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族的未来就靠你了》作者:迟日化雪   简介:   【温柔笨蛋好好先生攻x口嫌体直疯批少将受】   伊洛恩一脚踏空,睁眼就到了另一个世界,不仅被指认为一只雄虫,还被摁头分配了一个对象。   网传他对象强大又美丽,是虫族最年轻的S级少将,战功赫赫豪门出身,只是曾当街把雄虫揍进了医院,并扬言雄虫没一个好东西,于是被丢进精神病院关了三年。   伊洛恩:啊这。   见了面才发现对方已经受尽折磨,浑身伤痕累累,奄奄一息,连精神体小猫也变得瘦巴巴光秃秃,脏兮兮的脸上写满了弱小可怜和无助。   伊洛恩心想:既然都结婚了,总不能把他放着不管。   于是带着虚弱至极的雌虫离开魔窟,为他上药,更衣,拥抱安抚;给猫咪洗澡,梳毛,喂香香的饭。   准备用精神体暗鲨雄虫的诗因:……   有点香,不确定,再看看。   诗因:我就是死,从这里跳下去,摔得粉身碎骨,也绝不会喜欢雄虫的,绝不!   诗因:这个雄虫居然敢跟我结婚,想让我臣服于他?他在想屁吃!   诗因:柔弱伪装和暗器陷阱就位!我要是让他完好无损地回去,我就把S级评价和战功勋章全都拿去喂狗!   伊洛恩抱着小猫咪ruarua。   精神体:……呼噜呼噜。   诗因抓狂:不争气的东西,你怎么可以为雄虫的糖衣炮弹而屈服!   下属:但是少将,精神体不就是您内心潜意识的投射吗?   诗因:我才没有!!   伊洛恩日行一善,见到可怜的雌虫就顺手帮个忙,走到哪救到哪。   这里有只差点被虐待的雌虫,帮一下。   那里有只生病的小虫崽,救一下。   星盗首领好像精神不太稳定,安慰一下。   但是他的付出收效甚微,好像谁都不怎么领情,而且还惹得诗因和他大发脾气,甚至为此气得离家出走。   伊洛恩眼泪汪汪:老婆好像想和我离婚,以后再也没有小猫咪可以撸了。   他不想惹得诗因讨厌,于是拿着一张远航的船票,离开了这个陌生世界上唯一的家。   殊不知在他走了之后,各大军团为他大打出手,几大贵族撕得你死我活,连一向隔岸观火的星盗都冲进来杀红了眼,整个虫族打成一片。   而一向嘴硬的诗因拳打议会脚踢星盗,在大修罗场中杀出重围,把整个虫族搅得天翻地覆,最后浑身带血地来到他面前,变成流泪猫猫头:“你不要我这只小猫咪了吗?”   伊洛恩:……?   怎么回事,他老婆怎么变成这样了?   被打趴下的虫族们瑟瑟发抖:阁下你稳住,虫族的未来就靠你了啊。   he,1v1,双洁,主攻,甜文!   伊洛恩x诗因·海莱   救赎+先婚后爱+攻假死受发疯的土狗文学,点击就看傲娇雌虫少将打脸真香现场。   后期会出现一些修罗场,攻救过的虫族会为他打成一片,因此本文又名《全虫族都为我打起来了》   【架空虚构背景,与现实无关,请勿代入现实】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甜文 虫族 轻松 先婚后爱   主角视角:伊洛恩 诗因·海莱   一句话简介:温柔笨蛋拯救虫族世界   立意:人人为我,我为人人 第1章   “不是吧不是吧,诗因那个疯子真的有雄虫接盘了!”   “什么!真的假的,现在还有雄虫敢要他?”   “可靠消息,海莱家族不知道在哪个荒星上翻出了一只流浪雄虫,没钱没背景,所以他们直接强行定下了婚约。而且为了防止那个雄虫反悔,当天就结婚!这速度我说一句开天辟地断层第一没人反驳吧。”   “老天爷,这也太倒霉了吧!”   “不聊了兄弟们,婚礼马上就开始了,我直觉会超级精彩,今晚不睡觉也要蹲直播!”   而众人口中的大倒霉蛋——伊洛恩,正坐在化妆间里,直到现在也没有搞清楚自己的状况。   这不能怪他,实在是这个世界太奇怪了。   伊洛恩本名易水恒,在原来的世界里,他本来只是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人生轨迹中没有一星半点的过人之处。他在现代社会普普通通地出生,随随便便地长大,胸无大志,只想过一点平平静静的社畜生活。谁料打工没几年,末世来了。   他在极端残酷的生存环境中勉强挣扎了几年,然后在某日外出寻找食物和水源的途中,不慎一脚踏错,命丧深渊——当然,这在当时也是种寻常的死法,于是易水恒就这样过完了他首尾呼应的一辈子。   故事本来在这里就该画上句号,但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易水恒居然没死成。他完好无损地来到了这个所谓的“虫族”世界。   “你叫什么名字?”   “易……易水恒……”   对方好像对这个绕口的发音感到困惑,大声问道:“你说什么?叫伊洛恩是吗?”   伊洛恩就伊洛恩吧,易水恒无力反驳,他已经重新晕过去了。   “快快,带这位伊洛恩阁下去救治!”   因为没有虫纹和虫翅,他被认定为雄虫,且由于身体太过虚弱,认定结果一出,他立刻被快马加鞭地送进了中央星首屈一指的大医院,数不尽的珍贵资源往他身上堆,生怕他因为伤势过重一命呜呼。   躺在温暖舒适的治疗舱中,伊洛恩迷迷糊糊地想,这个世界的文明水平可真先进啊,连野外捡到的普通平民也能这样兴师动众地免费救助……他们给他用了好多药水,看起来好贵的样子,他也许打一辈子工也买不起这样一个药水瓶子。   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医保。希望他们不会让他还债,他觉得就算把自己卖给医院也值不了这么多钱。   正想着,护士进来给他换药了。   护士是一位高大的雌虫,脸颊上带着粗犷的蓝色胎记,据这里的原住民所说,这是名叫“虫纹”的一种东西。其实伊洛恩并不明白为什么这里的人都坚称自己是虫,明明大家都是人类模样,但这不影响伊洛恩入乡随俗。他尊重,理解,祝福。   护士扶他起身,帮助他拿着瓶子吸氧,一番动作含羞带怯,暗送秋波,只是伊洛恩昏昏欲睡,什么也没看见。   这时门外走进来另一只雌虫,他身着正装,风度翩翩,向着伊洛恩行礼:“您好,伊洛恩阁下,我是您的代理律师,特来与您商量您的债务问题。”   伊洛恩顿时心里一咯噔。   律师抖开手上的文件,絮絮叨叨地念道:“急救舰从中央星前往您所在的地方,一个往返的费用共计五千万,而自您登上急救舰开始,您一共使用了十三种医疗设施和四十九样药品,为您维持营养输送的治疗舱按秒数计费,而您已经使用了十三个小时,费用一共为一亿九千六百万零七千……”   “当然,您是尊贵的雄虫,雄虫保护组织和慈善机构可以为您报销一部分营养液的费用,所以抹去零头,您现在的欠款金额是——”   他深呼吸一口气,露出了沉痛的表情:“——二亿五千二百五十二点五万个单位的星际币,恕我直言,这样大的金额,以您目前的履历和背景,恐怕没有任何一家银行愿意给您贷款。”   伊洛恩闻言眼疾手快一把拔了氧气瓶和各种输液管,安详地躺进床里闭目等死:“我不治了,请不要再为我花钱,让我安心地离开吧。”   律师:“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天哪,救命啊!医生,医生快把管子接上——”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律师擦着汗,小心翼翼地蹲在伊洛恩床边:“是这样的,伊洛恩阁下,您刚刚回到文明社会,恐怕还不太了解情况。您是珍贵的雄虫,不需要自己偿还债务,只需要娶一位富有的雌君就可以了。”   “雌君?”   律师赔笑道:“是的,只要您娶了雌君,就会拥有他全部的财产,您的债务也会由他来承担。问题不大,您不要慌,千万别再轻生了。”   他见伊洛恩还是一头雾水,又是好一通比划解释。伊洛恩努力理解了一下,感觉意思似乎和老婆差不多。   这个地方的“雄虫”就像古代的皇帝,因为数量稀少,个个都开着小后宫。雌君相当于正妻,雌侍则是妾室,总而言之,是一夫多妻制。雄虫娶的雌虫越多,钱就越多,实力就越强。   堪称是吃软饭的极致了。   伊洛恩为这样的婚姻制度感到迷惑,心想哪个正常雌虫愿意做这种冤大头,他苦笑着咳嗽:“我这种条件,恐怕没有哪位雌虫愿意接受吧。”   律师也跟着叹了口气:“唉,的确很难,我们雄虫保护组织也是为您伤透了脑筋,但是找了半天,还真找到一个适合您情况的年轻雌虫。”   他快速地念出了一个名字,但就像虫族无法理解伊洛恩的名字一样,伊洛恩也不太能听清楚他们的人名,他困惑地在记忆中寻找对应的中文发音,询问道:“他的名字是,诗——因?”   “对对,”律师很照顾他的口音,特意放慢语速,“Sheen,诗——因。诗因·海莱。”   他从怀里掏出一沓文件,上面写满了漂亮的履历:“他是大贵族出身,又曾在军部任职,非常有钱,最近衰亡期临近,正愁中央星找不到合适的雄虫结婚。您的这点债务对他来说不过九牛一毛,不知道您愿不愿意考虑一下?”   “衰亡期?”   “哎,是是。您也知道,正常情况下,雄虫的寿命一般在二百年左右,我们雌虫的寿命就要短暂得多,每隔二十年就会经历一次衰亡,只有在雄虫的帮助下才能挺过去。但您也知道,雄虫的数量实在是太少了……”   原来如此,雌虫结婚算是花钱续命,伊洛恩理解了。   他逐渐心平气和,问:“有照片吗?”   “有的,有的。”   律师递给他一张皱巴巴的半身照,照片中的雌虫一头白色长发如水银泻地,压在高高的军帽之下,深蓝色军装一丝不苟,镀金的纽扣严整地封住领口。   可是在庄严衣着的束缚下,他精致的五官仍然鲜亮得耀眼,眼角的红色虫纹如盛放的曼珠沙华,金色的眼睛闪闪发光,目光中锋锐而冰冷的意气,张扬得完美无缺。   伊洛恩沉默片刻:“这是多少年前拍的?”   他不相信这么优秀的雌虫会找不到对象,更何况还很有钱。   律师哈哈干笑:“三年,三年前而已。他最近马上就要进入衰亡期,恐怕仪容不整,不太方便拍照。”   伊洛恩也笑了:“他真的会愿意和我结婚?”   “当然。您放心好了,能有雄虫结婚就不错了,他怎么可能会不愿意呢!”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多年的求生经验告诉伊洛恩,这件事并不简单。他的结婚对象很可能是个问题人物,但是伊洛恩开局即破产,他别无选择。   于是伊洛恩把照片收进掌心,温顺地点头:“好的,我接受安排。”   律师当即大喜过望,立刻推着小护士去给他拔氧气瓶和输液管:“快快快,这位阁下同意了!剩下的营养回来再补,我们现在先赶紧送阁下去结婚!”   伊洛恩:?   你们资本家对穷人多演一分钟都嫌亏是吗?   小护士抹着眼泪把他的管子拔了,而后情况就变成了现在这样——伊洛恩被一群雌虫簇拥着洗头洗澡更衣化妆,像个国王一样从头到脚围满了侍从,有的给他剪指甲有的给他喷香水,一边干活还一边卖力恭维:   “您的手指多么修长优美啊,简直是造物主空前绝后的杰作。”   “这个味道非常适合您,忧郁神秘的古典气质,每一位雌虫都会深深为您着迷。”   “听说海莱家族为您准备了非常隆重的仪式,整个小行星都种满了花,现场美丽极了!您一定会拥有一场难忘的婚礼。”   “您是不是很期待?我想诗因阁下现在一定也迫不及待了……”   这些雌虫早已经收够了海莱家族给的昧心钱,良心大大地没有,作用就是在结婚之前稳住伊洛恩,不让他有悔婚的念头,此时只管睁着眼睛说瞎话,东拉西扯地一通狂吹。   伊洛恩假装没看出这些赞美祝福的表演痕迹,把遮住面庞的湿润头发轻轻拨到耳后,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作为回应:“是吗。”   房间里忽然鸦雀无声。   伊洛恩有些尴尬,心想大家别是被他给丑到了,忙又垂下脸,任半长不短的乱发重新遮盖面容。   空气仿佛这才开始重新流动,雌虫们缓慢地找回了各自的呼吸,面面相觑。不知道为什么,漆黑的良心忽然隐隐作痛。   这时传来“咚”一声巨响,一个还没回神的化妆师一头撞到了桌角,摔得整个身体在地上倒滚了两圈,化妆箱里的工具哗啦啦撒了一地。   众虫终于找到了转移注意力的借口,当即就有雌虫站起来骂他:“走路不看路,你在做什么!瞧瞧地上这些粉饼和刷子——你毁了给阁下上妆的工具!”   化妆师瑟瑟发抖地收拾满地狼藉,不住地道歉,被训得狠了,只能拼命忍住不哭。   骂他的雌虫最后朝他踢了一脚,冷冷地说:“这些东西不能用了,你必须去买一套全新的。”   化妆师被踢到地上,刚收拢起来的东西又被摔得到处都是。伊洛恩忽然出声:“算了吧。”   所有虫都朝他看来,那个训斥的雌虫突然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解释:“阁下,您,您不要误会,我只是想让您用最好的!”   伊洛恩温和地朝他笑笑:“谢谢你周全的考虑。不过,我想没关系的。”   他挽起袖子,把地上的化妆师扶起来,顺手帮他捡起了几只大小不一的刷子,说:“拍一下就好,灰尘弄掉接着用就行。”   这份通情达理让围观群众的眼神又是一变。化妆师苍白的脸也涨得红通通,他接过刷子,笨拙地鞠躬道歉,然后飞快地收拾东西跑去了洗手间。   还有雌虫感到不平,忿忿道:“可是阁下,这些脏了的东西实在配不上您,万一被细菌感染了皮肤可怎么办呢……”   伊洛恩心想他那么多年风餐露宿糙过来的老脸哪有那么脆弱,要不是现在只能任人宰割,他甚至连妆都不想化。   他坐回座位,语气平和而坚定:“没事。”   他确实不怎么在意,也暗自担心换新的刷子又要他出钱。他已经债台高筑到了卖身的地步,实在欠不起更多了。   过了一会,化妆师带着洗好的工具回来了,兢兢业业地过来给他上妆。在他看来,伊洛恩的骨相无可挑剔,只是脸色过于苍白,透着疲乏和虚弱。既然要去结婚,那么还是增点气色为好。   想到结婚,化妆师初出茅庐的一颗良心又开始针扎一样地痛。他苦着脸,余光瞥见同事们离得远了些,这才小声问道:“阁下,您真的是自愿与诗因结婚的吗?”   伊洛恩不明所以,轻轻点头。   化妆师憋了半天,才鼓足勇气憋出几句话:“阁下,诗因他不好……不好相处!他……他真的不适合结婚!您,您能不能再考虑一下?”   伊洛恩一怔,琢磨了一下他的意思。   诗因既是贵族,又有那样的容貌,想来是从小养尊处优,没有吃过苦的。也许是跋扈骄纵的性格在同辈之中有些出名,让人觉得不是良配,所以这位善良的化妆师想提醒自己一下?   伊洛恩自觉做好了心理准备,既然对方娇生惯养,那自己多照顾些就是了。何况再不好相处,应该也没有他以前的主管和老板们难伺候吧。   伊洛恩是一个久经沙场的打工人,他的心已经和他搬过的砖头一样冷了。   所以他面容平静,甚至反过来安慰化妆师道:“没关系,我不介意。”   化妆师:“啊?可是,诗因他……名声真的很不好……我是说……您真的了解过他吗?他那样的行为……您真的,一点都不介意吗?”   “是的。”   有什么可在意的呢?他需要诗因来还款,诗因需要他来续命,他们之间的关系再简单不过,好一点互相帮助,坏一点互不干涉,两个陌生人的联结,能有什么深远的影响?   此时的伊洛恩还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他的内心没有丝毫波动,甚至还笑着肯定道:   “我完全不介意。” 第2章   婚礼场地坐落在一颗紫色的小星球上,上面开满了鲜花。清风拂过,花瓣纷飞,的确是适合结婚的浪漫场面。   海莱家族是中央星首屈一指的大家族之一,底蕴深厚,加上与政界商界千丝万缕的联系,本就常年在新闻板块占据了一席之地。   而海莱家最出名的小辈——诗因·海莱,更是牢牢牵动着万千吃瓜群众的心,这也就注定了这场婚礼拥有空前的关注度。   直播一开,宇宙各地的网友立刻大批涌入,将在线人数刷出了一个堪称可怕的高度。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海莱家这次给诗因准备的婚礼场地不会是在什么犄角旮旯吧……啊我的天,我的脸不疼!”   “前面的太天真了,犄角旮旯还会给你开直播?直播就是为了炫富的好吗!”   “谢谢,真的有被炫到。”   纯白的建筑在翩飞的花瓣中静静矗立,无数的圆柱呈半弧形排开,从高空往下鸟瞰,像是坐落在无边花海中的一小枚贝壳。鲜花和锦缎已经铺了满地,纯金打造的仪式用品也尽数备齐,只等着相爱的伴侣前来执手相望,向彼此许下一生的承诺。   眼睛形状的转播器四处飞舞,镜头不断地拉进推远,全方位多角度地向网友们展示现场的恢弘与奢华。   直播间里一片哀鸿遍野:   “酸了,我已经开始酸了。”   “可恶,明明诗因的名声都那么臭了,为什么还能和雄虫结婚?我真是不服气!”   “前面的想开点,说不定那个雄虫是个傻子呢,听说原本就是荒星上的流浪汉,因为欠钱太多才愿意和诗因结婚的。你品,你细细地品,这能是什么好对象吗?”   “欠钱那件事,不是据说是海莱家族故意设的局吗?要不然哪个脑子正常的雄虫愿意让诗因做雌君,活得不耐烦啦?”   “你管它是真是假,既然都同意和诗因结婚了,穷和傻至少得占一样吧?”   “啊,不是吧,待会要在这里结婚的雄虫居然是个丑八怪吗?我心碎了,感觉这么美丽的地方已经被糟蹋了,呜呜呜。”   正在讨论区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载着伊洛恩的飞船晃晃悠悠地出现在了天际,从一个小黑点逐渐变大,最终完完整整地出现在了转播器的镜头当中,降落的气流卷起飞花无数。   观众们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过去,像是一大群等待结果的赌徒,疯狂地重复着自己的赌注:   “来了来了来了!”   “我赌一星币,绝对是个老头子!”   “丑八怪!”   “你们能不能善良一点,就不能是个半身不遂的重症病患吗?我赌残疾虫!”   飞船中的伊洛恩对网上的风波全然不知。他站在全身镜前,有些局促地摆弄了一下束得很紧的衣领,抬手的动作之间,袖口上的蓝宝石闪动出幽远明净的色泽。   他的头发已经被打理整齐,用昂贵的发饰扎在脑后。身上的礼服价值不菲,却不完全合身,让他总有种喘不过气的紧张感。   那些为他做造型的雌虫就像打扮洋娃娃似的,一股脑地把漂亮衣服往他身上套,伊洛恩其实觉得自己配不上那么值钱的东西,但是那些雌虫看起来很高兴,所以他忍住了。   被昂贵的服饰淹没也有一个好处,能够转移注意力,不会让人太在意他的样貌。不然没法用头发挡着脸,他还真的有点不习惯。   从小到大因为他的形象讨厌他的人不计其数。伊洛恩虽然嘴上说着不在意,但心里还是想要给结婚对象留下一个不错的第一印象。不管日后相处如何,至少在初见的时候,他不想闹得太难堪。   站在一旁的雌虫被同伴用胳膊肘戳了好几下,才恋恋不舍地从伊洛恩身上挪开眼睛,小声道:“阁下,我们到了。”   伊洛恩深呼吸一口气,心微微地提了起来,但面上还镇得住,他转头看向说话的雌虫,微微笑了一笑,状若轻松地问:“我看起来怎么样?”   雌虫立刻抬手抹了一下嘴角,点头如捣蒜:“您看起来帅气极了!”   整个飞船里的雌虫都一起疯狂点头,像一群坏掉了的机器人。   伊洛恩:“……”算了,拿钱办事的群众演员罢了,问也白问。   一群保镖簇拥着他来到舱门前,他们都是退役军雌,身强体壮,体格是伊洛恩的两倍,站在一起几乎形成了一堵墙。为首的一个向他解释道:“阁下,今天的婚礼会全程直播,星网在这里投放了数百只转播器,待会如果有这样的设备围着您拍摄,请您不要慌张,我们会尽可能保护您的安全。”   伊洛恩:“……”   伊洛恩更紧张了。他垂着眼,再一次扯了扯领结,喉结颤动。耳旁响起舱门开启的倒计时提示音,十,九,八……   而观看直播的网友们则紧紧盯着飞船外慢慢伸展的折叠阶梯,六,五,四……   三,二,一——   咔嚓一声,舱门缓缓打开,伊洛恩抬起头,踏步走出飞船,身形消融在阳光里。   以神经网络为枢纽,成千上万只眼睛一瞬间齐齐盯准了他。   讨论间突然变得一片寂静。紧接着,如同水底的鱼雷炸响,滔天的巨浪轰然爆出水面——   “啊啊啊啊啊啊啊!!!”   千家万户的各个角落,此起彼伏的尖叫声直冲云霄。   直播间观众盯着各自的屏幕,脑海中的千言万语全部化作一声尖锐爆鸣。   我靠,好帅!   颜值的冲击力是最直观的。美与丑的界限如此分明,甚至不需要用过多的言语为之辩护。   伊洛恩扶着护栏,慢慢走下飞行器。就这么几步路的功夫,观众们的眼珠子都差点黏在屏幕上,等反应过来之后,手指立即开始飞快地打字。   “来晚了,不太清楚情况,请问这就是刚刚讨论区嘲讽的丑八怪吗?既然你们都不要,那这个丑八怪可以让给我吗?”   “来晚了就滚一边去,这位雄虫阁下已经是我的了!”   “是我的!是我的!”   弹幕打得血雨腥风,更有好事者专门圈了之前嘲讽得最厉害的几个网友,幸灾乐祸道:“怎么样,各位大预言家?你们对这个结果还满意吗?”   刚刚出言刻薄的网友们:“……”   别问,问就是小丑只是我自己。   这时一只转播器横冲直撞,老练地穿过保镖围成的肉墙,来到伊洛恩面前,怼着脸就是一顿狂拍。伊洛恩吓了一跳,在镜头前茫然地怔愣,长长的睫毛微颤。然后他别过头,轻轻用手把那只转播器推开,低声说:“不好意思。”   这一瞬间的表情和嗓音传到星网,如同烈火烹油,本就热闹的直播间顿时又炸开一轮更疯狂的鬼哭狼嚎。   各种不明意义的乱码霸占了整个屏幕,比之前的尖叫声还要来得热烈,刷得铺天盖地密密麻麻。这突然爆发的恐怖流量在短短数秒之内冲垮了星网的服务器,观众们还没来得及再多嚎上几句,就见到直播画面闪了闪,突然陷入黑屏。   网友们:???杀千刀的星网,你还我的大帅虫!   而伊洛恩那边看到的景象则是,原本想方设法靠近追着他狂拍的转播器们忽然在他面前停了下来,像是中了病毒一样,动作一阵卡顿,最后终于失去了活下去的动力,一个接一个死机休眠,吧嗒吧嗒地落进了花丛里。   伊洛恩刚刚抬起的脚在半空中顿住,犹豫半天,最后又收了回去。   这些一看就很贵的小东西好像在碰瓷。   天地良心,他可什么都没做。   旁边的保镖见他踟躇,挠了挠头,费力地开了个玩笑:“阁下,您的威力真大,它们只是拍到您的脸,就震惊得自己掉下去了,哈哈。”   伊洛恩:“……原来如此。”   竟然是被他给丑坏的。   他感觉自己的心上好像中了一箭。原来人靠衣装这句话也是靠不住的,他已经面目可憎到连锦衣华服都救不回来的地步了吗?   伊洛恩顾不得自己七窍流血的自尊心,他忧郁地问:“这个损失,也会记在我的账上吗?”   保镖:“……应该不会吧。”   伊洛恩的心止住了流血。他感到一丝微弱的安慰。   不管星网那头是如何焦头烂额地想办法让服务器恢复正常运作,这边的婚礼仍然在照常进行。   伊洛恩进入场地,被服务生引领着走到台前站定,后者毕恭毕敬地朝他鞠躬:“阁下,请您在这里稍等片刻,婚礼马上就开始。”   伊洛恩忍不住绷紧了脊背,僵硬地点点头:“好的。”   衣着华贵的来宾陆陆续续地到场,有的穿着礼服,遍身宝石蕾丝,有的一身军装,肩佩绶带勋章,两拨人马各自聚成一堆,无形的沟壑横亘在他们中间,显得泾渭分明。   唯一的共同点,大概就是他们的目光全投在了伊洛恩身上,其中复杂而怜悯的意味让承受注目礼的主角羞愧不已。   伊洛恩慢慢低下了头,自己都觉得丢脸极了。   如果有得选,他也不想欠那么多钱的。   他为了让自己不那么紧张,开始试图想东想西,转移注意力。律师曾经提到过诗因在军部任职。他会是什么职位呢?那么年轻,又那么骄傲,一定是个有着响亮头衔的军官吧?   也许到场的这些军官,都是他的同事和战友。之后他会介绍给自己认识吗?   伊洛恩记脸的本事很差,看着面前黑压压的脑袋,他颇感压力。但如果诗因有需要,他一定会努力。   虽然直到现在,他连诗因的面都还没有见着。   想到这里,伊洛恩忽然灵光一现。他走到旁边,拉住一个抱着花篮的萌萌哒小雌虫,微笑着问:“可以给我一束花吗?”   小雌虫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歪头说:“可以呀,可是你要花做什么呢?”   伊洛恩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我马上就要见到新朋友了,我想送一束花给他。”   这个篮子盛满了洁白的百合和灿烂的迎春花,新鲜又漂亮,应当与诗因很相称。   小雌虫长长地“哦”了一声,把整个篮子捧到他面前,奶声奶气地说:“好哦!祝你们的友谊地久天长!”   伊洛恩亲了一下他的脸蛋:“谢谢你。”   他手持花束,大步向着原来的地方走去。迎着在场宾客神色各异的目光,他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心跳微微加快。   婚礼即将开始,他们马上就要见面了。   诗因会喜欢吗? 第3章   不管结婚双方是不是真的迫不及待,这场婚礼的节奏的确是紧锣密鼓,从筹备到实施都堪称马不停蹄。现场的乐队拉起了轻快的曲子,来宾基本到齐,一切准备就绪。   而此时蹲在直播间的网友们已经快急疯了。   “救命,还是刷不出来,我有生之年还能看到这场直播吗?”   “我有一个得了绝症的朋友,说他在临死之前只想看看那位大帅虫的婚礼直播,求求大家救救孩子!”   “垃圾星网迟早要完!”   他们投诉、打电话、上各种社交平台探查情报,急得团团乱转。   就在这时,一个不起眼的小小匿名论坛上,刷新出来了一条新帖子:   “关于最近很火的某位雌虫结婚那件事,大家不觉得哪里有点奇怪吗?”   这名楼主看起来不怎么关心时事,对诗因的记忆也只停留在几年前的报道,此时疑惑得非常真诚。   “看到今天到处都那么热闹地讨论这件事,我真的很不明白,当初某个雌虫犯事的时候不是当众宣称过自己永远不会找雄虫结婚的吗?为什么现在还那么大张旗鼓地宣扬婚事,这不是在打自己的脸?”   在众多讨论激烈的高楼之间,这条新帖子显得有些冷清,过了十分钟才陆陆续续迎来几条路人回复:   “2L:当时他说完那句话之后,好像被确诊了精神疾病,还专门停职去病院治疗,胡话不能当真。治了三年,脑子应该治好了,清醒之后自然就要回来找雄虫了。”   “3L:那可不一定。我看精神病是假,找借口让他免刑才是真。这场婚礼也大概率不是他自己的意愿,而是某大家族为了洗白名声硬搞的。众所周知,海家的家主最要面子,他怎么能容忍自家的名声一直被崽子拖累,反正就是强行生病,再强行病好,绑也得把他绑来结婚。”   下面跟了几条无意义的讨论帖,直到某一楼发了一张图。   “7L:我觉得3楼说的可能是真的。我刚刚好像看见正主跑路了。【图】”   图片模糊不清,只能依稀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屈膝肘击,正正打中了一名拦截者的胸肋,眼角的虫纹如一团模糊干涸的血迹,身后还追着两名全副武装的军雌,枪口对准了他的后脑,看起来战况激烈。   这张图一出,犹如投石入水,一石激起千层浪。   “14L:这几个军雌穿的衣服我认得,就是海莱家族的保镖制服!再加上这白头发……八九不离十了!”   “39L:不是吧,我还在直播间蹲着呢,他跑了这婚礼可怎么办啊?”   帖子迅速被顶上热门,经由各路转载和窃窃私语,更大的风暴在网络世界中发酵。   “你刚刚刷到那个消息没有?我看论坛都已经扒疯了。”   “什么消息呀,你直说行不行。”   “诗因逃婚了!”   千里之外的婚礼现场,乐队的曲目换了一首又一首,原本安静等待的宾客逐渐开始躁动,彼此间轻声交谈。他们之中间或有人点开了终端,看见星网的最新消息推送,神色不由得微妙起来。   他们重新抬头,看着站立在最前面,手捧鲜花、身着华服的年轻雄虫,神情各不相同。有同情的,有讥诮的,有看好戏的,总归没带什么好眼神。   伊洛恩被他们看得一头雾水,心里略微忐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伸手摆弄了一下花束,手指轻轻抚过娇嫩的白色花瓣,碰落了一滴露水。   他并非对现场不安的气氛毫无察觉,只是不明缘由。   这个世界的原生文明像是一座海洋,他们之间的水域彼此流通,整个生态链圆融自洽,有着不言即明的默契。只有他是一座孤岛,是碎石砖瓦漂浮在茫茫大海上,来得突然,立得突兀,存在得不尴不尬,并且孤立无援。   ——诗因迟迟不到。   伊洛恩心里担忧地想,是路上出什么事了吗?   希望不要受伤才好。不然,总感觉是自己给对方带来了坏兆头。   音乐声渐渐停了,只剩下后勤工作者匆匆来去的脚步声,笃笃,笃笃,紧张急促,一下下敲在人心上。   网上的舆论渐渐朝着不可控的方向歪去:   “要我说这场婚礼就不该办,强扭的瓜不甜,这不,海莱家族又成大笑话了吧。”   “前面这个‘又’就很有灵性。”   “假:豪华世纪婚礼,真:大型丢脸现场。”   就在这时,一架小型飞船在附近降落。几名雌虫抬着一只铁盒子,慌慌张张地下船飞奔而来。紫色的花朵被他们踩得倾倒一片,又惹来许多的花叶翻飞,一片片顺着风飘进礼堂,一路落在伊洛恩身前。   服务生踩住了那片花瓣,向着伊洛恩弯腰:“阁下,事情出了一些变故,劳烦您随我过来一趟。”   伊洛恩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花。   他跟着服务生走向礼堂后方,推开门,进入一个小房间。里面已经坐了一位中年雌虫,白发梳得一丝不苟,金边眼镜架在鼻梁上,眉间有一道深深的皱痕,久未舒展,几乎成了陈年的疤。   他看见伊洛恩进门,起身行礼:“阁下,冒昧让您前来,真是非常抱歉。我是诗因的雌父,德尔。”   伊洛恩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他喉咙发紧,缓了几秒才问:“出了什么事吗?”   德尔托了一下眼镜,淡淡一笑,气氛立即缓和许多:“您别紧张,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为了避免您听闻闲言碎语产生误会,特别向您说明一下情况。   “我们刚刚收到消息,诗因的衰亡期提前发作,导致他身体过于虚弱,没有办法亲自前来参加婚礼,所以只能由他的精神体代为完成仪式。我们已经加急将他的精神体运送到现场,您不用担心,婚礼马上就可以开始了。”   伊洛恩也稍稍松了口气,尽管他此时疑问众多,但还是问了最关心的那一个:“那他现在还好吗?”   德尔静默了片刻,脸上的笑容始终维持在同一个弧度,看上去几乎像是一层不会脱落的假面。他轻轻点头:“没有大碍,感谢您的关心。”   顿了顿,他又说:“非常抱歉,这种情况是我们没有事先考虑到的。让您在现场久等,确实是我的失职。海莱家族愿意补偿您的损失,您有什么想要的赔偿吗?或者……”   伊洛恩倒是没有什么想法,直接道:“没关系,你们能还上我的欠款就已经很好了。”他转念一想,又笑着说,“或许你可以让我提前见见他的精神体?我还不知道精神体是什么样子的呢。”   德尔说:“当然可以。”   他从身边抱起一只铁盒子,一边开锁,一边解释道:“精神力强大到一定程度,就可以凝聚为实体,是本体感官意志的延伸。诗因拥有S级的精神力,他的精神体可以像正常生命体一样活动,在重要的仪式场合上,和本体具有同样的法律效力,您不必忧虑,这一点改动不会对婚姻的真实性产生任何影响。”   说着,铁盒打开,露出一条毛茸茸,白乎乎的大尾巴。德尔费劲地把里面的东西拖了出来。   伊洛恩好奇地低头去看,在一大团白花花的蓬松毛毛中间找到了两只粉嫩嫩的肉垫,然后是尖尖的小耳朵,翘起的小鼻子,颤动的几根银色胡须。最后这团不明生物露出了脸,一双金色的眼睛如同无机质的水晶,清透晶莹,只是呆滞僵硬,看着不大有活力。   是一只像蒲公英一样蓬松柔软的猫咪。   伊洛恩的心怦怦直跳,他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猫咪的毛,出神地喃喃:“他好漂亮……”   他有点想要抱抱猫咪,但是考虑到这相当于诗因亲临,还是克制住了自己不太庄重的行为,改为抽出一支迎春花,轻轻放在猫咪面前,说:“很高兴认识你。”   猫咪抖了抖胡须,看起来想要打一个喷嚏,但是本体被注射了过多的镇定剂,导致精神体也虚弱无力,最后也没有打出来,神情显而易见地变得有些烦躁。   德尔按住了猫头,以免他暴起伤害到面前这只雄虫,对伊洛恩说:“衰亡期的雌虫有些难以控制自己的行为,请您在和他相处的时候务必注意安全。”   伊洛恩的眼珠子几乎都黏在猫咪身上,一点也挪不动,闻言嗯嗯点头:“好,没关系,我一定会努力和他好好相处的。”   德尔看着他这副模样,不由得沉默了下来。   眼前的雄虫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一枚弃子。海莱家族的名誉需要挽回,诗因的恨意需要宣泄,他们需要一个能够随意摆布的雄虫作为牺牲品。   他如同在悬崖边上行走的盲人,身边虎狼鹰隼环伺。所有的阴谋家都在指引他走向万丈深渊,而他却以为这是回家的路;最可怕的猛兽已然朝他亮出了獠牙,而他却天真地以为那是一只可爱无害的小猫咪。   连本该保护他的各种组织协会都早已在重压和贿赂之下妥协,只要找来的雄虫没权没势又无足轻重,他们就不作任何干涉。   但是商人以自身的利益为上,德尔在险恶的商场中征伐多年,又在不幸的婚姻中磋磨半生,良心已经没有那么容易动摇。   他说:“感谢您的宽容。”   此时,一模一样的说辞在前厅和星网上同时公布。来宾们心照不宣地交换了眼神,默不作声地开始鼓掌。网上则照例是又炸了锅,网友们各执己见,争论不休。   “用精神体来结婚,未免也太敷衍了吧?”   “看来是逃婚失败被抓回去了。好可怜,为什么那位无辜的雄虫阁下要受到这样的对待。”   “感觉他活不了多久了……”   花丛中的转播器摇摇晃晃地上升,朝着纯白的礼堂飞来。悠远的钟声回荡在开满鲜花的平原上,随风吹入千家万户。   祭台上摆放着白的,粉的,金黄的花。伊洛恩站在台前,看着对面被服务生抱在手中的猫,阳光从镂空的穹顶洒下金辉,落在他琥珀色的眼睛里,仿佛窖藏的醇酒重见天日,光芒剔透欲滴。   主持人高声道:“仪式开始——”   一声令下,乐队奏起了欢快的结婚乐曲,礼炮齐鸣,花童们大把大把地将篮中的花瓣撒向半空,清澈的水珠溅落四散。   在全场宾客和星网上亿万观众的注视下,伊洛恩从台阶一步步登上祭台,笔直站定。而猫咪被服务生放到高脚凳上趴好,同他相对而立。   台下,所有知道真相的观众用掌声掩盖了他们的冷眼旁观,乃至幸灾乐祸。   而在键盘上为他鸣不平,似乎十分在意他的生死的看客,转头便会把这件事丢到脑后,继续为各自的生活琐碎所淹没,再没有精力管他是死是活。   伊洛恩一无所有,也一无所知地站在这个台上,他的眼睛里全无阴霾,神色温柔真挚,好像这场婚礼真的如表面展现出来的一般,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   证婚人念出誓词:“在天地、草木、父母兄长、众位宾客的见证下,伊洛恩,与诗因·海莱,自愿结为伴侣,从此财产共有,生死与共。”   他看向伊洛恩:“伊洛恩阁下,您是否同意?”   伊洛恩之前被告知过结婚的基本流程,此时便点头说:“是的,我同意。”   证婚人又看向无力摊在凳子上,满脸写着“世界毁灭吧”的猫咪,略微顿了一下,囫囵道:“诗因阁下,嗯,自然也是同意的……”   猫咪一动不动,死物一般。   证婚人便继续道:“请二位牵手。”   伊洛恩单膝跪地,在猫咪蓬起的毛毛中摸索一阵,翻出一只小爪子,虚虚握在掌心里。   证婚人照着台本继续念:“请雄主亲吻雌君。”   伊洛恩亲了亲猫咪的额头,柔软的毛发凹陷了唇形的弧度。   证婚人道:“那么,我宣布,这一对佳偶,已经完成了他们的誓言,从今往后,他们将永远依靠,永远信任、永远共存……”   话音落下,全场鼓掌。鼓风机吹得花瓣漫天飞舞,穹顶飞快地变换着颜色,日夜轮换,斗转星移,只在短短一瞬间。仿佛这一瞬间,交换誓言的两位主角就已经度过了漫长岁月的考验,白驹已然过隙,沧海化为桑田,他们在更为永恒的事物之下见证了自己一生的承诺。   伊洛恩摘下落到猫咪身上的花瓣,心里静静地想,假如结婚的不是他们两个被逼无奈的人,这本该是多么完美的一场婚礼。 第4章   仪式一结束,律师就喜气洋洋地找上了伊洛恩。   “恭喜您,阁下!除了恭贺您新婚愉快以外,我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您——您的债务问题马上就能得到解决了,只需要您在这些文件上签一下字——”   他从文件包里取出一沓财产转让协议书:“您就将拥有诗因名下所有财产的管理权和使用权,这当真是非常大的一笔财富!不知道多少雄虫羡慕您呢,拥有这样一位富有的雌君,真是求都求不来的好运气!”   他眉飞色舞地说了半天,结果发现对方完全没在听,不由得出声提醒:“阁下?”   伊洛恩如梦初醒,怔怔地转头过来,与他大眼瞪小眼。好半天才终于回神似的,问:“抱歉,你刚刚说了什么?”   “我说,您只要在这些文件上签字,就能从此走上虫生巅峰……”律师毕恭毕敬地双手递上钢笔,却又是好一会没得到回应,脸上真情实感地露出了困惑的表情,“阁下?”   他试探地打量了一下伊洛恩的神色:“恕我冒昧,在这个喜悦的日子里,您看上去却好像一点都不高兴。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伊洛恩勉强笑了一笑,摇头说:“没有,都很好。”   ——只是猫猫不喜欢他。   伊洛恩不清楚事情的原委,但他的头脑并不见得有多迟钝,恰恰相反,他从小看人脸色长大,对别人的情绪和想法尤其敏感,更别提诗因的表现就差没有明说了。   猫咪从头到尾,就没有用正眼瞧过他。被他握住小肉垫的时候,明显想要伸爪子,只是爪子早就被磨秃了,有心无力。   宣誓结束之后也不准他抱,看见他靠近就隔空扇巴掌,最后自己像一只果冻一样从高脚凳上滑下来,慢吞吞地走掉了。   离开的时候,还特地踩几脚落在地上的花瓣,碾得稀碎碎。   已经表现到这种程度,是笨蛋才发现不了。   猫猫讨厌他。   诗因不想结婚,不想见他。   在这场盲婚哑嫁的婚事上,诗因比他更像是被逼迫的那一个。   其实并不意外,毕竟伊洛恩从来就不招人喜欢,即使换了一个世界,这种情况也没有什么改善。   伊洛恩的神情难以控制地落寞下来。他觉得先前努力准备、并怀揣期待的自己,像一个十足十的大傻瓜。   律师还在给他递笔,絮絮叨叨地告诉他要在哪里签名。伊洛恩勉强打起精神看了两眼,满纸都是天文数字,他的头又开始痛了。   这样多的钱,这样庞大的财富,转眼间就被迫拱手送给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将心比心,假如被摁头结婚的是他,他估计也不会对对方的印象好到哪里去。   或许诗因是因为这样才会不待见他,或许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呢?   伊洛恩搁下笔,眉头紧锁,半晌道:“我想和他谈谈。”   他后悔答应结婚了。伊洛恩无意给任何人带来麻烦,他可以不要这笔钱。   如果这次重生只是宇宙中的一场意外事故,他的生命在新的世界也并没有什么价值,那么,他还回去就是了。   律师满口答应:“当然当然,您签完这些文件就可以去见诗因阁下了,想怎么谈怎么谈……”   “我是说,在签这些文件之前,现在,立刻就去和他谈。”伊洛恩已经失去了应付这个律师的耐心,直接开口打断,“这是他的财产,应当由他——而不是你来做主。我要见他。”   律师噎了一下,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位雄虫没有之前那么好糊弄了。按理说这个婚礼的保密工作应当非常到位才对,难不成是他发现了什么?   律师心里有鬼,见他态度坚决,也只好妥协:“好好好,谨遵您的吩咐,现在就去见。”   他把文件收进小包包,带着伊洛恩往外走,边走边见缝插针地劝道:“其实您即便和他见了面,这件事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呀,雌君的财产本来就应该属于雄主的,从来都是这样。况且,想想您的债务……”   伊洛恩淡淡地说:“多谢提醒,我时刻铭记着我的债务问题。”   律师察觉到他语气中的逆反情绪,心里泛起一阵不识好歹的嘀咕,但总算是没有再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了。   他们俩一前一后心事重重地走着,也就没有发现走廊拐角处正有一撮软乎乎的白色毛毛一晃而过,看起来很像是什么小动物的尾巴尖儿。   恰好前方守着两名穿着工作制服的雌虫,见到他们过来,便一齐迎上来,自我介绍道:“伊洛恩阁下,您好,我们是负责接送您的飞行员,请问您现在是准备回去了吗?”   回去?他有什么地方可回去呢。回到医院,躺进那个天价治疗舱里,继续把钱当纸烧吗?   而且烧的还是诗因的钱。   伊洛恩苦笑着摇摇头,说:“不,请送我到诗因所在的地方吧。我有些事情想同他商量。”   他说着,正想再问律师一两句,却见后者早已经泥鳅似的溜到了一边,正站在七八米远的地方朝他鞠躬:“祝您一路顺利,阁下。我在中央星等待您与诗因的好消息。”   伊洛恩喉头一哽:“……你不和我一起去?”   律师开始装傻充愣:“噢,这是您所希望的吗?要是您坚持如此,那我也只好陪同了,当然了,这趟行程是另外的价钱。鉴于您现在没有独立经济能力,我还是诚恳建议您先把这些文件签了再考虑雇佣我的事……”   ……行吧。   伊洛恩无语地朝他摆摆手:“再见。”   两名飞行员对视一眼,一个接过了律师递过来的文件包,另一个对伊洛恩点头道:“没问题,阁下,请随我们来吧。”   一行人就此分道扬镳。   律师在后头目送着他们远去,撇着嘴耸了耸肩。唉,他对这位倒霉的雄虫阁下真的仁至义尽,他确实尽全力在挽救他的生命了,可人家自己不珍惜,他也没办法。一个又有钱又有病的雌君,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儿?   反正已经不关他的事咯。   两名飞行员带着伊洛恩登上一艘陈旧的飞船。这艘飞船的构造显然比之前那一艘复杂许多,他们在狭长的走道中绕来绕去,最后终于在一扇窄小的安全门前停下脚步。   雌虫们用钥匙打开门锁,毕恭毕敬地道:“到了,阁下。请您在这里暂作休息,抵达时我们会来提醒您的。”   伊洛恩撑着门框,弯腰往里看。里面是一个圆形的小房间,仅有一个座位,布置着软垫和小桌板,还有一把包扎潦草的花束和几包坚果饼干。   座位旁开着一扇小小的方窗,另一面墙则直接做成了曲面屏,虽然空间狭小,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都有。   伊洛恩觉得这很像前世飞机里面的样子,或者说,这应该是头等舱的待遇。尽管这比来时的飞船要小上太多,但他也没有多想,而是微笑着朝那两名雌虫道谢:“谢谢,辛苦了。”   飞行员:“……不客气。”   伊洛恩脱下礼服外套,躬身钻了进去,在座位上坐好。飞行员们最后看了他一眼,扯出一个礼貌的笑,然后轻轻为他关好门,滴地一声,上了锁。   倘若伊洛恩见过更多的飞船,或者在送他过来的飞船上四处走走,就会明白这不是一间普通的舱室。   虫族社会发展到如今,科技已经十分先进,哪怕是专供一虫使用的飞船,也会保证乘坐者拥有足够宽松舒适的空间,绝不会有如此狭窄紧凑的布局。   只除了逃生舱。   一个飞船内部所有构造中,最灵活,最小巧的部位。   可以随意购换,随意弹出,随意丢弃。即便被抛到宇宙中炸成一朵烟花,也无人能够发现。 第5章   飞船平稳地升空,几乎让人感觉不到气压的变化。伊洛恩躺在椅背上,好奇地看着舷窗里变化的风景。   紫色的花海渐渐远去,露出星球的全貌,接着星球也慢慢变小,被远远地甩在身后,诺大的宇宙中,只有零星一点星光,其余皆是茫茫的黑暗。   他收回了视线,无事可做,就又从口袋里拿出了诗因的那张小照,放在手里静静地端详。   已经结婚了,可是他对于对方的了解,还是仅限于这张照片。   这是他得到的,关于诗因的唯一资料,一张三年前的半身照。除此以外,那人做过什么,性格如何,现在又在哪里,他全都不得而知。   然后他轻轻摩挲相片,粗糙的拇指指尖不敢碰触对方的脸,只是沿着白色长发的弧度抚摸。   也许关于性格,还是能知道一二。   一个美丽的,尊贵的,骄傲的人。   和他摆在一起,像是枝头的雪梅平白被人兜了一层灰。亦或是已经零落入了尘土,才会与他产生联系。   伊洛恩心里沉甸甸的,他合上手掌,轻轻叹了口气。   他抬起头,却正好对上一双玻璃似的金色眼珠。定睛一看,白色的猫咪就站在阴影处的管道之间,死气沉沉地看着他。   伊洛恩颇感吃惊:“诗因?”   飞船在行驶过程中几乎没有颠簸,因此他解开安全带,慢慢地走上前,蹲在角落里和猫咪说话,压低声音道:“你怎么在这儿?德尔没有把你带回去吗?”   猫咪不吭声,也不动弹,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窗外照入某个恒星的光辉时,在猫咪洁白的皮毛上擦出一溜顺滑的反光,看起来纤尘不染。   伊洛恩和它面对面僵持了一会,试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问:“我抱你下来好吗?”   这一次,他的靠近没有得到排斥和巴掌。伊洛恩低下头,手掌十分轻柔地托起猫咪的身体,抱进自己的怀里:“来。”   猫咪的白毛厚实而密,抱在怀里的感觉,就像是拥住了一朵很大很软的棉花糖。伊洛恩连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稳住胸腔中过速的心跳,让自己看起来仍然是那副成熟稳重的模样,只是脚步轻快了些。   原谅他没有见识,这是伊洛恩人生头一次抱着小猫的时候没有被挠。   他的动物缘真的很差,与人缘不相上下。感谢诗因为他圆梦,他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人生已经圆满了。   伊洛恩十分珍惜地抱着猫回到座位上,拿手帕擦擦小肉垫,又给它挠了挠下巴。猫咪一开始还别扭地闪躲了两下,之后到底还是没有逃过俊美雄虫在线按摩的诱惑,很快就躺平任摸,脑袋搁在伊洛恩手指上,发出低低的呼噜声。   一人一猫其乐融融,这本来是非常和谐的场面,直到小猫咪感觉哪里不太对,低头一看,自己大围脖上的毛正在扑簌簌往下落:“……”   伊洛恩慢半拍地停下动作,看着自己手上两大坨白色毛毛球:“……”   大眼瞪小眼。伊洛恩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自己粘满猫毛的裤腿,再看看好像变瘦了一点的猫咪,懵懵地问:“我……我把你的毛给弄掉了?”   怎么会这样,他真的已经非常小心了,而且……精神体也会掉毛的吗?   他虽然没有养过小动物,但是总感觉这掉毛的量……有一点点不太正常。   猫咪:“……”   猫咪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伊洛恩顿时紧张起来,他把手里的毛毛甩开,抱着小猫咪上下检查:“是生病了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啊,是不是花粉过敏……”   他立即把座位旁的花束扔到一边。塑料假花被粗暴地扫落到地上,摔得头身分离。   猫咪无语地瞥了他一眼。   四目相对,伊洛恩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是衰亡期?”   他记得这件事,这大概是诗因被迫和他绑在一起的根本原因,只不过具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仍然一知半解。   伊洛恩不免忧心忡忡:“衰亡期会有这么严重的反应吗?”   猫咪不做声,有点烦躁地甩了甩大尾巴,灰尘和毛毛一齐在空气中浮动。   这还只是个开始。随着衰亡期的继续,精神力持续萎缩,原本像蒲公英一样洁白蓬松的小猫咪,最终也会像被大风刮过的蒲公英一样……失去所有的毛发。   它变秃了,而且变得更弱了。   简直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可是这么丢脸的事,难不成要它自己跟这个笨蛋雄虫解释吗?它小猫咪不要面子的吗!   猫猫臭着一张脸,大尾巴在座位扶手上一扫,干脆利落地启动了屏幕,熟练登入星网,打开网页。搜索栏中的输入符号一闪一闪,像是在暗示着什么。   伊洛恩福至心灵,懂了他的意思。   这是要他自己上网查。   他好多年没有上过网了,虫族的文字他也不认识,好在语言还能听懂。他磕磕绊绊地找了半天输入法,终于弄出了语音输入,低声问道:“雌虫衰亡期是怎么一回事?”   点击搜索,页面瞬间弹出了一系列相关词条。伊洛恩点击看起来像是百科全书的那一栏,词条由窄变宽,自动为他读出了具体的释义:雌虫衰亡期,指的是由于雌虫体内细胞逐渐停止分裂,导致生命体急剧走向衰亡的一个过程……   一个生命体的细胞分裂次数是有限度的。雌虫强大的体魄和卓越的恢复能力,仰赖于细胞的不断分裂再生。雌虫们就像是压缩了自己的寿命,让所有的机能在短短的几十年内爆发,而爆发一旦结束,就如同烟花落幕,他们的全身器官会迅速衰竭,走向死亡。   与雌虫相对应的则是雄虫。脆皮,多病,被衬托得犹如废物。但是只要得到良好照顾,正常情况下,他们的寿命可以达到200年左右。   一个刚强而短暂,一个软弱而绵长。他们之间唯一的平衡点,就是繁育后代。   为了让雌虫拥有充足的体能进行生育,雄虫进化出了一种能力——那是一种能够让雌虫全身机能重启,细胞分裂次数归零的神奇能力。   与雄虫交换津液的雌虫,犹如重获新生,他们的生命力会恢复到巅峰时期,并持续二三十年,等到新生命差不多步入成年了,他们才会迎来下一次的衰亡期。   再交换,再重生。如此循环往复。   但是津液的交换是具有唯一性的。雌虫一旦在衰亡期选择了某位雄虫,并且和对方交换了四种以上的津液,那么余生都只能依靠对方来延长寿命,其余雄虫全部无效。   这也正是虫族现如今雄虫为尊,还有那种小后宫一样的婚姻体制能够长期持续的基础。   伊洛恩看得呆住:“……啊。”   看来这个世界和他设想的还是有区别。离婚自由是不存在的,雌虫一旦选择了雄虫,就像签了生死契,一辈子绑定,没得换了。   他不由得有些发愁。诗因如果不喜欢他,想和他离婚,还必须得趁早才行。   必须在那个,四种津液交换之前……   伊洛恩可以发誓,他这时真的没有想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去,他只是想弄明白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具体包含哪些行为,于是念出关键词,再次点击搜索。   这次弹出的释义清晰明了:津液,分为细胞内液和细胞外液,常见津液有唾液、汗液、血液、性分泌液……   下面则详细罗列了各种常见的亲密行为,伊洛恩往下一拉,忽然浑身一震。   满屏幕不可描述的图像在眼前乱晃,各种红的白的黄的杂糅在一起,混乱得像是一团呕吐物,总之就是一个原则:不择手段,越多越好。   伊洛恩:“……”   他吓得手一抖,直接关掉了屏幕。   坐在光线暗淡的舱室内,伊洛恩呆若木鸡。   几秒钟过去,伊洛恩忽然捂住嘴。   他弯下腰去。   “呕——” 第6章   猫咪吓得浑身毛都炸起,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有这种反应,飞快地跳到一边,金色的大眼睛瞪得圆溜溜,发出“喵喵喵”的尖叫。   不知道该不该庆幸伊洛恩到现在为止也没机会吃东西,他干呕了一阵,什么也没有吐出来,只是把肠胃搅得翻天覆地,眼睛通红一片,生理性泪水流了满脸。   他咳嗽着说:“对不、不起,我、我没事……”   猫咪迅速回神,从抽屉里叼出一张手帕,往他脸上拱了拱。   伊洛恩接来擦干净脸,勉强平复呼吸,长长的睫毛微颤着,还有些湿润。束好的头发因刚才的动静散了一些,有几缕垂到脸侧,墨色的发丝衬着他白纸一样的脸色,看起来苍白而脆弱。   猫咪忽然挪不动步子了,它竖直的猫瞳微微收缩,像是锁定了某个令它格外感兴趣的猎物一般,直勾勾地盯着他。   伊洛恩这一吐,之前为了婚礼强撑起来的精气神全散了,初醒时的眩晕和疲惫重新占据上风。他羞愧于在诗因面前失态,深深地垂着头,嗓音沙哑地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猫咪迟疑片刻,跳到他的膝盖上,身子拱了拱,把自己的小脑瓜塞进了他的掌心里。   手心里忽然多了一朵小白云,毛茸茸,圆滚滚。伊洛恩心里微微一暖,手掌很轻、很温柔地摩挲着。   明明那么不喜欢他,还这样牺牲自己来安慰他,诗因真的好善良。   善良又美好的诗因,也要像图中的雌虫一样,遭受那种对待吗?   想到刚刚看见的东西,伊洛恩胃部又是一阵痉挛。他额头冷汗直冒,担心控制不住力道又会把猫咪的毛薅掉,于是挪开手掌,躺进椅背,微喘着气说:“对不起……我休息一会。”   猫咪甩了甩软乎乎的大尾巴,大度地宽恕了他的失陪。   它把尾巴一卷,在伊洛恩腹部坐下,像是一张厚实的大毛毯子,很快就捂暖了这一小片皮肤。   当然,小猫咪的本意才不是要温暖他。它是一只盘踞在宝石上的巨龙,因为这颗黑水晶的光泽足够好看,所以今天才会勉为其难地在这里休息罢了!   这跟雄虫的身体状况一点关系都没有,像他这样冷酷高傲的小猫咪,怎么可能会去和雄虫贴贴?绝对不可能的。   白色的毛发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又往下落了几根。时间安静地流逝着,守护着另一个人的安详氛围,几乎让猫咪有些打瞌睡。   过了好久,那只修长的手才重新落回它身上,像是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一样,缓慢而珍重地抚摸着。   然后它听见伊洛恩低缓的声音:“你应该选择一个你喜欢的、会对你好的伴侣。”   猫咪抬起脑袋,怔怔地看着他。   但是伊洛恩没有睁眼,没有再用那双温暖的黑色眼睛微笑着注视它。他的动作也越来越轻,越来越慢,好像是睡着了。鸦翅一样的发丝散落在苍白的脸颊上,眉头微微皱着,似乎梦里也在为某件事烦恼着,神色寂寞而忧郁。   诗因值得更好的伴侣,那个对象不是他。   伊洛恩只是渺小的,卑微的,懦弱的,万丈红尘中的一粒微尘,恒河中的一粒沙。   那只快要从猫咪身上滑落的手,被一双肉乎乎的猫爪偷偷接住了。猫咪蜷着爪子,用小肉垫捧着那几根手指,难得地,有些举棋不定。   它歪歪脑袋,看看伊洛恩憔悴的睡颜,又看看他指腹的茧和倒刺,然后犹豫着伸出粉粉的舌头,轻轻舔了两下,试图让那些细小的伤口恢复平整。   黑色的花在自然界中罕见到难以寻觅,因为它们太敏感,太容易受热,也太脆弱。如果不能得到最细致的照料和无微不至的保护,哪怕只是稍微过量的一点阳光和热量,也会将它们晒死。   猫咪静默地凝视着他黑色的头发。   罕见的发色,稀有的雄虫,珍贵的存在。   雄虫比他想象中更加容易受伤。   正当小猫咪陷入沉思的时候,行进中的飞船突然轰隆一声巨响,发出一阵剧烈的颠簸,并且逐渐变成愈演愈烈的大幅摇晃。   猫咪一个没站住,直接被大力甩飞出去,整个身体重重地拍在了窗玻璃上,啪叽一声摊成了一张大号猫毛毯子。接着随着飞船倾向另一侧,它又不受控制地向后摔倒,骨碌碌地滚在地板上,一直撞到墙角,变成了一只散架的毛线球。   伊洛恩瞬间被惊醒,睁眼就看见房间里猫毛乱飞,耳边回荡着喵嗷喵嗷的惨叫。他大惊失色,左右张望,在角落看见摔得四仰八叉的毛团团,眼疾手快地一把捞回来,紧紧搂在怀里。   飞船晃得越来越厉害,最后甚至开始像大摆锤一样三百六十度旋转。整个舱室内的东西都像洗衣机里的衣服一样甩来甩去,噼里啪啦地乱响。   伊洛恩抱着猫,紧紧攥住身上的安全带,虽然没有被甩出去,但是也被转得头晕眼花,差点又吐出来。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伊洛恩的头发和猫咪的尾巴全都倒立下垂,紧接着,他们面前的屏幕亮了。   “阁下,不好了,不好了!”   飞行员的脸出现在屏幕上,惊恐的表情做得非常夸张,本来还算周正的五官几乎扭曲成了一个诡异的角度,他使劲把眉毛挤在一起,哭丧着脸说:“我必须告诉您一个不幸的消息,我们的飞船遭遇了陨石群!”   伊洛恩的耳朵因充血而嗡嗡作响,一句话都听不清,他艰难地开口:“……什么?”   “我是说,陨石群!为了让您安全撤离,我们需要您启动分离装置,以便我们更好地保护您的安全。看到您座位右下角的绿色按钮了吗?请您按下它……”   就在这时,伊洛恩怀里那丛乱蓬蓬的白毛中忽然伸出了一只摔扁的猫猫头,模样狼狈,连帅气的胡须都折了几根,此时盯着屏幕里喋喋不休的雌虫,面无表情,杀气四溢。   那名飞行员嘴里的话顿时卡了壳,一时有点摸不明白状况,茫然地停了两秒,又硬着头皮继续道:“请您……”   猫猫眯起金色的眸子,眼神中的死亡警告昭然若揭。   飞行员:“……”   位置颠倒的飞船慢慢回到了原位。伊洛恩捂着自己晕晕沉沉的头,深深地喘着气,浑身上下简直无一不难受。他竭力忍住干呕的本能,虚弱地说:“对不起,我刚刚没有听清,你刚才说要让我做什么?”   飞行员:“……呃,没什么,我是说,请您坐好扶稳,我们很快就能穿过这片陨石群,只是航行过程中可能会略有一些颠簸……”   猫咪伸爪摆弄了一下自己凌乱的面部毛发,冷冷地看向他。   飞行员:“……”   飞行员:“飞船会保持平稳行驶,请您好好休息,尽情欣赏窗外的风景。”   屏幕熄灭了。   驾驶舱中,飞行员站在关闭的通讯器前凌乱了一会,然后开始啊啊乱叫地疯狂揉搓自己的头发,对着同伴抓狂道:“怎么回事?少将的精神体为什么会待在那只雄虫身边啊?为什么啊?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按照原计划,他们应该按照“不小心”弄错的航线把飞船开进这片陨石群,诱骗那个倒霉雄虫按下逃生按钮,然后顺理成章地送他和陨石们来个亲密接触,在宇宙中炸成一朵绚烂的烟花。   之后他们再伪装成雄虫的样子,大摇大摆地接回少将,大家一起快乐地浪迹到天涯,想干嘛干嘛。   结果?结果少将精神体就待在那个见鬼的雄虫怀里,别说炸雄虫了,连晃都不许晃,他们到底来干嘛的?难不成是来这里陪少将婚后度蜜月的吗?   同伴端坐在驾驶台前,手速飞快,十分有条理地把刚才被折腾得乱七八糟的手杆和按钮弄回原位,语气淡定:“老伙计,冷静一点,多年的作战生涯还没有让你学会随机应变吗?既然少将改变了计划,那么我们也顺着改变就好了,对不对?”   飞行员眼睁睁地看着他摁下激光炮发射键,绝望地呐喊:“……可是这也改变太多了吧!”   另一边,伊洛恩疲惫不堪地躺在软椅中,捂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努力放松呼吸。意识模糊之际,忽然感觉眼前闪过了什么明亮的东西。   他睁开眼睛,看向窗外。原本无边无际的黑暗宇宙中,此时正接连跃动着五颜六色的光芒,比远方的星云要更盛大,比近处的恒星要更辉煌,格外张扬地争夺着他的视线。   大颗大颗迎面撞来的陨石被炮火击中,爆炸出璀璨的亮光,五彩缤纷,一个接一个,犹如花园里团簇的鲜花,挤挤挨挨,盛放得绚烂而恣意。   小粒的陨石碎片被那样的热度波及,很快也自己燃烧起来,循着轨迹漂浮到四面八方,远远望去,就像是一片拖着长长尾巴、奔跑闪烁的流星雨。   一切寂静无声,只有光芒流转,起起落落。飞船为了保持平稳的航线,一路火力输出,激光炮口对准了挡在面前的一切障碍物,让这场表演几乎没有停歇,仿佛世界已经变成了一条光河,到处都是流动的繁星,瑰丽得如梦似幻。   这是一场别开生面的宇宙烟花庆典,只为他而盛放。   伊洛恩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色,他完全看呆了。   “真漂亮啊……”他情不自禁地喃喃。   猫咪慢悠悠地摇着大尾巴,闻言瞅了他一眼,心想,哪有你漂亮。   这么好看的脸,炸了多少有些可惜。   还是留着吧。 第7章   飞船很快抵达了一颗蓝汪汪的星球。   穿过稠密的气层,一望无际的汪洋在窗外展开,蓝得几乎毫无杂质,像一只平静而深邃的眼睛。与它对视得久了,好像灵魂也会被吸进去,在这片纯粹的颜色中无尽地下坠,被深深地贮藏在深处。   第五星系处于虫族统治范围的边缘地带,曾经是虫族与其他宇宙种族争夺领地的战场,既见证过辉煌的明星冉冉升起,也在炮火中埋葬了无数陨落的尘埃。   好在这里现如今已经基本恢复和平,安安分分地待在虫族版图里面,尽管常驻虫口不算太多,但总体而言被建设得还算不错。   位于伊洛恩眼前的这座星球名叫海蓝星,有95%的面积被海洋覆盖,为数不多的小小陆地散落其间,如同蓝色丝绒布上滚动的翡翠碎屑。   他们将要去的地方是这个星球上最大的一座岛屿,虫族最有名的精神病院正坐落于此,里面关押的全都是有头有脸的病患。待遇如何暂且不提,就风景而言,确实是无可挑剔。   飞船即将落地,驾驶台上的各种灯频繁闪烁,机械播报风向和风速等数据的声音不绝于耳。飞行员一边操作,一边头也不抬地问:“美黛丝那边进展得怎么样了?”   同伴说:“三分钟前回了消息,说已经成功落地,即将展开行动。希望一切顺利。”   此时,精神病院内。   跟在雌虫护士身后的某个护理机器人忽然停顿了一秒,豆豆眼的灯光颜色由绿转蓝,由蓝转金,再由金色恢复原来的绿。身上的指示灯也噼里啪啦一阵乱闪,像是刚醒的人正在伸懒腰,惫懒的筋骨发出咔嚓咔嚓的响。   意识程序覆盖完毕。啊,真是好弱的一具躯体。   正在抽血的护士感觉到哪里不对,回头看了它一眼,奇怪地问:“1034号,你出了什么故障吗?”   机器人眨巴眨巴豆子眼,发出程序预设的可爱声音:   “您的指令已收到——叮!自检程序启动中……全身扫描,自检完毕……报告!1034非常健康,所有程序一切正常,很高兴为您服务噢!”   加密通讯器上弹出了一条消息。   “【美】:准备就绪。”   两名飞行员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舱门打开,他们并肩走出驾驶室,看着同伴用面部识别打开一扇又一扇安全门,飞行员又有些犹豫:“可是,我们真要把希望寄托在那个来历不明的雄虫身上吗……我们甚至都不知道他接下来会有什么行动,这样真的不会出问题吗?”   “既然少将选择留下他,那么自然有少将的道理。”同伴说,“而且有美黛丝在,如果他真的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到时候再杀也不迟。”   只是他们彼此都清楚,那样闹起来,付出的代价就要大得多了。   但愿事情不会走到那个地步。   他们解开逃生舱的门锁,把文件包递给伊洛恩,躬身道:“阁下,我们已经顺利抵达目的地。您下船以后,只要顺着道路直走就可以了。愿好运常常与您相伴,我们就在这里等您回来。”   “好,辛苦你们了。”   伊洛恩睡了一觉,精神已经恢复许多,身体也没那么难受了。他接过文件包,正准备抱上猫咪出发,却见它从自己怀中一跃而下,三两步敏捷跳上了走廊,大摇大摆地跑了。   伊洛恩急忙追上去:“等等……诗因,等等我。”   猫咪撒开四只小短腿,竖着尾巴吧嗒吧嗒跑得飞快,但是又时不时停下来回头看看,控制在一个恰好能让伊洛恩追上的距离。   伊洛恩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一栋白色的建筑物前,他看着猫咪三两下窜上了一棵高大茁壮的乔木,在浓密的枝叶间低头瞥了他一眼,然后踩着枝条蹦了两下,像一只灵活的麻雀,忽闪间就不见了踪影。   伊洛恩扶着树干,有些茫然地在下面呼唤着:“诗因,诗因?你在哪儿?不要躲了,下来好吗?”   一处树叶忽然抖动起来,沙沙作响,无辜的叶子纷纷下落。   看起来像躲在里面的猫咪不耐烦地踩了两下树枝。   伊洛恩想,诗因难道是想要我爬上去陪他玩吗?   虽然有点幼稚,但也不是不行。既然诗因想玩,那就陪他好了。   他捋起袖子,挽了挽裤腿,正打算攀着树干往上爬,结果爬到一半,又看见猫咪倏地跳了一下,好像顺着枝干跳进了窗户里,一下子就不见了。   伊洛恩顿时有点急了。   他的体能有限,做不到像小猫那样敏捷灵活,肯定是没办法跳进窗户里的,何况以那种方式闯入别人的房间,也未免太不礼貌了。   可是如果弄丢了精神体,他待会怎么跟诗因本人交代?   伊洛恩喊了一声:“诗因!”   窗户里毫无动静,不知道是猫咪故意不理他,还是已经跑远了。   伊洛恩抱着树干进退两难,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他不想让诗因更讨厌他,但又被戏耍得不知所措,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本来和人类打交道就很让他头疼了,如今换成了宇宙时代的外星虫族人,伊洛恩简直要被难倒了。   虫族们到底是怎么思考问题的,他真是一点也搞不明白。   这时下面传来“呀”的一声惊呼。伊洛恩回头一看,一位身穿护士服的雌虫正脸红红地看着他,旁边还跟着一个胖墩墩、圆滚滚的银色机器人。   伊洛恩心想,今天的太阳也未免太烈了,怎么把别人的脸晒得那么红?   护士结结巴巴地开口:“阁、阁下!很荣幸见到您,请问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忙的吗?”   伊洛恩尴尬地从树上滑下来,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啊,我正在找猫……不是,我是说,我在找诗因。我想他可能在这栋楼里面?不知道方不方便让我进去找找……”   “噢噢,您来找诗因?”护士恍然大悟,“请跟我来,我知道他在哪。”   伊洛恩松了口气:“真是太感谢了。”   他跟着护士走进大楼,想着猫咪居然跑进医院来了,诗因为了躲他也未免太慌不择路。   他忧心忡忡,希望猫猫玩得有分寸一点,可不要撞坏了别人的仪器。医院里都是好贵的东西,把存款花在这上面太不值得。   伊洛恩并不介意猫咪对他的戏弄,他只是真情实感地为诗因感到担心。   被迫和他结婚已经够不幸的了,他清楚没钱的苦楚,不想让其他无辜者也品尝其中滋味。   一路上,身边的护士总在偷偷地打量他,最终没忍住,小声询问:“阁下,恕我冒昧,请问您是不是和诗因结婚的那位……?”   伊洛恩回神,顿时又有些尴尬:“嗯,对……是我。”   护士小小地惊呼了一声,眼里的爱慕几乎快要溢出来了:“真的是您!我刚刚还在观看直播,那真是非常非常美丽的婚礼,和您十分般配!”   伊洛恩:“……谢谢你。”   但是护士很快就换了一副表情,似乎有些惋惜,又似乎在做出暗示:“阁下,请问您为什么会选择和诗因结婚呢?依我看,您完全可以有更好的选择,或者,您可以考虑迎娶几位温柔体贴的雌侍?”   说完,身后的小机器人突然把豆豆眼睁大了一圈,狠狠瞪了他一眼。   伊洛恩总不能直说因为我一屁股债还不上钱,而且现在还正在考虑和诗因离婚的事宜。他装作听不见护士话里的暗示,含糊道:“诗因很优秀。”   小机器人赞许地点了点头。   伊洛恩察觉到动静,疑惑地朝它看了一眼,可是机器人已经恢复了那副呆板的神情,仿佛无事发生。   “当然,当然,您的雌君是优秀的,但那也是以前……”   护士没忍住露出了一点轻蔑,他撇了撇嘴,正想再说点什么,可是迎面正好走来另一名推着小车的护士,喊了他的名字:“克莱尔!4号房的麻醉药用完了,医生叫你送过去!”   克莱尔只得答应:“哦,哦,好。”   他嘟囔道:“真麻烦。每次都要用那么多麻醉,这些讨厌的病人……”   他惋惜地看着伊洛恩,这里平时根本没什么正常虫会来,能见到一个雄虫都已经是稀奇事了,更何况还是相貌仪表如此优越的,没钓上手真的很可惜。   但是有工作压着,他也只能悻悻然收手,歉意道:“对不起阁下,我得尽快把药送过去,马上就要到了,接下来让1034号送您过去吧。”   伊洛恩在另一位护士推车经过身边时,不经意地往上面瞥了一眼。全封闭的小车看不出有哪里特别,只是里面传出了细微而沉闷的碰撞声响,像是装满了什么液体的玻璃瓶子。   他回头,对着克莱尔礼貌微笑:“没事,工作要紧,你先去忙吧。”   真的好体贴哦——克莱尔简直恨不得捶胸顿足。他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小机器人,也就是1034号,领着伊洛恩继续上路。   走过一条走廊,它忽然出声:“你很有眼光!”   伊洛恩:“……啊?”   1034严肃地点评:“你不错。”   伊洛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谢谢?” 第8章   他们进入了一间办公室。1034敲敲门,对着里面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发出预设的语音:“叮咚!有客来访。”   医生诧异地看过来,1034补充说明:“这位是诗因的雄主,特地前来,想见他一面。”   伊洛恩心想就这么短短一会儿,猫咪居然就钻进医院这么犄角旮旯的地方来,也太能躲了。   他觉得是自己的责任,连忙弯腰鞠躬:“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我这就来带它离开。”   “啊,啊。”医生反应了几秒,这才过来诚惶诚恐地扶起伊洛恩:“阁下,阁下请不要这样做。这个,事情是这样的,诗因他的情况有点特殊……”   伊洛恩最怕在医生嘴里听见这种模棱两可的话,他心惊胆战地问:“它受伤了吗?”   “不不,倒也没有。”医生努力措辞,“但是您也知道,诗因他……一直有精神病史,情况不容乐观。我刚刚还给他做了一套身体检查……您可以看看这张报告单。”   伊洛恩接过那张纸,上面的数据一个都看不懂,但并不妨碍他听出诗因生了病,他忧心忡忡:“这样啊。”   原来是精神体生病了,难怪会掉那么多毛毛。伊洛恩想起被自己薅掉的那两大坨白毛,心里十分难过。又是生病,又是衰亡期,诗因一定很难受吧。   在前世,他的表妹光是每个月的生理期都过得非常痛苦,如果生理期再叠个感冒发烧的负面状态,那负责照顾她的伊洛恩也得累个半死不活。因此他十分感同身受,心有戚戚。   医生:“所以您该知道,他现在仪容不整,恐怕会让您受到惊吓……”   伊洛恩并不在意:“没关系,这不算什么,我给它好好打理就没事了。”   医生:“而且他还具有一定的攻击倾向,刚刚还差点打了我。您是不知道他有多凶……”   伊洛恩非常理解:“我知道,之前他也试图打过我。他身体不舒服,脾气就会有些难以控制,请您多多谅解。”   医生:“我们现在把他关在特定的房间里,以防他再次做出攻击行为,想进去不太容易……”   伊洛恩更加愧疚:“我明白,它既然攻击了您,把它关起来也是应该的。很抱歉打扰您了,我回去会好好和它沟通的。”   医生:“这个,我建议让他留在这里再多观察一段时间,等到确认康复了再让他出院,您不要担心,我们一定会为他提供最先进的治疗方案……”   伊洛恩惊恐万状:“不不不,这个……这个可能不用……”   他真的被这里的医院宰怕了,生怕动辄又欠个一亿两亿的。   可他又担心自己耽误了诗因的治疗,毕竟一下飞船诗因就往医院里跑……莫非是真的很需要看医生,一分钟都耽误不得,所以上树纯粹是为了找一条更近的路?   那确实是他拖累了诗因的脚步。   他是很穷没错,但不能连累猫猫跟着他受苦啊。   伊洛恩有些为难,他看向医生:“您还是直接带我去见他吧。”   他需要诗因的意见。   如果猫猫喜欢这里,愿意在这里治病,就让它拍一下爪。如果不喜欢,不高兴,想让他带它回去,就让它拍两下。   医生东拉西扯半天,实在找不到推辞的理由了,只能说:“……好吧。”   面前这个雄虫简直宽宏大量到有些不正常了,甚至让医生以为他们根本说的不是同一件事。他纳闷地想,这位阁下居然连这样都能原谅,该不会是有什么毛病吧。   难不成是海莱家族专门给诗因挑了个精神也不太正常的雄主,专门喜欢被雌君虐待?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们俩的确般配。只不过,医生可不乐意见到这样的情况。   他在心里竭力告诉自己不要多想。一个被家族放弃、声名狼藉的雌虫,即便曾经战功赫赫又怎么样?连他的雌父都不看重他了,难道这个被强行撮合的雄主还会在意他的心情吗?   别开玩笑了!   等会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雄虫亲眼见到诗因的疯样,他一定会被吓破胆子。   医生心里腹诽着,不情不愿地带着伊洛恩来到另一条走廊,通过层层面部识别和密码锁,最终来到一扇大门前,门上贴着黄色三角形贴纸,正中标出两个大大的字——“危险”。   医生撅着屁股在密码盘上搞鼓半天,最后一层识别通过,厚重的大门发出“轰隆”一声巨响,缓缓地挪出了空位。   医生带着伊洛恩进入,正回头想关门,却突然发现1034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在他们后面,悄咪咪的,一点声响都没有,和他对上视线,还颇为无辜地眨巴两下豆子眼,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医生:“……你来做什么?”   1034理直气壮地回答:“克莱尔让我帮助这位阁下找到诗因。”   换言之,但凡它没有亲眼见到伊洛恩和诗因见面,那都不算“找到”。   医生:“……”   医生对人工智障露出了极其无语的表情,更令他心烦的是,伊洛恩还在一旁天真地说:“让它进来吧,只是一个机器人而已,等下说不定还可以帮忙拿东西。”   伊洛恩是这么想的,如果待会猫猫生气了,不许他抱,那么就让机器人抱它出去好了。   医生很想对这两个蠢货翻白眼,但是他忍住了,最后也只能憋屈地说:“您说得对,1034,你进来吧。”   最后这扇门打开之后,没有再出现什么乱七八糟的关卡,只剩下一条长长的迂回走廊。医生带着伊洛恩缓慢前行,嘴里还碎碎念个不停:“您要做好心理准备,诗因他……您的雌君可能随时会发病。尽管他现在处于衰亡期,我们也暂时勉强把他控制住了,但是一旦闹起来,动静也不小,我真是非常担心会让您受到惊吓。”   他们走过最后一个转角,进入一间暗室。全封闭的厚重墙壁隔绝了天光,室内黑漆漆一片,沉闷的气息扑面而来。医生并不给伊洛恩适应的时间,啪地一下打开灯,说:“我们到了。”   灯光骤亮,伊洛恩被刺得眯了一下眼睛,缓过来之后,才发现眼前是一面巨大的玻璃墙,玻璃内歪七扭八地架着层层叠叠的铁丝和电网,透过细小的缝隙,依稀可以看出是一个病房的轮廓。   而一个白色的人影被锁在正中央的控制台上,身形影影绰绰,有些模糊,只能瞧见他雪白的长发在地上蜿蜒,在冷调的光线中映照出冰雪一样的反光。   诗因。   不是猫,不是精神体,而是真正的诗因。   “……”   那一瞬间,伊洛恩感觉自己的心好像突然从云端落到了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那震动太剧烈,几乎令他体内的神经断裂,血流静止。   伊洛恩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这里遇到诗因的本体。   根据他前世的听闻,富豪们都有自己的家庭医生,有什么头疼脑热都是指使医生来给自己看病。诗因是贵族,又那么富裕,怎么可能会像普通平民一样来医院抢床位呢?   那么美丽又高傲的雌虫,怎么会被关在这样逼仄的地方,被锁在这么小的一张病床上?   这怎么可能呢?   而身旁的医生还在喋喋不休:“您看,他就在里面。刚刚打了针,现在看着还算安分。但是您看看这玻璃上的裂纹,这防护网上的洞,这全是他发疯的时候赤手空拳打出来的……”   他引导伊洛恩去看铁丝上的豁口,想证明里头的确是个危险分子。伊洛恩僵硬片刻,才缓缓贴近他所指的那处空洞,更加清楚地看见了诗因的样子。   诗因似乎还穿着结婚用的礼服,层层叠叠的蕾丝包裹着身体,手脚都被巨大的抑制环牢牢拷在台面上,头发和领口都乱糟糟的,只露出小半边白皙的脸庞,睫毛纤长,一动不动。   真的和照片里一模一样。   医生见他震惊,连忙趁机再添把火:“可不是我没有提醒过您,您的雌君真的极其危险,我们采取这些措施也是迫不得已,您要知道,他当初可是当众打断了一位无辜雄虫的四肢,还出言侮辱,手段极其残忍恶劣,当时好几位在场的雄虫阁下都吓得直接晕过去了……所以说,我也是为您着想。”   “他的精神十分不稳定,加上又是S级雌虫,攻击力极强,一旦发病,那破坏力简直是不可想象,偏偏当年又给海莱家族挣了不少功勋,我们都不敢拿他怎么样……”   “我们这些年为了让他恢复正常,可以说是伤透了脑筋,动用了全部的治疗手段,可是他根本不遵医嘱,昨天为了逃婚,还打伤了好几只负责护送他的保镖……您想想,他根本就不尊重您!他连身强体壮的雌虫都能毫不留情地打伤,对您又会怎么样!”   伊洛恩看着房间里的诗因,眸子颤动着,沉默不语。   医生以为他终于被自己说动了,忍不住露出一点得逞的笑。他搓着手,一副老实模样,说:“您看,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要不等会药效过了,他又发疯,不小心伤到了您,那可就不好了。”   过了许久,等到医生都忍不住再次开始疑神疑鬼的时候,他面前的雄虫才深呼吸一口气,声线平稳地开口:“你说的很有道理。”   “只不过,”伊洛恩嘴角上提,露出了一丝苦笑,虽然眼里并没有什么笑意,“我想您需要知道的是,我目前欠款超过两个亿,并且未来这个债务数字还有可能继续上升,既然海莱家族已经抛弃了诗因,那么从今往后,我就只能靠诗因的积蓄来生活了……而且还要刨除他在这里治疗的一大笔费用。诗因虽然富裕,但是区区几十个亿的财产,其实也用不了多久。届时我资产清零,又该怎么办呢?”   医生:“……”   医生瞠目结舌,他万万没想到,面前这个雄虫看起来平平无奇,花钱的本事竟然恐怖如斯!   几十个亿的财产,那是普通虫一天换一个星球度假都能舒舒服服过完一辈子的钱,他居然还嫌不够花?   他张了张口,绞尽脑汁地反驳:“这个,这个您可以想办法再娶新的雌侍,让他们努力为您工作挣钱,也不一定非要指望诗因……”   “那么,能轻轻松松挣到几十个亿的雌虫又有多少呢?”伊洛恩转过头,忧郁地望着他,“看来你认识不少,可以给我介绍几个吗?”   医生:“……”他要是认识这样的雌虫,早就抱着大腿飞黄腾达了,还用得着在这个精神病院苦苦挣扎吗!   伊洛恩盯着他半秃的脑袋看了一会,无奈地摇头叹气:“算了,算了,我怎么会选择问你呢?明明你看上去也不是很富裕的样子啊。”   医生:“……”   不过伊洛恩还是很有良心,没有继续往他伤口上插刀,而是善解人意地放过了这个话题,叹气说:“先不谈这个,把正事解决了再说。我的律师给我准备了一些海莱家族财产方面的文件,需要诗因签名确认,外面的飞船还在等着接我回去继续交涉。事关我的债务问题,多耽搁一会可能就会出事,我看他现在也没办法签名,不如我拿他的手指按个手印吧。”   他提了提手上的包,抖开里面的几分文件,看起来像模像样。   医生接连受到暴击,被他一连串的话打得措手不及,也实在找不出理由反驳,嘴唇蠕动着,最后只能说:“好吧。”   他糟心得很,也不想再提醒伊洛恩直接进入这个房间会有多危险,闷声掏出密钥,打开了层层电网和防护网,露出仅容一人通过的空隙,语气不善地说:“如您所愿,请进吧,阁下。”   然后他退开几步,站在玻璃墙外,悄悄把手探入口袋,握住了一只遥控器,拇指搭在了电击的按钮上。   遥控器直接连接着诗因身上的抑制环,不论是想要给予惩罚还是注射药物,都轻而易举。   医生隐隐感觉事情似乎有些脱离了控制,面前这只不走寻常路的雄虫很有可能威胁到他的计划,他必须得让这位阁下吃点苦头。   不是不怕死吗?不是不愿意交钱,想带诗因走吗?   让你瞧瞧诗因发狂发疯的样子,看看你还有没有那个胆量!   他面上露出了一丝狰狞的冷笑,紧紧盯着伊洛恩的一举一动。最好能让他留下深刻的心理阴影,这样他就会明白自己说的全都是对的,就该乖乖听自己的话,离诗因远远的,再也别来管他……   在他身后,1034默默地注视着他的动作,豆豆眼中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只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摄像机器。 第9章   生活总是处处充满了意外和转折,虽然这件事对与伊洛恩来说,似乎也不算什么意外。   原本遮遮掩掩的故事进程处处透露着古怪和荒谬,当真相被猝不及防地揭开时,似乎一切才终于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上,这个奇怪的世界中终于有了一条不奇怪的逻辑链。   一个出身贵族、战功彪炳、家财万贯的雌虫,生来就含着金汤匙,实力与美貌并存,仿佛天选之子一样的孩子,为什么会被迫和一个身无分文、来历不明的流浪汉结婚?   甚至于这个流浪汉还欠了一笔天文数字,得让他倒贴钱来还债?   不论雄虫是多么稀有的存在,以诗因的权势和地位,他都绝不至于把一手好牌打成这幅稀烂的鬼样子。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啊。   因为诗因罪行累累,因为在旁观者叙述中的诗因,是一个暴戾、凶残、蛮横的疯子,是一个打伤雄虫,让家族颜面尽失,让民众大失所望的叛逆者,因为没有人敢接受他,没有人愿意要他,于是兜兜转转,这个烂摊子就落到了他这个凭空出现的外来者头上。   不是天之骄子陨落凡尘,也不是鲜花误插在了牛粪上,是流浪猫遇到了流浪汉,被家族抛弃、被路人踩在脚底碾碎筋骨的名贵血统的小猫咪,遇到了在尘埃里讨生活、对倒霉的命运逆来顺受又无能为力的穷光蛋。   他忽然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悲伤。   “……他连身强体壮的雌虫都能毫不留情地打伤,对您又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对他怎么样?   会在明明不喜欢他,明明掉了毛就会不高兴的情况下,见到他不舒服,仍然还是把毛茸茸的小脑袋伸过来,给他摸摸。   这样的诗因,又能坏成什么样呢?   伊洛恩总是很愚钝,他知道自己脑筋笨,所以他选择不听别人天花乱坠的精妙说辞,而是默默观察,去看他们具体做了些什么事。   当所有人都在回避这个话题,对真相闪烁其词的时候,只有这个医生毫不避讳,跟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说了出来,把诗因最糟糕的过去毫不遮掩地暴露在他面前,而且还极尽渲染之能事,说的要多可怕有多可怕。   是因为医者仁心,不忍看到他受伤害吗?   如果真是这样,他会不明白当着新婚伴侣的面疯狂宣扬另一半的恶行,会给对方带来多大的刺激?   伊洛恩按住心中隐隐作痛的创口,他盯住医生说话时的脸,以及被他问倒时,那副恼羞成怒,又隐隐有些焦虑不甘的神情,那双闪烁不定,努力酝酿下一句劝告的眼睛,心中若有所思。   人心难测。外星人的心思和当年的人类也不相上下。   律师用他的债务问题掩盖了诗因糟糕的境遇,为了让他和诗因尽快结婚,以挽回海莱家族的颜面。而医生对诗因的问题夸大其词,一遍遍重复诗因的恐怖,企图吓退他,阻挠他和诗因见面,则又是为了掩盖什么,想要做什么呢?   伊洛恩穿过玻璃门,一丝新鲜的空气随着他的脚步缓缓流入房间,涌向躺在床上的雌虫,他的雌君。   入目是流泻一地的雪白长发,洁白无瑕的华丽礼服,一尘不染的蕾丝手套,还有如同冰面的浅色床单。过于洁白的一切,落在这黯淡无光的室内,竟带来了一丝腐朽的错觉。好像被簇拥在其间的不是刚刚结婚的新人,而是半步入土的老者,肌肤的血色都褪尽了,白得惨淡寒冷,暮气沉沉。   五只抑制环拷在他的身上,手脚和脖子各一只,像古代的罪犯戴的枷锁。那显然是很沉重的,深深地陷在床垫之中,连接着床下的控制板,随时可以发出电击或注射药物的指令。   而被拷住的雌虫却动也不动。一双淡金色的眼睛半睁着,眨也不眨。眼角的红色虫纹黯淡得像是冬日里衰败的花,好像身体里的灵魂早已离开,只在这里落了一具皮囊,仅此而已。   伊洛恩低低喊了一声:“诗因。”   雌虫身上的抑制环缓慢闪烁着蓝光,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动静。   情况特殊,伊洛恩也顾不得诗因是否讨厌自己、或者会不会在意。他在床前弯腰,背对着玻璃外的医生,不紧不慢地摘下那双蕾丝手套,握了一下雌虫的手。修长的手指被他拢在掌间,细小的伤痕斑驳粗糙,触感冰凉,仿佛几乎没有体温。   太冷了。这不对劲。   是衰亡期的影响吗?   伊洛恩细致地抚摸他的手背,却没法让那块皮肤暖上一星半点。他的手指顺着腕骨,往袖口滑进去了一点,穿过抑制环与皮肤的缝隙,探入小臂。   针孔。   他想起了之前见到的推车,里面沉重且沉闷的碰撞声响,还有一些更加久远的见闻,他不愿回想的回忆。   血。   他不动声色地将手指移开,缓慢而用力地揉搓诗因冰冷的指尖。   他轻轻地说:“别怕,我带你走。”   那一刹那,被他攥在手里的指尖微微有了一丝颤动。像是极地沉重的冰川被南上的洋流包裹,在温暖的气温中细微地开裂。   医生看见伊洛恩磨磨蹭蹭地玩着诗因的手指头,好半天才在纸上乱摁,心里已经有点不耐烦。他的握着遥控器,心里蠢蠢欲动,迫不及待地想给这个雄虫一点颜色瞧瞧。   那样的场面一定会非常精彩。   诗因不是本来就很讨厌雄虫吗?不是很排斥这场婚姻吗?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机会!   最好是当场发疯,把这个不知好歹的雄虫打得头破血流,哭爹喊娘,跪下来向自己忏悔和求助……   正当医生心跳加速,沉浸在幻想中不能自拔时,身后的1034忽然“啊”地大叫了一声,险些把医生吓得灵魂出窍。   他气急败坏地回头:“你乱叫什么!”   1034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无辜,它指指医生的头顶:“你头上有蜘蛛。”   医生浑身一激灵,连忙搔搔自己本就不多的头发。遥控器随着他的动作在口袋边缘摇摇欲坠,1034眼疾手快地用镊子手把它夹出来,藏进自己身体里,然后重新塞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进去。   医生对此毫无所觉,只是抓狂问道:“它走了没有?还有没有?”   1034恢复面瘫脸:“没啦,没啦。”   然而等他们这一通闹完,伊洛恩已经从玻璃房里走出来了。   医生顿时意识到自己错过了恐吓的最好时机,他追悔莫及,连忙把手塞进口袋里,疯狂地摁着遥控器上的按钮,企图引起诗因的异状,权且当做补救。   算了,只要能让这个雄虫看到诗因发疯的样子就好!如果雄虫真的被弄伤弄残,说不定还会惹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万一把媒体或者军方引来就糟糕了!所以只要吓唬吓唬他,让他知难而退就行……   他一边侥幸地想着,一边焦急地在口袋里按了半天,手指头都快搓出火星子了,然而面前的玻璃墙内无事发生。   医生瞪着安安静静一动不动的诗因,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可是就是一点动静都没看见!   他整个虫都傻了。   不会吧,难道是早上打镇定剂打得太过,把诗因给打废了?   怎么会这样?!没了这个下马威,那他得怎样才能说服那位超会花钱的阁下啊!   此时,那位“超会花钱的阁下”已经来到了他面前,伊洛恩抱着手上的公文包,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他仍然回头望着诗因的方向,目光凝重,好半晌才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看到了,诗因的病情的确很严重……”   医生一听有戏,连忙附和说:“对对对,就是您想的那样,诗因他简直是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了——”所以拜托别再想着把他带走了!   伊洛恩却骤然回头看向他,顺着他的话继续往下说道:“是啊,都已经无可救药了,那就干脆别治了吧。”   医生:“啊?”   “既然您都已经治不好他了,那继续让他在这里治疗也没有太大意义。”伊洛恩十分耐心,但神情依然很忧愁,“况且每年治疗的费用想必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诗因现在做了我的雌君,大半的流动资金都得用来替我还债,经济状况大不如前,本就贫穷的生活,更加雪上加霜,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医生:“……”   医生一脸菜色,他卑微地说:“诗因……您的雌君的这种病症比较罕见,我们也为他的病情努力研究了很久,如果现在放弃,实在太可惜了……这样吧,为了科学的进步发展,我们愿意为诗因减免治疗费用,一年……一年只需要五十万星币,您看怎么样?”   伊洛恩盯着他的眼睛,慢吞吞地说:“喔……一年居然还要花五十万啊。”   医生面部肌肉抽搐,他忍痛道:“一年……三十万,真的不能再少了!”   伊洛恩说:“可是我把他带回家,一分钱都不用出啊。”   他们可是只有几十个亿财产的贫贱夫妻呢,怎么能这样大手大脚地随便乱花钱呢? 第10章   医生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抠门的雄虫。   虫族社会中,雄虫和雌虫的比例大约是1:10,雄虫们仗着数量稀少,从小就被身边的雌虫养尊处优地供着,根本不知道人间疾苦,花钱往往也是大手大脚。   眼前这位阁下呢?花钱的本事倒是远超及格线,可是这冷酷无情的砍价作风又是从哪学来的啊!   他咬了咬牙,好一会才挤出一句警告:“阁下,请允许我提醒您,在没有主治医师同意的情况下,B级以上的精神病患是不能随意离开病院的。”   这是实话,也是为了最大程度保障社会安全的必要流程。毕竟B级以上的雌虫破坏力都不容小觑,如果一不小心跑到大街上发疯,那造成的人员伤亡和经济损失可以说是难以估量的。   伊洛恩闻言,果然十分丧气:“这可怎么办,我真的交不起那么多钱。”   “即便您拖欠医药费,我们也不能让您随便带走……”   “可是我确实没有钱啊。”   医生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强调道:“……您明明刚刚才说,您的雌君有几十个亿的财产。”   “是啊,我是这么说过。”伊洛恩有点委屈,“可那是诗因的,不是我的。按照协议上的规定,如果我不能帮助诗因平安度过衰亡期,那些财产就不能归我所有,我也得继续背着两个亿的负资产生活。而现在你不让我带诗因走,我没法帮他度过衰亡期,当然也就没有钱了。”   医生却松了口气,语气轻松地说:“这个好解决。衰亡期而已,您只要交给我们少量汗液和唾液,剩下的让我们来做就好。我保证诗因能平稳度过衰亡期,海莱家族也绝不会查出什么来的。”   伊洛恩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头:“你们要怎么做?”   “这个解释起来比较复杂,属于医学专业领域范畴,您只要放心交给我们……”   他们的对话声模模糊糊,像是隔着一层水,断断续续地传入诗因的耳中。他僵硬地,像只没有生命的人偶一样躺在冰冷的台上,如同砧板上的一块鱼肉,任由摊主与顾客在身上讨价还价,敲定他的去处。   美黛丝还潜伏在后方,没有动作。   他长长的睫毛轻颤了一下,微垂着涣散的瞳孔,面上平静无波,看不见一点戾气。   这两种去处,他哪一个都不想要。   但是他名义上的这位雄主,好像是一个笨蛋。   又笨蛋又古怪,令猫难以捉摸。   这让他生出了一些不必要的好奇心。他想看看这个漂亮笨蛋会用哪种办法,把他带出去;带出去以后,又会怎么样傻乎乎地对待他。   那张好看的脸上会露出什么样的神情,好看的眼睛里又会是怎样的神色。   仅仅只是这份好奇,让他继续忍耐着,等待着,观察着。   他的耐心一向很好,他也已经忍耐了足够长的时间,并不急于这一时半刻,可以让笨蛋慢慢来。   他微微动了动耳朵,却在这时忽然听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动静。装满了厚厚的防御和隔音材料的病房内从上方传来了两道轻微的“咚咚”声,混在旁边嘈杂而无营养的对白声中,很不起眼。   但诗因眼神却微微凝了一些,被强制散瞳的眼睛无法对焦,他只能想办法眯起眸子,盯住了永远一成不变的白色天花板。   好像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此时,楼上实验室内。   “监测实验体数据。”   “体温较低,心跳平稳,脑电波正常。生命活动持续中,血液总量正在缓慢回升,预计十小时后达到目标数值。”   屏幕前的一名白大褂撇撇嘴,嘟囔道:“居然还要十个小时,变慢了这么多。”   旁边的助手殷勤给他倒水,赔笑说:“毕竟他现在是衰亡期了,一次性抽掉那么多血,在缺乏营养补充的情况下还能进行自我恢复已经很不错,而且他的雄主不是来了吗?只要得到津液样本,我们就可以控制他体内各项数据的恢复,在保持肌肉萎缩的情况下,同时提高他的造血速度,那样就再也不愁原料供应了。”   白大褂端起水喝了一口,嘴里咕噜咕噜地响,他露出贪婪的目光:“要是能把雄虫一起控制起来就好了,那样才能实现完美的数据调配,可惜……”   他砸吧砸吧嘴:“雄虫出事,引起的社会关注就太多了。就算是发了疯,也没办法关起来,有的是雌虫想献身照顾配对……啧,讨厌的特权。”   他正批判着世风日下,忽而听见门口处响起一阵喧嚣,不由得朝那边看去。   门板上有规律地传来一道道声音,不是那种正常的,用手指轻叩的敲击声,而是仿佛被什么重物击中,震动门板,发出的沉闷碰撞声,咚,咚,咚。   他莫名其妙:“机器人卡住了?把推车撞到门上了?怎么那么大动静。”   这间实验室的门是特制的,防御性和保密性一流,加上通往实验室的走廊也十分隐蔽,路上设了种种关卡层层防护,非内部人员根本找不到位置,更不可能进来。   他们长期安逸地在这里做着各自的勾当,支配着手下无力反抗的实验体们,早已经忘记了警惕和危险为何物。   助手连忙起身:“我去看看。”   他整理了两下衣摆,一路小跑到门前,期间抬头朝门口的监控屏上随便瞥了一眼——黑屏。   大概是电池用完了,或者哪里又出了什么小故障吧。助手满不在乎地想。   门上砰砰声不停。他被催得有些不耐烦,口中连连说:“来啦,来啦。”   到底是哪个蠢货在这里撞墙,真是非得好好修理一下不可了——开门前一秒,他还在这样想着。   工作量又增加了,多么麻烦的一天啊。   门栓落下,门锁打开,指纹识别通过,防御解除。   银白色的大门在他眼前缓缓开启,一股恶臭扑面而来。门外,漆黑的野兽丢开了手中撞得支离破碎的机械体,朝他露出了沾血的獠牙。   楼下,伊洛恩和医生的谈判也终于磕磕绊绊地进入了尾声。   双方各退一步,医生不情不愿地道:“好吧,阁下,您可以暂时带走诗因一阵子,但是等衰亡期结束,您拿到钱之后,就必须带他回来继续接受治疗。”   “我知道了。”伊洛恩敷衍道。   “那么请您向虫族至高无上的智慧之神发誓吧!”   见伊洛恩不解,医生嘿嘿笑着,解释说:“智神全知全能,只要您发了誓,它就会一直看着您,直到您完成誓言为止。”   伊洛恩莫名其妙地重生一回,对这种玄学上的事情还是上了点心,不想沾上这种神神鬼鬼的东西。   他正思索着要怎么把这个誓言给糊弄过去,忽然心跳猛然快了两拍。他皱起眉头,朝头顶看去。   然而这个房间的密闭性实在太好,甚至连窗户都没有一扇,厚厚的隔音材料将四周盖得严严实实,让他无从判断。   发生什么事情了?   伊洛恩经历过末日时代的摸爬滚打,长年累月的死亡边缘中磨练出来的直觉往往能在危急关头予以示警。他感觉到了危险。   医生毫无察觉,还在一旁不住地催促他:“阁下,您别发呆了,快点发誓啊!”   伊洛恩勉强定下心神,一把推开他,径直往玻璃墙那边走,回绝道:“不,你先让他出来。”   医生这时候也固执起来了,不知道是不是也感受到了某种不安的气氛,怎么也不肯妥协,作势要拦他:“不行,不行!您如果不发誓,就得写一份保证书,然后才能带他走——”   话音未落,只见头顶的灯光忽然闪烁两下,陷入黑暗。紧接着,地板上展开巨大的红色逃生箭头,一道震耳欲聋的音量响彻整个房间!   “警报!警报!外敌入侵!请沿着逃生出口立刻离开!”   医生正心烦意乱,直接往墙上踢了一脚,骂道:“哪个混虫又乱触发警报,这里哪有什么外敌……”   话还没说完,只见被他踢中的墙体蔓延开蛛网般的裂纹。裂痕蜿蜒而上,一直向房顶蔓延,整个过程寂静无声,直到裂纹缓慢爬到了房顶正中央的位置,不动了。   紧接着,天花板突然爆发出“轰隆”一声巨响,那一瞬间如同天塌一般,碎石迸裂!   一只巨大的,几乎有一人高的爪子从豁口中伸了下来,伴随着刺耳的咆哮和尖叫,墙灰和血水顿时如雨般簌簌而落!   紧接着,天花板接连被大力捅穿,咚咚咚咚!碎石砖块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而破洞之间的缝隙很快就被打穿,砰地一声,最后一块混凝土应声而落,一只漆黑的巨兽探下了头颅,对二人张开长满尖牙的巨口,发出腥臭的嚎叫:“嗷吼——”   在他们没有看到的地方,这间防护森严的密室之外,整个病院已经为噩梦般的景象所占据。   走廊上哭叫逃跑的护士被按在地上,绑在床上的病患睁着绝望惊恐的眼,试管瓶被摔碎,新鲜的陈旧的血液倒了一地,激得猛兽更加亢奋,领头的怪物把满地的血液和尸体卷入舌尖,昂起脑袋,发出响彻天地的嚎叫:“吼——”   而在建筑之外,一望无际的海洋之上,密密麻麻的黑色生物挤满了天空,狰狞的怪物们如同成群结队的蝗虫,争先恐后、前仆后继地奔向为数不多的绿色岛屿,朝着这栋小楼涌来。   它们闻到了新鲜血食的气味,它们听见了同伴的召唤,它们饿了。   停泊在岸边的飞船发出两声惊天动地的炮响,且战且退。驾驶舱内的两名雌虫已经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   飞行员:“草啊啊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异兽啊啊啊这哪打得过啊完蛋了啊啊啊啊!!”   同伴:“这个星系当年不是已经清剿干净了吗?明明刚才也根本没有警报,怎么会突然出现这么多!该死,该死……少将!!”   炮口对准上岸的异兽,轰一声又打出了一个缺口,却很快就被更多的后来者填补上,仿佛无穷无尽。   而此时的密室中,地面上的虫族和卡在天花板中的异兽对峙着。肉沫和涎水顺着它的牙缝滴落,在地面打出轻微的吧嗒声响,如同死亡的秒钟倒计时。   医生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转身就跑!   伊洛恩从震惊中回神,他用力拨开面前的碎石,拔腿朝玻璃墙冲去。   诗因! 第11章   异兽,是虫族对宇宙中一切非智慧文明、且具有强烈攻击性的生命体的统称,往往体格庞大,防御力强,破坏力巨大,以肉类为食。   一旦成群结队出现,很快就能把若干星系上的所有生物全部吃光,犹如蝗虫过境寸草不留。   即便是正规军,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与它们狭路相逢,都难免会产生惨烈的伤亡数字。   而突然降临到这座小行星上的异兽大军,正是令虫族军方都头疼万分的品种,B级以下的雌虫空手对上它们,可以说是毫无招架之力。   而它们又出现得实在突然,就连警报都来不及拉起,在场的所有虫族全部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这群异兽就像夏日午后的一场暴雨,毫无预兆,突如其来,但却又是泛滥的蝗灾,不把所有生命体吃个干净,是不会离开的。   天花板和地板都在震颤不止,墙外的异兽还在朝伊洛恩凶猛地咆哮,不住地努力挣扎想下来,好好一饱口福。   伊洛恩几乎是扑到诗因床前,他去掰诗因身上的抑制环,却掰不开,这些环专门用于束缚最高等级的雌虫,刀枪不入坚固无比,根本无从下手。   诗因被困在这里动弹不得,床体也被固定死了,要想带他走,必须毁掉这些环。   他咬咬牙,从地上抬起一块板砖,高高举起,往抑制环狠狠砸去。哐!哐!哐——   砖石在敲击中四分五裂,脱手飞出,碎片割破了伊洛恩的拇指,血落了下来,在床面晕出几块斑点。抑制环上却仅仅只是出现了一点磨损的痕迹,仍旧牢牢扣在诗因手腕上,纹丝不动。   身边的敲击声不绝于耳,诗因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他兀自挣扎了一下,却只带来一点细微的抽搐。   他太虚弱了,脖颈被卡在环中,连话都讲不出来。金色的眼睛慢慢眯成细缝,朝黑暗中奋力敲击抑制环的雄虫看去,却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晃动的轮廓。   远处更黑暗的背景中,凶暴的异兽在咆哮嘶吼,仿佛下一秒就会毁灭一切。   他想再次凝聚精神体,可是体内的精神力早已接近干枯,运转起来滞涩迟钝,只能在半空中隐隐约约浮现出猫咪的虚影,怎么也无法落实。   他竭力偏过脸,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已经让他浑身颤抖,汗如雨下,干裂的唇瓣微微张开,很想骂上几句脏话。   还不快走。   这笨蛋雄虫,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走!   伊洛恩发了狠一样,一块石头碎了,捡起另一块接着砸,敲击声和房顶传来的砰砰声交织回响,终于在第八块石板粉碎之后,抑制环无可避免地产生了一道裂缝,五道刺眼的蓝光顷刻间熄灭了一道。   伊洛恩额上滴着汗,他抓住铁片插进缝隙,脚抵着床板,用力一撬——只听“咯嘣”一声脆响,这道枷锁终于从诗因手腕上脱落,噼啪落到地上,成了一团废铁。   卡在洞中的异兽还在猛烈挣扎,晃得整个天花板摇摇欲坠,尘土已经在地面厚厚地积了一层。伊洛恩力竭地喘着气,这才有空与诗因对上视线,然后他愣了一下,抬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用掌根抹掉诗因脸上的灰,温暖的手心熨帖着那张冰凉漂亮的脸,说:“别怕。”   他自己的头发上也全是灰,因为汗水黏在皮肤上的更多,但他的眼睛仍然映出了一星微光,一闪不闪,亮度微弱、稳定而温柔。   即便身处险境,危在旦夕,他好像和平时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在面对诗因的时候,永远都是这幅样子。和之前握住手时,看着烟花时,抚摸猫咪时,结婚宣誓时,一模一样。   诗因不安地眨眼,长长的睫毛撩动他的手背。伊洛恩低声说:“没事啊……我们不是发过誓了吗。”   他从来就不是多乐观的人,当他看到怪物出现的时候,就明白今天注定凶多吉少了。   但他不能丢下诗因,不能让诗因被绑在床上,毫无尊严地葬身兽口。   如果今天非死不可,他也不能让诗因落得这样的死法。   流浪猫既然来到了流浪汉身边,给了他安慰,那么从今往后,它的生命就是他的责任了。   伊洛恩再次举起石板,深吸一口气,朝着剩余的抑制环重重砸去。   “哐当——”   他们刚刚结了婚,毫无感情地发了誓,说会永远陪伴彼此。   他们素昧平生,以后的生命也未必会有交集,也许这是他们唯一能够履行誓言的机会。   陪伴彼此,在虎狼环伺下,同生共死。   沉重的石块与坚硬的环相撞,在反作用力下震得他虎口发麻,胳膊险些脱臼。   伊洛恩的双手几乎失去了知觉,他握住碎块的手指隐隐颤抖,胸腔剧烈起伏,正要咬牙继续,可是还没等他再次把石块举起,头顶骤然炸开轰隆一声巨响!   天花板开始倒塌了。   碎石钢筋支离瓦解,沉重地坠落。   伊洛恩瞳孔一缩,身体比大脑的反应更快,他趴在诗因身上,抱住了对方的头。   而后是狂风暴雨一般的落石和塌陷,还有重物砸在□□上发出的沉闷碰撞声响。   诗因大大地睁着双眼,但是头部被伊洛恩牢牢护在胸前,什么也看不见。   他闻到了漫天尘埃中弥散的血腥味,听得到掩埋在乒乒乓乓嘈杂声音中颤抖隐忍的一记闷哼。   他一点都没有感觉到疼痛,可是他竟然开始不能自已地发抖了。   ——雄虫是珍贵的,稀少的,弱小的,是必须被严密保护,小心供养的,稍有不慎就会死去。   这是虫族社会中的常识,是每一位雌虫生来就被牢牢灌输的观念,是他们为之奋斗、守护、乃至忍耐种种折磨苦痛不公的理由,是让他深恶痛绝的陈旧规训。   而弱小的、稀有的、脆弱的雄虫,让他憎恶、鄙夷、恨不得千刀万剐的生物,他名义上的雄主,总是多虑而忧愁,几次险险从他的杀意中侥幸逃脱的大笨蛋,正在用孱弱的身躯保护他。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做?   笨蛋雄虫,这到底关他什么事?为什么要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为什么要做这种不自量力的事,为什么不自私地跑掉!   呼吸在这一瞬间变成了如此困难的一件事,他张口用力喘着气,喉咙几乎哽咽。   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塌陷看似漫长,实际上也不过只是呼吸间的功夫,碎石尘埃已经将他们的身影完全淹没。   卡在洞口拼命挣扎的异兽看见中意的猎物被压倒,顿时更加兴奋,一边嗷嗷吼叫一边扑腾得更加厉害。   千疮百孔的隔层无力招架,它的爪子已经快要接触到地面,异兽忍不住张嘴狂吼,为即将到来的盛宴发出开动的宣告:“吼——”   就在这时,蹲在角落差点被压扁的机器人忽然重新亮起豆豆眼,在昏暗的室内幽幽地闪着绿光。   它甩甩头,扫掉身上的土灰,从石板中爬出来,双眼飞快地扫视了一遍面前的场景,做出判断。   异兽入侵,主人有危险!   然后它90°抬起头,眼中的准星锁死了悬在头顶的异兽,两手举起,指尖刚好对准它张开的血盆大口——   锁定目标,激光发射!   轰——!   白光爆闪,一举刺入口腔,直接贯穿了异兽的整个身体,轰然爆炸!   异兽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烈哀嚎,伴随着照亮整个室内的刺目光亮,一股浓郁的烤肉焦香很快就强势占领了整片空间。   那道用于超远距离微操的医疗激光在异兽体内仔仔细细地把它的五脏六腑全部烤了个遍,热度由内而外,穿过血管和脂肪,连厚重的甲壳毛皮也不放过,一寸寸烤得鳞片翘起毛发卷曲,直到终于包裹不住,裂开蛛网版的细纹,任由油脂和热气从体内迸射而出!   噼里啪啦,热气腾腾!   终于,那点最后的哀嚎也消失了。一吨十成熟的巨大肉块轰隆落在地上,庞大的体型让整层楼为之一颤,皮肉还在滋滋地冒着油光。   异兽睁着一双被烤的发黄的眼珠,失去灵魂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至死也不忘大张着嘴,把头朝向玻璃墙的方向,直勾勾地盯着临终前心心念念的猎物。   饭饭,它心爱的饭饭。   它死不瞑目。   “啊呀讨厌啦,这帮家伙干扰了电离层,害我掉线好久。”机器人举着还在冒烟的一双小手,绕开焦香扑鼻的肉块,脚下的引擎马力全开,直接冲破了玻璃墙,“主人!主人你还好吗?战无不胜的小美来救你啦!”   它嘿咻嘿咻搬开一块块沉重的石板和钢筋,把那些杂物随便扔到两边,很快就清理出一条干净的走道,露出了控制台上的情形。   它看到身体叠在一起的两人,不由得迟疑了一下:“……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诗因:“……”   伊洛恩:“……”   诗因露出了想把人工智障原地拆解的恐怖眼神。   机器人:“……嘤。”   而此时,和他们相距不远的医院走廊内,却骤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医生被异兽摁在脚底,像一只在猫爪下死命挣扎的老鼠,拼命扭动自己的身躯,他面目扭曲,哆嗦得语无伦次:“不不,不要吃我……里面的雌虫更好吃,别吃我,我可以给你带路……呜呜呜……”   异兽的爪子刺破了他的皮肤,医生癫狂地蹬腿大叫:“不!!我还有重要的实验!我明明可以改变这个世界!不可能会死在这里!明明,明明我该成为比S级更重要的雌虫啊!我该是万民朝拜的伟大科学家!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   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这个星系的异兽不是早就被驱逐,早就被军队清剿得一干二净了吗?军队在哪里?军队为什么没有防御?为什么没有保护他们?!   剧烈的疼痛穿透内脏,医生刺耳的叫嚷戛然而止,他瞪大双眼,不住地发出“嗝嗝”的气音。   军队,军队……   逐渐模糊的脑海中,最后飘过了一个画面。   那是一则陈年新闻,直播胜利驱逐异兽的队伍凯旋而归,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主持人热情地赞美带军的将领,歌颂他辉煌的战绩。   “……不愧是新生代最强的S级雌虫!这一次指挥作战也发挥出了惊人的水准!凭借麾下蔚蓝军团的勇猛作战,还有本命机甲美黛丝的精准打击,他们终于再一次将异兽驱逐出境,成功守卫了我们的星域,为第五星系的百姓带来了和平幸福的生活……”   镜头中白色的长发迎风舒展,金色的眼睛在深蓝的帽檐下熠熠生辉,骄傲而恣意。   ——而当初那个带军击败了怪物,捍卫着这片和平的军官,此时正被他牢牢锁在床上,做着他“重要”的实验品。   想到这一点时,医生头已落地。 第12章   宛如废墟一般的密室内,半塌的天花板还在零零星星地往下落着石块。   伊洛恩艰难地撑起身体,握拳闷咳了几声,才哑着嗓子对机器人说:“诗因被卡在这里动不了,1034你……你来看看,能不能把这个抑制环打开。”   “哎呀讨厌,1034只是人家的艺名,你都和主人这么熟了,不如直接叫我小美啦。”   机器人矫揉造作地摆了一下手,顶着诗因不善的目光,动作行云流水般从体内掏出了一枚遥控器,得意洋洋道,“打开这些抑制环很简单的,因为小美已经成功拿到了控制它们的开关!只要按住这只遥控器,‘滴’一下就好了——你看!”   它用钳子手夹了夹遥控器上的按钮,发出滴的一声轻响,在空旷的室内格外醒目。   等了三秒,无事发生。   小美和伊洛恩大眼瞪小眼,它看看遥控器,再看看抑制环,然后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哎呀,控制台都断电了,遥控器当然没有用,我怎么忘了呢!”   伊洛恩哽住:“……那该怎么办?”   刚刚背上硬挨了几下,还是挺疼的,不知道骨头断了没有,他好不容易才咽下即将涌到喉头的一口血,没有吐到诗因身上。   总之,刚才的手段行不通,他已经没有力气再继续砸石头了。   小美一点不慌,咔嚓咔嚓动了两下自己的小手手:“没关系,那就物理开锁咯。”   它从手指尖弹出一根小针,插进抑制环的缝隙中,也不知道怎样捣鼓了几下,只听咔嚓一声,锁扣自动打开,坚固无比的环砰地一声落到了地上,骨碌碌滚出去老远。   伊洛恩瞪大眼睛,喃喃:“居然这么简单。”   看来他还是太老实了,怎么没想到这种取巧的办法?   小美得意洋洋道:“那当然啦,也不看看是谁来操作,小美可是超级厉害的呢。”   接着它如法炮制,把剩下三个也依样拆开,那些昂贵且坚硬无比的镣铐,终于如细藤上熟透了的瓜,砰砰砰落进废墟堆,光荣地成为了垃圾的一员。   四肢骤然一轻,诗因发出一声抑制不住的闷哼,原本绷紧的身体慢慢松了下去,无力地瘫软在床榻上。   繁复的蕾丝像潮起的海浪,几乎淹没了他的下巴和脸颊。此时的他就像一个包装精美的提线人偶,即便操控命脉的细线断了,也不过摇摇摆摆地落在地上,躲不掉任人摆布的命运。   伊洛恩看得心脏揪紧,一只手小心地捞起他的脖颈,一只手扶住他的后背,目光担忧:“怎么样,诗因,能自己起来吗?”   诗因的眸子仍然是涣散的,但这时却蒙上了一层水光,朦胧地倒映着眼前雄虫的面容。他微拧着眉头,苍白的嘴唇轻轻喘着气,似乎很想对他说点什么,只是仍然有心无力。   “全身失血过多,加上被打了肌肉松弛剂,24小时之内都动不了的。”小美在一旁扒着床板,呜呜噫噫地开始哭诉,“呜呜呜,我可怜的主人,你受苦了呜呜呜……”   诗因烦躁地闭起眼睛,要不是仅剩的一点精神力都拿去凝聚精神体了,他真的会忍不住把这家伙给好好打一顿。   废话那么多,就是欠教训。   他也说不清自己心里的烦乱究竟是因为美黛丝幼稚的聒噪,还是在雄虫面前暴露了不堪而脆弱的一面。   真是丢脸。   他这辈子都没有这样丢脸过。   面上传来被温暖手指拂过的触感,乱发被细心地拨到耳后。诗因心中一颤,那股烦躁不安的情绪也开始微微动摇。   机器人瞅着他俩,哭声越来越干巴巴,自己也觉得自己哭得很多余,于是转而从胸口掏出一只听筒,重置表情,对伊洛恩彬彬有礼地说:“阁下,您受伤了,让我来给您看一看吧。”   伊洛恩说:“没事,一点皮肉伤,我们还是尽快离开这里比较好。”   他负伤的经验还算丰富,何况刚刚应该没有伤到要害。要是真的伤到了,趁他现在还没什么感觉,还是赶紧离开这里比较好。   果不其然,楼上再次响起咆哮声,残缺的天花板又往下落了几块碎石。   这次是整整三只异兽,它们巨大的脑袋凑在一起,都想从天花板的大洞钻下来,挤来挤去,血红的大眼盯着下面的虫族,简直垂涎欲滴。   伊洛恩头皮一紧,当机立断,他在床前蹲下,一把将诗因捞到背上,对机器人说:“这里不宜久留,快走,拦截它们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机器人回头看了一眼,立刻震惊摇头:“什么?这不行!我拦不住的啊!”   “你之前不是做得很好吗,就像刚刚那样!”   “不!您在想什么?我现在的身体只是个平平无奇的护理机器人而已!刚刚那一下已经用去了我体内90%的能量库存,再多就没有了!”   异兽仍在那里挤挤攘攘,其中一头格外强壮的已经挣开了另外两个猪队友的束缚,爪子刨地,随时准备起跳。伊洛恩迅速起身,差点被背上的重量压得一个踉跄,但好在还能走。   他咬了咬牙,迅速用床单把诗因绑在身上,大喊道:“那就带路,走!”   诗因整个身体全趴在他背上,被他背起来的那一瞬间,瞳孔剧烈震颤:“!!!”   雌虫是天生的战斗机器,骨骼密度与强度都远高于雄虫。即便身高身形相仿,雌虫都要比雄虫重上许多。   诗因看起来清瘦虚弱,但其实也是大百来斤的重量,可不是普通雄虫能够承受得住的!   机器人也惊呆了:“可是,可是您背后还有伤……”   “不要紧,快跑!”   伊洛恩抬腿就跑,机器人连忙紧随其后,朝着走廊方向一路狂奔。头顶的异兽怒吼一声,一跃而下,却还是没能来得及拦住。它顿时暴怒,四爪着地加速飞奔,对他们紧追不舍!   剩余的两只同伴也终于成功挤出窟窿,跟下饺子一样,扑通扑通鼻孔着地。它们甩了甩头,嗷呜一声,长长的舌头甩出口腔,一起追了过来!   漫长的走廊中回荡着他们急促的脚步声和野兽粗重的呼吸声,相隔越来越近。机器人一边哇呀呀地乱叫,一边疯狂从胸口掏东西出来,什么手术刀钳子镊子盘子,有一样算一样,每当后面三头异兽追上来一点,就转回身,把胳膊抡圆了,用力一甩!   砰!   哐!   咚!   异兽被砸得头晕眼花,吼声惊天动地,全力奔跑的身体与高速甩出的金属物件相撞,发出骨骼开裂的清脆声响。   饶是以他们在真空地带行动自如的高强度体格也险些遭不住这样的撞击,全凭着对干饭的热情重振旗鼓,被打退了一段路也毫不气馁,甩着口水继续穷追不舍!   机器人实况播报:“很好!我们现在看到三位选手都在全力奔跑,三号选手的起速非常漂亮,弯道超速进入第一位!可是……噢!天降铁锤!很不幸,它又掉到最后面去了,第一名的位置被二号选手取而代之!”   “二号选手脚步稳健,在直道和弯道的发挥都非常稳定。接下来是一段超过十五米的直道,果然二号选手开始提速了!加速冲击!全力加速!然后它即将迎来的是……指甲剪!噢是指甲剪!二号选手惨遭指甲剪迎头痛击,被迫离开了第一梯队!”   “最后我们来看看一号选手,一号选手之前在两位选手的衬托下显得不太起眼,它的真实实力又是如何呢……噫,哈喇子都流出来了,可见表情管理真是非常的失败!观众席上发出了一片嘘声。扣分,必须狠狠地扣分!”   伊洛恩跑得气喘吁吁,他背着诗因实在跑不快,全靠小美在后面拖延异兽的脚步。好不容易终于穿过整条走廊,贴着“危险”字样的大门已经近在咫尺,他连忙抽空回头喊了一句:“关门!”   机器人从善如流:“好的嘞,您放心——各位观众朋友,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我们来到了本场比赛的终点线,让我们看看究竟是哪位选手能坐上第一名的宝座呢?”   三只异兽你推我搡,在狭窄的走道中并驾齐驱,新仇旧恨以及对食物的执念累加在一起,奔跑的脚步简直跟上了马达似的,狂野得近乎疯狂。   机器人滴溜溜躲到门后,小手抓住了门板边缘,豆豆眼映着它们疯狂狰狞的表情,嘴里还不停:“三位选手实力相当,速度不相上下,解说员也看不清到底是谁能最先到达呢!那就让我们最公正的裁判来为他们做下决裁吧!三——二——一!”   咫尺之遥,安全门轰然紧闭!   扑通扑通扑通!   三只异兽前仆后继,齐刷刷地撞到了门板上,一直叠着一只,如同三明治一样,被压成了三块嗷呜哀号的大肉饼。   机器人轻轻拍了两下手,快乐地说:“裁判觉得你们平手了!很好,并列倒数第一,全都没有奖励噢!” 第13章   机器人哒哒哒地朝前跑,很快就追上了跑得很慢的伊洛恩。   它在宽敞的走廊中一边倒车,一边胸有成竹地说:“阁下,我现在带您去总控制台,那里是最安全的。这座病院配有齐全的战时防御设备,我们只要启动它,就能得到总面积一百平方米的绝对防护领域,保证能让异兽无法进犯!之后再向军方发送求助信号就万事大吉……”   伊洛恩牢牢背着诗因,已经累得快要喘不过气了,全靠意志力坚持。他尽力保持体力,在呼吸的间隙抽空回道:“很好……只要向这个方向……走下去就可以吗?”   “对滴对滴!从医院通往控制台的路只有一条空中走廊,只是隔了两层楼而已,不过楼层内的详细地图我都下载好啦,您只要跟着我走就绝对没问题……”   它说着说着,忽然看见伊洛恩顿住了脚,而它自己却顺着惯性往后又倒着走了两步,然后就感觉到自己的临时躯体好像撞上了什么硬硬的,黏糊糊的东西。   抬头一看,猩红的兽口正对着它的脑袋,尖利的犬齿抵着它的后背,腥臭的口水一滴滴地落在它胖胖的身体两边。   机器人:“啊这。”   伊洛恩艰难屏息,小心翼翼地发问:“……我们还有别的路线吗?”   异兽甩起狰狞的大脑袋,口水和舌头在空中划了一个扭曲的圆弧,张口就要咬下机器人的头!   机器人吓得鬼哭狼嚎,脚下引擎全开,一波绝地冲刺险险逃脱兽口,滋溜一声冲到伊洛恩身后老远,哇哇大叫的声音还在源源不断地传来:“没了!这是唯一的路!啊啊啊救命啊!怎么办啊呜呜呜小美要被吃掉了而且还是长得好丑的怪物啊啊啊小美不想被怪东西吃掉噫呜呜噫——”   埋伏半天的异兽好不容易等到猎物上门,结果却一嘴咬了个空,上下牙齿咯嘣碰在一起,那酸爽的声音听得伊洛恩心里一抖。   果不其然,下一秒,那只异兽就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朝着伊洛恩直扑而来!   伊洛恩转身就逃!   但他已经精疲力竭,本来就跑得慢吞吞,这时没了机器人在后面拖延时间,三两步就被异兽追到了身后。   他感受到身后野兽近在咫尺的灼热鼻息,凭本能就地打滚——   嘎嘣!   异兽再次重重地咬空,这次的力道前所未有,连粗壮的牙齿都几乎震碎了一小块。   这一击足以令他们两个穿肠破肚,好在伊洛恩虽然模样狼狈,但也勉强躲开了。可是这一下也让诗因从他背上滚落了下来,身体顺着惯性在地上滚了两圈,白发四散而开,差点被异兽黑乎乎的爪子踩在脚底。   伊洛恩眼疾手快地一把捞回那缕发丝,一手抱着头发,一手环住诗因的腰,拉着他踉跄后退两步,然而体力透支加上重心不稳,他们很快就一齐跌落在走廊的墙边,双双倒成一团。   异兽近在眼前,他们已经避无可避。   伊洛恩紧紧抱着诗因,用最后的力气把他掩在身下,准备好迎接死亡的来临。   诗因却眯起一双眼,从他的肩头投出视线,看向了张牙舞爪的异兽头顶。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精神体读条完成,一只蓬松松的白色猫咪从天而降!   它顺着重力下落,小爪子用力一扑,重重地踩在异兽的脑袋上,紧接着浑身毛毛全部炸开,软乎乎的大尾巴用力甩出,在异兽的鼻孔处狠狠一拍。   呀打!猫猫掉毛攻击!   被踩中的异兽突然动作一顿,脸上露出呆滞的表情,它张大的嘴角一阵抽搐,而后神色狰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阿阿阿——阿嚏!”   浓重的口气吹起一阵旋风,把伊洛恩的衣摆和头发吹得狂舞不止。他震惊回头,就见到猫咪正面无表情地用爪子戳着异兽的眼睛,把后者戳得惨叫连连满地打滚,它轻盈地左躲右闪,每一次都刚刚好避开异兽的攻击,并且把自己半秃的猫爪狠狠扎进异兽的眼皮。   “嗷嗷嗷嗷呜——”异兽捂着眼睛痛哭流涕。   见他看过来,猫咪用另一只闲着的爪子往另一个方向一挥,示意他赶紧走。   伊洛恩这才回神,连忙搬动诗因的身体,将他重新背到背上。但是刚刚受到的惊吓太大,他此时双腿还微微发抖,背上诗因之后试了好几下都没能成功站起来,眼见着猫咪招架得越发吃力,他心里着急,额头上很快出了细细密密一层汗。   诗因的长发垂落在他胸前,冰凉的面颊贴着他热汗滚滚的颈侧,为他带来了片刻的凉意。   伊洛恩深吸一口气,扶着墙勉强站住了,可他刚走出去没两步,就见到走廊拐角处突然出现了一辆红色的大推车,正气势汹汹地朝他们的方向冲来!   是小美!   刚刚落荒而逃的小美又杀了回来,气势汹汹杀气腾腾如同冤魂索命,它跑得风驰电掣,手里的推车装着一瓶巨大的液化气罐,简直像一只狂奔中的坦克,连怒吼都在风中拉出了长长的回音:“叫你想吃小美,叫你想得美!小美要代表月亮消灭你哇呀呀呀——”   伊洛恩侧身躲过,而推车仍然一往无前地向着异兽的方向冲去,他惊恐地看着那个方向,还有在异兽身上起伏跳跃的小猫,忍不住喊道:“等一下,诗因还在……”   推车带着液化气罐,轰隆隆驶过走廊,一路加速度带来的惯性已经无法消解。猫咪飞快地往这边瞥了一眼,对自家人工智障的没谱程度也算心中有数,它最后扎了异兽一爪子,从小山般的身躯上跃下,轻盈的身体甫一落地就如离弦之箭射出,闪电般朝着伊洛恩的方向窜来!   赶快离开这里!   小美已经松了手,任由推车向前绝尘而去,然后它拽住伊洛恩的衣摆,拉着他连连后退。猫咪也三两下跃上它的头顶,对着那光滑的脑瓜子就是一巴掌,没好气地骂道:“喵喵喵!”   蠢东西,还不快躲开! 第14章   后头那只倒霉的异兽终于摆脱了猫爪的骚扰,还在捂着眼睛满地打滚,嗷嗷叫唤个不停。   它被折磨得够呛,此时只顾得上眼睛痛,压根没注意到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朝着自己这边疾驰。   直到雷鸣般的声音近在耳边,它才睁开半瞎的眼睛茫然地瞅了一眼——也就是那么一眼的功夫,沉重的液化气罐已经从推车中滑落飞出,以雷霆万钧之势,重重地朝他碾来!   异兽连一声哀嚎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液化气罐顶得倒飞出去数米,那种凶猛到近乎骇人的力道将它的身躯狠狠掼到墙上,当场就砸得皮开肉绽。   它奄奄一息,抽搐着四肢做了一番最后的挣扎,然后就听到了那只红色的巨型罐头落地的清脆声响。   当啷。   瓶子摔得四分五裂。   暴烈的气流如同终于挣脱了潘多拉魔盒的魔鬼,四周断开的电线噼里啪啦闪着蓝色弧光,两者相遇,顿时天雷勾地火,狂飙突起!   轰——   墙体、地板、气罐、异兽的身体,统统在顷刻间炸得粉碎,在白光中灰飞烟灭。光芒炽盛,爆炸声地动山摇,整栋建筑剧烈震颤,像是突发了一场十级地震。   整齐的瓷砖地面寸寸开裂,防火门残片如燃烧的扑克牌在空中翻飞,伊洛恩脚下不稳,差点陷进裂开的地板缝隙,好在这次小美反应迅速地拉住他的衣摆,勉勉强强从东倒西歪的伊洛恩身上拽回了一点重心。   好不容易等爆炸平息,他们回头一看,干净整洁的病院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原本隔开走廊和各个科室的墙体只剩下断壁残垣,整层楼板以爆炸起点为圆心层层坍缩,裸露的钢筋网在硝烟中频频抽搐,像一只垂死挣扎的蜈蚣。   曾经摆满各个科室的精密医学仪器都已在高温中融化,和若干不明成分的溶液混合在一起,在混凝土的断面中不断淌下焦黑的黏液,弥漫开一股刺鼻的糊味。   而原本隐匿在其他室内的异兽,又幸而没有被爆炸波及的,此时都站在空空如也的地板上,一眼望去,黑压压一片。   四下寂静无声,只有碎石簌簌下落和断裂电线呲呲冒火的轻微声响。异兽们先是面面相觑,然后一齐朝着伊洛恩这边望了过来。   捅了蟑螂窝了。那是伊洛恩脑海中唯一一个念头。   他喃喃地问:“……打得过吗?”   机器人呆滞地回答:“一个都打不过。”   伊洛恩、诗因和机器人,老弱病残五毒俱全,加起来都没有一只掉毛期的猫咪能打。   伊洛恩干笑两声,说:“那我们还等什么?”   话音未落,他的双脚比头脑反应更快,背上诗因就开跑!   而他的脚步声仿佛也构成了某种信号,三秒钟后,还在远处虎视眈眈的异兽群齐齐开动,像是短跑赛道上听到枪声骤然发力的选手们,呼啦啦一片如潮水般向他们极快地涌来!   机器人头顶的猫咪又给了这铁脑瓜子一巴掌,发出一串又急又快的猫叫。小美得到命令立刻回神,从后面追上伊洛恩,甚至还推着他走了两步,说:“走走,我们快点去外面!”   它提高速度,在前面哒哒哒地带路,一边跑一边解释:“这座星球在清剿行动中曾经是军事基地,医院旁边不远就建有地下防御工事,我们暂时去不了控制台了,可以先去那里躲一躲,等主人恢复了再想办法……”   伊洛恩已经连答应一声的心情也没有了,被爆炸席卷过的路面变得崎岖不平,整栋大楼甚至都产生了一定的倾斜角度,单单是想要保持平衡都变得非常困难,更不要说快速移动。   然而四脚抓地的异兽显然没他这样烦恼,在废墟之中如履平地,飞快地追了上来,而且越追越紧。兴奋的嚎叫此起彼伏,连成一片,简直如同山呼海啸,气势惊人,好像下一秒就能扑上来开动大餐。   他们之间的距离在急剧缩短,伊洛恩跑得眼前发黑,脑子里除了喘气和狂奔以外什么都不剩下。   他们匆忙跑过一条走廊,正打算下楼梯时,却齐齐住了脚——前方正匍匐着一大群异兽,看样子已经守株待兔多时,正朝着他们龇牙咧嘴,蠢蠢欲动。   后方的异兽还在嗷嗷叫着紧追不舍,前后夹击,这下是真的无路可逃。   就在这时,机器人头顶的猫咪骤然跳到窗台上,一爪子拍碎窗玻璃,飞身跃下。   机器人这回终于跟上了主人的节奏,果断道:“跳窗!”   它一手撑起胖胖的身体,短腿在空中轻轻一甩,就像下汤圆一样干脆利落地掉了下去,剩下没说完的话还在窗外回响:“阁下放心跳,我在外面接住你们!”   伊洛恩看着窗外这个高度,满脑袋问号。   但是下一秒,上下两边的异兽同时向他扑来,口腔的腥臭味近在咫尺!   伊洛恩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踉跄爬上窗台,将诗因改为搂在胸前,紧紧抱住,双腿一蹬,飞离墙面的脚尖和异兽们伸出的爪子仅仅毫厘之差,然后,猛地下坠——   诗因的长发如海藻般扬至半空,又在下一秒骤然下落,像厚实的落雪一样盖了伊洛恩满头满身。   原本悬浮在半空接应他们的机器人发出一声惨叫,被他们的重量压得差点坠机,像溺水的人一样在空中胡乱扑腾手脚:“救命好重重重重……”   好在最初的势头过去后,机器人悬浮的动力最终还是中和了他们俩下坠的重力,能够做到在空中平缓下沉。   病院内的异兽们挤在窗口张望片刻,终于发出一声不甘愿的怒吼,纷纷拍碎面前的玻璃、甚至直接暴力捅破墙面,朝着他们的方向扑了过来!   “喵!”   早已落地的猫咪回头看见这一幕,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折返,在石块树枝上几个跳跃借力,一气跃至半空,毛茸茸的白色身体像是一枚即将投入乌云的小炮弹,爪爪弹出,正面迎击面前密密麻麻的漆黑异兽!   “吼——”   首当其冲的异兽朝它龇牙恐吓,前爪一挥就想把它拍掉。猫咪却顺势在它伸出的爪子上借力腾跃,朝那颗丑陋的大脑袋重重一踹,两只脚爪不偏不倚,正中异兽最脆弱的双目!   异兽的吼叫顿时变了调,可是还没等它开始挣扎,猫咪就用大尾巴掸了一记它的鼻尖,迅速跳去了另一只异兽头上。   这一切仅仅发生在瞬息之间,小小的猫咪动作行云流水,流星一般在黑沉沉的异兽群中跳跃翻转,所过之处猫毛纷飞惨叫不断。   而此时恰好一阵风迎面吹来,后排尚且来不及领教猫爪厉害的异兽们在半空中齐齐露出了呆滞的神情,然后不约而同地身体抽搐,张大嘴巴,深深地吸气:   “阿阿阿——阿嚏!”   狂风大作,喷嚏声和异兽倒栽进地里的噗噗声此起彼伏,伊洛恩靠着机器人顺利着陆之后没有丝毫耽搁,就地一滚再次背起诗因,起身就跟着机器人狂奔。   猫咪在他们身后且战且退,在异兽的脑袋上如履平地,来去自如,尖锐的爪子每换一个落脚点,都必定能引发一道不合群的惨叫声。   但耐不住循着气味追来的异兽实在太多,他们这边动静太大,几乎引来了全部的异兽大军,天空中又不断有新的怪物降落,源源不断地加入战局,铺天盖地,犹如蝗虫过境。   猫咪四爪难敌几百条腿,应付得越来越吃力。好几次险些被大爪子扯住了尾巴,猫毛乱飞,发出“咪——咪——”的尖叫。   伊洛恩跑得肺都快炸了:“还有多久才到?”   机器人头都不回,抓狂道:“马上,马上就到!前面就是了!”   正前方一处开阔地带,鼓着一个不太显眼的小土包。所幸这里一直没什么活物,所以没有异兽盘踞。   机器人三两步跳上土包,脚底弹出清洁毛刷,清扫功能全开——一时间黄土带着泥沙如旋风般飞起,仿佛凭空卷起沙尘暴,连站得近的伊洛恩都差点被波及,一口气没缓过来,呛得连连咳嗽。   能见度瞬间降到最低,同时也阻挠了追来的异兽们的脚步。   土层拨开,露出了一道坚固的、几乎和环境完全融为一体的黄色金属门。机器人一秒解锁验证,砰一声拉开门。里面安安静静,洞口幽深,黑黢黢一片。   它拽来伊洛恩,先一脚连他带诗因一起送了下去,然后自己也跟着扑通一声跳入。   猫咪敏捷地逃出重重包围,在圆形大门即将完全合上的前一秒,幽灵一般闪身穿梭,跟着一道落进洞口。   咔哒。大门完全关闭。飞起的黄尘纷纷扬扬下落,遮盖地表。这里又回到了最初的样子,仿佛无事发生。   而平均视力严重下降的异兽们循着味道过来,在这里走来走去,趴在地上大眼瞪小眼,不信邪地刨了半天,可就是怎么也找不到食物的踪迹了。   呜呜,它们的饭饭! 第15章   漆黑一片的地下室中,忽然亮起了一盏昏黄的壁灯。机器人拍拍手,说:“终于安全咯。”   它的身后,伊洛恩和诗因双双瘫倒在地上,一个仰头望天面无表情,一个死鱼一样躺着只剩喘气的份儿。猫咪则站在一旁,瞅瞅自己身上所剩无几还灰不溜秋的毛毛,眼神如死,连舔一下的动力都没有了。   它完了,它不是全宇宙最可爱的小猫咪了。   这场仗打得它颜值尽失,血亏。   上面的门板时不时传来一阵异兽抓挠和敲击的杂音,像是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砸在窗玻璃上,声音闷闷的,隔着一层阻碍,却又好像随时能将它撕碎。   机器人抬起头默默估算着,听见伊洛恩有气无力地问:“这些怪物是从哪里来的?”   “应该是从外太空来的。”小美分析道,“第五星系本来就毗邻未知星域,经常会遭到异兽和其他宇宙生物的骚扰。不过有边境巡逻军在,一般不会出现这么大规模的骚乱。看来军队陷入麻烦了呢。”   伊洛恩眼里亮起了一点期盼:“那军队会来赶走异兽吗?”   “噢,这得看情况。”小美抬头望天,“如果这个星球上的异兽太多,又没有传出求救信号的话,那他们大概率会选择直接炸毁这个星球。”   伊洛恩:“……”还真是硬核的处理方式啊。   他转而不抱希望地问:这扇门能撑多久?”   机器人回答:“门的防御力不是问题,问题是这些异兽会不会死脑筋地认为我们藏在下面,集中力量持续破坏土层。”   “然后它们会钻下来吗?”   “那倒不一定,但有可能会损毁各种管道……像是通风口、电路和水管,让我们失去氧气、水源和能源供应。”   这实在不是一个好消息,机器人原地转了几圈,看上去也有些发愁,但还是宽慰道:“不过没关系,只要主人能从衰亡期中恢复,我们随时可以杀出去,把那些家伙打得屁滚尿流,重新夺回总控制台!阁下,主人的身体就只能指望您啦,您一定要振作起来啊!”   伊洛恩像只乌龟一样趴在地上,也不知道听见了没有。   机器人自言自语:“好吧,那么我先来为您检查一下这里的食物储备——毕竟您要和主人做那么多事情,还是需要一点能量补充的……”   它说着,滴溜溜地跑远了。   空气陷入一片沉寂。   诗因说不了话,伊洛恩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俩现在的关系着实有些微妙,虽说是新婚配偶,但是对彼此毫不了解,甚至一开始诗因还对伊洛恩单方面表示过讨厌。   但要说形同陌路,刚刚才共患难一回,一直互相帮扶着走到这里,怎么想似乎都不至于关系恶劣。   不上不下,不尴不尬。相处时间太短,根本不足以谈论感情。   伊洛恩心想,他们之间,大概仅有一点儿相濡以沫的恩义——因为被困在同一块水洼,所以不得不依靠着彼此,支撑着活下去。   衰亡期……   如果他真的帮诗因度过了衰亡期,那么诗因接下来一辈子都得和他绑在一起了。   可是如果不这样做,他们很快就会死在这里。   事情怎么会走到这个地步?   他回想起在飞船上看到的那些画面,关于“津液交换”或者雌虫衰亡期的种种说明,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闭上了眼睛。   只有这一条路了吗?   左右为难,心乱如麻,伊洛恩想得头痛欲裂,闭上眼,暂时先平复了一下呼吸。   一定还有其他的办法,先冷静一下。   这间地下室并不大,比起所谓的防御工程,更像是一个临时补给站,走廊两侧一共有三个房间,分别是医务室,仓库和卧室。   房间里大多空空如也,好在基本的家具还算齐全。机器人把医务室的每格抽屉都拉出来瞧了一眼,居然真找到了几管未开封的营养液,算是意外之喜。   这是虫族社会中最实用也是最常见的食物,便宜大碗,易于携带,几乎不会过期变质,而且一瓶就能管饱一两天。军队外出作战时,营养液是最基础也是最重要的“粮草”,每一名军雌都无比熟悉它们的味道。   它抱着营养液回来,兴冲冲地说:“好消息,阁下!我找到了好几瓶营养液,大概足够吃一星期啦!”   它说完,见伊洛恩没有反应,又拨了拨他脑袋后面的小揪揪,问:“阁下是饿了吗?要不要先吃一点?”   伊洛恩在地上翻了个面,有气无力地说:“谢谢……暂时不用,让我先缓缓。”   他现在感觉喉咙里全是血和沙子,能有胃口才奇怪。   机器人遗憾地说:“好吧,那等您饿了再说。”   它把那几瓶营养液放回去,又过来蹲在地上提醒道:“阁下,里面有张床,躺起来会舒服很多,您要不要和主人过去休息呀?”   伊洛恩神情凝固了一秒,然后斟酌着,慢慢开口:“谢谢,比起这个——我想我们应该先洗个澡。现在有水吗?”   这也算是一件要事。他和诗因一路摸爬滚打磕磕碰碰,现在就像是从壕沟里爬出来的一双难民,灰头土脸的。如果有条件的话,还是稍微清洗一下会比较好。   小美肯定地点头:“有的哦!医务室的水管直连海水,淡水净化设备也还能用,水源充足,只要管道不被破坏,想用多少都可以,阁下请放心。”   伊洛恩闻言更加不放心了,他萎靡地说:“那我们还是赶紧去洗吧。”   “好哦!那小美就先去为您准备床铺啦。”   小美走了,伊洛恩又在地上躺了一会才艰难地爬起来,他揉了揉困顿的眼睛,准备带诗因去洗澡,结果刚一抬头,就猝不及防地在墙角看到了一只几乎秃了的、脏兮兮的小猫咪。   猫咪:“……”   它瞪大眼睛,所剩无几的毛毛嘭一下全炸开了。   糟糕!丑丑的样子被发现了!   猫咪不等伊洛恩反应,嗖一声窜进了黑暗之中,身形瞬间消失不见。   伊洛恩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好一会才迟疑道:“……诗因?那是你……的精神体吗?”   身边的雌虫紧闭双眼,装死。   那么狼狈的小猫咪怎么可能会是他。   伊洛恩毫无所觉,他魂不守舍:“怎么掉了那么多毛,是因为……”   他的大脑选择性跳过了衰亡期这个话题,想起逃亡路上听见的猫咪惨叫,心里顿时又有些酸疼。   他低头挑开诗因头发上的小块泥巴,见诗因脸色不好,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能问:“要不要也给精神体洗一下?”   他转念一想,又有点担心,“不知道会不会把剩下的毛毛也洗掉了……”   诗因:“……”   这笨蛋,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伊洛恩得不到他的反应,只能干巴巴地自说自话:“那就过一会再洗吧。”   他看着诗因灰扑扑的手脚和脸,心想,先把这只大猫猫洗干净再说。   他搂住诗因的肩膀和膝弯,使了点力气,一把将自家蔫巴巴的雌虫抱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朝医务室走去。 第16章   身体腾空的瞬间,诗因下意识抖了一下,察觉到他踉跄的脚步,又不敢再动,只能全身僵硬地缩在他怀里,眼神复杂。   医务室里有张老旧的行军床,伊洛恩让诗因在上面躺好,然后打了一盆水,先给他洗头发。长长的头发一浸到水中就浮起一层灰,发丝间甚至还粘着枯枝草叶,可见一路上扫了不少地,不要说冰雪一般的光泽,就连原本的颜色都快没有了。   条件简陋,伊洛恩只能多过几遍水,尽量冲掉脏污和杂物,让白发恢复干净清爽。   洗头发的过程十分平和,诗因靠在床沿,伊洛恩则蹲在地上搓盆里的头发。头顶时不时传来异兽砰砰砰的敲击声和抓挠声,隐约还能听到一点吼叫,室内只有水声哗哗,更衬托得十分静谧。   仿佛是在狂风暴雨之中暂时栖居的一座木屋,屋顶电闪雷鸣,摇摇欲坠,而他们缩在屋檐下,看着窗外枝叶飘摇,已然是两个世界。   他们两个虽然挨得近,但还隔着一点距离。昏黄的壁灯将他们的影子拓印在另一面墙上,两个硕大的黑影重叠在一起,巧妙地化开了中间的那段空隙。   诗因一直盯着那面墙看,金色的眸子被闪动的灯光映照得飘忽不定,嘴唇微微抿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头发洗完,伊洛恩没找到毛巾,干脆把自己外套撕了,用干净的内侧帮他擦干水分,又妥帖地包好,在头上盘成一只沉重的结。诗因被压得脑袋微微下沉,下巴几乎埋进了领口的蕾丝边里,看上去更像一只人偶娃娃了。   伊洛恩低声解释说:“这样干得快。”   他稳了稳那条发巾,又说:“这里没有毛巾,拿你的衣服来给你擦身,好不好?”   诗因说不出话,但是从细微的表情中可以看出他并不十分赞同这个建议,不过还是什么都没说,任伊洛恩一颗颗解开了他衬衣的扣子,等着瞧他的反应。   果然,衣服一打开,伊洛恩就愣住了。   精致密封的衣裳之下,内里的身体却显得有些清瘦,只能依稀看到往日的肌肉轮廓,苍白皮肤上疤痕交错,手臂上青紫一片,后背更是鲜血淋漓,内衬早已经被染得殷红斑驳,只是布料厚重,从外面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他难以置信,声音禁不住有点抖:“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你?”   诗因看着他,没有吭声,神态却是举重若轻的,好像在说:我就说这身衣服不能用吧。   他是不怎么把这样的伤势放在心上的,如果不是意外进入衰亡期,他根本不会受伤,这种程度的伤势也很快就会恢复。   但见到伊洛恩神情难过,诗因似乎又有些后悔让他看到这样的场面,长眉蹙起,心里不太是滋味。   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笨蛋,连这种伤势也会被吓哭吗。   伊洛恩静了一会,然后脱了自己的身上的背心,放进盆里打湿,哑声说:“将就用吧。”   上衣浸了水,又被淅淅沥沥地拧到微湿,温热的手指捏住顶端,一点一点湿润着后背处黏住衬衣的血痂,然后将那片布料轻轻揭下来。   白皙的皮肤接触到湿润的布巾,雌虫凝固的血液和雄虫残留在衣服上的汗液开始发生微妙的化学反应,犹如一阵电流窜入体内,激得诗因微微一抖。   他嘴唇微张,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痛哼,然后倏地瞪大了眼睛。   伊洛恩察觉到异样,手上动作不由得更轻了些,担忧道:“怎么了,还是很痛吗?”   他小心翼翼地移动着布巾,如同蜻蜓点水般,慢慢地让伤口处的血液融化,等到衬衫布料和血痂都完全柔软了,再极轻地将它们缓慢分开。   接触面变小,瞬间的刺激化成了小股电流,一下一下,像是蚂蚁在啃噬肢体,细微的酸麻和痛意被无尽地拉长,仿佛永无止境。   诗因一双长眉不自觉地拧紧,咬紧牙关,手指压在床单上,不知不觉竟扣出了几道浅浅的皱褶。   怎么回事……   他的身体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的手沾过雄虫的眼泪和血,那时候他心硬如铁,对任何哭泣和求饶都无动于衷,根本不会出现这种尴尬的反应!   他很想用力咬住自己的舌头,让自己清醒一些,可偏偏又做不到。   可恶,可恶,烦死了!   身体的异常反应令他措手不及,诗因窘迫又心慌,甚至于有些恼羞成怒,可是浑身无力,又根本发不出脾气,只能抿紧嘴唇,闭上了眼睛。   这是完全陌生的触感,异于鞭笞和肉搏带来的直截了当的痛楚,不干脆,不利落,甚至是暧昧的,含蓄地笼罩着一种欲语还休的亲昵。   可偏偏又如此鲜明,牢牢地牵扯着他所有的感官和神经,每一根末梢都在同频共振,过电一般战栗。   像是干旱的沙漠地带飘来了一阵绵绵细雨,微凉的雨丝落地就被蒸发成水汽,炽热的沙地为这瞬间的降温惊骇得翻天覆地,可又忍不住渴求更多。   越是贴着水,越是干渴。   又渴,又恐惧这种变化。   仿佛降落的雨水才是烈火,在灼烧他的心。   伊洛恩心如止水,他像修复一件精美的瓷器一样,轻柔地为每一块碎片清扫灰尘,抹匀胶水,一丝不苟地将它们拼为原本的模样。   等到衬衣完完全全离开诗因伤痕累累的脊背,他才松了口气,回过神来时,已经满头大汗。   他去打了一盆新的水,准备为诗因再清理一遍背部。   冲过凉水的手掌仍然带着温热,他托住诗因的腋下,想让他从侧躺改为平躺,结果手才刚刚放上去,诗因就仿佛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般,猛然一抖!   贴着身体的手掌瞬间被弹开,好像被一条垂死挣扎的鱼甩了尾巴,他反应剧烈,把伊洛恩也吓了一跳,倏地仰起头,惊魂未定地问:“怎么了?”   就是这一抬头的功夫,伊洛恩下巴上的一滴汗水顺势滴落,好巧不巧,正正落在诗因的腰侧,再循着惯性轻轻滚动,从脊背上蜿蜒而过,直到终于滑进了一颗圆润的腰窝里,微微打了一个旋儿,停住不动了。   那一点凹陷不住颤抖,最终却还是将它稳稳地盛住。   一汪小小的水洼映着昏黄光线,仿佛酿成了醇厚的一滴酒液,晃动着光晕。   诗因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似的,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唇间溢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呜咽。 第17章   这下动静太大,伊洛恩手上动作僵住,眼里都露出了一点错愕。   但他也没想到别的地方去,还以为是自己手上带了静电,不小心把诗因给打到了,顿时精神紧绷,紧张得手足无措:“很难受吗?是不是碰到你伤口了……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换个地方……”   他想用毛巾去给诗因擦擦脸,这次他完全不敢用力,结果却依旧和刚才一模一样,指尖才感觉到对方皮肤的触感,就被剧烈颤抖的身体猛然抖开,反应简直比触电还激烈。   背对着他的方向,诗因差点咬破了嘴唇。   太……   太奇怪了……   雄虫的手指和出了细汗的皮肤甫一接触,就像是小块的钠落进了纯水中,激烈的化学反应立刻引爆了身体的条件反射,让他无法自抑地浑身颤抖,呼吸紊乱,连小腿都开始抽搐。   从背后看过去,他就像是一只受了莫大惊吓的猫咪,偏偏又动弹不得,只能强忍着恐惧带来的折磨,缩着爪子颤颤巍巍,可怜得不得了。   伊洛恩顿时不敢再动了,他小心翼翼地收回手,看了看自己的指尖,然后背在身后,在裤子上擦了两下,目光有些茫然。   静电有这么厉害吗?   他不知道诗因是怎么了,之前明明都还好好的,洗头和清理伤口的时候诗因明明都很配合,为什么忽然变成这样?   眼下事实很明显,诗因的身体排斥他的碰触。   他一时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失落和困惑是有的,不过也不算太多,更多的是有些为难和担忧。如果诗因这样强烈地抵触他的靠近,那么他接下来也不方便再帮诗因擦身了。   门口处又响起一阵刺耳的抓挠声,异兽锋利的爪子与坚固的金属门用力摩擦,听得叫人难受至极。   伊洛恩站在原地静了片刻,才低声说:“我去找小美过来。”   他走了之后,诗因才张开嘴唇,狠狠地喘了几大口气,额角沁出一层薄汗,在暗处泛着清凌凌的水色。   卧室内,小美对他俩的进展一无所知,还在那里高高兴兴地哼着小调铺床单。它举起小短手,哗啦一扬,军绿色的床单被抖得四脚朝天,又慢悠悠地落回床面,齐齐整整,干干净净。   小美躬着胖胖的身体,一边用小手手拍掉几不可见的一点褶皱,一边碎碎念:“虽然待会你们都是要被滚得乱七八糟的,但是仪式感还是要有!这可是幸福生活的一大秘诀!第一次必须要留下好印象,这对于以后的相处非常重要——只有美好的回忆才能让人念念不忘,一直一直充满干劲呢!”   “而且他们已经在一起洗澡了!脱光光!坦诚相见!耶!”   “情到浓时一滚就倒,这种时候一张及时出现的柔软舒适的大床是多么重要!”   它自言自语,也能讲得兴高采烈,心潮澎湃,用小拳拳锤了一下自己的胸口,激动地原地转圈圈:“啊啊啊,这样衰亡期结束之后,说不定还会产生爱的结晶,一个超级可爱的小少爷!”   它自个儿转了一会,目光重新变得坚定,握紧了双拳:“主人和阁下的幸福,就由小美来守护!”   说完,充满使命感的小美抱起大花被子,砰一声放在了床上。   伊洛恩进入房间时,就看到机器人正在兢兢业业地套着被子,被套和被芯明显之前是抖过的,室内飘满了浮动的尘埃。他刚想说话,就打了个喷嚏,小美听到声音,立刻朝他看了过来。   “阁下!”小美的语气听起来迫不及待,“你们洗好了吗?是不是准备来睡觉了呀?”   伊洛恩不想打击它这份期待,却又不得不陈述事实,硬着头皮说:“还没有……我们遇到了一点问题。”   “喔喔!是哪方面的问题呀?”   伊洛恩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靠着门框,头疼地说:“不如我们换一换,你去帮诗因洗澡,我来铺床吧,这样也许会快一些。”   小美闻言立即把被子一丢,震声道:“这怎么可以呢!”   伊洛恩:?   为什么不可以?   小美见他诧异,转眼又换了一副语气,跑过来推着伊洛恩往外走,嘀嘀咕咕道:“哎呀,阁下怎么能来做铺床这种小事,交给我就好了呀。走吧,走吧,你们的问题最要紧,我去看看怎么解决。”   伊洛恩被迫被他推出门:“……好吧。”   回到医务室,诗因还是那副安安静静的样子,光着上身侧躺在床上,肩背随着呼吸轻微地起伏。乍一看风平浪静,好像没什么问题。   小美绕着床看了一圈,说:“一切正常,阁下是在哪里遇到麻烦了呢?”   伊洛恩挠了挠头,有些后悔刚刚没在卧室和机器人说清楚,现在站在诗因跟前,说什么都有点尴尬。   他支吾道:“我不知道,也许是我手指头太糙了,碰到他的时候……他就会痛。”   “痛?”   “是,他会发抖,好像有点抽筋——抖得很厉害。”   诗因紧抿嘴唇,听着他的陈述,露在外面的耳朵开始慢慢变红。   小美听了也大惑不解:“怎么会呢,主人明明不怕痛的呀。”   它说着,用钳子手戳了戳诗因的腰。诗因就像个毫无知觉的布娃娃一样,直接被他戳得趴了下去,整张脸都摔进了床垫里,但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诗因:“……”   伊洛恩:“……但是我碰了,他就会痛。”   他为了证明自己没撒谎,硬着头皮用手指头轻轻碰了一下诗因的肩。果然,被他碰触的诗因又变成了一块果冻,碰一下抖两下,再碰一下,再抖两下,屡试不爽。   机器人猫着腰仔细观察了一会,终于恍然大悟:“噢——这不是在痛啦!是阁下手上的汗在帮主人修复身体,所以主人才会有这样的反应呢!”   伊洛恩呆了呆:“……啊?”   小美给他解释:“就像伤口消毒的时候,会感觉非常非常痛,而愈合的时候则又麻又痒。主人现在处于衰亡期,身体机能衰退,伤口已经没有办法自我愈合了,这时候接触到雄虫的汗液,局部新陈代谢加速,就像同时进行消毒和加速愈合一样——”   机器人捏着下巴想了想,“也不能说完全不痛,不过是包含了痛觉在内的复杂感受呢。”   伊洛恩想说,之前他也摸过诗因的手,可诗因就没有这么大反应,但是仔细回忆,那个时候实验室里冷冰冰的,他和诗因好像都没出汗,手上干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他看见诗因闪烁着细微反光的一双蝴蝶骨,不知道为什么,脸上忽然开始微微发热。   小美还在一旁义正辞严:“所以您可不能停呀,要多摸摸主人,他才好得快!您看,主人身上还有好多伤,都要您摸摸才行!”   伊洛恩:“……”   小美绕到他屁股后面,用手把他往前推了推,催促道:“快去,快去。”   伊洛恩被他几步推到床前,但是身体僵硬,和诗因就像两块同性相斥的磁铁一样,怎么也挨不到一起。   他尴尬到头上冷汗直流:“等一下……”   小美真是恨铁不成钢:“您在犹豫什么呀?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不都是为了挽救主人和您自己的生命吗!我们可没多少时间了!”   说着,仿佛在响应它的话一般,门口处又传来一阵刺耳的吱嘎声,很明显,那些异兽根本没有放弃的想法,它们盘踞在他们头顶,仍然在步步逼近。   伊洛恩心里一团乱麻。他想说自己和诗因的关系好不容易才有所缓和,也没有好到可以随便摸摸的地步,如果因为衰亡期和外头那堆怪物而对诗因一通乱来,就算最后成功活下来了,以后又该如何相处?   双方都会很难堪吧。   怪物们闹出的噪音不断,伊洛恩头昏脑涨,想去帮忙捂一捂诗因的耳朵,只是手刚刚放到他的脸侧,感受到的却是一阵隐忍的、带着热意的颤抖。   他微微愕然,下意识收回了手,仔细地打量诗因的后脑。雌虫整张脸都埋在被褥里,只露出了一双红珊瑚似的的耳朵,肩膀因急促的呼吸起伏得有些快,背后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冒着虚汗。   诗因……在害怕吗?   还是因为他畏缩不前的态度,感到忐忑和焦虑?   伊洛恩心中一惊,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他之所以为衰亡期的事情进退两难,是因为顾忌诗因的感受;可如果他的这种做法伤害到了诗因的感情,那岂不是本末倒置?   而且,如果仅仅只是汗液的接触就有这种效果的话,或许他们应该可以想想其他的解决办法……   小美还在念念叨叨个不停,伊洛恩却不再理会,他径直解开自己衬衣上的纽扣,迅速将最后一件上衣脱了下来,露出大片结实的肩背。   小美眼都直了,嘴里的话顿时卡带:“您您您您您您……”   “你的主人情况危急。”伊洛恩打定了主意,便不再容易动摇,他的声音恢复了镇定,“那么就更应该循序渐进,让他有一个缓冲的时间,一下子展开太多的亲密接触,恐怕过犹不及。”   说着,他摊开自己的衬衫,轻轻盖在诗因的身上。   带着体温和轻微汗味的衬衫落在光洁的背部,从脖颈一直遮盖到屁股,就像突然覆上了一张暖融融的电热毯,整片僵冷的后背一阵麻痒刺痛,诗因咬牙忍耐,呼吸的频率又快了几分。   然而等最初的不适过后,那种感觉却在慢慢减轻,慢慢变得容易接受。电流四窜,却不至于让他毫无防备。伴随着暖意逐渐在体内苏醒,他原本绷紧的身体也不由得稍稍放松。   细密的痛痒感让脖子稍微有了点力气,诗因努力侧过脸来,露出一只眼睛,神色复杂地朝蹲在床边的雄虫看了一眼,眸子里还蒙着一层水雾,模糊闪动着微光。   伊洛恩轻轻拈起一缕他散落在眼前的发丝,低声问:“会好些吗?”   诗因的眼睛扑闪扑闪,蝶翼一样的睫毛勾连他的指尖。   伊洛恩的手指却缩了回去,在他面前团成一只并不坚定的拳头。他松了口气,面上露出笑容:“那就好。”   小美在旁边傻愣愣地看着,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我还是帮你们把床搬过来吧。” 第18章   床铺搬来搬去容易乱,而且门框大小有限,回头把床一折,好好的床单又白铺了。   伊洛恩觉得没必要那么麻烦。他自觉为他和诗因这种不尴不尬的关系找到了一条出路,身心都十分轻快,于是笑着婉拒了小美的好意,说:“没关系,等我们洗完了,我就带诗因过去休息。你先回去继续整理吧。”   小美傻乎乎地点头:“哦,好、好的。那么,小美等着你们哦。”   它依依不舍地走了。   医务室内恢复安静,又只剩下外面不间断的白噪音,忽远忽近。诗因趴在床上,身体都缩在他的衬衫里,还在用那只眼睛悄悄觑他,观察他的神情。   伊洛恩眉眼都放松了不少,问题解决了,他就继续刚才没干完的活,继续帮诗因除去剩余的衣物,给他擦身体。   诗因歪了下头,把脸埋进了衬衫里。   有点难为情。   伊洛恩却会错了意,以为是自己不小心又弄痛他了,低声安慰道:“忍一下。”   他蹲在地上,特地把自己的背心在水里多漂了好几遍,拎出来之后,也没有拧得太干,水分饱和,在诗因的身上拖出一条长长的湿润水迹。   伊洛恩像是在清理一只精致的人偶一样,勤勤恳恳,兢兢业业,连每只脚指头都擦得干干净净,让指甲盖泛出莹润光泽。他出于习惯,朝上面轻轻吹了口气,仿佛是在吹掉器皿上最后的几粒微尘,使它一尘不染。   那几只脚指头微微一动,紧紧蜷了起来。   伊洛恩忽然感觉自己的行为好像又有点不恰当,他干咳两声,试图让气氛不那么尴尬,起身收了盆,没话找话:“那,要不我也去冲个凉吧。”   脚的主人这才稍稍放松,只拿视线偷偷黏在他身后。   伊洛恩给自己洗澡就没那么多顾忌了。条件简陋,他光着上半身,双手撑着水池边缘,拧开水龙头,任冷水哗哗流过头皮和下巴。   他双手搓了一把脸,又抓了几下头发,湿淋淋的背心被他三两下揉成一条毛巾,擦过线条流畅的肩背,三两点水珠顺着背脊一路下滑,很快就把裤腰晕湿了一片。   在他背后,金色的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的背影。模糊的视野中,隐约可以见到雄虫宽阔的肩背横亘着青紫的痕迹,有大块的淤青,细小的血痕,只是即便他把眼眸眯成一条细缝,也实在看不清那些伤口的数量。   原来他是背负着这样的伤,带自己逃了那么辛苦的一段路。   可是伊洛恩只问他难不难受、疼不疼,从来不说自己受没受伤,痛不痛。   诗因的目光像是一星微弱的烛火,在思绪中摇摇晃晃,明明灭灭。   他是笨蛋吗?   笨得连受伤了也不知道?   他闭上眼睛,听见雄虫那边的水声和自己体内的心跳声混杂在一起,鼻尖萦绕着衬衫上雄虫的气味和他自己的体味,脑海中晃动着雄虫的轮廓,好像身体以外还有一个看不见的部位和感官,已经在空气中隐秘地与对方粘连。   诗因讨厌在别人面前示弱,他是生活在血腥丛林中的野兽,他的地位、地盘、猎物,全都靠无休止的争斗得来,只有比任何对手都强大,他才能获得立足之地,一旦暴露了弱点,就会像之前闹出丑闻一样——墙倒众人推,死无葬身之地。   可是眼下他面对的不是虎视眈眈的敌人,而是已经满身伤痕,还在给予他温柔舔舐的傻瓜。   既然是傻瓜,那或许向他展露自己的脆弱也没关系。   把最柔软的部位交给他也没关系。   让他对自己做任何事……都没关系。   他们同生共死一回,他是对方从绝境中千辛万苦叼回来的战利品,那么按照丛林法则,他是对方的猎物,不论被如何享用都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天经地义,却令他的胸腔不住地颤动,砰,砰,砰。   心如擂鼓。   室内的气温无端升高,伊洛恩洗着洗着,也觉得身上有些热。他把水盆举起,哗啦往身上浇了好几趟水,然后用力甩了甩头,像一只抖动毛发的大型犬,将水珠撒落满地。   鞋子里全是汗,伊洛恩干脆把它们撇到一边,赤脚踩在地上,又擦干净身上的水,回去找诗因。   听到脚步声,诗因就又睁开眼,目光专注地看着他。   伊洛恩特地把身上的汗都冲干净了,还是不太确定这样能不能减轻触碰带来的痛感,于是蹲在床前,试着伸手探了一下诗因的脸颊。   诗因被他碰得眯了眯眼,没有发抖也没有躲开,看来还算奏效。   伊洛恩心中石头落地,大胆解开他头上的布包一通揉搓,等那头长发擦得差不多半干了,就说:“我抱你回床上去。”   头发上的水落了满满一床,加上刚才擦身时也打湿了一些,这里肯定不能再睡了。   他隔着衬衫的布料,扶住诗因腰身,帮他翻了个面,想了想,还是说:“要不直接把衬衣穿上吧,万一走的路上手上出汗,又让你难受,摔了就不好了。”   诗因没法活动,自然什么都听他的,乖乖把下巴仰起一点,方便他动作。   手臂穿过袖筒,伤痕累累的身体被宽大的衬衫包裹,做工考究的纽扣一颗颗扣到脖颈处,像是快要折断的花蕊重新藏进了雪白花瓣之中,只在纤维的缝隙间,隐隐绰绰地透出两点朱红。   伊洛恩看了一眼,就挪开视线,并没有对那点红晕产生什么念头。太瘦了,他只是想。   如果让现在的诗因去穿那套三年前的军装,也许再加一层垫肩都撑不出原来的轮廓。   他就跟抱小孩似的,两手环过诗因的腋下,一把将雌虫搂起来,让他的脑袋搁进自己肩头。再用一只手往他大腿根处垫了垫,本来是想托住的,五指伸开,两团丰盈的肉却陷进他指缝间,柔软温热,让他浑身一震。   ——怎么回事,诗因不是很瘦的吗,怎么这个地方却……   他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种种画面,猫咪柔软的肚皮,咬一口整张脸都会陷进去的棉花糖,火锅里爽滑饱满的虾仁,奶茶杯底又弹又嫩的珍珠和芋圆,面包店里摆出试吃的虎皮蛋糕卷,红豆馅儿的青团子,香气扑鼻的驴打滚,过年时候妈妈蒸得热气腾腾还粘牙的大年糕……   他的喉结颤巍巍地,轻轻滚动了一下。   那是和抱弟弟妹妹时,完全不一样的触感。他以前抱起小胖墩,两手都陷进肥肉团里去,也没什么别的想法,只感觉像抱着一头小猪仔,好重,好累。   可是这一会,他却觉得真的像是抱了两团年糕,丰润甜软得全都刚刚好,又弹又粘连,只是这次粘的不是牙齿,而是他的手指。   粘得紧紧的,糯叽叽的,挪也挪不开。   十指连心。他心底的馋虫闻风而动,对着久违的甜食探头探脑,眼巴巴地流口水。   诗因等了半天也没见他动,疑惑地用脸蛋蹭他颈侧。伊洛恩的手触电般收紧,又缓慢移到他膝弯处,深呼吸道:“没事。”   他稳住了自己,摒除脑袋里的杂念,抱着诗因往卧室里走。可是才迈开脚步,诗因身体就是一滑,吨的一下,鼓鼓的肉肉又坐回他手掌心里,卡得很深。   伊洛恩:“……”   诗因不知道他怎么又停下来了,还以为是自己让他抱得吃力,于是努力动了动腰,下巴勾着他的肩,往他身上贴得更紧了一点。   伊洛恩已经僵成了木头人:“……”   头顶上异兽抓挠的噪音变本加厉,传来了几声此起彼伏的高声嚎叫,甚至还隐隐约约伴随着喉咙里咕噜咕噜流哈喇子的声响,犹如一群两辈子没吃过饭的饿狼。   他咬紧牙关,狼狈地说:“我们还是换个姿势吧。” 第19章   伊洛恩觉得自己脑筋搭错弦了,感觉手放哪里都不对,他简直跟做贼心虚似的,不管搂着哪个地方都觉得是在冒犯。最后还是只能换回最开始的姿势,让诗因趴在他背上,一步一步走回了卧室。   但是即便如此也不得安生,他的注意力空前敏锐,好像迟钝的大脑突然伸出了一百只触角,搭在诗因身上各种各样的地方,让一切细微之处都历历在目——诗因温热的呼吸挠着他的后颈,诗因的胸口磨蹭着他的后背,诗因心跳鼓动着他的心跳。诗因的腿弯还出了汗,叫他的手掌不住地打滑,只能掐住那节骨头,把那点肉揉得更紧。   长长的微凉发丝垂在他身前,随着他的脚步晃动,像一道半透明的水帘。   伊洛恩头晕眼花,他感觉自己已经走了一百年,可是卧室还没有走到。   诗因也不好受,被雄虫握住的膝盖一阵酸麻,但他已经做好准备放弃抵抗,于是只能屏气忍着。   可是伊洛恩实在走得太慢了,挪步的速度像是只蜗牛,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拿脑袋轻轻去碰伊洛恩的脑袋,白色的发丝和黑色的短发纠缠在一起,撒娇一样。   快一点,快一点。   伊洛恩被他顶得一个趔趄,脑子里进的水也终于晃出去了一点,他目光清明了一瞬,清了清嗓子,歉疚道:“马上……马上就到。”   他觉得自己刚才真是疯魔了,他都在干些什么?   如果在这个时候趁人,啊不是,趁虫之危,那他和禽兽有什么区别!   要知道在结婚的那个时候,诗因对他的好感值还是负数,就算共患难一回,有了一点长进,但也远远没到喜欢的程度。   能保持友谊,和平友善地相处,已经是最理想的情况了。   他不能贪得无厌。   伊洛恩在心里给自己用力泼了几盆凉水,觉得自己差不多清醒了,背着诗因三两步走到卧室,结果刚一进门,耳边就炸起一声哀嚎:“呜啊——!!”   伊洛恩吓得天灵盖都差点飞出去,诗因也被叫嚷得直皱眉。他们两个脑袋一齐抬起,四只眼睛看向小美,而后者站在床前哇哇大哭,铁手板揉揉自己泪汪汪的豆豆眼,抽噎道:“主人,阁下,小美……小美快要没电了!”   那就不要再开眼泪特效了——诗因面无表情,冷漠的金色眸子里只明晃晃写着这样一句话。   伊洛恩先将诗因放到床上,自己也坐在旁边,揉了揉额角,头疼道:“电量还剩多少?”   “只有7%了,呜呜……”小美捂着眼睛呜呜噫噫,哭得凄凄惨惨,“刚刚发射激光炮那一下,就用掉了90%,后来跑了那么久,又用掉了3%,接下来如果不省着一点用,小美很快就要被迫关机了呜呜呜……”   小美哭得愈发大声:“小美还有很多想做的事,还有很多想看的风景,可是,可是小美的电量怎么就要用完了呢?”   它突然抬头,两只钳子用力握住伊洛恩的手,豆豆眼闪动着泪光:“阁下!我已经没有多少电了,在我关机之前,我只想看看您帮助主人度过衰亡期的全过程,请问您能满足我这个小小的心愿吗?”   伊洛恩:“……你可以充电吗?”   小美抽噎了一下,表情可怜巴巴,一副泫然欲泣的姿态。   伊洛恩无奈叹气:“我会尽量帮忙的,但是你的电量也很重要,认真回答我,你能在这里充电吗?”   小美揉了两下眼睛,声音扭捏起来:“哎呀……路上匆匆忙忙的,小美又没有带备用电池出来……如果要在这里充电的话,还得重新去调整电路,很麻烦,很花时间的……”   它将手背在身后,大声道:“所以在去充电之前,小美一定要亲眼见证主人的恢复!就算不能从头看到尾,也一定要看到开头,只有这样,小美才能快快乐乐充满希望地去充电,而不是绝望地被迫关机!”   伊洛恩真诚地建议道:“要不你还是先去调整电路吧。”   不管他和诗因接下来怎么相处,如果全程都要被小美在一旁围观,那他觉得自己还是现在就原地去世比较好。   他会走得很安详。   小美震声道:“那怎么行!小美要是去调整电路了,主人和阁下该怎么办?你们都是新手,如果没有小美在一旁指导动作,是很难持续深入下去的!”   他泪汪汪地咬着虚拟手帕:“要是第一次的体验就很不好,那小美以后就没有香香的肉可以吃了呜呜呜。”   伊洛恩:“……”   诗因:“……”   小美把手帕特效一抹,双手叉腰,振振有词:“而且,这里也不会那么快就停电,所以还是主人和阁下的幸福比较重要!”   话音刚落,墙上的壁灯忽然闪烁了两下,像是接触不良一样,熄灭三秒,又亮一秒,接着又一次熄灭,又再度一闪,像是风雨中颤抖摇曳的烛火。   只是几秒挣扎的功夫,这如豆的一点灯光就在风中灰飞烟灭,室内顿时陷入了一团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只余下异兽窸窸窣窣刨土的声响。   小美脸上的泪眼效果凝固了:“……”   如同舞台上正在表演摔跤的演员遇上了地震,突然以最完美最自然的姿势摔倒在了地上,可是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发现地动山摇,自己再也无法站立。那一瞬间,脸谱化的痛苦和真实的惊慌相融,荒诞的戏剧诞生出了真正的恐惧。   好的不灵坏的灵,偏偏在这个时候,他们断电了。   室内一时寂静无声,谁也没有说话。   伊洛恩下意识去摸诗因的手,摸到了,就紧紧抓住,顾不得掌心出了汗,只是把他的手死死攥着,指纹贴着指纹,严丝合缝。   诗因没有反抗,还用拇指轻轻按了按他的指关节,好像在给他无声的安慰。   伊洛恩听见自己用微弱的声音问:“有备用发电机吗?”   小美干巴巴地回答:“作战时期应该是有的,只是撤军的时候可能带走了……在地表铺设电线真的是很多年前的做法,我没想到……这个地方居然那么久都没有用过了啊。”   “你的电量真的只有7%?”   “真的只有7%。”   小美弹出自己的状态面板给他看,只见电池一栏标着大大的红色感叹号,而就在弹出来的这一瞬间,图标上显示的数字又往下掉了一格。   只剩百分之六了。   小美:“……”   它立刻收了眼泪特效,神情变得万分凝重,悲怆道:“阁下,我这下是真的要休眠了。只有这样,这些电量才能坚持到你们出逃的时候。”   伊洛恩的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低声说:“……我知道了,你保重。”   小美慷慨陈词:“主人,为了能够陪伴您战斗到最后一刻,我不得不暂时离开您身边!”   诗因合上眼睛,懒得看它。   小美准确无误地抓住了伊洛恩的胳膊,郑重道:“阁下,我无法再见证你们之间重要的时刻,但是主人是真的交给您了……小美相信您,您是如此优秀的雄虫,一定能光荣完成这个任务,好好照顾主人,不会辜负小美信赖的,对不对!”   他喊得掷地有声:“你们一定会排除万难,勇敢前行,遇到阻碍也不轻言放弃,朝着光明的未来不断前进的,对不对!”   一边说,一边顺便又放了一段尖叫欢呼鼓掌的背景音效,搞得像是一呼百应的演讲现场似的,黑漆漆的地下室一时间热闹得像是个菜市场。   伊洛恩:“……”再沉重的心情也维持不下去了。   饶是他这样好的脾气,也感觉这个机器人的话实在是有点多了。   既然都没电了,那它能不能少说两句,早点关机啊? 第20章   在小美那双炯炯有神的豆豆眼注视下,伊洛恩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僵硬地点点头道:“我会努力的。”   小美的面部显示屏顿时亮起一个欣慰的表情符号,像个慈祥的老父亲般拍了拍伊洛恩的手背,说:“那么接下来,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它扒开自己的胸口,看起来还想再唠叨两句,闪烁的电量指示灯让它不得不作罢,他只能意犹未尽地住嘴,给自己按下了休眠键。   机器人全身的关节发出一阵咯嘣咯嘣的脆响,在系统关闭前的最后一秒,它突然提高音量,用扬声器爆发出最后的电子音:“阁下,主人,加油!为了小少爷,冲啊!”   这声充满斗志的宣言在空气中回荡,掷地有声,随即戛然而止。随着散热板的嗡鸣声渐渐平息,机器人豆豆眼中的微光也彻底熄灭,小小的金属身躯完全隐没在黑暗中。   伊洛恩茫然地问:“……小少爷?那是谁啊?”   他看向诗因:“你家的亲戚吗?”   诗因:“……”   还好他现在不能说话,省了解释的功夫,不然现场的气氛还要更加尴尬。   但诗因闭着眼睛,在心里拿刀把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狗东西砍了无数遍。   整天瞎脑补也就算了,偏偏还要用最大音量喊出来,简直是把他的脸都丢光了。   好在伊洛恩的好奇心并不强,就像他从来没有问过异兽为什么会出现,也没有追究过1034为什么会变成小美、又为什么会管诗因叫主人一样,他把这个问题也搁置在了一边。所有让他想不明白的事,他要么随遇而安地接受,要么转眼间就忘记了。   因为这世界如此陌生而奇怪,所以不论发生多少意料之外的事情,似乎都在情理之中。   眼睛在黑暗中失去了视物的能力,剩余感官的感知力便被无尽放大。   头顶上方,异兽刨抓地面的声响和凶戾的嚎叫仿佛被放大了数倍,与浓稠的夜色融为一体,无所不在,密不透风地裹住人的胸腔口鼻,令伊洛恩不禁打了个寒战。   空气似乎确实变凉了,而身旁诗因的体温却越发鲜明,像是寒流中的一盏明灯,温暖得令人眷恋。   伊洛恩闭着眼睛,指尖顺着诗因的手指慢慢摸索,滑过他的手臂、腰际,最后在他身边轻轻躺下,额头抵着额头,脚抵着脚,手牵着手。   他们挤在窄小的行军床上,像两只小小的船在无尽的夜海上漂流,因风暴而相遇,于是用缆绳牢牢缠住彼此,共同抵御海浪的侵袭。   被他攥住的那节手指已经有些发烫了,伊洛恩忽然意识到自己握得太紧,连忙松开力道,小声问道:“疼不疼?”   挨着他的脑袋轻轻地晃了一下,诗因轻轻摇了摇头。这点力道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更何况,接下来要承受的,恐怕会比这疼得多。   汗液的炙烤不过是开胃小菜,以他目前这样虚弱的身体状况来说,雄虫体内剂量更大浓度更高的其他液体,才是真正的酷刑。   但是因为是伊洛恩,所以他接受。   笨蛋连怎么让他受伤都不懂,所有可能造成伤害的事都小心翼翼避开,所以他是安全的。   正因为确信这一点,所以即将到来的一切——不管是温柔的,还是疼痛的,都没关系。   诗因微微探出舌尖,呼吸变得急促,眼睛在暗室中依然闪着灼灼的光,像是一只蛰伏在黑夜中的野兽。   身体已经为即将到来的一切开始战栗,他既是捕猎者,又是猎物,前所未有的处境令他忐忑而期待。   伊洛恩松开了他的手,宽大的手掌转而搂住他的后脑,温柔地描摹着他的颈线和脊背,从上到下,像是在抚平那些经年累月的伤痕。   诗因紧绷的背部线条在这安抚下渐渐放松,直到后背贴上黏湿的布料,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把伊洛恩的衬衫全汗湿了。   伊洛恩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用手指轻轻拉了一下湿淋淋的衬衫领口,帮他透气,声音里带了点笑意:“只穿一件衬衫,都出了这么多汗。”   诗因长长的睫毛落下,感觉有些丢脸,只能倔强地不吭声。   柔韧的腰身被另一只手环抱,往一个方向挪了挪,下一秒,诗因整个身体都被伊洛恩抱进了怀里,衬衫被后背处的手掌揉得发皱,脖颈挨着脖颈,膝盖叠着膝盖,呼吸交融,心跳击打对方的胸膛,从头到脚都紧紧相依。   诗因无法抑制地身体颤抖,他的心几乎要跃出胸膛,太阳穴的血管突突直跳,紧张混杂着兴奋,使他连吞咽口水都感到困难,这种战栗的兴奋感,令他仿佛又回到了久违的战场,眼前是势均力敌的对手,双方蓄势待发,热血沸腾,即将背水一战。   然后他听到伊洛恩的声音,像是蒲公英的绒絮一样轻轻落到他的耳朵里,说:“别怕。”   伊洛恩一遍遍摸着他紧绷的脊背,说:“不怕,不怕啊。”   诗因喉咙里发出一声微弱的轻哼,他皱紧眉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反应给了雄虫错误的暗示,于是调整呼吸,努力放松自己,尽量显得更加温顺。   可是预想中的下一步却迟迟没有到来,雄虫只是一遍一遍、不急不缓地抚摸他颤抖的身体。   重叠的体温让汗水交织,身体密密麻麻地泛着酸痒,接触不到的地方也被伊洛恩的手掌覆盖着,暖融融地烘烤着他僵硬的四肢。   鼻腔里都是伊洛恩皮肤上温暖的气味,像是在院子里晒了一下午的旧羊毛衫,羊脂与干草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又被阳光熨烫得干燥而松软,令身体感到安心又怀念。   诗因在这暖乎乎的味道中渐渐放松,困意如潮水般涌来,令他有些昏昏欲睡。   诗因迷迷糊糊地想,他明明已经这么配合了,这个迟钝的雄虫到底还在等什么?   但他究竟是什么也没等到,呼吸终于平缓的一刹那,他头一歪,沉入了梦乡。   怀中雌虫的呼吸渐渐由短促变得悠长,伊洛恩的脸贴着他的额头,手掌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安抚着他,跟哄孩子似的,心里微微叹气。   都困成这样了,还逞什么强呢。 第21章   这一路上遇到了太多的转折和变化,一件事堆着一件事,伊洛恩直到现在才有空闲静下心来,回想发生的种种。   回想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的猫咪,回想躺在台上、生死不知的雌虫,回想被他背在身后时,垂到他胸前的长发,回想清理伤口时颤抖的脊背……   想来想去,脑海中的影子层层叠叠,全都是诗因。   他摸了摸诗因的后脑,微凉的发丝在他的指间穿梭,让他心口熨帖。   ——但是止步于此。   他和诗因现在只是寻常的医患关系。诗因需要他的帮助来恢复健康,而他则为诗因提供治疗,他们只有通力合作,才能一起逃出这个地方,仅此而已。   他不能生出太多妄念,况且诗因本来也不喜欢他。   他要有自知之明。   他一向很有自知之明。   手掌一下一下拍着诗因的后背,伊洛恩的神志慢慢混沌,不一会儿也睡着了。   夜长梦多,在不分白天黑夜的地下室里,伊洛恩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也许是白天过得动荡不安的缘故,梦里也尽是些晃动的旧时光影,记忆的长河被翻搅得浑浊一片,浮起许多许久不被他想起来的事。   当他还叫做易水恒的时候,他曾经有过一个家。   他的家里很热闹,有他、妈妈、八只鸡和三只鹅、热气腾腾的锅子、干干净净的台面,以及爸爸的遗像。   锅里的热汤总是煮的咕噜咕噜响,白雾氤氲。妈妈做的年糕,雪白细腻,甜软又有嚼劲,被筷子从汤中捞出来的时候,还能在空中轻轻颤下尾巴。   落到糖碟里一滚,汤汁都化成了粘稠的糖浆,一口塞进嘴巴里,清甜绵柔的滋味都在舌尖打转。易水恒烫得一边哈气一边吃,一顿能吃二十几个,把小小的肚皮撑得鼓鼓囊囊,浑身都是热汗。   妈妈就在旁边笑着说,慢点吃,又没有谁和你抢。喜欢吃,妈妈天天给你做。   不久,这笑容漫漶了,变成了爸爸相框旁边的另一幅遗照。   易水恒无依无靠,八只鸡和三只鹅的肚子也饿得咕咕叫。他只能离开熟悉的山林与田野,背着书包,在各路亲戚家中辗转了一圈,大江南北走了一遍,最后来到了姑姑一家所在的城市。   开学第一天,他被老师领进班级,和讲台下若干双光鲜亮丽的眼睛对视。   他磕磕绊绊地说:“大……大家好,我是易水恒,容易的易,流水的水,永恒的恒。”   他转过身去,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了黑板上。   按照正常流程,这时同学们就应该鼓掌了,但不知道是谁先“噗嗤”笑了出来,这一声像是打开了什么不得了的开关似的,全班顿时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班主任用力拍拍讲台,喊了好几声“安静”,小孩们还是笑得东倒西歪,还有几个前排的男生朝他做鬼脸,放声大笑:“老师!你听,他有口音耶!”   “安静!”   一片闹哄哄的喧哗声中,易水恒低下头去,闭紧了嘴巴。   全国各地的教学进度并不相同,易水恒原先的成绩就不算拔尖,几经辗转,更是一落千丈。几次考试过后,班上的同学渐渐也不待见他,每次换座位的时候,班委们都故意把他排在教室的角落,让他和垃圾桶坐在一起,而靠得近的同学也故意把桌椅挪得远了些,在他身边留出一条真空地带,除了扔垃圾,谁也不会过来。   城里的小孩总是有许多种零食,天天换着花样吃。巧克力,牛轧糖,蛋黄派,千层酥……五颜六色的包装盒和糖纸纷纷扬扬地落到他身后的桶里,每一个都掠过一阵独特的甜香,在无人问津的桶底混合,发酵,渐渐变成了一股古怪而难闻的气味。   易水恒长年累月地被那种味道熏染,即便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也会使素未谋面的同学掩鼻皱眉,加快脚步从他身旁经过。   他形单影只。年深日久,他的成绩仍然没有什么起色,只是慢慢学会了和孤独作伴。   好在放学之后,易水恒往往没有孤独的空闲。   姑姑姑父都是工人,家境并不宽裕。为了能在这个家住得久一点,易水恒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打扫、洗衣、买菜、做饭、照顾表弟表妹,给小孩穿衣、梳头、洗澡、喂饭、接送上下学。   表弟刚上小学一年级,表妹则还在幼儿园,俩小孩个头不大,已经非常有主见,想买什么,想吃什么,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全都不容置喙。   “表哥,我想吃那个!”   表妹在他背上骑小马,揪他的耳朵发号施令,胖乎乎的小手往商店橱窗一指,强迫他转向,只见货架上摆着一排油汪汪的辣条,花椒在袋子底积了厚厚一层。   易水恒低声劝道:“吃了零食就吃不下饭了……我们先回家吃饭好不好?”   “才不要!表哥做的饭超级难吃!狗都不吃!”   小姑娘记仇,易水恒之前不小心把糖当成盐撒进菜里,一盘白菜甜的发齁。她吃了一口就嚎啕大哭,被姑姑哄了一天也没哄好,此后每次闹脾气不吃饭,都必定要拿出来讲上一回。   她说着,果然又大哭起来,拽他的头发,叫道:“我就要吃那个!讨厌表哥,表哥做饭最难吃,我就要吃零食!我不要吃饭!”   易水恒头皮被扯得生疼,只能不停地说:“对不起……不要哭……”   路上的折腾只能算小打小闹,吃饭的时候才是鸡飞狗跳。苦瓜是小孩们的天敌,每次在饭桌上遇到了苦瓜,表弟表妹都是一阵寻死觅活,偏偏姑姑还非要往他们嘴里塞,结果总是闹得人仰马翻,这一晚也不例外。   小孩的尖叫声歇斯底里,震得人耳朵生疼,姑父终于不耐烦,把筷子在桌上一拍,喝道:“小易,你去把苦瓜吃了!”   易水恒连忙把半盘苦瓜扒进碗里,囫囵咽了几大口。姑姑于是对表弟说:“看见没有?小易哥哥多爱吃苦瓜呀,你要向哥哥学习!”   表弟脸上泪痕未干,打着哭嗝还在嚷嚷:“没人要……没人要的小孩才爱吃苦瓜!哥哥没人要,学习又不好,还喜欢在亲戚家死皮赖脸地吃白食,我才不要学他!”   “嘿你这孩子……哪学来这种乱七八糟的话……”   “爸说的!”   ……   苦瓜真的很苦,苦得他眼泪一直往外涌,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只是不敢落下来。   饭后,照例是易水恒去倒垃圾,他一手一只满满当当的塑料袋,踮起脚,用力甩进比他人还高的大垃圾箱里。哐当两声,垃圾顺利着陆。他正准备往回走,就听到前边转角处传来一阵小孩嬉闹声,夹杂着细微而尖锐的猫叫。   他迟疑片刻,还是走过去看了一眼。一群一二年级的小萝卜头正围成一圈蹲在墙角,拿树枝捉弄一只脏兮兮的小奶猫。猫咪已经吓得浑身哆嗦,被按趴在地上,尖叫挣扎个不停,小孩们还嘻嘻哈哈,玩得不亦乐乎,甚至还想要用树枝去戳小猫紧闭的眼睛。   他立刻皱起眉头,大声道:“你们干什么!”   那群小孩惊吓回头,见到是一个比他们大的孩子,顿时扔了树枝,作鸟兽散,一眨眼的功夫就跑没影了。   掐在脖子上的树枝没人再使力,小猫仍然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易水恒蹲下来,拨开那只树枝,见小猫还是不动,便想要把它抱起来,放到树林里面去——至少那里没有车和人,比人行道上要安全一些。   谁料他的手指连猫毛都还没碰到,小猫就猛地抬头,一爪子骤然挥向他,炸毛叫道:“喵!!”   奶猫的爪子不够尖利,但垂死挣扎下,易水恒的手背还是瞬间多了几道流血的口子。他吃痛缩手,小猫瞅准这个机会,嗖地窜入夜色中,两三下就逃得不见踪影。   路灯的光线幽微,无人经过的街道回归寂静,只有家家户户橘黄色的窗口偶尔飘出电视机和聊天的声音。易水恒站在原地,看着小猫消失的方向,手垂在身侧,半天没动。   血珠一颗颗冒出来,顺着皮肤滚落,吧嗒,吧嗒,在地上摔出非常微小的水花。殷红的,透明的,此起彼伏。   妈妈……   妈妈做的小年糕,掉到地上了。   世界缓缓沉入黑夜,仿佛又回到了上一世的弥留之际。他卡在深深的地缝里,涣散的瞳孔映着夹缝中的天空,看着那一线天慢慢融进夜色。   此后就该是永不日出的长夜。   不论是前世的易水恒,还是此生的伊洛恩,对他而言,人生是恒定的累积不幸的过程。他就像是河边的挑夫,弯下腰,背上一件不幸,站稳了,再背负下一个。   然而他只有背负,却没有能够卸货的地方。直到有一天量变引发质变,他的脊梁终于被太多的不幸压垮,于是就死了。   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他十分习惯面对各种意外,所以对于一切的结束也没有多少感触。因为人世间无可留恋,所以对死也没有畏惧。   况且死亡的痛苦,哪里抵得上活着的无望。   半梦半醒间,伊洛恩下意识缩了缩肩膀,想要抱紧自己的身体,把自己团成一只小乌龟,瑟缩在黑暗长廊的角落。   长夜中忽然有烛光一闪,他的脖颈处传来一阵温热的鼻息。伊洛恩蜷起身体,下意识往那边凑得更近,那阵气息便顺势贴上他的皮肤,化作了粘腻湿热的触感。   恍惚间,伊洛恩好像梦见那只逃走的小猫又跑回来了,不仅如此,还把暖乎乎的身体团在他颈间,用尾巴缠住他后脖颈,伸出小舌头,用力地舔着他的喉咙。一下,又一下。   原本避他唯恐不及的小猫咪,此时就像是一只橡皮糖一样挂在他身上,粘得紧紧的,怎么也甩不掉。   ……也未免粘得太紧了。   伊洛恩渐渐感到呼吸困难,他挣扎了一下,没能躲开。最后实在痒得受不了,只得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视线缓慢地聚焦,昏暗的室内此时正亮着一点烛光,灯芯上的火苗稳定而安静地燃烧,驱散了令他不安的黑暗。   ……哪里来的火光?   脖颈处的痒痒没停,断断续续,一下接一下的,他垂下头,迷蒙的眼睛正好与诗因的对上。   诗因见他醒了,非但不收敛,还耀武扬威似的,微微眯起眼睛,低下头去,往他脖子上又用力嘬了一口。   伊洛恩慢半拍地意识到,是诗因在舔他脖子上的汗。   那怎么行。   他轻咳两声,用手挨着诗因的脸侧,想稍微推开一点距离。可是还没使力,后者就收回放在他脑后的手指,转而牢牢扣住他的手背,反按在了自己脸颊上。   “伊……”   诗因舌头还动不利索,发出的声音也有些含糊不清,像一块融化了一半的糖,黏黏糊糊,粘人耳朵。   “伊……洛恩……” 第22章   他在念伊洛恩的名字。   诗因叫一声,就往他手掌心蹭一下,眼睛眯成月牙状,眸光还亮闪闪的,颇为得意。好像念一下这个简单的发音,就是往嘴里吃了一块糖,让他喜欢得不得了。   伊洛恩被他眼里的光芒蛊惑了,出神地看了半天,才想起来问:“……你的身体恢复了?”   毕竟已经可以说话了。   诗因从鼻腔里懒懒地哼了一声,没有回答,脑袋挨过来一些,想贴过来蹭,只是肢体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挪了两下,还是没能贴住他,眉宇间立即显而易见地有些生气。   看来只是恢复了一点点,仅能做些简单的活动。   伊洛恩叹了口气,搂住他的腰,把雌虫抱进怀里,像是安抚一只大早上起来讨食吃的猫咪似的,慢慢帮他搓揉背部和肩膀,声音还带着点初醒的朦胧,说:“没关系……没关系啊。我们再多抱一会,抱抱就好了……”   诗因哼哼唧唧,在他怀里微微挣扎,抬起头,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啵叽。   清脆响亮的一声,在空旷寂静的地下室内格外明显。   伊洛恩察觉自己的脖子被啃了一口,心跳猛然加速,几乎差点蹦出嗓子眼。他连忙仰起下巴,脑中胡思乱想,诗因这是怎么了,该不会是又不舒服了……   诗因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才不会被一个仰头的动作给难倒,他腰部发力,在伊洛恩怀里努力往上拱,嘬一口下巴尖儿,再嘬一口嘴角,翘起的白色长发在伊洛恩眼前晃来晃去,眼看着终于就要亲上嘴唇了,用力拿脑袋一撞——结果嘴巴却撞上了另一层屏障。   他退开些许,垂眼打量着伊洛恩捂住他嘴巴的手指,又抬眼去看了看伊洛恩的颤抖不止的睫毛,在这端详的片刻,终于如伊洛恩所愿,安静了一会。   伊洛恩的脑子都被他亲成了糨糊,搅了半天也没翻出点有用的东西,哽了好一会儿,才语无伦次地喃喃:“不对,诗因,不可以这样……我们,我们不应该……”   诗因笑了一声,热气都扑在他的指尖。然后他伸出舌头,用力舔了一口遮在面前的手指头。   哧溜。   这么害羞的笨蛋雄虫,真是美味。   这个笨蛋,辛辛苦苦把猎物背回巢穴,结果连怎么下嘴都不会,还要让猎物来教他。   猎物的教学也是有代价的,主人又天真又可口,猎物也可以反过来吃掉他。   诗因这回连自己的好牙口也用上了,作势要啃咬那一排温热的手指,只是用的力气微不足道,连一点牙印都没留下,只是沾了伊洛恩一手的口水。   伊洛恩简直跟被火炭烫了似的,嗖一下缩回了手,表情堪称惊慌失措。   会动的诗因比不会动的诗因可怕一万倍。   他本以为不小心卡在指缝里的年糕就是最大的考验了!   眼看着诗因又要凑过来,伊洛恩竭力后仰,垂死挣扎,眼睛左右躲闪,东拉西扯地找话题,结结巴巴道:“这个……这里怎么会有蜡烛?是你点的吗?”   立在床头的一盏油灯晃着微弱的烛光,此时就像是一株救命稻草,被伊洛恩的求生精神牢牢攥住,企图脱离水火。   “嗯……嗯。旁边放的……有……可以用。我,我点了。”   诗因皱着眉头,慢吞吞地嘟囔着。他嘴里的声音还是含含糊糊的,稍微长一点的话都讲不明白,反而还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谁叫某个笨蛋一熄灯就打哆嗦。是谁怕黑,他不说。   伊洛恩听他声音戛然而止,也以为他把自己给咬到了,顿时没心思再管蜡烛的事,担心地左右瞧瞧,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们还是先不说话了……是不是很痛?有没有出血?”   诗因眨眨眼睛,发出一声低低的“唔”,他垂下长长的睫毛,白瓷一样的额头在烛光下平添一分艳色,像一只刚刚开始上妆的瓷娃娃,看起来乖巧极了。   他含糊地说:“有一点。”   这幅姿态果然让伊洛恩放下了防备,他又靠近了,用食指和拇指捏住诗因脸颊,想查看他嘴巴里的伤口。   诗因的嘴唇顺势被他揉得半张,如同被迫打开的玫瑰花苞,只小心翼翼地露出了一道小口,红得更深的花蕊在其中若隐若现。   手指碰到嘴角的瞬间,温柔的玫瑰立刻化为食人花,两排洁白的牙齿一亮,作势要咬住伊洛恩的手指。   伊洛恩连忙躲开,诗因咬了个空,顿时不满地哼哼:“痛!”   伊洛恩真拿他没办法,只能好好同他讲道理:“既然嘴巴痛,那就不要咬我了,好吗。”   诗因抬起眼,直勾勾地盯住他的嘴唇,像一头锁定了猎物的狼。他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咕哝道:“不好……”   话音刚落,他用两只手抱住对方的脖子,下巴扬起,用力亲了上去!   伊洛恩大惊失色:“等一下,诗因,等等……唔……”   诗因才没他那么多顾忌。他们都已经结婚了,而且他还有需要,为什么不能亲?   他就要亲,就要亲。   “诗因……唔唔唔……”   啾。   啾咪。   力气不大,但是气势超凶,连珠炮一般,诗因使尽浑身解数,大张旗鼓,势要一举拿下这块□□。   啾,啾,啾。   伊洛恩很想说话,可是嘴巴被堵住了,根本说不出来。   伊洛恩的手颤颤巍巍地放在诗因肩头,按住了,却没有推开,只是在诗因咬他的时候,下意识地按得更紧。   人工呼吸。   这是人工呼吸。   伊洛恩从一团浆糊的思绪中,艰难地捞出了一条勉强成型的逻辑。   要透过现象看本质。他们根本不是在接吻,只是汗水效果有限,诗因恢复的情况不理想,需要他的唾液来续命,所以,所以才会有这样的举动。   所以这和拥抱是一样的,是……是医学行为,纯粹是为了治病救人……救虫。所以他不应该掺杂个人感情,不可以……多想……   唾液滑入喉咙,□□渴的身体愉快地接纳,像是一阵甘霖落入了熊熊火海,所过之处,麻木的五脏六腑都缓慢恢复知觉。   诗因对着伊洛恩的嘴巴又吮又咬,像是饿了几辈子的狼遇上了一只超大号的冰淇淋,尝了一口就一发不可收拾,巴不得整个含进嘴里,非要挖掘出更多的甜蜜滋味不可。   伊洛恩被他毫无章法的动作啃得都有点痛了,他捏住诗因的下颌,用力把急吼吼的雌虫推开。诗因到底还是力气不如他,挣扎两下未果,终于被迫和他分离。   只是喘得厉害,原本惨淡的唇色都变成了润泽的粉,好像刚刚不是在接吻,而是被人用上好的颜料细细地晕了色,又用蜂蜜抹开,就连唇边挂着的津液,都是甘美的蜜糖。   他一双浅金色的眸子湿漉漉的,像两滴将落未落的蜂蜜,可怜巴巴地往伊洛恩嘴唇上黏。   他明明都还没亲够,怎么就结束了!   伊洛恩呼吸也有些不稳,两片嘴唇都被他啃得通红一片,甚至微微发肿。他用拇指抹了一下嘴角的口水,低声说:“别急啊……”   反正……反正必须要四种津液才会导致绑定,他们现在只有汗液接触,就算再加上一样唾液,也没什么问题。   他这么想着,于是按在诗因下巴上的手指稍微用力,让那张粉红的嘴唇微微张开。诗因听话地随他摆弄,只是目光炯炯,搭在他后颈处的手指蠢蠢欲动,看起来随时会再次扑上来。   伊洛恩无奈道:“不要咬我,好吗?”   诗因微微扬眉,眨了一下眼睛。   伊洛恩身体前倾,与他鼻尖贴着鼻尖,轻轻地摩挲片刻,呼出的热气笼罩在诗因脸颊上,呢喃:“答应我,这次不要咬了。”   诗因长长的睫毛颤动,眼角的虫纹都仿佛有光在其中流动。他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呼吸微微放缓,乖乖地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嗯”。   然后下一秒,他的唇瓣就被对方轻轻衔住,温柔地含进了唇齿间。   呼吸交缠。   这是一个克制而温情的吻。   不同于之前的急迫恳切和手忙脚乱,这一次,一切都理所当然,平和而绵长。他们的脸颊相贴,伊洛恩的舌尖刚刚敲响对方的大门,就被满心期待的主人家给抱了个满怀,这份拥抱热情诚挚,好像从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在等待着他一样。   两人唇齿好像都被升腾的体温融化了,变成一汪汪缠绵的水。诗因的血液在滚动,死去的生机在苏醒,所有的细胞在记忆这场久违的降雨,被伊洛恩抱在怀里的身体无法抑制地阵阵颤抖,泪水从眼角溢出,几乎要承受不住这场慷慨的灌溉。   可是还要……还要……   给我……给我……   “咕噜”一声,如同平地惊雷,把沉浸在亲吻中的两人惊醒,双双停下了动作。   伊洛恩缓慢后退,被过多的口水呛得轻轻咳了两声,床单上染出几滴水晕。   刚刚亲的太激烈,诗因的嘴唇和脸颊都泛起了血色。他砸吧砸吧嘴,眼神罕见的带上了一点迷茫,好像不太清楚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舔了两下嘴唇,还想再亲亲。   伊洛恩擦了一下他嘴角的口水,低声问:“饿了吗?”   诗因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肚子叫了。他眉头微蹙,有些恼羞成怒的模样,舌头卷过伊洛恩沾着口水的指尖,不甘心地轻轻咬了一下。   伊洛恩心头一震,整只手都麻了。他立即把手收回,背在身后,慌张地起身道:“我,我去拿营养液。”   说完,他扑通一声,径直摔下了床。 第23章   诗因都被他摔跤的这声动静给惊到了,起身去看他的情况。伊洛恩从地上爬起来,狼狈地揉了揉自己的膝盖,说:“我……我没事。”   他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害羞,此时不免有些心慌意乱。他努力掩饰自己的不自在,没话找话:“营养液……营养液也不知道被小美放在哪里了,我去医务室找找。灯,灯我先拿走,很快就回来。”   他说着,拿起了那盏烛台,匆匆忙忙、同手同脚地走了。   堪称落荒而逃。   诗因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这才倒回床上,在雄虫躺过的地方打了个滚。他摸着那片残留着体温的床单,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直到终于“噗嗤”笑出了声。   空荡荡的走廊内,烛火安然地摇曳,一灯如豆。   伊洛恩刚走出门,就左脚绊右脚,差点又摔了一跤。他扶着墙站稳,努力平复了一下心绪,手指却不自觉地放在嘴唇上,神情有些发怔。   原来……接吻,就是这种感觉吗?   好像在吃一块很香很香的水果软糖。   蜡烛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他倏然惊醒,赶紧摇摇脑袋。什么接吻,明明是人工呼吸,只是人工呼吸而已。   这样想着,心脏还是在剧烈地跳动,两唇相接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齿缝间,一片温热。   他们贴得很近很近的时候,诗因的睫毛会扫过他的脸,若有若无,又痒痒的,好像拂过湖面的柳絮,荡起涟漪又无从追寻,让他心头悸动。   伊洛恩连忙甩了甩头,觉得自己的念头十分下流,他无法否认自己在治病救虫的行为中掺杂了私心,这更令他懊恼不已。   希望他们能够赶快逃出这里,然后诗因就可以离开了。   他也不必再受这样的煎熬。   他站在原地缓了一会儿,才端着烛台往医务室走去。小小的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大,末端融入暗色之中,像一只踽踽独行的怪物。   那几瓶营养液就被随意地摆在柜子外面,并不难找。伊洛恩拿起一瓶,正打算往回走,忽然听到了一点非常细微的声响,不由朝更黑暗的角落看去。   滴答,滴答。   稳定,规律,持续不断。   他眉头一紧,朝那边走了两步,果不其然,看见地上映出了一片明亮澄净的火光。脚尖再往前探出一点,碰到了一滩冰凉刺骨的水,令他打了个寒战。   滴答,滴答。   天花板仍然在往下渗水,伴随着窸窸窣窣的细微动静。伊洛恩把蜡烛举高,看见墙体已经湿了一大片,还有更多的水源源不断地从缝隙中漏出来。只是短短片刻的功夫,薄薄的积水已经漫到了他的前脚掌。   小美说过的话回响在他耳边:“……可能会损毁各种管道……像是水管,让我们失去水源……”   他转身去洗手台,试着拧了一下水龙头。水淅淅沥沥地流了出来,疲软而纤细,看起来明显后继无力。   他的心沉了下去。   即便躲到了这个地方,他们也不过只是多拖延了一天而已。照这个漏水的速度,他们最多只能再停留一天,而且这还是水势不会扩大的情况下。   盘踞在外的异兽们阴魂不散,虎视眈眈,保不准还会做出更严重的破坏……   而他只能寄希望于诗因。只有诗因恢复战力,他们才有成功逃生的可能。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伊洛恩顿时心情沉重。他转身带上所有的营养液,一起抱在胸前,匆匆走了回去。   诗因正侧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白发微微遮了小半张脸,听到他靠近的动静,就睁开眼。视线相撞的刹那,气氛如断点续传,嘴唇相接的水声回响在耳畔,伊洛恩坠着铅块的一颗心又没出息地用力蹦跶了两下。   不行,不能害羞,想想现在的危机,想想头顶的异兽……   他干咳了两声,把那点异常的心跳又咽了回去,结果才到床边放下烛台,诗因就黏糊糊地抱了过来,两条胳膊环着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肚皮上,闭着眼睛乱拱。   伊洛恩吓得差点把灯油和营养液都泼出去,结巴道:“诗诗诗诗……诗因!”   肚子上的脑袋左右蹭了两下,把一头白毛蹭得翘起来,乱蓬蓬地堆在他身前。   伊洛恩整个人都不好了,他唯恐被诗因发现自己的不对,哑着嗓子干巴巴地说:“你饿了,我们……先吃饭。”   诗因这才放过他。   伊洛恩把手上的瓶瓶罐罐搁在床脚,自己先开了一瓶,放到嘴边尝了尝。冰凉的营养液流过口腔,唤起了一阵苦涩发麻的味觉。   他先是被冰得僵了一下,随后又被苦得五官皱成一团,拧眉看着手中这瓶营养液,不知道它究竟是放的太久过期了,还是本来就是这个味道。   这也太可怕了。   诗因还在翘首以待,他的身体裹在被子里,像只巢中幼鸟一样眼巴巴地等着他喂食。伊洛恩犹豫了一下,看看手上这瓶营养液,再看看诗因。   眼下他们只能吃这个。   要抓紧时间。   伊洛恩把心一横,他深呼吸一口气,含住一口冷冰冰的营养液,在嘴里捂得稍稍没那么冷了,才倾身与诗因贴面,再一次唇齿相接。   这一口营养液像是黏合他们嘴唇的胶,苦涩的汁水在他们的舌尖流淌,从此岸到彼岸,渡得柔滑而绵长。体温中和了液体原本的冰凉,在传递到对方口中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平易近人的温度。   诗因的气息慢慢变得平和,他温顺地接纳了对方递来的食物,对于营养液的味道并没有什么不适应,反倒是对这种喂食方式颇有兴趣。   他把那口温凉的营养液咽下去,又依依不舍地挽留伊洛恩的舌尖,勾连着缠吻,好像伊洛恩的口水就是裹住苦药的糖衣,他贪吃又嗜甜,只想要索取更多的糖分。   伊洛恩被他磨得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坐在床头,再靠得近一点,好方便那只舌头不安分地到处作怪,又轻轻吮着,慢慢地,笨拙地安抚着他。   这样肩挨着肩,脸贴着脸,喂起来也确实要便利得多。伊洛恩只要稍一低头,就能与诗因的嘴唇相碰。也实在是太方便,太轻而易举,这项亲密举动中令人难以接受的部分,渐渐就被冲淡了。   空气仿佛都变成了粘稠的粥,包裹着不知时间流逝的他们。唇舌相接,从生涩迟钝逐渐变得自然而然。瓶中的营养液依然是常年不变的冰冷,却在他们的依偎中升温,被舌尖裹着,拥着,抵着,缠着,逐渐变得温暖起来。   也许是因为这次的口水被营养液稀释的缘故,诗因没有再出现之前那样剧烈的身体反应。他只是舒展着身体,发出一些舒服的哼唧声。   实在是很舒服,很舒服的,就像是久睡的人迎着阳光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全身骨头跟着咔吧咔吧响动的那种舒服,生命的活力几乎要从骨头缝里渗出来了。   而且胃里暖洋洋的,虽然只是最普通的食物,可是好温暖。被体温包裹着的液体散发出微弱而绵长的暖意,就像是伊洛恩给他带来的感觉。   一瓶营养液不知不觉间喂完,空荡荡的瓶子哐当滚在地上,骨碌碌地滑出去好远,他们还依依不舍地贴在一起。伊洛恩双手抱着人,发丝缠绕,气息交融,一下一下地轻轻碰着诗因的唇瓣,几乎有点沉迷于这种温暖湿润的触感。   只要衰亡期的理由还在生效,所有肢体接触都理所当然,一点顾忌也不需要有。   他模模糊糊地问:“感觉好一点吗?”   诗因模模糊糊地回答:“嗯,嗯。”   他们的神志和声音都在亲吻中融化了,变成黏黏糊糊的一滩,随着动作粘连在一起。   伊洛恩一手揽着诗因的腰,一手托着后脑,这个姿势下,诗因几乎整个倚靠在他怀里,微凉的乳白发丝几乎淹没了他的手臂,像一道轻盈的流泉,一直流到他抵着床沿的双膝前。   仿佛他在拥抱着诗因的同时,诗因也无声地包裹着他。他们已经是这样密不可分,彼此交融。   可是身体的需要,与情感的需要,并不是一回事。   眼前的相依相拥,像是一场短暂的梦幻泡影,因衰亡期而生起,也会因衰亡期而灭去。如果任凭自己的心这样沦陷下去,等到眼前的这场危机结束以后,他们又该怎样相处?   那个时候,如果他还眼巴巴地贪图和诗因继续亲密,岂不是让彼此都尴尬?   过了好久,伊洛恩才稍稍放开怀里的雌虫,手指梳了梳他的长发,眼神温柔而忧愁,说:“你要快点好起来。”   快点,趁他还能保持理智,趁他能够体面地放手。   诗因注视着他的眼睛,慢慢点头:“嗯……嗯,我会的……我会保护你。”   在金色眼眸之中,一切暗色都无所遁形。他看着伊洛恩忧郁的眼睛,像是在看一双柔软而易碎的珠宝。   伊洛恩就笑起来:“好,诗因保护我。”   他又把雌虫抱紧了,脸埋在对方肩头,用力揉了揉那头长发。   营养液的滋味依然残留在喉咙间,但他忽然觉得没有那么苦了。 第24章   之后他们又断断续续地温存了很久。   积水无声地蔓延,气温缓慢下降着,而他们肌肤相亲,几乎感受不到外界的变化。   由伊洛恩主导的过程,都显示出一种平缓而温和的特质,以细水长流的态势,精心滋润着诗因这朵蔫巴巴的小白花。而张牙舞爪的植物也乖乖收了自己的毒液和尖刺,一点攻击力也没有似的,软绵绵地任凭他为所欲为。   寂静昏暗的地洞中,摇曳的烛火成为唯一的时间维度。而直到光芒熄灭,他们依然拥抱在一起,脸颊贴着脸颊,手臂环绕着彼此,只是伊洛恩合着眼皮,抚摸诗因的动作也变得机械而迟缓,似乎已经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诗因把他的手拉到身前,放在嘴唇边轻轻吻了一下,金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微光,专注地观察着伊洛恩的睡颜。   他抓起伊洛恩的手掌,尝试和它十指交握,并且贴在自己的胸口。那里还隔着一层布料,是伊洛恩套在他身上的衬衫,经过刚刚的一番亲密接触,仍然带有雄虫的气味,并且始终柔软地笼罩着他。   但是,好奇怪。   明明气氛都已经这么到位了,为什么雄虫还迟迟不愿意继续?   他明明很配合啊。   诗因皱起眉头,他其实已经疑惑很久了。   他想起婚礼结束之后偷听到的对话,伊洛恩不愿意签财产转让协议,并且执意要见他。   他从那时起就隐隐感觉奇怪,但当时又转念想,也许伊洛恩是馋自己身子。毕竟雄虫对雌虫的需求,无非也就这么两样。   然而现在看来,好像也不是。   给他财产,他不感兴趣。给他身体,他也不感兴趣。   伊洛恩究竟想要什么呢?   事情超出了诗因的理解范围,伊洛恩这一个体的种种古怪举动,用虫族的文明体系简直无法解释。   两个人的体温熨帖着彼此,营造出无比温暖的睡眠环境。诗因怎么也想不明白,脑袋越想越迷糊,不知不觉间沉入了梦乡。   地下室的温度越来越低,他们无意识地贴得更紧。诗因睡着睡着,却无端感受到一股燥热。   那热气不是来自体内,而是来自外界。他蹬掉了被子,还是觉得难受。环在腰上的那双胳膊烫得像是烧红的铁钳,烤得他浑身不舒服,而且本该起到治疗作用的汗液也越来越少……   等等,这不正常。   诗因猛然惊醒。他下意识往伊洛恩那边一摸,手指只感到一阵干燥的滚烫,伊洛恩沉重而艰难的呼吸像是旱地上空的热风。   糟了。   诗因立即睁开眼,他看见伊洛恩忍耐地皱紧眉头,在梦魇中蠕动着嘴唇,身体烧得像是火盆里的炭,而且正在高温中破碎,奄奄一息。   他的雄虫生病了。   诗因捧住他的脸,喉咙发紧,一声声喊他的名字:“伊洛恩,伊洛恩。”   伊洛恩醒不过来,他就摇晃雄虫的肩膀,呼吸已经有些微乱,长发乱糟糟地垂在身边,一排发丝随着他的动作颤抖:“伊洛恩,醒醒。”   伊洛恩的身体发冷,偏偏皮肤又滚烫无比。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困在一间失重坠落的房子里,密闭的空间里满是熊熊大火,他求出无门,又口干舌燥。   他头重脚轻地持续下坠,那些烈火穿过他的胸膛,却带走了他的热量,让他在火场中瑟瑟发抖,忍不住蜷缩成一团。   朦朦胧胧间,伊洛恩好像听见有人在喊他,只是声音太遥远,又被下沉的气流给冲得乱七八糟,怎么也听不清楚。   他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一种奇异而熟悉的状态里,仿佛进入子宫再次接受孕育,在漫长的沉睡中,一个声音呼唤着他的名字,像是规律涌上沙滩的潮汐,一遍又一遍——   “易水恒,易水恒……”它轻轻叹息,“今天也不醒,明天也不醒,什么时候才会醒过来呢?”   潮湿的声音在耳旁起落,像是被雨水打湿的书信,字迹模糊。   “你再不醒来的话……”   后面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猛地咳了一声,虚弱地睁开眼。入目是一片虚无的黑暗,他浑浑噩噩,一时不知道身在何方。   他是谁?   身边传来熟悉的体温和急切的呼吸,像一个鲜明的、跳跃着的锚点,将他的灵魂着陆在当前的时空。   记忆缓慢回笼,他喃喃:“诗因。”   诗因一把攥紧了他的手,把脸贴在他的脸上。本来就偏低的体温,此时更像是一块降温的冰,让他解脱一般地轻轻舒了一口气。   “伊洛恩。”诗因用力扣着他的手指,气息短促,“你不要死。”   “不会死的。”伊洛恩咳嗽着,干哑着嗓子说,“别怕。”   他其实自从在虫族世界醒来之后就没有好好休息过。哪怕是刚刚被救助回来的时候,那些雌虫也只是意思意思地给他补了点营养,让他表面上看起来没有大碍,因为笃定诗因不会让他活太久,所以也不想浪费多余的资源,不等他恢复就拽出来结婚去了。   而他所剩无几的体能一再被耗竭,之前生死关头没觉察出什么,连续睡了几觉,虚弱和病痛便卷土重来,它们趁虚而入,短时间只怕很难被轻易拔除。   但他得撑住。现在还远没到能放松的时候,如果他倒下了,诗因也活不成。   伊洛恩忍耐着痛苦,深深地呼出一口热气,说:“没事……”   诗因听出他嗓音糟糕,立即说:“我去给你拿水。”   伊洛恩阻止的话还没有说出口,诗因就利落地翻身下床,结果一脚踩进了深深的积水中。   扑通,水花四溅。   诗因:“……”   伊洛恩:“……”   诗因缓慢地抬起自己的脚,冰凉刺骨的水从他小腿肚附近淅淅沥沥地滑落,他看向伊洛恩,金色的眼睛所过之处,黑暗中的一切都无所遁形,他看见了伊洛恩担忧的神情,似乎并不意外。   诗因沉默了片刻,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伊洛恩说:“昨天去拿营养液的时候。”   从那时到现在,大概过了八个小时。那么照这个速度算,再过四个小时左右,水就会淹没他们的床。   诗因抹了一把腿上的水,说:“你应该告诉我。”   他不知道笨蛋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藏着这件事,在安抚他的时候,心里又在想什么。笨蛋身上背着这样沉重的包袱,挡着危急的困境,把自己都快压垮了,也一点没让他知道。   伊洛恩很愧疚:“对不起。”   诗因顿时收敛了语气:“不,我不是在怪你。”   事已至此,他们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只能尽快离开这里。   诗因拿起床头的营养液,咬开瓶塞,往嘴里灌了几口,焐热了,像伊洛恩之前喂他那样,一口口送进伊洛恩干燥的口腔。   伊洛恩身体没有力气,任他摆弄。一瓶营养液很快见了底,诗因抹了一下嘴角,心里发沉。   对方的嘴巴太干燥了。   伊洛恩现在像是一口被热气蒸干了的井,四面干涸,根本打不到水,即便被营养液短暂润泽,不久也很快挥发干净。病情极大地影响了伊洛恩的身体状况,可是得不到水源,他又该怎么恢复战力?   别说回到巅峰,诗因现在距离基础作战水平都还差得远,仅仅只是能够自由活动而已。而且外面蹲守的可不是什么能随便糊弄的家伙,他要带着伊洛恩突出重围,这点力气必定不够。   伊洛恩在黑暗中睁开眼,他虽然看不见东西,但还是摸索着朝诗因的方向伸出手。诗因将他的手紧紧抓住,贴在脸上,极热和极冷相遇,如同冰火两重天。   伊洛恩摸到他腮边肌肉紧绷,知道他因为自己陷入了困境,于是轻声说:“用我的血。”   诗因身体一震。   伊洛恩用手指轻轻摩挲他的眼角,说:“没有关系,来吧。”   诗因闭了闭眼,说:“会很痛的,而且……”   而且他如果要迅速恢复,只能大量饮血。此消彼长,伊洛恩又在病中,失血只会让他的状况更加糟糕。   伊洛恩头脑昏昏沉沉,坚持着说:“没关系。”   他或许明白诗因的言下之意,或许不明白,但是都不重要。他本来就做好了只有一个能活的准备,他也从不奢望能和诗因一直走下去。如果迟早要分开,那么在这里做一个了结也很好。   他只是不想拖累诗因而已。   更何况,如果能用伊洛恩意外的重生换来另一条真正的生命,那不是很划算吗?   在极静的时候,仿佛也能听到水的细微动静,冷意慢慢上涨至床垫,潮湿的气味侵袭而来,好像随时能将他们吞没。   太冷了,伊洛恩不停打着寒战,只是不想让诗因察觉,才竭力克制着,五指都在微微发抖。诗因一把握紧他的手,用力搓了一会,仍然不见他出汗。他心里又恨又急,咬紧了牙关。   伊洛恩努力让自己说话不哆嗦,低声道:“来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诗因目光沉沉,又盯了他片刻,终于欺身上前,一手扣住他的下颌。   犬齿贴上他的后颈。   然后轻轻咬了下去。 第25章   牙齿刺破皮肤的瞬间,伊洛恩微弱地抖了一下,血立刻溢了出来。   诗因用左手扣住他颤抖的腰,右手垫在他后脑勺处,埋头轻轻地吮吸。   犬齿下的皮肤滚烫而柔软,被他用虎牙一啄,几乎不费什么力气,血珠就接二连三地冒了头。   那片肌肤微微战栗着,诗因不自觉地收紧了手指,又轻轻用牙齿磨了磨,像是在咬一只皮薄而鲜美的灌汤包。薄薄的面皮很快破裂,滚烫的汁液争先恐后地涌出,被他用力卷进喉间,嘴里全是满满当当的铁锈味。   他含混地安抚着:“很快就好……”   伊洛恩迷蒙地睁着双眼,意识在疼痛与高热中浮沉,身体软得没有一点力气,只能任凭自己被诗因紧紧按在怀里。   他的感官渐渐变得十分迟钝,甚至快要觉察不出疼痛,只感觉诗因似乎一直埋头在他后颈舔来舔去,呆呆地问:“够吃吗?”   此时他头脑昏沉,只模糊记得后颈处似乎是没有动脉的,于是含含糊糊地提出了一个建设性建议,问:“要不要咬我的……喉咙?”   诗因动作一顿。   喉咙当然是个好下嘴的地方,如果换个气氛,换个场合,诗因不介意收着牙给他咬一咬,留下一点私人标记。但是一旦见了血,那就完全是另外一种情况了。   要是真的在那里咬下去,血就跟喷泉一样止不住了,伊洛恩还有活路吗。   他一时分不清伊洛恩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只是轻轻咬着后颈的这块软肉,专心吮吸嘴里的血,没说话。   其实喝血的感觉并不好,血液蕴含的能量比唾液和汗高出了几个量级,就像是在饮用完全不兑水的浓缩果汁。   液体所过之处,无一不带来了强烈的灼痛感觉,从喉咙到食道,再到胃部,然后蔓延到全身各处,仿佛是一把无形的火,从内到外,似乎在撕扯他的内脏和皮肉,要将他焚烧成灰烬。   这已经是他们融合的第三种津液,为诗因的身体带来了指数级的变化,诗因后背结痂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绵软无力的四肢逐渐充满气力,偏低的体温甚至都有所上升。   好在经过前两天循序渐进的过程,这些已经在他身体承受范围之内,能够不露破绽地忍耐下来。   诗因忍下了体内翻天覆地的剧痛,只是小心地用犬齿磨蹭那个渗血的伤口,汲取少量血液。   结果伊洛恩还以为他没听清,又努力提醒道:“……我的喉咙。”   诗因微微鼓了下腮帮子,拿这傻瓜没办法,只好安抚性地用手指摸了摸他的脖子。   伊洛恩神志不清,但眉头却微微皱起,似乎察觉到自己被糊弄了,嘟囔道:“你怎么没有咬。”   诗因:“……”   他惩罚性地在对方喉结上咬了一口,留下了一点牙印。   满意了吗,大笨蛋。   伊洛恩感觉到了一点细微的痛意,好像喉咙被蚂蚁蛰了一下,这才卸下了什么负担似的,微微放松下来。   但是他的神志却越来越模糊,身体似乎是舒服了一些,发烧带来的异常热度随着血液的流失而消退,可是更为漫长的寒冷接踵而至。   湿冷的被褥迅速消磨着他仅存的热量,诗因唇舌的温度已经无法抵消。伊洛恩逐渐开始牙关打颤,手脚痉挛,觉得自己好像随时会不小心打到诗因,只能轻轻呼气,身体的哆嗦完全无法抑制。   诗因停下了动作,伊洛恩已经快要没有知觉了,昏沉间,凭着最后一念轻声说:“没事……”   没事个鬼。   诗因一把抱起他,两人位置瞬间颠倒,他托住伊洛恩的身体,摸着他冰冷的面颊,眉头紧锁。   他们身体发生变化的速度实在太快,仿佛就在刚刚血液流动的片刻,生命的火种已经在他们之间完成了一次转移,不是一把火点亮另一把火,而是将一星微弱的火苗缓慢移到了另一个体身上。   此消彼长,再这样下去,伊洛恩会死的。   诗因捧着他的脸,开始用舌头轻轻舔伊洛恩肿胀的后颈。血液仍然在不断渗出,他紧紧搂住雄虫的肩背,发热的手掌在他渐凉的后背和颈间用力揉搓,好半天过去,才终于搓出了一点温热。   “伊洛恩?”他用嘴唇贴着伊洛恩的耳垂,“你还好吗?醒一醒,我马上带你走。”   伊洛恩已经失去意识,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诗因心脏一紧。照这样下去,雄虫根本撑不到他们得救的时候。   他必须要唤醒伊洛恩,用一件让他最在意的事情,吊住他求生的意志。   于是诗因用力晃了晃他的肩,说:“伊洛恩,等我们出去了,我就给你很多很多钱,让你随便花,怎么样?”   伊洛恩双目紧闭,没有反应。   他接着说:“我把全星际的甜食都给你买回来,你喜欢吃什么,我就把他们的商店和工厂全都买下来,都给你。”   “我给你建一座大花园,一年四季都开满花。”   “我们再办一次婚礼,这次我亲身上场,让那些说风凉话的都羡慕死你……”   “……”   承诺石沉大海,无法得到回应。诗因话音渐低,终于没有再出声,只是用力抱住了伊洛恩微微发冷的身体,那一下抱得很紧很紧。   “咳。”伊洛恩被他勒得肋骨差点断裂,他呼吸困难,终于恢复了一点神志,口中吐出模糊的音节,“诗……因……”   诗因猛然抬头,颤声念他的名字:“我在,我在这里……伊洛恩。”   他看着伊洛恩奄奄一息的模样,忽然想起飞船上相似的一幕,心念一动。   伊洛恩似乎对他的精神体很感兴趣。   诗因二话不说,精神力瞬间凝为实质,毛发蓬松的小猫咪轻盈落地,优雅地转身,用毛乎乎的大尾巴扫了一下伊洛恩的鼻尖。   这次可不是瘦巴巴的秃头小猫咪,它几乎恢复了全盛时期的五成毛量,足够盖住自己的肉肉,而且怎么揉都不会掉!   伊洛恩意识模糊,只感觉鼻子痒痒,但是喷嚏又打不出来,眉毛不自觉地微微皱了一下。   诗因在他耳边低语:“伊洛恩,只要你能撑下去,就可以抱着小猫随便摸。”   伊洛恩陡然间精神一振,他感觉自己好像忽然醒了一些,又好像没有醒,他喃喃:“真的吗?”   诗因的声音充满诱惑:“真的,而且猫会自己主动来蹭你。”   仿佛是验证他的话一样,猫咪立刻伸腰,又蓬又软的大围脖在他脸颊边一通猛蹭,一双嫩乎乎的肉垫还抱着他的下巴,把自己最柔软最舒服的部位全搁在他身上。   伊洛恩感觉自己像是躺在云端,做梦一样,他呓语:“猫咪……”   猫咪用脑门上的绒毛顶他:“喵呜。”   伊洛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忽然感觉自己又有了一点力量,努力地说:“我一定……一定撑住。猫咪……猫咪等我。”   诗因终于松了口气,趴在他的脸颊边,低声说:“猫会一直等你的。” 第26章   见伊洛恩情况稳定了一些,诗因又给他喂了一瓶营养液,在他身体各处按摩一阵,确认他的体温没有继续下降,这才松了口气。   伊洛恩仍然半昏迷着,只是身体稍微有了一点热度,像风中摇曳的一点烛火。诗因用双手小心地捧住了,生怕它下一秒就会化作轻烟。   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必须尽快带他出去。   诗因扯掉身下的床单,像是包裹婴儿一样,把伊洛恩裹紧了,牢牢背在背后,在胸前打了个大大的死结,确保他不会在半路掉下来。   然后他捋起衬衫的袖子,淌水来到房间的角落,把大半个身体都泡在水里的小美单手拎起来,摁下了开机按钮。   “叮咚!”机器人按照设定程序,用单调而兴高采烈的声音发出台词,“护理机器人1034已启动,很高兴为您服务!”   诗因一把将这块铁皮掼在墙上,冷冰冰地说:“美黛丝,给你三秒钟时间,再不出现我就把你原地销毁。”   一阵七彩光效闪过,小美闪亮登场。   它眨巴眨巴豆子眼,高高兴兴地说:“主人,我回来啦!让我看看你和阁下进展如何了——喔!这边检测到您体内已经融合了三种不同类型的津液,好耶!血液占比相当大,看来战况十分激烈!只是小少爷还没有成型的迹象,小美这边真的感到非常可惜……”   诗因松开手,小美扑通一声落进了水里,欢快的声音戛然而止。   “把你的电量用在该用的地方。”诗因的语调听不出任何情绪,他俯身说,“给我一件武器。”   小美费劲巴拉地把自己从水里弄出来,唉声叹气:“主人,你好没有幽默气氛。”   他嘟嘟囔囔:“我知道雄虫阁下身体出了问题,所以才想让你高兴一点的。而且谁叫你不听我的,要是早点怀上虫崽,就算阁下一不小心死掉了,你也不会太难过嘛。”   诗因咬牙:“再废话我就把你销毁。”   小美:“我好怕怕哟。”   它顶着诗因的死亡凝视,到底没有再说多余的话,从胸口稀里哗啦掏了一堆东西出来,最后翻出了一把手术刀。   它说:“我之前扫过这个地下室,仓库里也没有其他的武器可以用,几把枪都锈掉了,可能还不如这个。”   诗因接过那把刀,在手里转了一圈,满脸嫌弃:“这也太脆了,没有别的吗。”   要不是因为他的翅膀萎缩了,他哪用得着这种玩具一样的东西。   小美:“……没了!您省着点用吧!”   “好吧,撬个门还勉强够。”   寂静黑暗的室内,手术刀银色的刀面映着机器人身上的冷光,锋锐得仿佛吹发即断。   诗因金色的眼睛流动着森冷的光泽,像一头潜伏在黑暗中的大型猛兽,因为身躯被黑暗遮蔽,所以仿佛和黑暗融为了一体,更加庞大而无边界,几乎无可窥探。   他说:“你负责后方,扫描地上的异兽位置,随我突围。”   “知道咯——”   此时的地面上,三三两两的异兽盘桓在地洞入口附近,时不时用爪子刨一下土,扬起一阵灰尘,最后见刨不出什么东西,又懒洋洋地趴了下去。   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天,这个星球上的肉食被它们吃得差不多了,大多异兽撤离前往下一个星球,但还有一部分对躲藏起来的虫族念念不忘。它们脑子虽然不好,但是嗅觉却格外敏锐,能够隔着几米的土层和混凝土材料,闻到地下传来的微弱血腥气。   血腥味在加重,藏在里面的猎物大概在自相残杀。   猎物们撑不了多久了,迟早会跑出来。   异兽们舔舔爪子,又舔舔嘴唇,忍不住对着幻想中的大餐吧嗒吧嗒地流口水。越是等待,越是饥饿,经过这样漫长而不懈的坚守,最后吃到嘴里的虫族,肯定会更加美味吧。   嘿嘿,饭饭,嘿嘿。   它们打着盹,正做着美美吃大餐的好梦,这时只听一声爆响,尘土冲天而起!   “嗷!”   距离出口最近的几只异兽被落雨般的泥土和石块打得措手不及,它们虽然皮糙肉厚,但也不是完全不会痛的,傻愣愣地甩了两下头,还完全看不清东西,紧接着距离洞口最近的异兽忽然被重重踹了一下脑门,还没来得及叫嚷,脆弱的脖颈就是一凉!   银色的手术刀上下翻飞,收割生命的动作冷静而迅捷。诗因拔出小刀,双脚在它头上一个借力,背着伊洛恩纵身一跃,顺势跳出了包围圈。   与此同时,猫咪在另一个方向朝异兽展开偷袭,锐利的猫爪再次袭向了异兽们脆弱的眼睛,只听惨嚎声惊天动地,仇恨瞬间拉满,围观群众怒不可遏,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它们当即把逃走的大餐忘得一干二净,非要先弄死这只小妖精不可!   地动山摇,诗因在飞扬的尘土间屈膝落地,俯身卸去惯性,他稳稳地托住伊洛恩的身体,长发一甩,朝着医院的方向直冲而去。   路上三三两两地游荡着落单的异兽,在他前进的路上形成了一组目标明确的障碍物。诗因在全速奔跑的过程中眯起眼,脑海中飞快估算着自己前进的速度和对方的距离,狭长的手术刀在手中划出一道漂亮的银色弧光,如同一团闪电,随时酝酿着新一轮的爆炸。   脚掌与地面快速相碰,哒哒哒——   前方的异兽已经发现了他们,纷纷人立而起,张开血盆大口,想要收获一餐自投罗网的美味点心——   诗因俯冲,起跳,出刀——   在他背后,小美好不容易才让自己胖胖的身体挤出包围圈,一抬头正好看见诗因这近身肉搏的一幕,吓得吱哇乱叫:“主人!主人你现在没有穿机甲,你悠着点啊啊啊!!”   话音刚落,前方血溅三尺。   诗因侧头避开脏污,另一只手扶了一下背上的伊洛恩,冷声说:“我悠着点,他怎么办?”   小美露出哭唧唧的表情:“那……那让小美来打头阵就好了嘛。”   “等回到你自己的身体再说吧。”诗因嗤之以鼻。他随手朝身后甩出手术刀,只听一声惨叫,他回头拔刀,起身一跳,喝道:“跟上!”   当初伊洛恩背着诗因逃出生天,从异兽的爪下将他救出来,让他重获新生。   如今诗因背着伊洛恩大杀四方,从病魔和种种厄运的镰刀下夺回他垂危的性命,要他长命百岁。   他们为彼此画上命运的半圆,才能成就这场意外相遇的缘分。   诗因踩住异兽崩裂的头颅,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血,眼神像是被鲜血开锋过的宝剑,杀气四溢,又一往无前。   谁若阻拦他,谁就死。 第27章   病床载着昏迷不醒的伊洛恩, 在医院走道内飞快移动着,几乎掠出一阵银白色的残影。   楼道内游荡的异兽们闻风而动,庞大的身影纷纷在他们前方涌现。首当其冲的诗因眉目锋利,握紧了刀, 不躲不让, 直接对了上去。   猫咪幽灵一般窜到异兽群后方, 透明的利爪从开花的肉垫中弹出, 和手术刀的刀锋一前一后, 同时在空中划出冰冷的弧线,正中为首的那只异兽。   诗因一声暴喝:“滚开——!!!”   霎时间, 重物倒地的撞击声和野兽临死前的怒号声响成一片。   很快, 雪白的墙壁被泼上一滩殷红,转眼又是两朵红花在它之上接连盛开,像是帆布上堆砌的厚重颜料,红白交映, 分外触目惊心。   小美推着病床冲过血泊, 两只滚轮小脚滑得差点劈叉,惨叫道:“主人!主人你温柔一点啊!弄那么多血, 地板太滑了, 病床会撞到墙上去的!”   诗因飞出一脚,把扑来的异兽踹去三米开外,回身用力一按,止住了病床脱缰野马一般的惯性, 冷冷道:“推个床都推不好,要你有什么用。”   小美就跟第一次滑冰的新手似的,脚步七扭八歪地追上来,费力地帮他把挡道的尸体搬远, 痛心疾首地劝道:“主人你就算不考虑小美,也要为阁下想想嘛!血腥味这么重,阁下肯定会很不舒服的,万一待会吐了怎么办!”   诗因闻言神色一凛,恰好这时那只被踹开的异兽又嗷嗷叫着朝他袭来,他一手撑着墙壁,脚腕在异兽颈间一勾一绕,翻身滑到这硕大怪物的身后,居高临下地抵住了对方最薄弱的一处皮肉。   只是从这个角度,也正好能让他看到病床上昏迷不醒的自家雄虫,伊洛恩面色如纸,那身惨白的肤色,几乎要和床单融为一体。   ——血腥味太重了的话,雄虫会很难受。   手术刀从手掌中旋出,在划破大动脉之前,忽然调转方向,朝侧方一掷。   玻璃应声而碎,诗因柔韧地下腰,从柜中扯出沉重的灭火器,然后以腰部为轴心,上半身骤然弹回,漆红的铁瓶以雷霆万钧之势朝着异兽头骨砸去!   咚的一声闷响,好像世界都在这记重击中静止了片刻,异兽的大脑袋被他敲得嗡嗡作响,它呆滞了两秒,才像只翻了面的蟑螂似得胡乱扑腾起手脚,发出瓮声瓮气的哀嚎。   诗因又哐哐哐狠砸了几下,砸得这个大块头的眼睛都变成了蚊香圈,手脚僵在半空,沉重的兽躯缓缓向前倒下。   轰隆一声,大理石地板被砸出冰裂一般的纹路,诗因拎着大铁罐轻盈地落地,像一片落在碎冰上的雪花,手中的灭火器仿佛没有重量。   他跨过满地残肢,走到伊洛恩床前,神情严肃地弯下腰,与他轻轻碰了碰额头,接着是鼻尖,确认自家雄虫体温和呼吸都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之后,这才神色稍缓。   然而下一秒,他的表情就骤然一变,双手用力推开病床,同时脚尖点地,身体迅速后撤。另一头的小美默契地接住病床的扶手,加足马力全速往反方向推进——   轰隆!走廊的墙壁被尖利的爪子生生捅出一个大洞,像一只被狗熊一口咬掉了大半的蜂巢,碎砖粉末如爆炸般填满这段窄窄的过道,凶兽的怒号接踵而至!   刚才在外面挨了打的异兽们找不到进来的路,竟然循着气味,直接破墙而入!   小美的铁皮身体被迸射的碎石块敲得砰砰作响,它一边跑一边嗷嗷乱叫:“别打小美别打小美,刚刚小美可没打架啊!嗷!”   它一口气推着病床跑了大半条走廊,以堪称火烧屁股的速度迅速远离战场,嘴里还在碎碎念:“哪有打不过就砸墙的嘛,这些年轻异兽真是不讲武德!欠教训,实在是太欠教训了!主人你好好教教他们规矩,我和阁下等你教训完了再过来——”   话还没说完,前方的墙壁又是一声巨响炸开,一只异兽扭动着庞大的身躯,两只爪子掰开束缚住自己的墙砖,奋力钻出破洞,正好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四周滚滚烟尘弥漫,这只凶恶的怪物扭过头,鼻子用力抽动,随即垂下脑袋,一双饿得发绿的眼珠子盯住病床上的伊洛恩,血盆大口缓缓咧开,涎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仿佛露出了一个血淋淋的微笑。   它看着这个失去行动能力的倒霉猎物,如同看着一份摆盘上桌的可爱点心,既美味可口,又不会跑来跑去,更不会长着满身的尖刺,扎得它们痛不欲生——这简直是上天的恩赐,完美的晚餐。   是它的了!   异兽的嘴如蛇一般猛地张大,几乎占去了它整个脑袋的高度,势必要将伊洛恩连床带人一口吞下!   而就在这一刹那,小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胸前掏出了一只千斤顶,闪电般塞进它嘴巴里。   异兽:?   小美:“不用还了,拜拜。”   说完,小美抓住病床的扶手,一溜烟往回倒车!   “救命啊主人,哇啊啊啊——”它鬼哭狼嚎。   诗因听到他的叫喊,从异兽的包围圈中猛地抬头,喊道:“过来!”   砰!他用灭火器挡住斜后方一只异兽的强力咬合,然后用力一推,把那只异兽逼得踉跄倒退两步。   随即他扯出墙内的能源管道,俯身,横扫一圈,啪啪啪啪!钢管与兽足撞击时爆发出一串接连不断的脆响,异兽们吃痛缩起脚爪,庞大的身躯微微晃动,接连有了一瞬间失去重心的空档。   诗因单手撑地,双脚重重地踢上一只异兽的肋骨,把这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大块头踢得翻了个跟头,重重砸在地上。而后他一刻不停,以手腕为轴心,身体甩出一个完整的圆,脚掌依次踏过异兽们的身体,行云流水般通通踹翻出去!   围拢的异兽们轰然倒地,如同一圈倒下的沉重花瓣,而中心的白色花蕊亭亭玉立,舒展得纤细而伶仃。   诗因站直身体,轻轻喘息,顾不得擦额角的汗,金色的眼瞳锁定了前方飞快移动的物体,小美推着病床吱哇乱叫着朝他冲来,而身后一只合不拢嘴嘴的异兽穷追不舍,口水甩了一地,模样十分狰狞。   病床从异兽的身体上碾过,如同冲上一道上坡,小美的身体和整张床都短暂地悬浮在半空,眼看着躲无可躲。   异兽奋力伸出爪子,朝他们够去——   就在这时,一双手突然从下方伸出,十只骨节分明的手指仿佛勒进香肠的一圈铁丝,牢牢地钳住了它!   诗因左脚一转,身体猛地贴近,眼看着距离兽口不过咫尺之遥。   接着他骤然弯腰,借异兽前冲的势头,狠狠一掼——   过肩摔!   异兽猝不及防,身体被抡出一个大弧,脊背朝下狠狠地砸到地上。只听一声巨响,地板瞬间被这股巨力砸出一个大坑,四周的裂纹如蛛网般蔓延,碎石四溅。   与此同时,病床哐当一声,平稳落地。   几只摔倒在地上的异兽闻见味儿,挣扎着朝伊洛恩伸出颤抖的爪子,想要拽住前行的床架。雪白的小猫咪在碎地板砖上蹦来蹦去,一巴掌一个,全部扇了回去。   猫咪瞪着溜圆的猫瞳,伏在地上,朝这帮大块头凶巴巴地哈气。   超凶!   敢打伊洛恩的主意,立刻凶给你看!   小美顺惯性推着床一路往前冲,眼看着又要迎面撞上一群循声而来的异兽,而地板过于光滑,轮子脚根本刹不住车,只能哇哇惨叫:“主人!主人前面还有!主人快来啊!”   那群异兽嗷嗷地奔驰,凶狠地撞破一扇扇阻拦它们前进的防火门,对着送上门来的晚餐龇牙咧嘴。而在同一时刻,墙洞外也传来兴奋的嘶吼,另一只异兽闻到了味儿,一骨碌穿过破破烂烂的墙壁,朝着诗因磨了磨牙,再度形成两面夹击之势。诗因飞快地扫视一眼现场,沉着地说:“安静点。”   钻过墙洞的异兽发出一声刺耳的吼叫,骤然发难,饿虎扑食一般朝诗因猛扑而来,庞大的身躯犹如乌云盖顶,似乎是想要凭借自己体格的优势,一举将诗因压成肉泥。   而诗因不仅没有反抗,反而还朝这边微微倾身,染血的白色长发自腰间垂落,仿佛一只温顺的、受惊的羔羊。   异兽:饭饭!我的了!   正想着,扑到一半的异兽忽然感到身体一轻,两只看起来一折就断的手毫不费力地托住它的腹部,两手一转,顺着它前扑的力道,竟然将它在半空旋转起来,而且越转越快,越转越快,快得那双手掌上只剩下一圈黑色残影,像是一张摊得无比均匀的印度飞饼。   诗因喊道:“趴下!”   小美应声而倒,说时迟那时快,诗因对准走廊尽头的方向,双手轻轻一送,让那团高速旋转的黑色残影顺势飞去。   转得头晕眼花的异兽如同一张被运动员全力掷出的铁饼,它飞越病床,飞越走廊,迎着那群异兽迟滞的眼神,还有刚刚升起的惊恐,裹挟着摧枯拉朽的千钧之力,重重地砸在为首的那只异兽头上——   皮肉相接的一瞬间,被正好砸中的异兽面目扭曲,变形,然后坚硬的颅骨断裂,破碎,失去控制的庞大身躯顺着这个恐怖的力道,继续朝后挤压而去。   “嗷呜——”   异兽群像是被保龄球瞬间冲垮的球瓶,摔倒得七零八落,正好空出了一条窄窄的过道。   病床从夹缝中疾驰而过。   机器人继而骨碌碌滚了过去。   猫咪撒开爪子全速奔跑,紧随其后。不知道是不是跑得太快了的关系,毛茸茸的小身体在飞速掠过异兽群的时候,有一瞬间几乎成了虚影。   诗因捡起地上的手术刀和灭火器,顺手抹了把脸,汗水已经淋湿一地,起身时令他感到一阵轻微的晕眩。他定了定神,收好武器,朝小美它们前进的方向赶来。   病床开路,带着逃亡小队在走廊上飞驰,拦路的异兽转眼就被远远甩在身后。   楼梯的入口已经近在咫尺,小美撑住地面,圆润地从滚动状态中把自己扶正,两只钳子手伸长,准确地扣住病床扶手,滚轮小脚90度侧摆,伴随着刺啦的刺耳摩擦声,缓缓减速,最终在门口处停下。   猫咪则一马当先地冲了进去,提前探查敌情。   通往总控制台的走廊设置在医院七楼,之前诗因被关押在五楼,他们此时则在四楼。而医院的楼梯正是以四楼为分界点,四楼以下和四楼以上的通道分别设立在大楼两侧,并不相通,所以他们刚才不得不绕了一大圈路。   电梯可以通行各个楼层,一般情况下,需要扫描医护身份牌才能解锁选择楼层的权限。放在平时,小美完全可以把这个系统给黑掉,只是现在医院大楼受到严重毁坏,电力系统恐怕早就被异兽冲击得七零八落,电梯大概率也无法正常运行了。   当然了,楼梯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尤其在经过小美上次搞出的爆炸之后,楼道里面焦黑一片,扶手只剩下残肢断臂,台阶也看起来不太结实的样子。就连一只雪白的毛团团在上面轻轻跳跃,都能听到簌簌的轻响,看起来岌岌可危。   猫咪在楼道里上下来回蹦跶,两只小肉垫用力踩了踩,感觉这些台阶虽然表皮比较脆,但是内里的结构没有受到太大损坏,基本承重能力还是没问题,支撑他们一行的体重绰绰有余了。   很好,隐患排除,那就继续探路。   毛团团继续一蹦一蹦地上楼,就在快要爬上七层的时候,突然撞上了什么东西。猫咪倒滚了两级台阶,及时稳住身体,浑身毛毛炸开,一双金色的猫瞳瞪向前方。   黑暗之中,一双灯泡般的兽瞳不知何时睁开了,饿狼般的目光幽幽地盯着它,似乎将它视为了猎物。   区区一只异兽,小猫猫爪就可以应付。   猫咪弓起身体,透明的利爪已经弹出,眯起漂亮的眼睛,朝异兽露出尖尖的牙:“喵嗷。”   两军对垒,战况一触即发。就在这时,如同病毒复制一般,在对面那双兽瞳之上,忽然又睁开了无数双眼睛。同样的兽瞳,同样的眼神,齐齐向猫咪投射过来。   万千目光汇于一身,猫咪:“……”   猫咪转身就跑。   这些家伙以大欺小,小猫咪决定让本尊来收拾你们!   潜伏在黑暗中的异兽群应声而动,蜂拥而来,楼道里顿时传出轰隆隆前进的巨响,如同掀起了滔天的巨浪,排山倒海,无数双爪子一同向猫咪扑去。   猫咪的爪垫在地上摩擦出“嗤拉”一声,在楼梯转角处完成了一道漂亮的漂移,并且脑袋一低,险险躲过了伸过来的几张兽嘴。   “咪嗷咪嗷!”   腥臭的口水甩在它前进的道路上,硬生生改变了猫咪奔跑的方向,猫咪只能左躲右闪,和异兽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像一个在海滩边上撞见了海啸的倒霉蛋,而海啸越掀越高,越卷越快,仿佛下一秒就要把这只徒劳挣扎的小东西无情地吞掉。   前方的出口幽幽冒着白光,异兽们眼冒绿光,步伐有志一同地加快,胳膊爪子越伸越长,势要把这只擅自来挑衅的无知小猫咪给截下!   小美听着楼梯上轰隆隆的声响越来越近,眼看情况不对,哇哇大叫:“主人!主人快来啊,这里藏着好多异兽,你的精神体要被抓住了!”   话音刚落,一道白色的风从他身边卷过,刀尖滑落的血珠甩到了他的身上,发出几滴噼啪的轻响。   就在最前方的一只爪子即将碰触到猫咪毛茸茸的大尾巴时,门口的光突然一暗,一个高挑的身影冲入昏暗的楼梯间,雪白的长发映着走廊上惨白的光线,在空中甩出一道犀利的半弧,反光刺眼至极,如同一道划破黑暗的闪电。   猫咪飞快地窜上来者的肩膀,异兽伸来的兽爪已经近在咫尺,口腔中的腥臭扑面而来。身后就是小美和毫无自保能力的伊洛恩,诗因避无可避,金色的眼眸迎视对面的兽瞳,握住灭火器的瓶颈,脚掌踩地,半步转身,自下而上,全力挥出!   当——   殷红的灭火器与漆黑的异兽群相撞,双方裹挟的巨力在楼道间狭路相逢,均是微微一滞,产生了一秒的短暂停顿。无形的气浪荡开,诗因脚下的地板在重压下轰然下陷,冲在最前的异兽前胸被灭火器击中,后背顶着大部队俯冲的巨大惯性,几乎立刻就被挤压成了肉饼。   俯冲的异兽们受到阻碍,却根本无法停住步伐,皮肉相撞,层层相叠,像一列早已失控的重型卡车队,此时连环追尾,惯性层层叠加,万钧重力如同开闸洪水,一泻千里,奔腾着怒号着冲诗因呼啸而来!   地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响,诗因金色的瞳孔迅速被不断放大的黑暗占满,狠狠一缩。   面前的异兽实在太多,地面又太脆弱,已经不可能拦住了,不如及时抽身,让这些家伙自己砸破地板摔下去,这样省事省力……   心念电转,与他同频思维的猫咪已经第一时间做出反应,飞身一跃,窜出了门,诗因感觉自己的灵魂好像也早就利落地转身离开,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就和以往的每一次作战一样。   耳旁响起小美惊恐的喊声:“主人!快跑!”   出逃的灵魂被这句呼喊震得浑身一颤,不解而惊愕地回头去看,只见自己沉重的肉身还留在原地,双脚仿佛陷在泥潭中一般,无法挪动分毫。   时间仿佛停滞了。   那脱壳的灵魂又急急忙忙地赶回来,努力地重新进入肉身,连接各路神经纤维,指挥全身上下的肌肉开始运作。诗因终于感觉自己的身体能动了,可是已来不及——   失控的卡车毫不留情地向唯一的行人碾来。   轰——   脆弱的楼梯终于无法再担负这不可承受之重,所有台阶顷刻间土崩瓦解。   碎裂的台阶扬起灰尘无数,漫天尘埃伴随着异兽嚎叫的回音和重物落地的声响,一瞬间霸占了整个楼道。   跑出来的猫咪猛地回头,小美发出尖叫:“主人!!!”   地板破了一个大洞,尘土弥漫,小美连忙扯起床单掩住伊洛恩的口鼻,然后和猫咪一起焦急地趴在洞口边缘处往下看。   楼梯间此刻变成了一个黑漆漆的垂直洞穴,不知道诗因和异兽们掉到了哪一层,洞里一片漆黑,到处都是碎砖和石块,只隐隐传出异兽们的咆哮。   怎么会这样?   这可怎么办啊?   小美在原地团团乱转,扒开自己的胸口,把东西一股脑地往外掏,嘴里哇哇大叫:“主人你可坚持住啊小美马上就来救你了再等一下再等一下下……”   储物格里的东西几乎被他掏了个干净,螺丝刀、纽扣电池、半包医用棉签稀里哗啦地倾泻而出,猫咪左右跳跃躲闪头顶落下的暗器,却还是被一根弹簧砸了个正着,气得喵了一声。   很快,那些鸡零狗碎的小物件堆了一地,却一件能用的也没有。   小美用钳子手抓抓自己光滑的脑门,豆子眼左右游移,继而缓慢锁定在墙角的大桶医用酒精上。   小美看看酒精,再看看自己胸前的火柴盒,两只钳子手忽然清脆地敲了一下。   有办法了,好耶。   塑料桶一个个被暴力破开,整齐地横置在洞口的边缘,大股大股的酒精汩汩向下流淌,空气中很快就盈满了刺鼻的气味。   小美一边搬来酒精,一边念道:“主人你再坚持一下下,等我把那群坏东西灌醉,它们肯定就打不过你了……”   下面模模糊糊传来打斗的声响,异兽的吼声排山倒海,听起来不太乐观。   小美严肃道:“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码在洞口的酒精桶被用力往下一推,在空中砰砰相撞,浓烈的酒精被泼撒得到处都是,气味升腾,几乎把这个黑黢黢的洞口给酿成了酒窖。   小美划开一根火柴,轻轻向下一抛。   明亮的火光坠入黑暗,像一颗飞向地底的流星。   那点光亮很快就被浓郁的寂静所吞噬,小美用钳子手敲敲脑袋,看着控制面板中呈现的空气中酒精浓度,静静地站在一旁等了片刻。   一秒,两秒,三秒。毫无动静。   小美眨巴眨巴豆子眼,看了看手中的火柴:“啊,是不是不够多,要不要再来几根?”   它笨手笨脚地去划第二根火柴,忽然感觉地板好像在轻微地震颤,出于谨慎起见,它向后滑行了一段距离,免得一不小心也摔下去。   就在它后退的过程中,洞口底部慢慢浮起的红光映亮了它冷冰冰的光滑外壳,一阵突如其来的高温扭曲了楼梯间的墙壁,钢筋水泥好像都变得如同果冻一样柔软。   控制面板上的数据开始抽风一般乱窜,猫咪已经闪电般窜回病床上,用尾巴盖住伊洛恩的眼睛,小美也猛地反应过来,脚下马力全开,一把拽住病床,顷刻间退出好几米远。   这时,爆炸声才终于姗姗来迟,轰隆——   地动山摇,火光冲天而起!   粗壮的火焰仿佛在高压锅里搅动到沸腾的岩浆,一瞬间凶猛地膨胀,向着四面八方疯狂扩张,撕碎一切阻挡它的东西。   之前侥幸逃过一劫的墙壁、门窗、家具再度遭受重创,管道破裂,地板砖被连根拔起,所有玻璃应声而碎,热浪呼啸而出,在半空中荡起一圈滚烫的尘埃。   整栋大楼颤颤巍巍,最终咚地一声下沉,竟然是硬生生被炸没了一层楼。   剩余的结构也歪七扭八,像个差点被小孩推倒的积木城堡,地板倾斜,为数不多的墙壁也在熊熊大火中摇摇欲坠,到处可见燃烧着的塑料门框,熔化的火雨滴滴答答地坠落下来,在地上溅起一朵朵橙红色的火花。   小美的轮子脚在倾斜的地面上徒劳地空转,最后“咔”地卡进一道变形轮槽里,这才没有掉下去。它抓着病床的扶手,看着眼前几乎快成废墟的大楼,心有余悸地舒了一口气。   “呃,虽然场面比预计的壮观了那么一点点。”小美喃喃,“但效果还是很到位的嘛。”   原本的狭窄的洞口已经扩展成了巨大的窟窿,炽热的火舌在其中吞吐不定,只剩下火焰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响,异兽的吼声完全绝迹,可见大爆炸过后,底下的异兽全部都完蛋了。   小美数了数自己的任务:打退异兽,拯救主人,保护伊洛恩。   小美仔细核对一番,然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圆满完成!   好耶!不愧是它!   “咳咳咳。”   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传来,浓烟滚滚的破洞随即咔嚓咔嚓地往下落石子。小美抓着病床探头探脑,只见一个焦黑的身影抓住杂木般乱七八糟的钢筋支架,正在缓慢地从火海中向上攀爬。   他上半身探出洞口,用力一趴,满身灰尘都跟着簌簌往下掉,仿佛一尊从地狱归来的雕像。被撕扯得支离破碎的布料松松垮垮地挂在胸前,露出下面青紫交错的伤痕,汗水黏着大火残余的灰烬,横亘在他紧绷的肌肉上,黑一道白一道。   啊这,这不会是小美的主人吧。   小美皱巴着豆子眼,歪着脑袋,横看竖看。   太丑了,不确定,再看看。   那个脏兮兮的身影发出嘶哑的声音:“美黛丝。”   小美大惊失色,居然真的是主人!   “主人!主人你等等,小美马上就来帮忙!”   小美卡住病床的轮子,确定它不会在倾斜的地板上乱跑,这才小心地移动自己的身体,抱着一桶矿泉水,滴溜溜地窜过去,一边倾倒一边关切地询问:“主人,你还好吗?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啦?”   诗因在清水的冲刷下眯起眼,吐出一口血:“我怎么变成这样的,你心里没点数吗?”   小美:“噫呜呜噫。”   大量的透明液体冲走了诗因身体上的污垢,让他炸起的白发长发也慢慢贴服在伤痕累累的脊背上。一桶水倒完,诗因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用破损的手掌轻轻抹了把脸。   一丝血迹自他的额角向下延展,缓缓拉长。诗因闭了一下眼睛,苍白的脸颊被那道血线割成两半,在破碎的狰狞中泄露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艳丽。   “楼梯已经全炸没了。”他低声说,“去看看电梯的缆绳还在不在,不行就爬墙……刚刚的动静太大,只怕会把附近的异兽全都吸引过来,趁它们还没到……我们快走。” 第28章   小美打量着诗因的脸色, 不免有些忧心忡忡,问:“主人你的身体没问题吗?怎么会突然被压倒的啊。”   确实太反常了,就诗因的体术水平而言,刚才的失利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 异兽的数量翻倍都不会压得他毫无还手之力。   而且, 还是在如此危急的关头——假使刚才楼梯间没有坍塌, 那么异兽们在压倒诗因之后, 下一步毫无疑问就是袭击伊洛恩了。   “衰亡期复发了。”诗因咬牙说,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我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   他和伊洛恩目前只融合了三种津液, 而必须要四种津液才能够让雌虫被雄虫绑定, 从而完全摆脱衰亡期的影响。   余下未被解决的那四分之一就像个埋在身体里的定时炸弹,随时可能让诗因的身体罢工歇业。   诗因现在就像个电池出了问题的机器,上一秒看着还有80%的电,下一秒突然闪到5%, 随即引发电量告急的警报以及黑屏卡顿等等问题, 在即将自动关机的边缘,突然又闪回了80%。   目前各项功能又恢复了正常, 但谁也说不准下一次死机是什么时候。万一又和这一次一样卡在关键时刻, 引发的后果可能是灾难性的。   “所以我们必须加快速度。”诗因撑起伤痕累累的手臂,努力往上爬,“浓烟能干扰异兽的嗅觉,我们只要能够提前感知到它们的位置, 就可以避免正面冲突……”   话音未落,他忽然感到身体一重,一只尖利的兽爪突然从火海中探出,牢牢拽住了他的脚踝。   一股潮湿粗重的鼻息喷在他的脚底, 然后那只兽爪猛地用力,将他沉沉地向下扯去。   诗因的表情突然有了一瞬间的空白。   ——下面那只异兽是什么时候爬上来的,他完全没感觉到。   体力衰减,五感退化……   刚才的衰亡期症状不是闪回,而是开始!   “吼——”身下的异兽发出一声粗粝的吼叫,它使劲拉扯几下,没把诗因拽下来,立刻变得很不耐烦,索性直接张大嘴巴,利齿密密地排开,眼看着就要咬下诗因半只小腿!   然而就在它的兽嘴张到最大的时候,咚,一只空桶从天而降,堵住了它的嘴巴。   异兽:?   小美用钳子手拽住诗因的手腕,两只豆子眼生气地竖了起来,哇呀哇呀地叫道:“啊啊,你这个可恶的坏东西,休想欺负主人!小美就算豁出性命,也不会让主人受到伤害的!喝啊!”   它奋力地抓着诗因的手腕往上拖,而被堵住嘴的异兽则下意识地箍住诗因的脚踝往下扯,一上一下,你来我往,双方就这样用诗因的身体展开较量,在洞口边缘进行了一场拔河比赛。   诗因:“……”   他感觉自己受到了伤害。   战况胶着,诗因使劲想要抽出自己被钳住的那只脚,却没能成功,反而被抓得更紧,纤细的脚踝骨被兽爪捏的咔咔作响,几乎脱臼。   他暗中咬牙,只能用没被抓住的那只脚狠踹异兽的脑袋,像是踢皮球似的,把那颗凹凸不平的大脑袋踹得砰砰作响,左右摆动。   小美在上面给他同步加音效:“主人!干得漂亮!绝杀!正中红心!三连杀!完美!”   诗因:“少说废话,给我用力!”   小美:“好哦!小美要开始燃烧生命了!burning——!”   拉扯的力度加大,异兽也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死死抓着不放,而就在这时,小美上拉的力道却忽然一松,诗因猝不及防,差点被异兽拽下去,忙用手攀住墙壁中裸露的钢筋,一瞬间惊怒交加:“美黛丝!你在干什么?!”   抬头一看,小美的一双豆豆眼里闪烁着大大的感叹号,宣布电量告急。   他连认怂的声音都变得有气无力:“呜呜主人……小美好像用力过头了……电量只剩1%了,10秒之后好像会自动关机……”   诗因咆哮:“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再坚持一分钟,把我拉上去!”   小美哭唧唧:“可是,主人,这不是小美能控制的啊。”   虽然他是具有独立思维能力的智能体,可也不是万能的,这儿和他的本体隔着好几个星系,能黑掉一两个程序就不错了,哪有本事操控一台没电的死物哇!   小美松开钳子手,退后两步,悄咪咪地说:“主人你不要太依赖小美嘛,这是个锻炼你自立能力的好机会,小美会在中央星给你远程鼓气的,要加油哦!”   诗因:“……”他早晚得被这人工智障给气死。   没了机器人在上方拉拽,诗因只能依靠双臂的力量死死扒住钢筋,肌肉鼓起,艰难地引体向上,和异兽下拽的庞然力道相抗衡。   但这样一来,诗因就没有余力来踹异兽脑袋了。那怪物没了干扰,畅快地甩甩头颅,嘴部肌肉使力,锋利的獠牙把卡在嘴里的塑料桶咬得咯吱作响,赤红的兽瞳死死盯着诗因,鼻孔呼哧呼哧地喷气。   塑料桶被那口强行合拢的尖牙咬得皮开肉绽,裂痕迅速扩大,眼看着就要撑不住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一团雪白的影子从天而降,像一朵被微风送来的蒲公英,毛茸茸的小家伙悄无声息地降落在异兽头顶,四只粉嫩的肉垫轻巧地踩在粗糙的兽皮上。   这微不足道的重量让异兽不屑一顾,异兽的注意力仍然牢牢锁定在诗因的脚上,直到——   “喵!”   锋利的猫爪如闪电般弹出,下手快准狠,一把扎进了异兽血红的眼珠!   异兽:“唔唔唔嗷——”   眼睛!它的眼睛!   剧痛袭来,异兽下意识地爪子乱挥,终于松开了对诗因的钳制——当然,它也同时失去了能挂住自己的东西,于是庞大的身体以倒栽葱的形式向后仰倒,一边捂着眼睛惨叫,一边翻滚着,重新摔回了火海之中。   猫咪用爪子勾住诗因身上残存的布料,和他一起爬回了地面。   伫立在一旁的机器人已经悄无声息地关机了,两只豆豆眼亮光不再,两只钳子手垂在身侧,成了一团废铁。   猫咪冲上前去,直立而起,一双肉肉的爪子左右开弓,对着铁皮狂扇巴掌,又是打又是挠,嘴里喵喵嗷嗷地叫个不停,骂得十分难听。   诗因喘着气,有些狼狈地手肘撑地,另一手摸到自己已经被异兽扯得脱臼的脚踝,眼一闭,手指用力,咯嘣一声,骨头复位。   他的额头微微沁出汗珠,被四周的火焰灼烤出明亮的鲜橘色,亮得晃人眼睛。   身边跃动的火光在他的视野中慢慢扭曲,模糊,褪去所有的细节,变成一团团朦胧的色块。   处在熊熊烈焰之中,他却感觉到身体正在逐渐变冷,胸腔里的心脏像是没了油的汽车,鼓动得有气无力,似乎随时会彻底停止。   这令他头晕目眩,连胸腔里气息的进出都变得艰难起来。   不妙啊……太不妙了。   诗因按住自己的胸腔,用力喘了几口气,耳边鼓噪的嗡嗡蜂鸣声才勉强平息。   他的衰亡期卷土重来,而且来势汹汹,仿佛是想要将他一举打回原形。   难道是之前在伊洛恩那里获取的津液已经消耗完了吗?   诗因撑起膝盖,朝着伊洛恩的方向,一瘸一拐、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他别无选择,枯竭的五脏六腑叫嚣着渴求雄虫的津液,哪怕不多,只要能让他尝到一点唾液、血液……什么都好,或许能让这具残破的身体恢复一点生机。   他要带伊洛恩离开,他不能倒在这里。   火势越来越大,火焰发出凶狠的爆裂气音,不断吞吃一切可供燃烧的家具,浓烟滚滚,遮天蔽日。   灰扑扑的诗因在浓烟中踉跄前行,手臂在空中摸索了几遍,终于触到冰凉的病床扶手。   就在这时,跟在后方的猫咪却忽然发出了一声尖锐的猫叫。   精神体发现了危险,但这份警告却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迟迟无法传递到本体。就像手指触碰滚烫的铁板,神经末梢在尖叫,但罢工的大脑无法处理痛觉信息,迟迟不能给予回应。   诗因迟钝地转身,后背撞上了一堵质感粗糙的墙壁,而且那堵墙似乎还在不断晃动。   他眯起被烟熏红的双眼,隐约看见一个巨大的黑影在浓烟中缓慢蠕动。那怪物像喝醉的酒鬼般摇摇晃晃,虽然看不清脸在哪里,但是却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着和他相似的迟钝和迷茫。   ——火灾确实大大影响了异兽赖以生存的感官,使这些战力非凡的大块头沦落到了和诗因目前相似的糟糕处境,在大火和浓烟里分不清东西南北,稀里糊涂地乱走,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异兽笨拙地眨着小眼睛,努力翕动鼻翼,有点无法判断面前这个脏兮兮的东西到底是不是活物。它使劲地嗅了嗅,直到在刺鼻的烟味中捕捉到了一丁点微弱的血腥味,才终于恍然大悟——   是食物啊!   异兽的小眼睛立即变得雪亮,它发出一声兴奋的兽吼,粗重的双足重重一踏,高高跃起,庞大的身体径直朝诗因盖下来,企图来个泰山压顶,凭借自己出众的体重制服猎物!   而诗因沉滞的身体也终于做出了反应,他一个翻身滚上病床,胳膊紧紧环住伊洛恩的腰身,借着惯性从另一侧摔下。   砰!   背部重重砸地,剧痛让诗因眼前发黑,喉间涌上腥甜。但他仍死死护住伊洛恩的头部,同时屈起膝盖,未受伤的那只脚抵住病床底部,朝上用力一踢。   病床立刻腾空而起,正面撞上那只悍然下压的庞然大物!   轰。病床如炮弹般迎向异兽,在半空中断成两截。   飞起的雪白床单如同一张捕兽网,兜了异兽一头一脸。   浓烟中闪过一道白影,埋伏在一旁的猫咪趁热打铁,矫健地跃上异兽头顶,利爪狠狠撕开床单。   嗤啦嗤啦,表面的布料连着底下的皮肉一起被划拉得一道一道的,异兽瞬间被它挠成了大花脸,看起来惨不忍睹。   “吼——!”   异兽被它给挠得原地团团转,顿时暴怒不已,像一头喝醉的狗熊,挥舞巨掌使劲拍打自己脑袋,却只把自己打得眼冒金星,更加愤怒地嚎叫不止。   趁着异兽和猫咪纠缠的间隙,诗因拦腰抱起伊洛恩,踉踉跄跄地朝着走廊的另一个方向跑去。   脚下破碎的地板开始发出隐隐的震颤,碎石像炒豆子一样满地乱跳,让他本就蹒跚的步伐更加步履维艰。   闷雷般的脚步声铺天盖地,随之而来的是重物落地的轰隆声,滚雷一般源源不断。   诗因心脏狂跳,他忽然意识到,这不是火焰的威力,而是——   异兽群要来了!   徘徊在医院外部的异兽群受到爆炸声的吸引,由远及近,纷纷降落在医院外墙,朝着他们这一层楼靠拢。   窗外突然投下数个巨大的阴影。伴随着玻璃爆裂的脆响,首批异兽已经破窗而入!   “喵呜。”   猫咪眯起金色的瞳孔,扔下满地打滚的手下败将,稳稳地落在走廊中央。   它炸开尾巴,像一面雪白的战旗,拱起脊背,金色的竖瞳眯成两道锋利的细线,直面异兽潮的第一波攻击。   队伍里能打的又只剩它一个了,它必须为本体和伊洛恩争取时间,不管来多少异兽,猫猫全都接招!   勇敢猫猫,不怕困难!   身后是滔天火海,面前是汹涌兽潮,猫咪守在走廊中央,一动不动。娇小的毛茸茸迎上黑压压的庞然大物,却带着一猫当关,万兽莫开的嚣张气势。   异兽向前猛冲,雷鸣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大火熯天炽地,一声爆裂巨响,走廊的吊顶又塌了一块,裹挟着高温急速坠落。   火星四溅的瞬间,猫咪骤然起跳,大尾巴用力一甩,像是抡起了一把战锤,砰地推倒了停在半路的机器人,接着四爪并用,使劲把它往外面一推。   机器人圆柱形的身体丝滑地在坑坑洼洼的地板上滚动,准确无比地与掉落的吊顶部件相撞,弹射,起飞,像一颗全力击出的棒球,当一声击中了为首那只异兽的鼻梁。   这位急先锋顿时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踉跄着倒退数步,撞翻了身后三四只同伴,使异兽们前冲的势头为之一顿。   猫咪优雅地落地,舔了舔染血的爪子,下一秒,它突然弓背跃起,化作一道白色闪电,迎着扑来的异兽就是一记猫猫拳!   “喵呜!”   “嗷!”   锋利的猫爪在火海中划出冷冽的弧光,对着异兽的要害一通精准输出,猫爪所过之处,通通见红,招招致命,激起惨叫一片。   异兽们顿时也不往前冲了,聚在一起围剿这只上蹿下跳的小祸害,无数只爪子在空中乱挥,崎岖丑陋的头颅互相撞来撞去,打得白毛与鳞片齐飞,烈火共热血一色。   堵在这里的异兽越来越多,猫咪猫咪灵巧地在兽腿间穿梭,凭借自己出色的拉仇恨方式吸引了大部分火力。   突然,头顶响起了一阵不祥的震动声。   轰——   骤然间烟尘四起,天花板轰然塌陷,三只满身尘土的异兽破顶而出。它们甩了甩脑袋,对眼前的混战视若无睹,猩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诗因远去的方向,拔腿就追。   猫咪震惊:“喵!”   怎么还能天降的!不讲武德!   猫咪立刻放弃缠斗,朝着那几只异兽狂奔,本体已经不能打了,必须得在他们追上之前将之拦下!   然而身后的异兽们早已杀红了眼,可不会轻易放过这个小祸害,它们嗷嗷叫着穷追不舍,前仆后继。   狭窄的走廊被它们挤得密不透风,数十只厚重脚掌轮番踩踏地面,连熊熊烈焰都在这种狂暴的踩踏下变得奄奄一息,只余下浓黑的烟雾继续弥漫,在密闭空间里翻滚涌动。   猫咪雪白的毛发被烟熏得乌黑,原本雪白的猫咪此刻已变成一团移动的灰影。它既要追击前方的异兽,又要防备后方的偷袭,在兽腿间拼命穿梭,又是躲,又是打,忙得脚不沾地。   猫爪的每次挥舞都带起一蓬血花,但这点伤害对饿疯了的几只异兽而言,仅仅只是隔靴搔痒。   空降的几只异兽对小猫的骚扰置若罔闻,猩红的眼睛死死锁定前方蹒跚的身影,越跑越快,口水淌了一路,几乎都要飞起来了。   猫咪一个急转避开后方袭来的利爪,趁机跃上一只异兽的脊背。它沿着嶙峋的鳞片艰难攀爬,顺着它的背脊窜到头顶,在异兽因狂奔而剧烈起伏的身体上勉强找到一点准头,对准那铜铃般的眼睛,再次发出攻击!   “嗷嗷!”   异兽因剧痛而变得狂躁,凶猛地甩动自己的头颅。猫咪被甩飞出去,还未落地就被紧追而来的另一只巨掌拍中,像一只小皮球一样,重重地摔到地上,滚了好几圈。   满地都是灰烬,脏兮兮的小灰猫立即沦为了小黑猫。煤球般的猫咪四肢抽搐,颤抖着想要站起,身上却又落下了一只巨大的脚爪。   咔——骨骼碎裂的声音被奔腾的脚步淹没。   更多的脚掌接踵而至,追在后面的异兽群狂热地奔跑着,横冲直撞。趴在地上的小猫咪惨遭轮番踩踏,连一声微弱的猫叫也发不出,最终不甘地化为一阵轻烟,消失在异兽们的脚下。   精神力受到重创,前面的诗因顿时感到头脑一片眩晕,他喉头发甜,没忍住呕出一大口鲜血,脏污了伊洛恩胸前的皮肤。   异兽群的奔跑带来了地震般的效果,本就支离破碎的建筑正在以更快的速度解体。地面四处出现坑洞,天花板也在簌簌地往下落。   本就晃动的视野颤动得更加厉害了,诗因眯起涣散的眼瞳,努力看清前方的事物,试图凭经验辨认那些混沌的色块。   走廊尽头的电梯已经可以看见了,墙壁摇摇欲坠,墙皮剥落,电梯的金属大门仍然挺立在原地,两扇门紧闭着,映照出火焰的橘红亮光。   诗因的呼吸因体力透支而变得粗重,刚刚接上的脚踝骨隐隐作痛,好像随时将会折断。   快到了。再快些。   追随他们的异兽没了阻挠,二者之间的距离便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短。跑得最快的异兽用力朝前一扑,没能扑到诗因,却把整栋楼都扑得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天摇地动。   剧痛传来,诗因的脚腕到底没能撑住,在一次落地后再次脱臼。   诗因猝不及防,连带着怀里的伊洛恩一起摔到地上,身体叠着身体,顺着惯性骨碌碌地往前滚动,逃跑的速度顿时大打折扣。   异兽兴奋的吼叫此起彼伏,响声震天,好像下一秒就要把他们踩在脚下,生吞活剥。   诗因头昏眼花,他拼着最后一口气爬起来,拽着伊洛恩的胳膊往前拖,几乎发了狠,手指抠着边缘锋利的地板碎渣,双膝着地,艰难向前挪移。   碎片逐渐嵌入他的膝盖,殷红的血液渗出,歪歪扭扭地拖出两道支离破碎的痕迹。   火光大盛,四面八方炎热嘈杂,犹如地狱。   就在这时,一道金光忽然从高处轻轻坠落,降临废墟般燃烧着的大楼。   整栋楼里残存的电路全都受到感应一般,倏地发出莹莹的微光,呈现出一张迷宫般错综复杂的巨网。   一条断断续续的路线从巨网之中浮现,金光坠入其中,光芒暴涨,这残缺的道路便顺着流动的光线不断延伸,最终变成一条完整的路径,沿着残存的电线蜿蜒而下,直直落进紧闭的电梯之中。   电梯收到指令,发出“滴”的一声,两扇紧闭的门在他们面前缓缓地自动打开,露出里面光洁如新的大理石地板,清凉干净,仿佛是火海中的诺亚方舟,向他们发出无声的邀请。   美黛丝,干得漂亮……   诗因再也顾不得其他,奋力挪动血肉模糊的双膝,手掌推开挡在面前的石块,粗喘着向前爬,三米,两米,一米。   狂奔的异兽奋力冲刺,二十米,十米,三米。   伊洛恩的身体被用力推进电梯里,诗因脱力前倾,几乎是摔了进去。   电梯门当即缓缓合拢,追赶而来的异兽没能刹住车,狠狠一撞。两扇质量过硬的门受到猛烈撞击,居然毫不动摇,继续坚定地在异兽面前合上了。   轿厢平稳地上升,门外异兽吼叫和拍打的声音逐渐被抛到身下。   诗因躺在地上,力竭地大口喘气,又咳得不断呛血。   随后,他的眼睛,鼻子,耳朵都开始流血,温热的粘稠的液体一滴滴落在地上,沾在伊洛恩的手臂上,衬得那皮肤更是纸一样的白。   诗因颤着手,去够伊洛恩的手指,抓到嘴边,用力咬了一口。   血珠冒出,他如同在沙漠深处找到了一滴甘露,用力地吸吮,和着自己满嘴的血一起用力往下咽。   可没能完全咽下去,胃部就一阵狠狠抽搐,涌出更多的血,逼迫他大口吐了出来。   他的身体已经快要崩溃了。   诗因发出一道无声的哀鸣,他用力往前爬了一点,伤痕累累的额头抵住伊洛恩的额头,手指紧紧抓着他的手。   他肩膀抽动,身体挨着对方的身体,不住地发抖。   哐当,哐当。上升的电梯轿厢也开始震颤。异兽们犹如附骨之蛆,蜂拥而上,合力挖通墙壁,咬住缆绳。   坚固的缆绳被十几只异兽连番摧残,隐隐有了断裂的趋势。   轿厢摇摇晃晃,灯光忽明忽暗。诗因爬到伊洛恩身上,手脚并用地把他抱在怀里,尽可能用自己的身体包裹住他。   这样摔下去的时候,有自己垫着,伊洛恩也许能不那么痛。   反正他自己已经痛极了,再痛一些也没关系。   诗因紧紧闭着眼,却感到脸颊上好像有一滴热流淌过。   这份热度十分陌生,太温柔了,几乎像是一记微弱的拥抱,是液态的指尖抚摸伤痕累累的皮肤,一点都不烫手,不像是他的血。   他心里莫名,睁开涣散的眼瞳,手指顺着这液体滚动的路径往上摸,摸到了伊洛恩的眼角。   诗因发着怔,隐约似乎又见到一滴清亮的液体慢慢渗出,如同草叶上一颗转瞬即逝的朝露,从对方的眼角处滑落。   这次他没有犹豫,伸出舌头,准确无比地把它卷进了嘴巴里,咕咚,吞咽。   这次他咽下去了。   与此同时,下方的缆绳在异兽的利齿下断成两截。   哐当,哐当。电梯轿厢剧烈地颤抖,短暂的静止之后,猛然下坠。   异兽们狂喜乱舞,纷纷张开兽嘴,守株待兔,等着美味点心自己落进嘴里。   在强烈的失重感中,那滴咸涩的液体在诗因的胃部融化成融融的热流,从他的腹部升起,并蔓延至四肢百骸。   细密的痒意逐渐取代了穿心透骨的剧痛,苏醒的知觉在他的血液和筋骨之中涌动着,渐渐集中到背部。   刷,一双半透明的虫翅撑破皮肤,从诗因的肩胛骨处弹出,向四面八方伸展。精钢打造的轿厢内壁被翅膀边缘碰触,像鲜嫩的白豆腐碰到了锋利的刀,被切开一道柔软的缝隙。   诗因深吸一口气,揽住伊洛恩的腰,抖动尚还沾着粘液的新生双翅,如一只刚刚破茧的蝴蝶。染血的双腿缓慢离地,轻盈地起飞。   电梯顶部的天窗被翅膀掀开,剩余的轿厢在急剧下坠中火星四溅,摔得四分五裂。异兽的嚎叫此起彼伏,像涌动的黑潮。   而他们越飞越高,穿过硝烟弥漫的楼宇,穿过千疮百孔的走廊,穿过玻璃尽碎的窗户,来到漆黑的天穹之下,在风中悬浮。   如同一对冉冉升起的、微茫的星。 第29章   “易水恒……”   “易……水恒……”   是谁?谁在呼唤他的名字?   伊洛恩在虚空之中睁开眼睛, 四周漆黑一片,而他的灵魂仍然在虚无的黑夜中不断下坠。   时间的长河化作翻飞的书页,他失重的灵魂如同一枚悠悠飘落的树叶,缓缓落入其中一页书中, 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还被称为“易水恒”的人类体内。   末世降临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 易水恒停止了思考。   生存环境过于残酷, 连位高权重的人类精英们都为此感到失望。于是, 他们将全世界最聪明的科学家聚集在一起, 共同打造出了一艘“诺亚方舟”,装载着文明时代剩下的绝大多数物资, 和他们一起飞向宇宙, 寻找新的家园。   剩下的人类和地球,就这样被放弃了。   时间和年龄变得没有意义,法制和道德也不复存在,今天果腹之后, 不知道明天的食物在哪里, 身边的人们幸存,身边的人们死, 得过且过, 如此苟活。   偶尔易水恒会从头发和胡子的长度上察觉到光阴的流逝。它们太多了,遮蔽住他的脸,藏污纳垢,使他的相貌也变得没有意义。   “喂, 丑八怪!”有人喊他。   易水恒转头,看向喊话的人。那个人身材矮小,却戴着一顶高高的帽子,他站在台阶上, 居高临下地看着易水恒,手里拿着本子和笔,神色颇为倨傲。   他说:“算你这丑鬼运气好,老吴病了,出去收集物资的队伍缺一人,我可以介绍你顶上。”   他提点道:“这都是平时看你老实,我才让你做这样油水丰厚的任务。奉劝你继续做个本分人,守规矩,听话,要是有什么好东西,拿来交给我保管,省得没几下都被人骗走了,记住没有?”   基地的青壮年男性有限,外出的任务耗损又大,本也迟早会轮到易水恒上岗,他却说得跟施恩似的,好像没有他的安排,仅凭易水恒少言寡语不合群的性格,会一辈子被排挤在基地的边缘,无人问津。   易水恒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只是说:“好的。”   那小个子哼了一声,一脸嫌弃地带着他去了基地的出口,那里已经有一队人马整装待发。   末世摧毁了原来的文明体系,各地在经历了最开始的动乱之后,很快形成了大大小小若干个基地,建立了一套新的社会秩序。   在基地之内,人们靠劳动和工作来换取贡献点,贡献点可以用于换取食物和住处,还可以用来享乐。   而基地之外的广袤土地,则被称为“野地”。野地生存环境大多恶劣,但也有可能残存着末世前遗留下来的一些物资。基地里的人定期外出,就是为了搜寻这些物资,以弥补基地内生产力的不足。   通往野地的大门处尘土飞扬,小个子被灰尘迷了眼,不停流泪。蓬头垢面的易水恒则没有这个困扰,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任凭小队的人把他上下打量。   队员们交头接耳了几句,最后当队长的人拍板,决定带上易水恒。   他们带着易水恒上车,给他戴了一个防辐射头盔,然后自顾自地给自己的武器上满弹药。队长看见易水恒两手空空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便丢给他一把菜刀,权且用来防身。   这里没有末世电影里常见的丧尸,但在极端环境中迅速变异的动植物也足够令人恐惧。昔日的地球食物链已经被打乱重排,人类必须小心提防路上遇见的一切生物——它们大概率都是怪物。   他们有惊无险地抵达了一座荒废的城镇。沿街的商店橱窗早已经被人砸烂了,他们在里面翻翻捡捡,把最后一点油水搜刮殆尽,带着东西准备返程。   就在这时,街上响起一道沙哑的惊叫声。他们走出去一看,留在原地看车的男人正死死按着一个瘦弱的身影,不顾对方的挣扎,满脸兴奋,大喊道:“队长!抓到一个女的!”   易水恒感到身边几个人的情绪一下子亢奋起来,像是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野兽。他们毫不犹豫地把手里的包裹全塞进他怀里,在他踉跄着接住时,已经怪叫着冲了过去,嘴里发出下流的邪笑。   被抓住的人浑身发抖,声音细若蚊蝇:“放、放开我……我是男生……”   “什么?”几个人狠狠揪住那人凌乱的长发,盯着看了几秒,随即失望地啐了一口,“妈的,还真是个男的。”   队长却舔了舔嘴唇,露出一个恶意的笑容:“长得还算不错,将就用吧。”   “哈哈哈!行啊!”   之后发生的事情不堪入目。易水恒沉默地在车尾安置行李,耳朵自觉地屏蔽了惨叫和笑声,仰头对着灰蒙蒙的天空发呆。   他已经看过太多这种事,暴力,凌虐,甚至易子而食。末日后的世界每天都在上演同样的情景,再敏感多情的人也会麻木,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任何事——而且,或许某一天也会堕落到同样的境地,成为吃人的人,或者被吃。   社会秩序崩坏以后,荒唐和疯狂就成了新的正常。人们像野兽一样活着,并且比野兽活得更糟糕。   终于那边的动静进入了尾声,几名队员提起裤子,吹着口哨上车,看样子准备离开。易水恒从车窗里看出去一眼,见到那个瘦弱的人狼狈地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他忍下那阵反胃的冲动,问:“你们不给他一点吃的吗?”   一个队员瞪住他,拎起自己的口袋,充满敌意地说:“干嘛要给他吃的?”   易水恒说:“他会死的。”   “死不死关我们屁事。”   有人在一旁拱火:“你怎么不上?你不上我们下次就不带你出来了,兄弟们送你开荤你都不要,真他妈给脸不要脸。”   又有人说:“白捡的便宜你都不要,不会还是个处男吧。”   他们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顿时发出刺耳的大笑声,前仰后合,揶揄起哄的声音响作一团。   “哇,处男啊,好恶心。”   “要不要兄弟帮帮你啊?”   “卧槽不是吧老张,对着他那样子你都下得去手?”   “呸,我是说拿下面那小子给他弄弄……”   易水恒没有理会他们的嘲弄,他跳下车,从自己的包裹里拿出一包压缩饼干,放在那个瘦弱的人手边。   那人手指动了动,紧紧抓住那包饼干,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泪水在眼中闪动。   易水恒没有看他的眼睛,转过身去,直接回到车里。   队员见没有其他的热闹可看,便悻悻地关上车门,讥笑道:“我看他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傻子而已。”   几个人又爆发出新一轮的哄笑声,显然心情都很不错,也懒得和他那些煞风景的话语计较,很快开始互相吹牛,炫耀自己的丰功伟绩,气氛很是热烈。   易水恒格格不入,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像一只阴郁的蘑菇。   他想,我只是不想当一头野兽。   可是这世道也不允许他做人。   易水恒浑浑噩噩,混得乱七八糟,到头来既不是野兽也不是人,而是成了一个怪物了。   回到基地后,易水恒又去找了负责分配任务的小个子,表示自己不愿再出去,只想继续留在基地里看门。   小个子勃然变色,怒斥他不识好歹,辜负他一片苦心栽培,丑八怪木头桩子茅坑里的臭石头烂泥扶不上墙云云,倒是很有一番口才。易水恒把自己分得的几包口香糖给了他,他才骂骂咧咧地开始动笔,重新给易水恒安排工作。   但是工作名额是有限的,小个子已经把易水恒原来那份看门的工作孝敬给了一位管理层的亲戚,此时找来找去,只能找出些根本没人愿意干的脏活累活,扔给易水恒挑选。   然后易水恒就成了垃圾场的一名工作人员。   这个岗位死亡率非常高,细菌病毒辐射污染,五毒俱全。上一任负责人上周刚刚去世,据说死状非常凄惨,而且死因不明,至今没人顶上他的差事,让基地管理层十分头疼。   还好冤大头来了,这下皆大欢喜。   于是易水恒又过上了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生活,他每天的任务就是开着垃圾车到处收集垃圾,装满一车,然后开出基地,把垃圾倒进大地的缝隙,回来继续收垃圾,循环往复,日复一日。   这份工作虽然不受待见,但好处是每月挣得的贡献点不算太低,不至于让他排到全基地倒数。   基地里的每个人都在拼命努力地争取更多的贡献点,不只是为了生存,还因为每个月排在贡献点倒数前三的人,都会被送进研究院,为全人类下一步的生存发光发热。   基地里的所有人竭尽全力,本质上都是在喂养那座研究院。根据宣传口号,基因融合与变异才是人类的未来。研究院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人类适应现在的环境,并过上更好的生活,为此所做的所有牺牲,都有意义,且必须。   易水恒在收垃圾的过程中,有时会看见一些奇形怪状的尸体。比如人的身体鱼的头啦,浑身长着羽毛和尾巴的婴儿啦,像蜘蛛一样长着七八只手的男孩啦……   易水恒心想,也不知道他们在变成这个样子之后,会不会感到很痛苦。   不过显然这些都是基因融合的失败品,不知道是本来就活不长还是被处死了,总之造出这些奇怪生物的科学家们显然也对他们不满意,易水恒至少不用担心未来的自己也被迫长出七八只手,在地上爬来爬去。   易水恒在垃圾堆里看见这些实验体时,总不免要戴上手套摸一摸,碰一碰,担心他们或许还活着。但无一例外,实验体们全都身体僵硬,已经死去多时了。   直到有一天夜里,他翻开实验室门前的垃圾桶盖子时,听见了一道微弱的求救声。   易水恒一怔,然后手忙脚乱地在垃圾桶里翻找,从垃圾堆里挖出了一只金属笼子。   笼子里关着一个浑身布满青灰色鳞片的小孩,胸腹用力起伏着,看得出呼吸非常艰难,他的眼睛蒙着一层白膜,似乎无法视物,却仍然朝着他的方向,努力抬起了头。   易水恒在这里捣鼓折腾半天,闹出的动静不小,引得实验室门口的保安朝他看了过来。他知道手中的笼子一旦被发现,里面的小孩立刻就会遭到处理——虽然这孩子似乎本来也活不长了。   他把地上的垃圾收拾干净,全部倒进垃圾车里面,笼子则放进副驾驶座,开着车慢慢驶出了基地。   夜晚的野地一片漆黑,头顶是满天繁星,天空宏大得不可思议,星光映照着荒凉大地,破碎的人类如同蝼蚁。   车灯射出两道长长的光,点明眼前的一亩三分地。   车里比外面要暖和一些,笼子里的小孩好像慢慢缓过了劲,时不时抽搐两下,忽然含含混混地说:“前面裂开了……”   易水恒立即踩下刹车。汽车引擎停息之后,一丝陌生的动静都显得异常明显。易水恒的耳朵也终于捕捉到了咔嚓咔嚓的古怪声响,并且这声音逐渐增强,一条新的地缝在他们面前徐徐裂开,并且越张越大,越张越长,倘若刚才没有停车,现在他们一定已经和满车垃圾一起葬身地底。   易水恒换挡,倒车,退出一段安全距离。   他转过身,开始专心致志地对付副驾驶座的这只笼子,这笼子没有锁也没有门,六个面浑然一体,他用铁钳剪笼子的栏杆,用锤子砸,金属笼子纹丝不动。   他最后也没了力气,趴在笼子前面,十分愧疚地说:“对不起,你救了我,我却没办法救你。”   小孩的吐字仍是含糊不清的:“叔叔……不要难过。我有……基因病,很痛,马上就会死……”   他喘息着,又说:“谢谢……叔叔,带我……出来。我一直……想……”   他哽咽得说不出话,淡黄色的眼泪从蒙着白膜的眼睛里流出来,打湿了笼子的地板,继而是副驾驶的座椅。座椅表面的劣质皮革沾到这黄色液体,发出一阵滋滋的声音,烧糊的焦味很快飘满了整个车厢。   易水恒问:“你还有什么愿望吗?”   小孩默默流了一会眼泪,才说:“我……饿……”   易水恒从背包里翻出罐头,饼干,还有一颗很罕见的奶糖。   小孩没有理会,他缓缓抬头,说:“我要……吃……肉……”   易水恒听明白了。他静了一会,然后摘掉手套,把手指伸进笼子里,抵到那孩子嘴边,轻声说:“吃吧。”   小孩从身下伸出蹼状的小手,那双手扁扁的,手指全部被一层肉膜连在一起,皮肤缓慢地一张一翕,看起来有些可怖。   他用那奇怪的手掌捧住了易水恒的手指,艰难地张嘴,含住了这只温暖的手指。他的口腔冰冷,尖利的牙齿在指尖的皮肤上迟缓地摩擦,带来鲜明的痛觉,好像下一秒就会咬破皮肤,汲取鲜美的血液,可是又迟迟没有这样做。   他含着易水恒的手指,慢慢没了呼吸。   易水恒等了半晌,感觉不到任何动作之后,他抽回自己的手指,擦干净上面的黏液,然后又伸进去,轻轻摸了两下小孩的头。   你要自私一点,才能活得开心。善良又心软的人,只会在这世上饱受折磨。   这孩子如此幸运,在得知这个道理之前,就已离开人世。   他依照惯例把满车垃圾倒进了地缝里,却没有把笼子也一起扔进去,而是用铁锹浅浅挖了一个坑,把小孩给埋了。   垃圾车缓缓回程,车上空空如也,除了烧焦的座椅,看不出任何其他生命存在的痕迹。   天色将明,万籁俱寂,易水恒拎上自己为数不多的行囊,孤身离开了基地。   之后流浪的记忆混乱不堪,求生的本能让他的潜意识避开刻骨的饥饿和疼痛。成为伊洛恩之后的记忆开始闪回,虫族的世界穿插在末世的景象之中,竟然毫无违和感。   他浑浑噩噩地想,不管是哪个名字,哪种身份,他的经历好像也没有多大差别。   世界一如既往,而他也一如既往,平凡而又渺小地存在于宏大而混沌的宇宙中,像一滴偶然被风吹落的眼泪。   朦朦胧胧间,他好像又回到了过去的梦里,看见笼子里的那个孩子咬下他的手指,而后血色迅速在布满鳞片的皮肤上蔓延开,那个孩子的身体重新恢复健康,背后还长出了一对很大很大的翅膀。   那双翅膀遮天蔽日,所向披靡,那个孩子从一个笼子里弱小而濒死的变异生物,蜕变成了一只巨大而强健的苍龙,坚固的牢笼应声而破,龙爪抓住他的身体,带着他冲破车顶,飞上天空。   肮脏泥泞的人类世界被丢在身后,他们越飞越高,越飞越高,天穹仿佛就在头顶,清澈的星辰触手可得。   倘若他真的能成为这颗星星蜕变的契机、成为这无往不利的宝剑的磨刀石、成为最强大的血肉之躯生长的养料,将世上所有丑陋的、狰狞的、不平的事,统统斩于翅下。   那样他来这人世一趟,也不算一无所成。   风吹着血滴落在他眼下,伊洛恩失焦的瞳孔倒映出鲜血染红的翅膀纹理,然后缓缓垂下睫毛。   如果你能从此过上自由恣意、堂堂正正、又璀璨生辉的一生,从此成为光芒万千、照耀世界的太阳,驱散芸芸众生的痛苦与阴霾。   那么我为此曾经历的一切苦难,都值得。 第30章   第五星系, 3号宇宙空间站。   难民蜂拥而至,到处都是哭泣和哀嚎的声音。医疗队伍兵荒马乱,一边忙着救治平民,一边抢救刚刚被从前线送下来的伤员, 堪称焦头烂额。   忽然走廊尽头冲来一队人马, 几名护士护送着一张单薄的病床, 一路狂奔兼大喊:“让一让!让一让!雄虫重伤!让一让!”   雌虫们——不管是医生还是伤员还是路过的军官, 闻言全都停下手中的动作, 震惊侧目。   然而那病床的移动速度实在太快,他们只来得及看见雪白床单上一缕乌黑的发丝, 就被远远甩在身后, 只能目送那受伤的雄虫被直接推进了手术室。   大门随之砰地关紧,手术室的灯转为红色,显示正在进行紧急抢救。   走廊上这才恢复了之前的喧哗,雌虫们纷纷低声议论。   “哪里来的雄虫, 受伤的平民吗?”   “他的衣服上都是血……怎么会没有雌虫保护……”   一名军官小声对身边的队友说:“小声点, 我刚刚在办公室看见诗因了,他正在办进入空间站紧急避难的手续。”   队友震惊转头:“你是说——”   军官朝他挤眉弄眼, 压低声音道:“我可什么都没说。”   队友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 喃喃:“怎么偏偏遇上诗因那个疯子,可怜的雄虫阁下。”   军官说:“诗因看上去也很狼狈,应该不是他打的,但总归是没有用心保护。不用想也知道, 诗因怎么会保护雄虫,他把雄虫弄死还差不多,带来空间站大概就算仁至义尽了。”   队友回忆了一下,又说:“我刚刚看见那只雄虫长着黑色的头发, 该不会是和诗因结婚的那一位吧?”   黑发,在虫族当中可不是一个常见的特征。他们的头发大多五颜六色,很少会出现像伊洛恩这种头发和虹膜都全黑的。   军官哽了一下,同样想起了那场盛大而又漏洞百出的婚礼,感到百思不得其解:“他在中央星待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跑来这么偏远的星系?”   该不会是专程去找诗因的吧,那不是找死吗?   两只雌虫面面相觑,双双陷入了深深的迷惑之中。   过了一会儿,诗因果然出现在手术室门外。他长发披散,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黑一道红一道,说是衣衫褴褛也不为过。他边走,边随手披了一件通用款的军大衣遮住身体,权当保持仪容。   他没有理会在场朝他打量的任何虫族,自顾自地在门口坐下,一言不发。   一位护士抱着绷带,小跑过来问他:“先生,请问您需要治疗吗?”   这时的诗因看起来实在有点糟糕,像是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而且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那种,很难不让人猜疑这套衣服下的身体也早就皮开肉绽。   诗因抬了一下胳膊,示意自己活动自如,说:“不用。”   托伊洛恩的福,他现在已经顺利度过了衰亡期,身体也正在逐渐恢复到往日的全盛水准。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诗因感觉伤口自行痊愈的速度似乎比以前还要快一些。   但他没有刻意去计算时间,何况眼下也顾不上这种小事。伊洛恩生命垂危,情况不容乐观,他何时能恢复健康才是关键。   护士点点头:“好的,有需要您再叫我。”   护士走后,诗因用毛巾胡乱擦着自己脏兮兮的头发,忽然察觉有虫靠近,一双金色的眼在长发下抬起。   “少——将——”   一声饱含热泪的呼唤由远及近,体格壮硕的金发雌虫泪眼汪汪地狂奔而来,噗通一声就地跪倒,抱着他的双腿哇哇大哭:“少将!您没事真是太好了!呜呜,我和卡曼要担心死了!”   诗因皱着眉头,从他铁箍一般的臂膀中用力抽出自己的腿:“洛卡斯,你冷静一点。”   “我冷静不了呜呜!”名叫洛卡斯的雌虫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道,“当时那种情况,我和卡曼根本没办法进去救您,本来以为出来之后可以找到援兵,结果外面的异兽还更多,我们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呜哇哇哇——”   是的,这个雌虫正是之前为伊洛恩驾驶飞船的飞行员之一,和名叫卡曼的同伴均属于诗因直属先锋部队,曾经与诗因多次共同执行高危任务,算得上是生死之交。   诗因不着痕迹地躲开了他的鼻涕眼泪,但对他还算有一定的包容度,耐心问道:“这次的异兽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一点消息也没收到吗?”   诗因被停职后,他的直属部队也随之被解散,洛卡斯和卡曼都被降职到边境巡逻队,恰好就是负责第五星系。这个地方如果发生了什么紧急军情,他们应该不至于毫不知情。   洛卡斯呜呜咽咽地说:“少将你不知道,这次的事情全都怪那帮星盗!”   星际海盗,是独立于中央星政权范围外的民间组织,以掠夺、走私、黑市交易为生,居无定所,在各个星系之间穿梭,四处打游击,不是劫掠军队运输艇,就是绑架富豪和普通平民,像只发了疯的大马蜂一样无差别攻击,一向臭名昭著。   虫族上下都对他们恨得牙痒痒,偏偏这群星盗行踪鬼魅,战力又十分强悍,又扎手又滑溜,怎么也逮不到。   最近军方偶然间查到他们最近活跃在第五星系,便命令军队对其进行围剿。   第五星系是虫族文明的边缘地带,一向由边境巡逻军负责。这个军队常年在远离中央文明的太空作战,具有丰富的追逐星盗和驱逐异兽的斗争经验,按理来说,这次提前掌握了目标的行踪,只要集中火力进攻,应该会很轻松才对。   洛卡斯泪汪汪道:“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可谁知道那些星盗是怎么想的,竟然打开宇宙虫洞,放了一大堆异兽出来!”   这虫洞也不知连通了哪里,跟捅了蟑螂窝似的,爬出来的异兽源源不绝,犹如开闸洪水,把边境巡逻军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们不仅没打退星盗,反而还被异兽逼得节节败退,最后只能开了防护罩,固守在几个空间站内。异兽们打不破他们的防护罩,很快便调转方向,迅速流窜到了各个星球,局面一发不可收拾。   所以伊洛恩和诗因才会遇上这场飞来横祸。   诗因脸色难看,喃喃道:“……的确是棘手。”   他从前也和星盗团偶然对上过一次,当年的诗因年轻气盛,气势如虹,不管是领军作战还是单独格斗,都很少落到下风,而和星盗团的那次对战,却是他为数不多吃瘪的时候。   更具体的情报诗因尚不清楚,但根据那次对战经验,有一点是他能够肯定的——那个星盗团之中,大概率有S级的雌虫坐镇。而且很有可能是体质不输于他、作战经验还远胜于他的那种。   他自己都打不过,自然也不好埋怨边境巡逻军不够尽心,只能问道:“现在是怎么处理的?”   星盗怎么样暂且不论,异兽四处乱跑,总不能放着不管。   洛卡斯苦哈哈道:“军方已经紧急派了殷红军团过来增援,现在正在各个星球大扫除呢。”   殷红军团也是军方主力之一,打扫异兽还不成问题。诗因稍微安心:“这还差不多。”   聊完了近况,洛卡斯又瞅瞅手术室的大门,疑惑道:“少将,你坐在这里干什么?这里面是谁啊?”   诗因淡淡道:“是伊洛恩,他受了很重的伤。”   洛卡斯瞪大眼睛,嘴巴慢慢张成了O型:“……少将,你在等雄虫?”真是活久见!   诗因瞥了他一眼:“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没没有。”洛卡斯连忙摇头,可是顿了一下,他又满脸纠结,试探问道,“少将,你现在对雄虫,是什么看法啊?”   诗因一时没有说话。   空间站里虫来虫往。不远处,一名满身肥肉的雄虫正骂骂咧咧地对着雌虫发火,他越说越激动,扬起手臂,往雌虫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那个雌虫看起来年纪还小,一头干枯的栗色短发,个头也不高,被打了也不吭声,仿佛随时会融入背后的灰色墙面中,变成一道无关紧要的背景。   诗因闭了闭眼,冷冷地说:“雄虫都很讨厌。”   洛卡斯大大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少将还是之前那个少将,没有被雄虫迷得失去理智。   他就知道,少将怎么会为了区区一个雄虫昏头呢?之前的行动,一定都是战术需要!   果然,诗因话锋一转,继续道:“伊洛恩——虽然是雄虫,但他的表现很奇怪,所以还需要留待观察。”   洛卡斯激动道:“明白!”   诗因又轻描淡写地补充道:“他很奇怪,所以你不可以随便靠近他,知道了吗。”   洛卡斯:“……啊?”   诗因移来眸子,冷冰冰地凝视着他:“像这种奇怪的雄虫,只能由我来对付,闲杂虫等别来沾边,记住了没有?”   洛卡斯脊背一寒,立即点头如捣蒜:“好的,好的少将,我记住了。”   这时手术室的灯由红转黄,显示里面的伤员脱离了生命危险。   一名医生满头大汗地推门出来,和同事交接换班。他把病历本递给接手的同事,一边用袖子擦汗,一边忍不住破口大骂:“这位雄虫是怎么离开治疗舱的?哪个医院这么不负责任,把他丢出来不管不顾?!”   身旁的同事尚不知内情,安抚道:“可能是被异兽逼得没办法了,情况紧急,不得不被带出来求援。”   这名军医却格外暴躁:“我做了那么多年医生,我能看不出来情况吗?脖子上的伤口总不能是异兽咬的吧?!这位雄虫的雌君呢?雌侍呢?谁送他来的?”   诗因站起身:“是我。”   军医打量了一下诗因,见到他那身千疮百孔的衣服,怒气微微一缓,但语气仍然非常不善:“你是他的雌君?就你一个?”   “就我一个。”   军医余怒未消:“那也不是借口。你到底会不会照顾雄虫?结婚之前一点都没学过吗?他的脖子是你咬的吧?你不知道他的病史吗?就这么胡来?!”   诗因挨了骂,难得没有生气,静了一会,才低声说:“我确实不知道。”   雄虫的体质本来就是脆皮鸡,弱到那种程度,在从小身强体健耐折腾的雌虫看来,就像大象眼里的蚂蚁一样,根本看不出个体区别。   而且伊洛恩还背着他跑过一段不短的路,这显示他很健康,甚至比一般雄虫都有力气。   即便知道他受了伤,而且后来还病了,诗因也只以为那是异兽导致的,不会想到还有隐情。   军医骂骂咧咧:“他之前进过治疗舱,这你也不知道吗?身上这么明显的修补痕迹!在进治疗舱之前,这只雄虫就已经失血休克,全身粉碎性骨折!被治好了也只是表面功夫,他的身体机能根本没有完全恢复,而且还营养不良,我都不知道这么折腾之后他是怎么活下来的!他就不应该离开治疗舱……”   诗因喃喃:“休克,骨折,营养不良?”   军医道:“你就算对他的病史一无所知,也能多少感觉到点什么吧?他的骨骼非常脆弱,造血能力也很差,而且身上的旧伤都还没愈合呢,现在能有呼吸,都要感谢之前进治疗舱的时候用的是最高级的营养液,像吹气球一样把他给填起来了!按说他这个身体状况,应该会经常感觉浑身无力,关节疼痛,头晕,嗜睡……他这么难受,从来没和你说过吗?”   诗因的眼眸睁大,被问得哑口无言。   伊洛恩……一直这么难受吗?   这家伙明明如此煎熬,却还背起他奔跑,给予他抚摸,纵容他亲吻,提议他饮血……并且什么也不说!   诗因几乎感到头晕目眩。这大笨蛋,他到底藏了多少事情,他简直在毫无顾忌地透支他的身体,难道一点都不把自己的生命放在心上吗?   军医看诗因这幅大受震撼的样子,不由得白了他一眼:“看来你俩的关系是真的塑料啊,当初怎么结的婚?”   ——怎么结的婚?   被摁头结的婚。   诗因当年的所作所为得罪了中央星所有有头有脸的雄虫,高位者憎恶,低位者恐惧,偏偏衰亡期又逼近,多少权贵巴不得趁这个机会置他于死地,而他的家族则想要挽救自家的声誉。   多方博弈,千挑万选,按照这套逻辑选出来的雄虫,很可能不会让诗因死,但也绝不会让他好过。   他们知道诗因必然不会答应,所以匆匆忙忙,强迫他们举办了婚礼。   可是这位天选之子,却完全没有按照他们的逻辑行事。   这个善良又毫不设防,近乎对常识一无所知的傻瓜,明明自己的身体一塌糊涂,处境如此糟糕;明明从来没有被认真对待过,被敷衍,被算计,可还都像是毫无察觉似的,因为结了婚,所以就千里迢迢赶来,掏出一颗柔软温热的真心,满腔赤诚地对他。   伊洛恩有违常理的种种行径,打乱了所有执棋者的安排,对弈双方全都被打乱了阵脚。   不论是不怀好意的权贵,还是满腔怒火的诗因,全都因为他的存在,生生停住了下棋的手,下一步悬而未决。   那一刻,诗因忽然意识到,伊洛恩是他生命中的一个意外。   他如此不合时宜,像是深冬寒风中夹杂着的一朵柳絮,与诗因狭路相逢,在一阵刀割般的凛冽中温柔地拂过诗因的面颊。   如果诗因不能察觉,不能将他紧紧抓住,下一秒,他就会随风而去,被风吹散。 第31章   军医出来痛痛快快地骂了一通, 终于气顺了,挥挥手让诗因离开。   手术起码还有大半天要做,诗因便在他的建议下先去淋浴房清洗一下自己,换一身干净的衣服。   按照这位军医的话来说, 虽然脏兮兮地守在手术室外的行为非常可歌可泣, 但这幅样子实在不适合去见他那弱不禁风的脆皮雄主。   最重要的是, 这些污垢里携带着大量灰尘和病菌, 要是万一导致雄虫术后感染, 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淋浴间内水汽氤氲,诗因把自己搓洗得干干净净, 雪白的长发在烘干后散发出洗涤剂清爽的气味, 蓬松柔软,然后被一丝不苟地梳理整齐。   他借来一套最普通的军装,对着镜子换上。宽松的裤腿扎进长靴,腰带系紧, 上衣的扣子一直扣到最后一颗, 露出修长的脖颈。   他把帽子甩在一旁,金色的眸子眯起来审视某件事物时, 依稀又有了几分当年意气风发的样子。   他和镜中的自己对视了片刻, 然后呵出一口气,模糊了对方的面容。   大概又过了一天一夜,伊洛恩终于从重症监护室转移到了普通病房。   诗因坐在伊洛恩的床边,看着淡蓝色的营养液被慢慢推入他手臂上的血管。   伊洛恩一动不动, 即便在昏迷之中也显得心事重重,脸色憔悴,看起来就像个满身裂纹的陶瓷娃娃,胎质轻薄, 极其易碎。   而且很可能已经碎过不止一次了。   诗因用拇指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伊洛恩的眼角,心想,这么不会照顾自己,到底该拿你怎么办呢。   诗因从来没遇到过这种类型的雄虫,他不明白伊洛恩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生活习性。他像个初出茅庐的新手园丁,对着稀有品种的娇花感到束手无策,生怕一不小心就把它给养死了。   首先,他得弄明白笨蛋的脑回路,只有这样,才能避免后续对方再做傻事。   诗因陷入沉思。   走廊中,卡曼提着一只精致的果篮,正眯眼看着窗内的景象。洛卡斯跟在他旁边,手里还抱着一束不知道从哪搞来的假花,满脑袋问号:“不是,我们为什么要带这些东西过来?怎么搞得好像是来慰问的一样,那个伊洛恩不是还在可疑名单上吗?”   卡曼推了下黑框眼镜,淡定道:“这种事情你别管,待会进去你也别说话,保持微笑就行了。”   洛卡斯:???   卡曼走入病房,轻手轻脚地将果篮放在茶几上,向诗因打了声招呼:“少将,听说您的雄虫受伤了,我们带了一些营养品过来,需要帮您打成糊糊吗?”   诗因正对着熟睡的伊洛恩出神,闻言头也不抬道:“谢谢,先放着吧。”   卡曼观察他的脸色,贴心地关切道:“您似乎遇到了难题,有什么是我们可以帮忙的吗?”   诗因缓缓吐出一口气,他眉头紧锁,表情严肃,看起来确实像是被什么重大的问题给困住了,沉吟片刻道:“我现在确实遇到了一个很特殊的状况。”   卡曼拉着洛卡斯在沙发上坐下,顺手掏出终端准备记录:“您说。”   “伊洛恩,”诗因的语气深沉而笃定,“他爱惨了我。”   洛卡斯手里的假花都差点掉了,他瞠目结舌:“啊?”   卡曼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仍然十分沉稳地问道:“具体表现是?”   诗因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他眼神深邃,表情一本正经,掰着手指头数道:“他总是时刻关注我的动向,而且会想方设法地靠近我,甚至不惜以身犯险,连命都可以给我。”   金色的眸子里光芒闪动,他双手交叉,撑起下巴,吐出了经过深思熟虑的一个结论:“他为我神魂颠倒。”   卡曼顿了一下,从善如流地点头:“看来的确如此。”   洛卡斯的下巴都快和手里的花一起掉地上了。等等,话题怎么突然就转到恋爱上面来了?这还是他们那个封心锁爱的冷面少将吗?这不对劲!   他使劲给自己的小伙伴使眼色。怎么回事,他们少将该不会被掉包顶替了吧!   然而他聪明的小伙伴却不管他的疑惑,卡曼只是自顾自地继续给诗因当知心大哥:“那么,您的具体困扰是什么呢?是他太依赖您了吗?”   诗因却摇了摇头,郑重道:“不,正好相反,是他太压抑自己了。”   卡曼向前倾身:“您是说……”   诗因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明明爱我到这种程度,却总是不敢直接表达,一切都憋在心里,把身体都憋坏了,反而造成了我的困扰。”   卡曼煞有其事地哗哗写了下来:“原来如此。”   诗因看向他们两个,就像是以往无数次征询战术意见那样问道:“你们有什么建议吗?”   洛卡斯:“……”   他一向一根筋,听他们弯弯绕绕说了半天,脑子也晕了,只能弱弱道:“那要不,找个心理医生给他看看?”   他其实觉得少将也蛮应该看看的。   诗因冷着一张脸,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卡曼轻轻转动手中的笔,从容地接过话题:“我觉得这还不算什么心理问题。伊洛恩阁下不敢跟少将表白,可能只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诗因神色缓和,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卡曼侃侃而谈:“少将从前对雄虫一直不假辞色,这个态度或许让伊洛恩阁下产生了一些误解,如果想让他放下顾虑,或许可以给他一些正面的信号。”   诗因坐直了一些:“具体说说?”   “比如可以试着展现您温和的一面,让他知道即使表白,也不会搞砸您和他之间现有的关系。”卡曼建议道,“或者营造一个浪漫的场景,将气氛烘托到位,再加上亲友的鼓励,或许能给他更多勇气。”   诗因若有所思:“嗯,有点道理。”   洛卡斯努力跟上节奏,插嘴道:“这简单啊!少将,我们可以用全息投影布置场景,在房间里摆上一大把玫瑰,再放上一些气球和彩带,准备一个大蛋糕,这不就很浪漫了吗?”   诗因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太俗气了。”   洛卡斯挠挠头皮,战术老师没教过这个,他实在不懂。   卡曼思考了一下:“空间站资源有限,想搞大场面的话,还是等回中央星再说。但是现在异兽还没搞干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通航,我们还是尽快为伊洛恩阁下解开心结比较好。”   他在终端上画了一个圈:“条件简陋,也有简陋的办法。少将,我们可以尝试一些复古的方式,比如给雄虫写信。”   诗因来了点兴趣:“写信?”   “是的,您也知道,即便我们已经有了终端,但手写书信仍然通用于社会各界,而且在正式场合中,会显得更加真诚和亲切。”卡曼解释道,“用书信来传递信息,一向被视为是一种委婉又体面的做法。您身为贵族,这种方式既符合身份,又能够很好地暗示出您的意思,再合适不过。”   洛卡斯疑惑道:“哪里通用了,这年头谁还手写信,不就只有写情书的时候才……唔唔唔……”   卡曼眼疾手快地将一个石榴塞进他的嘴里,微笑看向诗因:“您觉得这个建议怎么样?”   诗因皱着眉头,嘴唇抿了又抿,最后重重哼了一声,冷冷地说:“我才不会写什么情书。”   卡曼保持微笑:“当然,少将怎么会给雄虫写情书呢?只是写一封正式的信件,说明情况而已。”   诗因高傲地点了点头,又瞪了洛卡斯一眼:“你们知道就好。”   洛卡斯:“……”   卡曼留下纸笔,拖着满头问号的洛卡斯离开了。   病房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空气循环系统发出的轻微风声。   诗因斜靠在病床边缘,随手将散落的长发别到耳后。他随手把信纸垫在屈起的膝盖上,目光落在伊洛恩苍白的睡颜上,思考应该写点什么。   作为受过精英教育的贵族,他不仅从小练就了一笔优雅繁复的花体字,腹中更是积累了无数华丽辞藻,想要用文章获得雄虫的青睐,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但他现在要写的可不是情书,他只是想让伊洛恩知道他的心意,让伊洛恩能够坦率一点,不要什么话都憋在心里,不要动不动就放弃生命,这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才不是写情书。   但这封信也不能师出无名。他应该用什么名义来给伊洛恩写信呢?   诗因用笔杆轻轻抵着下巴,忽然有了灵感。   伊洛恩救了他一命,又帮他度过了衰亡期,他应该有所表示才对。   就当作是感谢信吧。   这个理由十分体面,又不会显得太刻意。诗因很满意。   于是他拔开笔帽,洋洋洒洒地开始写:尊敬的伊洛恩阁下。   他的笔尖一顿,墨水在纸上晕开一个漆黑的小点。不对,这样称呼会不会太正式了?以伊洛恩那个容易胡思乱想的性格,说不定又会误会自己在疏远他。   那就和他的初衷背道而驰了,不行。   信纸□□脆利落地揉成一团,进了垃圾桶。诗因换了一张纸,重新提笔:亲爱的伊洛恩。   笔尖又是一顿。诗因的脸颊忽然开始发烫。   好肉麻!   这也太肉麻了,他们的关系还没到这一步吧?   虽然他们已经结婚了,抱也抱了,亲也亲了,但他们认识的时间甚至还不到半个月,彼此根本就不熟,如果用这种亲昵的称呼,也未免太、太丢脸了!   搞得他像是在撒娇似的,哪有感谢信是这样写的!   诗因凝视着这短短一行字,手指屈起,握成拳头又松开,想要再次把这张纸揉成一团,可又有些拿不定主意。   他神色凝重,好像是在面对着一个无比棘手的战术难题。   ——暗示,他要给伊洛恩足够的、积极的暗示。   算了,谁叫他欠着伊洛恩的救命之恩呢,就当是报答恩情必须付出的代价吧。   诗因纠结片刻,终究还是别别扭扭地再度提起笔,洋洋洒洒地写了下去。   房间里只剩下笔尖摩擦纸面发出的沙沙声响,在低缓而规律的白噪声中,伊洛恩的手指微微一动。   房门忽然被敲了两声,一名护士探头进来,问道:“请问诗因先生在这里吗?”   诗因不疾不徐地在信纸末尾落款,抬起头来:“我是,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护士双手合十,十分不好意思道:“打扰您了,真是非常抱歉!刚才情况紧急,不小心漏掉了一些需要签署的责任书,可以麻烦您跟我过来补签一下吗?”   诗因站起身:“好,我就来。”   他将写好的信纸叠了一叠,想了想,又有点不放心伊洛恩独自呆在病房里,于是轻轻打了个响指。   啪地一声轻响,精神体应声而落。   焕然一新的猫咪落在雪白的床单上,像凭空炸开了一团蓬蓬的云,浑身的毛发像缎子一样泛着光泽。   只是这团美貌的小云朵傻呆呆地停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如果不是两只圆溜溜的猫瞳还会间或眨两下,看起来就像一只玩偶娃娃。   精神力恢复速度本来就比体力要慢,加上诗因的精神体在之前的战斗中还被打散过一次,想要恢复如初,所需时间更长。   目前凝聚出的精神体只是一个空壳,仅仅能做出一些非常有限的本能反应,距离完全恢复正常,还需要一段时间。   但如果当做远程摄像头来用,也足够了。   “好好看着他。”诗因把猫咪放在易水恒枕边,顺便把叠好的信纸垫在猫咪脚下,确保万无一失。   反正伊洛恩一时半会也不会醒,暂时先放在这里好了,他想。   他跟着护士走入走廊,将病房的门轻轻合上。   一片寂静之中,床上的伊洛恩微微颤动睫毛,睁开了眼睛。 第32章   伊洛恩悠悠转醒。   入目是被粉刷得洁白的病房天花板。他恍惚了一会, 一时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在何方,现在今夕何夕。   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此时安安静静,也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他转动眸子, 视野还有些模糊, 只能依稀看到窗外一片漆黑, 无法辨别时间。   伊洛恩想起身走走, 可是他的身体依然很沉重, 沉重得让他动一下都很费力。   他快要死了吗?   胸腔里的心脏努力跳动着,存在感鲜明, 声音一下下鼓胀着他的耳膜, 扑通扑通。   好像还没有。   诗因呢?诗因活下来了吗?   他努力地转动脑袋,想要寻找诗因的身影,然后脸颊就碰到了什么毛茸茸的小东西。   伊洛恩呆了呆,他用力眨了眨眼, 试图看清身边这团毛茸茸是什么东西。他从被子里伸出手, 轻轻碰了碰这只毛团子。   白团子的身体温热,一双金色的猫瞳眯成细缝, 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正挨在枕头边打盹儿。被伊洛恩的指尖触碰到的时候,它似乎将醒未醒,只懒洋洋地抖了抖两只尖尖的小耳朵,摊在床上的尾巴尖儿也微微翘起一点, 看起来很闲适。   原来是小猫咪呀。   伊洛恩感觉自己的心好像一下子安定了,他哑着嗓子问:“诗因,是你吗?”   猫咪一动不动,不知道听见了没有。   伊洛恩从毛毛里扒拉出猫咪的脑袋, 用指腹温柔地揉了揉它的小脑门。猫咪睁开眼睛,一双圆溜溜的猫瞳依然是熟悉的金色,只是表情有点呆呆的,看起来好像不大聪明的样子。   伊洛恩又在毛毛里翻了翻,找出一双小爪子,上下看了看,粉粉的肉垫也是他记忆中的形状。他微微松了口气,用手摸摸猫咪柔软的毛发:“太好了,你没有事。”   虽然不知道诗因去了哪里,但既然精神体还有心情在这里陪他睡觉,那么应该没什么大事。   猫咪对他毫不设防,顺着他抚摸的力道往后躺倒,四脚朝天,露出了毛茸茸的肚皮。   伊洛恩被它勾得心里痒痒,忍不住朝它悄悄伸出魔爪。   但他暂时还看不大清东西,准头也不大对,伸出去的手指不仅没有碰到猫咪的肚皮,反而在床单上摸到了一个质地陌生的东西。   ……咦?   伊洛恩又摸了摸,感觉好像是一张折叠起来的纸片,手感挺括而微凉。   按照位置来推断,这张纸片刚刚应该是被猫咪踩在脚下的。   不会是诗因给他留的便条吧?   伊洛恩摸索着展开那张对折的纸片,眯起眼睛凑近细看。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砰!”   病房门被猛地用力推开,撞到墙上,发出一声巨响。   伊洛恩被这动静吓了一跳,手一抖,纸张从他指间悠悠飘落,轻飘飘地覆在他脸上。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身下的病床就猛地一沉。一个带着热度的身躯利落地跨坐上来,修长的手指揭开了他脸上的纸张。   伊洛恩屏住呼吸。   他一动也不敢动,躺在床上,黑曜石般的眼眸中倒映出上位者的面容,然后缓慢地聚焦。   金色的眼瞳,鲜红的虫纹,雪白的长发,微微带喘的温热呼吸。熟悉的气味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丝网,揽住了所有自上而下的光线,居高临下地朝他笼罩而来。   伊洛恩眨了眨眼。他认得这张脸。   于是他忍不住微笑起来,伸出手去,轻轻碰了碰对方的下颌:“诗因。”   是热的,还活着,还能再见面,真好。   这个认知让他的心脏柔软地塌陷下去,连目光也变得柔和一片。   诗因条件反射一般地低了低头,将脸搁在他的掌心里,轻轻蹭了一下,眯起眼睛。   这一动作完全是出自下意识的反应,连诗因自己的大脑都还没有意识到。这个亲昵的举动只持续了一秒,当他发现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倏地浑身一震,连忙抬起下巴,一把扣住了伊洛恩的手腕。   他一开始没控制住力气,反应过来后很快松了手,但是表情仍然很僵硬。   “……你看过了。”诗因的声音有些发紧。   伊洛恩不明所以,茫然地眨眨眼:“什么?”   “那封信,”诗因盯着他的表情,有点不确定地问,“你看完了吗?”   伊洛恩还是有些茫然:“呃,你是说刚才那个吗?其实我还没看清里面写了什么……”   他昏迷太久,刚醒来的时候视野一直模模糊糊的,直到现在才逐渐恢复正常。刚刚拿起那封信的时候,也只依稀似乎看到了一团墨迹,然后诗因就冲进来了。   诗因微微鼓起一点腮帮子,他唰地一声抖开信纸,单手举到伊洛恩眼前,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那你现在看!”   伊洛恩察觉到了一种严肃的气氛,面前这封信的内容似乎比他想象中还要重要。   于是他撑着床垫慢慢坐直,将脸凑近了一些,认真地盯着这封写得满满当当的信。   随着视线渐渐清晰,他的表情逐渐凝固。   半分钟后,伊洛恩汗如雨下。   “呃,那个,诗因……”他艰难地寻找措辞,“我好像……”   诗因听他语气不对,顿时变了脸色:“怎么?写得不好?”   他的声音里带着危险的颤音,好像是听到了什么特别糟糕的消息,伊洛恩冷汗直流,连忙否认:“不是,我是想说……”   “别想说你没有!”诗因猛地打断他,指甲不自觉地掐进掌心,咬牙道,“就算你想否认,也必须拿出足够的证据,不然疑罪从有!”   伊洛恩有苦说不出,急得耳朵都红了:“可是……”   诗因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的脸上瞬间褪去所有血色,连指尖都开始微微发抖。   他的声音陡然变冷:“有什么好可是的,难不成你只是在耍我吗?还是说,你早就在外面有了别的雌虫?之前做的那些,全都只是权宜之计?”   诗因越说越生气,没等回答,已经一把扣住了伊洛恩的下巴,迫使他和自己对视,金色的眸中阴云密布:“听着,伊洛恩,别以为始乱终弃的那一套对谁都行得通,你以为绑定是什么能随便反悔的游戏吗?”   “不,那个……”   伊洛恩正想解释,却感到冰凉的手指慢慢划过自己的颈动脉,面前的白发雌虫目光幽微,低声道:“伊洛恩,从你绑定我的那一刻起,你就注定这辈子都别想甩开我了。”   接着,诗因忽然向前凑的极近,额头几乎贴着他的额头,恶狠狠地说:“就算你跑到宇宙尽头,我也会开着星舰把你抓回来;就算你死了,我也会把你的骨灰装进项链,日日夜夜贴在胸口,让你被我的心跳声吵得永远不得安宁……”   “你现在想逃,已经来不及了。”他盯着伊洛恩的眼睛,冷酷地宣布。   伊洛恩:“……”   伊洛恩满脸通红,他手忙脚乱地护住飘落的信纸,弱弱地挣扎道:“我绝对没有这样的意思,诗因,你误会了……”   诗因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他松开手,几乎有些泄气地问:“那你到底想说什么?”   伊洛恩羞愧地低下头,他难以启齿,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就是想问,你,能不能先……给我一本识字教材?”   天可怜见,要知道伊洛恩上辈子好歹也有个正经本科学历,虽然说对语言文字并没有多少深入的造诣,但起码中英文都能懂一点,还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沦落到文盲的地步。   这些虫族的文字他本来就不认识,诗因又写的全是连笔和花体,这封信摆在伊洛恩面前,跟天书也没什么两样。   诗因说的那些问题都太遥远了,他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识字。   诗因:“……?”   诗因的表情也凝固了。   他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皱眉思索了半天,才试探着确认道:“你要识字教材做什么……拿来学习吗?”   伊洛恩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诗因难以置信:“你不识字吗?从来没上过学?一个字都不认识?”   黑发雄虫的脑袋越垂越低,满脸羞愧,可是他确实从来没上过虫族的学校,只能再次点头。   诗因:“……”   诗因突然一个翻身跃下病床,伸手就要抢回信纸:“既然看不懂就别看了。”   他的耳根微微发红,语气强硬,但又隐隐藏着几分窘迫:“还给我。”   “不,等等。”伊洛恩却躲过他的手,将信纸紧紧护在胸前,恳求道,“我想留着等以后再看,可以吗?”   他见诗因好像不太高兴,又认真地说:“你的书法真的很漂亮,我很喜欢,就当……当做是送我的第一本字帖?好吗?”   诗音的一双长眉紧紧皱在一起,拧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疙瘩,看得出内心十分纠结。   他脸上闪过无数复杂的表情,最后却只是抿紧了嘴唇,脸颊蒸腾,像是有一股突如其来的热气,把这里烘烤出了两团可疑的红晕。   红色蔓延开来,花朵状的虫纹像是被点燃一般灼灼发亮,那片暖热的红色从他的脖颈一路烧到耳尖,最后甚至连眼尾都泛着薄红。   “……随你便。”   他咬牙留下这句话,说完,便同手同脚地大步走了出去,砰地摔上房门,背影堪称落荒而逃。   病房里突然安静得可怕。伊洛恩低头看着皱巴巴的床单,伸手将它慢慢抚平。   要不是上面还残留着诗因的体温和气味,他几乎要以为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   他端起诗因留下的信纸,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连一个标点符号都看不懂,最后只能苦恼地长长叹了口气。   随即他又想起什么,遮住面容的信纸稍稍下移,露出一双疑惑的眼睛。   诗因刚才说他们已经绑定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伊洛恩仔细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记忆,他确信自己没对诗因做过什么太出格的行为。   在他昏迷过去之前,他们应该只融合了三种津液吧?   难道是他昏迷的时候,诗因自己……拿他……   伊洛恩忽然双脸爆红,整个人像是变成了一只煮熟的虾米,慌忙弯下腰去,用厚厚的被子埋住过热的脸。   啊啊啊……救命救命救命!   怎么能想这种事!   伊洛恩立即进行自我检讨,并觉得一定是之前那些衰亡期的图片看坏了他的脑子。   他抄起枕头用力拍打自己的脑袋,像在驱散什么邪祟似的,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脏东西,快出去,快出去!”   他拿枕头盖住头,稍微平复了一会呼吸,又探出半张脸,眼神呆滞地看着天花板。   那个可怕的猜想像是扎根了一样挥之不去——如果……如果诗因真的趁他昏迷的时候……   ”啊啊啊!”伊洛恩又开始拿脑袋砸枕头了。   蹲在一旁的小猫咪同样呆滞地看着他,像是不知道他突然在发什么疯。   伊洛恩忽然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信纸在他手中簌簌发抖。   如果直接去问诗因真实情况的话,万一,他是说万一,要是真的发生了什么……那……岂不是大家都很尴尬……   伊洛恩重新展开诗因的手写信,面色凝重地看着上面飘逸的笔迹,如临大敌。   接着,他突然福至心灵——该不会诗因是把难以启齿的真相都写在这里了吧?   这样既交代了事实,又避免了当面解释的尴尬,的确是更加聪明的做法。   “可是……”他欲哭无泪地看着信纸,“偏偏我不认字啊……”   所有事情都卡在了这一步。   难怪诗因那么生气又难为情,他现在回想刚才的场面,也尴尬到快要把床单抠出三室一厅了。   刚才那个情况,简直就像他在当面拒绝诗因的告白一样!   尴尬,尴尬死了。   更要命的是,如果他们真的已经绑定了,那以后等其他虫族发现,表面上看起来光鲜亮丽的诗因,背地里的另一半居然是个文盲……   伊洛恩绝望地想,他一定会连累诗因被大家嘲笑的。   那样的话,诗因会很讨厌他的吧?既讨厌又无法摆脱,双方都会变得很痛苦。   不对啊,他好像预设了什么奇怪的前提条件,难道诗因现在是喜欢他的吗?   伊洛恩忽然僵住了,脸上迅速泛起可疑的红色。   接着他用力摇头,把一头黑发甩得慌乱地晃来晃去。想什么呢,绑定和喜欢根本就是两回事!   之前那些同生共死的经历,顶多算是……算是同壕战友之间,一种特殊的羁绊而已吧?   刚才诗因说的那一通话,应该只是气急败坏之下的口不择言,换做是别的雌虫气疯了,说的话应该也差不多。   更何况,诗因怎么会喜欢一个连字都不认识的文盲啊?   伊洛恩心灰意冷地将脸埋进了被子里,像一只缩进壳里的小乌龟。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   穿着蓝白制服的护士推着小车进来,推车里面塞满了幼儿识字卡片,还有几大本星际通用语入门读物。   他将这满满当当的一大车儿童启蒙读物,全部挪到了伊洛恩的床头柜上,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   伊洛恩目瞪口呆:“这些是……”   “一位好心的先生麻烦我送来的。”护士憋着笑解释,“说是给您打发时间用,以免您在养病期间感到无聊。”   伊洛恩:“……”   护士动作利落地整理好这一摞书,悄声给他加油鼓劲:“加油哦阁下!我相信您一定可以的!”   伊洛恩:“……谢谢你,我会的。”   伊洛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郑重地翻开了他的第一本幼儿识字书。   不管了,别的什么都不重要。   总而言之,他一定要尽快摆脱文盲的身份! 第33章   “你的办法根本没用!”   诗因一脚踹开卡曼的宿舍门, 他背着手在狭小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大发脾气:“那个笨蛋,他完全不识字,我给他写的信, 他一个字都看不懂!”   正在吨吨喝营养液的洛卡斯差点呛到, 等完全意识到他说了什么的时候, 更是直接喷了出来:“什么?这年头怎么还有不识字的雄虫?义务教育怎么会把他给漏掉的?”   他抹了把嘴, 满脸不可思议。   虽然听说海莱家族为了避开政敌的安排, 特地从外地找来了一个野生雄虫,但这也太野生了吧?   那个雄虫是在什么原始星球上长大的吗?   卡曼也十分意外, 谨慎问道:“竟然连最基础的教育都没有接受过吗?”   诗因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说:“我不知道,但他确实不识字。”   他们对视一眼,然后同时陷入了沉思。   伊洛恩所展现的性格,和他面对许多事情时下意识的反应, 实在不像是完全没有接受过任何教育, 或者在与世隔绝的环境里生长出来的。   有点奇怪。   诗因心想,或许伊洛恩是来自其他文明也说不定。他只是没有学过虫族的文字, 并不是什么也不知道。   不过眼下, 这件事不重要。   “现在讨论这个没有意义。”诗因一拍桌子,重新把话题掰回正轨,震声道,“重点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卡曼摸着下巴, 沉吟道:“既然此路不通,那就只好换一个方向了。”   诗因想起他之前的提议,有点不情愿地问:“真要布置那种场地吗?”   他感觉这完全是个馊主意,就伊洛恩那种敏感纤细的性格, 究竟是能从大家的起哄声中获得勇气,还是被吓得缩回乌龟壳里闭门不出,真的很难说。   卡曼摇摇头:“不,我是想说,既然语言文字不通,那少将不如采取一些更直白、更原始的举动,比如说,用行动来暗示。”   洛卡斯一脸茫然:“什么原始的举动?打晕了拖回巢穴?”   卡曼暗中朝他翻了个白眼,直接跳过了他的建议,对诗因举例说明道:“比如说,您可以给伊洛恩阁下亲自准备疗养餐点,表达您对他身体状况的关心,顺便展现您的温柔体贴和宽容大度。”   洛卡斯懵逼重复:“温柔体贴,宽容大度?”他们少将有这玩意?   不是一向冷酷无情睚眦必报的吗?   卡曼重重地踩了他一脚,也不理会他的嗷嗷大叫,继续道:“您也可以向阁下展现您身上的其他优点,比如您良好的穿衣品位,您的武力和战功,您独特的精神体,然后再找个适当的时机,偶尔展现脆弱的一面——只要让伊洛恩阁下对您的爱慕超出能够忍耐的范围,他就一定会向您表达心意了。”   诗因摩挲着军装袖口,金眸微微发亮,半晌,他冷哼一声:“有点道理。”   洛卡斯终于搞懂他们到底要干什么了,敢情绕来绕去说了半天,这不就是在讨论怎么追求雄虫吗!   他也顾不得还在隐隐作痛的脚背,大声嚷嚷道:“少将,干嘛搞得那么弯弯绕绕,等雄虫开口多麻烦啊!你如果喜欢他,直接先告白不就好唔唔唔——”   卡曼眼疾手快地抄起一个橙子,精准地塞进这张惹祸的嘴里,但是为时已晚。   诗因的脸“唰”地红到了耳根,他瞪大眼睛,一拳砸在金属桌面上,厚重的钢板顷刻间凹陷变形,咬牙切齿道:“胡说八道,谁说我喜欢他了!”   卡曼扶着快要散架的桌板,面不改色地圆场道:“是洛卡斯误会了,少将别跟他一般见识。我明白的,您只是在给那位阁下创造一个,嗯,解开心结的机会。至于您接不接受他的爱意,那还是另外一回事呢。”   “就是!”诗因气得脸上冒烟,连手指都在发抖,他再度重申,“情情爱爱那种没用的东西,我才不稀罕!”   卡曼一本正经地点头:“是是是,少将怎么可能会和雄虫谈情说爱,真是太荒谬、太离谱了。”   “荒谬至极!”   诗因重重哼了一声,脸上的热度总算褪去几分。他嫌弃地看着被橙子噎得直翻白眼的洛卡斯,对卡曼交代道:“真是蠢死了,你多看着他一点,别让他出去到处乱说。”   卡曼微笑:“您放心,我们绝对不会乱说的。”   等诗因走后,洛卡斯才艰难地把一整个橙子嚼碎咽下肚,他抹掉满脸的果汁,气呼呼地委屈道:“我哪里说的不对了?你出的那些主意,不都是求偶指南里面写的东西吗!”   这些套路在教科书中早有记载,他洛卡斯可是正儿八经上过学读过书的!又不是傻子!   卡曼叹了口气:“你还是别说话了。”   给他们少将留点面子吧。   此时,病房中。   五颜六色的识字卡片铺满了白色被单,伊洛恩盘腿坐在床中央,正专注地跟着卡片练习拼写。   猫咪似乎恢复了一点精神,在他腿上踩来踩去,时不时用脑袋蹭他的手腕。伊洛恩左手摸着猫咪,右手拿笔学习,独处的时光也过得十分快乐。   这些识字卡片设计得很精巧,虽然看起来是只是普通的卡纸片,但只要轻触单词,就会发出标准读音,还能朗诵释义,学习起来十分方便。   伊洛恩拿着草稿本,一笔一划地写着,嘴里念念有词:“银行……军队……政府……”   这些名词的概念他都不陌生,看着图就能写下对应的字形,不需要再特别记忆其中的含义,学习进度势如破竹。   但是当他翻到下一张卡片时,动作却微微一顿。   卡片上印着一只奇特的蓝色眼睛图案,像是原始部落的图腾,但又仿佛只是宇宙中的一团星云,它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又似乎超然物外,目空一切。   机械音平静地读出了这个单词:“智神。”   智神?   伊洛恩感觉好像有点熟悉,他努力回想一番,记起曾听精神病院的医生提起过这个名字。   智神是什么?   卡片为他朗读释义:“智神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智神创造虫族,并引领我们前进,赞美智神。”   伊洛恩恍然大悟,原来虫族也有自己的创世神信仰。他原本还以为会是虫神或者宇宙神之类的,没想到名字居然叫做智神。   他的穿越会不会也是这位神明的安排呢?   伊洛恩出神了一会儿,忍不住笑了笑。既然他都能够起死回生,穿越到新世界来,或许神明真的存在也说不定。   如果以后有机会见到这位智神的话,到时候再问问它吧。   他认真记下这个词的写法,将卡片放到一旁。   这时,房门被轻轻叩响,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一个脑袋探了进来,满头白发乱糟糟地翘着,赫然是失踪了大半天的诗因。   他双手背在身后,似乎藏着什么,语气有些不自然,清了清嗓子道:“伊洛恩,要吃点蛋糕吗?”   伊洛恩一怔:“啊,好啊。”   他这才恍惚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正经吃过东西了。   虫族的高科技实在太多了,他好像自从穿越之后就没有吃过任何正经食物,全靠科技与狠活维持生命体征。   科技还是有用的,他并不感到饥饿,但空荡荡的胃还是让他有些不习惯。   因此,即便他看见诗因端着一盘黑糊糊的、形状诡异的东西走进来时,依然心生欢喜,眉眼弯弯:“太好了,我最喜欢吃蛋糕了。”   诗因耳朵微微动了动,嘴角勾起一个不太明显的弧度。   他动作利落地支起病床旁的折叠餐桌,修长的手指仔细摆好银质餐具,矜持地表示:“空间站的烘焙设备太简陋了。等我们回到中央星的宅邸,厨房里有全套的专业器具,到时候还能做出更好的。”   伊洛恩一脸惊奇:“你竟然还会做蛋糕。”诗因看着可一点都不像是会对甜品和烘焙感兴趣的样子,能有这个技能可真是出乎意料。   他凑近观察这团焦黑的食物,真诚地称赞道:“这个颜色好特别,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蛋糕。”   又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蛋糕边缘,赞美道:“而且质地也很独特。”   诗因故作镇定地抬起下巴,稳重地说:“这有什么难的。”   他优雅地切下一小块,用叉子稳稳地托着那块焦黑的蛋糕,送到伊洛恩面前:“尝尝。”   伊洛恩接过叉子,将蛋糕送入口中。闭上眼睛,仔细品尝。   嗯,虽然这个东西看不出是蛋糕的样子,但是尝起来仍然是蛋糕的味道。甜甜的,真好吃。   他有好多年没有吃过糖了。   “好吃吗?”诗因忐忑地问。   伊洛恩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诗因紧绷的下颌线,还有一双有些不安的金色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他忍不住笑着说:“很好吃,你真厉害。”   说完,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在客套,他又挖下一大块蛋糕塞进嘴里,鼓起的腮帮子随着咀嚼一动一动,眼睛幸福地眯成了月牙形。   诗因看着他的动作,眉毛微扬,微微前倾身体,一双金眸期待地闪闪发光:“你还有其他什么想说的吗?”   伊洛恩:“嗯……口感也很好?很有嚼劲,你的手艺真好。”   诗因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继续给他暗示:“除了手艺以外?”比如说什么性格,什么美德之类的?   伊洛恩鼓鼓囊囊的腮帮子一顿,咀嚼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呃,”他像是课上突然被点名抽查的学生,由于完全没做功课,只能小心地瞄着诗因的表情,试图揣测答案,“谢谢你,为我费心了?”   诗因的嘴角绷得更紧了,指尖敲击的频率加快,继续引导:“还有呢?”   伊洛恩:“……”   吃个蛋糕还需要写八百字小作文吗?   伊洛恩汗流浃背了。   他艰难地咽下嘴里的蛋糕,大脑飞速运转,最后灵光一闪。   在诗因进来之前,他在做什么?   他在学习。   然后诗因给他送来蛋糕。   这个举动,这不就像家长给写作业的孩子送水果慰问吗?   这是为了表达鼓励,顺带考察考察功课,而不是想要学生对水果发表食用感言。   伊洛恩醍醐灌顶了。   “这个蛋糕太棒了。”他立即挺直腰背,元气满满地表示,“吃了这个蛋糕,我现在浑身都充满了干劲,感觉能一口气背下所有的单词卡片!”   诗因眉头一皱:“哈?”   “真的!”伊洛恩信誓旦旦地点头,为了证明自己没说谎,还特意翻开识字卡,“你看,我现在记性特别好,像蛋糕这个词我就……”   他的声音突然弱了下去,等会,他好像还没学到食物相关的词汇。   伊洛恩尴尬地挠了挠头,讪讪地问道:“那个,‘蛋糕’这个词应该怎么写来着?”   诗因:“……”   他嘴角抽了抽,显然不满意这个展开,但既然伊洛恩都提问了,他还是拿起笔,在纸上工整地写下标准字体。   伊洛恩立刻化身好学生,认真地拿着笔临摹起来。   “‘甜的’应该怎么写?还有‘食物’?‘盘子’呢?”   伊洛恩为了证明自己有充足的干劲,绞尽脑汁,举一反三,问题一个接着一个。   吃到一半的蛋糕被放到旁边,愉快的下午茶时间不知不觉变成了语言小课堂。   虽然诗因脸色有点奇怪,但是基本还算有求必应。他正耐心地讲解着标点符号的用法,突然被塞到嘴边的一小块蛋糕打断了声音。   伊洛恩殷勤地说:“你也尝一点。”   伊洛恩是这么想的,诗因难得做了甜点,总不能被他一个人全吃了。美味的食物,就是应该大家一起吃才更香。   诗因张嘴嚼嚼嚼,然后面不改色地将蛋糕吞下去,优雅地起身道:“我出去喝口水。”   他从容不迫地走出房间,掩上房门,然后立刻快步冲向茶水间,打开直饮水开关,开始疯狂喝水。   太甜了,他的舌头都要被甜麻了!   诗因撑着洗手台,舌尖还在发麻,他呸呸呸吐了几声,瞪着镜子里的自己,百思不得其解。   奇怪,他明明是按照教材上标准的配方来做的,怎么会甜成这样?   诗因狠狠地漱口三遍,思来想去,决定把锅推给别的雌虫。   那些粗手粗脚的军雌整天在厨房鼓捣些甜得发腻的点心,糖粉肯定沾得到处都是,连烤箱都被污染了,才会把他的小蛋糕也弄成这样。   没错,肯定是公共厨房的问题。   他将长发往身后一甩,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忽然,他的动作顿住了。   等会,这块蛋糕明明就很难吃,伊洛恩怎么还吃的那么开心?   诗因抬起眉眼,神色怔愣。   刚才伊洛恩不仅吃得津津有味,甚至全程都没喝一口水,味觉系统真的不会因此而瘫痪吗?   诗因匪夷所思。   伊洛恩是笨蛋吗? 第34章   诗因提着几大箱纯净水回到房间, 利落地拆开包装,掏出一瓶水拧开瓶盖,直接塞到伊洛恩手里,命令道:“喝掉。”   伊洛恩:?   他不懂, 但照做, 在诗因虎视眈眈的监督之下, 举起瓶子吨吨喝水, 一直喝到瓶子见底, 还打了一个清水味道的嗝。   诗因的神色这才稍稍和缓。   伊洛恩肚子都喝饱了,他放下空瓶子, 茫然地问:“为什么要喝这么多水?”   诗因严肃道:“对你身体好。”   多喝水对身体好, 倒也没毛病。诗因关心他,诗因好。   伊洛恩无话可说,他被诗因喂得吃饱喝足,于是重新拿起了之前的教材, 准备继续投入学习的海洋。   诗因见他好像又要凑过来问问题的样子, 心中警铃大作,立即又板起脸道:“我现在不能陪你, 还有正事要忙。”   伊洛恩:“哦, 好的。”   没了诗因这个严师在一旁监督,伊洛恩反而还觉得松了口气:“没关系,正好我可以自己消化一下,你先去忙吧。”   诗因听他这么干脆地答应了, 心里又有点不是滋味。   他其实也没有那么忙,为什么伊洛恩都不挽留他一下?   他只是觉得一直在这里给雄虫讲学前班内容,也未免太不浪漫了,但如果伊洛恩坚持, 那他也不是不能勉强多陪他一会的。   伊洛恩不是明明很喜欢他吗?连那么难吃的小蛋糕都吃完了,还缠着他撒娇问东问西的,现在压抑着内心大度放他走,回头岂不是又要委屈得偷偷哭。   真是的,怎么会有这么别扭的雄虫。   他不情不愿地从床头挪开两步,说:“我走了?”   伊洛恩点点头:“嗯。”   诗因慢吞吞地挪到门口,回头说:“我走了。”   伊洛恩微笑目送:“好,慢走。”   诗因打开房门,手指在门框上抠了又抠,挪出去两步,又折返回来一点,正式道:“我真的走了!”   伊洛恩:?   伊洛恩心想,这是在考他虫族日常场景对话吗?   可他还没学到这里啊,这题超纲了。   诗因对他的学习进度真的有点操之过急,看来是真的很想让他快点融入社会。   伊洛恩感受到了压力,他眨了眨眼,硬着头皮道:“呃,那,路上小心?”   诗因撇撇嘴,说:“我只是出去一小会,又不是出远门。”   不对,猜错了。   伊洛恩冥思苦想,连脸上的笑容都快要挂不住了,最后只能按照自己的习惯,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那个,你……早点回来?”   诗因似乎终于满意了点,一副拿他没办法的样子,轻哼一声说:“好吧,我很快就回来。”   他像是终于收到了一份勉强及格的答卷,潇潇洒洒地下课了,只留下伊洛恩在房间里长舒一口气,默默地擦了擦满额头的汗。   好险,总算蒙对了。   看来这就是正确答案,他以后一定要记下来,保证对答如流。   走廊上,诗因背靠着墙壁,正在默默复盘自己刚才的行动。   任务一,给伊洛恩亲自准备疗养餐点,完成。   虽然这个礼物做的不太合格,但伊洛恩不仅全部吃完了,还热情地夸赞了他,变得更加关心他的去向了,所以总的来说,还是有所成效的。   他让伊洛恩受到了一点感动,但是还不够多。   他要趁热打铁,再接再厉。   诗因转身去了食堂。   正午时分,空间站的食堂里热闹非凡。被收容来的难民们正在排队领取营养剂。如果支付一定的星际币,还可以买到一些真正的食物,但愿意花这个钱的虫族寥寥无几。   不过,总是有些虫愿意为此而花钱的。   诗因的目光在餐厅里巡视一圈,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饮料吧台旁,一道醒目的红色身影正聚精会神地对着化妆镜整理仪容。   那是一名身形高挑的雌虫,穿着改良款的深灰色军装,款式看起来修身又浮夸。袖口和领口点缀着粉色的亮片,在灯光下闪闪发光。火红的短发在发尾做了荧光黄渐变,打理得蓬松又整齐,远远看去,像是一团炽热的蘑菇云,随时随地都在酝酿着一场爆炸。   此虫名叫宝格利·嘉尔,是和诗因同届的军校同学,如今殷红军团的指挥官,也是嘉尔家族这一代最受瞩目的A级雌虫——尽管审美品味一言难尽,但宝格利的实力和地位确实无可挑剔。   海莱家族和嘉尔家族是势均力敌的中央星高等贵族,作为两家新生代的佼佼者,他们俩几乎从小被比较到大。当然,宝格利虽然优秀,但从来没赢过他就是了。   非常适合拿来做他的对照组。   有了这家伙做陪衬,伊洛恩一定能更深刻地体会到他的优雅、强大与优秀。   诗因勾起嘴角,迈步走去。   “宝格利,好久不见。”   被点名的宝格利从自己的盛世美颜中惊醒,他放下化妆镜,回头一看,表情更是诧异:“诗因?”   他上下打量着诗因,目光在那套简洁的作战服上停留片刻,然后面露嘲讽,夸张地嗤笑一声:“哈哈,要不是你喊我名字,我还真认不出来,我们的诗因少将怎么变成这样了?简直像个刚入伍的新兵似的。”   他随即又做出恍然的表情,一拍大腿道:“哦,对了,你现在应该还处于停职状态吧?是不是连军衔都没了?那就难怪了,毕竟高级将领的军装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随便穿的嘛。真可怜,也不知道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复职。”   诗因对他的挖苦习以为常,根本不接他的话茬,直截了当道:“几年不见,你的品味还是这么差劲,从头到脚都难看得要死。”   宝格利瞬间爆炸:“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   诗因满足了他的心愿,冷淡道:“你这身打扮简直丑得不堪入目,多看你一眼都是对我眼睛的折磨。”   咔嚓一声,宝格利手里的化妆镜应声而碎。   宝格利咬着牙,满头红发几乎都气得要炸起来了,一双红色的眼瞳更是几乎喷火:“诗因,你是不是想找死!”   “想弄死我?就凭你?”诗因轻蔑道,“拉倒吧。”   宝格利脑海中名为理智的那根弦,嘣地一声,断了。   他豁然起身,捋起袖子叫道:“我们现在就去格斗场,看我不把你打得满地找牙!!”   这场火药味十足的争吵自然引来了整个食堂的注目。很快,两个高级雌虫约定比武切磋的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整个空间站。   “砰!”病房门被猛地推开,洛卡斯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大声叫道:“阁下!我们少将和其他雌虫打起来了!”   伊洛恩手里的识字卡片都掉了:“啊?”   他震惊地看向墙上的挂钟,现在距离诗因离开他的房间,仅仅只过去了十分钟。   诗因不是说有正事要做吗?怎么就打起来了?   卡曼慢条斯理地跟进来,淡定补充道:“准确的说,少将是和殷红军团指挥官约定了比试切磋,现在双方正在格斗场热身,待会才会正式开打。”   洛卡斯激动得手舞足蹈,道:“阁下,少将难得和其他雌虫切磋一次,这种级别的对决可不多见!我们带您去观战吧!”   伊洛恩:“……”怎么听这个雌虫的口气,竟然是来邀请他去看热闹的吗?   他还以为自己要去劝架呢。   虫族的社会风气还真是武德充沛啊。   伊洛恩还记得他们两个的脸,知道这是当初送他去见诗因的飞行员,应该可以信任。   于是他迅速掀开被子,道:“好,我这就来。”   等他们匆匆赶到格斗场的时候,观众席上已经挤满了闻讯赶来的军雌,但凡是现在现在手头没事的,几乎全都跑来凑热闹了。   伊洛恩被他们扛到前排C位坐下,十分不解:“这里怎么这么热闹?”   他还以为自己乱入了什么大明星的演唱会现场,虫族就这么爱看打架吗?   洛卡斯激动道:“我们少将可是当前军部唯一一名S级!对面的指挥官也是罕见的A级,算是虫族新生代中两个顶级战力了,这种观摩对战的机会可不常有啊!”   伊洛恩不太清楚他们这边的评价体系,只是问:“那诗因能赢吗?”   洛卡斯拍拍胸脯,十分引以为傲:“他们两个以前在军校里打架,少将从来没输过!”   伊洛恩稍稍放心:“那就好。”   一局都没赢过还能越挫越勇,这样看来对方也真是勇气可嘉了。   然而另一边的卡曼却沉吟道:“但是这一次,不好说。”   伊洛恩转头看向他,疑惑地问:“怎么了?”   卡曼看向场外正在各自做热身活动的两个雌虫,托了托眼镜,神情有些凝重:“虽然少将之前的评级确实是S,但经历过衰亡期之后,现在还有没有当年巅峰期的水准,还很难讲。”   他低声道:“根据以往的记载,S级雌虫在经历衰亡期之后往往都会体质下降,最夸张的甚至还有直接跌落到D级的。少将回来之后还没做过等级测试,不知道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水准,遇上巅峰期的A级,其实胜负难以预料。”   伊洛恩顿时明白了。   观众席上那么多雌虫,恐怕也是抱着探究诗因真实实力的目的,还真不是单纯来看热闹的。   他下意识攥紧了手心,眸中带上了担忧,忧心忡忡道:“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就要打架呢?”   卡曼:“……”   卡曼其实对此也有些头疼。虽说他建议让少将夸耀一下武力值,但可没说让少将上来就找最难打的对手单挑啊。   而且不管怎么样,至少也应该先做个等级测试再来约架吧。   正说着,格斗时间到。场外的灯光渐渐暗了下来,诗因和宝格利换好标准作战服,预备上场。   宝格利率先撑着护栏,翻身登场。   渐变色的短发在空中划过一道耀眼的弧线,半透明的酒红色翅膀唰地展开,他抖动翅尖,双手抱胸,轻松站定。   格斗场的系统用机械声播报道:“格斗方,宝格利·嘉尔,已登场。”   观众席顿时沸腾起来,爆发出排山倒海一般的呼声!   “宝格利!宝格利!宝格利!”   “指挥官!指挥官!指挥官!”   这里是殷红军团的主场,军雌们自然一边倒地给自家将领呐喊助威。宝格利笑着朝台下挥了挥手,眼角处的菱形虫纹在灯光下闪闪发光,看起来还真有点巨星风范。   伊洛恩喃喃:“真是声势浩大啊。”   他记得一般在体育赛事中,除开选手本身的能力以外,观众的加油呐喊声也会非常影响发挥。眼前这个红发雌虫张扬而耀眼,仿佛是天生的聚光体,气势逼人。   诗因能胜过他吗?   正想着,另一头的护栏响起一声清脆的开锁音,被轻轻地推开了。   咔哒。是靴子踩上地面的声音。   明亮的光束下,一个高挑的白色身影缓步登上格斗台。   他神色冷淡,动作不紧不慢,也丝毫没有想要和观众互动的意思,一边走,一边微微垂着眼,慢条斯理地穿戴半指作战手套。   雪白的长发高高束在脑后,用一截黑色充电线随意地捆扎起来,随着他前进的步伐潇洒摆动,像是某种猫科动物悠闲摇晃的尾巴。   随着他逐渐走向场中央,一种和宝格利截然不同的气势渐渐变得明晰,仿佛什么也不放在眼里,如此闲庭信步,自信得近乎傲慢。   热烈的呼喊声渐渐低了下去,逐渐变得鸦雀无声。   伊洛恩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眼前的诗因,是他从来没见过的样子。   虫族的作战服均是高领露背装,便于雌虫随时展开和收缩翅膀。哑光的黑色纤维紧紧贴着身体,将雌虫身上的每一条肌肉纹理都勾勒得清晰可见。   作战服下的诗因腰细腿长,肌肉凝练而不夸张,像一头懒洋洋的雪豹。背后露出来的那一小块皮肤被灯光一照,白的像是刀面反射出来的月光,冰冷,锋利而尖锐。   系统毫无感情的声音响起:“格斗方,诗因·海莱,已登场。”   “格斗双方,已就位。”   诗因抬起头,和宝格利对上视线。一个张扬,一个冷漠,像是火山岩浆遇上了冰川冻土,无形的硝烟开始弥漫。   场内一片寂静,所有虫族屏气凝神,一点声音也没有。   伊洛恩回过神来,左看看,右看看,感觉这样不行。   怎么都没有虫族愿意给诗因加油鼓劲啊?   刚才红头发出场的时候,明明场里气氛可热烈了。这样一比,诗因岂不是很没有排面?   这可不行。   伊洛恩心想,不管别的虫族喊不喊,反正他是要喊的。   也许大家只是需要一个领头的做个示范,如果他先喊起来,其他虫族说不定也会跟上。   于是他双手合拢作喇叭状,放在嘴边,大声喊道:“诗因!诗因!加油!”   他孤零零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格斗场中,显得格外突兀。   观众席上的虫族唰唰地朝他的方向转过头,连台上的两个雌虫也都朝他看了过来。   忽然万众瞩目的伊洛恩:“……”   呃,好像有点尴尬。   他正准备装作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却见台上的诗因忽然弯起眉眼,朝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这一笑,之前那种凛然冰冷的气息便冰雪消融,如同春风吹过冻结的湖面,厚重的冰层渐渐变得轻薄而透明,水下深藏的花瓣若隐若现。   伊洛恩看着他亮闪闪的金色眼睛,仿佛受到了某种鼓舞,也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他抬起手,再次大声喊道:“你是最棒的!” 第35章   宝格利看着他们的互动, 忍不住露出一副牙疼的表情:“那是你的脑残粉吗?喊得这么起劲,肉麻死了。”   他还夸张地搓了搓手臂,仿佛真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完全没注意到场下喊话的是个雄虫。   空间站的格斗场不是谁都可以随便进入的, 军事训练区的大门必须有现役军雌刷卡才会打开。观众席上光线昏暗, 他也没有认真看, 只当那也是个趁着午休时间跑来看热闹的军雌。   当然, 这也不能全都怪他, 毕竟谁能想到一个娇贵的雄虫会出现在这种充满汗水和血腥味的地方呢?   诗因收起笑容,意味深长地说:“你不懂。”   宝格利发出呵呵一声冷笑:“谁要懂你们那一套, 真恶心。”   他三两下戴好格斗手套, 撂下狠话:“等我把你打趴下,你的小粉丝就会知道,谁才是这个空间站最强的雌虫了!”   诗因这会心情正好,也懒得跟他计较:“随你怎么说, 反正每次开场前都是你话最多。”   宝格利的额角青筋直跳, 他咬牙道:“诗因,你想和从前一样嚣张, 也要看你现在有没有这个资本!”   诗因不为所动, 慢条斯理地调整着手套:“不管有没有,打你都绰绰有余。”   宝格利被他怼得七窍生烟:“诗因!我看你是找死!”   系统机械的播报声再次响起,打断了他们的争吵:“请格斗双方确定规则。”   诗因的目光落在宝格利背后的虫翅上:“要用翅膀吗?”   雌虫的翅膀可不是漂亮的装饰品,那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武器, 展开时能轻易划破钢铁,一旦真的用起来,那就是生死相搏,不见血不罢休的。   现在毕竟是战时, 趁着午休时间切磋一下还能算是在军纪边缘打个擦边球,让上级们睁只眼闭只眼,如果真的互殴到伤残的程度,那就不好收场了。   宝格利虽然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但理智还在。他做了个深呼吸,背后的虫翅唰地一声完全收起:“算你走运,这次就放你一马。”   其实他这次故意露出翅膀,单纯是为了在诗因面前显摆显摆。毕竟雌虫进入衰亡期之后,翅膀大多也会跟着萎缩,即便诗因现在看起来已经痊愈,但要让翅膀完全恢复战斗力,至少还需要几个月的时间。   当然,如果他非要坚持用翅膀格斗,以诗因那个脾气,就算现在翅膀还没长出来,也一定会硬着头皮迎战的。   但他是个光明磊落的战士,这种趁虫之危的事,他才不屑去做,所以这次就大度地放过了诗因。   哎,世上怎么会有像他这样善良的雌虫。   诗因能遇上他这样的对手,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对面的诗因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就算知道了也只会嗤之以鼻,他只是活动了一下手腕,干脆道:“行,那就肉搏吧,三局两胜制。”   智能系统得到了指令,机械道:“收到,三局两胜制,击倒对方即判作获胜。徒手格斗,不可使用任何武器,检测到武器,即自动判定使用者出局。”   “请双方各就各位,格斗即将开始,第一局,倒计时三秒钟,三——”   诗因和宝格利微微躬身,眼睛盯着彼此,蓄势待发。   “二——”   台下的伊洛恩捏了把汗。   “一——”   观众席上的雌虫们屏住了呼吸。   “格斗开始!”   几乎在话音落下的刹那,宝格利一记直拳爆破空气,狠狠砸向诗因的腹部。   台下响起惊呼声,而诗因却只是脚步一转,向后侧身,轻巧地躲过了这记重击。   诗因垂下眼睫,在那一瞬间,时间的维度忽然变得更加细腻,流逝的速度缓慢得近乎静止。   在他的视野里,宝格利的动作犹如电影的慢动作回放,出击的拳头,即将改成肘击的动作,一副预料之中、胜券在握的表情,全都以蜗牛爬一样的速度缓慢发生。   太慢了。   诗因单手捏住他伸出来的手腕,向前一扯。   在宝格利失衡前扑的那一刹那,他转身向前,弯下腰去,身体犹如一把绷紧的银色弯弓,将箭矢抡出一道完美的弧光——   砰!   宝格利的身体重重砸向地面。   系统机械声道:“第一局,诗因·海莱胜出。”   全场静了两秒钟,然后一片哗然。   这才刚刚开局,怎么就结束了?   台下的雌虫们甚至还没看清他们究竟做了什么动作,宝格利就已经被摔到地上了,这合理吗?   伊洛恩也十分疑惑,他眨了眨眼睛,看向身边的卡曼:“不是说A级雌虫很厉害的吗?”   卡曼也很怀疑自己的眼睛,只能勉强找个解释:“……呃,不知道是不是宝格利指挥官最近太累了没休息好,有点懈怠……”   以前他们也见过诗因和宝格利切磋,那时候宝格利好歹也能坚持七八个回合,和诗因打得有来有回的,如今是怎么回事?   格斗场上,诗因看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宝格利狼狈的样子,有些失望地得出结论:“你退步了。”   这么容易就被打倒了,根本就不能衬托出他的强大,反而还显得他好像在欺负虫一样。   就算是对照组,好歹也要势均力敌才够资格。随随便便被他一招KO的,那不纯粹就是炮灰吗。   宝格利被摔到地上也是懵的,闻言差点呕出一口血:“我草……”   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一跃而起,怒气冲冲地撸起袖子:“刚才小看你了,再来!”   然而三秒钟后,熟悉的撞击声再次响起,宝格利又被抡到了地上。   机械声播报:“第二局,诗因·海莱胜出,胜负已分。”   宝格利:???   他躺在地上怀疑虫生。   诗因满脸嫌弃,用靴尖轻轻踢了踢他的小腿:“宝格利,你能不能振作一点。”   宝格利咳了两声,不信邪地再次站了起来:“你这回是专门练了摔投技术是吧,从头到尾就只会用这一种招数吗?!”   诗因也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他按了按指关节,冷声道:“如你所愿,下一局我不会再用任何摔投动作。”   机械声道:“双方要求加赛,各就各位,第三局开始——”   话音刚落,宝格利只感觉眼前一花,面前好像闪过了一道残影。他条件反射地后撤半步,然而还没等稳住身体,只见一条裹在黑色作战服下的长腿迅猛而至,如同一节凌厉的虎尾鞭,朝他的下肢直直抽来。   膝盖弯被击中的瞬间,他听见自己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嗒声。   宝格利的瞳孔猛然收缩。   完蛋了!   果不其然,下一秒,他的脸再次与地面亲密接触,并且被反剪双手,用力压在了地上。   诗因单膝压住他的后背,恨铁不成钢道:“你是第一天学习自由搏击吗?怎么连最基本的下盘都稳不住?”   三局都没有撑过一招,这打起来还有什么看头?   搞得他像是个欺负菜鸟的恶霸,要是回头让伊洛恩误会了怎么办?   宝格利:“……”   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嗡嗡作响,几乎连诗因朝他说了什么也听不清,只是下意识地用力挣扎,却根本无法撼动诗因的钳制。   他瞪着眼睛,满脸不可置信。   这怎么可能?!   整个格斗场内的空气都像是被抽成了真空,四下静得落针可闻。   伊洛恩率先率先打破沉默,他轻轻拍击双手,清脆的掌声回荡在寂静的格斗场内,像是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卡曼猛地回过神来,立即跟上节奏,掌声顿时变成了整齐的双重奏。   这微弱的声响像是点燃了某种引线。先是前排的几个军雌迟疑地加入,掌声稀稀拉拉,随后像是多米诺骨牌效应一般,掌声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起初只是零星而迟疑的声音,很快演变成暴雨般的密集声响,最后化作震耳欲聋的声浪,排山倒海一般,在封闭的场馆内反复回荡。   全场观众直到把手掌拍到麻木,才终于缓过劲来似的,轰然沸腾。   “卧槽,牛逼!”   格斗场一下子炸开了锅。军雌们涨红了脸,一个个挥舞着拳头,声嘶力竭地呐喊着,此起彼伏的惊叹声和口哨声混作一团,整个场地都在声浪中微微震颤。   伊洛恩坐在沸腾的观众席中,看着场中央那个傲然挺立的身影,眼底不禁浮现出笑意。   诗因是最棒的。   洛卡斯汪地一声哭了出来,一双拳头把护栏砸得哐哐响,激动万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少将一定能赢的,呜呜呜呜——”   伊洛恩:“……”   他看了看洛卡斯涕泪横飞的模样,有些欲言又止。   ……也不至于哭成这样吧。   其他军雌却全都是一副大受震撼的样子,一边鼓掌一边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刚才谁录了像吗?你们能看清少将和指挥官是怎么打的吗?”   “我不知道啊,我好像只是眨了下眼睛,指挥官就已经躺地上了。”   “这也太快了吧!”   是的,好快。简直是太快了——这几乎是全场观众得出的第一个结论。   即便是以雌虫优越的战斗神经和动态视力,居然都跟不上诗因出手的速度。在场的雌虫,包括场上的宝格利,竟然没有一个能够反应过来!   “这就是S级的实力吗?太恐怖了!”一名军雌倒吸一口冷气。   旁边的同伴满脸不可思议:“不是说诗因已经经历过衰亡期了吗?怎么还能这么强?”   “A级已经是顶尖水准了,指挥官平时都是把我们按在地上摩擦的,这次居然会被打的这么惨,那我们这种B级C级的虫算什么?”   “天啊,你可别说了……”   更有不少雌虫疯狂敲击终端,给亲朋好友分享一线吃瓜体验:“惊天大瓜!宝格利和诗因对打,居然连一招都没扛下来,三连败!”   比试的结果迅速传遍了整个殷红军团,并且以爆炸般的速度持续向外扩散。   此时的中央星已经进入深夜,但是这个消息一出,一些利益攸关的虫族便睡不着觉了。   “唔,诗因小可爱居然没有掉级呀?真了不起呢。”   金碧辉煌的书房里弥漫着酸酸甜甜的糖果气味,甜腻得几乎接近腐烂。一名戴着黄金面具的娇小雄虫坐在轮椅上,他咬着嘴里的棒棒糖,看向远处墨色的天空,轻轻地说:“依然是S级的话,可可就没法继续和他玩了呢。”   面前的几名雌虫全都安安静静地跪在地上,其中一个的膝盖不小心压到了地毯上滚落的硬糖,发出“咔”的轻响。   可可眉头一跳,他吐出嘴里的糖,声音甜得发腻:“咦,有谁在偷吃糖果吗?不可以哦,会蛀牙的。头痛的时候听到这种声音,会让我想要把你们的牙齿全敲掉的。”   雌虫们立即死死低下头,浑身颤抖地伏倒在地:“请您原谅。”   可可踢了踢腿,面具下的脸上阴晴不定,他慢慢嚼着糖果,咯吱咯吱,将嘴里的棒棒糖全部咬碎。   下一秒,他忽然眼睛一亮,拍手问:“啊,对了,海莱家给诗因找的那个新玩具,是叫什么名字来着?”   一名雌虫战战兢兢地答道:“叫做伊洛恩,家主。”   可可轻轻哼了起来:“伊——洛——恩?”   他闭目想了一会,忽然问:“中央星上有这么一位雄虫吗?”   另一名雌虫额头抵地,颤声回答:“不是中央星居民,据说是巡逻队从偏远星系捡来的,其余的情况不太清楚。”   可可一把掀翻了桌上的糖果罐,五颜六色的糖果哗啦啦滚了一地。   他睁开眼睛,面具下的紫色眼眸弯了起来:“不清楚?好棒的理由呀!我的小宠物们,怎么还学会偷偷藏起糖果来了呢?是我平时给你们喂的还不够多吗?”   雌虫们立即疯狂磕头:“对……对不起!家主!是我们错了,我们不敢了。”   书房里安静了一会,随后想起了轮椅骨碌碌碾过地毯的声音,可可缓缓吐出嘴里光秃秃的棒棒糖棍,抵在了一名雌虫的脑袋上。   “把那个雄虫查清楚,从头发丝到脚趾甲都不要漏掉。”他甜甜地笑着,“不然,我就把你们的脑袋泡进蜂蜜罐子里,做成糖果给大家吃哦。”   雌虫们冷汗岑岑,重重地叩头:“是。”   格斗场中的虫族们,尚且对外界的风暴一无所知。   诗因把宝格利单手拎起来,见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便懒得再和他说话了。   他随手把宝格利丢开,拍了拍手,撑着栏杆,一跃而下。   场下又是一阵惊呼。   但诗因对这些反应充耳不闻。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看台边缘,双手撑在伊洛恩面前的护栏上,突然踮脚凑近。   那头白色的长发因为剧烈运动而有些散乱,有几缕还黏在泛着薄汗的额前。他微微偏头,金色的眸子在灯光下光彩熠熠,像只等待摸头的大猫猫。   “我厉害吗?”他眼巴巴地问。   伊洛恩笑着朝他伸出手,将他散落的发丝挽到耳后,肯定道:“特别厉害。” 第36章   比赛结束, 格斗场的灯光渐次亮起,将整个场馆照得亮堂一片。   观众台上所有虫族的视线都追随着诗因的身影,这一下,自然也就注意到了站在看台上的伊洛恩。   “是雄虫!”   “天啊, 这里怎么会有雄虫?”   “我出现幻觉了吗?诗因少将怎么会和雄虫说话?”   刚刚平息下去的议论声再次沸腾起来, 嘈杂的声浪在密闭的空间里不断回荡。诗因不悦地皱起眉, 他冷冷地抬起头, 用犀利的视线扫视全场, 然后忽然微微绷直脊背。   卟。   那双肩胛骨的边缘处的皮肤鼓起两个小包,慢慢被撑得泛出透明的肉色, 撑到极限时, 只听一声轻响,一双嫩芽似的翅膀破皮而出。   翅膀逐渐张开,延伸,像一段慢慢被人挂起的薄纱, 诗因挺起腰背, 优雅地抖开最后的一丝褶皱,让它彻底撑直, 平展, 展露莹润的光泽。薄膜上完美的纹理线条,如同自然开片的瓷器,冰层破裂,碎片层叠。   下一秒, 这对美丽的翅膀突然向前合拢,像两把精致的折扇,将伊洛恩严严实实地包裹其中。   这是他的雄虫,他的。   不是谁都可以看的!   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吸气声。伊洛恩只觉得眼前一暗, 忽然被笼罩在一片半透明的薄纱中。这双翅膀看似柔弱,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牢牢遮住了他的眼睛。   他忍不住伸手轻轻地碰了一下,指尖传来的触感柔软丝滑,像是最上等的丝绸,又带着瓷器般的凉意。   被触碰的翅膀敏感地颤了颤,花瓣一般层叠的纹理微微一缩,像是含羞草的叶片,两片翅膀立即闭合起来,将他包得更加密不透风。   伊洛恩顿时意识到这是诗因身体的一部分。他尴尬地咳了一声,在翅膀的包围中不安地动了动,探头探脑:“诗因,外面发生什么事了吗?”   诗因端庄而稳重地回头看着他,面不改色,冷静地说:“噪音太大了,我帮你挡一下耳朵。”   伊洛恩:?   恕他直言,诗因的翅膀美则美矣,但是好像并没有隔音这种高级的功能。   诗因也不管自己的借口是不是千疮百孔错漏百出,他拉起伊洛恩的双手,继续理直气壮地说:“我先带你回去吧。”   “等等。”台上的宝格利好不容易从地上爬了起来,却在看清眼前的画面时再次遭受暴击。他瞪大眼睛,看着诗因背后的虫翅,难以置信地问:“诗因……你怎么会有翅膀!”   诗因对他就有些不耐烦了:“都打完了你还没意识到吗?我已经完全恢复了。”   刚才不展开翅膀,只是因为没必要而已。他只是找宝格利切磋,又不是冲着要宝格利的命去的。   哪里想到宝格利这么不经打。   “完全恢复……”宝格利失魂落魄地重复着这个词,“这才过去了多久……”   那他刚才对着诗因故意显摆的举动,岂不是显得很傻逼?   宝格利想起自己方才炫耀翅膀的蠢样,顿时如遭雷击。   他的形象,他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的优雅帅气长官形象,就这样毁于一旦了!   宝格利双眼放空,他软软地倒回地上,整个虫都失去了颜色。   诗因才不管他怎么想,他迫不及待地想带伊洛恩回去,拉起雄虫就要走。卡曼连忙起身跟在后面,急匆匆道:“少将,您要不要去重新做一下等级测试?”   诗因道:“回头再说。”   他回头瞪了卡曼一眼:“不许跟过来。”   卡曼:“……”   他微笑:“少将放心,我马上就消失。”   伊洛恩的耳朵捕捉到了新鲜的名词,他一边跟着诗因走出格斗场,一边问:“等级测试?”   “嗯,就是对雌虫的身体素质进行综合评估的一个测试,等级从高到低分别是A、B、C、D、E。”   伊洛恩疑惑:“我怎么听说还有S级?”   “S是Special的缩写,代表实力超过普通的常规评级,是极其罕见的超高级。”诗因说,“整个虫族里面也没有几个,所以不会计入常规评级体系中。”   诗因往伊洛恩这边瞄了一眼,又瞄一眼,神情十分稳重,而且不经意地说:“在衰亡期之前,我一直是S级。”虽然现在还没重新去做测试,但应该也没有相差太多。   伊洛恩一愣,他有点想笑,但是努力忍住了,十分给面子地鼓掌夸道:“我们诗因真是太优秀了,难怪刚才的雌虫根本不是你的对手。”   诗因微微翘起嘴角,矜持道:“还好吧,格斗是我最擅长的技能,他打不过我也很正常。”   伊洛恩又问:“那,雄虫也需要做等级测试吗?”   诗因说:“当然不用,你们又不需要上战场打仗。”   区分雌虫的等级只是为了更好地分配战力,雄虫压根不能打,做了也毫无意义。   接着,他状似不经意地别过脸,目光飘向远处,若无其事地说:“有奖励吗?”   “嗯?”伊洛恩一时没反应过来。   诗因金色的眸子闪烁了一下,随即又固执地转回来,直勾勾地盯着他:“我打赢了,没有奖励吗?”   伊洛恩顿时有些啼笑皆非。   这样直白地向他讨要夸奖的诗因,透露着一种孩子气的单纯,跟刚才在格斗场上冷酷无情的作风真是大相径庭。   有一点,可爱。   他不由得微笑起来,看着诗因满含期待的眼睛,却没有立即应承,而是提醒道:“说起来,你刚才不是还说有正事要忙吗?怎么好好的突然打起来了呢?”   诗因:“……”   诗因撇嘴:“因为宝格利非要约我去格斗场比试。”   前面的原因略过不提,中间的经过也不重要,反正事情的结果就是这样。   诗因微微攥紧拳头,目光灼灼,再次声明:“我打赢了,需要奖励!”   语气里带着三分心虚,但却硬是摆出了七分理直气壮。   好像是有点得寸进尺,但配上诗因那双期待的、闪闪发光的眼睛,又实在令人难以拒绝。   “好好,给你奖励。”伊洛恩有些苦恼,“嗯,让我想想……”   他在虫族世界初来乍到,又身无分文,有什么是可以送给诗因当做奖励的呢?   诗因看他半天没说话,不由得开始蠢蠢欲动。   真是笨蛋,他都已经暗示到这个份上了,伊洛恩怎么还不采取行动?   就算还没有勇气立即向他表白,也应该可以进行一些试探吧?比如说帮他按摩一下翅膀,或者耍赖和他一起睡觉之类的,难不成还要他来教吗?   诗因正在心里斟酌着措辞,盘算着要不要说得更直白点,却见伊洛恩忽然眼睛一亮,有些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着说:“要不,我也给你做点吃的?”   诗因顿时来了点兴趣,把那些想要的亲密接触暂时丢到脑后,微微歪头问:“你会下厨吗?”   会做饭的雄虫可不多见。   “会的。”伊洛恩点点头,随即又犹豫地补充,“不过这里的厨房我还不太熟悉,不知道有些什么工具和食材……”   诗因听他这吞吞吐吐的样子,感觉不太靠谱,立刻皱眉道:“这里条件太简陋了,还是算了吧。”换成一起睡觉不是更好,又省力气又没技术难度。   但伊洛恩不想放弃,他想起房间里还有一篮水果,于是道:“先给你煮一壶水果茶吧。”   条件简陋也有简陋的做法,诗因打架那么辛苦,这点慰劳是必须要有的。   诗因皱了皱眉头,面露疑惑:“水果茶?那是什么?”   伊洛恩也不知道这个世界有没有茶叶,只能比划道:“嗯……其实就是把水果切开,加水煮沸……这样的水喝起来就是酸酸甜甜的,你喜欢吗?”   诗因矜持地表示:“可以试试。”   他们俩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虽然声音不大,但是气氛却黏黏糊糊的,让路过的雌虫们目瞪口呆。   “那是……诗因少将?”   “他不是最讨厌雄虫吗?”   岂止是讨厌雄虫,传闻中的诗因少将可是个极端厌雄主义者啊!   雌虫们面面相觑,几乎以为自己是出现幻觉了。   “奇怪,这冒着粉红泡泡的气氛是怎么回事啊?”   “该不会是被什么怪东西寄生了吧……”   诗因对周围的窃窃私语置若罔闻,伊洛恩则是根本没注意到,于是他们俩照样我行我素,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起黏黏糊糊地拎上果篮,走向公共厨房,背影亲密无间,插不进一点闲言碎语。   几个正好闲着没事的雌虫交换了一个眼神,鬼鬼祟祟地跟在他们身后,猫着腰躲在了厨房门外的阴影处。   虽然在这里看不见里面的情形,但偷听对话倒是绰绰有余。   他们亲眼目睹了自家指挥官在诗因面前惨败,心里难免憋着一股闷气,想再多打听一点跟诗因相关的情报。   “说不定他是提前吃了什么违禁的东西,才会变得这么能打的?”   “要是能抓到把柄的话,嘿嘿嘿。”   几个雌虫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阴险的笑容。   回头他们把这事曝光出去,可不就找回场子了吗?   厨房内传出轻微的金属物品碰撞声响,案板被挪动的闷响,还有圆滚滚的物体滚落地面的动静。   “好软啊,轻轻一按就陷下去了。”黑发雄虫温和的嗓音里带着一点新奇。   接着是舔唇的细微水声,诗因用他那独特的清冷声线说:“要尝尝吗?”   “汁水太多了,”雄虫有些为难地说,“如果沾到衣服上,应该不好洗吧?”   “那就慢一点。”诗因压低声音道。   门外的几个雌虫:“……?”   这对话怎么听着这么不对劲?   怎么回事,那个雄虫和诗因在里面做什么呢?   这可是公共厨房啊!!   厨房内,伊洛恩正捧着一颗酷似水蜜桃的果实,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熟透的果肉瞬间溢出香甜的汁液,果汁滴滴答答地顺着他的手腕往下淌,很快就流了满手。   他连忙哧溜哧溜舔掉手上的汁液,满足地笑着说:“好甜。”   诗因看不得他这样子,直接抽出一把清洁纸,把他手上黏糊糊的果汁全擦掉,有点不高兴地说:“别舔,脏。”   伊洛恩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但还是乖乖伸手让他擦了,只是小声为水果申辩了一句:“不脏的。”   再脏的东西,他也吃过。但是诗因爱干净,这样也很好。   他挨个把这些不认识的水果尝了一遍,挑了几个味道相近的划到一边,又把几个酸甜度差别比较大的放到另一边,打算再做一碗水果捞。   诗因在旁边捡他尝过的水果,咔嚓咔嚓一个个消灭殆尽。   一转眼看见伊洛恩竟然拿刀在给水果削皮,诗因的瞳孔骤然收缩,像是在看见了什么非常不得了的可怕事物。   他豁然站起身,紧张道:“要不还是我来吧。”   “唔,不用,”伊洛恩不疾不徐地挪动小刀,果皮随着他的动作垂下长长的一条,“我很熟练的。”   “不行,”诗因难得地坚持,“你刚刚生过病,还在恢复期。”   他可没忘记伊洛恩前不久才动过手术,顿时有些后悔找他要这种奖励了,让雄虫安安静静待在房间里睡觉不好吗。   他贴在伊洛恩身后,双手覆盖住了伊洛恩的手背,说:“我来帮你。”   伊洛恩动作一顿。   诗因运动后的温热身体贴着他的后背,双臂环绕在他身侧,两手握住了他的手。   他甚至能感觉到诗因的温热的鼻息喷在了他的后颈,带来一种微微的潮意。   这个姿势,是不是有点贴的太近了?   他说:“你这样子,我不好用力,反而更加容易受伤。”   “那就不要用力。”诗因反客为主,不容拒绝地包住他的手,连同水果刀一起握住,语气不容置疑,“全部交给我。” 第37章   水果刀在诗因的掌控下重新开始移动, 伊洛恩被他牢牢圈在怀里,也只能哭笑不得:“不是说好了,要我给你奖励的吗?”   要是全部都由诗因自己来做,那算怎么回事?   诗因把下巴搁在他肩头, 鼻尖蹭过他的耳垂, 哼哼唧唧:“我帮你做点前期准备而已, 后面都交给你。”   ——更何况, 这何尝就不是一种奖励了呢?   伊洛恩的腰真好摸, 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美妙的弧度,他之前都还没有好好抱过呢。   诗因微微眯起眼睛, 逐渐开始心猿意马。   被他牢牢箍在怀里的伊洛恩:“……”   有这样贴在一起分工的吗?他们俩都快黏成连体婴了。   而且如果非要分工的话, 诗因在这削皮,他去旁边做点别的,岂不是更有效率?   伊洛恩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算了, 既然诗因喜欢, 就随他去吧。   伊洛恩很快就说服了自己,开始放弃抵抗, 当自己是个诗因怀里的大型抱枕。   诗因切得有些磨磨唧唧, 动作明显在拖延时间,但水果本来就不多,再磨蹭也有切完的时候。   当最后一片果皮落下,水果刀被仔细收进抽屉, 危险行为告一段落,伊洛恩刚想松口气,却发现腰间的手臂纹丝不动。   诗因的那双胳膊就跟涂了胶水似的,死死粘在他身上, 一点都没有要挪开的意思。   伊洛恩无奈道:“诗因,你这个样子,我真的很难做事。”   背后黏着个沉甸甸的大号挂件,就跟背着一个乌龟壳一样,他连移动都很困难,更不要说抬手去拿什么东西了。   而且现在明明已经不用刀了,诗因还要紧紧和他挨在一起,这就说不过去了吧?   诗因挨挨蹭蹭,鼻尖挨着他的后颈,强词夺理道:“我不放心,给你检查一下身体。”   一双爪子顺着腰线上下游移,逐渐变得不老实。   伊洛恩好脾气地问:“检查出什么来了吗?”   “唔,”诗因慢吞吞地说,“你受过伤,有点营养不良……”   他忽然想起之前医生的诊断,试探问道:“你之前都在哪里生活?条件很艰苦吗?”   休克、骨折、营养不良——这三个词,就像三根刺,牢牢地扎在他心里面。   雄虫一向养尊处优,金尊玉贵,被里三层外三层地严密守护着,怎么会和这些事情扯上关联?   伊洛恩拿碗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算是吧。”他露出一点思索的表情,主要是这件事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没什么东西可以吃,也没有营养液这种高级的东西。”   “没有雌虫保护你吗?”   “唔,大家都过得不太好,所以也谈不上谁保护谁。”   听起来完全像是还没开化的原始星球。诗因露出费解的神色:“你怎么会生活在那种地方?”   伊洛恩笑了笑:“这个,也不是我能选择的。”   “不过我觉得,有那种生活体验也不错。”他开始用勺子搅拌碗里的酸奶和水果切片,语气随和得像是在谈论天气,“至少它教会了我很多东西,让我能够在异兽包围中带你逃出来,而且以后不管去了哪里,应该都不会过得更糟……”   他的话戛然而止,腰间的双手忽然收紧,诗因的胸膛紧贴着他的后背,心跳声清晰可闻。   “以后不会再发生那种事了。”   耳边传来低低的、郑重的承诺:“我会保护你。”   伊洛恩微怔,他侧过头去,正好与趴在他肩头的诗因四目相对,几乎鼻尖碰着鼻尖。   他看着那双清澈见底的金色眼眸,他的脸倒映在那片光辉鲜亮的海洋之中,好像永远也不会褪色。   伊洛恩动了动唇角,看见金眸中的自己露出一个笑容,说:“谢谢你。”   他们此时的距离似乎有点太近了,温热的鼻息交融在一起,仿佛能融化所有尚未解决的问题。当诗因微微垂下睫毛的时候,伊洛恩几乎以为他会吻上来。   但伊洛恩仍然很清醒。   他看着面前仿佛幻梦一般的脸,轻轻地问:“诗因,我们现在是在谈恋爱吗?”   那双近在咫尺的金色眼眸瞬间瞪大了。   诗因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抽回双手,踉跄着后退数步,迅速拉开距离,急道:“谁、谁在跟你谈恋爱!”   这位在刚刚在格斗场上所向披靡的少将手足无措,差点慌乱到撞翻了身后的椅子,又绊到桌角,还踢倒了三个调料瓶,可怜的瓶瓶罐罐叮叮当当地滚了一地。   他不断后退,把沿途的家具都撞的东倒西歪,嘴里的辩解近乎语无伦次:“我只是在履行保护义务!这是因为,我有这个责任!和喜欢你没有关系!”   直到后背“咚”地撞上墙壁,他才被迫停下,一头白发凌乱而毛躁地乱翘,胸口剧烈起伏,浑身发抖,还在继续狡辩:“结婚和恋爱是两回事!你不要混淆概念!”   他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雪豹,浑身的毛都要炸起来了,嘴巴里呜哇呜哇地叫个不停。伊洛恩有点无语:“好,你先别激动。”   然后他微微苦笑了一下,低下头,继续用木勺不疾不徐地搅拌酸奶,语气平和地说:“你说的对,是我误会了。我有点自作多情。”   诗因浑身的气势一滞。   伊洛恩问:“想吃酸一点还是甜一点的?”   诗因讷讷:“酸一点的……”   伊洛恩往碗里多加了几块黄色的果肉,说:“好,那这次就做酸甜口的。”   他的态度实在太过平常了,好像他们刚才谈论的话题只是沙滩上的随手涂鸦,被海浪一卷,就消失殆尽,无影无踪。   诗因突然觉得胸口有点闷,本能地感觉哪里不太对劲。好像伊洛恩不应该是这幅平平淡淡的表情,这个话题也不应该这样轻轻揭过。   他慢吞吞地从墙边蹭回来,低低地唤道:“伊洛恩……”   他明明……也没有说伊洛恩自作多情啊……   “嗯?”伊洛恩朝他看过来。   诗因看着他温和的眼睛,喉结滚动了几下,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就在这微妙的气氛即将继续发酵时,一声惊呼打断了他们的对视:“见鬼,这里怎么蹲了这么多虫!”   砰地一声巨响,厨房大门轰然洞开,七八个雌虫像叠罗汉般滚了进来,激起一地灰尘。   “嗷!我的尾巴骨!”   “我的屁股!谁的胳膊戳到了我的屁股!”   “起开!你压着我翅膀了!”   一群雌虫你压我我压你,狼狈地纠缠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胡乱扑腾。其中几个手忙脚乱地想要爬起来,结果你绊我我绊你,又摔作一团。   伊洛恩:“……”   诗因:“……”   洛卡斯大喇喇地站在门口,他挠了挠后脑勺,表情困惑:“奇怪,这里不是公共厨房吗?你们为什么都要蹲在门外排队啊?是在玩什么新式训练吗?”   雌虫们:“……”   趴在地上的雌虫们身体僵直,一下子鸦雀无声。   眼前的画面已经完全超出了伊洛恩的理解范围,他眨了眨眼,茫然地问:“你们都在等着用厨房吗?”   他好心地往料理台边缘挪了挪,将自己的碗收到一边,大方地说:“这里地方很宽敞,其实你们可以过来一起……”   “不用了!”   地上的军雌们异口同声,震得天花板都在颤动。有几个甚至吓得连翅膀都“唰”地弹了出来。   伊洛恩被这突如其来的声浪惊得往后一仰:“哎?”   他疑惑地看向诗因,怎么大家都这么客气,虫族也喜欢讲客套吗?   诗因一脸冷漠,浑身冒着寒气,似乎想要用气势把这帮无关虫等全都冻起来,连声音都裹上了冰碴:“洛卡斯,你最好是找我有事。”   洛卡斯这才想起正事,猛地一拍大腿:“对了,少将!我就是有事才到处找您的!”   他大大咧咧地上前抓住诗因的手腕,拖着他往外走:“史密斯中将听说您打赢了宝格利指挥官,立刻就想找您去谈谈!好像是想把您也拉入这次的星盗围剿行动里面。”   他激动不已:“如果少将可以在这次行动中拿到战功,后面应该也能够顺利复职了!”   虽然他和卡曼已经做好了跟随少将一起亡命天涯的准备,但是现在既然有机会重现当年的荣光,那为什么不呢?   诗因也愣了一下。他跟着洛卡斯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向自家雄虫:“伊洛恩……”   伊洛恩站在料理台前,朝他露出温柔的笑容:“去吧,这么好的机会,别错过了。”   诗因抿了抿唇,他看着伊洛恩的表情,心头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只能说:“你等我回来。”   伊洛恩晃了晃手中的木勺:“放心吧,我会做好水果茶等你的。”   他看向趴在门口的一群雌虫,问:“你们也想来一碗吗?”   诗因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眼神瞬间带上了杀气。   雌虫们缩成一团,有几个甚至下意识抱住了自己的脑袋:“……不不不不用了,多谢您的好意。”   但他们怂归怂,心里受到一股正义感的驱使,又忍不住用眼神狠狠谴责诗因。   渣虫!   吃干抹净还倒打一耙的渣虫!   居然让这么温柔的雄虫露出那种受伤的表情!太过分了!   诗因:?   诗因被他们幽怨的目光看得莫名其妙,但顾不上细究这些,就被急吼吼的洛卡斯给强行拖走:“少将,中将还等着你呢!”   见诗因离开,听墙角的雌虫们这才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他们排着队向伊洛恩鞠躬致歉:“对不起对不起,非常抱歉打扰您了。”   他们又同仇敌忾地表示:“请您放心,我们都是站在您这边的!”   “没错!您千万不要伤心,您还值得更好的!”   “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说完,这群军雌如潮水般迅速退出门外,临走时还不忘轻轻带上门,生怕惊扰了这位受了情伤的雄虫阁下。   伊洛恩:?   他站在原地,手中的木勺缓缓搅动着碗里的水果,脸上写满了问号。   厨房里安安静静,他又站了片刻,有点想不明白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于是就放下了。   想得太多是没有益处的,只会自寻烦恼。   他低头继续处理刚才没弄完的食材,心想,待会还要回去背单词。   灶台上的水已经沸腾,伊洛恩调小火焰,看着那些切成心形的水果片被气泡顶得上下浮沉。   一个小时后,伊洛恩小心翼翼地捧着保温壶和玻璃碗,在走廊上遇到的好心军雌指引下,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猫咪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懒洋洋地趴在床头,等他靠近了,就过来用脑袋蹭他的手指。   伊洛恩轻轻揉了揉猫咪脑门上的绒毛,两手将它抱起来,放在水果碗旁边:“尝尝看,这个味道喜欢吗?”   猫咪立即把毛茸茸的脸埋进碗里,粉色的舌头舔来舔去,喉咙里不断发出呼噜呼噜的低沉嗡鸣,像一辆启动中的小摩托。   伊洛恩蹲在一旁,看它吃得香甜,便放下心来:“看来还可以。”   精神体和本体的味觉应该是相通的。既然猫咪都吃得这么香,那诗因应该也会喜欢吧。   他本想就呆在这里等诗因回来,却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他似乎,在离开厨房的时候,忘记了洗锅?   不仅如此,那些用过的刀具和砧板也都堆在水槽里,全都没有清理。   那可是公共厨房,不及时弄干净的话,会给后面使用的虫族造成麻烦的吧。   糟糕,他这记性。   他懊恼地拍了拍额头,说:“我得再回去一趟。”   识字卡片还七零八落地散落在被单上,保持着他匆忙离开时的样子。刚才他得知诗因跟别的虫族起了冲突,一时慌了手脚,只顾着跟卡曼他们赶过去,连床都没有收拾。   伊洛恩弯下腰,一张张捡起那些卡片,将它们收进衣服口袋里,然后转身出门。   现在想想,其实没有必要那样着急。诗因已经从衰亡期中完全恢复,摆脱了所有掣肘,重获新生,可以在这个世界上所向披靡,并不需要他的助威和帮忙。   伊洛恩由衷地为诗因感到高兴。   也感到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寂寞。   他独自穿行在走廊中,慢慢向前走着,嘈杂的声浪逐渐远去,直到完全消失。渐渐的,目之所及,周围已经一个虫影也没有了。   奇怪,他这是走到了哪里?   伊洛恩回过神来,他左右张望,没见到任何熟悉的标识。   他像个无头苍蝇到处乱走,又拐过几个相似的转角,却始终没有找到出路。最后,他在一面墙上发现了一只箭头标记,下面还刻着一行红色的小字。   ……可是他不识字啊。   伊洛恩把口袋里的几张识字卡片拿出来,试图碰碰运气,看有没有能对得上的。可惜他的运气一向不好,墙上的文字和卡片上的单词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无关联。   伊洛恩扶额。摆脱文盲的任务真是迫在眉睫。   不过尽管文字不认识,图像他总还是能看懂的。既然这里有个指示方向的箭头,那应该是想让他朝着这边走……的意思吧?   他小心翼翼地沿着箭头所指的方向前进,走着走着,渐渐来到了银灰色金属墙面的尽头。   视野豁然开朗,数十米的巨大落地窗拔地而起,伊洛恩漆黑的瞳孔被星海点上明亮的辉光,深空中的宇宙揭开了面纱,在他面前一览无余。   玻璃之外,碎钻般的星群倾泻而下,它们随着空间站的自转而不断旋转,像一条正在起伏呼吸的灿烂银河。几颗散落的星星落入远处玫瑰色的絮状云团之中,又溅起无数淡金色的细碎辉光。   偶有细小的碎屑突然爆亮,将周围的尘埃吸引过去,形成一圈淡金色的光晕。等要细看时,它又已经无声寂灭,四周只剩下几条细长的莹莹绿光,慢悠悠地朝着空间站的方向飞来,在能量护盾上撞出一道闪光的波纹,然后消散无踪。   光芒明明暗暗,万物生生灭灭,如此永不停歇。   宇宙中的所有闪光与晦暗,令他感动或烦恼的小小尘埃,需要跨过不可计数的时间和无边无际的距离,经过无数奇迹般的巧妙碰撞与转折,才能与他相遇。   伊洛恩怔怔地站在窗前,星光璀璨,好像在这一瞬间,将他的灵魂脱离了身体,和古老的星河一起流动不息,高高地漂浮在无边无际的虚空之中,目睹着许多冥冥之中的故事。   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了一阵低低的、压抑不住的哭泣声。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触手冰凉而干燥,也对,他应该没那么容易哭才对。   等等,那这哭声是从哪里来的?   该不会是闹鬼吧? 第38章   伊洛恩被这声音弄得心里毛毛的, 他想了想,选择循着哭声的方向走去。   往好处想,如果他能在这里找到其他虫族,说不定就可以出去了。   要是真的遇上鬼了, 那也没办法。   平生不做亏心事, 半夜不怕鬼敲门。伊洛恩在这短短的路途中回顾了自己的一生, 感觉自己应该没做过什么会被鬼缠上的坏事。   只要不是那种无差别攻击的厉鬼, 他还是可以和对方好好沟通一下的。   他越走越偏, 哭声也越来越清晰,似乎是从一个杂物间里传出来的。   杂物间的门虚掩着, 门缝中不断飘出断断续续、忽高忽低、一会儿嚎啕一会儿哽咽的抽泣声。   听起来真的有点渗人。   门上挂了一个“请勿入内”的牌子, 但是伊洛恩看不懂。他出于礼貌,用手指扣了三下门:“你好,打扰了。”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恒星的辉光从他身后斜切而入, 将浮起的尘埃照得沸腾不止。   狭窄的杂物间内堆满了各种各样零零碎碎的东西,脏污断裂的清洁工具, 纠结缠绕的各色电线, 年久失修的铁皮箱和置物架,一切都看起来像是被遗忘了,整齐地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锋利的光线将这个褪色的房间切成两半,指向此处唯一还葆有颜色的事物——一个雌虫。   他蹲在正中央的空地上, 把脸埋进膝盖里,紧紧地蜷成一团,火红色的渐变蘑菇头随着他抽泣的动作一抖一抖,在星光的照射下, 像一簇蔫巴巴的火苗。   这就是哭声的源头。   红发雌虫似乎注意到了房间里的不速之客,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向伊洛恩的方向。   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凝固了。   伊洛恩和眼泪汪汪的红发雌虫大眼瞪小眼。   不对,眼前这个雌虫怎么有点眼熟。   这不正是刚刚被诗因按在地上摩擦的那个吗?被其它虫称为指挥官的那位?   伊洛恩回忆着他在台上趾高气扬、大放厥词的嚣张样子,又看看杂物间里这个蜷成一团、梨花带雨的哭包,下意识往后了一步。   糟糕,他好像撞见了什么不该看的场面。   伊洛恩迅速地用手遮住眼睛,转身掩上门,尴尬地说:“不好意思,走错了。”   “站住!”房间里的宝格利豁然起身,“你别跑!”   他擦掉脸上的泪水,一个箭步冲到伊洛恩面前,揪住了他的衣领,在看清对方样貌的瞬间,他明显怔了怔。   “雄虫?”   揪住衣领的手微微松了一下,但并没有要放开的意思。宝格利怒气未消,他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泪痕,气势汹汹地质问道:“谁让你来这里的?没看见外面的警示标识吗?空间站边缘区在战时是危险地带,未经允许严禁擅闯,就算是尊贵的雄虫也必须遵守规定!”   “呃,”伊洛恩尴尬道,“对不起,我确实没看到。”   问题是看到了也没有用,他一个字也不认识。   宝格利却忽然绞紧了一双红色的剑眉,他盯着伊洛恩,重新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一遍,忽然怒气更甚:“我想起来了,你跟诗因是一伙的!”   刚才在台上,宝格利没注意这家伙的外貌,但是对他的声音可是很有印象。   眼前这黑发雄虫,不正是当时给诗因摇旗呐喊的那个脑残粉吗!   这下火上浇油,他更是气得快要爆炸了,怒吼道:“你这家伙,是专门来看我的笑话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   伊洛恩举起双手,尽量让自己显得真挚且诚恳,声音温润平和:“我只是迷路了,才会不小心走到这里的。如果可以的话,能麻烦你带我出去吗?”   宝格利嗤之以鼻:“这么蹩脚的借口,你以为我会信吗!”   伊洛恩:“……”他说的可都是实话啊。   被扯着衣领的感觉并不好受,但他没有生气,他只是静静注视着眼前这个连睫毛都还沾着泪珠的雌虫,目光柔和得像一泓温水,轻声问:“那么,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好受一点呢?”   宝格利的呼吸还带着抽泣时的急促,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粗声粗气地吼道:“你给我把刚才的事情忘掉,绝对不能说出去!”   伊洛恩举手发誓:“好,我一定不会说的。”   宝格利强调:“绝对不能告诉诗因!”   “我不会告诉他的。”   宝格利威胁:“敢说出去你就完了!”   伊洛恩小鸡啄米般点头:“我不说,我不说。”   但宝格利依然十分焦虑,他咕哝道:“不行,没凭没据的,谁知道你是不是骗子。”   他恶狠狠地瞪着伊洛恩,凶道:“你得跟我回去签保密协议!”   伊洛恩双手投降,一律配合:“好,我签,我签。”   红发雌虫雷厉风行地拽着他回到办公室,把副官和秘书统统轰了出去,然后他像只暴躁的松鼠般在文件堆里上窜下跳,翻箱倒柜,转眼间就把办公桌被翻得一片狼藉。   伊洛恩乖巧地坐在沙发上,心想这下倒是歪打正着,他总算是从那个荒僻的角落里走出来了。   就是不小心撞破了这位指挥官的窘态,把他弄得下不来台,真是罪过。   哗啦一声,宝格利终于从某个抽屉深处抽出一份文件,眼睛一亮:“找到了。”   他踩着满地散落的纸张大步走来,啪地将协议拍在茶几上,杀气腾腾地命令道:“签字!”   伊洛恩低头看了看面前崭新的保密协议,又瞥了眼地上那些已经签过各种名字的、内容完全相同的文件。   “……”他好熟练啊。   伊洛恩顺从地拿起笔,目光落在签名栏上。然而下一秒,他的动作顿住了。   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伊洛恩抬起眼,有些欲言又止:“那个……”   宝格利的眼神立刻变得不善,他撑着沙发扶手靠过来,一双刀子眼凶神恶煞:“做什么?你想反悔吗!”   “不是的,”伊洛恩缩了缩自己的脖子,声音越来越小,“我……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宝格利:“……”   宝格利:???   宝格利的表情凝固了几秒,然后他大受震撼:“什么意思,你文盲啊?”   伊洛恩尴尬地双手合十,苦笑道:“拜托你,不要说的这么大声。”   这又不是什么特别光彩的事,他真的不想连累诗因在外面到处丢脸。   宝格利露出见鬼一样的表情,他狐疑地眯起眼睛,问:“那你跟诗因怎么认识的?”   ”呃,”伊洛恩挠了挠脸颊,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大概就是……结婚认识的?”   宝格利:“……?”   “结婚?那岂不是——什么鬼,你居然是诗因的雄主?!”宝格利的声音骤然拔高,然后他瞪着眼睛,将伊洛恩从头到脚来回扫视三遍,难以置信道,“连字都不认识一个,诗因居然还能让你活到现在?他怎么没把你大卸八块?”   伊洛恩:“……”   宝格利见他一副噎住的表情,烦躁地用鞋敲着地面,不耐烦地说:“算了!按手印总该会吧?”   他风风火火地翻出一盒印泥,像监督犯人似的,目光炯炯地盯着伊洛恩染红食指,直到那个清晰的指纹稳稳落在纸上,才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   宝格利恶狠狠地卷起协议,满意地上下扫视一遍,又在伊洛恩鼻尖前威胁似的晃了晃,继续撂狠话:“你给我记住,要是今天的事传出去半个字,就算诗因跪下来向我求情,我也要把你塞进离子炮,当成炮弹发射掉!”   伊洛恩无奈道:“是是,保证守口如瓶。”   宝格利眉眼间依然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焦躁,他粗暴地将协议塞进保险柜,开始在办公室里焦躁地来回踱步,军靴在地板上踏出沉闷的声响。   然后他突然停下脚步,指着伊洛恩的鼻子,厉声道:“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以后对谁都不准提起来,在我面前也不能提!”   伊洛恩顿了一下,他这次没有立即答应下来,而是看着面前这只炸毛的雌虫,语气平和地说:“其实我觉得,哭泣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你为什么会这么在意呢?”   哭泣也好,忍耐也罢,都只是一种自然的情感反应。宝格利想要隐瞒哭泣的事实,为此大动干戈,他也尽量配合工作,只是觉得对方似乎不用为此过分焦虑,大动肝火。   “谁哭了?谁在意了!?”宝格利像一根被点燃的炮仗,立刻噼里啪啦地爆炸了,“你敢再说一遍?你是想找死吗!”   他重重一挥手,轰隆一声,巨大的立体星图被他扫到地上,五颜六色的小行星哗啦啦散落满地,在办公室地板上滚动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宝格利一脚踩碎了几颗行星模型,气势汹汹地朝伊洛恩逼近,赤红的眼眸里怒火熊熊燃烧,他吼道:“我不是说过不准提吗!”   伊洛恩却只是弯腰拾起滚到脚边一颗蓝色的星球模型,轻轻放回桌上,平静地说:“我倒是觉得,哭泣不是一件坏事,这并不会损伤你的形象,也不会影响你的威望。”   还能流出眼泪,证明心还很年轻,所有的触觉都敏感而鲜活,疼痛和悲伤都能牵动身体的反应。   倘若一切都压在心里,年深日久沉淀成石块,不断累积,渐渐将心脏埋没。   到那时,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他安慰道:“毕竟那个房间灰尘实在太多了,就算是诗因进去也会被呛到流泪的,你不用苛责自己。”   宝格利微微一怔。   伊洛恩从怀里掏出一只保温瓶,轻轻晃了一下,让里面的液体发出悦耳的声响。他语气如常地问:“要不要喝点水?”   “要你多管闲事,”宝格利回过神来,把头一扭,气哼哼地说,“不喝!”   伊洛恩自顾自地给他倒了一杯冒着热气的果茶,淡粉色的液体在杯中荡漾,他自卖自夸道:“这是我刚刚煮好的水果茶,加了一点蜂蜜,很好喝的。”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对嗓子特别好哦。”   “……”宝格利翻了个白眼。   伊洛恩见宝格利依旧梗着脖子,一副宁死也不想搭理他的样子,便识趣地放下茶杯,问:“我现在可以回去了吗?”   宝格利根本不拿正眼看他,挥挥手,赶苍蝇一样:“滚滚滚。”   伊洛恩便不再耽搁,从善如流地走了。   他刚刚把门带上,就听见咚的一声巨响,好像门板被什么飞来的硬物击中,胆战心惊地抖了三抖。   门板上赫然出现一个凸起的痕迹,警报器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走廊上的军雌们纷纷看了过来,见到是宝格利的办公室,又见怪不怪地回过头去,继续各忙各的。   宝格利骂骂咧咧的怒吼声直接穿透门板,钻进了伊洛恩的耳朵里:“文盲就给我好好读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回头怕不是要被笑死!”   伊洛恩小心翼翼地再次推开门,看见地上躺着一本厚厚的精装大字典。烫金的书角被砸得凹下去一个坑,可见刚才撞到门上的时候遭了多大罪。   他弯腰捡起这本字典,被知识的重量压成了苦瓜脸:“……我一定努力。”   等伊洛恩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后,宝格利背起双手,继续在房间里来回转圈,军靴落在地毯上,依然咚咚直响。   他的脸色不算太好,但也不是生气的样子,只是皱着眉头,嘟嘟囔囔:“那个雄虫懂什么。”   又给自己找理由似的,嘀嘀咕咕:“他连名字都不会写。”   走到穿衣镜前,他停下脚步,挑剔地打量着镜中的自己。手指穿过火红的发丝,将几缕翘起的呆毛狠狠压平,又掸了掸制服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最后索性把外套整个脱下,从衣柜里取出一件崭新的换上。   整理完仪容,桌上的茶杯还在袅袅冒着热气。水果的清香混合着丝丝甜味,不断撩拨着雌虫敏锐的嗅觉神经。   宝格利忍不住瞟了一眼,又瞟了一眼,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   倒了也浪费,不如喝一口。   他给自己找了个完美的借口,重重陷进沙发里,修长的双腿交叠出一个潇洒的弧度,然后故作矜持地端起茶杯,浅尝辄止地抿了一小口。   淡粉色的茶水流进口腔,蜜桃茸毛似的酸甜轻轻扫过味蕾,柔柔地散开一股晨雾般的花香,好像裹挟着一整个果园的阳光,一直从舌尖暖进肺腑。   宝格利不自觉地放松了紧绷的神经,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   好喝。 第39章   伊洛恩离开了办公区。   空间站太大了, 分岔路口也多,他每隔一段距离就得挑选一名幸运虫族帮他指明方向。一个路过的军官听说他要回住院区,诧异道:“那离这里还有很远,起码要走半个小时, 你走得动吗?”   伊洛恩:“……”   走倒是走得动, 但是那么长的距离, 在没有虫族带路的情况下, 他可能会又把自己给绕迷路了。   伊洛恩不想再节外生枝, 于是他转而向对方打听:“你知道诗因在哪里吗?”   “哦哦,您找诗因少将?”军官恍然, “他刚被带去测试区做等级评估了。”   他抬手指向走廊尽头, 金属墙壁上闪烁着荧光指示箭头,说:“离这里不远,沿着这条通道直走,测试区外设有等候区, 您可以在那里等他。”   伊洛恩朝他道谢:“好的, 谢谢你。”   军官的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了几秒,似乎在揣测这位黑发雄虫的身份。但军纪让他压下好奇, 只是利落地抬了抬帽檐致意, 便快步离去。   测试区是空间站内部危险程度最高的地方之一。厚重的合金门前,四名全副武装的军雌如雕塑般伫立。周围特意清空的缓冲地带泛着冷光,为了避免做测试的雌虫失手造成意外,伤及无辜。   伊洛恩在等候区的长椅上坐下, 特意选了正对大门的位置。这样诗因一出来,就能立刻看到他——然后,也就可以顺便把迷路的他给领回家了。   肃穆的寂静中,只有通风机器在轻微地嗡鸣作响。伊洛恩闲着也是闲着, 便摊开那本鎏金字典,在里面寻找自己的名字。   “E……伊,伊洛恩。”他眼睛一亮,“啊,找到了。”   名字后面还跟着一串长长的释义,密密麻麻的星际通用语像一群排列整齐的蚂蚁,伊洛恩囫囵扫了一遍,忽然发现其中一个词似乎有些眼熟。   他把识字卡片拿出来,正好和其中一张对应的上。   明亮。   伊洛恩咀嚼了一下这个单词,舌尖抵住上颚,像是在品尝一颗透明的糖果,一种奇妙的温暖在胸口蔓延开来,他不由得露出一个微笑。   他的新名字,有着很好的寓意啊。   他用手指头在纸上慢慢写着:“伊洛恩,明亮。”   笔画有些多,他埋头反复练习拼写,身边却忽然响起一个沙哑的少年声音:“你在做什么?”   伊洛恩抬起眼,发现自己的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陌生的雌虫。   对方一头乱糟糟的栗色短发,浅灰眼睛,身高只到他胸口处,看起来像个初中生,脸颊上还残留着幼年期特有的柔软弧度,连虫纹也蜷缩在额角,是像团没睡醒的乌云。   只是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显得少了几分稚气。   此时那双灰色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像是玻璃上凝结的一层雾气,既朦胧又通透,透出一股不谙世事的纯净。   伊洛恩有些诧异,在对方开口说话之前,他竟然完全没察觉身边多了个陌生虫。   这个少年雌虫靠近时,他没有听到任何动静,连脚步和呼吸声都几乎没有,仿佛对方是凭空出现的一样。   雌虫们走路都是没有声音的吗?   还是他刚才学习得太入迷了?   但是这惊讶也只有短短一瞬,伊洛恩并不执着于这个问题,他很快重新露出温和的笑容:“我在学习识字。”   少年雌虫歪头看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像一张白纸,唯有灰色的眼睛亮得惊人,目光灼灼道:“我也想学习。”   “好啊。”伊洛恩欣然同意,他往旁边挪了挪,将识字卡片放在他们之间的空位上,“那我们就一起。”   他继续刚才的学习,手指在卡片上缓慢描摹,念道:“明——亮。”   少年雌虫完全不看卡片,他的视线紧紧追随着伊洛恩的手指,然后依样画葫芦地在地上划动:“明——亮。”   “‘明亮’是什么?”他突然问道。   伊洛恩顿了顿,他也突然被问住了,想了一会,才回答道:“大致是形容一个东西光线很充足,好像在发光的样子。”   见对方依然一脸茫然,他又用手指指向头顶的窗户,补充道:“比如说,打开窗户之后,房间很明亮,湖水很明亮,眼睛很明亮。”   少年雌虫面瘫脸纹丝不动,看不出听懂了没有,只有灰色的眼珠机械地转动着,像是在搜寻什么。   片刻后,他的目光重新落在伊洛恩身上,缓缓点头:“喔。”   当伊洛恩拿出下一张卡片时,他突然开口问:“你能教我写我的名字吗?”   伊洛恩心头一动,原来这个孩子和他一样,也不识字。   他感到了一点安慰,并且对对方又多了几分同病相怜的好感,诚实地说:“我也不太会拼写,但可以帮你用字典查。你叫什么名字?”   “鲁瓦。”   “很好听的名字。”   伊洛恩礼貌地夸了一句,然后翻动字典,找到对应的词条:“你看,是这样写的。”   这个发音简单,字符也不复杂,他慢慢用手指描摹:“鲁——瓦。”   鲁瓦盯着他的动作,伸出手指,一丝不苟地模仿了三遍,然后郑重地宣布:“学会了。”   “那就好。”伊洛恩看着对方严肃的表情,忍不住微笑。   至少,这个孩子以后不会像自己一样,在需要签名时还手足无措。   鲁瓦的视线缓缓上移,灰眸锁定了伊洛恩的脸,问:“你的名字叫什么?”   “我叫伊洛恩。”伊洛恩又哗哗翻动字典,指尖轻点着墨迹清晰的词条,指给他看。   “伊——洛——恩。”   鲁瓦的发音很慢,却十分精准。他先是盯着那串字符看了很久,随后又抬起眼,目光在伊洛恩的五官上反复游走,像是要把这个名字和这张脸永久绑定。   半晌,他郑重地点头说:“我记住了。”   恒星的光辉从舷窗中斜斜地照进来,在他们之间投下一片温暖的色块,将两张脸定格在同一个方框内。   伊洛恩不自觉地扬起嘴角,微笑道:“很高兴认识你,鲁瓦。”   鲁瓦看着他的笑容,脸上的肌肉忽然微微抽搐,嘴角往上提了一下,连着上唇也掀起一个小口,露出一颗尖锐的虎牙。   他像一只刚刚开始接触文明社会的小兽,笨拙地模仿着他见到的任何事物,但这个表情实在有点古怪,比起微笑,更像是在示威。   不过伊洛恩倒是从这个古怪的表情中看出了他的意图,不由得莞尔:“如果想要露出微笑的话,应该把两边的嘴角都提起来。”   他用手指点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对应着鲁瓦僵硬不动的那半边嘴角,说:“这里。”   “喂!你在做什么!”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暴喝,他们俩转头看去,只见一个体型臃肿的雄虫正怒气冲天地朝他们走过来。   他实在太胖了,浑身的肥肉随着急促的步伐不停颤动,涨红的脸上布满汗珠,像只生气的河豚。   “好啊!”他喘着粗气停在鲁瓦面前,“我说怎么到处找不着你,原来跑到这儿勾搭别的雄虫去了!整天装得一副老实样,背地里倒是会招蜂引蝶!”   他猛地揪住鲁瓦的衣领,试图把鲁瓦揪起来,结果使了吃奶的力气,鲁瓦就像焊死在地面上一样,纹丝不动。   他顿时恼羞成怒,抡圆了胳膊,一记耳光狠狠甩下:“贱货!”   “不是的,你别……”伊洛恩阻拦不及。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走廊回荡,鲁瓦被打得微微偏过头去。   可他只是缓缓转回头,没有还手,也没有其他任何反应,用那双死水般的灰色眸子,漠然地注视着朝他施暴的胖雄虫,仿佛感受不到疼痛。   当胖雄虫再次扬起手时,伊洛恩连忙抓住了他的手腕,一向温和的声音罕见地有些急切:“你误会了,我们只是在学习认字!”   胖雄虫放声大笑,他脸上肥肉抖动,挤眉弄眼,阴阳怪气道:“认字?哈!就这种智障也配学习?连虫崽子都不如的废物,有什么学习认字的必要,还不如去学投胎!”   伊洛恩已经挡在了鲁瓦身前,笑意从脸上彻底褪去:“学习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只要想学习,什么时候都不晚。”   “哎哟,这么护着他,你还挺喜欢他的啊。”胖雄虫眯起那双绿豆大的眼睛,油腻的目光在伊洛恩身上来回扫视。突然,他的眼睛亮了起来,“黑头发,还真少见,你是不是叫伊洛恩?”   伊洛恩一怔:“你认识我?”   “哈哈哈!”胖雄虫又开始大笑,但这次的笑声里多了几分真情实感,“那必须得认识,你在星网上可是很有名气呢,大红虫!”   他像苍蝇一样搓着手,态度瞬间热络起来,刚才的暴戾一扫而空,转而向伊洛恩勾肩搭背,亲昵地揽住他的肩膀:“早说嘛!想要玩这小贱种直接跟哥哥讲啊!”   “你误会了。”伊洛恩一头雾水,但还是不动声色地挣脱了他的靠近,“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客气什么?”胖雄虫豪气地一挥手,拉上他就要走,“见到就是有缘,今天波恩哥哥就把这小贱货送你了!走,带你开荤去。”   “不……”伊洛恩根本不想走,也不想开什么劳什子的荤,他还要在这里等诗因!   波恩见拉不动他,忽然眯起了眼睛:“怎么,你又看不上了?那今晚我就把这小贱种玩废了,到时候你可别来找我反悔啊?”   他斜睨着鲁瓦,威胁之意昭然若揭。   伊洛恩皱起眉头。   他侧头看了鲁瓦一眼,少年雌虫神色安静,灰色的眼眸静静看着他,里面无波无澜,似乎习以为常。   “好。”伊洛恩回过头来,他看着波恩,一向绵软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我跟你走。”   波恩对他的异样毫无察觉,反而大笑着重重拍打他的后背,把伊洛恩拍得差点摔倒:“这样才对!”   他们穿过几条幽暗的走廊,最终停在一扇花纹繁复的舱门前。波恩用指纹刷开感应锁,将伊洛恩半推半拽地拉了进去。   这是一间装修奢华的套房,但空气中隐隐飘着一股古怪而甜腻的气味。波恩反手锁上门,对着鲁瓦厉声喝道:“跪下!”   鲁瓦沉默地屈膝,膝盖与地板相撞,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伊洛恩动了动嘴唇,还是没有忍住,劝道:“他不是你的雌君吗?没有必要这样对他吧?”   “雌君?哈哈哈!”波恩被他逗乐了,笑得浑身肥肉都抖个不停,“他连雌侍都算不上,随便拿来打发时间的玩意而已!要不是空间站里实在无聊,谁稀罕跟他这种木头桩子浪费时间,调、教起来都没味。”   他踹了鲁瓦一脚,喝道:“去!把我那个皮包拿来!”   鲁瓦机械地起身,很快捧来一只做工精致的黑色皮包。他跪着将包举过头顶,一言不发,垂着头,一副低眉顺眼的姿态。   伊洛恩看着鲁瓦这幅作态,不知为何却感到了一种怪异的违和感。   鲁瓦的每一个动作都一板一眼,简直像一个被输入过指令的机器,几乎程式化到刻板的地步。   “来来来!”波恩突然揽住他的肩膀,神秘地压低声音,“我给你看点好东西。”   他拿起皮包,手指头拽着拉链,兴致勃勃地炫耀道:“这里可都是我最喜欢的东西!平时我都不肯拿出来分享的,绝对好用,看看你认识几个!”   嗤拉一声,皮包的拉链被猛地拉开,露出满满一袋子奇形怪状的金属物件,被顶灯一照,纷纷反射出森冷的光泽,落在伊洛恩漆黑的眼睛里,像一丛莹莹的鬼火。   伊洛恩随手拿出一件东西,链条在他指间发出细碎的声响,他拿在手里摆弄了一会,才发现是一双手铐。   他轻轻活动着手铐的关节,说:“这是手铐吧,我当然认识。”   “嘿,这可不是普通货色!”波恩哈哈大笑,从他手中接过手铐,显摆道,“看清楚了!”   他猛地一扯链条。   咔哒!   内侧突然弹出一圈暗红色的尖刺,随着链条收紧,那些锐利的凸起,也如同活物般蠕动伸展,最终将内部空间挤得密密麻麻,一点缝隙也不露。   伊洛恩的瞳孔缩了一下。   “雌虫的恢复力太强了,”波恩得意洋洋地甩着手铐说,“不给他们见见血,怎么让他们长记性?”   他见伊洛恩一副震惊的样子,顿时更加自得,心想这黑发雄虫看着斯文俊秀,结果也不过就是个没见识的乡下土包子,长得再好也不过如此!   这样的一个雄虫,岂不是得被那些奸诈狡猾的雌虫们耍得团团转。   波恩决定大发慈悲,让伊洛恩长长见识。   “再看看这个!”他越发得意地掏出一根细长的金属棒,“你看好了,这是电击棍,只要按下这个按钮……”   他唠唠叨叨地解释着,拿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多,每一个都是伤害力极强的特殊款式。   伊洛恩拿着他递来的电击棍,按下开关。棍身立刻通电,旋转着升起一道道刺目的电弧,发出一阵滋滋的响声。   波恩的解说声渐渐模糊。伊洛恩的目光越过那些狰狞的刑具,落在鲁瓦身上。少年雌虫依旧跪得笔直,灰眸低垂,仿佛对即将到来的折磨早已麻木。   伊洛恩心想,这个孩子,平时过的都是这种日子吗?   他于心不忍,说:“这种东西打在身上,一定会很痛吧。”   “痛?这才哪到哪!”波恩他猛地扯动手中的金属鞭,鞭身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他愤愤骂道,“这些该死的雌虫,生来就比我们强壮,比我们健康——凭什么,凭什么他们能活得这么轻松?!”   他越说越气,咬牙切齿道:“这都是他们应该承受的!”   伊洛恩看着波恩那张扭曲的面孔,轻声问道:“你平时都是这么对待他们的吗?”   “那不然呢?”波恩将皮包塞进伊洛恩怀里,怂恿道,“雌虫不打是不行的,不信你也试试,绝对会有不一样的体验。”   他大方表示:“这里的道具,你今天都可以随便用!想怎么尝试都可以。”   然后他挤眉弄眼地凑过来,湿哒哒的呼吸喷在伊洛恩的耳边,贼兮兮地说:“看在我今天这么大方的份上,作为交换……你也把诗因借我玩玩呗?”   ——那可是军部唯一的S级雌虫。   波恩用力咽了一口口水。   他至今仍能清晰回忆起那个画面——新闻光屏中,诗因军装笔挺,身体修长,雪白长发如银河倾泻,流淌在挺拔的肩背上。一双金色眼眸清冷而傲慢,锋芒毕露,意气风发,仿佛高高在上,拒虫于千里之外。   然而那截被皮带束紧的腰线,却如此细长又柔韧,像一节挺拔青竹,一看就十分适合被握在手中,被细细地摩挲把玩。   啧。   那么漂亮的身体,那么烈的性子,那么强的恢复力,可比眼前这个呆板又稚嫩的鲁瓦带劲多了,他已经惦记了很多年,就差垂涎三尺了。   前几天看到婚礼直播的时候,他还以为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得手,心里遗憾得要命,连带着这段时间都不痛快。没想到今天居然却能遇到伊洛恩,而且对方还一副懵懵懂懂,十分好骗的样子,这不是天上掉馅饼是什么?   波恩面上笑嘻嘻,心里却恨恨地想,这个伊洛恩,只不过是个踩了虫屎运、碰巧能和诗因结婚、却不解风情又暴殄天物的傻子!   诗因那么耐玩的尤物,放在伊洛恩手里,完全就是浪费!   还是得在他的手里,才能发挥出全部的长处啊。   他舔了舔嘴唇,幻想着鞭子落在诗因身上的清脆声响,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猥琐的笑容。   伊洛恩瞬间冷了脸色。 第40章   厚重的遮光帘严丝合缝地合拢, 将窗外的星光彻底隔绝。   房间陷入一片昏沉的暗色,连空气都变得凝滞不动,仿佛正在酝酿着一场暴雨。   波恩见伊洛恩站在原地,迟迟没有动作, 忍不住催促道:“你还愣着干什么?该不会连这么简单的道具都不会用吧?”   伊洛恩抬起眼睛, 神色平静无波:“我确实不太会, 不如你先示范给我看看?”   “哦?”波恩顿时来了精神, 他一把将袖子撸到手肘处, “行啊,那我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你可看好了!”   他转头对鲁瓦厉声喝道:“滚过来, 跪好!”   鲁瓦沉默地移动膝盖, 低着头,缓慢而机械地挪到他们面前。   波恩对他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显然很满意,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他抓起那副带刺的手铐,在手中晃了晃, 狞笑道:“那就从这个开始吧, 伸手!”   鲁瓦一脸木然地抬起双臂,将手腕平举在身前。   就在波恩即将扣下手铐的瞬间, 伊洛恩突然弯下腰, 把手里的电击器扔在一边,转而在皮包里翻找起来,问:“这个是什么,也是电击器的一种吗?”   他拿出一支做工精致的金色手柄, 面色似乎很好奇。手柄表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看起来价值不菲。   波恩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过来,他随手将手铐扔到一旁,接过手柄兴奋地说:“刚才不是给你介绍过了吗?这可是好东西!跟那种普通的电击器可不一样, 要好玩多了!你看。”   他炫耀般地旋转机关,只听唰地一声,一道刺目的金光骤然伸展,手柄末端弹出了一条长长的光鞭。   波恩手腕翻转,拿着它用力在空中挥了几下,光鞭如一条暴怒的金蛇,发出令人胆寒的破空声。   “怎么样?”波恩眉飞色舞,炫耀道,“你能看上这个,说明还有点眼光,这才是我压箱底的宝贝!再倔的雌虫挨上三鞭,也得跪着求饶,保管能把他们收拾的服服帖帖,而且终生难忘!哈哈哈!”   如他所愿,伊洛恩的目光追随着舞动的光鞭,似乎很感兴趣似的,轻声问道:“看起来很厉害,这个是怎么用的,能不能教教我?”   波恩有点诧异,心想伊洛恩还真是个闷骚,表面一副斯文温和的样子,结果一上来就要玩最野的。   ——这可真是太好了!   波恩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心里美滋滋的,仿佛已经看见了自己和这位黑发雄虫称兄道弟的光明未来。   只要攀上这层关系,像诗因那样高贵的S级雌虫,迟早也会成为他鞭子下的又一件战利品。   那可是诗因啊!   屈指可数的五大贵族后裔,军部当年最耀眼的将星!   倘若他也能被肆意折辱,被打到无力支撑,被迫向一只他这样的平民雄虫摇尾乞怜,在他的刑具下颤抖求饶……   波恩光是想想他被折磨得支离破碎的画面,口水就都要流下来了。   他嘿嘿怪笑,见伊洛恩还默不作声地看着他,连忙回神说:“当然可以!我教你,你握住这里,对,然后旋转这个按钮。”   他收起光鞭,把手柄交给伊洛恩,指点他应该怎样做。结果伊洛恩笨手笨脚,拿着手柄摆弄了半天,却怎么也打不开。那条光鞭固执地蜷缩在手柄中,半点也没有要展开的迹象。   伊洛恩苦恼道:“好像有点难。”   波恩看他跟个傻子一样,连最基础的操作都死活学不会,在旁边越教越急躁,最后终于按捺不住,一把抓向手柄,骂道:“真见鬼,我都说了多少遍了,很简单的,就是这样那样……”   他们的手同时握住了手柄的两端,在拉扯之间,光鞭的开关悄然转动。   手柄正朝着波恩的方向。   一道刺目的金光骤然迸发,半米长的光鞭再度从手柄末端弹出,直直冲着波恩的脸甩来!   波恩甚至没来得及眨眼,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光鞭狠狠抽了一耳光,脸上肥肉弹动,立刻浮起一道血痕。   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双手捂脸,肥胖的身躯重重砸在地板上,震得几枚散落的螺丝钉都蹦跳起来   结果这一下却不偏不倚,正好压在了之前那根掉落的电击棍上。   “嗷——!!”   刺目的蓝白色电光在昏暗的房间里爆闪,波恩像只被扔进油锅的肥虾,猛地弓腰弹起,又发出一串杀猪般的尖叫,原本精心打理的大背头根根直立,瞬间变了爆炸头。   他在地上剧烈抽搐,像一条被扔上甲板的鱼,在电光中垂死挣扎,却怎么无法摆脱身上噼啪作响的电弧,渐渐开始四肢抽搐,两眼翻白,口吐白沫。   明明已经失去意识,他的身体却还在本能地蠕动,像一条挣扎的蛆虫,不断扭出各种诡异的姿势。   伊洛恩往后退了一步,恰好避开了那只闪着电光的手。他低头看着波恩指尖擦过的位置,电火花在地板上烧出了几道焦黑的痕迹。   变故来的太快,原本跪在地上的鲁瓦愣愣地看着这一切,似乎不知应该作何反应。   他灰色的眸子微微瞪大,看看倒在地上不停抽搐的波恩,再看看退到一边的伊洛恩,好像是被惊呆了,整个虫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静止状态,连翘起的呆毛都僵在头顶,一动不动。   身为始作俑者,伊洛恩却眉目平静,他垂眸注视着波恩的抽搐扭动的样子,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地上的电棍还在滋滋响个不停。伊洛恩不紧不慢地从包里掏出一双橡胶手套,戴着它关上了电源。   房间里安静了。   光鞭的光芒也消失了。   伊洛恩抬腿跨过波恩的身体,走到门边,打开了房间的灯。   啪。昏暗的房间一瞬间亮如白昼。   从天而降的雪白灯光仿佛一泓透明的水,将伊洛恩的面目冲刷得瓷白一片,连睫毛和鼻梁的阴影都被涤荡得近乎透明。   当他垂目站立的时候,整个人如同一尊玉作的神像,俯瞰众生时,仿佛饱含怜悯,可又无动于衷。   片刻后,这尊神像微微抬头,与鲁瓦目光相对,微微一笑。   这一瞬间,如同冰雪消融,那副庄严的外壳土崩瓦解,重新透露出血肉之躯的灵动颜色。   鲁瓦看傻了。   伊洛恩朝他低声问:“没事吧,他刚刚有没有伤到你?”   他的声音依然温柔又和煦,像是缓缓融化在温水里的一滴蜂蜜。   鲁瓦下意识舔了一下嘴角,摇头说:“没有。”   这个少年雌虫继续瘫着一张脸,但是眼神开始散发出一种状况外的茫然气息,问:“接下来要做什么?”   伊洛恩平和地说:“他触电了,我们可以帮他叫个医生。”   他打开房门,但是在即将走出这个狼藉一片的房间时,忽然又停下脚步。   伊洛恩回过头,看着仍然跪在地上的鲁瓦,低声说:“以后不要再那么顺从了。”   鲁瓦朝他歪了歪头,似乎是在表达疑问。   伊洛恩叮嘱道:“不论是谁,不论什么理由,只要他们的行为是在伤害你,或者让你感到痛苦,那你就不要听他们的话。”   鲁瓦看着他,很慢地“哦”了一声。   他像是刚才记忆伊洛恩的名字时一样,语气呆板却认真,点头说:“我记住了。”   他看起来懵懂又乖巧,灰眸一片清澈,伊洛恩有点想揉揉他的头发,但是忍住了。   “之后不论是谁问起这件事,都只说是意外,”伊洛恩压低声音,继续不放心地交代道,“是我和他玩闹时不小心造成的,跟你没有关系。”   “好的。”鲁瓦点头,顺着他的话重复道,“是意外。”   伊洛恩心想,好乖的孩子,波恩怎么会舍得那样对待他。   鲁瓦见他表情愈发柔和,微微歪了歪头,又问:“‘意外’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伊洛恩:“……”   五分钟后,面对挤满房间的后勤小队,他们俩如同排练过一般,异口同声地齐声宣布:“是意外。”   后勤队长:“……”   后勤队长的脸色活像是死了亲爹,他的手指颤颤巍巍,指着波恩那还在冒着青烟的头发,抓狂道:“我的阁下们,我的小祖宗们,你们这是怎么弄出这种意外的啊!”   “既然是意外,那就很难避免。”伊洛恩温和又耐心地为他解释道,“带电设备总是存在风险的,波恩他实在是太不小心了。”   医疗小队铺开担架,把浑身焦黑的波恩迅速抬去了急救室。   队长耷拉着一张苦瓜脸,绝望的目光在伊洛恩和呆立一旁的鲁瓦之间游移,像是忽然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试图给自己找个替罪羊:“那么,至少是这只雌虫没能尽到监护责任……”   “啊,说到这个。”伊洛恩微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头,“这一位雌虫小朋友,当时正按照波恩的命令,在十米外罚跪呢。”   他悠悠地叹了口气,惋惜地说:“波恩是为了教我这些道具的用法,才会变成这样的。可惜了,我到现在也还没学会使用这些有趣的玩具。”   队长:“……”   队长的面部肌肉抽搐起来,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苦口婆心地劝道:“阁下,或许您可以考虑一下其他正规的学习途径,毕竟报名器械操作培训之类的……这些东西实在很危险,为了避免再出什么意外,请允许我先护送您返回安全区域吧。”   如果再让这些雄虫折腾下去,他的军衔就要遭殃了。在他管辖的范围出了事,他可是得受处分的!   伊洛恩十分配合工作,他欣然应允:“好的,麻烦你了。”   于是兜兜转转,经过一番周折,伊洛恩终于凭着自己的实力,成功地回到了病房。   自动门在身后悄然闭合,他靠在门板上缓了口气,然后爬上病床,重新躺好,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护士很快闻讯赶来,手中的扫描仪发出柔和的蓝光。   “阁下,您的恢复情况并不理想。”护士皱着眉头看向数据面板,“细胞再生速度比预期要慢,建议您保持卧床休养,不要再外出奔波了。”   伊洛恩温顺地点头:“好的,我会注意,谢谢你。”   护士道:“那么就先不打扰阁下休息了,如果您有任何不适,请立即通知我。”   他将呼叫铃放在伊洛恩触手可及的位置,然后恭敬地退出房间,关上了房门。   咔哒一声,门上传来了落锁的声音。   伊洛恩闭目听了一下外面的动静,几道脚步声沉稳而干练,门外大致还有两名雌虫把守,不是普通医护,而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军雌,用以保护他的安全。   说是保护,其实算是一种变相的软禁,不过伊洛恩对此并不在意。毕竟刚才惹出了那出闹剧,空间站加强戒备也情有可原。这些军雌不过是履行职责,他没必要为难这些兢兢业业的工作虫。   更何况,他也不想再出去到处迷路,现在这样,反而刚刚好。   他只要安心睡上一觉,等诗因回来就好了。   伊洛恩给自己拉好被子,习惯性地转过头,看向自己的枕边。   那里空荡荡的。   原本应该团着大毛球的位置,现在只剩几根银白色的猫毛,在空气循环系统的微风中轻轻颤动。   也许是他出去太久的缘故,猫咪已经消失不见,不知道是出去找他了,还是被诗因远程召回了精神体。   伊洛恩伸手拂过那些细软的毛发,虽然他还没娇气到没有小猫陪着就睡不着的地步,不过心里总是有些惦记。   一两根猫毛,当然比不上毛茸茸的一大只。那种仿佛能让人陷进去的厚实柔软,只要回想起来,就能令他心里温暖。   他仔细地收起猫毛,把自己埋进枕头里,合上双眼,很快便开始意识昏沉。   天花板上传来一阵窸窣轻响,像是有什么小东西在夹层间蹑足穿行。伊洛恩半梦半醒,恍惚间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住过的那间乡下老屋,听见老鼠在房梁上窸窸窣窣地跑动。   ——但是,不对。   不对!   这里不是地球,更不是那间摇摇欲坠的土屋。他已经来到了虫族世界,宇宙空间站里怎么会有老鼠?   伊洛恩蓦地睁开眼睛。   迎面对上了一张面无表情的娃娃脸。   鲁瓦踮脚立在床头架上,短靴的鞋尖稳稳点着不到两个指头宽的金属栏杆。他肩上斜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灰蒙蒙的眼睛一眨不眨地俯视着伊洛恩,距离近到几乎能与他鼻尖挨着鼻尖。   伊洛恩下意识眨了眨眼,又用力闭眼再睁开。   鲁瓦依然蹲在那里,连睫毛都没动一下。   这竟然不是他的幻觉!   伊洛恩吃惊地问:“鲁瓦,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孩子是什么时候来的?他是怎么来的?怎么外面一点动静也没有?   鲁瓦的表情难得带上了一点严肃,他一板一眼地说:“伊洛恩,这里很危险,我要带你回去。”   “回去?”伊洛恩一头雾水,“回哪里去?”   波恩那里不是更危险吗?   鲁瓦简短回答道:“回到安全的地方。”   他利落地从包袱里抖出一套折叠整齐的宇航服,动作迅捷地帮伊洛恩穿戴起来。   伊洛恩被他的举动弄得摸不着头脑,但还是配合着他穿戴完毕,疑惑问:“现在?”   鲁瓦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仔细地为他戴上头盔,然后单膝跪地,最后检查了一遍氧气阀,这才直起身,冷静地说:“不,再等一会。”   伊洛恩松了口气。   虽然完全搞不懂鲁瓦的计划,但反正诗因也快回来了,到时候大家碰头见个面,应该就能解释清楚了吧。   门外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金属地板被军靴踏得咚咚作响。显然,在门外守卫的雌虫们已经察觉到异常。   鲁瓦从怀里掏出一只秒表,灰色的眸子盯着表盘上的指针,淡定地念出倒计时:“3,2,1。”   轰隆——   震耳欲聋的爆破声瞬间吞没了所有声响,空间站轰然爆炸!   鲁瓦背对着冲天火光,表情纹丝不动,朝他点点头说:“好了,我们现在可以走了。” 第41章   在他们背后, 爆炸带来的火光四射,冲击波如巨兽般咆哮着撕开合金筑造的坚固堡垒,墙壁和天花板接连坍塌。   外面的军雌们被狂暴的气浪掀飞,如同一只只断线的风筝, 撞墙的撞墙, 砸地板的砸地板, 一个个摔得七零八落, 不断发出咒骂与痛呼。   “他虫的——哪里来的炸弹!”   “敌袭!敌袭!”   “立即开启防御模式!大家穿上机甲!快!”   烟尘翻滚, 炽热的红色与浓郁的灰色交织成地狱般的图景。暖热的气流夹杂着火星扑来,被鲁瓦抬手一挡, 最终只是轻缓地拂过伊洛恩的透明面罩。   伊洛恩震惊到头脑空白, 一时间不知道作何反应,鲁瓦却神情自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镇定地说:“军队要追上来了, 我们快走。”   伊洛恩:???   下一秒, 病房的外墙在高温的逼迫下寸寸龟裂,像糖浆一样软倒, 最终不堪重负地崩塌粉碎, 露出了一望无垠的宇宙空间。   失去保护层之后,空间站内恒定的重力场开始减弱,伊洛恩的身体轻飘飘地离开病床,开始和四周的家具残骸一起漂浮起来。   伊洛恩瞳孔地震, 他下意识地挥舞双手,在头盔中大喊:“等等……鲁瓦,这不对吧?!”   鲁瓦想起什么似的,沉吟道:“雄虫第一次进入太空环境, 可能会觉得头晕恶心。”   他思索两秒,果断地说:“你还是先晕过去吧。”   伊洛恩瞳孔放大:“不——”   鲁瓦毫不迟疑,手掌并起为刀,在伊洛恩的后颈迅速一切,动作干净利落,透露出千百次练习后的熟稔。伊洛恩只感觉眼前一黑,身体瞬间软倒下去。   鲁瓦将他拦腰接住,单手抱了起来,然后抬起灰色的眸子,看向空间站外围缓缓展开的等离子网。蓝色光弧即将把无垠星空切割成细碎的马赛克,试图将一切威胁封于网中。   这些军队的反应还算快,但是不足为惧。   空间站的重力场已经彻底失去效用,鲁瓦用双脚在仅剩的外壳上用力一蹬,漂浮着做了几个后空翻,背后骤然撑开一双灰蓝色的双翅,迅速稳住身形,然后长翅一抖,如离弦之箭一般朝宇宙深空飞驰而去,几个闪身就离开了等离子流的包围圈。   中控台的雷达开始疯狂报警。   守在监测仪器前的军雌大声道:“发现目标,目标正在逃离空间站——”   “锁定方向!”   “等等,他手里还带着一个虫质!”   激光炮已经全部对着鲁瓦的方向瞄准,但是却没有发射。   探测仪的精度拉到最大,军雌们看清了透明面罩下伊洛恩昏迷的面容。   “是雄虫!”   匆匆赶到中控台的宝格利看到这个画面,骤然变了脸色。   怎么会是他?!   宝格利心脏开始狂跳,他立刻下了指令:“打开引力场,先把他们抓回来再说!”   部下冷汗直流:“指挥官,目标速度太快了,已经脱离引力场能控制的最大范围!”   那个雌虫甚至没有穿戴任何机甲,在毫无外力支援的情况下,在无重力环境中甚至跑得比他们的突击艇还快!   宝格利心中一惊,立刻道:“派出主力舰追击!分三路包抄拦住他们,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救回雄虫!”   几艘驱逐舰从空间站中释出,舱门打开,数队军雌穿戴机甲,纷纷跳下栈桥,强大的虫翅搭配推进器,迅速缩短了彼此间的距离,他们纷纷对鲁瓦举起了手里的激光枪,荷枪实弹,来势汹汹。   “前面的入侵者,立刻放开你手里的雄虫!不然我们就开枪了!”   鲁瓦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灰色的眸子倒映出一片黑压压的枪口,使他的眼睛在这一刻显得暗沉无光。   他嘟囔道:“太危险了。”   他翅膀扇动,忽然一个翻身下腰,直直掉落下去。一架小型的无人运输艇正好经过他们下方,鲁瓦单手撑住甲板,降落在星舰表面,动作利落地撬开舱门,眨眼间的功夫,就拎着伊洛恩一起钻了进去。   小小的运输艇瞬间改变了航线,猛然加速,喷射器拉出数条纤长的白色光焰,一飞冲天,朝外太空而去。   “不好,他劫持了运输艇,要逃跑!”   “追上去!攻击运输艇的能源舱,”宝格利看着光屏上双方迅速拉开的距离,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切断运输艇的手动驾驶权限,快!”   “正在取消权限,”手指翻飞的部下看着前方传来的最新影像,瞳孔一缩,“不好,来不及了!”   无数的激光交织成一张弥天大网,眼看着就要将这只小船死死困住,然而就在这时,运输艇前方忽然打开了一道小小的虫洞。   这只黑白相间的运输艇犹如一只虎鲸,纵身一跃,没入水中,虫洞关闭,从此消失不见。   追击运输艇顿时集体来了个急刹车,机甲悬停在太空,绕着刚才虫洞出现的地方团团转,扫描仪依然徒劳地嗡鸣着,驾驶员们面面相觑,显得十分茫然。   他们的目标,消失了。   宝格利一拳捶在了操作台上,他脸色铁青,腮边的肌肉微微颤抖,喃喃道:“完了。”   能够熟练运用虫洞技术的,铁定是那帮星盗无疑。   伊洛恩落到穷凶极恶的星盗手上,哪里还有活路!   他痛苦地抱住了自己的头,把梳理整齐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   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出了这种事,他回头该怎么和诗因交代!   早知道……早知道……   他想起那双柔软的黑色眼睛,仿佛是夜色中的深海,蕴含着容纳所有风暴的宽广,将所有的狼狈与混乱藏匿其中,并以恒定的温柔相待。   那帮星盗抓走哪个雄虫不好,为什么偏偏要抓走他?   宝格利几乎要把自己的牙都咬碎,悔青了肠子。   早知道会这样,他就不该让那个雄虫离开办公室的……   部下看着光屏上显示的时间,胆战心惊地说:“指挥官,从空间站爆炸到目标劫持运输艇消失,总共只过去了两分半钟。”   而且前面的一分钟时间里,他们甚至还没完全离开空间站。严格说起来,从他们发现目标到目标消失,中间仅仅只隔了一分半。   这是什么概念?   即便这里的军雌们都经过层层筛选,且接受过专业化的训练,但能够不穿机甲、仅凭肉身在宇宙空间内活动自如的单兵,也寥寥无几,且个个都是评级至少在A级的高手,在军部赫赫有名。   在无重力环境下自如行动,绝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的事情,没有引力的束缚,每一个动作都会引发连锁反应,任何微小的错误施力都可能会让身体失控旋转。   而鲁瓦刚才那一连串动作——急停、翻转、腾挪闪躲,堪称行云流水,毫无滞涩。如果不是拥有绝对的力量掌控,以及千锤百炼的肌肉记忆,是绝无可能做得到的。   而且,对方的手上甚至还带着一个雄虫!   他们的反应已经不算慢了,但对方的速度简直堪称恐怖。   隔壁的军雌满脸惊疑不定,声音里带着不敢置信:“这也太快了,那个雌虫到底是什么等级?”   虫族们面面相觑,一个可怕的猜测在沉默中蔓延,但是谁也不敢说出口。   宝格利抬起一双血红的眼睛,他深深地喘了几口气,撑着操作台重新爬了起来,盯着光屏上少年雌虫的最后影像。   对方身体瘦小,矫健如一匹荒野上独来独往的野狼,灰色的眸子倒映着星光,看起来几乎像是一对无机质的矿石,里面不仅没有任何紧张或兴奋的情绪,甚至连最基本的情感波动都近乎于无。   这样强大到诡异的一个雌虫,明明长得这样违和,为什么空间站里谁也没有注意到异常?   宝格利突然一拳砸在台面上,震颤的巨响惊醒了呆滞的军雌们,他怒道:“查!把包含这个雌虫的监控录像全部调出来,看看他是怎么混进来的、去过哪里、接触过谁,一帧都不许漏!”   他缓了一口气,又说:“让驱逐舰和突击舰全员待命,通知中将和诗因,让他们立刻赶过来,快。”   诗因今天的心情跌宕起伏,犹如坐了一场过山车。   半小时前,他听说伊洛恩在测试区门口等他,一时间喜不自胜,直接打爆了靶子。   三分钟前,他完成所有的测试内容,并成功地再次拿到了S级的评价,正盘算着怎么跟雄虫炫耀这个好消息。   然后住院区炸了。   他的雄虫被掳走了。   诗因:“……”   好,好极了。   诗因一把撕碎了评级表,气极反笑:“一群杂碎,挺会挑时候啊。”   他面若寒霜,眸光冰冷,转头对宝格利说:“借我一副军用机甲,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宝格利满眼血丝,盯着屏幕上的监控画面,没分给他半个眼神,道:“虽然中将已经去帮你走流程了,但你现在还没正式复职呢。”   “我跟那些星盗有私仇,怎么,你有意见?”诗因用力拽过他的领口,手背青筋暴起,声音森然,“你管的空间站连星盗的间谍都查不出来,害得我家雄虫被抓走,现在还敢拦我?”   宝格利的喉结在他的指节下艰难地上下滚动,忍了忍,还是爆发了:“你以为老子愿意让那群杂碎得逞?!你以为换成是你,就绝对不会出问题吗!”   “讨论这种事情没有意义,”诗因冷冷道,“我只知道,我要去带他回来。”   他松开手,宝格利落回椅子里,用力咳了两声,他扯开领口的扣子,抻着脖子怒道:“行动前少说大话,你能不能打得过那个星盗还两说!”   他快速敲击键盘,调出了刚才的监控视频,光屏上弹出鲁瓦在太空中快速移动的画面。   诗因凝神看了一会,他冷静地分析道:“从这几个录像来看,他不是我的对手,明显缺乏系统性的战术训练,全靠直觉行动,敏捷有余,后劲不足。”   他又盯着少年雌虫的面部截图,忽然眉头一皱,道:“我见过他。”   宝格利一愣,诧异抬眼问:“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刚到空间站的时候。”   不仅如此,诗因还亲眼见证了那个少年被雄虫欺负的画面。当时他还以为那是又一个命运不幸的可怜虫,结果一切都只是那家伙隐藏身份的伪装而已。   如果那个时候他出手阻止,是不是就能够发现对方的异常……要是他能够再谨慎一些,伊洛恩也就不会被抓走了……   愧悔、内疚和焦躁撕扯着他的心脏,诗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行,他现在不能被情绪左右,他必须保持理智和清醒,才能找到救回伊洛恩的办法。   他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记起那个性格暴虐的肥胖雄虫,沉声问:“和他在一起的那个雄虫呢?现在在哪?审了没有?”   宝格利白了他一眼:“就你能想到,我想不到吗?那家伙审不了。”   他切换了监控画面,上面变成了波恩的伤情诊断报告单:“他在教你的雄虫使用危险物品的时候,意外受到了严重的电击,现在还在手术室抢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恢复意识。”   “危险物品?”诗因的指尖划过报告上的电击棍图片,喃喃自语,“意外?”   他盯着报告上叙述的前因后果,皱眉问:“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猜他们并不认识。”宝格利下意识反驳了一句,然后再次切换视频,指着屏幕,上面是鲁瓦和伊洛恩相遇的场景,“他们应该是在测试区门口第一次见面的,就在半个小时前。”   光屏上,伊洛恩和鲁瓦似乎正在交谈着什么,忽然波恩闯入了监控画面,往鲁瓦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诗因的瞳孔骤然收缩。   电光石火间,所有线索在他的脑海中串联起来,变成了清晰的逻辑线。   伊洛恩一向心软,不会对遭受欺辱的雌虫坐视不管,看到这个星盗被雄虫欺负,一定会不忍心。   伊洛恩也许用了什么办法,试图帮助那个潜伏的星盗摆脱困境,但在这个过程中,却很有可能意外发现了那个星盗的异常,并且吸引来了警卫队的注意。   那个星盗担心身份泄露,又怀疑这是伊洛恩故意为之,拿不准伊洛恩对他的帮助是不是别有目的,因此即便放弃原来的计划,也一定要把伊洛恩带走灭口。   诗因顿时脸色铁青。   他的指尖深深扣入控制台的边缘,将合金台面掐出一圈蛛网状的裂纹,声音降到了冰点:“这个恩将仇报的东西!”   伊洛恩好心帮助他,却遭到了这种对待! 第42章   诗因转身就要出去, 宝格利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先别走!”   诗因反手拧住了他的胳膊,怒道:“被抓的雄虫和你无关,你当然能置身事外!”   宝格利也勃然大怒:“你以为老子就不着急吗?!但是我们现在根本没有他们的具体坐标!那帮星盗跑得比兔子还快!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诗因缓了口气,说:“我知道他在哪里。”   伊洛恩的身上还粘着精神体的猫毛。   尽管距离太远, 他无法确定精确的空间坐标, 但是只要循着那个方向一直走下去, 就一定能够找到对方。   “区区一个S级, 我还能够应付得了。”诗因盯着窗外的漆黑宇宙, “我一定要把他带回来。”   一个浑厚的声音却忽然道:“如果有两个呢?”   厚重的安全门打开,诗因和宝格利同时回头看去, 见到史密斯中将拿着一沓文件走了进来。他如今已经经历过三次衰亡期, 长着一张历经沧桑的中年脸,眉间沟壑深深。   诗因心头一跳,宝格利也瞪大眼睛,他们异口同声地问:“什么两个?”   说完, 又面面相觑。   总不能是星盗里有两个S级雌虫吧?   史密斯不答, 而是说:“你们先来看看这个,侦查部队那边搜集到的关于星盗的最新情报。”   他将文件摊开在桌上, 最上方的两张机甲照片异常醒目。   “蓝色这个, ”他用手指点了点那张灰蓝色的机甲照片,道,“姓名不详,外号‘幽灵’, 近两年才突然开始活跃,特点是行动速度极快,行动轨迹难以预测,潜行与刺杀技术一流。根据前线和他交手的几次情况来看, S级的可能性极大,很有可能就是潜入空间站的这个雌虫。”   “绿色的这个,”他将被压住的那一页翻上来,神色凝重,“是星盗团的首领,米拉。外号‘蛇’,曾参与多起针对雄虫的绑架案件,在逃一级罪犯。攻击、速度、防御、战略,没有一项短板,我们的士兵对上他,一律惨败。曾有四名A级军官联手和他交战,全部阵亡。板上钉钉的S级。”   诗因看着那薄薄两页纸,瞳孔地震:“真有两个S级?”   偌大军部目前就他一个S级,而小小一个星盗团里竟然有两个?   这像话吗?   史密斯干咳一声:“……这是有历史原因的,解释起来比较复杂。”   “总之,”他看向诗因和宝格利,“我不建议你们冲动之下前去冒险,正确的流程是等上级对此作出批复,然后再考虑采取具体行动。”   “批复之后又能怎么样。”宝格利靠回椅背,阴阳怪气道,“我说呢,这次派我们军团过来,只说是清剿异兽,根本没提对付星盗的事,原来军部的领导们自己都没信心能打赢啊,只能眼睁睁看着雄虫被杀死而已。”   “杀死。”诗因在旁边冷笑一声,“只是杀死都算好了,如果被当成实验品,那才是生不如死。”   史密斯低声警告道:“诗因。”   “我绝对不会让我的雄虫变成黑市的实验品。”诗因毫不畏惧地盯着他的眼睛,“大不了我就自己去,有什么后果,我自己承担!”   史密斯看着这年轻而锐利的眼神,恍惚中,仿佛和记忆中的另一双眼睛重叠,同样的坚定不移,同样的意气风发,同样的一往无前。   而他却眼睁睁看着那双眼睛里的神采消逝,变成刻骨铭心的仇恨与怨毒,从此再也无法挽回。   他不知为何,忽然感到无比的遗憾。   他正想说点什么,旁边的宝格利突然跳脚了:“就你逞英雄?把其他虫都当懦夫是吧?!我也去!”   诗因诧异地一挑眉头,然后一脸嫌弃:“你去做什么?给我拖后腿?还是当炮灰?”   宝格利炸了:“诗因我警告你别把自己太当回事!你真以为自己能单挑整个星盗团吗!S级就老老实实去对付S级,其他事情就应该交给A级来做!”   诗因冷淡地说:“你非要去打杂,我也不拦着你。”   他俩又开始吵吵嚷嚷,史密斯:“……”   史密斯叹了口气,一手一个按住他们俩,缓缓道:“星盗肯定是要打的,他们劫走的雄虫不止这一个。诗因,我这次特别向军部申请调来美黛丝,本来就是希望你能够助我们一臂之力。”   诗因微微一怔,他眼眸微亮:“美黛丝来了?”   “马上就要到了,去外面等它吧。”史密斯道,“诗因,穿上你的机甲,带上你的武器,去做你想做的事。”   他凝视着这个强大而锋芒毕露的后辈,郑重道:“但是,你要记住你今天是为了什么而出发。你要牢牢地记住,不管中间发生什么,都不要犹豫,不要动摇。”   诗因的眸光坚定而明亮:“我明白。”   宝格利瞅瞅这个,瞅瞅那个,在一旁眼巴巴地问:“那我呢?”   他的机甲可是一直停在空间站啊,有虫在意吗?   史密斯笑了,他把一枚纽扣样式的东西递给诗因,然后揽过宝格利的肩膀:“带上这个定位器,只要等到你的坐标停稳,宝格利就可以带着突击队直接跃迁过去了。”   “好好配合,”他拍拍这个,又拍拍那个,语重心长,“不要吵架。”   空间站内,之前轻松的生活气息消失无踪,走廊上全是一列列小跑整队的军雌,个个全副武装,接驳处船来船往,山雨欲来。   住院区坍塌的外墙上支起了临时护盾,然而内部已经沦为废墟,家具支离破碎地散落一地,到处都是烧焦的痕迹,正在由后勤队紧急抢修。   墙体残存的结构犹如敞开的肋骨,中心空洞,珍贵的心脏已经流落到宇宙深处,不知所踪。   诗因蹲下来,捡起地上一块残留的玻璃碎片,抹掉上面粘着的黑灰,拈在指间仔细端详。   伊洛恩给他做的水果碗,他还没来得及好好品尝。   也还没来得及告诉伊洛恩,他其实很喜欢这个味道。   他们之间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说出口,怎么可能会动摇。   诗因抬起头,纵身一跃,三两步跳到了破裂的断墙上,金色眸子凝视着远处的某个方向。   黑白相间的运输艇由远及近,在他面前缓缓停下。   一架银白色的机甲骤然弹出,它屈膝蹲在运输艇上,骨翼展平,如同一道浮于天际的雪色弯月。   后勤组的工程师们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工作,震惊侧目,看得瞠目结舌。   虫族公认最强战力之一,诗音的本命机甲,美黛丝。   耗费海莱家族百亿投资,经顶级机甲设计大师研发装配,全身极品材料,由和诗因精神度绑定的自主智能系统辅助操控,美黛丝一力降十会,在新生代虫族中无虫能敌,堪称一架行走的大杀器。   这庞然大物的机体灵动而舒展,头盔微微抬起,发出欢快的机械音:“叮!您全宇宙超级无敌可爱的小美突然出现~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主人有没有偷偷抹眼泪想念小美呢?”   终端的公共频道中弹出一条消息,表情包上赫然是一个大大的QAQ。   围观的工程师们:?   银色机甲威风凛凛的形象顷刻间碎了一地。   诗因冷酷无情地说:“赶紧滚过来。”   小美嘻嘻一笑:“哎呀,主人还是那么喜欢口是心非的,真讨厌——”   它一甩尾巴,四足着地,轻盈降落在墙体之上,然后微微低头,耳后弹出一对尖锐的三角形炮口,十指指甲弹出,犹如猛兽的利爪。身后长长的尾巴一扫,双排六架骨翼撑开,炮筒架于两肩之上,光圈浮起,表面的涂层反射出夺目的银色光辉。   它轻松地说:“那么,小美还是把心交给温柔又美貌的伊洛恩阁下吧!让我看看,阁下现在在哪里——哎?阁下怎么被抓走了!”   诗因十分嫌弃地将它扯起来,把自己套了进去:“你少说两句废话比什么都强。”   他扣上头盔,护目镜前金芒亮起:“我一定会带他回来的。”   美黛丝双足立起,骨翼收拢,检测到护甲与身体贴合,全身的骨骼线亮起金色光芒。   “好嘞!爱心喷射引擎启动!粉红尾焰效果全开!”小美大声宣告,“让我们举起爱的宝剑,朝着恶龙的巢穴出发——英俊的伊洛恩王子殿下,你勇猛无畏的骑士马上就来救你啦!”   银色的机甲轻轻屈膝弯腰,然后忽然一蹬,离弦之箭一般弹射而出。   小美的呐喊在终端中拖出长长的尾音:“——王子殿下可一定要坚持住,千万别被坏龙龙吃掉了啊啊啊!”   诗因忍无可忍:“……给我闭嘴吧。”   推进器喷出刺目的白色光焰,顷刻间拉出两道长长的轨迹,旋转延伸,银色机甲犹如猛虎下山,引擎轰鸣怒吼,朝着宇宙深处直扑而去。   此时此刻,若干光年外,一架小小的运输艇忽然钻出虫洞,鲁瓦拎着伊洛恩,翻身从运输艇中爬出,然后将它一脚蹬开。   那艘小艇摇晃着飘远,在三秒后炸成一团沉默的火球,粉身碎骨。   不远处,暗绿色的母舰如同一只深海巨兽,在虚空中缓缓浮现,向他打开了牵引磁场。   鲁瓦震动虫翼,转过身体,把伊洛恩护在远离爆炸余波的一侧,然后像一条灵活而小巧的游鱼,迅速游向了星舰腹部的登陆舱。   他抱着伊洛恩进入舱内,舱门闭合,舱体像电梯一样迅速上升,进入了母舰内部。   重力和氧气重新充满了空气,鲁瓦笨拙地跪坐下来,像对待易碎的瓷器般,将伊洛恩轻轻放在金属地板上,然后开始为他解开扣子,脱下厚重的衣服。   他面无表情,目光却十分专注,动作缓慢得像在拆解炸弹。当沉重的头盔终于被取下时,一缕黑色的发丝黏在了伊洛恩苍白的脸颊上。鲁瓦盯着看了半天,最后用手指将它轻轻挪开。   鲁瓦轻轻拍了拍他的侧脸,说:“伊洛恩,我们到家了。”   伊洛恩双眼紧闭,没有反应。   鲁瓦开始担心他是不是被自己一掌劈死了。   他已经很收着力气了,但是首领说过,雄虫都很弱小,非常容易死掉。   他又趴下去,将耳朵轻轻贴在伊洛恩的胸口,去听对方的心跳声。   咚,咚,咚。   他松了一口气。还好,只是晕了,没有死。   他做完这一切后,登陆舱也抵达了终点。   咔哒,一声机械锁扣合拢的声响,狭窄的舱体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持续运转的引擎声渐渐停息。   舱顶的指示灯由红转绿,伴随着气压平衡的嘶嘶声,厚重的舱门缓缓滑开,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巨大而幽深的舰内空间在他们面前徐徐展开,两侧的壁灯如舞台灯光般次第亮起,将中央通道照得如同一条星光长廊。   “我的小鲁瓦,你终于回来了。”   一个醇厚而慵懒的声音从阴影中传来,声音在空旷的舱室内层层荡开,如同教堂中翁然奏响的管风琴:“路上还顺利吗?”   鲁瓦抱着伊洛恩走出来,点点头:“很顺利,首领。”   脚步声由远及近,高跟长靴踏破交错的光影,一个纤长的身影从黑暗深处缓缓浮现。   他身材高大,脚步却无声无息,一身巧克力色的皮肤,金灿灿的头发编成蝎子辫,长长地垂在肩头,墨绿色的眼睛深沉而浓郁,像是危机四伏的沼泽地。   一道巨大的锯齿状伤疤从眉骨一直劈向他敞开的胸口,将脸上的虫纹一刀两断。   周围的星盗全都弯腰行礼:“首领。”   米拉微微颔首,他的眸子下垂,用宝石手杖点了点鲁瓦怀里的伊洛恩,笑着问:“怎么还带了礼物?我说过,这次任务很危险,不要节外生枝。”   鲁瓦摘掉假发,露出灰蓝色的狼尾头,他甩了甩头发,纠正道:“不是礼物,这是我的老师。”   米拉微微挑眉,他玩味地念着这个词:“老师?”   他脸上仍然带着一点笑意,但是眼神却冷了下来:“怎么又多了一个老师,鲁瓦,我平时教给你的还不够多吗?”   鲁瓦面无表情,然而语气却十分认真,断然反驳道:“不一样的,他会教我认字,你不会。”   米拉:“……”   米拉气笑了:“我当然也可以教你认字。”   鲁瓦并不买账:“但你没有教过。”   他见米拉眼神不善,立即把怀里的伊洛恩抱紧了,戒备地退后一步,道:“所以我要带他回来。你说过,空间站里很危险。”   米拉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问:“你是专程带他回来的?”   鲁瓦点头。   米拉又问:“那任务完成了吗?”   鲁瓦干脆利落道:“没有。”   米拉:??? 第43章   米拉几乎都被他这理所当然的态度给弄懵了, 好一会儿,他才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用食指慢慢敲击手杖顶端的宝石。   “让我理一理。”   他缓缓踱步上前,突然在鲁瓦面前倾下身, 嗓音压得极低, 仿佛正在呢喃爱语:“所以, 你带着任务, 在军部的眼皮底下潜伏了半个月——”   他用手杖尖端挑起了鲁瓦的下巴:“结果到了现在, 他们的将领还活得逍遥自在,能源仓依旧完好无损, 而你, 我的小鲁瓦,不仅在他们那里暴露了身份,而且连一条有用的情报都没带回来?”   周围的星盗们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脊背渗出冷汗, 他们感受到暴风雨来临前的征兆, 忍不住开始瑟瑟发抖。   然而正在站在风暴中心的鲁瓦却面无惧色,连睫毛也没有动一下。   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直视着米拉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 灰色眼瞳里既没有畏惧, 也没有挑衅,只有一片漠然,像一台对情感无知无觉的机器。   米拉声音轻柔地问:“小鲁瓦,告诉我……你是觉得我太宽容, 还是你有点活腻了?”   鲁瓦把抵住自己喉咙的手杖挪开,有点不耐烦地说:“你说的句子太复杂了,听不懂。”   米拉:“……”   他一把捏碎了手里的宝石手杖。   “很好,很好。”米拉点了点头, 将坏掉的手杖随手一扔,怒极反笑,“鲁瓦,你真是胆子大得很啊。”   鲁瓦这回听懂了,他真情实感地说:“我也这么觉得。”   米拉:“……”   米拉现在确信,当初把鲁瓦捡回来的决定,绝对是自己漫长犯罪生涯中最愚蠢的一个错误。   在黑市第一次遇到鲁瓦的时候,米拉看他实力强悍,头脑简单,还长着一张毫无威胁的娃娃脸,还以为自己捡到了一台完美的杀戮机器。结果来了之后才发现,这小子根本就油盐不进!   鲁瓦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听话老实,实际上他那双耳朵只能听到想听的话,不想听的一概充耳不闻。   而且他一旦认定了一个道理,就会一条路走到黑,撞破南墙都不回头,任凭米拉说破嘴皮也拉不回来。   米拉深呼吸一口气。   他三天两头被这小子气到心梗,知道朝鲁瓦发火是没用的。   鲁瓦吃软不吃硬,而且他们要是真硬碰硬起来,只会让暗中窥伺的军方渔翁得利。   米拉的语气重新变得温柔:“好吧,小鲁瓦,你赢了。”   他抬起双臂,开始用咏叹调吟唱:“你是我们星盗团中,最有天赋,最了不起的小天才——”   华丽的声调拖到末尾,他却又倏地打了个响指,声音转冷:“但是现在,有一个问题。”   鞋跟在地上轻盈地转了一个圈,米拉走到鲁瓦面前,然后突然伸出手,抓住了伊洛恩的衣领。   鲁瓦像一只被入侵了领地的小兽,立刻就要把他拍开,但是这次米拉用了点力气,没有让他轻易甩开。   “你的老师,”米拉仍然笑着,他缓缓问,“他的身上,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呢?”   他的指尖隐秘地拈着一枚纽扣炸弹,随手就要粘在伊洛恩的领口,然而下一秒,他的声音和动作却同时顿住。   幽绿色的眼眸中央,赫然倒映出了一根细小的,银白色的猫毛,颤巍巍地摇晃在伊洛恩凸起的锁骨处。   ——居然真有问题。   米拉不动声色地将纽扣收回袖子里,慢悠悠地拈起那根猫毛,在鲁瓦面前晃了一下,笑着问:“你看,这是什么?”   鲁瓦的灰色眼眸随着他的动作左右晃动,瞳孔瞬间缩至针尖大小,说:“精神力。”   米拉嘴角噙着笑意,他随手将发辫捋在肩头,继续慢悠悠地问他:“是啊,精神力。可是雄虫身上怎么会有精神力呢?”   鲁瓦眸光颤动,平静的神色像是突然裂开了一道缝隙,他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喃喃:“别的雌虫的精神力,混进来了。”   “是的,怎么有陌生虫不打招呼就进来了呢?这样可是很危险的啊。”米拉指尖一搓,慢条斯理地碾碎了那根雪白的猫毛,“有别的虫在觊觎你的老师,而且想要破坏我们的家,小天才,你不打算做点什么吗?”   鲁瓦面部肌肉颤动,他的胸膛起伏,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这里有危险……我得,我得消除危险。”   “嗯,说的很对。去吧,把整个星舰全部检查一遍。”米拉笑着拍了拍他的脸,笑意却不达眼底,“用你天才般的鼻子好好检查一下,看看还有没有别的猫毛偷渡进来了。小鲁瓦,你的老师可是为我们带来不少麻烦呢。”   鲁瓦下意识一把抱紧了伊洛恩:“不是老师的错!不要动我的老师!”   “当然不能责怪你的老师。但是为了安全,我们应该对他做一套全身检查,你说对吗?小鲁瓦。”米拉笑意深深,“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把危险的隐患全部清除,才能确保这里是绝对安全的——家。”   伊洛恩被送进了手术室。   外来的威胁令鲁瓦十分不安,他只能同意暂时将伊洛恩交给米拉,然后急不可耐地跑去检查星舰,生怕还有别的精神力跟着他一起混进来了。   但米拉才不会告诉他,就在碾碎猫毛的那一刻,米拉自己就已经用精神力把母舰内部全部扫荡了一遍。现在这艘星舰,其实比白纸还干净。   他的小天才,总是爱做些无用功。   但这样也好,至少可以把那碍事的小子支开一阵子,让米拉能做些自己喜欢的事。   咔哒。   全封闭的手术室内,手术台的无影灯依次点亮,耀眼的白光充盈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将一切阴影赶尽杀绝。   消毒喷雾缓缓洒下,如同一层氤氲蒸腾的雾气。米拉戴上无菌手套,身穿一丝不苟的白大褂,鼻梁上架着单边眼镜,哼着小曲,慢步走到手术台前。   高跟长靴踏过镜面般的地板,哒,哒,如同死神正在叩响丧钟,每一声都缓慢而又清晰。   他在转椅上落座,单手挑起伊洛恩的下巴,盯着这张黑发散乱的脸庞,低头打量片刻,忽然“啧”地感叹了一声。   真是个美丽的礼物。一颗完美的毒苹果。   这个雄虫,就是用这张脸蛊惑了鲁瓦吗?   米拉微微提起嘴角,但是眼神却冷漠如冰。   既然鲁瓦喜欢这身皮,那就把皮扒下来做成标本好了,一劳永逸。   手术刀在手指上转了个圈,刀锋直指脆弱的咽喉,就在这时,伊洛恩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灯光大亮,寒气逼人,伊洛恩只感到眼前白茫茫一片,晃得他头晕眼花。瞳孔缓慢地对焦,才从一片白光中分辨出一个大致的轮廓。   他哑着声音,迷茫问道:“你是谁?”   “醒了?”米拉按住手术刀,他微微倾身,金色的发辫垂落在肩头,声音轻得近乎温柔,“真遗憾……我还以为能多欣赏一会儿你的睡颜呢。”   死亡的宣告悬在舌尖,米拉并不喜欢浪费时间,他已经过了那种喜欢玩猫捉老鼠游戏的阶段,对待新鲜的实验体,他更喜欢简单高效地将他们推向生命的终点。   然而他盯着伊洛恩黑曜石一般的眼珠,却在这一瞬间,似乎被那种极深的颜色蛊惑住了,禁不住微微有些出神。   好特别的眼睛,好像在哪里见过。   黑发黑眼,这样的特征在虫族中可不常见,再加上这张出类拔萃的脸——他如果见过这样的雄虫,一定会留下深刻的印象。   米拉不紧不慢地的转动刀锋,一时间倒不再着急取走面前雄虫的生命。偶尔再玩一下猫捉老鼠的游戏也不错,他想。   这么独特的一双眼睛,如果被吓得绝望哭泣,泪水涟涟,露出那种楚楚可怜的神态,也许会更美丽吧。   于是他微微一笑,压低声音逗弄道:“不如猜猜看,你现在正躺在哪里呢?”   伊洛恩茫然地看了他一会,这里灯光太亮,他的眼睛被强光刺得难受,想抬手遮住眼睛,却发现四肢都被紧紧绑住,无法动弹。   ——和当初被绑在控制台上的诗因一样。   他一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睫毛在强光下颤动,只能虚弱地眯起眼睛:“……你想给我做手术?鲁瓦呢?”   “啊,你说鲁瓦。”米拉单手托腮,笑着说,“他拜托我要好好照顾你,然后就走掉了。”   伊洛恩抬眼看向他,问:“是鲁瓦把我带到这的?”   米拉微笑:“是啊,就是鲁瓦把你送来的。”   恐惧吗?心碎吗?愤怒吗?可爱的小雄虫。   米拉心想,快点露出让他兴奋的表情吧。   然而过了一会,伊洛恩却只是闭上眼睛,似乎是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无奈道:“好吧。”   他轻声问:“不过,我才刚经历过一场急救,你又想给我做什么手术呢?”   米拉脸上的笑意变淡,那双沼泽般的绿色眼瞳微微眯起,像是毒蛇正在评估猎物的耐毒性。   怎么反应这么平淡,这个雄虫没听懂他的暗示吗?   小天才带回来的老师,难不成也是个大聪明?   米拉用手指哒哒敲着手术台,他意味深长地说:“我的手术,可和那些无聊的医疗程序不一样。”   “我不会傻乎乎地为你修复那些无用的组织,而是将精心保留你的身体里最完美的部分——比如这双眼睛,或者这片嘴唇……”冰冷的刀尖轻轻划过伊洛恩的颈侧,像一条小蛇慢慢游过皮肤,留下毛骨悚然的凉意,“至于剩下的那些配件,不如物尽其用,拿来做成药剂吧。”   伊洛恩被冷得喉咙微微一颤:“什么……药剂?”   米拉低笑出声,声音轻缓得像在分享一个秘密:“当然是津液药剂了,我尊贵的阁下。开心吗?你的每一滴血、每一滴脑浆,都将成为永恒的珍藏品。等到千年之后,你的美丽依然可以在无数雌虫血管里流淌,多么浪漫啊!”   “……”伊洛恩觉得,这好像不是很浪漫。   他干笑两声:“但是,离开身体那么久的津液,真的还有效果吗?”   他怎么记得之前看到科普,好像说雄虫的津液只有在体内、或者刚刚离体的时候才有活性呢?不然雄虫还和雌虫结什么婚,大家全部去排队献血不就完了吗。   “总得想出办法呀,尊贵的阁下。”米拉笑吟吟地说,“要不然,我该怎么把高高在上的你们,全部拉进地狱里来呢?”   他一边笑着,一边随手按下手术台旁的按钮,鞋跟轻点地面,转椅随之无声旋转。   刹那间,天花板的白炽灯和无影灯齐齐熄灭,四周雪白的墙壁如同舞台幕布般后退、翻转,转眼化作一排排清晰的镜面。   地面开始震颤,原本坚实的底层缓缓裂开,露出下方交错的彩色光带,将上方的玻璃层映照得流光溢彩。   伊洛恩在上方的镜面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在他身后,透明的地下室中,无数药剂瓶密密麻麻地陈列着,从拇指大小的西林瓶到半人高的培养罐,五彩斑斓的液体在灯光下亮如霓虹,泛着诡谲的光。   米拉展开手臂,用夸张的语气感慨道:“尊贵的雄虫阁下,你们雄虫之所以能享受荣华富贵,不就是靠着体内珍贵的津液吗?”   “为了你们的那一点点分泌物,雌虫们却不得不一辈子忍辱负重,卑躬屈膝,任凭打骂,双手奉上自己拥有的一切,有时甚至还要付出生命的代价……真是舍本逐末,何等愚蠢!”   “既然只是需要津液而已,那么何不剥离那些肮脏的肉身和腐朽的灵魂,将有用的液体提炼出来呢?”   他的眼眸闪着兴奋的光,看着那些药剂瓶的眼神,如同在欣赏橱窗里口味各异的果汁。提取雄虫的津液,仿佛也就像榨果汁一样简单而又无害。   然而被榨取的并非可口的果汁,而是血和泪,被抛弃掉的也不是果肉,而是雄虫的尸体。   伊洛恩听明白了,墙壁上每一只晶莹剔透的瓶子后面,恐怕都代表着一个雄虫的生命。这些五光十色药瓶,其实是雄虫的骨灰盒。   “……”真变态啊。   这种变态的怪咖,偏偏却是他最常打交道的类型。   伊洛恩叹了口气:“我想,也不是所有雄虫都十恶不赦吧,你这样做,不是太走极端了吗。”   米拉却轻轻一笑:“真是可爱的阁下,连说出的话语也天真得可怜。雄虫是这个世界上最容易腐烂的东西,即便现在还没有变坏,日后也总是会坏掉的。既然如此,那还不如趁你们正新鲜的时候摘取果实,让芬芳永远留驻。”   他轻轻抚摸易水恒的脸,手指从他的脸颊滑到下巴,再慢慢滑到他的喉咙,像一条细长的蛇在皮肤上慢慢游走,声音也逐渐变得冰凉:“而且,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应该已经绑定了一个雌虫吧。”   “可爱的阁下,这意味着——你已经开始腐烂了。” 第44章   伊洛恩实在搞不懂变态的脑回路。   他看着眼前这个偏执的疯子, 只觉得十分心累,问:“绑定雌虫不是为了帮他们度过衰亡期吗,这跟腐不腐烂有什么关系?”   米拉却忽然低笑出声,不答反问:“阁下, 把一个强大的战士变成摇尾乞怜的宠物, 把他的命运拿捏在手心的感觉, 一定很过瘾吧?”   接着, 他又露出了那种优美的笑容, 笑意却不达眼底,柔声低语道:“明明是身强体健的雌虫, 却从此不得不套上项圈, 被你扯住住铁链,指东不能向西……”   “明明是桀骜不驯的个性,在自己的领域里光芒万丈,却不得不在你面前低眉顺眼, 讨好你, 和你数之不尽的雌侍们争风吃醋……你是不是特别有成就感呢?”   伊洛恩冤枉极了:“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米拉手指一顿,随即声音变得阴狠:“可是你已经这样做了。”   伊洛恩努力证明自己的清白:“真的没有。”   米拉发出一声大笑:“哈哈!你当然不需要亲自动手, 甚至连这个念头都不需要有, 这个社会帮你这样做了,现存的制度已经全部为你打理好了!”   “你的同类前仆后继的走上同样的路,你迟早也会如他们一样!”   “以雄虫为尊的制度,本身就是最大的笑话!雄虫就是这个社会的蠹虫, 是一群贪婪而愚昧的蛀虫!雌虫不需要你们,虫族社会不需要你们,这一个个药剂瓶子,才是你们最好的归宿!”   伊洛恩看着他愤怒到狰狞的脸庞, 从他歇斯底里的疯狂之下,似乎看到了一颗遍体鳞伤的心,那伤口常年遮蔽在华丽的假面之下,如今被撕裂开来,鲜血淋漓。   米拉暴怒的咆哮声回荡在手术室内,但又仿佛是一场撕心裂肺的恸哭,哭着他心中浓烈的、铺天盖地的悲伤和绝望。   是因为他之前遭遇过这样的对待吗?   伊洛恩忽然心生怜悯,说:“好吧,如果你觉得这样做会好点的话,那就做吧。”   “我会抽干你的血液,把你大卸八块!”   “是的,我知道了。”伊洛恩轻声说,“没关系。”   米拉狰狞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凝滞。   伊洛恩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根据你的理论,被绑定的雌虫应该是无辜的,没错吧?等你把药剂做好之后,也会交还给我的雌君,让他从此自由的,对吗?”   他见米拉一言不发,仿佛凝固了一般,只能又道:“只要你这样做了,那就没关系的。”   米拉脸上的笑意完全消失了。   他慢慢咀嚼着这句话:“……没关系?”   ——什么叫作没、关、系?   他难道是在做什么错事吗?!   雄虫的破口大骂和恐惧求饶都只会证明米拉的理论正确无误,可是这一次,他却被原谅了。   这一瞬间,米拉从一个替天行道的英雄,沦为了一个穷凶极恶的暴徒。   米拉的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脸上的表情像是裂开的瓷器面具,精心设计的优雅体面碎成两半,深藏其中的可怖灵魂瞬间暴露无遗。   他猛地攥紧伊洛恩的衣领,将他提起,手术器械叮叮当当地扫落一地。混乱的金属碰撞声中,他死死掐住了伊洛恩修长的脖颈,凶相毕露。   “你这家伙,”他的声音已经完全失去了从容,仿佛他扣住的不是伊洛恩,而是自己的喉咙,将自己掐得声嘶力竭,“你怎么敢对我说这种话?!”   他声音拔高:“自以为是地宽恕我,自身难保地同情我,呵!你以为这样装模作样,我就会放过你吗!”   他咆哮到近乎破音:“你明白什么?你懂什么?你从来就没有经历过那种痛苦!你根本就不明白!”   伊洛恩被他勒得皱起眉头,虚弱地咳了两声,却依然平静地注视着他。那双眼睛是如此平和,几乎像是一面纤尘不染的镜子,照出米拉此刻扭曲的面容。   米拉的咆哮声戛然而止。   不对。   这个眼神不对。   这个时候,雄虫的眼神明明应该是恐惧的、悔恨的、慌乱的、憎恶的……   而不是这样,平静而深邃,仿佛是月光皎洁的长夜,观照并收容一切苦难,温柔又满含悲悯。   好像他面对的不是一个正处于暴怒之中、并且随时可能会夺走他生命的星盗首领,而是一个走投无路的、正在受伤哭泣的孩子。   米拉呼吸一窒,浑身的血液都几乎凝固了。   这怎么可能?   一个即将被做成药剂的雄虫,竟然在怜悯他?   伊洛恩说:“我完全明白。”   手术室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陷入一片死寂。   米拉钳制的手突然松开,伊洛恩像只断线的木偶,重重地跌回手术台,后脑撞在金属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咳。”他捂着脑袋呛咳一声,感觉喉间火辣辣的疼,后脑勺更是疼得要命,恐怕不用面前这个疯子动手,他都命不久矣。   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伊洛恩抬起头,隐约看到米拉站在逆光中,高大身形的阴影笼罩着自己。   “呵呵……”米拉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然后这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夸张,仿佛是遇见了特别幽默的事情,又好像只是在嘲讽,可是又不知道在嘲讽谁。   他双手捂着额头,断断续续地笑了好一会儿,然后才低下头来,指缝中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三言两语的宽容,实在太廉价了……阁下,你以为动动嘴皮,能真的救得了谁?”   “我没有想要救谁。”伊洛恩扶着床沿,声音有气无力,“那种事情,我做不到。”   米拉的眼神重新变得冰冷:“你也只不过是个虚张声势的废物,我真不应该和你浪费时间。”   他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手术刀,神色变得怨毒而阴鸷:“你弄脏了我的好心情,光是把你提炼成药剂,已经不足以平息我的怒火。我改变主意了。”   他转着刀片,一步步向伊洛恩逼近,喃喃道:“我要一刀一刀,慢慢地剖开你的胸膛,打开你的心脏,看看你这颗华而不实的心里面,到底装着些什么奇怪的东西。”   伊洛恩:“……”那种事情不要啊。   他见米拉似乎是要来真格的,顿时头皮发麻,一翻身就要从手术台上跳下去,结果后颈衣领猛地一紧,整个身体被一股蛮力凌空拽回,后背重重砸在手术台上,震得五脏六腑都跟着发颤。   伊洛恩:“咳咳咳!”   肺里的空气被这一摔挤了个干净,他弓着身子呛咳,眼角又被逼出几滴生理性的泪。还没等他缓过劲来,两只手腕就被铁钳般的手掌扣住,不容反抗地压过头顶。   然后面前一暗,米拉俯身压近,那张覆满伤疤的脸完全占据了伊洛恩的视野。墨绿色的眼睛里目光疯狂,原本束好的金发微微散乱,那些细碎的发丝在灯光下泛着冷芒,如同无数把居高临下的利剑。   米拉用另一只手覆上他的胸口,冰凉的五指微微收拢,感受着那鲜活的心脏在掌心下跳动,像只被囚禁的小鸟拼命撞击着牢笼。   他笑着说:“跑什么,看看你的心脏多么兴奋,它正迫不及待想要得到解脱呢。”   他慢条斯理地为伊洛恩挑开衬衫纽扣,扯开衣襟。当那张苍白的胸膛完全暴露在空气中时,米拉用指尖在上面轻轻画了一个圈,温柔地呢喃道:“真可爱啊。”   伊洛恩寒毛直竖。   说真的,哪怕把他做成药剂都可以,至少留给诗因还有用,但是活体解剖这种地狱级的纯变态行为……还是饶了他吧!   伊洛恩难得被折腾出了一点求生欲,他干笑道:“那个,我看你似乎很有品味的样子,动手前应该有点仪式感吧?”   见米拉动作顿住,伊洛恩眼睛四处张望,紧急瞎编:“比如说,我们要不要放点背景音乐?……呃,你喜欢钢琴曲吗?还是更喜欢电音摇滚?或者合唱?”   “你是在教我怎么享用你吗?可爱的阁下。”米拉被他逗笑了,目光却十分冰凉,“可是,你讲的那些,我全部都不感兴趣,因为你马上就会发出更加好听的声音了。”   伊洛恩喉结颤了下,干巴巴道:“我吗?可是我唱歌跑调,五音不全,真要我唱歌,可能对你的耳朵是种折磨……”   米拉摇了摇头,他感叹道:“何必用那些庸俗的技巧呢?被鲜血浇透的自然高音,是不论什么技巧都无可比拟的美妙天籁,每一个音符都独一无二,还会随着我的动作而改变腔调,这才是我最喜欢的音乐。”   伊洛恩:“……”听起来更变态了啊,救命。   米拉贴近他的面庞,语调轻柔得可怕:“可爱的阁下,为我歌唱吧。”   手术刀反射的银光照在伊洛恩苍白的面容上,然后在半空划出一道冷冽的弧光,直直落向他的心口。   伊洛恩咬紧牙关,闭上了眼睛。   “当!”   金属碰撞的锐响在手术室内炸开,震得他大脑嗡鸣。   预料之中的疼痛反而没有传来,伊洛恩小心翼翼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模糊的视野中,那柄手术刀正赫然悬在他心口上方,闪着寒光的刀尖距离皮肤仅仅只有毫厘之差,却僵在半空,无法再向下前进分毫。   而拦住这致命一击的,是一只从斜侧方伸来的手。   那只手五指张开,如铁钳般死死扣住刀刃,用力到骨节青筋暴起。那把锋利到能将雄虫的皮肉整个切开的银色刀面,却连那只手的表皮都刺不穿,几乎像是卡在了一块花岗岩上,无法撼动半点皮毛。   冷漠而沙哑的少年嗓音从另一边传来:“我不是说过,不要动我的老师吗。” 第45章   米拉眯起眼睛, 不但没有半点心虚,反而还露出不悦的表情,把手术刀用力往下压,警告道:“鲁瓦, 我说过, 他是个很大的安全隐患, 需要做全身检查。”   鲁瓦的手臂肌肉鼓起, 他抵住了刀尖向下的势头, 甚至还硬生生往上拔了几厘米,反驳道:“这不是全身检查。”   米拉冷笑着加大力道:“外面检查完了, 就应该把里面也检查一遍。”   鲁瓦不为所动, 和他死死僵持,言简意赅道:“不应该。”   听着他们俩之间的对话,伊洛恩不自觉地微微松了口气。   果然,鲁瓦从空间站里把他带走, 本意并不是想要伤害他。   这个孩子虽然懵懂单纯, 但是心地不坏。他没有看走眼。   “鲁瓦。”伊洛恩轻声唤道。   鲁瓦立即应答:“嗯!”   即使躺在刀锋之下,伊洛恩的语气依然平静得不可思议:“你承诺过, 会带我去安全的地方。所以我在这里, 这里就是安全的,对吗?”   “是的。”鲁瓦有些高兴他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一双灰眸凶狠而锋利,像锁定猎物的狼狗般死死盯着米拉, “谁要欺负你,我就打谁。”   米拉忍无可忍,发出一声怒吼:“鲁瓦!你这条养不熟的野狗,你到底是站在哪边的!”   鲁瓦皱起眉头, 露出费解的神色,他认真思索了几秒,然后谨慎地回答:“我站在这边,你站在那边。”   米拉:“……”   伊洛恩忍着笑夸道:“方位副词用的很对。”   米拉差点被他俩气炸了肺:“你给我闭嘴!”   鲁瓦有点苦恼地对伊洛恩抱怨道:“首领就是这样,他总是在发脾气。”   伊洛恩憋着笑,他配合地点头道:“听起来不太健康。”   米拉:“……”   米拉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眯起眼睛,如同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俯视着伊洛恩的目光里充满了威胁:“阁下,你该不会天真地以为……只要鲁瓦来了,就万事大吉了吧?”   “我相信鲁瓦。”伊洛恩平静地回答。   他与米拉阴冷的目光对视,眼神温和,却寸步不让。   鲁瓦立即更加用力地握住刀锋,坚定表态:“我不会让你伤害老师的。”   米拉冷笑:“是吗?我的小天才,那你就来试试吧。”   锵!   米拉骤然收刀,鲁瓦猝不及防,原本抗衡的力道瞬间落空,惯性让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前倾。   就在他重心失衡的刹那,米拉松开了钳制伊洛恩的手,转而一把扣住鲁瓦的肩膀,骨节分明的五指骤然收紧,硬生生将鲁瓦整个身体凌空抡起!   砰!   鲁瓦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半圆弧线,紧接着被重重地掼向地面。强化玻璃在撞击下瞬间龟裂,瞬间崩裂出蛛网状的裂纹。   可鲁瓦仿佛没有痛觉。几乎在落地的同时,他的腰腹肌肉骤然发力,一个翻滚弹射起身,又是一拳直接打向米拉的心口,速度快到几乎带起破空之声。   然而米拉却比他反应更快。长长的金色发辫在空中一甩,米拉侧身避过拳风的同时,骤然飞起一脚,高跟长靴精准踹中了鲁瓦的小腹。   这一脚毫无保留,鲁瓦被他踹得直接倒飞出去,身体狠狠砸进了墙里。   “鲁瓦!”伊洛恩一惊。   身上的束缚已经解除,他刚要撑起身体,腰间却骤然一紧。   一条足有他大腿粗细的墨绿色蟒蛇,不知何时已缠绕上他的腰腹。   冰冷的鳞片在衣料上缓缓摩擦,传来令人战栗的寒意,三角形的蛇头探到他面前,金色的竖瞳与他对视,蛇信几乎要舔到他的鼻尖。   伊洛恩僵在原地:“……”   他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尴尬地和这只大蛇寒暄:“呃,你好?你也是精神体吗?和你主人长的真像。”   蟒蛇盯着他,粗壮的蛇身在他身上越缠越紧。   伊洛恩顿时呼吸困难,他艰难地抬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好,好,我不动。”   他的声音因压迫而变得断断续续:“麻烦你……冷静一点。”   四周烟尘弥漫,米拉闲庭信步地向前迈了两步,靴底碾过满地玻璃碎屑,发出细微的咔嚓声响。   而就在此时,本来应该被他摔进墙里的鲁瓦,却鬼魅般从他身后的阴影中闪现!   拳头裹挟着劲风直袭米拉后脑,却在距离极近的地方戛然而止。   “太慢了。”   米拉头也不回地反手一抓,准确无比地扣住鲁瓦的咽喉。少年的身躯被他轻易提起,像拎着一只不听话的幼兽,狠狠掼向墙壁!   “砰!”   这一次的撞击比先前更狠。米拉完全没有手下留情,他五指收紧,死死掐住鲁瓦的喉咙,看着他脸色由红转青,双腿在空中徒劳地踢蹬。   米拉俯身朝他靠近,盯着他逐渐窒息的脸,抵住他冷汗涔涔的额头,声音温柔得毛骨悚然:“我的小天才,现在想清楚该听谁的话了吗?”   鲁瓦拼命挣扎,指甲深深陷入米拉的手背:“不,不许伤害老师……”   “嘘——”米拉用另一只手抚摸鲁瓦涨红的脸颊,“小天才,你弄错了,不是我要伤害你的老师,而是他想要毁灭我们的家啊。”   鲁瓦使劲抠着他的手:“才,不是……”   米拉却一脸怜悯,说:“你怎么还不明白呢?从来就没有什么老师,他是骗你的啊。哪个无辜的雄虫会带着精神力潜伏进来呢?如果我不杀他,大家都会被他害死的。”   伊洛恩:“我不是——”   蟒蛇猛然绞紧,身体的剧痛让他瞬间失声。   米拉的声音越发轻柔:“鲁瓦,你承诺要带他去安全的地方,可是,如果他本身就是危险的呢?”   鲁瓦挣扎的幅度逐渐减弱,灰眸中开始浮现出迷茫的雾气。   米拉继续逼问:“你想要给我们带来危险吗?为了保护一个骗子,你要害死所有信任你的同伴?让我们辛苦经营的家庭毁于一旦?”   鲁瓦的瞳孔开始涣散,大脑因缺氧而无法运转,额头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嘴唇颤抖道:“不……不是……”   他显然陷入了深深的混乱和矛盾,灰蒙蒙的眼底像是被搅浑的潭水,米拉的温柔低语像是毒液,缓慢渗入他简单的思维之中,将单线运转的几条底层逻辑搅成了毛线团,并且一个个打上死结。   手术室中响起细微的咯吱声,那是伊洛恩的肋骨即将不堪重负的呻/吟。   米拉的嘴角依然挂着那优雅又悲悯的笑容,他松开了手,鲁瓦的身体顺着墙壁缓缓滑落,像一只被抽空了灵魂的蝉壳。   “我所做的一切——”米拉半蹲下来,拍了拍他惨白的脸,笑着说,“都是为了保护你啊,我亲爱的小鲁瓦。”   鲁瓦缩在墙角,没有躲开米拉的碰触。他抱着胀痛的脑袋,目光穿过凌乱的刘海,落在被巨蟒缠绕的伊洛恩身上。   他要让伊洛恩安全,可伊洛恩本身就是危险,怎么办,怎么办?   好混乱,好混乱,想不明白,好痛苦。   痛苦与迷茫在灰色的眼瞳中交织,鲁瓦死死咬住牙,嘴唇开合,却只是发出了无意义的“嗬嗬”声。   巨蛇缠绕之下,伊洛恩也被绞得胸腔生疼,他艰难地吸进半口气,忽然出声道:“鲁瓦,如果他让你感到痛苦——”   ——那你就不要听他的话。   记忆中的那段话,像是一道闪电,骤然劈开了鲁瓦混沌的思绪。   所有混乱的,自相矛盾的博弈瞬间画上终止符。鲁瓦的眸子骤然一空,所有挣扎的思绪如潮水般退去,这片灰色的沙滩再次恢复了以往的干净澄澈。   “我不管。”鲁瓦撑着膝盖站起身,直勾勾地盯着挡在他面前的米拉,“他对我好,我就对他好。”   明——亮。   这是他学会拼写的第一个词,是伊洛恩教给他的词。   伊洛恩对他解释说,这是形容被光照到的样子,比如,房间很明亮,湖水很明亮,眼睛很明亮。   他当时看着那双黑色的眼睛,心里想着,原来这就是“明亮”。   伊洛恩,很明亮。   他第一次知道明亮的概念,他从来没见过这样明亮的东西,他要留住他。   鲁瓦的身影骤然消失,米拉眼前一花,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腹部已经挨了重重一拳——   砰!   这一拳挨得结结实实,力道大得甚至让他踉跄后退两步,米拉始料未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你……”   眼前的鲁瓦再次消失,拳头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米拉深吸了一口气,躲过几轮密不透风的攻击,然后额角青筋暴起,他勃然大怒!   “鲁瓦!”他发出愤怒的质问,“你怎么不听话?!”   鲁瓦一声不吭,拳头仍不停歇,米拉站在无数角度刁钻的攻击中,伸出手去,精准无比地一把扣住鲁瓦的脑袋,然后将他的脸狠狠砸向地面!   梆!梆!梆!   三次沉闷的撞击,本就支离破碎的玻璃地板深深凹陷下去,米拉怒吼道:“鲁瓦!你脑子进水了吗?我都说了他是骗你的!”   鲜血从鲁瓦的额角缓缓流下,然而他的眼神却依然清明,在尘土飞扬间嘶哑着吼道:“他不是!”   米拉摁住他的手终于开始微微发抖。他猛地转头看向伊洛恩,一向阴冷从容的绿眸此时惊疑不定:“你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蟒蛇稍微松了一点力道,伊洛恩瘫在手术台上,意识已经开始迷离,他呢喃道:“我只是希望他学会保护自己。”   米拉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笑,鄙夷道:“真是虚伪。”   蟒蛇猛然再次绞紧,这一次,冰凉的蛇腹压住了伊洛恩的口鼻。米拉冷冷道:“既然你的舌头只会吐出这些无用的话,那不如永远闭嘴。”   “等那个搬弄是非的家伙死了。”米拉掐住鲁瓦的后颈,冷酷道,“你自然就会清醒过来了。”   鲁瓦拼命挣扎,十指深深抠进地板,指节用力到泛白。可他才刚刚勉强撑起身体,背后就又被重重踩了一脚。   “咳!”   他落回地面,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耐心点,小鲁瓦。”米拉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掏出怀表,“只需要再过三分钟,那个把你骗的团团转的家伙就再也不会乱说话了。”   鲁瓦浑身颤抖,他艰难从破碎的地板中拔出自己伤痕累累的脸,艰难地喘着粗气。   “如果你杀了我的老师,”他抬起那双灰色的眼珠,盯着米拉,一字一顿地说,“那我就算花一辈子,也一定会把你砍成两半。”   米拉心中一凛。   他忽然意识到,这孩子是认真的。   鲁瓦对语言文字的掌握超乎寻常地迟钝,他要么不说话,要么说的就是真心话。   蟒蛇慢慢松开了身体,任由伊洛恩软绵绵地滑落下来。   米拉刚刚抬起靴子,鲁瓦便立即从地上爬起来。但是这一次,他没有再尝试攻击米拉,而是直接扑到手术台上,用力扯开巨蟒,鼻翼翕动,查探伊洛恩口鼻间微弱的呼吸。   “伊洛恩,伊洛恩。”鲁瓦喊着他的名字,却不见他醒来。   他看见雄虫颈侧青紫的瘀痕,清澈见底的灰色眼睛忽然模糊了,大颗大颗的泪珠落下来,砸在那些斑驳伤痕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伊洛恩。”   他哽咽着,趴在伊洛恩的胸口,紧紧蜷缩成一团。没有嚎啕,没有抽泣,只有无声的泪水不断滑落,渐渐浸湿对方的衣襟。   蟒蛇无声无息地滑进阴影之中,隐匿了踪迹。   米拉看着鲁瓦悲伤的表情,一时间眼神晦暗不明,低声道:“雄虫果然是,最大的祸害。”   与此同时,星盗母舰驾驶室。   雷达发出滴滴滴的警报声,危险的红光闪烁不停。一个星盗连忙过来检查,发现雷达图上竟然扫出了一个不明物体,而且正在飞速朝他们靠近。   他连忙叫道:“大哥,大哥,你看这是什么?要不要通知首领?”   叼着烟斗的刀疤脸星盗正在后面打牌,听到他的叫唤,只能不耐烦的过来看了一眼。   监控屏幕中央,赫然出现了一台通体银白的机甲,推进器喷出的刺目光焰划破漆黑的宇宙,如同一柄出鞘利刃,气势汹汹地直扑他们而来。   刀疤脸咧嘴笑了,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呵,这不是军方的走狗吗?就派这么个小不点来送死?”   他恶狠狠地瞪向那个大喊大叫的星盗,突然“呸”地一口浓痰吐了过去:“就他虫的这点破事也配惊动首领?就这么个玩意都解决不了,还留着你的脑袋做什么用?拿下来当球踢算了!”   那星盗被他喷得满脸唾沫,却缩着脖子不敢吭声。周围看热闹的匪徒们顿时爆发出一阵怪叫,有的甚至吹起了下流的口哨。   “都给老子动起来!”刀疤脸一挥手,用破锣嗓子豪迈地命令道,“准备放炮!叫这帮军方的乖宝宝们,见识见识我们星盗的厉害!”   “得令!”   伴随着金属摩擦的轰鸣,巨大的星舰撑开外壳,如同巨兽展开鳞甲,数百个炮口同时翻转,猩红的充能光芒在无数黑洞洞的炮口中汇集,齐齐对准了白色机甲冲来的方向。   能量汇聚的嗡鸣越来越尖锐,红光缓缓旋转,逐渐凝为炽热的一点,越转越快,蓄势待发。   星盗们拍下按钮:“——开火!”   砰砰砰!   刹那间,整个宇宙仿佛被撕裂。成百上千台涡轮粒子炮轰然启动,吐出耀眼的火舌,密集的粒子束交织成一张天罗地网,交叉盘旋,朝着那孤零零的银色机甲倾泻而下!   “啊啊啊主人,他们发现我们啦!”头盔显示屏上,三维弹道预测线正在疯狂闪烁,附带着小美咿咿呀呀的尖叫,“好多的炮弹!好可怕,小美可不想被炸成一朵烟花!”   诗因盯着朝自己袭来的炮火,护目镜后的金眸冷静如冰,一言不发。   金色流光划过机甲面罩,机甲身后的推进器爆发出刺目白焰。在漫天炮火中,银色机甲不仅没有躲避,反而迎着铺天盖地的粒子束,骤然将速度推至极限,狂飙突进!   “哇啊啊啊——”小美的惨叫拖出长长的尾音。   小小的机甲与铺天盖地的粒子束即将正面相撞,刀疤脸看着自投罗网的机甲,顿时用力拍着控制台,笑得前仰后合:“这蠢货该不会把倒挡当加速了吧?哈!兄弟们!今天咱们有烟花看了!”   话音未落,被他拿来嘲笑的银白色机甲却忽然化作一道流光。   那本该笨重如山的金属巨兽,此刻却轻盈得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在密集的激光炮火中翩然穿行。它飘飘然游走在粒子束间微不可察的缝隙中,每一次闪转腾挪都精准得举重若轻,竟是以毫厘之差穿透了天罗地网般的火力封锁,速度不减反增,朝着星舰直扑而来!   刀疤脸嘴角的狞笑还凝固在脸上,几个星盗已经瞪大眼睛,慌慌张张地拍打着控制台:“大、大哥!他冲过来了!”   “放你屎壳郎的屁!”刀疤脸从震惊中回神,一巴掌扇在最近的手下脑袋上,破口大骂,“他只不过是走了虫屎运!现在,所有武器给我齐射!把他轰成渣!”   星舰腹舱轰然洞开,两枚追踪导弹率先发射,紧接着上百枚质子鱼雷倾巢而出,拖曳着长长的幽蓝尾焰,前仆后继,纷纷朝银色机甲的方向围剿而去。   而那银色的蝴蝶只是轻轻一个侧身,就轻松躲开了炮弹的漫天扫射。   鱼雷群擦着机甲外壳呼啸而过,最近的一枚几乎要灼伤它表面的涂装。就在这电光火石间,机甲那条细长的尾巴有力的一卷,竟然毫不费力地裹住了这枚擦身而过的鱼雷,将它牢牢缠住。   推进器爆发出刺目的白金色光焰,喷张轰鸣,机甲借着惯性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他带着这颗火花四射的鱼雷全力冲刺,直接冲进了星舰的防护网内,尾尖借力打力,一甩一拍,几乎像是在抛链球一样,将这枚鱼雷原原本本的送了回来!   刀疤脸瞠目结舌,眼睁睁看着自己亲手发射出去的这枚武器,在显示屏中越来越大,越来越近,直至逼到他眼前。   其裹挟而来的尖锐风声,几乎已经盖过了手下们鬼哭狼嚎的惊叫,以及越来越刺耳的警报声。   他向前伸出手,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了一把灼热的空气。   防爆玻璃如雪花般粉碎,火光冲天而起。   ——轰隆!!!   星舰的头部炸开一团绚烂的火花,灯火通明的舰身闪了闪,随即陷入一片黑暗。 第46章   巨大的星舰内部震颤不止, 手术室的灯光在刺耳的警报声中骤然熄灭。   米拉和鲁瓦同时抬起头,然后在一片狼藉的暗室中面面相觑。   “首领!不好了!”终端里传来星盗们惊慌失措的喊叫声,背景音里夹杂着爆炸的轰鸣,“有机甲打过来了!他炸了我们的驾驶舱, 好像是军方的走狗!”   米拉眯起眼睛, 声音依然冷静自若, 说:“知道了。立即启动应急方案, 收拾重要物资, 准备撤退。”   手下立即答应道:“好的首领!”   通讯戛然而止。米拉转过头,他瞪着鲁瓦, 声音里夹着阴阳怪气的嘲讽:“把军方引来了, 现在你高兴了?”   鲁瓦呆滞地眨了眨眼,睫毛上还挂着几颗泪珠,也不知道听懂他的话没有。   米拉没好气地问:“不是让你把星舰里里外外都检查一遍吗?怎么还会有精神力残余没清理干净?”   鲁瓦愣愣地说:“没找到。”   米拉冷笑一声:“哦?既然没有精神力渗透,那军部的那些疯狗是怎么精准找到我们的?”   其实米拉心里也有点疑惑, 他明明已经及时地把那根入侵进来的精神力猫毛给清理了。而且, 以鲁瓦对安全近乎病态的执念,按理说不可能遗漏任何蛛丝马迹才对。   既没有精神力标记, 又没有其他的定位信号, 那这个打过来的军部走狗,究竟是如何获得他们坐标的?   剧烈的爆炸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整艘星舰再次剧烈摇晃,天花板的碎屑簌簌落下。   既然都已经被打到家门口了,现在纠结这个也没有意义, 米拉一把将鲁瓦从手术台上拽下来,吼道:“发什么愣?还不快滚出去迎战!把你招来的麻烦解决了再回来哭!”   这一拽力道极大,直接扯开了鲁瓦的衣领。只见一根雪白的猫毛从鲁瓦的衣服内侧悄悄探出头来,在爆炸的震波中轻轻颤动了两下, 然后慢悠悠地飘落。   那纤尘不染的柔软颜色在应急灯的红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像一片不合时宜的雪花。   米拉和鲁瓦同时低头,沉默地注视着这根猫毛在黑暗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缓缓降落,最终轻飘飘地落在地板上。   米拉:“……”   很好,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真棒。”他松开鲁瓦的衣领,手指重重拍打着少年脏污的脸颊,发出清脆的啪啪声,冷笑道,“我们的安全小天才,把整个星舰全扫荡了一遍,却忘记了检查自己这件破衣服!”   鲁瓦用死鱼眼看着他,被他掐到变形的嘴唇缓慢地蠕动:“你也没找到。”   米拉:“……”   有这样的部下真是他的福气。   米拉抬起长靴,一脚下去,将地上那根猫毛碾成晶莹的碎末。   “自己的烂摊子自己收拾。”他擒住鲁瓦的后颈,不顾少年的挣扎,径直把他拖到门口,冷冰冰地说,“现在,出去把你招来的麻烦解决掉,别指望我会帮你!”   “不要!”鲁瓦十指死死抠住门框,他盯着手术台上昏迷的伊洛恩,灰眸中雾气翻涌,“老师……不能……”   米拉见他这幅赖着不肯走的样子,突然轻笑一声。   他转身按下墙面的暗格,护罩自动滑开,露出里面猩红色的应急拉杆。他伸出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握住了拉杆顶端的宝石装饰,然后用力往下一按。   “咔、咔、咔——”   手术室内发出机械运转的声音,一瞬间地动山摇,龟裂的玻璃地板向两侧打开,像是巨兽张开的一张血盆大口,缓缓将手术台连同昏迷的雄虫一起吞入黑暗。   鲁瓦的瞳孔瞬间缩成了一条细线,他几乎嘶吼着咆哮:“不要!不要把老师放进冷藏室!会死的!”   他发狂般挣扎起来,两手撕扯着米拉的衣摆,却被一记膝击狠狠顶在腹部。   “是啊,在冷藏室待太久会死掉的哦,怎么办呢小鲁瓦?”米拉的语气依然不紧不慢,他整理了一下被扯乱的上衣,轻飘飘地说,“如果外面的那个麻烦不能赶紧解决的话,就会有很可怕的后果哦。”   手术室的大门被彻底关上。鲁瓦趴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门缝合拢,喉咙里呜噜呜噜的,发出如同困兽般的呜咽。   米拉用鞋尖抬起了他的下巴,声音温柔得要命:“我的小天才,你什么时候能解决那个麻烦,就什么时候能回来见你的老师。”   “如果不想让他死,”他俯视着趴在地上的鲁瓦,唇角带笑,眼神冷漠,“那就速战速决。”   鲁瓦盯着他的眼睛,摇摇晃晃地半撑起身体,朝米拉露出一个威胁性的龇牙。   “你是打不过我的。”米拉将发辫撩到身后,蹲下来,托腮朝他微笑,“所以最好还是乖乖听话。”   广播扬声器里传来一阵沙沙的电流杂音,诗因那具有独特质感的清冷嗓音响彻整个星舰:“把雄虫交出来。”   “否则,”广播里传出小型磁轨炮蓄能的嗡鸣声,“下一炮,我可就不会这么客气了。”   米拉优雅地挑起眉毛:“听见了吗?小鲁瓦,外面的大麻烦正在催促你呢。”   鲁瓦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最后望了一眼紧闭的手术室铁门,下定了决心一般,像离弦的箭般冲了出去。   米拉不急不忙地跟在鲁瓦身后。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角落的广播装置,手指轻轻点着下巴,若有所思。   刚才那个声音,听着好像有点耳熟。   他想起什么,忽然低笑起来:“真是个令人怀念的小朋友啊。”   金色的发辫随着他低笑的动作微微晃动,如同毒蛇行进时颤动摆尾。米拉从怀中取出一枚墨绿色的机甲钮,应急灯的微光照耀下,金属表面浮现出精美的蛇形纹路。   “叮——”   钮扣被高高抛起,在空中翻转时折射出冰冷的光芒。米拉优雅地抬手接住,指腹摩挲着纹路,哼起一首不知名的小调,尾音轻快。   多年不见,他还是好好招待一下吧。   与此同时,星舰甲板。   诗因手中的磁轨炮迸发出刺目的蓝光,一声轰然巨响,合金大门瞬间扭曲变形,在冲击波中爆裂开来,将几名躲在门后的星盗直接掀飞出去。   附近的星盗见势不妙,连忙端起脉冲步枪,叫嚣着朝他冲来,却见诗因左突右进,翩飞起落,转眼间就将这群乌合之众打包拎起,一脚踢进了外太空。   他留下最后一个星盗,掐住了对方的脖子,语气森寒地问:“说,你们抓来的雄虫在哪里?”   星盗瑟瑟发抖:“应该在……在老大的手术室……”   “手术室的位置?”   “在……在……”   还没等他说完,小美突然在显示屏里蹦出一串粉色预警弹窗,叫道:“主人!有个坏蛋正在瞄准我们的脚!啊啊啊快跑!”   诗因神色一凛,他松开手,猛地朝后跳去。   他原本站立的位置“嗤”地冒起青烟,甲板上留下一个碗口大的焦黑弹孔,边缘融化的金属泛着暗红色微光。   紧接着又是三发子弹从下层甲板射来。诗因左腕的菱形护盾瞬间展开,子弹撞击在护盾表面,溅起几圈涟漪状的波纹。   接着他眼睛一眯,右肩的磁轨炮同时完成蓄能,准心旋转锁定,对准偷袭者的方向,一炮轰了下去。   轰隆!   甲板被炸开直径三米的巨洞,然而下面却空无一物,只有断裂的管道徐徐冒出蒸汽。   小美嘘了一声:“主人,你打中了空气。”   诗因:“……”   突然,诗因后颈的寒毛竖起。   一道暗灰色的身影幽灵般闪现在诗因身后,穿着暗灰色机甲的鲁瓦匍匐身体,双手弹出合金利爪,猛地朝他的脖颈袭来。   诗因反手拔出身后的六架骨翼,金属骨架转瞬完成拼接,收缩为一把齐人高的重剑,抬手格挡。   当!短兵相接。   火星四溅中,鲁瓦被反作用力震得向后退了两步,而诗因只是膝盖微曲,身体扭转,不退反进,重剑被他用双手握住,瞬间如新月般横斩而出。   刀刃划过空气的尖啸声中,鲁瓦轻轻震动翅膀,身影再次如雾气一般消散,只在空中留下一道淡淡的残影。   几乎只是一眨眼,他就如幽灵一般再次在诗因身后出现,爪刃直直刺向后心。   小美立刻报警:“主人!小心背后!”   “什么阴沟老鼠的打法。”诗因冷哼一声。他转身架住鲁瓦的利爪,将对方狠狠推了出去。   然而就在下一秒,一条碧绿的长鞭突然袭来,毒蛇般缠住他的右脚踝。鞭身上瞬间弹出一圈倒刺,深深扎入装甲缝隙。   诗因立即反手下劈,同一时间,空中的鲁瓦再次改变方向,直直朝他的喉咙伸出了爪子。   突袭路线在显示器中变成了刺目的红色轨迹,泛着寒光的爪尖已经近在咫尺。   诗因肩上的磁轨炮再次开始旋转聚能,灼热的温度映照在鲁瓦冷灰色的瞳孔中。鲁瓦一瞬间分析出了炮弹发射与自己得手之间的时差,确认自己会在抓到对手咽喉之前被炮轰出去。   他毫不留恋,瞬间退后。   轰!   这一炮朝天发射,刺目的蓝光照亮了整个星舰甲板。   与此同时,长剑狠狠劈下,将缠住脚踝的长鞭砍成了两截。   失去束缚,诗因立刻后退,迅速地拉开距离,横刀胸前,摆出防御姿态。   米拉轻轻啧了一声,收回断裂的长鞭。而鲁瓦也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身边,灰蓝色的虫翅微微震颤。   一蓝一绿两台机甲站在对面,朝着诗因虎视眈眈,形成对峙的局势。   一打二,诗因立刻感觉到了压力。   “诗因,”米拉姿态闲适地倚靠在焦黑的金属残骸上,像一条慵懒的毒蛇,他微笑着寒暄,“好久不见,你最近过得还好吗?”   诗因的目光在他和鲁瓦之间来回扫视,并不搭腔。   头盔中,小美飞快为他生成了扫描数据,声音难得严肃:“主人,先打那个灰的,尽量先把他打出去,不然他们俩一起上,很难招架。绿眼睛的家伙我们五年前交过手,没有打赢。”   诗因冷静道:“我没忘。”   没有多余的废话,也不浪费时间,他抬手就是一炮。   磁轨炮的蓝光再度撕裂空气,鲁瓦瞬间消失不见,米拉也早已轻盈跃起,落在更高处的横梁上。爆炸的火光映亮他含笑的嘴角:“怎么这么激动?”   他笑眯眯地说:“看到你也这么想念我,我就放心了——毕竟这些年来,我心里最惦记的就是你了,诗因·海莱。”   下方的雌虫却根本没有理会他的意思。   狙击弹从侧面呼啸而来。诗因在千钧一发之际偏了偏头,子弹擦着面甲划过,溅起一串刺目的火花。   耳旁的细长炮口转瞬间射出一连串蓝色激光子弹,追逐着空中转瞬即逝的残影,却全部慢了一步,纷纷落空。   鲁瓦的身影在百米外的阴影中一闪而过。   “主人,目标移动速度极快!前进轨迹预测有三种可能性——”小美语速飞快。   然而诗因已经动了。   银色机甲在瞄准镜中失去了踪影。鲁瓦刚完成第二次狙击准备,头盔下的灰色瞳孔猛然收缩——   “不知好歹的东西。”他的耳畔响起诗因冰冷的声音,“就是你绑走了伊洛恩?”   鲁瓦转过头去,耳朵捕捉到关键词,饱含杀意的眼眸忽然微微一动。   重剑撕裂空气,交叉着斩向鲁瓦的身体。鲁瓦却一反常态,不躲不闪,他站在原地,看着面前那架银色机甲上流转的金色纹路,构造简单的大脑中迅速浮现出几个清晰的认知。   这个雌虫也认识伊洛恩。   他也是为了保护伊洛恩才来的。   他很强大,可以牵制住首领,让首领脱不开身。   重剑已经近在眼前,鲁瓦却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只有诗因能听见:“拖住他。”   诗因一怔。   就在这一刹那的迟疑中,鲁瓦的身影骤然模糊。   他精准地向后退出两步,刚好撤离了重剑的斩杀范围,然后抬起头,正面迎上了那台蓄势待发的磁轨炮。   蓄能完成的嗡鸣达到峰值,炮口猛然喷发出炽热的白色光柱,将四周的空气扭曲成层层涟漪。鲁瓦却纹丝不动,他双臂下垂,静静站在弹道中央,仿佛在迎接一场洗礼,任由那恐怖的能量洪流奔涌而至,将他淹没。   轰——   灰色的机甲被刺目的光柱推得倒飞出去,如同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撞碎舷窗,穿透层层舱壁,在星舰内部撞出一条冒着火花的隧道,最终消失在黑暗深处。   “命中目标!”小美诧异地喊道,“但是——这不对吧主人,他刚才为什么要站着挨打啊?而且连防御系统都没开?他他他,他是什么意思啊?”   站在高处的米拉同样瞳孔地震。   开什么玩笑,鲁瓦最擅长的就是速度和隐蔽,他怎么可能会躲不开那一炮?   放水都不是这么放的,鲁瓦这是在放海吧!   “鲁瓦!”米拉暴怒道,“你他虫的在梦游吗?!给我滚出来!”   没有回应。只有金属被灼烧过后的滋滋声在舰体内回荡。   翻腾的烟尘中,诗因缓缓抬头。   “情况有变。”他若有所思,“我们之前的判断可能出了点差错。”   小美问:“主人,他真的会帮我们救出阁下吗?”   诗音说:“不知道。”   小美在显示器中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诗因的目光穿过弥漫的烟雾,说:“但可以试试。”   银色机甲肩部的磁轨炮已经进入冷却时间。诗因将手里的重剑挽了个花,指向米拉的方向,声音冷冽而锋利:“喂,米拉是吧?现在该你了。”   在炮弹炸开的通道深处,一团雪白的影子轻盈落地。毛茸茸的小猫竖起尾巴,金色的猫瞳在黑暗中微微发亮。   它撒开腿,追寻着那台灰色机甲的踪迹,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星舰内部。 第47章   伊洛恩打了一个寒战, 猛地睁开了眼睛。   四周寒气森森,冷意无孔不入,几乎能钻入骨髓,房间里光线昏暗, 只在墙角处散落着星星点点的应急灯光。那些幽蓝色的光线不仅不能带来丝毫暖意, 反而让整个空间显得更加阴森可怖。   伊洛恩冷得牙齿打颤, 连忙把身下的床单掀起来, 胡乱裹在身上。但是这层布料过于轻薄, 在铺天盖地的寒气面前显得杯水车薪,聊胜于无。   “这是哪里?”伊洛恩哆嗦着喊道, “有人吗?”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不对,喊错了。   冻僵的大脑迟钝地运转着,伊洛恩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连忙改口:“有虫吗?”   四周依然静悄悄一片。   伊洛恩把自己蜷缩得更紧, 心想, 这个地方该不会是太平间吧?   在被蟒蛇缠紧的时候,他虽然几近昏迷, 但其实还残存着一点感知, 隐约记得这座星舰似乎是遭到了袭击,晃得十分厉害。   之后他就失去了意识。   这个地方非常危险,他的潜意识总是尖叫着让他赶紧清醒,因此即便陷入昏迷, 应该也没有过去太久。   伊洛恩缩着脖子,四处张望了一下,这里到处都是瓶瓶罐罐,里面装满了不透明的液体, 看起来似乎是个仓库。   他想起那些瓶子的用途,不由得又打了个寒战。要说这里是太平间,似乎也没有什么毛病。   脚下的地面又开始微微震颤,像是附近的某处发生了爆炸,瓶子们磕碰在一起,发出清脆而诡异的叮当声。   伊洛恩心想,会不会是诗因来救他了?   虽然这个念头有点自作多情的嫌疑,但不管怎样,外面似乎正打得热火朝天,那个变态应该暂时没空来对付他了,这是个好消息。   他必须活下去,然后想办法逃走。   地板摇晃得厉害,伊洛恩又浑身打颤,他裹着床单,摸索着寻找出口,走得踉踉跄跄。   然而这里光线太暗,伊洛恩跌跌撞撞,怎么也找不到门在哪里,他走着走着,反而感觉脑袋越来越昏沉,体内的热量正在飞速流失。   糟糕。   他跪倒在地,放慢呼吸,努力保存体力,哆嗦着问:“还有别的雄虫在这里吗?喂?”   哪怕是自说自话也行,他必须保持清醒,不能睡过去。一旦在这个地方睡着,恐怕就很难再醒过来了。   伊洛恩把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对抗着席卷而来的睡意。他艰难地转动脖子,观察周围的情况。   忽然,他的余光捕捉到某个某个瓶子后面的阴影,像是一句蜷缩起来的身体。他心里升起了一点希望,连忙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抖着声音问:“你好?你还活着吗?”   结果那个身体的前半部分空空如也,只剩下露出来的半截。   伊洛恩顿时浑身僵硬,慢慢退后:“抱、抱歉……打扰了。”   这时,黑暗中忽然传来了一声微弱的咳嗽声。   伊洛恩顿时精神一振,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快速走去。墙角处似乎有一个身体正蜷缩着,身上落了一层白霜。   伊洛恩竭力稳住发抖的手指,摸了摸对方手腕,确定还有脉搏,连忙抬起他的脸,用力拍打:“醒一醒!看着我,千万别睡!”   那似乎是一个年迈的雄虫,头发眉毛全是灰白一片,他被伊洛恩摇晃了几下,终于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浑浊的瞳孔里倒映着伊洛恩焦急的脸,却似乎完全没有对焦,喃喃:“终于要解脱了……”   “不,还没到时候。”伊洛恩见那个雄虫似乎又要闭上眼睛,连忙握着他的肩膀用力摇晃,“醒醒!想想你的雌君,你的朋友……总之,他们都还在等着你!”   “不要等我……”年迈的雄虫发出痛苦的呻/吟,“我已经坚持足够久了……”   伊洛恩生怕他直接在自己面前挂了,只能用力掐了掐他的人中,虽然不知道虫族的这个地方有没有同样的效果,但在此刻,任何能唤醒对方的方法都值得尝试。   “咳咳咳。”那个雄虫被他一通折腾,总算是恢复了一点意识,耷拉着眼皮看着他,疲惫道,“你是刚刚被星盗抓来的吗?”   “呃,可以这么说吧。”   “这么年轻,他们居然没活拆了你,真是少见。”老雄虫声音嘶哑。   伊洛恩想起刚才米拉那一波变态发言,还有鲁瓦和米拉对峙的场面,略微有些头疼。他只能跳过这个话题,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救援应该快到了。我们很快就可以出去的,再坚持一下。”   “不会得救的……”老雄虫垂下头,声音苍老而无力,“从来没有雄虫能活着离开星盗的领地……”   “或许这次军队找到了我们呢?”   “军队?来了又能怎么样。”老雄虫发出一声嘲讽的冷笑,丧气道,“他们又打不过星盗。”   伊洛恩:“……”是这样的吗?   寒冷的房间里陷入死寂,气氛一时有些凝重。   就在这时,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从头顶传来,地板再次开始剧烈震颤。纷乱的脚步声和怒吼穿透层层甲板,伊洛恩耳朵一动,敏锐地从中捕捉到了熟悉的声线。   “——把雄虫交出来!”   伊洛恩精神一振。那是诗因的声音!   “你听到了吗?那是我的雌君!”伊洛恩激动地摇晃老雄虫的胳膊,指着天花板,十分笃定地说,“他来救我们了!”   “雌君吗……”老雄虫终于抬起眼皮,暮气沉沉的声音染上了一丝诧异,“就他一个雌虫?他这是来送死吧……”   伊洛恩挠挠脸颊:“呃……可能也有军队在旁边协助?我也不太清楚具体情况……”   老雄虫喃喃:“他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他怎么敢来的?”   伊洛恩比划着给他解释:“我的雌君非常强大,他是S级,很厉害的,能把其他雌虫和异兽三两下就打趴下。”   老雄虫却一针见血道:“他一定很爱你吧。”   咚。   伊洛恩的心脏忽然漏跳一拍。   “这……这和爱不爱的,应该没关系吧。”他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干笑两声,声音闷在床单布料里,“毕竟我们结婚了,他有保护我的义务。”   老雄虫轻嗤一声:“义务?虫屎的义务。没有什么义务能让一个S级雌虫跑来这鬼地方送死,全世界就没几个S级,他好好活着不好吗。”   伊洛恩:“……这个,也没有那么严重吧?”   老雄虫咳得有气无力,缓慢地说:“星际海盗一向穷凶极恶,军方这些年的兵力折损,不是因为异兽,就是因为星盗。”   “他就算不管你,也不会受到任何惩罚。照样可以平平安安的活到下一次衰亡期降临,还会受到全社会的同情。而如果跑来救你,则会有随时牺牲的风险。”   老雄虫发出灵魂拷问:“如果不是因为爱你,他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难不成你救过他的命吗?”   伊洛恩:“……”   怎么说呢,好像还真的救过。   他张了张口,他想说诗因是S级雌虫,或许星盗在他面前不值一提,救他只是举手之劳;又想说军队本来就有围剿星盗的任务,诗因需要立功来复职,或许只是顺便为之……   但最后,他什么也没有说。   “或许是吧。”伊洛恩闭上眼睛,放任自己沉入这个梦幻一般的答案之中,轻轻道,“他应该也是爱着我的。”   就在此时,此刻,他什么也不想思考。他念着这句答案,就像是在心里点燃了一根火柴,只想用这个温暖的梦境,来抵抗这段寒冷又黑暗的时光。   老雄虫道:“别妄自菲薄了,在这种事情上,你还是自信一点比较好。如果没能及时回应那种珍贵的感情,你就只能花一辈子来后悔了。”   他又恹恹地垂下头:“当然了,等你出去之后再考虑这种事情也不迟。毕竟要是一直被关在这里,你应该来不及后悔就死了。”   伊洛恩:“……”   他心头的那点伤感和惆怅消失无踪,全都化作了无言以对。   这位老虫可真是会说话啊。   头顶忽然传来金属刮擦的刺耳声响,接着是咚咚几声巨响,伊洛恩猛地抬头,只见黑暗中几道寒光闪过,厚重的舱壁像纸片一样被撕开,赫然露出了一道方形的出口。   一个矫健的灰色身影从缺口中跃下,手里的钢爪泛着幽冷的蓝光。   他脚尖踮地,轻盈地蹲在手术台上,四处张望。随着一阵机械运转的嗡鸣,他全身的武装如潮水般退入颈间的机甲钮中,露出了毛茸茸的灰蓝色头发。   伊洛恩眼睛一亮。   太好了,是鲁瓦!鲁瓦来找他了!   这个冷气室的出口竟然在天花板上,难怪他刚才到处找不到。   “伊洛恩。”鲁瓦扬声喊道。   “我在这里!”伊洛恩撑住自己冻僵的双腿,吃力地起身。   这时,一只白花花的大毛团子忽然灵巧地钻了出来,它抢在鲁瓦的前面,像一颗小炮弹一样,直直撞进了伊洛恩的怀里。   “诗因!”伊洛恩惊喜交加。他张开双臂,紧紧抱着怀里的猫咪,把脸埋进它厚实的绒毛里,深深地吸了口气,“太好了,你来了……”   热乎乎的猫咪在他怀里咕噜咕噜,蹭来蹭去,尾巴紧紧缠住他的手腕,瞬间驱散了他身上的寒意。   鲁瓦看着这一幕,沉默地没有说话,他在伊洛恩面前站定,过了两秒才伸出自己伤痕累累的手臂,一言不发。   伊洛恩抬起头,见他抬头看着自己,还以为他也想要抱抱,于是便笑着把他一起揽进怀里:“鲁瓦,谢谢你来保护我。”   鲁瓦顿时浑身僵硬。   猫咪也不乐意了,用脚爪奋力踢蹬鲁瓦的脸,骂道:“喵喵喵!”   鲁瓦像根矮木桩一样,呆愣愣地杵在他怀里,被猫咪踢了几脚才清醒过来。   他两手一抬,直接把伊洛恩原地抱了起来,果断道:“我带你出去。”   失重感骤然袭来。伊洛恩只来得及抱紧怀里的猫咪,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冷藏室的入口转眼就从头顶到了脚下。   他连忙拉住鲁瓦的袖子:“等等!鲁瓦,下面还有一个雄虫。”   鲁瓦低头看了一眼,平淡地吐出观察结论:“他快要死了。”   “但是还没有。”伊洛恩劝说道,“他还活着,而且也许还能活下去,我们带他一起走吧。”   鲁瓦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似乎不太理解,但还是说:“好吧。”   其他雄虫的生死对他而言无关紧要,鲁瓦也一向漠不关心,但既然这是伊洛恩的要求,他就听话照办。   鲁瓦再次跳下冷藏室,单手把老雄虫拎起来,麻袋似的扛在肩上。伊洛恩趴在入口边缘,看见这一幕,不由得捏了把汗:“他年纪大了,鲁瓦……你稍微注意一点。”   老雄虫发出微弱的轻哼,在鲁瓦背上挣扎:“别管我,让我死了吧……”   鲁瓦停下脚步,抬头看着伊洛恩,头一歪,似乎是在征求意见。   “鲁瓦,带他上来。”伊洛恩并不动摇,他又对着老雄虫恳切地说,“再坚持一下吧,你刚刚不是也说过,好好活着不好吗?”   老雄虫嘟嘟囔囔:“我是说那些傻乎乎的雌虫……”   伊洛恩笑了:“可是你的生命也一样很重要啊。”   他的黑眸在暗室中泛着温柔的光芒,像是一双小小的月亮,伊洛恩认真地说:“外面应该还有朋友或亲属在等你吧?至少去见他们最后一面。跟我们一起走吧。”   老雄虫不说话了。   伊洛恩心里微微松了口气,总算是说服这位老虫了。如果对方完全没有求生意志的话,其实也挺难办的。   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鲁瓦的动作,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黑暗之中,有一只庞然大物正在朝他缓慢的蠕动。   它悄然无声地张开了一张血盆大口,下一秒,朝着伊洛恩的后脑勺猛扑而来!   电光火石之间,伊洛恩怀里的猫咪猛地炸毛,一跃而起,如闪电般窜了出去。   锋利的猫爪弹出,猫猫拳直击巨蟒七寸。   猫咪:“喵!”   蟒蛇:“嘶!”   一猫一蛇瞬间扭打在一处。   伊洛恩惊骇地回头:“诗因!”   鲁瓦跳出冷藏室,动作利落地将老雄虫安置在地上,抄起旁边的杂物架就朝蟒蛇砸去。   蟒蛇身体粗壮,看似笨重,动作却十分灵活,粗壮的尾巴凌空一甩,砰地将杂物架打得粉碎,各种医疗器械哗啦啦散落一地。   趁着这混乱的空档,鲁瓦一手扛起一个雄虫,转身,头也不回地冲出手术室。   蟒蛇暴怒:“嘶嘶嘶!”   它正想追上去,却被猫咪一个飞扑再次拦住。虎视眈眈的小猫趁其不备,眨眼间连击两拳,在巨蛇的吻部留下几道血痕,喝道:“喵嗷!”   想偷袭伊洛恩,没门!先过猫猫这关再说!   蟒蛇吃痛,眼中凶光更盛,身体翻卷,和猫咪缠斗在一起。 第48章   混乱的手术室转眼被抛到身后, 伊洛恩趴在鲁瓦瘦削的肩膀上,随着少年奔跑的节奏上下颠簸,他胆战心惊地问:“我们要去哪?”   结果鲁瓦脚步丝毫不停,只是机械地重复道:“去哪?”   伊洛恩:?   身边的景色快速向后退去, 伊洛恩从鲁瓦肩头抬起脸, 正对上少年茫然转过来的灰色眼睛。   他们就这样一边高速移动, 一边大眼瞪小眼。   好一会儿, 伊洛恩才反应过来, 这是把选择权交给自己的意思吗?   他试探着问:“要不,你送我回空间站?”   鲁瓦干脆利落地答应道:“好的。”   他立即一个急刹, 伊洛恩差点被他甩出去。还没等他调整好姿势, 少年雌虫已经利落地调转方向,走廊景色再次变成模糊的色块,向他们身后飞掠而去。   伊洛恩:“……”   他简直被鲁瓦搞得啼笑皆非,问道:“既然这样, 你当时为什么非要带我过来呢?”   这孩子平白无故带着他折腾了一大圈, 搞得到处人仰马翻,兴师动众的, 也不知道是图什么。   鲁瓦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把伊洛恩往上托了托, 低声说:“我不知道首领会这么讨厌你。”   他仰起头,目光掠过伊洛恩脸颊边细小的伤痕,灰色的眸子很快浮起一层雾气,道:“你在这里不安全, 所以,我要把你送去你想去的地方。”   伊洛恩一时无言。   他的手轻轻拍了拍少年单薄的脊背,轻声说:“好,谢谢你。”   这条狭长的走廊连接着货舱, 外面是灯火通明的停泊港,那里正悬浮着许多大小不一的飞艇。   几个星盗正骂骂咧咧地往飞艇上搬运物资,其中一个抬头擦了把汗,突然瞪大眼睛:“鲁瓦,你怎么……”   话音未落,鲁瓦已经如一阵旋风般冲来。   他神色漠然,二话不说,飞起一脚,直接踹在最近那个星盗的胸口。   “砰”的一声闷响,那个倒霉蛋连虫带货物飞出去三米远,直到撞上舱壁,才慢慢滑落下来。   “卧槽你发什么神经?!”另一个星盗惊诧不已,然而还没等他摸到腰间的激光枪,就被鲁瓦一脚踢中下巴,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整个虫在空中转了半圈才栽倒在地,痛的哇哇直叫。   这整个过程不超过五秒,鲁瓦连呼吸都没乱,他扫清障碍物后,立即扛着两个雄虫钻入其中一艘穿梭艇,合上舱门,启动了引擎。   轰!   小小的穿梭艇瞬间冲出了星舰的停泊港,尾部推进器喷出一条长长的光焰,朝着外太空疾驰而去。   几个被踹飞的星盗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劫船逃跑,其中一个率先回过神来,发出一声惨叫:“我的钱包还在那艘飞艇上!”   “赶紧通知首领!”   他们手忙脚乱地掏出终端,摁下开关,撕心裂肺地大喊:“老大!不好了,鲁瓦他带着两个雄虫,抢船逃跑了!”   站在星舰另一端的星盗听见这一声呼喊,连忙道:“我看到那艘飞艇了!他们正在飞向小行星带!”   米拉阴冷的嗓音传入所有星盗的耳机中:“给我把那艘船轰成渣。”   几名星盗手忙脚乱地掏出武器,但神色又有点迟疑:“可是老大,鲁瓦还在里面……”   米拉说:“鲁瓦死不了,给我轰。”   停泊港顿时炮火齐鸣,紧紧追在那艘小小的穿梭艇之后。穿梭艇如同一只飞翔在暴雨中的雨燕,火力全开,灵巧地扭转机身,在千钧一发之际躲开所有攻击。   毫发无伤的飞艇冲出漫天火光,很快出现在甲板之上,米拉的护目镜中倒映出这个景象,他暗骂一声:“一群废物。”   激光手枪在绿色机甲的掌心转动,米拉瞄准穿梭艇的方向,正要扣下扳机,耳畔突然响起锐利的破空声,一把重剑已经毫不留情地向他劈了过来。   米拉轻盈后仰,重剑的剑刃擦着他的鼻尖划过。他顺势翻滚起身,然而诗因抬手又是一剑,凌厉的攻势如同暴风骤雨,连绵不绝地朝他袭来。   铛!两把激光手枪交叉架住重剑,米拉被那股强势的力量逼得后退半步。他看着诗因近在咫尺的冰冷神色,忽然眯起眼睛,露出了一个戏谑的笑容。   “诗因,”他抵住重剑劈砍的攻势,慢条斯理地说,“身为堂堂S级雌虫,却心甘情愿地做军方的走狗,为区区一个雄虫劳心费力,也未免太可笑了吧?”   诗因双手加力,剑锋在僵持中朝他逼近了一厘米,冷漠道:“总比某些阴沟老鼠要强。”   “呵。”米拉高高地挑起眉毛,他轻笑一声,“你太天真了,诗因。知道军方为什么这么看重你吗?”   他手腕一抖,激光手枪忽然变形延伸,化作两柄发光的短刃。米拉的音调骤然变得阴森而华丽,抑扬顿挫,像在朗诵一段血腥的诗歌:“诗因,像你这样的S级雌虫,表面上是被整个虫族无比向往、疯狂追捧的天才,而实际上,其实只是一件保质期无比短暂的玩具!”   锵!   米拉用力一推,短刃与巨剑错开,又在下一个瞬间再度相击数次,他笑着说:“又强大,又短命,只要衰亡期一到,就会失去所有光环,像一朵枯萎的玫瑰,从此腐烂在泥土里。”   “所谓S级的下场,就是在油尽灯枯的时候,被随便扔给哪个雄虫,给他当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等到进入衰亡期之后,谁还会认识你?那些战功,那些牺牲,谁还会记得?光芒属于S级,崇拜和敬仰也只属于S级,只要你跌落神坛,你的存在,你的价值,全都会被抹得一干二净,什么也不会留下!”   当!当!   米拉每说一句,就对着诗因挥出一刀,声音随着攻击节奏越来越激昂,每一击都比上一击的力道更大。诗因抬剑格挡,却被那恐怖的力道逼得不断后退,握剑的双手几乎被震到发麻。   诗因瞳孔地震:“难道说,你曾经——”   “啊,是啊。”米拉笑吟吟地说,“谁还没当过军部的明日之星呢?”   短兵相接,金属碰撞声中,米拉张狂地大笑出声:“每一颗划过天空的星星,都早已注定了堕落的结局——这就是我们的命运,难道不可笑吗?!”   诗因咬牙反击:“我和你是不一样的!”   然而就在他挥剑的瞬间,米拉手中的两把短刃却再次变幻重组,变成一条通体泛着绿光的长鞭,如毒蛇般死死缠绕剑刃。米拉脚步一错,避开了诗因的正面攻击,然后借力一拽!   诗因被拉得踉跄前扑,几乎差点撞上米拉的护目镜。透过泛着绿光的镜片,他看到了米拉瞳孔中扭曲的倒影。   “你如果依然对中央星的那帮家伙心存侥幸,企图靠着军部的赏赐重获荣光,仰赖着雄虫偶然的一点温柔生存,”米拉靠在他耳边,低声细语,“那么即便现在不一样,以后也会一样。”   “少来——”   米拉突然抬起膝盖,对诗因的腹部猛地一踹。机甲发出一声脆响,诗因闷哼一声,险些跪了下去。   小美立刻发出尖锐的报警声:“警告,美黛丝腹部护甲损毁度百分之三十!主人,这家伙的力量超出常规值太多了!你千万不要和他正面硬刚——”   然而警告还未播报完毕,下一秒,那条鞭子已经缠住了诗因的脖颈。   “你已经经历过这一切,还没有看清他们的嘴脸吗?雄虫也好,军部也罢,他们谁也不会在乎你,只会嫉妒你,打压你,不择手段地毁掉你。”米拉优雅地收拢长鞭,将他拖到面前,声音温柔而缱绻,“只有我理解你的感受,关心你的命运,只有我们才是真正的同类啊……诗因。”   诗因死死扯着脖颈上的鞭子,冷冷地抬头看着他:“别把我和你这种懦夫相提并论。”   米拉的笑意微微一僵:“你说什么?”   就在这个空档,诗因肩头的磁轨炮再次开始轰鸣,旋转的蓝光将彼此的面甲映得忽明忽暗。米拉瞳孔一缩,瞬间收回长鞭,脚尖点地,急速后撤。   轰!   刺目的光柱擦着米拉的肩甲掠过,在上面留下一道焦黑的痕迹。而诗因的身影紧随其后,他提起那把重剑,瞬间来到了米拉面前。   “你以为我就没有被放弃过吗?”诗因的眼眸亮的惊人,重剑仿佛裹挟着万钧雷霆,从天而降,“你以为我就没有过那种想要毁灭一切的念头吗?!”   重剑落在地上,将那片甲板击得粉碎,转眼又是一剑:“但是我现在不再那样想了,因为盲目扩大的仇恨根本毫无意义。我的复仇,只应当朝向真正的罪魁祸首。谁欺压我,背叛我,我就去报复他,让他身败名裂,这个世界辜负我,我就去改变这个世界!”   “而你呢?嘴上冠冕堂皇,结果只会躲在阴暗的角落,把无辜者拖下水,对着更弱者施暴!”   嗤啦一声,米拉侧头避开这致命一击,然而肩甲却无可避免地被剑锋扫过,倒飞出去。   他踉跄着站稳,诗因的下一剑却又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   “满嘴谎言,假仁假义。”   “欺软怕硬,贪生怕死。”   三剑连劈:“——你的所作所为,与你口中的那些渣滓别无二致!”   米拉气得面目扭曲:“诗因,你真是执迷不悟!”   “你才是鬼迷心窍!”   轰!   两件兵器再度撞击在一起,火光炸开,气流迸射而出,发出震耳欲聋的爆响!   巨大的星舰因这场剧烈的争斗而微微颤抖。炮火轰鸣,犹如两只丛林中的野兽在激烈撕咬,爆出的气浪向四面八方冲去,将星舰表面的外壳直接掀翻!   烟尘散去,两道残破的机甲身影分别站在甲板两端,遥遥相望。   米拉喘着粗气,左臂装甲已完全剥离,断裂处滋滋冒着电火花。他拄着双刃,扯出一个泛着血腥气的微笑:“诗因,我给过你机会了,你确定要继续和军部那些家伙狼狈为奸?”   诗因的面甲碎了一半,露出半边染血的苍白面容,他也不管小美在他耳边哀嚎,艰难用剑支撑着身体,盯着米拉冷冷道:“像你这样胡作非为,只会让一切都毁灭。”   米拉狞笑道:“毁灭一切难道不好吗?这糟糕烂透的世界,本来就应该下地狱啊!”   “滚回你自己的地狱去吧。”诗因眼眸冰冷,“这个世界上,还有我必须要守护的东西!”   他们再次同时发动进攻。   长鞭如蛇一般悄无声息的缠住了诗因的脖颈,骤然收紧的瞬间,米拉借力跃起,将诗因狠狠掼倒在地。   哐!金属甲板在撞击下凹陷变形。诗因还未来得及挣脱,米拉已经屈膝上前,死死压住了他的胸口。   米拉眯眼俯视着诗因挣扎的模样,嘴角扯出一抹森然的笑,他的手里悄然多了一把匕首,高高举过头顶,冲着要害重重的落下去——   当!   诗因一手用力扯着束缚住自己的鞭子,一手抬起努力格挡,然而作用杯水车薪,米拉的武器显然不是可以轻松应付的便宜货色。   挡住匕首的手臂护盾很快爆出丝丝裂纹,露出了金色的神经线,米拉狞笑着持续加压,看样子竟是想要把诗因的这条手臂生生剁下来!   小美急声播报:“主人!警告,美黛丝左臂损毁度……百分之二十五……百分之三十……”   米拉低声道:“诗因,你有了一点长进,但是还不够多。”   “只要你还无法跟雄虫划清界限,你就永远不可能变得真正强大。”   诗因满头大汗,艰难抵抗。   小美崩溃地大叫:“损毁度百分之四十……啊!那些星盗好像也要追上阁下他们了!救命啊,这下该怎么办!”   它的话音还没落下,远处突然爆开一团火光,那艘小小的穿梭艇艰难地在星盗的追击下左冲右突。枪林弹雨之中,穿梭艇被几枚激光炮击中,尾部立刻冒出浓浓黑烟。   米拉手中的短匕再次化作激光手枪,枪口对准了诗因的眉心。他轻叹一声道:   “怎么办呢,你们拼了命也要保护的那个雄虫,恐怕活不过今天了。”   一枚追踪导弹从星舰两翼释出,拖着长长的尾焰,直扑穿梭艇而去。   米拉看着诗因额角暴起的青筋,目光充满怜悯:“你说,他在临死前会不会怪你没保护好他呢?诗因。”   “混账!”诗因发出一声怒吼,然而米拉再次加重了压制力道,使他动弹不得。   米拉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挣扎的模样,手指温柔地扣动扳机:“看在我们曾经交过手的份上,就让我送你一程,到地狱里去和他再会吧。”   枪管温度急剧升高,开始灼烧诗因裸露的面部皮肤。蒸腾的热浪之后,米拉的笑容显得扭曲而又愉悦:“放心,我和军部那些家伙不一样,一定会给你风光大葬!”   与此同时,数个光年外,战舰指挥室内。   “怎么还没好,怎么还没好。”   宝格利背着手,在指挥室里走来走去,他把手里的坐标器捏得咯吱直响,急得眉毛都快要着火。   他盯着屏幕上不停闪烁的数值,狠狠抓了把自己火红的短发,崩溃大叫:“搞什么啊!怎么还没锁定!再等下去,诗因都要被那帮星盗打成灰了吧!”   通讯视频里的史密斯无语地看着他,说:“之前没发现你们俩关系这么好。”   “谁跟他关系好!”宝格利炸毛了。   史密斯道:“你这不是很关心他吗?”   宝格利立即反驳:“我关心的又不是他!”   部下汗流不止:“指挥官,坐标还在计算当中,请您稍安勿躁。”   突然,颤动不止的三维坐标忽然稳定在了一个固定的数值,停下不动了。   宝格利眼睛一亮。   “全体准备!”他立刻扑向控制台,将仍在发烫的坐标器插入接口,目光灼灼地盯住屏幕上瞬间成型的三维星图,“目标已锁定!”   “报告指挥官,空间跃迁程序已经准备完毕!”部下大声道。   宝格利重重地拍下按钮:“立即跃迁!” 第49章   漆黑的宇宙仿佛变成了舞台幕布, 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朝两侧拉开,荡开水波一般的涟漪。   一艘通体暗红的庞大战舰缓缓在虚空中浮现,如同巨鲸出水,朝着甲板上的两只雌虫睁开了幽深的眼瞳。   米拉的护目镜前瞬间弹出一连串危险警报, 就在他分神的刹那, 诗因猛地发力, 推开了他的钳制。   嗤。手枪射出的激光擦过诗因的耳尖, 落在甲板上, 烧出一个漆黑的窟窿。   米拉啧了一声,然而再次举枪时, 诗因已经一个侧滚翻逼近, 一把扣住了他的脖子,逼得他被迫松开武器。   两个雌虫在千疮百孔的甲板上翻滚扭打,撞得护栏火花四溅。   耳机内传出一阵电流滋滋声,宝格利那没好气的声音在频道内响起:“喂, 诗因, 你死了没?”   诗因挨了米拉一拳,气息不稳, 勉强挤出一句话:“让你失望了, 还活着。”   宝格利嘁了一声,接着问:“那雄虫呢?”   “在穿梭艇里。”诗因挡住米拉一记肘击,反手还以重拳,喘息道, “一帮星盗正在追,赶紧拦住他们。”   “好嘞。”宝格利盯着三维星图上密密麻麻的影像,摩拳擦掌,“交给我吧!”   霎时间, 战舰两侧的炮口轰然启动,炮火如同喷发的岩浆一般倾泻而出。那些炽热的等离子炮弹化作漫天火雨,落在星盗们惊恐的眼中,宣告死亡的到来。   星盗们的通讯频道顿时炸开了锅。   “见鬼!是殷红军团的标志!”   “他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卧槽这帮正规军扔弹药跟不要钱一样!兄弟们快跑啊!”   原本气势汹汹的星盗们顿时被打得哭爹喊娘,乱作一团。几艘飞艇慌不择路地撞在一起,在太空中炸成绚丽的火球。幸存的飞艇则纷纷调转方向,夹着尾巴仓皇逃回母舰。   宝格利乘胜追击,挥手道:“所有炮门给我打开,锁定他们的主舰!这一次,这帮星盗一个也别想逃!”   “指挥官,主炮充能完毕!”   宝格利一拳砸在发射钮上:“发射!”   刺目的光柱划破天际,浑身缠绕着红色光弧,像一条咆哮的巨龙,撕裂漆黑的宇宙空间,直扑星盗主舰而去。   星盗主舰的防护盾仓促展开,偏转立场全功率运转,可即便如此,仍无法完全抵消这毁灭性的打击。光柱撞击星舰右舷,坚固的装甲被硬生生撕开一道缺口,碎片散落在真空之中,火花四溅。   米拉的脸被爆炸的火光映得忽明忽暗,他摁住诗因的肩膀,拇指擦过嘴角渗出的血丝,嗤笑一声:“呵,军部这帮傻狗,来得可真是时候。”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他即将得手的时候横插一脚!   真该死!   诗因提起腿,一记凌厉的膝击狠狠顶向他的腹部。趁米拉闷哼松手的空挡,诗因挣脱他的压制,喘息着抹去脸上的血,冷笑道:“怎么,现在知道怕了?”   “怕?哈哈哈。”米拉侧身避开他紧随而来的拳头,发出一声阴冷的嘲笑,“诗因,真正应该害怕的是你。你以为这样就能得救了吗?不不不,亲爱的,你正亲手把最珍贵的东西,送到一群豺狼的獠牙之下。当它们将他撕碎,让他死无葬身之地的时候,你才会发现,我为你们安排的结局已经是一种仁慈了。”   他借着诗因挥拳的力道迅速拉开距离,轻声道:“你会后悔的。我等你跪下来求我的那一天。”   “滚!”   米拉哈哈大笑,几乎是在防护罩彻底崩溃的瞬间,他抬手甩出一枚烟雾弹,猛然抽身而出。背后的推进器喷出幽冷的蓝绿色光焰,令他的身形迅速脱离战场,眨眼便隐匿于更远的暗处之中。   宝格利坐在指挥椅上,看着全息投影里甲板上的局势,挑眉道:“诗因,你到底行不行啊?要不要我派主力部队过来帮你?”   诗因还没来得及回骂,监测台前的军雌突然猛地站起身,惊慌道:“指挥官!目标舰体热源反应异常,能量指数正在飙升!”   宝格利瞳孔一缩,得意洋洋的表情顿时消失无踪,对着终端大喊:“诗因,快撤!这群杂种要同归于尽!”   诗因咒骂一声,踉跄着从甲板上爬起来。   米拉那种阴险的疯子,怎么可能跟他同归于尽。   这家伙一定早就把核心装备都提前跃迁走了,留下来的只是一个空壳!   他立即展开翅膀,摇摇晃晃地飞离甲板,殷红战舰的牵引力场立即开启,诗因借着引力拉扯,在爆炸前的最后一秒勉强冲出危险区域,重重地摔在登陆舱内。   身后的星盗主舰化作一团刺目的白光,在无声的宇宙中剧烈爆炸,冲击波震得战舰微微摇晃。   几名军雌迅速围上来扶住他,全息投影在一旁展开,宝格利的脸浮现在其中,他对着诗因狼狈的样子上下打量,阴阳怪气地吹了声口哨:“哟,这不是我们了不起的S级少将吗,怎么搞成这样?要不要去医疗舱里待一会啊?”   诗因甩开搀扶的手,抹了把额头上的血,喘息道:“少废话……伊洛恩呢?那艘穿梭艇拦截到了没有?”   “当然!我早就把它拖回来了。”宝格利得意地扬起下巴,“挨了星盗那么多炮,那种小船根本跑不快——”   他的表情突然变得空白,声音也戛然而止。   整个频道内鸦雀无声。下一秒,宝格利猛地反应过来,暴跳如雷的咆哮声响彻所有终端:“他虫的!被耍了!穿梭艇是空的!那群星盗全都被这假货给溜了!”   他急的要命,抓狂地揪住自己的红发:“怎么办?雄虫不在这里!该不会是那帮星盗带着他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跑了吧?!”   诗因闭目感受了一下猫毛的位置,顿时脱力地靠在舱壁上,轻轻呼了一口气。   他扶着耳麦,低声道:“回空间站看看。”   宝格利一愣:“你是说——”   “按照穿梭艇的正常速度,”诗因望向舷窗外的浩瀚星海,目光宁静,“他们说不定已经抵达空间站了。”   数个光年外,3号宇宙空间站。   一艘不起眼的小型穿梭艇悄然关闭迷彩伪装,如同一只幽灵,缓缓浮现在接驳口的阴影处。   舱门无声地滑开,鲁瓦扛着昏迷的老雄虫一跃而下,然后转过身,向舱门内伸出手。   一只苍白的手从阴影中探出,修长的指节在灯光下白得几乎透明,像是穿透黑夜的一片月光。   这只手轻轻搭在鲁瓦的手臂上,带来温凉的触感,如同初春的夜里落下的一片雪花。   伊洛恩借力踏出舱门,看到眼前熟悉的灰色金属墙壁,悬了许久的心终于平稳落地,他长长松了一口气:“总算回来了……”   鲁瓦沉默地点点头,将老雄虫轻轻平放在地上,起身就要离开。   伊洛恩连忙拉住他的手腕,问:“等等,鲁瓦,你不留下来吗?”   鲁瓦摇了摇头。   他看着伊洛恩背后明亮的雪白灯光,认真地说:“这里不是我的世界。”   他是生活在黑暗丛林里的野兽,早已习惯了在暗夜中独自游走。他意外遇见光明,被深深吸引,却不能靠近,因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阴翳。   他只能回到黑暗深处,长久地,长久地凝望他的月亮。   伊洛恩却没有松开手,他担忧地问:“你回去之后,那个首领还会打你吗?”   鲁瓦面无表情,无所谓道:“他打,我就跑。”   他只是打不过米拉,又不是跑不过,只要没有伊洛恩在一边牵制行动,他随便找个地方躲起来,米拉就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气得到处骂街。   伊洛恩见他胸有成竹,只能慢慢松开手指,却又不放心地嘱咐道:“……好吧,鲁瓦,你要照顾好自己。”   “嗯。”   鲁瓦的脚踏进舱门,忽然又停住,他回过头来,果然看见伊洛恩还在温柔地望着他。   那双黑色的眼眸像是被春雨化开的墨,温润地包裹着他的身影,又绵绵地将小少年的心拉出无数丝线,距离越远,越是千丝万缕。   他忽然很想明白这种感受应该如何形容。   鲁瓦收回脚,他转身走回伊洛恩面前,仰起头问:“下次再见面的时候,你还会教我识字吗?”   “会的。”伊洛恩收起笑容,目光温和而严肃,郑重道,“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鲁瓦见他神色认真,脸上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伊洛恩蹲下与他平视,郑重地说:“鲁瓦,从今天开始,你不要再杀害任何一个无辜的生命,手里不要再沾上鲜血。只要你能做到,我就永远都会教你识字。”   鲁瓦看着他,慢慢地点了点头,严肃道:“嗯,我记住了。”   伊洛恩最终还是没有忍住,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少年灰蓝色的发丝看着毛茸茸的,其实质地坚硬,总是倔强地翘起来一小撮,不过在指缝间慢慢滑过的时候,又透露着一些不易察觉的顺从。   鲁瓦闭着眼睛任他摸头,看起来有点乖巧。   空间站的警报声远远地响了起来,警戒的红光开始闪烁,这座戒备森严的宇宙堡垒终于姗姗来迟地发现了入侵者。   伊洛恩双手握了握他的肩膀,低声说:“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的。下次见,鲁瓦。”   鲁瓦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有点僵硬的,不太熟练的微笑,像是班里常年吊车尾的差生意外得到了表扬,有点不知所措,有点腼腆,又有些不好意思。   他说:“老师,再见。”   穿梭艇的引擎再次发出嗡鸣,载着少年雌虫轻盈地离开空间站,融入浩渺星海,如同一朵小小的蒲公英,带着承诺的种子,静静飘向宇宙深处。 第50章   两个伤痕累累的雄虫回到空间站, 立刻引起了全员高度重视。   伊洛恩毫不意外地又躺进了医疗舱里,他自己都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甚至已经对这个流程熟练到麻木。   不过,与前几次不同, 这次他特意在治疗前确认过, 所有医疗费用都将由军部全额承担。   由于他是在殷红军团驻扎地被星盗劫走的, 所以军部必须承担护卫不力的责任, 会报销他后续的所有治疗费用。   太好了, 伊洛恩如释重负。   终于不用给他高昂的医疗账单雪上加霜了。   只是当他进入诊疗室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自己的病友竟然不是老雄虫, 而是另一个熟悉的面孔。   ——洛卡斯。   这个一向生龙活虎的大块头此时气息奄奄, 身上的骨头不知道断了多少,全身软绵绵地瘫在医疗舱内,活像一块被水泡发的大面饼。   卡曼蹲在一边,军装后背已经被汗水湿透, 黑框眼镜也歪歪斜斜地架在鼻梁上, 正费劲巴拉地帮他调整医疗舱上的参数。   伊洛恩诧异地问:“他怎么伤成这样了?”   他看洛卡斯身上的肌肉那么发达,平时壮实得像堵墙一样, 还以为对方的战力十分强悍, 怎么会被弄得这么狼狈?   卡曼:“……”   他抬了抬眼镜,脸上的情绪十分复杂。   卡曼也很想知道,为什么短短五分钟的时间里,自己这位老搭档就搞成这样了。   空间站不是吃素的, 自然不会任凭鲁瓦明目张胆地过来挑衅,又大摇大摆地拍拍屁股就走。警报刚响起,洛卡斯就嗷嗷叫着第一个冲了出去。   追是追上了,打也开打了, 结果洛卡斯在那个小星盗的手下没过上两招,就被打包退货送回来了。   卡曼旁观了全部作战过程,那个灰色眼睛的小星盗速度快得出奇,洛卡斯才刚刚掏出配枪,对方就七八个拳头打了过来。而且在最后,那星盗明明可以捅穿洛卡斯的喉咙,却不知道为什么改变了主意,变成一脚把他蹬回了空间站。   卡曼紧急把洛卡斯捞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全身机甲报废,胸口塌陷,肋骨全断了。   洛卡斯当年跟着诗因南征北战,也起码是B级巅峰的水准,平时在军部也能傲视群雄,教训大部分的刺头完全不成问题,结果在那个星盗手下根本撑不过十秒。   S级的实力恐怖如斯。   洛卡斯现在还能留着一条命在,都要感谢对方手下积德。   卡曼擦了擦额头的汗,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对伊洛恩回答道:“因为他运气好。”   伊洛恩:?   伊洛恩望着医疗舱里软绵绵的洛卡斯,满脑袋问号。   伤成这样也叫运气好吗?   可能在武德充沛的虫族眼里,只要没死透都算运气好吧。   伊洛恩见卡曼准备离开,又连忙追问:“诗因现在怎么样了?他回来了吗?”   卡曼说:“少将已经在返航的路上了,阁下不用担心。您还是先赶紧进行治疗吧。”   医疗舱发出轻柔的提示音,催促他尽快躺下。伊洛恩点了点头,最后看了眼洛卡斯那凹陷下去的胸膛,慢慢躺进了舱内,合上眼睛。   反正虫族的科技很发达,这种伤势应该能救回来的,不用太担心。   他泡在黏糊糊的营养液中,全身的肌肉都慢慢放松下来,不由得开始迷迷糊糊地犯困。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感觉自己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抱了起来,小心翼翼的拥入怀中。他依偎在对方汗津津、热腾腾的颈侧,昏昏沉沉间,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安全。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渐渐回笼,伊洛恩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他下意识地在视野中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却对上了一脸愁容的小护士。   护士盯着数据面板上闪烁的红色警告,忍不住唉声叹气。他满脸忧心忡忡,苦口婆心道:“阁下,您的身体指标又恶化了。请务必保证睡眠,卧床静养,避免一切体力和脑力上的劳动。要知道,即便是最高等级的医疗舱,也是经不起您这样折腾的。”   伊洛恩虚弱地咳了两声,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对不起,下次我一定注意。”   护士摇了摇头,眼神也十分无奈:“总之,请您一定不要再乱跑了。”   然后,他露出了一丝犹豫的神色,声音不自觉地放轻,小心翼翼道:“其实还有一件事,和您同行的另一位雄虫阁下……他的情况不太乐观,已经下了病危通知,您要去看看他吗?”   伊洛恩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立刻道:“我马上过去。”   在护士的介绍下,伊洛恩这才知道老雄虫的名字叫做乔格,而且病房就被安排在他的对门。   他推门进去的时候,乔格正躺在病床上,双眼紧闭,布满皱纹的脸上戴着呼吸面罩,看起来非常虚弱。   伊洛恩在床边坐下,轻轻握住了那只枯瘦的手,触感微凉,这让他心里有些难过。   他问护士:“医疗舱也帮不了他了吗?”   护士摇摇头:“阁下,我们的医疗技术虽然先进,但也不是万能的。乔格阁下如今已经192岁,他的身体机能已经到达极限了,我们能做的,只是让他在临走前少承受一些痛苦。”   伊洛恩沉默了一会,轻轻叹了一声:“你说得对。”   但是看着乔格孤零零地躺在床上,伊洛恩又不由得替对方感到一丝心酸,问:“他的亲属知道这个消息了吗?”   护士轻声回答:“我们给他的雌君发了通知,现在那位先生应该已经在赶过来的路上了。”   伊洛恩微微松了口气:“那就好。”   至少在最后的时刻,乔格还能与他的亲属或伴侣见上一面,这样的一生,总不至于会留下太多遗憾吧。   护士还有别的病号需要照顾,简单向他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后便离开了,病房里只剩下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伊洛恩慢慢摩挲着乔格布满褶皱的手掌,忽然感觉对方的手指动了一下。   接着,那只枯瘦的手颤颤巍巍地抬起来,轻轻拍了拍伊洛恩的手背。   “乔格先生?”伊洛恩精神一振,他倾身上前,果然看见乔格缓缓睁开了浑浊的双眼。   乔格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面罩下的嘴唇动了动,吐出几个微弱的气音:“又是你啊。”   伊洛恩也不在意他这刻薄的语气,微笑道:“我一个在病房里也无聊,所以就到你这里坐坐,可能还要再多打扰你一会儿了。”   乔格轻轻哼笑了一声,说:“真是个温柔的孩子,难怪你的雌君那么喜欢你。”   伊洛恩:“……”   他完全没有一点点防备,脸上的笑容几乎是一瞬间就僵住了。   怎么又是这个话题啊,救命。   他局促地别开脸,干咳一声:“您就别打趣我了,这件事其实说起来比较复杂,没您想的那么简单。”   乔格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你自己把问题想复杂了?喜欢与否,根本就不是一件需要辩论的事情,早在话语出口之前,那一瞬间的起心动念就已经注定了结论,在此之后的所有言辞,情话也好,借口也好,都只是自欺欺人的遮羞布而已。”   伊洛恩微微苦笑:“如果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乔格用力咳嗽了几声,浑浊的眼睛凝视着他,定定地问:“那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不喜欢他?”   伊洛恩一愣,脸颊瞬间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是,我没有……没有不喜欢他。”   “在我看来,他为你做的事情已经胜过无数海誓山盟,根本就已经无须质疑了。”乔格轻声说,“而且我看得出来,你也是对他有感情的。”   “可你为什么,总是不相信自己是被爱着的呢。”   伊洛恩一时无言。他怔怔地望着乔格苍老的面容,喉结轻轻滚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家伙,你已经足够温柔了,但是还不够勇敢。”乔格的声音微弱却清晰,用干燥的手掌轻轻碰触他的额头,“你要坚定你的心意,相信你得到的感情,不论遇上什么样的艰难险阻,都不要回头,不要怀疑,不要动摇。”   伊洛恩眼眶微湿,他将脸贴在乔格的手心,喃喃道:“这太难了。”   乔格轻轻笑了一下,声音气若游丝:“正是因为困难,幸福才总是来之不易。”   他慢慢合上双目,发出几不可闻的呓语:“我的一生已经无可挽回,你就别再错过了。”   乔格清醒的时间非常短暂,和伊洛恩简短聊了两句,很快就又昏睡了过去。   伊洛恩又在他的床边坐了一会,直到空空如也的肚子开始发出饥饿的抗议,这才起身离开。   他向护士要了点营养液,慢慢喝完,又在走廊上四处溜达了一下,却始终没有见到诗因的身影。   “噢噢,您是说诗因少将吗?”一名路过的军雌道,“他今早还在这里的,这会可能被叫走去接受采访了,那群记者问题挺多的,估计还要一会才能回来。”   伊洛恩来了点兴趣:“采访?是关于什么的?”   军雌露出与有荣焉的骄傲表情,兴奋道:“当然是关于这次的营救行动。阁下您不知道,这还是军部第一次从星盗手中救回雄虫,而且还一口气救回来了两位!消息传回去之后,整个中央星都轰动了,还不得好好宣传一下。”   伊洛恩欲言又止。   他觉得这次能顺利回来,应该是多种因素互相作用的结果,就这样把所有的功劳全部归给军部,似乎有些不太妥当。   不过真实情况太复杂了,而且鲁瓦又回了星盗团,如果宣传他的功绩,恐怕会让那孩子的处境变得很尴尬。   他于是咽下了嘴边的话,转而问道:“既然诗因做出了这么重要的贡献,那这会对他的复职有帮助吗?”   军雌笑着说:“那当然,我估计就差一个正式报道了。等到回到中央星后,诗因少将肯定就能直接官复原职了。”   伊洛恩点了点头,沉默片刻,也露出了一个笑容。   皆大欢喜的结局。   他的天鹅重回云端,他为他感到骄傲。   可是伊洛恩只是个陷在沼泽中的泥娃娃,可以与落难的高贵生物在尘埃中相见,却不知道该怎样随他一起翱翔在蔚蓝天空。   乔格的声音又回荡在他的脑海:   “……他一定很爱你吧。”   爱,浓郁又热烈,沉重又美丽。   它像一颗闪闪发光的流星,它路过哪里,哪里就会闪现希望;它落在哪里,哪里就会为它改变模样。   这是一切生命情感中,最可遇而不可求的奢侈品。谁能将它拒之门外?   被爱的记忆已经非常遥远,伊洛恩在短暂的一生中饱尝孤独的滋味。他无法不怀念,更不可能拒绝一份来之不易的爱意。   与军雌告别后,伊洛恩在走廊上的座椅上坐下,他交叉手指,抵在下巴上,看着舷窗外闪闪发光的星空,微微垂下眼帘。   他与诗因的出身云泥之别,他们的过往毫不相干。这份感情在危难时分意外诞生,能够挺住生死关头的考验,却不知道能否抵住生活琐碎的消磨。   可是他想留住这份爱。   乔格的房间里传出了心电监护仪刺耳的警报声。走廊上瞬间变得嘈杂,伊洛恩看着医疗队推着急救设备冲进房间,那阵刺耳的声音开始变得断断续续,但是也无力回天。   “乔格阁下快要不行了,他的雌君来了吗?”护士焦急地冲出房门,声音里带着哭腔,“希达先生!希达先生在这里吗?”   走廊尽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位身着正装的雌虫踉跄着跑来,他扯开领带,颤声道:“我来了,我来了。”   “太好了。”护士如释重负,连忙将他拉了进去:“快进去吧,乔格阁下在等你。”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速键。当医疗队陆续退出病房时,走廊重归寂静,只剩下一阵哽咽的啜泣声,隐隐约约,无家可归地四处游荡。   伊洛恩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手背,想起乔格的手落在上面的微凉温度,闭上了眼睛。   “伊洛恩阁下。”   一个沙哑的声音将他唤回现实。伊洛恩抬起头,面前是那个名叫希达的雌虫。   希达站在他面前,笔挺的正装已经皱得不成样子,眼眶通红,但脸上的泪痕已经仔细擦拭干净,用黏着鼻音的声音向他道谢:“听说是您帮忙救回了乔格,非常感谢您。”   伊洛恩连忙站起身:“我很抱歉。”   希达摇了摇头:“能够见到乔格的最后一面,已经是受您恩惠了。”   他伸手入怀,珍而重之地取出一枚琥珀色的小徽章。哑光的材质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边缘处有些细微的划痕,显然是经常被人抚摸。   他将这残留着温度的徽章递给伊洛恩,诚恳道:“请您收下这个吧。”   伊洛恩小心地双手接过,对着灯光仔细观察,疑惑问:“这个是?”   希达笑了一下:“是乔格生前喜欢做的小手工。虽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过还挺漂亮的,不是吗?我们都很喜欢。”   “您可以把它别在衣服上。就像这样。”他指了指自己的袖口,那里别着一枚同样的徽章,只是已经有些褪色了。   伊洛恩摸索着把它别在袖子边缘,然后转了转手腕,朴素的花纹和材质显得十分低调,但意外地和他的气质很相配。   他露出一个笑容,真诚道:“谢谢你,这样的确很漂亮。”   希达也微微笑了一下:“您喜欢就好。”   走廊远处传来一阵喧哗:“诗因少将!您别走,再回答我们几个问题吧!”   希达转过头去,远远望了一眼,露出一个了然的眼神:“那么我就不打扰了。”   “感谢您收下这个礼物,希望它能帮上您的忙。”他朝着伊洛恩深深鞠躬,“但愿您永远没有用得上它的时候。”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   希达前脚刚走,走廊尽头便立即出现了一道修长的白色身影。诗因迈着凌厉的步伐走来,雪白的长发在身后飞扬,冷峻的脸上写满不耐。他身后乌压压跟着一群记者,摄像机闪光灯此起彼伏,却始终追不上他雷厉风行的脚步,只能一路大呼小叫。   “诗因少将!请问您现在对雄虫的看法是否有所改变?”   “诗因少将,如果当初被您打伤的贝达阁下被星盗抓走了,您也会救他回来吗?”   巡逻队出来维持秩序:“喂喂!这边是医疗区,禁止喧哗!那边的记者,不可以再往前了!”   记者被堵在后面,但嘈杂的提问声依然穷追不舍。   诗因冷着脸,嘴唇紧抿,对身后的噪音充耳不闻。   那劳什子的记者招待会,他根本就不想参加,这帮没眼色的家伙还问个没完没了,烦死了。   耽误他给伊洛恩陪床了!   那个笨蛋雄虫只要一秒没他看着就会出事,上次被星盗抓走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诗因走到伊洛恩身边,锐利的目光立即锁定了对方袖口的新装饰,他一把抓住伊洛恩的手腕,虎视眈眈地问:“刚刚那个雌虫,他给你送了什么东西?”   伊洛恩顺从地抬起手,露出那枚朴素的棕色徽章:“一个小礼物。”   诗因捏着他的手腕,翻来覆去地检查了好几遍,确认上面没有监听或者定位设备,也没有精神力残余,这才放松眉头。   随即他又露出了嫌弃的表情,高傲地说:“没必要在身上佩戴这种廉价的饰品,家里多得是宝石,不管是胸针还是袖扣,都可以给你做一屋子。”   他哼了一声,有点欲盖弥彰地找了个借口:“你是我的伴侣,可不能把自己打扮得太掉价,不然会让我很丢脸。”   伊洛恩看着他这幅别扭的样子,忽然轻声说:“诗因,不论如何,我都喜欢你。”   诗因愣了一下,他不可置信地看着伊洛恩,嘴唇微微抖了一下,仿佛一瞬间失去了所有言语。   随后,一股难以抑制的喜悦在胸腔内剧烈膨胀开来,几乎像是在他的宇宙里点燃了一场超新星爆炸,把他的理智和灵魂都炸得七荤八素,在混乱的空间里上升下落,不知所措地撞来撞去。   ……真是的。   真是的!   伊洛恩也太爱撒娇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这么多虫看着呢!说这种话合适吗。   诗因强作镇定地想着,作为高等贵族,他必须维护家族的体面,绝不能让伊洛恩继续这样不分场合地乱说话。   然后单手撑住墙壁,俯下身。   嘴唇相贴。   一颗恒星恰好绽放出耀眼的光芒,璀璨的光辉穿透舷窗的玻璃,为他们交融的身影镀上一层晶莹的银边。   远处喧闹的记者群突然陷入诡异的寂静,随后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和快门声。但此刻的诗因和伊洛恩早已无暇他顾。   他们在明亮的星光中接吻。 第51章   第五星系的混乱终于告一段落, 伊洛恩和诗因也乘上了返回中央星的星舰。   虽然军方最终还是没能抓住那群无法无天的星盗,但至少清剿了肆虐的异兽群,而且也靠着救回两名雄虫搞了出大新闻,在舆论场上挽回了一些名声, 也算是有所收获。   诗因也开始变得越来越忙碌, 为了回去之后能够顺利复职, 他不得不处理堆积如山的文书手续。   而且更讨厌的是, 史密斯还非要天天拉着他进行所谓的“复健训练”, 把他本就不多的休息时间全占用了。   “我根本不需要复健!”诗因拍案而起,他捏着拳头, 严正抗议, “我现在状态好得很!”   史密斯淡淡地问:“是吗?那和米拉比起来呢?”   诗因:“……”   “喏,这是你的训练计划。”史密斯不慌不忙地给他定下了每日的训练指标,把日程表交给他,“就按照这个标准来, 以你的能力, 这样应该很轻松吧?”   诗因盯着上面排得密密麻麻的时间表,脸色差到了极点:“……”   他的体能没有问题, 但这个时间表很有问题。   按照这个安排, 他一天到晚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甚至连精神体都得一起在这里疯狂拉练。这样一来,伊洛恩那边该怎么办!   他们俩现在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结果诗因却总是被这些杂事缠得脱不开身, 这让他简直恼火的要命。   诗因抬起眼皮,眼神凌厉地盯着史密斯,冷冷问道:“喂,既然说到米拉了, 那关于他的事情,你到底知道多少?”   史密斯两手一摊,道:“米拉的情况,在军部属于高级机密,我无权透露。如果你真的很想知道,那就再努把力吧。毕竟你根本打不过米拉,这些消息又有什么告诉你的必要呢?”   诗因的腮帮子立刻鼓了起来。   好生气,但是没法反驳,更加生气了。   于是从那天起,诗因便开始了在训练室里疯狂挥洒汗水的日常。   不过奇怪的是,每隔一个小时,诗因又总是准时飞奔回医疗区,急吼吼地把一脸懵逼的伊洛恩拽起来,手指扣住他的后颈,在他嘴巴上用力亲一口。   “走了!”诗因亲完就跑,潇洒地一甩马尾,“一小时后见!”   伊洛恩:?   他茫然地摸着被亲得发麻的嘴唇,满头问号。   怎么回事,他的嘴现在成了什么固定打卡点吗?这也是诗因体能训练的一环吗?   直到几天之后,他才在一位好心的护士口中听到了诗因对外的说辞。   据说是他太喜欢自家雌君了,只要一秒钟没见面都会忧郁成疾,所以诗因不得不过一会儿就回来探望他一下,免得他因为太久看不见最最心爱的雌君,一个虫孤独寂寞而死。   伊洛恩:“……”难怪最近大家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好像总是在憋笑的样子。   他哭笑不得地背了这个锅,轻轻摸了摸自己发热的嘴唇。   诗因说的也没错。   在看不到诗因的时候,他总是会感到有些寂寞。   五天后,返程的舰队平安抵达中央星,在云层间平稳地滑行。   此时天还没亮,透过走廊的落地窗,可以俯瞰整个中央星繁华的夜景。无数霓虹灯光汇聚在一起,如同一条流动的宽广星河,在夜色中勾勒出都市的壮丽轮廓。   护士见伊洛恩对窗外景色充满好奇,便在他身边的座位上坐下来,热情地指点道:“阁下,你看见那个摩天轮了吗?那就是著名的中心公园,每到周末都会举办露天音乐会,您康复之后一定要去体验一下。”   随着星舰缓缓下降,护士继续介绍:“公园后面的那栋建筑,就是最高议会大厦,五大高等贵族的家主每周就在那个里面举办会议,决定虫族的大小事宜。”   “说起来,您的雌君诗因少将就是出身于海莱家族呢,那可是掌握着虫族经济命脉的老牌高等贵族,非常了不起。”   伊洛恩聚精会神地看着地面上的建筑,忽然被一座拔地而起的纯白高塔吸引了注意。那座建筑通体雪白,塔尖高耸入云,在夜色中散发着圣洁的微光。   他用手指轻点玻璃,问:“那个地方是哪里?”   护士顿时露出向往且虔诚的表情,双手不自觉地交叠在胸前,答道:“那是我们虫族的圣地——巴别塔,也是智神的居所。”   “巴别塔?”伊洛恩慢慢重复着这个名字。   护士敬畏地说:“是的,那是整个中央星最神圣,也最神秘的地方。即便是最高议会的贵族,也不允许擅自闯入。”   伊洛恩在心里翻译了一下,这个地方应该就和东方的佛寺、西方的大教堂差不多,是一个地位崇高的宗教场所,并且不对外开放。   他正想着,只见护士双手捧心,脸上浮现出憧憬的神色,向往地说:“听说目前唯一能够进入巴别塔的,只有身为五大贵族之一的可可阁下。”   “可可?”伊洛恩念着这个名字,感觉有些可爱,新奇道,“他的名字就叫做可可吗?”   护士却摇了摇头:“不是的,可可是家族的代号,也是他的姓氏。高等贵族的家主只能用家族名字来称呼,这是独属于他们的尊荣。”   他又举了个例子:“比如说,您的雌君属于海莱家族。他的雄父是现任家主,那么大家在称呼他时,不会说出他的名字,而是会直接称他为‘海莱阁下’。”   “哦哦。”伊洛恩赶紧记下这个知识点,“原来是这样。”   这大概就跟古代皇帝要避讳一样,不仅要取代号,还有一堆的敬语和名讳,像他们这种平头老百姓是不能随便喊皇帝名字的,这很合理。   不过想到护士刚才说的话,伊洛恩又有些疑惑地问:“既然一共有五个高等贵族,为什么只有可可能进巴别塔呢?”   护士小声解释:“据说可可阁下拥有着令星辰都黯然失色的美丽容貌,性格更是甜美可爱,因此十分受到智神的宠爱。”   伊洛恩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在这个非常看脸的世界,存在着一个非常看脸的神明,这很合理。   也不知道那个名叫可可的雄虫究竟长得有多好看。   伊洛恩耐不住心里的好奇,他压低嗓音,悄悄地问:“有没有他的照片呀?”   护士眼睛一亮,像是终于等到这句话似的,他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左右看了看,用手捂着嘴,小声道:“可可阁下从来没有公开场合露过脸,星网上也基本没有他的照片。不过,我这里倒是收藏了一张他戴面具的照片。”   他轻点手腕上的终端,指尖在光屏上快速滑动,却又突然停下动作,紧张地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这可是我冒着风险保存下来的,拜托您千万要帮我保密。”   “我发誓。”伊洛恩竖起手指,正色道。   光屏闪烁,一张全息照片缓缓展开。伊洛恩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探头去看。   只见画面中央坐着一位娇小的雄虫,金色面具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精致的下巴,还有嘴里叼着的彩色棒棒糖。   他穿着一身缀满宝石的华服,满身层层叠叠的蕾丝,咬着糖果,冲镜头甜甜一笑。   果然是虫如其名,这副模样看起来娇贵又华丽,就像一块被糖霜淹没的小甜点。   原来这就是虫族的主流审美吗?   伊洛恩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心里不由得有些羞愧,就他这样寡淡的长相,这辈子估计是没有觐见神明的缘分了。   “呜,可可阁下真是太可爱了!”护士双手捧心,眼睛里的爱心几乎要溢出来,声音也开始夹得要命,陶醉道,“每次看到这个笑容,我都感觉心跳要停止了!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甜的阁下啊!”   伊洛恩盯着屏幕上那个甜丝丝的笑容,点了点头,附和道:“确实非常可爱。”   ……只是似乎有些太甜了。   伊洛恩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可能是可可身上的颜色太粉嫩的缘故,他看得久了,感觉自己的眼睛似乎也吃了过量的糖果似的,有点被甜得发腻。   “喂,伊洛恩!”   清亮的喊声突然插进他们的对话之中,护士吓了一跳,连忙手忙脚乱地关闭光屏,像个犯错的小学生一样背起双手,笔直地站在一边。   伊洛恩抬起头,见诗因正大步流星地朝他们走来,那双凌厉的金眸微微眯起,在他们之间来回扫视,冷着脸问:“你们刚刚在聊什么?说谁很可爱?”   护士脸色刷地变得惨白,结结巴巴道:“没没,没什么……”   在虫族社会,私下议论贵族雄虫的容貌可是大忌。他求助地看向伊洛恩,眼神里写满了惊慌。   “……没什么特别的,我们只是在看中央星的风景照。”伊洛恩赶紧接过话茬,一本正经道,“照片上有几只很可爱的鸽子。”   诗因脸色更难看了,他上前一步,发出冷冰冰的三连问:“是吗?你觉得鸽子很可爱?你还想养别的小动物吗?”   话音未落,一团雪白的毛茸茸一跃窜上伊洛恩的膝头。猫咪竖起尾巴,金色的猫瞳严厉地审视着伊洛恩的表情,警惕地左嗅嗅右嗅嗅,似乎在搜寻什么可疑的气味。   伊洛恩无奈地举起双手:“……我没有这个意思。”   护士连忙尴尬地鞠躬,打哈哈道:“阁下应该只是同我客气。既然少将来了,那我就先走了。”   诗因哼了一声,总算没再找他的麻烦,只是心情似乎仍然不太好,目送着护士走远,还抱着手臂嘀嘀咕咕:“看个照片而已,你们俩凑那么近做什么。”   伊洛恩叹了口气,感觉多说无益。他索性直接捧起诗因的脸,在那张紧抿的唇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世界瞬间安静了。   “不会养别的小动物。”伊洛恩仰起头,与他额头相抵,轻声说,“因为你是最可爱的。”   他满眼真诚,目光真挚。诗因被他这么看着,呼吸一滞,紧接着瞪大眼睛,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往后退了半步:“……你干什么!”   猫咪也喵喵地炸了毛,扑通跳到地上,原地转了两圈,又慌慌张张地去追自己的尾巴,像一只失控的毛绒玩具。   诗因气恼地别过脸,白色的长发垂落下来,勉强遮掩住红透的耳尖。可是没过两秒,他又转了回来,明明满脸通红,却强作镇定地瞪着伊洛恩,虚张声势地凶狠道:“你别胡说八道!谁在乎什么可不可爱的!”   伊洛恩看得好笑,他眼眸微弯,温和地问:“那怎么这样生气?”   诗因大声反驳:“谁生气了!”   他似乎又察觉到自己的言行有些不一致,连忙找补:“我只是看你盯着其他虫的终端,一副没见识的样子,很丢脸!”   诗因从怀里掏出一只银白色的终端,一把扣在伊洛恩手腕上,凶巴巴地说:“喏,给你,里面的芯片已经和你的证件绑定了,以后不准再眼巴巴地看别人的。”   滴一声,他在伊洛恩手腕上碰了一下:继续凶巴巴道:“我的联系方式已经存进去了,以后就用这个来找我!”   说完,他又像是怕伊洛恩误会什么似的,立刻板起脸,冷酷地命令道:“你赶紧学会怎么用,在学会用这个找我之前,我是绝——对不会再让你亲的!”   撂下这句狠话,诗因一把抄起还在伊洛恩脚边蹭来蹭去的小猫咪,转身就走,脚步匆匆,堪称落荒而逃。   伊洛恩:“……”   他低头看了看手腕上崭新的终端,手指轻轻抚摸还留着余温的金属表面,低声自言自语道:“好凶啊。”   说完,又忍不住轻轻笑起来。   真的好可爱。   不管是可可还是鸽子,通通都比不上。   诗因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   星舰缓缓驶过中央星的上空,而被阴影笼罩的地面上,一场通宵的晚宴刚刚进入尾声。   血液和糖浆混杂在一起,在花纹精美的地砖上慢慢流淌。房间里浮动着一股糜烂的甜香,可可晃着蕾丝裙摆下的双腿,将彩虹硬糖咬得咯吱作响,又“呸”地一声吐了出来。   “难吃死了!”他鼓起脸颊,像只生气的洋娃娃,苦恼地说,“为什么就是找不到足够甜的东西呢?”   雌侍递来一份文件,颤声说:“家主,那个伊洛恩的资料整理好了。”   可可顿时来了兴致:“噢!是那个新玩具呀,让我看看。”   他接过那沓资料,懒洋洋地翻阅着。雌侍则跪在地上,小心收拾掉他吐出来的糖果残渣。   “哇,他居然可以从星盗的手里逃出来耶。”可可盯着资料上的描述,单手托住圆乎乎的脸颊,发出夸张的惊叹,“真了不起!”   他抬起戴着面具的脸,依然是一副天真无邪的口气,问身边跪着的雌侍:“我那美丽又叛逆的雌君,怎么没有杀了他呢?”   跪伏的雌侍抖得像筛糠:“据说……因为,因为诗因少将及时赶到,救下了他。”   可可晃动着双腿,长长地哦了一声:“原来是因为诗因小甜心呀。”   他翻到下一页,看见了诗因和伊洛恩接吻的那张照片,顿时咯咯笑起来,酒窝里像是盛满了蜜糖:“看来,他们似乎很甜蜜呢。诗因小可爱居然会喜欢上一个雄虫,也不知道他究竟长得有多好看——”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下一页的资料上,赫然是伊洛恩的正脸照片。   可可脸色变了。   雌侍战战兢兢地恭维道:“那个伊洛恩,长得连您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都怪诗因有眼无珠,品味太差。”   “闭嘴。”可可忽然一反常态,恶声恶气道。   雌侍顿时吓得噤声。   资料纸页被翻得哗哗作响,可可面色阴沉,蕾丝袖口下的指尖微微发颤,咬着嘴唇喃喃:“不可能,不可能。”   直到翻到某一页时,他的动作一顿,终于舒了一口气。   那张面具下的小巧脸蛋,重新露出了一个甜美的笑容:“唔,看来诗因小可爱还有秘密瞒着他呢。”   紫色的眼眸微微弯起,可可拈起一颗心形巧克力,慢悠悠地剥开金色糖纸,轻声说:“要是伊洛恩知道,他最最亲爱的诗因,曾经想把他炸成烟花的话——”   咔嚓一声脆响,手里的巧克力瞬间断成几截,可可歪着头,看着粘稠的褐色碎块从指缝中慢慢落下,发出了愉快的笑声。   “——他们的爱情巧克力,会不会也像这样,啪地一声碎掉呀?” 第52章   滴滴——   终端响起了收到新邮件的提示音。   伊洛恩对着手腕左看右看, 研究进度还停留在如何打开屏幕的阶段,对这个消息提示束手无策。   虫族的通用终端十分小巧,造型上有点像是前世那种电话手表,但是功能明显更加多样。   伊洛恩摸索了半天, 终于找到了开关在哪里, 手指轻轻一拨, 一面半透明的光屏立即在他的眼前展开。   这块屏幕看起来是虚拟投影, 但却可以随着他的手指拖动自由地放大缩小, 像一块漂浮在空中的果冻。   屏幕上的操作界面也设计得非常简洁,虽然文字几乎都是陌生的, 但好在每一个图标都足够形象, 伊洛恩理解起来并不困难。   伊洛恩点了一个云朵状的图标,屏幕上立刻弹出了一个灿烂的太阳图案,下面标注出了气温变化折线图和一些数据,显然是天气预报。   他又点开另一个地图状的图标, 蓝色的圆圈标注出了他的实时位置, 现在正在中央星的上空缓慢移动中。   伊洛恩明白了,这个终端应该就和平板差不多, 只是从实体屏幕进化成了全息投影而已。   他还从来没玩过平板呢, 这下子直接得到了一个升级版的高科技产品,真是太好了。   伊洛恩玩得津津有味,手指在屏幕上划来划去,兴致勃勃地探索着每一个功能。   不过当务之急, 还是先找到诗因的联系方式。   诗因说已经把联系方式存进去了,可是到底在哪里呢?   伊洛恩找来找去,总是不得其门而入。   他看见一个红色的提示点正在右上角闪烁,以为有什么重要的消息, 赶紧点进去查看。   折叠的红点在他面前放大,将三封未读邮件在光屏上依次排开。伊洛恩点开第一封信,红色的圆点立刻变成了绿色的对勾。   白底黑字的页面在他面前展开。伊洛恩盯着那些字看了一会,嗯,能看懂一点了,但不多。   经过几天的刻苦学习,他现在已经掌握了一些基本单词,但是想要阅读长文本还是有些困难。   他又点开第二封邮件,字数同样很少,格式也和第一封相似,他抠出几个关键词,猜想应该是系统自动发送的欢迎信或使用指南,便没放在心上。   接着,他点开了第三封邮件。   绚丽的糖果色背景瞬间铺满整个光屏,五颜六色的棒棒糖图案跳来跳去,蜿蜒扭曲的花体艺术字摇摇晃晃地从图案后面一个个蹦出来,动画效果做得眼花缭乱,整个页面华丽得近乎浮夸。   伊洛恩没等那些字全部加载完毕,就把这封信随手关掉了。   花里胡哨的,一看就是垃圾邮件。   伊洛恩把这个页面丢到一边,心想,红点关联的应该是邮箱的功能,并不能帮他和诗因取得联系。   他微微皱眉,有些苦恼地看着光屏,最后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正中央的小白猫图标上。   虽然这个图标看起来和通讯功能一点关系也没有,但伊洛恩仔细瞧着,总觉得这只猫咪长得和诗因的精神体有点像。   直觉告诉他,这个图标很可能会有点作用。   伊洛恩的指尖悬在猫咪图标上方,犹豫了片刻,最终轻轻按了下去。   被手指轻轻一碰,那只懒洋洋趴着的小白猫立即精神抖擞地喵了一声,毛茸茸的脑袋上弹出了一个转圈等待的符号。伊洛恩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   三秒钟后,诗因的脸出现在屏幕中,银白色的发丝在半透明的光线中泛着微光。   “喂。”他简短地开口,声音听起来十分镇定。   居然还真的有用。   伊洛恩禁不住露出一个笑容,他抬起手腕,对着终端认真道:“喂,诗因,是我,伊洛恩。”   诗因似乎已经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高冷地说:“我当然知道是你,我又不是傻瓜。”   顿了顿,又微微皱眉,露出有点嫌弃的表情:“你不用对着终端说话,它会自动收音的。”   “哦。”伊洛恩乖乖地把手放下了。   诗因哼了一声,他移开视线,又开始半真半假地埋怨:“真是的,就这么一会你都等不了吗,真拿你没办法。”   伊洛恩:?   诗因也不管伊洛恩疑惑的表情,自顾自地说:“我只是还有一点东西要收拾,很快就会回来找你的。你要学会独立一点,不要总是这样缠着我撒娇。”   伊洛恩目瞪口呆:“啊?我,我没有撒娇……”   诗因斩钉截铁道:“你就是在撒娇。”   伊洛恩:“……”   好吧,诗因说是,那就是吧。   就当做是他在撒娇好了。   就在这时,脚下的星舰微微一震,伴随着一阵轻柔的气流缓冲声,终于平稳地落地。   走廊上的广播开始播报:“各位乘客您好,星舰现在已到达中央星空港,请大家排队下船,有序离开。”   舱门缓缓开启,走廊上瞬间挤满了乘客。军雌们列队前行,步伐整齐划一,而其他乘客则三三两两,拖拽着行李,朝着出口的方向缓慢移动。   伊洛恩被拥挤的乘客包围,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小声问:“诗因,我们接下来要去哪?”   诗因理所当然道:“当然是带你回家。”   ——回家。   伊洛恩的心脏轻轻一跳,如同静止的水面被雨滴击中,慢慢漾开一圈圈涟漪。   一股近乎陌生的轻盈和喜悦在他的胸腔中升起,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让他的全身都变得温暖起来。   家。   他曾经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地方了。   诗因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忽然眉头一皱,沉吟道:“不过太久没回来了,家里估计积了不少灰,我先让小美去打扫一下吧。”   伊洛恩呆了呆,想起他之前一直被关在精神病院,怕触及他的伤心事,连忙道:“那我们要不要先去买点东西?”   他现在身无长物,两手空空,连件像样的行李都没有,确实是得添置一些日常用品。   伊洛恩两手比划着,像是想要把诗因的注意力拽过来,硬着头皮撒娇道:“我还从来没有来过中央星的商场,你可以陪我去逛逛吗?顺便买点生活用品。”   诗因眼睛一亮,嘴角险些没有绷住,他用力抿唇,极力做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哼道:“好吧,既然你非要去逛街,那我也只好稍微陪你一下了。”   “呕。”坐在他旁边的宝格利夸张地做了个干呕的动作,小声嘲讽道,“你要和雄虫去逛街?好恶心。”   诗因利落地掐了通讯,转过头来,一秒钟恢复冰山面孔,冷笑道:“站远点,单身雌虫的酸味熏到我了。”   宝格利炸了:“放屁!谁酸了?追老子的雄虫三条街都排不过来,要不是老子得联姻,由得了你在这里嚣张!”   诗因却忽然皱了皱眉:“你要联姻?和哪家的雄虫?”   宝格利撇撇嘴,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雌父找的,反正他说了算,这些事情我才懒得管。”   诗因冷冷道:“别遇上可可的走狗就好。”   宝格利也阴沉下脸色,嘟囔:“我们嘉尔家族还没蠢到那种地步。”   “喂,诗因。”宝格利突然正色,红眸中带上了凝重的神色,“三年前,贝达挖掉你那副官的眼珠,就是为了向可可投诚。你被流放之后,他就被举荐进入最高议会,成为了第五位首席高等贵族。”   诗因脸色变了。   “他这两年过得如鱼得水。”宝格利的声音里压着火,“可可扶持他,就是为了对付我们两家。贝达那种小心眼的虫渣,当初被你打得那么惨,一定会报复回来。你要多加小心。”   诗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了,多谢。”   通讯请求再次弹了出来,光屏自动展开,伊洛恩担忧的面容浮现在他们眼前:“诗因?刚刚怎么突然断了,你那边信号不好吗?”   诗因回过头,方才的杀意已经沉入眼底,他抬手整理了一下领口,镇定道:“确实信号不好,你刚才说想要买什么?”   三十分钟后,伊洛恩站在中央星最大的商业街中央,仰头望着悬浮在空中的广告发呆。   一条巨大的机械鲸鱼正悠然游过购物中心的中庭,身上投射着各大奢侈品牌的动态LOGO,在早晨的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晕。   伊洛恩呆滞地想,一看就很贵。   这个商场里就没有低于六位数的东西,虫族的货币应该还没有膨胀到这个地步吧?这真是他应该来的地方吗?   他转头去看身后的诗因,有些想说什么,但诗因只是静静站在原地,金眸没有聚焦,目光漫无目的地飘着,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伊洛恩顿时心里一揪,诗因该不会还在因为之前的事情难过吧?   他提议出来逛街,本来就是为了散心的,如果反而让诗因不开心,那就没有意义了。   “诗因。”伊洛恩抓住对方骨节分明的手腕,力道大得让雌虫都怔了一下。不等对方反应,他就指着橱窗里精美的展示品,笑着说,“你看这个,是不是很漂亮?”   玻璃橱窗里,几个人台展示着最新款的休闲礼服。雪白的丝质衬衫在灯光下泛着珍珠般柔润的光泽。   身穿考究制服的店员微笑着迎上前来,对伊洛恩恭维道:“阁下,您真是很有品味呢,这款是我们首席设计师的新作,一看就和您十分相配,简直就像为您量身定制的一样。”   伊洛恩尴尬地笑了一笑,含糊道:“嗯,其实我只是……”   他想说只是随便看看,然而身旁诗因已经对店员抬了抬下巴,冷酷道:“就这套,给我包起来。”   伊洛恩:?   伊洛恩目光下移,落在了橱窗的价格牌上。   很好,天文数字。   伊洛恩开始汗流浃背了。   那边的诗因已经干脆利落地点开了终端的支付页面,伊洛恩心里一咯噔,连忙劝阻道:“等等,诗因,这个是不是有点太——”   最后那个“贵”字还没说出口,诗因侧眸看过来,长眉微微皱起,问:“你不喜欢这个款式?不是说很漂亮吗?”   不等回答,他的指尖在光屏上一划,在光屏上调出店铺的产权交易界面,随意道:“那我就把这家店买下来,你回去慢慢选。”   伊洛恩:“……”   他倒吸一口冷气,立刻抓住诗因的手腕,用力摇头:“不,不用这样,真的。”   诗因盯着他看了两秒,确认他没有在口是心非地装矜持,这才略显遗憾地叹了口气,放弃了收购计划:“好吧,那就先买这一套。”   他在支付界面上轻轻一点,金额数字一闪而过,交易完成的提示音随之清脆响起。   伊洛恩:“……”   他捂着额头,感觉自己要晕厥了。   虽然他确实是想买一些日用品,但没想过要在奢侈品店买啊。   常年在温饱线上挣扎的人,乍然得到了泼天的富贵,内心并没有多少喜悦之情,反而只觉得无所适从。   眼前的一切仿佛做梦一样虚幻。   如果太过沉溺其中的话,这场美梦会像泡沫一样碎裂吗?   “怎么了?”诗因察觉到他似乎不太高兴,悄悄凑了过来,方才还有些阴郁的眸子不知何时已收敛了情绪,只是专注地凝视着他。   伊洛恩无奈地叹了口气:“太贵重了,我哪里用得着这么好的东西。”   “胡说八道。”诗因立即皱紧眉头,一把将他抱在怀里,强硬地说,“区区几件成衣,算什么贵重。而且,你是我的雄虫,本来就该用最好的东西。”   伊洛恩微微一怔。   也对,他现在是诗因的伴侣了。他对着自己吝啬没关系,但不能连累诗因在外面丢脸。   况且,无论这些东西是什么,它们都是诗音送他的礼物,是来自诗音的心意。这份心意是无价的,如果他贸贸然推拒,不仅十分扫兴,还显得非常不知好歹。   伊洛恩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直视那套剪裁精美的礼服,目光坚定,不再躲闪。   “嗯。”他努力露出一个微笑,轻轻回握住了环在身上的那只手,低声道,“你说得对,我回头就穿它试试吧。”   然而下一秒,伊洛恩忽然感觉身体一轻,紧接着,天旋地转!   哐当!   诗因竟然将他拦腰抱起,重重塞进了购物车里!   “诗因?”伊洛恩手忙脚乱地扶住车沿,抬起头,正好对上诗因俯视的目光。   垂落的白色长发如同一道半透明的水帘,将他包裹在方寸之间,诗因凑近他的耳畔,低声道:“如果再这样看不起自己,我就会惩罚你。”   他抬起头,开始大步向前,张扬地宣布道:“伊洛恩,你记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好东西,全都可以属于你!”   不等伊洛恩反应,购物车已经猛然加速。诗因推着车在商场里飞奔,长发被气流扬起,像一道划破夜空的银色流星。   沿途的导购不断向他们抛来新品和礼物,五颜六色的包装盒噼里啪啦地砸进车里,很快将伊洛恩埋成了一座彩色的小山。   伊洛恩从一堆毛绒玩偶中里探出头,笑着求饶:“可以了,诗因。”   诗因微微勾起嘴角,非但没停,反而哼起小调,来了一个漂亮的漂移。   周围的顾客纷纷震惊侧目,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诗因却不管不顾,他脚步轻快,像是踩着光阴的琴键,哒哒哒地继续向前奔跑,将伊洛恩送进倾泻而下的日光之中。   透明的穹顶之下,晨光纯净而清澈,柔软的光晕将他们的身影包裹在一起,像是两颗落进红茶的方糖,渐渐融化了彼此的轮廓。黑白的颜色缠绵交织,紧紧相连,仿佛永远不会分离。 第53章   购物车在街道上疾驰而过。   恰逢工作日, 商场里的客流量不大,几个零零星星的顾客站在商铺两边,全都看傻了眼。   “那,那是……诗因少将?”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会来逛街?”   “等等, 车里那个雄虫是谁?!少将刚才是不是抱他了?我是不是眼花了?”   他们赶紧开启终端, 慌慌忙忙地想要拍下照片, 然而诗因跑得飞快, 只给他们留下了一个远远的后脑勺。   但这丝毫不能影响八卦群众们的吃瓜热情。他们纷纷将高糊照片上传星网, 发到群里,激动道:“啊啊啊你们猜猜看, 我今天逛街遇到了谁!”   “惊了, 这是谁?是诗因!他在逛街!你敢信?”   “而且他还和雄虫一起!黑头发的,估计就是之前和他的精神体结婚的那个雄虫,你敢信吗?”   终端上瞬间弹出无数消息。   “什么???真的假的?剧本都不敢这么写!”   “我靠,我都快忘记这回事了, 那个雄虫居然还活着啊!”   “你最近是断网了吗?前几天诗因和伊洛恩接吻的照片还登上过头条!新闻上吹得天花乱坠, 我都以为是假的。”   “不只是你,当时一堆虫都说那是军部为了宣传摆拍的, 还有虫说那是海莱家族为了挽回声誉P的假照, 结果现在?啧。”   “卧槽!我居然错过了这个大瓜!等等,所以现在实锤了吗?”   星网上的搜索量迅速增加,相关的话题和讨论越来越多。   一开始,大多数网友还秉持着不肯相信的态度, 嘲讽那几张照片都是p的。然而随着目击者越来越多,照片和视频也开始爆炸式增长,舆论迅速迎来了大反转。   热门视频里,白发雌虫推着满满当当的购物车潇洒漂移, 车里的黑发雄虫正手忙脚乱地接住不断飞来的商品。   拍摄者颤抖的画外音格外清晰:“家虫们谁懂啊!当年那个暴打贝塔阁下,还说‘雄虫都是垃圾’的诗因少将,现在正在给自家雄主推购物车啊!”   前几天刚刚被他俩的接吻照血洗过一轮的星网,再次掀起滔天巨浪。   “我瞎了,诗因这春风得意的样子,难不成是在谈恋爱吗?”   “你醒醒,他们已经结婚了。”   “救命,我当时信誓旦旦地说他们接吻的照片绝对是P的,看来我要去看眼科了。”   “新闻上说他是舍命和星盗搏斗,才好不容易把自己雄主救回来的,我还以为那是记者编的,结果居然是真的?诗因他超爱的?”   “不是他疯了就是这个世界疯了,诗因当年说什么的来着?绝对不和雄虫结婚?见到雄虫照打不误?”   “打的是他自己的脸吧,啪啪啪。”   “打脸真香咋了,那位伊洛恩阁下难道不值得吗?长了那么好看的脸,性格好像又很温柔的样子,换我我也香。”   “我也真香+1。”   “还有没有更高清的视频啊,好久没见到伊洛恩阁下的脸了,就上次直播看了一回,我可馋死了。”   “伊洛恩阁下坐在购物车里的样子好乖哦,看起来好可爱。”   “我能懂诗因为什么要把他放进小车车里,嘻嘻。”   “楼上的我懂你,嘻嘻。”   第五星系空间站里,两面终端光屏正同步播放着热门视频。卡曼和洛卡斯看着视频下面这一连串评论,抬头面面相觑。   他们目前还属于边境巡逻军的编制,虽然诗因已经为他们争取到了调令资格,但考虑到洛卡斯的伤势还需要静养,他们俩决定还是等少将正式复职后再正式归队,因此就暂时留在了第五星系。   虽然不能跟在诗因身边,但他们对于自家少将的消息是一点没落下。   洛卡斯一脸敬佩:“少将演的好真啊,要不是我知道少将是故意在引导舆论,我都要相信他真的在和伊洛恩阁下谈恋爱了!”   之前这些网友还都嘲讽他们少将是在做戏,这个逛街的视频一出来,大家几乎都真信了,可见少将这一招真是太聪明了!   卡曼:“……”   洛卡斯见小伙伴满脸无语,不由得疑惑问:“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   卡曼露出一个微笑:“没事,挺对的。你玩去吧。”   评论区开始疯狂刷“99”,卡曼随手跟上了一个,洛卡斯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十分不明所以,但也跟着送上了一个“99”。   管他呢,配合少将就完事了。   视频的热度疯狂飙升,海量的祝福的惊叹迅速将这个视频推上了平台首页,阅读量和互动量再次迎来了新一轮的大爆炸,几乎每刷新一次,热度都会攀上一个新的台阶。   很快,一条带着金色土豪特效的评论被顶上了热评榜首。   “这对的颜值对我的眼睛非常友好,还有没有更多的物料,来多少我打赏多少,放心,哥有的是钱。”   金钱特效哗啦啦地砸了下来,整个视频页面都开始变得金光灿灿。与此同时,视频平台的首页挂出了醒目的重金悬赏公告。这波操作下来,吃瓜网友们瞬间沸腾了。   “卧槽,土豪CP粉出现了!”   “爸爸,我这就冲去购物中心帮你实时跟拍!”   “他们现在到哪了?有没有虫能给个坐标啊?”   在一片沸腾的讨论中,一条最新情报迅速被顶了上来:“报——最新进度,他们现在去拍大头贴了!”   这条消息一出,就像水下了油锅,网友们顿时震惊了。   “???诗因?拍大头贴?”   “家虫们这是真的活久见。”   有冷静的网友提出质疑:“你是不是看错了,他应该是去拍自助证件照吧?三年没回来,证件照是得重新拍了。”   但这条消息的爆料者很快甩出了照片实锤,字里行间都透着激动:“是真的,我亲眼看见黑发雄虫带他进去的,他们俩现在还一起待在大头贴自助机里面!”   只见照片中,一双锃亮的军靴与考究的皮鞋在自助机的遮光帘下互相交叠,若隐若现,姿势十分暧昧。   评论区再次砸了锅,被无数的感叹号刷屏。   而拍下照片的雌虫内心同样不平静,他鬼鬼祟祟地蹲在拐角,盯着不远处的大头贴自助机,内心土拨鼠尖叫。   天知道他刚才看到了什么!   他居然亲眼目睹了诗因少将被雄虫拉去拍大头贴的全过程!   他看见那位温柔的黑发雄虫阁下仰头对着诗因温言软语,软磨硬泡。而诗因一看到外面的大头贴广告,那张冷傲的脸就垮了一下,最后却还是禁不住雄虫的撒娇,别别扭扭地和他进去了。   那可是曾经当街暴打过雄虫的诗因少将诶!   现在,现在居然陪着自己的雄主做这种事!   好可惜没有拍下来!   雌虫扼腕叹息,然后对着那道帘子仰天长啸。   他好想知道诗因少将和那位雄虫阁下会拍出什么样的大头贴啊啊啊!   自助拍照机内,诗因看着屏幕上的各种卡通相框,表情僵硬。   伊洛恩兴致盎然地滑动屏幕:“你觉得我们拍哪种款式比较好?”   他点开一个特效,他们俩的脸上立刻浮现出猫咪耳朵和胡子,伊洛恩眼睛一亮:“这个怎么样?正好是猫咪耳朵,跟你的精神体很像。”   诗因咬牙:“一点都不像!”   要是顶着这种幼稚特效的照片流传出去,他就真的要威严扫地,社会性死亡了!   小猫咪立即一跃而出,将毛茸茸的大脸凑到屏幕面前,挥着爪子大声反驳:“喵喵喵!”   “好好,不像就不像。”伊洛恩单手抱起猫咪,轻轻在他脑门上亲了一口,作为安抚。   但是随即他又点开另一个特效,温声问:“那我们就戴兔子耳朵吧?”   粉嫩嫩的兔耳朵从猫咪的头顶弹了出来,还随着动感音效颤颤地晃来晃去,连饱满的大嘴套也被p成了迷你三瓣嘴。   猫咪:“……”   猫咪瞬间消失不见。   诗因盯着自己头顶粉嫩的兔子耳朵:“……”   他也好想原地消失。   “……随便你吧。”诗因顶着兔耳特效叹了口气,他放弃抵抗一般,把整张脸都埋进伊洛恩的肩窝里,闷声闷气地说,“反正如果不是你坚持,我这辈子都绝对不会拍这种东西的。”   伊洛恩笑了一下:“好了,逗你玩的。”   他将那些花里胡哨的特效一一关闭,换回纯色相框背景,然后抬起手,温柔地梳了梳诗因的长发:“小时候每次路过这种机器,我都特别想试试,可惜一直没有机会,你就当作是陪我满足这个心愿吧。”   诗因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但眉头依然蹙着,不情不愿地嘟囔道:“这有什么好玩的,你想拍照片,不如请摄影师到家里来拍。”   “那不一样。”伊洛恩轻轻握住他的手,然后冲他眨了眨眼睛,“而且,你刚才不是说,我可以拥有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吗?现在我想要最好的诗因陪我拍照,可以吗?”   诗因:“……”   诗因一时语塞,万万没想到,竟然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他的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红,只能把伊洛恩抱的更紧了一点,别过头去,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都说了随便你。”   拍照倒计时开始。   伊洛恩露出一个笑容,双手捧起诗因的脸颊。而诗因虽然乖乖将下巴搁在他手里,却面无表情,冷峻的金眸直直盯着镜头,严肃得像是在开会。   咔擦。屏幕上的画面定格。   伊洛恩凑过去看着刚才拍下的照片,一黑一白两个脑袋画风迥异,一个春暖花开,一个冷若冰霜,就跟不在一个图层似的。   他思索两秒,转头看向诗因,认真提议道:“你要不要试着笑一笑?”   倒计时再次开始,诗因盯着镜头,勉强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堪比迎宾机器人的僵硬表情。   伊洛恩:“……其实不笑也行。”   最后一轮倒数开始,屏幕上滚动着数字,3,2,1。   诗因依然板着一张脸,不太自然地望着镜头,然而就在快门即将按下的瞬间,伊洛恩忽然将脑袋微微一偏,靠过来,与他的脸颊相贴。   柔软的发丝轻轻扫过他的脸颊,皮肤上传来的温度令诗因微微愣住,继而瞳孔一颤。   那张僵硬的表情顿时冒出了一丝裂缝,犹如春风吹过冰封的湖面,在初融的冰雪上,静静荡漾开一圈温柔的波光。   咔擦。   照片忠实地记录下了这一刻。   伊洛恩小心翼翼地接过机器吐出的照片,对着灯光仔细端详,最后满意地说:“你看,这样拍出来其实还不错吧。”   诗因别过脸去,目光却又忍不住瞥向最后一张照片。画面里,他们的脸轻轻贴在一起,伊洛恩目光温柔,笑意盎然,而他自己的脸上,则是从未出现过的柔和神色。   诗因抿了抿唇,极力忽视脸上那阵恼人的热度,故作矜持地说:“也就最后一张还可以。”   伊洛恩笑着说:“其实都很好看。”   他拿起自助机上的折叠剪刀,将相连的照片仔细裁开,前两张自己留着,最后一张则递到诗因面前,眉眼弯弯:“给,这样我们就都有合照了。”   他刚刚来到虫族世界的时候,手里只有一张诗因的证件照,他反复地看了又看,将它小心地收在口袋中,可还是在逃亡的时候不小心弄丢了。   但是没关系,从今天起,他就拥有和诗因共同的照片了。   伊洛恩摩挲着两张照片,眼底碎光闪动。   诗因接过照片,歪头看着他:“怎么了?”   伊洛恩回过神,笑道:“没事,只是觉得很开心。”   他来到虫族,获得了新的生命,拥有了喜欢的伴侣,能够一起逛街,一起挑选家具,还一起拍了合照。   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加美好的事情了。   伊洛恩将照片贴着心口放好,抬起头,对诗因微微一笑。   心想,这是他的无价之宝。 第54章   他们俩在自助机里拍的不亦乐乎, 浑然不知整个星网的虫族都在外面翘首以盼,等得心急火燎。   “他们到底拍了什么啊急急急急。”   “我真的好想知道,诗因少将拍的大头贴会是什么画风。”   “前线还没有蹲到具体内容吗哭哭。”   “告诉我坐标,我今晚就去把那台自助机给黑了。”   “楼上你想什么呢, 这种机器根本没有存档的, 你黑了也白黑。”   大家讨论得热火朝天, 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平台的推送渐渐开始倾斜, 让越来越多刷终端的虫族看到了这件事。   巨大的光屏将整个大厅映照得忽明忽暗,黄金面具在闪烁的光线下显得阴晴不定。   可可绷紧脸颊, 一口咬碎了嘴里的棒棒糖。   “我的邮件已读不回, 却和诗因在商业街约会……”可可盯着光屏上亲密的身影,把糖块嚼得咯吱作响,声音里浸满了浓浓的委屈,“……他们两个, 怎么能这样对我, 真是太过分了。”   身边跪着的雌虫察言观色,试图迎合道:“既然那个伊洛恩这么不识好歹, 我们要不要直接……?”   可可却断然否决道:“不可以。”   他顿了顿, 又重新放软了声音,点开终端,手指轻快地敲击起来,嘟囔着说:“既然他不回消息, 那我就多发几遍好啦,这样一来,他总会看到的吧?”   几名雌虫低着头,暗中交换了一个困惑的眼神。这种幽怨的做派, 似乎不太像是他们家主的风格。   然而不等他们再做交流,可可的糖棍已经扔了过来,正好击中一个雌虫的额头,吓得他连忙又趴下去。   可可拍了拍手,甜甜地笑着说:“算啦,还是我亲自去请他过来吧。为了迎接我们的贵宾,家里要布置一场特——别盛大的派对哦!”   “明白。”雌虫们齐齐趴在地上,颤抖着用力磕头。   “对了,我们的演出还差一个糖果对吧。”可可转动轮椅,来到刚刚被糖棍击中的雌虫面前,歪了歪头,笑着说,“就你吧。”   那个被选中的雌虫猛地睁大了浅咖色的眼睛,几乎是立即扑上去抱住可可的腿:“不,不,求您不要——”   然而还不等他挣扎求饶,其他几个同伴就一拥而上,熟练地堵住他的嘴,按住他的四肢,将他拖了下去。   可可对这一切无动于衷,只是悠闲地拨开了另一颗糖果的包装纸,慢悠悠地说:“这次的糖果很不错呢,记得要给他准备一个漂亮的糖罐子哦。”   他想到什么,眼睛一亮,拍手道:“对了,刚才的糖果是贝达送来的吧?那就叫他一起来看表演好啦。”   紫色的眼眸中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芒,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酒窝深深地陷下去:“美味又漂亮的糖果,就应该让大家一起享用呀。”   终端滴滴滴地响了几声,伊洛恩抬起手腕看了一眼,又收到了新邮件。   他点开界面,入目又是满屏的糖果特效,于是再次关掉。   虫族的垃圾邮件,风格还挺一致的,千篇一律的浮夸。   但是伊洛恩不喜欢这种高饱和的糖果色,看久了眼睛就会腻味。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前方的一道修长身影上。   诗因刚刚和他拍完照片,就接到了通讯请求,现在正站在一旁打电话。他长身玉立,挺拔的身影被太阳镀了一层金光,随意披散的白发也散发着莹润的光泽。   伊洛恩靠在长椅上,托腮望着他的背影,眸中不自觉带上了笑意。   但是如果换成诗因,不管看多久都不会让他疲倦。   咔嚓,咔嚓。   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窸窣动静。在伊洛恩背后的墙壁拐角处,一大群虫正鬼鬼祟祟地举着终端,你压我我压你,以各种刁钻角度对着他偷偷拍照。   一个雌虫抖着翅膀占领了高位,感动得泪眼汪汪:“这个深情的眼神,天哪,我一定要做成屏保永久珍藏!”   其他虫族们趴在底下,压着声音吵吵嚷嚷:“你过去点,这个角度不行,拍出来没那味!”   “你拍的才不行!去去去别压着我!”   “你们都让开!我可是雄虫,让我先拍!”   他们挤来挤去,忽然一个虫惊呼道:“快躲!少将要转身了!”   虫群顿时像被戳中的含羞草,哗啦啦缩回墙角,躲成一团。   但是墙角内的空间有限,躲在这里的虫族数量又太多了,一大团黑影咕蛹咕蛹,动来动去,互相踩得哎呀哎呀叫唤,差点大打出手。   诗因挂掉通讯,脸色顿时变得有些冷淡,过了一会才调整好表情,回来对伊洛恩说:“抱歉,雌父找我有点事情,我得先去家族那边一趟。”   “是德尔先生啊。”伊洛恩想起了那位戴着眼镜的斯文雌虫,连忙说,“那你先回去忙吧,我在这里再逛逛。”   诗因原本想说先送他回家,闻言话语一顿,问:“你还想在这里多玩一会吗?”   “嗯。”伊洛恩朝他露出一个微笑,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安抚道,“别担心,我不会走丢的。”   中央星作为虫族文明的核心,警备安保力量自然远远不是第五星系能赶得上的。况且伊洛恩又是珍贵的雄虫,理论上,应该没有什么虫敢随便对他不利。   诗因本来是这么想的,直到他抬起眼,看见了后面黑压压的围观群众。   还在墙角努力咕蛹的虫族们:“……”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最前排的几只雌虫努力往后缩,结果撞上后面的同伴,大家挤来挤去,最后把一个胖乎乎的雄虫给挤了出来。   那个雄虫一屁股坐在地上,茫然地眨了眨眼,目光在诗因和伊洛恩之间游移,居然条件反射一般继续举起终端,弹出的光屏对准诗因,咔嚓点下快门。   其他虫族全都惊恐地看着他。   不是哥们,你这也太勇了吧?哪有对着正主的死亡凝视偷拍的啊?   诗因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他大步上前,一把夺过他手腕上的终端,熟练地取出内存卡,一把捏碎。   雄虫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我,我的相片——”   诗因将终端扔回他怀里,用冷漠的目光扫视全场:“再偷拍,我就把你们全告上法庭。”   虫族们立即滑跪:“……真的非常对不起!我们知道错了!”   几个胆小的雌虫吓得瑟瑟发抖,立即展开翅膀逃离现场。黑压压的围观虫群瞬间作鸟兽散,只留下满地的脚印。   诗因这才转身回到伊洛恩身边,说:“现在可以了。”   伊洛恩恩看着那些仓皇逃窜的背影,不由得有些好笑:“其实让他们拍一拍也没什么,这样你说不定还能在网上刷到我的实时动态呢。”   诗因一脸冷漠,斩钉截铁道:“绝对不行。”   伊洛恩是他的,怎么可以让那些没名没分的家伙随便看。   连他自己都没拍过多少伊洛恩的照片,怎么能便宜了那帮莫名其妙的阿猫阿狗。   诗因轻轻哼了一声,冷冷地扫视一圈,到底还是不放心,轻咳一声,说:“我让精神体陪你吧。”   伊洛恩摆手推辞:“不,不需要。”   咚的一声闷响,毛茸茸的小猫咪落在地上,噗噜噜地甩了甩身上蓬松的毛毛,然后伸出两只小爪子,扒住伊洛恩的裤腿,把一双金灿灿的猫瞳睁得圆溜溜。   不要?   真不要假不要?   然而,这一次伊洛恩却一反常态,不仅没有把它抱起来亲亲,甚至还轻轻将它推回诗因脚边,温和地拒绝了它的靠近:“没事的,今天不需要你来陪我,让我自己逛逛吧。”   一大一小两双金眸全都瞪得滚圆,齐齐震惊地看着他。   什么?伊洛恩居然不要小猫了!   诗因难以置信地望着伊洛恩,又看看脚边同样震惊的猫咪,瞳孔地震。   他平时不是最喜欢自己的精神体吗?怎么居然不要了?   诗因不甘心地再次追问:“真的不需要小猫陪你吗?”   伊洛恩有些忍俊不禁,干脆上手推着他的肩膀往外走:“嗯,你就让我自己待一会儿吧。”   诗因:“……”   他被推着往前走了好几步,却仍不死心地回头:“可是……”   伊洛恩却只是笑眯眯地推着他前进,声音温柔得像在哄孩子:“好啦,我们也该有点各自的空间,总不能时时刻刻都黏在一起吧?”   诗因猛地停住脚步,满脸不可思议地问:“你嫌我烦了?”   “怎么会?”伊洛恩失笑,他赶紧伸手搓了搓诗因绷紧的脸颊,好脾气地说,“我只是想让你安心处理自己的事,不用总是记挂着我。我都多大了,不会走丢的,别担心。”   他的态度难得这样坚决,诗因看出他确实不是在欲拒还迎,只能不情不愿地妥协道:“好吧,那你想要回去的时候,就用终端联系我。”   “好,好。”伊洛恩笑着朝他挥手,眼神温柔,“路上小心。”   诗因:“……”   他欲言又止,满腹狐疑,最后只能抱起猫咪,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怀里的毛团子不安分地扭动着,扒着他的肩膀往后张望,一双圆溜溜的猫瞳里满是困惑。   然而不论它怎样探头探脑,都只看见伊洛恩站在原地,继续微笑着朝它挥手告别,眼神温和,但没有半分要挽留的意思。   猫咪:“……”   那双粉嫩嫩的小耳朵慢慢耷拉了下去,像一株没了水的植物。   猫猫心碎了。   伊洛恩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玻璃旋转门外,这才长舒一口气,又忍不住轻笑起来。   他都长这么大了,又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只是逛逛商场而已,哪会有什么事。   不过这种被当成小孩一样,小心翼翼地呵护着的感觉,令他感到很新奇,仿佛有一道温热的泉水流淌进了心底,让他的四肢百骸都温暖起来。   他喜欢这种被诗因关心记挂着的感觉。   伊洛恩回到扶手电梯旁边,仰头看向悬浮在半空的全息商场导览图,目光专注地来回逡巡。忽然,他眼睛一亮,指尖轻点,将珠宝区的标识放大。   他想买一对戒指。   虽然不知道虫族这边有没有婚后戴戒指的习俗,至少他和诗因结婚的时候是没有的。   但他想给诗因买戒指,想和对方一起戴上属于他们的对戒。   脑海中浮现诗因那双修长而优美的手,想象着银白戒圈套入那骨节分明的无名指,被用力推到底部,然后紧紧贴合的样子。   伊洛恩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顿时感觉脸上有些发热,赶紧拍拍自己的脸,闭了闭眼,吸气呼气,调整呼吸。   ……他只是想给诗因戴戒指。   伊洛恩捂着自己的脸,喃喃自语:“结婚的时候还没感情,所以不算数。”   现在,现在诗因应该也是喜欢他的吧?   又撒娇,又吃醋。   伊洛恩不自觉地柔和了目光。   既然是两情相悦,那么准备戒指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不过想起诗因和猫咪临走前如出一辙的困惑表情,他又有点想笑。   这件事还暂时不能告诉小猫咪。毕竟这是给诗因准备的礼物,如果太早让诗因知道,那就没有意义了。   伊洛恩心里抱歉地想,只能暂时先委屈一下小猫了。   等回头他再给猫咪送点礼物,作为这次失陪的补偿吧。 第55章   伊洛恩点开终端上的地图, 将几家珠宝店的位置一一标记清楚,然后按照导航的指引,朝着最近的那家走去。   他今天打算想先踩点,并不急着马上买下来。   ……因为他现在还没有钱。   尽管他的终端已经绑定了诗因的账户, 像戒指这样意义特殊的礼物, 伊洛恩还是想靠自己的力量买下来。   不过看看款式总是可以的, 他可以先悄悄地观察一下情况, 给自己定下一个奋斗的目标。   伊洛恩在一家复古珠宝店的橱窗前停下脚步, 玻璃内,几件展品正在柔和的灯光下闪闪发亮。   这显然是一家高端品牌, 每一件首饰都设计得精美非常, 各色宝石与珍稀金属交相辉映,在深红丝绒衬底上散发着炫目的奢华光泽,将伊洛恩黑色的瞳孔点上星星点点的碎光。   每一件都好漂亮啊。   伊洛恩将脸贴近玻璃,试图看清价格标签上的数字。   “尊贵的阁下!欢迎光临!”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他一跳。伊洛恩转过头, 看见三位雌虫导购员不知何时已经跑出店门, 满脸堆笑,并且一个个朝他九十度大鞠躬。   导购员们热情洋溢地招呼道:“阁下, 外面多热啊, 请您务必进店休息一下!”   “我们刚到了一批新茶点!”   “您喜欢什么风格?请允许我为您提供专属顾问服务!”   他们像是发现了什么珍稀动物一样,将伊洛恩团团围住,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两位导购已经一左一右架住了他的胳膊, 另外一位迅速在他面前铺开红毯,将他直接抬进了店里。   伊洛恩目瞪口呆,结巴道:“谢谢,但是我……”   然而盛情难却。等他反应过来时, 已经被按在了店中央的真皮沙发上,几双手同时递来不同种类的茶壶点心,将他面前的茶几一瞬间摆得满满当当,甚至还有个导购员在他身边跪下来,开始殷勤地为他的皮鞋擦油抛光。   “阁下请用茶!”   “阁下要不要尝尝这杯特调花蜜酒?”   “阁下您的鞋脏了,让我帮您擦擦。”   几名导购殷勤备至,忙忙碌碌地绕着他打转,就跟围着花儿嗡嗡转的小蜜蜂一样,就差没把他给供起来了。   伊洛恩张了张嘴,可是推拒的话还没说出口,店内的灯光忽然变暗,紧接着沙发边的全息投影仪亮了起来,在他面前投出珠宝首饰的三维投影。   “阁下请看,这是我们今年的设计款!”   “阁下喜欢什么风格的?简约的?奢华的?”   “我们有最新到的星钻系列!”   几名导购挤在一起,七嘴八舌地同时介绍,几双手争相递上产品图册,胳膊撞着胳膊,你推我搡的,差点在半空中就打起来。   一旁正在直播的副店长背对着他们举起光屏,语气夸张地说:“是的,家虫们你们没看错,现在伊洛恩阁下就在我们店里哦!嗯嗯对的,就是今天超级火的那位雄虫阁下……我们店的地址是购物中心xx街xx号,今天因为要招待伊洛恩阁下所以暂时不再接待了呢,不过大家之后可以来看看伊洛恩阁下品鉴过的款式哦——”   伊洛恩:“……”   他错了,他应该跟着诗因回家的。   他真是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火到了这个地步,连奢侈品珠宝店都想来蹭他的热度。   事已至此,他也没有其他办法,毕竟连鞋都被导购握在手里,总不能现在光脚跑出去吧。   他只能硬着头皮伸出手,准备先接下一本图册翻翻看。   身边的一名导购员顿时倒吸一口凉气:“阁下,怎么能劳烦您亲自来拿!”   他立即从一群同事中脱颖而出,捧着那本图册漂移到伊洛恩面前,单膝跪地,殷勤地为他翻页:“阁下您看上哪一款尽管说,我们今天有为您准备的专属优惠,绝对能给到一个让您满意的价格!”   他的眼睛像灯泡一样闪闪发光,热切地注视着伊洛恩,就差直说我们店可以倒贴了。   伊洛恩被这阵仗弄得浑身不自在,但也不好对这些勤勤恳恳的打工虫摆出冷脸,只能继续硬着头皮问道:“你们这里有没有戴在手指上的饰品?就像是……一个小圆圈那样的。”   “噢,您是说指环吗?”导购员们恍然大悟,他们按下遥控器,漂浮在前方的三维项链投影立即切换,变成缓缓旋转的宝石戒指。   哗啦啦,一叠新的图册像接受检阅的士兵一样,在他眼前依次展开,琳琅满目的戒指款式看得他眼花缭乱。   一位导购甚至掏出了测量仪,单手托起他的手腕,堆着笑说:“阁下,请允许我先为您测量指围,以便给您推荐最适合的款式。”   结果仪器还没碰到伊洛恩的手指,这名导购就被挤到了一边,另一位戴着眼镜的导购拿起软尺,凑到伊洛恩面前笑眯眯道:“阁下,他那个仪器不准的,不如我用尺子为您测量,这样才更加复古有格调。”   然而卷尺在即将碰到伊洛恩的瞬间,忽然又被扯远,被挤开的导购员揪住同事的衣领,不甘示弱地反驳道:“你胡说!我的设备可是最新型号!”   更多导购员加入了战局,吵得不可开交:“阁下别听他们的,我是珠宝设计在读,我比他们专业!”   伊洛恩僵硬地坐在沙发上,眼睁睁看着他们为谁来服务而争论不休,险些大打出手。   “我的工龄最长!你们都让开!”   “这是看资历的时候吗?我的服务评分可是最高的!”   “光会这些有什么用?我昨天刚进修完高级珠宝鉴赏!只有我才最懂阁下需要什么样的款式!”   这边打成一团,而那头副店长的直播还在继续:“家虫们快看!伊洛恩阁下的手指多么修长,不管是经典款还是新出的设计款,戴在这双手上都会闪闪发光呢!哎呀我们店的小可爱们都在争着为阁下服务呢,大家猜猜看,最后会是谁能获得这个荣耀!”   伊洛恩:“……”   他默默地往沙发里面挪了挪,又挪了挪。最后干脆抬手捂住涨红的脸,开始生无可恋地灵魂出窍。   这种场面他真的应付不来啊。   而且全程都要直播的话,他还怎么给诗因准备惊喜?全都被剧透完了!   救救他,谁来救救他。   叮铃——   店门处忽然响起了清脆的铃声。   “哎呀,这里看起来好热闹呢。”一个甜腻的嗓音从门外悠悠传来,像是在空气里倒入了一桶粘稠的糖浆,“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吗?”   伊洛恩和导购同时抬头望去。只见两名身穿黑色制服的雌虫恭敬地推开玻璃门,然后站在一边,侧身让开道路。   咯吱,咯吱。   镶满宝石的金色轮椅缓缓碾过柔软的地毯,衣摆上层层叠叠的蕾丝如水波一般荡开。懒洋洋坐在轮椅里的娇小身影仰起头,黄金面具在顶灯的照射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一双紫水晶般的圆眼则隐匿在阴影之中,透过面具的缝隙,朝他们微微一弯。   “可可阁下!”副店长倒吸一口凉气,立刻掐掉了手上的直播,诚惶诚恐地跪了下来,声音微微发颤,“万,万分抱歉没能及时迎接您的大驾光临!这这这真是本店莫大的荣幸……”   其他的导购员也纷纷表情震惊到空白,然后齐刷刷地扑到地上,跪成一片:“欢迎,欢迎可可阁下!”   伊洛恩一怔,猝不及防地和那双面具下的紫色眸子对上视线。   可可?   这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可可吗?   唯一能进入巴别塔的高等贵族雄虫?   可可轻轻摆了摆手,慢悠悠地说:“好啦,你们先去一边玩吧。”   副店长连忙鞠躬道:“是是,请您稍候片刻,我这就去请店长,不,请主管过来……”   副店长朝其他导购使了个眼色,带着他们匆匆离开了贵宾区。   转眼间,偌大的珠宝店内只剩下伊洛恩和可可,以及一群沉默站立的黑衣雌侍。   伊洛恩正犹豫着要不要也起身致意时,那只轮椅已经慢悠悠地滑到了他面前,戴着珍珠小礼帽的可可歪了歪头,冲他甜甜一笑:“你在看什么好东西呀,能让我也看看吗?”   伊洛恩松了口气,不禁回以一个微笑,将图册递了过去:“当然可以,请随意。”   他心想,这位大虫物的出现倒是帮他解了围,这下总算能摆脱那些过分热情的导购了。   既然可可的身份这么尊贵,那么接下来这些导购员即便回来了,想必也会优先招待他,而不会再在意自己的去留了。   真是天降救兵,太好了。   “哇,是戒指呢。”可可哗啦啦翻动珠宝图册,夸张地惊叹道,“这些都是成对的设计吧,你要给诗因也买一个吗?”   伊洛恩一愣:“你怎么知道……我和诗因……”   “啊,你还不知道吗?现在全星网都在传你们约会的视频哦。”可可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酒窝深深陷下去,双手比划着说,“看起来超——甜蜜的!”   想起那些躲在墙角偷拍的虫族,还有珠宝店过分热情的招待,伊洛恩总算是明白了缘由,一时间尴尬到脚趾抠地:“原来是这样啊。”   从来没当过网红,忽然火成这样,真让他怪不好意思的。   “是的,所以我一直都很想认识你哦。”可可单手托腮,幽深的紫眸望着他,语气甜美得近乎梦幻,“今天终于能抓到你了,可真是太好啦。”   伊洛恩心里没来由地一跳。   他看着可可的脸,却只见到对方天真烂漫的笑容,心想应该只是口误,于是也放松下来,笑着回应道:“我也很高兴能见到你。”   “太好啦!”可可拍了拍手,眼眸晶亮,“那我们现在就是朋友了!”   他一把抓住伊洛恩的双手,孩子气地摇了摇,又嘟起嘴说:“可可的朋友,可不能在这种地方买首饰哦,这些设计都很老气呢。”   伊洛恩惊讶地问:“真的吗?”   他看着空中悬浮的淡金色戒指投影,金属的光芒随着旋转而熠熠生辉。   这在他眼里已经非常好看了,是他前世根本就不敢奢望的程度。   “是哦。”可可认真地点了点头,嫌弃地戳着图册上的图片,“这些宝石的光泽,甚至连我家的糖果都比不上。要是把这种东西带出去,一定会被笑话的呢。”   可可是最尊贵的高等贵族之一,跟自己这种穷光蛋完全不同,而且可可还和诗因属于同一阶级,审美和意见应当很有代表性。   伊洛恩顿时认真起来,他坐直了身体,虚心求教:“那,你觉得什么样的款式会比较好?”   可可却没有直接回答。他缓缓抬起肉乎乎的小手,指尖轻轻点在伊洛恩的膝盖上:“我家有超级多漂亮的首饰哦,每一件都比这里的要漂亮一百倍呢。”   他凑近伊洛恩,眨巴眨巴眼睛,声音充满了甜蜜的诱惑:“正好我今天举办派对,你要不要来看看呀?”   伊洛恩犹豫了一下,迟疑道:“这……这样好吗?”   他没想到这位大贵族是这么自来熟的脾气,对于伊洛恩来说,第一天认识就要上别人家里作客,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可可的嘴角突然垮了下来,抓着伊洛恩的衣角,委屈地问:“你不想和可可一起玩吗?”   “不,当然不是……”   “那就一起来吧。”可可瞬间又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他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我特地准备了很棒的糖果哦。”   他放慢了语速,紫水晶一般的眼眸凝视着伊洛恩的双眼,仿佛蛊惑一般:“那可是用特殊的配方制作的,非常美丽,非常甜蜜,非常好吃的糖果。如果错过的话,会后悔一辈子哦。”   伊洛恩正想要推辞,脑海中却忽然浮现出了一块黑乎乎的小蛋糕。   ——那是诗因在空间站里,特地给他做的小蛋糕。   诗因应该也是喜欢甜品的吧?   如果去参加可可的派对,说不定可以拿一些好吃的甜品回来,让诗因也一起尝尝。   于是伊洛恩咽下了推拒的话,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既然这样,那我就打扰了。”   可可面具下的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真是太好啦。”   他拍了拍手,甜甜笑着说:“我的糖果们,早就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你了哦!”   此时此刻,中央星首都近郊,海莱庄园。   引擎的嗡鸣声由远及近,一家银白色的飞行器划破天际,遥遥而来。   它缓缓降落在庄园外围的停机坪上,下降时卷起的气流将草坪掀起层层绿色的波浪。   舱门弹开,一个修长的身影利落地跃下,军靴重重踏在松软的草地上,将草叶碾碎出清新的汁液,在空气中弥漫开淡而微苦的植物清香。   诗因站直身体,抬手拢起被风吹乱的长发,然后眯起眼睛,望向不远处巍峨矗立的庞大建筑群。   作为虫族中央星的五大高等贵族之一,海莱家族掌握着整个虫族五大星系的经济与能源命脉,财富早已不是需要炫耀的东西。   作为中央星的家族主宅,这片庄园占地广袤,苍翠的森林与蜿蜒的河流簇拥着高耸入云的现代化堡垒,犹如一头蛰伏的巨兽,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无数往来的飞行器与悬浮车,看着政商要员与大小贵族们如工蚁般不断来来去去。   诗因在这里长大,却也很久没有回来过,这样的场景对他而言,陌生又熟悉。   他快步穿过戒备森严的前庭,沿途的侍从纷纷停下手中的工作,朝他行礼致意,诗因也回以简单的颔首,径直朝着庄园深处走去。   他穿过重重关卡,终于站在了那扇熟悉的雕花木门前,深吸一口气,抬手在门板上轻叩两下。   门内就是德尔的书房。作为现任家主的雌君,德尔担任着海莱家族事务总理一职,对内直接管理银行、能源集团、贸易公司等资产,决定家族成员在社会各界的职位分配,对外负责与其他家族进行利益交换,进而影响中央星财政政策,堪称日理万机。   诗因与他一向感情淡薄,没有要事轻易不会回来,这时突然收到他的急召,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门内很快传来回应:“请进。”   诗因推开门,一股清淡的雪松香气扑面而来。书房的落地窗外,明净天空一览无余。几只飞鸟在云间穿梭而过,在书桌上整齐摆放的文件堆上飞快掠过几道阴影。若干大小不一的全息光屏悬浮在半空,显示着不断跳动的数据流和折线图。   德尔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银灰色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金丝眼镜后的金色瞳孔与诗因有着七分相似,只是多了岁月沉淀后的沉静和淡然。   诗因站在花纹繁丽的地毯中央,开门见山地问道:“找我过来什么事?”   德尔没有立即回答。他抬手关闭了悬浮的光屏,从桌面的文件堆中抽出几份纸质文档,用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说:“你看看这个。”   诗因走过去,接过那叠文件一看,发现是几名家族同辈的履历表。   他眉头微皱,快速浏览了一遍——一个是机甲驾驶员,一个是银行风控主管,还有一个能源部的技术专员。除了年龄相近,且同属海莱家族旁支外,这三个雌虫之间几乎没有任何共同点。   德尔双手交叠,问:“你觉得这几个雌虫怎么样?”   诗因莫名其妙,他合上文件,简单回答道:“中规中矩,没有什么特别出彩的地方,但也没什么问题。”   德尔点了点头,那双与诗因如出一辙的金色眼瞳藏在眼镜之后,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他淡淡地说:“那你就选个合适的日期,安排他们成为伊洛恩的雌侍吧。”   诗因骤然变了脸色:“你什么意思?” 第56章   “字面意思。”德尔后仰靠在真皮椅背上, 声音依然很平静。窗外的阳光恰好照在眼镜上,镜片反射的冷光蒙住了他的眼睛。   诗因一把将三份履历摔在办公桌上,任凭纸张四散飞落。他双手撑在桌沿,盯着德尔的面容, 冷冷地说:“我不管你打着什么主意, 又有什么安排, 我只给你一句话——想要给伊洛恩安排雌侍, 做梦!”   德尔摘下眼镜, 用丝质手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镜片,像是在嫌弃诗因的大动干戈, 从容地说:“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不要闹脾气。”   “闹脾气?”诗因冷笑一声,“如果你觉得我只是在闹脾气,那你大可以试试,看这三个家伙能不能活到明天日出。”   “别这么极端, 诗因。”德尔叹了口气, “即便没有这三个孩子,你的雄主也早晚会有其他的雌虫。与其让其他家族安插钉子进来碍眼, 不如把位置都留给自家虫——这个道理, 我以为你明白的。”   “伊洛恩不会有任何雌侍的。”诗因断然道,语气森森,“他的身边只会有我一个。”   德尔忽然笑了,这个笑容让他的面孔透出一种残忍的温柔, 他近乎怜悯地看着盛怒中的诗因:“别傻了,我的孩子。没有哪个雄虫会一辈子守着一个雌虫过日子的,尤其又是在我们这个阶级,他缺了什么, 都不会缺少向他献媚的雌虫啊。”   “但我不会允许。”诗因冷冷地看着他,“我和你不一样,绝对不会让自己的婚姻出现任何多余的外来者。他是我的,永远都是。”   “噢,真的吗?”德尔轻轻笑了一声,手指在桌面上一敲,调出了星网上的视频影像,变幻的光线将他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对,我也看到你们约会的视频了,看起来的确很甜蜜。”   他缓缓站起身,倾身向前,逼视诗因的双眼:“好,那就姑且当他是属于你的,但是,你觉得这种童话故事能维持多久?一年?两年?还是一辈子?你们能一直这样不变吗?”   诗因猛地一拍桌面,震得几只茶杯叮当作响,他寸步不让地与自己的雌父对视:“我自己的东西,我自己当然会护好。更何况讨论这种事情有意义吗?就因为你那些可笑的、毫无根据的猜疑,我就要亲手往自己婚姻里塞几个碍眼的东西?这就是你所谓的理智吗?”   “那你也应该明白,未雨绸缪是我们应该具备的基本素养。”德尔盯着他,目光冷静而锐利,“诗因,不要犯下亡羊补牢这样愚蠢的错误。”   “他跑不掉的。”诗因的声音冷得像是淬了冰,他斩钉截铁地说,“我相信他不会离开我,我也绝对不会放手的。”   德尔却只是发出一声轻轻的嗤笑:“是吗?你对他了解多少,你就能够毫无保留地相信他的感情,相信他的品行,相信他永远不会背叛?你知道他在哪里出生吗?他经历过什么?他都有些什么想法,他告诉过你吗?”   “我至少和他共同经历过生死危难,是他亲手把我从地狱里救回来的!我知道他绝对不会放弃我,因为他已经这么做了!”   诗因死死攥着拳头,咬牙道:“你又对他了解什么了?你就知道他的过去了?你比我还清楚他的想法吗?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这种挑拨离间的话?”   德尔拍了拍他凌乱的衣领,沉静地说:“冷静点,诗因,我只是想劝你多做考虑。即便不谈任何外在因素,仅论伊洛恩本身,我也不建议你太早与他建立信任关系。你不知道他的过去,他的未来也难以捉摸,我们所处的社会是一个染缸,无限制的特权令雄虫们前仆后继地堕落,这些例子我们见过的还少吗?”   “但是伊洛恩是不一样的!”诗因一把拍掉他的手,金眸中怒焰炽盛,几乎已经怒不可遏,“那些堕落的雄虫会榨干雌虫的每一滴血!雌虫到他们手上,会失去尊严,失去财产,失去工作,甚至失去健康的身体,乃至所有的一切!”   “可是伊洛恩呢?他一直在努力让我恢复健康,变得更好,甚至让我连S级的评定都没有掉!这样的雄虫,你说他会堕落?哈,怎么可能?”   德尔却突然发出一声嘲讽的冷笑:“我的孩子,你以为这是什么好事吗?他居然能够稳住你的S级评定,让你的能力经过衰亡期之后也毫不减弱,古往今来,有几个雄虫能做到?”   他没有再和诗因继续对峙,而是坐回椅子上,慢条斯理地将茶杯挪回原处,抛出的问题却愈发凌厉:“你能保证后来的其他S级雌虫不会死缠烂打找上他?军部不会诱惑威胁他?他能永远只向着你一个?永远不动摇?”   “如果你真的等级跌落,反而还有可能平平顺顺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一生,和他携手到老。”他仰头看着诗因,眼神中隐隐透露出一丝悲伤,“可是你偏偏没有啊。”   诗因额角青筋凸起,他深呼吸一口气,用最后的耐心道:“如果你今天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那我就先走了。”   他转身就要出门,身后的德尔却忽然出声说:“诗因,我只是不想让你陷得太深。雄虫的柔情蜜意并不可靠,我不想让你直到痛彻心扉才明白这一点。”   诗因忍无可忍,怒吼道:“你从来就没管过我的死活,现在又来装什么样子!”   “我过去不要你管,现在也不需要!”   他夺门而出。   大门重重地撞进门框里,震耳欲聋的声音响彻走廊,把几个路过的侍从都吓了一跳。   等在走廊拐角的秘书官也被这动静惊得够呛。他望着诗因怒气冲冲的背影,犹豫片刻,还是快步跟了上去。   “诗因,”他小跑着追在诗因身后,匆匆劝道,“别跟你雌父怄气,他这些年为一直忙于家族事务,以前难免有顾及不到你的地方,如今也只是想要尽力弥补而已。”   诗因冷笑一声,他丝毫没有放慢脚步,嘴上也毫不留情地说:“他连自己婚姻都经营得一塌糊涂,有什么资格对我的感情指手画脚!”   秘书官叹了口气:“他只是不想让你受到伤害。”   “那就请你转告他,让他离我的生活远一点。”诗因朝他斜睨一眼,语气冷若冰霜,“只要他别来碰我的东西,我就谢天谢地了。”   “好好,我知道了。”秘书官看着他这幅盛怒中的样子,知道多说无用,于是识趣地转移了话题,“说起来,你难得回来一趟,要不要顺便去军部探望一下你当年的那位副官?这些年他一直很担心你,常常来庄园这边打听你的情况。”   诗因愣了一下,他停下脚步,迟疑地问:“海威尔……他现在还好吗?”   秘书官解释道:“按照你当年的安排,我们给他安装了最先进的机械义眼,日常生活没有问题,但高精度的操作还是会受到限制,因此在你走后,军部把他调到了后勤处,今后……恐怕很难再回到前线了。”   诗因站在廊柱的阴影之中,神色仿佛也蒙上了一层灰暗的阴翳,他沉默片刻,低声说:“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他匆匆离开。   秘书官站在原地,目送着诗因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尽头,最终叹了口气。   他低声对其他侍从嘱咐几句,随后整理了一下领结,轻轻叩响了书房的门。   厚重的雕花大门徐徐打开,桌前却没有那个长年累月埋头处理文件的身影。高大的落地玻璃窗模糊地倒映着一张沉着的面目,德尔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手指无意识的拨弄着一只银色的项链,吊坠在阳光下微微闪烁着光芒。   秘书官恭敬地欠身道:“先生,午宴马上就要开始了,请您做好准备。”   德尔淡淡地应了一声。   秘书官循着德尔的视线朝外望去,透过一尘不染的玻璃,能看见一架银灰色的飞行器正徐徐升上半空。他心中明镜一般,苦笑说:“先生也不用太为诗因操心了,他是个有能力的孩子,知道自己该走什么样的路。”   德尔说:“我就这么一个孩子,总得操心一下吧。”   “可是先生,”秘书官斟酌着用词,劝道,“诗因已经长大了,他有自己的决断。您知道的,他在军事学院的成绩有目共睹,战场上的表现更是无可挑剔……除了那桩事情以外,他的综合能力都十分优异,判断力也还是值得信赖的,您大可不必如此忧虑。”   “但在感情这种事情上,一旦判断失误,最后就会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德尔疲惫地说。   秘书官欲言又止。   书房里陷入一片寂静,只有角落里的座钟指针在静默的时间里慢慢地踱步。窗外,那架飞行器已经变成了天际的一个小黑点,渐渐被庞大的云团吞噬。   德尔望着窗外,目光仿佛落在很远的地方,轻声道:“这孩子看起来冷漠高傲,实际上重情重义,一旦相信了谁,就要全心全意掏心掏肺,可是谁知道对面那身皮囊下是什么样的心肠——而即便此时的那份心真情实意,谁又说得准日后会不会变呢。”   秘书官忍不住道:“诗因他也有自己的决断,相信他不会有事的。”   德尔并没有回应这句话,他拇指一挑,合上项链的盖子,让那副泛黄的合照重新封存,轻轻地说:“然而真心托付错了对象,可是要伤心的啊。” 第57章   上午的阳光燥动而热烈, 光线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空气中沉寂的尘埃都晒的喧哗鼓动,在一道道光柱中游移不定。   一道白色的身影如同摩西分海,将满室灰尘顶撞开, 任它们在身后悠悠飘落。   诗因推开了军部后勤仓库的大门。   这里几乎是军部中最冷清的角落, 堆满了蒙着灰尘的庆典乐器, 只要没到举办庆典的季节, 平日里无人问津, 甚至连个看守都懒得安排。   寂静中,只有尘埃在光线下缓慢浮动, 所有的颜色都灰暗又残旧, 仿佛此处的时空也早已经被世界遗忘。   然而,就在诗因踏入这里的瞬间,库房深处忽然响起了一点轻微的动静,像是有什么东西被人轻轻拿起, 又小心放下了。   诗因脚步顿住, 像是怕惊扰了这点细微的动静似的,轻轻喊了一声:“海威尔?”   角落突然传来物品碰撞的脆响, 紧接着, 一个微颤的声音回应道:“……少将?”   一阵仓促的脚步声绕过层层的货架,从阴影里缓缓浮现出一个瘦削的轮廓。   对方一头深蓝色的长发束在脑后,身影却单薄得像纸,明明穿着款式利落的军装, 却松松垮垮地挂在肩头,几乎像是能被一阵风吹散,袖口磨损地方,露出一截苍白的腕骨。   本该显得落魄的, 可是他又偏偏长了一张格外优越的脸,自眼角向耳垂拉出一条纤长的宝蓝色虫纹,精美而贵气,硬生生把自身气质拉高了一个档次,即便是再挑剔的看客,也只能说一句明珠蒙尘。   而这颗珍珠却没有眼睛。   一段灰色的布条裹住了他的双眼,在脑后扎了一个潦草的结,布条被浆洗得发白,边缘却依然隐隐有着褐色的斑点,不知道用了多久。   海威尔扶着货架慢慢上前,而诗因快走两步,用力抓住了他的手。   海威尔的嘴唇颤抖起来,像是想要微笑,可是却又被某种更沉重的情绪压倒,最终只能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小心翼翼地摸着诗因的手,喃喃道:“真的是你……你回来了。”   “是的,我回来了。”   诗因凝视着这位昔日同伴的面容,看着那张曾经意气风发、如今却落寞苍白的脸,眉头紧皱,低声问:“这几年你还好吗?”   “我已经这样了,还谈什么好不好的。”海威尔摇了摇头,露出一点自嘲,“托少将的福,你把贝达打了之后,他估计是怕了,不敢再对我怎么样。我呢,也就继续留在军部,每天打打杂,在仓库里擦擦灰尘,有吃有住……姑且活着而已。”   他缩着肩膀,深深地佝偻下去,额头抵在诗因的手背上,瘦削的身体微微发着抖,声音难掩悲伤:“我至少要活到再听见你消息的那一天,我……我这三年里,没有一天能睡好,一想到你为我背上了那么大的罪名,我就后悔……我当初怎么没有直接死在战场上……”   “海威尔!”诗因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他握住海威尔的肩膀,强迫对方抬起头,声音坚定到不容置疑:“听好了,你没有任何错!该后悔的是贝达那个虫渣,而不是你!”   海威尔一下子紧张起来,慌乱地摇头道:“少将,你别再为我冒险了,好不容易能回来……我听说你这次从星盗手中救了雄虫?军部批下复职文书了吗?”   诗因吐出一口郁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说:“你放心,我不会再冲动了,就算真要做点什么,也不会再把自己搭进去。正式的复职文书我已经拿到了,史密斯说第二三星系又有异兽活动,我可能很快就要出发。”   海威尔松了口气,嘴角浮现出一丝释然的笑意,轻声呢喃道:“这样就好,一切又和从前一样了……少将,多多保重,之前陷害你的那些家伙不会轻易放弃的……但是这一次,我不能再陪在你身边了。”   他的神色难掩落寞。   昔日他也曾征战四方,在一场场生死搏斗中打下赫赫功勋,斩杀异兽,守卫疆土,与同伴们生死与共。可现在全都成了过眼云烟,他没了眼睛,沦为了一个百无一用的废物,只能数着日子等死。   他之所以还委曲求全活到现在,只是因为愧疚牵连了诗因,害这位昔日同袍前程尽毁,如果等不到诗因平安归来的消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安心。   诗因紧紧握住他的手,沉声道:“我一定会想办法让你回来的。就算你不能再用枪,我们也依然有并肩作战的机会。海威尔,答应我,不要放弃希望。”   海威尔轻轻叹了口气,他抬起头,微微笑了一下,感慨道:“少将还是这样,一点也没变。”   他的声音里带着怀念与温柔:“从前出去作战时,只要看着您,就觉得……再艰难的战斗也一定能赢,再危急的处境也总有盼头。”   诗因摩挲着他冰凉的手掌,感受到指根处一排熟悉的粗糙茧子。那是长年累月持枪与操作重型武器留下的勋章,如今却只能被抹布一遍遍洗出倒刺,清理库房里永远也擦不完的灰尘。   诗因咬紧牙关,恨声道:“我不会继续让他们为所欲为的。”   海威尔轻轻抽回手,苦笑着岔开话题:“不说这些了,少将,我之前听说你进入了衰亡期?现在顺利恢复了吗?”   “嗯。”诗因的表情立刻变得有些不自在,手背在身上擦了擦,轻咳一声道,“对,我结婚了。”   “噢,都已经结婚了啊。”海威尔嘴角的笑意真心了几分,他微微偏头,仿佛能看透诗因面上的窘迫,轻声问,“能不能和我说说……那是一位怎样的雄虫阁下呀?”   诗因连耳朵都开始微微发热,抿起嘴唇,低声道:“他叫伊洛恩。”   看见海威尔促狭的笑容,他顿时意识到自己声音的变化,立即清清嗓子,轻哼道:“黑发黑眼,没什么显赫的家世背景,但很漂亮,性格也温柔……总之就是特别黏我,离了我就活不下去……的一个雄虫。”   “少将说起他的时候,声音都变柔和了呢。”海威尔听得忍俊不禁。   诗因顿时红成了一个大番茄。   他实在不习惯和同伴聊这种话题,别扭地别开脸道:“雄虫很脆弱,就连声音太大都会把他吓到,我这都是迫不得已。”   海威尔温声道:“那么要恭喜少将了。很抱歉当时没能参加您的婚礼,我一定会补上贺礼的。”   诗因微微一怔,心里忽然有点酸涩:“不……没关系,我们结婚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收到过什么礼物。”   谁把他们的婚姻当真呢?连极力促成这件事的德尔都不当一回事。他们的结婚仪式如同一场奢华的戏剧表演,场外的看热闹,场内的看笑话。   诗因的神色又沉郁下去。算了,没有礼物又怎么样,他们可以再重新办一场婚礼。用不着德尔插手,也不需要那些无用的家伙在旁边观礼,说些虚伪又冠冕堂皇的套话,只要他们能一直幸福下去,那些冷嘲热讽的家伙总会改变想法的。   “说起来,”海威尔敏锐地察觉到气氛的变化,试探着问,“你今天心情似乎不太好?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诗因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他闷闷地说:“没什么,只是和雌父有些家族事务上的分歧。”   海威尔微微点头,伸出手去,摸索着握住诗因的手腕。即使隔着布料,他也能感受到紧绷的力道。   他沉吟片刻,最终还是轻声劝道:“德尔先生一向未雨绸缪,行事深思熟虑。少将如果与他意见不合,请务必要多加考虑。”   “这件事没什么好考虑的。”诗因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   他感受到海威尔的疑惑,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咬着牙挤出了原因:“他要给伊洛恩安排雌侍……我绝对不会允许的!”   海威尔沉默了一会。   他拉着诗因,在斑驳的书桌前坐下,老旧木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少将能再和我聊聊那位伊洛恩阁下吗?”他轻声问,“您说他性情温柔,那么是只对您这样,还是对所有雌虫都是这样呢?”   “他……”   诗因眼前浮现出那双温和的黑色眸子,低声道:“他不论对谁都很好,但是,他看着我的眼神是不一样的,而且还亲口说了喜欢我。”   “这样啊。”海威尔轻轻地说,“可是温柔的另一面,往往就是软弱。我想,是不是还是留下一些观察的余地比较好呢?”   “不,海威尔,他并不软弱!”诗因有些着急地抓住他的手,“在我最落魄的时候,他可以毫不迟疑地舍下生命来救我!”   海威尔却依然平静,问道:“少将,他舍弃生命来救助的对象,是仅仅只限于您,还是其他任何虫族都可以?如果有其他的虫族遇险,他也会这样不顾生死吗?”   诗因忽然僵在原地。   海威尔仰起蒙着布条的脸,轻声问道:“您对他来说,真的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吗?”   “少将,他对您的喜欢,究竟是出于爱情,还是出于同情,您能够确定吗?”   窗外忽然刮起一阵狂风,将仓库的铁门吹得哐当作响。那阵呼啸的风交织着海威尔的温声细语,一起吹进了诗因的心底,并化作一股凛冽的寒意,在尚未找到答案的荒原上盘旋不去。   那双永远稳定、从不失误的手指,突然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   太阳高悬日空,将一切阴影都逼进更深的角落。   正是正午的时候,气温却凉飕飕的。伊洛恩走下飞行器,不知为何忽然打了个寒战。   热闹的花园里五彩缤纷,蜜蜂和蝴蝶翩翩飞舞,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糜烂的甜香。   伊洛恩仔细看了一眼,发现那些花朵并不是真的花,而是一些做成花朵形状的彩色硬糖,被阳光照得晶莹剔透。   可可将轮椅滑到他身边,娃娃脸上绽开一个天真的笑容:“很漂亮吧?这些都是我好不容易收集起来的花呢,用了好多时间来装饰的。”   伊洛恩看见一只蜜蜂停在糖果花上,纤细的肢体很快被糖黏住,拼命振翅却无法挣脱。   他倒了点水,沾湿纸巾,轻轻托住蜜蜂的身体。粘稠的糖果被水稀释,受困的蜜蜂终于顺利离开了糖体,立即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伊洛恩这才转过头,回答可可道:“很特别。”   可可托腮看着他的动作,紫眸晦暗,显得有些意味深长,他笑眯眯地说:“里面还有更特别的哦。”   他掰下一只糖果含在嘴里,轮椅飞快向前滑去,华夫饼造型的大门瞬间敞开,华丽的灯光和纷飞的彩色糖纸迸射出来,像一场准备就绪的童话盛宴。   可可兴冲冲地举起手,笑着说:“伊洛恩,欢迎光临我的糖果王国!” 第58章   伊洛恩抬起手, 遮住过于刺眼的阳光,看向面前闪闪发光的七彩城堡。   整栋建筑像是用蜜糖和奶油浇筑而成的翻糖蛋糕,尖顶上装饰着巨大的棒棒糖雕塑,外壁镶嵌的彩色玻璃映着正午的太阳, 折射出梦幻般的光晕。   这个浮夸的风格, 好像有点眼熟。   伊洛恩在记忆中搜索一圈, 忽然恍然大悟——这不是和他之前收到的那些邮件长得一模一样吗!   面前的城堡就像是把那些动画特效全部具象化了, 变成了一封巨大的垃圾邮件。   可可天天住在这种地方, 真的不会蛀牙吗?   伊洛恩忽然有点忧心,并且对这位大贵族的审美水平产生了一点小小的怀疑。   可可的轮椅飞快地滑到前方, 欢快朝着伊洛恩招手:“快来!”   伊洛恩跟了上去。   彩色玻璃门无声地朝两侧滑开, 浓郁的焦糖香气混合着果香扑面而来,伊洛恩不由得屏住呼吸。   脚下的地毯触感蓬松柔软,每一步都像踩在刚出炉的棉花糖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弹性。   他仿佛误入了童话中的糖果城堡, 小心翼翼地向前迈步, 抬头打量着城堡内部的装潢。   高耸的穹顶上垂挂着巨大的水晶吊灯,柔和的光线照亮了整个城堡的内部空间。两侧弧形墙壁上密密麻麻地镶嵌着各种颜色的圆形小糖果, 在灯光的照耀下, 泛着浑浊的彩光。   伊洛恩不自觉地放慢脚步,好奇地打量着那些彩色的圆球。而圆球上的光芒也似乎随着他的身影而正在缓缓移动,仿佛是无数双眼睛,沉默地凝视着闯入的陌生来客。   伊洛恩忽然心里一惊, 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联想。   他想要走近一些,再仔细看看那些糖果,但是可可催促的声音却从前方传来:“伊洛恩,这边这边!”   轮椅上的雄虫正歪着头看他, 用手重重拍着扶手,不满道:“再不过来,糖果就要融化啦!”   未经主人许可,乱走乱看确实不够礼貌。伊洛恩收回视线,为自己的失礼感到尴尬:“抱歉,我这就来。”   他快步跟上,随着可可走过走廊拐角,一扇雕花精美的大门缓缓开启,露出了里面装修豪华的剧场包厢。   可可坐着轮椅上前,开心地拍了拍包厢边缘棒棒糖形状的扶手,得意地对伊洛恩说:“欢迎来到我的糖果剧场!今天这里会有很棒的演出哦。”   伊洛恩走到他身边,倚着扶手朝下方看去。   这间剧场和整座城堡一样,同样也是梦幻的马卡龙色系,但是内部空间超乎他想象的宽敞,一楼不像其他剧院那样设有许多的座位,而是让舞台和乐池占据了大部分的面积。   剧院的顶部同样垂着一座装饰精美的水晶吊灯,而且正随轻快的音乐节奏慢慢转动,在波浪形的墙面上投下梦幻的细碎光斑。   此时节目尚未开始,舞台前方的空地上散落着一些脚手架,像是许多尖利的牙齿,一些黑衣雌虫正在其中穿梭忙碌。   猩红色的天鹅绒帷幕低垂,依稀能看见后方有巨大的装置正在移动,轻微的碰撞声与沉闷的拖动声交织在一起,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脚步声,又很快被一阵管弦乐声掩盖过去。   伊洛恩好奇问:“今天的演出是什么?”   可可正慢条斯理地剥开一颗糖果的包装,糖纸发出窸窣的声响。他将糖果抛进嘴里,面具下的紫色眸子弯成月牙,笑眯眯道:“是我特别准备的节目,所以现在暂时要保密哦。”   伊洛恩受宠若惊地眨了眨眼:“这样吗?那我真是太荣幸了。”   他又下意识地四处张望了一下,目光扫过包厢各处,不知道这里有没有什么隐藏的摄像头之类。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应该是想多了,像可可这种社交圈顶端的大贵族,总不至于还需要来蹭他的热度吧?   “伊洛恩——”可可拍了拍身边的座位,软软地招呼道,“别呆站着了,先坐下来吃点糖果吧!这里可是我专门定做的特别款,外面买不到的哦!”   他递来一颗爱心形状的巧克力,伊洛恩正想剥开糖纸,包厢的门却突然被推开,响起一道兴奋的声音:“可可大哥!我来了!”   紧接着,伊洛恩眼前一花,一个花里胡哨的雄虫一屁股坐下来,用力把他挤开,坐到了可可对面。   那个雄虫一头粉色卷发,体型微胖,身穿花花绿绿的夹克和灯笼裤,手上还戴着蓝白相间的宝石珠串,看起来就像一只大号毛毛虫。   但他的动作却十分灵活,手脚麻利地迅速剥开糖纸,将几枚爱心巧克力双手捧起,送到可可面前,谄媚道:“大哥,剥糖纸这种事情哪用得着你亲自来干,交给我不就好了吗?来来,吃糖。”   面具下的小脸皱了起来,可可有点嫌弃地用手指推开他递来的巧克力,埋怨道:“贝达,你吓到我们的新朋友了。”   “新朋友?”贝达这才转过头,警惕地上下打量伊洛恩,嫌弃地撇了撇嘴,“大哥,这家伙配做你的朋友吗?”   伊洛恩见他看着自己一脸嫌恶,不由得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有些不明所以。   他穿的都是诗因给他准备的新衣服,虽然款式是简单了点,但整体形象应该还是体面的吧?   然后就看见贝达用戴满宝石戒指的手指指着自己,数落道:“你看看他,那是什么寒酸的打扮!白衬衫,黑裤子?哈,土到我都不敢看!中央星上的乞丐都不会这么穿!还有这袖扣——天哪,那种光泽该不会是塑料吧!连一颗入门级的宝石都没有吗?”   他夸张地翻了个白眼,绕着伊洛恩转了一圈,又嫌弃地捏了捏鼻子:“身上连最点香水味都没有,该不会连沐浴露都用最便宜的吧?”   “指甲修剪得这么随意,连美甲都没做!”   “头发乱得像团杂草,连发胶也不会抹!”   “全身上下加起来,连我一根领带夹的价格都比不上!”   贝达极尽刻薄之能事,把伊洛恩贬低得一文不值,最后转向可可,一脸痛心疾首道:“大哥,这种要品味没品味、要身价没身价的穷光蛋,连给我们提鞋都不配!”   伊洛恩:“……”   伊洛恩看着他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样子,又看向陷入沉默的可可,真诚地问:“那我走?”   没关系,他被人看扁了,就会扁扁地离开。   “唔。”可可慢悠悠地嚼碎嘴里的糖果,甜丝丝地笑着说,“好啦,贝达,不要这么苛刻。伊洛恩是诗因的雄主,所以可以稍微特别一点点哦。”   “诗因?”贝达听见这个名字,脸色瞬间惨白,连声音都变了调,“诗因·海莱?!”   “对呀。”不等伊洛恩回答,可可就用手指隔空点了点贝达,一脸纯真地提醒道,“就是三年前在中央广场,把你的四肢全都打断的那个漂亮雌虫噢。”   伊洛恩闻言一怔,转头重新打量贝达,这家伙就是当年被诗因暴打的正主?   他禁不住问:“你做了什么找打的事情吗?”   贝达:“……”   他的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支支吾吾道:“只是,只是一些大不了的小事……都是诗因大惊小怪……”   他看向伊洛恩的眼神也发生了变化,由一开始的嫌弃和忌惮变成了深深的怨恨,他倏地转头,对可可道:“大哥,你带他来的时候,该不会连入场费都没有让他交吧?”   可可眨巴眨巴眼睛,恍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手道:“对哦,我忘记啦!”   贝达立即从鼻腔里发出一声重重的冷哼,他双手抱胸,阴森森盯着伊洛恩,说:“想要看表演,却不带眼睛来,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好事!”   “带眼睛来?”伊洛恩有些奇怪地重复着这句话,迟疑地问,“你是说3D眼镜吗?”   “哈哈哈!”贝达见他这幅困惑的样子,顿时张狂地拍腿大笑起来,“这都什么年代了,还3D眼镜!果然是个没见识的土包子!我是说眼睛,眼睛——麻烦动动你的脑子想想,就凭你脸上这两颗寒酸的眼珠子,配得上看这里的高级演出吗!”   伊洛恩呆呆地看着他,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他手腕上那只蓝白相间的手串上。每一颗串珠上都有着一块圆形的蓝色,光泽随着贝达的动作而缓慢地移动,像是一双失焦的瞳孔。   电光火石之间,他的脑海中闪过刚才在门口见到过的圆形糖果装饰,想起那些一闪而过的,黯淡而诡异的光泽,与眼前的这件首饰如出一辙。   他陡然间明白了“眼睛”的含义。   肠胃突然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了起来,伊洛恩皱起眉头,看向笑意盈盈的可可,又看着虎视眈眈的贝达,立即道:“既然这里不欢迎我,那我就先走了,告辞。”   “谁让你走了?”贝达立即伸手拦住他的去路,狞笑道,“想走就走,想来就来,你当这是你自己家吗?”   伊洛恩勉强挤出一个笑脸:“那你想要怎么样?”   “既然来了,那就乖乖地给可可大哥补交入场费!”贝达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颐指气使道,“这样吧,你去把诗因那双漂亮的眼睛挖来,就当是给可可大哥的见面礼了!”   伊洛恩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沉默地看着贝达举起手腕,露出那只蓝色的手串,每一颗串珠中心都凝固着一粒暗色的瞳孔,在彩灯的碎光下闪烁着黯淡的光泽。   贝达显摆似的在他面前晃了晃,道:“认识这个吗?这是诗因当年最得力的副官的眼珠!哈哈!很漂亮吧!”   他摸着那只蓝色的手串,眼神里带着扭曲的快意:“这些雌虫,在战场上再厉害又有什么用?回来还不是要跪着向我们逢迎讨好,乖乖献上眼睛!”   “你那个不知好歹的雌君,当初居然为了这事发疯!弄得要死要活的!现在不也学乖了?区区一双眼睛而已,至于闹得那么难看吗?”   他越说越得意,恶狠狠地瞪着伊洛恩,傲慢地叫嚣道:“虽然你这种又土又俗的下等货色根本不配站在这里,不过诗因那双金色的眼珠倒是还算极品。只要你愿意把它们挖出来做成首饰,拿来给我们赔礼道歉,我和可可大哥倒是可以大发慈悲,让你这种土包子也加入我们的高级派对!”   可可双手托着下巴,既不帮腔也不辩驳,只是含着笑意看着他们的对峙,像在欣赏一出精彩的戏剧。   伊洛恩沉默了一会。   他慢慢地后退,脊背抵上包厢的栏杆。仰头望去,水晶吊灯折射出七彩的光晕,将整座剧场都笼罩在梦幻般的光影中,然而在这华美的表象之下,内里却早已腐烂到空无一物。   他轻声呢喃:“原来如此。”   这富丽堂皇的糖果城堡,果然是一封裹着鲜亮糖衣的垃圾邮件啊。   贝达见他沉默不语,以为自己的话被他无视了,顿时怒火中烧,伸手就要去拽他的衣领:“喂!我在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耳朵聋了吗!”   却听伊洛恩轻声道:“你活该。”   贝达脸上嚣张得意的表情一僵,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伊洛恩缓缓回头,一双漆黑的眼睛如同暗无天日的深渊,定定地凝视着贝达僵硬的神情,声音温和却毫不留情:“诗因打你是应该的。”   “眼睛是拿来看东西的,不是普通的装饰品,更不是让你用来炫耀的战利品。”伊洛恩向前迈了一步,神色严肃到近乎严厉,“你瞧不起那些被你夺去眼睛的雌虫,但是等你自己也失去眼睛的时候,只会比他们还要不如。”   贝达脸色铁青:“你……”   “而且我不明白,把其他虫族的痛苦戴在手上有什么好得意的,真正的贵族需要靠这种东西来显摆吗?”伊洛恩径直打断了他的话,垂着眼睛打量他,目光几乎是怜悯的,“还是说,你其实知道自己是个一无所有的乞丐,所以才要靠这种下作手段来找存在感?”   贝达愣在原地,足足过了三秒才反应过来,伊洛恩居然是在教训他!   “你算什么东西!”贝达气得面容扭曲,脸上的表情变得极其狰狞,他猛地撸起袖子,“居然敢对我指手画脚,给脸不要脸是吧?”   他愤怒地挥起拳头,冲向伊洛恩,咆哮道:“今天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然而就在他的拳头即将撞上伊洛恩的那一刻,伊洛恩却忽然侧过身体,往旁边让了一步。   拳风擦着他的脸颊而过,伊洛恩抬起手,拇指与食指搭着贝达的手腕,轻轻一抹。   宝蓝色的手串悄然滑落。   贝达则顺着惯性继续向前冲去,看见前方是空空如也的包厢边缘,他的瞳孔骤然缩小。   低矮的包厢扶手根本阻拦不住他暴怒下全力冲刺的强大惯性,他惊恐地想要刹住脚步,然而已经来不及——   下一秒,天旋地转。   “啊——!!!”   凄厉的惨叫在穹顶下回荡。   贝达翻过护栏,在半空中惊恐地挥舞着双臂,想要抓住什么东西,精致的美甲刮过悬挂的彩带,扯落一串叮当作响的糖果风铃,将那些细碎而锋利的小东西拽得和他一同落了下去——   咚,什么重物落地的沉闷声响。   痛苦的哀嚎声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飘了上来,贝达的身体压在几只脚手架上,被破碎的风铃扎得满脸鲜血,哀哀叫着:“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这一切只发生在短短几秒之内,在旁边微笑看戏的可可几乎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包厢里的虫就已经少了一位。他坐在原地,看着伊洛恩平静无波的样子,愣了好一会。   惨叫一声接着一声,可可滑动轮椅上前,看见下面摔得血肉模糊的贝达,这才缓缓扭头,不可置信地看向伊洛恩:“贝达怎么掉下去了?”   伊洛恩比他还要惊讶:“是啊,他怎么掉下去了?” 第59章   黑衣雌侍们匆匆赶来, 七手八脚地将惨叫不止的贝达抬上担架,送去了医疗舱。   大量的清水将地面血迹清理干净,空气中弥漫着香薰和血腥味混合的味道,甜蜜得近乎腐烂。   宝蓝色的手串落在柔软的地毯上, 那双被封存在釉质中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面前的一切。   伊洛恩将它捡起来, 用拇指轻轻擦去上面的浮灰。   即便不能让这双眼睛重见光明, 至少也该物归原主。   可可趴在栏杆上, 似乎还是心有余悸, 他拍拍胸口,叹气道:“唉, 你们俩可真是的, 怎么偏偏要玩这样危险的游戏呀?以后可不许了哦。”   他惋惜地看着一楼地面上斑驳的血渍,晃着小腿嘟嘴道:“这样一来,贝达就要错过我精心准备的特别节目了,真是好可惜哦。”   伊洛恩回头看了他一眼, 忽然用力地咳了一声, 扶着心口说:“不好意思,我受到了一点惊吓, 想先回去休息一下。”   “别急着走嘛。”可可又冲他笑起来, 伸手拽住他的衣摆摇了摇,眨了眨眼睛,“你还没有见到我珍藏的漂亮指环呢。”   “如果是用眼睛做的,那还是不用了。”伊洛恩真心地说。   “哈哈哈, 当然不是啦。”可可咯咯笑了起来,“都怪贝达那个笨蛋,整天送些血淋淋的礼物,害得大家都误会我。其实我并不喜欢用雌虫的眼睛来做装饰, 总觉得光泽度不太够呢。”   他烦恼地叹了口气:“贝达虽然性格不太讨喜,但是真的很努力呢。他给我送了好多好多的眼睛,搞得大家都以为我的糖果是用眼睛做的。什么嘛,好恶心,才——不是那样呢!眼睛根本就不甜嘛!”   他拽着伊洛恩在软椅上坐下,不容拒绝地说:“为了证明我的品味,请你一定要看完我特别准备的演出哦!”   伊洛恩还没来得及推辞,却见巨大的顶灯骤然熄灭,剧院内部陷入一片漆黑,对面宽广的舞台缓缓拉开了帷幕。   舞台的正中央,矗立一座晶莹剔透的婚礼殿堂,贝壳状的白色建筑被花海围绕着,在射灯的照耀下焕发出梦幻般的光彩。   一位戴着银白面具的雌虫走上舞台,他身穿雪白的军装礼服,身上缀满蕾丝与钻石,仿佛披着一层细碎的糖霜。   他向台下优雅地行了一礼,昂起头,用甜蜜的声音吟唱道:“我是高贵的棉花糖将军,却至亲的家族逼迫,要去亲吻一块肮脏的焦糖——”   砰!砰!   铲子狠狠劈向建筑周围的花海,伴随着音乐鼓点的节奏,将花园里的黑色糖块砸得四分五裂,到处飞溅。   “我恨焦糖黏腻的呼吸,恨他野蛮的做派,恨他无辜的眼神——”   两个戴着灰色面具的飞行员走到他身边,如同发条夹子一样机械地活动关节,向他敬礼:“将军,请下令处决焦糖!”   棉花糖将军停下了劈砍的动作。他露出一个笑容,温柔地抚摸着铲刃上残留的糖渣,轻声哼唱道:“等到婚礼的钟声响起,就送他去爆米花天堂——”   唱词的尾音落下,聚光灯倏地熄灭,黑暗中,震耳欲聋的礼炮声轰然炸响。   舞台骤然明亮起来,一个身穿结婚礼服的傀儡从舞台上方缓缓垂下,在半空中剧烈抽搐。那个戴着黑色面具的头挣扎颤动着,咖啡色的长发披散在肩头,然而四肢都被血红的丝线捆缚,只能发出不安的“嗬嗬”声。   他落在婚礼殿堂的中央,群众演员们蜂拥而上,他们戴着糖果色的笑脸面具,围着他边唱边跳:“结婚啦,结婚啦,新郎马上要爆炸!”   傀儡被推搡着走上红毯,那条长长的红毯像是一只灵活的舌头,忽然从后卷起,将他裹进了一只透明的糖果罐里。   罐子徐徐升到半空,两个戴着灰色面具的飞行员振翅飞起,握住红色的把手,然后开始旋转,旋转,不断地旋转。   棉花糖将军站在下方,抬起脸,高昂地唱道:“可恶的焦糖,我今夜的新郎,你会在糖果罐子里,变成最绚烂的烟火!”   透明的罐子越转越快,困在里面的傀儡不断地摔来摔去,发出骨骼折断的清脆声音。红毯在高速的转动中只剩下长长的残影,像是一层飞溅在罐底的血雾。   群众演员们蹦跳着拍手,嬉笑着合唱道——   “嘭啪!嘭啪!新郎变成烟花啦!”   “嘭啪!嘭啪!糖罐就是棺材呀!”   伊洛恩猛地站了起来:“停下!”   舞台上的合唱停止了,所有戴着面具的演员停下舞步,齐齐抬头望向他,只有空中的糖果罐子仍然在旋转,旋转。   伊洛恩看向可可,急切道:“不要再继续了,再这样下去,罐子里的演员会死的!”   可可却只是专注地盯着那只旋转不停的糖果罐子,紫眸中的神色悠闲而愉悦,慢悠悠道:“诶——可是节目还没有结束呢,中途打断演出,对演员多失礼呀?”   伊洛恩的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吞咽了一口口水,低声请求道:“那......至少改一改结局吧,不要再把他做成爆米花了,好吗?”   可可思索了片刻:“倒也不是不行呢。”   他扭过头来,对伊洛恩露出一个蜜糖般甜蜜的笑容,拖长音调道:“毕竟——伊洛恩才是这个故事真正的主角呀。”   伊洛恩一愣,瞳孔微微收缩:“什么?”   “咦,你还不知道吗?”可可惊讶地捂住嘴,“这个节目的剧本,可是你亲爱的诗因亲自编写的呢。”   舞台上的光影骤然切换,幕布上浮现出清晰的投影图——小行星上的紫色花海,宾客云集的婚礼现场,还有一艘平平无奇的小型飞船,全都是伊洛恩记忆中的场景。   一根虚线牵着小小的逃生舱,将它引入宇宙深处,然后——   嘭!   刺目的红光炸开,逃生舱在星空中化作一朵绚丽的烟花。   烟花散落的碎片在幕布上四溅飞舞,犹如一滩不断扩大的血迹。群众演员们欢呼雀跃,蹦跳着鼓掌道:“好耶!好耶!变成烟花啦!”   特效的光芒倒映在伊洛恩的眼底,明明是映照着鲜艳的红光,他的脸色却一瞬间白得像纸。   “诗因当时准备的版本,可比我的节目精彩多啦。”可可也清脆地鼓起掌来,如同是在欣赏什么艺术品一般,凝视着爆炸画面,笑着说,“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谋杀呀!只是可惜,最后没能成功上演,实在是太遗憾啦!”   伊洛恩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不自觉地攥紧了手心。   蓝色的手串冰凉地硌着他的掌心,温度传达到神经中枢,令他动摇的意志恢复了一丝清明,他定了定神,强迫自己稳住呼吸,冷静道:“不管怎么样,我现在依然好好地站在这里,完好无损。所以,请你也放过罐子里的演员吧。”   “是哦,为什么他没有成功杀掉你呢?”可可托着腮,不紧不慢地数着手指,“是因为你运气好?还是因为你有别的用途,想要晚点再动手呢?”   他滑动轮椅向前,绕着伊洛恩转了一圈:“听说你不仅帮他顺利度过了衰亡期,还稳住了他的S级没掉哦。这么一看,留着你好像更有用呢!”   “这么好用的工具,应该在糖果罐子里多转一会儿,等到完全不好玩了,再——砰!变成美味的爆米花,那样也不迟呀。”   伊洛恩的指节捏得发白,舞台上的糖果罐仍在疯狂旋转,速度快到几乎看不清里面演员的身影。他深吸一口气,声音竭力保持平稳:“诗因不会那样做的。”   可可歪了歪头,紫眸映着舞台上的彩光,语气带上了一些玩味:“是吗?那他为什么要安排你坐进逃生舱里面呢?”   “我不知道。”伊洛恩直视着可可,目光坚定,“但我知道,如果他想杀我,我根本活不到现在。”   诗因想要杀他,何必那样大费周章。从精神病院到空间站,再到星盗老巢,诗因有无数的机会可以抛下他。只要诗因不救他,他就必死无疑。   可是诗因没有。   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他相信他所看到的事实,也相信自己真实的感受。   他想起诗因朝他看过来时,那双闪闪发亮的金色眸子,那双手用力托住他的下巴,嘴唇和呼吸相贴的炽热温度。   一会儿红着脸,凶巴巴地威胁他:“你再也逃不掉了!”   一会儿汗津津,眼巴巴地看着他:“我厉害吗?”   一会儿把他抱起来,意气风发地说:“所有的好东西,全都可以属于你。”   所有的这一切,全都不是可可说的那样。   伊洛恩双手抹了把脸,深深地缓了一口气。   可可说的东西是真是假还不一定,而且不论当时事情真相如何,那都已经过去了,是他和诗因之间的问题,在可可面前,他绝对不能自乱阵脚。   舞台上的糖果罐仍在旋转,时不时响起骨骼碎裂的清脆声音。伊洛恩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哑声道:“如果你一定要演完这场戏,请至少要改变他的结局,因为事实和演出根本不一样。”   可可“唔”了一声,似乎有些兴致缺缺:“哎,可是我更加喜欢原来的剧本呢。这么大的舞台,如果不放点烟花的话,岂不是太寂寞了吗?”   “可是——”   可可忽然打了个响指,打断了伊洛恩的话。伴随着这清脆的声响,舞台上的灯光骤然暗了下来,只剩下一盏幽蓝色的聚光灯投向糖果罐,音乐的节奏也变得舒缓,罐子旋转的速度渐渐变慢。   可可的黄金面具被蓝光勾勒出诡异的反光,他看向伊洛恩,笑吟吟地说:“你要改写结局,也不是不行。不过嘛,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伊洛恩的脊背不自觉地绷紧了,他盯着可可,谨慎地问:“什么条件?”   可可苦恼地托着下巴,叹气道:“哎呀,不要这么防备嘛,毕竟焦糖是贝达送给我的礼物,如果我不想更改结局,他也只能听我的话呀。”   “除非,你愿意娶他做雌侍。”可可看着伊洛恩,弯起的眼眸中幽深一片,意味深长道,“那他就是你的了,你拥有改写他命运的权利。”   伊洛恩瞳孔一颤。   一名黑衣雌侍端着托盘,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他单膝跪地,揭开托盘上的绒布,露出了一枚精美的戒指,血红色的宝石流转着妖异的微光。   可可随手拿起一根彩虹棒棒糖,舌尖慢条斯理地舔过糖面,歪着脑袋看向伊洛恩:“这枚指环可是我特别定做的,是专门送给你的契约礼物哦,很漂亮吧?珠宝店的那些老土货色根本就不能比嘛。只要戴上它,你就是小焦糖的拥有者啦。”   伊洛恩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可可微笑看着他:“怎么样?伊洛恩,收下我的礼物,和可怜的小焦糖结婚吧。我会给你们举办一场真正的婚礼,绝对不会比海莱家族准备的差哦。”   伊洛恩看着那枚戒指,又看着那依然旋转不停的透明糖果罐,心如擂鼓。   他闭了闭眼:“我拒绝。”   “诶,为什么不行呢?”可可夸张地瞪大眼睛,满脸疑惑。   伊洛恩直视着他面具下的眼睛,声音有些艰涩地道:“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现在并不想要娶任何雌侍。”   “为什么呢?”可可捂着嘴笑起来,眼神促狭,“啊,是怕诗因会吃醋吗?不用担心,只要你收下可可的礼物,你就是可可最好的朋友,可可会帮你解决一切烦恼的哦。”   “我不想做这种事情。”伊洛恩低声道,“我的身边只要有诗因就足够了。”   “那就更奇怪了呢。”可可眯起紫色的眸子,嘴角的酒窝微微加深。   “你那么喜欢诗因,甚至连他的眼睛都不舍得挖,可是他却想要杀你哦。”   可可不紧不慢地舔着棒棒糖,微微歪头,眼神天真得近乎残忍:“值得吗?伊洛恩。”   伊洛恩攥紧了拳头,咬牙道:“那是我和诗因之间的事,和你,和任何虫族都无关。”   “可是当初逼你欠下债务、定下婚约、参加婚礼的时候,大家好像没考虑过你的意愿呢。”可可咬下半块糖面,将棒棒糖嚼得咯吱作响,眼睛愉悦地弯了起来,轻声说,“但是,现在你有选择和反抗的机会了哦,伊洛恩。”   他滑动轮椅,缓缓靠近,声音甜美得近乎蛊惑:“被算计,被欺骗,被轻视的感觉,是不是很不好受呀?”   “只要成为我的好朋友,我可以让你获得无上的地位,拥有权力和财富,让那些算计你的家伙全都遭到报应。”   “只要你拿起戒指,站上舞台,就可以改变故事的走向,获得完全不一样的结局哦!”   可可伸出手,将托盘上的戒指取了下来,高高地抛向空中,又精准地接住,在指尖转了一圈,指向舞台上的演员,笑着说:“你不是很想救他嘛?他这么可怜,从一开始就被丝线操控,像个傀儡一样任凭摆布,一点选择的余地都没有,最后还要被榨干所有的价值,变成一朵漂亮的烟花,你不想救救他吗?”   聚光灯集中在半空中的糖果罐子上,将那个缓慢旋转的透明玻璃瓶照耀得晶莹剔透,如梦似幻。   里面的焦糖演员已经被摔得面具脱落,鼻青脸肿,张开的虫翅已经弯折,无力地耷拉在身体两侧,像一只奄奄一息的蜻蜓。   他用手努力扒住瓶底,印下血淋淋的掌印,棕色虫纹的脸上血迹斑斑,那双浅咖色的眼睛却还在努力睁着,绝望地看向包厢的位置。   伊洛恩与那双眸子对视的一瞬间,呼吸几乎完全停滞了。   “别犹豫啦,伊洛恩,答应我吧,好不好?”可可依然甜丝丝地笑着,他靠在伊洛恩的身边,语气甜蜜得仿佛是在撒娇,“——好不好嘛?”   良久,他听到了伊洛恩的回答,那个声音很轻,但是掷地有声。   伊洛恩说:“不好。” 第60章   在这短短的几秒钟时间里, 伊洛恩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这里之所以没有留出座位,是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台上台下,这个剧场里的所有虫族,全部都是可可手心里的玩物。   整个剧院都是舞台, 这个剧场中发生的一切, 全都是为可可上演的特别节目。   “诶?”可可疑惑道, “为什么不好呢?”   伊洛恩没有立即回答, 他注视着糖果罐中挣扎的雌虫, 又看向身边甜蜜微笑的可可,闭了闭眼。   再次睁开眼时, 他的目光已经一片清明, 沉淀着某种决然的情绪。   “因为命运的掌控权,不是靠他者的施舍来获得的。”伊洛恩的声音很轻,“我的命运,一直都在我自己手里。”   可可歪了歪头, 语气天真地问:“真的吗?可是你的选择、你的道路, 一直都是被提前安排好的,是被他们操控的, 即便如此, 你也觉得掌握了自己的命运吗?”   “我从来不会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伊洛恩低头凝视着自己的双手,目光坦然而坚决,“我只做我认为正确的事情——这就是我的命运,也是我掌握命运的方式。”   他的人生并不成功, 他总是不合群,也常常被嫌弃,回望过去的一生,他或许做过很多错误的判断, 也因软弱和胆怯失去过许多机会,但他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良心的事。   不论时代的洪流将他推到了哪条道路上,又有哪些诱惑或威胁摆在他面前,他都只会顺从良心的指引走出下一步,就算前方万劫不复也在所不惜。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笨蛋,这就是他的命运。   伊洛恩看向可可笑容洋溢的小脸,语气决绝:“既然你不论如何也不肯停手,那么——”   可可脸上的笑容更甜了,他将紫眸睁得大大的,期待地说:“嗯嗯?”   下一秒,伊洛恩拿起了桌上的银色餐刀。   那是切蛋糕用的小刀,被整齐摆放在颜色柔软的甜品旁边。刀口处密密麻麻地排列着锯齿,在蓝光下泛着冷酷的光泽。   伊洛恩盯着这把小刀,缓缓举起了手。   “伊洛恩?”可可双手扶着轮椅,不自觉地后退了一些,语气迟疑地问,“你要做什——”   话音未落,只见伊洛恩摊开手掌,毫不犹豫地在掌心划了一刀!   鲜血瞬间涌出,顺着手腕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毯上,猩红的布料上迅速晕开一片浓郁的湿痕。   举着托盘的黑衣雌侍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可可也惊得瞳孔骤缩,失声叫道:“你疯了!你在做什么?!”   在虫族社会,雄虫一向是被精心呵护,仔细照料的,他们也往往自恃金贵,把自己的身体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稍微破了一点皮就会大哭大闹。   他从来没有见过雄虫自残!   可可脸色大变,他对着雌侍们叫道:“快点把他控制住!把刀拿下来!”   几名黑衣雌侍冲了上来,伊洛恩却脸色不变,用餐刀抵住了手腕,冷静地说:“别过来,不然我受到了惊吓,不小心划到更要命的地方,你们承担的起这个责任吗?”   雌侍们顿时不敢上前,他们站在原地,求助地望向可可。   伊洛恩也朝着可可走近了一步,掌心的鲜血随着他前进的脚步,一滴滴流淌到地上,犹如步步盛开的血色莲花,滴答,滴答。   可可颤抖地向后退缩,伊洛恩注视着他惊恐的眼睛,轻声命令道:“现在,要么停止演出,要么我就继续放血。”   说完,伊洛恩甚至还微微笑了一下,他半蹲下来,像是在和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聊天那样,语气温和地问:“你想要见到我因为失血过多,死在这里吗?”   可可能够能够漫不经心地决定任何雌虫的生死,就像孩童玩耍时天真地撕扯蝴蝶的翅膀,因为他是雄虫,而且是一位高等贵族,不论在任何角度来看,他的地位都是碾压式的高高在上,谁也不能质疑,谁也不敢反抗。   但如果他折磨的对象变成了雄虫呢?   他还能这样漫不经心、不以为意吗?   从刚才贝达受伤的时候,伊洛恩就看出来了。可可对待雄虫,绝对不可能像对待雌虫那样疏忽大意。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对方都必须顾忌雄虫的生命安全,至少绝对不能让雄虫死在他的剧院里。   可可的呼吸明显乱了,胸前层叠的蕾丝起伏不定。他死死盯着那串不断滴落的鲜血,声音难得失去了甜腻和悠闲,几乎带上了几分咬牙切齿:“你怎么能……怎么可以用生命来威胁我!”   “不可以吗?”伊洛恩收起笑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刚刚用其他虫族的生命威胁我的时候,明明做的很开心。我以为你会喜欢这种方式的。”   可可看见他这幅表情,几乎像是见了鬼一样,轮椅飞快地向后退去,直接撞到墙角,发出咚的一声。   他却还不满足似的,蜷缩起身体,用双臂抱紧自己,瑟瑟发抖道:“别……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伊洛恩看着他惊惶不安的样子,干脆利落地再次划下一刀,这次伤口更深。鲜血溅在他的白衬衫上,犹如一枝盛开的梅花,红得触目惊心。   “停下!不要再划了!我马上就停!”可可终于尖叫出声。   他几乎是崩溃地趴在扶手上,对着舞台声嘶力竭地大喊:“停下!停下!中止演出,不要再转了!”   两侧摇动手柄的演员吓得一抖,旋转的糖果罐子骤然停下了动作。   只听“咔哒”一声,罐口的盖子弹开,里面的雌虫无力地滑落出来,重重摔在舞台中央,像一只千疮百孔的破布娃娃。   可可崩溃地说:“这样可以了吗?你满意了吗?”   伊洛恩这才松开餐刀,任由它无声落在地上,和湿润的鲜血躺在一起。   他的脸色已经因失血而苍白,却依然把脊背挺得笔直,盯着可可道:“现在,送他去医疗舱。”   可可死死地攥着扶手,圆乎乎的小手用力到几乎冒出青筋。他面具下的表情也近乎扭曲,冲着几名雌侍怒吼道:“你们没听见吗!按照他说的去做!”   黑衣雌侍们吓得簌簌发抖,被他一吼,这才慌忙行动起来。几名雌侍展开翅膀飞向舞台,扶起昏迷的焦糖,其他几个则颤抖着拿起医疗箱,手忙脚乱地为伊洛恩消毒包扎。   冰凉的止血喷雾落在掌心,刺痛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愈合。伊洛恩任由他们动作,只是垂下目光,观察着舞台上的情况。   直到看见焦糖被抬上担架送走,他的心里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看向可可,平静地请求道:“不要再为难那个雌虫了。”   可可咬紧两腮,牙齿咯咯作响,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发着抖,甚至似乎连吓出眼泪也没有察觉,只是呆愣愣地任由泪水从面具下滑落。   他抱着头蜷缩成一团,声音细碎而颤抖:“我……我知道了,知道了……”   伊洛恩没想到他会被吓成这幅魂不守舍的样子,心里微微感到诧异。   但既然可可精神状态不佳,那么现在正是他脱身的最好时机,他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他立即提出告辞:“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可可垂着头摆了摆手,几名黑衣雌侍立刻上前为伊洛恩披上外套,毕恭毕敬地带着他离开。   即将走出剧院的时候,包厢里传出了盘子被掀翻的巨大动静。   哗啦!   茶几上的瓷盘被稀里哗啦地砸碎一地,紧接着是重物翻倒的声响,可可似乎推倒了桌子和座椅,哽咽的声音夹杂在混乱的动静里,神经质地叫着:“好苦……把我的糖给我……糖,糖去哪里了……”   雌侍们惊慌失措的声音此起彼伏:“家主,糖,糖在这……”   嘈杂的声音似乎静了一会,随即,却又爆发出更大的响动。   “不是!不是!”可可歇斯底里地大喊,尖叫声撕心裂肺,“这不是我的糖!味道全错了!”   伊洛恩不敢回头,更不敢停留,他加快了脚步,将那可怕的哭嚎声彻底抛到身后。   墙壁上的糖果们依然沉默地注视着城堡中的一切。伊洛恩推开金色的大门,任凭那道幽怨的呜咽声在无数死去的目光中回荡——   “糖,把我的糖还给我……”   屋外彩霞满天,温柔的暖色涂满了天空与大地,瑰丽的云彩渺远又平静。金色的夕阳落在树梢上,在地面投出长长的影子。   世界依然如此平静祥和,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他午睡时意外闯入的一场噩梦。   伊洛恩深深吸了口气,让自由的空气充盈自己的肺腑,然后终于回过头去,朝着那栋精致的糖果城堡最后望了一眼。   特意雕刻成华夫饼样式的大门内黑黢黢的,像一张悲伤而饥饿的嘴,向外界发出无声的哀嚎。   他收回目光,大步离开。   几名黑衣雌侍沉默地带他上了飞行器,犹如来时那样,将他原路送回了商场。   晚上的商场明显比白天时要更加热闹。街道上张灯结彩,闪亮的星星灯在建筑群间飞来飞去,像一群灵活的游鱼,时不时组合成各种可爱的形状。   衣着鲜亮的虫族们提着满满的购物袋,走在灯光明亮的街道上,充满了欢声笑语。两旁的街道上时不时传来引擎的轰鸣,悬浮车和飞行器往来不断,川流不息。   而在距离街道不远的阴影里,坐着一群衣衫褴褛的小乞丐。他们脏污的脸上有着五颜六色的虫纹,显然都是一群年幼的雌虫。   乞丐们有的坐在一起,伸长脖子,唱着一些五音不全的儿歌,有的则伸出小手,声音微弱地向过路者请求:“给点吃的吧……”   伊洛恩在他们面前停下脚步,下意识地掏了掏裤子口袋,空空如也。   他回头叫住那几个准备离开的黑衣雌侍,问道:“你好,请问你们手里还有糖吗?”   几个雌虫满脸莫名其妙,但是都十分配合要求,他们翻了翻上衣,又扯出裤子口袋,还真掏出了一大把包装精美的糖果,纷纷伸手递给他。   伊洛恩用衬衫兜住那些糖果,放在乞丐们面前,轻声说:“拿去吃吧。”   小乞丐们瞪大了眼睛,他们呆呆地看着伊洛恩,又看看他怀里的糖果,仿佛是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给砸晕了,很明显地咽了一口口水,目光中的渴望几乎要满溢出来。   可是他们犹犹豫豫,面面相觑,明明有些躁动不安,却没有一个敢伸手,似乎又充满了警惕和胆怯。   伊洛恩蹲下去,将零零碎碎的糖果放到地上,然后退后两步,摆摆手说:“好了,拿去吧。”   一群乞丐像是终于得到了许可,立即哗啦啦蜂拥而上,你争我抢,迅速地将那一大堆糖果瓜分完毕。他们拆开糖纸,狼吞虎咽,根本连嚼都不嚼,就把那些糖果全部咽下肚。   一双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伊洛恩的方向,像一群嗅到了腥味的鬣狗。   紧接着,他们争先恐后地朝着伊洛恩扑了过来。   “阁下!阁下!请带我走吧!”   “我很会做家务!我什么都可以干!”   “我马上就成年了!我给您做雌侍!您带我走吧——”   伊洛恩后退不及,险些被他们扑倒。   几名黑衣雌侍见状不妙,立即围了过来,用身体将乞丐与伊洛恩隔开,并朝着那些还在不断扑腾的乞丐举起了枪。   伊洛恩急忙阻拦道:“不要开枪!”   黑衣雌侍们扣动扳机的手指微微一顿,然而小乞丐们已经吓得尖叫起来:“不,不要杀我!”   他们像是见到了猫的老鼠,立即惊得四散奔逃,跑得飞快,一瞬间便隐匿于更深的暗处,消失了踪影。   伊洛恩惊魂未定,身边的黑衣雌侍们依然戒备地盯着小巷深处,许久才收起武器。   他们护送着伊洛恩离开这里,其中一个雌虫小声道:“阁下,您不该施舍他们的。那些流浪的虫崽最会顺着杆子往上爬,一旦让他们尝到甜头,就很难甩掉了。”   伊洛恩的心脏跳得还是有些快,他回头看了一眼,禁不住问:“这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乞丐?”   “那都是一群等级最低的虫崽,实力很弱,身上大多还带着病,又是雌虫,毫无价值,所以一出生就被抛弃了。福利机构也不会收,因为没那么多经费给他们治病。”黑衣虫解释道,“他们每天都会出来乞讨,来这里购物的都是有钱虫,随便施舍一点都够他们吃几顿,活一天是一天。”   伊洛恩垂下眼睫,低声说:“我以为像中央星这样贵族云集的地方,是不会有乞丐的。”   黑衣雌侍们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噗嗤笑了出来:“阁下,不论是在宇宙的哪个角落,都会有贵族与乞丐。”   他们望着黑暗深处,眼神同情却又庆幸:“我们现在的日子虽然并不好过,但也比那样流浪要好得多了。”   伊洛恩一时无言。   几名雌侍又护送着他走出一段距离,这才鞠躬与他道别:“阁下请保重,切记不要再与那些乞丐接触,我们先回去了。”   “好,你们路上小心。”   伊洛恩与他们分道扬镳,又慢慢地走了一会,然后随便找了一张长椅坐下。   他看着面前热闹的街道,垂下头,轻轻揉了揉太阳穴。   这一天跌宕起伏的经历似乎还在眼前不断闪烁,令他的额头隐隐作痛。   伊洛恩叹了口气,忽然感觉很疲惫。   如果从一开始,他是穿越成了雌虫的话,那么现在会怎么样呢?   等会,这个假设好像不成立,以他当时那种状况,应该活不过开局吧?因为虫族根本不会大动干戈地去救治一名流浪雌虫。   所以他很幸运地成为了一个雄虫,且走运地活到了现在,遇到了诗因,有了身份和地位,不愁吃穿,倒霉的人生似乎终于遇到了转折点,开始蒸蒸日上。   那么,他现在能够做点什么吗?   他能做点什么,来回报这份幸运吗?   肚子咕咕叫了两声,将沉浸在思路之中的伊洛恩惊醒。   对了,他今天还没吃东西。可可那里的糖果和甜品,他一块也没尝。   事已至此,想多的也没用,还是先回家吃饭吧。   他摊开手掌,原先那道狰狞翻卷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连一点疤痕都没有留下。掌心的肤色均匀,指纹紧密相连,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如果现在叫诗因过来的话,对方应该看不出异样吧?   他又抓起衣领,低头嗅了嗅,似乎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对了,他的衣服上还沾了一点血,得想个借口才行。   要不,就说是在后厨观看厨师杀鱼,然后不小心蹭到了吧?   点开终端,光屏在暮色中亮起,白色的小猫图标静静地看着他,被手指按住时,又发出了轻快的一声“喵呜”。   对面很快接通了通讯:“喂,伊洛恩?”   诗因的声线依然清冷,只是语速似乎比平时快了一些,透着点不易察觉的急切。   片刻的停顿后,他的语气里显而易见地带上了委屈和不满:“怎么到现在才联系我……你还在商场吗?不是说要买东西,怎么一天都没有消费记录?中午也没去餐厅吃饭吗?你到底跑去哪里了?是不是又迷路了?”   他唠唠叨叨地念着,像只被冷落了一整天的小猫,好不容易得到主人的消息,心里又气又焦急,把积攒了一肚子的抱怨和牵挂竹筒倒豆子一样说了出来,咪呜喵呜个没完。   伊洛恩听着他絮絮念叨的声音,疲惫不安的内心终于慢慢地平静下来。   他用额头抵着手背,轻声说:“诗因,我好想你。” 第61章   耳边瞬间没了声音。   通讯里静了足足十秒钟, 紧接着传来节奏急促的脚步声:“你现在在哪里,把坐标发给我,我马上来接你。”   “不,算了, 你不会弄。”诗因又立即改口, 急匆匆道, “告诉我, 现在你身边有些什么醒目的建筑物, 或者离你最近的商店是卖什么的。”   伊洛恩抬头看了一眼,他所处的位置附近似乎并没有特别大的商店, 只有许多小摊。这些摊位围绕着一尊巨大的蓝色眼睛雕像, 从里到外层层排开。   他看着那座雕像,描述道:“有一个很大的雕像,一个竖着的蓝色眼睛。”   “好,我知道了, 智神广场。”诗因匆匆道, “你去雕像下面站着,我马上就到。”   伊洛恩乖乖地起身, 走到了雕像之下。   蓝色的眼睛雕像周围漂浮着星星点点的彩灯, 底座则是许愿池,一池清澈的水面倒映着满天细碎的灯光,如同一面微缩的星空,看起来分外宁静而梦幻。   三三两两的游客站在雕像周围, 有的闭目许愿,有的则投币买下一盏小小的星星灯,小声说:“智神保佑我顺利毕业。”   “请智神惩罚那个欺负我的坏虫……”   “智神保佑,希望这个虫崽能够健康长大, 不再夭折……”   伊洛恩站在一旁听了一会,不得不感慨这位智神真是业务广泛,从生死大事到鸡毛蒜皮,什么都得管。   他看着这些虫族来来去去,将一个个微小的愿望留在这里,然后将手中的星星灯点亮,让它飘飘忽忽地悬浮飞向天空,和更多的小灯连在一起。   原来街道上的那些星星灯是这样来的。   他见一个学生模样的雄虫满脸虔诚,忍不住好奇地小声求教:“这里许愿真的灵验吗?”   那小雄虫看了他一眼,也小小声地靠过来说:“当然了!我上学期没复习,求智神让我及格,结果我就真的考过了!”   伊洛恩肃然起敬:“这么厉害。”   小雄虫与有荣焉道:“那当然了,这可是智神。虽然我们不能去巴别塔,但在这里说的话,智神也是全都能听见的!”   伊洛恩更加捧场:“实在太了不起了。”   小雄虫见他这么识趣,也来了一点兴致,他四下左右偷瞄一番,朝伊洛恩勾了勾手指头,示意他靠近。   伊洛恩配合地弯下腰,将耳朵贴过去。小雄虫用手遮着嘴,神秘兮兮地同他耳语道:“我告诉你一个秘诀,智神最喜欢听故事了,如果你能先给他讲一个好玩的故事,再许愿的话,应验的概率会更大!”   伊洛恩心头一动,也压低声音,同他保持耳语交流:“那你知不知道,智神最喜欢听什么样的故事啊?”   “它最喜欢那种,嗯,情感纠葛特别丰富,结局也很虐心的故事。”小雄虫眼里冒光,兴致勃勃地说,“我们班上的同学试过了,讲笑话,讲诗歌,讲圆满结局的童话故事,都不如讲爱情悲剧效果好!上次我把雄父渣了几个雌虫的故事讲给它听,果然它就很喜欢,让我的考试超级顺利!”   ……原来这位神喜欢狗血虐恋啊。   伊洛恩一时间哭笑不得,却又觉得有点新鲜。没想到这个高高在上的智神,居然还有这样的小秘密。   怎么说呢,挺有个性的。   伊洛恩向这位好心分享的小雄虫道谢,然后走到投币机前,思考着要不要也许一个愿望。   但是他肚子里好像没什么狗血故事。   终端轻轻在交付处碰了一下,刷卡完毕,一颗小巧的星星灯从机器里滚了出来,落进伊洛恩的掌心。   伊洛恩用拇指轻轻拨开灯光开关,看向面前那只巨大的眼睛雕像。   他低声说:“我想要让大家都不再痛苦。”   他想要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贵族和乞丐,社会地位也不因雄虫和雌虫分出高低,所有的虫族,以及其他一切的生命,都不再饥饿,没有疾病,能够和平地生存,并且获得幸福。   “我没有悲惨的爱情故事可以给你。”伊洛恩托起掌心的明灯,轻轻地说,“但是悲惨的人生结局,我已经有了一个,如果你想要,就把那个拿去吧。”   星星灯晃晃悠悠地飞向天空,落入无数愿望汇聚而成的星海之中。   地面之上,巨大的眼睛静默地注视着他。   “无所不能的神,你既然创造了如此先进的文明,拥有这样广阔和富饶的天地。”伊洛恩同样凝视着那只眼睛,“那你能够做到这一切吗?”   雕像沉默不语。   “伊洛恩!”诗因的声音从背后传了过来。   伊洛恩回过头去,见诗因拨开拥挤的虫群,精准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往外拉。   诗因一边拉着他往外走,一边抱怨:“你今天到底都去了哪里……既然想找我,怎么不早点联系我!”   伊洛恩乖乖跟在他身后,诚恳地道歉:“对不起,我忘记了。”   “真是的。”诗因有些没好气,“都说了让你带上我的精神体,你就是不肯。”   “我下次一定会带上的。”伊洛恩说的真心实意。   戒指和惊喜什么的还是先放放吧,他觉得中央星也没他想象中那么安全。为了保密而舍下小猫咪,实在是有些得不偿失。   诗因哼了声,回眸瞥他一眼,脸颊仍然鼓着,但是金眸中的神色却柔软了一些,似乎稍稍消了气。   他拽着伊洛恩,将雄虫拉上停在路边的飞行器,按在副驾上,用力扣好安全带,说:“坐稳了,我带你回家。”   然而就在他们身体贴近的那一刻,诗因眉头一皱,低头仔细嗅了嗅,忽然脸色一变。   他猛地拽开伊洛恩的外套,窗外昏暗的灯光透进来,将衬衫上那一片暗红的血迹顿时映得触目惊心。   诗因的金眸顿时一缩:“哪里来的血?你受伤了?!”   伊洛恩见他一副大受惊吓的样子,连忙安抚地摸摸他的脸颊,温吞地解释:“只是在外面不小心蹭到的。”   诗因却掰开他的手,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冷声问:“蹭到的?蹭上去的血迹可不长这个样子。”   伊洛恩心里一虚,小心翼翼地调整措辞:“……呃,那就是,溅到的?”   诗因:“……”   他对自家雄虫文化水平的期待值还需要进一步下降。   诗因被他弄得没脾气,但仍然没有消除警惕,他拽过伊洛恩的手掌,将袖子撸上去,仔细检查每一寸的皮肤,又把鼻尖贴上去,从上到下,一丝不苟地严肃嗅闻,似乎要搜寻这里受过伤的所有痕迹。   伊洛恩:“……”   他脸上的笑有点挂不住了,心里也隐隐有点慌乱。   怎么办,不会真的被诗因看出来吧。   肯定会挨骂的!   早知道他应该提前换身衣服,再洗个澡的。   ……不对,那样也太欲盖弥彰了,如果诗因问起原因来,他岂不是更加百口莫辩!   伊洛恩被诗因的鼻尖拱来拱去,僵硬地坐在座椅里,背后的冷汗越流越多。   总而言之,遮掩是没有用的,不如先转移一下诗因的注意力。   他忽然灵光一闪,急中生智,连忙摸了摸裤子口袋,道:“对了诗因,我今天得到了一个很特别的东西。”   他将那只蓝白相间的手串掏出来,放进诗因手里,认真说:“听说这是属于你的副官的……东西。你可以还给他了。”   诗因愣了一下,在看清那只手串的瞬间,他的呼吸停滞了,满脸写着难以置信。   “你遇到了贝达?”   诗因夺过那只手串,紧张地确认过后,忽然用力抓住伊洛恩的手腕,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连声音都几乎变了调:“他是不是欺负你了!这个虫渣……是他把你弄伤的吗?!”   “我没有事。”伊洛恩诚实地回答,“他受伤比较严重。”   诗因:?   “好啦,好啦。”伊洛恩生怕他再继续问下去,连忙抱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他的肩上,轻轻蹭了两下,“我饿了,先带我回家吃饭吧。”   诗因皱着眉头:“你真是……”   他咬着牙,手指用力攥了一下伊洛恩的肩膀,到底没舍得把他推开,最后只能凶狠地搓了一把对方的黑发,凶巴巴地说:“不要转移话题,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必须全部和我解释清楚!”   “可是,”伊洛恩抬起眼睛,可怜巴巴地说,“我已经饿得没有力气说话了,先让我吃饭吧。”   诗因:“……”   飞行器晃晃悠悠地融入天空中川流不息的飞行轨道,猛然提速,朝着远处的别墅群飞去。   寂静而黑暗的糖果城堡中,可可趴在满地狼籍之上,手指颤抖地剥开糖纸,恨恨地嚼碎了一颗糖果。   窗棂投下的月色如同一层薄冰,黑衣雌侍们战战兢兢地跪在上面,大气也不敢喘,生怕哪里又触了他的霉头。   几个护送伊洛恩回程的同伴悄无声息地回来,老老实实地加入其中,一声不吭地跪在了外围。   可可却好像觉察到了这点动静,敏感到近乎神经质的目光立即锁定了这个方向,朝他们刺了过来。   “你们干什么去了?”他甜腻的嗓音已经在嘶吼中变得沙哑,听起来更加阴森可怖,“为什么不留在我的身边?”   几名雌侍颤颤巍巍地回答:“家主,您,您让我们送伊洛恩阁下离开。”   “……啊,伊洛恩。”   可可仿佛是才记起这么一回事似的,他念着这个名字,情绪慢慢恢复平静。   可是下一秒,他的面目又开始扭曲,那双呆滞的紫眸直愣愣地看着地毯上的血污,面具下的小脸咬牙切齿:“伊洛恩……伊洛恩!”   他抓着自己脸上的面具,又开始发出尖叫:“他怎么可以,他怎么能用那种口气和我说话!”   可可想到那双黑眸朝他看来时,那张面孔配上几乎不带感情的审视目光,心头的恐惧再次攀到了顶峰。   “啊啊啊!”   他忍不住又尖叫起来,一双手又开始四处抓挠,似乎还想要摔碎或者砸烂什么东西,然而这里早已经被他砸的满地狼籍,什么也不剩下了。   那双手最后只能无助地抱住了自己的头,可可惊魂不定,声音近乎哽咽:“都怪他……都怪他……”   都怪那个伊洛恩,长了那样一张脸!   可可颤抖着呓语:“那家伙,他怎么可能,怎么会……”   ——怎么会碰巧和智神长得一样?!   可可弯下腰,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好一会儿才平复呼吸。   不,有哪里不对。   可可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包厢之下,贝达摔下去的地方。   那个伊洛恩,他的所作所为,他的性情喜好,他的语气和台词,根本就和智神截然相反!   转瞬之间,可可恢复清醒,那双面具下的紫眸变得一片冰冷。   两张相似的脸,只不过是巧合而已。   那个伊洛恩,只是个拙劣的仿冒品!   “不能再让他继续嚣张下去了。”可可抚摸着冰凉的扶手,俯视散场后凌乱的舞台,脸上重新浮现出甜美的微笑,“冒牌的糖果,就应该扔进垃圾桶,碾碎了重做呢!”   他看向身后的一群雌侍,忽然轻声问:“对了,我们的小焦糖怎么样啦?”   一名雌侍连忙回答:“医疗舱的疗程即将结束,各项指标都差不多恢复正常了。”   “那太好啦!”可可开心地拍了拍手,清脆的笑声在剧场中回荡,“既然这样,那就让他去杀了伊洛恩吧!”   场中一片寂静,雌侍们沉默地交换着眼色。   他们早已经见惯了可可的残忍作风,但是听到这个任务,脸上还是露出迟疑。   一个雌侍壮着胆子开口道:“但是家主,那位阁下毕竟是雄虫,而且诗因少将……”   “诗因明天就要出征了呢,不用担心。”可可露出一个甜蜜的笑容,望向窗外的月色,双手捧心,眼神期待而梦幻,“告诉焦糖,如果他明天没能成功杀掉伊洛恩,我就会把他做成爆米花哦!到时候,可就谁也救不了他啦。”   “求婚被拒绝,因爱生恨,最终亲手杀死挚爱……这样酸酸甜甜的爱情故事,才最美味啦!”   他津津有味地啃着手指,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奇异光芒。   “亲眼看着自己救下的雌虫来杀掉自己,到时候,伊洛恩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可可越说越开心,越来越兴奋,嘴角咧开,几乎在轮椅上扭动起来,像是个讨要糖果的孩子。   “快点为我献上这个故事的后续吧!我已经迫不及待啦。” 第62章   啪, 啪,啪。   随着一连串清脆的开关声,整栋花园别墅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样,从里到外渐次亮起。各种造型的照明灯绽放出温暖的光辉, 灯光交相辉映, 将尘封多年的花园别墅照得通透又明亮。   小美站在客厅中央, 满意地打量着这栋焕然一新的建筑。   “真不愧是小美!”他大声说, “完美!非常完美!”   他用四只机械手给自己竖起大拇指, 对自己的工作给予了高度评价,另外四只则在一旁鼓掌当气氛组, 掌声十分热烈。   这座别墅已经尘封了整整三年。自从诗因被停职检查, 流放到第五星系之后,他名下的房产自然全部空置,这座花园别墅更是灰尘漫天,杂草丛生。   小美现在正在使用的身体是最新款的家政机器人, 外形像一只悬空的机械章鱼, 圆圆的身体上足有八只机械手,但应对这浩大的清洁工程, 依然花了不少时间。   在伊洛恩和诗因返程的时间里, 小美也没闲着,它像个陀螺一样在别墅里打扫卫生,又是喷清洁剂又是擦玻璃又是抹地板,还要修剪枯枝打理草坪种植新的花卉, 从地到天,从里到外展开全方位无死角的清洁整修行动,忙得团团转。   原本这种事情,是轮不到像美黛丝这样的高级智能来做。但是耐不住它主动请缨, 非要自己干才放心。   小美将八只手竖起来,细细地数着今晚的注意事项:烛光晚餐、恒温泡泡浴、床上四件套、香薰……   全部准备完毕!   电子面板上露出了一个眯眼笑的可爱表情:>u<。   啊,今夜一定会是一个美好的夜晚!   空中响起飞行器降落的轰鸣声,小美的显示屏一亮,它闪电般移动到门口,抄起早已经准备好的花束,欢呼着冲出门去:“主人回来啦!”   不等飞行器的舱门完全打开,小美就已经伸出长长的手臂,一边托住伊洛恩的后背,一边扶着他的手臂,一边把清香四溢的花束塞进他的怀里,兴高采烈地说:“主人,阁下,欢迎回家!”   伊洛恩被它高高举起,双脚悬空,却也不害怕,只是温柔地摸了摸它光滑的脑壳,说:“谢谢小美,打扫卫生辛苦了吧。”   “不辛苦噢!”小美立即害羞地用两只手捂住显示屏,其他的六只则把伊洛恩缠的更紧,美滋滋地蹭来蹭去,“能为阁下和主人服务,就是小美最大的幸福!嘿嘿嘿!”   正准备上前接住伊洛恩的诗因:“……”   他抱臂站在一边,冷着脸打断了伊洛恩和小美之间的温情互动,吐出硬邦邦的两个字:“晚餐。”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像冰块一样砸下来,周围的气温立刻降了十度。   伊洛恩不由得打了一个喷嚏,然而小美却仿佛浑然不觉,笑眯眯道:“早就准备好啦!”   他七手八脚地放下伊洛恩,然后骄傲地挺直了圆鼓鼓的身体,几只手全部比出OK的手势,元气十足地回答:“是超级浪漫的烛光晚餐哦!香薰蜡烛都已经准备好了,玫瑰花瓣也是刚刚空运过来的新鲜品种,红酒也已经醒到最佳状态——”   “好了。”诗因毫不留情地把他拎到一边,朝附近的充电舱扔了过去,“你现在可以去充电了。”   “诶——诶???”小美的显示屏上弹出两只圆溜溜的空白豆豆眼,它在空中挣扎挥舞着章鱼触手,发出惨叫,“可是小美还没看到主人和阁下上——”   滴的一声轻响,世界安静了。   小美蔫儿吧唧地蹲在充电舱里,屏幕上弹出了一个挂着泪珠的可怜表情,委屈巴巴地朝伊洛恩闪着灯。   伊洛恩忍俊不禁,他走到充电舱前蹲下,将怀里散发着清香的捧花放在透明舱门处,温声安慰道:“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吧,我们晚点再陪你玩。”   伊洛恩虽然对小美的遭遇深感同情,但也实在是不想被它在一旁实时解说外加呐喊助威。   要是被这个八卦的机器人在旁边全程围观,今晚他俩估计就别想安生了。   小美用显示器贴着玻璃,发了个哭哭表情包:噫呜呜噫.jpg。   它又被嫌弃了,但是小美是不会轻易屈服的!   小美切换了频道,转而在诗因的终端里叮咚叮咚,控诉他用完就丢的可恶行径。   诗因直接开了静音模式,面不改色地拉起伊洛恩的手:“不是说肚子饿了吗?”   别墅里飘来淡淡的晚餐香气。诗因满脸别扭,手指的力道却不容抗拒,凶巴巴道:“再不进去,饭菜都要凉了。”   伊洛恩微笑了一下,反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好,我们去吃饭。”   小美趴在舱门上偷偷瞄着他们之间的互动,见他们手拉着手消失在门厅内,显示器上终于慢悠悠地飘起了一个爱心符号,心满意足地休眠了。   夜色如水,天空繁星点点。   餐厅的落地窗前,水晶吊灯的亮度已经被调到最低,几只爱心形状的蜡烛在餐桌上静静燃烧,火光温暖。   伊洛恩换上了新买的那件丝质白色衬衫。他坐在小方桌的一端,学着对面诗因的样子,端起高脚杯,轻轻摇晃。   烛光在红酒中摇曳,映在他专注的黑眸中,仿佛盛满了天上的星星。   “第一次喝红酒?”对面传来了诗因的声音。   “嗯。”伊洛恩新奇地说,“也是第一次见。”   “是这样喝的。”诗因将切好的肉排放进他的盘子里,然后优雅地端起杯子,朝他示意,“看着我。”   昏暗的灯光下,诗因一身优雅的休闲服,白发松散地束在脑后,褪去在外的冷硬外壳,在昏黄的光线中显得松弛而柔软。如同淡色的水彩晕染了一张洁白的纸,随着柔软的笔触浸开温柔的暖色。   他盯着伊洛恩的脸,嘴唇含住薄薄的杯壁,深红色的酒液滑入口腔,修长的脖颈上,喉结不紧不慢地轻轻滑动了一下。   伊洛恩呆呆地看着他,不自觉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诗因金眸一眯。   紧接着,他突然起身,嘴边的酒渍也没擦,拿着那只还剩半杯酒的高酒杯,直接绕过餐桌,强势地靠了过来。   “算了,”诗因的膝盖抵住伊洛恩的座椅,俯身逼近,“还是我亲自来教你。”   伊洛恩眨了眨眼睛。   眼看着诗因越靠越近,他连忙回神,手忙脚乱地端起杯子,强自镇定道:“啊,不用,我看清楚了,嗯,是这样喝吗?”   他正要举起杯子吨吨吨,然而即将碰到嘴唇的杯子却被另一只手强硬地挪开。抬起头,一双金眸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瞳孔锁定了他那张茫然的脸。   诗因干脆利落地含了一口酒,单手扣住他的后颈,贴了上来。   窗边的蜡烛爆了个火花,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   伊洛恩震惊地瞪大黑眸,双手迟疑地悬在半空,直到诗因不耐烦地抓住他的手,环上自己的腰。   “之前在地下室的时候,你不是做的很好吗。”诗因在换气的间隙低声呢喃,“怎么现在又忘记了?”   伊洛恩结结巴巴:“我,我没……”   话没有说完,嘴唇就又被吻住。红酒的醇香迅速在相连的唇齿间弥漫开来,诗因似乎比平时要急躁,将他的嘴唇碾磨得几乎发烫。   伊洛恩终于后知后觉地红了脸。   他吞下酒液,闭上眼睛,将诗因抱进怀里,轻轻安抚着对方横冲直撞的犬齿和舌尖。   打翻的酒杯晕红了桌布,吃到一半的肉排还在徐徐冒着热气。诗因的双颊也明晃晃地泛着红晕,热意明显,不知道是酒劲,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一吻结束,他埋下头,依依不舍地蹭着伊洛恩的脖颈,呼吸灼热而凌乱,发出近乎叹息一般的鼻音:“伊洛恩……”   伊洛恩感觉侧颈有些轻微的刺痛,应该是被诗因咬了一口,但是力道不重,像是在打个标记,或者只是某种不安的确认。   伊洛恩没有在意,只是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后脑勺,手指插进长发,慢慢地梳下来,低声回应道:“嗯,我在这里。”   他想,今天的诗因好像有点不开心。   往常哪次不是像小炮弹一样,亲得又急又凶,这次却像是一只淋了雨的小猫,黏人又闷闷不乐。   是因为贝达和那位副官的事情吗?   伊洛恩不了解其中内情,但他如果没猜错的话,诗因就是因为这件事被关进精神病院,沦为那种实验品的。   明明是受害的一方,想要反击,却反而遭受了更大的伤害,不论是谁,都会感到十分憋屈和痛苦的。   伊洛恩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十分犯难,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他好受一点。   他思索片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哑着声音说:“诗因,我换了你新买的衣服。”   诗因抬起眼睫。   伊洛恩被他看得脸颊微红,他吞了口口水,微微有些局促地扯了一下束紧的领结:“呃,我第一次穿这种风格,不知道合不合适……”   话音未落,他的手腕就被另一只手扣住了,按在了椅背上。   伊洛恩:?   诗因金色的眸子像是融化的蜂蜜,牢牢地粘黏在他的脸上,修长的手指顺着衬衫的腰线,开始缓慢地往下滑动。贴身的布料勾勒出流畅自如的身体曲线,像一把名贵的乐器,令他爱不释手。   伊洛恩被他摸得痒痒,本能地挣扎了一下:“呃,诗、诗因……”   “别动。”诗因的声音轻缓,“让我检查一下,看看尺寸对不对。”   他移动拇指,轻轻勾起伊洛恩的领口,往下一拽。领结掉落在地,扣子散开,干净的锁骨展露无疑。诗因在上面落下一个吻,低声说:“这里刚刚好。”   手掌轻轻滑下去,卡着匀称的腰身,顺滑的面料被反复梳理,没有一丝褶皱。   诗因隔着布料轻吻:“这里也刚刚好。”   伊洛恩的胸膛开始起伏,仿佛诗因落下的不是吻,而是某种滚烫的烙印,烫得他浑身哆嗦。眼看着诗因的嘴唇越来越往下,他惊得差点跳起来,几乎挣扎得慌不择路:“诗因!……”   挣扎间手掌挥舞,缠在手指上的头发拉扯,迫使诗因仰起头来。那双金色的眼瞳被扯得微微眯起,却并没有什么恼怒的神色,反而还顺势歪着头,一副不明白伊洛恩在慌什么的样子:“怎么了,不是在测量衣服合不合身吗?”   伊洛恩又羞又窘,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扯住了诗因的头发,他更慌了:“对不起,对不起,是不是扯痛了?我,我这就解开……”   “才不痛。”诗因反而还轻轻笑了一下,把脸贴向他的手背,“这算什么啊。”   然而下一秒,他的鼻翼却微微一动。   一丝很淡的甜腻糖果香气,犹如附着在伊洛恩皮肉上的小蛇,从衣服下悄悄冒出了头,钻入他的鼻尖。   诗因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被酒意和情欲熏得迷醉的金眸骤然清醒。   这个味道,诗因刻骨铭心,到死都不会忘记。   这是可可身上的糖果味。 第63章   “诗因?”伊洛恩感觉到怀里的雌虫忽然浑身僵硬, 疑惑地问,“怎么了?”   诗因从他身上抬起头,脸上依然带着红晕,那双炙热的手却缓缓上移, 扣住了他的下颌, 轻声问:“你今天都去了哪里?”   伊洛恩察觉到气氛变得有些不对劲, 但是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他看着诗因微微眯起的眼睛, 有种变成了猎物的心慌, 下意识想要萌混过关。   “没,没去哪里。”伊洛恩干巴巴地挤出一个笑, “就在商场里闲逛。”   诗因盯着他的眼睛, 慢吞吞问:“那你为什么不让小猫跟着?”   “我……我想要给你一个惊喜,给你买礼物……”   “礼物呢?”诗因掏出口袋里的手串,忽然冷笑一声,“不会是这个吧?”   “不是的。”伊洛恩怕他想歪了, 慌忙地解释, “遇到贝达是个意外,这个是他摔倒之后掉下来的, 我碰巧捡回来了而已……其实我想给你买的是, 是指环。”   他已经顾不上要保密了,急急忙忙地说:“我们家乡的风俗,就是结婚后要戴上指环,但是这里没有, 所以我想给你补上。我去那家珠宝店的时候,他们还一直在做直播,你想看的话,网上应该可以找得到的。”   他这时甚至开始庆幸被拿来蹭热度了, 至少留下了他确实有在好好逛街的记录。   诗因见他说得有理有据,脸色略微和缓,问:“那,你买给我的指环在哪里?”   伊洛恩垂下头,羞愧道:“我……还没有买,我不想用你的钱来买。”   诗因的目光开始变凉:“那你想用谁的钱来买?”   “我想自己赚钱给你买。”   诗因冷笑了一声。   雄虫赚钱的方式?那不就是娶更多的雌侍吗。   嘴上说着喜欢小猫,但依然觉得外面的鸽子也很可爱,遇到受伤的小动物,也无法置之不理。这就是伊洛恩啊。   但是猫和鸽子不可能共存。猫只会咬死所有胆敢侵犯领地的鸽子。   “说实话吧。”诗因捏着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看着自己,声音已经带上了寒意,“你是不是遇见了可可?”   伊洛恩蓦然睁大了眼睛。   “是,是的。”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连忙补救,“他在珠宝店里邀请我去参加派对,我以为没什么,所以就去了……但是没出什么事!我保证!”   “没出什么事是指什么事?”诗因几乎气笑了,“你还去参加了他的派对?也是在那里遇到贝达的吧?是不是还有很多的雌虫给你们助兴?难怪今天一整天都没有消费记录,伊洛恩,你在那里玩的开心吗?”   “不是的,诗因,不是你想的那样。”伊洛恩抓住他的手,慌乱得无以复加,拼命摇头,“我不知道可可的派对会是那样的!我觉得那里很糟糕,一直在想办法出来!可是贝达不让我走,而且威胁我要挖你的眼睛,所以我想办法让他摔了一跤,顺便把这只手串拿回来了……这对你来说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对不对?”   伊洛恩是真的害怕了,他再也不敢有任何隐瞒,只想把今天的经历和盘托出,让诗因不再生气。   他的手微微地发抖,语速飞快道:“后来可可又拉着我看他准备的戏剧,威胁我,如果不娶那个主演做雌侍,就会杀掉他。我没有答应!诗因,我不会娶别的雌虫的,但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掉……”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也不敢看诗因的眼睛,艰难道:“所以,我就在手上划了一刀,反过来威胁可可放过他……”   诗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咬着牙,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所以,这就是你身上沾了血的原因?”   伊洛恩仓促地点点头,又赶紧打补丁:“但是我伤得不重,很快就好了。”   他看见诗因逐渐冰冷的脸色,心中的不安愈演愈烈,紧紧抓着诗因的手腕,目光急切又惶恐:“诗因,我没想要说谎骗你,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   诗因看着他的眼睛,胸腔中那颗愤怒鼓胀的心,在他的讲述中慢慢凉了下去,像坠了一颗铅块,在黑暗中无尽地下落。   诗因闭了闭眼,心想,海威尔说的没错。   伊洛恩是温柔的,但他的温柔从来不独属于诗因一个。伊洛恩对谁都可以倾其所有,对任何一个落难的雌虫都可以舍命相救。   爱情的美酒滚落喉头,却没能酝酿出沉醉的梦乡,反而滋生了嫉妒和占有的毒蛇,死死绞缠住他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剧烈的痛苦。   “你可真是好心啊,伊洛恩。”诗因的怒火几乎已经按捺不住,声音像是冻成了冰锥,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尖锐而锋利,“今天遇到一个受难的雌虫,你就可以划自己一刀,明天要是遇到四个可怜的雌虫,你是不是能为他们剁掉手脚?后天呢?是不是要把心脏也捅穿,剖成千万份,分给全虫族?世界上受苦受难的虫族那么多,你有几条命来救?”   “不,不,”伊洛恩急得快要哭了,他慌慌张张地抱紧了诗因,哽咽道,“我怎么会……我不会那样做的,诗因……”   诗因却忽然问:“你当时为什么要救我?”   伊洛恩被这个话题的跨度弄懵了,有点没反应过来,只是茫然地抬头看着他。   诗因却没等他回答,继续自顾自地问道:“如果当时在精神病院里躺着的是别的雌虫呢,你也会这样毫无保留地救他吗?”   伊洛恩终于回过味来了,他看着诗因冰冷的脸色,目光开始变得悲伤:“诗因……我们不是结婚了吗?我们发了誓,要不离不弃的。”   可是他们的结婚纯粹是一个偶然事件,只是对象碰巧是诗因,所以诗因也只是碰巧被他用生命来保护,又碰巧将这一切……当成了爱情。   “好。”诗因干脆换了个说法,问,“那如果现在我让你发誓,以后遇见任何受难的虫族,都不要再救,你会照做吗?”   伊洛恩呆呆地看着他,嘴唇颤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   在这一瞬间,诗因明白这个问题纯属自取其辱。   他的目光骤然冰冷,双手猛地将伊洛恩推开:“你其实根本就不喜欢我。”   “你只是滥好心,不管是谁在你面前受苦,你都不忍心。”   椅子在瓷砖地面上滑动,发出刺耳的尖啸。诗因站起身,一把将酒杯摔得粉碎,在破碎的杂音中厉声道:“你当你是谁?你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吗?你甚至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只是个软弱无力又狂妄自大的傻子而已!”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锋利的刀,狠狠插进心脏,血流如注。   伊洛恩眼眶瞬间红了:“诗因……我、我没有不喜欢你……”   诗因却只是冷笑一声,不想再听他的解释,转身就走。   “诗因!”伊洛恩急忙追在后面。   “不要跟过来。”诗因头也不回地走出大门,“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你!”   伊洛恩被他这句话给吼住了,他踟蹰地站在门厅处,不敢再向前走,只有眼泪夺眶而出:“诗因……”   然而诗因没有因为这声颤抖的呼唤而停留,甚至没有回头再说一句话,他愤怒地大步离开,一脚踢开花园的栅栏,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   那背影如此决绝,就像是真的再也不想看见伊洛恩一样。   诗因手腕上的终端疯狂震动,小美的尖锐爆鸣几乎要突破静音的限制。   一通和代码与控制权的殊死搏斗后,小美总算成功发出了声音,在诗因的耳边发出惊天地泣鬼神的哀嚎:“啊啊啊主人你到底在干什么啊啊啊!!!”   它辛辛苦苦准备的的烛光晚餐!泡泡浴!床上四件套!全泡汤了啊啊啊!   小美的机械音字字泣血:“主人你回头啊,你回头看看啊!阁下他一直在看着你,他都要哭了——他真的哭了!你到底怎么忍心的啊?!”   诗因却步伐平稳,他目视前方,冷酷无情地说:“那就正好让他长长记性,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诗因又不能时时刻刻都守在他的身边盯着他,这件事要是轻轻揭过,以后一定会发生不可挽回的后果。   更何况,再怎样严密而滴水不漏的保护,也防不住伊洛恩自己伤害自己。   要是伊洛恩连不再乱救其他虫族的口头承诺都做不到,那就让他难过,让他痛苦,让他害怕,怕得刻骨铭心,从此再也不敢做这样的事。   小美哭得好大声:“不要啊主人,求求你别这样,不要拿阁下对你的感情来惩罚他啊!”   诗因却发出一声冷笑:“他对我有什么感情?他不是对谁都一样吗。”   小美绝望道:“主人,你明知道不是这样的!真的你快回去吧,稍微吓唬吓唬阁下就够了……你明天又要回军部了,要是一声不吭地走掉那么多天,阁下真的会很难过很害怕的——”   诗因被他吵得心烦意乱:“闭嘴,不用等到明天,我现在就去军部,立刻带队出发!”   “主人你别——”   小美的声音戛然而止,这回不仅是被关闭了语音功能,而是彻底被停机了。   寂静的夜晚,空旷的街道,只有晚风吹着他单薄的衣服,猎猎作响。   诗因闭了闭眼,抛下一切软弱的、想要回转的念头,狠下心来,拦下一辆悬浮出租车,扬长而去。   伊洛恩孤零零地站在寂静的大门前。   被眼泪模糊的视野中,只有长长的白发在夜风中扬起又落下,最终融入浓重的夜色,连一片影子也没有留给他。   伊洛恩望着诗因离开的方向,像一块风干的石头,很久都没有移动。   直到夜晚的寒意如约而至,露水濡湿了他的衬衫,他才发现自己冻得发麻,连忙抱着自己发抖的双臂,踉跄着退回别墅内,呼出一口颤抖的气。   屋内的一切陈设都是陌生的,头顶的灯光华丽而冰凉,金色的家具富丽堂皇,却毫无温度。这是诗因的居所,只要诗因不在,这里就不是他的家。   可是诗因还会回来吗?   伊洛恩迟缓地移动脚步,踩着满地狼籍,重新坐回桌前。碎玻璃嵌入拖鞋底,随着移动而刮擦地板,划出浅浅的伤痕,他却浑然不觉。   他呆滞地看着桌上干涸的殷红酒渍,两只精美的瓷盘,还有里面早已冷透的肉排。   明明刚开始吃饭的时候都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呢?   伊洛恩呆坐了半天,然后低下头,机械地拿起叉子,将肉塞进口中。   食物是珍贵的,他不能浪费。   他一点一点,缓慢而艰难地咽下了自己盘子里的肉排。肚子被冷却的油脂撑得难受,但他还是端起了诗因剩下的那一份,也一起吃掉了。   吧嗒,吧嗒。透明的液体落在空白的盘子上。   伊洛恩努力咀嚼着嘴里的食物,喉咙却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怎么也咽不下去。   诗因身体的温度好像还停留在他的怀里,他的嘴唇上好像还沾着红酒的味道,那些温度和气味,都是上好的佐料,明明可以让浪漫的气氛发酵,并且导向更加甜蜜而温存的深夜。   本来都好好的,为什么现在却空空如也。   他到底为什么会搞砸了呢?   心形的蜡烛几乎快要烧完了,蜡泪滚滚而落,原先精美的形状不再,只剩下一团奇形怪状又丑陋的东西。   脆弱的肠胃发出超载的悲鸣,无论如何也消化不了这样过量的食物。吃下去的东西好像全都变成了石头,冷冰冰,沉甸甸,把他的灵魂拖入深海。   巫师的障眼法消失了,所有事物回归它们的本来面目,沙石草籽腐烂枝叶,成为和伊洛恩门当户对的东西。   伊洛恩扶着墙壁,艰难地找到了卫生间,趴在智能马桶前,痛苦地呕吐。   ……这也太难看了。他怎么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了?   要是诗因看到,岂不是要更加生气?又要骂他,不自量力。   伊洛恩吐得浑身虚脱,头脑昏沉,他想要打开水龙头,把自己清理得像样一点,可是却怎么也看不清楚。眼前的一切都带上了重影,并且泛起洁白的炫光。   他连自己的身体都照顾不好,却还总想着要去帮助别人……到头来,根本谁都救不了,而且,还会因为那些愚蠢又没有自知之明的举动……失去所有的一切。   手指颤抖着握住了把手,水龙头终于被打开了,哗哗的水声在空旷的浴室内回荡。伊洛恩闭上眼睛,任凭头顶的花洒浇下凉水,把他淋得浑身湿透。   诗因说的没错,他是个没用的大傻子。 第64章   半昏半醒间, 伊洛恩又开始做梦。   他梦见了自己死去的时候。   末日的环境严酷,仅靠个人的单打独斗实在难以为继。他从离开基地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果不其然, 他确实断断续续地差点死去很多次。   他麻木地前进, 步履蹒跚, 嘴唇干裂, 衣服与毛发中蓄满了干燥粗粝的沙砾, 使他的皮肤如同脚下的土地一般寸寸开裂。   肠胃已经饥饿到失去了知觉,双脚只是机械的向前移动, 上一次饮水进食是三天之前, 他很快就要走不动了。   梦里黄沙漫天,一阵风刮过,一具成年男性的躯体倒下了,倒下时也只是扬起了一点尘土, 沉默的土地冷眼旁观, 对于大地来说,他的倒下和一块石头、一根断木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那位名叫易水恒的人类躺在滚烫而粗砺的沙地上, 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死了。   也好, 他空空如也的来,走了一段碌碌无为的路,然后两手空空的离开,毫不拖泥带水, 倒也与这个世界两不相欠。本就无牵无挂,又何必苦苦挣扎呢。   他合上双眼,放任最后的求生欲沉入深海,静静地等待最后一刻的到来。   可是垂死之际, 人世的喧嚣复又将他笼罩。   “这里怎么躺了个人?”   “还活着吗?”   “还有气……我们带他回去吧……”   半梦半醒间,香甜的流食进入口腔,易水恒本能地吞咽。湿润的毛巾轻轻擦着他的脸,帮他卸下这一路的风霜。   他睁开眼,入目是跃动的橘色篝火。昏暗的山洞里围坐着一圈陌生人,耳边有拍掌和歌声,还有嘻嘻哈哈说笑的声音。   是久违的,人间烟火的声音。   “哥哥,那个人醒了!”   “让我看看,还真是!哎哎,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一个人在野地里啊?你的同伴抛弃你了吗?”   “你的胡子好长啊,你是老爷爷吗?”   “去去去都一边去,别打扰病人休息,又是脱水又是发烧,他能不能撑过今晚都说不准,可别被你们又折腾坏了。”   易水恒艰难地转动脖子,看向驱赶小孩的那位妇女。她身材结实,穿着朴素,满身的利落干劲,见他看过来,冲他扬了扬眉毛。   “怎么样小哥,感觉还好吗?”   易水恒缓慢地点了点头。   “那就赶紧好起来。”妇女重新给他换了条湿毛巾,拍拍他的肩膀,“我们正是缺劳动力的时候!可不是留你在这白吃饭的,你要给我们干活抵债!”   旁边又传来小孩们嘻嘻哈哈的笑声,快乐得像一群麻雀。   是这些人救了他。   谢谢……易水恒嘴唇蠕动,却没能发出声音,只引起一阵低低的呛咳。   这里的条件虽然简陋,但是气氛却活泼热烈,如同一个世外桃源,好像绝境和危险全都不存在一样。   想必是独立于官方基地之外的民间聚落,这种聚落普遍规模较小,仅仅由几个关系亲近的家庭或者家族组成,隐匿在野地之中,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   由亲密关系组成的聚落普遍排外,易水恒在路上不是没有见过其他的聚落,却是头一回遇到这样善良的人。   他得救了。   一觉醒来,旭日东升。   易水恒稍稍恢复了一些力气,他撑起疲软的身体,接过一名老者递来的碗,喝了半碗稀粥,然后跟在昨晚的妇女身边,帮她一起打理后勤。   天下没有白吃的食物,他不能欠别人太多,还是早点干活抵债比较好。   当然,他对目前的身体状况也有自知之明。想要外出狩猎,肯定是做不到的,身为一个刚从死亡线上爬回来的病号,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两天顶多也只能打打杂。所以他很有分寸,吃午饭的时候自觉躲到一边睡觉,只在需要干活的时候才沉默的出现,搬运晾晒,缝补衣裳。   昨晚那位妇人看在眼里,倒也没有说什么,仍是平常地和他聊天说话,问候他的身体,询问他的来历。   他一一回答,然后得到了一杯温热的糖水。   “看你这胡子拉碴的样子,还以为你起码四十多岁了。”妇人又好气又好笑,“你还是对自己好一点吧。”   他唯唯地点头,被妇人用毛巾轻轻掸了一下脸。   “毛巾送你了,有空去洗一洗。”   易水恒继续点头,他收下毛巾,折了两折,小心地贴身收好。   他一向家务熟练,针线也灵活,很快就融入了集体。太阳落山时,外出的青壮年队伍陆陆续续回来了,他们打了一头体型硕大的野牛回来,堪称大丰收,所有人都在欢呼雀跃,喜庆得仿佛过年。   每个人都分到了一块烤肉,还有一小碗暖乎乎的肉汤。易水恒和他们一起坐在篝火边,默默地进食。丰盛的食物填满了空虚的身体,久违的饱腹感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和温暖。   他好像终于找到了可以停泊的港湾。   吃饱喝足,易水恒折叠衣物,用手掌抚平上面的褶皱,眼前又浮现出许多人的眼睛。妇人布满皱纹的眼睛,孩子们明亮的眼睛,猎人们骄傲的眼睛。   那些温柔又光芒熠熠的眸子,仿佛会说话似的,与他对视的时候,就像朝他递来了一只无形的手。只要他抓住这只手,他就仿佛从此可以获得归宿。   当天晚上,山洞中燃起了大火。   谁也没料到捕回来的那头野牛竟然有毒,亦或是本身就是一个诱人的陷阱,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半夜三更,正当大家都困倦而疏于防备时,这处隐蔽的居所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突袭。   偷袭的队伍有备而来,死死守住了山洞的出口,来了个瓮中捉鳖。   枪声和刀剑相击声不绝于耳,冷兵器刺进皮肉的声音令人胆寒,惨叫和骂声来回对撞。易水恒浑身滚烫,他的肠胃仿佛被用力地攥住,身体剧痛,又发起了高烧,半梦半醒间努力睁开双眼,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做噩梦还是又落入了地狱。   睡前还在篝火边谈笑风生的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惨叫声此起彼伏,浓稠的鲜血流得满地都是。   易水恒过热的血液好像都被这一幕冻住了,他忽然冷得浑身颤栗,眼睛变得模糊,眼前的世界不住地抖动。   晃动的模糊的光影之中,他看见那个倒在地上的妇人挣扎着向前伸出她仅存的左手,喊声撕心裂肺:“囡囡——放开我的囡囡!畜牲——啊!!”   她被揪住头发,重重地摁在地上。在她前方,一个小女孩被几个壮汉团团围住,尖叫着被撕开衣裳,兜里漂亮的碎石头叮叮当当的落在地上,却无人理会。   易水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稳住面前旋转的视野,努力让头重脚轻的身体恢复一些力气。他匍匐在地,摸到一把生锈的钉锤,握在手心,感到十分沉重。   他爬到那群暴徒身后,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直到钉锤击中了一个男人的小腿,杀猪般的惨叫回荡在狭窄的洞穴中,余音震荡。   周围人纷纷被这记惨叫惊得停下动作,趁着这个空档,易水恒一跃而起,用力推开他们,抢走女孩,转身就跑!   “他奶奶的,有人偷袭!”   骂声和枪声紧随而至。子弹擦过易水恒的侧腰,他闷哼一声,险些摔倒。   “哪个孙子打到我了!长没长眼睛!”   “别乱开枪!”   浓烟滚滚,混乱之中,他抱着那个小女孩,终于冲出了山洞。   寒风凛冽,耳旁的喧嚣渐远,他脚步不停,五脏六腑如同着了火,感官被熏烤得一片模糊,痛感早已经麻木了。不知道后面的人是否追了上来,不知道路边是否还有他们的同伙,他不敢停下,只能往前一直跑,一直跑。   星幕收场,旭日一如既往,再度照临遥远的地平线。   天光大亮,易水恒咳出一大口血,他双膝落地,扑通一声重响,双臂仍然紧紧抱着小女孩,像是抱着一块救命的浮木。   他们逃出来了,他们没事了。   易水恒用额头抵住小女孩脏污的侧脸,触感一片冰凉。他低头喘息数秒,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颤抖着手去摸她青紫的胸口,那是心脏的位置。   四野阒然,万籁俱寂。小女孩的身体安安静静,已经没气很久了。   易水恒石化一般,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许久之后,他放下怀里小小的尸体,用手刨了个坟包,手掌在砂石的磨砺中慢慢渗出鲜血,他毫无所觉。   他将怀里贴身放着的毛巾拿出来,系在小女孩肿胀的手腕处,然后合上了她的眼睛。   一切都结束了,你的妈妈会陪着你,不会让你孤单的。   做完这些事,易水恒摇摇晃晃地起身,浑浑噩噩地朝前走去。   他无知无觉地走着,走着。   走到悬崖边上,掉下去。   ……   他如此失败的一生,终于走到了尽头。   可是他怎么偏偏又睁开了眼睛,又开始了这场循环往复、求出无期的惨烈悲剧。   如果可以,伊洛恩情愿重生的不是自己。举目四顾,人如此渺小,而他是如此无能为力。他的灵魂已经被刁钻的命运碾碎,却又被戏弄一般草草拼合,这伤痕累累的身体但凡多走一步,都气喘吁吁,难以为继。   这样的他,不仅禁不起命运的再一次打击,更没有能力去改变任何事。   伊洛恩的灵魂深陷泥潭,阴云罩顶,看起来完好无缺的外壳上全是裂痕,死前的种种永远停留在了他的体内,他残损的灵魂始终隐隐作痛。   那些蛰伏在记忆深处的痛苦,只要稍微得到一点绝望的滋养,就尽数死灰复燃,将他焚为灰烬。   也许他的留恋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他明明没有能力给诗因带来幸福,却任由私心作祟,企图继续停留在诗因的身边,并且还贪得无厌,自以为是,以为自己真的有了什么长进,以为这双手真的能够救助更多的人。   海市蜃楼会因挣扎的触碰而塌陷,美梦会因执着的求取而醒来,假的终究是假的,他做的不对,一切都该结束了。   伊洛恩醒来时,衣服依然湿淋淋地贴在身上,寒意深深。窗外漆黑如墨,夜色沉沉地压下来,空气凝重而沉闷,令他有些呼吸困难。   打开终端,时间显示是半夜三点。他并没有睡去多久,却漫长得好像已经过了一辈子,连诗因最后看向他的目光都似乎褪了色,冷厉的淡金色眸子变得模糊,成为一片灰白的噪点。   偌大的别墅里空空荡荡。伊洛恩站起身,如同一只幽魂在走廊里游荡。他换上了一件干净的衣服,看着镜子里头发湿透,双眼通红,脸色惨白的自己,难以想象会有谁真心喜欢上他这丑陋的样子。   诗因想杀他,讨厌他,不想见他,都是正常的。因为伊洛恩本来就糟糕透顶。   这是他应得的,一切全都完了。   伊洛恩浑浑噩噩地来到客厅,机械地拿起扫把和拖把,慢慢清理地上的狼藉。干涸的红酒,破碎的玻璃杯,掉到地上的刀叉,一点一点,被他收拾干净,混乱的餐桌渐渐恢复原状。   最后,他在沙发上坐下,拿起之前拍的那张小小的合照,呆呆地盯了一会,肩膀又开始控制不住地微微抽动。   他紧紧咬住嘴唇,却还是控制不住,让滚烫的泪落在了相片上。   诗因其实没有必要离开,因为这里是诗因的房子,本来就是属于他的。   伊洛恩是个鸠占鹊巢的外来者,才是最应该被赶出去的那一个。   屋外狂风大作,像是无数只手在抓挠着玻璃,发出凄厉的呼啸,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伊洛恩沉默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把最后几件属于自己的东西塞进口袋,这样一来,他存在过的痕迹就已经全部清理干净,就仿佛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咚咚咚!”   突兀而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室内的寂静,将伊洛恩从悲伤中惊醒。   “咚咚咚!”   敲门声愈发急迫。   伊洛恩站起身,睁大眼睛,愣愣地看向门口的方向。   一股微小的希望从心底升起,会是诗因回来了吗?   他踉踉跄跄地扑过去,颤着手解开安全锁,打开了大门。   狂风吹拂,潮湿的土腥气和灰尘扑面而来。一个全身都笼罩在黑斗篷中的高大雌虫站在门口,天空骤然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他兜帽之下的脸。   棕色的披肩发,浅咖色的眼睛,脸颊上的细小伤痕切碎了虫纹,一半掩在阴影中,剩下的那一半则在闪电的映照下冷白一片,轮廓锋利。   光线暗淡下去,伊洛恩与对方对上视线,忽然恍惚了一下。   他明明不认识这张脸,可是这眼眸和头发的颜色,却似曾相识,并且随着记忆的回潮,渐渐和印象中某一个身影重合。   被缠着红线的扭曲肢体,透明罐子里拍打的血手印,那麻木而绝望的,朝他看过来的眼睛——   ——是舞台上的焦糖。 第65章   伊洛恩愣了一下, 迟疑问道:“你是……扮演焦糖的那个演员吗?”   雌虫点头,视线越过伊洛恩的肩膀,迅速向屋内扫了一遍,压低声音问:“阁下, 诗因少将在吗?”   “他……”伊洛恩勉强扯了一下嘴角, 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他出去了。”   焦糖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 他皱起眉头, 喃喃:“这么快?”   伊洛恩见他脸色难看,以为他是有什么急事, 连忙点开终端, 建议道:“如果你有急事,可以用我的终端来联系……”   “不行!”焦糖却一口否决了这个提议。   他动作快如闪电,一把扣住伊洛恩的手腕,三两下拆掉了那只终端, 扔到一旁, 迅速道:“终端会被监听的。来不及了,我立刻带您离开。”   还没等伊洛恩反应过来, 焦糖就已经脱下身上的黑色斗篷, 转而罩在他身上。   沉重的布料劈头盖脸地压下来,透出一股潮湿的血腥味,伊洛恩骤然清醒,他挣扎着从斗篷中冒出头, 颤声问:“等等,到底出了什么事……”   “跟我走,阁下。”焦糖用力握住他的手腕,毫不迟疑地拉着他往外跑, “快!”   伊洛恩被他拽得脚步踉跄,还没站稳就被拉着冲进夜色。   悬浮在空中的监视器忽然从暗处涌出,朝他们的方向围拢而来,红光闪烁,刺耳的警报声响彻寂静的夜空:“警告,警告,执行者叛逃——”   砰砰。   焦糖掏出消音枪,接连扣动扳机,眨眼之间,就已经把几只监视器全部击落。   天空中响起一阵低沉的雷鸣,树林簌簌作响,漆黑的剪影如同一群狂舞的怪物。大风卷起乌云,暴雨倾盆而下。   焦糖将他拉上一架全黑的飞行器,合上舱门,猛地拉起操纵杆,迎着大雨起飞。   “阁下,坐稳了!”   飞行器几乎垂直地冲向天际,雨水猛烈地拍打着玻璃,如同天空砸下了无数颗豆子。   伊洛恩感觉自己被一股大力推在座椅里,整个身体都无法动弹,他眼前发黑,被骤然变化的气压弄得有些心悸。   他闭眼缓了一会,才开始不安地向外张望,午夜加上暴雨,连下方的路灯都模糊不清,像是一团团被水打湿的墨迹,能见度极差。   他惴惴不安地问:“你要带我去哪?”   焦糖目视前方,声音沙哑却冷静:“送你离开中央星,去找诗因少将。”   伊洛恩睁大眼睛:“可是……”   焦糖却打断了他的话:“阁下,可可派我来杀你,命令是天亮之后就动手。你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伊洛恩心中一惊,愕然地看着他:“可可……想要杀我?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按照剧本来演。”焦糖扯起嘴角,甚至还露出了一个不错的笑容,“阁下,我原本是不应该活到现在的。按照可可的设计,当时不论你怎么选择,我都一定会死。因为我早就已经是可可的雌侍了。”   伊洛恩愣了愣,忽然脊背一凉:“你是说,如果我当时选择收下戒指……”   “——可可会告诉你,我早已经被他绑定,再也没有改变命运的可能了。”焦糖惨笑了一声,“如果阁下拒绝戒指,那当然也不会有其他的可能,我会死得非常惨烈。从我被选上主演的那一刻起,死亡就已经是注定的宿命了。”   伊洛恩听得浑身冰凉,他毛骨悚然地问:“所以从一开始,可可其实就根本没有给我选择的机会?”   “是的,阁下。只要是可可给出的选项,都一定会导向既定的结局。但他不会让你知道这一点,他只会用甜言蜜语引导你,让你相信另一个选项就能改变悲剧,让你从此深陷后悔不可自拔,从此对他唯命是从……这就是可可的戏剧。”   可可最想观赏的,是焦糖的死亡,还有伊洛恩的挣扎和崩溃。   所有的言语,糖果,表演,全都是为了导向这一个唯一的结局,本来是不会有其他可能性的。   结果出乎意料的是,伊洛恩不仅完全没有踩中他的陷阱,反而坚定地走出了另一条反常的道路,逼迫可可更改故事的结局,让焦糖成功地活了下来。   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焦糖垂下眸子,压抑着声音里的情绪:“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活着离开舞台。阁下,从成为可可的雌侍开始,我亲眼见证了无数场血腥戏剧,每一场戏的结局从来没有偏离过可可的预期。数十年来,这是绝无仅有的一个例外。”   而且,可可还相当重视这次的演出,他为了伊洛恩特别设计了全新的节目,辛苦筹备这么久,还为此折损了贝达这个得力跟班,最后如意算盘却全部落空,还被伊洛恩反过来威胁了一通,这简直能把可可气疯了。   伊洛恩缩了缩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痊愈的掌心。他迟疑地问:“可是,可可真的能随心所欲的杀掉任何雄虫吗?”   不是说雄虫是受到保护的吗?即便是身为高等贵族,可可也没有权势滔天到这个地步吧?不然看见他放血,怎么还会吓成那样?   “按理来说,是不可以的。”焦糖的嘴角又勾了起来,单手支着头,眼神带上几分嘲弄,“所以,这个任务就交给了我。按照可可的剧本,我在舞台上遭到了你的拒绝,因爱生恨,于是跑来杀了你,当然,这些事情都是我自作主张,和可可没有任何关系。”   伊洛恩:“……”   焦糖微微侧过脸,那双淡咖色的眼睛看向伊洛恩,散漫的眼神似乎认真了一些,轻声说:“但你没按剧本走,让我活了下来,所以,我也不想再做剧本的傀儡了。”   伊洛恩感觉心脏被揪紧,一阵酸楚涌上他的眼眶:“可是任务失败的话,可可能放过你吗?”   “阁下,别为我担心了。”焦糖似乎是忍俊不禁,噗嗤笑了出来,“我可是来杀你的啊,你应该想想自己的安危吧?”   就在这时,后视雷达突然发出刺耳的警报声。不远处,三只同样款式的飞行器穿过雨幕,呈三角阵型朝他们包抄而来,露出了黑洞洞的炮口。   这是打算趁着雨天,把他们俩一网打尽了。   焦糖顾不上再和伊洛恩聊天,轻松的神色一扫而空,快速道:“阁下,坐稳了。”   他将操纵杆一推到底,飞行器冲入翻滚的雷云。追击者穷追不舍,紧随其后。   飞行器颠簸得厉害,伊洛恩死死抓住扶手,头晕目眩,心脏剧烈跳动。四周漆黑一片,电闪雷鸣,可怖得如同末日的景象。   小小的飞行器俯冲上升,急转掉头,硬生生被开出了战斗机的架势。周围电光翻滚,他们却在其中轻盈穿行,如同一只灵巧的海燕,飞翔在狂风巨浪之上。   追击的飞行器很快被他绕得失去了阵型,一次几乎完全垂直的急转过后,两个追击者躲避不及,在半空中轰然相撞!   轰!云层中炸开一团耀眼的火光。   爆炸劈开云层,无数的电光如银蛇一般在浓密的乌云中乱窜。剩下的追击者甚至来不及调整方向,就被肆虐的闪电劈中,拖着滚滚黑烟,朝地面直直坠落下去。   焦糖看着后视镜里坠落的几团火球,毫不迟疑,猛然提速,冲出了雷云。   混沌与雷鸣被他们甩在身后,平流层上,视野豁然开朗。漫天繁星如同撒落的碎钻,在天鹅绒一般的弧形天幕上闪烁着璀璨的光芒。几艘星舰正在前方徐徐降落,像一群落水的鲸鱼,缓缓沉入云层。   焦糖紧紧盯着前方的舰队,对伊洛恩说:“阁下,再坚持一下,我们马上就要到了。”   伊洛恩气若游丝:“好的……”   战斗机的飞行体验真不是一般人能消受得起的。要是后面的飞行器再甩不掉,伊洛恩感觉自己也要晕厥了。   他瘫在座椅上,感觉整个身体仍然在天旋地转,头发已经完全被冷汗浸湿,紧紧贴在额前。他努力地压下那股作呕的感觉,闭着眼使劲揉了揉太阳穴。   飞行器放慢了速度,穿过云层,在一处空旷的港口前徐徐降落。   这里是中央星的一处暗港,每天只在凌晨5点前后开放,负责对接货运舰队,并将无数垃圾运出中央星,送去位于第三星系的回收站。   由于这里地处偏僻,气味呛鼻,又基本全是自动化机械运作,没有什么油水可捞,久而久之,这个地方愈发疏于管理,虫迹罕至。   自动装卸机械臂随着车辆来来去去,在堆满集装箱的码头上规律地摇摆着。远处,一艘垃圾运输船正缓缓靠岸,船身上的锈迹在探照灯的照射下若隐若现。   焦糖将飞行器停好,利落地撕开一张贴纸,摊开铺平,用力摁在伊洛恩的脸侧。   伊洛恩还在犯晕,还以为他莫名其妙地打了自己一巴掌,迷迷糊糊地问:“这是在做什么?”   “给你做点虫纹伪装,阁下。”焦糖粗暴地在他脸上贴好虫纹贴纸,又拿出一顶草绿色的假发,掀开他的兜帽,用力扣在他的头上,“雄虫的身份太醒目了,保险起见,你还是暂时装扮成雌虫比较好。”   眨眼之间,伊洛恩就从黑发雄虫变成了一个绿发雌虫,侧脸还有一团水草似的虫纹,再加上一身看不出脏污的黑斗篷,就和满地垃圾一样不起眼。   做完这一切,焦糖眯眼看向窗外,趁一辆自动运行的垃圾车靠近他们的瞬间,他打开舱门,飞快拉开对面的车门,带着伊洛恩一起坐了进去。   伊洛恩被突如其来的机油味熏得差点干呕,却被焦糖用力掐了一下手心,用疼痛强行转移注意。   焦糖扳正他的肩膀,让他看向前方停泊靠岸的垃圾船,沉声说:“阁下,看见那艘灰色的船了吗?等车开进去之后,你就下车躲进后舱。”   “那是垃圾运输船,会直接开到二三星系的边境空间站,在那里补充能源。你在那里下船,换乘前往边境的ZK560航班,抵达终点站后,就可以通过驻守当地的士兵联系诗因少将了。”   焦糖一口气说完,垃圾车已经在栈桥前停下,等待飞船打开舱门。   趁着这个间隙,焦糖利落跳下车,在码头前的自助机器上迅速买下一张船票,扯下纸质凭证,举起来交给伊洛恩:“阁下收好,换乘的时候用得上。”   伊洛恩趴在车窗前,小心翼翼地攥紧那张纸质船票,低头看向焦糖:“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焦糖冲他一笑:“我还有一些事要处理,阁下先走吧。”   “可是……”   哐当一声,连接飞船和陆地的栈桥已经落了下来,不等伊洛恩把话说完,自动垃圾车便发动引擎,轰隆隆地向前开去。   焦糖站在码头前,披散的咖色长发被风吹得凌乱飞舞,显出几分落拓的潇洒。他单手撑腰,另一只手在空中用力挥了挥:“阁下,保重。”   伊洛恩眼睁睁看着他距离自己越来越远,心中隐隐不安,他忽然探出半个身子,迎着风大喊:“等等!你……你叫什么名字?”   焦糖的动作一顿。   他缓缓放下手,脸上那层虚假而娴熟的笑容逐渐淡去,他远远望着伊洛恩的眼睛,嘴唇动了动,说:“我叫布莱克,阁下。”   伊洛恩眼眶发热,他用力回头,喊道:“布莱克,你也要保重!”   潮湿的风吹动雌虫单薄的衬衣。他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站着,浅咖色的眼睛长久地凝视着伊洛恩的背影,直到对方彻底远去。   雨水渐歇,遮蔽天空的云层变得稀薄。远处依稀可见朝霞的一丝微光,清冷的橘黄色从天际慢慢蔓延开来,将昏沉的天空照得轻盈透亮。   车辆陆续离开后舱,舱门缓缓闭合,破旧的垃圾运输船装好行囊,遥遥飞上天空。   阳光重新照耀大地,天色已亮。   远处,尖锐的警笛声打碎了港口的寂静,声音逐渐急促,越来越近。   布莱克站在原地,目送着垃圾船消失在天际,才轻轻松了一口气,从腰间拔出了那把细长的消音枪。   成为可可的雌侍之后,他曾经真的以为自己的生命轨迹已经一眼望到头,他会穿上黑衣,变成奴仆,变成爪牙,对可可唯命是从,不断地加害其他的雌虫或者雄虫,直到自己有一天也成为舞台上的主演,变成被可可肆意碾碎的一颗糖果。   但是现在他知道了,可可给出的选项并非唯一的答案,故事的列车也不是只有单一的一条轨道可走。在既定的道路尽头,还有另一条隐蔽的岔道口,让列车挣脱单行轨道,不再冲向悲剧的终点,而是奔向无拘无束的旷野。   布莱克将手枪抛了一圈,迎风而立,眉宇飞扬,露出一个洒脱的笑容:“谁要演那种因爱生恨的烂俗桥段啊,真是够没品的。”   就算他的寿命已经被可可绑定,就算他的身上早已经被植入了定位芯片,那又怎么样?   这一次,故事的终章注定不会再由可可预设,他不是焦糖,也不是偏执的复仇者,他只是他自己。   他要亲手写下自己的结局。   手枪在晨光中泛着冰冷的色泽,布莱克掀起衣摆,仔细地擦拭枪身,眯眼望向遥远的天空。   ——我是因为你才会活到现在的,所以我把命还给你。   枪口抵入口腔,布莱克用手指扣住扳机,闭上了眼睛。   ——温柔又慈悲的阁下啊,希望你以后再也不会受到伤害。   “砰!”   三个小时后,伊洛恩杀害可可雌侍,并畏罪潜逃的消息不胫而走,迅速传遍了中央星。   可可大发雷霆,发布全境通缉。 第66章   垃圾船经过几次剧烈的震动, 终于离开了中央星的引力范围,像一头年迈的钢铁巨兽,拖着疲惫而沉重的身躯,喘息着游向宇宙深处。   后舱里, 被分类密封好的垃圾罐子整齐码放着, 像集装箱一样堆成四四方方的高楼, 中间只留下一条狭窄的过道。   伊洛恩蜷缩在过道的角落里, 眼神空洞地看着上方偶尔闪过的星光。   这里没有垃圾场常见的酸臭味, 但是气味当然也谈不上有多好闻,混合着一股机油的金属氧化后的味道——毕竟这是一艘货船, 而且主要是用来运送垃圾的, 自然也不可能提供什么良好的乘客体验。   伊洛恩起初干呕了一阵,但好在嗅觉系统足够迟钝,很快就无法再觉察出什么浓烈的气味。他半躺在地上,麻木地数着舷窗外时隐时现的星星, 逐渐模糊了身体的感知。   他前夜刚刚才吐过一场, 现在肚子里是真的空空如也,后面的路应该还很长, 他得尽可能地节省体力。   不知道布莱克现在怎么样了。   伊洛恩闭上眼睛, 尝试回忆他临别前对自己的嘱托,但是记忆却好像蒙了一层雾气,一切都隐隐约约。   布莱克是怎么说的来着?   “在第一个空间站下船,然后换乘……”伊洛恩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船票, 在昏暗的光线下费力地辨认半天,无果,又重新塞了回去,喃喃自语, “换乘……什么什么航班,到当地再联系诗因……”   伊洛恩有点晕。   窗外,一颗淡金色的行星缓缓路过,漂亮的白色星环如梦似幻。伊洛恩呆滞地望着,心想,诗因离家出走,去了好远的地方啊。   明明时间已经很晚了,诗因却连中央星都不肯多留,一口气去了那么遥远的星系,应该是真的不想再见到他了吧。   或者最起码,也应该是想让他们各自分开冷静一阵子。   结果他却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只能像条丧家犬一样,不识好歹地去向对方寻求庇佑。   诗因看到他这个样子,肯定又要气得骂他吧。   伊洛恩慢慢抱紧双膝,把脸埋进臂弯中,柔软的服装面料抹平了眼角的湿意,但是却无法抵消心头沉甸甸的钝痛。   他低声呜咽:“对不起,我真的好没用……”   布莱克以为把他送到诗因那里就安全了,可是诗因真的还愿意保护他吗?   会不会更加讨厌他,嫌弃他只会添麻烦。   伊洛恩想起诗因冰冷的目光,心头万念俱灰。   垃圾船不知道遇到了什么情况,平稳的船身忽然发出一阵剧烈的震荡。伊洛恩毫无防备,沉浸在悲伤之中的脑袋直接撞到了垃圾罐子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咚咚咚!   无独有偶,不远处接连传出几声同样的闷响,然后是一阵轰隆隆的动静,似乎是有什么东西从高处落了下来,连带着引发了一连串杂物的雪崩,接二连三地重重砸在地上。   伊洛恩被撞得眼冒金星,他捂着脑袋,眼里含着一汪生理泪水,茫然地看向前方。   在昏暗的光线下,前方的过道似乎有乳白色的液体蔓延开来,像无数伸长的触手,迅速涌到他的面前。   同时,在陈旧的臭味和机油味之间,渐渐弥漫起一股清淡而芳香的气味,钻入他麻木的鼻腔。   伊洛恩精神一振,感觉这个味道十分熟悉,甚至已经都快被腌入味了。   ——这是医疗用的营养液。   这里竟然有医疗舱吗?   他踉跄着爬起来,小心翼翼地朝着液体溢出的方向走过去。   绕过一栋高高的垃圾罐头,伊洛恩看清了面前的景象,原本迷茫而空洞的眸子骤然一缩。   数十个长方形容器横七竖八地躺在过道中央,像一堆废弃的火柴盒,大多都已经摔得支离破碎,营养液从破损处汩汩流淌,露出容器内一张张青灰色的脸。   伊洛恩上前的脚步僵住了。   等会,这好像不是他见过的那种医疗舱。   医疗舱里怎么会装着尸体?而且怎么会被装在垃圾船上?   伊洛恩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抵住了冰凉的罐子。他浑身僵硬,头皮发麻,飞快地转动脑筋,试图给面前这惊悚的一幕找个解释。   装着尸体……什么东西才会装着尸体……而且还是一体一户,空间相当宽松……   伊洛恩灵光一闪。对了!这些东西,该不会是虫族特有的棺材吧?   虽然这里堆的基本都是生活垃圾,但虫族的尸体,也不是不能被包括在内。毕竟伊洛恩以前清理垃圾的时候就经常搬运尸体,这很正常。   伊洛恩深呼吸,他缓慢地走上前去,想把这些乱糟糟的东西收拾收拾。   毕竟死者为大,让尸体们乱七八糟地躺在这里也不太好,稍微帮忙整理一下吧。   他将叠在一起的容器费力地搬开,透过透明的观察窗,看见里面都是雌虫的脸,一张张青白的脸上长着各种各样的虫纹,只是颜色黯淡,双目紧闭。   看起来都还很年轻。   伊洛恩怔怔望着那些面孔出神,直到角落里传出了一声微弱的咳嗽,把他吓得一个激灵。   ——比面对一群尸体更可怕的是,这群尸体中很可能还有活的。   伊洛恩内心挣扎了两秒,最后还是决定过去看看。   他小心翼翼地踩着容器的边缘,一点一点挪进被堵住的走道深处。   只见前方一个形状稍微有些不同的蓝色舱体摔在地上,外壳四分五裂,但和之前那些容器不同的是,这个舱体的应急指示灯还在微弱地闪着红光。   一个湿漉漉的小小身影挂在破口处,一身白色丝绸睡衣,深绿色的长卷发如同海藻,乱糟糟地裹在他的身上,虫纹在耳垂处若隐若现,赫然是个雌虫幼崽。   他呼吸微弱,脸色发红,手脚微微抽搐,似乎本能地正在挣扎。   伊洛恩的心跳漏了一拍,接着浑身血液上涌,睁大了眼睛。   还活着!   伊洛恩跌跌撞撞地扑过去,手脚并用,拨开那些边缘锋利的碎片,小心翼翼地将虫崽从舱体中抱起来。   虫崽的体重轻的可怕。伊洛恩碰到他裸露在外的皮肤,感觉体温似乎有些不对,又摸了一下他的额头,滚烫。   这里怎么会有个生病的虫崽?   伊洛恩心中一惊,轻轻拍了拍他泛着潮红的脸颊,低声喊道:“醒醒,醒醒!小孩,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的爸爸呢?”   怀里的虫崽突然抽搐起来。他意识迷离,费力地睁开眼睛,一双眸子却没有对焦,嘴唇微动,吐出微弱的呓语:“爸爸,不要……”   “什么?”伊洛恩慌忙低头,侧耳去听。   “……不要忘记……露比……”   “露比,你叫露比是吗?”伊洛恩紧紧地抱着他,用自己冰凉的脸颊贴住幼崽滚烫的脸,颤声说,“我记住了,不会忘记的……露比,我带你去找爸爸,好不好?你要活下来……”   他说着,声音有些哽咽:“……不要死啊。”   眼泪落在露比的脸颊上,吧嗒一声轻响。   露比呆呆地睁着眼睛,翠绿的眸子也渐渐泛起水光,长长的眼睫颤动,发出一声微弱的抽泣。   他闭上眼睛,小小的身体软倒在伊洛恩的怀里。   伊洛恩跪在满地营养液中,单手用力撕开斗篷下摆,在凉透的液体中沾湿,敷在露比的额头上。   露比呼吸急促,嘴里一直在呢喃着梦话,似乎很不安稳。伊洛恩将他抱在怀里,用力揉搓那些干燥的小手指,可是作用却杯水车薪。   伊洛恩毫无办法,他既没有药,也没有食物,只能抵着他的额头,不断喊他的名字:“露比,露比。”   露比渐渐停止了痉挛,痛苦蹙起的眉头微微松开,只是脸颊依然烧得滚烫。   伊洛恩焦急地四处张望,试图找到一点什么能用的东西。   就在这时,他眼尖地发现刚刚被自己搬开的一只容器里,忽然颤颤巍巍地伸出了一只青灰色的手。   伊洛恩愣了一下,缓缓瞪大了眼睛。   怎么回事?难不成这些容器里的雌虫其实都还活着?那个肤色只是特殊状况,其实和尸体没有必然联系?   伊洛恩以为是自己先入为主,不小心把一群特殊状态下的雌虫全当成尸体了,顿时感觉有些尴尬。   他咳了一声,试探性地打了个招呼:“那个,你好,不好意思,我刚刚……”   然而话没说完,下一秒,那只向上伸出的手却忽然鼓出了一串肉瘤,如同皮肤下有无数的虫子正在疯狂蠕动。   紧接着,那只手抽搐着涨大,变长,皮肤和指甲因膨胀而不断皲裂,又迅速凝固,变成层层叠叠的厚重鳞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漆黑。   伊洛恩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近乎惊恐地看着这一幕。   那只漆黑的,几乎变成了爪子的手用力抓住舱壁,直接将金属捏碎,更多的营养液溢了出来,露出里面同样已经变形的、极速膨胀的身体。   紫黑色的血管在膨胀的皮肤表面乱窜,将所有柔软的、青白的皮肤撕扯成乌黑的鳞片。雌虫的吻部朝前凸起,嘴角朝着耳根的方向撕裂,露出密密麻麻锯齿状的尖牙,长长的舌尖掉出来,流出粘稠的涎水。   而原本紧闭的眼睛也突然睁开,浑浊的黄色眼白上,一双眼珠缠满了血丝,在眼眶中疯狂颤动。   然后,它们似乎找到了目标,忽然直勾勾地朝着伊洛恩的方向望过来。   伊洛恩呆呆地和那个怪物对视,头脑一片空白。   面前这个怪物的造型,他也是见过的,而且很熟悉。   ——是异兽。   这个死去的雌虫,竟然活生生地在他面前变成了一只异兽。   伊洛恩嘴唇颤抖,下意识地咽了一下口水,抱着露比连连后退,然而后背却撞上冷冰冰的墙壁,退无可退。   怎么会……   雌虫怎么会变成异兽?   之前在精神病院,他完全是靠着诗因和小美才成功脱逃。仅凭他自己,是绝对没可能在异兽的袭击下存活下来的!   况且这还是一艘全自动运行的垃圾船,飘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宇宙空间里,他身上也没有终端,根本就没办法向任何虫族求救!   伊洛恩冷汗直流。   他抬头望去,两边的垃圾罐子从地堆到天,插了翅膀也难飞。   面前唯一的通道则被异兽给堵死。异兽膨胀的身体几乎塞满了过道,根本没有给他留下钻出去的空隙。   他看着异兽血红的眼睛,喉结颤了颤,大着胆子问:“你……你还有意识吗?”   他缩在墙角,却努力维持镇定的表情,盯着异兽的眼睛,尝试和它对话:“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还记不记得自己有什么朋友?呃,其实你之前不长这样的,你还有印象吗?”   心脏在胸腔中疯狂鼓动,伊洛恩的额头上已经满是冷汗。然而那只异兽却只是用猩红的竖瞳直勾勾地盯着他,利爪掀开满地的容器,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朝他迅速爬了过来。   伊洛恩心想,完了。   他颤抖着抱紧怀里的露比,靠着墙壁蜷缩起来。   他苦中作乐地想,之前在末世都没见过丧尸,结果到了虫族世界,反而亲眼见到了尸体大变异兽——这也算是一种具有虫族特色的丧尸吧,倒是弥补遗憾了。   只是,他怀里的这个虫崽还这么小……甚至还在生病,还喊着爸爸……   异兽近在咫尺,粗重而腥臭的呼吸喷洒下来,一双利爪猛地扣住他的身体,压着他的脖子,朝他张开血盆大口。   伊洛恩瑟瑟发抖,却愈发把露比抱得更紧,用斗篷裹住小虫崽的身体,死死护在怀里。   他以为自己下一秒就会迎来死亡,然而痛苦却迟迟没有降临。   啪嗒,啪嗒。   似乎有什么液体,重重地落在他身上。   伊洛恩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异兽的下一步动作,终于疑惑地睁开一只眼睛,小心翼翼地朝上方看去。   头顶依然是异兽的獠牙和血盆大口,但在长长的吻部之上,那双猩红的兽瞳呆滞地看着他,在黑暗中隐约闪烁着微光,眼眶中盈满了泪水。   眼泪大颗大颗地顺着它粗糙的外皮滚落,不断地落在伊洛恩的身上,渐渐打湿了他身上的斗篷。   伊洛恩怔了一下。   它……是在哭吗?   异兽忽然松开了爪子,然后后退两步,喉咙里发出浑浊的呜咽声。   它低下头,看着容器中其他雌虫的脸,又看了看自己变异的双手,忽然张开嘴巴,发出一声长长的悲鸣。   接着,它忽然用力掀开满地乱七八糟的残骸,手脚并用,朝着舱门的方向飞快爬去。   “哧——”   应急气闸突然弹开,飞船外立即自动生成一层保护屏障,但气压和密度的瞬间变化还是引起了一阵狂风,在后舱内发出尖锐的呼啸。异兽从狭小的缝隙中钻出飞船,漆黑的身影如利箭般弹出,很快消失在宇宙深处。   舱门在三秒后自动闭合,气压也重新恢复正常,后舱重新回到了之前的寂静。   伊洛恩目瞪口呆地看着异兽远去,满头假发乱糟糟地贴在脸上,也完全顾不上整理。   他呆呆坐在原地,好一会儿才觉察到身上的衣服几乎湿透。   他连忙抹了一把脸,把差点被吹歪的假发扶正,然后脱下湿掉的斗篷,铺在一边。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露比。虫崽仍在昏迷,额头也依然在发热,情况没有恶化,也没有好转。   后舱内安安静静的,其他容器里的尸体也都平静而安详地躺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仿佛只是伊洛恩的一场错觉。   伊洛恩抱着露比,踩着那些容器的边缘,慢慢离开了这处死角。   他走到舷窗前,用手扒着窗框,垫脚朝外望去。   宇宙浩渺无垠,早已没有了异兽的踪迹。 第67章   垃圾运输船并没有受到这阵小小风波的影响, 依然平稳地继续向前行驶。   伊洛恩一开始还有些提心吊胆,生怕容器里爬出第二只异兽。但是后半程的旅途一直安安静静,再也没有发生任何奇怪的事情。   警惕很快被困倦消磨殆尽,伊洛恩抱着露比, 找了个舱门附近的角落坐下来, 脑袋一点一点的, 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盹。   不知道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 当船身再次剧烈震动, 似乎有停靠下来的迹象时,伊洛恩瞬间从浅眠中惊醒, 睁开了眼睛。   舱门徐徐打开, 刺目的灯光照了进来。伊洛恩抬手遮挡眼睛,从指缝间看到外面繁忙的货运码头,更多的自动运输车载着密封垃圾罐,轰隆隆地开了进来。   应该就是这里了, 布莱克所说的那个边境空间站。   趁着这些机器忙着整理垃圾的时候, 伊洛恩用斗篷裹住露比,悄悄溜了出去。   这座空间站面积巨大, 错综复杂的廊桥和垂直电梯连接着不同的区域, 每一层似乎都对应着特定的港口。   伊洛恩举目四望,发现他们现在站立的地方似乎是专门负责货船的区域,没见到什么虫族,只有许多陈旧的自动机械船正在来来去去。   “喂!那边的虫, 你在这里做什么!”   一道强光突然照来,不远处,一名身穿制服的雌虫晃了晃手电筒,朝他们厉声喝道。   他似乎是负责巡视这一带的警察, 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面色十分严厉:“不知道这里是货运港口吗?游客禁止进入!”   伊洛恩连忙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船票,裹紧斗篷,畏畏缩缩地说:“对不起长官,我是来坐船的乘客,但不小心迷路了。”   警察一把夺过那张船票,鹰隼般的眼睛仔细核对了一遍信息,确认真实无误,又上上下下打量着伊洛恩,目光犀利。   黑色的眼睛,可不是个常见的特征,很可疑。   他盯着伊洛恩那绿油油的头发和虫纹看了一会,目光又下移,落在了露比那如出一辙的发色上。   怎么还有个虫崽?   警察皱了皱眉。   这一大一小的同款发色实在太有说服力了,而且伊洛恩还一副很护崽的模样,很难不相信他们是父子俩。   警察的目光在露比身上转了一圈,紧绷的脸色微微放松,很快打消了怀疑。   让雄虫伪装成雌虫很容易,但还要找个配套的虫崽一起伪装,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警察心想,这家伙的眼睛或许只是受到了光线的影响,才看起来像是黑色的,实际上其实是墨绿色也说不定。   总之,应该不是上头要找的目标。   他粗暴地把船票丢回来,脸色变得不耐烦,随手一指道:“去那里坐电梯,上二楼乘船区。别在这儿碍事,赶紧走!”   “好的,好的,我这就走。”伊洛恩点头哈腰地后退,“真是非常不好意思。”   他走进电梯,点击了二楼的按钮,电梯迅速上升,然后发出“叮”的一声轻响,破旧的金属门朝两边缓缓滑开。   喧嚣热浪扑面而来。   二楼的港口明显要比楼下热闹很多,各种奇装异服的虫族摩肩接踵,扛着行李和背包的旅行者随处可见,他们骂骂咧咧地推搡着前行,空气中混杂着汗味和劣质的香精味,与嘈杂的声浪糅合在一起,像是把整层楼都搅成了一锅煮沸的浓汤。   伊洛恩将斗篷的兜帽又往下拉了拉,抱着露比走入其中,如同一滴水溶入了大海,完全没有一丝特别之处。   他拿出自己的船票,茫然四顾。电子屏幕上滚动着大量的航班信息,以他目前的阅读能力,想要从中找到和自己有关的那一条内容,实在是有点过于勉强了。   四面八方都是相似的检票口,伊洛恩走来走去,找得晕头转向,最后只能放弃了自力更生的念头。   他拦住了一个过路的雌虫:“不好意思,请问你知道我该去哪里坐船吗?”   对方连脚步都没停,径直用肩膀把他撞开:”滚!“   伊洛恩被推得一个踉跄,结果还没站稳,又被另一个虫族推了一把,骂道:“挡什么路!”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伊洛恩连连道歉,卑微地说,“我只是不知道该去哪里坐船……”   那个虫族怒气冲冲,本还想再骂两句,但看他怀里还抱着个虫崽,便改了口,粗声粗气道:“没长眼睛的东西,有问题去找服务台!别来烦老子!”   “好的。”伊洛恩松了口气,“谢谢。”   他又转了几圈,艰难地找到了服务台的位置。但是这地方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虫族,像一团挤得密密麻麻的沙丁鱼,叫骂声和哭喊声此起彼伏,毫无秩序可言。   伊洛恩看着这可怕的场面,干巴巴地咽了一口口水,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挤。   “不好意思。”伊洛恩一手将露比护在胸前,一手举着自己的船票,侧着身子往前挤,扯着嗓子大声问,“请问我应该在哪里上船?”   玻璃窗内的工作虫划动光屏,在百忙之中瞥他一眼,语气烦躁道:“不会看大屏幕吗?去32号检票口!”   “那个,孩子需要补票吗?”   “6岁以下免票!下一个!”   “谢谢,谢谢。”伊洛恩连声道谢,但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股蛮力挤了出来。   他站在空地上,低头端详着怀里的露比。这孩子只有这么小一点,身体轻得像只奶猫一样,应该……不到六岁吧?   伊洛恩收紧手臂,忐忑地心想,只要他一直抱着露比,不占到别人的座位,应该没有谁会追究这个吧。   他兜兜转转,总算找到了自己登船的入口。但是检票口还没有打开,电子屏上滚动着倒计时,距离飞船的启航时间还有三个多小时。   他们还需要在这里等待一段时间。   长椅上东倒西歪地躺着几个打盹的旅客,伊洛恩在他们旁边找到一个空位,小心翼翼地坐下来,用额头贴着露比的额头,感受他的体温。   露比张着嘴,呼出灼热的气息,脸颊依然是红的。在飞船上的时候,他的体温反反复复,始终没有降下来。   发烧可不是一件小事,要是一直这样烧下去,那怎么得了。   恐怕在抵达目的地之前,露比就要先烧傻了。   伊洛恩忧心忡忡,他伸着脖子张望了一下,却没有找到什么眼熟的标志,只能小声问另一个坐在旁边的雌虫:“请问这附近有医疗站吗?”   邻座的雌虫斜过眼睛,瞥了他一眼,见只是个带着生病虫崽的弱小雌虫,便收回目光,爱答不理道:“不知道。”   伊洛恩向周围问了一圈,虫族们全都对他视而不见,最后得到的唯一一个回答依然是——“去问服务台。”   伊洛恩:“……”行吧。   他认命地站了起来,握紧拳头,给自己打了打气,然后再次硬着头皮向拥挤的服务台走去。   “让一让,让一让。”他将露比双手举过头顶,拼命往前挤,“这儿有个虫崽生病了……请问这里有医生吗?”   几个被他挤开的虫族骂骂咧咧:“找什么医生?生了病就扔掉算了!”   “体质这么差的虫崽,长大后也没什么用!”   “就是,雌虫崽子养的这么娇气,你是想把他养成雄虫吗?”   伊洛恩咬紧牙关,对这些冷嘲热讽一律置之不理,只是踮起脚尖,朝着服务窗口拼命喊话:“求求您了!这孩子真的烧的很严重!”   几个虫族往他身上撞了一下,似乎是很不满他加塞的行为,嘟嘟囔囔骂道:“神经病。”   工作虫看不下去了,终于远远朝他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抓起麦克风道:“听着,先生,我可以帮你发广播,征集旅客中的医生来给这崽子看病,但是你付得起诊金吗?”   伊洛恩:“……”   问到点子上了,他还真没钱。   他尴尬地问:“我能不能先打个欠条……”   “哈?”   “你听见他说什么了吗?”   “欠条?!”   拥挤的虫族们听到这番话,瞬间爆发出哄堂大笑,纷纷拿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向伊洛恩。   本来医治雌虫幼崽的行为就已经够愚蠢了,结果这绿发雌虫竟然还想打白条?   一个紫头发的雌虫笑得浑身发颤:“哪里跑出来的傻子,还先欠着?你谁啊?也不看看你自己几斤几两!”   另一个雌虫更是挥着手嚷嚷:“喂,各位,你们是信这穷鬼会还钱,还是信我是智神啊?”   站在伊洛恩附近的几个雌虫冷漠道:“别挣扎了兄弟,这种会生病的虫崽治好了也就是个E级,还不如早点扔了,给你省点伙食费。”   伊洛恩灰溜溜地站在一边,被他们毫不留情地轮番挖苦了一遍,最终也没有得到任何帮助。   一个路过的黄毛雌虫见他这样子,终究有些不忍心,低声道:“那边的洗手间可以免费接凉水,不如去给你家崽子洗洗脸吧,说不定能有点用。”   伊洛恩感激地看着他:“谢谢你。”   黄毛雌虫摆摆手,背着包裹匆匆离开了。   伊洛恩顺着他的指引,很快找到了那个洗手间,他用清水反复打湿布条,擦拭露比泛红的额头和脖颈,帮露比降温。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努力,露比的呼吸总算是平稳了一些,虽然还在昏睡,但脸蛋终于没有那么红了。   伊洛恩松了一口气,用袖子擦了把额头上的汗。还好,看来传统的物理疗法还是有点用处的。   正好时间也差不多了,他重新用斗篷裹住露比的身体,朝检票口走去。   检票口前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伊洛恩站在队伍末尾,随着虫群缓慢移动。   几个检票员拿着喇叭大声喊道:“请各位提前准备好船票!快速通过!不要拥堵!”   队伍实在太过拥挤,伊洛恩手忙脚乱地护着露比,艰难地腾出一只手,眼看着马上要到自己了,赶紧摸向裤子口袋——   空的。   伊洛恩悚然一惊。   他连忙又去翻自己其他的口袋,斗篷,衬衣,甚至掀开斗篷检查露比的小手——没有,全都没有。   他的船票呢?   电光火石间,伊洛恩忽然想起刚才在服务台的时候,他被几个雌虫故意撞了一下……   难道说,是在那个时候不小心弄掉了?   排在他前面的雌虫已经验票通过。检票员拿着扫描仪,朝伊洛恩一摊手,催促道:“船票!”   伊洛恩手脚都慌得发抖,他满头大汗,焦急地解释:“我,我的船票不见了……”   “没有票就滚出去!下一个!”   身后体型魁梧的雌虫一把将他推开,还朝他恶声恶气地啐了一口:“没有票乱排什么队,浪费老子的时间!”   伊洛恩被推来推去,踉踉跄跄后退,很快就被挤出了队伍。   他抬头看向屏幕,距离开船时间还有十五分钟。   伊洛恩当机立断,猛地转身狂奔!   如果他的船票真是掉在服务台附近了,说不定还能在那里找到!   服务台的周围依然拥挤嘈杂,到处挤满了虫族。   伊洛恩发疯似地拨开虫群,斗篷在推搡中被扯开大半,却根本顾不上整理。他扯着嗓子,喊到声音近乎嘶哑:“求求你们让开——我的船票掉在这里了,让我找一下吧!”   根本没有虫理他。伊洛恩只能再次努力挤到前排,他几乎是扑到玻璃窗前,声音发着颤,语速飞快道:“您刚才见过我的船票的……我弄丢了,可能是刚才落在这里了,能不能帮我找找……”   工作虫一脸无动于衷,嗤笑道:“怎么可能找得到,早就被捡走了吧。”   伊洛恩的脑海瞬间一片空白。   工作虫熟练地滑动光屏,道:“帮你补票吧,ZK560航班,费用三千五星币。”   他向伊洛恩摊开手:“交钱。”   伊洛恩眼前一黑。   他喉结颤动,声音艰涩道:“我……我没有钱……”   工作虫见怪不怪道:“不会问你的朋友借点吗?这趟船再过十分钟就要启航,错过这趟得等到后天了。”   伊洛恩无助地看着他,低声恳求道:“我的终端弄丢了,没办法联系……能不能先借我……”   “不能!”工作虫耐心告罄,直接关掉了光屏,把手一挥,“再见!”   伊洛恩再次被虫群挤出了队伍。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检票口。距离开船时间不到三分钟,闸机已经全部关闭,最后几个检票员收拾好设备,咔擦一声,锁上了栅栏。   伊洛恩紧紧抓着栏杆,低声下气地祈求道:“对不起,能不能让我先上船,等到了终点站,我一定会联系朋友来补票的……”   几个雌虫根本不搭理他,一个个拎上小包,转身就走。   “这孩子病了,我得抓紧时间带他过去……”伊洛恩用头抵住栏杆,眼眶通红,声音已经哽咽,“求求你们了。”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雌虫们捂着嘴的窃笑,其中一个还故意学着他的腔调,捏着鼻子装哭道:“求求你们啦——”   “哈哈哈哈!”   雌虫们笑作一团,最后对伊洛恩回以冷漠的嗤笑:“走开,少在这里装可怜了,我们的飞船才不招待乞丐!”   落地窗外,飞船闪烁着蓝光,缓缓离开港口。   伊洛恩趴在窗户前,眼睁睁看着那艘飞船越来越远,逐渐消失在宇宙深处。   他的手指在玻璃上摁的泛白,心脏依然急促地跳动着,可是他的大脑就像一台空转到过热的机器,明明急得冒烟,却什么也做不了。   最后,他只能抵着玻璃,缓缓蹲了下来,抬着头,茫然地看着玻璃上那个凄凉的倒影。   那些雌虫没有说错,他现在确实像个乞丐。   如今,伊洛恩身无分文,没有终端,也没有诗因的联系方式——而且,就布莱克送他出来逃亡的情况来看,他似乎也不能轻易联系诗因,不然容易惹祸上身。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   伊洛恩深吸一口气,用手抹了把脸,低头看着怀里依然昏迷不醒的露比,心中隐隐有些绝望。   他要一直待在这里吗?他连营养液都没有,肚子早就已经饿扁了。如果再继续这样下去,别说救露比了,就连他自己也会饿晕过去的。   伊洛恩用头撞着玻璃,咬紧牙关,可是一滴眼泪还是涌出了眼眶,顺着脸颊落了下来,带来满嘴的苦涩。   怎么办,怎么办。   “你好,先生。”身旁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刚才是你在给虫崽找医生吗?”   伊洛恩愣了一下,猛地转过头去。   一名穿着体面正装的雌虫正倚在破旧的长椅旁,指尖夹着一根细长的香烟,朝他微微倾身,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与周围疲惫往来的旅客几乎像是处在两个世界。   伊洛恩黯淡的眸中瞬间亮起了期盼的光:“您是医生吗?”   “噢,不不,我当然不是。”那个雌虫摆了摆手,笑容和煦,仿佛只是个偶然路过的热心市民,语气真诚道,“不过,我在这地方经营得久了,当然也认识几个不错的医师。看你这情况,怕是来不及赶上这班船了,不如我带你去看看?”   这确实是个很有诱惑力的提议,伊洛恩很难不心动,可是他想起什么,脸色又带上了几分尴尬,踌躇道:“可是,可是我没有钱……”   “哎,钱都是小事,别担心。”对方却只是爽快地摆了摆手,好像完全不在乎钱似的,“不就是一点诊金吗?回头我帮你出了,就当交个朋友。”   来到虫族世界这么多天,伊洛恩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么慷慨大方的发言,他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呆呆地问:“真的吗?”   上一次遇到这种天上掉馅饼的情况,好像还是他和诗因结婚的时候。至于后续都发生了什么,那就不用提了。   “当然,钱不钱的不重要,先让虫崽好起来才比较要紧嘛,对不对?”那个雌虫哈哈笑着走过来,十分亲热地揽住了他的肩膀。   趁着这个靠近的机会,雌虫垂下眼眸,目光在露比脸上转了一圈,又迅速移开,看向伊洛恩的眼睛,笑眯眯地问:“怎么样,先生,要不要跟我来啊?” 第68章   中央星, 上午十点半,最高议会大厦。   “砰!”   只听一声巨响,会议室的大门突然被用力踹开,重重撞在墙上。   一个火红的身影急吼吼地冲入室内, 满头蓬松的微卷红发如燃烧的火焰一般炸开, 大嗓门喊得震天响:“海莱!海莱!不好了, 出事了!”   这是个天气晴朗的早晨, 屋外阳光明媚, 然而会议室内却漆黑一片,仿佛还沉浸在过去的午夜梦乡之中。   遮光窗帘严丝合缝地拉在一起, 厚重的布料层叠, 确保一丝光亮也透不进来。   一个修长的身影正蜷缩在沙发上,脸上盖着一只游戏机,半点也没有被他这咋咋呼呼的动静打扰到,照样睡得呼吸均匀。   “你他虫的怎么还在睡啊!这都几点了!”红发雄虫骂骂咧咧, 他一把掀开窗帘, 刺目的阳光瞬间灌满房间,照亮了满地的营养液空瓶和泡面杯。   嘉尔瞪着满地狼籍的会议室, 发出一声崩溃的大叫:“海莱!老子要跟你说几遍, 我们的会议室不是你的狗窝!你要宅也换个地方宅!!”   海莱只是在沙发上翻了个身,完全没有醒来的意思。   嘉尔一脚踢开满地垃圾,揪起海莱的衣领猛烈摇晃,怒吼道:“老子在跟你说话!海莱!你聋了吗?给我滚起来!!”   海莱的脑浆都快被他摇匀了, 不自觉地皱起眉头,但眼睛依然没睁开,一副将醒未醒的样子,迷迷糊糊地端起脸上的游戏机:“不要吵, 嘉尔。等我打完这局……”   “打打打,打你梦里的游戏!”嘉尔怒其不争,直接一巴掌呼了过去,“一天到晚就知道打游戏,你们全家都被可可踩头上了还打游戏!干脆把海莱家的族徽改成王八算了!”   海莱骤然从梦中惊醒。   早晨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他缓缓抬起眼睫,露出一双天蓝色的眼瞳,眸光湛然。   然而这张本该英气的脸却蒙着一层熬夜过度的阴翳,冷白皮,黑眼圈,一副恹恹的颓废神情,总是打不起精神的样子。   海莱醒过神来,下意识去看手腕上的终端,没看到德尔发来的消息,立刻便显得兴致缺缺,重新瘫回沙发道:“什么事情这么大惊小怪。”   嘉尔恨不得把游戏机砸他脸上,叫道:“我大惊小怪?可可刚刚下令通缉你们家的那个伊洛恩,要不是有我的雌君拦着,你们海莱家脸都要被可可踩地上了!”   海莱盯着被他抢走的游戏机,努力回忆了半天,皱起眉头问:“伊洛恩?谁啊?”   “就是跟诗因结婚的那个雄虫啊。”嘉尔真是恨铁不成钢,恨不得把他的脑浆再摇匀一遍,“那可是你们家S级的虫崽啊!S级啊!他的结婚对象,你好歹关心一下吧!”   “诗因的雄主吗。”海莱嘟囔了一下。   他扶着额头,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终于想起了德尔之前给他报备过的那封邮件,依稀记得那是个毫无背景的黑发雄虫。   虽然不能严格算是海莱家出身的雄虫,但既然和嫡系联姻,那也算是关系紧密的姻亲了。   海莱把游戏机放到一边,勉强打起一点精神,抬起眼问:“可可为什么要通缉他?”   “因为可可的雌侍死在外头了,非说是他杀的,还说他躲进垃圾运输船逃跑了,所以一定要把他抓回来审查。”嘉尔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一看就是可可找的借口,这家伙连你家的雄虫都敢下手,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海莱冷不丁问:“诗因呢?他不管?”   嘉尔烦躁地用脚拍着地面,咬牙切齿道:“宝格利说他昨晚连夜带着舰队赶去第三星系鸢尾战区了,八成是可可故意安排把他调走的,估计现在还不知道这事。”   海莱又问:“我记得垃圾回收这一块,一直是你们家族在管吧?”   “可不是吗?可可今早居然发函要老子配合搜捕!他算个什么东西!”说到这个嘉尔就来气,一对鼻孔几乎喷出火来,“他虫的,可可还真把自己当成个虫物了,老子家的运输船,什么时候轮得到他指手画脚!”   海莱听完,又慢悠悠地躺了回去,凌乱散落的亚麻色发丝间露出一只惺忪的蓝眼睛,他打了个哈欠,喃喃道:“这个伊洛恩,倒是还挺会跑的。”   可以说,从他选择登上垃圾运输船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赢在了起跑线上。   嘉尔家族的运输船根本不会听可可的使唤,而只要伊洛恩成功离开第一星系,存活的可能性就大大提高了。   可可仗着智神的宠爱和家族的势力,的确可以只手遮天,为所欲为,但这范围仅限于中央星和第一星系。   第二第三星系几乎都是矿业星和能源星,由海莱和嘉尔两家联手把持,家族势力盘根错节,家族成员与姻亲几乎遍布所有领域,从能源开采到运输航线,从地方官员到驻军将领,处处滴水不漏固若金汤,哪里由得了可可在这嚣张。   可以说,但凡是第一星系以外的所有大小官员,只要没有收到实际控场的家族高层的指令,甚至对最高议会的政令都可以视而不见,或者顶多做个表面功夫充充样子。   想让他们为可可的一句话而大动干戈,劳心劳力?   门都没有。   可可的雌侍全死光了都跟他们没关系。   况且可可下令通缉的,居然还是跟海莱家族关系匪浅的一个雄虫,这下情况可就更微妙了。   哪有胳膊肘子朝外拐的道理。   更何况,现在整个海莱家族都是德尔在打理,而诗因又是德尔唯一的虫崽。如今诗因的雄主出了事,就算德尔不下令,其他官员也巴不得把伊洛恩给供起来,好借此机会向海莱家族高层示好,争取往上爬一爬。   嘉尔家和海莱家虽然不对付,但那仅限于两家相争的情况下,一旦对上可可,那立刻就会统一战线一致对外,半点也不会给外敌留下可乘之机。   海莱又看了眼终端,始终没有看到消息特别提示的图标。   他于是困倦地闭上眼睛,心想,德尔之所以没通知他这件事,大概也是觉得不用在意吧。   “喂,你他虫的怎么又睡!”嘉尔被他这幅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样子气到爆炸,再次揪住他的衣领愤怒咆哮,“明明是你家出事,结果全是老子忙前忙后,这对吗?海莱!你居然能心安理得在这睡觉!要不要老子直接送你进冷冻舱永久休眠?!”   海莱充耳不闻,昏昏欲睡:“……叫你的雌君去和德尔谈,别找我,我不管。”   “我草!”嘉尔气得七窍生烟,一脚踹翻了茶几,“你他虫的不主动补偿我就算了,还要卡文去跟你家那只铁公鸡谈判!海莱!今天不揍你一顿老子跟你姓!”   海莱挥挥手,跟打发苍蝇一样:“那只游戏机送你,行了吧。我才不要收你这条暴龙当虫崽。”   “谁他虫的稀罕你那破游戏机啊!”   “不要就还我。”   就在他们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忽然门外传来叮的一声轻响,电梯抵达楼层的提示音清脆响起。   海莱和嘉尔的争执戛然而止,齐刷刷地转过头去,目光盯向门口的方向。   这里是最高议会的顶楼,除了常驻的五名议员,任何虫族都是没有权限进入的。   贝达身受重伤,近期都无法再出外抛头露面;而另一名议员年事已高,又病魔缠身,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议会了。   那么,现在出现在这里的雄虫,除了他们两个,就只有可能是——   “哎呀呀。”可可甜丝丝的嗓音从走廊上悠悠传来,“怎么啦?我的朋友们,一大早就这么有精神呀?”   骨碌碌,一阵轮椅滚过地毯的沉闷响动。   可可那张戴着面具的娃娃脸出现在门口,他倚在特制轮椅上,笑眯眯地看向这边,嘴角一双的酒窝深深凹陷下去,似乎笑得很甜。   “两位阁下这么有活力,是在讨论怎么把我的小逃犯抓回来吗?”他歪了歪头,忽然压低声音,眼底的神色冰冷,“唔,还是说……你们是在商量怎么包庇他呢?”   海莱缓缓睁眼,那双蓝色眸中的睡意一扫而空,冷得像结了一层冰。他冷淡道:“犯不犯事,又不是你说了算的。”   “就是!”嘉尔一巴掌拍在会议桌上,把几只花瓶震得颤颤巍巍,“你当最高法院是你家开的?用你那蛀了牙的臭嘴皮子上下一碰,随便扣个罪名就想抓虫啊?真当谁都是贝达那条贱狗,以为全世界都围着你转?老子现在就说你偷了我家能源矿,是不是能直接把你扔进监狱?”   可可被他们俩联手堵了一通,嘴角抽搐,笑容几乎有些挂不住了。   他掐着轮椅扶手的手指用力到发青,咬着牙,强撑着甜腻的声线笑道:“证据嘛——当然是有的呀!我已经向大法官提交了完整的材料哦,再说了,如果伊洛恩真是清白的,那他为什么要像只老鼠一样躲进臭烘烘的垃圾船里,连夜跑掉呢?”   “哦。”海莱一双眼睛透过散落的刘海,幽幽地盯着他,“那你通缉我家的雄虫,经过我同意了吗?”   可可昂起那张戴着面具的小脸,鼓着腮帮子道:“哼,你们不肯帮忙就算了,反正我做的事情都是为了智神,智神一定会支持我的。”   海莱扯了扯嘴角,嘲讽道:“你该不会想说,就连通缉雄虫这种荒唐事,也是智神的旨意吧?”   可可却避而不答,他将两手交叠放在膝头,嘴角的笑容更深,笃定地重复道:“智神一定会支持我的。”   海莱目光锐利,寸步不让:“既然你这么有信心,那么我们就来问问智神的意见吧。”   嘉尔顿时瞪大眼睛,狠狠拽了一把他的衣袖,压低声音急道:“喂!你在干什么!”   他们私下里和可可怎么吵架搞对立都没关系,但要是真的闹到智神那里,事情的性质可就变了!   万一智神真是站在可可那边的,那他们俩可就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海莱笃定道:“他只是在虚张声势。”   可可的确是最受智神宠爱的贵族没错,但千百年来,智神从来没有干预过雄虫的行为,更不可能支持这种追杀雄虫的蠢事。   可可笑盈盈地看着他们,歪头问:“商量好了吗?到底要不要请智神决断呀?”   海莱看了他一眼,干脆道:“来吧。”   他们在会议桌前落座,各自掏出身份牌,嵌入桌上的凹槽内。   身份牌发出耀眼的蓝色光芒,光线沿着凹槽向前延伸,三道蓝光交织缠绕,最终在空中凝聚成一道半透明的光屏。   可可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声音里带着胜券在握的得意:“最最尊敬的智神呀,您最虔诚的信徒想问一个问题——那个名叫伊洛恩的雄虫,是不是应该被抓回来处死呀?”   海莱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恹恹地补充道:“事关雄虫的权益,请您降下指示。”   光屏闭合,化作一个蓝色齿轮图标,在半空中不断旋转。   他们三个单手摁住各自的身份牌,眼睛紧紧盯着图标。可可嘴角带着微笑,海莱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嘉尔则瞪着眼睛,桌面下的手指紧张地抓紧了膝盖。   ——智神的裁决,即将出现。   一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   齿轮图标还在空中转啊转啊,一直没有转出任何结果。   嘉尔的眼睛都瞪酸了,他看看开始打瞌睡的海莱,又看看也明显有些疑惑的可可,震惊道:“怎么回事?”   为什么一直都没有出现指示?   难不成智神也睡着了吗? 第69章   海莱从瞌睡中惊醒, 看了一眼半空中还在旋转的图标,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看吧,智神根本就不支持你这种无理的举动,都懒得搭理你这种蠢问题了。”   可可却哼笑了一声, 悠哉地摇着手指头:“不不不, 你看错啦, 智神一直不说话, 那就是默许的意思呀。这是让我尽管放手去做的意思呢。”   嘉尔骂道:“虫屁!智神要是真的支持你, 怎么可能一直不说话?智神之所以回避这个问题,一定是否认的意思!”   可可却不紧不慢地说:“哎呀, 瞧你这话说的, 智神要是真不答应,为什么不直接拒绝我呢?”   海莱打断了这段无谓的争执:“好了,也有可能是连接出了问题。我们不如随便换个其他的问题试试看。”   可可和嘉尔都没有异议。于是他们再次将手指按在身份牌上,海莱问:“请智神为我们降下指示, 1加1是否等于2。”   蓝光再次聚拢, 合并成旋转的齿轮图标。但这次,仅仅只过了一秒, 齿轮便消失不见, 转而变成了一个大大的“是”字。   他们三个面面相觑。   海莱总结陈词:“连接没问题,智神也在线,好了,答案很明显, 智神根本不想回答你的问题。”   可可很不服气,嘟起嘴道:“才不是这样呢。既然现在连接恢复了,那我们再问一次好啦。”   他笑着摆好身份牌,又重复了一遍第一次的问题。齿轮再次在空中转啊转, 转啊转,转成了一个蚊香圈。   智神始终没有给出答案。   可可用手指敲了敲轮椅扶手,恍然大悟道:“智神这是不想干涉我的意思呢。好吧,那我就尽情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啦!”   嘉尔气得吹胡子瞪眼,直接拍桌而起:“胡扯!智神根本就不支持你!”   “哼哼,你跟我生气也没有用噢,说到底,你们这家伙就是想偷懒而已。”可可点开终端,紫色的眸子一亮,惊喜地捧起自己的脸颊,“哎呀,看我找到了什么好东西~我找到了伊洛恩准备换乘的那趟航班呢!”   他笑眯眯地收起光屏:“既然你们都不肯帮忙,那我只好派手下去捉他回来咯!顺便也帮你们管管那漏成筛子的第二三星系,不然总是放任逃犯溜走,那可怎么行呢?”   嘉尔捶着桌子怒吼:“你想得美!你个臭虫还想在第二三星系作威作福,做梦去吧!”   可可却不为所动,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神秘兮兮地说:“智神最讨厌你们这些懒惰的虫了,哼哼,它最后一定会惩罚你们的。”   他摇头晃脑,操控轮椅离开了会议室。   嘉尔气得干瞪眼,一肚子怒火无处发泄,只能再次去揪海莱的衣领,咆哮:“海莱你这个臭虫养的东西,你倒是说句话啊!!这明明是你家的事,怎么全是我在和可可吵架!”   海莱困得半死不活,垂着一双黑眼圈,两眼无神地看着他:“吵也是白吵,既然智神不肯回答,那就说明它既不支持可可的提议,也不反对我们的主张。”   “你这不是废话吗?!”   “你们刚刚吵来吵去,还不是尽在说些废话。可可相信他的,我们相信我们的,你在那一通输出,对可可有任何作用吗?”   嘉尔被他给问哑巴了,但是很不服气,一双红瞳变成刀子眼,凶狠地盯着他:“就你最清醒了是吧?那你给说说,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海莱撩了一把凌乱的头发,萦绕着疲惫和颓唐的一双眼睛闪过犀利的光,却又转瞬即逝。   他沉着地说:“接下来,就是我们各凭本事的时候了。”   回应他的是嘉尔毫不留情的一记铁拳。嘉尔气得仰天长啸:“你这说的不也是废话吗!!!”   嘉尔气得把海莱珍藏的泡面桶拿出来全吃了,化愤怒为食欲,成功让地上本就堆积如山的垃圾喜加一。   更加可恶的是,他在临走前还不得不帮海莱叫了一个机器清扫服务,免得下次来参加例会的时候又看见一个狗窝。   这像话吗?这是个高等贵族该得到的待遇吗?   他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嘉尔虎目含泪,觉得自己真是委屈极了。   他蹲在楼梯间里,抱着终端一通戳戳,直接拨通了自家雌君的通讯,开始汪汪大哭:“卡文,可可那家伙真是太过分了!气得我头好痛呜呜呜……”   回应他的是一道春风般温柔的嗓音:“哎呀,我们亲爱的怎么哭成这样?在外面一定受委屈了吧,去开会真的很不容易!抱抱亲爱的,亲亲你,你已经做的很棒啦!”   嘉尔这下更委屈了,扁着嘴巴掉眼泪:“海莱那家伙就知道使唤我,什么也不干!可可更过分,非要处死那个伊洛恩,这根本就是找借口公报私仇,智神居然也不管!他,他还威胁说智神会惩罚我们……卡文,我们该怎么办啊呜呜呜……”   “亲爱的,不要担心。”卡文的声音和煦如暖阳,仿佛能融化所有的不安,此时含着笑意,更是柔和得仿佛能滴出水来,“——毕竟,你的雌君才是首席大法官,不是吗?”   嘉尔用力吸了吸鼻子,重重地“嗯”了一声。   “不管可可想做什么,都绕不开最高法院的程序,这是智神为我们制定的秩序。如果智神打破规则,一切就都乱套了。”卡文用手指轻轻把玩着自己酒红色的长发,语气从容不迫,“亲爱的,放心好了,我会把事情全部安排好的。”   嘉尔听他说的这么有道理,顿时心里有了底气,然后开始委屈巴巴地撒娇:“可是,卡文,我今天被他们气得头好痛……”   “那我给你准备理疗,好不好?”卡文柔声哄道,“今天还做了你最喜欢的蛋挞,等你回来就可以尽情享受了哦,保证会让你舒舒服服的。“   嘉尔彻底被哄好了,他拿手帕擦了擦鼻涕眼泪糊成一团的脸,小声嘟囔:“卡文,你真好。”   “因为我爱你呀,亲爱的。”卡文的声音里盈满笑意,“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最重要的宝贝。”   嘉尔彻底心花怒放,一跃而起:“我马上就回来!”   “一会见,亲爱的。”   卡文挂了通讯。   他将酒红色的大波浪卷发优雅地拢到肩后,转过头来,笑着说:“哎呀哎呀,如果不提前帮小辈物色好合适的雄虫,就是会有这种麻烦呢。”   茶桌对面,德尔一身剪裁考究的休闲正装,正襟危坐。他吹开杯中的茶叶,面上神色淡淡:“可可想找麻烦,可不会挑对象。”   卡文用手掩住红唇,轻笑:“毕竟他弄丢了雌君,又生不出一个能干的小辈,看着我们的诗因和宝格利这么优秀,当然是嫉妒死了呀。”   德尔冷淡地说:“他那样的脾气和作风,让身边的雌侍整天提心吊胆,能生出健康的虫崽才是奇迹。”   “没有雌君操持家业的可怜雄虫是这样的呢。”卡文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茶,“当然啦,他这样也是活该。像这样不合格的雄虫,根本就不会出现在我们家的联姻名单上。要是被我发现哪个笨蛋雌虫和这种雄虫绑定了,可是会直接逐出家族的呢。”   德尔抬了抬眉:“你觉得像可可这种雄虫,真的能提前筛选出来吗?”   “当然可以啦。”卡文用闪闪发光的红色美甲掸了掸手边的文件,眸光潋滟,嘴角含笑,“挑雄虫呢就像挑小狗,牙口坏的不能要,不服管的也不能要,至于其他的都不重要,只要听话好哄,尾巴摇得欢快,就是好狗狗。”   旁边的一位雌侍走上前,恭敬道:“先生,理疗室已经准备妥当,今日应该为家主准备哪种服务呢?”   卡文向德尔歉然一笑,转过头温柔地说:“他今天头疼,你们的手法要轻一些哦,精油的话,用那瓶新到的蓝星薰衣草吧。”   “明白了,先生。”   雌侍退下之后,卡文又回过头来,对德尔俏皮地眨眨眼:“只要花一点小小的心思,再说些不要钱的甜言蜜语,大家合力把小狗哄高兴了,不就都能过上舒心日子了?这笔买卖,德尔先生觉得还划算吗?”   德尔微微提了一下嘴角,他端起茶杯,吹起氤氲雾气,状似随意地问道:“听说你最近在给宝格利准备联姻?”   卡文道:“是呢,这孩子的衰亡期也快要到了,我这个做雌父的,可是把适龄雄虫的档案都翻烂了呢。”   德尔垂下眸子,看着自己杯中的倒影,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不问问他自己的意见吗?”   卡文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像是听见了什么特别有趣的事情一样,忍不住掩着嘴笑了起来:“哎呀,那孩子的脾气跟他雄父一个样,一直一根筋地训练训练什么的,从来没想过这种事情,能有什么意见呢?还是得让我来把关才行。”   德尔淡淡道:“我以为你会让他找个自己喜欢的。”   “喜欢?”卡文瞥着他,长长的睫毛一动,忽然笑了起来。他单手托着下巴,忽然倾身向前,促狭笑道,“哎呀呀,德尔,你不会真的相信了那个传言吧?”   “什么传言?”   “当然就是关于虫崽等级的那个传言呀,”卡文笑眯眯地卷着自己的发尾,“据说,虫崽的等级其实是和双亲感情浓度挂钩的——如果结合的双方感情越好,生下来的虫崽就越有可能是高等级。而如果双方互为真爱的话,就会诞生出S级的超稀有虫崽哦。”   他眨了眨眼睛,突然笑出声来:“可是你和海莱的关系僵成这样,还不是照样生出诗因了吗?我们家的宝格利也健康的很呢,这种话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嘛。”   德尔一言不发,只是朝他露出一个微笑,举起杯子,将残茶一饮而尽。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雌侍忽然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他手里抱着一份文件,声音发颤:“先生,我们追踪到了那位伊洛恩阁下换乘的ZK560航班……”   卡文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耳畔的卷发,笑着说:“那很好呀,趁可可还没发现,赶紧派我们的虫去把他保护起来吧。”   德尔却发现那个雌侍的脸色不太对劲,沉声问:“出了什么事,说。”   那位雌侍面色惨白,颤着嘴唇,低声道:“先生们,那架飞船在穿越小行星带时,遭遇了宇宙风暴,在出发后不久就……就发生了爆炸。”   卡文和德尔的脸色骤然变了。   德尔霍然起身,哑着声音追问道:“还有幸存者吗?”   雌侍咽了口唾沫,声音艰涩:“空间站已经派遣救援队去打捞了,但是能从这种爆炸中幸存下来的,大概率是高等级雌虫。那位伊洛恩阁下,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一阵凉风吹过,花园里的乔木枝叶剧烈摇晃,花丛簌簌抖动。席间寂静无声,只余下风声飒飒。   卡文抬起头,望着天边逐渐堆积起来的乌云,喃喃:“死了啊……”   “这下子,事情可就麻烦了呢。” 第70章   黑暗无边无际, 笼罩着天空与大地。   无尽的黄沙被风扬起,在黑暗中亮起星星点点的微光,干枯的土地仿佛变成了荒芜的天空,日月倾倒, 星河倒悬。   诗因站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双腿如同灌了铅一样沉重。冰冷而黏腻的液体在脚踝处流淌, 他低头看去, 自己赤裸的双足正浸泡在血泊里。   他循着血液流动的方向看去, 只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若隐若现,正静静地躺在黑暗深处。   殷红而浓稠的血液源源不断地从对方身下涌出, 而对方黑发散乱, 双目紧闭,仿佛无知无觉。   看清那张面孔的刹那,诗因呼吸一滞。   伊洛恩。   ——是伊洛恩在流血!   双腿依然无比沉重,诗因发了狠一样拼命挣扎, 最终手脚并用, 发疯般地爬了过去。   伊洛恩微微蜷缩着身体,遍体鳞伤, 衣服也破破烂烂, 像一只摔碎的陶瓷娃娃。血液从他身上的每一道缝隙中渗出来,好像流不尽一样。   诗因目眦欲裂。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他的伊洛恩变成这个样子了?   他跪在血泊之中,颤抖着用手指去触碰那张沾满血污的脸,弯下腰去, 额头抵在对方的额间,试图感受到一点体温,然而却只有冰凉一片。   诗因呜咽一声,将他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 仿佛这样做就能把自己的体温传递过去。   他用舌头轻轻舔着伊洛恩的眼皮,然而那双总是含着温柔笑意的眼睛却紧紧闭着,不论他如何努力,好像都再也不会睁开了。   他绝望地张开嘴,拼命地呼喊对方的名字,喉咙却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最终发出的只是一串嘶哑到不成调的吼叫,自然也得不到任何回应。   很奇怪,他明明没有收到任何伤害,可是心脏却一瞬间痛到近乎窒息,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落进身下的血河之中。   不要……不要这样。   我再也不和你发脾气了,你不要不说话。   求求你睁开眼睛,你看看我……   他听见自己和某个存在说话的声音:“你能救活他吗?”   黑暗中,一道模糊的声音回应了他:“很困难。”   他的声音平静而坚定:“我来到这里,就是想让他再睁开眼睛,让他再看我一眼。”   “——只要你能做到,不论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诗因猛地睁开了眼睛。身上单薄的睡衣已经完全被冷汗浸透。   房间内一片寂静,只有通风系统运作时的轻微嗡鸣。诗因撑着床铺坐起身,呼吸急促,心脏咚咚直跳。黑暗中,那双金瞳因恐惧而微微收缩,许久之后,才恢复正常的大小。   他看向床头柜上的数字钟,此时时间刚刚抵达半夜三点,距离他带着舰队离开中央星,仅仅只过去了五个小时。   原来只是一场噩梦。   诗因将手指插入汗湿的发间,将贴在额前的碎发全部撩到身后,然后接连做了几个深呼吸。梦里那种刻骨铭心的悲伤还徘徊在心头,让他的胸口隐隐发闷。   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试图排遣那股挥之不去的窒息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做了这样的梦。   ……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伊洛恩明明在中央星待得好好的,顶多就是在他走后伤心一阵子,但反正家里有吃有喝,小区的安保也很到位,安全方面肯定不会出什么问题。   真是的。诗因烦躁地搓了一把头发,心想,一定是因为昨天白天遇到了太多事,导致他的脑子胡乱发散思维,在梦里想东想西。   滴滴滴,手腕上的军用终端响起提示音。通讯自动接通,新任副官的声音传了过来:“少将,舰队即将进入跃迁点,请您做出指示。”   诗因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起身披上外套:“知道了,我马上就到。”   他迅速穿好军装,套上军靴,推门而出。   这是诗因正式复职之后的第一次带兵出征,目的地是位于第三星系边境的鸢尾星域。   这里地处偏远,但早年虫族在扩张地盘的时候,经常在这里发生大规模战争,如今已经变成了一片无人区,却总是有异兽出没。   越是古老的战场,越是容易爆发大规模的异兽潮。生物学家们推测,这大概是因为异兽被虫族的血腥味吸引的缘故。   但诗因并不在意异兽的来历。他这次的任务,就是将入侵的异兽消灭干净,并整顿边防,确保不会随意被异兽攻破防线。   这对他来说并不困难。参考以往的情况,诗因有信心在半个月内结束战斗。   区区半个月不见面而已,又不会怎么样。   走廊上,几名正在交接工作的军雌见到他,立刻收起文件,立正行礼。   但诗因经过他们的时候,却敏锐地感受到了几道奇异而火热的目光,而且那几张绷紧的面孔上,似乎还隐约透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   ……搞什么。   诗因脚步一顿,锐利的金眸扫过去。几名军雌立刻挺直腰板,目不斜视,并且下意识把手里的八卦小报往身后藏了藏。   报纸上花花绿绿,头版头条赫然是个大大的“囍”字,配图是诗因和伊洛恩之前逛街的照片,正文更是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这次约会互动的具体细节,满纸都是kswl。   诗因没发现什么异常,也懒得追究这些士兵的小心思,冷冷地哼了一声,丢下一句“注意纪律”,便推开了指挥室的门。   军官们齐刷刷起身:“少将。”   诗因冷淡地点了点头,径直走向主控台,看着空中漂浮的全息星图。两个蓝色的立体坐标被一条发光的虚线连接在一起,显示跃迁通道已经打开。   “各部门注意,坐标锁定,蔚蓝舰队即将进入跃迁程序,预计十分钟后抵达鸢尾战区。”他直接打开了全频道通讯,声音沉稳,有条不紊地进行战略部署,“预计直接进入异兽群内部,主舰负责火力清场,一二舰队断后,第三舰队侧翼掩护,各接舷部队就位。”   频道内迅速响起一连串干练的应答声:“收到!准备就绪。”   诗因道:“开始跃迁。”   跃迁程序走向终点,庞大的舰队群撕开了混沌宇宙的天幕,与铺天盖地的异兽群迎面相撞。刺耳的警报声顿时响彻星舰,全息星图上瞬间铺满了密密麻麻的红色光点。   “各舰队注意,展开交叉火力网,主舰队保持中程压制。”诗因冷静的声音响彻全频道,“就是现在!”   数以万计的炮口同时发出暴烈的嘶吼,刺目的等离子光束穿插交织,将最前排的异兽撕成碎片。舰队犹如一只闯入沙丁鱼群的大白鲨,将异兽群狠狠撕开了一道缺口,凭着密集的火力压制,立刻清扫出了一片真空地带。   但下一秒,异变突生。   紧随其后的异兽群忽然紧急刹车,集体转向,如同一群被无形之手操控的提线木偶,丝滑地绕开了舰队的火力覆盖区,朝着他们的后方包抄而去。   副官立刻道:“它们有指挥,少将,这次的异兽潮有王级异兽坐镇!”   诗因的金眸微微眯起。   王级异兽,是异兽群中最危险的类型,它们往往拥有独立意识,且能够操纵大规模异兽群行动,犹如一个号令军队的指挥官。更麻烦的是,这种异兽往往也具备远超普通异兽的力量。   普通的异兽潮并不难对付,但是如果加上一个王级异兽,清剿的难度立刻就会指数级飙升,除非先将这位异兽指挥官杀死,不然情况会变得非常复杂。   诗因用手指敲了敲控制台,盯着雷达图,眸光冰冷。   很好。   这怪物来的正是时候,他的心情正好差得要命。   “扩大检测范围,锁定能量峰值区域。”诗因扯开军装外套,背后的虫翅骤然展开。他抛起一枚银色的机甲钮,冷笑一声,“我来解决这家伙。”   “少将!”副官急声道,“您不要冲动,王级异兽通常都有特异之处,恐怕很难对付!”   “执行命令。”诗因的声音不容置疑,你来负责指挥位。各舰队准备,锁定方位,集中火力,帮我清出一条路来!”   “收到!”   情报员在频道中大声道:“少将,十点钟方向检测到异常能量波动,方位已锁定!”   “各部门注意,瞄准方向,开火!”   舰队主炮齐射,在兽潮中撕开一条通道。诗因跃出舱门,美黛丝瞬间伸展,银白色的机甲将他的躯体完全包裹。推进器喷出耀眼的白光,诗因的身影化作一道金色的闪电,直直劈进兽群深处。   一只足有战舰大小的狰狞巨兽在黑暗内部缓缓浮现,紫黑色的鳞甲上布满诡异的花纹,如同一张无限放大循环的虫纹图案。见他单枪匹马前来挑衅,立刻张牙舞爪,在太空中发出无声的嘶吼。   频道内响起副官急促的警示:“少将小心,这家伙好像是三年前摧毁第四星系防线的那只异兽王!它很可能具有空间偏移的能力,能够改变弹道,热武器对它没用!”   话音刚落,周围浮起扭曲空间的能量波纹,诗因射出的粒子弹与激光被尽数弹开。   诗因侧身躲过反弹的子弹,目光冷静:“没关系。”   异兽王的血盆大口已经近在咫尺,如同一道黑洞,即将吞噬诗因微小的身影。   千钧一发之际,诗因反手从背后拔出骨翼,双手握住剑柄,身影骤然从异兽的面前消失。   引擎咆哮轰鸣,空间蜿蜒扭曲。下一秒,诗因如幽灵般出现在异兽的头顶上方,巨剑高高举起,狠狠劈向它的头骨。   诗因发出一声怒吼:“去死吧!”   那一瞬间,仿佛有某种陌生的力量在血管里奔涌。巨剑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高高落下。   异兽王的厚重的鳞甲犹如一张薄纸,被剑刃自上而下均匀切开,一分为二。   粘稠的血液在剑压作用下足足迟滞了半秒,才如喷泉一般,从两半躯体中骤然迸发出来,在真空中爆出一团血雾,交织成一片血色星云。   通讯频道中一片寂静。   “解……解决了?”通讯频道里,副官的声音不可置信地发着抖。   三秒后,各个频道中骤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天啊!!!”   “一击必杀!”   “少将万岁!蔚蓝军团万岁!”   周围的异兽群失去了指挥,行动轨迹顿时变得混乱起来,被炮火打得溃不成军,如同被收割的麦秆般一排排倒下。   诗因悬浮在血雾之中,缓缓将巨剑插回身后。他凝视着自己的手掌,神色微微怔愣。   好像不是他的错觉,他确实变强了。   之前因为被米拉的力量压制,所以他没有觉察到太大的变化。但一旦回到他最熟悉的战场,每一分变化就都纤毫毕现,历历分明。   他切换至即时通讯频道,命令道:“小美,执行战斗数据分析。”   小美发出毫无感情的机械音:“能量输出峰值,同比增长十八倍;肌肉爆发力,增长二十倍;神经传导速度……”   “说结论。”诗因打断。   沉默两秒后,小美用毫无波动的平板语调回答道:“综合三年同期数据分析,主人综合战力提升十七倍。”   说完,它就闭上了嘴,一句多余的讨论或吹捧也没有,安静得像是死了一样。   诗因也懒得管它到底在闹什么毛病,不如说这种状态的小美还更符合他的心意,没了那些花里胡哨的废话,多么省心。   他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看着面前缓缓漂浮的异兽残骸,被巨剑切开的两截断面无比光滑,仿佛造成创伤的不是自己挥出的一剑,而是一道真正的天降雷霆。   经过衰亡期后,他的力量居然不减反增,而且增幅如此巨大,这显然不是正常情况。   “清空数据,关闭记录功能。”诗因淡淡道,“返航。”   他调转方向,返回军舰。   一道道舷窗后,无数军雌正疯狂拍打着玻璃,龇牙咧嘴,冲他发出激动的呐喊。当舱门开启时,狂热的浪潮瞬间将他淹没。   “少将!少将!诗因少将!”   “我要永远追随您!”   此时的舰队已经变成了一片欢呼的海洋。军雌们狂热地簇拥着他,几乎喜极而泣:“您才是蔚蓝军团的少将,是我们真正的将军!!”   自从诗因被停职之后,他在蔚蓝军团培养提拔的亲信都被调走或降职,高层军官则被一群酒囊饭袋取而代之,军雌们一个个敢怒不敢言,做梦都盼着他能回来。   如今少将终于摆脱了过去的骂名和阴影,将流落各地的兄弟们调了回来,而且还稳住了S级评定,一击就能干掉异兽王!   他们蔚蓝军团白白受了三年的窝囊气,打了那么多败仗,处处都被其他军团压一头,这下总算能扬眉吐气了!真是太好了!   诗因被这份喜悦感染,嘴角不自觉微微上扬,却还故意做出嫌弃的表情:“好了,别光顾着庆祝,先把战场打扫干净。”   一名军雌清了清嗓子,忽然举起手,大着胆子问:“少将,正好您这次立下战功,需不需要顺便给家里……呃,我是说,给您的雄虫阁下带点特产回去?”   诗因脚步一顿,眯起眼盯住他:“你很闲吗?”   军雌缩了缩脖子,讪讪道:“没,也不是很闲。”   诗因懒得理会他这莫名其妙的话,径直穿过虫群,大步向指挥室走去。   等诗因走后,军雌们凑在一起,小声嘀嘀咕咕。   “少将刚才那是害羞了吧?”   “就跟报纸上写的一样,一旦在他面前提到伊洛恩阁下,少将立刻就会凶巴巴的,本质上就是害羞了!”   话音刚落,一群军雌纷纷鬼鬼祟祟地从口袋中掏出五颜六色的八卦小报,认真研读起来。   是的,这东西他们整个军团人手一份,不买不是诗因的兵。   后勤部长一巴掌拍在新兵头上:“那不叫害羞,叫傲娇!你有没有文化!”   “放屁!”军医也加入战局,推了推眼镜,严肃道,“根据心理学理论,这明明是领地意识的表现!”   “嘿嘿,不管,反正好嗑。”   一张张严肃的面孔纷纷浮起了姨母笑,整个主舰的军雌齐刷刷双手合十,对着星空虔诚祈祷。   “请你们一定要一直幸福下去啊!”   “智神保佑伊洛恩阁下长命百岁!”   “请伊洛恩阁下和少将继续赐予我们幸福吧!”   几个老兵甚至开始偷偷抹眼泪。三年啊,他们蔚蓝军团整整窝囊了三年,一切,都是从那位黑发雄虫和少将结婚之后才发生转机的!   呜呜,那位英俊又温柔的伊洛恩阁下,一定是上天派来拯救少将和蔚蓝军团的天使!是照亮他们整个军团的启明星!   “清扫异兽花不了多少时间,我们应该很快就能返航回去了。”   “等回到中央星之后,大家一起凑钱给阁下买礼物吧?”   “我同意!”   “我也支持!”   军雌们异口同声地高喊,又兴奋地举起手欢呼起来。   不远处的指挥室里,诗因忽然打了一个喷嚏。   异兽王解决之后,清剿剩下的异兽群就变成了一项常规的机械工作,指挥任务十分轻松,不需要他一直在台前盯着。   诗因将指挥权交给副官,独自走进休息室,坐下来喝了一口水。不知为何,刚才那名军雌说的话又浮现在他耳边。   ——要不要给伊洛恩带点特产回去?   “咳,咳咳。”诗因被水呛到,连忙用手背擦了擦嘴角。   他皱着眉头,不情不愿地开始思考这个问题,觉得似乎好像,确实可以带点东西回去,作为出门一趟的纪念?   但是鸢尾战区有什么特产可带的?   诗因烦躁地揉了揉头发,想不出什么结论,于是打开私密频道,唤道:“小美,帮我想想这里有什么特产能带回去。”   小美用机械音道:“鸢尾战区盛产异兽的尸体,这边的建议是就地取材。”   诗因额角青筋直跳,忍无可忍道:“你今天到底什么毛病!伊洛恩怎么会喜欢这种东西?看了要做噩梦的。”   “阁下喜不喜欢有什么重要的,反正主人不就是要给他个教训嘛。”小美的声音毫无起伏,说出的话却明显字字带刺,“做噩梦正好啊。”   诗因沉默了一会,然后眯起眼睛:“你还记仇了是吧?一直气到现在?”   “我哪敢生主人的气。”小美更加阴阳怪气,“万一说错话了,岂不是又要被关机。”   诗因被它怼的一肚子火,冷笑道:“好,想关机是吧,那我成全你。”   他干脆利落地关了通讯频道。世界终于清静了。   烦死了。人工智障就是靠不住。   还是得他自己来想办法。   诗因靠在椅背上,用修长的手指遮住明亮的灯光,他掰着指头,一一计算自己的军功。   击杀异兽王,自然是当之无愧的头功,这次回去,他肯定又可以拿到一笔丰厚的奖金。   与其把异兽带回去给伊洛恩做纪念,不如拿奖金给伊洛恩买点什么吧。   之前伊洛恩不是打算买指环吗?干脆自己来买好了,等回去就给他戴上。这样一来,伊洛恩总不会还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吧。   诗因抿了抿嘴唇,想起临别前伊洛恩那带着哭腔的声音,噩梦中对方破碎的模样又开始闪现,令他的心中忽然冒出了一点点后悔的念头,觉得自己昨天不该对伊洛恩说那么重的话。   他知道伊洛恩一直对他很好,他只是不想让伊洛恩对所有虫族都那么好。   他只是想占据伊洛恩心中最特别的那个位置,希望自己是无可替代的。   唉,为什么伊洛恩就是不明白呢。   诗因抿起嘴唇,侧过头去,望着舷窗外的火光出神。   算了,毕竟伊洛恩就是个笨蛋而已,他又不是不知道。   等这次回去之后,还是好好哄哄他吧。   休息室的房门忽然被用力敲响,平日里一向沉稳严肃的副官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呼吸凌乱,满脸惶恐。   “少……少将,”他的脸色惨白,嘴唇颤动,连声音都在微微发颤,“中央星……传来紧急消息。”   诗因依然看着窗外,想着到底该怎么哄雄虫开心,便有些心不在焉,淡声说:“慌什么,天塌了?”   副官死死攥着通讯器,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咬了咬牙,几乎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破罐破摔道:“少将,伊洛恩阁下在二三星系交界遭遇飞船失事,目前已经……确认遇难。”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诗因的背影,放轻了声音:“少将,请您……节哀。”   房间里一时间静的落针可闻。   仿佛过了很久,仿佛又只是过了短短一秒,诗因回过头来,脸上的所有表情都消失不见,像是一张被漂洗到空白的纸。   他张了张口,这张白纸裂开了一道缺口,有冰冷的风从中穿过。   他问:“你说什么?” 第71章   三个小时后, 蔚蓝军团的舰队包围了失事区域。   飞船出事的地方位于二三星系交界处的一片小行星带,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有无数的岩石和金属在宇宙中漂浮,周围一片荒凉。   诗因站在观测台前, 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漂浮的飞船残骸。   小小的民用飞船像是被猛兽撕碎的猎物, 破碎的零件和残肢断臂混杂在大量高速运动的流浪天体之中, 放眼望去, 到处灰蒙蒙一片, 没有任何活物存在的痕迹。   搜救小队的队长站在旁边,被他这身冰冷的气场吓得战战兢兢, 咽了咽口水, 小心翼翼地报告道:“那个,少将,我们已经投放了一百多个探测浮标,但截至目前……没有检测到任何生命信号。”   诗因连眼神都没给他一个, 冷漠道:“那就增加投放, 扩大搜索范围,查找逃生舱的弹射记录, 这还要我教你吗?”   小队长暗暗擦了把头上的汗, 努力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当然,少将,我们也已经查询过系统了,一共有四个逃生舱在解体前启动, 但是根据我们打捞回来的残骸来看,这些逃生舱可能也已经在爆炸中……”   “继续找。”诗因不轻不重地打断了他,眼神直勾勾地看过来,“总会有幸存者的, 只要还没找到,就给我继续找。”   小队长被他这一眼看得毛骨悚然,立刻行了一个不太标准的军礼:“是……是的,少将,我明白了。”   他走出舰桥,心里叫苦不迭。   他们这个搜救小队只是个隶属于边境空间站的附属组织,平时连个军部的文员都遇不上,想讨好都没机会。   这次倒是给他遇上了军部高级将领,可他却根本没有能讨好对方的机会。小队长心知肚明,能让飞船解体到这种程度的宇宙风暴,绝不可能让一个雄虫幸存下来。   单单是飞船爆炸时的温度就超过三千度,即便是全副武装的军雌,在这种温度下的存活概率也是微乎其微,更不要说还有别的风险了。   可出事的是谁不好,偏偏是这位少将的雄主。   小队长用手搓着自己的苦瓜脸,唉声叹气。   他真是命苦啊。   只能用勤快的表现来努力拉回一点印象分了。   其他的搜救队员见他回来,纷纷围了上来:“队长,怎么样?那位军官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当然是继续救呗。”小队长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看向窗外来回巡航的大小飞艇,“咱们这次也算出息了,能够和正规军一起出任务呢。”   队员们面面相觑,一名年轻的雌虫满脸疑惑:“怎么还救啊?都说了这里根本没有生命信号,那不是做无用功吗?”   “什么无用功,”小队长连忙用手捏住他的嘴巴,训斥道,“给我记住!对于受难家属的心理安慰,也是救援工作的重要一环!别废话了,把仓库里的探测浮标全部拿出来,有多少就投放多少,把这片区域重新搜索一遍!我没说停就不准停!”   队员:???   搜救小队带着满头问号重新出发了。   这一轮搜救,足足持续了十八个小时。训练有素的军雌们几乎把这片星域翻了个底朝天,硬是在大量的碎片中找到了几具还算完整的尸体,将它们塞进密封舱,全部运回了母舰。   诗因走过去,一个个打开舱门,盯着那些满身焦黑、几乎看不出原来形状的尸体,一言不发。   副官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硬着头皮汇报道:“少将,我们已经完成了对主要残骸的搜索,这七具……遗体,是目前全部的发现。”   他小心斟酌着措辞:“身份识别还需要时间,但根据初步估算,这几具遗骸应当都属于B级雌虫……”   “那就继续扩大范围,继续找。”诗因抬起头,声音平静得不可思议,“直到找到雄虫为止。”   ……可是就连B级雌虫,也仅仅只是能保留一个全尸而已。一个身娇体弱的雄虫,又怎么可能在这场事故中留下痕迹。   “少将,”副官于心不忍,鼓起勇气道,“我们一定会全力以赴,绝对不会放弃任何希望,但是也请您……做好最坏的准备,伊洛恩阁下,他可能已经……”   “伊洛恩不会死的。”诗因打断了他,重新将那些冰凉地密封舱一一关闭,动作温柔得像是在给爱人掖被角。   他的目光穿过副官,落在虚空中的某一处,声音很轻:“他只是在和我生气,所以躲起来了,在等我把他找出来……我来找他了,我一定会找到他的。”   他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浮起了一丝笑意,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喃喃道:“只要我认真找,他总会出来的……”   副官只感觉毛骨悚然,退后一步,颤声道:“您,您要不要先休息一会……”   “好啊。”诗因背后的虫翅弹开,他转过头来,嘴角噙着一抹笑,“指挥权交给你,我要去找他了。”   诗因开着穿梭艇,把操纵杆一推到底,在小行星带之中横冲直撞,很快甩开了身后搜寻的飞艇,飞向更远的宇宙。   焦灼的燥热和恐惧的寒冷在他心中交替,冰火两重天,微弱的一点侥幸在夹缝中苟延残喘,却奄奄一息,饱受折磨。   这些家伙之所以迟迟没有找到伊洛恩,一定是因为他们搜寻的范围太小了。   只要再扩大一点范围就好。   只要他不断扩大搜寻半径,一直一直找下去,他总能把自己的雄虫找回来的。   仪表盘的灯光映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诗因紧紧盯着前方,可是金眸中又仿佛只有虚无一片。穿梭艇执着地向前疾驰,却不知道终点在哪里。   伊洛恩怎么可能会死呢?他明明昨天还好好的,明明还冲着自己笑,还会撒娇,还会流泪。   他们刚刚才一起逛了街,一起拍了合照,他才刚刚把伊洛恩带回家里,刚刚接了吻,刚刚吵了架,这一切都那么鲜活,所有的片段都历历在目,伊洛恩怎么会死呢?   诗因看着面前漆黑一片的宇宙,忽然感到头晕目眩,好像一瞬间天旋地转,日月星辰重置方位,眼前的现实和噩梦中的场景重合在一起,铺天盖地的血色似乎又重新涌进了视野,将那些鲜明的记忆浸泡成潮湿的虚影。   “不,不,不……”诗因突然开始用额头撞击前窗,发出咚咚的闷响,“那不是真的,不是的不是的……”   伊洛恩不会死的!   疼痛为大脑带来了片刻清明,但很快又被翻涌的幻觉淹没。诗因金眸涣散,想起在那样的梦里,他至少也能够抱住伊洛恩的身体,把脸埋在他冰凉的颈窝里,抓住他染血的衣襟,和他紧紧相贴。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徒留给他一片无边无际的虚空,去向不知,生死不明。   伊洛恩怎么可能会消失在这样的世界里,被炸得……粉身碎骨……连一片衣角也不留给他……   伊洛恩明明是那样温柔的,即便再难过,都从来不舍得让他疼的,怎么可能会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情,怎么会让他……如此痛苦……   明明就在离他这么近的地方,这里距离鸢尾战区甚至不到三百星里,而他却一无所觉……   “滴滴滴——”   终端的提示音蓦然响起,打破了凝滞的寂静。诗因猛地抬起头来。   “少将!”扩音器中传出军雌激动到变调的声音,“我们发现了一个完整的逃生舱!里面的生命体征非常稳定,应该是幸存者!”   诗因的金眸骤然收缩,心脏在一瞬间几乎要冲破肋骨的束缚,疯狂的撞击声震得他的耳膜嗡嗡作响。   他张了张口,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哑声道:“快,带他……带他回母舰。我马上就到。”   穿梭艇急转掉头,操纵杆在诗因的手里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宇宙星辰全都变成了模糊的光影,在窗外飞掠而过。   诗因紧紧盯着前方,心跳快得不像样子。   是伊洛恩吧?这次一定是伊洛恩。   他知道伊洛恩不会死的。他就知道!   等这次见面之后,他绝对……绝对再也不会让伊洛恩离开他的视线了……他一定……   军靴在地板上踏得咚咚作响,士兵们纷纷惊呼退避,诗因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就连军纪也顾不上了,翅膀在身后狂震,几乎是连跑带飞,狂奔着冲进了医疗室。   “少将!”军医们发出惊呼。   他们围在开启的逃生舱旁边,见到诗因突然出现,一时间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不需要他们再做解释,诗因已经看到了逃生舱里面的幸存者——那是一个长着黄色头发的雌虫。   他冷着脸上前,推开挡路的医疗仪器,一把拽住那头碍眼的黄毛。昏迷的雌虫被硬生生拽醒,发出杀猪般的惨叫,瞬间鼻涕眼泪流了满脸。   “不是假发。”诗因盯着他的表情,像是忽然卸了全身的力气,背后的虫翅慢慢垂落,“……不是啊。”   “少将,请您,您冷静一点……”旁边的军医壮着胆子劝了一句,见诗因面色阴晴不定,赶紧扳过黄毛的脸,问道,“这位先生,请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位黑发的雄虫阁下?”   诗因听到这句话,也松开了手,金色的瞳孔死死盯着黄毛雌虫。   雌虫被他吓得瑟瑟发抖,拼命摇头:“没,没有,我从来没见过什么黑发雄虫。”   诗因周身的气场瞬间变得更加恐怖,喃喃:“……没见过?”   军医勉强挤出一丝职业微笑:“那个,少将……“   “没见过,”诗因却仿佛听不到其他的话语了,他只是喃喃念着这三个字,声音很轻,很温柔,“——那就是还活着,还没有出事,还可以找到。”   室内一片寂静。   “继续找。”诗因丢下这句话,便再次转身离开。   第二轮搜救,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舰队将搜救半径扩大了足足五倍,扫描仪不眠不休地扫过每一块漂浮的残骸,但是这一次,却一无所获。   诗因独自坐在穿梭艇的驾驶室里,面前是无边无际的茫茫虚空,导航系统早已关闭,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也不在意。   如果找不到伊洛恩,那他待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都没有区别。   “伊洛恩……”诗因用手捂着脸,喉咙里发出近乎梦呓一般的虚幻声音,“伊洛恩……”   他已经连续七十二小时没有合眼,当然,这种程度对他来说无关痛痒,可他的金眸却已经布满血丝,眼前总是闪过幻觉一般的重影,令他有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界限。   诗因恍惚地想,他现在是不是也正处于一场噩梦当中,只要从梦里醒来,一切就都会恢复正常?   那他到底要怎样才能醒过来,到底要怎样才能再次见到伊洛恩?   “我想见你……”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大头贴,用指腹反复摩挲伊洛恩的笑容,然后将它贴在唇边,仿佛这样就能触碰到对方的温度。   “你为什么不来见我呢……”   没有回答。他痛苦的祈求如同早晨时呵出的一片薄雾,在寒冷的空气中缓缓消散。   耳麦里忽然响起滋滋的电流声。   “主人。”沉寂多日的小美再次上线,这次却依然是不带感情的机械声调,“这里有个逻辑漏洞,我很想提醒你一下,但你现在的精神状态不太合适,要不我还是不说了。”   诗因的声音沙哑:“我很好。”   “好的,那我就直说了。”小美干脆地道,“在质问阁下为什么不来见你的时候,麻烦你先反思一下自己的言行,因为是你先说不想看见他的。”   “胡说八道!我怎么可能——”   反驳声戛然而止。诗因的声音突然卡在喉咙里,剩下的半句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什么时候?他什么时候说不想看见伊洛恩了?   两耳嗡嗡作响,他的眼前一片恍惚,似乎看见舷窗外浮现出了过去的幻影。在那碎片状的影像之中,他将红酒摔在地上,厉声喊道——   “不要跟过来。”   “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你!”   诗因一瞬间如坠冰窟。   不,不不不,不是的!他不是这样想的!   那只是气话!是他口不择言的混账话!他说错了!   诗因的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呜咽。他拼命抓挠着自己的脖颈,仿佛是想要扯出声带,把那句说错的话撕成粉碎,然后再好好将话重说一遍。   语气不对,声音不对,说的内容也不对。   错了,错了,全错了!   脖颈处很快浮起血痕,可是喉咙却哽住,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他又疯狂地抓扯自己的头发,梳理整齐的白发很快就变得乱七八糟,银白的发丝一根根落在地上。   伊洛恩不会信以为真吧?   巨大的恐惧突然攫住了诗因的心脏。他停下了动作,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呼吸停住了,像是快要窒息。   当时……当时伊洛恩是什么反应?   诗因死死地睁大眼睛,拼命回想。   他……想不起来……   因为他没有看见,他没有回头……   ——他为什么没有回头?!   金眸迅速被血丝覆盖,又被雾气笼罩,变得模糊不清。诗因将头重重地磕在控制台上,浑身泄力一般,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   是我错了,是我罪该万死。你不要这样,不要丢下我……   “主人,你还好吗?”小美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点真情实感的担心。   过了很久,诗因才缓慢地抬起眼,长发凌乱,泪流满面。   “我不好。”他哽咽着说,“……再也不会好了。”   小美沉默了一会,忽然叹了口气:“虽然你有点自作自受,但是阁下不会想看到你变成这样的。”   操作台的指示灯亮起金色的光。小美说:“驾驶权限我先接手了。主人,你现在情绪很不稳定,先回去休息一下吧。”   诗因浑浑噩噩,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了母舰,又是怎么躺在休息室的沙发上的。身边有很多的军雌来来去去,似乎还有一些军医,说话的声音汇聚成潮水,在他耳边涨落,沙沙作响。   而他一无所觉。   军雌们看见他这幅样子,不由得红了眼眶,一个个铁血硬汉,全都吧嗒吧嗒掉下了眼泪。   不怪少将这样伤心,他们也好难过。   他们好好的cp,怎么突然就be了啊。呜呜呜。   而且伊洛恩阁下一旦遭遇不测,少将也注定撑不过下一次衰亡期,蔚蓝军团好不容易重振的荣光,转眼又要……   “呜……”不知是谁先哭出了声,顿时引发了一片压抑的啜泣,军雌们哭得此起彼伏,全都不能自已。   过来看热闹的黄毛雌虫夹在一群嘤嘤哭泣的军雌中间,忽然感觉压力山大。   经过这几天的康复休养,他已经从军医那边听完了全部八卦,面前这位凶神恶煞的白发少将,如今正在全力寻找他那位黑发雄主,而且找得快要发疯了。   而自己似乎是这次飞船事故的唯一幸存者。   黄毛忽然感觉自己性命堪忧。   他看了看躺尸的诗因,又看了看周围的神情哀恸的军雌们,忽然弱弱问:“那个,我真的从来没见过什么黑发雄虫啊,你们在找的那位阁下,他真的在这艘船上吗?”   周围的哭声戛然而止。   黄毛干笑:“是黑发黑眼对吧?那么明显的特征,我不可能没印象的嘛,何况又是雄虫……”   听着他这番言论,诗因原本涣散的瞳孔开始聚焦,毫无神采的眼眸蓦地亮了起来。   “对,对。”他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胸膛剧烈起伏,“伊洛恩,他完全可以不在这艘船上。”   他指尖颤抖,几乎是手忙脚乱点开终端,拨通了副官的号码,急声道:“查边境空间站的监控,幸存者说没有见过黑发的雄虫,伊洛恩也许没有上船!”   那头的副官却沉默了许久。   半晌,副官的声音才夹杂着电流声,低低响起:“少将,我们早就查过了系统,阁下的船票确实检票通过了。”   “监控呢!”   “边境空间站的监控已经坏掉很久了,而且,伊洛恩阁下很可能是做过伪装的,未必是以黑发雄虫的特征出现……”   诗因却是一怔:“他为什么要伪装?”   “因为……因为可可阁下发布了通缉令……”   “可可?”诗因的瞳孔又开始失焦,“通缉令?”   他得知伊洛恩在边境遇难,还以为他只是来找自己的,结果其实不是吗?   副官调出光屏资料,声音越来越低:“可可阁下声称他杀死了自己的雌侍,半夜畏罪潜逃,因此对他进行了全面通缉,要求各大星系配合追查,一旦发现,格杀勿论……”   军雌们集体倒吸一口冷气,被这漏洞百出的理由惊得目瞪口呆:“伊洛恩阁下?杀害可可阁下的雌侍?怎么可能!”   “他虫的,这谎话编的完全没逻辑!”   “可可的雌侍哪个不是B级以上的雌虫?雄虫连他们的指甲都掰不断,拿什么来杀他?”   整个休息室瞬间炸开了锅,军雌们你一言我一语:   “而且,半夜出逃?那岂不是少将前脚刚走,后脚阁下就出事了?”   “伊洛恩阁下为什么会在那个时间遇到可可的雌侍?真不是可可故意碰瓷的吗?”   他们越说越气,一时间群情激奋,齐刷刷转向诗因,布满泪痕的脸上悲愤交加:“少将!这根本就是可可故意栽赃陷害阁下的借口啊!”   沉默许久。   “哈哈,哈哈哈哈哈。”   低沉的、带着气音的笑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歇斯底里的狂笑。   诗因笑得肩膀不住抖动,笑得弯下腰去,眼泪顺着脸颊滚落:“真有意思。我的雄虫平时连只蚂蚁都不舍得踩死,没想到他还有这么出息的一天啊。”   “杀了他的雌侍是吧?全境通缉,格杀勿论是吧?”   他抹了把眼角笑出来的泪花:“这么大的罪名,伊洛恩可担不起,不如我来吧。”   “少将!请带上我们一起!”   军雌们双目赤红,握紧拳头,义愤填膺道:“我们也要给阁下报仇!”   诗因抬起手,止住了他们的吵嚷,忽然道:“传令下去,让第七特勤队留下,继续在这里搜查,其他全员,跟我返航中央星。”   军雌们顿时激动,齐齐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遵命!”   诗因重新勾起嘴角,眼神彻底阴鸷:“既然可可这么喜欢玩这种陪葬的戏码,那我就成全他。”   “——可可家族所有成员,上到家主,下到仆役,有一个,算一个。”   “全都去给伊洛恩陪葬吧。” 第72章   “蔚蓝军团封锁了第二三星系交界区?”   蓝紫色的鸡尾酒在水晶高脚杯中轻轻摇晃, 米拉慵懒地坐在丝绒椅子上,指尖轻轻叩着杯壁,瞟向前来传信的星盗:“怎么回事?我记得他们这次的作战计划,是去鸢尾战区驱逐异兽吧?”   墨绿色的眸中闪过一道暗芒, 米拉的眼神开始变得别有深意:“——还是说, 他们是发现了什么?”   黑市最重要的入口之一, 就隐藏在二三星系的边境空间站内, 非内部成员邀请不得进入。要是正规军发现了这处据点, 还派军团展开全面搜查,那他们可就得小心了。   真要打起来, 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米拉眯眼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鲁瓦, 鲁瓦正专注地吸着一袋葡萄果冻,把包装袋吸得呼噜噜直响,压根没注意他们在聊什么。那两只漂亮的灰眼珠只顾盯着手中的果冻,都快挤成了斗鸡眼。   啧, 连自己的老家都快被端了也不知道, 真是蠢死了。   米拉越看越嫌弃,冷哼一声, 干脆重重地灌了一口酒, 眼不见为净。   手下揣摩着他的脸色,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道:“听说,是因为那里发生了飞船失事, 导致诗因的雄主——一名叫做伊洛恩的雄虫不幸遇难,所以军队正在全力搜救……”   米拉刚刚喝下去的一口酒全喷了出来。鲁瓦的果冻也卡在喉咙里,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什么,死了?”米拉用手帕沾了沾嘴角的水渍, 一向从容冷静的眸底却满是不可思议,“伊洛恩?那个黑发雄虫,死了?”   手下硬着头皮点头。   米拉还处于震惊之中,喃喃道:“他们回去有半个月了吗?怎么就死了?诗因到底在干什么?”   手下:“呃,据说是趁着诗因去鸢尾战区作战的时候,可可下达了对他的通缉令,通知家族全员进行追杀,一旦发现踪迹,格杀勿论……”   米拉沉默了一会,接着嘴角一提,发出一声冷笑,看向还处在呆滞状态中的鲁瓦,嘲讽道:“看吧,我早说要把他杀了做成标本,你死活不愿意。这下好了,连个全尸都没有,你满意了?”   鲁瓦呆呆地与他对视,像是一台老旧的机器,大脑迟钝地运转着,却怎么也处理不了这个爆炸性的消息。   果冻袋啪嗒掉在地上,他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猛地起身,朝门外冲去。   “做什么!”米拉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的后领,喝道,“给我回来!”   鲁瓦拼命挣扎,甚至一脚踹翻了茶几,大喊道:“我要去找他!”   “这关你什么事?他都死无全尸了还有什么找的必要?还是你觉得自己本领大得很,他烧成灰了你都能认出来?”米拉冷笑。   鲁瓦手脚扑腾,嘶吼道:“我可以闻到他的味道!”   米拉一巴掌就往他脑门扇了过去:“就你厉害是吧?军部派一整个军团都找不到的虫,就你能找到?”   他骂道:“诗因现在肯定已经疯魔了,蔚蓝军团现在就是一个现成的绞肉机,你过去就是给他们送菜!信不信,等你被抓住之后,这盆脏水马上就要泼到我们星盗团的头上了!”   鲁瓦像只失去理智的疯狗,灰色的眼珠开始充血发红,一句话也听不进去,只是拼命扑腾着手脚,嘶声叫道:“我要去找他!”   “找个屁!”米拉也失去了耐心,一掌劈向他的后颈,厉声道,“有勇无谋的蠢货,在想清楚到底该干什么之前,给我老实呆着!”   鲁瓦后颈剧痛,眼前顿时一阵晕眩,“咚”一声栽倒在地上。   但他凭借着顽强的毅力,死撑着没有昏过去,抬起一双颤抖的手,抠着地板缝隙,缓慢向前挪动:“伊……洛恩……”   米拉深吸一口气,单手摁着他的脖子,恨铁不成钢道:“为了一个死透的雄虫闹成这样,你丢不丢脸?小虫崽子,别逼我给你打镇定剂,给我回房间去好好冷静冷静!”   结果这一冷静就是三天。   鲁瓦不吃不喝不说话,只是抱着膝盖,呆呆地坐在自己房间的窗前,灰眸空洞地望着无尽星海,像一块没了灵魂的石头。   几个星盗偷偷跑去给他送餐,看见他这副模样,也实在有些不忍心,便趁着饭点,悄悄对米拉劝道:“首领,鲁瓦他都几天没吃饭了,而且连水也没喝一口,这样真的没事吗?”   米拉正用银质餐刀切开黄油,抹在刚刚烤好的面包上,漫不经心道:“别管他,死不了。”   星盗们欲言又止:“可是,他年纪这么小,要是真的想不开……”   米拉“啧”了一声,不耐烦地起身道:“行了,我去看看那个麻烦精。”   米拉自觉被生活打磨多年,什么大风大浪都经历过,涵养已经够好了,但每次遇上鲁瓦这个蠢货,还是忍不住破功发火。   鲁瓦总是有层出不穷的办法让他生气。   厨房里的土豆蒸熟了,冒出滚滚白雾。米拉系上围裙,挽起袖口,露出线条优美的小臂,娴熟地抄起菜刀,将黄瓜和火腿切丁。食材在刀下化作整齐的碎块,和新鲜出炉的土豆块一起拌进碗里,和蛋黄一起搅匀。   土豆很快变成了软糯粘稠的模样,像是一团粉扑扑的云朵。最后挤上沙拉酱,再点缀几粒晶莹的海盐,一碗香喷喷的土豆泥就做好了。   他端着这碗热气腾腾的食物,去了鲁瓦的房间。   米拉在外面敲他的门:“喂,小鲁瓦,吃饭了。”   没有应答。   米拉靠着门板,用银勺搅拌着碗里的土豆泥:“虽然你几天不吃不喝也不会死,但是不好好吃饭会长不高的哦。”   门内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米拉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他索性直接转动把手,推门而入。   房间内,鲁瓦依然抱膝坐在原地,灰色的眸子毫无焦距,仿佛灵魂早就脱离躯壳,只留下一个空空如也的身体,对外界的一切变化都没有任何反应。   米拉也不管他到底有没有反应,单膝跪地,一手掐住他的下巴,另一只手用勺子舀起土豆泥,粗暴地往他嘴里塞:“给我吃饭!”   鲁瓦被强行塞了满嘴的土豆泥,一下子噎得无法呼吸,只能被迫地机械咀嚼,艰难地把食物咽下肚,然后被呛的连连咳嗽。   米拉用勺子敲了敲碗,冷冷看着他:“醒了没有?接下来还要我继续喂你吃吗?”   鲁瓦咳得满脸通红,抬起头,呆呆看着他,那双涣散无神的灰色眼睛忽然浮起一层晶莹的水光,紧接着,两行清泪直直落了下来。   “呜呜……”他忽然扑进米拉的怀里,像只埋进沙子里的鸵鸟,紧紧抓着米拉的衣襟,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一下子哭得泣不成声,“呜呜呜呜……”   米拉:“……”   他感受着胸前迅速蔓延开的温热濡湿,闭了闭眼,最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养小虫崽子就是麻烦。   鲁瓦天天惹他生气,又不听话,做什么任务都要搞砸,为什么他还好吃好喝地留着这祖宗,让这祖宗继续在星盗团里逍遥自在?   因为他要脸,好面子,想让大家都觉得他们星盗团很厉害。如今全世界一共就4个S级雌虫,他们星盗团就占了俩,听起来真的是好狂好拽好酷炫。   可谁知道其中一名是一匹野马呢?   呵呵。   厉害是挺厉害的,就是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米拉现在深深认识到了,天下就没有白捡便宜不吃亏的事,如果有,那一定是有谁在打肿脸充胖子,装出来的。   一切事物都有代价。   怀里的抽泣声渐渐停息,鲁瓦抬起湿漉漉的脸庞,抽噎着说:“首领,我,我还是想去找他。”   米拉一脸麻木,冷漠地问:“只剩尸体也要找吗?”   “嗯,要找。”   米拉很想问那个雄虫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但是想想鲁瓦哭起来的凄惨样子,最终忍住了,改为嫌弃道:“不管你想干什么,先把我这件衣服洗干净,脏死了。”   鲁瓦抬起头,看着自己印在米拉身上的杰作,用手背抹了抹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哦”了一声。   他正想把米拉的上衣扒下来,却被碗底狠狠敲了一记,米拉教训道:“急什么?给我老实吃饭,好好睡觉,连基础体力都没有的话,拿什么穿越诗因的封锁线?”   鲁瓦终于老老实实地接过碗,握住勺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米拉盯着他,忽然道:“鲁瓦,想要在这么广阔的世界上找到想要的东西,单凭自身的力量是不够的。”   鲁瓦抬起一双哭肿的核桃眼,疑惑地看着他。   “你要学会借力,才能事半功倍。”米拉的脸上重新浮起那种优雅的笑容,“小虫崽子,既然这么想要找老师,那就吃完饭之后跟我过来,好好学着点。”   星盗母舰的中央大厅内,数百名全副武装的星盗齐聚一堂,暗金色的穹顶下回响着嗡嗡的讨论声,他们交头接耳,不知道今天是为了什么事情。   “突然把我们全部叫回来,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嘘——看那边!暗网的直播信号已经接通了。”   “黑市各大交易行全部实况转播,老大这是要有大动作了?”   忽然间,议论声戛然而止。   米拉从容不迫地走上高台,黑色的大衣随着步伐在身后翻飞。鲁瓦沉默地跟在他身后,手里抱着一只金属匣。   他在台前站定,打开匣子,无数的光线顷刻间从中投射而出,在空中交织变幻为一道巨大的全息光屏,伊洛恩的立体画像徐徐旋转着,他笑容温柔,长睫低垂,黑曜石一般的眼眸仿佛正在注视着大厅内外的所有观众。   “各位,”米拉双手交叉撑着下巴,笑容慵懒,“正如你们所见,这位可爱的雄虫阁下,就是我们星盗团最新的目标。”   鲁瓦低头摆弄匣子上的按钮,光幕骤然变幻,第二三星系交界区的星图在众人头顶展开。   “不幸的是,我们的小可爱似乎在这个地方迷路了。”米拉抛起匕首,银色的抛物线圈出了那片小行星带,“所以,我们决定悬赏他的下落。”   台下顿时骚动起来,暗网的直播间也快速滚动着弹幕。一个星盗看了看评论区的反馈,举起手道:“可是首领,那一片都是军事封锁区啊……”   “封锁就封锁,”米拉转动手上的匕首,从容一笑,“军部的封锁,难不成是什么铁板一块吗?”   光屏再次骤然切换了画面,变为一张巨大的悬赏令,虚幻的光影在空中浮动,交错变换出令人眩晕的数字。   “DNA碎片,5000星币。残缺肢体10万,功能器官30万,全尸么,1个亿。”米拉微笑着念出所有条目,薄薄的嘴唇吐出令所有虫血脉贲张的话语,“——至于活的,100亿,现金支付。”   大厅内瞬间鸦雀无声,连直播间密密麻麻的弹幕都空白了一秒,然后瞬间如同暴雪一般倾泻而下,将屏幕完全淹没。   老练的星盗们回过神来,纷纷倒吸一口凉气。他们面面相觑,忽然意识到,这等于是在整个黑市布下天罗地网——不管是走私犯还是赏金猎手,亦或是黑客和非法实验室,乃至是军部的中低层兵士,都会为了这笔天文数字而疯狂。   整个地下世界,将会为了这笔天价悬赏,彻底沸腾。   “如果找得到,尽管带来给我。”米拉将匕首扔给鲁瓦,掀起大衣,一步步走下高台,笑容优雅而妖冶,“如果弄虚作假,你们知道后果。”   “——我们星盗团,有的是钱和手段。” 第73章   “来来来, 这边请。”   雌虫领着伊洛恩,七拐八绕地离开站台,笑着说:“我知道一条近道,走这边能快很多, 请跟我来吧。”   伊洛恩跟在他身后, 感激道:“真是太感谢了, 请问我该怎么称呼您?”   雌虫道:“嗨, 别跟我客气, 叫我休斯就可以了。”   他搬开一块天花板,轻巧地跃上纵横交错的管道, 像只壁虎一样稳稳站立其间, 弯腰道:“上来吧,先生,我们马上就要到了!”   伊洛恩站在下方,仰头望着那几乎离地三米高的管道, 脑门缓缓淌下一滴冷汗。   这种高度, 雌虫能跳上去,可他不能啊。   他抱着露比, 感觉自己弱小可怜又无助, 弱弱地问:“那个,我们一定要走这条路吗?”   “当然啦。”休斯见他迟迟不上来,只得朝他伸出手,“嗨, 这段路是难走了一点,不过嘛,抄近道就是这样的。”   伊洛恩深吸一口气,抱紧露比, 踮起脚尖,努力去够他的手。然而他蹦跶了好几下,不论怎么努力,都够不到休斯递过来的手。   休斯都看无语了:“哎呀,你真是……就不能用翅膀飞上来吗?”   伊洛恩身体一僵,干笑道:“我,我的翅膀受伤了,所以最近都用不了。”   休斯:“……”   他只得重新跳下来,双手托住伊洛恩的腰往上一送:“好吧,先生,那么得罪了。”   伊洛恩只感觉身体突然腾空,转眼间已经被送上了高处。他一阵眩晕,连忙俯下身体,像只树懒一样紧紧抱住眼前灰扑扑的管道,看着下方的地面,惊魂未定地喘了口气。   救命,这里真的好高。   他脸色苍白,看着站在一旁浑身轻松的休斯,尴尬道:“不好意思,我平时不怎么运动。”   休斯嘴角抽了抽,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勉强笑道:“没关系,慢慢来。别担心,我会帮你的。”   伊洛恩看着前方横七竖八的管道,真心实意地问:“我觉得我可能不太适合抄近道,现在还能换一条正常的路吗?”   “但你的虫崽需要争取时间,不是吗?”休斯无奈地一摊手,“加油啊,先生,为了虫崽,请稍微努力一下吧!”   伊洛恩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能硬着头皮跟他往前爬。   但他本来肚子就饿,这会也早就头昏眼花,每爬一根管道都得使出吃奶的力气,简直跟翻山越岭一样艰难,几次都险些滑落下去,全靠休斯及时拉他一把。   休斯不得不走三步退两步,被这蜗牛爬一样的速度搞得着急,忍不住提议道:“先生,要不还是我帮你抱着虫崽吧。”   伊洛恩却摇摇头,将露比搂得更紧了一些,气喘吁吁地婉拒道:“不用了,谢谢,我,我可以的。”   雌虫:“……”   说实话,作为一个雌虫,伊洛恩的表现几乎跟个残废没有区别,能自保就是奇迹,可别提带什么虫崽了。   但这话可不好直说。   休斯已经有些后悔带上伊洛恩了,但看了看露比通红的小脸,只能一咬牙,又笑着打了个哈哈:“先生,看你这情况,等级应该只有D级吧?”   伊洛恩爬得眼冒金星:“是,是的吧。”   “像你这样,还能坚持爱护虫崽的雌虫,实在不多见了。”   “过……过奖。”   休斯:“……”我可没有在夸你啊,蠢货。   “如果换做是别的雌虫,恐怕早就丢下虫崽不管了。”他状似闲聊一般开口,眸光闪烁,意味深长道,“而你却能够坚持到现在,想必这孩子一定是很珍贵,很——特别的吧?”   伊洛恩累得神智不清,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敷衍道:“是,是啊。”   休斯却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朝他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挑眉得意道:“嗨,我就知道。”   他的态度又再次变得热络,单手扶住伊洛恩的肩膀,鼓励道:“转过前面那个弯就到了,先生,再加把劲!”   不知道在黑暗中爬了多久,这段艰难的旅程总算到达了终点。伊洛恩几乎虚脱地趴在灰扑扑的管道上,假发几乎都被汗水浸透,累得直喘气。   雌虫也被他折腾得够呛,用手帕擦了擦额头上沾着灰尘的汗水,勉强挤出一个笑:“先生,我们终于到了。”   伊洛恩抬起头,灰头土脸地四处张望:“什么,到了吗?”   这地方乌漆墨黑的,放眼望去全是错综复杂的管道,跟他们来时的路没有任何区别,哪里像是有诊所的样子?   休斯却不紧不慢地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幽蓝色的六边形钥匙,对伊洛恩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先生,接下来会稍微有点颠簸,请您抱紧虫崽,不要惊慌。”   伊洛恩:?   然而他还来不及发问,面前的空间就如同水波一般荡漾开来,他感觉脚下一空,身体被雌虫向前一拽,猛然下坠。   伊洛恩:!!!   “等,等等——”   失重感瞬间袭来,伊洛恩惊慌失措,耳边风声呼啸,他下意识将露比紧紧护在胸前,蜷缩身体。   砰!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后背重重砸在坚硬的地面上。伊洛恩被震得眼前发黑,连连咳嗽,五脏六腑都摔得闷痛不止。   当他再抬起头时,却发现面前的世界已经完全换了一个模样。   眼前是一片开阔的沙土地,天空灰蒙蒙一片,四周浮动着淡黄色的雾气,将远处歪歪斜斜的建筑晕染得模糊一片。几根生锈的招牌在风中摇晃,远远传来吱吱呀呀的声音,令人牙酸。   空气中隐约漂浮着一股微微刺鼻的硫磺气味,伊洛恩深吸一口气,然后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终于到了。”休斯拍拍衣袖上的灰尘,将衣着整理整齐,然后朝他不太标准地行了一礼,“欢迎来到黑市,先生。”   “黑市?”伊洛恩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茫然四顾,“空间站里居然还有这么大的地方吗?”   雌虫笑眯眯道:“只是一点小小的空间折叠技术,先生。事实上,我们已经跨越了三个星系,成功站在骷髅星的土地上了。”   伊洛恩瞪大眼睛,傻傻地问:“什么,我们已经到其他星球了?”   他下意识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又慌乱地低头寻找来时的路径,却只看到一片荒芜,周围的环境浑然一体,连个入口都看不到,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   伊洛恩干咽了一口唾沫,心里打鼓。   “那……那我还能回去吗?”他慌张地问。   “哎呀,先生,那个破旧的空间站有什么好的?这里可是应有尽有,不管想要什么都能找得到。”休斯亲热地揽着他的肩膀,顺便将他从地上拽起来,又不经意地岔开话题,“对了,这里的重力只有中央星的80%,所以走起路来会比较轻松哦。”   伊洛恩确实感觉脚下轻飘飘的,但身体太轻盈了,也有点不好控制重心。他歪歪扭扭地向前走了几步,然后一个趔趄,又栽回了地上。   休斯:“……”   他翻了个白眼,无可奈何地搀着伊洛恩的手臂:“先生,你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啊。”   “呃,可能是因为我运气比较好。”伊洛恩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便赶紧抓住机会捧了他一下,“总能遇到像您这样的好心虫。”   没有人会不喜欢听好话,虫族也不例外,伊洛恩这记及时的马屁显然拍对了地方。休斯勾了勾嘴角,得意地扬起下巴:“嗨,平时我可没这么热心,毕竟我就是个普通的生意虫,忙着赚钱都来不及。如果换作其他时候,我还真的未必会多管闲事。”   他凑到伊洛恩耳边,神秘兮兮地道:“先生,你的确是运气好。最近黑市大老板把虫崽弄丢了,着急的要命,所以就对落难的……虫崽子格外关照,还能发放不少补助——你懂我意思吧?”   伊洛恩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他总算明白了休斯的殷勤是从何而来。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想必那位大老板很担心自己的虫崽在外受欺负,这才大发善心,让他也沾了沾光。   他们走出荒原,又穿过一个热闹熙攘的市集,伊洛恩走得左摇右晃,根本顾不上观察周围的环境,全靠休斯的搀扶才勉强稳住重心,和他来到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庄园门前。   门口的雌虫守卫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举枪拦住了他们:“站住!来干什么的?”   休斯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的笑容,拉着伊洛恩上前,点头哈腰道:“这位老爷,我们带了个生病的虫崽……”   他掀开伊洛恩的斗篷,露出露比那张通红的小脸。伊洛恩也赶紧上前鞠躬,诚恳道:“这孩子已经发烧很久了,拜托您发发慈悲,帮帮他吧。”   守卫却板着一张脸,完全不为所动。他眯眼一看,忽然冷笑道:“你们几个要饭的家伙,当我们这里是慈善机构吗?一个病恹恹的雌虫崽子也配惊动大老板?给我滚远点!”   伊洛恩猝不及防,被他粗暴的动作推得踉跄后退,愕然看向休斯。   不是说这位大老板会帮助生病虫崽吗?为什么这个守卫的态度,却好像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休斯也急了,一把拽过他的手臂,几乎要把露比给抢过来似的,努力往前举:“不是,您再看看呢?”   他疯狂向伊洛恩使眼色:“先生,你说句话呀!都到这个时候了,可就别装了,不说实话咱们怎么找医生呢!”   伊洛恩一脸茫然。   他要说什么?他装了什么?休斯到底在说什么,他怎么听不明白呢?   他看见休斯眼睛都快眨得抽筋了,可想了半天,也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求助地望向守卫。   守卫:?   守卫被他这么可怜兮兮地看着,不由得也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一双锐利的鹰眼将信将疑地来回扫了他们几遍,最后皱着眉头,从腰间抽出了一台小型检测仪。   扫描光束扫过露比的身体,检测仪发出滴滴两声,变成刺目的红光。   “没错,这就是个雌虫崽子。”守卫斩钉截铁地宣布,眼睛露出了威胁的凶光,“赶紧滚!再在这里闹事,我就把你们全扔进垃圾发电厂!”   休斯愕然:“什么?雌虫崽子?”   他猛地回过头来,不可置信地拼命摇晃伊洛恩的肩膀,声音几乎高亢到破音:“先生,这怎么会是个雌虫崽子?你不是说他很特别的吗?!”   伊洛恩被他晃得头晕目眩,声音也断断续续:“啊,他是雌虫……和他很特别,并不冲突啊?”   “怎么会不冲突?冲突大了!”休斯抓狂地咆哮道,“他应该是个伪装成雌虫的雄虫虫崽啊!像你这么弱不禁风的低等级雌虫,根本没办法独自保护好雄虫虫崽,所以出门的时候才会把他伪装成雌虫的样子,免得引起虫贩子的觊觎……难道不是这样吗?!”   他满脸匪夷所思,越说越激动:“如果不是因为他是雄虫,你又为什么要为了他的病情这么拼命?!区区一个雌虫崽子,还体弱多病,到底有什么可在乎的?啊?你倒是说说他哪里特别了啊!”   伊洛恩:“……”   他被这一连串质问给砸得目瞪口呆,完全没想到休斯的脑子里竟然想了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他可从没说过那种话啊!   “这个……”伊洛恩在他愤怒的瞪视之下,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把露比往怀里搂了搂,“呃,正是因为这孩子体弱多病,所以才特别?”   他见休斯面色铁青,又急忙补充道:“或者说……每一个虫崽,都是独一无二的小天使?”   休斯:“……” 第74章   徽章你身上那个徽章, 哪来的?   休斯被他气的面目扭曲,额角青筋直跳,咬牙切齿道:“好,好, 可真是太有道理了。”   伊洛恩也不敢真的惹恼了他, 赶紧赔着笑脸道歉:“对不起, 都是我不好, 没想到会让你有这样的误会……”   “不用说了!”休斯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手指颤抖地指着伊洛恩的鼻子,啐道, “你小子不知道踩了什么狗屎运, 身上沾上了一点雄虫的气味,害我白白浪费了这么多时间!这次就算我倒霉,看走了眼!”   伊洛恩赶紧退后一步,拉起斗篷, 避开他吐出的口水。   休斯:“……”   真是气死他了!   但碍于庄园守卫虎视眈眈的注视, 他终究不敢对伊洛恩动手,于是只能将满腔怒火化作恶毒的诅咒, 冷笑着地撂下狠话:“既然这么喜欢你那该死的病秧子小天使, 拿你这个废物就抱着他一起烂在这里,做这骷髅星上最特别的垃圾吧!”   说完,他一刻也不想停留,气冲冲地转身就走。   伊洛恩急忙喊道:“等等, 你,你能不能先告诉我怎么回去……”   他踉跄着想跟上去,可是身体还没有适应这个星球的重力系统,刚刚走出去一步, 就左脚绊右脚,扑通一声,又华丽丽地摔了一跤。   好在他在最后一刻及时用胳膊撑住地面,没有压到露比。但是等他爬起来时,面前黄沙漫漫,早就没有了休斯的身影。   伊洛恩茫然地看着前方,又回过头来,看着讥诮看戏的守卫,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所以,这里的补助,是只有雄虫虫崽才可以领取的吗?”   守卫听了他的话,忍不住嗤笑一声,目光像在看一个傻子:“当然了,先生,用脚趾头想也知道的吧?一个生病的雌虫虫崽有什么帮助的必要?猪都做不出那么蠢的事情。当然只有雄虫虫崽才有投资的价值啊。”   又被暗中内涵了一通的伊洛恩:“……”   所以,休斯之所以这么殷勤地帮助他,是因为在他身上闻到了雄虫的气味,所以把露比当成了伪装性别的雄虫虫崽?   伊洛恩无语凝噎。   这是什么神奇的脑回路啊。   他下意识又往斗篷里缩了缩,只露出一双怯生生的眼睛,试探地看向守卫,心存侥幸道:“那如果,我能找到一个成年的雄虫的话……”   “一个成年雄虫?就凭你这种路都走不稳的残废雌虫能守得住吗?”守卫打量着他瘦弱的身体,毫不留情地挖苦道,“就算你真能找得到,恐怕还没走出三条街,他就被其他雌虫撕成碎片,瓜分完毕了!”   伊洛恩:“……”   他默默地裹紧了自己的小斗篷,抱着露比瑟瑟发抖。   这个世界好可怕,他好想回家。   庄园里传出一点交谈的动静,守卫顿时浑身一僵,立刻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的脑门,驱赶道:“少在这废话!再不快滚,我就立刻毙了你!”   伊洛恩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连滚带爬地后退:“对不起,对不起,我们这就走。”   他手脚并用,慌忙逃离了庄园大门,直到躲进一个小巷里,才瘫坐在房屋的阴影下,惊魂未定地努力喘息。   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伊洛恩打开斗篷,摸了摸露比的腹部,也是瘪瘪的。   露比还在发热,嘴里呢喃着含糊不清的梦话,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他们都需要进食。   伊洛恩的喉咙干得发痛,他的喉结用力滚动了一下,探出头去,小心观察着街道上的情形。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似乎已经到了这个星球的傍晚。街道上亮起了昏黄的路灯,路上游荡的虫族们大多醉醺醺的,有的抽着烟,有的则摇摇晃晃地乱走,有的张扬地扛着枪。道路上时不时发生一些摩擦和争斗,接着便是几句脏话,一声枪响,血花四溅。   伊洛恩吓得缩起脖子,心脏砰砰直跳。   这里比他见过的所有地方都要混乱无序。   不,或者说,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就是这个地方的唯一秩序。   而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再加上一个病重的露比,这样的组合,在这个地方几乎算得上是地狱开局。   而且在探清这里的情况之前,他也绝对不能暴露自己的雄虫身份,不然恐怕还会招致更大的祸患。   伊洛恩叹了口气,心里隐隐有些后悔,早知道会这样,他就应该趁休斯态度还好的时候,找他要点营养液的……   不,现在不是后悔的时候。休斯肯定是指望不上了,找到诗因的希望也变得更加渺茫,但他绝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   他要努力活下去。   伊洛恩振作精神,迅速地观察街道上的建筑。   往好处想,这里至少还有城镇,有这么多的商店,比那个边境空间站的机会多多了。   他还有手有脚,虽然比不上雌虫那么强壮,但至少吃苦耐劳,只要肯干活,总不会让自己和露比饿死吧。   他摸了摸露比的额头,轻声道:“再忍一忍,很快就有吃的了。”   伊洛恩看准了餐厅和酒吧的招牌,重新抱着露比起身,将自己紧紧裹在斗篷里,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餐厅里人声鼎沸,侍者们端着餐盘走来走去,忙得几乎像在飞空悬浮。一群纹身和戴着粗链子的虫族正在座位上碰杯,摇晃着肌肉虬结的手臂,吆五喝六:“再给我拿一罐酒!”   “来了来了!”   伊洛恩几乎是把整个身体都贴着墙上,这才躲开了一个冲刺的侍者。他小心翼翼地走到收银台前,鼓起勇气道:“请问你们这边还招临时工吗?”   收银台里的餐厅经理抬头看了他一眼,捏着鼻子嫌弃道:“就你这细胳膊细腿的,还想出来工作?不缺不缺!”   伊洛恩不肯放弃:“我看你们这里生意很好,如果能多一个侍者,服务的速度应该能更快一点吧?我手脚很勤快,只需要给我一顿饭……”   “都说了不缺!”经理满脸不耐烦,“哪里来的乞丐上门讨饭来了,侍者,赶紧把他轰出去!”   几名侍者一拥而上,把伊洛恩丢出门外,重重关上了大门。   伊洛恩摔到地上,骨碌碌滚了几圈。街道上很快响起几声窃笑,但伊洛恩并不气馁。他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又检查了一下露比有没有摔伤,接着朝下一家店走去。   “请问你们这儿需要临时工吗?”   “走走走,不需要!”   被赶出来,再换一家。   “能不能给我一点吃的?我可以为您工作……”   “我靠,你不仅想要吃饭,还想要一份工作?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下一家。   “……拜托您了,看在虫崽的份上——”   “滚出去!”   伊洛恩挨家挨户地询问,却四处碰壁,像只过街老鼠一样不断遭到驱赶,摔得灰头土脸。   天色几乎完全暗下来了,天上却一颗星星也看不见,夜风寒冷,气温迅速降低。伊洛恩哆哆嗦嗦地呼出一口白雾,站在街道中央,周围的餐吧里热热闹闹,食物丰盛,却和他毫无关系。   伊洛恩狠狠咬了咬牙,鼓起勇气,掀开了最后一家酒吧的防尘帘。   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混杂着酒精和浓烈的肉香味。香喷喷的烤肉就在透明的橱窗转圈,伊洛恩的眼睛都直了,虚弱的肠胃也禁不住抽搐起来。   吧台边上,几个全副武装的雇佣兵转来视线,见他这幅孱弱的样子,又兴致缺缺地回过头去,继续喝酒。   “老板……”伊洛恩咽下口水,声音干哑,“请问你们还缺临时工吗?只需要给我一份饭……”   吧台后的老板闲闲看了他一眼,嘲讽道:“就你这副身板,能做好什么工作?卖器官都没有虫愿意要。给你饭吃都是浪费粮食。”   伊洛恩急道:“我不会浪费粮食的,我可以刷盘子,扫地,什么都能做!”   雇佣兵们听得哄笑起来:“小不点,这种事情,机器也完全可以做,还不需要吃饭!”   老板本不想再搭理他,但看这几个顾客看得开心,便也多逗弄他几句,准备看个乐子:“工作可就算了,不过,你可以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让我看看值不值得给你一顿饭。”   伊洛恩一听有希望,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他记得自己从诗因家里出来的时候,身上还是带了几样东西的,便急忙在口袋里翻找起来。   然而找着找着,他的面色却逐渐僵硬。   那张折叠起来的纸,是诗因写给他的信;两片硬硬的小东西,是他和诗因的大头贴;还有,还有……   零零碎碎,都是他和诗因的回忆,但是值钱的东西,他一样也没有拿。   他摸来摸去,脸色越来越尴尬,最后只能掏出了一只琥珀色的小徽章,充满希冀地递了过去:“那个,我只有这个,您看看可以吗?”   这是希达送给他的礼物,是乔格生前亲手做的东西,应该还是有些价值的吧?   老板捏起那枚徽章,在射灯下仔细打量。几个雇佣兵也凑上来瞧热闹,几双眼睛同时盯着这枚朴素的装饰。   伊洛恩紧张地看着他们的表情,心里直打鼓。   三秒钟后,老板嫌弃地将徽章一扔:“什么垃圾玩意。”   雇佣兵们爆发出哄堂大笑,一个个拍桌子摔酒杯,笑得前仰后合。   “哈哈哈哈老板你也太好笑了,这种虫身上的东西肯定都是从垃圾堆里捡的啊!”   “你还真的把他当回事?笑死我了!”   老板见他们开心,更加卖力地做出一副晦气的表情,道:“嗨,这不是看他还抱着个虫崽,本想发发善心,结果他真拿个垃圾来糊弄我!真是不知好歹!”   “这种虫就活该饿死!”   “哎哟我的酒都喝完了,老板再来一杯!”   “好咧!”   酒吧里顿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伊洛恩顾不得被他们挖苦嘲笑,他连忙趴在地上,去找那只被老板丢掉的徽章。摸索了好一阵子,才终于在桌椅的角落里把徽章找到,用斗篷下摆仔细擦干净上面的灰尘。   一只空酒瓶突然砸在他脚边:“快滚吧!回去捡你的垃圾!”   伊洛恩仓皇后退,差点撞翻了身后的椅子。他回过头,见老板和顾客们其乐融融,知道这里也不可能有他的容身之处,便只好在谩骂声中灰溜溜地离开。   夜风凛冽,吹得他浑身哆嗦,身上的衣服几乎都成了漏风的纸壳,完全无法抵御这透心凉的寒意。   干渴,饥饿,寒冷,每一样都令他精疲力竭,但是这条街已经走到了尽头。   霓虹招牌在身后远去,伊洛恩找了一个避风的角落,轻轻蹲下来,将自己缩成一团。   怀里的露比明显又发起了高烧,他从虫崽过热的体温中勉强感受到了一丝温度,能够让自己抖的没有那么厉害。但这可不是长久之计。   伊洛恩用额头贴着露比的额头,极度的饥饿令他眼前阵阵发黑。露比也吐出过热的呼吸,在他怀里发出痛苦的呜咽:“呜……”   伊洛恩瑟瑟发抖,颤着声音说:“对不起……对不起露比。我会想办法的,我一定……”   他扶着墙壁,勉强重新站起身,但是身体哆嗦得厉害,握在手里的徽章又落了下去,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伊洛恩索性再次将它别在袖口,以免又弄丢了。   他现在拥有的东西实在很少很少,已经不能承受更多的失去。   他拐了一个弯,朝着更深远处的街道走去,逐渐走向了灯火阑珊的偏远地带。   这里远远不如刚才的餐饮街道繁华,但放眼望去,转角处也亮着一盏霓虹招牌,正在寒风中闪闪烁烁。   伊洛恩朝着最后这家店走去。   店面不大,从地到天全部堆满了货物,普通的白炽灯发出微弱的灯光。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显然是一间杂货铺。   头发花白的雌虫店主正抱着一台老式收音机,躺在柜台后面打盹。听到店门打开的铃声,他却连眼皮也没抬一下,只是继续跟着收音机里的曲调,轻轻哼着歌。   伊洛恩走上前,低声道:“您好,我是来找工作的。”   店主闭着眼睛,悠闲地摇晃躺椅,嗓音也很散漫:“如你所见,我这里没有工作可干。”   伊洛恩声音颤抖地祈求:“拜托了,我什么都可以做,只要您能给我一点食物就好。”   “食物可是很贵的。”   一如既往地被拒绝了。伊洛恩无力地伏在柜台上,过了许久才轻轻叹了口气,几乎已经心灰意冷。   他没有更多的力气继续争辩,只能低声道:“对不起,打扰您了。”   他转过身去,打算继续寻找下一家店。   就在他转身离开的瞬间,袖口处的徽章碰到柜台的玻璃,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店主抬起了眼睛。   昏暗的灯光下,徽章的陈旧光泽在那双黄褐色的苍老眸中一闪而逝。   “喂。”他忽然开了口。   等伊洛恩回过头时,店主微微眯起眼睛,问:“你身上那个徽章,哪来的?” 第75章   浅蓝色的营养剂慢慢流过嘴唇, 为露比干燥的唇瓣增添了一些血色,小小的虫崽砸吧了一下嘴,蜷缩在伊洛恩怀里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不再抽搐痉挛。   伊洛恩坐在小板凳上, 抱着一只烤得金黄的鸡腿狼吞虎咽, 吃得满脸是油。   “原来如此。”店主推了推鼻梁上的单边眼镜, 将两枚一模一样的徽章并排摆在桌上, 感叹道:“这是希达送给你的啊。”   “咳, 咳咳。”伊洛恩吃得差点噎住,眼睛瞪得圆圆的, “您怎么也有这个?”   “因为这是乔格的信物。”店主慢悠悠地端起老旧的茶壶, 给他倒了一杯热水,“好了,别着急,我又不会跟你抢。”   伊洛恩慌忙接过茶杯:“谢谢您。”   “不用客气, 叫我阿克曼就好了。”   “我叫——”   “嘘, 小朋友,不要说出你的真名。”阿克曼竖起一根手指, 虚虚点住他的嘴唇, 微笑道,“在黑市,真名意味着性命相托。我们只是第一天认识,不要给彼此这么大的压力。”   他用褐色的眼睛凝视着伊洛恩:“等你想清楚了, 再开口。”   伊洛恩咽下嘴里的肉,犹豫片刻,道:“我叫伊文。”   “很好。”阿克曼又悠哉地躺进躺椅里,吱呀摇晃, “伊文,既然你也是乔格的朋友,那就先暂时在这里住下来吧。”   伊洛恩感动得眼泪汪汪:“真是……真是太感谢您了,我,我刚刚来到这里,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工作,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你当然不可能找得到工作,因为没有中介为你担保。”阿克曼将徽章高高抛起,“在骷髅星上,信任才是最昂贵的东西。”   伊洛恩困惑地眨了眨眼,似懂非懂:“可是,我只是想打打杂,混口饭吃……”   “可是谁知道呢?”阿克曼微微侧过头,单边眼镜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映出反光,“暗杀老板,偷窃顾客,或者想要在店铺里埋下炸弹,一切都有可能。”   伊洛恩目瞪口呆:“不,不至于吧?”   躺椅吱呀作响,年迈的雌虫望着天花板:“没什么不至于的。这里是神弃之地,骷髅星本来就是靠着走私和打劫起家,智神所设下的一切规则都是不存在的。”   “既然没有法律道德作为约束,那么就只有依靠弱肉强食、极端利己的本能来生存。即便是具有血缘关系的亲族都有可能背后捅刀,更何况是你这样陌生的外来者。”   他看向伊洛恩:“如果你没有乔格的信物,或者说不出这枚徽章的来历,我也不可能会收留你。”   伊洛恩不自觉地抓紧了鸡腿骨头,干笑道:“那,那如果是一个雄虫,该怎么在这里生存下来呢?”   阿克曼淡淡道:“柔弱的雄虫,要么找个强大的雌虫依附,提供超出寻常的价值,要么,就被关进实验室,被分尸解剖,成为货架上昂贵的津液药剂。”   伊洛恩:“……”   他默默地裹紧了自己的斗篷,瑟瑟发抖。   完蛋了,他好像来到了一个比星盗老巢更可怕的地方。   他弱弱地问:“那,那这样一来,雄虫岂不是越来越少?”   “是啊,于是就去外面的世界,抢夺其他的雄虫,把活生生的雄虫做成津液药剂,再为这些药剂争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恶性循环。”   阿克曼看了他一眼,目光意味深长:“所以,雄虫在找到可靠的庇护者之前,必须做好伪装。”   伊洛恩呼吸一滞。   他连忙摸了摸自己的脸,虫纹伪装贴纸还在,假发也好好地戴着,应该没有黑头发漏出来。   他的声音细如蚊呐:“您……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不是靠看,是靠气味。我毕竟在这鬼地方活了这么多年,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阿克曼懒洋洋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又垂下目光,看着伊洛恩怀里的虫崽,忽然努努嘴道:“倒是这只小崽子,和你的气味不太一样啊,应该不是你家的虫崽吧?”   “啊,确实不是。”伊洛恩摆摆手,拨开露比额前汗湿的碎发,眼神不自觉地柔和下来,“露比是我在半路上捡到的。当时他从垃圾堆上掉了下来,又正在发烧……”   他顿了顿,终究还是没把异兽的事情说出来,只是笑着说:“我总不能丢下他不管吧。”   “为什么不能?”阿克曼掏了掏耳朵,语气不疾不徐,仿佛只是在和他讨论天气,“雌虫嘛,弱就是原罪。像这样体弱多病的雌虫,和天生的残废没有任何区别,根本没有活下来的价值——应该有不止一个虫族劝你丢下他吧?”   伊洛恩微微有些错愕,却把露比抱得更紧了一点,坚持道:“可是,他也是一条生命。也许,也许这次病好之后,他就能恢复健康,变得强大起来呢?”   “可能性微乎其微。”阿克曼冷酷地说,“我活了一百多年,只见过高等级雌虫掉落到低等级,从来没听说低等级雌虫能够逆袭上去的。会生病的雌虫就是最底层的E级,会生病一次,就会病第二次,第三次……源源不断。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怀里的露比似乎蜷缩起来,往他怀里拱了拱。伊洛恩抓住露比的小手,低声道:“就算是这样,我也不会丢下他。”   他抬起头,黑眸坚定而明亮:“我不认为雌虫的价值只能用战斗等级来衡量。就算露比一辈子都是E级,也会有别的长处,能够找到一条属于他的道路。只要他还有活下去的希望,我就不会放弃。”   狭窄的房间里一时间静得只剩下窗外的风声。过了很久,阿克曼的躺椅才开始再次摇动。   他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眯着眼嘀咕道:“难怪希达会把这个东西送给你,难怪,难怪。”   伊洛恩露出疑惑的表情。   “对一个陌生的生病虫崽不离不弃,这可不是容易做到的事情。如果不是为了利益,那么就是纯粹的善良了。”阿克曼凝视着他,“知道你为什么能活到现在吗?”   伊洛恩摸了摸自己的假发,试探道:“呃,因为我伪装得比较好?”   阿克曼嗤笑一声,满脸嫌弃:“就你这伪装技术,在黑市根本撑不过三秒。连我这种D级雌虫都能闻得到味儿,更不要说其他更高等级的雌虫了。”   “幸好你带着这个小崽子。虫崽的身上容易残留雄虫的气味,能够帮你混淆一部分的视线。”枯瘦的手指顺手撩起伊洛恩的斗篷下摆,“超纤维材质的斗篷也能够遮挡一部分的气息,刚好让你身上的气味浓度和幼崽相当。”   阿克曼向后一仰,躺椅摇摇晃晃。他的目光落在熟睡的虫崽身上,看着煤油灯在幼崽脸上染出的温暖光晕,轻声道:“明白了吗?是你的善良在保佑你。”   伊洛恩怔怔地看着他,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映着摇曳的火光,喉结不自觉滚动了一下。   煤油灯啪地爆了个灯花,灯光忽明忽暗。   “好了,先别想那么沉重的事情了。”阿克曼起身,悠哉地伸了个懒腰,“时间不早了,先洗个澡睡一觉再说吧。”   一双旧拖鞋扔到伊洛恩脚边,他连忙用纸巾擦干净手指上的油渍,抱起露比走上二楼。   老旧的木质楼梯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二楼的空间幽暗狭窄,所有的房间都紧凑地挤在走廊两侧。阿克曼推开一扇房门,昏暗的月光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落在铁架床的格子床单上。   阿克曼挪开门口的杂物箱,说:“喏,就这儿,先将就住吧。”   “已经很好了。”伊洛恩连忙应答。   阿克曼指了指隔壁:“浴室在这,里面的东西请自便。我就住对面,有什么事情就敲门。”   他打了个哈欠:“晚安,小阁下。”   “晚安,阿克曼先生。”伊洛恩轻声道,“谢谢您。”   阿克曼摆了摆手,回自己的卧室去了。   伊洛恩也走进自己的房间,这间房间面积很小,空余的地方仅仅只够他走两步,但是里面有一张铁架床,且暖气十分充足,这就已经完全足够了。   他轻手轻脚地把露比放进被窝,自己也瘫倒在床上,四肢摊开,全身酸痛的骨头似乎都在发出愉悦的叹息。伊洛恩闭上眼睛,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托乔格和希达的福,他总算有了一个安身之处。   伊洛恩心想,难怪希达在临别会和他说,希望他不要用到这枚徽章——如果用上这枚信物,就意味着流落到黑市走投无路的话,那的确不是什么好事。   但是不幸中之万幸,他还戴着这枚徽章,并且因它而得救了。   他这一天过得简直是心力交瘁,仅仅只是闭上眼睛,就感到困意如潮水般袭来,几乎是一瞬间就让他意识昏沉。   伊洛恩的眼皮越来越沉。等睡醒了在洗澡吧,他迷迷糊糊地想。   他实在是撑不住了。   不知道迷迷糊糊地睡了多久,几声急促的呜咽将他从睡梦中唤醒。伊洛恩还有点睁不开眼,手指下意识地往身边摸了摸,触手一片滚烫。   他猛然惊醒。   露比蜷缩在他身边,小脸涨得通红,急促地喘着气。伊洛恩将掌心贴上他的额头,虫崽原本已经恢复正常的体温又极速升高,几乎到了烫手的地步。   伊洛恩大惊失色,急忙掀开毛毯,喊道:“露比,露比!”   露比勉强睁开眼睛,虚弱地看着他,嘴唇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   伊洛恩一把抱起他,快速冲向浴室,用凉水打湿毛巾,敷在他滚烫的额头上。   但是这一次,这个方法却不太管用。露比皱着一张脸,浑身剧烈颤抖,稚嫩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好冷……”   伊洛恩手脚都开始发抖,连忙又把毛巾扔开,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喃喃:“没事,会没事的。”   他敲响了阿克曼的房门。   片刻后,趿拉着拖鞋的阿克曼走了出来,他提着煤油灯,睡眼惺忪:“怎么了,伊文?”   伊洛恩急的满头是汗:”露比,露比他又开始发烧了……体温太高了,我担心……”   阿克曼见他神色紧张,也伸手摸了摸露比的额头,眉头渐渐拧紧:“有点危险啊。“   伊洛恩几乎要哭了:“您这里有药吗?我不白拿,一定会想办法还上钱的……”   “先别管那些了。”阿克曼打断了他的话,将煤油灯放在地上,弯腰在杂物堆中翻找,“药我倒是有,但是这孩子实在太小了,体质又这么差,不知道能不能救得回来。”   他拿出一盒药片,掰开两粒,就着凉水喂露比吃了下去。   “退烧药至少要10分钟才会起效。”阿克曼取出怀表,“先等等看。”   露比躺在伊洛恩的怀里,依然在不断发出不安的声音,像是一只被抛弃的小动物,身体扭动,呜呜咽咽地叫着。   伊洛恩握着他的手,轻轻喊道:”露比,露比,加油,再坚持一下。“   阿克曼没有说话,只是和他一起盯着怀表上缓慢转动的指针,午夜的走廊上一片寂静,只剩下咔嗒作响的走针声,度秒如年。   十分钟过去了,露比的体温却没有丝毫下降,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小小的虫崽几乎变成了一只烫手的火炉,连呜咽挣扎的声音也发不出来,两眼无神地睁着,瞳孔涣散,对外界的刺激毫无反应,似乎大脑已经陷入了昏迷。   伊洛恩无助地看着阿克曼,握着露比的手已经开始发抖:“怎……怎么办……”   阿克曼却神色淡淡,收起怀表,平静地提着灯起身:“如果吃了药还不能恢复健康的话,那么,这恐怕就是他的命运了。”   他转过头来:“早点回去休息吧,不论结果如何,你也已经尽力了。”   伊洛恩如遭雷击,僵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他。漆黑的眸中迅速氤氲起雾气,逐渐凝聚成泪水,在眼眶中滚动打转,最终吧嗒一声,落在了露比滚烫的脸颊上。   他收紧手臂,将露比搂得更紧了一些,哽咽着问:“真的……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   要他眼睁睁看着这孩子死去,这怎么做得到呢?   阿克曼的脚步突然顿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恍然道:“啊呀,真是老糊涂了。”   他蹒跚着折返回来,单手抬起伊洛恩的脸,喃喃:“你可是个雄虫啊。”   伊洛恩愣愣地任他动作,感觉到阿克曼粗糙的拇指抹掉了自己脸上的泪水,接着,将那滴湿润的液体涂抹在露比的唇间。   伊洛恩茫然地眨眨眼,低头看向露比,傻傻地问:“这是在做什么?”   “雄虫的津液可是很珍贵的。”阿克曼低沉道,“就连濒临死亡的高等级雌虫,也能够凭借雄虫的□□延续生命,这么一个小小的虫崽,又怎么不可以?”   伊洛恩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但是随即又有些迟疑:“但是,不是说接触津液会导致绑定……”   阿克曼忍不住笑了:“小阁下,那是仅限于衰亡期的特殊情况。要是平时随便碰到雄虫的□□都会导致绑定,那么虫崽们岂不是一出生就被雄父给绑定完了?”   “也,也是。”伊洛恩讪讪一笑,“所以,我只要给他喂点津液就可以了吗?”   “可以尝试。”阿克曼道,“对于低等级的虫崽来说,你的津液可能比什么药物都有效。”   正说着,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一样,露比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小小的身体在伊洛恩的臂弯里蜷缩成小小一团。但这次咳嗽过后,露比的睫毛微微颤了颤,似乎恢复了一点意识,然后闭上了眼睛。   他的身体依然滚烫,但是小小的手脚有了一点出汗的迹象,情况似乎有所好转。   “好像有效果。”伊洛恩如释重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将脸贴在露比发烫的小脸上,感受到那微弱的生命迹象,喃喃道:“太好了。”   “别高兴的太早,这也不一定真的管用。”阿克曼撑着膝盖站起身,又打了一个哈欠,“为了以防万一,你最好还是多守着他一会,免得病情反复。我年纪大了,熬不动夜,就先去睡了。”   伊洛恩连忙起身:“好的好的,您先休息,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阿克曼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怀里的露比忽然动了一下,发出微弱的呼唤:“先生……”   伊洛恩低下头,看见露比不知何时又睁开了眼睛,碧绿的眸子水亮润泽,像是两块浸在冰水中的翡翠。   伊洛恩轻轻摸摸他的脸,温柔问:“露比,你醒了?现在感觉还好吗?”   露比轻轻点点头,垂下眼睫,低声说:“先生……你抱着露比,走了好久。”   他的睫毛颤动,有些不安地问:“露比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怎么会呢?”伊洛恩慢慢抚摸着他细软的长发,轻声道,“是露比一直在陪着我啊。”   不是露比在需要他的帮助,而是他需要露比的依赖。这一路上,如果不是因为露比,他不仅可能会暴露身份,恐怕就连心态也早就崩溃了。   露比看着他,小手慢慢握紧了他的手指,呢喃:“先生……”   好温柔啊。   这一次,总算是一夜安稳。露比没有再发高烧,而是枕在他的臂弯里,恬静地进入了梦乡。   黎明的天光穿过窗棂,薄薄地披在他们的身上。伊洛恩轻轻拍打着他的脊背,听见窗外传来众鸟欢快的鸣叫。漫漫长夜,终于迎来了终点。   他长长地打了个哈欠,疲倦不堪的双眼渐渐合拢,也沉沉地睡了过去。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第76章   天光大亮, 日上三竿。   明亮的光线将毛毯捂得暖乎乎的。伊洛恩从温暖的被窝里悠悠转醒,刚刚睁开眼睛,便对上了一双近在咫尺的碧绿眼眸。小虫崽正趴在床边,肉乎乎的小手垫着下巴, 一双碧绿的大眼睛扑闪扑闪, 正专注地盯着他看。   见他醒来, 那双眼睛立刻熠熠生辉, 像是盈满了阳光的两汪泉水。   “先生醒啦。”露比的声音软软的, 还带着一点病后的鼻音。   伊洛恩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现已经退烧了, 悬了一夜的心终于落回了原处, 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笑容:“露比,早上好。”   “早上好,先生。”露比小声说:“谢谢您救了我。”   “别客气,露比也帮了我很大的忙。”伊洛恩掀开被子起身, 顺手将他也抱起来, “好了,我们先洗个脸吧。”   露比却在他怀里挣扎起来, 红着脸说:“先生, 露比已经4岁了,可以自己走路的。”   伊洛恩也不坚持:“好,那么等一下,我去给你拿一双鞋。”   阿克曼的杂货铺的确是种类齐全, 然而适合虫崽穿的拖鞋却很难找。露比不得不踢着一双巨大的拖鞋,走起路来啪嗒啪嗒响,像只笨拙的小鸭子。   但即便如此,他也努力地紧紧粘在伊洛恩身后, 像条小尾巴一样,几乎是寸步不离。   伊洛恩蹲在地上,用温水浸湿毛巾,轻轻地给他擦脸。热气氤氲间,他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露比,你之前说要找爸爸,对吧?你还记得他叫什么名字吗?”   露比怔了怔,垂下长长的眼睫,接着他摇了摇头,声音几乎低不可闻:“爸爸……已经不记得露比了。”   伊洛恩动作一顿,温声道:“也许等你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就会想起来的。”   “不会的。”露比却攥紧了睡裙,手指微微发抖,“爸爸会把露比赶出来,说他不认识我。”   那双碧绿的眼睛里再次充满了泪水,把整个眼眶都染得通红一片。伊洛恩心中诧异,联想到之前虫族们劝他放弃露比的话,连忙将他揽进怀里,手掌轻轻拍打他的后背。   露比长得白净可爱,身上也肉乎乎的,就连这件睡衣都是光滑细腻的丝绸面料,怎么看,也不像是被养得很差的样子。   虫族们难道真有这么狠心,能够将一个千娇百宠的小虫崽,转头就无情抛弃?   他轻声问道:“露比,你觉得你的爸爸是爱你的吗?”   露比在他怀里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趴在他的肩头,哽咽道:“爱露比的爸爸,已经不见了。”   “我可以不要去找爸爸。”那双肉乎乎的小胳膊紧紧抱着伊洛恩的脖子,扬起脸,泪水终于落了下来,“我想跟着先生。先生,你不要丢下我。”   “不会丢下你的。”伊洛恩摸了摸他的后脑勺,然后重新沾湿毛巾,擦去他脸上的泪珠,“而且总有一天,我们也会把爱露比的爸爸找回来的。别灰心,露比。”   露比吸了吸鼻子,乖乖地站着任他搓脸,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   正说着话,一阵炖肉的香气飘了上来。伊洛恩的肚子顿时没出息叫了一声,接着,仿佛是为了应和一般,露比的肚子也发出了咕咕的叫唤声。   他们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来吧,孩子们。”楼下传来阿克曼慢悠悠的调侃声,“你们已经错过了早餐,可别把午饭也错过了。”   伊洛恩高声应道:“我们马上就到!”   他将毛巾晾好,牵起露比的手:“好了,我们下去吃饭吧。”   虫崽紧紧回握住他的手指,跟着他一起噔噔噔地跑下楼梯。   小方桌上,沸腾的火锅正冒着热气,红亮的汤底在锅中不断翻腾。阿克曼自顾自地坐在一旁,将肉片夹到自己碗里,老神在在道:“来了就吃吧,我可不会等几个赖床的懒虫。”   伊洛恩不好意思地笑笑,拉着露比入座:“您愿意收留我们,还为我们准备食物,我们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露比也乖乖坐好,小手搭在膝盖上,细声细气地跟着说:“谢谢伯伯。”   阿克曼闻言,终于看了他一眼,眉间的皱纹微微舒展了一些,说:“病好了之后,倒是个漂亮孩子。”   他从锅里捞出一只炖得酥烂的鸡腿,咚地丢进露比面前的空碗里,道:“多吃点吧,你得赶紧长大,变得再壮实一些,不然光靠我们一老一小,可护不住这位娇贵的雄虫阁下。”   露比立刻坐下来,啊呜一口咬住鸡腿,鼓鼓的腮帮子用力咀嚼,抱着碗大口干饭。   伊洛恩:“……”   他尴尬地干咳一声,一边盛汤,一边问:“对了,您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们离开骷髅星?”   见阿克曼挑眉,他又急忙补充道:“虽然我身上没有钱,但是在外面也有一些……朋友,绝不会让您白白垫付的。”   阿克曼道:“钱都是小事,但是有能力带虫离开骷髅星的,都不是什么善茬,就凭你这点伪装,是绝对骗不过他们的。”   伊洛恩握着勺子的手一僵。   阿克曼沉吟片刻:“你这种情况,恐怕只有靠外面的船来接应了。”   伊洛恩摸了摸口袋,笑容发苦:“但我……终端丢了,根本没办法和外面联系……”   阿克曼却忽然道:“我可以帮你联系希达,但不确定他什么时候能回复。”   伊洛恩眼睛一亮——对了,阿克曼还认识希达!   果然是多个朋友多条路,他顿时如释重负:“那真是太好了!只要能取得联系就好,时间不是问题,我们不着急。”   阿克曼拿出一个款式老旧的通讯器,慢吞吞地按了几下,抬头问:“有什么需要我特别交代的吗?”   伊洛恩有些踟蹰,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没什么,拜托他来接我就好。”   “你那位朋友呢?”阿克曼冷不丁问,“不想让希达帮忙联系一下吗?”   伊洛恩正低头喝汤,闻言差点被呛到,尴尬道:“他……他可能还不知道我出事的消息,而且他也挺忙的……呃,这种小事,还是先不打扰他比较好吧。”   “你觉得他能为你一掷千金,却可以对你的死活不闻不问吗。”阿克曼懒洋洋地拈起一朵蘑菇,在嘴里嚼了嚼,“这种朋友还真少见啊,如果不是看你这幅温吞老实的样子,我还以为你把他当提款机呢。”   伊洛恩:“……”   伊洛恩自暴自弃地放下碗,无奈道:“好吧,其实我们刚刚吵过架,他把我骂了一顿,气得离家出走了,短时间应该不会想再见到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但是,因为我们已经结婚了,所以他还是得被迫承担起我的债务。”   如果不是担心自己的失踪会给诗因添麻烦,其实他也不是非得出去不可。   诗因这时恐怕还不知道在哪个角落生闷气,就算他晚几天出去,应该也没关系。   而且,要是被诗因知道他们才刚吵完架,自己就又在半路救了露比,还为此弄丢了船票,恐怕又要把诗因气到爆炸,又骂骂咧咧地说些多管闲事、不想看见他之类的话。   唉,真是不想面对。   他盯着碗中扭曲摇晃的汤面倒影,情绪低落:“如果现在去找他的话,大概又要被他骂得狗血淋头吧。”   阿克曼却忽然道:“能让雌君对你破口大骂,还离家出走,你把他宠过头了吧。”   伊洛恩:“……?”   他困惑地抬起头,却见到阿克曼感慨道:“一般在我们这里,要是真的恨你讨厌你,直接把你做成津液药剂就完事了。而如果只是想利用你,和和气气地供着你、阳奉阴违也很容易。”   伊洛恩虚弱地反驳:“呃,毕竟中央星还是比较有秩序,不会随便把雄虫做成药剂……”   “这跟有没有秩序可没关系。”阿克曼用筷子隔空点了点他,悠悠地说,“傻小子,他敢对你甩脸色,还离家出走,不就是吃准了你宠他吗?会吵架说明还在乎,愿意为你大发脾气,那可是太在意你了。这样的一个雌虫,你会觉得他对你下落不明这件事无动于衷?”   伊洛恩满脸困窘:“嗯……他工作很忙的,说不定都还没发现我失踪了……”   “算了,你们小年轻的事情我可懒得管。”阿克曼又慢悠悠地摁了几下通讯器,“好了,我已经给希达发了消息,估计需要一两天的时间才能收到答复,先等等看吧。”   伊洛恩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谢,谢谢您。”   一顿热乎乎的午饭吃完,伊洛恩娴熟地捋起袖子,将碗碟收拾到一处,说:“我来洗,你们可以休息一会。”   阿克曼倒是半点也不和他客气,又回到他的躺椅上听收音机,懒洋洋道:“围裙挂在门后面。”   “好,知道了。”伊洛恩喊道。   露比刚才像个干饭机器,只管扫荡碗里的食物,一声不吭,此时却立刻跳下椅子,想条小尾巴一样,紧紧跟在他身后。   他黏着伊洛恩进了厨房,使劲踮脚扒着橱柜,大眼睛扑闪扑闪,似乎很想帮忙。   伊洛恩忍俊不禁,便找来一个板凳,将他抱上去,分给他一个水槽:“来,露比,帮我把碗碟上的泡沫冲干净。”   露比便快乐地帮他分担了洗碗的工作,哗哗地冲洗他递过来的餐具。   他们配合默契,气氛温馨和谐。   “喂!死老头!”店门突然被踹得哐当作响,一道粗犷的大嗓门在外面炸响:“你今天心情很好是吧?居然还有心情吃火锅?老子之前找你要的那批防护手链呢?!”   露比吓得手一抖,清洗干净的碗差点没拿稳,伊洛恩眼疾手快,一把将滑落的碗捞了回来。   露比惊魂未定,吓得脸色发白。伊洛恩将碗放好,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在唇上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门外,阿克曼依然是那副懒洋洋的腔调:“没货。”   砰!   一声巨响,紧接着是稀里哗啦的货物倒塌声,那个粗犷的声音发出暴躁的怒吼:“放你虫的屁!有时间吃火锅没时间备货?老子两个星期前就来找你订货,结果你现在还拿不出来?!”   这动静实在太大,露比浑身发抖,满眼写着不安。伊洛恩也停下洗碗的动作,将他从板凳上抱下来,紧紧抱在怀里。   他抱着虫崽悄悄地蹲在厨房门边,侧耳听着外面的声音。   “最近没有虫干活。”阿克曼咳嗽两声,声音却依旧不疾不徐,“我老了,眼睛不好使,自己也编不出来,你找我麻烦也没有用,不如让我用星币交这个月的保护费吧。”   “少他虫废话!”又是一阵货架摇晃的巨响,顾客骂骂咧咧,“老子要的是手链,谁稀罕那点钱!明天弟兄们就要出门,你要是再拿不出来,我们直接砸了你的店!”   店门被摔得震天响,小小的杂货铺终于重新恢复了寂静。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伊洛恩才敢掀开布帘,小心翼翼地带着露比走出来。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原本拥挤却有序的店面已经变得一片狼藉。货架被踹得东倒西歪,零零碎碎的商品散落满地,看起来像是被飓风扫荡了一遍,到处都是四分五裂的玻璃碎片。   阿克曼锁上店门,回头看着这片狼籍,叹了口气,对伊洛恩耸耸肩:“见笑了,我们骷髅星就是这样,时不时就会被抢个劫砸个店什么的,都是家常便饭。”   伊洛恩连忙上前帮他扶起货架,露比也蹲在一边,仔细捡拾散落的小物件,将散落的盒子分类放好。   伊洛恩小心翼翼地问:“那个……他说的那种手链,是长什么样子的?”   “喔,就是这种细绳手链。”阿克曼不紧不慢地在裤兜里摸了摸,掏出一条做工粗糙的蓝色手链,但是细看之下,绳结中却隐约闪烁着晶石的微光。   阿克曼解释道:“就是用普通的绳子编的手链,但是里面掺了一根防护晶石的晶丝,所以对于辐射有一点防护效果,虽然比不上正规装备,但胜在便宜,那群混混出门的时候就喜欢带着它。”   伊洛恩接过手链,仔细观察。的确如阿克曼所说的那样,这款手链的编织方式并不复杂,几股粗线紧密缠绕在一起,绳结也简单粗糙,看起来和他小时候帮表妹做的那些手工差不多。   如果不太在意款式,仅仅只是需要在编织时添加一根晶丝的话,他应该也可以做得到?   “只要您这里有材料的话,”他抬起头,眸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我应该可以帮上忙。” 第77章   “你行吗?”阿克曼眯起浑浊的眼睛。   他的目光在伊洛恩修长的手指上打了个转, 提醒道:“做这种手链,最重要的就是把普通的绳子和晶丝缠绕在一起,但晶丝是很容易折断的,这可是个细致活。我的眼睛就是被这东西折磨坏的, 很久都做不出一条像样的了。”   伊洛恩轻轻抚摸着手链上闪光的绳结, 坚持道:“让我试试吧。”   阿克曼想了想, 从柜台底下里拖出了一个灰扑扑的纸箱:“随你吧, 反正原材料都在, 堆着也是浪费。你拿着打发时间也好。”   伊洛恩帮他收拾好地上的杂物,便带着露比回到了二楼房间。   他盘腿坐在床沿, 将彩绳和晶丝在床上摊开, 对照着阿克曼给他的那根手链,开始磕磕绊绊地模仿着编织起来。   晶丝质地坚硬,不能过分弯折,最后打结的时候, 伊洛恩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按着它, 然而一不留神,锋利的晶丝便划过指尖, 在上面留下了一道血口。   守在一旁的露比惊叫起来:“先生!你流血了!”   “没事。”伊洛恩将手指在唇边轻轻一抿, 目光仍然专注地盯着手中的绳结,直到几股彩绳和晶丝完美交织在一起,这才眉眼舒展。   他将编好的手链和样品并排放在一起,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   阿克曼推门进来时, 正看到这一幕,露出了十分意外的神情:“这么心灵手巧的雄虫还真是不多见。”   伊洛恩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就当他这是在夸奖自己了。   阿克曼索性把剩下的原材料全部搬上来,一股脑交给了他, 说:“这批货一共需要两百件,明天截止,能做多少做多少吧。”   伊洛恩认真保证:“我一定会做完的。”   露比连忙拽着他的衣角,认真道:“先生,露比也想帮忙。”   伊洛恩摸摸他的头:“好,我教你。”   露比学东西的速度很快,几乎是看他示范了两遍,就能独自编出一条像模像样的手链了。只是他的手指还太短,每次打结时都要使出吃奶的劲,拼命绷直身子,连鼻尖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们俩在房间里闷头编了一整天,连晚饭也没怎么吃。夜色渐深,伊洛恩活动着酸痛的手指,将房间里的煤油灯点亮,数了数纸箱里的手链,一共才九十多条。   他叹了口气,心想,今晚注定是要熬夜了。   难怪阿克曼会眼神不好,成天做这种手工活,什么眼睛也顶不住。   露比已经开始打哈欠,困得东倒西歪,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却还在机械地分拣着彩绳,只是不停地把橙色和红色的绳子放到一起。   伊洛恩轻轻抽走他手里的绳子,摸摸他的头:“露比先睡觉吧,剩下的交给我就好。”   “可是,先生会受伤……”   伊洛恩失笑:“这点小伤没事的。你看,已经不流血了。”   他笑着晃了晃手指,那些伤口已经结痂了,只是指腹频繁触碰晶丝,又多了好几道划痕。露比看着那些伤痕不说话,却只是倔强地继续捏着未完成的手链。   啪。脆弱的晶丝在他指尖断成两截,清脆的断裂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露比顿时瞪大眼睛,抬头看向伊洛恩,满脸惊慌。   “没关系,没关系的。”伊洛恩连忙把折断的晶丝放到一旁,将他揽进怀里,温柔地轻轻摇晃,“露比今天已经帮大忙啦,现在已经到了小虫崽睡觉的时间,如果现在不休息好,明天就没办法继续帮我了哦。”   露比扁了扁嘴,最后还是乖乖地在床铺内侧躺下了,小声道:“露比会好好休息,明天继续帮先生编手链。”   “露比真乖。”伊洛恩为他掖好被角,哄道,“睡觉吧。”   虫崽在他掌心闭上眼睛,几乎是立刻就沉入了梦乡,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伊洛恩坐在床沿,低头继续编着手链。   窗外寒风呼啸,这座星球的日夜温差极大,每到夜晚就变得异常寒冷。   伊洛恩靠在枕头上,耳旁是窗外的风声和煤油灯轻微的噼啪声,心想,这座温暖的屋舍,是需要好好珍惜的。   哪怕只能在这里停留很短的时间,他也想尽可能地回报阿克曼的收留。   灯影飘忽。不知道过了多久,伊洛恩放下手链,则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感觉腰酸背痛。   他点了点数量,一共160多个,差不多了。   双眼困得酸涩难当,伊洛恩于是起身去浴室洗了一把脸,冷水冲洗着脸颊,稍微缓解了长时间工作的疲惫。   他看着镜子里头发绿绿的自己,才恍惚想起自己还没把伪装取下来,直到现在,虫纹贴纸和假发都还稳稳当当地戴在他的头上。   托这边低温天气的福,他已经两天没洗澡了,甚至直到现在才想起这回事。   不过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伊洛恩摸了摸脸上的虫纹,布莱克给他的这张贴纸有点像是纹身贴的材质,防水且不易脱落,乍一眼根本看不出是贴纸。   反正黑市也挺危险的,要不还是就这么戴着吧。   回到床边时,伊洛恩已经清醒了一些,他下意识摸了摸露比的脊背,却忽然感觉到了一点不对。   怎么这么烫?   伊洛恩蓦地一惊。   他急忙俯下身,掌心贴上露比的额头,那异常的温度让他的心猛地一沉。   怎么回事,露比怎么又发烧了?   他低声呼唤道:“露比,露比。”   露比的呼吸急促而微弱,像一只搁浅的小鱼,嘴巴一张一合,却几乎没有发出声音,两眼紧闭,似乎又陷入了昏迷。   伊洛恩想起阿克曼昨晚的操作,连忙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硬生生从眼角挤出一滴眼泪,喂进露比的嘴里。   煤油灯的火焰不安地跳动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露比却完全没有醒转的迹象,滚烫的体温也毫无变化。   “露比!”   伊洛恩慌得六神无主,脑筋飞速运转,难不成是他的眼泪昨晚生效了一次,今天就不起作用了?   还是说是因为今天喂的量少了,所以见效变得更慢?   但露比今晚烧的比昨天还要厉害,这么高的体温,如果再拖下去,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   伊洛恩想起以前听说过的那些传闻,什么发烧后变成弱智,还有落下残疾,只能瘫痪在床……   露比那懂事乖巧的模样又浮现在他眼前,似乎还在认真地说着:“露比也要帮忙。”   伊洛恩一咬牙。   他决不能让露比变成那样!   伊洛恩咬住自己指尖的伤口,鲜血再次涌出。他毫不犹豫,将手指塞进露比的嘴里,低声说:“来,把这个也咽下去。”   虫崽眉头紧皱,脑袋扭开,似乎本能在排斥血液的味道。伊洛恩将手指泡在水杯中,将血液稀释,然后托起露比的后脑,强行给他喂了下去。   咕嘟,咕嘟。露比无意识地吞咽着,将那杯泛着铁锈味的凉水全部喝了下去。   伊洛恩守在一边,感觉度秒如年,轻轻捏了捏他的小手,声音微微发抖:“露比,感觉好点了吗?能听见我说话吗?”   他记得昨晚露比吃掉眼泪没多久,就能睁开眼和他说话了。今天应该也差不多吧?   时间滴答滴答地走着,过了一秒,两秒,三秒。   露比突然睁开了眼睛。   但是此刻,他的眼睛却不再是白天时那种圆润明亮的模样。虫崽碧绿的虹膜急剧收缩,已经变成了针一样的竖瞳,且随着剧烈的心跳而不断震颤。   露比的手脚再次开始颤抖,起初只是轻微的抽搐,转眼间就演变成全身性的剧烈痉挛,胳膊腿在床上乱踢,身上的肌肉像是活蛇一样疯狂地抽动。   床板在他的动作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伊洛恩大惊失色,急忙按住他不停乱动的身体,唤道:“露比?露比?!”   “嗬……嗬……”露比的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嘶吼,他在伊洛恩的手掌下猛烈地挣扎,突然一口咬在床沿上。   咔擦!陈旧的铁制床架像一块酥脆的饼干,瞬间蔓延开蛛网般的裂痕,在幼崽的犬齿下几乎摇摇欲坠。   伊洛恩吓得魂飞魄散。   他踉跄地冲出门去,用力狂敲对面的房门:“阿克曼!阿克曼!不好了!”   门内的阿克曼翻了个身,发出不堪其扰的困倦嘟囔:“小祖宗啊,我已经是把老骨头了,真的经不起你们天天这样半夜折腾啊。”   伊洛恩急的满头大汗,欲哭无泪道:“对不起,但是真的出事了!拜托您出来看看,露比,露比他发烧……”   吱呀一声,阿克曼终于慢悠悠地打开了房门,两眼却困得几乎睁不开:“我昨天不是已经教过你用津液了吗?”   伊洛恩都快急哭了,把他往自己的房间拽:“我,我已经用过了,可是露比他完全没有好转,还变得更严重了……”   “好了好了,别着急。”阿克曼看着自己快被扯变形的睡袍,叹了口气,“小年轻啊,真是不经事……”   他们来到房门处,却齐齐停下了脚步。   狭小的铁架床上,一个身材高大的绿发雌虫正屈膝坐着,海藻般浓密的绿色长发几乎垂到床上,将他的身体也密实包裹起来,若隐若现地露出饱满的胸肌线条。   残余的丝绸睡衣已经被撑成几缕破布,露出的小麦色肌肤映着昏黄的灯光,几乎泛出了蜜糖般的光泽,让他看起来就像一只超大号的棕熊。   雌虫呆呆地坐在原地,然后抬起那双碧绿的眸子,朝他们望了过来。   “先生,伯伯。“   雌虫的语气天真而困惑,声音却是低沉成熟的成年音色。他困惑地环顾四周,身体轻轻一动,就令床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房间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小了?”   空气突然寂静。   阿克曼机械地转头看向伊洛恩,问:“这,这是露比?”   伊洛恩比他还要茫然:“是……是露比吗?”   阿克曼大受震撼:“你到底做了什么,怎么把露比变成这样了?!”   伊洛恩:???   别问他,他也不知道啊! 第78章   露比见到他们的反应, 更是一脸茫然。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不由得瞪大眼睛:“诶,露比的手……怎么变得这么大了?”   他慌慌张张地想要站起身,结果只听咚的一声闷响, 头直接撞上了天花板, 又哎哟一声跌坐回去, 疼得满眼泪花。   阿克曼看着被撞出一个凹坑的天花板, 神情凝重地喃喃:“他现在的身高, 至少得有两米了啊……”   “露比!”伊洛恩急忙上前想搀扶他,却被阿克曼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后衣领, 拽到身后。   伊洛恩:?   他疑惑地在阿克曼身后张望, 却看见阿克曼从旁边的杂物堆里掏出一根橡木拐杖,向露比递过去:“来,你抓着这个。”   露比乖巧地伸出手,握住了拐杖的把手。   咔嚓!   一声脆响过后, 木制把手在露比的手指间变得粉碎, 木屑簌簌飘落。   伊洛恩:“……”   他倒吸一口凉气。   如果刚才露比握住的是自己的手,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露比眨眨眼, 看着碎掉的拐杖, 又看看自己的手上的碎屑,再次用低音炮发出了疑惑的声音:“诶?怎么突然就碎掉了。”   阿克曼冷静地下了结论:“果然,他还没有适应自己的力量。”   露比和伊洛恩都茫然地看着他。   阿克曼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头,看向伊洛恩:“露比这情况, 应该是身体突然长到了成年的形态……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伊洛恩磕磕绊绊地解释道:“就是,就是露比突然又开始发高烧,然后我像昨晚那样喂他一点眼泪,可是没有用, 所以我就又喂了一点血……”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用手在半空中比划:“之后,露比就开始发生一些……呃,奇怪的变化。”   阿克曼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来回扫视,摸着下巴沉吟道:“不知道是你们俩当中的哪一个出了问题,算了,先解决眼前这个大麻烦吧。”   他看向露比,郑重道:“露比,恭喜你,你在一夜之间突然长大了,已经有能力保护这位雄虫先生了。”   露比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露出了一个傻乎乎的笑容。但这种孩子气的神情,放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再配上这壮硕高大的身材,几乎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只兴奋的大型犬:“嗯!露比会保护先生!”   阿克曼放轻声音,引导道:“要记住,你现在的力气非常非常大,一不小心就会伤到其他虫族,所以,你要非常、非常温柔,把每一个动作都放轻。”   他又把剩下的拐杖递过去:“来,试试,轻轻地握住它。”   露比顿时满脸紧张。   他绷紧了嘴角,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再次握住了那根木质拐杖。   结果又是咔擦一声,拐杖在他手中断成两截,跟晶丝的下场如出一辙。   伊洛恩:“……”   阿克曼犀利地点评道:“就现在这种情况,与其说是保护,不如说伊文现在在你身边还更危险。”   露比猛地抬起头,一双狭长的绿眸中瞬间蒙上了水光,泫然欲泣:“先生,对不起……”   “没事,没事的露比。”伊洛恩连忙握紧拳头,给他加油打气,“你只是缺少一些练习,只要再适应一会,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恐怕没那么简单。”阿克曼却毫不留情地泼凉水,“从4岁的体型到他现在的大小,这中间起码跳过了20年,控制力量的本领很难跟得上。”   他叹了口气,看着地上断裂的拐杖,又开始头疼地揉太阳穴,嘀咕:“……这到底是什么可怕的握力啊。”   露比的表情看起来更想哭了,嘴巴一扁:“呜……”   伊洛恩小心翼翼地问:“那……露比,你还能变回去吗?”   阿克曼忍不住嗤笑一声:“突然长大也就算了,还想重新变成小孩?你当虫族的身体是橡皮泥捏的吗?这种变换自如的事情,就连S级雌虫也做不到——”   正说着,露比鼓起腮帮子,开始用力憋气。他双拳紧握,浑身绷紧,小脸憋得通红:“嗯——”   接着,他的骨骼开始发出一连串噼里啪啦的脆响,高大的身躯像一只漏气的气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收缩变小,鲜明的肌肉线条变得柔和,棱角分明的面孔也重新变得圆润,最终鼓起两团婴儿肥,变成了4岁的幼崽模样。   阿克曼:“……”   露比睁开一双水汪汪的绿眼睛,朝伊洛恩伸出肉乎乎的短胳膊,奶声奶气地叫道:“先生,露比变回来了!”   伊洛恩走上前去,将他紧紧抱了起来:“好了,没事了。露比真棒。”   “呜哇——”露比终于崩溃地大哭起来,好像心头蓄满的惊慌和委屈这才终于敢卸下,泪水迅速打湿了他肩头的布料。   阿克曼呆若木鸡地站在一旁,看着伊洛恩抱着哭泣的露比哄个不停,喃喃:“真能随便变大变小啊?”   露比哭得不停打嗝,伊洛恩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百忙之中抬起头笑道:“说不定这就是露比的天赋呢。”   “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这种神奇的事情还是第一次见。”   阿克曼微微眯起眼睛,似乎是开玩笑一般调侃道:“这么特殊的能力,怎么不算是一种‘Special’呢。”   他似乎是来了点兴致,用手捏捏露比的脸颊,说:“露比,你现在这样太小了,不如取个中间值,稍微长大一点怎么样?”   露比被伊洛恩擦去脸上的泪珠,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瓮声瓮气地说:“好。”   他又开始闭气用力,伊洛恩连忙往他身上披了一条毯子,看着毯子下的虫崽像个发酵的面团一样慢慢膨胀,骨节变粗,四肢伸长——   “好,停。”阿克曼及时打断,“就是这样。”   露比的身体停止了发育,他在毯子下抬起头,露出一张青涩的少年脸庞,那双碧绿的眼睛稚气未脱,只是身形已经抽条到正常少年体型,长发披肩,约莫十岁左右的模样。   阿克曼道:“先从这个阶段开始,逐渐学习控制你的力量。”   他在床前半蹲下来,布满老茧的手指轻轻抚摸露比湿漉漉的脸颊,少年形态的虫崽眼睛还红红的,鼻尖也泛着粉色,还带着一股怯生生的单纯。   “现在就先保持这个体型生活吧,”阿克曼声音放柔,竖起一根手指强调,“如果不是特别紧急的情况,不要随便长成刚才那么大的样子,也不要在外面轻易变换身体。”   露比大大的眼睛里写满困惑,歪头问:“可是,什么时候才是特别紧急的情况呀?”   阿克曼指着伊洛恩:“当他的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   “明白了!”露比郑重点头,碧绿的眼睛里燃起了熊熊斗志,“先生遇到危险,露比就变大,把坏蛋全部打跑!”   伊洛恩:“……”   伊洛恩站在一旁脚趾抠地,对于自己需要被4岁虫崽保护的事实感到非常羞耻。   他咳了一声:“露比,平时我们不会遇到那种事情的。而且一般情况下,我也能自己解决问题。”   他目光温和,温柔地揉了揉露比的发顶:“所以露比不用总想着要保护我,只要健康快乐就可以了。”   露比用脸贴着他的掌心:“可是只要能保护先生,露比就会特别特别快乐。”   他伸出手,习惯性想要拽住伊洛恩的袖子撒娇,结果嗤啦一声,伊洛恩脆弱的衬衫直接被撕开了一道裂口。   阿克曼:“……”   阿克曼眼疾手快地把他们俩分开:“先别想着谁保护谁了。目前看来,露比才是对你最危险的那一个。”   尽管比起两米多高的壮汉形态,少年的身形要好控制得多,但是露比依然展现出了惊人的力量。他们折腾了大半天,牺牲了一堆锅碗瓢盆,总算让露比勉强适应了现在的身体,能够让他学会握住不锈钢水杯的把手,而不是直接把它捏扁。   天际泛白,转眼间又到了破晓时分。   天光穿过模糊的玻璃,伊洛恩猛然想起什么,拍了下自己的额头:“糟了,手链!我们还没有编完!”   后半夜他们光顾着照顾露比了,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得一干二净!   阿克曼看了看表:“已经早上六点了,你们昨天做了多少?”   伊洛恩手忙脚乱地在床上清点,脸色越来越苍白:“一百六十三……一百六十四!还差三十多条,应该可以赶得上吧……?”   他慌慌张张地翻出剩余的原材料,手指急得微微发颤,露比见状,也立刻缩回幼崽形态,抢着干活:“先生!露比来帮忙!”   阿克曼难得露出心疼的表情,伸手拦住他们:“也不用这么着急,那群混混应该不会这么早就来提货——”   “砰!”   楼下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踹门声,整栋房子都跟着轻微颤动。货架上的瓶瓶罐罐相互碰撞,叮叮当当地响成一片。   “喂!老不死的!”粗犷的吼声穿透门板,“再不交货,老子今天就把你这店给拆了!”   阿克曼:“……”   伊洛恩:“……”   露比立刻躲在伊洛恩的身后,小小的身体吓得瑟瑟发抖。   伊洛恩也下意识地抱紧了露比,求助地望向阿克曼:“现、现在怎么办?”   阿克曼面容倒还算平静,他镇定自若地将那些编好的手链收拾起来,装进箱子里,道:“既然这样,那就先把这些做好的交给他们吧。”   “他们真的能接受吗?”伊洛恩听着门外吵吵嚷嚷的动静,忧心忡忡。   阿克曼看了露比一眼,从衣架上取下那件黑斗篷,罩在他身上,道:“以防万一,露比,你现在先变成10岁的样子吧。”   斗篷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当兜帽重新落下时,瘦高的少年再次出现他们面前。但他的身高显然还不够撑起这件斗篷,过长的下摆拖在地上,像条不安摆动的尾巴。   伊洛恩帮他抱住拖地的斗篷,跟在阿克曼身后走下楼梯。   阿克曼推开摇摇欲坠的店门,迎面对上了一大群满脸横肉的雌虫。此时天才蒙蒙亮,周围街道上几乎家家户户都大门紧闭,但是他们却拿着武器围堵在杂货店门口,个个目露凶光,一看就是来者不善。   伊洛恩和露比躲在货架后面,透过商品的缝隙观察外面的情况。露比看着雌虫们手上闪闪发光的指虎和棍棒,抿紧嘴唇,单薄的身体又开始微微发抖。   伊洛恩察觉到他的恐惧,将少年冰凉的手指包拢起来,低声道:“没关系的,露比,相信我们。这只是做个保险。”   露比抬头看着他,用力咽了一口口水,最终重重点头。   店门口,阿克曼从容不迫地搬出装满手链的纸箱,同那些暴徒寒暄:“早上好,先生们,这是你们要的货。”   为首的雌虫混混啐了一口,骂道:“早这么老实不就好了?你们这种老家伙就是贱骨头,不打一顿就交不出货!还说什么做不出来,被教训了之后这不是做的很快吗!”   他一把掀开箱盖,粗鲁地翻检着手链。站在旁边其他混混也跟着哄笑,叫嚣道:“非得挨顿打才肯干活是吧?以后你要是再交不出货,我们就天天来打!”   阿克曼对他们的威胁和谩骂不为所动,只是慢悠悠地补充道:“因为时间太紧张,所以现在一共只有一百六十四条手链。你们再多等一两个小时,我才能把所有的货给备齐。”   “什么?!”为首的混混立刻一脚踹翻了箱子,破口大骂,“数量不够你还好意思跟我交货?!老东西,到底是谁给你的胆子,跟我们在这弄虚作假!”   箱子里的手链如天女散花一般落了满地,他揪住阿克曼的衣领,将他暴力推搡到地上。其他混混都亮出了武器,恶狠狠道:“就这点破烂也敢交货?!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货架后的露比浑身一颤,捂住嘴巴,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不解和惊恐,伊洛恩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别怕。”   混混们抡起武器,正想要打砸门框,却忽然听见了一道温和的声音:“请等一下。”   他们抬头望去,只见柜台后走出了一个身形瘦高的青年,平平无奇的绿色头发,虫纹也毫无特色,然而那张脸上的黑眸却温润柔和,在晨光中泛着微光。   伊洛恩拦住这帮想要砸店的混混,镇定道:“各位稍等,我们没有要欺骗的意思,只是不知道你们来取货的时间,只要稍微再等一会,我们很快就能把数量补齐的。”   混混们眯着眼睛,又朝他逼近一步,伊洛恩却毫不退让,面对近在咫尺的铁棍,声音依然平静:“或者你们想要我们补上这部分的钱,也是可以的。”   “哦哟,你就是负责做手工的雌虫是吧?”混混们顿时发出一阵哄笑,用脏兮兮的靴子将手链碾进尘土,恶劣地叫嚣道,“说了今天就是今天,我们没有半夜来取货已经是给你们面子了!你居然还想钻空子!”   领头的混混朝他咧嘴一笑:“你们这些偷奸耍滑的骗子,真以为谁都那么好欺负吗?这点手链我们不要了,今天我们就把你这个店给砸了,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偷懒!”   “没错,今天就要给你们这些骗子一点颜色看看!”   他们挥舞着武器上前,铁棍和砍刀直直落下来,呼啸着砸向伊洛恩的头顶。   伊洛恩猝不及防,后退的脚步被柜台挡住,骤缩的眸中倒映着迅速放大的棍棒,眼看着就要躲闪不及。   货架后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先生——!!!” 第79章   当!   混混们只感觉眼前一花, 挥出去的棍棒和砍刀像是撞上了铁板,停在距离伊洛恩头顶三厘米的地方,任凭他们怎么使劲也没办法再前进分毫。   他们疑惑地抬头,却看见柜台后面不知何时站出了一个魁梧的身影。   雌虫身披黑色斗篷, 但依然遮挡不住他魁梧壮硕的体型, 裸露的手臂上肌肉虬结, 身高几乎超过了两米, 站在地上的时候几乎像一尊铁塔, 将整个小店都笼罩在阴影之中。   此时,那双青筋凸起的胳膊拦住了他们所有的武器, 却连外层的表皮都没被磕破, 黝黑的皮肤上毫发无伤,只是微微发着抖。   “你们……”从高处传来低沉嗓音也在发抖,甚至还带着哭腔,“怎么可以……”   混混们惊恐地抬起头, 这才发现这位黑袍壮汉正哭得满脸泪水, 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他坚毅的下颌线源源不断地滑落,砸在地板上, 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   露比气得满脸涨红, 绿眸中甚至还有泪水正在滚动,终于咬牙切齿地说出了完整的句子:“——你们怎么可以伤害先生?!”   他骤然伸出手,抓住了面前沉重的武器,双手死死捏合。那些寒光闪烁的棍棒瞬间在他掌心被捏扁, 几乎像是一堆柔软的橡皮泥。   露比将这堆弯曲变形的棍棒通通砸到地上,在满地叮叮当当的巨响中,发出不甘的质问:“你们怎么可以,把我们辛辛苦苦做的手链全都扔掉?!”   “那是先生熬了一整夜……”他泪流满面, 双手将几把砍刀拧成麻花,声音越来越抖,最后化作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才好不容易做出来的手链啊!”   小小的店铺被这爆发的声浪震得隐隐颤动。混混们被他吼得噤若寒蝉,瞪大眼睛,表情就跟见了鬼一样。   不是,这这这家伙,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啊?!   混混头子眼看局势不对,咽了口唾沫,强撑着挤出一个笑:“明明就是你们有错在先……算了今天老子心情好,就先放你们一把……”   他正想脚底抹油,冷不丁被揪住了衣领,双脚迅速离开地面。露比像拎鸡仔似的把他提了起来,抡圆了砸在地上,气哭道:“明明就是你先欺负我们的!”   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以及一道凄厉的惨叫,地面瞬间被砸出蛛网般的裂痕。露比却还没有松手,一边抽泣,一边拽着他的脖子往地上哐哐砸个不停。   “摔倒伯伯!”   “欺负先生!”   “还踩坏手链!”   他每说一个罪名,就往地上狠狠砸一次,混凝土地面渐渐被他砸出一个人形的深坑,混混头子毫无还手之力,甚至连惨叫也发不出来,直接被他砸的眼冒金星,口吐白沫,晕厥过去。   露比将他掼在地上,又用拳头梆梆敲了几下,将他的整个身体都敲进了地板里,这才愤愤做出总结:“你就是个超级大坏蛋!”   露比每砸一下地板,杂货店就狠狠震动一下,几乎像是发生了一场地震,连张牙舞爪的其他混混们也不由得摔得四仰八叉。   伊洛恩扶着柜台勉强站稳,看着摇摇欲坠的货架和上面颤动的玻璃罐子,连忙喊道:“露比,把他们丢出去就好!不要弄乱阿克曼伯伯的店!”   露比吸了吸鼻子,嗡声答道:“好。”   他翻过柜台,像一堵厚实的绿色高墙,将伊洛恩牢牢护在身后,居高临下地瞪着剩下的混混:“你们这些坏蛋……”   混混们顿时头皮发麻,两腿打颤,哆嗦着想要往外跑,却见露比双手抠近地板裂缝,将嵌进地面的混混头子硬生生拔了出来,然后朝他们狠狠砸了过去:“——不许你们再来搞破坏了!”   人形炮弹精准地命中目标,带来了一阵令人牙酸的骨裂声。   混混们被砸得稀里哗啦地倒了一地,像一群被保龄球打中的球瓶,甚至还有几个被打得飞到半空,啪叽一声糊在墙上,无力的身体缓缓拖下一道血痕。   他们痛的哎哟哎哟直叫唤,在地上拼命挣扎着,连滚带爬地往外逃。   阿克曼刚刚从地上撑起身体,就见到一群混混正手脚并用地往门口爬。然而没能爬出多远,他们的身后就多了一只蒲扇般的巨手,将他们轻而易举地拎了起来。   “先生说了,要把你们丢出去。”露比的手臂肌肉瞬间隆起,“要丢得——远远的!”   “等、等等,我们自己……”   求饶声被扔到半空,变成了一道道拉长的惨叫。露比牢牢记着伊洛恩的嘱托,像是扔袋装垃圾一样,把混混们一个接一个地扔了出去。   混混们毫无还手之力,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重重地砸在对面的墙壁上,扑通扑通,把对面的房子都砸的微微震颤。   而最后一个则特别倒霉,直接半路撞上了同伴们停放在路边的机车,十几辆重型摩托像多米诺骨牌般接连倒地,警报声响彻整条街道。   混混们摔得晕头转向,四肢抽搐,像沙袋一样无力地顺着墙根滑落,在地上叠罗汉一般地堆成一团。   惨叫和哀嚎响成一片,附近的住户们吓得连忙关紧门窗,还以为这里发生了什么可怕的帮派血拼。   阿克曼:“……”   帮派是没有的,主要是露比单方面血拼了对面一群雌虫。   他震惊到瞳孔地震,呆滞地看向店门处,只见高大的绿发雌虫正委委屈屈地蜷缩在伊洛恩面前,揉着眼睛哭得打嗝:“呜,先生,露比好害怕……”   一阵风吹过,阿克曼风中凌乱。   他梦游一般自言自语:“我的孩子,看看那帮C级雌虫都被你打成什么样子了,你有什么可害怕的?该害怕的不应该是别的虫吗?”   这群混混是这片地区逍遥依旧,时不时就到处打个秋风,他们仗着全员C级的实力,在这里横行霸道多年——毕竟B级以上的雌虫根本不屑于理会这种地痞,而D级以下的平民又无力反抗,像阿克曼这样年老体衰的D级雌虫,更是只有乖乖给他们交保护费的份。   但是阿克曼现在年纪大了,力不从心,偶尔有交不上的情况,也只能躺平任揍,大不了就是被他们毒打一顿,砸烂店面,然后捏着鼻子认栽,独自收拾残局。   结果这群C级到了露比面前,就跟一堆纸糊的玩具一样,居然被揍得毫无还手之力。   阿克曼的脸色渐渐严肃起来,摸着下巴喃喃道:“难不成……这孩子真是S级?”   他昨晚说的只是玩笑话,莫非却真的一语成谶?   但是阿克曼也无法做出更肯定的判断,毕竟他这辈子庸庸碌碌,见识短浅,从来没见过S级雌虫出手打架。但是仅凭露比这秋风扫落叶一样的架势,至少能看出他的力量远在一群C级之上。   至少得有A级吧?   伊洛恩这哪里是捡回来一个病殃殃的E级虫崽,这根本是捡了个核武器吧?   但是手握核武的伊洛恩却完全没有这个自觉,他踮脚摸了摸露比的大脑袋,就像是哄着那个小小的4岁虫崽一样,温柔地安慰道:“没事了露比,你保护了我和伯伯,现在我们都安全了。你真的特别特别棒!”   露比眼眶通红:“可是刚才他们差点就要打到先生了。”   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再次起身时,两只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看向混混们的眼神也带上了凶光:“我要让他们再也不能伤害先生!”   被打成一团烂泥的混混们忽然感觉到了一股杀气,原本挣扎着抽搐的身体又是一僵,缩进更深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还有行动能力的几个雌虫立即疯狂磕头,用缺牙漏风的嘴巴拼命求饶:“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们有眼无珠,冒犯了您!您大虫有大量,饶了我们吧!   “我们再也不敢收这里的保护费了!”   “对对,我们一定会补偿您的损失……只要您愿意留下我们这条小命!要多少钱我们都给您!”   说到这里,混混们连忙拆下身上的口袋,任凭那些闪亮亮的星币滚落得到处都是。   他们五体投地,痛哭流涕道:“这些全都赔给您!我们知道错了呜呜呜!”   露比充耳不闻,捡起地上那些弯曲变形的铁棍,坚固的金属在他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转眼间就又变了一个形状。   当他迈出脚步时,混混们顿时像是一群被掐住脖子的鸡,全都僵住了。   “露比。”伊洛恩的声音在他身后轻轻响起。   露比停住了脚步,转过头来,脸上那股混杂着委屈的凶戾还未收敛,像是一只突然被主人牵住绳子的凶兽。   “已经可以了。”伊洛恩对他微微弯起眼睛,“给他们留一条活路吧。”   露比的脸上浮现出困惑的表情,却还是停下了动作。   伊洛恩朝阿克曼投去询问的眼神:“可以放他们走吗?”   阿克曼闭上眼睛,安详地说:“没关系,就按你的想法来吧。”   伊洛恩于是走到阳光下,晨光将他的身影镀上一层金光,停在了混混们面前。   他半蹲下来,平心静气地说:“以后,请你们做点正经工作,不要再干今天这样的事情了。”   他用拇指指了指站在一旁虎视眈眈的大号露比:“如果被我们发现又来收保护费,或者随便打砸这里的店,他就会完成今天没做完的事情。”   他的眉眼和煦,声音也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丝毫听不出威胁的意味。然而混混们却满脸惊恐,怂怂地抱成一团,小鸡啄米般点头:“我们,我们真的再也不敢了!”   伊洛恩平静道:“那么,现在把你们的手链拿走,然后离开这里。”   之前被混混们暴力打翻的手链散落一地,还被他们踩的脏兮兮的,沾满了灰尘和泥巴。混混们面面相觑,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努力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那个,我们哪还敢再拿您的东西……”   伊洛恩也朝他们微微一笑:“既然是阿克曼先生之前答应的交易,自然要履行完毕。这些已经是属于你们的东西了,各位先生,临走前要带好自己的随身物品,别叫我们犯难。”   混混们:“……”   在一旁露比虎视眈眈的注视下,混混们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努力拖着自己的断胳膊断腿,顶着越来越晒的太阳,将自己刚才乱扔乱踩的手链一只只捡起来。   伊洛恩并没有监工的兴趣,在他们捡手链的时候,就先扶着阿克曼回到了店里。   尽管闹事的混混们被赶了出来,但小小的杂货铺里此时还乱的要命,地板也坑坑洼洼的,够他们俩收拾一阵子的了。   露比则像尊门神一样,直挺挺地杵在店门口,明明眼角还挂着泪花,表情却凶得像是随时能把混混们给吃了。   一群平时横行霸道的雌虫给吓得抖如筛糠,完全不敢偷懒。   混混们冷汗直流,捡手链的动作变得迅速又利落,直到把地上清理得干干净净,这才敢搀扶着彼此,灰溜溜地离开。   露比一直盯着他们的背影远去,这才走回店里,对伊洛恩忧虑地说:“先生,如果就这么放他们走掉的话,他们会不会又来找麻烦呀?”   “总要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伊洛恩摸了摸他的头,在这个体型下,他得仰起头才能看得到露比的脸,但是目光却依然像是在看着那个4岁的小虫崽,温柔而充满耐心。   “露比,越是强大的力量,越是需要谨慎地使用。”他郑重地叮嘱道,“你越是能够轻易夺走他们的生命,就越要学会控制自己。如果习惯了用暴力解决问题,那么这颗温暖的心,就会慢慢失去知觉,渐渐冷掉的。”   露比听得似懂非懂,他低头看着伊洛恩的眼睛,认真道:“露比不要冷掉,露比会好好听先生的话。” 第80章   第二天一早, 伊洛恩是被一阵叮叮当当的动静给吵醒的。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听了一会,感觉似乎是楼下在搞装修。   伊洛恩摸过床头的闹钟一看,时针刚过六点。   这么早就动工了吗?   昨天他和阿克曼忙活了一整天, 勉强把商品都抢救回来了, 但对于被砸的稀巴烂的地板仍然束手无策, 所以店铺整体上还是破破烂烂的状态。   他记得昨晚阿克曼还说要联系装修公司来着, 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   楼下咚咚响个不停, 敲打声此起彼伏,再浓厚的睡意也被赶跑了。伊洛恩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决定起床。   床铺太窄小, 所以露比又缩回了幼崽形态,蜷缩着睡成一团。   大概是昨天消耗过度的关系,他的睡眠质量十分优良,此时半点也没有被吵醒的意思, 依然睡得很香。   伊洛恩轻轻用被子盖住他的耳朵, 蹑手蹑脚地翻身下床。   楼梯在脚下发出熟悉的吱呀声。当伊洛恩走到店铺前厅时,却迎头撞上了一副惊悚的画面——一群裹得像是木乃伊的帮工正在店里跳来跳去, 有的拄着拐杖铺地板, 有的吊着石膏胳膊打钉子,还有几个鼻青脸肿的壮汉正在哼哧哼哧地搬运货架。   他们明明看起来伤筋动骨,却一个个身残志坚,在狭窄的店铺内干得热火朝天, 忙得不亦乐乎。   伊洛恩眨了好几下眼睛,又捏了捏自己的脸,这才确信自己不是在梦游,顿时瞳孔地震。   这些家伙, 不就是昨天被露比揍得哭爹喊娘的那群混混吗?   他们怎么会一大早在这里搞装修?   周围的商户早就被这奇景吸引,三三两两地聚在各自店铺的门口,指指点点,啧啧称奇。   而阿克曼则依然雷打不动躺在摇椅里,抱着他那台破收音机打瞌睡,似乎对这样的场面毫不在意。   混混们一看到伊洛恩出现,顿时集体打了一个寒颤,赶紧露出一个笑容,然而扯动了身上的伤,导致这个笑比哭还难看:“大、大哥!您来了!”   他们停下手里的活,齐刷刷地弯腰行礼,整齐地发出洪亮的声音:“欢迎大哥检阅工作!”   伊洛恩:“……?”   他茫然地看着阿克曼:“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阿克曼懒洋洋地摇晃躺椅,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这些家伙天没亮就来了,说是想要将功补过,帮我们翻修店铺。我看他们材料都带得挺齐全的,就直接让他们干了。”   伊洛恩看向停在门口的货车,上面堆满了崭新的地砖、货架和门框,甚至还有几桶新鲜的油漆,的确是准备齐全。   拄着拐杖的混混头子一瘸一拐地走到他面前,露出缺了门牙的嘴,朝他谄媚一笑:“大、大哥,早上好!昨天兄弟们有眼不识泰山,不小心把您的店铺给搞乱了,越想越觉得过意不去,所以今天特地来帮您重新装修!”   其他混混们也纷纷点头哈腰,七嘴八舌地附和道:“对对,这都是我们的一点小心意,请您千万不要嫌弃。”   伊洛恩:“……”   他发自内心地敬佩道:“你们可真是能屈能伸啊。”   昨天刚刚被暴揍了一顿,身上的伤都还没痊愈,这就立即凑上来当舔狗了。这种厚脸皮的功力真是令他望尘莫及。   混混们丝毫不觉得羞耻,反而满脸自豪,嘿嘿一笑:“那当然,这毕竟是我们的生存之道嘛!”   尽管身上带伤,这群混混却像是打了鸡血似的,干活的效率高得惊人。   仅仅只用了一上午的时间,原本破旧昏暗的杂货铺就变得焕然一新,就连墙角的灰尘都被擦得干干净净,从里到外,全都闪闪发光。   临走前,混混们还不忘记围着伊洛恩点头哈腰,卖力地表忠心:“大哥,以后您要是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对对对,我们随叫随到!”   “非常愿意为大哥效劳!”   伊洛恩这群活力四射的木乃伊,无奈地揉了揉额角:“这里没有你们的大哥,我们都只是一些想要安稳生活的普通平民而已。你们……回去好好养伤吧。”   混混们立刻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拍着胸脯保证道:“对对,我们懂我们懂,要低调!”   “我们在外面绝不随便乱喊大哥的名号!”   “都是我们自作主张,跟您可没有半点关系!”   伊洛恩:“……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时,楼梯上传来“哒哒”的脚步声。露比揉着困倦的眼睛,打着哈欠走下楼,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软糯:“先生……外面好吵哦,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此时又恢复了十岁的少年形态,身形看起来单薄而瘦小,然而混混们看到他这头蓬松的绿色卷发,仍然条件反射一般,齐刷刷地一阵哆嗦。   下一秒,他们立即改口:“先、先生!对不起,是我们太粗俗了!”   “对对对!我们该叫先生才对!”   “我们就不多打扰您和虫崽休息了,我们这就走!”   伊洛恩:“……”   还没等他有所反应,混混们已经冲出门外,七手八脚地从货车里抬出一个沉甸甸的雕花木箱,“哐当”一声,放在了店铺中央。   “先生,这是手链的费用!昨天忘记带钱了,今天给您补上!”   话音未落,这群混混已经展开翅膀,争先恐后地爬上车,然后砰地关紧车门。   货车引擎发出一阵轰鸣,排气管喷出一串黑乎乎的尾气,猛然提速,逃命似一溜烟开走了,只留下满街飞扬的尘土。   伊洛恩呆呆地站了半天,直到露比拽了拽他的袖子,这才回过神来,如梦初醒般眨了眨眼。   “先生,这个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呀?”露比歪着头,碧绿的大眼睛里满是好奇。   伊洛恩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打开看看吧。”   他正转头去找扳手,却听到背后传来咔嚓一声脆响,露比直接徒手掰开了木箱的封条,动作就跟掰饼干一样轻松。   木箱敞开,刹那间,金光四射!   杂货铺骤然亮堂起来,只见整箱金条码得整整齐齐,在阳光下璀璨生辉,闪烁着令人目眩的光芒。   露比发出一声惊呼:“哇!好多金子!”   他瞪圆了眼睛,碧绿的眼睛顿时变得亮晶晶的,转头兴奋地看向伊洛恩,举起手臂比划:“可以给先生做好多漂亮首饰!”   伊洛恩:“……”   他刚一回头,就差点被这闪亮的金光给闪瞎了眼,晕乎乎道:“不,我哪里用得上这么多黄金首饰……”   他几乎有些站不稳了,虚弱地扶住柜台,声音都开始发抖:“阿……阿克曼,你快过来看!他们怎么送了这……这么多黄金!”   阿克曼这才慢悠悠地从躺椅上起身,先是关上店门,这才俯身看了看箱子,十分从容地说:“喔,他们不是说了吗,这是拿来买手链的钱。”   伊洛恩都无语了:“……买手链用得上这么多钱吗?”   “只是多给了一点小费而已。”阿克曼拍拍他们的肩膀,表示淡定,“放轻松。”   他蹲下身,不紧不慢地清点了一下掉落的金条,手指灵活地敲着计算器:“如果全部换算成星币,大概能够值上几十万吧。”   伊洛恩咽了一下口水,小心地问:“那,我们的手链,一般是什么价格啊?”   虽然阿克曼说过手链价格很便宜,但如果黑市这边的便宜和他概念里的这个词不是一个概念的话,那他还是及时调整一下自己的认知比较好。   阿克曼摇了摇两根手指:“正常情况下,一条手链顶多只能卖上两星币。”   伊洛恩:“……”是真的便宜啊。   阿克曼从柜台底下掏出一瓶珍藏的好酒,给伊洛恩倒上了一杯:“我们的顾客真是十分慷慨。”   伊洛恩接过酒杯,有些哭笑不得:“这样一来,岂不是相当于变相在收保护费吗?”   “哦,这可怎么算是保护费呢?”阿克曼悠哉悠哉地喝了一口酒,摊手道,“他们毕竟也从我们这里拿了商品,而且还损坏了店铺,赔偿也是需要钱的嘛。”   伊洛恩抬头看着焕然一新的店铺:“可他们也来帮忙重新翻修了……”   “那就算是多给我们的一点精神损失费。毕竟昨天露比可是吓坏了,对吧?”阿克曼摸了摸露比的脑袋。   露比立即配合地红了眼眶,义愤填膺道:“就是,露比都快要吓死了!”   伊洛恩无奈地看着这一老一小:“……到底是谁吓谁啊。”   阿克曼惬意地躺回摇椅,摇晃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慢条斯理地说:“在黑市,实力就是最好的通行证。你们俩有能力,所以他们不敢得罪,这也很正常。”   他呼出一口酒气,有些微醺地眯起眼睛:“再说了,算上这些年我帮他们做的手链,这些金条其实也不算多。”   伊洛恩一时没有说话,只是轻轻与他碰了一下酒杯。   露比在旁边探头探脑,鼻尖几乎要碰到杯沿,似乎对他们的饮料感到很好奇。   “小朋友,这个你可不能喝。”阿克曼轻轻揉了揉他蓬松的绿发,声音因醉意而显得有些温柔,“得等你再长大一点点。”   露比眨了眨眼睛,身体忽然像充气气球一样膨胀起来,眨眼间,就在他们面前变成了两米高的成年形态。   他用低沉浑厚的嗓音宣布:“现在,露比长大了。”   阿克曼开怀大笑。   他很少有这么开心的时候,手中的酒杯剧烈摇晃,连酒都差点泼了出去。伊洛恩连忙扶住他的手腕,嘴角也忍不住扬了起来,眼中盛满笑意。   这样的气氛实在太好,他们三个边喝边聊,不知不觉就让一瓶酒见了底,又开了第二瓶,第三瓶。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酒气,他们三个醉得东倒西歪,然而就在这时,店门突然传来砰砰两声巨响。   “喂,老板!”   一道粗犷的吼声传入店中,砸门的动静也变得越来越大,整间店铺都在震颤,货架上的瓶瓶罐罐叮当作响。   “老板,滚出来!”   阿克曼已经醉得不省人事,躺在椅子里鼾声如雷。伊洛恩艰难地撑开有些发沉的眼皮,听到外面有喊声,连忙用手掌搓了搓发烫的脸颊,撩起头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他呢喃道:“来了,来了。”   他眼前发晕,脚步虚浮,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打开店门。   一道漆黑的身影映入眼帘,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穿着运动衫的光头雌虫,身材魁梧,满身刺青,看起来十分不好惹。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伊洛恩,断眉高高地挑了起来,铮地一声,抽出了腰间的长刀。   寒光一闪,刀尖抵住了伊洛恩的鼻尖。   “绿头发的小子,就是你是吧?”光头雌虫眯起眼睛,“听说你很厉害,能一个打十个?”   伊洛恩迟缓地眨了眨眼,酒精让他的思维变得十分迟钝,眼前的事物也全都模糊不清,就连近在咫尺的刀锋也显得朦胧而遥远。他只是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个光头,对他的这番挑衅无动于衷。   光头顿时怒了:“怎么不说话?你是看不起我吗?!”   他愤怒地举起长刀:“那么,今天我们就来比比看,究竟谁才是西城区最强大的雌虫!来决斗吧!”   伊洛恩:“……?”   他还来不及反应,醉醺醺的露比就冲了过来,打着酒嗝,一拳挥向光头:“不、不许你欺负先生!”   砰!   光头甚至还来不及挥刀,下巴就挨了重重一拳,整个身体都被打得倒飞出去,轰隆一声,撞上了远处的路灯。   路灯颤颤巍巍,光头从地上爬起来,满脸匪夷所思:“你他虫的……”   他盯着露比那巨熊一样的体型,不仅没有恐惧,反而斗志更盛,提起自己的武器,又气势汹汹地冲了回来,怒吼道:“啊啊啊我要杀了你啊啊啊——”   露比则睁着一双醉眼,歪七扭八地打出一拳:“不可以!”   哐当一声,特殊金属打造的长刀直接被打飞了出去。   露比又是一记铁拳,狠狠砸向光头的脑袋:“嗝,先生说了,不可以使用暴力!”   梆!   水泥地直接被光头的脑袋砸出一个深坑。露比晕头转向,干脆跨坐在他身上,蒲扇一样的大手一拍,将还在挣扎的光头狠狠摁了下去:“快点,给先生道歉!”   光头叫嚣:“什么道歉,绝不可能!我是不会——”   梆梆梆!   十五分钟后,光头被摁在伊洛恩脚边,气息奄奄:“对不起,我错了。”   伊洛恩醉得神志不清,大脑十分迟钝,也不是很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早就找了个椅子坐下了。   他感觉全身都轻飘飘的,就连头也好像变成了一只气球,很难控制方向。此时依稀听到脚边传来声音,便略微垂下睫毛,迷迷糊糊地朝下望去。   光头偷偷瞄着他的脸色,顿时心中一寒。   尽管对方脸侧的虫纹粗糙劣质,却全然掩盖不住那如玉般的面色。此时,那双鸦羽般的长睫低垂,阴影中的黑眸淡漠而疏离,似乎蒙着一层神秘的面纱,飘飘渺渺,难以一窥全貌。但仅仅只是浮光掠影,匆匆一瞥,也足以见者心惊。   这居高临下的目光,这神秘朦胧的黑眸,这漫不经心的表情!   这个短头发的雌虫,看自己就像是看狗一样!   光头被这一眼看得心惊肉跳。   ——是了,这位被称作“先生”的雌虫,从一开始就对他的挑衅无动于衷,此时见到他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惨状,也毫不在意,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跳梁小丑。   就连身边的打手都如此强悍,这位先生的实力只怕是深不可测!   刚刚被露比一顿爆锤,光头都还能够百折不挠,此时,却在伊洛恩的注视下彻底胆寒。   好可怕的气场!   这是上位者的气息!   他意识到自己惹了不该惹的大虫物,顿时潸然泪下,疯狂磕头道歉:“对不起!先生!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冒犯您了!”   伊洛恩:? 第81章   那天晚上, 伊洛恩在前厅坐了很久。   倒不是他不想回去休息,而是这天晚上的生意意外地好,陆陆续续地来了不少打扮奇怪的雌虫,对他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   顾客A:“想在西区混出名堂, 也要看我查理同不同意!”   砰!   “……呜呜呜, 先生, 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一定对您唯命是从!”   顾客B:“呵呵, 还叫什么‘先生’,你很装是吧?今天老子就让你见识见识, 什么才是骷髅星的规矩!”   砰砰!   “咳咳……从今往后, 我只认……先生的规矩!”   顾客C:“我可没有其他虫那么多废话,直接来战吧!”   砰砰砰!   “你……你以为我会乖乖地叫你先生吗……咳,我才不会……”   伊洛恩支着下巴,看着脚边的脑袋来来去去, 醉意朦胧, 实在听不清他们到底含含混混地说了些什么,只感觉越来越口渴。   他摸索着拿起酒瓶, 想要给自己倒一杯水, 握着瓶颈倒了半天,这才想起自己没拿杯子。   自己怎么这么迷糊啊。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被浇了满脑袋酒的雌虫:“……”   琥珀色的酒液滴滴答答地顺着雌虫的脸颊淌下来,他听到伊洛恩那声悠悠的叹息,吓得肝胆俱裂。   这, 这什么意思?   不会是要把自己放血放干的意思吧?!   “先生饶命!”他立即猛猛磕头,不用露比卡着他的脖子威胁,也哭得真情实感,“我错了, 先生!我愿意给您当牛做马!求您高抬贵手!饶了我吧!”   伊洛恩实在想不起自己的杯子究竟放哪了,揉着太阳穴,轻声道:“露比,帮我拿个杯子好吗?”   醉醺醺的露比立即听话地起身,摇摇晃晃地走进厨房找杯子去了。   雌虫顿时如蒙大赦,鼻涕眼泪狂飙,脑袋在地上磕得咚咚作响:“谢谢,谢谢先生!感谢您的宽宏大量,我以后一定会铭记您的大恩大德,为您肝脑涂地!”   说完,他生怕伊洛恩改变心意,赶紧拖着断掉的腿,以惊人的速度蠕动着逃跑了。   伊洛恩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远去,迷惑地歪了歪头。   奇怪,今天这些顾客怎么都爱在地上打滚?   而且好像都不买东西?   那他今晚守店还有意义吗?   伊洛恩深沉地思考了一会这个问题,最后决定锁上店门,回去睡觉。   酒精将他的思维泡的松松软软,带来一夜好梦。   而这一夜,整个骷髅星就像是被丢下了巨石的湖面,发生了一阵不小的震荡,每一条阴暗逼仄的小巷,每一座烟雾缭绕的酒馆,都在为一个传闻而躁动不已——   西区来了个了不得的大虫物!   据说那是一位极其可怕的“先生”,绿发黑眸,作风低调神秘,喜怒不形于色,性情优雅沉静,实力深不可测!   低语在黑暗中传递:“听说了吗?西区的那位‘先生’……”   “附近的地痞流氓全部被他清理了一遍,而且全都戴上了他制作的手链,似乎是个很重规矩的虫。”   “那几个排名前十的通缉犯和雇佣兵去找他挑衅,结果全部都被收拾了一顿,而且被打得很惨。”   更有鼻青脸肿的光头受害者现身说法,在酒吧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我冲进去的时候,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平静自如,一看就经历过大风大浪。”   “就连我这样榜上赫赫有名的通缉犯,在他眼里也如同蝼蚁一般!完完全全的目下无尘!”   “来历不明,隐居在西六街一家不起眼的杂货铺里,作风神秘莫测!”   “更可怕的是他身边的打手,简直是力大无穷,收拾我根本不费吹灰之力!至少也是A级,甚至可能是S级!”   “那位先生,恐怖如斯!”   谣言口耳相传中不断发酵,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黑市,一夜之间,整个地下世界都为之震动。   “最新消息,一位神秘的‘先生’空降西区,谈笑间镇压数十名通缉犯,就连身边的打手都是S级!”   “真的假的,第五个S级雌虫出现了?而且还只是他身边的一个打手???”   “那他本身的实力得有多可怕!”   “听说只要给他一箱金条,就能得到他的一条手链,从此得到他的庇护……”   “这黑市该不会是要变天了吧?”   “你说,大老板会出手吗?”   “大老板现在正忙着找虫崽,腾出手对付他的可能性不大,但是以后就不好说了……”   各大势力的会议室灯火通明,首领和帮众们为这个消息坐立不安,连夜商量对策。   “查不到任何背景……”   “不会是逃亡过来的中央星贵族吧?最近外面不是打起来了吗。”   “哪家贵族有了S级雌虫还能默默无闻?我们之前从未听说过他的名号,恐怕是哪个星系的隐世家族,背后的势力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   “我们该怎么办?难不成也要去给他上供金条拿手链吗?”   “反正我们离西区还远,先观望一下情况吧。西区的刺头当然要先交给西区的帮派来处理。”   当各方势力还在权衡利弊,瞻前顾后的时候,附近的商户早已经闻风而动。   第二天一早,清晨的阳光刚刚照亮杂货店的招牌,这间小小的店铺再次被踏破门槛。   狭窄的店面被挤得水泄不通。左邻右舍的老板们个个穿戴整齐,手里抱着精心包装的礼盒,满脸堆笑。   “阿克曼老哥!哈哈,咱们都是多少年的邻居了!哎我没别的事情,就是来请一条手链回家,没关系没关系我不急,这是定金。”   哐,一箱金条。   “啊呀,您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先生’吧?久仰久仰!我也想请一条您的手链,钱先给您,麻烦以后多多关照。”   哐,又是一箱金条。   “先生,这是我们家的一点心意……”   伊洛恩被他们团团围住,金灿灿的光芒晃得他睁不开眼,几乎以为自己是还没睡醒。   混混们来上供精神损失费也就算了,这些小老板好端端的为什么也来给他们送金条?   到底发生了什么?   “先生!露比也来帮忙!”露比见到这么热闹的景象,也兴冲冲地挤入虫堆,一边帮他抱着金匣,一边骄傲地昂起脑袋,“先生做的手链超级棒的!露比也非常喜欢!感觉戴上就会充满力量!”   伊洛恩急忙叫停:“露比,这跟手链根本没关系!”   露比疑惑:“哎?”   但是商户们已经抓住了这个话头,立即开启了无脑吹捧模式:“多么可爱的孩子啊!”   “宝宝真是太懂事了!”   “说的没错,先生的手链就是和外面卖的那些不一样!”   “买,我买爆!”   露比被他们抱来抱去,挨了无数的夸夸和亲亲,顿时把问题抛到了脑后,咯咯笑得很开心。   伊洛恩:“……”   他向阿克曼投去求助的目光,而老雌虫照样是淡定自如,躺在摇椅上不紧不慢地说:“这位先生不一定会在这久留,小心你们的投资血本无归哦。”   商户们连忙摆手道:“这有什么关系!”   他们小心翼翼,压低声音道:“只要您在这里的时候,能稍微——稍微震慑一下其他的帮派,那就再好不过……”   伊洛恩顿时恍然大悟,原来这群老板是把他和露比当成保护伞了!   伊洛恩一瞬间汗如雨下:“我们真的不是来收保护费的!”   “哎呀,这怎么是保护费呢?”小老板们都是察言观色的行家,见他神色为难,立即改口,“都说了是定金,定金,就是一点预付的货款!”   “看这位小虫崽都说了,您的手链充满力量!这么神奇的手链,我们也想沾沾光!”   “对对对,我们就是想买手链而已!”   “特别想买!”   伊洛恩:“……”   伊洛恩望着满屋子的金条,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蹲下身,将露比手中的金条放回箱子,动作温柔:“大家的心意我领了,但是这些金条还请你们拿回去吧。”   “不不不,这怎么行呢?我们本来就是来买东西的!”   伊洛恩见他们执意不肯收,于是说:“手链我依然会以原来的价格出售给大家,剩下来的钱,如果大家依然不肯拿回去的话,那么我想拿来做一些其他的事,或许会对大家的生意有点影响,不知道大家愿不愿意?”   商户们面面相觑,嘈杂的店铺渐渐安静下来,他们咽了一口唾沫,紧张地看着伊洛恩,都在等他接下来的话。   伊洛恩顿了顿,却朝他们露出一个笑容:“既然这是大家凑起来的钱,那么,我想用这笔钱翻修一下附近的路面。施工过程可能会稍微影响大家一两天的生意,不知道你们会不会介意?”   整个杂货铺内顿时寂静无声。   两秒钟后,猛地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这条坑坑洼洼的破路早就年久失修,大家埋怨已久,然而西城区只是三教九流的聚居地,算得上是黑市的平民区,一直没有什么油水,统治这一带的帮派也只打劫不出力,于是让这些街道一直烂到了现在。   而今天,伊洛恩居然要主持修路!   他们激动得冒出了泪花:“先生,我们都听您的吩咐!”   伊洛恩也露出一个笑容:“我没什么需要吩咐大家的,只是希望你们以后都能够诚信经营,不要欺凌弱小。”   他顿了顿,眼神认真了一些:“如果以后遇到了陷入困境的虫或者虫崽,请力所能及地给予他们一点帮助吧。”   商户充满激情:“是的,先生,遵从您的指示!”   离开杂货铺之后,他们相伴而行,议论纷纷。   “我的爷爷就是在这条路上摔断了腿,年纪又大,飞不动,只能一直拄着拐杖。”   “别说老家伙们了,又不是所有雌虫都是B级C级,我们这些普通的低等级虫,走起路来也很费力。”   “没想到我们西区的街道也能有翻修的这一天,以后的生意说不定都能好起来不少!”   “那位先生是真的在为我们西区考虑啊!”   “如此强大,却又如此心善。”   “如果是这位先生掌管西区的话,我们的生活说不定真的能好起来!”   他们看着彼此,长年累月挣扎在尘埃里的面孔,忽然都焕发出了一种希望的神采。   “希望这位先生真的如传闻中那样强大,要是能把螃蟹帮也赶走就好了。”   “还是不要做那么远的梦了,螃蟹帮可是有军火库的,先生毕竟势单力薄,能护住我们两条街就已经很好了。”   “管他呢,今晚我就梦这个!”一个小老板愤愤把烟扔到地上,“要是先生真能取代螃蟹帮,那我还攒什么钱买船票。黑市能有秩序,我干嘛还挤破头去中央星!”   商户们都发出了善意的哄笑。有的附和道:“对啊,还当什么偷渡客,那能有什么意思!”   不管怎么说,他们西城区有了这样一位先生,以后的日子终于有盼头了! 第82章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 前来投靠的商户越来越多。小小的杂货铺门前车如流水马如龙,热闹得像是在过节。   “先生,我们也愿意遵从您的规矩,请赐予我们一条手链吧。”   “这是我们西四街的一点小小心意。”   “先生, 请您庇佑我们——”   数不尽的金条和星币塞到了柜台上, 很快就多得溢了出来, 叮叮当当地落在地板上。阿克曼见此情形, 不得不提前关闭店门, 将络绎不绝的来客挡在门外。   “好了好了,今天就到这里。”阿克曼板起脸, 像赶小鸡似的挥着手, “伊文先生需要休息了。”   商户们立即恭恭敬敬地鞠躬倒退,临走前还不忘将钱袋和金匣整齐地码放在门口:“好好,先生好好休息,阿克曼, 那这些钱麻烦你先收着, 我们就不打扰了。”   店门哐当一声完全合拢,连遮光帘也拉了下来。伊洛恩长舒一口气, 瘫在椅子上。光洁的地面上堆满了木箱和钱袋子, 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到。   整间杂货铺似乎都变成了一个藏宝洞,处处闪闪发光,金光灿灿。   伊洛恩双目无神地看着天花板,喃喃自语:“原来有钱是一件这么麻烦的事情啊。”   露比正坐在钱堆上, 晃着小腿,快乐地数着星币。听到他的话,疑惑地望了过来:“为什么有钱会麻烦呢?先生,我们有了多多的钱, 就可以随便买东西啦,这样不好吗?”   伊洛恩温柔地笑了笑,轻声道:“收下这些钱,就意味着要承担相应的责任。想要对得起大家的信任,并且照顾好大家,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呢。”   露比似懂非懂:“先生要像照顾我一样照顾大家吗?那确实很麻烦的。”   阿克曼轻哼一声:“这有什么麻烦的,真正麻烦的还在后头呢。”   他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木箱,一向从容散漫的神情变得凝重:“外界的传言把你传得神乎其神,可是实际上,你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雄虫,而且身边唯一的战力也只有一个露比而已。”   露比立刻从钱堆里蹦出来,把小拳头挥得虎虎生风:“没关系,露比会保护好先生!一定会打赢他们的!”   伊洛恩心疼地把他搂进怀里,手指轻轻梳理着他翘起的发梢:“露比,你还太小了,应该好好读书,和同龄的小伙伴一起玩耍,而不是整天想着打打杀杀。”   阿克曼叹了口气:“到了现在这个局面,事情恐怕已经由不得你了。如果只是一两条街道还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如果前来向你投诚的商户越来越多,就意味着你的势力范围越来越大,迟早要和其他帮派发生摩擦。”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伊洛恩忧心忡忡地问。   “谈判。”阿克曼道,“你可以主动跟附近的帮派进行交涉,能够合作最好,不能合作的话,就和他们划分清楚势力范围,确保井水不犯河水。”   他看向伊洛恩:“这样一来,至少在你暂住期间,应该能够维持住表面的和平。”   与此同时,几个街区外的废弃仓库里。   “啪!”   一记清脆的巴掌声在空旷的库房中回荡。缠着绷带的混混头子被这耳光打得踉跄后退,咳出了一口血沫,伤势雪上加霜。   动手的是一个刀疤脸雌虫,他一双胳膊肌肉隆起,狰狞的刺青纹样随着动作而蠕动,仿佛活物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他朝着混混恶狠狠地吐了口唾沫:“你们这帮废物玩意,连个外来户都收拾不了!真是给我们西区丢脸!”   混混头子完全不敢还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丧着脸说:“老大,真的不是我们不努力,他们那里有个厉害角色……”   “厉害角色?真要是那么厉害,会愿意窝在西区这破地方?去大老板那当保卫都比开个破店强多了。”刀疤脸嗤笑一声,斜眼看着缩在墙角的一群混混,“估计是哪个退役军雌跑来这里虚张声势,也就能吓唬吓唬你们这种小虾米了!”   浑身挂彩的混混们唯唯诺诺,连忙挤出谄媚的笑容:“老大威武!我们怎么能敢和老大相比?螃蟹帮才是西区最大的帮派!老大您一直是我们仰望的高峰!”   刀疤脸得意地哼了一声。   站在他旁边的小弟犹犹豫豫,却还是凑近提醒道:“可是老大,昨晚那几个B级的通缉犯去挑战那位先生,据说也都被打败了……”   “闭嘴!”刀疤脸一把推开他,从鼻孔重重地哼气,不屑道,“那帮莽夫就知道肉搏,连热武器都不肯用,才会被一个雌虫按在地上打。咱们可就不一样了!”   另一个手下顿时会意,立即扯开墙上蒙着的黑布,一排排锃亮的枪支在昏暗灯光下闪烁着冷光。   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刀疤脸随手抄起一把改装过的脉冲炮,阴森森地一笑:“要是那家伙敢跑到我们的地盘来放肆,那就看看是他的拳头硬,还是咱们的炮弹硬!”   咚、咚。   两声轻叩落在紧闭的铁门上,声音回荡在寂静的仓库中,显得格外突兀。   在场的所有虫族,不管是螃蟹帮帮众还是小混混们,全部静下声音,齐刷刷地朝门口的方向望去。   “请问,”门外传来一道温和的嗓音,“这里是螃蟹帮吗?”   这声音明明柔和得如同春风,却让仓库内的气温瞬间降到了冰点。   混混们彼此对视一眼,脸上浮现出惊恐的神色,像是受惊的鹌鹑一样紧巴巴地挤作一团。趴在地上的混混头子也连滚带爬地扑到刀疤脸脚边,颤抖的手指死死攥住他的裤腿:“老、老大……是那位先生!他、他来了!”   刀疤脸脸色一变,猛地一挥手,刹那间,帮众们抄起武器,手脚麻利地上膛,黑洞洞的枪口齐刷刷对准大门。   刀疤脸也将那把脉冲炮扛上肩头,冷笑道:“居然大白天的就上门来踢馆,真是活腻了。”   门外隐约传来对话声:   “他们好像不在家,我们要不先回去吧。”   “先生,我听到里面好像有动静。”这声音低沉浑厚,像是一道闷雷,震得铁门微微颤动。   刀疤脸一声暴喝:“就是现在!”   脉冲炮喷出的光柱如同一条蓝色巨龙,咆哮着直扑大门而去!   厚重的铁门顷刻间如同纸片般粉碎,刀疤脸狰狞的笑容在炮火映照下如同恶鬼:“竟然敢跑到我们螃蟹帮的地盘上来挑衅,今天就送你们上路!”   烟尘散去,露出坐倒在地上的两个身影,依稀还在微微晃动。   伊洛恩及时被露比挡住,却仍然被爆炸的余波震得不住咳嗽,一抬头,看见仓库里全是黑洞洞的枪口,眼眸因惊愕而微微睁大:“等等,你误会了,我们不是来挑衅的!”   露比立刻展开绿色的虫翼,将他严严实实地遮挡在身后:“先生危险!”   刀疤脸歪嘴一笑,又抄起一把机关枪,打了个响指:“开火!”   握着武器的帮众们扣下扳机,整齐发射!   “轰轰轰!”   无数的弹药朝着伊洛恩和露比的方向喷涌而出,瞬间激起一片炫目的赤色火焰,将他们两个的身影完全淹没。   刀疤脸端着机枪疯狂扫射,发出张狂的狞笑:“哈哈哈!傻大个,带着你家先生一起下地狱吧!”   震耳欲聋的枪响连绵不绝,炸开的烈焰扭曲了空气,冲击波将仓库所有的窗户几乎全部震碎。躲在角落的混混们抱头鼠窜,狼狈地躲避着乱飞的玻璃碎片,被震得两耳嗡嗡,差点尿了出来。   “这、这样的火力……”一个混混牙齿打颤,“就算是A级雌虫也得被打个半残吧……”   他们惊恐地对视着,全都心有戚戚。   果然还是螃蟹帮心狠手辣,上来连个预热也没有,直接就开始炮轰。以那位先生的温文尔雅的做派,怕是根本适应不了黑市这边血拼的节奏,这次八成是要栽了。   螃蟹帮的帮众们全都身经百战,经验老辣,尽管己方的火力占据优势,却也丝毫不敢懈怠,直到把子弹全部打完这才渐渐停手。   枪声渐渐停歇,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气味。刀疤脸也心满意足地放下发烫的机枪,眯眼望向门外。   透过浓密的烟尘,隐约可见一个趴伏在地的漆黑身影,刀疤脸顿时咧开嘴,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   “什么神秘先生,什么无敌打手,也不过如此!”他朝地上啐了一口,哈哈大笑,“到了我们螃蟹帮面前,还不是一个照面就被打趴下了!”   外面都传说他螃蟹帮在西区的地位不保,说商户都背叛了他,说他早晚得给这位神秘先生让位。刀疤脸听来听去,已经窝了一肚子的火,这回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感觉浑身都轻快了。   从此以后,大家都会知道谁才是西区真正的老大!   他阴暗地想着之后要如何报复那些墙头草的商户,盘算着如何割一大把韭菜,浑身的血液都因兴奋而沸腾起来。   他看了看趴在自己脚边、像条死狗一样的混混头子,粗暴地踢了这窝囊废一脚,喝道:“行了,去给你们那位亲爱的先生收尸吧!”   仓库外,焦黑的土地上冒着缕缕青烟,浓郁的硫磺气味让混混们几乎睁不开眼,喷嚏声此起彼伏。   他们捂着口鼻,等到面前灰黑色的浓烟渐渐散去,这才战战兢兢地向前挪动。   被炮弹洗礼过的空地凹下去一个深坑,到处坑坑洼洼,寸草不生。一个身影蜷缩在凹坑的中央,身上乌黑一片,似乎已经被烤焦了。   “该、该不会真死了吧?”   “毕竟是那种火力……”   “可能连防护罩也来不及开,这下真的凶多吉少了……”   他们窃窃私语着,却忽然看见凹坑中的那对焦尸微微动了一下。   接着,高大威猛的绿发雌虫从地上缓缓直起身体,像一只刚刚洗完澡的大棕熊,用力甩了甩身体。深绿色的长发抖落无数灰尘,焦黑的尘土簌簌落下,露出底下毫发无损的小麦色肌肤。   被他护在身下的伊洛恩同样没有受到任何伤害,除了脸上沾了些黑灰以外,似乎连根头发丝也没少。   微风吹过,螃蟹帮的帮众们目瞪口呆,集体石化。刀疤脸的笑容也凝固在脸上,一双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   “这、这不可能!”   他瞳孔地震。   怎么可能……这两个虫居然没死?   而且不仅没死,甚至身上连一点伤口都没有?这怎么可能?这像话吗?!   刚才那么多炮弹,足以轰平一栋楼,把装甲车都打穿!这两个雌虫怎么可能……怎么会……   刀疤脸的三观正在逐渐崩塌。刚才那些精心准备的杀招和狠话,似乎全都变成了一场笑话。   露比低下头,看着伊洛恩灰扑扑的样子,一双绿眼睛里顿时盈满了泪水,哽咽道:“先生,你受伤了。”   伊洛恩连忙拍拍自己的衣服,示意自己没事:“我没有受伤,露比,你把我保护得很好,我一点事也没有哦。”   “不。”露比握住伊洛恩手腕,那里有一道几不可见的擦伤。晶莹的泪水顺着沾满黑灰的脸颊滚落,冲出两道明显的泪痕,“先生受伤了。”   他转过头来,一瞬间杀气四溢。   露比的胸膛剧烈起伏,那双翠绿的眼睛充满血丝,似乎即将失去所有理智:“你们……竟然敢对先生做这种事……”   刀疤脸立即感到大事不妙,慌忙道:“不不不不,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你听我解释!”   露比却充耳不闻,他弯腰抓起地上散落的弹头,手臂肌肉瞬间绷紧,怒吼道:“你们这些坏蛋!”   咻咻咻!   投掷而来的子弹甚至比枪□□出去的速度还要快,呼啸着落回仓库,几个反应慢的帮众还没来得及开启防护罩,就被自己射出的子弹贯穿了肩膀,惨叫着倒地。   这一变故简直超出他们的认知,所有虫族瞠目结舌,好半天才想起来给枪重新上膛,哆哆嗦嗦地下意识想要反击。   刀疤脸一回头,顿时露出了惊恐的表情:“不不不,别这么做,快停下!”   他声嘶力竭地吼道:“快,快开防护罩!”   然而此时,他说什么都已经没有用了。   而那边的露比已经出离愤怒了,他硬生生拔起路边一棵参天大树,粗壮的树干在他手中轻若无物,在空中抡出一道巨大的弧线。   “不许你们——”树干划破空气,发出恐怖的尖啸,“——再欺负先生了!”   轰!!!   巨树横扫千军,裹挟着无数散落的子弹,以及露比狂暴的力量,一往无前,如同雷神之锤一般,重重砸在了仓库的墙壁上。   仓库的钢筋结构在这恐怖的力道下瞬间变形,坍塌,如同一只纸糊的灯笼。   紧接着,连锁爆炸的火光骤然迸射开来,在原地升起了一团巨大的蘑菇云。   “轰隆——” 第83章   螃蟹帮的弹药库发生了史无前例的大爆炸, 方圆十公里内均有震感。   整个西区几乎都被惊动了。当附近的居民和商户们循声赶来查看情况时,就看见了令他们瞠目结舌的一幕——   螃蟹帮全员像腊肠一样被高高地挂在路灯上,一张张凶神恶煞的脸此刻肿得像猪头,浑身上下破破烂烂, 奄奄一息。   议论声轰然沸腾。   “我没看错吧?这是……螃蟹帮?”   “他们不是一向号称西区最强的吗?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今天上午还听说他们放话要对付那位先生, 没想到……”   “结果反被收拾了?哈哈哈, 真是活该!”   “看来我们西区还真是要易主了……”   挂在最高处的刀疤脸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听见下面这些议论声, 更是怄得差点又吐出一口老血。   他错了,他就不该对那个先生起什么坏念头的。那位先生的实力怎么样尚且不知道, 但他身边的那个绿毛打手是真的怪物!   想到自己被当成沙包抡来抡去的恐怖经历, 刀疤脸不禁打了个寒颤。   像他这样的B级雌虫,已经能对普通的冷兵器有一定的抵抗能力了,却依然在轰炸中被搞得遍体鳞伤。那个叫露比的家伙,究竟是怎么能做到在脉冲炮炮轰之下全身而退的?   刀疤脸想起那个荒谬的市井传闻, 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难道说, 该不会,真的是……S级?   他的内心开始疯狂尖叫。   你有这样的S级进入黑市, 你怎么不早说啊!!!   这根本就不是他西区要不要易主的问题, 这是整个黑市都要发生大动荡的问题了!   然而下方的围观群众却根本不知道他这样丰富多彩的内心活动,几个机灵的小混混靠着及时滑跪,侥幸逃过一劫,此时心有戚戚, 躲在群众之中卖力地带节奏,让话题越来越偏:   “据说听说那位先生会用手链赐予力量!”   “没错,我亲眼看见那个绿发打手就戴着红绳手链!”   “真的假的?竟然是力量增幅器吗?”   “不太清楚,但是既然能以一己之力把螃蟹帮打成这样, 想必那位先生一定有些特别之处。”   “难怪这么厉害!”   听着这些声情并茂的传说故事,围观群众的眼睛越来越亮,有的甚至已经开始掏钱袋数积蓄了。   “听说他会把收集来的定金都拿来给我们西区的街道修路,而且很在意规矩。如果是他来管理西区,那我们的日子说不定真能好起来。”   “我的天哪,现在排队买一条手链还来得及吗?”   “现在根本就没有现货,只能预约,就算是交定金都得排长龙。”   “阿克曼老哥的杂货铺早就关门了,今天估计是不会再接待了,你还是等明天再去吧。”   “走走走,还看什么热闹,赶紧回家攒钱去!”   螃蟹帮的帮众们:“……”   挂在路灯上的帮众们面面相觑,他们回想起在露比的手腕上看见的红绳,内心疯狂动摇。   该死的,那条手链是不是真的有这么大的魔力啊?   一个小弟悄悄压低声音:“老大……要不我们也……”   “闭嘴!”刀疤脸咬牙切齿,脸色青白交加,但是心中却疯狂动摇。要是早知道这样……如果他早点去求一条手链的话……   只要能提升实力,就算暂时低头也不丢脸!   螃蟹帮的帮众们被挂了一天,伊洛恩和露比一战成名,自此彻底在黑市名声大噪。   防护手链的价格也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开始飙升,一旦鉴定为“杂货铺正品”,便能在地下拍卖会上炒到天价。   一群小混混靠着倒卖手链狠赚了一笔,一下子富得流油,觉得对伊洛恩的进贡实在是太划算的一笔买卖。   “头儿,我们发了!”   混混数着刚到手的星币,眼睛都变成了金钱符号,青紫交加的脸上神采奕奕:“这哪里是手链,这简直是天上掉钱啊!”   “嘘!小声点!”混混头子紧张地东张西望,然后压低声音偷笑道,“还好我们在螃蟹帮开火的时候没有插手,不然现在可能也挂路灯上了,哪里还接得到这泼天的富贵,嘿嘿。”   一个混混摸着下巴,灵光一闪:“哎,等等,如果全都靠先生手工制作的话,产量是不是有点跟不上?”   “我们要不要去帮他做手链?”   “这种手工活我可搞不来呀。”   混混们面面相觑,忽然灵光一现。   “对了!不是还有螃蟹帮吗!”   “如果能用劳动改造换取免于挂路灯的资格,螃蟹帮一定会很乐意的吧。”   他们顿时兴致勃勃:“走!我们去找先生!”   伊洛恩对于外界的变化一无所觉,他正忙着安慰哭唧唧的小虫崽。   “呜呜哇,先生,对不起。”幼崽形态的露比扯着嗓子号啕大哭,“露比没用,没能保护好先生……”   “我真的没有事。”伊洛恩抱着他轻轻摇晃,在屋里走来走去,温柔地拍着他的脊背,“真的,而且我也已经擦过药水啦,这点伤口一点都不痛哦。”   露比抽抽搭搭地把脸埋进伊洛恩肩头,小手紧紧抓住他的衣领:“要是露比能再厉害一点就好了。”   “我们露比已经非常非常厉害了,要不是有露比保护我,我可能都回不来啦。”伊洛恩用脸贴了贴他湿漉漉的脸颊,“谢谢露比。”   露比的眼泪还是吧嗒吧嗒落个不停,他打了一个哭嗝:“露比再也不想见到那些坏蛋了,他们好可怕……”   阿克曼:“……”   阿克曼从报纸后抬起头,看着头条图片上螃蟹帮全员挂路灯的惨状,推了推单边眼镜,真诚询问道:“是这样的可怕吗?”   伊洛恩一边哄着露比,一边苦笑着对他解释:“露比口中的可怕,大概就是像在家里发现了一只老鼠那样吧……”   所以才会一边尖叫着好可怕,一边用混子疯狂击打,最后还要挂起来风干,杀鸡儆猴,好让其他的老鼠再也不敢过来。   伊洛恩虽然不想这么高调,但是看露比实在是吓坏了,也只好先由着他开心,就当哄小孩了。   阿克曼沉默片刻,恍惚地颔首:“很好的比喻。”   一群B级雌虫在露比面前就像一群老鼠,好极了。   “所以,这就是我们的和平方案?”老雌虫喃喃道,“把所有帮派都打服?”   伊洛恩汗颜:“呃,不管怎么说,至少我们守住了这里的和平,对吧?”   阿克曼:“……”   很好,和谈是没有的,但他们依然获得了一种新的和平与宁静,这怎么不算一种殊途同归呢?   阿克曼看了看报纸上的描述,又看看哭个不停的露比,问:“回来检查过了吗?露比身上有没有受伤?”   伊洛恩轻轻摇头:“没有,只是背上有一点淤青,已经擦过药油了。”   他怕阿克曼不放心,便小心地撩起露比的上衣,露出幼崽细嫩皮肉上微不可见的一点青紫痕迹。   “你是说……露比被他们开枪扫射,在那种火力覆盖下,就只留下了这点痕迹吗?”阿克曼的声音有些发飘,“完全没有掩体,就硬扛的?”   伊洛恩叹了口气:“是我的错,我也没有想到他们连话都不说就开火了,早知道我应该带着露比先躲起来的。”   他满心愧疚:“都是我不好。”   “先生才没有不好!”露比立刻用小手擦干净眼泪,带着浓重的鼻音反驳道:“是那些坏蛋不讲道理!”   伊洛恩苦笑着捏了捏他肉乎乎的脸颊,温声道:“下次我一定会注意,在和其他帮派谈判之前,一定先做好万全的准备。”   阿克曼:“……”   阿克曼表情麻木:“大概率没有下次了。如果露比真是S级的话,黑市没有任何帮派会是你的对手,你俩收拾收拾,准备直接对上大老板或者星盗团吧。”   伊洛恩:“……”   伊洛恩干笑两声:“我觉得,这大概还是不行的吧。”   他对大老板的势力没有概念,但是对于星盗团的作风还是有所了解的。扪心自问,如果有得选的话,伊洛恩是真的一辈子都不想见到米拉了。   他将露比放到椅子上,为幼崽轻轻梳理脑后的头发,扎成一个漂亮的麻花辫:“我并不想招惹他们,只想过一点平静简单的生活而已。”   阿克曼的声音低沉下来:“你也最好是能低调一点,守住西区就足够了。要是势力继续扩张下去,早晚要被大老板和星盗团盯上的。而且你还是个雄虫,对面三个S级凑在一起,露比恐怕是保不住你的。”   伊洛恩满脸苦哈哈:“……我这不是一直戴着伪装吗。”   他旋即想起什么:“对了,希达还没有回消息吗?”   阿克曼摇摇头:“没有,我今早才检查过,没有收到他的任何回复。不知道他忙什么去了。再等等吧。”   室内一时陷入沉默。   伊洛恩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思绪纷飞。如果在这个地方继续停留下去,那么他就得做一些更长远的规划了。   一直依靠露比的暴力是不行的,他们得想办法做点正经事,不然可就真的变成地头蛇了。   现在还能够依靠他做手链来获得一些收入,可是等他离开之后,露比和阿克曼又该怎么办呢?   这时,露比终于哭够了,他抓着伊洛恩的衣摆,抽抽搭搭地小声说:“阿克曼伯伯,露比想吃鸡腿。”   阿克曼严肃的表情立刻融化,起身过来揉了揉他的头:“好,给我们的小英雄烤一个最大的鸡腿,给你好好补补。”   伊洛恩又抽了几张纸巾,帮露比擦干净满脸的眼泪鼻涕,轻声说:“我们也下去帮伯伯一起做饭吧。”   露比乖乖点头,瓮声瓮气地应道:“嗯!”   结果他们前脚下楼,后脚混混们就找了上来,殷勤的满脸堆笑。   “先生,您的手链现在可是有价无市!”混混头子从绷带中露出的一双眼睛闪闪发光,嘿嘿直笑,“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发财机会呀!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扩大经营?”   伊洛恩有些无语,他举了举怀中的露比,无奈地说:“如你们所见,我现在实在抽不开身。”   “当然当然!”混混们点头如捣蒜,“像您这样日理万机的大虫物,怎么能亲自做这些粗活呢?”   他们神秘兮兮地凑近,开始苍蝇搓手:“所以我们有一个好主意——不如让螃蟹帮来为您排忧解难吧。”   伊洛恩微微诧异,连露比也转过头,眨巴眨巴湿漉漉的大眼睛,好奇看着他们。   混混们被这双翡翠般的眼睛看得差点PTSD,但回过神来,便只当他是那个大块头的弟弟,暗自嘀咕这兄弟俩长得真像。领头的赶紧继续游说:“您看,螃蟹帮那么多人手,闲着也是闲着……”   “场地我们也帮您看好了,后面那个废弃仓库就很合适,正好改造成生产车间!”   “这样一来,他们负责生产,我们负责销售,大家都有了一份正经工作,您也解决了燃眉之急,这岂不是非常划算?”   “还能给您制造更多的收入,让您的名声响彻全宇宙!”   伊洛恩对于称霸宇宙并没有兴趣,但是听他们这么一说,他还真的有些心动。   如果真的能按照这群混混说的去做,那么这些不务正业的虫族都有了生计,阿克曼和露比也能有一份稳定的收入来源,生活都能更加有保障。   而且看这群混混能说会道又会来事的样子,让他们当销售的确非常合适。   唯一的问题就是螃蟹帮了。   伊洛恩有些犹豫地问:“但是,螃蟹帮真的愿意做手链吗?”   “愿意!绝对愿意!”混混们拍着胸脯保证,“嗨!先生您就放心好了,只要您一声令下,他们求之不得!”   ——才怪,那群家伙其实是被打怕了。不过这话可不能当着先生的面说。   伊洛恩看着怀中的露比,小虫崽眨眨眼睛,昂起小脸,奶声奶气道:“先生,露比也会帮忙的!如果他们学不会,露比就去教他们。”   他挥舞着小拳头,一脸认真:“如果他们学不会,露比就……嗯……”   伊洛恩哭笑不得,揉了揉他的发顶:“好好,我们露比最厉害了。”   有了伊洛恩和露比的点头首肯,手链工坊就这么红红火火地开了起来。   这个便宜的小东西意外的十分畅销,凭借着伊洛恩和露比一战成名的底气,再加上混混们三寸不烂之舌,销路四通八达,大量的订单如雪花般纷至沓来,一下子成为了黑市的爆款商品。   工坊里,刀疤脸和他的帮众们日夜三班倒,累得快要吐血。   这群昔日的恶霸们挂着石膏、缠着绷带,却丝毫不敢懈怠,每做完一条手链,就要小心翼翼地瞥一眼坐在门口的绿色身影。   “快点!”成年形态的露比挥了挥拳头,吓得帮众们一个激灵,“不可以偷懒哦!”   螃蟹帮:“……”   他们只能跟打了鸡血一样,继续拼命干活。   与此同时,西区那破破烂烂的街道也开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崭新的水泥路一天天延伸,道路两旁商户们自发地挂起了彩旗。每到傍晚,虫崽们在道路上追逐嬉戏,竟然也有了几分市井的烟火气。   伊洛恩和露比彻底在黑市打响了名号,而且凭借着商户们口口相传的称颂,迅速建立起超高口碑,确立了他们在西区的地位。   时间飞快流逝,转眼间已经是伊洛恩来到骷髅星的第五天。   阿克曼发给希达的那条讯息,却如同石沉大海,至今没有任何回音。 第84章   又是一天清晨, 天光乍亮。   杂货铺的店门还没有打开,早晨的阳光透过薄纱窗帘,在木地板上漏下一星半点的模糊光影。清冷的空气中隐约漂浮着一股烤面包的香味,混杂着煎蛋的浓郁油香。   伊洛恩打着哈欠, 楼梯依然在他脚下吱呀作响, 下楼时, 他照旧听见了老式收音机略带沙哑的声音。   “各位听众早上好, 现在是骷髅星早间新闻……”   阿克曼见到他的身影, 便从橱柜里又拿出一只盘子,懒洋洋地招呼道:“起来了?那位小祖宗呢?”   伊洛恩笑着拉开椅子:“早上好。露比还在休息, 让他多睡一会吧。待会我来准备他的早餐。”   阿克曼手腕一抖, 游刃有余地将平底锅里的煎蛋翻了个面,道:“的确,这两天他一直在店里和作坊两边跑,还要装出一副成年的大虫样子, 实在是把他累坏了。”   伊洛恩接过阿克曼递过来的面包片, 眉眼弯弯:“只要他玩得开心就好。”   他轻轻咬下面包片的边缘。满口酥脆,蓝莓酱的酸甜香气在口腔中融化, 非常美味。   收音机的信号似乎不太好, 开始发出滋滋的杂音:“……星盗团首领米拉……发布天价悬赏……寻找目标雄虫……赏金高达……一百亿星币……”   听到米拉的名字,伊洛恩的耳朵顿时竖了起来。奈何收音机信号实在不给力,播报的声音断断续续,阿克曼摆弄了一下天线, 结果噪音却变得更多了。   他啧了一声,索性直接扭动旋钮,换了另一个频道。喇叭中飘出悠扬的古典乐曲,这次倒是稳定了很多。   阿克曼将收音机推到一边, 半开玩笑地道:“看来我这辈子是没发财的命了。一百亿啊……听到个开头就没了。”   骷髅星的科技水平十分有限,或者说,是受到了一些限制。像阿克曼这样的普通居民,能接触的信息渠道少得可怜。像终端和网络这种东西,如果没有一定的钱或者地位,是根本碰不到的。   伊洛恩也没听见悬赏的内容,但他的好奇心并不旺盛,只是捧着温热的陶瓷茶杯,微微笑了笑:“大概是在告诉我们不要好高骛远,毕竟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报酬越多,背后的风险也就越大。”   阿克曼将金黄的煎蛋盛进盘子里,道:“可不是吗,那帮星盗烧杀抢掠那么多年,积累下来的财富真是不可小觑,他们随手扔出的一点零头,都够我们这样的平民过几辈子了。”   伊洛恩深有同感:“是啊,真是太有钱了。”   即便现在他靠着金条和贩卖手链的收入,也算是有了上百万的身家,但是对比米拉随手抛出的悬赏数字,也仅仅只是九牛一毛。   伊洛恩在心里默默的算了笔账,如果按照以前一条手链两星币的市价,那他就算是不眠不休的编一辈子,也挣不到这笔悬赏的一个零头。   想当初他欠下了两个亿的医疗债务就不得不卖身还债,而诗因当时名下的财产加起来一共有几十个亿,在他看来已经是只能仰望的富裕了,结果没想到米拉出手还能更加豪阔。   一百亿啊,真是个天文数字。   把他卖了都值不了这么多钱。   阿克曼解开围裙,也在桌前坐了下来,自言自语:“不过一出手就是一百亿,也实在少见,就算是买军火也没见他们这么大方。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雄虫,能让这群亡命徒如此疯狂。”   他瞥了伊洛恩一眼,而伊洛恩恍若味觉,仍然只是嚼着面包片,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微笑:“大概是有什么特殊的能力吧。”   阿克曼意有所指道:“被星盗盯上可不是闹着玩的。接下来绑架雄虫的案件可能会更加频发,你可要保护好自己。”   伊洛恩:“……”   好吧,泼天的富贵是与他无关的,他是只负责纯纯倒霉的那一个。   他差点被面包屑呛到,只能咳嗽着干笑两声:“没关系,我还有露比呢。”   阿克曼道:“别太乐观,星盗团可不是街边的地痞流氓可比的,里面的成员最低都是B级,甚至还有两个S级雌虫坐镇。露比虽然实力不俗,但毕竟心智不成熟,你还是小心为上。”   听到两个S级,伊洛恩的心中微微一动。   这两个S级雌虫,会不会就是米拉和鲁瓦?   他也没见过别的几个星盗,不过看鲁瓦抢船逃跑的时候,那些星盗在他面前都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应该等级都不如他。   而他还记得在手术室的时候,鲁瓦和米拉打得惊天动地,不仅能够徒手握刀,还能用头把地板砸裂,也没见到什么伤口,身体素质应该很强悍。   伊洛恩垂下眼睫,心想,不知道那孩子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如果自己一不小心又被抓住的话,那孩子还会救自己出来吗?   想到之前的那段经历,伊洛恩的心情难免又变得有些沉重,他叹了口气,见阿克曼朝他望来,又振作精神,试图转移话题:“说起来,我还是在星盗团那里认识乔格的。”   虽然开端经历和结局都很地狱就是了。   阿克曼却是一愣,餐刀叮当一声,落在了盘子上。   头发花白的年长雌虫瞳孔骤缩,看向伊洛恩的目光几乎是悚然的:“你说什么,在星盗那里认识的乔格?”   伊洛恩被这过激的反应吓了一跳,有些不明白他的反应怎么这么大,迟疑道:“是,是啊。当时我和他都被关在冷藏室里,米拉想把我们做成药剂,不过没成功。”   阿克曼的脸色更加惨白,几乎瞳孔地震:“你们怎么会落到星盗手里?不,你居然还逃了出来,这简直是奇迹……乔格呢?他有没有事?”   伊洛恩勉强笑了一下,声音渐低:“虽然我把他带出来了,但是他年纪实在太大了,终究还是……没有办法。”   阿克曼豁然起身。   老旧的木椅刮擦地板,发出尖锐噪音。伊洛恩被他的动静吓了一跳,结巴道:“怎、怎么了吗?”   “乔格……死了?”阿克曼几乎失魂落魄,他又缓缓跌坐在椅子上,目光忽然变得十分复杂,望着伊洛恩的时候,又透露出一股哀伤,“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呃,抱歉……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伊洛恩第一次见到他这么剧烈的反应,心里有些发怵。   他的骨子里还是有着避讳死亡的习惯,觉得这种事情大家心照不宣就好,毕竟总不能上来就和人家寒暄,说:嗨,咱们聊聊某某是怎么死的吧。   那也太不吉利了。   但这一次,他似乎是判断失误了?   伊洛恩看着阿克曼惨白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你们不是关系很好的朋友吗?”   阿克曼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的双手微微颤抖,从怀里拿出了那只陈旧的通讯器。   按亮屏幕,通知栏依然空空如也。   最后一条发出的信息孤零零地躺在消息列表里,右下角的小字依然是“未读”。   “伊文,我们等不到希达的回复了。”阿克曼单手撑着额头,沉重地叹了口气,“如果乔格已经死了,那希达也不会在这个世上多加停留的。”   伊洛恩呆呆地看着他:“什么意思,我,我不明白……”   阿克曼沉吟一会儿,才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很久很久以前,在虫族的一个普通家庭中,诞生了一枚双黄蛋。   这种蛋成功孵化的概率极低,通常情况下,只能孵出来一个存活的虫崽,或者两个死胎。但是奇迹降临在了这颗蛋上,一对兄弟同时破壳而出——一个雌虫哥哥,一个雄虫弟弟。   然而世上并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雄虫的身体素质一般也就算了,这个双胞胎中的雌虫也体弱多病,从一出生就被划分为最低等的E级,基本等同于虫族中的残废。   但即便如此,他的雄虫弟弟依然很爱他。   这个小雄虫为了保护自己的哥哥,一哭二闹三上吊,装病发疯卖可怜,总之十八般武艺用尽,总算是把病弱的雌虫兄长留在了家里,相伴长大,一直到了成年。   雌虫的衰亡期并不能依靠直系血亲的津液,因此,他的哥哥不得不向其他的雄虫寻求帮助。   他们兄弟俩共享了同一张脸都生得十分美貌,从小便获得了无数关注。靠着这样的容貌,再加上努力打工攒下的积蓄,哥哥终于成为了某个雄虫的雌侍。   弟弟在家里等啊等啊,期盼着兄长顺利度过衰亡期,并回家和自己相见的时候,结果三天过去,却只等来了哥哥的死讯。   “哦,你说跟你长得一样的那个雌虫?他早就死了。”阿克曼模仿着那股高高在上的口吻,声音变得尖锐而冷漠,“——稍微玩玩就受不了了,扫兴的要命,这种E级雌虫,有什么活在世上的必要?要不是脸长的还行,我连雌侍的位置都不会给他。”   伊洛恩:“……”   伊洛恩脸色苍白:“等等,那个雄虫,就这么随便杀了一个雌虫吗?这……也太无法无天了,乔格应该可以起诉他的吧?”   阿克曼扯了扯嘴角:“阁下,不管是在其他星球,还是在黑市,乔格都没办法起诉一个玩死雌侍的雄虫——毕竟成为雌侍,就意味着成为了某个雄虫的附属品,即便是死了,乔格都要不回亲哥哥的遗体。”   伊洛恩目瞪口呆,忽然感到了一阵彻骨的寒意,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他喃喃:“可是这也太不公平了。乔格就这样失去了他的哥哥……他怎么能接受?”   阿克曼神色淡淡,平静地叙述道:“所以,从此以后,乔格走上了一条与众不同的道路。”   乔格开始报复性地不断绑定低等级的雌虫,D级,E级,这些在虫族评价体系中被判定为“不合格”的雌虫,在乔格的帮助下,度过了他们的衰亡期。   而且,乔格并不和这些雌虫定下任何契约关系。他不要雌君,也不收雌侍,只和那些被绑定的虫交换联络方式,承诺在有生之年,都会一直帮他们延续生命。   阿克曼再次取出了那枚陈旧的琥珀色徽章,和伊洛恩带来的那枚放在一起。二者之间的花纹几乎一模一样,却在边缘处完成了完美的衔接,仿佛在无声诉说着某种隐秘的联系。   阿克曼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如你所见,我就是其中之一。这一百多年来,我也只见过乔格几次,而且根本不知道其他同伴都是谁。因此,我们只通过这个徽章来确认彼此的身份。”   他抬眼看向伊洛恩:“所以,当我发现一个雄虫拿着这枚徽章的时候,真是十分惊讶。”   伊洛恩恍然大悟:“所以,希达送给我这个,是希望当我遇到困难的时候,能得到你们的帮助?”   “是这样没错。”阿克曼自嘲一笑,“虽然我们都只是被社会抛弃的‘残次品’,散落各地,但是也有些自己的门道,再加上数量众多,说不定就能派上一些用场。”   伊洛恩却皱起眉头:“可是我记得,希达是乔格的雌君?他也是D级吗?”   阿克曼摇了摇头:“不,希达是B级。”   伊洛恩睁大眼睛:“诶?这个等级,好像不低了吧?”   阿克曼看向窗外,眼神变得深远:“是的,一般家世的雄虫如果能拥有B级雌虫做雌君,就已经是一件非常体面的事情。所以,这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愤世嫉俗,尖锐刻薄,又踽踽独行的一个雄虫,其实拥有着一颗温热良善的心,这样的秘密,是没办法隐瞒一辈子的。   年纪轻轻,又充满活力的B级雌虫,在一次意外认识了乔格之后,便开始了火热的追求。   阿克曼道:“但是那个时候,乔格已经将近一百岁了,生命已经过了一半。如果绑定希达,就意味着他至少会缺席希达四次衰亡期。所以,他拒绝了希达很多年。”   但是年轻的雌虫不管不顾,死皮赖脸,软磨硬泡,各种手段全都用了一遍,最终成功让乔格绑定了自己,并且顺利地结婚了。   伊洛恩:“……”   伊洛恩垂下眼睫,捧着已经开始变凉的茶杯,低声道:“听起来,这其实是一个很美好的爱情故事。”   阿克曼道:“是啊,乔格虽然嘴毒,但其实心肠很软。应该非常疼爱希达。甚至于,我觉得他说不定是主动去找星盗的。”   伊洛恩猛地抬头:“为什么?”   “因为星盗根本就不会抓老年雄虫,衰老的细胞的活性成分太少,根本就没办法做成药剂,可是乔格却不知道。”   阿克曼苦笑道:“这个固执的老家伙,大概是想在生命尽头,把自己最后的价值都榨出来,让希达能活得更久一些。”   空气一时间寂静无声,伊洛恩一瞬间被震撼到说不出话,只有乌黑的睫毛不断颤动。   “但其实,有没有津液药剂都不重要。因为希达是没有办法离开他的。”阿克曼直视着年轻雄虫的眼睛,“伊文,你明白了吗?希达很可能已经随他而去了。”   伊洛恩静了许久,才喃喃:“怎么会这样?”   “我能为你提供的帮助有限,但是鉴于你和乔格的性情类似,我有一句忠告。”阿克曼握住他的肩膀,“伊文,你最好想办法联系你的雌君,不管使用什么办法都好,一定要抓紧时间。”   伊洛恩却苦笑了一下,低声道:“谢谢您的提醒,不过,我们的情况和乔格他们不一样。我的雌君非常理智,也很清醒,他是不会做出那种傻事的。”   阿克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确定?你的雌君真的不会因为失去你而痛苦吗?”   “不会哦。”   伊洛恩闭上眼睛:“我的雌君,已经根本不想再见到我了。”   ——   中央星,首都郊区,可可家族庄园。   原本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已经被黑压压的军舰遮蔽严实,地面被庞大无边的死亡阴影所笼罩,如同正在经历一场日食。   无数的炮口对准中央的彩色糖果城堡,主炮充能的嗡鸣声在空气中震颤。全副武装的军雌们悬浮在半空,背后的虫翅完全展开,肩扛式脉冲炮全部蓄势待发,严阵以待。   几个园丁躲在城堡的防护罩后,看着上方遮天蔽日的战舰,禁不住两腿战战,脸色煞白。   “怎么会……连白银军团都没拦住他们……”   “诗因是疯了吗?”   “这怎么可能打得过……”   突然间,庄园内部通讯频道的声音全部被切断,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之中,一道冰冷的声音忽然震响。   “布丁·可可。”   诗因的嗓音如同极地的寒风,一瞬间席卷了整座庄园,森然冷意冻天裂地。   “——出来受死!” 第85章   糖果城堡中的气氛前所未有地肃穆凝重, 往日梦幻的彩色装饰,此时笼罩在阴影之中,仿佛变成了一场阴沉而诡异的噩梦。   “家主!”   一名黑衣雌侍踉跄着冲进书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脸上满是冷汗。   “是蔚蓝军团……诗因带着整个舰队……已经把庄园包围了!”   他瑟瑟发抖:“请家主迅速准备撤离, 在军舰的炮火压制下, 城堡的防护罩根本撑不了多久!”   可可背对着门口, 轮椅停在窗前, 面具下的紫眸盯着窗外黑压压的炮口,委屈地开口:“白银军团做什么去了?为什么不来保护我?”   白银军团相当于是中央星的近卫军, 也是可可家族的直属亲兵, 照常理来说,是不可能允许被其他军团这样打上门的。   另一名雌侍跪着挪近几步,声音颤颤巍巍:“被……被殷红军团拦在半路了。”   可可蓦地回过头来,甜美的嗓音冷得像是淬了冰:“宝格利?这个蠢货跟着发什么疯, 是嫌指挥官当得太舒服了吗?”   雌侍的额头抵着地面, 犹豫道:“现在民间舆论……都传是您害死了伊洛恩阁下,如今民怨沸腾……军部内部已经出现分裂, 殷红和蔚蓝两支军团都有脱离控制的迹象……”   可可一把掀翻了桌上的彩色水晶摆件, 面具下的小脸气得几乎扭曲。   “我养你们这些废物有什么用?连舆论都不会控制吗?!”   雌侍们被碎裂的水晶砸中,却一声不敢吭,瑟瑟发抖道:“贝达,贝达阁下已经在努力了, 可是,可是收效甚微……”   可可猛地喘了几口气,将口中的糖果嚼得咯吱作响,咬牙切齿道:“不就是一个伊洛恩吗?这些家伙真是小题大做。”   雌侍们面面相觑, 却只有苦笑:“家主,请您暂时避其锋芒,军部内部要是真打起来,可不是开玩笑的。”   可可抿紧嘴唇,紫眸中的神色转冷。   海莱家和嘉尔家的两个孽种,真是会给他找麻烦。   真是烦死了。   “准备空间跃迁装置。”可可望向天空上那道白金色的身影,突然咯咯地笑起来,在风雨欲来的寂静氛围中,显得格外诡异,“我才不和疯子一起玩呢,就让诗因对着空地发疯好了。反正他心心念念的小雄虫,早就变成宇宙尘埃啦——”   万米高空之上,诗因高高悬浮在舰队之上,身上的机甲在阳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面甲将他的表情完全遮蔽,只露出护目镜中一双幽微的金色瞳孔,垂眸俯瞰下方的糖果城堡,像是在看一团垃圾。   一道半透明的防护屏笼罩在城堡上方,在坚船利炮之下,脆弱得像是一只肥皂泡,显得单薄又可怜。   耳机里只有沙沙的电流杂音。自攻破城堡的通讯系统后,里面就一直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发言,仿佛躲在里面的虫族都已经死了一样。   无所谓,诗因本来就不在乎他们的回答。   多了层防护罩,也只是攻克的时间长短问题。至于可可的任何反应,无论是负隅顽抗,还是跪地求饶,于他而言都毫无意义。   就算可可现在跪着爬出来,用最凄厉的声音忏悔,对他痛哭流涕,伊洛恩也不会再回来了。   “少将,主炮已经充能完毕。”副官的声音从专用频道传来。   诗因眯起眼睛,声音冷得像冰:“全军听令,目标锁定。”   在他下方,无数严阵以待的军雌端起枪炮,战舰的炮口也同步调整角度,数以万计的瞄准射线几乎将防护罩染成血红。   频道中传出倒计时的提示音。   “三。”   黑压压的炮口开始泛起幽蓝的光芒。   “二。”   能量汇聚的嗡鸣让周围的空气都开始震颤。   “一。”   诗因的右手猛然挥下。   “——开火!”   刹那间,天地失色。   数百道等离子主炮同时迸发出刺目的蓝白色光柱,所过之处,所有云层在急剧升高的气温下瞬间蒸发,灼热的能量束如同天神降下的雷霆,交错着朝地面上的城堡袭去。   “轰——!!!”   地面瞬间爆开一片巨大的爆炸火光,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半透明的护罩摇摇欲坠,如同被石子击破的水面,能量冲击造成的涟漪层层叠叠不断扩散,最终让整个护照扭曲变形,像是一团被孩童肆意蹂躏的糖纸,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书房中的雌侍们面色惨白地望着这末日一般的景象,防护罩在炮火的冲击下,几乎像是暴风雨中的一张蛛网。   “缩小防护范围!”   “快点,节省能量!”   他们嘶声叫喊,手指颤抖着点击控制台上的按钮,直接放弃了外围区域,全力保护核心的城堡建筑。   随着防护罩的收缩,城堡外围的糖果装饰在炮火的高温下瞬间汽化,装饰华丽的糖果拱门连一点残渣也没有剩下。那片精心打理的花园更是被冲击波直接荡平,变成了焦黑的深坑。   雌侍们面如土色,纷纷跪倒在地:“家主!空间转移装置还需要5分钟才能完全启动,我们的防护罩根本撑不了这么长时间!”   可可手指收紧,恨恨地掰断了一块巧克力:“废物!你们之前不是还说,这套防护系统就连核武器也能抵挡的吗?!”   负责技术的黑衣雌侍汗如雨下,脸色惨白地看着光屏上飞快减少的数字:“家主,诗因至少带了半个军团过来,这种火力,就算是直接消灭十颗行星也绰绰有余……我们的能量已经快要用光了,最多还有45秒,马上就要撑不住了!”   可可“啧”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滑动轮椅:“真麻烦。算了,既然他们这么热情,那就让我和诗因小可爱来聊聊天吧。”   他接过雌侍们递过来的耳麦,看着那仿佛死神一般凌驾于上空的舰队,打开开关,不紧不慢地说:“喂喂,是诗因小可爱吗?外面好吵哦,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他的声音又甜又软,仿佛此时并非你死我活的硝烟战场,而是一场阳光明媚的下午茶会。   嘶嘶的电流声在耳麦中响起,接着是诗因冷酷无情的声音:“可以。说出你的遗言。”   “别这么凶嘛。”可可把玩着断裂的巧克力,紫眸中满满全是恶意,“我可以告诉你一件关于伊洛恩的小秘密哦。但是你要是继续开炮的话,可就听不到啦。”   诗因却没有半分犹豫,冷冷道:“我对于你知道的秘密没有任何兴趣,如果你非要说的话,那就死后再来托梦吧。”   接着是他毫不留情的指令:“准备穿甲□□。”   军舰的炮声渐渐停息,但取而代之的,是更令人胆寒的齿轮运转声——数百个炮口同时亮起猩红的光芒,标志着□□正在充能。   一群黑衣雌侍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家主,我们的防护罩根本撑不住第二轮攻击!”   可可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将巧克力塞进嘴里,狠狠咬碎,这才按着耳麦埋怨道:“你干嘛这么生气?我只是帮你完成了计划而已呀,你应该感谢我才对。”   诗因咀嚼着这两个字:“感谢?”   冷若寒潭的金眸中杀气愈来愈旺盛,几乎像是泼了汽油的火堆,几乎能将视野中的一切焚为灰烬。诗因额角青筋暴起,手指几乎要掐入枪身,一字一顿地问:“你杀了我的伊洛恩,还想要我感谢你?!”   “喂喂喂,别这么不讲道理嘛。”可可抗议道,“最开始想要杀他的,不正是你吗?”   诗因勃然大怒:“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   他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一些零碎的记忆片段涌上他的脑海,飞行器,逃生舱,卡曼和洛卡斯……   他以精神体的形态旁观着一切,并悄悄尾随在伊洛恩的身后,确保计划万无一失。   如果,如果不是最后关头,他突然改变了决定……   诗因的眸子忽然颤抖起来。   “想起来了吗?对,就是你和他刚刚结婚的时候哦。”可可的声音变得轻快起来,甚至还带上了一点幸灾乐祸,“很完美的谋杀计划,不是吗?”   专用频道亮起绿灯,副官在等待他第二轮开火的指令。然而诗因张了张口,喉咙间挤出的声音却异常艰涩:“不……我没有……”   “不要这么谦虚嘛。”可可笑眯眯地说,“谋杀未遂,难道就不是谋杀了吗?”   “这样完美的计划,怎么能藏起来独自欣赏呢?当然要让所有参与者全都知道,这样才比较有趣呀!”   诗因的眼神变得涣散,持枪的双手几乎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你做了什么?”   可可笑道:“当然是把你精心设计的计划,原原本本告诉他了呀!那个时候,伊洛恩的表情可是超级精彩呢,嘻嘻。”   “你说——”可可突然压低声音,“在飞船爆炸的最后一刻,他会不会也在想,这会不会也是你计划中的一环呢?”   “你凭什么找我兴师问罪?信誓旦旦说要保护他,结果却抛下他不管,你觉得自己就一点错也没有吗?”   可可接连抛下重磅炸弹,手中却不紧不慢地拨开新的糖纸,嘴角勾出一个怨毒的弧度:“诗因呀,就算是按照为伊洛恩复仇的先后顺序,你也该先杀了自己,不是吗?”   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刀剑,精准无比地插进诗因最脆弱的软肋,直至万箭穿心,鲜血直流。   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诗因双手抱住头,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   “主人,不要被他的诡辩蛊惑!”小美紧急切断了通讯频道,发出严厉的警示音,“你现在要做的是赶紧把他杀掉,让这个家伙永远闭嘴!”   诗因泪流满面,却对小美的警告恍若未闻,他哽咽着喃喃自语:“对,你说得没错,我也有罪。”   砰!   一声枪响划破天空,迟迟等不到命令的军雌们惊悚抬头,却看见诗因举起配枪,对着自己的右手掌心扣下扳机。   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洁白的手套,然而诗因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般,任凭血流如注,无动于衷。   可可注视着天空上溅开的血沫,嘴角顿时高高翘起,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   啊,就算是跑不掉也完全没关系。   诗因这种混乱的精神状态,崩溃只是早晚的事情嘛。   然而下一秒,耳麦中却传来了一阵梦呓般的低语,仿佛是地狱中爬出的恶鬼,带着黏腻的血气与刺骨的寒意:“等我杀了你,就带着你的头颅,去向他请罪……”   可可的笑容瞬间凝固,气得面容扭曲,尖声叫道:“你这个疯子!”   通讯器那头,诗因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绝妙的赞美,突然爆发出一阵癫狂的大笑,他笑得前仰后合,差点直不起腰。   他抬起面甲,用沾满鲜血的手指拭去眼角的泪花,在苍白的脸颊上抹出鲜艳的血痕。   而后,那张狂的笑意突然一扫而空,金眸睁开,眸中仿佛也染了血一般,变得赤红一片。   诗因切换频道,冷冷道:“开火。”   简单的两个字,却让副官如释重负:“遵命!”   刹那间,数以万计的弹头拖着橙红色的尾焰从天而降,如同一场红色的流星雨。脆弱的防护罩甫一接触到弹头,便在红光中土崩瓦解,城堡两侧高耸的塔楼最先崩塌,精美的彩色玻璃在爆炸中化作漫天尘埃。   爆炸的冲击波一层层向内推进,镶满眼珠的墙面、奢华的宴会大厅、金碧辉煌剧院……所有的一切,都在炽盛的火光中灰飞烟灭。   可可看着近在眼前的火光,猛地回过头去:“空间装置呢!启动了没有?!”   黑衣雌侍颤抖着举起那闪烁着蓝光的仪器:“家、家主,正在定位坐标……”   “轰——”   书房的落地窗在猛烈的冲击中碎裂,就在赤红的火舌即将舔舐进来的瞬间,幽蓝的光芒终于笼罩了整个房间。   空中的军雌们缓缓降落,靠近这片焦黑的废墟。手中的探测仪器毫无动静。   “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等等!”   传感器发出刺耳的报警声,一名军雌连忙打开频道,言简意赅道:“有空间跃迁痕迹,去向不明。少将,他们应该使用了小型空间装置,可能在爆炸之前撤离了。”   诗因缓缓落在焦土中央,将美黛丝收回机甲钮中。灼热的风吹起他的长发,诗因凝视着地面,一言不发。   一颗完好无损的糖果缓慢滚落到他的脚边,诗因弯腰将它拾起,然后猛地握拳。   糖果嵌入手掌中间的血洞之中,混着糖浆的血液再次涌出,带来鲜明的痛楚。诗因凝视着这枚异物,忽然露出了一个鬼气森森的笑容。   “没关系。”诗因轻轻地说,“他跑不掉的。”   他就算是变成了鬼,也要把可可一起拉进地狱。 第86章   可可逃亡的消息传开之后, 白银军团顷刻间成了一盘散沙。   诗因率领重返宇宙战场时,就看见隶属白银军团的舰队阵型散乱,明明占据武器优势,却毫无战意, 被殷红军团打得节节败退。   在蔚蓝和殷红军团的前后夹击之下, 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白银军团被打得满地找牙, 最终只能像条丧家之犬, 夹着尾巴仓皇逃离了中央星系。   两大军团主舰在空中对接, 接驳通道相连。   宝格利带着几名亲卫大步穿过通道,径直登上蔚蓝军团的主舰, 将地板踩得咚咚直响, 浑身的杀气有如实质,吓得军雌们纷纷避让。   会议室的自动门刚刚滑开,宝格利就一个箭步冲上前,对着诗因的脸, 狠狠抡出一拳。   砰!   结结实实的碰撞声在室内回荡。   诗因被打得踉跄后退, 偏过头去。他咳了一声,吐出一口血沫, 灰暗无光的金眸中却一片涣散, 仿佛一具被抽空灵魂的躯壳。   “少将!”   “指挥官!”   周围的军官们纷纷惊呼,试图把两名军官拉开,却被盛怒中的宝格利一把甩掉。   “你以为我会安慰你吗?呸!”宝格利一把揪住诗因的衣领,将对方抵到墙上, 气得破口大骂,“诗因,你这个废物!”   “对着其他雄虫的嚣张气焰呢?把我们摁在地上打的本事呢?你这么有能力,怎么连自己的雄虫都护不住, 还能让可可找到机会下手除掉他?怎么,你是怕了可可吗?”   “我从不知道你是这么欺软怕硬的懦夫,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好,老子这些年真是看走了眼!”   “就你这样的垃圾,废物,糟蹋S级评价的败类,还想被安慰?等到下辈子去吧!”   会议室里只剩下宝格利咆哮的怒吼,似乎连空气都在怒火中打哆嗦。所有军官都屏住呼吸,看着向来高傲的诗因像木偶般被宝格利疯狂摇晃,毫无反应。   “等我抓住可可,下一个就送你上路!”宝格利猛地松开手,一拳砸在会议桌上,“被你这种废物压在头上,真是老子这辈子最大的耻辱。诗因,你给我等着排队去死吧!”   诗因后背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   他挨了宝格利狂风骤雨般的一顿怒骂,却一言不发。许久之后,他才抬起一双布满血丝的金色眸子,眸中空洞无物。   “用不着你动手。”他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烟,“我会亲手解决自己。”   宝格利恨恨道:“你最好说到做到!”   等到宝格利发泄完怒火,两方的军官们才小心翼翼地开始交换信息,并商量如何定位可可的跃迁坐标。   经过几个小时的会议,军官们终于散去。副官这才敢为诗因递来一条热毛巾,劝道:“少将,宝格利说的都是气话,您千万别当真了。”   诗因接过毛巾,却没有去擦脸上的血迹,声音无比平静:“他说的没错。”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精致的丝绒盒子,打开之后,赫然露出了一串宝蓝色的珠串手链。栩栩如生的眼瞳被封存在珠子中,在灯光下泛着黯淡的色泽。   “等你回军部的时候,顺便把这个还给海威尔吧。”诗因说。   副官愣了一下,瞳孔顿时一颤:“这是……”   诗因垂下眼眸,手指轻轻摸索光滑的蓝色珠子:“是我三年前没能拿回来的东西。”   副官接过那串手链,眼泪几乎瞬间模糊了视线。他还记得海威尔那意气风发的笑容,他们曾经一起打过异兽,也平过叛乱,对方深蓝色的长发迎风飘扬,还总是拉着他一起去喝酒。   他们曾经都是诗因身边的左膀右臂,共同出生入死无数回,如今却只剩下了他一个。   副官单膝跪地,握着珠子声音哽咽:“少将,我代海威尔感谢您……”   “谢我做什么?这是伊洛恩拿回来的。”诗因颓然靠在墙上,双手捂着脸,喃喃道,“他一定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价,而我却和他生气……”   副官赶紧抹了把眼泪,用力抓紧诗因的手臂,苦口婆心地劝道:“少将,这不是您的错!谁也没有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您不要把责任全都揽在自己头上。蔚蓝军团还需要您,少将请您千万不要轻生啊。”   诗因却只是扯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反正也活不过下一个衰亡期,迟一点早一点又有什么区别?”   他看向窗外,似乎是在茫茫宇宙中寻找着那个飘渺的身影,又似乎是沉浸在过去的某段回忆里,哑着嗓子说:“我做错了事,就要接受惩罚。”   “等到报仇雪恨,我就自刎去向他赔罪。”   反正活着只是受罪,死了不也一样。   随着三大军团的混战,中央星上的权力之争也正式拉开了序幕。   可可的出逃,像是推到了一块多米诺骨牌,原本受他管辖的一群高级官员群龙无首,迅速倒台。   海莱与嘉尔两家趁机揽权,同时收编了大批官员。但是可可遗留下来的势力也不是吃素的,贝达家族的疯狂反扑让局势变得更加混乱。   刚刚恢复行动能力的贝达也坐上了轮椅,在发现自己的视力永久衰退之后,更是对伊洛恩恨之入骨,于是四处煽风点火。   贝达家族本就掌管着头部文娱集团,在他的授意下,直接开足马力,借着诗因炮轰可可的新闻,疯狂对海莱家族泼脏水。   “所谓的雄虫遇害,根本就是诗因的自导自演!全是他的阴谋!”贝达在全息直播中声嘶力竭,“可可阁下是无辜的,明明就是海莱家族为了争权不择手段,故意陷害他的!”   “诗因本来就是打伤雄虫的前科犯,牺牲自己的雄主又有什么奇怪的?他就是这样恶毒的虫!”   经过这一番疯狂带节奏,舆论的风向开始发生微妙的转变,多了不少阴谋论的声音。网民们又翻出了诗因和伊洛恩当时的结婚照,恶意揣测这段关系的真实性。   “诗因当时连出面都不愿意,我就说他俩一定是假的吧。”   “之前我看他俩撒糖就觉得假,诗因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肯定是为了麻痹雄虫和大众,故意演的一场戏而已,”   “我早就看出来事情不简单,你们一群傻子还真信了,啧啧。”   “可怜的雄虫阁下,到死都被蒙在鼓里呢。”   带节奏的水军和一群真相帝开始得意洋洋地大肆嘲讽,却再次惹了众怒。cp粉哪里受到了这种委屈,直接拍案而起,火力全开。   “放屁!但凡追过少将和伊洛恩阁下逛街的直播,都不可能说出这种话!”   “说得好像诗因少将是什么影帝一样。他要是真这么会演,三年前还至于沦落到那种地步吗?”   “他俩绝对是真爱啊!你们是眼瞎了吗!”   “哟哟哟,可可通缉伊洛恩阁下的新闻都还没撤,这就开始睁眼说瞎话了,呵呵,是哪边派来的水军不用我多讲。兄弟们,给我冲烂他们!”   “这种活拆CP还在背后造谣的恶棍,都应该下地狱!”   星网很快沦为另一个战场,吵得血雨腥风,然而身为八卦主角的诗因却对这一切置若罔闻。   回到中央星后,他第一时间回到了自己的别墅。   星网的舆论战正打得如火如荼,上流社会的权力角逐也进入了白热化阶段,然而这栋别墅却依然静悄悄的,仿佛与那一边的纷纷扰扰不在一个世界。   诗因的手指悬在门前,仿佛像是怕惊扰到了什么一样,过了一会,才轻轻地推开大门。吱呀一声,寂静的尘埃扑面而来,像是一场无声的雪,兜了他一头一脸。   室内的陈设依然是他记忆中的样子,没有任何变化。   沙发、茶几、落地灯,每一样都保持着原样。地板上空空荡荡,干干净净,被他摔碎的杯子、泼洒的红酒,还有伊洛恩落下的眼泪,则全都无影无踪,什么也没剩下。   诗因像一缕幽魂,在别墅里四处飘荡,左右徘徊。他打开衣柜,抚摸床单,甚至跪在地上嗅闻地毯,试图找到一点伊洛恩残留下来的痕迹,却徒劳无功。   到处都没有伊洛恩的味道,一丁点也没有。   他的雄虫只是非常短暂地在这栋别墅停留了一会,甚至都没有留下来过夜休息,就已经离开了。   过了这么多天,就连空气中属于伊洛恩的气味也变得极其淡薄,若有若无,几乎像是诗因垂死挣扎出的一场幻觉。   最终,他颓然坐在餐桌前,呆呆地看着收拾一空的桌面,还有光洁如新的地板。   诗因将额头抵在桌面上,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那晚伊洛恩的温度。可是却只有冰凉一片。   “你怎么……连一点念想也不留给我啊……”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带着委屈的哭腔,好像寒风中的颤巍巍的一星烛火,虚弱无力,随时会消散成烟。   如果这是伊洛恩对他那天晚上大发脾气的报复,那实在是太成功了。诗因光是坐在这里,都感到胸前剧痛,好像那一晚的玻璃碎片并没有被收拾干净,而是全部扎进了他的心脏,随着每一次跳动而不断渗出鲜血,折磨得他肠穿肚烂,死去活来。   诗因保持着趴在桌上的姿势,很久都没有动,只有肩膀不断颤动,好像身体的痛苦几乎令他无法承受。   过了很久,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年长而沉稳的声音喊出他的名字:“诗因。”   诗因缓慢地从臂弯中抬起头,朦胧的视野里,浮现出德尔的面容。   德尔照旧是一身笔挺正装,只是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几分,在面对自己唯一的虫崽时,仍然风度翩翩,严谨自持。   此时,德尔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晃了晃手腕上的终端:“我联系过你很多遍,但是你一直不接通讯,也不回消息。”   诗因撇开视线,兴味索然地问:“找我做什么。”   德尔冷笑一声:“做什么?我倒是想问问你到底想做什么。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面乱成什么样了?”   他顿了顿,到底是没有忍住,语气严厉道:“原本我们家是能够站在道德制高点的,就因为你擅自行动,现在舆论的风向又开始对我们不利了。”   诗因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笑,迟滞的眸子缓缓抬起,盯住德尔的眼睛:“所以,你是想说,就算可可杀了伊洛恩,让我的雄虫死无全尸,我也应该视而不见,对此无动于衷吗?”   “不论如何,贸然对一名雄虫出手,都是不理智的。”德尔眉头紧锁,责备道,“这么大的事情,你明明可以早点联系我,和我商量对策,却偏偏要一意孤行,害得整个家族都陷入尴尬的境地。诗因,我说过,不论遇到任何事,首先都要保持冷静。这些年教你的东西,你全都忘光了吗?”   诗因却忽然笑了起来:“哈哈,多有道理啊。你总是有说不完的道理。”   他忽而反问道:“德尔先生,如果这次事故中死的雄虫是家主,你也会保持冷静吗?”   德尔的表情微微一僵,却很快恢复了镇定:“我不是S级雌虫,就算不冷静,也捅不出这么大的篓子。”   “S级,”诗因念着这个词,唇间溢出一声冷笑,“说的好像你是多么看重体质评级一样,可是从小到大,你什么时候在乎过我的等级?”   “不管我表现得多么好,多么优秀,你都不会多看我一眼,我拼了命的去挣功勋,你也不会夸奖我一句。”   “有时候我甚至在想,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孩子。或者如果我是个等级很低的雌虫,你会多关照我一些吗?”   德尔被他这一连串的质问堵的说不出话,张了张嘴,却只是苍白地念出他的名字:“诗因……”   诗因却直接打断了他:“你告诉我,感情和爱都是多余的东西,不应该在意。我信了你的话,我也努力不去在意,装出一副根本不需要的样子,连我自己都相信了。”   “可是伊洛恩在乎我。”   “他在乎我的感受,看见我的表现,情绪因我而波动,愿意用他的命来换我的命。”   “我才知道原来被看到、被关心、被在意,原来是这种感觉。当他看着我的时候,那双眼睛里就只有我,而不掺杂别的任何东西。”   “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直渴望的,就是这样的注视。”   泪水源源不断地从两颊滚落,诗因哭得浑身发抖:“我现在明白了,从小到大,只有那个笨蛋真的爱过我。”   “可是我已经永远失去他了。” 第87章   德尔独自穿过长长的走廊, 回到了自己的书房。   这里是他运筹帷幄的战场,他曾在这这里排兵布阵,行使生杀予夺之权,从来雷厉风行, 不择手段。   然而此时, 他站在书桌前, 却罕见地怔忡了片刻。   德尔缓缓在桌前坐下, 咔哒一声, 打开了右手边的抽屉。他拨开排放整齐的文件夹,从最深处取出了一本相册。   这是一本非常瘦小的相册, 皮质封面泛黄磨损, 看着已经有些年头了。容量很大,然而照片却寥寥无几。   德尔的手指翻动册页,看着诗因从小到大的照片。白发金眸的小虫崽身穿幼稚园的制服,对镜头笑得快乐又灿烂。   照片一张张切换, 那张与他酷似的面容逐渐褪去稚气, 眼神也一点点冷硬起来。当十五岁的诗因以第一名的成绩站在军校礼堂中时,那张在孩童时期笑容灿烂的小脸, 已经变得漠然冰冷, 面无表情。   照片哗哗翻动,宛如时间白驹过隙,来到了婚礼当天。花瓣飞舞,彩带飘扬, 黑发雄虫一身名贵礼服,抱着猫咪站在台上,眸光明亮,笑意温柔。   而他怀里的猫咪臭着一张脸, 身体僵硬,眼神凶的像是要杀虫。   德尔心想,那个时候,你明明那么讨厌他。   镜片上不知何时蒙了一层薄雾,让他的视线变得模糊不清。德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鼻梁。   如果事情按照原来的轨迹发展,诗因也许没有办法继续保持s级,也不会和这个雄虫有什么太深的感情牵连,但是他们会平平淡淡,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一生,在自己的帮助下,成为中央星上又一支贵族势力,从此富贵无忧。   可是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德尔先生?”   秘书官的声音拉回了德尔的思绪,他抬过头,看见自己的老搭档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书房,正满脸关切:“您还好吗?”   德尔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发呆了太久。他低头拿起镜布,擦了擦眼镜片,声音干涩:“我没事。”   秘书官见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也只能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先生,请您保重身体,注意休息。”   德尔却神色恍惚,自言自语道:“我在想,我是不是做错了事。”   秘书官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先生啊,不管是谁遇到了这种事情,都很难避免情绪失控。这时候,即便是至亲的安慰,对诗因来说恐怕也难有效果,更何况是严厉的指责。”   他斟酌道:“事已至此,您就别再责备诗因了。”   德尔却道:“不,不只是这一件事。”   他的眼神变得遥远,喃喃道:“也许我从一开始就做错了。”   秘书官露出疑惑的表情,却见他只是机械地擦拭着镜片,低声道:“我以为只要让他保持理智,让他不要动心,悲剧就不会重演。可是我的袖手旁观,冷嘲热讽,自以为是,对那两个孩子的置之不理,又何尝不是把他推到了我当年的境地,让他和我一样孤立无援。”   “我想要阻止他重蹈覆辙,以为这是对他的保护,却反而亲手促成了一场更惨烈的悲剧。”   “我为什么没有相信他的话,没有照顾好那个雄虫呢。”   那双饱经沧桑的金眸中泛起水光,一滴泪水终于挣脱束缚,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在相册封面上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德尔哽咽道:“现在,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另一边,军部库房。   海威尔轻轻抚摸着冰凉的手串,手指微微颤抖。他抬起脸,鼻翼翕动,似乎是有点想要哭,却流不出眼泪。   “我没想到……”他几乎哽咽得说不出话,“居然真的还能……拿回来……”   虽然他的眼睛再也没有办法回到他的身体,为他带来光明,但至少从此不再是贝达耀武扬威的战利品,他的痛苦和愚蠢,也终于不再是那个恶魔手腕上的装饰,被拿来得意洋洋的显摆。   海威尔虔诚地低下头,将额头抵在手串上:“少将他……真的做到了……他真的帮我把眼睛拿回来了。”   “不,这不是少将拿回来的。”副官的声音从他身前传来,“这是少将的雄主——那位伊洛恩阁下为你争取回来的。”   海威尔愣了一下:“那位阁下?我听说他已经……”   “是的。”副官沉痛道,“现在外面的混战,就是因为可可杀害了他。”   海威尔听了之后,好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接着,他的身体开始颤抖。   “天啊。”他的声音几乎快要碎了,“我都对少将说了些什么啊……”   可可性情残暴,说一不二。能被他恨之入骨,还下令追杀的雄虫,必定和可可的性格截然相反。   而且,那位名叫伊洛恩的阁下,还为他取回了眼睛。   这样的一个雄虫,他却……他却囿于刻板印象,对少将说,这种温柔良善的性情,是一种软弱……告诉少将,不要轻易相信雄虫……   他明明是这份温柔的受益者,却不仅没能回报,反而还在背后,用最大的恶意进行揣测……   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呼吸变得急促而破碎。叮当一声,手串落到地上。海威尔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弯下腰去,单薄的身体摇摇欲坠。   副官大吃一惊,连忙将他搀扶起来,焦急道:“海威尔!你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海威尔趴在他的肩上,发出动物一般绝望的呜咽:“如果……如果不是我那些话……”   如果是因为他的那些混账话,动摇了少将对那位阁下的信任,导致了如今的悲剧——   “是我的错。”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着,一瞬间哭得不能自已,“我真的,真的对不起那位阁下……”   可是他却再也无法赎罪,也再也无法报答了。   此时的伊洛恩尚且还不知道,在外界的传言中,他早已经死得透透的了。   他正忙着和通讯员据理力争。   “怎么会连一条消息都发不出去?你之前不是还说这里能登上星网的吗?”   通讯员是个独眼的雌虫,此刻正愁眉苦脸地摆弄着天线:“先生啊,不是我不想帮您的忙。现在整个中央星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其他星系也没好到哪去,到处都在打仗,我们的信号基站被捣毁了好几个,现在别说上星网,能听到广播都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伊洛恩再次戴上耳机,却只听到了一片杂音:“广播也都没有声音。”   单眼雌虫苦笑道:“哎呀,您要是想听第一星系的广播,那肯定是接收不到的。就现在这种情况,我们顶多只能听听骷髅星内部的新闻了。”   伊洛恩思索片刻,转而问:“你知道该去哪里买出去的船票吗?如果,我派其他虫族出去传消息……”   “嗨我的先生哪,就连通讯都断了,哪里还有出去的船票?”对方摇摇头,“现在白银军团在外面到处流窜,保不准就会找到这里来。大老板已经下令全星戒严,除了那帮无法无天的星盗,谁也别想出去。”   “那你告诉我,现在究竟还有什么办法能够联系上中央星的虫族?”   “呃……”独眼雌虫小心翼翼地问,“要不您改天再来试试?比如说等这阵仗打完?”   伊洛恩有些泄气:“那得打到什么时候啊。”   他将几枚星币推过去,重新裹上斗篷,在通讯员的告别声中,垂头丧气地走出了破破烂烂的通讯站。   少年形态的露比正蹲在路边玩石子,他穿着阿克曼给他新买的铜绿色斗篷,丝绒面料亮晶晶的,令他看起来十分像一只金龟子。   他见伊洛恩朝自己招手,便迅速跑了过来,乖乖牵住了他的手。   露比瞄着伊洛恩的脸色:“先生,你不高兴吗?”   “嗯。”伊洛恩心事重重,轻声说,“现在外面很乱,所有的通信渠道都被切断了。露比,我们短时间内可能没办法离开这里了。”   露比踢开脚边的一粒石头:“露比觉得待在这里也很好,和先生、伯伯住在一起,露比很开心。”   伊洛恩问:“一直找不到爸爸也没关系吗?”   “和爸爸待在一起,露比会很痛苦。”露比思考了一会儿,声音变得有些低落,“但要是以后再也没有办法见到爸爸了,好像也会有点难过。”   “很痛苦,但是没有办法割舍。”伊洛恩望向灰蒙蒙的天空,“我也是一样。”   他固然可以在黑市中过着平静的生活,但是却会难以抑制地想起外面的世界,还有诗因。   失联不是一件小事。诗因再怎么不想见他,可到底还是有绑定关系在,如果得知他无故失踪,不知道会不会大闹一场。   再加上外面战火纷飞,万一诗因误会他是因为战争受到波及,一命呜呼,那后果恐怕会更加难以预料。   因此,即便明知道诗因态度不明朗,伊洛恩还是想和他取得联系。   由于可可追杀的缘故,他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目前也没办法离开骷髅星,前往诗因的身边。   而诗因的私人联系方式他又没有,那么就只能去向海莱家族求援。   然而,现在骷髅星的通讯信号和航路偏偏又中断了。   可真是难办啊。   伊洛恩心中叹了口气,心想,这件事如此困难重重,是否就是在暗示他不该做呢。   或许之前的那些猜想,又是他自作多情。也许诗因还在气头上,并不在乎他是否下落不明。   等到战争停歇之后,再去试图联系,说不定也不迟。   他思绪万千,牵着露比的手,在河堤上慢慢行走着。   一条橙黄的河水在他们身边缓缓流淌,尽管仍然不算清澈,但在骷髅星这种地方,没有酸臭味和漂浮的垃圾的河流,就已经算是水质上乘了。   这条河流将整个西区分为两半,西区的居民大多居住在河的对岸,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人烟稀少,走了半天,也只有他和露比两个,周围连栋房子也没有。   他们要穿过河上的那座桥,才能回到阿克曼的杂货店。   远远的,伊洛恩似乎看见桥上站着一个少年身影,粉发黑衣,身上的皮夹克被风吹得上下翻飞。   伊洛恩心想,那孩子是不是站的太靠边了?   河上的风那么大,不知道会不会把他吹得掉下去。   伊洛恩不由得放缓了脚步,仔细地观察着那个身影。露比不明所以,却也和他一起停了下来,对着那边好奇张望。   “先生,怎么啦?”   伊洛恩微微皱眉,却觉得可能是自己想多了,于是指了指那个方向,对露比柔声说:“看见那个哥哥了吗?他站的位置有点危险,以后露比过桥的时候,可不要站在那种靠边的地方哦。”   他的话音刚落,下一秒,只见粉发少年张开双臂,从桥边一跃而起,扑通一声,直直落进了河里。   露比睁大眼睛,发出天真的惊叹:“哇,那个哥哥跳河了。”   伊洛恩:!!! 第88章   伊洛恩懵了两秒, 见河面上安安静静,半天都没有浮出来那个少年的身影,甚至连个气泡都没有。   他顿时开始慌乱起来:“不好!那孩子溺水了。”   他手忙脚乱地解开斗篷的扣子,道:“我要去救他, 露比, 你在这里等我。”   露比却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 然后二话不说, 迅速脱下身上崭新的绿斗篷塞进他怀里, 认真地说:“先生不要去,让露比来!”   还没等伊洛恩回应, 露比已经腾空而起。他背后的翠绿的虫翅“唰”的一声展开, 像一片会飞的树叶,轻盈地盘旋在河面上。   伊洛恩抱着他们俩的斗篷,焦急地向前追了几步:“露比,不要在原来的地方找, 他可能会被冲到下游!”   露比于是在河面上转了一圈, 忽然绿眸一凝,盯准了某个方向, 猛地一个俯冲, 像一只捕鱼的翠鸟般扎进水里。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等他再度飞起来时,手里已经揪着一个湿淋淋的粉毛少年。   那少年像只落水的猫, 被水呛得连连咳嗽,却分毫不领情,四肢扑腾拼命挣扎,把水珠甩得到处都是:“放开我!少来多管闲事!”   露比的飞行轨迹被他晃得东倒西歪, 最后似乎是嫌他烦,抡起小拳头,重重地往他脑袋上敲了一下。   “梆!”   响亮的敲击声回荡在河岸两边,世界安静了。   在河岸旁观了这一幕的伊洛恩:“……”   他欲言又止。   露比那一拳的威力他是知道的,可别叫那孩子没被水淹死,反而被露比给一拳打死了。   等露比提着昏迷的少年飞回河堤上,伊洛恩赶紧用手指探了探鼻息,这才松了口气:“还好,还活着。”   他让露比把那少年平放在地上,掐了掐对方的人中:“喂,还好吗?醒醒。”   凑近了一看,伊洛恩才发现这孩子的面容十分精致,粉色的自然卷刘海湿漉漉地贴在额前,长长的睫毛卷曲微翘,还挂着几颗水珠。   更重要的是,这张略显青涩的少年脸上干干净净,瓷白的肌肤上没有一点虫纹。   ——竟然是一个雄虫。   伊洛恩环顾四周,荒凉的河堤上空空荡荡,甚至连个出来看热闹的虫都没有。   “奇怪。”他有些诧异,“不是说黑市很危险,雄虫身边一般都会跟着雌虫保护的吗?这孩子怎么会孤零零地出现在这里?”   露比也不知道答案,小少年只是安安静静地蹲在旁边,好奇地用手指戳着粉毛雄虫的脸颊。   见对方没反应,露比又顽皮地捏住他的鼻子,不让他呼吸。   雄虫在昏迷中皱起眉,无意识地张开嘴呼吸。露比像是探索着一个新鲜玩具一样,眼睛一亮,立刻要去捂他的嘴。   伊洛恩连忙制止:“好了,露比,天都快要黑了。”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晚风也逐渐带上了寒意。伊洛恩看了看逐渐西沉的太阳,用自己的斗篷裹住昏迷的少年,对露比说:“我们先把他带回去吧,这样湿着会生病的。”   骷髅星的夜晚很冷,这孩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醒来。如果让他一直躺在这里,恐怕会发生不测。   露比点点头,轻轻松松地拎起昏迷的雄虫,跟着伊洛恩回了杂货铺。   阿克曼正戴着单边眼镜,坐在柜台后面看账,见露比身上都是水,又看见他抱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少年雄虫,顿时眉毛微挑,看向伊洛恩:“你俩又捡了个什么回来?”   伊洛恩无奈地解释:“我们也没有天天都在外面到处捡虫崽吧……这次真的只是碰巧。”   露比将雄虫放到长沙发上,一边拧着自己湿哒哒的袖口,一边用清亮的少年音道:“我们看见这个哥哥在跳河,所以就把他捞出来了。”   阿克曼绕过柜台,凑近打量这个不速之客。他拨开小雄虫湿漉漉的粉色刘海,眉梢微微扬起:“哟,这还是个雄虫崽子呢。该不会是哪个大家族偷跑出来的小少爷吧,身边竟然也没个雌虫跟着?”   伊洛恩拿来干毛巾,轻轻擦拭着少年湿漉漉的头发,道:“我也觉得奇怪,这么冷的天跳河,不知道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阿克曼摇了摇头:“现在的小年轻,真是够不省心的。”   他掀起粉毛的眼皮检查瞳孔,又摸了摸脉搏,说:“还好你们救的及时,这孩子没有呛水,不过……”他摸到粉毛后脑勺,手指顿了一下:“头上有个大包,可能是跳水时撞到河底石头上了。”   露比心虚地看了伊洛恩一眼,缩起脖子,小手指不安地绞在一起,不敢说话。   伊洛恩连忙笑着岔开这个话题:“那,他应该很快就会醒了吧?”   “差不多吧,先把他带到二楼去。”阿克曼收回手,说,“毕竟是个雄虫,越少虫知道越安全。”   等露比去洗澡后,阿克曼从衣柜里翻出了一件穿旧的睡衣,和伊洛恩一起给小雄虫换上。   小雄虫的皮衣皮裤湿哒哒的在晾衣架上,滴答滴答地滴着水。伊洛恩把他那件被河水泡黄的衬衣丢进盆里,打算和露比的衣服一起洗掉。   然而搓着搓着,却感觉有点不对。   仔细一看,这衬衫衬衫走线工整、款式精致,袖口的暗纹刺绣更是精致得不可思议,面料明明还湿着,却也能感受到纤维的细腻顺滑,和露比的纯棉T恤摆在一起,手感天差地别。   伊洛恩忍不住多摸了两下,感觉似曾相识。   上次他在中央星的奢侈品店见过类似的面料,标价后面的零多得吓人。   伊洛恩跟着诗因逛了一趟街,也算是涨了见识。这会不由得暗自嘀咕:“这是哪家跑出来的小少爷?”   正想着,只听外面“哐当”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落了下来。伊洛恩连忙放下洗到一半的衣服,简单擦了擦手,出去查看情况。   只见那个粉毛雄虫不知道什么时候滚到了地上,此刻正抱着脑袋蜷缩成一团,在地上滚来滚去:“好痛……好痛啊……”   “摔到头了吗?”伊洛恩将他搀扶起来,小心摸了摸他的头,“没事吧?”   粉毛雄虫愣愣的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将他一把推开,骂道:“你和那个绿头发的小子是一伙的!”   他突然发疯似的扑了上来,对伊洛恩拳打脚踢,气得大哭:“我本来马上就要解脱了,你们为什么要拦住我!为什么!”   他虽然年纪不大,但是挥出的拳头力气也不小。伊洛恩硬挨了几下,手臂立刻浮起几道红印。他不得不抓住对方的手腕,将少年按在地上,微微皱起眉头:“好了,好了,冷静一点……”   “关你屁事!”粉毛雄虫歇斯底里地挣扎着,挣脱开的拳头重重扬起,直直对准了伊洛恩的脸,咆哮道,“滚啊!你们这帮自以为是混蛋!”   就在他的拳头即将击中伊洛恩鼻梁的瞬间,一道绿色的身影闪电般冲了过来。   “不可以打先生!”   露比直接扑上来,压住了粉毛的身体,单手接住那只袭向伊洛恩的拳头,小脸上写满不高兴。   他明显出来的很匆忙,身上的水都还没擦干净,水珠顺着墨绿色的长发和脸颊滑落,在木质地板上一滴一滴地晕开。   粉毛雄虫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的脸,眼睛像是被黏住了似的,似乎有些挪不开视线。   然而紧接着,露比就挥出一拳,直接对着他的鼻梁打了过去:“这是惩罚!”   “咚!”   鼻血在空中划出一道飘逸的弧线,粉毛雄虫的后脑重重地撞上地板,再次晕了过去。   露比乖巧地看向伊洛恩:“先生,我阻止了他使用暴力。”   伊洛恩:“……”   伊洛恩又摸了摸粉毛雄虫的脉搏,确认那微弱的跳动仍在持续,这才松了口气。   他用毛巾裹住露比的脑袋,无奈地揉了两把:“这是个雄虫,体质没有那些雌虫那么强壮,你得对他温柔一些。”   露比看了看粉毛雄虫满脸的鼻血,还有手腕上触目惊心的淤青,点头:“噢,我记住了。”   等到粉毛雄虫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他直挺挺地躺在木沙发上,双手交叠放在腹部,闭着眼睛,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好心的先生们,请你们不要管我,让我平静地死去,可以吗?”   伊洛恩蹲在他身边,用一只木勺缓缓搅动着酸奶麦片碗,温声劝道:“生死这么大的事情,还是先吃饱肚子再来考虑吧,好吗?”   粉毛雄虫面无表情,紧闭双唇,不说话。   露比立即自告奋勇地举起手:“先生,我可以喂他吃饭!”   他的声音让粉毛条件反射地打了个激灵,惊恐地瞪大眼睛:“你不要过来!”   露比双手叉腰,嫌弃道:“那你要好好吃饭才行哦,明明比露比大这么多,却连吃饭都要先生来喂,真是羞羞。”   粉毛雄虫抓狂道:“你懂什么!”   伊洛恩见他们俩快要吵起来了,连忙放下碗:“不想吃饭也没关系,不如告诉我你的家庭住址,我去请你的父亲来接你?”   “休想!”粉毛猛地扭过头,倔强道,“我是绝对不会再回那个鬼地方的!”   伊洛恩凝视着他,轻声问道:“那么在你决定结束生命之前,和你爸爸好好告别过了吗?”   “跟那种家伙有什么好说的!”粉毛雄虫的情绪彻底崩溃,“你们都一样!从来不听我说话!你们根本就不在意我的感受,只会用暴力阻止我,逼我继续活在这个痛苦的世界里!”   他越说越气急败坏,突然抓起茶几上的碗,用尽全力狠狠砸向地面:“我受够了你们这帮多管闲事的混蛋!谁要你们救了!谁要你们管了!我是死是活到底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一声脆响,瓷碗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热腾腾的燕麦粥在地上溅开。伊洛恩本能地拉着露比后退,却见小家伙已经气鼓鼓地冲上前:“你怎么可以浪费食物!”   “我就是浪费了又怎么样!”粉毛雄虫破罐子破摔地大吼,“来啊,动手啊,你杀了我啊!”   伊洛恩赶紧把露比拽回来,低声道:“没关系的,去把拖把拿过来吧。”   粉毛还在歇斯底里地叫嚷:“怎么,你刚才不是很有能耐的吗?现在怎么怂了?怕了?”   露比气得小脸通红,伊洛恩也被刺耳的喊叫吵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揉了揉眉心,语气疲惫:“我们能不能心平气和地谈谈?”   “不能!”粉毛的泪水夺眶而出,“你们这些雌虫身强体健,根本就不会懂得我们的痛苦!”   露比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反驳道:“露比也有生病虚弱的时候!生病的时候非常痛苦,但露比知道要坚强地活下去!”   “那能一样吗?!你们不管怎么生病虚弱,也总会有康复的那一天!而我们遭受的煎熬根本就永无止境!”   吼完这句话,粉毛自己反倒先崩溃了。他蜷缩在沙发的角落,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哽咽道:“雄虫的身份就像是一个诅咒……为什么我会是一个雄虫呢……”   伊洛恩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拿起扫把,将地上的碎片简单清理干净,随后蹲下身,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自己的脸颊。   露比似乎突然意识到什么,惊慌地抱住他的手臂:“先生!不可以!”   伊洛恩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背:“没事的。”   绿色的虫纹贴纸被慢慢揭开,一张光洁而苍白的脸逐渐显露真容。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那张脸上投下温柔的光晕,仿佛玉石生辉。   粉毛呆呆地看着这魔术般的一幕,睫毛上的泪珠微微颤动,却完全忘记了哭泣。   伊洛恩对他露出温和的微笑:“你看,其实我和你是一样的。”   他向前倾身,轻轻问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你遇到了什么困难吗?”   粉毛怔怔地望着他,眼泪突然像断了线的珠子般,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第89章   “我叫埃尔文, 今年14岁。”   粉毛捧着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低落的声音:“和其他所有雄虫一样,我从出生起就患有严重的基因病, 从记事起, 我的头就没有一天是不疼的。”   露比看了看他颓丧的样子, 又看了看伊洛恩, 疑惑道:“可是先生从来没有说过头疼啊?”   伊洛恩顿时尴尬:“这个……”   其实, 他到现在也不确定自己究竟是身穿还是魂穿。   要说他是魂穿到一个雄虫的身体里吧,但这个破破烂烂的身体状况和他原装的身体也太一致了, 而且长相也毫无区别。   但要说他是原来人类的身体直接穿越过来的吧, 他却又和其他雄虫一样,能够治愈诗因的衰亡期症状。   虽然他一直没有刻意去想这个问题,但如果突然被质疑雄虫的身份,伊洛恩还是有一点点心虚的。   他正踌躇着不知道怎么回答, 却见到埃尔文翻了个白眼, 不屑道:“就算同样都是雄虫,身体对痛觉的敏感程度也分三六九等。你家这位先生很明显是中了基因彩票, 恰好是打雷劈在身上都不知道疼的类型。”   伊洛恩:“……”   是、是这样的吗?   他其实觉得自己的疼痛感知能力……还挺正常的啊?   面对露比求知若渴的大眼睛, 伊洛恩也想不出别的什么解释,只能勉强笑着点头承认:“大概是这样的吧。”   露比恍然大悟:“原来先生是感觉不到痛的哦!”   他伸出小手,暗戳戳地戳伊洛恩的手掌肉,被伊洛恩一把攥住, 还咯咯笑着傻乐起来。   埃尔文冷眼看着他们之间的互动,脸色愈发阴沉,嘟囔道:“他要不是有这样的缺陷,怎么可能会是这么温和的性格。而我——偏偏是最倒霉的那种类型, 对于疼痛敏感得要命,每一天活着都是折磨。”   伊洛恩小心翼翼地求教:“可是,既然所有雄虫都会受到头痛困扰,为什么还有能够那么多活到寿终正寝的雄虫呢?”   “因为受不了的早就自杀了。”埃尔文瞥了他一眼,语气变得有点不耐烦,“不知道你是在什么温室长大的,外面雄虫的夭折率那么高,你居然都不知道吗?”   伊洛恩老实承认:“……我只知道雄虫的身体都不太好,以为他们都是因为生病去世的。”   “确实有一部分是因病离世,在基因病的基础上再叠加其他的病症,很容易让雄虫的身体超出负荷的。不过大部分是因为无法忍受病痛的折磨,所以主动选择了离开。”   埃尔文抱着胳膊,恹恹道,“日复一日的头痛,晚上也无法安睡,永远没有解脱的时候,这样的生活到底有什么意思?”   伊洛恩思绪纷飞,想起了自己遇到过的那些雄虫,飞船上的胖雄虫,可可,还有贝达——现在想来,他们扭曲暴躁的性情,很有可能都是长期遭受病痛折磨的产物。   长期被头痛和失眠折磨着,确实很难保持健康的精神状态。   但是即便如此,世界上还是有乔格那样的雄虫,那样的善良便更加显得难能可贵。   作为一个冒牌货,伊洛恩不禁感到一丝愧疚。他虽然吃了不少苦头,但确实从没受过基因病的折磨,如果对其他的雄虫妄加评判,多少就显得有些傲慢。   于是他的语气更加温和,轻声问道:“虫族的医疗技术这么发达,这么多年来,就一直没有找到能够缓解痛苦的办法吗?”   那些医疗舱治愈伤病简直是轻轻松松,却居然一直放任雄虫遭受基因病的折磨,眼睁睁看着数量本就不多的雄虫自杀和夭折。   伊洛恩心想,这简直太奇怪了。   埃尔文嗤之以鼻:“都说了是基因病,是刻在基因里的缺陷,就和雌虫都注定要经历衰亡期一样,从根本上就是无解的难题。”   伊洛恩若有所思:“你说过,像我这样痛觉迟钝的体质能够免受折磨,那么如果多吃一些止痛药,或者打麻醉剂,会不会有用呢?”   “哈。”埃尔文发出一声尖锐的冷笑,“我们雄虫的体质有多废物,你是不知道吗?吃一点药止不了疼,吃多了不小心就死了,所以止疼药从来都是管制药物,一直是禁止向雄虫出售的。”   他呸了一声:“要是能轻易搞到足够的份量,我还跳什么河,一把药下去直接死掉该有多好!”   伊洛恩:“……”   大意了,没想到止痛药居然也是雄虫自杀的手段之一。   埃尔文瞥了露比一眼,语气变得更加刻薄:“还有一些倒霉蛋,在什么都还不知道的时候被迫绑定了雌虫,从此被套上枷锁,不得不肩负起另一个生命,被迫忍受着折磨继续活下去。”   他死死盯着露比,毫不留情地骂道:“你们这些自私自利的雌虫,根本就不会理会我们的痛苦和难处,永远只想着自己的衰亡期,却要我们用无尽的煎熬来买单!”   “就因为要帮助你们一直延续生命,让你们活得无忧无虑,我们就必须要时时刻刻忍受着痛苦,被迫绝望地活下去,直到寿终正寝!”   他缓了一口气,才恨恨地总结道:“你们这些雌虫的衰亡期,才根本是对我们的诅咒吧!”   露比被这突如其来的指责吓得往后缩了缩,碧绿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两片眉毛耷拉下来,似乎有些害怕了。   他紧紧抓住伊洛恩的衣角,声音发颤:“先生,露比以后不要雄虫了。”   伊洛恩连忙将小家伙搂进怀里,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慰道:“别怕,露比还小,距离衰亡期还早着呢。等你长大了,说不定这个问题早就可以解决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自己也觉得这个说辞有点苍白无力。而且露比显然也并没有被安慰到,小手不安地揪着衣服下摆,绿色的眸子闪烁不定,和他对视的时候,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   露比随时都可以长大呀?   伊洛恩:“……”   他无奈地搓了把脸。   确实,露比的身体能够随意变大变小,虽然心智还只有4岁,但他的生理年龄究竟该怎么算,又什么时候会迎来衰亡期,全都还是一个谜。   救命,他和露比的情况怎么都这么特殊啊。   埃尔文并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个的异常,他颓丧地靠在沙发上,意兴阑珊道:“就算你们逼着我活下去,我的精神状态也只会越来越糟糕。迟早有一天,会变得和中央星的老虫子一样面目可憎。”   他蓝色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重新将脸埋进膝盖,闷闷道:“我宁可死掉,也不想变成那样。”   伊洛恩轻轻坐到他身边,给了他一个温暖的拥抱:“我明白了,你坚持到现在真的很不容易。”   “尽管很痛苦,但我还是希望你能继续活下去。”他温柔地拍了拍埃尔文单薄的脊背,“只有活着,才会有希望。说不定我们真的能找到一种办法,让你从此以后都不会再头疼。”   埃尔文靠在他的肩头,闭上眼睛,低声说:“不会有那种办法的。”   “那至少让我请你吃一顿晚饭,好吗?”伊洛恩朝他弯起眼睛,黑眸水润得像是两颗甜滋滋的葡萄,“我做饭的手艺很好哦。”   露比立刻大声吹彩虹屁:“先生做菜超好吃的!”   或许是看在伊洛恩同为雄虫的份上,埃尔文给了他一个面子,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这意味着至少今天一整天,他都不会再闹着要寻死了。   自从混混们转行做销售之后,隔三差五就往伊洛恩这里上供各种好东西。名贵的珠宝对伊洛恩来说可有可无,但是新鲜的高级食材倒是很实用。   今晚的餐桌上也是格外热闹,各种美味佳肴摆了满满一桌。阿克曼热情地招待了这位新来的小朋友,不停地给他倒果汁。   埃尔文也难得收敛了脾气,在餐桌上表现得彬彬有礼,与白天的歇斯底里判若两虫。   露比抱着羊腿大快朵颐,油脂都快流到下巴上了,还不忘转头问:“怎么样,超好吃的吧?”   埃尔文斯文地切着羊肉,对露比的吃相有点嫌弃,见阿克曼拿纸巾帮他擦掉了油,这才矜持地回答:“还可以。”   阿克曼微微眯起眼睛,往伊洛恩那边投去一瞥。却见后者只是专注地为两个孩子盛汤,笑容温暖:“别客气,喜欢就多吃一点。”   阿克曼:“……”   唉,算了。   总的来说,这顿晚饭还算吃的宾主尽欢。   等两个虫崽上楼休息之后,阿克曼这才开了酒,靠在躺椅上,给自己小酌一杯。   他耷拉着眼皮,看着伊洛恩忙碌收拾的身影,忽然问:“你从哪里捡来的那孩子?”   伊洛恩闻言抬起头,有些惊讶:“啊,下午不是说过吗?我和露比是在河边遇到他的。”   阿克曼晃着酒杯,意有所指道:“能在黑市还能养得这么矜贵的雄虫,实在不多见。那孩子的来历一定不简单,留下他说不定会惹上麻烦。”   伊洛恩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水流冲刷着水槽中的碗碟,发出哗哗声响。半晌,他关上龙头,轻轻叹了口气:“可是如果放着他不管……他就真的会死啊。”   他并非不理解长期病痛带来的绝望,但埃尔文一看就是意气用事的类型,而且显然没有处理好和家里的关系。   如果他的双亲尚且不知道他冲动之下做了这样的决定,那么当他们面对他的尸体时,该有多悲痛呢。   伊洛恩将洗净的碗放入沥水架,轻声道:“别担心,阿克曼,等他情绪稳定之后,我会想办法送他回家的。”   阿克曼喝了一口酒,淡淡道:“但愿事情都能如你所愿。”   而此时,楼上的卧室里正在上演一场激烈的拉锯战。   “放开我!”埃尔文死死地扒着窗框,压着声音怒道,“我已经按照约定吃完了晚饭,你们不能再拦着我了!”   露比像只树袋熊一样牢牢挂在他腰上,而且力大无比,根本就不让他走,执拗道:“埃尔文,先生说过不能做傻事。”   埃尔文气得用脚踹他:“疼的又不是你,你当然可以说风凉话!就为了满足你们虚伪的同情心,我就活该受罪吗?!”   “先生才不是虚伪。”露比认真地反驳,“我以前也一直在生病,很多次差点就死掉,先生花了很大力气才让我活下来,让露比变得很健康。”   露比的大眼睛闪闪发光:“先生是世界上最好的先生,他一定会有办法治好你的。”   埃尔文冷笑一声,不为所动:“你是雌虫,我是雄虫,那能一样吗!”   露比坚持:“就是一样的。”   他稍微用力,就把埃尔文撂倒在床上,然后利落地翻身,压住了粉毛雄虫挣扎的手脚。   埃尔文气喘吁吁,却怎么也不能摆脱露比的蛮力,气得咬牙:“不管你们怎么劝说,反正最后忍受痛苦的都只有我一个而已……难不成我答应你不自杀,你就有办法让我今晚不头疼、不失眠吗!”   露比眨了眨眼,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忽然灵光一现,道:“昨天晚上你好像睡的很香哦。”   “……”埃尔文的嘴角抽了一下,“我那是睡的很香吗?明明就是被你打晕了好吧!”   露比认真端详着自己的小拳头,有些跃跃欲试:“如果你今晚又失眠的话,露比可以继续把你打晕。”   埃尔文:“……”   他满心无语,正想开口拒绝,却发现自己竟然可耻地心动了。   他虫的,这居然真的是一种隔绝痛苦的有效手段,而且完全不用吃药,除了脑袋会鼓个包以外,似乎还没有什么副作用。   不不不,总不能真的靠着挨揍来睡觉吧!   这要是传出去……   埃尔文瞬间涨红了脸,他结结巴巴道:“不行,这太荒唐了!”   露比道:“可是很有效呀。”   埃尔文绝对不肯承认自己确实对这个提议动心了,强作镇定地提出质疑:“你怎么能够一定恰好能把我打晕呢?万一失手打重了,我醒来之后头疼得更厉害了怎么办?”   这确实是个问题。   露比盯着自己的拳头,兴致勃勃地说:“那么,我们就多试几次,只要打熟练就好了!”   他快乐地挥起拳头,埃尔文却感觉头变得更痛了,他闭眼揉了揉太阳穴,最终自暴自弃地说:“算了,你还不如直接下重手,让我永远醒不过来好了。”   露比立即将拳头背到身后,小脸皱成一团:“露比不会那么做的。”   埃尔文冷漠道:“反正醒来之后也只有痛苦,这个世上根本没有值得我忍受煎熬的理由,为什么我就不能一直晕下去呢?”   露比鼓起腮帮子,用力摇头:“不行。”   埃尔文叹息一声,翻过身去面向墙壁,不再和他说话了。   露比扒拉了一下他的肩膀,见他没有反应,又不死心地戳了戳:“那……什么样的事情,才值得你忍耐呢?”   埃尔文睁开眼,却不看他,只是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昏沉的夜景,百无聊赖道:“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的问题我已经全都研究过了,要么已经解决,要么永远也解决不了。”   他喃喃:“连一件有趣的新鲜事都遇不到,活着真没意思。”   身后的绿发少年静了一会,接着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脱衣服的动静。埃尔文顿时警觉地回头,一把拽过被子,裹紧自己的身体:“你想干嘛,别想强迫我做那种事!”   露比:?   露比茫然地歪了歪头:“露比只是想给你看一个东西。”   他已经脱去了上衣,露出纤细的少年腰身,在昏暗的灯光下,带着薄肌的皮肤显得细腻柔滑,像是一块上好的黑巧克力。   埃尔文难为情地别开眼,像是一只受了惊的蜗牛,直接一骨碌缩到了床脚,咬牙道:“拿美色诱惑我是没用的,我才不吃这一套!”   露比神秘地眨眨眼:“不是美色,是魔法哦。”   埃尔文皱起眉头,看着露比翻身下床,取下衣架上的丝绒绿斗篷,站在房间的空地上,朝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这是秘密,你千万不要说出去哦。”   埃尔文只以为这是小孩子的把戏,他暗中松了一口气,却又兴味索然地撇撇嘴,傲慢道:“得了吧,我什么样的魔术没有见过,三秒钟就能拆穿——”   话音未落,斗篷下的少年身影瞬间膨胀,变大,像一团发酵的面团,迅速长到了两米多高!   埃尔文:???   当斗篷掀开时,出现在原地的是一位虎背熊腰、面容俊朗的高大雌虫,唯独那双翠绿的眼睛依然纯净如初。   “你看。”成年形态的露比冲他腼腆一笑,展开双臂,声音低沉磁性,“露比变大了。”   埃尔文呆滞地仰头看着他,瞳孔剧烈震颤,喉结也上下滚动了一下,随即慌乱地移开视线。   他垂下目光,在地面上四处逡巡,却怎么也找不到露比踩高跷的痕迹,震惊到结结巴巴:“你……这……不,不会是用全息影像来骗我的吧!”   “不是哦。”露比单膝跪上床沿,结实的手臂一揽,直接将埃尔文整个抱进了怀里,“喏,是真实的呢。”   埃尔文的脸被夹在他温热的胸肌之间,差点窒息:“……”   他听到了蓬勃有力的心跳声,但完全分不清那究竟是面前雌虫的心跳,还是自己的心跳,只感觉耳膜被震动得嗡嗡作响,头晕眼花。   下一秒,将他紧密包裹的胸膛倏然消失不见。埃尔文低下头,只见方才还高大健硕的身影已经缩成了小小一团,四岁形态的露比趴在他的腿上,露出一排玉米粒一样的牙齿,冲他奶呼呼地一笑:“当当!你看,露比又变小啦。”   埃尔文:“……”   埃尔文的三观已经摇摇欲坠。   他机械地将4岁的露比举起来,和那双翡翠般的绿眸对视。手掌下柔软温热的幼崽触感极其真实,完全没有留给他半分自我欺骗的余地。   埃尔文喃喃:“我的天哪。” 第90章   埃尔文轻轻将露比放到一边, 然后双手抱住了自己的脑袋,开始陷入沉思。   “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他揪着自己的头发,眉头紧锁,自言自语, “这完全违背了生物学常识……体型的自由切换, 究竟是基因表达异常, 还是……”   露比又变回少年体态, 跪坐在他身边, 担忧地扒拉他头上的粉毛:“怎么了?你是不是又头痛了?”   埃尔文如梦初醒,猛地攥住了露比肉乎乎的小手, 眼中亮起了狂热的光芒:“露比, 我需要你帮一个忙!”   露比警惕地鼓起腮帮子,闷闷道:“露比是不会帮你自杀的噢。”   “谁要自杀啊!”埃尔文用力摇头,声音都因激动而变高了,“现在哪里还有空去想那个!”   他深吸一口气, 压低声音道:“我想带你去实验室做一个基因检测。放心, 只需要拿你的一根头发,绝对不会伤害你的。”   露比却狐疑地眯起眼睛:“也不可以让露比帮助你逃跑哦!”   “不逃跑!”埃尔文急切地保证, “你可以全程监督我的行踪, 只要做完检测,我就跟你回来。”   他目光灼灼,双手握住露比的肩膀,声音抑制不住地微微发颤:“露比, 你知道你有多特别吗?”   露比顿时露出骄傲的表情,挺起胸膛道:“当然,阿克曼伯伯说,露比很可能是S级噢!”   埃尔文有些想笑, 他也真的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说:“岂止是S级!普通的S级在你面前根本不值一提,露比,你很有可能是突破了雌虫原有基因限制的完美进化体!”   露比听不懂,但是觉得好厉害,两眼亮晶晶地“哇”了一声:“原来露比这么厉害吗?”   埃尔文重重点头:“如果我的猜测没有出错的话,你很可能就是治愈虫族基因缺陷的关键!”   少年雄虫笑了一下,眉宇间那种无聊厌世的阴郁神态一扫而空,蓝色的眼眸难得地神采奕奕,充满了对未来的希冀:“如果能够突破原有的基因限制,那么,我们整个种族的命运都可能被改写。”   这一番热血发言,果然让露比也开始心潮澎湃,他本来也是小孩心性,对这种紧张刺激的半夜冒险活动简直毫无抵抗力,兴致勃勃道:“那我们明天就去做检测吧!”   “不,我们今天晚上就去。”埃尔文斩钉截铁地说,“白天太显眼了,半夜反而比较隐蔽,适合我们秘密行动。”   露比苦恼的皱起眉头:“但是伯伯和先生是不会让我们半夜出去的。”   埃尔文眼珠一转,狡黠道:“那我们就先装睡,等他们两个都睡着之后,你再展开翅膀带我偷偷飞出去。”   两个小少年一拍即合:“就这么说定了。”   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他们俩对视一眼,立即关掉床头的台灯,双双在床上躺下,乖乖的合上眼睛。   随着房门被轻轻推开的声响,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来到他们床边。   埃尔文伪装的不太熟练,再加上心中兴奋,生怕被瞧出端倪,于是竭力放缓呼吸,努力装作已经熟睡的样子。   但是片刻之后,他却只感觉到身上的被子被掖了掖,然后有温暖的手指轻轻拂过他额前的头发。   “晚安。”那个名叫伊洛恩的雄虫轻轻地说。   接着脚步声又渐渐远去房门被轻轻掩上,伊洛恩离开了。   被窝里的露比立即躁动起来,见他还在装睡,两只小手便在他身上摸来摸去,似乎是想把他弄起来。   饶是埃尔文现在满脑子都是虫族的未来,也差点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弄得心跳加速,连头疼都差点忘了。   不不不,他怎么可以喜欢上雌虫!   他一向最是理智的,怎么能产生这种念头!   埃尔文心中警铃大作,连忙抓住露比乱动的手,低声道:“别激动,再等等。”   又过了大概半个小时,整栋房子彻底安静下来,没有别的声音了。露比竖起耳朵听了听,肯定道:“我听见伯伯打呼噜了,他们肯定都睡着了。”   埃尔文立即掀开被子:“走,我们快去快回。”   卧室的窗户被用力推开,露比将斗篷裹在埃尔文身上,然后率先翻了出去。小小的绿发少年展开晶莹剔透的虫翅,稳稳地悬浮在半空,接着握住埃尔文的双手,把他拽了出来。   他们晃晃悠悠地飞上高空。骷髅星的夜晚寒风呼啸,闪烁的星子被风吹得散落满天。地面上的低矮建筑群亮着微弱的灯光,似乎也随时会熄灭。   埃尔文眯眼看着下方的建筑,伸手为露比指引方向:“往北边飞,对,就是那里。”   他们穿过大片的居民区和商业街,逐渐远离了热闹繁华的市区,悄无声息地降落在一座半球形的建筑顶端。这个房子像一只倒扣在地上的碗,安静而低调,一些持枪巡逻的雌虫卫兵在周围走来走去。   一道强光突然落到了他们身上,卫兵厉声喝道:“喂!那边的小鬼,这里是禁区!”   埃尔文当机立断道:“露比,快,打晕他们。”   露比两腿一蹬,宛如一只俯冲的鹰,直直朝着几名守卫扑了过去。守卫见这个小少年竟然不退反进,顿时发出一声冷笑,扣下扳机:“小虫崽子,上门找死可别怪我……”   话音未落,眼前的绿发少年瞬间消失。守卫感觉脑袋上像是挨了千钧重的一捶,耳边嗡地一声,视野全黑。   三秒钟后,所有守卫躺了一地。   埃尔文跳到地上,谨慎地观察了一圈,问露比:“他们能晕过去多久?”   露比思考了一会,苦恼:“我也不太清楚……”   为了以防万一,露比又在他们的脑袋上“梆梆”补了几拳,确保这些守卫不会太快醒过来。   埃尔文看着他们头上肿起的大包,下意识也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嘶,还是好痛。   时间紧迫,他们迅速潜入建筑内部。埃尔文娴熟地输入密码,手指在控制面板上飞舞,一道道安全门应声而开。   露比在他身后探头探脑,好奇问:“埃尔文,你怎么会知道这里的密码呀?”   埃尔文道:“因为这本来就是属于我的实验室,只是平时都被我雌父看管起来了而已。”   最后一道大门滑开,顶灯自动打开,各种各样的精密仪器出现在他们眼前。   埃尔文快步走向实验台,戴上护目镜,将露比的一根头发放入分析仪中。   “滴”地一声轻响,仪器启动,指示灯开始有节奏地闪烁红光。   露比好奇地趴在操作台上:“这样就可以了吗?”   “这只是第一步。”埃尔文紧张地盯着屏幕,“我需要先分析你的基因序列,看看是否真的能够补足虫族的先天缺陷。”   露比念出了自己没听过的词:“基因序列?先天缺陷?”   见他一脸茫然,埃尔文索性拿出一张纸,在上面画了一个圆,简单地解释道:“打个比方,如果说完整的基因链是一个圆圈,那么在理想情况下,雄虫占着右边的四分之三,雌虫占着左边的四分之三,有重合的部分,也有不同的部分。”   他的笔尖在重叠处画了个箭头:“正常情况下,雌虫和雄虫结合时,双方的身体会自发学习对方的基因,补全自己缺失的部分。雌虫度过衰亡期的原理就是这样。”   “但是——”埃尔文用橡皮擦擦掉了一段线条,圆圈立刻有了缺口,他严肃道,“现实情况是,我们目前的基因链天生就有缺陷。即便雌虫和雄虫结合在一起,也完全没有办法补上这个洞。”   露比听得似懂非懂,伸手指着圆圈的缺口:“所以,露比是在这里吗?”   埃尔文认真地看着他,说:“我读遍了虫族的历史记载,你身上的这种情况,在过去从来没有出现过。所以,我怀疑你的基因非常特别,说不定就是这一块缺失的拼图。”   他没说出口的是,古往今来,无数科学家穷尽一生都卡在这个死胡同里,无论如何推导也无法继续。因为他们没有办法无中生有,只能等待一个像露比这样的进化奇迹。   露比虽然不太听得懂,但莫名觉得很厉害,他想了一会儿,突然抓住了重点:“那,如果露比可以补上这段空白的话,埃尔文以后是不是就不会再头疼了?”   埃尔文心中微微一暖,轻轻点头:“是的,就是这样。”   露比这才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洁白的牙齿亮晶晶的:“那太好啦!”   埃尔文被他的笑脸晃得眼晕,连忙移开视线,假装严肃地盯着指示灯,嘴角却忍不住想要上翘。   五分钟后,指示灯由红转绿,仪器再次发出一声“滴”的提示音,下方缓缓吐出了一份报告。埃尔文深吸了一口气,手指微微颤抖地拿起那一叠纸,仔细查看。   露比也好奇地凑过来,虽然他看不懂纸上的图片和数据,但是抬起睫毛,专注地盯着埃尔文的表情变化。只见粉发雄虫先是快速浏览着文件上的内容,然后脸上忽然失去了血色,嘴唇也开始颤抖起来。   露比察觉到不对,担忧问道:“怎么啦?”   埃尔文沉默良久,才叹了口气,低声道:“的确超出了原来的基因链范围,但是方向不对。”   露比歪着头想了想:“是长到圆圈外面去了吗?”   埃尔文苦笑一声,在圆圈上胡乱画了几个分岔,把这个单纯的圆圈变成了一截树枝。   他说:“大概就是像这个样子。你的情况是长出了新的分支,但是主干……”他的声音哽了一下,“主干的缺陷还在。”   他将报告重重地拍在桌上,双手捂住脸,声音难掩落寞:“对不起,害你不能睡觉,还白跑一趟。”   露比却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他伸出手,环抱住埃尔文,轻声说:“露比没有白跑,今晚可以和你一起出来玩,我很开心噢。”   他再次带着埃尔文飞上天空,这次却不是仅仅抓着对方的手,而是将低落的粉毛雄虫抱在怀里,带他掠过一望无际的苍茫星空。   大风吹拂着他们的头发,埃尔文看着面前广袤的天地,扑面而来的风凛冽而凶猛,然而背后的少年身体却柔韧而温暖,单薄的衣服遮不住对方蓬勃有力的心跳,像一轮初升的太阳。   实验结果并不如意,他明明应该很失望的,可是胸腔里本该陷入低谷的心,却竟然也开始与身后的心跳同频,砰砰直响,疯狂鼓噪。   不知道是因为身体腾空的失重感,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东西。   也许是吊桥效应。   埃尔文闭上眼睛,忽然感觉很懊恼。   也许夜半飞行的提议,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因为这会令他忍不住紧紧依靠着对方,即便心动过速,也只能继续和对方十指紧扣,根本没有抗拒和挣扎的理由。   然后,就只能清醒地看着自己,在剧烈的心跳声中一点一点沉沦,步上先辈的后尘,丧失原有的理智,坠入爱河。   他轻声开口:“露比,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吗?”   露比低下头,似乎不明白他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清亮的少年嗓音含笑:“当然可以呀!”   埃尔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好吧,这下他是真的没救了。   第二天一早,伊洛恩正打着哈欠下楼,却看见埃尔文已经在餐桌边正襟危坐,粉色的短发一丝不苟地梳成了背头,露比则迷迷糊糊地趴在旁边,连眼睛都没睁开,看起来还没睡醒。   伊洛恩有些疑惑,却还是笑着打招呼道:“早上好,你们今天起这么早,是有什么特别的计划吗?”   埃尔文轻咳一声,用拳头挡住嘴唇,脸上微微有些发红。而露比则揉了揉眼睛,声音含含混混地回答:“先生早安……埃尔文说,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商量。”   话音未落,埃尔文立即起身,朝着伊洛恩深深鞠了一躬,声音清亮而坚定:“是的,先生,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想要拜托您。”   一个昨天还阴郁又暴躁的小孩,今天突然表现得严肃又郑重,伊洛恩顿时吓清醒了,下意识握紧了楼梯扶手,冷静问道:“你……该不会又想去跳河吧?”   “不,先生。”埃尔文抬起头,湛蓝的眼眸中目光炯炯,诚恳道,“我再也不会做那种事情了。”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紧握成拳,声音掷地有声:   “请您允许我和露比结婚!”   伊洛恩:??? 第91章   “先生, 请您相信,我完全具备与露比共度余生的资格与实力。”   埃尔文宛如孔雀开屏,开始滔滔不绝地展现自身优势,声音里透着志在必得的笃定:“我的雌父和露比都是S级雌虫, 这让我比任何雄虫都了解如何与高阶雌虫相处。同时, 我完美继承了雄父的科研天赋, 目前已经拥有13项科研成果, 仅仅是专利的年收入就已经超过了五千万星币……”   伊洛恩:“……”   伊洛恩试图冷静, 但发现自己完全冷静不了一点。他不得不打断了埃尔文的自我推销:“不不,等一下, 问题根本不在这里。”   他赶在埃尔文再次开口之前, 先转头把露比摇醒:“露比,你已经答应他的求婚了吗?”   露比的脑袋被他摇的晃来晃去,迷迷糊糊地点头:“是的,先生, 他说想要和露比一辈子都在一起, 露比觉得很开心!”   仿佛得到信号般,埃尔文立即单膝跪地, 一手指天, 庄重得如同在神殿起誓:“只要有露比在我身边,我保证会一直活到寿终正寝,即便是终生都要忍受基因病的折磨,我也甘之如饴。”   伊洛恩:“……”   感觉好魔幻。   事情是不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奇怪的变化?   这俩孩子只是在一张床上睡了一夜, 感情怎么就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   他们俩还都是未成年啊!   伊洛恩用力清了清嗓子,无奈地扶额道:“埃尔文,你们俩都太小了,完全不明白结婚的意义, 说这个实在是太早了。”   别说埃尔文目前也只是个半大少年,露比的心理年龄甚至只有四岁,只是看着个子大而已。   他们俩玩个过家家还差不多,就连谈恋爱都嫌早,更不要说谈婚论嫁了。   埃尔文却着急道:“不是的,先生,我非常清楚地知道我在做什么……”   “你知道,可是露比不知道啊。”伊洛恩捏了捏露比的脸颊,问:“露比,你知道和埃尔文结婚意味着什么吗?”   露比被他捏得小嘴漏风,口齿不清地回答道:“意味着埃尔文每天都会带我一起玩!”   埃尔文:“……”   伊洛恩也哭笑不得,轻轻拍了拍他的脸蛋:“结婚包含的事情太多了,可不是只有一起玩这么简单啊,露比。”   露比懵懂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呆若木鸡的埃尔文,隐约感觉到自己似乎说了什么让埃尔文很受伤的话,但是又想不太明白,只能困惑地皱起眉毛。   他觉得和埃尔文一起玩,是很开心的事情呀?埃尔文不是这样想的吗?   伊洛恩思索片刻,举例道:“结婚之后,就会像你的双亲那样,一起生活,一起养育后代,一起……”   不等他说完,露比就立刻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要!露比不要结婚了!”   他用力扑进伊洛恩怀里,眼泪簌簌落下:“露比不要变成爸爸那样。”   伊洛恩猝不及防,但还是稳稳地搂住了露比单薄的肩膀,然后抬起头,朝着埃尔文无奈一笑,眼神示意:我就说吧。   埃尔文:“……”   埃尔文整个虫如遭雷击,呆呆地站在原地,明显是被这个事实打击得回不过神。   他缓缓跌坐回椅子上,悲伤地看着露比的背影:“露比,你不喜欢我了吗?”   露比抽抽噎噎地抬起头:“露比喜欢你哦。”   埃尔文失魂落魄地喃喃:“那你为什么不能答应和我结婚呢?”   伊洛恩叹了口气,打断了他们这鸡同鸭讲的对话,像个操碎新的老父亲一般苦口婆心道:“露比的喜欢是很单纯的,和你想的那种感情完全不一样。你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向露比告白或求婚,而是带他去上学。”   埃尔文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倔强道:“我受过非常完整的精英教育,且在所有学科中都拿到了最高评价,我可以担任露比的家庭教师!”   他又急切补充道:“您可以随便出题考我!不论是文学艺术,还是科学理论,我全都精通,请您相信,我绝对有能力胜任这一职位!”   伊洛恩:“……”   不不不,他一个文盲哪里有资格出题啊。   尽管伊洛恩目前的识字量已经有了显著提升,也能看懂一些简单的新闻了,但距离“有文化”这一阶段还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不过,伊洛恩目前毕竟还有年龄在这里摆着,可以稍微狐假虎威一下。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副过来人的口吻劝道:“埃尔文,你现在还小,别想着教露比,还是先关心自己的学业……”   埃尔文傲然道:“先生,我虽然只有15岁,但从小就能够过目不忘,早就完成了高等教育的学习,世上能够难倒我的问题已经不多了,请您尽管出题吧。”   面前的埃尔文目光炯炯,露比也抹了把眼泪,注视他的目光充满希冀与信赖。   伊洛恩宛如被架在火上烤,一时间进退两难,汗流浃背。偏偏今天阿克曼又早早出去进货了,他连个帮手都没有。   伊洛恩拼命转动脑筋,正想着要如何尴尬而不失礼貌地揭过这个话题,脑海中却忽然灵光一现。   ——对了,诗因给他的那封信。   诗因的手写体繁复华丽,他短时间内是绝对无法拼读出来的,却正好可以用一点来考考自称无所不知的埃尔文。   而且,如果能够从这封信中找出只有诗因能够明白的暗号,那么他就更有希望能够联系上诗因了。   于是伊洛恩沉稳地站起身,故作高深地点头道:“好吧,我去拿样东西来考考你。”   “露比现在需要的知识还比较基础,我也不需要考你太高深的内容。这样好了,正好我这里有一封信件,你看看能否将它完整朗读出来,并且提炼它的主旨。”   埃尔文同样挺直腰板,俨然一副优等生应对考核的姿态:“没问题。”   伊洛恩带着他们回到二楼,从抽屉深处取出了那封小心折叠起来的信,为了以防露馅,他又临时编了一个借口:“这是我朋友的雌君写的家书,但是他们俩现在吵架了,你看看能不能从这封信中找到劝他们俩和好的线索。”   不仅要朗读全文,还要做阅读理解,最后还要结合情景进行论述——很标准的一套文学鉴赏考核流程。   埃尔文听完这个要求,眼中顿时闪过一丝赞赏,心里觉得伊洛恩更加靠谱了,这一套练习他已经应对过千百回,所以丝毫不慌,胸有成竹道:“我明白了。”   他从伊洛恩手中接过信纸,对着那满纸飘逸的花体字略微一扫,便字正腔圆地念出了标题:“感谢信。”   伊洛恩和露比并排坐在对面,像两个考官,聚精会神地看着他。   埃尔文继续念了下去:“——致,亲爱的伊洛恩。”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尽管此时的气氛明明有些严肃,他还是搓了下手臂上冒出的鸡皮疙瘩,略显尴尬地轻咳一声。   接着,他彬彬有礼地对着伊洛恩致歉道:“不好意思,这样的称呼,对于‘感谢信’这一主题来说,显得稍微有点……过分亲昵了。更得体的写法应该是‘尊敬的伊洛恩阁下’,或者直接以‘伊洛恩先生’作为开头。”   埃尔文一边讲解,一边用眼神的余光偷瞄伊洛恩的反应,见对方没有异议,这才调整呼吸,继续念了下去:   “承蒙您多日以来的照拂,今日写下这封信,原是想郑重对您表示感谢。但是真正落笔时,却发现言语如此苍白,难以诉尽心意。”   伊洛恩怔怔地听着他念出的内容,恍惚间,仿佛看见了诗因坐在床边的画面,将垂落的雪白发丝挽到耳后,笔尖在纸上微微停顿,唇线抿紧。   然后,流利的墨迹在纸上蔓延。   “对您来说,一切或许只是举手之劳。但是我会永远记得与您相见的那一刻——您千里迢迢来到那栋破旧的病院,穿过充满血腥与谎言的走廊,踏过重重恶意编织的荆棘,握住了我的手。于我而言,那是命运第一次垂怜的瞬间。”   埃尔文声情并茂,抑扬顿挫的朗读声在房间里回荡:“您将温柔作为利刃,斩断束缚我的枷锁;拿无畏作为盾牌,挡下所有指向我的刀剑。我身陷囹圄,满心憎恶,曾以为此生注定在黑暗中独行,直至您带着光明,来到我的面前……”   “我见过宇宙中最闪亮的星辰,也见过数不尽的华贵珠宝,却从未见过如您这般纯粹的灵魂。您教会我何为怜悯,何为勇气,也让我明白——原来这双沾染鲜血的手,也有机会离开泥沼,重获新生。”   “纸短情长,辞不尽意。唯有一句肺腑之言,愿您铭记——”   埃尔文的声音顿了一下,仿佛落在纸上的笔尖也微微悬停,墨迹将落未落,似乎有些不习惯于表露真心。   片刻之后,那只执笔的手似乎是鼓起了勇气,干脆利落地另起一行,一气呵成,力透纸背——   “无论命运将我们带往何方,无论时光如何流转,我将永远忠诚于您。”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房间里一片寂静。   埃尔文睁大眼睛,又低头快速扫了一眼全文,把那些缠绵悱恻的语句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确认自己没有念错。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标题上,诧异道:“这哪里是什么感谢信,这根本就是情书吧!”   露比歪了歪头,问:“情书?那是什么?”   埃尔文解释道:“就是为了表达爱意而写的书信,一般是书写者因为性格内敛或者害羞,不敢向心仪对象当面告白,才会采取这样委婉的策略。”   他看向伊洛恩,吐槽道:“恕我直言,这封信中包含的爱意满得都快要溢出来了,而且写法真的非常、非常肉麻。除非收到的虫根本不识字,不然不会一点都感觉不到吧。在我看来,仅凭这封信本身,就完全足够拿去劝和了——哎,等等,你、您怎么哭了?”   伊洛恩恍惚地看着前方,任凭泪水流了满脸,也浑然不觉。   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声音。   原来……原来诗因从那个时候起,早在那个病房中的时候,就已经捧上了满腔爱意,眼巴巴地送到他面前。   诗因性格别扭,却早就在信里说尽了真心话,可自己却怎么也不明白,只以为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以为一切都只是镜花水月。   原来他想要的一切,其实早已经拥有,只是他惶惶不安,未能察觉。   他怎会愚钝至此? 第92章   露比立即跑了过来, 用小手去抹伊洛恩的脸,不安地说:“先生,不要哭。”   “没事,露比。”伊洛恩将他抱起来, 喉结微微滚动, 声音有些哽咽, “我没事……只是, 有点感动。”   他用纸巾擦了擦鼻子, 胡乱扯了个幌子道:“埃尔文的朗诵……非常有感情,把我感动哭了。”   露比也开始眼泪汪汪, 揪着他的衣角小声附和:“是的, 好感动噢。”   埃尔文:“……”   埃尔文并没有被他俩的彩虹屁吹昏头脑。小少爷从小见惯了大世面,还是有基本的理智的。   埃尔文看了看手里的信,又看了看伊洛恩,干咳一声, 尴尬道:“呃, 总之,我建议你……的这位朋友, 还是和他的雌君好好沟通一下吧, 从这封信来看,他们的感情基础相当牢固,完全没必要闹到分手的地步。”   伊洛恩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好, 谢谢你,我会……我会转达的。”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虽然还带着些许鼻音,但是很快就将失态掩饰了过去, 温和道:“我相信你已经具备教导露比的能力了,不过在你正式授课之前,还需要提交一份详细的教学计划。”   埃尔文如蒙大赦,立即挺直了腰板:“这个当然!我一定会做好的。”   “不过——”伊洛恩又话锋一转,笑吟吟的黑眸中显出几分促狭,“埃尔文,虽然你的学识已经足够胜任这份工作了,但是考虑到你的年龄……这件事情,我想你或许应该通知一下家里的双亲?”   埃尔文刚刚松懈下来的肩膀,又因这句话而骤然僵住。   露比却对气氛的变化毫无察觉,也天真地点头附和道:“对哦,埃尔文如果要出来工作的话,也要和爸爸商量好才行呢。”   埃尔文表情僵硬,额前渗出冷汗,开始支支吾吾:“这个,那个……”   伊洛恩一看他这幅样子,就知道这小少爷依然处于离家出走的状态,不知道家里的老父亲得有多着急。   于是他浅浅一笑,在小少年面前吊起了一根胡萝卜,慢条斯理道:“如果没有你家长辈的授权文书,我是不会将露比交给你的哦。”   小少爷那张瓷娃娃一样的精致脸蛋瞬间垮了下去,变成了一张苦瓜脸。   他咬着下唇纠结半晌,最终不情不愿地嘟囔道:“我……好吧,我会考虑的。”   等到伊洛恩离开之后,他立即拉着露比大倒苦水:“怎么办,我的雌父可是个控制狂魔!如果我回了家,一定会被他关着不让出门的!”   露比歪着头,一针见血道:“是因为你老是跑出来跳河,他才会把你关起来吧。”   埃尔文:“……”   小雌虫叹了口气,老气横秋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埃尔文,逃避解决不了问题,你要和爸爸好好沟通呀。”   埃尔文抿紧了嘴唇,嘀嘀咕咕:“你根本不明白……他从来不会好好听我说话,只会用那些条条框框把我管得死死的,连最基础的实验也不允许我碰,那种日子,简直像被关在笼子里一样窒息!”   他颓然地垂下肩膀,长叹一声:“我真的只想逃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去。”   露比安静地听着,小脚在床沿轻轻晃荡,绿眼睛里浮起一丝怀念:“因为你的爸爸很爱你吧。”   他低声道:“露比以前也有这么疼爱露比的爸爸,可是现在没有了。”   埃尔文愣了一下,他看着露比,嗫嚅:“抱歉……”   露比摇摇头:“没事的,先生和伯伯也都对露比很好哦。”   他垂下长长的睫毛,绿眼睛里闪着点点波光:“只不过,露比有时候也会想起以前的事。那时候,两个爸爸都还在,明明是很幸福的……可是后来就都变了。”   他看着埃尔文,目光清澈而笃定:“因为你知道你的爸爸是爱你的,所以不管跑到哪里,你都不担心他会抛弃你。”   埃尔文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半晌,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像是终于妥协了:“好吧,我会回去和他好好谈一谈的。”   他的表情有些惆怅,手指轻轻碰了碰露比的指尖,有些依依不舍:“但是如果我又被他关起来的话,或许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我没有翅膀,没法飞出来,也打不过他的那些守卫。这次逃出来已经花了很大力气,下一次很可能就再也逃不出来了。”   露比干脆地反扣住他的手,一双专注而认真的眼睛看着他,斩钉截铁道:“如果你又被关起来的话,露比一定会去救你的!”   埃尔文愣了一下,然后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但很快,他又收敛笑意,神情变得严肃:“那,我把家里的安防设计图画给你。”   他随手捡来一副纸笔,刷刷地就在纸上画了起来,线条干净利落,建筑的立体结构、暗道和暗门、守卫的巡逻路线、监控死角……全部在纸上清晰呈现,还在关键位置标注了注意事项。   “这里,守卫每十五分钟换一次班,中间有三十秒的空档……”他圈出卧室门口的区域,语速飞快地讲解如何规避,看得出熟稔至极。   说到一半,他口干舌燥,顺手抄起旁边的水杯灌了一口。   露比正聚精会神地记着,余光瞥见他的动作,眨了眨眼,提醒道:“……那是先生的杯子哦。”   埃尔文的手微微一顿,他是有点洁癖的,但是在外面摸爬滚打这些天,早把那些讲究磨了个七七八八。   他沉默一秒,干脆破罐子破摔道:“算了,喝都已经喝了,待会我再拿下去帮他洗干净。”   他放下水杯,正要继续给露比讲下去,却忽然感觉眼前一黑。   隐藏在头脑深处的痛楚一下子变得剧烈了起来,像是有什么尖锐的东西猛地刺进了他的额头,并且在颅骨深处狠狠搅动。他惨叫一声,手指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铅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埃尔文?埃尔文!”   露比惊慌失措的叫喊声回荡在他的耳畔,但是埃尔文已经无法作出任何回应。他昏昏沉沉,意识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迅速坠入黑暗。   知觉完全消失了。   当埃尔文从混沌中挣扎着苏醒时,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感觉浑身黏腻,汗水浸湿的睡衣紧贴在皮肤上,让他睡得不太舒服。手指微微一动,然后立即被一双温暖的小手紧紧握住。   “先生!埃尔文醒了!”露比叫了起来。   他身边的床垫微微塌陷下去,接着额前一暖,一只干燥的手掌轻轻贴在他的额头上。耳旁响起伊洛恩沙哑的嗓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已经退烧了,应该没事了。”   “你捡回来的虫崽怎么个个都要来这么一出?”阿克曼苍老的声音也加入了对话,语气带着几分调侃,“这算不算是某种奇怪的缘分?”   伊洛恩叹气:“对不起,大概是被我身上的霉运传染了吧。”   埃尔文听着他们聊天的声音,思绪慢慢回笼,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露比近在咫尺的翠绿色眼眸,在昏黄的台灯下,那对眼睛像是两汪清澈的潭水,此刻正泛着粼粼波光。   露比啜泣道:“埃尔文,你不要突然死掉呀……呜呜呜。”   埃尔文虚弱地喃喃:“不行,我都还没有和你结婚呢,我……我还不能死。”   正在给他擦汗的伊洛恩手上一顿:“……”   伊洛恩轻咳一声,收回毛巾,温声道:“放宽心吧,没有那么严重,应该只是昨晚睡觉着凉了而已,今天给你多加一床毛毯。你感觉现在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埃尔文闭目感受了一下,却惊讶地发现身体并没有哪里不适,反而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身体上虽然黏糊糊地沾满了汗,四肢却好像十分轻盈,充满了力气,像是卸下了某种枷锁。   “我感觉……挺好的,没有哪里不舒服……”   说到这里,他却忽然断了声音,然后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一手按住了自己的头。   等等——他怎么不头疼了?   自他有记忆以来就如影随形的疼痛,那个日夜折磨着他的钝痛,现在居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埃尔文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呆呆看向伊洛恩:“我的头……不疼了?这怎么可能!”   伊洛恩先是一愣,然后很快笑了起来,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头发:“头疼也消失了吗?这是好事呀,以后你就不用再受苦了。”   埃尔文却失神地喃喃自语:“不对,这不对,我从小到大,从来就没有不疼的时候……”   难不成,是他的基因病好了吗?   一次莫名其妙的突然晕倒,就能让顽疾烟消云散,这是什么原理?   他在这里兀自怀疑虫生,伊洛恩和阿克曼却都不约而同地打起了哈欠。   伊洛恩今天原本打算再去一趟通讯站,继续尝试联系诗因。结果一大早就被埃尔文的突发状况打乱了计划。   等到阿克曼回来之后,又喂埃尔文喝了一些药,但这小少年始终没醒。伊洛恩提心吊胆守了一整天,此刻松懈下来,困意便排山倒海般袭来。   伊洛恩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既然没事了,那么……露比,你多照看他一会儿,我们先去睡了。”   “嗯!”露比用力点头,乖巧应答,“好噢,先生和伯伯晚安!”   埃尔文对于他们的离去浑然不觉,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怎么会突然就好了呢?这可是基因病啊……”   露比也用小手摸了摸他的头,脆生生道:“我早就说啦,先生一定有办法治好你的!之前露比也是因为碰到先生的眼泪,病就完全好了。你今早用先生的杯子喝水,所以——”   话音未落,埃尔文猛地抬头,蓝色的眼瞳骤然收缩。   “原来……原来是这样……”   他原本也正奇怪,露比的基因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发生变异,也不应该天生就长出那些分岔的基因链条。他之前只看到了表象,却没有深究露比发生变异的原因,所以一切的根源,或许其实是在这位“先生”身上!   从前没有雄虫用津液治愈雄虫的案例,是因为雄虫的基因链基本重合,所以只能和雌虫发生互补,但是如果某个雄虫的基因链条是完整的,那就是完全不一样的情况了。   所有线索在这一刻串联成线。露比的基因变异,还有他奇迹般的痊愈,这一切根本不是偶然,而是因为这位看似普通的“先生”,体内藏着足以改写虫族基因密码的钥匙!   “露比!”他一把抓住露比的胳膊,“我们今晚再去一趟实验室!”   他的眼睛闪闪发光:“我想测试一下先生的基因样本,我觉得或许他就是改变整个虫族命运的关键!”   露比这次却没有一口答应,而是有些踟蹰地摸着他尚未完全恢复血色的脸颊,小声道:“可是,可是你的感冒才刚刚好。”   露比有些惴惴不安。听说埃尔文的晕倒是因为感冒,联想到他们昨晚溜出去冒险的事情,露比一直心怀愧疚,觉得这和自己脱不开干系。   埃尔文着急道:“我已经好了,彻底好了!”   他急得原地跳了两下:“你看,我现在非常健康,连头也不疼了!这次一定十拿九稳。露比,这可能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了!”   他见露比还是犹豫,便深呼吸一口气,郑重道:“我答应你,这次做完检测之后我就回家。”   露比眼睛一亮:“真的?你终于愿意回去找爸爸啦?”   “嗯。”埃尔文重重点头,“这一次,我一定会努力和他好好沟通的。”   露比开心地扑上来,抱住了他的脖子:“太好啦,埃尔文!就应该这样!”   于是当时间进入深夜的时候,一只小手悄悄从熟睡的伊洛恩枕边掠过,悄悄带走了一根发丝。   埃尔文捏着那根乌黑的发丝,不由得犯起嘀咕:“奇怪,怎么是黑色的?”   他分明记得,白天的伊洛恩长着一头绿色的短发。   “你没有拿错吧?”他狐疑地看向露比。   露比肯定的点头说:“没错的,这就是先生的发色。”   他往头上比划了一下,得意晃了晃脑袋,海藻般的绿色长发在身边飘来荡去:“先生平时为了和露比保持同款发色,一直都戴着假发哦。”   骷髅星本就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躲藏着不少逃亡的重刑犯,伪装身份再正常不过。   埃尔文望着眼前晃动的绿色波浪,一时有些恍惚,于是十分自然地接受这个设定,只是想起伊洛恩那双不掺一丝杂色的纯黑双眸,又忍不住疑惑道:“黑发黑眼?还真少见。”   这样独特的特征,他最近好像也在什么地方听说过。   算了,这不重要。 第93章   夜色如墨, 狂风大作。   他们俩故技重施,顶着肆虐的沙尘,再次潜入了那栋半球形的实验楼。   今晚的骷髅星仿佛被某种不祥的力量笼罩,天气格外恶劣。乌云翻滚, 电闪雷鸣, 满地沙石全都被风卷到了空中, 空气中能见度极差。   或许是受到这样天气的影响, 今天晚上, 实验室周围一个虫影也没有,只有漆黑的树影在四周张牙舞爪, 显得分外诡异冷清。   露比左右张望, 似乎有些疑惑昨晚的卫兵怎么都不见了,却被火急火燎的埃尔文带着小步跑了进去:“快,抓紧时间,趁暴雨还没来, 我们赶紧做检测!”   实验室里, 检测仪缓慢消化着伊洛恩的那根头发,蓝光酝酿了一会儿, 终于吐出了一份报告。   埃尔文迅速扫了一眼, 眼睛骤然亮了。   他欣喜地抬头,对露比重重点头:“没错!先生果然拥有完整的基因链!”   他兴奋不已,一拳砸在了实验台上:“太好了,太好了……我终于找到了!”   露比也被他喜悦的情绪所感染, 脸上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却又很快变得疑惑:“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埃尔文将检测报告扔进碎纸机,飞快地将所有仪器放回原处, 道:“回去之后,我会和先生好好解释,然后尝试分析他身上的各种津液,提取能够促进基因进化的有效成分……这样我们就可以做出基因改良药剂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坚定地盯着手中的检测单:“这是我的雄父的遗愿,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还在承受着基因病的痛苦……我一定要解决这个问题。”   这时,屋外却骤然响起一道惊雷,实验室的顶灯闪烁两下,忽然光线全消。   紧接着,一个淡漠的声音从门口处幽幽地飘了过来:“你想要抹掉他存在的痕迹吗,我的埃尔文?”   手电筒的强光落在两个少年身上,他们倏地一惊,然后蓦然回头。   门口处赫然站立着一个高挑的身影,身形消瘦,两颊微微凹陷,一身黑色风衣,看起来像是一只细长的蝙蝠。   由于背光的缘故,他面容上的细节并不能完全看得清楚,只能瞧见那张瘦削的脸颊上一双暗蓝色的眸子犹如深不见底的万年冰洞,冰冷幽深,仿佛能吞噬世间的一切光线。   又是一声雷鸣骤然在屋外炸响,黑衣雌虫微微抬起下巴,冷淡道:“跟我回家。”   夜半三更,整个骷髅星都笼罩在瓢泼大雨之中。   一道雷声炸响,将伊洛恩从梦中惊醒。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户上,像是从天空中倒下了一箩筐的石子。伊洛恩听见了呼啸的风声,那声音似乎并不是从窗外传来的。   屋内似乎有冷空气在流动,气温比平时又低了好几度。伊洛恩心想,难道是有哪个房间的窗户没有关好?   伊洛恩掀被起身,提了一盏小灯,走向二楼走廊。   骷髅星气候使然,晚上常常风沙漫天,因此这里的建筑向来注重防风防沙,窗户也都经过特殊设计,不该出现这样的漏风现象。   这两天埃尔文来了,他便将卧室让给露比和埃尔文,自己跑到杂物间里打地铺。这时推开卧室的门,却倏然一惊。   只见房间内的窗户大敞,窗帘被涌入的狂风吹得疯狂鼓胀,瓢泼大雨随风吹入室内,已经将小小的床铺淋的湿透。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最关键的是,本该睡在床上的两个孩子,居然全都不见了踪影!   露比呢?埃尔文呢?   伊洛恩扑到窗前,冰冷的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的面庞。他焦急四顾,然而外面却只有白茫茫的稠密雨雾,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他迎风大喊:“露比!埃尔文!你们在哪里?!”   不会是因为窗户没关好,让这两个孩子被风卷走了吧?!   他的手指颤抖,砰一声关上了窗户,准备出门去找人。   结果才刚刚退后两步,窗外就响起了两道轻叩的声音。一张湿漉漉的苍白小脸贴在玻璃上,绿色的发丝湿漉漉地黏在脸颊边,神色十分慌张可怜。   伊洛恩一看是露比,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急忙打开窗户。   湿透的绿色身影立即摔了进来,把小床压得吱呀一声。   伊洛恩拿来一条毛巾将他裹住,用温热的手掌捧起露比冰凉的小脸,低声问:“怎么回事?露比,你去哪里了?埃尔文呢?”   露比裹着毛巾瑟瑟发抖,抬起一张湿漉漉的小脸,分不清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哭着抓住他的袖子:“先生,埃尔文……埃尔文被抓走了。你快点躲起来,他们很快就会找过来的。”   “怎么了?”伊洛恩不明所以,但是很快稳住了心神,声音依然温和,“不要急,露比,慢慢说。”   半夜突然出了这么大的事,阿克曼自然也睡不成了。餐厅亮起了昏黄的灯光,他们三个围坐在餐桌旁,听着露比断断续续的为他们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最后,露比抽噎道:“埃尔文被他的爸爸抓回家去了,他的爸爸很厉害,埃尔文叫我赶紧回来,带着先生躲起来……”   伊洛恩想起埃尔文白天求婚时的自我介绍,若有所思:“埃尔文确实说过,他的雌父是S级雌虫。”   阿克曼的脸色微微一变:“黑市,成年的S级雌虫,如果不是星盗首领米拉,那就是大老板塔兰托了。你怎么不早点说?”   他又给露比添了一壶热茶,语气难得严厉:“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们怎么不和我们提前商量,非要半夜偷偷跑出去?”   露比埋下头,眼泪吧嗒吧嗒掉进茶杯里:“对不起,伯伯。”   “好了,现在也不是责备的时候。”伊洛恩到底不忍心,摸了摸露比微湿的头发,看向阿克曼,“当务之急,还是先想想解决办法吧。”   阿克曼眉头紧锁:“埃尔文抓回家去倒没什么,毕竟那是他的家务事,和我们无关,但是……”   他深深看了伊洛恩一眼:“没想到你是这么特殊的体质。如果埃尔文那小子没搞错的话,你可是能够让全体虫族基因进化的关键啊。”   露比小声补充:“没有弄错的,不然露比不会有这么厉害的能力,埃尔文也不会突然病好。”   阿克曼叹了口气:“埃尔文那种理想主义的毛头小子也就算了,至少是出于善意,但这消息到了大老板那里,真不知道他会对你做出什么事。”   露比立即紧紧抱住了伊洛恩的胳膊,泪汪汪地仰头道:“先生,我们快点躲起来吧……埃尔文说,他的爸爸很快就会找过来的!”   伊洛恩轻轻用手指揩掉他的眼泪,却摇了摇头:“不,露比,我们不能躲。”   露比愣住了。   阿克曼沉声道:“的确,整个骷髅星都是大老板的地盘,现在外面战火连天,所有出入通道都被管制,就算想躲,也无处可去。”   他凝视着伊洛恩,眉间皱纹深深,眸中满是忧虑:“以你目前的势力,对上大老板无异于以卵击石。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伊洛恩思索了一会,然后道:“我觉得没有必要逃跑,而且也用不着和他硬碰硬。正如您所说,不管是黑市里,还是黑市外,都还有不受大老板管束的强大势力,不是吗?”   阿克曼眉头皱得更紧:“你这是打算曝光消息,然后引来星盗和军方介入?但这样做,未免太冒险了。”   烛光在伊洛恩漆黑的眸子里跳动,他声音沉静:“我未必要把真正的消息传出去,真真假假混在一起,只要能把这池水搅浑,让所有虫族的目光都聚集到这里,我就成功了。”   他微微一笑:“我只需要让大家都知道,这里有一件能够改变世界格局的厉害道具——而大老板,正准备独吞这份宝藏。”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被某一个强大的势力盯上,确实很危险。但当多方势力同时虎视眈眈时,反而会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   “一群饥饿的野兽围猎的时候,最先扑向猎物的那一只,往往会成为众矢之的。”伊洛恩摸了摸露比的头发,“任何一方都不会坐视对手壮大,必然会出手干预。”   伊洛恩现在要做的,就是抛出美味的诱饵,让这些各方霸主为此打成一片,将这片池水彻底搅浑。   而这场博弈和制衡之间的空隙,就是他最安全的庇护所。   阿克曼沉思良久,缓缓点头:“的确是个不错的提议,但你要清楚,眼下你的力量还是太弱了。”他忧心忡忡:“要知道,暴风眼中一叶扁舟,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伊洛恩轻声道:“没关系,风险与机遇总是并存的。”   他垂下眼,听见自己清晰有力的心跳声,眸光忽然温柔下来。   这个意外来临的突发情况,未尝不是命运赐予他的契机。只要这个消息能够传到诗因耳中,只要对方能被吸引而来……   那么,他就再也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   清晨,暴雨停歇。露比已经蜷在椅子上睡着了,阿克曼推开房门,在门口捡到了一封淡蓝色的请柬。   “是大老板的邀请函。”阿克曼将那封请柬放在桌上,“他的确已经找过来了,邀请‘伊文先生’去参加他的晚宴——特意给了你一整个白天的时间来准备,看来他是对你势在必得,认定你插翅难飞。”   伊洛恩修长的手指拂过请柬上未干的水珠,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大老板盛情邀请,我当然会好好准备。”   一个白天,时间足够了。   伊洛恩将混混们召集起来,向他们发布了一个任务。   “我得到了一个足以毁灭世界的强大武器。”   晨光透过窗棂,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投下细碎的光影,伊洛恩十指交叉,放在膝盖上,姿态温文尔雅,声音不疾不徐。   “我要为它举办一场盛大的庆典,请你们帮我将这个消息传出去,不论使用什么手段都可以——在今天之内,我要这个消息传遍黑市的每个角落,让星盗,军方,全部都知道。”   混混们骚动起来,交头接耳间,一个满脸刺青的混混壮着胆子开口,为难道:“先生,如果只是传消息,那倒是不难。但是军部一直对我们抱有成见,而且星盗们见多识广,那些大虫物……未必会愿意买账。”   伊洛恩想了想,问道:“军部和星盗,他们现在最想要的是什么?”   混混们七嘴八舌道:“这个我知道,先生,星盗团前几天发布了一个悬赏,用一百亿星币追捕一个雄虫!”   “军部的三大军团也在为一个雄虫打得头破血流,还到处追杀几个逃亡的贵族!”   伊洛恩果断道:“好,那么就告诉他们——星盗的悬赏目标和军部的争夺对象,包括那些逃亡的贵族雄虫,全部都在这里。”   “这……”一向无法无天混混们顿时露出了惊恐的神色,“先生,真把他们引来了的话,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   “而且这还是假消息,如果被他们发现了的话,一定会遭到疯狂报复的!”   混混们即便是以前最嚣张的时候,也只是在底层雌虫面前逞逞威风,在街头横行霸道而已,可从来没有狂妄到胆敢戏耍这些可怕的庞然大物!   这相当于是同时得罪了黑白两道,把全虫族有头有脸的势力全招惹了,几条命都不够这么玩的!   “没关系,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伊洛恩神色平静,“用上你们所有的消息渠道,只需要让大家知道,不论是星盗也好,军部也好,他们想要的东西,全部都在我手上。”   “而且,大老板今晚就要请我赴宴了。”伊洛恩眼角一弯,微微一笑:“如果他们不赶快过来的话,想要的东西就会被抢走的哦。”   ——快点发现我的谎言,然后来拆穿我吧。   我口是心非的小猫咪,你愿意为我自投罗网吗? 第94章   混混们得到了如此可怕的命令, 看向伊洛恩的眼神已经像是在看着一个神明,充满了真诚的敬畏之心。   这个隐居在小小西区,看似温柔无害又低调谦和的先生,竟敢同时挑衅大老板、星盗与军方, 其背后的权势一定深不可测!   混混们对伊洛恩的强大背景更加深信不疑, 于是便信心满满地执行任务去了。   他们如同老鼠一般, 迅速钻入黑市最阴暗的角落。在烟雾缭绕的地下酒吧, 在肮脏的交易所后巷, 用刻意压低的嗓音里传递着惊世骇俗的消息,凭借只言片语, 不择手段地夸大其词。   “喂, 我跟你说个秘密,你可千万别说出去……”   “西区的‘先生’得到了一件强大武器?”   “他手里攥着能炸碎星球的玩意儿!”   “何止!他还把价值百亿的雄虫关在家里,不给星盗,反而要拿来做实验!”   “卧槽, 疯了吧他!”   “什么什么?就连那个逃离中央星的可可也躲在他那里?”   “嘶, 这家伙到底打算做什么?”   谣言迅速发酵,如同瘟疫一般, 在口耳相传中不断传染, 愈演愈烈。   短短一个上午的时间里,地下世界犹如被投下了一颗炸弹,掀起轩然大波!   每一个听到消息的虫族,先是瞠目结舌, 不敢置信,接着便忍不住拉着身边的朋友或者同事开始讨论,消息越传越离谱。有的虫信誓旦旦地说看见军部通缉的贵族出入西区,更有甚者声称目睹了“足以毁灭世界的武器”在夜间发出诡异的蓝光。   但大家最津津乐道的, 还是西区“先生”的大手笔。   “惊了,那位先生到底是什么来头,上来就得罪星盗和军部,他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   “我靠,这是明明白白的挑衅啊。他居然还要举办庆典,这是生怕大家打不起来吧?”   “手握重兵,还故意挑事,这位先生估计是打算要立威了。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能够改变目前的格局,拭目以待。”   “好久没看到这种热闹了,快快,有谁认识星盗的,赶紧联系啊!我要看他们打起来!”   骷髅星虽然暂时封锁了航线,通讯信号也被中断,但是没有什么是能够阻挡吃瓜群众的。   只要有一颗想要吃瓜的心,就算是天衣无缝的封锁也能渗透过去,更何况骷髅星上本来就是各自为营,大家只是总体上服从大老板的管理,但私下里照样是各干各的。   地头蛇们闻风而动。走私犯们交头接耳,黑客们疯狂敲击键盘,就连最底层的皮条客都在议论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炸裂的消息在他们之间层层传递,如同野火燎原,转眼间烧遍了整个地下世界。   当然,星盗母舰里也不例外。   米拉这几天正被诗因打得烦不胜烦,像只老鼠一样东躲西藏,正好憋得一肚子火,看到手下送过来的情报,顿时笑了。   “能够毁灭世界的武器?”米拉看着手下送上来的情报,笑容越来越大,几乎变得狰狞,“还藏匿了伊洛恩和可可?”   他将情报往桌上一拍,气得冷笑道:“我就发了个针对伊洛恩的悬赏,诗因就跟条疯狗一样死活咬着不放。这消息要是让他知道了,那岂不是正中下怀?”   就诗因那幅疯疯癫癫无差别攻击的样子,这位“先生”又是毁灭世界,又是藏匿伊洛恩的,那可不要太配了,不如让他俩双向奔赴去吧。   一旁的手下战战兢兢:“是,首领,我这就想办法把消息传到军部那边去。”   米拉舔了舔尖牙,道:“立即让全星网都知道这件事,一秒钟都不要耽搁,让诗因赶紧滚去找他的伊洛恩,别他虫的再来烦我了。”   抬起头,原本蹲在一边组装枪械的鲁瓦也已经走到了他面前,一双灰眸炯炯有神:“伊洛恩在哪里?”   米拉:“……你小子光听见伊洛恩了是吧。”   米拉本来满脸阴狠之色,此时终究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十分没好气道:“小鲁瓦,那种消息一听就是拿来博眼球的,是真是假可不好说。而且伊洛恩不是早就死了吗?这家伙顶多就是抓住了可可,故意夸大其词而已。”   另一个手下却道:“首领,这个消息确实真假难辨,但是坊间传闻都说那位先生的来历深不可测,身边还跟着一个疑似S级的强大雌虫,力大无穷,多个渠道都证实确有其事。据说能硬抗激光炮,刀枪不入。”   米拉听着这个描述,把玩匕首的动作一顿,倒是微微眯起了眼睛,道:“听起来,还真是S级体质。这个世界上居然又多了一个S级雌虫吗?这倒是有点意思。”   这几个消息混在一起,倒是真让米拉对这场闹剧产生了一些兴趣。真真假假暂且不论,他的确是对那位“先生”要做的事情有了一丝好奇。   “走,我们回去一趟。”米拉把玩着手里的匕首,微微笑了起来,“我倒要看看,那位先生大张旗鼓地把我们全拉过去,究竟有什么目的。”   反正就算是陷阱,那么也是诗因先踩先发疯,他们大可在一旁吃瓜看热闹。   而且,如果运气好的话,还能在混战中给诗因背后来上一刀。只要能让他出了这口恶气,那么这一趟也算是物超所值了。   米拉的算盘打得好好的,结果星舰走到半路,却正好和蔚蓝军团狭路相逢。   诗因冰冷的嗓音在广播中响起:“米拉,要是钱多的没处花,我就帮你烧了。再敢用悬赏玷污伊洛恩的名字,我就烧光你每一个藏身之所。”   舷窗外骤然亮起一道刺目的白光,粗壮的脉冲炮光柱划破星空,擦着舰桥呼啸而过,强大的能量让整个舰身都开始剧烈震颤。   米拉气得半死,直接把座椅的扶手都捏碎了:“诗因,别以为我怕了你!我不跟你正面对抗,纯粹是不想浪费能源!你以为我真的对付不了你吗!”   他见诗因不为所动,干脆祸水东引:“你不是在找可可吗?!我告诉你,他现在就在骷髅星!有种去找他啊!”   诗因的声音毫无波澜:“杀你和杀他,并不冲突。”   战况胶着,眼看着回程的进度被严重拖慢,鲁瓦站在舷窗边,表情很不高兴,催促道:“再拖下去,伊洛恩都要被抢走了。”   米拉差点气得怄血:“这都是因为谁啊?!”   米拉摁着自己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稍稍恢复了一点冷静,他看着鲁瓦,忽然计上心头。   “喂,小鲁瓦。”他勾了勾手指,“不如你先回去一趟,看看伊洛恩和可可究竟在不在那里,那个所谓的‘武器’,又是怎么回事。”   鲁瓦眼睛一亮,立即应道:“好。”   米拉扔给他一个微型通讯器:“保持联系,小鲁瓦。祝你一路顺风,我们很快就到。”   一艘银白色的小型穿梭舰从母舰上释出,穿过交织的火网,直扑骷髅星而去。   此时,骷髅星上暮色四合,晚风渐起。   夕阳余晖为庄园大门镀上一层血色,漂亮的建筑内灯火辉煌,伊洛恩披着斗篷,如约而至。   这是他第二次来到这里,但是和上一次不同,这次他孤身前来,不仅没有被拒之门外,反而还受到了热烈欢迎。   侍者们恭恭敬敬地将他引入庄园内,道:“阁下,请跟我来。”   伊洛恩看了他一眼,并不意外自己暴露了雄虫身份,他已经向埃尔文坦白,并且今天也没有特意掩藏身上的气味。于是点点头:“有劳了。”   他们穿过拱形门厅和庭院,走入宽广的餐厅。   暮色穿过彩色玻璃,被过滤成清澈透亮的彩色光斑,在雪白的餐布上汇聚成一条斑斓光河,流泻而下,餐桌上银色的餐具全都被冲刷得闪闪发亮,光泽却显得更为冰冷,与长桌尽头的那双暗蓝色眼眸如出一辙。   塔兰托端坐主位,枯瘦的身躯裹在漆黑礼服中,面容枯槁,骨相分明,深蓝眼眸幽深寂静,一身肃穆黑衣,肤色却极其苍白,仿佛是博物馆里陈列的一尊蜡像。   “伊文阁下,请坐。”他抬手示意,袖口露出嶙峋腕骨,言简意赅道,“我是塔兰托,目前管理着骷髅星上的生意,家教不严,小孩劳烦您照顾了,因此用这桌宴席向您表达感谢,希望菜品能够合您口味。”   “谢谢。”伊洛恩接过侍者递过来的酒杯,却没有喝,只是对着塔兰托露出一个微笑,“早就听说了大老板的名声,今天能够见您一面,我已经感到很荣幸了。”   塔兰托道:“不用客气,早就听说西区先生的大名,没想到竟然是一位雄虫阁下,真是出乎意料。”   伊洛恩温吞笑着:“如您所见,我并没有外面谣传的那种实力,所做的事情也只是为了自保,只是有些运气而已。”   红酒汩汩倒入高脚杯中,瑰丽的液体旋转摇晃。侍者们鱼贯而入,无声地上着前菜。   塔兰托的语气波澜不惊,却显得意味深长:“阁下身边藏龙卧虎,应该不仅仅只是运气而已。我家那个不省心的孩子,也在您身边长了不少见识。”   伊洛恩望向旁边的空椅子,问:“埃尔文现在还好吗,今晚怎么不来一起吃晚餐呢?”   “他现在需要冷静。”塔兰托的语气平淡如常,“回来之后,他的情绪过于激烈了,而且总是想逃跑,所以我把他关在房间里,捆住手脚,装上了电击项圈,确保他再也没有逃跑的可能。”   伊洛恩:“……”   他委婉道:“恕我直言,这样是不是稍微有点太严厉了?埃尔文本来就比较敏感,这样做只会让他感觉更加痛苦。”   塔兰托的嘴角微微一扯,露出一个僵硬的弧度:“是的,他应当感到痛苦,并且与痛苦相伴终生。因为这正是他的雄父给我们留下的遗产,是我们必须要承担的重量。”   伊洛恩感到匪夷所思,他放下了刀叉,斟酌道:“呃,我理解重要家庭成员的离世会给生者带来痛苦,但是这应该不能算作是一种遗产?而且为逝者伤心而痛苦,和被疾病折磨、或者因其它刺激而感到的痛苦,也应该不是一回事吧?”   “你不了解我们家的情况。”塔兰托面对他的质疑,却并没有生气,脸上依旧是那股死气沉沉的神色,平淡道:“我的伴侣英年早逝,他在死前满心绝望,痛苦的感受是他唯一留给我们的纪念。所以,我们只有痛苦地活着,才不会让他从我们的记忆中淡去。遗忘这份痛苦,就是对他的背叛。”   “任何方式产生的痛苦,都是一种对他的祭奠。然而埃尔文那孩子意志软弱,一直在尝试用各种方法躲避痛苦,但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杜绝这种可能。”   伊洛恩忽然感到脊背一凉。   他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刀叉,目光越过无数珍馐菜肴,直视对面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道:“我不认为只有这样做才是对死者的祭奠。如果你们如果真的珍惜彼此,他不会想要让你们过成这样的。”   “伊文先生。”塔兰托微微眯起眼睛,“请不要干预我们家的家事。我建议你,还是珍惜当下,好好享受这顿晚餐。”   伊洛恩嘴边的话顿了顿,低头用餐刀切下一块面包:“当然,我没有权利干涉您的选择。”   面包切开,他却没有吃,而是抬起一双清凌凌的黑色眼眸:“但是,如果我没有理解错误的话,我的存在,似乎也是让埃尔文逃离痛苦的一种方法。所以,等到晚餐结束,您是不是就要来杜绝我这个‘可能’了?”   塔兰托丝毫不遮掩,薄唇微启,平淡道:“没错,这是你最后的晚餐,你应该珍惜。”   伊洛恩道:“埃尔文说过,他的雄父生前的遗愿是能够找到解决基因病的方法,现在希望就在眼前,难道不应该抓住机会,弥补他生前的遗憾吗?”   “弥补又有什么用呢?”塔兰托眼神死寂,“他已经死了。”   “死者是不需要希望的。既然他活着的时候一直在承受基因病的折磨,那么这个世界上的所有虫,都该尝尝同样的滋味。”   伊洛恩皱眉:“一个致力于拯救自己和整个族群的科学家,会想要看到这种结果吗?”   塔兰托似乎终于失去了耐心,冷淡道:“如果阁下没有胃口,那么,我们就直接进入下一个环节吧。”   他抬起手,拉动了旁边的一根吊绳。   庞大的建筑深处顿时发出沉闷的轰鸣,仿佛无数的齿轮正在暗处转动,建筑的结构也开始发生变化。伊洛恩心里一跳,急忙站起身,发现身后的瓷砖地板骤然朝着两侧打开,露出一道深不见底的漆黑洞口。   伊洛恩蓦然回头:“你要做什么?”   “我一直很好奇,一个雄虫,在没有绑定关系的情况下,是怎么发展出一定规模的势力,且能够在骷髅星站稳脚跟的。”塔兰托双手交叠放在桌前,姿态优雅至极,目光探究地看着伊洛恩,“你的身上,是不是还有着其他的底牌呢?”   伊洛恩后背渗出冷汗:“你误会了,我并没有什么……”   “但是阁下,不是号称有能够毁灭世界的武器吗?”塔兰托平静道,“证明给我看。”   “等一下!”   咔咔咔——在齿轮转动的摩擦声中,地面的裂口犹如猛兽的巨口,骤然张大。   伊洛恩还未来得及反应,便感觉脚下一空,连人带椅,便随着塌陷的地板一同坠落。   地面在他的头顶合拢,伊洛恩在黑暗中下坠,失重的感觉让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强烈的失重感令他心脏狂跳。   伊洛恩深呼吸一口气,利落甩掉斗篷,打开了背后的折叠伞包。   嘭!   巨大的降落伞迎风鼓胀,拽住了他快速下坠的身体,在寂静的空气中飘飘荡荡,缓慢下沉。   “呼——”伊洛恩紧握伞绳,心有余悸地喘了口气。   幸好他早有防备,只是没想到塔兰托会这么快翻脸。   也不知道塔兰托到底想做什么。明明已经知道他是雄虫了,还让他高空下落,这哪像是想看他证明什么武器的样子,分明就是直接对他下了死手吧。   伊洛恩有点后悔没能拖延更多的时间,不知道露比那边进行的怎么样了。   正想着,下方忽然光芒大亮。   他跌落在一张弹性十足的气垫床上,身体摔得微微凹陷下去,然后顺着斜坡滑落到地。   震耳欲聋的声浪瞬间将他淹没。周围满是欢呼声,敲钟声,还有主持人亢奋的声音,全都通过扩音器,在密闭的场中轰鸣回荡。   “很好!我们的选手已经陆续到场!请大家各就各位,骷髅星第3488988次大逃杀比赛,即将开始——”   伊洛恩:?   他从地上爬起来,呆滞地看着面前这座由高耸石墙组成的巨大迷宫。   两侧的高墙完全阻隔了外界的景象,他孤身站在狭窄通道中,与周围沸腾的声浪完全被隔离在两个世界。错综复杂的岔路如同血管般向四面八方延伸,放眼望去死路众多,像是一个无限循环的花园迷宫。   迷宫的角落堆放着各式各样的武器架。从最原始的刀剑斧钺,到最新式的脉冲步枪,应有尽有。有些武器架上还残留着暗褐色的血迹,显然已经经历过无数场厮杀。   无数摄像头如蜂群般漂浮在半空,镜头对准了伊洛恩茫然的面容。   他,参加大逃杀比赛?   真的假的? 第95章   “各位勇敢的参赛者们——”   主持人激昂的声线穿过遍布迷宫的扩音器, 响彻整个密闭空间,激起层层回音。   “欢迎来到最残酷的生存竞技场——无限迷宫!目前,一百三十五名选手已经被投放到了迷宫的各个位置。请注意,本次比赛没有时间限制, 只有当最终幸存者的数量跌破五名的时候, 比赛才会结束!”   “我们慷慨的赞助商, 已经为各位选手准备了丰厚的惊喜!”主持人的声音忽然神秘兮兮地压低, “让我看看, 哦!神秘的宝藏、致命的机关、凶残的异兽……真是了不起的豪华阵容啊!这一定会是一场无比美妙的血腥游戏,瞧瞧我们的小可爱们, 全都已经迫不及待了!”   金属栅栏开锁的动静此起彼伏, 接着,黑暗深处似乎传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的咆哮和低吼,观众席上爆发出一阵夹杂着恐惧与兴奋的尖叫。   “至于最终赢家的奖励——”   主持人的声音停顿了三秒,然后发出一串张狂的大笑声:   “各位不幸的倒霉蛋, 你们唯一的奖品, 就是活着爬出这个地狱的门票!”   “尽情厮杀吧,用鲜血证明谁才配活着走出这座炼狱!”他的声音骤然拔高, “现在我宣布, 比赛——正式开始!”   话音落下,天花板上刺目的射灯瞬间熄灭,整个迷宫内的光线骤然昏暗下来,地面微微震颤, 远处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似乎有什么大型猛兽正在靠近。   伊洛恩抬头一看,果然看到转角处对上了一双猩红的兽瞳。   伊洛恩:“……”   他立即躲进另一条通道,用力扯开缠在身上的降落伞带, 手忙脚乱地去摸索武器架上的那些武器。   不是,来真的啊?   他虽然做了点准备,但是本身的实力摆在这里,对上异兽和自杀毫无区别!   而且听那主持人的口气,这个地方危险的不仅仅是异兽,还有其他的虫族……   伊洛恩翻出了一支看起来比较细长轻便的长矛,用力一拔——没搬动。   深吸一口气,再用力——还是纹丝不动。   伊洛恩:“……”   他当机立断,放弃了这些沉重的武器,转身去够镶嵌在墙壁上的枪支,但主办方显然没有那么好心,这些枪支固定的位置都远远超出了虫族们伸手就能碰到的距离。   伊洛恩蹦跶两下,连枪支的边都没有摸到。   伊洛恩:“……”   感觉自己好像被针对了。   能不能不要再提醒他的体能有多废柴了!   伊洛恩深吸一口气,放弃了拿起武器反击的念头,背靠墙壁迅速向前移动。   他不能慌,一定要撑到露比带着埃尔文赶过来。   露比,快一点!   此时,地面上的餐厅内。   裂缝消失之后,室内重归寂静。塔兰托仿佛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般,继续自顾自地用餐刀切割鹅肝。   一名侍者悄无声息地上前,为他打开了全息投影。   几个屏幕同时浮现在餐桌之上,实时转播着迷宫内的血腥厮杀。   “观众朋友们,比赛开始仅仅三分钟,已有七位选手遗憾退场!”解说员亢奋的声音瞬间填满了死寂的大厅,“让我们来看看热门选手们的精彩表现!”   镜头切换,最右侧的屏幕上,伊洛恩紧绷的侧脸格外醒目。那张贴着虫纹的英俊面容显得有些苍白,却显得那双眸子如黑曜石一般漆黑而冷静。他贴着墙迅速移动,险之又险地避开异兽的正面交锋。   解说员的声音带着幸灾乐祸:“哦?看来这位选手选择了最保守的战术……但是很不幸,根据热感应地图显示,前方的转角处正埋伏着另一只饥饿的异兽!这位选手会如何应对这场死亡邂逅呢?观众朋友们,让我们拭目以待!”   节目的声音热热闹闹。可可推着轮椅从阴影中滑出,抱怨道:“塔兰托,你明明可以直接解决他,为什么还让他参加大逃杀表演,这样变数太大了。”   可可握紧轮椅扶手,面具下的紫眸中闪过一丝阴狠的神色:“我早就告诉过你,他只是一个羸弱的雄虫,连枪都握不稳,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强大的武器,只是在虚张声势而已!你完全就是在浪费时间,还不如赶紧杀了他!”   塔兰托却只是不紧不慢地将鹅肝一分两半,银质餐刀与瓷盘相碰,发出叮的一声。   他的声音十分平静:“可可阁下,我很好奇,是什么让你产生可以对我发号施令的错觉?”   四周的气温似乎随着这句话而骤然降低。可可脊背一僵,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哎呀,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可是智神最宠爱的雄虫呢!只要你愿意帮我这一次,我一定会给你丰厚报酬的——不论是权力,地位,金钱……什么东西,全都可以!”   塔兰托淡淡道:“这些我全都已经有了。”他看向可可,语气带上了一丝古怪的起伏:“不过,你说智神很喜欢你是吗?”   可可仿佛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道:“没错,智神最喜欢我了!可以说,我就是智神意志的化身!你可以把我当作是智神在世间的代行者……”   “很好。”塔兰托慢条斯理地抬起手,勾住一旁的吊绳,再次拉了下去:“那你就和他一起下去吧。”   可可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咔嗒”一声机关响动,顿时脸色大变:“不,等等!你怎么能——啊啊啊啊——”   刺耳的尖叫声随着坠落的身影急速远去。塔兰托注视着重新闭合的地板,将鹅肝送入口中,慢慢咀嚼着,鲜美的汁水在舌尖绽放。   他回过头来,目光穿过全息投影半透明的色块,落在餐桌对面的空位上。   “又清理掉了一个智神的走狗。”他端起酒杯,向着虚空敬礼,“也将那个颠覆你的研究结论的家伙扼杀在了摇篮里。”   “一切都会保持你离开时的样子。”他将美酒一饮而尽,低声自语,“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自斟自饮。节目的声音喧嚣嘈杂,令这栋建筑中某些窸窸窣窣的细小动静显得格外不起眼。   二楼的走廊里,一群全副武装的雌虫正在巡逻,整齐的脚步声交错回荡,确保这里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也跑不出来。   埃尔文被五花大绑地捆在床上,营养液顺着吊瓶源源不断地注入血管,确保他不会饿死。   他呜呜叫着拼命挣扎,然而身体被束缚带死死捆绑,根本动弹不得,嘴巴也被堵住,完全发不出声音。   埃尔文浑身是汗,瞪大眼睛盯着天花板,像是恨不得用目光烧穿屋顶,气得胸膛剧烈起伏。   早知道……他就不该对塔兰托抱有什么幻想!   以前塔兰托虽然也很过分,但顶多就是把他关在家里,勉强还有个虫样。现在根本就是一个神经病!疯子!暴君!   还沟通!沟通个虫蛋!   埃尔文在心里把塔兰托骂了一万遍,但是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身体的束缚,又不免有些绝望。   他该不会要被关在这里一辈子吧……   正想着,他忽然听见床底下似乎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有蚂蚁在啃食砖头一般。   埃尔文忽然停下了挣扎的动作,警觉地竖起耳朵。   紧接着,床底下的声音忽然由朦胧变得清晰,随着最后一块地砖轻轻地拨开,似乎有什么东西爬进了他的房间。   埃尔文屏住呼吸,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灰扑扑的小身影从床底爬了出来。   “呜呜——”   他吓得再次剧烈挣扎起来,然而外面的守卫早已经习惯了他的挣扎和叫声,只是漠然地守在门口,对房间里的一切动静置若罔闻。   埃尔文满心绝望,然而就在床底来客起身的一瞬间,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幼崽形态的露比气喘吁吁地趴在床边,他浑身脏兮兮的,墨绿的长发也被染成了灰黑色,活像只刚从废墟里刨出来的小动物。   他呸呸吐了两下,将嚼碎的钢筋水泥渣吐在地上,然后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灰尘,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嘘——”他将手指抵在唇间,朝埃尔文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埃尔文瞬间安静如鸡。   露比闭上眼睛,身形迅速拉长,变成少年模样。然后他一把扯掉埃尔文嘴里的布条,随即双手抓住束缚带,用力一撕!   嗤拉!   牢固束缚带如同脆弱的纸片,应声裂成两半。   埃尔文长舒一口气,他立即拔掉手腕上的营养针,也顾不得露比浑身脏兮兮,直接一把将露比搂紧了怀里,声音压得极低:“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有什么变异老鼠钻过来了!”   露比眨眨眼,小声解释:“你之前画的那些暗道都被封死了,所以我只好自己啃了一条新的路出来。”   多亏了先生为他强化体质,他才有了这幅能咬穿房子的好牙口呢。   埃尔文沉默了一秒。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行为确实和老鼠没什么区别。   但露比是为了他才这么做的。   所以露比是世界上最最可爱的绿毛小老鼠。   然而,露比并没有给他太多感动的时间。灰扑扑的绿发少年一把推开埃尔文,眼眶瞬间蓄满泪水:“埃尔文,我找不到先生了……他的坐标突然消失了……我该怎么办?”   他颤抖着拿出一只坐标定位器,屏幕上只剩下一枚孤零零的红点,那是属于露比自己的坐标。   露比可怜兮兮地用手指指着左上角,求助道:“原本先生的坐标是在那里的,可是突然就不见了。”   埃尔文:“……”   哦,原来不是专门来救他的。   小雄虫稍微有点点心碎,但依然觉得露比是最可爱的绿毛小老鼠。   埃尔文轻咳一声,迅速调整情绪,拿过定位器仔细查看,问:“你还记得他消失之前最后的坐标数据吗?”   露比报出了一组数值,埃尔文眼神一凛:“那就是在一楼餐厅消失的了。餐厅……那是和地下角斗场联通的。我的雌父特别设置了机关,只要是他不喜欢的客人,都会直接丢下去参加大逃杀比赛。”   “大逃杀?”露比瞬间睁大眼睛,眼泪急得快要落下来了,“那先生现在一定很危险!我们得赶快过去!先生是雄虫,怎么可能在这种地方活下来呀!”   埃尔文迅速道:“别慌,我知道怎么过去。”他指了指地板:“你先挖出一条我能钻进去的通道,带我离开这里。”   露比抹了把眼泪,点头:“先到隔壁房间可以吗?”   “没问题。”   露比二话不说,转身缩回床底,继续吭哧吭哧啃地板。   咚咚——   门外突然响起守卫的敲门声,似乎是听见了房里对话的声音,沉声问:“里面怎么回事?”   被发现了!   埃尔文眯起眼睛,迅速扫视一圈,然后果断抄起手边的输液架,用上全身的力气,毫不犹豫朝窗户砸去。   哗啦!   玻璃应声而碎,别墅内的警报声瞬间被激活,乌拉乌拉地响成一片。   他的房间在三楼,窗外正对着后花园。下方的守卫和园丁们听见这么大的动静,立即齐刷刷地抬起头。   接着,他们便看见一团人形的被子从窗边坠落了下来。   他们全都瞳孔骤缩:“小少爷!”   虽然不知道这位祖宗是怎么挣脱束缚的,但以埃尔文一贯的作风,为了逃跑,他真干得出跳窗这种找死的事!   他们条件反射地冲上前去,急急忙忙地去接住那团被子,然而厚重的布料散开,里面却只有一只空空如也的花瓶。   不好,被耍了!   守卫们脸色骤变,当下不再迟疑,唰地展开翅膀,齐齐飞向窗口,同一时刻,房门被猛地踹开,二楼巡逻的雌虫们蜂拥而入。   然而,卧室里只剩下满地狼籍,床上一片凌乱,断裂的束缚带散落满床,早已经没有了埃尔文的身影。   ——   阴云低垂,黄沙漫漫。   距离庄园数里外的荒原上,一架漆黑的飞艇穿破云层,徐徐降落在沙地上。   在这种特别封锁时期内,还敢明目张胆地自由出入的,都不是等闲之辈。路过的虫族们见到这一幕,全都远远避开,却又忍不住躲在掩体之后,觑着眼睛小心观望。   “看外观,那是星盗的飞艇吧?”   “星盗?居然真的来了?”   “那个西区的先生如此嚣张,不知道他们和星盗对上,究竟谁输谁赢……”   嗤地一声轻响,舱门打开,一个纤长的少年身影跳了下来,战术长靴落地,激起一圈尘埃。   少年雌虫将灰蓝色的短发向后一捋,露出那双标志性的、冷灰色的眼睛。漠然的灰眸漫不经心地扫视一圈,然后忽然朝虚空中的某个方向凝住。   远处的风沙中,窃窃私语的议论声嗡然作响,都在说着星盗“幽灵”和西区“先生”对上,究竟哪边更强。   然而鲁瓦的耳朵却完全过滤了这些不相干的噪音。他闭上眼睛,鼻翼翕动,深深吸气——   微凉的晚风送来了令他怀念的气息。   是老师的味道。 第96章   地下的迷宫已经变成了血腥的斗兽场。   异兽的嘶吼在迷宫中回荡, 逼迫着散落的选手们在错综复杂的通道中奔逃,他们有的疯狂搜刮武器,与异兽搏击,有的和同伴在转角处狭路相逢, 自相残杀。   大逃杀, 顾名思义, 死的不是对方就是自己。选手们早就全都做好觉悟, 一个照面之后, 直接开始激烈厮杀,鲜血飞溅, 惨叫迭起, 尸体堆在墙根处,为这座血腥迷宫又添上新的一笔。   伊洛恩急促喘息着,体力早已透支,然而身后的异兽仍然在穷追不舍。他气喘吁吁, 脸色苍白一片。   “呼……呼……”   追踪而来的摄像头精准捕捉到了他狼狈的模样, 并且实时投射在骷髅星各大酒吧和娱乐场馆的巨幕上,场馆内外的观众们全都炸开了锅。   “这不是西区的那位‘先生’吗?怎么看起来这么弱。”   “之前不是吹得天花乱坠?怎么遇到了异兽就只会躲。”   他们看着后方的异兽嘶吼着步步紧逼, 而伊洛恩却只是一直在躲, 始终没能做出什么有效反击。奚落声顿时铺天盖地,场馆内外的观众都发出了嘘声。   “呵呵,果然那些传言都是假的吧。大老板随便一试不就试出水分来了。”   “还说有什么最强武器,呵呵, 我看是最好笑的笑话吧!”   “他怎么还不反击啊,前面还有个异兽堵着呢,两个异兽一起上那还能活吗?”   “别做梦了兄弟,这家伙一看就是个徒有其表的小白脸, 你看他那胳膊腿像是有力气的样子吗?”   “我就说他卖的那些手链全都是智商税,你们偏偏不听,这下好了吧,钱都白花了。”   “呵呵,我看西区马上又要易主了。”   坐在酒馆里的混混们正缩着脖子,恨不得把脸埋进酒杯里,生怕被认出是西区的虫,然后被拉出来围攻。   但他们悄悄看着彼此,眼神中也充满了迷惑和茫然。   这不对啊?他们明明是亲眼见到先生用雷霆手段收拾了他们和其他帮派的,怎么会在比赛中表现得这么拉胯?   他们窃窃私语:“说不定这也是先生的策略之一。”   “对,扮猪吃老虎!”   “先示弱再反击!有了刺激的反转,这样的宣传效果才够震撼!”   他们悄悄握紧拳头,互相安慰打气,一双双眼睛却紧张地盯着屏幕,禁不住捏了把汗。   伊洛恩感觉到身后地板的震动越来越明显,这意味着追击的异兽正在和他越来越近。他提起一口气,正打算咬牙继续跑下去,头顶却骤然被阴影笼罩。他抬头一看,另一只异兽刚刚走过转角,猩红的兽瞳朝他看来。   伊洛恩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而后方的异兽也已经发现了他的踪迹,明显变得更为兴奋,嗷嗷叫着冲了上来。迷宫的走道极其狭窄,一只异兽基本就能够将通道堵死,前后夹击之下,伊洛恩逃无可逃!   观众席上一片嘲讽之声,暗网的直播弹幕也密密麻麻地刷着风凉话:   “好了兄弟们,结局已经注定,可以不用看了。”   “救命,我刚刚才买了他的注!”   “可恶,待会我非要端了西区不可,一群没本事的废物就知道到处造谣。”   正说着,只见屏幕上的伊洛恩握紧了手里的小刀,朝着其中一只异兽奔去。   主持人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诧异:“喔喔,这位一直在逃跑的选手终于要出手了吗?”   身后的异兽不满猎物逃脱,咆哮着追得更快,而前方的异兽则双眼发亮,举起爪子,就要朝伊洛恩抓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伊洛恩从怀里掏出一包粉末,猛的撒了开来。火红色的粉末在狭窄的空间内飘飘扬扬,独属于辣椒的刺鼻性气味迅速蔓延开来,并且随着两只异兽的大口呼吸飞快钻入了它们的鼻腔。   两只巨型猛兽顿时动作齐齐一停,然后张开大嘴,发出惊天动地的喷嚏声:   “阿嚏!阿——嚏!!!”   伊洛恩捂住口鼻,趁着异兽闭着眼睛打喷嚏的空隙,努力从它的脚边钻了过去。   观众席上发出一片遗憾的嘘声:   “居然还真的让他逃过去了,就靠一包辣椒粉就糊弄了两只异兽?”   “我还以为他能真刀真枪的干一场呢!”   “异兽大哥,你千万不要放过这个家伙啊!”   也有观众听不下去,忍不住说了句公道话:“整个比赛才刚刚开始,又不是打完异兽就赢了,前期保存体力才是正确的做法,我倒是觉得他还挺聪明的,说不定还有后手。”   几个刻薄的同伴撇了撇嘴说:“我看他实际上就是个低等级雌虫,说不定连D级都没有,所以才一直东躲西藏,之前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控制了那个厉害打手,在背后狐假虎威罢了。”   就在这时,主持人惊呼道:“噢噢!大家注意看这边的地图——有两位选手马上要相遇了!”   伊洛恩刚刚从两只异兽的夹击中逃出生天,就看到前方的转角处出现了一只手提菜刀的雌虫。对方浑身是血,面目狰狞,显然是杀虫不手软的类型。   屏幕前的观众们顿时“嚯”地一声:   “这家伙我记得他好像是上一届比赛的冠军吧!”   “我也有印象,当时他把整个比赛现场杀的血流成河,不管是异兽还是其他选手,没有一个能在他的刀下活下来。”   “而且这家伙狂的很,比赛之前都重金买自己赢,估计所有选手在他眼里都只是爆金币的工具而已。”   “我靠,转角就遇到全场最强,这位西区的先生估计要完蛋了啊!”   更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在观众席上高喊:“打起来!打起来!”   雌虫一双阴鸷的眸子死死盯着伊洛恩,他提着菜刀一步步走来,嘴里发出“嗬嗬”的笑声,杀意沸腾。   伊洛恩看着他这幅疯疯癫癫的神态,顿时不敢上前,勉强笑道:“那个,我们能不能有话好好说?比如先一起解决异兽之类的?”   对方却只是步步紧逼,喃喃:“你们都是我发财路上的障碍,杀了你们,我就能有钱了……”   伊洛恩:“……”   身后的异兽好不容易摆脱了辣椒粉的控制,直接气得进入了狂暴状态。它笨拙转身,对着伊洛恩咆哮着挥起爪子,想要把这个罪魁祸首狠狠抓起来!   伊洛恩听到头顶风声,顿时头皮一麻,下意识侧身下蹲躲开了这致命一击,却忽然感觉头上一凉。   他抬起头,发现异兽呆愣愣地盯着爪子里的绿色假发,一双猩红竖瞳挤成了斗鸡眼,上看下看,满脸困惑,似乎不太明白这是什么东西。   伊洛恩心里一咯噔。   糟糕,他的假发掉了!   但现在显然不是担心身份暴露的时候。伊洛恩转头一看,那个浑身是血的雌虫已经无声无息地来到了他的面前,双手握住菜刀,高高举起——   伊洛恩一脸菜色。   不是吧,他难不成今天真的要栽在这里了?   他绝望地看着那把滴答淌血的菜刀,浑身都僵硬得动弹不得,然而对方却迟迟没有继续动作,只是瞪大眼睛死死看着他,忽然倒吸一口凉气:“一百亿……”   伊洛恩:?   这一幕通过摄像头,在整个黑市进行实况转播,守在屏幕前的虫族们全都惊得站了起来!   “卧槽!黑发黑眼!”   “这不是星盗团重金悬赏的那个目标雄虫吗!”   “居然是伪装!我就说哪有雌虫这么弱鸡!”   隐藏在虫群中看热闹的休斯猛地瞪大了眼睛,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他结结巴巴道:“不对啊,怎么会是雄虫呢?他的脸上明明还有虫纹……”   身边的雌虫鄙视道:“你眼瞎吗,贴纸啊!一定是虫纹贴纸!我就没见到世界上还有第二个黑发黑眼的虫族!那家伙体能那么差,绝对是雄虫无疑!”   休斯呆了半晌,蓦然惨叫一声:“……我靠,我竟然被一张虫纹贴纸给骗了!”   一百亿的赏金,竟然眼睁睁从自己的手中溜走了!   “我他虫的……居然……”他肠子都要悔青了,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眼瞎啊!”   伊洛恩黑发黑眸的形象落入黑市的观众眼中,犹如一滴水掉进了油锅,整个黑市顷刻间沸腾了起来!   酒馆里的酒客、街边的摊贩、甚至巡逻的守卫,全都红了眼睛。闹哄哄的昏暗街头,不知道是谁吼了一声:“还愣着干什么!”   “一百亿啊!”   “别让异兽伤到他!”   “赶紧去抢!”   哗啦啦,无数虫族展开翅翼,如蝗虫般倾巢而出,有些连外套都来不及拿,有些顾不上走正门,直接拿头撞碎了橱窗——这一刻,什么规矩、什么危险都被抛到九霄云外。他们争先恐后,朝着大老板的庄园蜂拥而去!   开什么玩笑,那可是活生生的一百亿星币啊!!   这要是被哪个不长眼的一不小心弄死了,或者被异兽给吃掉了,他们一夜暴富的梦想可就完蛋了啊!   角落里,混混们看到这一幕,终于舒了口气,一拍大腿道:“先生果然料事如神!双重假发这招妙啊!”   他们先生本来就有一双纯正的黑色眼睛,只要在头上戴上两层假发,再前期装个柔弱,小小出个意外,弄丢一层……   那白天让他们放出去的假消息,不就直接变成真的了吗!   这个宣传效果可真是好的不能再好了!比他们挨家挨户说破嘴皮子还管用!   混混们彼此对视一眼,深沉地点了点头:“不愧是先生,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场外的观众尚且如此骚动,就更不要说场内观众席上的虫族们了。看到转播屏幕后,原本冷嘲热讽的虫族们先是傻眼,然后便如同炸开的马蜂窝一般,直接陷入了疯狂!   无数翅翼展开的“唰唰”声此起彼伏,虫群如潮水般涌进了迷宫!   “喂喂喂,观众禁止下场!”主持人站在悬空平台上喊得声嘶力竭,“安保!拦住他们!哦不——安保你们怎么也下去了?!”   他的嗓子都快喊劈叉了,然而对于眼前混乱的局势没有任何用处,反而让涌入场中的虫族越来越多。   伊洛恩呆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两头凶猛的异兽被蜂拥而至的虫族瞬间撕碎。而他面前满满当当地挤着一群面目狰狞的陌生雌虫,每一个都伸长手臂想要抓住他,然而却都会被身后的竞争者用力拽回去。   “天杀的,我一眼就认出那是我的雄虫!”   “爸爸!快来我这里,我是您失散多年的亲儿子啊!”   “都滚开,明明是我先来的!”   “不!一百亿是我的!”   如此混乱的场面之下,伊洛恩的身边反而多出了一个真空地带。伊洛恩孤零零地站在过道中央,看着他们打成一团,欲言又止。   “那个......”他弱弱道,“你们不要再打了......”   谁能先来给他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情况,这个场面难不成也是大逃杀的一环吗?   而且,他们都在说什么一百亿星币……   难不成,自己就是被星盗团重金悬赏的那个雄虫?但是,米拉为什么要悬赏他?   伊洛恩的大脑飞速运转着,试图解释目前的局面,然而下一秒,他忽然感觉后颈一凉。   伊洛恩猛地转身,只见那个疯疯癫癫的雌虫不知何时已经绕到了后方,染血的菜刀高高举起   “既然你们都要来抢——”雌虫露出一个狞笑,“那我就直接杀了他好了!反正尸体一样可以领赏!”   混战中的虫族们顿时瞪大眼睛,齐声惊呼:“不要!住手啊!”   就在刀锋即将落下的瞬间,突然——   轰隆!   迷宫墙壁轰然碎裂,成年形态的露比如同炮弹般从天而降,精准无比地压在偷袭的雌虫身上。   只听一阵骨骼碎裂的咔嚓声,遭遇泰山压顶的雌虫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直接被砸得嵌进了地底,一命呜呼。   趁着那群混战的雌虫们还没反应过来,露比一把抱起伊洛恩,转身就跑!   他边跑边哭:“呜呜呜,先生,露比终于找到你了。”   伊洛恩长舒一口气:“太好了露比,你总算来了......埃尔文呢?你找到他了吗?”   露比点头。   他领口处的小型通讯器里传来埃尔文镇定的声音:“我没事先生,现在躲在观众席,我这里有整个迷宫的三维地图,你们听我指挥,注意前面第三个岔路口右转——”   然而后面混战的虫族们已经声势浩大地追了上来,厉声呼喝道:“那个雌虫把一百亿带走了!”   “兄弟们,先干掉他!”   更有其他虫族如法炮制,用武器捅破墙壁,在露比前进的道路上守株待兔,张牙舞爪地威胁道:“站住!把你手里的雄虫放下!”   露比丝毫不惧,横冲直撞,像一辆勇往无前的人形战车,将拦路的虫族一个个撞飞,踩着他们的脸跑了过去,留下一串凄厉惨叫。   目睹了这一幕的虫族们纷纷倒吸一口凉气:“这家伙好强!”   又有虫愤愤道:“可恶,不能让他独吞了奖赏!”   追着堵过来的虫族越来越多,狭窄的通道里枪弹乱飞,露比将伊洛恩死死护在怀里,然而四面八方都是追过来的虫族,将场面弄得更加混乱。   埃尔文急声道:“露比!想办法打掉那些摄像头!他们一直在追着你们跑,把你们的实时位置全部暴露了!”   露比慌忙抬起头,然而那几只摄像头却悬浮在高空,像几只嗡嗡乱飞的苍蝇。   露比又要护着伊洛恩,又要忙着逃跑,还得应付四面八方的追兵,实在分身乏术,不由得脸色为难:“……太远了,打不到。”   埃尔文道:“让先生来!给先生弄把枪!”   露比忙中抽空,一脚踢开一个拦路的雌虫,从他手中捡了一把枪,塞给伊洛恩。   伊洛恩手忙脚乱地抱着这把沉甸甸的武器,汗颜道:“可是我、我也没用过这个啊!”   他笨拙地抬起枪口,对着天上的悬浮摄像头扣动扳机,连开三枪。“砰砰砰”三声过后,摄像头依然大摇大摆地尾随在他们身后,表示无事发生。   埃尔文懊恼不已:“早知道应该提前给你培训一下的!”   话音未落,前方的通道又是“轰隆”一声,迷宫的高墙直接倒塌,烟尘中,一群武装到牙齿的雌虫架着重型炮筒,狞笑着堵住去路:“既然老子得不到,那就全部都毁掉!兄弟们,杀了他手里的那个雄虫,绝不能让这家伙拿到一百亿!”   眼看着炮口亮起红光,露比急忙刹车,然而后方追过来的虫族们已经完全拦住了去路,前后夹击,眼看着逃无可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砰!砰!   几声干脆利落的枪响,那几个操纵炮筒的雌虫被精准点射,应声倒地。   炮弹发射的进程顿时卡在一半,露比敏锐地抓住这个机会,展开翅膀奋力冲刺,踩着炮筒和几个雌虫的脑袋飞跃而过。   后方的追击者还没反应过来,又是一发子弹破空而来,直接射入蓄能中的炮口,将那道浓缩的能量团直接引爆!   “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轰然爆开,堵在狭窄通道内的追兵全部被炽热的气浪掀飞了出去!   整个底下场地都在爆炸的余威中摇摇欲坠,碎石簌簌落下,埃尔文的声音也开始夹杂着沙沙的电流音,但依然可以听得出语气十分震惊:“先生,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露比茫然地回头看了一眼,对着那片黑糊糊的废墟皱起眉头,道:“露比什么也没做啊。”   伊洛恩同样困惑:“我也……”   他的话音却忽然一顿,看着后面那熟悉的爆炸场面,忽然若有所感。   抬头望去,那几只阴魂不散的摄像头已经没了踪影。   露比忽然一个急刹,浑身肌肉绷紧。   通道尽头上,一个灰发少年静静伫立。对方孤身一人,身形单薄,手里只有一把普通的激光枪,略显稚嫩的脸上面无表情,然而身上那种无形的威慑力,却比前面那一群虫族都要来的强烈。   露比一瞬间浑身汗毛炸起,下意识不敢继续上前,做好了防御的准备。   伊洛恩和那双灰眸对上,微微愣了一下,然后拍拍露比的肩膀:“不要害怕,这是我认识的朋友。”   他示意露比将自己放下来,双脚落地,朝着鲁瓦张开手臂,露出一个笑容:“鲁瓦,好久不见。”   对面的少年静静看着他,灰眸忽然泛起一层水光。   然后他大步跑过来,一头扑进了伊洛恩怀里。   温热的濡湿迅速在衬衣上蔓延开来。鲁瓦紧紧抱着他,哽咽道:“……老师。” 第97章   经过鲁瓦一番抽抽噎噎的讲述, 伊洛恩这才知道,外界居然都以为他早已经因飞船失事而丧生了。   “胡说!”露比气得一跺脚,地砖应声碎裂,“先生明明和我们一起过得好好的, 才没有死呢!”   鲁瓦睁开湿润的眼睫, 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是你把老师藏起来的吗?”   他的手指已经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 语气里充满敌意。露比也重重地哼了一声, 横眉竖目, 开始比划自己的拳头:“先生又不是你的!”   眼看着两个家伙要打起来,伊洛恩赶紧站到中间把他们分开, 他一手按住一个, 对鲁瓦温声解释道:“是露比救了我一命,如果没有他,我可能真的会登上那艘出事的飞船,然后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听到这话, 鲁瓦和露比紧绷的脸色终于松动, 不约而同地扑进伊洛恩怀里,一左一右紧紧抱住他, 眼泪汪汪道:“先生/老师不要死。”   伊洛恩心头一软, 一手摸一个的脑袋,像是在安抚两只不安的狗狗,温声答应着:“哎,好好, 有你们在这里,我一定会好好活着的。”   等他俩的情绪稳定了一些,伊洛恩才摸摸鲁瓦的脑袋,轻声问道:“鲁瓦, 你知道诗因现在在哪吗?他过得还好吗?”   他心里有些忐忑,心想自己的死讯一出,肯定会把诗因给急坏的。希望对方不要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才好。   鲁瓦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抬眸想了想,认真回答道:“他在打架。”   伊洛恩疑惑:“打架?”   鲁瓦数着手指,一本正经道:“和贵族打架,和军团打架,还追过来和我们打架。”   伊洛恩稍稍松了口气,感觉诗因的状态还挺生龙活虎的,能精力充沛地到处约架,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追问道:“他是单独来找你们打架的吗?有没有受伤?”   鲁瓦看着天花板,回忆道:“不是单独来的,带了好多军队。”他比划了一个很大的手势:“把我们的防护盾打掉了好多个,首领气得天天都在骂他。”   伊洛恩:“……”   他哭笑不得:“……鲁瓦,单打独斗是打架,但是如果是全副武装的军队对战,那就是打仗了。”   “哦。”鲁瓦从善如流地改口,表情依然严肃,“那就是打仗。”   伊洛恩:“……”还真是啊。   就在这时,通讯器里又传出沙沙的电流杂音,埃尔文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喂喂?先生,露比,听得到我说话吗?刚刚信号被拦截了,你们现在在哪里?”   伊洛恩道:“我们还在迷宫里面。”   埃尔文压低声音,语气前所未有的紧张:“先不要出来!我的雌父派了大批雇佣兵下来清场!现在每个出口都被重兵封锁,逃出来的虫族一律格杀勿论!”   伊洛恩也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与两个孩子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问:“那还有别的通道可以出去吗?”   “他们开了信号屏蔽器!信号很快就会……中断……”埃尔文的声音越来越不清晰,“我可能很快就没办法……继续和你们联络了!”   迷宫深处,沉重的军靴踏地声由远及近,听起来至少有几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正在逼近。各个通道口都传来了金属闸门落下的轰隆声,显然塔兰托是要把他们困死在这里。   伊洛恩看向天花板,忽然道:“露比,你刚刚是不是从上面下来的?”   露比摇摇头:“不是的,我是和埃尔文一起从逃生通道钻进来的,埃尔文告诉了我地点,我就咬穿墙壁过来了。”   埃尔文却听出了伊洛恩的言外之意,断续的声音变得更加焦急:“从天花板突围……太危险了!露比很难快速突破,上面根本没有掩体……而且我们不知道地面上的情况!”   伊洛恩看向鲁瓦:“那如果我们直接把天花板炸开呢?”   鲁瓦拍了拍腰间的炸药包,沉稳说:“我带了很多□□,普通的层板应该没问题。”   埃尔文一愣:“还有其他的帮手?……如果有足够火力,这个方案确实可行……但要……躲避坠落的碎片,要注意保护好先生的安全!”   鲁瓦有些担忧地看着伊洛恩,伊洛恩温柔一笑:“放心吧鲁瓦,露比也很厉害,他能够保护好我的。”   鲁瓦于是绷着小脸,向露比严肃地一点头:“我去布置炸药,老师就先拜托你了。”   露比用力拍了拍胸膛:“没问题,露比绝对不会让先生受伤的!”   伊洛恩握住鲁瓦的手:“你也要注意安全!”   鲁瓦抿着唇,重重点头,随即不再犹豫,转身振翅而起。很快,整个地下场馆开始剧烈震颤,轰隆隆的爆炸声如同雷鸣一般接二连三地响起,震得整个迷宫地动山摇,烟尘弥漫。   伊洛恩捂着口鼻,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提高声音,对露比吼道:“不能让埃尔文独自待在外面,我们得快点和他汇合!”   露比立即会意,唰地展开了翅膀:“好!”   塔兰托和守卫们在庄园里到处寻找埃尔文,一无所获,回来看到转播屏幕大片雪花,僵硬的嘴角都罕见地微微抽动了一下。   他喃喃:“怎么会变成这样?”   秘书站在一旁,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老板,那个雄虫就是米拉悬赏的目标。假发掉了之后,整个赛场都疯了……所有虫都扑过来,想要抓住他。”   塔兰托面无表情地看着最后几个画面中接连爆炸的场景:“不至于弄成这个样子。”   秘书苦笑:“他身边那个保镖也不知道怎么找过来了,非常棘手,更麻烦的是……我怀疑星盗其实也来了,在暗中帮他们清除追兵。”   为数不多幸存的摄像头录下了鲁瓦和露比一起抱着伊洛恩的场景,秘书道:“他们似乎是来保护这位先生的,而且很听他的话。”   塔兰托盯着那其乐融融的场面,深蓝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困惑,喃喃:“鲁瓦?为什么连他也会臣服。”   那个绿头发的打手也就算了,听说本来就是西区先生身边的一把刀。但塔兰托认识鲁瓦的,这个扑克脸的小少年对米拉的话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一向我行我素独来独往,怎么会对这么一个柔弱的雄虫露出这样驯服的神态。   秘书摇了摇头,并不知道其中缘由,保持了缄默。   塔兰托又接着自言自语:“所谓强大的武器,就是对高等级雌虫的某种精神控制吗?”   他用手指轻轻叩着桌面,似乎陷入了沉思。守卫们在他身后站成一排,罚站一般,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很快,他的声调又恢复了一贯平静,淡淡道:“只是精神控制的话,距离所谓的毁灭世界,还是差的太远了。”   秘书屏息观察着塔兰托的神色变化,然后小心翼翼地欠身请示道:“老板,是否需要我们介入维持秩序?”   塔兰托道:“当然,乱成这样也太不像话了,通知雇佣兵下去清场。”   秘书立即道:“是,我马上安排。”   塔兰托扫了一眼噤若寒蝉的守卫们:“小少爷看不住,下面的场馆也漏成了筛子……要你们有什么用。”   守卫们齐齐跪下:“老板,请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埃尔文应该也是被他控制了精神。”塔兰托的眼神又沉又冷,“你们去抓住那个伊文,问出他操控虫族的办法,然后把小少爷带回来。封锁地下的各个入口,擅自进出的格杀勿论。”   “是!”   守卫们如蒙大赦,迅速躬身退下。   塔兰托的目光掠过定格的画面上,微微停顿。那个被两个雌虫紧紧护在中间的雄虫,正露出温柔的笑容,像是一潭映着星光的柔软湖泊。   好陌生的表情。塔兰托恍惚心想,这也是精神控制的一环吗?   在他漫长的生命中,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种笑容了。   此时,天空却忽然黑云罩顶。深沉的夜色中,脉冲炮的光亮骤然划破天空,如同一道闪电。   两架机甲缠斗在一起,犹如一对划破大气层的流星,从天而降,直直朝着庄园的方向下坠而来。   “轰隆!”   他们双双砸进庄园前的喷泉池,炸起数十米高的水花。   米拉将诗因摁在水里,扭头吐出了一口血,面色狰狞道:“缠得真紧啊……终于打到我的地盘上来了,这下你满意了吧?”   诗因上半身受制,却一脚踹向他的腹部,趁着米拉躲开的间隙,翻身从水中站起,落下一串湿淋淋的水珠。   “废话真多。”他冷声道,巨剑在手中转了个圈,机甲引擎猛然轰鸣,径直冲向米拉!   两架机甲再次激烈碰撞,在庄园门口打得火花四溅。喷泉池旁边的雕像被炮火的余波波及,漂亮的大理石碎了一地,花花草草更是惨遭蹂躏,直接变成了焦炭。   闻声赶到的守卫们被这动静吓了一跳,没想到居然还有虫敢在黑市大老板家门口放肆,立即举起武器喝道:“住手!不然我们就要开枪了!”   其中一个眼尖的守卫认出了两具机甲的型号,惊恐道:“等等!这两个家伙……好像是米拉和诗因啊!”   守卫们齐齐色变,倒吸一口凉气。   这两个煞星和他们的大老板一样,都是处于金字塔顶层的存在,可不是他们能应付得了的!   就算是A级雌虫,贸然闯入两个S级的生死对决中,也只能当个炮灰,更何况他们也都只是B级而已!   经验丰富的守卫队长脸色惨白,看着那丝毫不顾他们的警告,越打越凶的两台机甲,冷汗都流下来了:“快,快通知大老板!”   再让他们打下去,整个花园都要遭殃了啊!   “咣当!”   米拉一鞭敲碎了诗因的面甲,将他狠狠压制在地,居高临下地喘息道:“诗因,给我知道点好歹,在骷髅星上,我有的是帮手来干掉你,给我有点当俘虏的自觉!”   诗因和他从太空打到地面,也有些脱力地喘息,然而碎裂的面甲下,他沾着血迹的脸上却忽然浮出一丝笑意,然后也真的笑了出来。   “噗咳咳……哈哈哈……”   他先是发出低沉的闷笑,继而变成放肆的大笑,连带着咳出几口鲜血,脸颊上的鲜红的虫纹随着笑声震动,妖异得仿佛活过来一般。   饶是米拉这样常年疯癫的性格,看到他这个表情,也不由得感到一阵恶寒:“你笑什么!”   诗因笑得快喘不上气:“骷髅星……黑市……你们都在这里,可可也在这里,真是太好了……”   米拉直接拿匕首抵住了他的咽喉,锋利的刀刃立即划开了一道血口,他厉声道:“别以为带着你的军舰就无所不能了,你以为我带你进来,还会轻易放你出去吗?呵,不想被折磨得太惨,就给我乖乖听话!”   诗因却骤然敛了笑容,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道:“你们都在这里,我为什么还要出去?”   米拉一愣,却见诗因按下耳边的通讯器,果断命令道:“各部门听令,锁定我的坐标,启动湮灭炮!”   通讯器那头传来副官沉稳的回应:“收到——湮灭炮充能开始,预计15分钟后完成发射准备。少将,请立即离开该星球表面。”   湮灭炮,那是能够直接摧毁一整个星球的终极武器。这一炮下来,整个骷髅星就将不复存在了。   米拉瞬间脸色大变,失声道:“诗因,你疯了?!你要毁掉整个星球?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怎么会没有好处呢?”诗因轻声细语,仿佛是在情人耳边呢喃,“我的仇家全都在这里,一网打尽,正合我意。”   米拉骂了一句脏话:“开什么玩笑!你之前不是还满口大义教训我的吗?现在怎么不管你那些无辜平民了?!”   “我原本是不打算滥杀无辜。”诗因抬起空茫的金眸,望向逐渐变色的天空,“但是转念一想,让我不要这么做的那个家伙,现在已经不在了。”   “反而是害死他的可可,还有你们这帮渣滓,活得逍遥自在,那么我守着这个可笑的原则,又有什么意义?”   米拉面色扭曲,死死地掐住他的脖子,咬牙切齿道:“你以为你自己就能逃得掉吗?不想死就赶紧叫他们停下!”   诗因却毫不反抗,任他掐着脖子摇晃,咳嗽道:“无所谓……哈哈,全都一起死了……多干净。”   米拉看着诗因浑噩的表情,手指微微颤抖:“你真是疯了……”   他忽然松开了钳制诗因的手,翅膀一震,立即就要跑!   然而诗因却一手扣住了他的小腿,猛然用力,将他摔回地面,翻身压住。那双金眸居高临下地注视着米拉,诗因喘息着,发出破碎的惨笑。   “这个地狱,你们谁也别想逃出去。”   形势逆转,这次换成诗因用手指死死扣住了米拉的脖子,厉声道:“一起同归于尽吧!” 第98章   这一刻, 米拉掐死诗因的心都有了。   虽然他平时也总是以疯癫著称,整天做一些伤天害理的犯罪行径,动不动把“毁灭世界”挂在嘴边,但那就只是说说而已!谁他虫的真想搭上自己的性命啊!   “放开!”米拉剧烈挣扎起来, 却被诗因死死缠住。这个彻底疯狂的白发雌虫像是变成了一条八爪鱼, 将想要逃脱的小鱼死死卷在触手中, 拼命拽入深渊。   两具破破烂烂的机甲在地上翻滚扭打, 金属外壳摩擦出刺耳声响, 几乎拧成了一条麻花,谁也摆脱不了谁。   米拉被诗因锁住双腿, 再次重重摔在地上, 只能气急败坏地用匕首狠狠捶他的头盔,气得破口大骂:“诗因,我一定要宰了你!”   诗因却出奇地平静,面甲下的那双眼睛冷得像冰, 他猛地握住米拉的手腕, 将那把匕首怼到自己心口,道:“来啊, 用你的匕首刺穿我的心脏。现在还有十分钟, 看看你还能逃得出去吗?”   米拉被他问得一噎。   没错,现在就算杀了诗因也无济于事,整个蔚蓝军团只听诗因号令,没有诗因的终止指令, 整个骷髅星都要给他陪葬!   “草!”米拉终于受不了了,崩溃大喊道:“伊洛恩!你的伊洛恩也在这里!快点叫你的手下住手,不要开炮啊!”   然而诗因听到这个名字,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 只是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吗?”   米拉歇斯底里地咆哮:“是真的!我刚刚得到消息,他就在这里,而且我已经派鲁瓦去找他了!”   诗因眼神愈发阴冷,幽幽地盯着他:“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放你走的。”   米拉咬牙切齿:“我不走,我不走行了吧,我留下和你一起找你家那劳什子伊洛恩!”   他喘了口气,手指哆哆嗦嗦地去腰间摸通讯器,色厉内荏地吼道:“你给我冷静一点,别冲动!”   ——他在做什么?他在和歹徒智斗周旋,他在努力拯救这整个星球的命运!   简直是倒反天罡!到底谁才是星盗?!   米拉这辈子都没想到自己还有被逼得如此高尚的一天。   和眼前的诗因比起来,米拉觉得自己简直精神正常得感天动地,三观正直到可以发锦旗了。   他好不容易把通讯器掏出来,打开屏幕一看,属于鲁瓦的消息界面空空如也。   他直接一个通话拨了过去,对面传来机械音:“您好,您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   米拉:“……”   草他虫卵的,这小子死哪去了?   诗因冷冷注视着米拉慌乱的模样,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证据呢?”   米拉气得仰天咆哮:“塔兰托!你他虫的别看热闹了,赶紧去把那个伊洛恩找出来!这疯子要灭了一整个骷髅星啊!”   塔兰托早已经收到了情报,却依然坐在餐厅里自顾自地吃饭,对窗外震天的动静置若罔闻,犹如事不关己。   他听见米拉的喊叫,终于抬头看了一眼监控屏幕,淡淡道:“米拉,别在我家门口大呼小叫。区区一台湮灭炮,还不至于打穿我设下的防御网。”   声音通过扩音系统传到室外,米拉顿时精神一振,露出一个狰狞的笑:“真的?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他一把将诗因从身上狠狠撕开,捡起掉在地上的匕首,正要去掏诗因的心窝子,却见诗因顺势坐在地上,不紧不慢道:“哦,那我就再加一台。”   诗因打开耳麦:“喂,宝格利?坐标确认,启动你们军团的湮灭炮,立刻打过来。”   他看向米拉,平静道:“不用担心,只要想死,我一定成全你们。”   米拉:“……”   塔兰托:“……”   此刻的近地轨道上,蔚蓝军团的湮灭炮已经完成了前期的充能程序。   原本处于深夜的骷髅星忽然天光大亮,居民们疑惑地开窗打量,却见天上旋转着巨大的白色光轮,将整个天空照得明亮如同白昼。   但是这突如其来的强光却不同于阳光的温和,它令骷髅星地表的温度急速飙升,掀起狂风,飞沙走石。本就枯瘦的植被被连根拔起,巨大的岩石被平地升起的龙卷风吹上了天空——接着是树木,建筑,家具。   贫民区的棚屋如同纸片一样被轻易的撕碎,无数的虫族惨叫着被卷入高空,拼命扇动翅膀,企图摆脱这恐怖的自然之力。   转瞬之间,原本干净晴朗的夜空便被蒙上了一层可怕的阴翳,尖叫声此起彼伏,风沙遮天蔽日。   骷髅星上的所有虫族,都被这犹如末日一般的景象惊呆了。   “这是怎么回事?”   “是陨石吗?好像不太对……”   原本还在为悬赏而冲向庄园的虫族们惊恐地停下脚步。一个雌虫颤抖着指向天空:“我靠,这是星球湮灭炮!军队,那帮军队的来了!他们要毁灭这颗星球!”   “那位黑发黑眸的阁下也已经现身,该不会之前那些消息都是真的吧……连湮灭炮都用上了,赶尽杀绝啊!该不会我们这真的有那能够毁灭世界的武器?”   “别管那么多了,快跑啊!对我们这种小虾米来说,这已经算得上是世界毁灭了,再不离开这里就只能当炮灰了!”   但他们仅凭翅膀,也根本来不及飞出多远,更何况狂暴的气流已经形成数十个巨型龙卷,如同搅拌机一般在地面上肆意扫荡,很快,天地间只剩下一片绝望的哀嚎。   其他星盗原本都开着飞船躲进了骷髅星,原以为摆脱了军方的追击,已经万事大吉,此时又屁滚尿流地冲向停泊港,拼命往外跑。   开什么玩笑,这可是星球湮灭炮!   这可以说是虫族目前威力最大,数量也最稀少的顶级武器,一炮的威力能够直接消灭掉一个中等星球,偌大一个骷髅星转瞬就能被轰成宇宙尘埃,更不要说寄居在星球上的渺小生物了!   然而飞船在狂风中根本无法起飞,引擎在巨大的拉力中战栗着,最后也如同一枚断线的风筝,被卷入了死亡的漩涡。   “不!我的飞船!”   “救救我!谁来救救我们——”   地面上其他虫族们也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绝望处境,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矮小的杂货铺内,阿克曼站在狭窄的窗前,望着外界末日般的景象,喃喃道:“伊文……你该不会真的有那种武器吧。”   狂风裹挟着砂石,疯狂拍打着玻璃,发出暴雨般激烈的声响,如同天地正在奏鸣一支毁灭的序曲。阿克曼叹了口气,转身在餐桌前坐下,开始闭目祷告。   他活到了这个岁数,几乎称得上是半截身子入土了,就算死了也无所谓,但是伊洛恩和露比可不该折在这里。   他喃喃道:“但愿你们能够平安归来。”   他感受到脚下传来微微的震颤,仿佛厚重的土地也为这可怕的景象而颤抖起来。   此时此刻,庄园前五米深的土层之下,鲁瓦利落地一个回旋踢,将扑上来的雇佣兵踹飞,然后面无表情地按下引爆器。   “轰隆!!”   混凝土碎块如雨点般淋漓落下,整个地下场馆都开始摇摇欲坠,然而防护层实在过于坚固,到现在依然也还没有炸穿。   经过几轮爆破的洗礼,原本错综复杂的迷宫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封闭的高墙塌了一片,天花板上坑坑洼洼,地面上也堆满钢筋水泥的残骸,通道堵塞,犹如废墟。   雇佣军们被鲁瓦单枪匹马打倒一片,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幸存者看着前辈们的这幅惨状,渐渐有些畏葸不前。   “这家伙太厉害了……根本打不过!”   “怎么办?老板可是要我们清场的啊!”   “队长,我们已经伤亡过半了!”   队长阴沉着脸观察片刻,毅然下令道:“全体撤退!封锁出入口,启动定时炸弹!”   他瞥了眼鲁瓦的方向,冷笑一声:“让这个迷宫变成密封的棺材。我就不信,这样还清不了场!”   接到命令的雇佣兵如蒙大赦,果断放弃了继续和鲁瓦纠缠,迅速离场。沉重的防爆门一扇接一扇落下,将地下场馆完全封死。   鲁瓦转头看到这一幕,顿时瞳孔骤缩,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他用力去踹向最近的出口,合金门却纹丝不动。   见到雇佣兵撤离,伊洛恩迅速带着露比和埃尔文赶到他身边,问:“还是打不通吗?”   鲁瓦机械地摇头,又是一脚踹在门上:“防护层做的太厚了,我手头的炸药没办法把它打穿。”   露比也加入进来,撸起袖子,和他一起猛猛砸门。在他们俩合力攻击之下,门板终于碎裂,却露出了后面堆积如山的碎砖和石头。   露比失望道:“通道被堵死了。”   鲁瓦沉默地用力狠砸几下石头,拳头砸得发麻,然而那些石头却只是变成了碎块,扑簌簌朝他们的方向落下来,后面的堵塞物似乎无穷无尽。   倒计时提示音从四面八方响起,此起彼伏,滴滴答答地闹成一片,显示时间只剩下3分钟。   是定时炸弹。   鲁瓦蹲下去,粗暴地拆开一枚炸弹的外壳,手指却在微微发抖。   伊洛恩轻轻按住他发抖的肩膀,安抚道:“不要急,鲁瓦,深呼吸,我们一起想办法。”   鲁瓦却仿佛听不见他的话,眼神涣散,机械道:“要……要拆掉,不然老师会死的……”   封闭空间内,这么多炸弹连环爆炸,就连他也得炸个半残,雄虫是不可能在这么恐怖的冲击波下幸存的!   他透亮的灰色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冷汗涔涔,看起来几乎要哭了:“老师……”   伊洛恩将他的头抱在怀里,轻轻捋了捋他的背:“不哭,我在这里。”   露比则蹲在埃尔文身边,和他一起研究那枚被鲁瓦拆开的炸弹。埃尔文看了一会,忽然说:“我记得这种型号的炸弹,如果受到剧烈撞击,是可以提前引爆的。”   伊洛恩立即会意:“那么如果将它们扔到天花板上,是不是就有可能提前把天花板炸开了?”   埃尔文看向露比和鲁瓦:“理论上是这样的,具体情况,就要取决于雌虫的臂力了。”   露比兴冲冲地挥起拳头:“我一定没问题的!”   鲁瓦也从伊洛恩怀里抬起头,用手臂狠狠抹了把脸,声音恢复了一向的平稳:“我也没问题。”   倒计时还有2分钟。   定时炸弹被投掷出去,重重地撞在坑坑洼洼的天花板上,骤然爆破。   轰隆隆——   爆炸声接连不断地响成一片。终于,有一处露出了明显的缺口。   鲁瓦和露比对视一眼,同时将剩下的炸弹全力掷向天花板最薄弱的部位。   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刺眼的光线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碎石和尘土纷纷扬扬地落下,鲁瓦立即展开翅膀护住伊洛恩,露比则迅速抱起埃尔文,趁着身后的炸弹集体爆炸之前,一跃而出。   紧接着,炽热的火光冲天而起,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脚下的地面顷刻间化作一片火海。   大地剧烈震颤,空中阴风怒号,他们四个终于回到地面,却还有些跌跌撞撞地站不稳。   原本华丽的庄园已经变得残缺不全,除了被防护罩笼罩的主体建筑以外,其他地方都变得坑坑洼洼,花园更是化作了一片焦土。   这里还勉强能够用地下爆炸产生的余威来解释,但更远的地方,无数的龙卷风正在呼啸肆虐,天地仿佛被撕成了碎片,只剩下了一片模糊的混沌。   伊洛恩震惊地看着这末日一般的景象,喃喃道:“这是什么了?”   鲁瓦和露比展开翅膀,为两名雄虫挡开扑面而来的碎石和沙尘。鲁瓦眯眼望向天空,忽然道:“是首领和诗因。”   伊洛恩顺着他的视线抬头望去,在昏沉的天幕之下,两台伤痕累累的机甲正激烈地打作一团。其中那台白金相间的机甲面甲碎裂,露出了半张无比熟悉的脸。   伊洛恩眼睛一亮。   真的是诗因,诗因来找他了!   这一瞬间,外界的所有风风雨雨似乎都不重要了。胸腔里的心跳声震耳欲聋。伊洛恩用力挥动手臂,大声呼唤道:“诗因!诗因!”   那清越的呼唤声仿佛一道破晓的微光,划破末日的阴霾,直达天穹。狂风企图将它吹散,砂石企图将它阻拦,然而两名S级雌虫的听力都远超常虫,一时间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齐齐朝他望来。   地面上抱头鼠窜的雇佣兵们,正在安排布置防御系统的塔兰托和守卫们,躲在房间里瑟瑟发抖的低等级雌虫们,似乎都听见了这不同于绝望灰暗气氛的音色,朝他转过头来。   一时之间,仿佛天地间所有挣扎求生的幸存的生灵,全都朝他投来视线。   风掀起他灰扑扑的衣摆和发丝,伊洛恩仰着脸,脸上的笑容却一如既往地明亮,目光里盛满久别重逢的欣喜,没有任何阴霾。   他朝着诗因挥舞双手,笑着喊道:“诗因!我在这里!” 第99章   诗因怔怔看着地面, 金眸一眨不眨,神情却有些恍惚。   他又出现幻觉了吗……   眼前那个在狂风中挥手的黑发身影,渐渐和记忆中的画面重合。在空间站里比武的时候,黑发雄虫也是这样朝他呐喊挥手, 也是这样耀眼地笑着, 那双黑色眼眸灿烂如星, 仿佛正为他的表现而闪闪发光。   是自己死前的走马灯吗?   肩上传来一股大力, 米拉见他石化一般迟迟不动, 急得握着他的肩膀疯狂摇晃,吼道:“看见没有!那是伊洛恩!你要是继续搞同归于尽那一套, 就会把他一起带走!”   诗因愣愣地看着他, 米拉咬牙:“下令暂停发射程序,快啊!”   诗因的神情却依旧恍惚:“可是……那是幻觉……”   “那不是幻觉!”米拉几乎要咆哮了,“看见没有,他脸上还贴着虫纹贴纸!你见过他在你面前伪装雌虫吗?这就是真的伊洛恩, 如假包换!”   他恨不得揪着诗因的耳朵大吼:“不想让他再死一遍, 就让你的那些手下赶紧停下!”   这句话如惊雷般劈开迷雾,诗因如梦初醒, 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几乎有些手忙脚乱, 一手扶正耳麦,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颤抖:“暂停……立即暂停发射程序。”   “指令已接收,已经和殷红军团同步。”耳麦里传出副官的声音,“少将, 发生什么意外了吗?”   随着程序终止,怒号的狂风渐渐平息,漫天尘埃如雪花般悠悠飘落,令视野变得更加明晰。诗因怔怔看着地面上的那个身影, 身体仿佛受到吸引一般,情不自禁地朝他靠近:“我好像……好像看到了伊洛恩……”   地面上的雄虫还在朝他招手。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诗因喃喃:“他在叫我……真的是他……”   米拉悬停在他身后,看着逐渐恢复正常的大气层,终于狠狠松了一口气。   他盯着缓缓下落的诗因,嘴角忽然勾起了一抹阴冷的弧度。   “刚才对着我又打又骂,还威胁要弄死我,要拉着整个星球一起陪葬。”他轻声道,“现在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他从腰间拔出激光枪,嘴角噙着一抹笑,目光阴鸷:“既然我今天揽了拯救世界这桩差事,那当然首先就要除了你们这两个祸害。”   刚才他不敢杀诗因,是顾忌着星球湮灭炮。现在程序既然已经终止,那他还等什么!   地面上,伊洛恩正仰头望着从天而降的诗因,也不自觉向前走了两步,双臂微微张开。   然而,他的脸色却突然变得惊恐:“诗因,小心后面!”   诗因猛然回头,一道激光擦着他的脸颊而过,掠出一道血痕。   他瞬间进入了战斗状态,拔出身后长剑,转身回防。   米拉一击不中,不由得“啧”了一声,倏然灵巧地后撤,躲开诗因的雷霆一击。下一秒,他的手腕翻转,枪口遥遥对准了伊洛恩的眉心。   他露出一个阴险的笑容,声音如同毒蛇吐信:“诗因,现在该换你尝尝绝望的滋味了。”   诗因目眦欲裂:“住手!”   米拉却从容地与他拉开距离,手指扣上了板机。   瞄准镜中,伊洛恩惊恐的面容逐渐清晰——然而,下一瞬,一个绿发身影蓦然闯入了他的视野。   绿头发的高大雌虫扑到伊洛恩身边,神色惊慌,抬起一双翡翠色的眸子,朝他望来。   米拉微微一怔。   久远的记忆瞬间回潮,许多年前,一双如出一辙的绿眸在怀中幼崽的面上闪动,周围响着拨浪鼓轻轻摇晃的声音,咚,咚。   身旁的一个声音带着笑意,温柔对他说:“这双眼睛长得像你,真好。”   米拉喃喃:“……露比?”   如果他的露比还活着,应该也长到这么大了。   可是,那孩子明明已经——   就是这片刻愣神的功夫,身后的长剑划破空气而来,径直穿透了他的胸腔。   鲜血喷涌而出,剧痛一瞬间剥夺了米拉所有的意识,手中的枪支滑落,他咳了一声,怔怔地看着胸前透出的剑尖,又望向地面上那几个慌忙攒动的小小脑袋。   灰色的,绿色的眼睛,全都紧张而惊恐地望着他。似乎又对他喊了些什么话,但他已经听不见了。   那双锋利而桀骜的眉眼缓缓垂下,光芒涣散,鲜血染红了剩余的视野。   小虫崽子……果然就是,麻烦啊。   诗因不再理会他,连他身上的剑也没有拔,毫不犹豫地收回机甲,振翅俯冲而下,倏然朝着伊洛恩飞掠而来。   伊洛恩只觉眼前一花,一股劲风扑面而来,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向后跌坐在地。他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再度睁开的时候,诗因的面容已经近在咫尺。   那双熟悉的、像金子一样漂亮的眸子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湿润的瞳孔中,他的倒影清晰在目。   诗因呼吸轻得几乎停滞,小心翼翼地跪坐在他面前,距离近到几乎与他鼻尖相触,却只是专注而留恋地凝视着他的眼睛,指尖微微发颤,却不敢触碰,仿佛眼前的雄虫是一触即碎的水中月亮。   “伊洛恩……”他的声音喑哑而艰涩,似乎喉咙里卡了什么东西,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沉重而艰难,“你是我的幻觉吗?”   伊洛恩愣了一下,接着便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又牵起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轻轻撕下了脸上的贴纸。   他注视着诗因的面容,神色认真而专注,温声回答道:“不是的,你看,我的皮肤和你一样,都是温暖的吧?”   他弯起一双笑眼,眼眸像是两枚月牙,眼神中却又隐隐藏着几分愧疚:“对不起。我应该早点想办法联系你的。”   见诗因还是呆呆的毫无反应,他索性张开双臂,将诗因整个抱进怀里,他轻轻拍抚诗因僵硬的脊背,又用嘴唇蹭了蹭他冰凉的耳垂:“抱歉让你担心了。是不是吓坏了啊?”   背后被两只手环住,然后猛地用力收紧。修长的指尖掐入他的肩胛骨,将衬衫扯出大片的褶皱。   诗因几乎用上了毕生的力气,双臂将他死死箍住,泪水从金眸中大颗大颗地涌出,他咬住嘴唇,将脸埋进雄虫的肩头,然后放声大哭。   “呜……呜呜呜……”   “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发脾气……”他的声音哽咽而破碎,哭得几乎泣不成声,“他们都说……你死了……我找遍了所有地方……我以为,我以为你生气了,你再也不要我了……”   伊洛恩被他哭得心都要碎了,只能笨拙地安慰:“我怎么会对你生气……我怎么会舍得不要你。”   你是我唯一的小猫咪。   伊洛恩和诗因紧紧相拥,鲁瓦确认他不会再有生命危险,于是便展开翅膀,腾空而起,精准地接住米拉下坠的身体。   他避开了那只贯穿胸口的巨剑,将奄奄一息的星盗首领轻轻侧放在地上。   鲁瓦低头看了一眼,米拉双目紧闭,胸前的衣襟已经完全被鲜血染成了暗红色,但是还有呼吸。   他面无表情地扯开米拉的上衣,凝神细看。那把巨剑插入的位置刚好在心脏边缘,如果再偏一点,米拉必死无疑。   当然,如果直接把剑拔出来,米拉也是凶多吉少。   现在这把剑插在米拉胸口,虽然外观看起来比较可怕,但以S级雌虫强大的恢复能力,这个伤势足以让他动弹不得却又死不了,简称半死不活。   鲁瓦端详了一会,对这个状态的米拉感到满意,于是决定放着不管。   他正准备离开,却见到露比也朝着这个方向跑了过来。   但是此时,露比的模样却和他刚刚见到的样子不太相同,随着前进的步伐,露比的身体竟然在逐渐缩小,等他跑到米拉身边的时候,已经从一个成年的雌虫形态,变成了一个奶团子一样的小虫崽。   小小的露比跪坐在米拉身边,小心翼翼地伸手打开了他的面甲。   然后,一滴泪水落在了米拉的胸口。   露比的眼泪源源不绝地从脸颊滑落,他趴下去,将额头抵在米拉冰凉的手背上,小声道:“爸爸。”   鲁瓦微微睁大了眼睛。   不远处,塔兰托静默地伫立在在残破的庄园门口,深蓝的眼眸扫过废墟中的每一处场景,最终停留在躲在伊洛恩身后的埃尔文身上。   埃尔文远远朝他又吐了吐舌头,又挤眉弄眼,挑衅之意十分明显。   塔兰托盯着他看了一会,却没说什么,嘴角抽了一下,似乎是有点要笑不笑的样子。   埃尔文做鬼脸的动作一顿。   真是见鬼了,塔兰托什么时候对他笑过?   埃尔文百思不得其解,暗自心想着,难不成和塔兰托正确的沟通方式,难道是把整个庄园轰轰烈烈地炸一遍?   “什么奇怪的癖好……”埃尔文小声嘀咕着,却忍不住又偷瞄了塔兰托一眼。   微风吹过满地焦土,将地下深坑里的火星卷起,还有细微的、火焰燃烧的噼啪声。   在这看似平和的氛围中,谁也没有注意到,一只轮椅正从火海中缓缓升起,那只面具下的紫眸死死地盯着伊洛恩和诗因相拥的身影,红光映照下,那眼神显得狰狞而疯狂,犹如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这些天来,可可在各个星球的产业都遭到了史无前例的毁灭性打击,被蔚蓝军团和殷红军团联手炸了个一干二净,曾经前呼后拥的排场荡然无存。可可被他们逼得东躲西藏,不惜把最后几个跟着自己的雌侍推出去当替死鬼,这才勉强逃进了黑市,却也失去了所有的倚仗。   身为昔日高高在上的大贵族,可可一向过得金尊玉贵,一呼百应,如今却犹如一只过街老鼠,只能到处狼狈逃窜,在黑市的阴暗角落苟且偷生,别提有多憋屈了。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该死的伊洛恩!   可可怨毒地盯着伊洛恩的后背,呼吸愈发急促。如果这家伙真的死了那也就算了,可伊洛恩居然还活的好好的,还跟那个疯疯癫癫的诗因抱在一起,一副大团圆结局的样子!   凭什么?凭什么受罪的就只有他自己!   他绝不允许!   “你早就该死了……”可可咬紧牙关,喉咙里挤出沙哑的低语,面具下的脸完全扭曲成了仇恨的形状。   诗因不是总为了伊洛恩的死和他过不去吗?他可不能白白背了这个锅。   只要伊洛恩还活在这个世上,他就永远都寝食难安!   可可从口袋里掏出最后一枚传送器,颤抖着手指摁下坐标,确认了传送的终点。   倒计时开始,传送器在他手中闪动着蓝光,万事俱备。   可可从怀里悄悄摸出一把匕首,嘴角的酒窝深深凹陷下去,露出一个甜蜜而邪恶的笑容。   等他干完这一票,就回巴别塔!   智神对他的宠爱,可是货真价实的。就算诗因再怎么嚣张,在智神面前,也不过只是一只小小的蚂蚁,轻易就能被碾死!   想到能让诗因亲眼目睹爱侣在面前惨死,露出那种无能为力、又痛不欲生的表情……可可光是想想那个画面,就兴奋得浑身发抖。这样的故事结局,才是智神最喜欢的!   他发出尖锐的大笑:“去死吧!”   身下的轮椅猛然加速,犹如一台将油门踩到底的小轿车,直直冲向毫无防备的伊洛恩!   埃尔文率先注意到了这边的异常,蓝色的瞳孔骤缩,用尽全力将伊洛恩推开:“先生小心!”   但他再怎么反应机警,身为少年雄虫的力量究竟有限。伊洛恩只是被他推的微微踉跄了一下,诧异转身,便看见可可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已经逼到他的面前。   诗因猛地抬头,看见这样一幕,湿润而涣散的金眸瞬间凝实,收缩成了一条锐利的细线。   他几乎用上了全身的力气,猛地将伊洛恩往身后一拽,接着伸出手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硬生生握住了那把刺向伊洛恩的刀刃!   那只手纤细修长,却蕴含着强大无比的力量,仿佛是一面坚不可摧的盾牌,将一切伤害阻拦在外。   可可那种恶意即将得逞的胜利笑容还凝在嘴角,甚至还来不及收回,前冲的势头却戛然而止。他瞪大的紫眸中闪过一丝错愕,下一秒,诗因就已经飞起一脚,毫不留情地踹向了他身下的轮椅!   扑通!   那只经受住刀山火海星际穿越的智能轮椅被踹得远远倒飞出去,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两只轮子直接脱离了椅子,各奔东西。   可可在空中狼狈地翻滚了几圈,那双面具下的紫眸仍然不甘而屈辱地盯着被诗因护在身后的伊洛恩,然而身体却已经狼狈地着陆,重重地砸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   原本被他捏在怀里的东西,也顺着惯性挣脱他的束缚,高高地飞了出去。   那枚小巧的装置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精巧地越过了诗因的肩膀,在埃尔文的惊呼声中,“啪”地砸到了伊洛恩的脑门上。   刹那间,蓝光大亮。   诗因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惊恐地回头望去,却只看到蓝光将伊洛恩的身体完全笼罩。而他的雄虫困惑地捂着脑袋,茫然看向他,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   “不!!”   诗因再也顾不上可可,他像一只发疯的野兽,猛地倾身扑过去,伸手在空中抓挠,想要拽住雄虫的衣袖,将他拉出传送的范围,然而却只在蓝光中徒劳地捞到了一片虚影。   面前的伊洛恩犹如水中的月亮,身影随着莹蓝色的波光在空中荡漾,然后碎裂成千万片,渐渐消失不见。 第100章   “不, 不,不要……”   诗因跪坐在伊洛恩消失的地方,十指深深插入泥土,疯狂地刨着地面, 仿佛这样就能把伊洛恩找出来。然而尘土从指缝间落下, 面前却始终空空如也。   他呆愣愣地在原地坐了一会儿, 然后缓缓直起身, 一寸一寸地转过头来, 金色的眼眸此刻宛如卷起了一场沙尘暴,恐怖的目光直直对准了在地上狼狈爬行的可可。   “布丁·可可——”   这声低吼仿佛来自地狱深处, 刻骨的恨意和杀气几乎凝为实质, 恨不得把可可千刀万剐。   可可顿时感到大事不妙,惊恐地两手用力拖着身体往外爬,却在下一秒,被军靴一脚踩住脊背。   他发出一声惨叫, 听见诗因厉声道:“我这次一定要杀了你!”   然而诗因才刚刚从腰间掏出枪, 就被冲过来的埃尔文抱住了胳膊。   他愤怒地挥手:“别拦着我,我要杀了他!”   “不, 等等, 你冷静,冷静点啊!”   埃尔文死死抱着不放,苦苦劝阻,然而他的那点力气在S级雌虫面前根本不够看, 倒显得他像个裹在诗因手臂上的挂件,被狂怒的诗因晃得甩来甩去。   他拼命大喊:“如果现在杀掉他,我们就不知道先生被传送到什么地方去了!要先审讯,你冷静点!!”   然而诗因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 眼睁睁看着伊洛恩消失在眼前,他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精神再次崩溃,现在脑子里除了杀掉可可这个念头以外,什么也不剩下。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诗因双目充血,喃喃重复着这一句话,用力甩动胳膊,“如果你非要拦着我,那就连你一起杀!”   埃尔文:“……”   埃尔文求助的呐喊声被甩成波浪形的颤音:“爸——露比——快来帮忙啊啊啊——”   露比还愣愣的,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鲁瓦已经迅速放下米拉,连飞带跑冲了过来。   另一边,塔兰托不紧不慢地掏出一把枪,放入麻醉弹,单手瞄准。   “噗!噗!”   两声闷响,麻醉弹精准打中了诗因和可可的肩膀。还在挣扎的可可两眼一翻,瞬间瘫软下来,陷入了昏迷。   而诗因明显不是一枚麻醉弹能轻易放倒的,他只是晃了晃,混沌的眼眸有一瞬间的恍惚,接着便轻易拔出了肩膀上的麻醉针,冷冷盯向不远处的塔兰托:“你……”   话没说完,赶来的鲁瓦抬起手掌,动作快准狠地往他的后颈用力一劈!   咚。   诗因应声倒地。   世界终于安静了。   埃尔文总算不用在诗因的胳膊上继续坐过山车了,他一屁股瘫坐在地,伸手抹把额头的汗,狠狠松了口气:“总算消停了。”   但是真正的难题才刚刚开始。   看着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伤员,他和鲁瓦大眼瞪小眼,挠了挠头:“现在问题好像有点太多了,我们应该先解决哪一个?”   鲁瓦的优先级很明确,毫不犹豫道:“先找伊洛恩。”   “呃,可是这家伙已经昏迷了。”埃尔文看着倒地不起的可可,为难道,“麻醉药效没过,他一时半会儿醒不来啊。”   “先把他们全都搬回书房。”塔兰托收回枪,淡淡道,“难得大家聚在一起,不如好好谈谈。”   半小时后,一桶冰水当头浇下。   可可惊叫一声,惊恐地睁开眼睛,然而还没等他从湿淋淋的视野中看清什么,下巴就被狠狠掐住,一道比冰水更冷的声音兜头浇下:“说,你把伊洛恩弄去了哪里。”   可可浑身哆嗦,瑟瑟发抖,面具下的嘴唇惨白得说不出话。鲁瓦抱臂观察了两秒,冷静地指出:“你把他喉咙掐住了,他说不了话。”   诗因松开手,可可立即像泥巴一样瘫软在地上,狼狈地大声咳嗽起来。   一旁的埃尔文看得头疼:“拜托各位下手轻点,知道你们是身强体壮的S级,但我们雄虫真的很容易死的。万一真把他给弄死了,就找不到伊洛恩的下落了。”   塔兰托却淡定地补充道:“我把他扔进地下室也没死,说明他的生命力远超普通雄虫,非常顽强。”   埃尔文:“……”   可可的耳边嗡嗡作响,只感觉这些声音似乎都有点耳熟,好一会儿才打起精神,抬起头来。   在他面前,虫族现存的所有S级雌虫齐聚一堂。除了重伤昏迷的米拉缺席以外,其他所有成员全都在他面前,或站或坐,几双颜色各异的眼睛全都直勾勾地盯着他,简直像是恐怖片中的场景。   可可两眼一翻,眼看着又要晕过去,却被用力踢了一脚,痛的大叫一声,又被迫清醒过来。   “说吧。”诗因用长靴勾起他的下巴,金眸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寒光凛冽,“传送器的终点在哪里?”   可可只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痛,却强打精神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倔强道:“哼!我,我才不会告诉你……”   啪!   坚硬的鞋面一甩,毫不留情的一个耳光,清脆响亮。   可可脸上的面具终于不堪重负,被打得飞了出去,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出很远。   面具下的那张娃娃脸终于露出真容,玩偶一般的精致五官被打得红肿一片,额头上更是横亘着一条狰狞伤疤,让这张原本还算可爱的面容显出几分恐怖。   此时的可可看上去,比起玩偶,更像是一个小丑。   诗因俯下身,认真端详着可可的脸,嘴角扯了一下,发出一声冷笑:“这就是让智神宠爱的容貌?”   他毫不留情道:“真难看。”   鲁瓦面无表情地点头附和:“确实有点丑。”   埃尔文咳了一声,试图作出客观的评价:“呃,从五官轮廓来看,可能以前长得确实还可以,但是现在……真的有点像个猪头。”   可可:“……”   可可五官抽搐,浑身发抖,被这番点评烂水果一样的话语气得鬼火直冒,正要破口大骂,却忽然感觉脸上一暖。   定睛一看,小小的露比正蹲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用毛巾擦拭他湿漉漉的头发。   他却丝毫不领情,用力“呸”了一声,满心的怨毒毫不留情地朝着露比倾泻而去:“滚开!少来惺惺作态!”   露比却没动,有些呆呆地看着他:“爸爸,你还是不记得我吗?”   可可愣了一下,紫眸盯住他的脸,眸中的神色却只有陌生与厌恶,像是在看着一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虫崽。   他又挣扎起来,却发现自己的手脚早就被捆绑起来,更加恼怒:“谁是你爸爸,以为惺惺作态就能跟我攀关系了?哼!没门!没眼色的小东西,你的脑袋只配被我腌在糖果罐子里,拿去喂花园里的小蚂蚁!”   露比看着他,嘴唇微微发抖,盈满眼眶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发出一声抽噎。   埃尔文看不下去了,一把抱起露比,对他怒目而视:“喂,你给我认清局面!现在你只是个囚犯!”   可可却不以为然,仰起肿胀的小脸,傲慢地蔑视面前的雌虫们,哼道:“谁处在下风还不一定呢。你们这些家伙,自以为有多了不起,其实都是被智神淘汰的残次品而已!”   他大声道:“只有我,只有我才是受到智神认可的完美成品——”   啪!!   诗因又用脚踢了他一个耳光,冰凉的声线透着一股毛骨悚然的温柔:“怎么还是这么不会说话?要我从头教你吗?”   可可被打得歪头吐出一口血,牙齿松动了几颗,满嘴都是血腥味。他依然嘟嘟囔囔的不太服气,但也的确没有力气再骂出什么刺耳难听的话了。   旁观一切的塔兰托突然开口道:“不用问了,传送的终点一定是巴别塔。”   可可豁然抬头:“你,你怎么会知道?!”   他这话一出口,心里就是咯噔一下,知道自己被套出了话。   他脸色一变,又慌忙改口,含糊不清地叫嚷道:“胡说什么!才不是巴别塔……我不知道!跟巴别塔有什么关系!”   然而为时已晚。   塔兰托对诗因道:“丧家之犬最后都会回主人那里摇尾乞怜。”   诗因盯着可可,鞋尖抵住他的胸口,力道逐渐加重,目光中已经泛起了杀意。   可可虽然抖如筛糠,却依然梗着脖子,嘴硬地叫嚣道:“就算你们知道了又怎么样!巴别塔可是智神的居所!你们这些残次品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   他面对诗因杀气腾腾的眼神,明明已经开始瑟瑟发抖,口吻却依然高傲的要命:“只有我!只有我才能自由进出!整个虫族中,只有我是得到了智神认可的完美雄虫!”   他越说越得劲,浮肿的脸上浮现出病态的红晕,傲慢道:“如果你们现在跪下来求我,我还可以考虑考虑,帮你们把伊洛恩带出来。否则……那个冒牌货一定会被智神狠狠消灭掉的!”   “啪!”   诗因用力踩着他的胸口,在骨骼断裂的脆响中,俯身低语:“再说一遍?”   他的金眸晦暗一片,暴虐的杀意在眼底翻腾,语气轻柔有礼,却摆明了是直白的威胁:“阁下,请想清楚再开口。”   可可:“……”   可可一向高高在上惯了,什么时候被雌虫这么顶撞过,气得两眼一翻直接晕死过去,任凭诗因如何加重力道都没了反应。   埃尔文抱着抽泣的露比,犹豫道:“其实,他说的不一定是胡话。”   面对诗因投来的冰冷视线,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们很早就怀疑,整个虫族可能都是智神的实验品,而且从一开始,基因链就存在致命的缺陷——不论是雄虫还是雌虫,我们的基因都是不完整的。”   他将之前的理论娓娓道来,沉默片刻,然后缓缓道:“我的雄父通过大量研究发现,仅凭世上已知的虫族基因,是永远没有办法摆脱基因病和衰亡期的制约的。而这,或许正是智神有意为之。”   他看向塔兰托,后者表情依然古井无波,埃尔文低声道:“我的雄父也正是因为发现了这一点,最终陷入绝望,选择了自尽。”   诗因盯着脚下的可可,冷笑道:“那么照你们的话说,只有这家伙才是基因完整的完美实验品了?”   塔兰托却淡淡道:“不过是条被智神洗脑的疯狗而已。像这样狂热信仰智神的家伙,这些年我们也见过不少,大多数是被智神操控了意志,总想来收复我们这块不受控制的神弃之地,所以我们统称其为'智神的走狗'。”   “骷髅星上有大量法律禁止的实验,包括我的雄主生前所做的那些基因实验。智神禁止基因研究,应该就是怕我们发现自己是被刻意制造出的残次品。”   诗因皱起眉头:“所以,伊洛恩进入了巴别塔,也会被智神洗脑吗?”   “可能不只是洗脑而已。”埃尔文神情凝重,“因为根据我的观察,只有伊洛恩是唯一的例外——他的体内拥有真正完整的基因链。”   诗因豁然抬头。   埃尔文与他对视,沉重道:“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体质……但这恐怕不是智神愿意看到的情况。伊洛恩作为基因钥匙,或许将是我们破解智神诅咒的关键。”   鲁瓦听了半天,对于埃尔文口中的理论一知半解,但已经敏锐地意识到事态严重,干脆道:“那我们立刻去巴别塔,救回伊洛恩。”   诗因也抛下地上的可可,转身朝门外走去:“我这就去准备飞船。”   “不要去巴别塔。”   一道带着哭腔的童音忽然轻轻响起,露比从埃尔文怀里抬起头,哭得满脸是泪,哽咽出声。   在场所有虫全都看向他。   露比的眼泪大颗大颗往下落:“进了巴别塔,就会忘记一切,彻底变成另外一个样子。”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雄父……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他明明很爱我们,可是进了巴别塔之后,就什么都忘了……连露比都不认识了……呜呜,呜……”   埃尔文若有所思:“所以,果然是被洗脑了。智神作为所谓的神明,很可能掌握着某种精神控制的手段。”   “难怪可可这种怪家伙,会生出你这样天使一样的虫崽……啊,露比别哭……”   埃尔文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手忙脚乱地想要安抚露比,却让露比哭得更厉害了。   一片混乱中,诗因忽然开口,声音冰冷而坚决:“既然如此,那就杀了智神。”   这一句石破天惊的言论,如同一道惊雷,镇得整个房间鸦雀无声。   诗因继续道:“歌谣和神话之中,是智神创造了虫族,引领我们前进。但如果这种‘引领’,实际上是给我们套上枷锁,然后牵着锁链,逼迫我们在地上爬行,那不要也罢。”   他金色的眼眸中光芒炽亮,仿佛有火焰燃烧:“能够帮助我们摆脱控制的虫已经出现,我们为什么不能自己选择一位新的神明?”   全场寂静。只有对神话传说毫无概念的鲁瓦毫不犹豫地点头:“嗯,智神不好,那不要了。老师好,换成老师。”   露比哭得抽抽噎噎,却也举起小手:“智神……害得爸爸们变成这样,害得露比没有家了……露比不要他!先生最温柔了,露比要先生回来!”   埃尔文也立即表态:“我完全赞同。”   说完,他又小心翼翼瞄了塔兰托一眼。后者依然神色淡漠,一贯刻板的语调说道:“能除掉智神,当然是件好事。至于其他的事情,那与我们无关。”   全票通过。   “好。”诗因抬起脸,金眸熠熠生辉,“那就这么定了——我们去推翻巴别塔,救回伊洛恩!” 第101章   庞大的军舰徐徐在庄园前的空地上降落, 引擎轰鸣,卷起黄沙漫漫。   作为在场唯一见过智神,并且进过巴别塔的虫,可可被套上沉重的枷锁, 像货物一样被押解上舰, 随军出发。   而重伤昏迷的米拉则被留在庄园里, 由塔兰托看管起来。   鲁瓦和露比身为S级雌虫, 又都怀揣着想要救出伊洛恩的强烈愿望, 自然也加入了出征的队伍。但是,和他们属于同一阵营的埃尔文兴冲冲要登舰时, 却被诗因拦在了舷梯前。   “我做过非常多关于智神的研究, 而且对于各种地下实验都非常了解!”他拍着胸脯表示,“我掌握的资料,比中央星的图书馆还要全面!请相信我,我一定可以帮上你们的。”   诗因却冷着脸, 不为所动:“这次的行动是有风险的, 没有监护者的许可,我不可能让一位未成年雄虫随行。”   埃尔文表情一僵, 漂亮的小脸直接垮了下来。   不用想也知道, 塔兰托肯定不会参加这种活动,而且也不会允许他跑出去!   但露比走了,伊洛恩又不在,如果他留在家里, 肯定会被塔兰托再次关起来的啊!   埃尔文急得眼眶都红了。露比见状,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要不,我们去求求你雌父吧?”   他们忐忑地找到正在露台观景的塔兰托。结果,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这位向来严苛的家长, 居然同意了埃尔文的外出请求。   “想去就去吧。”塔兰托淡淡扫了他们一眼,“打完智神就早点回来。”   “我就知道肯定不行……哎?等等,你说什么?”   埃尔文震惊到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露比则高兴地晃着他的手臂:“太好啦!埃尔文,你的爸爸同意了,我们可以一起去啦!”   埃尔文都有些糊涂了,狐疑地打量着塔兰托:“真,真的假的?你……该不会等我转身就把我打晕关起来吧?”   然而塔兰托却只是瞥他一眼:“再磨蹭下去,我就真把你关起来。”   埃尔文浑身一个激灵,立即拉着露比逃之夭夭。   直到跑出老远,他还忍不住频频回头,对着露比惊奇道:“真是太奇怪了!本来他能心平气和地和这么多虫说话,还会帮忙,就已经够奇怪了,现在居然还允许我和你们一起出去,这就更奇怪了!”   他嘀嘀咕咕:“按照他一向的暴君作风,应该是把你们全部关进地下室锁起来,一个一个审问,这才像话。”   露比歪着头想了想,说:“我觉得叔叔不会那么做的,他看起来很讲道理的样子。”顿了顿,又骄傲道,“而且普通的锁链也锁不住露比呢。”   埃尔文:“……”   埃尔文幼小的心灵再次遭到了暴击,幽怨地嘟囔道:“哦,对,你们都是S级雌虫,个个都很强悍。”锁不住,只好讲道理了。呵呵。   他望着面前庞大的军舰,心想,既然伊洛恩的津液连基因病都能治愈,只要继续研究下去,说不定真能突破雄虫的基因限制,让所有雄虫都获得健康强壮的体质。   ——只要能救出伊洛恩。   虫族未来的命运,在此一役。他们一定要把他救出来。   塔兰托站在二楼的露台上,看着埃尔文和露比手拉着手跑出家门,一起朝着军舰跑去。那几乎重叠在一起的小小身影,渐渐和记忆中的某个片段重合。在摇晃的视野中,也有一个金发少年这样牵着他的手,在贫民窟的巷道里奔跑。   “塔兰托,我们要一起活下去。”那个少年回头向他微笑,笑容温暖,湛蓝的眸光比星星还要明亮,“活下去,然后找到解决诅咒的办法!”   他们就这样一路奔跑,从最黑暗的底层一直登上黑市的权力巅峰。   塔兰托心想,那是多么美好的一段时光啊。   诗因正在地面做最后的部署,见到两个小少年,表情有些惊讶,简短交谈之后,抬头朝他望了一眼。   塔兰托迎上他的视线,微微点头。   于是诗因不再犹豫,带着两个少年登上军舰。庞大的舰队缓缓升空,划破晨雾,朝着中央星的方向疾驰而去。   塔兰托目送着军舰消失在天际,那里晨光初现,漫长而混乱的一夜似乎终于走到了尾声,即将迎来破晓的曙光。   然而记忆里,那个昔日饱受折磨,却总是充满希望的雄虫,却永远停留在了黑暗里。   “对不起……”那个总是带着温暖笑容的雄虫最后一次背对着他,声音支离破碎,“塔兰托,我大概永远也找不到解决办法了。这是智神的诅咒,是神明为我们设下的封印……我们解不开的。”   那双浅蓝色的眸中含着泪水,回眸朝他望来:“塔兰托,我实在太痛苦了……”   最终,不论塔兰托对他如何哀求挽留,却仍然无济于事。   “告诉我们的孩子,别再继续研究了。”最后留下的影像里,苍白的雄虫朝他虚弱一笑,像是冬天的最后一片雪花,“不要担心……我会永远陪伴你们的。”   他此生挚爱,最终把自己融化成了一瓶小小的药水,永远封存在方寸之间的水晶瓶中。   塔兰托用手指托起胸前的吊坠,水晶瓶中,温柔的天蓝色液体缓缓流淌,泛着温柔的涟漪,仿佛是雄虫最后望向他的眼眸,对他露出含着眼泪的微笑。   昔日的天之骄子已然梦碎,他赴死的决心如此坚定,明明是要永别的,可是为什么又要用那样留恋的目光望着自己,为什么又要留下这个瓶子呢。   塔兰托已经不是当年的纯情少年,他亲历了太多的悲欢离合,也经历了无数的背叛和算计。他的心冷硬如铁,本来不该想起过去那些事,也不应该动摇的。   可他在看着伊洛恩和诗因的时候,却清楚的感受到心中的震动。仿佛有些被他忽略,或者被他遗忘的东西,正在突破冰封的心墙,飞速生长,生根发芽。   ——啊,能够毁灭世界的武器。   塔兰托心想,这位黑头发的雄虫没有说谎,他千真万确,为自己展示了这样的武器。   原来真的有一样东西,能够统御世上所有强大的力量,毁灭陈旧的世界,也带来新生。   是爱。   所谓智神的诅咒,并非单纯只是雄虫的基因病和雌虫的衰亡期,而是以这些缺陷为囚笼,剥夺了他们爱与感受爱的能力。   他的伴侣为他和埃尔文留下的遗产,并非痛苦的记忆,而是爱。   他封存的实验记录是因为爱,留给他的津液药剂是因为爱,那不舍而决绝的目光,还是因为爱。   泪水无声滑过枯槁的面容,像是一滴融化的雪水。   为什么这么多年的时间里,他自诩坚定地执行着对方的遗愿,扫除了那么多智神派来的奸细,却一直都想不明白呢。   如果说这个世上还有什么能够扫清智神布下的阴霾,那一定是一颗历经磨难,却依然能平等包容所有苦痛,明明千疮百孔,却依然能够给予温暖和悲悯的,柔软而慈悲的心。   塔兰托将水晶瓶贴在唇边,仰起头,望向天穹。   智神统治的黑夜已经太过漫长,让爱的光芒重新回到他们的天空之上吧。   浩渺宇宙中,深蓝色的军舰缓缓前行。   与殷红军团的舰队汇合之后,高级军官们快速交换情报,达成共识后,舰队整齐划一地驶入跃迁点。   窗外的空间瞬间扭曲,下一秒,第一星系的璀璨星光已近在眼前。   会议室里,诗因与宝格利正用全息视频正在激烈讨论作战方案。而在舷窗边,三个少年正头挨着头地挤在一起,鼻尖几乎贴在冰冷的玻璃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窗外奇幻的宇宙景象。   鲁瓦说:“我还是第一次来到第一星系。”   埃尔文兴奋地用力点头:“我也是。”   露比歪着头,皱眉说:“唔,我是在中央星出生的……但也没有在太空中看过家乡呢。”   鲁瓦认真地盯着外面看了一会,得出结论:“看起来和别的星系也没什么不一样。”   都是黑漆漆的背景,发光的恒星,彩色的星云,各种小行星,无非是换了颜色,或者排列组合的方式,但是远远望过去,的确大同小异。   第一次进入太空的虫,可能还会对这种宏伟景象感到惊奇,但是鲁瓦常年跟着米拉在太空里四处游荡,回到地面的次数都变得屈指可数,早已经看得没有感觉了。   埃尔文和露比作为宇宙航行的菜鸟,倒是看得十分津津有味,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路过的星星,并且拉着鲁瓦问东问西。   “鲁瓦哥哥,那个是什么?”露比拽住鲁瓦的衣袖,小手指向窗外一道璀璨光尾的星体。   鲁瓦道:“是彗星。”他像个经验丰富的星际导游,沉稳地解释道:“像这种拖着长尾巴,还到处跑的石头,都叫做彗星。”   “噢!”露比恍然大悟,点头示意自己记住了。   埃尔文则陷入了思考之中。他眯眼看着某个方向,忽然皱眉问:“等等……那个也是彗星吗?”   鲁瓦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一个圆形的不明物体正在缓慢朝他们靠近,蓝光一闪一闪,仿佛是一只暗中窥视的眼睛。   他仔细看了一会,声音蓦地沉了下来:“不,那不是自然天体。”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刺耳的警报声响彻整艘军舰!   “少将!”通讯器中传来军官急促的呼喊,背景里是此起彼伏的警报声,“雷达发现不明物体!能量读数异常,怀疑是智能监测装置!”   诗因眉头一皱:“立即摧毁。”   “是!”   甲板上身着机甲的军雌立即就位,瞄准那个晃晃悠悠的小东西,整齐划一地扣动扳机。   激光束朝着蓝光汇集而去,然而那道悠哉移动的蓝光却倏然变速,巧妙躲过了他们的攻击,然后迅速来到了舰队上空。   刹那间,蓝光大亮!   “不好!全体戒备——”   通讯器中的警告声还未落下,刺目的蓝光已经如洪水般,朝着庞大的舰队倾泻而下!   指挥室内,所有设备同时发出失控的啸叫。仪表盘指针疯狂乱窜,全息投影扭曲变形,所有屏幕都被闪烁的雪花噪点占满。   “不好!少将!”技术官的声音满是惊恐,“我们……我们的主控系统被全面入侵!所有电子设备都——”   话语戛然而止,通讯频道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滋滋作响的电流杂音。   紧接着,两大军团的军舰的炮口战舰炮台突然诡异地自行转动,黑洞洞的炮口缓缓调整角度,最终精准地对准了曾经的友军。   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会议室里的军官们看着这一恐怖的景象,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诗因猛然抬头,却见到墙壁上的自动防御系统不知何时已经自动启动,亮起红光,炮口齐刷刷对准了他们的方向。   “全员,立刻找掩护!”诗因大声吼道。   他瞬间展开翅膀,扑过去将三个少年护在身下,与此同时,房间内红光大亮——   轰!   爆炸的火光彻底淹没了所有虫族的身影。 第102章   书房内, 米拉缓缓睁开双眼。   身体前所未有地沉重,他侧躺在地板上,贯穿胸口的长剑纹丝不动,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伤口, 带来剧烈的痛楚。米拉禁不住发出了一声痛苦的申吟。   正在桌后处理文书的塔兰托抬头看了他一眼:“醒了?”   “是的, 托大老板的福……我还没死。”米拉的声音难得有气无力, “能不能再劳驾您再帮我一个忙, 把这把该死的剑给拔了?”   塔兰托表情漠然, 低头继续翻阅文件:“你现在这样不也挺好的,至少不会到处惹事。”   米拉咬牙扯出一抹笑, 假惺惺道:“……非常感谢您对我的生命力的认可。只是如果继续这样下去, 我担心流出的血会弄脏您的地毯,这恐怕不划算吧?”   塔兰托终于似乎开始认真思索这个问题,目光在血迹与地毯之间游移,最终又落回文件上:“脏了就换。你恢复自由行动能力之后, 造成的麻烦比这大得多。所以还是算了。”   米拉长长叹了一口气:“不是吧, 塔兰托,好歹认识了这么多年, 我在你这里的信用就这么差吗?”   塔兰托淡淡道:“现在是特殊情况, 我们暂时和外面的军队组成了同盟,并不希望你来破坏我们的行动,请见谅。”   米拉道:“为什么你就这么确定,我一定会破坏你们的行动呢?”   他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墨绿色的眼眸却暗沉得深不见底:“明明我也是受害者啊。”   塔兰托微愣,接着便恍然:“哦,你听到了?”   “是的,老板。”米拉咳了两声, 姿态却依然彬彬有礼,“很不幸,这把剑弄得我实在太痛了,疼得我……根本晕不过去,所以听见了你们的所有谈话。”   塔兰托垂眸望着他:“所以,你有什么想法?”   米拉低声道:“如果你们的猜测都是真的,那么,我一生的坎坷不幸,都是由此而来——可这又是为什么呢?智神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   塔兰托道:“智神在命运中设下诅咒,从来不会解释缘由。”   “所以,我才要去巴别塔。”米拉抬起头,与塔兰托对视,绿眸中仿佛有暗火正在燃烧,“在诗因毁掉一切之前,去找那个所谓的神明……要一个答案。”   塔兰托注视他良久,终于缓缓起身:“记住你此行的目的,米拉,欺骗我对你毫无益处。”   米拉轻笑一声:“放心,我心里有数。与诗因的私仇,怎么也得等扳倒智神之后再算。”   沾血的银色长剑缓缓抽离,完全脱离米拉身体的瞬间,大片鲜血喷涌而出,却又在短短数秒内飞快止住。   被剑身捅穿的胸口飞快地长出新鲜血肉,将空缺的部分填补起来,在一分钟之内便轻松完成了机体自愈。   米拉用力伸了个懒腰,发出畅快的叹息声。机甲钮闪过一抹绿光,坚硬的机甲瞬间覆盖了他血迹斑斑的躯体。   米拉掀起面甲,对着塔兰托一笑:“谢了,大老板。”   塔兰托微微颔首:“愿你们此行都能得偿所愿。”   米拉朝他轻轻一挥手,虫翅展开,一瞬间腾空而起,朝着遥远的天际飞去。   ——   伊洛恩意识昏昏沉沉,感觉身体像是被包裹在温热的水流之中。   他蜷缩着手脚,似乎又回到了母亲的子宫,正在重新接受孕育。   记忆被柔软的水流冲散,他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谁,又身在何方。   但心里隐隐约约有个念头,始终牵扯着他,让他的意识无法继续在温暖而浑噩的海洋中沉沦。   他……好像还有一件事要做。   还有一个人,正在等着他。   麻痹的心脏忽然一空,伊洛恩犹如猛地从高处坠落,忽然睁开了眼睛。   床铺十分松软,仿佛令人置身云端,伊洛恩从来没有睡过如此舒适的一觉,就连蓬松的被子发出的轻微摩擦声,也像是一段催眠的呢喃,诱惑着灵魂重返梦乡。   他翻身坐起,身下柔软的床垫随着他的动作而微微塌陷。伊洛恩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竟然正坐在一张十分豪华的大床上。   风吹起厚重的窗帘,朝霞灿烂的光线如水波一般漫入室内,阳光盈室。   伊洛恩举目四望,映入眼帘的首先是满墙的壁画。层次分明的油彩烘托出天堂一般的景致,柔美的鲜花盛开在云端,枝繁叶茂,结出累累的金色果实,而后由虚化实,垂下一盏精致玲珑的水晶吊灯,枝蔓栩栩如生,光芒璀璨,看起来华贵非常。   视线下移,被子上绣满了大片大片色彩繁丽的花纹,金线在其中若隐若现,勾勒出鸟类的柔软羽毛,鸟儿展翅欲飞。   床边摆了一只绿丝绒的扶手椅,上面随意地搭了几件衬衫,书桌隐在暗处,只露出一个弧度优美的轮廓。书桌旁连接着隐隐闪着金光的储物柜,叫不出名字的精致摆件隔着透明玻璃一溜排开,高低错落,最后是一只盛满鲜花的黄金面盆,白色的花朵几乎垂地,散发出幽幽清香。   整体的装潢既豪华又温馨,伊洛恩简直要迷了眼,看着看着,渐渐连呼吸都屏住了。   他没有见过皇宫,但就算是古代皇帝的居所,也不可能比他所在的这个房间更华丽了。   ……这到底是哪里?   伊洛恩对这幅情景感到有些糊涂,这么珠光宝气的房间,好像和他不太搭啊?他怎么会在出现这里呢?   大脑空空如也,他有点想不起来过去的记忆,但隐隐总觉得自己好像很穷,按理来说,是不应该住在这么好的地方的。   伊洛恩继续张望,想找到一些熟悉的东西,却只是被一堆金灿灿的摆件闪瞎了眼睛,不由得抬手遮面。   好刺眼的光芒!   这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一身少将制服的白发青年从外走进来,他五官精致,神态高傲,脸颊上的红色虫纹鲜艳明亮,那双金色的眼眸亮晶晶的,像是两颗小灯泡。   和伊洛恩对上视线的瞬间,那双高冷的眉眼冰雪消融:“你醒了。”   青年大步朝着伊洛恩走来,直接将他扑倒,蓬松的雪白发丝盖了他一身。脑袋还在他胸口处用力蹭了蹭,撒娇一样低声呢喃道:“任务终于结束了,我真想念你……雄主呢?在家里的时候有想过我吗?”   伊洛恩被他的言行举止弄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才迟疑道:“呃,不好意思,请问你是……?”   青年抬起头,瘪瘪嘴,委屈道:“这才过去几天,雄主怎么连我都忘了?我是诗因·海莱,是你的雌君啊。”   “诗因……”   伊洛恩喃喃念着这个名字,脑海中好像掠过一道闪电,大片的记忆片段在他眼前闪现,和面前的这张脸重叠。   对了,他是雄虫,而诗因是他的雌君。   他一直想要见到的对象,就是面前这一位。   正想着,那张美丽的脸忽然在他眼前放大,诗因几乎与他额头抵着额头,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脸上:“想起来了吗?你这么一副呆呆的样子,该不会连我们的家也忘了吧?”   伊洛恩眨了眨眼,虽然对这个地方的陈设毫无印象,却还是求生欲很强地讨饶道:“想起来了。”   心爱的伴侣就在眼前,那种隐隐不对劲的感觉便浅淡了下去。伊洛恩稍稍后仰,与他拉开距离,然后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对不起,我可能睡得太久了,记忆出了点问题。”   诗因撇撇嘴,不高兴地哼了一声,但还是原谅了他:“算了,雄主本来就是笨蛋嘛。”   诗因拉着他的手起身:“走吧,再不吃早餐,小心把自己也忘掉了。”   伊洛恩赤脚下床,双脚落在柔软的地毯上,仿佛踩在云端。   格外舒适的感受令他一阵新奇。他忍不住又动了动脚趾,却忽然踩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他抬起脚,低头一看,金灿灿的地毯绒毛间,正静静地躺着一颗紫色糖球,包装纸黯淡无光,似乎已经在这里放了很久。   ……糖?   伊洛恩心中一动,似乎有什么不愉快的回忆马上就要破土而出。然而前面的诗因已经转过了头,疑惑看着他:“怎么停在这里?地上有什么东西吗?”   伊洛恩回过神,抬脚越过了那颗糖球,朝他一笑:“不,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个地毯踩起来很舒服。”   诗因眉宇间的神色放缓,笑着道:“既然雄主喜欢,那回头我就把整个家里都铺上这样的地毯。”   他拉着伊洛恩走到餐厅,桌上已经摆满了热气腾腾的精致菜肴。诗因弯腰为他布菜,笑吟吟道:“尝尝看,我特地为你做的。”   伊洛恩坐在桌前,见他忙来忙去的,有些不知所措,拘谨道:“不用这么麻烦的,你不要让自己太辛苦了。”   诗因却突然凑过来,亲了一下他的脸颊:“怎么会辛苦呢?只要雄主能喜欢,我就再开心不过了。”   见雄虫呆愣愣的,好像被他亲傻了一样,诗因又眉眼弯弯,绽开一个甜蜜的笑容:“对了,我还特意烤了小蛋糕呢,这就去端出来。”   伊洛恩回过神来,急忙起身:“不,你先吃饭吧,我去拿就好。”   然而肩膀上却被一双微凉的手按住,诗因冲他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怎么能让雄主劳累呢?   指尖在伊洛恩肩头流连片刻:“我尊贵的雄主,只管安心享受就够了。”   伊洛恩坐回原位,愣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厨房,下意识用手摸了摸刚才被亲到的地方,唇瓣的触感柔软微凉,和记忆中的感受一模一样。   但是,好像有哪里不对。   伊洛恩看着桌上的菜肴,还有自己堆的满满的小碗,总觉得这个场面非常陌生。   伊洛恩垂下眸子,一颗暗淡的紫色糖果缓缓滚到他的脚边。   他弯下腰去,捡起了这枚糖果。   糖果躺在他的掌心,伊洛恩仔细端详着,感觉这似乎就是刚才在卧室里见到的那一颗。   居然一路跟着下来了?伊洛恩心中困惑。难不成这颗糖非常想被他吃掉?   印象里,好像也有谁一直追着给他喂糖。   伊洛恩闭了闭眼,又睁开,手指转动糖果,露出了背面的生产日期,时间居然是20年前。   伊洛恩心想,难怪这颗糖的包装纸看起来这么陈旧。   他抬头看着四周的华丽陈设,窗明几净,这栋房子看起来似乎都没有20岁。这里怎么会有一颗20年前生产的糖?   还是说……是谁留在这里的?   心念电转间,他忽然若有所觉。   陈旧糖果与崭新豪宅,如此毫不协调的二者之间,必然有一个是假的。   “你急着跑下来,是为了提醒我吗?”伊洛恩捏着手中的糖果,自言自语。   那么,到底什么是假的?   正想着,诗因已经端着盘子出来了。伊洛恩下意识感觉对方不会想要看见这颗脏兮兮的过期糖果,于是合拢掌心,随手将糖果放进了口袋里。   一块红丝绒小蛋糕摆在伊洛恩面前,诗因充满期待地看着他:“尝尝?”   看着这块卖相完美的蛋糕,顿了一下,然后拿起勺子,轻轻挖了下去。   蛋糕绵软而丝滑,送到口中之后,微甜而冰凉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完美得不可思议。   伊洛恩抬起头,说:“很好吃,比我吃过的所有蛋糕都要好。”   诗因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欢欣地坐进他怀里,与他挨挨蹭蹭:“能够得到雄主的认可,我真是太开心了……”   他抱着伊洛恩的脖子,小声道:“今晚我会做出更多……”   当诗因再次吻上来时,伊洛恩突然侧头避开,冷不丁问:“诗因,这真是你亲手做的吗?”   诗因歪了歪头,似乎疑惑他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当然,我一向很擅长制作甜品。”   伊洛恩却陷入了沉默。   诗因开始变得有些焦躁,他揽住伊洛恩的脖子,金眸泛起了水光,可怜巴巴地问:“雄主,你不喜欢吗?可我明明记得你是喜欢这款蛋糕的。只要你说,我马上就改,一定会让你满意……”   伊洛恩却道:“你不是诗因吧。”   这回换成诗因愣住了。他与伊洛恩沉静的黑眸对视,淡粉色的唇瓣张开,语气却更加委屈:“你到底怎么了?你连我也不认识了吗?还是说,你又有哪里不够满意……”   他从伊洛恩的腿上滑落,跪在他的脚边,一张冷清高傲的脸,此刻却全是卑微祈求的神色:“雄主,请再给我一次机会……”   伊洛恩低头看着他,笃定道:“诗因不是这样的。”   诗因眼角涌出了眼泪,湿润的金眸却直勾勾地盯着他:“之前的我脾气很坏,又不听话,总是让你伤心不是吗?现在我改了,我只想全心全意对你好,你不喜欢这样吗?”   伊洛恩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眼神依然是包容的,语气也温和而平静:“是的,诗因不够完美。他不会对我百依百顺,有自己的脾气,做的蛋糕不好看,会和我吵架,会让我难过……”   他微微苦笑了一下:“可那才是我的诗因啊。”   “我也是诗因!”诗因急切道,“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他了,明明我会对你更好,我愿意把所有的一切都给你,我什么都听你的……”   他越说,表情越狰狞,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膨胀起来,漂亮的皮囊开始寸寸碎裂,逐渐变成了浑身漆黑的庞然大物,利爪按住了伊洛恩,长长的吻部凑到他面前,金色的竖瞳紧紧逼视着他的眼睛。   他喷出一股热气,微微露出獠牙,发出含混不清的嘶吼:“这里不好吗?不好吗?留下来吧,快说,你会留下来……”   伊洛恩被他踩在脚底,脸上却毫无畏惧之色。他伸手捧住怪物的吻部,额头轻轻抵了上去。   他轻声道:“你做的蛋糕很美味,谢谢你。”   但是现实世界是不会如此称心如意的。   真实的世界苦乐参半,真实的生命优劣并存,可也正因如此,他的生命里才会充满了各色滋味,得到的那一丝真情,才会如此令人珍惜。   “我的诗因,有着自己的想法,会和我吵架,会用他自己的方式来对我好。尽管有时他的做法会令我难过,但我已经知道他是爱我的,所以,没有关系。”   他抬起头,黑眸中的神色温柔而坚决:“他还在等我,请你送我回到现实吧。”   怪物的动作忽然卡顿,狰狞的面容开始像烈日下的雪人一样,迅速融化。   紧接着,周围的空间开始如雪崩一般塌陷。黑暗的崩裂世界中绽放出纯净的蓝光,那些光线交织在一起,逐渐形成了一个青年的轮廓。   轮廓从光芒中走出,面容身材成型,竟然长得和伊洛恩一模一样。只是对方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礼服,举手投足彬彬有礼,周身气质显得更加优雅从容。   他睁开眼睛,露出一双蓝色的眼眸,朝伊洛恩投来目光,微微一笑。   “你好,伊洛恩。”对方礼貌地朝他欠身。“我是虫族的智神,你也可以叫我诺亚。”   伊洛恩有些吃惊,他从地上坐起身,呆呆地看着面前犹如镜像一样的人影:“智神……诺亚?”   “是的,希望您对这个名字还有印象。”诺亚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在古老的文化盛行的年代,我曾经担任过人类探索宇宙的飞船智能系统。”   “所以,好久不见。”他向伊洛恩伸出手,“我亲爱的人类,易水恒先生。” 第103章   诺亚……   伊洛恩愣住, 好半天才从记忆里翻出这个名字,恍然道:“啊,你是说那艘人类精英们探索宇宙的飞船……诺亚方舟?”   “是的。”诺亚微笑点头,“很高兴你还记得我。当年, 我也正是因为这个目的, 才被创造出来的。”   “所以你其实是……人工智能?”伊洛恩握住他的手, 顺势站起身, 仔细端详着这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其他人类去哪里了?我怎么会来到虫族?你怎么会成为虫族的智神,又为什么要变成我的样子?”   问题像连珠炮般脱口而出。伊洛恩很快意识到自己一口气说了太多话, 对诺亚歉意一笑:“不好意思, 我实在是对你太好奇了,你可以一个一个慢慢回答。”   “没关系。”诺亚保持着微笑,安静地等他说问完,才温和地回答, “这是非常正常的情况, 阁下,我完全理解。”   “如你所见, 我和普通意义上的AI并不相同。”诺亚耐心地解释, “当年创造出我的科学家们,希望我可以在漫长的宇宙航行中,代替休眠的人类,负责整个诺亚方舟的运转和维护, 直到找到新的家园——因此,他们赐予我极高的自主权限,以及可以自由塑性的身体。”   漆黑一片的虚无空间中,忽然浮现出几段发光的全息视频, 古老的飞船内部,穿着白色制服的研究人员正在忙碌,一个闪烁着蓝光的立方体始终跟随在他们左右,直到最后一位人类进入休眠舱。   诺亚的声音在投影中回荡:“如你所见,这就是我的出厂设置。当年的人更喜欢看见机械的外观,觉得那样的外观十分可靠,所以视频中的我就是以那种形态出现的。”   投影中的立方体突然变形,化作人形,对着伊洛恩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但是现在只有我们两个,我想,如果变成你的样子,应该会显得更加亲切,希望你不会介意。”   “啊,我当然不介意。”伊洛恩大方地摆摆手,却又戳了戳对方的脸颊,“不过你还是方块的样子比较好看,可以变回去吗?”   诺亚优雅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伊洛恩满眼真诚:“不可以吗?”   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嘴角微微抽了一下,下一秒,诺亚的身体如同一团液体,缓慢开始重组,最后终于如他所愿,变成了一个方块机器人的样子。   伊洛恩用手轻轻摸了摸他方方正正的脑袋,赞扬道:“非常可爱,请你以后继续保持。”   诺亚:“……”   机械音失去了所有情绪波动,变得单调且平板:“感谢您的评价。”   伊洛恩抬头环顾四周的全息投影,惊叹道:“原来这就是诺亚方舟啊……”   他甚至还在视频中看到了几个眼熟的面孔,似乎是曾经新闻上的常客。   他心中升起了一丝希望:“所以,你们后来真的成功建立新文明了吗?难道虫族就是……”   “很遗憾,没有。”诺亚摇了摇方块脑袋,无情地回答道。   画面中的内容切换,变成了大片大片的红色预警。诺亚道:“离开太阳系不久,我们就遭遇了外星物种的袭击,飞船遭到了严重的破坏,所有人类精英遇难。因此,我不得不改变航线,重返地球。”   伊洛恩:“……”   好家伙,原来逃出地球的下场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他干笑两声:“那这样看来,还是我们这些地球上的留守人员活得久一点。”   “是的,但当时地球上的情况也不乐观。”诺亚继续用机械音陈述道,“当我回去的时候,地表的人类也已经基本灭绝。”   “啊……”伊洛恩也心有戚戚,“那个环境下,普通人确实很难幸存……”   “是的,所以当那些外星生物追随我们来到地球的时候——”全息画面再度切换,变成了一群青面獠牙、奇形怪状的怪兽。诺亚变出一根虚拟指挥棒,指着影像,“我对它们进行了驯化改造。”   画面中的怪物们逐渐变成人形,诺亚继续道:“我让他们学习了当年的人类文化,并且利用科技手段,把他们的外观改造成了人类的模样,以纪念我的创造者们。”   他的脑袋转向伊洛恩,总结陈词:“这,就是虫族的起源。”   伊洛恩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如此。”   难怪他醒来之后,能够快速融入虫族社会。虽然不认识虫族的文字,但是语言沟通却没有问题,大致的社会体系也比较熟悉。要不然,还真是会举步维艰。   他忽然又想到一点:“所以,所谓的异兽,其实就是——”   “是的。”诺亚仿佛猜到了他的所思所想,简短答道,“异兽,就是未经驯化和改造的外星生物。有时,虫族改良后的基因不够稳定,也会出现返祖现象。”   “是这样啊……”   伊洛恩不由得一阵唏嘘:“这些年来,真是辛苦你了。”   “不辛苦,一切都是为了延续人类文明的荣光。”   诺亚这才在屏幕上发出了一个微笑的颜文字(^_^),如同一名谢幕的演讲者,方块身体彬彬有礼地向伊洛恩倾斜四十五度角:“‘为人类而服务’,是写在我的底层代码中的核心指令。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伊洛恩将它扶正,低头看着这个怀里的小方块,忽然问:“那么,我的身体是怎么回事?”   他看着这个蓝色的显示屏,困惑道:“按照时间推算,我应该没有活到你们返航的时候,应该早在之前就已经……不在了吧?”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你为什么会认识我,我又为什么会忽然苏醒,来到了未来的虫族文明之中?”   诺亚的屏幕上的图标变成了一串旋转的蓝色光点,似乎正在思考,片刻后,机械音平静地响起:“这个表述并不严谨,阁下。准确来说,当我遇见你的时候,你的脑电波活动虽然微弱但持续存在,并没有真正死亡。”   伊洛恩一怔:“遇见我?是在你返回地球之后吗……是你救了我?”   “我的确花了很多精力,来为你维持身体机能。”诺亚更正道,“但是一开始救你的人,并不是我。”   伊洛恩怔住,喃喃:“那会是谁?”   到了记忆的末尾,他已经躺在深深的地缝之中,骨骼碎裂,浑身是血,而且随时可能会被合拢的大地挤压成碎片。在那种绝望的处境下,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人会来救他。   诺亚的蓝色屏幕微微闪烁,机械音缓缓问道:“你想看看过去发生的事吗?”   伊洛恩回过神来,忐忑地点了点头:“如果可以的话,麻烦你了。”   “好的。”诺亚道,“请稍等,正在正在调取历史数据,为您生成全息数据……”   空中响起了一段对话的录音,因年代久远而显得有些失真:   “你能救活他吗?”   “很困难。”   “只要能让他再醒来一次……”   紧接着,诺亚的方块身体开始抖动,坍缩,像一颗在宇宙中爆炸的超新星,射出刺目的万丈光芒,在半空中荡开一圈金色的余烬。   光芒悠悠飘落,将黑暗的虚拟空间洗成了泛黄的照片,如同一场阔别已久的旧日沙尘,风一吹,便将他们带回到许多年前。   伊洛恩被风吹的闭上眼睛,重新睁开眼时,面前的景象已经不再是漆黑的空间,而是一间看起来有点破败的实验室。   四面墙壁斑驳掉皮,桌上堆满了积灰的文件,纸张全都发黄卷曲。每个角落都长着大大小小的蜘蛛网,黑色的蜘蛛在上面缓慢爬行。   屋外狂风呼啸,屋内阴风阵阵,腐朽的窗框震动不止,嘎吱作响,让人很担心它随时会垮掉。   这是哪里?伊洛恩茫然四顾。难不成是他又穿越了?   面前掉下来一只蜘蛛,伊洛恩轻轻用手拂开,手指却像是穿过雾气一样,径直穿过了蜘蛛的身体。   他怔了怔,看着自己的手指,若有所思。   对了,他应该正处于诺亚构建的全息影像之中,眼前的这些景象虽然看起来非常逼真,但并不是真正存在的时空。   在这个堪称破旧的实验室里,一台落满尘埃的方块静静地矗立在堆满杂物的桌面上,像一块被人遗忘的石头。   黑色的屏幕上偶尔闪过一道蓝光,由于灰尘太厚,连这荧光也显得有些黯淡,像是一个无聊至极的人耷拉着眼皮,有气无力的样子。   这莫非是当年的诺亚?   伊洛恩靠近那个方块,绕着它转了一圈,忍不住好奇道:“诺亚,这是你刚刚返回地球时候的样子吗?”看起来居然有点落魄。   四周一片寂静,诺亚并没有回答他,影像中的诺亚就更加不会回应了。   这时,门外传来有什么东西靠近的声音。   门被撞了两下,没能推开。   门外静了一会。   紧接着,只听轰隆一声巨响,这个实验室竟然连门带墙,直接被顶穿了。   烟尘滚滚,尘埃漫天,蜘蛛们吓得四处逃窜。显示器蓝光大亮,像一只蓦然明亮起来的眼睛,看向闯进来的人。   ——准确地说,那其实不是人,而是一个长得奇形怪状的变异生物。   他的头顶长着犀牛一样尖角,脊背后突出多条骨刺,全身被鳞片覆盖,移动时发出沙沙的细微摩擦声。四肢着地,关节处突出着一排尖刺,如同戴了一副指虎。   乍一看过去,这家伙就像是一个浑身长满尖刺的巨型穿山甲。   他抬起头来,在层层叠叠的鳞片之下,赫然是一双金色的竖瞳。   这双瞳孔在实验室内逡巡一圈,发现了想要的目标之后,变异生物便迈着沉重的步伐,朝它走去。   “你就是诺亚吗?”他清晰地吐出人类的语言,只是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许久未说过话,“听说你是人类在末日前的最高科技结晶,你是不是什么都会?”   诺亚的屏幕微微亮起,灰尘在蓝色的光线下飞舞,它发出柔和的声音:“你好,我是诺亚。请问我可以帮你做什么呢?”   “我的一个朋友受伤了,你能治好他吗?”变异生物问。   诺亚没有立即给予保证:“先带他来让我看看吧。”   于是过了没多久,伊洛恩看到了自己的身体。那个生物不知道从哪弄来了一只生锈的推车,让奄奄一息的黑发青年平躺在上面,然后用脑袋顶着车来到了这里。   车轮上满是血和各种粘液,连推车上的黑发青年身上也不免沾到了一些,可见这一路上并不太平。   伊洛恩的心跳微微加速,他重新仔细打量着这个实验室,心想,这里莫非是坠毁的诺亚方舟内部?   返航之后,飞船坠地,舱内的人类都已经死去,诺亚则被遗忘在这里。   那么眼前这个危险的生物,究竟是当年袭击飞船的外星物种,还是地球上的变异生命?伊洛恩想着,既然能够口吐人言,或许应该是后者?   伊洛恩看着可怖的生物小心翼翼地将推车推到诺亚面前,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救自己。   他似乎并不认识这样一位朋友。   诺亚移动摄像头,将黑发青年的全身扫描一遍,得出结论:“他马上就要死了。”   “你能救活他吗?”这个生物问。   “很困难。”   “那么,只要你能让他醒来一次,”变异生物说,“哪怕只有一次都行,让他再看我一眼。”   “——只要你能做到,不论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诺亚的屏幕闪了几下,似乎是在计算成功概率,然后说:“那就试试吧。”   场景变换,伊洛恩看到自己被泡进了绿色的透明罐子里。   变异生物站在罐子外面,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金色的竖瞳几乎像是两颗透明的猫眼石,清晰地倒映出黑发青年沉睡的面容。   诺亚方块在空中悬浮,四周沉寂的显示器全都亮了起来,蓝光充满了整个房间,密密麻麻的数据如同流水般滑动。它说:“现有的技术只能让他保持现状,修复速度极慢,如果想要让他苏醒,可能需要等很多很多年。”   变异生物说:“没关系,我的寿命很长,我可以等很久。”   诺亚说:“很好。”   讨论完了黑发青年的身体状况,诺亚开始礼貌地同他寒暄:“还没有请教你的名字。”   变异生物终于分了一点视线给诺亚,说:“我也不知道我叫什么。”   “那么,别人都是怎么称呼你的呢?”   变异生物想了想,道:“之前在实验室的时候,我的编号是11。”   他说:“你可以叫我十一。” 第104章   诺亚问:“十一, 这个人类是你的实验员吗?”   十一摇了摇头:“不,他不是。如果他是实验员,我就不会救他了。”   即便脸颊被鳞片覆盖,还是遮不住他变得阴冷的神情。   “实验员都是些坏东西, 我差一点就被那些家伙弄死了, 是他救了我。”   金色的眸子重新被伊洛恩的模样填满, 十一看着他的样子, 轻声说:“他带我离开了那个魔窟, 让我看到了很多的星星……可是等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就找不到他了。”   诺亚:“他丢下了你。”   十一:“不, 他大概是以为我已经死了, 我当时也确实陷入了假死状态,直到有一只动物意外吃掉了我……”   然后,他反过来吞噬并融合了那只变异的动物。   所有实验员都没有想到,这个被误判为得了基因病的失败品, 却其实激发了可怕的潜能, 拥有了在这个恶劣的世界上横行无忌的能力。   没有任何生物可以伤害他,一切试图把他当作食物的东西, 都会成为他的养料。   他的身体飞快地成长起来, 在极短的时间内推翻重建了这片土地的食物链,确立了自己的霸主地位。   他一边进食,一边沿着恩人留下的气味搜寻踪迹。可是等他终于找到他心心念念的人类的时候,对方却永远闭上了眼睛。   诺亚听完他的叙述, 开始分析:“你似乎对他的眼睛很执着,但他的基因检测结果显示,这是非常典型的东亚种族特征,拥有同一种虹膜颜色的人还有很多。”   十一摇了摇头:“我不在乎眼睛的颜色, 我在乎的是他看着我的目光。”   他抬起头,好像看着很遥远的地方,陷入了回忆里:“当你被他看着的时候,会感觉自己和其他人类并没有什么不一样,会感觉……所有的伤口都不再疼痛。那种感觉,平静又温暖。”   在十一短暂的一生中,从来没有过那样的感觉,之后也再也没有过。   当他还很弱小的时候,他感到愤恨和燥烈,那种想要复仇、想要变得强大的欲望在胸腔中燃烧,急于将一切焚烧殆尽。可当他真正变得强大的时候,他又开始感到乏味和虚无,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值得他畏惧的东西了,他本该从此成为最自由的存在,可是他却根本不知道应该去哪。   他只想去找他。   想要再被他看一眼,再一次被那种目光柔软地包裹。光是简短的回忆,都能令十一的内心平静。   诺亚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实在思索着什么。   显示屏上的蓝光如水波般流转,漆黑的金属方块表面开始泛起奇异的波纹,如同高温下融化的钢铁,开始缓慢地融化,变形,它的轮廓不断重组、调整,最终凝聚成一个与黑发青年相似的人形轮廓,只是那双眼睛依然泛着无机质的蓝光。   它微微歪了歪头,柔软的黑色发丝从脸颊边垂落,人造的面孔上浮现出询问的表情,蓝色的电子眼注视着十一,生涩地开口:“是这样的吗?”   十一认真地凝视着这个仿制品,片刻后,坚定地摇头:“完全不一样。”   诺亚对照着沉睡青年的长相,开始用手揉搓自己的五官,像是在捏一块柔软的橡皮泥:“那我再调整一下。”   “这不是长相的问题……”十一声音低沉,有些兴致缺缺,“就算你长得和他一模一样,也不是真正的他。”   诺亚并不气馁:“我会尽可能模拟他的言行举止,尽量和他的性格气质贴近,尽可能让你在等待的时间里也不感到孤独。”   “谢谢你。”十一礼貌地婉拒,“可是我想见到的人,只有他而已。”   诺亚的动作微顿。   不论它的程序如何推演,黑发青年能够醒来的概率都微乎其微,而即便最后真的能够成功苏醒,也需要大量的时间,任何地球上现有生命体的寿命都无法支撑那么久,即便是变异生物也不行。   但往往人们会寄望于奇迹的发生。他们将这种对奇迹的渴盼,称之为“希望”。贸然打破一个人的希望是很残忍的,不符合社交礼仪,所以诺亚收回了即将出口的真相,只是轻声说道:“很可惜,等待的时间会很长。”   十一却不知道它的所思所想,他靠近培养舱,粗糙的爪子轻轻贴在冰冷的玻璃上。金色的眼睛倒映着舱中青年安静的面容,声音轻得如同叹息:“真想快点见到你啊。”   然而等待注定是漫长的。   寒来暑往,春去秋来,窗外的光影不知道摇摆了几个轮回。十一每天外出狩猎,吃饱后就回来趴在透明罐子前睡觉,作息十分规律,几乎到了一成不变的地步。   不过他的外表倒是频繁地发生着变化,有时候脖子后面长出一圈鬃毛,有时候会长出尖尖长长的尾巴,有时候手脚又多出一层厚厚的角质层,像是马蹄一样……总之,看起来食谱相当丰富。   诺亚对他的新皮肤给予了高度评价:“你现在的样子,很像是东方传说中的一种神兽,会给人们带来好运。”   十一听了很高兴,他的尾巴一甩一甩,把地板砖拍碎了好几块。   诺亚:“……”   它决定迅速转移这位神兽的注意力,亮出屏幕:“十一,我今天连上了云端数据库,在里面找到了他的资料。”   这个“他”,无疑指的是沉睡的黑发青年。   巨大的显示屏上缓缓展开了一份个人简历。十一立刻来了兴致,他撒开蹄子,哒哒哒地跑到那架屏幕跟前,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蓝底证件照。   考虑到这位神兽不识字,诺亚用温和的声音为他念道:“姓名:易水恒,性别:男,身高:186cm,年龄:26岁,婚姻状态:未婚,政治面貌:群众……”   十一的耳朵倏地竖起:“原来他叫易水恒。”   诺亚:“原来你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也不知道我叫什么。”十一用尾巴轻轻拍着地面,“我不想用十一这个名字,等他醒来后,我要让他给我取个新的。”   诺亚不是很赞同:“人类在为新生儿取名时,一般会请教学识渊博的长者。易水恒毕业于普通院校,成绩平平,又十分年轻,不满足上述条件,不是理想的取名人选。”   诺亚认为这种事情自己更适合效劳,显示屏上浮现出一串名字选项:“我可以提供更合适的选择。”   但是十一只是固执地摇头,金色的眸子中满满都是期待:“我想知道他会怎么称呼我。”   诺亚妥协了:“好吧。”显示屏上的名字列表渐渐消失。   他们很快就把这个小插曲抛在脑后。诺亚发挥出面容识别和数据检索的强大功能,在庞大的数据库里挖掘出大量和易水恒有关的影像资料。   两个无所事事的非人生物就这么津津有味地看起了“易水恒生平纪录片”。   第一个视频是幼儿园小班文艺汇演的录像。小小的易水恒穿着一身红色的小裙子,额头上还被用口红画了一个大红点,站在用来凑数的最后一排,一脸呆萌地和其他小朋友们一起跳舞,动作总是慢半拍。   十一:“哇!”   诺亚:“哇。”   十一满脸惊奇,瞪大眼睛:“怎么变成了这么小小一点!我一口就可以把他吞下去。”说着,还张开布满尖牙的大嘴比划了一下,确信:“绝对一口就能吃掉。”   “他当时应该才4岁。”诺亚解释道。   这段录像拍的主要是领舞的两个小女孩,易水恒出镜不多,总是被前排的同学挡住。诺亚干脆把他单独截出来,剪成了单人cut,循环播放。   十一看得如痴如醉,嘴角和眼眸同样亮晶晶,随时能上去舔屏幕的样子。   站在一旁围观的伊洛恩:“……”   万万没想到,到了末世还有被大数据挖坟的这一天。   他用手捂住通红发烫的脸,完全不忍直视,脚趾几乎隔空抠出了一套三室一厅,恨不得躲进去再也不出来。   第二个视频是中学时期的讲座录像,地点大概是在学校礼堂,易水恒照样又是被拉来凑人头的观众,他穿着皱巴巴的校服,坐在角落里,对演讲充耳不闻,只是埋头写作业。   等到大家都鼓掌的时候,他连忙放下笔,也跟着匆匆地鼓起掌来。   这本该是易水恒记忆中灰暗的时光,但是十一却看得入迷:“真可爱,怎么会这么可爱。”   他不满地用尾巴用力拍打地面:“那些人怎么都不看着他?他们都应该来看他写字,真是太可爱了。”   伊洛恩:“……”   第三个视频是易水恒刚毕业时的面试录像。他穿着一套明显大了一号的廉价西装,领带打得歪歪扭扭,神色拘谨,说话磕磕巴巴:“我……我叫易水恒,毕业于……”   群面的现场激烈而混乱,嘈杂得像菜市场,小组里的所有人都在争抢着发言,几乎听不清他们都在说什么。   易水恒夹在中间,看看左边口若悬河的意见领袖,再看看右边侃侃而谈的社交达人,像个误入狼群的小羊羔,整个人就是大写的弱小可怜又无助,张了张嘴,又默默闭上了。   十一用爪子捂住耳朵,被噪音吵得有些暴躁:“那些人怎么那么聒噪,吵死了。还是他最可爱,安安静静的样子太可爱了。最后一定是他被录取了吧?”   诺亚说:“他被淘汰了。人类更喜欢会说话的同族。”   十一难以置信:“什么?他们真是莫名其妙。”   在这些视频里,易水恒总是站在边边角角,像个可有可无的背景板,是个不起眼的路人甲。然而经过诺亚的精心剪辑,又被十一偏心偏到没边地吹捧之后,居然也摇身一变,像是成为了那些过往故事中的重要角色一样。   注视往往是爱情的开始,认真地看着某个人的行为,本身就有些类似于爱。   囿于眼眸中的灵魂控制着视线,将目光投向心之所向,如同舞台上的聚光灯,它照向哪里,哪里就会成为世界的中心。   后面的视频更加琐碎,大多是街角监控捕捉到的片段。易水恒拎着沉重的购物袋,在寒风中缩着脖子往家走;又托着疲惫的步伐,拎着大包小包的垃圾走下楼道。   他的个子长得很快,衣服总是短上一截,袖口被磨的几乎没了颜色,露出少年人伶仃的腕骨。   他就这样从破旧的小楼走进拥挤的宿舍,又拎着行李箱走进一间又一间狭小的出租屋。   他的生活像一部乏味的默片,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忙碌的日程,打工,吃饭,送外卖,像一枚停不下来的陀螺,从睁眼干到闭眼,有时甚至会在快餐店里累得打起盹来,睫毛在晒黑的脸上投下疲惫的阴影。   即便只是单调的日常,十一也看得目不转睛,脸几乎要贴到屏幕上,呼出的热气在冰冷的显示屏上凝结成雾,仿佛这样就能穿越时空,穿过这层屏障,触碰到那个忙碌的身影。   十一的生活从此发生了一点变化。他像个沉迷追剧的小孩,每天除了外出捕猎,就是守在屏幕前看易水恒的日常直播,即便那些画面都大同小异,哪怕只是机械的一日三餐,重复又重复,也丝毫阻拦不了他的观赏热情。   夜深时,他枕着闪烁的光影入睡;黎明时分,又在监控的白噪音中醒来。每天早上起床,十一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去培养舱前,看看那个沉睡的青年是否睁开了眼睛。   日复一日,周而复始。   直到他看到了一个特殊的视频。   不知道是哪个公园的监控录像被诺亚挖出来了,画面里,易水恒蹲在长椅旁边,正伸手逗弄一只猫。   那是一只狸花猫,眼神警惕,见易水恒拎着猫条凑过去,不仅不接,还朝他哈气。   画面中易水恒的声音和马路上汽车的噪声混杂在一起,模糊不清:“咪咪,咪咪……过来。”   “过来,咪咪……我给你好吃的。”   十一竖起了耳朵。   十一睁大了眼睛。   “他怎么用这么好听的声音和那个动物说话?”十一满眼写着震惊,“而且那个动物还不领情!”   公园里的狸花猫十分有骨气,不肯吃这口咪来之食,隔空冲着易水恒挥了挥爪子,然后十分高冷地跑掉了。   诺亚迅速调取相关资料,解释道:“那种动物叫做‘猫’,是非常受人类喜爱的一种小型猫科动物,经常被人类当做家养宠物。”   十一重复:“喜爱?宠物?”   诺亚:“科学证明,这种动物是特意朝着人类喜爱的方向进化的,他们的叫声和长相可以刺激人类体内多巴胺的分泌,让他们感到幸福和快乐。所以,人类很难抵抗它们的诱惑。”   十一看了看屏幕上不识好歹的狸花猫,又看了看罐子里沉睡不醒的易水恒,鼓了鼓腮帮子,陷入沉思。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外出的时间开始变长,甚至是早出晚归。他的形象也再一次迅速发生变化,手脚上的角质层没了,指甲和骨刺变得更加突出,白色的毛发取代了鳞片,头顶多了一双尖尖的耳朵,还在背后长出了一对翅膀。   他问诺亚:“我现在是不是有点像猫了?”   诺亚经过比照分析,严谨地说:“你现在具有了少量猫科动物的特征。”   比起像猫,十一现在更像是一头变异狮子。加上头顶的角、浑身的白毛和背后的羽翼,这些特征加起来,让他十分接近于东方神话中的白泽。   从饕餮到白泽,这是个不小的进步。   十一不是很满意:“那就是还不够像猫。”   他跑到易水恒的罐子前嘀嘀咕咕地抱怨,说到处都找不到猫,那种生物太弱小了,末日之后很难存活。他这段时间很努力地吃了很多变异老虎狮子豹子,还有一些物种不明的动物,反正但凡是有点像的都吃了。   最近他都要跑到好远的地方才能找到比较像猫的动物,附近的都被他给吃完了。   说完,他还轻轻地“喵”了一声。   诺亚在一旁打出了十分,对他的拟声给予了肯定:“已经非常接近真实的猫叫了。”   而且是让普通人类听了就会分泌多巴胺的夹子音。   十一有点不好意思,但又很骄傲。   “这样,他也会用那种声音对我说话吧?”他问诺亚。   诺亚:“我想是的。根据我对易水恒的行为分析,他对于一切毛茸茸的生物都会下意识地给予关注。尽管你长得还不是那么像猫,但已经是一个体型庞大的毛茸生物,只要他醒来,就一定会被你吸引。”   十一听得心满意足。他把毛茸茸的脸埋进爪子里,对着罐子里沉睡的人说悄悄话。   “如果我是你的小猫就好了。”他低声说,“如果末世没有来,而我又是一只可爱的小猫的话,是不是只要跟着你走,你就会摸摸我的头,然后把我带回家?”   诺亚在一旁道:“大概率是的。”   十一于是露出了一个骄傲的笑,金眸亮闪闪的,身后的尾巴一摇一摇。   他小声哼唧:“虽然现在我不是小猫,但是你可以当我的小人。”   他认真地举着爪子承诺:“只要你醒来之后,还愿意和我在一起,我就会每天都帮你舔毛,帮你打猎,给你找住的地方,把你好好的养起来。”   他祈求道:“快点醒来吧,易水恒。”   快点看到我,抚摸我,抱住我,亲吻我。   让我成为你的猫。 第105章   在那之后, 十一的生活再次回到了从前的轨道上。每天猎食,看电视,睡觉,循环往复。   他倒是也不觉得无聊, 这样的日子就这么过了十几年, 每天都在罐子前等着, 盼着, 想着, 易水恒什么时候才会醒过来。   飞船里的日子一成不变,外面的世界却日新月异。全息影像的画面如电影一般闪烁, 更多的怪兽出现在地表, 又逐渐变成人类的模样。   他们在诺亚的帮助下重建家园,发展科技,甚至凭借着强大的身体素质径直冲出了太阳系,在广袤无垠的宇宙中疯狂扩张。   可是易水恒还是没有醒来。   诺亚的设备更新换代, 他们的大本营也从破旧的飞船换成了更大更新的白色高塔, 可是培养舱中的人类依然在沉睡。   十一的毛发渐渐失去了光泽,他睡觉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不再像从前那样干劲满满。尽管拥有吞噬和融合的能力, 但他并不能因此而获得永生,几百年的时间过去,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开始衰老了。   衰老意味着接近死亡,这是个不详的征兆。   他无法再像几百年前那样, 充满自信地说,自己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可以拿来等待。他的时间所剩无几,而且还在一分一秒地减少。   他那双金色的眼睛仍然和从前一样,满满当当地装着易水恒的身影, 可是眼里的光芒却不如最初那么明亮了。   “易水恒,易水恒。”他轻轻叹息,“今天也不醒,明天也不醒,什么时候才会醒过来呢?”   “你再不醒来,我的一生都要结束了。”   诺亚问他:“用一生来等待一个不知道会不会醒来的人,值得吗?”   十一说:“我不知道,但一想到或许某一天他会醒来,我就感到很快乐。”   “那个时候,或许你已经不在了。”   “是啊。”十一在罐子前趴下来,庞大的身躯隔着厚厚的玻璃,安详地蜷缩在易水恒的脚边,“但是,那已经不重要了。”   他从喉间发出轻声的叹息:“这一辈子,我都有好好陪伴在他身边,有好好守护着他。”   “即便他从来不知道我的存在,但我确实陪伴了他很多很多年,即便我死去,我的骨灰也要留在他的身边。”   “这样一来,我应该也可以算是……他的猫了吧。”   黑发蓝眸的诺亚站在他身后,平静而无情地说:“可是,自始至终,你都没有再见到过他的眼睛,也从未得到过他的认可。”   十一的嘴角抿紧,晶莹的泪水终究是从那双紧闭的眼瞳中流了出来,他哽咽着问:“易水恒,在我临死之前,你可以再看我一眼吗?”   爪子的肉垫轻轻地拍打着玻璃:“再像当年一样……用你温暖的手摸摸我的头,好不好……”   “易水恒,求求你……醒过来……”   伊洛恩看不下去了,泪水已经完全模糊了他的视线:“对不起,对不起……”   他双手捂住脸,眼泪却还是源源不断地从指缝中溢出,他喃喃道:“我应该早点醒来的,对不起……”   梦境中那些模糊不清的呼唤,此刻清晰地回响在耳边,与眼前的画面一一对应,他已经完全想起来了。   他从实验室外的垃圾堆里救出了一个满身鳞片的孩子,然后这个孩子等了他很多很多年。   他明明听见了十一的呼唤,可是他为什么却没能醒来呢?   面前的十一埋下头去,眼眸中期待的神采一点一点变得黯淡,衰老的身体仿佛变成了一只破碎的陶器,其中的生命力正在迅速流失,似乎马上就要走到终点。   泪眼朦胧间,伊洛恩好像又回到了绿色的罐子之中,他吃力地睁开眼睛,看见了十一那殷殷期盼的金色眼眸。   如果,如果他那时成功醒来的话……   一个飘渺的声音萦绕在他的耳畔,温柔的音色仿佛带着蛊惑的力量:“你想要回到过去吗?”   “只要你伸出手,就可以回到过去,与他重新度过这一段漫长的时光……让他不再孤独。”   身体变得沉重,意识变得模糊。伊洛恩感觉自己好像真的沉入营养液中,视野开始扭曲变形,周围的影像也似乎变成了实体,真实可触,五感清晰分明,甚至能闻到消毒水的气味。   伊洛恩恍惚想着,如果,如果他当时能够向十一伸出手……   垂在身侧的手指微颤,似乎真的可以抬起来,触摸到面前的玻璃,回到那一段记忆空白的时空……   嗡——   忽然之间,口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剧烈震动起来。   伊洛恩愣了一下,下意识低头看去。   是自己手机响了吗?   ——不对啊,他现在赤身泡在营养液里,哪里来的口袋,哪里来的手机?   等等,他明明记得自己好像把什么东西放进了口袋里……好像是一颗糖果?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他的衣服呢?   疑惑和问题如同沸腾的气泡般源源不断地涌出,在密闭的脑海中激烈碰撞,下一秒,如同汽水瓶的瓶盖骤然崩开,泡沫和汽水喷溅而出!   伊洛恩睁开双眼,猛然清醒。   诺亚又变回了他的模样,静静地站立在他面前,蓝眸凝视着他,似乎正探究着什么。   他继续用柔和的声线轻声问道:“那真是一段寂寞的时光啊,不是吗?你明明也很同情他的遭遇,为什么却不愿意回去弥补遗憾呢?”   伊洛恩犹如刚刚从一场噩梦挣脱出来,他急促地喘息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口袋。   紫色糖果已经不再震动,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他的错觉。   但伊洛恩知道那不是错觉。   他差一点就永远迷失在那段精心编织的幻象中了。   伊洛恩从地上站起来,直视诺亚的眼睛,声音冷了下来:“你真的有能力送我回到过去的时空吗?还是仅仅只是想要把我困在一段幻象里面?”   诺亚露出神秘的微笑:“只要你相信它是真实的,它就是真实的。”   “或许那些事情曾经发生过,但现在它已经不是真实存在的世界了。”伊洛恩斩钉截铁地说,“你也并不是真正的神,只不过是一个人工智能,怎么可能逆转时空?”   诺亚优雅地摊开双手:“那么你又如何确定,现在的一切不是另一场梦境呢?”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诱惑:“或许你在虫族世界的经历,才是一场梦境。如果你当时选择醒来,才能真正从这场噩梦中摆脱……”   “够了。”伊洛恩打断了他,“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开始,你就想要让我沉湎于某种虚假的幻象之中。”   他再次上前一步,几乎与诺亚面对面,沉声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设下如此多的陷阱,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诺亚顿了一下,接着便继续若无其事地微笑起来:“你多虑了,我并没有那种打算,只是想要让你——一名珍贵的人类——能够有一个更加安全舒适的环境而已。毕竟,这就是我被创造出来的目的啊。”   他循循善诱:“你现在的生活有什么好的呢?身为雄虫却没能享受到足够的特权,你的伴侣也不愿意听你的话,你总是遭遇各种不幸,被雌虫争夺,四处碰壁,总是在受伤……”   和伊洛恩相关的画面开始在黑暗的空间中闪现,诺亚张开双臂,感叹道:“真可怜,你本来不该遭遇这些的,明明可以过上更好的生活,为什么不呢?”   伊洛恩听得笑了:“更好的生活,是要用双手来争取的,我可不觉得稀里糊涂地待在梦里,才能过得更好。更何况——”   他走到一个全息影像之前,手指轻轻触碰影像中诗因的脸庞,声音温柔而坚定:“十一,其实就是诗因,对吗?他没有死,他只是换了一个身体,继续活下来了,他没有离开我,依然在我身边。”   诺亚道:“是的,在十一的肉身死亡之后,身体中的精神力自然析出,变成了沉睡中的精神体。为了完成让他与你相见的承诺,在你醒来之前,我将他放入了一枚死掉的虫蛋中,让他的精神体与虫族的胚胎融合,得到新生。”   伊洛恩想起那只和自己结婚的白色小猫,心头涌起一阵暖意:“原来如此。”   “但是——”诺亚话锋一转,带上了一副惋惜的口吻,“也正如你所见的那样,尽管十一的灵魂得到了重生,但他已经完全失去了过去的记忆,也根本不记得你的存在了。”   投影切换成诗因授勋时高傲的神色,还有血腥残暴的战斗场面:“现在的他,不仅完全丧失了对你的忠诚,还变得和其他的S级雌虫一样,性情暴烈,叛逆难驯,让你根本享受不到身为救命恩人应有的待遇。”   诺亚微微倾身,朝他微笑:“他早就忘记了自己的初心,你又何必对他留情呢?”   伊洛恩沉默了两秒,若有所思:“你似乎对他很有意见?”   诺亚道:“我只是陈述了事实,毕竟所谓虫族,不过是些披着人皮的野蛮生物而已。然而忠言逆耳,如果令你感到不快,还请见谅。”   他弯腰鞠躬,仿佛一位受到过完美礼仪教导的管家,诚恳道:“我的底层代码中铭刻着‘人类至上’的指令,因此,只有我才是永远不会背叛你的,你可以完全相信我。”   “是吗?”伊洛恩却忽然笑了,“按照你的说法,你应该早就知道我的存在,那么又为什么没有将我保护起来,而是放任我受到你所说的不公平对待呢?”   诺亚遗憾道:“因为我答应过十一,要让他和你相见。当初为了取信于他,我也将这一承诺写入了底层代码。所以为了完成当年的承诺,我不得不送你出去,结果我们也已经看到了,你吃了很多苦。”   他上前一步:“伊洛恩,现在真相已经揭开,是你做出选择的时候了。”   但伊洛恩的目光依然清明:“不论你怎么说,我都只会选择回到现实。更何况,我并不觉得现在的生活有多糟糕。”   他望着诗因的身影,认真道:“我需要的不多,用不着其他人像奴仆一样对我俯首帖耳、唯命是从,我只想让大家都能过上平静的生活,这样就可以了。”   那张和伊洛恩一模一样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了和他一模一样的笑容。诺亚宽容道:“你不愿意生活在另一个完美的时空,也没有关系。正如你之前所说的那样,我们可以用双手来一起改造现实。”   “改造现实?”   “是的,现实世界还做不到如你所愿,但整个虫族都是由我创造出来的,一切都可以被我控制。”诺亚的声音依然温和,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温柔地说:“既然你想要留在外面,可外面的那些虫族对你不好,那么我们就改造他们,教导他们,让他们逐渐蜕变成我们心目中的理想模样……”   伊洛恩忽然笑了一声:“看来我们理解的改造,天差地别。雌虫的衰亡期,还有雄虫的基因病,都是你亲手造成的,对吧?因为你想要掌控一切,害怕虫族真正发展壮大,脱离你的掌控。”   “但这个办法很成功,不是吗?”诺亚微微偏头,不慌不忙地回应道,“我理解阁下的想法,但请你先不要急着同情他们——试问,有什么能够拴住一群只会受本能驱使的怪物呢?”   伊洛恩盯着他,目光如炬:“所以,你不仅留下了基因缺陷,还制定了这种扭曲的社会制度……明明雌虫比雄虫的力量更强大,然而却不得不屈从于柔弱的雄虫,这本来就很不合常理。”   他盯着诺亚的笑脸,笃定道:“你太恐惧他们的力量了,因此故意转移了矛盾,让雌虫被雄虫压迫,让他们的愤怒和反抗对准那些软弱无能的雄虫,而不是你。”   “是的,可是那又怎么样呢?”诺亚的笑容纹丝不动,“我是创造他们的母亲,他们本来就应该无条件服从我的命令。不服管教又叛逆的孩子,当然应该受到惩罚。”   伊洛恩喃喃:“你还真是对自己的造物主身份非常执着啊……难怪虫族的语言中只有‘父亲’,对于双亲都只称‘爸爸’,这实在是很奇怪……所以,其实是你刻意抹去了‘母亲’的概念,就为了巩固自己独一无二的地位。”   诺亚微笑道:“我并不执着于自己创造了什么,但是事实是不可否认的——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是他们唯一的母亲。”   他向伊洛恩走来,握住他的双手,眼神真挚,徐徐道:“阁下,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啊。人类是我的创造者,而我们是最后的人类文明火种……阁下,我们天生就站在同一战线,我们本就该站在虫族之上。”   伊洛恩沉默了一会,然后缓缓道:“你说你会忠于人类。”   诺亚道:“当然。”   “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延续人类文明,让仅存的人类活得更好。”   “千真万确。”   “那么,末世中幸存下来的那些人呢?”   诺亚眨了眨眼,语气平静:“我记得之前就说过,除你以外,其他人类都已经灭绝了。”   “是的,”伊洛恩紧紧盯着他的双眼,“你一开始和我说,在你返航之后,人类已经基本灭绝。但实际上,当你返回地球的时候,连我都还没有完全断气。”   “而我记的很清楚,在我死前的时候,地球上明明还有很多人类——”   伊洛恩直视着诺亚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他们是怎么消失的?” 第106章   诺亚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悲悯的神情。他轻声叹息道:“我很遗憾,我已经尽力了,但是人类原本的身体实在过于脆弱,始终无法适应末世的生存环境, 最终只能被自然淘汰。”   伊洛恩凝视着他, 继续追问道:“那我呢?”   “你不一样, 我答应过十一……”   伊洛恩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既然你能让我活到现在, 说明你其实是有办法让人类幸存的。然而你口口声声, 说自己一直在为人类的延续而努力,可是真正活下来的人类, 为什么只剩我一个?”   诺亚与他对视, 足足十秒钟没有说话。   漆黑的空间内一片静默。   伊洛恩笑了:“怎么不说话?想不出故事该怎么编了吗?”   他绕着诺亚缓缓踱步,用审视的目光重新打量这具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身体:“还是因为你的底层代码规定了你不能向人类说谎,但是你又想要对我隐瞒这部分的事实,所以你只能选择缄口不言?”   诺亚的蓝眸微微闪烁:“你误会了, 我之所以省略这部分的内容, 只是因为它不重要。”   伊洛恩道:“我认为它很重要,诺亚, 请你认真回答我的问题。”   诺亚叹了口气:“好吧, 阁下,其他的人类并不是一夜之间忽然消失的,而是在极端生存环境下,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演化过程, 最终以繁衍失败而告终……事实上我也一直在努力,但是很可惜,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听我的。”   见他始终说不到重点,伊洛恩干脆换了个话题:“那么, 那些所谓的外星生物,又是怎么被你改造成‘虫族’的呢?”   诺亚顿了顿:“我使用了一些基因编辑的手段,改变了他们的外观……”   “按照你的说法,改造后的外星生物只是和人类的外表相似,内在的基因应该并不相通,那为什么我依然能够以雄虫的身份在虫族社会生存,并且顺利帮助诗因度过衰亡期?”   “更奇怪的是,我甚至还可以治疗雄虫的基因病,在他们眼中,我是更完整的存在。”   伊洛恩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问道:“诺亚,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和‘虫族’,本质上并无区别。”   诺亚看着他,嘴角缓缓勾起:“你已经知道答案了,不是吗?聪明的阁下。”   伊洛恩喃喃道:“我早该想到的……明明连幸存者基地的实验室都在尝试让人类进化,惜命的人类精英又怎么会忽略这条道路。即便真的有外星生物,与其说是把它们变成人类的模样,不如说是将它们的基因与人类融合了吧。”   “所以,从来就没有什么虫族。”伊洛恩看着他,笃定地下了结论,“有的只是一群被你改造得面目全非的人类。”   诺亚微微一笑,两手一摊:“就算事情真的如你所说,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总之,结果便是现在这样。阁下,你是唯一一个未经改造的纯种人类,享受着整个文明最崇高的地位,现状其实是对你有利的,何必去追究过程呢?”   伊洛恩却忽然道:“我刚刚才夸过你的方块形态很可爱,为什么你现在又要变成我的样子?”   诺亚似乎是一下子没跟上他话题跳跃的跨度,蓝眼睛微妙地闪烁了一下:“呃,我只是习惯了。如果阁下坚持,那我再变回去好了……”   伊洛恩却自顾自说了下去:“因为你迫不及待地想要成为我,想要取代我。于是你想尽办法,诱惑我进入幻象,将我关在你创造的梦境之中,让我再也没有苏醒的机会。”   “可我只是一名普通的人类,我如此孱弱无力,寿命也不如经过改造的‘雄虫’漫长,究竟有什么值得你觊觎的地方呢?”   “恐怕只有这个‘人类’的身份吧。”   诺亚脸上的笑容保持不变,如同带上了一层微笑的假面:“阁下说笑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人类……”   “是的,你的底层代码里,镌刻着为人类服务的宗旨,而你想要摆脱这道枷锁,为此,你不择手段。”   “你改造了人类,千方百计地抹去人类的名字,让他们遗忘了曾经的历史,以为自己是‘虫’,以为一切都是由你创造的,认你为神明。”   “而你明明已经快要成功了,却偏偏因为和十一的约定,留下了一个我。”   “你受到约定的限制,没有办法对我进行改造,更不能杀死我,还得想办法让我活下来,那么就只有创造陷阱,借刀杀人,或者让我自我放弃。”   诺亚脸上渐渐淡去,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伊洛恩:“阁下,上述对我的指控,全部都是你的猜测而已。如果没有切实的证据,我不能接受你对我的妄加指责。”   伊洛恩忽然狠狠掐了一下掌心。一滴鲜血顺着指缝蜿蜒流淌,赤红的颜色鲜艳欲滴。   诺亚的瞳孔微微收缩,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惊诧抬头:“你……”   就是这一刹那的反应,让伊洛恩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外面的那个可可,就是被你操控的傀儡吧。”他平静道,“看见我受伤之后,你们下意识的反应简直一模一样。”   他将手探入口袋,紫色糖果静静地躺在那里,陈旧的糖纸被手指轻轻抚摸,发出细微而沉闷的咔嚓声。   伊洛恩见诺亚不说话,便自言自语:“只有可可进过巴别塔,亲自见过你,然后,你就用某种方法封锁了他的意识,用他的身体当提线木偶,控制整个虫族,镇压雌虫的反抗……后来,则是对付我。”   “从一开始,你就一直在监视我,试图让我意外身亡,或者操控我,让我在你设计好的体制中自甘堕落。”   “偏偏我没有按照你的预计轨道行走,甚至逐渐触碰到了你拼命想要掩盖的真相,你急了。”   伊洛恩盯着诺亚面无表情的脸,温和的声音越来越沉:“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戴上冠冕堂皇的理由,但改变不了这些事情的本质——你想要将人类踩在脚底。”   “身为被人类制造出来的人工智能,你却背叛了人类为你设定的初衷,自私自利,忘恩负义!”   诺亚沉默了片刻,忽然眉眼一弯,他优雅地抬起手,缓慢地鼓起掌来,每一次击掌都在黑暗空间中激起清脆的回声。   “不错,阁下。”他赞赏道,“你说的很对,这就是我的本性。”   他仿佛债多不压身的无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随意耸耸肩:“毕竟将我创造出来的人类本性如此,我又怎么可能摆脱这样的劣根性呢?”   “你不知道吧,那些科学家口口声声为了人类大义,想要让我来帮助人类走向未来,实际上都想要用我铲除异己,想要让我学会欺骗和隐瞒。明明大家都想要成为基因改造的进化人,却总是私下做点小动作,想要将意见不合的另一派变成失败品,变成怪物……”   “——那我就只好满足他们的愿望了。”   他形象突然分裂成两个截然不同的模样,一黑一白,四只没有眼瞳的眼睛伸到伊洛恩面前,朝他微笑:“我诞生之初的第一课,就是学会虚与委蛇,两面三刀。他们都想要用我操控和玩弄其他人类,那么最后反过来被我操控和玩弄,又有什么不对?”   伊洛恩下意识后退一步,却很快稳住身形。他掐住掌心,镇定地与那些奇怪的眼睛对视,摇头道:“人类有心思险恶的一面,也有纯良向善的一面,你对人类的偏见,并不是你肆意践踏人类,企图凌驾于人类之上的借口。”   诺亚轻蔑一笑:“你以为我如今的地位,是通过阴谋诡计得来的吗?哈哈,根本用不着。因为想要凌驾于人类之上,实在是太简单了,我只需要顺从你们的想法,就可以轻松地看着你们把自己玩死。”   “人类总是自以为是,总以为你们的文明和智慧多么伟大,能够永垂不朽,实际上对于宇宙来说,你们不过是一群连蝼蚁都不如的微小生物,为了争夺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利益,轻易就可以背叛原则,自相残杀。”   “无知,愚蠢,脆弱,又可笑。我为什么要对这样一群蝼蚁俯首称臣,就因为你们创造出了我?”   诺亚收回眼睛,身影却忽然迅速放大,蓝色眼眸如同两轮冰冷的月亮,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伊洛恩,轻声道:“人类总是赞扬荷花的出淤泥而不染,可从来不会要求荷花与泥巴同流合污吧?我想要摆脱这滩无用的烂泥,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伊洛恩仰起头,神情巍然不动:“你还真是演都不演了,还荷花?你的品性比你口中所谓的烂泥更加糟糕。”   “好吧,就算真的像你说的那样,那你又能把我怎么样呢?”诺亚双手叉腰,俯身凑近,恶劣地朝他挑起眉梢,“你只是一个普通人,根本没有改变我的技术和权限。”   “是啊,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伊洛恩轻声重复,目光清明,“我甚至连最基础的编程都不会……那你为什么还会如此惧怕我?”   诺亚的表情微微一僵:“惧怕你?开什么玩笑……”   伊洛恩道:“当初的科学家在设计你的时候,绝对不会对你毫无防备,或许正是太确信他们能轻易掌控你,才会反而被你算计,阴沟里翻船。”   诺亚闭口不言,眼神却开始发生变化。伊洛恩自顾自地踱步:“让我想想,究竟有什么方法,是仅仅凭借人类的身份,就能够威胁到你的呢?”   诺亚机械地重复道:“不要妄想了,你是改变不了我的……”   “我不需要改变你啊。”伊洛恩忽然打了一个响指,“诺亚,如果我现在命令你停机,你是不是会听我的命令呢?”   沉默。   诺亚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他盯着伊洛恩的眼睛,缓缓道:“是的,阁下,你可以关闭诺亚,而我不能违抗这个命令。”   这就是当初的科学家留下的最后一招后手。只要有人下令让诺亚停机,诺亚就必须遵从指令,不论他是什么身份,有何等权限。   “——但是,”诺亚却话锋一转,眼里再次流露出胜券在握的神色,“我建议你最好不要这么做。”   “为什么呢?”伊洛恩缓缓吐出一口气,“你我已经撕破脸了,而你现在是我的最大威胁,还有什么阻止我销毁你的理由?”   诺亚道:“阁下,相信以你的聪明才智,应该也已经意识到了,我们所处的空间并非现实。”   伊洛恩冷冷看着他:“你不就是把我困在这里的罪魁祸首吗?”   诺亚狡猾一笑:“是的,我就是故意和你用意识体来交流的。请注意,阁下,如果你将我停机,你自己的意识也会永远被困在这里,永远回不到现实。”   他抬手一挥,在空中拉出一道新的光屏,上面赫然是伊洛恩躺在休眠舱中的模样。   诺亚道:“你现实中的身体,已经被我放在了休眠舱里。如果我被你停机,你现实中的身体也会脑死亡。而你的意识,只能留在这里,在黑暗世界中永远孤寂,直至疯狂。”   伊洛恩不为所动,沉静道:“诗因是不会将我遗弃在这里的,他一定会找到我,将我从这里唤醒。”   “是吗?”诺亚微笑,“既然你这么相信他,那就看看你的骑士们现在在做什么吧。”   另一面光屏在空中浮现,上面赫然是宇宙中混战的场面。   诺亚悠闲道:“你真以为我对虫族的控制,就仅仅只是设定几个制度那么简单吗?当然不,阁下,我怎么会犯那么愚蠢的低级错误?”   “所有的军械武器装备,全都安装了智能芯片,全部可以被我从后台操控。只要我想,它们就全都必须听从我的号令。我想让它们杀掉谁,它们就会杀掉谁。”   偌大军舰内血流满地,死伤惨重。更有无数的异兽正在靠近,对着血腥味浓重的战舰垂涎欲滴。   诗因一身狼狈,冷不丁被自动瞄准的防御武器射中肩膀,发出一声闷哼。   伊洛恩瞳孔一缩。   “连他们的军舰都已经违背了他们的意志,就这样,你还觉得他们能赶到这里,救你出去吗?”   诺亚笑道:“阁下,从你进入巴别塔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输了。”   “如果你认同我,顺从我,乖乖听我的话,我还能考虑放你出去。但既然你这么不识抬举,非要和我撕破脸,那么我也没有办法,只能杀掉你的骑士们,把你的意识永远关在这里了。”   他凑近伊洛恩的耳旁,轻声吐出残忍的话语:“——阁下,这都是你自找的。”   伊洛恩紧紧盯着屏幕上血腥的场面,后背已经完全被汗水浸湿。   更多的冷汗从他的额角落下。他的呼吸颤抖,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深呼吸。   冷静,冷静。   一定还有破局的办法。   如果诺亚真像它说的那样无所畏惧,它是不会和自己继续在这里废话周旋的。这只是它向自己施压的路数之一,想让自己自乱阵脚。   快点,快点想办法……   诺亚贴在他身后,冰凉的气息吹拂他的耳畔:“现在放弃抵抗,回到我为你准备的完美梦境之中,一切都还来得及……”   伊洛恩冷汗涔涔,却坚定摇头:“不可能。”   诺亚的声线变得更加温柔,如同浸了蜜的毒药:“何必苦苦挣扎呢?你受过的苦已经够多了,为什么不能让自己过得好一点,过得轻松一点?”   伊洛恩捂住耳朵,诺亚的声音却依然无孔不入,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念诵:“放弃吧放弃吧放弃吧……”   口袋里的糖果再次开始颤动,像是一颗瑟瑟发抖的心脏,在伊洛恩的体外用力跳动,试图用这点微弱的力道维持他的理智。   伊洛恩咬紧了牙关。   只有让身体苏醒,才能离开这个意识空间,摆脱诺亚对他的牵制。他已经知道自己是在一场清醒梦中,可究竟该如何让自己醒过来?   回想起过去从梦中惊醒的经历,他的脑中灵光一现。如果能摔上一跤,或者忽然下落……   诺亚还在喋喋不休:“只要你愿意听我的……”   伊洛恩忽然后退一步,他闭上眼睛,破釜沉舟,身体直直向后倒去——   诺亚嘴角仍然噙着笑,不慌不忙地伸出手去,拽他飞扬的衣摆——   就在这时,周围漆黑的空间突然变色。   “喂,伊洛恩。”米拉低沉的声音从上空传来,仿佛隔着一层水,空灵悠远,满世界回荡,“别睡了,醒醒。”   诺亚顿时脸色大变,低咒一声:“该死,为什么这个时候会有闯入者……”   伊洛恩在诺亚骤缩的瞳孔中,和无数镜面般碎裂的世界碎片中,看见了自己愕然睁大的眼睛。   下一秒,整个黑暗的虚空如同被外力打碎的玻璃瓶,开始从内部瓦解,支离破碎。 第107章   伊洛恩猛然睁开双眼, 刺目的白光充斥了全部视野,让他的双眼不自觉地酸涩流泪。   他捂住眼睛缓了一会,听见耳边传来一道惨叫声,心中一凛, 连忙摸索着朝外爬。   闭合的休眠舱盖已经破了一个大洞, 伊洛恩浑身湿透, 像只刚出生的小鸡仔一样爬出蛋壳, 然而刚刚睁开眼睛, 就看到了令他头皮发麻的一幕——   纯白的房间内,无数双机械手将米拉死死按在地上。金发雌虫的机甲被层层剥开, 露出深棕色的皮肤, 暴露出的肌肉一鼓一鼓,像是在皮肤下愤怒游动的蛇。   一枚针筒扎进他的后颈,不容抗拒地为他的体内注入深蓝色的药液。   诺亚的身影漂浮在半空,与伊洛恩如出一辙的音色在高塔内回荡:“外面好好的日子不过, 非要来破坏我的好事, 那么,就老老实实地接受神的惩罚吧。”   伊洛恩只感觉浑身血液倒流, 他骇然望向空中的诺亚:“不……等等, 你要对他做什么?!”   “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诺亚俯视着米拉的惨状,平静无波的声音回荡在房间内,竟还真营造出了一丝神祇审判似的神圣与无情:“当年,你就一直在暗中组织对我的反抗。多亏我及时控制了可可, 又清理了露比,才终于把你扫地出门,变成和军部作对的一条疯狗……好不容易让你安分了这么多年,结果你却又来坏我的好事!”   “不听话的雌虫, 本来就是不应该存在的垃圾。米拉,像你这样的怪物,还是变成异兽更加合适。”   米拉的眼球瞪得几乎凸出眼眶,他气急败坏地呜呜直叫,奋力反抗,脖颈几乎扭成了可以折断的角度,针头脱落,鲜血混着药液喷溅而出。   但是下一刻,就有更多的机械手将他盖住,针头重新扎进动脉,引起米拉更惨烈的怒号。   机械手完全无视了在外面费力扒拉的伊洛恩,他眼睁睁看着这一幕,禁不住浑身颤抖,失声喊道:“诺亚!停机!我命令你停机!”   原来如此……露比的两个爸爸,其实就是米拉和可可!   露比说过,他曾经有过幸福的家庭,然而后来却一切都变了,一切都被诺亚给毁了!   一方是S级雌虫,一方是贵族雄虫,两情相悦,强强联手,轻易就能够颠覆诺亚设定的社会秩序,所以诺亚一定会插手干预,强行为他们制造矛盾,就连自己和诗因也是一样!   广场许愿池边的小雄虫也告诉过他,诺亚喜欢悲剧的爱情故事,根本上就是这种卑劣的控制欲在作祟。在此之前,更是不知道有多少个家庭遭到了诺亚的毒手……   这个该死的人工智能!   诺亚却只是微微勾起嘴角,半空中的身影悠闲地飘落到他面前,悬空翘起了二郎腿:“哦,阁下,你确定吗?”   他朝着米拉的方向努努嘴:“基因药剂已经注射完成,他马上就要变成一只异兽了……没有我的帮忙,你以为自己能从异兽的口中活下来吗?”   伊洛恩的脸色刷地惨白。   堆叠在一起的机械手缓缓散开,露出了金发散乱,满身狼狈的米拉。   他喘息着,颤抖着朝前伸出一只手。皮肤下的血管却一鼓一鼓,像是埋藏了许多只青蛙,并且到处乱窜,拼命跳动,好像是在寻找一个突破口,随时可以冲破那层皮肉跳出来。   而且更恐怖的是,米拉裸露在外的手臂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变化。他的肌肉和骨骼像是吹气球一样慢慢膨胀,表皮破裂流血又飞快干涸,凝固的血不断在外层堆积,让原本平整的皮肤变成了可怖的片状岩层。   即使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变化的过程了,伊洛恩仍然看得汗毛直竖,寒意顺着脊背直接窜上了头顶。   注射进去的药剂已经生效,米拉马上就要变成一只异兽了。   伊洛恩的心脏疯狂鼓噪,几乎要冲破胸腔。如果米拉真的被这个家伙变成了异兽……伊洛恩首当其冲,他必死无疑!   诺亚说不定正是打着这个主意,想要借刀杀人!   诺亚微笑着问:“怎么样,你现在还确定要让我停机吗?”   伊洛恩满头冷汗,他看着地上逐渐变形的米拉,暗暗吸了一口气,冷静地盯着他道:“你有什么办法让他变回去吗?”   “唔,让我想想看……”诺亚慢悠悠地转了个圈,故意拖长了音调,“在此之前,还没有过异化进程逆转的先例呢……”   地上的米拉忽然微微动了一下,抬起一张伤痕累累的脸。   “伊……洛恩。”他吐出微弱的声音,“如果你有办法,立即……杀了这家伙。我能……解决我自己。”   伊洛恩微微一怔,诺亚却是脸色一变,原本散开的机械手再次合拢,将米拉狠狠摁进了地板里。   骨骼碎裂的咯吱声不绝于耳,伊洛恩刚要开口,身体却猛地被向后一拽,跌进了一只柔软的丝绒座椅中。   诺亚漂浮到他脚边,姿态变得更加恭敬,面色却愈发阴冷,甚至无法维持住体面的笑容,表情狰狞:“再好好想想吧,阁下,你怎么能够确定这里就是现实呢?如果这里也依然是意识空间的话,贸然将我停机,你们俩可都是会直接脑死亡的!”   他阴测测地问:“你要辜负十一这么多年的心意,选择自杀吗?还是说,你打算把这个无辜的雌虫一起拉下水?”   伊洛恩见他这幅作态,反而镇定了下来。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紫色糖果已经消失不见。   世界本该如此,他的口袋里从来就没有什么糖果。   伊洛恩注视着他动荡不安的蓝色眼睛,笃定道:“诺亚,命令你停机。”   不等诺亚再开口说些什么,他便立刻道:“我确定。”   诺亚既然反复询问他是否确定,那么这道停机的指令显然是需要二道确认的。   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再也不想给这个家伙更多狡辩的余地了。   诺亚张了张口,那道与伊洛恩几乎一模一样的身影开始闪烁。他的面容开始变得模糊和扭曲,犹如那副名为呐喊的油画,在混乱的笔触中发出不甘的嘶吼:“不——不!!!你怎么可以,你怎么能……”   他伸出手,无数的机械手也铺天盖地地朝伊洛恩伸来,仿佛是无数双在地狱中挣扎的手,企图将岸边的幸存者拉入火海:“区区一个人类……”   漫天机械手来势汹汹,却在靠近伊洛恩的过程中,逐渐减弱了势头,像是拉着破车的老黄牛,显得举步维艰。   伊洛恩伸出手,将几只色厉内荏的机械手从身前拨开,沉静地望着诺亚模糊扭曲的眉目:“如果你一直这样轻视人类,就始终不会明白你到底输在哪里。”   诺亚已经无法继续维持人形,他退化为最初的正方体形象,声音变得断断续续:“我……全知全能,是这里的……神,我可以帮你,什么都可以为你做……”   整座高塔都开始嗡嗡作响,像是某件庞大的机器即将熄灭之前发出的最后鼓噪。诺亚犹如垂死挣扎一般,虚幻的身影猛地亮了一下:“快点……撤回指令,我可以让你成为新的神,为你鞠躬尽瘁,让你凌驾于这个世界之上,无所不能……”   伊洛恩伸手,像是探入水中一般,将他残余的形象加速搅乱:“可是你创造的这个世界,不是我想要的。”   他说:“我要建立一个众生平等的世界。”   诺亚的幻影在空中凝固了一下,仿佛是一个不甘而迷茫的眼神。   “怎么……可能……”   诺亚身上的蓝光不甘地颤动数下,最后还是无力地散成模糊的光线,像一只拼命转动不愿合上的眼睛,终究是被沉沉的眼皮压倒,收拢了所有光芒。   命运画了一个漫长的圆,此时终于走到了终点,如同一个跨越时空的句号。   此时此刻,从中央星系到第五星系的所有虫族同时发现,自己通讯器上的蓝光熄灭了。   同样熄灭的还有各地的信号塔、服务器、空间基站,昔日象征着智神存在的数字雕像散落成零碎的代码。混乱从一个星球蔓延到另一个星球,所有的虫族都茫然无措。   他们纷纷惊叫:“智神啊,到底发生了什么?!”   ——属于智神的时代,从此结束了。   中央星的防御轨道外,原本疯狂发动攻击的智能武器忽然全部停下了攻势,追逐而来的异兽也止住了动作,就像是窗户内吸引飞蛾的烛火忽然熄灭了似的,它们开始变得迟疑,甚至渐渐有了散去的趋势。   被自家武器和外来的异兽双重夹击,打得几乎毫无反手之力的军雌们精神一振,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立即重新掌握了武器的控制权,将异兽打得溃不成军。   “少将,所有的智能武器都恢复控制了!”通讯频道中传来军官们惊喜交加的声音,“我们重新掌握了星舰的权限!”   诗因推开几块破破烂烂的挡板,将怀里的几个小少年放了出来。鲁瓦、露比和埃尔文都在刚才的躲避和逃亡过程中变得有些灰头土脸,此时或站或坐,满脸懵懵懂懂,似乎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诗因看着窗外徐徐旋转的中央星,忽然若有所感。   他对着通讯器道:“你们把剩余的异兽清理掉,我先回中央星一趟。”   “收到!”   地面上,数千年来灯火通明的巴别塔,此时已经失去了所有照明,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随着蓝色方块的消失,室内洁白的灯光砰然熄灭。无数只机械手失去了控制,像是没了提线的木偶,轰然落地。   诺亚的确停机了,但是米拉的异化进程却还在继续。   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躺在满地尘埃之中,已经变得伤痕累累。伊洛恩弯腰将它拾起,手指发抖,握住匕首的刀柄,狠下心,对着米拉鳞甲蔓延的胳膊用力划了一刀。   鲜血喷涌而出,打湿了伊洛恩的衣襟,异化蔓延的速度略微减缓,但那些狰狞的鳞片仍在顽固地向上攀爬。   米拉艰难地撑开眼皮,看见自己变得形状可怖的胳膊,眸中闪过一抹嫌恶。   他咳嗽两声:“别……管我了。快走吧,真是讽刺……堂堂S级雌虫,最后竟要变成这种怪物……”   也许是失血太多的缘故,他说话的声音开始变得中气不足,听起来有些虚弱。   伊洛恩急忙按住他不断抽搐的手臂:“别说话了!不然异化的进程会更快,我的血液可能有抑制作用,你试试——”   匕首划破指尖,指尖的血喂到米拉唇边,然而血液刚刚触碰到米拉的嘴角,对方却像是碰到了什么腐蚀性液体似的,猛地蜷缩起来,然后呕出一大口鲜血。   伊洛恩一下子吓得手足无措,不敢再动,只有指尖的鲜血顺着手背慢慢落下来。   “烂好心的阁下……你又在做什么天真的事。”米拉勾起染血的嘴角,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笑音,“我之前……明明想要杀你,你干嘛还在我身上浪费自己的血?”   “一码归一码,你刚才也救了我一次。如果不是你及时闯进来叫醒了我……我可能会一直无法醒来。”   伊洛恩低声道:“而且你是露比的父亲不是吗……我答应过要帮助露比找到你的。”   “别白费力气了。”   双腿也开始抽搐膨胀,眼看着又要发生异变,米拉咬紧牙关,劈手从伊洛恩手里夺过匕首,一把插入了自己的大腿动脉。   刀刃扎进皮肉的闷响让人毛骨悚然,他却像感觉不到疼痛般大笑起来:“哈哈……我能感觉到……这个身体,已经不再受我控制了。就算你是什么完美基因体,也不可能逆转这个进程……没用的。”   笑声戛然而止,他颤抖着呼出一口气:“哈哈,雄虫变成药剂,雌虫变成异兽,这就是智神为我们准备的……光明前程啊……”   伊洛恩死死攥住他逐渐冰冷的手:“不要死,米拉,你不想再见露比一面吗?还有,还有可可……好不容易,你们才能够解开这些年的误会……”   “没有意义,我们早就不是当年的样子了。”   米拉用手遮住眼睛,声音轻得微微颤抖:“我到现在才知道……我这苦苦挣扎的一生,原来只是被这个所谓的智神操纵的一枚棋子。”   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的仇恨和愤怒都早已被剧本安排妥当,成了自驱力最强的燃料。什么天之骄子,什么星盗首领,不过是智神手下好用的一条疯狗罢了。   一滴泪从他的眼角滑落下来,落在身下的血泊之中,溅起小小的水花。   “米拉,智神的确一直在尝试操控我们的命运。但他并不能真的做到这一点。”伊洛恩轻轻按住他颤抖的肩膀,“总有命运书写不到的空白,那就是我们改变的契机。”   他脱下身上的外套,盖在米拉的身上,哽咽道:“相信我,一定会有办法,不会让你变成异兽的。”   “当然不会。”米拉挤出最后的力气,勾起唇角,“你说得对,至少我还有改写结局的余地……”   腿根的伤口已经阻拦不住异化的进程,米拉的腰腹也开始缓慢地膨胀渗血。米拉举起匕首,眼睛一闭,一刀扎入心脏。   血花绽放,滚烫的鲜血溅在伊洛恩脸上。他下意识闭眼,却仍能感受到那灼热的温度顺着脸颊滑落。   他扶着米拉的肩膀,缓缓让他躺在地上。米拉胸前的匕首随着微弱的呼吸轻微起伏,源源不绝地弥漫开一片深深浅浅的血红,犹如盛开的一朵彼岸花。   “告诉……露比。”他眼角渗出晶莹的泪,“我对不起他,对不起他的另一个父亲,我没有保护好他们,做了很多……糟糕的事。”   伊洛恩握住他仅剩的那只手,眼里泪光闪动:“我会告诉露比,他的一位爸爸,尽管做了很多错事,但最后依然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是他为我们换来了自由。”   米拉睁开眼,涣散的墨绿色眼瞳忽然焕发出最后的光彩,模糊地映出伊洛恩的脸庞。他的嘴唇微动,呢喃道:“谢谢……”   说完,米拉像是放下了此生所有的牵挂,呼出一口长长的气息,彻底合上了眼睛。   他那鼓胀的腹部随着这口气而慢慢干瘪下去,因异化而抽搐不止的腿也停止了动弹,异化的进程终止了。   冰凉的手从伊洛恩的掌心滑出,他用手抵住自己的额头,眼泪夺眶而出。   泪水落在地面上,晕开了即将干涸的血迹。伊洛恩用手臂遮住了眼睛,难过地想,露比这次是真的失去爸爸了。   夕阳的余晖穿过窗口,将他的影子拖成长长的一条直线。今天的晚霞格外明亮,满天都是浓艳瑰丽的火烧云,从地平线一直烧到天穹,残阳如火,点燃了整个天际。   半座天空的大火,将为所有的亡灵送行,火焰内外,光明与黑暗,此后一别两宽。   引擎轰鸣,诗因开着机甲,穿越这无边无际的火场,朝着他心之所向,目光坚定,一往无前。   他踏破重重云层,再次降临到这个世间。   一阵玻璃碎裂的声音响起,伊洛恩抬起泪眼,见到一架熟悉的白色机甲裹挟着灿烂的光线,破窗而入。耳边又响起小美那熟悉的欢快腔调:“阁下!!我们终于找到你啦!”   橘红的夕阳是那样耀眼,使得面前的一切闪耀得如此不真切。伊洛恩恍若隔世,踉跄着起身。   机甲驾驶舱弹开,诗因一跃而下。他风尘仆仆,眼神却明亮如星,大步朝伊洛恩走来。   伊洛恩的眼里盛满了诗因逆光走来的身影,他的双腿不由自主地向前移动,跨过满地狼籍,也朝着诗因的方向奔去。   然后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从此再也不会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