫宁说的林祖娘庙真相,我登时产生了极其强烈的违和感,看来有必要去会会林老爷。   不过在此之前,我必须先去找莫寥问清楚,陈雄口中“自损阳寿帮你改运”究竟是怎么回事?是否和上次莫寥“送替身”吐血有关?   然而老民老婆非要跟我纠缠到底,一定要我把林茵雅的魂还回来,我们实在拿她没办法,只好打电话问小明怎么处理。   小明很快就到了,还热心地提了一袋水果,嬉皮笑脸地进来说了几句俏皮话试图缓和气氛:   “今天我们大家欢聚在这里,是为了我们的好全哥,庆祝他苏醒,我发自内心地祝愿他,从今往后的人生,发鲜,发香!”   其实小明还挺搞笑,只是在这种情况下没人会心大到笑得出来,小明立刻收起嬉皮笑脸,露出认真的神情,老民老婆见到小明,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抓住小明的双臂,把小明吓了一跳。   “志明!你爷爷说雅雅的魂被林双全拿走了,你是林老爷的孙子,你一定知道!你爷爷说的不会有错!你和雅雅是朋友吧,你怎么忍心看雅雅变成疯子?!”   老民老婆脸颊上全是蜿蜒的泪痕,眼皮和眼袋都红肿了,眼泡都被泪水浸泡得湿润,可见她哭了很久,连空气里都浸泡着湿漉的悲伤。   小明看我的眼神十分茫然,大概他也觉得不可思议,我把林茵雅的魂拿走什么的,听上去我像个爱情骗子渣了林茵雅,靠北,老天开开眼吧!   “林副,这是什么情况?”小明凑到我耳边窃窃私语,“你什么时候和雅雅好上的?”   我真想给小明来上一拳:   “我怎么知道,我还要问你爷爷呢!”   “我爷爷的业务我哪能全知道,这几天我都在跟进你的绑架案,实在是忙不过来!”   小明竟然还挺兴奋,不过想想也是,这案子应该是他入行以来接过最大的案子了。   “魂怎么能被拿走?”顾还问。   小明专业详细地为我们解释:一般所说的‘丢魂’,都是‘丢魄’。人有三魂七魄,三魂叫胎光、爽灵、幽精,也称为主魂、觉魂、尸魂;七魄叫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   人没了主魂就会死;人没了觉魂,生下来会有智力残障;尸魂是功德魂,根据你这一世的行为判断你的尸魂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那些可以请鬼上身的神婆,请的就是尸魂。   如果丢失的是七魄,就会精神不正常,上次老民的“丢魂”,其实也是“丢魄”,只是通俗叫法叫丢魂。   甚至还有种民间禁忌秘术,可以招生者魂魄,对方施法拿走生者的七魄或者生魂,人就会变成疯子甚至死亡。   我和顾还听得双双倒吸凉气,也许是“死亡”二字刺激到了老民老婆,她如同被打回原型的精怪,痛苦地抱头跪地,发出撕心裂肺地恸哭:   “雅雅!雅雅……呜呜呜……”   老民老婆又扑倒在小明腿边,抬起被绝望浸透的、无助绝望的憔悴脸庞:   “志明你帮帮阿姨!你救救雅雅吧!呜呜呜……把雅雅的魂还给我,还给我!要怎么才能拿回来?啊?怎么拿回来?拿我的命换可以吗?我能换回雅雅的魂吗!我这条命拿去、拿去吧!”   这个场面着实让人揪心,即使我看过太多次,却依然有所触动。小明心软得彻底,先把老民老婆扶起来,边安抚她边给林老爷打电话,打包票这事无论如何都会给老民老婆解决。   由于林茵雅现在还关押在派出所里,所以小明说先带老民老婆去所里看女儿,我问小明林茵雅丢魂到底跟我到底跟我有几毛钱的关系,小明哭丧着脸,我真的不知道啊,都是我爷爷说的,这其中肯定是有什么误会,我爷爷晚上要帮林茵雅“收惊”,你可以来问问他。   小明走后,我立刻开始收拾,顾还要我再休息两天,但我躺不住,事态发展完全超乎我的预料,如果我的动作不快点,对方肯定还会继续行动,将所有线索全都抹除干净。   顾还劝不住我,乖乖地去帮我去办出院手续,我则把病号服换下来,穿回自己的衣服,一摸脖子空空荡荡,这才想起我的辟邪铜钱被他们拿走了,唉,莫寥知道肯定又要给我甩脸子。   不幸中的万幸是手机居然奇迹般的被寻回,因为我的手机在他们绑架我的过程中被丢到路边,由于那个地方过于偏僻鲜有人迹,所以手机既没被人也没被鬼捡走。   顾还把他的奥迪A6给弄来平合了,有自己的车开着方便。   “全哥,我觉得你先不要去找小明爷爷比较好。”   “为什么?”我有些惊讶顾还的意见。   顾还分析得头头是道:   “宁姐也说了,林祖娘庙里供的不是真的林祖娘,小明爷爷却是林祖娘的童乩,那他请上身来的谁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你这体质比唐僧还敏感肌,是人是鬼都想害你。”   我这才想到上次顾还没跟我一起去探望老民,因此不知道林老爷的“收惊”方式,这只能算是小法术,还不需要“请神”,而且是不是真的“请神”,我觉得我看得出来,至少在我亲眼目睹莫寥“请神”之后,我相信我所看到的真实。   我是希望看到清醒状态下的林茵雅,她可能是目前唯一一个知道陌生男子身份的人,还有为什么他们会有我父亲唱歌的录音带?事到如今案件越来越扑朔迷离,还带有几分阴魂不散的吊诡。短暂思考过后我迅速做出决定:   “先去找小莫弟弟。”   我打了个微信电话给莫寥,莫寥没有接,我又打给莫宁,莫宁在所里和林茵雅在一起,我问她关于莫寥的去向,她也不确定莫寥是不是在小道西,我只能抱着碰运气的心态去小道西找莫寥。   顾还跟着我上到四楼,我在416门口敲了一会,没人开门,看了眼手机下午3点28分,不排除莫寥还在睡觉的可能。顾还正站在公共厨房门口好奇地往里张望,我刚去看他,416的门开启一道缝,火红的烛光从缝隙里泄出来,同时门缝后出现一只眼睛,像颗泛着冰冷光泽的黑色宝石。   “你来干什么?”莫寥语气不善地问。   我已经对莫寥这种欠他八百万的讨债口吻习以为常了:   “我有些事情想问你。”   “没空。”   莫寥正要关上门,从我身侧伸出一只手牢牢掰住门框,顾还站在我背后,人畜无害地对莫寥灿烂地笑道:   “哎呀,就两分钟,不碍事的,拜托拜托!” 第26章   莫寥不为所动:   “放手。”   顾还的力气竟然能和莫寥的怪力不相上下,甚至还有余力装无辜:   “求求你啦莫大仙。”   我夹在顾还和莫寥之间动弹不得,我好言好语地试图说服莫寥:   “小莫弟弟你别生气,我也是担心你才来看你的,你开门也没关系,我隔着门问你几个问题,你——”   莫寥打断我的话:   “你叫我?”   我硬着头皮喊莫寥:   “干爹。”   顾还“嘶”地吸气,用一种“你们好脏”的语气质问我:   “你们背着我玩得这么花?”   我没好气地拐了顾还一肘,莫寥拗不过我们,不情不愿地把门半遮半掩地开启:   “问完就走。”   我和顾还赶紧进门,房间里没开灯,只在桌子上点了一对蜡烛,桌上堆满乱七八糟的杂物。   我借着孱弱的光亮看清莫寥的身体,不由得惊呼出声:他□□的上身写满密密麻麻的黑色符文,从脖颈处延伸至下腹,即使下半身被长裤遮挡,也不难推测这些符文写满了他全身,我猜测莫寥正在举行某种神秘仪式,却被我和顾还的到来打断了,所以他才会如此不欢迎我们的到来。   莫寥大马金刀地坐在床边,身上的符文随着他肌肉运动如同巨蟒身上诡谲的花纹,充满原始、神秘、野性的张力。面对这样的莫寥,我竟徒生局促和紧张感:   “我是不是打扰到你做法了?”   莫寥的眉头微微一蹙,我识相地没有继续问下去,而是直奔主题:   “陈雄说,有人自损阳寿为我改运……”   我第一次听莫寥爆粗口:   “放屁。”   毕竟这是我完全陌生的领域,即使莫寥说太阳是绿色月亮是蓝色我也只能信,虽然我还是会根据自己的推断提出合理质疑:   “但你上次为我‘送替身’回来后吐血了,是不是因为逆天而行所佚以遭天谴?”   顾还搓了搓脸:   “全哥你可真会说话。”   “你就非要什么都问个究竟么?我没有回答你的义务。”   莫大概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冲,沉默片刻后又恢复平日里的淡漠:   “有时候知道越多不一定是好事。”   莫寥这一句直接把我给干沉默了,他有时候讲话真的挺爹的,不是油腻的爹味,而是真有父亲般的稳重沧桑。顾还却以为是他在场,我和莫寥之间的对话不方便展开,还说要回避,莫寥冰凉如水的目光流转到顾还脸上:   “你留下来,他出去。”   啊?啊?我懵了:他俩什么时候背着我好上的?不过是顾还我也放心,撬开顾还的嘴比撬开莫寥的嘴简单得多。   于是我就被莫寥无情地“扫地出门”,我只好站在门口刷手机。昏迷的这几天堆了99+的消息没回,除了同事们给我发消息、打微信电话询问我下落,还有两天前我妈给我发她跳广场舞的视频,我赶紧点开品鉴:好家伙,我妹也在人群里跟她一起跳得不亦乐乎,看她们充满活力的模样我就心情大好,回复她:   -大美女带小美女跳舞呢[龇牙][龇牙]   我消息发过去,等了一会我妈问我:   -有空吗,妈妈想打电话给你。   我走到公共厨房里,打电话给我妈,我妈一秒接起,开始叨叨絮絮,有没有吃饱饭是不是又瘦了工作忙不忙不要太累了有时间好好休息你那个小帅哥搭档什么时候带回来一起吃个饭……我真的哭笑不得,妈,你别误会,我要是真谈对象了,肯定第一时间带回家,我跟小顾现在在平合,遇到几个老熟人挺照顾我的,你别担心。   我妈为了我的感情生活也是操碎了心,从我毕业后发现我感情生活依然空白一片就急得脑门冒汗,即使我解释遍警校男女比例失衡严重,但我妈还是到处给我介绍对象要我去相亲,我都用工作繁忙为借口推脱掉——也不全是借口,当刑警的全是忙得前脚跟打后脑勺,而且指不定哪天就突然熄火,我就算不对自己负责也要对人家负责。   前两年我妈催着催着,忽然灵光乍现,得出一个惊世骇俗、匪夷所思的离奇结论:她认为我对女人没兴趣,是因为我喜欢男人!为此我妈还含泪安慰我,她只是想要我有个伴不这样孤身一人,男女无所谓,不要怕她骂不敢把对象带回家。我、我……谢谢妈妈。   最要命的是,我竟然无法找到有力证据反驳她,因为我没和女人谈过恋爱所以不能证明我喜欢女人,但我也没跟男人谈过恋爱,也不能证明我喜欢男人啊!   半年前我和顾还搭档,看顾还的证件照挺帅,就顺手把顾还的照片发给我妈看,结果我妈还来劲了,三天两头念叨着要我带顾还回家吃饭,我恨不得写血书来证明我和顾还真没什么,我妈如意算盘敲得噼里啪啦响,那可以介绍给妍妍呀!我快晕了,有我爸这个前车之鉴在,我妈竟然还愿意让我妹找个警察。   不是我咒顾还,但一切皆有可能,假如哪天顾还嗝屁了,我妹怎么办?我拉响一级防御警报:毕竟以顾还的条件,我妹还真有可能看上他,万一这俩真成了,以后出任务我得把顾还时时刻刻捧手心里供着防止我妹守寡,所以我死活不愿意带顾还回去。   “老熟人是谁呀?我都不记得了唉。”   “我也不记得,都是是他们告诉我的,在小道西二号楼隔壁的一对姐弟。”   “哦是吗,那很好呀,变化大不大?”   “不怎么大,等我忙完了,我们可以全家再一起回来走走。”   我妈开心地说:   “那可太好了!对了,欢喜歌舞厅还开着吗?”   对了!欢喜歌舞厅!要不是我妈提醒我都忘记这个场所了,它兴起和没落的速度过快,以至于这个场所如今已成为一个旧时代标签,也许过个十几二十年,现在流行的娱乐场所也会变成下一代人眼中的“旧时代标签”,反正没有什么会永远不变,只会变化越来越快。   “嗯,开着呢,我去查案的时候,还有挺多人在跳舞。”   “哈哈,那下次我们回去,你来陪我跳舞。”   “可是我不会跳,我有空学,保证邱女士满意!”   和顾还待久了,我哄女人的水平都有所精进,说曹操曹操到,我一抬眼正好顾还从莫寥房间里出来,还很有礼貌地把门给带上了,心虚地叫我走,莫大仙要继续作法了,我两眼一黑:   “我要的问事情一件都还没问呢!”   “没事的全哥,你的干爹都能帮你解决!”   顾还肉麻地朝我挤眉弄眼,男人的直觉告诉我,顾还和莫寥之间有猫腻,不会他们在这短短几分钟里,达成什么奇怪共识成立帅哥阵线联盟之类的小团体把我孤立吧?我拉住顾还:   “你们究竟都说什么了?”   “真没什么。”   一般说没什么那肯定是有什么,我得想想怎么套顾还的话……   “你的辟邪手串呢?”   “莫大仙叫我扒下来给他,我就还给他了。”   顾还从口袋里掏了两下,又掏出一根铜钱吊坠,敢情莫寥是辟邪铜钱批发商吗?   “他叫你好好保管,这串再弄丢就真没了。”   我隔着门板对莫寥大喊了一声谢谢干爹,然后郑重地将辟邪铜钱挂在脖子上。   我坐在副驾驶座上眼睛瞪得像铜铃,目光凌厉地盯着顾还的侧脸。   “小顾。”   “嗯?”   “你、呃,你长得挺帅的。”   “我知道。”   “声音也很好听,只要不唱歌。”   “谢谢。”   “身材也好。”   “全哥,这不太好吧?别爱我,没结果。”   ……算了爷不装了:   “你们到底背着我说了些什么?你们很熟吗?我怎么都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熟的?”   然而我越是高声质问,顾还却笑得越是灿烂,我又不可能掐着顾还的脖子逼他说,只能崩溃地拿后脑勺狂撞副驾驶座的头枕无能狂怒:   “走!去欢喜歌舞厅!”   顾还怔了怔:   “去那里干什么?”   “跳舞。”   我从醒来到现在就喝了两口水吃了半颗苹果,这会饿得眼冒绿光,就在欢喜歌舞厅边的小卖部买了包旺旺仙贝和两罐旺仔牛奶。   之前调查林珊玥失踪案时我见过这的老板,他还是在看美女主播,谢谢哥哥送给人家的火箭谢谢哥哥mua!我把东西堆到柜台上,喊老板结账,起初老板只潦草地瞥了我们一眼,马上又看了第二眼,随后跟椅子烫屁股似的高高跳起,同时还把手机给藏在背后,紧张到结巴:   “咦?你们、你们是——”   “我就是来买东西的,别紧张。”   我趁顾还站在摇摇车边蠢蠢欲动,示意老板拿包蓝狼,又换了两块钱的硬币,把一罐旺仔牛奶递给顾还:   “要喜羊羊还是奥特曼,我请坐。”   “奥特曼!谢谢妈妈!”   顾还兴高采烈地坐上原谅色奥特曼,却出现了尴尬情况:顾还的腿太长摇摇车塞不下,眼看他费尽心思只为坐上奥特曼的卖力模样,让我不由得想起为了穿上水晶鞋而削掉脚后跟的灰姑娘姐姐……最终顾还还是未能如愿,只能含泪作别奥特曼。   老板向我问起林珊玥,我只能说还在找。   “哦对了,你们可能不知道,那小孩的爷爷死了,”老板神神叨叨地说,“听说那老头从楼梯上摔下来,后脑勺着地摔死的,我看他这是遭报应了!” 第27章   虽然这个念头有些阴暗恶毒,但我认为林进军活他妈的该,人贱自有天收,不过也有一个过于怪力乱神的可能——林祖娘的诅咒。   根据历史记载,平合村曾是单一姓氏村落,现今姓林的平合人,绝大部分都是曾经平合村原住民的后代,如果林祖娘的组织真实存在,林进军和林珊玥的死大概和林祖娘诅咒有着千丝万缕的微妙关联。如果是因为这个原因,那我“不得好死”也是早晚的事。   由于我对莫宁的无条件信任,我并没有质疑林祖娘诅咒的真实性,实际上稍加思考后,就能察觉其中令我费解的蹊跷:林祖娘传说仅在平合流传,没有任何明确的历史文献记载过这个传说的起源,莫宁作为一个外姓人,并且还是跟我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为什么会对林祖娘诅咒了解得如此彻底?而且说得如此不容置喙,就好像……是林祖娘亲口告诉她。   “两次见你都在看美女主播,没想到还挺有正义感。”   顾还揶揄老板,把老板揶揄得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哪啊,看直播这不就是消遣图个乐嘛,那我本人肯定还是想要对社会做贡献啦,如果有情况,我一定出力配合两位警官!”   我视线往上一抬,问:   “你这欢喜小卖部,和欢喜歌舞厅有什么裙带关系吗?”   老板眨了两下绿豆大的眼睛,有些局促:   “讲得这么难听,裙带关系谈不上啦,不过确实和老板认识。”   “那个女孩子?”   “哎对,哎呀我老是脑子转不过来,对,现在是他女儿在接管,锦衣嘛,这孩子从小我看着她长大的,特别乖巧懂事的一囡儿,”老板说着说着,朝我和顾还漾出中年油腻的暧昧笑容,“两位警官有对象了没?我看你们都挺年轻的,刚毕业不久吧,要不我给你们牵条线认识认识?”   我生平还是头一次遇见一对二介绍认识的,不过这也是小县城里的常规现象了,只要知道你没结婚,管你是杀过人还是放过火,死活都要给你介绍个对象,要不是有生殖隔离,他们恨不得把他家养的狗介绍给你。   “谢谢啊,但我孩子都有了。”这话也不算完全骗他,顾还就是我的好大儿。   “你孩子都有了?!”老板震惊得瞳孔颤抖,“那这位大帅哥……”   顾还反而没什么人给他介绍对象,局里女同志对顾还的评价是玩咖渣男脸,可能这就是所谓的“长得让人没安全感”。顾还面不改色地说:   “我喜欢男的。”   由于顾客群体特性,欢喜歌舞厅的营业时间是早上八点到晚上十点,在我小时候很多歌舞厅是从晚上营业到凌晨,就和现在酒吧的营业时间差不多。   临近傍晚的时段,歌舞厅里冷冷清清,我和顾还进去时,舞池里只有一对中年男女跳舞,音乐正播放着《我只在乎你》,他们随着甜美柔和的女声,在舞池里缓缓起舞。   灯球没开,没了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光,歌舞厅的氛围就没那么浓郁了。前台没人,之前有莫锦衣迎接我们,等了一会来了个老态龙钟的保洁老头,枯槁的手颤巍巍地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收款码,让我们扫,上次莫锦衣给过我一张卡,我没带出来,顾还扫了十块钱的散座票给他。   散座没有卡座,只有单人椅,我和顾还坐在舞池边上,默默欣赏着舞池里唯一一对舞伴。顾还像条叼食盆的狗叼着盛满无限续杯的菊花茶纸杯,时不时呲溜一口,大概看了人家跳了三支舞,顾还问我:   “全哥你会跳舞吗?”   我莫名其妙:   “你在想什么?当然不会了。”   顾还更莫名其妙:   “那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跳舞?”   我告诉顾还我跟踪陈雄暴露反被绑架,但略去收音机播放磁带的细节,因为目前没有很确凿的证据指明,绑架案犯人一定和欢喜歌舞厅有关,一切都只是我个人猜测。   大概是我和顾还干坐引起了那对舞伴的注意,他们问我们怎么不过来一起跳,我和顾还有些尴尬,呃,我们不会跳,他们热情地要教我们跳舞,还说他们也是在我们这个年纪学会跳舞的。   和他们聊天得知,他们是一对夫妻,做饮料批发的,孩子在外地定居,平时没事就会来歌舞厅跳舞,已经跳了三十多年了。   夫妻俩对我和顾还非常热心,把我们请到卡座上又是泡茶又是给零食,一直夸我们有品味非要教我们,我和顾还盛情难却,只能跟他们学了一段,刚好我答应我妈要带她跳舞。   只是我这辈子从没跳过舞,顾还搂我腰时我很不适应,他还捏了两把:   “全哥,你的腰好细啊,比妹子的还细……”   “你搂过妹子的腰?”   “没搂过,”顾还装得一脸无辜,“男女授受不亲。”   男男就授受得亲吗?   “……你还是闭嘴吧。”   不过交谊舞跳起来比我想象的要简单,可能只是很入门的舞步。我往前走两步顾还往后退两步,顾还往前走两步我退两步;两人同时向左走两步,再同时向右走两步;顾还举高我的手我转个圈,我再举高顾还的手让他转个圈;之后重复前两节的动作,最后是一个下腰动作,阿姨做起来轻松曼妙,导致我产生了“这很简单”的错觉,因此当我向后仰倒时,听到自己像根被踩爆干枯的竹节,脊椎和腰椎传来嘎嘣嘎嘣的松动声响。   顾还坏得流水,在我后仰时还假装松手要把我扔在地上,吓我抓着他的手臂吱哇乱叫,顾还得逞后哈哈大笑地把我捞起来。   今天音乐还是邓丽君专场,刚好这一首就是《甜蜜蜜》,那对中年夫妻相拥着,在舞池里缓慢而优雅地摇曳,我和顾还也学着他们在舞池里跳。   每次听到这首歌我都会想起我妈,我妈说在我还是个小婴儿时,每次哭闹她就唱《甜蜜蜜》哄我,我就会咯咯发笑,我爸则在一旁臭屁,那是,也不看看是谁的儿子,然后也美滋滋地哼起歌来: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我越过顾还的肩膀,瞥见莫锦衣从侧门进来,我们四目相对,莫锦衣朝我礼貌微笑,我对顾还使了个眼色,朝莫锦衣走去。   “真意外在这里看到林警官,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那当然是有目的而来,我笑道:   “不是你说的吗,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来跳舞。”   莫锦衣眨了眨圆圆的杏眼:   “那你现在心情好点了吗?”   “好多了,如果你能稍微帮我一个小忙,我会更开心。”   莫锦衣绷起脸摆出一副严肃表情,认真地向我敬了个礼:   “好的阿sir!是的阿sir!”   我问莫锦衣,欢喜歌舞厅在上世纪唱卡拉OK时有没有录音的习惯,当年科技没有现在方便快捷,可以随时随地掏出手机就能录音录像,用来记录音声影像的录影机,需要用录像带作为储存载体。   其实我也只是随口问问,并没抱有太大的希望,毕竟我爸妈在欢喜歌舞厅跳舞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即使有录像,也不一定还有留档。   然而莫锦衣的回答给了我一线希望:欢喜歌舞厅确实在特殊节日里录像的习惯,但那些录像带早就没用了,全都丢在仓库里吃灰。   欢喜歌舞厅的仓库是在地下,两扇推入式的木门配插销门栓,锁头有半个巴掌大,顾还开玩笑说:   “门后面是锁着传家宝吗?”   仓库打开的瞬间,一股极其浓郁厚重的灰尘味便强势地刺入我的鼻腔里,我被呛得重重地咳了两声,莫锦衣掩住鼻子,语带歉意地带我们走进仓库:   “不好意思啊,说是仓库其实现在就是杂货间,没用的东西就都丢这里了,因为不常来也没人打扫。”   “怎么会,我麻烦你,我才不好意思。”   仓库里放了很多椅子和桌子,蒙了一层厚厚的灰,还有一团团厚重的帷布,褶皱间全是结块的厚灰,看得出来这个仓库确实没人打扫过了,地上有很多深浅不一的鞋印,还有桌椅拖拽的痕迹,要不是知道这就是个放杂物的仓库,还以为遭过贼。   莫锦衣指给我看,录像带装在三个纸箱里,放在一个大货架的最上面三层。下层的箱子我伸长手臂把它搬了下来,灰尘扑簌簌地像下雪一样掉落。   最顶层的箱子就有些吃力了,我踮脚尖去够,手指可以摸到,却无法仅凭手指的力量搬下来,最后还是得让顾还出马:   “小顾,是时候展现你真正的技术了。”   顾还手臂一伸,轻而易举地就把箱子搬下来,我趁顾还弯腰放箱子时,欣慰地拍拍他脑袋:   “乖儿子,这下养儿防老了。”   顾还甜甜一笑:   “谢谢妈妈夸夸。”   这些录像带被码放整齐按年份收在纸箱里,由于年代久远,这些纸箱黄得都有点发脆了,所幸的是录像带还保存完整,80年代,90年代,和00年代,80年代的录像带最早从83年开始,00年代则刻录到04年。   我快速将录像带盒上写的时间扫过一遍,不对劲:89年和90年的录像带不见了。   地下仓库四面封闭,除非存在密道,否则只能通过那扇挂锁的大门进出。   “除了你,还有其他人保管仓库的钥匙吗?”   莫锦衣的脸上闪过稍瞬即逝的迟疑,尔后摇头:   “没有,只有我。”   “最近也没人进过仓库?”   “对……是的。”   很明显莫锦衣说谎了。在装80年代和90年代录像带的箱底,有一块和录像带盒侧方大小吻合的长方状痕迹,这块痕迹没被灰尘沾染,因此干净得极其突兀——这里曾经放有一盒录像带,并且录像带被人刚拿走不久。   要么是其他人有仓库钥匙,要么是莫锦衣帮这人开门进仓库,无论是哪一种解释,既然莫锦衣有意隐瞒,这人肯定和莫锦衣有关系。   “你别紧张,我就是问问。”   我尽可能让自己笑得和蔼可亲些:   “这些录像带能借我吗?”   “可以啊,随便拿,反正也没用了。”   这些录像带要真没用就不会被人拿走了,而且这人并不担心我追查到欢喜歌舞厅,可能他以为我会被吊死在废弃工厂里。   此时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杀害父亲的人,在很多年前就认识父亲。甚至很大概率是和父亲关系不错的人,知道父亲在欢喜歌舞厅唱歌跳舞,知道父亲最拿手的歌《冬天里的一把火》……   为什么偏偏还是89年和90年的录像带?我爸应该最早从87年就来过欢喜歌舞厅了,那时他在歌舞厅遇到我妈,但这人只拿走这两个年份的录像带,是因为这两盘录像带里有什么特殊内容吗?   反正来晚一步只能捡人吃剩的,我干脆能拿的都拿了,带走了从87年到93年的录像带,只是我手头没有录像带播放机,只能去旧货市场淘,不过问题不大,先把录像带拿走。   我和顾还在吃海蛎煎时,莫宁给我打电话叫我赶紧回所里,市局派人来查这事要给我做笔录。虽然我没报警,但由于我职业特殊,上面还是下来立案调查。不过上面也不是傻逼,没事找事给自己增加工作量,肯定也是考虑到疑犯一个死一个疯,只要我做笔录时不透露有第三人存在,这案子就可以结了。   回所里莫宁和莫宁正在接待市局派来的人,是两年前同期进来的搭档叶北霖和赵湃,叶北霖之前是野路子,赵湃是顾还的直系学长,他们看到我,齐刷刷站起来向我打招呼:   “林副。”   “哎行了行了,”我开玩笑道,“现在我是受害者林先生。”   赵湃也顺带问候了顾还:   “哟顾公子来啦!”   一山更有一山高,赵湃那嘴更是,啧,也就叶北霖治得住他,顾还在他面前根本是小巫见大巫。   “少来,做完笔录快滚。”   赵湃捏起嗓子假哭:   皇上,这几年的情爱和时光,终究是错误了!”   顾还被恶心地哇哇大叫:   “哪来的太监在祸乱后宫呐给朕拖下去噶了——”   我趁乱偷偷问莫宁:   “林茵雅哪里去了?”   “被强制送去市里精神病院关押治疗了。”   我感觉自己的脑子里如同进了只苍蝇嗡嗡乱飞:小明不是信誓旦旦说要叫林老爷帮林茵雅“收魂”吗?怎么才一下午功夫就把人弄进精神病院了!我由衷希望林茵雅的精神状态可以恢复正常,告诉我当时在场的第三人是谁……真的有这么巧合吗?无论什么线索我都来晚一步,还是有人为外力在强行干涉我调查?   毕竟我们受过专业训练,因此做笔录的流程极为顺畅,十五分钟就做完了。   我并没有还原事情全部真相,毕竟我追查陈雄也不是能拿上台面明说的事,所以我把案情“润色”了一下:我想去平合戏台看戏,顺便看看“林祖娘生”凑热闹,因为懒抄近路,结果被陈雄偷袭打晕,醒来时被绑在废弃造纸厂里,由林茵雅看管我,然后我被陈雄像杀猪似的吊起来割手腕放血,由于失血过多昏迷,之后发生什么事我就不太清楚了。至于第三人,我认为他是我父亲失踪案的关键,因此没有说出实情。   做完笔录后叶北霖和赵湃就走了,所里就剩我、顾还、莫宁三个人。顾还和莫宁坐一起,而我隔着茶几坐在他们对面,顾还打开手机手电,往我脸上一晃:   “林双全同志,我们希望你坦白从宽,不要做无所谓的抵抗。”   “干嘛啊又要整哪一出?”   “你为什么骗他们?”莫宁压低声音问,“在现场的犯人,不止有陈雄和雅雅。”   我就硬装,装傻就完事了:   “我不知道呀,我被陈雄敲晕以后,醒来脸上蒙着塑料袋,难道你们有什么线索?”   可能是我演技太差或者用力过猛,导致顾还和莫宁看我的眼神,竟然不约而同地带了种“关爱弱智”的怜惜。   “那我下班了。”   莫宁竟然没再追问我,不会是懒得管我死活了吧?   “我下午去找过小莫弟弟,他不理我。”   我试图通过装委屈挽回莫宁的心:   “干爹不会不要我了吧?”   莫宁笑得意味深长:   “看你表现。”   晚上我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实在百思不得其解,尤其是录像带的事,我睡不着,顾还也别想好过,我小声呼唤他:   “小顾小顾。”   顾还在上铺轻声回应我:   “睡了睡了。”   “问你个问题。”   “月亮是大象。”   “不是这个!”我没好气地踹了顾还的床板一脚,“我问你,假如你杀了一个人,然后你把和这个人有关的录像带给偷走了,请问,为什么你要偷录像带?”   顾还几乎是秒答:   “那肯定是录像里有我的脸啊。” 第28章   “儿子你也太会了吧!”   我兴奋地爬上顾还的床,顾还正在全神贯注看手机。   “看美女啊这么认真?”   “看你。”   顾还拍拍自己的身侧示意我躺过去,我钻到他臂弯里一看:原来顾还在二手网站上找录像带播放器,我说明天去平合的旧货市场淘比较快,顾还闻言立刻把手机一丢脑袋一歪装死:   “睡了拜拜晚安。”   “先别,再问你个事,”我和顾还离得很近,所以我用气声问他,“你们怎么知道还有第三个人存在的?”   顾还的嘴角越咧越开,无法掩饰住一种奸计得逞后的坏笑:   “当然是你说的啊。”   我操!我被诈了!所以莫宁临走时说得那么煞有其事,其实只是在演我,他们根本就不确定现场有没有第三人!我、我气死啊!   我刚要爬下床却被顾还抓回了来,他下意识先扣住我的双手手腕,我手腕上的伤口被他捏得一疼,条件反射地吸了口凉气,顾还立刻松开改抓我的手臂,将我按进床里,我被他钳制得动弹不得,急得嗷嗷乱叫:   “好啊好啊!你们都套路我是吧?是我看错你们了,这几年的情爱和时光,终究是错付了!”   “别闹,”顾还又无奈又好笑,“明明是你瞒着我和宁姐,不告诉我们实情,怎么都成我们的错了?”   “那还不是因为——”怕你们被卷进来!怎么谁都不懂我的用心良苦?   “因为?”   “因为你笨!”我用脚蹬了一下顾还的大腿“还不撒开我?”   顾还翻了个白眼:   “五分钟前你还说我好会。”   “我看走眼了不行?”   顾还闹情绪了:   “你这话我可就不乐意听了,我必须向你证明我自己。”   我扬了扬眉毛:   “嚯哦,怎么证明?”   顾还抓起我的手,郑重地按在他的胸口上,我有点被顾还深邃的眼神给肉麻到了:   “你不会要向我求婚吧?”   “戒指还没准备,下次一定,我是想帮你一起查。”   我仍然拒绝了:   “小顾,你忘记小莫弟弟下午刚说的话了吗?‘有时候知道得越多不一定是好事’,你也看到我的下场了,万一哪天你因为我出了事,你让我怎么办?”   之前我就和顾还认真严肃地讨论过这个问题,我不怀疑顾还的真心,所以我才无法把他置于有未知危险的境地,甚至都不敢去想那些坏的可能。梦里周由带给我怅然若失的钝痛感在我身体里还挥之不去,就像一颗藏在房间里腐坏的苹果,渗透进每一寸空气里。   “我又不需要你负责。”   “你说出这种话是对我不负责!”   我激动地驳斥顾还,顾还先是一愣,反应几秒后莫名地大笑不止,我就奇了怪了,明明是件很严肃的事情有什么好笑的?怎么能这样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和顾还相处这么久,我就真正生过他两次气,第一次是他跳二平河,第二次是现在,但我又不想跟他吵,默默推开顾还回到自己的床上,被子一抖钻进被窝里,瓮声瓮气地说:   “快点睡,明天去淘旧货市场。”   我刚说完上铺就一阵摇晃,随后我的身体被挤到墙上,顾还把我的被子扒开,像条咬烂家里所有家具还装可怜的大坏狗趴在我身上,道个歉跟小女友撒娇似的嗲得不行:   “全哥我错了嘛,我就是觉得你说我对你不负责,搞得我是个渣男害你怀孕去打胎,所以很好笑……我错了!我不是一直都很听你话嘛,我保证,我绝对会手脚健全健健康康长命百岁,好吗?嗯?”   顾还抱着我晃了两下,有些讨饶的意思,我把脑袋别过去不理他:   “滚远点,你这是袭警。”   “那我们拉钩嘛,拉钩拉钩……”   顾还这逼是真的倔,我越不理他他越来劲,抓起我的手勾住我的尾指: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骗人是小狗。”   不知道顾还是真心实意还是哄我,不过他既然愿意跟我拉钩,也算是妥协让步,兄弟没有隔夜仇,尤其是出生入死的兄弟,而且我也比较容易被哄好,就答应了,虽然还是忍不住嘴了一句顾还:   “你本来就挺狗的。”   顾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嗯嗯汪汪。”   第二天起来我和顾还把胡子刮干净,好好收拾了一番,不知道是不是昏迷的这几天都是插鼻饲,营养没跟上脸都白了两度,仿佛随时都会灵魂出窍。   来上班的莫宁给我们带了早餐豆浆油条,顾还这大尾巴狼藏不住了,嘬着豆浆啃着油条屁颠颠地向莫宁邀功:   “宁姐!全哥昨天全招了!”   我差点豆浆喷顾还脸上:   “你很得意?”   “不敢不敢,全哥多吃点——”顾还把他啃一半的油条塞我嘴里,让我说不出话,“昨天我和全哥去欢喜歌舞厅搬回来一箱磁带,等下要我们要去淘播放机!”   我狠狠咬掉嘴里的油条,口齿不清地问:   “小明怎么去了一晚上都没回来?”   顾还张口就来:   “可能被一起关精神病院里了。”   “也可能是林老爷也去了,帮雅雅招魂。”   提起林老爷我就心情复杂,我对他的印象挺和蔼可亲的一老头,怎么能血口喷人呢?   “可是林老爷为什么要说林茵雅的魂被我拿走了?是不是他问了假林祖娘,假林祖娘要陷害我?”   我昨天找莫寥,第一是想看他有没有遭遇什么不测,第二就是要问关于“勾魂”一事。小明虽然工作能力有些一言难尽,但作为成年人起码的判断力应该是有的,他一定也不相信我会“勾魂”。   莫宁扯了扯嘴角,莫寥为数不多露出的笑也是这样,有种凉薄的风情:   “你为什么会认为是鬼在陷害你,而不是人在陷害你?”   “……操。”   瞬间我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像爆米花一样“嘭”地炸开,莫宁却神态自若地掏出手机哒哒地打起字:   “我问问阿彬,让阿彬带你去吧。”   “那我呢那我呢?”   莫宁笑意嫣然:   “留下来干活呀。”   林彬沉默无言地打着方向盘,而我正襟危坐在驾驶座上,双手攥紧安全带全程不敢吭声,车里正在播放着节奏强烈的韩国女团歌,完全看不出来林彬居然好这口……   不过我尴尬倒不是韩国女团歌,而是林彬对我这种微妙的疏离和敌意,我试图打破这个过于凝重的气氛,就主动向林彬搭话:   “那个,林医生今天不上班?”   林彬镜片一闪,反射出冰冷的光泽:   “因为要带你去买录像机啊。”   呃,好吧,我闭嘴。   平合有个很大的综合性旧货市场,什么都卖,古董文玩、钱币字画,也有小人书邮票日历画,对于这种旧货,越是偏僻的地方电子产品也会有,BP机、大哥大、DVD机、大屁股电脑……不出意外都能在旧货市场淘到。   平合的旧货市场在菜市路,而菜市路叫之所以叫菜市路,据说在古代这个路口是专门砍头的地方,旧货市场有个约定俗成的规定,就是晚上九点前必定全部商铺和摊点必收工,不然会撞鬼——当然这只是我道听途说,因为这是我活了28年第一次来旧货市场,比起鬼,这里的人更坏,尤其是卖古董的,根本不用怀疑,用屁股想都知道十件里十件都是假的。   林彬把车停在路边,让我抱上那些录像带,然后步行走进旧货市场。   说是市场,说是古董步行街更贴切些,不过这里卖的东西实在是太杂,看得人眼花缭乱,这摊是个卖古董大哥在向一个大爷兜售据说是“乾隆年制青花缠枝莲纹赏瓶”,边上是个卖旧杂志和小人书的大婶,什么《知音》《故事会》《读者》都是论斤卖,再往前走是卖钱币的大爷,手里拿着两枚银元“铛铛”敲个不停,可惜我这个外行听不出其中门道。   林彬却对旧货市场了若指掌,他带着我七拐八弯,到一个店面老旧的店铺门口,门外贴着两张告示,第一张纸已经黄得发脆,还破了一半,像裂开的脸皮,用不同颜色的繁体字写着“电脑维修旧电子产品回收磁带CD音像制品”,下方的纸也发黄,但没上一张情况严重,上面的内容是手写的简体字:“手机换新手机贴膜录像带转录”,该说不说还挺与时俱进。   林彬确实人如其名,文质彬彬,穿了件长风衣,双手插兜里,优雅又不失风度地走进店里,用平合话喊了声:   “老赵,工作来了!”   我环顾四周,注意到玻璃橱柜里展示的手机,几乎都是小灵通和老人机,即使是最新的智能机型,也是五六年前的老款式了,说明这家店并不是靠卖手机作为主要收入。   “别吵死死,我知影啦……”   内间挂着“欢迎光临”的帘布被掀开,从里面走出一个四十岁多岁、身材微胖的中年人,他扫了我一眼:   “要录像带转换喏?”   “用录像机看和录像带转换,哪个更方便些?”林彬问。   “那当然是转换咯,我给你拷进U盘里,你拿回去慢慢看。”   “转录最快什么时候能转好?”   “我看看几盘……哦,看磁盘内容多少吧,你这几盘,快的一小时,慢的也要三四小时。”   “可以,那我等。”   中年人把磁盘抱进内间了,我不太放心,想跟着他进去“监工”,被林彬拦住:   “放心,他是我们的人。”   “你们的人?”   林彬坐在店里露出大片棉花的破皮沙发上,从口袋掏出一盒白万——这小子还有两幅面孔呢,他把烟盒打开递给我,我不爱抽白万,就婉拒了:   “谢谢,我不抽。”   林彬收回烟盒,垂眸叼起一根烟,点燃后吐了口烟:   “我大概知道一些,阿宁和她弟弟在帮你调查什么事吧。”   “……嗯。”   “你们既然是发小,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怎么还开始查户口了……关键是我根本不记得这些事,全是莫宁告诉我的,只能莫宁说什么就是什么,说不定我知道的没比林彬多多少。   “我们小时候是邻居。”   “哦,你们都住小道西是吧。”   “是的。”   “几岁的时候?”   “大概初高中开始吧。”我随便说了个时间段,应该大差不差。   “那时她家里都有谁?”   呵呵,小样,这题我会答,莫宁亲口告诉我的:   “她,她弟弟,还有梅阿婆。”   林彬侧过脸,从镜片后扬起上目线定定地望着我:   “你真的是阿宁的发小吗?”林彬猛吸一口烟。   “你在质疑我什么?”我笑着问。   “如果和她们姐弟俩在你初高中的时候认识,”镜片和烟气模糊了林彬的脸,但我能清晰地看到他衔烟的双唇启合,“那你为什么不知道,莫宁还有个双胞胎姐姐?”   ……我操?双胞胎姐姐是什么东西?!这是从哪里突然长出来的吗?! 第29章   我在脑海中飞速回忆关于莫家姐弟的信息——全部都出自莫宁之口。   在莫宁的描述中从未提起过双胞胎姐姐的存在,她三番两次地强调莫寥小时候很喜欢我,我们一起度过快乐的时光,那……他们的姐姐呢?如果林彬说的是真的,为什么莫宁不告诉我?这个姐姐现在又去了哪里?   “阿宁没有对你撒谎的必要吧,我和她确实是发小。”   “你见过她弟吗?”   “见过啊,”我要狠狠扳回一局,“我去过他们家,我还和她弟睡过呢。”   林彬的眼睛霎时瞪大了,我赶紧解释:   “同睡一张床。”   “嗯?”林彬将信将疑,“你跟她弟关系很好?”   呃,这,这问题问得还挺有水准:要说我和莫寥关系很好吧,他昨天才把我无情地扫地出门和顾还背着我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要说我们关系不好,陈雄却说有人自损阳寿帮我改运,哎,真搞不懂男人!   “倒也没有特别好……”我有些心虚地嘟囔。   “你很可疑。”林彬对我摊牌了。   呃,难道我要向他解释我失忆了?但是我的失忆症戏剧化得有些离谱,我不觉得林彬会相信我,而我也不太愿意提起这事。   一般失忆症分为四种类型,对某些创伤□□件遗忘的局部性失忆;对某个时期发生的事件失去记忆的选择性失忆;完全忘记自己所有生活背景、姓名、人际关系的全盘性失忆;还有忘记某一年或某一事件的连续失忆症。从大分类上我应该属于选择性失忆症,但我忘记的是在特定区域的所有人,这种遗忘也不是场景里的人物完全清空,比如我记得高中时代跟同学翻墙出去打CF,有个人从墙上掉下来摔断腿——可我完全不记得这个倒霉蛋是谁了,就像在看一部演员全身打满马赛克的纪实电影。   林彬掸了一下烟灰,冰冷的视线透过镜片,如同安检扫描仪将我从头扫到尾:   “你突然就从阿宁身边冒出来,说是发小却对阿宁的事情一问三不知,也不知道算是哪门子发小,长得又像个未成年……”   “你是不是攻击性有些强了?我可是警察耶!”“警察怎么了,警察只是一个职业,又不能用来判断你的道德好坏。”不是,怎么就上升到道德层面了?我忍无可忍,就阴阳了林彬两句:“嗯嗯是啊像我这种道德败坏的渣男,就应该孤独终老,妹子瞎了眼才看上我——”“你闭嘴!”林彬高声打断我,我装委屈:“这些不都是你说的吗?凶我干嘛啦。”林彬呛了一下,烟从他的鼻孔和嘴里喷出来,被我气得七窍生烟。眼看差不多了,我我又向林彬抛出橄榄枝,柔声道:   “你真没必要把我想得那么坏,我没有要跟你竞争的打算,你大可放心。”   咳得满脸通红的林彬嫌弃地皱起眉头:   “说放弃就放弃,你还是不是男人啊?”   ……真的是鸡同鸭讲,我闭嘴。   我一直在店里等着不敢走开,生怕录像带一离开我视线就会出什么幺蛾子。我倒了两杯水,一杯给林彬,一杯自己喝,喝完后我走到店门口伸了个懒腰活动筋骨,目光向远方眺望时,就看见不远处有个摊点前面很热闹,起初我还以为是在围观什么稀世珍宝,出于开开眼界的好奇心理我上前去看了一眼——原来不是卖宝贝,而是在吵架。   主角之一是个身材肥胖的中年男人,满脸堆积的横肉挤出一道道深刻的肉褶,泛出一层刺眼的油光,老鼠般的小眼珠由于愤怒而夸张地暴突出,粗壮的手肘像两截猪蹄,不停地推搡着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瘦弱女人,同时嘴里用方言骂着很难听的脏话。   女人在胖男人面前如同一根轻飘飘的苇草,胖男人每推一下她就踉跄一下,胖男人又连攘了好几下,直到女人站立不稳被推倒在地,边上这么看热闹的群众,竟然没有任何一人上前阻拦。   我完全看不得男人打女人,快步上前把胖男人拦住,心平气和地劝道:   “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有什么事情解决不了的,可以找警察啊。”   女人听到我的声音,从肮脏虬结的乱发间扬起脏兮兮的脸,我发现她的五官竟然很标致,大概二十来岁,只是她的表情有些不自然的扭曲僵硬,应该是精神方面有问题。   胖男人即使被我架着,还试图伸出他粗短的腿去踹女人,我更卖力地将他拽住,胖男人用平合话怒道:   “死毛神婆黑白讲,说林被卖的佛像是假的,林被从泰国带回来的,安怎是假的?林娘嘞,林被今日绝对要打死这个毛神婆!”   女人听了,面对胖男人凶神恶煞的表情,竟然还笑嘻嘻地拍起手来:   “假的,嘿嘿,假的……”   胖男人骂了一句难听的脏话,一把甩开我,抡起拳头要往女人的脑袋上砸,我迅速扣住他的手腕,使出一招擒拿将他的手臂一拗反折在他的背后,胖男人吃痛地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嚎叫,拜托,大哥你也太浮夸了吧……然而胖男人嚎的这一嗓子似乎是某种摔杯为号的暗示,从其他摊位上迅速围上来十几个男人,他们手里都抄着木棍或是钢管,还有砸碎的啤酒瓶,甚至还有人连西瓜刀都掏出来了,将我和女人团团围住。   在古董街发生恶性伤人事件的频率很高,这种地方就是个规矩严格的小社会,他们都说这就是所谓的“江湖”,“江湖人”做事都按照“江湖规矩”,因此即使发生死伤也不会闹到警方那里去。   “哎呀大哥们别这样,”我拉起女人,把她护在怀里,用尽可能友好的语气和他们商量,“你们也知道她是个疯子,大人有大量,就别跟她一般见识了。”   胖男人唾沫横飞地朝我吼道:   “是你自己找死!”   别说那西瓜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光是那碎啤酒瓶子敲下来就够呛,我之前出警过一例,打架把碎玻璃瓶子扎人大动脉里了,血流得和喷泉似的,到现场人已经没了。我要是运气好避开我的脑袋和大动脉,可能会死慢点,但这十几根棍子下来我的脊椎骨恐怕是比薯片渣还碎。   女人对即将到来的致命危险毫无感知,还扭着脖子在我怀里咯咯笑个不停,我欲哭无泪,大姐,我们都快被剁成肉泥了你竟然还笑得出来……   “让开。”   忽然人群中传来林彬的声音,他的语气很傲慢,趾高气扬地下达命令,然而这些人真的乖乖听话地退开了!难道林彬是什么狠角色?林彬嫌弃地瞥了我一眼:   “你怎么惹上事的?”   “这不是职业病嘛嘿嘿,我看到他们在打人就上来劝架……”   “多管闲事。”   林彬打断我的话,胖男人看到彬彬,当场变脸,对林彬不停地点头哈腰赔笑,一个劲地解释,说他不知道我们认识,一切都是误会,兄弟们还以为是来惹事的,幸好还没动手。林彬默不作声地听完,轻描淡写地说了句:   “他是我的人,不要动他。”   这瞬间我对林彬肃然起敬:虽然不知道他在这个旧货市场里是什么个地位,但看他这副叱咤风云的模样,绝对是个不好惹的狠角色,他完全可以趁这个大好机会把我剁成肉泥,过了这村没了这店,看来他是真的很喜欢莫宁,怕莫宁难过才阻止了他们的暴行。   “谢谢你啦。”   我撞了撞林彬的肩膀,林彬不领情,板着脸训了我一顿:   “你能不能少惹事?我记得你快三十岁了吧?还是个警察,对危险怎么一点判断力都没有?”   疯女人听林彬在骂我,笑得可开心了,也伸出脏脏细细的手指戳我的脸:   “笨笨、笨笨!”   林彬不屑地哼了声:   “哦,原来是英雄救美呢。”   “那到没有,就是看着挺可怜的。”   我发现女人还没穿鞋,大冷天的光着双脚,我问林彬能不能让她进去坐坐,至少等下把她送出旧货市场免得又惹事,林彬说你真是菩萨心肠——听上去好嘲讽啊……   我打算等下带这个女人去买鞋,然后再把她送去收容所,我给她倒了杯水,但是在倒水时她突然发出一声锐利刺耳的尖叫,迅速地跑出店门。   我赶紧放下水杯追出去,大概跑了一百米,明明她跑出去我追出去前后不到三秒的时间,她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无影无踪。   “你怎么不拦着她?”   我问正在玩手机的林彬。林彬莫名其妙:   “那是你带回来的人,又不是我,你自己没看好人来怪我?”   ……行,确实,我无法反驳,但我想到那个女人还是有点心坠坠的。   我没问林彬是什么身份,他肯定不会告诉我反而会讥讽我一番,我才不要自讨没趣。   两小时后,老赵终于出来了,他摘下老花镜,把磁带还给我,同时给了我一个U盘,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这种磁带录像是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我眼皮一跳:   “有人也拿过类似的磁带来找你吗?”   “是有……”老赵想了想,“就上周的事吧。”   “你还记得他拿了几盘吗?”   “好像……是两盘?两盘吧。”   “你还记得是男是女吗?!”我激动地问。   “男的。”   “长相呢?”   “普通长相,我哪里记得住……是个年纪跟我差不多大的男人。”   于是我把手机里老民、陈雄的照片都拿给老赵看,但老赵都说不是他们,还能是谁?我脑海里闪过一个人,一个被默认遗忘的人。   “是这个人吗?”   “哎对对,就是他!”老赵拍了一下柜台,“你们认识?”   “嗯。”   拿走那两盘磁带的人,是失踪多日的派出所所长林龙腾。 第30章   “喔喔喔——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   老赵活似只打鸣的老公鸡:   “这个男人是说过,要是有人拿类似的录像带来找我,就把他的录像带理内容也拷贝一份给那个人。难怪呢我看这录像带就觉得忘记什么事……哎呀哎呀差点不记得……”   “他什么时候来的?”我急切地问。   “这个真不记得了……反正就上周。”老民又开始犯迷糊。   “转账记录呢?你肯定有向他收钱吧。”   “这个啊,他用纸币付的钱。”   “店里有没有摄像头?”   “这破店要什么摄像头,这店里你看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嘛,”老赵嘿嘿地贼笑两声,“你不会以为这些是真的吧?全是模型而已啦。”   “对了!”我灵光乍现,激动地打了个响指,“储存日期!文件的储存日期!”   “这个嘛……这个,这个。”   老赵边说边用鬼祟的眼神暗示我,搓了搓手指头,却被林彬戳破:   “不用收钱,直接给他。”   老赵砸了咂嘴:   “行行,都让你拿去借花献佛了。”   林彬没好气地说:   “是啊,谁让我在伺候一个祖宗。”   不过林彬的面子果然大,老赵只向我收了二十块,连同林龙腾拿走的那两盘录像带内容,也一并拷贝在U盘里给我。   光是这U盘钱就不止二十,我转了一百二给老赵,老赵背着林彬给我比大拇指。   我问老赵手头有没有设备,我想看看U盘里的内容,老赵给了我一台笔记本,我把U盘插上后打开,里面有两个文件夹,一个文件夹下还有五个子文件夹,分别是88年到89年、91年到93年的录像带内容,视频创建日期是今天;另一个文件夹里只有两个子文件夹,也就是被拿走的89年和90年的录像带,视频创建时间是三天前。   我不由得替自己捏了把汗,这群生意人真是无奸不成商,要不是林彬在,我大概率会错过这条重要线索。稍微掐指一算,三天前的我正躺在医院里昏迷,林龙腾是在我被绑架获救之后才拿走录像带的。   我点开89年的文件夹,有五段视频,时长不一,短的一个小时,长的有三小时。我随便点开一段两小时的视频,画面正中央对着一个大舞台,舞台后方拉着厚重红色的幕布,装饰着波浪状、红绿蓝紫的霓虹灯,充满年代感的摩登气息。舞台上方拉着一条红底白字的横幅“欢喜歌舞厅春节联欢晚会”。   接着画面里出现一个身材矮小、但精气神十足的老人对着镜头发言,大致意思是他是欢喜歌舞厅的老板莫鹏,新年要到了,欢喜歌舞厅举办这场春节联欢会——这台摄像机是观众视角,所以视频里一直有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下面由林国辉先生带来《一场游戏一场梦》!”   在稀稀拉拉的掌声中,一个衣着普通的年轻男人走上舞台,唱起王杰的《一场游戏一场梦》,他的唱功在普通人里算是不错的水平。   男人唱了一半我才反应过来,欢喜歌舞厅已经把这个舞台给拆了,这条幕布很可能跟躺在欢喜歌舞厅仓库里吃灰的那团幕布是同一条。我开了两倍速看了一会,没看出什么特别的,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素人大舞台,唱歌跳舞,这些表演者应该都是欢喜歌舞厅里唱得好或者跳得好的客人。   虽然是三十年前的录像带,但转录出来的画质清晰色彩明艳,丝毫没有因为承受岁月的摧残而导致画面失真。   这种舞台放在今天肯定无人问津,但在当年那个精神物质匮乏的年代,是一代青年男女的流行娱乐生活,是那个年代特有的文化缩影。   这些视频我一时半会看不出什么端倪,就先回所里了。离开前我又在旧货市场逛了一圈,想着能不能再遇到那个疯女人,可惜找不到她了。   出于礼貌我想请林彬吃个饭,林彬同意了,呃,有点意外,还以为他会嫌弃跟我坐同桌吃饭……地点是林彬选的,他带我去一家小炒店,要了个包间,两个人点了四菜一汤。   等菜上来的时候,我就坐在林彬对面,林彬倏地抬头,凉凉的视线穿过透明的镜片望着我:   “你有话就说,别一副便秘的样子。”   经过先前和今天早上的接触,我大致是摸清林彬的性格了——还是比莫寥好的,莫寥或将成为我二十八年人生中最难相处对象TOP1,即使是阅人无数的我,也没遇到过比莫寥更难搞定的人。   “关于你说的,阿宁有个双胞胎姐姐的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采用迂回战术,放低自己的身段捧高林彬,“你好厉害呀,竟然知道这——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你对她来说,肯定很特别吧。”   林彬白皙的脸颊肉眼可见地透出羞赧的红,推了推并没有从鼻梁上滑落的眼镜:   “什么、你突然、突然说什么怪话……你以为我是小孩子吗,少跟我套近乎!这种事情还用得着你来说?”   “嗯嗯,是我有眼无珠,还请林少指点。”   林彬告诉我,他和莫宁是高中同班同学,当年莫宁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因为她长得漂亮性格又好,不仅很多男生追,还有些女生也向她示好过。而林彬在读高中时,由于腼腆内向不爱说话,加上他的外貌长得比较白净秀气,就成为班上男生的欺负对象,说他娘,像女人,还把他堵在厕所里脱裤子。   就在林彬精神不堪重负几欲休学时,他和莫宁产生了交集。林彬还记得那天在下雨,他的书包被欺负他的人抢走,书包里的东西全都被丢在雨里面,还被踩了好几个泥脚印。林彬默不吭声地蹲在雨里捡东西,莫宁撑着伞过来帮她一起捡。   时隔多年,林彬仍然清晰地记得莫宁头发上洗发露的花香味,校服上的肥皂香气,她扎着高马尾,露出细长优雅的颈子,挽搞的袖子露出两截雪白的手肘,校服穿在别人身上就跟个大号垃圾袋一样,但莫宁穿起来却洋溢着青春那种青涩又鲜活的气息——我被林彬肉麻得搓了搓自己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然后你从那以后就喜欢上她了?”   “她问我,想不想报复欺负我的人。”   “啊?”呃,好出人意料的发展。   “嗯,”林彬轻轻笑了起来,“我当时也觉得很惊讶,她竟然会说这样的话,而且还是笑着对我说的。”   “你答应了?”   林彬冷静地反问我:   “如果有一群人霸凌你,甚至让你想要用死来逃避,你会怎么做?”   这时菜陆陆续续上来了,等服务员走后,我们才继续刚才的话题,我认真地回答林彬:   “我会把铅笔扎进他的手掌里。”   因为我确实这么做过。林彬噎了一下:   “总之我同意了,然后就、发生了一些很……”   林彬的神情变得有些凝重,似乎正在斟酌字眼:   “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   林彬很好奇莫宁所说的“报复”,以当时一个十六岁高中生匮乏的想象力,林彬所能想到的报复就是给人家书包里装死老鼠。但那天过后莫宁的“报复”就没了下文,不过莫宁每天都主动来找林彬玩,两人一起上下学,中午一起吃饭,很快校园里就传出林彬和莫宁谈恋爱的绯闻,欺负林彬的男生们也因为他和莫宁走得近,不敢再去招惹林彬了。   大概过了两个多星期放假了,林彬记忆深刻,因为刚好是国庆节,之前经常欺负他的男生,在国庆节七天里接二连三的出事了:有个男生全家出去旅游时路上出了车祸,撞成植物人;一个男生打篮球时被篮球砸到眼睛,直接瞎了一只眼;还有一个男生从楼梯上摔下来,落下永久残疾。   所有事故在七天内接二连三地发生,林彬感到心慌意乱,他很难不联想到莫宁所说的“报复”,于是他鼓起勇气去小道西筒子楼找莫宁。   莫宁家有个弟弟莫寥,小孩五官精致漂亮,就是冷冰冰对他毫不理睬,坐在桌子边写作业。   林彬问莫宁,那几个男生身上发生的意外,是不是和她所说的“报复”有关,莫宁爽快地承认了,林彬登时感到毛骨悚然,只觉得眼前的这个莫宁前所未有的陌生。   “你无数次诅咒过他们,恨不得想要他们死,”莫宁笑得眼睛弯成月牙,“我只是听到了你内心的愿望而已,当然我有分寸,他们不是都还活得好好的吗?”   林彬比起震撼更多的是恐惧:莫宁会读心?莫宁眯起漂亮的桃花眼,阴沉沉地说:   “我对你不需要读心,我只是能看到人类身上过于强烈的感情,爱,恨,欲,念,想……我都可以看见。”   “姐。”   在旁边写作业的莫寥突然开口叫莫宁,林彬发现莫寥虽然是小男孩,却长得和莫宁极为相像,尤其是站在莫宁身边,简直是个缩小版的莫宁。   莫宁欲言又止,冷淡地对林彬说:   “你回去吧。”   莫寥不动声色地拍了莫宁的后背一下,莫宁一下子就晕倒了,林彬赶紧接住她,吓了一跳:这小孩力气竟然这么大?   “你把你姐拍晕了?!”   林彬旋即发现莫宁背后贴着一道黄符,莫寥奶声奶气地解释:   “我有两个姐姐,她们是双胞胎,有个姐姐在我很小的时候病死了,所以她的魂魄就住在这个姐姐的身体里。”   “……双重人格?”   “你可以这么理解。”   莫寥明明是个小屁孩,但语气却极其老成:   “总之你最好离我姐姐远点。”   ——原来莫寥并不是只对我一个人这么说过!我还以为我被莫寥疯狂针对了!不过林彬显然没有把莫寥的话听进去,他对那些意外绝口不提,随着和莫宁的日常相处,他越来越喜欢莫宁,甚至还把这事告诉莫宁,但莫宁只是一笑而过:   “我知道啊。”   如今林彬可以很轻而易举地辨别两个莫宁,一个莫宁阳光开朗、落落大方,就是平日里绝大多数人看到的样子。还一个莫宁性情乖戾、阴晴不定,当时问林彬想不想报复他们的莫宁,就是这个莫宁。林彬问过这个“莫宁”的真名,但“莫宁”一口咬定她就是莫宁。   看来林彬跟我的想法不谋而合,看来那个态度很像莫寥的莫宁,就是双胞胎姐姐。但姐妹共用一个躯体听上去也太恐怖片配置了,既然林彬都把他的童年创伤揭开给我看,我也向他坦白,告诉他我失忆的来龙去脉,林彬想了一会,沉声道:   “可能你们当年是被咒了。”   我心一颤:   “和我上次类似吗?”   到底是他妈哪个畜生,咒我就算了,连我妈和我妹都不放过!   “嗯,但你们没死,应该是有人帮你们解咒了,失忆是后遗症,算是轻的了。”   我完全不记得当时遇见过什么高人,我只记得我们住了快一个月的院,每天都在高烧,我都怕自己烧坏脑子烧成傻子。   我带着录像带和U盘回到所里,莫宁和顾还不在,但小明回来了,趴在办公桌上鼾声震天,看把孩子累的,我放轻脚步,蹑手蹑脚地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插上U盘用三倍速播放视频,我继续看89年的“欢喜歌舞厅春节联欢会”,看到43分钟的时候,我竟然意外地看到了我妈。   我妈上台的时候,掌声明显比其他人大了一倍,还有人喊她“小丽君”,89年的我妈还是个温婉甜美的少女,穿着一身带黄色碎花的黑裙子,头发披散下来,手里拿着有线的麦克风话筒,笑起来还真和邓丽君有几分神似。   我妈唱了首《我只在乎你》,我记得有一年我爸妈的结婚纪念日,我妈在家里放着原声磁带唱了这首歌,直接就把我爸给唱哭了——然后就有了我妹。   我妈唱完《我只在乎你》后,台下又起哄唱《甜蜜蜜》,我妈盛情难却,又唱了首《甜蜜蜜》。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视频里我妈笑意嫣然,充满少女的娇羞和甜蜜,我已经记不得上次我妈露出这般无忧无虑的笑容是什么时候了,几年前?十几年前?我真的不记得了。   “是你,是你,梦见的就是你……”   我忍不住跟着我妈的声音一起哼了起来,冷不防一颗乱蓬蓬的脑袋从电脑边上探出来,把我吓了一跳——竟然是旧货市场遇见的那个疯女人!   她脸上挂着僵硬又怪异的笑容,脸部肌肉块似乎不太受面部神经操控,使得她似笑非笑,她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说:   “你竟然长这么大了。” 第31章   “你认识我?!”   所以其实这个女人没疯?她刚刚在旧货市场的表现都是装的?下一秒女人的眼神又变得空荡飘忽,表情也痴傻起来,她指着我笑个不停:   “笨笨、笨笨、哈哈!笨笨!”   女人边说边用手指戳我的脸,戳完又生怕被我咬掉手指,飞快地把手藏到背后,这是把我当成狗逗了。女人发出的声响惊动了小明,小明睡眼惺忪地抬起头,眼睛眯得像个八十岁老头,他来不及戴眼镜看清女人,当场被吓得吱哇乱叫:   “啊啊啊鬼啊!”   女人被小明的反应逗得哈哈大笑,不停地拍手:   “鬼来了哈哈哈!有鬼,有鬼!快跑呀!”   女人说完又踉跄着跑出办公室去了,我拔腿就追,女人在走廊里高声尖叫:   “鬼抓人!好可怕,好可怕啊啊啊——鬼啊、鬼!”   “你小声点!”   虽然女人看上去面黄肌瘦,跑得倒挺快,我一直追到一楼的楼梯出口才把女人拉住,她挥舞着一双树杈般枯槁的手臂,像被一阵无形的狂风摧残着瘦弱的身躯,整个人看上去摇摇欲坠,我赶紧扶正她,女人却对我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鬼!有鬼!不要啊啊啊——”   大冬天给我急得满脑门的汗,这要是被不知情的路人看到,还以为我在暴力执法欺压弱势群体,我只好先把女人放开,试图和她好言好语地沟通:   “你还记得我吗?我们早上见过呀,就在旧货市场,我本来想找你,但你不见了,你能不能等一下?我给你双鞋穿。”   女人逐渐平复下情绪,眼神却仍旧惊恐地瞪着我,突然她毫无征兆地脑袋一歪,颈椎发出类似生锈齿轮摩擦的咯嘣声,吓得我后退两步:她不会脑袋要掉下来了吧……   “你和你外婆一样,都很善良。”   女人平静时的声音意外地温柔动听,说话口气也与常人无异。   “我外婆?”   她不仅认识我,还认识我外婆,可这女人看长相也就二十来岁,我外婆在我读初中时去世,我外婆去世时她才多大?   “你身边都是一群很有意思的人。”   为什么这个女人说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能不能说点我能听懂的人话!   “你是指谁很有意思?”   “你想知道谁?”   “所有人瞒着我的事。”我试探地说。   “你有些贪心了,”女人发出一声讥讽的浅笑,“我只能告诉你一个人的一个秘密。”   莫宁、莫寥、顾还、老民、陈雄、林龙腾、莫锦衣……每个人都有秘密,包括我自己,到底谁才是关键人物?从我来到平合的那一天起,我就彻底暴露在所有人的视野之中,似乎所有人都知道我是林智勇的儿子,所有人都知道我此行回到平合的真正目的,我从始至终都处于极其被动的位置,案件追查到现在,几乎所有线索都是有人在暗中特意透露给我的。   我觉得自己像只麻雀,小心翼翼地啄食眼前的谷粒,身不由己地向前落入未来某天可以预知的圈套之中。女人把手掌放在我胸口:“想好了吗?”“顾还。”其实所有人里我最害怕的是顾还,我害怕他会背叛我——即使我亲眼看见顾为我我夺枪,因为我陷入生命危险时哭红了眼,但越是如此,我就不免越患得患失,对顾还产生猜忌:为什么顾还这么积极地要帮助我?就因为我们是搭档?或者其实他抱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和阴谋?“你父亲的死和他母亲的死有某些联系。”   我呼吸倏地一滞。   “他对你是真心的,”女人的笑声轻若破碎的叹息,“既然你在意他,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   女人放在我胸口的手掌猝然发力,猛地将我推下楼梯:   “他会掉下二平河,只有你能救他。”   “什我靠——”   幸亏我反应迅速地抓住栏杆,但还是往后一个趔趄,女人趁机转身又往楼上跑,所里只有一条楼梯,只要堵住一楼的楼梯口,除非女人跳楼,否则她绝对不可能跑出这栋楼。我立刻打了个电话给小明让他出来去找往楼上跑的女人。   派出所就两层楼,女人往上跑只可能在二楼,我守在原地不动,过了好一会小明打电话给我,声音发虚地问:   “林副,我们是不是大白天撞鬼了?我真的每间都找过了,别说活人了,鬼影我都没见到一个……”   “你看得见鬼?”   “看不见啊……”   “楼顶呢?”   “楼顶锁着呢,我都上不去,”小明快哭了,“要不林副你先上来吧,我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我怕……”   我还没走进办公室,就听到小明正用电脑开着最大音量外放《大悲咒》,而我对于女人凭空消失在所里,并没有产生太大的冲击感,虽然不知道她究竟是人是鬼——我没由来地想起我妈跟我说过一件事,是发生在我外婆身上跟我有关的,只是当时的我还没出生。   据说那时候也是冬天,某天平合突然出现了一个疯女人,没人知道这个疯女人是从哪里来的,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行为举止疯疯癫癫,但有时她也会恢复神智,向路人讨要食物。   那时我外婆经常坐在一棵榕树下,和街坊邻居一起做手工补贴家用,那个疯女人就过来向她们要吃的,其他人都嫌弃她是个疯子躲开了,我外婆看她实在可怜,尤其是大冬天的还光着脚,就给了她吃的,还送了她一双旧鞋。那之后外婆就经常和疯女人聊天。   外婆发现这个疯女人大部分时间都是神志不清的,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但我外婆自己日复一日地做手工也无聊,就听疯女人胡言乱语;但有时疯女人又能和她正常交流,告诉我外婆她去过哪些地方遇到各种各样的人。只是外婆发现这个女人还是光着脚,外婆就问她为什么不穿她给的鞋,女人笑了,说她不爱穿。   后来有天外婆和疯女人聊天时,疯女人忽然眉头一皱,焦急地对我外婆说:   “你现在快点回去,你女儿等下要下楼梯,一定要扶住她,不然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没了。”   我外婆有些莫名其妙,因为当时我全家还没搬进小道西,而是住在平层民房里,这种旧式民宅就只有一层,就像现在临街的店铺,按理来说不可能有楼梯给我妈下。   抱着宁可信其有的心态我外婆还是急急忙忙赶回家,一打开门就看到我妈在爬梯子,把我外婆吓坏了,赶紧让我妈先下来。   在我妈下梯子时,她不慎脚下一滑,幸亏我外婆早有心理准备把她稳稳接住,否则这世界上就没有我林双全这个人了。   外婆把我妈数落了一顿,同时感到困惑:我妈恐高,为什么会反常地去爬那架梯子,我妈解释是她感觉屋子冷,就想把天窗关起来,不过她也说不清楚,这明明不是件非必要的事情,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鬼迷心窍地要去爬梯子关天窗。   我外婆心有余悸,同时对疯女人感激不已,想把疯女人请回家吃顿饭,但等我外婆回到榕树下时,疯女人已经消失不见了。我外婆还把疯女人尊称为赤脚观音,为了报答赤脚观音,我外婆还到处打听疯女人的下落,然而没人会去注意一个疯女人的去向。   然而从那以后直到我外婆离世,她都再也没见过赤脚观音。这事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妈跟我讲过一次,由于这个故事很神奇,所以我记得很清楚。难道我今天遇到的这个女人,和当年我外婆遇到的赤脚观音是同一个人?所以她才会说我竟然长这么大,还提起我外婆。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就还挺……感慨的。我在心底牢牢刻下女人今天跟我说的话。   “林副你在看什么?”   小明的胆子比老鼠还小,把他的办公椅拖过来,坐到我身边:   “看视频呢?”   我随手把视频关了,因为林老爷无端对我的污蔑,导致我对小明也不得不留个心眼,尽管我心里清楚小明并不坏,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   “没什么,摸鱼呢,你呢?”   近距离看,我发现小明的脸浮肿了一圈,眼神发直眼珠发青,黑眼圈掉到下巴,看上去憔悴不堪。   “你是不是刚送完林茵雅回来?”   小明罕见地沉默了,过了一会他才艰涩地开口道:   “我爷爷说,雅雅是受了你的刺激才丢魂的,最好的办法就是你帮她把她的魂找回来。”   呃,我干刑警五六年,找过活人,找过死人,找过罪犯,能力范围内找猫猫狗狗也不是不行,但要我找魂是不是有点要求过于严苛了……   “我要怎么才能把她的魂找回来?”   “这个我会,是时候展现真正的技术了!”萎靡不振的小明立刻来了精神,“只要林副你配合我,我们肯定能把雅雅的魂找到。”   “你喜欢林茵雅啊?”   我忍不住八卦了一嘴,小明矢口否认:   “没有啊,我只是把她当妹妹而已,是她……没什么,跟她认识也有两三年了,看雅雅变成现在这样我也不好受。”   “那我要做什么?”   “晚上十二点,跟我去雅雅失踪时被找到的地方,我们一起喊她的名字,把她的魂喊回来。”   这……是我的偏见吗,为什么感觉比起莫寥那些花里胡哨的法术,小明这种质朴得简单粗暴的法子有些不靠谱…… 第32章   “小明啊那个……这事我们还是交给专业的来吧?我不是说你不专业!我是说我,要不,要不然还是劳烦一下你家老爷子坐镇?”   小明面露难色:   “我也不想麻烦你的,是我爷爷指定要你去‘喊魂’。”   “对了老民呢?”   “还在找,唉,”小明搓了搓满是倦容的脸庞,重重地叹了口气,“老民大概是在你被绑架的前两三天失踪的,上面已经派人在找了。”   我回忆了一下时间线,我被绑架是10号,前两三天……是我和顾还一起去酒吧追查陈雄那天。显然这次绑架案是陈雄早有预谋的,他知道我在调查他,故意来平合引我入套。我身边知道我在追踪陈雄的人只有顾还和许啸,他们肯定没问题。那只有可能是酒吧老板了,要么他和陈雄一伙,要么就是他嘴碎,我得找个机会再去向酒吧老板问清楚。   追溯到源头,陈雄这条线索是林龙腾的女儿林静歆提供给我的,林静歆又在这个案件里扮演什么角色?妈的,脑袋疼,我恨不得再长颗脑子,来应对眼下如此庞大复杂的信息量。   “上次老民不是也丢魂了吗,你爷爷不就把他的魂给带回来了,那叫啥来着,‘收惊’是吧?”   小明给我解释:   “上次老民只是精神恍惚,处理起来比较艰难,雅雅现在都精神不正常了,解铃还须系铃人,她是因为你丢魂的,你去喊就会更快地找回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被吊起来放血的人是林茵雅呢,这事我得谨慎对待:   “再找个人陪我们一起去吧,就我们两个去你不怕吗?”   “这不是有林副你嘛嘿嘿……”   小明小鸟依人状地趴进我怀里,我也做梨花带雨状和小明相拥:   “可是人家也很怕怕嘛。”   “喂喂警察吗?这里有人在派出所白日宣淫啊!”   我和小明不约而同地循声望去,莫宁和顾还正站在办公室门口,莫宁一副眼睛被辣到没眼看的嫌弃样,尤其是顾还,长腿一跨三步并两步上来,拎住小明的后颈把他像撕膏药似的从我身上撕下来,像只护食的警犬拦在我前面,朝小明龇牙咧嘴:   “春娇你是不是对我们全哥有非分之想?你小子,知不知道思想上的滑坡是最严重的病变,情节极其恶劣极其严重……”   “行了行了少说两句吧。”   我捂住顾还的嘴,小明说我们这是职场霸凌,要去派出所门口拉横幅静坐,顾还抨击小明这是境外势力渗透,把莫宁逗笑得前仰后合。   “你们去哪里了?”我问顾还和莫宁。   莫宁坐回她的办公桌前,理直气壮地说:   “摸鱼去了。”   “唉真好,天天在摸年年有鱼啊,对了宁姐我跟你说,刚才我和林副大白天见鬼了,吓死人了,我跟你细说啊……”   小明又拉着他的办公椅坐到莫宁身边,绘声绘色地跟她描述刚才遭遇的突发状况。不过小明不知道我在楼下和女人有过短暂的交流。   难得四个人同时在办公室里,我趁人多,赶紧把小明要我去喊魂的事说了,主要目的是说给莫宁听,看她什么反应,莫宁听完,有些失落的说:   “可是晚上我和小勇约好要给我弟过生日。”   小明困惑地挠挠头:   “诶,我记错了吗?我怎么记得你弟弟是11月生日?”   “我们家都过农历生日,”莫宁黯然神伤,“算了,肯定是给雅雅‘喊魂’更重要,没事的,反正我弟性格差,从小到大都没朋友,就算没人来给他过生日,他也习惯了,唉,反正我们姐弟俩从小相依为命,就算生日没有得到任何人祝福,也无所谓……”   莫宁说得我都信了,今天要真是莫寥生日,我就算现在躺在医院里打点滴也要拄着输液架也要给他庆祝。   “宁姐你可千万别这么说!”小明向我狂使眼色,眼皮都要眨得抽搐了,“林副肯定会去给你弟庆祝生日的对吧?‘喊魂’随时都可以喊,生日错过那只能等来年!”   好话都被小明给说完了,那我干什么呢我给大家表演个鼓掌吧,多亏莫宁救我狗命今天可以不用去“喊魂”,只是我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转念一想神经再度绷紧:不会今天真的是莫寥的生日吧……   保险起见我偷偷发消息问莫宁:   -今天应该不是小莫弟弟的生日吧?   -是农历生日   啊这……我人傻了,原来不是演的!那平合这破地肯定是买不到什么像样的礼物,但去市区买完礼物再回来生日都过了,呃,能把我自己当成礼物送给莫寥吗……我也不想玩尬的,可是我手头真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送莫寥啊!我只能腆着脸问莫宁:   -礼物可以先赊账吗   -没事 阿寥不过生日   即使莫寥不过生日,仪式感不能少,我也不爱过生日,但每年我妹和我妈生日我都会送一束花和礼物,我想象了一下我给莫寥送花,无论那束花的品种是什么,都丝毫无法减轻画面的诡异感,还是算了。   我开着三倍速看了一下午录像带,看得我头晕脑胀也没看不出什么名堂,这些视频内容全是记录欢喜歌舞厅举办的特殊节日联欢会。   在89年的国庆晚会,我终于看到了我爸,他表演了《冬天里的一把火》,由于视频开了三倍速,他的歌声和舞姿变得鬼畜滑稽,像网上经常可以看见的恶搞视频,看得我绷不住笑。   “这是你文艺汇演的表演录像吗?”   顾还不知何时坐着他的办公椅滑到我身边,取下我一边的耳机塞进自己耳朵里,津津有味地看起了视频,他看了几秒钟恍然大悟:   “难怪,你开倍速了?”   “对,什么人类早期驯化四肢珍贵影像啊。”   我把速度调回到原速,顾还看了一会,困惑地问:   “这是你什么时候的表演啊?高中?”   顾还捏着我的下颚,左右转动我的脑袋打量我的脸:   “全哥你这得吃几个小孩才能这么青春常驻啊?”   “去你的,”我拍掉顾还的手,“这是我爸。”   顾还按下视频暂停键,把父亲的脸定格在正面,目光在我的脸和电脑屏幕来回折返,用肉眼做人脸比对,感叹道:   “这也太像了!你是你爸生的吧!”   我真服了顾还这张狗嘴,拍了拍他的脸颊:   “我不是我爸生的是你生的?”   顾还连连摆手:   “万万使不得,全哥你这是乱了辈分,不合礼数!”   顾还一惊一乍的引来莫宁和小明的围观,没办法,我只能把视频放给他们看,小明惊讶地大叫:   “是耶!也太像了!你爸是不是跟你一样都是娃娃脸?你爸现在应该也五十多了吧?不会还长你这样吧?哎哟宁姐你干嘛突然打我!”   我对莫宁微微摇了摇头:   “我爸已经去世了。”   空气突然的安静,凝重而尴尬的气氛宛若一座轰然倒塌的山峦,倾轧在每一个人身上,尤其是小明,他的脸都白了,嘴巴张张合合几次欲言又止,我笑着捏了捏小明比木头还僵硬的肩膀:   “干嘛这么紧张啦,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反正每个认识我爸的人都说我跟我爸很像,哈哈。”   据说一个你从今往后再也见不到的人,你对这人最深刻的记忆,是看他的最后一眼,现在向来确实如此,即使十年过去,我依然对离开在那个风雨交加的除夕夜的父亲记忆犹新,他接了个很短的电话,面色凝重地告诉我们他要去出任务,随后匆匆忙忙地披上雨衣离开家门——后来我们才知道父亲说了谎,那天晚上他根本就没有工作任务。   “不过都说男孩像母亲,我就跟我妈比较像。”   顾还引过话题,小明顺势找台阶下,狂拍顾还马屁:   “还哥你母亲肯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绝世大美女,不然怎么会生出你这种惊世骇俗的绝世大帅哥?”   “呃,用力过猛有点做作了。”   “有照片吗?我有幸一睹伯母的芳容吗?”   “没有,我妈很早就去世了。”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我发现一个颇为辛酸的事实:我、顾还、莫宁三个人,只能凑出一对父母……   “我还是以死谢罪吧再见了这个世界——”   小明崩溃地拿脑袋砸桌子,被顾还拦住:   “哎呀多大点事,我这要好好说说你了春娇同志,你这精神承受能力这么脆弱,实在是难堪大任!”   莫宁又好笑又无奈地对我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我出去,我心领神会,走到楼梯口等她,不一会莫宁就来了,她问我那段视频哪来的,对于莫家姐弟我没打算隐瞒,毕竟我失过忆,他们对我们家过去的人际关系,说不定比我还清楚。   “我去欢喜歌舞厅找到的,89年和90年的磁带被林龙腾拿走了,林彬带我去旧货市场录像带转录,那个老板说林龙腾交代他,要把那两盘磁带里的内容给我。”   莫宁语气诧异:   “他竟然还活着?绑架你的第三个人是他?”   “我觉得不是,刚开始我也以为是他,但我思考了一下,陈雄死了,林茵雅疯了,如果林龙腾真的是绑架我的第三个人,他在这个节骨点出现,不就是要我去抓他吗?”   我顿了顿:   “还有,我觉得他不是失踪,而是在躲什么人,欢喜歌舞厅现在的老板你认识吗,莫锦衣。”   “嗯,认识,”莫宁压低音量说,“我们是同个福利院出来的。”   “神子福利院?”   莫宁说过她们姐弟俩是从神子福利院出来的,但我没想到莫锦衣也是神子福利院的孤儿,我还以为她们都姓莫只是巧合。   “是的,因为院长姓莫,如果从福利院里出去的小孩没有改名改姓,都会叫自己在福利院里的名字。”   “你和莫锦衣关系怎么样?”   莫宁想了想:   “挺好的,你对人家有意思?”   我哭笑不得,莫宁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八卦了:   “怎么可能啦,她不信任我,所以我想请你帮我问她是谁拿走了录像带,我当时去欢喜歌舞厅调查时,她隐瞒了有人拿走录像带的事情。”   莫宁答应得很爽快,拍拍我的肩膀欣慰地说:   “没问题,你总算愿意信任我了!”   “我没有不信任你,我是、是怕麻烦你而已……”我有些不好意思,“还有小莫弟弟,我从来平合就一直受到你们的照顾,尤其是小莫弟弟,他肯定烦我烦得要死。”   莫宁俏皮又狡黠地眨眨眼:   “阿寥巴不得你烦他呢。”   “真的吗……”我将信将疑地问。   昨天莫寥才刚把我拒之门外,却和顾还秘密会谈。客观来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又不是小学生还搞拉帮结派,就像鞋底不慎黏上的口香糖,穿白衣服吃火锅溅上的油点子,还没来得及咬就掉在地上的甜筒球,无伤大雅却让我心情郁闷。   “阿寥比较别扭,他其实很在乎你的。你可能会觉得我是他姐姐所以我在帮他说好话,那是因为我最了解他。”   莫宁目光恳切,牢牢地握住我的手:   “阿寥他只是不懂得怎么表达情感,我可以用我的命向你保证,无论发生什么,阿寥绝对不会背叛你。”   我深吸一口气,按住莫宁的肩膀:   “我听说小莫弟弟自损阳寿为我改运,是真的吗?”   莫宁眉头一蹙,竟然破天荒地骂了句脏话:   “放屁,你听谁在胡说八道?”   真不愧是姐弟,连骂人的方式都一样,骂得我都犯怂了:   “不关我的事,是陈雄说的。”   “一个死人说的话你也信。”   “别骂了别骂了……”   我抱头鼠窜,即使莫家姐弟俩都极力否认,我仍然心存疑虑,不过他们不愿意说我也没办法。   我把录像带的内容又拷贝了一份给莫宁,让她也帮忙看看视频里会不会出现什么重要线索。为了不让小明起疑,我还跟着莫宁一起下班,顺便请她吃晚饭。莫宁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找莫锦衣,我考虑到莫锦衣对我怀有的警惕和戒心,还是让莫宁单独与莫锦衣谈话。   吃完饭我还特地打包一份外带给顾还,以免他有小情绪。果然顾还垮着逼脸,控诉我见色忘义,我立刻把打包好的外卖给他:   “傻孩子,妈妈的心里一直有你啊。”   “谢谢妈妈,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如果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比鬼更可怕,那一定是顾还的歌声,我头皮发麻地把他的脑袋往下按:   “快点吃吧求你了,怎么连吃都堵不上你的嘴啊。”   于是顾还坐在办公室窗户边的茶几前吃饭,我继续开三倍速看录像视频。   忽然顾还“啊”了一声,我抬起头问:   “怎么了?”   顾还头也不回地说:   “全哥你身后有人。”   “我身后?”   我下意识转头看,我后面是小明的办公桌,小明早下班了,所以我身后空无一人。   “哪里?没人啊。”   “就在你的背后,有个小女孩。” 第33章   “林珊玥?!”   我第一反应就是林珊玥,转念一想不对啊这事莫寥之前不是帮我解决了吗?这个小女孩又是从哪来的?而且我根本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根据我前几次撞鬼的经验,遇到鬼时,周身的温度会突然降低,通常会伴随着一阵阴风,直觉就能感知到有什么东西在身边,但此刻我并没有这种感觉。   而且顾还一直坐在原位没动,也没回头看我,他是怎么发现的?难道莫寥帮他开天眼了?   “你过来。”   “为什么?”   “过来才看得到。”   我将信将疑地走到顾还身后,只看到窗外空无一人的走廊。我松了口气,抡了顾还一拳:   “你小子吓我?”   顾还走到我身后,从后面伸出双手固定住我的脑袋:   “你仔细看反光。”   被顾还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玻璃上的反光,窗户映出我和顾还一前一后的身影,以及我身边站着一个梳马尾的小女孩!小女孩的身高只到我的腰部,我和她的视线从窗户的反光中碰到了一起,她正面无表情地望着我。   “啊啊啊!”   我惨叫一声条件反射地要跳开,但被顾还拉住了:   “别怕,她好像只是跟着你而已,我已经观察她很久了。”   “你也太心大了吧?!”   顾还甚至还兴致勃勃地掏出手机:   “我看看能不能拍下来……噢不太行,拍不出这个反光啊。”   “我真的谢谢你。”   “全哥全哥,你看她是不是长得有些眼熟?”顾还居然还研究起鬼的长相。   “是谁?我看不出来。”   “你闭着眼睛怎么看?”   顾还试图掰开我的眼皮,我实在是不想再多看一眼:   “我得问问小莫弟弟怎么解决。”   “啊!老民女儿!”   顾还激动地打了个响指,被顾还这么一说,我强忍着恐惧又从窗户倒影里打量小女孩,确实长得和林茵雅很像。   我心里一咯噔:完了,这不会就是林老爷说我把林茵雅给“勾魂”了吧?   我最后一次见到林茵雅还是在绑架现场,之后我就进医院了,等我醒来听说她已经疯了,就算我想对她做什么我也没机会。   还有现实中的林茵雅是个大学生,这个小女孩看着就七八岁,何况她不是还没死吗?为什么会是一个鬼魂状的小女孩跟着我?   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如果我真如林老爷所说把林茵雅的魂给拿走,那这个小林茵雅应该跟着我也有一段时间了,但这期间我没有任何不适感,说明她应该对我的影响不大。   我试图和小林茵雅对话:   “你是林茵雅吗?你可以听得到我说话吗?”   小林茵雅对我的话置若罔闻,就是站在我身边一动不动,我把推拉窗关上,从右边窗户走到左边窗户,小林茵雅也跟着我移动,但她不是用走,而是处于漂浮状态平移着行动。   “你是不是听不到?还是不想理我?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   小林茵雅还是一动不动,我放弃了:   “她不理我。”   顾还灵活的狗脑转得还挺迅速:   “可能你们不是同个空间的,她听不到你说话。”   顾还的话很合理,我信了,但是被一个不知道是鬼还是什么东西跟着,让我心里发毛。这东西就是不知者无畏,不知道还好,知道了我今晚怎么睡得着,搞得我澡都不敢洗了。   我只能硬着头皮打电话给莫寥,但莫寥不接我电话,我只好打给莫宁,幸好莫宁接了我电话:   “你这通电话来得太是时候了,我现在和锦衣在一起。”   “我不是来查岗的,我又惹了点,呃,小麻烦。”   一想到又要麻烦莫宁我就特别不好意思,但这事不赶紧解决又让我如坐针毡,我言简意赅地把身边跟着小林茵雅的事情说了,还不忘发毒誓自证清白:   “我绝对没想过要把林茵雅的魂勾走,否则我出门就被雷劈死!”   莫宁安慰我:   “别激动,我知道你没那个本事,既然这样,只能今天‘喊魂’了。”   接着莫宁忽然压低音量:   “别跟小明说,我们自己喊。”   “那万一小明问起来怎么办?”   “你就一口咬定不知道,其他的我来处理就好。我把需要的东西先发给你,你准备一下,‘喊魂’得丢魂的人在场,我去把雅雅接过来,来回要三四个小时,你等我电话通知。”   “哇噢,原来我们宁姐深藏不露啊?”   我揶揄莫宁,也确实有些意料之外,之前遇到的那些灵异事件都是由莫寥帮我搞定的,现在由莫宁接手,是不是莫寥遇到什么抽不开身的麻烦了?我回想起和莫寥上一次见面,他全身都写满了符咒,看起来是要举行什么重大仪式。   “毕竟是为了你呀。”   挂了电话一回头,顾还笑意深长地凑到我跟前:   “什么事啊?说得小脸通红的。你和宁姐两个人……嗯?”   “去去去,小孩子不懂别瞎说,车借我,我要出去买点东西。”   顾还怕我路上出事,非要陪我一起去,但这样所里就没人了,我让顾还留下来,以免有突发警情,答应他我只是去周边的小超市买点东西,一定快去快回。   经过每间办公室的窗户时,都能从玻璃反光里隐隐绰绰地映出小林茵雅的身形,平行着紧随我身后,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开始感觉背后阴风阵阵,只好把脖子上的辟邪铜钱取出来放在衣服外面。   我看了下莫宁给的清单,幸好需要的东西都挺常见的,大晚上也不难买,一个碗,一把木筷子,一斤米,以及红烛供香纸钱。   碗筷米我在派出所附近的小超市买了,剩下的红烛供香纸钱我决定去乐天天买。   今天赵鑫没用纸人当班,而是他本人坐在柜台边斗地主,他把胡子刮了,脑袋后扎了个小辫子,看上去有种颓废的英俊,他正忙着叫地主,都没注意到是我来了:   “欢迎光临随便挑随便看,本店支持大批货送货上门。”   “阿鑫哥。”   我叫了赵鑫一声,赵鑫抬头一看是我,惊喜地把手机放到一旁前来接待我:   “呀这不是双全嘛,需要什么我去帮你包。怎么了,又勾到哪里的‘好兄弟’了?”   “好兄弟”是平合对鬼的委婉称呼,据说是在鬼月时说“鬼”字就会被鬼注意到,叫“好兄弟”是以示尊重和敬畏。   我无奈地指了指身后:   “现在就跟着我呢,你看得到吗?”   赵鑫泛绿的瞳孔一缩,幽邃的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到了身后:   “不对,有点奇怪……应该不是‘好兄弟’,是‘离魂’。”   “什么是‘离魂’?”   “‘离魂症’,简单来说就是魂魄飞出躯体,那这个人就会变成疯子或者傻子,但这个魂魄正跟着你,还是个小女孩,你是不是吓到过小女孩?”   “你居然看得见?!你是阴阳眼?!”   “看得见啊,”赵鑫苦笑,“其实干纸扎这行的,不少人都看得见,看得见可不是什么好事,你还是别知道比较好。”   一直以来我都听过阴阳眼的传说,没想到今天竟然能遇到真正的阴阳眼,据说孩子越小越能看得见,比如小婴儿总是会对着某个特定位置大哭或者大笑,都是因为他们看见了成人看不见的东西,至于赵鑫这种情况我就不清楚了,大概是天生体质特殊。   我略去我被绑架的情节,向赵鑫描述了林茵雅失踪、发疯,我被指责把林茵雅魂勾走的大致过程,赵鑫听得眉头直皱:   “你听过拘魂术吗?”   “是不是把人的魂魄用邪术拿走,然后人就会变傻甚至死掉?”   “对,就是这个!”赵鑫激动地说,“一定是有人对这个女孩用了拘魂术,把她的魂魄拘在你身边,我不知道那人这么做是想干嘛,但绝对没安好心。”   “莫寥的姐姐要帮她‘喊魂’,把魂魄还给她,对了阿鑫哥,这个女孩已经是大学生了,为什么魂魄看上去还是个小女孩?”   “因为拘来的不是她的主魂,如果拘来的是主魂,就是一整个完整的魂魄,这就意味着——”   “那个人会死。”   “聪明。”   赵鑫手脚利落地帮我准备了一大袋道具,除了莫宁交代我准备的东西,赵鑫还还放了一沓小纸人,一瓶二锅头。   “这次怎么是阿宁在帮你,莫老弟哪去了?”   唉,哪壶不开提哪壶了,不过赵鑫也懂得很多,而且没有莫家姐弟俩遮遮掩掩话说一半让人憋屈个半死,我试图从赵鑫那套话:   “每次都麻烦他多不好意思,让他歇几天,说来为什么‘送替身’要用舅舅送?”   “谐音嘛,我们平合话里‘舅’和‘旧’发音不是一样吗,所以‘送舅’就是‘送旧’。”   “那爸爸或者妈妈送呢?”   赵鑫顿了顿,摇摇头:   “最好不要,会折父母的寿。”   我的天啊!所以莫寥自损阳寿帮我改运是这个意思?!我震惊地问:   “这……折寿大概会折多少年的寿?”   “我想想,至少也得十年吧,”赵鑫语气一沉,“严重的可能没几天就暴毙了。”   我眼前阵阵发黑,那为什么莫寥还要用干爹的身份帮我送?他不可能不知道会折寿!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语气尽可能自然点:   “在什么情况下不得不由父母去送?”   “‘送替身’的人没有舅舅,也没有哥哥姐姐,就只能父母去送,还有一个很极端很极端的情况,就是‘送替身’的这个人要死了,就由父母去承担。” 第34章   “可是如果……”   我有点要喘不上气来了,胸腔里像是塞着一颗不断膨胀的气球,撑得我胸口发疼。   “如果不是亲生父母帮我、呃不是,帮人‘送替身’,是契的干爹干妈,也会替人承受吗?”   “不会那么严重,但也够呛了,”赵鑫狐疑地问,“你…是不是‘送替身’的时候出什么意外了?”   “没有没有,”我连连摆手,“有小莫弟弟在怎么可能出意外!”   这个理由很有说服力,赵鑫信了:   “也是,这方面就没有莫老弟搞不定的事。”   我决定今晚“喊魂”结束,无论如何都要见上莫寥一面。   从乐天天殡葬用品店出来后,我又给莫宁打了个电话,向她汇报东西准备好了,莫宁让我先回所里等,她还和林彬在去接林茵雅的路上,我一看时间才八点,只能先回所里。   刚把顾还的车停好,手机铃忽然响了,我现在有些神经敏感,甚至被手机铃给吓了一跳,来电显示是“顾成峰顾局”,我全身的神经和肌肉都绷得死紧,我清了清嗓子,调整好呼吸才接起这通电话:   “喂顾局您好,您找我?”   电话那头传来顾局亲切和蔼的问候:   “双全,这么晚给你打电话,没打扰到你消息吧?”   我笑道:   “哪有的事,我都住所里,有情况随时出警。”   我远远望见值班室里亮着灯,就向值班室走去。   “你辛苦了啊,案子查到现在,有什么进展没有?”   顾局是典型的务实派,他不爱听那些天花乱坠的假大空,就需要实事求是,刚好我也不是圆滑世故的性子,不过话也不能说太白显得我毫无工作能力,最关键的是,林龙腾的失踪跟父亲的死亡有关,我故意隐瞒这条信息,向他简单汇报了一下,简而言之一句话:没有进展。   我推开值班室的门,顾还正在撸铁,不知道哪里搞来的哑铃。   “对了,阿还这孩子有没有给你添麻烦?他现在在哪儿?是不是又跑出去玩了,你可要帮我好好说说他……”   我瞥了挥汗如雨的顾还一眼,赶紧为顾还说好话:   “没有的顾局您别担心,小顾很优秀上进,帮了我很多忙……”   顾还手上动作一滞,我向顾还指了指电话示意他要不要和顾局说话,顾还面露抗拒地摇摇头,我帮他打掩护:   “小顾在洗澡呢,要不等他出来我让他给你回电话?”   顾局笑得有些无奈:   “不用了,那小子的臭脾气我是知道的。”   我本想安慰顾局几句,又怕顾还会当场撕烂我的嘴,只得作罢。顾还和顾局关系不好,我刚和顾还搭档时就有所察觉。即使局里不时传出一些风言风语,说顾还进来是借了顾局的光,在局里父子俩不碰面是为避嫌等等……   不过之前一起喝酒时赵湃提过一嘴,顾还在学校里是全系第一,他能进市局无可厚非。比起顾还,我更不懂的是为什么顾局会提拔我,想来我一进局里,顾局就很关照我,还把我分到周由手下去干事,我究竟几斤几两我自己心里有数,坐到那个位置的顾局不可能不知道,我也隐隐有听闻背后有人议论。   “好的顾局,我会加快调查,争取早日结案。”   “回去有没有很怀念?”   “啊?嗯,是啊,”我点点头,“我很久没回来了。”   “好了,你去忙吧。”   “好的,顾局再见。”   等顾局挂了电话,我总算将不敢出的大气长舒出来,顾还凉凉地问:   “他找你干嘛?查岗我?”   “没,关心一下办案进度。”   我放下手中的东西,顾还也放下手中的哑铃,闷声道:   “我去洗澡。”   说完顾还就进浴室了,感觉他心情不太好,顾还很少会耍小性子,我应该也没说错什么吧?   趁顾还洗澡,我偷偷举了下顾还的哑铃,真是有够沉的……难怪顾还能和莫寥掰门板掰得有来有回。   横竖也是等,我继续看起录像带。89年的五个视频我已经看了三个,全是联欢晚会,第一场晚会是在春节晚会,我妈登台演唱《我只在乎你》和《甜蜜蜜》;第二场晚会是元宵晚会,表演节目的人没有我认识的;第三场晚会是劳动节,我爸登台表演《冬天里的一把火》。   我的大脑彻底过载,已经看了三个视频都没能找出其中的线索,但迫不得已硬着头皮继续看下去,也许线索就藏在第四个视频里。   第四段影像记录的是欢喜歌舞厅89年中秋联欢晚会,我承认我是真的累了,没有像看前几个视频那么全神贯注,这场晚会我爸妈两人合唱了一首《你走你的路》。   这首歌就是89年出的,由李宗盛和陈淑桦合唱,我爸妈在台上演唱,台下都是热闹的起哄声,我爸却置若罔闻,目光全程黏在我妈脸上,我妈害羞不好意思看我爸,脸蛋却红扑扑的,看到爸妈年轻时谈恋爱的场景,让我有种很奇妙的感觉。   我爸妈正在台上演唱着,这时一个年轻男人跑上舞台,他手里拿着两束花,给了我爸和我妈一人一束,三个人都笑得很开心,我的心情却如遭雷劈——陈雄?!   我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来回拖动进度条反反复复观看这段,确定一定以及肯定这人就他妈是陈雄!   我火速查了陈雄的资料,才发现他户口所在地不是平合,但他的小学、初中、中专都是在平合读的,他早就认识我父亲!我终于意识到,我和陈雄正面交锋的时候,是我离真相最近的瞬间。   因为我没死,所以陈雄死了。   即使警方调查结果表明,这场车祸纯属意外事故,但我很清楚陈雄和我之间只能活一个,他背后还有人,并且这个人就是杀害父亲的凶手,还有一个极大的可能,老民和林龙腾也和这个人有关联,所以他们才“失踪”。   已知林龙腾是伪装失踪,他是不是在躲着这个凶手?还有老民,我们相遇时他的古怪激动的反应,一口咬定我父亲死亡,他也许知道内情?我一定要在凶手行动之前先找到林龙腾和老民——   “全哥你怎么还在加班?我洗完澡出来你人不见了,吓死我了……”   顾还急急忙忙地走进来,他来得正好,我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顾还见我表情不太好,还伸手给我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   “不哭不哭眼泪是珍珠……”   “哎呀!”   我没好气地拍掉顾还的狗爪:   “你去沙发上坐好,我有话要跟你说。”   顾还听话地坐到沙发上,巴巴地望着我,论说漂亮话我是真说不过顾还,而且以我们的关系也没必要客套,我直接就开门见山了:   “我来平合是有目的的。”   “我知道啊。”   “你也有。”   “是啊。”顾还大大方方承认了。   “我在找我父亲。”   我第一次把这件事说给其他人听,这让我想起《花样年华》的最后,梁朝伟只身一人去吴哥窟,将他的秘密封存在岩洞里,此时此刻,顾还就是我的秘密岩洞。   我从未把父亲离开的细节告诉过任何一个人,哪怕是莫家姐弟也没有。人在面对陈伤时需要一种超乎想象的、裸裎相对的莫大勇气,尤其是将这道伤疤再赤条条地揭露在他人面前时。   “我高三那年的除夕夜,我爸接了一个电话,说要去出任务,然后再也没回来过,那天我听到你问阿宁,她为什么当警察,阿宁说的那个叔叔就是我爸。其实我本来并不想当警察的,因为我爸想让我当警察,我就要跟他对着干,我偏不。”   想到过去幼稚的自己我就忍不住苦笑,但谁都有叛逆的时候:   “可是父亲离开后,我就当了警察,我想找到他,我想成为他。父亲骗了我们,那天晚上他根本没有任务,不是由于公务,所以他的失踪也不算烈士,小县城就这么大点地方,我爸不见了的事情很快就传开了。”   “我家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人说我爸外面包小三,有了新欢就抛妻弃子和小三跑了;也有人说我爸犯事了,畏罪潜逃;还有人说我爸死了,被我妈克死的。所以说啊,人言可畏。”   当时我正在准备高考,我妈为了不影响我,表面上都装作无事发生,直到有天我半夜做噩梦醒来,发现我妈坐在床边无声地流眼泪。我高考过后,我们全家就搬离平合,再也没回来过。搬家后不久,我们全家生了一场重病,病好以后,我们忘记了在平合认识的所有人。”   “除非我死了,否则我只要活在这个世上一天,我就一定要找出杀害我爸的凶手。”   顾还陷入沉思,凌厉的眼神如同猎鹰盯准兔子,牢牢摄住我的脸,每当顾还摆出这种表情时,我都不知该如何应对,唯有等他开口。   “全哥,我很好奇,是什么让你改变了想法?”   我想了想:   “大概是我在医院里醒来的时候看到你在哭?”   顾还噎了一下:   “那才不是哭好吧,我眼睛是熬夜熬红的。”   “我能说的都告诉你了,你有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我不确定顾还会不会对我坦白,他藏得比我深得多。然而我真的没有什么可以再给顾还了,这是我全部的秘密。   随着顾还愈发冗长的沉默,我越来越坐立难安,我不敢看顾还,我害怕得不到回答,或者得到的不是我想要的回答,我或多或少能理解我拒绝顾还时,顾还那种形容不出来的情绪了。   “你先想,我去上个厕所……”   我使出尿遁,打算去厕所里抽根烟缓缓,却被顾还拉住我的手臂,他像只撒娇的小狗蹭了蹭我的胳膊肘,笑得人畜无害:   “全哥,你总算愿意信任我了,我好开心。”   “那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我选了个折中的方法:   “如果你不想说也没关系,只要告诉我跟我爸有关的线索就行。”   “我知道了。”   顾还拉着我的手,敛起笑意沉声道:   “原来你是真的都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我右眼皮蓦地狂跳起来。   “我妈叫林如燕,说名字你可能不知道,但是我妈是你爸的堂妹,她也是平合人,虽然嫁给顾成峰后她就离开平合了,不过我们过年有回来,你还带我和莫家姐弟一起去看戏。”   顾还的记忆力未免好得吓人了!难怪顾还之前问过莫寥他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原来他们小时候就见过!   顾还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委屈和埋怨:   “我刚进局里见你第一面的时候,就马上认出你了,你却不记得我,起初我以为是我们相遇时我还是个小孩子,现在长大了你没认出我,说实话我们也只是很远房的远房亲戚,可是跟你相处一段时间后,我发现你是真的不记得我,不仅不记得我,你对顾成峰也只是把他当成纯上级,你根本不认识顾成峰,顾成峰却不戳破这事,所以我也没有揭穿。”   得知这个惊人的真相令我震撼至极:顾成峰是我的堂姑父?这么算来顾还岂不是成了我的堂弟?我操?!我和顾还竟然还有十万八千里的血缘关系?   “后来我查到,你父亲,顾成峰,林龙腾,老民,四个人是同事关系,都在平合派出所里待过,但我父亲在我刚升小学时就提拔上去了。你父亲失踪后不久,我妈突然就被顾成峰送进精神病院,那时我小学才六年级,顾成峰说我妈是疯女人,不许我靠近我妈,我初中还没毕业,我妈就去世了,据说是药物过量,怎么可能——”   顾还一字一句像是放在后槽牙里咬碎嚼烂再啐出,充满无法抑制的、咬牙切齿的极致憎意,我无法用言语去安慰顾还,因为我完全能感同身受这种毁灭性的的绝望和痛苦。我默不作声地抱住了顾还,拍了拍他的背,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因愤怒而颤抖,我只得更用力地拥住他。   “你知道我为什么当警察吗?”顾还问我。   “为了查清你母亲去世的真相?”   顾还摇摇头:   “为了你。”   “我?”   “顾成峰不让我去看我妈,我就逃课去找她,但医生都是顾成峰安排的眼线,我妈不能正常和我沟通,她一直说要带我去找小堂哥玩,也就是你。她是暗示我要找你。”   “还有一个点我一直不懂,但也许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顾还喃喃道:   “妈妈说我是神明赐予她最好的礼物,我是神明送给她的好孩子。”   神明送给她的好孩子……难道是指神子福利院? 第35章   “是不是和——”   我话音未落手机铃响了,一看是来电显示人是莫宁,我刻不容缓地接起来,莫宁说她在回去的路上,让我去那间废弃造纸厂集合。   “别话说一半。”   顾还差点把我的手腕钳断。   “你去查神子福利院,我去‘喊魂’。”   随后我独自驱车前往废弃造纸厂。   这片工业区已经荒废多时,只有附近老职工宿舍发出零星的几点微弱光亮。车前两道远光灯如同两把锐利的长枪穿透黑暗,举目望去,一栋栋废弃厂房散落在沉寂的夜色之中,如同一座座高大的墓碑,安静地埋葬着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的转型时代所经历的阵痛。   这片工厂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兴起,发展到六七十年代曾一度成为平合最繁华的经济地带,纺织厂、糖厂、造纸厂等轻工业都是当时平合支柱性的工业,周边还配套十分完善的基础设施,职工宿舍、游乐场、卡拉OK厅、学校……俨然构成一个完整的小社会,很多人在这里结婚、生子,孩子毕业后进厂,重复父辈的人生。   在那个年代,工厂里车间主任一个月的工资,能抵得过机关单位普通科员一年。只有高材生才能进厂工作,工资高,福利好,大家都争着想进厂,大家都认为进厂工作是一份“香饽饽”是一个“铁饭碗”。   随着时间流逝,人们对“千年虫”的恐慌和对千禧年的期待之中,翘首以盼迎来的第一个巨变是一阵前所未有的下岗潮,经济政策变革之后这些工厂都陆陆续续关闭了。   在时代洪流中被裹挟的绝大多数人,都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闭厂后这片工业园区就逐渐开始没落,失业工人的生活还是要继续,大家纷纷另谋出路。由于商业生活圈转移,工业园就荒了。   早些年还没扫黑除恶时,这片区域犯罪活动猖獗,是瘾君子、卖春女、黑恶势力团伙聚集地,这一带治安很乱。后来扫黑除恶政策下来后,所有违法犯罪份子全都被一锅端了。再加上这几年愈演愈烈的闹鬼传闻,除了靠近林祖娘庙的旧职工宿舍还有些老人居住,这一片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无人区。   我小时候经常来这里游泳,园区内有当年全平合最好的游泳池,叫二平游泳池,和二平河同名,园区内的工人和工人家属,可以在二平游泳池里免费游泳。不过后来二平游泳池就关门了,传闻是每年暑假都会淹死一个小男孩,连续十几年了,邪门得很,据说请人来看也没用,还是照样每年死一个。从科学的角度也是可以强行解释,二平游泳池有跳水台,因此深水区水深有五米,小孩子贪玩不小心游到深水区踩不到底,一个不注意就淹死了,至于为什么都是小男孩,因为平合重男轻女所以生男孩的多。   那间造纸厂就在二平游泳池下面,我记得很清楚,但我不知不觉就绕了二十分钟。起初我以为是光线太暗我没注意看超过了,可我又调头往回开,再次经过了二平游泳池,却死活找不到那间造纸厂。   当我第三次看到锈迹斑驳的“二平游泳池”门牌和紧闭的栅栏门时,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我遭遇鬼打墙了,一看时间,我竟然在这里绕了快一个小时!我看了眼手机,不知为何手机的信号条是空白的,但也没显示无信号,果然移动就是他妈的烂。   我不敢再继续往下走了,就从二平游泳池往回开。这些厂房结构设计上看都大差不差,都是计划经济时代的典型工业建筑,因此在夜晚看轮廓相似,很容易产生鬼打墙的错觉。   我往前走直线飙到80,却在十分钟后第四次回到二平游泳池,夜深了,夜风凛冽,吹得二平游泳池里的积水哗哗作响,我感觉此刻脑子里也有一潭水在激荡,我走投无路到求助于看不见的小林茵雅,拿出哄小朋友的语气,柔声细语地和她商量:   “林茵雅你在吧?我是警察,我是干好事的,现在要把你送回到你原来的身体里去,是为了你好,你能不能帮我指个路?”   一分钟过去了,毫无动静,好吧,我其实也不是真心对她抱有期望。为了缓解内心的焦虑和紧张,我下车抽了根烟,我抽半根被风吹半根,这风是真他吗大也真他吗冷,我裹紧外套,呼出的白气将烟雾全盖过了。   十二点,我的手机仍然是0格信号,我不信邪地试图打给莫宁,居然可以打得出去!只是电话等待音听上去像是放慢了十倍,拖了很长的尾音,还时不时掺杂着电流噪声:   “嘟——呲呲、嘟——嘟呲——”   忽然手机屏幕显示“正在通话中 00:01”!天无绝人之路!我喜出望外地向莫宁求助:   “喂喂我鬼打墙了!我现在在二平游泳池门口,我已经在这片绕了一个小时了,造纸厂就在游泳池下面吧?我找不到路,你们在哪里?”   我噼里啪啦说了一堆,电话那头却静悄悄的。   “喂,阿宁?”   听筒里倏地炸出一阵紊乱的电流流窜声,像根钢筋穿透我的耳膜,我赶紧和手机拉开一段距离,通话时长还在增加,已经三十秒了,我不抱希望地最后“喂”了一句,手机里又传来沙沙的白噪音,还有一声极其轻微的低语,我引以为豪的听力不合时宜的派上了用场:藏在白噪音中的不是莫宁,而是一道有些口齿不清的稚嫩童声:   “呲呲呲呲叔呲呲叔来呲呲呲玩……”   如果不是我的听力敏锐,很可能就忽略过去了!我当机立断地挂了电话躲进车里锁上车门,整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我刚锁上门手机铃就响了,我一看来电显示人,还是莫宁,但右上角始终没有信号。经验和直觉同时警告我不要接,所以我不假思索地按掉电话,然而我手指还没从手机屏幕上移开,电话铃又响了!怎么还阴魂不散啊?!对于这种死缠烂打的,无论是人是鬼我都毫无耐心,直接给我整逆反了。   于是我不停地挂掉电话,莫宁却不停地给我打,以至于我到后面产生了一丝动摇:万一真是莫宁呢?不然还是接起来听听,情况不对干脆关机得了。   “喂?”   熟悉的声音在我耳畔边响起,莫宁焦急地问:   “小勇你在哪?怎么不接我电话?”   “阿宁!我在二平河游泳池门口,刚才鬼打墙了,还有鬼给我打电话叫我去玩!”   “你应该没进去吧?”莫宁飞快地问。   “我哪敢啊姐姐!”   “好,你现在就在原地等,我们马上过去找你。”   “能不能别挂电话?”我在莫宁面前完全没有耍帅装逼的资本,每次都是屁滚尿流狼狈不堪的姿态,“我怕电话一挂那鬼又给我打电话……”   电话那头隐隐约约传来林彬不屑的嗤笑,莫宁同意了:   “好,那你不要——”   莫宁话说一半突然就没声音了,我把手机拿到跟前,通话结束后系统自动回到桌面,我急忙要给莫宁回拨过去,莫宁比我更迅速打过来了。   “喂喂阿宁我这里信号不太好……”   “呲呲——”   我硬着头皮问:   “去哪里游?”   “呲呲呲二平呲呲呲游泳呲呲呲呲池呲呲呲等你……”   这阵电流杂音,不正是水滴进电路里造成短路产生的电流音吗!我脸上的鸡皮疙瘩都要爆起来了!拼命拒绝他:   “不不不、叔叔不去,叔叔不会游泳!”   “呲呲冷……呲呲好冷……呲呲呲好冷……呲呲呲……”   我毫不留情地挂掉电话,拜托大冬天的叫我去游泳我也冷好吧?   前几次的经历让我总结出一个经验:不要试图和鬼讲道理,阴间和阳间奉行的根本就不是一套价值体系,哎也别说阴间的鬼,我见过的很多活人比鬼还不可理喻多了。我听说水鬼由于死法原因他们没办法正常投胎,只能拉人来替死它才能去投胎。   不过正常人也不会大半夜跑去废弃游泳池游泳,而且几十年过去这泳池里风吹雨淋日晒的,泳池唯一的水源就是雨水,那点积水量不可能淹死人——对啊,如果只有这点水,泳池里的水声是哪来的?风吹过水洼不可能发出海浪的声音吧?!   此时此刻我认为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就是这辆奥迪A6,我躲在驾驶座上,抓着响铃的手机,盼星星盼月亮盼望莫宁的到来,恨不得远光灯能射穿天际指引莫宁找寻我的方向。   以防还是有鬼打电话邀请我去游泳,索性把手机关机,打开车载音响,顾还的歌单全是说唱,还是英文说话,念洋文经听得我脑子嗡嗡作响。看到前方开来一辆白色桑塔纳——是莫宁的车!我立刻关了车大灯,向前开去和莫宁汇合。我跟着莫宁往前开了几百米,就到造纸厂了,我更加确信刚才就是遭遇了鬼打墙,这个地方我明明来回绕了好几圈,那么大一间工厂我绝对不可能没看到!   我和莫宁把车大灯打开充当照明光明,工厂的大门很早就被人撬开了,车灯一射直接把半个厂子给照亮了。接着莫宁打开后车门,林茵雅正蜷在车后座上熟睡,莫宁俯身轻轻摇了摇她,然而林茵雅毫无反应,林彬解释:   “我怕她情绪激动在车里闹起来出事故,就给她吃了点安眠药,大声点叫醒她就可以了。”   “先等等……”   莫宁打开车后备箱,翻找了一会,给了我一只医用口罩和一顶遮阳草帽:   “你稍微伪装一下,先别让雅雅看到你的脸。”   我把口罩和帽子戴上,这顶草帽的帽檐很大,把我视线都遮挡住了。   然后莫宁摇醒了林茵雅,林茵雅刚醒来还有点犯迷糊,莫宁小心地把她扶下车,林茵雅猝然惊起,躲进莫宁怀里又哭又叫:   “黑黑的!哇啊啊啊!黑黑的!我不要!穿裙子、穿裙子……呜呜呜……”   林茵雅提到“穿裙子”,但在现场的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没有穿裙子,不过她现在疯疯癫癫的,说的话参考意义不大。   莫宁拍打着林茵雅的背,温柔地哄她:   “不怕不怕,这里很好玩,你来陪姐姐玩好不好,嗯?好不好嘛?”   原来真正的美人计可以做到男女通杀,林茵雅盯着莫宁的漂亮脸蛋看得一愣一愣的,僵硬地点了点头:   “玩,好……不要黑黑的!”   “不会黑黑的,这个给你,”莫宁把手电打开递给林茵雅,“这个照起来就亮亮的啦,你们先进去布置。”   闭厂后那些机器都卖掉了,整个工厂早已搬空,由于早些年有不法分子在周围活动,地上有很多生活垃圾,啤酒瓶、方便面桶、烟盒、废弃针筒、破床垫、用过的避孕套……林彬指了指不远处垂落下来的锁链:   “你之前是被吊在那边吗?”   锁链周围的地面,有很大一片干涸多时的暗黑色血渍,想到这些都是我的血我就心塞:   “是,这些血估计也是我的。”   “杀猪呢。”   林彬笑声里有几分幸灾乐祸的味道,我不跟他一般见识。林彬叫我先把那对红蜡烛点上,他那边掏出一个小香炉放在蜡烛中间,把碗放在香炉前,往里面倒了半碗矿泉水,然后把莫宁和林茵雅叫进来。   莫宁让我和林茵雅围着这碗水对坐,同时一只手要牵着对方,可能是我的打扮有些奇怪,林茵雅非常不愿意跟我牵手,我要去握她的手,她就朝我吐口水,莫宁问她:   “为什么不跟他牵手呢?雅雅跟我是不是好朋友?”   林茵雅瞪着我点点头,她的目光像两枚长钉,深深钉进我的眼睛里。   “我和他也是好朋友,所以你们也是朋友,对不对?”莫宁循循善诱。   林茵雅用力摇摇头。莫宁沉默了,林彬用平合话提议:   “毛神婆讲不听的,把他们束做伙算了。”   要把我跟林茵雅绑在一起,就算我愿意林茵雅也不愿意,林彬这个逼,就会乱支招。   “非要握手吗?”   “不一定,但握着比较好,算了,就这样,开始‘喊魂’吧。等下我上完香,你就拿筷子敲一下碗,撒一把米,喊一声雅雅的名字,等你听到雅雅回应你,你就回应她。”   “好。”   莫宁点燃三炷香插进香炉里,我蹲在地上,敲碗撒米喊林茵雅的名字,林彬在边上烧纸钱,莫宁则在边上守着林茵雅。说来也奇怪,疯子会不清楚自己的名字吗?我每次喊“林茵雅”,林茵雅都没有回应我,只是抱着莫宁的手臂发呆。   “林茵雅。”   “林茵雅。”   “林茵雅。”   我喊了十几声,米都快撒完了始终无事发生。   风从门外不间断地涌入,吹得纸钱灰乱飞,有几絮纸钱灰落进碗里,浮在水面上,我又敲了一筷子,碗里的纸钱灰飘悠悠地转开。   “林茵雅。”   这一次喊出林茵雅的名字时,一声极轻的、有如风一般的叹息掠过我的左耳:   “哎。”   我下意识捂住左边耳朵,莫宁立刻注意到我的动静:   “怎么了?”   “好像有回应……”我不确定地瞥了林茵雅一眼,“她说过话吗?”   莫宁摇摇头,完了,我不好说了,我又喊了两声,忽然林茵雅甩开莫宁的手,冲上来直接把蜡烛香炉碗统统踢翻,踉踉跄跄地往工厂外跑去。   我不假思索地掀掉草帽追上林茵雅,林茵雅朝二平游泳池的方向跑去,大晚上的我连路都看不清,只能隐隐看到一个轮廓在前方晃动,随后林茵雅身形一矮,竟然钻进二平游泳池的栏杆豁口里!这洞我他妈钻不进去!我迅速往后退了几步,向前疾跑借助惯性猛翻过栏杆,在栏杆的最高点,我看见了不可思议的景象——   游泳池里蓄了满满一池的水,在没有月亮的夜幕下呈现出不透光的黑,在这池黑水之下,有一个极其硕大的影子在缓慢地移动。 第36章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根本无法想象在一个废弃了快二十年的游泳池里会有如此骇人的庞然巨物!那东西总体呈圆形,直径将近有泳池宽度的一半,二平游泳池是按国际标准尺寸长五十米宽二十一米修的,也就是说这东西有十米长!   莫宁也开车追了上来,车大灯为我提供了光源,我一个激灵差点从栏杆跌下去,迅速跳下栏杆,以一个不太优雅的姿势落地,此时泳池里的水和巨大黑影消失了,只有一层极浅的墨绿色死水,上面漂浮着枯坏的枝叶和零散的垃圾,以及几具泡发得肿大的动物尸体。   我用力地眨了眨眼睛,硕大巨物带给我的深度恐惧感还很清晰鲜明,然而它确实消失了,也许只是我的幻觉,身后传来莫宁的高声叫喊:   “小勇快点拉住雅雅!她往跳水台跑了!”   二平游泳池的跳台是三米高,加上深水区的深度五米,相当于有八米的高度,这个高度干下来,肯定当场人就没了。我不敢懈怠立刻拔腿狂追,一步猛跨三级台阶,总算将林茵雅截获,林茵雅不停地殴打踢踹我,同时发出尖锐高亢的怪叫,叫得我耳朵都要出血了。   我摸出手铐要把林茵雅双手铐住,林茵雅却猛扑向我,我没站稳一个趔趄向后退了一步,却直接踩空和林茵雅双双滚下楼梯,我赶紧把林茵雅护在怀里,自己充当人肉垫子,期间我的脑袋在不知道磕了多少下台阶,疼得我两眼发黑,感觉脑浆像只敲破的鸡蛋要漏出来了。   “嘶……啊……”   我四仰八叉地滚到地上,痛得一下子没能爬起来,莫宁跑了过来,脸上带着前所未见的阴沉表情——这副模样和莫寥生气时如出一辙。   莫宁拽住林茵雅的衣领,将她从我身上拉起来,林茵雅发出咯咯的笑声,兴高采烈地拍手,她的声音变得很尖细,赫然是小孩的声音:   “陪我玩!哈哈哥哥陪我玩咯!”   “哥哥不能陪你玩。”   莫宁冷声道:   “姐姐陪你玩。”   说完莫宁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双筷子,“啪”地一下快准狠地夹住林茵雅的手指,林茵雅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把我吓了一跳:莫宁是练成什么绝世神功吗?仅仅用一双筷子就能把人制服?在我看来明明这毫无杀伤力,以现在林茵雅被附身的力量,折断这双筷子都不是问题。林茵雅却像在承受某种生不如死的酷刑,甚至痛得在地上打滚,莫宁却始终夹着她的手指没松手,忽然林茵雅身体过电般猛地抽搐,白眼一翻瘫倒在地,莫宁在林茵雅倒地前,弯腰抄过她的腿弯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我躺在地上看得目瞪口呆,莫宁也太帅了吧!   “你起得来吗?”   莫宁眼神又恢复平日里的动人,朝我投来担忧的眼神,搞得我特别弱小可怜无助,我咬咬牙从地上爬起,左脚脚腕传来一阵酸涩感,我悄悄转动脚腕关节,应该是有些扭到了。   人真的不服老不行,早三四年前,我从二楼跳下来还能继续追犯人,现在滚两层楼梯确扭到了脚,莫名生出种辛酸凄凉。   “我来抱她吧。”   我要从莫宁手里接过林茵雅,莫宁摇摇头:   “你受伤了,去给阿彬看看吧。”   我只好拖着扭伤的脚,一瘸一拐地和莫宁向栏杆走去,我非常好奇:   “你怎么做到用一双筷子制服她的?”   莫宁笑了:   “怎么,没看过电影吗?用筷子夹中指可以驱鬼,因为筷子一头方一头圆,代表了天地方圆,筷子即天地,鬼也在天地之中,自然敌不过天地。”   “那她刚才是被附身了?”“对,应该是死在泳池里的鬼魂想要找人替死,就跟着你走了,趁着刚才‘喊魂’的时候附在雅雅身上。”   对话之间我们走到栏杆豁口处,林彬在栏杆外接应,莫宁先让林彬抱过林茵雅,悄声问我:   “你一直在看什么?”   我回过神:   “没有啊。”   “你一直盯着游泳池,是看到什么了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莫宁解释,也许那只是……错觉。一般人长期接触到灵异鬼怪,很容易影响自身磁场,使得精神状态受到影响,我只能希望这一系列事情快点解决,然后离开平合。   “没什么。”我说。   莫宁没再追问我,而是灵巧地钻过缺口,我只能继续翻栏杆,可是脚扭了,导致我只能扒住栏杆,纯粹靠手臂力量往上爬,幸亏我体型偏瘦,否则还真不一定能翻得过来。   回到车里我整个人都瘫了,林彬要帮我扭正脚踝,让我把鞋子袜子给脱了,然后林彬握住我的左脚脚踝,很明显肿了一圈,林彬推了一下眼镜,用听不出情绪的口吻说:   “你的脚腕怎么这么细。”   “哦,那可能是你的手大啊啊啊啊啊呃呃呃——”   我毫无心理准备就承受了这阵无法用语言去表述的疼痛,只能疯狂拿头撞车窗玻璃,我怀疑林彬多少是存在报复心理,但他云淡风轻地拍拍我的小腿:   “可以了。”   我痛得眼前发黑,气若游丝地向林彬道谢:   “谢……谢……林……医……生……”   莫宁把车开回工厂门口,我问她“喊魂”成功了没,莫宁也说不清楚,看来我们这一晚上大概率白忙活。我又向莫宁探听莫锦衣那边的消息,莫宁瞥了眼林彬,林彬识相地下车:   “我去抽根烟。”   等林彬走后,莫宁告诉我,那天去欢喜歌舞厅地下室拿走录像带的确实是林龙腾,门是莫锦衣帮林龙腾开的,林龙腾告诉她,不要和任何人提起他来过欢喜歌舞厅,否则不仅他有危险,莫锦衣也会有危险。   “为什么莫锦衣和林龙腾会认识?”   “林所之前也是歌舞厅的常客,林所那边具体发生什么事,锦衣也不是很清楚,但林所应该是在躲着什么人。”   如今一切线索都寄托在林茵雅身上了,如果她醒来还是神志不清,那我就——我也疯了算了。   由于林茵雅还昏迷着,我和莫宁商量过后,打算去宾馆开个房间先把林茵雅安顿好,等她醒来看看她的状态再做打算。   林彬听到我要和莫宁去开房,脸都气红了,非要跟我们一起去,我哭笑不得,林彬还呛我,你要是不同意你就是心虚,你就是心里有鬼,你就是衣冠禽兽,你就是斯文败类!   我真的——要不是林彬帮我把脚给扭好我真想给他两耳刮子。有些人你知道他是好人,但可能真的是八字不合。   我们直接开车到兴隆宾馆,今天的前台是林静歆,她认出我和莫宁,就没向我们要身份证,直接就给我们开了间双床房,大概是怕后续的调查。   得知林龙腾并没有失踪而是躲起来以后,我再见到林静歆心情有些微妙,不过林静歆见我的反应很平淡,此刻也不是谈话的时机。   我和顾还打了个电话,跟他简单说明了一下情况,告诉他我晚上不回去了,顾还说他那边查到一些神子福利院的线索,先发我看看。   我和林彬架着林茵雅,和莫宁一起走进电梯间,我特地留意电梯门上的反光,没看到小林茵雅还跟着我,不知道是消失了,还是只能从所里办公室的那扇窗玻璃看到她。我偷偷瞄了莫宁一眼,后腰上就被林彬掐了一把,又痒又疼害得我“嗷呜”一声嚎叫。毫不知情的莫宁对此还感到欣慰:   “你们关系怎么背着我变得这么好了?”   我……我还能说什么,笑一下算了。不过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刚才夹林茵雅手指的应该是姐姐,再综合林彬之前的话,这个姐姐应该有些本事,不过眼前的这个莫宁显然是原来的莫宁,我不抱希望地问她:   “我现在身边是不是还跟着林茵雅的魂魄?”   莫宁抱歉地笑笑:   “不行呀,我看不到。”   虽然莫宁和姐姐共用一个身体,但其实她们之间有种极其微妙的平衡,如果不是林彬告诉我真相,我只会觉得有时的莫宁反应比较古怪,反正绝对不会想到灵异方面。   现在已经快凌晨三点了,我看到床就犯困。莫宁和林茵雅睡一床,我和林彬都不想跟对方睡一床,林彬不知道是在莫宁面前装绅士还是真大方,要把床让给我睡,我身为人民的公仆当然要把人民放在首位,当然要把床给林彬睡。   我们互相推脱了一阵,莫宁看不下去了:   “你们剪刀石头布吧谁赢了谁睡床。”   很好,这种比拼运气的游戏我从没赢过,于是我毫无悬念地睡了沙发。   睡到半夜我被一阵冷风吹醒,朦朦胧胧睁眼却发现房间门正大开着,我匆忙朝床上一看——莫宁和林茵雅不见了。 第37章   “林医生林医生!”我急忙摇醒林彬,“阿宁和林茵雅不见了!”   林彬摸过床头的眼镜戴上:   “她们去哪里了?”   “我还要问你啊,怎么喜欢的人躺在边上你还睡得着啊。”   林彬翻了个白眼:   “我不睡觉看她一晚上不是更变态吗?”   我试图联系莫宁,但她没接电话。   “我们出去找?”我问林彬。   林彬看了眼手机:   “找什么,找死?”   “你能不能不要攻击性这么强?”   “你在底下没注意到前台贴的入住须知吗?”   “看了啊,我回平合第一晚就是住兴隆宾馆。”   “没被鬼抓走替死算你好运。”   呃,我没好意思告诉林彬我差点就被抓走了,幸好有林静歆和顾还拦着,我也知道这间兴隆宾馆肯定不是什么风水宝地,上次莫寥帮我“除咒”就是在兴隆宾馆进行。   “这间宾馆死过很多人,”林彬把门关上,低声道,“你从外面看就知道了,兴隆宾馆很多房间都是黑的,没有人住。”   我刚入住时,林静歆告诉我只剩下一间大床房,其他房间是在翻新装修,这是个很蹩脚的谎言,因为电梯间里和走廊都没有泥土粉尘,如果真的有这么多个房间装修,走廊过道绝对不会这么干净。   “都是有人在房间里自杀,上吊、割腕、服毒……反正怎么死的都有。”   林斌告诉我,很多地方都会有所谓的“自杀圣地”,国内知名的就是南京长江大桥,每年都有人跳桥自杀,有些好心人自发在桥上巡逻,试图拉住轻生者;国外出名的就是日本青木原树海,也是自杀圣地,森林里竖有类似“珍惜你的生命”之类的标语,当然没什么用。缩小一下来说,比如在树上吊死的,很多轻生者都会选择同一棵树吊死;那些凶宅也是好几任住户在屋子里自杀。   就算不从玄学的角度从科学的角度来分析,也有个说得过去的解释,就是磁场问题,有的地方虽然大,比如大桥、森林、大海,但对于一些精神力量和自身磁场较弱的人而言,就会极大影响他们的精神情绪,无限激发和放大他们的负能量,从而产生自杀心理。   “所以兴隆宾馆这么多人自杀是磁场问题?”   “那又要从玄学的角度解释了,自杀者是无法正常投胎的,他们的因果魂会在死去的地点附近徘徊,寻找合适的替死对象,比如经过或者入住的人八字轻、磁场弱,就容易被附体,受到因果魂自杀念头的影响,也会变得想自杀。”   我不解地问:   “那为什么不拆了?”   “拆不了,每次要拆施工队就会出事,阿宁说是之前没有及时超度,现在堆积的怨气太重,已经不是一般巫觋可以解决的了。”   林彬点了根烟,皱着眉头说:   “而且这个点你在死过人的宾馆和酒店的走廊上走动,会挡着死人的路。”   我不禁打了个激灵:   “阿宁怎么办?”   林彬好笑地朝我脸上吐了口烟:   “阿宁可不是一般人,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你看市面上的那些影视小说,捉鬼天师一个人能打十只鬼,说实话是有,可能全国都找不出几个,现实中往往一只厉鬼,就需要三五个天师和童乩合力才能超度成功。”   “阿宁的弟弟可以做到吗?”   林彬垂下眼,嘀咕道:   “谁知道呢,她弟也不是一般人。”   有关于莫寥的八卦听,我立刻来了精神:   “细说。”   “是那个莫宁告诉我的,”林彬的表情有些微妙,“总之……你听听就好。”   莫寥成为神乩完全是出于偶然。   通常情况下童乩是由神明挑选,受到神明感应担任这位神明的童乩;或者是从老童乩那边继承,由老童乩选出适合的继承人接他衣钵。当时莫家姐弟由一位老太太领养,大家都叫她梅阿婆。   梅阿婆是三太子的童乩,但突然有一天梅阿婆请不了神了,于是她就摆坛问三太子发生了什么事情。   三太子告诉梅阿婆,他找到了新童乩——这个童乩是莫寥,但莫寥的体制又过于特殊,天地间阴阳万物皆能过其身,所以他帮莫寥镇住其他鬼煞。打个比方,莫寥的身体就是一个账号,只要知道密码就能登录,并且不受登入数量限制——也就是说只要莫寥的身体和精神可以承受得住,他能够被数位神明或者鬼怪附体。   这并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在被鬼神附身时,童乩自己的灵魂会被体内的鬼神压制住,长时间处于被附身的状态,童乩自己的灵魂就会被逐渐剥离体内,最后□□被侵占,童乩就会成为游离的孤魂野鬼。   那时的莫寥才小学六年级,被各路鬼神附体得连学都上不了,成天自言自语行为举止怪异疯癫,最多的时候甚至有十几个人在莫寥的身体里对话。梅阿婆束手无策,平合的童乩从未出现过像莫寥如此特殊的情况,梅阿婆到平合大大小小的庙里问神,皆无应答,只能听天由命。   莫寥甚至连睡觉都被附身。久而久之,莫宁惊恐地发现,她已经认不出来,究竟哪个才是原来的莫寥。莫寥就这样精神异常了一个多月,毫无征兆地高烧了一场,送去市区的医院又是打针吊水,毫无好转的迹象。   随后梅阿婆意识到这不是简单的发烧,就带莫寥去附近大大小小的寺庙拜,拜到最后也不知道是哪位神明保佑让莫寥退烧的,但好歹是退烧了。   退烧后的莫寥终于不再精神行为反常,只是原本外向开朗、活泼好动的莫寥变得性情孤僻、沉默寡言,不再与外人主动交流沟通,而且夜晚入睡时被上身的情况也依然没有好转。   后来有天梅阿婆出门买菜,遇到一个疯女人向她要水喝,梅阿婆就买了瓶水给她,疯女人喝完水后,写了一道符文交给梅阿婆,她告诉梅阿婆,这是定魂咒,把咒文刺在莫寥的脊椎骨上,以此来定住莫寥的魂魄脱离肉身。疯女人还告诉梅阿婆,以后莫寥的床头必须贴辟邪咒,直到彻底镇住邪祟妖魔不在莫寥睡觉时近他身。   “啊!”   原来如此!所以莫寥要是离开了驱邪符的庇护范围,在睡梦中还是会被上身。我还记得莫宁对我说过,她觉得莫寥好像不是原来的莫寥了。不过对于我而言,无论是不是原来的莫寥,只要他不害我还帮我,我当然对他感恩戴德。   “干嘛突然一惊一乍的?”   我留意了一下时间,距离凌晨五点还有半小时。   “以你对阿宁的了解,她会把人带去哪里?”   “推理难道不是你们警察应该做的事吗?”林彬想了想,“连门都没关就走了肯定是很急的事情。”   我就睡在沙发上,如果林茵雅跑了动静一定会闹出不小动静,我不可能不被吵醒,所以我推测是莫宁带走林茵雅的,而且是偷偷带走,所以连门都没关,怕关门声惊动我们。我正聚精会神思考之际,忽然楼上传来“砰”的一声似乎是重物倒地的巨大声响,我和林彬都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向天花板,这纯粹是条件反射,也不可能真的穿透天花板看到楼上发生什么。   我和林彬对视了一眼,没几分钟楼上又响起了同样的声响,响了大概有四五声,我忍无可忍了,拨通前台电话001同时打开免提,响了两三声有人接了起来:   “喂您好这里是兴隆宾馆前台,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   电话那头是林静歆,我问她:   “我们楼顶上的住户一直在摔东西,能不能帮我们解决一下?”   “砰——”   “你听你听是不是?听到了吗?很大声啊。”   “稍等一下,您是3008住户,对应楼上房间是4008……”林静歆的语气里有些犹豫,“那个……不好意思,4008今日没有客人入住,我并没有听到什么声响。”   “砰——”   我心脏随着巨响同时一跳抽,林彬直接就把电话给挂了,摘下眼镜揉了揉挺拔的山根,语带埋怨地讥讽我:   “林警官,可真有你的。”   什么鬼啊又关我什么事?我不服:   “你能不能讲究点基本法,你是不是上厕所没纸还要怪我不给你送纸?”   这阵“砰砰”的重物倒地声响还在继续,一下下砸在地上砸得我快神经衰弱了,不过在平合这段时间,我也算是积累了较为丰富的撞鬼经验,如果楼上没人住,那这动静只能是鬼闹出来的,林彬没说话,只是又倒回床上双眼紧闭,眉头微微蹙起,看上去正绞尽脑汁地思考着什么。   “是上吊自杀!”林彬倏地睁眼,“声音,以及声音的间隔,应该是上吊者踢到椅子以及上吊气绝的过程。”   “现在?!”我第一反应是要救人。   “不是现在,而是在特殊的时间段里,自杀者的魂魄会在死亡地点重复自杀时的情形,比如上吊的就反复吊死,割腕的就反复割腕,所以说自杀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情。”   直到凌晨五点,一切又归于平静,我和林彬立刻退房出去找莫宁。   果然莫宁把她的车开走了,林彬也给莫宁打了电话,依然无人接听。   我快速思考了一下,开车载林彬去小道西,其实莫宁回小道西的可能性不大,但如果莫寥在小道西,我就可以拜托他找莫宁。   我们到小道西是五点四十,已经有老头老太在筒子楼底的院子里晨练了,有个老太用平合话叫住我:   “哎!你是阿宁的男朋友哄!紧久某看你影嘞……”   “最近没影(没空),嘿嘿……”我随口搪塞道。   林彬朝我投来怨妇般的一瞪:   “什么情况?”   我尴尬地将林彬推上楼梯:   “有空再跟你解释,先去找人。”   我家住418,莫宁住416,莫寥住414,这个点我敲莫寥家门的危险程度不亚于给鳄鱼刷牙,我直接敲416的门:   “阿宁,阿宁你在吗?”   416的门没开,出乎我意料的是,414的门开了,漆黑的门后伸出一只写满黑色符文的、肌肤白得趋近透明的手臂,将我朝房间里猛拽过去。 第38章   “喂!”   等林彬反应过来要拉住我时门都关了,林彬在外面用力擂了两下门板:   “林双全你没事吧?!”   “我没事!”   屋内暗不透光,我根本看不清眼前的情况,但对方只是把我拉近房间里关上门就没有进一步的举动,我试探地叫了声:   “小莫弟弟?”   由于在黑暗中视觉功能减弱,我的听觉变得更加敏锐。对方与我距离很近,我试图伸手去触碰他,手腕却被猝然握住,这人力气大得不可思议,像把冰冷的铁我怀疑他捏碎我的腕骨就像捏碎薯片一样轻而易举。   “你是谁?”   我能感觉到对方身上和莫寥截然不同的气场,是一种更威严傲慢、高高在上的疏离。   “林双全。”   这道声音仿佛是从深邃不见底的洞穴深处传来,呼唤我的名字,极其低沉旷远,每一个字都像是直接侵入到我的大脑里,带给我一种巨大的、倾压的极度恐惧,这种恐惧的根源很模糊,纯粹是我的本能在警告我,这绝对不是人类可以抗衡的存在。   “他快死了。”   我蓦地一怔,心脏像停电后的电梯一坠到底,我张了张嘴,喉咙发涩地问:   “……因为我?”   “想要他活,你得还给他半条命。”   他松开了我的手,随后黑暗中响起火柴头与磷纸时的摩擦声,橘色的火焰在黑暗中燃起,火光中赫然是一张贴满密密麻麻黄符的脸!五官全被黄符遮挡得严严实实!我吓得连连后退。男人将蜡烛点燃,借由旺盛的烛火,我惊悚地发现,这具完全□□的躯体上,每一寸皮肤都写着黑色符文,右耳的铜钱耳坠随着他的动作而轻微摇晃,这是莫寥的身体,但此刻有什么东西正附在他的身体里。   “今天晚上12点前再来找我,我会告诉你怎么做。”   我甚至不知道这个在莫寥身体里的东西是鬼是神,如果是邪祟要害莫寥呢?   “你可以不信我。”   他沉沉地笑了,分不清是轻蔑还是怜悯:   “你先去找莫宁吧,她在废弃工厂。”   说完“莫寥”便吹熄了蜡烛,我再度落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我一被“莫寥”推出门,林彬叼着烟迎上来,我瞥了眼他脚下,散落着三四个烟头,看不出来他烟瘾还挺大。   “回废弃工厂,阿宁在那边。”   林彬快步跟紧我:   “怎么表情这么难看?阿宁发生什么事了?”   “……”我搓了搓脸,疲惫地叹了口气,“没,先走吧。”   林彬嫌弃我疲劳驾驶,我就把车给他开,六点出头天才刚蒙蒙亮,平合的冬天几乎不出太阳,天空像是隔着片毛玻璃模糊不清,让人心情莫名压抑,我和林彬一路上都沉默无言。   “有人。”   林彬忽然减缓车速,我向远处望去,工厂门口除了莫宁的车,还有一辆黑色轿车,这是小明的车,为什么小明会在这里?是和林老爷一起来的?边上还有一辆面包车,不知道车主。   再开近些可以听见工厂里传来一群人嘀嘀咕咕敲鼓打锣念咒的声音,似乎正在举行法事,一路上全是散落的黄纸钱,工厂门口用水浇出一道造型怪异的符咒。   “我们现在进去会不会打扰他们做法?”我不解地问林彬。   “你问我我问谁。”林彬又点了根烟,坐在驾驶座上焦躁地抽了起来。   “先等一会?”   法事举行时都会有诸多禁忌,比如做法时不能被人打扰、做法时不能开口说话、不能随便提起逝者的姓名等等,越是大型的法事就越讲究,如果有人贸然闯入干扰或破坏了法事,不仅法事会失败,甚至闯入者也会惹祸上身,严重的还会暴毙身亡。   林彬难得和我达成一致共识:   “先等一会看看情况吧。”   我和林彬在等待的过程中,工厂内时不时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极其尖锐凄厉,我有点动摇了,想下车去偷看一下里面的情况:   “如果里面举行的是□□仪式怎么办?”   林彬语气很冲地质问我:   “你几个意思?””   “你别激动啊我只是猜测,再说了,阿宁也不一定是在里面……”   就在此时我的手机震了一下,有人给我发微信消息,点开一看是莫宁:   -你们马上离开   我秒回她:   -你们在里面做什么   莫宁并没有回答我,只发来两个字:   -快走   我把消息拿给林彬看,林彬二话不说把车调头开走,我让他开回派出所。   抵达所里才七点,我看值班室的门开着,以为顾还在里面,喊了他两声无人应答,把我吓得不轻。我真的怕了,赶紧跑上二楼,原来顾还躺在办公室的长沙发上睡着了。   因为顾还长得高腿长,沙发里塞不下,只能搭在沙发扶手上,看得出他睡得不太安稳,两条英挺的浓眉拧成结,大衣把身体包裹得很紧。   我脱下自己的外套,刚要弯腰为顾还披上,顾还倏地从沙发上坐起,冰凉坚硬的管状物用力抵住我的下颚,顾还宛若一只面露凶光的巨型警犬:   “谁?”   “我。”   我配合地举起双手,顾还立刻放下枪关切地问东问西:   “‘喊魂’喊得怎么样?成功了吗?全哥你怎么脖子受伤了?咦诶你的衣服好脏啊是在地上打滚过吗——”   “事情很复杂,我想想怎么跟你解释。”我这一晚上好像干了一堆事情,又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干,几乎都是在做无用功——不过我的人生基调就是这样,哈哈。   顾还从柜子里取出医药箱用酒精给我消毒,酒精喷到伤口上我才感觉到辣辣的疼痛,应该是我和林茵雅一起滚下楼梯时划伤的,幸好天气冷风大把我吹得都没知觉了,顾还还要用绷带在给我包扎,未免有些许的夸张了:   “伤口真有这么深吗?”   顾还打开手机前置摄像头放到我面前:   “你自己看。”   我抬高脑袋左右晃动了一下,其实伤口不深,就是简单的皮外伤,不过口子有点长视觉效果上是有点渗人。   这时手机画面里出现林彬的身影,他瞥了我一眼又退出画面外:   “我打扰到你自拍了?”   “不是……”   我哭笑不得,顾还的目光越过我打量林彬:   “他是谁?”   “他是阿宁的发小林彬,是位医生,你叫他林医生就好了,林医生这位是我搭档顾还。”   顾还朝林彬敷衍地点了点头,林彬也只是客套地说了句你好,进来自己找了个位置坐。顾还继续为我包扎伤口,顺便帮我手腕上的绷带也换了,绷带一拆开我才发现伤口都裂开了,不过没什么血渗出来,就是有一道跟开心果似的大口子,碘伏一擦我整个人都精神了。   我本来想问顾还关于莫寥的事情,好巧不巧林彬进来,我不方便开口,顾还微笑地对林彬说:   “林医生,这里是派出所人员工作区域,你能先去楼下大厅先坐坐吗?”   我震惊地看了顾欢一眼,这话原则上是没错,只是没想到会从顾还嘴里说出来,从他这个态度和反应来看,他似乎不太喜欢林彬,林彬的表情看不出有什么情绪,我赶紧找补:   “林医生你先下去坐坐我等下给你泡茶。”   等林彬走了,我小声地问顾还:   “你干嘛对人家这么凶呀,你跟他之前有仇?”   顾还孩子气地嘟囔道:   “你昨晚不是跟他在一起吗,你受伤了他都不告诉你。”   好吧……我有些无语又有些感动:   “昨天发生很多紧急事件,这种小伤又不算什么,而且他还帮我把扭伤的脚治好,他人还是挺好的。”   如果林彬不对我攻击性那么强,把我当成假想敌时不时要针对一下我就更好了……   “对了,你那天和莫寥……”我思考着组织了一下语言,“你有没有觉得那个莫寥哪里奇怪?”   “啊?”顾还又露出一副傻狗表情,“怎么定义这个‘奇怪’?他那天全身写满字就挺奇怪的。”   我现在总算是发现了,顾还看似傻狗一条,其实精明得很,每次都是要我先抛出肉骨头,他才会动起来去叼。   “我半夜去找过小莫弟弟,不对,不是小莫弟弟,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反正那个、人……东西……告诉我小莫弟弟快死了,让我还他半条命。”   顾还的目光中闪过稍瞬即逝的迟疑,随后又恢复如常的神情:   “原来如此。”   不是,“原来如此”这是个什么反应啊!果然这俩逼人是有事情瞒着我!   “你们那天到底说了什么?”   “那你要还他半条命吗?”顾还平静地问。   “这还用问?我的命就是小莫弟弟给的,还他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顾还笑了笑:   “他告诉我,如果你要还他,要我拦着你,原来是因为这个。”   这瞬间我感觉全身的毛孔都炸开了:莫寥是修炼成仙了吧,这都他妈能算到?!我刚想问顾还要怎么拦我,忽然办公室门外飘来一股血腥味,我一转头,莫宁全身是血地冲了进来。   “阿宁你——”   莫宁带血的手掌按住我的肩膀,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小勇你记住,等下无论是谁问你,你都不要说出阿寥的存在,所有一切都是我做的,知道了吗?” 第39章   “我知道了……你身上的血哪里来的?”   起初莫宁刚进来我还被吓到了,不过我观察了一下她衣服沾染的血迹,应该是她抱过某个带血的物体,血迹尚还新鲜,因此味道很重,莫宁刷刷地抽了几张纸巾潦草地擦了两下脸:   “昨天半夜嫂子睡不着去看雅雅,发现女儿不见就到处找人,医院那边说是我带走的,因为我说要再审,既然嫂子在找雅雅,我就只能把雅雅送回去。”   莫宁抿了抿嘴唇,姣好的唇线抻成一条沉默的直线,她将染血的纸巾精准地丢进垃圾桶里,再开口时,语气里带着浓浓的疲惫:   “小明和他爷爷也在,他爷爷一看我,我就知道露馅了,他问我是不是把雅雅带去‘喊魂’了,我说是,不过我没说带你一起去,嫂子一直求小明爷爷帮雅雅‘喊魂’,又把雅雅带回工厂‘喊魂’。”   我参与的“喊魂”仪式失败,证明林茵雅的魂魄被拘在我身边是有人在暗中做法,而能指出这一点的人只有林老爷,因此莫宁怀疑是林老爷搞的鬼,这点和我先前的想法不谋而合,凌晨的法事结束后,更加印证了莫宁的猜测。   “这些是涂在雅雅身上的鸡鸭血,法事的时候用的,那老头没把雅雅的魂喊回来,而是叫了不知道什么东西进到雅雅身体里,普通人的体质根本无法承受住多个邪灵附身——”   莫宁的话被一阵从楼下传来的凄厉哭喊声盖过,我让莫宁先换身衣服,我和顾还去看看情况,却和老民老婆在楼梯口撞个正着,林彬和小明正拦着她,嫂子你别激动有话好好说我一定刚给你解决,嫂子你冷静点这里是派出所不能大声喧哗。   不过才两三天的时间没见,老民老婆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状态都令人堪忧,由于情绪激动,她血红的眼睛从深陷的眼眶中暴凸出来,眼皮哭得红肿,发丝黑白夹杂,见到我后,她哭得嘶哑的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哀嚎,枯槁如柴的手如钉耙齿狠耙住我的手腕,眼泪蜿蜒在她湿漉的、皱纹深刻的脸颊上。   要不是小明和林彬扶着老民老婆,她真的会摔在我脚边无法起身。   “林双全……林双全……”   老民老婆的胸口剧烈颤动着,仿佛一口即将炸裂的风箱,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林彬拼命拍着老民老婆的背为她顺气:   “呼吸,呼吸,嫂子你先呼吸!”   “求你了,救救我女儿吧……求你了……你究竟要怎么样……怎么样啊!你要什么才能把我女儿的魂还给我啊呜呜呜呜……”   这种鸡飞狗跳的场面我见惯了,比起在这里耗费时间和老民老婆纠缠不清,不如直面问题根源。   “哎哟!”   小明的眼镜都被老民老婆给打掉了,“啪”地甩飞到我脚边,我把眼镜捡起来为小明戴上:   “你爷爷在哪里?我要去见他。”   小明哭丧着脸:   “在楼下大厅,林副你赶紧和我爷爷一起解决这事吧!”   我绕过老民老婆下楼,只见楼下大厅,一个身形挺拔的背影站在文化栏前,我走到他身后叫了一声:   “林老爷。”   林老爷闻声转过身来,他依然精神抖擞,小眼睛眯成一条缝,活似一尊笑容可掬的佛陀,嘴里念叨着我的名字:   “双全,双全呐……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我也回以礼貌的微笑:   “您想多了,比不上您有文化,只是我父亲希望我长大后,成为智勇双全的人。”   “哦,哈哈,也好、也好。”   “林老爷,您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的吗?”   “老头子我活了这把年纪,也是见过些世面的,那天我第一次看到你,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   这老头的话术怎么透出一股江湖骗子的风味?我读大学时校门外就有座天桥,天桥上一堆摆摊算命的,几乎我们学校的学生走那座天桥就会被夸什么“小弟你实非凡人也,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是大富大贵之相”。   “你命中有贵人相助,为你排忧解难,甚至救你性命,”林老爷加深笑容,嘴角挤出一对括号似的皱纹,“但是啊,到底大家都是一介凡人,逆天行事,必遭反噬。”   我的心脏差点顶到嗓子眼:莫寥为我“送替身”的事被林老爷知道了?他怎么知道的?总不能是算出来的吧……不过还真不一定,这老头是林祖娘庙的庙祝,应该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何况这种事也很难找到确切证据,替身早就一把火全烧了,只要我装傻,他也不能拿我怎么办,我笑了两声:   “哈哈,林老爷您这说的,也太玄乎了,我又不是什么玄幻小说男主角,还能逆天改命,您这也太看得起我了。”   林老爷拍了拍我的手背,语气和蔼地说:   “你是做不到,但你背后的贵人做得到啊。”   “是吗?那我借您吉言,就当真有这个贵人吧。”   “那个囡子没这本事,应该还另有高人。”   林老爷气定神闲的神态和游刃有余的口吻,让我感到很不舒服,“囡子”应该是指莫宁,他不知道莫宁还有个弟弟莫寥?所以莫宁才要我都说是她做的?我不明其中底细,生怕说多错多,直接生硬地转移话题:   “我知道您老德高望重,是这方面的行家,不过您说我把林茵雅的魂拿走,就有点口说无凭了,干我们这行的,凡事都讲究一个证据……”   “比起问我,去问问你背后的高人不是更快?”   “我真不知道您老说的什么高人。”   ——等等,陈雄当时把我吊在工厂,也对我提起过自损阳寿帮我改运的高人,陈雄和林老爷之间,是否存在某种不为我所知的联系?我的直觉告诉我,林老爷是个突破口,如今再看他,完全就是个笑里藏刀、深不可测的人物。   “雅雅的魂,应该就是他拘在你身边,为了给你挡煞用的,他对你用心良苦啊。”   “放——”你妈的大狗屁!莫寥怎么可能做出这么丧尽天良丧心病狂丧失人性的恶行?!不可否认莫寥这小子性格孤僻、爱摆臭脸、不搭理人毛病一堆,我有时候也烦他,但绝对不会是残害无辜少女的畜生!这糟老头子实在坏得很,竟然这样诬蔑莫寥,为老不尊的玩意!   我生生把后面难登大雅之堂的脏话给咽回去,话到嘴边转了个弯:   “放……心吧林老爷,要是真有这么个高人,我肯定介绍您俩认识,那林老爷您看这事,您能解决吗?林夫人每天都这么哭,谁听着都不好受吧。”   “这个,难,”林老爷敛起笑意,“我们法事出了些意外,雅雅现在身体里还附了其他脏东西,只能求你背后这位大仙收了神通。”   我对这方面一窍不通,判断不出林老爷话里真假,但他的意图昭然若揭,林茵雅“丢魂”大概率也是林老爷在背后做法,目的是借此机会引出莫寥。   虽然林茵雅也不能算是完全无辜受害者,但她当共犯也是出于无奈受人胁迫,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可是同样我也没有确凿证据证明是林老爷害林茵雅,而且即使真有证据,也只能进行所谓的“道德谴责”,涉及到怪力乱神在法律里是没有具体罪名,最多就是扰乱社会秩序、损害他人健康拘留几天罚罚钱,不痛不痒。   “若真有您说的高人,我倒希望他惩奸除恶,只求善恶有报,”我直视林老爷小却锐的审视目光,“都说人在做天在看,希望苍天开眼,收了恶人最好。”   小明开车送走林老爷和老民老婆,林彬回诊所上班,顾还外出调查老民失踪,而我和莫宁留在所里整理线索。莫宁告诉我,林茵雅进行了两场“喊魂”法事都失败了,说明她恢复正常的可能性很小,我把刚才和林老爷的对话毫无保留地说给莫宁听,莫宁冷笑一声,用平合话骂了句“老擦头”。   “就算阿寥来也是一样,这不是仪式的问题,是雅雅承受不住,多个灵体同时附身还能恢复神智的,只有阿寥,我也爱莫能助。”   “小莫弟弟他……还好吗?”我明知故问,只是为了不引起莫宁怀疑,探探她的口风,愿不愿意告诉我莫寥的真实情况。   “你不是知道了吗?”   莫宁眯了眯眼,“咚”地给了我一个清脆的脑瓜崩,这手劲超乎我想象的大,我捂住脑门,感觉脑花像被撞散的豆腐渣在脑壳里晃荡。   “你能和林彬又回到造纸厂找我,是他告诉你的吧。”   被莫宁毫不留情地揭穿,导致我的装傻成了真傻,我抓了抓缠在脖子上的绷带,可能伤口在结痂有点痒,我越搔越痒,莫宁拉住我,叹了口气:   “我还是告诉你吧,免得你又做傻事。”   从始至终,莫家姐弟嘴里的“送替身”就是一个幌子,“送替身”适用的对象多数是童子命或者是大众常说的“灵异体质“,亦或是替身主挡去一劫大灾,然而对于将死之人而言,“送替身”是毫无用处的。   那天投掷杯茭投掷出立杯大凶之兆,莫寥问题问得很模棱两可,我听上去自然以为是契亲,还奇怪为什么认莫寥当舅舅连老天爷都反对。实际上,莫寥在心里问天公的真正问题是:他能不能救回我的命,老天爷给他的答案是不能,莫寥却偏要救我。   在平合有个习俗是晚辈不能替长辈祈福挡灾,只能长辈替晚辈祈福挡灾,如果晚辈对长辈祈愿,一旦灵验,则会从晚辈的下一辈身上索取。所以莫寥认我当干儿子,从辈分上他就成了我的长辈。   至于莫寥具体怎么帮我续命,莫宁只是简单的一句带过,我也不敢妄加猜测,但是“天谴”从莫寥回来吐血时就开始了,具体表现在莫寥的魂魄越来越不稳,脊椎骨上纹的那道定魂咒逐渐失效,莫宁发现莫寥的症状和他小学时的异常有些相似。但莫寥也采取了一些“自救措施”,就是他在自己的身上写定魂咒,头两天还有效果,然而之后就失效了,即使莫寥在全身都写满定魂咒,依然被附体。   “这样下去小莫弟弟会死吧?!”   “他当然想过有这一天。”   相比起我濒临失控的情绪,莫宁却格外平静,:   “我们能做的就是不让你死,只有你活着,以你的资源和人脉,总有一天能查清叔叔和妈妈死亡的真相。”   “妈妈?!”   莫家姐弟不是孤儿吗哪来的妈妈!为什么他们妈妈的死也和我爸的死有关?!   我要疯了!他们到底有多少事情在瞒着我!不仅仅是莫家姐弟,所有人,我身边所有人都有秘密!无穷无尽的秘密,秘密后面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涡旋,我不停地被卷入其中,晕头转向。   “神子福利院的院长就是我们的妈妈。” 第40章   神子福利院建设于六十年代,神子福利院第一任院长叫梅小红,也就是领养莫家姐弟的梅阿婆。   梅阿婆是地主家的小姐,在那个特殊敏感的年代这叫“家庭成分不好”,她家就把钱都捐了建了个福利院,当时平合重男轻女极其严重,女童生下来不是当场弄死就是丢掉或卖掉,梅阿婆就把这些女童都捡来抚养。   加上当时“破四旧”,平合很多大大小小寺庙害怕在“破除封建迷信”时被砸,也向福利院捐钱来证明清白。因为这些是香油钱,所以从这个角度而言这些孤儿是由神明抚养成长,以及平合话里“神子”是对孤儿的友好说法,所以就取名为神子福利院。   梅阿婆生了个女儿叫莫瑞雪,然而梅阿婆身体不好,生完莫瑞雪就不能生了,她老公嫌梅阿婆生的是女孩又生不出第二胎,干脆就和别的女人跑了,梅阿婆带着莫瑞雪在神子福利院里生活,梅阿婆平日里的经济来源就是靠做手工活的微薄收入,以及寺庙的捐助,毕竟那个年代大家自己都吃不饱饭,更别说还要养一大堆孤儿。   可能心软的神明都看不下去梅阿婆的凄苦,梅阿婆受感应成了童乩,自那以后驱邪、算命、看风水等一系列活动她全都无师自通,而且看事极准。很快梅阿婆就声名远扬,风头甚至盖过林祖娘庙的庙祝林老爷——万万没想到梅阿婆和林老爷还是·“同类竞品”!   还有外地的大老板特地来平合请梅阿婆去看事,有钱人尤其迷信风水那套,家里的风水布置都有讲究,能不能招财进宝、能不能生意兴隆、能不能生意兴旺……比如澳门赌王何鸿燊的豪宅屋顶上就有一只铁公鸡,外界都传闻是因为他开赌场,所以铁公鸡是“一毛不拔”的意思,但也有一个说法是为了添男丁,当时赌王生不出男孩,受风水大师指点在屋顶上安了只铁公鸡,之后就真的生了男孩。   总之梅阿婆从事这些民俗活动赚钱,来维持神子福利院的开支。后来计划生育,神子福利院更是弃儿人数一度达到顶峰,四十多个小孩清一色全是女孩。   那时很少会有人来领养女孩,来领养的人如果是男人梅阿婆又不放心,她怕遇到坏人,要么是领回去给儿子当童养媳、甚至是给自己当老婆;还有更灭绝人性的是拿去配阴婚。   改革开放后,梅阿婆和那些出海的大老板聊天得知,番人(平合话里外国人的意思)很多家庭的小孩都是领养的,生活条件也不错,毕竟人家也不搞配阴婚、童养媳这套封建糟粕。于是梅阿婆就送了一批小孩出去,也好缓解神子福利院的经济压力。   千禧年左右梅阿婆退休,梅阿婆的女儿莫瑞雪成为神子福利院的第二任院长,03年冬日的一个冷雨夜,一对熟睡的双胞胎姐妹和一个尚在襁褓中哇哇大哭的男婴,被一辆红旗送往神子福利院。梅阿婆看到这对双胞胎姐妹的打扮和送她们来的车,就知道她们家世绝对不一般。   带姐弟们来的是一名相貌平平、穿着朴素的中年男人,他给了莫瑞雪一箱子的钱,没有留下任何话就走了。梅阿婆给姐弟三人收拾时,发现她们的脖子上都戴有一枚辟邪铜钱,除此之外她们的父母没有给她们留下什么特别的东西。   这对姐妹睡了两天才醒来,醒来后关于她们的名字、父母、家庭……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于是莫瑞雪就把姐弟三人分别取名为莫安、莫宁、莫寥。   07年镇政府以翻修神子福利院为由强行拆除神子福利院,梅阿婆和莫瑞雪只能把福利院里的小孩子都送养出去。最后就剩莫家姐弟三人,一般领养家庭不会领养这么多个小孩。在08年梅阿婆和莫瑞雪收养了姐弟们,搬进小道西筒子楼,和我当邻居,至此,我们的人生出现交集。   我听完后,摸出脖子上的铜钱问莫宁:   “你说的辟邪铜钱,不会是指这个吧……”   “是啊。”莫宁云淡风轻地说。   我整个人都不好了:被陈雄绑架时我还弄丢了一枚,难怪莫寥说再弄丢就没了,这下我不敢戴了,赶紧扒下来还给莫宁: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能收,还是还你吧。”   “你收着呗,”莫宁莞尔,“别辜负阿寥一片好意。”   我望进莫宁漆黑的眼睛,像一面平静光滑的镜,映出我的脸,正如我看着她时,她、还有另一个她也在回看我。   “那为什么你们姐妹俩可以,”我用手比划了一个交叉的动作,“这样,就是两个魂魄共用一个躯体。”   莫宁抓了抓有些凌乱的短发,面露困惑之色: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我总算知道莫宁和莫寥的区别,打个比方,如果莫家姐弟的身体是台电脑,那莫宁的身体就只能单线程操作,莫宁和莫安的魂魄无法同时在这个躯体里运行;莫寥的身体则可以被多个灵体同时附着,并且这些灵体之间可以借由莫寥的身体相互对话,我简直不敢想象莫寥的大脑里有多喧闹嘈杂,每天大脑里都有一堆人在那边说话,怪不得说莫寥异于常人,要换做是我,不出三天我就得疯。   “那只能你回答我了。”   莫宁眼神一凛,莞尔笑道:   “你把我们都忘了彻底,我和阿寥都有些生你的气哦。”   “谢谢你,”我对莫宁,现在应该叫她莫安道谢,“愿意耐心给我解释那么多事。”   莫安扬了扬柳眉:   “不是四眼告诉你,你能发现?”   哈哈,林彬要知道莫安背地里这么叫他,不知会作何感想,我实话实说:   “我是觉得阿宁有时候,就是有种,呃,我形容不出来的奇怪,就是态度转变得不太自然,但如果不是林医生告诉我,我打死都不会想到是你们姐妹俩共用一个身体。”   “只是你忘记了,你还来参加过我的葬礼。”   “……”   幸亏我和莫安的对话是在大白天进行,不然我是真的瘆得慌。   “我09年出车祸死的,因为我和阿宁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所以我可以跟她共用一个身体,我是灵体,所以可以看到你们看不到的东西,阿宁不行,我也和阿寥学过一些小法术,不过我的能量很有限,”莫安坏笑起来,“害人容易救人难,你不要用‘人’的道德标准来衡量和约束我。”   “那你也是个好人。”或者叫好鬼?感觉这个叫法多少有点冒犯……   “阿寥觉得我性子太极端,他一直都跟阿宁比较好。”   呃,莫寥这未免就有些五十步笑百步了。莫安撇撇嘴:   “说实话,我还挺怕阿寥的,他身上有很多厉害的东西。”   “厉害的东西是指?”   “就是你们说的鬼神。”   好吧,那四舍五入就是莫寥厉害。   “阿宁和阿寥会瞒着你,而我就看心情吧,我在意的人只有他们,”莫安戳了一下我的胸口,“你也算半个吧。”   “……谢谢你的半个在意。”   “阿寥为你改了运,你在工厂里被绑架那一遭原是死劫,他相当于是忤逆天意,必遭天谴,但他体质特殊,所以莫寥的‘死’,是指他自身的魂魄消亡,□□则会成为灵体的容器。”   “我要救他,我去见过小莫弟弟了,现在他不知道被什么东西附身,他要我还小莫弟弟半条命,但小莫弟弟却让小顾拦着我。”   早知道我就不跟顾还说这事自己偷偷去找莫寥把事给办了,然而换个角度想,也许这一切事态的发展,都在莫寥的计算之中。   目前我正面临一个尴尬且诡异的平票局面:我、莫安、莫寥身体里的东西想要我还半条命给莫寥;莫寥、莫宁、顾还却不希望我这么做。   无论如何最终决定权在我,我说了算。   在被顾还和莫宁发现前,我火速前往小道西敲开莫寥家的门,这次“莫寥”点着蜡烛迎接我,写满符咒的脸庞被火光照得红润,让人不禁联想到神龛里被莲花灯照得一身猩红的神明像。   既然莫安说莫寥身体里有“很多厉害的东西”,或许这个“厉害的东西”早就知道我最终别无选择最终会回来找它。我偷偷把“莫寥”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然而我的视线刚落在“莫寥”脸上,他就转过头来,我赶紧移开目光:   “我该怎么称呼你、呃,您?”   “莫寥”扬了扬眉毛,嫌弃地说:   “你还想要直呼本太子的名字?”   “非常抱歉!无意冒犯!”   我赶紧双手合十对“莫寥”毕恭毕敬地拜了三拜,这个灵体和叫我来找他的又不是同一个灵体,他的声音很有精神,听上去还是个少年,也没有像上个灵体给我带来的压迫感那么强,跟他交流起来让我轻松得很多。   “莫寥”抓住我的手,他的手冷得我一颤,不知道是莫寥大冬天的不穿衣服还是他真的快不行了,“莫寥”用手指在我掌心里划拨了半天,不会真是哪门子皇亲国戚爱新觉罗吧?但这个笔触感觉写的也不像汉字……   “这是你的名字?”   “莫寥”点点头,还有些小得意,用莫寥的脸做出这个表情,居然有种怪异的可爱:   “哼,本太子大人有大量,给你个机会,你要是认得出来,我允许你叫本太子。”   “不敢不敢!我等凡人怎敢直呼您的名讳。”   这字我是真没认出来,跟画符似的,说不定就是画符,不过他自称“太子”,难道是哪吒三太子?但我也不敢百分百确定,要是叫错就完蛋了,我还是背地里叫他太子吧。   “大仙您快显显神通,救救我干爹吧!”   太子指了指压在桌上的纸:   “上面是需要准备的东西,准备齐全后来找我。”   竟然是用毛笔写的,还挺复古,我打开就被震撼到了:这字写得可真好,好就好在我完全看不懂。   “那个,您能不能帮我指点指点?”   “什么啦你是哪里看不懂?你是文盲喔?”   太子夺过我手中的纸,语气和不耐烦的老师教小朋友一模一样:   “认真看认真听,本太子只说一遍哈:活鸡活鸭一只,红伞一把,棺材一口——”   “等等,棺材?”   先不说我上哪里去搞一副棺材,而且棺材那么大,我要放哪?   “对啊棺材,你没见过棺材吗?就是长长的……”   “莫寥”还耐心给我比划解释棺材是什么,我打断他:   “我的意思是,棺材运去哪?”   “运回来。”   “放家里?”   “放家里。”   我稍微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算了我不敢。   由于我没有代步工具,只好狗胆包天地浅借莫寥的机车一用。毕竟是为了救莫寥,希望身为当事人的莫寥通情达理一些。除了棺材,其他东西都不是问题。   可是我不清楚平合哪里有卖棺材,也不知道买棺材有哪些禁忌,想去求助赵鑫又怕被他发现端倪,向莫宁通风报信我就完了。   翻了半天的微信好友,忽然发现我之前还加了林静歆。既然林静歆敢在闹鬼的兴隆宾馆上班,应该或多或少对这方面有所了解?我给林静歆打了个微信电话,先一通寒暄,刚才你在上班我不方便打扰你,陈雄他出车祸死了,查你爸下落的线索目前断了。我摸着良心说,这话也不算是骗她,我确实找不到林龙腾。总之我认为铺垫得差不多了,再切入正题:   “那个,你知不知道哪里有卖棺材啊?急用,最好是现货。”   林静歆担忧地问:   “你没事吧,怎么突然要买棺材?”   “呃不是给我用的你放心,我那个,有其他用途。”   “我给你个电话,你问问他吧,他就是做这个的。”   我拨通林静歆给我的号码,还是座机,这年头除了单位已经很少见到座机了。响了五六声终于有人接起来了,男人的声音堪比话务接线员,磁性动听:   “喂您好,这里是乐天天殡葬用品店,我们主营寿衣花圈纸活下葬阴宅灵堂灵车冰棺一条龙服务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   “……阿鑫哥?!”   “喂喂你哪位啊,等下是双全吗?!”   ……这世界未免也太小了吧?!难道整个平合做丧葬的就只有乐天天吗!   我赶紧尖起嗓子否认:   “不好意思我打错电话了——”   赵鑫喝住我:   “少来!你搞什么鬼呢!”   “我想买口棺材。”   “棺材?”   “对,有急用,所以最好是现货,再送货上门,那个,这是小莫弟弟要用的!”   “要用什么材质,贵的还是便宜,多大尺寸?要不要特殊工艺?”   我恍惚以为自己走进屈臣氏迎面而来一位热情的导购小姐,问题是棺材这东西如果不出意外这辈子只会买一次吧,而且这还是我第一次买棺材就遇到这么专业的难题,只能请场外援助了,希望太子紧跟时代潮流学会使用现代电子设备。幸好太子会接电话,我赶紧问他:   “大仙,您棺材要用什么材质,贵的还是便宜,多大尺寸?要不要特殊工艺?”   “呲呲、滋滋——呲呲——哔哔——”   电话那头流窜过杂乱的电流声,刺啦刺啦简直要把我的耳膜给划破了,可能是太子的声音无法通过电子设别传播,我又尝试给太子发消息,把赵鑫的话重复问了太子一遍,幸好太子还会回我微信:   -最便宜的棺材,能躺人就行   我把要求和赵鑫说了,赵鑫表示立刻安排,然后我把地址发给赵鑫,赵鑫明显呛了一下:   “你们这动静多少有点大了啊。”   “相信我干爹就完事了。”   之后我去超市里买了红雨伞、白酒、竹扫把,再去市场买了两只活鸡和活鸭,条件有限,我只能把鸡鸭拴在车后座。   期间赵鑫给我发来好几张棺材图片让我挑挑款式,拜托,棺材能挑出什么花来,又不是给我睡的,随便吧,让赵鑫挑个最便宜的就行。   没想到这棺材送得飞快,我刚到小道西楼底就看到一辆货车横在小道西的路口,正在搬棺材。小道西的住户绝大部分都是老人,本来在散步,忽然看到那么一大口棺材,多少有些忌讳,都绕着棺材走。   搬棺材的是两个皮肤黝黑的中年人,两人一前一后地将棺材扛上4楼,我在前面领路,到了414门口,我敲了两下门:   “大仙开门,棺材送来了。”   太子没开门,而是隔着门从门缝底下塞了一把钥匙:   “放418里。”   我差点一口血喷出来:418那不就是我家吗?!原来太子说的“放家里”,是放我家啊!而且为什么他会有我家钥匙?!我有极其不祥的预感,走到418门口,将钥匙插进钥匙孔里,时隔多年再次回到这个地方,我的心情却意外的一片空白,当你的情绪过于汹涌时,反而会因为不知该作何反应而平静。   推开门的瞬间,我闻到一股淡淡的木头香味,下一秒我就被眼前恐怖的景象吓得高声尖叫:   “啊——”   我家里居然他妈的摆着两口棺材! 第41章   相比起被吓得吱哇乱叫的我,两位抬棺的大哥则十分淡定。   房间里的窗户都被木板钉死了,两口黑漆漆的棺材平行横在房间中央,之前搬家时我把家具都清空了,当年也没想过还会再回来住,不会原来莫家姐弟对我这么好,是因为他们把我家当停尸间用了所以于心有愧吧?!   我让大哥们先把棺材抬进去,和另外两口棺材并排放在一起,为首的大哥明显犹豫了一下:   “里不鸡个架?”   标准的平合普通话,我困惑地用平合话问:   “为什么要支架?”   大哥似乎总算找到他的语言舒适区,扛着棺材给我解释:   “棺材不支架直接放在地板,就是落地,棺材落地就不能出丧,拢是讲这死人还有遗愿没了,不想要走,你看你房间里这两个下脚,是不是有支架?”   被抬棺大哥一提醒,我这才注意到,两口棺材底下都装有一个大概五厘米高的底架,把棺材抬高,使得棺材底悬空不接触地面——等等,这不就意味着这两口棺里的人还不入土吗!   我赶紧又去敲414的门:   “大仙大仙!棺材要支架不?”   现在正值中午开饭时间,我家刚好和公共厨房挨着,结果一口棺材横在门口,谁都不敢过来,有个老大爷远远对我喊:   “少年郎!你快紧抬吧,郎老岁子还等候吃饭呢!”   这老大爷一开头,其他老头老太也跟着附和抱怨:   “阮几个拢是老岁子,看到那东西就心怕怕!”   “你快紧吧!快紧!快紧搬进去!”   老头老太嘀嘀咕咕、口齿不清的埋怨跟念咒似的,所以说得罪谁都不能得罪老头老太。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我一边鸡啄米似的弯腰赔罪一边更用力的敲门,但门后毫无动静,太子你说句话啊太子!太子你倒是告诉微臣怎么做啊!太子不理我,邻居又催得急,我只能让大哥们先把棺材放下来,大哥放下棺材后,长吁了一口气,语气里带着些埋怨:   “就没看过你这样买棺材的。”   我让人扛着棺材等了这么久也过意不去,赶紧给两位大哥分别转了五十一块钱,平合的风俗是和丧葬相关的数字都要用单数,抬棺首的大哥拿了钱,对我态度好了许多,走时还嘱咐我几句,棺材除了入殓其他时间都要盖上,也小心别让猫狗碰到棺材,尤其是黑猫。   房间里弥散着一股淡淡的异香,不知道是从哪里散发出来的,最有可能就是棺材的味道,我先把门锁上。老头老太又围上来问我为什么买棺材,棺材是卖给谁的,418不是很久没人住吗,其中有个老太眯着陈皮似干瘪皱巴的眼皮,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踱步到我面前,含含糊糊地说:   “你是这家的囝子吧?很早以前搬走的……”   登时这群老头老太比刚才看到棺材还要激动,瞬间将我包围七嘴八舌地问个不停:   “你安怎和以前没什么变化啊?你安怎又返来?”   “你爸找到了没,我记得以前你爸走掉了!”   “你们搬去哪位置,你妈有再嫁没……”   “我不知道……”我小声地喃喃,“别问了。”   “怎么都没回来,去外面赚钱了?”   “你爸这么久还袂找到?”   “我讲一句坏听的,你老爸应该是没影了……”   “别说了……”   我很想大喊大叫,让他们都他妈闭嘴,在信息闭塞的小城镇中,个体的不幸完全无处遁形,像一块口香糖不停辗转在邻里街坊的唇齿之中,被反复咀嚼至无味——   “小勇!”   我下意识循声望去,莫宁火烧火燎地朝我跑来,近看才发现她的眼眶都红了,湿润的眼球像凝着水雾的玻璃窗,迷迷蒙蒙。莫宁手里的钥匙串也叮当作响,身体颤抖地钥匙几乎拿不住,那些老头老太立刻调转话题矛头指向莫宁:   “噢阿宁啊这是你男朋友吧!以前看过。”   “你们讲多久了,要结婚吗?”   “你们以前就是隔壁吧,紧好紧好……”   莫宁对七嘴八舌的问题充耳不闻,径自打开414的门,我紧随其后也进了莫寥家,莫宁原本想拦我,但她手抬到一半又放了下来。   房间里没开灯,我点了打火机当做照明工具,火苗一窜,只见莫寥倒在摆满神像的木柜前,我们赶紧冲过去扶起莫寥,他的身体非常冷,像块刚从冷藏室里拿出来的冻肉,我摸了摸莫寥的鼻息和颈部动脉,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   我要打120却被莫宁拦住:   “已经没有用了。”   莫宁一滴滚烫的眼泪,重重地滴在我的手背上,掌心下是莫寥冰冷苍白的皮肤,那滴泪如同沸腾的铁水要将我的手掌融穿,我点起蜡烛,鲜红的烛火燃烧着莫宁脸上斑驳的水痕,将她漂亮的脸庞划得四分五裂。说实话对于莫寥的死亡我没有什么实感,明明几分钟前他还跟我说过话,他身体里的太子去哪里了?对了,太子!我抬头望着满柜子的神像,点上三炷香高举过头顶,接着跪下咚咚咚狠磕了三个响头:   “莫寥是你们的孩子,求求你们救救他吧!”   莫宁也跪到神像前泣不成声,我把香插进香炉里,不知道这线香是什么材质,烧得飞快,香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扑簌掉落,直到三炷香燃尽,我们没得到任何回应。我不死心,又在房间里找了一圈,看看太子在离开前会不会大发慈悲留下纸条交待棺材使用方法——好吧是我多虑了,太子什么都没留下。   “你会不会请神?”   莫宁摇摇头。   “那你可以找到请三太子的童乩吗?”   莫安想了一会,还是摇头:   “那些请上身说是三太子的,不一定和上阿寥身的是同一个灵体。”   “什么意思?”   “就像小明爷爷,说是林祖娘的童乩,但那不是真正的林祖娘,很多灵体都会打着某个神明的旗号附身在童乩身上,他们虽然不是神,但也会帮助凡人。”   “阿宁,你知道怎么请神吗?”   “我们不是被选中的人,是请不来的。”   我扶起莫宁,捧起她湿漉漉的脸:   “无论如何我也要尝试一下,死马当活马医。”   莫宁抓住我的手,哽咽着说:   “我不知道,神已经离开了,他们已经放弃阿寥了……”   “不会的,他既然叫我买棺材,一定是有办法!”   莫寥困惑地望着我:   “谁?”   “他自称是太子,所以我猜那是三太子。”   莫宁睁圆了眼睛,忽然站起身在柜子里翻找了一会,拿出一个大概二十厘米高,涂装鲜艳的神像。塑像身着武将服、右手举红缨枪、左手持乾坤圈,身披混天绫,脚踩风火轮的彩色塑像,虽然不像传统文艺作品里扎着两个小揪揪,但光是从他这一身装备不难看出这是哪吒三太子的神像。   莫宁举起神像,放在莫寥额头上,念着我听不懂的词,我紧张地等待奇迹发生,这可是莫寥,可以和阎王抢人的莫寥,能够请几十个神上身的莫寥,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我都无法接受他的死亡。   莫宁将神像放在莫寥的额头上念完咒,又举着神像将莫寥从头到脚绕了一圈,在她做这个动作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大脑一阵剧烈的锥疼,仿佛被一根电钻将脑子钻了个对穿,妈的,好痛!我痛得站立不稳,摔倒在莫寥身上,与此同时,我清晰地听到耳边、或者是大脑里,有一个不属于我的声音响起:   「你快点,本太子不能待太久,你快帮囝子穿上寿衣放进棺材里」   这个声音……是三太子!他为什么会跑到我的脑子里?!太子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拿锥子往我脑袋上凿,痛得我忍不住抱住脑袋嘶嘶地吸着凉气,莫宁扶住我:   “怎么了小勇?”   「不要告诉她,本太子是看你们可怜才上你身的,等下又要被骂了」   这就是被上身的感觉吗?莫寥每次被附身都要遭受这种头疼欲裂的痛苦吗?还是因为我不是被选中的人,所以会有如此剧烈的“排异反应”。   “先给小莫弟弟穿寿衣。”   莫宁用眼神询问我,我用眼神回应她,莫宁心领神会,起身打开莫寥的衣柜,取出衣服。   “要穿单数件。”   我和莫宁帮莫寥穿衣服时,太子又在我脑子里说话了:   「然后把他放进棺材里,不要盖上棺材盖,在棺材板外侧涂抹鸡鸭血」   “呃——”   “小勇……”   “我需要一把刀,放血的。”   太子每次说话我都头疼地快炸裂,仿佛有一柄锤子朝我脑袋狂砸。莫宁泪眼朦胧,担忧地望着我,我咬咬牙,摇头示意我没事。   古代是寿衣穿得越多越好,表示对死者的尊重,不过现在大多数都是五件套,然而事出紧急,我们只给莫寥穿了两件衣服一条裤子,然后我们把莫寥扶进418。幸好这个点那些老头老太都在吃饭,没人注意到我们扶着个死人在走廊上走。   我推开棺材盖,与莫宁合力将莫寥放进去。随后我接过莫宁给我的刀,拎起鸡鸭割开它们的喉咙,将血涂抹在棺材四面外侧板上,房间里弥散着浓郁的血腥味将原本的清幽香气完全盖过。   「躺进去」   “啊?”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躺进棺材里」   我操……但是为了莫寥,我他妈豁出去了!我深吸一口气,跨进棺材里,和莫寥躺到一起。早知道躺两个人我就买大点了,这么小的棺材,我只能侧身躺着,鼻尖就是莫寥写满咒文的苍白脸庞,他看上去不像是死了,只是睡得很沉,我忽然感到一阵辛酸,便闭上眼睛。   「打开红伞,放在你们头顶,让无关人等出去」   我让莫宁打开我买的红伞,放在棺材里把我和莫寥的头和胸口都遮住,做完这些事后,我在心里问太子:   然后呢。   「等他醒来」 第42章   418的门关闭之后,房间里由于窗户被木板完全封死而没有一点光亮,在封闭黑暗的环境中,人很容易就模糊了时间概念,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只有五分钟,但等待的过程总是会像面团被抻拉得无限延长。   棺材内的空间实在有限,我只能侧身躺着,如果要躺平只能躺在莫寥身上。我只好在棺材里艰难地翻一个面,脸朝棺材板背对莫寥。虽然房间里没风,但我想到自己和薛定谔的死人一同躺在棺材里,边上还两口棺材为我们“陪葬”,就莫名有种阴邪的凉意。   我没由来地想起刚入职时接过一桩很邪门的案子。那年夏天天气热得反常,甚至到四十度,我和周由接到报警说隔壁住户家散发出怪异的恶臭,敲门也没人开,于是我们去了现场,周由一闻就告诉我是尸体腐烂的味道。   破门而入后我差点当场吐出来:地上散落着零星蠕动的白蛆,沙发上坐着一具高度腐烂的女性尸体,从腐烂程度来看,推测死亡时间至少有一个多星期,脸已是一团发黑的烂肉,爬满白花花的蛆虫。   饭桌边上一个目测五六岁的小男孩,闷声不吭地坐在饭桌边上画画,但令我们感到匪夷所思的是,桌上竟然还摆着两盘剩菜,盘子里也有虫,但从新鲜度来看这两盘菜顶多只是隔夜,根本不可能长蛆,小孩这么小肯定也没炒菜的能力,说明还有人来帮小孩做饭吃,我看了周由一眼,周由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他蹲在小孩身边温柔地问:   “小朋友,这些菜是谁做给你吃的呀?”   小男孩平静地说:   “妈妈。”   我下意识瞥了眼沙发上的尸体:   “我们是警察叔叔,乖孩子是不能对警察叔叔撒谎的。”   小男孩认真地说:   “我没有撒谎,就是妈妈做给我吃的。”   小男孩说完抬头看了眼挂在墙上的时钟,跳下椅子向沙发跑去,拉着尸体发黑的手臂晃了两下撒娇道:   “五点了妈妈,我要看动画片!”   这一摇把尸体上的蛆都摇掉在小男孩身上,他却毫不在意地拿桌子上的遥控器调换频道……   后来我们把小孩带出来去做笔录,小孩煞有其事地说妈妈给他做饭洗澡陪他睡觉。由于小孩才六岁,还在上幼儿园,我们怀疑是被人指使,就去调查了死者的人际关系,发现死者的丈夫早在三年前也去世了,一直都是母子相依为命,女人的死亡原因是心梗,也就是说女人死亡之后,小男孩一直跟母亲同处一室没有第三者在场。   有个老同事说这是妈妈放不下自己的孩子,所以还给小孩做饭,香港九龙城在八十年代也有一桩鬼妈妈煮饭的案件,不过那时我还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战士,不信鬼神,总觉得是小孩子受了刺激自己臆想出来的。   现在想来我后知后觉地感到毛骨悚然,只能谢天谢地幸好现在是冬季,要莫寥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好歹尸体不会烂得太快……   「你这个不孝子!好歹他也是你干爹吧!能不能想点好的?」   脑海里冷不防响起太子嗔怒的呵斥,那瞬间我感觉脑袋里有口大钟被“当当当”地猛撞,疼得我差点在棺材里打滚,太子竟然还在!而且还偷听我的想法!   「本太子才没偷听!那是因为本太子在你身体里!」   好好好没有没有,太子您能不能说话小声一点,我脑浆都要炸开了……   我痛得直吸凉气,完全不敢想象莫寥被十几个灵体同时附体的状况,而且那时莫寥才小学,小小年纪竟然就要承受这样巨大的痛苦,我不禁更辛酸了。   「你不是适合的人当然承受不住,囝子跟你们不一样」   太子,小莫……我干爹他大概什么时候能醒?   「不知道,就你说的,烂掉了肯定就没救了」   这是我第一次很可能也是此生唯一一次和神明直接交流,从人生经历而言这是一场很奇异特别的体验,可惜我到底是肉体凡胎承受不来这种直接传导进中枢神经的交流,此时此刻我大脑所感知的疼痛已经到达一种全然陌生的状态。   据说疼痛其实是由十几种感觉的综合而成的,我已经能从这种痛觉里分辨出这些细微的差别,但却无法用贫瘠的语言形容出来。   「哎你可千万别晕过去!晕了本太子就上不了你的身了!」   疼痛令我的意识逐渐模糊,这种从内部瓦解精神的疼痛绝对不是光靠钢铁般的意志可以抗衡的,我迫不得已只能调整姿势趴在莫寥身上,或许这对尸体(姑且这么认为)有大不敬的嫌疑,但说句客观的,都跟尸体躺棺材里也没什么忌讳的必要了。   可能是看到我的情况不太乐观,太子安静了。   我忽然醍醐灌顶:其实神明们是想救莫寥的,并且应该可以成功,否则上一个不知名的神明和太子就不会告诉我莫寥快死了,只是出于某种限制不能直接挑明,因为刚才太子也说他等下要被骂,也许神明的世界里也有自己的规则体系,所以才会用这种方式来救莫寥。   人之所以怀有希望是因为看不见未来,所以总是会做出一些事后认为没有意义甚至后悔的行为,但或许在神明的眼中,每一件事从它发生到结束都已注定,如果莫寥真回天乏术,神明根本没必要指引我去做一件白费力的事情。   躺了不知道多久,我总算感觉缓过来了,沿着莫寥的手臂往下摸到他的手,掰了掰他的指关节,他的手非常冰凉,但好歹还能动。人死后尸体会逐渐变硬然后僵直,一般在1~3小时后,由于肌肉收缩会导致关节无法屈伸,12~16小时后就会全身僵硬,所以会有“死僵了”的说法。   我缓缓从莫寥身上翻下来继续侧躺在棺材板边上,视野里是一片趋近黑的深红——这是撑在我头顶的红色雨伞。我实在是躺累了,干脆大不敬地直接躺到莫寥身上,闭上眼整理思路。   如今只有在偏僻山区里还是保留着土葬传统,绝大部分地区都是火化再下葬,尤其是女性,因为怕被挖开坟拿去配阴婚。所以我非常困惑为什么我家里会有两口棺材,这里两口棺材里有没有尸体?放的又是谁的尸体?怪不得我家十年没人住门把手却还一尘不染,加上这两口棺材,更加证明近期有人进出过我家。   正当我想得出神时,小腿被什么东西轻轻地碰了一下,莫寥醒了?!我惊喜地叫:   “小莫弟弟!”   话音刚落我的腿又被碰了——操!是有什么东西在摸我的腿!我条件反射一蹬腿,想把那玩意踢掉,猛回过神惊觉红色的伞面上印满大小不一的漆黑爪印!   “啊啊啊太子!太子救救我!”   这些爪印更像是手掌,只是没有皮肉而显得枯槁嶙峋,伞面剧烈晃动起来,这些手似乎是想要把伞掀掉,我赶紧拽住伞柄生怕被雨伞抢走,这些玩意拽不动我的伞,竟然来抓我的腿把我拉出棺材!我的下半身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往棺材外狠拽,但我的上半身却仍然躺在棺材里!   我被这股邪门的巨力狠狠往外拉扯,肠子都要被拉直了——恐怕再这样下去我会被活活扯成两截,太子再不来救救我,我要当场一棺两命了!   「别吵吵!本太子来了!」   太子话音刚落,我瞬间失去意识。   我是被痛醒的,吸入第一口呼吸刀割似的锐痛,我张开嘴发出一句痛苦的□□,喉间淤堵着的东西直接从我嘴里一口喷出,眼前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小勇!”   这是莫宁的声音,随后一只有力的手臂将我的上半身拉起来,可我仍然什么都看不见,眼皮里像装着一盏炽光灯,强烈的白色光线照得我睁不开眼,只觉得喉咙奇痒无比,咳得停不下来,但每次咳嗽我都感觉有液体无法抑制地从喉咙里涌出,我用手去擦,闻到一股极为浓郁的血腥味。   我感觉自己像一瓶喷壶,一下一下地往外喷血,我吐了大概十几口血,脑袋嘤嘤嗡嗡什么声音都听不见,视觉仍旧没有恢复,我精疲力竭地往后倒,倒在不知道是谁的怀里,有人用湿毛巾给我擦嘴,我强忍着喉咙里又要翻涌而出的血液,问:   “小莫弟弟救回来了吗?”   “嗯,他就在你身后。”   “嗯。”莫寥干巴巴地应了一声。   “那就好。”   我长吁一口气。也不知道太子显神通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但既然莫寥活过来就说明仪式成功了,我的眼睛还是雾蒙蒙的看不清明,就用手用力揉了揉又用力眨了好几下,莫宁紧张地问:   “怎么了?”   “我不知道,眼睛不太舒服……”   ——有点不妙,我反反复复睁开眼又闭上,眼皮揉得都要把眼珠子从眼眶里挤出来了,视线却仍旧一片朦胧,像站在雾气中看不清东西。   我转动脑袋,却因为视力被剥夺而失去判断力,我往前倾身便撞到莫宁的额头,莫宁扶住我,我握紧她的手:   “我好像看不见了。” 第43章   我又用力揉了好几下眼,大致看到有模糊轮廓在我面前,我伸手摸了摸,摸到莫宁的脸——原来我并没有完全失明,只是严重到这种程度也和失明差不多了。   “发生什么事了?”   “你问阿寥吧。”   我转过头,莫寥的呼吸刚好扫在我的眼皮上,我和他已经离得这么近了,却连他的五官都看不清,只能定位朦朦胧胧的五官位置。   “有神明上过你身。”莫寥说。   “……对。”   我小声地承认了,莫寥的呼吸明显粗重了几分,明显是要嫌弃我的前摇,我赶紧往后躲躲和他拉开距离。   “你不是被选中的人,所以就必须承受相应的代价,”莫寥的语气出乎我意料的平静,“你需要神明展现越大的神威,就会付出越严重的代价,甚至有可能是你的命。”   “……你这是在安慰我吗?”   只是眼睛瞎掉而不是小命丢掉,看来我还得烧三柱高香感谢太子。莫寥说他从棺材醒来就看到我七窍流血晕倒在他身上,他把我抱了回来,和莫宁一起帮我擦干净身体,喂了一小杯白酒,没过多久我就醒了。   “仪式进行了多久?”我问。   “两天半。”莫宁说。   我现在很迷茫:要是我真看不见了,今后还怎么查案怎么当警察?靠北啊,我的人生真有这么倒霉吗……   不幸中的万幸是,我的听力还算好,我听到莫宁和莫寥之间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是莫寥重重的吸气声,我有点害怕地往后缩了缩身体,生怕承受来自莫寥的“父爱一击”。   即使莫寥不明说,我也知道他肯定生我的气,毕竟他不让我救他还特地嘱咐顾还,然而我却还是自作主张地救他。莫寥走到我面前了,光是他压迫性十足的气场就给了我无形的一记重拳,我赶紧抱住脑袋先投降:   “能不能看在我都瞎了的份上就别骂我了!”   “别动。”   “呃,好。”   我正襟危坐在床边,莫寥掀开我的眼皮,莫宁惊讶地“啊”了一声,我立刻紧张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我没救了?”   “没什么。”莫寥连敷衍我都是这么的轻描淡写。   我一通乱抓逮住莫寥的手,故意露出凶狠的表情:   “别骗我,我都是个瞎子了,你这是欺负残疾人。”   莫寥平静地说:   “我会帮你把眼睛拿回来的。”   妈的,不会又要莫寥拿命去换吧?真不是我不相信莫寥,而是他每次态度都是蜻蜓点水,让人产生一种这事很简单的错觉,比如莫寥给我“送替身”,谁知道莫寥能把自己的命都送掉?我不得不对莫寥产生合理的警惕和怀疑:   “拿回眼睛的代价又是什么?”   “你不需要知道。”   “你每次都这样!”我气不打一处来,拽住莫寥的手臂不放他走,“你不告诉我我就不放手,你去哪我都这样跟着你!”   莫寥不为所动:   “随便你。”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不是那种顽固的人,但莫寥是,先前都是我大人有大量让着他,这次我是铁了心非要莫寥给个真相所以绝不让步,莫寥居然真的摆出一副要跟我一杠到底的架势。   行,谁怕谁,反正我眼瞎了什么也做不了,我就缠着莫寥,烦死他!   只要我不主动开口说话,莫寥绝对不会跟我多说哪怕一个字,我跟他对峙一会有点累了,毕竟是我挽着他手臂,向他要电话:   “给我手机,我打个电话给小顾。”   莫寥把手机递到我手里:   “打给他干什么?”   “我要回所里。”   莫寥一听又把手机收了回去:   “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不回所里难道你照顾我?”   “好。”   莫寥答应得非常干脆,反而搞得我不好意思了:   “那不行,你是我干爹,可不能乱了辈分。”   而且我觉得以莫寥对我的耐心程度,让他照顾我绝对够呛。   “我要去洗澡了,你一定要这样拉着我?”   “你只要对我说真话,我保证不再烦你。”   莫寥不吭声了,我以为他终于良心发现要对我坦白,结果他站起身径直往前走,我立刻快步跟上,直到莫寥打开门,我才意识到他是真他妈要带着我去洗澡。   那我到底放不放手?要是在这里放手我就相当于投降了,莫寥以后肯定还是不把我的话当回事,但是再不放手的话,莫寥就要把我带去洗澡了!筒子楼里都是公共浴室,和北方那种大澡堂子不同,我们这里的公共浴室都是独立单间,一共三间,边上是男女公厕。   平时没人洗澡公共浴室都开着,现在筒子楼里的住户几乎全是老年人,上了年纪腿脚不便,平时又没人照顾,加上是冬天,几乎没什么人会来公共浴室洗澡。   要是老人在洗澡时不慎滑了一跤,可能这一滑就直接滑入土了。   经过楼道时,我听到了淅淅沥沥的雨声还有穿堂而过的风声,我讨厌任何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因为看不见,所以这种环境给我带来的压抑又分摊到其他的感官,好像心脏害了风湿,关节犯了哮喘,一切痛苦都错位了,依旧尽职尽责地折磨我的身体和神经,鞭笞我,拷问我。   我冷不防撞上了莫寥,他不知何时忽然停了下来:   “到了,要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   “……啊?”   “帮你洗澡,”莫寥难得有这份耐心对我解释,“你现在全身都是血。”   “呃我自己能洗,我只是看不见又不是手断了。”   我为了证明自己真的行,抬手在墙上摸了半天,都没能摸到淋浴喷头的位置,莫寥无奈地拉住我:   “你别犟了。”   也许我觉得莫寥捉摸不透的同时,他肯定也觉得我不可理喻。由于看不见莫寥的表情,我只能从他的语气里揣测他的情绪,虽然大多数时候,莫寥无论是表情还是语气都听不出有任何情绪。   “行,那你洗。”我让步了。   莫寥让我坐下来,每间浴室都配有一个小竹凳子,小凳子一般是用来给家长坐的,方便给小孩子洗澡,还有一些老人也会坐着洗。莫寥帮我洗头发,这事明显超出他的业务能力范围,他这份心意我是领了,但头也快被他给拧了:   “要不还是我自己洗吧,你等下把我冲掉泡沫就行。”   莫寥默默缩回手,我默默地洗头,狭小的空间里尴尬如同静电般在空气里疯狂摩擦,每次都需要我来开口缓解这个尴尬的氛围:   “我们现在算是互不相欠了吧?”   “什么?”   “就是,你救了我,我也救了你,所以我们扯平了。”   闻言莫寥很轻地哼哧了一声,听不出是鄙夷还是无奈。   “我说过我会把这条命还给你的,你忘了吗?”   “我又没向你要。”   “啊对对对,是我自作多情。”   莫寥不吭声了,毕竟他那张嘴也吐不出什么象牙来,我示意他帮我冲掉泡沫,哗哗的冲水声中,我艰难地从中沥出了一句谢谢,我有点哭笑不得,不过相比过去的莫寥而言算是很大的进步了。   “我家里那两口棺材,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我们放的。”   “你们?!”   我震惊地抬起头,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看不见了。   “嗯,那是两口空棺材。”   “为什么放两个空的在我家?不对,为什么你们会有我家的钥匙?”   “你们搬走时留给阿婆的,说要给我们住。”   “……所以你就用来放棺材?”这是什么逻辑,恕我没懂。   “别问了。”   我开玩笑地说:   “不会是给我准备的吧?”   莫寥用行动代替回答,用花洒呲了我一身。   我洗完就轮到莫寥洗,我在门外等他,竟然看到了很多人!但除了人又什么都看不见,几乎全是老人,由于腿脚不便,他们都步履蹒跚地缓慢移动,看他们的行动轨迹,应该是在走廊上行走。奇怪,这个时间点的走廊有这么热闹吗?   “小莫弟弟小莫弟弟!我又能看见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只能看见人哎呀——”   我被莫寥用湿漉漉的手一拽,又被拉进浴室里。   “那不是人,所以别让它们知道你能看见它们,知道吗?”   莫寥倏地捂住我的嘴,他的手劲大得能把我的下颚像捏核桃一样捏爆,我只能不停点头示意我明白了我清楚了我了解了,拍着莫寥的手臂示意他快点放手要被他闷死了。   说完我就又被莫寥推出浴室,被莫寥一提醒,我吓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只能紧紧贴着浴室门板,没出息地催促莫寥快点洗:这么说来,这栋筒子楼里全是鬼啊!   但是这些鬼和人也没有什么两样,都穿着款式正常的衣服,也拥有完整的双腿在地上走路,唯一的异样就是他们的皮肤呈现毫无生气的灰白,和放在停尸房里冻了很久的尸体肤色差不多。   “小莫弟弟你洗完了吗?你怎么洗了这么久啊……”   “你快点出来好不好?或者我进去也行。”   “闭嘴。”   “可是我真的很怕啊!”   我可算知道什么叫不知者无畏了,如果莫寥不说我还开心得要死,以为自己的视力在逐渐恢复正常,他说完就把我关门外了,这不就是我小时候经常做的噩梦照进现实了吗?!   我正敲着浴室门,边上不知道从哪里蹿出个大概七八来岁的小男孩,竟然就要往浴室门里跑!我条件反射地要伸手去拉住他:   “里面有人……”   那小孩突然止步,扬起脑袋,那张比墙还白的小脸上,露出欣喜得诡异的灿烂笑容:   “啊呀!大哥哥你能看到我喔?”   小孩话音刚落,一张张苍死白的面孔齐刷刷地转向我,用一种,我只能用“死人的眼神”来形容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我。 第44章   我佯装镇定地转回脑袋,和尚念经似的敲着门板:   “里面有人吗,里面有人吗,里面有人吗……”   那个小孩鬼一直缠着我,他几番试图来抓我,却又有所忌惮,就朝我不停地大叫:   “你看得到我!陪我玩陪我玩快点陪我玩!不然我就缠着你害你倒霉喔……”   可能因为是灵体,他的声音像是远处有人在哭,凄厉的哭声又被风吹送着进我的耳朵里,以前我和鬼对话都是它们附在活人身上,这还是我第一次听鬼说话,难怪都说鬼哭狼嚎,鬼说话确实就和哭差不多。   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个苍白的身影朝我围了过来,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大概可能也许只是……单纯地来围观我?关键是看不见还好,“感觉自己被一堆鬼围着”和“看到自己被一堆鬼围着”产生的恐惧感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妈的,要是莫寥再不出来我进去算了!   “干爹!”   我急得老脸都豁出去了,忽然迎面扑来湿漉的热气,随后莫寥带着水珠的宽大手掌覆上我的眼睛,接着我的身体被转了半圈,莫寥在我身后指挥道:   “走。”   我不敢吭声,只能迈开步子前进,小孩鬼的声音在莫寥出现的瞬间就消失了,耳边只剩下瓢泼的雨声、呼啸的风声、纷杳的脚步声、我自己粗重的呼吸……这些动静互相摩擦,如同一层密不透风的无形薄膜将我紧紧包裹。   “停。”   我感觉自己是条听话的狗,下一秒莫寥叫我握手我也会乖乖把手递给他握。   “姐。”   莫寥咚咚地敲了敲门,莫宁喊着“来了来了”将门打开,疑惑地问:   “你们这是在玩‘猜猜我是谁’?”   “呵哈——呵哈——”   “米糕!”   莫宁呵斥了米糕,米糕又发出“喵呜喵呜”的凄厉叫声,听上去像小孩在哭,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我之前跟它关系还挺好的啊,它还“猫压床”我呢,今天莫名其妙地对我敌意这么大……   “先把米糕放出去吧。”   米糕咪呜一声,就没了动静,大概是跑出去了。我记得小时候住筒子楼里的住户几乎都是散养猫,当时老一辈养宠物也没什么绝育的概念,最要命的是发情期会传染,一到季节整栋楼都是猫在闹春,那声音又尖锐又凄厉,像挨打的小孩在惨叫嚎哭,吓得我总是睡不好觉。   “米糕发情啦?”   “没有,已经是个公公咯。”莫宁笑道。   莫宁在我背后推了一把,向莫宁告状:   “他不听我话。”   “我又不是故意的!那小孩都要跑浴室里看你洗澡了!”我不服气地争辩。   莫寥冷漠无情:   “管好你自己。”   行,好,你莫寥有种,不管就不管,再管我和莫寥姓。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平复情绪,竟然嗅到了西红柿鸡蛋面的香气,隐隐还弥漫着蜡烛和供香的味道。莫宁的房间里也有供奉神明吗?莫宁热情地招呼我过来吃面,还问我需不需要喂,可以让莫寥喂我。   “不用不用,我自己吃就行!”   我摸索着从莫宁手里接过筷子和碗,唏哩呼噜地吃了起来。   吃饱后我又有精神了,把先前的线索又迅速复盘了一遍,还是很乱,我只能一件一件捋。   “林茵雅还没恢复清醒?”   “没,”莫宁的语气有些凝重,“这条线索应该是已经断了。”   我回想起林老爷那副话里有话的逼样,赶紧向莫宁报备:   “对了,林老爷知道做法的不是你,而是另有其人,他是想要通过林茵雅来引出小莫弟弟。”   “你们之前有结怨么?”   我到现在和林老爷也只见过两次,第一次在老民家,第二次在所里,而且在老民家我和林老爷见面,根据他对我的名字反应来看,不像是我们之前见过。   “没有,就算有我也不记得了。”   莫宁叹了口气:   “也是。”   “我们要注意着点林老爷,莫锦衣那边有什么线索吗?”   “她只告诉我林所还活着,有人要杀林所,所以她不能告诉我林所在哪里。”   “他们为什么会认识?”   看起来林龙腾只可能是去欢喜歌舞厅与老板莫锦衣结识,但如果仅仅只是这种交情,林龙腾怎么敢放心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一个小姑娘?   “可能是和锦衣的养父认识。”   “养父?”   “欢喜歌舞厅的前老板,已经去世了,所以锦衣才接管欢喜歌舞厅。”   果然还是得从莫锦衣入手,录像带也是欢喜歌舞厅里拿出来的,我甚至怀疑林龙腾就藏在欢喜歌舞厅里。   “我要给小顾打个电话。”我对莫宁说。   “怎么了?”   “交待点事。”   莫宁凑到我耳边低语道:   “小顾这几天都有来看你,还和阿寥吵架了。”   “啊?为什么吵架?”   所以莫寥因为和顾还在闹别扭,才不让我给顾还打电话吗?还没等莫宁开口,莫寥揪住我的后领:   “走了。”   “等下啊我还有话没问完呢!”   “可以问我。”   “……你最好是。”   总之莫寥还是不容分说地将我拽回他家,莫寥家很好辨认,进门就能嗅到一股清幽古朴的檀香味,这是由于莫寥屋里常年供香的缘故。莫寥扶我坐到他床边:   “我去洗衣服,你别乱跑。”   “你不先跟我解释一下吗?为什么和小顾吵架?”   “……没有吵架。”莫寥的辩驳苍白无力,事到如今他竟然连敷衍我都懒得了,那我就无理取闹给莫寥看!   “我要给小顾打电话!”   我熊瞎子抱树一把抱住莫寥,化身人形复读机不停重复:   “我要给小顾打电话!我要给小顾打电话!我要给小顾打电话!”   仅仅只是吵架就不让我和顾还联系,这个理由未免也太牵强了些,莫寥瞒着我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总不可能什么事都是“天机不可泄露”吧。   莫寥不耐烦了:   “你为什么非要给他打电话?”   “报个平安啊,我都这么多天没见他了,想他了不行?”   “他每天都有来看你。”   “所以更要通知他一声啊!”   “我帮你通知。”   莫寥突然拉住我的手,手腕上触碰到冰凉坚硬的材质瞬间我就反应过来,大叫道:   “我是警察你铐我?!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啊!告诉我会掉块肉吗?”   回答我的是手铐闭合时干净利落的一声“咔嚓”,莫寥捏着我的下颚,让我说不出话来,他用毫无波澜的口吻威胁我:   “再吵就把你的嘴也堵上。”   原来莫寥之前说要把我拴起来他真的说到做到,什么人啊!凭什么不让我给顾还打电话?他总得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吧?莫寥这些举动搞得我恢复意识是件见不得人的事。   我安静了,绝对不是因为怕莫寥把我嘴堵起来,只是我懒得跟他吵,真没见过脾气这么阴晴不定的人,我实在拿莫寥没辙。   也不知道莫寥洗个衣服为什么洗了那么久,也可能是我百无聊赖所以时间过得特别慢,总之我干等了许久都等不到莫寥回来,所幸他把我铐在床头,我等累了,干脆身体一倒,躺在床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可能是没盖被子的缘故,我越睡越通体生寒,模糊的意识有如仓皇的蝇虫撞入密密匝匝的蛛网之中,我觉得自己应该是处在半梦半醒的游离状态,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完全清醒过来,眼皮重得像被胶水黏在一起,连睁眼都费力。   又过了一会,我忽然感到身体一轻,这种轻盈非常奇妙,我如同一只轻飘飘的气球,产生了微妙的失重感。   于是我轻松地从床上坐起同时睁开眼——我竟然又能看见了!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啊!我激动地环顾四周,然而却找不着莫寥的人影。莫寥怎么洗衣服洗了一晚上啊?这衣服是攒了一年没洗吗?   而且原本限制我行动的手铐也不见了,这只可能是莫寥帮我解开的,床尾的电脑屏幕上黑底白字显示着阿拉伯数字“2:43”,大半夜的,莫寥跑哪去了?既然恢复视力,我打个电话联系一下莫寥好了。   结果我在屋子里找了一圈都没找到我的手机,无法联系上莫寥,这个点去敲莫宁的门又不合适,我正冒出“敲门”这个念头,门外冷不防传来两声“咚咚”的敲门声,把我吓得一个激灵:谁三更半夜来敲莫寥家的门?   我大气不敢出,闷声装死,但对方仍然锲而不舍地敲着我的门,这架势似乎认定了房间里有人非要把这门敲开不可。   典型的恐怖片情节,一般遭遇这种情况,都会有个人强行作死把门打开,然后一发不可收拾。筒子楼里的装修构造一律都是老式单扇木门,没有安装猫眼,导致我无法看清门外的情况,不过还有个比较极端的办法就是看门缝。   我蹑手蹑脚地朝门靠近,尽可能放轻脚步,以免被对方察觉家里有人。距门板大概还30厘米左右,我慢慢弯下腰去,双手撑在冰冷的地面,接着低头,从门板下方与地面缝隙之间看出去:门外没人,地上全是纸钱。   我操?!鬼敲门?!我吓得从地上速速弹起,与此同时敲门声戛然而止,接着门竟然离奇地打开了,开了一道大概两三指宽的小缝。   我从这条缝往外偷瞄,只见莫寥家门口铺满纸钱,纸钱这种东西让人下意识联想到的就是有人去世,莫寥家有人去世了?   我转过头,被眼前惊悚至极的景象吓得全身动弹不得:莫寥家就在我查看门外情况的短短几十秒钟的时间里变得面目全非。   屋内不知何时燃起蜡烛的幽幽火光,塞满了花圈,家具上蒙着白布,凌乱地散落着纸铜钱,两侧整齐地摆放着花圈,原本窗户的位置用白纸黑字写着四个肃穆的大字“沉痛悼念”,俨然是灵堂的布置。   那张古老的八仙桌上正摆放着一张黑白遗像,遗像前面摆放着一碗已经虬掉的西红柿鸡蛋面,以及香炉内三柱烧得剩半截的清香,白烛东倒西歪的火焰映亮相片中男人的面容——这人正是我,林双全,这他妈是我自己的灵堂! 第45章   我不信邪地又在房间里绕了一圈查看家具摆设,柜子,床,电脑桌……确实是在莫寥家没错,只是所有家具都盖着白布。   这是我们这里的丧葬风俗,如果有人在家里意外离世,就要在家具上盖白布,等出殡火化或者是下葬完了才能再把白布撤掉。   事已至此,我总不能待在自己的灵堂里睡觉吧?我的潜意识告诉我,这只是个梦,因为它不符合现实逻辑,但我不知道怎么醒来,这个梦最令我毛骨悚然的地方就在于它实在太过真实,这种情况就好比玩恐怖游戏时找不到右上角的“X”,也无法按esc键退出,只能寻求场外援助了。   我壮起胆子把门推开,楼道里没开灯,只有公共厨房的窗户和楼道有极其微弱的光源,我的眼珠都不敢转,生怕一眼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又要被吓得折寿十年,屁滚尿流地直奔416一通猛敲,恨不得连脑袋都用上去砸门:   “阿宁我是双全!我遇到怪事了!”   然而无论我怎么把门擂得地动山摇,房间内始终没有任何动静,我不由得怀疑地抬头看了看门牌号:确实是416,我也没敲错房门啊,大半夜的,他们姐弟俩不至于无聊到要合起伙来搭个灵堂吓唬我吧?以我对他们的了解,他们绝对不会这么吃饱了撑着。   我正要悻悻离开,忽然416门后传来“哒”的轻响——这是门栓被拉开的声音,筒子楼里的门都是单扇门,一个门锁一个插销门栓,这也是上个世纪大多数居民房的构造,插销门栓算是一层还算可靠的保险,那时有的人习惯平时锁插销门栓,有人从外面进来,直接门栓一拉门就开了,等到睡前再把门锁也反锁起来,我家当时就是这样。   听到门栓开启,我条件反射地推了一下门,其实没指望真的能推开——结果还真被我推开了!我试探地叫了莫宁——无人应答,出事了?我急忙闯入屋内,又被屋内诡异恐怖的场面吓得惨叫连连:   “啊啊啊!”   莫宁的房间也成了灵堂!茶几上莫家姐弟的遗像并排摆放,遗照里的莫家姐弟面无表情地与我对视,蜡烛的火光在他们漆黑的瞳孔里灼灼地燃烧,我狠狠地搓着手臂上狂冒不止如潮水般汹涌起伏的鸡皮疙瘩。茶几边则摆放着一只身形极高的纸人,高得都顶到天花板上了,颜色非常艳丽多彩,表情也极其生动,正以一副温婉垂眸的神态俯视我。   如果这个表情不是画在纸人的脸上,我真会以为是名家出品人物工笔画作。   这个纸人形象我竟然能看出来,是林祖娘,虽然我只去拜过一次林祖娘,但她的神像就是雕塑得很漂亮华丽,感觉她的神像应该放在艺术馆而不是寺庙里。   纸人有个禁忌就是不能扎神像,毕竟纸扎品是要烧给死人的,怎么能烧个神明给逝者?因此有个纸扎的神像出现就非常突兀且不合常理。   莫宁房间里的家具也被白布覆盖,理论上在火化前是不能掀开的,据说枉死在某个空间里的亡魂,在灵魂完全脱离肉提前可能没有意识到、或者不能接受自己离开人世,魂魄会停留在这个空间里不愿离去,因此用白布盖住家具是起到“糊弄鬼”的作用,让亡魂可以放下牵挂早日离开去投胎。   当然用现在的科学解释就是防止家具落灰,也没有那么多讲究了。我掀开白布找了一圈,想找找有没有可以联络的通讯工具,未果,只好把布又蒙回去,鬼使神差地又回头瞥了眼桌上的遗照,却冷不防地和纸人对上了视线——我草!这纸林祖娘的眼珠子竟然会动!我记得很清楚它刚才是眼珠分明是往下看的,现在的眼珠则很明显是斜视我,但除了眼珠的位置,其他脸部器官却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是嘴角嘱笑,只是配上它斜视的表情,有种无法言喻的阴森诡异。   我赶紧从莫家姐弟的遗像边端起一根蜡烛,要是这纸人对我图谋不轨,我就一把火烧了它,想到这里我就不害怕了,将蜡烛高举到它面前,想看看表情是否还会有变化,然而等了许久也不见它把眼珠子转回来正视我。   直觉警告我416不能久留,414又是我的灵堂,只剩下418。这还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回家”这个词产生恐惧抵触。418的门如果没锁我就进去看,锁了就溜,毕竟418里不出意外就是三口棺材,总不能——我如遭雷劈地一个激灵冒出一个毛骨悚然的合理猜测:那两口棺材,是莫家姐弟给他们自己准备的?   418的门打不开,我也实在没那么勇气去敲门,手机也不知道放哪里去,身上又没钱,幸好筒子楼离派出所不远,我走个二十分钟也能到。   无论谁都好,好歹让我看个活人吧,我折腾了大半夜,却连个鬼影都没看到。   我举着蜡烛去找筒子楼的过道灯,这个开关是由人工控制的,当时那个娱乐项目匮乏的年代,大家无聊所以都早睡,过了12点就会有人把灯关了,节约用电。   今天的开关不知道出了什么故障,我“哒哒”按了好几下,一盏灯都没亮,只能靠蜡烛的火光来照明。   雨已经停了,空气安静得连风的声音都没有,烛光能够照亮的空间,显现出一副和时代不符的残旧凄凉。每扇门前结满厚厚的蛛网,门把上也凝了层结膜的灰尘,仿佛时间快进六十年。   我拿着蜡烛下楼,黑暗冷漠地吞噬了一切,每层楼都没有光,我害怕又节外生枝,就直接下楼去了。   走出筒子楼,我惊觉小院里的石桌边竟然坐了一个人,冷不防把我吓了一大跳。这人背对着我,身形略微佝偻,头发花白,穿了一件颜色饱和度很高的宝蓝色唐装,如果不是有烛火照明,我根本不会发现她在那儿。   在如此诡异的环境下遇到一个严谨来说只能是“疑似”的活人,我不敢贸然与她搭话,也不敢绕到她前方去看她的正脸,万一她两面都只有后脑勺呢,不然还是装作没看见先回所里吧……根据恐怖片定律,诡异的地方出现一个人,极大概率这个人不是人。   所以我尽可能放轻脚步,和她拉开距离,离开筒子楼,走没两步我就被一道和蔼的陌生女声叫住了:   “你要走了吗?”   我立刻循声回头,和唐装老人相视,她面容慈祥,每一道皱纹都承载着岁月的痕迹,看到我,她对我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带给我一种说不清的、莫名的亲切,她出现在这里,说不定也是这栋楼里的住户,所以见过我?我又把老人的穿着打量了一番,怎么越看越觉得她这一身是寿衣啊……   “不要去外面,回去吧。”老人说。   “外面?”   是指筒子楼外吗?回去又是什么意思,让我再回414的灵堂?可就算我心再大也不想住在灵堂里啊,自己给自己守灵吗,恐怖中透着荒谬,荒谬得都有点幽默了。老人见我没有进一步动作,缓缓站起身,她虽然有点驼背,但走起路还算稳当,她招呼我,伸出枯瘦的手朝我挥了挥:   “来,我带你回去。”   我警惕地问:   “回哪里去?”   “回你该回的地方。”   老人又折返回来,亲昵地拉起我的手,她的手很是粗糙,如同晒干脱水的橘皮,这是一双饱经风霜、常年劳作的手,并且没有任何温度,既不是热的也不是冷的——我连忙甩开她,涟涟往后退了好几步:   “不用、不用了!谢谢!”   我当场落荒而逃,老人在后面拼命喊我快回来,我刚跑出院子,背后挨了重重的一脚,这一脚踢得有够他妈的狠,我直接一个狗啃泥狼狈地摔倒在地,要不是我身子骨还算硬朗,可能就拦腰断成两截了。这一摔害得我手里的蜡烛都甩了出去,掉到地上一下子就灭了。   “你跑什么啊?阿婆都说要带你回去了你还跑,你这么蠢,死了活该!”   ……莫宁?!我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莫宁正杏眼圆睁,双手叉腰狠瞪着我,我还从来没见过莫宁这么凶神恶煞的模样,赶紧向她解释:   “我一觉起来家里都变了,变成我的灵堂,去敲你的门,也摆着你和小莫弟弟……”   莫宁不耐烦地催促我:   “哪来的那么多废话,快点回去再说。”   我被莫宁骂得不敢吭声,只能乖乖地去找阿婆,阿婆还站在原地等我,看到我她并没有怪罪埋怨我,而是又过来拉我的手,她笑意温柔,柔声对我说:   “阿婆带你回去。”   因为莫宁在——虽然我觉得这是莫安,但至少她没死,那莫寥应该也没出意外,皆大欢喜,于是我乖乖跟着阿婆走了。   经过414和416时,我还悄悄地往里瞥了眼,被莫安“啪”地拍了一巴掌:   “别东张西望的。”   阿婆带我回到418的门口,“咚咚”地敲着门:   “有人在家吗?我把小勇带回来啦!”   这个举动有种我无法言喻的违和,我都快三十岁了,又不是迷路的孩子,也不至于……418的门开了,我当场愣住了:来开门的人,是父亲。   他的面容还是和我记忆中最后一次见到他那样年轻,但我们家都是娃娃脸,也许这时的他三十岁,又也许他四十岁,却还是长着一张二十多岁,和我极其相似的脸庞,却显露出我没有的刚毅和坚定。   “实在是不好意思,这死囝仔调皮乱跑,还要您帮忙,谢谢梅阿婆了!”   梅阿婆?!是收养了莫家姐弟的梅阿婆吗?!她不是已经去世了么?!我猝然回过神来,惊觉自己的视角不知不觉变得低矮了许多,变得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到梅阿婆和父亲。   莫安对我挥挥手,挽着梅阿婆走了,我要追出去,却被父亲拉住,严厉地呵斥我:   “刚回来又想跑出去玩!”   “我不是……”   “怎么身上这么脏啊?”父亲拉起我的手,惊讶地扬起眉毛,“怎么受伤了?”   我低头一看,浑身脏兮兮的,双手全是血,应该是刚才被莫安踢翻时手撑地磨破了皮。父亲打了盆温水,帮我把手掌里的血擦干净,又在家里四处翻找医药箱,我呆呆地望着父亲忙碌的身影,我很肯定这不是我的记忆,这是假的,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工作很忙,根本不会帮我包扎伤口。   父亲终于找到医药箱,就是个绿色马口铁茶叶罐,密封贮存性好,这个医药箱倒是真实存在的,但父亲从来没为我做过这种事。父亲用消毒酒精倒在我手上,我更加确定这只是一个过于真实的幻象,否则我怎么会感觉不到疼痛呢。   “怎么那副表情,很痛吗?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能掉眼泪。”   我深吸一口气,心头像悬着一只沉甸甸的水桶,晃晃荡荡的。门外钥匙叮当,我妈牵着双妍走了进来,这时候的双妍还很小,只有幼儿园那么大,扎着一对活泼的小羊角辫跑向我:   “哥哥,我们买了黄豆糕!哥哥怎么受伤了,妍妍给你呼呼……”   我妈换了拖鞋啪嗒啪嗒走过来:   “你今天没上班?”   父亲依然低头认真地为我上碘伏,然后裹纱布:   “是啊,没任务就回来了。”   “那今天你去炒菜。”   “好啊,妍妍想吃什么好吃的?”   “卤猪蹄!”   “今天没有买卤猪蹄。”妈妈抱歉地说,双妍嘟起小嘴想了一会:   “那要卤猪尾巴!”   “也没有卤猪尾巴。”   “啊啊啊——”   双妍蓄力后爆发,父亲赶紧给我潦草扎了个蝴蝶结去哄哭鼻子的双妍,我望着眼前的这一切,忽然眼眶传来一阵灼烧感,我知道眼前一切都是不真实的,只是一个梦,我知道,我知道……   “小勇,哭什么呢?”   我扬起脸,凝望着母亲担忧的、年轻的面庞,这张脸除了我的记忆,就只能在相册里见到了。父亲语气严肃,但手却按在我脑袋上轻轻地揉了揉:   “别哭,不是刚说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吗?”   我点点头:   “我一定会找到你的,爸。” 第46章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呼吸困难,这具躯体仿佛一台停工多年后重新启用的机器,每个零件运作起来都极度艰涩,我不得不把仅有的力气都用来呼吸。耳边响起嗡嗡的人声,由于耳鸣,我根本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随后有个轮廓模糊的人影出现在我的视线之中,周围有昏暗的火光,我听觉逐渐恢复的过程中,也在慢慢看清眼前的人影——我的妈,好多人!人多得让我怀疑他们都是来参加我葬礼的,几乎这段时间我在平合认识的人全来了。   莫宁在我脑袋边上问:   “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被莫宁这么一问,我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动不了了,完了,不会我从今往后半身不遂了吧?我赶紧挪动四肢,感觉是被什么东西给包住了,低头一看,是一块很巨大的布,上面画着我看不懂的东西,像符文又像图画,而左右两侧则贴满类似辟邪用的黄符。   ……这还是梦吗?我已经无法分别虚实真假了,每次醒来眼前的场景都充满邪性的诡异,也许我的精神状态早已失常,只是我现在很平静没有表露出来。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莫宁接着问。   我喉咙干得像一把柴,一说话就烧着了:   “小莫弟弟呢?”   莫宁无奈地笑出了声:   “你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阿寥就在你面前呢。小顾先把小勇放床上去,让阿鑫哥处理,阿寥你去打水,阿彬你给小勇测血压。”   顾还把我抱到床上放平,我这才发现刚才自己正躺在棺材里,棺材下面也贴着密密麻麻的黄符,这是把我当僵尸了还是怎么的?   莫寥家和我平日里见到的并无两样,也不是灵堂的布置,至少目前看来一切正常。顾还把我放平到床上,赵鑫用一把剪刀柄上缠着黄符的剪刀,放在一根点燃的蜡烛上转了三圈,接着一边嘴里嘀嘀咕咕念着什么,一边将缠在我身上的布用剪刀剪开。   我里面什么都没穿,整个人仿佛颗被剥壳的花生暴露在阴寒的空气中,冷得我鸡皮疙瘩浮了一身。我抬手搓了搓鸡皮疙瘩,却发现我手臂黑漆漆的,吓得我惊坐而起,林彬迅速把我按回去:   “你发什么疯?等下剪刀把你肠子都戳出来!”   我举起双手放到眼前仔细端详,哦,原来不是我的身体烂掉,而是我的皮肤上写着黑色的字,看不懂,却有些莫名的眼熟,大概和莫寥之前写在身上的是同款。   我疑惑地问林彬:   “怎么这么多人来?发生什么事了?”   “先别说话,我给你测血压。”   林彬取出水银血压计,戴上听诊器塞进臂带里给我量血压,莫宁在一旁平静地说:   “来给你奔丧的。”   那个灵堂居然真的是我的灵堂啊?!林彬斜了我一眼:   “别激动,你血压要一百八了。”   这时莫寥端着一盆热水走来,他还是万年不变的冷脸,我不敢直视他,怕他骂我。   林彬摘下听诊器,转头向莫宁汇报:   “身体很好,一时半会死不了。”   “……托林医生的吉言了。”   林彬把血压计收拾走,莫寥端着脸盆放到床头,拧了条热毛巾弯下腰帮我擦脸,活了快三十年第一次被这么□□着伺候,而且莫寥还是我的干爹,这一擦至少让我折寿十年,我赶紧拦住莫寥:   “别、别,受不起受不起,我自己来擦就行。”   莫寥拒绝:   “你自己擦不干净。”   现实逐渐在和那个吊诡的怪梦(姑且称之为梦)重叠,这绝对不是一个好兆头。   “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我试探地对莫寥说,然而莫寥压根不理我,只是一声不吭地闷头拧毛巾,行,不理就不理呗,我转而向莫宁倾诉:   “那个梦超级吓人喔,本来我瞎了,阿寥带我去洗澡,我虽然看不到东西,却能看到这层楼全都是鬼!然后阿寥带我回来睡觉,我醒来后你们都不见了,这间房间变成我的灵堂,你的房间里摆着你和小莫弟弟的遗照,哦对对!还有一个眼睛会动的林祖娘纸人——”   我越说越亢奋,莫宁强行打断我:   “只是梦而已你不要想太多,好好休息吧。”   连莫宁都不愿意跟我说,那我真问不出什么东西来了。莫寥把我身上的符文都擦掉后,整盆清水变成了黑漆漆的墨水,赵鑫用朱砂在黄纸上写了道符,莫宁递给他一杯清水,赵鑫把黄符用蜡烛点燃,等符纸快烧完时丢进杯中,用筷子搅拌两下后递到我面前:   “来,喝了安神哈。”   喝符水安神应该是全国统一的民间偏方,不过我没喝过,第一没那个机会第二我也不想喝,那一杯漂浮着不明杂质的浑浊液体,从观感上就带给人一种“不太干净”的感觉,可赵鑫都送到我面前我不喝显得我不够意思,大不了就多上几次厕所,真男人一口闷!我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咕咚咕咚将符纸水一饮而尽,说不上来的怪味,是前所未有的全新体验。   “呃嗝,”我忍不住打了个嗝,还没完全流进胃里的符水又从食道里翻涌上咽喉,“呕唔——”   我赶紧捂住嘴以免真把符水给吐出来就尴尬了,赵鑫急忙给我顺背:   “别吐别吐……”   我只能硬着头皮拼死拼活咽下去,顾还端来一碗小米粥给我喝,我喝完后舒服多了,林彬又帮我简单检查身体,确定没什么问题后他先离开了。赵鑫见我吃饱后,板起脸戳着我额头教育我:   “你知不知道这是禁术?很危险的!幸好抬棺的兄弟跟我提了一嘴,我赶紧过来,再晚来一些你就和莫老弟一起百年好合了!这方法是谁教给你的?”   我心虚地瞥了眼莫宁,莫宁也双手叉腰用“你看看你干的好事”的眼神审判我,于是我的视线又飘忽到莫寥脸上,莫寥永远都是“人别死我家门口”的古井无波,接着我向顾还求助,顾还别过脸去完全是不忍猝看的态度,那我还能怎么办!太子救命啊!我走投无路只能把所有希望寄托在太子身上,谁知道柜子上的神像太多,我半天找不着太子的塑像。   太子啊太子,信男林双全在此诚心发问,我到底能不能说啊?要是我不能说您就给个暗示,感激不尽!我刚在心中默念完,木柜便传来“啪嗒”的一声轻响,瞬间吸引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这他吗哪里是暗示啊?!莫寥从柜子里扶起倒掉的三太子像,朝我投来不咸不淡的一瞥,赵鑫有些出乎意料:   “三太子?”   赵鑫和莫家姐弟面面相觑,只有顾像只不明所以的傻狗歪了歪头:   “三太子是哪个三太子,闹海的那个哪吒三太子?原来他是真实存在的啊?”   赵鑫和莫宁在边上讲小声话,不知道是在商量什么机密大事,过了一会赵鑫过来,语气缓和不少,但还是严肃地教育我:   “你这次是有神明帮你逃过一劫,这种法术不是普通人可以接触的,你刚才说你在做梦,其实那根本就不是——”   莫宁出言制止赵鑫:   “好了阿鑫哥,都过去了就别再说了……”   赵鑫连带莫宁和莫寥也一起批评:   “还有你们也是,没听过‘不知者无畏’吗?因为不知道后果所以才敢去做,你们以为这是为他好?要真是为他着想,就应该把那些禁忌全都告诉他,最起码的敬畏心要有,才不会死得不明不白,双全老弟,你以为那些是梦,其实你那时候已经死了,你已经失去生命体征超过72小时了,都死僵又软了。”   我草?!那我现在是死而复生?我死了,我装的,我活了。啊?还能这样的?虽然我看不到自己现在的表情,但绝对很扭曲很震撼。   “你可以理解为另外一个世界线,比如你看到他们姐弟俩的遗照,可能是真实存在的,但那是几十年后的事情而你现在就看到了。”   好吧,可能是因为我刚复活,大脑的功能尚未完全运作,想了一会才理解赵鑫的意思:   “也就是说对于鬼来说,过去和未来都不存在了?就是没有‘时间’这种观念?”   “你可以这么理解。”   这也太深奥了,不过我之前听过有个叫宇宙决定论的学说,意思是任何一件事物从开始到结局都已经被注定了,用我们传统的话来说就是“命中注定”。大概人变成鬼之后因为已经没有“命”,所以可以直接看到结局。我忽然有点起鸡皮疙瘩了……   “我知道错了,我下次绝对不会再犯!”我挺起有些孱弱的胸膛。   “你还想有下次?再下次你他妈是真没命了!”赵鑫气不打一处来,“就你这样,十条命也不够你作,莫老弟你也是,看着点你干儿子,你这么在意人家就好好管管他死活!”   我们三个被赵鑫教训得不敢吱声,顾还在一旁弱弱地举手:   “大师,我有个问题想要求教。”   “你问。”   “你刚才说全哥已经死了,那他是怎么活过来的?”   好问题!我向顾还投去赞许肯定的眼神,不愧是我共事半年的好搭档,跟我心有灵犀,其实你的问题早就是我的问题了!   赵鑫和莫家姐弟眉来眼去了一会,莫寥很轻微地摇了一下头。   “这是天机,给你搭灵堂,也是为了要骗过一些‘东西’,总之你还是好好珍惜这条小命吧,好好听你干爹的话。”   我欲哭无泪地望着莫寥:可我干爹都懒得我说话啊…… 第47章   赵鑫数落完我们就走了,接下来我还要面对莫家姐弟。面对他们我也没什么好说的,道歉就是了,把一个死人救活,我都不敢想象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对不起啊,都是我的错,我真的不敢了,以后我一定听话,一定不给你们添麻烦……”   “你给我们添的麻烦还少吗?”   不愧是莫寥,一点面子都不给我,我早就习惯了,懒得和他一般见识。我把放在床头的衣服穿好,黑毛衣黑裤子黑外套,这衣服是莫寥的,穿在我身上袖子和裤管都长了一截,我正卷着裤管,莫宁劝我再休息几天,我哪里躺得住,向莫家姐弟道别后和顾还回派出所。   莫寥的房间常年窗帘紧闭不见天日,走出他家才发现还是白天,只是天气阴沉沉的像一块落灰的幕布,随时都会倾塌下来,快要下雨了。   其实顾还也应该生我气的,我趁他出去调查偷跑是我不厚道,如果他要骂我我也认了。不过顾还什么都没说,我们沉默地走出小道西。   直到坐进车里,顾还对我依然无话可说,我怀疑他在生我的气,毕竟他事先跟我声明过,我却趁他出去工作时偷跑,要是我们身份互换,我肯定要把他脑袋给骂掉。我不是那种死鸭子嘴硬的人,做错就认:   “小顾你不然骂骂我吧,别不理我……”   顾还转过头望着我,认真地说:   “我没有不理你,我只是在想事情。”   “什么事?”   “不是什么大事。”顾还揉了揉通红的眼睛。   “小顾,他们说的起死回生,你信吗?”   顾还露出一种我无法形容、读不懂的怪异表情。其实到现在我还没有所谓“死而复生”的实感,生老病死是不可抗拒不可逆转的自然规律,人如果真能死而复生,那才是真的逆天而行。   不过话也不能说死,在《山海经》中有一个六巫复活窫(ya)窳(yu)的传说,窫窳是烛龙的儿子,被喜好杀戮的贰负受二十八星宿“危”的挑唆,贰负和危合伙杀了窫窳,天帝得知后严厉惩罚了贰负,又同情烛龙丧子,命令手下六位巫师复活窫窳,这就是最早记录起死回生之术的故事。   在《汉书》中也有记载,我国最早的医学典籍《黄帝内经》,还有一本三十七卷的《黄帝外经》,然而《黄帝外经》现今已失传,有一种说法是《黄帝外经》分为“祝由科”和“长生卷”,祝由科讲起死回生之术,而“长生卷”则是修仙、长生不老之法。   祝由术是一种追溯到上古时期的医术,在轩辕皇帝时期就已形成,由巫师掌管,借符咒禁禳来治疗疾病,和巫术同源,比如赵鑫给我喝的符纸水,从大类上划分也算是祝由术的一种。   以前的我有种蒙昧的傲慢,认为这些都是落后封建的迷信行为,只有亲历过后才能深刻体会很多事情你“不知道”不代表就“不存在”,万一真的有起死回生之术只是我不知道呢?   “别说这个了,”顾还对此直接避而不谈,“我查了神子福利院,在07年时被拆了,同年福贵园的开发商递交了用地申请表,地址就是神子福利院,08年用地审批下来后09年福贵园就开始动工了。”   等等,这事莫安跟我提过,她说的是政府要翻修才拆的,如果是政府行为,开发商是无权征用这块地的,那为什么神子福利院那块地会被福贵园征走?这和顾还调查的情况有明显出入。   “福利院不应该是事业单位吗?这种公家用地不能随便就给开发商吧?”   “神子福利院是民办的,前身是一栋百年老宅,最后一任户主叫梅小红,她在15年的时候去世。她唯一的亲人是女儿莫瑞雪,档案记录莫瑞雪在11年除夕夜失踪。”   我的心脏像一台断电的电梯失控地向下坠落,莫瑞雪和我父亲竟然是在同一天失踪的!莫瑞雪又是莫家姐弟的养母,所以他们这么竭尽全力地帮我,除了报答我父亲对他们的恩情,是否也和莫瑞雪的失踪有关?为什么他们不告诉我?   “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了?”顾还问。   “神子福利院是个突破口,但梅阿婆和莫瑞雪都不在了,现在唯一知道内情的只剩下莫宁莫寥了。”   而且我有预感,莫家姐弟大概率会出于这样那样的顾虑隐瞒我,我还需要找到一个了解神子福利院情况的人。   我和顾还回所里,小明见到我们来眼泪都要滴出来了,如今派出所人手严重不足,又无法短时间内招人,恨不得把人剁成三段来用。   等处理完堆积的案子都快十二点了,本来要去欢喜歌舞厅找莫锦衣的计划也只能推迟。干完活小明非要请我们吃烧烤,我派出顾还跟他对喝,边喝边从小明那边套关于林老爷的消息——不过小明也不怎么需要套话就全盘托出。   林老爷原名叫林跃升,从小就非常聪明,读书很厉害,甚至考上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然而林老爷家穷困潦倒,他的赌鬼老爹把他妈打跑了,家里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两个哥哥小学读完就辍学在外打工,林老爷读高中的钱就都是哥哥们给的。得知弟弟考上大学后,两个哥哥骑了三天自行车回平合给弟弟庆祝。   然而正值夏季,南方地区夏季多雨,平合又在山里,一场山体滑坡直接把两个哥哥给埋了,一夜之间这个家失去了所有的经济来源。他爹不管他,可林老爷还有个妹妹要养,于是他无可奈何地放弃了北上求学,做出这个决定的当天林老爷去了一趟林祖娘庙,回来之后他说自己成了林祖娘的童乩,从那之后林老爷开始给人看事,因为灵验,很快便远近闻名,也因此赚了不少钱。   听完后我久久沉默,很难做出什么评价或者说什么话,毕竟我不是个会说话的,所以我只能默默吃烤串,寄希望于顾还,顾还收悉到我的目光,问道:   “那你爷爷有说过为什么林祖娘会选他当童乩吗?”   “这倒没有,不过童乩无非是神明的挑选或者是老童乩传位,”小明有些喝晕了,摘下眼镜随手放到一边,眯着眼睛像只老猫在啃秋刀鱼,“但是我爷爷有一次告诉我,他成为童乩是有代价的。”   “代价?”对于童乩我不算陌生,平合挺多童乩的,但从没听说过要付出什么代价才能成为童乩。   小明摇晃了两下脑子,嘟囔道:   “我也不知道……我爷爷不跟我说。”   “那你爷爷有没有跟你说林茵雅的事情?”   林茵雅能恢复清醒那是最好,真有什么万一,首先我遭受绑架,我才是受害者,第二,林茵雅精神失常真不是我搞的,我要真有这神通,还用得着像只无头苍蝇到处追着线索乱飞。   “其实我也不懂啊,奇怪喏,爷爷有时候也挺奇怪的,我也有跟他解释呀,他说我不懂,好吧我确实不懂……都没人跟我解释解释,我怎么会懂!什么谜语人!”   好吧,我是愿意相信小明的,从客观和主观的角度来看,小明确实脑袋不太灵光,林老爷不跟他全盘托出也是情理之中,   看来从小明这里是套不出什么话了,吃完烧烤后小明要回家,在场三人只有我没喝酒,所以我开车载小明回去,凌晨一点多,风很烈,顾还慷慨地把他的大衣外套给我穿,我床上后像只直立行走的黑熊精。   任何人在顾还的海量面前都显得不堪一击,而且小明甚至够不到普通人里“能喝”的范畴,我和顾还合力把他扛进车后座,小明还很惶恐,没事没事我自己能走,我能行……结果小明屁股一沾到座垫上就电量耗尽关机,“咚”地横倒在车后座上,我叫了小明两声,毫无反应——好吧,喝断片了。   小明家离派出所大概五六公里,开车十分钟的距离,我看了下导航,就在林祖娘庙附近一个老小区。   平合人少,这个点马路上空荡荡的连个鬼影都没有,但遇到红灯我还是停车等待,基本的交通规则还是要遵守的。我习惯性地瞥了眼手机,看看有没有新消息,随后又把目光重新投向前方交通灯,同时余光不经意扫过车内后视镜,发现小明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坐了起来,目光发直地从车内后视镜盯着我,吓得我惊叫一声:   “啊!你什么时候醒的?吓我一跳!”   小明不吭声,只是坐在后座一动不动,他的状态很反常,我有点脊背发凉:   “现在可是在大马路上,你别突然发疯到时候一车两命啊……”   小明的脖子像瞬间断掉一样脑袋突然耷拉下去,我直接一脚下去油门当成刹车踩,千钧一发之际交通灯由红转绿,车如箭般直射而出,我赶紧松油门,同时和小明身体里的玩意打商量:   “你别惹我啊,我可是有神明保佑的!”   小明声音变成一个阴柔但森冷年轻女声:   “我就是神明。”   你是个哪门子的神明?!我差点叫出来,但还是强装镇定:   “请问您是何方神圣?”   “林祖娘。” 第48章   这一刻我才意识到,原来人的胆量是可以锻炼的,我竟然一点都不害怕附在小明身体里的东西。   可能是我见得多都脱敏了,大致了解这些“神明”也是分三六九等的,连太子自己都说会挨骂,那肯定上头还有他老子托塔李天王管着他。最主要的原因是,不同的神明就会有不同的气场,肯定越牛逼的气场越强,这个“林祖娘”并没给我带来太强的压迫性,就是阴嗖嗖的,明明车窗紧闭,却还是有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邪风在车内涌动。   顾虑到“林祖娘”要是突然发疯在行驶途中发生意外,我赶紧把车停到路边,转头和“林祖娘”交谈:   “为什么你可以上小明的身?”   “林祖娘”轻蔑地一哼:   “当然是因为本娘娘法力无边。”   三太子也曾短暂地附过我的身,所以我无法断定这位“林祖娘”究竟有何来头,而且无缘无故神明是不会轻易上身的,每个童乩起乩前都需要进行一系列仪式,才能请来神明附体,除非是突然被神授成为这位神明的童乩,难道小明也是这种情况?   正当我想事情想得出神,“林祖娘”忽然掰过我的脸,动作又快又凶,手指跟叉子似的差点把我的下巴给抓穿,我吃痛地□□了一声,“林祖娘”的鼻尖几乎要贴到我脸上:   “看你这副表情,不相信我说的话啊?啊对了,我记得你,你妹妹小时候生病还是我帮她治好的呢。哎呀,当时你看我的表情我还记得很清楚,你不信我。我见过太多太多人的脸上出现那样的表情了,当我帮他们实现心愿,他们来还愿时又是另外的态度……很有意思,很有意思……”   “林祖娘”说着竟笑了起来,笑声像摔碎的玻璃杯又高调又刺耳,这笑声如同在我脑袋里开混响,下一秒“林祖娘”用更加蛮横的力道掐我的下颚,我甚至都听到关节处发出“嘎哒”的闷响。   “当然我也不是蛮不讲理的神明,既然你不信我,也不会强迫你非要相信,你可以问我一个问题,我会告诉你答案,信不信由你。”   无事献殷勤肯定有问题,我倒也不是不信,是不敢,谁知道需要付出什么代价?“林祖娘”一眼就看穿我的顾虑,鄙夷又好笑地说:   “这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有这个机会找我问事,报酬嘛,也是要拿的,但绝对是你可以给得起的东西,总不可能你向我问个事我就要你命,对吧?”   我还是不相信,每个犯罪分子被抓到时也总是大喊“我是好人我是无辜的”,还是提前问清楚比较稳妥。   “我要付出什么代价?”我直截了当地问“林祖娘”。   “哦,那倒也称不上是代价,”“林祖娘”轻描淡写地说,“我只需要你帮我一件事。”   “什么事?”   “把我的骸骨捡回来。”   妈的,我鸡皮疙瘩刷刷起立:这种事情怎么看也应该让她的童乩去做吧?!   “林老爷没帮你捡回来吗?”   “林祖娘”沉默了,用小明的脸摆出十分怨毒愤恨的表情,即便小明平日里看上去有些木讷,脸上露出这种神态时还是怵到我了。   “所以这是个……交易?”   我小心翼翼地问,再怎么说对方也是个“神明”,向凡人求助就显得她很没本事。如果我是“林祖娘”,我会俯身在小明或者林老爷身上把这事给办了,说白了就是收尸,这也不是很难吧?   “你可以这么理解。”   看起来“林祖娘”是真心想要跟我做交易,我还是不太放心,要不让她跟我签个合同?不对,我们都不是同个次元纬度的,我跟她签合同还得烧一份给她。又有可能她的骸骨很难挖,比如说那座山的一棵树下,那漫山遍野都是树我总不可能成百上千棵的树都挖一遍。   “你先说详细点,只是捡骸骨?”   “林祖娘”阴森森地瞪着我:   “你问这么多干什么?”   我无辜地摊开手:   “那也要我做得到才可以帮你啊,我只能承诺我自己做得到的事情。”   “林祖娘”沉默许久,才开口:   “就在林祖娘庙前的那棵大榕树下面,插着一根绑红布条的竹签,挖开下面就是我的骸骨,你用罐子装起来,然后找个人超度我。”   超度不是用来超度鬼的吗,这是不是说明“林祖娘”并不是神明?所以莫宁才说林祖娘庙里供奉的不是真正的林祖娘,那我更不敢轻易允诺了,只能和“林祖娘”说让我再考虑考虑。“林祖娘”气得要来掐我脖子说我耍她,但她刚摸到我的脖子就像被烫到似的惊急地收回手:   “啊——”   妈的,这一声惨叫倒是真吓到我了,“林祖娘”凶神恶煞地质问道:   “你脖子上挂的是什么东西?!”   是莫寥给我的辟邪铜钱,连大部分平合人都在拜的“林祖娘”都害怕,这辟邪铜钱绝对来头不小。我将莫寥的话铭记在心,打死也不能再弄丢辟邪铜钱,立刻警惕地捂住胸口:   “护身符而已。”   “考虑好了就来找我。”   “啊?怎么找你?”   “来我的庙里找我。”   说完小明又倒在车后座不省人事,我怎么叫他都没回应。听说人在完全失去意识时是最容易被附身的,今晚发生的事让我一头雾水,我不敢轻举妄动,还是问问莫寥再做决定。   即使小明人没我高没我重,但喝断片的人实在是比猪还沉,幸亏有电梯,我一路连拖带拽把喝晕的小明一直送到他家门口。   按了一会小明家的门铃,没人来开门,我只好从他口袋里摸出钥匙,一根根地试直到打开他家的门。   我刚打开门,满屋子全是渗人的红光,把屋子照得通红像个烧红的火炉。我把小明先平放到沙发上,自己也累出一脑门的汗,就坐到左手边的单人沙发上喘口气,一抬头猛地看见一个穿古装的女人站在角落,吓得我从沙发上弹坐起来大吼:   “谁?!”   那女人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角落,我惊魂未定地又多打量了她几眼,哦,原来不是真人,是一座等身的林祖娘塑像——和我梦中见到的纸人林祖娘造型一模一样!   塑像前摆着一张小矮木桌,上面放着一对造型奇异的红灯。一般供灯都是莲花或者蜡烛的形状,但这个供灯是我从未见过的款式,一左一右的供灯刚好是一对手掌,两只手的掌心中画着一只眼睛,黑色的眼睛。   材质是透明塑料壳,被里面的红色灯泡一照,仿佛两只血淋淋的手。   而且桌上摆放的贡品也很奇怪,一般供奉神明的贡品都是水果零食,但供奉林祖娘的大红供盘里却放着一条碎花裙、一套护肤品、一双红色高跟鞋。贡品前还有一个小香炉,插有三柱已燃尽的线香。   不知道为什么小明家会以这种形式供奉林祖娘,尤其是弄个等身高的神像,实在邪门。梦和现实令人不安地错位重叠,我掏出手机把这个画面拍下来,据说不能随便拍摄神像,这是对神明的不敬,但我觉得有必要把这个情况告诉莫家姐弟,还有“林祖娘”跟我做的那个“交易”。   看来小明一时半会是醒不来了,我匆匆离开小明家,先回所里。   路过街边一家小卖部时,我忽然心血来潮想抽烟,很久没抽烟了,有点馋,烟我就算不抽也会随身携带,但我原本的衣服被莫寥换掉了,身上这套衣服还是向莫寥和顾还“众筹”的。   于是我把车停在路边,到小卖部买烟。   这间小卖部店面极小,目测就五六平方米,甚至没有店名,就是一个蓝色塑料棚延伸出来遮罩着店面,挂着一块小木牌,上面用粉笔字写“香烟零食酒水”,连灯泡都是暗黄色的,只能勉勉强强能照亮店门口。乍一眼还以为店铺里没人,要走近看才能看见有一个佝偻的老太太坐在柜台边,低着头不知道在干什么。   老太太的背非常驼,肩胛骨处高高隆起,仿佛一个嶙峋的山包,头发全白,在柜台后一动不动,黄色的灯落在她头顶,使得她像顶着一头枯草。   “你好,要一盒蓝狼和一只打火机。”   老太太置若罔闻,还是佝偻着背低头,窸窸窣窣的,似乎是在翻书看。我又重复了一遍,她这才仰起脸,两只浊黄的眼珠空荡荡地望着我,她的反应有些渗人,搞得我抽烟的欲望荡然无存,丢下一句“不好意思我不买了”迅速走人。   我心情复杂地把车开回派出所,二楼办公室的灯居然还亮着,好家伙,没看出来顾还这小子如此爱岗敬业,让我来去夸夸他。   我蹑手蹑脚走进办公室,顾还正坐在我的位置上戴着耳机看电脑,不知道在看什么看得眉头紧锁,我原本是想吓唬顾还一下,见他神情严峻,赶紧凑到电脑前——顾还在看录像带,不知道是哪一年的影像,记录的不是表演晚会,只是客人在舞池里跳舞的场景,大家脸上带着欢快又纯粹的笑意。   我看到了很多张熟悉的面孔,有我的父母亲、老民、陈雄、林龙腾……然而最出乎我意料的还是这群跳舞的人中,居然有顾成峰。 第49章   那时候的顾局还很年轻,比现在的顾还都年轻,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跳舞,只是坐在茶座上安静地喝健力宝,侧头看着舞池里的人群。恰好从我这个角度看到也是顾还的侧脸,这个角度父子俩倒是惊人的相似。   由于拍摄的内容还是以舞池里跳舞的人群为主,所以顾局的镜头比较零碎,也没有被刻意拍摄进去。   视频继续播放,镜头中的主体仍在变化,年轻的、中年的男男女女,充满年代感的色彩自动为他们遮罩上一层复古的滤镜,每个来舞厅的人都会不自觉地将衣服穿得艳丽些,在舞池里像缤纷的热带鱼在音乐中自由自在地遨游。画面角落不时闪过年轻的顾成峰独自坐在茶座上,一直转头看着身侧,不知道在看什么。   “他在看谁?”原来顾还和我有同样的困惑。   “看那边的人跳舞吧,应该是视线咻——地往这里看……”   我用鼠标模拟顾局的视线方向散射,却被镜头给限制住了,顾局很可能是在看镜头外的事物。   “这是几几年的录像带?”   “90年的。”   紧接着,茶座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我爸、老民、林龙腾、陈雄,原本冷清的茶座上坐满了年轻人,那时的他们都还只有十七八岁,坐在一起喝茶聊天,当年的设备配置有限,不可能收音效果好到能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但可以看出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我却只觉得恍然唏嘘,这几个人,除了顾局,要么已经离开人世,要么就是下落不明。   “只有顾成峰还活着,”顾还冷酷地说,“下一个就轮到他了。”   这话我听了心里有点刺刺的,毕竟作为领导而言,顾局挺器重我的。每个人都必须在这个秩序之下别无选择地扮演多重角色,除了他们在社会上的社会身份,还必须扮演子女,父母,夫妻各种复杂的家庭身份。迄今为止我从没见过哪个人可以做得面面俱到。比如我父亲,他一直忙于工作疏于对家庭的照顾,从广义上我并不认为他是个好丈夫、好父亲,但我知道他是爱我们的,所以我也没有真的怪罪过他。   只能说人都是矛盾且复杂的生物,很难用三言两语去定义和描述一个人。   于是我和顾还熬了一晚上,两个人硬是把所有录像带倍速看完了。我还以为这些录像带会看着看着突然从电脑屏幕里爬出个女鬼吓我,或者是有什么灵异场面比如一场聚会突然多了一个人——这些经典的灵异事件都没有发生,林龙腾是想用这两盘录像带向我传递重要的信息线索。   以目前的线索来看,顾局似乎和这几桩失踪案和杀人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过堂堂一个警察局局长,要杀他还是有点难度的吧……   想着想着……我竟然他妈睡着了,等我醒来正睡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盖的被子是值班室里的那床,应该是顾还抱来给我盖的。我睡的地方靠走廊,虽然外面没太阳,但自然光照在脸上还是刺得我眼睛生疼,我“呃哈”地打了个抑扬顿挫的哈欠,后脑勺被人拍了一下:   “睡美人终于醒啦?”   我摸了摸脑袋,只见莫宁手中拿着一个文件袋从我面前经过,转头一看顾还也坐在位置上干活,我说你小子怎么不叫我起来!顾还委屈,我叫了你没醒,好吧,我不敢再大声说话了,只能灰溜溜地收拾被子去洗漱,顺便快速冲了个热水澡把身上的衣服换掉。洗完澡我肚子突然爆饿,仿佛胃都要被消化了一样,饿得我双腿打颤全身发软,赶紧找几块小蛋糕配白开水填肚子,这才好受一些。   我想到昨天“林祖娘”的委托,赶紧上楼去问莫宁该怎么处理,究竟帮不帮她忙。挖骸骨这事对我而言其实挺举手之劳的,反正“林祖娘”都给出具体位置了,我只要照挖就是了,不需要动脑的活是最简单的活。   问题是这位“林祖娘”不太像个好鸟,不然她干嘛要怕辟邪铜钱,辟邪辟邪,辟的就是她这种邪。但她甚至提出要用一个问题交换,说明帮她捡骸骨是一件挺重要的事情,可能不一定是好事,否则林老爷早就去做了,哪里还轮得到我?   莫宁也很疑惑不解,只是她跟我的关注点不一样,她一直以来都认为,林祖娘庙里供奉的林祖娘是山精野怪借居在林祖娘的塑像中,然而“林祖娘”有骸骨,而且就埋在林祖娘庙前,事情就变得棘手邪门了起来:这说明“林祖娘”根本就不是什么有修为的妖精神怪,极有可能是个被炼化的小鬼。   “小鬼是?泰国的那种小鬼吗?养小鬼?”   养小鬼这事我听过最多的就是发生在娱乐圈,那些营销号无良新闻三天两头就“AAA养小鬼造反噬”“BBB养小鬼改运”诸如此类的猎奇标题吸引人点进去一看,洋洋洒洒几百字,都是“据业内人士声称”“有知情者透露”,配上一张毫不相关的图片,完美诠释“开局一张图内容全靠编”,有的甚至连图都不配张口就来。   “我之前说过吧,和插柳阴同个路数,也是一种养小鬼的方法,但比插柳阴更加阴毒,叫‘人鬼同形’。”   莫宁蹙着柳眉喃喃道:   “这种方法和其他养小鬼不同之处在于,养小鬼的人需要小鬼身上的一块残骸,放到某个特定的地点,念咒做法,和其他养小鬼最大的区别在于,养小鬼都会供奉一个实体的塑像啊、古曼童这种,但‘人鬼同形’不需要这种载体来供奉。”莫宁倏地压低声音,正色道:   “他们用来承载小鬼的就是自己的身体,身体就是容器,来供奉这个小鬼,只需要在身上佩戴小鬼的一部分骨骸,就可以做到‘人鬼同形’。可以当场叫小鬼上身办事,这种小鬼比一般见到的小鬼都要厉得多,难以管教得多,毕竟是直接用肉身在供奉,如果养小鬼的人修行道行不够,非常容易被反噬。不过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炼得成‘人鬼同形’的,这种养小鬼法术现在已经很少见了,一般人达不到那个门槛。”“啊这……我不理解……这是图什么啊……”我的正脑子嗡嗡乱响。   养小鬼的群体多集中在这几种:明星、富商、政客、特殊职业者,这些都不难理解,无非是求大红大紫、求官运亨通、求荣华富贵、求财源广进,可我仔细回忆了林老爷的穿着打扮和他的精神状态,老爷子精神状态看着是挺好,但穿着打扮就挺普通的,小明的吃穿用住也不是很铺张奢侈,官运亨通也没有啊,不是说林老爷当了一辈子的乩童吗?这职业当年被没当牛鬼蛇神扫掉就不错了,肯定和仕途不沾边。   “谁知道呢,”莫宁耸耸肩,“不过‘林祖娘’竟然让你帮她挖出骸骨,这说明她不想再帮林老爷办事了。”   “这些小鬼都是哪来的?”   莫宁沉吟片刻后说:   “都是死去的小孩吧,你应该知道,那个年代平合重男轻女,很多女童刚生下来就被……这种婴灵怨气重,法力强,最适合用来养小鬼,小鬼小鬼,就是养小孩鬼,大人鬼不适合养,因为有自己的想法,难以控制。”   我有点好笑:   “那现在‘林祖娘’是什么情况?叛逆期?不想干了?”   “这个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所以我应该帮她吗?”   “问问阿寥吧,他同意了,你们今晚就可以去挖。”   我给莫寥打了个电话,把来龙去脉简单跟莫寥说了,问他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挖骸骨,问出这句话后我自己都觉得不舒服,邀请人去挖骸骨就很……不吉利,不过莫寥不忌讳这个,答应了,说等我下班来载我。   挖‘林祖娘’骸骨一事千万不能被小明和林老爷知道,对了,一整天都没见到小明的踪影,不是吧,有这么逊的吗?也幸亏小明今天没来,否则以他对林祖娘的虔诚度肯定要跳起来跟我拼命。   既然想起小明,我就对莫宁顺带提了一嘴小明家供奉的林祖娘像,莫宁一副欲言又止的复杂神情,我隐隐察觉有些不对劲,看了眼在原位工作的顾还,朝莫宁使眼色,莫宁先走到走廊上,我过了一会也跟上前去。   “你觉得小明有问题?”我问道。   莫宁垂下眼,搓了搓手臂,有些为难地说:   “我觉得小明不是那样的人,但如果‘林祖娘’能上他身,说明他也炼成‘人鬼同形’了……又或者还有一个可能。”   “什么?”   “这只小鬼被小明无意中继承了。”   “……啊?!这东西也能继承啊?!”我大吃一惊。   “可以,但具体方法我也不清楚。”   没想到看起来战斗力只有3的小明竟然也是个狠角色,真是人不可貌。   莫寥来接我时都临近十二点了,差点把我等睡着,他这次没骑那辆拉风的机车,而是开了莫宁的车来。顾还见我要走,幽怨地追在我屁股后问:   “你怎么又要去和莫大仙鬼混?”   我哭笑不得:   “这福分给你你要不要?”   顾还嘿嘿一笑:   “可以吗,带带我呗。”   “你留下来陪阿宁,万一所里有警情怎么办?”   然而莫宁比我还独当一面,挥挥手让莫寥捎上顾还:   “可以啊,人多力量大,早去早回,不过小顾你知道他们要去干什么吗?”   顾还一脸纯良地点点头:   “知道啊,去挖死人骨头嘛。” 第50章   “别说这么难听……”   接着顾还打开车后座,一大袋金银纸钱,一大袋小纸人,虽然不重但体积大,只能我和它们坐一起了。   “我能看看吗?”   莫寥不鸟我,自顾自地开车,我就当他是默认,刷拉拉地解开红塑料袋,这些纸人真的很、呃,迷你,,都只有我一个手掌这么大,不过造型精致种类多样,有童男童女、仙女仙男、跑车小房子,甚至还有手机和平板,还有一比一等比例还原的包装盒。好家伙,别说烧给死人了,摆到华强北市场上卖都能以假乱真。这些应该是要烧给“林祖娘”的,看来莫寥准备得很充分。   车开到半路忽然下起大暴雨,雨来得又凶又急,像有人在车顶盖上哐哐蹦迪,雨水大得像瀑布,在车窗玻璃上结了一层厚重的、流动的水膜,窗外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即使雨刮器开到最大档,但刚刷掉雨水的车前玻璃很快又被支离破碎的水流覆盖。   下雨了,窗外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周围除了我们就没有别的车辆,只有孤零零的路灯被雨水晕成极浅的光点。急骤的雨滴汹汹地敲击着车窗玻璃,仿佛窗外正在发生一场激烈的枪战。莫寥迫不得已,只能靠边停车,等视线不受阻了再继续前行。   然而等了快半小时这雨也没有要停的趋势,顾还把脑袋抵在车窗上,丧气地问:   “今日是不是不宜出行啊?”   “对啊,雨这么大,就算雨停了,地上的积水也没那么快干,这样就没地方烧纸了。”   不知道这阵突如其来的雨和我们去挖“林祖娘”骸骨有没有什么必然联系,不过有莫寥坐镇,就算是挖皇陵我都底气十足。   “再等等。”   既然莫寥都发话了,我就只能再等。   一个多小时过后雨总算小了,时间也将近两点,莫寥继续开,一直把车开到林祖娘庙前的那棵大榕树下。   平合大大小小的庙宇几乎都是二十四小时开放,有的寺庙比较小,到晚上没人看管,不过出于各种忌讳,正常不会有人半夜三更去拜神。虽然林老爷是林祖娘庙的庙祝,但他晚上不住庙里,因此林祖娘庙在夜晚是无人看管的。   也幸亏林老爷不住庙里,否则他看到我们这么挖他的“林祖娘”,绝对要跟我们当场拼命。   这棵榕树栽在林祖娘庙东边,也有百年的历史,枝繁叶茂遮住半个庙的屋檐,树干极其粗壮,目测要三四个成年人才能合抱。榕树垂落下来的气生根像是一幕厚重的垂帘,加上此刻骤雨狂风,更是在黑夜中凄厉地招摇。榕树根错综盘杂,从泥土里高高拱出,甚至拱破围砌的砖块,往水泥地缝里深深钻扎了下去,如同刺破皮肤的虬结血管,织出密匝的网覆盖在大地之上。   南方很多庙宇前都会种植榕树,加上很多风俗是在大榕树下祭拜,因此就有榕树聚阴招鬼的说法,我不知道真假。   顾还最先下车,到后备箱翻了三件一次性雨衣出来,这雨衣材质很廉价,手感和塑料袋差不多,主打一个聊胜于无。   接着莫寥分发工具,他和顾还一把铁铲,而我则分到一把园艺铲。我心情复杂地望着手中只有锅铲大的铲子,对莫寥投去怀疑的目光,莫寥收悉到我的眼神,解释道:   “精细活你来做。”   行吧,一切服从组织安排。   我们按照“林祖娘”给的标记地点,在树下绕了一圈,果然找到一根绑有红布条的竹签,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由于时间久远,加上榕树的生长速度快,那根竹签已经嵌插进榕树盘综嶙峋的树根之中。要挖出骸骨,必须先把这些树根给清理了。   这个棘手的状况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设想的计划是把骸骨挖出来以后,再把竹签重新插回去,假装无事发生。   我摸了把流到脸上的雨水,遇事不决问莫寥:   “小莫弟弟,怎么办?”   莫寥又在后备箱里翻找了一番,找出一把锯子和一柄斧头,妈耶,这小子的工具未免齐全得有些吓人了。既然莫寥授意要挖,那就挖,就是这树有点可怜了,我双手合十朝树拜了拜,对不起啊树老哥我也是受人……呃、受鬼所托来帮它办事的,冤有头债有主真要算账请精准狙击不要误伤,谢谢!   顾还就没那么多讲究,干脆利落的一斧子下来就把树根齐齐砍断,由于暴雨,树根吸饱水比较柔软,泥土也松动了许多,顾还砍完,莫寥直接铲子下去开挖,他对这种活似乎很专业,挖的速度极快,搞得我毫无参与感,我赶紧上去用小铲子也刨了几下,证明自己没有偷懒。   然而挖开也全是榕树根,我们三人挖了快一米深,挖出来的土都堆成一个迷你山包,被雨水冲刷得有些“山体滑坡”了,忽然顾还一铲子“哐”地下去,似乎是敲到了什么硬物——听这声音就知道肯定不是人骨,除非这底下埋的是金刚狼。   雨水把泥土泡得极其松软,我都不用费什么力气就把那东西给挖了出来。   “啊?呸呸——”顾还吐了一口落进嘴里的雨水,困惑地问,“怎么是缸女儿红?”   我从树下挖出来的不是骸骨,而是一缸篮球大小的窖藏酒缸。酒缸上用写了红色符文的黄布蒙着,这酒缸有些年头了,布都烂得露出下面的酒缸盖,盖子周围封了一圈土。   莫寥有点无语:   “不是女儿红。”   说的也是,谁家女儿红上蒙符咒……说是这么说,我还是下意识把酒缸放到耳朵边晃了晃,里面不是水声,而是物体摩擦碰撞的闷响。我把缸子递给莫寥,莫寥直接揭掉破破烂烂的黄布,我和顾还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几步。   “万一是金蚕蛊呢?”我小心翼翼地问。   莫寥眉毛扬了一下:   “你还知道金蚕蛊?”   “小时候听老人讲过。”   接着顾还就要发问了:   “金蚕蛊是什么?”   难得有一个是我知道的,于是我给顾还详细解释,金蚕蛊是平合三四十年代之前非常盛行的一种蛊术。   炼这种蛊的方法是,抓十二种毒虫放在缸里,秘密埋在十字路口别让任何人看见,否则蛊虫会反噬养蛊者。经过七七四十九天后再次挖出,那些毒虫互相残杀吞噬剩下唯一一只,那只毒物会变成皮肤金黄形状像蚕,因此被称为金蚕。   金蚕可以供养蛊者驱使,助其平步青云飞黄腾达。而金蚕极毒,需要用人的魂魄供养,因此养蛊者就会骗人到家里吃喝,一旦吃了养金蚕者的食物,魂魄就会被金蚕吸走,七窍流血暴毙而死。   如何判断这户人家有没有养金蚕,就看这户人家是不是干净得一尘不染,因为金蚕有洁癖爱干净,会帮家里打扫卫生。那个时候大家都要下地干活,所以进这户人家门时可以先故意把鞋子上的土蹭在门口,如果转头一看土不见了,就说明这户人养了金蚕,要赶紧离开。   如果养蛊人不想养金蚕了,就要“嫁金蚕”,把金蚕封存在罐子里和金银一起丢在路边,让想养的人捡走,如果有人只捡了金银,金蚕也会跟上这个人。   有高人担心金蚕祸害无辜民众,就会把金蚕封存在罐中用符咒镇压深埋在土里,万一不慎挖出,金蚕又会跟上你。   不过我也只是听说,而且这个缸子看上去和传说中封印金蚕的方法有点像,让我不免有些担心。   “这里面就是骸骨。”   莫寥说着,他没有再继续打开缸子,而是和顾还一起把土和树根又填回坑里。   这一块没了树根的地显得异常突兀,就像后脑勺上被无端剃掉一块头发,除非是瞎子,否则都会看出这一块被人掘过。   莫寥把缸子放到车后座,我们三人脱掉雨衣坐回车里,手指冻得关节僵硬,赶紧放在暖气口一通烘烤。雨还是没停,我问莫寥超度仪式要去哪里做,莫寥说就在原地做。但雨一直下个不停,没办法在原地做超度。   “如果雨下一整晚怎么办,可以换个日子超度吗?”我问莫寥。   关键是这也不合理啊,哪有冒雨超度的,别说烧纸了,香都点不上。   “可以。”   “要不然……我们先回去?但是这罐骸骨怎么办?”   就这样放在莫宁的车后备箱里吗……呃,好别扭的感觉……   “先这样放着吧。”   既然莫寥没这个忌讳,也轮不到我操这个心。   莫寥把我和顾还载回所里,我们大老远就看到灯火通明的大厅坐着两个人,再开近点才发现原来是小明和莫宁,小明怎么大半夜来上班了?我正盯着他,他忽然转过头怨毒地瞪着我,小明这一瞪我瞬间反应过来:是“林祖娘”!她来找我了!   我一下车,“林祖娘”怨气冲冲地走到我面前,尖声质问我:   “为什么不超度我?你都把我挖出来了!”   我好言好语地向“林祖娘”解释:   “超度要在原地超度,你看现在雨这么大,我怎么给你烧纸?你是不是得讲点基本法……”   “我不要你给我烧纸,你赶紧把我超度了,不然……不然我就诅咒你……”   “林祖娘”表情阴森地威胁我,我刚要和她理论,莫寥忽然上前来握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从我身上拿开,“林祖娘”立刻发出凄厉的尖叫,小明镜片后的双眼红得要滴出血来,对莫寥又惊又恨地大声咆哮:   “放手……放手!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林祖娘”踉跄地往后退开几步,目光一直死死摄着莫寥的脸,喃喃道:   “原来他背后的高人是你……可是你……不对啊……为什么你还能活着?”   莫宁从后面拍了一下“林祖娘”的背,“林祖娘”立即白眼一翻,我赶紧上前扶住,毕竟这是小明的身体,万一砸到脑袋就不好了。   “我把她锁在小明的身体里了,”莫宁皱眉道,“不能让她出小明的身体,如果她去给林老爷通风报信,阿寥就暴露了。” 第51章   “那现在怎么办?”   我把昏迷的小明扶到椅子上,向莫宁诚心诚意地发问。我来平合这么多天,说过最多的话应该就是“怎么办”,我是真没辙了。甚至都想在办公室里给“林祖娘”烧纸了,那一个问题我也不想问她了,爱去哪去哪。   而且吧,我真的很难不和“林祖娘”计较:我大半夜和兄弟们一起冒着狂风暴雨吭哧吭哧帮她挖骸骨,之前也说好要用一个问题跟我做交换,但看她刚才那副凶样,明显就不把我们之前的约定当回事,要不是有莫家姐弟在,说不定“林祖娘”一个乐意就咒死我了。   “要不找个屋把她超度了?不然时间长了会不会对小明身体不好啊?”   莫宁有些好笑:   “大男人可没这么脆弱,你在棺材里躺了三天呢,你现在觉得身体怎么样?”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不适的地方,就是没怎么好好吃饭导致人有点虚,问题不大。   “挺好的。”我如实禀告。   莫宁拍拍我肩膀:   “那不就得了。”   莫寥走到莫宁身边,两人对视一眼后,走到门口嘀嘀咕咕不知道在商量什么,顾还接了两杯热茶,递给我一杯,我如获至宝地用双手捧着茶杯,哆哆嗦嗦地喝着,顾还叹了口气,把脑袋搁到我肩膀上,我安慰地摸摸他脑袋,也是委屈这小子刚毕业跟着我办案就摊上这种事。   也许这就是成年人得到“为什么”的答案所需要经历的,一个漫长又痛苦的过程,当没有人会来替你解答“为什么”时,你别无选择只能自己去寻求真相。   显然顾还并没有想太多,他单纯是累了,我也很累,不仅是身体,更多是在精神上的损耗。   莫宁和莫寥商量完了,走进来“啪啪”拍了两下手,直接把东倒西歪的我和顾还拍得一个激灵,挺直腰杆坐好,顾还还敬了个礼:   “请组织安排!”   莫宁告诉我们,去平合戏台做超度,那里林祖娘庙近,而且也算露天,老式戏台都是硬邦邦的水泥地,逢年过节也会有人在舞台上烧纸祭神,也正常,虽然不是在挖出“林祖娘”骸骨的原地,但两个地点距离也就几百米,四舍五入也算是原地超度。   莫宁留在所里看护小明,我和顾还、莫寥三人整顿装备完后再次出发,前往平合戏台。   到达平合戏台已是凌晨三点半,然而今晚的雨始终未停歇,下雨天的平合戏台,让我想起小时候的时候听过一个关于平河戏台的歌女传说。   据说当年平合的“反动分子”□□都是抓到戏台上挨斗,有个当□□女也被打为“靡靡之音”被抓来斗,歌女被打得头破血流跌下戏台当场摔死,而歌女死的那天正在下雨。   之后不知道从哪来的传闻,在下雨天的深夜会从平合戏台传来女人的歌声,但如果靠近看,戏台上却空无一人。   之前我一直不信这个邪,觉得这个故事太扯淡了,正经人谁雨天大半夜不睡觉到一个老戏台周围晃悠?哦,是我,那没事了。   不过我没听到有女人在唱歌,只听到冷冷的冰雨在车窗上胡乱地拍。   我们将那些超度用品全都搬到平合戏台上,戏台后方还悬挂着历代伟人像,还有褪了色的、承载着时代感的标语口号,让我有些恍然。   莫寥指挥我摆上超度用的食物,虽然都凉透了,但是很丰盛,除了常见的鸡鸭鱼,还有一个猪头,五种颜色不同的水果,苹果、西瓜、橘子、香蕉、葡萄。顾还把纸钱倒在地上垒成高高一摞,显出一种财大气粗、挥金如土、富得流油的奢靡和豪横。   而莫寥则把那些纸人全都取出,围着贡品摆好,这纸人尺寸迷你,因此完全没有正常尺寸纸人带给人观感和心理上的阴森不适,甚至还有小孩玩过家家的可爱,顾还见到小超跑还来劲了:   “全哥我要这个!给我这个!我死后你给我烧辆蓝的!”   我服了:   “怎么是我给你烧不是你给我烧?”   莫寥没理会我们,掏出一沓黄表纸放在丰盛的贡品前,又丢给我一摞金纸:   “会折金元宝和金条吗?”   “当然。”   在平合这种民间信仰色彩浓厚的地方,如果谁不会折才奇怪。我小时候就经常帮我外婆折金元宝,所以折得很快。顾还虽然不会折,这种难度就和折纸飞机差不多,没几个步骤,看一遍就会。   折了一会我们的手指就全染色了,顾还搓着手指上掉色的金粉,疑惑地问:   “为什么还要折金元宝?那一堆还不够?胃口真的是大啊。”   “价格不一样。”   莫寥折成一个金元宝,夹在手指间晃了晃:   “金纸,金条,金元宝,是不同的价格,金元宝最值钱,阴间花的就是金元宝。”   原来如此,我折了就折了,却从来没想过为什么要折成金元宝的形状。   “那阴间也太落后了吧,阳间都用上手机支付了……”顾还一惊,“等下,那我们烧超跑他们,他们怎么开啊?都没地方加油,还给她烧手机,下面肯定连插座都没有……”   我真的服了顾还,都哪来这么多无聊又奇葩的问题:   “留着咯,等什么时候通电了什么时候用,说不定我们下去就能用上。”   总之我们仨吭哧吭哧折完一大叠金纸,把折好的金条金元宝又堆了一个山包。   接着莫寥又从后备箱扛出三根目测有火腿肠那么粗、一米多长、金光灿灿的供香,把我和顾还都给看呆了,我只在表情包里见过这种供香,原来,不是搞笑啊……再对比莫寥那巴掌大的小香炉,有种……说不出的……离谱……   莫寥在香炉两边摆上白色蜡烛,香炉前摆开三个小酒杯,倒上二锅头——这酒看着挺眼熟,是上次太子叫我买来救莫寥剩的,属于是充分利用资源了。然后莫寥将装有“林祖娘”骸骨的瓦罐置于贡品前,又给了我和莫寥一人一张纸,我一看,标题是往生咒。莫寥吩咐我们:   “等下我叫你们念,你们就照着上面的念,没叫停就重复念。”   别说莫寥还挺贴心,每句经文都标注了读音,但读着还是很拗口。   准备俱全后,超度仪式开始。   莫寥先用火柴点燃蜡烛,再用烛火点燃三根正常尺寸的供香,对罐子拜了三拜,刚要插进香炉里,忽然香灭了。   这香灭得非常突然,点过香的人都知道,除非受潮或者特意弄断,否则线香点燃了就很难熄灭。莫寥蹙了蹙眉,又换了三根新的供香点燃,再次拜了三下——供香依然在他要插进香炉前熄灭了。   虽然戏台外风雨交加,猎猎冷风把烛火吹得东倒西歪,但火没灭,香更不可能被吹灭。不过凡事也不能都往神神鬼鬼上扯,人家也不乐意背这个锅。我问莫寥:   “是不是这香质量不好?有没有备用的?”   莫寥点点头,到车后备箱里翻了一包新的线香出来:   “东西都是阿鑫哥那边拿的,应该不是质量问题。”   事不过三,如果这次换新的香还是点不起来,以莫寥的性格肯定要动真格。   然而换了新的香依然是和先前两次的情况一样,还是莫名其妙地在上香前熄灭,我一看莫寥,哇,好臭的脸,感觉他下一秒就要把罐子给踢飞了……   莫寥把香重新点燃,单手举起,语气极其不耐烦:   “你别得寸进尺,你只是要让他帮你超度,他没有义务为你再做其他事。”   莫寥刚说完,立刻一阵阴风急急吹过我的脖子,冷得我一个激灵像乌龟把脖子给缩了起来,顾还也不舒服地摸摸后颈,这阵风直接把烛火吹熄,同时将戏台上堆积成山的金元宝和金纸吹得七零八落,那些金纸银纸也被吹得满地乱飞,霎时间整个戏台上一片狼藉,连纸人都被吹跑了好几个,我和顾还赶紧去捡以免沾到雨水湿掉。莫寥却拿起瓦罐,走到戏台边,伸出手将瓦罐放在雨中,冰冷地说:   “你没有跟我谈条件的资格,要么超度你,要么,我现在松手,让你灰飞烟灭。”   哇,好拽,真不愧是莫寥。   被莫寥这么威胁,风刮得更猛烈了,吹得莫寥的黑色外套扑簌作响,铜钱耳坠和他的发丝在空中凌乱地飞舞,但他依然如松般站定:   “我只数到三,三,二——”   忽然一道强烈的远光灯从远处刺穿黑暗,向平合戏台驶来,那辆车速度极快,光几乎是跳跃式地朝我们脸上暴冲,强劲的灯光照得我睁不开眼。那辆车直直开到戏台前才刹住车,再差不到十厘米的距离这个车头就要报废了。   随后小明跑下驾驶座爬到戏台上,竟然对着莫寥跪了下来!这一跪分量十足,噗通一声听得我膝盖都幻疼。小明流着泪苦苦哀求莫寥:   “小莫你不能摔!求求你……求求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不要超度她,不要再让她消失了呜呜小莫……小莫求你了……”   小明哭得撕心裂肺,眼镜雾蒙蒙的一片,看他这副凄惨的模样令我心如刀绞,我和顾还赶紧把他扶起来,然而小明仍旧死死拽住莫寥的衣摆,死活不愿起来。   莫寥对小明的哀求无动于衷,他冷静得冷漠地说:   “一。”   话音刚落,莫寥手腕一转,罐子从他掌心掉落,与此同时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扑去,在罐子落地的瞬间,将它抱在了怀中。 第52章   莫寥视线冰冷地下沉,降落在我脸上,但他眼神向来是木然的冰冷,看不出里面的情绪是不解或是责备,仅仅只是看我。   我狼狈地爬起来,捧好瓦罐对莫寥赔笑道:   “别冲动别冲动,冲动是魔鬼,既然小明来了,我刚好有问题要问他,等问清楚了,你要摔再摔,应该摔罐子不用挑时间吧?”   莫寥既没吭声也没指示,我就当做是他默认了。小明被莫寥刚才的举动吓得差点岔过气去,要不是顾还架着他,小明肯定会当场昏厥。   毕竟我们和小明同事一场,刚来平合他就对我们很热情,一路走来也帮过我们不少,我实在是有些于心不忍,所以才把罐子给接下来。当然我也不全是为了小明,这事有很多蹊跷的地方,只能小明为我解答。我示意顾还放开小明,小明瘦弱的身形踉跄了两下,仿佛一株在冷风中被吹得飘摇的伶仃苇草。   “小明,你还好吗?”   我捧起小明湿漉的脸颊,他的眼泪被夜雨中的寒风吹得冰凉,以至于他的脸也冷冰冰的。小明被吓得有些反应痴呆,我只好轻轻拍了他两巴掌:   “我是全哥,你别怕,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小明朝我木然地抬起脸,他的眼镜片很模糊,我也不确定他是不是在看我,我只好尽可能地放轻语气:   “可以吗?你别害怕。”   小明又耷拉下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沉默半晌后,忽然小明迅猛地向我过来,要来抢我手中的瓦罐,顾还和莫寥的反应更快,顾还按住小明的肩膀将他向后拽开:   “你个春娇还想造次……”   莫寥也掰着我的肩膀往后猛地一带,同时要接过我手中的罐子,我也敢给他,索性把罐子牢牢藏在怀里,大喝一声:   “都别抢!先放我这里保管!”   我说这话时中气十足,实际上心里还是很虚的,毕竟我就是狐假虎威,最终决定权还是归莫寥所有,要是莫寥较真起来,大家就直接都别玩了。我偷瞄莫寥的表情——很好,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我现在大致能从莫寥的表情里读出一些信息,当他没有表情时,就证明他情绪稳定,只是不想理会任何人,尤其是我,一旦他表情有所变化,那就事情大条了。   “小明你老实告诉我,林祖娘庙里大家拜的‘林祖娘’到底是什么来历?”   小明失魂落魄的,半天才呆呆地开口:   “她是神明。”   站在我背后的莫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动静很小,只有我听出他的鄙夷和不屑。   “可是她要我帮她超度,”我一个门外汉都意识到小明话里的矛盾,哪有帮神明超度的?“你知道这事吗?”   小明震惊得双目圆睁,声音颤得厉害: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让你……”   呃,早知道就录下来了,口说无凭的,也没有第三方见证人,我只能诚恳地解释:   “真的,就是昨天你喝断片,小顾可以作证,我我开车送你回家,在路上你被‘林祖娘’附身了,她让我帮她超度,所以我才帮她准备了这个超度仪式。”   “我?我被附身?”小明一头雾水,对我的话感到十分难以置信的样子,“不可能,林祖娘怎么可能上我的身?我爷爷说林祖娘只能上他的身,而且我小时候他就说,我不适合当童乩,所以他不会传给我。”   啊这……直接给我整不会了……只能请莫寥出马了,莫寥对小明说:   “平合人供奉的林祖娘不是真正‘林祖娘’,这个‘林祖娘’是直接附在你爷爷身上的小鬼,不只是你爷爷和你,她可以附身在任何人身上。”   虽然小明没吭声,但他摆出一副“你放屁我不信”的警惕表情,林祖娘是他的信仰,这时忽然给他说你拜的不是神是个小鬼我要把她骨灰都扬了,小明的世界观肯定遭受到核武器级别的毁灭性打击。   莫寥淡淡地说:   “我可以让她来告诉你。”   小明脸色骤变:   “怎么可能……”   莫寥轻描淡写地说:   “怎么不可能。”   就是就是,那可是莫寥!   莫寥又点起三根香,但他不是和平常对神敬香那样双手持香,而是单手持香对着我,都说香是供奉给神明和燃给逝者的,就算我不懂那些复杂繁琐的忌讳,但这种最基本的常识还是有的,莫寥突然这么拜我,是想怎样啊?!接着他吩咐我:   “要是情况一有不对,你就把香倒插在香炉里。”   莫寥的语气难得带着点严肃的情绪,我听出自己是被授予一种至高无上、很可能掌握莫寥生死的权力,必然要严阵以待。   随后莫寥用平合话叽里咕噜念了一长串大概是法咒的东西,我只能勉强捕捉到几个词比如“鬼仔”“四方拢来”之类的破碎词语。莫寥念完咒后,弯腰把三炷香插进香炉里,要站直身体时,身形很明显地摇晃了一下,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给撞到了。   我赶紧要上去搀扶莫寥,他却眼神一凛,老鹰捉小鸡似的反手猛揪住我的衣领,咬牙切齿地问:   “林双全你这个废物!这点事情都办不好?怎么还把林志明都给引来了!要是我超度不成,我要永远纠缠着你,我要你不得好死!”   莫寥喉咙里发出尖细的女声,每个字眼燃着汹汹怒火,妈呀,“林祖娘”附在莫寥身上可比附在小明身上的压迫感强得不是一星半点,但这关我屁事啊!在场所有人谁也没想到会半路杀出个小明啊!   再说了本来我们三人吭哧吭哧忙得双脚不占地准备这个超度仪式,万事俱备就要送走“林祖娘”,是“林祖娘”自己不乐意走,非要追究也是“林祖娘”言而无信出尔反尔——他妈的!真是越想越气,是不是不发火就把人当傻子?!话都给你“林祖娘”说完了是吧?那我林双全也绝非善类!   出于愤怒我爆发出的力道竟然挣开“林祖娘”的压制,“林祖娘”被我推得往后退了两步,用莫寥的脸做出“你怎么敢”的不可置信,我强忍着满腔怒火与她对峙:   “我不想跟你一个鬼吵架,你也知道这副身体的主人不好惹,在此之前,你先给小明解释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从“林祖娘”上莫寥身开始我就发现了,她由始至终都没有看过面如死灰的小明一眼,即便是我说到这种程度,她也只是丢下一句:   “没什么好解释的。”   “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小明双眼通红、哽咽着问“林祖娘”,“我知道,您从小到大都在保佑着我,我被同学欺负、被老师体罚、被偷了钱、被前女友绿……”   “林祖娘”不耐烦中又夹杂几分无奈,打断小明的话:   “你能不能别说了?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   “不丢人!”小明完全是小孩置气的态度,“如果不是您,我说不定就死了!”   “林祖娘”冷笑:   “哪有那么容易死?人的生死都有命数。”   “那么多人来求您保佑,托您办事,您也都帮他们解决了,爷爷说这些都是您功德无量,是您在保佑我们。”   “林祖娘”显然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   “那只是你们这群无能无用的生人寻找一个精神寄托罢了,就算没有我,也还会有其他的‘林祖娘’保佑你们,我早就受够了,我不是什么神明,我不过是个被溺死的女婴,被做成‘鬼仔’,在你爷爷的设计下成了‘林祖娘’。‘林祖娘’随便一个有点法力的孤魂野鬼都可以当,我既做好事也做坏事,全凭我的饲主怎么指挥我。”   “林祖娘”忽然收住话头,她用莫寥的身体,对我投来意味深长的眼神,轻蔑中带着怜悯,我被她这个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却丝毫不敢懈怠地盯紧她的动向,以防中途出什么意外。“林祖娘”忽然朝我露出一个渗人的阴笑,笑得我一身鸡皮疙瘩簌簌狂冒,一时间竟然分不清这种诡异的不适,究竟是源于她顶着莫寥的脸做这个表情,还是“林祖娘”这个笑里本身就不怀好意。   “林双全,我是答应过你,要回答你一个问题,我反悔了。”   ……呃,意料之中,我也不指望相信会相信鬼的鬼话。   “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情,你还记得你们全家从平合搬走后生了一场大病吗?”   我警惕地点点头,“林祖娘”笑了:   “那不是病,是咒,是林老爷让我咒了你们全家,但是有人帮你们化解了。”   那瞬间,我仿佛当头遭受一记重击,全身血液都凝滞在血管里,张了张嘴想说话,喉咙却像淤堵着什么东西,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所以这次你回平合被人下咒,你应该也有点头绪了吧?”   “为什么?”   我的身体、声音无法控制地颤抖不已,差点连怀中的瓦罐都捧不住,我狠狠地瞪着“林祖娘”,一种压抑许久的、不知该如何形容的负面情绪几乎要压垮我的理智,我感觉脑袋里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破碎:   “是林老爷害死我爸的吗?”   “我爷爷不可能做这种事!”   “林祖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自顾自地说:   “录像带里就有害死你父亲的人,你猜猜,这个人是谁?” 第53章   愤怒和悲伤编织成一根粗粝的绞索勒住我的脖颈,令我呼吸愈发困难,这场倾盆大雨落进我的眼睛里,在我的视线中凝了一层厚厚的雾气。   我像一尾缺氧的鱼,大口大口地吞噬稀薄的氧气,冷静,冷静,冷静下来,林双全,然而溃堤的□□思潮完全然不受我的大脑或是身体控制,太多错乱的念头不断爆炸、分裂、爆炸、分裂……   为什么要杀死我爸?是谁杀死了我爸?为什么要杀死我爸?是谁杀死了我爸?   是谁?是谁?究竟是谁?!   “到底是谁?!你说啊!别他妈卖关子了快点说!”   在极端盛怒的支配下我完全被冲昏头脑了,隐约听见顾还和小明喊我“全哥你别激动”“林队你冷静点”,然而我耳畔边最清晰的是如雷轰鸣的心跳,已经沸腾血液在血管中失速流动,朝我的头顶疯狂爆冲,我怀疑下一秒这副躯体就会彻底爆炸,身体炸得四分五裂、四肢血肉模糊,即便如此,我还是死死地扯住莫寥的衣领,歇斯底里地质问“林祖娘”:   “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到底是谁?!”   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会从莫寥的这张脸上看到恶毒的愉悦,笑容森冷地推开我,眼中充满可怜的鄙夷,那种鄙夷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像某种高等生物看到渺小的蝼蚁在水洼中垂死挣扎时的不屑。   随后“林祖娘”拔起香炉里的三炷香,这个举动瞬间触发我为莫寥建立的“安全警报”,我纵身扑向“林祖娘”要抢夺她手中的香,然而她动作极快地将三炷香倒插进小香炉中,甚至把三根香齐齐折断,在场所有人都没预料到竟然会出现这样措手不及的意外情况,也不知该如何应对,眼见莫寥的身体踉跄就要失去平衡倒地,众人不约而同地要去扶,莫寥却恶鬼拖人似的一手耙住我:   “怎么了?”   莫寥这一副吃小孩的表情吓到我了,顾还也替我解释:   “是‘林祖娘’干的。”   莫寥依然看着我:   “你哭什么?”   我瞥了眼小明,他的脸色极差,呈现出毫无生气的灰败之色,像飘在黑夜中的一张纸,嘴唇抿成晒干得皱巴的橘子皮,他的精神状况看起来很差,不过我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我抹了把脸,眼泪已经冷了,挂在我脸上如同冬日里玻璃窗上起雾的水滴。   “小明,你要相信她吗?”   如果小明相信“林祖娘”的话,那他就是承认自己的爷爷加害于我;如果小明不相信“林祖娘”,他对自己的信仰就产生了动摇和质疑,无论是出于哪种选择,对于小明来说都是颠覆性的巨大打击。   “我不知道……”小明目光呆滞地喃喃道,“我该相信谁?我不知道……”   “现在还要继续进行超度仪式吗?”顾还问莫寥。   “我还有事要问她!”我拦住莫寥,“是很重要的事,我必须让她告诉我!”   “不需要超度了,收拾掉吧。”   莫寥把瓦罐塞给小明,冰冷地宣布:   “她不会再出现了。”   我万万没想到超度仪式最终竟然以如此结局收场,我们只好狼狈地收拾了一晚上,很多寿金元宝都被风吹到台下被雨淋湿,没法再用了。   我们四人回到派出所里天已经亮了,雨始终下个不停,冻得我直打喷嚏,小明精神恍惚地抱着瓦罐不肯撒手,不过我也没心情安慰他,直奔办公室看录像带,顾还用力拽住我,他力气大得让我以为自己的胳膊被鳄鱼咬住了,稍微一挣扎胳膊就会被血淋淋地扯下来。   我疑惑地看顾还,顾还问我:   “你相信‘林祖娘’的话吗?”   “我信。”   “你有没有想过她骗你?”   我看了眼颓坐在椅子上目光空洞的小明,对顾还说:   “等他缓过来了,让他带我去见林老爷。”   “小勇,你还是先休息吧,”莫宁走到我面前,搭着我的肩膀忧心忡忡地说,“你现在看上去很憔悴。”   “没事,”我对莫宁笑笑,“我不累,我去买早餐吧,肚子饿了。”   莫宁欲言又止,还是给了我一把伞,我道了谢后,快步走出派出所,给许啸发了条消息,问他方不方便打电话,要是他今天大夜班,这会应该刚下班。我忽然很想抽烟,于是走去便利店买,买完烟我直接站在便利店门口抽了两根,再买了五份豆浆馒头,许啸没回我,可能是上的早班。   我只好拎着一大袋早餐往所里走,走到半路微信电话响了,一看是许啸打来的,赶紧站在原地接他电话:   “喂许老弟……”   许啸明显是刚睡醒,声音困得糊做一团:   “说吧这次又要查谁。”   “我们见一面吧。”   许啸顿了顿:   “很重要吗?”   我认真地说:   “很重要。”   “好吧。”   “不愧是我的好学弟,等一切都结束了,我一定要请你吃一星期的饭!”   许啸哼笑了一声:   “拉倒吧,你欠我的饭够我吃下半辈子了。”   我和许啸约在市区的奶茶店见面,就在Glass边上的那家。   回到派出所里我们匆匆吃了早餐,小明没有吃,还是呆滞不语,他这个反应我司空见惯了,很多家属受不了重大变故和打击也是这种状态,有的甚至还会大闹一场,只能强行制服。   我向顾还借车,现在出发中午能到市区,顾还不放心,说我这是疲劳驾驶,别把他的车开翻了,除非让他开。考虑到我和许啸的谈话内容,我不太愿意让顾还跟我去,这时莫寥竟然站了出来:   “我送你去。”   我惶恐地拒绝:   “不用不用,你不也都一晚上没睡吗?你睡吧,这个家不能没有你——”   “轮流开。”   好吧,莫寥根本就不是征求我的意见,他开莫宁的车送我去市区。无论和莫寥独处多少次,我始终有点不太自在,也不是莫寥很可怕,但就是……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方式才能跟他好好沟通。   “你那时候哭了。”   我他妈服了,莫寥又给我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从车内后视镜无意间瞟到自己的脸,果然和莫宁说的一样,很憔悴,眼睛红得像兔子,下巴也冒了一层胡青,又凌乱又邋遢,完全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不是什么大事,”我疲惫地闭上眼,“我有预感,事情快要结束了。”   莫寥没有再追问,车内很安静,我原打算和莫寥轮流开去市区,结果我这一闭眼再睁眼时已经到奶茶店了,呃,好吧……   莫寥也没问我去见谁,只是让我等见面好了给他打电话他再来载我,我隔着奶茶店的玻璃窗就看到许啸了,玻璃反光里映出我的沧桑面容,反观许啸一如既往的模狗样,更衬得我像个流浪汉。   我点了两杯奶茶,那店员看我的眼神充满警惕和怀疑,许啸见我这状态,也有点意外:   “你怎么一脸肾亏的样子?”   “别在意这些细节,查案都这样。”   我揉了揉眼睛,向奶茶店要了纸笔,坐到店里的最角落,在纸上写下几个名字:林智勇、林龙腾、林爱民、陈雄、顾成峰。写顾局时我有点犹豫,档案系统里是有权限等级的,除非被授予更高权限,否则以许啸的身份等级无法查阅顾局的个人资料。   不过许啸有办法,虽然不是什么正规手段,但只要他想,他就可以做得到。   许啸接过纸条,看到最后这个名字,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等你把事情解决了,一定要如实告知我一切。”   我很感动也感谢许啸的无条件信任,拍拍他的肩膀:   “一定。”   “要我查他们的什么?”   “查他们85年到10年的工作经历,陈雄的档案很可能被修改过,你试试看能不能复原最初版本。”   许啸蹙了蹙眉:   “之前你是不是让我查过他?”   “对,他现在的职业是快递员,但我怀疑他之前还有其他的工作经历,只是被修改过了。”   “陈雄是公职人员,那修改他档案的人一定有比我的更高权限,”许啸压低音量,“你知道吧?”   我点点头,我当然知道,我只后悔自己没有早点意识到,因为我太信任这个身份了,以至于忽略“灯下黑”,毕竟这个身份也是由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扮演。   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会有阴谋。   “只要能查到是谁修改的,离真相就差一步了。”   “好。”   许啸表情变得很奇怪:   “有个小帅哥在叫你。”   我一头雾水:   “什么?”   许啸指了指我背后,我是背对着玻璃窗的,一转头看见莫寥背后灵似的站在奶茶店外,一脸阴沉地示意我出来,再配上他那根古色古香的耳坠,要不是现在光天化日,我真会被他吓到。   “你认识?”   “嗯,是,我在平合的一发小。”   “你这发小有够小的,还在上学吧?”许啸笑着对莫寥点点头,莫寥压根不拿正眼看他,这没礼貌的臭小子。   “小时候一起玩的弟弟,我先出去问问他找我什么事。”   “去吧。”   我火烧火燎地跑出奶茶店,莫寥绝不会无缘无故来打断我和他人的谈话,肯定是有什么紧急事件。   莫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   “林老爷死了。”   “我操?!”   接着莫寥把照片给我看,是莫宁发来的,饶是看惯各种死法的我也被这林老爷的死状给惊到了:林老爷仰躺在地上七窍流血、眼珠暴突、青紫的嘴唇大张,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活活吓死,要不是有照片,我以为这种死法只会出现在电视剧里。   “这是养鬼反噬的死法。”   莫寥解释道。 第54章   下一个会是谁?   每当我一有线索,这条线索就会被死亡毫不留情地斩断,我知道人生大多数时候都是白费力,我知道,我都知道,否则为什么大家都要向神明许愿心想事成。   下一个会是谁?   我经历一次又一次落空,就会显得无论是第一次、还是第九十九次努力都只是毫无意义的奔劳。   下一个会是谁?   究竟父亲死亡的背后隐藏着何种阴谋,必须用一条又一条人命去掩盖?都说迟到的正义并非正义,但至少需要让这份“正义”出现在世人面前,证明有正义的存在。   头好痛,乏力感浸没四肢和躯体,地突然变成轻飘飘的棉花,脚一软整个人便下陷了进去,莫寥从后方架住我,许啸也从奶茶店里跑出来查看我的情况,问我要不要去医院,我摇摇头,只是太累了。   “要不要去那边一起抽根烟?这位……”许啸上下打量莫寥,“怎么称呼?”   “喔他是我发小,姓莫——”   我还没向许啸介绍完莫寥,莫寥没礼貌地打断我的话:   “他不抽烟。”   许啸先是一怔,然后乐了:   “林老哥,这是你的小经纪人?”   妈耶,这哪是我的小经纪人,这是我的小干爹啊。我小声对莫寥说:   “我还有话跟他讲,给我几分钟。”   莫寥睨了我一眼:   “又想去抽烟?”   “我没抽啊。”   我试图狡辩,莫寥迅速把手伸进我大衣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和蓝狼放在掌心里,摊到我面前,呃,被抓现行了……我只能嘿嘿傻笑,许啸趁机把我拉走,走到离莫寥很远的一家没开门的酒吧门口,什么事还要避着莫寥,有种偷偷摸摸的刺激感。   “你什么时候回局里?”   “事情结束就回去。”   “你这一个月到底在平合干什么?”许啸忧愁地问我,“先不说你叫我查人的事了,你那个发小又是怎么回事?是COSPLAY吗?”   果然普通人看到莫寥第一眼,都会觉得他这人有些怪异,我认真解释道:   “他真的是我发小,今年刚上大学,是个好孩子,在平合帮了我很多,那个耳环是辟邪用的。”   许啸还是半信半疑:   “你在平合到底经历了什么?压力很大吗?你的精神状态、还有气色看上去很差,不行就赶紧回来吧,”许啸顿了顿,“我怕你这样下去会出事。”   哎,这话说的为时已晚,我早就出过八百回的事了,而且对于许啸这种无神论者,如果我告诉他我在平合的离奇遭遇,他肯定会把我绑回局里、甚至把我绑进精神病院。   当然我完全能理解,在我没有经历过那些怪力乱神之事前,我也不相信世上有鬼,对此还是嗤之以鼻认为这是封建迷信,正因为亲身经历过,我才希望这种倒霉事其他人还是这辈子都别遇见的好。   “别哭丧着脸的,我这不没死呢吗,”我搓了搓手指,示意许啸给根烟,“你林老哥我手脚健全的站在你面前,放心吧,事情没结束,我必不可能死。”   许啸不吭声,也没给我烟,只是静静地看着我。许啸是唯一一个知道我抽烟的同事,我们的同窗情谊从校园一直延续到工作上,我们对彼此有着极度的信任。我被许啸看得心虚,只能对他摊牌:   “我确实很累了,可是已经没办法停下来了,更不可能放弃,也没有回头路,你知道的。”   许啸告诉我,他想当警察是为了正义,我很欣赏他这份坚定又纯粹的执著,令人自惭形秽,我说我只是为了追寻我爸的脚步,为了找到我爸,才来当警察,动机不纯,建议枪毙。许啸安慰我,这和你要当个好警察不冲突。我说许老弟你真会安慰人啊呕呕呕,然后吐在许啸三千块钱的T恤上,醒来后差点要去卖肾赔他的T恤,许啸死活不收我钱——这就是我和大一年新生许啸的初见,从那以后我们成了好兄弟。   直到我们成为真正的警察后,看到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很多事情也不是只要我们想去努力就可以实现的,拘住自由的正义是现实的枷锁。   许啸默默地掏出烟点上,干我们这行的,不是拿咖啡当水喝喝到血管里流咖啡,就是个黑心工厂老烟囱抽烟抽到七窍生烟,我朝许啸疯狂使颜色,许啸拒绝:   “你的小经纪人不是说你不抽?”   “哇你别听他瞎几把扯淡,你是不知道我昨天……”算了,还是不说了。许啸最后还是把烟给了我,我俩无言地抽着烟,那话怎么说来着,感情都在烟里了,来一根。   临走前许啸说等他查完会第一时间联系我,我千恩万谢,站在风口等身上烟味散得差不多后,赶紧跑去找莫寥。   抽完烟我又有精神抖擞,先给顾还打了个电话,顾还没接,再给莫宁打,莫宁也没接,转念一想平合派出所的警力实在是有限得可怜,恨不得一个人剁成三段用,加上是林老爷出事,肯定包括小明在内派出所里的警力全都去现场了。   莫寥开了一路,即使我要求跟他换,他也不理我,行行行,你车神你牛逼,你平合藤原拓海开飞机。回平合走的是山路,一路颠簸摇晃得厉害,我实在是心力交瘁身心俱疲,确实比不上莫寥这种正值十八青春年华的小年轻,又睡过去了。   睡到一半我被手机铃吵醒,我一看是顾还,接起来直接开门见山问他处理得怎么样了,顾还说要联系林老爷的子女,其中也包括小明父母,他的子女都在外地,赶回来最快也要傍晚,至于小明,莫宁烧了符水给他喝下后人镇定多了。   我隐约听见顾还那边有人在嚎哭,这就是顾还所说的“镇定”吗……不过失去至亲,这个反应也是人之常情。   “等等全哥,宁姐要跟你说话。”   “好。”   听筒里一阵窸窣,随后传来熟悉的女声:   “喂小勇,你在哪?”   “我要回平合了。”   “你和阿寥在一起吗?”   “嗯。”   莫宁提起莫寥,我就下意识瞥了一眼,惊悚地发现莫寥竟然从车内后视镜在看我,我赶紧指着前方:   “靠北啊你看我干嘛啦?!看路啊!”   莫寥平淡地问:   “我姐?”   我打开免提,莫宁继续说:   “你让小勇带你去找锦衣,让小勇去跟她交涉。”   我不由得产生一百二十分的怀疑:就凭莫寥这个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锯嘴葫芦?   “我不方便出面,所以只能让阿寥去,尽量让锦衣说出林所的下落,看现在的情况,我们没时间再拖下去了。”   原来莫宁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不过连莫宁都没能说动莫锦衣透露林龙腾的下落,我不觉得莫寥可以让她松口。如果是莫安,事情应该会简单不少……不过从某些角度而言,莫寥完全是男版的莫安。这点我是由衷地佩服莫寥,够利落、够决绝、够果断、够狠心。   回平合后临近晚饭饭点了,我这才猛地意识到莫寥出了早餐的豆浆馒头,一路上滴水未进,实在是过意不去,盛情邀请他吃晚饭。这么想来,我到平合还从没请过莫寥吃过饭,总想着请他吃顿好的,也别下次一定了,这次先街边小吃店凑合。   莫寥没拒绝我,应该也是真饿了,我们一起路边吃了两碗牡蛎面线,我问莫寥:   “你爱吃牡蛎吗?”   莫寥说:   “还行。”   于是我如获大赦赶紧把碗里的牡蛎都挑给莫寥,莫寥无语:   “你当我是垃圾桶?”   “我妈不吃什么东西也是挑给我爸。”我理直气壮地反驳。   莫寥被我噎了一下:   “你当我是你老公?”   “何止,我当你是我爹。”   然后莫寥不理我了。   吃完牡蛎面线,莫寥先去乐天天买了辆纸扎小汽车,这个车只有成年男性巴掌大,就和小孩子玩的小赛车差不多,我原以为要烧给“林祖娘”的那个纸扎跑车已经够mini了,和莫寥手上的小车相比竟然还算是pro版。   莫寥还把林老爷死亡的消息告诉赵鑫,赵鑫听了连连摇头,可能他和莫寥都知道点什么内情。莫寥在柜台前借赵鑫的材料写了一张看不懂内容的黄符,反正看起来不像是辟邪的,然后搅了一棍子浆糊贴在纸扎小汽车的车顶,让我拿着那辆车,载我去欢喜歌舞厅。   我很期待莫寥用他那噎人的话术和莫锦衣交涉,说来是有点缺德,但我是真的挺想看莫寥和女孩子交流的场面,总不能也像对我这样又是冷落又是嫌弃吧?那就算莫寥帅成吴彦祖也要打一辈子光棍的。   然而莫寥带我从欢喜歌舞厅后门进去——我都不知道欢喜歌舞厅有后门,应该是后勤门,天色已晚,不知是不是久违使用灯泡坏了的缘故,走道里黑麻麻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随后莫寥“咔嚓”地点燃从我这里收缴的打火机,点了一根香,蹿动的火焰舔破黑暗,照得莫寥瓷白的脸有了几分暖色。   莫寥把香插在我手中捧着的纸扎车上,念了一段不是普通话、也不是平合话的奇怪咒语,接着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看得我目瞪口呆以为在看什么近景魔术——这纸扎车居然自己动起来了! 第55章   要不是我亲眼所见,就算牛顿掀翻棺材板出来我也不会相信,即使拍成视频发在网上,底下肯定也一堆人说假是特效是魔术。   众所周知纸扎除了物体框架是用竹当基本骨架,其余一律是纸糊,即使纸扎车做得再逼真,四只轮子也是纸做的,因此这辆纸扎车的前进方式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推动,呈现极其诡异的方式向前平移,如果非要牵强地从科学角度来解释,也可以说是风吹的。   “那什么,干爹,我能不能录个视频?绝不外传,就留个纪念。”   我屁颠屁颠跟在莫寥身后,掏出手机蠢蠢欲动,莫寥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用手机自带手电审犯人似的照着我的脸,小气鬼,不给拍就不给拍呗,我捂住被刺疼的眼睛: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   莫寥这才又面无表情地转身跟着纸扎车继续前行,我走在后面悄咪咪对着他的后脑勺一通虚空自由搏击。欢喜歌舞厅是平合上个世纪的建筑,后勤通道远达不到如今的标准,又窄小又逼仄,说是雇佣老鼠来打的我都信。   地上铺满结成絮状的厚灰,一脚踩下去和踩在雪地上没太大区别,而纸扎车也因为灰尘,变得灰扑扑脏兮兮,它的移动速度并不快,手电筒的光很快就照到了通道的尽头——是一扇木门,门都快被蜘蛛丝和灰缠包浆了。   纸扎车行径机械死板地一下下撞着门,发出“哒、哒、哒”的闷响,仿佛礼貌的敲门,却让我越听越瘆得慌。   “干爹这要怎么……”办?   莫寥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根铁丝,将顶端弯出一个很小的弧度,伸入被蜘蛛丝堵住的锁眼里,往外勾了勾,勾出发黑的蜘蛛丝。   接着莫寥把铁丝又捋直了捅进锁眼里,开始撬锁。起初我很意外莫寥竟然还有这项技能,转念一想毕竟这可是一次次救我狗命的莫寥,还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到的?   大概是锁的构造简单,又或者是莫寥的撬锁技艺高超,他很快就把门锁给撬开了,用铁丝勾着门把手把门打开。   我用手电朝黑黢黢的门后一照,竟然是通往地下的楼梯!纸扎车继续往前,我福至心灵意识到一个极其严峻且现实的问题:   “纸扎车……会下楼梯吗?”   我亲眼见证纸扎小车倒栽着从楼梯边缘摔落,啪叽啪叽地翻倒在楼梯尽头,一动不动,在手电的追光下,有种电影效果般无厘头的悲壮感……我忍不住去看莫寥的表情,莫寥也在看我,和莫寥对瞪我永远是败下阵来的那个,尴尬地抓抓脸:   “呃,这车还能用吗?”   莫寥阴沉地反问我:   “你说呢?”   啊这……但是客观来说我也不负全责吧,首先我不知道这车不会自己下楼梯,第二我又没透视眼,门后是向下的楼梯谁也无法预料,当然我也只敢在心里狡辩和抗议,面对莫寥我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那现在怎么办?我觉得还能抢救一下……”   我迅速跑下楼梯,捡起脏兮兮、遍体鳞伤、饱经风霜的纸扎小车——插在车顶的香已经掉了,我在楼梯上来回走了两遍没找到,只能卑微地问莫寥:   “干爹,您说还有救吗?”   莫寥摇摇头。   呃,现在搞笑电影都不流行这么拍了吧。   楼梯尽头又是一扇门,这结构是否有些不太合理,至少我想不到出于什么情况会在楼梯两端安装两扇门。莫寥走到门前,再次用铁丝进行撬锁,推开,我用手电朝里一晃:我草?!怎么有个穿红裙子的长发女人!我吓得发出嘶哑的哀嚎,往后撞进莫寥的怀里,莫寥有些无语地低头睨了我一眼:   “假的。”   我惊魂未定地又多看了两眼:呃,确实是假的,那是一条被挂起来的红色长裙,顶端罩着一条黑布,乍一看很容易看走眼,我怀疑自己离精神崩溃不远了。这个房间目测五六平大,堆放着具有年代感的舞台表演道具,什么大扇子、假花束、小翅膀、花纸伞,杂乱无章地堆满这个小房间,唤醒我学生时代被文艺汇演支配的强烈恐惧。   总觉得哪里不对……我把靠墙的道具全都搬开,聪明如莫寥一下就知道我的用意,也去搬另外一面靠墙的道具,果然在某一面墙上发现一个暗门,或者用狗洞来描述更准确些,门上挂的锁头款式老旧,我怀疑这锁都不用劳烦莫寥大驾,我一个无敌金刚脚这锁就烂了。   不过莫寥还是选择撬锁的方式,我说这也太沉浸式真人密室逃脱了,莫寥说哪家密室逃脱的门是用撬的,莫寥刚说完,锁头咔哒一声轻响,他拉开小暗门,手机伸进去探照,是个狭窄的暗道。   我有点怂了,之前被顾还拉去玩密室逃脱,什么“与真人NPC激情互动,沉浸式体验密室逃脱的惊险刺激”给我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就是纯粹为了吓你而吓你,最可气的是道理我都懂,但还是被吓到了。   在莫寥面前我没必要装逼,无论我再怎么装肯定也比不过莫寥,直接认怂:   “你走前面行吗?我有点怕。”   莫寥轻描淡写地问:   “万一后面有东西跟着你呢?”   我浑身汗毛直竖得快成一只豪猪了:   “有没有人跟着我会不知道?”   “随便你。”   莫寥弯腰要往暗门里猫去,我赶紧拉住他,情急之下灵光乍现:   “不然我闭着眼睛走前面,你叫我停我就停?”   莫寥嘴角抽搐了一下,不知道是打算鄙视我还是打算骂我,我凑到他面前真挚地说:   “你看我诚恳的眼神,你是我毫无血缘关系的亲干爹啊!”   莫寥同意了。   这个暗门就通风管道的大小,脏得要命,我一手拿手机照明,一手撑地艰难前行,一个手掌下去满手的灰,而且总容易摸到什么异物,大概率可能是某种虫子的尸体……   我估摸大概爬了十多米,大衣后摆被莫寥拉住:   “睁眼。”   我听话地睁眼,脸差点挂在铁丝网上。铁丝网面附着了黢黑结絮的尘块,铁丝网外有微弱的光亮。   有人!我回头和莫寥交换了一个眼神——好吧莫寥没给我什么眼神,我关了手电,借助昏暗的光线观察房间内部构造,这暗道居然是这个房间的通风口,但已经废弃多年了,房间大概就十平米不到,只有一张床,一套小桌椅,以及一个单人衣柜,这些家具简陋得像是从废品回收站里淘回来的,但看得出来生活痕迹很重,证明近期有人使用这个房间。   房间里没人,我轻而易举地将铁丝网踹开,跳了下去,莫寥也跟着我一起跳下来,我们翻找搜查了一翻,并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也无法确定屋主身份,很可能我们刚才那番动静已经引起房间里的注意,只能先出去再做打算。   也许是这些年来的职业反应,在我转下门把手前就感觉到了门外有人——于是我在打开门的瞬间狠狠地踢踹门板,企图借助门板的冲击力撞到对方,然而这人竟然料到我使的小阴招,侧身闪过,刀光一闪而过朝我脸部急急刺来,居然还持有凶器!我立刻挡开他的手臂,好他妈惊险!再迟一秒我的鼻子就要被菜刀给削掉了!眼前的男人胡子拉碴,头发蓬乱,面容瘦削枯黄,眼神有如狠戾的鹰隼,迸射出发亮的凶光,即便如此,我还是在看清他相貌后第一时间认出了他:   “林龙腾!”   林龙腾的动作没有任何犹豫和迟疑,再次抡起菜刀要来砍我,我怒喝道:   “你可是警察!”   林龙腾置若罔闻,忽然纵身一扑将我整个人撅翻在地,我死死钳住他的手臂试图夺下他的菜刀,倏地头顶笼下一片庞大的阴影,我下意识抬头,只见莫寥正举起那把破旧的木椅起势往林龙腾身上砸——我草!林龙腾要真挨这一下不瞬间暴毙也得半死,千钧一发之际我一个上踢腿,直接踹飞压在我身上的林龙腾,与此同时我的身体也因相对作用力而向后滑了一个身位。   只听得“哐嚓”一声爆响,椅子直接被砸得四分五裂,我吓得飙出一身冷汗:差点林龙腾这条珍贵线索就断在莫寥手里了!   我憋了口气还来不及喘,莫寥又捡起一根带钉的椅子腿朝林龙腾走去,我头一次见识到什么叫做“步伐中带着杀气”,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去拦住莫寥:   “小莫弟弟别冲动——”   莫寥鸟都不鸟我,自顾自地往前走到林龙腾面前,到底我这一脚是使出了全劲,林龙腾五十多岁的人身子骨再硬朗也经不起这么折腾,在地上艰难地蠕动了两下,要去捡掉在手边的刀,就在他刚伸出手要去抓菜刀,莫寥迅疾如风地抡起手中的木椅腿,精准无比地将林龙腾的手掌钉穿在地!   林龙腾瞬间发出痛苦地哀嚎,莫寥无动于衷地捡起菜刀,转身递给我,我吓了一跳:   “给我干嘛啦?”   “防身。”莫寥平淡地说。   “不用了……”我的精神遭受不小的冲击,我不由得怀疑,如果不是我喝止莫寥,他是不是真的会毫不犹豫地杀掉林龙腾……莫寥难得对我解释:   “他想杀你。”   ……呃,所以我应该感动是吗?   我打量着林龙腾,走到他面前蹲下,沉声问:   “杀害我父亲的人是谁?是你吗?” 第56章   然而林龙腾并不回答我,嘴里嘶嘶地吸凉气,像只不停漏气愈发干瘪的气球,痛得身体蜷曲成一条僵死的蠕虫。我只能先走到一边,考虑接下来该怎么撬开他的嘴。这时莫寥看了我一眼,我居然读懂他眼中流露出的危险讯号,赶紧拦住他:   “动用私刑是违法行为。”   于是莫寥拿他的眼睛对我用私刑,我装作看不见他瞪我,继续问林龙腾:   “录像带是你故意让我拿到的,所以你也想帮我找到害死我父亲的凶手,对吗?”   听了我的话,林龙腾总算拿正眼看我,老民、林老爷看我时也曾流露出这种目光,但我知道他们是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   “你和你爸比起来,还差得远了!”   林龙腾嘶嘶地蔑笑起来。   “为什么要伙同陈雄、林茵雅绑架我?”我凝视着林龙腾浊黄的眼,“你就是那天在场的第三个人。”   林龙腾的表情瞬间就冷了下来:   “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虽然你只说了一句话,但是我记得你的声音。”   从小到大我对声音都比较敏感,我觉得一个人比起外貌,声音其实更有记忆点,不是单纯地用“好听”或者“难听”来判断,还有口音、口癖、普通话、方言、发声方式……都可以作为特别的记忆点。   林龙腾脑袋又僵硬地转向莫寥,莫寥黢黑的影子如山般轰塌落,倾轧在他身上,林龙腾挪动身体试图往后退,却因为手被钉住,撕扯到伤口而发出痛苦的□□,他在害怕莫寥。   “林双全……林双全……”林龙腾说话都吃力,一遍遍凄怨地喊我的名字,“林双全!你以为自己能安然无恙?我们都会被他杀了,所有人都会死,参与过的人、都会死,他会杀死我们所有人……”   此时此刻我甚至分辨不出究竟是疲惫、或是已然麻木,喜怒哀乐如同一件身外之物,从我身体里剥离出去,空荡荡的脑海里像是起了雾的荒境,只有一盏苍凉的孤灯作为标的——谁是杀害我父亲的凶手?   “‘参与过的人’都是谁?你说的‘他’又是谁?”   绑架案?不对,林茵雅是疯了,至少人还活着,对了,录像带里出现过的人:我爸死了;陈雄死了;老民失踪生死未卜,我猜凶多吉少;林龙腾目前活着;还有个顾成峰。林老爷和他们也什么关联吗?   妈的,要不是秉承人道主义原则,我都想让莫寥出手了。林龙腾又沉默了,他就是自说自话,大概是拿定我不敢真的把他怎么样,索性就跟我在这里耗着,至少当下只有我们三个人在场,除非谁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忽然闯进来,当着我们的面把林龙腾给杀掉,又或者林龙腾和林老爷一样突然暴毙,死无对证。   “你女儿长得跟你不像。”   莫寥忽然说话了:   “她长得挺漂亮的。”   别说林龙腾,就连我都有点不寒而栗,如果是顾还这么说,我百分之一千肯定纯属吓唬,莫寥就不一样了,我同样百分之一千地肯定,这小子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林龙腾一听,甚至连受伤的手掌都顾不上了,上半身往前爬着要抓莫寥的衣摆,愤怒、恐惧、悲伤混杂在他扭曲的面容里,他歇斯底里地朝莫寥大喊大叫:   “别碰我女儿!别碰她!这些、这些都是上一辈的恩怨……和孩子无关!你敢动我女儿,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呃,这威胁……看来林龙腾是没见识过莫寥驱邪。   “那他呢,为什么他就要死?”莫寥指了指我,声音没有丝毫情感起伏,“如果他死了,我会杀了你,不仅杀了你,还会杀了你的家人,你们变成鬼来找我更好,我会让你——”   莫寥这威胁我听得毛骨悚然,赶紧扯扯他的衣袖让他别再说了,我深信不疑莫寥真的会做出这种事,我当然不能让他为了我去杀人。林龙腾说得对,这确实是上一辈的恩怨,如果不是我多年来苦苦执着追寻我爸失踪的真相,也许我也不会陷入这个阴谋中心。   但要是再让我做一次选择,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去探寻真相,对于我而言,这是唯一的选择。   林龙腾一定也看得出莫寥是个不好惹的狠角色,被他骇人的森冷气场所震慑,终于有所动摇:   “我们所有人……都被他骗了。”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灌入肺部,使得胸腔里产生抻拉过度的闷痛。   “先把你知道的,全都如实告诉我。”   三十年前,林智勇、林龙腾、林爱民、陈雄,四人是平合派出所里年轻的民警,由于年纪相仿,互相又曾是小初中专的同学,所以他们一度关系很好,下了班总是一起去欢喜歌舞厅喝茶、跳舞,我出生时,他们还来喝过我的满月酒。   工作上,林智勇是四个人里最负责敬业的,加上老所长临近退休的年纪,每个人都认为,不出意外的话,林智勇会成为一下任平合派出所的所长。   这里还必须交代一下时代背景,千禧年过后,商品房的房价开始逐年增长,平合这种十八线小县城也遭受到一定影响,那时的平合商品房一般家庭很难买得起,除非是机关单位人员在购房政策的扶持下才有机会入住。   那时平合绝大多数人还是住自建房,因此大量地产开发商进军中小县镇,抢占商机开发地产楼盘,地产开发的速度比池塘中的外来入侵水生物种蔓延还要迅速,一座座商品房楼盘如雨后春笋冒出。   很可惜03、04年的房地产还未迎来它的爆发期,到05年房地产行业就出台一系列政策调控,比如为遏止房价过快上涨而出了“国八条”,平合的房产一度陷入寒冬期。   由于平合人拥有浓厚的信仰环境,对于风水十分讲究,也有很多忌讳,这也是为什么现有商品房卖不出去的重要原因之一。最早一批的商品房大部分都是乱葬岗,说白了就是在墓地上建楼,虽然很多学校也都是建在墓地上,不过住房作为安身立命之所,大家多少都心里抵触。   于是地产开发就开始向一些现在平合县中心的民房进行征地,其中水有多深也不便多说,在07年左右,平合县中心的商品房小区已经初具规模,平合里经济实力允许的,也全都搬入县中心的小区居住。   只是平合的经济和资源和几个邻县相比,始终落后一大截,归根究底是平合四面环山交通不便,到了08年,平合县不知源头从何而起,广为流传一个风水上的说法:神子福利院是平合县的“龙脉”,如果在这块地上建房,入住的人日后必能家庭兴旺、人才辈出、官运亨通、财源广进……   总之这事在我听来只能用“离谱”来形容,那按照这个说法,神子福利院出去的这群孤儿日后个个都是达官显贵?莫寥未来多少也是个局长,那我不就可以写篇作文《我的局长干爹》?   然而神子福利院还是被拆了,之前顾还也查过神子福利院的信息,确实在07年时以翻修被拆了,那之后又过两年,也就是09年,福贵园项目成立开始动工,这些信息和我所了解的完全吻合,证明林龙腾没有骗我。   ——而一切的转折,就是从福贵园楼盘动工开始。   首先,作为神子福利院的院长莫瑞雪最先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神子福利院这块地是被强征而不是翻修,导致神子福利院里几十名孤儿无家可归,只得被潦草安置,这让莫瑞雪感到无比寒心和气愤,于是她报警了。   受理案情的人,正是我的父亲,林智勇。   说到这里,林龙腾停住了,他凝望着我的脸庞良久,有气无力地问:   “林双全,你为什么要当警察?”   我为什么要当警察?好多人,好多人都问过我这个问题。这么多年,我一直活在自我矛盾和拉扯之中,一方面,我承认我有私心,我是为了寻找父亲的下落才当警察的,但另一方面,是否在父亲希望我当警察之前,我就已经对这个职业产生了向往?我一直羡慕也憧憬着能成为像我爸一样的人,只因为年少时我叛逆、幼稚、不服气,没能把真心话说给他听。   “为了……真相。”即使会被嘲笑是理想主义者,被说是虚伪的既得利益者,被揭穿我的动机不是那么完全的纯粹,但往往正义都被掩盖于真相之下。   若是无法还原真相,正义更无从谈起。   林龙腾又嘶嘶地笑起来,听不出来是嗤笑,亦或是苦笑。   “这一点,你和你爸还是挺像的。”   “不管你相不相信,其实一开始我也很佩服你爸,我也曾经想过当个好警察。我们所有人,老民,阿雄,都想着协助你爸,协助解决莫瑞雪的问题。”   “可是,当我们把情况反应到上面后,上面派下来了一个人。这个人,这个人……就他妈是个畜生!”   林龙腾又开始颤抖了起来,咬牙切齿地瞪圆了布满血丝的浊黄眼瞳。   “是谁?”我问林龙腾。   “是顾成峰。” 第57章   除了林智勇,其他人刚开始都对顾成峰的到来很失望,出于刻板印象,他们认为顾成峰太年轻,只是上头派下来糊弄他们的。那时众人已经为神子福利院被强征奔波了快一年,却毫无进展,因此林智勇安慰大家:顾成峰到来,证明上头对此事是有所关注的,我们的努力并没有白费。   与此同时,福贵园的施工也三天两头受不明因素影响,年初开工,到年末已经换了三批施工人员。要么是工人无端行为疯癫,要么就是工人意外身亡,还有打地基时挖出了骸骨,用三辆卡车运了一晚上,才把那些挖出来的骸骨运走,不知最后如何处理。   有人说这块地受到神明的庇护,只有神明的孩子可以居住,那些无良开发商在这块地上动工触怒了神明,因此神明降下惩罚;也有一种说法是这块地前身是乱坟岗,怨气太重,风水不好。   在平合派出所众人和莫瑞雪、顾成峰的共同配合下,到了2009年末,掌握了福贵园开发商和当地县政府、□□勾结,强征神子福利院的有力证据。相处一年时间后,众人也见识到顾成峰的魄力和手腕,对他也都心服口服,同样,顾成峰也对林智勇表露出喜爱和欣赏,有种能者之间惺惺相惜的识才情谊,当年的林龙腾还天真乐观地以为,这个案情终于产生突破性的进展,这个案情很快就会得到解决,之后凭着林智勇的工作态度和工作能力,肯定能再调去市局有更宽阔的平台和更远大的未来。   2010年除夕夜前夕,大家一起在所里吃了火锅,喝了很多酒。林龙腾喝得头晕脑胀,顾成峰忽然告诉大家,这个案件的水很深,远不只是非法征地这么简单,他希望众人停止再调查神子福利院被强征一事,否则会有性命危险。顾成峰的说辞是,他来平合,并不是来协助他们调查,而是来监视他们动向的。经过这一年的时间相处,顾成峰觉得大家都是好同志,不希望大家因为这件事断送了未来。   当正义和现实被摆放在天平两端却压倒性地向某方倾斜时,众人都陷入沉默,只有林智勇不假思索地拒绝,还为此和顾成峰大吵一架,顾成峰脸色阴沉地离开,林智勇则表明自己的立场:无论之后会遭遇什么,他都会继续追查此事,如果有人要退出调查,他不会过问原因,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大家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林智勇说得很有感染力,然而除了陈雄,林龙腾和林爱民都不置可否,他们都还有老人和孩子要养,诚如林智勇所言,他们费心费力地搜集证据、四处奔劳上访,相较于装聋作哑不闻不问,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年后顾成峰回市局,大概3、4月份,林智勇和陈雄被以“滥用职权”的理由停职,2010年年中,陈雄复职,林智勇仍然处于停职状态。   毕竟是前同事,林龙腾多少有所耳闻,林智勇似乎依然在跟进福贵园被强征一事。顾成峰让林龙腾和林爱民盯住林智勇和莫瑞雪,林龙腾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除夕夜那晚顾成峰的那番话,不是建议,而是警告。   林龙腾根本不敢怠慢,定期向顾成峰汇报林智勇的动向,林智勇似乎并不知情。2010年年末,林龙腾还记得是世博会举办的那段时间,林智勇把其他三人约出来见面,告诉他们最后的真相:福贵园其实是非法洗钱的产物,因为平合地势偏僻又相对封闭,和邻县相比,资源和信息都较为滞后,很少会有人注意到这里。届时福贵园完工,可以打着“风水好”的幌子,行贿方以高价买下福贵园里受贿方指定的楼房,即使无人购买楼盘,也能顺利拿到贿款。   得知此事后,三人的心情无比复杂,还因此发生了小分歧,林龙腾认为这事不能告知顾成峰,这里面水太深,林智勇很可能会被灭口;陈雄和林爱民和林龙腾持相反意见:不和顾成峰汇报,万一林智勇冲动之下直接带着证据举报到纪检,彼时他们也会受到牵连。   “那天晚上给他打电话的人是谁?”   “什么电话?”林龙腾不解。   “在2011年的除夕夜给我爸打电话的那个人。”   “我不知道。”   我听了想打人:   “那你他妈怎么知道我爸死了?”   林龙腾不吭声了,过了一会他才犹犹豫豫地说:   “可能是顾成峰吧,我不确定,你父亲的死,知道全部的一定是顾成峰。所以我们知道你在顾成峰下面都很意外,以为你和顾成峰是一派的。”   “我爸搜集到的那些证据在哪里?”   “不知道,我猜是被顾成峰拿走销毁了,”林龙腾看我的眼神有些古怪,“你难道还想继续追查下去?”   “我爸难道就没有跟你们透露过什么?”   “没有,他什么都没说,可能是想保护我们。”   “为什么你要故意失踪?”   林龙腾有气无力地说:   “因为福贵园又要开始动工了,证明顾成峰背后的势力还没有倒,所以他肯定不会轻易放过我们,你爸失踪后,我们都知道他肯定是遇害了,陈雄辞职了还把自己的档案都篡改了,我也只是猜测,他也在帮顾成峰做事,终究却也成为一枚弃子难逃一死,”林龙腾的语气里有种释然的幸灾乐祸,“现在你都知道真相了,该怎么办?顾成峰肯定也会对你下手的,我都以为顾成峰是派你处理我们,想着先下手为强,可你背后有高人在帮助你,每次都逢凶化吉,连林老爷都对付不了……”   我下意识地看了莫寥一眼:   “林老爷也参与了?”   林龙腾听了,大笑了两声:   “你认为‘福贵园是风水宝地’这个说法,是由谁传出去才能可信度最高?”   “林老爷死了。”我说。   林龙腾登时愣住。   “他养小鬼被反噬,暴毙身亡。现在除了你和失踪的老民,此事参与其中的人都死了,只有死人才不会泄密。”   顾成峰和平合派出所众人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目前也只有林龙腾的一面之词,但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即便林龙腾不是杀人凶手,也是难逃责任的帮凶,他们一辈子都会活在良心的谴责和告密的愧疚之中,看到和父亲面貌相似的我认为是厉鬼索命,父亲化为他们今生今世的梦魇和心魔,如影随形地纠缠在他们因负罪而沉重的苦闷人生中。   归根究底,他们的善与恶都不够彻底不够纯粹,中庸的好人,中庸的坏人,最终落得这般下场。   “还有,为什么莫锦衣愿意协助你躲在这里?”   “我之前就经常来欢喜歌舞厅认识了她,我告诉她,我知道福利院被强拆的内情,她和莫宁是一个福利院出来的,她想从我这里获得线索透露给给莫宁。不仅是你,这么多年过去,神子福利院里的那些孩子也都长大了,不少人也都在暗中调查此事,莫宁就在查这个案子。”   我环顾四周,问:   “这里绝对安全吗?”   “在你们找到这里之前应该是。”   如果陈雄真的在为顾成峰做事,那他去Glass根本只是一个幌子,那个酒吧一定有陈雄或顾成峰的眼线,我和顾还从踏进酒吧的那一刻,就已经暴露了。   那为什么顾成峰没有杀我灭口,而是放任我继续调查此事?还是他其实还不知道我正在调查此事?不,顾成峰能坐到那个位置绝非等闲之辈,甚至我让许啸去调查他们的档案,也在顾成峰的计划之中——我必须马上通知许啸!   这地方没有信号,林龙腾的手被钉穿,放任他在这里自生自灭也不人道,林龙腾死活不愿意去医院,他现在是“失踪人员”,如果再次出现,又会被盯上,我是无法理解,他后半辈子少说也有二十年,难道就一直躲在这永无天日的暗室里?家庭也都不要了?不过林龙腾也是有点魔怔了,一时半会也无法轻易说服她。   我只能先找一个有信号的地方火速联系许啸,许啸没接我电话,我只能给他发短信发微信消息让他马上暂停调查,然后我又打给莫宁,我怕被监听,没在电话里说关于神子福利院的事,只是跟她说这里有伤者需要治疗,莫宁秒懂,问了位置说会派人去,这个人我猜应该八成是林彬。   我想让莫寥守着林龙腾等林彬来又不放心莫寥,莫寥就是个纯黑的匣子,谁都猜不透他内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下一步要做出什么意料不到的行动。   林龙腾是最重要的证人,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出事——至少现在不能出事。所以我只好留在原地,和莫寥一起等莫宁说的人来。   在等待的过程中,我们谁都没说话,我的脑子乱得快炸了,征得莫寥的同意后,我坐在原地开始不停地抽烟。我仿佛走入一场没有水珠却将身体淋得湿透的浓雾之中,这就是最终的真相吗?我却没有什么有重量的感受,回过神来时,烟灰像一条灰色的长虫停在我的裤子上,我赶紧拍掉,抬头对上林龙腾凝视我的目光。   “看什么?”我问他。   “没什么,”林龙腾的声音像沉重的叹息,“我只是觉得,你们父子俩长得很像,经历也很像,不知道也落得一样的下场。”   我也盯着林龙腾的脸看了一会,喷出一缕游魂似的笑来:   “咒我?放心,在找到真正凶手前,我绝对不会那么快死。”   林龙腾又问我:   “你结婚了吗?有孩子了没?”   “没有。”……真会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的家人呢,母亲,我记得你还有个妹妹,你这样做值得吗?”   这个问题让我无法理解:为什么要问“值不值得”?这是一件什么有价值的事情吗?我能得到什么利益和好处呢,从始至终,我要的不过是要一个我父亲失踪的真相而已,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所以我无法回答林龙腾这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性质类似于“月亮有几条腿”,问题的本身就不合理。 第58章   我和林龙腾没什么好说的,走到有信号的地方,边抽烟边等人。我知道这个要求多少有点为难人了,半夜三更的,不过我多少能猜到莫宁要叫谁来。果然烟抽了半盒不到林彬给我打电话,说他在欢喜歌舞厅门口,问我人在哪里,我回答我人在……呃,稍等,我给你带路。   这间地下室在地图定位显示正处于欢喜歌舞厅,我正处于地下室尽头的楼梯口,往上走应该还有一两层,楼梯被黑暗吞没不知会通往何方。我打开手机自带手电照明,沿着楼梯向上,整个楼梯间都回荡着我如凿击石块般沉重的脚步声。   我爬了两层楼梯,尽头又是一扇老旧木门。门后传来很大的动静,似乎有人在搬运什么东西,物体和地面发出粗粝的摩擦声,声音很急促,听得出来搬运的人在赶时间。   这么晚了,会是谁在搬东西?是有什么重要线索要被连夜销毁?保险起见,无论这扇门打不打得开,我都不能再走这扇门了,万一门后的人是想置我于死地,我出去纯粹就是送。目前只能爬通风管道原路返回,何况还有个受伤的林龙腾,让他跟着我们一起爬上爬下也很困难。   “阿宁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有人说话了,这道女声还挺耳熟,我的大脑还没来得及进行人声匹配,更为熟悉的音色,带着似曾相识的嫌弃:   “她告诉我在欢喜歌舞厅下面有人受伤了,叫我来治疗。”   “半夜三点说来就来,好男人耶。”   “我只是来救人的。”   是莫锦衣和林彬!是熟人我就放心了,这扇门是外开门,门锁在门外,只能由门外的人打开:   “莫小姐林医生!我是林双全!我在门后面!”   “稍等稍等,东西有点多我们还在搬……”   又是哐哐当当一整混乱过后,门终于开了,原来这扇门连接的是欢喜歌舞厅的大仓库,也就是我拿到录像带的那个仓库!也就是说当时我和林龙腾这个关键线索只有一门之隔……不想了,想多了短命。   “你是烟囱成精吗,这么能抽?”林彬掩住鼻子,人在精神高压状态下,某方面的感触会失灵,我的嗅觉就麻木了,也可能是抽烟抽太多自己都闻不出来。   林彬背着一个和外卖箱差不多大的医药箱,还挺与时俱进,莫锦衣跟在林彬身后,看我的眼神闪烁不定,我见过太多和莫锦衣相似的目光了——她心里有鬼,她在害怕我。我大概能理解莫锦衣出于什么心态要对我隐瞒实情,归根究底她并不信任我,甚至对莫宁也有所保留,事已至此也没必要去深究这种已经无关紧要的事情了。   莫锦衣走近看到林龙腾的手掌被椅子腿钉在地上,惊呼了一声,林彬叹了口气,蹲在林龙腾身边帮他处理伤口,无奈地说:   “你怎么每次都下手这么狠啊?”   啊?怪我吗?哪有每次?我还没来得及张嘴辩解,冷不防莫寥开口:   “只是限制他的行动而已。”   妈呀大哥,你那也能叫“只是”?要不是我反应快,那一椅子真要砸在林龙腾身上,现在就应该联系赵鑫来准备丧葬一条龙了。既然这里有林彬和莫寥善后,我可以先回派出所找莫宁,至于顾还——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就算顾成峰不是直接杀害我爸的凶手,他和我爸的死也一定脱不了干系。   那么这些年顾成峰对我的“赏识”和“器重”,是问心有愧?还是另有阴谋?在我获得关键性线索前,我都没有真正地怀疑过他。我的记忆闪回过曾经顾成峰默不做声看我的眼神,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毛骨悚然:这些年来顾成峰都是以什么样的眼光在看我?他看我时都在想什么?会想到我爸吗?想到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我仿佛被关在玻璃柜中的实验动物,一举一动都被研究者所观察注视着,   这个可怖的念头如同凌空挥来的一记重拳,几乎要将我狠狠击倒,胃部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起来,无法抑制的反胃感在胃部疯狂翻涌。   好恶心,头好晕,好恶心,好想吐——我匆忙勾住路边的电线杆子,弯下腰不受控制地呕吐起来,什么是谎言什么是真实我已经分辨不清了,我好累,好累,所有的器官内脏血液骨头都要从这具超负荷运转的躯壳里掉落出来,灵魂就像摔碎的玻璃四分五裂,混混沌沌的意识陷入一阵如同假寐般的昏眩之中。   “全哥你……可以……吗?我……吧?”   我听到顾还在说话,接着整个人身体一空,双脚离开地面产生的瞬间失重感令我猝然清醒,发现自己正被顾还用扛麻袋的姿势扛在他肩膀上,顶得我又想吐了。   “放我下来,等下吐你身上。”我拍拍顾还的背。   “你都吐胃酸了,再吐内脏都吐出来了”顾还压根不听我的,把我塞进他车后座,“宁姐让我来载你,先回所里。”   啊对,许啸还没回我电话!我本来蜷成毛虫,立刻虎躯一震猛地坐起,找许啸的电话打给他,还是没接。干我们这行的,保持手机二十四小时畅通随时待命是最基本职业需要,很不对劲,我手心有点渗汗了。   往好的想可能许啸大半夜在出紧急任务所以没空接电话,往坏的想……还是不想了,我从车内后视镜看顾还,开不了口。   首先我也不能百分百肯定林龙腾的话句句属实,当人描述自己的犯罪行径时,都会无意识地弱化和隐瞒自己某些犯罪行为;其次我赞同林龙腾的观念:这是上一代的恩怨,和下一代无关;当然归根究底,毕竟顾成峰和顾还到底还是血脉相连的父子,站在客观和理性的角度看,顾还和顾成峰之间的恩怨是家事,一码事归一码,真正到了需要直面真相的这一天,我不愿意顾还卷入其中。   现在我还不能去见顾成峰,即使有林龙腾这个关键的人证,但只有人证还不够,人证是所有证据里不定因素最大的,谁也无法保证林龙腾在见到顾成峰时,会不会又换一套说辞,我还需要绝对的物证,有时候死的东西比活的东西好用。   我让许啸查顾成峰的初衷是为了保护顾成峰,对顾成峰产生合理的怀疑也在所难免,只是从未设想过顾成峰在这桩离奇诡异的案件中,不是受害者而是加害者的身份。   “我现在得去找老许。”   我像只四脚朝天的乌龟费了好大劲才翻过身,挣扎着坐起来,顾还沉默了几秒钟才问:   “现在?”   好吧,这个要求完全不现实,早上我是和许啸是在折中的距离见面,如果直接开去许啸家,至少要开八个小时,头痛得快炸了,等下脑浆喷得车内到处都是就不好了,我抱住头,顾还安慰我:   “你太累了,需要休息,先睡吧,回所里,有什么事之后再说。”   我原本想硬撑,可惜没能撑住,不知不觉就就睡死过去了。昏瞑混沌之间感觉有人在移动我的身体,我迷瞪瞪地认出是顾还,就安心继续睡去。   我是被手机铃声给惊醒的,全身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着像条飞鱼跃出水面,我整个人也从床上猛跳起,发现我的手机在旁边,手机屏幕光映亮出一个窄小的范围,是个床头柜——不知道为什么我并没有在派出所,而是在漆黑的空间里。   来电联系人显示的是许啸,我立刻接通:   “喂老许你没事吧?我昨天给你打了一晚上的电话怎么都没接,你他妈吓死老子了!”   许啸的语气里充满冰美式般苦涩的疲惫:   “大哥,我出紧急任务呢,现在才刚收队,怎么?哦,我还没查呢——”   “好!”我激动得差点从床上摔下去,赶紧扒拉住床头,“别查了,千万别查,就当我没拜托过你这事,先这样,你赶紧休息吧。”   许啸肯定一头雾水,不过也没多问什么,就结束通话了。看了眼时间,早上九点,我大概睡了四五小时。   我用手机屏幕的光照了一圈,是个全然陌生的房间里,看布局和摆设像是兴隆宾馆,但我也不确定是不是。   下床拉开窗帘,可以看到街对面的旅馆房间,果然是在兴隆宾馆里。   去浴室里洗漱时发现我整个人像被刮了一层肉下来,胡子拉碴两颊凹陷,脸色发白眼眶发青,眼神空荡荡,感觉我这状态已经和吸毒没两样了。   掬了捧冷水泼到脸上,冻得身体一激灵,全身鸡皮疙瘩倏地刺出来,又慢慢平下去。   该继续了。   我擦干净脸,发现昨天穿的旧外套不见了,一件新的外套披在床尾。穿上外套发现尺码大了一号,是顾还留给我的外套。   临出门时发现靠门的桌子上放着一盒外壳皱巴巴的蓝狼,烟盒上是一块一个的塑料壳打火机,烟盒下压着一张纸条,是顾还的字体:   全哥你先好好休息我忙之后来接你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   我拿起烟盒,重量不对,一看烟盒里就剩一根烟了,顾还这小子,什么麻烦女友,把我烟没收得就剩一根了,哪里够抽,只能再去买一盒新的了。   我转了转门把手,靠北,卡住了?我又用力转动两下——等等,我好像……被锁在房间里了? 第59章   起初我想当然的以为是门坏了,就打前台电话找工作人员,然而电话铃响了半天也没人接,不应该啊……我打了三次,第四次终于有人接了,我立刻把情况反馈给前台:   “喂你好,我的房间门坏了打不开,请尽快派人来维修。”   “林警官你好,我是林静歆,门没有坏,只是从外面反锁了。顾警官交待过我,中午十二点再把你放出来,这段时间你先好好休息。”   这小子竟然还敢关我?我诚恳地对林静歆说:   “我还有很紧急的事情要做,麻烦你来帮我开个门。”   电话那头的林静歆沉默了。   “林小姐?”我叫她,难道她也不想放我出来?   林静歆的呼吸声很大,如同穿过树林的风呼呼作响,她似乎是在犹豫,或者还有其他别的顾虑。我又耐心等了一会,林静歆终于开口了:   “林警官,对不起,这是我们擅自做的决定,再给我们一些时间,事情很快就会结束了。”   什么?什么“我们”?林静歆和顾还是一伙的?什么意思,关键时刻忽然给我整这出是不是有点太不厚道了?   “你说的‘我们’是指你和谁?”   “我……你还是去问宁姐吧。”   我笑了:   “那你倒是把我放出去啊,你们把我关房间里,我怎么问她?”   话音刚落,门外冷不防响起敲门声,吓了我一跳:   “谁?!”   “小勇,是我。”   说曹操曹操就到,莫宁竟然就在我门口,我忽然一阵恶寒,谁知道门外是真正的莫宁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甚至此刻跟我通话的也不一定是林静歆本人。   ——如果不知道谁可以相信,干脆谁都不要相信。   “我可以进来吗?”门外的莫宁问。   我飞速扫视一圈屋内,床尾有根立式衣帽架,从目前的环境条件来看只有它最适合当武器。于是我抓起衣帽架埋伏到门边,如果外面不是莫宁,我就给那玩意“邦邦”两棍子。   “我被锁在房间里了,你有钥匙吗?”我问莫宁。   “有,我进来了。”   随着一阵钥匙叮叮当当碰撞,我攥紧手中的衣帽架,高高举起——门倏地大开,站着波澜不惊的莫宁:   “干什么?想做掉我?”   “呃,不是,你误会了,”我赶紧把衣帽架放下,“我以为是别的什么东西。”   莫宁笑得眼睛弯弯:   “我听静歆说你有事找我?”   莫宁笑得我心里发毛,难道从一开始就是莫宁和林静歆做的局?   “别紧张,先坐下来说吧。”   莫宁关上门坐到椅子上,接着扬了扬下巴示意我坐对面,她不笑冷脸时完全是女版莫寥,释放出冷冽迫人的气场让我不得不听话照做。   莫宁漆黑的眼瞳望着我,平静地问:   “你想要知道什么?但其实走到今天这步,你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所以你们都是一伙的?”我的头又开始痛了,“就连小莫弟弟救我也是——”   “不是。”   莫宁坚决地否认。   “阿寥纯粹只想救你,他还反对我们这么做,阿宁也不愿意让你去冒险,但我知道你终究是要回来的,林龙腾失踪给你制造了一个回平合追寻真相的完美机会,但阿寥给你卜了很多次卦,卦象结果每次都相同。”   莫宁微微向我倾身,面无表情地说:   “你会死。”   现在对我说话的是莫安。我恍然大悟:莫寥让我离莫宁远点,并不是看我不顺眼,也不是莫宁的躯体里还有莫安的魂魄,而是要我别步入莫安设计的局中。   回忆这段时间和莫宁相处的种种场景,她的言行举止,在一些时刻确实让我产生无法形容的微妙感,那是因为莫安在刻意暗示引导我去调查她早已布好的线索,所以莫寥三番两次提醒我,我却完全没领会莫寥的真正意思……我这脑子啊……   “这个案子里已经搭上很多条人命了,你父亲、莫姨、梅阿婆……还有其他人,你的命对于我而言并不是特别重要,不过阿寥一直在救你,目前结果来看,他这么做是对的,要是你在哪次意外中死了,事情也许就不会进展得这么顺利。”   “那小顾知道多少?”   “他不知道,他很聪明,多少能猜到一点,他可能是想帮你吧,当然他自己也有秘密,不过他对我们的计划没有威胁,就放任他的行动了。总之,我发自内心感谢你的付出。”   从理性客观角度而言,莫安说的句句属实,干我们这行的当然不能把自己的命看得太重要,如果人人都怕死,工作要怎么开展?只是从情感上我完全接受不能自己在局里只是个重要工具人。   这期间我他妈又撞鬼又中邪甚至差点嗝屁、也可能已经嗝屁是莫寥用他的通天之术把我救回来,莫安一句“感谢你的付出”就打发了?即使我和莫安的出发点不同最终目的一致,但把我当驴一样的利用未免也欺人太甚——我不由得往后挪了挪椅子,不会莫安下一步计划是卸磨杀驴吧?莫安似乎看穿我的想法,莞尔道:   “你大可放心,我们是站在你这边的。静歆为你提供陈雄的线索,录像带也是我让锦衣以林所的名义留给你,其余线索是你查出来的,最关键的线索在我手上,等到时机成熟,我会把它给你。”   “……怎么样才算时机成熟?”   “快了。”   算了,事到如今我已经没精力没时间没心情和莫安算账,唯有无奈接受。莫安对我坦白就意味着,就算她不卸磨杀驴,我在局里所扮演的角色也不再重要,即使我死了,也不会影响她的最终目的。   “我很好奇接下去你要怎么做,杀了顾成峰?”   “怎么可能,”莫安垂下眼,淡然道,“这种行为没有意义,在常人看来,死亡是一种惩罚,但并非如此,死亡只是灵魂换了另外一种形式存在。”   莫安朝我做出“窥眼”的手势:   “在普通情况下,只要有阿寥的配合,我们可以请到任何一个亡者的魂上身,我也能直接看到鬼魂,但是无论我们用什么方法,都请不到莫姨和你父亲的亡魂。”   莫安拧了拧细长的柳眉:   “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三种可能,第一种是人并没有死,自然就没有‘鬼魂’的说法,第二种是去投胎。”   啊?原来轮回转世是真实存在的?莫安看了我一眼解释道:   “肉身只是灵魂的载体,主魂是不会变的,就算一个人转世,只要还是这个主魂,就能找到对方。”   听着好玄乎的样子,像古早言情小说的设定……   “第三种情况,就是魂魄被人做法镇住或者直接魂飞魄散,这是一种很残忍的邪术,林老爷也用过类似邪术,你差点就被他害死了。”   “我被绑架到工厂放血的那次?”   “嗯。”   “然后呢?”   “我认为,莫姨和你爸的灵魂是被人做法镇住或是魂飞魄散,这和尸体的处理有关,我想要找到他们的尸体。”   是啊,这也是我的目的,如果我爸还活着,我要找到他,如果他死了,我也要找到他的尸体,无论如何,我都必须见到他。哪怕过了十年,他只剩一副森森白骨,我也要把他带回家。   我认为林龙腾还是有所隐瞒,但如果不用非常手段,他是不会开口的,杀害我爸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几个人。   “对了,老民找到了吗?还是……”   莫安却不以为然:   “谁知道呢,反正已经有林龙腾这个人证了,林爱民的死活根本无所谓,倒也不是人证越多就越好,如果两个人证在说法上有出入反而更麻烦。”   可我不这么认为,林龙腾绝对有刻意隐瞒一些对他不利的事情,我需要另一个人来还原这件事,不,越多人越好,但谁也不知道老民去了哪里,会不会和林龙腾一样也躲在某处?   “那以你的推测,莫瑞雪和我爸是怎么死的?”   莫安冷冷地说:   “惨死。”   我的心被开了个大洞。   沉默半晌后,莫安说:   “好了,你先在房间里待着好好休息吧,到时小顾会来接你,然后你们就可以离开平合了。”   “离开平合?!”我震惊地问,“为什么我要离开平合,你不是还要给我最关键的线索吗?然后呢?”   “相信我的安排。”   相信个鬼啊!谁知道莫安嘴里有几句真话几句假话,是不是连让我离开平合的本身又是一个新设的局。   “不要,我得去找老民。”   我以为莫安会骂我,没想到她出乎意料的好说话:   “随便你。”   啊,这下把我给弄不会了。   获得人身自由的第一件事,先给林彬打电话,问他林龙腾的情况怎么样,林彬说不严重,最多就是伤口感染截个肢,人已经安顿好了。   然后我又打电话给顾还,没接我电话,就发消息说我提前刑满释放了。接着我问了莫安关林茵雅的精神病院在哪里,莫安说她会叫人带我去。   我想了一圈人,万万没想到车窗降下来一看,竟然是小明。   小明脸部浮肿苍白,双目通红,眼镜片上全是污渍,他朝我木然一笑:   “上车吧林副。”   妈呀,就小明这令人堪忧的精神状态,怎么看都应该是我带他去精神病院吧?! 第60章   尴尬的沉默在狭小的封闭空间内肆虐蔓延,而我在副驾驶座如坐针毡。我是真心担忧小明的精神状态,“林祖娘”不是神明而是养的小鬼,爷爷害死同事的父亲还突然暴毙身亡,最坚定的信仰和最亲近的人在短时间内遭遇如此巨大的变故,就算不疯也得缓个十天半个月。   可能是我的眼神暴露了我的感受,小明开口了:   “放心吧林副,我没事,家里亲戚都回来了,我爸妈也回来了,我不想见他们才出来的。”   好吧,小明的思路听起来还算清晰,我的要求不高,人没疯就行。   “谁都没想到还会发生这种意外,节哀顺变……”   “对不起,应该是我爷爷说,但现在只能由我替他赎罪,帮助你。”   我并不会因为林老爷曾经想害我或他是重要证人就会庆幸或是悲伤,甚至可以用“毫无波澜”来形容,当然我更不需要小明的“赎罪”,若不是本人诚心的道歉或悔过,那么这种行为没有任何意义。   此时此刻,心力交瘁的我只剩下一个念头: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然后回家。   小明把车开进老民小区,我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林茵雅没有去精神病院?”   “去是去了,但是嫂子心疼雅雅,就把她又偷偷接回来了,毕竟她还是个小姑娘,而且也是受人胁迫……”   小明语气很虚,毕竟她算是绑架案的从犯,而且年满十八岁是完全可以负刑事责任的,如果她不进精神病院,那就是进监狱。我真想敲爆小明的脑袋问他是不是法盲,身为公职人员竟然还包庇罪犯,不过小明说的倒是没错,林茵雅只是受胁迫成为绑架共犯,我也没必要向一个已经疯掉的女孩追究责任,也是毫无意义的行为。   “这事以后再跟你算账,但是你这样带我去见老民老婆,是不是想看我被她扒一层皮?”   回忆起老民老婆大闹平合派出所的混乱场面,我的脑子里仿佛进了一窝苍蝇嗡嗡作响,我是真应付不来,老民老婆认为是我把她的女儿弄疯、把她丈夫搞丢。肯定恨我入骨,真怕我进她家门被她拿菜刀砍死。   小明安慰我:   “不会不会,嫂子从精神病院接雅雅回家前我就跟她说明了,嫂子精神稳定下来后也明白事理,也知道雅雅是犯罪,又觉得没脸见你,也怕你把雅雅抓去关,总之你完全不用担心,我全说清楚了,而且不还有我在嘛。”   小明拍拍我,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唉,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我们到了老民家楼底,小明按了电控门的呼叫铃,很久都没人开,小明自言自语:   “奇怪,嫂子几乎每天都在家照看雅雅,难道出去买菜了?”   “这都下午了,去哪里买菜。”我看了眼呼叫铃上放的摄像头,可能是老民老婆见到我,不敢开门。小明又按了一次电控门铃,这次有人应答了,果然是老民老婆,她声音沙沙的像是用很古老的设备跟我们对话:   “小明,你旁边的人是谁?”   老民老婆的语气很警惕,不知道是认出我还是没认出我,我主动对她说:   “我是林双全,我有些事情需要向林茵雅了解一下。”   老民老婆的语气明显变得慌乱:   “不、雅雅、雅雅她现在什么都不知道,没什么好了解的!”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   “嫂子你放心,我向你保证,我只是问几个问题,如果她真的不知道,我也不会为难她。”   老民老婆还在犹豫,电控门铃自动对话结束,小明赶紧又按一次,这次老民老婆总算愿意开门让我们上去。   老民家和我上次来没什么变化,老民失踪不久,这个空间里还充满了他的生活痕迹,玄关处沾满尘土的男士皮鞋,桌上被烟腌渍得焦黄的玻璃烟灰缸,挂在客厅墙上的全家福……我的视线最后落在老民老婆脸上,比起我上次看到她,她明显有种灵魂被抽干式的衰老,如同海边被浪与风侵蚀的礁石,呈现出千疮百孔的疲惫。   林茵雅的房间门紧闭,老民老婆站在门前,环抱着手臂,这是表示警戒的动作语言。   “你们有什么事要找雅雅?”老民老婆问。   我说:   “关于绑架案的一些细节。”   老民老婆到底还是心虚了,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林茵雅的房间门。   林茵雅的房间被搬空得只剩下一张四角包软垫的床和一张小圆桌,墙上残留有摩擦和悬挂的痕迹,之前墙上应该也挂有东西,然而为了林茵雅的人身安全起见全都被老民老婆拆掉。   林茵雅坐在床边,面朝封有铁丝网的窗户,光线被密密匝匝的铁丝网格切分得零碎,照在室内有点光线不足。   “林茵雅,你还认得我么?”   我走到林茵雅身边,她对我的到来毫无反应,我自顾自地说:   “我是林双全,如果你不认得我了也没关系,我——”   “我认得你。”   林茵雅突然抬起头,她神态自若,根本看不出精神有问题。   “你找我有什么事?”   “呃,就是,你关于那天的绑架案,还记得多少?”   “我全记得啊,”林茵雅淡淡一笑,“我又不是失忆,当然记得。”   好吧,看她这样子也不像丢了魂。   “你还记得,那天绑架我的两个男人,是陈雄和林龙腾吗?”   “是我。”林茵雅平静地说,“是我绑架你。”   “为什么你要绑架我?”   “我要杀了你。”   老民老婆惊呼:   “雅雅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林茵雅看向我,又重复了一遍:   “我要杀了你。”   老民老婆飞快地冲过来拦住我,慌乱地解释:   “不是的她不是真的要杀你,雅雅是个好孩子怎么会杀人呢?她现在精神不正常,你能理解的吧?啊?”小明不停地安抚老民老婆:   “嫂子你别激动,我们都知道的,你别紧张,林副不会把雅雅说的话就当真。”   林茵雅听了,皱起眉头白了我一眼:   “既然你不相信我,为什么要来问我?”   ……嗯,说的也是。我继续问林茵雅:   “你为什么想要杀我?”   “杀了你,我爸就能回来。”   “谁告诉你的?”   林茵雅想了一会:   “我不知道。”   我笑了起来:   “你这是被人拐了还帮着人数钱呐,不过你确实差点就把我给杀了。”   林茵雅脸一拉不吭声,呃,这是被我伤自尊了吗?但我说的就是事实啊……   “好吧,不管你是不是想杀我,如果你能记得当初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我也许能告诉你,你爸去哪里了。”   林茵雅仰起头,急急地问:   “真的吗?!”   老民老婆也流露出震惊之色,我用眼神示意小明把老民老婆支开,小明心领神会,和老民老婆说了些什么,老民老婆还真就离开林茵雅的房间了。   等他俩一离开,林茵雅看我的眼神就变了,我安慰她:   “别怕,我知道你是装的,我也没想过要告你,毕竟你只是个小姑娘,你爸很可能跟我爸一样,回不来了,我在这里先给你打个预防针,如果你不告诉我,那也没关系,反正我很快就可以找到我爸,至于你爸,谁知道呢?”   我猜自己现在肯定是一副极其卑鄙丑恶的嘴脸,只是在这当下一时半会也想不到更好的方式撬开林茵雅的嘴,大多数人都是吃硬不吃软,尤其是这种涉世未深的孩子,莫寥是例外,这小子软硬不吃全凭他心情。   林茵雅脸红一阵白一阵,牙齿都要把下嘴唇咬下块肉来,她看着我,低声问:   “你真知道我爸在哪里?”   “只有你告诉我绑架案的来龙去脉,我才能告诉你。”   林茵雅认识林龙腾,她知道林龙腾是爸爸的领导,因此她对林龙腾并没有太多警惕心,然而她上车后,才发现车后座上还坐着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林茵雅很害怕想下车,却被林龙腾告知,她的父亲,也就是林爱民,被人绑架了,作为交换,他们也要绑架来一个人作为交换的人质,来换回林爱民。   起初林茵雅死活不相信这种事情会落在她身上,她只是一个普通女孩,也没多大力气,为什么要拉她做这种违法勾当?然而陈雄和林龙腾恫吓林茵雅,如果不帮他们一起绑架林双全,她就只能看到父亲的尸体。   于是林茵雅只能遵从陈雄和林龙腾的指令,他们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她以为顶多就是交换人质,我不会有生命危险。然后她就看到我打扮怪异,被吊起来放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把她吓坏了,她跑出工厂想躲起来,但周围很黑,她听到耳边都是说话声,却听不清楚在说什么,而且无论她怎么逃跑,都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有人在她身后、周围、甚至是耳边说话。   之后的事情林茵雅也记不起来了,等她恢复神智后,林老爷告诉她这已经构成绑架、谋杀未遂的犯罪行为,如果想要不被抓,就装疯,联合小明把她送去精神病院避避风头,借此躲过我的追查。   正是由于林老爷这个看似“好心”的提议,林茵雅这才绝望地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但她也不懂,为什么林龙腾、陈雄、林老爷要联手置我于死地。   果然林龙腾也想杀我,只是他在废弃工厂时没能把我杀掉,他对我说的那些信息,不论是误导我还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都不能完全相信。   我想了想,问林茵雅:   “林老爷有说为什么要用那样诡异的方式杀掉我吗?”   林茵雅摇摇头:   “我不知道。但是他说过,你如果不死,到时候他们所有人,甚至包括我爸,都会被你害死。”   林茵雅的话又一次验证了这个残忍的事实:陈雄、林龙腾、林爱民、林老爷,都与我爸的死有关。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那个人了。 第61章   临走前我问林茵雅,你妈妈知道你是装的吗,林茵雅摇头,我有点不寒而栗,难道她眼睁睁看自己母亲为自己操劳至此却无动于衷吗?我向林茵雅保证,我绝对不会追究她的责任,林茵雅却冰冷地让我少管闲事。   离开老民家,小明一路都很紧张兮兮,偷看我的时间比看前面路的时间还长,可能他猜到我知道林茵雅装疯一事,怕我跟他算账。不过这事就小明这一个巴掌肯定是拍不响的,莫宁或是莫安肯定也有参与,我懒得去深入追究,我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   还有一件事,明明顾还说过中午要来接我,现在都快晚上了也没等到他联系我,从早上就给他打电话却一次都没接,我看着“顾还(5)”陷入沉思:是不是有点太麻烦女友了?只是在这个节骨点上顾还失联,多少还是有点微妙的。   我让小明带我回派出所,顾还的车没在停车场,臭小子究竟跑哪去了?办公室没开灯,我走进去才发现有人,莫宁坐在工位上电脑屏幕亮着光,勾出她的上身轮廓,另一边莫寥坐沙发里低头按手机,在暗中只有他纸白的脸最为清晰,把我和小明都吓了一跳。   我打开灯,从莫宁身侧经过时跟她打了个招呼,莫宁回应了我,望向我身后的小明,与此同时莫寥从沙发上站起来,小明神经质地往后退了几步,明显全身心都在抗拒和害怕莫寥,好吧,我完全能感同身受。   “你爷爷死法特殊必须用火葬。”   莫寥对小明说,我听得汗都要流出来了:莫寥你小子是真他妈一点情商都没啊!再怎么样毕竟人家爷爷刚死,你好歹也顾及一下人家的感受吧……小明本就惨绿憔悴的脸色更难看了,我赶紧给莫寥使眼色,莫寥这王八蛋瞎了,看都不看我一眼。小明底气不足地解释:   “我爷爷生前就说过死后要土葬,地也都看好了,而且、而且这也不是我一个小辈能决定的……”   这倒也是,平合这种长幼有序的落后地区,小辈一点话语权都没有。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极其丧心病狂的想法:莫寥不会等林老爷下葬以后再把他刨出来烧了吧?!对于莫寥,绝对不能用正常人的想法去揣测他。   “好。”   莫寥根本不强求又坐回沙发里继续玩手机,小明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耸立的肩膀瞬间泥石流滑坡式坍塌下来。莫宁温柔地对小明说:   “这里有我和小勇在就好了,你在放丧假还让你出来帮忙,真是太感谢你了。”   春风和蔼的莫宁和脸比厕所茅坑还臭的莫寥形成天差地别的对比,小明感动得涕泪横流,莫宁还抽纸为他擦眼泪,安慰他,开导他,那热忱感人的场面看得我都有点鼻酸。   送走小明后,莫宁把办公室门给反锁了——那一瞬间我莫名有种置身于蛇窟的毛骨悚然:他们是把小明给支走了?莫宁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大号牛皮纸信封,里面装的东西似乎很有分量,厚厚一叠,“啪”地拍在我胸前:   “你自己看吧,这是小顾的调查资料。”   哼,莫安干嘛对我的态度这么差。我揉着被砸出内伤的胸口打开信封,里面是神子福利院和福贵园有关的资料,这些之前顾还就拿给我看过了,不过印象中没有这么厚,这些全是福贵园投资方的详细资料,甚至隐藏在挂名股东背后的真正资方,也都被查得一清二楚。其中一个隐名资方的名字有些眼熟,叫林如燕。   林如燕……这个名字是不是在哪里听过?不仅仅是听过,这女人的脸还有种微妙的眼熟,剑眉,桃花眼,高鼻梁——林如燕是顾还的母亲!都说儿子像母亲,果然顾还长得和林如燕有七八分像。   不过更令我震惊的是林如燕竟然是福贵园的隐名资方!顾还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从一开始就知道?还是在平合调查的过程中得知?顾还说林如燕的死和顾成峰有关,也说过顾成峰和我爸、林龙腾、老民是同事关系……或许顾还从那时就在暗示我?   “又怎么了?”莫安问我。   我形容不出来这种心情,但绝对不是好心情,以至于现在看谁都不太爽:   “你们是什么时候背着我勾搭上的?我怎么都不知道你们变得这么熟了?”   莫安笑得很大声:   “你现在好像麻烦女友啊哈哈哈!只是信息交换而已,别说得那么肉麻。”   ……真亏莫安还笑得出来,从这点来看莫安和莫寥不愧是姐弟,真是一点都不会顾及他人的感受呢哈哈哈。我翻了个白眼,坐回到办公桌前开始整理手头拥有的一切线索。   事到如今思路已经非常清晰了,一切线索都向顾成峰收束,只是还缺少铁证,就是我爸调查关于福贵园背后贪污的证据,这些证据一定是铁证,所以才会导致我爸和莫瑞雪惨遭毒手。我猜测他们杀人灭口的同时,也会试图寻找然后销毁这些证据,不过我有种强烈的直觉,这些贪污腐败的证据就是莫安口中所说的“最关键的线索”,只是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不痛快干脆地给我,还要藏着掖着捂到天荒地老,究竟莫安对我仍有顾虑、亦或是另有盘算?   我不想理会莫安,反正问了她也不会说,至于莫寥那更是不指望了。   等我回过神,已经到了晚上十点,顾还还是没联系我,他都失联快一天了,真的很反常。我一晚上没跟莫家姐弟说过话,终于忍不住开口:   “你们知不知道小顾到底哪里去了?”   莫安还开我玩笑:   “怎么啦,没小顾陪你睡你睡不着啊?”   “啊对对对,我想他想得快死了,所以他究竟去哪里了?”   莫安撇撇嘴:   “回去了。”   “回去?”这时候回去?顾还是已经知道了什么吗?这时候回去,他是去找顾成峰?在这个关头?莫安捋了捋有些散乱的短发,不以为意地说:   “我早上不是告诉过你么,小顾会来带你离开平合,既然他现在都没来接你,那就是他自己先走咯。”   不是吧,顾还丢下我一个人走了?我不信顾还这么不够意思,但他要不是偷偷回去做贼心虚,那为什么不接我电话?我今天已经给顾还打十个电话了,我这辈子就没在一天内给同一个人打过这么多通电话!然而顾还不接我也拿他没辙,烦死。   “我要去值班室了,你还不下班吗?”我问莫安。   “我无所谓啊,今晚既然小顾不在,你凑合一下拿阿寥代替吧。”   ……什么鬼,难道顾还和莫寥是□□的泰迪熊玩偶吗!我当然拒绝:   “倒也不必,那你们回去的路上小心,天气冷,多穿点衣服。”   我边说边下楼,莫寥默不作声地跟在我身后下楼,背后灵似的跟着我到值班室,呃,不会真的要陪我睡觉吧……我硬着头皮腆着厚脸问莫寥:   “干爹你是来陪我睡觉的吗?”   莫寥竟然“嗯”的承认了!我全身心都在抗拒,虽然我和莫寥同睡过一床,别说是同睡一床,同块棺材板都躺过,但那都是迫不得已。   “我,呃,不用麻烦,您、你还是回去吧,总不能让阿宁一个人女孩子大晚上自己回去吧?”   “她不走,今天我们都在派出所里。”   “啊?为什么?”   这些天来的离奇遭遇让我得出经验,要是需要莫家姐弟同时出动的事,一定是棘手的麻烦事,眼下这件麻烦事竟然是……陪我睡觉?算了,随莫寥开心吧,反正还有个上铺可以给莫寥睡,陪就陪呗,别说,莫寥在这陪我还挺有安全感的。   这些天都在外东奔西跑,再度躺回值班室里的硬木板床,竟然有些许硌背,辗转老半天找不到舒服的姿势入睡。倒是莫寥,躺到床上就安静得跟死人一样,一点动静都没有。我叫了莫寥一声,他用鼻腔哼气算是回应我。   “小莫弟弟,你大学是学什么专业的呀?”   “……你很无聊?”   “是呀,睡不着嘛,而且回平合这么久,都没机会跟你好好聊聊天,你总是甩臭脸给我,我都不敢跟你多说话。”   “中文系。”   莫寥的回答令我大跌眼镜,看不出来莫寥是个文科生,还是中文系!   “那你在学校肯定很受女生欢迎吧?长得这么帅,而且中文系男生很少吧……”   莫寥的语气比窗外的天气还要寒冷:   “不知道。”   好吧,实际上我也不是很想了解,纯属没话找话缓解尴尬气氛。   “那你有想过毕业后要去哪里吗?”   “没想过。”   ……你小子真会把天给聊死。我忍住踹莫寥床板的冲动,继续道:   “等这个案子结束以后,我们几个发小一起去玩吧?之前跟你姐约定过的。”   “林双全。”   莫寥在黑暗里叫我的名字,他的声音很轻,像被风稀释了,使得我有些受宠若惊,带着几分若有似无恍惚是我错觉的温柔,以至于我反而有些不习惯。   “怎么了?”   我等了很久都能等到莫寥说第二句话,我试探地问:   “干爹干爹,呼叫干爹,睡着了吗?”   莫寥轻飘飘的叹息被我敏锐的听力捕捉进耳朵里:   “嗯。”   莫寥似乎……有心事?妈呀,我竟然可以揣摩到莫寥的心思了!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破绽,我兴奋地从床上坐起来问:   “你想说什么?我都听着呢。”   “好,一起去玩。”   这别扭的臭小孩,我有点想摸摸莫寥的脑袋了,这举动无异于摸老虎屁股吧,哈哈哈。   “所以你一定要活着。”   莫寥说得很坚定,似乎是说他自己听。 第62章   不知道莫寥有没有睡着,反正我是睡着了,而且睡得离奇的安稳。还做了一个很美好温馨的梦。   明明时值冬季,我却在梦中回到小时候夏天闷热的午后,密不透风的筒子楼像个巨型电饭煲,把住户关在一起慢慢焖熟。当时这种职工宿舍还没有配置空调那个高级奢华,只有吹出腾腾热风的老旧吊扇在头顶反复机械地单调旋转着,我和双妍一起躺在竹凉席上午睡,双妍还很年幼,小小的一团趴在席子上,我半梦半醒之间看到她像颗滚动的肉丸子咕噜地翻过身,肉嘟嘟的小脸也跟着转动脑袋,露出印着竹凉席纵横交错的整齐印子。   哈哈,好可爱。我不仅在梦里,在现实中也笑出声,与此同时有人在轻轻推我,我一看,是顾还。顾还头上戴着顶斗笠,穿着一件很有年代感的黑色短褂,下面是麻布裤,手里提着一盏破旧的圆灯笼,乍一眼看还以为在玩COSPLAY。   怎么穿着打扮古怪的顾还会出现在我的梦里?就好比一只北极熊突然出现在热带雨林中,毫无逻辑关系,不过梦本来就光怪陆离天马行空,但我还是疑惑地从床上爬起来——梦里我还是个上小学的小屁孩,顾还则是身形高大的成年人,我还得费力得抬高脑袋看他。顾还黑黢黢的影子如同黑夜从我头顶倾塌下来,或许是我从仰视这个角度看顾还,他的表情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就是感觉……感觉这样的神情绝对不会出现在顾还脸上。   “你怎么来了?”我在梦里问顾还。   顾还弯下腰拉起我的手,他的手好凉,冻得我一个激灵,条件反射地要抽回手,然而即使在梦里,顾还的力气也比我大得多得多,他的语气和手掌的温度一样冰冷:   “你跟我走吧。”   我回头看了眼还在熟睡的双妍,心中生出极大的不舍和辛酸:   “你要带我去哪里?”   顾还也向我打哑谜:   “去你该去的地方。”   我沉默地凝望顾还的脸庞,和现实中的别无二致,我问他:   “月亮是什么颜色的?”   顾还看向窗外,外面太阳很大,照在花地砖上切割出一块整整齐齐四四方方的金黄色,像一亩秋日里丰收的稻田。   “黑色的。”   这不是顾还!这是谁?恐惧的阴霾和顾还的影子一般巨大,我使劲全身的力气要把自己的手臂从顾还的掌中挣脱出来,即便是成年人的我也比不过顾还的气力,更逞论梦里的我只是个小孩子,“顾还”冷酷无情地把我向大开的门拉去,我拼尽全力朝“顾还”又踢又踹,双妍还是没有醒来,爸妈也不知道哪里去了,我声嘶力竭地大声呼救,无人应答。   明明窗外烈日高照,门外的走廊却如无底洞般漆黑诡祟。   明明知道这只是噩梦,我却还是由于久违的无助而感到害怕,因此我不断地强迫自己醒来,却像是陷入沼泽里越挣扎却越下沉的走兽。   就在此时,门外跑进来一个头发剃得很短的小女孩,她的眼睛圆溜溜的像两颗黑葡萄,皮肤在阳光里白得近乎透明——是莫宁!这个小女孩完全就是缩小版的莫宁!我惊喜地大叫:   “阿宁快救救我!他不是小顾!他伪装成小顾的模样要把我带走!”   不对不对,梦里的莫宁也只是个小女孩!我怎么能指望她!林双全,你也太丢人了!我立刻改口:   “阿宁你快逃!”   莫宁不仅没有逃走,还朝我们走了过来。她的语气也是冷若冰霜,然而比起“顾还”冰冷,莫宁的冰冷里还带有熟悉的嫌弃:   “闭嘴。”   啊?!这竟然是莫寥?!他小时候清秀得完全是个小姑娘的长相!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十分笃定这一定是莫寥小时候的模样,莫宁也说过我们以前是发小,只是我由于生病的缘故把他们都忘记了,然而这部分童年的记忆会留存在极其深层潜意识里影响一个人的认知,或许眼前的莫寥就是我印象里他小时候的模样。   然后小莫寥朝“顾还”走了过来,“顾还”原本拖拽着我的强大力道瞬间消失,好奇怪,明明是梦,为什么感觉却那么的真实,真实得让我有点害怕了,幸亏好梦里还有莫寥来保护我,这个干爹性价比很高,没有白认。   “顾还”瞬间变得无比高大,光是腿就有两个我这么长,我家根本塞不下他的身体,他的腰几乎弯折成一个锐角,脖子像蛇一样伸长到我的面前,举起拿手里的灯笼照我,我这才注意到那盏灯笼的光是如同鬼火般的幽绿色!而他的脸也不再是顾还的脸,而是黑乎乎的一团根本就没有脸可言!   “哇啊啊啊——”   我被吓得哇哇大叫,小莫寥冲过来利落干脆地将我一把推开,在我的眼前上演了一幕十分无厘头的“莫寥大战长腿叔叔”,这种违和感就好比变形金刚大战孙悟空,美国队长大战高达,莫寥比我还矮,看起来就五六岁细胳膊细腿的,跳蚤成精似的在家具之间上蹿下跳,我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在一旁干瞪眼,要不……我给莫寥加加油得了?   “干爹!加油!干翻他!”   莫寥正和大黑影打得火热,我隐约怎么还听到莫宁的声音,焦急地喊我“小勇”,我赶紧四下张望找寻,却找不到莫宁的身影,呃,好混乱的梦啊。   “小勇!”   我的身体被人非常用力地推了一下,全身肌肉过电般猛地一颤,像一截弹簧“Duang”地弹起,脑袋猝不及防结结实实撞到上铺床板,疼得我瞬间清醒,定睛一看床边围满了人:莫宁、莫寥、顾还,还以为他们是来参加我的遗体追悼会,我抱住快裂开的头顶,对他们说:   “我做了个梦,梦里有个很高大的鬼东西变成小顾的样子,要把我拖走……”   我惊觉自己的左手手腕上有一大圈黑印子,正是梦里我被“顾还”抓过的地方!难道谁在我睡觉的时候抓了我?但这力道就算是冬眠的熊也会被捏醒吧……莫宁拍拍茫然的我,指了指边上的顾还:   “再不醒只能让小顾吻醒你了。”   我还试图辩解,毕竟之前莫寥也进入过我的梦中,莫寥邪门地看穿我的想法,解释道:   “你被魇住了,睡了一天,总之,你就当是一场梦。”   比较让我意外的还是顾还,我说你还知道回来,干脆把我丢平合算了,顾还苦笑:   “我现在来接你了,回去吧。”   莫宁拦住顾还:   “他现在还不能回去。”   好吧,又是莫安,莫安怎么一会这一会那的,想一出是一出,明明昨天还说让我离开平合这会又不放人,到底几个意思?   “先跟我走一趟。”   莫安说得很有例行公事的味道,我大概能猜到她要做什么,就跟她走了,却被顾还拉住,刚好覆盖在我的左手手腕上,他的神情变得很复杂,就像……梦里那样。   “全哥,你跟我走,”顾还说,“不要再追查下去了,走吧。”   原来顾还全都知道了。我和他相视许久后,沉默地试图挣开他的桎梏,顾还反而握得更紧,声音有点颤抖:   “别去了……”   “既然都到这一步了,我不可能放弃的。”   顾还激动地说:   “你会死的!他们都只是在利用你!”   我网向莫安和莫寥,莫安无谓地朝我笑了笑,莫寥面无表情。   “快走跟我走吧全哥,”顾还声音在发抖,“就当是我求你……好吗?跟我走,你真的会死的……”   “人各有命,”莫安阴阳怪气地说,“你要尊重他人选择,这就是林双全的宿命。”   顾还一副忍无可忍要骂人的样子,我赶紧拦住他:   “她说的没错,这确实是我自己的选择。”   顾还放开我的手径直出去了,莫安还在说风凉话:   “哎呀,你们好像小情侣吵架啊。”   我真想让莫安闭嘴。   莫寥开车载着我和莫安回到小道西筒子楼,我感到十分不可思议:   “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把证据藏在你家里?”   莫安瞥了我一眼:   “准确来说,是你家里。”   “我家里?”   我家只剩下两口香喷喷的棺材,还有救莫寥的那个棺材,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家具,甚至连把椅子都没有,证据会藏在哪里?砌在墙里?埋在地板下?   或者是……记忆如同跑马灯在脑海里飞快闪回,有时最显眼的反而往往容易被忽略——   “在棺材里。”   “你还挺聪明。”   莫安不知道是夸我还是损我。   所以棺材才会那么香,应该是做了某种防腐处理,而且做工精湛的棺材可以防蛀防潮好几十年,抛开传统忌讳单纯从实用角度而言,确实挺适合储藏物品的……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是梅阿婆准备的,你们搬离平合时把钥匙给了梅阿婆,梅阿婆就在你家放了两口棺材,我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直到她临终前告诉我,如果知道杀害莫姨的凶手是谁,就把这两口棺材打开,里面会有我们想要的东西。我也是你回平合开始调查后才反应过来的。”   我想不通:   “那为什么你不打开看看里面有什么?或许这样我们可以少走很多弯路。”   莫安的回答神神叨叨:   “打开棺材的人不应该是我。”   莫寥从后备箱里取出两根撬棍,还递给了我一根,怎么,莫安力气不够大没办法和莫寥一起打开棺材,所以要我来开?   我们来到418,房间里原本莫寥躺的那口棺材已经被清理掉了,只剩下最初的两口棺材,房间里弥散着沁人心脾的香气。   我和莫寥一起把棺材撬开,一口棺材里放满了牛皮纸文件袋,我的左眼皮时不时地抽搐着,怀着极其怪异的预感撬开另一口棺材。   这口棺材里很空,只有一张放在透明CD盒里的碟片。 第63章   由于贮存得当,这盒光盘非常崭新,连透明CD盒都泛着干净的光泽,是怕纸质被销毁所以还刻录成光碟做两手准备吗?接下来我面临着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这些文件要怎么处理?之前这些证据都藏在棺材里,作为无人知晓的、真正意义上的“秘密”,然而当一个秘密被人知道,无论知道这个秘密的是一个人还是一万个人,就不能再称之为秘密。   把这些文件全部搬走?放哪里也是问题,又觉得放哪里都不安全,思来想去还是先放418。至于光碟,不知道是CD还是DVD,我还得找个播放器材放碟片……我记得所里办公室的电脑有自带DVD光驱,应该可以播放碟片。   外面天应该完全黑了,418里没有灯,只能靠走道灯照明,我看了眼时间,晚上七点,我摆出可怜兮兮的样子问莫寥,干爹,我能不能去你家?莫寥冷漠地同意了。   我赶紧装出一副可怜样问莫寥,干爹我能去你家吗?莫寥冷漠地同意了,我厚着老脸和莫寥一起把文件吭哧吭哧全部搬到莫寥家,还点了根香给柜子上的各位神明们问好,尤其重点感谢三太子的关照。   我打算通宵把这些文件看完,光碟的内容明天回派出所用所里的电脑看。   搬完文件莫寥就去洗澡了,莫安帮我一起用手机把每页内容都拍下来,这些文件非常详细地记载了福贵园在全国各地多处地产开发背后触目惊心的权钱交易,背后涉及到的人员之多事件之复杂完全超出常人想象。   当年我和我爸关系有点一言难尽,我不知道这算叛逆期,还是对父权意识的觉醒,我一直认为他对这个家缺少关心和陪伴,这也确实是不争的事实,时至如今我才了解父亲这番无言的壮举……   “这才看了几份你就开始偷懒了?”莫安用文件“啪”地拍了下我的脑袋,“我可不想通宵。”   “你可以先睡啊,我自己看就行。”   这时莫寥洗完澡回来,头发都不吹就直接往床上躺,经过我时他身上冷却的水汽渗过我,我打了个寒噤:   “你好歹也吹吹头发吧,不然老了以后、都不用到你老,过两年就会偏头痛。”   莫寥鸟都不鸟我,躺在他那张封印僵尸似的单人床上睡觉。莫安解释道:   “他为了看护你昨天一整个晚上都没睡,早上你被魇住也是他在做法帮你醒来……”   “别吵我。”   莫寥缩在被子里,没好气地打断莫安的话,莫安会心一笑,朝我无奈地耸耸肩,用口型示意我:他害羞。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把我也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毕竟那是莫寥,他对我好会让我有种“承蒙皇恩”的惶恐。   为了不打扰莫寥,我和莫安都不再说话,所以房间里变得十分安静,只有纸张被轻轻翻动的声响。文件里的信息量庞大得令人触目惊心,不仅涉及到地产开发,还涉及到众多商业、工程领域,我很疑惑我爸究竟是从何种渠道获取这些信息的,除了莫瑞雪,是不是还有其他人在协助他们调查?   而且我很明白,这一条庞大的黑暗交易链绝对不是单单靠这些白纸黑字的文件就可以连根铲除,但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是毫无可能,想必顾成峰也是对我爸和莫瑞雪有所忌惮,才会杀人灭口。   阅览过的文件逐渐堆积成山,我和莫安的精力也慢慢消耗耗尽。我记得上一次浏览如此海量文字还是在阅读初高中生必读文学名著篇目,看的字太多都快不识字了,只觉得是黑色符号在白纸上整齐有序地爬行,显然莫安也跟我半斤八两,眼睛底下的黑眼圈跟烟熏妆似的。   “休息会吧。”莫安对我说。   “我同意。”   我话刚说完,莫安毫不客气地直接坐到莫寥的电脑椅上——这是这间屋子里除床铺以外最舒服的地方了,莫安“友好”地建议我:   “你可以和阿寥挤挤。”   我斜了眼背对着我的莫寥:   “还是算了吧。”   莫安揶揄我:   “他可是你干爹,跟干爹还客气什么。”   问题是在于干爹不干爹吗……莫安原形毕露后和莫宁的性格真的差太多了,不仅是性格,还有身上的气质,哪怕她们是用同一具身体,只要交流两句也能轻易辨认出她们的不同。不过这真的不算人格分裂吗?如果用人格分裂来解释也是勉强可以解释得通的,我忍不住问莫安:   “无意冒犯,但我想问问你们怎么切换灵魂,就像游戏账号一样退出再登录吗?还是某个灵魂想出来的时候直接顶号?”   莫安并不正面回答我:   “怎么,想阿宁了?”   呃,怎么莫安还会读心……我窘迫地搓搓手搓搓脸搓搓鼻子,莫安轻轻笑起来,她的笑和莫宁也很不一样,也可能是我对莫安心怀怨怼,每次看她笑心都会绊一下,不像莫宁笑会带给我惊喜让我心跳加速。   “那倒也不是,我只是在想等这些事情全部结束了,我们——”   莫安很严肃地说:   “还没有到来的事情就不要去做假设和打算,如果抱有太大期待往往会事与愿违。”   知道了知道了,翻译过来就是别立flag呗。我撇撇嘴,趴到桌上小憩,差点眼皮一耷拉要昏睡过去,赶紧依靠顽强的意志力清醒过来继续看文件,到后面我的脑子已经乱成一团泥浆了,就想着去抽根烟清醒清醒,结果一摸口袋发现烟没带出来,我锤了锤脑袋,说:   “还有一件事,我到现在都没想通,我刚来平合的第一天,住宾馆时看到了我爸,还有在所里值夜班睡觉时也看到了他,但之后就没再见过他了。”   “当你意识到那并非是‘真实’后,自然就不会再出现你面前,世间万物本无相。”   “师父别念了,懂了懂了。”   莫安不继续看文件,但也不睡,就是坐在电脑椅上监工我,我被她看得坐立难安。如今我也没必要和她客套,有话直说:   “你如果想要睡就睡,还有精力就来帮我拍文件,一直盯着我看不别扭吗?”   莫安摆摆手,无情地将我抛弃:   “那我回去睡了,再见。”   等我看完后天已经亮了,我站直身体狠狠地抻拉关节,听到身体各处发来哔哔卜卜如同肥皂泡沫破裂的清脆声响,忍不住发出惬意的怪叫:   “哎哎哎嗯嗯呃——”   等下,莫寥还在睡呢!我立刻闭嘴,惊恐地扭头:还好,莫寥还没醒。他从昨天上床之后就没有再动过,不会在梦中驾鹤西去了吧……我屏住呼吸轻手轻脚走到床边,要去探莫寥的鼻息,手才伸出一半,莫寥诈尸般地回光返照,眼皮一掀两颗黑黢黢的目珠盯着我,吓得我赶紧手背到身后去:   “早!早上好!你醒了?”   “你没睡?”莫寥的眉头轻微地皱了皱。   “是啊,刚看完那些,”我指了指堆积在桌上和地上一摞摞凌乱的文件,“我现在要回所里看看光碟里的内容。”   “你先休息。”   最怕莫寥突然的关心,我连连摆手:   “不了不了我不累……”   “我的电脑可以播放,密码000000。”   既然莫寥都这么说了那我也不客气了,也好,少跑一趟何乐不为。莫寥并未再对我做出其他指示,下床出去外面洗漱了。   我还是头一回用莫寥电脑,之前看他的电脑屏保就猜测过他是不是爱打游戏,果然输入简单粗暴的待机密码后,满桌面全是花花绿绿的游戏图标——情理之中又意料之外的奇妙。不过也确实,莫寥这个年纪的男生哪个不爱玩游戏的,他那种冷冽迫人的气场总会让我忘记他其实才十八岁。   我将光盘放入主机自带的播放光驱中,有点担心这张十年前的光碟能不能读取得出来,啊,可以,这还是张DVD。   莫寥的电脑性能很好,短暂的加载过后,画面里出现一名身穿整齐警服、年纪不大的男人——正是我的父亲林智勇。   我有瞬刹的恍惚,那些一去不回的光阴,就像钝一支箭矢一点点磨穿我的身体,都说时光可以抚平一切伤痛,但我始终坚信有些事情是时光带不走的,看似结痂愈合的陈伤猝不及防地被揭开,露出这道崭新的、血淋淋的创口,我始终还像昨日父亲离开时那个愤怒、茫然、绝望、无助的十八岁少年,即使我和父亲有着极为相似的容貌,但我知道自己始终无法成为他。   影片中的父亲坐得笔直端正,双手平放膝盖上,背后是一面雪白的墙,表情平静地看着镜头,随后他微笑着喊我:   “小勇。”   “爸?!”   我爸竟然在跟我对话?!他竟然在视频中和我对话!我差点一脑袋扎进屏幕里,激动得止不住地全身颤抖,原来我爸没死!   “爸!你在哪里!”   “当你看到这段录像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了。”   “……”   “想必你拿到这张光碟的时候,也知道我是为什么而离开,我下面这番话,与这个案子无关,是说给你听的。”   父亲低下头搓了搓脸,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   “你知道爸爸嘴笨,不会说话,幸亏长得帅又能唱会跳才追到你妈妈的。我在结婚那天就对丽君说过,我这辈子最幸运、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娶到她。”   父亲提起母亲,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后来有了你和小妍,我知道在你们眼中我是一个非常不合格的父亲,尤其是你,你是哥哥,所以平时对你比较严厉,你如果记恨爸爸……”父亲嬉皮笑脸地扮了个鬼脸,“那也没办法啦。”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活泼的父亲,这是我从母亲口中才能了解到的父亲。   “开玩笑开玩笑,我虽然不相信有来生,但如果真的有下辈子,我希望再当一次你爸,下一次,我一定要当个负责任的好爸爸。”   “既然你能找到这张光碟,想必你也找寻到最后残酷黑暗的真相,不知道你有没有也成为一名警察?你总说长大后不想像我一样当警察,觉得我一点都不帅,但我想,既然你能看到这段录像,应该也从事相关的职业吧。”   父亲说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像松一样苍劲笔挺,立在原地,郑重地说:   “我相信此刻在看这段录像的你能够明白,纵使仅是蜉蝣撼树之力,有朝一日也能为蜉蝣所撼动,我所做的一切绝不是没有意义的,我没能完成的事情,希望你能够继续下去,你这个年纪应该也不想听爸爸讲什么大道理了。这段录像,看完你就销毁吧,如果让丽君和小妍看到,她们肯定会难过。小勇,你能够走到这一步,真的很不容易,但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因为你是我的儿子,是我的骄傲。”   父亲的目光坚定肃穆,举起手庄重地向我敬了个礼:   “310989号林智勇,汇报完毕!” 第64章   我把光碟收回CD盒,郑重地放到外套内侧的左口袋,让它紧贴着我的胸口。积年累月痛苦和迷惘在我的心脏上蚀蛀开一个空洞,曾经母亲的眼泪,妹妹的哭闹,让我怨恨怀疑过父亲,但更多的是不解。   得到答案的我,从今往后将不再茫然,只是从未设想过自己竟然会是以这样的方式得到父亲的肯定。原来早在十年前父亲就知道,我最终会踏上寻找他的路途,并且在这个过程中成为他。   我从电脑前起身,一转头,不知何时莫寥正悄无声息地坐在桌边,吓得我天灵盖差点掀起来:   “你你怎么坐在这里!”   莫寥平静地反问:   “这是我家,我为什么不坐在这里?”   呃,说得也是喔,不该这么问莫寥的。我把桌上的文件抱起一摞,莫寥问我要做什么,我说放回棺材里,思来想去还是放棺材里最安全,毕竟这么多年过去都没人发现,继续放着应该也没关系,又或者更极端些,反正我已经有备份,干脆把这些证据全部销毁一了百了以绝后患。不过烧掉这个处理方式有点极端了,我还是需要参考一下他人的意见:   “我想把这些文件烧了,你觉得呢?”   “随你。”   莫寥的回答有种薛定谔的敷衍,我真心没搞懂:   “……你是随口说的还是真心觉得要烧掉?”   “问问我姐吧,”莫寥把抽纸塞进我怀里,“在此之前,先把你的鼻涕擦擦。”   我吸了吸鼻子,只觉得脑仁发酸:   “我没哭。”   莫寥点点头:   “是,你只是着凉。”   我给莫安发消息她还没回我,又不好意思直接敲门怕打扰到他,于是我把手头的照片用图片转文字的方式全都扫描进文档里。十年过去,这些名单上涉及到的人员不知道现在身在何处,我打开搜索引擎输入一个刚看到的名字查询,如今已是一名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了。   怎么说呢,也意料之中。   “你去休息,我帮你录。”   我想缓和气氛,与莫寥开玩笑:   “照片都在我手机里,你可别拿我的手机充Q币啊。”   莫寥白了我一眼:   “随你。”   哎呀……这死小孩怎么一点幽默感都没有?   与此同时我脑海中劈过一道闪电,我遗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顾还!   昨晚忙了一宿光顾着保存证据,都无暇顾及跟我赌气离开的顾还。之前我们还从来没有产生过这么大的意见分歧,大多数情况下顾还是很听我话的,即使有时判断相左,也会心平气和地讨论过后,重新作出决定。   这次顾还却直接扭头就走,回想起他当时的表情,多少有点内疚和不忍,我也清楚顾还是为我着想,只是权衡利弊后无论如何我也必须和莫安走这一趟。要不打个电话给顾还道个歉,昨天我的态度对比起平时是真的冷淡敷衍,妈呀,越想越不是滋味,还得当面道歉才更有诚意。   正当自我反思之际,有什么东西在蹭我的小腿,吓得我原地弹起,定睛一看是米糕,许久不见,还是如此圆润可爱,我弯腰要去抱它,结果米糕鼻子嗅了嗅我就灵活地跳到莫寥怀里去了。昨天都没看到米糕,应该是关在莫宁家里,果然莫宁也跟着米糕进来,我问莫寥:   “你怎么不锁门啊?”   莫寥眼都不抬:   “也只有她会进来。”   “那万一要是、有gui……进来怎么办!”我有点虚。   莫宁笑得嘴都合不拢:   “你也太天真了吧!你不会以为只要关着门,它们就进不来吗?”   ……说的也是,大白天都给我吓得一哆嗦,莫宁把一个U盘递给我:   “这是我整理好的文件内容,全都录入文档里了,你可千万收好别丢了,我连自己电脑上都没备份。”   见到莫宁我心中就不由得涌上阵阵暖意,真不怪我有偏见,如果莫安也和莫宁这样对我好言好语的,就算把我当驴利用得团团转我也不说什么了,哼。   “你来得正好,我在考虑,既然这些资料文件都有留存,要不把纸质文件给销毁,以防落入其他人手中,你觉得呢?”   莫宁同意得很爽快:   “刚好可以和棺材一起让阿鑫哥拉去烧了,掩人耳目。”   得到全体肯定票后,我马不停蹄地联系乐天天丧葬服务一条龙,赵鑫接线及时,一听是我,更是热情洋溢地对我嘘寒问暖,想来我高低也算是乐天天黄金级客户,大到棺材纸人,小到纸钱线香,全都是从乐天天购置。我问赵鑫那边负不负责火葬场服务,赵鑫来劲了:   “负责负责,包括墓地看风水,入土下葬仪式,还有善后工作,乐天天竭诚为您提供宾至如归的服务。”   ……善后工作是什么啊听着好渗人!宾至如归的说法也很奇怪啊!   “呃,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要麻烦烧个棺材。”   “烧棺材?”赵鑫的语气很疑惑。   “就是,呃,不行吗?”   我也用疑惑的眼神望向莫宁,莫宁示意我把手机给她,我乖乖把手机递给她,让她去和赵鑫交涉:   “喂阿鑫哥,嗯对对,走特殊渠道,连着棺材一起烧。不是做法事,就是单纯的烧棺材而已,是,日子……尽快吧,哈哈哈当然不用挑日子,实在不行我们野外找个空地烧了也行,嗯,好,再见。”   莫宁通完电话后又将手机还给我:   “OK,阿鑫哥说速来。”   等待赵鑫来的空档,我把那些文件都录完拷贝进U盘里,干完后我额头抵在电脑桌上趴了一会,过度用眼导致我眼压飙高,很害怕下一秒眼珠子就会在眼眶里放烟花。   见状莫宁让我先躺床上休息一会,我拒绝了,这要是躺下去肯定就会睡到不省人事,没睡饱就被强行叫起来的话比死了还难受,体会过的人都懂。   不得不说赵鑫的速度是真的快,颇有“阎王要你三更走绝不留你到五更”的架势,毕竟这个行业特殊,越是积极赶业务越给人种催命鬼的感觉。   赵鑫还带了两个大哥来扛棺材,这俩大哥上次跟我打过照面,他们很沉默,想想也是,干这行太健谈反而很奇怪,反而应该像莫寥那样冷酷寡言才有神秘感。   赵鑫没问我们为什么要烧掉这个棺材,想必他和莫家姐弟长期合作,肯定是见怪不怪。   我和赵鑫一同前往焚化场,这座焚化场在山上,天气冷还起了雾,四下白茫茫还以为误入《倩女幽魂》拍摄现场。   我以前小时候就听说平合有座焚化场,据说是提倡火葬后,早期没钱的人家也懒得讲究,但也不能跟烧烤一样把人直接就地起火堆烤,等下大型BBQ现场能把狼给招来。   于是民众就自发就在山上建了个露天火葬场,没有中间商赚差价,全程自助式焚烧,原理和烤红薯大差不差,只不过垒的石堆比较大,火力比较猛,以及放进去烧的是尸体。   这种焚烧方式有利有弊,利就是方便快捷省事成本低,弊也很明显,毕竟条件有限烧出来的肯定不是很干净,而且也容易跟上一个烧完的没清空搅和搅和拌到一起去……   不过这些都不是我该考虑的问题,反正我只是烧个文件,赵鑫也说这次没什么技术含量,只要出个油钱就行。   我们找了块黢黑的空地,地上还有残留的木炭灰和未能完全烧尽的碎骨片,以及红红黄黄被踩进泥地里的驳杂纸钱,处处透着荒凉凄诡。   赵鑫指挥两个大哥去把木柴搬来,搭了三层,下面塞满稻草,又捡来泛黄的旧报纸揉作一团,用打火机点了塞到稻草里……这流程和烤地瓜如出一辙啊!   待到稻草开始燃烧后,两个大哥将棺材合力抬到火上,不多时整个棺材就被火焰包裹吞没。   赵鑫站在一旁抽烟等待,我也烟瘾犯了,向他要了根烟,和他站一起抽。   “阿鑫哥……”我想了想又觉得还是算了,事情到此已接近尾声,也没必要再去问旁人是非。   赵鑫深邃眼窝里嵌着比烟雾还迷离的眼眸,望着眼前腾烧的灼灼烈焰,缓缓吁出口烟: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确实我们是联手引你入局,然而,这是你的宿命。们之所以怀有希望,是因为他们看不见未来。”   赵鑫掸了掸烟灰,望向我:   “每个人无论选择何种方式过活,最终都是在冥冥之中奔向早已既定的结局,你也是,我猜他们还没有告诉过你,但他们一定看到你的结局。”   我咬了咬烟头:   “是什么,我会死,对吗?”   “甚至从你踏入平合的第一天你就已经死了。如果不是静歆提醒你,你的魂早就被勾进二平河里了。”   “……”   我醍醐灌顶的同时猛地沁出一身冷汗,连手掌心都湿透了。想来在平合这一路走来的离奇遭遇,多少次化险为夷,我还沾沾自喜以为是福大命大,实际上都是每次关键时刻有人挺身而出保护了我。   “所以我这条命,阎王还是要收回去吧。”   赵鑫这时候跟我买了关子:   “18岁死也是死,81岁死也是死,阎王要收人,岂不是迟早的事。” 第65章   亲眼确认文件和棺材一并化为灰烬后,我又坐着乐天天的灵车回到小道西,遇到莫安停车在路口接我,她说莫寥去处理林老爷的后事了,她则要去上班,于是我就搭莫安的便车跟她回到所里。   既然是莫安也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我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下一步打算是回市里,根据手头的线索继续追查,然而我极有可能已经打草惊蛇,所以必须尽快调查相关人员。莫安听完后反应平淡,还不忘嘴我:   “我对你这种愣头青式正义感没有任何兴趣,也不觉得多么崇高伟大,我只是想要找到莫姨的尸体,仅此而已。”   见我不说话,莫安以为我在生气,又生硬地安慰我:   “如果你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会能帮则帮。”   我斜了她一眼:   “你和小莫弟弟的性格比较像。”   莫安哈哈大笑起来,毕竟这是莫宁的脸,抛开那些成见而言,确实笑起来很漂亮:   “哪有弟弟像姐姐的?难道不是姐姐像弟弟吗?”   “呃,是我表述不当。”拜托啊大姐,我的大脑超载运作一整晚,现在还没宕机实属不易。   “你有没有什么关于阿寥想问的?”   什么鬼?!难道不该是关于她自己有什么想问的吗!怎么还“卖弟求荣”的?而且莫安听我要离开平合,对我的态度简直是三百六十度大转弯,就是……宽容了很多?妈耶,最怕朋友突然的关心,莫安这种改变要么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要么就是我时日无多可以带着秘密进坟墓,继而又联想到赵鑫对我说的那番话:   “该不会是知道小莫弟弟秘密的人都死了吧?”   莫安话里揶揄和讥笑各掺半:   “怎么了?没看出来你还挺惜命。”   我有点无语:   “我要是死在这里,那你们大费周章设的局不都全白费了吗?”   莫安意味深长地瞟了我一眼,我登时意识到一个毛骨悚然的事实:当莫安的这盘棋走到这步时,棋盘上“林双全”这枚棋子是可以被替代的,即使“林双全”死了,还有下一个“王双全”、“陈双全”可以替莫安完成后续工作。   我和莫安最终目的并不相同,如今也到我们该分道扬镳的时候了,但,真的就此结束了吗?   我盯着莫安的侧脸,缓缓开口道:   “福贵园地产集团在88年注册成立,经过十年时间,福贵园一度成为全国最大的地产开发商,03年初,福贵园董事长家遭遇一场离奇大火,三层楼的独栋别墅烧为灰烬,夫妻双双被烧死在别墅之中,他们年幼的子女则不知所踪,据说是一对双胞胎姐妹,和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男孩……”   “够了林双全!”   莫安狠狠地踩下刹车,幸亏我系着安全带,否则我绝对一头砸穿前挡风玻璃飞出车外,我惊魂未定地拉住车扶手把:   “你发什么疯?!”   莫安的脸上露出前所未有的阴沉可怖之色,冰冷地说:   “我警告你,我和阿宁阿寥他们不同,他们会管你死活,我不会,所以,如果不想死得那么快,管好你的嘴。”   我不以为意地耸耸肩,这些都是昨晚我爸留下的资料里写的,这也是关于福贵园初代董事长唯一的线索,结合莫宁曾经告诉过我她们姐弟三人是03年的冬天来到平合县,也许福贵园演变为今日助长权力腐败的黑暗温床,和那场烧得家毁人亡的大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当然与我无关。”   看到莫安如此失态的反应,我反而心中萌生出小学生一样幼稚因让对方吃瘪而产生的报复性快感,自然对莫安的威胁不为所动:   “那我只好奇的一点:为什么小莫弟弟要救我?”   莫安很快又恢复如常的神情,继续向前行驶:   “因为你们结了契。”   我震惊了:   “原来他是真把我当儿子啊?!”   莫安翻了个和莫寥神态如出一辙的白眼:   “只是你忘记了而已,而且与其说是和阿寥结契,准确来讲,是和某位神明结了契,是这位神明在保佑你,至于具体是哪位,可能连阿寥都不知道。”   呃,我是真的一点印象都没……不对!我之前和莫寥拉钩时,脑海中是有稍瞬即逝过一个无声的画面,似乎我和谁约定过什么,只是这种感觉如风般缥缈虚无,捉摸不住,我也说不上来是否真的发生过,亦或只是似曾相识产生的既视错觉。   “代价是?”   “天机不可泄露。”   嘁,说了跟没说一样,不如闭嘴。   到所里我直奔值班室打算收拾行李,进门毫无防备地和顾还打了个照面,我还来不及尴尬,顾还先发制人三八并作两步上前来一个熊抱,把我整个人“吞”进他怀里。他的身体有点发抖,我拍拍他的背:   “怎么啦?”   “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顾还委屈巴巴的神情让我不由得想起街边可怜兮兮的流浪狗,搞得好像真的是我把他给丢了,哎呀,实在是很过意不去——干脆倒打一耙算了:   “我还以为你直接开车走人,让我自己走回市里。”   顾还尚未开口,背后幽幽传来莫安的嘲讽:   “你们在拍琼瑶剧呢?要不要给你们再配点煽情音乐?”   顾还手臂力道倏然箍紧,勒得我的骨头差点哔哔啵啵跟爆米花似的崩裂开,我看不到莫安的表情,却能直观地目睹顾还的面容逐渐阴鹜扭曲,不加掩饰的冰冷和厌恶。顾还是莫安计划之外的人,但从他的反应来看,他似乎知道些什么隐情。   行行行,反正到头来只有我是傻子我被蒙在鼓里被骗得团团转呗。   “你什么时候要走?”莫安问我。   “收拾完行李我就走。”   “不打算一起吃个饭再走?”   顾还总算能够插得上嘴,替我回绝了莫安:   “不了,马上就走。”   莫安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那好吧,有缘再见。”   一开始我就没带什么行李来平合,因此收拾得特别快。   不过我确实还想再见一次莫寥,转念一想那个场面会很别扭,毕竟我和他都是不善言谈的人,他对我的态度也时冷时热,这小子……就不能坦率些吗!其实我是有点想再见莫寥和莫宁的一面的,也算是感谢他们这段时间的照顾,想想又觉得来日方长,没必要搞得和见最后一面似的。   于是我给莫寥发消息,告诉他我要离开平合回市里,莫寥可能在忙,没回复我消息。   收拾打包好行李之后,我和顾还就上路了。   相比起初到平合顾还兴高采烈地想体验风土人情,如今回程路上唯有言无不尽的沉默。于是我跟顾还商量,我昨天通宵一整天先路上睡一觉,设个闹钟,四小时后起来换我开,顾还让我尽管放心睡,我毫不客气地躺倒在后车座,立刻睡得不省人事。   我实在是太疲惫了,以至于闹铃声如同锋利的开颅刀在我的脑壳里狠锯,我凭借自己惊人的意志力与倦意缠斗,最终险胜,魂飞魄散地醒来,有种“身体起来了灵魂还在沉睡”的剥离感……呃……我狠狠敲了两下脑壳,迷迷蒙蒙之间,听见顾还诧异地问我:   “你怎么醒得这么快?不然你再睡会吧,等下疲劳驾驶一车两命怎么办?”   “不用了,到哪里了?”我问顾还。   “还在下山。”   我愣了愣,试图利用浆糊般粘稠的大脑进行思考,我闹钟设置是四个小时,这四个小时从平合下山去市中心完全绰绰有余了,怎么可能还在山里?我登时睡意全无:   “为什么还在下山?你中途停过车?”   顾还有些莫名:   “全哥你是知道我的,我怎么可能偷懒!”   “你没看导航么,难道不觉得这段山路特别长吗?”   顾还更莫名其妙了:   “我才开了十分钟,没下山不是很正常?”   顾还这么信誓旦旦把我整不会了,我迷惑地看了眼闹钟,出发的时候是晚上五点,现在是九点,确实是走了四个小时没错。我把手机时间给顾还看,顾还大惊:   “鬼打墙了?!我怎么觉得自己才开了十分钟……”   我让顾还先停车,打开导航查查,然后发现两个人的手机都没信号,不要慌,抽根烟冷静一下,我下了车蹲在山路边点了根烟,顾还走到我身边,没大没小地拍我脑袋:   “你哪来的存货?”   我夹着烟得意地朝顾还晃晃:   “你还太嫩了。”   顾还啧了一声:   “你怎么跟老头子一样?要不跟我一起喝咖啡吧,胃穿孔和肺癌,我觉得前者好点,至少不致死。”   “你小子可太会说话了。”   抽完烟后我们重新出发,这次换我开车,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走,全凭自己前半生对平合的熟悉程度,也可能是肌肉记忆,然后由顾还时刻注意手机信号,一有信号立刻联系莫寥。   开了一会,竟然还下起了雨,不过路况也渐渐变得熟悉了起来——原来我又开回平合,上了二平桥,桥上停着一辆车,车身被雨水冲刷着,泛出冰冷的金属光泽,似乎等候我们多时。   顾还坐直身体,语气骤变:   “那是——”   是顾成峰的车。 第66章   我把车停在桥中间,不再往前。   我很清楚眼前这不是幻觉,那是顾成峰的车,黑色宝马X6。   雨越下越大,令我不由得想起父亲离开的那个滂沱暴雨夜,雨从黢黑的天空倒灌而下,带着灭世般的决绝,要淹没苍生万物。   很快前挡风玻璃上便流动着一层厚厚的水膜,即使雨刮器开到最大档,也完全无法撕开清晰的片隅。   “我下车去看看。”   我解开保险带要推门下车,被顾还拉住:   “我去。”   这时候就别跟买单一样争抢了吧……我对顾还合理分析:   “小顾你想喔,如果那是什么超现实的玩意,我有小莫弟弟给我的辟邪铜钱护体,如果那是你爸就更不用怕了,所以下去看看吧,总不能一辈子都窝车里不下来吧?”   “我都知道。”   顾还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我被他搞懵了:   “什么?”   不过我刚问完就反应过来顾还的“都知道”是指什么,莫安告诉过我,顾还很聪明也应该猜得到大概,所以顾还此刻拦住我,是想要阻止我?   “其实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顾还声音沉稳了下来,很偶尔他跟我说话时,也会流露出这么认真的一面:   “从和你回到平合调查案件的那天起——不对,应该是从我和你成为搭档的那天,我就知道你迟早会来平合寻找真相。”   “……”   顾还完全是超乎我所有预料之外的意外,以至于我当下失去判断真实性的能力,又或许是我的感性上无法接受这个令人震撼的事实,理性上仔细想想从顾还的一举一动都有迹可循。   身边所有人都在骗我,莫安骗我,顾还也骗我,而且我现在后知后觉意识到,那日莫安在宾馆里与我谈论顾还,八成她早就知道顾还在骗我……   我所遭遇的欺骗,无休无止的欺骗,世界本身就是在极小一部分真实的基础上,由无数大小迥异的谎言构筑而成的,而我身为警察,就是从层层谎言之中抽丝剥茧寻找到最终真相,而这一次的残酷真相,却让我感受到背叛的强烈痛苦。   眼泪止不住地流,我不想让顾还自己看到这么丢脸的样子,咬着牙努力忍住哭腔问他:   “你对我说的那些,那些……关于你母亲的,有几句是真话?或者,或者从我们成为搭档至今,你说的话,有几句是真的?”   顾还竟然还要伸手过来擦我的眼泪,我狠狠地拍掉他的手,愤怒地瞪着他。   我把顾还当出生入死的兄弟,周由的死带给我的打击令我一度跌至谷底一蹶不振,直到顾还的到来才真正地改变了我。我从一个后辈变成前辈,即使我还不成熟、莽撞、盲目……我心知肚明自己有数不胜数的缺点,才分外感激顾还对我的信任和托付。   可这些是假的。   “说话!”   我一拳捶在方向盘上,刺耳的鸣笛声撕破暴烈的雨夜。   顾还的脸被昏瞑的光线撕扯,他轻叹一声,说:   “顾成峰想要的,就是十年前你父亲搜集的证据,你不该和莫宁走,我知道你现在已经拿到证据了,即使你不交给我,顾成峰也会逼你交出来。”   “交给你和交给顾局有区别么?”   我不再理会顾还,再度开门要下车,顾还打开手套箱取出一把□□指着我,这把枪不是警用枪,而是顾还的私枪,我怒极反笑:   “可以、顾还,你可以啊,你他妈的有种开枪打死我!”   顾还很明显地咬了一下颊肉,默默把枪放下。   雨滴如同千万根铁丝刺破我的衣物,渗进身体里,剔骨的冷意使我瑟瑟发抖。桥面全是深浅不一的水洼,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去,脑海中冒出一个有些无厘头的想法:顾成峰要在杀我,现在不就是绝佳时刻?他只要一脚油门就能把我撞下二平桥,不过他还没拿到他想要的东西,肯定不会马上就杀我灭口。   我一直走到驾驶座的车窗边,屈起冻得僵硬的手指敲了敲窗玻璃,车窗闻声下落,顾成峰的脸渐渐浮出,他一如过去每次与我见面时那般,带着温和的笑意,我抹掉脸上的雨水,他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   “怎么不打个伞?先上来说吧。”   我开门见山地问顾成峰:   “我爸是你杀的吗?”   顾成峰深深地凝视着我,他这一眼似乎要凿开我的躯体,剜进我的灵魂里一探究竟:   “已经快过去十、十一年了……呵呵,可是一看到你,就仿佛智勇哥还在我眼前。”   顾成峰打开门,走下车,优雅地撑起一把伞,遮在我头顶上,用粗糙的手掌拨开我被雨水淋塌、刺进眼睛里的刘海,他看我的目光带着眷恋、思考、怀念、惋惜……大抵是年龄和阅历的原因,男人的眼睛竟然能够传递出如此复杂多样的情绪。   顾成峰温暖的掌心摩挲着我的脸庞,让我毛骨悚然得往后跳开两步,像是被某种大型野兽的刺舌舔了一口——极度致命的危险。   “我是真的很欣赏他,因为我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他,你和你父亲一样,对,没错,就是这样的眼神,说实话,你现在还比不上他,但有朝一日你必将成为他,踏上他没能走完的路,完成他没能完成的夙愿……”   我不耐烦地打断顾成峰的叽叽歪歪:   “我对你说的这些没有任何兴趣,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顾成峰终于收起那副惺惺作态的温和假笑,冷声道:   “所有人。”   在顾成峰的视角里,每个人都是凶犯。当年平合派出所里的所有人,还有散播“福贵园选址是风水宝地”的是林祖娘童乩林老爷,全都参与了谋害林智勇和莫瑞雪的计划,他们并不知晓福贵园背后还牵涉到更深层的权力腐败,只以为是单纯的强征用地,很容易就能摆平。每个人开出的条件不同,对于顾成峰而言满足他们的条件易如反掌。   他们监视着林智勇和莫瑞雪的动向,却并不清楚林智勇具体是在调查哪些,也试图从林智勇口中套话,然而林智勇不知是出于警惕还是怕他们也陷入危险之中,守口如瓶。   直到2010年底,林龙腾汇报顾成峰,说林智勇有意计划上访,于是顾成峰多次试图约见林智勇,林智勇全然不为所动。顾成峰眼见林智勇是铁了心要走到底,万般无奈只能让平合的这几个人处理掉林智勇和莫瑞雪。   林老爷提议,他们正好是一男一女,可以把他们填入福贵园的地基中,以确保今后福贵园动工顺利,这是自古以来就有的“打生桩”,一种极其残忍可怖的邪术,饶是顾成峰听了也皱眉,林老爷解释这是为了祭祀平合地下的“守护神”,同时可以镇压两人的魂魄永世不得超生,以防被人做法找到尸首。   “好了,既然我告诉了你当年的真相,”顾成峰朝我伸出手,“我也需要你手上的东西。”   我从腰间拔出佩枪指向顾成峰: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给你?”   顾成峰反问我:   “因为凭你根本无法扳倒这些人,你只会重蹈你父亲的覆辙,但是我可以。”   我冷笑:   “毕竟你现在位高权重,反腐反贪,为你的政绩锦上添花。”   我一边举枪指着顾成峰,一边与他拉开距离,我绝对不可能把资料给他,就算把资料丢进二平河里也不会给他!   “你和你父亲都有个共同的缺点,就是太心软,”顾成峰声音被雨稀释了许多,但仍然穿破雨幕传进我耳朵里,“你是不可能开枪的。”   “砰——”   腿部嵌入异物迸开暴烈的痛感□□我的痛觉神经,在大脑里叫嚣肆虐,我当场一个趔趄跪倒在地,血从我大腿上源源不断涌出,很快就被雨水冲刷出一条红色的河流,与此同时顾还拦在顾成峰面前,歇斯底里地质问道:   “你不是说会放过他吗!”   “他并没有把我要的东西给我。”   顾成峰因为顾还的阻拦而动怒:   “顾还,你太让我失望了!你竟然站在他那边,看来,你们的关系变得很好了?那你向他要吧,只要他交出来,就可以不用死了。”   放屁,只要我交出来,就彻底失去价值,顾成峰绝对会马上开枪打死我。不知道是不是受伤导致肾上腺飙升、亦或是过度大脑亢奋的缘故,我现在心跳如雷轰鸣,绝对不能死在这里,不能死在顾成峰手里!   “全哥你给他吧……”   顾还几乎是用央求的语气对我说,我摇摇头,顾成峰的耐心也被消耗殆尽,走上前来抬手又要给我一枪,顾还比他还快扑到我身上护住我:   “别再开枪了!我搜他身就是了!”   说完顾还就开始搜我身,我双手不停地推搡着顾还,仍旧无济于事,还是被顾还摸到光碟和U盘,我气得双眼发黑,呼吸破碎,胸口比枪伤还痛:   “顾还,我曾经有多信任你,现在就有多失望。”   顾还对我无奈地笑了笑:   “我知道。”   顾还拿起光碟和U盘,向顾成峰走去,然而就在他离顾成峰仅有两三步之遥时,他忽然站住了。   “顾成峰,你真以为世界都要围着你转?妻子,儿子,都只是你达到目的的棋子,一旦失去利用价值,你就会毫不留情地抛弃甚至是灭口。”   顾还的语气听上去有几分悲凉的讥讽:   “小时候妈妈就偷偷告诉过我,你是个非常自私又专横的男人,你最讨厌别人忤逆你,所以要我当个听话的好孩子,但是这有什么意义呢?无论我多优秀,你都不会多看我一眼,毕竟你是个自私透顶、毫无人性的畜生!”   顾还边说着边退到桥边,长久以来的默契让我瞬间识破顾还的意图:他想带着证据跳桥!   “你现在想当英雄了?顾成峰,你他妈不配。”   顾还说完,如同一尾鱼坠回大海之中,向后跃下二平桥。   “小顾!”   “顾还!”   “他会掉下二平河,只有你能救他。”   “赤脚观音”的话犹在耳畔,我咬紧牙关强忍剧痛,也翻身跳进汹涌的二平河中。 第67章   “……小勇……”   “小勇哥哥!”   “哥——哥——”   我猝然惊起,听到有几道稚嫩的童声在喊我小名,这里是我在小道西筒子楼的老家,飘花窗帘外是如梦似幻堪比3D渲染出来的太阳柔光,照得我双手近乎透明,只是一点温度都没有。我摊开手掌,又合起,没什么知觉。   ——这是……死了吗?我?我记得自己跳进二平河里救顾还,但暴雨天的河水实在太过狂暴湍急,仿佛有无数只手像撕扯一张纸一样企图将我的身体撕扯得粉碎,好像反而是顾还游过来救我,腿上的枪伤浸了刺骨的冷水痛得堪比无麻药截肢,再后来我大概是失血失温过多,就失去意识了。   我坐起来,发觉妈妈就坐在床尾,背对着我,温柔地说:   “你醒啦?妍妍在和小莫姐弟她们叫你玩呢。”   我木木地点了点头,问妈妈:   “爸呢?爸去哪里了?”   我妈始终背对着我:   “你爸去上班了,你快出去玩吧。”   于是我下床,走到门边换鞋,出门前又忍不住看了眼我妈,即使从这个角度看,她也还是背面朝着我,就好像……她只有背面。   我咚咚咚地下楼梯,只觉得自己身体异常轻盈,心情也莫名地愉快,一群小孩子堵在楼道口,叽叽喳喳地喊我:   “小勇哥哥!来玩来玩!”   我很惊讶大家都变小了,双妍、莫寥、莫宁、莫安、顾还,大家都变成小屁孩,而且每个人都笑得特别开心,完全不像长大之后那么性格乖戾……   “这次轮我当鬼了,”小莫寥笑嘻嘻地说,“我数到十,你们快去藏!”   双妍奶声奶气地反驳:   “太短了!不要十!”   莫寥为难地看着她:   “那你想要多久嘛?”   双妍歪头想了想:   “三十吧!”   “那就三十。”   梦里的小莫寥意外地好说话,商量完毕后,他趴在楼道的墙壁上,开始拖长音数数:   “一——二——三——四……”   大家像飞出笼的鸟呼呼啦啦地四散逃窜,我也不知道应该躲在哪里好,就随便躲在了楼道里放蜂窝煤的大箱子后,然后等待莫寥来抓我。明明这是一个需要躲藏才算胜利的游戏,我却迫切地想要被找到。不知道等了多久,我又有点昏昏欲睡,忽然背后被人拍了一下,莫寥跳到我背上兴高采烈地说:   “抓到你了!”   对于这么活泼开朗的莫寥我还真有些不习惯,我把小莫寥背起来:   “嗯嗯,你真棒。”   “我们一起走吧。”莫寥说。   “走去哪里?”我疑惑地问。   “跟我走就是了。”   于是我背着莫寥,在他的指引下,走了一段好长好长的路,路上是一片虚无,灰蒙蒙的什么都没有,我走了好久好久,问莫寥什么时候到,莫寥总说快到了再坚持一下……   “哥……”   好像听到双妍的声音了,她在哭着叫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她哭得这么惨,令我感到心碎无比。忽然莫寥从我背上跳下来,对我挥挥手,说:   “我就陪你到这里了,你去吧。”   “那你要去哪里?”我紧张地拉住莫寥。   “回去。”   莫寥说完,细细的小手臂不知从何处爆发出惊人的力道,猛推了我一把,我仓皇惊起,眼前是母亲和双妍错愕的脸庞,旋即双妍扑进我怀中嚎啕大哭:   “呜哇啊啊啊哥——”   我摸摸双妍的脑袋,她哭得更惨了,我又好笑又心疼:   “哭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哥嗝屁了。”   我无可奈何地望向母亲,却惊觉她的衰老仿若一瞬之间,两鬓已覆上斑驳的白雪,眼角被标记上时间的刻度,想来我确实许久未见她了,霎时间纵有千言万语也如鲠在喉。   母亲告诉我,我昏迷了快一个星期,医生说如果送来医院再晚些,这条腿就保不住了,而且据说我是被一辆灵车给送来的,吓坏了不少病人。   “喔对了,你们局长还来看过你,”母亲忧心忡忡地摸了摸我胡子拉碴的脸,“他说你在调查一件很危险的案子,你这次受伤,是不是和这个案子有关?”   我沉默半晌,不以为然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你别多想,又不是拍电视剧。”   母亲并没有笑,眉头还是拧在一起,她声音有着微不可查的颤抖,悲伤地望着我:   “小勇,妈真的很害怕,怕你哪天……”   我根本不敢直视母亲的双眼,更害怕自己无法回应母亲最卑微的期待。   我停职养伤了两个月,虽然不用借助拐杖行走,但无法完全康复到未受枪伤之前,走起路来有点跛,不过除了形象欠佳以外,没什么大碍。   复职前夕,我又回了一趟平合,首先去找赵鑫道谢。赵鑫说那天晚上所有人都在捞我,速度再慢点可能我已经被冲进太平洋喂鲨鱼了。然而坠入二平河中的顾还至今下落不明,连带着那些拷贝在U盘里的证据和父亲给我的影像也一并遗失。   我说这次回来是想请大家吃顿饭,好好答谢之前大家对我的照顾,赵鑫有些意外:   “莫老弟没告诉你他们搬走了吗?”   我比赵鑫更意外:   “他们搬走了!”   妈的,一声不吭就搬走是不是心里有鬼?而且这样一来,就显得和他们做过约定的我像个傻逼,但转念一想,本来莫安对我也就只是利用关系罢了,只能说缘分到此不可强求。   此外我还问赵鑫能不能帮忙找尸体,被打在地基里的尸体,赵鑫摇摇头,这不在我的业务范围内,有这能耐的高人还得是莫老弟。   这次我一个人去了福贵园,由于种种主客观原因,福贵园已停工多年,即便如此,由于地基已建成,作为普通人的我想要找到父亲的尸体,只有把福贵园的地基全部挖开这一个笨办法——很显然这是不可能的事。   荒废的手脚架上还拉着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的褪色横幅,内容全是简单粗暴的讨薪横幅,走进楼里一看,地上全是生活垃圾,有的垃圾包装袋还很崭新,有明显的人为活动痕迹。   我抽了两根烟,随后默默离开。   我没有告诉母亲和双妍,关于父亲失踪的真相,如果她们真的放下了,有时候不知道真相反而是好事,秘密少的人总比秘密多的人活着要轻松。   我唯一能够兑现的承诺是请许啸喝酒,许啸是个聪明人,并没有过问太多。我说,我不相信顾还就这么死了,希望许啸再帮我一个忙,帮我定位一下顾还的位置。许啸翻了个白眼,我就知道酒不是白喝的。   由于顾还的手机早就电量耗尽关机,许啸无法实时定位,但从顾还手机号的活跃情况来看,他最后的IP地址显示是在平合。   我唯有接受自己搭档死亡的残忍事实。   又迎来了一个炎热无比的夏天。今年的夏天据说是四十年以来最热的夏天,晒得我差点中暑。   中午我趴在办公室里午休,迷迷糊糊之中听到短信提示音。起初我以为是什么垃圾信息,然而一看收件人,瞬间如堕冰窟,打死我都不会想到,顾还竟然会给我发短信!   我打开消息,对方没有编辑任何文字,只有一段视频,我点开看了,视频只有五秒钟,画面一片漆黑,还有哗哗的水声,似乎是在水里拍摄的。   -小顾?是你吗?你没死?   顾还又给我发来一段三秒钟的视频,还是纯黑的视频背景,以及水声。   我不抱希望地试着打给顾还,总觉得是个性质恶劣的恶作剧,可能是谁捡到了顾还的手机,但为什么偏偏是给我发视频?我百思不得其解。   出乎意料的是,电话接通了。   那头是无尽的、哗哗作响的汹涌水声,在这阵狂暴的水流之中,我听到很轻微的、类似白噪音的沙沙声。起初我以为是风声,但仔细一听,似乎是有人在很轻很轻地说话。   从那以后,我时不时就会接到顾还打来的电话。   有时是在白天,有时是在晚上,接起电话,背景音是万年不变的水流声,还有风吹过窃窃私语般的低语。   我把这些通话全都录音下来,导入电脑里,分析对比每一段声波后,发现每一次通话里始终只在重复一句话:   来……二平……河……找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