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棹》作者:CISI   文案:   岭南西樵村,曾经人丁兴旺的何家,如今却只剩下何家浩这一个独子。   乖巧、内敛的学霸何家浩承担着所谓家族的希望,而他的内心却一直藏有一个秘密,八年后,那个让他一直心怀愧疚想要弥补的人,终于回到了西樵村...   标签:青春 成长 无cp 第1章   深夜,万籁俱寂。   床上被褥隆起,好似在黑暗中筑起孱弱的堡垒,内里闪烁着电子屏幕的光芒。   习惯了刺眼的亮度,何家浩反复滑动屏幕,界面始终围绕QQ打转——毫无变化的个人资料、久不更新动态的空间,以及早已锁掉的相册。   他被失落又焦灼的情绪席卷,数不清是第几次将屏幕再度切换到对话框——全都是他发给对方的消息,得不到一条回应。   何家浩:哥,生日快乐,最近好吗?放学路过蛋糕店,好奇你今天会吃什么样的蛋糕,好想陪你一起过生日啊。   何家浩:哥,国庆了,但我还要补课。高中好累呀,不知道你那时候是怎么熬过去的。对了,有出去旅行吗?   何家浩:哥,圣诞快乐!小姑让我陪她去步行街玩,现在才回家,你是怎么过节的呢?我看到新闻,北方下了好大的雪,想起小时候我们说好将来要一起去看雪,你还记得吗?   何家浩:哥,今天元旦,又一年了。   何家浩:哥,过年好。   最新一条于今年二月发送。四月已至,对方仍未回复,头像总是灰色的,昭示着对方不曾上线,好像早已弃用这个账号。   犹豫片刻,何家浩再次编辑信息。烂熟于心的一段话,他打得很快:   哥,很久没联系你了,你还好吗?明天是你的生日,祝你生日快乐!我之前去潮州找过你,但你已经搬走了,你现在在哪儿?可以给我个地址吗?爷爷最近身体不太好,他一定想见你,我们也都很想……   是不是太啰嗦了?手指短暂离开屏幕,迟疑几秒,何家浩恰巧看到手机上方的时间。零点到了。他连忙把这段话删除,重新打出几个字,按下了发送键。   何家浩:哥,生日快乐!   他想对方一定记得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也一定知道他会送上祝福。今年,他会收到回应吗?等待是漫长而煎熬的,他虽然对消息总是石沉大海习以为常,但仍不避免地生起期待……   眼眸乍闪过一丝喜色,何家浩瞪大双眼,确定没有看错——昵称下面亮起绿色的光标,后面接着“在线”两个字。额间挂着一层薄汗,掌心也湿了,他却还是攥住手机,紧盯屏幕等待回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房门被推开的声音无法忽略,他深知自己应该立刻收起手机,伪装成安睡,可心里的那股雀跃作祟,怎么也不想松开手。   蒙在头顶的被子被猛然掀开,何家浩将手机扣放,抬头对上父亲的视线,本就微薄的困意霎时间荡然无存。   客厅的灯光泄进卧室,何宏光背光而立,面色深沉,质问道:“还不睡觉?玩什么呢?”   不等何家浩作答,何宏光摊开掌心,厉声呵斥:“拿来!”   即便内心百般不愿,何家浩还是抄起手机,慢吞吞地递过去,指腹正覆在锁屏键上。或许他应该按下去,却还是直接把手机交给了父亲。   何宏光掉转手机,板着脸定睛一看,满屏复杂的公式,标题写着“线性代数习题精讲”。   中年男人脸色稍霁,点了点头,还是保持着严肃的语气:“睡好了才有精神学习,不要丢了西瓜捡芝麻。”把屏幕熄灭,再把手机放到书桌上,何宏光又道,“赶紧睡觉,明天一早还要给你大伯上香,不许迟到。”   何家浩“嗯”了一声。何宏光并未立即离去,脚步滞住一瞬,忽然又走到床前,蛮横地扯了一把被子才转身向外走。   何家浩泛滥的期待仍在作祟,梗着脖子关心那部手机,而已经走到门口的何宏光又转过头,目光如炬。何家浩赶紧收回视线,闭眼装乖。何宏光这才满意,带上房门,卧室重归黑暗。   静静感受心跳的平复,聆听父亲渐远的脚步,何家浩睁开双眼,翻身起床,光脚踩在地面上拿回手机,面露失望。   对方已经下线,好像刚才短暂的在线是他的错觉,同样的,没有收到对方的回复。   失望的浪潮于黑夜中翻涌,何家浩满脸沮丧,神情渲染上凝重,手机屏幕悄然熄灭,最后一缕光消失不见。   “啪嗒”一声,机箱被唤醒,电脑大屏散发出幽蓝的光。何家浩熟练地在隐藏文件夹里打开一款木马软件,上次使用已是很久以前了。   总是难以抓到那个人上线的时机。他快速将软件刷新到最新版本,输入进去一串倒背如流的QQ号。代码跑动,光照射在人脸上,忽明忽暗。他默数十个数,收到结果。   用户最新登录地——潮南省潮州市。   惊讶是一闪即逝的,更多的是平静地接受。他还在潮州,一直在潮州。何家浩只觉凝滞在心头的那口气终于吐出,同时冒起一个想法。   清晨,西樵村烟雾缭绕,阳光普照。西樵河将村落一分为二,南、北两端的民屋聚集成群。   此地大多保留着潮南地区的传统建筑风貌,与远处的高楼交相辉映。时光仿佛停止,又似乎早已走远。   何家祖屋坐落于北村中心,祠堂面积极大,可媲美一座小庙,沿用明清时期老派的潮式风格,绣闼雕甍,风头无两。每一片砖瓦都是崭新的,屋主定没少耗费成本维护,恪守着代代延续的古老传统,不肯令岁月远去,化为尘埃。   闹铃已经响过三遍了,何家浩猝然睁开双眼,依稀听到楼下传来父亲的话语声。他总是愤怒不悦的语气,好像年纪的增长剥夺掉了他的其他情绪。   何家浩来不及耽搁,立刻跳下床,随之而来的便是眼前一黑。他习惯性地撑住书桌,等黑雾消散,旋即冲进洗手间。   梅雨季初的西樵村酝酿着闷热,洗手间里好像掩埋着积年的潮意,一缕阴冷似有似无,被更加直白的冷水替代。何家浩习以为常,迅速洗脸、刷牙,再从衣柜里取出一件干净的背心换上。   校服上衣是白色的半袖衬衫。他把两条胳膊塞进袖口,赶紧抓起书包,一边系纽扣一边下楼,冲到饭桌前却刹住脚步,心想不妙。   气氛是很直观的,尤其对于一个心思细腻的少年来说。何家浩悄然扫视一圈,看见并不稀奇的画面——父亲绷着一张脸,右手搭在饭桌上,烦躁又像在威慑似的敲出声响;   爷爷坐着轮椅,看不出明显的喜怒,瞥向父亲的眼神暗藏不满;小姑总是喜形于色,明显又和父亲拌嘴,摆出一副随时准备起身离席的架势;至于母亲,她是家中存在感最弱的一个,不像爷爷年迈旷达,万事看得轻松。   母亲的情绪,他读不出,但这似乎也并不重要。   “爸,对不起,我起来晚了。”   他的道歉换来父亲的一声冷哼。   母亲离他最近,拽住他的手向下带。何家浩明白她的意思,可父亲还没发话,他不能动。   “我问你,今天是什么日子?”   “大伯祭日,还有龙舟祈福仪式。”这是道多选题,何家浩给出满分答案。   “那我昨晚是怎么跟你说的?平时起得倒是早,到了重要日子就偏要搞砸?”   昨晚因为父亲的“突袭”,他错过那人短暂又重要的上线时间,倒是很快就关闭电脑了,也放下手机了,人却失眠半宿,根本不记得自己是几点睡过去的。   父亲明显要发难,何家浩乖巧地为自己解释:“我立刻就睡了,只是没睡好……”   衬衫的扣子还没系完,母亲伸手意图帮忙,何家浩赶紧抢先自己系好,顺便抚了抚凌乱的头发。   “你还狡辩?”何宏光骤然提高音量,发出斥责,“看看你这副样子,半点精气神都没有,哪里像个学生……”   “哎呀,好了,二哥。”小姑忙了一早晨,又累又困。这还只是个开端,接下来一整天有得忙的。   看着满桌的饭菜不能吃,她赶紧开口叫停:“家浩不就是起晚这一次,至于吗?咱们能不能先吃饭?爸和嫂子都等半天了。”   “我没跟你们一起等?在等谁?我这么重视今天的祈福仪式,想保住我们何家的颜面,又是为了谁?”   明明一个字都没提他,何家浩却心知肚明每句话都在说他。吃一堑长一智,他不会再狡辩了,默默聆听父亲的教诲,或许说是承受父亲的怒火更为贴切。   “行,我们吃我们的,起来晚的没有饭吃,让他长长记性。”   何家浩对此没有意见,可令他没想到的是,爷爷会开口拂逆父亲的意思。   “家浩,坐下吃饭。”   何宏光立即拧眉叫道:“爸,你别惯着他。”   何老爷子低声开口,娓娓道来:“每年这个时候,你都这样。我跟龙舟打了一辈子交道,今年的点睛仪式我本就不想去了,你非要我去。外人讲我们何家人丁不兴,陈家那个德财跟你抢挂家旗的位置,你不容易,我们都知道,可你大清早的就这么说孩子,闹得家里乱糟糟的,宏霄在天上看着能安心吗?就让他们讲去、抢去,又能怎……喀……”   爷爷一口气说了太多的话,似乎有些动气,发出阵阵低咳声。小姑连忙倒水,送到近前。   何家浩看在眼中,虽然感谢爷爷的好意,可宁愿爷爷别替他讲话。爷爷的确凡事看得开。小姑年轻,对这些事更是一直有些不屑,果不其然,她也开口帮腔。   “爸说得对,我也不想去弄什么祈福仪式。二哥,你自己不累……”   “别说了!”   何宏光骤然起身拍桌。碗盘乱颤,母亲默默将靠近桌沿的碗护住,向前推了推,不讲话。   “我们何家人还没死绝呢!说什么丧气话?”   何家浩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悄然抬头,还是对上父亲愤怒的目光,似乎将他视为罪责的源头,明明他什么都没说。   “龙舟比赛的祈福仪式一直都是我们何家领头的,地位不用多说。大哥是不在了,但我不可能让何家败落!”   父亲这番话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坚定决心后,他剜何家浩一眼,或许是因为一种怒其不争的情绪,旋即愤然离席。   何家浩暗松一口气,身躯也放松下来,不想父亲转身又杀一记回马枪:“你,吃点东西,然后赶紧去给你大伯上香!”   何家浩轻声答应,目送父亲离去,转头便对上母亲关切的视线:“浩浩,先坐下吃饭。”   “我不饿,先去给大伯上香。”   他的胸腔中凝滞着一口闷气,很撑,看着满桌丰盛的早餐只觉得恶心。   逃离那栋典型的潮式小楼,迈入一个老旧的牢笼,鸟儿都不肯飞进天井。   后院与何家祠堂的后门相连,何家浩快步穿过漫长的连廊,进入祠堂。   后方是家祠,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列祖列宗的牌位,旁边的墙上张贴着族谱。族谱历代相传,人数众多,蚂蚁似的黑色文字爬在红色的底板上,远看又像一座大山。   何家浩深知自己的名字写于何处,下意识回避视线,不愿往低处看。 第2章   爷爷这一支共有三个孩子。最小的姑姑何宏娟尚未结婚生育;父亲何宏光排行第二,与王丽华育有一子,便是他何家浩;   至于大伯,名为何宏霄,已逝,其名下方明显有一块涂抹的痕迹,欲盖弥彰般,任谁都忽视不得,同样是何家浩心中的一方顽疾,他的身畔已无人久矣。   何家浩拈起三根线香点燃,跪在大伯的牌位前,谦恭地拜了三拜,起身后,将那三根香插进香炉。   何宏娟无声走近,停在何家浩身后,鲜有地露出忧伤的表情,低叹道:“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都八年了。”下一秒,她转头看向何家浩,投以鼓励的目光,“家浩,跟你大伯说说话。”   何家浩点头。他对这位和善的小姑素无意见,甚至从小到大得到过她的不少宠爱,可那柔和的目光何尝不算一种压力。   他认为真正赤诚的话语应该是放在心底的,而不是公之于众的,像一场表演。   喉结微动,何家浩顺畅地开口:“大伯,你放心,家里一切都好。爷爷身体很硬朗,我们会照顾好他。大家都很想你,尤其是爸爸。你要是也记挂家里,记得给爸爸托梦,他会很开心的。”   何宏娟露出满意的笑,揽住何家浩的肩膀,安慰几句:“别跟你爸计较,每年一到这几天他脾气就不好,都是因为你大伯,他心里苦……”   熬夜过后的双眸挂着血丝,父不知子,子不知父。何家浩并没有听进去小姑的话,望向大伯的牌位,思绪悄然飘荡。   与周围的其他牌位略有不同,大伯去世时已有四十多岁,且有子嗣。   自古讲究孝子贤孙为亡者立碑,大伯的牌位却不见孝子之名,正因知晓缘由,何家浩许久无言,泛起一缕忧郁的思念。   祭拜过大伯后,何家浩如常前去上学。   西樵村只有一所中学,分为初中和高中两个学部,也就代表着每个西樵村的孩子要被困在这里六年。即便考上大学,家里也多有限制,再远也走不出潮南这片土地,好像早早地便能望见余生。   不到二十分钟他就抵达了校园。早自习有些吵闹地度过,何家浩习以为常。虽然高三在即,但大部分的同学都没有意识到严峻性。何家浩看起来沉稳得多——班主任老张是这么说的。   殊不知他有自己挂心的事,即便高考就在明日,也无法阻止他的计划。   上课铃已经响了,同学仍在说个不停,直到老师走进教室才安静下来。何家浩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伴着窗外传来的蝉鸣声,冥想心事。   时间过得确实很快,又一年夏日将至,哥离开西樵已经八年了。小姑说父亲每年一到这个时候就心情不好,因为大伯在这个时节去世。   大伯的离开是全家之痛,那哥哥的离开何尝不是他一人之痛?   潮南省潮州市,何家浩反复回味这个IP地址,沉寂已久的心脏像是终于开始跳动。   他早在昨夜就已经有了主意——从西樵到潮州往返只要两个小时,他只要现在请假就去,祈福仪式之前刚好赶得回来。念头越来越强烈,他恨不得立刻起身冲出教室……   “何家浩,老师叫你呢。”   同桌忽然用手肘捣了他一下,何家浩立即抬头看向讲台,恍然大悟般。今天的第一节课是数学课,台上站着年轻的实习老师邱秋,她远远注视着他。   邱秋让他上台解昨天留下的一道难题,何家浩照做。复杂的公式中缺少一个关键的括号,由陈俊立补上。   他回到座位,顺手捡起落在地上的一张纸,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心理调查问卷。何家浩没有放在心上,折起来夹到书里。   一堂课他安然无恙地度过。   邱秋年轻漂亮,深得同学们的喜欢。主要是她从不拖堂,下课铃一响就走了。   何家浩犹豫片刻,猛然起身,打算追她到办公室。班主任老张是个老油条。因为村里要举行龙舟祈福仪式,今天全校放半天假,清早第一节课又不是他的,老张照旧“摸鱼”晚到,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其实只是同学之间心照不宣而已。   何家浩想着老张没来最好,他跟邱秋请假,邱秋很好说话,又素来关照他这个数学课代表,一定不会拒绝。   如是想着,何家浩健步冲出教室,猝不及防撞上一个男生。他与之错开,闷头要走,对方故意挡在他的面前,他才看清对方是陈俊立。   陈俊立推了一下眼镜,审视着他,态度高傲又没头没脑地说了句:“离我妹远点,第……二……名。”   月考的成绩单是昨天下来的,何家浩还没看过,闻言拍了下陈俊立的肩膀,心不在焉地回应:“你又第二?下次加油。”   说完,他转身就走,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陈俊立恼火的表情。还有他那个同班的堂弟陈阿福,对着何家浩的背影指指点点说个不停。   何家浩无暇顾虑这些无关人士,匆匆赶往办公室,没想到撞上老张训斥陈若楠的场面。陈若楠正是陈俊立的双胞胎妹妹。   上周她染了一头粉发闪亮登场,可谓出了个大风头,整个年级无人不知。老张震怒。   不到一周的时间,她就被迫把头发染回来了,老张少不了还得说教她几句。   情况变得有些麻烦,何家浩不能再跟邱秋请假了,硬着头皮找上老张,没想到老张也正想找他。他这才知道自己这次月考的成绩下降了一名。原来陈俊立总算拿了一次第一,所以才在教室门口挑衅他。   何家浩没有放在心上,借口家里主办祈福仪式忙不过来,他有心帮忙。老张趁机说起他的成绩,不肯给他个痛快,还要打电话跟家长确认……   他能够顺利地拿到请假条倒是要感谢陈若楠——她舍身相助,“不经意”在老张面前暴露自己的黑发其实是假发。老张立即掉转矛头,把请假条一挥放过了他。   他向陈若楠投以感激的眼神,不再耽搁,当即就走。   走出校园,何家浩目的明确,打车前往客运站,买了一张前往潮州的车票。   大巴上的乘客并不多,司机或许会开得快些,不到一个小时就会抵达潮州。他如此想着,惴惴不安的心也挂上一缕欣喜。   他找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旋即从书包里翻出iPod,扯开耳机线,戴好耳机,按下播放键。   那是一首听过很多遍的歌谣,怎么听也不会腻。   何家浩缓缓闭上双眸,小憩片刻,伴随着歌声,回忆纷至沓来,涌上脑海。   那是九岁的夏天,一切都很美好,记忆是色彩斑斓的。他不慎摔破了膝盖,走路就会痛,哥背他回家。   他哭累了,趴在哥的肩头,呼吸之间尽是热气。他清晰地看到汗珠在少年的肌肤上缓缓下滑,像是美丽梦境里的气泡,让人不忍戳破。   哥是龙舟队的主力,历经夏日磨砺,皮肤晒得有些黑,已展露出成年男人的轮廓,而他还只是个小孩儿。   他下意识想要减轻哥的负担,挣扎着,双腿在哥的臂弯里乱动。哥察觉得很快,立即停下脚步,问他:“疼?”   他咬牙否定:“不疼。”   哥为此低声发笑,勾起一侧嘴角,像是坏笑,并不戳穿他的小小谎言。四目相对,他双颊微红,破涕为笑了。   他无限怀念那时的西樵河,他们坐在岸边休息,石板上每一寸苔藓都是可亲可爱的。哥从裤兜里掏出iPod,先把一只耳机塞进他的耳朵。旋律响起,吸引他的全部注意力,疼痛似乎就这样轻易地消弭了。   风微微吹,吹花花天上飞。   小雨飞飞,找阿爷快快回。   月漫漫追,追阿嫲给吹吹。   小桥也睡崽崽累。   旋律快过车速,先一步抵达潮州,迫不及待似的。   桌面上,手机铃声响起,屋子里略显凌乱,唯一的身影高大、孤独,正忙于收拾精简的行李。 第3章   何家树长臂一伸,捞过手机,顺手按下接听键,随后才看到一串陌生的号码。他隐约猜到对面是谁了,没有开口打招呼,通话开了免提,把手机随意一放,转身继续筛选衣物,希望对方能尽早挂断。   大学班长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室内:“何家树,你总算接电话了!你去哪儿了?这些天我全校都跑遍了也找不到你,你现在还在潮州吗?就算你保研了,答辩你总得到场吧?毕业典礼你总得出席吧?优秀毕业生名单下来了你是不是都没看?院里让你做代表上台演讲……”   他攥着衣服的手收紧一瞬。班长的话无意间提醒了他时间过得有多快。   半年前,他也曾尽心准备过保研,并且拿下名额,奈何后来的事发生得太快——意外的车祸、母亲……   “何家树,你在听吗?”骤然提高的分贝绞杀掉微薄的哀思,班长生怕他挂断电话,语速飞快,“那个,我们都知道你家里出了一些事情,院里的领导其实都很关心你,想帮你……”   很糟糕的一种感觉,但情绪转瞬即逝,他克制得极好,丝滑地拉上手提包拉链,看起来波澜不惊地掠过桌边,顺手按下红色的挂断键。   行李不多,塞满一个手提包就够了。   他并未立即出门,而是站在原地有些出神,脚下是位于朱门街的一栋独栋小楼,他和母亲离开西樵后在此居住过一阵。   朱门街对于母亲的意义早已日渐淡薄,所以她可以放心地出租屋子,可在他心里还是不一样,于是他选择回到这里住下。   安静又荒凉。他已经故意把房间弄得很乱,到处堆满旧物,可惜缺乏人气,一股阴冷乍地四起。   回过神来,他径直到卫生间洗了个手,返回客厅。墙边安置着供台,正中立着何宏霄的遗像。   孝子跪于下方,行大拜,磕长头,仰望着父亲的旧影不语,一切尽在无言之中,许久都不见其起身。   这些年日夜相伴,想说的话都第一时间说过了,但今天略有不同,何家树踌躇着,低声告慰亡魂:“爸,我决定回家了。”   如何回家,回谁的家,他给不出答案,只知道自己心意已决,今日就要返回西樵,谁也拦不住。   清脆的门铃声将哀思打断,他还以为是预约的出租车到了,起身后鞠了一躬,拎包出门。   可停在门口的是一辆私家车,车上下来的显然是配送员。   他手里拎着蛋糕,热情地发出问候:“何先生吗?这是你爸爸林先生给你订的蛋糕,祝你生日快乐!”   听到“林先生”三个字,何家树的眼神冷冽到极点,同时发出一声冷哼,接过包装精美的蛋糕盒子。   下一秒,他径直走向五步外的垃圾箱,无情地丢了进去。   配送员从未见过这种反应。谁收到生日蛋糕不是喜笑颜开的?他低呼一声,没来得及阻止。   何家树冷眼以对,狠声告知对方:“我爸早就死了。”   配送员闻言愣在原地。何家树看清后方出租车的车牌号,果断走过去上车,告知司机目的地。   “潮州南站。”   潮州南站的候车大厅人来人往。何家树穿过人群,很快找到前往西樵的大巴。   司机站在车门前吸烟,间或喝一口凉茶,接过他的车票草草地看过,撕掉副票又递了回来,朗声笑道:“靓仔,再等十分钟啊,回村的客少。”   他颔首答应,把手提包放好,走到一旁也掏出口袋里的香烟。   是最后一支。空烟盒旋即被他投进了旁边的垃圾桶。他把烟衔在嘴里,用手掩着打火机点着,靠在栏杆旁缓慢地吸。   烟被按灭,耳边是车站嘈杂的声音,口袋里安静一路的手机终于被主人眷顾。   何家树翻看通信录,选择字母“W”,找到一串八年没有拨打过的号码,备注为“武馆”。   “嘟”声不到五次,电话被接通。   时隔八年,他们都长大了,变化可谓斐然,对方声音给他的感觉更多的是陌生,夹杂着隐隐的熟悉感。   “你好,喂?谁呀?找谁?喂?说话,我这信号不好吗?不是,这是座机呀……”   还是和以前一样的急性子,何家树恍惚间觉得风似乎更热了一些。   风吹乱他的头发,一股暌违之感徐徐生起。他双唇轻启后顿了两秒,答非所问,叫对方的名字:“阿龙,是我。”   “你谁啊?”对方语气直冲地追问,很快意识到什么,“不对、不对不对,你这声音有点耳熟。我想想,好像以前抛弃我的一个好兄弟啊。你再说句话给我听听。”   何家树缄默不语,眼睛被风吹得有些疼,也可能是旁边那位司机连抽了两支烟把他呛的。   内心思绪暗涌着,他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词穷的时候。   “何家树,你化成灰我都认识你,说话。”   “听着呢。”他淡淡搭腔,嘴角总算泄出一缕浅笑,稍纵即逝。   “你现在在哪儿?回西樵了?躲在门外盯着我呢,是不是?我现在就出去抓你……”   “我在车站,五分钟后发车。”   对面原本急切的人竟变得沉默,骤然响起的呼唤声则清晰地传到何家树耳中。   很快,对方继续说话,语调细听竟有些哽咽:“你回来得不巧,今天是龙舟祈福仪式,我得去帮忙。武馆现在是我话事,你下车就来找我,听到没有?备用钥匙在门口左手边的……”   “第二个花盆里。”他接话,想到自己少时是风光的何家长子,对面这位还是武馆的少东家。对方倒是继承了其父的习惯,钥匙的位置都没变。   早知道他就不打这通电话了,给对方个惊吓。   “嗯。”那边显然也想到了往事,故作轻松道,“好,那我就等你了。不,你等我,祈福仪式得忙一天呢,你不许跑啊。”   “你忙。”何家树淡淡地搭腔,作势要挂断电话,没想到又听到一句话,很大声、很仓促。   “阿树,回来就好!”   他无言以对,任这句话随风飘摇,萦绕在脑海,驱之不散。他不想承认自己这些年越来越冷漠,心或许还是火热的,可惜早已被深埋在冰层之下,对于这句真挚的话语给不出任何回应。   沉默足有十秒钟,司机通过车窗探出头叫他:“靓仔,走了!回家!”   他愣了一下,很快挂断电话,收起手机。   客车缓缓启动,车票在他的手中被揉成了团。   两辆车平行路过。一辆向东,另一辆向西;一辆加速驶远,另一辆平稳停驻。   朱门街136号。何家浩抬头确认门牌,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没有任何变化。   上次来是在两年前。他擅自送给自己的中考礼物是勇气。   知道大伯母搬到这里,是因为他偶然听到邻里议论,邱家的一位阿姑去潮州办事,偶然在朱门街附近碰到大伯母,寒暄了几句。   那还是他第一次单独离家,惊起不小的阵仗。   他踏上了前往潮州的客车。朱门街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城市中街坊的连接不如村镇的密切,他挨家挨户地问,直到太阳落山之际才寻到一丝线索。对方曾是大伯母的麻将搭子。   他得到136号的答案,抵达目的地时已经很累了。   他满怀期待,开门的却是位有着陌生面孔的阿姨。他问对方是否认识何家树,得到否定的答案。   天越来越黑了,最后一班大巴即将发车,绝不等人,他只能失望而归。   时隔两年,他再次按下门铃,心脏仿佛在滑稽地独舞,越跳越快,似乎深信门会被立刻打开,站在门里的就是哥哥。   事实上,这一次根本没有人应答。何家浩不死心地抓住栅栏门,晃动出声响,朗声问道:“有人吗?有没有人?”   房屋不语,好似宣告着里面空无一人。   一场蓄谋已久的单向奔赴。   他费尽心思,在大巴上颠簸整整一个钟头,实际寻人的过程竟然不到一分钟。   这种感觉太过糟糕,甚至滋生出巨大的挫败感。被失望的情绪反复席卷,何家浩下意识想要逃避。   他即便知道眼下的明智之举是立刻回家,提早抵达龙舟祈福仪式现场,双腿却像灌了铅,不愿离开这户人家。   就算他找错了,这里也是他暂时的避风港。   空气里似乎还能残留着哥的气息,微妙的、惬意的。何家浩坐到门口的台阶上,重新戴上耳机,想用尽iPod最后的电量,循环着同一首歌。   至于回程路上的枯燥时间如何打发,他暂时不愿考虑。   音乐隔离外界,拾荒阿姨翻找着垃圾箱,收获惨遭抛弃的生日蛋糕,如获至宝,欢喜归家。   日过晌午,西樵河边早已聚起了人。   何家浩一路狂奔,肩上的书包重量不轻,像是随时要把他压垮。   他看了一眼时间,来不及回家了,把书包寄存在常去光顾的那家小卖部,继续奔跑,远远便瞧见太尉庙被围得水泄不通。   司仪的朗诵声传到耳中:   一点天庭,福星高照,鸿运当头   二点口利,笑口常开,大吉大利   三点耳朵,耳听八方,喜讯连连   四点眼睛,眼观六路,物阜人康   礼成!   吉时已过,祈福仪式开始了,整个西樵村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何老爷子手持朱砂笔点睛。作为各家代表的家长纷纷行礼上香,下一个就轮到他了。   何家浩拨开人潮,奋力地向前挤,总算走进太尉庙,同时身旁传来众人的议论。   “何家树……不是老何家的长孙吗?”   “说是早就离开西樵了。”   “我怎么记得是被赶出家门的……”   何家浩定在原地,仰头看向正前方。   陈德才是陈俊立和陈若楠的父亲,是一个戴金项链的爱炫耀的瘦小男人。   此时他手里拿着个奖杯,何家浩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那是属于谁的荣誉。   局势转瞬即变,他的父亲上前把奖杯夺过,朝着无人的角落摔去,怒斥道:“谁?谁把这晦气东西放上来的?”   眼看着那个奖杯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何家浩似乎都看清上面篆刻的名字了。   奖杯落在地上,还向前滚了两圈,一个圆环状的把手碎掉,不知蹦到了何处。何家浩的胸腔剧烈起伏着,口中仍喘着粗气,心跳即将超出负荷,可他不想休息,赶紧上前两步,下意识想要捡起。   “何家浩!”父亲呵斥住他,下达命令,“赶紧给我过来!”   不过是五步的距离,但也可以算作一种遥远。母亲已快步穿过人群,不由分说地拽着他上前,笑着跟周围人缓和气氛:“来,大家让一下,不好意思……”   再回头,他已看不到那个奖杯,不知它有没有滚得更远,更不知它有没有破损。人潮涌动,分开又聚拢,闷热又潮湿的气息狂轰乱炸,太尉庙烟熏火燎,一切都在试图剥夺掉他内心深处的最后一缕清风,而他也已化身提线木偶,被父亲强行按下,跪在祭台前。   司仪喊“跪”,他跪;司仪喊“拜”,他拜。而后,他再跪、再拜。   头要磕得虔诚,点燃的香被送进手中,手臂也被控制,线香自己走进香炉,世界变得荒诞。   回过神来,何家浩看到众人满意的神色。他们个个笑意洋洋,鼓掌喝彩。响亮的敲锣声分外缥缈,仿佛从天外而来,他依稀听见,知道这场大戏终于暂时落下帷幕,喧嚣还会在上演。   “五月初三,龙眼又人来人往。大小的龙舟来自各社坊,龙精虎猛,个个都身壮力强……”   熟悉的龙舟唱词传入耳中,何家浩本该随波逐流,护送龙头离开太尉庙,可他心思不在此处,更不想与他人争抢着看热闹。只需要停下脚步,任人潮涌过去,太尉庙就只剩下他自己了。   无人在意他的去处,毕竟此时的他已经不再重要了。   正午的阳光从天井射下来,分外刺眼。何家浩茫然四顾,很快找到主心骨,走到角落拾起那个奖杯。断掉的把手寻不到残骸,奖杯上面还沾着泥土和灰尘。   何家浩先是用手抚摩,很快抓起校服前面的布料,仔细擦拭掉不该有的脏污。少年劲瘦的腰板暴露在空气中,白皙的一截腰,看得出来他一直被保护得过于好了。   很快地,白衬衫落下,奖杯看起来没那么脏了,唯有岁月的痕迹。纂刻的名字有些模糊,但还是可以看出“何家树”三个字。   何家树,你到底去哪儿了?何家浩在心底无声发问,许久,发出一声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叹息。   何家浩漫无目的地散步,不过晚了十分钟离开太尉庙,西樵河两岸可谓是人山人海了。   各色的龙舟纷纷下水,伴随着歌声、呼声、议论声。明明是很美好的画面,何家浩只觉得吵闹,以及莫名地烦躁。   众人都挤在一起凑热闹,他便能轻易地寻得一方净土——西樵河的下游。虽然还是能听到声音,好在没什么人,还有一棵古树投下绿荫。   噪声吵得他有些头疼。陈家兄妹俩边走边吵,不见其人,却闻其声。他经常会忘记陈若楠是陈俊立的亲妹妹,因为两人实在是没有丝毫共同点。陈俊立是三好学生,陈若楠则总是行为出格。   一双龙凤胎,全村的人都赞他们陈家好福气,人丁着实兴旺,不像何家,小辈就剩下个独苗了,真可怜。   眼下陈俊立正拿出长兄的架势,教训一头粉发的妹妹,类似的话老张每天能说一百句,毫无新意,苦了他这个无关人士,都躲到这里了,还要被骚扰。   他发现自己好像有些耳鸣了,渐渐听不清那兄妹俩的争吵,不过这样也挺好。   何家浩凝视着近在眼前的西樵河,兀自出神。   河水十几年不曾变化,却没有回忆里那般安谧柔和。   为什么长大后的世界越来越吵?半天光景,孤独地坐在朱门街136号门口的时候竟算得上片刻闲暇,怪不得他不想回来。   可赖在那里又有什么用?他甚至无法确定要找的人到底有没有更换住址。   他好像什么事都做不好,什么东西都握不住。内心世界彻底安静下来,阳光通过水面折射进他的眼眸,渐渐地,他感觉周遭变得安静,河水上的晶光像钻石一般吸引着他。   他心甘情愿地靠近,向前走,再向前走……   “何家浩!”陈若楠忽然高声叫他的名字,跑了过来。   何家浩缓缓转头,发现只有她自己,陈俊立不知何时走了。   他眉眼中的黯然一览无遗,唯有他自己毫无察觉。   陈若楠好像丝毫没有受刚刚争吵的影响,嚼着口香糖,又从包里掏出一条递给他,语气轻快地发出邀请:“吃吗?你衣服怎么脏了?”   何家浩礼貌摇头,无声吐出一口气,收回视线,继续茫然地扫视河面,又看到对岸彩旗迎风飞舞,舞得那么奋力,而他被失望与颓丧的情绪笼罩,似乎还不如一面旗帜有价值。   失神的瞳孔忽然一亮,他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可只需要那一眼,他就像重启或充电了,像再生与复原了。原来他不是不如一面旗帜,只是没有等来自己的风。   对岸人头攒动,一抹熟悉的身影斜靠着树干,身姿颀长,神情蔑视,手指摆弄着一个烟盒。他不需要光的临幸,惬意享受着树的绿荫,嘴角闪过一丝冷淡的笑,目光同样锁定对岸,像瞄准猎物,观察了许久,等得百无聊赖。   舞狮翻腾而过,引着扛龙舟的队伍风光游街,村民纷纷追随。一切都在变,不变的是那个意外的归人。他们遥遥相望。   一个眼神闪烁,反复确认;另一个目不斜视,分外笃定。   何家浩紧抿双唇,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瞪得眼睛涌起淡淡潮意,像身处一场镜花水月般的幻梦。   哥,你终于回来了? 第4章   哥,你终于回来了?何家浩无声地发问,一时间竟不敢上前,生怕惊扰这“假象”。   “何家浩?”   他恍惚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但他顾不得了。这一声呼唤就像无意间触发了什么指令,让他立刻朝着目标跑去。   他化身一面旗帜——片刻前令他艳羡的、迎风鼓动的旗帜。   他感知心跳久违的跳动,飞奔向前,离开冷清的角落,闯进他本不喜欢的热闹中。   一座桥隔开南、北两岸,他胡乱拨开人潮,冲上桥头,几次险些摔倒。   因为他的目光凝聚在远处,视刚刚看到的那抹身影为锚点,坚定不移地追逐。   沉浸于围观舞龙的群众发出不满的议论,投来不善的目光,他全都不在意。   他跑得那样快,本以为会越来越靠近对方,可是好像他每上前一步,锚点则缓慢后退一步。   他一直不敢眨眼,即将下桥之际,眼帘发出急促的扇动,他急忙抬手揉了揉眼睛,步履未停,可熟悉的身影还是消失不见了,仿佛刚刚漫长的注视不过是一场幻梦,只剩下河面上的点点光晕。   被倚靠的那棵树还在,何家浩围绕着它打转,确认周围没有他要找的人,慌乱乍然而起,他却不愿放弃。   一瞬间如福至心灵般,他瞄准河道旁唯一的一条小巷,直直地冲过去。   喧嚣声被甩到身后,他逐渐深入巷子,却不见一丝人影。   家家户户都在岸边参与盛会,这一处惨遭冷落,安静到他可以清晰听见心跳如擂鼓。   “哥……”自言自语般,何家浩试探着开口,声音有些哑。   没有回应。这种一次次期望落空的感觉好像溺水,他深有体会。   痛感的阈值逐步提高,人可以越发麻木,最后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何家浩不禁垂下了头,意外注意到墙边花盆旁被遗落的烟盒,好似又燃起一丝微小的希望。   他上前捡起来,反复翻看,试图将眼前这个和刚才那个被捏在手里把玩的对上号。   其实刚才隔着一条河,他看不真切,可此时他产生不可抑制的直觉,令他认定就是同一个,是哥刚刚摸过的。   何家浩晃动烟盒,不难想象里面的香烟数量还很多。   他浮想联翩。哥是什么时候开始吸烟的?习惯吸哪款烟?手里这盒是红双喜,西樵每逢节庆随处可见,会是哥的吗?   掀开盒盖,他自觉像在行窃,心跳仍旧剧烈,不见平缓的迹象,浑身好像都躁动了。   他病急乱投医,取出一支送到鼻息下,呼出的气打在自己的指间,热而微烫,削减了对烟味的感知,于是他再送近些,烟草味变得清晰……   他想确定上面是否留有主人的气息,可分别那么久,他又凭借什么来确认呢?或许是下意识的预感,让他笃定地认为这就是哥的味道。   父亲常年吸烟,他以为自己讨厌烟味,现下产生强烈的不确定,他更关注的是,哥为什么开始吸烟?这些年过得不好吗?为什么不露面?他有无数的话亟待诉说。   五感凝聚在一支烟上,摒除掉全部杂念,烟蒂蜻蜓点水般碰到鼻尖,惊得正在出神的何家浩手指微颤,旋即听到渐近的脚步声,令他定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下一秒,烟盒被人一把夺走,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小孩儿不许抽烟。”   何家浩转头,泛滥的思念冲垮脑海,溢出眼眸。这一次绝不是幻觉,苦寻八年的人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他成熟了许多,个子更高了,肩变宽了,头发剪短了,肤色比回忆里的白皙不少,看来这些年没有继续划船。   他已彻底退去少年的稚嫩,全然成熟,眉眼凌厉,攻击性直白坦荡,身着白色T恤和黑色工装马甲,黑与白的搭配简单也显得他冷酷,颈间似乎还藏着一条纤细的项链。   打火机突然被擦亮,何家浩挪开视线,看到他唇边胡茬的痕迹。   他另取出一支烟,双指夹住烟蒂,熟练地点燃,深吸一口,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   味道醉人,何家浩迷幻地觉得刚刚碰上鼻尖的是哥的手指,而被点燃的则是自己指间的那支烟,两头都在被灼烧似的。   他赶紧放下了手,将那支烟紧紧攥在掌心,拒绝上交。   “哥。”何家浩咽了咽口水,开口叫人,声音有些颤抖。   思念无处排解,因他对上的是一双淡漠的眼眸。何家树无声地吸着那支烟,并未给出回应,甚至不肯正眼看他。他的眼眶已经红了。   “哥,真的是你,你回来了……”少年激动地抬起手,只差一点就触碰到对方的衣衫,可又僵在那里,五秒钟过后,克制地收回了手,低声诉说着,“你回来怎么不跟我说?哥,这么多年你去哪儿了?我一直在找你,今天上午还去过潮州……”   何家树看起来并没有认真听他讲话,明明眼下的空气中酝酿着热浪,他的周身却好似环绕着疏离的冷意,这也是何家浩收回想要触碰的手的原因。   说到此处,何家树吸烟的动作骤停,烟灰积出了一截,被风吹到衣摆上。他微垂眼帘,利落地掸掉那抹烟灰,落在何家浩的眼中则等同于嫌恶。   他果然还是没有原谅自己,何家浩心想。他脸上挂满了愧疚,以及掩饰得极好的委屈。   何家树转身便走。   “哥!”何家浩焦急地跟上,“你要去哪儿?哥,不回家吗?我们一起回家吧。今天是你的生日,你记得吗?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何家树大步走在前面,何家浩跟得很紧,半支烟的时间,他的嘴就没停过,让这条偏僻的小巷具有了些许人气。可他说着又忽然停了,何家树微微侧头,瞥了一眼。何家浩不知看到没有,再度开口,语气已经变了。   “是不是我话太多了,你不想听?我不说了,你千万别走,好不好?”   何家树突然停下,何家浩撞上他的背,连忙后退一步,却不肯退得更远,生怕一眨眼他就跑了似的。何家浩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的反应,看到他的嘴角似乎噙起意味不明的浅笑,随手将烟按灭在垃圾箱上方,拨开烟雾,拍上自己的肩膀。   何家浩仿佛收到了什么天大的鼓舞,笑着看向他:“哥?”   “小浩,帮我个忙。”   “好!”   他张口答应,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滑进口袋,留下一支弯曲的香烟。手抽离口袋后,掌心残留的烟叶随风飘散,绘出他们重逢的轨迹。   骏义龙武馆。   一个并不陌生的地方,对于何家浩来说像故地重游,他很多年没来过了。   少时何家树加入龙舟队,日常训练正是在这家武馆。   当时何家浩虽然年纪小,也不懂划龙舟,但只是心甘情愿地当哥的跟屁虫,就那么呆呆地看着,也能在武馆泡上一整天。   武馆算起来是陈家的。去年陈龙安接手了武馆,他和何家树是发小,年纪相仿,辈分却小,算起来应该跟陈俊立叫一声“小叔公”。盘根错节的关系,何家浩理不清楚。   八年前,哥跟着大伯母离开西樵,何家浩不是没来武馆找过陈龙安,试图从他那儿得知一些哥的下落,可陈龙安说哥也不联系他了,像是与西樵村的一切一刀两断。   何家浩知道他没必要欺骗自己,叨扰过他几次便不好意思再来了。   武馆棚顶的风扇嗡嗡转着,室内清凉许多,不见陈龙安或其他学员的身影。   何家浩本想开口问一句“阿龙哥去哪儿了”,但想到重逢之后哥一直很寡言,不敢开口烦他,旋即脑筋一动,在心里自问自答——陈龙安还能去哪儿,自然是去祈福仪式了。他幸好没问出口。   男孩儿微垂着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间或蹙眉,忽然长舒一口气,也不知道在琢磨什么。何家树不予理会,搬出三脚架和相机,立在一把椅子前,调整角度。   何家浩上前两步,试图帮忙,奈何无从下手,强作镇定地问道:“哥,我能做什么?我帮你弄?”   何家树弯腰检查相机屏幕,画面是何家浩白色校服的特写。   这是西樵中学八年不变的款式,他也曾穿过的。往事被痛苦侵蚀,回忆起来总是难免激忿填膺。   很快,他注意到何家浩的胸前沾着灰尘,明明人长得白白净净的,衣服却不知道在哪儿弄脏了,像个小邋遢鬼。   “老实等着。”何家树仍旧做疏离状,板着脸将他推开。   武馆里又安静下来,针落有声。   何家浩尚且年少,并不擅长怡然应对分离与重逢的场合,内心柔肠百转。   哥总算肯理他,他不想就这么沉默下去,鼓足勇气开口:   “那个……我在QQ上给你发的消息,你看到了吗?”   问出口的一瞬间他就觉得哥不会理他了,没想到竟能听到那样一声回应——   “嗯。”   只有一个“嗯”字就够了。何家浩暗喜,咬牙克制唇角扬起的弧度,下意识追问:“那你怎么不回我?”   何家树没再回答,将擦拭过相机的纸巾团成团,扔进垃圾桶里,眼中闪过一丝烦躁,抬臂看手腕上的表。   他的任何一个微小的举动在何家浩眼中都放大了无数倍。   何家浩怕惹他生气,立即低下了头,支吾道:“零点我还给你发过消息,祝你生日快乐……”   电子表上的数字已经跳动了,何家树才缓缓放下手臂,发出一声轻笑,漫不经心地说:“谢谢。”   何家浩虽然还在忍不住琢磨他那抹笑的含义,但还是不禁露出稚嫩的得意,腼腆地抬起头:“你看到了就好!对了,哥,你今天生日打算怎么过?大伯母跟你一起回来了吗?你们……”   他想问:你们会一起留下吗?他等了这么多年,就等这一天,何家树却把他打断了。   “她死了,我回来给她销户。”   何家浩顿时怔在原地,几次开口没能说得出话,心中的委屈顷刻间荡然无存,因他理解了哥为何会变得如此冷漠,即便是说到母亲之死,也像提及一个无关人士。   何家浩难以想象这些年哥都经历了什么。更何况大伯母以前对他那么好,像从香港电影里走出的美艳女郎,如今也不过四十多岁的年纪,怎么就香消玉殒了?   没等满腹的疑惑与担忧说出口,何家树指着那把椅子命令道:“那儿,坐下。”   何家浩照做,还是忍不住出言关心:“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会这样……”   “车祸。”他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看着相机屏幕里出现的身影,突兀地发出一句调侃:“你小子,还挺上相。”   哥又在笑,可是何家浩笑不出来,明明刚说完大伯母的死因,他是怎么做到下一句就调笑自己的?这些年哥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何家浩满腹的疑问,不知该先问哪个。   他只能听话地坐在那里,仪态十分板正,表情紧张又真挚。适时,门口有客到访。   兄弟俩同时望过去。那是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手提公文包,不难辨认身份,不是律师就是保险推销员。   何家树抬手招呼对方过来:“弄好了。这样行了?”   律师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文件,递给何家树。何家树翻了几页,送到何家浩面前:“签了。”   何家浩下意识想问这是什么,但一想到哥绝对不会害他,又何必问呢。   于是他果断拿起笔,认认真真地写下自己的名字,抬头看到对方眼中的满意,心情轻快不少。   事情还没完,何家树又说:“对着镜头说。”   “说什么?”   “说你愿意。”   “我……”何家浩懵懂地扭头,看向镜头,语气充满着不确定,“我愿意?”   “不行。”律师都看不下去了,上前指挥,“你要照着上面的内容读,不是光说三个字就够了。”   何家浩点头,拿起文件照着念出声:“我何家浩,愿意接受自然人何家树……赠予的全部……房产和……”   话音骤止,何家浩这才反应过来,匆忙翻到第一页查看标题,竟是份财产转让书,急得他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我不愿意!” 第5章   突如其来的重逢,结束是不欢而散。   在那种关键的时间点,还有律师在旁做证,何家浩什么都顾不得了,坚持追问缘由,不出预料地触碰到那层无形的、冰冷的外壳。   他宁愿哥打他一顿,用属于男人的方式解决。总之,不管怎样都好过这样的态度。   小时候,哥明明很在意他、呵护他。   如今,何家树冷冰冰地告诉他:“欠你们何家的,原路返还而已。”   夜色已深,何家浩倚靠在床头,仍是白天的穿着,鞋子都没换过。   狭小的卧室黑魆魆的,彰显着他已经很久没有动过位置了。   一束月光打在书桌上,僵硬的身躯微动。何家浩起身拉开抽屉,径直抽出最下面的笔记本,里面夹着一张照片,背面的字迹烂熟于心。   那是九岁的小浩和十四岁的哥的合照。   西樵河岸边,哥穿着龙舟队的红色队服,亲密地揽着他的肩膀。他还是天真的小孩儿,足足比哥矮了一头。   他们笑得那样灿烂。   当年哥走后,家里所有有关的照片都被父亲撕毁了,就连他私藏的相册都未能幸免。   在父亲的怒火之下,他拼命保下来这一张照片,八年来每每泛起思念,都是靠这张相片怀恋的。   夏日的艳阳驱散陈年的霉斑,西樵村的每一块砖瓦都是崭新明亮的。八年前的西樵静谧安宁,回忆无限美好。   龙舟队都是和哥年纪相仿的少年。   红色鲜明醒目,他总能率先注意到哥的身影。哥聆听教练的讲解,因刺眼的阳光而乜着双眸,与今日所看到的疏离感很像,又不尽相同。   他常常去给哥送饭,少不了在大榕树下等待片刻,那时觉得光阴漫长,如今却在回味,恨它不够漫长,为何不能像照片一样定格。   训练结束后,他陪哥一起吃饭。训练辛苦,哥吃得很多,但总会先分给他一个鸡腿,看他吃得满嘴油光,还得分神帮他擦嘴。   他们对视,都忍不住咧嘴笑了。   教练凑过来跟哥打趣:“小树,这就是你弟何家浩啊,总听你提起,今天也是让我瞧见了。文文静静、白白嫩嫩的,像个小姑娘,你怎么就跟野猴似的?”   他局促不安,从礼貌上来说,应该做出回应,可他不擅长这些,下意识将目光移向哥哥。哥搂着他的肩膀安抚,游刃有余地接话。   “我弟怕生,也就在你们面前这样,在家可是不得了,天天跟我闹,就差骑到我头上了!”   “哥,我没骑过你。”   他低声反驳,一本正经的样子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他这才意识到哥说的是玩笑话,不该较真的。   教练又问他:“家浩,你会划龙舟吧?等会儿跟我们一起划。”   队友们也纷纷发出邀请,附和着。他只能尴尬地摇头,羞于启齿:“我……我不会划。”   “你哥不教你?家里人也没让你学?”   职业病作祟,教练刨根问底。他更加局促不安,哥帮他解释。   “我弟跟我不一样,从小我就护着他,哪儿舍得让他划船?风吹日晒的,太苦。”   十四岁的男生,讲起话来最无边无际,众人因此话纷纷议论。   “你可别惯着他,该拉出来练练了啊!”   “就是,我们潮州的小子怎么能不会划龙舟?”   “哪家不都是兄弟一起上阵的?我们爸爸爷爷那辈都是这样!”   “你可别藏着掖着,怕你弟超过你是不是?”   哥忙着应付他们的揶揄,而他低头审视自己瘦弱白皙的身板,记事以来第一次生出自卑,目光游移到在岸边停泊的龙舟。   它色彩斑斓,看似平静地伫立在光影里,仔细看才能发现船身随着水波细微地晃动,像摇篮,引诱着他靠近。   他回过神来时,已经只剩下他和哥两个人了。   哥看起来将凡事都不放在心上,却总是能第一时间关注到他的情绪。   饭菜已经吃光了,最后一口肉被送进他的嘴里。他收回视线,分心咀嚼着。   “小浩,你记住,你有选择的权利,不是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就不要做。”   他脑海里的念头仍在不安地雀跃,他缄默着没有立刻回答。   哥揉了揉他的脑袋,嘴角噙起得意又自信的笑:“你哥划船不厉害吗?”   “当然厉害,你可是最佳舵手。”这个问题他无需思考便能作答,满眼都是崇拜。   “那不就得了。谁说一定要兄弟上阵?你哥我一个顶俩,把你的荣誉也挣出来,你不信?”   “我信!”   可他还是犯错了。   龙舟剧烈翻腾,幽绿色的河水裹挟着梦魇,像海浪,将无忧的少年时光残忍地掀翻。叫声吵闹,像预告灾乱一般,充斥着整个世界。   “煲船啦!煲船啦!”   “有人煲船了!是个小孩儿!”   一扇门被重重关闭,随之离去的是意气风发的哥和风姿绰约的大伯母。   大雨倾盆,雨伞摇摇欲坠,伯母催促哥上车,他则拽着哥的衣角死死不放。   可他的手还是被狠狠地甩开了。   出租车启动,提速驶远,他跟在后面追,胡乱地大叫着:“哥,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你别走!”   全都乱了,他踩在雨中泥泞的路面上,像上了龙舟,摇摇晃晃,越发剧烈,直到彻底失控。   他追不上那辆车,什么都握不住,只剩下满腔的孤勇,不肯放弃。   他追了很久,分不清浑身挂满的是雨水还是汗水,深陷于那个永不停歇的雨夜。   尖厉的闹铃声响起,何家浩猛然惊醒,肌肤泛着淡淡的凉意,像梦中的雨侵蚀现实,呼吸之间还能嗅到淡淡的烟草味。   那支烟和相片同宿于笔记本中。   何家浩谨慎地放回到抽屉最下方,接着洗漱、换衣服,携着一身凉意冲下楼梯时,晨雾还没散去。   玲姐是住家保姆,刚从后院的菜园摘完青菜,还没开始准备早饭,见状招呼道:“浩浩,今天周六呀,不多睡一会儿?”   何家浩随便寻了个借口:“不了,我去补课。”   玲姐瞧见他发丝上的水珠,唠叨一句:“不要总用冷水洗澡,洗头更不行,大清早的,多伤身体……”   “嗯,知道了。”   他敷衍地应和,胡乱揩了两下头发,跑出家门,直奔骏义龙武馆。   虽是周末,但清早的武馆并没什么人在。   拳击台上,何家树聚精会神地拿着手靶,做警惕状。   倏忽,一记猛拳袭来,何家树立即抬手,稳稳接住,同时做出评价。   “来真的?火气这么大。”   “少废话!”   一别八年,陈龙安的模样倒是没太大变化。   他小时候就有些娃娃脸,现在还带着明显的少年气,常年穿背心的缘故,皮肤晒成健康的小麦色,此时面色严肃,眼神犀利,手臂鼓起明显的肌肉,又是一拳即将送到他脸上。   何家树挪动手靶,像是能猜到对方的出拳习惯似的,轻易化解:“我这不是一回来就找你了吗?气大伤身。”   “你还知道回来?!”   又是一记重拳落在手靶上,连带着何家树向后退了半步,陈龙安乘胜追击,一拳接着一拳,毫不手软,怒气冲冲地骂他。   “说走就走,说来就来,把我这里当什么了?旅馆啊?走了也没个信,我当你死外面了呢!手机没用就扔西樵河里,别要了!你也用不明白……”   何家树默默听着、受着,眼看他打个没完,也不知大清早哪儿来的那么强的劲头。   何家树忽然放下手靶,戳在原地不动,摆出副令人宰割的样子。   陈龙安大惊,陡然收住拳风,难免有些后怕,嘴上却不肯放过他:“看不起我啊?何家树,别以为我不敢打你!要不是看你这张脸长得还行,我肯定把你打成馒头!”   何家树露出无赖的笑,纠正道:“你就是舍不得,别装了。”   “你小子!”陈龙安用力推了他一把,顺势抬起手臂,用胳膊肘夹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拳头威胁地挥舞着,“你看我舍不舍得,今天就让你见识龙哥的厉害!”   二人就在拳台上打闹起来。   何家树虽然被他扣着,但还是能够灵活地躲避,嘴上倒是卖了个乖:“行行行,你舍得。哥,这回是我理亏,我全责……”   “就会耍嘴皮子!还是得揍你一顿!”   何家浩艳羡地看着他们互动,明知自己的露面会终止愉悦的氛围,邪恶的心思却占据高地。   他向前迈了一步,正式进入武馆,朗声叫人,把他们打断:“哥!”   陈龙安举起的拳头停在半空中,何家树直起腰板看向门口。纠缠的二人很快分开,室内爆发短暂的沉默。   见何家树不回应,陈龙安不解地瞟了他一眼,很快转向何家浩,热情地打招呼:“浩浩?何家浩!”   他们也很多年没正式见面了。   何家浩乖巧地回应,叫的仍是少时的称呼:“是我,阿龙哥。”   陈龙安赶紧摘掉拳套,先一步跳下拳台,不忘洗掉手上的汗水,走到饮水机旁:“你快坐,我给你接杯水。”   何家浩没有坐下,而是直愣愣地走向哥哥。何家树丢掉拳套,接下陈龙安一并递过来的水,对他的态度比昨日更冷漠:“怎么,想好了,来签字?”   何家浩摇头,语气绵软,缺乏威慑力,却带着格外的笃定:“我不会签的。那些东西是你的,我不要。”   何家树随意挥两下手:“不签你来干什么?走吧,别在这碍眼。”   “我不走!”何家浩语气坚持,定在原地不肯动。   “那你想怎样?”   “我……我想……我想和你道歉……”   何家树突然起身逼近,逼得何家浩步步后退,差点撞上身后的墙,何家树面带讥笑,重复他的话:“道歉?”他做出侧耳倾听的样子,漫不经心地逼问,“怎么道歉啊?”   离得那么近,何家浩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呼吸打在了哥的脸上似的。他垂着头,支支吾吾的,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我……我……”   半天说不出话来,垂着头,支支吾吾的:“我……我……”   何家树目光如炬,死死地盯着他,看他这副样子就起火。   足有三十秒,他甚至不敢抬头跟自己对视,这点胆量怎么敢找来武馆的?   没意思。何家树转身捡起地上的拳套,示意远处的陈龙安:“阿龙,不用管他,再来一局。”   陈龙安手里那一大杯水都喝光了,明显看出局势不对。   他又不傻,何必主动卷进这场情感纠纷?他的头摇得像筛子似的:“不不不,我不打,谁爱打谁打,我不……”   何家树白他一眼,正要将他的拳套丢掉泄愤,身旁忽然伸出一双手,像在祈求他的恩赐似的。何家浩急切地说:“哥,我陪你打!”   这倒是出乎何家树的预料。他俯视眼前斯文白净的少年,个子倒是长高了,可还是太瘦弱,风一吹就会倒似的。   他不可置信似的反问道:“你?”   何家浩慎重地点了下头,期望得到他的首肯。   “你打过吗?长这么大上过拳台吗?会出拳吗?”   每一个问句都冲击着何家浩,他已经不敢再点头了,心脏好像要跳出喉咙,紧张到手心冒出一层细汗。   他犹记得小时候哥虽然把他保护得过分仔细,但也会陪他一起尝试新事物,引导他、鼓励他,如今什么都变了。   “不行就滚。”   “我行的。哥,给我个机会!”   陈龙安快步上前都没能拉得住他,感叹他这么高的个子倒是没白长。他接下何家树手里的拳套,机灵地爬上拳台。可再往下看,他佩戴拳套的动作极其生疏笨拙,手似乎还在颤抖。   陈龙安从小喜欢运动,最清楚他眼下的心理状况,心率绝对超出了正常范畴,这样下去是有可能出事的。   “树啊……家树……”   陈龙安暗示地叫着,仰头跟何家树挤眉弄眼,希望他能手下留情。何家树像没瞧见似的,冷声呵斥:“你闭嘴。”他又看向何家浩,劝诫的话缺乏温度,像在蔑视对方似的:“手套都不会戴,你最好立刻下去。”   “我可以,相信我。”何家浩分外坚决地说,总算戴好拳套。   见他一脸天真倔强,何家树挑了挑眉,做最后确认:“你确定?”   何家浩做出防守的姿态,再度点头:“嗯!”   随之而来的就是迎面一拳,“砰”的一声。何家浩险些一头栽倒,连连后退,直到碰到围绳,倚靠着缓不过来。   “我靠,何家树!你来真的?”陈龙安大叫,唤回何家浩的些许神智。   “还来吗?”何家树逼问道。   “我没事,再来。”何家浩站稳脚步,重新举起双臂,护在自己面前,示意对方。   何家树挥臂出拳,从侧方袭来,过于明显。何家浩这次有所反应,赶紧移开手臂防守,可拳头落在身上之前转换了位置,正面冲向他。   他毫无实战经验,来不及随之做出改变,还是承受了,节节败退。   何家树则步步紧逼,拳头像雨点一样落下,也没什么章法,很快把何家浩逼进拳台一角。   何家浩蜷缩着身躯,下意识把双拳挡在面前,缓解了一些,但更多的拳头还是落在了身上。疼痛分外清晰,令他发出阵阵闷哼。   “出拳啊!”何家树叫道,“不是要跟我打吗?躲什么?躲有用吗?何家浩,我让你出手,出手打我啊!”   他做不到对哥出手,承受又有何不可。   声音开始变得模糊,何家浩发觉自己无法站稳脚步,恍然间觉得来到武馆也是一场梦。他还陷在昨夜的梦魇里无法脱困,每个画面都那么真实,怎么也挥之不去。   他追了一整夜不肯放弃,眼下也并非放弃,不过是暂停抵抗而已。   于是,何家浩骤然垂下防护的双臂。   发生得太突然,饶是何家树都来不及收手,能做到的仅仅是收回几分力气,拳头还是砸在了何家浩的脸上。   少年轰然倒地,鼻血溅到拳击台上,眼中的世界带有模糊的虚影。   他看到头顶老旧的风扇,看到红黑相间的围绳,看到陈龙安焦急叫着自己的名字,看到……看到哥冷漠又失望的眼神。 第6章   不知不觉中,雾渐渐散了,阳光更加耀眼。   在西樵村最为繁华的一条步行街上,陈家兄妹俩并立而行。陈俊立挎着个单肩书包,看起来就有些重量,与周围闲适的环境格格不入。   “说了不用你陪我来,你还背书包干吗?学习啊?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陈若楠语气直冲,嫌弃地瞥一眼那个板正的书包,露出明晃晃的嫌弃。   “你以为我想陪你来?拜你所赐,老张勒令我必须盯着你把头发染回去,我是来监视你的。”   “我不需要你的监视。”   “你需要。”   “陈俊立!”   “叫‘哥’。”   兄妹二人边吵便走。陈若楠气不过,大步向前,试图将他甩开。陈俊立轻松跟上,收敛了攻势,说起正经事。   “爸让你给家里的龙舟队压船,你到底去不去?喂,我跟你说话呢,回答。”   “不去!”   “龙舟比赛关系到家里的荣誉,爸一向很重视。压船不难,你觉得自己不行吗?”   “瞧不起谁?”陈若楠果然被最后一句话吸引了注意,放缓脚步,“以前不是说女人不能上船?爸也嫌弃我没你优秀。怎么,现在家里没人了,想起我来了?”   陈俊立无语,平静作答:“这是正规比赛,没有这种规定。”   陈若楠冷笑:“嘿,那我也不去,你能把我怎样?”   “你……”   她根本不听他的废话。发廊近在眼前,陈若楠欢快地跳了几步。今天不是上学日,她披着那头浅粉色的头发。历经光的临幸,它闪烁着人鱼一般的光。她像只小兔子似的,蹦进店门。   “张姨!染头发。”   店里空荡荡的,不见老板娘的身影,声音从更里面的房间传来:“若楠啊?等我忙完就给你弄。”   她明显是熟客了,像在自己家里似的,怡然坐下,还从旁边的台子上倒了一杯凉茶解暑。只是茶太苦了,不用咂嘴都能回味口腔里的苦涩。   陈俊立坐在她旁边,掏出一本书翻看,眼睛没有看她,嘴却在唠叨:“少染头发吧,我看分析文章说染发剂会致癌。你本来身体就弱,小心以后生病。”   陈若楠恨不得把那杯凉茶浇到他头上,恨恨地瞪他一眼:“你想去医院了是不是?我可以把你打到住院!”   陈俊立不在意地笑笑,推了下眼镜,低声问她:“你打扮那么漂亮给谁看?现在都忙着升高三,学习……”   “你管我给谁看?我自己喜欢!”   “行,你就喜欢折腾。”   陈若楠决定对他使用冷暴力,捞起一本时尚杂志烦躁地翻阅。兄妹俩看起来都在用功读书似的,谁也没再开口。   一道彩色的珠帘隔开两个空间,老板娘似乎忙了很久,陈家兄妹俩等得百无聊赖,迟迟不见人出来。里面时不时发出暧昧的嬉笑声,冷空气里混杂着劣质的发胶香气,令人更觉煎熬。   足等了整整一个钟头,陈俊立手里的书都换过一本了,那杯难喝的凉茶也被陈若楠饮光。他忍不住提议:“要不明天再来?”   陈若楠剜他一眼:“明天周天,人肯定更多,万一染不上怎么办?你帮我挨老张的骂?请家长你去?”   “我去就我去。”   “你不愿意等就先走,别耽误你学习,我的好……哥……哥!”   陈俊立嘴角闪过一丝轻笑:“没事,我在这里也可以学习,慢慢等。”   陈若楠借坡下驴道:“好啊,正好你给我付钱。”   彩色的珠帘轻颤,老板娘总算出来送客,身后跟着个打扮花俏的中年男人,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的俊朗,可惜再做保养也无用,皱纹已经很明显了。   陈俊立毫无兴致,陈若楠却好奇地打量。一对中年男女举止暧昧,送到门口还难分难舍的。   人总算走没影了,陈若楠借机拍老板娘的马屁,要了个折扣,终于开始染头。   何家浩再度睁开眼,是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四壁都光秃秃的,缺少久住的痕迹,墙角还放着一个黑色的手提包,不知道是谁的。   他推门出去,才发现这里是武馆的二楼,楼下已经有学员在锻炼了。   他很快捕捉到哥的身影,这次轮他来俯视。   何家树正躺在那儿做卧推,四目相对,似乎双方都怔住了,谁也没挪开眼。   五秒过后,何家树擎起杠杆,稳妥地放在卧推架上,好像刚刚短暂的对视只是巧合。何家树像根本没看到他一样,起身走人。   何家浩立刻下楼,想要追上去,却被陈龙安拽住了。   “欸?浩浩,别跑啊。来来来,没什么事啊,就是流鼻血了,晕了一会儿。你昨天是熬夜了,还是没睡好?看起来就没精神,今晚回去可得好好休息。你肩膀青了,坐下,我给你涂药酒。”   “阿龙哥,我没事。”   何家浩犹想逞强,但拗不过陈龙安死死拽着自己,强行被按到沙发上。   “你是专业的,还是我是专业的?我还没说你呢,不会打也敢硬上,就那么想挨揍啊?”   何家浩尴尬地苦笑,没有说话。   陈龙安继续抱怨:“那木头也是。你几斤几两,他还不知道吗?下手也没个轻重。幸亏……”   “不是的。”何家浩下意识反驳,“不怪我哥,都是我的错。”   陈龙安无奈发笑:“你错哪里了?说得出来吗?”   何家浩眼眶微潮,摇头。   “你错在太犟!他也犟!幸亏没把你脸打坏,否则你爸妈那儿我怎么交代啊?推拿你龙哥是专业的,别到处找他了。忍着点,我给你疏通开,好得快。”   何家浩收回搜寻的目光,乖乖坐着,让陈龙安帮他上药。疼痛是有的,但他咬紧唇忍住了,不想在这么多人的场合给哥丢人,虽然哥未必在意。   陈龙安忽然叹息,低声开口:“浩浩,你听哥哥一句劝,别跟自己过不去。你哥的事,得慢慢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说是不是?”   何家浩听进去了,点头答应。   “完事了,走吧,赶紧回家。今天就别烦他了,不然你俩都难受!”   陈龙安提着药酒瓶走了,留何家浩独自坐在原地,满心哀戚。 第7章   他本打算离开武馆,可走出大门后站在正盛的日头下,一时间竟不知何去何从。   倒并非无家可归,可只要想起回家,他就满心抗拒,干脆坐在门口的树下发呆。   面前是蜿蜒的河道,武馆所在的位置不过是在西樵河的一条分支旁,岸边还拴着一艘单人龙舟,想必是陈龙安用来教导学员的。   何家浩定睛看着简陋的小船,经过过于仔细的辨认,莫名松了一口气。那艘船很平静,甚至过于平静,一动不动,如同一潭死水。   间或有人路过,踩在石子路上,发出稀碎的声响。   何家浩百无聊赖地拿出手机,打开QQ界面。他没什么社交,免除筛选的麻烦,点开唯一的一条聊天。聊天框保留着大段文字,令他恍惚了一瞬,旋即才想起来是昨天睡前写的。   哥,你睡了吗?今天见到你回来,我真的很开心。这些年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想跟你道歉,也想弥补当年的过错,但见到你的一瞬间,什么都忘了。因为我忽然意识到,我很想你。哥,不管你原不原谅我、能不能让我留在你身边、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不然,我真的很讨厌我自己……   他双颊微烫,在天光大亮后审视自己深夜的忧郁之言,无论是谁都难免觉得矫情。青春由一条条得不到回应的讯息组成,见证八年的成长。   何家浩一下下按动删除键,逐步绞杀每个文字,随后锁上手机。   周末的时间并不宽裕,何家浩不想就这么轻易放弃,可陈龙安的话确实不无道理。   他再过分纠缠,肯定要引起反效果,得不偿失。   何家浩有很多哄大人经验,但一旦对上哥哥,在表达情感方面就显得笨拙了。   他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漫无目的地扫视到斜对面那家小卖部,有了一个不算精明的主意。   何家浩快步走过去,买了一瓶红花油汽水,回到武馆。这一次,他没敢立刻进去,而是在门口悄悄张望,寻找哥的身影。   陈龙安突然跑了出来,看到他后刹住脚步,惊讶地问:“浩浩,你没走?”   何家浩把汽水藏到身后,点了点头,看向陈龙安的目光充满了祈求:“阿龙哥,我能在你这里多待一会儿吗?我……我还不想回家……”   陈龙安理解,自己也曾有过不想回家的年纪,更何况眼前人是何家树的弟弟,那也算他的弟弟。他没理由拒绝:“行啊,我正好要出去订盒饭,给你也带一份,别跟你龙哥客气啊。不过……”   “我知道。”何家浩抢答,“我不会再去吵他,你放心。”   “这就对了,还挺机灵!你进里面吹风扇啊,外面热,我先走了。”   何家浩乖巧应声,陈龙安已经飞奔出去了。   何家浩转身又向武馆里张望。何家树刚从跑步机上下来,被几个跟自己同龄的男孩儿围住,似乎正在探讨划龙舟的技巧,何家浩心中艳羡,想起自己读过几本讲龙舟的书,现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但就算说出来也没用,都是纸上功夫,和他们聊不到一起。   没有人注意到他走进去。这一次,他不会再去打破愉悦的氛围,毕竟代价是哥的笑容消失。   他直奔更衣室,打算精准地找到哥的柜子,把汽水偷偷放进去。   小时候他刚跟柜子一样高时,骏义龙武馆的更衣室有何家树的专属柜子。   他还在柜门的角落里偷偷画过一棵树,哥或许都不知道。   可时过境迁,什么都变了,武馆历经重修,柜子随之换新,每个都是相似又陌生的。   何家浩攥着汽水瓶,全然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做。   这时,有人进入更衣室。何家浩做贼心虚一般,扭头瞪大双眼,看清来人是谁后,下意识要开口叫“哥”。可何家树依旧态度冷漠,仿佛没看到他一样,走到自己的柜子前放下毛巾,又到旁边拿了一瓶水。   何家浩瞬间认为自己的主意很是精明,连忙伸手交出那瓶红花油汽水,何家树却看都没看他一眼,精准地把空瓶丢进垃圾桶里,摔上柜门,又出去了。   举着红花油汽水的手僵在半空。他的脑子转得快,很快意识到不对,随手将汽水放在窗边,冲了出去,直奔武馆对面的小卖部,又买了一瓶同样牌子的矿泉水。   他回到武馆,何家树正在跑步机上慢跑。何家浩克制着喘息,悄声靠了过去,顺便拧开了瓶盖,再拧紧上两圈,递给何家树。   他也不讲话,就那么讨好地看着跑步机上的人。   何家树还是无视他的存在,甚至觉得他吸收了过多的氧气似的,直接不跑步了,关闭跑步机,转身走开。   何家浩满脸落寞,彻底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说话是错,不说话也是错,难道非要他消失才可以?他拒绝接受这种可能。   中午十二点半刚过,陈龙安准时回到武馆了,拎着两大袋盒饭,招呼众人。   “来,都停一停,放饭了啊,过来领盒饭。”   他知道何家浩性格腼腆,率先取出一盒。学员们已经疯抢起来了,他从人群中抽身,把盒饭送到何家浩手里:“喏,浩浩,你的。多吃点啊,你太瘦了。”   “谢谢阿龙哥。”何家浩礼貌道谢,目光转向远处,何家树正对着拳击桩挥拳,不知疲倦似的,“我哥……”   “不管他。”陈龙安朝着何家树的方向白了一眼,大大咧咧地说,“他一身使不完的牛劲儿,操心他干什么?我们吃我们的。”   那些学员像饿了三天没吃过饭似的,有人明显拿了两盒。何家浩放不下心,攥着手里温热的盒饭走向何家树,递给他。   “哥,先吃饭吧。”   何家树不理他,何家浩下意识送得更近。   拳击桩还在剧烈摇晃,也不知何家树是想推开他还是保护他,一切发生得太快,等到何家浩反应过来,盒饭已经被打翻撒在地上了。   “喂!何家树!你不吃就给别人吃,浪费粮食干什么?不是花钱买的啊?!”   何家浩根本没机会开口解释,陈龙安已经厉声呵斥了。   何家树摘掉拳套,淡漠地说:“我赔你。”   “赔你大爷!”   他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何家浩为此手足无措,垂头和陈龙安解释:“阿龙哥,怪我没拿住。我哥不是故意的,你别生他的气。”   陈龙安直摆手:“我还没瞎,他不欠揍吗?行了,吃饭去,吃完再收拾。”   半天的光景转瞬即逝。   何家大门口,玲姐拎着买好的菜回来,又开始忙碌一家人的晚饭。不远处,少见的身影反复徘徊,焦虑得直跺脚,等不到要找的人。   河水潺潺流淌,陈若楠已换去俏皮的粉发。   黑色虽然沉闷了些,但倒也让她看起来更像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儿。少女的心思多变,她一会儿欢喜,一会儿烦恼。   陈俊立跟在她后面,除了在肩膀上挎着自己的单肩书包,手里还拎着妹妹的圆形小包。虽然模样精巧,容量却太小。   他们走上桥过河,陈若楠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斜后方,旋即纳罕地拽上哥哥:“你看何家浩他家门口,那不是张姨店里的那个男的吗?”   陈俊立敷衍地瞟了一眼,强行把她肩膀扳了回来,唠叨:“你能不能好好走路?倒着走,摔下去就不用上学了。”   “呸呸呸,你还敢诅咒我!皮痒了是吧?”   “别发疯了,回家吃饭,你作业写完了吗?”   “别提作业,好吗?”   夕阳铺洒在武馆的地板上,天空是橘黄色的。   学员纷纷收拾东西,和陈龙安道别,有几个跟何家树说过话的还顺便招呼了他一声。   何家树随意答应,不算热情,也不算冷漠。   陈龙安已经把器械都放回原位了,抬手搭上何家树的肩膀,朝着沙发那边努努嘴:“人都走了,咱们也要收工了,浩浩怎么办?”   “你是老板,问我怎么办?”   “人家是奔着你来的,你不把话说清楚,这事就没完。自己想办法吧!”   何家树确实应该处理此事,闻言没再说话,走向何家浩。陈龙安本想先走,但还是不放心,远远地看着。   发现哥哥走过来,何家浩赶紧站起身来,像军训似的,板板正正地挺直腰板,心跟着揪紧,生怕听到什么冷漠的言辞。   “你跟着我一整天了,到底想干什么?”何家树冷声质问。   何家浩下意识想说自己期望得到他的原谅,可这种话似乎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哥显然没这个打算,他怎么讨好也没用,陷入死局。   “哥,我……”   “何家浩,事情已经发生了,再做什么都弥补不了,你能明白吗?”   何家浩眼中闪过无措和茫然,缓缓地点了下头,何家树便知道他根本不明白,或者说不肯接受现实。   何家树其实还有更残忍的话没说。他想告诉何家浩,他们今后桥归桥、路归路,各过各的,谁也别打扰谁,毕竟他早已被驱逐出了何家,不再是何家人,何家浩和他更无血缘关系,他当不起这一声声“哥”——对于他来说何尝不是一种冷酷的提醒。   “你跟我过来。”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用实际证明。何家树率先走出武馆,不用回头都知道,何家浩一定会跟上来。   西樵河边,那艘单人龙舟仍停在原位。何家浩正不明所以,何家树伸手一指,冷声说:“上去。”   何家浩满脸不解,委屈涌上心头,张口没能说得出话来,只是一味地眨着眼睛,看着哥。   “划船给我看啊,你行吗?”   只要一想到踏上龙舟,何家浩便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流失,脸色变得煞白,失去直视那条小舟的勇气,低头推辞:“我以前划船出过事。哥,我……”   “阿树!”陈龙安见状忍不住叫了一声,试图制止。   何家树却分外坚定,执意要他向前,即便可能面临翻船的结果,也执意要他尝试:“所以呢,这是不是更加说明,有些事就是过不去的?”   话毕,他转身就走。何家浩顿时下定了决心,勇敢挽留:“我可以!哥,你别走。”   何家树显然不信,站在五步之外,面色冷峻地看着他。何家浩攥紧拳头,强忍着抗拒向前挪步,靠向河边。   霞光那样温暖,却渗透不进水底,一片澄澈的碧绿下是无尽深渊,令他生出作呕的错觉,外界的声音随之变得渺小。   陈龙安还在责怪何家树:“你到底要干什么啊?他翻船出过事,你也知道他怕水,还逼他,你是不是疯了?”   “我没逼他,他有选择权。”   没有人逼他,哥更不会逼他。   何家浩默默在心里念着。他吐出一口气,鞋尖已经抵在最后一级台阶的边缘,只差一步就能迈上龙舟。   他转头看最后一眼,正对上那双冷漠的双眸。原来他还吸引着哥的全部注意力。   何家浩紧咬牙关,抬起一条腿,那么轻易地就跨上去。脚踩在船面上是一种很恶心的感觉,下面像湿漉漉的泥,又不具备泥的黏性。船身摇晃,他低喘着逼迫自己上前。   长痛不如短痛,他很快抬起另一只脚,没等落下,“扑通”一声,船翻了。   何家浩下意识大叫,胡乱拍打水面:“哥!救我……”   无人回应,这条街似乎都沉默了。在何家浩迈上去的一瞬间,陈龙安气得猛地将何家树推开,箭步上前,可看到何家浩落水之后又停住了脚步。虽不应该,但他还是忍不住想笑。   何家浩也反应过来了。   这一处的河水并不深,他踩得到底,水波也刚及腰,强势地冲洗着他。   上半身虽然湿透了,但也都是他自己扑起来的水,怨不得别人。   不过是一场虚惊,但他还是后怕,胸前剧烈起伏,喘着粗气,浑身湿漉漉的,抬头仰视何家树,像一条落魄的小狗。   “哥……”   “你现在知道了吧,有些事不是嘴上说过去就能过去的。覆水难收,船翻了就是翻了,你该做的就是放弃这艘船,继续过你自己的生活。”   话毕,他转身就走。   陈龙安在岸边伸出援手:“浩浩,来,我拉你上来。”   何家浩没有回应,任自己狼狈地陷在西樵河中,对抗水流。 第8章   夜雨悄然而至,淅淅沥沥地顺着房檐向下落,结成串串珠帘。   蜿蜒的石板路好似望不到尽头,昏黄的路灯闪耀微弱的光,三角梅傍着墙壁昂然生长,在晚风中摇曳,被雨丝打散,拂过一个孤独的少年。   何家浩不紧不慢地走在雨中,衣衫本就湿透了,不怕更加狼狈。   一个个匆忙的路人掠过,他们撑着伞,有些两两结伴,奔向惦念的、温馨的家,令他的心中更添一股忧愁。   有句话是“眼下过得越糟糕的人,越容易回忆往昔”。   何家浩不禁想起少时经历的一场太阳雨,急促又暴烈。   他勇敢的次数可谓屈指可数,那次就是。他擎着一把深蓝色的雨伞冲出家门,伞那么大、那么重,几乎要将他小小的身躯压垮。   他从北村跑到南村,正是眼前的石板路。   回南天,道路湿滑,他谨慎地挪动双脚,在近邻武馆的一户人家的房檐下看到了哥。   半熟的年纪,哥穿着简单的白T恤、运动裤,背着携带换洗衣物的训练包,胸前挂着耳机线,手里抓着那个款式老旧的iPod,阳光下的雨丝像圣洁的光辉,打在哥的身上。   那么富有神性的画面,他因此无比向往着自己的成长。   大概是得意忘形,他大叫“哥”的瞬间,脚底一滑,摔了个难看的跟头。   那时哥很在意他,瞬移一般冲了过来,把他扶起,然后呢……他抬头看到哥满脸无奈的表情,许是实在没忍住,哥抿嘴笑了出来,而他委屈又尴尬到了极点,膝盖也在疼,立即哭红了脸。   那是他篆刻在回忆里有生以来的第一场太阳雨。   哥告诉他太阳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要稍加耐心地等待,就一定能顺利归家。   可他就是等不及啊。小小的他在心中呐喊。这也是他不顾一切冲进雨中的意义。   少年时光裂作碎片,成排的路灯让他感觉走在一条光明之路上,他回望身后漆黑阴湿的小巷,那里提醒他青春里的那场太阳雨早已时过境迁、不可复刻了。   心中打翻了五味瓶,有往事当作镜子,他委屈至极,甚至邪恶地想——武馆外的河道为何那样浅?他又为何成长得那么快?假使再溺水一次,哥是否会奋不顾身地跳进去救他?他又不甘心。   八年前,哥抛下他;八年后,哥又推开他,叫他“何家浩”,说要和他到此为止,那样坚决的眼神,像丢弃一团垃圾。   他和地上被碾碎的三角梅有什么分别?   情绪触底之际,太尉庙近在眼前。   说实话,何家浩对于这座历史悠久的小庙没什么感情,更缺乏朝圣的虔诚,但那一刻,失神已久的双眸放出了一缕光芒。   接着,他走了进去。   昨天不便带回的奖杯还留在这里。筹备祈福仪式的缘故,整座太尉庙被洒扫得焕然一新,村里的女人没有放过每一个角落。   这里本并不适合藏匿物品,遑论一个不被欢迎的奖杯。   檀香的余韵还在雨夜中胡乱蔓延。何家浩径直向里面走,停在供台前,任巍峨的神像俯瞰他。   他浑然不觉般捧起竖立在神像面前的奖杯,迎回属于何家树的荣誉。   想必谁也猜不到他会把奖杯放在这里,他要它回归本来的价值,被注视、被尊重。   念头肆意疯长,手电筒的光猛然打在何家浩的脸上。   一个总是温和内敛到有些懦弱的少年竟然也会露出那样凌厉的目光,吓得太尉庙的看守员直拍胸脯,埋怨道:“家浩啊,这么晚了还没回家?要锁门咯。”   何家浩单手握住奖杯,像神话故事里执着命定长矛的勇士,大步走到看守员面前。   几步路的工夫,他的神情已恢复如常,念头也被压制下去了。   他乖巧有礼地跟对方道别:“阿叔,我这就走,您也早点休息。”   他是外人眼中的乖乖仔,那位阿叔还担心他淋雨,执意要借他一把伞。何家浩婉拒,执拗地再度冲进雨中。   走进外门的时候,雨势露出休止的意思,厅堂内的白灯呈现出一股冷漠的色调,家是缺乏温度的。   何家浩没有看到母亲的身影,只有父亲背身坐在中央的椅子上,一只手在桌面上重重地敲,像擂鼓,也像心跳,那是发难的讯号。   何家浩下意识攥紧手中的奖杯,悄然把手臂背到身后,挪步停在门口。   何宏光微微侧头,明明因坐着而需要昂首仰视何家浩,何家浩却丝毫不认为自己占据高位,木然沉默着。   或许是他这副狼狈的样子越发刺痛了父亲,毕竟父亲总是怒他不争,何宏光嫌恶地收回了目光,抖着拿起桌面上的那张纸。   何家浩视力良好,看出那是一份成绩单——本该放置在他书包里的成绩单淘气地飞到了那里。   “成绩为什么下滑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说?”   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只觉身心俱疲,至于父亲的诉求,他确实也没什么可狡辩的,因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下滑,又该在什么时候和父亲说。父亲为什么总是有这么多问题?   “何家浩,你说话!”   何家浩轻启双唇,喉咙很干,像是要失声了。   “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你可马上就要高三了,学习都学不明白,你还能干什么?我对你不好吗?你妈不够关心你吗?我们满足了一切条件,只想让你考个好大学,你就是这么报答父母的?”   这一刻何家浩很是恍惚。没记错的话,他这次考了全班第二,难不成是倒数第二?父亲生这么大的气很不合理。   母亲显然听到了动静,从楼上露头,为此长叹一口气,见何家浩不语,边下楼边催促:“家浩,你快说句话呀,你爸是今天被陈德才气到了。他在那儿炫耀他儿子考了第一……哎呀,你怎么淋成这样?快去洗个热水澡……”   他该说什么?即便不知自己错在何处,也要向父亲道歉吗?何家浩觉得一切都没有了意义,也不想讲漂亮话。看着母亲渐渐逼近,他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想的,直接开口:“对不起,爸,我去祠堂跪着反省,顺便再给大伯上炷香……”   “要不了这么严重呀……”   “他吓唬谁呢?你别护着他!”   两道声音交叠在一起,何家浩转身就走,直奔祠堂,父亲的声音还在背后追着。   “你给我好好想想自己到底要干什么,将来考什么大学。整天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你给谁看?我说的话你都记住了……”   夜晚的祠堂很安静。   香炉里的线香还燃着,省去他再点一炷的麻烦,如此也好。   何家浩吝啬地没有与大伯分享那个奖杯,无声把它藏在供台下方的帘子后——他的房间还是不够安全。   立在蒲团前沉默足有半分钟,何家浩深吸一口气,跪了下去,仰视成山的牌位,心乱如麻。   不过这么一会儿,父亲的话就想不起来了。父亲让他思考什么来着?哦,考什么大学。这难道是他能决定的事情?西樵成绩优异的少年大多奉父母之命考取潮大——名声好、离家近。   他是何家的独子,肩负着传承的重任,大事小情都得出面,父亲是不可能放他远走的。   潮州没什么不好,是他能够接受的选择,毕竟哥这些年就在潮州。   哥读的也是潮大吗?他岂不是要成为他的学弟了?不知道哥会不会读研,这样他们就可以……   空中骤然响起一声闷雷,惊得浑身冰冷的纤瘦少年瑟缩了一下,美好的幻想到此为止。   那些残酷的光与影强势入侵脑海,上演起走马灯。八年前的翻船、葬礼、争吵、追车,八年后这一整天的翻船、漠视、离开、淋雨。   全都是与哥有关的。何家浩不想再看那些压抑的牌位,不想看写在红墙上的族谱,眸光闪烁,眼眶已蓄满了泪水。他将那个奖杯视作哥的陪伴,下意识想要低头搜寻,泪已如雨下,世界变得模糊了。   思绪一团乱麻,理不清楚,好像有虫子在冰冷的身躯上乱爬,指甲几乎要嵌进血肉里,他咬紧牙关,尝试遏制住那些糟糕的记忆……   都是徒劳的。何家浩遽然抬起右手,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雨越下越大了。 第9章   深夜,骏义龙武馆大门紧闭,唯有二楼的两间卧室亮着灯光。   何家树洗去一身潮意,从浴室走出来,头发上还挂着水珠,刘海垂在额前,少了几分冷冽,更像个温柔的邻家哥哥。   可惜那张脸缺乏带有温度的表情,周身像总是竖着一堵冰墙似的,让人不敢亲近。   回到那间近乎光秃秃的房间,何家树抓起墙角的手提包,从里面翻出一个相框,立在床头。   他低头注视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态度,冷峻的面庞像是冻住了,许久,泄出一抹浅笑。   那抹笑并未达到双眼,遑论触及心田,像是机械化的假笑,是笑给照片上的人看的。   那是唯一的一张全家福,上面有他何家树、有他父亲何宏霄、有他母亲张慧玲。   他们都对着镜头笑得很是灿烂,那时的生活看起来还是幸福的。   照相机果然是伟大又神奇的发明,幸福就定格在那一瞬,逾期不候。   他几乎要溺死在无边的孤独里时,天台传来呼唤:“何家树,你磨蹭什么呢?等你半天你才回来,怎么洗完澡还得擦香香啊?酒都备好了,你龙哥给你接风洗尘!”   何家树立即从情绪中抽离,挑了下眉,顺手捞起桌上那盒红双喜,熟稔地点上一支,夹在指间前往天台。   他前脚刚到,后脚险些撞上陈龙安。陈龙安敷衍地拍了下他的肩膀:“等会儿,我再去端盘下酒菜。”   他不催促,靠在栏杆旁静静地吸那支烟。   天台的顶棚为防雨而支了出去,雨丝微斜也打不到他的身上,倒是个赏雨的好地方。   这场雨比他想象的漫长了些,天幕黑魆魆的,雨像是从另一个时空打来的,落在头顶的棚上,滴滴答答。   短短这么一会儿,口袋里的手机振了三次。   他把一截烟灰掸进垃圾桶里,同时掏出手机,漠然地看着未接来电里那串来自潮州的陌生号码,始终没什么波澜,直到耳边传来渐近的脚步声。   何家树收起手机,吸掉最后一口烟,掐灭了。   陈龙安掰开拉环,将一罐啤酒塞进他的手里。   他抓过啤酒,坐到陈龙安的对面,强势地跟陈龙安那罐啤酒碰了一下,旋即递到嘴边,无声地饮。   陈龙安盯他半天,不讲话。   他全无察觉似的,不紧不慢,逼陈龙安先开口。   陈龙安长叹一声,发出感慨:“你啊,你是真难哄。”   话没说清楚,他就当没听懂,因此事不关己般发出一声轻笑,不解释,也不回应。   “行,咱说正事。”陈龙安转移话锋,正色问道,“你是不是该给我讲讲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说回来给阿姨销户吗?搞什么财产转让?你出什么问题了?”   “怎么,怕我突然死在你这儿啊?”兄弟之间,说话无需设防,何家树调笑道。   “放什么狗屁?担心你呢,你到底什么病?”   何家树看他的眼神像看傻子,再骗这个傻子就没有道德了,于是认真答道:“我妈留下的遗产有些是离婚时从何家分来的,另外有一栋房子,其实是我爸买的,那就也是何家的。我不缺这些,没理由继续占着。”   “哦——”陈龙安像煞有介事地点头,松一口气,“那就好,吓死我了,还以为你得癌症了呢,电视剧里不都这么演?”   “我得什么癌症?少看电视剧。”   “前列腺癌啊。”   “滚。”   “不逗你了。那房子就别还了呗,不差那么一点。你把浩浩接过去,或者等他上大学,你们兄弟俩也多个住处、有个照应,对不对?”   何家树轻笑一声,对此不置可否,让陈龙安自己体会沉默的尴尬。   “反正你不也想把这些都给你弟?”   “不是给,是还。还完之后,就谁也不欠谁的了。”   话毕,何家树一口喝光了剩下的半罐啤酒。陈龙安看在眼中,只有叹息。   “你家里的事,我不好多议论,但兄弟有话直说。你从小那么宠着你弟,今天这么对他,是不是过了?”   何家树眼风一凛,顺势扭头看向汹涌的雨,语气不咸不淡的:“比起何家人对我的态度,我对他做什么都不过分。”   天台因这句话安静下来,只能听到雨砸在棚顶的声音。陈龙安眼珠直转,凭借小时候的了解,总觉得这不是一句真心话。   他暗自腹诽,要是真有这么绝情,怎么不直接把人带到八年前翻船溺水的地方?   那边水才深呢,不会游泳的成年男人都遭不住。   算了。陈龙安看着他那副疏离淡漠的样子,找到一丝良心,沉声说道:“你外公、外婆都去世了,现在你妈又走了,那你以后……”   何家树沉吟片刻,转过头来,洒脱地笑道:“孑然一身,自由自在啊。”   他的笑容倒是定格在脸上了,光咧着嘴。   陈龙安笑不出来,怎么看他都觉得笑得很是欠揍,到底还是心疼兄弟,于是强势地说:“行!你就别走了,留在我这儿,兄弟养你!”   何家树从上到下打量他一番,眉头微蹙,发出灵魂的拷问:“你养我?你这武馆连口肉都要吃不上了,还养我呢?”   “那怎么办?逼急了,我卖身养你,行了吧?”   何家树忍俊不禁,轻笑过后敷衍地点了两下头:“你加油。”   “笑屁啊。”陈龙安给他一拳,学他的样子审视回去,“你小子卖相倒是好,晚上别睡太死,小心我把你打包卖了。”   “行,我等着。”他合理产生怀疑,以陈龙安的智商能不能把这个买卖做明白,别自己被卖了还帮着别人数钱就好。   “还笑!”陈龙安开玩笑也知道适度,很快把话题转回去,“我还是得说你啊。这么多年发生这么多事,也不知会一声,离开西樵还真就跟所有人都切断联系了啊。有没有把我当兄弟?”   何家树静静听着他的抱怨,照单全收,感觉到安静没一会儿的手机又发出振动声,掏出一看,并不意外,还是那串潮州的号码。   他果断按了拒接键,本想顺道把对方拉进黑名单,手指却没按确认键,而是退了出去,把手机暂时关机。   陈龙安仰头灌酒,随口问道:“谁啊?”   “骚扰电话。”他嫌恶地把手机丢到桌子上,继续与陈龙安碰杯,暂时不想提烦心事。   两人一边喝酒一边叙旧,伴着淅淅沥沥的夜雨,陈龙安感性起来,很快就醉了,揽着他的肩膀要与他合唱《友情岁月》,还要拽着他出门淋雨,说那才够劲。   何家树恰恰相反,几罐啤酒下肚他却更清醒了,敷衍地拉扯几下那个醉鬼,望向远方,点燃今夜的最后一支烟。   次日一早,云销雨霁。   陈龙安晚起了两个小时,睡眼惺忪地走到楼梯旁,楼下只有何家树一人正对着沙袋打拳。   “我就想不明白了,你哪儿来的这么多使不完的力气?我现在还头疼呢。”   何家树收回拳头,立在原地平复呼吸,对此只能赠送他一句忠告:“体虚尽早治,别耽误了。”   陈龙安回赠他一句脏话,眯着眼睛打量他,视线很快挪到门口,又挪回来。   就在何家树要继续练拳的时候,陈龙安低咳一声,状若无意地开口。   “你弟昨天赖在我这里不走,我以为他今天还会来呢。这也不早了,是来过了,还是你对人家太凶,把人气跑了……”   何家树刚要挥出的拳头立即停滞。   陈龙安占据优越的位置,视野极佳,确信他这次和刚刚不同,更像是僵住了。何家树沉吟几秒后缓缓扭头,眼神剜向楼上。   “他不来最好,看着就烦。”   “真烦假烦?”余光瞟到门口似乎出现一抹身影,陈龙安吹了声口哨,语带揶揄,“哟,说到就到了!”   两人同时看向门口,身板轻薄的少年步步逼近。   何家树忽略他的注视,下意识拆掉拳套,打算避开,不想对方骤然调整视线,将目光锁定在楼上的陈龙安上,垂在身侧的双手攥成拳头,态度郑重,好像在宣布什么雄心壮志。   “阿龙哥!我要跟你学划龙舟!” 第10章   昨夜,何家浩并没有在祠堂等到雨停。   漫长的夜雨就像糟糕的情绪,死死缠绕着他,寒意席卷全身,就在他险些以为自己要冻死在祠堂之际,母亲出现,拉了他一把。   总是在家中隐身的母亲终于露面了一次,可惜来得太迟,何家浩已经习惯性地强行压制情绪,对于母亲的出现只是感到有些惊讶而已。   膝盖酸了,他站起来,久违地依赖着母亲。   两人相携离开祠堂。王丽华什么都没说,似乎无奈地叹息了几声,但因为太轻,何家浩还当自己幻听了。   热水冲刷身体,洗去纤尘。何家浩身心俱疲,回到卧室,发现母亲还在,桌边多了一杯热牛奶。   他喝光了一向很讨厌的牛奶,暖流涌进肺腑,耳边是母亲关于早睡的叮嘱,只字不提父亲刚刚的怒火,以及他确实下滑的成绩。   那一刻,何家浩审视着母亲,心中又生起苦涩,忍不住提出一个问题。   “妈妈,你也对我很失望,是吗?”   王丽华微怔,旋即露出粉饰太平的笑,与素日里的毫无差别:“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呢?你爸那都是气话,你别多想,赶紧上床睡觉吧。”   他不理解父亲,同样不能理解母亲,与此相对的便是父母也绝不理解他。   无法触及内心深处的裂痕,只能任其愈演愈烈。   何家浩无声目送母亲离开房间。   他明明觉得很累了,躺在被窝里,感受着被子渐渐染上温度,却丧失该有的困意。   他伸手拽掉了充电线,捧起手机,打开QQ。   哥的头像还是灰色的,手机键盘弹出,这一次,何家浩一个字也打不出。   他生怕再想起那些冷漠伤人的话语,赶紧退出聊天框,在锁上手机的前一秒发现他的QQ只有两个分组。   哥自己一个,后面总是跟着“0/1”,其他人在另一个分组,总共不超过十个人,大多是久不联络的老同学。   如此深夜,居然有一人还在线。   他点开列表,发现是数学老师邱秋。   对方似乎也注意到他上线了,立即发过来消息。   邱秋:还没休息吗?   何家浩:嗯,老师,有事吗?   邱秋:没事,发现只有你自己在线。很晚了。   邱秋:你最近上课总走神,是心情不好,还是失眠?   何家浩不知如何作答。   其实他自己也有隐隐感觉到什么——记不清有多久,开心变成很难的一件事,生活中的景致好像失去了色彩,失眠是持续的,伴随着每个夜晚,上课走神更是不受控制的。   他承认,这次月考退步是因为他没放在心上,松懈了。   那他走神的时候在想什么?他想不起来。   以前学习占据了他的全部精力,可是最近,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找到哥哥,现在算不算已经得偿所愿了?只是和他想象中的有些出入。   手机又响了一声,还是邱秋的消息。她好像知道什么似的,说的话意外戳中了何家浩。   邱秋:有句话叫“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人这一辈子总会遇到大大小小的麻烦,不管什么在困扰你,只要你坚持下去,努力做,不放弃,就一定会有希望。我们共勉。   何家浩把这段话读了很多遍。   他不知道邱秋在电脑屏幕前正懊悔自己这段话太过像“鸡汤”,可“鸡汤”对于一个几乎要走进绝路的人来说,何尝不具备奇效?   何家浩茅塞顿开。哥对他冷漠又如何?伤心是难免的,可他会就这样放弃吗?   不会,他明天还要去找他。   他已经好多年没有过这么想做成一件事的决心了,不管多么艰难,他也一定要和哥重归于好。   他用擅长的解数学题的思路找到问题的关键点,决定逐一攻破。   哥怪他不能上船,那他就划船给哥看,即便哥提出再多其他要求,他也会一一满足。   办法总比困难多,他一定可以!   礼貌地结束与邱秋的夜谈,何家浩带着坚定的信念,强迫自己早早入睡,合眼前还特地定了个周日的闹钟。   不知这场夜雨是何时结束的。总之,他一觉醒来,天已经晴了。   按掉闹铃,何家浩起身走进卫生间,一如往常地洗脸、刷牙,一边用毛巾擦脸一边翻看架子上的瓶瓶罐罐,找到母亲给他买了不知多久的护肤品,拍在脸上。   就像歌词里唱“把头发梳成大人模样”,他脑海里想着哥的发型,借用父亲的发胶,给自己捯饬了一番——抓起稚嫩的刘海,露出额头。   衣柜里最正式的衬衫和西裤旋即被取了出来。   他快速换好,最后站在穿衣镜前审视自己。   镜子里的人站得笔挺,何家浩自觉很有精气神,绝对能让对方体会到自己的重视。   他练习扯起嘴角,坚定地说:“哥,我能学会划龙舟,我们一起放下过去,好不好?”   当然好。   何家浩激动地冲出房间,跑下楼梯。   除了父亲,其他长辈都在楼下吃早饭。他打扮得这么郑重,目光顿时聚了过来。   何宏娟说起话来没轻没重的,调笑道:“你干什么?早恋啦?”   “小姑,你别乱说。”何家浩收敛笑容,否定后随便敷衍了两句,急匆匆地离开家门,“我有重要的事,回头会告诉你们。”   是昨晚回来的那条路,也是小时候给哥送伞的那条路,但每次走过的感受都是截然不同的。   这次他心潮澎湃,一步也不想停歇,进入武馆院门后放缓了步子,直喘粗气,内心还是激动的。   他迫不及待地想与哥分享自己这个巨大的转变,却猝不及防听到那样一句——   “他不来最好,看着就烦。”   就像气球骤然被放光了气,急促的呼吸都瞬间平复了,笑容还凝固在嘴角。   何家浩知道那叫强颜欢笑。他只差一步就迈进武馆的门,那句“努力做,不放弃”回荡在脑海,他不能打退堂鼓,于是勇敢上前,在哥看过来的那一刻把目光转向陈龙安。   意义是差不太多的,只是把话换了个诉说对象而已。   何家浩朗声宣布:“阿龙哥!我要跟你学划龙舟!”   那两人都愣在原地。   陈龙安一通给何家树使眼色,何家树全当看不到似的,在何家浩看不到的身后盯着他,脸色深沉,让人摸不透情绪。   何家浩继续跟陈龙安表达自己的决心:“没错,我之前是翻过船,这些年也不敢再上船,但我想了一晚上,还是决定克服心里的恐惧。尝试过了才会知道结果,我也会亲自证明,那些不愉快的回忆就让它留在过去,今后一切都会变好的。你说对吗,阿龙哥?”   陈龙安听得眼皮直跳,眼珠子都要朝何家树瞪出来了,可对方就跟个死人似的,纹丝不动。   在场的三个人都知道这些话是说给谁听的,偏偏那个主角神游太虚,事不关己般走到角落坐下,拧开一瓶水。他还喝得下水?陈龙安在心中怒骂。   何家浩感觉到背后火热的目光了。   没有猜错的话,是哥在看着他,可他还是想演完这出独角戏,尽管似乎演得有些糟糕的样子。   唯一的观众于心不忍,出面打圆场。   “浩浩,有志气!想学龙舟你可是找对人了。我们武馆的龙舟课那可是干货满满、童叟无欺、春风化雨啊。”   陈龙安揽上何家浩的肩膀,带他走到陈列奖杯的柜子旁,炫耀道,“你看这些奖杯、奖牌,都是你阿龙哥当年赢来的!”   何家浩认真看着那些奖杯、奖牌,很快捕捉到哥的名字,并未注意那两人的眼神交锋。   何家树淡淡地瞟了陈龙安一眼,陈龙安赶紧补充:“当然,这里面也有你哥的功劳,但是啊,你看这个最牛的全省最佳舵手,你龙哥我可是实至名归。选我做教练,那你可太有眼光了。”   何家浩深信不疑,点头表示钦佩与赞赏,不免在心中暗自感叹,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看到哥的奖杯,被保存得那样好,而不是被摔碎在地上。   这时,身旁忽然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冷哼。   “少儿组,十几年前的了。”   何家树给出如此评价,也不知是说给何家浩还是说给陈龙安的。   他拎着水瓶起身走了,陈龙安气得朝他翻白眼。   何家浩微微偏头看着他走远,忍俊不禁。   他坚信哥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他们还没到无话可说的地步。思及此处,他的心情顿时轻快不少。   拆台的人走了,武馆也渐渐来了学员,陈龙安有了底气,拍拍何家浩的肩膀,自信地承诺:“反正你就跟我学,错不了!”   何家浩吃下这颗定心丸,用力点头,双眼却瞄着柜子上那几个哥的奖杯,浮想联翩。   等他学会了划龙舟,有没有可能也取得属于自己的荣誉,与哥的并列放在一起?   或者能不能和哥一起划龙舟?   少年的思绪飘忽不定,并未发觉旁边的陈龙安已经审视他许久了。   直到听到离得很近的嗅声,何家浩才回过神来,下意识闪得离他远些,语气惊慌:“阿龙哥,你干吗?”   陈龙安扯扯他的衣袖,惊诧地问道:“你还喷香水了?”   “我没有。”何家浩赶紧反驳,“是发胶……发胶的香味。”   “你打扮这么漂亮干吗呀?是来学龙舟的,还是来约会的?”   “我……我只是想让自己看起来更有诚意。”   陈龙安挥挥手:“走吧,先去更衣室,我先给你找身运动装换上。”   何家浩坐在更衣室里耐心地等。   陈龙安很快就回来了,把衣服塞到他怀里:“去换吧,保准合身,我到外面等你啊。”   那是一件黑色的T恤衫和一条黑色的运动裤,很深沉的颜色,布料缺乏温度,看起来就觉得冷峻。   何家浩借到衣服的一瞬间,似乎是冥冥之中的指示,他下意识认为这是哥的衣服。   走进单独的隔间,何家浩并未立即脱衣服,而是捧起手里的衣物向面前送,在距离鼻尖三厘米的位置停下,他闻到了洗衣液的淡淡馨香。   空气里似乎还萦绕着一缕淡淡的烟草味,像幻觉,他却立刻得出结论,这就是哥的衣服。   大面积的黑色,唯胸前有着低调的品牌标志,长短正好合适,但T恤略显宽松。   何家浩走出隔间,停在靠门口的穿衣镜前审视自己。   这还是他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自己如今已经和哥差不多高了,那个以前总是跟在哥身后跑的小孩八年间居然迅猛地生长着。   造物真是神奇。那时哥陪他一起期待着他的成长,奈何被迫缺席了这么多年,如今……   何家树掀开更衣室的门帘走进来。   何家浩闻风看过去。   猝不及防地四目相对,一个冷漠,另一个炽热。   何家浩十分好奇,那短短的几秒钟内,哥看着他,脑袋里在想什么。   他们所想是同样的吗?   好奇得不到确切的回应,何家树决然收回目光,无视他,绕开他,走到自己的柜子前。   何家浩觉得被刺痛了,内心深处有一块软肉在叫嚣,很想问出口,但理智告诉他不可以,要克制。   于是他拖着沉重的双腿先行离开,看似成熟地将空间留给哥哥。   何家树对着光洁的柜门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更衣室阒寂无声,柜子里手机的持续振动声则异常清晰。他冷脸扯开柜门,捞起手机,还以为会看到那串眼熟的潮州号码,没想到并非如此,而是来自杭城的新号码。   他眉头轻蹙,按下接听键,沉着地等对方先开口。   “儿子啊,你终于接电话了,老爸到处找你……”   中年男人、港普口音,判断出对方是谁的瞬间,何家树毫不留情地把电话挂断,把手机丢进柜子里,发出一声轻响。   他下意识转头看向门口,凝视何家浩离开的方向。   手机仍在发出短促的振动声。 第11章   何家浩买了一年的龙舟课,一对一教学,陈龙安承诺包教包会,甚至扬言要把他培养成全省数一数二的划手。   何家浩清楚自己几斤几两,连忙说清诉求:“阿龙哥,只要让我敢划船就行!”   克服恐惧必定是个艰难的过程,他不禁回想起昨天上船的光景,自己好歹也有一米八几的个子了,即将成年,却还是搞不定小小一艘船。   何家浩在心中无声叹息,悲观的念头油然而生。   或许,哥说的那些话没错。   “喏,收据拿好。”陈龙安递过来一张纸,将何家浩的思绪打断,顺便做最后确认,“等下,浩浩,你确定你父母支持你学划龙舟?”   何家浩脑筋飞速运转,心想父亲一定是支持的,母亲未必,但陈龙安探寻的本意恐怕并非如此。   他收好用来付款的银行卡,目光坚定地看向陈龙安:“这是我这些年攒下来的压岁钱,你放心,学龙舟我是认真的,绝对不是心血来潮、一时兴起。”   购买一年的课程还不够坚定?这几乎花光了他的小金库。   何家浩并不觉得后悔,眼神四处游移,瞟向远处的何家树,也不知哥刚刚听到他的话没有。毕竟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已经向往过和哥并肩作战了。   何家树在练肩。   他显然保持健身多年了,即便穿着宽松的T恤也看得出肌肉线条。   何家浩回想镜子里面的自己,再扭头看看同样健壮的陈龙安,忍不住又生出一丝自卑,小心地掩饰住自己的情绪。   陈龙安登记好资料,拿着夹板和笔走出柜台,直奔何家树去,何家浩默默跟着他。   “阿树,你给浩浩做个体能测试啊。”   闻言,何家浩眼中闪烁着光芒,浑身像有劲了不少,满怀期待地看着何家树。   何家树松开器械,眼神淡淡地看向陈龙安,任他挤眉弄眼,丝毫不为所动。   兄弟俩都心知肚明陈龙安有意撮合,可何家树并不买账。   半晌,他语气冰冷地拒绝:“没空。”   他更爱身旁的器械,不再理会戳着的两个人。   何家浩似乎已经习惯了被拒绝和承受失落,勉强地挤出一抹苦笑。   陈龙安气得“啧”了一声,负气抓着何家浩就走,嘴里抱怨着:“这孙子,昨晚还说跟我一起干武馆呢。行,咱不理他,我给你测。”   对于何家浩来说,那天的体能测试是很失败的,以至于他难免对学划龙舟这件事也抱着一丝悲观的态度,空有一腔孤勇罢了。   一开始陈龙安还用笔在表格上记录,不出五分钟就夹在腋下不管了。   何家浩不需要纸笔,本就对数字十分敏锐。   他想自己记住一串最初的数字,见证今后的成长,可体能测试和数学考试不同,他给不出高分答卷。   俯卧撑五个,一点也不标准的那种;   仰卧起坐十个,他用力拱一拱,或许还能凑出来添上一两个;   一千米没有成绩,他就没跑完过……数字统统被画掉,他给自己的初始成绩记录为零。   陈龙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秉持着“不能打击新学员的自信心”的原则,俯视躺在瑜伽垫上直喘粗气、浑身虚汗的何家浩,给出专业意见。   “没事,问题不大,你先休息一下啊。平时都没练过这些,是吧?我得从头教你。就比如说这个俯卧撑,你是不是以为用胳膊发力?当然不是!是胸肌。这个说起来就深了,健身也是要上理论课的,我给你讲啊,核心肌群发力……”   何家浩极力想要做得更好,错误地赔上全部力气,累得实在是有些脱水,忍不住打断陈龙安,轻声呼救:“阿龙哥,水……”   “我给你拿去,休息吧,别急。龙哥罩你,肯定给你教明白了。”   “好。”   “你倒是听话。”陈龙安轻声嘀咕着,心想自己这是摊上了俩祖宗,愁啊。   整家武馆内就何家浩一个人虚弱地躺着,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四周学员锻炼的状况,不禁双颊泛红,勉强坐了起来。   他下意识寻找哥的身影,但扫了两圈也没瞧见,不知是何时走的。   明明只是随性的一个举动,但何家浩竭力克制还是忍不住乱想,担心自己给哥丢人了,心中十分懊丧。   他咬紧牙关,想到老师常说“笨鸟先飞”“勤能补拙”等词,深呼吸几口气,一声不吭地继续做仰卧起坐。   只有懂行的人才能看得出来,他的肩膀和双手过分用力,全是错误的,这样就算做上一百个也毫无用处。   外面存放的矿泉水被喝光了,陈龙安到库房去取,单独拎着一瓶回来找何家浩,见状停在远处,脸上露出一抹无奈,没有上前去打扰,而是到处张望,悄声走出后门。   伴着吵闹的蝉鸣声,脱离了冷气的室外热浪滚滚,太阳很晒。   何家树独自站在阴凉处吸烟,身旁的墙根上放着一个红花油汽水瓶,烟灰被掸在里面。他换掉了运动装,一身白衣黑裤,简约清爽,看起来正在出神,通过窗户向里面看。   陈龙安寻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旋即恍惚一瞬,多希望他从没离开过。   这样岁月静好的画面,他就像一直都在西樵一样,仍在关心呵护着那个弟弟。   心领神会就够了。   陈龙安握拳掩嘴,低咳了一声:“喀,盯得挺紧啊。你关心人家就不能直接点?非要偷偷摸摸的。”   戏瘾上来,他学何家树的语气,“让你给他做体能测试,‘没空’‘没空’。啊,没空偷跑出来抽烟?”   何家树早已收回视线,剜了陈龙安一眼,沉默不语,看起来泰然自若,好像既没有偷窥,也没有关心,反而是陈龙安的眼神出问题了。   脸皮够厚,陈龙安腹诽道。他毫不客气地从何家树那讨了支烟,发起牢骚。   “你知道你弟的体质有多弱吗?一米八几的大个子白长了,细胳膊、细腿的,力气都不知往哪里使,搞得身体素质还不如我家里七十八岁的阿公……   “俯卧撑做四个都费劲,胳膊抖得跟筛子似的。我怕孩子寒心,告诉他做了五个,真厉害。还有仰卧起坐,他告诉我能做二十个,一躺、一起就算俩了,有这么计数的吗?   “愁啊,你龙哥愁啊。我就说钱不会这么好赚,万事开头难……”   他边抽烟边吐槽,说话大大咧咧的。   两人之间隔着层淡淡的雾,他看不清楚何家树的脸色越来越冷,还没抱怨够呢,对方拎着汽水瓶作势要走,对此只发表一句看法——   “人是你招的,自己受着。”   陈龙安听明白了。   还护着呢,就差直接说他活该了。   不对,怎么说走就走了?陈龙安急忙阻止:“不是,你不帮我啊?说好一起干武馆呢。你弟可是咱们的优质客户,必须得重视……何家树,你干吗去?跟你说话呢。”   何家树停步,冷脸告知他:“订饭。再吵你报销。”   陈龙安立马变脸,谄媚道:“树哥,您去,我等您带饭回来哟,破费啦。”   中午十二点钟,何家浩举着哑铃练习臂力,陈龙安在旁耐心指导着。   “吸气……呼气……慢一点,注意发力,好……”   何家浩气息沉重,尽量保持着平稳的节奏,有些渐入佳境之意。   这时,靠近门口的学员朗声大叫:“龙哥!饭好像到了!”   “来了!”陈龙安叫住何家浩,“行了,休息吧,我去拿饭。”   从外卖员手里接过两个大袋子,陈龙安啧啧称奇。   不少学员看到打包盒就知道今天这顿午饭的档次明显有所提升,等到放在桌子上一一打开,欢呼声此起彼伏。   “龙哥,发财了?”   “今天吹哪门子的风啊?”   红烧牛肉、白切鸡、烧鹅、烧腊,都是硬菜,一群人见到肉眼睛都亮了,迫不及待地掰开筷子,纷纷就座。   “你龙哥啊,出门遇上善人了,非要改善咱们武馆的伙食,怕委屈了……委屈了你们啊。敞开了吃吧。”   陈龙安阴阳怪气地说,扭头一看,只见何家树双手插袋,神情淡漠,慢悠悠地走到餐桌前落座,好像这顿午餐与他全无关系似的。   陈龙安嫌弃地白他一眼,招呼何家浩。   何家浩去洗了个手,姗姗来迟。   座位已经不多了,他下意识奔着何家树去,想坐在哥的旁边。   何家树像是背后长了双眼睛似的立刻起身,挪到陈龙安的另一侧坐下。   何家浩心头一刺,尴尬地立在原地。   陈龙安已经见怪不怪了,几乎同时退开一步,给何家浩让座:“来,浩浩,坐这儿!”   何家浩碎步靠近,看到何家树又要起身,正想说自己就坐在别的地方,陈龙安果断上前,使出吃奶的力气按住何家树的肩膀:“多大的人了,吃个饭还不老实?安生坐着,真幼稚!”   何家树睨了陈龙安一眼,没再说话,抄起筷子吃饭。   何家浩这才小心地坐到他旁边,呼吸都像凝滞了似的,生怕惊扰到哥,叫他又跑了。   他偷偷地看何家树,想开口说话,但还是忍住了。   察觉到哥有抬头的迹象,他赶紧低下了头,夹了一大口米饭塞进嘴里,欲盖弥彰似的。   陈龙安的眼珠直转,把兄弟俩的互动收进眼底,替他们操碎了心,轻声提醒道:“你俩别看来看去了,夹菜啊,肉都快被抢光了。”   两人闻声同时抬头看向前方,一盒鸡腿都要被夹光了,只剩下两个。   陈龙安并不谦让,立马又夹走一个,大快朵颐起来。   何家浩快速地瞟了哥一眼,学着陈龙安的样子,欠身伸出筷子,果断把最后一个鸡腿夹起来。   何家树见状刚要放下心,低头扒饭,视野里猝不及防出现一个鸡腿,旋即看到少年白皙纤细的手——何家浩把最后一个鸡腿送到了他的碗里。   “哥,你最爱吃的鸡腿。”   何家树动作一顿,少时的光景闪过脑海,心肠不禁软了一瞬,但也是仅仅一瞬而已。   他把回忆强势地抛出脑海,夹起那个鸡腿放到何家浩的碗中,故作冷淡道:“不爱吃了。”   何家浩试图从他平静的表情中琢磨出真正的情绪,但到底稚嫩了些,还是看不懂,只想要为哥从虎口中夺食,于是又夹了一块鳕鱼。   “那吃鱼肉,补充蛋白质。”   “刺多。”何家树又把鱼肉送到何家浩的碗中,与那个鸡腿为伴。   “烧鹅……”   “不吃。”   这一次,何家浩没等送到他的碗口,何家树就抬起筷子,压着何家浩的筷子,移到何家浩的碗口。   手都没碰到,何家树略微施力,何家浩的碗里已经堆起小山了,何家树的一碗白米饭还是干净的。   何家浩不免泄气,锻炼一上午明明很累、很饿,看着碗里的肉却毫无食欲,还担心哥没有吃饱。   那些狼吞虎咽的学员发现不对劲了,心想何家树也不是挑食的人啊,昨天不是还好好的?   见他面色微寒,其中一个学员把牛肉向兄弟俩的方向推,试探地问道:“家树哥,牛肉吃吗?”   没等他抉择或回应,陈龙安一筷子夹走好几块牛肉,阴阳怪气:“他吃素,准备出家了,一块肉都别给他。是吧,家树?”   何家树赏他一记冷眼,什么都没说,无声吃饭。   何家浩看不懂他们之间的小九九,秉持着不浪费的原则,乖乖地把碗里的肉都吃光了,同时还不忘偷看旁边的哥。   他一直在夹素菜,忽然像是叹了一口气或是舒了一口气,调整方向,总算给自己夹了块肉。   何家浩内敛地笑了起来。 第12章   接下来一周的时间里,何家浩每天放学都去武馆报道。   陈龙安教他如何发力,同时让他欣慰不少,知道自己是有力气的,并非看起来那么瘦弱。   他需要克服的主要困难就是学会运用力量、施展力量,并且强健体魄。   训练计划是较为基础的,尤其是陈龙安考虑到他上学日读书辛苦,强度可谓是很低了。   何家浩具备优秀的学习能力,脑子也知变通,每天放学后到武馆锻炼一个小时,不出三天就已经摸到门路了。   他跃跃欲试,想要提高强度,陈龙安始终不肯答应。   何家浩只是觉得,就像他擅长做奥数题,攻克了一道后自然就要尝试更困难的,以此类推,就像爬山一样步步攀登。   他不知道的是,健身并不能这么一言以蔽。陈龙安是在为他着想,可惜词不达意,何家浩没能理解。   他看起来似乎有些心急,想要早日学会划龙舟,仿佛只要他能上船,哥就会立刻愿意与他冰释前嫌、重归于好似的。   事实有些残酷,那一周的时间里,他们讲过的话屈指可数——何止屈指可数,他单方面的发言能算数吗?   他们明明共处在一个空间,却像陌生人一样。他有时难免心生忌妒,哥宁愿和那些学员说话,都不肯理他。   难道哥就那么恨他?他每天的沟通对象只有教练——和陈龙安说的话最多。   天气肉眼可见地热了起来,夜里偶尔会短暂地下起小雨,再没有那晚的雨那样漫长。   空气里总是泛着淡淡的潮意,加之陈年的心结难解,何家浩敏感地形容那种感觉像鼻塞。   这八年来一直是这样的,青春就是一场漫长的感冒。   又一个周末,在前往武馆的路上,何家浩做了决定——今天一定要让陈龙安给他制订新的训练计划,他想要进步得再快一些。   今天武馆没什么人,也不知道都去哪儿了,何家浩一走进去就看到独自在拳击台上练拳的何家树。   他用一周的时间摸索出来,哥似乎很偏爱拳击,指节处都练出了淡淡的薄茧。   何家浩暗下决心自己也要学习,目前只能外行地猜测——哥挥出的每一拳都那么用力,似乎在发泄着什么,是旧事还在困扰着哥吗,还是有什么新的麻烦?   太多的问题得不到答案。   “浩浩,来啦!”陈龙安招呼道。   简单地热身后,私教陪伴在旁,何家浩先做俯卧撑。   他现在已经能保证做完两组,第二组的最后几个稍微有些勉强。   这会儿武馆安静得很,何家浩均匀地吸气、吐气,不肯狼狈地大喘气,强撑着一口气做完十个,旋即躺了下去,不忘抬头看陈龙安的反应。   陈龙安竖起大拇指:“不错,进步迅速啊。”   何家浩撑着酸涩的手臂站了起来,问道:“那今天开始能给我增加强度吗?我还有力气,阿龙哥,不信我再给你做一组俯卧撑。”   说着,他又要卧倒下去。陈龙安赶紧抓住他,制止道:“这才哪儿到哪儿?一周都不到,你就急了。我跟你说,你得循序渐进……”   何家浩明显听不进去。   陈龙安向远处发射求助信号,可惜对方像个瞎子,他得不到回应,那就别怪他强行把人拉出来挡枪了。   陈龙安一向机灵,知道何家浩乐意听谁的话,打断道:“浩浩,你龙哥不会害你,你就保持现状,先练半个月再说。”   “可是……”   “没有‘可是’。”陈龙安压低声音,话锋一转,“我跟你说,你哥一直关注着你呢,昨天还跟我说你练得不错。你要是心急,万一拉伤了怎么办?”   “真的吗?”何家浩双眸一亮,期待地看着陈龙安,“我哥真这么说?”   “那还能有假?他就是闷骚,装酷呢。”   何家浩暗自窃喜,抿嘴傻笑,偷偷瞟了那边的何家树几眼,主动催促道:“阿龙哥,还练什么?我休息好了。”   陈龙安甚是欣慰,带他到卧推器旁,往杠杆两边各放上五千克的铁片,加上杠杆的二十千克,总共三十千克的卧推。   八个为一组,先做一组,休息后再做一组,量力而行。   何家浩听着陈龙安的指令调整呼吸,对陈龙安的话术已经烂熟于心了。   他第一组做得还算顺利,陈龙安帮忙提着杠杆,放回原位。   “行了,别急,先歇一会儿,我去给你拿瓶水,正好我也渴了。”   “阿龙哥,我自己可以做,还不累……”   “你别吓我啊,小祖宗,等着,先休息。”   何家浩第一次练卧推的时候,陈龙安就提醒过他,周围没人的话,千万不要自己一个人做,万一没拿住就出事故了。   他不是叛逆乖戾的性子,也并没有忘记这一点,可陈龙安刚刚提及哥的那段话就像无意间点燃了他心里的焰火棒。   何家浩长吐一口气,重新握住上方的杠杆,蓄势待发。   那根焰火棒是上周种下的。   众人风卷残云,吃完纷纷散去,一片狼藉。   何家浩习惯细嚼慢咽,最后吃完,主动承担了打扫的任务。   外卖盒摞在一起,何家浩捧起它们,双手蹭上了油渍,却找不到装外卖的袋子了。室内的垃圾桶太小,装不下。   一筹莫展之际,哥悄然出现在他身后,撑开一个大号垃圾袋,也不讲话。何家浩会意,上前把外卖盒丢进去。   哥系好垃圾袋就要走,何家浩没忍住,鼓起勇气叫住他:“哥,我会努力证明给你看的。”   他闻声脚步一顿,冷淡回应:“话别说太早。”   凛冽的神情、冰冷的话语,何家浩霎时间开始怀疑陈龙安那段话的真实性。   哥真的会肯定他吗?怕是巴不得他尽早放弃才对吧?   胡思乱想是大忌,他莫名生气,一阵心慌,攥住杠杆的掌心生起一层细汗。   呼吸乱了,节奏更像理智一样全无,他咬牙发力,把三十千克的杠杆擎起来……   当时陈龙安正在更衣室里跟何家树聊天。   何家树靠在墙边,掀开门口的帘子,盯着器械区。   陈龙安在心里骂他。眼下周围没人,他倒是装都不装了,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   “你弟脾气也挺犟,你俩这方面倒是一样。他刚还和我说,让我给他上强度呢,我好说歹说,劝他安生下来,先休息。喏,这不给他拿水来了吗?到底还是个孩子,好哄,可他急于求成,我猜他等下还得提这事,我咋劝啊……”   “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何家树冷声反问。   “好歹是你弟,你就不能管管?”   何家树沉吟片刻,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沉声纠正:“早就不是了。”   陈龙安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下子愣住了,更不知如何作答。   梳理好情绪,他刚想安慰兄弟几句,手还没拍上对方的肩膀,何家树已健步冲了出去,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声巨响。   杠杆砸下去了。   何家浩的脖子被杠杆压住,面色涨红,几近窒息,双臂早就脱力了,还在不受控制地打战,无力拯救自己。   何家树率先提起杠杆,猛然间使出全力,把杠杆往上拽,半弯的背明显发出“咔嚓”一声,也不知是闪了腰还是伤了筋,但来不及多想,杠杆又要往下掉。   何家浩眼前发黑,人像是都没知觉了,原地躺着不动,幸好陈龙安紧随其后,帮何家树一起把杠杆抬起来,放回到架子上。   何家浩这才喘过气,爆发出剧烈的咳嗽声,咳得眼眶泛泪,下一秒便看到哥抱着自己,满脸焦急:“怎么样?伤到哪里没有?有没有事?”   他一边说一边还在何家浩的身上摸索着,盯着何家浩颈间的红痕。何家浩犹不自知,喉咙很痛,说话更痛,艰难地挤出话来安抚哥。   “喀……哥……我……没事……别……别担心……”   “你知道刚才多危险吗?要不是我盯着你,你就没命了!教练不在,你自己瞎练什么?你就偏要逞能?”他扭头又迁怒陈龙安:“你怎么教他的?旁边没人能做卧推吗?”   陈龙安百口莫辩,低声嘟囔:“我说过啊,谁想到他这么犟……”   何家浩不想看别人代自己受过,耐着喉咙的痛感向哥解释:“哥,我没事……真的……是我自己要练的,不怪阿龙哥……没事……”   他呼吸渐渐平稳不少,说话听起来也顺畅了。   何家树松了一口气,旋即立刻意识到自己刚刚失态了,脸色紧跟着冷了下来,果断松开何家浩。   何家浩目睹着哥的抽离,虚弱地抬起手臂想把哥留住,可哥是留不住的。   他眼看着那只手从自己的指缝间溜走,随之而来的便是冰冷的话语。   他竟然开始熟悉哥的这种语气了。   “就这么喜欢逞强是吧?你要是出了事,他们整家武馆都跟着倒霉。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害人又害己?”   何家浩被他骂得蒙了,心虚至极,脸上也露出做错事的神情,无颜为自己辩解。   “这么多年,你真是一点都没变,总是做自以为是的事。何家浩,你越想证明过去的错误可以挽回,越只能证明一切都无法弥补。我对你很失望。现在,立刻回家。”   何家浩心头一震,感觉自己已经回过神了,陷进哥那双失望的双眸中,犹如堕进深渊。   往事的浪潮迎面打过来,他自暴自弃地想,哥又何必提醒他?八年的日日夜夜,他何曾忘过一刻,又何曾放过自己?   何家树转身就走,陈龙安扭头大叫“何家树”,又关心地低头叫“浩浩”,安抚道:“你乖乖在这待着,我去把你哥拽过来跟你道歉,等我啊……”   陈龙安随后跑上了楼,回到自己的房间,翻箱倒柜,满头冒汗,总算找到一盏兔子灯。   时间过去太久了,糊灯的纸挂上岁月的暗黄,灯也早就不亮了。陈龙安提着灯杆,敲响何家树的房门。   意料之中,没有回应。   陈龙安推门而入,只见何家树站在窗边,留给他一个背影。   烟雾缭绕,烟蒂随之被按灭,看样子抽了不止一支。   陈龙安停在何家树身侧,把灯杆插在窗户的护网上。   何家树闻声看了过来,怔在原地,许久才喑哑地开口,好似感叹:“不是说找不到了吗?”   “吓唬你的。当年你二叔像要搞清算似的,把你们娘俩赶出家门,东西扔的扔、砸的砸,你提着灯过来找我,让我帮你保存,我哪儿敢懈怠?可是给你存了八年啊。你说你当时不恨你弟吗?那会儿不应该正在气头上?还不忘留着他送你的灯。何家树,承认吧,你在意得要死。”   一时无言,何家树算作默认,无从解释。   陈龙安拨了拨那盏灯,长叹一声:“你刚才那些话,……兄弟得说你一句,太重了。浩浩还在青春期呢,是最容易胡思乱想的年纪,你想想自己都说什么了……”   何家树露出既烦躁又懊悔的神色,捏着手里的烟盒,恨不得再吸一支,可他一向冷静自持,现在即便心烦意乱,也没有打开烟盒。许久,他沉声问道:“他还在楼下吗?”   陈龙安也不确定了:“应该还在,我让他等……”   没等他把话说完,何家树已经跑了出去,下楼梯的时候便能清晰地看到楼下已经空无一人了。   他又追到院子里、大门外,早已不见那抹瘦瘦的身影。   何家树立在原地,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烟盒已经被捏得变形,想要吸烟的欲望几乎突破阈值,他攥紧拳头,把那半盒烟摔进垃圾桶里——并非在迁怒着谁,他只怪自己。 第13章   那一夜,整个西樵不知有几人彻夜未眠,何家浩是其中之一。   过去一周开始锻炼的缘故,他每晚回到家里必定身心俱疲,持续已久的失眠终于结束,睡了几天好觉,可是今晚,他的手臂酸痛不止,喉咙同样难受。   难道是因为太疼了?他躺在床上那么久,寻不到一丝困意。   很快地,何家浩意识到生理上的疼痛根本算不上什么,他尚有精力胡思乱想,助威的呼喊声回荡在脑海、萦绕在耳畔,回忆纷至沓来,他无力抵挡。   西樵河两岸挤满村民,焦点是何家树和陈龙安所在的少年龙舟队。   大伯母例行缺席,不知去了何处;大伯和父亲都在,满脸自豪,拿着家里的那部老相机给他们拍照。   少年龙舟队代表西樵村出征,赢得冠军的奖杯凯旋,不久的将来还要参加省级比赛。   何家浩不在喧闹的中心,却仍能听到窗外传来的呼喊声。   那些年听过太多次,不论离得多远、过得多久,它都像是一首旋律,让他熟谙于心了。   铁丝、钳子、剪刀、彩纸,他醉心于自己的小小世界,在哥的鼓励与陪伴下已经做出不少花灯了,并且开始尝试更加复杂的样式,手指被铁丝扎破也是常事。   见血后痛觉是很清晰的,他一开始不是没哭过,但哥把他哄好了,再耐心地引导他。   其实那时的哥也没有很成熟,讲不出什么大道理,可他一直铭记着,历经这么多年的分别,任它慢慢发酵。   疼痛是热爱的温床,它会让你热爱得更强烈,也会让你所热爱的更盛大。   那是最后的温情时光。哥划龙舟,取得大大小小的荣誉;他制花灯,创造五彩斑斓的光影。当时他全然不知,大雨将至,乐园将倾。   大伯逢人便说:“这是我儿子何家树,龙舟划得极好。没错,最佳舵手就是他。”   父亲呢?父亲羡慕大伯有哥这样的儿子,几乎写在脸上了。   他会说:“这是我侄子何家树,最佳舵手,学习成绩也是第一,是我们老何家的骄傲!”   那个最佳舵手的奖杯若是拥有灵魂,怕是也要慨叹自己的境遇变迁——曾经是无上荣光,如今只能被摔到角落里,苟活于供桌之下。   母亲一般很早就在厨房忙碌起来。   大伯母虽然对哥很好,却总是不着家。何家浩已经习惯了大伯和哥来家里吃饭。   父亲本该带着大伯和哥一起回家庆祝,那天却拒绝了大伯的提议,独自回来。   房门被强势破开,吓了他一跳。他转头,率先看到的是父亲手里熟悉的花灯,随后才看到父亲震怒的脸。   那是一盏不是很像兔子的兔子灯。他不会忘记,他第一次犯错就是在课堂上偷偷做灯,被班主任发现并没收,辗转到了父亲手里。   随之而来的便是责骂和推搡、摔打和踩踏。   前者的受害者是他,后者的受害者是他热爱的工具。   压制之下必生反叛,幼小的他号啕大哭,满心却在想着:这是我做得最好的一盏兔子灯了,上次哥过生日送的那盏还不够漂亮,我是要送这盏给哥的,恭喜哥取得最佳舵手……   父亲迫切地希望他也去划龙舟,像哥一样为何家争光。   何家怎么就不能有两个最佳舵手?   中年男人忆起往昔。   他曾与大伯在龙舟上并肩作战,意气风发,如今回想起来画面都是闪烁着金光的。   那晚,他被父亲勒令不准再做花灯,工具和材料被他当垃圾一样收走。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晚饭时间也没有下楼,把自己困在房间里,攥着用身体护下的一团铁丝死死不肯松手——这是那盏漂亮的兔子灯的骨架,上面还粘着彩纸的碎屑,不失为乐园之年即将终结的哀伤讯号。   父亲又一次闯入,斥责他为什么不下楼去吃完饭,莫非等着长辈来请他。   他当时还未摸索出正确应对父亲的方法,着急地落泪。   他被哥保护得太好,结果是被怒气未消的父亲锁在房间里。   幼年的他还是第一次意识到,世界是会变成黑暗的。   他不知道原由,不知道如何解决,只会流泪,哭了那么久,泪水好像也会干涸。   他需要一盏灯。   有人提灯而来。   “小浩——小浩——”   他揉开红肿的双眼,闻声看向阳台,愣怔着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哥提着兔子灯,从窗边露头,沉稳地跳进来。   还没等哥站稳,他就扑了过去,险些把哥绊倒,泪眼汪汪地发出呜咽声。   哥温柔地把他搂在怀里,轻声安抚:“没事了,没事,有哥哥在,别怕……”   他抽泣着说:“哥,我不做花灯了,我跟你学划龙舟好不好?”   “可是小浩,你喜欢划龙舟吗?”哥认真地问。   他答不上来,只是说:“爸爸说,男孩儿不能做花灯,要像你一样划龙舟才对,给何家争光……”   哥捧起他的脑袋,用指腹推开他紧锁的眉头,语重心长道:“我觉得划龙舟和做花灯没什么不一样,只要是自己喜欢的事情,就该勇敢去做。”   他当时只是似懂非懂,一味地点头赞同哥,哥则把那盏兔子灯递给了他。   “别哭了。你看,灯不是还在吗?它会一直陪着你。”   “可是……”他反驳,“这是送给你的生日礼物,你不喜欢了吗?”   “我当然喜欢!只是先借给你玩,回头还得还我呢。”   他因哥的话破涕而笑。   夏夜的晚风顺着窗户拂进房间,台风降临之前,空气里散发着淡淡的凉意,他却浑然不觉。   他和哥一起蜷在床头,相依取暖。   他举着那盏潦草的兔子灯,看它在月光下起舞,影子打在墙上,他们谁都不孤单。   他们对视。   他仰望着哥,暗自发愿,希望自己能像哥哥一样,被家人认可,为家族争光。   他要与哥哥一起并肩作战,共沐荣光……   哥在想什么呢?哥只是笑着问他:“你什么时候做一盏猴子灯?这只兔子就有伴了。”   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呆呆地问:“为什么要做猴子灯?猴子不好看,兔子才好看。”   哥忍俊不禁,戳他的鼻尖:“笨蛋,你不觉得这只兔子很像你?内敛、安静。他们都说我像野猴子,猴子陪着兔子啊。”   他一本正经地说:“不是的,我觉得哥哥更像兔子,我也喜欢兔子。”   哥长长地“嗯”了一声,或许在思忖自己和兔子的相似性,忍俊不禁,旋即点头拍板:“行,咱们都是兔子。那你就再做盏兔子灯,兔子陪着兔子,好不好?”   他恨自己当时天真愚笨,听不懂哥的弦外之音。   多年之后的一个夜晚,星月还是昔日星月,哥却已经走远了。他忽然顿悟——哥希望他能继续坚持做灯,而不是冒险登上那艘湖绿色的龙舟。   是他,毁掉了一切。 第14章   少年龙舟队为全省比赛加急训练期间发生了太多的事,境况急转直下。   那天父亲在家休息,带上何家浩一起去看哥训练。   夏日的阳光总是那么刺眼,他抬头眯着眼睛看向父亲,父亲的眼中却只有龙舟上的哥,就连他走远了父亲都没有发现。   他并非忌妒哥能受到父亲的青睐与肯定,他只是羡慕那些与哥并肩作战的队友。   这时,教练吹响口哨,挥了挥手,无需言语,他也知道休息的时间到了。   一众少年纷纷下船,如履平地似的。哥和陈龙安还互相揽着肩膀,拉拉扯扯地打闹着,丝毫不担心落水。   父亲热情地迎上去,给哥送上水和毛巾,笑得那样慈爱。   叔侄俩不知在说什么,父亲脸色微变,很快拍了拍哥的肩膀,将笑容焊死在脸上。   平日里父亲对他也是和颜悦色的,可他不禁想起父亲因自己做花灯而盛怒的情形,幼小的心灵得出简单的判断,做花灯是不对的,划龙舟才是对的,是这样吗?   他看龙舟队的队员划得卖力却不费力,就像哥也随口说过,划龙舟是很简单的事情。   他想当然地觉得自己为什么不可以。   那艘湖绿色的龙舟在向他招手,他甚至还在傻兮兮地笑,在无人在意的河边爬了上去,直到那一刻都还是顺利的。   他执起船桨,插到水里划,船身纹丝不动。他用力,再用力,浑身都在使劲,龙舟颤抖,瞬间开始失控。   坚硬的船木变成一摊烂泥,他是被打上岸濒死的鱼,徒劳地打挺,抵不过天命。   翻船的瞬间,他还在尽力扒住船身,爆发出求生的意志,尝试挽回局面,可一切都来不及了。   “煲船啦!煲船啦!”   “有人煲船了!是个小孩儿!”   很令人觉得耻辱的呼叫声,他不断地向河里坠,嗅到铁锈似的血腥味,清晰地听到岸上的慌乱声。   某一刻,他甚至想过,他为什么没有溺死在那一天?这样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面的那些事了?   他很快被救上岸,旋即被送到医院,因凝血功能障碍而流血不止,需要输血。   哥的血液注入他的身体,代价过于高昂,要他与哥分别。   大伯也是在那一天得知哥是O型血,这并不符合血型的遗传规律——AB型血的大伯和B型血的大伯母是生不出来O型血的孩子的。   他痊愈出院的同时,大伯收到了邮寄过来的鉴定证书,是压垮多病的大伯的最后一根稻草。   大伯沉疴发作,爷爷心急晕厥。   短短数日里,何家接连三人入院。   大伯更是一病不起,没能熬过那个夏天,遽然离世。   父亲长出不少白发,却从始至终没有落泪,沉默而坚强地操办葬礼,亲力亲为,即便是母亲和姑姑他也不肯假手。   老宅挂满了白色的丧幡,满目都是哀戚的,他这个“罪魁祸首”旁观全程。   父亲不准大伯母和哥哥前来吊唁,他也短暂地失去过自由,不被允准出去见哥。   仿佛只在一夜之间,哥从何家的骄傲变成人人喊打的野种——他甚至查阅了很久字典才知道“野种”是什么意思。   他隐约感觉到家里发生了什么变动,憎恶自己的弱小与无知,什么都做不了。   大伯的葬礼当日,从小风光无限的哥前所未有地狼狈。   哥突破众人的阻拦,摆脱父亲的推搡,一路跌跌撞撞地闯进灵堂,跪在地上重重叩头,磕得头破血流。   他整个人处于一种茫然的状态,只知心疼哥,爬过去拉扯哥。   下一秒,他就被父亲强势推开了。   父亲又去拽哥的衣领,把哥和大伯母向外赶。   明明那么喜欢哥的父亲竟会对哥恶言相向。这是很糟糕又痛苦的一段记忆。   “滚出去!还有脸过来?!害我们何家还不够吗?我让你们滚出去!”   “他是我爸,我来拜我爸,凭什么不行?!”   “他不是你爸!你不配当他的儿子,你是那个扑街货的种!脏了我们何家的门槛!”   漫长的拉扯与争执,哥被关在门外。   父亲隔门怒骂。他要帮哥打开家门,父亲只用一只手就死死地拴着他。   他疼得大叫,父亲还在骂,门外的哥发出痛苦的嘶吼声……   一地鸡毛。   那年,他九岁,哥十四岁。   台风登陆沿海,向北偏移,南海处于风雨飘摇之中,整个潮南亦下起雨,昏天黑地,漫长煎熬,望不到尽头。   那辆雨夜里的红色出租车内播放着电台广播。气象台发布预警,多个地区遭受波及……   何家浩的房间凌乱不堪,与哥有关的留影皆被销毁。   他拼死保下最后一张合照藏起来,仍无出门的权利。   他选择出逃。   他在暴雨夜从阳台跳下去,麻木一般丧失了对疼痛的感知。   他看到大伯母在催促哥上车,他冲上去拽着哥的衣角死死不放。   冥冥之中,像是收到命运的指示,哥一定要走,他挽留不住。   那瞬间不知怎么想的,他天真又急切地追问:“哥,我送你的灯呢?带它一起走,让它陪着你,好不好?”   哥没有回应,而是放开了他的手。   车门被重重带上,车驶向黑暗的远方。   远方到底多远?总之,是九岁的他无法追逐到的。   起先,他还能通过车窗看到哥空洞的神情,随着车子提速,他追不上了。   他们之间的距离原来越远,他只能一遍遍徒劳地喊着:   “哥,你别走……”   当台风过境,连雨终焉,风和日丽的天气终于露面,哥已彻底离开西樵,一走就是八年。   这些年,何家浩把美好与痛苦交织的回忆一次次打碎又拼凑,就像将自己一次次分裂又聚合。   痛苦永远清晰,美好却鲜少光顾,即便回想起来也无法弥补他内心滔天的愧怍。   毕竟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九岁的少年,吃到一块糖就能开心一整天。   何家浩彻夜未眠,心如刀绞,像婴儿在子宫里一样蜷缩着身躯,有痛不欲生之感。   他无法排解,双臂环抱着,不知不觉间,指甲已经狠狠地抠在肌肤上,像抓乱一张光洁的布匹。   生理上的疼痛迅速涌起,心痛似乎就没有那么清晰砭骨了。   他咬紧牙根不让自己叫出声,虽然他时常会有破口大叫的冲动,没关系,他会克制得很好。卧室不知不觉地明亮起来,窗外传来拂晓清脆的鸟鸣。   生物钟无声地提醒着他闹铃要响了。   今天是星期一,上学日,他应该起床了。   可他久久没有动身的意思,致力于扮演一具行尸走肉,就像两只已经麻木的上臂。   对于生活里的全部事物都提不起丝毫兴趣,他不如就躺在这里看时光静静流逝……   何家浩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合上的眼,很快又猝然惊醒,心跳脏剧烈跳动,神情也是恍惚的。   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会迟到,快速用冷水洗脸、刷牙,唤醒自己。   他一路跑到学校,心跳的频率始终不正常。   他心慌,怕犯错,怕被父亲责骂,怕看到母亲失望的表情,更怕哥会因此更加嫌恶他……   担心的事太多了,昨天的余惊似乎还在作祟,他发觉手臂仍在轻微地颤抖,人却已经抵达校门口,与一众迟到的同学站在一起。   屋漏偏逢连夜雨,今天负责查勤的正是班主任老张。   何家浩站在人群末尾,下意识低下了头,以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他看到脚下爬过去渺小的蚂蚁,那一刻,他也很想变成一只蚂蚁。   他只要微微用力,就能把它们蹍死……   “何家浩?!”   老张发出诧异的叫声,何家浩的心随之提到了嗓子眼,好像要跳出来了。 第15章   老张的声音刚落,迟到的队伍里又发出一声惊呼,细听起来语气中还带着丝幸灾乐祸。   何家浩双颊烧得绯红,垂着脑袋不敢抬起,光凭声音就能听出来对方是谁——陈阿福。   他是陈俊立和陈若楠的堂弟,成绩常年吊车尾,迟到、旷课更是常事,可即便是这样的一个人,因陈家仅仅同年便有三个子女,整个西樵无不交口称赞他,羡慕他们陈家好福气。   这都是大人常说的话。何家浩即便再不感兴趣,听了无数遍也记住了。   老张申饬陈阿福一句,让他闭嘴,旋即走到何家浩面前。   何家浩一夜未眠,提不起丝毫精神,木然地看向老张,等待责骂的降临。   “何家浩啊,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何家浩微瞪双眸,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错愕,诚实地回道:“对不起,老师,我就是睡过头了。”   他并非逞能,只是实话实说,毕竟他自己认为确实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如果眼下的状态算作不适的话,那他岂不是已大病八年?   老张的语气写满了关心,例行说教几句:“一看你就是昨天学习学太晚了,脸色有些差啊。你这孩子,心事重,虽然上次考试退步了一点,但也不能给自己太大压力啊,有问题就来找老师。没事,先回去上课吧。”   老张的反应全在他的意料之外,何家浩心中一热,分外真诚地朝老张鞠了一躬,兀自离开。   身后传来陈阿福不忿的声音:“不是,老师,他凭什么不用罚站啊?”   这自然受到老张更严格的训斥。   何家浩根本没把陈阿福放在心上。   这些年,他在学校一直独来独往,真正能说得上几句话的其实是陈若楠。   陈若楠人缘好,爱交朋友,何家浩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殊之处。   他什么都没想,伴着第一节课的下课铃声,步履匆忙地上楼梯。   今天的第一节课还是数学,邱秋率先从教室出来。   何家浩闷头快走,一到教室后门就溜了进去。   下课时间,走廊吵闹,邱秋看他状态不太好的样子,叫了他一声,可惜声音太小,何家浩没听到,赶紧坐到自己的座位上。   上课铃很快就响了,何家浩神情恍惚,所见所听似乎迟缓片刻才能传达到大脑,譬如现在教室内已经鸦雀无声了,铃声还在他的脑海回荡着。   这导致他全然无法集中精力听讲,昨天发生的事诡异地在脑海里又上演起来。   他下意识摸了摸脖子。虽然眼下不是可以随便说话的场合,但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自己好像失声了,说不出话。   明明早已被哥抬起的杠杆还压在颈间似的,他背后莫名冒出一层冷汗,哥的话还是那样清晰。   都怪他自作自受,昨夜想了那么久,想到那么晚。   “何家浩,你越想证明过去的错误可以挽回,越只能证明一切都无法弥补。我对你很失望。”   错误无法挽回,一切无法弥补,哥对他很失望……他好像一直在令所有人失望。   人生在十七岁这一年就写满了糟糕,何家浩咬紧牙关,感觉到熟悉的耳鸣又出现了。   他低头看着失控打战的手臂,攥紧拳头试图压制,尝试到力竭……   “何家浩?何家浩!”   很清晰的叫喊声。何家浩猛然抬头,与站在自己面前的高老师四目相对,课不知道上了多久,他才发现这节课是化学。   高老师年纪大、资历深,乃是同学们心中当之无愧的“灭绝师太”,是最难搞的一位老师。怪不得上课铃响起后教室里安静得那么快。   何家浩愣愣地张开双唇,说不出话,意识到自己该站起来,双腿却像泥做的似的。   他的双眸已经涣散,怔怔地望着高老师。   殊不知他的这副态度在高老师眼里等于挑衅。   威严受到蔑视,高老师直拍他的桌子,像在拍巴掌,恨不得扇在他的脸上似的。   “终于听见了?我当三十多年老师,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学生,仗着自己有点小聪明就不认真听讲。你成绩退步了自己不知道吗?何家浩,我告诉你,小聪明是会用完的,勤奋永远比聪明更重要。你看看人家陈俊立,稳扎稳打……”   他幻听到另一道声音——父亲愤怒的斥责声。   “你看看人家陈俊立,不仅考试成绩超过了你,还会划龙舟,就我们何家没人。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   还有更久远的记忆。   年轻十年的父亲自信地炫耀着:“我们家树就没有不行的,龙舟划得好算什么呀?他的成绩可从小就是全校第一!确实是好福气啊,有这么个侄子给何家争光……”   每一个字都像利刃似的凿在他心头,那一团器官已变得血肉模糊。   何家浩小心地眨着眼睛,发现全班同学的目光都汇聚在自己身上,可他从来不想做什么人群中的焦点。   不少人的学生时代恐怕都经历过这种情形——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老师责骂,老师则带着明显的主观情绪。   何家浩无声承受,产生深深的窒息感,喉管里又散发着铁锈味。   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幻觉,他只知道像是有东西要涌出来了,他想吐。   高老师还在喋喋不休。   历来老师教训学生不过如此,从个人扫射到群体,难免长篇大论。   何家浩倏然起身,头晕目眩,捂着嘴推开挡在面前的高老师,冲出教室,忽视身后更加愤怒的叫喊声。   他直奔着厕所而去。上课时间的走廊空无一人,他除了不小心撞到罚站回来的陈阿福,可谓一路畅通。   何家浩随便挤进了个隔间,顾不得地上有多脏,几乎双膝跪地,发出痛苦的干呕声,甚至忍不住用手指去扣嗓子眼,但除了口水,似乎并没有呕出什么东西。   那种感觉像溺水,又像晕车,或者说是两者融在一起,痛苦程度加倍。   溺水不必多说,已成了他多年来的噩梦。   晕车他小时候也深切地体会过。清明上山祭祖,山路蜿蜒又坎坷,车已经停了两次,他还没吐完,难受到低声啜泣。   父亲难免嫌他娇弱,哥轻声哄他,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旋即掏出那个老款的iPod,让他用听歌转移注意力,睡上一觉就到地方了。   回程路上,哥贴心地买了晕车贴,将大人们认为没用的东西贴在他的耳根后,依然给他戴上耳机,让他到那呢喃轻语的世界里躲避片刻。   其实他也觉得晕车贴没用,所以当中考取得第一的成绩后,他向父母要的奖励仅是一个属于自己的iPod,但那时已变成怀念与追忆了……   他没想到自己会在这种状况下想起一件美好的往事,那些尖锐的话语随之消弭了。   总算回过神来,何家浩用手背狠狠揩了下嘴巴,低头看到自己跪在脏兮兮的地面上,校服也蹭上了污渍。   他不自觉地发出一抹自嘲的笑,他让自己勉强镇定下来。   又缓解一会儿,何家浩抚着门板虚弱地起身,发现门推不开才意识到不对。   学校里厕所的门都是从里面锁住,向外面推开,可他并没有锁门,旋钮也是朝下的。   他晃动了两下,阻力明显,刚平复的呼吸又急促起来。   何家浩没办法冷静地思考门是怎么被锁住的,更别提想办法逃脱。   他要窒息了,仿佛身处的并非厕所隔间,而是将要堕入熔岩的囚笼。   他在呼救,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开门!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无人理会,他的世界都弥漫着诡异的死寂,脚下坚硬的地面似乎在往下掉,浑身都像有蚂蚁在爬,太痛苦了。   他突然撞上隔板,并非尝试破门,而是顺着门板向下滑,倒在脏乱的隔间里,意识全无,不省人事。   —————————   哥哥番外---回家路   街道两旁的花已经开得很灿烂了,扑面的风也是温热的,提醒着人类夏日将盛。   任谁不想感叹一句时间过得真快,离开西樵八年,何家树想过很多次,但当真正踏上归路,体会还是很不寻常。   潮州南站的候车大厅人来人往,多是向更辽阔的外面走,返回西樵的车票显得有些滞销。   他穿过人群,来到空气更为流通的室外,返回西樵村的客车就在面前。   司机站在车门前吸烟,间或喝一口凉茶,接过他的车票草草看过,撕掉一半又递了回来,朗声笑道:“靓仔,再等十分钟啊,回村的客少。”   他颔首答应,把手提包放在客车下方,走到一旁也掏出口袋里的香烟,是最后一支,空烟盒旋即被投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他把烟衔在嘴里,用手掩着打火机点着,靠在栏杆旁缓慢地吸。   远处有一家三口缓缓走来,虽然提着大包小裹,脸上仍然可见笑颜,父亲稳重,母亲温柔,儿子尚且年幼,估计九岁左右的年纪,最爱蹦蹦跳跳。   他们不是西樵人,过路而已,奔着更远的一辆客车而去,何家树双指夹着香烟,并未再吸,仿佛只是顺手而已,背到身后,目送他们走远,迟迟没有收回视线。   八年前,绯闻弥漫西樵,父亲何宏霄因病去世,他在一个雨夜随母亲来到潮州。   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刚平复好丧父的哀痛,在潮州的生活将要步入正轨之际,外公突发心脏病,未能抢救过来。   外婆独自支撑了几年,两年前也去世了。   他不大关注其他同龄人的青春期是什么样子的,只知道自己的成长伴随着亲人的死亡,一次次经历着残忍,他本以为到这里就够了,至少还有母亲……   半年前,他稍微花了点心思准备保研,虽然自信可以拿到名额,但还是需要等待结果。   比好消息先一步到来的是噩耗,一通冰冷的电话,一个陌生人的声音,告诉她母亲遭遇车祸,当场死亡。   回南天,他生涩地操办葬礼,怕对不起母亲,却发现一切的流程都已烂熟于心,比想象中要顺畅得多。后来确认保研、获评优秀毕业生,还有仍未完成的毕设,他的生命远远没有画上终点。   前路漫长黑暗,他有时也会憎恶自己活得过于透彻,永远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   为母亲销户的事已经拖很久了,耽搁不得,另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都需要回西樵。   这些天他就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家里房间很多,睡哪都一样,他计划明确,唯有昨夜的失眠在意料之外。   零点刚过的时候,他登录QQ号,打开那个从未回复过的聊天框,点了支烟。   一根烟的时间里,他想了很多,随后绝然地下线,把手机丢到沙发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烟被揿灭,耳边是车站嘈杂的声音,口袋里安静一路的手机终于被主人眷顾,何家树重新开机,翻看通讯录,选择字母“W”,找到一串八年没有拨打过的号码,备注为“武馆”。 第16章   骏义龙武馆内,拳击桩前不见熟悉的身影,而是陈龙安在练拳。   出了会儿汗,他觉得一个人打还是无聊了点,瞟向坐在窗前的身影,已经黏在那儿半天了。   陈龙安低咳一声:“别等了,大周一的,他不会来。”   何家树不语,仍然缄默地望向窗外,脸色平静又执拗,看不出潜藏在心底的真实想法。   沉默片刻,陈龙安再度开口:“坐那么久,你腰不疼?昨天是不是拉伤了?我听见了。”   他还是没作答,细看才能发现,他整个背部包括腰部的线条都是僵硬的。   坐得久了,牵一发而动全身,起来反而更疼,他干脆一动不动,就那么等着。   武馆里的学员多是西樵村的中学生,故而上学日的白天根本没人。   陈龙安丢掉拳套,胡乱擦了擦汗,上前拽起何家树:“你也别逞能,走吧,关门。”   何家树这才理他:“去哪儿?”   “跌打馆!”   陈龙安带路,七拐八拐地绕到一条巷子深处。   破烂的匾额戳在门口,歪歪扭扭地写着“黄天龙跌打馆”,院子里大部分地方都被那棵大榕树的绿荫笼罩,四周杂草丛生,显然许久无人打理,阴森森的。   一进门便有一股浓郁的气息迎面打过来,药酒已经把这间房子腌入味了。   黄天龙本尊头发花白,穿着件洗得变形的白背心坐在藤椅上晃悠,抽着旱烟,屋子里的气味更加难闻。   幸亏何家树也抽烟,还能忍受。   “黄阿公!这是我光屁股长大的发小,腰不行了,您给看看。”陈龙安说明来意。   何家树在背后给了他一脚,沉声骂道:“你的腰才不行了。”   黄天龙放下旱烟,看起来有些寡言,扫了何家树一眼,缓慢起身:“衣服脱了。”   何家树没矫情。   整个后背的伤顺着脊柱蔓延到腰,确实难受,拉伤也不是小事。   他拽着衣尾把T恤脱了,露出漂亮的肌肉线条,引得陈龙安吹了声口哨,像流氓似的。   “哟呵,树哥这些年练得不错啊。”   何家树甩他个冷眼,躺在按摩床上,请黄阿公查看。   室内短暂沉默了会儿,陈龙安靠在柜子旁等着。   黄天龙去拿药酒,说要给他推拿一番,疏解开就好了。何家树默然放任。   他嗅着那股腥臭交杂的药酒味,听到瓶盖被扭开,像打开陈年的封印,掀开他心里的最后一层遮羞布。   何家树没想到会那么自然地问出口:“阿龙,我走之后,他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陈龙安明显愣了一瞬,旋即像释然,又像讥嘲,发出声轻叹,语气调笑:“还以为你到死都不会问了呢。”   何家树沉默以对。   陈龙安当他心虚,低声道来:“我跟他也好些年没见过面了,不像以前你在,他豆丁大个小孩儿也往武馆跑得勤快。西樵拢共就这么大,我听到过他的一些消息,不过肯定不是什么好消息。”   “什么意思?”   这下倒是问得殷切了。   陈龙安继续说下去:“前两年的夏天吧,闹得挺大的。浩浩好像是离家出走,何家人找了一天一夜……”   一个寻常的夏日正午,陈龙安偶遇王丽华,中年女人满头是汗。   从北村到南村,她焦急地叫着“儿子”“浩浩”“家浩”。陈龙安上前询问得知,何家浩不见了。   本来正为何家浩取得全镇中考第一的成绩而欢天喜地,大清早却没看到人,全家人互相一问才发现,谁也不知道何家浩去了哪儿,更想不出他有什么交好的朋友可以在假期结伴出游。   等了半天还是放心不下,除了坐轮椅的何老爷子,他们都出来找了。   陈龙安从小就热心肠,见状不敢耽搁,主动陪王丽华和何宏光到镇上找了一圈,又在深夜失望地回到西樵村,顺便在村口的派出所报了警。   犹记得当时警察询问过何家浩的年龄后,诧异又探寻地瞟了夫妻二人一眼,明显没有当回事,耐不住王丽华央求,才开始查看村里仅有的几个监控。   还是在村口,一无所获之际,他们看到一个疲倦又失落的少年低头走过来。   陈龙安是乐天的性子,见状还笑着跟何家父母说:“浩浩这不是回来了嘛,我就说没事。”   三人迎了上去,何家浩沉默不语。   王丽华关心他去哪儿了、吃没吃饭、饿不饿。   何家浩看起来十分正常地摇头否定,除了情绪不高,没有任何问题。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才是最出乎他的意料的。   何宏光脸色阴沉地审视着何家浩,一言不合就抬手要扇巴掌,幸亏他机灵,大叫“叔叔”,拦了一下,何宏光这才仅仅打在何家浩的颈肩上。   村口不少人坐在那儿纳凉,都闻声看过来了。   何宏光高声训斥何家浩,责怪他离家出走,憎恨他懦弱寡言,骂得很凶。   让何家浩在众目睽睽之下丢尽了颜面还不够,父亲还扯着他回家。   何宏光心意坚决,声称回家还要收拾何家浩。   陈龙安身为外人,只能礼貌地说和几句,也都被忽视了,目送着何家浩像个提线木偶似的被拽走。   “挺可怜的。”时至今日,陈龙安回想那天的光景还是不免唏嘘,无奈摇头,“我也担心他啊,毕竟是你弟弟,那就是我半个弟弟。后来我还特地打听过,这小子也犟,咬死了不肯说去了哪里、干了什么。我瞧着他小时候就是内敛了点,不至于沉默寡言,对吧?后来再见到……”   何家树突然“咝”了一声,蹙眉提醒黄天龙:“阿公,重了。”   “才知疼?忍着。”   原来刚才温和的按摩不过是开胃菜,眼下黄天龙像是要将他错位的筋归位似的,何家树咬紧牙关也不禁发出闷哼,生理上的痛苦达到了顶峰。   “靓仔,食支烟。”黄天龙拍他一下,沉声提醒。   习惯与烟为伴的人都懂吸烟消愁,道理是将注意力转移,至少可以谋杀一支烟的时间。   口袋里就放着一盒万宝路,何家树却发现自己全无兴趣,摇头拒绝:“能忍,来。”   黄天龙用手掌化开药酒,没吭声,继续上手。   何家树隐忍着。谁说他不逞强?明明疼得冷汗直冒,他居然不再发出动静了。陈龙安看得直咧嘴,屏气凝神,不敢说话。   何家树扫他一眼,像个心急的看客,催促道:“继续说啊。”   “哦哦,我刚才说到哪里了?”   黄天龙手法过于好了,劲都用尽了,何家树疼得说话都费劲,否则一定要开口骂他没脑子,记性这么差。   “想起来了!我去学校门口招生嘛,顺便接报了龙舟课的学员回去训练,高中生最多,跟浩浩同年的也不少。放学时间,学校门口那些学生都跟出了笼子的小鸟似的,笑嘻嘻的,那时我还真碰上过他一次。   “他这两年个子长得快,那时候应该刚读高一,有一米七几,垂着点头,身边也没个朋友说话,孤零零的。我一眼就看见了,叫他去武馆玩,不要钱。他就像没听到似的,低头就走了。   “我还想去追他呢,因为感觉他状态不太对嘛,结果你猜我那些学员怎么说的?他们拉着我不让我去,说浩浩就是这样的,怪得很,一直独来独往,没人愿意跟他玩。他们还给浩浩起了个绰号……”   “什么绰号?咝……”何家树着急地追问,那黄天龙又猛一使劲,疼得他浑身都麻了。   黄天龙还给了他一掌:“老实点,急什么?”   “你别乱动啊。”陈龙安也叮嘱了一句,紧接着就变得吞吞吐吐的,“就……就叫他‘独仔’,何家独苗嘛,但我总感觉他们叫的像是‘有毒’的‘毒’,反正不好听。你也别生气,小孩子没轻没重的,咱浩浩也未必乐意搭理他们呢,对吧……”   何家树不再说话,静静体会着彻骨的疼痛,那阵阵疼痛却戛然而止了。   黄天龙挪开手,告诉他先别起来,转而去水盆前洗了个手,叮叮当当地找出个茶缸,制作膏药,搽在他的背上。   “可以起了。不许久坐,不许久卧,也不许久站。你去那边窗户下晒太阳。”   何家树默默聆听医嘱,起身后下意识去拿自己的T恤,又遭到黄天龙的拍打:“药油还没干,要你去晾啊!”   “哦。”   他像失了爪牙的野兽似的,赤着上身走到窗边,半倚着身子,单手插进口袋,碰到烟盒与打火机,许久都没说话。   陈龙安站在阴影里审视着他,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他半边身子沐浴在阳光里,却怎么看都觉得神情是阴郁的。   陈龙安的热心肠上来,忍不住苦口婆心地多说几句:“咱们这里的情况你也知道,何家嘛,就剩他一个了。你刚走的时候,他就算轻轻磕了、碰了,何家都要找到人家里算账。村里都知道,时间长了,那些孩子不敢跟他一起玩也正常。现在他马上要高三了,各方面都压力大。我一直觉得他挺可怜的,这些天劝过你多少次,让你说话别那么重。你自己就不心疼?你还说什么‘这里不欢迎你’,你是恶霸啊?人刚在我这买了一年的课,我可不退钱。何况让他强身健体也是好事呢……”   口袋里的手已经攥住那盒烟了,膏药的味道比药酒的还难闻,何家树干脆把烟掏出来,抽出一支向前示意。   陈龙安被熏得头疼,摆手拒绝,他便衔到自己嘴里,点着了。   “我出钱,你退他。”   陈龙安“啧”了一声,暗骂他油盐不进,狠狠地瞪他一眼。   忽视黄天龙让他晒背的医嘱,何家树转身看向窗外。身处在老旧凌乱的房屋中,院子里也是荒芜凌乱的,一片衰败之相。   身体能够被熨热,那早已冰封的心呢?他觉得没那么寒了,可积年的冰凌绝非一夕之间便可消融的。他又想了想,忽然发出自嘲一笑。   “其实他不用练的,反正有我护着他。”   凭借对何家浩的了解,他可以确定地说,何家浩并不如他那样喜欢运动与竞技。何家浩喜静,比如做花灯,不知道这些年还有没有在做……   陈龙安遽然开腔:“那你不在的这些年呢,你想过没有?”   他沉默了。   他怎么会没想过?可他又能如何?   当年,他是人人喊打的野种,屈辱地被赶出西樵;如今,他是西樵村的隐形人,是偷窥天光的老鼠。   早就是他何家树不配了。   良久的沉默结束,他捞起T恤穿上,招呼戳在那儿发呆的陈龙安:“走吧。” 第17章   那位黄阿公是个怪人。   临走之前,何家树打算付钱,他坐在藤椅上摆摆手,讲道:“记账。下次过来,给我买一盒你那种烟。外国烟,没吸过呢。”   何家树微怔,看了一眼陈龙安。   陈龙安比了个“好的”的手势,何家树便点头答应下来,出门前把自己剩下的那半盒留在了桌子上。两人悄然离开。   来时的路再走一遍,陈龙安频频偷瞟旁边的人。   他一直没说话,不再问何家浩,也不好奇这位黄阿公。   搞不清楚,陈龙安故意唉声叹气给他看,可他就像封闭了五感似的,一点反馈都不给。   发出最后一声长叹,陈龙安在心中腹诽:合着刚才那么多话都白说了?   回到武馆后,何家树径直就要去拿拳套,陈龙安赶紧拦住:“你干什么?这几天你就歇歇吧!黄阿公怎么说的?你站够了,上楼去躺一会儿吧,一个小时后我叫你。不是,这武馆到底是谁的啊?合着我是来给你当保姆的?”   “你自己说的。”何家树接风凉话,本想再送他一声讥笑,却发现自己根本笑不出来,遂冷着脸转身上楼。   直到推开房门的前一秒,何家树还打算做个遵医嘱的病人。   他想躺下休息片刻,后腰的膏药火辣辣的,太阳又晒,一路走回来确实也觉得脊柱有些累。   可当他推开门,率先看到的便是挂在窗前的那盏兔子灯,就什么都忘了,一步步走近,立在窗边迫切地想要吸一支烟。   烟留给黄阿公了,无从排解。何家树脸色越发冷,兀自出神。   陈龙安委实误会他了。那些话怎么会白说?   他每一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可谓烙印在脑海,心里很不是滋味。   分别八年,何家树没有想到他们的经历还能够寻到衔接的契机。   中考,那是两年前。不肯说去哪里、干什么,无妨,他早已知晓答案。   早年父母还恩爱时,曾经计划过一家三口搬到潮州市区生活,于是父亲购置了朱门街136号的房产,登记了母亲的名字。   这便是他想还给何家浩的财产之一,其他则是母亲离婚时从何家分到的。   后来阴差阳错,计划没有实行,但每当他前往潮州参加竞赛,都有父母陪伴在侧,都是住在朱门街136号,所以这栋房子对他来说的意义不同。   父亲病重,与母亲迅速离婚,旋即去世,举办葬礼。   二叔驱赶他们母子,母亲带他去到潮州。   当时他还没读完中学,转校自然要进最好的中学,住处离学校越近越好,倒是因此阴差阳错地回到了朱门街,安逸生活过几年。   他不想擅自断言母亲是对父亲彻底没了感情,还是因为愧对父亲。   他拿到潮大的录取通知书的当天,母亲便借口为他方便,早早就打扫出了潮大附近的一套房子。   他理解,也尊重,很快搬了过去。   那几年房市低迷,母亲在经商方面继承了外公的精明,按下出售的心思,改为出租。   朱门街和潮大一南一北,就像过去的童年和前进的他,距离越来越远。   两年前的夏天,他在客厅正吹着空调,母亲在厨房和新来的阿姨讨论午饭,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他看到备注是“朱门街租客”,心潮微动,主动帮忙接听。   不过是小事。   租客发现他们遗落的东西,询问如何处置。   他那时已是成年人,根本不必询问母亲就能妥善作答,记得杂物间还有很多空余地方,于是让对方把东西暂放在里面。   事情解决,对方却并没立即挂断,而是又问:“你们家谁叫何家树吗?”   他有些惊讶,答道:“我就是。”   “之前有个小男孩儿过来找过你,我不知道就是你,跟他讲不认识,他还不死心,在门外等了半天,天黑了才回去。跟你说一声。”   他当时已经隐隐猜到是谁了,僵硬地追问:“阿姨,他长什么样?”   “白白净净的,很瘦,和我家孩子差不多大,顶多刚上高中。一看那孩子就倔,告诉他了他还不肯走……”   他更加确定那就是何家浩了,半天说不出话来,任对方把电话挂断。   至今何家树还记得自己当时的感受——胸口闷闷的,像被扼住了喉咙,呼吸都凝滞了,完全不知如何回应。   一阵风拂过,窗户前挂着的兔子灯轻轻摇晃,与他少时去探望弟弟那晚一模一样。   兔子灯随风起舞,带来那些烂漫美好的记忆。   何家树同样克制着,却又忍不住回想最近这十个日夜,恍如一梦。   他在那天中午回到西樵,正是热闹伊始的时刻。   大家都在忙着准备祈福仪式,或是聚到一起看热闹,无人在意他这个少见的身影。   他倒还没有忘记儿时走过的路,很快找到赴约的糖水店,见一位老同学——正是邱秋。   邱家阿姑到潮州办事,偶遇过母亲张慧玲。   邱秋也在潮州读书,却并非和他同校,而是就读于潮州师范大学。   她在QQ上联系了他很久,今年告诉他,她回到西樵实习了,辗转成了何家浩的数学老师。   那时张慧玲刚去世,他正是情绪低落之时,难免迷茫,也说不清楚那个深夜是怎么想的,回复了邱秋,回西樵的决定也率先告诉了邱秋,约好了见面。   邱秋给他看最新的班级合照,他立马就找到了最后一排角落里的何家浩,感叹道:“长这么大了。”   邱秋点头:“是啊,都跟你一样高了呢。”   他低笑,把手机递回去,报以感激地点了下头,顺势问道:“他怎么样?”   邱秋面露担忧,像面对学生家长一样,斟酌后说:“最近看起来不太好。在学校独来独往,不交朋友,上课爱打瞌睡,情绪总是很低落的样子。   看着家树眉头越皱越紧,邱秋赶忙安慰到:“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我觉得可能没有我们想的那么差,再加上你回来了, 家浩一定能好起来的!”   说实话,邱秋后面的话他听得心不在焉。   他和邱秋正是用那个旧QQ号联络的,也是作为小浩八年树洞的QQ号。   以前小浩经常给他留言,看起来乐观开朗地分享近况,后来渐渐少了,去年开始,只有在重要的节日才会发来一条消息。   他每每看到都忍不住皱眉,并非不满消息数量的减少,而是以他对小浩的了解,中间可能出了一些他不了解的事情,   思绪拉回,何家树赶忙对邱秋道谢:还好有你这个老同学,不然我真不知道该跟谁打听……   邱秋好像有些不好意思,说到:我是他实习老师,关心学生是我该做的。其实,你当时找到我的时候,我也很惊讶,我以为……你已经忘记西樵,忘记这里的一切了……没想到,你,竟然会为了小浩回来,小浩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的。   离开糖水店后,他前往武馆,先放下行李,随即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   一条西樵河之隔,他没想到再见到何家浩竟然是在那样的场合。   他希望是自己多想——那个魂不守舍的人绝无跳河的倾向。   他死死盯着对岸的人,看似波澜不惊,实际上心已经悬了起来,做好随时下水救人的准备。   幸亏陈若楠出现,叫了何家浩一声。他刚放心,下一秒,猝不及防地四目相对。他确信何家浩已经找回神智了,于是决然地抽身离去。   接着何家浩找上武馆,百般示好。他恶言相向,甚至不小心把人打到流血、晕倒。   陈龙安直接把何家浩搬到他的房间,要他料理。   他给何家浩擦干净血渍,还特地掀开衣袖,看到肩头被他打出的青紫痕迹,心中何尝不是愧疚的。   药酒当然是他买的,他还承诺了负责武馆一个月的打扫事宜,陈龙安才勉强出手。   他没想到那小鬼用一瓶红花油汽水感谢他。   哪儿有人运动后喝汽水的?   他倒是不傻,发现不对劲,又立马跑去小卖部买矿泉水,想必现在应该意识到了武馆的角落里常放有成箱的矿泉水,何必出去买?   那晚他跟陈龙安一起喝酒,肚子明明已经很涨了,还是觉得有空余。   或许是心里有一块空落落的,把陈龙安拖回房间后,他独自在阳台等夜雨停歇,喝光了那瓶红花油汽水。   他逼何家浩上船,让何家浩再次感受翻船,说什么到此为止,一切都是早有计谋的。   他从小就划龙舟,可以说熟知西樵河每一段河道的深浅。   武馆前面的太浅了,或者说何家浩成长得太快了,即便是再回到少时溺水的地点,他相信何家浩也也会发现,及腰的水流不足为惧。   让噩梦重演似乎过于残忍了,可他明明留情了。   雨夜、小巷、石板路、零落的三角梅,他也走过那条路,目送一条落魄的小狗回家。   当他看到何家浩拐进太尉庙的时候,满心不解。   很快,何家浩又从太尉庙出来,手里多了个奖杯。他很难形容那瞬间的心情,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很复杂。   不只陈龙安不懂,邱秋也不懂,他们都怪他不该那样对何家浩。   回武馆的路上,他跟邱秋通电话。雨还在下,三角梅粘在他黑色的帽衫上,耳边是邱秋心急责备的声音。   他还在笑,只不过已变成苦笑,低声答道:“看他那样,来气。”   他只是觉得何家浩不该长成这样。   他气的岂止是何家浩,也气自己、恨自己。倘若这八年间他们共同成长,何家浩还会是今日的何家浩吗?   他敢肯定地说,一定不是这样的。   对于何家浩要学龙舟这件事,他抱着喜忧参半的态度。   喜的是弟弟能够强身健体,且将来一定能够体会到龙舟的内涵与乐趣。   忧的则是,他无数遍问自己,弟弟真的喜欢划龙舟吗?   当年他就告诉过他,千万不要勉强自己,有他扛着,弟弟永远是有选择的。   这些天同在武馆中,他默默关切着何家浩的一举一动,没想到还是出事了。   何家浩不懂他的喜悦与担忧,无妨,可就算抛却他的个人情感,还有什么比安全更重要?   他把话说得狠了一些,不过是因为不便于外人说道的关心则乱。   兔子灯……这些年他见过许多的兔子灯,却坚信着没有一盏能够代替当初的那盏。   他甫一回到武馆,就委婉地问过陈龙安兔子灯的下落,陈龙安不满他对家浩的态度,谎称“找不到了”,他的心因此一直悬着,直到今日才彻底落地。   他觉得这盏兔子灯已经隔空陪伴自己八年的日夜了,如今它真正的近在眼前,他竟然觉得不敢触碰,生怕它会碎了一般……   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惊醒陷在回忆中的人。   何家树下意识有些烦躁,掏出手机,发现来电显示是邱秋的,这才爽快地接听。   “家浩在学校晕倒了……看起来没事,已经醒了……嗯,在校医室,我没课,看着他呢……你最好先别来,他们班主任通知家长了……有情况再跟你说……别客气,先挂了。”   何家树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脑子里只能回荡邱秋断断续续的话语,心跟着揪紧,越来越痛,刚疏解开的后背又彻底僵了。   他看向近在眼前的那盏兔子灯,终于伸手攥住灯杆,提了起来。   彼时,陈龙安正坐在柜台后的沙发椅上看电视剧,狗血的故事情节正上演到高潮——兄弟生离死别,凄惨得很……   面前突然闪过一抹身影,吓了他一跳,他扯着脖子向外看,大叫道:“何家树,你疯了?!跑那么快干什么?去哪儿啊?” 第18章   何家浩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在校医室了。   心跳声像缓慢又震撼的鼓声,“咚、咚、咚”。他恍惚地坐起来,看到邱秋和校医焦急地走近。   “何家浩,你终于醒了。”   何家浩缓缓点头,明明邱秋还没问什么,他下意识回应一句:“我没事。”   邱秋见状心中一沉,无奈点头:“是陈阿福用拖把把你反锁在厕所里的,张老师已经把他叫去办公室了,你别怕,我们会护着你。”   何家浩根本不好奇这些,是陈阿福也好,是别的同学也罢,他说出来或许别人都不信,他对“追究”两个字提不起丝毫兴趣。   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觉得生活中所有的事情都很无趣,每天就是机械化地学习。   唯有最近为了学划龙舟而开始锻炼。虽然谈不上热爱,但也算提起了一些兴趣。   哥残忍地将之浇灭,可他还不想放弃……   思绪骤停,何家浩绷着脸和邱秋说:“哦,谢谢老师,那我回去上课了。”   “你等等。”邱秋连忙把他按住,叫校医给他做简单的检查。   何家浩并不反抗,麻木地任校医摆弄,让他睁眼他就睁眼,让他抬手他就抬手。   校医检查不出任何问题,眉头却愈加紧锁,收回笔灯后仍没放何家浩走,而是说道:“身体没什么问题,但你还是去做套题吧。”   何家浩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想不通在校医室做什么题。   校医把他引到电脑前,他坐下一看,发现是心理问卷,标题赫然是《SCL-90心理健康症状自评量表》。   何家浩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隐忍不发,点头答应后握上了鼠标,从容作答。   校医去整理病床,邱秋则到走廊打了通电话。   何家浩看似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实际上将他们的行动都照收眼底,分神地想:邱秋是在给父亲打电话吗?   作呕的感觉又上来了,他强迫自己不要再想,将鼠标按得越来越快。   邱秋刚回到校医室,何家浩点了提交键,把满意的结果呈现给她:“老师,我做完了,可以走了吗?”   校医闻声也过来看,面色凝重,沉吟许久才在何家浩的注视下开口放人:“嗯,没问题,你回去吧。”   何家浩露出得体的笑,浅浅鞠了一躬:“谢谢老师,老师再见。”   他知道背后有两束目光仍在注视自己,步履轻快地走远。   邱秋和校医对视,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邱秋率先说道:“我早就觉得他状态不对,还在QQ上开导过他,看样子没起什么作用。”   上次全校同学都做了心理健康调查问卷,她重点关注了下何家浩交上来的。   现在高中生主要使用的是水性笔,不方便涂改。何家浩的问卷乍一看毫无问题,仔细看才会注意到好几个选项的字母起笔都是扭曲的——他原本的答案绝非如此。   那几个问题邱秋印象很深,譬如你觉得自己目前压力大吗,你存在伤害自己的行为吗。   校医面露忧色,赞同道:“你看这问卷答的,他看起来像个阳光大男孩儿似的,但现在的孩子哪个没有学习压力?他表现得越正常就越奇怪,太镇静了,肯定不对。你还是得跟他家长好好聊聊,最好去医院看一下,别耽误了……”   邱秋看了一眼时间,估摸着家长要到了,点头答应:“我去找他班主任看看。”   那厢何家浩已经回到教室了,正是午休时间。   他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想象中会像被高老师训斥时那样,所有人的目光如钉子一般刺向自己,可当他坐回自己的座位后,抬头一看,同学们都如常各忙各的,他还能听到他们在抱怨今天作业很多。   何家浩松了一口气,再度低下了头,发现桌面上多了两张试卷,扭头看向同桌。   虽然坐同桌很久了,但他除了知道对方的名字叫什么,其他可谓毫无了解,更是没说过几句话,像陌生人似的。   同桌瞟他一眼,不冷不热地接话:“就发了这两张,作业,没别的了。”   “哦,谢谢。”   何家浩礼貌道谢,同桌没有再回应。他不觉得有什么,闷头就开始写试卷。   同桌震惊又不震惊,却还是忍不住瞪大双眼,盯了他几秒才收回视线。   何家浩余光看得到身旁同学来来往往,看到一个穿着校服短裙的女生立定。   何家浩迟疑一瞬,先写下那道题的选项才缓缓抬头,发现是陈若楠。   陈若楠手里摆弄着一个本子,何家浩知道那不是自己的,疑惑地问她:“怎么了?”   “先别着急写作业啦,我猜你肯定不好意思跟同学借笔记。喏,陈俊立的,你看看用不用得上,放学前给他扔回去就行……”   何家浩心中一暖,下意识寻找陈俊立的身影。   同班两年,他多少感觉得到陈俊立似乎有些反感和排斥他。他们几乎没有交流,更称不上朋友。   陈俊立正巧刚从外面回来,走进教室,一手拎着个过大的便当包,显然是兄妹二人的午饭,另一只手拎着个纸袋子。很容易看出来轻重悬殊。   他用拎袋子的手顶了下眼镜,双眸一眯,冷声叫道:“陈若楠,又乱动我东西。”   “陈俊立,你懂不懂帮助同学?”   “叫‘哥’,没大没小的。”   “这是在学校!我凭什么……”   眼看这兄妹俩又要吵起来,何家浩赶紧开腔,婉拒陈若楠的好意:“不用了,谢谢,你还是给他放回去吧。”   他没想到陈俊立直奔着他而来,态度看起来十分高傲,俯视坐着的他:“你不是早就在补习班学过必修课吗?借你也行,看看我的笔记是不是比你的好。”   “喂,陈俊立,你答应借就不能好好说?”   陈若楠狠狠剜他一眼,他则把便当包塞到妹妹怀里:“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陈若楠顺势把笔记本放到何家浩的桌上。   何家浩先看向陈若楠,又看向陈俊立,同时跟他们兄妹二人说一声:“多谢。”   “小事一桩。”陈若楠露出爽利的表情,拎着便当包回自己的座位,准备吃午饭。   陈俊立却没走,把那个纸袋子送到他的面前:“隔壁班长带过来的,说是校门口有个人拜托她交给你。”   “啊?谢谢啊。”   何家浩毫不设防地接过,一看袋子里的东西顿时愣住了。   他呆呆地取出那盏兔子灯,那一刻,既惊诧又激动,旋即生出紧张、焦躁,担忧。情绪杂糅在一块,冲到头颅,何家浩立即站了起来,追问陈俊立。   “你说那个人在校门口?”   陈俊立诧异于他如此强烈的反应,倒是很久没见他的腰板挺得那么直了。   他冷淡地“嗯”了一声。   何家浩立即提着灯跑出教室,一步下三级楼梯,一路狂奔到校门口。   厚重的喘息声中,他苍茫四顾,寻不到想象中该在这等待的身影,惊诧、激动、焦躁都消失了,只剩下紧张和担忧。   哥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琢磨不透,难免钻起牛角尖,想到昨天的那句“我对你很失望”。   什么意思?哥在彻底跟他划清界限吗?   这盏灯并非求和的讯号,而是决定分离,所以交还礼物。   不,他不接受。   何家浩掏出手机,心急之下什么都顾不得了,直接拨通通信录最上方的那串号码——那是哥的手机号。   在武馆吃那顿丰盛的午饭时,他细嚼慢咽,敏锐地注意到桌角有无人在意的一张字条。   字迹凌乱,挂着油污,显然是饭店服务员随手写下的订单信息,最下面附着预定人的手机号。他确认过那不是陈龙安的,那就只能是哥的。   忙音刚响了一声就戛然而至,耳边传来冷漠又机械的女声:“你好,你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他不是九岁的孩童了,知道这是被拒接的提示音。他不放弃,再打一遍,对方直接关机。   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再熟悉不过的滋味,何家浩木然承受,只觉得今天的阳光太毒辣了,刺得他睁不开眼。   讨厌的理智重重地压在他的肩头,他当时很想逃,或者说很想跑。没有目的地,前路已经黑暗很久了。   可他不能这么做,他还不知道老张有没有请家长,接下来还有没有麻烦等着他解决。   少年轻轻发出一声叹息,僵硬地转过身去。   与飞奔出来时的心情截然不同,他缓慢地往回走,从没觉得校门口与教室的距离那样遥远。   楼梯漫长,他像登山一样向上爬,魂不守舍地逼近教室。   进门的时候,有人先他一步蹿了进去。   他本没理会,没想到那人转头和他说话:“上哪儿去了?”   何家浩抬头一看,又是陈阿福。他不计较不等于不记仇,以德报怨更是不可能的,所以并未作答,准备回座位。   “喂,跟你说话呢,不理人?”陈阿福很快注意到他手里的兔子灯,伸手要碰,“这是什么啊?给我看看!”   “滚开!”何家浩下意识骂出口,胸腔因情绪激动而起伏着。   他自己也没想到反应会这么强烈,只知道不想让任何人碰这盏灯。   不过短暂地错愕,陈阿福趁机立马把兔子灯夺了过去,拎着灯杆摇晃那只兔子,不见一丝疼惜,满是戏谑:“我当什么好东西呢,不就是盏破灯吗?你做的?好丑,勉强才能看出来是只兔子吧……”   “还给我!”   何家浩上手去抢。陈阿福也不是傻子,立马蹿到讲台,高举着兔子灯跟其他同学宣扬:“大家看啊,好靓的灯!独仔的灯哦,好不好看?”   “还我!”   何家浩追上去,陈阿福又跑,穿梭在桌椅中间,像在玩捉迷藏。他倒是享受,笑嘻嘻地叫嚣着。   兔子灯摇摇晃晃,连着的那根线则岌岌可危。   何家浩恨自己不如他那么擅长调皮捣蛋,总是慢他一步,这种感觉很差,追不上人,追不上车,也追不上离去的哥,他难道永远都要这样吗?   心火越来越炽热,浑身沉寂已久的细胞好像终于开始跳动,他迫切地想要夺回自己的东西,守护住和哥哥最好的回忆。   陈俊立似乎出声说了一句:“阿福,还给他。”   何家浩定在原地,忽然不追了,平静的眼神中暗藏着一丝狠意,定定看着陈阿福。   陈阿福与他隔着一张桌子,还在挑衅地摇兔子灯,讥笑道:“这破玩意,白给我都不要。”   电光石火间,发生得很突然,何家浩猛然推开挡在面前的桌子,扑向陈阿福。   陈阿福毫无防备,两人双双倒在地上,身体磕上课桌又掀翻课桌,何家浩直接一拳打翻陈阿福。   旁观的同学都怔住了。   谁能想到何家浩还会打人?陈阿福也迟钝了两秒,震惊于他的力量,回过神来才拽着何家浩的衣领大叫:“你敢打我?!”   何家浩反手也拽住他的衣领,威慑道:“打的就是你!我说没说过让你还给我?!”   陈阿福气得把兔子灯随手丢开,一个鲤鱼打挺就开始反击。何家浩匆匆瞥了兔子灯一眼,怒火更胜。   二人当即扭打起来。   在场的男生赶紧上前拉架。   陈阿福明明不如何家浩力气大,还嚣张地放狠话,专挑难听的说,传到何家浩耳中,他就更不愿撒手轻易地放过对方。   隐约还有女生在叫,但何家浩什么都听不到,他生平第一次用暴力解决问题。   或许有发泄的情绪作祟,可他更想告诉陈阿福,他也是有底线的,不能碰。   一团混乱之际,男生之间忽然伸出一只沧桑的手,揪住何家浩颈后的衣领,同时发出熟悉的怒吼:“何家浩!”   时间静止了。 第19章   教室风波上演时,何宏光刚从班主任办公室出来,身旁跟着忧心忡忡的邱秋。   从情理上来说,老张是何家浩的班主任,与父母沟通这种事自然由他出面。邱秋匆忙从校医室赶回办公室,在旁边听着,面色越来越凝重。   何宏光与老张年纪相仿,思维也差不多,谈得极为投机,重点全都放在何家浩这次月考成绩下降上,看起来像相见恨晚似的。   何宏光主动问了一句:“家浩现在怎么样了?”   邱秋感觉看到一缕曙光,对上老张投过来的视线,连忙答道:“他身体状况没什么问题,也没摔坏,您放心。”   老张附和着:“我就说嘛,何家浩就是不爱运动,身体素质没问题!”   何宏光松了一口气。短短一刻钟里,他看了许多次手腕上的表,想就此道别,老张也打算起身欢送,两人都没想到邱秋会再次开口。   “家浩爸爸,我觉得家浩现在的问题是心理问题。他的身体健康,但会干呕、晕厥、精神萎靡,家长应该重视一下。”   她同时把何家浩的那张心理调查问卷递过去,正要陈述自己的佐证,可何宏光根本没放在心上,不耐烦地摆摆手:“上周我发现他没考好,把他说了一顿,这孩子可能是有压力了。老师不用担心,现在生活条件多好啊,哪像我们年轻的时候,每天忙生意,风里来雨里去的。我还不是为了他……”   老张深感赞同,连连点头:“对的、对的,高中生有些压力很正常。”   “张老师,那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下午公司还有个会,我得去。”   老张拱手相送。邱秋不想放弃,顺势说道:“那我送下家浩爸爸。”   老张拼命给她使眼色,许是觉得这些小事不该惊动家长。邱秋全当没看到。   下楼梯的时候,邱秋正愁如何出言相劝,何宏光脚步没停,随口和她说道:“邱老师,能带我去下家浩的教室吗?我看他一眼就走。”   邱秋当然愿意,立即给他指点方向,想着等下如何措辞,甚至计划给何家浩的妈妈打电话。   远远听到教室里的嘈杂,邱秋的心头一紧。何宏光已从劝架的同学口中听到何家浩的名字,当即冲了进去,抓起压在陈阿福身上的何家浩。   何家浩被吓了一跳,像白日撞鬼。他还以为父亲不会来了,眼中不免有些惊愕。   何宏光快速扫视了一圈,压制着怒火叫他:“何家浩!你现在还敢跟同学打架了?跟我回家!”   邱秋暗道不妙,知道被打的是陈阿福,想要陈述这中间的隐情:“家浩爸爸,你别激动,事情是……”   “不用说了,老师,我给家浩请个假,孩子我先带回家去教育。”   何宏光不怒自威,邱秋被吓了一跳,旁边的同学更是不敢出声。   何家浩默默接受,转身回到座位,以一种过于平静的状态把课本丢进书包,路过刚刚的“事发地”。   他实在做不到忽视、遗弃那盏灯。   周围这么多人,父亲势必不愿意暴露家丑,于是他堂堂正正地把灯捡起来,带着它一起回家。   何宏光站在门口,全程注视着他的行为,满脸阴沉,像在酝酿一场暴雨。   他同样在思考——明明早已没收儿子做花灯的工具,并且警告过他,这些年家里一根铁丝都见不着,这盏灯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那是从哪里来的?   到底为止,何宏光不想再推敲下去了,揪住何家浩的衣领离开。   在那本该觉得颜面扫地的场合,或许该感谢高老师或陈阿福,何家浩觉得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耻辱,甚至有些解放的快感。   能够早点回到自己的房间何乐而不为?他只需要把门反锁,让自己和那些痛苦的情绪为伴。   八年日日夜夜,时常如此。   他只是有一事不明——哥去哪儿了?   西樵中学的围墙外,何家树早已远离午饭时间人流最多的校门口,却仍不肯松手,狠狠拽着身后磨蹭的中年男人,像拖着一袋垃圾,丝毫不留情面。   男人打扮花俏,油头粉面,身着花衬衫、喇叭裤,颈间拴着一根金项链,衣领上还挂着一副大墨镜,开口就是浓重的港普:“哎呦,儿子,搞什么啊?风头火势的,老爸又不会给你丢人……”   仅仅拽着他走这一路,何家树都觉得自己身上都沾染了他的香水。廉价又刺鼻的味道,和听他讲话一样恶心。   何家树冷声质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当然是找你啦,我可是你亲老爸。你一声不响从潮州跑了,我找你找得好苦,现在看到你我才放心。”   “林俊荣,我爸死了,你也想死?”   若是眼神能够杀人,林俊荣眼下已经成为一具尸体了。   他见状咽了咽口水,笑着打哈哈:“别这么排斥我嘛。不管怎么讲,你是我的血脉,我是你的亲生父亲……”   何家树只当听了一个不好笑的笑话,懒得与他多废话,重提刚刚的问题:“我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他早就猜到林俊荣可能已经来了西樵。   自从去年九月母亲去世,林俊荣这个所谓的“亲生父亲”就缠上了他。   绝非什么父子情深的戏码,这个渡水而来、闯荡内陆的男人半生都在创业,半生也都在失业,唯一擅长的便是讨好女人。   年轻时,他还能靠色相谋得些许好处,如今连这点本事也没了,开始觊觎母亲留下的遗产。   何家树不会忘记收到母亲的遗物时,他从手机的通话记录里发现,母亲车祸时正在与林俊荣通话。他怎么会不恨这个男人?母亲怕是已被他骚扰许久了。   林俊荣转着眼珠,悄悄打量铁栏围墙内的教学楼。   这个亲生儿子打死不肯接电话,他只能从理发店的老板娘那里打听到何家的住址,蹲守几天也不见何家树的身影,倒是意外发现何家仅剩下的那个独苗每天穿着校服出门。   也是病急乱投医,他才过来碰碰运气,又白等了几天,正要放弃之际,没想到还真叫他给碰上了。   他哪儿敢跟何家树说自己差点都要找上那位独苗了,笑得极为狡诈,含糊答道:“当然是因为父子连心啦。我正巧路过这里就碰到你了。”   何家树死死盯着他,自然不信他的鬼话,可理智告诉自己,此时不要提起何家浩。希望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林俊荣并没有找上何家。他何必主动暴露自己的软肋?   他刚想到何家浩,口袋里的电话就响了。   他想到托人送进去的兔子灯,暗道不妙。林俊荣则像嗅到灯油的老鼠似的,立马盯了过来。   他双手插袋,立即按下拒接键,并且长按关机,以冷峻的态度与林俊荣对峙。   林俊荣还嬉笑着,假意关心:“谁找你呀?我儿子这么忙,有没有空听听老爸的……”   何家树知道林俊荣找自己所为何事。最近一个月,他打来的骚扰电话越来越频繁,还追到了西樵,肯定着急用钱。没等林俊荣开这个口,何家树打断道:“没钱。”   “这叫什么话?”林俊荣满脸不信,仍想着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老爸在杭城同人谈好生意,做夜总会,肯定赚的。你妈留给你那么多遗产,不要浪费嘛……”   他还敢提母亲。何家树克制着怒火,脑海中闪过在学校外面揍他一顿的可行性,但到底按下了,看起来无动于衷的样子:“你也配提我妈?别以为可以像以前赖着我妈一样赖着我,你就是死了都跟我没关系。”   话毕,何家树转身就要走。林俊荣见他态度坚决,开始耍无赖:“你偏要把话讲这么绝情?那我就去何家,跟他们说说,当年你妈早就知道你不是何宏霄的种,却一直瞒他们。你还能回何家?他们何家人会接受你?”   何家树闻言停住脚步,背对林俊荣听完这段话。沉吟良久,他才侧过身去,投给林俊荣复杂的眼神。对于一个无可救药的人渣,他有嫌恶,有怜悯,也有轻蔑的同情。   “林俊荣,我不觉得血缘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随便你去说,因为我从没想过回何家。不管是何家,还是你,都跟我没有关系。”   他言尽至此,对方听不懂就算了。   何家树沿着围墙向前走,确定身后的林俊荣没有跟上来才打开手机,看到未接来电,眉头微蹙,不免为对方悬心,快步跑向校门口。   午休时间要结束了,门口不论是学生还是路人都屈指可数。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正觉懊丧,在脑海里下意识思考如何补救,忽然远远地看到从学校里走出的父子。   何家树下意识后退一步,借树干挡住自己,凝视着那画面。   道边停着的那辆车正是何宏光的。   童年的记忆里,二叔是个非常老派的人,换过几次新车,却都是奥迪的经典款,颜色一定是黑的。   何宏光腋下还夹着公文包,显然公司还有事要忙,抽空被老师请来,他的脸色十分阴沉,不是担心儿子的身体状况那么简单。   何家浩……何家浩单肩挂着书包,手里还拎着那盏兔子灯,仿佛失去了全部的情绪,木然地跟在何宏光身后,始终垂头。幸亏他视力好,看到了少年下巴上的瘀青,头发也有点乱。   担心之余,何家树惊讶又惊喜,难以置信这小鬼还学会了打架。他相信弟弟不是会出手挑衅的人,那么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屡思绪稍纵即逝,何宏光健步靠近车门,回头用公文包不轻不重地打了何家浩一下,似乎在开口催他上车。何家浩照做。   那一刻,他是很想上前的,可就像这些年不曾踏足西樵,他以何种身份,又以何种立场出面?林俊荣的香水味犹萦绕着,提醒着他——他是野种,是何家的耻辱。   在西樵河隔岸相望的瞬间,水面的波光铺洒在何家浩的身上,而他站在树的阴影里,他们的世界就早分明了。   迈出的脚步悄然收回,他定睛看着那辆车启动、驶远,消失在视野里。 第20章   一进家门,何宏光就夺过何家浩手里的兔子灯,因情绪激动而甩着摇摇欲坠的兔子,质问道:“不是都给你扔了?!马上就要上高三的人还不务正业。我问你,灯是从哪儿来的?还敢跟人打架。我今天也不去公司了,就在家里跟你好好聊聊。你说话!”   何家浩咬牙隐忍,或许目前的明智之举是开口道歉、卑微装乖,可不知怎的,他就是不想,梗着脖子和父亲对视,眼神不见一丝怯懦,分外坚定。   他还分神地想着一定要盯紧那盏灯,以便随时出手将之夺回。   “我看出来了,打架也是为了这盏破花灯,对吧?小时候教训你那次,你哭个没完没了,我以为你长记性了。你倒好,闹到学校去,还嫌不够给我们何家丢人?!行,你不说话,我就再给你个教训,把这种垃圾都给你清理干净……”   说着,何宏光抓起兔子灯就就要往地上砸。何家浩连忙上前抱住父亲,护住那盏灯,急不择言道:“爸,我错了!我以后不搞这些了,我发誓!这不能扔,这是我送给哥的……”   他看似在道歉与祈求,可每一个字都是嚷出来的。何宏光视为要挟,怒火中烧,一把蛮力把何家浩推开:“你还敢提他!”   下一秒,兔子灯被砸在地上。何宏光犹嫌不够,泄愤似的踩上几脚。   骨架坍塌,刚刚还活灵活现的小兔子顿时化作一坨扁平的垃圾。   何家浩没想到父亲会发这么大的火,立即站稳身躯也没来得及阻止,见状鼻头一酸,扑在地上捡起兔子灯的残骸,恍觉梦碎一般。   下意识隐忍。他回想这八年间,总是在隐忍,整颗心被塞得将要爆炸。他仰头剜向暴怒的中年男人,大叫道:“你就连盏灯都容不下吗?!以前是谁说哥哥为家族争光,是全家的荣耀?是你!”   何宏光气极反笑,回想起大哥和那位大嫂协议离婚时的光景。   整个西樵茶余饭后的谈资都是这桩笑料——何家大儿媳出轨偷人,何家长孙是野种。大哥就是在那些戏谑声中含恨而终的。谁都能忘,他忘不了。   “那是以前,都过去了!”何宏光嘶哑回应,语气还有一丝颤抖,想起去世多年的大哥,不禁有些泪目,但他很快重振旗鼓,厉声警告何家浩,“你可别忘了,让我们何家蒙羞也是他!”   何家浩死死攥着暴露出来的铁丝——像昔年一样,乱作一团的铁丝。   他没有注意到父亲震怒之下崩坏的情绪,坚定地说出那句藏在心底多年的话:   “不是哥的错!当年的事,哥也是无辜的!”   “你去对着你大伯的牌位说,你去啊!再去跟你爷爷说。你看他们谁能放得下?八年过去了,你还替他说话,那谁帮你大伯说话?!”   何家浩忽然变得缄默,瞪着一双泪眼凝视父亲。   他不是词穷,而是生起无尽的懊丧。   父亲说,过去的恩怨不能放下;哥哥说,过去的错误无法弥补。他们都是同样的意思。   过去难道就真的不能过去吗?他无声地质问,不知在问谁,也得不到答案。   客厅内安静足有半分钟,何家浩身心俱疲,本以为就此双方都可以鸣金收兵,父亲却上前把他扯了起来。   何宏光固执道:“走,去你的房间,我倒要看看你还藏了他的什么东西。我都给你扔了,好叫你断了这个念想,走!”   手臂被他扯得作痛,牵连着和陈阿福打架留下的伤,何家浩浑然不觉,眉头都不肯皱一分。   这一次,他不愿再向父亲摇尾乞怜。   他要让父亲知道,对于哥的态度,他是坚定不移的。   房间被翻得乱七八糟,叮当作响,何家浩定在门口。何宏光迟迟无所收获,动作越发粗鲁,原本整洁的房间早已面目全非。   何家浩在心中说服自己,没关系,任他胡闹好了。   王丽华回了趟镇上娘家,傍晚时分回到家里,通过玲姐之口得知情况,长叹两声。   何宏光把自己锁在书房里许久,直到晚饭时间。王丽华在楼梯上喊了一声,紧盯楼上的状况。   大概过去五分钟,两扇房门前后脚被推开,父子俩无声下楼、落座、用餐,看起来相安无事的样子,只是那顿晚饭吃得有些冷清,无人开口说话。   放下碗筷后,何家浩平静又礼貌地说:“我回房间学习了。”   何宏光没应声,没听见似的。王丽华殷切地回应:“哎,好。儿子,注意休息,想吃什么跟妈妈说。”   何家浩没有再答。   人走远后,王丽华略带埋怨地看向丈夫:“你也是的,家浩长大了,不能像小时候那样骂了……”   “慈母多败儿!你是没听到他都说了什么话,再不管教就完了。”   二十年婚姻生活,她很清楚丈夫的固执,不再想跟这个人浪费口舌。   耳边传来细雨拍打窗户的声音,王丽华转身看过去,陈述道:“又下雨了。”   当晚,何宏光坐在客厅沙发上看报。王丽华检查了一遍窗户是否关严,收到邱秋的电话。   虽然已经下班回家了,但邱秋还是不放心何家浩的状况,中午瞧着何宏光的态度,他也不像会带何家浩去看心理医生的样子。   何宏光带走何家浩之后,何家树又给她打电话询问状况。她深知兄弟二人对彼此的了解,越想越觉得不对。就算何家树不开口,她也是要打电话问问的。   对着联系簿踌躇片刻,她还是拨通了何家浩母亲那栏的电话号码。   “邱老师,您是家浩的数学老师吧?有什么事吗?”王丽华语气轻快,记得上次去学校开家长会时,这位邱老师夸奖过家浩。家浩还是数学课代表呢。   “家浩妈妈,你好。今天家浩不是在学校晕倒了吗?我有点担心他,所以打电话问问。他现在怎么样了?情绪好转没有?”   王丽华答道:“没事,老师,您别担心,我今天回来晚了,明天给他煲汤补一补就好。”   邱秋怎么可能放心?想着现在父母大多不懂关注孩子的心理问题,她连忙解释了一通,最后不忘重申:“家浩他现在可能已经擅长隐藏情绪了,这是心理问题很严重的表现,还是该去医院看一下……”   王丽华回想起刚刚饭桌上的状况,何家浩眼睛都没红,不像小时候那样一被爸爸责骂就哭鼻子,于是回道:   “多谢老师挂念,我们家浩浩确实性子内敛。父子俩吃晚饭的时候就和好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上楼,奔向何家浩的房间。停在紧闭的房门外,英文磁带的声音清晰传出。王丽华长舒一口气:“家浩学英语呢。邱老师,您就放心吧。不说了啊,我去给他热杯牛奶。”   邱秋仍想坚持,没等开口,电话已被挂断了。想想还是不放心,于是拿起了手机,又给某人打去了电话。   何宏光闻声从楼下探头,问道:“谁啊?”   “儿子的数学老师。”王丽华犹豫再三,还是说出了口,“她说浩浩有心理问题,很严重,表面装正常而已,你说我们要不还是带他去医院……”   “胡说什么?儿子干吗呢?”何宏光并没有当回事,因为他坚信,或者说希望自己的儿子是绝对勇敢和强大的。   “在房间里学英语。”   “还知道学习,那就没事。”   何宏光说完转身就回书房,王丽华缺乏主见,站在门口停顿许久,终是叹了口气,决定立刻下楼给家浩煲汤,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一扇门之隔,房间依旧凌乱,书包原样戳在墙边,录音机孤独地放出声音,伴着微斜的夜雨。   窗户敞开宽阔的缝隙,水滴溅湿散落的书籍,少年出逃。   何家浩自觉并非出逃。   他只是觉得房间里太闷,氧气稀薄。就像古文里写的“月色入户,欣然起行”,他顺着阳台而下,出门亲自感受这场清爽的雨。   他沿着房檐走到那条熟悉的小巷,左肩很快淋到雨水。   他站在原地,望着雨幕怔怔出神,眼看雨越下越大,大脑还有一缕固执在作祟——哥送来这盏灯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下意识摸向口袋,空空如也。   他忘记带手机出来了。远处小卖部的暖灯微弱地闪烁着,老旧的台式电话就放在沿街的柜台上,他的身躯却像凝固了。   他不敢再打过去,怕听到冷漠机械的女声。   内心混乱的情绪交杂着、叫嚣着,一股欲望正在破笼而出——闯入大雨的欲望。   下一瞬,右腿迈了出去。雨不如想象中那么暴烈,台风季还没到,这是一场暮春的雨,甚至不如他习惯的冷水尖锐。   何家浩在雨中漫步,感觉这天地就是一口巨大的蒸锅,湿漉的路面是锅底,弧形的,令他一脚深、一脚浅,竟尝到一丝醉酒的滋味。温水在熬煮他。   一路向西,渐渐摸到西樵村的边沿,靠近宽阔的主路。   站在十字路口,他一下子竟有些不确定车站在哪边,大脑因淋雨而宕机,停止全部思考。   变绿灯了?那他就向前走。人行道比印象中的长上许多,他暗笑自己像是错入了莫比乌斯环。   突然,面前闪过一道刺眼的白光,伴随着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他迟钝地转过头,乜着双眸,看到一辆车穿过雨幕向自己冲来。   他或许是知道该躲开的,又或许认为自己已经躲开了,殊不知落在旁人眼中,他就像被点穴一样,戳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等死。   电光石火间,一只手从身后抓住了他,薅起一根稻草似的把他拽走。   车子减速驶过,他们双双跌在地上,虚惊一场。   心跳如擂鼓,何家浩缓缓抬头,无神的眼眸旋即瞪大。车灯一闪而过的瞬间,他看到对方颈间那条纤细的蛇骨链闪烁着银光,黑暗世界终于亮起一抹光辉。   “哥。”他低喃。   “你他妈脑子呢?!看路啊!”何家树焦急地吼道。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哥讲脏话,很新奇。汹涌的心潮遏制不住,那瞬间他分外笃定,哥送来兔子灯的含意绝对不是分离,而是迟来的、真正的重逢。   于是,他扑上去把哥抱住。   当时何家树在想什么?他想全部的计划都被打乱了,越是急于划清界限,就越是忍不住靠近。   他明明该离开西樵,但好像走不掉了。   何家树没有回应,也没有推开。 第21章   那个热烈的拥抱并未持续太久。   何家浩不停发出隐忍的啜泣,也不管眼下仍在马路上,就是不肯松手,何家树听得到,一直无言,默默关注雨夜的路况。   倒数五个数,他抽离,把这只赖在路边的落汤小狗提了起来,带到人行道的安全区域,也不看他,而是冒雨掏出手机。   “哥……”何家浩轻声叫他,正要发问,拨出的电话已经立刻被接通了。   何家树告诉对面:“小浩找到了,放心吧。”   电话很快挂断,何家树转身对上一双迷茫的眼眸,并不急于交代,而是先问:“你伤到没有?”   何家浩摇头,吸了下鼻子,声音已经挂上了鼻音:“哥,你怎么在这里?”   好问题,他又不是什么神算子,或能精准定位家浩,想到自己冒着雨,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在西樵乱跑,找了足有半个小时,浑身都淋透了。   何家树没有说这些,被雨打得视线都模糊了,抓上家浩的手腕就走,直奔刚刚路过的那家小卖部。   小时候,他们经常一起坐在门口喝汽水,二叔屡次警告不许喝冰镇的,他们就偷偷喝。   两人快步走着,何家树简略交代:“你没带手机,邱秋联系不上你,怕你出事。”   他还在负隅顽抗,说的好像是邱老师在担心自己的学生,与自己无关。   “邱老师?你们……”何家浩捕捉到重点。   “她是我初中同学。”何家树没有多说。   何家浩“哦”了一声,默默跟在哥的身后,何家树正觉得他总算安静了会儿,他却突然开口,分外笃定地问:“哥,你是专程来找我的,对吗?你不生我气了?”   他什么时候生过他的气?正好到了小卖部门口,何家树把他按在椅子上,自己则蹲下身去,仔细检查他有没有受伤,并未做出回答。   雨丝冲洗着路面,间或敲打着小卖部的门帘,嗒嗒作响。   何家浩整个人都躲在屋檐的庇护下,蹲着的人不免被溅湿半片衣衫,他像是忽然就知道答案了,不再追问,于是解释起来。   “我看到你把兔子灯还给我,以为你要和我断绝关系,又要走了。可就算你再也不想理我,我也不能让你走。出门之前我就想去车站找你,雨太大了,而且我……”   话音骤止,何家浩并未继续讲下去,说这些本来就是不想让哥担心,如何能形容他在雨中大脑都没法思考了呢?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回想起刚才的光景也是模糊的,隐约有种自己病了的不安感,下意识又克制着,身体不由地发出轻颤。   他的臂弯处划伤了,何家树盯着他校服衬衫的袖口,许久才把视线向下挪,轻触伤痕,陈述道:“擦破皮了,我去问问有没有创可贴。”   何家浩当即回过神来,没把这点小伤当回事,用力拽住对方的手臂:“哥,你还走吗?”   何家树抬起头来与他对视,清晰看到他眼眶噙着的泪水。   那些眼泪太过沉重,让人承受不住,他后退半步站起身来,改为俯视何家浩,语气其实和这些天的故作冷漠一样,沉声问道:“我走没走,你不会打电话问一下啊?”   何家浩顿时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激动地起身,激动地解释:“我怕你挂我电话,我怕你不接,我不敢……”   “有什么好怕的?不接就再打啊。”何家树脱口而出,旋即才想起来自己当时把手机关机了,无语地发出一声轻叹,语气也染上些调侃,“何家浩,光长个子不长脑子是不是?你看你现在……”   他正要说家浩长得跟他一样高了,怕什么?何家浩已经猛地又抱了过来,比刚才那一下还要汹涌,还要用力。   “你……”何家树正想把他推开,忽觉颈间落下一滴温热的“雨”。   时间暂停,他也凝固在原地。   “哥!”何家浩彻底哭了出来,一股脑把心底的话和盘托出,“哥,对不起,对不起!要是当年我没有逞强,一切就不会发生,你也不会离开了!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但是不管别人怎么想,也不管发生什么事,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哥!”   他边哭边说,混杂着纷乱的雨声,何家树本以为自己会听不清,可每一个字竟然都深深地凿进心底,步步击垮那本就已经崩塌的防线。   沉吟几秒,他还是抬起了手,轻拍何家浩的背:“行了,从回来那天你就说这些话,翻来覆去,没完没了。这话我就说一遍啊,这些年我没怪过你。”   何家浩抽泣着,略松开手臂,呆呆地看着他:“你没怪过我?从没怪过我?”   “从没怪过。”他下意识作答,同时发出自嘲一笑,“唉,还是说了第二遍。”   家浩有些难以置信:“可我记得,你那时候是怪我的,你说都怪我……”   “别乱讲啊,小鬼,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些话?”   何家树微蹙眉头,清楚地记得当年事发之后,二叔把弟弟看得很紧,兄弟俩就几乎没见过面。   分别的那个雨夜,他狠下心来扯开弟弟的手臂,只是因为无法回应那么凄惨的挽留,兔子灯他不是都交给陈龙安保管了?   八年过去,还好好的呢。   至于何家浩,多年的负罪感作祟,他一下子也有些怀疑自己了,日思夜想,他把那些往事塑造成了八年的梦魇。   家浩连忙追问:“那你不走了?”   何家树看着他可怜兮兮的模样,可算是不哭了,纵容地答道:“搞了这么大一出,就是不想让我走?你挺会呀。何家浩,你得逞了。”   何家浩被他这么调侃,脸上闪过一丝羞赧,很快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生怕他一眨眼就不见了似的。   他从中看出患得患失的情绪,虽然刚才声称只说一遍,可既然那么快就破戒了,也不差再多说一遍。   略微正色,何家树坚定地告诉他:“放心吧,我不走。这些年我没有怪过你。那些都是上一辈的事情,我们有什么错?我们都是受害者。”   何家浩倾听着他低沉的声音,伴着渐歇的雨,尤其最后一句,是啊,他们有什么错?   眼中的哥哥那样落寞,在这个空旷萧森的深夜,只有他们兄弟二人能相互取暖。   他想到这八年错过的时光,哥一定也饱受煎熬,泪水又要夺眶而出。   何家树就猜到他又要这样,赶紧掏出口袋里唯一的一张纸巾递过去:“打住,别哭了。凑合用吧,擤下鼻涕。”   何家浩乖巧地接过,还低声道谢:“谢谢哥。”   “既然你还把我当你哥,那你是不是应该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刚才在路边,你在想什么?”何家树语气淡淡的,好像只是在话家常。   何家浩闻言一愣,眼神闪烁,吞吞吐吐的:“我,我在想,哥,我饿了。”   “……”何家树歪头看他,发出一声轻笑,用力点了下头,“行,饿了是吧?带你吃东西去,边吃边讲。”   小巷深处,糖水铺亮着温暖的灯光,室外支着挡雨棚,有四五桌空位,食客并不多。   何家浩选了个顺眼的桌位坐下,何家树随后坐在他的对面,挥手叫人:“老板,点单。”   老板过来问:“吃点什么?”   何家浩答道:“我要一碗冰豆花。”   “热的。”何家树补充道,语气虽然淡淡的,却写满了不可抗拒。   何家浩瞄他一眼,没有再坚持,抬头又跟老板说:“那给他一碗红豆沙,也要热的!”   “我不饿。”何家树接道。   “不饿也得吃。”   何家树点头:“听你的。”   一碗豆花很快见底,何家浩吃得干干净净,不忘抽取一张餐巾纸擦嘴,对上哥哥关切的视线,他把空碗示意给对方:“看吧,我是真饿了。你还别说,热的也挺好吃的。”   何家树把自己面前的红豆沙推了过去:“尝尝这个。吃甜食会心情好。”   何家浩微怔,深知逃不掉了,哥是一定要刨根问底的,他放弃抵抗,可不知从何说起。   何家树像是能够看穿他,又道:“想到哪里就从哪里开始说,不急,我时间多,等你慢慢讲。”   何家浩回想着,娓娓道来:“好像是从刚上高中开始的,我觉得自己状态没那么好了。学习倒是还能应付得来,但是爸妈对我的要求比以前更严格,我变得好像总是很紧张,怕成绩下降,怕爸爸骂我。慢慢的,开始失眠,总是不知道怎么睡着的,没睡多久又醒了,但不想起床。有时还头疼,或者头晕,浑身好像没有力气,上课也控制不住走神,我不敢跟爸妈说……”   “一次都没说过吗?”何家树轻声问,同样抓住了重点。   “说过。”何家浩眼中闪过失落,垂头继续说,“高一时说过那么一次,但是他们好像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怪我太矫情了,爸爸还说我被妈妈惯坏了,但我没有,哥……”   “我相信你没有。”何家树追问:“那你难受的时候怎么办?”   “我躲在房间里就好……”话音骤止,何家浩不肯往下说了,头垂得更低。   何家树离开椅背,身子向前倾,温和地看着他,语气同样温柔,循循善诱:“在房间里干什么?”   他看到家浩放在腿上的手,紧紧捏着衣角,指甲盖都泛白,可见用力之深,不敢想象手里的如果不是衣角会怎样?   何家浩声如蚊蚋,悬着一口气答道:“掐自己,扇耳光。”   自小成绩优异,家浩不认为自己难以招架高中的学业,明明正常放着英语磁带,情绪突然崩溃,笔甩到地上,他开始扇自己耳光。   理智作祟,他又不敢太用力,留下痕迹难以向父母解释,于是改为掐自己,指甲恨不得嵌进肌肤,重灾区便是能够被校服衬衫遮住的上臂,或者肩头。   那种时刻,只有痛苦才能让他相信自己还活着。   何家树沉默片刻,何家浩鼓起勇气抬头,小心翼翼地看着哥哥。   就像担心成绩下降,他下意识又开始紧张,怕哥嫌他软弱,竟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住,他是不是又让哥失望了?   何家浩赶紧为自己找补,讲出口的话自己都缺乏底气:“哥,你放心,我会没事的,给我点时间就好,我能克服,你不要……”   “小浩。”何家树打断道,声音轻轻的,“把手松开,放轻松。”   何家浩悬在心头的那口气骤然吐出,僵硬的身躯瞬间软化了,低头看向那双揪紧的手,缓缓放过被捏出褶皱的衣料:“哥……”   “你当然会没事。”他像在给出一个承诺,语调平和,文字却厚重,“不管需要多久,一个月、一年、两年,我陪你。”   家浩陷进他那双坚定的眸色之中,心潮暗涌,随之点了下头。   雨终于停了。 第22章   深夜的西樵渐归于宁静,不只大雨停息,黛色深空中的浓雾也悄然消散,空气里混杂着泥土和青草的芳香,湿意都是清爽的。   那是一种生机勃勃的味道,让人对明天怀着前所未有的期待与遐想。   如何家树所说,他确实不饿。   邱秋打来电话时,他刚在武馆跟陈龙安吃完晚饭,想也没想就冲了出去,中途跑到岔气,肋下和脊柱都疼得不行,这会儿倒是缓过来了,但还是觉得腹胀。   那碗红豆沙清甜软糯,诚然味道不错,他也不过勉强吃了三口。   他把碗推了过去,何家浩顺势挪到自己面前,虽然说了很多话,但满打满算就一刻钟的工夫。   碗口还冒着着热气,白、黄两色的圆子在豆沙的海洋中畅泳,何家浩又觉得,这好像代表他和哥终于真正地重逢了。   他捧着那个碗,掌心焐热了,这才拿起勺子开动。   何家树看着他细嚼慢咽,不禁想起他自小就是这样斯文的吃相,吃饭永远比别人慢半拍,从这种小事上也不难看出来,他是个心思稳重的人。   或许正因如此,这些年在种种压力之下,他才会无限地苛责自己,让事情发展到如今这般田地。   他先是淡笑,很快收敛,眼中闪过一丝愁色。   何家浩却立马注意到他乍现的笑容,一口气在嘴里放进两个圆子,还没咽下去,含糊地问:“笑什么?”   何家树从纸巾盒抽一张纸丢给他:“刚夸你吃相好。吃东西还不老实?盯着我呢。”   “你什么时候夸我了?”何家浩满脸不解。   “在心里夸的。”   “哦,那你下次说出来呗,我爱听。”   何家树低声嗔他“得寸进尺”,看出他在故意逗自己,下意识收敛情绪,表面做出波澜不惊的样子。   何家浩眼帘微颤,低头乖巧地把那碗红豆沙消灭掉,何家树起身买单。   哥哥送弟弟回家,天经地义。   何家树险些以为自己不记得回何家的路了,因为何家浩引着他走进了另一条巷子。   他很快察觉过来,调笑道:“要不是我地理还行,都要怀疑你为了不回家,故意把我拐到一条偏僻小巷。”   何家浩不设防地接话道:“这是咱们家后门的路呀,前面就有灯了。你看,两边都是三角梅。”   与那日不同,今夜的三角梅更艳,在晚风中摇曳。何家浩抬手接住下坠的一朵,转身递给何家树,正好瞧见他眸中短暂的伤神。   何家树没有泼他冷水,只是略显冷淡地接了句:“我知道。”   何家浩把那朵三角梅塞到他的手里,眨着眼睛看他。   何家树左手接过那朵湿漉漉的花,右手抬起,向上一伸,轻抚过何家浩的头,暗道:这小子可长得真快。   他看出何家浩眼中的含义,做出保证:“放心吧,你明天还会看到我,我暂时就在武馆。”   这还不够,他又说,“周六怎么样?我陪你去医院,我们挂个专家号,先看下什么情况。你不用害怕,反正有我在。”   何家浩:“嗯,说好了,就周六!我明天去武馆找你。”   何家树没理由拒绝,点头答应。   “那我先回去了,哥。”   “去吧。”   他还以为何家浩会从后门进,哪承想他竟然抬起双臂就要爬阳台。何家树一把把人薅住,忙问:“你干什么?”   “嘘……哪儿来的就从哪儿回去。”何家浩笑着答,“你放心,我现在精神十足,两下就能爬上去……”   “你从阳台出来的?小鬼,这么熟练,是不是半夜跑出去和女生约会过?”   他本想打趣何家浩,一时间还真给何家浩唬住了。何家浩耿直地摇头,眼神分外坚定,朗声反驳:“没有!”   这下轮到何家树比了个“嘘”的手势,无奈叹了口气,“行,你爬吧,我在这儿给你兜着。”   何家浩心中踏实许多,他这么高的个子也不是白长的,说爬就爬,很快跳进阳台里。   何家树放下心来,正打算抽一支烟就回去,没想到楼上的人又探出脑袋,小声叫他:“哥……”   他连忙收起手里的烟:“嗯?”   “我这还不都是跟你学的。”   话落,何家浩露出一抹坏笑,不等他回应就立马缩回脑袋,从阳台进入卧室,面对满室的混乱也毫不烦躁,利落地收拾起来。   何家树脸上的笑容还凝滞着,指尖拈着那支烟,或许是想起自己当年提着兔子灯去安慰弟弟的光景了,轻盈的情绪涌上心头。   又静默两秒,他把烟插回烟盒中,转身离去。   回到武馆都快半夜十一点了,何家树没想到陈龙安还没睡,歪在楼下的沙发上直打盹。   他走过去把人摇醒,问道:“你怎么还没睡?”   “等你呢。”陈龙安关切道,“浩浩找到了吗?没事吧?”   他这才懊悔起来,刚才光顾着告诉邱秋,生怕麻烦了人家,倒是忘记知会陈龙安一声了,叫人还担心着。   “没事,我把他送回去了。”   “行,没事就好,那我上楼睡觉去了啊。”   “反正你没也睡,喝点。”   何家树把他拽住,接着转身走向角落里的冰箱,取出两罐啤酒,仁心似乎只存在于刚刚一瞬间。   “啊?你饶了我吧,喝不过你。”陈龙安哀号着。   何家树见状没再强迫他,略微点了下头,兀自打开一罐啤酒。   气泡声好像将陈龙安的困意驱散了,他立马眼睛一瞪,坐着不走了:“怎么了?说说,浩浩是出什么问题了吗?”   他把那罐啤酒塞给陈龙安,合十的掌心还残留着凉意,沉声说道:“我也是实在不知道还能跟谁说了。小浩不喜欢交朋友。你看他在武馆这一周,几乎不跟别人沟通。”   “哦?这下承认一直关注着人家了。”陈龙安性子急,饮下一大口啤酒提神,追问道,“所以是怎么回事?白天我不就跟你说,放学看到他状态都不对,你回来之后他好像好了点,但你也不理他呀……”   何家树的神情闪过明显的懊悔,坦率承认:“你说得没错,是我不该那么对他。他心理状况不太好,已经有自残的倾向了。”   陈龙安惊讶得合不拢嘴,张口半天没说出话来。   何家树知道他震惊于“自残”二字,自嘲:“那天我没收住拳,他晕了之后,我把他抱到楼上房间。其实当时我就发现了,他校服衣袖挡住的上臂直到肩头,有很多像猫抓的伤痕,但何家……”   “你二叔怎么可能让他养猫?!”陈龙安抢答道。   何家树点头:“都是他自己抓的。”   不止如此,他坚信自己的判断。   何家浩已经很多年没有穿过背心和短裤了。   西樵的溽暑热得像蒸笼,小时候要他穿带袖的T恤他都不肯,可现在呢?   那天何家浩躺在床上,何家树轻轻掀开他的衬衫袖口,看到手臂上经阳光暴晒留下的分界线,好比一道锁链。   看似保守体面的衣着下,一颗少年的心已被折磨得溃烂了,他却还是像个没事人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踽踽独行。   “早知道,我给他推拿的时候收着点力气好了,我也没注意呀。”陈龙安眉头紧锁,下意识问道,“那你打算跟你二叔他们说吗?我听过一个说法,孩子的心理健康出问题,父母其实有很大责任,应该带他们一起去医院。”   “我担心他,”何家树没有想到会这么自然地说出这四个字,旋即否定陈龙安的说法,回避着称谓,“但我不准备跟他们说。他们不理解,小浩肯定也不想让他们知道。”   陈龙安琢磨一番,以一声长叹告终,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理解。你这满脸都写着‘后悔’两个字,行了,别怪自己了。现在你们兄弟俩和好如初,比什么都强,不是吗?”   他不知道何时攥住另一罐啤酒,易拉罐快要被他捏得变形了,他双臂撑在腿上,垂头不语。   他想起这十天来的日日夜夜,自己说过、做过什么,越想越难受,肠子都要悔青了似的。   “这些年,他一直给我那个QQ号发消息,我发现他最近一年左右开始学会隐藏情绪了,猜到他状态不太好,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差。那天要他上船,我其实就是想……”   陈龙安早已明白过来,举起啤酒跟他碰,看他情绪低落,慷慨地帮他解忧:“我都知道。你想着逼他一把,他万一就因此向前迈了一步呢,对吧?可我还是得说,这太冒险了。你以为浩浩跟你小时候一样皮实?他禁不起这些。”   何家树脊背酸疼,缓慢地直起腰板,向后靠在沙发背上,湿衣服都要干透了。   陈龙安确实理解他,但也不过是懂他的一半。他想的是,即便自己陷在过去的阴影里终生无法逃离,拼尽最后的力气也要把小浩推出去,仅此而已。   算了。   何家树绝非会自怨自艾的人,他只是担心得不得了。   情绪是最无用的东西,倘若这些年为情绪所累,他恐怕早就被击垮了。   事情被逐个解决,情绪就会烟消云散。   他豁然开朗,秉着“不浪费”的原则,把那罐变形的啤酒喝光了,扭头问陈龙安:“你有什么代步工具吗?借我一下。周六我带小浩去医院。”   “西樵的客车多方便啊……”   “小浩有点容易晕车,最好坐副驾驶座。”   他想说“没有就算了”。这次他回来得低调,没有开车。他早在大一那年就拿到了驾驶证,母亲张慧玲也没问他的意见,立马就提了车   他大学几乎不住宿舍,正是靠车子代步,便利许多,眼下倒是后悔没开回来了。   “有!还真有!”陈龙安眉头一挑,双指放在额边比了个“致意”的动作,“周六早上给你准备好。我办事,你放心!” 第23章   陈龙安办事能让人放心就怪了。   到了周六上午,陈龙安去给他五叔公的二表妹祝寿,声称:“车就停在后院,全都安排妥当了。”   何家树带着何家浩推开后门,眼前便是那辆传闻中的靓车。二人怔在原地半天没说话。   何家树心道:我怎么就忘了,陈龙安从小就不靠谱,为此没少挨他老子的打。   八成新的摩托车,挎子款式,芭比粉车漆,车头还系着花哨的三角巾,车尾用漆写着“骏义龙体育会”五个大字,还涂着Logo。   他都能想到陈龙安的说辞——这可不是有“副驾驶座”吗?敞篷露天,保证不晕车。   何家浩看他一副被坑了的样子,抿嘴偷笑,还是很给面子地上前,围着摩托车打转、端详,一本正经地问:“我们就开这个去医院吗?”   何家树摸了摸鼻子,给他列出选项:“你是想坐这个,还是去坐客车?”   何家浩看到后面的牌照,想到关键:“开这个也得要专门的驾驶证吧?哥,你考过吗?”   何家树嘴角噙起一丝淡笑,依稀可见少时才有的得意,告诉他:“我有D证,普通摩托都能开。”   何家浩眼睛一亮,何家树便知道了他的决定,没等他问出口,何家树先交代道:“等着,我上楼拿个证件。”   安全起见,该带的还是得带上。   上下楼的工夫,他回想大一那年考取C证,可谓毫无难度。   在驾校时,偶然瞧见摩托车学员练车的情景,他觉得有点意思。   正巧大二那年课少,他就随手又报了个D证。张慧玲原本对此不置可否,真等他拿到证件后,又不准他买摩托。   他不算什么对母亲唯命是从的儿子,只是为了让她安心,遂老老实实地开“四轮车”。   兄弟二人各自戴上头盔,朝着医院出发。   何家浩起先老老实实地抓着前风挡,发现挎子的速度根本不快,哥开得也很稳,于是放松下来,悄悄地去掏何家树的口袋,拿起驾驶证好奇地查看。   何家树将他的行为尽收眼底,没制止,悠闲地给他讲:“你阿龙哥的车,这叫‘边三轮’,其实比两轮摩托更稳定。”   何家浩并没接话。他余光瞟了一眼,发现那小鬼还盯着证件,比交警看得还认真。   他以为何家浩感兴趣于摩托车的驾驶证,于是继续讲述。   “普通两轮摩托的驾驶证是E证,但现在没什么人会考,都是考D证的,两轮、三轮都能开,练车的时候也用边三轮。我拿完驾驶证就没开过摩托了,但现在上手也没什么压力。你要是感兴趣,等你读大学之后,也可以考一个,我教你。”   何家浩确实对摩托车有一丝兴趣,可也只是一丝而已,他的注意力放在了别处,举着驾驶证问他:“哥,你这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   何家树一怔,笑自己啰唆那么多废话,想了下答道:“大一考C证的时候拍的吧。”   何家浩仰头看看身边的哥,低头又看看证件照,露出一抹淡笑:“确实,照片上的哥更青涩一点。”   何家树忍俊不禁,敲了下他的头盔:“臭小子,谁青涩?我那时候也比你现在大。”   “我还会再长高的!”何家浩有些不服气地说。   “别长了,够高了。”   两人说的根本不是一码事,鸡同鸭讲似的。   摩托车驶过乡村小道,两边是稻田连成的碧海,初夏的风带着温暖潮湿的水汽,送来花香,引来鸟语,少年的衣衫被吹得猎猎作响,阳光甚至都处于一种适宜的温度。   这是不可多得的惬意时刻。   何家浩突然开腔,接上了何家树刚刚的那段话:“哥,你说的是真的吗?”   “嗯?”何家树一瞬间没明白他在问什么。   “你说等我读大学,教我考摩托车驾照。”   何家树轻笑一声:“我骗你干什么?不信就算了。”   “我信,我当然信。”   他毕竟是哥哥,考虑的多一些,很快意识到什么。   以前,他只是尊重张慧玲的想法,可直到今日才算真正理解,他也会害怕何家浩骑摩托有危险。   原来关心在意的人是这样自私的本能。   “你要不还是先考C证吧?摩托车确实不够安全。”   何家浩目睹着他神色的变化,沉吟几秒,不难猜测背后的契机,很快欣然一笑:“好啊。哥,我没想又提小时候的事,但是答应你,今后不再逞能了。现在你回来了,我会听话,看病、读书、生活、运动。如果我想尝试新的东西,你也会陪我,对吗?”   何家树颇觉欣慰,也听出他这段话中暗藏的含义,揶揄道:“话里话外的,还怕我走呢?我就算走,也会告诉你一声,行了吧?”   “走?!你去哪里?”何家浩立即警惕起来。   何家树无奈地叹了口气:“逗你的,怎么还是这么不禁逗?”   他那张小脸差点垮下去,感知着微风不断地轻抚,身旁还有哥的陪伴,怎么说都是愉悦的。   于是他转着眼珠,轻声问道:“哥,我觉得我现在状态很好,是不是不用去医院了?反正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他到底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何家树并不认为这只是个人的心情问题。   青少年的心理健康尤为重要,就连著名的高等学府也有过跳楼自杀的大学生。   高中生尚未成年,更容易想不开。   重逢那日在西樵河隔岸相望的画面历历在目,他也有不敢做的事——不敢开口问弟弟,他那天是否真的打算跳河。   何家树故意摆出副冷脸,不容抗拒地反驳:“不行。医院就要到了,等下如实跟医生说,不许撒谎,答应我。”   “哦。”何家浩同样故意地摆出副不情愿的样子,闷声答应。   他无声发笑,借头盔遮挡。   抵达西樵医院后,何家树询问指引台的护士,带着何家浩前往心理门诊科。   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味十分清晰,糟糕的记忆不免涌上脑海。   何家浩觉得,从满头是血地被送进医院那一刻开始,悲剧就拉开序幕了。   那时候,他年纪小,对于医院最深刻的印象便是味道,味道也是最直观的。   这次,他的脸是真的垮了下来,全没了刚才在挎斗里的意气风发。   何家树无声揽住他的肩膀,语调不见什么起伏与情绪,却带着刚好能够让人定心的厚重:“我陪你进去,别怕,就当作跟他聊聊天。不想聊了,你就给我个眼神,我立刻带你走。”   何家浩“嗯”了一声,很快又抬起头来,颇有勇气地说:“哥,我想自己进去。”   “好。”何家树爽快答应,等在外面。   何家浩提前上网查过,亲身经历后,发现心理门诊和预想的一样,消除了很多不安。   医生的态度恰到好处,温和有礼,首先询问他的基本状况。   正如哥所说的那样,很像聊天,能够让他愿意卸下心防。   初诊过后,要做心理测评,问卷内容与他在校医室做过的差不多。   选择答案之前,他想起哥的叮嘱,没有像在校医室时那样精明伪装,而是据实选择。   盯着电脑上的测试结果,医生的表情并不乐观,有些严肃地继续询问他是否失眠、有何爱好。他坦诚告知,不隐瞒,也不夸张,心中竟生起久违的坦荡。   他已经多久没有这么肆意过了?没错,是肆意。   肆意地袒露本意,不需要咬着牙扮演一个心理健康的乖巧少年,原来真实的自我是灵巧轻盈的。   何家浩暗自想着: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没关系,至少现在他在哥的面前可以做到。   医生又问:“有没有思维迟缓、行为减退,或者自我伤害的行为?轻生的念头呢?”   何家浩下意识看了一眼门口,确定门关得严严实实,哥不可能像父亲那样突然破门而入。   他松了一口气,声音放低了一些,生怕外面的人听到似的。   “都有一些。”他忍不住给自己找补,“不算很严重……吧,我觉得。”   “大概有多长时间了?”   “有一年多了,不过断断续续、时好时坏的。”   医生瞬间了然。   作为何家浩的家属,医生对何家树说的话远比对何家浩说的多。   兄弟二人默不作声地走出医院。   何家浩对诊断结果不满,何家树却在庆幸——幸亏发现得及时,来医院也足够及时。   医生称,何家浩具有持续性抑郁症状,伴有焦虑和躁郁情绪。严格来说,没到心理疾病的程度,但仍须重视。   患者看起来跟正常人一样,但内心被各种负面情绪困扰,又只能自己解决。   无法排遣的时候,他们就会自残,甚至轻生。   何家树拎着印有医院Logo的袋子,里面装着何家浩需要服用的药,停在车前。   “害怕了?”   何家浩从走出诊室就一直垂着头,闻言猛然抬起头,呆呆作答:“没有。”   何家树浅笑道:“放心,这件事我不会告诉你爸妈,但是你要答应我积极配合治疗,我们定期过来复诊。   不管你是不开心、有烦恼,还是症状发作了,不知道该怎么发泄,都打电话给我。你不是有我电话吗?”   何家浩露出一丝小得意,点头答应:“嗯!”   何家树抬手拍他的脑袋,不经意向上一扯胳膊,引起像抽筋似的刺痛,他“咝”了一声。   何家浩立即接过袋子,关切地问:“哥,你的腰还没好啊?”   “谁跟你说我的腰有问题?是抽筋。你没抽过?”还不是怪他长那么高的个子。   “阿龙哥啊。”何家浩忍笑答道。   何家树恨不得立刻杀回武馆处置陈龙安,深呼吸一口气,大度容忍:“走吧。”   “去哪儿?”   “你不饿?去吃面。” 第24章   目的地是一家专门做面的路边摊,与旁边的餐车相比,这家的规模可以媲美一家小面馆,撑起的棚子里还摆着风扇,它奋力地转动着。   老板是一对夫妻,丈夫在案板前包云吞,顺便照看煮锅。妻子忙着招呼客人:“两位靓仔,吃点什么?”   “一碗虾籽面、一碗云吞。”何家树菜单都没看,直接点了两碗,还是看向何家浩:“你呢?”   “那我也要一碗虾籽面、一碗云吞!”   何家树轻笑一声,点头示意老板娘。老板娘闻言也笑了出来:“兄弟俩挺能吃的嘛!”   等到老板娘走远,何家树才看向何家浩,赞同老板娘的话:“确实能吃。”   “我现在真是长身体的时候。”何家浩说得头头是道。   “嗯,能吃好,别浪费就行。”   “保证不浪费!”   两人烫过餐具,正等着出餐,何家树突然拿着干净的碗起身,回来时,碗里已经装满了葱花,同时香气扑鼻——老板娘端着巨大的托盘,放着面和云吞。   “来咯,调料自取,别客气啊。”   何家浩看着落在自己面前的那一碗葱花,欣然一笑:“你还记得我吃云吞喜欢加葱花。”   何家树做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好像拿葱花只是顺手的事,接话道:“加葱花,却不怎么吃葱花,只是贪图个味道。没有人比你更难伺候了。”   这么奇怪的要求,他怎么可能忘记?   何家浩的脸上闪过一丝羞赧,倒了半碗葱花到云吞里,搅拌起来:“不管怎样,我还是笑纳啦。剩下半碗你要不要?”   “都给你,别客气。”   说着,何家树拎起剩下的半碗就要帮他倒,何家浩赶紧阻止:“够了、够了。”   “不够、不够。”   “哥——”   虽然历经了半个月的训练,但他的力气还是不如哥。   何家树更像在试探,眼看着葱花要撒到碗里了,他手腕一抬,把葱花放到一边:“小孩儿,还得练啊。”   何家浩咬下一口云吞,咽下去后,握拳承诺:“你等着,再给我一个月,不,半个月,咱俩掰手腕。”   “行啊,我等着你。”何家树接下战书,开始享用午饭,不忘问他,“味道怎么样?”   “好吃呀,我都能吃光。”   “你不觉得味道有点熟悉吗?”   何家浩隐约想起了什么。何家树讲道:“有一年冬天,阿龙借来一部林正英的僵尸片,我们一起在陈家武馆看。你猫在我身后,又想看,又害怕……”   “我想起来了!那天还是阴天。下午我饿了,阿龙哥打电话叫了云吞,是个老爷爷送来的。我说云吞好吃,可惜没有葱花。阿龙哥吓我,说之所以好吃,是因为里面是僵尸的肉,就是林正英刚打死的……”   何家树至今清楚地记得,小小的何家浩当时先是一愣,很快把嘴里的云吞吐出来了,哭得涕泗横流、哇哇大叫,怎么哄都哄不好,气得他满屋子追着陈龙安跑。   现在长着一米八几个子的何家浩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否认:“我哭了吗?我没有。”   何家树轻轻一笑,点点头:“嗯,你没哭,可勇敢了,还钻进电视打僵尸呢。”   何家浩看出他在打趣自己,夹起一个云吞放到他的碗里,转移话题:“你快多吃点。”   何家树却没动筷,思绪一动,脑海里回荡着刚刚医生的话。   何家浩现在需要药物治疗,家人和朋友的关心与支持也尤为重要。   除此之外,医生还说,如果他愿意,适当的运动也是必要的。   “这家店就是当年那个爷爷的儿子、儿媳开的,前阵子阿龙带我来过一次,我就想也带你来吃。”一笔带过,他略微正色,转头问道,“小浩,你还想学划龙舟吗?”   何家浩一愣,并未立即作答。   “我问的是你想不想,不要为了我,也不要为了别人,只看你自己的心意。”   “哥,其实我从小就想。我羡慕阿龙哥能够跟你一起在船上并肩作战,只不过那时候太不懂事了,用错了方法,这么多年都非常后悔……”   何家树的本意绝非让他再度陷入往事的旋涡,不禁打断道:“那些事都过去了。现在还想不想?”   “想!我想的,哥。”   虽然陈龙安可以信任,但何家浩的运动计划何家树还是不愿假手于人。   何家树笃定地告诉他:“我教你!”   何家浩微怔,很快反应过来:“真的?”   他骄傲地点了下头:“嗯。”   二人相视一笑。   二十四小时后,当事人只觉得非常后悔。   他当时到底在兴奋什么?   沿河的马路上,芭比粉摩托以极低的码数在前领跑,挎斗里空无一人,只有何家树独自驾驶,时不时发出口令:“想划船,先把基础体能练好,快点!”   后边跟着气喘吁吁的何家浩,他身着轻便的T恤和运动裤,早已大汗淋漓,双腿不听使唤地倒腾,在哥的率领下一直奔跑。   “调整呼吸……提一点速度……再不快点,太阳都要下山了。”   何家浩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所以他能够肆无忌惮地笑,幸灾乐祸似的。   “跟上来!”   很快,何家树敏锐地发觉,那道厚重的喘息声消失了。   他低头扫视摩托车的后视镜,背后竟然空无一人。   他立即停车,扭头一看,摩托车已经开出很长一段距离了,何家浩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小浩?”   何家树担心他又晕倒了,险些就要跑过去查看,家浩很快举起手臂,做出“stop”的手势,无声求饶。   何家树松了一口气,而后可谓铁石心肠,无奈地看向他:“歇够了吧?起来,跟上!”   说完,他就启动摩托车,权当没听到后方传来的哀号,嘴角噙笑,嚣张地驶在前方。   何家浩咬紧牙根,勉强起来,踉踉跄跄地向前跑,不断哀求:“哥……哥……等等我……带我一段……”   他一路连跑带爬,总算艰难地完成了规定的两公里,回到了武馆后院。   若非地被晒得滚烫,何家浩恨不得倒头就睡。   他支撑着疲累的身躯躲到阴凉处,坐在大石头上乘凉。   “哥,我渴。”   “给你喝了水,你是不是又要喊饿?”   何家浩摆摆手:“真渴。”   何家树手里攥着瓶矿泉水,却没有给他的意思,上前拽他起来:“运动完别立刻坐着,站一会儿。”   何家浩长叹一声,绷着脸站起来,伸手讨要一瓶水,何家树把手一抽:“水也不能立刻喝。”   何家浩直接躺了回去,贪婪地享受着阴凉的石板:“不能坐着,也不能喝水,哥,军训也没这么累!”   “你想健身,肯定要吃苦头。怎么,才第一天就要放弃了?我还没给你上难度呢。”何家树心中有数,知道他的能力有多少,必须得适当地激他一下。   何家浩躺在那儿,仰头盯着背光而立的哥,幽幽发问:“哥,你这身材,要练多久?”   何家树很快给出答案:“我高中偶尔夜跑,上大学才办了健身卡,这四年一直保持着健身。”   何家浩沉思片刻,唉声叹气,说出的话却很坚定:“我练。谁说要放弃了?那何教练,请问我今天还有什么指标需要完成吗?”   “跳绳。”   “跳绳?!”   “五百个。”   “二百五十个行不行?”   “八百。”   “行行行,五百就五百。”   适时夕阳西斜,漫天的橙色霞光笼罩西樵。   何家浩想起放在挎斗里的iPod,心血来潮,问:“说到伍佰,哥,你听过他的一首歌没有?”   何家树看得真切,觉得他那双眼睛一动就有了鬼主意似的。   外人觉得何家浩乖巧、内敛,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何家树知道他的底色不止如此。   至于这个话题……何家树低笑一声,像是没把他的话当回事,煞风景地说:“还伍佰呢,休息够了?再过十分钟开始跳绳。”   “哥——”   “撒娇没用,收声。”   何家浩抬手在嘴巴比了个“闭嘴”的动作。   陈龙安送走武馆里的学员,正愁晚饭吃什么,打算问问他们兄弟俩的意见,绕到后院便看到眼前这番景象。   何家树歪在摩托车的挎斗里,躲在阴凉处,跷着二郎腿,戴着太阳镜,一手拿雪糕,另一手拿勺子,优哉游哉的,十分惬意。   一米开外,日光之下,何家浩均匀地吐气,跳绳啪啪地打在地面上,一下又一下。   他的双唇微动,似乎在悄声给自己计数。   跳绳声骤然停止,何家浩甩着皮鞭似的抽了两下跳绳。   何家树的视线看起来不在他身上,但立即做出反应:“干吗呢?让你停了吗?继续。”   何家浩咬牙切齿地说:“我在这儿跳绳,你在那儿吃雪糕?”   何家树态度嚣张,铁面无私,督促道:“还有二百个。”   何家浩负气一笑,在心中告诫自己“忍字当头”,展开跳绳继续,正好面向何家树的方向。   何家树一边享用雪糕,一边摇晃脑袋,似乎在哼着歌。何家浩真忍不住了。   “给我留一口!”   “知道了,快点跳,给你买了一盒。加油啊,加油。”   陈龙安眉头紧蹙,心想:这真是何家树吗?难不成中邪了?小时候他护着何家浩,陈龙安不小心把何家浩逗哭了都要被追着打,合着现在小孩儿长大了,舍得折磨了?   陈龙安瞪着眼珠逼近摩托车,猛拍他一下:“你这是帮人治病还是给人上刑啊?!”   何家树叼着雪糕勺,扭头睃他一眼,痞里痞气地问:“关你什么事啊?”   陈龙安看他这副样子就觉得他欠揍,一把扯下他的墨镜:“太阳都快落山了,你戴个墨镜装什么啊,何家树?”   “有病。”何家树夺回墨镜,架在头顶上,挖起最后一块雪糕送进肚里。   “你才有病,我也要吃。”   “给小浩留的,别抢。”   “等他跳完都化了。”   陈龙安伸手欲抢,何家树偏不给他。   两个人加一起四十多岁了,却幼稚得不像话。   眼看抢不到,且陈龙安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仗义直言:“浩浩,过来歇一歇。这累得满头是汗。”   “别听他的。还差多少个?继续。”   何家浩刚停下动作,闻言又深深地吐一口气,点头照做。   陈龙安气得直瞪眼:“大哥,你做个人吧。你这是给人治病,还是让人病上加病?”   何家树强势答道:“我弟弟我自己教。”   “哟,现在知道是你弟弟,还不让别人教?晚了!他还是我学生呢,自己学生自己心疼。不像某些人,嘴硬心更硬。”   何家树收敛神色,低声跟陈龙安简单说明状况:“医生建议他多运动,配合药物治疗,我这次真得逼他一把,不能让他放弃。”   陈龙安点点头:“行,运动好啊,我陈家武馆随时欢迎。”   何家树一笑置之,自然打算承他这个情,没想到陈龙安又问道:“阿树,你跟我说实话,你这次回来除了给阿姨销户,就是为了浩浩吧?”   沉吟片刻,何家树道:“我是为了他留下的。”   “你这个人就是嘴硬心软。”   何家树不禁发出冷笑,他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不过何家树心中始终挂记着另一桩事,表情凝重起来,沉声说道:“对了,阿龙,帮我找个人。”   “什么人?”   “我爸。”   “你爸?你爸不是死了吗?”陈龙安脱口而出,很快反应过来,“你亲爸啊?”   “他跟着我来西樵了。我不怕他骚扰,但怕他找上小浩。”   “放心吧,这事交给我,肯定给你找到。”   凭借对林俊荣的了解,何家树提醒了句:“多留意下发廊、歌厅、麻将馆这种场所。他总是打扮得很花哨,特别容易被注意到。”   “了解。浩浩肯定饿了,那我买饭去了啊?顺便跟我朋友知会一声。”   何家树把另一盒雪糕塞到他手里,心不在焉地说:“喏,你吃吧,酬劳。”   “你滚,肯定化了,你就没安好心。”   但陈龙安还是笑纳了。远处的何家浩在意得紧,立马大叫:“哥,那我的呢?”   何家树忍俊不禁,一扫刚刚想起林俊荣的烦躁:“听话,晚上再给你买,买大桶的。” 第25章   武馆里回荡着何家浩的哀叫,何家树握着他的腿,整个身体用力地向下压,帮他放松肌肉。   何家浩连连求饶:“疼疼疼!哥!可以了……”   “忍着。”何家树毫不手软,冷脸教训他,“今天不忍,明天更有你疼的。”   话落,何家树猛地向下一按,何家浩随之发出惨叫:“啊……”   陈龙安忍无可忍,戴着花围裙从厨房里蹿了出来,呵斥他们俩:“干嘛呢?!小点声!我这武馆做的是正经生意!”   何家树低头向何家浩重申:“听见没?不许叫了。”   何家浩点点头,无奈地横起手臂,咬牙忍住尖叫,变成小声的呜咽。   何家树暗自偷笑,力道却一点都没轻,何家浩发出闷哼,蹙眉忍耐着。   当晚,何家浩一瘸一拐地回到家里,虽然身体疲惫到了极点,但心情十分轻快,脸上还挂着笑意。   王丽华掐着时间给他热了杯牛奶,端出来时正好看到他这副样子,关心道:“怎么了?腿受伤了?”   何家浩赶紧挺直腰杆:“没有,我跟同学一起去爬山了,腿有点酸。”   “爬山啦?”王丽华放下心来,同时震惊于何家浩的新尝试。   “嗯,那天在学校晕倒让你们担心了,我想强健下体魄,之后还可以学划龙舟。”他说,视线则追着在客厅看报的父亲。   何宏光闻言果然开腔:“爬山和划龙舟有什么关系?划龙舟是划龙舟,要系统学习,你有心学怎么不跟我说?我给你找教练。下次别去爬山了,山里危险。你们一群孩子,出事怎么办?”   何家浩心中的喜悦并没有被父亲的冷水浇灭,嘴角的笑压制不住,乖巧应声:“嗯,我知道了,爸。”   王丽华见状小声问他:“儿子,有什么开心的事吗?”   “帮同学解了道难题,他们都夸我。”   “我们家浩就是聪明。”王丽华向何宏光使眼色,“是不是,老何?”   “这也要夸他?那不是他应该做的吗?只是解开一道题,还得继续努力,千万不能骄傲,更不能总把情绪暴露在脸上。你这样,将来怎么做生意?”   何家浩噙笑的嘴角早已悄然放下,莫名生起焦虑与紧张,只能强迫自己去回想白天的愉悦,保持着内心的火焰不熄灭。   何家浩接过母亲手里的牛奶,一饮而尽,递回空杯交差:“喝完了,我上楼学习了。”   王丽华满眼心疼:“今天是周末呢,要不在楼下看看电视?”   “不了,我还想再做一套奥数题,还要参加比赛。”   “那把水果带上去,是妈妈刚切好的。”   王丽华捧起果盘交给他,何家浩乖巧地收下。   何家浩一步步走上楼梯,没有直奔房间,而是停在楼上,以一个能够藏匿自己的身位,俯瞰着楼下的父母,面色波澜不惊,像在酝酿着什么。   王丽华低声埋怨丈夫:“你不要总是凶他,儿子也需要夸奖。你听听你刚才说的都是什么话?儿子的笑脸都没了。”   “我还不是为他好?”   为你好、为你好——永远都是这三个字。何家浩的脸上闪过一丝冷笑。   母亲又说:“你不觉得我们对浩浩的要求太高了吗?我一直记得,那天他淋雨回家,又去跪祠堂,可怜兮兮地问我,是不是也对他很失望。什么叫‘也’?我当时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父亲还是板着脸,分外严肃:“何家就他一个孩子,现在对他降低要求,他将来怎么扛起整个何家的重任?压力就是动力。他是我的儿子,必须得承受住。”   “他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她的狠话落在何宏光耳中实在是缺乏威慑力,她不禁感叹一句,“如果没有当年那些事就好了。要是大哥他们家还在,也不至于什么都落到浩浩身上。”   何家浩本来都想转身离开了,闻言立即定住脚步,继续倾听。   父亲脸色一凛,甩开报纸:“你又胡说八道什么?”   “我说错了?至少还有个家树。家树从小就懂事,做什么都出色。要是他在,你至于把我儿子逼成这样?”   “别说了!何家就家浩一个孩子,就算将来家浩撑不起这份家业,也没有那个外人的事,记住了吗?!”   夫妻二人犟几句嘴是日常难免的事,窸窸窣窣说个不停。   楼上,何家浩僵在原地,一动不动,脑海里回荡着刚刚的那些话。   世界变得安静,他清晰地感觉到,心里的火苗变得微弱,好像在凛风中艰难苟活。   他该如何让其重燃,又该如何破局?   接下来一周时间里,何家浩每天放学就去武馆点卯。   何家浩看得出来,哥不比龙哥保守,自小骨子里就有一股冒险的精神。   虽然哥一直在挑战他的承受极限,但他每次奋力地坚持下去,都会惊讶于自己竟然真的能够做到。   自从周末开始运动,他每晚到了时间便沾枕就睡,避免了失眠多梦的烦恼。   不止如此,午休时间他会晚点吃饭,一下课就先睡上半个小时,保证放学后有充足的精力应对哥的考核。   实话说,他有时上课都想睡觉。哥像是能猜透他的心思似的,总会问他在学校的状态。他不敢隐瞒,据实已告,并且保证自己绝对在认真听课。   何家树这才放心,声称倘若他耽误了学习,健身计划即刻告终。   何家浩至少两年没有像现在这样充满干劲了。   同学悄悄注意到他的变化,但缺乏交际的缘故,也没人说什么。   那天中午,陈若楠和陈俊立一起去校门口取午饭。   学生蜂拥冲出教室,陈若楠频频回头看倒头睡觉的何家浩,眉头直皱。   陈俊立顺势问道:“何家浩最近中午怎么总在睡觉?放学也是第一个跑的。”   “我怎么知道?你关注他干吗?”前一晚,兄妹俩又生了龃龉。陈若楠怒气犹在,没好气地答道。   陈俊立冷哼一声:“是你暗恋他吧?我帮你问出口而已。”   陈若楠下意识否定:“你别胡说!行,你自己去取午饭吧,我去买汽水,不给你带。”   “喂?”陈俊立叫了一声,也知道叫不住她,推了推眼镜就独自走了。   校门口人来人往,前来送饭的家长穿得都很低调、朴素,陈俊立一眼就注意到了那抹不寻常的身影——穿花里胡哨的衬衫和九分裤,戴墨镜,头发油得能炒盘菜。   他总觉得那个男人有点眼熟,但想不起来了——那就肯定是无关紧要的人。于是他继续寻找妈妈的身影。   路过时,他恰好听到男人拦住同学询问:“何家浩是你们班的吗?”   陈俊立骤停脚步,对方果然缠了上来,问他:“小同学,你认识何家浩吗?”   陈俊立警惕地看向那个男人,趁机打量他的脸,试图想起什么。   “你是谁啊?”陈俊立反问。   林俊荣一下子还真被问住了,连忙笑嘻嘻地找补:“我是他老爸的朋友啦,来看看他。”   陈俊立听出一丝诡异来,机灵地反驳:“那你怎么不去找他爸?在学校门口问什么?像个人贩子似的。”   说完,他抬头就走,嫌弃地吸了吸鼻子,讨厌对方身上艳俗的香水味。   林俊荣气得直跺脚,用粤语骂脏话,引人侧目。   陈阿福悄声凑到陈俊立身旁:“找何家浩的,是吗?”   “嗯,你怎么知道?”   “那人在校门口找何家浩好多天了,要不是独仔最近像睡神附体似的,早就碰上了。你说,他不会在校外惹事了吧?那男的一看就不正经。”   陈俊立闻言一怔,回头再想搜寻林俊荣的身影,却发现人早就不见了。   当天的最后一节课是物理实验课。   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又赶上周五,老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同学们悄声开始提前收拾实验器材,从实验室回到教室还要跑两层楼呢。   手表上的数字一跳,放学铃声准时响起,何家浩立即冲向门口,不小心撞到端着托盘路过的陈俊立,仪器掉了一地。   陈俊立冷声叫道:“你急什么?”   “不好意思,对不起啊。”何家浩的心已经飘到武馆去了,手脚麻利地帮陈俊立捡东西,连声道歉。   陈阿福闻声而动,看热闹不嫌事大似的,凑过来帮腔:“喂,你走路不长眼睛?这么急干什么?赶着去投胎啊……”   何家浩懒得与他计较,飞奔离开。   他知道陈家那兄弟俩,肯定在讨论自己近日来一系列反常的行为,但这些都不值得被放在心上。   一想到马上又能见到哥,他的心情就很好,一扫上学日的疲惫。   他一路跑到武馆,正好碰上出门迎他的何家树。何家浩抿嘴发笑,朗声叫他:“哥!”   何家树看到他额间出了层细汗,忍不住伸手拨了下他的头发:“还没运动就出汗了。”   何家浩感觉自己有使不完的劲,故意阴阳怪气地问:“那你今天打算怎么操练我啊?能不能手下留情?”   何家树顺势揽上他的肩膀,带他往摩托车的方向去:“走吧,老地方。”   西樵村边缘的沿河公路人烟稀少,唯一的建筑就是不远处的收费篮球场。   傍晚时分的风很是惬意,除了武馆,平时他经常在这里长跑。   摩托车停在路边,何家浩摩拳擦掌,备战似的,问道:“哥,今天要跑几公里?”   何家树并未立刻接话,而是从车上拿出个大保温杯,递给他,邀他到坝坡上坐着。   “这是什么?”何家浩带着疑惑打开保温杯,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凉气,等到看清里面的食物,他又惊讶又喜悦,“绿豆沙,给我的?”   “不想喝啊?那算了。”   何家树作势要收回杯子,何家浩像护食似的紧紧攥住。   “想喝、想喝!”仿佛一杯绿豆沙是什么天赐的宝贝似的,他双手捧着,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感叹道,“没想到这么多年了,我爱吃什么,你都记得。”   “你也知道这么多年了。你都长这么高了,还爱吃小孩儿的零食。”   何家浩一口接着一口地喝,心满意足,还不忘揶揄哥:“是你亲手做的吗?味道不错哦。”   何家树立即发出声冷哼,挪开视线:“不是,顺手买的。”   “哦?在哪里买的?明天我还要喝。”何家浩步步紧逼。   “收摊了,不卖了。怎么这么多话?吃东西都堵不住你的嘴。”   何家浩了然地笑了,敷衍地点了两下头,装作信了的样子。   一大杯绿豆沙很快就被喝光了。   何家树见状做出判断:“你本来就还是小孩儿。”   “我不小了!”何家浩下意识反驳,“我马上就成年了。”   何家树不置可否,把手伸过去,何家浩则默契地把空杯子交给他。   双手短暂相触的瞬间,何家树注意到他指节上的细小伤痕,笑颜立刻凝滞了。   “还在做花灯?”   何家浩一愣,摩挲着手指上新鲜的伤口,低声作答:“嗯。”   “你爸让你做吗?”   何家浩摇摇头:“只能偷偷做。”   知道他没有因父亲的管制而丧失自我,何家树生起一丝欣慰:“挺好。”   何家浩突然发问:“那你呢?哥,你离开西樵之后,还划龙舟吗?”   何家树淡淡一笑,习惯性隐藏好情绪,扭头看向何家浩,迂回作答:“我?我不是正在教你划吗?”   何家浩不语,仿佛心事重重,咽下了很多话,选择一个轻松的话题:“哥,那你想去看看我现在做的花灯吗?”   说起花灯,他兴致高涨,讲得头头是道。   两人沿着河边散步,何家树耐心聆听着。   “我现在做灯比以前好了很多。以前,没有那么多资料,我只能自己摸索;现在,网上有很多花灯师傅上传视频,我跟着学了好多样式,什么荷花、螃蟹、老虎,我都会。对了,还有龙,哥,你以前不是说想要盏龙灯吗?我做出来了,你要不要看?”   何家树故意嘴里“嗯嗯啊啊”,含糊答道:“那什么,下次再说吧。”   何家浩急忙拽住哥的手:“不是,‘下次’是什么时候啊?我跟你说,我那盏龙灯特别大。”   他张开手臂比画了下,“这么——大,你一定会喜欢。”   何家树心想,自己已经摆出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了,他还要追着自己说,不就是想把自己诓到他的秘密基地?自己要是偏不答应呢?他还能把自己打晕了拖过去不成?   故而,何家树只是低头笑着,就是不肯给句痛快话。   何家浩直接擅自做主:“那说好了,训练结束后一起去。”   何家树挑了下眉,沉声反驳:“没人跟你说好。”   “不是,你刚刚都默认了呀,你这个人怎么说话不算数呢?”何家浩一脸耿直地辩驳。   “胆子肥了?”何家树看出来了,这小鬼是越来越有恃无恐了。   何家浩扮委屈脸:“是你先耍赖的!”   何家树直接抬腿给他一脚。何家浩像是料到他要动手似的,闪身就躲。   “不是,你别动手啊……”   “别跑,过来。”   何家浩边退边叫:“你去不去?去不去?不去我就一直念。”   何家树拉着长音,威慑道:“过来。”   “我就不!”   两人一进一退,你进我退,手悬在身前,推推搡搡的,半天也没能正式交锋。   突然,何家树感受到远方的动静,动作骤停,明明刚还是进攻的那一方,却突然后退两步扭头看去。   何家浩寻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顿时愣在了原地。   是陈家那对堂兄弟,还有个脸生的男同学,他们都穿着西樵高中部的校服,正朝着这边走来。   何家浩回头看向哥,不过短暂的四目相对,互相的情绪全都感知到了,他的脸上闪过一丝苦涩,目睹着哥继续退后再退后,最终隐匿在葱郁的树后。 第26章   “哟!这不是独仔吗?放学跑那么快,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呢?”陈阿福率先叫道,大步跑到何家浩面前。   何家浩看到他手里抱着个篮球,多动症似的,几步路的工夫也要拍上两下,想必是刚在篮球场打完球。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今天竟走了这条路。   没必要为此影响自己的好心情,何家浩以冷淡的语气作答:“我没必要跟你交代。”   “怎么,不敢说啊?偷偷摸摸地。喂,你不是早恋了吧?”陈阿福大大咧咧地追问。   那个男同学不愧能和陈阿福做朋友,立马发出嘲笑:“他跟谁早恋啊?他爸不得立刻找上人家家长?路过的狗都得被教训几句。”   何家浩插在口袋里的手攥成拳,忍不住想反驳几句,可理智提醒他,哥还在场。   哥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回来了,他选择尊重,也会竭力保护好哥。   他最好不要那么失态,要像哥一样沉着、稳重。   如此想着,他深呼吸一口气,主动说道:“你们就这么跟我耗着?我要在这等日落,一起吗?”   陈阿福装出作呕的样子:“谁要跟你一起看日落?恶不恶心?”   何家浩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不出一分钟他们三个就会离开,还自己一份清净。   陈俊立却在默默地打量他,敏锐地发觉他的头发有些乱,显然出过汗,忽然问道:“何家浩,你开始健身了?   “没有。”何家浩干脆地反驳。他把这视为自己和哥的秘密,不想跟一个外人多说。   陈俊立接道:“为划龙舟做准备,是吗?你想学划龙舟,怎么不求我给你推荐个可靠的教练?你爸不是一直羡慕我会划龙舟吗?没少说你吧。”   他未免太自以为是。何家浩不禁发出一丝冷笑。   这算不算班门弄斧?西樵村二十年来最优秀的少年舵手就在自己身后,陈俊立又算什么?   至于父亲的压力,何家浩立即停止思考,权当没听到。   何家浩敷衍他两句:“你还是多操心下自己的堂弟吧。去年听说你们陈家有人煲船,是谁来着……”   “你个独仔!敢揭我的短!上次没打服你是不是?!”   说着,陈阿福就要往何家浩身上扑。   陈俊立替他觉得丢人,怎么还敢提上次挨揍的事?陈俊立一把薅住他的书包,高声制止:“阿福,走了。”   陈阿福和那个男同学傻兮兮的,对陈俊立唯命是从。   陈俊立自小聪明,一边走远一边觉得不对,警惕地回头扫了两眼,看只有何家浩孤零零地站在原地,这才收回视线。   何家树缓缓地从树后绕过来,立在何家浩面前,氛围有些尴尬。   二人纷纷扭过头去,环顾四周,神色难免带着苦涩的韵味。   沉默由何家树打破:“还是不要让别人知道我回来了比较好,能够避免很多麻烦。”   何家浩不太情愿,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告何家树是他哥,他哥回到了西樵,可眼下确实不是个好时机,他只能点头:“我知道,他们刚才没看到你。”   刚刚的惬意、温馨全都荡然无存,何家树看着渐渐消失在视野里的身影,抱着篮球出言不逊的是个微胖卷发男生,他有些印象,小时候就很讨人嫌的一个孩子,他默默记在心底,轻声叫何家浩:“走吧,回武馆。”   “不跑步了?”何家浩仍想留在这里,想着哪怕哥给他加上几公里也好。   “今天本来就是想让你放松一下,健身偶尔也要吃一顿欺骗餐。你这一周都坚持下来了,很棒。”何家树给出肯定,转身便走向摩托车。   何家浩注视着他的背影,脑海里回想着那天父母的龃龉,心变得笨重,像石头一样向下坠。   这些天,他们默契地回避着一些话题,但这些也是他迫不及待想要说出的。借着情绪,何家浩鼓起勇气开口:“哥……”   何家树停步,转头看他,面无波澜。   “这么多年,你想家了吗?”   沉默的几秒钟内,何家树想了很多。他何尝不是像家浩一样,总在克制。   他很快压制住情绪,没有作答,重复刚说过的话:“走了,送你回家。”   那辆三轮摩托承载着不该有的沉重,兄弟二人谁也不语,更是不见笑颜,各怀心事地踏上归程。   静谧的小巷里,盏盏灯火照亮前路,两旁的三角梅历经风雨的捶打,开得更旺盛了。   道路变得狭窄,曲径通幽般,两人临近何家的后门。   相距五米左右时,何家树熄火停车,摘掉头盔随手挂在一边,低头审视着闷闷不乐了一路的弟弟。   何家浩动作慢,不舍地抱着头盔,下车后也不肯放下,低声说客套话:“哥,我回家了,你路上小心。”   何家树毫无波澜,又盯他几秒,露出一抹无奈的笑,把转身要走的人叫住:“喂,小鬼,你打算晚上搂着头盔睡?”   “哦。”何家浩一愣,退回来归还头盔。   “这两天腿还疼吗?”何家树的双臂撑在车把上,和他聊起天。   “不怎么疼了,应该是已经习惯了。”   “嗯,那最近睡得好吗?还失眠不?”何家树又问。   “这一周睡得都挺好,还觉得睡得不够呢。”   “明天周六,可以睡个懒觉,自然醒再来找我。”   “嗯,好。”   气氛还是诡异地安静。二人心知肚明,也不是谁在跟谁生气。   就像八年前的那件事,怎么都怪不到他们两个孩子头上,可悲剧的结果还是出现了。   那时何家浩在想什么?他像在钻牛角尖,想不明白该如何才能让哥回家,甚至恨起年幼的自己来。   如果何家由他话事就好了,他定会把哥迎回来,昭告天下。   到时如果哥愿意,他随时可以把“何家树”三个字重新写上族谱……   明明还没就寝,他像是已经开始做梦了。   至于何家树,他所担忧的并非这些,而是另有其他。   再度开口,何家树问的却是:“上周末你说的那首歌叫什么?”   何家浩闻言微怔,很快抬头看向哥,眨着眼睛,还当是自己幻听了:“什么?”   何家树淡笑:“伍佰的歌,不记得了?行,那你回去吧。”   “别……你等等,我还以为你早就忘了呢。”   他怎么可能会忘?只是那天刚开始带弟弟一起运动,他总要扮演下严师,先让弟弟坚定态度。毕竟运动是要吃苦的,不好嬉皮笑脸。   现在弟弟既然坚持下来了,他再给些甜头,刚好。   何家浩从书包里掏出iPod,长长的耳机线拖在地上,他拎起来,用手擦干净,先往哥的耳朵里塞进一只耳机,另一只耳机则给自己戴上。   隔着挎斗,何家树怕自己那只耳机掉了,下意识迁就他,身体向前倾,成了一个古怪的姿势。   何家浩看到笑出了声,正要向前靠,何家树已拍上他的头。   “还笑,坐下。”   何家浩凑过去,按下播放键。他们一同看向前方。   幽径夜色中,巍然屹立的何家祖屋历经八年的风雨,容颜不改。   晚风暗藏着燠热,吹得人心中泛起阵阵焦躁,不痛不痒,却难以平复。   月亮挂在星空,牵绊着你诉情衷。   有你味道的风,就是我还在等待的爱。   一个夏夜晚风的爱,一颗寂寞的心的爱,   一个还在等待的爱。   何家浩仰头看向哥,何家树感知到,扭头与他相望。那瞬间他想,如果时间能永远定格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平和的、舒适的、惬意的。   可根本不可能。他忍不住了,打算说出口,让哥与他一起商量出个对策。   “哥……”   “嘘。”何家树打断他的话,轻声说,“听完这首歌。”   他从哥的神情中看得出来,哥知道他在想什么、要说什么。   哥明明不是喜欢逃避的性子,为什么不让他说呢?   他不免生起一丝埋怨,负气摘下自己的耳机,塞到何家树手里:“我先回去了。”   他健步走向家门,身后没有传来挽留声。何家浩憋着一股气进门,敷衍母亲的寒暄,钻进房间,反锁了门。   室内一片黑暗,唯有月光播撒着暗淡的清辉。何家浩坐在桌前出神,完全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莫名烦躁。他隐隐意识到自己或许该吃药了,却不想动,像在跟自己较劲。   这时,手机突然响了,传来短信的提示音,屏幕散发出一缕缕星火。   福至心灵般,他赶紧打开看,果然是哥发来的。   何家树:记得吃药,别想太多。   何家浩:嗯,这就吃。   他既开心,又失望,颓然地放下手机,很是犹豫。   他在想,现在要不要立刻打回去。不管哥想不想听,他都要把话说出口,哥一定要回到何家。   但他又不禁疑惑。哥难道不想回家吗?哥为什么不让他说呢?难道眼下还不是个合适的时机?他看起来太急躁,不够沉着与成熟……   手机亮起,他看过去,惊讶地愣在原地。   那竟是很长的一条短信。   何家树:小浩,再过一年你十八岁,就是真正的大人了。生在何家,要肩负的太多,祠堂里的牌位和族谱都像山一样压在身上。以前我在的时候,还能兄弟俩一起扛,现在双倍的压力都交给了你。没人知道你有多累,但我知道。没人在意你的艰辛,但我在意。还记得我以前和你说过的话吗?你有选择,你可以成为扛起家族重任的男子汉,也可以只做自己的男子汉,就算所有人都不支持你,你还是可以选,我撑你。   没等反应过来,泪已经落在了手机屏幕上。   何家浩鼻头酸酸的,刚刚的猜忌、埋怨全都荡然无存。他只看出哥怀着心事,却完全没有想到哥都在担心他。   用力揩掉屏幕上的泪珠,何家浩敲动键盘。   灯火闪着余波,随着你的呼吸移动。   你说你想入梦。我的臂窝有你的梦,将你轻轻捧起。   让你在我耳边细语。夏夜的风有你,就是我还在等待的爱。   一个夏夜晚风的爱,一颗寂寞的心的爱,一个还在等待的爱。   何家树倚靠着摩托车,这首歌循环到第三遍。   手机微微振动,他立即查看,低笑一声,迅速回复后收起手机。   他转身上车,启动摩托,踏上一段归程。   何家浩:哥,那如果我真的想离开这里呢?你带我走?   何家树:我带你走。 第27章   深夜,武馆的大门敞开着,屋子里空荡荡的。何家树晃着车钥匙,一路找到楼上,发现陈龙安坐在阳台上吹风,桌面放着几罐啤酒。   听到动静,他转头发出邀请:“回来了?兄弟,喝点?”   他们都不是什么酗酒之人,似乎成年之后,喝酒的邀约成了兄弟之间交换苦水的信号。   何家树上前接过一罐啤酒,没有急着打开,靠在阳台边问他:“说说看,看我能不能帮你解决?”   陈龙安瞥他一眼,想了想,还是没说出口。   他不说,何家树也猜得出来。武馆的生意不怎么好,他或许具有经营的头脑,手头可用的资金却不多。   陈家和何家的情况不同,何宏光不擅长教子,但生意做得实在不错。何家以丝绸起家,历经百年,一代代发展壮大,还受到过政府表彰。   至于陈家,子嗣兴旺,家产丰厚,但大头都是代代传下的祖产,长辈奉行着“没到吃不上饭的地步,绝不变卖祖产”的原则,流动资金实在不多,传到小辈手里的就更别说了。   “你缺钱,直接跟我说就行。能用钱解决的事情就算不得大事。”何家树抿嘴一笑,与他对视。   倘若是旁人跟他说这种话,陈龙安肯定要骂上一句:“那他妈是因为你有钱!”   可面对何家树,他深深赞同这句话。有钱也救不回因病去世的父亲和因车祸去世的母亲。   陈龙安很快调整过来,咽下一大口啤酒,摆摆手:“行,现在还能维持。真到挺不住的那天,我不会跟你客气。”   何家树点头,哥们之间无需多言。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靠在椅子上欣赏夜色,可惜都欠缺了些兴致,更像是为成年后的烦恼而短暂地逃避。   陈龙安忽然想起来什么,扭头告诉他:“你让我找的那个人,我拿到他在西樵的住址了。北鱼尾街那边的老房子,他短租了一个月,昨天闹着要走,非要房东给他退钱,吵了一架,然后就不知道去哪了。最近没怎么露面,在那些场所都没瞧见他。”   何家树无声地松了一口气,虽然有些怀疑,但还是姑且相信林俊荣已经走了,或者说希望他已经走了。   “嗯,走了最好。”   “他纠缠你?这几天你的手机倒是没响了。那天,你和我说了之后,我才想起来,你刚回来时手机总有电话,你都不接。”   何家树沉吟片刻,开口却没有作答,而是幽幽地问他:“你对我妈这个人还有印象吗?”   陈龙安面露惊讶,很快将目光聚焦在他的颈间。   夜晚昏暗,阳台的灯年久失修,看得不大真切。   那里好像有一条很细的蛇骨链,如同其名,蜿蜒地挂在他的颈间,让他冷峻的气质里多了一丝感性。   西樵村与他们年纪相仿的人,谁会不记得何家树的妈妈呢?   陈龙安没有点明,看似轻松地跷着二郎腿,眼神却有些迷离,陷入西樵村的陈年记忆里。   “你妈那么靓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忘?记得小学的时候开家长会,我们一群男生总偷偷留下,躲在教室外看你妈妈。人群中,一下子就可以注意到她。小时候看香港电影《纵横四海》,我喜欢周润发嘛,我们说你妈和钟楚红长得像亲姐妹似的。你那么爱笑,听到这话却冷着脸不说话……”   何家树挤出一抹苦笑,打开了手里的那罐啤酒,接道:“我不喜欢听你们说我妈长得像谁。”   妈妈就是妈妈,是独一无二的。他不想听别人说,自己的妈妈像其他人。   陈龙安看出他时至今日仍不肯接受,无奈地摇摇头:“你说你妈怎么没留在南澳呢?说不定真就当女明星了,和周润发一起拍戏……不对,你妈要是没来潮州读大学,也就不能认识你爸了,那就没有你了……”   何家树瞥他一眼,没有因此不悦,而是自嘲:“那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如果她能有更好的生活,我宁愿她没有生下我。”   何家树有时候在心里想过,母亲可曾后悔生下了他?心情低落的时候,他武断地给出答案,母亲一定后悔了。   多年过去,他才得出正确的答案,母亲绝对没有后悔。   作为一个成年人,何家树懂得越来越多,不难剖析母亲一路走来的心境。   父母因爱而结合,可成婚多年,母亲始终没能诞下子嗣,联想到何家的教条,他不难想象母亲当初面对着何等的压力。   于是她开始打麻将、结识情人,同时也会用心地养育孩子、孝敬生病的公公,这些并不矛盾,她都有在做,只是没有一件做成满分而已。   假使母亲真的后悔生下他,那她不会对他那么好,如此这半年他也不会心痛地思念着。   往事如一团乱麻。   陈龙安也在兀自出神,支支吾吾地,还是问出了口:“阿树……你……你不恨她吗?或者说,你不怪她吗?”   这话倒是问到他的心坎上了。   他沉吟许久: “我没想过这些。阿龙,我们现在都是成年人了。成年人的世界里,对错好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我只知道,她永远是我妈。从小到大,她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她意外去世,我难以接受。就这些。”   陈龙安不大能理解。他父母健在,他与父母吵吵闹闹,少时恨不得每天都离家出走,因未患难,所以很难拥有珍惜之情。   何家树又说起一件往事:“我读大学后,我们搬到潮大附近住。那天,有个房客给她打电话,我看她在厨房忙就帮她接了。她知道后,竟然跟我发脾气,好像是我偷窥了她的隐私。”   “不就接了个电话?阿姨干吗生气?”   “我当时也不理解,觉得她在无理取闹,很快不了了之。直到她去世,我从警察手里拿到她的手机,看见通话记录里全是红色的未接来电,是林俊荣打的。她出车祸的时候,还在打电话,也是林俊荣打的。”顿了一下,何家树陈述事实,“车祸的地点就在离潮大最近的路口,她着急来学校找我。林俊荣当时也在潮大。”   陈龙安惊讶得合不拢嘴,很快拼凑出了前因后果,大叫道:“他一直在骚扰你妈?”   何家树笑得更苦涩了,同时非常懊悔:“我一直觉得自己的心智挺成熟的,有时候还有一种我在照顾我妈的感觉,但我就是个笑话。她到底是我妈,我是她的孩子。”   后面的话,他说不出口。所以他怎么可能怪妈妈呢?是他没保护好妈妈。   人当然可以有软肋,但以何家树现在的境地来说,他不能有。   最近一周,他和小浩一起度过,快乐像是偷来的。   他之所以选择空旷无人的沿河公路,也是考虑到视野开阔。   他在小浩看不到的地方四处打量,随时警惕有人出现,也因此第一时间发现了小浩的同学。   有时候,他真觉得自己像在做贼。   陈龙安尝试帮他出主意:“没报警吗?”   “报过,没用。他一没动手,二没跟踪……他就像苍蝇一样黏着你。你懂那种感觉吗?有句话说‘宁惹君子,勿惹小人’,我算是体会到了。”   陈龙安气得握拳:“别让我碰上这孙子,否则必定揍他一顿。”   当愁绪泛滥成灾的时候,何家树其实并不怎么能喝得下酒,抿了一口便放下了,转而掏出一支烟,却拈在指间,迟迟没有点燃:“你上周问我,是不是为小浩回来的。我倒是也想,但身后跟着条尾巴。我说那些话刺激他,坚决与他划清界限,就是不想牵连他,所以我只能说,我是为他留下的。”   打火机被按亮,何家树闻声看过去,陈龙安已经自己点上了烟,愤愤不平似的吸上一大口,呛得直咳,有些狼狈。   何家树忍俊不禁,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道:“我做过最坏的打算——跟他鱼死网破。”   发现陈龙安瞪大眼珠看了过来,他立即掉转话锋,“但那是下下策,还没到那个地步。他就是想要钱,但我都给了小浩,他找我也没用。”   “可这里面不只有何家的,你好歹给自己留点。”陈龙安替他着想。   “饿不死。吃不上饭的话,不是还有你吗?何况我和小浩之间,不用计较那么多。”   陈龙安怔怔地盯着他,总觉得他不过是看起来云淡风轻的样子,心里背负的绝对不比何家子孙承担的少。   明明他十来岁时,最爱笑,张扬又骄傲,还不失幽默。   八年的时光过去,他陈龙安还站在原地,毫无变化,永葆天真,何家树已经经历了那么多事,被迫蜕掉一层皮了。   酒水下肚,陈龙安感性起来,自认为是因为盯着何家树太久了,于是开始频繁眨眼,找借口起身:“唉,今晚风怎么这么大?吹得我眼睛疼。不行了,头也晕,我先上楼睡了。你困不困?”   何家树假装被他骗到,淡笑搭腔:“我抽支烟就上去,你先洗漱好了。”   “行!”   “阿龙。”   “还有什么事啊,少爷?”   “这些事别让小浩知道,他面临的压力已经够大了。”   “放心,我知道分寸。”陈龙安会心一笑,连忙走了。   至于何家树,他靠在椅子上,感受着静风,点燃一支烟,却迟迟没有吸,一直在出神。   傍晚在沿河公路旁发生的事情浮上脑海,他下意识回避,站在树后,看着弟弟一个人应付同学,那瞬间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的潜意识里一直觉得,应该由他来保护弟弟,可他现在算什么呢?他不想被村里人认出来,也不能被认出来,那将面临着很大的麻烦。   他有时难免会在心里问自己,他的留下是正确的吗?更何况还有……   算了,何家树果断遏制住纷乱的想法,蓦地,他掏出手机,反复端详最后的那两条短信,自嘲一笑,低喃道:“这小鬼,自己的烦恼还没处理好,担心我做什么?”   唯有蝉鸣作答。他也听不明白,只觉得吵闹,干脆掏出口袋里的iPod,戴好耳机,按下播放键,听灯火继续闪耀余波。 第28章   周末的训练结束后,何家树第一时间告知何家浩,自己要回潮州。   何家浩闻言开始下意识地反省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事,眼神中的懊悔一览无遗,刚刚运动时的兴奋则一扫而空。   “哥,我……我是不是……”   何家树笑了出来,也不说话,就打量着他,看他半天憋不出来一句话,支支吾吾地。   何家浩本来坐在那儿休息,现在急得要站起来了。   何家树一把把他按下去,居高临下地问他:“想了半天,想出来自己犯什么错了吗?”   何家浩轻声作答:“没……但我……”   “既然没错,胡思乱想什么?”   “哥……”   看他急得都像要哭了,何家树赶紧讲述缘由:“后天下午我们学校论文答辩。毕业典礼可以不去,但答辩我总得到场吧。”   何家浩一愣,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他,埋怨道:“哥!你就不能直说?非要吓唬我!我还以为自己哪里做得不好,你要离开……”   “……”何家树满眼无奈,“不是,你让我说了吗?我刚说完下周要回潮州,你就这样了。”   这倒是算他理亏。   何家浩腼腆一笑:“我还不是紧张你?好端端的,你突然要走,我肯定会多想。你知道,我不想让你走。”   何家浩挠了挠脑袋:“我……其实……不是……哎呀,你去呗。你下次直接和我说你要去干什么,然后再说要走,那我不就不紧张了?是你说话的方式不对。”   刚才还支支吾吾的,很快变得头头是道,反过来指责他的不是。   何家树轻挑了下眉毛,忍不住了,不轻不重地敲他的头:“喂,小鬼,你还反过来教训我了?我刚才跟你说的话听进去没有?凡事少反省自己。”   “听进去了啊!”何家浩眨着眼睛,脸上有一闪而过的狡黠坏笑,“所以我才怪你呀。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   “好啊。”他有种“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的感觉,抬手要钩何家浩的脖子,“来,你过来。学得挺快,我奖励奖励你。”   何家浩笑着从他腋下钻了出去,健步跑在前面:“你抓到我再说吧。来啊,比赛!抓不住我,你就是小狗。”   猖狂至极。   何家树气得直笑,立马冲了上去:“行啊,那抓住了你,你就是小狗呗?”   何家浩一边叫着一边笑着。   饶是不大了解他这个何家独子的人,看到眼前画面也要震惊。不是都说这孩子内向,怎么还有这么活泼好动的一面?   两人一溜烟便跑没影了,也不知道最后到底谁成了小狗。   何家树在周三早上乘客车回潮州,差不多和何家浩起床的同时间出发,下午就是答辩。   早自习结束后,何家浩跑了趟厕所,把自己锁在隔间里,掏出手机,看哥发来的短信。   何家树:小鬼,我到车站了。   何家浩:那你今晚还来得及回来吗?我是不是可以偷懒一天?你报告得不规范呀,能不能用词专业一点?态度虔诚一点?   何家树:应该要明晚。上学玩手机是吧?我现在就打电话告诉邱秋,让她去男厕所抓你。   何家浩:你怎么知道我在男厕所?邱老师是女生,不方便来男厕所。   何家浩:对了,哥,我也要考潮大,到时候可就是你学弟了。   何家树:小尾巴,你考得上再说吧。   何家浩:我怎么考不上?别瞧不起人。   “何家浩?何家浩!”   隔着一扇门,耳边传来讨厌的声音,是陈阿福。   何家浩没答话。陈阿福继续叫道:“何家浩,你是不是偷偷玩手机呢?被我逮到了吧,我现在就去告诉老师。”   他怎么这么讨厌?何家浩有时真的会怀疑他的智商和年龄,小学生都没这么幼稚。   他猛然推开门,吓得陈阿福向后退了两步。   何家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神情阴郁。   陈阿福莫名觉得背后发凉,嗤笑道:“你吓唬谁呢?跟个鬼似的。是不是偷偷玩手机?你赶紧求我,我就不告诉老师……”   “陈阿福,你真的很幼稚。”   何家浩说完,扭头就走,踩着上课铃声回到教室。   至于陈阿福,因为骚扰他而耽误了上厕所的时间,毫不意外地迟到了,被“灭绝师太”惩罚去教室后面站着听讲。   何家浩翻开课本,嘴角闪过一丝幸灾乐祸的笑。   这半个月来,他始终都在认真听课,但这周有些走神。他认为,绝非因为哥短暂离开。   无关其他,他并非隐瞒哥,而是自己都不确定是不是这样,还以为是多想了——他总觉得有人在背后盯着自己。   难道他的病情又加重了?   口袋里的手机贴着腿,他铭记哥的叮嘱,思忖着等哥答辩回来,他还是得去医院复查一下。   放学后,他依旧独自往外走,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机给哥打电话。   何家树找了个方便的地方接听,位于空旷的走廊尽头,说话还带着回音:“放学了?”   “刚出校门。答辩难吗?过了没有?”   “当然过了,你哥是谁!”   “我早上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想到他的短信,何家树慢悠悠地答道:“记得啊。你有目标是好事,潮大不错,家里肯定也想让你读潮大吧。”   何家浩“嗯”了一声。不用多说,他知道哥一定懂。   光是想着能够追随哥的脚步,他便觉得斗志满满,恨不得明天就高考似的。   何家树想起些事来,望着教学楼漫长的走廊。   他在这里度过了四年,何家浩也是理科生,未来也许会坐在他坐过的教室里,老师都是同一个老师。   那是种很奇妙的感觉。   他沉声说道:“我去年九月准备保研,就在结果出来的前两天,我妈出事了。当时我真的不想读了,但现在倒是觉得庆幸。庆幸……”   听筒里传来哥的声音,何家浩想认真听,却忍不住回头看,四处张望,但始终没有找到可疑的身影。   何家树自觉说了半天却得不到回应,叫道:“小浩,你在听吗?”   何家浩赶紧回过神来:“我在听,我在。哥,我是不是应该去复查了?”   何家树一顿,紧张地问:“你哪里不舒服?多久了?”   “我没事,哥,我没事,你别担心。我就是重视这件事嘛,想快点痊愈,省得你总担心我。你看,我最近不是都很好吗?”   何家树这才松了口气,叮嘱着:“等我回去再细说,有事别瞒我。”   何家浩可以对天发誓,他绝对没有丝毫隐瞒的意图,而是确实拿不准,不想给哥增加烦恼。   电话很快被挂断。今天不用训练,何家浩却直到傍晚才往家走。   他穿过一条狭窄的小巷,七拐八拐才走上石子路,余光瞟到身后有一抹身影闪过,觉得自己被尾随了,猛然回头一看,又没发现任何人。   心跳开始加速,何家浩沉着应对,骤然加快脚步,拐了个弯,旋即停下,从书包里拿出拳套,贴着墙壁把拳套戴在手上,守株待兔。   脚步声渐渐逼近,何家浩提着一口气。对方甫一露头,他便立即蹿出去,砸向对方。   “何家浩!”女生尖叫道,“啊——”   “陈若楠?!”悬着的气吐了出来,何家浩又开始头疼,心道:完蛋了,误伤了。   也顾不得男女有别了,何家浩低头查看她的额头:“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   “流血了吗?好疼。”陈若楠的眼眶都泛起泪花了,但也没哭出来,只是咬着牙问他。   “没有,你放心,但擦破了皮。你的头疼不疼?不会脑震荡吧……”   两人一问一答,没注意到角落里有个身影悄悄离开了。   何家浩陪着陈若楠到河边的石凳边坐下,又跑到小卖部买了根老冰棍,递了过去:“有点肿,你用这个冰敷一下,会好点。”   陈若楠无奈地叹息:“那真是谢谢你了!”   何家浩解释道:“真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还以为是什么变态。”   “那你下手也太狠了吧?幸亏我从小跟陈俊立打架,还算皮实,不然现在肯定晕过去了。”   “我最近总感觉有人在背后盯着我,还跟踪我……”   没等他把话说完,陈若楠朗声反驳:“我没有啊,不是我!”   “我知道不是你。”何家浩满脸愧疚地看向她,旋即意识到不对,“那你为什么跟在我后面啊?”   “我回家啊,顺路,不行吗?”   “你家在南村,这里是北村,哪里顺路?”何家浩不解风情地刨根问底。   “我来散散心,散完心就回家。”也许是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前后矛盾,陈若楠撂下老冰棍,坦诚道,“行了,我真是来这边补课的,下课后看到了你。你又不在这儿补课,我想看看你要做什么。那你说,你在干什么,鬼鬼祟祟地。”   局势倒转,何家浩开始找借口:“我也散心,正要回家。”   “何家浩,”陈若楠态度严肃,审问起他来,“你不会是来见什么人的吧?”   何家浩想到哥,不禁有些紧张:“没有、没有,就我自己。”   陈若楠笑着说:“何家浩,你跟谁早恋了?”   何家浩暗自松了一口气,耿直摇头:“不是,你别乱说。好好敷额头,不然明天怕是……”   “嘘。”陈若楠眼神闪烁,忽然起身拽着他就跑,躲在树后。   何家浩不解地问:“怎么了?躲什么?”   “小点声。你看,是邱老师。”   “邱老师?”   何家浩探头,朝着她注视的方向看过去,发现是邱秋和一个男人并排在河边散步。   夜色迷蒙,河边挂着缤纷的花灯,光线暧昧。   远远地,他看不清楚,但那画面确实很容易让人产生“那是一对情侣”的感觉。   果不其然,陈若楠斩钉截铁地说:“邱老师谈恋爱了。她男朋友看起来不错,又高又帅。”   “你看清脸了吗?就说人家帅。他好像还没我高。”   “你笨啊,看穿着也能看出来啊。人家也很高的好不好?你怎么知道没你高?”   说到穿着,何家浩眯了眯眼,试图看得更真切一些,嘀咕道:“我怎么觉得有点眼熟……”   “我也觉得有点眼熟……”陈若楠附和着,并没有很好奇,而是沉浸地感叹,“真般配呀,俊男靓女,拍电影似的……”   同时,沿河散步的男女微微错开。何家浩总算看清了,上前一步打断所有的旖旎:“哥!”   “哥?!” 第29章   何家树赶上了回西樵的末班车,没想到一下车就碰到了邱秋。   邱秋说:“我们的答辩早就结束了,下个月再回学校参加毕业典礼就行。我妈托人从潮州带了东西,我帮她取一下。”   司机递过来一个布兜,中药的气息在这个燥热的夏夜竟显得有些清爽。   邱秋伸手欲接,何家树绅士地开了口:“我帮你拎吧。”   邱秋腼腆一笑,低声说:“谢谢。”   两人并排沿着河边走。   天已经彻底黑了,两岸挂着的灯纷纷亮起,色调是温暖的橙黄色,打在身上,拉出斜长的影子。   避免场面变得暧昧,何家树举止坦荡,语气爽快,顺势问道:“小浩最近在学校怎样?”   邱秋并不意外,脑海里闪过上次见何宏光的画面,打趣一句:“这不是他家长该操心的事情吗?”   何家树哪里知道她在想什么,分外认真地说:“我就是他家长。”   “对对,你是。他最近状态真的蛮好,人变精神了,一眼就能看出来开朗了很多。你带他运动果然有用,不过效果是不是太好了?每天放学,他都是第一个跑出去的,那个状态,我觉得……有点亢奋?”   何家树抿嘴忍笑,点了点头:“没事,你放心吧,我有数。而且他向我保证过,不会影响学习。”   “是没影响,我没有告状的意思。”邱秋忽然想起一桩事,神色严肃了些,“说起来,今天陈俊立和我说……你知道陈俊立吧,是和陈龙安一家的,辈分很大。”   何家树点头附和,让她继续说下去。   “他说最近有人总在校门口找何家浩,是个中年男人,声称是何家浩爸爸的朋友,但打扮看起来不是很正经的样子……”   邱秋的话已经说完很久了,何家树都没应声。   她投以探寻的目光,补充道:“我接下来会注意一下。他们现在这个年纪都压力大,也有可能是多想了。”   “不是,他没多想。”   何家树确定,那人一定是林俊荣。他已经找上小浩的学校了。   何家树本打算晚一天回来,一则学校有填写档案的要求,二则他知道林俊荣在潮州的住处。   母亲在去世前的一个月为他支付过整年的房租,他想利用剩下的时间去找一下,确定林俊荣是不是真的离开了西樵。   可惜计划不如变化快。   邱秋闻言一愣,立即问道:“你知道那是谁?”   何家树不便与她多说,转移了话题:“真是谢谢你。这段时间多亏你照看小浩……”   没等他说更多,邱秋已经不好意思起来了,连连摆手:“你太客气了。那个……我毕竟是他的老师,都是我应该做的。我对每个学生都很上心,绝对没有因为何家浩是你的弟弟而特殊关注他,更不是故意用他……”   远处突然传来熟悉的呼喊声:“哥!”   何家浩很是惊讶,想着放学时才跟哥通过电话,他说明晚回来,为何今晚就出现在了西樵河河畔?   还是和邱秋一起。两人看起来像在约会,不是说邱秋只是初中同学?   “你们俩怎么在一起?”何家浩下意识问道。   “家树哥……”陈若楠跟上来,“对啊,你们俩怎么在一起?”   何家树眉毛一挑,轻笑着反问:“那你们俩怎么在一起?”   眼前像是二对二的局面,邱秋也起了玩心似的,同问:“你们……”   何家浩心想,自己和陈若楠是清白的,不怕被盘问,一本正经地解释:“我们是在巷子里偶遇,然后我不小心……”   “何家浩,”陈若楠捂着额头上鼓起的包叫停他,“是咱们先问他们的,你解释什么?让他们说。”   她是自来熟,揶揄道:“家树哥、邱老师,说说吧,你们是什么时候……”   何家树这下眼皮直跳了。   他早就从陈龙安嘴里听闻过这位小姑婆有多难缠,余光瞥见何家浩满脸凝重,生怕陈若楠说出什么“暗通款曲”之类的词,赶紧出言打断。   “行了,都是误会。我和你们邱老师是初中同学,碰巧遇上了,问了下小浩的情况。”他这话是说给陈若楠听的,但也在打量何家浩的反应。   “我?”何家浩有些惊讶,到底把邱秋当作老师,态度过分端正地说,“老师,我最近虽然每天都和我哥一起训练,但绝对没有上课睡觉,走神都没有。下次月考,我的名次也一定会回去,你别……”   邱秋已经从被陈若楠打趣的害臊中缓解过来,笑着回答何家浩:“我知道,你别紧张。”   “你知道?”何家浩下意识看向哥,情绪里藏着那么一丝丝埋怨,被何家树捕捉到了。   他的意思是,这难道不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眼下不方便细说,但陈若楠捉到了重点:“训练?!你真的开始学划龙舟了?”   何家浩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他连船都还没上过,可又不想让邱秋觉得他在撒谎,于是认真地点了下头:“对。”   陈若楠追问:“你最近总是莫名其妙地笑,偷偷拿手机回短信,还被陈阿福抓到过,都是因为家树哥?”   “对。”何家浩再度点头。   “那你放学跑那么快,碰到同学都做贼心虚似的,也是因为和家树哥在一起?”   “对,都是因为我哥。”   陈若楠松了一口气,兴奋地鼓掌,也不顾及形象去遮挡额头上的伤了:“我就说嘛,你这么闷的人,能跟谁早恋呢?”   “啊?”何家浩顿时觉得难为情,双颊微烫。   何家树笑着看他们俩对峙,邱秋则关切道:“陈若楠,你的额头怎么了?”   “唉,说来话长……”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解释起来。   何家浩懊恼地说:“我真不是故意的。陈若楠,要不我去你家道歉吧?不然你爸妈问起来,你也不好说……”   何家树看在眼里,不敢想象弟弟变成张牙舞爪的样子。   邱秋不放心,上前查看陈若楠的伤情,满脸担忧。陈若楠不在意:“没事,老师。何家浩,你也不用道歉。别管啦,我爸妈不会说什么的。”   “你的头晕不晕?”邱秋关切道。   “不晕、不晕,真没事。”陈若楠转头又问何家浩:“对了,家浩,你放心,家树哥回来的事情我会帮你保密。那你要参加今年的龙舟比赛吗?”   何家浩短暂沉吟,很快坚定地点头:“嗯,我要参加!”   陈若楠激动地接道:“那你们周末训练吗?我可不可以去看一看?”   “你也要参加比赛?”何家浩问。   “嗯,我爸想让我压船。我正愁不知道该怎么练呢,跟你们学习一下,怎么样?而且我还能帮你打个掩护,你是不知道,陈俊立可一直盯着你呢。他啊,什么都想跟你比,你可一定要超过他。”   何家浩心想,陈俊立和他在成绩上比拼很正常,但至于为什么一直盯着他……难道不是因为她这个妹妹吗?高中生学业繁忙,陈俊立算是尖子生,也不像陈阿福那么幼稚,还能是什么原因?   有些话能讲,有些话不方便讲。何家浩什么都没说,而是看向一直沉默的哥。   何家树看了那么久的戏,心里很快有了思量。   他并没有明确给出答案,而是转头问邱秋,发出邀请:“你要不要周末和她一起来?她一个女生,自己来也不方便。”   邱秋满脸惊讶,很快答应:“好呀,我就看看你们怎么训练,运动我不太在行。”   “就这么说定了!”最开心的莫过于陈若楠了,“老师,那我到时候打电话叫你。”   何家浩默不作声地盯着哥,满腹疑云还没得到解答。何家树都看在眼里,抬腕看了眼时间。   邱秋知道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见状立即开口道别:“那我就先回去了,我妈还等着吃药呢。”   “好。”何家树把那袋中药递过去,客套道,“没事常来武馆玩,阿龙都在。”   邱秋挥手作别,局势变成了三足鼎立。   何家浩扭头看陈若楠,想着陈若楠要是也走了,他就能好好跟哥说话了。   可陈若楠觉得时间还早,指着旁边的小卖部问道:“你们喝汽水吗?我请你们,庆祝家树哥凯旋归来!”   何家浩不想喝汽水,下意识开口纠正:“‘凯旋’就有‘归来’的意思,这两个词不能一起用。”   “啊?你真严谨!”陈若楠拒绝让知识进入脑海,蛮横地问道,“你喝什么汽水?不管了,我爱喝可乐,都喝可乐吧。”   说完,她就走向小卖部。何家浩定在河边,不愿挪步。何家树低头敛笑,凑到他旁边,小声发出感叹:“陈家小妹挺关心你啊。”   何家浩猛然转头,正要解释,何家树已经健步上前,抢在陈若楠前面掏出钱包付账。   “家树哥,说好的我请你!”陈若楠颇有侠气地说道。   小卖部老板打开三瓶汽水,一一放在柜台上。   何家树先拿了一瓶递给她:“能让你一个女孩子请吗?好了,很晚了,汽水也买了,你该回家了。”   陈若楠叼着吸管,看向慢悠悠挪步的何家浩,又抬头望向何家树:“哦?我知道了,你们有小秘密。”   “你们邱老师刚才跟我告他的状,我要收拾他。”为了劝她回家,何家树只能说出一个善意的谎言。   陈若楠吐了吐舌头,想必是联想到自己闯祸的事情了。何家树紧接着又下一剂猛药。   “真的不早了。你再不回家,你哥会担心你。他找过来,你还怎么给小浩打掩护?”   “也对,陈俊立这个人可精明了。”少女心思变换得快,陈若楠立即改了主意,“那我先回去了,咱们周末见啊,我必须把汽水请回来!”   “行,等你。”   总算送走了陈龙安的小姑婆,何家树单手拿着两瓶汽水,转身看向河岸,发现何家浩就立在灯架下,定定地看向自己。   何家树什么都知道,靠在小卖部的柜台边,身姿颀长,抿嘴忍笑。   摇曳的晚风中,小鬼还是固执地一动不动。何家树晃了晃手里的汽水。 第30章   两人开始了漫长的对峙,像猫科动物打斗前的试探。谁先眨眼,谁就落了下风。   何家树看着他那副严肃的神色,没忍住笑了,略微低头,藏住噙起的嘴角,旋即把汽水挪到面前,吸了一口,作为掩饰。   何家浩看出他在笑,可想不明白他怎么还笑得出来。   到底满肚子的话,算是他年少气盛,他沉声开口:“哥,你骗人。”   何家树歪头:“我怎么骗人了?”   “那你要怎么收拾我?”何家浩反问。   合着刚才哄骗陈若楠回家的那些话他都听到了,何家树点点头:“嗯……我想想……”   何家浩打断他的思考:“我说你骗人。”   他一只手攥着两瓶汽水,冰得都僵了,另一只手向前勾了勾:“你说什么?听不清,过来说。”   何家浩大步冲到他面前,抽走一瓶汽水,却不见喝的意思:“你不是说明天晚上才能回来?怎么今天悄悄就回来了?还是和邱老师在一起。你们什么时候……你们是什么关系?你怎么都没告诉我?”   问题太多,何家树微蹙眉头,漫不经心道:“我先答哪个?”   “一个个解释。你说。”   “我和邱秋确实就是同学,不是告诉你了?在聊你。她可是我在学校的眼线。”   “那你今晚回来,怎么没告诉我?我可以去车站接你。邱老师怎么去接你了?”   “她接我干什么?”何家树满脸疑惑,觉得好笑,“我们碰巧遇上了,她拿走的中药是司机帮忙带回来的,我礼貌地帮她拎一下。”   “你还是没解释清楚。”何家浩拎着汽水瓶回到河边,坐在石板凳上。   何家树跟上,坐在他旁边,语气听起来一本正经,实际上还是在逗他:“如果我说,我是故意的呢?”   何家浩扭头瞪向他,朗声叫道:“哥。”   “好了,不逗你了。放学时跟你打电话,你自己说过什么忘了?”他继续喝可乐,疏解暑气。   何家浩开始回想,一下子还真没想到。他也没让哥立刻回来呀?   “你说想去医院复查。我看着刚好够赶上回程的末班车,就急忙回来了。”   “那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何家浩绷紧的脸立马放松下来,不禁问道。   “我打车去车站,司机听说我要赶车,一直抄近路,拐得我都要晕车了。到了车站,最后一班大巴都开出去了,我又去追车……坐上大巴,倒是有时间跟你说了,但我不是想着给你个惊喜?没承想,反而是你给我了个惊吓。”   何家浩释然不少,眼神复杂地看向哥,似乎意识到自己有点小题大做了,终于开始宠幸那瓶被冷落已久的可乐,叼着吸管半天都不肯松嘴。   何家树看在眼里,故作严肃道:“怎么,小鬼,你还怪我?”   “我没怪你,哥。”何家浩赶紧找补,“我就是……就是……”   何家树模仿何家浩刚刚的语气,一语双关:“你骗人。这是谁说的?”   何家浩想到自己刚刚的样子,耳朵发烫,伸手托起哥的那瓶可乐:“你多喝点,今晚可真热。”   “吸管戳到我脖子了……”   “快喝,我也喝。我们干杯……”   “洒出来了……何家浩……”   两人并肩坐在河边,亦是重逢那日的河边,好似在上演一出劝酒戏,发出阵阵嬉笑声。   后来还是哥哥送弟弟回家,不同的是,今晚没有摩托车代步。   阒静的西樵街道,十年如一日的夏夜,安谧轻快的氛围,让何家浩一度愿意相信,时光真的没有走远。他恍惚间觉得,八年的分离一点点被填补了,和哥一起成长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   何家浩停在何家的后门,做欲言又止状。   何家树等他开口,他却只说:“那我进门了。”   何家树点头:“好。”   他说走就走,爽快地带上了门。何家树并未立即离开,而是就近靠在树根下,总觉得他有话还没说完,正琢磨着,手机很快响了,进来一条短信。   何家浩:哥,忽然觉得散步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何家树边看边笑,除了愉悦的情绪,还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干脆拨了电话过去。   何家浩很快接通:“哥,你打给我干什么?”   “我还问你要干什么。刚回房间就给我发短信,怎么不当面说?”   “这你就不懂了吧。刚才已经很开心了,现在我留一点话题,这样我们分开之后也有话聊。”   何家树没有立刻接话。何家浩赶紧走到窗边,窥见他被三角梅枝干遮挡的背影,多少显得冷清了些。   他想到自己刚刚发送那条短信时还有半句话没说。如果他们能一起进家门就好了,而不是每次都留哥一个人站在门外。   “哥,你怎么不说话?”   何家树想起一个养猫的朋友说起的趣事——猫被抚摸得心满意足,却会突然咬人,这是它们的唤醒机制,保有余兴,留到下次。   他低眉忍笑:“在我这里,你永远不用担心没话聊。”   何家浩在楼上望着他:“嗯,我知道,所以我们今后可以多多散步,不用每次都骑摩托。”   何家树笑出了声:“是谁每次锻炼过后唉声叹气地喊累?现在倒是又想散步了。其实散步本身是一件很枯燥的事……”   何家浩抢答道:“要看跟谁散步,比如我们两个一起就不枯燥了!”   “学会抢答了。”时间不早,他不用看表都知道,提醒对方,“好了,你早点休息,我回去了。”   “嗯,那我挂了。”   放下手机,何家浩定在原地。这个角度的视野有限,他想着目送哥离去就去洗漱睡觉,没想到那树下的身影久久没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伴随着簌簌下坠的梅花花瓣,何家树点燃一支香烟。   窗前的少年眸色一黯,心跟着向下沉。   他不知道哥此时此刻在想些什么,但可以肯定,哥一定有心事。   树下的身影离去了,何家浩缓缓地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十点多了。   他打算去洗漱,刚走到门口,听到上楼的脚步声,节奏不算平稳,他便立刻猜到是应酬回来的父亲。   何家浩把门推开条小缝,闻到酒气,看着父亲直愣愣地朝书房走。   等到书房的门被带上后,何家浩才悄声出门,下楼去关客厅的灯,没想到爷爷和小姑还坐在前院的石桌旁聊闲话,脸色都不大好看。   何家浩见状躲在柜子后面,听到个尾声。   小姑起身拍了拍爷爷的肩膀:“爸,你还不睡?”   爷爷摆手催她:“你先睡吧,我睡不长,等下就回房了。”   小姑应声,似乎还有话想说,爷爷却不准她说:“好了,不要想那么多。听我的,就这样。”   小姑这才离去。   何家浩正犹豫是上前和爷爷说话,还是转身回房间,侧坐在院子里的何老爷子突然开腔:“过来吧,家浩。”   “爷爷……”既然被发现了,何家浩坦然上前,“我爸刚回来,我看他忘记关灯了,就下来看看。”   何老爷子没有介意,略作沉吟后遽然发问:“你最近早出晚归,比宏光还难见到人影,忙什么呢?”   他完全可以编一个漂亮的理由搪塞爷爷,可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出口。他不想骗爷爷。   更何况,他心里有着强烈感应——爷爷没有像父亲一样,把大伯去世的悲痛迁怒于哥,那么爷爷算不算是这家里第二个欢迎哥回来的人呢?   见何家浩迟迟不语,何老爷子心如明镜,脸上竟露出一抹欣慰,打趣道:“在想怎么骗我?”   “没有。”   何家浩赶紧反驳,瞬间想起他小时候不慎打碎了花瓶,因为担心被骂而不敢坦陈。   哥告诉他,诚实是最基本的美德,只要他肯勇敢承认,那么打碎花瓶也可以受到褒奖。   于是现在他坚定地告诉爷爷:“我去见我哥了。”   何老爷子随即露出一抹欣赏,老神在在地点头:“嗯,我知道。”   “你知道?”何家浩大惊。   “是宏娟刚和我说的。她带租客去户籍科开居住证明,碰到在那儿工作的熟人,说家树回来给他妈妈销户……”   说到此处,祖孙二人俱沉默了。   “爷爷,哥他……”   何家浩正想问爷爷对于哥回来这件事的态度,何老爷子长叹一声,忍不住问出最关心的问题:“他现在怎么样?”   “长高了,也更帅了,在潮大读书,大四,马上毕业,还保研了呢。”谈及哥,他能说个不停,一鼓作气道,“我还在跟哥学划龙舟,已经试过划船机了。你先别告诉爸爸,毕竟我还没有真的上船……”   他说个不停,何老爷子肉眼可见地展露出笑意,连连点头:“好,那就好。”   何家浩看着爷爷的表情,难忍泪目,好像在最无助的时刻拥有了一个战友。   他不用问便可以确定,爷爷一直挂念着哥。哥当然也挂念着爷爷。   这个偌大的家里,有两根牵着哥的线永不断连。   “爷爷,哥也很想你。”   “嗯,我知道。”何老爷子低头揩了两下眼角,语气微颤,很快就镇定下来,开始叮嘱何家浩,“我和你小姑说过了,家树回来的事先瞒住你爸爸,以防他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家树啊,他已经很苦了,幸亏还有你。”   何家浩满脸执拗:“哥只要能回家,就不苦了。爷爷,我一定会让哥回来,不管要付出什么。”   “这件事,你千万不能急,知道吗?不要让局面变得更糟糕。你马上要十八岁了,爷爷相信你可以沉着地应对。我们慢慢来。”   “嗯!我会的。”何家浩垂在身侧的手攥成了拳。   “推我回去,咱爷孙俩都睡吧。”   何家浩上前,凑近才发现爷爷的腿上放着一个相框。他蹲下去看,何老爷子大方地送到他手里,低头朝他温柔地笑。   那是一张八年前的全家福,是真正的全家福,也是最后的全家福。   爷爷、大伯、大伯母、父亲、母亲、小姑、哥,还有他,八个人谁都不缺。   泪立马滴落在玻璃片上,何家浩仰头露出纳罕的脸:“爷爷。”   他以为在家里的相册里已经找不到哥和大伯母的痕迹了。   何老爷子挤了下眼睛,语气有些自豪:“就算何家现在由你爸爸当家,但我怎么说也是他老子,他不敢动我的东西。”   何家浩又哭又笑,没等开口,爷爷又说话了:“哪天你偷偷拿出去,给自己复印一张,给家树也送一张,爷爷掏钱。”   复印相片能用多少钱呢?何况他还有自己的小金库。   何家浩伏在爷爷的膝头,内心五味杂陈,闷声答应:“谢谢爷爷。” 第31章   周末。   陈若楠和邱秋准时到场,和兄弟俩一起去了沿河公路那边。   往偏僻处走,有一座漫长的廊桥,钢筋水泥的材质,挂着岁月的痕迹,颜色斑驳而暗黄。   陈若楠声称要一起训练。邱秋坐在阴凉处,看着何家树掐表,发出指令。   少男少女冲出隐形的起点线,向前奔跑。   邱秋不禁淡笑,思及自己的初中时光,心潮暗涌,目光不自觉地挪向何家树,又骤然收回。   何家树浑然不觉,瞧着那两人跑远了才收回视线,转头问邱秋:“你不跑两圈?慢跑,不伤膝盖。”   “不了、不了。”邱秋连连摆手,“我喜静,不喜动,让他们跑吧。”   何家树点头赞同,想起了那个夜晚河边的阑珊灯火,接着道:“小浩也喜欢静,但他现在动起来了,我看他也挺享受,还总跟我闹呢。”   邱秋一针见血道:“那是因为有你陪着。你让他一动不动,他肯定也乐在其中。不过运动确实是好习惯,值得发扬。”   “今天是周末,就当出来玩。你不是他的老师,我们都是朋友。”   “对,朋友。”邱秋扯出一抹笑,没再多说。   何家浩已经很快跑完一圈回来了,不见陈若楠的身影,远远地便攥起了拳头。   何家树会意,抬起拳头和他轻轻碰了下,给他打气:“加油,注意呼吸频率。”   何家浩比了个“OK”的手势,顺便指了下身后,很快跑远了。   等到何家浩又不见了影子,陈若楠才缓缓地出现在视野中,挥手像在扬投降的白旗,夸张地说:“这一圈怎么这么长啊?得有十公里了吧。不行了,何家浩还骗我没多远,我休息一下。”   何家树并不意外,爽快放人:“那你去歇着吧。”   “就是该歇着嘛!今天天气这么好,最适合郊游了。”说着,她坐下就开始翻书包,给两人展示自己带的零食,“你们看,我带了好吃的呢,有薯片、汽水、棒棒糖,还有泡面!”   邱秋不免疑惑:“泡面,在这儿怎么泡啊?”   何家树打趣道:“直接泡河里吧。”   “家树哥!”陈若楠埋怨道,很快也意识到了不对,把泡面塞了回去,“是我考虑不周,那不吃泡面了。家树哥,你来吃零食啊。”   “小浩还没跑完,我哪敢坐着吃零食?你们吃。”   “哦?家树哥,你还怕何家浩啊,这不像你呀。”陈若楠做出总结陈词,“我知道,何家浩才不是表面看起来那样乖巧的小绵羊。”   何家树闻言眼帘微动,觉得有趣,道:“你又知道了。”   “我看人很准!”   何家树但笑不语,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何家浩完成长跑,略作休息,就坐在地上,开始做坐位体前屈。   多年缺少运动的缘故,他浑身的筋骨没有拉开,每次坐位体前屈都像上刑似的,何家树则成了施刑的人,站在他身后弯腰帮忙往前推。   何家浩惨叫连连:“哥,疼疼疼……”   “忍着!还没碰到呢。”   “疼!”随着向前伸手,触碰到脚尖,何家浩忍不住发出闷哼,“啊——”   两个女生坐在一旁。陈若楠嚼着薯片傻笑,嘻嘻哈哈。   邱秋按住她的手臂:“嘘,你笑得太大声了。”   这时,何家浩忽然故作惊慌地大喊:“等一下!完了,断了……”   何家树大惊,立刻跪在他身前查看他的腿,刚摸上去,何家浩趁机抓他的痒,坏笑道:“骗你的,哈哈哈哈……”   何家树绝不废话,扒开他的手,立马又压上他的背,比刚刚用力得多。   何家浩连忙收回笑脸:“疼!疼疼疼,慢点……”   他又要忙里偷闲地偷袭身后的哥。   何家树有了前车之鉴,警惕起来,灵活地躲开。   两人边闹边笑,像做完坐位体前屈后的筋骨,每一寸都是舒畅的。   邱秋看在眼中,很是欣慰,想起在学校总是沉闷又沉重的何家浩,感叹道:“小时候,他们俩也一定这么开心,对吧?”   陈若楠停下吃零食的动作,想起往事,点头赞同:“嗯。小时候我们家和何家住得近。那时候我性格孤僻,没什么朋友,总在后院的巷子里坐着发呆。那条巷子正对着何家祠堂,我总能看到家树哥带着何家浩跑来跑去。祠堂是多严肃的场合呀,严肃得让人觉得喘不过气,可他们欢声笑语,我可羡慕了……”   邱秋远远地望着何家树,低声接道:“是啊,以前的何家树和现在的何家树也是不一样的。”   陈若楠好奇道:“你们以前……”   “同学。我们是初中的同桌,他初中还没读完就离开西樵了。”   “哦?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陈若楠眼神促狭:“少年情,最难忘啊……”   邱秋立马双颊涨红,赶紧否认:“陈若楠,你开始打趣老师了是吧?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陈若楠哈哈大笑,握上邱秋的手,像姊妹似的:“今天,你不是老师,我也不是学生。我们嘛,是好朋友!是郊游的小伙伴!”   邱秋回握住她的手,低笑着点头:“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两个女生聊得口干舌燥,从学校的事聊到家里的事,作为背景板的声音却始终没停,持续最久的便是何家浩的喘息声,听着就累。   练完了绕柱跑,又是蛙跳,蛙跳结束后,还有负重。   陈若楠看得眉头直皱,问了几次:“还没练完啊?还得练啊?还有项目?!”   眼看着何家浩累得靠在墙边说不出话,陈若楠赶紧起身,带着两瓶矿泉水和一包纸巾迎了过去。   她先抽出一张纸巾,但手刚伸出去,何家浩就赶紧接了过来,猛擦脸上的汗,旋即自然地接过一瓶水,拧瓶盖的动作都有些颤抖。   “谢谢、谢谢。”何家浩礼貌道谢。   “我说,你也别太拼了,一口气是吃不成个大胖子的。”陈若楠边说边瞟何家树,像是意有所指。   何家树道:“不拼哪行?他这底子,再不多加练习,船还没开划就翻了。阿龙说你们家那个肥仔去年不就翻船了?”   肥仔正是陈阿福。   陈若楠虽然讨厌陈阿福,但眼下还是更怨何家树,于是愤愤不平地看着地面,一时间没接上话。   何家树摊手逗她:“没我的水?”   这立即叫她找到了报复的方式。   陈若楠把攥着的另一瓶水藏到身后,笑得有些狡黠:“没有了。我的钱不够,只能买一瓶。”   何家树都瞧见了,指着她的手发问:“是没钱买,还是不想给我?别藏了,我都看到了。”   “这是给邱老师的,你又没锻炼,要什么水喝?何家浩,你不够喝的话,我再给你买啊,别客气。”   说完,她转身就跑,过去把那瓶水塞给邱秋。   何家树气极反笑,看看跑远的陈若楠,又看看一脸迟钝的何家浩,语塞许久。   何家浩兀自喝着那瓶水,呆呆地抬头:“哥,坐啊,别客气。”   何家树负气点头,靠着他坐下。   何家浩推他:“热,都是汗,凑这么近干吗?哦,我忘了,你没有水喝,那喝我的吧,毕竟你刚刚也说了那么多话。”   把他的阴阳怪气和剩下的半瓶水照收下来,何家树低声问他:“小孩儿,谈恋爱了?”   幸亏把那口水咽下去了,否则可能会直接喷出来。   何家浩瞪大眼睛,立刻否认:“没有!我和她不是……”   “这么急着否认干吗?”弟弟阴阳怪气过了,轮到哥哥,“我又不会告诉你爸妈。何况再有一年你就过了早恋的年纪,有喜欢的女孩儿很正常……”   何家浩满脸尴尬,全无任何做贼心虚,甚至还有些状况外的迷惑,倒叫何家树不忍心再打趣他了。   略顿了两秒,何家树低声问道:“怎么,长这么大还没谈过恋爱?”   何家浩确实不懂这些,表示默认。   何家树追问:“那暗恋呢?总有过吧。”   何家浩轻轻晃了下脑袋,表示否认。   “你不会连什么是喜欢都还不知道吧?”   “怎样算喜欢呢?”何家浩承认自己在感情方面还很青涩。   今天哥问到了,他才发现竟然一直没想过这些,于是虚心请教。   何家树一下子还真觉得被问住了。   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思索片刻,他的嘴角闪过一丝坏笑。   “很简单。她靠近你的时候,你紧张吗?”   何家浩怔在原地,像被点穴了似的。   何家树步步紧逼:“她在你耳边说话的时候,你心跳加速吗?”   何家浩又觉得口渴,眼珠乱转,想要找水喝。   “她就这样看着你,和你说话,你有什么难以形容的感觉吗?”   何家浩的脑海里瞬间闪过刺耳的忙音,身躯保持着一种既僵硬又放松的状态,不上不下。   好像遇到了难度过高的奥数题,他目前给不出解法,心中一片茫然。   晚霞漫天之际,蝉鸣不绝,河面上的飞鸟掠过水面,激起阵阵涟漪。   那些平日里被忽略的细微不再细微,时间暂停。   何家浩思索许久,蓦地回过神来,向后一躲,做受惊状,与哥拉开距离,让过快的心跳渐渐平复。   远处的陈若楠发出问询,何家浩胡乱摇头,嘴上重复着没事没事……   何家树被他强烈的反应逗笑,又觉得讶异,张口许久才说出话来:“你想什么呢?出神了?听没听到我说的话啊?”   何家浩开口,声音有些喑哑,低头拨弄两下地上的石子,嘀咕道:“没听清,听不懂……”   何家树闷声笑个不停,决定不逗他了,随手也捡起一颗石子,丢向水面。   他默数着自己打出多少个水花。一、二、三、四、五……   “哥,那你有过吗?”   何家树立即怔在原地,沉吟良久,旋即起身拍拍手,低咳一声:“太阳下山了,走了。”   何家浩一扫刚刚的尴尬和窘迫,垂头藏起“嘲笑”。 第32章   四人回到武馆正好吃晚饭。陈龙安下厨,忙碌了许久。   吃完饭,时间还早,几人就聚在一起玩桌游,不知不觉天就黑了。   陈若楠的电动车停在外面,捎带邱秋回家。   何家浩坐进挎斗,焦急地摩挲膝盖,催促站在门口和陈龙安说话的哥。   “哥,走呀!”   何家树点头致意,陈龙安则一脸嫌弃:“你一秒钟不黏着你哥不行啊?他还能飞了不成?”   何家浩朝他扮了个鬼脸,等何家树戴好头盔启动车子,何家浩挥舞双臂给陈龙安看:“走咯!”   “赶紧走,烦死你们了。”陈龙安挥挥手,笑着回屋子里了。   他们穿梭在西樵村的街道。   临近端午的缘故,不只河边,大街小巷也挂起了花灯,色彩斑斓,晃得人眼前一阵阵光晕,像深海里缤纷的气泡。   何家浩不禁感叹:“又开始挂灯了!真好看!”   何家树抿嘴低笑,受他的孩子气感染,心情也是轻快的。   何家浩又说:“要是我做的灯有一天也能挂在这里就好了。”   晚风徐徐,他的声音随着风传入耳中,何家树想起一件还没践行的事,低声问他:“小浩,你之前不是说想带我去看你做的灯吗?”   “哥,你想去看啦?”何家浩雀跃地回应。   “嗯,下次找个时间去吧。对了,你的灯都放在哪儿?”   “秘密。你就等着瞧吧!”何家浩故作神秘,接着掏出了手机,“我可以先给你看看照片。我现在做的真的很好看,最主要的是像。那些词怎么说的?活灵活现、惟妙惟肖……”   他在旁边碎碎念,讲得喉咙都哑了也停不下来。   何家树默默倾听,忽然没那么急着送他回家了。   “你渴不渴、饿不饿?”   何家浩一愣,摸了摸肚子,腼腆发笑:“嗯……你要是想请我吃宵夜,也不是不能考虑一下……”   “那我是不是该说‘你慢慢考虑’?”   “嗯……我……”   何家浩做出一副拿乔的样子,没等演起来呢,何家树一个急转弯,拐向夜市的方向,惊得何家浩赶紧攥住车把,低呼一声:“哥!”   他一抬头便清楚看头盔下的那张脸上明晃晃的坏笑,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戳他的腰。   何家树故作严肃道:“别闹,开车呢。”   “你也知道开车呢?刚刚那个转弯多危险啊!”   “我的车技,你还不放心?”   “车技嘛,一般一般……”   何家树忍不住敲了下他的头,头盔坚硬,手指倒是有些疼。   最后,他们停在一间大排档门口,这边是夜市一条街,大排档位于街尾,人少,没有那么吵闹。   何家浩问他:“对了,哥,你为什么开始接我放学了呢?”   何家树答辩回来后的第二天,放学时间,何家浩如常独自往外走,门口的人摩肩擦踵,他也没多看,沿着校园的围墙走出了十几步,树后飘飘然露出一抹身影。   那人双手插袋,冷面痞气,若非少了几个跟班,何家浩好像要被校霸拦住刁难似的。   当时,何家浩忍俊不禁,又十分惊讶,跳到何家树面前与他一起走,问他为什么来。   何家树只说闲着没事,出来散步。   何家浩还担心被同学看到,问哥是否在意,哥的态度竟然转变了,声称“看到又如何”,语气很是狂悖。   他沉浸在那股惊讶与喜悦中,不免淡忘了这个问题,眼下再度想起。   何家树思量片刻,挤出一抹笑:“你不是说觉得有人跟踪你?我不放心,所以才去接你。你不想我去吗?”   “哪有!我当然想,就是觉得这幸福也太突然了……”敏锐的感觉作祟,他总觉得没那么简单,但短时间内又无法看破。   两人随便找了张空桌落座。   何家树拿起菜单,挡住半张脸,掩饰着自己的心事。   他当然会怕被人看到,可邱秋的提醒他没办法忽视,林俊荣显然在找家浩,他必须要有所行动。   比起弟弟的安全,其他事情都可以靠后。   他的本意也绝非想要欺骗弟弟,可他该怎么说起林俊荣?   那是他二十二年人生里唯一的污点,太不光彩,所以难以启齿。   他想,等到有一天弟弟知晓了全部真相,应该会原谅他的暂时隐瞒吧。   “来一份尖椒炒牛肉,再来份回锅肉,然后……欸,老板,他们那桌吃的什么呀?”   “铁板猪杂。”   “帮我来一份。”何家浩大方、自然地点菜,忽然扭头问盯着菜单的何家树:“哥,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何家树放下菜单,有些心不在焉道:“你决定,我随你。”   “OK,再来三碗米饭。”何家浩拍板敲定,递回菜单。   “三碗米饭,这是真饿了?”何家树收回心神,关切道。   何家浩不好意思地笑笑:“这不是训练太累了嘛……”   老板记好菜,离开前指了下远处的冰箱:“喝的自取,结账时一起算。”   何家浩应声,一刻钟都闲不下来似的,果断起身:“哥,我去给你拿饮料。”   “去吧。”   等他走远后,何家树掏出手机,查看律师发来的短信。   王律师:财产的事情已经帮你写在遗嘱里了,之后你回去签个字公证一下就行了,但这个方式比较曲折,更好的方式还是让你弟弟亲自签署,更加保险。   何家树:我知道了。   何家树面色凝重地收回手机,暗自思忖。   小浩会接受他遗嘱的馈赠吗?他深知何家浩不会同意,倘若直言,还是不免说到林俊荣。   何家树进退两难之际,面前出现一瓶红花油汽水,何家浩给自己拿的是一瓶橘子汽水。   “哥!你爱喝的红花油汽水。”何家浩神情得意,给他讲起,“刚才特别幸运。这是最后一瓶,被一个叔叔拿走了,没想到他会好心让给我。”   何家树拧开瓶盖,没设防地接道:“可以啊,我们小浩跟人家说‘谢谢’了吗?”   何家浩闻言直笑:“当然说了,你以为我还是小孩子呀!用你提醒?”   何家树也笑着,听他继续讲。   “你别说,刚才那个叔叔还有点帅呢,穿了件花衬衫。就是头发太油了,看着有点油腻,还有香水味特别刺鼻……”   何家树的笑容立即就散了,他放下汽水瓶,扭头看了一眼存放饮料的冰箱的方向,不见人影。   何家浩还在朗声跟老板催菜,何家树绷着一张脸四顾张望,很快在大排档的门口看到意料之中的身影。   林俊荣挑衅地挥手,向他示意。   他拍拍何家浩的肩膀,笑着说道:“我去下洗手间,马上回来。”   何家浩并没多想,点头答应。   何家树站起身来,瞬间变脸,大步走向门口。   林俊荣等着他出来,刚要亲昵地发出问候,何家树已经像拖着一袋垃圾似的把他拽走,直奔厕所的方向。   他把林俊荣推倒在地,林俊荣撞在厕所的门板上,倒也找到了自己的应去之地。   “你还敢出现?”何家树冷声质问。   “家树,我的仔,你要帮帮老爸啊……”林俊荣爬起身来,拍拍身上的脏污,“就一次,最后一次,行不行?夜总会那边急着用钱,你等我赚到,怎么可能不还你?!我们可是亲……”   “没钱!我说过没有?!你听不懂人话?”   “我定金都已经付了,要是尾款打不过去,定金也要不回来,我岂不是要破产了?!”   “你破产的次数还少?赶紧给我滚。”何家树死死地盯着他,恨不得用眼神将他剜死。   “跟你在一起的那个是你的好弟弟吧?我都打听过了,他是何家唯一的长孙。他们家大业大,少爷肯定不差钱啦。你不给我,那我就找他要……”   何家树猛然上前,朝着他腹部就是一拳,提着他的衣领厉声道:“离……他……远……一……点,听见没?!”   林俊荣疼得说不出话,何家树作势又要给他一拳,同时逼问:“听见没?回答我!”   “哥!”   何家树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他似乎还是给弟弟带来了麻烦,那是很糟糕的一种心境。   愤怒大过于窘迫,何家树拎着林俊荣不肯松手,何家浩连忙上前将两人分开,顺势把林俊荣推到一边。   “哥,别激动!”何家浩下意识挡在哥的面前。   明明理智知道,在场的三个人里,比起力量,哥是毫无疑问的第一,但情感压垮了理智,他那一刻只想保护哥,其他什么都没想。   林俊荣疼得弓着腰,怒骂道:“衰仔,你要打死你老爸啊?!”   何家树又要上前,何家浩抬起手臂紧紧地护着他,像一个大人那样,昂首挺胸地与林俊荣对峙:“我刚才都听到了,你找我哥要钱。说吧!要多少钱才能和我哥断绝关系?”   林俊荣一下子还真被他的架势给唬住了,伸手分开五指,比了个数。   “小浩……”   何家树刚要开口,想亲自解决这件事,没想到何家浩却表现出前所未有的镇定,悄然攥住他的手,安抚地捏了两下。   “好!我给你!”他爽快答应,从口袋里掏出钱包,递过去五张一百元钞票,“五百,拿去吧。”   何家树低头摸了下鼻尖,忍住笑场的冲动。   林俊荣已经气得立马起身怒骂了:“小弟弟!你什么意思?打发叫花子啊?我说的是五十万!”   他的指尖险些戳上何家浩的脑门。   何家树上前半步,吓得林俊荣赶紧后退。   短短几秒钟的时间,何家浩的脑海里已经有了主意,他先安抚住情绪激动的哥,旋即双手插袋,告诉林俊荣:“五万,和我哥断绝关系,你亲笔写保证书。要是不行的话,那这五万也不会有了。”   说完,他转过身去,低声和哥商议:“哥,你不是想让我签那份财产转让协议吗?我签。”   林俊荣转着眼珠,打量他们两个私语,生怕五万的好处也捞不到,赶紧上前表态:“好好好,五万就五万。”   “可以,不过我需要时间。等钱凑齐了,我会找你。”   何家浩拽着哥就走,不理会林俊荣低声咒骂的脏话。 第33章   在大排档外面的角落,何家树靠着墙根而立,漫不经心地看向远处,随口说一句:“放心吧,他不会追来。”   根据他对林俊荣的了解,只要答应给钱,这个无赖至少会安生几日。   何家浩不放心地回头看,确定林俊荣应该走了。   大排档人烟嘈杂,一副平静的市井之象。   何家浩这才察觉额头出了层冷汗,藏在刘海下面。   他抬手擦拭,觉得后怕。   何家树无声地掏出口袋里的烟盒。又是最后一支香烟。   他把烟送到嘴边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还是张口咬住,按亮打火机点燃。   何家浩看在眼里,并没有出言阻止。   他的脑筋转得快,将不寻常的一切都联系了起来,大致捋清事情的原委。   很快,他看向哥,陈述自己的想法。   “哥,你放心,我会保护你。刚刚是我答应他的,钱的事我会想办法,你相信我。”   何家树轻笑一声,无意嘲笑家浩,而是对刚刚那出闹剧喝个倒彩。他低喃道:“你怎么想办法?”   家里给他的零花钱确实不少,但他到底是个高中生,又不是那种不学无术的纨绔,如何在短时间内筹集五万块钱?更何况,他本就不赞同何家浩的这种处理方式。   “那个人就是个无底洞,钱解决不了问题,你不用管这些。”   何家浩不知道自己的面庞有多青涩,只能竭力摆出一种可以让人依靠的架势,兀自说道:“我都知道了。你回来那天,要我签财产转让协议。我当时不理解你的用心,当然拒绝了,现在知道你不想让财产落入他的手里,所以我同意签。那么,我动用五万块钱换他与你断绝关系,也是可以的。对吗,哥?”   何家树始终没有看他,而是歪着头,把一口烟吐出,看着烟雾随风消散,才缓缓接着道:“当然可以,随便你处置。你既然肯答应,那能不能换一份协议?”   “什么?”   “之前,那份协议上面只有我妈离婚时分走的、原本属于何家的财产,我还到你手里,理所应当。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我立了份遗嘱。我是说,我要给你我的全部。”   何家浩反复消化他的这段话,双唇轻启,半天没讲出话,直到何家树的那支烟都抽完了。   他直接把烟蒂按在烟盒上,隔着纸板,感知到灼烧的温度,确定火灭了,他才朝着远处的垃圾桶投了个三分球,精准入网。   “遗嘱?哥,我不能签!”   何家树的眼皮一跳,怀疑他的理解出现了偏差,好像不该跟他说得这么详细,解释道:“遗嘱是什么?写的是我死了之后才能给你的东西。小鬼,我又不是明天就死,只是让你先签。”   何家浩的表情难以言喻,哀伤中夹杂着一丝纠结,纠结中又萦绕着一丝怜悯,怜悯中又挂着强烈的担忧。   他的语气更是支支吾吾、颤颤巍巍的:“哥,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病了?”   “……”何家树蹙眉看向他,忍下了脏话,用较为礼貌的方式回应,“你才有病。”   何家浩还是不信,也许是不放心——更为贴切。他上前拉起哥的手臂,紧张地询问:“你真的没事?没事为什么要立遗嘱?听起来就吓人。你不能骗我,也不能瞒着我,有事一定要跟我说。就算是生病了,我们早点去医院。现在医学这么发达,肯定……”   何家树定定地看着他,看他为自己焦急,那样子与刚刚在林俊荣面前镇定自若的样子判若两人。   蓦地,何家树笑出了声。   “笑什么,哥?”   他语调平平,却给人极其认真的感觉,感叹道:“就是觉得,偶尔被你保护一次的感觉也挺好。”   何家浩莞尔,与他一起笑着,承诺道:“今后还会有很多次的!”   何家树点头赞同,对此深信不疑。   大排档的香气传过来,他轻抬下颌示意何家浩:“还吃吗?”   “当然要吃。菜都点了,都是我想吃的呢。”   回到大排档的座位上,菜已经上齐了,老板正焦急地四顾,看到兄弟二人的身影才松了一口气:“我还担心你们走了,吓死个人哦。”   “没走,老板,还有三碗米饭呢!”   老板应声,立即去盛了过来。   总算开始动筷了。   何家浩偷偷瞟了身边的哥几眼,终是没忍住,问出了口:“哥,他一直在纠缠你吗?”   何家树夹菜的手顿时僵住了。   何家浩只是关心则乱,见状忙将帮他把菜夹到碗里,语无伦次:“我随口问问。我就是……哥,我只是觉得,你全都憋在心里,这样是不对的。你忘了你是怎么和我说的?你让我有心事一定要和你说,有情绪也要想办法发泄。现在我们反过来了。我很乐意听你吐苦水,不管怎样,我们永远都站在一起……”   他念个不停。   何家树静静地望着他,心中本来满是苦涩,现在渐渐渲染了一层甘甜,就像药片裹上了糖衣。   而他眼中的何家浩……可能是头顶的灯光太亮了,令人产生错觉,好像看到了一层光辉。   他本以为自己是回来帮弟弟的,如今看来,并不尽然。   当发现他坠入深渊之时,何家浩勇敢地站在前方扛起了所有,并向他伸出一只手。   他们相互依靠,谁也离不了谁,更不必计较谁付出了更多。   有关林俊荣的事情,对他来说明明是那么耻辱的隐私,可在何家浩迫切的关怀下,他自然而然地动摇了。   “你不怪我瞒着你?”   何家浩一愣,很快否认:“我为什么怪你?这又不是什么好事。你要是敢背着我偷偷吃宵夜,那我肯定要怪你。”   他心中觉得轻快,面上却笑不出来,木然吃下何家浩为他夹的那块牛肉,咀嚼,吞咽,低声讲述:“他以前纠缠的是我妈。我妈去世后,他又盯上了遗产,所以开始骚扰我。”   何家树将这些年的故事娓娓道来,可谓是全无保留,都说给他听。   何家浩因林俊荣的一系列无耻行为而愤怒,因大伯母的意外离世而惋惜,因哥一直以来承受着这么多而心疼。   坦诚地说,他一时间确实想不到搞定林俊荣的办法,但能够肯定的是,不管前路如何艰难,他都会和哥一起,哪怕摸爬滚打、狼狈至极,也要一起走过去。   这家大排档菜品的味道确实不错,可惜剩下了不少,往常他们两个绝对可以吃光。   离开的时候,何家浩默默记下名字,决定今后不会再来了。   并非试图回避林俊荣出现的不愉快,而是因为他想把哥那些不愉快的记忆全部都留在这里——也就只到这里了。   那晚,回家的路上有些沉默。   距离何家还有一段路程的时候,何家浩低声开口:“哥,停在这里吧,我们一起走走。”   何家树顿了一下,遵循他的意见,把车停在了路口。   两人原本并排前行,但何家树的步子略显急促,何家浩很快落了半步。   何家浩也不急着追赶,默默跟在他后面,盯着地上的一双影子看了很久。   眼看渐近家门,何家浩深呼吸一口气,上前拽住哥,是表态,也是叮嘱。   “哥,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是我长大了,也长高了,那个混蛋不能把我怎样。还有,我们两个是兄弟,天塌下来,我和你一起扛着。”   说完,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试图感染何家树。   何家树欣慰地发出轻笑,点点头。   夜已经深了,何家浩摸黑走上楼梯,每一步都踩得谨慎,生怕惊扰到睡觉的家人。   刚抵达二楼,他便瞥见一抹昏黄的灯光。   他探出脑袋,对上何老爷子的目光,尴尬一笑。   何老爷子独坐在墙边,手里还拄着拐杖,一副了然的样子,问道:“又去见你哥了?”   何家浩点头,没有说这个沉重的夜晚都发生了什么。   何老爷子照例提醒一句:“下次不要这么晚了。”   “嗯,爷爷,你怎么还没睡呀?”何家浩顺势关切道。   “天气热,又吹不得空调,我这都睡完一觉醒来了。”   “那我陪你聊聊天?”   何家浩正要坐过去,何老爷子摆手拒绝:“你快去睡,明天还要上学。作业都写完了没有?”   何家浩知道爷爷和父亲不同,倘若父亲说这话,那必然是鞭策,但爷爷只是唠叨两句,关切罢了。   他老实作答:“写完了,你放心吧,我不会耽误学习,下次给你看成绩单啊。”   何老爷子连连点头:“好,你回房间吧。”   何家浩不放心,又问:“要不我先扶你回去?”   “不用。”何老爷子望向阳台,装作猛然想起的样子,轻敲两下拐杖,“差点忘了,花还没浇。我自己可以,浇完我就睡了。”   何家浩看向阳台。不知道哥回去没有,以往他总会停留片刻。   知晓爷爷的用意,何家浩不再坚持,点头答应,率先转身回房。   人刚一走,何老爷子就迫不及待地拄拐起身,慢慢地挪向阳台。   植物静静地在夜里生长,水壶被冷落在角落。   何老爷子茫然地张望着,视野之内是空荡荡的街道,并没有看到期待中的身影。   他不禁落寞地叹了口气,迟迟不肯离开。   边三轮停在墙根,在楼上视野的盲区。   何家树倚靠着车,目睹着爷爷出现,遥望着爷爷搜寻。   他不敢确定。爷爷是在找他吗?   即便他的内心那么地想要出来,和爷爷见面,他也不敢出现,毕竟刚才家浩就受到了他的牵连,搅进一场浑水。   思家的情绪犹如烈火,呈燎原之势,快要将他压垮了。   他以为自己早已无所畏惧,像铁人一般不会落泪,可此情此景,他的眼眶不由自主地泛红,一腔苦闷,烧不尽,复又生。   家明明就在眼前,却又像是永远无法抵达的远方。 第34章   直到看着爷爷离开阳台,确定那最后一扇窗里的灯光熄灭,何家树才驱车离开。   临近子夜,路上的行人所剩无几,整个西樵村归为静谧,好像只剩下他一个未眠人穿梭在大街小巷。   何家树看着熟悉的一切,竟能在拂在脸上的晚风中察觉到点点清凉。   他恍然发觉,自从回来之后,他居然一直没有仔细地观察过西樵。   变化还是有的。   分别八年,当初的小树和小浩都长大了。   尤其是小浩,他已经敢于挡在他的面前,声称要与他一起扛下所有。   如此想着,何家树心中泛起暖意,可惜最深处的落寞仍然无法疏解。   他记得前面有一家小卖部,老板是个光头大叔,面相看起来凶横了些,心肠却是极好的,喜欢坐在藤椅上听粤剧。   何家树小时候和何家浩一起从街头跑到街尾,夏日经常能看到老板穿着汗衫的身影。   渐渐靠近小卖部,他的心里不禁生出一丝紧张,也不知道在害怕什么。   他自以为早就能够接受人生中的无常,可此刻才发觉,他多么希望西樵变得慢一些,时光远去得缓一些。   门口不见躺椅,何家树熄火下车,缓步靠近,向里面张望老板的身影。   适时走出一个光头男人,容颜比记忆中衰老了些,皱纹变多了,声音还是那么粗矿,手里摇着扇子,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问:“靓仔,要什么?”   他显然没有认出何家树,可见一个男孩儿成长为男人的变化有多斐然。   何家树不觉得难过,而是生起一抹释怀,平常作答:“来包万宝路。”   老板摇摇头:“没有那个,五叶神要不要?”   他顿时想起,父亲沉疴缠身的缘故,是不吸烟的。   他小时候经常看到二叔吸烟,手里拿的永远都是五叶神。   那时候还没有后面的一地鸡毛,他们一大家子十分和睦。   二叔因生意上的事烦忧,有时烟抽得很凶。小浩心疼父亲,但又畏惧父亲,不敢开口,他便用玩笑的语气帮小浩直言,让二叔少抽点烟。   二叔的笑容苦涩而复杂,十岁左右的孩童无法理解其中的深意。   二叔对于他的劝告置若罔闻,反过来说教起他们,告诫他们兄弟俩长大后一定不要吸烟,这是个坏习惯,沾上很难戒掉。   回过神来,何家树神色黯然,点头答应:“行。”   老板从玻璃柜台里取出一包烟,递到他面前。   何家树掏出钱包,摊开后,看到夹层里露出的纸片的一角,皱皱巴巴的——那是他回西樵时的大巴票。   下午在河边的画面顿时涌入他的脑海。   他和何家浩当时并排坐在公路旁的栏杆上,他百无聊赖便掏出了烟,刚把烟衔在嘴里打算点燃,身边的的何家浩突然按住他的手臂。   “哥……”   “干吗?”   何家浩直瞟他嘴里的烟,口吻像在与他商量:“别抽了呗。”   他拽下那支烟,起身作势要走:“我去那边抽。”   何家浩却抓着他的手腕不肯放:“戒了吧,对身体不好。”   那小鬼坐在栏杆上,比他高出半个头,他不得已地昂首盯着对方。   何家浩有恃无恐,立马机灵地夺走了那支烟,还当他不会发觉似的,悄悄地要往自己的兜里揣。   “拿来——”他拖长尾音,试图让何家浩老实交还。   何家浩却高举手臂,没有相让的意思,闷不吭声地抵抗。   “给我。”   他再次催促。   何家浩固执地摇头。   弟弟不想让哥哥吸烟,哥哥还担心弟弟偷偷尝试呢。   于是他点头,伸手试图夺回来:“我放回去,总行了吧?”   何家浩迟疑片刻,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相信他,许久才不情愿地把那支烟递回去,不忘讲条件:“那你得答应我,以后不抽了。”   “行、行、行。”他咬牙切齿地答应,还边说边点头,一副吃瘪的样子,把烟塞回了烟盒。   何家浩见状,发出心满意足的窃笑。   “不抽了,不抽了。”他把烟盒揣进口袋,一把夺过何家浩手里的那瓶水,“那水也别喝了,训练吧。”   他大步往回走,何家浩赶紧跟上,大叫:“不是,你让我再喝几口呗,我不是刚休息吗?”   他置若罔闻,还故意当着弟弟的面把水瓶往空中抛,再稳稳接住,何家浩则和他抢。   两人蹦蹦跳跳地前进……   手终究没有碰上那包五叶神,何家树顷刻之间便改了主意:“算了,老板,不抽了,来瓶汽水吧。”   老板狐疑地瞥了他一眼,笑着把烟放回柜台里:“年轻人,少抽是对的。喝什么?”   他明明最爱喝的是红花油汽水,但那瞬间鬼使神差地说道:“可乐就行。”   “两块钱,起子在旁边,自己拿。”   付过钱后,何家树自己起开瓶盖,坐在旁边的台阶上喝汽水。   老板招呼过客人,又把收音机的音量调高,是咿咿呀呀的粤剧,一如记忆里的那样。   他曾经不解其意,只觉得粤剧吵闹,如今退去青涩,倒觉得在这寂寥的夜里,有乡音为伴,氛围极好。   人声变得微弱缥缈,老板坐在板凳上问他:“后生仔,听得懂吗?”   何家树微怔,转身摇了摇头:“听不太懂。”   老板朗声大笑,爽快切换到歌曲。   前奏颇为熟悉,令何家树忘记回过身去,怔怔地盯着收音机出神。   老板像也是在琢磨这是什么歌,很快想到了答案,无奈笑道:“哄小孩儿的,是咱们这里很老的歌谣了,你也不爱听,是不是?”   何家树再度摇头,给出肯定的答案:“挺好听的,我弟弟也爱听。”   老板不再多话。   两个并不熟稔的陌生人在这个宁静的夏夜相遇,共同守着老旧的小卖部,未尝不算是一段缘分。   他是归人,也像过客。   浮躁一晚的心终于变得平静,恍如回到了从前最好的时刻。   听,远远的戏台,古琴声声来,茶香缓缓开。   云卷来,儿时花海青苔,暖暖的对白,慢慢地徘徊。   每在,月光攀上来,思念会入怀,将故乡点彩。   浅浅愁滋味,深深会,转眼又是一程,山山水水。   夏日渐深,依照往年的惯例,西樵村的龙舟赛近在咫尺。   今年的日子虽然还没正式定下,但何家浩已经严阵以待了,每天更加刻苦地训练,依旧早出晚归。   幸亏这段日子父亲忙于工作。过去合作的工厂因出产质量不佳而被替换,公司又要扩大规模,何宏光忙得分身乏术,无暇约束何家浩。   其他长辈看在眼里。   爷爷显然和小姑通过气,小姑那样乐天的人,偶尔看向他的眼神也会挂上一抹哀伤,显然在惋惜哥有家不能回。   除了父亲,唯一蒙在鼓里的便是母亲,可母亲是最开心的。   她对于这个儿子一向很满意,非要鸡蛋里挑骨头的话,那就是觉得何家浩太闷了,但他最近竟然焕发出前所未有的活力,她别提有多高兴了。   有时父亲很晚回来,会悄悄推开他的房门看上两眼,他全都知道。   父母有查看的习惯,而他也有应对的习惯。等到他们确认过后,他再起身为自己分好下一周的药,放在哥给他买的药盒里,并在第二天上学的路上丢掉药瓶,抹灭“罪证”。   一晃就到了复诊的日子,何家浩在哥的陪伴下前往医院。   花开正好,绿树成荫,何家树独自等在门诊楼下。   他本来都陪着何家浩走到诊室门口了,但何家浩仍然决定独自进去。   他乐意尊重,干脆说到楼下等待。   何家浩狐疑地转了转眼珠,但也答应了。   他知道何家浩在担心什么,他确实抽了一支烟,并非想要食言,而是因为戒烟非一日之功,他已经减少数量了。   何家树等了很久,等得心急如焚,没忍住,踱到垃圾桶旁,在烟雾的陪伴下怔怔出神。   烟被按灭了,身后传来脚步声,他转过身去,只见何家浩拎着一袋药,面色凝重。   何家树眉头微蹙,问道:“怎么样?医生说什么?”   何家浩故作深沉,垂头盯着袋子上医院的Logo,表情很是沮丧。   何家树赶紧上前,继续追问:“到底什么情况?别怕,你告诉我,再差的结果我也会陪你一起面对。”   何家浩长叹一声,闷闷不乐地接道:“还是要继续吃药。”   经他这番沉重的渲染,何家树下意识觉得这次开的药比上次多,担忧之余,还有些难以置信。   难道医生观察的角度和普通人不同?   何家浩悄悄抬头打量哥的神情,暗自偷笑,想到刚刚和医生聊了那么久,与上次看诊截然不同。上次,他只有满腔的苦水与青春期的烦恼;这次,他总能说到和哥的趣事,即便面对林俊荣那么讨厌的人,他也很享受与哥并肩作战的感觉。   多年之后,这些一定会成为美好的记忆,闪烁着灿烂的星光。   不忍心再骗哥,何家浩莞尔一笑:“不过……医生说我的情绪比之前稳定很多,病情有好转哦!”   何家树悬在心头的那口气终于吐出,睃了何家浩一眼,一巴掌招呼过去:“你小子敢耍我?!”   何家浩满脸的坏笑根本止不住,尚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谁料到何家树转身就走,启动摩托车,把他抛在身后:“这么牛,自己跑回去吧。”   何家浩的笑容僵在脸上,立马就老实了,难以置信地说:“不是,哥,这儿离武馆有好几公里呢!”   “关我什么事?”何家树学他刚才的样子,猖狂一笑。   “等等我!哥!哥——”   何家树独自驾驶粉色的边三轮摩托遥遥驶在前方,何家浩则跟在后面奔跑,喘着粗气,撒娇、卖乖全都试了一遍,但前面那人就是不肯停车,最多放慢一些速度。   “还跟不上?我都开到二十迈了。加油,就快到了。”何家树轻飘飘地鼓励着。   “哥,我……我不行了,真不行了,带带我……”   “别说你哥没教过你,‘不行’这两个字可不能乱说。”   何家浩的脸唰地就红了,会意过后深深地吐了口气,认命地跟上去。   何家浩一路跌跌撞撞,总算抵达武馆门口。   何家树轻松怡然,下车后还抛着车钥匙玩。何家浩则满头大汗,累得气喘吁吁。   适时,陈若楠载着邱秋来到武馆,四人碰上。   陈若楠见状立即跳下了车,纳罕道:“喂,何家浩,怎么出这么多汗?刚训练完吗?我给你擦擦。”   说着,她从包里掏出干净的纸巾,眼疾手快地按上何家浩的脸颊。   何家浩快速扫了一眼旁边的哥,又看了一眼远处的邱秋,赶紧向后躲。   “不用了,不用了……”   “不就擦一下吗?你躲什么?过来……”   “真的不用……”   “怎么不用?别跑……”   两人一个躲,一个追,在原地直打转。   何家树看在眼里,抬臂摸了摸下巴,忽然开口,打断纠缠着的两人。   “你们怎么来了啊?”   何家浩听到哥开口,赶紧躲到他身后,对着陈若楠比了个手势,警告她不要靠近。   陈若楠气得跺脚,纸巾也丢了。   邱秋见那两人总算安静下来,回答何家树的疑问:“你听说了吗?今年的龙舟比赛改规则了。” 第35章   那天下午,在村长的主持下,各家的代表于村委会聚头开会。   何宏光颇为重视每年的龙舟比赛,特地在百忙之中抽空亲自出面,姗姗来迟。   比赛定于半月后开始,规模扩大到全镇,村子各自为营,争夺冠军。   至于比赛的地点,镇政府早已进行过现场勘查,最后选定了西樵河。他们西樵村倒是占据了主场优势。   不过眼下的问题是,全村只能出一条船,人员名额为二十二个,年轻矫健的划手却不止这么多。   那么由谁上船呢?   在场的大家长很快分成两个阵营。   以何宏光为首的人认为应该将名额分给各家,才能代表全村协力同心,意头上是极好的,彰显龙舟精神。   可陈家人丁兴旺,小辈比其他家族多出太多。   陈德财与何宏光针锋相对,持不同意见,主张“能者胜之”,他陈家得多占些名额。   局势很快被搅得剑拔弩张。   何宏光和陈德财早就生了不少嫌隙,谁也不肯相让。   村长杵在中间左右为难,最后也没商议出个确定的结果,甚至还要冲进去拉架,一团混乱。   当晚,何宏光久违地在家吃晚饭,于饭桌上大致讲了下事情原委。   何老爷子心淡,对此不置可否,任他们年轻人折腾。   何宏娟看得开,满不在意地说:“他们陈家想上就让他们上呗,我们家确实没人呀。”   何宏光气得又要拍桌:“你会不会说话?什么叫‘没人’,家浩不是人吗?!他都要十八岁了,该承担起来了。”   王丽华一心挂记儿子,忍不住出言劝阻:“你说什么呢?家浩不能上船。平日里别的事我都不跟你计较,可这件事,你不能逼我儿子!”   何宏光虽然平日里对何家浩打压了些,却保有理智。   何家浩小时候落水的事绝非儿戏,强行逼迫他一定会酿成不好的结果。   妻子的话提醒了他,他顿时熄火,良久,无奈地叹了口气,似乎无可奈何地让步了。   何家浩在武馆听邱秋说起,猜到父亲必会去村委会经历一场硬仗,于是便早些回家,站在门口,把长辈的议论听了个完整。   饭桌冷清下来,久久没人开口。   何家浩正欲出面,没想到沮丧的父亲低声说出那样一句话——   “唉,要是小树……”   只有开头,话没说完整,却触碰到了禁忌。   所有人的眼神聚了过去。何宏光负气地捏紧拳头,不肯再多说,好像英雄老矣,壮志未泯。   他再不服气又有什么用?只能认命,无可奈何。   “算了,不说这件事了,就这样吧。”   何家浩看着父亲伤神的样子,也许是刚刚听他情不自禁地提起哥的缘故,何家浩的心肠软成一摊烂泥了。   那一刻,何家浩忽然觉得父亲未必如表现的那样恨哥。   他也许是有苦衷的,对吗?   “爸!”何家浩勇敢上前,态度坚决地宣布,“我能上船!”   何宏光大惊,眯着眼睛问他:“你说什么?”   “我要代表何家去参加龙舟比赛。即便要参与选拔也没关系,我可以!”   “不行!”一向温良的母亲竟是第一个开口阻拦的,“儿子,你不要逞强,别听你爸说的那些,什么都没有你的安全重要……”   何家浩上前揽住母亲的肩膀,说出安定人心的话:“我没有逞强,我真的可以。”   何宏娟有些了然,但仍不免震惊于他的转变,想确认:“浩浩,你不怕水了?”   何家浩眨了眨眼。   他虽然还没真正上过船,但只要知道有哥在,一切都是能克服的。   于是他点头:“嗯!”   “是好事啊。你有这个志气,我们做家长的当然会支持。”何宏娟转头朝老父亲眨眼:“是吧,爸?”   何老爷子也给予鼓励:“家浩,爷爷相信你。”   何宏光的眼眶都红了,难以置信地问:“儿子,你真行?”   “爸,我行!”何家浩知道他的顾虑,语气依然坚定,试图让他相信。   “好样的!不愧是我的儿子。爸爸不需要你有多厉害。划龙舟,最重要的是输人不输阵,听见没有?”   何家浩点头答应,落座后,何宏光不断给他夹菜,鲜有地露出慈父面孔。   何家浩发自内心地高兴,那瞬间无比相信,一切都会变好。   众人边吃边聊。何宏光突然说道:“对了,你要划龙舟的话,爸爸给你找个教练。”   “不用,我有教练了。”何家浩连忙拒绝。   “谁啊?我认识吗?”何宏光并未多想,好奇地追问。   何家浩匆匆瞥了一眼爷爷和小姑,利落作答:“是阿龙哥。他们武馆为这次比赛办了个龙舟集训班,我已经报名了。”   何宏光想了想,记起这号人,是过去常和何家树在一处玩的好兄弟,技术不错。   “陈家那小子啊,还行。你不要耽误学习,放学后再去。”   “嗯,知道了。”   何家浩埋头吃饭,不忘观察父亲的反应,确定他没有多疑,松了一口气。   西樵村说小不小,说大不大,陈龙安得知消息后立马就印刷了宣传单,挨家挨户地散发,声称抓紧一切时间备战,欢迎各家有志青年明天上午前往武馆报道。   何家浩自然也收到了消息,和哥约好,在武馆后街的早茶摊见面。   蒸笼散发着热气,炊烟直上,桌旁人来人往,何家浩翘首以待。何家树端着烧卖和粥落座。   他毕竟年长弟弟五岁,思考更加周全,柔声问道:“想好了?真要去比赛?”   何家浩点头,给出肯定的答案。   “我以前和你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吧?”何家树提点道。   何家浩当然记得。他有选择,不是自己想做的事情就不会做,做不到的也不逞强。这些天,这话都快烙印在他脑海里了。   何家浩低声开口:“哥,这次不一样。我真的想参加比赛,也喜欢每天和你们在一起的感觉——轻松、自由,不用胡思乱想。”   何家树见他态度如此坚决,也算彻底放下了心,边吃饭边叮嘱道:“等下训练我不在你身边,你要自己注意安全,别用力过猛,伤到自己。”   何家浩知道哥不愿在那么多人面前现身。   武馆虽然也有自己的校友,毕竟都不熟悉,最多知道自己是何家独子,何家树是陈龙安的老友,他们互相认识,仅此而已。   今天就不一样了,来的几乎都是何家浩的同龄人,更与何家联系极深,就像陈若楠一眼认出哥一样,陈俊立更不用说。   哥选择不露面是正确的。   旋即,何家浩想起昨天家里吃晚饭时的场景,正色告诉哥:“哥,划龙舟的事情我和我爸说了,他很支持我。”   他没有提及父亲情不自禁地说出“小树”二字,谨慎地关注哥的反应。   何家树只是淡淡地接话:“是吗?”   “这么多年过去了,人也是会变的。说不定有一天,爸也会希望你回家。事情可能远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糟糕,爸爸根本没有恨你……”   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何家树却还是淡淡的,对此不置可否,转移话题:“快吃吧,再不吃就凉了。”   何家浩理解这是哥的心结,不可能一朝一夕就解开,但想到爷爷的暗示与支持,他相信只要不放弃,就一定能够破局。 第36章   晨光灿烂,时间宝贵,武馆大堂很快聚满了报名龙舟比赛的人。   西樵的年轻人居多,都穿着轻便的运动服,聚在一起说说笑笑,画面看起来朝气蓬勃。   何家浩独自迈进武馆,正好碰上站在门口扯着脖子张望的陈若楠。   她手里拎着个袋子,看到他后热络地迎上来:“家浩,你吃早点了吗?我给你带了一份。”   “我吃过了,谢谢啊。”何家浩礼貌地婉拒,想起那天在河边时哥的打趣,还有昨天陈若楠要为他擦汗的举动,默默退开半步。   陈若楠不禁扁了扁嘴,并没强迫他。   不远处以陈俊立为中心,陈阿福等几个“陈姓”少年聚在一起,因何家浩的出现而小声议论起来。   陈俊立推了下眼镜,不语,做深沉状。   陈阿福则鲁莽开腔:“喂,独仔,你怎么也来了?你不是怕水?这是要参加比赛,可不是小学生春游!”   旁边的人低声发出嘲笑。   何家浩不想与他一般见识,牢记了哥的叮嘱。   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训练,没必要横生事端。   但陈若楠比他还激动,为他鸣不平,当即与陈阿福呛声:“怎么,比赛是专门为你办的,别人不能来,是吗?!”   陈阿福正要回击,陈俊立推开他上前,问何家浩:“你也要上船?”   何家浩无比坚定地点头,透过一层镜片,清晰地看出陈俊立眼神中的不可置信。   陈阿福已经又叫嚷起来了。   “你行不行啊?别逞强啊,到时候还拖我们后腿……”   “陈阿福,管好你自己行不行?忘了去年是谁煲船?你个肥仔!”陈若楠立即帮何家浩骂回去,何家浩根本来不及开口。   陈阿福对这个堂姐可谓毫无惧怕之意,迁怒陈若楠:“你总帮他说话干什么?你自己姓什么都忘了?还有,你一个女的来干什么啊?说的像你会划船似的……”   “阿福,别说了。”陈俊立冷眼扫向他,出面替妹妹说话。   “是她一直帮独仔说话……”   何家浩被他吵得头疼,不禁冷声发出一句“问候”:“陈阿福,你多久没刷牙了?”   “你骂谁呢?当我听不懂是吗?!怎么,想打架?”   “打什么架?虽然上次我不在,但同学都说你是挨打的那个……”   还没到规定的时间,陈龙安在楼上与何家树聊天,但楼下实在太吵闹了,他赶紧跑了下来,高声呵止:“静一静,都静一静啊。还没开始呢,怎么就先吵起来了?”   总算恢复安静,陈龙安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继续发言:“听我说两句啊!我是这次集训的负责人陈龙安。地点嘛,就是脚下的骏义龙武馆。主教练嘛,当然也是我!接下来的集训,我们要一起努力,风雨同舟,朝着冠军……冲刺!”   话毕,室内呈现着诡异的安静。陈龙安抬手提醒:“鼓掌啊。”   无人捧场。   村里的年轻人大多都知道他是什么性格的人,他这红脸是唱不起来的。   何家浩瞧着局势尴尬,用力地拍着手,陈若楠紧随其后,众人才响起稀疏的掌声。   集训至此正式开始。   陈龙安斥巨资购入了两台新的划船机,现在倒是正好派上用场。它们并排摆放在大厅正中央。   众人围了过去,陈龙安先进行教学。   何家浩算是笨鸟先飞,已经很熟悉了,但还是认真地又听了一遍,当作巩固。   陈龙安看在眼中,露出一抹欣慰,同时听到陈阿福又在小声嘀咕,无外乎是些质疑和嘲讽的话,于是陈龙安便点名让何家浩上来做示范。   陈若楠见状跃跃欲试,但她是负责压船打鼓的,并不用学习该如何划龙舟。   打鼓也是个艰巨的任务,有她累的,她没必要浪费精力在划船机上。   可陈若楠或许是没意识到划龙舟的困难,又或许是出于对划船机的好奇,要上去试试。陈龙安彻底忘记自己主教练的威严,答应了。毕竟他一贯拿捏不住这个小姑婆,只能听之任之。   何家浩将他们你来我往的拉扯尽收眼底,总觉得这样不太好,但也不便说什么。   两人同时上了划船机。   在陈若楠的衬托下,何家浩的动作简直规范得无可挑剔。陈俊立乜着双眸,心中又在暗自判断。   陈阿福则不敢相信,或是不愿相信,小声嘀咕着:   “怎么回事?独仔突然开窍了?”   “看样子他已经练过一段时间了。”陈俊立给出判断。   “他是什么时候背着我们练的?这小子真不老实。”   陈龙安开始带头鼓掌,当众夸赞道:“家浩的动作特别标准,力气也用对了地方,大家都要跟他学习!”   何家浩不好意思地笑笑,向陈龙安投以感激的目光。   陈龙安咧嘴笑着,偷偷扫了一眼楼梯上方。   何家树撑着栏杆而立,时刻关注着下面的情况。   四目相对,陈龙安挤了下眼睛,何家树颔首回应。   在划船机上进行的是基础训练,耗费了一上午时间。   划龙舟讲究的是齐心协力,比起个人的技术,团队磨合才是重中之重,也是难中之难。   中午他们各自回家吃饭,下午一点半又准时聚在武馆。   陈龙安已经摆好了板凳,两列五排,每张凳子可坐两人,正前方则放着一面龙舟鼓。   划龙舟,鼓点尤为重要,可以视作隐形的号子,决定着所有划手的节奏。不论是转弯、掉头,还是加速、减速,全凭鼓点指引,所以陈若楠作为鼓手,不能有丝毫差错。   她早早就到了,坐在角落里拿着鼓槌默念拍子。   何家浩的午饭是在武馆楼上和哥一起吃的,把这画面都看在眼里,对陈若楠不禁有些改观,想着她平时看起来嘻嘻哈哈的样子,遇到正事倒是能立即展现出态度。   鼓手压力也很大,她未必比他们容易。   伴随着号子声和“咚咚”的鼓点声,陈龙安一边指导陈若楠,一边观察临时队员们的配合。   刚开始很顺利,陈龙安并未给他们上难度,就是“一、二、三、四”的口号为一组,没添加其他指令。众人听起来觉得挺简单的,可实际做起来才知道,次数多了,节奏很难一直保持平稳。   不过错了一个拍子,划手们的动作就立刻变得混乱,彼此船桨乱撞,还有打到手后大声喊疼的。   几次下来,陈若楠越打越不自信,也就更容易出错,   “停停停,全都乱了。”陈龙安赶紧喊停,走到陈若楠面前敦促道:“小姑婆,大家都是跟着你的节奏走的,你必须得稳住了,千万不要急、不要乱。这么多遍下来,你总是很快就急了,划手跟不上,那肯定就乱了呀!”   陈若楠低下了头,诚恳道歉:“对不起,我们再来一次……”   陈龙安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说重了,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没事,慢慢来,先休息一会儿吧,大家都累了。”   陈龙安说得口干舌燥,亟须去找瓶水喝,先行离开了大堂。   大伙撂下船桨,松弛起来,或是喝水,或是聊天。   何家浩解过了渴,注意到陈若楠还拎着鼓槌念念有词,打着拍子,始终没停。   打鼓也是个力气活儿,他们这些男生都觉得累,何况她一个平时不怎么锻炼的女生。   何家浩视她为朋友,拿了一瓶矿泉水递到她面前   “歇一歇吧。不是你说的吗?一口气是吃不成个大胖子的。”   陈若楠没有因此发笑,而是唉声叹气的:“何家浩,你说我是不是傻啊?一、二、三、四,这么简单的鼓点我都打不明白。看来我不只学习不行,做什么都不行……”   “别这么说。你不也是刚开始练习吗?没有人能一开始就做好。更何况划龙舟是团队项目,我们肯定要磨合。”   陈若楠发自内心感谢他的安慰,他比陈龙安说得真挚多了。   于是两人相视一笑,不掺杂其他情愫。   可落在有心之人眼里,就难免想多了,比如陈阿福。   他远远瞧着,见二人感情甚笃的样子,立即发出嘲讽:“哎呀,要我说,还是报名门槛太低了,什么人都能进来。”   何家浩正想劝告陈若楠没必要和陈阿福一般见识,可陈若楠本就心情不好,现在像个小炮仗似的,一点就着,昂首挺胸地去与陈阿福对峙。   “你说谁呢?!”   陈阿福继续阴阳怪气:“说谁谁心里清楚。”   陈若楠估计是心中有愧,知晓自己刚才表现不好,竟然立即熄火了,可陈阿福不依不饶。   “我说堂姐,你倒追他就在学校追呗,非要追到这里?耽误我们比赛怎么办?”   “阿福!”   陈俊立高声制止。   陈若楠涨红了脸,冲上去就要动手,怒骂陈阿福:“死肥仔,你再乱讲我就打死你。小时候打你打少了是吧?!”   陈阿福口不择言道:“本来就是。以前都不让女人上船,万一输了,是不是算你的?!”   陈俊立赶紧把陈阿福向后拽,沉声呵斥他:“你胡说什么?!没完了是吧?”   陈若楠岂肯在嘴上吃亏,大声反驳:“输了就怪女人?你就这点本事?让我上船的是我爸,你怎么不骂他?我原本就不想来,来了你又说我。你们到底想让我怎样?!”   “若楠,你也少说几句……”陈俊立本意是想息事宁人,可也寒了妹妹的心。   陈若楠顿时掉转矛头,指着陈俊立大骂:“你还有脸说话!你又觉得我在外面给你丢人了是不是?是谁先阴阳怪气的?你讲不讲道理?”   “你非要在这闹?!”   陈俊立的脸色也不好看,陈阿福早就躲在他身后不吭声了。   明明是陈阿福先出言嘲讽,现在情势看起来倒像是陈若楠在撒泼。   陈若楠意识到了,但陈年的委屈蓄积着,已经要将她压垮了。情绪燃到了极点,她怒气冲冲地质问亲哥。   “从小到大,家里什么好东西不是先让你挑?什么好处都让你占着,爸妈都围着你转。你以为就只是因为你学习好吗?什么原因你自己心里清楚!我知道,爸一开始让我上船,就是想让我凑个数,可现在全村就一条船。我是真心想参加比赛,努力练习。我把话放在这儿,不管你们怎么说、怎么想,这条船我上定了!”   陈若楠一脸愤恨,分外坚强,何家浩却看得出来她心里委屈,旁观这么久,即便他平日里不擅长做出头之人,见状也不得不开口了。   “陈若楠第一次做鼓手,已经很棒了。我们每次开始的节奏都是对的,后面才乱了。她只是需要时间。我们既然是队友,难道不应该互相包容吗?划龙舟最主要的就是……”   陈阿福一向看不惯他,立马开口打断:“你可别说了,独仔,你也喜欢她啊?什么时候来我们陈家提亲啊?哈哈……”   “陈阿福……”   “陈阿福!”   孪生兄妹的默契在这个时刻爆发,两人同时叫道,陈俊立却没料到陈若楠会冲上来动手。   她一巴掌拍上陈阿福的脸,陈阿福勉强躲开,还是被打到了脖子,立即推搡回去。   陈俊立下意识去拉开陈阿福。陈若楠趁机进攻。   乱作一团。   陈阿福这个人下手没轻没重,何家浩赶紧挤到陈若楠面前,绅士地护着她。   陈阿福一看他竟然敢参战,新仇加旧恨,陈俊立都没拦得住他。   他冲出来,趁乱猛推何家浩一下。   何家浩猝不及防受到攻击,向后踉跄了两步,旋即撞倒了龙舟鼓,差点倒在地上。   电光石火间,身后突然出现的手臂揽住了他,是哥。   扶他站稳后,何家树厉声呵斥众人:“干什么?!” 第37章   大堂立刻变得鸦雀无声,众人一则被他的气场震慑住了,二则因生面孔而诧异,无声打量起来。   “都给我靠墙站好。”何家树发出命令。   陈阿福很快回过神来,没认出他是谁,不忿道:“你是谁啊?凭什么管我?”   “我让你站好!”   何家树冷眼扫过去。   陈阿福梗着脖子与他对视,很快意识到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不自觉地挪动脚步,站到了墙边。   陈龙安随后赶到,下意识拦了何家树一下,小声问他:“不是让你在楼上待着吗?怎么出来了?”   何家树生这么大的气,不只是因为何家浩险些受伤,还因为这些年轻人缺乏对龙舟最基本的尊重。   陈龙安都知道,赶紧帮忙打掩护,还想当和事佬,给众人介绍:“这是武馆的特聘教练,可不像我一样好说话哦。你们也闹得太大了……”   “划龙舟讲究的是合作,不懂得齐心协力,你们怎么到达终点?现在就内讧。我看也不用上船了,反正都是要翻的。”   陈阿福在这种时候倒是不敢出头了,闷不吭声地躲在后面。   见无人开口,何家浩主动道歉:“对不起。不管怎样,我们都不该动手。”   说着,何家浩把倒在自己脚边的龙舟鼓扶了起来,乖乖地站了回去。   何家树并未给他目光,深知挑起祸端的人不是他,所以一直盯着陈阿福不放,用目光向陈阿福施压。   短暂的沉默过后,何家树不管他们有没有在心里反省,还是给出了惩罚:“所有人,一百个蛙跳,现在开始,做不完不许回家。”   “一百个?!”陈阿福大叫。   “你有问题?”   何家树上前一步,陈阿福立刻缩了回去:“没有。”   “那开始吧,快点!”   众人神色各异。何家浩他们几个都不吭声。陈若楠眼神凶狠地盯着陈俊立和陈阿福。   其他人或许觉得无辜被牵连,长吁短叹。   陈俊立在偷偷打量何家树,敏锐地察觉到他和何家浩之间的气场不对,又总觉得他很眼熟,一时间却想不起来。   那天的集训在严肃的氛围中结束。   陈龙安不免觉得何家树过于苛刻了,殊不知何家树心中自有定夺。   “他们明显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严肃点没什么不好,不然还真变成小学生春游了。你就负责唱白脸,我唱红脸。再不抓紧时间,今年的龙舟比赛我们西樵村就可以直接退赛了,没一个能行的。”   陈龙安静静地听着。何家树都说完了,他还目不转睛,也不说话。   何家树拍他一下:“想什么呢?”   陈龙安扑哧一笑,走心地问道:“阿树,你还是很喜欢划龙舟的,对吧?这些年手痒不?”   何家树闻言神情错愕,低头露出抹自嘲的笑:“手痒,揍你一顿行吗?”   “揍我干什么呀?不行的话咱俩上呗。好兄弟,西樵的荣光让我们来重铸吧!”   “黐线。”何家树轻笑着慰问他,“给年轻人留点机会吧。”   “Yes,sir,那咱们就当好这个教练。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   “春风化雨。”   “对对对……”   另一头,何家浩回到家中吃晚饭。   何宏光也在,可谓是翘首以盼,他集训归来,何宏光在饭桌上就问个不停。   何家浩隐去那些不愉快的纷争,只挑好的讲。   何宏光年轻时也村里是响当当的划手,直到大哥生病后才放弃了划龙舟。   他真诚地给了何家浩一些建议,对儿子的龙舟生涯怀着无限的憧憬。   “你今年是头一年参加比赛,老爸绝对不给你压力,你只要能坚持完赛就可以了!我们一步步来,我儿子的心理素质绝对没问题。你先做好桡手,等积累了经验,水性练好了之后,就能做舵手了。可不是谁都能做舵手的,少年舵手更是万里挑一。何家浩,你绝对行!”   何家浩无形之中还是感受到了压力,就像一直以来被父亲鞭策着提高成绩,保持了那么久的第一名,如今父亲算不算是又给他定下了成为舵手的高要求呢?   何家浩悄悄晃了晃脑袋,强逼着自己不要多想,不由得记起,哥就是那个万里挑一的少年舵手。   他的嘴角很快浮起一抹笑,苦中作乐似的。   何宏光见状问道:“儿子,笑什么呢?”   “啊……今天教练夸我有进步,可以给其他人当范本呢。”   “真好,不过也不能耽误学习啊……”   又是一通毫无新意的叮嘱,不在话下。   何家浩吃完就打算去做作业。何宏光心情好,小酌了两杯。何老爷子吃饭慢,留了下来,餐厅就剩下他们父子俩。   何宏光语气得意地跟何老爷子说:“爸,你看,我们家浩不差,肯定能为何家争光。”   何老爷子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沉吟片刻后接道:“我年纪大了,好多事情早就想通了,说句你不爱听的——我一直都把家树当成我们何家的一分子。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你的怨气也该消了吧?我想让家树回来……”   何宏光剩下的半杯酒顿时喝不下去了,吃完最后一口菜,撂下了碗筷,遽然起身离席,对于何老爷子的话不置可否。   “爸,早点休息吧,我还有工作忙。”   何老爷子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没有再逼迫。   何家浩知道父亲就要上楼回书房了,他应该立即就走,不让父亲发觉他偷听了谈话。   可他的双腿像是灌了铅,他巍然不动,立在楼梯上,很快与父亲四目相对。   何宏光面露惊诧,料到他都听见了,一时间没说得出话。   何家浩完全不知道自己当时的表情有多勇敢、坚定,沉声发出诘问:“爸,为什么?”   他知道何家浩所言何意,蹙眉的样子写着不满。   何家浩直言:“为什么还是不原谅哥?你明知道他什么错都没有。”   何宏光被他戳中了心事,眼中有一闪而过的窘迫,酒劲不合时宜地冒上来,他没有发火,只是低声陈述道:“告诉你多少遍了,你没有哥。”   说罢,他绕开何家浩,径直回房间。   何家浩望着他的背影,定在原地,心中燃起的希望立刻被浇灭了。   夜渐渐深了,何家浩仍旧坐在书桌前,房间里很是昏暗,只有一盏台灯照明。   他不禁反复回想父亲说过的话,明显感觉到情绪变得越来越低落,压抑感涌上心头,他就要喘不过气了。   他还想到父亲在饭桌上的雄心壮志……期末考试时,他的成绩肯定要回到第一名。他还得当舵手……   太多的事情要做,他紧张又抗拒,忽然鬼使神差地扭头。   月凉如水,三角梅在夜里怒放着,和哥一起在花树下散步的情景历历在目。   他顿时便意识到,不能再这样想下去了。   何家浩打开抽屉,拿出药盒,按照医嘱服下两片药。   等待药效发作的过程是漫长而煎熬的,他把双臂撑在桌子上,抱着头,试图通过揉捏太阳穴来缓解不适感,未果。   这时,手机收到短信,轻响了一声,何家浩立即打开查看,惊喜地发现竟然是哥。   何家树:睡了吗?   何家浩:没呢。   何家树:这么晚还不睡,又失眠了?   何家浩:嗯,有一点。   何家树:别玩手机了,躺下试一试。   何家浩觉得应该没什么用,但还是照做,起身上床,躺了下去。   他的双眼始终炯炯有神地瞪着,天花板上的月光都数得清有几束。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不知过了多久,何家浩再度拿起手机,给哥发送短信。   何家浩:还是睡不着……   何家浩:哥,你睡了?   他等了很久,一直没有收到回复,手机都要没电了。   何家浩以为哥睡着了,虽然心中烦闷,但还是不舍得打搅,便把手机放下充电,继续瞪着天花板。   又过了十几分钟,他还是心烦意乱,怨那些药吃了也没用,负气地想着再也不吃了。   一缕不同于月光的光忽然亮起。何家浩愣了两秒,赶紧捞过手机,打开一看。   何家树:来阳台。   何家浩的嘴角悄然翘起,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冲向阳台。   何家树就站在楼下,身后是缤纷的三角梅,马甲的兜帽罩在头顶,见他出现,慵懒地挥了挥手。   两人相视一笑。   何家浩心潮澎湃,差点就叫出了声音,何家树竖起手指比了个“嘘”的手势,又晃了晃手机,提醒他看。   何家浩低头再看手机,就这么一会儿,又收到一条消息。   何家树:下来,带你吃消夜。   一瞬间,所有糟糕的情绪立刻被绞杀掉,何家浩欣喜地看向哥,点头示意,恨不得立马越过阳台跳下去——遵循“两点之间,线段最短”的原则。   何家树看穿他的想法,脸色一紧,故作严肃地指着家门的方向,命令他走门。   何家浩忍俊不禁,听话地点点头,悄声离开卧室,路过父母的房间,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溜了出去。   家门被轻轻地带上,何家浩像一只出笼的小兽,兴奋地四处张望,却没看到人影。   他嘴角的笑很快僵住了,眼中露出些惊慌。   “哥……”何家浩低喃。   脚步声渐渐逼近,何家树猛然揽上他的肩膀,对上他有些呆愣的神情,笑道:“想吃什么啊?”   “还没想好……”他一时间还没回过神来,随口答道,心里患得患失。   何家树深知他在想些什么,并不刻意解释,而是随口说道:“本来想吓你一下,谁能想到你小子这么着急。我再不出来,你是不是要哭了……”   “谁要哭了?我找你呢!”何家浩心中顿时轻快不少,反过来埋怨哥说得太夸张。   何家树努努嘴,给他这个面子:“哦……那是我看错了。”   何家浩语调平平,暗藏着要挟似的,给他说:“哥,我现在长大了,你要是敢一声不响地离开,我不会哭,但翻遍潮州也要把你找到……”   “……”何家树语塞,扭头盯着他。   “我知道你去潮州找过我。”   “你知道?”   “朱门街的租客告诉我的,但我只是知道发生过这件事,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你给我讲讲?”   “嗯,我当时就是……”   两人便走边说。也许是对当下的状态很是满意,何家浩回想这些事情倒是有些忆苦思甜的味道,一路说说笑笑,寻找吃消夜的地方。 第38章   还是上次的那家糖水铺,隐藏在巷子深处,温馨又静谧。   外面只有一桌食客,是一对返乡的情侣,看起来年纪不大,正在窃窃私语。   何家树慢何家浩半步走到门口。   何家浩扫视一圈,瞄准了上次的桌位,蹦蹦跳跳地跑过去。何家树跟上,坐在他的旁边。   他们点了一碗芒果河粉和一碗烧仙草,很快盛了上来。   何家树把河粉推到何家浩面前,笑着说道:“吃吧,吃饱了好睡觉。”   何家浩拿起勺子开动,对这家糖水铺的味道极为满意,边吃边夸:“好吃好吃,真好吃……”   何家树看着他大快朵颐,确定他没有受白天的事情影响,放心许多,柔声说道:“你今天帮陈若楠说话,很像个男子汉,但是保护女生的同时,也要注意下自己的安全。”   他不敢想,自己要是没及时出现,家浩会不会再次受伤?幸亏他一直在楼上盯着他们训练,上次杠铃砸下去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令他心有余悸,半点不敢马虎。   他说了那么多,但何家浩并不在意自己是否会摔倒,下意识解释道:“哥!我帮陈若楠出头不是你想的那样……”   何家树忍俊不禁,笑得有些坏,歪头问他:“我想的是哪样?”   何家浩绝不落入他的陷阱,讲清楚情况:“我当时就是一瞬间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些年我竟然从来没想过……哥,我们必须把所有事情都做得完美,才算是父母的好孩子吗?这样是不是活得太累了?”   何家树放下勺子:“你说得对。不是只有成绩优异的孩子才称得上好孩子,人生中哪能每件事都尽善尽美?不管别人怎么说,你心中有自己的衡量就行。”   何家浩犹如寻到知音,笑着接话:“我就知道,哥,你一定理解我。”   何家树点点头,柔声问他:“要不要再来一碗?”   “不了,一碗就够了。”何家浩摇摇头,继续享用那碗芒果河粉。   吃着吃着,他忽然把手伸到桌下,摸了摸自己的口袋。   何家树正低头吃着东西,何家浩一惊一乍,故作惊慌地叫:“哥!”   “怎么了?”何家树赶紧问他。   “完了,我刚才出来太急了,没带钱包,怎么办……”   “我喊你出来,需要你掏钱吗?”何家树故作严肃地问他,“别犯傻了,赶紧吃吧。”   卸下了那些负面的情绪,何家浩心思轻快,远远地望着那对甜蜜的情侣,小脑袋瓜转动着,提出一个疑问:“哥,你说,人们为什么都喜欢吃甜的呀?是不是都会经常有不开心的时候?”   “应该吧。”何家树随着他的问题展开思考,胡乱想着。   “那人为什么会不开心呢?”   “因为……想太多?”   “可是总不能什么都不想吧,那不成傻子了?”他像个好奇宝宝似的问个不停。   “傻子怎么了?”何家树很快想起个例子,调笑道,“你看你阿龙哥,不是活得挺好的吗?”   四目相对,两人都扑哧笑出了声。   何家浩小声嘀咕:“你这么说他,他知道吗?”   “他要是知道,那不就不傻了?”何家树游刃有余地作答,吃光最后一口烧仙草,悠闲地靠在椅背上。   “好像有道理啊……”何家浩一副受教的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听到了什么传世的至理名言。   何家树挑眉提醒:“赶紧吃吧。”   何家浩应声,又觉得食欲大开,竖起一根手指:“哥,我还想再来一碗你这个。”   何家树没理由拒绝,下意识去摸口袋,发觉不对,左顾右盼了一圈,确定是出来得太急,忘带了:“我好像也没带钱……”   “你也没带钱?!那……”何家浩偷笑着亮出自己的钱包,语调骤变,“那怎么办呢?”   何家树看懂了,这是在故意耍自己呢,又气又笑地指着他。何家浩则装作没事人一样,抬手打招呼:“老板,再来两碗烧仙草!”   何家树连连感叹:“好啊,你小子。”   何家浩得意地向他挤眼睛,底气十足地说:“吃吧,我请你。”   “哈,那我谢谢你啊。”何家树阴阳怪气地回应。   “不客气!”   夜晚的小路上,并排的路灯照耀着并排的他们,满目都是柔和的暖光。   何家树不禁想到自己夜游西樵的那个晚上,与此时的心态是截然不同的。   这些年来,他的成长就像在无尽的迷雾森林中探索前路。   他曾以为自己历经磨炼后会变得坚不可摧,可当真正触及云层的那一刹那,发现原来还有另一只手。   他们之间,并非谁托举着谁,他们齐头并进,才能挣出一缕天光。   何家浩点头,摆出故作沉思的样子,忽然正色道:“哥,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长这么高吗?”   “嗯?”何家树毫无设防,认真听着。   “因为啊……”何家浩上前半步,诚恳地教他,“因为我特别喜欢喝牛奶。”   何家树微怔,看出来这小鬼是彻底缓过来了,都开始打趣自己了。   刚才虽说隔着手机,何家树也看得出他情绪不佳,所以才特地赶过来请他吃消夜,帮他排解情绪。   方法倒是见了成效,不过成效过于显著了些,何家树心想,就算自己一时松懈,择日再找回场子,于是他轻叹一声,兀自向前走去。   “欸?哥……”何家浩继续蹦蹦跳跳地跟上,抿着嘴偷笑。   他低头看着地上的一双影子,何家浩同样在看,还围着他打转,走走停停,一会儿在他左边,一会儿跳到他右边。   何家树心中是轻快的,嘴上装作扫兴、不耐烦的样子,问他:“你干吗呢?”   何家浩忽然有了新发现,指着地面,告诉他:“哥,你看,我的影子比你高一截。”   何家树闻言眉头微蹙,止住脚步:“放屁,你是因为离灯比较远,知道吗?”   “哦?”何家浩略作沉吟,缓缓抬手,拍上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哥,你还是要多喝牛奶啊。”   何家树僵在原地两秒,猛然抬腿给他一脚。   何家浩撒腿就跑,大叫:“不是不是,你真踢我啊?”   “跑什么?”何家树一把将他拽住,揽住他的脖子向下压,“错了没?”   何家浩嘀嘀咕咕的,不知在说些什么。何家树正要追问,想听个清楚。   何家浩乘其不备,灵活地从他的臂弯里逃了出去,与他拉开三五步距离,扭头挑衅。   “怎么,哥,要赛跑吗?”   何家树挑眉,在心中感叹,这小鬼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何家浩看他一副吃瘪的样子,乘胜追击道:“你行不行啊?来呀。”   “没完没了了是不是?!”   战争一触即发。   何家浩赶紧向前跑,何家树紧随其后,语气威胁:“你别落在我手里啊……”   一路追逐,两人穿过蜿蜒的巷子乱转,迟迟未能靠近何家老宅的区域。   路灯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好长。   他们游荡在夜深人静的西樵,假借嬉闹的名义宣泄情绪,毕竟当明日阳光普照,一切的隐秘都会不留痕迹。   哥到底什么时候能回家呢?何家浩暗暗想着。   次日是上学日。   教室内发生了一丝微妙的改变,何家浩默默看在眼里。   虽然他们初具雏形的龙舟小队还毫无团队精神可言,但那些报名了武馆集训的同学显然与平日不同。   高三在即,以前的上学日,同学们都死气沉沉、分外疲累,今天却像何家浩刚开始和哥一起训练时一样,各个精神抖擞、摩拳擦掌。   何家浩以前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高瞻远瞩之风,但现在心里不由得装进了一桩事,那就是如何让他们的团队变得团结。   这似乎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毕竟有陈阿福这种人……何家浩暗自决定,晚上可以请教一下哥。   他知道哥是真心喜欢龙舟,否则昨天不会生那么大的气。   可谁都没想到,放学之前老张宣布的消息就像晴天霹雳,灭掉了他们所有人的好心情。   何家浩随着人流慢慢地往外走,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   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何家浩转头发现是陈阿福,脸色微冷。   他正在想事情,懒得理会陈阿福幼稚的挑衅,于是继续闷头向前走。   陈阿福却追着他问:“喂,独仔,今天你怎么没第一个冲出教室啊?失恋啦?”   对何家浩来说,这简直是毫不意外的发言,他也不得不佩服陈阿福不要脸的功力——他对陈阿福的态度已经够冷漠了,陈阿福怎么还好意思不屈不挠地找碴?   何家浩选择无视陈阿福,同时想起哥可能会在学校后门的巷子里等他,不禁加快脚步了。   陈阿福骂骂咧咧地走远。   傍晚,还是照常进行训练。   昨天何家树已经露面的缘故,他今天干脆加入了训练。陈龙安正好担心管不住这帮孩子,如此正好。   就像两人约好的那样,一个唱红脸,另一个唱白脸,训练倒也算是渐入佳境。   天黑之前,学员纷纷散去。何家树看着人走得差不多了,拿起头盔和钥匙,朝何家浩勾勾手。   何家浩心领神会——哥打算亲自送他回家。   “今天练得不错,明天继续。”何家树走在前面,说完,忽然转过头去。他早就发现这小鬼有些心不在焉了,肯定有事:“怎么了?有事跟你哥说。”   他的话给人以定心的功效,何家浩不再隐瞒,但语气还是有些为难:“哥,你能帮我去开家长会吗?”   何家树把摩托车的钥匙插好,直起腰板,眼神带着审视,盯着他。   何家浩知道这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意思,一五一十地交代:“我们学校这周要开家长会。我的成绩不是下降了嘛,我怕我爸去了,万一一生气挂不住脸,不让我划船了怎么办?所以哥,你能帮我去吗?”   何家树没有马上给答复。   一方面,他知道何家浩成绩下滑的事情,也清楚何宏光习惯打压的做派,他似乎很适合去开这个家长会。   可另一方面,他真的能在那么多家长面前露面吗?理智与情感在脑海里打得难分难舍。   “我知道,你不想让太多人看到,没事,哥,你别为难。”他一边说着,一边垂下了头,拎起头盔先一步上车。   何家树眼帘微动,神色看不出什么波澜,见他在挎斗里老实地坐着,双手还像小朋友似的放在膝盖上,何家树没忍住,扑哧笑了。   “哥,你笑什么呀?”何家浩发问。   何家树不解释:“没事,走了,送你回家。” 第39章   周五,西樵中学。   放学铃声响彻校园,同学们纷纷走出校园,家长则鱼贯而入,向着不同的教室而去。   人流之中,何家浩身着校服,并没急着离开,而是在教室门口张望着,心中越来越急。   “小浩。”   熟悉的呼唤声传来,何家浩转身一看,露出笑容。果然是哥,他在向自己走来。   “哥!”他迎上去,故作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何家树白他一眼:“还装,小鬼,你不就是吃准了我肯定来吗?”   何家浩的笑顿时变成窃笑,欲盖弥彰般正色道:“那我进去和老师说一下。”   “行了,我和邱秋说过了,不然是怎么知道时间的?这就是你们教室啊?”   “嗯!”   “那我进去了。”   “那我在外面等你,一起回家!”   何家树摆摆手,心中莫名一暖,暗自咂摸着“一起回家”四个字,心中不禁泛起一丝酸楚。幸好他擅长隐藏,伪装得极好。   西樵中学的课桌上都贴着名牌,是很多年前的习惯,何家树没想到至今还保留着。   这也让他很快找到何家浩的座位,从容坐下。   何家树无声打量着何家浩的课桌。收拾得很干净,书本都规矩地摆放着,有些一丝不苟的气质。他不禁在心中发笑。   这时,教室里忽然安静下来,班主任老张来了,邱秋跟在后面,两人一同进了教室,迈上讲台。   邱秋身为实习老师,显然深得学校的重视,总有一天也是要当班主任的。   何家树试图回想初中时的事情,有些困难。往事似乎都因八年前的那场台风而变得模糊了。   印象里,邱秋很是内向,不大擅长言辞,如今成长在她的身上具象化,何家树由衷地替她感到开心,旋即又想到何家浩——五年之后,当何家浩成长到他们这个年纪,临近大学毕业,又会是什么样的光景呢?   邱秋将成绩单分发给每位家长。   何家树提前做了最坏的打算。听何家浩说成绩下滑,他还以为会看到多么糟糕的成绩单,实际不然。   他的嘴角不禁浮起一丝轻笑,心道,这成绩不是挺好的?   真正有能力的聪明人绝非次次都要勇夺第一,而是能够控制自己发挥的水平。   第一当累了,歇息片刻有何不可?   老张在讲台上侃侃而谈,一顿例行的啰唆过后,何家树隐约听到类似“陈俊立家长”的词,掌声随即响起,震耳欲聋。   后排的座位有人站起身来,何家树瞥了一眼,发现是个其貌不扬的矮个男人,脑海里很快浮现出名字。   陈德财,是何宏光的老对头。倒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只不过是两人总在各方面较量。   当年离开西樵时,何家树早已到了记事的年纪,对这个人有些印象。   陈德财犹如要上台发表什么重大演讲,咧嘴直笑,颈间的金链子晃着,一步步走上讲台。   何家树的眼中闪过一丝嫌恶。这样高调卖弄的做派,倒是让他想到一个讨厌的人。   “大家好啊。我呢,是陈俊立的父亲。这次期中考试,我儿子陈俊立确实是全班第一,也是年级第一。哎呀,都是应该的。我们做家长的肯定要经常鼓励孩子嘛,乡亲们都知道,我是做运输行业的,粗人一个!小时候条件差,长大后也是风里雨里的……”   何家树忍不住出神。不难想象,这位赚钱养家的老父亲即将开始渲染自己的辛苦,若非文化不佳,恐怕就要给自己著书立传了。   没记错的话,老张请他上台应该是分享教子经验的。   陈德财讲个不停,还是老张看不下去,委婉地出声提醒:“陈俊立的爸爸说得非常好!可以了,可以了……”   掌声再度响起,何家树敷衍地鼓了两下掌,看在这是自己第一次参加家长会的情面上,他暂且忍耐着了。   没想到那陈德财还是不肯下台,扫视了一圈座位上的家长,当教室是自己家似的,朗声问道:“欸,今天怎么没看到何家浩的家长啊?之前的第一名不都是何家浩吗?怎么,这次退步了?我觉得不只应该分享成功的经验,失败的经验也是需要的,让大家都警惕一下,对不对?我何二哥没来吗?”   老张也正疑惑没看到何宏光,盯着何家浩座位上陌生又年轻的身影,眉头微蹙。   邱秋赶紧出来打圆场:“何家浩的父亲没来,是他表哥来的。”   “以前他儿子得第一的时候,怎么每次都能见到他呢?”陈德财看清何家树后,想必觉得他年轻好欺负,空有一副不错的皮相。   陈德财不依不饶道:“表哥也行啊,要不上来说几句?我们一起交流嘛。”   其余家长没什么主见地附和着,掌声像是将何家树架在火上烤。   他脸色微冷,本想降低自己在这场家长会的存在感,奈何对方咄咄逼人。   他倒也不怵这种场面,想到家浩一定在门外听着,于是果断起身上前,逼近在讲台上占据中心位置不肯挪步的陈德财,低头俯视。   陈德财很快退步,把位置让了出来。   “何家浩这次考得确实没有以前好,”何家树大方开腔,陈述事实后话锋一转,“但也不差啊。这话说的,我还以为他考了倒数呢。你们看看成绩单,让落在何家浩后面的同学怎么办?如果这就叫失败,那……”   他单手撑着讲台,身体向前倾,捏着单薄的成绩单,对上邱秋的视线。   邱秋的头皮都揪紧了,不方便直接提醒他这副样子有多强势,只能轻微摇了摇头。   何家树会意,话音骤止,站直身躯,语气也缓和了一些:“没有人会永远得第一,也没有人会永远吊车尾。前路还很长,一切都有可能。从出生开始,世界上的所有人好像都在给我们打分,医生、父母、老师、同学、伴侣……久而久之,我们会下意识认为,应该让所有人满意。可我们是人,不是神,不可能满足全部期待。”   他看向后门窗外立着的人,说给对方听:“所以,当我看到你的考试成绩的时候,说实话,我挺开心的。因为正好借这个机会,我想告诉你,小浩,你不叫‘第一名’,也不叫‘好学生’,你就是何家浩!”   话毕,教室内沉默许久。   何家树看向教室后门,少年的身影从未远离。他们遥遥相望,彼此懂得,尽在不言之中。   掌声骤起。   何家浩眼眶湿润,频繁地眨动双眸,忍住泪意。   他一直躲在教室后门偷偷观望。   看到陈德财想要刁难哥,他紧张;看到哥走上讲台,他还是紧张;看到哥说他这次考得确实不好,他依然紧张。   直到哥发自内心地说了那么多,还提及了那晚吃消夜时他说的原话。   他知道都是说给自己听的,霍然开朗,好像这八年来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放松下来了。他忍不住吐出一口气,露出笑容。   余光瞟到走廊尽头有一抹身影鬼鬼祟祟的,何家浩收敛情绪,不经意地看过去,脸色突变。   林俊荣狞笑着站在那里,显然也看到他了,停住脚步,意义不言而喻。   他是怎么进来的?!何家浩大惊,很快反应过来。往常学校安保森严,可今天是家长会,他混迹在家长之中,想必已经在校园里游荡着搜寻许久了。   何家浩赶紧冲过去,拽住林俊荣下楼,拐到个偏僻的角落,低声质问:“你来干什么?!”   “我来要钱,钱呢?” 第40章   钱?他还敢提钱?何家浩第一次如此强烈地体会到林俊荣的无耻程度。   那天晚上在大排档,何家浩与林俊荣约定好,用五万块钱换取林俊荣和哥断绝父子关系。   哥当然不同意,劝他不要理会林俊荣那种无赖,可他还是想试一次。   一周后,何家浩从定期存款的压岁钱里取出五万现金,背着书包独自去见林俊荣。   他亲眼看着林俊荣立下字据,承诺不再骚扰何家树,随后他交出现金,钱货两讫。   这才过去多久,林俊荣就又来要钱。   何家浩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无赖的嘴脸,反问道:“我不是给你钱了吗?你还要什么?”   “小朋友,你怎么这么天真啊?!我是要开夜总会的,五万块够干什么?答应你收下那五万,只是暂时的。我好歹是你哥的亲老爸,就这点小小的要求,你满足一下啦……”   何家浩的双手插在口袋里,无声攥住了一张叠好的纸。   何家浩早就做过最坏的打算,所以每天都带着他亲笔写下的保证书,立即亮到他面前,强作镇定道:“这不是你写的?‘我林俊荣保证不再骚扰何家树,不再索要钱财’,上面还有你的手印,具有法律效益。你再继续纠缠,我就打电话报警或者起诉你了,看看到底是谁的问题!”   林俊荣发出一声嗤笑,甚至连那张纸都懒得抢,谆谆教诲的语气:“后生仔,我确实没有骚扰家树啊,我是来找你的啊。”   “你……”何家浩一时语塞,拜林俊荣所赐,他这个十七岁的高中生可谓提前体会到了社会的险恶。   “少废话,你就说,什么时候能再给我十万?”   “我没有!”何家浩负气回应。   “你当我像你一样好骗啊?你家里有的是钱,不行你就回去偷。”   何家浩眼帘微动,沉吟片刻后,平复了愤怒。   他抬起头来与林俊荣对视,问道:“你这是什么话?要我偷家里的钱给你吗?我跟你非亲非故,凭什么给你钱?我给过了,你又来骚扰我,用我哥威胁我。你这叫什么?勒索?”   “我勒索你怎么了?随便你怎么认为啦,我只要钱。你不给是吗?那我就只能找我儿子了,刚才在校门口可是看到他了。”他抬头看向何家浩班级所在的楼层,大声喊叫,“儿子!儿子!我是你老爸啊!儿子!”   “你小点声!这里是学校,我们出去说!”   何家浩本以为自己可以保持平静,可他忽然牵扯到哥。   倘若被别人听到,哥还怎么继续在西樵待下去?   这些日子,他们已经够低调了,在无人的角落里悄悄快乐,即便是这样,也要遭遇残酷的绞杀吗?   何家浩的心情变得复杂,不仅愤愤不平,还生起了不可抑制的恐惧。   林俊荣真有这么容易说话就好了。   他见何家浩失了沉稳,自然更加嚣张,故意提高音量回话:“怎么,怕别人知道我和你哥的关系啊?我是他亲爹!不怕别人听到!”   “别说了!”何家浩拽住他的手臂,明知对这样的人渣不必抱有任何希望,可还是不想林俊荣把这桩丑闻闹得尽人皆知,撕开哥的伤口。   明面上看起来,他在卑微地祈求林俊荣,可实际上,他的双眸饱含着仇恨。他从未仇恨过任何人,林俊荣是第一个。   他猛然回想起哥向林俊荣挥拳的举动,他现在也想如此。   林俊荣怎么能这么无耻?就是这个恶心的中年男人,成了哥光鲜璀璨的人生里唯一的污点。   他确信,他就是恨林俊荣,恨不能生吞活剥了林俊荣……   “儿子啊!儿子!何家树!你在哪里啊?!”   林俊荣还在叫,校园里留下的同学或家长闻声凑了过来,围观着。何家浩看到熟悉的面孔——陈俊立、陈阿福,还有更多不认识的同学。   他的心一点点向下沉,或者说,那不是心,而是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心头。   他恍惚觉得有虫子在身上爬动,胸腔不受控制,剧烈地起伏。   “你们都来评评理啊!”林俊荣发起戏瘾,恬不知耻地说,“我是何家树的亲爸爸,也就是何家浩的叔叔!可他何家浩现在不认我这个叔叔了!我遇上困难,他竟然不帮我……”   陈家堂兄弟俩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何家浩心急如焚,明明闹剧刚开始上演,他就已经耳鸣了,头痛欲裂。   若是以前,他或许会选择躲在房间里锁好房门,用自残的方式压制心理痛苦,可现在的情况不允许他逃避。他可以说走就走,哥呢?   他一定要保护哥。   下一秒,何家浩猛然冲上前去,用力推开林俊荣:“别乱说了!他都是胡说的!”   林俊荣踉跄两下,很快站稳脚跟,装出痛心疾首的样子,继续叫嚷:“谁胡说了?!不信的话,你们回去问问家人。当年谁不知道何家树的妈妈给他爸爸戴了绿帽子?何家树根本不是他们何家老大的仔,是我林俊荣的!他们兄弟俩现在不管我的死活,那我只能……”   何家浩只觉天旋地转,尝试逼自己冷静,可惜做不到。   视野之中的人影变得模糊,耳鸣声泛滥成灾,冲垮一切。   他只能捂住自己的耳朵,不自觉地轻晃头颅。   他想反驳林俊荣,却像是失声了,议论声又无比清晰地穿透耳鸣声,砸进脑海。   “我听我妈说过。何家那个老大真的是他妈偷情生的呀?”   “他爸都被气死了,肯定知道自己养大的孩子是野种。”   “不过这人看起来就不像好人,能信吗?”   “他妈妈很有钱,听说找了个吃软饭的小白脸。”   “啊,那这男的年轻时是干那个的?”   何家浩的身躯似乎都不受自己控制了。   他很无助,像回到八年前的夏天,他独自踩上那条龙舟的短短几秒,可现在的情况略有不同,他与哥在同一条危船上。   他跑不掉了,却奢望着哥能够安全上岸。   他该如何提醒哥快走?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哥会不会已经听到了?不,哥千万不能出现。   他双唇轻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不停地呢喃着:“不要……别来……哥……不听……”   林俊荣冷眼看着他狼狈又奇怪的姿态,毫无同情心可言。   戏演够了,他走到何家浩面前,低声威胁:“你别装病了,何家浩,我告诉你,你要不就让你哥出来,要不就把钱给我添上。”   呼吸和行动都变得困难,小时候这样屏气凝神地一动不动还是在玩“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和哥一起,可他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那画面了。   何家浩直喘粗气,用无力的双臂推开靠近的林俊荣,没等林俊荣再度上前,他觉得脚底的地面变成了水流,狠狠地栽下去,双眸无神地瞪着。   陈阿福像看热闹似的凑上前来,想起上次在厕所看到的画面,立即收起嬉笑,大声问他:“喂,独仔,你没事吧?怎么又这样了?”   何家浩说不出话,心底里最后一丝清明提醒着他——何家浩,你发病了,你需要药。   “你个精神病!就会装傻……”   林俊荣前脚还在出言讥讽,后脚就发出痛叫。   人群中蹿出一抹黑色的身影,没等看清面庞,那人已向林俊荣出手,拳拳到肉,不死不休。 第41章   彼时,高二一班的教室里,老张讲得声情并茂,分外郑重地阐述青少年的健康问题,希望以此提高各位家长的重视。   邱秋站在门口听着,露出开心的笑容,同时想到自己随着老张从办公室出来时的光景。   上次何宏光来学校,老张粉饰太平的态度让邱秋觉得很失望,今天家长会,家长全都到齐了,邱秋便询问老张,能否重点讲一下这个事情。   当时老张得意地亮出夹在腋下的本子,一副过来人的语气告诉她:“你啊,还是年轻,什么事都容易心急。当时我不让你说,是因为不好说,我和何家浩的爸爸是同龄人,这些家长都不懂什么叫心理健康,他爸爸那个人一直很固执,你就差指着他的鼻子说他儿子有心理疾病了,他能乐意听吗?都交给我吧,我这都打好草稿了,那么多家长坐在下面,你问问我,我问问你,谁也不丢面子,才能往心里去……”   邱秋虚心点头,没想到老张这人还挺靠谱的。   此时,许是老张说得太严肃了,讲台下的家长都不见了笑模样,一脸凝重地消化信息。   邱秋无声松了一口气,看到家浩座位上的何家树,又泛起一抹愁色——虽然何家树来开家长会,何家浩会很开心,可她想着若是何宏光能来听听老张的“演讲”就好了,毕竟何家浩每天都要面对自己的父母。   楼下吵闹的声音传入耳中,邱秋闻声到走廊向下看,人头攒动,仔细分辨了好一会才发现,中心竟然是捂着双耳,无助的何家浩。   她眉头一皱,想要赶紧去叫何家树,各个教室里的老师家长已经涌出来了。   邱秋挤出人群,大叫座位上的人:“何家树!快下楼!”   何家树原本坐在座位上,不想看这种热闹,听到邱秋喊自己,他几乎立刻意识到会发生什么,一把推开桌椅冲出教室,飞奔下楼。   那个痛心的画面令他终身难忘。   人潮如冷水,晚霞被烧焦,小浩倒在地上,洁白的校服蹭上脏污,身躯发出微颤,狼狈至极。   讨厌的港普口音响起:“你个神经病!”   他抓住林俊荣就是一拳,又一拳把林俊荣打倒在地,这个无赖一样的中年男人,毫无反手之力,甚至根本不做反抗,挑衅着他的良知。   他怎么没想过把这个血缘上的父亲打死?如此就能彻底斩断这颗赘瘤,不为新生,只为畅快。   他想过无数次。   何家树一次次出拳,不讲章法,这种时刻愤怒竟然成了最微小的情绪,他以为大脑会一片空白,刻骨铭心的记忆却纷纷浮现。   父亲久病缠身,含恨而终,他没能见到最后一面,葬礼都不被允准出席;   母亲猝然离世,他还是没能见到最后一面,每每午夜梦回都在想象车祸残酷的画面;   手机总是在发出震动,阴魂不散的人竟是生父,提醒着他,自己有多肮脏;   还有,越来越阳光的弟弟突然发病,躺在地上,被一个人渣说成为“精神病”。   既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林俊荣想上演这出闹剧,新仇加旧恨,通通在此刻清算。   某一瞬间,他是下定决心要打死林俊荣的。   有人上前拉架,不论是谁,何家树一一推开,用尽全部力气袭向林俊荣。   一拳、两拳、三拳……为什么眼眶里会有泪水?   这些年来目睹着一场场的死亡,他何家树不能是一个会哭哭啼啼的人,否则如何挨过去?   他不能哭,即便视线变得模糊,指节的痛感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这就够了。   耳边充斥着嘈杂声,男人在拉架,学生在热议,女人发出关切,夹杂着陈阿福聒噪的慰问,警笛轰鸣,越来越近……   陈俊立蹲在何家浩身边,语调冷静地提醒:“何家浩,快去劝你哥。”   何家浩头痛欲裂,无法视物、无法行走,闻言强撑起身躯,凭借着林俊荣的惨叫,他判断出哥的方向,膝行着上前,用力瞪大双眼,仅仅看清哥的身影一秒,众人都当何家树在愤怒,他只看出哥的无助。   将将直起腰板,何家浩一把抱住失控的哥哥,好像那个冷雨夜没能拽住的哥哥,终于被他留下了。   “哥!哥……”   他说不出什么完整的话,只能一遍遍地叫着“哥”,他很想说出关怀的话,却怎么都讲不完整,无力感蔓延全身。   直到何家树力竭,林俊荣已奄奄一息,倒地不起,兄弟好像相依为命,弟弟抱着哥哥,哥哥靠着弟弟,他们跌坐在地上,伴着传来的声声叹息。   这出闹剧到这里,本该就结束了,在抱住哥哥那一瞬间,何家浩以为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耳边却传来纷乱的脚步声。   警察到了。   周围人吵闹得很,耐着身体的不适,何家浩攥紧拳头,用指甲狠狠抠着掌心的肉,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关注情况。   警察很快上前拉起何家树,何家树不怕承担后果,轻轻撒开何家浩的手,想顺带也把他扶起来,何家浩却反应强烈,抓住哥哥的手臂不放,朗声叫道:“不是我哥的错!你们为什么要带走他?”   何家树语气平静,安抚他:“没事,回家等我。你怎么样?”   实话说,他不怎么样,他感觉糟透了,但为了让哥放心,何家浩坚强地点头,同时发觉哥又要挣开他的手。   他看起来好像在胡搅蛮缠,可他只是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经此一事,父亲肯定会知道哥回来了,那他们要面临着什么?   哥是不是又要走了?   何家浩不能放手,刚刚短暂的庆幸已荡然无存,他生起无尽的担忧,固执地认为,只要他一松手,就会再次和哥分开一样。   泪如雨下,即便时隔八年,他觉得自己还是当初那个无助的孩子,跌跌撞撞地追着雨夜驶远的车,一切都是徒劳。   “不行!哥,我不能让你走……”   以何家浩现在的样子,谁都能看出来状态不好,警察念在同乡的情分上已经通融过了,还要秉公执法,周围这么多人看着,不好继续拖下去。   “走了,跟我们回去。”   另有人简单查看林俊荣的状况,已经先把林俊荣拖上车了,何家树抓紧时间叮嘱他:“听话,回家,别担心。”   “哥——”   他的叫声那么撕心裂肺,听得何家树心中一颤。   明明林俊荣几乎被他打得要死,他也毫无波澜。   局势混乱之际,救护车驶入校园,议论声变得更加沸腾。   “谁叫的救护车?”   “救护车都来了,那么严重?”   “那男的不是上警车了吗?”   “那孩子好像不舒服……”   医护人员从救护车上下来,朗声问道:“谁要去医院?”   众人叽叽喳喳的,多在指林俊荣,表面上看起来确实如此,他被打得鼻青脸肿,在场绝无第二个人受伤。   “一个男的,在警车上呢。”   “打得可严重了,那小伙子手都打破了。”   “你们要不去看看?”   陈阿福一双眼珠提溜转,看得着急,心想心病怎么就不算病了?   于是他指着何家浩大叫:“这儿!我同学刚才晕倒了!他不是第一次了,必须得去医院!”   围观人群这才把目光转向何家浩,何家浩脸色煞白,犹带冷汗,头发有些乱,校服也脏了,他还死死拽着哥哥不放,警察正要分开他们哥俩。   医警进行简单的交涉后,各司其职,医生带走何家浩,警察带走何家树。   何家浩浑浑噩噩地被拽走,眼看着一点点松开哥的手,他心急如焚道:“哥!你答应我,你不要走……”   “小浩!”   失控的情绪已经平复,何家树满心担忧着他,看他虚弱地立在人群之中,就像那盏脆弱的兔子灯,一碰就碎了。   双腿灌了铅,何家树多想陪他一起上救护车,寸步不离,直到确定他安然无恙。   可现实不允许他这么做。   他们被分开,明明今天是个艳阳天,灿烂的晚霞将要降临,回忆里那场冰冷的雨却又下起来了。   关键时刻,邱秋挺身而出,迅速给他个眼神,随后同医护人员说:“我是他老师,我陪他去医院!”   何家树悬着的心放下一半,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警车。   两辆车一前一后,很快离开校园,看客仍在原地盘旋。   老张挥了挥手:“好了好了,别看热闹了,家长都带孩子回家吧。”   还有人在小声议论着:“下手真狠啊,好歹是亲爹,太不应该了。”   陈俊立抬手推了下眼镜,冷声搭腔:“亲爹怎么了?就是为了要钱,嘴巴还那么臭,活该挨打。”   “欸?你这小孩,怎么说话的。”   陈俊立高傲地给了对方个白眼,不再理会:“阿福,我们走。”   陈阿福跟在他旁边,离开人群后纳罕反问:“阿俊,你叫救护车干嘛啊?独……何家浩多没面子啊。”   “面子有性命重要?”   多余的话他不方便讲。   从初中开始,何家浩就是他考试上的劲敌,自己的亲妹妹还总胳膊肘向外拐,他一直觉得自己很讨厌何家浩,对何家浩说话也不太客气。   可不论是陈阿福把何家浩锁在厕所,还是陈阿福抢夺何家浩的兔子灯,以及刚才上演的那出闹剧,他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讨厌何家浩。   他一向观察敏锐,看得出何家浩的心理有了很大的问题,就当是为了他们的龙舟队考虑,也为了他们今后在学习成绩上的公平较量,他也没花费什么工夫,只是顺手帮对方一把而已。   陈阿福觉得他这句话有道理,很快又发出疑问:“不是,你什么时候认出来的家树哥?我怎么没认出来呢。”   “你脑子有问题。”陈俊立直言不讳,自己早就察觉出来了。   “唉,完了,我还打过他弟弟呢,他不会找我算账吧?小时候我就怕他。”   “……”陈俊立觉得有必要给他纠正一下记忆,“阿福,那天是何家浩打你,不算你打他。”   “什么呀?!我也打到他了,真的!”   陈俊立懒得与他争论。   陈阿福喋喋不休:“你说他到底是什么毛病?平时看着挺正常的一个人,怎么说晕就晕呢?我是不是不该总逗他?他好像当真了。”   “你放心,他眼里没有你,懒得理你。”   “啊?” 第42章   深夜,月明星稀。   何家浩身着病号服,靠在病床上睁着双眼,毫无困意。   晚饭是母亲送过来的,王丽华煲了一下午的汤,何家浩没喝几口,他倒是想接受母亲的心意,可惜力不从心,提不起食欲。   王丽华小心翼翼地打量何家浩,不敢多发一言,家浩看在眼中,平淡地安慰母亲:“妈妈,我没事,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妈妈陪着你不好吗?儿子,这么多年……”   何家浩深呼吸一口气,把头偏过去,显然不想多聊,王丽华赶紧收住了话,讨好地说道:“好,妈妈不说了,不说了,我晚点再过来给你守夜。”   不知道家里进行了怎样的讨论,晚上来的是小姑而非母亲。   何宏娟虽然偶尔有些长辈的做派,大多数时间里更像是何家浩的同龄人,不至有那么大的压迫感。   她带来了何家浩需要的充电线,并不多问什么,只和他说洗干净切好的水果很甜,何家浩只吃了两颗草莓,就再也吃不下了。   时间不早,小姑躺在陪护的沙发上已经睡着了,何家浩捞起手机,面露失望——还是没有收到哥的消息。   何家浩:哥,你怎么样了?   何家浩:我在医院住院,没什么事,只是做了很多检查,不用担心我。   何家浩:哥,你出来了吗?看到一定要回我。   何家浩:检查结果要明天才能知道。   何家浩:哥,答应我,不要走。   何家浩:今晚小姑陪床,别人都不在。小姑也很想见你,哥,如果你出来了,可以来医院找我,我在510病房。   病房里静悄悄的,何家浩依稀还能听到小姑平稳的呼吸声,主灯已经灭了,只剩下床头灯照明,手机屏幕越来越暗,很快自动锁定。   何家浩心急如焚,告诫自己不要紧张,他一定要控制好情绪,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真的病倒。   不安的感觉笼罩着全身,他失望地放下手机,把手探到病号服的口袋里,握住了什么。   许久,他才昏昏沉沉地入睡。   第二天早晨,虽然王丽华已经跟老张请好了假,何家浩被生物钟唤醒,甚至比上学日起得还要早。   刚一睁开眼,他就下意识去摸枕边的手机,打开便是和哥的短信界面,仍没收到回复。   小姑还没睡醒,母亲想必就要过来送早饭了,至于父亲,父亲肯定知道发生了什么,昨晚一直没露面。   何家浩扭头看一眼窗外的太阳,明明内心焦灼,深沉的面庞却展露出无比的镇定——他决定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打开手机通讯录,何家浩找到提前存好的西樵村派出所的电话,拨通过去,对方很快接听。   何家浩:“你好,我要报警。”   前来送早饭的王丽华正好和警察前后脚走进医院,还在心里纳罕发生了什么事,没想到警察竟然朝着自己儿子所在的病房去,吓得王丽华赶紧快走了两步。   何家浩正向警察陈清原委:“你们昨天带走的那个男人叫林俊荣,这些年他一直在骚扰、敲诈、勒索我的大伯母、我的哥哥、还有我。”   王丽华低呼一声,焦急追问:“浩浩,谁敲诈勒索你了?你怎么不和家里说呢……”   “妈妈,你先别说话。”   病号服的口袋就像他的百宝囊似的,何家浩先掏出那份保证书交给警察,佯装示弱的语气说道:“他一开始勒索我五万块钱,说我要是不给,他就会去找我哥的麻烦,我就是个学生,心里害怕,把存款都给他了,求他写下保证书,不要再骚扰我们,这上面有他的签名和手印,都是他自己写的。”   警察接过后打开来看,眉头一皱,很快又抬头看向何家浩,显然觉得证据不够充足,追问道:“还有别的吗?”   何家浩又从口袋里变出一支录音笔,大方送出去,表情变得镇定自如:“这里面有他又来勒索我的录音,时间是昨天傍晚,也就是他被打之前。他还骂我,我哥是为了维护我才打他的。”   “了解了。”警察颔首,把他提交的证据一一收下,照例问了句,“还有别的问题吗?没有我们就收队了。”   “有。”何家浩一股脑把疑虑都告诉警察,“他不是西樵人,跟踪我哥过来的,在我们村子里游荡好久了,也跟踪过我,经常去我们学校门口乱转,我觉得这很不安全。警察叔叔,请你们一定要调查清楚,我哥他是无辜的。”   “行。那人还在派出所,我们回去听下这段录音,肯定会调查他的。”   眼看着警察就要走了,何家浩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警察叔叔,那我哥呢?他现在怎么样了?也在派出所吗?”   “这个不太方便告诉你了,他要是和你有亲属关系,你们家可以派人去保释他。”   何家浩看看一旁的母亲和小姑,双眸一转,联想到不便出门的爷爷,答案更加清晰了。   王丽华送走了警察,赶紧凑到床头关切他:“浩浩,你快和妈妈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何家浩低头瞥一眼静悄悄的手机,并未立刻接话。   “儿子,你说话啊!这些事本就不该牵扯你们这些孩子,你告诉我,我去找你爸,他都会帮你解决的……”   何家浩品味着母亲的话,暗道:是啊,这些事本就不该牵扯我们这些孩子。那哥这些年面对的委屈与苦楚又算什么呢?   他不答反问:“我爸呢?他现在在哪?”   王丽华眼神闪烁:“他有事,有事出门了。”   大人们总是这样故弄玄虚,自以为瞒得住孩子,被孩子看穿了都不知道。   心事重重的缘故,何家浩没有什么与人交流的欲望,装出一副困意:“医生说检查结果今天出来,妈妈,你去看看怎么样吧。没问题的话,我想尽早出院,别耽误学习了。我先睡一会。”   王丽华无奈地与何宏娟对视一眼,长叹着没再多说。   两人悄声走出病房,带好房门,王丽华眼眶微红,低声感叹:“浩浩长大了,有自己的秘密了,我这个做妈的倒像是在给他添乱了。”   何宏娟拍拍她的肩膀:“二嫂,别这么说。谁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这些年二哥把他管得太严,就先让他放松放松。小孩子嘛,都不喜欢在医院待着,我陪你去拿结果,我们早点带家浩回家。”   病房内,何家浩蜷在被窝里,仍在不断地给哥发短信。   电话他也打过,始终无人接通,所以他只能选择用短信的形式向哥表达自己的关心,也让哥知道他有多着急。   不知又苦等了多久,他昨夜睡得太晚,精神不足,不知不觉地睡过去了,手里还一直攥着手机,不肯撒手。   下午还是只有小姑在。   何家浩随便吃了几口填饱肚子,神情愈发焦躁。   他就快要二十四小时没有见到哥了,哥到底怎么样了?难不成已经离开西樵了?   他既在等哥的消息,也在等一个人,那就是父亲。   何家浩故意选择在清早打电话报警,一则确实有将林俊荣送入警局的必要,他已经计划很久了。   二则,父亲一定视他惊动警察为耻,更因他隐瞒自己被勒索的事而愤怒,合该来找他算账的。这样就没时间找哥的麻烦了。   他专程跟哥说检查结果还没出来,也是在挽留哥,即便哥有了离开的念头,只要想想他的状况,哥也舍不得立刻就走吧?   少年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却仍觉得不够,心中为什么还是不安?   对上小姑欲言又止的视线,何家浩平静问道:“小姑,我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吗?”   何宏娟点头,如实告诉他:“你妈妈急哭了,回家找你爸爸算账了,我中午回去了一趟,劝架,吵得把你爷爷都惊动了,家里乱成一团……”   何家浩想起早上母亲小心翼翼的样子,还有自己在外人面前阻止妈妈说话的举动,心中闪过一丝愧疚,关切地问:“那我妈现在好了吗?”   “家浩,你就别担心你妈妈了,现在家里都担心你呢。我们明天早晨出院,回家好好养病、治疗,什么事情都会过去的……”   “你有哥的消息吗?”何家浩攥紧手机,像握住一款冰凉的铁块,一度怀疑手机欠费了,或者坏掉了,不然为什么还没收到哥的回复?他也实在是没办法了,寄希望于小姑能给他一点消息。   何宏娟面露为难,立马没了话说。   何家浩赶紧追问:“你肯定知道什么,对不对?小姑,我求你快点告诉我,你不是和爷爷一样都想让哥回家吗?我再不找到他,他可能就走了,我爸肯定会欺负他的!”   “我也想家树回家,那是你哥,可我那个哥呢?自从你大伯走了之后,他越来越蛮横不讲理了,我有这个心,可何家是他当家,我说了不算……”   小姑说着打太极似的话,何家浩等不及了,掀开被子下床,穿上鞋就要跑出去,何宏娟连忙追上去拉住他。   “你干什么去?!一会就该吃药了。”   “我去警察局!我要找我哥!”何家浩用力掰开小姑的手。   何宏娟不免惊讶,想他什么时候力气这么大了?   眼看着拦不住执拗的人,何宏娟撂开手:“好了!别去了,你爸已经把他接出来了!你去警察局有什么用?”   何家浩定在原地,发现事情和他料想的终于吻合,心绪却还是无法平复。   他自言自语地问:“那哥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为什么不回我短信?”   何宏娟摇了摇头:“我怎么知道。他是成年人了,有他自己的打算。你听我的,好好上床待着,我的任务就是看着你,不能让你乱跑。明天出院了,你愿意去哪儿找他都行,我管不着。”   何家浩看似被何宏娟安抚住了,没再多做无谓的挣扎。但他决定,晚上不管是妈妈还是小姑陪床,他都要偷偷离开医院,去找哥。   等待是漫长而煎熬的,他通过病房里的那扇窗感知光阴的流逝。   在这个慌乱又无助的时刻,他诡异地想到了家里的祠堂,鼻息似乎都感知到线香燎烧的烟火气了。   就像走投无路的人求神拜佛,假使神明真的存在,他所愿无多,从不贪心,他希望这一次,十七岁的何家浩能够留住何家树,可以吗?可以吗……   何家浩不死心地再次拿起手机,先看一眼时间,距离昨天在学校发生的事故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四小时。   他越来越等不及了,心跳不自觉地加速,越跳越快,越跳越重,他有一种欲望,想要立刻逃出医院的念头叫嚣着,世界变得安静,他就要行动……   手机忽然发出短促的声响。   何家浩急不可耐地查看,哥终于回复了。   何家树:我在门外。   何家浩丢开手机就跳下了床,大步冲向门口,一把薅开门把——何家树立在门口,换了一身衣裳,一切如常的样子,除了手背贴上了创可贴。   “哥!你终于来找我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何家浩激动地拉起哥的手臂。   何家树下意识想要把手插进口袋遮掩,很快改了主意,定定看着他,微抬下颌,幽幽问道:“走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他却什么都不想问,坚定作答:“走!”   不管了。病房周围再无第三个人在,小姑去了哪儿?妈妈什么时候来送晚饭?今晚有没有星星?明天会不会下雨?今后怎么办?全都被抛在脑后。   斜阳透过窗户打在走廊,地砖上折射着金灿灿的光,指明一条属于他们的出路。   他们奔跑着穿过漫长的走廊,感知着心跳的跃动,像逃离一座囚牢一样,拉开安全出口的铁门,顺着楼梯向下,五楼、四楼、三楼、二楼、一楼……   何宏娟提着热水瓶立在原地,目送他们远去。 第43章   早已远离医院的正门,何家浩依然没有停步,恨不得跑得再远一些,跑出西樵又有何不可?   直到他被何家树拽住,两人停步,面对着面,都喘着粗气,又同时笑了出来。   晚霞降临西樵,飞鸟盘旋树梢,闷热的气流匝地四起,车辆川流不息,行人来来往往,不过都是生命中的过客。   何家浩还穿着病号服,喘着粗气平复呼吸,还不忘咧嘴笑着,丝毫不认为自己是个病人。   何家树敲了敲他的脑袋:“小病号,挺能跑啊。”   听到哥还有心情开自己的玩笑,明明他该不好意思,或者反击回去,何家浩不知怎么的,竟然觉得有点鼻酸。   一肚子的话都被他按了下去,何家浩只问:“哥,去哪儿?!”   “刚才怎么不问?”   何家浩浑不在意,朗声答道:“因为不管你带我去哪儿都行,我只是好奇。”   何家树接道:“你先带我去个地方,我再带你去个地方。”   他像个复读机似的,双眼放着满含期待的光,又问:“去哪儿?”   何家树抿嘴忍笑,揽上他的肩膀,随手指了一下:“不是说要带我去你的秘密基地看花灯?这么久了,还没去呢。”   “好啊!”何家浩爽快答应,掰开他的手臂,指向确切的方向,“出发!”   朦胧的日落时分,他们漫步在夕阳下,初次这样坦荡地行走在街道上,接受路人目光的洗礼。   何家浩没觉得这是因为自己病号服的打扮,下意识想显摆身旁的哥,扭头说道:“我可真想告诉全世界,你是我哥,我们何家的何家树回来了……”   何家树眸色一黯,许久才挑起嘴角:“会有那天的,你别急。”   他一下子察觉到什么,正色问哥:“我听说我爸去接你出来,他,他跟你说什么了吗?”   “他能和我说什么?很快就回家了。你妈知道了你生病的事,很生气。”何家树收紧臂弯,提醒他,“我带你出来,就是不想让你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快带我去看灯。”   许是哥的前半句话迷惑了他,和小姑说得一样,何家浩暂时按下了胡思乱想的念头,加快脚步拐进偏僻的小巷。   “那就好。其实我本来就没事,要不是为了等结果,早就出院了。”   “你昨天脸色确实很差。”   “那是因为……”何家浩卖了个关子,没有说明白,带着何家树又拐了个弯,驾轻就熟的,显然没少走这条小路。   夜幕在不知不觉间降临,巷子里橘黄色的残阳渐渐褪去,何家树也不追问,打量着眼前略觉熟悉的路,可整个西樵这样的小巷太多了,他一下子也想不起来什么。   直到何家浩驻足,眼前是一户人家的后门,栅栏门锁形同虚设,何家浩把手伸进去,打开门闩,门就开了。   何家树刚要迈步,何家浩把他拽住,故弄玄虚道:“哥,你先在这等我,等我布置好了叫你,你再进去。”   “还得布置?”何家树惊讶地问。   “当然了,总得把灯点上呀。”他生怕哥跟上来,破坏了惊喜,反复叮嘱着,“不许偷看啊,我弄好了会叫你的。不许跟着我!”   何家树低声骂他“幼稚”,嘴角闪过一丝笑意。   院子里黑黢黢的,依稀能够分辨出来花的轨迹,是个简单的花棚。   一间简陋的小屋矗立在院子深处,外墙盘旋着茂盛的三角梅,夜晚时分,一切都成了黑白色的轮廓。   小门被推开,何家浩做着准备,偷瞟院子里那抹颀长的身影。   摸黑的缘故,何家树有些谨慎地挪动步子,走向距离最近的一丛花,正想弯腰审视。   这时,何家浩点亮一盏花灯,远看如萤火虫般大小,泛着暖黄色的光,一点、两点、三点……星星点点,花灯逐个亮起,就要将小屋照明了。   黑夜至此拥有了色彩。   那抹身影久久没动,何家浩走出来,在墙壁上摸索着,按下开关,像为一个迷失的人照耀出归家之路。   小院的照明灯被点亮,夏花在燠热的夜里盎然绽放,香风匝地,光与影交错,让这个本不起眼的小院变得浪漫而梦幻,饶是冰封的心也会要为此刻融化。   他笑着向哥招手:“哥,来啊!”   何家树仍未挪步,立在原地定定地遥望着他,他深谙近乡情怯的道理,主动跑了过去,亲手带着哥进入小屋。   “我总得把灯都给你点上吧?花灯、花灯,不能亮的灯怎么能叫灯呢?而且花灯当然是亮着才好看。”   他们终于一起来到了这个秘密基地,外表看起来那样简陋,里面却别有洞天,被他布置得十分精致。   这个小小的屋子就像独属于他的乌托邦,承载着八年来少有的欢乐。   院子里灯火通明,小屋里面的亮度则全都来自于头顶悬挂的花灯,斑驳陆离的,对于何家树来说,比街道和河岸看到的那些还要漂亮。   “这些挂起来的都是我最得意的作品,做得一般的我都没挂出来呢,在那边的架子上放着。你看,这是不是你想要的龙灯,这么——大!我做了好久,手都酸了……还有那个……”   虽然小屋的面积有些局促,何家浩还是想带他参观一番,指着墙边的置物架介绍:“做灯用的工具也都在那个架子上,我买回来拼了好久呢,不过螺丝好像拧得不够紧,你可千万别用力碰它,我怕架子倒了,你还得赔我。”   何家树忍俊不禁,佯装无礼地反驳:“想什么呢?碰坏了我肯定不负责。”   “你不负责,我肯定拽住你,不让你走。”何家浩一边说着,一边拉开椅子,坐在桌前,拍拍桌面,“这就是我的‘办公桌’了!这张桌子可有些年头了,还有那边的两张,都是房东的老家具了,好像比我年纪还大,但还是挺结实的,我用着挺好。”   何家树面露欣慰,低声接话:“这是租的?我看外面是个花圃。”   “嗯!每个月交一点钱就行了。这里本来荒废了,不然我也不会选中这里,外面的花其实没怎么照顾过,它们还挺顽强的,我一开始只是除了下杂草……”   脚边还有个矮架子,上面放着几盆花,看起来病恹恹的,发现哥低头看了两眼,何家浩赶紧给他讲。   “嗯……这几盆花就不够顽强了,它们好像有点想不开。黄阿公本来想扔了的,我想它们万一坚持下来了呢?前阵子雨下得太多了,我就先搬了进来。”他凑上前去观摩了一番,低喃着,“叶子黄了,怎么又缺水了?最近忙着训练,我就没怎么过来,不管了,先浇点水吧……”   他抄起个水壶要去院子里接水,一副闲不下来的样子,那股轻快和愉悦感染了何家树,何家树反应了下,像是在心中对上了号,发出疑问。   “黄阿公?前面是黄天龙跌打馆?”   “对啊。”何家浩很是惊讶,“哥,你也认识黄阿公?”   何家树自嘲发笑:“你阿龙哥不是说我腰伤了吗?就是去他那儿调理的。”   “那你现在还疼吗?”伴着水声,何家浩嚣张地揶揄。   何家树像是没听清,侧耳问他:“你说什么?”   他狡黠一笑,立马改口:“我什么都没说!”   何家树露出满意的神色,环视一圈院子里的花田,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你去没去过前院?很荒凉,都是杂草,没想到这后面……”   后面倒是别有一番天地。   何家浩领会他的意思,故作深沉地告诉他:“所以说,哥,有时候,你应该回头看看的。”   只要哥肯回头看,不管是八年前,还是八年后,他一直都在守候。   何家浩只记得那是个糟糕的星期一,他因躯体化的症状而度过了煎熬的一天,却不知道哥在黄天龙跌打馆经历的一切。   前院的那扇窗前曾留下过哥的愁绪,把哥困在原地不能挪步,亦不能回头看。   如果他在就好了,他一定会勇敢地一把拽住哥,换一扇窗,再看外面的风景,让花木的生机驱散阴霾,视野自然变得不同。   幸好他们还是一起看到了。   何家浩心思轻盈,院子里的灯火让他恍觉身处一场美梦,他提着装满水的水壶,哥跟在他的身后,他们又回到小屋。   他弯腰照料那几盆病花,用眼睛当做相机记录泥土吸收水分的过程,哥就陪在他的身旁,周遭处于前所未有的平静。   何家浩小声道出新发现:“哥,你听,水渗进泥土是有声音的!”   何家树喉结微动,但笑不语。许久,等到他看够了,何家树才提出下一步打算:“等你浇完水,我带你去个地方。”   “好啊。”   “那我能带一盏灯走吗?”   他闻言扭头看向何家树,笑着问:“怎么?哥,你还怕黑呀?外面有路灯,更何况还有我呢。”   路灯太亮,一个人只需要一盏属于自己的灯,就足够了。   “一盏灯都舍不得给我了?”何家树反问。   “舍得!怎么舍不得?你挑呗,够不着吗?我帮你啊。”   “又来了,是吧?”何家树又气又笑,忽然又问,“你没有再做兔子灯吗?当年那盏呢?”   何家浩的笑容凝滞,惋惜于那盏珍贵的灯已经不可复刻,不愿提起和父亲的争执破坏气氛,只答道:“当然有做,只不过没有摆出来。哥,我一直想着,等有一天你回来了,我们一起再做一盏,那一定是最好的!”   他们各怀心事,又因多年的隐忍,都掩饰得极好。   何家树缓缓点了下头,很快改变了主意:“算了,我看这些灯挂在这里挺好看的,我就不乱动了。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倘若他只说前半句话,何家浩或许还会敏锐地捕捉到什么,但他一说要去别的地方,何家浩不免被吸引了主意,好奇追问:“去哪儿呀?”   “哥,去哪儿?”   “哥,你告诉我呗,神神秘秘的……”   “哥,我们到底要去哪儿?”   昏暗的夜路,他故意在哥的身边吵来吵去,很快发现何家树憋着笑,显然在故意吊他胃口。他便不停追问,化身复读机,漫长的路途就这么被打发掉了,绝不枯燥。   何家浩想了无数种答案,怎么也没料到答案竟然是河边,一条小船久候多时。   下意识生起退意,他还是不敢上前。   “小浩,别怕。”   下一秒,手腕骤然被哥握住,何家树用沉着的声音向他传递勇气:“这次,我陪你上船。” 第44章   沿岸的路灯下,两人面对面站着,角度的问题,今夜,他们的影子有些短,像十四岁的小树和九岁的小浩穿越了时光,化为缩影。   路灯的照射范围有限,何家浩看向河面,昏暗、深沉、平静中蕴藏着波涛,水在流动,拴着缰绳的小船摇摇晃晃,他的心不觉悬到了喉咙,双腿灌了铅,缺乏靠近的勇气。   他已经能够熟练地使用划船机,动作那样标准,可这竟然是纸上谈兵,当他真正地面对一条船时,立马被打回原形,变成八年前那个无助又脆弱的小孩。   但这次或许不一样,何家浩看向身边的哥,直咽口水,许久才开口说话:“哥,我……”   在这种时刻,他鬼使神差地想起哥那句打趣的话,他不能说“不行”,所以只开了个头,话没说完。   何家树什么都知道,始终没有松开他的手腕,自己先上前一步。   小船细微的摇晃在他眼中不断放大,夜晚的缘故,看起来更加危险,他下意识拉住哥,劝阻道:“哥,你别再往前了……”   他全然忘记眼前之人是西樵村二十年来最优秀的少年舵手,只是因为自己曾经历过溺水,担心哥的安危,于是自私地不想让哥靠近水面。   何家树的声音温柔又强大,告诉他:“没事,你给我搭把手,我先上去。”   “哥……”何家浩焦急地问,“这里水深吗?”   水当然不深,可何家树没有给他明确的答案,成长的路上总是难免布满荆棘,谁又知道何时水深、何时水浅呢?   何家树放慢动作,给他演示,如履平地似的迈上那条小船:“小浩,船其实没有在动,它只是在适应水流。你要划龙舟,要上船,看着脚底的这块地方就够了,你的平衡能力没问题,踩在中间,保持呼吸平稳,不要怕,船会托举着你……”   哥攥着他的手腕,却并未借助他的力气,反而是他因紧张而反握住哥的手腕,哥也丝毫不惊慌,把他攥得更紧,旋即把手臂向上抬,哥就那么自然地坐下了,平衡着船体,船好像波动得没有那么夸张了。   “你要上来待一会儿么?”何家树沉声发问。   夜的黑暗与灯的明亮交错,晃得两人面庞忽明忽暗,何家浩心中抗拒,却说不出拒绝哥的话,不摇头也不点头。他迁就着船上的哥的高度,抱着膝盖蹲下,一言不发。   不知怎么的,脑海里一下子浮现起那场灿烂的太阳雨。   小小的他踩在湿滑的石板路上,心中丝毫不知畏惧,因为他知道哥就在前面等着他。   今时今日,河道安静,蟋蟀吵闹,黑夜被渲染上一层迷蒙,哥坐在船上耐心等待,等待陪他一起拨开云层。   他原本百般纠结,一下子豁然开朗,坚定了决心——他想上去,和哥坐在一起。   何家浩,你可以的,哥还在等着你。他在心中对自己说。   “哥……”   “嗯?”何家树捏了下他的手腕,点头示意,“来,我扶着你,别怕,船很稳。”   他向前走到岸边,只差一步就能上船,慌乱地问:“我先迈哪条腿啊?哥。”   何家树低笑一声,知道他需要什么,给出确切的答案:“我先迈的左腿,你也迈左腿吧。”   “嗯!”   他按照哥的话照做,抬起左腿,不轻不重地踩在船面上,右腿本能地跟上,短暂的失神过后,他恢复意识,发觉自己已经站在船上,低头看向坐在自己面前的人。   “哥!”   “小浩,恭喜你做到了。”何家树还是那样沉稳的语气。   他展露出笑颜,语气惊诧:“船好像晃得没那么明显……”   “都是心理作用,你把它想象成平地,不,想象成那辆边三轮摩托车,我坐在驾驶座,你坐在挎斗里……”   “那我能像你一样坐下吗?”   “当然可以。”何家树用力攥着他的手腕,不介意把他抓疼,就是要让他相信自己会保护着他,“坐吧。”   何家浩同样死死捏着哥的手腕,像扎马步一样蹲下去,另一只手握住船体,顺利地坐在哥的对面,他顿时笑得更开心了:“好像,好像真的很简单,哥,你陪着我,我就不怕了。”   何家树闻言眼帘微动,一点点松开他的手:“当然。一艘龙舟二十二人,你今后会有队友陪着你,龙舟虽然更大更长,但只会更稳。哪个划手没经历过煲船?你只是提前走了一条天才划手的必经之路,那不是噩梦,小浩,是你第一次勇敢地尝试。”   何家浩心潮微动,这八年来,他一直认为自己当时是草率又冒失的,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受到哥的表彰与肯定,他不禁泪目,忍着哭意看向哥,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打住。”何家树无奈摇了摇头,“我可没带纸啊,蹭我身上你就完蛋了。”   何家浩很快适应了坐在船上的感觉,从一开始的正襟危坐,变得放松,很快开始敢于回头、转身,好奇地打量起这艘小船的构造和西樵河的风景。   何家树看在眼中,心头的那块大石头终于放下。   夜色渐深,河边的风泛着湿意,他们并排躺在船上,仰望黛色的天幕,星月分明。   “看样子明天是个好天气。”他开心地发出感叹。   “嗯。”何家树应声,“这说明你的病也会痊愈,你会越来越好。”   “有你在,当然一切都好!”想到满腹的心事,何家浩略作沉吟,主动开口,“哥,你怪我吗?”   “怪你什么?”   “你劝我不要相信林俊荣,可我还是信了,不对,我肯定没有真的相信他,只是我想试一次,所以我给他钱,让他写下保证书,结果他还是食言了。”   何家树轻笑一声,令何家浩觉得,今夜的哥像水一样,力量强大,包容万物,他收到哥给予的勇气了。   “没有怪你,因为我都知道。”   “你知道?!”   “小浩,虽然你不见得喜欢,但你将来或许还是会继承家业,你的未来有无限可能,所以我赞同你去试错。”   他没想到哥一直在背后支持着自己,扭头看一眼身边的人,他克制着心潮,话锋一转:“也不算完全失败嘛。哥,我还留了一手。我就猜到他可能会耍赖,所以我买了个录音笔,留下了证据。你知道吗?我昨天报警了,我特别沉着地跟警察说明情况,警察肯定会调查他的。”   这倒是出乎何家树的预料,他惊喜地看了何家浩一眼:“我出来的时候,他被扣下了,说是有人举证,我还在想是谁。”   何家浩得意地说:“当然是你弟弟了!”   “我一直以来也在收集他勒索我妈的证据,委托了律师取证,估计最近就能收到消息了。”   “那他是不是出不来了?太好了!”何家浩幸灾乐祸道,“这下他总算能老实了。”   “你功劳最大。”   “哎呀,还行吧,你请我喝一杯绿豆沙就行。”   “谁说要奖励你了?”何家树语气无奈。   “你说的。”   “我没说。”   “你说了,我听到了,你心里说的。”   “……”何家树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说定了啊,明天喝怎么样?”他得寸进尺地问。   “明天绿豆沙不出摊。”   “那就后天,大后天,大大后天……”   何家树没再接话,他心思转得快,又想起一件事,正色道:“哥,我还有件事要跟你说。”   “什么事?”   “昨天是我让陈俊立叫救护车的。我真的没事,只是看起来夸张一些。因为我想,这样就可以把矛头转移到我的身上,毕竟我真的病了,家里都关注着这个事,就不会找上你了。”   他知道自己的想法有些天真,可能力范围内只能做到如此。   他不喜欢医院,医院里都是不愉快的经历,幸好有哥带他逃离。   许是想起了那天紧急的情况,何家树一本正经地叮嘱:“这种事情不适合用来演戏。小浩,有人会担心你。”   “所以我才跟你坦白嘛,不要生气,我保证,没有下次了。我还会继续按时吃药、训练、读书,还有划龙舟!你等我也拿个奖杯给你看,为何家,不,这次是为西樵争光了……”   他们一起畅享未来,何家树简短却不失真挚地附和:“好,我期待。”   静默片刻,何家树身躯微动,似乎以为他睡着了。可他还瞪着双眼,俄尔幽幽开口,发出深沉的询问:“哥,你痛吗?”   何家树愣住,或许在琢磨这句话的含义,是在问他殴打林俊荣时手痛不痛吗?还是什么?他一时间没说出话。   何家浩只是道出了当时没问出口的关切,补充道:“心痛吗?”   很久很久,何家树才做出回应:“都会痊愈的。就像你的病,我们都会变好的,小浩。”   他小心翼翼地挪动手臂,指尖在水面轻触,更像是瑟缩了一下,沾上几滴水,又去碰何家树的手臂,将水滴转移到上面,他们一起等待这滴水的干涸。   “就像这样,对吗?水是会干的,过去也都会过去。”   “嗯,早就过去了,现在这样很好。”何家树想起一件事,交代给他,“我今天出来之后,去找了下陈阿福,他今后不敢再挑衅你了。”   何家浩惊讶得要翻身,船身摇晃,何家树低声提醒:“别乱动。”   “哦。”他赶紧追问,“你对他做了什么呀?不会把他打了一顿吧。”   何家树笑着逗他:“嗯,我刚从警察局出来,就又去打人,一会就有人来抓我了,你先跑吧。”   他当然不信,心中却觉得踏实,给哥解释起来:“不管别人怎么认为,我不觉得他在欺负我,我也不会让他欺负我的。哥,我只是懒得理他,你相信吗?他太幼稚了,好像在吸引别人的注意力,那天你去学校给我送兔子灯,他把灯抢走了,我一生气就把他打了,他根本打不过我……”   “原来你是因为这个打架。”何家树了然,大方给予肯定,“干得不错,下次自己别再挂彩了。”   他的重点却不在这里:“你看到我了?我怎么没看到你?你那天到底去哪儿了?”   “我本来在门口等你,撞上了林俊荣,我不想他骚扰你,就把他带走了。”   全都讲清楚了,那些误解的、不知情的事情,全都在今夜变得明朗。   船泊在岸边,风平浪静,一切都归于原有的样子,这才是该有的轨迹。   何家浩心情舒畅,即便打过几次哈欠也不想睡觉,盯着头顶的星空问道:“哥,我们要在这里等日出吗?”   “你想的话,可以。”   “我有点困,不知道能不能熬得住。”   “困就睡,放心,我在这里。”   “对了。”何家浩把手伸进百宝袋,掏出最后一件“宝物”,举着手给哥看,“你看这是什么?”   一条纤细的银链在夜光下闪烁着光辉。   何家树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脖颈,空荡荡的,显然是在昨天殴打林俊荣时掉落了,被他捡了起来。   “喏,还给你。”他把手挪到哥的头顶上,摇晃着。   何家树许久才抬起手接住,在他看不到的角度挤出一抹苦笑:“那谢谢你啊。”   “是大伯母的吧?”虽然当时年纪还小,何家浩也清楚地记得,大伯母经常戴着一条项链,和这条很像。如今项链变成了遗物,即便他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语气也挂上了沉重。   “嗯。”何家树应声。   周围不够明亮,哥并未立即把项链戴回去,像这二十四小时他经常插进口袋里那样,哥也把项链攥在掌心,感知着冰冷的链条逐渐拥有温度。   他们在夜空下畅谈心事,聊得口干舌燥,说尽八年分别的光阴。   话越来越少,哈欠连连,他不想睡去,却情不自禁地睡去,即便眼下是在一条船上,可身边有哥,船很平稳,他就什么都不怕。   他深信自己会做一场美梦。   直到天边放青,鸟雀啼叫,长夜已尽,有人整晚未眠。   口袋里的手机被人拿走,一条短信被残忍删除,手机又回到原位。   漫长的沉默过后,传来一缕落寞的声音。   “小浩,对不起。” 第45章   对于何家树来说,那同样是漫长的一天。   多年的经历已让他养成独自处理一切事务的能力,在警察局中,他和林俊荣达成和解,所谓的赔偿并非默许林俊荣的勒索,而是他单方面支付给林俊荣的汤药费,仅此而已。   清早,他们签署过和解书后,警察放话,告诉他可以走了,还称外面有人在等他,林俊荣则被指控敲诈勒索,继续留下配合调查。   忽视林俊荣叫嚷哀求的声音,他离开警察局,晨光刺眼,令他乜斜双眸。   他以为等在外面的会是陈龙安,怎么也没料到会看到那辆黑色的轿车。   车上的人揿两下笛,何家树怔在原地,对上何宏光阴沉的视线。   久违地坐上这位二叔的车,何家树随他去了一家早茶摊。   何宏光给自己点了一壶茶,其余的肠粉、叉烧、虾饺都是他小时候爱吃的,如今吃食摆在桌面上,冒着热气,何家树一点食欲都没有。   何宏光沉默地烫着餐具,顺便把碗筷递给他一份,何家树双手接过,起身想帮何宏光斟茶,何宏光用手掌虚虚盖住碗口,谢绝他的好意,他便放下了茶壶,由着何宏光自己倒茶。   “你这次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何宏光审问道。   何家树心中一沉,微薄的期待瞬间变得烟消云散。   他不记得自己都说了什么,只记得那一刻回想起很多当年的记忆,曾经他还是何家的骄傲,二叔不只是二叔,还在父亲生病时扮演着慈父与严父。   二叔会带着他和小浩去吃早茶,正是眼前这家老字号,如今物是人非。   二叔会在他考试失利时生气地训斥,和现在冷漠的脸色很像,又不尽相同。   二叔会把等待母亲的他带回自己家,家里有小浩,有二婶做的好吃的,那时的二叔常说,这就是他的家,他们永远是一家人。   二叔会在龙舟比赛上给他喝彩,在他取得荣耀后开心地与他合照,也会在他和小浩打闹时无奈地呵斥,很快板着的脸就收不住了,他们一起欢快地笑着……   他们也曾有过小小的争吵,闹过矛盾,但那不过是家家户户都会经历的日常。   他至今还记得自己也曾有那么几次被罚跪祠堂,小小的家浩偷偷去给他送吃的,身后传来一声低咳,两人转头就撞上二叔,不知所措。   二叔很快就心软了,放他们回去。   往事纷纷化作碎片,只剩下一地的残渣。   他真诚地对何宏光说:“二叔,我知道你恨我,但我没理由恨你。”   何宏光却不愿和他多聊似的,只是追问:“我问你回来干什么。”   “我妈死了,给她销户。”   何家树如实给出答案,这显得何宏光的问题十分的残忍。   何宏光咬了咬牙,短暂露出一丝不忍,又很快隐藏在阴沉的面庞下。   “还有一件事,是和小浩有关的。”   何家树知道何宏光对他的事情不感兴趣,无妨,他们唯一的共同点那就是都关心小浩,何宏光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诚恳地讲给对方听,希望引起对方的重视。   他避开称谓,直入主题:“小浩有持续的抑郁症状,我带他去看过医生,确诊了的。他在定期服药,这些天我也陪他一起运动,医生说这有助于他的恢复。但我想,小浩真正需要的是家人的支持和理解。这个家已经有太多的人不快乐了,我不希望小浩也变成这样。”   何宏光没有出言反驳,像是冷静消化了下他给出的信息,许久才沉声作答。   “你错了,我不恨你,对我来说,你现在就是个陌生人,我不想陌生人过多关注我儿子的生活。家浩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就没有责任吗?他一直觉得对不起你,内疚至今。可你给他带来了什么?”何宏光自问自答,“带来了危险!都是因为你,那个扑街才会纠缠家浩。你的存在也时刻提醒着他,那些事情还没过去,他怎么向前?”   这下轮到何家树沉默了。   何宏光的话一针见血,这正是他一直以来最担心的事情,不管怎样,一切都已经发生了,他赞同何宏光的话。   他确实是危险源,这也是他一开始坚决与何家浩划清界限的原因,身后跟着林俊荣那样的人渣,他就不该靠近何家浩,校园里的闹剧也就不会上演。   何宏光继续说:“这些天你陪他训练,鼓励他划龙舟,我作为父亲感谢你。但到此为止,小浩以后的人生没有你只会更好,我们早就不是一家人了。”   何家树理解,何宏光怨恨母亲张慧玲,也怨恨他何家树,如今母亲去世,他身为儿子只会继承母亲的原罪,他逃不掉,也甘愿替母亲承担。   何宏光从钱包里取出一张银行卡,放在何家树面前:“这卡里有点钱,密码是你的生日,你拿着钱,和你那个麻烦的亲生父亲一起离开西樵,离开家浩!还他一个安稳!算我求你了!”   话毕,他起身买单,头也不回地离开。   何家树望着那个陌生的身影走远,不禁发出一声自嘲的冷笑,   他还记得那个万籁俱寂的深夜,小浩呼呼大睡,他因口渴而醒来,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看到站在阳台上吸烟的二叔。   他给二叔也倒了一杯水,叔侄二人并立在阳台闲话。   父亲多病,经常住院,母亲偶尔照顾父亲,另有自己的生活,他难免总是一个人。每每这个时候,二叔都会揽着他的肩膀把他带回家。   他懂事很早,发自内心地感谢二叔的收留,二叔也反过来感谢他对小浩的照顾,两人客套着,又都笑了。   “你二叔啊,就是脾气不太好,要是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呢,你就……你就忍着吧你!”   话语萦绕在耳畔,画面却模糊了,变成一滩泡影,十四岁的何家树永远留在过去的西樵,二十二岁的何家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且不被欢迎的来客。   他拿起银行卡回到武馆,向陈龙安陈明去意,并且委托陈龙安把银行卡归还给何宏光。   陈龙安愤愤不平,念叨着:“既然你二叔那么说,你不是他们何家人,那你留不留在西樵关他屁事啊?没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   何家树不想一次次揭开伤疤,异常平静地说:“我妈销户的事情已经办好了,小浩的病也好转了,我确实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什么话啊!你兄弟我呢?怎么,真把我这里当招待所了啊。”   “那你真要把我留下来当祖宗供着啊?”   “滚蛋,我当你活爹!”   何家树迅速收拾好行李,来时就是一只黑色的手提包,去时同样也是。   手提包被放在墙角,何家树拿起桌上的手册,递给陈龙安。   “这个给你,里面是我给小浩制定的训练计划,你照着来就行。”   “我不要!”陈龙安不接。   “那你交给小浩。”不等他拒绝,他放回到桌上,旁边还有一只保温杯,“还有这个,小浩要喝的绿豆沙,你一起交给他。”   “我不交!要交你自己交。”   何家树不语,点了支烟,踱到窗边去吸。   陈龙安长叹一声:“浩浩怎么办?你不打声招呼就走?”   何家树放下手臂,看火苗灼烧着烟叶,心中触动,表面装作波澜不惊的样子。   他垂头略作思忖,忽而开口,拜托陈龙安最后一件事:“阿龙,帮我准备一条船。”   次日清早。   何家树再度回到武馆,拎着手提包就走。   陈龙安不问他昨夜去了哪里,鲜有的沉默着,反而是他话多起来,不放心地叮嘱着。   “小浩最近状态好了很多,我走后,帮我照看他,多带他运动、训练,陪着他参加龙舟比赛,对他有好处。”   “知道了。”陈龙安不情愿地接话,“头回见你这么啰嗦。”   手机响起,何家树看了一眼,眸色复杂。他没忍心拒接,只是把手机静音,放回到口袋。   陈龙安默默看着,追问:“真舍得啊?”   何家树苦笑:“走了。”   陈龙安到路边给他打车,唉声叹气的,又问:“这一走,什么时候再见?”   何家树装出一副轻松的语气:“想我就去找我呗。”   “你要是不想,没人能找得到你。”陈龙安一脸严肃。   “放心,这次不会了。”   远处恰好驶来一辆出租车,陈龙安招手拦下,跑了几步,朗声询问司机:“师傅,去车站,走不走啊?”   司机点头应声,陈龙安便帮他把手提包放上车,两人最后说几句话。   不远处,陈俊立和陈阿福一起定在原地。   陈阿福还还呆呆地问:“那不是阿龙哥吗?何家树……他们干什么去啊?”   陈俊立的脑子已经转过无数个弯了,没时间和陈阿福解释,阻止的心思猛然跳了出来。设身处地地想,假使他的妹妹决定悄悄离去,他一定希望有人告知自己。   “阿福,帮我请个假,我待会回来!”   说完他转身就跑,徒留陈阿福一脸疑惑地站在原地。   “欸?你去哪儿啊?”   水面波光粼粼,小船像温和的摇篮,夜很长,迟迟等不到天明,却给人带来一场美梦。   直到睁开眼的那一秒,何家浩都觉得自己在一条小船上。   可梦醒之后,只有天光大亮时仍旧一团漆黑的卧室,他坐起身来,神情恍惚,一时间竟不能确定昨晚的经历是真是假。   何宏光临出门之前来到他的卧室,蛮横地拉开窗帘,强势地通知他:“你不是病了吗?那就好好在家养病,按时吃药,我已经告诉你妈给你做些好吃了,别出去乱跑。学校那边也请过假了。”   不需要何家浩的回应,他果断离去,同时,门外传来落锁的声音,何家浩顿时清楚了自己的境况。   他不气馁,视手机为联系外界的媒介,第一时间给哥打电话,对方却迟迟没有接通。   他安慰自己,哥一定还在补觉,那他先用短信告诉哥一声,以免哥担心他。   可当他打开短信界面时,心跳骤疾,难以置信——最新一条短信不应该是哥在病房外面发送的“我在门外”吗?为什么不见了?   何家浩对着手机怔怔出神,不安的感觉席卷全身。   不多时,卧室的门又被随意打开,何家浩立马扣放手机,用被子盖住脑袋。   他知道来人大概是母亲,暂时也不想和母亲沟通,就当做迁怒好了。   “家浩,你同学来了。”王丽华见何家浩没有起身的举动,上前扯开被子,“你同学来给你送作业,起来打个招呼。”   何家浩烦躁地舒一口气,无法抑制汹涌的窒息感,致力于扮演一具死尸,不为所动。   陈俊立主动开口:“阿姨,这套题有几个易错点,我得慢慢给他讲,您先去忙吧。”   “好好好,那你们学习吧。”王丽华走到门口还回头呼唤,“家浩,快点起来。”   门被带上,何家浩木然盯着头顶的白墙,陈俊立则露出罕见的俏皮,弯腰用耳朵贴着门,确定脚步声远去后,他上前一把薅起床上的人。   “何家浩!你快起来!再不起来你哥走了!”   “什么?!”何家浩眼睛一亮,猛然翻身起床,情绪激动。   “我刚路过武馆,看到你哥拎着包要去车站,你现在追过去还来得及。”   何家浩立即就要向外冲,陈俊立赶紧把他按住。   “你先别急,我下去把你妈支开,你找机会就跑。”   何家浩点头,礼貌又郑重地向他道谢:“陈俊立,谢谢你。”   陈俊立正要开门,闻言高傲地睃他一眼,冷哼道:“反正能让你成绩下滑的事,我都愿意做。” 第46章   陈俊立佯装肚子痛,先何家浩一步,捂着肚子跑下了楼。   王丽华虽然觉得他病得突然,还是赶紧翻箱倒柜地找药,何家浩收到陈俊立给的信号,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冲出家门,与遛弯回来的何老爷子和何宏娟撞个正着。   视线相对,什么都不用说,都懂彼此的意思。   何老爷子点了点头,催促他:“快走!”   何宏娟则让出身位,笑着推他一把:“快去吧,被你妈发现的话就麻烦了”   何家浩不再耽搁,撒腿就跑。   村子里的出租车并不多,他一路向车站的方向跑,顺便张望路边是否有出租车的影子,总觉得脚下的石板路那么熟悉。   收到兔子灯的那个雨夜,他独自浑浑噩噩地出逃,不辨方向,不正是同一条路?   昨夜他们看了太久的星月,今天毫不意外的是个好天气,阳光刺眼,他好像不知疲倦似的,一分一秒都不敢停歇。   上天作弄他,早已跑到宽阔的主路,何家浩还是看不到一辆出租车,生起一股不服输的劲头,越跑越快,任心跳超出负荷。   他不怕摔倒,也不怕生病,甚至怄气似的想着,倘若他真有什么好歹,哥肯定就舍不得走了。   不,他又在心里否定着,只要还没榨干他全部的力气,他就不会放弃,爬也要爬到车站。   倘若前往潮州的客车已经出发了,那他就买一张车票,追到潮州。   不仅如此,他还要买上两张返程的车票,塞到哥的手里,拽也要把他拽回西樵……   上天可怜他,前方的路边停着一辆空车, 他喘得喉咙沙哑,焦急地告诉司机:“车站,去车站,师傅,麻烦快一点!”   前往车站的路上,他在心中自嘲,还要得益于哥的锻炼,否则他的体力未必能支撑到现在。   熬夜过后的疲累,时快时慢的车速,无法遏制的焦虑,这些糟糕的感觉像浪潮一样打过来,打得他浑身是水,狼狈不堪。   何家浩咬牙忍着不适,打开车窗紧盯路况,他不知道在向谁祈求,只是不停地发愿:等等他,请等等他,这次他定要追上八年前错过的那辆车。   出租车将将抵达车站门口,还没停稳,何家浩从兜里掏出一张钞票塞给司机,不需要找零,他推开车门就走,闯进车站。   候车大厅内,人影憧憧,车站为什么总是这么多人?   大海捞针一般,经年的那场梅雨无声又落,蓄得满地积水,他在泥泞中艰难前行。   哥爱穿黑白两色的衣服,总是打扮得简单干练……哥只有一个黑色的手提包,在武馆二楼的房间时,他注意过的,记得长什么样子……   何家浩四处搜寻着哥的身影,不放过任何一个男性,甚至错认许多个背对自己而立的年轻人,连连道歉。   就像重逢那日他飞奔过桥,一无所获之际,他瞄准一条不起眼地小巷,凭借着莫名其妙的心电感应选择深入。   如今,口干舌燥之际,那么多的检票口排着长队。   他一眼看向其中一队,站在末尾的那抹落寞的身影冲进他的眼眸——何家浩健步上前,狠狠抓住对方的手。   “哥!”他大声把人叫住,下意识以强势的语气提出要求,“不许走。”   何家树手里捏着一张单程车票,被他拽住后抬起了头,先是惊讶,见他满头大汗,又生起担忧,种种情绪通通隐藏在冷峻之下。   何家树看着他,又不敢看他,目光向下扫着,做出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轻声发问:   “小浩,你怎么来了?”   何家浩心中委屈,习惯性克制着,深知眼前的首要任务是把哥留下,赶紧哀求:“哥,你能不能别走?我求你了。”   何家树不语,依然缺乏与弟弟对视的勇气,可他还是想看看他,毕竟这次一走,就说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他缓缓挪动目光,克制着心潮,静静地望向何家浩,告诫自己不要给出任何反馈。   “要走你带我一起走好不好?你答应过我的,你还记得吗……或者等我考上大学,我去找你,等我考上大学,我爸妈就不会管我了,我要和你一起……”   何家浩说个不停,何家树逼迫自己狠下心来,忍得咬紧了牙关。   “哥,八年前你走了之后,我每天都想找你,我以为自己是想跟你道歉,求你原谅我,弥补那些我造成的过错!可不是这样的,我找你,是因为我想跟你一起骑车上学,一起吃宵夜,一起打游戏,一起划龙舟,一起做很多很多事情……”   光说还不够,他激动地一把抱住何家树,用尽全力锁紧臂弯,寄希望于对方能够感知到自己强烈的挽留。   何家树并未立即推开他,趁机藏起泛红的泪眼。   手臂悄然抬起,何家树下意识想要摸摸他的头,可手就悬在空中,触碰的底气怎么都提不起来,何家树无声叹息,旋即把手覆上他的背,安抚地轻拍两下。   他这样子让他怎么放心?千言万语汇成一句,何家树略带哽咽地叮嘱:“照顾好自己。”   候车大厅的广播响起,机械的女声催促着:“各位旅客请注意,开往潮东的客车即将发车,还没检票的旅客请迅速前往四号检票口进行检票。”   何家浩还是死死地抱着他,毫无松开的意思,他的手挪到弟弟的肩膀,尝试推开。   可不知是何家浩的力气太大,还是他的本心亦不想让这个拥抱就此结束,他一下没能做到,反叫何家浩更加用力。   痛感变得清晰,一如他们此时的心境。   何家树狠下心来,扣着他的肩膀向外推,何家浩不允,更贴近他。   短暂的拉扯过后,他们分开,何家树垂头撑着他的双肩,做过两次深呼吸,才艰难地说出一句话。   “把你手机给我。”   何家浩微怔,手却已经伸进了口袋,老实地将手机交出。   何家树解开密码锁,先打开通讯录删除掉自己的联系方式,再打开QQ,把同样在最上面的自己的账号删除。他的手在发出细小的颤抖,用力一攥,何家树把手机交还给何家浩。   何家浩心中暗恼,还是放任着他做完一切,等待听他还会说出什么冰冷的话语。   何家树:“我走之后,就不会有人给你带来麻烦了。不再见到我,你也就不会再想起当年的事情。好好照顾自己,回去吧。”   他就想这么轻描淡写地把自己打发了?   何家浩拽着他不肯放人,想到自己在父亲的高压下谨小慎微了这么多年,早该意识到摇尾乞怜永远无法取得自己想要的结果。   何家浩撕开最后的伪装,亮起手机空荡荡的单独分组,无暇惋惜那么多年的对话都彻底没了痕迹,质问他:“所以呢?这有什么用?掩耳盗铃吗?你的QQ号我倒着都能背出来,手机号我也记得,林俊荣已经被我们送进去了!你说你要回潮州收集证据,我可以等你回来,但你不能就这样一声不响地走了!”   在他激动的语气映衬下,何家树显得分外平静,犹如一潭死水。   顿了顿,何家树轻声开口:“是我没保护好你,还给你带来了危险。小浩,你的病情已经开始好转,我就没什么留下的必要了。”   “我根本不在意!”何家浩气得不行,“那你怎么不说,如果没有你,我现在还一个人在房间里的角落难受、自残,你带给我的就只有危险吗?我以为这八年我终于熬出头了,可你还是要走,我将来怎么,怎么……”   “小浩,一直以来我自以为是地认为,你会一直跟在我身后。可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不用一直追随我的脚步,你应该去走自己的路。没有我,你会过得很好的。”   “我不想你走!这八年来你不孤独?哥,答应我,别走。哥,答应我!”   虽然他这些话语说得无比坚定,越来越收紧的虎口却暴露着内心的慌乱,何家树的脑海里同样一团混乱,何宏光的话纷纷闪过。   “家浩以后的生活不需要你……”   “你不是何家的孩子,我们也不是一家人……”   嘴角泄出一丝苦笑,何家树定睛看向他,用温柔的语气陈述出残忍的事实。   “别喊我哥了。小浩,我姓的何跟你姓的何,早就不是同一个何了。”   “可你名字里的家,和我名字里的家,明明就是同一个家!”   何家浩含泪喊出这句话,顽强地与那股泛滥成灾的苦涩对抗,坚定不移地注视何家树。   四目相对,眼眸俱挂上了朦胧的雨幕,可两人都咬牙隐忍着,谁也不肯落泪。   何家树去意已决,好像不过只是短暂被他触动,下一秒就用力扯开他的手,大步走向检票口,递上车票,冰冷的围栏生生将他们分隔。   “哥!你要走就带我一起走!”   检票员把他拦住,不予放行,何家浩用力挣开,闯进去,追随哥。   可那抹身影越走越远,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太过于决绝。   他看着哥成为最后一个上车的旅客,看着车门关闭,看着客车启动,准备出发。   “哥——”   他声嘶力竭地叫着,仍不见其回头,他负气地定住脚步,聆听着客车引擎作响。   他是被放弃的人,为什么还要一直祈求对方施以怜悯?   八年前夜雨匆匆,他在哥上车之前没能说完想说的话,八年后天朗气清,他以为这次终于来得及,来得及说清全部的心境,可对方还是坚持离开……   九岁的何家浩狼狈地追车,十七岁的何家浩不会再追了。   “何家树。”   他低声叫着哥的大名,荒唐地希望对方能立刻主动下车。   不知道过去多久,他纹丝不动,客车却挪动了,缓慢地提着速度,将要驶远。   当反应过来后,身体已经追出去了。   何家浩昂首张望车窗旁的人影,捕捉到哥的侧脸后,他疯狂地拍打那扇车窗,徒劳地叫着:“哥!你别走,有什么问题我们一起解决,哥,你别走,你带我一起走,哥……”   盛夏的气流拂面而过,他心中的梅雨季仍旧狂风乱作。   八年前的狼狈再度上演,同样的剧情,同样的结局。   这些年他跪祠堂、跪祖宗,明明内心抗拒着何家严苛的教条,仍忍不住向神灵祈愿——他想让哥回家。   这也是他八年不曾改变的生日愿望。   线香焚尽,蜡烛熄灭。   何家树,这一切又算什么呢?他无声道出诘问,得不到回应。   客车上,何家树看似丝毫不为所动,频闪的眼眸却暴露着他在悄悄关注追车的身影。   风吹乱了何家浩的刘海,露出光洁的额头。   八年前落水的场景好像还发生在眼前,弟弟意外撞得头破血流,八年过去,只剩下一道浅浅的疤。   风会掀开弟弟的发,他会揭开何家的疤。只要他还在西樵,伤痛就会重演。   不如由他带走这阵恼人的风,带走往事与痛苦,只求弟弟能够平安顺遂。   何家树生生别过头,强忍泪水,不再看车窗外的人。 第47章   朱门街136号。   房屋内一切如旧,家具被苍白的防尘布覆盖着,窗被打开,带来燠热的风,吹得灰尘四起,何家树鼻翼翕张,呼吸好像变成一件难事。   他先去洗手间洗了个手,随后回到客厅的供台前,擦干净父亲的遗像,上一炷香。   他没有下跪,而是靠在供桌旁,好像在和父亲并肩相伴。   何家树自言自语,说给父亲听:“爸,看到我回来,你开心还是不开心?”   一片寂静。   僵在原地足有半分钟,何家树一动没动,下意识不敢看父亲的脸。   他把这些归结为房屋久无人住的原因,他需要新鲜的空气,否则将要喘不过气了。   他忽然健步冲向门口,摔门离去。   可当他立在院门外时,呼吸倒是顺畅了,内心则变得茫然。他还能去哪?他下一步该做什么?答案全都是未知。   就像独自坐在候车大厅里等车时,他盯着车票上的目的地,竟然会羡慕一张车票的价值,至少车票是有目的地的,而他何家树没有。   何宏光的话萦绕在耳畔,提醒着他,他早已不是何家人了,身为何家的话事人,何宏光并不欢迎他这个外人,遑论接受他回到何家。   他的存在只会撕开整个何家那道耻辱的伤疤,就像他永远无法剔除体内属于林俊荣的血脉,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所以他最后才会和小浩说,他们姓的何早就不是同一个何了。   日暮归家时,朱门街炊烟袅袅,饭菜的香气从各家各户的窗口传出,伴着家人们的欢声笑语。树影婆娑,街道两旁栽着成片的月季,路上却空荡荡的,不见其他行人。   何家树漫无目的地走着,感叹市区的道路宽阔,让他不禁怀念起西樵蜿蜒的小巷,月季也不如三角梅明艳。   一朵挂着雨水的三角梅,落在手里,触感是潮湿的,略带着凉意,但却让他觉得无比温暖,将内心的虚无全部填满。   还记得后来小浩又说过一次,那是在训练结束后,小浩累得气喘吁吁,转着眼珠向他试探。   “哥,你要在潮大读研,是吗?那你以后准备去哪儿?做什么呢?”   他掩饰着内心的迷茫,摇了摇头。   小浩则坚定地说:“我一定要考上你的学校。我来找你好吗?等我上了大学,我就来找你,哥!”   他笑着答应。   那天他在梅树下靠着摩托车的情景同样历历在目,他清楚记得自己承诺过什么,似乎在今日失约了。   何家树掏出手机,他习惯把短信列表清理得干干净净,唯一的对话框就是和小浩的,屏幕上顿时写满了弟弟这两日的关切。   他向上划动屏幕,划了很久,直到看到那两句。   何家浩:哥,那如果我真的想离开这里呢?你带我走?   何家树:我带你走。   忽然就后悔了。   手指立马点上对话框,何家树焦急地敲动键盘,打出一段话。   何家树:等你成年,等你考上大学,到时候你再来潮州找我,我等你……   指尖突然离开屏幕,何家树面色凝重,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得不好,逐字删除。   弟弟可以说这种话,他却不能说,好像在引导弟弟脱离何家,不为二叔,他也要看在何家其他人的面子上,譬如爷爷、小姑,他们都是弟弟无法割舍的亲人。   何家树拿出口袋里的香烟和打火机,本该下意识地抽出一支衔在嘴里,可当他分神看向烟盒的那瞬间,他竟然觉得恶心,迟迟没有掀开的念头。   右手握住的手机始终亮着屏幕,一条短信反复编辑,又反复删除,令他体会到“词不达意”四个字的真意。   这时,手机忽然发出振动,何家树一眼看清来电显示的名字,死水般的眼眸泛起一丝波澜。   是小姑。不管换过多少次手机,不管他们有没有更换号码,他都习惯性地保留着,备注都不曾变过。   略作犹豫,何家树选择接通。   “喂?家树?”   她还叫他家树,虽然语气焦急,但又那么熟悉,让他内心的寂寞有所削减。   何家树低声叫人:“姑姑。”   “我从你同学那里问到的号码,家浩和你在一起吗?我知道他上午去找你了……你知道他都爱去哪里吗?我们现在都在外面找他……”   听着小姑的话,何家树已经跑到路边拦车了。   想到那个梦幻的小屋,那是弟弟的秘密基地,何家树不能也不肯告诉别人,于是答道:“我这就回去找他。”   过路的空车刚一停在原地,何家树就拉开车门坐上去,告诉司机目的地:“去西樵村。空车费我出,快开。”   “行!”   出租车疾驰在空旷的夜路,何家树心急如焚,率先给何家浩打电话,对方却已经关机。   他又给陈龙安打电话,吵醒睡梦中的人。   何家浩也不在陈龙安那里,陈龙安立即出门帮忙一起找。   出租车停在西樵河岸边,正是他们重逢之日的那道桥旁。   何家树心中五味杂陈,四顾张望着,看到陈龙安赶紧追问:“怎么样?找到没有?!”   陈龙安摇头:“没有。”   两人继续摸黑找人,何家树一声声叫着“小浩”,希望何家浩听到他的声音会立即出现。   手电筒的光束相会,两拨人迎面相遇,何家树猝不及防地看到久违的亲人,他们无言相对,却有着共同的目标,那就是尽快找到何家浩。   谁也没说什么,何宏光带着妻子和妹妹走远,何家树则奔向另一个方向去找。   在陈龙安的陪伴下,他重走了一遍这些日子和小浩一起去过的所有地方。   深夜的大排档早已打烊,何家树询问老板,老板摇头表示不知情。   深夜的廊桥一片漆黑,何家树不惧危险,把桥上桥下都找了一遍,没有捕捉到任何身影。   深夜的校园更是安静到诡谲,何家树在邱秋的帮忙下进入,穿梭在走廊,可校园里到处都是空荡荡的,除了他和陈龙安、邱秋,再没有第四个人。   他们几乎将整个西樵村翻了个遍,但凡还在开门的商铺都没放过,却怎么都找不到何家浩,手机也一直关机。   何家树又去了河边,一条小船停放在原地,空无一人,那么他的心中便只剩下最后一个答案。   前往花棚的路上,何家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纷乱的记忆揉碎在一起,弟弟独自躲在秘密基地的角落里痛哭、自残……   他的心就要跳到喉咙了,用最快的速度跑过小巷,学着何家浩那样打开院门,直冲向花丛深处的小屋。   陈龙安和邱秋被他甩在身后,慢了几步进入小屋后,正好看到何家树失落地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小屋就那么大,他每个角落都不放过,显然一无所获。   今夜的小屋黑魆魆的,光束来自于他们带来的手电筒,不如花灯那么温柔,甚至有些刺眼。   那两人都是初次来到这里,邱秋仰视头顶的花灯,惊讶地说:“这是……”   陈龙安也问道:“都是浩浩做的?”   何家树点头:“这是小浩瞒着他爸偷偷做灯的地方。”   邱秋称赞道:“他可真有天赋,这些灯都好精致!”   心中的悔恨几乎要将他压垮了,何家树抬起手,抚摸着那些让他不舍触碰的花灯,不论曾经还是现在,他们的对话都还回荡在脑海。   八年前。   “小浩,你为什么爱做花灯啊?”   “不为什么,就是喜欢。”   “喜欢什么?”   “嗯……就是觉得做灯的时候很快乐。”   昨夜。   “小浩,你现在知道为什么爱做花灯了吗?”   “不知道。可是……哥,我不做这个又能做什么呢?作业会写完,试卷会做光,那么厚的一本奥数题也有搞定的一天,明明已经很焦虑了,有时候我还是会觉得,为什么我会有那么多的时间?如果你在,会不会不一样……”   弟弟都已经这么说了,他怎么能够狠心离去?   陈龙安低声感叹:“这么多灯,看来他还真不是闹着玩的。”   何家树接话:“他就是这样,嘴上不说,心里犟得很,一旦有了认定的事情,他就不会放弃。”   那盏又大又威武的龙灯被挂在正中间,何家树不难想象,他这些年做过多少盏同样的龙灯,新灯替换旧灯,一直挂在这里,等待有一天送给自己。   不过是少时随口说的一句话,他竟记了那么多年。   三人失望地离开花棚,走在空无一人的小巷。   邱秋给陈龙安使眼色,陈龙安看看邱秋,又看看何家树,摇了摇头,不语,给他留出安静的空间。   何家树满腹愁肠。   他想,很多人说过,那些事情不是他的错,可为什么糟糕的结果都由他来承担?   他和小浩本可以无忧无虑地一起长大。要是小浩真出了什么事,他不会原谅自己的。   凌晨时分,何家树劝邱秋先回家,自己继续去找。   陈龙安环视一周,眉头微皱:“你也别找了,浩浩很聪明的,不会吃亏,万一明早就回来了呢?太晚了,我先送小邱回去。”   何家树点头,催他们先走,没有把陈龙安的话听进心里,打定主意不找到弟弟绝不罢休。   陈龙安岂会不了解他,暗道他们兄弟俩一个比一个犟,劝不住的。   他找得身心俱疲,数不清这一整夜把西樵村走遍几个来回。他还不断地给何家浩打电话,只有机械的女声提示他对方已经关机。   远天即将破晓,他声嘶力竭,手机的电量也开始告急,他踱到河边坐下,抱着头克制情绪,忍得眼眶泛红,让他产生破口大叫的冲动。   “阿树!”陈龙安远远向他跑过来。   何家树急忙起身询问:“找到小浩了?”   “不是,先别找了。我刚路过你家,你爷爷被气病了,快去医院!” 第48章   西樵电玩城大门紧闭,门窗贴满夸张的巨幅宣传海报,让外面的人无法窥探里面的世界。   里面整体都是昏暗的,光来自于各种游戏机的屏幕,间或发出搞怪的音效。   一男一女坐在街机前,男生正襟危坐,怎么看都不像电玩城的常客,更像坐在教室里读书的样子。女生则放松多了,双眸紧盯屏幕,双手忙着操纵摇杆和按键,十分娴熟。   机器忽然发出提示音:“KO!”   陈若楠气得拍打机器:“又没过,这关真难打!”   何家浩无言以对,这是一台游戏机,而不是试卷考题,他无法为陈若楠提供任何帮助。   陈若楠玩够了,悄悄打量他,开口找些话题:“你喜欢玩游戏吗?”   何家浩摇了摇头,表达的意思不是“不喜欢”,而是“不知道”。可他转念一想,反正他也没接触过,那就当不喜欢吧,答案并不重要。   陈若楠皱眉,在心中骂他是个“闷葫芦”,皱眉追问:“那你还要在这里坐多久才肯回家?我还以为你要玩游戏呢,合着看你这样子是离家出走?”   何家浩反问:“那你怎么不回去?也是离家出走吗?”   “我经常在这熬夜打游戏,我爸妈又不管我,他们有我哥就够了。倒是你,你爸妈看重你,肯定在外面找你,着急呢。”   中午,何家浩从车站走回家,一路上大脑都是空白的。原来极致的失落会导致一个人丧失胡思乱想的能力,他只是久违地燃起那种了无生趣的感觉。   怀着颓丧的心情,他迈进家门,正好撞上等待已久的何宏光,指尖又在敲打着桌面,一声接着一声,听得他很是烦躁。   他没有猜错的话,陈俊立肚子痛的伎俩已经被识破,母亲发觉他不见了,仓皇之下打电话叫回父亲。   “你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又去找他了?!”   他沉默以对,没有和父亲交流的欲望,打算上楼回房。   父亲怒不可遏,起身便开始打骂他:“你还嫌家里不够丢人是不是?!还敢去找他!你知不知道村子里是怎么议论……”   母亲冲过来阻止,父亲变本加厉。   至于他,他受够了。   下意识的反抗并不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他用力抓住父亲的手,阻止对方的暴行,冷声说:“这样的家,我也早就不想待了。”   父亲气得直吼,无外乎是“不想待就滚”“和他一起滚”这些话,他封闭自己的双耳,全当没听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决定再也不回去了。   他漫无目的地在外面游荡半日,或走或停,不知下一步该去哪里,也不知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想哥这些年一定也是这么无助吧?他算不算在成长的路上又踩到哥留下的脚印呢?   天黑之后,他遇上了同样在游荡的陈若楠。   游戏厅的老板是陈若楠的一个远房堂哥,临近打烊的时间,顾客稀少,老板直接把钥匙丢给陈若楠,自己先走了。   陈若楠熟练地把所有游戏机都玩了一遍,他就一直在旁边作陪,一声不吭。   眼下,听着陈若楠的话,何家浩觉得很是苦涩。   陈家重男轻女,同村多少有所耳闻,他们两个是不同的情况。他又不禁想起哥,哥和陈若楠都是缺乏关爱之人,倒算得上同病相怜。   何家浩自嘲地说:“我倒是希望我爸妈的这种‘看重’能分给其他家长一些。”   陈若楠发觉自己好像说错了话,想了想,爽快地做出弥补:“行了,你爱在这里待多久就待多久吧。”   何家浩向她挤出个感激的笑容:“谢谢。”   看不下去他就这么干坐着,陈若楠教他如何打街机。何家浩本想拒绝,可他也想不到更好的方式打发时间,就认真学了起来。   凌晨刚过,何家浩定睛盯着屏幕,疯狂拍打着游戏机,看似一通混乱的操作过后,屏幕上赫然显示着游戏通关。   陈若楠瞪大眼睛,难以置信:“我卡在这关这么久,你就这么过了?!绝对是新手保护期。”   “什么叫新手保护期?”   “就是说新手打游戏,即便你是个笨蛋,也会很容易地通关!”   何家浩一本正经地反驳,语气里还带着小得意:“我哥说我从小就聪明。”   “还想着你哥呢?”陈若楠话锋一转,游戏玩够了,该说正题了,“发泄了这么久,你想通没有啊?”   何家浩摇了摇头,率先问她:“你知道我家当年发生的事吗?”   “知道,我爸在家里说过。”陈若楠大喇喇地说出口,旋即看向他,解释起来,“你别生气。我爸那个人就是话多,我哥都听不下去了,把他说了一顿。”   他还是摇了摇头,表示不介意这些。   陈若楠追问:“所以呢?你哥怎么了?”   “我哥走了。”少年蹙起眉头,发出那样沉重的疑惑,“我就是想不通,我不知道何家为什么容不下我哥,我更不知道为什么我哥要抛弃我……”   陈若楠略作思忖,看着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叹了一声,给予安慰:“我觉得不是这样。你哥要是真的想抛弃你,还教你划龙舟干嘛?他要想离开早就走了。”   “可他确实走了。我求他带我一起走,他答应过我的,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陈若楠率性直言,可谓一针见血:“他肯定是怕你和你爸起冲突啊,不想影响你和家人的关系。”   “真的?”何家浩已冷静下来做过思考,觉得很有道理,但还是不敢相信。   “当然!他带你一起走,这不是什么难事,可带你走了之后呢?你有没有想过后果?”陈若楠又想到自己面临的处境,自顾自说道,“我看过一本书叫《玩偶之家》,我曾经把自己想象成娜拉,鲁迅不是还写了一篇文章吗?娜拉出走之后会怎样呢?我其实觉得她不会回去……”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刚开始了解陈若楠,虽然自己每次考试都能名列前茅,但课外书读得实在不多,在何宏光眼中,那些都是闲书,只会影响他的成绩。   他看过鲁迅的那篇文章,确切地说应该是演讲稿。陈若楠会因此去读《玩偶之家》,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许是发觉他的目光带上些钦佩,陈若楠摆摆手,又自豪地挺直了腰板:“学习成绩我是比不过你,但我也不是只会打游戏好吧!”   何家浩点头表示相信,心中还在回味着陈若楠刚刚说过的话——哥竟然还是在为他考虑吗?他多希望哥能自私一些,凡事先考虑自己。   从车站回来之后,他难免对哥的绝情有所埋怨,钻了牛角尖。   经过陈若楠的点拨,他一下子就想明白了,负面的情绪烟消云散,他又开始心疼哥。   其实他一直知道,抑或是何家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当年的事不是哥的错,包括父亲。   父亲不过是接受不了大伯去世的打击,迁怒于哥,误把哥当成罪魁祸首,八年如一日地巩固着恨意,实则父亲只是不肯迈过大伯去世的这道坎。   父亲和大伯兄弟情深,他和哥又何尝不是呢?   一直以来,哥默默承受着那些责骂和非议,承受着背叛和抛弃,哥被迫揽下一切。   哥的委屈又该向谁发泄?   他多想陪着哥一起寻找一个出口,就像那晚在大排档,他勇敢挡在哥的面前,聆听哥的倾诉,他们本该一直这样的。   寂静良久,何家浩缓缓抬起头,道出自己一直坚信的一句话:“我觉得血缘并不是最重要的东西,他永远是我哥,对吗?”   “血缘很重要吗?血缘也不见得能让我爸妈把目光多放在我身上一点啊。我和陈俊立还是双胞胎,血缘平等,得到的关爱怎么不对等呢?我想不通。”她看出他希望得到肯定,又正色点头,“何家浩,其实你不用管别人怎么看,那太累了。我们只要知道自己心里想要什么,然后就去做,什么都别管!谁敢管我,我就骂他,我还要打他……”   何家浩下意识捏紧拳头,平静的语气中泄露出野心:“既然都说我是何家独苗,那何家总有一天由我当家,族谱怎么写由我说了算。”   陈若楠并未立即接话,何家浩一抬头就发现她怔怔地盯着自己,眼中的凌厉很快被压制下去,他不好意思地向后一躲,纳罕道:“怎么了?”   陈若楠老神在在地说:“我就说嘛,你才不是小绵羊。”   “小绵羊?”   “嗯……这是我和家树哥说过的话,你回头问他吧!”   “你们俩什么时候有秘密了?”   “不是秘密,邱老师也在。”   “哦,那就好。”   “你话也提醒了我,陈家将来说不定还是我说了算呢,我也得努力……”   “所以你别总让我超过陈俊立了,你得自己来……”   不愿回家的少男少女阴差阳错地聚在这间游戏厅,昏暗的室内难以辨别天光的变化。   他们各有各的困境,开解互相的心事,畅想十七岁以后的未来,喝光一瓶汽水,无关风月,只为庆祝一段正式建交的友谊。   何家浩忽然意识到,守望着哥归来的这些年,他从没有过朋友,陈若楠竟然是第一个。   而陈若楠也因此拥有了新的领悟,她对何家浩确有好感不假,但比起以前假借擦汗的名义向他靠近,今晚这段萍水相逢的际遇让她觉得更自然、更快乐。   不知不觉间,外面的天已经亮了。   陈若楠又打了个哈欠,随口问道:“几点了?”   何家浩这才猛然意识到什么,赶紧去掏手机:“我是不是得跟我哥说一声?他心里肯定难受,我现在明白过来了,我得给他打电话安慰他。”   不过一年而已,他会坚持下去,等拿到潮大的录取通知书那天,他会立马去潮州按下朱门街136号的门铃,告诉哥,他来找他了。   “对啊!聊了一晚上,我都忘了,你快打。”陈若楠也替他着急。   看着怎么按都不肯亮起的手机,何家浩无奈叹了口气:“手机没电了……”   “没事,你别着急,回家充个电再打过去,家树哥不会计较的。”她又拿起自己的手机看时间,告诉他一声,“六点了,我们……”   话还没说完,陈若楠的手机响了,没有备注,只是一串号码,她却知道对方是谁,面露不悦:“什么啊,正说让你给你哥打电话,我哥怎么给我打电话了?”   “陈俊立……”想到陈俊立帮过自己,何家浩委婉开口,“你不接吗?”   陈若楠不大情愿地按下接通,蛮横问对面:“大清早你给我打电话干什么?”   “你跟何家浩在一起?”   “你怎么知道?!”   “你把游戏厅的门给我打开。”   “你怎么知道我在游戏厅?!”   隔着手机,何家浩都听清了,下意识看向门口。   陈若楠向他放话:“你去打开吧,陈俊立来了。”   反锁的门被打开,清晨的日光打进昏暗的室内,陈俊立走了进来。   这次他没有追究妹妹没大没小的问题,而是看向何家浩。   “何家浩,你哥回来了。” 第49章   一夜过去,不过一个清早的工夫,消息已在整个西樵传开。   何家独子离家出走,何家人找了一宿也没找到,那位德高望重的何老爷子急到发病,于凌晨被紧急送往医院。   邱秋家住在北村,陈龙安送她回家后恰好路过何家,算得上是第一个知道消息的外人,赶紧告诉何家树。   何家树匆忙赶往医院,直奔手术室——何老爷子正在里面抢救。   王丽华和何宏娟坐在长椅上,何宏娟泫然欲泣,王丽华揽着她的肩膀低声安慰。何宏光坐不住,在手术室外面踱来踱去,大抵正觉得心烦意乱,听到脚步声猛然转头看过来。   他清楚地注意到,何宏光脸上的焦虑和担心都短暂消失不见了,好像在压制着怒火,恨意深重地瞪他一眼。   这么多年承受着责骂和非议,他有委屈,有愤怒,有不甘,但却从来没像此刻这般,他觉得心虚。   都是因为他执意离开,还在车站和小浩说了那些绝情的话,小浩想不开才会离家出走,家人找不到小浩,爷爷自然生气发病。   何家树陷入自责的情绪中,苛责自己既没有保护好弟弟,也破坏了爷爷的平静。   小浩还没找到,想到这里,他缓缓低下了头,无颜与何宏光对视。   可他又担心爷爷,小心翼翼地偷瞟手术室的大门,不敢上前一步,遥遥地守候着。   殊不知何宏光同样也在心虚。   何老爷子确实因心急发病不假,可何家浩已经不是九岁的孩童了,何老爷子最多因知晓孙子的抑郁症状而担忧得多一些,真正激怒他的是何宏光的态度。   许是因为找了一整夜,何宏光着急之余又生起怨恨。   他怨恨何家树搅乱了何家的祥和,也怨恨何家浩这个儿子心智不成熟、胳膊肘向外拐,甚至还敢用离家出走威胁他这个何家话事人。   情绪激动之下,何宏光顶撞了何老爷子几句,嚷出一些狠话。   “让他走,何家就当没这个孩子。他不要这个家,我们也不要他了!”   何老爷子怒斥回去:“是你把家浩逼走的!你不关他、不打他、不骂他,他会走吗?我活了八十多岁,就两个宝贝孙子。八年前,你把家树赶走了,八年过去,你又把家浩逼走了!我今天就告诉你,家树、家浩一个都不能少,他们都得……”   何老爷子本想强势地表明态度,奈何身子骨不中用了,急火攻心下,他一口气喘不上来,倒在了地上,家里一团混乱。   何宏光似乎也想起凌晨时的这番争执了,无声将视线从何家树身上收回,转过身去背对着他,紧盯手术室的状况。   宽阔的走廊像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何家人在那头,他在这头,永远都回不去了。   “手术中”三个字长久地亮着,何家树耐心地等,一边担忧爷爷,一边又要操心弟弟。   他掏出手机,本想问问陈龙安是否有了新情况,可他给何家浩打了一整夜的电话,自己的手机也没电了,他只能再揣回口袋里。   走廊寂静,时间过得很慢。   接连两夜不眠不休,饶是再健壮的人也承受不住。何家树只是觉得有些疲累,毫无困意,他用指甲抠着掌心的肉,虔诚地祈祷爷爷能够平安出来。   不知过去多久,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   医生一走出来,何宏光等人就围了上去,何家树也向前迈了几步,不敢凑得太近,能够听清医生的话就够了。   何宏光开口询问:“医生,我爸怎么样了?”   医生告知状况:“你们先别急,抢救过来了。但是老人年龄比较大,术前评估没有通过,好在现在情况还算比较稳定,我们建议先进ICU观察,同时进行详细会诊,再确认治疗方案。”   何家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一半,看着护士把何老爷子推了出来,在家人的护送下送进重症监护室。   他像个局外人,一直保持着不算打扰的距离,目送那三位长辈换上防护服,进去探望短暂苏醒的爷爷。   他如果能一起进去该有多好?何家树奢望地想着。   现实是他只能隔着玻璃窗向里面张望,何老爷子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心跳监护仪缓慢地波动着,足以表明何老爷子现在的生命体征有多微弱。   他的心立马又悬起来了。   何老爷子不知说了什么,何宏光拧着眉头,显然不赞同,何宏娟早已哭得喘不过气。   何老爷子作势要拔掉针管,何宏光连忙阻止,他也下意识上前一步,撞上冰冷的窗。   痛,但远不如心痛。   他们很快出来,何家树赶紧后退几步,站在远处听他们与医生交涉,满心焦急。   何宏光说:“我父亲一直说‘回家’,还要自己拔针管,这可怎么办?”   医生说:“病人的详细会诊报告已经出来了,老人家现在岁数,做手术的风险非常高,我们现在只能用输液的方式维持他的体征。如果病人强烈要求回家,我们医院也是尊重病人和家属的意愿的。这是放弃医学治疗告知书,你们签了就可以办理出院了。”   听到“放弃医学治疗”几个字,何家树顿时红了眼眶,想不通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他又想上前,迈出半步,强迫着自己收回去,寄希望何宏光千万不要同意签署。   他想,爷爷说的回家会不会是想让家浩和家树回家?   弟弟曾跟他说过,爷爷一直都想念着他,以前他自卑地不敢上前,如今他什么都不管了,他想去探望爷爷,只要他被允许。   医生仍在补充:“他现在这样的状况,你们得有心理准备,不太乐观。”   何宏光犹豫几秒,许是反复念着老父亲的“回家”二字,他果断签上自己的名字:“好,我们回家。”   这下就连王丽华都忍不住了,掩面落泪。   何家树听着啜泣的女声,险些站不住脚,靠在墙壁上勉强支撑。他彻底抑制不住,无声落泪。   眼前的画面有着残忍的熟悉感,就在这间医院,记不清是几楼,毕竟医院的每层楼都相差不大,一样的残酷。   父亲和今天的爷爷一样,虚脱地躺在病床上,吊着最后一口气,家人们围绕在床畔,他被二叔残忍地关在门外。   他无从知道父亲临终前都说了什么,无从知道父亲到底是爱他还是恨他。   他急得拍门,又不敢用力拍门,怕惊扰到父亲,只能扒在玻璃窗上旁观病房里发生的一切。   二叔走向门口,可才走了一半,就立马又回到病床前。他听不见声音,像在看默片,家人们忽然情绪激动,弯腰凑近父亲,二叔的反应犹为夸张,病房的隔音那么好,他都隐约听到二叔哭号了。   他同样在哭号。   他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这件事让他抱憾终生。   何老爷子离不开仪器的监控,王丽华先行回家整理房间。何宏光与医生做着最后的交涉,何宏娟则不放心地盯着医护人员把何老爷子挪上转运床。   何家树用力揩掉脸上的泪水,心中下了决定,他不想让与父亲永别的痛苦再次上演。   于是他果断跟了上去,卑微开口:“二叔……您能让我一起回去吗?我想回去照顾爷爷……”   何宏娟心疼地看向他,又去打量何宏光。何宏光板脸不语,一门心思帮忙推转运床。   何家树继续恳求:“二叔,我知道我已经不是何家人了,我没有资格,但爷爷他一定想见我,我要送爷爷最后一程……”   “你走开!”何宏光骤然停步,一把将他推开,转头命令何宏娟,“你老实陪着爸。”   何宏娟深知不能离开何老爷子,见状只能狠下心来回过头,推着转运床远去。   瞧着何老爷子被送走,何宏光厉声怒斥他:“你要干什么?你还想把我们何家害到什么地步?!你知不知道,都是因为你,我儿子离家出走,我爸病重,还有以前的事……”   “我知道,我都知道!”何家树打断道。   这一刻,他通感了弟弟八年来走过的艰辛,选择了和弟弟同样的方式面对。   何宏光转身要走,他一把拽住,直接认错:“我是灾星,我是野种,我爸被我气死,我弟被我连累,我爷爷也被我害了。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二叔。”   他把自己的脸面视作一滩烂泥,狠狠地踩在脚底。   八年来他全部的抵抗都在此刻放下,所有的骂名他悉数承担。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吗?没关系,他愿意一一认下,只要能够得到二叔的怜悯。   “你骂我什么都可以,你让我滚,让我离开西樵、离开何家,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但就这一次,我求你了,二叔。我怕,我怕爷爷像我爸一样……”   何宏光猛然抬手,用尽浑身的力气甩他一巴掌,挂着皱纹的脸肉因牙关紧咬而发出微颤。   何宏霄之死可谓是何宏光多年来的禁区,他似乎不该冒失地提起。   “你别提他。”盛怒之下,何宏光开始驱逐他,“他也不是你爸。你给我滚,你不配姓何。滚——”   何宏光甩手便走,徒留何家树站在原地。   他不想这么失态的。担忧、羞耻、愤恨、无力,情绪一层层叠加,彻底将他压垮。   何家树跌坐在地,头狠狠地砸上墙面,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痛楚,抱住膝盖,捏紧拳头。   心脏犹如膨胀的气球,他恨不得用针将之扎破,扎它个血肉淋漓。满腔憋闷无处排解,良久,他痛苦地发出一声怒吼。 第50章   救护车停在何家门口,转运床被推进房间,何老爷子一路都在昏睡着,呼吸微弱,总算如愿回到了家,躺在自己的床上。   医护人员帮忙调试好医疗设备,收工离去。   漫长的一夜才刚刚结束,晨光熹微,金鸡报晓,天亮了。   两名女眷无声忙碌着,想让何老爷子尽量休息得舒服些,何宏光脸色依然阴沉,分外忧心地立在门口观望。   何宏光本以为自己已经把话说尽了,何家树这下总该死心,悻悻地离开西樵,不失为一个让他满意的结果。   玲姐却悄声走近,为难地告诉何宏光:“家树来了。”   何宏光惊讶地看向她,脸更黑了几分:“门锁好,别让他进来。”   玲姐点头。   将军门庄严肃穆,乌木云纹,漆黑发亮,立在何家树面前,就像医院里的玻璃窗,都在阻挡着他与挂念的亲人相见。   他知道何宏光在想什么。何宏光以为那一巴掌能把他打入谷底,可他这么多年都挺过来了,怎会轻易地被击垮?   没能送父亲最后一程的遗憾既已无法弥补,他就更要抓住爷爷,无论如何他都要见到爷爷。   何家树握拳敲门:“开门!开门!我要见爷爷!”   门板纹丝不动,显然被人在里面落了锁,何家树用力地推:“开门!听到没有?!我让你开门!”   没有人回应他。   他求过玲姐,玲姐很是无奈,不得不听从何宏光的话,无法为他开门。   他心中的怒火彻底烧了起来,想他们何家自诩有头有脸的大家族,老旧地重视那些虚无缥缈的规矩,即便爷爷病危,他也不被允许探望。   家既不成家,所谓的宗族、祠堂、传承到底有什么用?还不如悉数毁了。   何家树收回拳头,高声放话:“不让我见是吧?好,何宏光,你给我等着!”   何家树转身离去,沿着何家的围墙一路向前,在路口拐了个弯,停在何氏祠堂门口。   朝霞之下,木门紧锁,何家树不必再顾虑惊扰到爷爷,挣断老旧的门锁。   “吱嘎”一声,门被推开,威严的雕梁犹如一座大山矗立在眼前,何家树自投罗网般迈了进去,却怀着一颗反骨的心。   龙舟停靠在墙边,还没到今年开启的时候,船桨亦整齐悬挂着,唯有一只不知何时落在了地上,孤零零的。   他垂头看着那只桨,不免觉得这好像自己的处境,他们都是被人遗忘的、遗弃的。   于是他果断上前捡了起来,决定带着这只船桨一起向礼教发出讨伐。   祠堂门口的过路之人发觉不对,驻足议论。   “何家祠堂的门怎么开了?”   “这谁呀?他要干什么?”   “什么情况?何二哥知道吗?”   一传十,十传百,越来越多的人聚了过来,堵在门口围观。消息不径自走,肯定已经传到何宏光的耳中。   山雨欲来,何家树背对成山的祖宗牌位,执着船桨指向众人:“你们去告诉何宏光,他再不出来,我就把这里都砸了!”   祖宗祠堂何等重要,这是灌输在每个西樵人骨子里的观念,大家议论纷纷,可因他气势太盛,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仅有几个人说着苍白无力的话。   “砸不得啊!”   “赶紧去叫何二哥。”   “他是何家人吗?”   何家树无暇回答他们的问题,用尽最后的耐心等待何宏光露面。   他宁愿何宏光打他、骂他,只要何宏光敢出现。   他不被欢迎回到西樵,不被接纳重返何家,这些都不重要。   即便是以野种的身份,他只是想见一见爷爷,如此简单的愿望为什么就是不被允许?   宗祠、礼法、教条,这些东西从小压在他们兄弟二人的身上,他少时已经懂事,早慧地望见了前路。   那时他就想,身为何家小辈,总要有一个人承担起家族的重任,代价只是牺牲掉一部分的快乐与自由。   他擅自做主,选定自己,挡在弟弟前面,只要弟弟能够恣意成长,做想做的事,他就心满意足。   所以他一直坚定地告诉小浩:你是有选择的。只要哥在,你永远都有选择。   曾经,他认真刻苦地读书,参加大大小小的竞赛,往返于潮州和西樵。他要求自己的成绩必须是第一,这样等弟弟入学后,就可以轻松一些。   他早早学会游泳,踏上龙舟,在一个又一个炎热的夏季挥洒汗水,固然他后来真正地喜爱上龙舟,可他只是忘记了,自己一开始对龙舟没有丝毫兴趣,他不过想为弟弟多挣一份荣誉。   不到十四岁的年纪,他就已经熟知家里大大小小的祭祀流程,一言一行都苛刻地达到完美标准,并且开始帮助二叔准备仪式,把一切都做到满分。   何家树以为这就是他们的一生。   即便少时多番辛苦,但他只要看到弟弟展露笑颜,小小的人提着一盏潦草的兔子灯蹦到他面前,乖巧地说:“哥,这是祝你拿到最佳舵手的礼物。”   他忍俊不禁:“比赛还没开始,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拿最佳舵手?”   小家浩一本正经地说:“因为我哥就是最棒的。”   他所有的情绪便都瞬间消弭了,他也得到了快乐。   当年越是那么拼了命地想要保护家人,如今他就越是难以接受人生无常的变动。   他没有保护好弟弟,也对不起父亲,连想见爷爷一面都做不到。   曾经他无比抗拒着残酷的事实,多少个夜晚难以入眠,直到这一刻,他想明白了。“野种”又怎样?   少时那些有关亲情的画面纷纷闪过脑海,他不禁发问:血缘和宗法就那么重要?比真挚的情感还重要?   何宏光费尽心思维护这座宗祠,视血脉为头等重要的事情,好像一场春秋大梦,早该有人来将之打碎。   他受够了被这座无形的大山压在身上的感觉。   山既不可撼动,那他便劈开这座山。   时间到了,攒动的人群中始终不见何宏光的身影,何家树耐心告罄:“何宏光!你不出来是吧?”   他相信何宏光一定在暗处看着。   “三——二——一!”   无人应声,何家树果断挥起船桨,砸向左墙边陈列的何氏荣誉。   表彰证书被精心地封存在玻璃相框里,赛事奖杯总是被擦拭得不留一丝灰尘。   如今玻璃渣四溅,奖杯滚落在地,翻上无数个圈,停在他的脚边,何家树瞥上一眼,冷酷地一脚踹开。   围观群众随之发出阵阵惊呼,下意识退后几步,以防受到波及。   可这,只不过是个序曲。   何家树的胸腔因愤怒而起伏着,他又走向另一面墙,何氏祖训裱在四方的框架内,高悬上方,让人不得不仰视着它,凭什么?   他随手摘下何氏祖训,掂在掌心,表情戏谑,像在看个笑话。   下一秒,他昂首剜向前方的何家祖屋,何宏光想必就在那里看着。   接着,他用力把祖训砸到地上,华丽的外衣被除去,内里不过是一张单薄的熟宣,写满了字迹而已,竟也能被奉为金科玉律,约束何家的一代又一代?   何家树丝毫没有停顿,脚踩在废纸上,彻底碾碎它,手里的船桨不停,一下又一下,把桌上陈列的瓷器全都砸了个粉碎。   玻璃碎裂在空中,碎片乱飞,像下起一场刀子雨,他的手掌和脸颊被刺伤,鲜血顺着手臂直流。   何宏光还是没露面,他不是祠堂最忠实的拥护者么?还能沉得住气?   何家树点头,高声喊话:“何宏光!还不出来?你不让我见我爸,也不让我见爷爷,把我赶出何家,我今天就砸了你的祠堂,砸了你的脸面!”   这一刻,他更像这座何氏宗祠的话事人,此处由他做主,无人再敢提起何宏光。   伴随着沉重的巨响,香炉被砸下,齑粉似的香灰散落一地,空气中灰烬纷飞,让这座已失威严的家祠彻底蒙尘。   何家树一把掀开供桌,用船桨击打昂贵的梨花木,贡果、酒杯散落一地。   他看到从供桌下溜走逃命的奖杯,不知它何时躲在了供桌下面。   何家树心头一颤,不过找回一秒理智,想要毁灭一切的心思却越烧越烈。   正是为了弟弟,也为了病床上的爷爷,为了他这痛苦的八年岁月,何家树更要砸烂一切,砸个酣畅淋漓。   这不仅是圈禁何家所有人的牢笼,也是把弟弟逼成提线木偶的戏台,毁了又有何妨?。   何家树越砸越凶,目之所及的全部都难逃他手。他不顾章法,放肆畅快地宣泄情绪。   祠堂已是一片狼藉,何家树最后瞄准上列祖列宗的牌位,高台之上,重重叠叠,像山,又像云,笼罩在何家小辈的头顶,竭尽全力也挥之不去。   他们与何宏光一样,都视他如弃子,高傲地俯视他,他受够了。   何家树拖着船桨步步逼近:“家族?荣耀?去你妈的!都是狗屁!”   不论将来作何打算,不论八年来承受着何等的屈辱,何家树将理智全部抛却,举起船桨,只消最后一下,他就可以砸破这层压抑何家的黑云,让天光照耀进来,再无黑暗。   何家浩火急火燎地赶来,挤出人群,快速扫视过周围的情况后,他不顾危险地冲到何家树身后,一把抱住何家树的腰。   “哥!”   何家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下意识要挣开桎梏,向前探身,举着船桨的手也蓄力向下砸,他要将牌位也毁掉。   何家浩不管自己是否会受伤,再度抱上去,把他的手臂一起揽住,用尽全身力气收紧臂弯,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开口安抚。   “哥,是我!你看看我,别这样……”   “小浩……?”   “哥……”   他双目含泪,扭头看清抱住自己的人,扇动眼帘,难以置信般,说不出话。   何家浩看到他暴露在外的肌肤遍布着伤痕,包括那张冷峻的脸,面色焦急:“哥,够了。”   至此,何家树才将将回过神来,茫然四顾,一片狼藉,承载着他八年的怨气,他已倾泻全部,身心俱疲。   船桨咣当一声落在地上,何家树一瞬间仿佛失去全部的力气,向下瘫倒。   何家浩挺直腰板,把自己当成哥的支柱,轻声哄着,抱着哥缓缓坐下。   “哥,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里,我陪着你。”   夕阳替换朝霞,余晖播撒在古老的祠堂内。   喧嚣过后,人潮默默散去,祠堂恢复到往日的宁静,唯有一地的凌乱昭示着之前发生的一切。   何家树独自坐在台阶上,犹如石化一般静默着,两天两夜不曾合眼,情绪又经历那么剧烈的波动,神情已变得恍惚。   就像被何家驱逐,他同样不被晚霞光顾,处于阴影之中,天色逐渐暗淡,与他无关。   他好像失去了灵魂,只剩下一副空洞的身躯。   曾经他是光芒万丈的耀眼少年,如今,他眼眸中的凌厉消失不见,借以额前的碎发,他掩藏着落寞的神色,垂头不语。   何家浩提着药箱,披光而来。   单膝跪在他的面前,何家浩轻轻碰上他的手臂,柔声开口:“哥,我帮你看看手。”   何家树没有给出回答,不同意也不拒绝,仍是失魂落魄的样子。   原本光洁的手臂布满大大小小的伤口,有的上面还长着玻璃渣,何家浩心疼地皱眉,屏住呼吸,先把干净的伤口消毒,耐心擦拭起来。   何家树全程不作反应,像是失去了知觉。   他又拿起镊子,夹出嵌在何家树肌肤里的玻璃渣。   生怕把哥弄疼了,他比做花灯时还要小心,溽暑正盛,额头很快挂满了汗。   可即便他再谨慎,还是弄疼了哥,处理最深的那道伤口时,血渍已经凝固了,玻璃渣被夹出来,落在地上,与此同时,何家树疼得下意识缩手。   何家浩不禁露出做错事的神情,紧张地道出关心:“哥,疼了?”   何家树依然不语,何家浩顺势坐在他的旁边,把他的手臂挪到自己腿上。   何家浩始终没有直视何家树,而是低头望着可怖的伤口,他觉得好像痛在自己身上,和心痛一样的滋味,煎熬至极。   他并不要求哥一定要说话。哥不愿意说,那他就多说一些。   “哥,是我不小心。”何家浩喃喃念着,悄然引导,“哥,你疼吗?疼就要说,别忍着……”   一滴泪落上何家浩的手臂。   温热的。   就像一根尖锐的针扎进心头,何家浩顿时定在原地,呼吸也停滞了。   忍住回头看向对方的冲动,何家浩略弓着背,微垂着头,继续处理那道最深的伤口。   一滴,又一滴,泪水落下来,何家浩像是松了口气,自顾自说着:“哥,你别忍着,你告诉我……”   残存的蜡烛噼里啪啦地发出燃尽前最后的声响,不知道过了多久,何家浩感知到一抹沉重,是何家树把头靠在了他的背上。   哥,你太累了。   何家浩默默绷紧身躯,希望自己的背能显得更加有力一些,支撑着哥。   何家树察觉到弟弟悄悄地挺直了后背,细微地调整着坐姿,他想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一些,何家树都知道。   自己以前总是强装坚强,对弟弟说,小鬼,有我呢。   此时此刻,他装不下去了。   靠在自己背上的人在细微抽搐着,何家浩知道哥还在极力地克制。   眼泪渐渐浸湿他的衣衫,何家浩权当不知道,他明白哥有多想一直保护他,他清楚这些年哥都是硬撑过来的,何家浩越想越痛。   从小到大,他都享受着躲在哥身后的感觉,但此刻不同,哥倚靠着他,他要给哥支撑。   何家浩不擅长安慰人,无妨,他竭力回想哥安慰他的画面,一边想着,一边默默地给何家树包扎伤口,一道又一道,细致又温柔。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回头看,他不会帮哥擦干眼泪,他想让哥哭得更痛快一些。   终于,每一道伤口都被包扎完,他握住哥的手,相信哥一定能感觉到他想要与之一起抗下所有的决心。   “哥,这里只有我们。”   “你想想我小时候的样子,哭出来就好了……”   “你还想继续砸吗?我陪你一起,但是不要再伤到自己了……”   “我不要你带我走了,只要何家树和何家浩在一起,哪里都是家。”   伴着何家浩不绝的话语声,何家树不再克制,渐渐卸下全部的力,放松紧绷的身躯,下一秒,崩溃大哭。   何家浩始终默默地陪着,任何家树发泄压抑八年的委屈。   一瞬间,他也有些释然。   想到这八年分别的缘故,他时常抗拒自己的长大,无数次想要回到少时与哥相伴的时光,不过是追忆和执念罢了。   直到这一刻,他真正认可了自己的成长,迫切地希望自己强大起来。   他也想哭,但他不能,他在心中给出笃定的承诺:哥,我长大了,也长高了。请放心地依赖我,天塌下来,我陪你扛着。   月上柳梢,夜色迷蒙,皓色的光芒泽被万物,为他们镀上一层轻巧的纱。两只影子映在祠堂冰冷的墙面,他们相依为伴,再无分离。   漂泊八年的孤舟好似直到此刻才终于靠岸。 第51章   一姓一祠堂,子孙分两房,三厅两庭,石柱雕梁。每当家中有男婴降生,发出第一声啼哭,家祠便会挂起一盏灯笼,以示后继香灯之意。   灯不灭,香不绝,这是何家祖屋的昼与夜。   谁都记不清这片历史悠久的建筑已存在多久,大抵西樵村还不叫西樵村的时候,它就扎根在此了。   生在何家,作为男性后代,从懂事开始,他们就会被灌输守护的责任,半生悄然而过。   何宏光立在二楼的阳台上,旁观这场跌宕起伏的大戏,从始至终。   戏散了,他仍不肯离席,又目睹了这座老宅的一次日夜更替。   僵在原地的身影仿佛凝固了,妻子王丽华在门外张望多次,许是怀着怨气,抑或是选择不去打搅,任他陷入一场漫长的追思。   他终于挪步,踱回到房间,墙边的架子上摆满了相框,何宏光摘下其中一副,捧在掌心,擦拭着上面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那二人兄弟相互扶持的画面历历在目,让他不禁想到自己和大哥,早已无暇顾及祠堂被砸的愤怒。一股火凝聚在心口,咽不下,吐不出。   照片上,他和大哥处于二十岁左右的年纪,也是最好的年纪,跟何家树差不多的年纪,再也回不去了。   他叹息,眼含热泪,低喃道:“大哥,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做错了?我做错了……”   入夜后,何老爷子的房间内。   何家树坐在床边,伴着心电监护仪的声响,望着爷爷的病容,满怀担忧。   他是被何家浩带过来的。   就在他以为他们要一直留在破败的祠堂时,弟弟牵起了他的手,坚定地说:“哥,走,我带你去见爷爷。”   整个何家处于一种大战过后的寂寥,阒然无声,他们一路畅通无阻。   何家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又陌生,他把无忧的童年留在了这里,时隔多年故地重游,他不免有些抗拒打量周遭的变化,直奔爷爷卧室的门口。   何家浩把门推开,给他留出足够的空间:“哥,进去吧,我在门口等你。”   他原本有一肚子的话想跟爷爷说,爷爷睡着了更好,他能说得更畅快。可当真正见到了爷爷,那些话都说不出口了,他只想静静陪着爷爷,一如少时奢望陪伴病重的父亲。   何家树轻轻捧起何老爷子的手,发现爷爷的面容更加衰老了,提醒着他这八年来错过的不只有弟弟的成长。   心脏被刺痛,何家树珍惜着来之不易的时光,沉默许久才沉声开口。   “爷爷,我回来了。”   他下意识关注时间,克制地不忍多打扰爷爷,一刻钟过去,何家树起身,贴心调暗台灯的亮度,悄声出门。   房门被掩上,门外的客厅里不只有何家浩一人,何宏娟紧张地搓手,上前拍了拍何家树的肩膀。   “其实你爷爷早就知道你回来了。他不敢找你,怕又把你给吓跑了……家树,当年的事,大家都知道不是你的错,爷爷也从来都没怪过你。你二叔他……当年为了你爸的病费尽了心力,但是最后也没能挽回,他只是接受不了从小带着他一起长大的哥哥就这么走了……”   何家树什么都懂,八年的光阴里,他无数个晚上夜不能寐,岂会不琢磨这些事?   可也正是因为他太懂了,深知困局无法解决,只剩下满心的无力。   何宏娟犹在讲述何宏霄与何宏光兄弟俩的往昔,老生常谈的故事了,他礼貌地不去打断,而是调转目光看向何家浩。   何家树永远是何家浩的哥哥,何家浩也永远是何家树的弟弟。   祠堂一事过后,他的内心明朗,理解何宏光是一码事,不接受何宏光的处事方式又是另一码事。他看着满心满眼担忧着自己的弟弟,又该去找谁计算他与弟弟错过的悲剧?   往事如烟,何宏娟最后说道:“这些年是你二叔对不住你,我们何家也对不住你。”   何宏光把自己关在书房闭门不出,也不给出个明显的态度,何宏娟一咬牙,决定不理会他,擅自做了这个主:“只要你愿意,就在家里放心住下。家树,回家吧!”   何家树心尖一颤,嘴角泄出苦笑。这句话来得未免太迟了一些,八年前,全家只有尚且年幼的小浩愿意陪他对抗,他们的力量那么微弱,结果便是漫长的分离。   何宏娟还在等他回应,何家树再度看向何家浩,何家浩迫切地点头,希望哥能答应下来。   他因弟弟的眼神有过片刻的动摇,但他还是没办法答应:“姑姑,你放心,这段时间我不会离开西樵,我会留下,等爷爷醒来。”   他最后深深地望了何家浩一眼,并非想要与弟弟断绝往来,只是希望弟弟能留在家人身边,自己能看着弟弟安好就够了。   何家浩目不转睛地看着渐渐远去的背影,无需多想,果断跟了上去。   夜色笼罩西樵,这座古朴的村落再度陷入寂静,小巷空荡荡的,踩在石板路上的脚步声分外清晰,一层叠着一层。   何家树走在前方,何家浩与他保持一步的距离,闷头跟着,怎么也甩不掉。   何家树早有察觉,突然驻足,扭头看向他,目光带着无奈的探寻,等他开口。   何家浩很是紧张,虽然看起来那样执拗地跟了一路,其实心里一直在担心哥又要赶他走。他怎么会看不懂哥最后那个眼神的含义?   可他在祠堂陪着哥的时候就已经做出了决定,绝不转移。   “哥。”他一脸严肃地表明心意,抑或是通知对方更为贴切,“这次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走。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何家树并未立即接话。   他们对视五秒,何家浩眼睛都不肯眨一下,何家树感知到了那股倔强,心中不知道怎的,竟然生出一丝喜悦与安稳。   他选择接受,偏头示意:“走吧。”   惊愕一闪而过,被笑意取代,何家浩立即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快步向前走着,何家浩不满足于和他隔着一步的距离,果断向前迈了一大步,走在何家树的身旁。   何家树把他的举止招收眼底,一股暖意涌上心头。   那是漫长煎熬的一日,何家上演过风波,他们的心境至此发生转变。   何家树不再纠结于自己的身份,陈年的旧事随着砸烂的祠堂一起成为过眼云烟,他浪费了八年的光阴,从此以后要堂堂正正地活着。他不仅要见证爷爷病情好转,还要陪着弟弟,弟弟也陪着他,他们一起迎接崭新的未来。   而何家浩呢?痛苦的青春期,他用不反抗的方式对抗着父亲的专制,事实表明,这是个不算恰当的方式。从明天开始,不,就从今晚开始,他要掌控自己的人生,不仅如此,他一定要带哥一起回家。   他们不必再各怀心事,隐忍克制,他们的所想所求在此交汇,从此并肩踏上同一条路。   深夜,武馆的院子里。   即便时间已经不早了,陈龙安见兄弟二人相携回来,还是急忙去宵夜摊打包了丰盛的宵夜,摆满一桌。   两瓶啤酒是他和何家树的,另有一瓶果汁是给何家浩的。   把酒倒好,陈龙安率先提了一杯:“来来来,大好的日子,咱们一起干一杯,庆祝浩浩脱离苦海,从你爸的魔爪下逃了出来!”   何家浩正要举杯,下意识瞥一眼身旁的哥,何家树表情沉闷,既不举杯,也不说话。何家浩顿时缩回了手,定定看向陈龙安,好像在无声地说:阿龙哥,换个祝酒词吧。   陈龙安的视线在他们两人之间逡巡,脑筋一转,改口道:“那祝我们树哥在西樵一举成名,气得你那个二叔满地找牙,行了吧?”   他显然对何宏光怀有怨气,何家树知道他是为了自己,但还是瞪他一眼,没有赏光的意思,何家浩更不敢举杯了。   “唉,行,那就祝咱们爷爷早日康复!这下总行了吧?”   何家树这才举起杯子,何家浩也端着饮料一起,低声附和:“干杯。”   想到两人一整天都没吃上饭,陈龙安忙得不亦乐乎,夹的菜七成送进何家浩的碗中,三成送到何家树的盘子里,热情地张罗着。   “吃吧吃吧,多吃点,别浪费!”   虽然气氛不错,可何家浩注意到何家树一直没怎么说话,脸上更是始终不见笑容。他不禁担心哥是不是还在因为白天的事烦心。   直到何家树有所察觉,四目相对,何家树低声问:“在想什么?一口菜半天没夹进嘴里。”   “哥,我想最近就留在这里陪你,暂时不回去了,行吗?”何家浩试探地问,看到哥的眼中挂满疑虑,又赶紧补充,“你放心,我和我妈说过了,也会每天打电话的。”   何家树脸色稍霁,但却不置可否,许是也在担心他和家人的关系。   何家浩正想继续争取,陈龙安旁观局势,见状连忙插话,缓和气氛。   “怎么?你要在这天天守着你哥啊?怕他又跑了?”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我哥今天说了,他会留在西樵等爷爷醒过来,他说的话就一定算数。”何家浩扭头看向何家树,试图向他求证似的,发现他没有否认,仿佛吃了颗定心丸,又说,“哥,我就是想陪陪你……”   何家树看他那谨慎的样子不禁心软,尤其想到自己执意离开西樵导致弟弟离家出走,完全找不出理由拒绝。   他又很快意识到,是自己的表情太严肃了么?于是他点了点头,挤出一抹笑容,用更加温和的语气作答:“知道啦。反正你阿龙哥管吃、管住。”   说着,他扭头看向陈龙安,好似在礼貌地征求对方意见:“是吧,龙哥?”   何家浩有样学样,瞪着天真的眼睛也望了过来。   陈龙安眉头一皱,心想就凭自己这么聪明的脑瓜,一下就看出来这兄弟俩在敲竹杠了。   “行,你半天不说话,在这儿等我呢?”为了庆祝他识破了他们的诡计,陈龙安拿起杯子敲了敲桌面,“好好好,干一个!”   这下何家树倒是立马捧场了,何家浩给自己的杯子也倒满饮料,三人的杯子相碰,何家树侧身看向何家浩,杯子挡不住的两双眼睛视线相碰,显然都在偷笑。 第52章   饭后,兄弟两人承担起打扫事宜,陈龙安则去把储物间翻了个底朝天,找出一张折叠床,又从自己房间的柜子里抱出一床被褥,送进何家树住的房间里。   他那张床是单人床,睡不下两个一米八几大个子的男人。   “浩浩,安心在我这里住着啊,需要什么尽管跟我说。”陈龙安仗义地放话。   何家浩打心底感谢陈龙安,乖巧道谢:“嗯,谢谢阿龙哥!”   “跟我你还客气什么……”   “不用跟他客气。”何家树悄然倚在门口,插话道,“你买课交了那么多钱,还没花完。”   “诶?你什么意思?”陈龙安呛声,“我拿浩浩当亲弟弟似的,这是钱的事吗?”   何家树不语,只挑了下眉毛,懒得戳穿他刚开始带何家浩训练时为钱低头的行径。   “行了,浩浩,你早点休息吧,你哥要是打呼噜,你就上我那儿睡去。”   “陈龙安,你才打呼噜。”何家树有必要陈述事实。   陈龙安佯装没听到,自觉颇为帅气地挥了挥手,潇洒离去。   何家浩看着他们拌嘴,不自觉的笑了,落在何家树的眼中。   “傻乐什么呢?赶紧睡吧,很晚了。”   说着,何家树弯腰打开折叠床,铺起床褥。   何家浩站在旁边等待:“我就是觉得这样特别好,大家斗斗嘴、说说笑,真好。”   何家树忍俊不禁,抬手拨了下他额前的碎发:“你才几岁?说话跟个老头一样。以后还是要多跟同龄人交流,别总跟村口做花灯的老头学。”   “知道啦。”何家浩老实答应。   瞧着何家树把折叠床铺好,何家浩一屁股坐上去,顺势想要躺倒,何家树像抓小鸡仔似的,拽住他的胳膊把他扯到那张单人床上。   “想什么呢?你睡这里。”   “我……”他想着原本哥就是睡在这张床上的,他后来的,怎么能让哥委屈呢?   “没得商量,睡觉。”何家树已躺上了折叠床,见他还坐在床边,发号施令,“去关灯。”   何家浩老实地“哦”了一声,把灯关了,爬上那张单人床。   零点已过,房间内很是昏暗,唯有月光分进来几缕光辉,让人依稀可以视物。   折叠床就挨着单人床摆放,他们离得不远。   何家浩躺在床上巍然不动,实际早就察觉,哥一定是失眠了。   他也同样。   可哥在想什么呢?和他一样回想这些年混乱的经历吗?回忆里太多不美好的事情,想起来只会让人心痛,他再清楚不过了。   他不想让哥再度陷入噩梦之中,上床后第一次挪动身躯,面向折叠床的方向侧卧。   他看着何家树翻身,再翻身,终于面朝他的方向,模糊的人影微微抬头,四目在夜晚中相对,何家浩咧嘴露出白牙:“哥,你是不是也睡不着?”   何家树险些被他吓了一跳,无奈轻叹:“嗯。”   何家浩主动往床边蹭了蹭,离他更近一些,低声开口:“那我们说说话吧?哥,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们也总是这样,躺在床上聊天。”   何家树尝试回想那些美好的记忆,焦虑的神色渐渐缓解,聆听着他的唠叨。   “你那时候还总说我嘴碎,一聊起来就收不住,说个不停,害得我们第二天都起不来,被我妈追着骂。”他瞪大眼睛看着哥的表情,放下心来,话锋一转,“可明明是我们俩一起聊天,你也说话了,怎么能只骂我呢?”   何家树发出一声轻笑:“你个小话痨还委屈上了?”   何家浩也笑,接道:“那时候觉得,我有好多的话想跟你说,怎么都说不完。但越长大越发现,其实每天也就那么些事,没什么可说的。”   他不过随口一说,何家树听着却觉得悲观,思忖着怎么温和地开解他。   殊不知何家浩盯着墙上自己的影子,想一出是一出,大惊小怪地说:“对了!哥,你看。”   “什么?”何家树支起手臂,仰头张望。   “影子。你知道吗?我有个朋友,就是我的影子。以前我还没有这么高,影子有时候却很高大,我就把那当成是你,影子会一直陪着我,不过就是不太好玩,它都不会动,只会学我的样子……但有时候影子又很矮,比我矮多了,那我就把它当成……”   何家树听他碎碎念着,他又忽然卖起关子,看着自己直眨眼,何家树知道这是想让自己答题了,故作思量后开口。   “当成你自己?”   “不对不对,你答错了,都说了影子比我还矮,怎么还会是我自己呢?”   “……”何家树语塞半晌,连猜带蒙,“不会是……”   “没错,就是你。”   “你放屁,我什么时候比你矮?”   “这你就不懂了吧,我越长越高,肯定超过十四岁的你了,所以影子矮的时候我才把它想象成小时候的你……”   何家树又气又笑,放下手臂躺倒:“你今天怎么又这么多话?睡不睡了?”   “睡不着,不想睡。”   他不过是陈述一桩十分普通的事实,没想到何家树下意识担心他又失眠,问出口。   “又睡不着?”   何家浩赶紧解释:“不是,不是那种睡不着,就是好不容易能跟你一起住,舍不得睡,怕浪费时间。”   “今天说不够,明天继续说,我又不会跑。”何家树无奈地说。   “嗯……”何家浩拉长着尾音,其实是在思考再说点什么,反正他还不困,聊困了也好睡觉。   可这份沉吟落在何家树的耳中不失为无声的埋怨,他心虚至极,颇觉愧疚,先一步开口。   “小浩。”   “嗯?!”   “小浩,我还是要跟你说一声,对不起,答应过你的事情没有做到。你愿意再相信我一次吗?”   早在闯进祠堂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做出决定,何家树不会再离开西樵、离开弟弟、离开爷爷。   何家浩心头一动,嘴角依然带笑:“哥,我都懂。我相信你当时答应我是真心的,不管以前还是现在,都不是你的错。今天我其实很开心,你终于能把憋在心里那么多年的委屈都发泄出来了。之前我其实做得也不够好,我哥回西樵这件事凭什么不让外人知道?全天下都得知道才对。这次我决定出来和你一起住,就是不想再躲躲藏藏了,你可是不只答应我要带我一起走,你忘了吗?你还答应过我,有什么事情我们俩一起扛,我相信你,你也得说话算话呀……”   何家树无言地听着弟弟这番走心的话,如此相似的感觉,倒像是自己那晚在何家后门发送的那条很长的短信。   他欣赏又羡慕弟弟直率的表达,因为这些年的经历,他习惯克制情绪,总是摆出一副冷脸,没办法做到面对面说出真心话。   倒是该向弟弟学习了,何家树心想,旋即沉声说道:“我没忘。”   “记性这么好吗?”何家浩又放出问题,“那你是不是还忘了什么?”   “绿豆沙。”何家树闷笑,岂会不知他惦记着什么,保温杯里的怕是不新鲜了,不提也罢,他给出践行的期限,“改天给你做。”   何家浩露出得意的笑,险些举起双手双脚欢呼。想着绿豆沙,他许久没说话,神情也变得凝重。   何家树看在眼里,担忧地问:“怎么了?”   “哥,眼前确实还有一件要紧事,很要紧很要紧的事。”   “你哪里不舒服?”何家树坐起身来,正想凑到床边看他。   何家浩也随即起身,盘腿坐在床上,低头一本正经地说:“哥,我饿了。”   何家树无语至极。   “不是。”他觉得有必要盘算一下,“我们才刚吃完多久?”   “唉,我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吃得多,而且我们也聊了很久啊。你不饿?”   “不饿。”   “你饿,你肯定饿,我们一起去阿龙哥的冰箱找点东西吃。”   “我说了,我不饿。”   “那我饿,我饿得睡不着觉,你不给我弄点吃的,我也不会让你睡觉的。”   何家树低咒一声,捞起被子团成一团,丢到他头顶,下床穿鞋。   何家浩没听清,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小声追问:“你又骂人了?你骂我什么?骂脏话可是不好的习惯,你不能教我学坏。”   房门被推开,何家树冷笑一声:“谁骂脏话了?你没听清就不要胡说。”   “嘘,小点声,别把阿龙哥吵醒了。”   “他呼噜声那么大,谁吵谁?”   “也对,那你刚才到底骂我什么了?”   “我没骂你。”何家树揽上他的肩膀,顺势捂住他聒噪的嘴,“我说你是讨债鬼、小祖宗……”   他偷偷发笑,用力掰开捂嘴的手,找到一点缝隙就要说:“所以吃什么?吃什么?”   “有什么吃什么。” 第53章   午夜,武馆的厨房内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小灯照明,冰箱独立在墙角,两缕身影气势汹汹地向其逼近。   冰箱门被拉开,暖色调的光打在何家浩与何家树的脸上,两人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最后得出结论,这是他们有生之年所见过最干净的冰箱。   汽水倒有几瓶,食物仅存一袋面包,几枚鸡蛋,何家浩正想打开面包吃,何家树立即夺了过去,借着光线看一眼保质期,又把东西丢回原位。   “过期了。”   “啊?那等于什么都没有啊。”   “他的冰箱里要是有好东西,肯定早就进他自己的肚子了。”   凭借着对发小的了解,何家树踱到旁边的柜子前,拉开柜门,果然收获两包方便面。   他举起来晃了晃,征询何家浩的意见:“吃面?”   何家浩点头,又摇摇头:“我不会煮,只会泡。”   何家树眼帘微动,语气无奈:“我做。”   “吃,吃吃吃!”何家浩点头如捣蒜,正想把冰箱门关上。   何家树微抬下颌,示意他:“把鸡蛋拿出来,还剩几个?”   仅存的鸡蛋一眼就看得出来数量,何家浩还一本正经地数了一遍:“一、二、三,三个!”   “你吃两个,我吃一个。”   “好,那我要溏心的!”   “我看你是黑心的。”   何家浩尽量克制着不要笑得太猖狂,主动过去帮忙开灯,又站在何家树身旁摩拳擦掌:“我给你打下手,你下命令吧,我帮你做点什么?”   “葱花你会切么?”   “方便面里不是有葱花吗?”   “那个不新鲜。看样子是不会,那你去拿锅接水。”何家树默默走到砧板前,捞起菜刀切葱花,想着他爱放葱花,专程多切了些。   水龙头被打开,何家浩双手拿着煮锅接水,不忘扯着脖子看何家树切菜,刀工很是娴熟:“哥,你这么会做饭啊。”   何家树本来但笑不语,想了想,还是告诉他:“我自己在校外住,我妈不喜欢做饭,我也不喜欢家里有外人,就没请阿姨,自己学着做。”   他虽然还在笑,心中却觉得苦涩,难免心疼哥,立即说道:“那你教我,以后我给你做饭吃。”   “行。”何家树爽快答应。   “那等我考上潮大,能去你那儿……”   “水多了,倒出去三分之一。”   “哦。”何家浩照做,执意把刚才的问题问完,“我说等我考上潮大,能不能……”   何家树打开炉灶,又支使他:“放上去。”   “哦。”何家浩不屈不挠,又说一遍,“等我……”   “用那个小锅再接一锅水。”   饶是再笨的人也听出来了,这就是故意不让人把话讲完。何家浩立刻罢工:“哥?!还接水干嘛?难不成两碗面还要分开煮?”   何家树扭头看向他,装出副疑惑的样子,歪头反问:“你不是要溏心蛋?那个要煮的。”   “哦。”何家浩反应过来,认命地拎起小锅继续接水,也不再问了。   何家树把头转过去,抿嘴偷笑。   火苗灼烧锅底,水慢慢地开始沸腾,鼓起气泡,面饼被放进去,筷子探进锅中搅动,面条软化,胡乱在沸水中漂浮。   何家树拆开料包,悉数撒进去,清水很快变成混汤,一切都在无声中进行,香气渐渐涌起。   另一头,何家浩盯着小锅熬煮的鸡蛋,间或看一眼哥的指示。   “差不多了,把鸡蛋捞出来过个冷水。”   “哦——”何家浩闷闷不乐地搭腔,照做。   没过多久,面煮好了。   何家树拿出两只碗,特地给他的那碗多盛了些,又问道:“在哪儿吃?”   “院子里?”何家浩下意识想到这个答案。   “行。”   武馆的院子里正好有一张长凳子,何家浩先去把折叠桌打开放好,又回到厨房,正好看到何家树在灯光下忙碌的身影。   两碗面已经盛好放在一旁,高大的身影正低着头剥鸡蛋壳,圆润的鸡蛋被放在砧板上,整整齐齐。何家树拎起来菜刀,把鸡蛋切开丢到碗里,举止十分随性。   他低声开口:“还没好呀?我都要饿死了。”   “好了,赶紧端过去,小心烫。”   两人各端着一碗面移步到院中,放下后同时摸了摸耳朵,相视一笑。   “那我先吃了?哥。”   “嗯,吃吧。”   暑期仍盛,深夜蝉鸣声愈加清晰,院子里的照明灯放射温暖的橘色调,他们并肩坐在桌前,享用滚烫的面,再温馨不过。   何家浩并非装假,而是真的饿了。   他吃得极快,反倒是何家树忍不住出言提醒他:“吹一吹再吃。”   “不烫,你做的就是好吃,我都能吃光。”   “你要是觉得不够,我的也给你吃。”   他塞得满嘴都是,说的话也含糊不清,何家树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耽误他大快朵颐。   短暂的沉默中,何家树不禁想起自己在朱门街136号的某个深夜,春末是分外冷清的。   他因为饥饿而走进厨房,面煮好了,他却像是忘记了初衷,盯着那碗面发呆许久。   早就记不清当时在想些什么了,总之脑海里不过一团乱麻,理不清楚。   当他回过神来,面已经坨了,浪费食物不是个好习惯,他硬着头皮去吃,越吃越觉得反胃,最终还是把面倒进了垃圾桶,怀着满腔愁绪入睡。   如果小浩在的话……   “哥,你在想什么?”何家浩遽然开口。   不过分神片刻,他面前的碗已经干净见底了。   何家树忍俊不禁,把他的碗拽过来,又从自己的碗里拨出去一半:“吃吧。”   何家浩故作含蓄:“不用,不用。你够吃吗?你要是吃不下的话,我倒是可以帮你吃一点。”   “别装了,剩下这半碗是我的,你别想了。”   “好!我再吃这些就够了。”   话毕,他低下头继续“忙碌”,何家树也开始动筷。   伴着某人的一声饱嗝,两人都结束了这顿加餐,各自抽了一张纸巾擦嘴。   何家浩拍拍肚子:“这下能睡着了。”   何家树叫他:“起来散散步。”   刚吃完这么大一碗面,立刻上床睡觉不是个好选择。   两人前后脚起身,就在院子里散漫地踱着步。   他吃得满头是汗,又拿了张纸擦拭额头,感叹道:“要是有一瓶冰镇汽水就更好了!”   何家树记在心里,点头:“回头去冰箱拿。”   “哥,那你除了煮面还会做什么菜?”   “不会。”何家树拒绝给出明确答案,否则这小鬼肯定要得寸进尺开始点菜。   “那你天天吃泡面?”   “不是。”   “我不信。”生怕他听不到似的,何家浩凑到他身边,又开始念,“那你喜欢吃什么?我可以学。烧鹅?白切鸡?河粉……”   何家树眉头微蹙,“啧”了一声,何家浩猛然止住话茬,面带疑惑。   “怎么了?哥?”   “还不承认你话多?越来越多了。”他的语气听起来不耐烦的样子,唇角挂着的笑却泄露了轻快的心情。   何家浩只是短暂消停了几秒,立马又接话:“真的吗?小时候你就说我话多,我还觉得那是好早之前的事了。我现在其实没有以前能说了,真的。”   何家树不想去研究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因为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他倒是想起另一码事,关心道:“我走了之后,你一直没有交朋友吗?”   何家浩快速回想了一番,哥刚走的时候,他才读小学,倒是有一些玩伴。   可那个年纪的男孩最是调皮捣蛋,平日里难免有些磕碰,父亲因他是何家独子而分外小心,母亲则因他溺水的事故而过于紧张,父母几次找上同学的家长,结果自然不必多说。   八年来绝大部分的时间里,他都是独来独往。同学疏离他,他自觉也并非一定要有朋友,更不可能去讨好对方,久而久之,他早就习惯了独处,与影子为伴。   他把所有的话都通过QQ说给了哥,倒也不错。   “哥,其实我和同学的关系都还可以。”不想让哥担心,他笑道。   何家树什么都懂,慢慢了解他这些年的状况,才能做出弥补,于是又问:“那你的秘密基地就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何家浩一瞬间有些恍惚,下意识想说哥就是第二个知道的人,可那晚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他拿不准,犹豫着开口:“我不想告诉别人,只想告诉你。”   何家树想起寻找弟弟时再一次仔细欣赏过那些花灯,他笑着说:“所以你就一个人在那儿做灯,悄悄进步,没有再做出既不像猫又不像豹的灯了吧?”   “没……”   何家浩忽然意识到什么,惊讶地看向何家树。   多年以前,他第一次做一盏豹子花灯,恰好黄阿公看到了,随口用乡音给出评价:好漂亮的猫。   他又气又笑,打开QQ反手拍了张照片发给哥,愤愤不平地吐槽。   何家浩:哥,你说,这盏灯是猫吗?怎么可能是猫?这分明是一只豹子,你给我评评理,哪里像猫了?   这条消息自然没有收到回应,他和哥的聊天框里全都是自己单方面发送的消息,那也是他的树洞。   “哥,你都知道,你看到了?!”何家浩激动地问。   “知道什么?”何家树故意逗他,“知道你跟你爸撒谎去补课,实际上是去秘密基地做灯?知道你放材料的架子倒过三次,你收拾得腰酸背痛?还是……你偷偷暗恋女同学?”   前两句话倒是事实,可怎么越说越偏了?何家浩立马红了脸,反驳道:“哪有?我没跟你说过这件事!”   “哦?这就被炸出来了,看来你确实有暗恋女同学,只是没跟我说啊……”   “不是,不是。”何家浩赶紧解释,“我的意思就是没有这件事,你在乱说。”   何家树眼神玩味,促狭地看着他。   何家浩心中却觉得动容,正色道:“哥,原来这些年我给你发的消息你都看了。”   他这么严肃正经,何家树也收敛了神色,挪开目光:“看了一些吧,也没都看。你把我这儿当留言板用,谁看得完?”   他不信,也不戳穿对方的口是心非。   那些消息没有石沉大海,曾溅起阵阵水花,这就够了。   蓦地,他又想起车站分别时的画面,心头一紧:“可惜那些聊天记录都没了。”   他没说怪他,何家树却感觉很愧疚。再度伸出了手,何家树微抬下颌示意他。   “嗯?”何家浩不解,把自己的手拍了上去,发出好大一声响。   何家树甩开他的手:“手机。”   “在房间里充电呢。”   “那上楼。”   回到二楼的房间里,何家浩拔掉手机充电线,何家树顺势接了过来,立马就去解他的密码锁。   何家浩“诶”了一声,伸手要夺:“你怎么知道我手机密码呢?这样不对,还给我。”   何家树为此发笑,不给他,反问道:“在车站的时候你怎么不说?现在才说,晚了。”   两人争抢起来,何家浩追问:“那你要拿我手机干什么?”   他好像铁了心一样不肯交出手机,何家树只能无奈地告诉他:“我帮你把QQ加回来啊,不加了?”   “加,当然加。那你怎么不用你自己手机加我呢?你不记得我的QQ号?”   “行。”何家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这件事是自己理亏,于是松开他的手机,转而去拿自己的手机。   屏幕解锁,何家树率先打开QQ,旋即定在了原地,眼眸中闪过惊讶。   他再抬头看何家浩,何家浩嘴角噙笑,无声与他对视。   许久,何家树轻叹一口气,点开亮着红点的好友申请列表,按下同意。   何家浩得意地说:“我从车站回去的路上就给你发送申请了,然后又觉得丢人,我就把手机关机了……”   何家树垂头发笑:“不丢人。好了,睡觉吧。”   “嗯!”   他们各自回到床上,这下何家浩倒是不再唠叨了,许是真的困了,很快就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月光透过窗户打在头顶的墙上,何家树一动不动,躺着发呆,等待困意席卷。   眼帘缓缓合上,何家树正要睡去,一只手啪地打在了自己的脸上,惊得他立刻睁开了眼。   时隔那么多年,他感觉到一丝久违的熟悉,起身把何家浩的手放回到被子里,再次躺好。   不过几分钟,床上的人一脚踢开被子,他听到动静,深呼吸一口气,坐起身来,把被子给弟弟重新盖好。   又过去几分钟,被子再一次被踹开,落在自己的脸上,何家树一把扯开,暗道:他的睡相怎么还是这么差?小时候就这样,长大后还是这样。   何家树伸手推动睡梦中的人:“醒醒,别睡了!”   何家浩优哉游哉地翻身躲开,毫无苏醒的意思。   何家树长叹一声,又盯了一会,确定那小鬼总算老实了,才躺了回去。   夜晚静谧祥和,明明熬了两夜,他本该沾枕就睡,却依然无眠。   黑暗之中,何家树枕着自己的手臂,嘴角不自觉挂上一抹浅笑——他并非在苦恼失眠,而是在感知内心久违的安宁。   沉默良久,手机被拿了起来,屏幕放射的光芒照在一张冷峻的面庞上,何家树看着空白的聊天框,略作踌躇,旋即打出两句话,发送过去。   何家树:等你考上潮大,你当然可以随时来我家。   何家树:加油,小浩。   那些丢失的聊天记录已无法挽回,但今后的每一天,他们会有新的记录填充进去。   这次,就让他何家树来开头。 第54章   清晨,艳阳照耀西樵,万物焕发着生机。   武馆二楼异常安谧,楼下则正上演着“捉贼记”。   冰箱门被打开,陈龙安盯着空荡荡的鸡蛋槽,满腹疑云:“不是,谁偷了我的鸡蛋?!何家树?”   说曹操,曹操到。   口袋里的手机响起,陈龙安低头一看,正是“头号嫌疑人”。   “是不是你偷我鸡蛋?!”陈龙安先发制人。   何家树装得天衣无缝:“什么鸡蛋?你没睡醒啊?房子我看过了,就定这个。”   “真不是你?”陈龙安还真被他骗过了,打个哈欠,“行,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搬啊?”   “今天,房子挺干净的,直接就能搬。”   “行,等你回来,我帮你收拾。”话锋一转,陈龙安又说,“我跟你说,武馆可能遭贼了,我冰箱里还有四个鸡蛋,被狗吃了?”   哪儿来的四个鸡蛋?明明就三个。何家树绝不怀疑对方在指桑骂槐,陈龙安做不出这么聪明的事。   “那你慢慢捉贼,我这就回去。”   “你回来帮我一起找……”   “挂了。”   电话果断被挂断,陈龙安继续绕着厨房打转。   二楼的房间里,何家浩睡了个自然醒,眼睛还没彻底睁开就下意识叫着。   “哥……哥……”   无人回应,何家浩起身看向地面,折叠床已被收拾起来,放在墙角,不见哥的身影。   他赶紧出门下楼,叫个不停:“哥?哥!”   陈龙安正操心着鸡蛋的下落,闻言大声回应:“别叫了,叫魂呢?!你哥又没跑,马上就回来了!”   何家浩放下心来,旋即注意到门口出现的两抹身影,挠了挠凌乱的头发:“你们怎么来了?”   陈若楠先一步停在他面前,手指身后的陈俊立:“喏,他找你。”   何家浩疑惑地看向陈俊立,发现陈俊立扛着个巨大的袋子,下意识上前搭把手:“这是什么?这么沉。”   “你妈快把家给你搬过来了,还让我明天再去拿。”陈俊立轻哼一声,表示不屑。   何家浩赶紧拒绝:“不用了,不用了,这些就够了,辛苦你了。”   陈俊立又从自己的书包里掏出几本书,塞到他手里:“你的书,书都不带,你怎么去上学?”   “谢谢。”何家浩向他道谢。   陈若楠嗤笑道:“哎呀,你谢他干嘛?不用心疼他,哪有那么重?他装的。”   陈俊立瞥她一眼,忍下了反驳的话。   何家浩尴尬地立在两人中间,左看看陈俊立,右看看陈若楠,试探开口:“你们俩和好了?”   “谁跟他和好了?”   “谁跟她吵架了?”   两人同时反驳,说着差不多的话。   何家浩觉得局势不对,选择闭嘴。   这时,何家树也回到了武馆,远远便开口说话:“这么热闹?”   陈若楠解释道:“家树哥,我们来给何家浩送东西。”   何家浩则赶紧走到何家树身边,远离那对随时像要大战的兄妹,焦急地问何家树:“哥,你去哪儿了?我到处找你。”   “去看房子了。”   “看房子?你要搬家?”   “放心,就在西樵,总不能一直赖在你阿龙哥这里。”   陈龙安端着个盆悄然出现在厨房门口,阴阳怪气:“你哥嫌我这儿太小了,庙小容不下他这尊大佛。”   何家树照单全收,还是跟他说清楚:“既然我决定留在西樵陪爷爷痊愈,总得有个自己的住处,才算真的留下来了。”   陈龙安理解他的考虑,不过过个嘴瘾,晃了晃手里的小铁盆,连连点头。   何家浩默默听着,心中更加踏实下来,掩不住笑,自告奋勇道:“哥,那我帮你搬家!”   陈若楠最爱凑热闹,见状也举起了手:“我也要帮忙!”   陈俊立兀自走开:“我去上学了。”   陈若楠把他拉住:“诶?你也出出力啊,真冷漠!”   陈俊立看一眼被她拽住的手臂,又抬头向她投以冷眼:“冷漠?是谁昨天被老张罚背课文?你迟到了我可不管。”   陈若楠猛拍脑门:“完了,差点忘了!何家浩,家树哥,不好意思啊,我先去学校了!陈俊立,你慢点走,着急投胎啊!”   何家浩已经开心地往楼上跑,挥手欢送他们:“没事,我帮我哥就行!”   陈龙安看热闹不嫌事大,对着远去的兄妹俩嚷道:“小姑婆,你怎么不跟我说拜拜?没礼貌啊……”   何家树看着他们吵吵闹闹的,抿嘴轻笑,默默跟上何家浩,上楼回房。   本就不大的房间很快就被收拾得空了出来。   何家树并未出什么力,任何家浩把东西塞进手提包。   陈龙安倚在门口吐槽:“这哪是收拾行李?何家浩,你土匪进村啊,快把我这儿打劫光了。诶?放下,放下,那个闹钟是我的!”   “就一个闹钟,给我哥不行?”何家浩把闹钟拿在手里把玩,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包里。   “给我!”   “不给!”   “何家树!你管管他行不?”   陈龙安幼稚起来也是不遑多让,两人抢夺起来。   何家树没出面拉偏架就不错了,见状靠在旁边的桌上看着,但笑不语。   扫荡完楼上,何家浩拎着手提包下楼,又把楼下转了一圈,瞧着不错的东西都想给何家树装上。   陈龙安寸步不离地跟着,顽强地保护自己那些锅碗瓢盆。   何家浩却瞄准了昨晚吃面的碗不肯松手:“就给我们两个碗,不然我哥到新家了怎么吃饭啊?阿龙哥,别这么小气。”   “我这碗筷都是有数的,好意头!懂不懂?不能乱给……”   何家树笑不可支,赶紧上前揽上何家浩的肩膀:“行了,给你阿龙哥留着吧,咱们再去超市买。”   听到“咱们”两个字,何家浩心思雀跃,爽快放开手:“好!”   不多的行李悉数被放在那辆摩托车上,何家树弯腰捆好扎带,何家浩还特地用力扯了两下,像验收工程。   “OK,可以安全出发!”   陈龙安收起嬉笑,叮嘱何家树:“那我就不送了啊,你自己过去吧,这车也装不下我了。”   何家树点头,率先坐上驾驶位。   何家浩杵在原地不动,开口:“哥……那我也能一起去吗?”   陈龙安闻言发出一声嘲笑,摇摇头,看向何家浩的表情好像在骂:傻小子。   何家树拍了拍空着的座位,笑着问他:“这不是有位置?我也没养小狗,还能是给谁留的?”   双眼顿时迸发出光芒,何家浩兴奋地跳上去,笑得合不拢嘴。   陈龙安打趣道:“你可是你哥的狗皮膏药,敢不带着你吗?”   何家浩立马戴好头盔,等待出发,何家树却扭头看向陈龙安,眼中有感激、有不舍,分外真挚地说:“谢了!”   陈龙安都要起鸡皮疙瘩了,装作不耐烦地样子:“行了,行了。是兄弟就别磨磨叽叽的,直接一点,安顿好了请我吃饭!”   “知道了。”何家树答应下来。   车子还没启动,何家浩已迫不及待地跟陈龙安挥手:“我们走了,阿龙哥。阿龙哥,拜拜,拜拜……”   陈龙安甩他个大白眼,咬牙切齿地说:“拜拜!小白眼狼!”   粉色的边三轮摩托穿梭在西樵,他们从南村驶向北村,离何家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一间院子门口。   何家浩脸上的兴奋还没褪去,车子刚一停稳就跳下去,想要冲进院子。   何家树一把将他薅了回来:“等下。”   “怎么了?哥。”   何家树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略带厚度的信封,递了过去。   何家浩拨开口一看,里面装着整整齐齐的红色钞票,估摸着是一万块钱。   何家树娓娓道来:“我早上顺道去了趟派出所,问了下林俊荣的情况。现在流程还没走完,他拿你的五万块钱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退回,我先给你补上,不能让你吃这个亏,钱就放在你包里。”   最近几天发生太多的事,何家浩都快忘记这笔钱了,没想到哥会一直记着。   他攥紧信封,顺势说道:“你就帮我保管吧,和存银行没什么区别!我的零花钱够用。”   何家树没意见,挑眉示意他:“你把这个钱分出来一半。”   “啊?做什么?”何家浩下意识发问。   “交房租啊。”   “哦,对。”何家浩乖乖照做,把一半的钱继续装在信封里,剩下的揣进何家树的口袋。   两人相携走进院子,何家树高声叫人:“财叔!”   中年男人阿财走了出来,甩着双手的水,招呼道:“你们来啦,挺快啊。”   何家树给弟弟介绍道:“这是你阿龙哥的表叔,房子就是他租给我的,叫财叔。”   何家浩收回好奇张望的目光,礼貌唤人:“财叔好!”   “我呀,很早就搬到县城去了,逢年过节才回来,不怪你不认识我。”阿财做最后的叮嘱,“时间有点紧,我就简单收拾了一下,别嫌弃。那我就先走了。”   何家树点头答应,又看向何家浩,示意着。   何家浩“哦”了一声,赶紧掏出装在信封里的房租,交给阿财。   阿财旋即把钥匙放到何家树的手里:“行,有事联系我啊。”   “再见,财叔。”   何家浩挥手跟对方道别,转头就看到何家树歪着脑袋看自己,他咧嘴直笑,藏不住开心,何家树扬了扬下巴:“走吧?搬东西。”   何家浩却迟钝地意识到什么:“等等,不对,不对……”   “哪里不对?”   “你说你先把钱补给我,那这钱就是我的,我又分出来一半给了财叔,那不就是我给你出钱租的这个房子?”   何家树心想他还不对上了,自己才应该觉得不对吧:“喂,我把我的全部财产都给你了,现在又要和我算账?”   “一码归一码呀,我倒是忘记这件事了。哥,那你自己还有钱吗?你不会一分钱都没给自己留吧。”   他又不傻,总不能年纪轻轻就开始啃弟弟的财产。   何家树搂着他的脖子进屋,解释道:“小财迷,你等下好好数数包里有多少钱。”   何家浩立即意识到,原来是自己想多了,包里肯定还有五万块。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正想着怎么哄一下哥,何家树却把重点放在了他的前半句话上。   “一码归一码,是吧?晚饭你自己搞定吧。”   “别呀,我收回这句话,哥!哥……” 第55章   小摩托停在院中,两人先把行李都搬进去,何家树负责殿后,关好院门,何家浩则冲进屋子里四处打量。   等到何家树抛着钥匙进了门,何家浩正坐在沙发上,整个人像水一样瘫在上面。   瞧见何家树露面,何家浩拍拍沙发:“哥,来坐着歇一会?好,真好,不错,哪里都不错。”   “你倒是会享受。”何家树转身去把空调给他打开,顺便开始打扫,“歇一会赶紧起来干活。”   “哥,等收拾好了,我们请阿龙哥来家里吃饭吧,还有陈若楠、陈俊立、邱老师,把他们都叫上!”   何家树正想去收拾厨房,一只脚已经迈了进去,另一只脚忽然就不想挪了。   “那么多人,你做饭?”   何家浩一顿,虽觉心虚,还是昂着脖子答应下来,信誓旦旦的:“我做就我做,你指导我就行。”   何家树推辞道:“我可指导不了你,万一你是‘厨房杀手’,这好好的地方就被你毁了。”   “我不是想帮你分担一些嘛……”   “我看你是想在我旁边捣乱。”   何家浩像被戳穿了似的,嘿嘿笑了两声,客厅的冷空气已经蔓延开来,吹得他神清气爽。   他坐不住,忽然起身跟了上去,立在厨房门口张望其他的房间。   何家树见状放下抹布,交代道:“临时决定出来住,我也没怎么看房子,幸亏你阿龙哥介绍了财叔,这里虽然面积不大,两个人住足够了,而且你发现没有……”   “离我们家很近!”何家浩机灵地抢答。   何家树点头:“嗯,回去看爷爷也方便。”   何家浩很快发现,除了客厅、厨房、洗手间,还有两间房间,显然是卧室。   怎么有两间卧室?   何家树看出他眼中的疑惑,顺势说道:“你想住哪间?选一个吧。”   说不惊喜是假的,何家浩激动地问:“还有我的房间?”   何家树看他的眼神好像在说:不然呢?   “要是你哪天又想离家出走,可以来我这里。”   他颇觉感动,满眼崇拜地看向哥,大声答应:“好!”   “不过你自己的房间自己收拾啊,去选吧。”   “我的东西不多,住小的这间就够了。”何家浩爽快做出决定,走进那间卧室,规划起来,“这个地方正好可以摆张书桌,我放学回来可以在这学习,桌子大一点就更好了,把这里填满,我还能分出一块地方做花灯……然后这边,这里放个架子,收纳我的书和做灯的材料,角落里可以挂衣服……”   他开心地说个不停,何家树也不打断,一一记在心里,打算尽快给他安排好。   笑意悄然挂在脸上,看着弟弟越来越开朗,何家树便更加坚信,自己选择留下是无比正确的。   等到何家浩小大人发表完讲话,何家树才去客厅取了自己的手提包,走进另一间卧室,把东西拿出来放好。   陈龙安那儿顺来的闹钟被放在桌子上,衣服纷纷被挂进衣柜,东西实在不多,很快就见底了。   最后,他拿出一副相框,依旧把它放在床头,一个每天都能看到的位置。   何家树定在原地,低头看着照片上幸福的一家三口,移不开目光。   何家浩收拾好自己的房间,找了过来,没承想看到哥那么落寞的神情,令他不禁驻足在门口,不忍打搅。   他会给哥留出足够的空间,但也不忍心让哥沉溺在悲伤之中。   时间差不多了,何家浩轻轻推开屋门,只探出个脑袋张望,何家树闻声转身看过来。   “哥,去超市吗?”何家浩发出邀请。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上学?”何家树笑着反问。   “我爸说给我请了一个月的假,我不上学了,我要一直玩到放暑假。”何家浩故意这么说,瞧见哥的表情变严肃就赶紧改口,“逗你呢,我明天就去上学,今天再歇一天,我们置办点东西,行吗?”   何家树暗道这还差不多,点头答应:“行,走吧。”   说走就走,两人坐上摩托车,何家浩一边扣着头盔,一边提要求:“哥,需要买的东西肯定不少,我想去那家比较远的大超市,行吗?”   何家树低头睃他一眼,看他满怀期待地眨着眼,轻哼一声:“你别总问我‘行吗’‘行吗’,我要是说不行怎么办?”   何家浩眼珠一转,何家树就知道他又有了鬼主意,果不其然,他说:“那我就再说一遍,你还说不行,我就继续说,说到你烦,你就不得不答应了。”   真是拿他没辙,何家树启动摩托,伴着风声作答:“行,行行行,别说了。”   “不说话多枯燥啊,我们想想都要买什么吧,我给你数数啊……”   “……”受不了了,何家树敲他的脑袋,勒令道,“我知道要买什么,闭嘴。”   “真的不能张嘴吗?你怕我被风呛到?”他还是不依不饶。   何家树觉得有必要给他找点事做,脑筋一动,语气正经地问:“你看没看手机?”   “嗯?我从起来就开始忙,忙到现在,还没来得及看。怎么了?”   “现在看。”何家树满脸无奈,心想,他忙什么?忙着和陈龙安抢东西吗?那确实很忙了。   何家浩立即掏出手机,这才发现QQ收到的消息,面露喜色。   “哥!你同意我考潮大了?”   “我反对过吗?”   “那不一样。你放心,我肯定会考上的,到时候天天去你家蹭吃蹭住。”   何家树不置可否,思前想后,还是把真心话说出了口:“小浩,今后不管我在潮州住哪,家里永远都会有你的位置。”   听到哥如此走心地说这句话,何家浩意外沉默了,又像是在心中一遍遍复读,铭记这句话,当做一个约定。   何家树未尝不算达到目的,身边的人总算安静了一路,这应该就是极限了。   摩托车停在超市门口,何家树推着购物车,短暂的安静至此结束,身边的小鬼怕是又要唠叨起来了。   “哥,我们先去买餐具吧。民以食为天,吃饭可是头等大事,阿龙哥太小气了,连两只碗都不舍得给我们……”   “行。”   “我能每天都吃一顿宵夜吗?你不是说我太瘦了?想要健身还得先增重呢,但我好像也吃不胖……”   “可以。”   “哥,毛巾、牙刷在那边!哦,还得买卫生纸,这可不能忘了。洗发水、沐浴露,还有什么来着,我想想……”   “还有牙膏。”   “零食先不用买了,在我们家旁边的小超市买就行,太占地方了,我怕车上放不下,我可不想跑着回去……”   “好。”   “哥,菜也可以去家旁边的市场买,先买点水果吧,我想吃草莓了,上次住院我一直在担心你,我妈给我带的水果我都没怎么吃……”   “买。”   “哥……哥……哥……”   何家树觉得脑袋里面被迫填充了过多的信息,就快要因超负荷而爆炸了。   “安静,你安静一会,想买什么可以直接放购物车里,不用和我商量。”   “哦,我忘记问了,哥,你有什么要买的?”   眼看前面就是小家电区域,何家树推着购物车走了过去,经过短暂的挑选后拿起一个盒子。   何家浩凑过去一看,纳罕道:“吹风机?你喜欢用吹风机呀,哥?我从来不用……”   何家树把吹风机塞到他怀里,偏要他抱着:“就是给你买的。姑姑和我打小报告,说你爱用冷水洗澡、洗头,你乐意我拦不住,但要用热风把头发吹干,记住了吗?”   “哦。”何家浩闷声答应,总觉得手里捧着的是个烫手山芋,思考着家里何处适合藏东西,决不能让这个吹风机重见天日。   何家树看出他又在想鬼主意,装作浑然不觉的样子,推着购物车继续往前走。   “我可以去那边买一盒咖啡吗?”何家浩指着远处问,并解释道,“我要开始为了考潮大做准备,有时候早晨起来觉得困,可以喝上一杯。不过,哥,你信吗?我觉得我肯定能考上,但分不怕高,你当年高考考多少分?我肯定不给你丢脸。”   “记不清了,反正不低。”何家树一脸高深莫测的样子,把吹风机放在购物车里,推他一把,“去拿吧,我在这边看看。”   何家浩应声,去摆放咖啡的架子前选购一番。   等他抱着一盒咖啡回来时,发现何家树略微挪了下位置,正在冷藏区附近站着。   他突然窜到哥的身旁,打算吓人一跳:“哥!你看什么呢?”   没等何家树作答,他扭头一看,眉头紧跟着皱了起来。   何家树已经拿起一盒牛奶递到他面前:“你爱喝哪个牌子的牛奶?我们买一箱,那边还可以试喝。”   超市里人来人往,中央空调处于适宜的温度,耳边伴着温馨的背景音,何家浩却觉得骑虎难下。   “哥,其实吧,我长得已经够高了,不用每天都喝牛奶。”   “是么?”何家树语气轻飘飘的,不急着戳穿他,兀自下了决定,“就这款吧,刚才导购员推荐的,你去提一箱,我每晚会检查你有没有喝。”   “哥——”   “提不动?我帮你。”   “哥,我在家的时候,我妈每天晚上都给我热牛奶,现在我不在家住了,能不能停一停啊?”   “正因为你不在家住了,我也不能让你的营养落下,牛奶不贵,你敞开了喝。”   “哥,我……”   “何家浩,你到底爱不爱喝牛奶?”何家树转身看向他,用眼神施压。   “好吧。”他看似从实招来,讲话还是不老实,“不爱喝,但有时候可以爱喝。”   “气我的时候你就爱喝了,是吧?”   “你听我解释……”   “别解释,赶紧拿一箱,结账。”   何家树的语气一直很平和,但人就站在垒得高高的牛奶箱前不肯挪步,明显不准他拒绝。   何家浩试图卖惨未果,垂头丧气地拎起一箱,也不放在购物车里,执意自己拿着,就当是在感受这份关爱的重量。   小话痨顿时变成了小哑巴,间或长叹一口气,故意叹给何家树听的。   何家树单手推着购物车走在前面,心情畅快,就差吹个口哨,好似原本在何家浩脸上的笑容转移到了他这里。   两人收获颇丰,很快踏上归程。 第56章   夏日的午后艳阳正盛,三五只鸟儿停驻在树梢,叽叽喳喳地叫着,像是在跟蝉比谁更吵。   院子里传来沙沙声,何家树拿着扫帚做最后的清扫,额间不禁冒起一层细汗。   家门没关,何家浩端着一碗草莓出来,被太阳刺得眯眼,问道:“哥,这是什么鸟啊?好吵。”   何家树头都没抬,回应道:“这么吵,肯定是麻雀。”   “麻雀不是应该在电线杆上吗?”何家浩一本正经地问。   何家树被他逗笑,立住扫帚,转身看向他:“最近不听伍佰,又开始听周杰伦了?”   何家浩也抿嘴笑着,上前把草莓递给他:“喏,吃草莓。”   瞧他被太阳晒得睁不开眼,何家树拽住他的手臂,先把他拉到树下的阴凉处,何家浩顺势坐下,何家树满意地说:“我先洗个手。”   院子里就有个水龙头,何家树很快就甩着手上的水回来了,没急着坐下,而是拿起一颗草莓送进嘴里,扥下草莓蒂,先放在碗周围。   何家浩正一颗接着一颗地往嘴里送,吃得很快,何家树却发觉不对——碗里竟然只有一片他刚摘下的草莓蒂,其他的都是些什么?   这小鬼倒是深谙“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道理,只吃最甜的草莓尖,剩下的好大一块连着蒂的草莓屁股,都被丢回到碗里,他吃得当然快了。   何家树抬起手便把水珠往他脸上掸。   何家浩下意识向后躲,佯装生气:“哥——”   “都多大了,还这么浪费呢?”   两人的视线乍一相对,都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   他这是从小养成的坏毛病,小家浩理直气壮地声称:“我就不爱吃草莓屁股,不甜。”   一边说着,当时的他还一边把草莓屁股往何家树手里塞,好像理所应当地觉得,哥会帮他处理好所有,他只要安心享乐就好。   十岁出头的何家树早已到了懂事的年纪,见状满脸无奈,下意识就把他不爱吃的塞进自己的嘴里,悉数消灭掉,绝不浪费。   王丽华无意间得知此事,以及许许多多类似的事,最常说的话就是:“家浩,你不要总是欺负哥哥!家树,你不能总是惯着弟弟!”   他们自然谁也没听进去。   往事闪过脑海,何家树率先回过神来,坐到树下的长椅上。   何家浩还盯着他不放,咀嚼着嘴里的草莓,慢吞吞地咽下去。   眼珠一转,何家浩把手里的草莓屁股递到他面前,乖乖地问:“那……你吃吗?”   何家树倒吸一口气,霎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何家浩无声看着他的反应,嘴角随即扬起,脸上露出得意的笑。   何家树立马反应过来:“你小子又皮痒了是不是?还敢逗我,你现在无法无天了啊……”   说着,他抬起手臂去索何家浩的脖子,何家浩早有防备,连忙放下装着草莓的碗,撒腿就跑。   何家树健步追上,提着他后颈的衣领把人薅了回来,指着碗下命令:“都给我吃了,我盯着你。”   “那我把这些吃了,晚上能不喝牛奶吗?”   “再说吧。”   “别再说啊,你不给个准话,我不吃。”   “还敢讲条件?赶紧吃。”   当晚,夜阑人静时。   两人各回到自己的房间,何家浩正在做一张试卷巩固学习——经过何家树的严选、被筛出来的最难的一套题。   屋门都开着,何家浩写满一页又一页草稿纸,故意发出好大的动静,唉声叹气的。   何家树低咳一声,督促他:“安静点,做完交给我检查。”   “哦!”   下午他们一起给房间里空余的位置量了尺寸,说干就干,两张桌子已经被置办好了,叮叮当当一通忙碌,螺丝拧得极严,至于置物架之类的家具,他们打算周末再去买,书桌是首要的。   何家浩还兴奋地拿了抹布,亲手把两张桌子擦干净,洗个抹布的工夫,他再回到房间内,桌面上已经摆好了试卷。   铁面无私的何家树老师敲敲桌面,旋即像是料到他要跑路似的,上前把人提了回来,按到桌前。   他就苦了,一坐就是整个钟头。   至于何家树,此时同样坐在自己房间里,打开了笔记本电脑,搜索爷爷病情相关的信息。   他毕竟不是专业的医学生,只是作为家属想要了解更多的情况,心里有个数。   正沉浸在屏幕上密集的文字中,他听到动静,甫一回头,何家浩已经跳到他面前了,打趣道:“家树,学习呢啊……”   何家树乜斜着双眸向他施压,何家浩赶紧指着手机屏幕解释:“小姑说的!我怕你没听到才复述一下。”   说着,他揽上何家树的肩膀,指着桌上的电脑提要求:“哥,你加小姑的QQ号呗,我们视频,小姑想看看我们。”   手机里也传来何宏娟的声音:“对啊,家树,你快加我,我就在电脑前呢。”   何家树一一照做,手头的这台笔记本电脑是最新款,正好有内置摄像头,只是自己还从没用过,因为没有什么可以视频的对象。   他们很快与何宏娟连上线,屏幕上出现双方的模样,网络不佳,画面有些掉帧。   何宏娟端坐在电脑前,热情地挥手和他们打招呼:“看到了,看到了!瞧着你们俩没事我就放心了。”   何家树想让座给弟弟,何家浩察觉哥的举动,连忙用力把人按下,低声提醒:“小姑就是想看你呢,她天天看我,早都看烦了。”   何家树感觉到一股暖意,面露淡笑,礼貌叫人:“姑姑。”   何宏娟笑得更开心了,答道:“诶!家树啊,看到你们俩过得不错,姑姑就放心了。你一回来,家浩是越来越活泼了,他要是烦到你了,你就把他拎回家里来,别委屈了自己啊……”   “小姑!”何家浩大叫,“我哥怎么可能会嫌我烦?”   虽然还不能全然地卸下心防,但身处这种气氛下,何家树颇觉轻快,扭头跟何宏娟告状:“他是挺烦的……”   “哥——”   “但是。”何家树补充道,“我能收拾他。姑姑,你放心吧,我也会照顾好小浩的。”   何家浩点点头,用老气横秋的语气发出点评:“这还差不多。”   何宏娟接道:“放心,我当然放心。家树,有什么事情就和我说,想来看爷爷也和我说,我在家里等着你。”   何家树“嗯”了一声算作答应。   “明天等我放学之后,我们就一起回去看爷爷!”何家浩说。   “好好好。”   何家浩低头看看身边的哥,见何家树脸上犹带笑容,又问何宏娟:“小姑,我爸他……”   他其实本打算背着哥去问小姑这些,但他又想,哥肯定也好奇父亲的态度,只是不方便问罢了。   砸祠堂的时候,父亲为什么没有露面?砸祠堂之后,父亲又在想什么?这些话他都愿意帮哥问出口。   果然,何家树因他的话而眼帘轻颤,关注地看向对面的何宏娟。   何宏娟下意识看一眼周围,好像在扮演他们兄弟俩安插在何家的线人,神秘兮兮地放低声音:“我跟你们说啊,家树砸祠堂的时候,二哥就在后院的阳台上看着。”   何家树并不意外,何家浩却有些惊讶,许是想到父亲一贯易怒的秉性,难免疑惑父亲为何没有出面阻止。   何宏娟继续说道:“其实我觉得,家树把祠堂砸了,他身上的担子一下子也卸下去了。说这些话不是让你们原谅他的意思,只是因为这件事,他肯定也会去想想,自己以前做的事情到底是对是错,我们给他点时间吧。”   说起沉重的话题,三人的表情都染上了严肃。   瞧着那兄弟俩缄默不语的样子,何宏娟赶紧缓解气氛:“哎呀,过去的事就让它彻底过去,家树砸得好。你们俩年纪轻轻的,不要总想那么多。”   她又给他们讲起白天家里发生的事。   早饭的时候,王丽华忍不住开口,问何宏光:“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把儿子找回来?还管不管他了?”   何宏光沉吟几秒,闷声作答:“我管得了他吗?他今后爱怎样就怎样,他们哥俩已经无法无天了,我生不起这个气,让我多活几年!”   他这话说的,王丽华好似看到一个无计可施的人躺在地上撒泼耍无赖。   何宏光化悲愤为食欲,举起空荡荡的饭碗,下意识使唤妻子:“给我添碗饭。”   何家树就像真的把笼罩在何家上空的黑云给砸开了,王丽华狠狠剜丈夫一眼,把怨气摆在明面上,回应:“自己添!没长手啊?!”   何宏光瞪大眼珠,像是不认识自己的妻子了似的。   听着小姑的讲述,何家树心中五味杂陈,何家浩没忍住,险些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幸好及时收住了嘴角。   何宏娟却说:“我当时在饭桌上就笑了,后来二哥出门的时候还要茶水,二嫂也没给他弄。要我说,他就是羡慕你们俩感情好,我可没听说大哥带他一起离家出走过,大哥反而总给我买好吃的……”   姑侄之间又聊了一会才挂断视频,何家浩随手把手机放在桌上,压着何家树的肩膀没有挪位的意思。   “哥,你说咱们家后院的阳台,在上面还能看到祠堂里呢?”   “小时候我被罚跪祠堂,你偷偷去给我送吃的,你猜二叔怎么发现的?”   “那我们在祠堂里躲猫猫,他也看到了?”   “可能吧。”   “那我不小心把供奉的糕点弄掉了,又偷偷放了回去,他知道吗?”   “……”何家树扯开黏在自己肩颈上的手臂,仰头看他,“何家浩,试卷做完了吗?”   “快做完了,就快做完了,歇一会行不行……”   “手机我替你保管,继续做。”   又过了十分钟左右,何家浩拎着写完的试卷来到何家树的房间,双手上交。   “喏,何主任,我写完了,您阅卷吧。”   “何主任?”何家树轻笑一声,“我不用当老师,直接升职当主任?”   “你比老师凶多了,更像教导主任。”   “我哪里凶你了?”   “哎呀,你快批卷吧,看看我考得怎么样。”何家浩把试卷推得更近,期待地看着何家树。   何家树接过红笔,对着早就准备好的答案开始批阅,越看越觉得不对:“你抄答案了?”   这已经不仅是满分试卷那么简单了,细致到每一个解题步骤都是完美的,挑不出任何毛病。   何家浩努努嘴,做出副谦虚的样子:“答案不是在你这里吗?我都是自己算出来的,草稿纸你要不要看?没办法,你弟弟就是这么优秀……”   何家树还是觉得不对劲,回想自己的高中生涯,模拟卷的合集有很多,难免会重复几张。他很快明白过来,抄起试卷质问他:“这套题你是不是做过?”   何家浩没敢撒谎,嘴角绷紧,笑意却从眼睛泄露出来:“嗯,做过。”   “做过你不跟我说?!”   “巩固一下嘛。我第一次也考了有一百四十五分,满分一百五……”   “我知道满分一百五。”   何家浩感觉背后一阵发凉,悄悄地向后退,安抚道:“不生气,不生气,这套题确实质量很高,哥你眼光真不错,选得很好,再做一次也是值得的。至于我为什么没跟你说……”   眼看着已经退到门口,他只要再迈一大步就能躲回自己的房间,何家浩放肆地笑出声,一边跑一边说:“我就是不想和你说啊,跟你说了,我还怎么偷懒,哈哈哈……”   何家树立即起身追上去,险些撞上被他紧锁的门板。   他叩门,沉声喊话:“何家浩,出来。”   “我不,我要收拾书包了,你别打扰我。”   “出来——”   “你消气了我再出去!” 第57章   晚上十点钟刚过,何家树合上笔记本电脑,起身走向洗手间。   照明灯的开关就在门口,他抬手摸了两下才打开,显然还不太熟悉刚租下来的房屋。   灯光是暖黄色的,内里的状况和他今早过来时看到的已截然不同,他们忙了一天,就连洗手间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靠近淋浴间的架子上放着新买的洗发水和沐浴露,下面垂挂着两条毛巾,洗漱台前则摆着牙刷和漱口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款式,他更喜欢简约的、没有图案的,弟弟则喜欢“花里胡哨”的。   或许是做花灯的缘故,何家浩平时的穿着打扮看不出来什么,在这种小东西的挑选上倒是别出心裁。   时间不早了,他瞥一眼次卧紧闭的房门,打算自己先洗漱,随后再叫何家浩,于是拿起牙刷和牙膏,一边刷牙一边把漱口杯接满水。   水龙头刚被关上,远处传来开门声,何家树望过去,何家浩已经大步抵达洗手间门口,探出脑袋。   “哥!”   何家树轻哼一声:“敢出来了?”   “还没消气呢?”   “谁生气了?为了一张试卷?不至于。”   “没生气就好。”   正说着,何家浩也堂而皇之地进了洗手间,拿过自己的漱口杯,打算刷牙。   何家树眉头微蹙,不解地看着他,嘴巴还挂着泡沫:“你不能等我洗完?”   “这叫节约时间,明天要上学了,我得早点睡觉。”何家浩很是正经地作答,旋即把牙刷塞进嘴里。   洗手间的面积并不大,两人都生得一米八几的个子,移动起来就觉得逼仄了。   何家树深呼吸一口气,看在他是个要上学的高中生的面子上,不跟他计较。   吐了口泡沫,何家树拎着漱口杯打算出去:“我去外面刷。”   “别啊。”何家浩咬着牙刷,说话有些吐字不清,顺便把何家树往里面挤了挤,“一起刷,一起刷,你还记得吗?我们小时候就一起在院子里洗漱,还是你教我怎么刷牙的……”   “听不清,别说了。”何家树满脸无奈,看出他这是又在故意捣蛋了。   秉持着“打不过就加入”的原则,何家树停顿两秒,也开始挤何家浩,把人往外面挤。   何家浩眼睛一亮,使出浑身的劲儿挤回去,牙膏泡沫都落在了地上,漱口杯里的水也溅了出来。   “停!”何家树很快就后悔了,不该跟他一起那么幼稚,“我挤不过你,行了吧。你站一边去,我洗个脸出去了。”   天黑的时候有点起风,何家树瞧着像要下雨,就把洗手间的窗户给关上了。   两人挤来挤去,挤出一身的汗,他这才想起来,一边擦着脸一边去把窗户打开。   风吹进来,令人觉得凉爽不少,何家树故意把毛巾丢到他头上,闪身走人,给他腾出位置:“赶紧洗漱,然后你先洗澡。”   “你洗完了?”何家浩追问。   “我等你先洗。”   “行吧。”   何家树刚回到房间里,屁股还没沾上椅子,何家浩又跟了过来,头和脖子已经进了他房间的领域,身子还停在门外,假模假式地问:“咚咚咚,我可以进来吗?”   何家树忍俊不禁,板脸反问:“你又怎么了?”   他把毛巾挂在脖子上,发丝还挂着水珠,问道:“我妈忘记给我带睡衣了,你还有适合睡觉穿的衣服吗?”   何家树走到衣柜前翻找,虽说好像要下雨,但最近的天气到底炎热,何家树下意识想给他拿一件背心和短裤,手都把衣物抓起来了,忽然停在原地。   “怎么了,哥?”   说完,他才看清何家树手里拿着的是什么,正要开口,何家树已经把背心和短裤丢到一旁,开始寻找面料亲肤柔软的T恤,神色肉眼可见的沉重起来。   何家浩知道哥想到了什么,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穿过背心和短裤,内心也有些抗拒,但在这一刻,他果断伸手拿起那两件衣物。   何家树砸祠堂产生的蝴蝶效应无处不在,同样影响到自己,何家浩抿嘴发笑,认真讲道。   “哥,家里只有我俩,我能穿!这些年我在外面不穿,是因为我不想被人问东问西。我就穿这个吧,凉快!”   何家树听得出来弟弟是在安慰自己,挤出一抹笑容,把衣柜前的位置让出来,供他选择:“你想穿什么都可以,不需要勉强自己。”   何家浩摸摸手里柔软的衣料:“这是你一下子就挑中的,肯定是最好的,料子摸着就舒服,就这个了!”   “好,快去洗澡吧,早点睡觉。”   “嗯!”   何家树托人辗转联系上一个潮州市医院心外科的医生,对方深夜才加班回来,尽心地打来电话,两人聊了许久,探讨把何老爷子送到潮州就医的可能。   电话挂断后已经快午夜了,何家树洗了个澡,从浴室出来,被穿堂风吹了个满怀。   他踱到窗边一看,雨不知何时下起来了。夜晚静谧,雨水滴滴答答地落着,像白噪音,何家浩正在熟睡。   担心弟弟房间里的窗潲雨,何家树用毛巾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悄声推开次卧的门。   何家浩久违地穿着背心和短裤,睡相有些差,夏凉被已经被踹到了床尾,幸亏窗户不在床边,细密的雨丝已经打进来了。   何家树赶紧过去把窗户关上,又去给他捡被子,猜到他怕是觉得热了,想了想,便用被子只给他盖住了肚子。   何家浩隐约听到了雨声,睁开眼,并没有完全醒来,呢喃一句:“哥?下雨了啊……”   “嗯,继续睡吧,我关个窗。”   “下得大不大啊……”   这是个好问题,何家树琢磨了一下,认真作答:“明早就会放晴的,不耽误你上学。”   没有回应。   何家树站在床边定睛看着,确定他这是又睡过去了,刚才那两句倒像是梦话。   万籁俱寂,雨仍在下,借着窗外的月光,何家树看到何家浩上臂和肩头的浅浅疤痕,又不敢多看,心头像被刺痛。   幸好,幸好一切都还来得及,何家树默念道。   他会陪着弟弟痊愈,余生还很长,疤痕也总会有消失的那一天。   不过出神的工夫,床上的人已经又把被子踹开了。   何家树无声叹息,出去找出一台小风扇,插上电源后放在他的床边。   他倒是聪明,没多久就主动开始找被子,胡乱盖上。   彻底放下心来,何家树这才转身离去,回到自己房间设好闹钟,上床睡觉。   那场雨不知下了有多久,总之一夜过去,晨光熹微时,天朗气清,万里无云,这就是西樵的雨季。   闹钟吵个不停,厨房鸡飞狗跳,何家浩背上书包,不忘从桌上再拿一片面包叼在嘴里,大口吞咽着。   “哥,那我去上学了啊!”   何家树送他到门口,看着停在院子里的摩托车问他:“要我送你吗?”   “不用了,客厅不是还没收拾好吗?你忙吧。”   “行,路上注意安全。”   何家浩“嗯”了一声,转身作势要走,可脚步挪动得极慢,半天也没走出两米。   何家树看在眼里,内心起疑,没急着进屋。   背对着哥,他的嘴角闪过坏笑,猛然又转身回去,停在何家树面前,露出副讨好的笑容:“哥……”   何家树倒也想看看他又有了什么主意,立即接话:“怎么了?”   他眨眨眼,笑得分外乖巧,先拽了下何家树的衣角,才缓缓摊开干净的手:“我想要点钱……学校今天要收资料费,我没来及跟我爸要……”   何家树爽快掏出钱包:“要多少?”   “一百。”何家浩竖起一根手指,如实报数,垂眸盯着何家树翻钱包。   何家树直接掏出三张红色钞票,交到他手里。   “谢谢哥!”他礼貌道谢,却还停在原地不动,满眼期待地看何家树。   何家树探寻地回看他,就猜到他没安好心,也不说话了,就等他开口。   他把目光锁定在何家树脸上,明明两人已经长得差不多高了,他的样子看起来却像小时候仰望着哥那样,发出两声意义不明的轻笑。   何家树越看越觉得不对,眼珠都不由地瞪大了些,满脸疑惑。   他这才开口,继续提要求:“那个,我还想再买双鞋,你看我这双鞋,是不是太旧了?”   何家树拿着钱包虚点他两下,岂会看不出来,他怕是早就看上了哪双鞋,要自己来买单呢。   想到自己在潮大附近的房子里也收集了不少鞋子,何家树没理由拒绝,干脆把鼓鼓的钱包交给他:“自己拿。”   何家浩脸上一直挂着无害的笑容,翻钱包的动作倒是毫不犹豫,麻利地抽出一沓钞票揣进自己口袋,又快速合上钱包,塞到何家树手里。   “谢谢,谢谢哥。”   此地不宜久留,说完,他转身就跑。   何家树望着他跑远的背影,嗤笑一声,旋即意识到不对,赶紧低头查看钱包,发现里面只剩下一张孤零零的十元钞。   “何家浩?”   得逞的人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第58章   接下来的几天里,何家浩如常上学,何家树白天都会去何家探望何老爷子。   他倒不是为了故意躲着何宏光,龙舟比赛在即,何家浩每天放学后还要去武馆训练,他肯定也得过去,只有白天抽得出时间而已。   白天他们各忙各的,何家树时不时帮家里干点活,譬如有个笨重的柜子许多年没挪动了,后面积满了灰尘,何宏光一向是不管这些的,他帮忙挪开,几个长辈负责清扫,家里被打理得井井有条。或者是修理院子里灯,诸如此类的小事偶尔会把他绊住。   只要没事情忙,他都会提前去学校门口接弟弟放学,偶尔骑着那辆拉风的边三轮摩托,完全不畏惧他人的目光。   何家浩也肉眼可见的愈发开朗了,甚至敢在校门口吆喝两声,欢呼着“回家”。   家是要回的,但却不是在此时。   训练时,何家树从不因为他是自己的弟弟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家浩甚至合理怀疑,哥对自己的标准比对其他人的还要高。   明明放学时还神清气爽的人,从武馆出来就蔫儿了,每每这个时候,摩托车就会拐到热闹的步行街夜市。   全靠这顿宵夜,何家浩才能坚持到真正回家。   直到周五那天,最后一节课是数学。   距离放学铃声响起还有三分钟,邱秋站在讲台前,开始收拾教具,做着最后的叮嘱:“今天的课就上到这儿,不耽误大家放学回家。黑板上的这道题都记下来了吗?回去之后记得再复习一下。”   座位上的同学们大多在奋笔疾书,速度快一些的同学已经开始收拾书包,窸窸窣窣的。   适时放学铃声响起,邱秋朗声宣布:“下课。”   陈俊立是班长,随即喊话:“起立。”   同学们纷纷站起身来,拉长音调接道:“老……师……再……见。”   邱秋笑着走了。   每到放学的时候,何家浩都满心雀跃。   那种感觉就像汽水瓶盖里的“再来一瓶”,他从不问何家树今天来不来接他放学,而是亲自走出校门口去看。   哥要是来接他了,自然很好。哥要是没来接他,他也不恼,因为他知道哥一定还在家里帮长辈干活,那他就去武馆等着和哥碰头。   如是想着,他把书包挎在肩头就走,还没冲出教室门口,陈俊立忽然把他叫住:“何家浩!”   何家浩止住脚步,惊讶地问:“怎么了?”   陈俊立还是摆出高傲的姿态,好像那天气喘吁吁跑到何家的人不是他一样:“你爸没事吧?”   “我爸?他怎么了?”何家浩满脸不解。   陈俊立的眼神中明晃晃写着“我就知道”四个大字,语气酸溜溜的:“你爸被你和你哥气得连龙舟比赛的承办权都让给我们家了,你不知道?”   这是昨天在村委会发生的事情。以往每年村里举行龙舟比赛,都由何宏光代表何家拿下承办权,出钱又出力。   陈德财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虽比不过何宏光,但一直都有心把承办权要到他们陈家。何宏光自然不肯放手,故而两人才一直有些过节。   何家浩深知父亲有多看重承办权,下意识追问:“真的?他让出去了?自愿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   诚然父亲做过很多错事,伤害过哥,也伤害过他,这种时刻,何家浩的脑海里不由地闪过父亲于深夜带着酒气应酬回来的画面,尤其陈俊立说父亲是被他和哥气的,他下意识揽下哥的那份责任,好像全都是自己的错,面露愧疚。   “连他最看重的承办权都让出去了,看来这次,他真被气得不清。”何家浩喃喃自语,思考要不要回家一趟,看看什么情况。   陈若楠不知何时停在一旁,皱眉数落陈俊立:“陈俊立,别危言耸听行不行?明明是何爷爷身体不好,何叔叔没心思管这些,所以才让出来。你在这添什么油?加什么醋?”   “忠言逆耳,让你平时多读点书吧,你不听。”   “你不说话会死是吧?”   “会。”   陈家兄妹俩又开始呛声,何家浩无心劝架,正要先走一步,陈阿福又凑了过来。   “学校门口新开了一家蚝仔烙,巨香,咱们一起去吃?”说到吃的,陈阿福双眼放光,撺掇他们三人。   “你怎么一天到晚都在吃?”陈俊立率先接话。   “你怎么一天到晚都在教训别人?!”陈若楠绝非为了维护陈阿福,只是更看不惯陈俊立而已。   “他会考体重一直在超标。”陈俊立陈述事实。   这倒是让人无从反驳,陈若楠只能甩他个白眼:“未老先衰!”   陈俊立冷笑一声:“天真至极。”   硝烟味太过明显,何家浩抬腿就走,几乎同时的举动,陈阿福像赶鸭子似的,把他们三个一起往门外轰赶。   “别吵了,别吵了,吃上蚝仔烙,事情就都解决了。走吧,再晚就要排队了!”   “我,我……”何家浩连连摆手婉拒,试图从“小鸭队伍”中逃离,“我不吃了……”   “快走!”陈阿福眼珠来回转,把三个人都照顾到,决不允许任何一个人离队,豪爽地放话,“我请客,走!”   “谢谢。”何家浩下意识道谢,两个字脱口而出后才觉得后悔——他在谢什么啊?他根本不想去吃蚝仔烙,还是和陈阿福一起!   四人一起走出校园,确切地说,是陈阿福一路把他们仨赶出校园。   何家浩已转变了心态,想着去看看也无妨,如果那家蚝仔烙确实卖相不错,他就给哥带一份。   如果哥来接他放学就更好了,他使一招“狐假虎威”,在哥的威慑下,陈阿福肯定不敢再强迫他。   他正暗自转着脑瓜,一抬头就注意到那抹亮眼的芭比粉。   摩托车停在路边,何家树穿着白T恤和黑外套,倚在驾驶座上,等得百无聊赖,直打响指。   那么颀长英俊的身影,任谁都要多看两眼。   何家浩立马开心地笑了,一把推开陈阿福,飞奔过去:“哥!”   三人缓缓跟上。   何家浩正说道:“哥,你来了!我还在想你今天会不会来呢。”   何家树靠在座椅上没动,看着陈家那三人停在何家浩身后,散漫地挥了下手,目光停在陈阿福身上。   陈若楠礼貌叫了声“家树哥”,陈俊立高冷地不语,兄妹俩默契地扭头看向陈阿福,用眼神表达慰问:你完了。   陈阿福背后直冒冷汗,先叫了声“何教练”,很快又改口:“不是不是,家……家树哥!”   何家树这才站起身来,立在何家浩身旁,何家浩抿嘴忍笑,扭头看哥表现。   何家树直接跟陈阿福放话:“还敢欺负我们家小浩?我是不是得找你算账了……”   “没有啊!”陈阿福干笑道,“我哪有……我,我正要请他去吃蚝仔烙呢,我请他吃两份,一份孝敬您……”   几人看着他怂巴巴的样子,都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时,邱秋正要走出校门,远远瞧见他们几个凑在一起,脸上也挂上了笑颜。   何家浩率先看到她,赶紧招手:“邱老师!”   邱秋快走两步上前:“你们在这干嘛呢?人倒是挺齐。”   何家树见状接道:“我和小浩从武馆搬出来了,在家附近租了个房子住,收拾得差不多了。明天周六,晚上你们要是有空的话,来家里一起吃饭?就当给我们暖房了。”   “嗯!”何家浩赶紧捧场,发出邀请,“来我们家,大家一起热闹热闹吧!”   “好啊好啊!”陈若楠可谓是头号支持者,已经开始盘算吃什么了。   邱秋也点头答应,贴心地说:“我会做几个菜,到时候可以帮忙下厨。”   “那个……”陈阿福欲言又止,“家树哥,我能点菜吗?”   何家树岂会跟他计较,笑着点头:“龙哥主厨,找他点菜。你们都来,一个都不许少。”   “可我……”   陈俊立好不容易找到气口,没等把话说完,陈若楠已经一巴掌拍上他的胸口,做主道:“我们一定会去!”   陈俊立冷哼一声,但也没再提出反对意见。   “就这么说定了,地点去问你们阿龙哥,他知道。”何家树最后放话,拍了拍何家浩的肩膀,转身上车,“走了,明天见。”   何家浩也连忙跟他们告别:“走了,拜拜!”   “拜拜,注意安全。”   那天晚上没有训练安排。   陈龙安二舅舅的大儿子准备结婚,他过去帮忙,把训练时间挪到了明天上午,何家树骑着摩托车便带着何家浩直接回家。   路过陈阿福口中蚝仔烙的摊位时,何家浩连忙叫停:“哥,哥!蚝仔烙,吃吗?陈阿福说可好吃了。”   何家树闻言放慢车速,拐过去,想到陈阿福刚才的话,打趣道:“你请我吃?”   “啊?”何家浩顿时生起了坏主意,表面佯装小气的样子,“那我们俩谁是哥哥,谁是弟弟啊?你要是叫我一声哥的话,我请你吃也不是不可以……”   何家树屈指猛敲他的头盔,显然用了力,何家浩赶紧抱住脑袋:“你敲西瓜呢?!”   “刚才陈阿福要请你吃,你不乐意,反过来敲我竹杠?早知道就等他请完客,我们再走。”   “那不一样。”他已经摘下头盔下车,凑到摊位前排队,头头是道地说,“陈阿福请的肯定不香,你请的就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花我的钱更爽一点,是吧?”   “哥,有句话你听过没有?”   “什么?”   “看破,不说破!”   何家树索住他的脖子,轻轻用力,另一只手认命地掏出钱包,递出钞票。   到底带上了四份蚝仔烙,在何家浩开心的呼声中,两人踏上回家的路。   而由于何家树敲他的头太过用力,路过西瓜摊时,何家浩非要再买一只西瓜,又声称自己没带钱。   一个执意要买,一个偏不给买,两人在西瓜摊前拉扯半天,看得摊主直翻白眼:“哎哟,靓仔,就一个西瓜都不舍得给弟弟买?你的车不要停在我前面,走开,走开……”   何家浩已在尽力克制了,还是没忍住偷笑出声。   何家树气得用手指点他,仿佛在说:你等回去我再跟你算账。   结果显而易见,摩托车停在院子里熄火,何家树提着蚝仔烙,何家浩抱着大西瓜,大摇大摆地走进门。 第59章   花在夜里绽放,青苔悄然爬上石板,溽热的气流胡乱蔓延,隔壁邻居家的狗间或发出两声轻吠,一切都是粘稠潮湿的。   客厅的灯亮着,电视机被专程调到了电影频道,似乎是一部喜剧,两个人不知在吵些什么,缺乏观众。   唯有次卧发出些声响,顺着动静寻过去,何家浩刚洗完澡,头发还湿漉漉的,偶尔滴下水珠,浸湿T恤,而他正在忙于抵抗一场搜查。   局势严峻,他却笑得停不下来,上前虚拦两下:“哥,哥,哥……”   “别叫了。”何家树继续翻箱倒柜,“你藏我的烟就算了,吹风机你也藏?连我也不能用是吧?”   “吹风机多吵啊,就算不开热风,吹久了也热出一身汗,那我的澡不就白洗了?风干,风干环保……”   何家树不理,继续寻找每个角落。   “哥,你不觉得吹风机和吸尘器很像吗?它在我的脑袋周围吸啊吸,我觉得它很有可能吸干我大脑里储备的知识……”   开始胡言乱语了,何家树冷哼一声,终于在衣柜最下面的抽屉里解救出吹风机。他起身便开始解缠绕的线,何家浩察觉不妙,抬手制止。   “你干嘛?你不能打人啊!”   “跑什么?吹头发!”   “你这是在掠夺我的知识!我不吹!”   他说得那么正经,何家树险些被逗笑,赶紧板起脸追上去,逐字往出蹦:“吹——头——发——”   何家浩一边躲闪一边叫嚣:“我就不!你找出来也没用,我回头把它藏外面去……”   “你要造反?”吹风机被当成喇叭,何家树举着吹风机喊话,“听到没有?站住!跑得又一身汗……”   他简直是放飞自我了,窜上窜下,誓死抵抗。   何家树停在原地做深呼吸,负气点头,心想不能再惯着他了,也不能再让着他了。   何家浩见状也停下脚步,警惕地打量着。   下一秒,何家树出其不意,箭步上前,一把薅住他的脖子。   “哥,哥哥哥!你这就耍赖了啊……”   “耍赖?你挣得开?”何家树把他押进洗手间,塞给他吹风机,下命令,“赶紧吹。”   跟他闹了这么一通,何家树也不免有些出汗,赶紧去客厅把空调打开。   洗手间里传来吹风机的嗡嗡声,何家树坐在沙发前吹着冷风纾解暑气,不大认真地看那部没头没尾的电影。   不多时,何家浩从洗手间走出,悻悻开口:“我吹完了啊,吹风机放在架子上了,丢了可别找我。”   何家树扭头检查,发现他顶多吹了个七成干,还算合格。   “去把冰箱里剩下的草莓拿来吧。”   “哦,你等着啊。”   何家浩端着一碗草莓回来,发现那部电影还没放完,随口问道,“这什么电影啊?也不知道讲的什么。”   “我也不知道,这也没写名字。”   话虽这么说,两人并没有打算认真看电影,而是一边吃草莓一边闲聊。   何家浩先问:“哥,我们明天什么安排?”   何家树给他捋了一遍:“上午去武馆训练,午饭随便吃两口,然后先回家。”   “回家干什么?”   “你不是要个架子放书和花灯材料?我找人定制好了,说是估计中午送过来。”   “太好了,那我下次去花棚带点材料回来。下午呢?下午干什么?”   “当然是买东西,买菜、肉、水果、酒水……”   说到酒水,何家浩兴奋地看向何家树,满含期待:“那我能……”   “你不能。”   他还没把话说完呢,哥就猜到他要说什么了。他本想说自己能不能也喝两口酒,只为尝鲜,绝不多饮。他打量何家树的眼神,知道此事没有转圜的余地,选择认命:“知道啦。”   客厅短暂的安静了一会,只有电视机发出的对白声。   何家浩正要打破沉默,却发现身旁的人不动了,他立刻好奇地问:“怎么了?”   何家树轻笑一声,大概是最近这几天过得太舒心,提及何宏光也并不觉得为难,十分顺畅地开口。   “昨天我不是没去接你放学吗?”   “嗯,你不是说小姑的电脑出故障,你帮她重装系统吗?”   “有个有意思的事情忘了跟你说。”   说到有意思的事他可就精神了,何家浩暂时放下最爱吃的草莓,催促道:“什么?什么什么?”   “姑姑的电脑中病毒了,我又给她装了个安全软件,弄得有点晚,二叔正好提前回来了。”   这草莓还真吃不下了,何家浩双唇轻启,紧张地问:“我爸他又说你什么了?”   “没有。”这才正是有趣的地方,何家树嘴角带笑,娓娓道来,“我把摩托车停在院子里,他肯定看到了,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他绕到后门去了,一直没进屋。”   他实在是难以想象父亲色厉内荏的样子,这么多年来,他早已习惯父亲在家里呼风唤雨,父亲为了躲着哥蹲守在后门,那是什么样的画面?   何家浩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脸上写着疑惑。   四目相对,他们都没忍住笑了。   何家浩提出疑问:“那你怎么知道他在后门的?”   何家树不紧不慢地咽草莓,继续说:“我走的时候听到动静了。”   王丽华知道何宏光会提早回来,也没告诉何宏光家树在家,肯定也是清楚眼下的情况,何宏光更有可能躲着何家树,而不是何家树躲着何宏光。   瞧着丈夫一直没进家门,王丽华寻了出去,找到坐在后门台阶上的何宏光,拽着他就要进屋。   何宏光不从,两人从一开始的小声拉扯演变成互相喊话,何宏娟在楼上窗前扯着脖子围观,何家树在前院正要开车走人,依稀也听到了一些。   何宏光:“我不进去!我可不想看到他!我不认识他!”   王丽华:“你装什么装?还真能老死不相往来?你不管你儿子,家树帮着管呢,没事还回来帮家里的忙,要我说,你得带着礼去谢谢家树!”   何宏光:“我还谢他?祠堂谁花钱修的?!我懒得跟他计较!”   王丽华:“行!回头我和小娟去看家浩,你别去,你永远都别见你儿子了!”   何宏光:“不去就不去!我这辈子都不会踏进他的门!”   王丽华:“那你自己家门也不进了?”   何宏光:“他什么时候走,我什么时候进!”   王丽华:“那你就在这当门神吧!”   听着何家树简略的叙述,何家浩笑得乐不可支,很快意识到不对,他好像不该嘲笑父亲。   收敛笑容,他小心翼翼地问:“哥,你还怨我爸吗?”   何家树不语。   他看到哥不再继续吃草莓,心也跟着悬了起来,讲述自己得知的情况:“今天陈俊立和我说,我爸把龙舟比赛的承办权让出去了。我们说起来挺轻描淡写的,但村委会里肯定发生了不小的争吵,我爸好像真的被气到了。”   生怕哥觉得自己是在为父亲开脱,他又赶紧补充:“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肯定站你这边,我绝对不回家。我就是……有时候我搞不懂自己,明明我也挺怨我爸的,但是一听说他受委屈了,我又有点心疼他……”   他的头越垂越低,好像做了什么对不起何家树的事情。   何家树这才露出一抹笑容,抬起他的下巴,不准他低头:“小浩,这很正常,你也没有做错任何事。他确实有不对的地方,但他是你爸爸,也是我二叔,他以前对我们都很好,这是不会改变的。”   何家浩紧盯何家树的双眸,从中获得了肯定,心中的愧疚有所缓解。   何家树靠在沙发上,下一秒却说:“我不想骗你,我确实还怨他。”   闻言,何家浩小脸一垮,并非不满意哥的答案,而是对现状感到无力,他可是要带哥一起回家的,难道就真的没办法做到吗?   “可是小浩,”何家树话锋一转,“我怨他,但我不恨他。这些天我很多次想过,假如我经历了二叔的经历,你因为其他人受到伤害,最后还……我恐怕也做不到理智地不去迁怒别人。我一直都在尝试理解二叔,现在也算理解了二叔。”   因为理解,所以痛苦。   气氛变得凝重,何家浩鲜有地词穷,艰难挤出话来:“可是不好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就不能翻篇吗?”   “当然能。”毕竟年长他五岁,何家树看得出来,现状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那么他们不妨开始期待。   “哥,我肯定是站在你这边的,我不走。”何家浩重复一遍,接着才说自己的打算,“我想,我要不要回家和我爸服个软?他这个人其实吃软不吃硬的,以前他每次他生气,我就示弱,他很快就会消气。虽然我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但是我不想他因为和我置气,牵连到你。毕竟我还想带你一起回家呢……”   他想,没有哥在的家总归还是不完整的,爷爷一直那么思念哥哥,何家人一个都不能少。   他不知道自己这段话落在何家树的耳朵里泛起多么大的涟漪。   何家树无声看着他,惊叹于他的成长,他的一切思量都在考虑着自己、考虑如何让这个家重新聚在一起,那是一份不合年龄的沉稳,成熟得让人心疼。   “小浩,你既然没有做错,就不要道歉,也不要服软,这样将来进入社会,你会很容易被欺负的。”   “谁敢欺负我?我肯定找你给我撑腰。”   何家树无奈地摇了摇头,拾起一颗草莓塞进嘴里,电视已经开始播放广告,那部电影早已经放完了,即将播放下一部。   回到何家浩的提议上,何家树轻声抛出一句:“我没记错的话,二叔爱喝白茶?”   何家浩一愣,倒是没太注意过这些:“好像是吧,他什么都喝,不论便宜的还是贵的。”   “我托潮州的朋友订了茶叶,过些天他叫车给我送过来。”   “嗯?!”大脑快速转动,他猛然回头看向何家树,“哥,你,你要跟我一起回家?茶叶是送我爸的?”   何家树轻哼一声,答非所问:“我可没原谅他。”   没关系,不原谅也没关系。何家浩感觉到心跳在加速,眼眶竟然有些泛起泪花,他没想到哥会愿意主动迈出这一步,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好了。”何家树可不想看他哭出来,给出保证,“我和你说什么来着?有你哥在,这些事交给我处理,你就好好上学读书,考潮大,好好吃面、吃草莓、吃蚝仔烙、吃……”   “吃穷你?”何家浩咧嘴笑了出来,悬着的心随之放下。   “行,人傻是福。”   “我没理解错的话,你想说的是‘能吃是福’?”   “你懂我意思就行。”   “那能一样吗?”   “一样。”   “不一样!”   家中灯火长亮,交谈声不绝,点缀着安静的夜色。   -------------------------------------------------------------------------------------------------------------------------------   59章实际是3616字   6月30日凌晨后台抽搐,字数多了700,技术设置的原因,增加一些字数才能恢复原样。   已经跟长佩确认,后台依然按照3616字计算,等赶完正文,cisi再专门写个小剧场替换。   那么多的段评,都抽没有了!!心痛死了!!!   1)西樵镇   西樵镇,隶属于广东省佛山市南海区,位于南海区西南部。   曾入选“2021年全国千强镇”。西樵镇被文化和旅游部命名为2021—2023年度“中国民间文化艺术之乡”。   西樵镇里的松塘古村,位于广东省佛山市南海区的西樵山脚下十千米处,始于宋代,近八百年历史。松塘村倚岗列建,百巷朝塘,古村风貌保存较好,村中宗祠家庙、家塾书舍、镬耳屋民居、古巷道、古井、古树众多。村中历史建筑,充分体现了岭南建筑艺术的“三雕一塑”,具有较高历史艺术价值。2010年12月成为国家级历史文化名村。2012年11月29日获得广东十大最美古村落称号。   2)龙舟的外形特色   龙舟,在尺寸和桡手数量上都有着显著差异。例如,在广州黄埔和郊区,龙舟的长度可达33米,路上的参与者多达100人,而桡手则大约有80人。(南宁的龙舟长度超过20米,每船约有五六十人操控。而福建福州的龙舟则长18米,配备32名挠手)   龙船通常呈现出狭长而细窄的形态,船头精心装饰着龙头,船尾则饰以龙尾,彰显出独特的龙文化韵味。   龙头的形态与颜色各异,常见的有红色、黑色、灰色等,这些色彩都与龙灯之头颇为相似。制作材料方面,龙头通常采用木雕,并辅以精美的彩绘,增添了生动逼真的效果。偶尔,也能见到纸扎或纱扎的龙头,其工艺同样精湛。龙尾则多以整木精雕而成,鳞甲清晰可见,彰显出龙的威严与神秘。 第60章   周六中午,打好的架子被送到家里,何家浩迅速打扫一番房间,扯着脖子叫人:“哥,我收拾完了,你来看看?”   何家树闻声出现在他房门口:“打扫房间还要我验收?”   “不是你说的嘛,自己的房间自己打扫。其实我在家也是自己打扫房间的,下次你去看看,我房间可整洁了。就是我爸妈总是不经过我允许进我房间,我妈一直说,我收拾得还不够好……”   他越说声音越小,想到这些年父母的不当行为,心还是会揪紧,像是喘不过气的感觉。   何家树听着也觉得不是滋味,先安慰他,再提出解决方案:“在我这里,到处都是你的地盘,没看洗手间我都让给你先用吗?至于家里……回头我去配把锁,给你换上,钥匙只有你有,怎么样?”   这些天往何家跑得频繁,何家树早就注意到他房门外面的门栓,想到何宏光的做派,何家树不难猜到门拴的用意。   前两天在何宏娟的掩护下,何家树已经把门拴拆掉了。   心中的阴霾即刻被驱散,何家浩露出笑容:“好啊,那可以有两把钥匙吗?我分你一把。”   何家树虚虚点了下头,嘴硬道:“给我钥匙干什么?我可不随便进别人房间啊。”   “这不是为了表示对你的信任嘛……”   “行了,走,出去买东西。”   何家浩锁好家门,何家树已坐在摩托车上等他了,两人纷纷戴上头盔。   何家浩喊话:“出发!”   何家树无奈提醒他:“你指路啊。”   “去哪儿?”   “你说去哪儿?现在村里还是老街那边最热闹?”   何家浩这才意识到,八年没有回来,哥肯定缺乏对西樵现状的了解,于是描述起来:“对,虽然村里扩建了,但新修的地方人还是不多,大家都习惯去老街,那边的店铺也是最全的。”   “那就去老街。”   摩托车驶上街道,何家树没有开得太快,车速一直慢悠悠的,游逛在蜿蜒的小巷。   刚一临近老街,周围便热闹起来了,大大小小的店铺在路边支出棚子,堆放货架,看起来乱中有序。   市井熙攘,周末的缘故,不少人都出来采买,车速倒是想提也提不上去。身处此情此景,任谁都觉得放松,感受着这份陶然惬意。   这时,何家树远远瞧见一抹熟悉的身影,朗声跟人打招呼:“刘叔,好久不见啊!”   不只那位卖水果的刘叔被叫得一愣,何家浩也下意识仰头看向何家树,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何家浩赶紧扭头提醒刘叔。   “这是我哥呀!何家树!”   “家树?!”刘叔作恍然大悟状。   西樵村但凡有些年岁的人,谁会不记得何家树?并非因为那桩人尽皆知的绯闻轶事,而是因为何家树“天才舵手”的名号。   “阿姨最近身体好吗?”何家树有些印象,刘叔的妻子当年生过一场大病,吉人自有天相,很快顺利痊愈了。瞧见店里有妇人忙碌的身影,何家树礼貌发出慰问。   “家树都长这么大了!放心,你阿姨现在身体挺好的,谢谢你还挂念着她喔!”   何家树从容点头,旋即粗略指了下货架上的水果:“行,刘叔,新鲜的水果都帮我称一点,晚上要招待朋友。”   “好嘞!”   何家浩正准备开口,何家树已经接道:“草莓来两盒,不,三盒吧。”   他想着晚上人多,尤其还有陈龙安和陈阿福那两个饕餮,草莓要是被抢光了,某人肯定又要折腾他。   何家浩闻言立马扭头看他,眼神意有所指,仿佛在说:不错嘛,知道我想要什么。   何家树匆匆瞥他一眼,表情无可奈何似的,仿佛在说:满意了吧?少说点话。   刘叔正忙着给他们装水果,没注意那兄弟俩的眼神沟通,习惯性念叨着:“这水果都是新鲜的,没打农药,你们就放心吃吧……”   何家浩像是只接收到何家树的一半讯号,开口念叨着:“刘叔,草莓要多一点、多一点,那盒的个头大一点,还有那盒,我能尝一颗吗?这个能直接吃不……”   “能,不洗也能吃,绝对干净!”   “真的吗?可是摘下来难免会蹭脏吧?我用手擦擦吧,没事,我尝一个就够了……”   他的手就干净了?何家树不语,听着他的唠叨,仰天长叹。   礼貌跟刘叔道别后,他们骑着摩托车继续前进。   何家树瞄准不远处的菜摊,缓缓停车,又和摊主打招呼:“王姨,好久不见啊!”   这回何家浩倒是没那么惊讶了,看出王姨没有认出何家树,他立即接话:“我哥,我哥,家树!”   “家树?!”对方同样震惊,“家树回来啦?你们兄弟俩长得可真快啊,出来买菜?算你们便宜一点。”   何家树扫一眼摊位,开始点菜:“一斤豆角,两捆空心菜,三根胡萝卜……”   “四个番茄!”何家浩接话。   何家树低头看他,他也仰头和何家树对视,两人相视一笑。   “行行行。”王姨麻利地装着菜,上称称重。   两人把整条街都逛了一遍,挎斗里装满了食材,把何家浩挤得只能坐在驾驶位后方,虽然位置不如挎斗宽裕,大热天两人凑在一起又热得流汗,他们的脸上却一直挂着笑容。   何家树一反常态,卸下冷漠的面孔,和每一个认识的人都打招呼。   大多数人都没认出来变化斐然的何家树,何家浩不厌其烦地接上一句:“这是我哥何家树,没错,我哥回来了!”   渐渐也有几个人认出了何家树,能跟何家浩在一起的还能有谁呢?这兄弟俩从小就在一处,寸步不离彼此的。   何家浩默默看着何家树的样子,与记忆里八年前的哥重叠了,自己如今也开朗许多,这才是他们该有的样子。   把最后一袋卤味放进挎斗,何家浩悄悄打量何家树,没忍住问出口:“哥,你说你这样是不是有点太招摇了?”   何家树略微垂头,面无波澜,顿了两秒假装没听清:“什么?”   “没事,我们回家吧!”   身心舒畅,何家浩想,琢磨这些做什么?早知道哥要这么高调,他们就该在街口买个喇叭。   等他坐稳,何家树启动摩托,接道:“不急,我们再去个地方。”   “还去哪儿?”何家浩想不到答案。   直到抵达村委会门口,何家浩也没想明白哥要做什么,但还是老实跟在后面。   何家树骤停脚步,何家浩闷头撞人。   何家树忍俊不禁,顺势把手搭上他的肩膀,叮嘱道:“待会你少说话,看着我怎么做就行,知道了吗?”   神秘兮兮的,何家浩满腹疑云,还是先按下好奇心,郑重点头:“嗯,我尽量!”   何家树拿他没辙,许是瞧着还没进村委会的门,何家浩碎碎念着:“你说村长还能认出你吗?我要不要提醒他呀?”   “怎么说,打个赌?”何家树抛出邀请。   “赌就赌,我赌他认不出,老街大部分的人都没认出来呢。赌什么?”   “输的人刷一个月碗。那我就赌他认得出。”   “可是……”何家浩眉头一皱,杵在原地愣了几秒,察觉不对,“可是碗本来就都是我刷的啊,这样我赢了又有什么好处?哥……”   何家树早已迈进村委会大门,叫道:“村长?村长!”   收音机放着咿咿呀呀的粤剧,村长年纪大了,耳朵不大好使,兄弟俩在大门外就听见了。   粤语的唱段不难辨别,他们对粤剧毫无了解,竟也听出来是《梁山伯与祝英台》,这一折正是《草亭结拜》。   幸得会面,同行路上。以后有祝兄相偕结伴行最欢畅。   山伯兄一副热肠令人景仰,虽则千里亦不怕路长。   两人都觉得这唱词写得极好,嘴角纷纷闪过一丝低笑。   村长正打着蒲扇看报纸,听到陌生的呼唤头也不抬,发起牢骚:“谁找我?不知道周末休息啊。别找我,我不在。”   何家树径直走到他身后,双臂撑在椅背上,探头发出问候:“村长,您老还这么精神呢?”   何家浩也在旁边礼貌叫人:“村长好!”   村长缓缓摘下老花镜,难以置信地看着兄弟俩。   何家树继续找话:“好久不见,想我没有啊?”   “你,你你你……”村长“你”了半天,结合何家浩炫耀的神情,自信给出答案,“你是何家那个家树!”   何家树立马竖起大拇指,扭头说给何家浩听:“我就说咱们村长眼神好、记性好。”   “行,我输了。”   何家浩表面坦率认输,心里则在嘀咕:这真是个无聊的赌约!不行,今天晚上那么多人来家里聚餐,洗碗绝对是个大工程,得耍个赖……   何家树浑然不觉,以为他在发呆,扯着他坐到村长旁边的长凳上。   何家浩谨记何家树在门口的叮嘱,缄默着观察对方的举动。   何家树拿起茶杯,他也拿起茶杯。   何家树掀盖,他也掀盖。   何家树喝两口茶水,他也喝两口茶水。   何家树放下茶杯,他也放下茶杯。   何家树盘起右腿,他也盘起右腿……   村长正跟何家树寒暄着:“家树啊,一晃都长这么大了,一表人才啊。离开西樵这些年你都去哪里了?”   何家树如实作答:“去潮州了。”   “潮州好啊,比西樵这小地方好多了。”   “还行吧。”   村长试探问道:“这次回来和家里打过招呼了吗?”   何家树笑了笑,坦诚告知:“当然打过了,我二叔被我气得不行。”   村长不免觉得他简直过分坦诚了,尴尬一笑,接不上话。   何家树觉得寒暄过后就可以进入正题了,正色说道:“村长,其实我今天来找您是有正事要说的。”   “哦?什么事啊?”   不只村长,何家浩也一头雾水,屏息倾听。   何家树说:“最近村里不是在准备龙舟比赛么?这次的龙舟队是要代表西樵村和其他村一起比,自然不能输了面子。”   村长瞧出门道,迫切地问:“你想代表村里参赛?”   “那倒也可以。”何家树顺杆就下。   村长很是为难:“家树啊,今天跟往年情况不同,咱们村只能出一个队伍,二十二个人,还是要选拔的……”   “选拔我也可以参加啊,您还不知道我的水平?”   “可是……”   “村长,我啊,想代表何家给村里捐点钱。”   “哦?”村长本来还想迂回几句,闻言立马提起了兴趣,“怎么说?”   何家树向后一靠,仰头扫视一圈古朴的建筑,何家浩有样学样,也跟着扫视一圈。   “这祖祠也该修缮一下了,这比赛,也要花钱呀。”何家树循循善诱,“听说您还想请人修族谱?这可是好事啊。”   “是好事,当然是好事。”村长连连应声。   两人说的好事绝非同一件事,但想法是相同的,事情自然有得谈。   许是何家树给的实在太多了,村长高兴之余根本藏不住事,兄弟俩骑着摩托车回家的路上就听到了议论声,加之老街那些叔叔阿姨也在传扬,有关何家树回到西樵的消息很快就变得人尽皆知。   一路上,何家树嘴角带笑,神清气爽。何家浩闷头琢磨,到底也没弄清楚哥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到了家门口,两人开始往厨房搬运食材,何家浩彻底憋不住了,干脆问出口。   “哥,我还是不明白,你捐钱到底是什么意思?”   何家树要捐的钱正是刚回西樵时要给弟弟的,也就是母亲张慧玲离婚时从何家分来的财产,除了朱门街136号的房子。   他出于私心,选择把那栋房子留下,想着将来弟弟去潮州也可以住。   “我说了,钱是何家的,既然你不要,那我就以何家的名义捐给村里,不也挺好的?”   “那,那你这是还没有把自己当何家人?”何家浩一时间也没捋明白这里面的人情债,下意识问道。   “当啊,我姓何,当然是何家人了。”何家树意识到有必要给他讲个明白,细说道,“我还特意嘱咐了村长,一定要在新族谱里加上我的名字,加粗、加黑,可别让你爸看漏了。”   “啊?”何家浩一愣,没想到他葫芦里卖的是这种药,是好药,也是猛药。   何家树似笑非笑,拍拍他的肩膀:“你看,这就叫有钱好办事。所以以后有人给你钱,你一定要收,别跟个傻子似的。”   “哦。”   何家浩呆呆跟上,总觉得今天的哥狂悖得过了头。   但狂悖也没什么不好,十四岁的何家树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哥好像在渐渐地寻回真实的自己。如是想着,何家浩开心地笑了出来。   他正觉心安之时,院门外传来吵闹的叫声,分外熟悉。   “何家树?何家树!你到底想干什么?!”   何家浩停步在门口,何家树也闻声走了出来,他们同时看向大门的方向,来人正是听到风声后暴跳如雷的何宏光。   下一秒,那个声称“这辈子都不会踏进他(何家树)家的门”的人迈进大门,直冲进院子里。 第61章   与此同时,外面沿河的路上,暖房小队即将抵达目的地。   陈龙安抱着一箱啤酒走在最前面,丝毫不觉得吃力,还亢奋地催促其他人:“快点啊,太阳都要落山了!”   邱秋空着手,带的东西早在武馆就被陈龙安摞在了啤酒箱上,一起搬着。   见他拿了一路,额头都出汗了,邱秋低声开口:“我还是自己拿吧,太重了……”   陈龙安挺直腰板:“不用,不用!你看我多结实,一身肌肉可不是白长的!”   两人短暂拉扯了下,陈阿福在后面抱着水果,拎着饮料,累得气喘吁吁的,大声喊话把他们打断:“阿龙哥!你不是说不远吗?这还得走多久啊?”   “马上到,马上到了……”   陈俊立同样优哉游哉的,闻言还有闲心冷嘲热讽:“你少吃点垃圾食品就不觉得远了。”   至于他为什么没拿东西,因为三袋零食都在陈若楠手里。   陈若楠一反常态地保持安静,显然已经累到说不出话了。   陈俊立一直盯着她,见状低声开口:“还逞强?”   “谁逞强?你闭嘴!”陈若楠竭力保持平稳的呼吸,横声作答。   陈俊立冷哼一声,任她自讨苦吃。   他们一起去超市买零食的时候,兄妹俩又拌了几句嘴,陈俊立付钱,等待收银员找零,陈若楠则拎起三大袋零食扭头就走,不肯要他帮忙。   陈俊立试图抢过,兄妹俩又差点打起来,袋子都要扯坏了,便成了如今这种局面。   邱秋见状赶紧出手:“若楠,我帮你拿吧。”   陈若楠没有拒绝:“谢谢老师。”   结果陈龙安一转身又把邱秋手里的接了过去:“我来,我还能拿!”   “不用……”   两人继续拉扯着,身后的兄妹俩已经又吵了起来。   “说了让你少买点,你要给何家浩买多少东西啊?”   “要你管?!你不是说不来吗?跟屁虫。”   “我是看你买太多,好心帮你……”   “我用你帮?装什么……”   “你……”   陈阿福走在最后面,左看看前面那两人,右看看旁边那两人,试图插进去话:“吵吧,吵吧,听你们吵,我好像又有劲了啊……”   兄妹俩同时回头,嫌弃他那副赖皮的语气,异口同声道:“滚!”   “骂人可不好啊,老师还在这呢,我要告诉老师……”   几人像西天取经似的,总算抵达大雷音寺。   他们离得老远就瞧见了,院子里除了兄弟俩,还有气得面红耳赤的何宏光,何宏娟像是跟过来劝架的,帮何宏光拿着公文包,还在拽何宏光。   疲累好像瞬间就被一扫而空,几人默契的上前,扒在院门外偷看,观察情况。   “何家树?何家树!你到底想干什么?!”   何家树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抚掌拍手,和气地跟何宏光打招呼:“呦,二叔,您来啦!”   他不叫二叔还好,一叫何宏光更气,梗着脖子质问他:“你什么意思?!你到村委会捐钱,打的是何家的名义,你还嫌何家丢脸丢得不够是吗?”   “行了,二哥……”   “你别说话!”   生怕父亲随时动手,何家浩下意识想挡在何家树面前,刚上前一步,手已经被何家树拽住,人也被扯了回去。   “二叔,我也姓何啊。”何家树站出来,散漫地笑着,陈述事实,“我代表何家捐钱有什么问题吗?怎么,全天下就你们一个何啊。”   何宏光毫无防备地被他呛了这么一下,不免语塞,憋了半天才负气讲道:“行,你在外面爱怎样就怎样,但在西樵不行!你赶紧去村委会把这件事撤回,别让人看笑话!”   “二叔,我何家树已经是个笑话了,我还怕被人看吗?要不呢,你就当这件事和你们那个何家没关系,要么就坦然接受我也是何家人。钱都已经给出去了,哪有收回来的道理?”何家树游刃有余地反驳回去。   他一口一句“二叔”,何宏光听得眉头直跳,指着他“你”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气得胸腔直喘。   何宏娟也忍不住帮腔:“就是啊,二哥,事情已经这样子了,你就别计较了。家树都把话说出去了,难道还要收回啊?那我们何家才真成笑话了。”   她平时虽然不怎么管家里的事,却看得清楚,说的话一针见血,戳中了何宏光。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既然道理讲不过,何宏光干脆指着何家树吼道,“何家树,你想进何家的门是吧?我告诉你,门都没有!”   他说得那么斩钉截铁,何家树不仅纹丝不动,表情也毫无波澜。今日的何家树早已不是八年前的何家树,也不是那个只敢在西樵偷偷陪伴弟弟的何家树,局势早已扭转了。   “二叔,以前你这么说呢,我确实挺在意的,现在经历过这么多事,我早就想通了。”何家树不卑不亢,像讲道理似的,说给何宏光听,“都什么年代了,何家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何啊。就算你不认我,我也是爷爷的孙子、姑姑的侄子,也是我们小浩的哥哥。只要有我在,我就得罩着他们啊。”   他一边说着,还一边向何宏娟示意,何宏娟回以鼓励的眼神。接着,他一把揽住何家浩,带着何家浩一起上前一步,直视何宏光。   短暂的沉默中,何家浩一直都在看着何家树,聆听这些率真的话语,令他不禁崇拜地看向哥,心中也更有了底气。   于是何家浩挺直腰板,向父亲放话:“对!他——永远是我哥!”   何宏光正愁没地方发火,见何家浩主动送到眼前,立即指着儿子骂道:“你这小子,才离开家几天,翅膀硬了是吧?!你以为我管不了你了?今天我非得好好教训你!”   说着,他一把夺回自己的公文包,抄起来就要往何家浩身上招呼。   何家浩下意识躲到何家树身后,大叫:“哥!救我!”   何家树同时上前一步,护住何家浩,何宏娟则举手抢夺公文包,斗争一触即发。   “二叔!”何家树劝阻道,“有事冲我来,你打小浩算什么本事?”   “你当我不敢打你啊?!今天你们两个都别跑,我一起揍!”   何宏光扫视一圈,快速抓起角落里的扫帚,何家树赶紧护着何家浩后退,何家浩就放心地扒着哥的肩膀。   即便场面一团混乱,他的内心竟然感到一丝久违的安稳——小时候,哥就是这样顶在前面保护他的。   “二哥,都不是小孩了,别打了,别打了……”   “爸,你别激动啊!哥,你看他……”   “你们俩给我站住!站住……”   “二叔,别激动。小浩,别怕……”   四人各说各的,叫声重叠在一起。   何家树一门心思护着何家浩,何宏娟忙着阻拦何宏光,奈何力量有限,何宏光抄着扫帚突破何宏娟的阻拦,眼看就要打在何家树的身上。   电光石火间,热心村民陈龙安路见不平一声吼:“叔!叔!别冲动,有事慢慢说啊……”   陈龙安使出浑身的蛮力把何宏光抱住,何宏光还在吆喝着要揍他们兄弟俩,扬着扫帚,可惜拗不过陈龙安的牛劲,气得只能徒然叫嚣。   瞧着陈龙安出现,何家树放心多了,扭头确认何家浩没有受伤,还怡然自得地理了理衣服。   何家浩看在眼里,也学着他的样子拍了拍衣服,两人默契地看向对方,交换安全的讯号。   “叔!咱有话好好说啊!文明社会,不能打孩子了!”   何家树带着弟弟跟何宏光保持着安全距离,帮腔道:“是啊,二叔,我可在西樵住下了啊,您今后不许打小浩了。”   “小兔崽子,你还命令上我了!我今天必须揍你一顿!”   “叔,消消气,别动怒……”   陈龙安耐着性子跟何宏光拉扯一番,找准时机夺过扫帚丢开,何宏光还要蓄力向前冲,陈龙安赶紧从背后勒住何宏光的双臂,扯着脖子叫人:“还看着干嘛?!过来帮忙啊!”   何家浩和何家树不便对何宏光动手,陈龙安叫的自然是陈家兄弟俩。   那兄弟俩本来还在门口聚精会神地看热闹,看得一愣一愣的。   陈俊立脑瓜转得快,一秒就看出陈龙安想把何宏光拖走,于是他给陈阿福个眼神,两人一起冲上前去。   直到陈俊立蹲下就抱何宏光的左腿,陈阿福才明白过来,赶紧放下怀里的东西,去抱另一条腿。   “你们要干嘛?!造反啊!放开我!”何宏光大叫。   “走,三、二、一!”   陈龙安是喊号子的一把好手,话音一落,陈家男丁合力把何宏光抬了起来,就像抬龙舟似的,往外面挪。   “别,别抬,别抬我!我恐高!”何宏光的语气这才挂上慌乱,可惜没人听他的。   那三个陈家人顺势就要把他抬到车里,陈龙安还在敷衍地哄着:“叔,咱不生气,咱回家啊,回家喽!”   何家浩与何家树并肩而立,怔怔看着何宏光被抬走,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   两人对视,表情竟都是奇怪的严肃。   何家树低声提醒:“你别笑啊。”   何家浩竭力克制着,小声反驳:“你也别笑!”   “谁笑了?”感知到腰被戳了一下,何家树瞪他一眼,“喂,别戳我痒。”   “不是故意的。”何家浩一本正经地说,忍得费劲。   何宏光已经要被陈龙安塞进车里了,还在厉声呵斥:“何家树,我会再来的!”   既然他叫自己,何家树肯定要回应:“二叔,正好我订了茶叶,回头给您送家里去啊,不劳烦您亲自来!”   “你别叫我二叔!”   “二叔,回见啊!”   何宏娟不知内情,瞧着那兄弟俩都是一副分外沉重的表情,还以为他们是在担心,赶紧上前宽慰:“放心吧,没事,我去看看。”   两人都乖巧地应声,不忘跟何宏娟道别。   瞧着两位长辈消失在视线中,兄弟俩再忍不住,对视一眼,同时笑出声来。   “哥,你先笑的,我看到了。”   “放屁,你先笑的。”   陈若楠和邱秋也看向对方,交换的含义不言而喻。   邱秋内敛,不说什么。   陈若楠则老气横秋地晃晃脑袋,感叹道:“家树哥,何家浩,我没想到你们也这么幼稚。” 第62章   车子停在门口,何宏光气哄哄地冲进家门,王丽华正坐在那儿择菜,闻声头也没抬,随口问候一句:“干什么去了?这么晚才回来呢。”   何宏光置之不理,冷哼一声兀自上楼。   王丽华这才抬起了头:“这脾气臭的,谁又惹他了啊?”   何宏娟随后进门,坐在王丽华身边开始讲刚才发生的事,姑嫂两人毫不避讳,哈哈大笑。   “哎哟,他是真的怕高,怪不得生这么大的气。”嘴上这么说着,王丽华的笑容却丝毫没有收敛。   何宏娟得出判断:“要我说,以前我们就是太让着他了,他还说家树和家浩无法无天,真正在家里无法无天的难道不是他?就不该惯他这臭脾气,你看,他现在半点办法都没有,家树还挺会治他这个二叔的。”   两人越说越觉得有意思,笑得更大声了。   何宏光站在楼梯上听了个完整,跺着脚步又冲了下来,抱着公文包停在门口,横声喊话,也不知道喊给谁听的。   “这个家现在容不下我了是吧?!”   姑嫂对视一眼,王丽华纳罕道:“那你要去哪儿啊?”   她竟然也不挽留一下?何宏光一咬牙,夺门而出:“工厂!我不回来了!”   王丽华心软一瞬,何宏娟赶紧握住她的手,抢白道:“也行,反正工厂管饭,二哥,记得自己添饭啊,别饿着了。”   王丽华扑哧又笑出了声,放下心来,扭头招呼小姑子:“娟啊,我炖了只鸡,可鲜了,我去给你盛啊。”   “诶,谢谢二嫂!”   家里一团和睦。   前阵子何宏光主要就在忙迁新工厂的事情,现在已经落实。新工厂规模更大、效率更高,但也意味着更吵闹。   天色已晚,何宏光在办公室的折叠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丝织声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周围还有蚊子,两缕声音合奏,让人一点也休息不了。   他唉声叹气地起身,坐在那儿半天不知道该干嘛,也不知道该怨谁。   一直以来,他仇视何家树,何家树承受他的仇视,虽然不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但也是有人打、有人挨。   可如今似乎什么都变了,何家树不肯再承受他迁怒的行径,坦率接纳已经发生过的事实,全家人都认为,当年的事早已过去——唯有他还在原地停步不前,从此怨气也无处可发,这种感觉可不太好。   沉吟良久,何宏光走到办公桌前,从最下面的抽屉里取出一个牛皮纸袋。   袋子明显有所磨损,昭示着它被人翻看的次数之多。   里面装着一个硬皮笔记本,何宏光珍视地捧在掌心,轻轻掀开封面,扉页赫然写着“何家树”三个字。   这是一位父亲的笔记,贴满了相片,记录着一个孩子的成长史。仍有不少的空白页还没来得及书写,时间走到八年前,戛然而止。   他借此追悼大哥,心如刀绞,眼泪含在眼眶中,何宏光咬紧牙根忍住。   猝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他的情绪,何宏光愤然抓起手机:“谁啊?!”   陈德财的声音传送了过来:“何二哥,你这回可得救救我啊。村里为龙舟比赛准备的花灯被水泡坏了!我听我儿子说你儿子会做花灯,我儿子之前在学校还看到过你儿子做的灯……”   什么你儿子、我儿子的,想到何家浩做灯的事,何宏光就一阵烦躁。   他本打算严词拒绝,不愿陈德财用这些小事麻烦何家浩,影响学习。可他转念一想,为村里赶制花灯绝非易事,何家浩不是一直自诩喜欢做灯?那就看看他的技术怎么样。   虽然这么想着,何宏光嘴上也不肯服输,回道:“你找我干什么?你儿子不是什么都知道吗?找你儿子去,别烦我!”   “我儿子电话打不通啊,何二哥……”   “那你爱找谁找谁,我们何家属我最不好说话,你找错人了!”   何宏光把电话挂断,受不了办公室里的闷热,赶紧出门去透气。   与此同时,何家树的小院里面却是一片欢声笑语。   小院中央支着桌子,上面铺着邱秋送来的格子桌布,众人围坐在一起,喝酒说笑。   旁边的树上还挂上了彩灯,出自陈若楠之手。   何家浩眼巴巴地看着,恨不得立马去花棚取两盏灯回来,也挂在院子里。   何家树看出他在想什么,凑过去同他耳语:“我也觉得这棵树空落落的,回头我陪你一起去花棚,挑几盏灯带回来。”   何家浩欣喜地点头:“嗯!那到时候你来选。”   “好啊。”   “你俩别在那儿说悄悄话了!”陈龙安几杯酒下肚,兴致高涨,提杯开始演讲,“各位,今天这么开心,我多说两句。”   邱秋猝不及防对上他的视线,瞪大双眼,低声问:“你干嘛?”   兄弟俩则无奈地看向互相,默契地认为陈龙安绝对有些喝多了。   何家树默默伸手拿一片切好的橙子,何家浩顺势接过,他又给自己拿了一片,两人动作同步,一边吃一边看陈龙安表演。   陈龙安憨笑一声,移开目光,继续说:“何家树,你小子这些年过得辛苦,我们都知道。但是!从现在开始,只要有你兄弟我在,我不会让任何人再欺负你!”   他这话说得十分走心,何家树心中触动,面上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打趣道:“你罩着我呀?能行吗?”   “怎么说话呢?而且不光是我,你多年的老同学邱秋老师、你的宝贝弟弟何家浩,还有陈家这三个小鬼……”   他边说边围着餐桌绕了一圈,把每个人都点了一遍,路过何家浩时,何家浩正低头吃菜,猝不及防地被他一把薅了起来,亲昵地搂着。   何家浩直瞪眼睛,下意识看身边的哥,何家树嗅到他身上一股子酒气,这架势又好像他才是何家浩的哥哥,那能对吗?   何家树一把将他的手臂拽开,甩他个白眼,顺便给何家浩又夹了一口肉。   陈龙安继续把话说完:“我们都不会再让你被欺负,大家说是不是啊?”   何家浩没急着动筷,而是接了陈龙安的话:“是!”   除了何家树的其他人也懒洋洋地接上:“是!当然啦……”   “来!”陈龙安把胳膊举得高高的,提杯邀请,“咱们一起干一个!”   何家树故意不给陈龙安捧场,仰头看着。   何家浩则趁乱抓起左手边的酒杯,起身跟陈龙安的碰了一下:“干杯,阿龙哥!”   “诶?”何家树确实不知道那是自己的酒杯,可一看里面液体的颜色就觉得不对,一把夺了过来,“小孩,多大了?想骗酒喝?”   “不是,哥!”何家浩装得极像,一副被冤枉的样子,试图把酒杯抢回来,“这是冰红茶啊。”   “冰红茶?”何家树扯开他抓住自己胳膊的手,把酒杯凑到鼻尖闻了闻,“你家冰红茶一股酒味啊?”   这下他确实没法狡辩了,垂头悻悻地看着何家树。   何家树转身在零食堆里找了找,拎起一瓶AD钙奶放到他面前:“来,喝这个。”   不仅如此,何家树服务到位,拆开吸管扎好:“喏。”   “我……”何家浩犹想争取,很快对上一双强势的眼眸,立马歇火,“好的,我就喝这个。”   见他一副委屈的样子,陈龙安给他夹了只大虾,胳膊又揽了上去:“来,浩浩,吃虾。酒呢,咱以后再喝。”   何家树岂会没看到自己弟弟的表情,心想这小鬼又装起来了,旋即把陈龙安扯回到座位上:“你去老实坐着行不行?”   陈龙安“啧”了一声,真想骂他几句。   两人嘀咕的工夫,何家浩也在低头吃肉,视线里猝不及防出现一只手,他抬头一看,陈阿福和他坐斜对角,整个身子都在向前探,只为把盘子里的最后一个鸡腿夹给他。   何家浩简直觉得诡异,陈阿福则满脸尴尬:“那个,鸡腿离你太远了,你再吃一个吧。”   众人都震惊地抬头围观,包括何家浩。   唯有何家树笑了一下:“喂,要道歉就好好道歉,这算什么啊?”   他心想,一个鸡腿就想把他弟弟打发了?不可能。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陈阿福硬着头皮开口:“对不起。行了吧……”   “对不起什么?”   何家浩一句话都不用说,默默看着哥帮自己出头,给陈阿福施压。   陈阿福面向何家浩,小声说:“我,我以后不会再欺负你了。”   何家浩看得真切,陈阿福眼神躲闪,但又忍不住看自己的反应。   于是他用力放下AD钙奶,冷脸敲桌,又咳了一声,审视道:“陈阿福。”   其他人见状都不敢嬉笑了,屏气凝神地看向何家浩。   下一秒,何家浩突然露出纳闷的表情,语气疑惑:“你以前欺负过我吗?”他又挠了挠头,看向身边的哥,“我怎么不记得了啊。”   陈阿福“啊”了一声,陈若楠已经笑出声来,大家都跟着笑了。   瞧陈阿福还在状况之外,陈俊立略施耐心,复述早就和他说过的话:“阿福啊,我不是说过?他只是单纯地不想理你。”   陈阿福这才松一口气,瘫回到座位上,放下心来。   “行了,逗你呢。”何家浩重新拿起AD钙奶,示意对方,“咱们扯平了,干杯。”   陈阿福也拿起自己的果汁,笑着和他碰了一下。   “浩浩,这段时间你可跟你哥学坏了不少啊!”陈龙安翘着二郎腿,在远处指点江山。   “胡说,这我可没教他。”何家树连忙反驳。   何家浩却伸手指向何家树,一本正经地说:“就是他教的!”   陈龙安应声:“你看!”   何家树扭头瞪他一眼,何家浩赶紧低头喝AD钙奶,叼着吸管抿嘴偷笑。   陈俊立不知道在琢磨什么,许是想起以前的事情了,又或许是才意识到什么,问何家浩:“那你之前那样子,不会也不想理我吧?”   陈若楠并非故意抢话,而是震惊于这个高傲自大的人终于顿悟,呛声道:“可不是嘛,你才发现啊?”   兄妹俩针锋相对,都像炮仗似的一点就着,其他人见怪不怪,大抵觉得随他们俩吵去,邱秋不免有些老师的下意识习惯,劝说两句。   “好了好了,你们俩别吵架,等高考之后,说不定就各奔东西了,到时候想见都见不到了。”   陈若楠语气自信:“放心,我肯定选一个离他八百里远的学校。”   陈俊立同样自信:“放心,到时候我能挑的学校肯定比你的多,我缠着你。”   “臭不要脸!”   “就缠着你。”   邱秋放弃给他们兄妹俩当和事佬了,众人也开始各聊各的。   何家树、陈龙安、邱秋三个老同学一起碰了个杯,低声叙话。   陈阿福闷头继续吃,瞄准了最后一只大虾,却被陈俊立捷足先登,陈阿福爽快让给他,顺便问道:“那你管我考什么学校吗?你不找我啊?”   陈俊立哪顾得上他,把虾放到了陈若楠碗里。   陈若楠给他丢了回去:“我不要,你自己吃!”   “爱吃不吃。”陈俊立直接塞进自己嘴里。   看着大家都这么和睦,何家浩胃口大开,一边笑着一边夹菜,还不忘给哥的碗里也添上一些。   适时手机铃声响起,他撂下筷子,看到备注名后爽快接通:“喂?姑姑。” 第63章   何家树时刻注意着何家浩的动静,已从老同学间的对话中抽离,侧着身子看他。发现他露出一副为难的样子,何家树投以关切的目光。   何家浩忙着回应对面的何宏娟,直到电话挂断,何家树才问出口:“怎么了?”   何家浩用刚好他们俩能听到的声音如实相告:“小姑说,村里为龙舟比赛准备的花灯被水泡了,陈叔叔托她找我,想让我赶制一批补上。”   比起他为此忧心,何家树倒是站在乐观的角度,接道:“这是好事啊,你不是也一直希望自己做的花灯能被更多的人看见吗?”   何宏光多年的打压同样造成了连锁反应,遇到如此重要的事情,何家浩难免会下意识担心,踌躇道:“但是我怕我做不好,让大家失望……”   其他人已闻声看了过来,安静地听着,见他这样,都想着该如何安慰他,最终还是看向何家树,等这位哥哥先开口。   何家树也思索了一番,之后说:“我问你啊,做灯能让你快乐吗?”   何家浩一扫刚才的犹豫,笃定作答:“当然!”   “那你觉得是压力更大,还是动力更多?”何家树继续引导。   何家浩为哥的话产生思考,缄默不语。   何家树兀自说下去:“如果你觉得压力大,那就不要勉强自己,毕竟世界也不是围着咱们转的。你不做,总会有人做。医生说了,你要接受自己的任何情绪。”   这招叫以退为进。果不其然,何家浩下意识回道:“但是我不甘心。”   何家树嘴角噙笑,看着他,用眼神鼓励他直言。   何家浩扫了一圈其他人,讲道:“我确实怕让大家失望,但是我也怕错过这次机会我会后悔。”   “那就做。”何家树立刻接话,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就像何家浩说做灯当然快乐一样笃定的语气,给出鼓励,也是承诺,“放手去做,哥哥帮你。”   何家浩顿时觉得所有的顾虑都消失了,抿嘴笑了出来。   陈若楠立即站出来:“我也帮你!”   “还有你龙哥!”陈龙安醉眼迷蒙的,扬起下巴向他示意。   “那个……”陈阿福也举起了手,“我也来。”   他和陈若楠把陈俊立夹在中间,都在低头等陈俊立做出反应,陈俊立缓缓起身,仍是高傲的语气,好像要发表讲话:“既然是我爸找的你,那不管你有什么要求,我们都配合你。”   陈若楠直给他使眼色,陈俊立无可奈何,随她一起握拳拍拍胸脯,比了个信赖的手势。   何家浩忍俊不禁,心中却觉得暖暖的。   眼看众人都表态了,邱秋也内敛地开口:“家浩,我之前看过你做的花灯,特别好,我相信你可以的。”   何家树也揽住他的肩膀,做最后总结:“你看,这么多人帮你,就算搞砸了,也不是你一个人的错。”   陈龙安附和道:“对啊,有事咱们一起扛!”   何家树拍拍他的胳膊,看出他现在一定心情激动,帮他缓解。   而何家浩收到这么多的鼓励和帮助,同样觉得有了最坚实的后盾,那么他还怕什么?他也该站出来说句话了。   何家浩端着那瓶AD钙奶起身,自信满满地说:“不会搞砸的,我们一定可以!”   何家树拿起酒杯陪他站在一起:“来,干杯。”   大家全都拿着各自的酒水站起来,杯子碰撞在一起,纷纷叫着:“干杯!干杯!”   待何家浩喝光了那瓶AD钙奶,众人顺便聊起做花灯的事情,毕竟在座除了何家浩以外都是新手,或是在担心,或是在好奇。   邱秋问道:“家浩,花灯难做吗?”   陈阿福想当然地觉得不难,自信地说:“不就是个花灯嘛,有什么难的呀,几根竹签子而已!”   陈若楠最讨厌他这种腔调,甩他个白眼:“你懂个屁啊!我看你到时候掰不掰得动,说大话谁不会啊?”   陈龙安又开始指点江山:“这玩意要看力气的?那你们来我武馆买健身课呀。这次我肯定给你们……五折!五折行了吧?!”   何家浩在外人面前话很少,一直旁听他们七嘴八舌的讨论,何家树看他一直没说话,凑了过去,小声跟他交流自己的判断:“你龙哥这是真喝多了。”   何家浩笑了出来,眼珠一转:“哥,那你喝多过吗?”   何家树闻言愣了下,似乎在回想,何家浩没等听到答案,已经被人叫了过去。   “那我们明天去哪儿做花灯呀?”   何家浩打了个响指,先卖个关子:“明天,我带你们去我的——秘密基地。”   周末上午,阳光明媚,花棚里的小屋也被照得暖洋洋的,四处都泛着金黄色的光。   桌子周围被坐得满满当当,只不过与昨晚不同,桌面上摆满了各种做花灯的材料,而不是美味珍馐。   陈阿福手拿竹签,戳戳这个,又吓吓那个,始终消停不起来。   何家浩站在前方看得真切,严肃提醒:“阿福,别闹了。”   见陈阿福安静下来,何家浩才正式开讲:“因为每年的花灯都是提前挂起来的,所以我们需要在一周之内把花灯全部做完,上学日的时间有限,我们龙舟队还要训练,今天的任务就要重一些。那么我就不废话了,现在先教大家花灯基础的制作方法。”   何家浩分别拿起一根铁丝和一根竹条,示意大家:“第一步,我们要做出花灯的骨架。骨架造型能轻则轻,一般来说,大的花灯需要用铁丝来固定,小的用竹条就够了。大家可以先感受感受。”   他讲得很是认真,以何家树为首,大家听得也很认真。除了陈若楠拿着竹条抽了陈阿福一下。   何家浩不禁点她的名字:“若楠。”   何家树这才移开目光,正好看到陈阿福幸灾乐祸的笑容。   于是他向后一靠,低咳一声,陈阿福立马收敛,闷头研究光秃秃的竹条。   看着大家都试着掰了掰竹条,何家浩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就是起形了,这一步最难,也最关键。如果起形的时候拿不准形状的话,可以先在纸上画出造型,再照着做。”   他手里拿着一张方形彩纸,陈若楠积极地接过:“我来试试!”   众人逐个传递,每个人都分到一张彩纸,拿笔绘出图案。然后他们照着图案开始扳铁丝,何家浩则走来走去,看谁有问题就上前指导。   陈若楠埋头跟一根铁丝较劲许久,她性子要强,手都掰疼了也不肯叫人帮忙。   尤其陈俊立又在她对面幽幽开口:“我帮你弄。”   陈若楠抬头剜他一眼:“不用!”   何家浩从工具箱里找出钳子,先给她示范:“别着急,做花灯最考验耐心了。扳铁丝的时候得用巧劲,像这样。”   他帮陈若楠扳好一半,原样把铁丝送回去,加上钳子也交给她:“实在扳不动,也可以用钳子辅助。”   陈若楠拿起钳子,还不忘跟陈俊立示威:“钳子肯定比你有用,你看你自己扳的什么东西……”   见他们兄妹俩随时随地都能吵上几句,何家浩无奈地笑了,下一秒猝不及防对上何家树的视线,也不知道他在那儿看多久了,侧着身子一动不动。   何家浩脸上还带着笑,用眼神向他表示不解,何家树也不说话,就摆弄着手里的竹条。   “何家树同学。”何家浩字正腔圆地叫他,“你有什么问题吗?”   何家树不禁挑眉,垂头掩饰嘴角的笑:“没,我没问题。何……老师。”   “哦?那我来检查一下你扳的铁丝……”   “等下,我还没弄完。”   何家浩还真进入了角色,上前辅导这个效率过低的学生。   等到大家都把骨架做完,何家浩一一检查过,确定全部合格才推进下一步。   “之后呢,就是装灯了。大家一定要记住,千万不要在糊裱之后装灯。灯的位置可以离装饰布稍微远一点,以防有暗角,这样光线才能均匀地照射出来。”   一边说着,他用自己安装完骨架的花灯演示,那是一盏半成品的金鱼灯,通体都还未经雕琢。   明亮的白日里,素净的花灯骤然亮起,像金鱼身上的鳞片熠熠生辉。   他们不约而同地“哇”了一声,期待着自己的花灯亮起来那一刻。   “等装完灯,最后一步就是糊裱和装饰了。我们用胶水把纸或布粘起来,根据自己的喜好在上面上色、画画、贴贴纸……都可以,那大家试试吧。”   他们开始动手,何家浩一秒都不得闲,又开始逡巡起来,看谁需要帮忙就上前搭把手。   陈龙安的灯已经糊好了,他正手忙脚乱地把灯往里面塞,何家浩余光扫到他的举动,眉头一皱,仿佛捕捉到一个上课不认真听讲的学生。   “阿龙哥,不是说了要先装灯再糊裱吗?”   陈龙安犹想狡辩:“这不差不多嘛,补上就行了……”   何家树立马用眼神给陈龙安暗送飞刀,陈龙安改口道:“好的,我的问题,我这就重新做一个,大不了从头再来……”   何家浩顺着陈龙安的视线看过去,知道是哥在帮自己,开心地笑了。   何家树却深藏功与名似的,深沉地低下了头,继续掰手里的竹签。   何家浩正想看看哥做的是什么花灯,何家树突然“嘶”了一声,他立即跑到何家树身边,显然猜到了关键。   “哥,是不是毛刺扎手指里了?”   何家树下意识握住拳头,没放在心上,还安抚他:“没有,小事。”   何家浩并没有因此放下心来,而是噔噔跑向架子旁找到医药箱,翻出镊子,顺势坐在何家树身边。   “这可不是小事,要是不及时把毛刺拔出来,它会扎得更深,手指也会发炎肿胀的……”   其余人看到何家浩游刃有余的样子,都放下心来,继续闷头做自己的花灯。   何家浩抓起他的手,确认被扎的位置,试图用镊子把毛刺夹出来。   何家树靠在椅背上,任他帮忙处理。   他一边夹还一边低声哄着:“不要动,忍一下,可能会有点疼。”   何家树轻笑一声:“你当我是小孩害怕扎针啊?这点痛算什么。”   何家浩忍俊不禁,很快板起脸,呵斥他:“你别逗我笑!我正给你夹刺呢。”   何家树正色道:“怪不得你之前手上那么多小伤口。”   何家浩没当回事:“习惯就好了。”   倏忽之间,何家树的指头传来刺痛,令他微微蹙眉,何家浩则松一口气,又去医药箱里翻创口贴。   “好了,我再给你贴个创口贴,你等下做灯的时候小心一点哦,别再感染了,要是感染……”   “知道了,知道了。”何家树不免觉得弟弟太过小题大做,打趣道,“我发现你可是越来越啰嗦了……”   “不是我啰嗦,是你真的要特别小心,不能再受伤了。十指连心,听过没有?这也就是说,你伤的不只是一根手指,而是十根手指……”   “连着我的心也受伤了,是吧?”   何家浩点头如捣蒜,不只沉浸在自己的歪理中,还想要何家树也认同。   何家树满脸无可奈何,伸出手指:“嘘,赶紧把创口贴给我贴上。”   “好嘞。” 第64章   花棚的小屋内,众人日夜不停,加班加点地赶制花灯。   格局悄然发生改变,陈龙安坐不住,打游击战似的,下一秒指不定出现在哪个角落。他又不知道做了个什么花灯,画完图案之后笑得有些猥琐,别人想看他也不给,还藏起来了。   他越是躲躲藏藏的,何家浩越是好奇,小声跟何家树说:“哥,你不想看他做的是什么灯吗?神神秘秘的。”   何家树摇头:“我不想。”   “你可以想。”何家浩有了主意,邀他一起做同谋,“等下你把他绊住,我去拿出来给大家看看。”   根据对陈龙安的了解,那盏花灯绝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何家树眼风一凛,赶紧把要起身的人拽住,晃了晃手里的半成品花灯:“不是说要帮我?老实在这坐着,他做的丑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何家浩想了想,比起去看陈龙安的花灯,他确实更愿意坐在这帮哥的忙,于是收起心思:“好,我们一起把这盏大鱼灯做完!”   何家树露出满意的笑容。   邱秋坐在他们对面,始终安静,时不时递过去个做完的花灯让何家浩检查。她做得倒是不错,何家浩直率地给出褒奖,邱秋不好意思地笑笑。   另一张桌子前,陈家兄妹俩单独坐在一起,看起来岁月静好的样子,实际上并非如此。   陈若楠主要忙着做自己的灯,偶尔抬头看陈俊立一眼,面露嫌弃:“我算是发现你的短处了,陈俊立,你手笨啊……”   陈俊立是学得最认真的,还带了个笔记本,像上课听讲那样记了不少笔记,现在正照着笔记本的步骤严格执行。   陈若楠把他的笔记本合上:“花灯要多做,别盯着你那笔记看了,你这竹条掰得就不对,我教你……”   “陈若楠,可算让你找到机会显摆了是吧?”   “狗咬吕洞宾,不用我帮你是吧?那我去邱老师旁边坐……”   “你来,给你,就你最厉害。”   “谢谢夸奖,确实比你厉害。”   两人低声拌嘴,手上的动作没停,嘴巴也不闲着。   陈阿福左看看右看看,见大家都还认真忙碌,窗外的天已经黑了。他的肚子叫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小声叫陈龙安:“阿龙哥……你饿吗……”   他们不只是龙舟小队,也是花灯小队,不变的是陈龙安一直是坚实的后援。   陈龙安看一眼时间,朝他勾勾手:“走,跟你龙哥买饭去。”   两个效率最低的人勾肩搭背地出去“打猎”,很快拎着丰盛的饭食回来,分发下去。   “来来来,饭来了。”   “还有饮料,有水也有果汁……”   何家树忙着给手头的那盏灯收尾,看到何家浩已经凑了过去,他就更不用亲自去拿了。   果然,何家浩拿着两盒饭回来,何家树也把花灯做好,交给他验收。   “不错,不错,非常完美,可以吃饭啦。”   何家树顺势要接过他手里的一盒饭,何家浩却把手臂抬高,不肯给他:“你怎么知道我这是给你带的?我就不能一个人吃两份嘛。”   何家树负气一笑:“行,我自己去拿。”   陈龙安听到动静,故意翻旧账:“阿树,浩浩哪儿敢给你拿饭啊?你再一拳给打翻了怎么办?”   何家树这才想起刚回西樵时的那码事,看看陈龙安,再看看何家浩。   当时何家浩还声称是自己没拿稳,说什么“不是我哥的错”,这才过去多久?他已经变了副嘴脸,满眼谴责地看着自己。   “我当时不是故意的。”何家树冷哼一声,有必要亲自辟谣,当时拳击桩晃得那么激烈,弟弟还往前凑,他戴着拳套没控制好,才不小心打翻了盒饭,何家浩怎么可能感觉不到?   陈龙安也知道他绝非恶意,嘴上还是不饶他,跟何家浩挤眉弄眼的:“浩浩,别怕啊,龙哥给你主持公道。”   “你主持个屁公道。”何家树剜他一眼,扭头又看何家浩的反应。   何家浩就要憋不住笑了,玩笑已经开过,他赶紧把哥按回到座位,放下一盒饭:“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哥才不会对我那么坏。”   何家树扬头朝陈龙安挑了下眉,显然在示威,接着堂而皇之地开始享用晚餐。   何家浩还在说:“哥,不够吃我们晚点可以再去吃宵夜……”   陈龙安都气笑了:“小白眼狼!我在这帮你呢,你还护着你哥。”   何家浩一副“这你就不懂了”的表情,陈述事实:“阿龙哥,我怕晚上无家可归,你懂的。”   何家树立马转身,含笑看着他那副机灵的样子。   陈龙安:“去武馆啊,正好你哥走了,腾出来间空房,你龙哥收留你。”   “陈龙安。”何家树低声威胁,“你差不多得了啊。”   何家浩闷头笑个不停,头顶很快又被拍了两下,传来哥的声音:“好好吃饭。”   “哦,知道啦。”   这时,陈俊立拿着手机凑了过来,把免提打开:“我爸的电话,他有话跟你们说。”   手机里传来陈德财的声音,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慈爱:“孩子们,真是辛苦你们了啊!儿子,你要代替爸爸好好照顾大家,感谢大家。陈叔叔之后请你们吃饭,给你们发红包,发大红包!”   众人纷纷道谢:“好的,谢谢叔叔!”   电话挂断,陈若楠不禁提醒他们:“你们可别对我爸的‘大红包’抱什么希望,还是让陈俊立请咱们吃饭吧。”   “陈若楠,请客吃饭可以,你别这么没大没小……”   “又让我叫‘哥’?你别做梦了,幼稚!”   眼看他们俩又要吵,何家浩赶紧戳了下旁边的哥,何家树会意,抚掌拍手,平定局面。   “好了,大家赶紧吃饭,吃完继续干活!”   兄妹俩吵归吵,倒也识大局,都乖巧地应声。   其余人也跟着答应下来,回到座位吃饭。   深夜,小屋内亮着昏暗的光,原本病恹恹的几盆花不知何时重焕了生机,盎然绽放着。   众人忙了一天都有些累了,倒头就睡,何家浩也撑着脑袋打了个盹。   静谧之中,何家树没有休息,还在低头编骨架,像是刚开始做一盏新灯。   何家浩缓缓睁开眼,揉一揉酸涩的手腕,下意识寻找哥的身影。   发现何家树仍在埋头苦干,何家浩轻声叫他:“哥,你在做什么呢?”   何家树把编好的骨架给他看,声音很小,也很温柔:“你看看呢。”   虽然他做得不算很好,但何家浩也看出来了,眼中亮起光芒。   何家树继续说:“你不是说,等有一天我回来了,我们要一起做一盏兔子灯,也是最好的兔子灯。我做的骨架怎么样?好像还是不够好,你来调整一下……”   何家浩根本没听清后半句话,注意力都放在了前半句,脸上露出明显的惊讶。   他记得很清楚,从医院出逃的那个夜晚,他第一次带哥来到秘密基地,说了这番话,那么就意味着……   “哥!你……”   “嘘,小点声。”   其他人还在睡觉,何家浩下意识叫出了声,赶紧收住。   两人窃窃私语起来。   “哥,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晚上,我带你来秘密基地,你带我去河边坐船……”   何家树还在纳闷他怎么这么惊讶,认真答道:“我当然记得,你哥记性有那么差?”   何家浩语气委屈:“可我以为那是做梦。”   “怎么可能是做梦?”   “我还在医院的时候,你给我发短信,说你在病房外,可我第二天起来一看,短信没有了……”   这才想起来自己做过的孽,何家树面露尴尬,强装镇定:“嗯……可能是你手机坏了吧,回头给你换个新手机。”   何家浩那么聪明,很快转过弯来,埋怨道:“你偷看我手机?还删我短信?你太坏了。”   何家树无可狡辩,摩挲着手里的兔子灯骨架,转移话题:“那还做不做了?”   “做,当然要做。”何家浩绕到对面,坐在他旁边。   何家树正觉松一口气,何家浩看在眼里,继续接道:“先做灯,这件事回头我再跟你算账。”   “行,我的错,回头算。”   “我教你怎么调整。”   花灯的骨架还被何家树拿着,何家浩站起身弯着腰,扶住他的手,帮助他调整骨架的形状。   碍于旁人还在睡觉,他们只能小声嘀咕着。   “你的手别乱动,兔子头都歪了……”   “我没动……”   “又歪了,又歪了……”   天气炎热,掌心不由地冒出一层细汗,何家浩正想收回手,何家树还以为他这位小老师要偷懒逃跑,反手把他攥住,扬起下巴威慑:“嗯?”   “我擦下汗,你自己先弄一下。”   “那我等你擦完,你做最后验收。”   “哥,其实你已经做得非常棒了!”   “你哥是谁?”   他们一起装灯、糊裱,一起绘出兔子的眼睛和花纹,一切都在无声中进行,万事万物处于前所未有的平静。   何家树低声感叹:“以前就觉得兔子灯难做,没想到现在还是没学会。”   何家浩给出承诺:“没关系,以后我可以慢慢教你。”   是啊,以后还有很多的时间,“以后”真是个美好的词汇,象征着光明的未来,就像小屋里一盏盏花灯照亮顶棚。   何家树不禁动容,低声叫他:“小浩。”   “嗯?”何家浩立即回应。   “谢谢你。”何家树语气真挚。   何家浩笑道:“谢什么?我教你,也是在帮我自己。”   “我说的不是这个。之前我觉得,只要忘记过去的一切,就能重新开始。但是……我回来见到了你,见到了爷爷、姑姑,还有二叔、二婶……”   自从回来之后,经历了这么多事,如今何家树的心境早已变得开阔。可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虽然他跟弟弟无话不谈,但有些话还一直没有直白地说出口。   今夜,他决定告诉弟弟自己真正的心意:“小浩,我才发现,我不想忘记,我想回家。”   何家树一直平静地放空着视线,眉眼间有些伤感,等到话说完了,他才缓缓转过头,一切负面的情绪在他们对视的瞬间一扫而空。   他们好似释怀,好似感慨,露出一抹轻快的笑容,默许相互扶持的约定。   他们一起把那盏兔子灯悬挂起来,一起仰望兔子灯播撒着鹅黄色的光辉,心中泛起阵阵暖意。   那一刻,何家浩找到了做灯的意义。 第65章   翌日天光大亮,众人虽然休息不足,却都非常亢奋。   棚顶已经挂满了花灯,陈俊立和陈龙安走到窗边拉上窗帘,陈龙安把前一晚忘记关的照明灯关闭。   白日里的小屋骤然变得漆黑,何家浩倒数:“三、二、一!”   何家树按下开关,一盏盏花灯如长夜里的星辰照亮上空,闪烁着五彩斑斓的光芒,折射在他们的脸上。   那样耀眼缤纷的光注定要在他们的青春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惊呼声此起彼伏,很快又归于寂静,他们无声欣赏着梦幻的画面,心中无限自豪。   把其他人送走之后,何家浩还恋恋不舍地站在原地,仰望灯火。   何家树默默站在一旁等他,直到他挪开视线,看向自己。   “怎么了?还担心呢?”何家树问道。   “你说大家会喜欢吗?”何家浩又开始担忧,就像一直以来永远达不到父亲不断提高的标准,他难免想着讨好观众,发出不安的询问。   何家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管他们呢,你喜欢吗?”   何家浩立即点头:“喜欢。”   “那不就好了,你喜欢,我喜欢。至于其他人喜不喜欢,那不重要。”   “嗯!”何家浩决定铭记这句话。   何家树偏头示意他:“走吧?回家。”   何家浩跟在何家树身后,双手搭上何家树的肩膀:“好,我们回家!”   刚一推开小屋的门,两人立即刹住脚步,不约而同地看向天空。   下雨了。   西樵的雨总是来得突然,小雨润物无声,天边的乌云聚得尚不明显,雨丝微斜,打在他们的脸上。   两人下意识抬手挡雨,看向对方交换意见。   何家树把选择权交给他:“是冒雨回去,还是回屋子里等雨停?”   何家浩再次生起闯进一场雨的冲动,和那个雨夜中失魂落魄的自己却早已截然不同。   “反正下得不大,我们来一场雨中散步,怎么样?”   何家树接受邀请:“行啊。”   何家浩正要冲出去抢跑,下一秒就被何家树拽住:“怎么了,哥?”   何家树习惯穿带帽子的工装马甲,眼下,他把马甲脱了下来,递给何家浩。何家浩明白他的意思,也不推辞,穿在自己身上。   何家树帮他戴好帽子,大大的兜帽把他整个脑袋都罩住了,何家树满意地拍拍他的头:“走吧。”   “嗯!”   这一次,他们一起闯进一场雨,走走停停,偶尔也会沿着屋檐小心翼翼地挪步,你推推我,我推推你。   小巷蜿蜒,他们不怕迷路,甚至绕远路回家,直到看见小院就在前方,嬉笑着开始奔跑。   他们定会共同穿过所有的风雨,抵达心安之处。   何老爷子在另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里醒来,刚好何家树陪伴在侧。   看着朝思暮想的孙子就在自己面前,何老爷子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去往什么西方极乐世界,难以置信的。   他没什么力气说话,何家树却从他的口型看出来,他在尝试唤出“家树”两个字,何家树泣不成声,伏在爷爷的掌心里,久违地露出孩子气的模样。   何宏娟和王丽华站在门口旁观,又哭又笑的,不忍上前打搅。   不必爷爷多说,何家树克制情绪,说着让爷爷放心的话:“爷爷,我真的回来了,我不走了。最近白天都是我在照顾您,您就放心吧。”   何老爷子极力点头,又轻轻圈住何家树的手。   何家树回握住他,阴雨天室内昏暗,如同爷爷暗淡的眼珠,看得何家树分外焦心。   他趁机劝说:“爷爷,我送您去潮州的医院好不好?您好好治病,我和小浩最近在为龙舟比赛做准备,等到了周末就一起去看您。您要是很快出院了,还能赶得上看我们比赛,赶不上也没关系,我们把奖杯带回来给您看……”   何老爷子尽量支撑着疲惫的双眸,把他的话都听进去了,一边握着他的手一边点头,热泪滚过布满皱纹的脸,何家树心头的石头才算放下,贴心地帮爷爷拭泪。   一旁的何宏娟和王丽华也喜极而泣,何老爷子则很快又昏睡过去了。   那天离开何家之前,何家树留下字条,上面写着他联系的那位医生的名字和电话,并叮嘱了几句。   次日,何宏光赶回家中,连忙将何老爷子送往潮州市医院办理住院。   连雨终焉,天将放晴。   就在何家浩都要忘记林俊荣这号人时,收到了西樵村派出所的电话。   在何家树的陪同下,何家浩前去办理手续,领回自己的五万块钱。   至于林俊荣,警察对他们做了简单的交代,因牵涉于其他经济纠纷,林俊荣仍要接受调查,已被送离西樵,移交其他派出所,具体信息警察不方便透露。   走出派出所后,何家浩还是有些惴惴不安的样子,垂眸沉思着。   何家树盯着他一路了,始终不见他开口,那么自己便主动询问:“怎么了?还在担心什么?”   何家浩在想更远的事。   “哥,你说他是被送到潮州了吗?那等我考上潮大,到时候我们都在潮州,他会不会……”   何家树没想到他还挺高瞻远瞩的,宽慰道:“安心。根据我的猜测,他应该被送到杭城了,不会打扰我们的生活。”   “真的?!”   “骗你干嘛?更何况,你不是说天塌下来我们一起扛着?怕他做什么。”   “对!就算他再来骚扰我们,那我们就再把他送进去,他斗不过我们的!”   所有的事情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端午在即,龙舟比赛的日子越来越近。   何家浩如常上学、训练,始终与何家树住在一起,偶尔王丽华跟何宏娟会过来做客,瞧着他们把日子过得井井有条,倒也放心。   王丽华仍有下意识的毛病改不掉,站在次卧门口看了看,就想进去帮忙收拾。   何家浩并非不懂拒绝,可一句话说出口需要时间,在这个时间里,他心中的窒息感已经生起来了。   何家树连忙拦在王丽华面前:“二婶,你就别操心这些了,他的房间乱就乱呗,反正他自己住。何况小浩还有一年就要读大学了,就当让他提前演练一下,也让他吃吃苦,他肯定就怀念妈妈的好了。”   他这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其实何家浩的房间明很整洁,他还是故意往差了说,肯定了王丽华的价值,只是在阻挠王丽华擅自进去。   接着,他拱手邀王丽华:“二婶,现在都鼓励当妈妈也要有自己的生活,您有什么爱好吗?我记得你爱养花,养得可好了,正好我们院子里也有两盆花,你帮忙看看……”   王丽华被他哄得乐不可支,果然不再想着帮何家浩打扫房间,而是讲起自己养花的经验来。   何家浩胸前闷着的那口气一下子就释放出来了,崇拜又感激地看向何家树。   何家树一边舌灿莲花地开解王丽华,一边悄悄朝他挤了下眼,神情好像在说:有你哥在,万事不愁。   送走王丽华和何宏娟之后,在何家浩的夸赞与唠叨声中,兄弟俩走进厨房,开始准备今天的晚饭。   何家树之前给他制定了健身计划,因为何家浩体重偏轻,要想健身首先需要增重,故而何家树一直放任他的宵夜请求,要他敞开了吃,摄入碳水。   可计划不如变化快,健身计划也需要随时更新。   何家浩正在闷头翻看冰箱,嘴里念着:“哥,今天晚上吃什么啊?我看还有排骨,豉汁排骨?不然做叉烧饭吧,快一点……诶,你想不想吃上回那家脆皮烧鹅?我可以出去买,你出钱就行……”   何家浩默默拿出两块冷藏的鸡胸肉,他顿时又有了话说:“葱油鸡?!白切鸡也行……”   “……”何家树残酷地打断他的幻想,“你没发现你最近体重长得太快了?今天刷脂,煎鸡胸肉,吃青菜。”   “啊?!我胖了吗?我没有……”   何家树假装听不到他的唠叨,把鸡胸肉煎上,转身去挑选青菜。   何家浩本来坐在一旁乖乖等待,见状悄然起身,掏出准备好的黄油,眼疾手快地丢进锅里。   黄油在锅里融化,发出象征美味的滋滋声,何家树立马转身,把他抓个正着:“你干嘛呢?”   “没干嘛!”   半块黄油还没化开,何家树瞪向他:“我让你放了吗?”   “我就放了一点……”何家浩手忙脚乱地比划着。   “这叫一点?”   “一点点……”   “出去,出去先给我跑两圈,赶紧的!”   “哥,放一点吧,很香的,黄油可是优质脂肪!”   “优质你个头……”   饭后略作休息,在何家树的带领下,何家浩开始进行今天的加练,简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们一起在院子里做仰卧起坐和俯卧撑,又一起跳绳。   何家浩特地跳了个双摇,朝何家树挑眉示意,何家树也不遑多让,同样跳了个双摇。   何家浩连着跳两个,何家树也连着跳两个……两人不方便讲话,就这样无声地比拼,最终比得筋疲力竭,同时败下阵来。   “停,休息,休息一会……”   “等下继续啊……”   恢复力气后,何家浩立马又开始挑衅:“哥,掰手腕?”   何家树连连点头:“行啊,来。”   他们就坐在院里的石桌前,何家浩还煞有介事地活动一番筋骨,摩拳擦掌的:“来!”   两只手同时放在桌面上交握,两人正襟危坐,何家树开始倒计时:“三、二、一!”   较量开始,何家树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手臂始终保持直立。何家浩咬紧牙根,用力地试图撼动何家树的手,很快变得面红耳赤。   手臂开始发生倾斜,何家浩备受鼓舞,低吼一声,只差一点就要把何家树的手腕掰倒。   何家树察觉局势不妙,赶紧多用一些力气,扳回平局。   何家浩越战越勇,一鼓作气,猛地又掰了回去。   何家树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赶紧使出全力,把他的手腕按倒,可谓是险胜一局。   暗自松一口气,何家树语气轻飘:“小孩儿,想赢我?再练几年吧。”   何家浩瘪瘪嘴,仍不服气,哼了一声。   何家树抿嘴偷笑。   后来,何家树又买了两辆自行车。不只何家浩上学骑自行车,休息日他们也会一起出去兜风。   他们经常穿行在西樵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有他们留下的痕迹。   有时他们顺着沿河公路一直向前骑,骑到很远的山坡上,那里可以俯瞰整个西樵村落。   清风拂面,吹乱了他们的头发,阳光晒得人浑身暖洋洋的,他们一起躺在草坪上休息,仰望碧蓝的天空,看棉花似的云朵或聚或散。   甚至某个周末,他们还起了个大早,带上充足的水,装备齐全,完成一次从西樵到潮州的长途骑行。   看望过爷爷后,他们踏上归程,直到深夜才抵达家中,榨干最后的力气。   两人都累得一动不想动,异口同声地指挥对方:“开空调。”   话落,两人谁也没挪位,客厅呈现着诡异的安静。   于是他们躺在沙发上互相推诿   “你去把空调打开。”   “我不,我现在只能躺着。”   “你不热?”   “你不热?”   “那别开了。”   “哥——”何家浩擦了擦额间的汗,瞪着大眼睛看他,“虽然我离空调更近,但是你就不能起来开一下吗?我忘记遥控器放哪了。只要打开空调,造福的也是我们两个呀,对吧?风又不可能只吹一个人……”   何止他离空调最近,他躺的位置也是更大的好吧。何家树早就坐起来了:“别说了,我去开。”   冷风刚一吹一起来,何家树已经又躺了回去,还挤了挤他。   热气一经纾解,何家浩也起了玩心,又开始挤何家树。好像上次在洗手间进行的挤人游戏还没分出输赢,两人继续较量。   客厅长久的安静着,只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不多时消停下来。   何家树低声开口,自己也不太确定似的,问他:“下周末还骑吗……”   早在过程中他们就已经后悔过这个冲动的决定了,但眼下这么惬意,何家浩想了想,如实说道:“虽然很累,很累很累,但不得不承认,还是很有成就感的,对吧?”   “对。”何家树应声。   “所以我还是挺期待下次的。”   何家树会心一笑,正想支持他,何家浩却调转话锋,又有了馊主意。   “哥,要不下次我坐客车,你骑车在后面跟着?”   “……”何家树冷笑一声,“你怎么不说,我开摩托,你骑车在后面跟着?”   “哎呀,我又不傻!”   “滚蛋!” 第66章   转眼之间,五月初五悄然而至,正所谓“龙船虎旗拜仙王,水碧风清看激浪”,整个西樵村处于前所未有的热闹。   龙舟小队赶制的花灯早已被挂在西樵河两岸,伴着迎风飘扬的旌旗,装点着龙舟比赛现场。   人头攒动,西樵村作为此次龙舟比赛的主场,吸引了周边村庄的村民赶来围观,因比赛还没正式开始,大家都在欣赏花灯,赞不绝口,挤得水泄不通。   河岸边,祭台巍然屹立,香火绵绵不断。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龙门设好,各色龙舟纷纷入水,静待划手。   艾草和菖蒲的清苦气息悄然游走,穿过巷陌之间,送往骏义龙武馆。   武馆内,西樵村龙舟队的队员穿着统一队服,都在忙于活动筋骨,整装待发。   邱秋也特地赶来帮忙,肩负后勤的重任,紧张地张罗着。   角落里,何家树帮何家浩佩戴护腕,分外仔细。   何家浩身体僵硬,脸上也缺乏表情,不用多说,何家树自然有所察觉,不禁低头笑了。   “怎么了?紧张啊?”   “嗯,有点。”何家浩低声回应,下意识紧盯着何家树,眼中写满了恳切,寄希望于哥能给他一些纾解的方法。   何家树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像要将沉着的力量传递给他,坚定地看着他,鼓励他:“没什么可紧张的,我对你有信心。”   何家浩点点头,因为知道哥就在身边,即便紧张地情绪仍未缓解,至少他不会害怕了。   忽然想到什么,何家浩正色道:“哥,你还记得你跟我说过的话吗?”   少时的光景拂过脑海,他们都记得很清楚,小家树曾对小家浩说过:“我觉得划龙舟和做花灯没什么不一样,只要是自己喜欢的事情,就该勇敢去做,这才叫男子汉!”   想起弟弟小时哭泣的样子,自己提着兔子灯去看望他,安慰他,何家树不禁有些怀念。   “虽然我不像其他人一样,那么喜欢划龙舟……”何家浩平静开口,转头看向队友,嘴角露出笑容,“但是我发现,和大家一起拼搏的感觉真的特别好。”   何家树对他的话深感赞同,但还是觉得他今天过分沉闷了些,显然是紧张所致。   “放轻松。”   何家树张开手,拍拍他的肩膀,摩挲着他的胳膊,既是给他鼓劲,也是在给他安慰。   “一会比赛呢,你就按平时的来。”何家树又握住他的手,帮他活动活动手腕,纾解内心的紧张,“不用在意结果,做好自己就行。”   在温柔的开导声中,何家浩感知到何家树目光里的信任,更加燃起斗志,自信点头:“嗯!”   何家树起身想去给他拿瓶水喝,何家浩却抬起头,又把人叫住:“那你呢,哥?”   何家树闻言转头,面露不解:“什么?”   “你为什么喜欢划龙舟?”何家浩认真地问。   何家树仰头思考,“嗯”了半天也没给出答案,忽然笑出声来,低下头看他:“好玩儿!”   说完,何家树一边笑着一边走远。   何家浩坐在原位,反复回味哥的答案,也不禁会心一笑。   不多时,陈龙安神情亢奋,拍掌招呼队员:“来!大家集合一下,来!”   龙舟队的队员纷纷聚了过去,听他这个教练做赛前讲话。   “咱们努力了这么久,付出了这么多汗水,为的就是今天下午的比赛!所以,不要有任何顾虑,我们一起——加油!”   大家默契地举起拳头欢呼:“加油!加油!加油!”   何家的院子里,何宏娟正拽着王丽华打算出门。   王丽华有些扭捏,低头审视自己的穿着,连连拒绝:“不行,这颜色太鲜艳了!我还是去换一件吧……”   “哎呀,二嫂,你都多久没打扮自己了?这件好看,家浩肯定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到你!”   “他忙着比赛,哪有精力看我啊!真的好看吗?”王丽华还是不自信。   “真好看!快走吧。”   两人刚到门口,猝不及防撞上回来的何宏光,三人都定在了原地。   何宏光最近忙于工作,有空还要去医院照顾何老爷子,看起来明显很疲累,见状也不言语。   何宏娟看他这么老实,实属罕见,情不自禁地挖苦他一句:“哟,今天怎么回来了?是不是知道比赛的日子,所以回来了?”   王丽华难免心疼丈夫,轻轻扯了扯何宏娟。   要是在往常,何宏光肯定要训斥这个小妹,可今天他却什么都没说,强撑出一抹笑容:“我最近忙,爸怎么样?”   “爸好着呢,市医院的医生特别负责,你放心吧。”何宏娟话锋一转,反问他,“既然你回来了,那是不是要跟我们一起去看比赛啊?”   “不了,你们去吧。”何宏光绷着脸,语气悻悻的,转身独自进屋。   姑嫂两人看向彼此,总觉得他有些不对劲,不适应平时耀武扬威的人一下子变得这么沉闷。   王丽华望着他的背影,想着说和几句,低声开口:“宏光,累了就歇一歇,家树给你买了茶叶,放在书房了……”   何宏光没做回应,王丽华都想追上去照顾他了,何宏娟一把将她拉走:“走了,二嫂,他离了你又不是不能活!你呀,得学会该放手的时候就放手……”   河边视野开阔,风景秀丽,浓郁的节庆氛围感染着所有人,王丽华很快将丈夫抛在脑后。   西樵龙舟队已在岸边集结,主教练陈龙安带头做赛前动员,气氛热烈,何家浩却一直昂首张望着,搜寻家人的身影。   何家树看出他在想什么,拍拍他的手臂:“放心吧,他们会来的。”   王丽华与何宏娟一路欣赏着花灯,称赞着何家浩的手艺,穿过人群姗姗来迟,欢快地朝他们兄弟俩招手:“家浩!家树!”   停在龙舟队面前,知道儿子是第一次参加龙舟比赛,王丽华关切问道:“儿子,紧不紧张啊?”   何家浩抿嘴低笑,乖巧作答:“有一点。”   “加油,只要全力以赴就好。”   “是啊。”何宏娟又热情地给其他队员打气,“你们都是最棒的!大家一起加油!”   龙舟队齐声回应,何家树却发现弟弟还在看向远处,似乎在期待什么,面露沮丧。   何家树没有急着说什么,而是知会他:“我马上回来。”   何家浩这才回过神来,焦急追问:“哥,你去哪儿?!”   他还能去哪儿?何家树心想,既然弟弟这么期待父亲的出现,时间还够,那么不论何宏光吃软还是吃硬,他都会把何宏光押到比赛现场,看弟弟的龙舟赛首秀,给弟弟撑撑场面。   西樵河沿岸人来人往,街口倒是难得的安静,有盏花灯不慎掉落在地上,工人立即抬着梯子过来,重新挂在树上。   何宏光站在远处看着。   他原本确实不打算过来了,虽然内心还是想看这场龙舟比赛的,以往村里的龙舟比赛他更是从不缺席——可这一次,他觉得自己放不下面子,宁可错过。   回到家洗漱过后,他先进了书房,看到放在桌面正中央的茶叶礼盒。   茶倒是好茶,也是他爱喝的,何宏光不禁腹诽:这小子还真是长大了,懂得投其所好。   可他转念又一想,钻起牛角尖来:一盒茶叶就把他打发了?不可能。   虽然这么想着,他还是把礼盒拆开,翻来覆去地不知道在找什么,结果自然没有多余的收获。   何宏光又气又笑,自言自语:“连张贺卡都不写,没礼貌,不知道是谁送的!”   妥善收好茶叶,他又去了修缮过的祠堂,给列祖列宗上一炷香。   线香燃烧,整个祠堂又变得烟熏火燎,何宏光立在原地,隐隐还能听到远处的鼓点声,忽然间就觉得一切事情好像都没了意义,家人都已经不站在他身后,这些年他到底在独守着什么?   不知不觉间,他走出家门,游走在大街小巷。渐渐临近河边,他停在一棵树前,仰望着悬挂的花灯。   别人都不如他看得仔细。他发现有的灯做得差一点,样式也比较简单,有的灯明显更复杂,却也更精致,不输村里往年在外面定制的。   下一秒,他忽然领悟,那些优秀的花灯一定出自何家浩之手,悔意顿时涌上心头。   何宏光不禁想起陈德财给自己打电话求助的那晚,电话挂断后,他孤枕难眠,乘着夜色在外面乱转。   距离丝绸厂不远就是一间花灯厂,他一直都知道,只是下意识认为厂里都是女工,又因反对儿子做花灯而心生排斥,多次路过,他从未想过踏足。   在那个惶然的夜里,他不知不觉地走了进去,深夜的花灯厂早已停工,只剩下个老师傅在点灯熬油地研制新样式。   他们攀谈许久,礼貌地以哥弟相称,自从大哥去世,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了。   何宏光渐渐敞开心扉,向老师傅讲述道:“我有个儿子从小就喜欢做花灯,其实做得不错,但我不让他做。不怕你笑话,我一直觉得花灯都是女人做的,不是瞧不起女人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他能有些男孩子的爱好……当然,他这些年还在背着我做花灯,我都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吧……”   老师傅直言不讳:“小弟,这我就得说说你了。我们花灯厂确实不少女工,但男工也很多啊!花灯多漂亮啊,漂亮的东西谁不喜欢?这和男的女的有什么关系?”   那位老师傅险些要去拿排班表给他看,以证实男性花灯师傅之多,还让他试着掰了下最粗长的竹条,他还真掰不动,惹得老师傅哈哈大笑。   霎那间,他感到无比的羞愧,终于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存在的偏见,而这种偏见深深伤害着儿子。   阳光明媚,何宏光仍立在树荫下,脸上已经露出淡笑,欣慰又动容,似乎还有些儿子带给他的骄傲。   微风拂过,一盏兔子灯把头埋在枝叶中,将屁股示给观众。兔子灯做得活灵活现的,还真像一只害羞的小兔子蹲在树上。   其实何宏光不只对何家浩要求高,他自己在工作与生活上同样如此,用年轻人的话来说,他可能有强迫症。   何宏光立即扶着梯子上去,轻手轻脚的,生怕把灯碰坏了似的,兔子重新露出正脸,直面众人。   何宏光露出满意的神色,正要下去,梯子忽然发生晃动,他差点摔下去,身后突然出现一双手擎住他,他赶紧转头,发现是何家树,笑容僵在了脸上。   何家树扶着他下来,何宏光没推辞,站稳脚跟后立刻挪开了手。   何家树拿不准他的意思,站在一旁,正想劝他去看弟弟比赛,何宏光却开了口,语气犹在逞强,不肯服软。   “带你弟弟好好划,今天必须赢!别给何家丢人!”   说完,他转身就走,直奔观众席的方向。   何家树目送他远去,明明他的话又在施压,何家树却释怀地笑了,身心前所未有的放松。   何家浩站在五步开外,旁观全程,同样松一口气,露出笑容。   视线一经相汇,他们用眼神交流,一切都尽在不言中。   梅雨季终将过去,今后西樵每天都晴天。 第67章   西樵河上,龙头栩栩如生,龙眼炯炯有神,划手各自列位,龙舟队蓄势待发。   何家浩与何家树并坐船头,正前方就是负责打鼓的陈若楠,身后则是陈俊立、陈阿福兄弟俩,其他队员依次排开。   他们双手紧握船桨,身体前倾,做准备姿势,二十二人在这一刻凝聚成一个整体,目视前方,等待比赛开始的号角吹响。   随着咚的一声锣鼓响彻长空,船桨齐齐下水,河面上的一艘艘龙舟如离弦之箭一般迅速冲出起点,各村的队伍都十分卖力,龙船你追我赶,速度不分上下。   西樵村的龙舟以蓝色为主色调,燥热天气里,在河面上如同湛蓝游龙一般,清爽又矫健。   西樵小队使出全力,陈若楠专心打鼓,保持节奏,划手齐声喊着号子,飞快地划动船桨,水波荡漾,激起层层浪花,与汗水一起溅湿衣衫。   岸边,观众们欢呼雀跃,以陈龙安为中心,周围都是西樵村民。   陈龙安作为主教练,不只时刻关注着战况,还负责带领大家一起为西樵队呐喊助威。   陈龙安:“西樵队,加油!”   村民们:“西樵队,加油!”   陈龙安:“西樵队,必胜!”   村民们:“西樵队,必胜!”   此时,西樵队的龙舟速度飞快,超过了其他队伍,一马当先抢在前头,即将进入弯道。   第二名的船队正在奋力地向前追,直冲向内侧弯道,风风火火地挤了过去,西樵队的龙舟被别了一下,速度随之减缓,没能立刻追上,渐渐被更多的船队甩在后面。   这种时刻最容易军心大乱,果然,龙舟上的众人都有些慌张,陈若楠的鼓点都开始乱了。   那个一度成为西樵村传说的天才舵手早已成长得更加沉稳,何家树立即高喊,稳定军心。   “大家不要乱,不要慌!   “听我的号子,保持节奏!   “若楠,跟着我的桨频打鼓,稳住!提速!”   陈若楠立刻调整好状态,一边看着何家树的桨频,一边听着号子,用力打鼓。   何家浩的心都要跳到喉咙了,握住船桨的掌心全是汗水,何家树稳重的声音深深感染着他,他也咬紧牙根平复心态,更加奋力地划动船桨,找回节奏。   二十二人齐心协力,迅速稳住龙船,又在何家树的呼喊声中开始提速。   岸边的呐喊也越来越烈:“西樵队,加油!西樵队,必胜!”   听着亲人朋友的鼓励,他们充满了干劲,龙舟越划越稳,越划越快,逐渐超过前面的一艘龙舟,又超过另一艘龙舟。   眼看着他们渐渐追回了名次,可也正因速度太快,船体摇晃得越来越剧烈,号子声也变得参差不齐。   陈龙安远远看着,暗在心中惊呼不妙,这样下去肯定要翻船!   赛程刚好过半,各村的龙舟都已磨合得越来越熟练,争先恐后地向前挤,龙舟之间不免产生细小的摩擦,眼看着紧随其后的龙舟正疾驰着向前逼近……   何家树虽然敢闯敢为,但也绝非一味冒进,迅速地衡量着局势。   何家浩则因龙舟的晃动而下意识产生不安,好像溺水前的预兆,让他感觉像是喘不过气来。   不,何家浩暗示自己一定保持镇定,看向旁边的何家树,坚信哥的判断。   何家树也下意识看了一眼他,电光石火间,何家浩领悟到何家树眼神的含义,何家树也感知到了何家浩给予的信赖。   他们默契地同时开口,高声给出号子:“降速!西樵队!降速!”   陈若楠一直屏气凝神地盯着何家树的桨频,听到号令后立刻放慢鼓点。   何家浩视何家树为锚点,也随着何家树的桨频调整自己的频率,不忘提醒身后的陈阿福:“阿福!看我桨频!”   “好!”   陈俊立位于何家树身后,听到号令也立马跟随何家树,减慢划桨的速度。   二十个划手分两列排开,分别以何家树和何家浩为标杆,逐个调整起来,西樵龙舟的速度慢慢降了下来,紧随其后的龙舟骤然窜了出去,西樵队却选择缓慢地游过弯道。   他们不只有激流勇进的胆量,亦有激流勇退的智慧。   说时迟那时快,刚刚窜出去的那艘龙舟直勾勾地撞向河岸护栏,随着一声声惊叫,船体岌岌可危,显然是翻船的预兆。   西樵队的某几位队员忍不住多看两眼,包括一向不稳重的陈阿福。   陈若楠在前方坐镇,纵览全局,见状把鼓锤挥得更加用力,试图唤醒他们的专注。   何家树明明头也没回,却知道遇上这种情况难免有人会走神,继续给出号子:“西樵队!准备提速!”   赛场过于吵闹,何家浩听出来哥的声音都有些哑了,赶紧复述何家树的号令,传递下去:“准备提速!”   划手们纷纷凝神聚气,专注自我:“准备提速!”   “一、二、三、四!”   号子声整齐划一,何家树提前给了号令的缘故,西樵龙舟并非突然加速,而是渐进式地提速。   他们再一次赶超上前方的龙舟队,越过一艘又一艘,稳扎稳打,不骄不躁,队员们个个喊得声嘶力竭,却都眼神坚定地瞄准前方,直到龙门远远出现在视野边缘。   终点就在前方,何家树做最后的动员:“一条船!一条心!西樵队,向前冲!”   何家浩与众人一起高声回应:“冲!冲!冲!”   伴着鼓点声,蓝色龙舟保持着迅猛的姿态,紧咬着第一名不放,眼看着胜利就在前方,大家拼尽全部力气划动船桨,整齐地拨动着水面,在层层浪花的推送下,龙头终于超出对方几厘米。   正是这几厘米的距离给了他们莫大的鼓舞。   大家同心协力,齐声呼喊:“西樵队!冲!冲!冲!”   岸边的助威声此起彼伏,观众更加沸腾,提着一口气紧盯最后的赛程。   西樵队始终保持着从容不迫,稳健发出最后的冲击,已经超出旁边龙舟半船的距离,一举冲过龙门。   队员们兴奋地举起船桨,村民们也挥手庆祝,尖叫声响彻云霄,交相呼应。   “赢了!西樵赢了!”   何家树跟何家浩激动地抱在一起,握拳挥臂:“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哥,我们赢了!”   “小浩,你很棒!”   喜悦难以言表,何家浩感知着剧烈的心跳,满足感达到了顶峰,迫不及待地想要跟哥诉说:“哥!我也能陪你一起划龙舟!我做到了!”   他终于和哥一起并肩作战,不仅圆满完成比赛,他们还是冠军!   何家树任他摇晃着自己的手臂,他们身上不只有汗水,还有河水,打湿了头发和衣衫。   何家树抓抓他的头发,让他露出光洁的额头,他们从此都不必再避讳那道疤。   “明年继续啊!”何家树发出邀请,无比期待。   “好啊!”何家浩没理由不答应。   日落黄昏时,比赛已经结束,河边的人潮渐渐散去,西樵河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西樵村里却热闹起来,人们在村中大摆长桌,共同庆祝龙舟赛事的圆满完成。   丰盛的饭菜被端了上来,龙舟队的少年们都坐在主桌,辛苦一天,准备大快朵颐。   村长在前方举杯敬酒:“兄弟姐妹们,今天的比赛多亏大家了!你们全都是西樵村的功臣!大家敞开了吃,敞开了喝,别客气!村里全包,不够咱还有!我先提一个,祝愿我们西樵村越来越好,龙马精神,牛气冲天!”   “好!谢谢村长!”   大家纷纷举起杯子,大人们喝酒,小孩们喝饮料,杯子碰在一起,每个人都把酒水喝光,满脸喜气。   村民们四处游走着敬酒,何家浩拎起一瓶饮料,盯着何家树杯里的酒小声嘀咕:“哥,你要不要喝饮料?别喝酒了吧……”   何家树心想,待会敬酒的人涌过来了,自己怕是逃不掉的,不想让弟弟担心,他笑着回应:“没事,先把这瓶喝完。”   何家浩乖巧答应。   说来就来,南村李家的一位哥哥拿着酒杯过来,拍拍何家树的肩膀:“家树,知道你回来,我还一直想找你叙旧呢。今天咱俩可得好好喝一回。”   何家树连连答应,举起酒杯,没想到那李家哥哥又瞄准上何家浩,爽朗地发出邀请:“家浩,你也把酒满上!咱哥仨干一杯!”   何家浩分外主动,丝毫没有察觉身后父亲的白眼,手脚麻利地给自己倒上一杯酒,抬手凑过去:“好好好!”   何家树一手去拦李家哥哥,一手忙着帮何家浩换回饮料,快速给何家浩一个眼神威慑,转头和气地劝说对方:“哥,他还小,他喝饮料,我帮他喝。”   何家浩立马没了刚才的兴奋劲,垂眸悄悄打量何家树,悻悻地干掉一杯饮料,嘴巴里甜滋滋的。   那李家哥哥倒是难缠,酒一杯接着一杯地敬,何家树根本推脱不掉,只能无奈笑纳他的好意。   陈龙安见状赶紧挤进两人中间,寒暄着:“别一直跟家树家浩他们俩喝呀,我可是主教练,跟我喝!”   说完,他又小声跟何家树嘀咕:“行了,这有我呢,去歇一会吧。”   何家树朝他眨了眨眼,趁机溜了出去。   何家浩本想跟上,忽然发现身边的父亲也起身出去了,他会心一笑,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来来来,阿龙哥,干杯,大口喝!”何家浩举起自己的果汁,看在陈龙安帮哥解围的份上,他就一起陪着吧。   陈龙安忍不住又骂他“小白眼狼”,敢情他喝的是果汁,何家树刚才喝酒的时候他怎么不说“大口喝”呢?   门口的穿堂风倒是凉爽,何家树正打算抽支烟提神,总不能没良心地丢下陈龙安不管。   他刚拿出烟衔在嘴里,听见身后传来的动静,转身便看到何宏光。   何家树下意识把烟拽了下来,好像自己还是个孩子,偷偷抽烟被长辈发现,还要担心挨骂。   何宏光看了他几秒,不说话。   何家树自然识趣,赶紧又抽出一支烟送了过去:“二叔,你抽。”   何宏光脸上没什么表情,摆手拒绝。何家树不禁有些黯然,好像何宏光不肯接受他的烟就等于不肯接受他一样。   何宏光兀自去掏自己的口袋,叼在嘴里一支五叶神,还没点燃,烟盒和打火机就被塞了回去。   瞧着何家树迟迟没有反应,何宏光拧头看他,语气无奈:“给我点上啊。”   “哦。”酒精侵蚀大脑,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赶紧送上打火机,帮何宏光把烟点着。   两人吹着晚风,也不说话,就那么沉默地吸一支烟。   良久,何宏光低声开口:“抽不惯你们年轻人那些外国烟。”   何家树一愣,反应过来,轻松地笑了。   “少抽,不要上瘾。”   “嗯。小浩督促我呢,打算戒了。”   何宏光满意地点点头,掐灭自己的那支烟,拿出夹在腋下的纸包,语气有些落寞:“这是你爸留给你的,也该物归原主了。”   何家树既惊讶又疑惑,缓缓接过,发现那是一本相册,也是一个笔记本,记录着自己的成长。   他双手颤抖,翻看几页得知内容,心潮涌动,眼眶含泪。他抬头看向何宏光,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何宏光仍在嘴硬:“本来不打算给你了,我自己留着。帮你保管了这么多年,你得谢谢我。”   何家树有些哽咽,分外真挚地说:“谢谢。”   何宏光“啧”了一声,不满:“不叫二叔了?”   手里捧着那样沉甸甸的心意,何家树又想哭,又想笑,明明那天在家里故意气何宏光时叫了一遍又一遍,现在却怎么都开不了口。   何宏光什么都懂,也不勉强,拍拍他的肩膀:“自己慢慢看吧。”   何宏光转身离去,给他留出空间。   何家树坐在台阶上,珍视地抚摸着封皮,怀着一颗思念的心,郑重地翻开第一页。   那是他出生后的第一张相片,那时的他还是个稚嫩的小生命,躺在襁褓中满足地酣睡。父亲的笔迹和记忆里的一样俊秀,在照片旁留下手书。   家树,我的孩子,今天是1990年4月15日,在我们所有家人的期待下,恭喜你来到这个世界。爸爸和妈妈给你取名为“家树”,希望你能像大树一样茁壮成长,坚韧不拔。   一滴泪悄然落下,此时,何家树尚能隐忍,专注地攫取父亲留下的文字,每一句话都能想象出父亲的声音,他如今只能借此凭吊。   一页一页地翻过,随着他的成长,上面粘贴的照片越来越多,父亲认真地记录着他第一次开口说话、第一次独自走路、第一次自己吃饭,还有他第一天离开父母上幼儿园,在幼儿园门口大哭……   当时间线走到1995年,照片上变得不再只有他自己。   感谢细心的父亲,他竟然在此看到了自己和弟弟的第一张合照,他五岁,弟弟刚刚出生,小脸还皱巴巴的,他的表情似乎有些嫌弃。   何家树又哭又笑,看着照片上的人越来越多,不只有父亲、母亲、弟弟,也有二叔、二婶、小姑。渐渐的,陈龙安也出现在照片上,还有他小学和初中时的好朋友,伴随着父亲不变的字迹。   人生的前十四年,父亲没有错过他的一切成长与变化。   笔记本仍有很多空白页等待被书写,可父亲的记录却永远地停留在了八年前。   那一年,他已经成长为少年。照片上,阳光灿烂,他举着最佳舵手的奖杯,身边站着父亲、二叔、弟弟,他们笑得那么开心。   父亲的手书断断续续,甚至还有涂改,最终留下的字迹有些凌乱,他深知为何。   那时的父亲早已病入膏肓,躺在病床上勉强支撑,却还是要竭力给他留下最后的肺腑之言。   家树,我的儿子,感谢你能来到家里。当你看到这段话的时候,不知道你还会不会认我这个爸爸。作为一个父亲,我很失败。作为一个丈夫,我也没有尽职尽责。从你小的时候开始,我就一直多病,不能像别的父亲一样带你玩,陪你踢球,领着你去认识这个世界。爸爸心里一直觉得对不起你,但好在你还是健康聪明地长大了。你不仅好好地长大了,还长得非常优秀,一直以来,你都是爸爸的骄傲。虽然后来发生了很多事,但爸爸也想了很久,这辈子,爸爸可以说是一事无成,但是临到头了,回头看去,却仍旧觉得,能有你这个儿子,是爸爸我一辈子的骄傲……   视线早已变得模糊,泪簌簌地向下落,何家树泣不成声,不断地擦拭脸颊。   直到今天他才意识到,父亲对他的爱远比他所想象的还要多。   父亲永远爱他,就像他何家树永远都是何宏霄的儿子。   这不仅是父亲的自白,也是他们父子俩迟到了八年的对话,何家树恋恋不舍,反复翻看,反复回味,却只是让泪水更加汹涌,他的心为思念父亲而煎熬整个漫长的黑夜。   往事已矣,今时如斯。   当明天的太阳照常升起,他会回家,也会大步地向前走,永远做父亲的骄傲。 第68章   一个月后,何氏祠堂张灯结彩,大摆宴席,鞭炮声响彻街头巷尾,高调宣告着何家有喜。   整个祠堂焕然一新,墙上的族谱还挂着一块红布,大堂内摆满圆桌,宾客齐聚一堂,等待开席。   何宏光喜笑颜开地站在前方,做开场讲话:“一个月前,我何家祠堂出了点小事,有些损坏,承蒙各位乡亲的帮助,祠堂正式修复完毕,并且还新修了族谱。今天呢,就是想请大家吃顿饭,聊表一下我们何家的一片心意!”   大家捧场地鼓掌,何家树和何家浩立在一旁,鼓得最为卖力。   何宏光在掌声中走向族谱,分外感慨地看着,随后伸手一把将红布拽下,亮给众人观看。   何家浩一眼就看到了“何家树”三个字,原本涂抹的痕迹消失不见,族谱经过重新书写,他是何宏光的长子何家浩,哥是何宏霄的长子何家树,他们的名字并立在红纸之上,他的身畔再也不是空无一人。   何家浩惊喜地愣住,很快反应过来,咧嘴笑了。   何家树定睛看了许久,眼中也闪过一丝错愕,才缓缓露出淡笑。   “哥!”   何家浩激动地叫他,那颗因他离家而悬浮多年的心终于放下,而族谱上重新填写上的名字才是何家树真正回家的信号。   “哥,回家了。”   何家树无比欣喜,怔怔看着族谱,移不开视线。   何宏光已踱到供桌前,点燃三根线香:“家树。”   何家树这才回过神来,应声。   “过来。”何宏光把线香递给他,“给你爸上香。”   何家树谦恭地点头,双手接过,跪在祖宗牌位前。   三鞠躬的过程中,他想过很多,好像将这八年的光阴都在脑海里重放一遍。   人生多歧路,但幸好结果不错,梅雨会停,船会靠岸,他也终于回到了父亲所在的家。   何家树缓缓起身,有关家祠的礼仪刻在骨子里,他把线香插进香炉,后退着回到何家浩身旁,无声观礼。   何宏光另起三支香,挺直腰板站在供桌前面,态度端正,朗声说道:“何家列祖列宗在上,保佑我们何家后人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仪式完毕,正式开席。   祠堂里热闹半天,何宏光今天开心,忙着和那些老乡亲推杯换盏,还一直把何家树带在身边,好像那些人都不认识何家树似的,重新郑重地介绍。   何家树少不了又要喝酒,瞧着王丽华面露不悦,他不只自己要喝,还贴心地帮何宏光分担了一些,喝得双颊都染上了薄红。   何家浩远远看着,越看越觉得不妙,恰好何宏光带着何家树从他身边路过,他赶紧把何家树拽住,窃窃私语道:“哥,我带你溜吧?”   何家树快速环顾一周,还以为他有什么高明的主意,点头答应:“好啊,怎么溜……”   结果何家浩起身拽住他就跑,在众人的调笑声中,他们堂而皇之地跑出祠堂大门,找到个安静阴凉的地方。   何家树忍俊不禁,又无奈地摇头,乜斜着看他。   何家浩装出副不解的样子,眨眨眼:“怎么啦,哥?”   “没怎么。”   “哥,我爸答应我了。”何家浩迫不及待地想与他分享好消息,“等我高考之后,就带我去正式拜师,学做灯!”   “可以啊,恭喜你。那祝你早日出师。”   何家浩得意地“嗯”了一声,上扬着语调:“那要是有一天我办灯展了,你来吗?”   何家树看他一眼,抿嘴忍笑:“当然,前提是你给我留张门票,我怕一票难求啊。”   何家浩故作矜持,语气也装得十分勉强似的:“嗯……那看你表现吧……”   “行,我好好表现。”   “那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何家树想了想,认真作答:“现在就等爷爷病好了,我继续回去上学。”   “那我……能来找你吗?”   听着他这副语气,看着他转动的眼珠,何家树就知道他又演起来了,定定看着他。   何家浩还在装出期待回答的样子,何家树默默掏出手机,在QQ上给他发过去一串地址。   何家浩直接凑到他手机屏幕前看,问道:“这是什么?”   “我在潮大附近那栋房子的地址。朱门街136号你知道,我主要就住这两个地方,钥匙没带够,等你去了,我再给你。”   “真没带够假没带够?”何家浩故意打趣。   “……”何家树忍不住戳他一下,“装没完了是吧?问问问,我除了回去继续读研,还能干什么?不是得等某个小鬼来做我的学弟吗?”   何家浩高兴得就差翘尾巴了,嘴上还含蓄地说:“嗯,那你就等着我吧。”   “暑假结束,我就要去报道,你也得读高三了。高三肯定压力大,要是情绪不好,一定要随时给我打电话,不许憋着……”   “哥,你还说我啰嗦,你也挺啰嗦的。你放心吧,我会好起来的。”   “我知道,但是别着急,慢慢来。”   他们相视一笑,何家浩凑近他,点了下头,又说:“谢谢哥。”   何家树面露嫌弃,学何宏光的语气:“一家人,说什么谢谢啊。”   话毕,他像是也有点不好意思,转过了头,何家浩则又往前凑。一个非要看,一个不给看,两人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何家浩也道出自己的发现:“该说不说啊,你刚才那个语气特别像我爸。”   “可不是吗?他天天骂我……对了,他要是再骂你啊,你就给我打电话,让他骂我得了。”   “哥,这不太好吧,我爸骂人特别可怕。”何家浩做出害怕的样子,像是在担心他。   “怎么?你怕他,我可不怕。”何家树态度自信,拍拍何家浩肩膀,“听见没?”   “好吧。”何家浩若有所思地挑了下眉。   阳光正好,他们登高远眺,并肩俯瞰整个西樵。   “哥,曾经我一直想要逃离西樵的夏天,但现在我希望,西樵的夏天,永不落幕。”   “小浩,我们今后一起度过每一个夏天。”   半年后,早茶店内。   精致的饭菜早已摆满桌面,何家浩陪着父亲、母亲、姑姑坐在桌前,无人动筷,显然已经等待许久,焦急地张望着。   何宏光倒是有些饿了,不好意思开口,便给何宏娟使眼色:“我的亲妹妹啊,你是不是饿了?”   何宏娟明白了他的意思,恍然大悟般点头:“嗯!要不咱们先对付两口?”   “对付两口!”何宏光立马附和。   王丽华无奈地看着他们兄妹俩:“多大年纪了,还来这一套呢。”   眼看着父亲和姑姑就要动筷,何家浩私心还是想等人齐了一起开席,大胆地开口阻拦:“姑姑姑……爸爸爸……再等等,咱再等等。”   这时,王丽华瞧见远处推着轮椅的人走近,朗声叫道:“诶?爸!回来了!”   几人纷纷起身,欣喜地打招呼,并帮何老爷子调整位置入席。   何家浩则跳到何家树身旁,拍了下他的背,表示不满:“你怎么才来啊?”   “我不是跟你说了?我去医院接爷爷了。”   “太慢了!”何家浩愈加认定他车技不行。   何宏娟心疼他:“你这才大老远地回来,又折腾回去,就说我们去接就好了。”   “哎呀。”相处半年,何家树偶尔也能肆无忌惮地跟家人撒个娇,语气懒洋洋的,“我想去嘛。”   长辈们都无奈地笑,何宏光装作不心疼的样子:“反正他有车,有驾照,折腾折腾他怎么了?家树,我要的茶叶……”   “订好了,过年我一起带回来。”   “好了好了。”何老爷子瞪了何宏光一眼,“坐坐坐,吃饭。”   众人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何家树下意识要坐在爷爷旁边,何家浩赶紧阻拦,把他拱向自己刚才的座位,也就是何宏光身旁。   “哥,坐那边。”   何家树抿嘴忍笑,步步凑近何宏光,握拳碰了何宏光一下,打趣道:“想茶叶了,还是想我了?”   何宏光好脾气地憨笑着:“臭小子!”   何宏娟见状说道:“哟,今天家树回来了,看把你乐的呀。”   何宏光嘴硬道:“哪有啊。”   “嘴角都咧上天了!”何宏娟不依不饶。   “眼睛都瞪出去了!”王丽华也忍不住帮腔。   何家浩正闷头给何家树夹菜,两人小声交谈,闻言都抬起头来盯着他。   何宏光立马撂下了脸,装作严肃的样子,沉声开腔:“那你们再看看我现在的样子?”   何老爷子直接戳穿他劣质的演技:“行了,别装了,你这样比哭还难看。”   大家哄堂大笑。   “来来来!”何家浩同样有了变化,开朗地主动举杯,“我们一家人先干一杯吧!”   “干杯!”   何家树为他的变化感到开心,小声问他:“最近忙什么呢?都不回我消息了。”   “嗯?”何家浩瞪大眼睛,下意识就要去掏手机,“我不是都回了吗?”   “回得慢。”   插袋的手已经攥上了手机,何家浩一下子不知道该拿还是该放,笑着反问:“你故意吓我?我还以为你刚给我发了什么呢。”   “确实发了。”   “发什么了?我看看”   何家树却帮他把手机放在桌上,选择和他直接交谈:“你生日要到了,想想要什么礼物,或者想去哪里玩。”   十八周岁的生辰是个重要的日子,值得郑重地庆祝一番。   最近学业太忙,何家浩都快忘记自己生日要到了,闻言双眸亮晶晶的,又忍不住打趣他:“哥,你还记得我生日呢。”   “我怎么可能不记得?”   以前时机不对,他不能开口,弟弟十八岁的生日正好是一个新的开端,也代表人生将要开启一段新的旅程,他肯定要有所表示。   何家浩捏着筷子思忖片刻,给出答案:“我想想,我是冬天生的,但长这么大还没正式看过雪呢,现在这个时间刚好,前阵子北方好像才下了初雪。我想要那种一推开门,天上地下都是白茫茫的雪,积雪也堆得特别高,走路都费劲……哥,我们就去北方看雪吧!”   “好啊。”何家树记得,这也是他曾经在QQ发给过自己的愿望之一,想到那些消息的内容,何家树笑道,“这次不用再好奇我会吃什么样的蛋糕了,我陪你一起过生日,蛋糕也由你来选。”   “好啊好啊,我还想跟你一起堆雪人、打雪仗……”   “都听你的。把愿望写下来,我们严格执行。”   “那先说好,打雪仗我可不会让着你哦。”   “小鬼,到时候看谁先求饶。”   “反正不会是我!”   灯火长明,孤棹已归。   此后,何家树和何家浩会一起驭着一艘小船,驶向远大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