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途一片抽象啊   作者:诉星   文案:   男高中生白翎穿越三百年了。   他的师祖补天救世,师尊传道流芳,师兄同代无敌……而他是道场第一废物。   因为他的功法要双修才能升级。   “禁止早恋”吸烟刻肺,何况双修。白翎做不到骗人感情,摆烂到油尽灯枯,不料绝命之际,师门新招了一名师弟。   师弟出身世家、天生剑骨,长得好看就算了,还是个严于律所有人的卷王,视离经叛道的白翎如邪祟。   白翎本想继续躺平,结果一次意外,两人贴贴,他的修为突破了。   双修竟然按步骤给分?!   原来不用做到最后一步啊!白翎抓住希望,坚持不懈地乱师弟道心,修为上涨,总算苟住了小命。   没想到,师弟从一开始便误会了什么。白翎还在因步骤分暗喜,师弟却已经完成自我攻略,准备好跟他双修了。   白翎:这对吗?……不对。   白翎:这很不对!!!   但没来得及跟师弟消除误会,白翎人在家中坐,道侣天上来。一婚嫁师兄,二婚娶师尊,三婚嫁师祖——没错就是师门那三个天龙人。   都怪他的鬼畜功法,狂招烂桃花。没一场婚事善终,白翎简直患上了结侣PTSD。   白翎:我说和师祖师尊师兄都清清白白,你们信吗?   仙友甲:什么!不动真心还能结侣,难道他真的是无情道天才?   仙友乙:开班吗,出书吗,我也不想努力了!   仙友丙:等等,他只否认了三个,还有一个——   师弟的眼神越发古怪。   白翎顶着满脑门绯闻,发誓绝不霍霍老幺。   师弟裴响却说:师兄,这就是你挑道侣的眼光么。   白翎:……   裴响面无表情地问:按照顺序,是否该轮到我了?   白翎:………………   怎怎怎么回事=口=   恋爱脑而不自知的天然渣撩闲受(白翎)   ×   恋爱脑自知但没救的高岭之花攻(裴响)   ★高亮   ☆1V1HE,CP锁死唯爱对方。非万人迷,攻受只互相收发箭头喔。   ★大概是中亮   ☆配料表:感情50%+剧情40%+抽象10%   ☆小情侣拉拉扯扯酸酸甜甜,少年人打怪历险拯救世界!先日常后脱缰,偶尔神展开ouo   ☆主线是成长&恋爱,三婚是play的一环。   ☆为路过的读者**献上玫瑰.jpg   内容标签:年下 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仙侠修真 成长   主角视角:白翎(受),裴响(攻) 配角:霁青山,霁青城   其它:微量升级流,适量吐槽OS,致死量咸鱼作者   一句话简介:记得师兄弟情谊好吗?好的   立意:阳光总在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天崩地裂后 第1章 一、灵泉   霁青道场的雪终年不化,是凡人眼中的仙家象征。   可是白翎怀抱法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上,已在心中咒骂了师祖千百遍。   他上辈子是福利院长大的高中生,和无数穿越小说的开篇一样,放学路上被公交车撞得质壁分离,再睁开眼,来到完全陌生的世界,成了修真界咸鱼一条。   白翎本以为,重活一世不说跟动漫男主一样变成龙傲天,好歹让他集齐双亲吧,没想到照样是孤儿,被师尊捡回洞府后,便开启了长达三百年的自生自灭之路。   往好了说,他算得上师出名门、吃喝不愁。   但往坏了说,师尊对他的放养程度和撒手人寰了没区别。要不是上面有个大师兄顶着,白翎早就在诸位仙友的内卷中投胎几回了。   今天是二月初一,道场发放灵泉的日子。   灵泉是天地间灵气滋生的源头,自然也是修真界最宝贵的资源,两千年前,被一手遮天的展月老祖收集起来,凝成霁青山巅的冻雪。   自那之后,天下修士云集于霁青山,成就霁青道场。大能们自成派系,白翎正是展月一脉的第三代传人之一。   然而作为一个三百岁还卡在筑基期的修士,即便是老祖徒孙,白翎也是道场里著名的笑柄。   怪就怪他的阴间功法,一部名为《喜乐诸天奇经》的横空出世之作——说横空出世,因为在白翎之前,从未有人修过。而他无辜被其相中,修了才知道,天杀的这玩意儿要靠双修进境啊!   神级功法大多霸道,白翎这部若称第二,天下没有第一。其开篇十分正常,但骗他通灵脉、入仙道后,“唰”地展示出双修之术。   并且,白翎想修别的也不成。但凡有其他功法汇入他灵台,全都被《喜乐诸天奇经》顷刻洗去。   所以,白翎要么当一辈子筑基守门员,要么屈从于功法的淫威,找人双修。   好在他是个知足常乐的人,自认为多活了三百来年,洪福齐天,即便因修为无法更进一步、仙寿将尽,也算逍遥两世,不枉此生了。   每个月的第一日,白翎皆要登上苦寒的雪山,领取灵泉份额。   路过的修士无不侧目,向他投以轻蔑的目光。白翎却无所谓,毕竟他不会御剑,只能吭哧吭哧往上爬,是挺好笑的。   以往他还算健步如飞,但如今三百来岁,即便样貌依旧年轻,身子骨也一日不如一日了,白翎爬得愈发艰难。   思及此,他却乐出了声:牛逼轰轰如展月老祖,亦有看走眼的时候。让他这个徒孙入了门,简直是晚节不保啊!   踏着登云步经过的修士见他走到一半突然大笑,对同伴说:“老祖那脑子没开光的徒孙终于疯了。”   白翎冲他俩比了个耶。   修士的同伴面露悚然,也与其低语:“快走,他结印咒我们。”   白翎:“……”   他的名声果然是没救了。   —   一只巨手搭在山道上,正是展月老祖当年集天下灵泉、凝霁青冻雪的场面。后人为其塑像,依山而建,因有灵气滋养,栩栩如生。   白翎每次领灵泉都要和石像打个照面,看得他巨物恐惧症快犯了。虽然老祖很帅,但白翎在石像的手下排队,很担心老祖显灵,一巴掌拍死他这不学无术净丢脸的徒孙。   今日亦不例外,修士们已经排起了长龙。   道场各派系的掌门不会屈尊来领基础工资,师兄师姐们则闭关的闭关、出山的出山,也是几十年不见踪迹。只有新入门的弟子,十几岁到一百岁不等,非常看重低保。   他们多半离家不久,半身尚在红尘,正是喜欢八卦和看热闹的年纪。白翎一个三百岁的大前辈月月跟他们混迹一处,永远是全场瞩目的焦点。   白翎抬起膝盖,将法器掂了掂,笑眯眯面对领完灵泉下山的仙友。他跟上班的打卡点似的,每个经过他的人都面色一变,或皱眉或瞪眼,好像在扫人脸识别。   白翎更觉得有意思了,笑得眉眼弯弯。   前面排队的吐槽:“你看展月徒孙那得意劲儿。我师姐和他同岁的,上天入地好不痛快,他什么德性?”   白翎只好撇起嘴角,模仿下山的仙友。   后面排队的吐槽:“他扮鬼脸狂什么啊?沦落到和我们一块儿排队,绣花枕头一包草。”   怎么看见他表情的!白翎惊讶回头,见后排的仙友眼睛上架着一副叆叇,宝光流溢,显然是师门下发的上好法器。   太过分了。   从入门到现在,他唯一的法器是怀里装灵泉的盆!   白翎一面叹息,一面寻思“绣花枕头”不是夸他好看么?当即冲戴叆叇的仙友粲然一笑,把人家看得呆住。   白翎已转回头,慢慢随队伍移动。后排的仙友却半天没挪窝,直到被更后面的人催促,突然面红耳赤地奔出了队伍。   有人目睹了全过程,小声议论:“姓白的真讨厌。他自恃容貌漂亮,成天扰乱他人的道心。”   “就是。难道老祖是看中他的姿色,才让他进门?”   白翎实在听不下去了,回身问:“你们觉得展月老祖是断袖啊?”   他声音清亮,霎时盖过了队伍的嘈杂。修士们耳聪目明,几乎上百人皆安静下来,屏息观望。   问题如此劲爆,后排的两名弟子猝不及防,磕磕绊绊地辩解道:“我、我们没说,是你说的!”   “你们说他看中我的姿色才让我进门,不就是断袖呗。”白翎把法器往地上一放,大有不说清楚别想过的架势,抱臂道,“说嘛,不要怕呀,我看你们的意思不止是老祖断袖,还污蔑我们展月一脉师徒——啊不,祖孙乱_伦,对不对?”   仙友们的表情异彩纷呈,下山的都不御剑装逼了,老老实实走路,生怕错过热闹。   后排的弟子更加慌乱,没想到人人看轻的废物突然犯病,逮着他俩不放。白翎则笑嘻嘻的,反正师祖遗世、师尊静修、师兄闭关,换句话说,他现在是展月一脉的发言人啊!不随他编?   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嘛。至于他编的内容善不善,那不重要。   白翎说:“你们以往笑话我,说我的天赋和修为不行,我从不计较,因为没说错啊。但你们不能侮辱我家师祖,说他搞断袖就算了,怎么会和我搞呢?太扯了,太没礼貌了,我要修书给师尊,让他转告师祖!你们是哪个山头的?”   此话一出,堪比“你妈电话多少”。两个碎嘴弟子吓得魂不附体,灵泉也不要了,转身就跑。   白翎遗憾地摇摇头,拾起法器,擦拭沾上的碎雪。排队的修士们收敛神情,假装恢复正常,实则个个压着声音犯嘀咕。   “他今日怎么了?难道老祖真会罩着他不成?”   “怎么可能,连他师尊都不鸟他。不过,倒是有个罩他的人,近日要出关了。”   “谁啊?”   “展月一脉第三代的首席大弟子——和姓白的注水货不一样,那位是同代无敌、真正的展月传人,诸葛悟,字冲玄的是也。”   闲言碎语落入耳中,似空中细雪,欲其停而其不止。   白翎一怔,立即掰着指头算,好像师兄是快出关了。距两人上次见面,已过去整整七十年。   可惜另一只手要抱法器,限制了白翎的发挥。不等他确认师兄到底哪天回来,一名中年修士喝道:“磨蹭啥呢,你还要不要灵泉?”   原来已轮到白翎,他快步过去,把盆状的法器放在空置的水龙头下。他眼里的水龙头,其实是一尊老祖石像托着的十二头灵蛇,连通了地下融化的灵泉水。   中年修士已有七百岁高龄,进境无望,被道场打发来看灵泉。白翎曾以为,同是天涯沦落人,他该和自己结成忘年交才对。   不料修真界的中年危机会导致更年期提前,此人对他的态度格外恶劣,大概难得见到混得比自个儿差的,必须在白翎身上重拾优越感。   灵蛇像的脑袋张开口,泛着珠光的银色泉水汩汩流出,汇入永不满溢、但重量不变的宝盆。   旁边三名弟子带着一尊宝缸,品级不如白翎的盆儿,但他们接的灵泉是冒虹光的金色,惹得一片艳羡之声。   没错,灵泉亦有等级之分。金虹为上品,银珠为中品,若非白翎师承展月一脉,便只能领到发荧光的绿色下品了,看着和生化武器似的。   碧荧灵泉不仅灵气稀少,还很驳杂。饶是如此,丢给道场外的散修们也会被抢得血雨腥风。许多散修死遁前,遗愿都是“下辈子金虹当水喝”。   可是在两百年前,白翎也曾有用不完的金虹灵泉。   直到一百年前,道场给他的金虹下降到每月一斛。   而从上个月开始,他按例去金虹灵泉的水龙头前接水时,遭到了中年修士耻笑,用一斛银珠灵泉打发了他。   今日则更甚:蛇脑袋的嘴才打开片刻,就咬上了。银泉水滴滴答答,白翎好笑地问:“不是吧,就没啦?”   中年修士挥手驱赶:“给你再多也是浪费,别耽误其他仙友的时间。”   白翎说:“是,我修行慢,可是你一点灵泉不给,是想让我走火入魔吗?好歹给我点绿的吧!”   “想要便下山去挣,道场不养闲人!而且今天发放的银珠灵泉就这么多,非要不可的话,你明天再来一趟。”   中年修士心里门清儿,修道之人离了灵气滋养,下场无非死字。对不会御剑的白翎而言,爬霁青山累掉半条命,明日却不得不来。然而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明日来便一定能领到灵泉么?   隔壁水龙头的弟子怀抱玉瓶,正在接源源不断的银泉水。她与白翎对视一眼,面露尴尬,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道童,哪里敢当众拆七百岁老道的台。   她嗫嚅道:“抱歉前辈,门中师兄师姐都等着我回去,没有多的分给你……”   白翎才说了句“没关系”,没来得及说“谢谢你啊”,后面的修士全围上来,无声地逼迫他走人。   不过,他的宝盆论打架没用,论无赖能比过天王老子——除了他们一脉的人,谁都挪不动。   白翎气笑了,不明白中年修士抽什么风。他转眼一瞧,视线落在其衣上,忽然觉着纹样眼熟,似乎和刚才被他挤兑跑的两个弟子同出一门。   原来是为他的后辈们公报私仇来了。白翎一袭白布衣,在门徽加身、华服宝器的仙友群中,显得分外贫寒。   他叹气道:“非要把事情做绝吗?郑道长。其实我的份额从来没变过吧?我领的包括我师兄的份儿,现下却只给我这点灵泉……道场短了我的就算了,难道会短了他的东西?”   姓郑的中年修士脸色微变,无从反驳。   白翎乘胜追击,高声说:“你们看准我是个草包,还是个得过且过的草包,所以一直私吞我的灵泉!我自知废物,拿太好的东西确实没用,但你不能要我的命吧郑道长!”   “你、你血口喷人——”   郑修士大惊失色,指着他还想再骂,却见白衣青年身子一歪,直接朝展月老祖的石像跪下了,声情并茂地磕头道:   “师祖在上,求您显灵,救弟子一命吧!弟子与人为善,不争不抢,只想保小命一条,谁承想人善被人欺,欺了还要欺!天杀的郑老鬼,放任他同门晚辈污蔑你断袖,他们说你跟我搞断袖啊师祖——”   郑修士多行不义必自毙,撞在白翎枪口上了。以前的白翎不计较,但他现在要安享晚年好不好,活一天、少一天,怎能不尽情发疯?   鬼哭狼嚎的声音刚落,晴空电闪雷鸣。紫雾升腾,在一座远处的洞府上方聚集。   白翎定睛一看,怪了,正是他师门折雨洞天。   莫非天空一声巨响,师祖闪亮登场?没人告诉他展月老祖是声控的啊。   修士们脸色骤变。   狂风自异象处袭来,一缕碎发落到白翎眼前,他撅唇一吹,将其呼到颊边。   郑修士倒退数步,煞白着面容喃喃道:“他真能召动老祖?不对,近日折雨洞天出关的另有其人……是诸葛悟,他师兄渡尘真人,诸葛冲玄!” 第2章 二、师兄   师兄回来了?   白翎愣在地上,从人群中探出脑袋。天尽头,一道剑光直刺云霄,洞穿层层彩霞,带动漫山落叶起舞。下一刻,霁青山巅的落雪极速飞散,有一人从天而降,宛然现世。   是一名墨蓝道袍、边角织金的年轻道长,身量修颀,眉目含笑。他背后负着双剑,单手挽着拂尘,在簌簌风雪间袍袖飞展,看向自家师弟。   此人端立于老祖石像的肩头,然无人置喙。   修士们呼啦啦散开,好像偷灵泉被抓个现行似的,露出中间的白翎。   此时的白翎因刚才一番浮夸的表演,布衣散乱,满头毛绒绒的发丝乱翘,还跪没跪相地歪着。他呆呆望着师兄,少顷意识到散德行,忙咳嗽一声爬起来,背着手假装无事发生。   诸葛悟扫众人一眼,对现状了然于胸。他向郑修士微微一笑,道:“一别经年啊,郑师弟。”   论资排辈,他俩是正儿八经的同期入门修士。不过一个天纵奇才,拜在展月门下进境神速,一个泯然众人,点卯值班混吃等死。   郑修士张了张口,深深地作揖行礼:“见过诸葛真人。”   诸葛悟称他“师弟”,是因为客气,但若郑修士喊他师兄,那就是不要脸了。更何况场上只有一人能名正言顺地喊诸葛悟师兄,现下正溜达来溜达去,仿佛事不关己——   白翎发现一个蛇像脑袋翻白眼,担忧地摸了摸它。   诸葛悟唤道:“阿翎。”   是祸躲不过,白翎笑嘻嘻地转身道:“诶?好久不见呀师兄!”   诸葛悟说:“过来我身边。”   白翎磨蹭过去,站在低师兄半米的地上,肩背挺直、仪态闲适,俨然一位知书达礼的三好弟子。   他此刻的演技比起刚才召唤师祖,堪称拙劣。修士们看在眼里,眼皮子直跳。   被晾着的郑修士则脸色发青,无地自容。诸葛悟喊他一声又不理他,转头与师弟闲谈,无形的羞辱更甚打杀百倍。   诸葛悟垂下眼帘,将二指并拢,虚点白翎天灵盖。一道灵力落在灵台,令他一激灵。   诸葛悟评价:“毫无长进啊。”   白翎心说当着这群傻缺的面,怎么不给他点面子!但不等他龇牙,师兄转向郑修士道:“你克扣阿翎的灵泉,私自降低他的份额与品质,害他不得进益。请自去昭雪司,述职论罪。”   昭雪司是道场的掌罚机构,郑修士忙道:“真人明鉴,每月融得的灵泉有限,白仙友不会御剑,来得最晚,故而所剩无几。我请他次日再来,诸位仙友皆能作证!”   没人敢站出来帮腔,但也没人反驳他。   白翎小声说:“你不昧我的灵泉,我肯定早学会御剑咯。”   诸葛悟道:“当真?”   白翎:“呃……这个嘛……”   诸葛悟对其秉性心知肚明,笑了笑并不追问。   他道:“若郑道长从无克扣,即便我师弟用灵泉沐浴沏茶,也断不至于修为停滞如此。请郑道长移步说话。”   说罢拂尘一甩,符箓飞出,在郑修士身前化出一条门槛,显然跨过去便是昭雪司了。   郑修士着急地说:“渡尘真人,你别欺人太甚!说到底我们是同辈,你能赶我不成?用金虹灵泉沐浴沏茶,亏你说得出口,我门中数十名嗷嗷待哺的后辈,哪个不比白翎天资更好、还勤学苦练。与其把灵泉给他浪费,倒不如分给旁人!”   “好像很有道理……”白翎摸着下巴,佯装思索,见郑修士闻言挺直了腰板,立即话锋一转,“那也要给我点续命啊!之前抠走那么多,我哪次问你一个字了?刚才就给我几滴,你养鱼呀!”   郑修士脸色紫涨,憋不出话。然而,围观的修士们听他要糊后辈的口,一个个大为触动,为他求情,甚至让白翎理解一下别人家师兄的爱幼之心,不要再为难一个七百多岁的老前辈了。   在他们眼里,诸葛悟处置郑修士不是为难,而是秉公执法;祸水根源出在白翎身上,若他识大局、得大体,便该高风亮节地表示原谅。   但白翎不吃这套。   他摊手道:“老郑你养不起那么多师弟师妹、徒子徒孙,就不要收人家进门受罪嘛。学学我师兄,别说用灵泉沐浴沏茶了,我拿去浇花他都不带说的。”   确实不带说的,因为诸葛悟是道场头号忙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他从不训诫白翎,毕竟聚少离多,动辄几十年各过各的。   诸葛悟自然懂师弟的画外音,不在意地笑道:“郑道长还有何高见,去昭雪司陈情吧。再会。”   一道剑气自平地起,击中郑修士的后心,将他推进门槛。人影消失,徒留一声惊叫,看得在场修士们冷汗涔涔。郑修士虽进境无望,但好歹是金丹后期,居然毫无招架之力。   白翎伸手阻拦,然而慢了一步。   诸葛悟道:“阿翎有何疑问?”   白翎懊悔道:“等一下啊,我还没骂够……”   诸葛悟:“……”   白翎长叹一声。围观修士们以为他良心发现,不料是个落井下石的,表情愈发精彩。   诸葛悟的指间弹出一缕华光,将飞雪旋成屏风,挡住人们窥探的视线。他勾动唇角,说:“走了,阿翎。以后不必再来领灵泉,师兄多的是。”   白翎心中磨牙:那你不早说?让我月月爬山这么多年。   诸葛悟仿佛会读心似的,淡淡道:“我以为你爬山爬累了,能学会御剑。”   白翎:“……”   白翎实在不好意思告诉师兄,自己恐高。他露出虚情假意的灿笑,诸葛悟又将拂尘轻扬,把他化作一只龇牙咧嘴的绒布偶,收入袖中,带他回师门洞府。   —   折雨洞天是全修真界有名的风水宝地,占地数千亩,内含矿藏秘境无数。据说洞天深处有片嵌玉湖,是一整汪金虹灵泉,二代单传弟子、也就是白翎的师尊整日在湖上冥思。   而在天穹顶端、风雷汇聚之处,正是展月老祖的栖身所。他在云端吐纳,上千年不曾睁眼,相传待他睁眼之日,便是飞升成圣之时。   此时日影西斜,黄昏的折雨洞天风光如画。   诸葛悟化作剑影,俶尔回到三代弟子居室。   他们住在仙去山的山腰,廊舍环山而建,依着一株九百岁古榕。榕须垂帘,掩映了一望无际的碧涛山林,鲛烛灯长明不灭,照出疏于收拾、但只乱不脏的厅堂。   白翎住西厢,诸葛悟住东厢,厅堂在中间。绒布偶被放出来后,在地上扭动几步,砰然化回原形。   白翎抻了个懒腰,忽然想起什么道:“我的盆!”   “益善盂,阿翎。那不是盆。”   诸葛悟在堂上坐了,将收入芥子袋的法器还到白翎身前,说罢沏茶,竟然真倒了一壶金虹灵泉煮上。   “盂什么的好像要饭道具……”白翎一步分作两步地挪过去,说,“从师尊的嵌玉湖盛的吧?真用来泡茶啊。”   “给你修炼,你会修么?阿翎,怎么一别七十载,与师兄生疏了。你以前没这么懂事。”诸葛悟面带微笑,拾起茶筅道,“反正湖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不必在意。”   “我不是在意它用不用得完。只是师尊天天在湖上游荡,这算不算他的洗脚水?”白翎诚实发问。   诸葛悟:“……”   诸葛悟手上动作一停,抬起眼看着他。   白翎:“也可能是洗澡水?”   诸葛悟:“………………”   诸葛悟将沏完的茶推至他面前,温声道:“我不喝了,你喝。”   白翎举手投降,道:“当我没说。”   话虽如此,白翎已做不到毫无芥蒂地喝茶了。当着师兄的面,他不得不老实打坐,开始静修。   炼化灵泉、内化灵气是件细致活儿,白翎没耐心也不专心,本该花上数个时辰。不料他运功后,发现师兄刚才泡茶只是表面,实则替他把灵泉炼过了,现在只消吸收灵气就行。   白翎不禁心生沧桑:师兄对他仍抱有期望,觉得他只是学习态度不好,若勤加修炼,定能后来者居上。   可惜,白翎有苦难言。起初是头发莫名分叉,不如以往顺滑,后来是畏寒,爬山时裹得里三层外三层。   种种迹象表明,他即将走到油尽灯枯的地步。什么双修才能进境活命的话,他却不可能跟诸葛悟说。以诸葛悟的性子,定会劝他大道为上,然后隔日便往仙去山塞满美人,供他选秀。   灵气运转周天,白翎神思飘荡。   说句实话,没人想死。如果他对世间有所眷恋,当然能咬咬牙为小命献出节操。问题就在于,两辈子独来独往,他不得不遗憾地承认:   他已经活腻了。   二人互不干扰,一个在堂前静坐纳灵,一个去廊下魂魄出窍,分神于道场的藏书阁,查阅修真界近年简史。   天下太平已久,史书所记的,无非是何方有高人大放异彩、哪派有义士寿满羽化。邪道魔修偶生异动,皆未翻出什么大风浪。   估摸着白翎将灵气吸纳完了,诸葛悟回神步入堂内。   果不其然,不省心的师弟已经四仰八叉地倒在软垫上。听见脚步声,他一个鲤鱼打挺,藏了什么到身后。   诸葛悟好笑地伸出手,道:“拿来。”   白翎不服气地交上去一卷原稿。   “《论有一群牛马师弟是什么体验》?”   诸葛悟看见这古怪的书名便晓得,定是自家师弟的大作。他无聊时净写些不入流的话本子,化名发表。道场仙友们对其不屑一顾,散修们倒是热烈欢迎,以便满足他们对道场生活的幻想。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白翎最引人注目的不是书名,而是笔名。   早年为了泄愤,他化名叫“展月老祖的宝贝”,被师尊的天外飞剑毒打一顿;后来改成“梦微道君的心肝”,被师尊——也就是梦微道君本人的天外飞剑再次毒打一顿。   之后白翎怂了。   诸葛悟把稿件一翻,末页署名“渡尘真人的祖宗”。他哈哈一声,道:“你很快可以换新名字了。”   白翎不敢吱声,但求他别手滑毁了自己的存稿。放在上辈子,他连男频爽文都没耐心看,这辈子写点知乎体胡编乱造,却成了唯一的娱乐手段。   不料诸葛悟一目十行地看着,忽然说:“我们要有三师弟了。”   白翎:“啊?”   “师祖两百年前算出他有仙骨,钦点他入门。我此时出关,正为此事。既然阿翎希望有师弟为你洗衣做饭、扫地焚香、铺被暖床、歌功颂德……”诸葛悟翻着翻着,不禁笑了,合起书稿还给他,道,“我们便一同下山,去接师弟回来。” 第3章 三、裴家   修真界神州大地,幅员辽阔。虽然和上辈子地理课教的千差万别,但地名风格相差无几,时常让白翎觉得亲切。   比如此行的目的地,叫做洛东城,因位于洛水东岸而得名。   未来师弟出自洛东裴家,是乃至其所在的天照郡都赫赫有名的世族,据说富比国邦,极尽豪奢。   白翎仅从诸葛悟口中盘问出只言片语,再多的师兄也懒得交代,让他届时亲自看。   修士御剑一息千里,白翎以前乘坐诸葛悟的袖子,皆是须臾到站,今日竟然憋闷了半刻钟,才觉徐徐降落。   道场有不成文的规定:闹市不得御剑,以免误伤。大部分有素质的修士一旦进入凡人聚居的城镇,便会步行。   白翎恢复原貌,被迎面而来的阳光晃了下眼。时值初春,敞亮的街市上人来人往,吆喝叫卖声络绎不绝。孩子们举着糖葫芦跑过,烟火气息像一锅沸水,冲散了他久居山间的冷清。   白翎深吸一口新鲜空气,闻到冬雪初化、新芽萌发的清香。   诸葛悟未作乔装改扮,一身墨蓝织金的法衣站在树下,通身气度超然,引得百姓们频频看顾。   他问白翎:“你也想吃么?”   白翎:“什么?”   “糖葫芦。”   白翎乐道:“师兄啊,我都三百岁了!”   他嘴上很有老成持重之意,两腿一迈,却是兴冲冲地奔向街头。白翎跑到糖画铺子,背着手站在老板身边,与莫名其妙的老板对视一眼后,直接把工具拿来,画了个奥特曼。   老板看他的模样不敢怠慢,接了诸葛悟的银子更是呆滞,只得是退位让贤,喃喃自语“岂有此理”。白翎画尽了兴,又挤进看杂耍的人群,一语道破“空手入油锅”的诡计,被百戏人提棍子轰走。   白翎高呼着“我随便说的!兄台放我一马”,火速溜号。   他路过一个哭鼻子的娃娃,把奥特曼糖画塞给他,称其为“展月老祖圣像”,并且现场布道,示范发射激光的手势,命名为“老祖炎拳”。   诸葛悟扶额道:“师弟。”   白翎:“哎?”   诸葛悟:“你自创的结印手势很有新意,但,能否不用师祖冠名。”   白翎纳闷道:“你很爱师祖?开个玩笑嘛。我们出自他门下,不用他的名儿用谁的名儿。再说,他都一千年没出现了,悄悄告诉你,师尊说他死了。”   “我比较敬重师祖。阿翎在我面前不敬,也没什么。另外,师尊嘴里没有任何好话,他……”   白翎接话飞快:“他也不敬师祖嘛!”   “学点好的,阿翎。”诸葛悟顿了顿,道,“总而言之,我看隔壁‘驾鹤道君’的名头亦很不错。”   白翎思考了一下,说:“不要,驾鹤不吉利。还是师尊的道号最好听,但我怕他的飞剑。师兄啊,下次用你的道号行吗?”   诸葛悟:“……就用师祖的吧。”   白翎笑眯眯地跑走了,沿路霍霍摊位,激起一片“哎你这人”、“臭小子没见过痒痒挠啊!”的声音。   不过他生得俊俏,眉眼弯弯观之可亲,而且头发颜色偏浅,衬着一身素白道服,俨然如书里走出。百姓们吹胡子瞪眼,却对他说不出重话,甚至有小孩的脑袋跟着他转,满面好奇。   诸葛悟走在后面,作散财童子。每个被骚扰过的摊贩都会得到几两碎银,于小本生意而言,也算意外之喜了。   终于来到清净处,地势渐高,依山傍水。   砖路上留着淡淡车辙,两侧花树参天,落英如雨。夹道的院墙白泥黛瓦,映衬远山,乍一看层林尽染,凝眸才知遍野花海,遥香袭人。   白翎溜溜达达,问诸葛悟:“师兄,我们是不是快到了?”   “嗯,已经是裴家的地界。左边是旧宅故居,右边是新楼别院,我们往右。”   白翎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尘世凡家。   据门中寥寥的记载,他是个弃婴,师尊在大雪天捡的他。因他不哭不闹,引起师尊留意,成就一段仙缘。与将要进门的三师弟比起来,简直天上地下。   白翎说不羡慕是假的,与此同时,还滋生了隐约的担心。万一捧个大少爷回去,师兄又进入闭关,他还修个鸟仙啊?混日子等死都不成,得给少爷做狗。   罢了,做狗就做狗!   白翎一扫忧虑,凡事尽往好处想:什么都比无聊到死强,若他死前还能与大少爷斗智斗勇、打响反裴反封建第一枪,岂不是功德一件?   胡思乱想间,嘈杂人声传来。只见朱漆的三人高八开扇大门前,停着几驾鹤车。   白翎眼尖,一眼认出了车厢上的旗帜,道:“咦?怎么是……”   诸葛悟淡淡地说:“原来师祖看中的东西,也有人敢抢。”   青绿色的旗子在空中翻动,绣着白花螣蛇。白翎不禁奇了,怀疑诸葛悟有什么言灵:眼前这批人士,正出自他刚刚提到的驾鹤道君门下。   驾鹤道君与他俩的师尊同辈,皆为二代弟子。两脉的洞府毗邻,其门下弟子从不把白翎放在眼里,也不屑于嘲讽,但他们个个视诸葛悟为劲敌,记了许多单方面的宿仇。   比如诸葛悟结丹时,因其破境最快,先一步夺得了许多结丹所需的天材地宝。   驾鹤一脉的弟子只能跟在后面捡漏,用他看不上的次品、用不完的残品、甚至功效不如意的废品。   想抢抢不过,要买买不起,对他们来说,自然是血海深仇了。   白翎理解不了卷王,但背后蛐蛐师兄的能好到哪去?现在还来跟他抢师弟,更是看哪哪不顺眼。   对方也发现了他们,立时安静。统一穿着仙鹤纹碧衣的少男少女看过来,目光集中在诸葛悟身上,行礼道:“见过渡尘真人。”   他们低头抱拳,似满塘荷叶倒伏,露出当中的荷花。一名水红裙的女修擦拭着手中仙剑,眉心花钿闪亮。   她妙目噙笑,仪态端方。女修柔和的视线落在白翎身上,说:“难得见真人携师弟一同出行。”   此人白翎是知道的。   以前驾鹤一脉的弟子采珠贝,摸进了折雨洞天地界,白翎前去提醒。驾鹤一脉的弟子们嫌他小气,结果隔天被大师姐赶来赔礼。   虽说弟子们丢下礼物就跑了,但白翎记住了对门大师姐的道号:漱玉真人。看来是不幸中的万幸,他们碰上了驾鹤一脉难得的正常人。   诸葛悟亦笑道:“诸位不必拘礼。在此巧遇,不知诸位为何而来?”   漱玉真人说:“自然是为裴响。二百年前,被展月老祖探出仙骨的那位。”   诸葛悟道:“哦?既然真人得了风声,想必也清楚,他是我家师祖钦点入门的三代弟子。”   “点是点了,他便非去不可么?”漱玉真人不卑不亢地反问,“良禽择木而栖。通情达理如渡尘真人,想必不会为难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   白翎在旁看着,寻思师兄是被架起来了。看来名声太好也不行,换作是他的话,强抢民男只是基础操作。   不过诸葛悟并无与人在大门口争执的爱好,一伸手道:“请。”   漱玉真人颔首,转身踏入裴家大门。管家模样的家仆守望多时,见二位仙长化干戈为玉帛,没有波及到自家的匾额,擦了把冷汗。   驾鹤一脉的弟子紧跟大师姐,不敢瞪诸葛悟,个个如临大敌地望着白翎。白翎觉着好笑,心说莫非里面有偷采珠贝被他逮到的?   没办法啊,真不是他小气。属实是山居生活把他憋坏了,况且一枚珠贝的市价三十金呢。   管家在门侧不停行礼,待驾鹤一脉的过去,凑上前来问好:“见过渡尘真人,还有这位……这位……”   白翎区区一个筑基期,连取道号的资格都没有,说:“我姓白。”   “啊,白仙长。裴家等你们前来,已有整整两百年了。说来抱歉,我们本该履约,婉拒其他派系的好意,不过……”   管家面露愁容,道:“罢了,请二位先随我入府吧。家主已在正厅恭候大驾,请二位赏光用茶。”   白翎看出管家有苦衷,但他不怕有事,就怕事不够大、不够精彩。他握住管家的手上下摇晃,道:“好啊好啊,我最爱喝茶!”   诸葛悟对不知所措的管家笑了下,缓步前行。正当白翎东张西望之际,听得他传音道:“阿翎。”   白翎在心里“嗯?”了一声,以为师兄要自己正常点。   不料诸葛悟说:“此地,有很深重的怨气。”   白翎:嗯???   他眉梢一扬,更细致地观察起来。只见偌大的宅院里,起先是疏林草地、山石流泉,迤逦的廊桥掩映在布景当中。而后逐渐出现屋宇,曲径所至,雕梁画栋。   白翎好几次以为到正厅了,结果全部路过。终于,一阵潺潺水声传来,宅邸中竟然出现了一湾清溪。他们行过玉带拱桥,方见到一座碧瓦飞甍的馆阁,在垂绦杨柳间肃立。   四名侍女在门口屈膝,齐声道:“拜见仙长。”   白翎一面回礼,一面纳闷儿:怨气呢?   走这么久,他穷鬼仇富的怨气倒是被激发出来了,可裴府一派敞亮,不见半点阴森。   师兄弟二人被引过影壁,迎进前堂。   一道沉敛的女声在堂上响起:“见过渡尘真人,白仙长。在下裴声,两位请坐。”   只见帐幔从三丈高的穹顶垂下,翩翩然曳地。主人家的上手端坐一名女子,柳眉星目,玉姿华服,起身向他们示意。   此人正是裴家的现任家主,白翎在逛街时打听过,她是未来小师弟的姐姐,执掌裴家已有三十余年。凡人若有财势,也可服用灵丹,延年益寿。像裴声一般,外貌二十出头,实则阅历颇深了。   白翎没看见驾鹤一脉的家伙们,正觉奇怪,便见裴声向她的侍女垂了下眼。少顷,侍女领着漱玉真人、以及她的师弟师妹入内,列座于白翎二人的下手。   原来他们先到,不过被裴声暂且搁在侧厅,等展月一脉的坐了,才请他们进来。   白翎尴尬,不知自己坐得比漱玉真人高,是否合规矩。女修本人无甚反应,可她的晚辈们已经怒目而视。   裴声客气问道:“白仙长不喜案上的桃酿吗?听闻您心性烂漫,在下特意命人备了洛东城春天的应季甜饮,望您品鉴。”   白翎这才注意到,仅自己手边摆了一盏颜色漂亮的果汁,证明座次是有意安排。   他承了裴声好意,笑眯眯地说:“多谢家主。我们是来接师弟回宗门的,请问他在哪儿呀?”   裴声叹息一声,仿佛在斟酌用词。   少顷,她沉声道:“在下请诸位仙长小坐,正因为此。舍弟裴响,从三日前起,昏睡不醒,已请诸多良医看过,药石罔效。而且自他沉眠那天开始,府上……”   裴声停顿片刻,道:“府上每日皆有人死去。” 第4章 四、师弟   听见师弟长睡不醒,白翎险些碰翻桃酿。   听见连续三天、每天死人,漱玉真人那边响起一连串杯盘狼藉之声。   她的师弟师妹们手忙脚乱,收拾桌面。一群初出茅庐的崽子,平日被护在前辈的羽翼下,估计没见识过什么凶案。   至于白翎,正在努力忍住自己过于兴奋的表情,佯装担忧道:“是为什么呢?有请其他修士来看过吗?”   “府上本有一位十里八乡著名的风水大师,对玄门亦有了解,然而他刚查出舍弟遭人下咒,便……成了第二日的死者。”   裴声端起茶碗,神情略显阴郁。显然她几日未有好觉,向斜下方一人说道:“舅舅,我喉咙不适,劳烦你向仙长们交代吧。”   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人起立,向两位真人拱了拱手。   他面色憔悴,说:“让各位仙长见笑了,我乃裴家舅爷,裴广。原本除我以外,还应有一名玄门中人陪席,他姓冯,曾在霁青道场修炼,是我裴家的门客。可惜在三天前,也就是响儿中邪当日,不知是不是冯力士发现了什么异状,竟然惨遭杀害。”   诸葛悟道:“此为第一名死者?”   “正是。冯力士的修为已至金丹后期,在洛东城无人能出其右。但他死在自己屋里,满墙是血,一击毙命,我们……我们什么也查不出来,只能将屋舍紧闭,等各位仙长明断。”   力士顾名思义,乃是修炼体格、大幅提升筋骨力道的修士。不过甚少有人在此道问鼎修真界,因为人体力量有限,金丹期已经算同行翘楚了。   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大部分力士都挂靠在富户商家,刀尖舔血卖命。冯力士出自霁青道场,亦未能免俗。   漱玉真人问:“第二个死者,便是刚才提及的风水先生吗?”   “没错,真人冰雪聪慧。刘大师才得了些眉目,当晚就自焚于室,几乎……几乎烧成了焦炭。”   两位真人皆静默,不想同时开口,免得失礼。   白翎举手提问:“第三个呢?”   裴舅爷道:“是我的表外甥女,裴琳。琳儿她好端端的,昨天忽然服毒自尽了,而且腐烂得很……我们怕尸首再生异变,没法安葬,只能赶快火化。”   让信奉“入土为安”的凡人火化尸体,看来裴琳的死状极其凄惨,绝非普通的毒_药能办到。   三名死者中,前两名为裴家理事,且都关系到玄门,后一名则是裴家人。白翎问:“裴小姐生前会什么术法吗?”   裴舅爷道:“不会,琳儿是我们看着长大的,绝对没和仙家扯上任何关系。”   一名驾鹤脉弟子也踊跃发言:“不一定是仙家啊,还有邪道魔……”   “修”字没说出口,被漱玉真人看了一眼,生生咽回肚子里。   裴舅爷惶恐地说:“洛东城偶有邪祟,冯力士、刘大师二人皆能处理。琳儿长在内院,若说她联系上了更厉害的贼人,实在荒谬。不过,确实有一桩秘辛事关重大,请诸位仙长保密,切莫外传。”   白翎一听有故事,兴致盎然道:“请讲。”   他没忍住摸了一把瓜子,边嗑边听。   —   裴家立贤,上一代裴家家主,正是裴声姐弟的母亲,闻名于天水郡的裴夫人。   两百多年前,裴家势头正盛,专做香料生意。   彼时的修真界流行一种契约:没有仙家人脉的富户挑选寒门修士,与其签订“阴阳契”。   若契约生效,则富户贡奉修士,资助其修炼;修士生前庇佑富户,死后在约定的时效内,成为富户的保家仙:   在富户家主的宅子地下,置一面玉镜,收容修士的魂魄。当家主涉险,保家仙为其化险为夷。   裴夫人时值盛年,野心勃勃,若想令裴家更进一步,必须在仙家有所依仗,所以听从风水先生刘大师的提议,物色了一个名叫叶琅的穷修士,与其定契。   按照惯例,修士生前受贡奉的时日越长,死后作保家仙的年份越久。   契约初定,两方各取所需,堪称双赢。   然而无巧不成书,二百年前,展月老祖夜观星象,算出裴家会出一子,先天剑骨,是他杀剑的天定传人。   他分一缕虚神白日降临,授心法于裴家门前的桐树。待此子降世,桐叶飘零,自当在落于婴孩眉心的刹那,传仙家心法于他。待其年满十九,将盈之岁,前辈会迎其入门。   如此一来,裴家不再需要叶琅。   加之裴夫人心底认为阴阳契不公、叶琅止步金丹期等缘故,裴家便欲与叶琅好聚好散,最后赠他一笔钱财,了却缘分。   不料,叶琅是个犟骨头。   他自视甚高,认为自己离进境一步之遥,是裴家鼠目寸光,要断了他的仙途。   于是叶琅使了一招毒计:他同样给门前桐树下咒,咒裴响将满十九岁时,陷入沉眠,且其一日不醒,家中便死伤一人,直到毁其仙骨,灭其仙缘。   如此一来,裴夫人震怒。   她投身商海数十年,最恨遭人胁迫,当即命冯力士、刘大师二人追杀叶琅。   他们当年的修为远不如叶琅,但仗着阴阳契在手,时刻知晓叶琅行踪,再重金请人襄助,最终诛杀叶琅、拘其魂魄。   若事情到此为止,叶琅身死咒消,也算善终。   然而毒咒下在桐树上,与展月老祖留的心法互为连理,一损俱损。   于是刘大师提议,钻阴阳契的空子,不给叶琅玉镜容身,而是打造一块磨盘,迫使他的魂魄永世在裴家地下拉磨,消解他的意念,方能淡化毒咒的效力。   拘魂拉磨,乃是阴阳契的真正面目,亦是极阴狠的损招儿。若拉磨人同效力之家的关系够近,甚至能压榨他的来世福泽,生不义之财。   总有些散修失踪,下场皆是给大户人家地下拉磨了。为了效果好,富户甚至会给他们改姓写进族谱,以便蒙蔽天道,假装他们是自愿为本家效力的。   事到如今,正是叶琅下的毒咒发作之际。   不曾想他被压地下两百年,怨念如滚雪球一般,咒力不减反增。裴家早在裴响出生、习得心法之后,便砍尽洛东城桐树,也毫无作用。   另外,修真界渐渐意识到了阴阳契于修士的残害,对其口诛笔伐。裴声对旧事一无所知,裴舅爷则出于裴夫人名声的考虑,将此事深埋于心底。   直到现在,两个追杀叶琅的主力先后暴毙。   裴舅爷生怕下一个便是自己,不得不病急乱投医。凡是上门的修士,来者皆是客,只要能保他不死,就是裴家天大的恩人。   此话言有尽而意无穷,裴舅爷的视线在两脉弟子间游移,显然有话外音。   裴夫人死后,他是辈分最高之人,若他让裴响改投驾鹤道君门下,白翎还真不能确定,那位素昧平生的小师弟,会不会对舅爷尽孝。   瓜子嗑得差不多了,白翎笑眯眯地问:“舅爷你这么害怕,是参与了追杀叶琅么?”   “我……我当年想为阿姐排忧解难,花了重金买凶……”   “哦,那叶琅肯定不会放过你嘛。”白翎见他呆若木鸡,又哈哈道,“开个玩笑。若怨灵真要复仇,为什么会害裴小姐?你的表外甥女,她和叶琅有什么关系。”   一直旁听的裴声开口道:“其实我这位表姐,是母亲收养的义女。母亲曾多年无所出,故将她认在名下。我与阿姐亲厚,可以证明她没有修为,常年深居内院,应与此事无关。”   女子说罢,略略垂下视线,发出无声的轻叹。   裴舅爷擦汗道:“是啊仙长,而且我、我最近夜里睡不安稳,总觉得有人看我!定是那怨灵作祟,求仙长救命!”   白翎本想问他,想让他们如何介入、怎么处理,结果被驾鹤一脉的弟子截了胡。   一个师妹自告奋勇道:“大爷你别怕!我们作了万全准备,时刻等着降妖伏魔,你带我们去把磨盘挖出来,保证打得怨灵魂飞魄散。”   裴舅爷喜出望外,立刻凑上前去,向漱玉真人献殷勤。   白翎却转向诸葛悟,做口型说:“我想先看看师弟。”   诸葛悟传音道:“速去速回。”   得了师兄首肯,白翎冲裴声翻过桃酿酒盏,示意自己喝干净了,笑盈盈离席。   门外的侍女听他是少爷未来的师兄,不敢怠慢,依言领他到裴府别院。初来乍到时,白翎曾听师兄介绍过格局,此刻看来,大概是裴声住主楼,裴响居别院,姐弟二人与裴夫人的故居遥遥相望,相隔一条马路。   踏进护卫森严的院门,风拂过,吹面不寒,带动淡淡香气。   曲径通幽处,柳暗花明,一片白玉兰树映入白翎眼帘。   许是在树根嵌了灵石的缘故,明明花期未至,满院乱琼碎玉。沉沉的花枝横斜,仿若昨夜有一场大雪。   侍女们留在了院外,白翎独自踏入。他置身于良辰好景,蓦地有一分恍惚。   师弟……师弟。什么意思?现而今才算真切起来。   他要有人相伴了。   无数急欲分享、却无人在侧的稀奇事,许多深夜寂寥、而只能自言自语的时刻,以后或许会改变么?   甚至可以说,天道真爱拿人取乐。偏在他死到临头的时候,倏地赐下变数。   在花深处,是一方青玉案。   近而情怯,白翎驻足片刻,才拨动花枝。他看见玉案上躺着一名少年,广袖黑衣,墨缎般的长发布满枕席。   桃酿看似果汁,实则美酒。后劲儿上来,迷得白翎一个趔趄,缓缓伏在案边。   青玉案触手生温,绝非凡品。白翎不想压到师弟,单手支头,摇摇欲坠,眼底映出一张极清冷的睡颜。   “好奇怪……明明不是咒嘛。”   白翎垂着眼,轻抚过少年眉目,辨别他昏睡的成因。   早在见到裴声时,白翎便想过,师弟的长相不会太差。岂料何止不差,简直太好,少年人五官如画,只是薄唇微抿,显出一分冷冽,似天上星。   山中岁月长,白翎闲得发疯时,看完了折雨洞天的数千卷藏书。尤其是展月老祖的笔记,包罗万象,再生僻的法门也能寻得记载。   若要辨识咒术,诸葛悟都不一定比白翎强。但,白翎的指尖沿着经脉,在裴响身上游走,竟然看不出他中了什么邪。   几缕颜色偏浅的散发落下,若即若离地碰着裴响胸口。   清甜的桃子酒味儿在两人间弥散,白翎专心致志地思考,断定师弟被施了某种法诀,让他一直沉睡,不过并无性命之忧,和闭关冥想时一样。   白翎有些苦恼,无意间抬眸,发现少年的耳廓莫名红了,仿佛染上一抹胭脂。   “咦?”他捻着裴响泛红处,道,“师弟你应该听不见我说话吧?害羞什么。睡得这么香,岂不是随我欺负……哈哈,法诀是最好躲的了,你为什么会中呢?是对那人毫无防备吗?”   在他的把玩之下,裴响耳朵红透,更让白翎忍俊不禁。   他道:“算了,不逗你了。再惹下去,你跟别派师姐跑了怎么办?她不缺师弟,我却缺得很,你千万别不要我。唔,虽说你没有生命危险,但我放心不下啊……好东西要带在身边才行。”   白翎试图将裴响抱走,然而出乎他意料,裴响高他半个头,横竖太过醒目。   “有办法了。师弟,先不急着解你的法诀,师兄我另有打算。委屈你两日,做师兄的掌上明珠,怎样?”   白翎结印,少顷,光华笼罩青玉案,将少年的身形缩小,变成了一个精致可爱的绒布偶。   不过它板着简笔画睡容,面上犹有两团红晕,好像刚被调戏了却无力反抗的样子。   白翎道:“噔噔噔!展月一脉真正的传统艺能,变布偶之术。走咯师弟,师兄带你破案去,别让其他派系的抢先啦。” 第5章 五、怨灵   白翎揣着宝贝师弟,街溜子似的乐呵呵出门。   他倒是实诚,主动向侍女们坦白了拐走师弟的罪过,并称自己一定用三魂守护他、用七魄关爱他,让她们放一百个心。   侍女们不了解他在道场的风评,看他容貌鲜妍,实在很符合对仙家小郎君的期望,不敢阻拦,只说去与家主通报一声。   白翎则问了裴小姐中毒身亡的地方,前去一探究竟。   三名死者,若算上被鬼缠身的裴舅爷,总共四人,其中三个皆与叶琅有直接关联。   白翎将绒布偶塞在领口,一路念叨着已知的线索,道:“反正呢,先查特别的。只有裴小姐和叶琅无关,自然先去找她。”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裴响脸上的红晕慢慢散去,显然为家事思虑,对不靠谱的师兄放下戒心了。   白翎又道:“帮你家解决问题,你要如何报答我呢?会不会以身相许呀师弟。”   绒布偶的脸色“唰”地变青,又对他狠狠警惕起来。   白翎完全没有察觉,毫无心理负担地口花花了半天。顺着侍女们指路的方向,他来到一座花苑。   裴家经营香料生意,对花草制作的香膏也颇有研究,尤其是家主裴声,在宅邸里划分了大片花林。   本来侍女们要为白翎领路,但提及裴小姐,她们难抑惶恐,不知是见到了什么。白翎便没要她们跟来,独自踏进这片阴气笼罩的芳菲。   他修为浅薄,本不该妄动。   不过名门弟子有个好处,就是人人身负师尊亲笔的护身符。平日不显,唯有性命攸关时,能护弟子周全。白翎三百年来,没用上护身符一次,巴不得碰到个不长眼的怨灵,好让他体会一下师门福利。   此时四下阒静,连虫鸣声也无。很快,一阵残留的腥臭味扑鼻而来,白翎不由得在面前扇风,循着气息源头,来到一座亭子。   亭子由花岗岩打造,地上一滩人形的焦痕,煞是醒目。地板被腐蚀得凹凸不平,花花绿绿的颜色估计是无法祛除的脓血,仍黏附着岩石。   白翎老实地捏着鼻子,太阳穴隐隐作痛。   此地的空气依然污浊,再待下去,他不被残存的毒性药倒,也要被过于刺激的尸臭味熏晕了。   果然侦探不是谁都能当的。白翎原路返回,直到离了花林,才使劲晃动被花香和尸臭交替攻击的脑袋。   他掏出师弟一看,发现裴响的绒面脸蛋已经憋成了紫色。   “啊,对不起!忘记我的掌上明珠了。”   白翎没忍住笑,一面走一面说:“你果然是睡着了而已,呼吸什么的都没问题。嗯,又发现了一个异常哎——冯力士在屋里被杀,刘大师自焚于室,至于裴舅爷嘛,睡觉的时候感觉有鬼,当然也在房子里咯。只有裴小姐死在外面呢,家中横死两个人,她怎么还往外跑?胆子真大。”   白翎自言自语:“莫非裴小姐有不为人知的一面?白天是大家闺秀,晚上行侠仗义,江湖人称……”   明明裴响的眼睛是两条横线、嘴巴也抿得平直,但白翎说着说着,从师弟的简笔画脸上看出了一分鄙视。   他道:“好吧,不瞎猜了,死者为大。嗯,找你姐姐去,她最了解裴小姐吧?”   白翎的方向感倒是不错,凭记忆摸回了裴家主楼。不过一问门口的侍女才知,人去楼空,裴舅爷请诸位仙长去挖磨盘了,迫不及待要镇压怨灵。   裴声则因紧绷了数日,将事情拜托给仙长们,暂且在后宅休息。   白翎在打听消息和看热闹之间,果断选择了看热闹。他快步奔赴裴夫人的故居,也就是拘禁叶琅魂魄的地方。   管家守在旧院门口,白翎问明方向,穿过萧瑟的草木。   看得出来,裴声一直遣人打理着母亲故居。可是年代久远,宅内寒气森森,白翎冻得哆嗦,把裴响抱在身前取暖。   终于,他一眼瞧见诸葛悟墨蓝织金、背负双剑的身影,喊道:“师兄!”   诸葛悟见到他怀里的绒布偶,无奈道:“你……”   白翎:“嘻嘻嘻。”   诸葛悟道:“那你可要看好了,别让师弟落入奸人手里。”   白翎道:“晚啦,晚啦!他已经落入我手里,还能更惨吗?”   诸葛悟沉默片刻,困惑地说:“他的脸色好像绿了。是我的错觉么?”   白翎忙把师弟拿出来观察,心虚地捏捏他脸蛋、揉揉他脑袋,假装亲切。   驾鹤一脉的弟子们忙来忙去,在漱玉真人的监工下,布好法阵。   白翎忍不住问师兄:“我们不去表现一下?裴舅爷都喊漱玉真人姑奶奶了。”   诸葛悟道:“无妨。师弟不是睡着了吗?而且在你手里。”   白翎:“你的意思是……”   诸葛悟笑而不语。   白翎狠狠点头,强忍笑意。没错,反正师弟已经到手了,如果他们先破了案,就是两全其美,卖师弟一个顺水人情。   但如果驾鹤一脉快他们一步,那带着师弟跑路便是。展月老祖钦点的徒孙,只要带回师门,一切好说。   漱玉真人还是太正直了,秉承着先达要求、后拿报酬的想法,所以布置好消除怨灵的法场后,才向裴舅爷提出,去探望裴响。   裴舅爷离得救只差一步,怎么也不肯放她走,急得老泪纵横。他再三赌咒发誓,哪一脉铲除邪祟,他就用性命担保裴响去哪一脉门下。   说是“担保”,实则“胁迫”。   白翎看在眼里,冲漱玉真人道:“真人啊,不用担心,我已经见过师弟了。他有法宝青玉案护体,只是睡着啦,你们放心除邪吧!”   漱玉真人和裴舅爷闻言皆一愣,驾鹤一脉的师弟更是跳出来说:“你、你怎么自己偷偷去?都没经过主人家同意,好不知礼数!”   诸葛悟微笑道:“是我让他去的。”   “呃……哦!”此人讪讪退下。   裴夫人故居维持着她生前的装潢,家具陈设一应俱全。白翎拖了一张八仙椅过来,请师兄先坐,被婉拒,便自个儿痛快坐了。   他欣赏着施工现场,发现阵法围绕着进主屋的石阶。   难怪说阴阳契是旁门左道,在白翎看来简直是高利贷。生前拿了助学金,按理说有所成就后,给富户当保镖已经算偿还了,结果死后还得在地下打工,供人踩踏。   不过他摸着裴响软乎乎的头顶,总觉得忽略了什么。   视线经过师兄微荡的剑穗,经过漱玉真人眉心闪烁的花钿,最后落在裴舅爷满怀希冀的脸上。他看似中年,实则二百来岁,靠灵丹妙药供养。   为什么最怕死的是他呢?   对叶琅而言,最该死的难道不是……   白翎扳过裴响的脸,漫不经心地说:   “师弟啊,若我是叶琅,头天就把你杀了。害我被断供的是你,我咒的也是你,怎么关了这么些年,不先索你的命呢?”   他笑眼弯弯,越发小声:“让你不痛不痒地睡觉,或许是等杀光裴家人、最后教你遭殃。但,一个被日夜折磨而成的怨灵,和高三生有什么区别?他会这样理智吗。我不过是无聊了三百年,都想大战展月老祖耶。”   即便如此小声,还是被诸葛悟听见了他的大逆不道之词。   诸葛悟斜睨来一眼,白翎将绒布偶塞回领口,保持微笑。   终于,法场完工,祭坛落成。   驾鹤一脉准备完善,六名小弟子各镇一方,加上漱玉真人,隐约是北斗七星的站位。不过北斗七星实际上包含九颗星辰,其中有两星作为辅弼。   漱玉真人向诸葛悟道:“敝派人手不够,请问道长与白师弟是否方便,施以援手。”   诸葛悟踏入阵中,说:“恭敬不如从命。”   他背后双剑交错,其中一柄出鞘,悬停至白翎身侧。白翎没结丹,亦无本命剑,若是被怨灵当做突破口,不知能否招架。   白翎屈指一弹剑身,仙剑认得他,发出悦耳的轻吟。其上铭着两枚刻字:万怜。   诸葛悟善使双剑,一曰“千恨”,一曰“万怜”。他遣其中之一护佑白翎,向漱玉真人颔首。   时值黄昏,逢魔时刻。毒咒说每日要死一人,而今日已快过去。   漱玉真人亦召剑出鞘,口中念念有词。仙剑在她身前颤动,如水波般的剑意层层荡漾开来。少顷,她倏地睁眼,眉心花钿从嫣红变为深绿,水红衣裙也被暮色浸染,渲开大片浓碧。   一只展翼的舞鹤在她后背浮现,纹路从裙角延伸至肩头。宝衣露出真容,周围隐隐鹤唳,催动阵法。原本死寂的石阶下,突然发出一记叩门声。   “笃笃,笃笃笃!”   仿佛棺中人试图坐起,却被黄土压顶,渐渐失去了耐心。叩门声在地下游荡,似在寻觅何处薄弱,轻重缓急不一。   白翎听着那响动,觉着已将自己绕住了。怨灵对他一见如故,叩门声越来越密、离他越来越近。   怕什么来什么!   轰然巨响,磅礴的黑雾破土而出,探出影影绰绰的利爪,一把抓向白翎。他反应慢了一步,“万怜”先与怨灵交锋。   锵然声动,令人四肢百骸发麻的声音响彻夜幕,天黑得奇快。仙剑与利爪一触及分,剑鸣恍若龙吟。   顷刻间,另外两柄仙剑杀到,分别是诸葛悟凭意念驱使的“千恨”,以及漱玉真人贯彻灵力、破空袭来的“衔烛”。   白翎一手护着裴响,一手丢出几个法诀,快步后退。情急之下顾不得许多,什么“吹火术”、“化石咒”,想起来就用,也不管功效如何。   怨灵遍体黑雾,尽是凝为实质的怨气,对白翎穷追不舍。两名真人本欲杀之而后快,不料又一声巨响,石阶整块爆炸。   一角青铜露出,正是拘魂所用的磨盘。它与怨灵共生,竟也滋生邪意,正在汩汩地渗血。   裴舅爷躲又不敢躲太远,此时紧紧抱着廊柱,魂不附体。磨盘直奔他袭去,眼看要削掉他的头盖骨,驾鹤一脉的后生们齐齐出招,形形色色的武器挡在裴舅爷身前。   磨盘被弹开,在空中明晃晃飞去,突然改道,扫过弟子们的脚踝。一名弟子闪避不及,整条小腿被拍成血沫,惨叫一声。   漱玉真人眼神一沉,调转剑尖去除邪物。邪物和怨灵不同,并无行事逻辑,虽然只是死物,但凶性更重。   白翎从不逞强,立即跑到诸葛悟身后,与师兄背对背。   诸葛悟双剑出鞘,一心二用,“千恨”直指邪物,“万怜”抵挡怨灵。白翎自认为和怨灵非亲非故,它如此激昂,唯有一种可能。   白翎高举绒布偶,努嘴道:“嘬嘬嘬?”   怨灵大怒,黑气暴涨,险些将“万怜”击飞。   诸葛悟难得教训了他一句,说:“别作。”   “好,我不嘬。”白翎故意曲解他的话,拍拍裴响的脑袋,道,“奇了怪了,难道怨灵真是叶琅?师弟,他和你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啊。”   那厢被重伤的驾鹤脉弟子服用丹药,靠在阵法的角落,腿骨自断口处重生,长出血肉。想来是漱玉真人用于保命的极品灵丹,为了留住师弟的腿,先给他用上了。   随着女修一声清叱,“衔烛”一气分化十六剑。赤红剑身如流火,从四面八方追杀邪物而去。   起初她一身红裙,是碧衣弟子间的万绿从中一点红,如今她亦一袭碧色,手中剑则如凝冰血,掀动鼎沸的灵潮剑意。   白翎看得发呆,不明白她怎么是同辈里的万年老二。说句胳膊肘往外拐的话,若非自家师祖是展月,师兄不一定能压她一头。   反正在白翎这个半吊子眼里,漱玉真人简直是天仙下凡。他头回见到如此激烈的场面,没注意怨灵分出了一缕黑气,绕到他面前。   “阿翎!”   诸葛悟一声低喝,唤回了白翎的神智。 第6章 六、骨灰   刹那间,心念电转。   白翎向后仰倒,不过重心放在脚跟,避开袭来的黑手。确实是黑手——这一刻,怨灵糊满血污的指甲断掉,只剩皲裂的五指。   难道护身符起作用啦?怎么没点特效。   白翎一面腹诽,一面被逼得节节后退。手又如何,黑气腾腾的,挨一下也掉半条命,绝不能让它碰到小师弟。   “万怜”转眼飞至,不再与怨灵缠斗,直接将其洞穿。诸葛悟的眼底有符文流淌,一列列如蕴锋芒,他手捏剑诀,要将其一击毙命。   白翎忙道:“等等!”   蓄势待发的剑意因他一句话止住,刚被刺出窟窿的怨灵嚎叫不止,再次生出利爪,朝白翎扑来。   白翎无处可去,摸到身后有门,闪身进入。这下好了,远处的裴舅爷发出一声惊呼,道:“那是我家宗祠!!”   中年男人顾不上性命了,连滚带爬地跟过来。白翎一进屋内,看见三清圣像、祖宗挂画,一行行的排位烛火,也知自己走错了地方。   怨灵紧随其后,但不知是迫于三清天尊的存在还是什么其他缘故,同样犹疑了片刻。   白翎道一声“抱歉”,顺手摸过一尊玉瓶,念了个“千钧诀”,砸向怨灵。   裴舅爷撕心裂肺:“那是琳儿骨灰!!!”   白翎:“啊?”   “哗啦”一阵碎响,白翎倒抽冷气。灰白色的粉末从瓶中洒出,混合着几块骨片,扑了怨灵满身。   令他没想到的是,怨灵竟然愣住了——绝不是被“千钧诀”强化过的玉瓶打傻了,而是感应到了某种在场之人皆无法感应的东西,发出似哭非哭、似骂非骂的长嚎。   白翎若有所感,不过只是一瞬。   在刚才的某个刹那,月光斜穿朱户,满室烛火乱舞。白翎分明听见,一声女子的惊叫在玉瓶碎裂时响起,确切地说,是从玉瓶里边传出来的。   裴舅爷在窗外伸长脖子,恐惧道:“琳……琳儿!”   白翎以为他发癫了在喊自己,目露疑惑,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你说裴小姐?”   怨灵抬起双手,似在查看掌心的骨灰。   或许在灵与鬼的世界,裴琳正站在他们当中,说些只有怨灵能听到的话。她尚未下葬,魂魄滞留于此,依附在骨灰上。   忽然,黑气消散。怨灵化作一缕浓烟,伏地而去。它好像对裴家非常了解,转眼便隐入了夜幕下的林园,再无踪迹。   裴舅爷“噗通”跪地,攥着心口大喘气。   白翎知道追不上,便没有追,找来一把笤帚,寻思不够干净,又将其丢开。   他连使几个“和风术”、“罗网咒”、“定尘法”,总算将裴琳的骨灰收拾好,放进原本摆祭品的瓷碗。   白翎甫一出门,被守候多时的“万怜”逮住,剑柄“邦邦邦”追着他的脑袋敲。白翎“哎呦”一声抱头鼠窜,奔到师兄身侧寻求庇佑。   诸葛悟知他没有受伤,叹息道:“刚才何故让我停手?”   白翎:“这个嘛……”   漱玉真人已将邪物击碎、碎片也用法器融了,收剑回鞘,亦过来问:“白师弟是不是发现了什么蹊跷?怨灵逃逸,怪不得你,人没事最好。”   “唉,我确实觉得怨灵不简单。让我捋一捋……”当着众人的面,白翎将疑虑和盘托出,道,“起先我以为,怨灵不是叶琅,因为他没伤害裴响。但刚才打了一架,我错了,他眼里只有裴响啊。不过呢,我不小心打碎了那个……那个……”   驾鹤一脉的弟子急道:“哪个?!”   “裴小姐的骨灰。嗯,怨灵被骨灰打中,直接跑了,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白翎挠挠头,说,“看来冯力士、刘大师、裴舅爷、裴小姐之中,与当年之事关系最深的,是这位裴小姐啊。”   打更声遥遥传来,子时已半,两日交替。裴舅爷总算缓过气,在管家的搀扶下站起来。   无数高举火把的家丁涌入裴夫人故居,包括府上所有的侍女、园丁、伙夫、厨娘,全部跟随裴声,前来听命。   裴声作为一家之主,不能只在乎弟弟或者舅爷的安危,须得保证全府上下、不受毒咒暗害。所以她组织了裴府全部人员,姗姗来迟,聚集在门外的大道上。   她已听见白翎的分析,道:“诸位仙长,请借一步说话。”   许是众人大多心有余悸,最终选定的开会场所是裴家祠堂。   在三清天尊和裴家列祖列宗的注视下,侍女奉上茶水,退出门外。仅留仙家子弟,与裴家的舅甥。   诸葛悟无意争功,由驾鹤一脉的弟子陈述了全经过。   听闻白翎放跑怨灵,裴舅爷愁眉不展,但看看他又看看诸葛悟,不敢发话。   漱玉真人对他道:“白师弟发现了裴小姐和叶琅的联系,事关重大,或许能查明三位死者的死因。若怨灵再度现身,我等自当擒拿,不让他害人便是。你将此物带回去,在窗台、门口、床头、床尾各插一杆,能保你安睡无忧。”   她从芥子袋里唤出一件法宝,是四杆小巧玲珑的旗帜,飞到裴舅爷面前。裴舅爷讷讷地接了,紧紧搂住。   裴声始终平静地听着他们谈话,垂眸饮茶。众人一时沉默,她道:“时候不早了。我已决定,暂且遣散家仆。”   “什么?万万不可啊声儿!你、你是家主,怎么能自己留下来面对怨灵呢?叶琅他,他恨不得将我们千刀万剐——”裴舅爷大惊失色。   裴声却肃容道:“正因我是家主,也知怨灵的真正目标是我们裴家人,所以不能让无辜者涉险。我命护卫把守院墙,围绕新宅和故居,只要怨灵不出去为祸,若想找我,来便来吧。”   裴声将茶杯一放。裴舅爷面色涨红,挤不出话。   他捏着漱玉真人给的法宝,几番犹豫,终究没敢送给外甥女防身。   诸葛悟取出一枚铃铛,递给裴声,说:“请家主将此物系在身侧。若有妖邪造访,在下须臾便到。”   裴声道谢接过,请诸人回去安寝。她在新宅安排了馆阁,供仙家子弟留宿。   众人先后出门,白翎却惦记着要向裴声打听消息。   他落在队伍最后,跟诸葛悟知会了一声,说待会儿回。他等了好一会儿,才看到裴声手托密封好的瓷碗,和裴舅爷走出宗祠。   不过裴舅爷的腰间系着诸葛悟给的铃铛、怀里抱着漱玉真人给的宝旗,满面羞愧。两人的对话声隐隐飘来。   “舅爷,你年纪大了。府中护卫全部撤离,你更需要这些东西。”   “声儿,你真不用吗?至少留几个人守夜啊!唉,你……我历来是劝不动你的,但你若出了什么好歹,将来九泉之下,我如何向你娘交代?”   裴声淡然道:“放心。如有异动,我的居所离仙长们很近,喊一声就行。”   裴舅爷摇着头走了。白翎自廊下的阴影晃出,向裴声挥手。   裴声意外道:“是你?”   白翎开门见山地说:“裴家主,我有事情想问,是关于你表姐的。今天我去了她毒发的亭子,在一片花林里。她经常去那边吗?”   “白仙长觉得她身亡之处奇怪,对么?”裴声抚着手里裴琳的骨灰,叹道,“在母亲过世后,阿姐每日皆去她生前最爱的花林,焚香祝祷。府上众所周知。”   白翎说:“哦……所以真凶很了解你家嘛,守株待兔是吧?以你表姐的年龄,会不会经历过叶琅的事,并且参与其中了?”   “不,白仙长。其实我对阿姐的真实身份,有另一种猜想,尤其在舅爷讲述了旧事之后。”裴声在空中划动指尖,写了个字。   白翎道:“‘琳’?”   “没错。大家只知其音,不晓其字,所以没发觉端倪。但‘琳琅琳琅’,不是很紧密的词么?”裴声顿了顿,道,“阿姐是母亲的养女,被收养时,恰巧在和叶琅签订阴阳契前后。我猜,她其实是叶琅的姊妹,被叶琅托付给了母亲。”   白翎扬了下眉梢,有种即将抓住什么的预感。   他道:“可是说不通啊,你娘杀她兄弟,却让她好端端地留到现在?难道裴小姐被收养的时候太小,什么都不懂。”   “阿姐入府时已经十余岁了。多年来,我从未听她提起过叶琅。据舅舅所言,叶琅为人阴狠,阿姐与他决裂亦有可能。”   可是裴响沉睡并非因为毒咒,只因一个偏门的法诀罢了。整件传闻最核心的支点,已不攻自破。   由此看来,裴舅爷关于叶琅的话不能全信。毕竟是他伙同冯力士、刘大师害死叶琅的,一切皆死无对证。   死无对证?   白翎转念一想,猜出了裴琳的死因,多半是被灭口。除她以外,经历过旧事还活着的,眼下只剩一个了。并且,此人完全符合了解裴家、又不被裴响防备的条件。   他要留着裴响性命的理由也非常简单:以后还要吸裴响的血,倚仗这位拜入仙门的亲外甥。   想起裴声刚才把法宝让给裴舅爷的场景,白翎无法确认她的立场,不想打草惊蛇。他也不想太快指认真凶,因为怨灵还没抓到,有更多东西等着水落石出。   两人离开故居大门,夜色中,草木糊成一片模糊的暗影,在风里如无数的鬼魅倒伏。   “怨灵……到底是谁呢。”白翎喃喃道。   裴声:“什么?”   “没事。”白翎把领口冒出来的绒布偶按回去,心情不错地哼起了小调。家仆们的确被遣散了,仅在墙外有护卫把守,偌大的宅邸内空荡无人声。   一袭墨蓝织金的身影立在道旁,是诸葛悟。白翎跟裴声道别,跑向师兄。   两人在路上谈起怨灵,白翎一股脑说出了所有推测。诸葛悟微微笑道:“看来若不出意外,今夜无眠。”   他们已走出很远,白翎无意间回头,看了一眼。   不料,裴声还留在道别处。   女子宽袍大袖,背影飘摇如烛。她怀抱亡姐的骨灰,静静望着她们母亲故居的方向。 第7章 七、驱邪   在折雨洞天的时候,往往是七日一休沐。   修士们筑基之后,皆已辟谷,发肤不染纤尘。若非保留着精神层面的需求,一辈子不洗澡都行,大不了使一个“净身咒”。   白翎对“净身”二字非常想笑,但没法跟仙友们解释太监是什么。   所以每当听见师兄和新入门的师弟勾肩搭背、说“我教你净身”的时候,他总是忍笑忍得很辛苦。   现下住在凡家府邸,洗浴用品一应俱全。白翎浑身疲倦,忽然想念热水澡,于是找到隔间,发现有一座半露天的温泉,四面屏风,竹树环合,仰头是繁星点点。   他感受着氤氲的水蒸气,利索地剥了外衫,仅着中衣。裴响的绒布偶被摆在温泉旁边的矮桌上,白翎跳下水,刚好与他平视。   白翎本来想脱光的,可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裴响很通灵性——明明闭着眼睛睡觉,却好像能感知外物一般。   所以还是穿着中衣吧,万一师弟忽然醒了呢?   白翎不知怎的,感到一分心虚。他叽叽喳喳地口嗨是一回事,真当着师弟面洗澡是另一回事。   所以,白翎嘴皮子动得更快了,一边往身上搓皂荚,一边胡言乱语。   “师弟,修士一般不洗澡,修为上去了能自洁。”   “不过你这样金贵,肯定想天天洗吧?”   “嗯……你真的看不见我吗?不行,感觉被看光了!等回去我也要看回来!有的宗门给新弟子建了大澡堂,你想跟我一起洗吗?哈哈哈哈哈。”   他沉入热水,只留一张脸浮在水上吐泡泡。   水花飞溅,白翎替裴响抹了,倚着池沿,聊些不三不四的放松心情。比如“和展月老祖同代的某仙姑开后宫养小白脸”啦、“两个自认为女性的男修结成道侣,究竟算断袖还是帕交”啦等等等等。   遭受他的淫词浪语攻击,裴响浸润了湿意的绒布脸蛋上,五官线条隐隐抖动。白翎八卦得正起劲,完全没注意他,泡得整个人都舒展之后,才“哗啦”一声站起来,舀水冲洗上半身。   他的阴影覆下,将小巧的绒布偶完全挡住。   水汽,热意,不知何处而来的暗香,飞珠溅玉的响动以及水珠沿着躯体滴落的声音,在狭窄的隔间内交织。   等白翎终于洗完,已经是半刻钟后了。他换上另一套白衣,顺手拿起裴响,端详他片刻。   “师弟,为什么你的灵气消失了?”   他捧着面如死灰的绒布偶,感觉裴响死掉了。不过睡着的裴响能出什么事?   白翎自认为贴心地把他按进水里,浑身上下揉搓一通,给师弟也洗了个热水澡。   绒布偶被他摸遍全身,一粒豆大的蓝色泪珠图案在脸上一闪而逝。取而代之的是两团红晕,从脸蛋烧到耳朵。   白翎十分满意,说:“你的气色好多了,不用谢。”   裴响:“……”   “回师门就得自己洗了,不要太想念师兄的服务哦。”   裴响:“………………”   —   深夜,万籁俱寂。   白翎趿着木屐出来,将施术吹干的绒布偶夹在臂弯,随便梳了下湿漉漉的长发。   诸葛悟亦未就寝,趺坐于院里空地,整个人飘在空中,体表笼罩着一层皎洁的光晕,如瓷上釉。   白翎知道师兄在分神回道场,去查叶琅相关的资料,并未作声。他打算把发根弄干,就回屋睡觉。   夜风微寒,自下而上吹来。忽然,白翎梳头的手一顿,发现了一丝异样。   诸葛悟解下了双剑、拂尘、一枚铃铛,将外物置于身前。然而此时,那枚铃铛正在放光,似乎感应到了什么。   白翎记得师兄给了裴声一枚同样的铃铛,她转赠于裴舅爷。他好奇地提起铃铛观察,不料一阵天旋地转,竟然在刹那之间,被传送到了另一个地方!   白翎目瞪口呆,没想到警报器还带空投功能。   下一刻,一阵惨叫响起。他循声望去,发现自己身处一片露台,四周陈设华丽,显然是裴家人的居所。   白翎翻过栏杆,落在地面,双手将内院门一推。霎时间,幢幢鬼火照面,满院的烛灯都冒着绿焰,已被邪气侵染。   一团人形的黑雾背对白翎,立在院中,垂着狰狞的利爪。裴舅爷被他的黑影完全罩住,发出断断续续的哭嚎,一条腿上露出深可见骨的伤口,拖出长长的血迹。   在裴舅爷身下,画着一圈圈阵轨。以他背靠的桃树为中心,叠了七重法阵,不过怨灵已冲破六重,眼看要到他近前。   裴舅爷一面挥舞四面宝旗,一面死死捏着诸葛悟的铃铛,嘶声大喊:“救命啊!!叶琅要杀我——”   桃木辟邪,最外层的枝叶却在快速枯萎。宝旗感应到怨气,砰然涨大,卷出游龙般的长幡,上面绘制的正是神荼郁垒二位门神、降妖伏魔的连环画。   铃声也响了,如沉沉鞞鼓,动地而出。一道亮光从铃舌升起,直冲漫天云翳,向四周扩散出一圈圈波纹。   一座结界迅速撑开,将裴舅爷的院子囊括在内。   白翎抬手挡住呼啸的狂风,叫道:“喂!”   他把裴响塞在胸口,张开双臂,试图引起怨灵的注意。然而怨灵被法宝限制,愈发狂躁,利爪不断地袭向最后一层阵法,好几次差点抓到裴舅爷了。   糟糕,法阵要挡不住了。   白翎心念一动,冲他喊道:“叶琅!你姐姐叫叶琳吧?”   此话一出,怨灵似乎转动了一下身躯,挥舞的利爪也慢下来。   琳琅琳琅,琳在前琅在后,白翎猜他们也是一对姐弟,果然没错。可是怨灵若能正常沟通,就不叫怨灵了,下一霎咆哮震天,怨灵被大大激怒,一掌拍碎了第七条阵轨!   宝旗漫卷,紧紧地缠上怨灵身躯。门神的双眼精光毕露,邪气高一尺、法宝高一丈,好一番搏斗相持。   裴舅爷抓住机会,冲到白翎身后,抖若筛糠。白翎刚想笑他两句,院门再度大开,诸葛悟与驾鹤一脉同时赶到。   诸葛悟并拢二指,打出一道剑气。此招气贯长虹,声若惊雷,直奔怨灵而去。   白翎心下咋舌,正感慨叶琅死无葬身之地时,忽然觉得怀里一空。一团东西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正挡在怨灵身前!   “裴响!”   白翎脸色变了。   他从未有此刻像现在这样,眼前的一切皆放到极慢。   绒布偶竟然挣脱了法诀的限制,眼看要被万钧剑气击中。而白翎在一瞬间身形闪动,看过却没认真练过的神行术浮现在脑海,刹那间融会贯通。   他只来得及抓住绒布偶的脚往下一扯,依然被剑气波及。   霎时间,空中响起镜面破碎的声音。白翎身前浮现了一道巨大的法印,一闪即逝。即便如此,驾鹤一脉的弟子们还是惊呼出声,认出了它的来源:   “梦微道君亲笔!”   化神期修士留下的护身符,为白翎挡住了致命一击。   生死关头,他记起了三百年前入门的场面——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紫衣银剑的剑仙遥遥向他画符,将保命的法印藏在他额心。   白翎一骨碌落地,诸葛悟已闪至身侧,抓住他的手。怨灵在消散,即便有白翎分担,依然敌不过元婴期修士的捏诀剑气。   “先看裴响……”   白翎喃喃地翻过绒布偶,只见他的五官流出红线,已是七窍流血。   诸葛悟道:“他自己飞出去的?”   “对,他突然冲开了法诀,神识受损肺腑破裂……师兄,怎么办?先把他变回人形吗?”白翎一时间手足无措。   “不可,化形术简化了他的脏器,勉强还能运转。但若回到人形,顷刻便会毙命。”   诸葛悟召动一尊香炉,将裴响置入其中。   他道:“师弟先由我保管。这尊瑶池鼎,据传是太上老君用过的炼丹炉,内有我多年累积的天材地宝,且看他个人造化罢。”   白翎两手空空,仍望着掌心不语。   驾鹤一脉的弟子们听他喊一个绒布偶师弟,满腹疑云而不敢言。唯有一人嘟囔道:“已经把怨灵除了,他还在发呆干嘛?”   裴舅爷满头大汗,整个人水洗过一般,瘫倒在地。黑气在院中四散,窸窸窣窣地游向空中,宝旗与铃铛皆恢复原状,飞回各自的主人手里。   “嗤”的一声,烛火变回了红色。似红油倒入院落,涂满四壁。   白翎忽然说:“师兄,借你的剑一用。”   诸葛悟沉默片刻,“千恨”出鞘,低吟待命。   白翎握住剑柄,径直走向裴舅爷。众目睽睽之下,他提剑指向裴舅爷的咽喉,道:“走。”   “白、白仙长!你疯啦?”裴舅爷连忙用眼神向漱玉真人求助。   驾鹤一脉的后生们同样被白翎吓了一跳,纷纷喝道:“姓白的,你怎么迁怒于人呢!”   “我就说他有毛病,终于装不下去了吧……”   “肃静!”漱玉真人一声令下,再无二话。她对裴舅爷道,“既然白师弟要你走,你走就是。我且待看看,究竟谁心中有鬼。”   白翎将剑一扬,划出血痕。裴舅爷不情不愿地迈步,倒像在拖延时间。   白翎笑道:“快装不下去的是你吧,裴舅爷?还拖拖拉拉做什么,等我们去给你外甥女收尸吗?”   “你胡说什么!声儿她、又关她什么事?叶琅已经没了,声儿还能有什么危险?你等着,她肯定马上就到,她会给我撑腰的,你个游手好闲的废物!”   裴舅爷骂骂咧咧,听得白翎笑容更盛。   他说:“好好好,果然露出了马脚。喂大叔,你从哪听说的我是个废物啊?我才来你们家几天,难道那几位闲话说到你跟前去了?”   他余光一扫,看过驾鹤一脉的师弟师妹们。漱玉真人道:“在下以手中剑起誓,绝无此事。”   裴舅爷愣了下,说:“我外甥要进你家门,我自然会去打听!冯力士出自霁青道场,我托他打听的,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毕竟是我名声响亮嘛。不过漱玉真人给了你宝旗,师兄他给裴家主的铃铛也到了你手里,你是完全不担心裴声遇害啊?换句话说,裴舅爷,你老实告诉我。”   白翎的手缓缓上摆,剑尖从咽喉滑到下颔,迫使眼前人把头抬高,露出惊慌失措的脸。   他笑吟吟地问:“你知道怨灵一定会来杀你,因为他要为姐姐叶琳报仇,对吧?你脚下的七重法阵是谁画的,嗯?难道是你自学成才?骗鬼的三名死者,到头来,死的只有叶琳一人!刘大师保着你,我们也帮你除掉了怨灵,还有那个冯力士——”   白翎一怔,电光石火间想通一切,蓦地转向其他人道:“糟了,快回裴声住的主楼,她有危险!” 第8章 八、花香   众人御剑赶回主楼,裴舅爷被吊在半空,鬼吼鬼叫了一路。   白翎待在师兄的袖子里,心乱如麻。一面担心裴声已经遭遇了不测,一面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裴响为何会给叶琅挡剑。   虽说事态逐渐明朗,白翎基本断定,一切是裴舅爷在幕后捣鬼,但站在裴响的角度,他怎么知道叶琅是无辜的呢?甚至去舍命相救。   怨灵会保有执念,甚至感应出故人的存在,导致许多凡人对其心软,总以为是逝者的化身。   但修士们明白,即便怨灵有再多冤屈,也不该留在世上。他们多留一刻,怨气就多一分,残害无辜之人以泄愤的怨灵更是不在少数,堪称百害而无一利。   在修真界,目前的处理方法主要有三种:一是感化,送其往生;二是超渡,也就是强行感化;三是镇压,如诸葛悟那般,一剑诛灭。   个别怨灵执念深重,可以从其表现断其冤屈。不过诸葛悟显然不在意裴家的水下暗涌,留到现在,只是给白翎机会看好戏罢了。   来不及让白翎深思,转眼已至主楼。三层渐进式的建筑恍若天宫,被高达数丈的白流苏树簇拥。   月夜花开正盛,如雪浪托举着裴声所居的馆阁。那是裴府的最高点,足以俯瞰整座洛东城。   白翎迅速落地,目之所及,竟是一片破败——绣有祖辈事迹的屏风东倒西歪,窗纱大片撕烂,满地是碎裂的瓷片。白流苏花随处可见,被碾成馥郁的花泥。   显然,有个力大无穷之人先一步到此,掘地三尺地搜寻。白翎心一紧,听得漱玉真人轻呼:“她在那儿!”   几人齐齐抬头,只见用于观景的塔楼上,隐约有一道人影。她袍袖翻飞,正是裴声,被藏匿在暗影中的某人逼得步步后退,眼看要跌下高楼!   白翎快步奔去,然而晚了。夜色中爆发一道明光,暗处的杀手发动了杀招。   裴声无路可退,几件压箱底的法宝都被打成了渣滓。不料在剑光落下之际,她身边的空气忽然发生了扭曲。   一阵云烟腾起,环绕在裴声周围。仿佛是她的护身符,替她抗下此剑。   白翎松了口气,正想丢个定身诀擒拿杀手,不料杀手在出招的刹那便已潜逃,估计没想到裴声还有后手,提前消散在夜色中。   众人足尖轻点,纷纷跃上塔楼。   一轮明月近在咫尺,将砖地映得雪亮。白流苏花开得更盛了,在月下若一片汪洋。   “噗通”一声,被拴着的裴舅爷滚落在地,一路摔到裴声面前。裴声单手按着肩头,指缝溢出血色,双眼却如两点冷火,面带微笑。   她垂目看着中年男人,听他嚎啕道:“声儿!幸好你没出事,幸好你没事啊——见鬼的展月一脉,全是江湖骗子,千万不能让响儿拜入他们门下!那个姓白的混蛋,竟然污蔑我害死琳儿——”   裴声冷笑道:“污蔑?舅舅,你猜刚才是谁要杀我?是冯力士!你不是说他死了吗,难道他诈尸了?还做贼心虚地易了容,可他的拳法招式,我一清二楚!”   裴舅爷爬起来,满面惊诧。   他反问道:“怎么会是老冯?不对,声儿,你没看错吗?不是我说他死了的啊,你明明亲眼所见,他屋里满墙是血、地上还有本命兵刃。修士若非身死,怎会落下武器?再说了,他一个用拳头打架的,武器是一双指虎,可不是刚才的剑哪。”   “但替他收殓遗物的是你,物归原主,并非难事。至于用剑,自然是为了隐匿身份,好让你抵赖。”   裴声看向几名仙家人,淡声说:“让诸位仙长见笑了。不过,托你们的福,终于让我等到今天。舅舅,我请人验过,冯力士屋里的确实是人血。不过一定是他的血吗?你把他惨死的消息传得举城皆知,当天便吓跑了两个伙计,不知所踪。他们二人中,是否有一个替死鬼呢?”   裴声受了轻伤,缓步活动身躯。她绕着裴舅爷慢行,将事情的另一面娓娓道来:   “冯力士要杀凡人,易如反掌。借尸首放血,再将其丢在刘大师房中。纵火之后,根本辨不出焦尸的身份,一具尸体,让两人金蝉脱壳,到头来只苦了我的阿姐,她用于祝祷的香料中,被掺入剧毒!”   “不、不是这样的——声儿,你怎能全凭臆想说话?一派子虚乌有!”   裴舅爷见她并无实际证据,当即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道:“你要是早有疑虑,就该摊开来说,何必等到现在,往我头上泼脏水?你娘在天上看着我们呢,你这样空口白牙地诬陷我,对得起她吗?”   裴声听他提起母亲,又悲又怒,一口淤血涌上喉头,说不出话。   裴舅爷也扶墙站起,向在场的修士们作揖:“家丑不可外扬,实在让仙长们看笑话了。都怪我溺爱长姐的遗孤,对声儿姐弟历来是有求必应,现在却被反咬一口!响儿即将拜入仙门,我这个做舅舅的资历老些,伙计们更拥戴我,但我从无二心啊。声儿竟然……唉,怪我,都怪我!我对不起长姐的在天之灵!”   他老泪纵横,抬手扇了自己一耳光。   驾鹤一脉的弟子看不过眼,劝道:“想来此事有些误会,不如大家各自坐下来,好好谈谈……”   然而一道清凌凌的嗓音响起,说:“你确实对不起裴夫人的在天之灵。”   刹那安静,所有人看向声音的来源。   白衣青年站在人群最后,在一众碧衣之间,他是融入月光的雪色。   白翎嘲讽道:“裴舅爷,你怎么好意思说‘在天之灵’的?依我看,是‘在地之灵’才对,而且是在地下拉了十多年磨的怨灵!”   此话一出,裴舅爷脸色骤变。   他意识到自己神情不对,连忙抹了把脸,说:“你怎么又在这妖言惑众?白仙长,我和你无冤无仇,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抹黑我!明明是你说的,怨灵追着裴响不放、恨他恨到骨子里,怎么上下嘴皮子一碰,居、居然变成是……我说不出口,裴家不会放过你的!”   “别急。你急也没用,听我说完。”   白翎轻笑出声,道:“是,因为我差点被怨灵削掉头皮,又发现她对裴响反应很大,误以为她是叶琅。但怨灵分得清拥抱和抓挠吗?她靠近我时,利爪断裂,只伸出手。当时我以为是护身符的作用,直到挨了师兄一剑、激发真正的护身符,才知道另有原因。而且就在刚才,裴响不惜性命、去为怨灵抵挡攻击。你还记得吧?”   “哪来的裴响,我根本没看见响儿!你休要胡言乱语,明明飞出去一个布娃娃,你骗谁呢?”裴舅爷冷笑起来。   白翎却一摊手,说:“爱信不信,你可以去问把守裴响院子的护卫们。他们和带我过去的侍女姐姐都可以作证,我早就将师弟变成布偶揣走了。裴家主,你应该也收到下人报告了吧?”   裴声抿着唇颔首,表示知情。她脸色煞白,片刻后,侧头吐出大口淤血,靠在廊柱上喘气。   漱玉真人取出一枚丹药,递给她暂缓吐息。   裴舅爷见势不妙,连忙咬死重点,说:“伪证,裴声作的是伪证!她把护卫侍女全部遣散,是不是和你串通过的,啊?现在没法求证,我不信!”   “都说了爱信不信,怎么听不懂人话呢。随你信不信,反正他们信。是吧诸位仙友?”   白翎向驾鹤一脉一扬下巴,漱玉真人说:“没错。我偶尔也将负伤的后辈化作物件儿,纳入袖中。在那个绒布偶上,我感应到了先天剑骨的气息,绝对是裴响本人。”   “就是就是,除非你老裴家祖坟冒青烟,先天剑骨买一送一。”白翎言归正传,道,“裴响会舍命相救的能有谁?我师弟没早恋吧?那么除了亲人还是亲人。而同时满足‘亲人’加‘死人’这个条件的,不就只有他娘了吗?”   说罢,他觉着自己好像遗漏了什么,转头去问裴声:“请问你们爹是?”   “母亲是十七年前,在行商途中出事的,死不见尸。父亲也在十年前因思念成疾,郁郁而亡。”裴声咬牙说道,一眼不错地盯着裴舅爷。   裴舅爷早已满头冷汗,不过困兽犹斗,道:“响儿自小心善,八成是觉得叶琅还没交代杀害三人的原因,怕你们直接把它灭了,让冯力士几个白白死掉……”   白翎听得发笑,说:“你真是洛东城头号死鸭子啊。行,既然你提起枉死的‘三人’,我们再来聊聊裴小姐。确切地说,她叫叶琳。”   他顿了顿,继续道:“如果裴夫人真的恨叶琅下咒,怎会对叶琳视如己出?就算她够大方,叶琳被收养的时候也懂事了,她会对弑亲凶手毫不介怀、还和裴声情同手足吗?”   “她……她……”裴舅爷大声道,“我怎么知道她!她神经兮兮的,天天去林子里烧香,说不定脑子有病。裴家待她不薄,她当然要感恩戴德!”   “那我问你,为什么怨灵进裴家宗祠的时候犹豫了?叶琅会怕裴家的列祖列宗吗?   “为什么被叶琳的骨灰丢中后,怨灵直接消失?你听到了叶琳残魂的声音,她必然会抓住一切机会,吐露真相。   “怨灵碰到她后,发狂一样地追杀你。难道为叶琳报仇的非得是她弟弟,就不能是她的养母吗!”   白翎面上的笑意淡了,一席话掷地有声。   他接着说:“我一直在怀疑你,裴舅爷。我不仅怀疑你毒杀叶琳,还怀疑你害得裴响沉睡。师弟他中的不是咒,而是什么偏门法诀,想必要咨询那位刘大师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和刚才逃走的冯力士,都藏在你院子里。若你大功告成,长姐的怨灵被灭、外甥女遇刺身亡、外甥拜入仙门,而你是未来的裴家家主,前途一片光明啊!”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听得一愣一愣,到最后醍醐灌顶,猛然看向中年男人。   是了,此局若成,裴舅爷是最大赢家,亦是唯一赢家。   裴声含恨盯着这个血脉相连之人,道:“十七年前,害死母亲的,正是你们三人吧?舅舅、冯力士、刘大师!”   她一拳捶在栏杆上,然而切肤之痛,远不如至亲横死。压抑了整整十七年的痛苦,到今日才敢展露。   众人缄默,渐渐看出了全貌:裴舅爷联合那二人做局,害死裴夫人,并将她的魂魄拘于地下,让她日夜为裴家拉磨,压榨她的来世福泽。   十七年过去,亡魂终成怨灵,心怀鬼胎者噩梦频频。于是当初三人重聚,借一纸阴阳契约,编一段连篇鬼话。   只待裴响沉眠、仙家上门,便能借仙家之力镇压怨灵,再趁乱暗杀裴声。   裴声一死,裴响离家,永无后顾之忧。此事唯有一处破绽,便是他们拿来瞎编的故事亲历者之一,叶琳。   于是,她死在了花林中。   裴舅爷倒退半步,向裴声道:“是……是你的臆测……外甥女,我的好外甥女!难怪你执意遣散护卫,原来是引蛇出洞。但看见冯力士是你的一面之词,休想以此攀咬我。”   “我已料到你的狡辩话术了,舅舅。你们害我娘亦是分工协作,当年没法把你们联系起来,才没法定罪。所以,我在府上种满花林,十七年了,花树终于盛开。放眼整个天照郡,唯有我们脚下,生长着白流苏树。”   裴声顿了一顿,说:“我听闻有种仙法,可以化出灵蝶。令其嗅一样物品,即可追随气味而去。我布下重重关窍等候杀手,总算得了他的血肉,并染上流苏花香。且看灵蝶飞往何处,便知杀手真容!”   她松开一直按着肩膀的手,原来身披倒刺宝甲,由青金炼制,专门抵御力士的攻击。   冯力士虽然用剑发动致命杀招、作为幌子,但久久抓不到她,总要动真格的,挥起他那双拳头。   裴声身上的血,不是她的,而是她留下的证据。   裴舅爷自知大势已去,死到临头,竟强笑了一下。   他问:“你是何时起疑心的?莫非是叶琳那个杂种,跟你说了什么?当初要不是她游说族老、全力扶持你当家主,我早在十七年前就……就……”   “你会为阿姐偿命。”   裴声的眼眶红了,仿佛想起了在虎狼环饲时,与女子相依为命的岁月。   她道:“你们以为是传说的阴阳契,其实真实存在。两百余年前,母亲资助叶琳治病,叶琅无以为报,遂签下阴阳契,自愿在死后庇佑裴家。   “我之所以敢以身做饵,正是因此,刚才为我挡下杀手剑招的,亦是叶琅这位保家仙。但他的显灵范围有限,只在我们姐弟三人的住处,所以,阿姐在母亲死后,日日去花林祝祷。因为下一个死的不是她,就是我。   “她选择了用性命做我的警钟。我引蛇出洞,她何尝不是诱鱼上钩?每天雷打不动,离开保家仙庇佑的范围,就是给你们下手的机会。而她一旦身故,便意味着……   “舅舅,你们要故技重施了。”   无数灵蝶从漱玉真人掌心飞起,环绕裴声一圈,向远处飞去。金灿灿的蝶翼如一抹流星,涌向裴舅爷所住的院落。   他两腿一软,直直地跪在地上。 第9章 九、解铃   三日过去,裴家恢复了宁静。   修真界并无什么“一统天下”的概念,更没有皇权统治。道场仙家之下,世族门阀割据。滞留的日子里,白翎亲眼旁观了裴家的族老上门,回本家参与族会,给裴舅爷定罪。   起初,族老们念裴舅爷帮扶家业有功,且出于家族名誉考虑,判他去祖坟守灵到死。但不知裴声暗中运作了什么,几条旁支一改口风,力主偿命。   最终裴舅爷恶有恶报,尸身不得入祖坟,墓前不得立碑。   听说裴声原本要他也去地下拉磨,但族老们都嫌晦气,没人想要裴舅爷的魂魄埋自家脚下,最后不了了之。   白翎提着一袋煎饼果子,大摇大摆地踏进裴府。   家仆们已经各自复职,并且从管家口中听说了白翎的英勇事迹,一个个对他顶礼膜拜。白衣青年的身影才出现在路口,守门的小厮便跳起来迎接。   “白仙长,亲自去吃早膳啊?”   “仙长喜庆,仙长吉祥!”   白翎很不习惯,但很受用,笑眯眯地分发早点。小厮们对他礼遇太过,除了每日买的糕饼散得快了些,远胜于在霁青道场的体验。   驾鹤一脉的弟子们也对他有所改观,不那么满怀敌意了。白翎事后才知,他们一位师兄曾“死”在诸葛悟手上。   确切地说,是两人争夺天机滴露,用以结丹。诸葛悟行事不留余地,将彼时的天机滴露尽数收入囊中。   驾鹤一脉的师兄不得不退而求其次,用品质低一级的华胥散。人工萃取的药剂比不了天然精华,最后他走火入魔,已不知转生于何处了。   这事非得怪一个人的话,只能怪诸葛悟不近人情。   但修真界实力为尊,驾鹤一脉的师兄技不如人,小辈们即便心痛,也不得不认栽。不仅如此,他家的大师姐漱玉真人还一直被诸葛悟压一头,小辈们难免担心她步师兄的后尘,不禁对诸葛悟生出敌意。   白翎听这帮二缺煞有介事的,一度觉得很好笑:“那你们讨厌他呗,讨厌我干嘛?”   二缺们告诉他:“渡尘真人每次把好东西一网打尽,都说是给你以后结丹、凝婴备着的。”   白翎:“……”   不好笑了。   他长叹一口气,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师兄对他寄予厚望,这和期待一条咸鱼发动工业革命有什么区别?   《喜乐诸天奇经》一日阴魂不散,白翎便一日举步维艰。别说什么结丹凝婴了,他连多活几年都难。   回住处前,白翎路过主楼,碰上两个意料之外的人,不由得站住了,道:“咦?”   两名女子相伴而行,正是裴声和漱玉真人。   双方简短见礼,白翎一眼瞅见裴声上下抛玩着一个玩意儿,好奇道:“家主有什么新鲜东西吗?”   “白仙长总是很敏锐。”裴声抛给他看,只见一枚三虫衔尾的玉环,色泽驳杂。   白翎提起来在阳光下鉴定片刻,道:“三条虫子,难道是……”   漱玉真人说:“多谢裴家主给我机会,提供了许多阴阳契的案例,让我了解此门邪术。而后学以致用,稍加改进,将裴舅爷、冯力士、刘大师三人的亡魂禁锢其中。”   白翎笑道:“让他们生生世世不分离?”   裴声说:“他们总喜欢一起密谋。我遂了他们的愿,也算积德。”   白翎转念一想,更觉巧妙。若只是将三人的魂魄打散,难解裴声心头之恨,可他们各去拉磨,又指不定会惦记着报仇,变成怨灵。   唯有将他们困在一起,三人互相诘责怨怼,才能完美地平衡怨气。通俗来讲,就是让他们内部消化,直到魂魄枯竭。   漱玉真人含笑轻叹,道:“终究是我棋差一着,不好再强求裴响入门了。贫道在此别过诸位,山高路远,后会有期。”   她的师弟师妹们在长廊下探头,等着师姐。除了一个拄着拐的略显苍白,其他都面庞红润,显然在裴府吃得很好。   裴声行礼致谢,白翎想了想,同样探头出去,冲驾鹤一脉的小辈们笑眯眯挥手。小辈们见识过他断案,勉力放下成见,老老实实回礼。   白翎高声道:“以后来折雨洞天采珠贝,给你们三折市场价哦。”   一阵乒乓哐啷的响声,个别被说中的弟子面红耳赤,差点没拿稳兵刃。   白翎很得意地道:“不要告诉我师尊就行,他超小气。”   漱玉真人无奈地说:“在下有时候,也挺同情诸葛道长的。你这无法无天的性子啊,白师弟,说句不中听的话,莫非天道用你来平衡他的气运?”   “嘢?你什么意思,不要临走了还攻击我啊。”白翎哼哼,不满地啃了一口煎饼果子。不过他明白,于漱玉真人这样的修炼狂魔而言,损他才是卸下心防的开始。   女修笑了笑,请他日后得闲,一定要到驾鹤一脉的洞府做客。她结成仙印,鹤车浮现,载他们凌空飞去。   白翎手搭凉棚目送,发出一声“哇哦”。待鹤影消失,裴声问:“白仙长,你知道响儿状况如何么?”   “他啊……”   白翎面上的笑意淡了,惆怅道:“师兄攒了七百年的家底儿快被他吃光啦,还没出那个炉。”   “请仙长记下所有花费,裴家一定偿还。”   “不是还不还的问题。”白翎轻咳一声,寻思师弟再不出炉,该炼成哪吒了。他忧愁地说,“我怕他出炉直接破境,修为比我还高。天啊,以后我这师兄颜面扫地,岂不是给他当狗的资格都没啦?”   裴声面露困惑,仿佛听懂了他的话,但不敢确定他的意思。   她迟疑片刻,说:“响儿自小尊师重道,白仙长……当师兄就好了。”   “啊,不行,我要早作打算!家主你放心,师兄说过他死不了,只是要用天材地宝续命。等回到师门,我去师尊那里薅点好东西,保证师弟焕发第二春。走啦!”   白翎把油纸包成一团,转身便跑。   不过他想起什么,又停下步子。   裴声见白衣青年欲言又止地回身,与他对视片刻,淡淡道:“我知仙长想说什么。放心,我不恨诸葛道长。沉溺于过去的不止怨灵,活人更甚。我,要谢谢他那一剑。”   白翎点点头,终于无话可说了。   不过女子略略展颜,又问:“白仙长早知响儿只是中了法诀,不怕他与案情相关吗?竟让他一直安睡。”   “哈哈,毕竟我们的任务是带他回去嘛……有关无关的,我不在乎。”白翎两眼弯弯,露出促狭的笑意,“我早就断定,凶手不是裴舅爷就是你。幸好不是你呀,裴家主,我不想师弟太伤心。”   女子了然道:“原来如此。诸葛道长在西门等你,白仙长,响儿以后便拜托你了。”   白翎一愣,问:“拜托我?”   裴声颔首。   白翎张了张口,道:“托付给师兄更好吧?还是说,你只是跟我客套一下。”   飘飞的花雨中,裴声的面目拢在白狐绒衣领间。   她平静地说:“不是客套。白仙长,我观你心地纯善,绝非传言所述那般。此去望你们平安,仙途似锦。”   似乎有落花飞进眼里,白翎倏地眨了下眼睫。   平安,仙途,哪一样都不是现在的他能痴心妄想的。但……   白衣青年笑着挥别,道:“好啊。”   —   剑修墨蓝织金的背影立在树下,一如初来洛东时。   婆娑的树影披于他身,金钱斑影影绰绰。   白翎呼唤道:“师兄!”   诸葛悟托着香炉回身,递给他道:“你拿着。”   “哎?你怎么知道我正想找他。”白翎双手捧住,眯起眼,试图透过镂空的炉盖往里看。   诸葛悟说:“刘大师落网后,已交代了让他醒来的法诀。一会儿,你将小裴唤醒。”   白翎连忙躲出两个身位,不肯接师兄取出的符文。   他惊讶道:“这么快?不用去偷师尊的仙草吗?我还没做好准备……师兄你来吧!”   “解铃还需系铃人,阿翎。你应该有所察觉,小裴并非真正沉睡,只是丧失了行动能力,实则五感俱全。”诸葛悟微微笑道,“你之前说的胡话,应该一字不落地进了他耳朵。开心吗阿翎?”   白翎的表情像被判了死刑,掌中的香炉突突直跳,似乎有人迫不及待要破关了。   他捧着烫手山芋,干笑道:“师兄你不会有了新师弟就扔掉旧师弟吧……我叫醒他会死的。他会杀了我,一定会!”   “何出此言?”   诸葛悟不清楚他私下的所作所为,问罢,见白翎少见地心虚到沉默,道:“可怜。”   白翎立即说:“师兄也不想我死吧?你不会眼睁睁看着我被扁吧??还是你来叫醒他吧???”   “我是说小裴可怜。”   诸葛悟微微一笑,直接把符文塞到香炉撑开的缝里,以及一封书信。   他道:“前面有片花林,我等你们两刻钟。这封信,裴声让他拜师之后再看。你们将来要共处的时日很长,躲不过去的,阿翎。”   剑修转身,在道旁的亭台静坐。   白翎倒吸一口冷气,知道没有退路可言了。他左看看、右瞧瞧,认命般拖着步伐,走进林中。   裴府的西门外,有满山的梨花树。   白翎心生悲壮,认为在如此美景埋骨,也算一生风雅。   他抱着香炉,往梨花深处行去。细雪般的飞花扑满衣襟,缀在他棕色的头发上,星星点点。   不知不觉间,远离了烟火人家。放眼望去,花树遮天蔽日。天光斜照,映出一块天然的古石台,让白翎眼前一亮。   他把香炉置于台前,照着符文所述念诵。少顷,炉盖轻启,灵香四溢,滚滚流云占据一方天地,宝光大盛。   白翎眯起眼,坚持着读完了,幸好没出差错。   数日不见的少年浮现在古石台上,甫一现身,顿时惊呆了他。   难怪诸葛悟让他来,因为裴响没穿衣服啊! 第10章 十、放荡   白翎双目圆睁,张嘴却说不出话。   隔着丝丝缕缕的白云,隐约可见一具修长光洁的躯体。修道之人,大多体格舒展,但少年肩宽腿长,肌理优美,仿佛是上天的精雕细琢之作。   还有……   白翎喃喃道:“你真的才十九岁?”   他目光落在某处,飞快地脱下外衫,一把将其罩住。   白翎心脏狂跳,声如擂鼓。   他按住外衫这个角,又怕那个角被吹开,半边身子伏在上面,下一刻意识到某物与自己的鼻尖近在咫尺,霍然起立。   千万不要现在醒啊师弟!   师兄我是死是活在你一念之间了——   白翎在心中哀嚎,考虑把自己脱光换裴响穿上的可能性。   如果裴响醒来,是师兄陪着光光的他可怕、还是光光的师兄陪着他可怕?   都很可怕!   白翎急中生智,扯开自己的衣领。反正戏弄过裴响那么多次,不差这一回。就说香炉开盖气冲云霄,导致二人爆衣好了,到时候裴响还要向他赔罪呢,至少不能睁眼就一拳招呼过来。   嗯,应该不能。   白翎背对裴响,窸窸窣窣。然而太过着急,他竟然解不开衣带了,使劲一拽,将中衣扯落肩头,露出半扇蝴蝶骨。   一只冰冷的手从背后伸来,搭着他肩膀用力。   白翎一声轻呼,霎时间天旋地转。他被脸朝下按在了古石台上,背后覆上一人,清冷的嗓音中蕴含着沉沉愤怒。   他咬牙切齿道:“师兄。”   白翎噎在嗓子眼儿的心一瞬间卡裆了。   醒得真是时候啊师弟!现在两个人都光光的,你满意了?   他欲哭无泪,整个人被罩住,双腕别在一起,身后人仅用一只手便按得他动弹不得。   对方的体温很低,传来幽微寒意,冻得白翎发颤。   他颇具求生意志地说:“我们好像有一些误会……”   “什么误会。是要我以身相许的误会,还是回宗门共浴的误会?”   少年靠着他耳后根说话,白翎几乎能听见他牙槽咬得咯咯响。   不仅如此,几缕黑发垂落,滑过白翎的面颊。裴响毕竟是金尊玉贵的大少爷,满头黑发色若鸦羽,缎子似的挡住大片光线。   白翎勉强笑道:“看在我废了护身符帮你挡剑的份上……师弟,好师弟?”   裴响不理他,白翎只好彻底抛弃尊严,说:“你饶了师兄这次吧。”   裴响阴冷的吐息拂过他颈项,渐渐没那么急促了。白翎试着扭了扭腰,手腕松了些,于是得寸进尺,转过来与他面对面。   裴响眼疾手快地扯过外衫,将自己腰间围了个严实。   白翎道:“你看,我连衣服都让给你了。对你多好啊?”   少年抬眼盯着他,眸色极冷,似夜幕下的冰原。   白翎却没忍住笑了,一时手贱,勾了下裴响的下巴,说:“我们阿响长得真好看,以后带出去肯定非常有面子。”   裴响错愕地睁大眼睛,没料到刚放开他,此人立刻就死性不改。   他掐住白翎的喉咙,道:“你——”   白翎被迫仰起脑袋,艰难地呼吸。他抓住裴响的手臂,明明比之高一个境界,竟然拗不过其力道,相持不下。   “你当时……为什么……要去挡?”   如此紧迫关头,倒是给白翎记起正事了。裴家一案,他从头看到尾,唯有此事始终不明。   裴响是如何认出裴夫人的?   没想到他此问发出,竟然让裴响双目一颤。少年冷秀的眉眼在融化,凛冽的眉峰松开了,无甚血色的薄唇翕动不停,最后嘴角撇下去,他却死死咬住唇。   裴响无处可避,猛然埋头在白翎颈边。   在他俯身的刹那,白翎分明看见泪光一闪。少顷,一点凉意湿润了他的肩窝。   “……咦?”   掐着他的手松开了。   裴响本来便没下死力,现下更是丧失了全部怒火,仅剩汹涌而来的悲伤。   白翎有些茫然,犹豫再三,轻轻搂住了怀里的人。   裴响落泪很隐忍,没有什么声音,只是嵌在他怀里,偶尔才难抑颤动。   刚死里逃生、甚至可以说死而复生,死亡的严寒尚未驱散,便想起在自己眼前灰灭的母亲,于他而言,实在有些残忍。   更何况,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也没有与任何亲人告别。从出生起就注定离家,告别再多次也是无益。那些叮嘱话,已经自小重复了千万遍。   白翎让师弟埋着的半边肩头没有衣物,被少年转暖的气息吹着,慢慢烫得受不了。   可是头回被人死死抱住,仿佛当他是救命稻草,即使裴响的力度大到快把他揉碎,白翎还是没忍心推开。   怎样哄小孩来着?   白翎一只手抚着裴响的后背、给他顺气,另一只手捂住裴响的后脑勺,随他靠着自己。   白翎说:“你能感觉到那是你娘。对么?”   他有些出神,慢慢道:“以前我看见每个带孩子的妈妈,都会产生一种感觉。我娘肯定也在世上的某个角落,只是我上学时、她在上班,我回家看书、她在厨房做饭。”   白翎深呼吸一口气,眨眨眼睛。   他轻声道:“我只是看不见她,但她从没有离开过。”   裴响的起伏变小了,仍有泪水无声地滴落。   白翎无奈地说:“都怪你。我明明忘了的,你又让我想起来。”   不知是因为哽咽还是其他的缘故,白翎上不来气,偏过头好一阵咳嗽。他的体质越来越差,本不该如此的。   裴响抱着他不吭声,大概是后知后觉自己失态,拒绝面对白翎。   白翎半天才喘匀气,道:“喂,该撒手了吧?你骂也骂了、打也打了,还非礼你师兄,我要跟我师兄告状!”   “你的就是我的。”裴响小声说道,语气没有之前冰冷了。但他沉默片刻,问,“你对渡尘真人也如此放荡?”   “放荡?!”   白翎惊得猛推了他一把,但没推动。他歪过头,钻到裴响面前,试图与他脸对脸,然而被裴响往怀里一带,不给他看。   白翎语无伦次地说:“我哪里放荡了!”   裴响道:“你当我面沐浴。”   “又来又来,翻旧账是吧?我又不知道你听得见。再说了,给你听听怎么啦?大不了,等回到师门了,我也去听你洗澡!”   裴响气道:“无耻之徒,你还——你还摸我全身上下——”   “那是帮你净身啊。”白翎大义凛然,不过提起净身又笑了,乐道,“你不反抗,放荡的是你!”   裴响忍无可忍,终于又撑起手肘,俯身在白翎上方。   白翎本来还有更刺激的没说,不过撞上裴响视线,见小师弟美丽的脸上,眼眶红红的,唯眸底清光仍固执地亮着、含恨盯他,忽然就哑火了。   白翎沉默片刻,很没骨气地上下扫视一遍,意味深长。   裴响自然意识到了他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勃然大怒,呵斥道:“展月老祖的后人怎会是你这样子?轻狂无礼、放诞不羁,还满口怪话!你、你……你不许看我!”   “好嘛,跟师尊如出一辙的小气鬼,长得漂亮还不给人看。不看就不看咯,我以后有得是机会看。”   白翎懒洋洋地撇开视线,道,“师兄只给我们两刻钟,你再不起来,等下他找到这儿,就见我们两个衣衫不整,叠在一处。啧,他肯定会要我对你负责……”   裴响被他的浑话激得抬手,按在他有衣服那侧的肩上,要用力却迟迟没用。   瘫在他身下的人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望着别处。白翎只剩凌乱的中衣,露出大片白得晃眼的肌肤。他身量清减,瞧着毫无侵略性,铺开蓬松的棕色长发,衬着一张柔和的、仿佛了无牵挂的脸。   他笑意粲然时,裴响对他俊俏的容貌感到羞恼。   他不笑了,倒是让裴响举棋不定,莫名生出反思。   是他错怪师兄了吗?   或许此人同他一样,自小没有父母教导,所以性情怪异。师兄不嫌他孤僻,他却嫌师兄过分热络,是有些不识好歹。   裴响凝眉半晌,犹疑道:“……师兄。”   白翎还是看着别的地方,敷衍地应了一声。   裴响说:“你……你看着我。”   白翎好笑地转回来,问:“干嘛?”   裴响哑声道:“对不起。”   白翎:“诶?”   白翎微微睁眼,没想到师弟说这个。   他已经很久没听见“对不起”了。饶是一些修士礼节性地道歉,也只是高高在上的“抱歉”而已。   白翎坐起来,没有下古石台,而是与裴响抵膝而坐。   裴响乌发披散,掩着清冷眉眼,不论说什么,都让人下意识想相信他。   白翎叹气道:“阿响,怎么感觉你很好欺负?这样我会变本加厉的。师弟啊,跟你说实话吧,来裴家找你之前,我都准备好以后被恶劣大少爷当牛做马了。但,你好像挺高尚嘛?”   裴响微微蹙眉,仿佛在疑惑他夸自己还是骂自己。   少顷,裴响谨慎地说:“只要你不干扰我,我们可以井水不犯河水。”   “那可不行。”白翎抱着胳膊道,“我的需求比较特别,很想狗仗人势。嗯,不要露出奇怪的眼神,我换句话说:希望你进了道场以后,能让我狐假虎威。”   裴响越发不理解,问:“人生天地间,岂能依附他人而活?若师兄不再轻薄我,我自然会敬重你,听你的命令行事。但你全然依靠我的话,等我死了,你又要物色新的靠山吗?”   “等你死了?不可能,我必然会死在你前面的,不用担心。嗯……不过我说什么你做什么?真的?”   白翎一抿唇,面上又浮现隐含坏水的笑。此番攻守易势,裴公子无意间作了很了不得的承诺。   不过,裴响依然轻拧着眉,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好!既然如此,我也跟你明牌。”白翎高兴地一拊掌,说,“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依靠别人吗?” 第11章 十一、淋雪   裴响:“为何?”   “嗯……”   话将出口,白翎却闭嘴了。他看着裴响不语,对方则听他提及重要之事,专注地望着他。   白翎尴尬一笑,退缩道:“要不还是别说了?我……我还没讲过呢,哈哈。”   裴响问:“诸葛道长也不知情吗?”   “当然,除了我没有任何人知道。”白翎再次停住,掩饰性地咳嗽一声。   对他而言,自我坦白实在太难,尤其是对一个刚认识的人。   可是师弟被他玩弄那么久,现在还乖乖地按着外衫下摆,红着眼睛等他开口,显然是个家教严格、心地纯挚的好孩子。   不做点什么赔罪,白翎良心难安。   正常人的“赔罪”,应该是贴心地安慰裴响,并保证以后对他善良。但,白翎两项都做不到。   他只能是自揭伤疤,一方面供师弟拿捏、平衡他的心态,另一方面,刚好让白翎倒一倒这憋了三百年的苦水。   思及此,白翎忽然岔开了话题,笑吟吟问:“你知道霁青道场的功法怎么来的吗?”   裴响也问:“师尊不会传授功法?”   “不,和灵泉一样,功法都被展月老祖收集起来,放在道场的‘全性塔’里。修士入门,师尊会下发‘塔印’,让他们去抽取功法。在外斩妖伏魔,道场也会论功行赏,分配塔印。用这玩意儿不仅能抽出功法,还有兵器、法宝之类的。”   白翎幽幽地说:“可能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吧。抽的多少、好坏,全部看脸,比如我师兄的《玉壶冰心箴言》,意剑流巅峰之作。但是有些倒霉蛋,什么都抽不出来,只能拿到一堆灵石。”   他心下吐槽,老祖干什么不好,非要整抽卡游戏,还不设置保底。欧皇和非酋的区别比人和狗还大,想当初师兄一发入魂,十连三金,不仅有神级功法认主,还有“千恨”、“万怜”两把仙剑。   至于白翎,或许是因为新手保护期,也抽出了一部神级功法。   正是《喜乐诸天奇经》那部害他修为卡死的祸根了。   裴响若有所思,道:“所以,你的功法必须仰仗他人?”   “对啊,没别人不行。”白翎正色道,“我抽的功法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它主双修。”   裴响:“………………”   裴响:“什么?”   白翎以为他听不懂,善良地解释:“就是要和别人上床!怎么样?是不是难以启齿?知道我为什么谁都不告诉了吧?啊你明白上床什么意思吗,按你们的话说,也叫交……”   “住口!!”   裴响仓皇后退,险些掉下地去。他脸色变了,表情空白地望着白翎,脑袋旁仿佛冒出了不断变幻的星辰大海。   白翎摊手道:“唉,不要是这种反应嘛。真让人伤心。我也很难办啊!我的境界都卡了三百年了,还能指望什么?”   他以为师弟能领会他的意思——不想双修,提不了修为;靠不了自己,只能依靠他人,比如天纵奇才的小师弟。   大家以后都是同门,希望小师弟对他这个师兄的废物程度有所预期,不要和道场的势利眼们同流合污。   但裴响联系上下文,迅速得出了截然不同、且让他五雷轰顶的结论:师兄要双修才能提升境界,于是对新入门的师弟发出暗示:   以后就靠你了!   裴响脸色煞白。   白翎说:“你的表情真绝望。阿响,双修是挺那个的,可我的功法死缠着我,我又修不了别的,没办法嘛。”   裴响的嘴唇颤动良久,最后道:“你对每个师弟……都有如此要求么?”   “怎么会?我只有你一个师弟。至少几百年内,都不会有下一个吧。”白翎说着说着笑了,自言自语道,“别说几百年了,再过几年,我都……”   他没说下去。   裴响闭上眼,内心剧烈斗争。半晌之后,他避开白翎探究的目光,面上浸透了薄红。   裴响低声道:“你先答应我,除我以外,不许有旁人。我……我才能考虑考虑。”   白翎勾着他下巴转回来,对着少年愕然的漂亮脸蛋,笑道:“当然。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哎呀,说出来好多了!谢谢你阿响。不过等你考虑好,可别拒绝我就是。”   雪白的梨花飞落,簌簌然落了两人满身。   裴响尚在发怔,白翎已转身去摸香炉,不信邪地伸手进里边掏。果不其然,炉内另含乾坤,无数天材地宝的记录拂过眼前,即使被裴响风卷残云了一轮,还是有不少好东西。   比如几件法衣,被白翎抓住,扯出炉口。   作为法宝的罩衫一旦上身,自动贴合尺寸,终于让他俩衣能蔽体。可能因为颜色鲜艳,从没见诸葛悟穿过。   裴响背过身,整理衣物,再看白翎,却正好撞上他笑。   白翎没觉得自己衣领大敞有什么见不得人,反正都是男的,他摸摸这的纹绣、捋捋那的衣带,整个人裹在一套朝雾似的粉衣里,眉眼灿烂。   裴响一时沉默,片刻后移开视线,面上的薄红始终未散。   白翎乐呵呵地说:“师弟,你身上全是梨花嘢。”   裴响低低道:“你也是。”   “对啊,好像下雪。洛东城真是好地方,我头回见百花齐放。你身上也好香,离得近了远了,香味还不一样。”   白翎自顾自念叨,没发现把师弟的脸说得更红了。裴响想反驳他,但是没说出口,又开始生闷气。   白翎把衣服穿好,跳下地伸了个懒腰。他辨别着来时路,往花枝繁盛处走去。   漫天纷飞的白花中,他接住少许,回头道:“我忽然想起一首诗哎。以前念书的时候背的,不过只记得半句了。”   裴响跟在后面,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问:“什么诗?”   “名字不记得了,反正不考。”白翎往上方一指,两眼弯弯地说,“‘此生也算共白头’。”   裴响步伐一停,顷刻理解了语意。   可是,连给他反应的时间也没有,白翎不过是随口一提,说完便轻快地道:“走吧走吧,别让师兄等太久。”   —   迎弟子入门的仪式分很多种,有些派系拘礼,要开办祭典、三叩九拜,敬告祖师神灵。   有些派系则很随缘,将新人带给师尊看一眼,领了塔印去抽功法,之后就由师兄师姐们拉扯大了。   白翎庆幸的是,他们展月一脉属于后者,没什么繁文缛节。   但不巧的是,才回宗门,几人便得到消息:他们刚走两天,梦微道君就开悟了所修《法眼遍历秘典》的最后一卷,即刻闭关。   因他悟道是在深夜,天象变幻,影响颇广,整个霁青道场皆有感应。   前来拜谒渡尘真人的仙友们争相告知此事,想在诸葛悟面前谋个眼缘,而后不约而同地表示了担忧——   那位初入门的老祖钦点徒孙,既不得师尊教诲、又无宝物傍身,据说还刚受了一次重伤,该如何参加下个月的诸方玄道盛会?   白翎听师兄提起简称为“道会”的活动,根本没想起来是啥。直到诸葛悟提起了一件事:   其实白翎是有过得到本命剑的机会的。   那是他用最后一枚塔印抽出来的剑胆——尚未锻造成剑,只是天然形似剑锋的宝材。若想得到仙剑,还需对其进行锻造、赐名、认主等流程。   然而不等白翎摸热乎,剑胆就被抢走了。   凡是霁青道场记了名的弟子,皆要参加两百年一届的诸方玄道盛会。不仅道场弟子强制性参与,天下散修还皆可报名。   道场最深处的秘境将会开启,因其与魔域接壤,与会者除了争夺天材地宝,还会碰上魔修。若能除掉魔头,便是大功一件,可以凭此回道场领赏。   总之,道会是道场最盛大的赛事,亦是全人界修士两百年一度的机缘。   不仅对道场弟子而言如此,对秘境北侧的魔修们,同样如是。他们早已严阵以待,迫切渴望着一顿暴食。   白翎就是在上一届道会被盯上,捡回小命却爆了装备。   但盯上他的不是魔修,而是同门。道场恶名昭著的问鼎一脉,祖师爷是位妖王,千年前被展月老祖扒皮抽筋,制成了法宝。在胜者为王的修真界,这不算稀奇事,只能说老祖太不给面子。但问鼎一脉动不了老祖,便将恨意倾泻在了老祖的传人身上。   起初,他们的目标是梦微道君。   然而此人深居简出,几乎不踏出折雨洞天一步。直到诸葛悟入门,自那之后,便成了问鼎一脉的眼中寒钉,肉中毒刺。   问鼎一脉暗中给诸葛悟使绊子,长达百年之久。不料诸葛悟次次置之死地而后生,反打问鼎一脉的脸。   长此以往,仇怨深种。   诸葛悟向来个人事个人毕,从不找师尊出头,以致于问鼎一脉的胆子越来越大,火气越来越旺,誓要找回场子不可。终于,上一届道会开场,恰好白翎抽出了神级剑胆,直接被问鼎一脉调转矛头、当成了出气筒。   久远的记忆慢慢浮现,白翎窝在厅堂的软垫上,手捧暖炉发呆。   是了,自己两辈子最痛的一次,不是前世被公交车撞死,也不是今生挨师尊的飞剑,而是被问鼎一脉的弟子毒打。   白翎有师尊给的护身符,能挡下化神期修士的致命一击,却只是一击。   问鼎一脉终究有所忌惮、不敢要他性命,但知他是有名的草包,想来在门中不受重视。于是,他们轮番殴打白翎,甚至折断他的四肢,把他塞进石桶,从山顶踢到山脚。   等在前线屠魔的诸葛悟实在心神不宁,回到留下师弟的地方,只找到一尊鲜血满溢的石桶。   桶上贴一封短笺,上书“渡尘真人亲启”,里面泡着手足俱断的白翎。 第12章 十二、分房   白翎眨了下眼,感到一阵幻痛。   明明是两百年前受的伤了,事后也用灵丹妙药治愈,可他一旦掘出大脑自我保护机制下深埋的惨痛回忆,就好像回到了灭顶的血液里,是他流出的血。   白翎强笑道:“幸好师兄及时赶到,否则我都被泡成药酒了……”   烛火轻轻晃动,坐在他对面的裴响凝眉问:“药酒?”   诸葛悟提及剑胆,看白翎神色变化,知他已全部想起。诸葛悟本欲对裴响简述此段过往,却被白翎打断。   白翎无奈地说:“是我自己不够小心,你别吓到阿响了。”   他说得轻巧,实则在养伤的日子里,时时鬼哭狼嚎;被医修逼着复健,更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那是白翎最想回到前世的时候。   他不要重生了,他只想回家。   修为没法进步、剑胆被人抢走、还挨了一顿暴揍,那阵子最煎熬,白翎也最动摇——   要不要变强?   放弃底线,去找人双修就可以了。   白翎中断回忆,垂下眼睫。   “问鼎一脉把对我的仇恨报复在你身上,自然不会放过我脉任何一个弟子。让小裴有所了解,保持戒心才是。若我当初,能料到他们如此丧心病狂,必不会将你独自留下。”诸葛悟沏茶到一半,淡淡说道。   白翎笑着抬头:“师兄被仙友临时喊去助阵,除魔卫道什么的肯定更重要嘛。说到底,要怪老祖当年搞别人祖师爷……”   诸葛悟道:“仙路争锋,容不得他人在侧。师祖此举,无违道义。”   “我的意思是他干嘛不坏人做到底。别人的祖师爷都宰了,顺便灭门很难吗?”白翎无精打采地叹息,“唉,可惜了我的神级剑胆!估计已经是问鼎一脉的传家宝咯。”   裴响听到“灭门”二字,微露困惑。   但,即便白翎不肯讲,裴响也能从只言片语还原大致事态,不禁将视线落在他身上,眉峰渐紧。   白翎乐道:“师弟的心思总是写在脸上。放心,我早就休养好了。你是不是在想,秘境到底是什么鬼地方?怎么去里面的人无法无天?——抢机缘是这样的。只要离开道场,赢了升级、输了轮回,修仙跟养蛊一样。”   裴响收回视线,神色略显阴郁。   少年换了合身的黑色道服,灯下五官如画。他鸦羽似的长发由发带束起,朱红银纹缎带,垂在腰际。   裴响道:“我会适应。问鼎一脉……我记住了。”   诸葛悟重新拿起茶壶,往白玉茶杯里注入碧波。   流溢声过后,裴响问:“最后如何?”   白翎:“什么如何?”   裴响:“毒害你之人。”   “这个啊……”白翎笑嘻嘻道,“问得好。现在的问鼎一脉,已经没有三代弟子了。”   诸葛悟同代无敌,此名声正是在二百年前打响的,同时伴随着出奇护短的评价。他目睹师弟的惨状后,去了问鼎家的山头一趟。战书信封上,亦是“某某真人亲启”。   虽说围殴白翎的弟子,三代四代皆有,但是以三代为首。诸葛悟也不屑于向晚辈邀战,以一敌二,将问鼎一脉的两位三代弟子肉身斩杀、神魂诛灭,令其转生的可能都无,完全死透。   彼时道会已经结束,修士们接了战书便算立下生死状,所以昭雪司不曾过问。   而诸葛悟的所作所为,震慑道场。自那之后,白翎的日子好过多了,他再三衡量,终是彻底放弃了靠双修晋阶的想法。他也不知自己是过不去心里哪道坎,或许,是“高中生禁止早恋”吧。   两杯茶缓缓落在白翎与裴响面前,清香袅袅。   墨蓝法袍的剑修直身而起,说:“小裴,此去道会,我吩咐你一件事。阿翎的剑胆,至今未归,是我一桩遗憾。”   白翎惊讶道:“你要他去抢剑胆?啊?”   “你别太溺爱晚辈了,阿翎。不止他要去,你也要去。据我所知,剑胆在名叫李德的四代弟子身上。我身为三代第一,不便向他约战,以致他猖獗至今。”   诸葛悟说罢停顿,微微一笑,道:“但是你和小裴可以。”   白翎表情呆滞地说:“我俩一个废物,一个新手,打他确实不丢脸,就是会丢命。我们拿什么打?用我的盆敲爆他的头吗?”   “师兄我早年征战魔域,有些东西花不完。道会在即,师尊闭关,自该由我为你们添妆。”   诸葛悟笑了笑,挥袖送出无数华彩。金灿灿的琉璃状物分作两拨,飞到白翎和裴响身前,正是用于全性塔抽奖的塔印。   白翎一眼扫过,足有百枚之多!   他“嗷”一嗓子扑进塔印堆里,摸起一枚便咬,确认是真货,又赶紧“呸呸呸”。   诸葛悟袖手道:“以前阿翎抽了些好东西,便遭横祸,我原想等你们修为进益了,再赠几件宝物傍身,免得匹夫怀璧。不过,前阵子得了此物,还算灵便。你二人结伴而行,把它戴在身上吧。”   他掌心飘着一枚铃铛,正是在裴家派上过用场的法宝。   白翎没有饰品,接来挂在腰间,倒是点缀了一分亮色。   他把塔印搂进芥子袋,嬉笑道:“多谢师兄咯。”   裴响亦行礼,一板一眼地说:“谢诸葛师兄。”   白翎眯眼瞧他,不满这家伙私下里说话还正儿八经的,好难养熟。   裴响与他视线相对,却会错了意,面无表情地补充道:“谢师兄们。”   诸葛悟继续说:“历届道会,道场皆从各脉调派人手,去魔域收复失地。我须代表展月一脉参战,无法陪在你们身边;师尊业已闭关,没为你们赐护身符。所以铃铛切莫离身,只消感应到杀意,即可将我传来。秘境之中,你们引李德动手,我庇护师弟,名正言顺。”   “好好好,钓鱼执法嘛!”白翎知道不用他俩对敌,立即放下心来,装模作样地掐指算道,“明天是个黄道吉日。阿响,我带你去全性塔吧?”   他一骨碌坐到裴响身边,双眼放光。   裴响道:“去抽取功法么?”   “对啊,虽然不一定能抽到好的。不过你放心啦,抽不到就用我的,抽到为止。我不信加起来一百抽还出不了货!”   白翎想到能抽卡,已经手痒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展月老祖是个天才,轻易拿捏了修士们的赌狗心理,引得无数修士前赴后继,为了塔印四处伏魔。   诸葛悟将残茶浇在窗前的绿萝盆里,道:“时候不早了。阿翎,师弟进门,你要做好表率,莫再通宵。”   “我通宵又不吵你们,管我干嘛?”白翎左耳进右耳出,手往裴响肩上一放,问师兄道,“他住哪儿啊?”   诸葛悟沉默片刻,微笑反问:“难道和我住?”   白翎大惊,也反问:“你的意思是他和我住?”   诸葛悟道:“不然呢?我忘记给他建新居室了。”   白翎大叫:“你不记得事,所以要我分一半房间给他?!”   “不是啊。”诸葛悟自然而然地说,“你分半张床给他不就行了。刚好,让小裴治一治你通宵的毛病。”   不等白翎往地上打滚,裴响低声道:“我去外面找棵树吊着便是。”   “不行。”   诸葛悟和白翎异口同声,不过诸葛悟的理由是:“我脉怎能苛待新人。”   白翎则一脸担忧,凑近他问:“你说的吊着,是吊着头还是吊着脚?哪样都很影响仙去山的形象,还会把吃夜宵的我吓死。”   裴响:“……”   裴响闻到他身上的皂荚清气,木然道:“在两树间吊根绳。躺在上面,睡觉。”   原来师弟是小龙女啊。   白翎“哦”了一声,耸肩说:“算了,你打地铺吧。不要被我煮的夜宵馋醒就行,我不会分给你的。”   他又离远了,清气若即若离。裴响垂着眼不语,许是因初来乍到,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   白翎便替他做了决定:“好!从今天开始,阿响睡我旁边的地板。如果修为进展神速,我给你多垫两层褥子,十年内成功打通灵脉、进入练气后期的话,唔……”   裴响略略抬眼,诸葛悟也笑问:“你待如何?”   “哎呀,一定要很有诱惑力的奖项才行啊!那我不得不做出牺牲了。”白翎郑重地扶住裴响双肩,强迫他正视自己,道,“假如你达成了目标,确实可以和我同床共枕!”   裴响微微张口,好像在看一个脑子被驴踢了的神仙。   “你这是什么表情?喂喂,你知道我的床多软吗,整个修真界找不出第二张的!”白翎气得抓着他直晃,“我当初被木板床硌得青一块紫一块,根本睡不着,足足花费一个月功夫,才收集了七千多根白鹭毛,塞进我缝的床垫里!你没睡过我的床,你什么都不知道!”   裴响匪夷所思,问:“重点是你的床如何么?明明是……”   诸葛悟听不下去了,道:“好了阿翎,小裴还没习惯你日日发疯,少说两句。不过,修真之人一切从简,若能以此督促小裴上进,我也不必去寻觅良材、扩建廊舍了。”   其他派系会招收道童,负责日常的洒扫逢迎。展月一脉却从无此种安排,凡事让弟子亲力亲为,即便是建房子,也由诸葛悟一手操办。   至于其中的家具陈设,则是白翎累死累活地手工打造、或者去山下的商行采买而来。   他那张床,是他耗尽心血的集大成者,哪怕只遭到裴响的一丝丝抗拒,也瞬间冲昏了白翎的头脑,非要现在就带师弟去领略一番。   诸葛悟已回东厢去了。白翎生拉硬拽,把裴响拖进西厢。   裴响频频回头,看诸葛悟的背影,但那位师兄好像对白翎放心得很,根本不担心他把新入门的师弟玩死。   两人拉拉扯扯地进了房间,入目倒是宽敞,甚至有些空荡荡的。闲杂书籍倒扣在各处,一些没做完的摆件儿堆在天然石台上。   白翎按下门口的枢纽,点亮屋顶的“水晶灯”。是他用全性塔抽到的灵石做的,品级不高对修炼很鸡肋,于照明而言却无与伦比。   霎时间,柔和的暖色光晕布满室内。绕过石台与一重纱帘,露出奢华大床。   雪白的粟米枕配上一尺厚软垫,盖着轻若无物却很保暖的绸纱被子。白翎把靴子一蹬,整个人扑上去弹起,幸福地滚了两圈。   他坐起来两眼亮晶晶地说:“看!是不是觉得接下来十年很有盼头了?我没骗你吧?都说法宝兵器分凡、灵、仙、神四个等级,我的床要是能评,绝对超神!”   他“啪啪”直拍手边的褥面,触感柔滑,忍不住又倒在上边。   裴响警惕地站在远处,几乎是离他最远的对角,望着撒欢撒到白衣凌乱的师兄,半晌才道:“我记得你说过……功法之事,你没有告诉诸葛师兄。”   “啊?哦你说我啊。”白翎停止了滚动,瘫成大字。好一会儿后,他才想起自己练不了功、要抱裴响大腿的事,道,“怎么,你考虑好了?” 第13章 十三、卡池   裴响拧着眉,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遥望着他。   水晶灯影在其面部流转,衬得他发鬓如墨,玉面朱唇。白翎看在眼里,激出三分观景的雅兴,耐心问道:“你不想管我?想让我奋发图强?还是让我去找别人。”   “别人?”裴响面色微变,浮出少许恼意。   白翎笑道:“这种事讲究你情我愿的嘛。你不愿意的话,我当然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   裴响咬住下唇,眼神似在批判。白翎不明白他又在闹哪出,殊不知师弟的内心正当天人交战。   在裴响的心目中,师兄不学无术、不思进取,还性情顽劣爱捉弄人,可他……他……   一想到他要像缠着自己一样去亲近别人,不知为何,裴响脸有些发白。   片刻后,不知想到了哪一步,他耳廓又染上红。一阵红白变幻,看得白翎更奇怪了。   他趴在床上看裴响,冲他打了个响指,问:“你到底在纠结什么呀?我又不勉强你。你乐意就说‘好’、不乐意就说‘不要’,我还能绑着你用强不成?”   裴响的胸膛急促起伏了两下,决定道:“不要!”   白翎秒答:“驳回!”   不等裴响说话,他便嚣张地一挥手:“不管你不要什么,通通驳回。都跟我回折雨洞天了,知不知道谁是老大?你太纯洁了阿响,已经错失让我给你当狗的机会啦!我决定翻身做主人,以后你不想喊我师兄的话,喊主人也行!”   “你——”   裴响背靠墙壁,听他满嘴跑火车、不断迸出惊世骇俗之语,双目含恨却无法发作,更不知说什么好。   白翎爽了。原来有师弟玩弄是这种感觉。   要么给恶人当爪牙、要么当欺压好人的资本家,他决定当后者。   不肯做他的靠山?笑话,小师弟不可能逃出他的手掌心。   再说了,不过是让裴响听话点、苟富贵勿相忘而已,不知这家伙脑子里塞的什么,一副被采花大盗轻薄的模样,好生可怜。   思及此,白翎虽不理解,但充分体验到了强扭瓜的趣味。他笑眯眯地支着脑袋,问:“阿响能不能多说几遍‘不要’?听起来好让人兴奋哦。”   裴响因接受的良好教育词穷了,一时想不出话骂他。   白翎感慨道:“你连骂人都不会?”   裴响斥道:“无耻!”   “下次骂我变态吧,更爽一点。为免你不知道变态什么意思,我告诉你:像我这样又坏又爱欺负人的,就是大变态!”白翎自豪地说。   裴响面上的薄红蔓延到眼尾,不再轻易流泪,只是死死地盯着他不语。   白翎却想起了别的,掏出一封信,招猫逗狗似的扬了扬,问:“要吗?”   裴响已经被他骗了无数次,依然在沉默片刻后上钩了,道:“是什么?”   “是你姐姐的信啦,说等拜师之后再给你。不过师尊闭关天知道要多久,万一信里是什么‘开学第一课’之类的呢?到时候你都硕博连读了还看个鬼……”   白翎嘟嘟囔囔,光着脚跳下地。   裴响立即后退,不过已经抵着墙了。白翎则被古木地板冻到,瑟缩起脚趾头,不想再走。   他一只脚踩着另一只脚,挥挥信道:“你过来拿呀。”   裴响终究没抵挡住家书的诱惑,靠近他接信。信封拆开,内里只有一张短笺,白翎十分好奇,但也知道必须给孩子留一定的私人空间,只能满怀期待地瞧着他读。   裴响看完,眼底的光黯淡下去。   白翎急了,一把拽他过来,按在床上。裴响竟然没挣扎,手中的信也任其抽走,抬起胳膊挡住眼。   白翎认真念道:“响儿:此为你名下的霁青商行票折,口令是你生辰。每月可支白银一万两,不够来信。声。”   他喃喃道:“白银……一万两?!”   白翎连忙把信封抖了抖,倒出一枚木简。其金纹如绸,竟然是金丝楠木制成的,没有任何刻字,嵌着一颗金镶玉灵珠,用于口令兑款。   他目瞪口呆地说:“霁青商行金卡商户!听说要存进千万两黄金才行,能把上百人的派系从练气养到飞升吧?喂喂喂阿响,你快乐得晕过去了吗?”   裴响依然挡着眼睛,被白翎一把拽下胳膊,露出闪烁泪光。   白翎连忙缩手,却已经把师弟惹毛了,哑声质问他道:“快乐?有何可乐?我姐她——她连一句关心的话都没有,明明我一辈子不会回去了。”   白翎说:“嗯……好歹是有个家在那嘛……而且她有关心的。我带你走的时候,她祝我们平安来着。”   裴响沉默片刻,问:“真的说了?”   “对呀,她还问我什么……哦,干嘛不早唤醒你。可能担心你中的法诀有后遗症吧。”白翎说着说着笑起来,道,“她把你托付给我,说你以后就拜托我啦!”   裴响气道:“不可能,你、你诓我!”   白翎一摆手说:“不信你去问她呀。你姐赚钱给你花,你就知足吧。有钱不够,还想要爱?苍天啊,那我这种又没钱又没爱的怎么活?”   裴响无言以对,别过头去,过了会儿,整个身子一转,不肯面对白翎。   白翎说:“干嘛用屁股对着我。”   裴响霍然转回来了,泪光闪闪地瞪着他。   白翎笑嘻嘻道:“这样吧,以后你给我钱,我给你爱。怎么样?”   “不要!”裴响脱口而出,想起前车之鉴,又改口道,“不怎么样。”   白翎生气地眯起眼睛,抓着他衣领子逐渐逼近。裴响迫不得已,握住他的手腕,挣扎道:“你让我考虑的事情——先用银钱替代。”   “嗯?什么意思,还是不想管我呗?”白翎嘴上说着,但手上力气已经松了。   裴响紧咬下唇,良久才道:“以后你花的钱,记在我账上。但是,你不许再提那件事了!我……我不会屈服的。”   一滴蕴了很久的泪落下来,打湿少年的面庞。   白翎张了张口,最后退回床头,道:“好吧,好吧,不要哭嘛。既然你不惜破财,也要和我划清界限,我当然不会为难你。”   他打出灵力,被褥在床边的地上铺开。   空中掉下一个决明子枕头,是白翎从芥子袋里找的,有他无聊时绣的粉色吹风机样猪头。   白翎静静地看了裴响片刻。   对方如此抗拒他,即便他捧出所有、说尽好话,依然得不到半分亲昵。也许,“师弟”真的只是天道与他开的玩笑,在他临终之际,再让他绊个跟头。   “阿响,你很讨厌我吗?”白翎忽然问。   裴响一怔,答不上来。   白翎向地铺作了个“请”的手势,笑眼弯弯地说:“讨厌也没用。睡觉吧,乖。”   —   全性塔坐落在霁青道场中央,是绝对的地标与核心。   两千年前,修真界被魔气浸染,陷入永夜。展月老祖将灵泉集中于霁青山巅,才让灵气的源头免受毒害。至纯灵气中诞生神鸟,还修真界以光明。   距神鸟登临高天、普照万物,已历经无数春秋,全性塔正是为了纪念此事所建。   而第一批追随展月老祖的信徒,自称为拜日教,歌颂他令太阳新生的事迹。现如今,道场的管理者中,绝大部分是拜日教的信徒。他们手握老祖遗留的权柄,负责分派灵泉、下发塔印、召开道会等诸多事宜。   白翎用眼神示意裴响,让他看大厅中央。   正对门的墙壁上,是一面五丈见方的石刻。下部刻着一名道人张开双臂,引五湖四海而来,汇作太极形状。太极两仪的中心,神鸟展翼起飞,衔着烈焰火轮。   白翎仰头喝掉杯中的乳茶,说:“胸口有红日绲金边图案的,都是拜日教的人。”   裴响坐在他对面,回头扫视柜台。台后忙碌的人员中,七成穿着白翎所说的衣服。   他问:“拜日教也是一脉派系吗?”   “不是,最开始的信徒全是凡人,跟着老祖避难的。凡人的后代很难出修仙苗子,你这样的算基因彩票。他们在道场有铁饭碗,把握着资源分配,虽然没什么修为、一茬儿接一茬儿地换人,但我们修仙的没事不会找茬儿。”   血统自古重要,祖辈都是修士的话,子孙差不到哪去,倒是和白翎前世学的进化论对上了。尤其在老祖收集灵泉后,俗世水泽失去灵气,凡人和修士的界限更如天堑,同裴响一般出身凡家、却有仙资根骨的,数百年不过其一。   白翎不管师弟听不听得懂,随口叭叭。   幸好他看的书够多够杂,对祖师爷的发家史信手拈来。   两人在昨夜睡前,算是发生了一点口角。不过,白翎从来想得开、放得开,一觉醒来,就把难得的怅惘抛诸九霄云外去了。   他在道场被排挤了这么多年,人情冷暖见过几多。裴响只是距离感强而已,不仅没浇灭白翎的热情,还刺激了他的征服欲,誓要把师弟调教成可爱又贴心的模样。   即便不提私心,他也得记着裴声的托付。那可是听说了他的流言,还摒弃偏见、以礼相待的人。   白翎已打定主意,死之前要拉扯裴响独立,最好还帮他交几个朋友。若这小子油盐不进,自有师尊替白翎辩经——去请师尊的飞剑来,师兄弟挨揍一脉相承。   因此,白翎履行约定,一早带裴响来到全性塔。   他放下杯子,侍从立即上前,再斟了一杯。   全性塔的服务没得说,其他楼层还有雅座包间、戏园乐坊,不过凭塔印才能入内。塔印愈多,服务愈好。某些散修拼搏个一年半载,挣到一枚塔印,立即进塔胡吃海塞一日,周而复始。   另一名侍从过来,向他们行礼:“二位仙长,请随我来。在下同二位再确认一次:今日抽取的是入门灵池,可有谬误?”   白翎道:“没错,麻烦你带路。”   全性塔分不同的卡池,也算老祖妙举。   毕竟奖品包罗万象,上至大乘期修士准备渡劫的法宝,下至练气期小虾米通灵脉的辅助药剂,混一个池子里太不人道了。   白翎今天带裴响来,自然去入门灵池。练气期和筑基期的奖品只会在这个池里出现,更高层级的则不会,以免抽到也没用。   至于全修为通用的功法兵器之类,没有此种限制,能否抽到,全看他们的运气。   二人来到塔心的莲塘,随侍从踏上莲花座,升入高空。距上次来这已经过去了两百年,白翎见到一些新景观,比裴响还好奇。   片刻后,灵池已至。他们重新踏上地面,目之所及乃是一片汪洋的底部。   灵池灵池,是字面意义上的池子——环绕着通行的天井,四面皆是碧荧灵泉。万顷玉涛中,隐约可见光华点点,似璀璨星空。那些看得见摸不着的瑰宝,正是可供抽取的奖品。   白翎见裴响一直没什么波澜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惊艳,总算找回了身为师兄的尊严,打算教他用塔印。   不料恰在此时,一道熟悉的嗓音传来:   “我师妹昨日在此抽出仙级筑基保命散,只遇见过尔等。昨夜她便被魔修伏击,保命散不翼而飞。若说巧合而已,为何还能继续凑巧:贵派的五代弟子前天筑基时走火入魔,今日竟化险为夷——除了仙级保命散,还有何物有如此功效?”   天井对面,漱玉真人的水红衣裙宛然如昨。   但在她身前,铺了一卷玉席。一具残破的尸体安置其上,被斩下的头颅死不瞑目,正对着白翎。   白翎认得死者。   是在裴家时,兴冲冲请缨驱邪的女修。   他往那边走去,没想到,被驾鹤一脉挡住的修士说话了。此人甫一开口,便令白翎如坠冰窟。 第14章 十四、非酋   强烈的痛感再次袭来,猛地窜过四肢百骸。   白翎一皱眉,微微躬身,抱住双臂。万幸,手没有断,他还好端端站着,而不是被扭曲成一团,塞进狭小的石桶里。   只是幻觉。   白翎稍作喘息,听此人说道:“漱玉真人的意思是,我脉串通魔修、截杀你师妹?好笑,全天下就她抽出的那瓶保命散能用吗,我们问鼎一脉千年基业,灵丹妙药多得是!”   裴响发觉了白翎的反常,听见“问鼎一脉”,猜到是何缘故。他将手掌贴在白翎的背心,发动灵力,注入他四肢。   暖意袭来,汩汩地涌入灵脉。虽然师弟为了保持距离,手臂伸得很直,但白翎骤然吸入一大口空气,活动筋骨,向他笑了笑。   裴响蹙眉道:“没事么?”   “总要面对的,有事又怎样。来,我带你去认人。”   白翎绕过半圈天井,携师弟出现在对峙的两脉弟子面前。漱玉真人见他,尚未颔首以礼,她身后的几个小辈已脱口而出:“白仙长!”   白翎的目光落在玉席尸首上,收敛神色道:“节哀。”   漱玉真人没有说话,垂眸致谢。她冷冷转向对面,白翎与她一同看去,果然,是他此生最不想看见的几张脸。   为首的是一名元婴期修士,姓李名德,腰间挂一柄华光粲然的剑胆。   他作为问鼎一脉最优秀的四代弟子,曾经与长辈们一起虐打白翎,辱骂间难掩妒忌:如此废物都能拜入展月门下,他却不行。   仗着诸葛悟不会主动向晚辈出手,李德从不掩饰自己的剑胆从何而来。拜他所赐,道场仙友们对白翎的遭遇一清二楚,除此以外,还增加了许多流言。   不知为何,李德至今没将剑胆锻造成剑。不过,观其神色便知,他对展月一脉的恨意从未消减。只等道会开场,不知又有何等报复,等着白翎师兄弟三人。   此刻李德看见白翎,眼底掠过一丝热切,不过并非出于好意,而是见猎心喜。   “我当是哪方仙友来凑热闹,原来是以前的手下败将。白翎,你不好好在折雨洞天看家,跑塔里来干什么?”   李德看向裴响,道,“这位就是你们展月一脉新收的小师弟吧?可惜了先天剑骨,生在世代凡家,终究走不长远!哈哈哈哈!”   他放肆大笑,白翎不作理会,问漱玉真人:“真人,你师妹是独自下山的吗?在哪里碰上了魔修?”   “白师弟,正是这两天的事。窈娘育灵根在即,刚好抽出仙级筑基保命散,同师弟前往霁青商行,采买其他用品。没想到在回洞府路上,她被魔修夺宝杀人。魔修的目标非常明确,杀她后打破芥子袋,拿了保命散便走。”   漱玉真人握紧剑柄,话是对白翎说的,双目却一眼不错地盯着李德。   白翎心下叹息,没想到两派才分开短短数日,竟然发生了如此惨案。而且,窈娘遇害的前情几乎和他当年一模一样:都是在抽取法宝后,碰上了问鼎一脉的弟子,之后便遭遇不测了。   李德不屑地说:“少搬弄是非。我是遇到过你师妹不假,但她出塔时,碰上了别家弟子也不一定。更别提魔修了,指不定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呢,谁让你师妹乱跑?我李德清清白白!”   “那你家弟子筑基成功是何缘故?本来都走火入魔的人,生生救了回来!全性塔上百年没出神级保命散了,除了我师妹的仙级保命散,还有什么能做到!”   饶是平静如漱玉真人,此时亦显出情绪波动。   李德却一副无赖神色,嗤笑道:“你是管我派库房的?你怎知我们没有更好的保命散?”   白翎看在眼里,意识到情况不妙。   问鼎一脉是夺宝惯犯,但上有昭雪司坐镇,他们不敢明着违反律例。所以当修士外出时、或者道会开场后,他们便会作恶。   而依照漱玉真人所言,问鼎一脉的弟子走火入魔在前夜,是起因。   如此十万火急之际,适逢窈娘抽出了他们所需之物,又不能在道场里对她动手。   于是,就在窈娘去了趟山下商行的功夫,魔修劫走了她的保命散;而问鼎一脉的弟子圆满育成灵根,迈入筑基后期。   此事的因果极易看出,问题出在没有证据。   白翎陷入思索,漱玉真人则道:“你脉若真有能用的保命散,早就用了,岂会拖到今日才让弟子完功?走火入魔何等凶险,哪个师门会让弟子捱这么久!”   “当然是因为宝库塞得太满,找东西需要时间啊。原本备的保命散不够用,我们又不能未卜先知。你家师妹死了,节哀顺变,行了吧?但我还要为师侄育出上上品灵根道贺去呢,休要再做纠缠!”   李德不耐烦地一挥手,带领门下弟子,撞开驾鹤一脉,扬长而去。驾鹤一脉的弟子们阻拦不及,待他们经过,陈尸的玉席上甚至出现了一个脚印。   “大师姐,他们欺人太甚!”一个师弟刚护着窈娘的尸首,此时猛砸地面一拳,哽咽道,“怪我没用,魔修突袭时,完全没反应过来……窈娘师妹的护身符被击碎,还招架了几招,我……我却连魔修的脸都没看清……”   漱玉真人沉默不语,将手搭在他肩上。另一名师妹没忍住,背过身去抹泪。   漱玉真人缓缓道:“不怪你们,怪我。师尊闭关数百载,由我赐你们护身符,是我修为不足,画符的效力有限。”   白翎本想说点什么,可漱玉真人转向他道:“抱歉,让二位目睹惨状。适才有犬乱吠,妨碍我恭贺裴师弟入门了。”   裴响行了一礼,亦道:“请节哀。”   “你是与我脉有缘无分的弟子,我观你不俗,今日提点一二。”漱玉真人将窈娘的尸骨收好,说,“即便有塔印在手,也待道会结束再用。至少,能保住你的性命。”   她面色凝郁,示意晚辈们离去。   白翎问:“真人有何打算?”   红裙女子携剑上莲台,下行之前,沉声说道:“一切恩怨,等道会血债血偿!”   整片入门灵池只剩白翎与裴响二人。隐隐作痛的手脚终于消停,白翎气也顺了,只是表情仍未放松。   裴响问:“他们说的上上品灵根,筑基后期,什么意思?”   “哦,忘记告诉你了。”白翎回神道,“俗话说得好:‘练气期通灵脉,筑基期育灵根。金丹期结金丹,元婴期凝元婴。’没成功算前期,成功了就是后期。像你还没通灵脉,所以是练气前期。至于上上品嘛,就是最好的灵脉啊灵根啊金丹啊元婴啊。问鼎一脉确实出了个天才。”   “你呢?”裴响继续问,“你是筑基前期,还是后期。”   “……我们快来抽宝贝吧!”白翎果断走向灵池。   裴响道:“前期。”   白翎回眸横他一眼,却无力反驳。   没错,三百岁的筑基前期,霁青道场人尽皆知。白翎本想糊弄过去,结果被揭老底,没好气地催道:“快点过来!”   “不听那位真人的?”   裴响见他拍动结界阻隔的灵泉,碧波一阵晃荡,从芥子袋取出塔印。   白翎道:“你说漱玉啊?她是出于好心,不过我们另有谋划,还是先增强装备吧。话说回来,敌人的敌人是朋友……不对,我们和驾鹤一脉早就化敌为友了。问鼎家的脑瘫行凶,不是正好让我们和驾鹤一脉亲上加亲嘛?”   他弯起唇角,裴响本欲问话,被白翎伸手一捞,勾到灵泉近前。   白翎问:“你想一枚一枚抽,还是十枚一起抽?我觉得十连比较爽,而且运气会好点。虽然,大概,是某种错觉。”   裴响道:“尽快吧。”   “好!那就十连,节目效果绝佳。”白翎哼哼着不知名小曲儿,抓着他手,将十枚塔印拢在一处,对其画了道符。   不等面色泛红的裴响让他松开,灵泉便开始漾动。水深处星光大盛,十团颜色各异的光芒亮起,环绕着灵池疾驰。   平地起风,吹得二人衣袍翻飞。白翎缩起肩膀,两只手薅住裴响,惊呼道:“两蓝一紫!我看到了,两个灵级一个仙级,开场不错啊!”   裴响:“什么?”   他倒是站得稳,可是师兄和八爪鱼一样缠上来。等狂风停息、流星浮出水面,白翎又把师弟丢下,冲向流星中放紫光的那颗。   一团华晕冉冉升起,滴着晶莹灵泉,落入白翎掌心。   他像一本活体修真界百科全书,当即认道:“玄武金刚罩,好东西啊!是一个千年王八妖兵解后的遗物,阿响能猜到吧?是它的乌龟壳。虽然最多被元婴期的打几下,但是水淹不透、火烤不熟,关键时刻能保命的。”   白翎回到裴响面前,把法宝塞进他的芥子袋。   其余宝物自动靠近,其中两枚蓝光熠熠,是灵级丹药。其他发白光的则是凡级,包括数枚灵石,对修炼起点锦上添花的作用。   白翎不挑,顺带教育裴响,新手期多攒资源,方便以后开荒。   裴响听着他稀奇古怪的话,眉峰微皱,不过可以意会。准备抽第二发十连了,他站着不动,白翎奇道:“你抽呀!”   裴响才知道他不会抓着自己的手了,师兄只教一遍。   裴响:“哦。”   师弟板着脸依葫芦画瓢,白翎则一门心思扑在抽卡结果上。这回只有一颗蓝光流星,算是全性塔常态。仙级法宝也不是随处可见之物,裴响已经算开门红了。   不过他接下来两发十连,依然不见紫光。   甚至到第四发的时候,连蓝光都没了。白花花一片,几乎全是灵石。   “完蛋,也是个非酋……”白翎不小心吐槽出口,对上裴响视线,立刻转成微笑,掏出自己的五十枚塔印,道,“没事,这儿还有。我就不信邪了,一百抽还出不了一部功法?灵级的都行啊!实在不行的话,只能去翻师兄的存货了……”   他双手叉腰,心里把“阿弥陀佛”、“耶稣在上”、“展月老祖你还活着就吱一声”全念了一遍。道教拜谁他忘了,反正没起作用的话尽是封建迷信。   裴响低声道:“不用花你的。”   白翎:“你说什么?”   小师弟已经画完符文,将最后十枚塔印送入灵泉。   白翎正想揪他耳朵、治治这厮的不识好歹,突然地面震动,天井顶端响起钟声。   两人齐齐抬头,古钟长鸣。与此同时,周遭的灵泉如同煮沸,所有星光黯淡下去。   一颗耀眼的金星浮现,牵动整池碧水,迤逦破浪而来。 第15章 十五、欧皇   一团饱满浑圆的光晕最终停住,金灿灿流光溢彩。   白翎喃喃道:“出现了……神级宝物……”   话音未落,金光一分为二,迸发出数颗紫色伴星。   白翎震惊地说:“十连双金?!”   裴响听着他奇怪但朗朗上口的话,若有所感,向前伸手。浓郁的灵气如瀑布般流泻,包裹着两件神级法宝,向他逼近。   其中一团金光快速缩小,化为豆大的金珠,倏地窜进裴响额心。他下意识闪避,却没躲掉,扶着额头不语。   白翎关切地问:“感觉怎样?这种是功法,你应该感应到它的名字了。”   “《太上迢迢密文》……”裴响蹙眉道,“不过只有开篇。”   “神级功法都这样,修为上去了才能看到全文。不管怎样你总算有书念啦,而且……而且是万里挑一的稀有度!”   白翎看向此金光的出水之处,其上有一行小字,正在消散:万中其一。   裴响道:“什么意思?”   “就是道场一万个人里面,才有一个人抽到它。算非常非常稀有的,和师兄的《玉壶冰心箴言》一样。”   裴响沉默片刻,道:“你的《喜乐诸天奇经》……”   “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白翎板起脸,不过还是回答了他,“我的功法稀有度很奇怪,是零。”   裴响微微蹙眉,道:“从古至今,仅有你一人抽到么?”   “那也不该是零吧!十万中其一?百万中其一?多少人来抽过奖总有个数啊。”白翎提起自己的功法就来气。   裴响却说:“零的意思,是以后也不会有旁人抽到它了。往前可知,往后不可知,无限中其一,自然最趋近零。”   白翎陷入安静,莫名觉得背后发凉。   曾经他看见“零”的时候,只以为自己是第一个抽出《喜乐诸天奇经》的人,从没想过,自己也是最后一个。   可是,功法都是展月老祖投入全性塔的。即便白翎的功法真有毛病,难道要他去叩问师祖?   那还是死掉简单。   白翎许久才牵动嘴角,不自然地笑道:“富商家出生的就是不一样哈……算术很灵光嘛。好了阿响,快看你另一金是什么?”   裴响伸手向另一团金光,不料它仿佛开了灵智,倏地溜走。走也没走远,停在不远不近处,想让裴响追它玩。   白翎看着眼前的一幕,竟与久远的记忆重叠。   他道:“我知道是什么了。阿响,你也抽到了……一柄剑胆。”   被他道破真身,金光不再嬉戏,缓缓拉长成笔直纤薄的剑状。   裴响此次抬手,金光应召而来,露出原本面目:确实是一柄灵气四溢、光可鉴人的剑胆,其上未有刻字,映出二人的一抹面容。地下明晃晃一道剑影,锋芒毕露。   裴响垂眸不语,细细地感受剑身。   白翎心说,这就是师兄弟的缘分么?连新手抽卡出的货都一模一样,功法加剑胆。   他笑道:“你好淡定啊阿响,十枚塔印出两个神级,是我已经飞升了。唉,年轻人不识货,等你也三百来岁,就会在这里嚎啕大哭祖宗显灵啦……”   下一刻,剑胆被递到面前。   裴响淡淡道:“我不要,送你。”   白翎:“啊?”   白翎愣住了,直到裴响强装的镇定破功,微微恼道:“都快去向问鼎一脉寻仇了,好物自然该留给更能发挥其作用之人。我……你到底要不要?”   他越说,脸转得越开,直到最后一句,才向白翎飞快地投来一瞥。   然而素来机敏的师兄此刻呆若木鸡,圆睁着眼睛望他。以前不断开合、在裴响耳边喋喋不休的唇瓣,半天没飘出一句回音。   某人不堪忍受,剑胆直接抛过来,晃花了白翎的视野。   白翎下意识接住,被寒凉的手感拉回神智,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他刚才一刹那的怅然,竟被师弟捕捉到了吗?   白翎喃喃道:“阿响……你的脸比拜日教的花纹还红,你知道么?”   “此地灵气太浓,我不舒服罢了。与你何干?”   裴响撂下话,转身去收拾其他法宝。不论紫的蓝的,全被他一股脑塞进芥子袋。直到剩下一颗白的,他骤然意识到自己的慌乱太明显,动作顿住。   白翎心下暗笑:我没说与我有关啊?   他将师弟的行为看在眼里,发现他一阵猛塞之后,硬是捏着一颗平平无奇的灵石、翻来覆去地看,佯装无事。   白翎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裴响演不下去了,把灵石砸过来,转身要下全性塔。   白翎直接扑了过去,扑在师弟背上,道:“等等!”   裴响挣扎道:“你、你放开!”   “不放。你太别扭了,阿响,能不能好好说话?”白翎仗着比他矮些,脚没沾地,趴在师弟脸旁边问,“你送我剑胆,是在宽慰我吗?”   裴响一惊,更憋着气要把他甩下来。   白翎连忙哄道:“喂,喂!听我说完嘛!大少爷就是大少爷啊,面皮比纸还薄。孝敬师兄有什么丢脸的?你那点心思,谁看不出来!怕我睹物思情伤了心,对不对?”   裴响挣不开他,还能感到师兄的气息时不时吹过耳朵,烫得要命。   他压着声音道:“你要不要脸,这是在外面,随时有人上来!”   “上来就上来呗,我们师兄弟和睦,让他们羡慕去。”白翎说着说着乐了,深吸口气,道,“阿响身上真的很好闻哎,到底是什么香味?”   裴响对如此登徒子言行忍无可忍,反手薅着他衣领往外拔。白翎噎得慌,不甘心地撒了手,被师弟拎到面前。   白翎提议道:“咳咳……我们换个没人的地方继续?”   裴响一把将他丢到灵池上。   有阻隔灵泉的结界在,白翎好像摔上蹦床似的,痛倒不痛。可他完全没使力,被漾动的水波弹回来,又面对面抱了裴响满怀。   这次撞得重了,白翎的脑门磕上裴响下巴,两人同时发出闷哼,向两边倒。   裴响后退几步,勉强站稳。白翎却被他弹回了灵池,捂着头滑落在地。   白翎双手抱头,发出倒抽气的嘶声。   他好歹是筑基期修士——“前”字省略,不至于被磕磕碰碰伤到。但他从手与额发的间隙,瞄到裴响脸上一闪而过的内疚。少年以为是自己用力过猛,迟疑地上前半步,又停住。   坏水在肚子里翻滚,白翎索性半咬下唇。果然,一下就把单纯善良的小师弟勾来了。   裴响单屈膝跪下,试探着握住他手腕,轻轻分开:“师兄……”   白翎笑眯眯地说:“我没事哦。”   裴响:“……”   本就处在崩溃边缘的师弟被他一脚踹了过去,霍然起立。   白翎哈哈大笑,高声道:“剑胆我用不了!阿响你别直接往下跳啊,等莲台升上来……不是,我错了,你听我说完。剑胆是分属性的,我真不能收!”   听见修道相关,被他气到眼红的裴响方才回头,恨恨地盯着他。   白翎拽着他袖子,迅速道:“修士练气成功后,灵脉就分属性啦,金木水火土,加上风雷和三宝,总共七种。你的剑胆给我,装备主词条不对,实在没用呀。”   “没用就丢掉。”裴响还在置气,毫不犹豫地说。   白翎道:“神级兵器说丢就丢?你看见驾鹤一脉的师妹了吗,她可是为仙级保命散死的。神级剑胆,引发的腥风血雨只会更多,不会更少。”   裴响沉默片刻,扭头不看他。   白翎试着松了手,裴响“唰”地抽回袖子,却没有走。   白翎道:“虽然你还没确定属性,但万一是金呢?阿响,师兄谢谢你送我剑胆。不过,我自当去取回属于我的。李德腰上那柄,你看见了吗?”   “……他还没进行锻造。”裴响终于又原谅了他,回头冷冷地问,“为什么?”   “我也觉得奇怪。不过,我大概能猜到一点。走吧,我们该去组建同盟了,李德可是元婴前期,从他手里抢东西不容易,要动点脑子。”   白翎笑眼弯弯,经过裴响身边往前走,却被他拉住衣角。   裴响问:“你的塔印不用?”   “啊……我老倒霉蛋了。”白翎被他一说,抽卡之手蠢蠢欲动。最终,他没能抵挡诱惑,决定丢一发十连试水,其他的都留作筹码。   “出金出金出金……啊啊啊就一个紫!好吧紫的也行。”   白衣青年祈祷半晌,一眼看到结果,不服地眯起眼睛。   不过他来者不拒,将新得的法宝拈到阳光下观察,道:“群魔饵?听说能吸引一定范围内所有的邪魔妖物……仙级的范围该多大啊?算了,丢仓库吃灰去吧。我们走,阿响。”   —   驾鹤一脉的洞府坐落于折雨洞天隔壁,同样占地极广。   不过与山林抱湖的折雨洞天不同,其大部分是地下溶洞,道道天光如剑戟直刺地底,映照着飞瀑流泉。   白翎头回来这个水帘洞似的地方,险些没找到入口。幸好碰上一名弟子,像在专门等他俩似的,带他们前往漱玉真人的静修处。   漱玉真人不喜幽暗,择了一片地上水泽修炼。   天高气爽,远处是几座高架竹屋,数名与她亲厚的小辈皆住在此,遥遥看见白翎,奔进去呼告。   不消片刻,红裙女修的身影出现,携弟子们迎接二人。   显然,她早料到白翎和裴响会来,并且对他们的来意了若指掌。几人进堂上就座时,茶水已提前沏好,贴着灵符留香。   白翎感叹道:“我应该不用说什么了,真人。”   漱玉真人头簪白花,围坐在她案旁的弟子们,亦个个戴孝。女修的目光飘过堂上神龛,香灰簌簌而落,窈娘的画像挂在其中。   她开门见山,说:“请二位师弟与我协力,杀了李德。”   白翎也全无犹豫,道:“正合我意。”   漱玉真人说:“你二百年前被抢去的剑胆,正在李德身上。事成之后,我只要他项上人头。除此之外,你随意处置。”   白翎双手拢着茶取暖,道:“我也只要剑胆,其他的再说吧。真人有什么谋划吗?”   “有倒是有,不过须请二位师弟涉险。”漱玉真人让后辈打开芥子袋,取出一溜法宝,说,“李德对展月一脉的恨意无人不知,道会开场后,必定会追杀二位。我想借你们瓮中捉鳖。”   白翎明白,她和师兄的意思一样,都要自己和裴响当诱饵。眼前的法宝也净是护体的,显然怕打起来后,他们被殃及池鱼。   白翎说:“法宝就不用了,多谢真人。我师兄把裴家用过的铃铛给了我,要是打不过,他会来帮忙的。”   “诛杀李德,是为了告慰窈娘的在天之灵。不论诸葛道长出手与否,我只希望,由我亲手斩下李德的头颅。二位师弟,请助我一臂之力。”   漱玉真人将“衔烛”置于膝上,虽面色冷静,但剑在鞘中低吟,显然五内翻涌,意气难平。   “好,一切如真人所愿。”白翎微微笑道,“不过只杀李德一个,够么?” 第16章 十六、商行   此言一出,屋内陷入寂静。   漱玉真人的神色不变,只是眉心的花钿一闪,眼底似有暗涌。她身边的弟子们个个呆住,半晌,群情激愤地叫起好来。   “白仙长,你说得对!问鼎一脉欺凌过不少仙友,只是不曾被抓住把柄。他们在道会秘境残害的、也不止你一个,要不是他家手段太下作,岂会人人自危,敢怒不敢言?”   “大师姐,我们要吸取白仙长的前车之鉴啊。问鼎一脉代代针对他们,从梦微道君到渡尘真人,再到白仙长裴师弟,我们若仅杀李德,永无宁日!”   “即便不考虑别的,也要为窈娘平恨,她连全尸都没有……白仙长,你想怎么做?”   后生们全部挤上前来,等着白翎发话。   漱玉真人亦手搭剑鞘,指尖次第叩动,道:“问鼎一脉门风不正,我等是该替天行道,除暴安良。愿闻白仙长高见。”   白翎挑了下眉梢,沉吟片刻。   他道:“内外夹击,是攻破一个宗门最快的办法。先让问鼎一脉内斗,我们之后就好办了。真人,我看李德佩着我的剑胆两百年,为什么一直不锻造?”   “原来白师弟有所不知。”漱玉真人答道,“神级剑胆无法凭人力锻造,必须去天然冶金地。然而世间最好的冶金地,恰在秘境中的火神冢,邪魔肆虐,极难靠近。两百年前,李德在师门众星捧月,本来可以去锻剑。但他时运不济,魔修暴动,把前往火神冢的路堵死了。道场仙友鏖战三个月,方才重新开道,然而天机轮转,秘境关闭,他终没去成。”   “哦……所以我这次不抢回剑胆的话,他就要锻剑赐名了对吧?好险好险。”白翎笑眯眯的,“不过听真人刚才的话,他‘两百年前在师门众星捧月’,现下如何呢?”   “白师弟问到点子上了。来,徐郎,把你打听到的说与仙长听。”   漱玉真人向旁示意,一名师弟跪行两步出列,对白翎行礼。   他道:“前辈,你是听说了什么吗?李德以前的天赋确实不错,可是在元婴前期蹉跎了整整两百年,已经不得他师祖的青睐了。他作为四代之首,有师弟师妹各一名,都已经赶上他的修为。他师弟还新收了一名叫唐棠的弟子,正是抢窈娘的保命散后、育成上上品灵根的那个,俨然是师门新星。”   上上品是最佳资质,白翎也不免在心底叹服。   可是,不论劫杀窈娘是否属唐棠的意思,此名五代弟子得了好处,是客观下场。她已经因果加身,牵涉在全局之中了。   被称为徐郎的师弟犹有好奇,追问道:“白仙长有特殊的情报渠道吗?我花费好多人脉,才打听到一星半点,仙长竟能一针见血。”   “啊?我只是见过李德两百年前的得意样儿罢了……现在一脸过气的衰相,看得我想笑。”   白翎眼里闪着狡黠的光,问:“所以李德失宠,大家都围着唐棠?李德肯定不爽吧,估计也没人会陪他冒险,去火什么冢锻造剑胆了。诶,唐棠什么属性呀?”   徐郎道:“是金属性的,她也修剑,剑修基本都是金属性。”   白翎灵光一现,两眼弯如月牙。   他起身搭着裴响肩头,说:“诸位等我好消息吧。保证不出三日,某位姓李的大哥就要走投无路,反过来求我们咯。告辞!”   —   离了驾鹤一脉的洞府,白翎得到一枚玉牌,可以随时和漱玉真人通信,分享最新进展。   他双手抱臂,枕着后脑,浪里浪荡地溜达着,却不是回折雨洞天。终于,裴响忍不住道:“我们去哪儿?”   “当然是去吊姓李的傻鸟。”白翎一脸神秘的微笑,冲他勾勾手指,道,“想知道师兄的计谋吗?你过来点,我就告诉你。天机不可泄露啊。”   裴响:“……”   听见白翎说脏话,裴响又露出不赞同的眼神。不过白翎骂的是李德,所以并未受到批评。   裴响勉强靠近他半步,还没迈过去,已被白翎拽着发带一扯。   两人头靠着头,白翎笑嘻嘻道:“我和李德都是三宝属性,所以他能用我的剑胆。可是唐棠和你抽到的剑胆一样,都是金属性。”   裴响问:“三宝……是什么?”   “精气神呀。所以我不适合练剑,剑修哪有这属性的?医修乐修还差不多。李德修为上不去,估计也有这方面原因。”白翎一摆手,说,“反正他成了师门弃子,正好给我发挥空间。不过呢,可能要借你的剑胆一用。阿响愿意吗?”   裴响面无表情道:“反正是你不要的东西,随你。”   “真的假的,让我拿去做局也行啊?”   那可是师弟的神级剑胆,他不心疼,白翎还心疼呢。   可裴响不理他,只垂着眼,试图扯回发带。细长的朱红缎子,绣着银色云纹,缠在他冷白指节间。   白翎探头去问:“你是不是不知道神级法宝到底意味着什么?师弟。”   裴响瞪他一眼,专心较劲儿。   白翎松了口气,笑道:“果然,你……”   裴响说:“知道。”   白翎:“啊?”   裴响冷冷地说:“我知道。”   裴响与他拔河拔了半天,见有修士路过,连忙放下手,脸色更差了。   白翎坚决不信,认定师弟是命太好,不晓得珍惜宝贝。他不爽地丢开发带,一边走去前头,一边嘟囔道:“行,你等着瞧吧。既然你不介意,我可要用你的剑胆来搅局了!”   他们一前一后,始终隔着半丈距离。   山巅积雪渐远,夹道的草木越发葳蕤,不过半个时辰,他们从山腰走到山脚,亦从深秋步入阳春。   从洛东城回折雨洞天时,他二人皆待在诸葛悟的袖子里,并未瞧见沿途风光。   直到此时,裴响才见到霁青山下的景象,是一片繁华不输洛东的城镇。虽无裴家栽培的满城花色,但江河千缕,山城百层,如画卷般。   嘈杂的人声响起,他们黑白两道身影,混入来往的人潮中。因容貌出众,即使没有佩剑,也有散修上前见礼,试图与他们结交。   白翎看着便好说话,因此被搭讪最多。他也不拿乔,对每个散修都称兄道弟,偶尔遇见女修,甚至会主动问好,看得裴响额角直跳,更与他保持距离。   然而白翎带路,不消片刻,景观豁然开朗。一座阔气的门楼拔地而起,正中央的匾额明晃晃、金灿灿,镌刻着朱漆大字:   霁青商行。   白翎回头笑道:“师弟,到你的快乐老家咯。”   裴响:“什么?”   下一刻,十个侍从鱼贯而出,为首一名老者,向他二人深深鞠躬,道:“贵客光临,敝行有失远迎,望两位大人见谅。请问,哪位是裴公子?”   裴响一怔,见白翎只含笑看热闹,道:“我是。”   “见过裴公子。您携带的票折上,有一枚通灵的金镶玉宝珠。只消您踏入商行地界,我等便会收到指令,前来恭候。初次会面,老朽是专门为您理事的掌柜。请问这位大人贵姓?”老者看向白翎,同样客气至极。   “我姓白,一般待在山上。”白翎笑吟吟一指头顶,道,“我们来挂牌寄售法宝,请掌柜安排一下。”   “原来如此,请二位仙长随老朽来。”   掌柜的顿时明白了他们身份,再度行礼,示意他们边走边聊。踏过门楼,恢弘殿宇映入眼帘,其掏空大块山体,一半坐落在崖上,一半深嵌于霁青山中。   时值日暮,霞光西罗。   万千虹晕汇聚在山岗处,将整座商行映照若玉宇琼楼。   白翎三百年间,只来过两次,是帮闭关的师兄看顾折雨洞天的产业。他每次来,都会被眼前美景震撼,现在发现裴响也注目远方,不由得滋生了一分骄傲,与霁青的景致共有荣焉。   而裴响收回视线时,就见师兄一直在观察自己。   五官漂亮的青年在夕阳下,通身白衣也染上明艳色彩。他柔软蓬松的长发从不绾起,被镀上一抹偏红的光晕,在风中勾着毛茸茸的金边。   白翎与他四目相对,大大方方地笑了下,并不当回事。他转头去问掌柜:“我看您面熟,您姓什么呀?”   掌柜答:“老朽姓钱。”   “咦,我上次来的时候,招待我的掌柜也姓钱。”白翎灵机一动,问,“你认识钱算盘吗?”   钱掌柜面上绽开条条笑纹,道:“您所说的,正是家父。老朽不才,名叫钱算珠,已接手家父的事务五十余年了。”   白翎面露怅然,笑着点点头。   儿子都七老八十,想必父亲已化为一抔黄土。   前世读过的诗忽然回响于脑海,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山中无年月,岁岁不知春。   白翎上辈子读到时,尚不理解,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却被诗里的情绪击中了。   裴响的声音蓦地响起。   少年人看似冷淡,却对师兄的情绪变化非常敏感。   他问:“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和掌柜他爹有过一面之缘。”   白翎不想再念诗,免得被误会成满腹诗书之辈,可他不过是接受了九年义务制教育而已,成绩还忽上忽下。   钱掌柜却欢喜道:“原来是家父的贵客,恕老朽有眼不识泰山。待我晚间归家,向家父描述您的仙姿,他定会十分开怀的。”   “……诶?”   白翎双眼微睁,短暂地停住了步伐。   下一刻,他也眉开眼笑,发自内心地快活道:“好啊!太好了。也是,你爹勤勤恳恳大半辈子,肯定赚够了仙丹养生吧?你就跟他说,以前撬走他茶饼的家伙又来啦。”   他顺手勾过裴响的肩,倚着师弟,言笑晏晏。   裴响没有挣扎,任其若即若离。刚才短短的霎那,他看见了师兄的神情,是这张昳丽面容上从未浮现过的,落寞之意。   几人来到主楼,迈过门槛,金碧辉煌的大堂一览无余。   白翎习惯性地转向师弟,又露出带他来了好地方的得意。不料,少年神色淡然,始终在静静地看着他,与他目光相接,才无声地转开去。 第17章 十七、直钩   白翎不是好色,只是好犯贱。   所以当裴响不反抗时,他便失去了调戏纯情人士的乐子,放开他溜达去别处了。徒留师弟在最后,垂着眸不知想什么。   很快,钱掌柜将他们迎入金卡商户专属雅间。   裴响已经明白了白翎的用意,取出刚抽到的神级金属性剑胆,交给钱掌柜,让他挂售出去,不必标价,只接受以物易物。并且,买家必须用一柄三宝属性的神级剑胆交换。   因为修士们属性不一,获得的兵器未必能对上号,所以在商行经常见挂牌某种属性宝物、要求换另一种属性的交易。不过,钱掌柜说他经营五十年了,还是头回见到卖神级兵器的。   当兵器的品质高到一定程度,修士们便不会出手,死也得当做殉葬品,再不济流传于师门。因此,待钱掌柜为剑胆正式挂牌后,商行大堂炸开了锅。   大堂形似展厅,陈列着无数天材地宝。大部分并非实物,而是术法拟态,悬挂价位牌。   裴响的剑胆一经出售,从天而降,出现在大堂正中央的宝座上。经过八方琉璃窗折射,浩大夕晖集于一点,令剑身大放异彩。   满堂宾客皆惊,消息不胫而走,想必很快能传进问鼎一脉的耳朵里了。   雅间位于二楼临崖处,将整座大堂尽收眼底。   裴响被掌柜等人围在红木书案后,签署各项协议,繁冗的条款拉开直接滚到地。他却事必躬亲,一条条皱眉审视。   白翎则歪在铺了锦垫的飞来椅上,手边放了十余个果盘。他有一搭没一搭地伸手,开盲盒似的捡果子吃。   很好,不愧是霁青商行,排场阵仗皆是一等一的。   霁青城人多眼杂,更别提许多派系专门豢养耳目,时刻报备法宝的打折降价信息,问鼎一脉也不例外。白翎满意地跷着二郎腿,翻阅漱玉真人发来的资讯。   他手中的玉牌上灵光闪烁,只需念动口诀,便有一列列字浮现:   “李德,元婴前期,问鼎一脉四代弟子,曾被视作掌门继任者培养。”   “唐棠,筑基后期,问鼎一脉五代弟子,李德师侄。”   “唐棠的师尊孔安,同元婴前期。此人为李德鞍前马后数百年,终生异心,与李德交恶后全力栽培唐棠,并受到师祖帮扶。四代还有一位元婴前期的师妹宁雪,目前中立。”   白翎将玉牌立在指尖旋转,挥散传信。   果然,这种门风不正的派系,内部早已千疮百孔。时至今日,他只需借力打力,便能让整个问鼎一脉分崩离析。   不过该怎样煽风点火呢?   此时没有师弟盯着,白翎含了口清甜的果酿,面露微笑。他走出的第一步,是孤立李德。   唐棠才十四岁,便育成上上品灵根,前途无量。作为她的师尊,定要赐下一份厚礼,无外乎法宝兵器。若是一柄神级剑胆,还刚好是唐棠所需的金属性,她师尊能坐得住吗?   品质绝佳且属性契合的兵器,是多少修士一辈子都求不来的。而且白翎知道,他们抽出神级奖品,全性塔的光华早已替他们昭告天下。   所以,不论是李德还是问鼎一脉其他人,得知有人出售神级剑胆、还非要三宝属性的去换,皆能猜到幕后卖家是谁。   直钩垂钓,愿者上钩。   孔真人是出于挤兑师兄的私心也好,还是为了激励爱徒也罢,都势必将裴响的剑胆拿下。至于如何拿下,自然是借师祖的名头施压,逼迫李德前来以物易物了。   即便孔真人心里清楚,此举会让他们师兄弟本就岌岌可危的关系彻底无法挽回。   而李德炫耀了两百年的神级三宝剑胆,他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师祖偏心新收的天才,容不得他这个修为停滞的仲永违抗。   不过,白翎可以给李德另一条路,也是他现在唯一的出路。   白翎自得地摇头晃脑,果酿一口接一口。正当他晃晃见底的玉壶,转头让人续的时候,一只手横伸而来,把他的果酿连壶带杯子拿走了。   裴响面色不善,把酒具推得老远。   他道:“你又饮酒。”   “什么叫‘又’?……哦,头回见你那次,是你姐请我喝的,不能算数。哎呀,才两杯不到,我哪里会醉。”   白翎嘴上还飘飘然说着,身子却已经抱着锦垫栽下去,发出意义不明的笑声。   裴响:“……”   裴响不由得再看了玉壶一眼,确实没多少,是白翎酒量太差了。眼看师兄要翻身滚到地上,他不得不上前捞住,回身扫视旁人。   钱掌柜作了个手势,示意有事唤一声就行。尔后,闲杂人等陆续出去,雅间清净下来。   唯余某个半醉不醉的家伙,哼哼唧唧不停。   裴响蹙着眉靠近,结果听见“剑胆”、“李智障”、“宝贝师弟”等或不知所云、或让他青筋直跳的话,气得他拂袖而去,回到红木桌案后。   白翎一觉睡得天昏地暗。   等他晕乎乎爬起来,心满意足地抻了个懒腰,仿佛全身的关节都疏通了。   盖在身上的衣袍滑下去,是一件纯黑的道服,冷香淡淡,分外熟悉。白翎呆坐片刻,先眯眼看向窗外,见夜色浓郁,再转向屋中的烛灯。   灯影下,裴响打坐静修,灵力为体表附着了一层微光。   白翎蹑手蹑脚地下地,抱着裴响的外袍,溜出雅间。   钱掌柜守在门外,见到他立即起身,问:“仙长有何吩咐?”   白翎道:“挂牌大半天了,有没有人来买呀。”   钱掌柜说:“仙长所需的神级三宝属性剑胆,乃稀世奇珍,恐怕一年半载都……不过于仙长而言,数十年也就转眼功夫,不如等有买家上门时,我等再向仙长报喜。”   白翎笑了笑,让钱掌柜另辟一间包厢,不要两面观景的那种,必须足够隐秘。   钱掌柜心领神会,将他领到三楼,走贵客专用的绝密通道,进入一间装潢古典的厢房。   白翎十分满意,在主位上坐了,闭目养神静候。有诸葛悟的铃铛在,他倒是不怕等会儿话不投机,被暴怒的猎物反扑。   终于,厢房门再度开启,钱掌柜将一个斗篷加身、幕篱遮面的男人带了进来。   白翎嗅到了血腥气,看着男人僵硬的步伐,乐道:“这是谁来了呀?稀客啊,李真人!你要是受了伤,不去找医修开药,跑来找我干什么?”   来者在他对面入座,解下幕篱,露出李德扭曲的面孔。   此时的他发髻蓬乱,好似遭了大难一般。一个元婴期修士,颊上竟有血痕,以他手头的灵丹都治不好,下手者的修为至少同级。   白翎佯装关怀道:“哎呀,怎么回事?被师尊打啦?嘶,瞧我这记性,居然忘记你的师尊师叔们早投胎去了。那是谁把你打成开花的模样,难道是师祖?”   李德一字一顿地道:“我师弟,老狗孔安!”   “啊?”白翎显出很浮夸的惊讶,说,“不是吧李德,师弟都能打你脸?少开玩笑了,你到底是来干嘛的啊。”   “装,继续装!姓白的——我来干嘛你不清楚?我现在这样,不都是拜你所赐!孔安那个贱货,拿着鸡毛当令箭,仗着师祖宠爱姓唐的杂种,逼我来换你的剑胆!你敢说不是你故意的?”   李德吼叫着拍案而起,不知牵动了什么伤口,面色一变,又一屁股坐了回去,面皮不住地抽动。   白翎更乐了,哈哈拍手道:“你修为不见长,智商倒是进步不小呀。没错,我故意的!谁叫你把我的剑胆占去两百年,现在还不肯物归原主吗?”   “你……你少猖狂!我告诉你,就凭你的修为,剑胆还给你、你也守不住!你以为我师弟师妹会放过你?我师妹也是三宝属性,你且等着道会开场,看她会不会去找你!”   李德将一个长匣掷在桌上,生生砸出了凹痕。白翎目光一扫,心生感应,是熟悉的剑意。   他曾经抱在怀里睡觉的剑胆,好像也没有忘记他。   可是,现在还不是人剑重逢的时候。   李德喝道:“你的东西呢!”   白翎缓缓把长匣推到一边,说:“急什么。李德,你真是变成了一条好狗。当初把我踩在脚下的傲气去哪啦?现在怎么不狂了。天资不如你的师弟师妹后来居上,你忍忍就算了,但是连新进门的师侄都能抢你机缘……哈哈,你的仙途快到头了吧?”   轰然巨响,李德一掌拍碎了实木长桌。   终于,这个走投无路的修士被戳中了最深的痛处——不是师弟师妹,也不是师侄,而是他止步于元婴期、再不进境就要道毁人亡了。   钱掌柜被声音吓得奔进来,撞上李德凶神恶煞的脸色,戛然止步。   然而滚滚烟尘散去,露出白衣青年完好无损的身影。白翎依旧懒洋洋地坐着,一面弹掉衣上的木屑,一面拈起一枚铃铛。   他说:“只要你对我有半分杀意,我师兄即刻便到。李德,为什么他没来?因为你已经意识到了,我是最后一个能救你的人。窈娘是你害死的吧?不是为了救你师侄,而是为了给你师侄树敌。你想借刀杀人,没想到被漱玉真人看穿,引火烧身。真是蠢得可怜啊李真人——”   白翎居高临下,看着每听他说一句、神情就灰败一分的李德,轻轻问道:   “事到如今,为什么不和我联手?我难道不是,最适合你借的刀吗。别忘了,我身后是诸葛悟和漱玉真人。他们都想要你的命,你就不能拿别人的命来换?和别人用你的剑胆,换剑胆给唐棠一样。”   元婴期修士在他面前,抖若筛糠。   李德骤然吐出大口淤血,显然是气急攻心,怨极恨极。   白翎见自己的话成效卓著,乘胜追击:“李德,道会就要开场了。一个只会压榨你、抛弃你的师门,有必要追随吗?不如跟我们里应外合,把属于你的东西夺回来。说吧,你想开什么条件?”   威逼利诱之下,穷途末路的修士内心剧烈动摇。   李德迎着白翎的视线,头回露出了一分恐惧。或许出于陌生,或许出于后怕,但很快,一切情绪转为愤怒。   他嘶声说:“我要你打烂孔安小儿的脸、杀掉他的宝贝疙瘩唐棠——不、不止是杀了那么简单,我要抽出她的灵根,把她挫骨扬灰!对了,我还要迎娶师妹,与她结侣。凭你?你办得到吗?区区一个筑基期蝼蚁!”   白翎扬了下眉,对这些要求左耳进右耳出。   不过他随口答应,仿佛举手之劳一般,垂眸微笑道:“你先跪下讲话吧。我们慢慢聊。” 第18章 十八、校选   应付完烦人的东西,白翎一个人留在密室。   他忍耐片刻后,咳得山崩地裂。   不知是不是被李德刚才的罡风冲击到了,白翎的喉间一直溢着一丝腥甜。待李德无影无踪,他才双手捂口,克制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钱掌柜大为惊骇,要去请医师,却被白翎拦住。   直到白翎的掌心染红,沾上血沫,他才平复少许,恢复了漫不经心的笑容。   他请钱掌柜重新沏了一壶茶,用以漱口。之后,白翎洗干净手,婉拒了钱掌柜的问候,独自回到雅间。   裴响仅着雪锦中衣,正在屋内踱步。   见到他,不知怎的,白翎心情好转,倦意也随之一层层地涌上来。   裴响听见开门声,立即后退。而白衣青年斜依朱门,正望着他微笑。   两人一时无话,直到裴响把师兄从头到脚扫视一遍,才说:“你还知道回来?”   白翎张开双臂,表明自己全须全尾,大胜而归。他道:“阿响,你干嘛说老婆等老公回家的台词啊。”   趁裴响愣神之际,白翎又立刻找补:“贤妻,贤妻。夸你哦。”   果不其然,师弟的胸膛剧烈起伏,快步过来夺回了外袍,背过身去整理衣襟。   白翎往飞来椅上一倒,说:“开个玩笑嘛——你不知道李德刚才的表情多精彩。我让他下跪,他竟然真的准备跪耶。但是太恶心了,最后我让他面壁讲话。”   裴响不回头,在听见李德名字的时候停了下手。但,或许是刚被白翎戏弄过的缘故,他不肯再表露关心。   白翎试探道:“我和元婴期大佬斗智斗勇,很辛苦的……啊,肩膀好酸,头也好痛,幸好没带师弟去吃苦……”   “衣服上有血腥味。”裴响寒声道,转过身问,“他伤你了?”   白翎:“……”   棋差一招。他没料到裴响的嗅觉如此敏锐,不愧是制香世家的公子。   但白翎也不是省油的灯,几乎脱口而出:“怎么可能?耍他跟耍狗一样。是他挨了师弟的打,伤得还挺重,难闻死了。”   白翎抛了一颗葡萄进嘴里,不给裴响追问的机会,继续道:“我答应事成之后,不要那柄三宝属性的剑胆,只收回你的。除此以外,还替李德除掉同门。至于他呢,不仅要把师弟师妹的芥子袋给我,以后发达了还得定期上贡。怎样,很公平吧?”   裴响皱眉道:“为什么不取回你的剑胆?”   白翎笑眼盈盈地回答:“都说了是在耍他嘛,哪里真的会放过他?等杀了他师弟师妹,再杀他不是简简单单。”   裴响:“……”   少年人眼一闭,大概是觉得浪费了感情。   而白翎滑溜下地,拈了颗最漂亮的果子过来,喂到师弟嘴边,问:“阿响觉得我心狠手辣?”   裴响垂眼瞥他,被抵着唇不得已,吃下了果子,又因食不言之类的规矩,半晌没有答话。   白翎看他一鼓一鼓的腮帮子看笑了,道:“问鼎家的从师尊针对到师兄,又从师兄迁怒到我。如果不彻底击溃他们,阿响猜下一个受害者轮到谁呢。”   裴响眼睫微颤,显然明白答案。   白翎后退一步,灿然笑道:“好啦,回去吧。离道会还有一个月,能学多少算多少。再不睡觉,我明早又起不来。”   他走到门边,可是身后人没有跟上。白翎不知怎的,一时间不想回头,停步在门槛后。   珠帘轻动,裴响的声音响起,没好气地说:“你吃光的那一碟,我找他们再要了一份。”   白翎搭着门框回身,探出圆睁双眼的脑袋。   一个精致的小包裹提到他面前,后面是师弟面无表情的脸,道:“不许吃冷的。”   —   霁青商行的果子很好,稍稍加热后更好,由小师弟提回家是最好。   虽然,两个人很快因其作夜宵还是作早膳争辩了一番,并且以白翎失败告终,但清冷矜贵的小师弟会尽孝了,白翎大悦。   时值翌日清晨。   白翎抱着果盘,吹着微风,吃得美滋滋。   诸葛悟又不知忙什么去了,整日不见人影。不过大师兄留书一封,说给二人报名了入道讲坛,不得缺席、早退、与讲师吵架。   显然,缺席早退吵架都是白翎以前干过的。道场派系多如牛毛,不是每一脉都叫得上姓名。不少膝下凋敝的大能会在讲坛任教,混口饭吃。   在白翎看来,讲坛和上辈子的二课堂一样,是全校性的选修课。   他曾经很喜欢流窜于各个讲坛,挑感兴趣的听,但后来发现,一些大能招不到弟子是有原因的。   不过,反正只是基本功,谁讲都差不多。白翎等李德递消息,也需要时间,索性同师弟一块儿去临时抱佛脚。   入道讲坛开设在山脚的广场上,等白翎和裴响到时,已是人头攒动。白翎颇为惊讶,没想到霁青山平时清净,开个课竟能炸出这么多新生。   除了各脉刚招的弟子,还有不少散修,瞧着年纪一大把了,也挤在年轻人当中。   白翎拦住一名仙友,问:“兄台,今天怎么回事啊?人也太多了吧。”   “嚯,小老弟没听说吗?今天的讲师很有来头,是蓬莱一脉的医修圣手,章真人。他不授课,但会给大伙儿问诊,看你的底子怎样、灵脉和灵根有没有问题。你快找个位置坐吧。”   白翎手搭凉棚望远,果然见一批老头老太太,正在布置讲坛。   看来不论什么时代,医学生都早衰。明明是修仙之人了,医修总比同级别的仙友显老。   比如章真人,估计和诸葛悟同岁,却是个鹤发童颜、白须如棉的老爷子。   他端坐在讲坛中央的长案后,由弟子按坐席顺序,引人看诊。个别没提前报名的散修,须补交一倍费用,基本都咬咬牙交了,毕竟机遇难得。   “难怪师兄让我们来,确实是个好机会。”   白翎拉着裴响寻觅半天,终于找到一处双人坐席,只需等章真人的弟子前来接引。   旁边的修士们皆在趺坐,纳气入体,炼化灵力。白翎让裴响坐好,检查他内功修得如何。为免打扰他人,两人传音对话。   白翎说:“你先抱个子午诀看看。师祖留给你的心法应该教了,不过让我确认一遍才好。内功是基础,万一有没理解到的地方,以后麻烦。”   裴响依言倒出一滴金虹灵泉,浮在身前散发灵气,而后用左手捏做圆形,右手拇指放入圆内,另四指放在左手下面。如此抱诀,则人身之阴阳二气自然接通。   片刻后,他从双手开始,感到微微热胀,奇妙之感游走全身。蓬莱一脉的弟子高声唱诵内功法门,其声悠扬,助益场上的修士们入静。   “抱子午诀,听息观光。先去杂念,再聆心声。万籁寂灭,唯尔息音。目止祖窍,聚元见宁。若有若无,似看非看。参悟真静,练气照田……”   “田”即丹田,再往后便是筑基所用的吐纳法了。三百年来一直是老一套,听得白翎直打呵欠。   不过,裴响的悟性很高,入静也快,练气基础非常好。白翎莫名感到欣慰,怀疑自己年龄上来了,在体会某种天伦之乐。   可惜他最多关照一下师弟,自己是不可能刻苦用功的,每天睡前应付个一时半刻就顶天了。不多时,白翎伏在席上,打起了回笼觉的盹儿。   偌大广场上,唯有他睡得安然。偶尔引起路过的仙友注意,也不一定认得出他,故只是摇摇头,当他是哪个凡家出身的小少爷来寻仙缘,体验生活而已。   章真人看诊老练,每人点拨一二,倒是过场得快。时不时有人走动,渐渐的,招来些心术不正之辈。   个别行走江湖的散修觊觎道场弟子的法宝,总拿眼四处扫荡,鼠目暗藏贼光。甚至有魔修混迹于人群中,并不出手伤人,但行小偷小摸之举。   白翎正睡得香甜,忽然听到什么东西掉地上,咕噜噜滚到自己脚边。   他将眼眯开一道缝儿,见是一只玉瓶。白翎坐起来,裴响亦在此时完功,缓缓睁开双眼。   白翎捡起玉瓶,道:“这谁的东西?”   裴响摇摇头,体表的灵光平息,衣角无风微动了片刻。   白翎环顾四周,仙友们都在静修,面前各有运功的法宝或者灵泉,瞧不出谁掉了什么。   可玉瓶精光内敛,并非俗物。   一只手从背后伸来,点了下白翎肩头,道:“仙友,叨扰了。那是在下的固元丹。”   一名风尘仆仆的散修坐在他们后面,赔笑说道。此人容长脸,身形瘦削,不过看起来十分斯文,看玉瓶的眼神也略显紧张。   固元丹是常见的健体丹药,对道场弟子不算什么,却是散修们要以命相搏的物资。白翎未作多想,把玉瓶还给他道:“给你。”   散修连忙接过玉瓶道谢,一副总是被抢东西的凄苦样儿。白翎没放在心上,转头问裴响,刚才静修的心得感受。   裴响与他传音而语,请教不明白的细节。白翎最大的优点是读书多,凡是裴响碰到的疑难点,白翎全在书中见过。   两人正探讨在兴头上,忽然,右手边传来一声低呼。   “糟了,我的浑天丸……”   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脑袋上扎两个花苞髻。她的脸蛋、鼻头、眼睛全都圆圆的,瞧着像过年画报上的仙童。   小姑娘满面懊丧,把双肩箩筐倒过来,清点里面的东西。一堆杂七杂八的玩意儿堆在席上,却没有她所寻之物,急得她左顾右盼。   白翎眼尖,瞧见她的竹筐里,倒出来两只玉瓶,和刚才滚到他脚边的一模一样。   于是白翎也道:“哎呀!”   他立即回身,却见背后空空如也。一个新来的壮汉发现这个空位,立马奔过来占住。   再看讲坛中央,章真人在给一位女修问诊,四处不见之前拿走玉瓶的散修身影。若非其心里有鬼,怎会还没轮到问诊,就离开讲坛?   白翎意识到,自己错把小姑娘掉的东西给贼人了。   前排修士听见小姑娘抽抽噎噎,不悦地斥道:“哪家的小孩在这哭,你师长呢?去去去,别扰了大伙儿清净。”   小姑娘埋着花苞头脑袋,憋出了老大一个鼻涕泡,不敢再发出声音。   她收拾好东西,垂头丧气往外走。白翎忙拍拍裴响的肩,传音说自己去去就回。   不料,白翎一起身,裴响也站了起来。   白翎朝章真人的方向挤眼睛,不想让师弟浪费良机。   裴响却淡淡扫他一眼,道:“那人还捞走了我半滴灵泉。染上我的气息,用灵蝶追踪便是。” 第19章 十九、缉盗   白翎惊得笑了下,没想到那散修是个神偷。   此人不仅冒名领取了别家小孩的丹药,演技精湛;还顺手牵羊,连裴响吸收到一半的灵泉也不放过。难怪裴响没静修多久就完功了,原来被偷偷拔了电源。   白翎咳嗽一声,心说自己睡眠质量太好也不行啊。   他俩跟着花苞头小姑娘来到场外,向她快速说明情况,捏诀化出灵蝶。   幸好见漱玉真人用过这招后,白翎就找诸葛悟学了来。灵蝶绕着裴响飞舞,不多时,往某个方向飞去。   小姑娘背着双肩竹筐,紧跟二人。   她年纪小,没见识过灵蝶闻香寻踪,一抽一抽地问:“前辈,真的能找到小偷吗?我静修太专注,没注意瓶子掉了。”   “你放心,是我把玉瓶给他的,还记得他的长相呢。实在不行的话,咱们拿画像去昭雪司通缉他。而且他薅我师弟羊毛,多少会染上我师弟的体香……”   白翎一边快步追随灵蝶,一边和小姑娘解释。不过,说到最后一句时,裴响瞪了他一眼。   白翎靠向小姑娘,低声说:“他脸皮薄,嘴硬是衣服的熏香。不过嘛,懂的都懂。”   “哦……”小姑娘被他使了个促狭的眼神,假装懂了。她抹了把泪,气呼呼地说,“反正我一定要逮住小偷!瓶子里装的东西很危险,千万不能流落在外面。”   白翎:“真的?不是什么强身健体的丹药吗?”   “呃。”小姑娘对了对手指,尴尬道,“你先别问这个了啦!捉住小偷再告诉你。”   他们此时踏出山门,灵蝶忽然高飞。或许是散修一离开道场,立即御剑逃跑了。   幸好,小姑娘从背篓里摸出三张疾驰符,往每人身上拍了一张。霎时间,白翎稍微一动就往前窜,堪堪稳住身形。   他怕动作幅度太大的话,脑袋先冲出去了,跟脖子分家。三人的全身上下都在游移,跟面条人似的舞动着,吐出的话也跟信号不好一样,一直卡顿。   白翎说:“他他他去去去商商商行行了。”   小姑娘拔腿就跑:“冲冲冲冲啊啊啊啊啊!!!”   灵蝶化作流光,“咻”地飞过天幕,直奔霁青商行。显然,散修要快速转手赃物,三人紧随其后。   这回钱掌柜接到金卡商户光临的通知、刚出主楼时,就见三道人影狂飙而至,疾风扑面。   老头的面皮都被吹展开了,勉力睁着眼道:“仙、仙长!”   灵蝶停在主楼门口,无声地破碎消融。三个面条人停下,晃动着水面倒影似的身子,直到小姑娘把疾驰符收回。   钱掌柜捂着心口道:“仙长,你们这是……”   小姑娘着急地说:“有个贼偷我们东西,他进去了!”   钱掌柜回头一看,道:“不好,今日有一场‘问宝会’,想收宝贝的买家支摊儿,卖家带货上门。三位请随我来。”   商行为免被盗,在大门两侧的玉狮子口中,各衔了一枚宝珠,不仅能感应魔气,还可以化解元婴期以下修士的法诀。   所以灵蝶消散,白翎他们只能在人群中寻找行窃的散修。   一进大门,人声鼎沸。   往常陈列法宝兵器的展台暂且收起,取而代之的,是无数拿着招牌的修士。   牌子上的字迹或娟秀或狂放,比如“回收仙级以上兵器,主人没死的不要”,或者“独守空房,等一枚灵丹;孤枕难眠,候一剂良药”,还有“长期招道侣,不招长期道侣”之类,看得白翎目不暇接。   钱掌柜已把他描述的形象吩咐下去,遣商行的护卫们缉查。   不过大厅内摩肩擦踵,挤得像一锅煲了黄鳝九族的粥。护卫们走两步就要被谁的手肘抽一嘴巴子,还被各式剑柄怼来怼去,步履维艰。   最可怜的是苦主小姑娘,因为个子矮,跳来跳去还什么都看不到。   她气得又摸出张符,往脚上一拍,霎时间见风就长,不过只长腿不长腰,直接变成了高跷精,脑袋顶上天花板。   小姑娘中气十足一声吼:“抓到你了,别跑!”   她跟稻谷一样弯下腰,吓得那片区域的人们四散奔逃。一个罩着兜帽、正在鬼鬼祟祟谈生意的男人背对着她,听见声音回身,顿时腿一软坐地上了。   小姑娘“嗤”的一声漏了气,恢复原状,奔到散修近前。   她伸手道:“把我的浑天丸还我!”   白翎与裴响也分开人群,跟了上来。果然,修士已经拿着玉瓶准备转卖了。   不过,他将丹药倒在铁盒里,用玉瓶盛着裴响那半滴灵泉。毕竟是金虹灵泉,有价无市,估计散修拿不出更奢华的包装,干脆挪用了一下,免得被看出货物来路不正。   散修爬起来,撕去贫寒的斯文人伪装,破口大骂道:“哪来的鳖孙在这撒野,我卖东西关你吊事?”   白翎插嘴道:“你认领她掉的东西,还敢拿来倒卖,好大的脸。”   “我呸,什么叫她掉的东西?明明是我的固元丹。你识相点赶紧滚啊,不要妨碍我做生意!”   散修的嘴皮子上下翻动,全然变了一副面孔。他又冲已经谈好价格的买家说:“兄台,你别理这些癫子。我师伯辛苦炼成的固元丹,两百年才得一枚,品质绝对有仙级。反正东西已经给你了,咱快点钱货两讫吧,啊?”   白翎稍稍歪过脑袋,透过散修,瞧见一角红衣。   一名头戴斗笠的修士席地而坐,怀里躺着金环长刀,手搭一块木板。其上是龙飞凤舞三个字:收丹药。   要求如此宽泛的买家,太适合接手赃物了。   散修估计懂点医道,能判断玉瓶里的灵丹是什么门类,但说不准。所以他千挑万选,找到这个凡是丹药、照单全收的家伙,不用担心卖出去后,药不对症,反遭报复。   修士抬起头,斗笠沿下,露出一张五官英俊,但表情好像活腻了的脸。   他沙哑地说:“东西,我买了。想要,给我钱。”   小姑娘急得跺脚,道:“不行!你、你都不清楚瓶子里是什么——哎别跑,你倒是把钱交出来呀!”   她一把薅住想溜的散修,力气奇大无比,这男人左扭右扭,硬是挣脱不掉。   白翎看乐了,问坐地上的刀修哥们儿道:“兄台贵姓?”   此人说:“尹。”   白翎观他的修为在金丹上下,明明形貌懒散,气势却深不可测,知道不能硬碰硬,问:“尹兄既然要我们付钱赎物,请问开价多少?”   偷东西的散修见跑不掉,态度已软下来,说:“我才卖了十两银子,还送金虹灵泉,全天下找不出比我更实惠的卖家了。尹大哥,你占了便宜,可要记我的人情啊,我——”   裴响往他的后颈一击,把人打晕过去。   他对尹姓刀修说:“灵泉送你,东西还她。”   红衣刀修站了起来,威压隐隐覆下,白翎暗中捏紧了腰间的铃铛。有些人看惯生死,随意行凶,动手前不一定会散发杀意,就好像喝了杯水那样毫无波动。   不知为何,眼前的刀修给他这种感觉。   若铃铛捏碎,诸葛悟也会前来,不过白翎是否有机会捏下,便不得而知了。   刀修说:“一千两。”   “什么?!”小姑娘一声咋呼,不敢相信他狮子大开口,叫道,“实话跟你说吧,那颗丹药是我炼的!我炼了整整一炉,只有这一颗成型……你要是吃下去,吃死了怎么办?”   刀修无所谓地说:“那我会谢谢你。”   小姑娘:“啊?”   “你们还有没有丹药卖?没有,就滚开。我的时间不多了。”刀修烦躁地挥挥手,示意白翎几人别挡住他的木板。   小姑娘没想到,她一个初学者炼的丹也有人敢吃。   她无措地看向白翎,极小声说:“我想当医修,家里人不让,我是偷偷学的。好不容易炼出成品,我想带给章真人指点一下,结果……唉,这人万一吃出毛病了,我要不要负责呀?”   白翎认为,既然吃药的不介意,她这个制药的就别操心了。把散修的芥子袋搜出来,赔给她了事。   修真界抓到小偷,向来是偷一罚十。白翎的目光落在昏迷的散修身上,不知小姑娘能否对这个处理结果满意。   不料,白翎看了眼地上的散修,又习惯性看了眼裴响的时候,忽然在裴响身后,见到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两人皆愣住,白翎转眼捏了个“开山诀”砸去。裴响反应极快,躲过法诀的同时,避开擦着脸划过的刀锋。   第二个“散修”用匕首偷袭不成,还挨了白翎的法诀,转身便跑。小姑娘正要追去,却被白翎拦下:“等等!”   不知从何时开始,嘈杂的大厅安静下来。   顾客依旧熙熙攘攘,可他们缄口不言,只是扮演着选购、问价、讨价还价的流程。仅有衣物窸窣声响起,细看之下,每个顾客都长着散修的面孔。   白翎看向自己拦住的人,因身高差距,他看见的是头顶,扎着两个花苞头。   但当小姑娘抬起脑袋,露出一张男人的容长脸。   她,或者是“他”,用女孩和散修的声音同时说:“为什么不让我去抓他呀?不对,你们……你们为什么要来抓我啊?” 第20章 二十、阴影   白翎意识到,散修祭出了压箱底的法宝,用于脱身。   他一晃神,小姑娘的衣着也变了,完全幻化成散修模样。掌风袭来,男人直击他面门,白翎错身闪过,道:“我是白衣服那个!”   周遭场景未变,他大概还在原地,只是被法宝蒙蔽了双眼。   也就是说,所有散修皆是幻觉,依然是商行里的人,包括现在攻击他的“散修”,其实是小姑娘。   果然,眼前人揉揉眼睛,说:“是你吗前辈?你、你怎么长得和小偷一个样了!”   她的声音也变得与散修相同。白翎道:“别着急,我们现在都一样,全是假家伙。千万别让真家伙混到我们当中。”   小姑娘说:“可是我脑袋有点晕,刚才好像说了很奇怪的话……”   法宝发动时,她的确跟被夺舍了似的,短暂迷惑了白翎一下。白翎当时也略有恍惚,因此并未放下戒备,说:“没事,你先把袖子挽起来,当做标记。”   小姑娘照做了。白翎抿抿唇,发现一件更可怕的事。   他竟然没看见裴响。   顾客们都离他们远远的,顶着散修的外表各做各事,偶尔才投来窥伺的目光。看来法宝的影响有限,只有他们几个离得近的中招。   按理说,所有人被一键换脸,位置不变,裴响还在白翎的斜后方。可他环顾左右,师弟刚才站的位置空无一人。   红衣刀修倒是还在,和小姑娘两个“散修”,面对着他。   但白翎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他问:“为什么你俩都把袖子挽起来了?”   两个“散修”面面相觑,如同镜像。   他们同时惊叫一声,跳向两边,指着对方道:“你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白翎心道不好。法宝捏造的幻觉混进来了,还同样挽起袖子混淆他。   其中一个“散修”一把抓住他的左手臂,急道:“前辈你信我,我是真的!”   另一个“散修”也冲上来,抓住他的右手臂叫:“前辈你别信他,我才是真的!”   白翎被吵得头大,况且在他眼里,俩中年马脸男人拽着他不放,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问起了只有小姑娘知道的事:“你发现东西不见以后哭了,凶你的人是男是女?”   两人同时答:“男的!”   “好,各加一分。”白翎想了想又道,“我们用灵蝶追踪的什么来着?”   “你师弟的体香!”   “对对对,哎你很上道啊。”白翎啼笑皆非,继续问,“你被偷的丹药是什么,叫什么名字?”   “浑天丸!是我唯一炼成的灵丹!”   两个“散修”依然异口同声,脱口而出。这下白翎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左右开弓各给一拳,道:“你以为谁说的对、我就信谁?”   视野出现了扭曲,幻象濒临崩溃。   两个“散修”被打倒在地,连飞出去的角度都是一样的,撑着地冲白翎哭道:“你怎么打小孩呀,前辈!”   “好了,好了,再演下去我要吐了。你们要是一个人答得上来、一个人答不上来,我还能被多骗一会儿,两个都跟抄了答案一样,肯定两个都是假的呗。”白翎抬手作停止的手势,道,“什么法宝啊这么灵,是读我心还是看我记忆啦?”   一个落魄散修的东西再好,也就顶一时之需。被他道破诡计后,碎裂声响起,法宝已完成了它的使命。   视野的扭曲消失了,白翎头昏眼花,还没来得及转身看师弟回来没,一只手先一步扶住他。   裴响低声道:“你……”   两人视线相接,紧盯了对方好一会儿。   白翎松了口气,说:“幸好你没变成那张马脸,不然我今晚肯定要做噩梦。”   裴响却抿着唇面色发白,不知刚才经历了多么惊悚的事。   白翎问:“法宝也读你的记忆模仿我了?用马脸学我说话?”   裴响的脸色更白了一分。   白翎不禁笑道:“他也喊你师弟?也逗你玩??也惹你生气???”   裴响神情阴暗,依然不语,似乎心理阴影非常深重。   白翎实在好奇,法宝看了裴响的回忆后、是怎样塑造他这位师兄的,都顾不得去找小偷了,追问道:“你快说呀!”   裴响终于道:“他们说仅凭一句话,即可自证身份。”   白翎:“哪句?”   裴响说:“一个要我当你的炉鼎。”   “什么!”白翎目瞪口呆,忙问,“另一个呢?”   裴响磨牙道:“另一个要我当你的男宠。”   白翎:“……”   白翎大惊失色,没料到自己在师弟心目中的形象,是如此□□。   他喃喃道:“这法宝不灵。对,肯定不灵。阿响你其实不是这样想我的吧?我有这么过分吗?”   裴响凉凉地看了他一眼,一个字都没说,转开脸闭上双目。   “什么意思?喂喂,我客观上是胡言乱语没错,但我主观上非常纯良——”白翎话没说完,被忍无可忍的裴响扶着双肩,转向了小姑娘。   好在法宝的品级低,也没迷惑小姑娘多久。她抱头猛摇两下,霍然睁眼,道:“呔!你个假货!”   她扬手就打,幸好看见白翎,及时停住了。   小姑娘大喘气道:“咦?我恢复正常了?可恶的坏东西,假装成前辈你骗我呢,幸亏我把他逼出了破绽。”   白翎奇怪她又是如何看出来的,小姑娘挠挠头,说:“我掏出一瓶丹药,假装是我炼的,问他们谁敢吃。他俩都不吃……”   白翎无言以对,只得鼓掌。不料,一声爆喝在他们身后响起,红衣刀修忽然发狂,拔刀出鞘。   他的金环古刀近半人高,掀动罡风,袭向人群。顾客们大部分没反应过来,然而刀意迫近,猛地分作数截,诡异地改变了路径。   一道混在人群中、准备开溜的身影被数截刀意洞穿,惨死当场。   下一刻,客人们的惊呼沸反盈天。人们四散奔逃,只剩钱掌柜领着护卫们,前去验尸。   断成几块的散修掉在地上,怀里滚出一面铜镜。镜面裂成八瓣儿,正是迷惑白翎几人的法宝。   白翎张了张口,看向刀修,发现他头上的斗笠不见了。   再看散修的尸身上,正盖着一顶斗笠。原来他逃跑时又偷了东西,顺走刀修的斗笠作伪装。   枫红的身影走向那堆残尸,沉默地拾起斗笠,重新戴在头上。   小姑娘退后半步,讷讷道:“小偷……死了吗……”   刀修像是没听见一般,抬手召来一物,正是散修的芥子袋。主人死后,芥子袋失去灵力维系,刀修轻轻一捏,便将其爆开。   大把鸡零狗碎的玩意儿掉出来,被刀修挥袖吸入自己的袋中。仅剩一只铁盒,他信手抛给小姑娘,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姑娘慌忙接住自己的丹药,冲他大摇大摆出门的背影喊了声“谢谢”。   钱掌柜似乎对处理类似事件有着丰富经验,很快安排好了收尸的、打扫的、甚至通风换气的,再把一个形似扫地机器人的法宝放在地上。不消片刻,已完全看不出散修尸体的痕迹。   白翎自言自语:“好狠辣的刀法……没波及别人,只冲小偷去的,自己的斗笠还一点没坏。他是不是懒得辨别幻象?所以直接砍法宝。”   半晌没人理他,白翎回头一看,裴响仍面色阴郁,沉浸在幻觉的冲击里;小姑娘则捧着失而复得的炼丹作业,心有余悸。   白翎也因师弟对自己的印象太差劲了而伤怀,所以背着手溜达到小姑娘身边,道:“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晚上一起吃饭不?”   “啊……前辈,你们喊我阿花就好。我、我不吃饭,我想回家……不对,回我的师门……唉,好不容易说服师尊,让我独自出来听学论道的。没想到发生这种事……不管怎样都谢谢你们了!前辈再会。”   小姑娘魂不守舍,勉强挤出笑脸。她对白翎和裴响深深鞠了一躬,挑出一瓶品级最高的仙丹塞给白翎,也急匆匆地跑出了商行。   阿花的双肩背篓一晃一晃地远去,白翎收回目光。   —   “噗通”一声,白翎陷进松软的大床里。   他离开商行前,向钱掌柜嘱托了一件事。若再见到姓尹的红衣刀修,一定问他愿不愿意接一单保镖生意。   距道会尚有三周多,虽说有师兄给的铃铛,但白翎不想事事麻烦他。待了结了问鼎一脉,白翎计划带裴响四处逛逛,见些世面。   因此,一名便宜靠谱的保镖非常重要。   听尹姓刀修说什么“时间不多了”,而且他对丹药照单全收,显然有急需之物。白翎手头还有四十枚塔印,或许能支付他想要的报酬。   屏风后响起水声,是裴响在沐浴。   小师弟有洁癖,早晚各洗一次澡。反正他自己劈柴烧水,白翎便一直随他。   不过,诸葛悟建房子的时候没考虑浴室。修真界的人们沐浴皆在屋内,一般往澡盆浴桶里倒热水,泡着洗洗涮涮就行。   所以,裴响不可能去别的屋子洗、也不会到野外供灵兽围观,便只能和白翎同处屋檐下,用屏风挡着沐浴了。   以前他都会将屏风拉平,左右紧贴墙壁,确保一丝缝隙不留。今日却比以往更甚,他竟然不辞劳苦地找来几片大芭蕉叶,连屏风上面都挡得严严实实。   白翎伤心了。   法宝读取裴响的记忆后,捏造他的幻象欺骗裴响,尽说些色魔台词。在裴响心目中,师兄居然是如此形象么?   两人回到折雨洞天,一路没说话。   白翎自知平日口无遮拦,戏弄师弟,定会让他害羞。但他没想到,戏弄师弟的后果是被当成了色情狂。   饶是没心没肺如白翎,也油然而生一股失落。他上辈子和同学们插科打诨,同龄人讲笑话荤素不忌,这辈子好不容易碰到裴响,还以为终于有个嬉戏打闹的对象了。   不成想,小师弟是一株凛然不可侵犯的含羞草,碰一下就天崩地裂。白翎空有一身乐子,却无用武之地,一时间了无生趣。   他百思不得其解,总觉得裴响对他格外敏感。白翎思来想去,只能想到一个原因:莫非,是因为他要双修才能进境的功法?   裴响的性子冰清玉洁,想来是受不了此等行径的,怪不得对他草木皆兵。 第21章 二十一、拌嘴   水声渐息,裴响快洗完了。   白翎一鼓作气滚起来,趺坐运功。床头养了一盆晚香玉,琉璃花盏中不是泥土,而是金虹灵泉。白翎引来一滴,悬于目前。   他不喜修炼,是嫌凝炼灵力枯燥又麻烦。但他的悟性并不差,在闭眼的一瞬间入静,远超今日讲坛静修的大部分人。   不过白翎此时非为静修,他潜心神入内府,不断引灵力下沉丹田,冲击关窍。   在他的丹田,灵脉汇集于此,已育成了生根发芽之状。只要突破,便能长出灵根,晋入筑基后期。   若是仔细观察,可见其灵脉凝成的新芽色泽如雪,呈半透明的玉质,一旦生根,必为上上品。   可白翎修炼了三百年,始终没更进一步。   心法教人走,功法选择路,他在分岔口滞留许久。今日再度尝试破境,依然不得要领。   灵力在丹田内左冲右撞,倏然平息。   白翎睁开眼,面上依旧带笑,心下则渐生烦躁。   该死的《喜乐诸天奇经》,简直是一部神经。稀有度为零的功法,唯独被他抽到,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芸芸众生里,怎么偏偏缠上他?   白翎自认为没有任何特异之处——不,还是有的。他是一位帅气逼人的异世界来客。   问题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穿越!其他穿越的故事主角,要么改写历史,要么扭转未来,而他,白翎,被一部非要搞生命大和谐的智障功法糊脸,眼看小命不保。   白翎瘫回床上,泄气地埋在被褥里。   《喜乐诸天奇经》阴魂不散就算了,还害他被师弟戴有色眼镜看待。白翎努力突破关窍,可是和以前成百上千次的尝试一样,每当他催动灵力叩门,脑子里便仿佛有个声音说:   欲练神功,必先双修。   ……为什么和《葵花宝典》的台词那么像啊!白翎已经无力吐槽。   如果修真界没有这种自宫才能练的功法,最惨的绝对是他,这年头,守身如玉还遭报应了?   “哗啦”一声,屋内的屏风拉开,些微水汽往外弥散。   身穿双层中衣,正在擦拭湿发的裴响脚踩木屐走出来,见白翎生无可恋地死在被子里,谨慎地贴墙出去晾衣服。   白翎道:“站住。”   裴响的谨慎上升为警惕,停在角落。   白翎拔出脑袋,直入主题:“你是不是因为我要双修讨厌我?”   裴响闻言一怔,本就蒸出了些微血色的面颊上,顷刻晕开红潮。他不自然道:“忽然又讲这个做什么。”   白翎却不依不饶地打滚,叫道:“说呀!你是不是瞧不起双修?”   裴响面色微变,把装着衣物的木盆放下,快步走向床边,望了眼东厢的方向。   他道:“你若是吵醒诸葛师兄,还……还纠结于此等毫无廉耻的问题,我……”   “你要怎样?啊?你要怎样!功法又不是我选的,你凭什么因为它讨厌我?”白翎和活鱼似的剧烈动弹,偏要与他反着来。   裴响忙欺身上榻,试图将他按住,道:“什么讨厌你?……我?我做什么了……”   “每次碰你一下就瞪我,跟你开玩笑也生气,还总是一副被我玷污的表情!你敢说你喜欢我吗?”   白翎一句话把裴响问得愣住。   少年历来冷冽的面容上,浮现出漫长的愕然。   白翎悲从中来,一顿乱拳殴打空气,揍这个狗日的世界。   不说话就是默认,小师弟果然对他偏见深种。当初就不该把功法的事情说出去,双修什么的烂在肚子里好了,至少现在不会招人嫌。   一缕乌发垂落,带着湿润的幽香。   裴响局促地低下头,不让白翎看他表情,无意间,却像往白翎怀里钻似的。   白翎垮着脸问:“干嘛,你还委屈上了?你就说我哪条冤枉了你,你是不是很难养。”   “我……我没有讨厌你。”裴响艰难开口,透露一分茫然,“我对你碰我有些抵触,因为……”   白翎哼道:“因为什么?”   “因为我没被谁碰过。”裴响的声音闷闷的,说,“像你一样靠近我的,我……我第一次见。”   他越说声音越小,仿佛难以启齿,不习惯说关于自己的事。   白翎沉默片刻,奇怪道:“你在家的时候没朋友吗?伴读什么的也行啊,没人陪你玩儿?”   他前世在福利院还跟小孩们玩老鹰捉小鸡呢,裴家如此门第,该有人为裴响鞍前马后才对。   “没有。洛东城人尽皆知,我十九岁要拜入道场。阿姐防着心怀鬼胎之人蓄意接近,只让我与仙师们接触。”裴响却语气黯然,半晌才说,“她忧心我被娇惯坏了,日后离家出事,亦不与我亲近。”   “啊……”   白翎看着师弟深深低下的脑袋,意识到自己好像误会了什么。他一直知道,裴响的性子孤僻,但白翎未曾想过,裴响竟然是在这种高压环境下长大的。   但白翎不肯服软太快,否则显得他刚才发疯很蠢,遂嘴硬道:“我、我喜欢挨着你,是因为我几百年没摸到活人了呀。可是一些口头玩笑,你反应也很激烈,难道要我像仙师们那样,对你客客气气的?”   “不要!”裴响倏地抬头,又咬唇住口。   白翎道:“你看看,你看看,哪样都不要,你倒是选一样嘛。反正我改是不可能改的,我就喜欢逗人玩儿。你要是不情愿,我以后也不想理你了。”   他翻身下床,作势离开。   裴响忙问:“到就寝的时辰了,你去哪儿?”   “睡大厅呗。反正你不乐意跟我待着,我当然……”   白翎话没说完,被放了回去。   是的,“放了回去”——白翎疏于修炼,体格比起强健,更偏柔韧,整个人轻飘飘的,加上他没作防备,直接让师弟两手把着腰端起来了,把他放回床上。   白翎惊讶地睁大眼,道:“不孝子,你想干嘛?”   裴响情急之下,双臂撑在他左右,防止他又逃跑。少年人漂亮的眉睫水汽未散,抬眸望着他时,有种湿漉漉的我见犹怜。   白翎咽了口唾沫,忽然感觉怪怪的。   他缓慢眨了下眼睛,小心翼翼地问:“难道阿响想和我睡?”   裴响道:“不想!”   “那你拦着我干嘛,你不和我睡,有得是人陪我。”白翎寻思自个儿找舍友还是小事一桩的,得意地说,“我去找师兄凑合一晚。”   “你、你去找诸葛师兄?”不料裴响面露震惊,不敢置信地问,“你不是说,没有告诉诸葛师兄功法的事情吗?”   白翎说:“对呀,但是告不告诉有什么关系?师兄见多识广,知道了也不会怪我的。再说了,谁叫你不和我睡,我晚上总得有个地方待着吧!走开走开。”   他推开神情恍惚的裴响,抱着枕头出门去了,一路摇头感慨。   修真界的礼教严,凡家更是规矩一套又一套,尤其如裴家之流的世族门阀,竟把他的小师弟荼毒成这样。夜里一起睡怎么了?裴响不肯跟他睡,还不许他去找别人睡,好生霸道。   白翎路过厅堂,踢了软垫一脚。总不能真让他睡这儿吧,好歹要有张床啊。   “砰”的一声,白翎推开东厢门,招呼道:“哦哈哟师兄!”   诸葛悟正在书案后静坐,闻言侧目,问:“吵架了?”   “唉,阿响不想跟我睡觉。”白翎翻箱倒柜,搜罗出几床被褥,用口诀除尘之后,通通叠在地上,往上一瘫。   他痛心疾首地说:“我的神级大床啊……怎么走的是我?昏头了真的,我干嘛不把他踢出去。”   墨蓝织金袍的剑修起身,给他倒了杯茶,放在地铺的床头。   诸葛悟在床边坐下,道:“小裴的性子与你不说相反,至少毫不相干。往后还要共历长生,不必因一时不合而神伤,日久交心即可。”   “神伤?我才没神伤。”白翎脖子一抬,不服气地反驳。他忍不住犯嘀咕,“什么共历长生,我不按功法来的话……”   他说到一半,及时住口。   然而,诸葛悟续上了话题,道:“若我没有记错,阿翎亦得了一部神级功法。获其垂青,实属万幸,虽不曾听旁人修过《喜乐诸天奇经》,但其品质由师祖钦定,必然有所门道,助益飞升。阿翎觉得呢?”   白翎沉默良久,苦笑道:“我实在很难照它的要求去做……师兄啊,有没有一些功法要求很离谱的?比如杀人啦、抢劫啦、学驴叫啦。”   诸葛悟说:“自然是有,不过并非如此儿戏。随着你修为增长,功法的指引亦会变化,须一以贯之,方可习得神通。”   白翎实在不想聊自己的晦气玩意儿了,问:“师兄的功法要求什么?”   “金丹以前,是禁欲。金丹至元婴,则让我体会诸般人情。至于我突破元婴入化神后,再是什么,不得而知。”   诸葛悟笑了笑,道,“见招拆招罢了。看来阿翎的功法要求奇诡,与你意愿相违。你一直不肯明言,想来有难言之隐,我不会过问,一切抉择在你。不过,作为师兄,我须提醒一句。”   白翎:“什么?”   诸葛悟面上的笑意淡了,说:“筑基期修士的寿命,穷于三百余岁。阿翎如有难题,还是尽早求解才是。否则……”   他停顿须臾,道:“我们师兄弟一场,缘分深重,亦有不得不诀别的一天。”   白翎的面容沉浸在烛光里,久久不言。烛芯已经烧到头,眼看要蜡炬成灰,灯残烟灭。   他轻轻地说:“我知道啊。师兄,我知道。”   白翎喉头作梗,忍不住偏头,又咳嗽起来。诸葛悟递茶给他,却知勿论茶水,即便药石,亦是罔效,将茶杯放在一边。   诸葛悟问:“阿翎想争一争吗?”   白翎边咳边笑,坦然答道:“以前不想,现在倒是……有些想了。”   诸葛悟问:“为何?”   白翎按着心口,勉力平复了吐息。他几度启唇,然而话到嘴边,连他也不知会说出什么。   是为何呢?   “锵”的一声,门外有什么东西被撞掉,砸在地上。   隔墙有耳,白翎蓦地起身,喊了声“谁啊”,掀帘而出。 第22章 二十二、相依   仙去山的夜很安静,白鹭皆宿在洞天深处的湖上。   夜风在山间游走,拨动连绵的草木声。   白翎出门没看到人影,回自己的西厢,发现裴响不在。   不可能有外人潜入折雨洞天,所以在门外听他和师兄谈话的,只可能是裴响。白翎扬了扬眉,不知小师弟跟来干什么。最好,别让他听见很沉重的东西。   白翎循着灵气残痕,走出屋舍。他们的房子环山而建,坐落在近千岁的古榕枝干上,榕须如层层垂纱,摇曳月影。   白翎试着唤道:“阿响?”   不远处响起踩扁落叶的声音,白翎立即跟了上去。他曾在为裴响挡剑的时候,顿悟过神行术,几息之间,闪入深林,笑道:“你一个人睡不着吗?”   此时已远离了弟子廊舍,道道清辉斜照,尽头是一轮满月。银盘之下,少年人忽然止步,回身道:“师兄,等等……”   白翎的三脚猫功夫并不娴熟,“诶?”了一声,迎面扑了个满怀。   “噗通”一声,两人齐齐落水,惊散满池游鱼。   白翎没料到前路断了,古老枝杈的接口处,蕴着一汪清池。池子不深,可是他刚才把裴响撞飞,两人直接掉到了水中央。   白翎呛得猛咳,踮脚才勉强碰到水底,不过须扶着裴响借力。   他们都穿着中衣,裴响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叠了两件,然而并没有什么用。水一浸,薄薄的衣料贴在身上,透出一抹抹肤色,不如不穿。   白翎那一身丝滑的绸衣就更看不得了。裴响刚站稳,看清怀里的师兄,险些又栽进水里。   白翎正因呛水难受,死死扒拉着他。好不容易掌握了平衡,白翎抹一把脸,发现师弟快被自己勒到窒息。   “阿响!”他连忙松开一些,但师弟依然憋着气似的,连眼睛也不睁开。   白翎干笑道:“不好意思,我没刹住。你能踩到底的话,不如带我上去?”   裴响说:“你……你去我后面。”   白翎:“啊?”   “别面、面对面抱着!”   裴响死活不肯看他,也不肯让他看,往水里沉了沉,脖子都浸入水下。白翎拖长音“哦”了一声,也意识到这样贴在一起不像话,乖乖往裴响背上靠。   可是他挨着裴响蹭过去,更加要命。   两人离得太近了,时不时碰到什么,不知是彼此的躯体,还是荡漾的水波。白翎怕沉下去,手在少年的胳膊上乱抓,不小心摸了把腰。   感受到师弟明显的一僵,白翎忙道:“我不小心的!好嘛好嘛,现在趴你背上了,走吧?”   裴响却慢慢躬下身,半天不动。   白翎老老实实地把脑袋搁在他肩膀上,两腿挂着他,奇怪道:“走呀,这么冷的水不怕泡生病?”   裴响咬牙道:“你……”   白翎与他前胸贴后背,发觉师弟的体温渐渐高到不正常。   刹那间,福至心灵。白翎猛然意识到了什么,震惊道:“不会吧!阿响,我没干什么啊,你——”   他不敢置信,直接探头去看,立刻把裴响逼急了,又一阵水花四溅,两相挣扎。   白翎没忍住乐道:“怎么回事啊,师弟?我是碰到你了,但是没碰你那儿呀,你,你还挺娇气——”   他大笑起来,边笑边捶裴响肩膀,怕被恼羞成怒的师弟扔下来淹死,又赶紧上气不接下气地安慰他:“没事,没事!正常现象!都是男人,我还不清楚么?要不我也努力一下回个礼?哈哈哈哈哈——”   他说到最后绷不住,笑得水面乱颤。   而裴响忍无可忍,一面捞大片的落叶、试图遮掩,一面恨恨地说:“你如此放肆,还疑心我因功法对你有成见?谁受得了你这般!若是真心理解我的意外,便当无事发生,谁会像你一样,凑上来非看不可?”   师弟难得说这么长一串话,显然被气狠了。但他素来清冷皎洁的面容上,翻涌着羞愤、懊悔、恼怒、耻辱等诸多情绪,激得他眉目生动,更是好看。   白翎嘻嘻道:“好、好,是师兄错咯。我先去靠着石头,等你一会儿,保证不欺负你,可不可以?你没事了再和我说。”   他笑眼弯弯似月牙,转身去找了几块碎石,踩在上面。一丈见方的池子,清可见底,两人背对背相隔数尺,中间碧波盈盈。   几尾小鱼挤在池塘角落,瑟瑟发抖。白翎无聊地冲它们吹口哨,可惜鱼儿不如师弟,一逗就上钩。   忽然,白翎感到了一丝异动。   他愣了愣,捂住小腹。   若刚才不是错觉,白翎的丹田似乎发生了一点变化!   郁结已久、再不生根便要枯竭的灵脉,竟然焕发了一线生机,紧闭多年的关窍也略有松动,吸着丝丝缕缕的灵气入内。   关窍相当于种子上方的厚土,幼苗不断破土而出,修士才能层层进境。白翎忙潜入内府视察,只见自己半透明的新芽尖端处,光华隐现,好像被诱发了什么一般。   他倏地回神,不敢置信。   什么意思,一直催他双修的功法按步骤给分了?他只是不小心惹得师弟起火,居然有突破关窍的征兆。   白翎喃喃道:“我……我能多活几年啦?”   诸葛悟的话一直在他心头盘旋,不过被他选择性搁置,因为他知道自己无力回天,只能不听、不想、不思考,等无人时再独自咀嚼。   但此时此刻,车到山前大道突开。白翎怔神良久,忽然笑出声。   裴响阴森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道:“你又在开心什么?”   他终于平复了某处,转向安分了不到片刻的师兄,面上潮红未散,怨念犹深。然而当白翎也回身向他,裴响蓦地停住了话头。   白翎满面泪痕,却笑着道:“阿响,我……”   他一时说不出话,裴响在水中快走几步,迟疑道:“你怎么了?”   白翎说:“我的关窍有点松动。就在……就在你那什么之后。”   他掬起池水,泼在脸上。激动归激动,在师弟面前掉泪算哪门子师兄?   白翎不停地洗脸,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裴响看他眼尾通红,撩起上衣。   他拧了把水,递给白翎道:“用这个擦,别用手。关窍松动了吗?恭喜。”   白翎毫不客气地接来当洗脸毛巾,道:“我的功法也更新了!原来不是双修才能进步,让别人喜欢我也有效果。师弟,你刚才……”   “我没有!”裴响立即否认。   白翎点点头,道:“没有喜欢我吗?那怎么起作用了。莫非喜欢不一定是心灵上的喜欢,肉_体上的……”   “也没有!!”裴响夺回衣摆,看他的眼神又像在看什么妖孽了,语无伦次地说,“仅仅是一时不慎,而且你离得太近……我、我全无杂念,天地可鉴!”   白翎摸着下巴,忽然打了个寒噤,扰乱沉思。   他道:“不管了,再待下去会冻死的。你说不喜欢,就不喜欢吧!快把师兄背回去。”   他张开双臂,裴响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可他望着白翎,不知想到什么,最后还是自暴自弃地上前来,让白翎“诶嘿”一声扑到了背上。   今夜月明,星子也亮。   高远的天幕银河璀璨,映着一地落叶,满山苍翠欲滴。   白翎念了个祛水诀,让两人恢复干爽。裴响踩着干枯的叶子,一步一个脚印,上岸后仍没放下他,不知想什么出了神,一直背着师兄往屋舍走去。   白翎乐得悠闲,搂着师弟的肩享受夜风。   于他而言,今夜如同新生。属实是上天垂爱,赐他新启机缘。   忽然,裴响问了句什么。   白翎没听清,道:“嗯?你再说一遍?”   “我说……”裴响半天才鼓足勇气,问,“像刚才那样,便能帮你进境么?”   白翎笑道:“反正功法说啦,让别人‘情意萌动’就行。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你想帮我确认?”   “没、没有!”裴响瞧见檐角的灯光,骤然回神,把白翎抖罗下来,退到五步开外。   少年仍微红着面颊,蹙眉道:“我先回去了。”   不等白翎答言,他迅速消失在廊下。白翎被晾在原地,迷茫地抠了抠脑袋,不知小孩子的脑回路是何构造。   但他人逢喜事精神爽,抻了个懒腰,慢悠悠地走回屋。东厢的灯已灭,白翎猜师兄就寝了,鬼鬼祟祟地溜进去。   不料刚拉开门,便听里面人说:“还落了别的东西么?”   诸葛悟自榻上起身,见门口是白翎,道:“是你啊,阿翎。刚才小裴来过一趟。”   白翎道:“咦?他来干嘛。”   诸葛悟说:“他一声不吭把你的枕头抱走了。”   白翎:“……”   白翎安静片刻,道一声“打扰了”,又鬼鬼祟祟地退了出来。他回到西厢,果不其然,自己和神级大床配套的神级软枕,已经回到原处,好端端地摆在床头。   地铺上,裴响的睡姿和在棺材里一样标准。   白翎微微眯眼,没拆穿师弟装睡。罢了,还是自己的床最舒服,他轻轻地打个呵欠,翻身上榻。   卸去心中的重担后,白翎几乎是沾床便沉入了梦乡。然而月色投下黑影,床边人坐了起来。   小片如银的微光漏过窗棂,恰好笼罩床头,为少年人专注的眉睫镀上一层雪色。裴响眉峰轻皱,一动不动地看了师兄许久,看着他陷在松软被褥间,毫不设防的睡颜。   “师兄弟一场,缘分深重,亦有不得不诀别的一天。”   诸葛悟的话犹在耳畔,月下一切皆如冰雕玉砌。   不知过了多久后,裴响掀起了被褥一角,躺上床榻的边缘。“情意萌动”要做到何等地步?他不知道。但,他已做到了他能接受的最高程度,即便这违背了他自小受训的礼法,且令他难以安寝。   少年人紧靠床畔,再往外一分,便会滚落在地。   而白翎在大床的正中央睡得四仰八叉,对发生的事全然不知,全然不晓。 第23章 二十三、道会   一个月流眄而过,道会召开在即。   白翎的修为似寒霜始解,严冰初释,体内灵脉结成的芽尖愈发凝实,色泽已由半透明转为了全透明,是破土而出之兆。   他的体质也悄然间恢复不少,竟是心平气也和了。只要能成功地育出灵根,修为更上一层楼,他便能向死而生,再续仙缘。   这些天来,白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去听课,复习筑基注意事项。裴响则课业更重,日日天不亮便出门。   两人聚少离多,往往夜深了才回折雨洞天安寝。不过,白翎自从叩动关窍那一晚开始,每日醒来,皆能嗅着一阵淡香。若有若无,只是残留,萦绕在他的枕席间。   待他完全清醒,香气便如幻觉般消散了。   白翎闻着熟悉,是师弟身上的味道。   他对此并不奇怪,因为裴响的洁癖已经蔓延到了生活的角角落落,尤其在他掌握洗东西很方便的“滚水诀”之后——在白翎看来和滚筒洗衣机原理一致。   凡是西厢里能过水的,不论被褥也好书桌也罢,全被裴响隔阵子就涮一遍。   白翎寻思师弟可能是香氛成精,凡所到处无不余香。反正闻着心情好,他便乐见其成了,从未过问此事。   在讲坛听课期间,白翎还结识了一些初入道场的新人,以及交钱蹭课的散修。可惜的是,他再未碰到和姓尹的刀修一样,让他眼前一亮的高手。   商行也没有新消息。钱掌柜甚至发现,此前没有任何关于红衣刀修的记录。他仿佛只是一时兴起,去了一天而已,恰好与白翎三人萍水相逢。   白翎略有些遗憾,不过很快被李德送来的神级筑基保命散弥补了。   一个月前,他师侄育灵根时走火入魔,急需保命散。李德明明有,却藏着掖着,还把驾鹤一脉抽到仙级保命散的事泄露给师弟,诱使他为了弟子铤而走险。   如今收到李德私藏的、品级更高的保命散,完全坐实了他就是窈娘之死的幕后凶手。   白翎不免觉得好笑。   看来李德在师门内,日子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他迫不及待地来投诚,试图弥补上一场道会时,对白翎造成的伤害。   可是他的赠礼绝非出于愧疚,只是为自个儿铺路而已。所以,白翎托漱玉真人帮忙,在她下给李德的战书里,捎了些信儿。   至于信上内容,从一开始的“我有很多打入问鼎一脉的方法,但我选择了给你一个机会”;到“我最讨厌别人不信任我。我逼你了吗?都是你自愿的啊”;再到“除了我谁会放你一马?换别人找你当内应,早就把你卖了”等等等等。   不出一周,李德便心理防线崩溃了,送来一封秘密回信。   问鼎一脉进入秘境的弟子名单、每人的功法及法宝简介、入境后的路线规划和行程安排,信里应有尽有。   白翎终于拿到了最关键的情报,稍作整合,同步了一份给漱玉真人。   李德收集信息想必费了不少心思,尤其是对他师弟孔安的介绍,长达三千多字,把孔真人的弱点交代得清清楚楚。   至于他们的师妹宁雪,是李德的梦中情人。李德写到她的薄弱之处时,显然为难了许久,最后勉强挤出几句,差点夸起来了。   如此一来,白翎更确定他在门中孤苦无依。   凭借李德之前的天资与地位,还有问鼎一脉的势利眼门风,若他仰慕师妹,长辈早就强行撮合他们了。   李德时至今日还打光棍,唯有一种可能:师妹既有主见,又有实力,而且打死不肯嫁给他。   但根据李德的尿性,必然是求爱不成百般骚扰的。看似在两位师兄间中立的师妹,心底里估计烦他烦得不行。   如此一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诸葛悟回洞天的日子不多,也发现了白翎的变化,得知他面临进境后,为他报了几门风评极佳的“专业课”。   毕竟白翎是三宝属性的,主打精神攻击。在剑修中,甚少有此道大能。若还听那些面向大众的“校选课”,或许会有所疏漏。   于是乎,白翎咬牙勤奋了一周,总算赶在道会开场前,把筑基所需的知识全部融会贯通。   在几门课上,他还偶遇了曾有一面之缘的阿花。小姑娘非常用功,已经是筑基后期,育过灵根的。她得知白翎好事将近,高兴得很,与他约好在秘境相见。希望到那时候,双方的修为都更上一层楼。   黄历撕到三月三,朱批春日万物生。   清明已过,谷雨未至,如此良辰好景时节,适逢诸方玄道盛会开始。   今日的折雨洞天内,山色尚显幽森,东方曙光初露。   西厢里的灵石水晶灯忽然亮起,白翎被光线刺得一翻身,扎进黑沉沉的褥子。   香气萦面,不知为何,比往常多了一抹余温。白翎更贪恋被窝了,抱紧被褥磨蹭。   一道不近人情的嗓音在他上方响起,说:“我已洗漱完了。还将室内外洒扫一遍,贴好定尘符。道会辰时开场,你待几时起?”   安静片刻后,此人又道:“你、你抱着被子瞎蹭什么?”   白翎含糊不清地说:“真好闻……”   “怎么可能!我明明比你早起了整整一个时辰……不许再蹭了!”   不知为何,小师弟有些慌乱,上手抢他的被子。   不料白翎的睡衣料子太轻柔,每天早上,下摆都堆到胸口。裴响不小心扯开被窝,不知撞见什么,又闪电般盖了回去,连退数步。   白翎终于起身,低头看了眼,道:“没关系吧?我穿了裤子的。”   裴响:“快点整理好!”   师弟转眼没了人影。   白翎莫名其妙地看向门口,门扉来回晃荡,他坐在床上发呆。片刻后,隐隐有钟声传来,竟然连折雨洞天都能听见。   白翎想了想是什么鬼动静,骤然瞪大双眼,一跃而起。   —   此刻的霁青山北面,上万名修士齐聚一堂。   有句话说得好:即便你是万里挑一的天才,和你一样的天才,在霁青道场还有上万个。   白翎与裴响来到广场时,连广场边缘都挤不上去。两人找了一座视野很好的山腰小亭,等大部队先进秘境。   白翎是第二回参与道会了,因为第一回发生的事,此时抱臂而立,略有些不自然。不过他惦记着裴响是头回来,所以迎上师弟疑问的目光时,总是笑一笑让他放心。   倏然钟鼓声动,几位金丹期乐修运功,其声广布千里。   从霁青山北望,可见无尽荒原,直到天地相接处,隐约一片黑色。那是妖邪肆虐的魔域,其间的荒原实则另有乾坤。随着时间流逝,如纱的紫雾笼罩四野,有异象在内滋生。   白翎拍拍裴响,提醒道:“开始啦开始啦,快看。”   争分夺秒入静的师弟睁开眼,将尚未吸收完毕的灵泉收回芥子袋。忽然间,山间流风乱窜不止,广场上骚动的人海安静下来。   一道霞光铺展渐近,琴瑟笙箫仙乐齐鸣。在两峰的谷间,灵力高涨如潮,席卷向广场上空。   浩瀚灵潮凝为实体,在人们头顶汇聚成一片盈盈湖泊。修士们鼓掌称奇,举目瞻仰神通。一艘龙骨制成的飞宫行于湖上,船头宝盖云集。无数身穿绲金边红日服的凡人操持仪仗,没有修为,却令在场的修士们不敢逼视。   来者便是道会的主办方,拜日神教。老祖曾赐予他们权柄,并加以刻印,确保灵泉、塔印、秘境等重大资源,由拜日神教牢牢把控。   虽然一群凡人组织修士很离奇,但正因他们无法登仙,才大大降低了监守自盗的可能,尽量公平公正。白翎刚入师门时,因为这群人的名字像邪_教,还以为道场是什么传销组织,后来才明白快速换届、又循规蹈矩的管理层有多棒。   几顶最华美浑圆的宝盖下,坐镇着拜日神教的现任教主们。没错,拜日神教的最高层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白翎一个都不认识,不过,教主们下方有一人同样宝盖加身,着墨蓝色织金边的道袍,正是诸葛悟。   白翎又蹦又跳地挥手呼告,不图让师兄听见,只图自己开心。相距甚远,诸葛悟却仿佛有所察觉,投来一瞥。   他面对教主们而立,身后还有浩浩荡荡数十人,无不是各大派系的精英。其中不乏几名化神期道君,修为比他高强,却屈居其后。   原因倒是简单:作为展月老祖的三代弟子之首,拜日神教对诸葛悟极为器重。不过此种器重,也出于他个人的异禀天资。   据说在拜日神教内部,一直有两股势力分庭抗礼:旧势力坚持倚仗展月老祖,为其飞升而筹谋,顺带提携其传人;新势力则试图招收弟子,发扬光大自身。   介于梦微道君那个无欲无求的神人出现,旧势力一度遭到重创。他们和劝昏君早点生小孩、方便他们换一人寄托希望的臣子似的,苦苦劝谏了数百年,才让梦微道君收诸葛悟入门。   幸好诸葛悟争气,以一己之力重扬旧势力声威,致新势力一蹶不振。不过,待白翎入门后,堪称昏君生了个昏上加昏的二胎,新势力闻着味儿又回来了。   白翎知道,新势力近年来蠢蠢欲动。他们定将目光放在裴响身上,准备看裴响表现如何,再做谋划。   但一切杂音,皆被诸葛悟挡在了折雨洞天之外。以前白翎不懂,以为师兄说没事就没事。现在他自己当师兄了,才明白诸葛悟定然背负良多。   收回思绪,已是钟鼓宁音之际。   教主们祭出一道灵符,交由诸葛悟,由他代表拜日神教和广大修士的共同意愿,开启秘境。诸葛悟飞身凌空,将灵符唤醒。刹那间,云销雨霁,彩彻区明,披露秘境真容。   万顷荒原上,高山拔地而起,河流奔腾其中。广场上的修士们喜形于色,一个个蓄势待发。   飞宫受到驱使,化作遁光,往天尽头的魔域驰去。修士们也不再按捺,运功的运功、御剑的御剑,上万条光华似流星曳尾,冲进前方的上古深林。   白翎时隔二百年再看,仍会为如此壮丽的场面叹服。   上一场道会,诸葛悟为了照顾他,是没有去飞宫上列队的,因此遭受了不少非议。若非临时接到前线求援,诸葛悟也不会将他留在一座隐蔽山头,给了问鼎一脉可乘之机。   不过现在白翎有法宝铃铛在手,还算有安全保障。他带着裴响来到广场上,此地尚有个别派系驻留,比如与他约好的驾鹤一脉。   遥见漱玉真人,对方略一颔首,不仅是向白、裴二人问好的意思,更代表她目睹问鼎一脉入秘境了。   双方见礼,驾鹤一脉的弟子们都围过来。   白翎问:“他们人数怎样?和李德给的情报一不一致呀。”   之前被称为“徐郎”的徐姓师弟上前报告:“回白仙长的话,完全一致。除了李德和他的师弟妹以外,还有三名五代弟子,包括他们着重培养的上上品灵根天才唐棠。”   “问鼎一脉的三个都是元婴前期,弟子俩金丹、一筑基……唔。”   白翎心下盘算,漱玉真人同样是元婴前期,诸葛悟则是元婴后期。如果李德不搞事情,他们稳赢。   不过,问题就出在李德身上。   即便他已经山穷水尽,应该翻不出什么风浪,白翎依然对他没有半点信任。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焉知李德没有当渔翁的心思?   忽然,一抹枫红色出现在白翎的视野里,让他眼前一亮。 第24章 二十四、绯衣   白翎脱口而出道:“尹兄!”   红衣人停步回头,却是一张陌生的脸。   白翎不好意思地笑了下,道声“抱歉”,不料下一刻,一声熟悉的沙哑嗓音自身后传来,说:“谁在叫我?”   白翎回身,只见背负金环长刀的修士正站在不远处,抬手扶了扶斗笠。   他的红衣色泽更浓、更如丹枫,衬着刀背的苍金环扣,与他本人的散漫姿态毫不相符。按理说,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才爱穿亮色,这位兄台英俊是英俊,不过好像活累了,死气沉沉。   他的视线落在白翎与裴响身上,片刻后问:“小姑娘呢?”   白翎乐了,说:“你好啊尹兄,你问阿花吗?她大概在自家派系吧。你也来参加道会?”   刀修“嗯”了一声,终于抱拳给了个称谓:“名真,道号绯衣。你是?”   “我叫白翎,本来想托商行掌柜找你的,没想到今天还能碰上。”   白翎面露微笑,驾鹤一脉的弟子们也围拢过来,甚至好奇地摸了下绯衣真人的刀。   尹真并未介意,只道:“找我作甚。”   白翎说:“想请你当保镖呀。我是个筑基期,师弟练气期,虽说与那位红裙的真人同行,但还是想雇一位高人保护我们,免得给人家添麻烦。”   尹真沉默片刻,道:“开个价。”   白翎:“二十枚塔印?”   尹真:“……”   白翎以为他嫌少,毕竟塔印的回馈看运气。而尹真通身气度不俗、却无一套价格同样不俗的衣着,还是个散修,显然跟好运不沾边。   没想到,尹真说:“行。”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卖命,不挡刀。我去忙自己事的时候,你要批假。”   白翎记得他说过“我的时间不多了”,问:“方便告诉我是什么事吗?”   “什么事?”尹真一脸坦然地说,“捡垃圾。”   白翎:“……”   白翎少见地陷入了沉默,因为他知道“捡垃圾”什么意思:也就是去捡其他修士打架爆出来的装备。   大部分修士为了轻装上阵,杀人夺宝后,只挑自己能用的带走。比如一个化神期大佬,肯定不会要练气期的通脉丹。   此种行为在某种程度上,促进了修真界可持续发展,因为常有修为低微的仙友,借此机会捡漏。   鉴于尹真之前凡是丹药、照单全收的标语,白翎有理由怀疑,他是一名靠倒卖垃圾糊口的散修。   金丹期竟然也会干这行啊——白翎善解人意地笑道:“没事,你去之前和我说一声就行。来,我给你引荐一下,这位是漱玉真人。”   他带着尹真归队,向漱玉真人见礼。女修自然不介意壮大己方力量,确认尹真身上没有魔气的痕迹后,便领诸人走向秘境。   为了避免和问鼎一脉撞上,他们先徒步前进。白翎为表诚信,立即了十枚塔印给尹真。   尹真数也没数便塞进芥子袋,主动落到队伍末尾殿后去了。   白翎回到师弟身边,掏出李德送来的问鼎一脉行程表。问鼎一脉此行的首要目的,是去火神冢锻剑。李德苦等了两百年的机会,如今落在师侄身上,估计快把他气疯了。   白翎自言自语道:“先往东北,绕过小姑岭,再往西北,渡过大姑河……路上机缘不少,问鼎一脉应该会走走停停,我们也不用太赶。”   裴响默不作声,只是点了下头。   白翎笑道:“听说大姑河里有个蚌精,守着许多灵珠,是炼制通脉丹的上好原料。凡是路过的修士们,都会去淘一淘,为以后入门的弟子做准备。”   裴响道:“我要去么?”   “当然不用啦。诸葛悟替你备了足足一斛,我都放好在芥子袋里了。”白翎笑眯眯地说,“反正他不在,私下里直呼其名没关系吧?”   裴响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向魔域的方向拱手行礼,淡声道:“谢诸葛师兄。”   白翎扬眉,不服气地给了他一胳膊肘。   他捅咕完师弟,眯眼觑旁边的驾鹤一脉弟子们。或许因此行是去给惨死的师妹窈娘报仇的缘故,他们神色肃穆,不太说话。   白翎心下叹息一声,不知为何,总有种阴冷的预感,好像此去并不会一帆风顺、一切如他所料。   但正所谓尽人事,知天命。白翎也不再与裴响说什么,沿途看一看前所未见的风景,终于在入夜之前,来到一条水流湍急的河边。   天色快要完全暗了。   眼前的河流正是大姑河,才刚听见水声,白翎便察觉了一丝不对。   河水是黑红色的,不断从上游冲来大大小小的块状物。驾鹤一脉的徐师弟刚上前仔细看了一眼,立刻干呕着退回来,道:“是……是……”   白翎瞧见一只断足漂过,明白了。河里尽是修士们的残肢。   大姑河是进入秘境的第一道门槛,与风光秀美的小姑岭完全相反,由于守珠蚌精的存在,无数修为低微之人葬身于此。   白翎记得上回来时,自己是待在诸葛悟袖子里过河的,因此并无印象。徐师弟眼巴巴地看向漱玉真人,问:“大师姐,你能载我们过去吗?”   尸块实在太多了,在河湾处堆积着,铺了厚厚一层。   血腥味令人作呕,漱玉真人凝眉道:“不会御剑的可以来我袖中,会御剑的自己渡河。蚌精感应灵力而动,修为越高,越容易成为目标,我们分散些才安全。”   徐师弟面露愁容,道:“好、好的师姐!”   他祭出宝剑,踩了上去,不敢出发。他也才迈入筑基后期不久,看着下方浩浩汤汤的血河,面上发怵。   白翎听了漱玉真人的说辞,转向尹真,问:“尹兄能载我二人一趟么?”   尹真略一点头,结了个印,把白翎和裴响变成了两片纸人,薄薄的憨态可掬。   纸人先后跳上尹真的肩头,揪住他一缕头发,就当系上安全带了。   驾鹤一脉的弟子们也各就各位,漱玉真人保险起见,把小辈变成的镇纸和扇坠分开,各交到一名弟子手中。   她率先飞至河心,静候蚌精现身。   不多时,河面下有庞大的暗影游过,短暂地出水,又迅速潜入河底。漱玉真人向岸上众人投来一瞥,示意尹真一旦等她与蚌精缠斗,就立即带其他人渡河。   在蚌精露出水面的刹那,白翎看清了,是一条伤痕累累的腕足。   显然,蚌精今日吃了个饱,不过还是被抢去了许多珠子,而且负伤不少。他们来得晚,大概正撞在蚌精的气头上,而且没有别的修士们一拥而过,现下他们是蚌精唯一的目标。   白翎探头跟尹真脖子对面的裴响说:“师弟,这蚌精有点变态呀,都长出触手了。”   裴响的纸人道:“那个词还是形容你比较合适。”   白翎说:“怎么会呢?虽然我是最纯正的变态,但……”   尹真漠然道:“不要在我头两边说话。”   白翎识相地闭嘴了,专心观战漱玉真人。大姑河诡异地风平浪静了片刻,突然,一条三人合抱之粗的腕足弹出水面,袭向女修。   她高声喝道:“走!”   尹真与三名驾鹤一脉弟子同时飞出,掠过血河上空。白翎恐高的毛病又犯了,紧紧扒着尹真的头发,腿软却忍不住回头,看漱玉真人的战况。   只见女修凭空化剑,刺入潮头。已渲染成碧衣的法袍大放光明,灼伤了腕足。   蚌精在水下怒吼,识破她的意图,更多触手破水而出,绕开驱使飞剑的漱玉真人,直奔白翎等人而来。   尹真早有防备,张口喷出数道刀意。他显然修炼到了人刀合一的地步,长刀踩在脚下,刀意游走四方。   几条触手被砍断,蚌精暴怒。它可不管眼前的几个偷它宝珠没有,宝珠今天少了,那便要所有飞来飞去的大蚊子偿命。   一声惊呼传来,徐师弟的宝剑被触腕顶飞,一人一剑极速下坠。白翎暗道不好,徐师弟怀里还揣着个镇纸,是他另一位师弟。   尹真踏上河岸,立即扬刀挥出。磅礴的灵力把徐师弟下方的所有触手齐根切断,河面翻腾起惊天血浪!   漱玉真人疾驰而来,堪堪拎住徐师弟的腰带,将他提在空中。徐师弟也握住了自己的剑,剑身已没入血水,险些被冲走。   他欣喜道:“抓住了!大师姐,咱们快……哎哎哎?!”   漱玉真人正要带他过河,却没拉动。徐师弟也面色一变,因为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水面下绞住了他的剑。   剑修无事不可兵刃脱手,即便有事,也大多数死活不肯放的。白翎在岸上挣扎几步,化回人形,冲他们喊道:“先别管剑了啊!”   然而他话音未落,异变陡生。一张血盆大口在河面上张开,如一座硕大莲台,浴水怒放。   最外层的莲叶是蚌壳,里边重重花瓣是尖牙,花蕊则是三条长满倒刺的长舌头,牢牢卷着徐师弟的剑,将师姐弟二人奋力一甩!   其他驾鹤一脉的弟子御剑冲回去,要为同门助阵。白翎心念一动,伸手进芥子袋里挑挑拣拣,翻出一物。   他把此物举起来,大喜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啊!”   旁边的尹真见了这东西,却是嘴角抽搐,斥道:“快扔掉!” 第25章 二十五、渡河   白翎闻言笑道:“你认识?”   他手中捧着的,正是他与裴响在全性塔抽奖时,抽出的仙级法宝群魔饵。   白翎以前读老祖的云游笔记,见过相关记录:此物能吸引一定范围内所有的妖邪魔物,效果强劲。白翎看原文的描述,感觉和猫薄荷差不多,不过是邪祟专供。   尹真寒着脸,虚点了他一下,警告道:“我要请假了。”   白翎:“啊?”   裴响忽然拉住他的袖口。   不等白翎领会,一阵地动山摇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蚌精竟然离开了赖以生存的河床,放弃捕猎漱玉真人他们,转向白翎的方向。   几条十人都不一定能抱住的腕足砸上河岸,与之相比,刚才用来攻击的触手们简直细如蛛丝。白翎睁大双目,一片不断攀升的黑影迅速覆盖了他。蚌精兴奋地开合着壳盖,山丘般的身躯浮出大姑河。   白翎:“呃……”   他顿时明白了尹真催他扔掉群魔饵是为什么。可当白翎转向尹真,就见刚才有人的地方空空如也。   裴响说:“他请完假便消失了。”   白翎:“我还没批呢!!!”   容不得他们多说,河里冒出来的小山已在逼近。白翎实在不舍得把仙级法宝就这么丢出去喂鱼,立即将其塞回芥子袋。   然而对蚌精而言,即将扑到手的逗猫棒凭空不见,绝对是对它的戏弄。壳上沾满血污、寄生着无数藤壶状肉芽的蚌精彻底陷入狂暴,数条触手同时砸向白翎。   白翎暗道不好,发动神行术,抄起师弟便跑。   裴响没料到这辈子有被打横抱走的一天,下意识搂住师兄脖子,浑身僵硬。   白翎也没想到,自己活两世了竟然会公主抱一个男人,不过是可爱师弟的话问题不大。逃命要紧,他迅速往密林深处钻去,希望在蒙蔽蚌精的同时,参天大树能挡一挡腕足的攻势。   漱玉真人说得没错,蚌精没有眼睛,是靠感应灵力行动的。   幸好白翎和裴响的修为不高,蚌精触腕横扫,虽然把大片古树拦腰折断,但也被木头的断口划出不少伤。   蚌精离水,威力大减。漱玉真人及时赶到,在最后一条触手快要拍到白翎和裴响之前,“衔烛”变作楼阁大小,凌空砸下。   大地摇撼,蚌精发出吃痛的怒吟,反身潜回大姑河。河面上血浪滔天,白翎和裴响也被浓稠的血雨浇下,淋成了两个血人。   白翎在危急时刻,左手把裴响的脑袋按进怀里,右手摸上了师兄给的铃铛。   他正因铃铛没有被蚌精的杀意触发而疑惑,便听铃舌里传出诸葛悟的声音,道:“阿翎?”   白翎惊讶道:“师兄!”   一阵听之令人牙酸的剔肉削骨声随之响起,不知诸葛悟正在与何等邪佞厮杀。他听见师弟的回音,松了口气,道:“没事就好。我分神在铃铛上,有危险时,会先看你那边一眼。有漱玉真人在,我此刻抽不开身,暂且……”   话语声断了。   白翎一愣,“喂”了两下,听诸葛悟又说了句“无妨”,而后再无回音。   看来前线战至正酣,漱玉真人伸手道:“没事吧,两位师弟?”   白翎这才松开捂着裴响的手,道:“真人来得正好。”   裴响一言不发站起来,神情凝重。   白翎以为他要怪自己,刚想说逃命的姿势就别挑剔了,但是看师弟一动不动、仿佛在感受着什么,他不禁好奇道:“怎么了阿响?”   裴响眼睫微颤,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扶住白翎面颊。白翎也不躲,大大方方地任他摸,只是疑惑地挑了下眉。   围上来的驾鹤一脉弟子们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小声问漱玉真人:   “大师姐,我们是不是该回避一下?”   “他们刚逃出生天。我听说在生死之际,很容易激发出别样的感情。”   “有多别样?我刚被大师姐救了第一百零七次,大师姐,你收我当干儿子吧!我想给你养老送终!”徐师弟一把鼻涕一把泪,抱着自己卷了刃的宝剑。   白翎全听在耳朵里,忍不住侧过脸去,想笑骂几句。不料裴响手上用力,不许他看旁人。   下一刻,白翎身上沾染的污血竟然活过来一般,尽数向裴响的指尖游去。只消须臾,白翎的白布道袍干净如新,腰间的铜铃晃晃悠悠,发出轻吟。   裴响先清理完他,然后把自己身上的血迹也吸纳了。   他犹觉不足,转身向蚌精留下的断腕,这次花费了少许时间,把散发邪气的骨肉尽数侵蚀、消融、汲取,看得驾鹤一脉弟子们目不转睛,不断发出“哇哦”之声。   白翎一边鼓掌,一边也很给面子地“哇哦”着。   终于,裴响呼吸一滞,回过神来。他茫然地看着双手,蓦然想起什么,一把抓住白翎。   他上下观察白翎一眼,确认师兄没有受伤,才道:“我的功法……多了一行字。”   白翎问:“能说么?”   “能,是一句古话。‘山不让尘,川不辞盈’,仿佛是让我吸收一切可吸收之物的意思……”裴响略略蹙眉,身上忽然亮起一层微光,如温凉的火焰覆盖周身。   白翎一眼认出了什么状况,道:“因祸得福啊师弟,你好像要通灵脉了!”   漱玉真人一声令下,让小辈们为裴响护法。裴响居然在此时面临关窍突破,当即趺坐入静。   白翎掏出诸葛悟备的通脉丹,不知该如何护法,一时无措。   他问漱玉真人:“真人,通脉会成功的吧?以我师弟的资质,还有我师兄的筹备,应该……”   漱玉真人引他到旁边等候,微笑道:“你已通过灵脉,应该再清楚不过了。”   “啊?我通灵脉的时候,没问过这些……”白翎张了张口,无奈道,“事情落在别人身上,和落在自己身上,完全不同啊。”   女修面露揶揄之色,说:“一般落在别人身上,隔岸观火;落在自己身上,方知担忧。白师弟怎么恰恰相反?”   白翎眨了一下眼,道:“因为我是一个好人?”   “好人,我回来了。”   沙哑的嗓音响起,吓白翎一跳。   他看着不知何时又出现在身边的尹真,气得乐了,道:“你好啊尹兄,剩下十枚塔印不想要了吗?”   红衣刀修漫不经心地说:“陪你们过条河就拿了十枚,已经血赚。当然,我还想要剩下十枚,所以回来了。”   白翎道:“回来干嘛,大家一起逃命,你这种跑得比我快的,我才不要。”   漱玉真人却问:“尹仙友手里拿的是什么?”   尹真身后拖着一条麻袋,袋口光华隐现。   白翎眯眼说:“难道你……”   “嗯,我说过,请假都是为了去捡垃圾。”尹真把袋口一张,夺目的珠光险些闪瞎白翎的眼。   白翎震惊道:“你去偷家了?!”   “偷家,什么意思?扫荡老巢么。”尹真把麻袋收入纳戒,抱臂道,“你说的没错。蚌精上岸追你们,正是后背空虚之际。它最好的珠子都压在身下,深埋在河床里,已被我一网打尽。”   白翎伸手道:“我也要。”   漱玉真人微愕,大概从没见过他这样讨东西的。   尹真沉默片刻,却真的从芥子袋里抓出了一把宝珠,放在白翎掌心。   珠光熠熠,灵气喷流,竟然有达到神级的迹象,不愧是蚌精从不离身的至宝。漱玉真人更惊讶了,毕竟像尹真这样别人讨东西就给的,也是屈指可数。   念及小辈中亦有未通灵脉之人,漱玉真人不禁动摇。她犹豫着要不要和白翎一样抛却脸面,直接伸手,可是顾及礼教和尊严,欲言又止。   忽然,白翎把宝珠全部递到她面前,笑盈盈道:“真人及时出手,救下我与师弟,还没谢谢你呢。阿响他现在通脉,也来不及把宝珠炼成通脉丹了,就请真人收下我的谢礼吧?”   他语气轻快,眼神略有些促狭,显然是故意帮她讨来宝珠的。   漱玉真人一怔,明白过来,亦含笑道:“既如此,我便笑纳了。多谢白师弟好意。”   她收下东西后又行了一礼,转身加入护法。   通灵脉是修士们踏入修仙门槛的第一步,比起后面的层层关隘,风险极低。有一位元婴期修士护法,绝对是大材小用,堪称万无一失了。   尹真瞥了白翎一眼,见他始终望着裴响,道:“你对师弟,倒是烂人真心。”   “呸,怎么说话的?我要扣你绩效……不是,工资怎么说?啊!我要扣你的酬劳。”白翎冷笑两声,笑着笑着,面色又淡下来。   尹真打了个哈欠,道:“反正你连护法都不会,不如找地方睡觉。”   白翎却问:“尹兄见识如何?”   尹真:“啊?”   “我师弟的功法似乎能吸收邪物的血,感觉不太正经啊。嗯,虽然我的更不正经……但尹兄听说过和他类似的么?”白翎轻叹一声,道。   不料,尹真竟直接道出了功法的名字,说:“他修的可是《太上迢迢密文》?”   白翎惊讶道:“尹兄听说过?”   “你们道场里的闭门造车,不喜闲谈,我们散修却不一样,什么都聊。坊间流传了很多排名,比如十大最适合剑修的功法、十大最适合美人的功法,你师弟的《太上迢迢密文》,榜上有名。”   白翎安静片刻,道:“那它是最适合剑修的,还是最适合美人的?”   “都不是。”尹真面色不变,淡淡道,“它是最让人短命的功法。而且,修真界排行第一。” 第26章 二十六、天妒   白翎心中一空,道:“什么?”   “修了最容易暴毙的功法,你师弟的《太上迢迢密文》称第二,没别的敢称第一。你多闯荡一番便晓得了,许多散修见了他的路数,便能猜到他的名堂。”尹真幽幽地说,“功法多有主流,那玩意儿主死生。何谓死生?‘置之死地而后生’。”   白翎一时沉默,不待他发问,尹真继续道:“起初是置别人于死地,吸取别人的生机。之后他会在某次垂死时,破获新的功法启示:断送他自己也行。谁的生机不是生机?他越命悬一线,爆发的力量越强。可以说,这功法是专门为越级对战而生的。凡是修炼它的人,无不沉溺于一再死里逃生的快感,最终玩火自焚。”   好一会儿没人说话,直到白翎问:“一个修成功的……都没有吗?神级功法,面世几千年,还是有人修成过的吧?”   “有。有且仅有一个。既然你出自道场,肯定听说过这人。”尹真淡声道,“展月。”   白翎:“……”   白翎一闭眼,不想说话了。   师祖的笔记里提过,他修的功法五花八门,包罗万象。其中有《太上迢迢密文》,也不奇怪。   但是,师祖他老人家都快三千岁了!若提及此功法的成功者,还要上溯到他,直接说修《太上迢迢密文》的全死绝了也差不多。   白翎深吸一口气,道:“换一部功法修,行吗?”   尹真:“《太上迢迢密文》是神级功法。”   “那又怎样?”   “神级功法大多通灵,秉性各异。有些博爱,兼收并蓄,有些乖张,独断专行。”尹真问,“你猜害死这个害下一个的《太上迢迢密文》,是哪一种?”   “……完全是歪理邪说啊!”白翎终于气不过骂道。   他双手叉腰,原地乱转。   他们这脉到底中了什么邪?一个二个的被鬼畜功法缠上。怎么想都是师祖家老坟那边出了问题,要是能找到地方的话,全部刨个底朝天晒太阳才好。   白翎吐出一口恶气,道:“尹兄博学多才,听没听说过《玉壶冰心箴言》?是我师兄的功法,道场人尽皆知,应该没什么偏门吧!”   “这个倒是传言不多。可能功法的性子比较挑剔,看名字也不是随便属意人修的。不过……”   白翎:“不过什么?有什么阴间说法都尽管放马过来吧,我现在坚强得可怕,已经没有任何事能将我打倒了!”   尹真点点头,道:“修这个的全部孤独终老。具体原因尚未可知,反正寥寥几个成名的,都没有道侣。”   “哦……”   白翎松了口气,心说统计样本不多,也可能是小概率事件。师兄是个温柔的人,谈不谈恋爱不重要。   他的心思转回到裴响身上,看着不远处仍在入境的师弟,心乱如麻。   根据尹真所言,修《太上迢迢密文》的人血量越少、攻击越高,岂不是游戏里的狂战士类型?确实是越级挑战的一把好手。   如果他可以阻止师弟失控,能不能保他平安?   他管得住裴响吗?   换句话说……裴响会听他的吗?   白翎不是费神纠结的人,当即向尹真求教:“尹兄啊,我是说如果——如果我一直陪着阿响,看着他不让他失控,会有用么?”   “你是以什么身份、什么立场问出这句话的?作为师兄?作为至交好友?”尹真扯动嘴角,道,“我告诉你,你是他爹妈都没用。以前也不乏修此功法走火入魔的,亲生父母跪在眼前,照样拦不住。”   白翎:“……”   白翎虚情假意地笑了下,反驳不了什么,只道:“看来是无药可救了?”   尹真观察他片刻,忽然露出微妙神色。   白翎没好气地问:“你干嘛一副‘难道莫非不会是——’的表情?”   尹真道:“你俩,是不是有一腿?”   白翎:“啊???”   尹真一摊手,说:“《太上迢迢密文》专挑天才磋磨,不过呢,也不是但凡天才就能被看上。被看上的,无不是大情种。你要是真想以一己之力管控师弟,恐怕……”   白翎目瞪口呆地道:“不会要我给他当道侣吧?”   “反正修这玩意儿活过八百岁的,都靠道侣吊着命。最后殉情的殉情、杀妻的杀妻、被反杀的被反杀,那都是后话了。”尹真不耐烦地挥挥手,转身靠树坐下。   他神色困顿,斗笠盖脸。好一会儿后,斗笠下传出一句不知所云的感叹:“八百岁光阴,于蜉蝣而言,也是万古……”   他说到最后一个字,脑袋歪向旁边,发出低低的鼾声。   白翎一时惘然。   八百岁么?确实是一个不错的短期目标。   可是要他和师弟谈恋爱,实在很抽象。裴响被他碰一下便跟踩了尾巴的猫似的,怎么会接受断袖?   别说裴响了,白翎自己也没想过喜欢男人。他甚至没想过喜欢人,不然就不会被双修的要求困扰了。   白翎叹口气,眼看裴响周身的灵焰逐渐澄明,体表显出发光的脉络路径,到了通灵脉的紧要关头。   他抛却杂念,紧盯着师弟。通脉丹一颗接一颗升起,在裴响的丹田处消融,化作一缕灵光,随他体内的灵气运转诸天。   幸好诸葛悟给的存货够多,足以支撑裴响的消耗。不知是不是他所修功法的原因,借助外物法力时,鲸吞虹吸,护法的驾鹤一脉小辈们头上都冒汗了。   幸好,灵焰散入四肢百骸,稳步平息。   裴响率先睁眼,见到周围一圈人时,微微一怔,而后捕捉到站在人群外面的白翎,敛眸平静下来。他俩再不合,也是师兄弟,是现下最知根知底的人。进境之后,还是要自家人在旁边才安心。   众人纷纷向他道贺:“太好了裴师弟,你的脉是我见过的最稳的!”   “恭喜。自今日始,你便是练气后期了。”漱玉真人亦面露微笑。   白翎迟疑片刻,走向人群。   因尹真的一番话,他一时间不知如何面对裴响,抿了抿唇,无所适从。   不过大伙儿正在兴头上,只当他是忧虑所致。徐师弟还打趣道:“刚才白仙长老操心了,这会儿都没回过神呢!”   裴响抬眼盯着白翎,好像想听他亲口说。可是白翎对上他视线,勉力笑了笑,道:“嗯……我们要不在这安营扎寨?刚好蚌精扫出了一片空地。”   漱玉真人取出法宝,张开结界。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很快搭成了几顶帐篷,两人一间。   唯有尹真倒在树下,已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无人管他。白翎用忙碌掩饰心情,拿芭蕉叶做了个遮阳伞似的玩意儿,支在尹真头上。他斗笠盖着脸,白翎纯属画蛇添足,不过手头有事做,便不会胡思乱想了。   终于,夜色浓郁。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入秘境时尚且肃穆,经历与蚌精的大战后,急需舒缓一番。   徐师弟燃起篝火,搬来大块的石头,供众人围坐。一名姓田的师妹抱来几串野果,分与众人吃。   为了让小辈们自在,漱玉真人借口回帐篷里静坐了。   白翎却被盛情邀请,无奈答应。因为一直和裴响不尴不尬的,他能感到裴响周围的低气压,遂拉上师弟一起,坐在篝火边。   果然,裴响同他坐下后,虽然仍单手支着脸、抱膝不搭理人的模样,但白翎不知为何感到,师弟的心情有所好转。   两脉弟子从无这般围炉夜话,个个兴致盎然。   田师妹捧着脸,满含期待地问白翎:“白仙长,你主意多,有没有什么新奇的话题聊聊呀?”   “光聊天没意思,一群人当然要玩游戏了。”白翎的脑子里,什么“狼人杀”、“谁是卧底”、“国王游戏”全部转了一圈,最后怕修仙的家伙们玩不起,挑了个入门级别的,道,“我们来玩‘真心话大冒险’吧。”   小辈们双眼发亮,听他介绍游戏规则后,更是兴奋。   田师妹取出一根发簪,令其浮在篝火上空。只消打出灵力,便能让簪子自由转动。   “谁先来?”白翎面露笑意,见驾鹤一脉的全看着他,立即祸水东引,拍拍裴响说,“师弟你先。”   裴响一怔,见他恢复以往的笑容,终是没有拒绝。   不料裴响打出灵力后,簪子转动数圈,最后指向白翎。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全部欢呼起来,笑他自作自受。   裴响幽幽道:“说,还是做?”   白翎道:“大、大冒险吧……”   他谅裴响不会为难师兄,至少不会到体罚的程度,没想到裴响说:“挥剑一百下。”   “这怎么做得到!我最讨厌锻炼了。”白翎龇牙咧嘴,立马改口,“我选择真心话,你要问什么?”   裴响沉默。   他沉思半晌,道:“你的生辰是?”   话音一落,白翎尚未发话,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全部跳起来了,不满意道:   “生辰有什么好问的呀!门中肯定记录了吧?”   “裴师弟不要拘束,放开胆问!你真是浪费了一个好机会。”   “不行不行,你重新想一个。依我看,上次丢脸的事情就是个好问题!”   “哎呀你问的还不如他呢,谁要听糗事?问问谈情说爱的才有意思……”   小辈们七嘴八舌,吵吵闹闹。他们说到激动处,情不自禁地拨拉裴响,裴响被推来搡去,略显无措。   白翎挥开众人,道:“去去去,瞎起哄干嘛?要充分尊重提问之人的意愿。问我的生辰是吧?是什么日子来着……噫。”   他卡壳了。   当了两辈子孤儿,白翎还真不知道自己哪天出生的!   裴响却好似受到了启发,盯了他片刻,忽然道:“师兄。”   白翎:“啊?”   “你有过心仪之人吗。”   少年人一时不慎,问出了口。众人皆安静下来,他却倏地面如火烧,起身要回帐篷。   白翎下意识拉住他,道:“你跑什么?我说就是了!” 第27章 二十七、八卦   白翎把裴响捉回来,按着他坐下。   即便有火光映衬,也能看出裴响冷白的面色泛起红潮,被白翎端详了片刻,别开脸去。   白翎不禁乐道:“你问我,你还不好意思了?啊?不就是初恋嘛。”   驾鹤一脉的弟子们个个挪动屁股下面的石头,凑上前问:“白仙长真的动过凡心?”   “凡心,什么是凡心?修仙的要清心寡欲我知道,但是‘凡’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字眼,凡心,动就动了嘛。”   白翎嘴上乱讲,实则瞧着裴响的后脑勺,见少年人的耳廓微微一动,显然在听,更觉得好玩。   徐师弟问:“所以到底有没有心仪之人?”   白翎道:“没有。”   “哎呀——”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拍膝顿足,个个无语地撇着嘴,又用屁股把石头挪回去了。   徐师弟气道:“白仙长耍我们玩儿的吧!”   裴响倒是略略回身,瞄了白翎一眼。   白翎正等着他呢,笑眯眯地说:“我看起来很花心吗?不会吧,我明明是潜心修道的正经人。师弟你说是不是?”   裴响一梗,当着外人面,却不好驳斥师兄,只得是半信半疑道:“你说是便是,我也无从考证。”   “喂喂,但凡我喜欢谁,那人必定也会爱上我,而且爱得不得了。我们几百年前就结侣了,我哪会孤家寡人到现在?”白翎神色自若,态度十分之令人信服。   田师妹道:“白仙长说得有理。虽然外界对你的误解颇多,但只要与你相处,定会被你哄得很开心的。”   白翎正想道谢,却见裴响沉着脸,轻哼一声。   他凑过去瞧裴响的正脸,问:“师弟不同意?”   裴响一愣,推开他道:“连认识不久的师妹也这样说,我还能有何异议。自然是你说的都对了。”   白翎从他的话间咂摸出一丝不明的意味,可是驾鹤一脉五张求知若渴的脸一字排开,正目光炯炯地望着他们。   白翎轻咳一声,道:“好啦,我来转簪子!”   他打出灵力,心说也让他指着裴响审一审才好。结果天公不作美,让他指到了徐师弟。   徐师弟摸着后脖子傻笑:“白仙长手下留情啊,我选大冒险吧。”   白翎叹气道:“你啊……找个修为比你高的,去他跟前热舞一段。”   白翎本想着让他找个同辈斗舞算了,不料徐师弟看看漱玉真人的帐子,不敢打扰,转而看向树下的尹真。   白翎奇道:“他是我们中修为最高的?”   另一名师弟说:“没有,我都金丹期了。他就是拉不下脸。”   徐师弟踹了此人一脚,跑到尹真跟前,开始手舞足蹈。驾鹤一脉的弟子们笑得东倒西歪,被徐师弟回头疯狂比“嘘”的手势,才吭哧吭哧忍住。   没想到,徐师弟不小心踢到了白翎做的“遮阳伞”。   芭蕉叶精准地扇了尹真一耳刮子,刀修醒来前先握住刀柄,随后才睁开一双惺忪的睡眼。   他道:“……作法呢?”   徐师弟吓得跳开,连忙结结巴巴地解释起来。尹真无精打采地听着,也不知听明白没有,起身来篝火旁坐下。   一个师弟很有眼力见地搬了新石头给他,众人又聚成一圈烤火。   这回轮到徐师弟转簪子了,他使劲搓手,势必要扳回一城。他倒是心想事成,簪子指到白翎,小辈们纷纷鼓掌,为他出谋划策。   “牛啊徐老弟,快想想问什么?”   “哎哎,要不求证一下那个吧。”   “那个?哪个??”   “就是那个呀!”   一名弟子露出兴奋又诡秘的神情,频频偷觑白翎,被旁边的田师妹拍了一掌,斥他“死不正经”。   白翎正为自己的霉运扶额,见他们叽叽歪歪,倒是被勾起兴趣了,也道:“那个是哪个?”   徐师弟面露尴尬,道:“我问出来,白仙长不会揍我吧?”   白翎说:“保证不动你一根手指头,快问。”   “那你还要保证,裴师弟也、也不会生气!”   “他生气?他生气了我来哄呗,你不用操心。”白翎不等裴响反应,便打好包票,笑道,“你们到底有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问题?”   徐师弟道:“我们想问的是……梦微道君他、他是不是在洞府里夜夜笙歌啊?”   白翎:“什么???”   此话既出,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全部端正坐好,大气不敢喘。望着篝火出神的尹真也抬头看向白翎,裴响则双目微睁,望着徐师弟。   白翎乐道:“你什么意思,怀疑我师尊闭门不出是……是在乱搞男女关系?”   “可不是我们说的啊!是、是问鼎一脉传的。我们当然知道,他家历来与你们不对付,但是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还时不时拿出来讲,好些新来道场的弟子都被误导了……白仙长是不是该辟一辟谣?”徐师弟讪讪地挠了下头。   白翎问:“他们不止说了这个吧,还有呢?”   徐师弟面露难色,白翎道:“放心,挑最劲爆的说。他们怎么传的?”   “既然白仙长不介意,我们又是自己人,我、我就讲了!”徐师弟鼓起勇气,道,“李德拉不下脸嚼舌根,但谣言的源头绝对是他。听他手下的五代弟子说,折雨洞天每晚传出靡靡之音,肯定是梦微道君在行放纵之事。而且……而且上梁不正下梁歪,渡尘真人也是衣冠禽兽伪君子,受多名前辈女修青睐……还有白仙长您,呃,他们说您是卖……卖……”   白翎惊讶道:“卖沟子的?!”   徐师弟猛猛点头,说:“您怎么知道!”   白翎:“……”   徐师弟怂了,撺掇田师妹出来救场。   田师妹怯生生地道:“道场皆传您是出卖色相入门的,我们以前置之不理、后来加以反驳,还是很多人坚信不疑。在他们看来,要是他们有您的容貌,肯定也能轻松拜入展月一脉,大展宏图。”   白翎微微张口,虽然对自己这些风言风语有所耳闻,但他没想到,师尊和师兄的名声也深受荼毒。   然而不等他说什么,裴响冷冷道:“一派胡言!”   白翎不禁笑道:“就是,就是。即便他们能得到我的脸,也不能得到我的心,是不会受师长疼爱的!”   “你在说什么?”裴响道,“明明该驳斥的是你出卖……”   他讲不出“色相”二字,抿着唇面若冰霜。   白翎却搭着他的肩头笑:“驳斥?为什么要驳斥呀。阿响,他们爱说说呗,反正谣言止于死者。”   裴响:“……”   白翎问:“你忘记我们入秘境为什么来的了?”   他笑罢转向田师妹,道:“我师弟才入门不久,应该没有关于他的瞎话吧。”   田师妹:“这……”   白翎惊道:“连他的也有?!”   田师妹:“您二位近日在讲坛听学,出双入对,打情骂……不、不是,相谈甚欢!问鼎一脉的说……说……”   裴响寒声道:“说什么?”   “说你们私定终身不日便要逃离道场私奔了!”   田师妹一口气说完,躲去后面,又把徐师弟推出来顶缸。徐师弟看着裴响满面的煞气,悚然道:“白白白仙长,你答应会哄好他的!”   “我在,我在——哈哈哈哈哈!”白翎却已经笑得前仰后合。   他上气不接下气,挨着裴响揉眼泪,道:“别生气嘛阿响,这程度还好啦。喂,各位,问鼎一脉的消息终究不够灵通啊。其实——”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齐声问:“其实什么?其实你们从无此种行径,对不对?”   白翎道:“其实我们都是继承了师祖遗风!”   小辈们被嚇得掉下石块,倒在地上。徐师弟一骨碌爬起来,率先道:“不可能吧!”   尹真也嘴角抽搐,问:“继承了什么的什么?”   裴响更是再也坐不住了,要把白翎拖回帐篷,不许他继续大放厥词。   白翎犹打算说个痛快,反正师尊开淫趴、师兄被包养,师弟要私奔、他还卖色相,展月一脉的门风已如此精彩,怎能放过万恶之源祖师爷呢?   不料乱作一团的小辈们忽然噤声,一个个似过冬鹌鹑般,瞪着白翎身后不语了。   裴响亦有所察觉,望向那边,立即面色发青。   白翎最后一个回头,只见一袭墨蓝织金的身影,端立在月下林中。   诸葛悟手挽拂尘,然而尘尾枯焦。他面上有一抹血痕尚未拭去,将他俊美温文的外表刻下一道裂隙,隐隐透露着他从何等人间炼狱而来。   诸葛悟微微笑道:“抱歉,扰了诸位雅兴。阿翎,你刚才说什么?”   白翎:“……”   他半个身子赖在石块上,正和裴响拉扯到一半,衣冠不整。驾鹤一脉的弟子们见势不妙,转眼回到各自帐篷,速度比过大姑河还快。   尹真拍拍手起身,说了句“自求多福”,往林深处去了。只剩展月一脉的师兄弟三人,六目相对。   半晌,白翎“唰”地站起来,佯装乖巧地喊了句“师兄辛苦了……”,猫到裴响身后。   裴响没料到他如此没有担当,面色微显慌乱,却不知从何解释。   幸好,诸葛悟的微笑之下,深藏倦怠。他也知众人是玩笑而已,并未深究,只道:“那顶空帐篷是你们的么?时候不早,准备歇息罢。”   他掀帘而入,在最内侧躺下。   驾鹤一脉准备的帐篷十分宽敞,容纳两人绰绰有余,不过三人并排就寝的话,便显得捉襟见肘了。   白翎缓缓从裴响身后冒出头,道:“师兄受伤啦?”   裴响不语。   白翎道:“没见过他这样呀。唔,眼睛都闭上了,好像很累……”   裴响冷笑道:“是被你气得吧。”   “不可能,我向来如此。”白翎摸着下巴思考片刻,挥手道,“算了,你快进去。我也好困。”   裴响一愣,问:“你要我睡中间?”   “当然,我喜欢滚来滚去,压到师兄怎么办?三个人睡又不好隔开。”   裴响道:“我……我去林间静坐。”   白翎随口说:“好吧,那我要睡觉了。”   他抬脚进了帐篷,鬼鬼祟祟地观察诸葛悟片刻,见其面色微倦、但吐息安宁,便没有担心。   帐篷只容纳两人的话,还是能井水不犯河水的。白翎脱掉外衫当被子盖,躺在靠帐门处。可他闭上眼睛好一会儿,仍无睡意,总觉得有人盯着自己。   他迷惑地睁开眼,发现一道人影投在帐篷门口,一动不动。   白翎吓得一弹,刚撑起身子,便见人影动了。裴响掀开帘幕,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白翎安静片刻,道:“进来?”   裴响说:“……让一下。” 第28章 二十八、夜谈   白翎心下好笑,越来越能捉摸师弟的心思了。   裴响从小被严格约束,只能和一群无趣的师长交流,虽然视白翎的一言一行如洪水猛兽,但有总比没有强,他是不会轻易将其推开的。   思及此,白翎抿着一丝笑意,往里面挪了挪。   他侧身而卧,面朝裴响。少年闷不吭声地躺下,一件衣服也不脱,“唰”地背过身去,还是那副不给邪魔外道任何可乘之机的模样。   白翎笑意更盛,凑到他脑后不怀好意地问:“怎么了阿响,外面冷吗?”   裴响与他拉开距离,不给回音。   白翎靠过去追问:“一个人待着害怕啦?这么大人还怕黑?”   裴响离他更远,已然贴在帐篷上了。   白翎道:“再挪就挪出去了喔。”   裴响总算转回来,在黑暗中,一双眼闪着羞恼的微光。   他压低声音问:“你不是困了吗?”   白翎坦然道:“你进来我就精神了。”   裴响瞪他一眼,转为平躺,坚决地闭上双眼。白翎也只是口头耍他两下,并不想打扰到旁边的诸葛悟,便枕着手臂,侧躺出神。   夜深人静之后,今日与尹真的谈话又浮上心头。   白翎不由得感到一分怅惘,不知以后是否还有机会,师兄弟三人齐聚屋檐下。   不过他正卡在育灵根这一关上,若是失败,最先说拜拜的是他。白翎立刻不苦恼了,死后哪管它洪水滔天?   但关于功法的消息,他不想瞒着裴响。于是,白翎轻轻地戳了裴响一下。师弟果然没睡着,蹙起眉睁眼看他。   白翎贴到他耳边,捂着声音,把尹真所言复述了一遍。   裴响默默听着,反应出奇地平静。白翎说罢,见他的神色完全没变化,道:“不怕吗?”   裴响:“怕什么?”   白翎道:“最多活八百岁了啊。”   裴响望着他,不足咫尺之距,少年人一双眼黑沉沉的,似无星无月的天空。   他反问白翎:“你的寿数呢?还有多少。”   “嗯……育灵根成功的话,又能续一两百年。那就是五百岁吧。”白翎说,“不过能不能成功,还不知道。”   裴响问:“你不怕吗?”   白翎一怔,旋即哑然失笑。   裴响淡淡道:“既然如此,潜心修炼便是。如果我注定失控……”   白翎抬眼,听他停顿片刻,道:“也没什么好伤心的。”   两人的长发铺在一处,因刚才你逃我追的挪动,不知不觉间,织在一起。白翎欲言又止,一时间无法确定,师弟的意思是他自己不会伤心、还是没必要为他而伤心。   他们呼吸交错,彼此气息拂面。裴响的眼睫颤了颤,将脸转向另一边。   白翎追问道:“怎么不会伤心?大家相识一场,不管谁走了,我都会伤心的。”   裴响道:“比如诸葛师兄,比如漱玉真人?”   白翎道:“当然。”   “即便是门前的花谢了,你也会为之伤心吧。”   “当然!”白翎无意间提高了声调,说,“难道我死了你不会伤心吗?你说了不讨厌我的,自然也要为我伤心。”   诸葛悟似乎受到打扰,将身侧的手置于腹上。   白翎连忙收声,等师兄清浅的呼吸声再度安定,才重新看向裴响。   却见少年凝眉不语,许久才道:“我不要为你伤心。你……”   “不行。你的天资比我高,肯定比我活得久。就算你不给我摔盆,也要给我烧纸吧?记得扎一张好睡的纸床……”   白翎斩钉截铁地打断他,说着说着跑题了,情不自禁笑起来。   裴响又被他浪费了感情,剩下的话断在喉间。原本险些出口的语句,尽数咽了回去。   他气道:“不可理喻!”   裴响再次背过身。白翎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强忍笑意道:“好好好,我不说了。万一把师兄吵醒,我们一起完蛋。”   可他还压着裴响的头发,摸在手中,缎子似的触感。   白翎莫名觉得,他和裴响现在好像上辈子的某种影片现场。两个人动来动去不敢作声,而诸葛悟是个一无所知、睡得像死了一样的背景板丈夫。   如此妙思无人分享,实在憋得慌。白翎不死心地小声问:“阿响?”   裴响不理他,但是把自己的头发扯了回去。   白翎问:“你看过春宫吗?”   裴响听见陌生的词汇,沉默片刻,道:“是什么?”   白翎没料到他连这个也不知道,立即燃起了为人师表之心,准备跟师弟好好科普一番。   然而他刚向裴响靠过去,一道平静的嗓音在帐篷内响起。   实际上并未睡着的诸葛悟问:“难道阿翎看过?”   白翎:“……”   平地一声雷,白翎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紧紧地抿住嘴巴。他缩在原处装死,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裴响也如凝固了一般,吐息都轻了。   诸葛悟依然在闭目养神,只道:“阿翎,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小裴刚通灵脉,灵气不稳,他可听不得你那些奇思妙想。”   白翎:“………………”   白翎干巴巴地“哦”了一声,更往裴响这边挪。   不知是不是被大师兄的气场所震慑,裴响也向他靠近一分。两个人贴在一处,与诸葛悟空出老远,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心思各异、但老老实实地睡着了。   —   翌日清晨,待白翎睡醒时,两边皆空空如也。   如洗的鸟鸣声啁啁啾啾,他伸着懒腰出去。   驾鹤一脉的弟子们正陆续起来,净面的净面、打猎的打猎,有个没筑基的弟子刚烤好野味,切了一块给裴响。   裴响与之言谢,但手中端着一只盛满水的木盆,一时间无从接过。   白翎笑着过去道:“我帮他拿着吧,谢啦。”   他接过树枝串起来的禽类腿肉,往盆里一看,问:“给我打的?”   裴响面无表情道:“谁让你睡到现在。”   “哎呀,我师弟真好。”白翎回头瞄了一眼,确认无旁人听见,转回来自得地说,“阿响是全世界最好的师弟,是不是?”   裴响把木盆往帐篷门口一放,拿走烤野味,没反驳也没同意。   白翎笑眯眯地蹲在盆前,想起什么,问:“诸葛悟呢?”   裴响道:“凌晨接到玉简传讯,回前线了。”   “哦……我完全没醒啊。”白翎洗完脸拧干毛巾,顺带擦擦脖颈,感叹道,“我们师兄也是全世界最好的师兄,对吧?”   裴响“嗯”了一声,小口小口、细嚼慢咽,吃掉了早餐。   白翎洗漱后帮着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将帐篷清洗收好。正当他觉着好像少了个人的时候,尹真的身影出现在林间。   他身上被过夜的露水浸透,枫红色衣衫更显沉郁。   白翎招呼道:“你好啊尹兄。又去何处高就了?”   “你的群魔饵太厉害,引动了几条地龙。一些人争地龙的内丹,在那边打了一夜。”尹真的黑眼圈重得像身中剧毒,向远处一扬下巴,哑声道,“我没白去。”   漱玉真人恰好走来,道:“看来绯衣真人所获颇丰。你所言的,可是东北方向二十里地?我昨夜略观天象,见彼方异动,不知是否发生了变故。”   “对。那里再往北走,就是人魔战场;过了战场,到火神冢,是你们要去的地方吧?”尹真无甚精神地问。   白翎听见“火神冢”,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尹真说:“有个参战的剑修赶时间,打塌了一座山,意外开出一条路来,直通火神冢。消息传出去,所有人疯了一样往里挤。”   他打了个哈欠,道:“听说道号叫什么尘……你们认识?”   白翎与另两人面面相觑,沉默片刻,道:“不会是我们师兄吧?”   漱玉真人笑了,说:“时间倒是能对上。看来你与裴师弟遭到蚌精追猎时,诸葛道长虽然没及时赶到,但还是记挂你们的。战事一毕,便来确认你们安危了。”   白翎却道:“不好。问鼎一脉走在我们前面,肯定也听说了消息,保不准会提前赶去火神冢,占地方锻剑。我们得赶紧出发。”   漱玉真人颔首,召小辈们过来,即刻动身。   白翎与裴响也变成小纸人儿,待在尹真肩上。白翎担心他疲劳驾驶会出交通事故,问尹真要不要隔一会儿拔他一根头发,尹真冷笑一声,掏出一瓶绿油油的液体,打开瓶盖。   药油的气息逸出,白翎与裴响同时颤抖起来。不过裴响在极力克制,白翎则发出了嘹亮的呕吐声。   为什么修真界也有风油精啊!   或许配方不尽相同,但闻起来那种让人欲仙_欲死、天灵盖直往上蹦的酸爽味道,如出一辙。   三人皆精神一振,凌空而起。白翎被熏得几欲猝倒,加上恐高腿软,只能歪在尹真脖子上,借他的衣领卡住双脚,免得被吹飞。   幸好前方多为坦途,只需偶尔绕过山峰。   白翎没忍住视察下方景况,见到了尹真所说的争夺地龙内丹之处。方圆十里内,尽成焦土,大地被打成了一坨烂泥,显然发生过极惨烈的争端。   几条地龙玉体横陈,已经获得了婴儿般的睡眠。   它们都是千年的蚯蚓化妖,被剖去内丹后断了生机,不过骨血、皮肉俱是大补之物,即便修士用不上,凡人也会求去入药。   因此,像尹真一般捡垃圾的仙友们清扫过后,还有更低一层的散修聚集而来,费力地盘剥地龙遗体。   白翎看在眼里,不禁想起了上辈子学的食物链,目前正是微生物进行分解作用的阶段。   忽然,尹真出言提醒:“坐稳了。”   下一刻,数道遁光自后方袭来。人已经过去,刚才喊的“仙友让一让”才飘到白翎耳中。   这些超音速御剑的家伙们,显然是赶路去火神冢的。很快,入目的青山绿水在消退,芳草林地变成了千里黑泥。   白翎一点点探出头,被前方奇诡的地貌所震撼。天空不知何时变暗了,日光难及之处,乌云密布天野。此时尚有余晖,映出千万条沟壑与地裂。 第29章 二十九、交锋   道道裂隙间,隐约可见地下河与溶洞。   潺潺水声自地底传来,伴随着偶尔一声不知名生物发出的怪唳,令人遍体生寒。   白翎又闻到了腥气。比在大姑河闻到的浓重百倍,几乎化作实体往鼻子里钻。   可他放眼望去,并未见到残尸,细看之下才发现,地表覆盖的黑泥不是厚土,而是一层犹在蠕动的血泥。   白翎头皮一炸,没有发出声音。   但尹真的喉结彼端,伸出一片薄薄的纸人手。少顷露出裴响的圆形脑袋,望着他片刻,眨了下镂空眼睛。   白翎强笑道:“没事……已经到战场了吗?”   尹真说:“嗯。道场推进很顺利,估计去收复群岛了。”   天尽头,是一望无际的海面。岛屿星罗棋布,血光冲天。   白翎定了定神。后方不断有修士赶来,冲向火神冢。   然而心怀鬼胎者亦有之,不远处突然爆发火花,有人被法器发射的灵石击落。几道鬼鬼祟祟的身影在地面上游窜过去,掠夺死者的芥子袋。   白翎道:“当心,下面有人偷袭!”   尹真开始左右绕行,躲避攻击。   飞在前头的漱玉真人闻声清叱,数把仙剑浮现身侧。随着她一声令下,仙剑们遁入地裂。少顷,一连串坍塌声响起,下方的地表接连凹陷,烟尘滚滚。   几个偷袭者或是被仙剑洞穿,或是被落石覆盖,连同他们的法器一起,全部被埋在了地下。   路过的仙友们抱拳高呼:“前辈好道法!”   “多谢仙长仗义行侠!”   漱玉真人遥遥回礼,转头向白翎等人嘱咐:“离火神冢不远了,我们先去云上追踪,莫被发现。”   尹真随其掠往高空,穿过丝丝缕缕的云汽,来到棉被似的云端。因下方的团团云絮十分扎实,且距离很近,白翎的恐高没那么严重了,又战战兢兢地伸出脑袋。   尹真警告道:“别乱动,痒得要死。你晕就安分点,别等下吐我身上。”   白翎对着他耳朵“哕”了一声,前后张望。他们的来处尚有光明,晴空湛蓝如洗,云层绵密洁白;前方却是高悬的夜幕,星宿俱灭,仅一道猩红的弧光,仿若天裂。   众人沉默且快速地前进着,过了约一个时辰,尹真再度开口,说:“准备落地。”   根据李德传来的情报,问鼎一脉相中的锻剑处名为“神目洞”。   所谓的火神冢,实际上是一片活火山。火山口的形状仿佛倒地人身,其间熔浆横流似经脉,故得此名。   而神目洞,位于“火神”的头部,是一个天然洞窟,直达地底熔岩。据说把剑胆投进去,若其灵性精纯,自然会剥去尘表,焕然而归;但若资质驽钝,即刻熔成废铁,有去无回。   两柄剑胆,一柄藏在李德的芥子袋里,一柄交付于他师弟孔安手中,即将锻成上上品灵根天才唐棠的本命剑。   白翎惦记着裴响的剑胆,回过神时,一股热浪自下而上地袭来。众人乘风而落,已经抵达了神目洞地界。   寒风呼啸,在黑天上哭嚎。   白翎与裴响化回人形,沙尘如刀割面。若举起手,仿佛能滴水成冰,但把手往下按,热意蒸腾。   他们行走在嶙峋的岩地上,脚底板发烫,可见大地深处蕴藏着何等恐怖的高温。凡是来到此地的修士,无不处于冰火两重天中。   此处距离神目洞,尚有三里。   若是再靠近,便得小心转角遇上问鼎一脉了。   漱玉真人带队,择了一处地势崎岖、可堪隐蔽的背风口,暂且驻扎。   她对照地图,以眼神示意斜前方,道:“神目洞已至。魔域没有日光,若想视物清楚,须时刻捏着明目诀。”   白翎闻言念动口诀,一片黑暗的视野中迅速浮现轮廓。他眯眼瞭望,只见雄浑的风沙中,的确有一抹金红色,不过影影绰绰,相距甚远。   忽然,那一抹金红像火苗似的,猛烈窜动了一下,紧接着向外扩散,仿佛在遮天蔽日的沙尘中,舞开了浓艳水袖。一条龙卷风拔地而起,将四面八方的空气撕扯而去,染上明媚火光。   白翎愣道:“他们开始了?”   漱玉真人神色一凛,说:“神目洞开炉锻剑,正是此景。裴师弟的剑胆被投入洞内,若是成功,只需一个时辰。我们即刻动手罢。”   白翎吹出两声口哨,学作鸟叫。此为他与李德约定的暗号,可是清鸣过后,四下并无变化。   田师妹道:“是不是发生什么变故了?”   白翎不语,片刻后再吹了一次。   这回,众人面前的地上升起一团暗影,膨胀变形成了李德的模样,道:“风声太大,刚才没听见。”   不知他修的什么奇技淫巧,能让分身来此,虽然面目模糊,但是身量大差不差,嗓音好像蒙着一层布,从极遥远处传来。   驾鹤一脉的弟子们对他冷眼相待,白翎则觉得眼前的李德有些古怪,不过一时半会儿,说不出奇怪在哪儿。   李德主动道:“你们总算来了。孔安日夜兼程,还是晚了一步,碰上了别家弟子。我们与之鏖战一场,师妹设下结界,防止外人踏入。喏,你们接着。”   他手心冒出数道符文,飞向众人。白翎警惕心重,抬手阻挡,却无法拦住。   符文融入在场之人的身躯,暂且毫无反应。   唯有漱玉真人的五指化作玉质,轻轻夹住了符文。她道:“此为何物?”   李德说:“自然是便于你们潜入结界的啊。快跟我走吧,等下剑胆出洞认主,再后悔可来不及了。”   白翎:“等等。”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正要动身,听他发话,又停下来。   白翎不妙的预感越发强烈,他问:“符文是哪来的?”   李德诧异道:“我师妹教的啊!家门钥匙当然先分给自家人,不然我怎么待在结界里?”   白翎叹气道:“蠢货!你以为你的演技天衣无缝?”   李德的分身脸上,显出呆愣神情。   他道:“什么意思,我装得不好?孔安识破我们了?”   “不——我的意思是,”白翎示意众人退后,说,“一个嚣张了大半辈子的人,就算一时失意,也改不了狂妄毛病;而一块做小伏低几百年的垫脚石,让他支棱起来,他都直不起腰。你演李德,演得太拙劣了,孔真人!”   话音落下,分身人影锵然破碎。   一道洪钟般的声音围绕众人响起,似从四面八方传来:“奸诈小儿,竟敢出言不逊!岂知今日便是尔等死期?”   白翎嘲笑道:“果然是假货!”   此人喝问:“何处有假?”   白翎朗声说:“第一句话便不对。李德什么时候解释过?我还一个字没说呢,你上赶着解释迟到的原因干嘛?被责打惯了的人,才会着急辩解,不然马上就挨骂了。而且你不知道吧,李德才不会喊你‘孔安’——‘老狗’、‘贱货’、‘姓孔的小儿’,他喊的五花八门,唯独没喊过孔安!”   围绕他们的声音怒哧一声,显然被丢了面子,道:“放、放肆!”   走石飞沙之中,浮现出两条人影。   他们自神目洞方向而来,当先的老者颧骨高耸,长髯飘飘,正是李德的师弟孔安。慢他半步的则是师妹宁雪,是一位人如其名的美人,手持法宝,一步一念。   随着她口中呢喃,白翎等人的背后放光,浮现刚才融入的符文。显然,此物绝非什么通行结界的“家门钥匙”,而是锁定他们的标记。   不仅如此,孔安将袍袖一甩,收回一张天罗地网。此物深藏地下,埋伏在白翎等人的必经之路上。若他们跟随“李德的分身”行动,定会落网。   漱玉真人稍一用力,夹碎了指间符文,道:“既然你们已不慎中招,多加小心。”   她向白翎等人叮嘱时,尚且一袭红裙,剑未出鞘;待她转身向问鼎一脉的师兄妹,顷刻间看朱成碧,眉心花钿闪烁,十六柄仙剑一字排开,环护诸人。   漱玉真人一手持“衔烛”,一手“唰”地展开画卷,其上正是窈娘的遗像。   她沉声道:“死仇唯有血可解!他日宵小害我同门,今朝自当伏诛授首,衔烛,结阵!”   剑鸣如骤雨,衔烛赤色如新,以数十道剑气回应。   漱玉真人以六柄仙剑留作防护,其余仙剑追随衔烛,结成剑阵,攻向问鼎一脉的二人。   白翎记得,早在他登门拜访驾鹤一脉时,漱玉真人便提过要求:一定要让她亲手砍下李德的头颅,为师妹窈娘平恨。   可是不知为何,李德迟迟不曾出现。或许事情败露,他已经被孔安和宁雪诛杀了,也未可知。   不过此时此刻,顾不得闲杂。   白翎自知修为低微,帮不上忙,但也绝不会拖人后腿,作了短板。他拉上裴响,招呼其余人退至一旁,待在尹真左右。   只见幢幢风沙中,孔安亦召剑出鞘。他的兵刃与“衔烛”不断相击,眨眼发出上百次次裂玉之声。   漱玉、孔安、宁雪皆是元婴前期,此刻漱玉真人与孔安对敌,宁雪仍在念念有词,闻之令人心烦意乱。   徐师弟托着窈娘遗像,问白翎道:“白仙长,李德是不是穿帮了啊,他何时露出马脚的?”   “最开始时。”白翎摩挲着铃铛,一面向诸葛悟传讯,一面说,“我与你家大师姐都要向李德寻仇,他却不向师弟师妹求助,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被我们策反了。所以,孔安和宁雪必然能猜到他倒戈,这内应根本没成功过。”   徐师弟惊道:“那怎么办?问鼎一脉岂不是有备而来!”   “是啊。不过策反李德,确保他们内乱,已经是大大削弱。三脉之间,迟早一战,最后还是得仰仗你家师姐,和我家师兄呀。”白翎的目光落在宁雪的法宝上,道,“那炉子好生眼熟,我好像在老祖笔记上见过……叫什么来着?”   尹真悠悠道:“玄天炉,他家二代的神级法宝之一,修真界‘最防不胜防的法宝’排行第三。”   “二代的东西?”白翎扬眉道,“他俩找外援啦。”   徐师弟说:“不对,问鼎一脉的二代道君闭关很久了。诸葛道长灭绝三代后,他恰好出关,听闻噩耗险些气死,不得不又闭关了。他现在还没出来呢,玄天炉是早年传给宁真人的吧?”   白翎道:“无所谓。我想起来了,老祖的批注说过,玄天炉的确‘防不胜防’。”   尹真接言道:“没错。只要是你想要的符箓,它都能按你心意画出来。而且比你修为低的人,就不可能逃过,所以,刚才只有大姐头没中招。”   裴响忽然动了白翎一下,道:“有人。”   白翎:“什么?”   裴响蹙眉道:“暗处,有人。气息非常隐蔽。”   白翎一扬眉,相信师弟的敏锐。可是不等他们细细查探,众人背后大亮,上空的乌云破碎,降下无数剑锋。   这些剑锋与他们背上的符文连线,显然是锁定目标的攻击。   尹真将长刀一甩,打出纵横刀意,与剑雨碰撞。幸好有漱玉真人的六柄仙剑助阵,铮铮剑响如珠落玉盘,将小辈们护在当中。   宁雪牵制住他们,转而为师兄保驾护航。她啮破指尖,往玄天炉滴入心头血,引出一张崭新的黄符,融入孔安背部。   白翎笑道:“她的修为比孔安高吗?辅助大佬带飞输出啊。”   尹真领会了他的语意,却说:“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孔安吼开扑面的黄沙,剑光暴涨。他年迈的脸上浮起一丝病态的红润,几招过后,锵然击退了“衔烛”。   漱玉真人召剑回手,正欲再战,忽然听见一个师弟惨叫。原来宁雪唤动的剑雨突破防线,刺伤了他。   田师妹急忙翻出丹药止血,冲漱玉真人喊道:“师姐别顾我们,当心!”   白翎亦瞳孔微缩,因为孔安如鬼魅般欺身上前,分身十余道,同时袭向漱玉真人。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架住了孔安剑招,并且见招拆招,显然对他的路数烂熟于胸。   孔安勃然大怒:“你——你还有脸回来!”   来人正是李德。他不知在暗中观战了多久,此时连续接招,不屑叫道:“他们果然靠不住。还得我亲自出马,砍死你个草包!” 第30章 三十、当车   师兄弟二人转眼战在一处,白翎松了口气,道:“看吧。识别赝品的最佳办法是和真迹摆在一起,他俩对上便很明显了。阿响你的感觉果然没错,李德一直躲得远远的看着,怕出意外呢。”   问鼎一脉的师兄弟剑法同出一门,可是一个大开大合、势如破竹;另一个稳中求进,束手束脚。   宁雪又挥出一道符箓,打在孔安背上。这道符加上了她三宝属性的功法,甫一入孔安身躯,立马激得他双目发红,再无退避之意。   李德被震得虎口发麻,冲宁雪道:“师妹,事已至此,你还帮他作甚?我真是不明白了,这么多年我哪里对不起你!听我的,把孔贼献给他们,还有活路!”   “好笑。临近神目洞,你突然借口失踪,我就料到你打算坐山观虎斗。现在坐不住了是吗?”宁雪冷冷道,“这么多年,师尊一直偏心你。幸好他死了,我与孔安才能后来居上。你怎么有脸教我行事?”   她说着打出数道符箓,可惜因修为与李德相差无几,皆被打掉。   李德着急地说:“什么偏心?哪有偏心?快别闹了,收拾完孔安和唐棠这对贱人师徒,以后我当问鼎一脉掌门,你就是掌门夫人!”   宁雪知道孔安在发狂的边缘、神志不清,索性言辞无忌,傲慢地答道:“不如让你们自相残杀,以后我来当掌门。至于你俩,不过是‘掌门的两个不成器的师兄’!”   她终于召剑出鞘,协同孔安,围攻李德。   李德猝不及防,一时难以招架,又转头朝白翎咆哮:“姓白的你是死人吗?还不快来助我?要不是我给的情报,你们哪能跟到这来,赶紧跟我灭了他俩,问鼎一脉的宝贝任你挑!”   白翎捧腹大笑,乐道:“为什么要帮你啊?李德,只要把你们全杀了,我不是照样随便挑?”   李德终于明白过来,两边人都在耍他。   白翎也好、宁雪孔安也罢,早已经心照不宣。唯有他死到临头自乱阵脚,明明是双方的玩物,却自以为是坐等得利的渔翁。   李德万念俱灰,“哧”的一声,大腿上多了一道剑伤,深可见骨。   他不得不再度转向宁雪,痛心疾首地说:“师妹,你听见那个杂种的话了吗?他要灭我们满门!咱们师兄妹即刻联手,尚有一线生机,不然谁都活不成。你到底在犯什么病?”   然而宁雪只道:“对牛弹琴,浪费口舌。”   她召回仙剑,念动法诀。此次作法比之前所费的时间更长,她滴入玄天炉的心头血也更多,直到一记波光粼粼的符箓缓缓成型。   漱玉真人收回十六道仙剑,严阵以待。   尹真也掏出一个火折子,“嚓”地点燃,光芒所至之处,风沙消退,显然是一件防御法宝。   白翎不知怎的,心下狂跳。   明明漱玉真人挡在最前方,尹真还用法宝护着他们,可是站在人群中的白翎莫名背后发凉,仿佛被冥冥中睁开的巨目盯上了。   他看了裴响一眼,想把他拉到自己身后。   裴响却皱眉望着宁雪施法,许是在危急关头忘了设防,不仅没抗拒,还反手握住白翎的手腕,依然与他并肩。   下一刻,宁雪将符箓附上仙剑,喝道:“去!”   她手中的剑消失了,轰隆巨响从众人头顶传来。一柄放大了数百倍的剑影撕裂云幕,自云潮中缓缓冒头。   剑势沉沉,若泰山压顶。   裴响面色微变,抓紧白翎的手道:“师兄,你背后的符文亮了……只有你!”   漱玉真人高声道:“散开!”   问鼎一脉的小辈们顷刻四散,尹真看了眼天上,也发现目标只有白翎。他伸手在白翎面前一晃,白翎却如同魔怔,愣愣地望着剑锋袭来。   尹真说:“啧,看造化吧。”   他把火折子丢给裴响,御刀疾退。   仅剩白翎与裴响二人,面临当空巨剑,不闪不避。   裴响不得已扳过白翎肩头,摇撼他道:“白翎?白翎!”   “快走……阿响。”   气若游丝的声音从白翎唇齿间逸出,他此时头痛欲裂,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原地。背后的符文重若千钧,牢牢固定着他,不让他逃离,甚至不让他生出逃离的念头。   三宝属性,谓精气神——他心神受制,俨然在宁雪发动剑招的刹那,已是她剑下亡魂!   裴响看出了他的异常,持着焰光扑朔的火折子,仰头向快速逼近的剑锋。   两人皆无护身符庇佑,忽然,裴响的手上传来刺痛,是白翎在掐他。白衣青年总是笑意融融的眼底,至此生死之际,竟然……   竟然露出一分祈求。   白翎做口型道:滚!   裴响冷冷呵斥:“又说脏话!”   白翎简直要喷出一口老血——都什么时候了,还管这个?   裴响“哗啦”扯开芥子袋,将其中物品尽数倒出,多为在全性塔抽到的法宝。品质好的比如仙级“玄武金刚罩”,千年乌龟妖兵解后的遗物;品质次的则不胜枚举,灵级凡级十余件。   只要是用来防御的,皆被裴响祭了出去。什么“青金帐”、“寒铁衣”,重重叠叠,一层层张开在他们头顶。   裴响手上御宝的动作不停,口中衔着火折子。跃动的烈焰爆出细碎火星,将少年素来漆黑的眼底,映出刹那微芒。   乌云洞开,巨剑天坠。   风沙被逼得逃逸,两人似渺小蝼蚁,衣衫猎猎作响。   然而在白翎耳中,世界静得出奇,也慢得出奇。   他们一同凝望着上天,广阔的剑身如百丈镜面。不知从何而来的一线残晖折射于剑尖,在其抵上第一重屏障的刹那,迸发出琉璃色彩。   布帛撕裂的声音响起,“青金帐”破开大洞。   紧随其后的是一道脆响,“寒铁衣”在凹陷后粉碎。   法宝破败声接二连三,火折子的光芒像一团泥,减缓了巨剑下降。可是,火光不断瑟缩,最后“嗤”地熄灭,只余一缕青烟。   漱玉真人的十六道仙剑飞至,毫无保留地击中巨剑。但即便是她出手,也只留下了一个个凹坑,仙剑被尽数弹飞!   二代道君赐下的神级法宝,对修士的加成竟如此可怖。转眼间,只剩“玄铁金刚罩”。此道仙级法宝可以抵御元婴期修士的数次攻击,却不知对上玄天炉佐助的剑影,胜算几成。   剑尖刺中倒扣的龟壳,双方角力。   剑影与龟壳的形迹皆在淡褪,迅速地消耗对方。但,龟壳褪色更快,“咔”地一声,出现了第一道龟裂。   龟壳接触的地面同样被压到下陷,大地在倾斜。白翎顶着千万根钢针同时刺入头颅的剧痛,硬是挣出了一丝神智,道:“阿响!”   裴响亦转头看他,眉目冷冽依旧。他对白翎的意思再清楚不过——宁雪锁定的目标只有一人,裴响此时离去,尚有生机。   但裴响只道:“叫我作甚?”   他极少反问白翎,但凡反问,必能把白翎气死。不过恰在此时,一道狂奔的人影突然出现,在风中飚来。   那是一道很娇小的身影,背着双肩竹筐,两个花苞发髻被吹成了扁的。她用着疾驰符,一边拼命跑动,一边高高挥舞双手,径直冲到了“玄武金刚罩”外!   宁雪呼吸凝滞,骤然收手。   巨剑斜插大地,白翎浑身一轻,直挺挺往后倒去,背后的符文碎成了齑粉。   他被裴响接住,眼前发黑。刚才反抗宁雪的精神压制,耗费他太多心力,平复了半天仍头昏眼花。   可他极力辨认着挡在身前的背影,喃喃道:“阿花?”   小姑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冲宁雪道:“师姨,您在做什么?为什么要对他们动手?”   宁雪严峻的面容上显出怒意,斥道:“阿花,你在做什么!还不速速过来?”   见到小姑娘,濒临疯狂的孔安也恢复一丝清明,嘶声说:“阿花啊,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回去,你的本命剑马上锻好了,为师不需要你帮忙!”   听见他们对话,白翎顿时明白了。   他双唇微张,叫出了阿花的真名:“……唐棠?”   小姑娘转回身,犹在发颤。   她对发生的一切都很茫然,讷讷地问:“你们、你们怎么会在这儿?白仙友,你们和师尊师姨有过节吗?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还有我师伯,他……他为什么和师尊打起来了!”   漱玉真人以“衔烛”直指她道:“问鼎一脉的五代上上品灵根弟子,百闻不如一见啊。唐棠,我师妹因你而死,难道你也全然不知吗?”   唐棠面色惨白,望着她的剑尖呆住。孔安骤然爆发巨力,将李德击倒,飞身挡在唐棠身前。   老道怒发冲冠,吼道:“那都是老夫的主意,她全然不知!师妹,你不是让师兄放心吗?师祖赐予你的另一件法宝呢,怎么还不亮出来?你在等什么!”   “她是在等我。”   一道光风霁月的嗓音徐徐响起,虚空之中,墨蓝织金的道袍迎风飞展,令方圆一里内风沙顿消。   诸葛悟手持“千恨”,屈指一弹剑身,振落猩红的魔血。   他依然驱使“万怜”飞至师弟们身前,加以护佑,随后步步踏下高空,对宁雪说道:   “诸位将计就计,在此设下埋伏,且专挑我师弟动手,不正是为了请我入瓮么?在下已如约而至。二位真人,我们两脉恩怨,终于可彻底清算!” 第31章 三十一、碧落   诸葛悟到场,三方派系鼎立。   他来到白翎与裴响身前,问:“你们二人可好?”   白翎勉力站起,虽面色十分苍白,但仍露出微笑,答:“很好,师兄不用担心。”   裴响寒声道:“你哪里好了?”   白翎冲他眯起眼睛,说:“我们俩是该算账。阿响,你真的很不听话!刚才……”   裴响转开头当没听见。   诸葛悟抬手道:“停,打完再吵。”   白翎很想把裴响的脑袋掰回来,可是若裴响先前丢下他,没有那层层叠叠的法宝报废、换来巨剑的片刻凝滞,说不定他已经在投胎路上了。   不止是他,裴响也逃不掉。   思及此,白翎心有余悸。他从没有过任何时候,像此刻一般,迫切地想要变强、想要活下去。生死之际,有人与他共进退到最后一刻,他这条命已经背负上了什么东西——让他无法再轻言放弃,或是随波逐流了。   然而此刻情急,无暇他顾。面对唐棠,白翎亦是五味杂陈。一时间,他犹豫了。   唐棠不顾性命地奔来救他们,对师尊劫杀窈娘也一无所知。灭问鼎一脉,该灭她吗?   诸葛悟一句话似冷水泼下,道:“阿翎,看见这位小仙友,倒让我想起二百年前的你了。背着剑胆,兴冲冲踏入秘境,等着我为你锻造本命仙剑……彼时之你,此时之她,皆是如此。”   白翎一怔,抬眼望着师兄。   诸葛悟亦斜睨向他,虽神色照常温柔,但语气淡淡,显然并非怀旧,而是提点。   白翎知道,自己短暂的心软被师兄看穿了。诚然,当初的他和现在的唐棠几乎一样。他对唐棠心软了,可是问鼎一脉有对他手软吗?   白翎不语,诸葛悟也没有将话挑明,不过话锋一转,问:“阿翎,你还记得为本命剑拟好的名字么?若是心有杂念,或许又用不上了。”   “我……记得。”白翎终是苦笑了一下,道,“我取了十多个名字呢。每一个……我都记得。”   孔安从远处飘来,大袖如云。唐棠没来得及说话,便被师尊变成一个馍馍,塞进袖里。   馍馍不停张合着上下两片儿,喊叫道:“师尊!你们别——”   她跌进袖袋,再传不出声音。   孔安的发冠已被打落,灰发披散,形容狼狈。可他松了口气,死死盯着诸葛悟道:“渡尘小儿,时至今日,我脉终于大仇得报!哈哈哈哈——断代之恨,不共戴天,你以为要报仇的只有你吗?你要保护师弟,我也要保护徒儿,现下正好了断!师妹,还不速速祭出师祖法宝?”   他家的祖师爷是一代,也就是被展月老祖扒皮抽筋的那位妖王。论辈分称,师祖指的是二代道君,道号“定坛”的是也。   宁雪将手一转,玄天炉飞至上空疾旋,从中舞出了一卷宝旗。霎时间天地变色,本就昏暗的天宇隐隐滋生雷动,竟是要降下暴雨的征兆。   魔域常年无雨,何况是气候恶劣的火神冢。   狂风大作,白翎抬手遮挡,见那宝旗实在诡异——他在裴家府上,见过漱玉真人借给裴舅爷的宝旗,绣的是神荼郁垒连环画,驱鬼辟邪。   可是此时此刻,宁雪召出的决不是什么“宝旗”,而是一卷“鬼旗”。森森阴气弥漫开,甚至压过了地底熔岩的热意,令在场之人无不生寒。   徐师弟赶紧把窈娘的遗像收好,小声问:“那是……什么?”   “碧落幡。”   两个人异口同声,一齐回答。   白翎意外地看向身边,见是尹真去而复返,又不意外了,照旧道:“你好啊尹兄。你也知道这面旗子?”   在老祖的笔记里,关于法宝,着墨不多。对于碧落幡,仅批了“邪物”二字,并未详述。   裴响默默把火折子递给尹真。此物熄灭后,竹筒布满裂纹,大概无法再用了。   尹真一摆手道:“没事,我还有一打。不过,既然你们知道那旗子的来历,怎么还不逃跑?”   漱玉真人回归队伍,提剑道:“什么来历?”   尹真说:“修真界最凶残险恶的法宝,排行第一。虽然有些大能不会把压箱底的宝贝示人,或者让见到宝贝的都死了,所以排行榜并不完整。但,如果你们没有更厉害的东西,就快点走吧。”   他话音未落,人已经不见了。   白翎深吸一口气,心说你多介绍两句再跑啊!现在他除了知道碧落幡的名字、以及它很厉害,其他的一概不知。这怎么打?   一阵“呼啦啦”卷动的声音响起,宁雪站在碧落幡下,似披上了半身袈裟。   不过,袈裟上描绘的完全是炼狱图景:无数看不清面容的人影趴在幡上,面朝幡外,不住捶打着幡布。他们被困在其中,无声地嚎叫呼救。人影们争相抢到幡前,彼此撕扯,试图破禁而出。   宁雪远远唤道:“林暗,我有话对你说。”   白翎一时纳闷儿,不知她在叫谁。   没想到旁边传来漱玉真人的声音,冷冷回道:“何话?”   白翎才意识到,他和漱玉真人身份修为悬殊,所以从未问过她姓名。但宁雪和漱玉真人同为女修,即便不同代,也皆是门中栋梁,很可能互有耳闻。看宁雪放缓的态度,说不定还对漱玉真人略有钦慕。   果然,宁雪说:“我敬仰你的修为与道心,不愿让你无辜葬送。我知你素来爱惜同门,而劫你师妹之事,盖因李德妖言迷惑孔安。我事后知晓,亦无从弥补,现下李德任你处置,但你必须即刻离开。今日是我问鼎一脉与展月一脉的了断之战,你大可以置身事外,了却你师妹的因果后,带小辈们安然归去。”   她顿了顿,神色转冷,道:“否则碧落幡动、黄泉鬼出,小心你余下的同门,尽步窈娘后尘!”   雷鸣电闪,瞬息间映亮宁雪,也映亮了碧落幡上的亡魂。他们愈发拥挤,撑得幡布鼓胀,边角处渗出鲜血。   宁雪见林暗不语,进一步威胁:“别忘了你的师弟师妹们,早已中了我的定身符。只要他们留在此处,我的剑便可随时降下高天,锁敌而动。”   田师妹急忙道:“大师姐,你别操心我们!剑修岂有苟且偷生的道理?我们大不了和窈娘一样——我和她姐妹两个,仍在一起!”   林暗清叱一声:“住口!”   她眸色沉敛,显然在斟酌为难。   白翎看在眼里,倒是笑了笑,发自内心地说:“真人,我们一同走到现在,已经是一段奇缘。我刚才九死一生,你也看见了。如果宁真人对你的师弟师妹们出手,他们是绝无活路的。”   徐师弟一听也急了,道:“白仙长,你瞧不起谁呢?我们都一同到这了,不该接着走下去吗?那旗子邪门得很,多个人多份力,你快别说丧气话了!”   “不是丧气话。只是……你不觉得碧落幡上的鬼魂,很眼熟吗?”   白翎的眉头,终于轻轻皱起。他望着幡布上纠缠的魂魄,即便他们五官不清不楚,随身的法宝兵器也足以让白翎牵动记忆。   在哪里见过?   仿佛是《修真界宝鉴一览》,记录着散佚多年的宝贝,以及他们下落不明的主人。   诸葛悟道:“的确。幡内拘禁的,大多是道场仙友。”   林暗神色一凛,然而不待她发话,孔安已按捺不住兴奋,对宁雪说:“师妹,是时候让他们见识师祖的法宝了!正好拿李德祭旗,也让漱玉真人平恨!”   宁雪握紧旗杆,念念有词。   倒地不起的李德本想溜走,不料突遭点名。他已暗中服食丹药,续上一口气,闻言立马暴起,御剑奔逃。   然而罗网状的法宝从孔安袖中射出,牢牢捆缚住他。   李德不知是对碧落幡有多恐惧,大骇之下,竟然孤注一掷,把芥子袋抛给白翎,声嘶力竭地吼道:“姓白的!剑胆给你了——我还给你!两百年前是我的错,我错了白仙长!救我——”   然而暴涨的幡布将他席卷,裹得蚕蛹一般。   这一刻,在场诸人皆看见,幡上的亡魂齐齐扑来。他们明明没有表情,却浑然一股狂喜,似饿狼捕食,蜂拥而上。   李德的声音顷刻断灭。   裴响低声道:“他死了……”   修士之死,分肉身之死、魂灵之死。   肉身死后,元神出窍,若及时收入法器,还可以滞留于世,找机会夺舍重生。不过夺舍之难,难于上青天,更多人仅仅是处理完后事,便由他人送往洞天福地,轮回转生了。   而在李德被碧落幡卷入的刹那,他的肉身与魂灵俱灭。元神连逃出躯壳的机会都没有,转眼被鬼旗吞食。   幡布再度飞展,李德已不知所踪。   随着鲜血与肉渣被碧落幡吸收,其上多出了一道魂魄,观其衣着,正是新死的李德。他尚且十分茫然,片刻后明白过来,顿时道心溃败,与之前的魂魄们一样,疯了般捶打起幡布来。   一名元婴前期修士,即便身受重伤,也不至于死得如此草率。像踩死了一只蚂蚁,拂去了一片灰尘,数百年功名道行,须臾尽散。   白翎接住了他的芥子袋。   袋身干瘪,因为主人离世,颜色迅速泛黄。白翎却不仅没有放松,反而更压抑了。因为,宁雪舒畅地仰起头颅,似从旗杆中源源不断地汲取着灵力。   女修在惨白的电光之下,明明灭灭,如同鬼魅。有那么一瞬间,白翎头皮发麻——因为他清楚地看见,宁雪长出了李德的脸。   男人的五官衬着女子身躯,不过刹那,又恢复冰肌花貌。宁雪抬起手,李德黯淡在地的仙剑竟然轻轻发颤,被她召动,但她嫌脏,又随手将其丢弃。   一尊半透明身躯自宁雪的天灵盖升起,浑然是一座元婴。元婴形同修士本尊,不过放大无数倍,凌然立于天地间。   碧落幡吸食了李德后,把宁雪临时拔擢至元婴后期。孔安一声呼喝,还有两道身形在狂风中浮现。是问鼎一脉的另两名金丹期弟子,左右夹击,包抄而来。   宁雪与她的元婴同时开口,说:“漱玉真人,请。”   李德已死,窈娘遇害的罪魁祸首伏诛。面对实力更胜一筹的问鼎一脉,林暗不等师弟师妹们争辩,将手一挥,把他们全部收入袖中。   她御剑而起,临行前向展月一脉的三人投来一瞥,道:“告辞。”   言毕微微一笑。 第32章 三十二、血祭   白翎眨了眨眼,亦冲她露出笑容,道:“再会。”   他挥手送别林暗,虽不知道女修打得什么主意,但不论她回来与否,此去好歹保住了驾鹤一脉小辈们的性命,白翎也松了口气。   问鼎一脉下了如此血本,从二代道君处讨来两件稀世法宝,盖因三代被灭之仇。此为他们与展月一脉的宿怨,不应牵扯旁人。   此时此刻,场上只余诸葛悟颇具战力,应对问鼎一脉的四名修士。   白翎忍不住道:“师兄……”   诸葛悟笑了笑,说:“你照顾好小裴。当然,还有你自己。”   话音落下,他向前数步,顶窍亦升起元婴。不过他已臻至元婴后期的圆满地步,离破境化神一步之遥,因此元婴凝实,宝相庄严。诸葛悟立在元婴掌中,冉冉驾临高空,衣上的金纹全部活了过来,山纹流云,水纹泛波。   此等战事,绝非在旁看着便算“不拖后腿”了。白翎与裴响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出了一个字:   跑!   覆巢之下无完卵,此时不跑待何时?   不是说要卖了诸葛悟逃命,而是留下也只能作炮灰,不如分头行动。问鼎一脉必会让那两名金丹期弟子追来,如此让诸葛悟以一敌二,胜算更大几分。   白翎灵机一动,一边慢慢退后,一边翻起了李德的芥子袋。除了他两百年未见的剑胆,还有数不清的法宝兵刃,尽是李德剥削而来的战利品。   白翎本想把剑胆收进自己的芥子袋,可是漫长时日过去,剑胆早已生出灵识,见到他立即贴了上来,牢牢地黏在白翎背上不动了。   “这个没用,这个也没用……啊!这个有用。”白翎迅速辨认着各类法宝,翻出什么防御的、隐身的、加速的,立即往裴响身上套。   此时诸葛悟的元婴已与宁雪的元婴交手,同样放大无数倍的仙剑锵然碰撞,荡开漫天云翳。   宝华万丈,大地随着两柄兵刃相击而不断震颤。裂隙扩大,熔浆溢出地表,方圆千里内的魔物皆被吸引,发出此起彼伏的长嚎。   宁雪凝成的元婴由碧落幡强行造就,因此不敌诸葛悟。见师妹落于下风,孔安将散发一挽,御剑凌空,直击诸葛悟本尊。   白翎立即唤道:“万怜别管我们了,快去帮师兄!”   在他们身侧寸步不离的仙剑闻言转向诸葛悟,又转向白翎,显然十分纠结。白翎屈指弹了一下剑柄,给它一个脑瓜崩,催道:“快去呀!”   “万怜”化作一道流光,与“千恨”并肩作战。   白翎已经把李德的遗物翻了个遍,骂骂咧咧:“什么脑残品味,收集这些玩意儿干嘛?很好看吗?鸟用没有。阿响,一会儿你往南,我往北,跑得越快越好!”   他欲动身,却被裴响一把抓住,道:“你怎么办?”   白翎把能用的法宝全用在师弟身上,自己两手空空。他拍拍师弟的脑袋,见师弟不为所动,又往师弟脸蛋上摸了一把,趁其发怔,立即挣开桎梏,迅速后退。   白翎振臂高呼:“师兄顶住啊!我先走一步啦——”   他御起神行术,直奔神目洞,身后飚起一溜风沙,烟尘四起。   半空中的孔安额角青筋狂跳,忙指使两名弟子:“去,快去!千万要活捉他!”   一名弟子应声而动,另一名则犹豫了,问:“师尊,他们还有个弟子,要不要我……”   “那个等下再杀,白衣服的才是祸水!阿花的剑即将锻成,他肯定要去捣鬼,滚啊!”   孔安盛怒之下口不择言,转头又接了“千恨”一招,险些被打落云头。   白翎把他的吼声听在耳里,停步回身,向两名金丹期弟子手舞足蹈。此二人遭到挑衅,立即放下顾虑,齐齐杀来。   白翎转身又跑。   他的“神行术”亦是从老祖笔记中看来的,与其他派系的“登云步”、“夜游诀”、“天鹤舞”并称四大移行法门。   不过,“登云步”好在省力,“夜游诀”悄无声息,“天鹤舞”轻灵敏捷,“神行术”则以步调诡谲、出人不意而闻名。   缘由无他,盖因此法门是展月老祖同为筑基期时、专门为逃命开创的。   所以,再高雅的名字也无法改变其狼奔豕突的路径。白翎几次三番快被追上时,周身忽然生风,猛地窜出,气得身后二人狂叫不止。他在崎岖的岩丘间打转,像遛狗似的,把两条恶犬钓在后面。   两尊交战的元婴已被抛在身后,白翎潜心奔逃,足足跑了一刻钟,不免身法迟滞,四肢泛酸。他暂且停步,手扶岩壁休息,没料到久违的不适感突然涌上心头,“哇”的一声,吐出大口鲜血。   两个金丹期弟子更加上气不接下气,指着他道:“跑什么跑?你、你跑吐血了都,还不停下!”   白翎看着两人一瘸一拐、狼狈地赶来,却将嘴角一抹,哈哈大笑:“我吐血又不是因为你们!要不是我修为卡着,遛死你俩不在话下。来啊!继续追我啊!”   “姓——姓白的,你你你,你等着!休要仗着你的法门好,待、待我们逮住你,有你好看的!”   两个问鼎一脉的弟子已经被他溜掉无数次,即便白翎就在前面不远,他们也提不起劲加快步伐了。   然而一股热浪涌起,吹得白翎身子一歪。他才发觉,绕过岩壁便是神目洞,他靠着的岩壁,堪称神目的眼皮子。   问鼎一脉的弟子猛走两步,白翎又脚底抹油,晃到了岩壁另一边。   不过,他暗道不好:自己的修为太低了,体质也差,一旦休息,便泄了劲儿,现在接着发动“神行术”,远不如刚才灵敏。   两个问鼎一脉的弟子亦发现端倪,大喜道:“跑啊!跑、跑不动了吧?”   “展月遗孽,还不束手就擒——”   他二人同时扑来,显然对这个区区筑基期、却无比猖獗的家伙忍无可忍。白翎双目一虚,再度闪避,然而被扯碎了一角袖摆。   白翎的心沉了下去。   他意识到,继续拖延迟早被抓。诸葛悟虽然以一敌二、战成平手,但短时间内不可能分出胜负。   而这一刻钟的拖延,已经是白翎凭此时修为,能够做到的极限。   他被逼到神目洞的洞口,背后发烫,已经不能再退了。两名金丹期弟子从两侧逼近,满是戒备地靠近。   电光石火之间,白翎将心一横,生出了跳进洞内的想法。他的剑胆嗡鸣不止,显然感应到了纯粹的火系灵气,迫不及待要入洞受洗、脱胎换骨。   如果剑胆能吸纳热意,他是否有机会活命?   此念头太过疯狂,即便是白翎,也知此去九死一生——不,其实是必死无疑。   问鼎一脉的弟子讥笑道:“白翎,你命中注定,折在我派手里!放心,我们不会立即要你的性命——你的腿接好了吗?再打断一次,或者直接碾碎!应该没法接好了吧?”   另一名弟子也说:“师兄,快把他捆了。用他的命要挟诸葛悟,我要看渡尘真人下跪!还有他那师弟,天生剑骨?剔出来还厉害吗?”   白翎缓缓点头,放声笑道:“好……好!”   他舍了最后一丝迟疑,直接往后倒去。   剑胆发出悲鸣,随他下坠。两名问鼎一脉的弟子大惊失色,连忙扑到崖边。   可是神目洞纵深百丈,下方金红色的熔岩似能灼伤瞳仁,滚滚热浪扭曲了视野,哪有白翎身影?   刚才还叫嚣要折辱渡尘真人的弟子,现下面若死灰,道:“师兄……完了,师尊说要活捉他的!他怎么敢……”   “什么完了?他不可能一下子烧成了灰吧?骨灰……把骨灰带回去也行啊!”   他师兄慌乱之下,半个身子探出洞口,极力寻找白翎的踪迹。   师弟却两眼无神,瘫坐一旁,摇头道:“找不到的……神目洞是锻剑之地,他肉体凡胎,肯定灰都不剩了!”   “嗤”的一声,大蓬鲜血爆开,浇了他满头满脸。此人呆愣片刻,颤颤抬头,只见师兄探出去的半截身子齐腰断裂,被几道剑气打成了筛子。   死者的元神冒出,直到消散前,仍是满面茫然:“啊?”   一道披雪流光拔地而起,离洞登天,冲破风沙与乌云。   细看之下,流光是仙剑两道、披雪是白衣一袭。刚才跳崖的白衣青年被两柄仙剑夹在中间,放声惨叫:“啊啊啊啊啊——”   白翎快背过去了。   他头回以人身御剑,或者说是剑御他。眨眼冲上云巅高处,俯瞰苍茫魔域,劫后余生的喜悦还没占满心窍,对高空的恐惧便让他半只脚踏进了地府。   两柄刚出炉的仙剑一左一右,紧紧地架着他。一柄是裴响的金属性剑胆锻成,另一柄是白翎的三宝属性剑胆打就。   白翎的剑胆救主心切,在他坠崖时,吸尽了周边火灵,瞬间锻造成型。随后,尚在神目洞深处养神的裴响剑胆受到感召,前来襄助,亦认出了白翎的气息。   同一时刻,问鼎一脉活下来的弟子抱着师兄残躯,抖若筛糠。   有人悄无声息地逼近,投下斜长黑影。   弟子回头,只见一名墨衣飞展的少年。其如画眉眼在夜色中浮现,此情此景,如艳鬼索命。   少年的神情实在可怖,尤其是环顾四周、没找到他所找之人的踪迹后,他双目深处,似缓缓转动漩涡。   问鼎一脉的弟子又哭又笑,踉跄起身,道:“裴、裴响?天生剑骨?练气期小儿,也敢来我面前造次,是来为我师兄殉葬的么?”   裴响寒声道:“我师兄,在哪?”   “他跳下去了!”金丹期修士祭出兵器,直指裴响咽喉。他左摇右晃,疯疯癫癫地说,“姓白的死了!我、我拿你去要挟诸葛悟,他那个伪君子做派,不会弃你于不顾的——”   裴响用手握住了他的剑。   剑尖不再摇晃,被他固定在掌中。鲜血四溢,却诡异地倒流了,并未滴落,而是沿着裴响的经脉游走,在他苍白的肌肤上,形同裂痕。   少年只重复了一个字:“死?”   金丹期修士发现,他竟然拔不出自己的剑了。下一刻,大力袭来,带着他往前一晃。   剑尖倏地刺进了裴响咽喉,血液汩汩流出,皆向他面上逆行。少年攥着剑的手更加用力,骤然捏断剑身,反手划过敌人的脖颈。   一击即中,打碎护体灵力。五官扭曲的人头飞出去,无首的尸身犹在僵直。   死者的元神自断口处升起,见自己的躯壳缓缓软倒,发出不敢置信的尖叫:“不不不!”   狂风吹袭,将其顷刻刮散。   裴响眼前发黑,亦支撑不住了,单膝跪地。   在他即将倒下前,一片柔和明亮的白影从天而降,直扑过来,恰好把他抱了个满怀。 第33章 三十三、吃人   是冷的。   白翎接住裴响的时候,被冻得直颤。少年人的体温极低,像一块冰。   但也是热的。   热的是血,源源不断往外冒的血。从裴响割到掌骨的手心溢出,从他几乎捅穿的咽喉涌出。   白翎突然失声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慌乱地捂住裴响伤口,意识到毫无作用,立即将他抱起。   两柄仙剑已并肩浮在地面,等着载他。白翎想也没想便踩上去,咬牙把持着平衡,御剑在山岩间穿梭,低空飞掠熔浆汇成的溪河。   到了元婴交战处,白翎下地才发觉腿软。可他脚步不停,又运起神行术,向诸葛悟奔去。   他终于能发出声音,喊道:“师兄——师兄!”   诸葛悟闻声侧目,百忙之中掐了个诀,分身为一只青鸟,飞到白翎身前,挡住他再靠近。   青鸟发出诸葛悟的声音,道:“把他放下。”   白翎照做,但不忍松开裴响的伤处,仍紧紧按着。   他见青鸟的白喙一张,吐出在裴家用过的瑶池鼎,刚松了口气,又想起什么,问:“阿响上次进去,不是快把你的存货吃空了吗?这次……这次伤得更重……”   “你当我前阵子在忙什么?给你们报名讲坛的时候,我下山云游了一遭。”青鸟催动香炉,把裴响收进去温养。   白翎得知他补充过库存,总算稍稍放心。可青鸟一声叹息,似乎情况很不乐观,说:“伤得也太重了。你呢?身上如何?”   “我没事。两柄剑胆都锻成了,我本想带它们去找阿响,没想到看见他的时候,已经……”白翎满手是血,索性往衣服上擦,喃喃地说,“是我没照顾好他。师兄,阿响杀了一个金丹期修士。”   青鸟沉默片刻,问:“他的功法,你知道么?”   白翎点头道:“《太上迢迢密文》。”   “原来如此。”   青鸟再度长叹,比之刚才,更显忧虑。   显然,诸葛悟也对这部功法有所耳闻,甚至熟知,可惜此时无暇闲聊,他把瑶池鼎交给白翎,说:“你快带阿响离开。”   “什么?”白翎一愣,道,“你打不过他们吗?”   “打得过。但,战场瞬息万变,我不希望你们涉险。而且……”分身的时间快到了,青鸟化成一片片青羽,声音也在空中消散,“我一直有所预感。真正的危机,尚未到来。”   白翎下意识伸手,只抓住了一片羽毛。他把瑶池鼎抱在怀里,二话不说,又踩上两柄剑。   没了刚才浑浑噩噩、吊着一口气的精神状态,白翎再想御剑,御得像醉驾一样。可他必须听诸葛悟的话,带裴响远离此地。   师兄陷入苦战,师弟生死未卜。白翎勉力维系着平衡,贴地飞行,融入神行术,渐渐越飞越快。   身畔风声呼啸,百里缩在须臾。   不过,白翎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战场一眼。   此时此刻,双方已进行到决胜关头。   诸葛悟尚有余力,问鼎一脉的二人节节败退。宁雪的元婴毕竟是法宝临时捏就的,每受一击,身形都在淡化。孔安更是癫狂,被符箓强化过数次后,眼球暴突,仙剑渐失章法,唯有喊杀声震天。   白翎实在不解,明显不落下风的诸葛悟为何要他们离开。“真正的危机尚未到来”,师兄的话是什么意思?   问鼎一脉的祖师爷早凉透了,二代道君多年闭关,三代弟子尽数绝命。除了那四代的两人,还有什么后手吗?   白翎忽然心下一惊。   是了,在他逐一排查的人中,确实存在一个漏洞!   闭关的定坛道君——两百年来,他真的在闭关吗?   白翎发现一块突出的焦岩,立即驱使双剑,飞过去藏身。当他觉得师兄胜券在握时,转身就跑无需顾虑;但当他明白了真正的危机是什么,脑子还没转动,脚已经在往回走。   白翎躲在岩石后,迫使自己冷静,抽丝剥茧。   修士们闭关,会进入一段极深长的冥想,置外物于不顾,潜心神于内府,全力突破关窍。一般来说,只要修为达到一定地步,闭关出关皆会引得天象异动,外人尽知。   可是,天象可以作假,外人只是看个大概,也不知具体情境如何。定坛道君因断代气得经脉逆行,是众所周知之事,不过此事传出来,亦是问鼎一脉弟子所说,谁又能证明真伪?   万一从头到尾,皆是定坛道君布下的疑阵呢?   其实他的修为并未受损,至少没到要闭关百年的地步。那他在顾虑什么?   白翎心头雪亮,终于记起了自家师尊——梦微道君,折雨洞天的避世之辈,道场著名的“不可以常理揣摩”之人。   定坛道君若是为徒儿报仇、诛杀诸葛悟,他能赌梦微道君心情好吗?心情好,就让他赔一副棺材罢了;心情不好,问鼎一脉的祖师爷会被掘墓鞭尸。   白翎抹了把额角。   不知何时,他已经冷汗涔涔。   时间回到裴响入门那天,适逢梦微道君顿悟《法眼遍历秘典》的最后一卷,闭关入定。是不是正在那时候,定坛道君终于等来了机会,开始在暗中移动棋子、排兵布阵?   梦微道君所修的功法,让他能纵览修真界,上见青天明月,下见草木蜉蝣。   唯有他闭关时,闭上那双眼,定坛道君才能瞒过他的洞察,把诸葛悟葬送在秘境,葬送在这个厮杀不止、长夜无明的鬼地方。   锵然巨响,天地回荡。   诸葛悟发动了全力一击,简洁凝练的一剑,洞穿宁雪元婴的心脏。   大地深处的沟壑中,传来魔物嗥鸣,似万鬼恸哭。大地上的战事终于接近尾声,宁雪元婴受创,本体亦伤,按着心口跌落高空。   她摔在碧落幡里,七窍流血,挣扎着起身。   孔安急忙飞落,对重伤的师妹咋咋呼呼,语无伦次道:“师妹!雪儿,你不成了呀——奇怪奇怪,旗子怎么在吸你的血?它不听你的话了?呔!碧落幡啊碧落幡,让老夫也尝尝你的厉害!”   老道阔步横跳,精神抖擞地舞了段降魔剑,竟是彻底疯了。   他的剑招划到最后一步,洞穿宁雪心口,嘴里仍道:“仙丹!灵药!四面八方来!师兄救你啦雪儿,如此便不疼了吧?”   宁雪猝然睁大双目,元神冒出胸腔,骂道:“朽木……”   她话未说完,便被碧落幡窸窸窣窣地吸食了。连同她的身躯一起,被幡布裹紧,发出令人耳酸的压榨声。   诸葛悟摇了摇头,元婴举剑插下。   孔安一看不妙,求生的意志压过疯魔,竟然一把抢过碧落幡,仰头直面巨剑。   他怒吼道:“师妹死得其所,速来助我!”   霎时间,一尊元婴也从孔安头上新生!他的元婴并拢双掌,牢牢接住了诸葛悟的“千恨”。   “万怜”自后方袭来,不料在孔安背后,骤然挤出了另一人的上半身,同样空手接白刃,挡住了“万怜”。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刚被碧落幡吞噬的宁雪。他二人的元婴像连体婴一般,背靠背共用下半身,两头四臂。   宁雪先反手给了孔安一胳膊肘,继续骂刚才没骂完的话:“朽木不可雕也!”   孔安却大喜道:“骂得好,骂得好!我就是烂泥扶不上墙——”   他疯癫之下,把曾经被师尊批评、被李德侮辱、被宁雪讽刺的话全吐了出来,兴高采烈地自我介绍。   诸葛悟则面色微变,不料他们师兄妹形成了双生元婴。或许因来路不正,此元婴通身散发邪气,可是比宁雪独身凝婴的时候,敦实百倍。   孔安弃剑不用,把碧落幡挥舞得虎虎生风。他仰头呼号:“天助我问鼎一脉——”   下一刻,诡异的撕裂声响起,一只手从他和宁雪相连的脊背处伸出,硬是将他们撑开了一道缝。   又一人的上半身挣了出来,夹在他们中间。孔安和宁雪同时变了神情,转头骂道:“你来凑什么热闹?!”   李德如获重生,狂笑声震彻天地:“天助问鼎一脉?哈哈哈哈!天来了——我,就是你们的天!!!”   宁雪反拧上身,一耳光扇了过去。李德也是背对她的,被打中后脑勺,气得伸手去揪她头发。   因为背后两人厮打,孔安的下半身不堪重负,本就驼背的腰快要压断了。他的元婴躬身趔趄几步,奋力嘶吼:“别打了——别打了——要打就打我吧!求你们了——”   天际一声惊雷,大地被闪电照彻,瞬息间映亮作白山黑水。   久旱千年的火神冢,在这一刻,下起了有史以来第一场暴雨。白翎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他抹了把脸,向前数步,望着那尊三头六臂的元婴。   很快,他不安的预感得到了落实。一只巨手突然撕裂云幕,伸向问鼎一脉三人!   碧落幡和玄天炉受到感召,离地而起,飞到巨手之侧。   伴随着雷鸣电闪,一道轰隆隆的嗓音自云上传来,呵斥道:“无能孽障!”   问鼎一脉三人的元婴被抓向高空,与巨手相比,居然显得微小。另一只巨手也拨开层云,露出占据半边天宇的广阔人像!   相隔十里,白翎喃喃念道:“定坛道君!”   二代道君大多已至化神期,甚少出现在人前。此时此刻,仿佛岁月的遗物苏醒了,古老的气息迅速弥散,天地共朽。   出乎白翎意料的是,定坛道君收走徒孙三人的合体元婴,却不是救他们。恰恰相反,他化出的形神张开巨口,把徒孙尽数吞下!   碧落幡在他手中,终于现出了全貌。铺天盖地的旗帜,绵延万里,在云间如游龙卷动。   幡上亡魂济济,远近不一,千姿百态。孔安、宁雪、李德以为得救,不料死得不能更死,三人呆愣片刻,疯了似的冲到最前面,大力挞伐幡布。   白翎心下暗惊,想起被孔安收进袖中的唐棠,又向前走。   可是,连她师尊都被一口吃掉了,她哪还有生还可能?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原来修行数百年,在白翎眼中似不可逾越之高山的元婴期修士,面对化神期修士和发挥全部功效的神级法宝,亦毫无还手之力。   而刚育成上上品灵根、前途不可限量的天才唐棠,在如此层面的争端中,沦为了两方倾轧的炮灰。   豆大的雨珠打在脸上。寒意刺骨,让白翎眨了下眼。   定坛道君现世,天威伏众,他几乎要站不住了。屹立在远处的诸葛悟,亦面色凝重,缓缓将双剑架起。   不过他身为意剑流修士,只消用意念驱策仙剑。白翎分明看到,师兄负于身后的双手,在广袖间暗自结印。   白翎认出了那道手势——“九幽黄泉印”,水属性修士的自爆之术!将自身体温降到最低,用爆体之血冰封对手,是同归于尽之道。   “千恨”“万怜”同时悲鸣,龙吟嘶吼穿云而上。   定坛道君如日轮的脸上,浮现森然恶意。他催动玄天炉,密密麻麻的符箓似蝗虫飞出,尽数贴上碧落幡的旗杆:强化,强化,再强化!   他要生吃诸葛悟! 第34章 三十四、炸膛   显然,诸葛悟在拨云见日、定坛道君露面的刹那,已经预判到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定坛道君要拿他果腹。   所以,不待定坛道君动手,诸葛悟便在背后结成“九幽黄泉印”。此招的预备时间长,但若成功发动,不说让定坛道君字面意义上肝脑涂地,至少也能折损他八成以上的道行。   白翎不再犹豫,御剑而出。他紧紧抱着瑶池鼎,用袖摆将其捂住,免得雨水飘打。   随着距离迅速收缩,白翎浑身的血仿佛沸腾,头脑却出奇清醒。他心思飞转,一幕幕情景浮现眼前——碧落幡初次发动,是宁雪吞噬了李德。他分明看得清楚,宁雪有一瞬间变成了李德的面孔。   碧落幡第二次使用,则是孔安吞噬宁雪。   宁雪当时的修为远高于他,孔安不堪重负,被宁雪挣出了半截身子。而且李德借此机会,重新冒头,还和宁雪厮打了起来。   可见被碧落幡吞噬之人,并非彻底死亡,而是被拘禁着元神,以夺取他们生前的修为。   而驭使碧落幡之人,亦不是高枕无忧,若吞噬的人太过强大,便会殃及自身。   不,碧落幡只能吞噬人吗?   万丈黑天之上,定坛道君双手砸下,意图先拍碎诸葛悟的元婴。然而一道仙印浮现,笔走龙蛇,是梦微道君的笔迹。   他赐予诸葛悟的护身符在此刻生效,接住化神期修士一击后,碎作漫天星光。定坛道君怒喝一声,懒得再费力气,从云上俯身。   庞然巨像张开大口,似黑洞吸纳万物,竟然要直接将诸葛悟连人带元婴、兜头吃下!   幸好诸葛悟的护身符刚才挡下一招,为白翎争取了时间。他终于飞到定坛道君面前,如一只蚊虫在狂风中扑朔,根本没引起道君的注意。   但诸葛悟发现了他,双眼一睁,进行到最后手势的动作倏然停住。若是用“九幽黄泉印”自爆,定会波及白翎和裴响,诸葛悟道:“阿翎——”   白翎奋力挥臂,往定坛道君的喉间掷入一物!   千钧一发之际,天地间响彻“咕嘟”一声。   定坛道君停住了动作,喉咙下意识吞咽,仿佛吸气时吸进了一粒沙子,皱眉斥道:“哪来的蝼蚁?”   巨手拂动,如山倾颓,要把白翎扇飞。诸葛悟举剑来接,不过尚未与巨手相击,定坛道君便忽的一晃。   他瞪眼道:“哕……哕!”   大地震颤,从地心深处传来呐喊。细听之下,那绝非人声,而是万千魔物躁动。   早在诸葛悟与问鼎一脉二人交战时,便引起了整片火神冢的魔物注意。它们在暗中窥伺,已经沿着地下的岩浆河,汇聚来此。   被定坛道君震慑后,魔物们亦未退却,只是潜伏。   然而此时此刻,有什么东西疯狂地吸引着他们。此物被定坛道君吞入腹中,立即被他消解同化,受到玄天炉符箓的增强后,更是让群魔丧失神智,纷纷破地而出!   定坛道君察觉不妙,面容扭曲地喝问:“你扔的什么东西?!”   白翎大笑道:“等你死了就知道了!”   他才不会留下来跟化神期修士废话,边说边调转剑柄,即刻开溜。   被他丢进定坛道君嘴里的,不是别的,正是群魔饵——自从上次领教过此物的威力,白翎总觉得有机会再用一次。   果不其然,他现在将此物发挥出了最大作用。区区仙级法宝,竟然成了扭转战局的关键!   定坛道君怒吼,神身在云海间迁越,追袭白翎。然而大地龟裂,密密麻麻的魔物如潮水般涌出,奋不顾身地冲向他。   诸葛悟收起元婴,御剑飞掠至白翎身侧。“九幽黄泉印”只差一步便要冻结他全身血液了,虽然及时停止,但仍逼出了诸葛悟内伤,令他唇角溢出一缕血迹。   诸葛悟将手置于白翎肩上,传去大量灵力。白翎浑身一轻,骤然加速,在空中连续闪现,每次都堪堪避开砸下的巨手。   定坛道君的咆哮震彻寰宇,终于被他们远远抛在身后。   白翎怀抱瑶池鼎,回身眺望。云上的神身远在天边,依然如山岳。一层黑色的污泥飞快攀上山顶,是无尽的魔物,似蜂群,似蚁潮,一切嚎叫声皆像沉入水底,迅速地平息了。   火神冢出奇的安静,天地在此刻缄默。   白翎恍然明白过来,定坛道君不语,是因为张嘴就会被魔物钻进咽喉、蚕食唇舌;魔物们不叫,是因为尽情撕咬着神身,正在以最原始的方式豪夺道行。   一枚与天地齐宽的仙印骤然浮现,笔力遒劲,似有抹煞山河之威。   白翎疑惑道:“这是什么?”   “道君的护身符。师祖赐予七位道君的,堪比道场烽烟之物。”诸葛悟拭去嘴角鲜血,说,“师祖闭关千年,由七位道君坐镇道场,凡是登位之人,即刻获得一道符箓,亦即师祖垂青。此物能保道君不死,但当其境界跌落化神期,仙印遮天,向师祖示警。若有三名以上的道君护身符起效,师祖将抽身冥想,重临人世。”   雷声轰隆,倒挂枯枝一般的闪电布满夜空。   定坛道君的神身坍缩大半,修为急退,两件隐约具备灵识的神级法宝脱离了他的掌控。   玄天炉忠心耿耿,但不大聪明,依旧全力喷吐着符箓,强化主人和他的旗子。   焉知它越强化定坛道君,他便越吸引魔物,此时浑身上下被魔物包裹,已经变成了一道不住摇晃的、乌黑的飓风。   碧落幡则如展月老祖所批,是一件邪物,唯恐天下不乱。幡中的亡魂发现禁制在弱化,普天同庆,齐心协力地往外冲。   碧落幡见主人自顾不暇,当即幡布大张,让全部亡魂倾巢而出!   暴雨之中,万鬼过境。   他们早该往生,却被拘束千百年,怨念深重。一些神智尚存的魂魄随风飘散,若奔流河水,前往轮回;但还有些恨意难消,即刻化作怨灵,全力倾泻着怨气。   白翎直面鬼潮,只觉彻骨的阴寒将他吞没,呼啸而过者不知几何。时不时有怨灵袭来,皆被诸葛悟的双剑打散,风雨飘摇不定。   忽然,他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小姑娘的花苞头散了,孤零零站在远处。她很茫然,不知该前往何方,被无数同类裹挟至此,却不懂他们的狂喜,也不懂他们的暴怒。   “唐……阿花!”   白翎下意识喊道。   诸葛悟向他投来一瞥,又诛灭了一道怨灵。白翎看看恍然未闻的阿花,走出一步,回头看向师兄,道:“我……”   诸葛悟叹息一声,道:“去吧。”   白翎却没有立刻奔到唐棠面前,而是御剑飞往高空。“万怜”跟了上来,护着他逆流而上,直至够到碧落幡的一角。   白翎揪住不断翻飞的幡布,全力一扯,然而修为太低,根本扯不坏。他道:“万怜,快帮我切一块下来,阿花没东西装着就要散掉了!”   仙剑依言而动,“嘶啦”一声戳破了一个口子。碧落幡吃痛想跑,被白翎生拉硬拽,撕下了长长一条。   终于,碧落幡抖罗掉了所有亡魂,也顾不上和白翎较劲儿了,“嗤”地飞向远处,奔赴其失而复得的自由。   白翎飞回地面,被若有若无、时隐时现的魂魄冲刷着,一手搂着瑶池鼎,一手抱着灵性尚存的破幡,艰难地靠近唐棠。   小姑娘认出了他,牵动麻木的五官,道:“白……白……”   她想不起来了,痛苦地抱住脑袋。   白翎伸手让幡布飘过去,说:“阿花,快进来!别被他们带走了!”   经过的鬼魂们好奇回头,冲滞留的唐棠发出狺狺尖笑。小姑娘的肩膀被撞了一下又一下,同类在催促她。   白翎喊道:“别理他们,你想就这么死掉吗?”   唐棠钻进残幡,白翎松了口气。   虽然他对转生之事没有经验,但是找一个好地方寄托元神,是可以算出修士转世到何处的,日后也能加以照拂。如果唐棠转生后仍然根骨不错,把她带回道场重登仙途,亦是常见。   不论如何,总比孤魂野鬼去挤奈何桥喝汤、进阎罗殿受审好得多。   不料,正当白翎放松下来时,一只手凭空伸出,死死攥住了残幡另一头!   形同怨灵的女修因生前法力高超,仍保留着一分神智,冲白翎喝道:“你要带我师侄去哪?!”   白翎面色微变,认出了她:“宁真人?”   宁雪的身形影影绰绰,不过胸腔破损,豁口鲜血淋漓,几乎能看见她裂成两半的心脏。她漆黑的双手如魔物般狰狞,抓着幡布不放。   白翎警告道:“阿花已经进去了,你要是不松手,扯坏幡布的话她也会魂飞魄散。”   “那你松手!”宁雪依旧冷厉,不过暗自收起利爪,免得划破残幡。她冷笑道,“展月一脉的弟子,必定包藏祸心。我提醒过师兄无数次,阿花心性单纯,不可放她出去。可恨他溺爱小辈,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阿花每日去讲坛听学。说,你是不是早有预谋,蓄意接近阿花?”   白翎气笑了,听见幡布发出吱吱扭扭的声音,怕它撕裂,索性冲里边道:“阿花,你来劝劝你师姨。她非说我是骗你的。”   “师姨……”   一道细弱的声音飘出来,比先前真切许多。唐棠有幡布容身后,虽然只是神级法宝碎裂的一角,但也足以温养她的神智了。   小姑娘从幡布上冒出头,扒着边沿,诚心实意地道:“师姨,你也进来吧,不然咱们再也见不到面了。我……我还有好多话想与你说。白仙长是好人,我相信他。”   “他是好人个鬼!你、你这孩子——”宁雪气得大骂,转念意识到,如今她与唐棠皆是鬼魂了,又面色一僵。   鬼潮跑得差不多了,剩下大群怨灵,即将袭来。   诸葛悟飞身至白翎背后,面对怨灵,持剑戒备。宁雪见势不妙,确实拖不得了,不得不抓住唐棠的手,也钻进碧落残幡。   白翎没空细究,立即把幡布卷吧卷吧,塞进芥子袋。他犹豫了一下,是否把瑶池鼎也装进去,但师弟到底是师弟,还是抱在怀里安心。   白翎侧头问诸葛悟:“师兄,怨灵很多吗?要不要我帮忙?”   诸葛悟驱剑飞出,道:“你自己看。”   白翎闻言探出脑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只见成群结队的怨灵黑压压冲来,所过之处寸草不生,马上要到近前。   这堪比修真版生化危机的场面,本该让白翎忙不迭逃命。可是经历了漫长的大战后,他竟然只生出一句腹诽:苍天啊!又来了!放过我!   诸葛悟内伤未愈,强行再起元婴,双剑铮鸣。   显然,他亦知此关难过。然而关关难过、关关过,身为剑修,绝不会一退再退。   白翎轻叹一声,索性蹲下身,拍拍瑶池鼎的炉盖,当做拍了拍师弟的头。   他喃喃道:“阿响。等你再醒来的时候,大概是见不到我了。不过没关系啊,真的没关系。你……”   白翎张了张口,哑然失笑。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不知为什么,白翎心头一片敞亮,还有余裕和裴响絮絮叨叨,似乎认定了自己命不该绝。   突然间,仿佛他心想事成似的,又一阵地动山摇。   剧烈的灵气波动从另一个方向传来,白翎双眼一亮,立刻支起脑袋。只见来时路上,有连片光芒闪烁。   下一刻,漫天遁光冲破沙尘,前来助阵! 第35章 三十五、救兵   水红身影一剑当先,掠到白翎近前时,已化作通身碧衣。   “白师弟,我没来晚吧。”漱玉真人林暗将眼一扫,道,“裴师弟呢?”   紧随她而来的,竟然还有尹真。刀修稳了稳头上的斗笠,也问:“你师弟死了?”   “尹兄,你这嘴真是……”白翎嘴角抽动,见到他时常说的“你好啊”也说不出口了,抱着瑶池鼎起身道,“他在炉子里面养伤。不太好,但肯定不会死。”   “哦。我看你一脸寡妇样,随便问问。”尹真漠然落地,将长刀一甩,拄在身前。   不待白翎反驳,林暗道:“我送师弟师妹们走后,折返路上偶遇尹真人。他散尽宝珠,招兵买马,集结了大批散修仙友。白师弟,我们上了,你多加小心。”   话音落下,女修提剑而出,杀向了铺天盖地的怨灵。诸葛悟亦召动双剑,煌煌刃影千道,碾向四面八方。   白翎意外地说:“尹兄,多谢你了。要是你们不来……”   尹真却将手一抬,示意他不必多言,随后扬刀加入战局,临行前只说了一句:   “记得加钱。”   浩浩荡荡的散修大军终于赶到,经过白翎身边时,纷纷振臂高呼:“加钱!!!”   白翎被他们甩在身后,面露懵懂。   散修们自有圈子和联络手段,想必是尹真捡垃圾的人脉,和他一样,大多是风餐露宿之辈。有三名真人领头,散修们不怕干这一票没人兜底,因而全力拼杀。   况且,定坛道君的神身已经被分食大半。他的修为折损至金丹期左右,化作了一颗黯淡流星,仓皇逃逸。   玄天炉力竭,从云间跌落,不知坠入了何处尘泥。除此以外,还有数不清的法宝,在定坛道君神身受损时掉下,魔物不感兴趣,却是散修们趋之若鹜的“垃圾”。   刀光剑影交错,怨灵节节败退。   白翎始终将装着裴响的瑶池鼎抱在怀里,定定地望着战场。他已经筋疲力尽,衣衫在风中翻飞不停。   青年灰扑扑的脸上,沾着不知哪来的血迹和泥点子,可是在漫天华光的映照下,遽尔笑意灿然。   —   火神冢一战,足足过了三天三夜才停息。   修士们不止清剿了怨灵,还屠戮大片魔物,将火神冢一带再度肃清。   经此一役,道场的势力范围大增。   火神冢不再是拼尽全脉上下的人力物力冒险、才能进入的锻剑圣地,修士们排着队去神目洞,每日皆有仙剑出世的奇景,或者剑胆熔毁的哀嚎。   现下风声渐小,荒芜的魔域上空,深青色的残照转为殷红,将奇诡的地貌勾勒出一分凄艳光景。如此,便是魔域的“日出”,新的一天开始了。   白翎掀开帐篷的门帘,照例伸了个爽遍全身的懒腰。   他端起瑶池鼎,道:“阿响早。”   不知裴响在里面能不能听见,反正白翎每天都说,入睡前也会知会一声。离大战结束,已过去小半个月,战场还没清理干净,裴响也毫无动静。   白翎本想去诸葛悟的帐篷,看看师兄疗伤的进度如何,请他查探一下裴响的状况。   不过没走两步,一抹枫红色的身影闯入视野。白翎招呼道:“你好啊尹兄。昨晚行情怎样?”   “不怎样。玄天炉被人捷足先登了,那小子撞大运。”尹真的黑眼圈比之前更加浓重,显然起早贪黑了好些天,一副走着走着就会猝倒在地的样子。   不过他全无休息的意思,清点完新捡的“垃圾”后,掏出疑似风油精之物猛闻。   白翎连忙让开,捏住鼻子。不料尹真犹未满意,竟然把绿色药油直接往嘴里倒,这下提神又醒脑,天灵盖都要发亮了。   尹真哑声说:“走了。”   白翎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不敢松开鼻子一点,嘴巴也紧紧抿住。   他敬佩地望着尹真远去。营地里的散修络绎不绝,一些捡到宝了满面红光,举手投足充斥着暴发户的喜气;一些血本无归,甚至抢东西时挨了打,低落如丧家之犬。   营地不大,是林暗组织小辈们建起来的,容纳着上百名修士。   诸葛悟需要静养,徐师弟给他安排了一座单独的帐篷,在营地边缘。白翎走过去的途中,偶遇打水归来的田师妹。少女御剑顶着一大缸清水,估计跑了几十里地,才寻到干净的水源。   她习惯性地向白翎问好,不过刚一挥手,又讪讪地收了回去。   白翎倒是说:“早啊。怎么了?”   田师妹顶着缸落地,不好意思地说:“白仙长……前些天的事情,是我没憋住,对、对不起啊。”   “什么事?”白翎一愣,“哦,我想起来了。没关系的,我和你大师姐早说开啦。”   他们所提之事,关乎白翎那条碧落残幡。   他本想偷偷处理,不料在修补幡布时针扎了手,大叫一嗓子,被送饭的田师妹听见了。   田师妹以为出事,急吼吼冲进帐篷,结果和半截身子爬出来、趴在桌上的唐棠大眼瞪了小眼。   宁雪也冒出头,骂白翎笨蛋,缝到她的脚了。田师妹大惊失色,转身就跑,忍不住告诉了徐师弟;徐师弟知道后,自然所有驾鹤一脉的小辈全知道了。   再想瞒过林暗,便是痴人说梦。   白翎有些忐忑,不知如何向林暗解释。   没想到林暗听完他磕磕绊绊的道歉,只是感慨:“所以老祖当年没灭问鼎满门,想来也有旧事旧情。”   之后,女修向他要去了残幡。   时隔一天,完璧归赵,林暗不仅拆掉了白翎笨拙的针脚,还将裂帛处缝补严实。   她挑灯夜织,唐棠与宁雪在幡中,是知晓外景的。她们似乎对谈良多,白翎没有问起,只是再度向林暗道歉,以及道谢。   至此,新仇旧恨勾销。   世界清静,白翎终于有空探查内府,发觉突破关窍的契机正在近日。他向来心大,反正已经等了两百多年,不差这一时半刻,索性放任自流。   思绪回归此刻,田师妹双手合十嘿嘿发笑,说:“那就好!我先送水去啦,白仙长是去找诸葛真人请安的吧?希望他也快些好起来,咱们继续探险!”   少女顶着水缸健步如飞,跑向储水的棚下。   散修们正在敲碗等候,其中甚至有几个道场修士,数天前闻讯而来,放下身段一同淘金。   白翎笑了笑。其实,诸葛悟的帐篷离他才十几步路。   不过大伙儿同住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也是别样滋味。白翎终于抱着香炉来到诸葛悟帐外,扬声道:“师兄?”   “万怜”挑起门帘,雀跃地请他进去。   墨蓝织金的身影端坐于帐内,身前搁了书案,身侧放着玉枕玉簟。一只长颈净瓶置于案上,斜插白梅。   细看之下不是梅花,而是魔域特产的植株。白翎闻了闻,嗅到一股幽冷异香,笑着说:“师兄恢复得不错嘛,都有心思去折花了。”   诸葛悟睁开双目,温声道:“再等等。”   白翎:“……”   白翎干巴巴地“哦”了一声,搂着瑶池鼎原地立正。因为瑶池鼎认诸葛悟为主,所以只有诸葛悟与之心意相通,随时知晓裴响的情况。   白翎还记得上次唤醒裴响的符文,可是必须向师兄请示。师兄说裴响恢复好了,他才能画符。所以,白翎每日醒了就来问安,扯一通兄友弟恭的场面话,装模作样地表达关怀,再旁敲侧击,打听裴响的现状。   前几日,诸葛悟尚有闲心跟他兜圈子,这两天懒得绕弯了,总是一句话打发他。   不过,“再等等”比起重复了好些天的“尚需时日”,算是飞跃。白翎心情顿好,向诸葛悟告别。   诸葛悟问:“今日也去温泉么?”   “当然啦。冷天就该泡温泉!走了啊师兄。”白翎笑眯眯地退出帐篷,离开营地。   他搂着瑶池鼎,一路哼歌,来到一片丘岩环抱、远离尘嚣的地方。   此处甚少有熔浆流过,风沙也小。因前些天的暴雨,形成大片的天然温泉,像一面面圆镜,嵌在漆黑的大地间。   白翎发现,泉水被火神冢的灵气滋养,非常适合修炼。他像往常一般,褪去袜履,解下外衣,迈入满池温热。   道道波纹从他身后漫出,若是俯瞰,如同曳尾。   浓郁的灵气熏蒸着肢体,温养经脉。白翎浑身舒畅,轻声喟叹,慢慢走到水中央。   他找到了一块平滑的巨石,趺坐静修。瑶池鼎被他放在水面,不会沉底,只是静静地漂着。   介于上次唤醒裴响的经验,白翎提前备好了衣物,搭在瑶池鼎上。被水浸湿了也无妨,上岸再捏个诀风干便是。   不过,此时四下无人,尤其是没有诸葛悟看管,白翎便大起胆子来。十天前,他把手伸进炉子里,冻得五指结霜;七天前又伸进去,冷得指甲盖发紫。   直到三天前,他还不死心,再度伸手进瑶池鼎。功夫不负有心人,真让他戳到裴响了。   从手感判断,白翎碰着了小师弟的胸腹一带。他虽然略感抱歉,但认为师弟复苏有望,所以今天起床后又摸了一次。   这回手感温度接近正常,和现实中摸着差不多。但是,裴响在炉内未被固定,白翎摸到了师弟的脑门。   白翎硕果仅存的良知告诉他,不能再摸了。   万一摸到什么不可言说的部位,饶是没节操如他,也是会滋儿哇乱叫、此生无法与自己和解的。   不知是不是记挂着此事,白翎趺坐了好一会儿,依然无法入静。他便任自己漂在水面上,像海豹似的双手拍打肚皮,反正丹田没动静,偷会儿懒也无妨。   热水掬着他,暖意渗透四肢百骸。   白翎打了个哈欠。温泉的灵气太浓,催他入静,入不了静就会让他犯困,也算修士的自发性修炼了。   然而恰在此时,瑶池鼎的炉盖撑开一条缝儿,溢出朦胧淡香。   白翎好像习惯了和裴响住一间屋子,独自睡了十来天,总是失眠,不知少了什么。现下忽然闻到令他安睡的香味,白翎发出心满意足的呓语,不觉间阖上眼帘。   流云氤氲,在水汽间满溢,从炉口无声地涌出。   一只手伸出浓雾,趁白翎打盹儿,迅速抓走衣物穿上。   窸窸窣窣的声音惊扰了白翎。他意识尚不清醒,眯着眼漂荡,直到脑袋快磕到岩石,被人用手掌垫住。   白翎总算睁眼,待看清眼前景象,眼睛越睁越大。   裴响一只手垫在他头上,另一只手紧紧地捂着衣领,还没系好衣带。见师兄目不转睛地仰视自己,裴响低头与之视线相对,雪似的面颊上又染上薄红,略显慌乱。   他低声道:“转、转过去,等我穿戴整齐!”   白翎却眉开眼笑,双目似绽放星彩,道:“你醒啦?” 第36章 三十六、复生   小师弟终于活过来了,白翎大为高兴,立时失去平衡,哗啦啦扑腾起来。   裴响不得已扶住他,或许想起了上次一同落水的经历,眼底闪过羞耻,说:“你……你……”   他对白翎总是“你”不出个所以然的。   幸好温泉水浅,才到腰际,白翎很快稳住了身形,主动转过去背对裴响,大方挥手道:“你好好换衣服吧!我保证不看。”   裴响小声说:“我不信你的保证。”   白翎:“嗯???”   水声传来,裴响加快了穿衣服的动作。白翎面露迷惑,心说两人好歹是同生共死了一遭,怎么自己的可信度还下降了?   哦——裴响“死”前他们分头跑,白翎是摸了他脸才趁机脱身的来着。   此时不秋后算账,更待何时。   白翎立即恶人先告状,问:“阿响啊,我不是让你往南跑吗?还给你塞了几个加速法宝,你追上来干嘛。”   裴响撩动的水花骤然停住,片刻后,才响起他一板一眼的声音:“无可奉告。”   白翎:“那我转身了哦。”   “你、你果然不可信!”水声又剧烈起来,不用想也知道裴响的面色肯定更红了。   白翎乐出了声,伏在礁石上,专挑师弟听不得的话讲:“你不说没关系的,我可以猜呀。莫非阿响舍不得我,死也要与我死在一起?所以才穷追猛赶,生怕——”   “我绝无那般想法!”裴响气得提高了声调,说。   白翎竖起耳朵,以为自己的激将法好使,能骗师弟吐露实情了。不料裴响气是气,吐息都变得急促,却没再迸出半个字,片刻后将头一撇,寒声道:“诸葛师兄何在?”   “哎呀,我瞎猜的,你找师兄干什么?这就要跟他告状啦?”白翎笑嘻嘻地道,“搞得好像被我说中了似的……你真奇怪。其实我更想不通的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阿响听没听过这句话?”   裴响沉默良久,道:“听过。”   “那你还用功法——你还割手!你还扎喉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你的聪明相是装出来的吗,啊?”   白翎噼里啪啦倒豆子似的说着,谅裴响已经穿好了衣服,回身快走数步,把他逼得后退。   结果裴响绊到了水底的巨石,“哗啦”一声坐进水里。   白翎欺身上前,一手叉腰,一手屈指,边说边捅咕裴响的脑门。他憋了十多天,从目睹裴响倒下到现在,终于一股脑问了出来,一时没收住力,把师弟白净的额头戳得泛红。   白翎的目光游移了一下,顺手把泛红处揉了一把,继续眯眼盯着裴响,等他交代。   裴响张了张唇,不得已与他对视。水珠沿着少年人的鬓角滑落,滴进领口,好半天后,他终于挤出一句:“功法修了不用,岂不更为愚蠢?”   白翎被顶嘴顶得倒仰,双手抓头,恨不能掰开师弟的脑瓜子看看他在想什么。   可是师弟好不容易活过来,白翎看见他,眼前便浮现他满身是血的样子,掌心似乎仍有热流汩汩,是按着的伤口血往外涌。   白翎泄气了。   他像一个失败的家长,刚把离家出走的小孩逮回来,又生气又拿他没办法,还很没骨气地心疼他。明明该好生教育的,话到嘴边,却差点变成嘘寒问暖。   裴响眼睫颤了颤,显然知道自己刚才是嘴硬。   他将视线撇去别处,语气放软几分,不自然地道:“那名金丹期弟子要杀我。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胡说,他要抓我们去当人质的。”白翎脱口而出,可是看裴响已经低头,又自欺欺人道,“好吧,那家伙刚死了师兄,发癫也不奇怪。”   裴响移回视线,却见白翎面色正常,只是在说问鼎一脉的弟子。   白衣青年继续道:“算了!以后我会看着你的。不过,你下手要有个轻重呀阿响,再大招起手的话,是想让我跟你的元神问好吗?”   裴响:“……”   裴响面无表情地说:“你先管好自己,别轻易丧命便是。”   白翎自信道:“吉人自有天相,你放心好了。”   裴响冷笑,说:“你是祸害遗千年吧。”   “喂!”   白翎张牙舞爪扑过去,想把裴响按进水里。虽不至于让他呛水,但是把八风不动、坐着还高高在上的小师弟弄得一团乱,才能维护住他身为师兄的尊严。   裴响果然破功了,挣扎着往后仰,咬牙道:“你总是如此,说不过便使坏,世间怎会有你这般无理取闹之人?”   白翎发出“桀桀桀”的怪笑,乱喊着“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我今日就要把生米煮成熟饭”等采花大盗的台词。他每说一句,都会让裴响的脸色震惊一分,最终白翎费全身之力,手脚并用地按倒了师弟。   裴响背靠青石,放弃了挣扎。   他仅剩一张玉雕似的脸浮在水面上,染透雾气,笔墨难描。乌黑的长发在水下散开,如滴入的墨汁往四周洇散。   事情进行到“就地正法”的环节,白翎却停住了。   他脸上笑意未散,晃了晃身下的裴响,问:“怎么不反抗啦?快反抗呀,阿响,我还有更劲爆的没讲呢。”   裴响阴恻恻地说:“我不会陪你玩这种幼稚又无礼的把戏了。要杀要剐,随你便吧!”   少年闷着一口气,将脸一转,结果呛了水,弓起身咳嗽。白翎忙把他拉起来,给他拍背顺气扯耳垂,吭哧吭哧地忍笑道:“好咯,下次再玩……不不不,没有下次!我发誓绝对没有了,你别又呛着了哈哈哈……我还有礼物要送给你呢,阿响先原谅师兄行不行?”   裴响咳得眼尾绯红,满脸不信任,不肯理他。   白翎便一声口哨,唤来两道流光。出现的正是他二人的神级剑胆,现已脱胎换骨,化作两柄光泽灿明的仙剑了。   两柄剑皆未命名,不过意态亲近,悬停在他们面前。   左侧的跳脱,露面时先飞快地蹭了白翎一下,右侧的沉静,倒是与裴响性情相符。   白翎伸手展示道:“噔噔噔——我已经给我的宝贝取好名字啦,你想好没?”   裴响怔住,缓缓向右侧仙剑伸手,抚其剑身。若是细观,二剑不仅心性不同,外貌差异也极大。   裴响的剑色泽雪亮,通体如冰如镜,明晃晃倒映云影天光。白翎的剑则锋芒柔和,剑身两面一明一暗,竟然是阴阳双色之象。   白翎叹气道:“我的剑胆憋闷了两百年,好像精神分裂了。现在生出两股灵识,互不相让,好在都听我的。所以,我取了两个名字。”   裴响问:“哪两个名字?”   “一个叫拂钧,一个叫凉紫。”   裴响:“……”   裴响以为自己听错了,道:“什么?”   “就是夫君和娘子呀!真笨。”白翎抱膝坐在岸边,脸搁在膝盖上,笑得眉眼弯弯,“我的本命剑是我的宝贝,既然它精分了,我就得取两个好听又宝贝的名字。昨夜我灵光一闪,福至心灵——喂!等等我!怎么不听我讲完!”   他还在摇头晃脑地吹嘘取名史,却听泉水哗啦,裴响已不忍卒听地起身走了。白翎预料到他理解不了自己的幽默,但见他如此反应,更觉得自己取名精妙绝伦,追着裴响说:   “它们都很喜欢我取的名字的!不过喜欢不同的叫法。叫‘拂钧’夫君的话,它不好意思,叫‘凉紫’却得喊娘子才行,它觉得‘凉紫’听起来像有口音。”   裴响道:“你是仗着它们不懂名字的意思,待它们识文断字了,定觉得你取名荒谬,不负责任。”   “啊?识文断字?你对剑灵的素质要求也这么高?”白翎冲裴响的仙剑一扬眉,问,“你愿意念书呀?”   裴响的仙剑煞有介事地一压剑柄,如同点头。   白翎啧啧称奇,心说剑肖其主,果非虚言。他缀在裴响身后,两人渐渐走到了浅水处,不过前方仍是广阔的水湾。白翎的白色长靴放在湾畔,倒是显眼。   裴响向彼方走去,捏了个诀风干上半身。   他眼角余光一扫,见白翎身上湿哒哒的、本人却浑然不觉,犹与剑胆有说有笑,遂加快手法,又捏了个风干诀,扔白翎身上。   白翎忽然干爽,衣袂飘飞,转身却对上裴响的后脑勺,不由得笑道:“还是阿响心细,多谢啦。我们正探讨你家宝贝的名字呢,不能稍微透露一下吗?”   “取名关系深重,岂能随口敲定。”裴响轻哼一声,道,“总之不会同你一般,择些轻佻无稽的谐音。”   白翎叫道:“谐音怎么了!我还没说咱们霁青道场是激情道场呢!况且和别人打起来之前,我喊一声‘夫君娘子,上啊’,别人听我拖家带口的,肯定会到处找人,谁知道我喊的其实是剑?”   裴响深吸一口气,忍不住问:“怎会有人既有夫君,又有娘子?”   白翎道:“一夫一妻双宿双飞啊。道场不许纳妾。”   裴响:“……”   裴响直接抓过他的剑,要带其逃离白翎魔爪。   白翎看剑身两面都是暗色,知道“拂钧”听了他的大逆不道之辞,躲起来了,现下是“凉紫”主导,遂快步唤道:“别跑阿响,快把我的娘子还我!喂喂喂,你没有自己的娘子吗?再不还我,我要喊我夫君了——夫君你说句话啊夫君!”   两人一前一后,牵动迢递波澜。   营地传来笛声,是一曲清婉小调,回荡在魔域的残晖下。白翎仰头一听,知道是诸葛悟催他们回去了,又好说歹说一番,总算哄得裴响把剑还他。   他们涉水而行,凌波踏步,走得浑身暖意。裴响一直在前头,不过始终未将白翎甩掉。待上岸后,白翎重整鞋袜,师弟也从芥子袋取出木屐穿上,在不远处静静地站着。   白翎起身时,裴响亦抬眸道:“我想好剑的名字了。”   白翎:“嗯?叫什么?”   “花谕。”   “有什么典故吗?”   “没有。”   “切。”白翎抱臂笑道,“那不是和我取的名字差不多嘛!”   裴响淡然地说:“对。就是被你影响了。”   白翎不服,屈指去弹“花谕”的剑身,当面说裴响坏话。比如小师弟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啦,严于律己就算了,还严于律他啦,叽嘹个没停。   裴响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只在白翎说得上头、差点绊倒时,伸手拽了他一把。   白翎很礼貌地道了声谢,转头继续叭叭。漫天飞落的笛声里,两人漫步回到营地。 第37章 三十七、退房   一驾焚烧灵石驱动的战车停在营地门口,散修们交钱买票,乘车离去。   白翎路过他们,心生好奇,转头见徐师弟正在收拾帐篷,散修们陆陆续续地“退房”了,过去问道:“徐兄,他们不住店了吗?”   徐师弟直起腰,说:“白仙……裴师弟!你终于醒了!哈哈,尹真人刚告诉我们,秘境黑市开张的时辰定了,就在今晚。大伙儿赶着去抢机缘呢。”   “秘境黑市?”白翎好奇道,“还有这种场合?”   徐师弟道:“对呀,每场道会都会开办的。咱们入秘境也好些天了,许多仙友急需补充物资。还有些……嗯,来路不正的东西,要赶紧转手。”   徐师弟挠挠头,说:“尹真人之前念叨的‘我的时间不多了’,就是指这个。对捡垃圾的散修来讲,道会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黑市,许多人等着一夜暴富呢。你们也去吧?”   白翎服了。   他一直以为尹真有什么惨痛苦衷,又是急着收丹药、又是自言自语时日不多之类,好像半截入土了似的。合着他活得好好的,只是要进货赶集啊!   难怪诸葛悟叫他们回来,多半也是因为此事。驾鹤一脉计划在半个时辰后出发,白翎与裴响循着笛声,穿过营地。   一曲终了,墨蓝织金袍的剑修放下竹笛,缓缓擦拭。他已将帐篷收好,立在一株枯树下,听见呼唤声自背后而来。   白翎高兴喊道:“师兄!我带阿响回来啦。”   诸葛悟负手回身,微笑着说:“回来就好。”   他看着两名师弟到近前,裴响行礼,白翎则笑眯眯捧起瑶池鼎,说:“这个还你,多谢师兄咯。”   裴响道:“师兄可有商行票折?两次借师兄的法宝复生,我别无他物,仅能以金银偿还。”   “不必了。还钱不必,瑶池鼎也不必。”诸葛悟却道,“秘境中危机四伏,小裴修那般功法,不知什么时候还要用上。阿翎,你将香炉收着,以备不时之需。”   白翎问:“诶?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是的。虽然战事告一段落,但神教传讯集结,让我等告述战况。会耽搁一日,你们先随漱玉真人同行,我争取到黑市与你们汇合。”诸葛悟轻叹一声,说,“铃铛记得挂好。”   白翎拍拍腰封,示意自己挂着呢。诸葛悟便一颔首,查探裴响的修为后,化作一道遁光掠往天际,开会去了。   驾鹤一脉的弟子们忙着收拾帐篷、清扫营地,偶有路过的,都会跟裴响打个招呼,问候两句。裴响并不适应,只能僵硬地“嗯”一声、道个谢,再隐含求助意味地看向白翎。   白翎却两眼弯弯,让他自己对付。   白衣青年心情很好,哼着歌儿钻进帐篷,很快就把为数不多的用具收进芥子袋了。他再撩起门帘时,裴响也已将分配的水缸送回去,默不作声地站在帐篷边,等他出来。   不过,裴响怀里多出了一堆东西。   白翎打眼一看,见是些鸡零狗碎的小玩意儿,吃的喝的、甚至色彩绚异的魔域野花,不用问也能猜到,定是驾鹤一脉的小辈们送裴响的慰问礼。   “这些……价值多少?”裴响垂下眼睫,低声道,“要还人情。”   “真厉害呀阿响,你还知道人情世故?哈哈,朋友们就是这样的,不用太计较啦。以后有什么事,你也帮帮人家呗,别想着用钱还了。”白翎利索地扯掉绳结,开始拆帐篷。   裴响迟疑道:“朋友?”   “当然,我们和他们认识好一阵子了,大家都是朋友。”白翎顺便把解下来的零件也塞给他,说,“搭把手。”   裴响接住东西,道:“那我们……”   他半天没后文,白翎回头问:“我们什么?”   白翎蹲在地上,袖摆简单地缚起,以免行事不便。他仰起头,在阴寒的天色下,却如零星白花,柔和的容貌勾勒着淡淡光晕。   白翎耐心等待,却见黑衣少年蹙起眉,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好像难以启齿。   白翎了然道:“你想问咱俩算不算朋友?”   裴响一惊,被戳破了心事。   白翎轻松地说:“当然算啦,阿响觉得不算吗?”   裴响恼道:“你既然当我是朋友,怎么还对我……”   他又讲不出口了,白翎眨眨眼:“我对你咋啦?”   裴响冷笑道:“你对我做朋友做不得的事,你心里清楚。”   “啊?”白翎歪着脑袋发呆片刻,双眼一亮,道,“你是说在瑶池鼎的时候,我伸手摸你的事情吧!你能感觉到?”   裴响:“……”   裴响面无表情道:“不能。”   白翎立即改口:“刚才开玩笑的,我没摸你。”   死寂半晌,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说:“你这是什么表情!好吧,我摸了,但我就是想知道你身体怎么样嘛。这算哪门子朋友做不得的事?”   裴响胸膛起伏,终于忍无可忍道:“我是说你的功法!”   白翎一拍脑袋,终于跟上了他的思路,说:“上次掉水里之后,我确实有突破迹象来着,修炼的效果也好多了。要是阿响你没有受到实质上的伤害,只是很不好意思的话……嗯……”   白翎面露狡黠,拉着师弟的衣摆摇晃一下,拜托道:“以后再多帮帮我呗,好不好?看在朋友的面子上!”   裴响的脸色从红到紫,从白转青,最后挤出一句:“天下没有这种朋友!”   他拂袖而去,不知躲到哪个犄角旮旯自闭了。白翎忙站起来,被师弟的话砸得发蒙。   什么意思,不帮就不帮嘛,一副绝交的样子是作甚!可白翎没来得及追过去,就见驾鹤一脉的田师妹跑过来。   田师妹道:“白仙长!我刚看见裴师弟了,他还好吧?快快快,就剩你们的帐篷啦。”   白翎只好收回视线,心不在焉地干活。   田师妹却发现了不对,问:“裴师弟人呢?是不是又被你气跑了哈哈哈。”   “被我气跑?嘁,明明是他莫名其妙生气的!”白翎不服,憋闷半天,最后决定拐个弯咨询田师妹,道,“我认识一位仙友。”   田师妹问:“这位仙友是不是你自己?”   “当当当然不是啊!”白翎差点被口水呛着,心虚地说,“他嘛……不,她是一位女修,有一个挺乖的……师妹。对,师姐妹二人本来感情很好的,师姐认为师妹是她的至交好友,师妹虽然害羞,但心底里肯定赞同。”   田师妹点头道:“原来如此。看来仙友确实不是你。”   白翎:“为什么?”   田师妹道:“因为你没有师妹呀。”   白翎没想到她如此好糊弄,大喜道:“没错。”   田师妹又道:“裴师弟和‘乖’字也不沾边,至于你俩的感情嘛,更谈不上和谐。”   白翎:“……”   白翎不喜了,道:“你不懂!哎呀先听我讲。反正师姐中了奇毒,要双修才能解,她不求解毒,只求活久点,所以想请师妹看在二人交情的份上,平日里和她拉拉小手、亲亲小嘴……呃应该不用亲嘴,搂搂抱抱什么的就行了。”   田师妹:“然后呢?”   “然后?然后师妹不乐意,还非常非常生气!你知道她说什么吗?天哪,她说“天下没有这样的朋友’!真是的,好像要绝交一样……”白翎不满地展开帐篷对折,嘟嘟囔囔,“不愿意就不愿意呗,难道能强迫他?好好说话会怎样啊,不知道的以为对他霸王硬上弓了……喂,你想什么呢?”   只见田师妹听着听着捧住脸,露出幻想中的痴迷神色,道:“我在想,假如是大师姐这样对我的话……”   白翎问:“你会怎样?”   “我肯定会爱上她的!”   白翎:“……”   白翎把叠好的帐篷丢过去,把少女的美梦砸醒了。他呵呵道:“不许出现这种情况。我是有节操的人!”   “跟你的节操有什么关系?”田师妹气呼呼地说,“你说的那位师妹不接受师姐也正常,谁让师姐先说的她们是‘至交好友’呢?”   白翎步子一顿,脑海中灵光闪过,是醍醐灌顶的前兆。   他回头道:“大师,什么意思?”   “白仙长真是木头。你不会在为这个师姐打抱不平吧?依我看,可怜之人恰恰相反,不是师姐、而是师妹!与自己行亲密之事的人,口口声声说她们只是朋友,岂不是——”   田师妹冷笑连连,眯眼斥道,“岂不是拒绝负责、仅图享乐,借着长辈身份蛊惑晚辈献身,却不给名分始乱终弃的千古第一负心人?!”   白翎目瞪口呆。   他愣在原地,被田师妹的批判万箭穿心。田师妹并未发觉他的反常,环顾四周见无旁人,双手合十道:“白仙长,你认识的仙友究竟是谁啊?你就告诉我吧,我保证这次不会说出去的!”   可是白翎已经将她的话与裴响的表现一一对应起来,几乎可以笃定,师弟正是如此误会他的。   他抬脚便走,魂不守舍地说:“不行……糟糕。师妹不知道躲在哪里哭呢,要快些把人找到。”   田师妹却瞧见了一道人影,招手道:“裴师弟!”   白翎立即抬头,见前方的丘岩后面,一袭熟悉的黑衣闪过。原来裴响生气但没有走远,藏在那里,白翎稍微追两步就能发现他了。然而,白翎久久没有过去。   他不仅没过去,还一直在和田师妹讲话;不仅和田师妹讲话,还仿佛相谈甚欢,最后被左等右等、终于忍不住现身的裴响撞个正着。   白翎此时赶到丘岩后,早已经空无一人。   幸好,徐师弟在旁边清点物资,说:“白仙长,你在找你师弟吗?他刚往集合的地方去了,咱们也快过去吧。” 第38章 三十八、黑市   来到集合地点,白翎并未看见裴响。   直到他和林暗打过招呼,又应付了其他人几句闲谈,才瞥见师弟的身影。   少年人身姿挺拔,从另一个方向走来。他一袭黑色道服衬着朱缎银纹发带,斜背仙剑,很是醒目。   不过,裴响的面上犹有湿意,似乎刚洗过脸,漂亮的面容已恢复冷静。他没有和往常一样走到白翎身侧,而是与之隔着人群,沉默地眺望远处。   白翎被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围在当中,无法抽身。若在平时,他听小辈们抱怨散修难缠,定有一百种法子教他们膈应死人不偿命。但,今天不一样,他听什么都左耳进右耳出。   好在小辈们也发现了裴响,转身围着他去了,追问他身体状况如何。只是这样一来,无法抽身的变成了裴响,白翎被挡在外面,依然没机会找他说话。   田师妹左看看、右瞧瞧,小声问白翎:“白仙长,你说的那位仙友真的不是你吗?”   “真的不是啊!”白翎头皮一炸,立即走开,不敢再杵在原地了。他刚转过身,便感到一道凉飕飕的目光投在自己背上,如同芒刺。   师弟果然气狠了。   白翎头回对裴响犯怂,不敢回头,一个劲儿乱走,假装很忙。直到一片枫红出现在视野,他才戛然止步。   白翎道:“啊,尹兄你好。准备出发了么?”   “走啊。大姐头载她的师弟师妹,我还是负责你,和你师弟。”尹真顶着黑眼圈,或许因即将暴富,懒洋洋地勾动唇角。不过他见白翎迟迟没有动作,略一观察,问,“你俩什么毛病?站这么远。”   白翎干笑一声,想表示自己能试着御剑了,让他载裴响就行,却被尹真大手一挥,眨眼变成了小纸片儿。   与他同等待遇的,还有裴响。两张纸片人一左一右,落在尹真双肩,被其脖颈挡住。王不见王,倒是诡异地和平共处。   裴响一声不吭,不知是在置气还是怎么。   当着外人的面,白翎也拉不下脸赌咒发誓、自证清白,倒是与他僵持住了。   林暗带领众人升上高空,尹真亦踩刀飞起。他一下子窜上云层,吓白翎一跳,忙攥住他头发问:“飞这么高干嘛?”   “你不知道黑市在哪开啊。”尹真散漫道,“在天上。”   白翎还真不知道。他只觉天旋地转,恐高依旧,幸好没逞强御剑。要不是变成了纸人,现在他肯定双目翻作死鱼眼,两腿一蹬赴极乐世界了。   可是还和裴响处于冷战中,白翎无人诉苦,不得不强忍晕眩,做孤苦无依的软脚虾。不料,正当他半死不活之际,少许圆圆的纸片露出来,是裴响的小半张脸。   他被白翎发现,倏地缩了回去。   白翎“诶?”了一声,有气无力。不知旅程要煎熬多久,尹真仍在向上飞,今日云层稀薄,白翎是一眼也不敢往下瞅。   他受不了了,软绵绵地喊道:“师弟……”   另一边没有回音。   白翎唉声叹气,难受得紧。他从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继续骚扰道:“阿响……”   另一边总算传来“嗯”的一声。   白翎大受振奋,脸也不要了,抱怨道:“我好晕啊。”   说是抱怨,实际上堪比撒娇。白翎的嗓音清亮,他知道自己说出来是什么效果。师弟那般正人君子,面对示弱,肯定会心软的。   孰料尹真先忍不下去了,啧道:“你俩搁这对山歌呢?”   白翎:“……”   白翎气得倒仰,心说差一点就能钓到师弟了!只差一点!   不过他没躺尸一会儿,便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忙支起脑袋。一只纸片儿小手从另一边伸出来,摸索片刻,露出整个纸人。   裴响幽幽地观望着他,与白翎对视。两张空白的纸人面孔上,都没有任何表情。良久后,终是遭受恐高折磨的白翎赢了,裴响沉默地挪了过来。   他在尹真的后衣领上坐下,留了个位置,看着白翎不语。   白翎明白了师弟别别扭扭的好意,扒着衣领边缘,一步步蹭到裴响身边。没想到变故陡生,尹真一个急转弯,吓得白翎脚下一飘,“啪”地拍在了裴响身上。   裴响:“……”   两张纸人儿严丝合缝,头对头、脚对脚、面对面,紧紧地叠在一起。白翎刚要发话,便觉着自己镂空的三角形嘴巴正对着裴响的嘴,他一出声,两人的嘴中间就一气儿漏风。   裴响:“………………”   饶是没心没肺如白翎,此刻也被镇住了。   他不敢想象师弟的心里面是天崩地裂、还是排山倒海,只能赶紧往边上移,勉强与师弟错开。   裴响却一动不动,仿佛被抽走了三魂七魄。白翎心道不好,自己明明是来哄人的!怎么阴差阳错,还给裴响添上了一记重击。   白翎心虚地说:“都怪尹真,我、我不是故意的。”   尹真闻言嗤道:“怪我干嘛?有只鸟突然飞过来,要怪怪鸟。”   白翎:“……”   白翎磨着牙威胁他:“你不许再插嘴了,也不许偷听我和阿响讲话!不然扣一枚塔印。”   尹真冷笑,不置一词。   白翎打发了他,立即去牵师弟的手安慰:“没关系的阿响,我们都是纸片儿,贴一下而已不算亲嘴。”   没人答话,气氛更沉重了。   白翎继续道:“亲嘴也没事。反正我是初吻,你也是吧?大家都不吃亏。”   裴响的脸缓缓向他转动,因为两人的面颊还叠着,白翎能感到他在颤抖。   白翎硬是坚持说完了最后一句:“我们都是男人,亲个嘴无所谓的!”   此言一出,裴响抖是不抖了,不过感觉像死了。   而尹真匪夷所思地道:“等一下???”   白翎立刻说:“扣两枚!”   尹真:“……算你狠!”   连一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尹真都听不下去,可见此番言辞有多惊世骇俗。可是白翎管不了这么多,他怕师弟受到的冲击太大,一辈子不理他了。   然而身为纸片,实在是限制发挥。白翎使劲浑身解数,往裴响身上乱蹭,试图令其开口。他不怕别的,就怕裴响不讲话,什么都憋着,肯定会憋出毛病。   可惜不等他把小师弟的魂儿招回来,喧哗由远及近。尹真一踩刀柄,汇入一条排在云中的队伍。   林暗等人也排着队,小辈们一迭声地欢呼:“真的是空中楼阁!”   白翎撩起尹真的头发往外看,只见浓如实质的乌云上,坐落着一艘雪白飞宫。在开辟秘境时,白翎便见识过此等奇物,然而眼前这艘比彼时所见广阔百倍,简直是一座云天之城。   天幕深远,不见日轮。然而清辉斜照,来自高空明月。   确切地说,白翎不知那是否能称为“月”。只见三光并联,盈缺不一,左侧两枚皎然生晕,右侧那枚则是黯淡的深红色,似闭上的眼睛。   细看之下,左侧的两枚也在变化,一枚完满圆润,另一枚形若弯钩,好像在慢慢睁开。   尹真介绍道:“我们已经深入魔域了。他们天上是三轮月亮,一个个睁开,再一个个闭上,一天就过去了。现在的时辰叫‘双月明’,相当于我们的上午。等晌午你就能见到‘三月明’了。”   白翎听了个大概,又转头捅咕裴响:“阿响你听见没?我们到地方啦。黑市好漂亮啊,你不亲眼看看肯定会后悔的,我们已经在排队进门了。”   裴响终于动了一下,但完全没有起身赏景的意思,而是面对白翎继续凝固。   白翎掩饰性地咳嗽一声,实在顶不住了,也面朝着他,慢慢后退,直到挪回了尹真肩上,倏地转身大喊:“啊!今天天气真好!”   尹真皱眉道:“你被定坛道君打到头了?”   白翎咬牙切齿地扯下他一根头发,心里默念“再扣一枚”。队伍排成长龙,在云间蜿蜒迤逦,幸好前方分流,足有二十个城门洞。   林暗领着众人进门,白翎心生疑惑,问:“黑市的排场这么大,背后是什么人啊?这规模,这地段,都快赶上我家洞天了。”   因为林暗在登记,驾鹤一脉的小辈们也凑来尹真身边,等他讲解。   尹真刚被扯掉头发,很没耐心地说:“世上没有穷的黑市。开在魔域的,背后当然是魔头。你们这些毛没长齐的走路小心点,万一被魔修盯上,个个炸得外焦里嫩、金黄酥脆,嚼起来喷香。”   小辈们不信,觉得他吓唬人。   不过离飞宫越近,魔气越重,一些路过的魔修也不再遮掩,露出身上的魔纹、色彩奇异的双目。   如此正邪两道并存的场面,足以让小辈们大开眼界。白翎也没有料到,原来道修并非见魔就杀的。   当踏上人家的地盘,仙友们很识时务。不知魔域黑市究竟提供了何等便利,足以让双方暂时地“相敬如宾”。   飞宫分为内外两环,当中空心,贯穿天雷。内环名为海市,自然是交易的场所,外环则为蜃楼,供往来之人下榻。   林暗登记完毕,众人重新踩上地面。白翎恢复人形,裴响却跟宕机了似的,直到尹真把他捉出来。   白翎连忙接过师弟,捧着毫无声息的纸片儿小人吹气。裴响终于活了,像流体般滑出他掌心,缓缓变回人样。   白翎一看他的脸色,顿时暗道不好,说:“你的脸……”   裴响颤声道:“不许讲话。不然……不然我跳下去。”   白翎顺着他手指的地方一看,是飞宫门外,万里云潮。   白翎:“哦。”   他乖乖闭嘴,然而徐师弟跑来喋喋不休地说:“苍天啊亲娘啊,白仙长你们看见了吗?刚才有个魔修过去,后脑勺上也长着一张脸!还对我笑!……哎?裴师弟,你的脸怎么了?”   白翎忙竖起手指在唇前,冲他嘘声。   不料田师妹紧随其后,也脱口而出:“哇塞裴师弟,你的脸好像要烧起来了!不、不止是脸,耳朵和脖子都……奇怪,这里很热吗?”   白翎干笑道:“不一定很热才会脸红嘛,阿响他娇养大的,吹冷风也不舒服。是吧阿响?”   林暗款步而来,第三次问起:“嗯?裴师弟是怎么了,何故一番了无生趣之状。莫不是被白师弟你……”   白翎双目圆睁,指天发誓:“我什么都没有做!”   尹真:“呵呵。”   白翎百口莫辩,见裴响摇摇欲坠,忙将他拦腰抱住,叫道:“不要跳啊师弟!你就这么想不开吗?你、你跳——我也跳!”   他无意间把前世看的某沉船爱情大片的经典台词喊出来了。   尹真向其他人一招手,道:“别管,我们走。”   林暗疑惑地看向他。   尹真用手指点了点太阳穴,示意她这两人脑子有问题。   林暗轻出一口气,善解人意地颔首。小辈们目露担忧,探头探脑,被她左手搭一个、右手推一个,强行带离。   临走前,林暗微微笑道:“前面有糖水铺子,我请客。大家可以休息一会儿,有话慢慢说。”   只剩白翎与裴响二人,在城门下僵持。   眼看守门的魔修走过来,白翎立即起身,拉着师弟一溜小跑,钻进小巷。   裴响被他推到墙上,容色紧绷。少年人满面潮红未消,乌黑的睫羽低垂,掩着一分泪光,却因身量较高,被仰起脸的师兄看得一清二楚。   白翎双手抱臂,跟上辈子堵住好学生、讨要保护费的混混一样,抬起一条腿,踩在师弟的身侧。   他压低声音道:“说吧,这事怎样才能过去?” 第39章 三十九、糖水   白翎的本意是快点把人哄好,呵护师弟脆弱的心灵,不料又越了师弟雷池。裴响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反问道:“过去?”   白翎:“……”   白翎呆呆地问:“不过去怎么办?”   裴响凉声道:“是了,你向来是不重礼义廉耻的,如此……之事,你竟能轻易翻篇。师兄高明,师弟望尘莫及,反正你也不在意我的心绪,往后……”   白翎举手投降:“停,停!”   裴响正说至激动处,泪水积蓄在眼眶中闪烁。他眼睫直颤,强忍着不落下泪来,却被白翎打断,当即紧抿薄唇,仿佛是“这次打断我,下次便休想要我开口”的意思。   白翎头疼道:“我们先把话说开!从现在开始,我问什么,你答什么,知道吗?”   裴响当然不听他的,转身要走,却被白翎的腿拦住,想绕另一边,结果白翎手臂一伸,把他困在中间。   白翎算是看出来了,这位小少爷矜持得很,不可能与他在巷子里扭打的。所以,他很愉快地利用了裴响的优秀品质,轻声警告:“别逼我挂你身上哦,好不好?阿响,我们现在可不是在折雨洞天,外面到处是魔修,我们是绑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应该消除误会、继续和谐友爱地相处,对吧?”   裴响:“……”   裴响无处可去,垂眸对上师兄笑吟吟的脸,也无话可说。   白翎道:“好,真听话。我们从早些时候谈起。我之前说,看在咱们是朋友的份上,请你帮我摸索功法,你很不高兴。为什么?”   裴响硬邦邦地说:“友人行夫妻之事,于情于理皆不合。”   他大概觉得话不够重,又补充道:“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白翎轻叹一声,心想田师妹说的没错,裴响生气果然是这个原因。不过裴响对“夫妻之事”的要求也太低了吧?他们才哪到哪???   白翎无奈道:“好咯,是师兄没节操,阿响真棒。我跟你道歉,是我太不要脸啦,为了续命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但我真没有利用或者不在乎你的意思,我只是问一嘴嘛!你不乐意就当我没说过,行吗?”   裴响双眸轻颤,一时不语。   从未有人如此待他,不论是强行澄清误会、还是直截了当地认错道歉,更别提把他拘在方寸间,变着法儿地逼问他真心话。   裴响的胸膛微微起伏,白翎顺手捻起他垂在胸前的发带,晃了晃催他回答。   裴响也拉住自己的发带,不许他摇,半晌后终于挤出一句:“若因性命之忧……情有可原。”   白翎灿烂笑道:“所以阿响原谅我啦?”   裴响横他一眼,仍绷着脸。白翎心下暗乐,说:“师兄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裴响的气刚消去大半,闻言露出警惕的神色。白翎继续道:“不当讲我也要讲。就是呢,一般男人与男人相处,是不会像你这样……的。”   他想了半天,本想说“小气”,可贬义太重;又想说“矫情”,但也是批评。   最终白翎直接略过,道:“像刚才只是贴了一下而已,我都没有感觉,根本不会细想。不就是被风吹得嘛!你也别往心里去啊。我还没谢谢你坐我旁边呢,靠着你的时候,我立刻不晕了,都是你的功劳呀!”   他好言好语,裴响煮熟的脸色渐渐褪红,但听他提及此事,睫羽簌簌,最后挤出一句:“……从前没有过。”   “嗯?什么意思,初吻啊?”白翎大手一挥道,“不算!”   裴响恨恨地说:“算!”   白翎急中生智,骗他道:“其实……其实我当时是背对你的!你只亲到了我的后脑勺。”   裴响咬牙反驳:“我都感受到了你吹出的气息,你还……”   “啊啊啊那你说怎么办嘛!”白翎直抓头发,开始后悔提这茬了,“做人不能太敏感啊师弟!横竖都是一辈子,为什么不能放过别人、放过自己呢?”   裴响冷冷道:“我就知道,你是不会负责的。”   白翎:“……”   白翎露出虚情假意的微笑,心说我负责,我怎么负责?回裴家提亲?会被裴声埋地下拉磨吧。以后他和裴舅爷三个一桌,刚好凑齐打麻将。   但白翎与裴响对视片刻,终是败下阵来,道:“行,算我亲了你。但我是不小心的!你就自认倒霉吧!”   他本来大义凛然、一派正气,现下不知为何,也浑身不自在起来,嘴上说着“算”,心里却“呸呸呸”个不停,再也待不下去,逃似的快步冲出了小巷。   林暗等人驻足的糖水铺子位于路口,生意红火。   道修与魔修齐聚一堂,白翎挤开几个杀马特发型的魔修,来到桌前,一声不吭地拉开椅子。   霎时间,休息的几人全部抬头,面色各异地看着他。   田师妹一针见血地指出:“白仙长,为什么你也脸红啦?”   “脸红?什么脸红,我没有啊。”白翎轻咳一声,假装一切正常。   田师妹还欲再问,林暗却仿佛料到了什么,让她帮忙斟一碗茶,止住了话头。   裴响亦来到桌边,在白翎身侧默默坐下。他的面色倒是恢复了平静,还是一派清冷,不过并不与在座诸人视线相接。   徐师弟嬉笑道:“看来白仙长把裴师弟的脸红吸走了。你们……噗!”   林暗品着茶,忽然杵了他一胳膊肘,把徐师弟杵得喷出一嘴饼渣,倒在桌下抽动。   白翎刚想辩解,见状乖巧地收声了。   林暗说:“不好意思,手抖。徐郎,你没事吧?”   她伸手给徐师弟借力,让他爬起来。然而徐师弟爬起来第一句话,就是把他刚才没讲完的讲完:“你们俩真是有意思啊!哈哈哈……噗!!”   又是一记肘击,依然来自他敬爱的大师姐。小辈们静如木鸡,八卦心思全歇了,识相地低下头,各喝各的糖水。   徐师弟瘫倒在地,口吐白沫,看样子一时半刻都起不来了。   白翎:“啊……”   林暗优雅地捏起碗盖,拂去茶汤表面的浮叶,道:“怪了,最近为何总是手抖?其实在下认为,仙途漫漫,许多问题无关紧要。闲言碎语多了,总是影响道心。我受诸葛道长所托,照拂二位师弟,若你们生了什么岔子,在下难辞其咎啊。”   白翎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心虚笑道:“真人多虑了,我和阿响没什么的……糖水真好喝耶!”   尹真见他又发出莫名其妙的感叹以转移话题,嗤笑道:“出息。”   白翎却无意与之斗嘴。他和驾鹤一脉的小辈们一样,端起茶碗“吨吨吨”地喝,借机挡住表情。   林暗肯定是出于好心,怕他和裴响被起哄多了之后,关系受到影响。同样的情况,白翎上辈子见过:个别男女同学被传绯闻,好的修成正果,坏的则大打出手,此后见面就翻白眼绕道。   介于他和裴响是师兄弟,白翎姑且认为,他们毫无修成正果的可能。所以,还要多谢林暗。否则再被调侃下去,万一裴响想不开,他们俩便真的要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了。   白翎悄悄瞟了旁边一眼,没想到裴响根本没喝糖水,只喝了口茶润喉。黑衣少年神色淡淡,正看着他豪饮,不知看了多久。   霎时间,白翎险些也喷对面人一脸。   他呛得咳嗽连连,小辈们手忙脚乱地递草纸、拿抹布。白翎一手捂嘴,一手在空中乱挥,随便抓住一物,立即拿来狼狈地擦拭。   真是够了——流年不利、祸不单行啊!   白翎不知自己中了什么邪,好像从承认夺走……不对,是互换了裴响的初吻之后,他的魂就没归位过,一直很不对劲。   幸好一阵鼓掌声响起,糖水铺子请的说书先生上台了,为客人们评述近日战况。   小辈们没有想到,正邪共处就算了,连双方交战也能拿到台面上说,立即被吸引过去,在长条板凳上一排排坐好。   白翎仍呼吸不畅,忽有一道法诀落在他身上,将溅落的糖水清理干净。新倒的茶水递到唇边,白翎就着杯口啜饮,总算平复了吐息。   端着茶盏的手五指修长,骨节清劲,离他仅有毫厘之距。白翎哑声道谢,才发现自己瞎扯来擦嘴的东西,是裴响别在腰间的方巾。   男用方巾女用丝帕,属实是私密至极的用品了。虽然在法诀落下时,方巾也被清洁了一番,但是依裴响的性子,定不会收回别人碰过的私人用物。   白翎正想说一会儿给他买条新的,不料手间似有薄薄的流水滑过,方巾已被抽走。裴响将其慢慢叠好,复归原处。   白翎:“……”   白翎颇为意外,正想打趣两句,忽闻一阵敲锣打鼓之声。说书先生“唰”地展开折扇,抑扬顿挫的嗓音传遍街头巷尾。   “一期一会啊一期一会!诸位看官,两百年不见了!近日来战事焦灼,想必诸位也有所耳闻,已迫不及待要纵观秘境局势。不妨先小酌三盏、浅斟两杯,听在下细细道来。”   “君不见日月争辉阴阳色,水火不容天地分。人魔殊途,自古如是,道统与魔门孰优孰劣,犹未可知;道场与魔域谁胜谁负,还看今朝。两千年前,展月老祖分割人魔,布下虚空,便是如今二百年一开的秘境。秘境一旦开启,双方龙腾虎跃……”   “好了好了老郭,闲言少叙书归正文啊!”有客人听不下去前情提要了,笑骂声一片。   说书先生尴尬地敲了敲扇柄,道:“马上铺陈完了,急啥?就等着听双方的英杰排名是吧?”   客人道:“当然。如今群雄并起,局势比之二百年前,又不同了。快跟我们讲讲,有什么后起之秀?”   此人是熟客,像捧哏似的。说书先生却道:“此话差矣。后起之秀固然引人瞩目,然缺乏历练,恐为昙花一现。不比双方的中流砥柱,吹尽黄沙始到金。先说魔域,现下风头最盛的魔窟,正是开放秘境后首当其冲的沉音剑冢。沉音魔尊苦修两千年,修为已臻至万境。”   白翎偏头向裴响解释:“魔修的道行分一十百千万,五等。这个万境是很厉害的。”   说书先生继续道:“除此以外,借骨西山、折仙浮屠、射日海天,与之并称四大魔窟。道场则不相同,仙门林立、派系如云,多以个人道号扬名。有道是‘万古长夜展月后,千山破晓群星悬’哪。”   一名客人催道:“你就说最要提防的是哪个!”   此人一双花臂,魔纹遍布上半身,是个魔修。说书先生把折扇往掌心一拍,乐道:“那除了展月一脉的渡尘真人诸葛悟,还能有谁?听说他的两名师弟也在秘境,沉音魔尊已奉上黄金万两,悬赏他二人的项上人头!” 第40章 四十、变装   说书先生的话音落下,驾鹤一脉的小辈们齐齐回头,望着白翎和裴响二人。   白翎也心生诧异,不过第一想法并非逃跑,而是好笑:人界用金银当流通货币,魔域居然也是?课本上怎么说的来着,贵金属果然是硬通货啊。   他绞尽脑汁,发现上辈子学的经济学皮毛已经忘光了。下一刻,白翎对上林暗严肃的眼神,立即“唰”地收起面上笑意,端出警醒的姿态。   林暗示意众人起身,道:“我已经结账,糖水喝得差不多了罢?此地不宜久留,走。”   徐师弟刚七荤八素地爬起来,闻言虽不明白缘故,但抓紧时间,摸走了桌上最后一个饼塞嘴里。   白翎则翻出两顶幕篱,一边与裴响戴上,一边问林暗:“真人,你登记的时候,有写我和阿响的身份姓名吗?”   “不曾。只留了我的道号,应该不至于走漏风声。”林暗领着他们步入街边阴影,习惯性地宽慰道,“你二人的悬赏金之高,出乎我意料。不过沉音魔尊向来喜欢用钱造势,他连展月老祖都悬赏过,你也不必太……”   她看着白翎故作认真、装出来的洗耳恭听样儿,沉默片刻,转向裴响道:“你也不必太…………”   裴响面无表情。在林暗看来,此人听见自己被高额悬赏时,还不如听见白翎喊他时戒备。   少顷,他或是觉着被长辈注视不回话很失礼,道:“黄金万两,很高么?”   林暗:“……忘记你姓裴了,真是抱歉啊。”   白翎十分关切地问:“真人刚才说,不必太什么?”   “罢了。我看你装得也挺累的。”林暗微笑了一下,回头问殿后的尹真,“绯衣真人,你对黑市比我了解。请问蜃楼之中,有没有较为隐蔽、道场修士聚居的客栈?”   队伍末尾的尹真答道:“有啊,但是死贵。”   夹在中间的驾鹤一脉小辈们七嘴八舌:“有露台吗?”   “十二时辰供应热水吗?”   “有机会偶遇道场大能吗,我想讨要真迹!”   林暗说:“肃静。贵一些也无妨,只要客栈的护卫得力,可以防止魔修潜伏、暴露白师弟二人的身份即可。”   白翎却道:“不行啊真人,我俩刚跟问鼎家的干过一架,道场仙友不可信啊。黄金万两!那可是黄金万两!”   尹真问:“你想怎样?”   白翎忍着笑意,道:“有我俩的通缉令吗?我想看一眼。”   好巧不巧,转过街角,对面墙上便贴着满满当当的黄纸。小的如牛皮癣,旧的似破抹布,当中三张崭新的巨幅画报,占据了墙面半壁江山。   白翎眯眼观察片刻,道:“右边白衣服的是……我吗?”   裴响不语,说不出违心的话。徐师弟也眯起双眼,替他问出了口:“左边黑衣服的是……裴师弟?!”   田师妹叫道:“画这么丑!”   林暗清了清嗓子,不予置评。尹真倒是嗤笑一声,道:“中间的是诸葛悟吧,那家伙长这样儿吗?”   魔族的画工不敢恭维,也可能执笔之人主打意识流,融入了过多的主观情绪。三张人像,风格迥异,正中央的诸葛悟横眉怒目、状若金刚,手中拂尘被魔血糊作一坨,连背后双剑都生出了狰狞鬼脸,狺狺狂吠。   右边的裴响则从头黑到脚,又高又瘦。不得不说,作画之人精准地拿捏了特点,虽然五官画得乱七八糟,但是把裴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完美还原,要是没给他眉心加一点朱砂就更棒了——加了之后,把他画得跟嗜血魔童一般,某种意义上讲,也算体现了师门老幺的身份。   至于左边的白翎,画风突变。   一袭白衣是没错,问题是珠光宝气、绸纱缠身,与他本人浆洗到微微泛黄的白麻道袍完全不符。衬着一张巴掌小脸,以及苍蝇腿似的浮夸睫毛,俨然一位风流祸水。不仅如此,作画之人还给他上了妆,紫色口红配蓝色眼影,审美堪忧。   白翎呻_吟道:“快,谁来掐一下我人中……”   他倒向身边的裴响。裴响接住他倒是轻松,但打量着白翎的神态,无法确定他是真的悲痛欲绝了,还是演的。   显然白翎是演的。他靠着师弟,寻求到片刻安慰,立即直起身,要去把通缉令撕了。   林暗啼笑皆非地拦住他,道:“白师弟,你若撕了悬赏,便意味着接下这单,要为沉音魔尊排忧解难呢。”   白翎原地打转,叉着腰问:“凭什么他俩都凶神恶煞的,就我跟妖妃一样?肯定是道场的谣言传过去了,谁打的小报告?群众中有坏人!我和阿响都身价万两了,师兄他呢?岂不是得多出十倍?”   林暗道:“他的悬赏与你们不同,与其说是悬赏,不如说是激励。因为沉音魔尊有一位妹妹,谁能斩杀渡尘真人,谁便能做乘龙快婿,迎娶公主。”   白翎长叹一声,道:“好吧。师兄怎么是个恶龙的定位……咳咳,画成这鸟样我倒是放心了。附近有染头发的店吗?或者画人体彩绘的?”   林暗:“白师弟的意思是……”   尹真点头道:“你小子是真的贼,反其道而行之是吧?我确实知道一家铺子,专门卖给毛染色的灵药,还有一些图纸,沾水往身上一拍,就能印出花纹。”   白翎眼睛一亮,心说有纹身贴的话更省事了啊!驾鹤一脉的小辈们也猜到他的计划,一派欢欣雀跃,争着跟尹真说想买的染发剂颜色。   林暗面露无奈,被田师妹怂恿,只好选了比较低调的丁香紫。田师妹则是个骨子里离经叛道的,果断拜托尹真,帮她带最鲜亮的缃色。   其他几个师弟也跃跃欲试,红橙黄绿蓝靛紫,打算什么扎眼染什么。白翎听得直乐,捏了裴响的手臂一把,小声问:“阿响喜欢什么颜色呀?”   裴响沉默片刻,道:“白色。”   “真的?不试试别的颜色吗,粉色怎么样?”白翎笑嘻嘻提议,旋即想起来,古代好像没有“粉色”的概念,改口道,“就是桃花的颜色,淡一点的。你可以只染一绺嘛,配你的发带很好看的。”   裴响视线微动,落在白翎的脸上、发上,问:“你要染什么?”   “我?我当然要白色啦!”白翎两眼弯弯,心说我国人均白毛控岂是虚言?前世没机会染头,今生可不能错过。   裴响哼道:“随你。”   白翎高高兴兴去跟尹真汇报,半刻钟后,刀修回来了,与他们在小巷里分拣灵药。   尹真不仅买了伪装发色与魔纹的用具,还采购了一瓶灵丹,服用后可以改变瞳孔的色彩,更利于贴近魔修形象。   白翎兴致勃勃地取了白色与粉色的灵药,来找裴响。不料,裴响二指一拈,轻巧地提走了白色那瓶。   白翎愣道:“你干嘛呀?”   裴响瞥了演粉色药瓶,说:“你染那个。”   “啊?不行!你、你答应染粉色的——”   白翎要与他换过来,裴响却把白色的药瓶举过头顶。白翎蹦了两下没够到,登时龇牙咧嘴,一声令下:“拂钧,上!”   他的仙剑闻声出鞘,好像还没睡醒,迷迷瞪瞪地愣在空中。不消裴响指挥,“花谕”也冒了出来,好脾气地挤了拂钧一下。   白翎薅住“拂钧”大力摇晃,教训道:“你争气一点,别睡大觉啦!”   “拂钧”终于被叫醒,忙不迭和“花谕”互殴。不过它俩轻飘飘地戳来戳去,不像在打架,倒像在玩什么“你拍一、我拍一,一个小孩穿花衣”。   白翎道:“拂钧你下去,换凉紫出来!”   霎时间,他的仙剑光泽一暗,仿佛变了把剑似的,追着“花谕”一顿削。   白翎满意了,鼓掌评价:“不错,不错!拂钧多学学人家。”   裴响道:“你凶我便算了,何必凶你的剑……”   “我哪里凶它啦?不对,我哪里凶你啦?”白翎哼笑一声,转回头却大惊失色,道,“阿响你——”   只见裴响已趁他教唆仙剑干仗的间隙,把白色的灵药用完了。裴响依他所言,染了鬓边一缕长发,编入脑后马尾。少年人衔着朱红的银纹发带,双手收拢散发扎起来,与白翎对视,略一挑眉。   白翎气得发笑,道:“不乖是吧?你等着。”   他把幕篱的垂纱拉好,挡住自己的脸,去找尹真问了句什么,独自消失在巷口。裴响重新束好发,站了片刻,还是跟了上去。但他没走两步,便被尹真挡住。   裴响:“借过。”   尹真:“他说让你等着。”   裴响一皱眉,问:“他去哪了?”   “成衣铺子,只隔一条街。”尹真上下扫他一眼,懒洋洋地说,“师兄走开一会儿,你便要跟着?这样如何能成才。”   裴响:“……”   裴响闷不吭声地回到原处,背对众人,面朝墙上慢慢挪动的蜗牛。银白的黏液在蜗牛身后留下痕迹,约莫增长了半寸后,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忽然爆发一阵惊呼。   “白……白仙长?!”   “我嘞个西王母,你,你——”   裴响一怔,隐约察觉了什么,却迟疑了,没有回头。直到窸窸窣窣的衣料滑动声响起,有谁穿过人群,来到他背后,往他肩头一拍。   裴响慢慢转身,见到了一位手挽幕篱轻纱、眼如弯弯月牙的仙子。   白翎买了一身雪白的女修道服,虽然和男装差异不大,但腰封收得窄些,在他身上亦显出了身段窈窕、姿态轻灵。   不仅如此,白翎还把灵药用了,蓬松的头发变成绚丽的淡粉色,似朝霞藏在他的幕篱下。   白翎本就俊俏,只是太爱笑,灿然笑意总让人忽视他的漂亮。此时抿唇不语,方显出五官的清新昳丽,不过他才忍了片刻,见裴响如石化一般,又忍不住大笑起来。   他这一笑,打破小巷内静止似的氛围。   小辈们一拥而上,兴奋地围着他惊叹:“白仙长,你活该被画成妖妃啊!合欢一脉的没纠缠过你吗?”   “太强了,太强了……不愧是展月老祖的后人,扮女装都一骑绝尘……”   “真是厉害,白仙长也没捏诀化作女儿身呀,竟然不显得怪异。有些男修啊,又梳发髻又穿裙子的,简直辣眼睛,被识破还说什么,‘你怎么看出我是男扮女装的呢’?”   连一贯持重的林暗也走过来,细细观察白翎的装束,夸奖道:“白师弟眼光真妙。若穿罗裙,仍显怪诞,道服便没有不伦不类的感觉。戴着幕篱,寻常人绝不会把你往通缉令想。”   白翎大大方方地转个圈,展示一番。可是,他的师弟依然似木雕泥塑,僵在原地。   白翎没忍住又戳了他一下,却不讲话,只是目光灼灼地望着裴响,等他开口。 第41章 四十一、下榻   众人顺着白翎的视线,皆看向裴响。   毫无意外的,裴响被冲击到失魂的脸上,迅速泛起了绯色。他下意识后退,不慎碰掉了勤勤恳恳爬墙的蜗牛,虽然眼疾手快、一转身将其接住,但维持着低头面壁的姿势,半晌没转回来。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被林暗教育过后,不敢再嘴上没把门儿的。不过裴响背对着大家,小辈们挤眉弄眼、脸上五官乱飞,显然没憋什么好屁。   “散了,散了。”白翎挥手作驱赶状,笑嘻嘻地说,“我师弟脸皮薄,大家给个面子。让我跟他聊两句啦。”   林暗眼风一扫,师弟师妹们老老实实跟她去巷子另一端,抽查背诵心法。一片哀声中,白翎背着手凑到裴响近前。   裴响把脸转到左边,白翎也转到左边;裴响把脸转到右边,白翎也转到右边。   白翎依然不讲话,等着师弟张嘴。终于,裴响第三次重复幼稚的逃避行为时,白翎把他的蜗牛拈走了。   蜗牛早已经吓得缩进壳中,被白翎放在墙根的青苔上,半晌不肯探头。   白翎轻飘飘地叹道:“好可怜的阿响,还不如一只蜗牛。蜗牛能躲在壳里,你能怎么办?”   裴响耳根烧红,要不是因为洁癖,估计已经将额头贴在墙上了。   白翎两只手扶着幕篱的帽檐,好与师弟挨得更近。他坏心眼地问:“我不好看吗?你要是不回答,我问师兄去。”   白翎说罢,作势要捏腰间的铃铛。顷刻间,眼前一花,裴响已攥住他的手腕。   少年喃喃道:“荒唐!”   白翎笑嘻嘻地说:“哎呀,谁叫你不夸我嘛。阿响夸我一句好看,我就不去烦别人了。”   裴响却顾左右而言他:“诸葛师兄正在会谈,众目睽睽之下,你、你岂能在此时打扰他?”   白翎道:“你不夸我我才打扰他的,都怪你。”   裴响:“……”   裴响将眼一闭,内心天人交战。他几度张口,半天没挤出一个字,白翎寻思要给师弟下一剂猛药,佯装对着铃铛喊:“师兄啊,你能看见我们吧?你……”   “好看!”裴响倏地睁眼,语无伦次道,“是我见过的最……最美丽的……”   白翎追问道:“最美丽的什么?”   “……景象。”   裴响抬起眼,睫羽下似藏着两汪黑沉沉的潭水,映着满池繁星。再艰难的话语,只消说出口,便不再重若千钧了。   不自然的人忽然变成了白翎。他就爱看师弟被逼得无处可去、又只能面对他的样子,也没指望裴响真的会赞扬他女装,没想到裴响不仅夸了,还……   还见鬼的挺真诚。   裴响盯着白翎,一眼不错,自然也发现了白翎的变化。他冷冷道:“师兄可满意了?”   “……啊?满意?当、当然满意啦!看不出来嘛,阿响还挺会甜言蜜语的……哈哈哈哈。”白翎与他拉开距离,幕篱也不抬了,老老实实戴好,还使劲整理垂纱,把自个儿挡得严实。   裴响疑惑道:“甜言蜜语?”   白翎维持着微笑,说:“我们是不是该去客栈了呀。”   裴响:“……”   裴响凉凉地扫他一眼,白翎拔腿就走。可是他没跑掉,师弟握住他手腕,问:“你确定要以如此姿态,去魔修聚居之所?”   白翎奇道:“我又没涂脂抹粉,衣服也不夸张吧?不用担心。”   “我没担心。”裴响很生硬地否认,抿了抿唇,终是不太愉快地放开手。白翎立即如活鱼一般溜走了,被他放在墙角的蜗牛则探头探脑,又开始努力地爬上墙。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正在背书,被林暗点到的人或垂头丧气,或抓耳挠腮,若刚好问到了熟知的要诀,则容光焕发;若不巧问到了记诵的漏洞,则大放悲声。   白翎负着手溜达过来,装模作样地点着头,不管听不听得懂,一概评价“不错”、“说得好啊”、“驾鹤一脉振兴有望呐”。   小辈们憋笑,又寄希望于被他解救,频频觑他。   林暗亦瞥向白翎,问:“玩够了?”   “玩?岂有此理。我明明在培养师弟的审美。”白翎轻咳一声,看尹真倚在墙上、快睡着了,忙道,“尹兄,醒醒,要去住店啦。”   尹真恍然一晃,清醒过来。   他审视众人,见白翎、裴响、林暗只是改换了发色,不大满意;但目光落在小辈们身上,好一片姹紫嫣红。其中以绿油油的徐师弟最为夺目,饶是真魔修来了也要甘拜下风,向他求教染发之道。   更别提小辈们的眼睛了,没一颗眼珠子是黑的。田师妹不知使了什么法子,两只瞳仁一只红、一只蓝,看得尹真眉毛狂跳。师弟们尤其钟爱花臂,纷纷亮出胳膊,互相攀比谁的“魔纹”更张狂。   不过,尹真的视线往小辈们绕了一圈,又转回白翎身上。   他嘴角抽动,道:“你……”   白翎坦然地摊开双手,接受评价。裴响却说:“黑市不是今夜开场么?我们已耽搁许久了。”   一句话打断了尹真的观察,众人走出巷子。他们正处在蜃楼边缘,街上行人来往,尚窥不得飞宫全貌。   直到沿街而行半刻钟后,景色豁然开朗。在白翎看来,飞宫整体像一座斗兽场,外沿最高,层层如梯田般下降。他们走的街道,其实是低一排楼房的屋顶,不过偶有打破地势规律的建筑,比如尹真带他们来到的目的地。   云顶城池之上,竟然挂着广阔飞瀑。其顶端是一片深紫湖泊,被三轮银月照得发白,倾泻而下的湖水泛着红色,一级级跌落飞溅。   白翎隐约瞧见,紫湖中央坐落着巍峨殿宇。他道:“那是黑市主人的住处吧?”   尹真说:“嗯,一个老魔头,年纪大了不喜欢掺和事,才整出黑市这个鱼龙混杂的地方。”   瀑布顶端的泄口十分壮丽,越往下走,被分割得越细,渐渐揉碎作一片蒸腾紫雾。   而分割飞瀑的,是一座座亭台楼阁。徐师弟兴奋地叫道:“咱们到地方了吗?我、我看见客栈招牌了!”   亭台楼阁的中心,有一片偌大的广场,令瀑布二度汇聚,再次飞跃。广场上的大楼金碧辉煌,与霁青商行、全性塔都不一样,完全不在乎美感与优雅,所有设计和装饰只凸显一点:   贵!非常贵!   白翎沉默片刻,果断捏铃铛呼叫诸葛悟。不为别的,就为喊师兄来掏钱。   几人踏上街边的法阵,平底起风,将他们传送到了大楼的正厅。尹真去柜台办理下榻,白翎听见铃铛里传来动静,仿佛是诸葛悟暂离了会谈,到外间问:“何事?”   白翎说:“喂师兄,我们要住店了,给你订间房吧?你还要多久到,这家客栈叫‘湖下山庄’。”   诸葛悟压低声音说:“我尚有要务在身,你们先听林道长的。若看中了什么东西,请她买下,待我回来结清。”   铃音停息,白翎回头,却见裴响已经取出票折。   霁青商行不愧是天下第一商行,在魔域也可通行,金丝楠木票折引得柜台掌事霍然起立,有求必应。裴响并未多言,将众人的费用全结了。   林暗问:“师弟何故如此客气?”   裴响低声道:“祖训有及时报恩之说。既然是因我与师兄的缘故,诸位才来此下榻,自然由我付账。”   白翎一拍脑袋,终于想起了自家不止一个大款。不过,作为师兄吃师弟的软饭,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他挪到裴响身侧,笑道:“师弟与我住一间?”   裴响一怔,没好气地说:“不然你想和谁住。”   “哦——”白翎拉长声音,言有尽而意无穷,立即招致了师弟批判的眼神。   白翎乐不可支,鱼妖侍从前来引路,目光在他二人间来回,不敢贸然称呼,只点头哈腰地请众人再度踏上法阵。   他们被传送至几间相邻的悬空楼阁,站在门前的观景露台上。此地视野甚佳,两侧飞珠溅玉,水声潺湲,不失野趣。   白翎不是什么风雅之士,跟驾鹤一脉的师弟师妹们一样,甫一站稳,立即推门进房,发出心满意足的喟叹声。   入目的客房足有十人之高,穹顶倒挂烛台,数百根鲛脂烛灯火通明。烛光如清润的茶油淋下四壁,映出满屋陈设。   华美的地毯踩之如履云间,整套红木家具无不铺着缂丝锦垫。屋里屋外,如出一辙的豪奢靡丽,而最吸引白翎的,自然是中央的红帐拔步床。   他利索地蹬掉长靴,直扑床上。当柔软的床垫将他弹起来时,这场危机丛生的秘境之行,仿佛变成了一次春游。   白翎好奇地扒拉床垫,发现并非他用数千根白鹭绒毛自制的那般,而是堆叠了十余层厚实的褥子。虽不及他,也不遑多让。   在外赏景的裴响从露台进来,一眼看见四仰八叉的白翎。   小师弟见他脱了鞋履,神色一松;又见他没解外衫就往床上滚,眉梢轻跳;再看到他随手甩出去、此刻恰好挂在花瓶上晃悠的幕篱,深吸一口气。   裴响先解救了无辜受困的鲜花,施术清洗幕篱,再瞥着撒欢的白翎,半晌后终是什么都没说。   倒是白翎支起满头蓬乱粉毛的脑袋,问:“什么时候了?我们要不要去黑市啦。”   “开市的时辰是双月晦,现在刚过三月明。”裴响答完,见白翎歪起头不太明白的样子,又道,“总之还有一下午的闲暇。”   白翎再度欢呼,结果蹦起来的力度太大,倒栽葱摔在地毯上。   裴响本在沏茶,见状面色微变,过去扶他。门铃忽然响了,鱼妖侍从带着一大串蝌蚪精黑脸小童,头顶十余盘美味佳肴,候在门外。   原来是客栈提供的午膳,全部是魔域特色美食。看来道场一行人的伪装不错,真被山庄的伙计们当成魔修了。   不过,这也是黑市正邪两道混杂的缘故。店家皆不在意来客身份,并不会认真核查。   白翎见到好吃的,双眼放光。即便有不少食材令人望之牙酸,他也跃跃欲试,毕竟好不容易来魔域一趟“旅行”,自当吃个够本。   他揎拳掳袖,夹了满满一筷子酥香嫩肉。肉是蓝色的,入口即化,简直让白翎热泪盈眶。   裴响向来细嚼慢咽,比起自己动口,大部分时间是在看着白翎吃。白翎则胡吃海塞,两颊鼓得滚圆,对上师弟视线,霎时两眼弯弯,不过唇齿正忙,没空与他打诨。   一刻钟后,裴响搁下筷子,用方巾沾了沾唇。他的嘴刚碰上方巾,不知想起什么,凝滞片刻,又将其放下了。   白翎“呼噜噜”豪饮鲜鱼汤,直喝得浑身发热、手足俱暖,终于舒爽畅快。   他朝裴响打了个响指,笑吟吟道:“离黑市开场还有这么久,阿响要不要与我出去逛逛?” 第42章 四十二、约会   白翎是很会逛街,裴响却从未有过。   午休之后,白翎拉着师弟出门,与林暗打了声招呼,才知徐师弟几个早就溜出去玩了。为免意外,林暗给白翎、裴响画了护身符,能挡元婴期修士一击,也算不错的保障。   时值魔域午后,三月清辉正盛,如同晴夜。   居民皆等着晚间开市,街上无人,一排排铺面静悄悄的。老板们躺在八仙椅上打瞌睡,白翎也不管人家做不做生意,什么店都左看看、右瞧瞧,欢喜得不得了。   裴响默默跟着,听他自言自语、叽喳个不停,偶尔被点名,才淡淡地应一声。   有个老板午睡刚醒,顶着惺忪睡眼瞧他们,只当是某位魔修公子,与他跳脱的道侣,恭维道:“两位可有相中的玩意儿?夫人好眼力,你手里拿的是本店镇店之宝,沉音公主戴过的珠钗。”   裴响听他唤白翎“夫人”,显然误会了二人的关系,面色微僵。白翎却因变装成功而得意,不仅不介意,还闷笑了一声。   裴响试图辩解:“我们……并非道侣。”   老板了然道:“这样啊,没关系嘛,迟早的事。公子你一表人才,将公主珠钗买回去充入聘礼,很长面子的。那颗珠子可不是凡品,是大姑河河主的灵丹,能打开护体结界的!”   裴响:“……”   裴响面无表情地转开脸,放弃了反抗。白翎忍笑忍得肩膀直抖,放轻嗓子说:“多谢老板,珠钗我们要了。”   大姑河河主,想必是他们会晤过的蚌精。寻常妖物没了灵丹是死路一条,跟修士碎了金丹一样,不过蚌精本就有育珠之能,许是因此特性,逃过一劫。   老板听他们要买,连忙去找适配的宝椟了。   裴响问白翎:“你喜欢?”   白翎将珠钗放在月光下细看,珠心彩晕如虹,确实漂亮。他道:“有保护功能的,说不定你以后能吸收呢?”   “……”裴响的视线拂过他背影,汇聚在白翎轻拈珠钗的手上,片刻后道,“你戴吧。”   白翎觉得自己的装束配一点首饰也行,但他没扎过头发,更不会用簪子发钗之类的东西,于是把珠钗塞到裴响手里,说:“你帮我戴。”   他说罢便取下幕篱,背对裴响。裴响被他的淡粉色头发晃了眼,无措片刻,不得不替他挽起发丝,低声训道:“不成体统。”   白翎问:“又怎么啦?”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让他人随意触碰。”裴响嘴上这么说着,却担心老板一会儿出来、瞧见他在做的事,所以手上又快又好,把白翎上半脑袋的头发挽髻,横插珠钗。   白翎没想到师弟做了个简单的造型,惊讶地摸摸钗子,找店里的铜镜一照,立时展颜。他夸道:“阿响手艺不错嘛!”   裴响将幕篱往他头上罩,仍板着脸:“即便悬赏画像不符实际,也不该掉以轻心,轻易以面目示人。”   白翎问:“那你怎么不戴?”   裴响专心把他的发髻放进幕篱顶端预留的圆洞里,道:“因为你更显眼。”   白翎笑眯眯地追问:“我什么显眼?”   “你……”裴响意识到中了他的圈套,恼道,“你连束发都不会!”   白翎正想反驳,店老板出来了,无意间暂停了他们的斗嘴。   白翎立即掩好垂纱,变回了一名“窈窕淑女”。裴响亦闪电般收回双手,转向旁边,唯有泛红的耳廓昭示着异常。   老板见珠钗已经戴在白翎头上,大加恭维。裴响始终脸朝着街道,一言不发,不过反手放下一沓厚厚的银票。   老板奉上宝椟,笑得见牙不见眼:“两位感情甚笃,真是天造地设、珠联璧合的一对啊!小的在此恭祝两位大人,早日修成正果、百年好合!”   马屁又拍到了马腿上。   白翎怕师弟羞得背过去,忙接过话头:“谢谢老板好意,我们会的……一定会的哈哈哈。阿响你偷偷掐我干嘛?嗯,老板,我想问问,有没有专门卖丹药的铺子?”   即便白翎不希望裴响再靠自戕暴涨功力了,也必须给他备好大量仙丹,以待不时之需。   老板听他说了长句,终于发觉他声线不对劲,挠头道:“再往前过两个路口,是附近最大的炼丹坊,一群医修搭伙开的。咱平日里有个头疼脑热,都去那儿瞧,您二位要买更宝贝的货,也可以去逛逛……”   白翎道了谢,拽着裴响离开。老板看他不同寻常女修一样、挽着男伴的臂弯,更加纳闷儿,摸着锃光瓦亮的脑门回了店里。   依照老板指的路,白翎与裴响果真寻到一座炼丹坊门前。   出乎白翎意料的是,老板口中的“一群医修搭伙开的”、好像江湖郎中们报团取暖的穷酸药房,竟然有两排街道之高。赤铜丹炉坐落正中,匾额上书“老君鼎”,还挂着阔气横幅:“三百名金丹期丹士携手悬壶!二十位元婴期医修联袂济世!四大药王坐镇,包您药到病除!”   两只小妖手持扩音法器,在门前喋喋不休地叫着:“走过路过不要错过,送药上门妙手回春,今天黄道吉日,不要九九九、不要八八八,只要几两碎银,救命良方带回家!”   白翎听着耳熟,原来不论在哪个世界,销售的话术都是这么一套。   路过的魔修看他俩年轻,冲上蹿下跳的小妖们远远啐了一口,回头提醒道:“你俩外地人吧?别信它们吹的。天天黄道吉日,天天贵得要死。”   白翎拱手致谢,但还是带裴响走进了“老君鼎”。   小妖立即围上来,卖力推销:“客官好啊!你们是来看病的?诊脉的?抓药的?”   “说什么瞎话,没见这两位精气神足得很啊?去去去。客官您听我说,咱们老君鼎近日推出新活动,买一瓶丹,送一瓶丹……”   “滚开!”刚被它踹飞的小妖挤回来,一拳把同事夯下去,顶着脸上的脚印,绽开大大笑容,“客官有什么需求,尽管告诉小的!到底是看病诊脉还是抓药?”   白翎边走边看,闻言笑道:“你们不用着急,都不是。”   “哦……”两个抢业务的小妖对视一眼,恍然大悟。   左边小妖“唰”地拉开衣襟,露出挂在外衫内侧的一排排小瓶子,说:“回春伟力散!鹿血壮阳丹!虎鞭益肾丸——夫人要买多少?要多少有多少,保证您夫君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白翎喷笑,裴响则变了脸色,斥道:“没人要买这种东西!你们、你们到底是不是正规的药房?”   “绝对正规,假一赔十!”右边小妖掏出一卷丹方,十指作莲花状“呼啦呼啦”地捻着,神神秘秘道,“看来您二位需要这个。本店药王出品,专治不孕不育,一剂三年抱俩,两剂四世同堂——”   裴响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白翎忙拉住他,小妖们也吓得邦邦磕头,直呼客官留步。   裴响没想到它们为了业绩,小妖膝下无黄金。他一时停住,白翎早已笑得肚子痛,断断续续地说:“我们是来买普通丹药的!固本培元、益气补血的就行,但是品质要好,你们有货吗?”   小妖一溜烟滚起来,满口“有的有的”,冲进大厅。白翎随它们踏入,只见三面墙壁、嵌满一格格橱柜,贴着标签,存放了上千种药材和灵丹。   此时没有别的客户,在柜台后面休息的小妖也被提溜起来,一同取货。白翎和裴响被迎到雅座上等候,一个格外矮小的小妖用壶嘴比它还长的茶壶,斟上两碗热茶。   白翎心生好奇,端起茶盏闻了闻,嗅到一股不知名草药的辛香。   茶水是浓褐色的,他对上倒茶小妖殷切的眼神,不想拂了人家好意,遂撩起垂纱,浅浅抿了一口。   裴响手扶茶杯不动,面上犹有愠色。他是挑剔得很,轻易不喝外面的茶。见白翎喝了,他蹙眉道:“此地古怪,你……”   话音未落,白翎一把抓住他道:“唔唔唔!”   裴响的脸霎时冷了,冲倒茶小妖道:“怎么回事?”   小妖吓得把茶壶一扔,逃到顶梁柱后面。白翎却从抓着师弟的小臂,一路摸索到他肩头,试图用肢体语言安抚他。   白翎向裴响张开嘴,示意他看自己的舌头,含混不清地说:“烧起来了——”   裴响一时关切,双手拨开垂纱,捧住师兄的脸,紧盯他唇齿间。白翎受了辛辣刺激,双眸潋滟,舌根发木。   他的唇素来红润,妙语连珠时,似不断翻飞的桃花瓣。然而此刻,白翎被师弟的手掌包裹面颊,舌尖探出洁白的齿列,是比嘴唇更秾丽的艳色,噙着薄薄水光,时不时一闪。   裴响情急之下,离他太近,没注意两人的气息交错。直到白翎的舌心泛起甜水,方知药茶回甘,握住裴响双腕,嘶声道:“好了好了好了,没那么辣了……好神奇的茶水!阿响你快尝尝。”   白翎收回舌头,咂摸出奇异的香甜。裴响眉峰未解,后知后觉地放开他,倏地将双手背到身后。   白翎却冲他吐气,跟登徒子吹烟圈调戏人似的,不过呵气如兰,想来是药茶的功效。   温暖的芬芳拂面,裴响眼神闪烁,片刻才道:“真的无碍?”   “完全没事啊。刚喝的时候特别辣,很快就酥酥麻麻的,还发烫。不过等烫完了,就有种很暖和的甜味,嘴里清清爽爽的。”   白翎把茶盏端到裴响唇边,迫使他也沾了沾杯。少年人品味片刻,猛一皱眉,眼里泛起水光,良久之后,才哑声评价:“尚可。”   白翎道:“是吧!”   他朝顶梁柱吹口哨。柱子后面探出一双扑棱的大耳朵,少顷,跑掉的倒茶小妖探出头,见裴响面色缓和,蹑手蹑脚地回来捡起茶壶,打扫倒出来的茶水。   两只推销的小妖头顶三个比它们高的盒子,在白翎和裴响面前一字排开。白翎小口小口地饮着药茶,喝多之后竟有几分上瘾,唇舌间麻辣辣、暖融融的。   他读的书多,什么丹方药谱,看了不知凡几。因此,小妖们呈上来的丹药,他扫一眼便知品质如何;再瞧瞧具体成分,对其功效也心里有数。   至于小妖们的溢美之词,不论讲得多天花乱坠,他都只是笑笑,偶尔应和两句,倒是反过来把小妖们哄得心花怒放,更加卖力地介绍。   看上眼的丹药,白翎皆拿到面前,渐渐摞了半人高。裴响起初还对小妖们抱有戒心,虽然直接把票折给白翎了,但仍有意提醒他,别落入小妖们花言巧语的陷阱。   不过,眼看白翎寥寥数语,要么说得小妖额头冒汗、眼神乱瞟,要么引得小妖赞叹不已、直呼内行,裴响便闭口不言,神色亦趋于平常了。   时辰似道卷翻过一页页,转眼将呈上来的丹药检阅将尽。   卖货的俩小妖口干舌燥,一个跑去喊同僚帮忙、快点拿更多货来,另一个哑着嗓子跟白翎磋商,手舞足蹈。   倒茶小妖见上司口渴,给它斟茶。然而药茶进嘴时燥烈,说个不停的小妖才喝一口就喷了,一巴掌将下属扇飞。   白翎不知这是否属于它们企业的“狼性文化”,制止不及,幸好看倒茶小妖飞快地爬起来,估计是个抗揍的种族。   不过他动了动喉咙,也觉出渴了。   倒茶小妖被上司殴打后,抱着茶壶跑没了影儿,其背影充斥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正当白翎犹豫时,另一尊茶盏被推到他手边。   裴响道:“我只抿了一点。若你不介意……别喝到黑蛟那边。”   白翎讶然,见茶杯上描画着黑蛟吞日的釉彩,心下了然,笑道:“谢谢你咯,师兄会注意的。”   新的货物迅速补上,去补货的小妖跑回来接班,把呼哧喘气的这个换下去。白翎捧起裴响的茶杯喝,听身边人问:“不休息一会儿么?”   “它们的噱头多,但是丹药挺好的,我多挑些。”白翎顺手拍拍师弟的膝盖,以为他坐得倦了,道,“你可以自己出去转转,玩够了再回来。听说好玩的地方很多,和我们那边是不同的风味,别迷路就行。”   他说罢继续观察丹药,不过等了一会儿,身边人纹丝未动。   白翎侧头道:“怎么了阿响,不想去?很好玩的,徐师弟他们肯定去了。”   裴响道:“……以后再去。”   “你说不定能碰上他们呢,也有个伴。”   “我不想和他们一起。”   “好吧。”白翎以为他的孤僻性子犯了,闻言笑道,“那你只能待在这陪我咯,什么都干不了。说真的,你又不懂丹药,不觉得无聊吗?”   裴响问:“你觉得有趣么?”   “啊?谁会觉得这些东西有意思啊,我都快看花眼了……”白翎拈起一枚灵丹细看,又放回去,连盒子一同拿到手边,小妖立即帮他摞到准备买走的那一堆顶上。   裴响沉默良久,垂眸说:“我不觉得无聊。” 第43章 四十三、办卡   少年人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回答白翎,又像在说给自己听。   柜台上放着三枚月亮摆件,大概是魔域的更漏。此时已有一枚月亮闭上眼,待两枚阖目,黑市便要开场了。   白翎集中精神,继续审阅灵丹。   “老君鼎”的高端存货全被他拣了一遍,手边的盒子已经堆得有小山之高。   两个推销小妖早就累得现了原型,竟然是两只松鼠,瘫在地上抽搐。其他小妖们也顾不得维系人形了,忙着忙着、身子越缩越小,耳朵尾巴冒出来,最后“砰”地变成兔子、麻雀、甚至跳来跳去的青蛙。   此时已到了生意的决胜关头,双方议价。白翎把瑶池鼎取出来,诸葛悟跟器灵打过招呼,请它照看两位师弟。   议价成功的丹药,便由器灵吞云吐雾、纳入腹内;议价不成的,白翎从不讨价还价,直接换下一颗。如此一来,不成的也多半成了,只是拨算盘的小妖冷汗涔涔,几欲昏厥。   终于,摞起来的小山即将清空。所有的打杂小妖都被喊来了大厅,一个个头顶抹布,腰系围裙,吹哨的吹哨,敲锣的敲锣,还有爬到柜台上挥舞小旗子助兴的。   待最后一瓶灵丹被瑶池鼎吞进肚子,全场小妖把手里东西一扔,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   白翎被它们洋洋的喜气感染,为表庆祝,将剩下的药茶一饮而尽。不过,他时不时把茶盏放下又拿起,不知不觉间,已令其囫囵转了半圈。   最后举杯的时候,裴响眼看他对着黑蛟花纹,双目一睁。   然而不等裴响出言提醒,白翎的唇已经结结实实地印了上去。   裴响:“……”   白翎起身抻了个懒腰,见旁边的师弟不知为何,两眼紧闭,以为他在闭目养神,道:“阿响?走啦。”   裴响浅浅吐出一口气,扫他一眼站起身。白翎敏锐地察觉,师弟的眼神微含怨念,但不是冲着他的,而是冲着桌上的茶杯的。   茶杯有什么问题?   白翎拿起来看,倏地想起什么,“哎呀”一声。   裴响垂下眼,仿佛在说现在想起来也晚了。不过他明白,白翎一直脑袋灵光,肯定是因为选了一下午丹药,才致昏头。   因此,裴响开口道:“无妨……”   “这是什么茶啊?你们有卖吗?”白翎向小妖们举起茶杯,好奇地问。   裴响立即死死地抿住了嘴巴。   瘫倒在地的松鼠们听见他还要买东西,一跃而起,去柜台后拖出一袋沉甸甸的草药,叫道:“铁齿铜牙啊客官!三寸不烂之舌!您是头一个喜欢咱们茶水的,蕃荷菜泡茶谁喝谁知道!咱们采的蕃荷菜长在海市水下,天天挨雷劈,别有一番风味。您是大客户,这些都送您啦!”   白翎捏起草药一看,原来是薄荷,经历过雷电的淬炼,每片叶子上都生长着淡红色的雷纹,和人触电后的伤痕一般。   他笑道:“谢咯。”   白翎打开芥子袋,眼角余光扫过师弟。不知为何,裴响脸冷冷的,好像白翎刚犯了天条。   白翎眨眨眼,问:“阿响不喜欢?”   世家公子看不上路边店的怪味药茶,也正常。   裴响却一字一顿地说:“喜欢得很。”   “哦……”白翎摸不着头脑,但小师弟既然喜欢,他就笑纳这满满一袋子雷劈蕃荷菜了。   见客人们即将离开,两只松鼠赶忙道:“客官还会在秘境待一阵子不?不如试试咱们老君鼎新推出的‘药房票折’,优惠很大哦!”   白翎道:“说来听听?”   小妖立即介绍:“是方便客官及时用药的东西啦。只要存一点点钱,不论您在秘境的何地何时、想要什么功效的仙丹,咱们都能为您私人定制,送货到手哒!”   白翎一边拉上师弟的袖口往外走,一边问:“那一点点钱是多少?”   “嘿嘿……这个数。”两只小妖都向他张开双手,展示五指。   白翎扬眉道:“五百两?”   小妖说:“四个五加起来,是二十喔!”   白翎:“二十两啊?”   “当然不是!客官好坏!要二千两啦——”   白翎摆手便走,大步流星。小妖们慌了,追着他降价:“您买了太多丹药,可能用不上票折,一千八也行的!”   白翎哼道:“说五百就是五百。”   “五百会死的呀,一千五还差不多——”   “你们降价痛快,看来放水空间很大嘛。我宠你们一下好了,五百五不能更多了哟。”白翎两眼弯弯,已经快走出门了。   小妖们急得蹬腿,说:“一千,一千真的是底价了……”   白翎顺口画饼:“我吃完手头的灵丹再来开卡,拜拜拜拜。”   小妖大叫一声:“八百!”   白翎终于回身,温柔地说:“一口价,六百六十六。六六六是个吉利数字,我喜欢。”   小妖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接过银钱,奉上刻有“老君鼎”篆字的铭牌。   饶是它们演技精良,依然被白翎发现了破绽:两只小妖屁股后面的尾巴没收好,摇得快上天。   看来最后还是被宰了一把。据推销小妖所说,白翎需要丹药时,对着票折发号施令即可,它们有专门收听顾客需求的同僚。但白翎今日选购的灵丹,足有上千枚之多,裴响猴年马月才能吃完?   思及此,白翎双手抱头,当街发出“啊啊啊”的大叫。   裴响跟在他身后,面无表情道:“权当给你买茶了。”   两人已踏上归途,街上行人渐多。白翎闻言说:“真的假的?六百六十六两耶,买茶也好亏!”   “吃进去的总要吐出来,没有人只进不出。买其余丹药时,你议的价很好。”裴响声音淡淡的,少顷又问,“为何是六百六十六两?取六六大顺的意思么。”   “这个嘛……哎呀,在我老家那边,‘六’的意思是很强,很帅,‘六六六’就是太强了太帅了。”白翎略一思索,道,“比如徐师弟御剑冲浪,我会说‘六’,但他要是掀起潮头把林真人从头淋到脚,我只能说‘六六六’,敬他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裴响蹙眉道:“所以是带有取笑意味的自叹不如?”   “对!”白翎的心情忽然好转了。他以前也常说“怪话”,但诸葛悟太过于随他性子,从不问他是什么意思。   裴响是第一个追根溯源的人。白翎笑盈盈地问:“阿响还想知道什么?”   裴响迟疑道:“冲浪?”   “啊,字面意思就是踩着海浪前进嘛。这事儿很危险,不过能御剑冲浪的话,简直是剑修的人生巅峰时刻啊。”白翎心下怅然——其实冲浪还有一重引申义,可惜在没有互联网的修真界,他告诉裴响也没用。   然而小师弟被他口中的极限运动引起了兴趣,道:“有空试试。”   白翎忙说:“别!千万别,这个整不好要出大事,你想干也别说是我教你干的。我可不想你变成海底妖兽的美味下午茶。”   裴响举一反三,道:“下午茶,是专门在午后进用的茶点?”   “没错!嘶,今天下午聊那么久,居然忘了买东西吃。”白翎说着便开始左看右瞧,相中了一家路边摊。铁板上烤着五花八门的食材,滋滋冒油,摊主洒下一把辣子,辛香扑鼻。   白翎立即转身,双手握在胸前,从下往上望着裴响,双眼亮晶晶的。   裴响被他盯得一愣,道:“反、反正票折已经给你了,你想买什么,自己买便是!何必一副求我的样子。”   他话音未落,白翎已经满心欢喜地扑到路边摊跟前,点了好几样儿。摊主头回见一袭白衣、仙气飘飘的“女修”光临,拍着胸脯打包票,一定给他烤得色香味俱全。   不料,正当白翎与摊主笑哈哈的时候,远处突然一声爆响。   “轰隆”剧震,整条街的路面都抖了一抖。摊主连忙稳住灶台,白翎则面色微凝,看向他们刚刚离开的“老君鼎”。   坐镇药房的丹炉不知怎的,向左侧倾斜,仿佛被削断了一条支架。旋即有剑气破空声爆发,浓烟滚滚,药炉的顶部冒起了黑烟。   摊主嘀咕道:“奇了怪了,小妖鼎的炉子炸了?”   “小妖鼎?”白翎疑惑地回头。   摊主笑着说:“客官莫非信了它们的幌子,真以为是丹士医修开的店啊?不不不,抓药炼丹的是群妖精。什么药王之类的,根本不存在,每天在店门口咋咋呼呼的俩家伙,就是它家老板。咱们做邻居的才晓得内情,看在丹药不错的份上,不与它们计较罢了。”   白翎与裴响对视一眼,当即返回。   摊主懵了,举起烤到一半的河鲜道:“客官?客官!”   空中飞来一物,恰好让摊主接住。是那名黑衣的魔修公子掷来的,沉甸甸颇有分量。   摊主打开掌心一看,居然是数两碎银,大喜过望,立即擦了擦手、熄灭灶火,招呼左邻右舍去看热闹。   刚回到“老君鼎”门前,白翎便闻到一股呛鼻的烟味。   他连打了几个喷嚏,掩着口鼻往里走。激昂的呵斥声从后院传来,是药炉坍塌的方向。   忽然,白翎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低头一看,是一杆细长的茶壶嘴。   门廊的柱子后面,露出一对毛茸茸的大耳朵。白翎松了口气,道:“是你?怎么躲在这儿。”   跑掉的倒茶小妖看见他们,眼泪汪汪地牵住白翎衣角。原来它并非一去不回,而是藏在门廊下,等着老板们消气之后,过来找它。   白翎莫名想起了以前裴响赌气的做法,和小妖如出一辙。他蹲下身问:“发生什么事了,有什么人进去过?”   倒茶小妖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还没学会人话。但是看它的脸色和比划的手势,似乎有极厉害的人,正在找老板的麻烦。   白翎替小妖抹了一把眼泪,径直走向大厅。只见喝茶的雅座被掀翻,墙上的橱柜也乱七八糟,掉出好些药草。几个身上挂彩的小妖趴在地上,心疼地收拾残局。   通往后院的门虚掩着,一道刻薄的嗓音正在叫骂:“昨日刚花三千两买的票折,今日便用不了了!我师兄身负重伤,急需用药,药呢?!要我们买票折时说得好听,什么灵丹妙药应有尽有,现在说全卖完了——糊弄谁啊!还有你们那茶水我都不想说,喝一口简直折寿,却连茶也不倒了!……你说什么?茶叶全送了别人?骗鬼吧死妖精,魔域果然是烂透的地方,尽养着你们这帮谎话连篇的守财奴!”   叫骂之人说至激动处,挥动仙剑,甩出一道剑意。   白翎及时侧身,仍被削去了一角幕篱的垂纱。 第44章 四十四、驾鹤   裴响眉峰微蹙,走到白翎身前,将虚掩的门扉推开。   此时“老君鼎”后院,一片狼藉。巨大的丹炉倒向一侧,压坏了灶火,半成品丹药滚落一地,接触焦炭后,时不时炸裂,火星四溅。   两个道修堵在丹炉前方,手持出鞘的仙剑。刚才大声叱骂的是一名仙姑,面上法令纹极深。跟着她的男修虎背熊腰,一脸阴沉。   他们穿着统一纹饰的道服,胸前一轮银蓝色圆盘,不像云间月,更像水上镜。两人都来势汹汹,显然不是什么善类。   至于推销小妖——或者说“老君鼎”的两个老板,被吓得抱作一团,缩在角落。他们身后,还挤着好些伙计,个个像鸵鸟般扎着脑袋。   仙姑瞧见门口来人,话头一顿。   走在前面的黑衣公子貌若画就,鬓边一缕霜发,背后仙剑如冰,衬着他通身清贵之气。另一人自他身后缓缓步出,纤细人影看不真切,只见幕篱垂纱,一袭雪色,隐约含笑而立。   观其外表,二者皆是年轻魔修。但他们周身的气度不凡,魔气亦高深莫测、无从感应,院内一时安静。   有外人在场,仙姑自持身份,将剑还鞘。   妖怪不论在人界还是魔域,皆是底层生灵,它们绝大多数短命又弱小,只能在夹缝中苟且偷生。因此,不论是道修还是魔修,铲除恶妖便算了,对良妖兵刃相向,总有恃强凌弱之嫌。   仙姑已经大搞一通破坏,出够了气,倒是懂得见好就收。她扯上同行的大个子男修,冲小妖道:“今日算你们走运,黑市快开场了,暂且放你们一马。贤侄,我们走!”   姑侄俩扬长而去,临行前,皆以质疑的眼神审视了白翎裴响一番。仙姑出了后院,唾骂声却一路未绝。   “魔域的奸商,坑蒙拐骗,迟早遭报应!就不该信妖精的话,尽是偷奸耍滑之辈。”   “今日砸了这黑店,免得其他仙友受害。要不是师兄宽宏大度,我是断断容忍不得的!”   “三千两真是喂了狗,若不速速奉上灵丹,以后我见它们一次,打它们一次……”   骂声去到大门口,两名道修撞上看热闹的魔域居民们,迸出一句尖利的喝问:“看什么看!”   居民作鸟兽散。仙姑大概也挂不住脸,御剑飞走。世界终于清静了。   小妖们如蒙大赦,奔到白翎脚边,扒着他不放。白翎感受到它们抖个不停,逐个脑袋揉过去,问:“怎么回事啊,那俩家伙是谁?”   两只松鼠老板的大尾巴耷拉着,其中一个答道:“他们是之前买过票折的客人……客官您把好货买光了,刚巧他们找上门来,问了几种仙丹都一枚不剩,便一口咬定我们是骗子……”   另一个也说:“我们退钱,他们不干,赔钱也不要,非得立刻拿到仙丹。我们起炉烧火、现场开炼,可是他们嫌慢,最后把炉子砸了!唉。”   道修来魔域,常因不信任商家,发生冲突。按理说有辖司主持公道,但那位仙姑显然不喜妖物,只想撒气,又急着赶赴黑市,所以搞完破坏之后,勒令小妖们加班加点、把她所需的丹药炼好,便耀武扬威地离开了。   毕竟她惹的是一群小妖,即便它们告上辖司,辖司也不会像对待魔修那样关照它们,多半会让“老君鼎”停业整改。   白翎本想问仙姑要什么丹药,他先拿出来让小妖们渡过难关,小妖们事后补给他就行。   没想到,小妖们似乎习惯了被找茬,擦干眼泪之后,立即开始热火朝天地重建丹炉。   老板小妖在发号施令的间隙,甚至向白翎和裴响拍胸脯保证,没有任何人可以击溃“老君鼎”。终有一日,它们一定会成为全修真界最好的药房。   一阵悠长的钟声自飞宫中心传来,仿佛由九天苍雷撞响。   白翎一拍脑袋,连忙拉起师弟,转身往外跑去。   不料,他们刚出大门,迎面碰上了林暗一行人。   徐师弟脱口而出:“白仙长,你们在这!黑市已经开场了,咱们快走吧。我们回山庄发现你们没回,一路问过来的。你们刚才有撞上什么人吗?”   众人汇合,白翎道:“被两个怪人耽搁了。抱歉抱歉,我们边走边说。”   徐师弟问:“那两个怪人,是不是一个嘴巴不饶人的仙姑、和一个人高马大但很呆的男修?”   白翎奇道:“你们认识?”   徐师弟大叫一声:“岂止认识,简直不是冤家不聚头呀!”   林暗提醒道:“注意言辞。徐郎,你向两位师弟介绍前情罢。等到了黑市,我们或许还会碰上那两人。”   此时三轮月盘当空,已有两轮寂灭,黯淡作深红色的残影。   街上行人全部朝同一个方向赶,前往飞宫中心,华灯初上的海市。   道场诸人混在人潮里,谈话声被嘈杂掩盖。徐师弟放心大胆地说:“白仙长,你俩听说过问镜一脉吗?”   白翎道:“有点印象,可能嘲讽过我。”   徐师弟:“……”   徐师弟干笑道:“他们家干出这种事也不奇怪……我们驾鹤一脉的最讨厌他们了。那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插在鹤车上的旗子?”   “记得,好像绣了条蛇对吧。”白翎记性好,想起在裴府门外初遇林暗等人时,确实瞧见了他们的旗帜,绣着白花螣蛇。   白翎立即意识到了奇怪的地方,问:“你们叫驾鹤一脉,衣服上也是鹤,连驾车的都是鹤,为什么旗子上绣的是蛇?”   田师妹答道:“因为我们的师尊驾鹤道君,她的真身正是腾蛇!她爹,也是我们家的祖师爷,同样是一条白花螣蛇。”   白翎问:“那么鹤是……”   “问镜一脉的二代道君!他的真身是仙鹤。那家伙本来拜在我家门下,与咱师尊是师兄妹。孰料他是个不忠不义的,半路出家,跑去了问镜一脉,现在还给他当上掌门了。”田师妹气冲冲地说,“所以我们讨厌问镜一脉,他家上梁不正下梁歪!”   白翎眉梢一扬,颇觉好笑地问:“你们师尊取道号叫‘驾鹤’,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徐师弟说:“当然,‘驾鹤’是把她的无耻师兄踩在脚下的意思。”   白翎:“……”   白翎纳闷道:“你们就没有一个人提醒过她,‘驾鹤西去’很不吉利吗?”   半晌无人说话,直到林暗轻咳一声,回答:“她取道号的时候,我们都没有出生。”   白翎问:“她爹总出生了吧!”   林暗皮笑肉不笑,说:“祖师爷认为,师尊的道号非常响亮,很有志气,她一定能干倒叛出师门的忘恩负义之徒。我们本来尊崇祖师爷的道号,该称‘扶山一脉’,但他临终前,令我等为师尊扬名,遂改称‘驾鹤一脉’。”   白翎彻底沉默了。   他的目光在小辈们脸上游走,每看到一个人,被看的家伙便望天望地,不与他视线相接。显然,林暗说的话,他们自己都无法信服。   白翎最后看向裴响,面带忧伤地问:“师弟以后不会也用道号拿我开涮吧?做师兄好危险哦。”   裴响:“……”   裴响毫无表情地瞥他一眼,仿佛在说,他要是现在能取道号、现在就拿白翎开涮了。   白翎摸了摸鼻子,心虚地转了回去:“你们的招式也和仙鹤脱不开干系,莫非都是那位的遗作……”   “‘遗作’这个词,妙啊!”徐师弟长叹一声,道,“总之你们碰上的两人,是问镜一脉的三代弟子。他俩在凡家是姑侄,在仙家是师姐弟,和我们不对付很久了。听说他们大师兄在秘境受伤,急需灵丹妙药治疗,咱在黑市看上什么丹药的话,一定要及时下手,免得被他们截胡。”   白翎点点头,谈话间,几人已来到蜃楼的边缘。再往前,竟然是一片汪洋。所谓“海市”,原来不止取海市蜃楼之意,而是真正的水上市集。   银月悬天,瀑布飞流直下,汇聚在飞宫的内环,形成一望无际的河面。深紫色的河水慢慢上涨,水底藻荇舞动,似鬼魅,也似万千柔荑。   雷光千道,穿过中央的空洞,即刻映亮云潮。不息的闪电与雷鸣造就细雨,年年无休地笼罩着海市,将一切景象打湿到模糊。   裴响取出一柄油纸伞,撑开在他和白翎的头顶。   尹真扶了扶斗笠,习惯了风里来雨里去。林暗则因修为境界,雨水沾衣不湿,如触琉璃。小辈们皆与裴响一样,打起各自的伞来。   白翎斜拉幕篱,如此和师弟靠得近些,两人都不会被淋湿。他们站在烟雨蒙蒙、雷声隐隐的码头,不多时,一叶扁舟自大雾中显形,停靠在他们身前。   没有船夫,只有一条空荡荡的小船。   尹真率先踏了上去,据于船头,其余人鱼贯而上。白翎和裴响在船尾相对而坐,略显拥挤。师弟岔开双腿,白翎不得不并拢双膝,置于他腿间,与他身影交错。   幸好裴响的油纸伞足够宽阔,依然挡着飘飞的雨丝。白翎一动膝盖,便会碰到裴响,距离实在暧昧,他又想笑了,道:“阿响……”   裴响抬起眼睫盯着他,只道:“船翻了一起喂鱼。”   白翎:“哦。”   师弟还是不解风情的师弟,但是会反过来拿话压白翎了,没有之前调戏起来好玩。白翎略一挑眉,双手挑起幕篱的垂纱,静观远处。   凄迷的河面上,浮现一团扑朔的火光。离得远时,如同鬼火,渐渐近了,才显出暖色,透露生机。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无不屏息凝神,不知是何物靠近。   白翎也全神贯注,没留意自己还撩着薄纱。直到裴响将纱尾轻轻一按,掩去他在雨中愈显皎洁的面容。 第45章 四十五、游船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渐近的火光也是行船,船上空无一人,唯有船头点着一盏烛灯。   “嗤”的一声,尹真擦亮火折子。相同的烛台亮起来了,无需为其遮风避雨,柔和的烛光似水蔓延。   白翎心下了然,两叶相逢的轻舟上,皆有乘客。只是船身设下迷障,除了同行之人,大家谁也看不见。   如此一来,买方与卖方的身份天不知、地不晓,绝对隐秘。白翎稍微理解了道修们顶着生命危险前来交易的原因,但内心深处,犹有疑虑。   只是能掩藏身份而已,至于如此冒险吗?   要他细数其中好处,白翎也能说出一长串:散修可以放心地转卖赃物、不怕被报复;世家显贵来买见不得人的东西、不会走漏风声;甚至道统与魔门两边的人互有所需,在此交易无后顾之忧……   不过白翎心底总有微澜,觉着事情没有表面上简单。   两船相依,短暂地停在水面。   “哗啦啦”响动,对面船上抛下数样法宝。奇异的是,法宝没有沉入水中,而是在河面上飘着,向白翎他们展示。   细雨融入长河,打碎作粼粼波光。冷月寒芒映照,法宝的每一丝裂痕、每一点血迹,纤毫毕现。   白翎瞧见一副耳珰,凑到裴响跟前说小话:“能穿体的法宝诶,基本都认了主人精血,是有命契的。被拿来卖,估计是杀人夺宝的战利品吧。”   裴响道:“如此岂不是沾染了因果。”   白翎托着下巴说:“是啊,你想买吗?”   修真界的至高存在,是为天道。天谴雷亟,令修士渡劫,此乃天意。   而所受雷劫的道数,与修士命里的因果有关。所谓善恶有报、天道轮回,正是指修士们行善积德、作恶造孽,最终应在雷劫上。   因此,修真界才没有走向丛林野兽一般、纯粹弱肉强食的血路。像此时漂在水上的耳珰,染血凶物,背负的因果最重。若非足够命硬、或者爱跟老天叫嚣的恶徒,基本是无人敢于接手的。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怀疑对面船卖的东西都来路不正,没一个掏钱。不料,尹真相中了一枚翡翠珏,将袍袖一挥,撒出叮叮当当的闪光物事。   他也摆出了几件法器,稳稳当当地漂在水上。   霎时间,河面竟开始倾斜。白翎忙扶住船舷,他们所乘的小舟向下沉去,须臾停住,对面的船则稍稍浮起,被涌起的河水托高了些。   双方像坐了跷跷板,确切地说,是摆在了杆秤两边。显然,尹真给出的物资价值更高。   对方爽快地拿起烛台,轻敲一下。尹真亦如此为之,河面恢复平静,双方交换商品。   徐师弟问:“要买就得全买啊?不能单买一样?”   尹真说:“嗯,捆绑着卖,东西流动得快。”   所以他曾在霁青商行大量收购丹药,来者不拒,眼下权当零钱,打包出手。对方没有抛售新的货物,两条船停驻片刻,错身而过。   白翎面露了然,提出另一个问题:“尹兄不怕背负他人的因果吗?你买的东西,好像都不太……嗯,安定。”   尹真勾起嘴角,道:“这就是来黑市的好处了。”   白翎道:“此话怎讲?”   林暗微笑着接过了话头:“你们看见远方的天雷了吧?此间流水,尽被雷霆洗过。雷电是天道意旨,世间唯一能清算因果之物。所以在此交易,不问旧事,宝物到手,前尘皆销。”   驾鹤一脉的师弟师妹们恍然大悟,道:“买什么都不会遭报应吗!”   “这种好地方怎么只有魔域有?”   “祖宗保佑,我要买一把新剑……剑胆也成!”说这话的是徐师弟。在过大姑河的时候,他的仙剑被蚌精嚼个稀巴烂,之后一直缺趁手的武器。   白翎亦扬眉道:“相当于提前应了天劫,把天道糊弄过去?”   林暗说:“大致如此。毕竟世间万物,从无绝对,纵然是天道,亦留有可乘之机。”   这下白翎彻底明白了,为何全修真界对黑市趋之若鹜。能在天道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怪不得道修们冒死深入魔窟。   船只静静飘着,细如愁思的雨幕中,冷紫色的长河弥漫幽蓝水雾,偶有电光扰乱月华,刹那间映亮水下。   不知名的植株在河底生长,浓郁的暗绿色藻叶间,怒放着猩红花簇,像凝固在烟波里一般,仅在雷鸣后短暂地披露真容。   许久没有船来,白翎不知不觉间,伏在船舷上,望着河里时隐时现的花出神。他沉浸在凄艳的奇景里,有幕篱遮挡,淋了点雨,浑然不觉。   上方的油纸伞却稍微倾斜了。   雨声混合着人言,近在耳畔。驾鹤一脉的小辈们起了争执,叽喳个不停。   林暗不知从哪端出了一杯热茶品着,完全没有劝架的意思。至于尹真,正在清点他的芥子袋。   小小一条船上,大伙儿促膝而坐,无人注意船尾,有师兄弟二人鲜见地和平共处。   少顷,又一盏烛火在斜风细雨间靠近。   白翎没忍住手,轻轻碰了下河面,结果被电得一激灵。他倏地坐直身子,微微打摆,裴响一看便知是怎么回事,没好气道:“师兄莫不是童心未泯……”   白翎抓住他的手,非得给他也体会一下被电的滋味。   裴响眼睫轻颤,硬是忍住了闷哼,片刻才道:“你幼不幼稚。”   白翎干坏事得逞,怕他把自己推下船,牢牢攥着师弟的手腕,道:“错过这个村,没有这个店了阿响!抓住机会预习渡劫的感觉啊。来来来,你们几个,都试试水!”   白翎笑眯眯的,招呼驾鹤一脉的小辈们。   他们不疑白翎,听见什么“渡劫的感觉”,纷纷伸手去摸河面,下一刻被电得小船乱晃,五个年轻人东倒西歪。   尹真正在跟对面船的讲价,差点被颠进水里,转头斥道:“干什么呢!”   林暗无奈地说:“身在魔域,能不能保留一点道修的尊严……”   白翎问:“林真人头回来的时候,没摸过水?”   林暗不说话了,优雅地抿了口茶。   然而小辈们被电了一次,还跃跃欲试,尤其在发现自己刚触电后、立即摸身边人的话,可以把电导过去,马上开始为刚才的争执快意恩仇。   不一会儿,“看电!”“接招”之声此起彼伏。有两个师弟口吐白沫,屡败屡战,愈战愈勇。   白翎笑得直不起腰,幕篱的边沿磕到了裴响下颔。他连忙退后,同时松开了裴响的手。   白翎道:“没事吧阿响,弄痛你了么?有没有什么想买的东西,记得看着啊。”   裴响默然不语,只是把手收回了身侧,片刻后,蜷起五指。   白翎则掏出了一样很久没用过的法宝——益善盂,是他以前拿去接灵泉的家伙事。   益善盂其实有仙级品质,和瑶池鼎类似,专门温养宝物。不过,瑶池鼎只能装有形之物,益善盂只能盛无形之水,两者各有所长。   白翎小心翼翼地端着益善盂,去舀河水。里面的灵泉早就消耗完了,无需白翎费劲,盂口便开始源源不断地牛饮。   小辈们发现他的所作所为,凑上来问:“白仙长,你在干什么?”   白翎道:“既然洗清因果的,是被雷劈过的水,我当然能带多少、带多少,装回道场赚大钱咯。”   小辈们目瞪口呆,连尹真都沉默片刻,由衷赞道:“好思路!”   他二话不说,赶走还在讨价还价的对面小船,翻出容纳奇物的法宝,也盛起河水来。   修真界无数洞天福地,鬼斧神工造就,引得修士们前赴后继。不过,大家多半只想着“我去就山”,极少人像白翎一样,偏要“山来就我”。   这地方好?挖一块“这地方”走!   白翎倚在船尾,用两根指头勾着益善盂的沿儿,优哉游哉。若有新的小舟停靠,他依然会瞥一眼对方卖的东西,看有没有什么沧海遗珠、能加入师弟的储备粮。   不过,丹药本就是在众人手头流转的玩意儿,因果牵绊不深,很少有人专程带来黑市买卖。他瞧来瞧去,所见之物皆与“老君鼎”出炉的相差无几,还捆绑着其他法器出售,实在麻烦。   众人在河上漂流,唯有尹真忙个不停。   林暗相中了一面照妖宝鉴,拿了几则不合适的功法去换。   小辈们亦各有所得,兴奋不已。除了徐师弟,始终没买到合适的剑或剑胆,要么品质不行,要么抬价过高,急得他捶胸顿足。   高空的三轮月盘皆黯淡,若在人界,已是子夜了。   驾鹤一脉对弟子的起居颇有要求,小辈们作息规律,一阵连天的哈欠后,困意弥漫。不消片刻,轻重缓急不一的呼噜声响起,林暗挥手把师弟师妹们收进广袖。   河上的行舟渐少,多数人已满载而归。   尹真看了眼林暗,见女修开始静坐,知道她无意继续游船。尹真便将视线越过林暗,投在船尾。   黯淡的月影下,黑衣的少年仍背影笔直,一手撑伞。   不过他的师兄与之恰恰相反,此时睡没睡相,整个人窝在了船尾的地上,双臂搭在师弟膝头,侧着脑袋枕在上面,好梦正酣。   白翎的幕篱早就掉了,被裴响捡起来,盖住他的肩背。这位入门不久的小师弟大概是忘了,筑基期修士再埋汰,也不至于风吹雨淋便着凉。   尹真看在眼里,摇了摇头。   他呼出一口气,吹灭了船头烛火。小船融入夜色,载着满船清梦,缓缓地漂回岸边。 第46章 四十六、绮梦   翌日晌午,白翎在客栈的拔步床上醒来。   他一夜沉眠,完全不记得自己怎么回来的,不过拉起衣襟闻了闻,嗅到熟悉的暗香,看来是被师弟弄回来的无疑了。   白翎抻着懒腰下地,没看见裴响。   木架上搁着铜盆,盆上贴了符箓,里面清水犹温。   白翎慢吞吞地洗漱,忽然听见屋外有人说道:“既然阿翎已为你备了丹药,你日后运功,按照力所能及的步调来。莫急于求成,也不必瞻前顾后。”   “是。谢谢诸葛师兄。”   “刚才给你看的,是修《太上迢迢密文》的前辈相关记载。你应该明白,此道凶险。但,也可从中体悟教训,不至于重蹈先人覆辙。”   “好,我会加以回顾。”   “天生剑骨的皆是奇人,你自有机缘,我不干涉太多。总之,平日你与阿翎在一起,我很放心。若还有其他疑难,再问我也无妨。”   “……”这次,少年清冷的嗓音停顿片刻,才道,“我明白。”   语声温沉之人笑道:“何故提及阿翎,你的神色总有一瞬间变化?”   另一人艰难回答:“他……”   白翎正打算推门出去,给俩人一个正午惊吓,听到这个问题,手停在空中。   结果他已经被诸葛悟发觉了,青年剑修回身道:“阿翎终于起了?”   白翎只好现身,雄赳赳气昂昂,背着手来到露台上。   他微笑着向二人致意:“大师兄好,小师弟也好!早啊两位。”   “不早了,阿翎。”诸葛悟轻叹,“我清晨回来,小裴已经在静坐,我问他你起了没,他居然说你快了。”   裴响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诸葛悟继续道:“嗯,快是快了,快了三个时辰。”   白翎保持着微笑:“……”   诸葛悟端详他片刻,问:“你穿的是女修道服吗?我不在,你就是这样对小裴言传身教的?”   白翎的微笑保持不住了:“………………”   他倏地转身,往屋里走:“还没有吃早膳!好饿!”   白翎转悠一圈,什么也没找到,又出门来,恰好碰上鱼妖侍从带着蝌蚪精,顶着锅碗瓢盆、十几个菜登上露台。   白翎奇道:“咦?今天这么丰盛,怎么吃得完。”   裴响不情不愿地开口:“早上徐景来过,约定共进午膳。”   白翎:“哦——徐师弟啊,他最后买到剑了吗?”   裴响说:“没注意。”   妖精们动作麻利,很快拼好了长桌,支起帐幔,以免瀑布的水花飞溅。林暗带着师弟师妹们,一同造访,众人论资排辈地坐了,白翎想去喊尹真来,却被林暗拦住。   林暗道:“别喊他了,白师弟。从海市回来,绯衣真人跟行尸走肉的,看样子要睡个七天七夜。”   白翎便坐回原处,抄起筷子说:“好吧好吧,我们吃。”   林暗却道:“你呢?昨晚不也睡得人事不省,现在可好了?真是辛苦裴师弟,又要背你,又要打伞,他……”   女修自觉失言,舀了一勺汤入口。   白翎惊讶地转头问:“真的吗阿响,那你怎么把我弄回来的?”   裴响沉默片刻,学他转移话题:“徐景呢。”   白翎才发现少了个人。   田师妹答道:“他去跳蚤市场啦,非要在离开之前,淘一把好剑。甭管他,咱们先吃。”   众人心照不宣,飞宫非久留之所,黑市闭幕,他们便该踏上归程了。所以,此地景象可能要两百年后才能再见。届时物是人非,指不定时过境迁。   加上诸葛悟在场,无形中给驾鹤一脉的小辈们施加了压力,没人说笑。   整张桌上只有白翎一个人该吃吃、想讲讲,发现小辈们的回应远不如平时活跃,不禁感到些许忧伤,希望徐景快点回来,那家伙胆子大点。   没想到,徐景回是回来了,却到今日晚间才回。   湖下山庄灯火璀璨,白翎倚在露台的栏杆上,捧着小妖药茶暖手。他俯瞰下方的客栈广场,发现一件怪事:魔修们的脸色都不太好,落单的眉头紧锁、同行的窃窃私语,好像出什么事了。   恰好徐景归来,搂着崭新的剑匣。   他神色兴奋,迎面撞上准备去找他的田师妹等人,喊道:“我买到剑了!仙级剑胆铸就的,属性完全合适!”   白翎过去贺喜,问:“多少钱买的?看起来不错嘛。”   徐景道:“嘿嘿,要价不高,才一千两。因为是有过主的,打了折扣,不然肯定不止这个数!”   剑修若想让手中剑出神入化,必须认定本命剑。人剑相连,福祸同当,才能使剑法登峰造极。如果要认他人赐名的剑作本命,非常困难,剑的价值也会有所下降。   好在对徐景而言,先顶上手头的空缺才是要紧事。能买到属性契合、品质非凡、价格实惠的仙剑,已经算他撞大运了。   但不知徐景扎到哪里去买的剑,身上犹有魔气。   田师妹忍不住数落他,而徐景还在兴头上,给白翎打开剑匣看了一眼,便跑去找大师姐展示了。   在剑匣开启的刹那,一股浓郁的花香扑面而来。   白翎被熏得打了个喷嚏,不禁胡乱猜测:是什么花来着?月季,芙蓉,还是兰花?   可惜裴响在房中静修,不然问他的话,肯定知道。   匣中的寒光惊鸿一瞥,的确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好剑。白翎不理解,为何要给剑匣熏香,但他们身在魔域,或许本地人有这种无伤大雅的风俗,也不一定。   田师妹叉着腰说:“徐景回来得太晚了。裴师弟定的客房明天才到期,提前走又不退钱,咱们明早再走吧?”   “好啊,山庄的早膳不吃白不吃。”白翎一边回身答应,一边走上自己与师弟的露台。   田师妹质疑道:“你起得来吗?”   “啊这个嘛……一定一定!明天见。”   白翎背对她和另三个师弟,挥了挥手。近日长途跋涉,飞剑劳顿,连他这个通宵好手都犯困得早。   白翎打着呵欠推门,见裴响仍在茶案后端坐,少年人的侧影挺拔,一滴金虹灵泉飘动在他前方,熠熠闪光。   白翎无声地道了句“晚安”,倒头就睡。   —   “嘀嗒”一声,钟漏多走了一格,将白翎惊醒。   他把眼睛眯开一条缝,不知怎的,意识十分模糊。或许,是半梦半醒的缘故。   但白翎闭上眼,怎么也无法重新入睡。同时,他感到身下的触感异样,好像不是温暖柔软的大床。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扎着面颊,颇为刺人。   此感受似是而非,白翎不得不睁开双目,发现自己躺在地上。一枚草叶沾在他脸边,正是刚才刺挠他的罪魁祸首。   而他之前听到的“嘀嗒”声,也非更漏发出,而是叶尖凝聚的露水,自上方滴下,砸在青石的浅坑里。   花香袭来,与徐景新剑匣里的味道如出一辙,迷离得像能致幻。白翎呆坐片刻,心神始终懵懂,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在做梦,而且独处于一片幽森的树林间。   确切地说,梦境是一片兰花林。   树影葳蕤,枝叶间漏着荧蓝的微光。根系之间,芳兰密布,花色艳如桃李,寒气冷若冰霜。   一条年迈的石径从白翎身后经过,蜿蜒向上,深入山野。白翎站起来,竟好像魂魄一般轻飘飘的。   “奇怪……”   他嘟囔了一句,反正也不知去哪,身边又没有旁人,索性拾级而上,看看路的尽头是什么。   拨开横生的枝叶,诡异的幽蓝色光晕在叶间晃动。白翎一动步子,便听见窸窸窣窣的细响,他停步回头,却见满地兰花静悄悄地开放,那响动又消失了。   白翎继续前进,游魂似的脚不沾地。   一阵缥缈的喜乐传来,他侧耳倾听,确实是敲锣打鼓的动静没错。然而在深山老林里办红事,可能比白事还吓人。   白翎被勾起了好奇,循声走出林子。霎时间,眼前豁然开朗,一片星空花谷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白翎站在山崖上,被风吹得晃荡。入目是广阔的谷地,兰花不疏反密,在月下争奇斗艳。夜空高远,繁星璀璨,如此美景似画卷飞展,令人心醉。   白翎正欲感叹两句,背后突然响起踩断树枝的声音。他下意识拔剑,却摸到了一柄不属于他的卷刃刀,刚拔在手里,刀锋就断了。   白翎不得不提着这把破刀回身迎敌,不料看见来人,立即把刀放下了,惊讶地唤道:“阿……阿响?”   不怪白翎迟疑,因为此时的裴响,上半身几乎变成了骷髅。别说皮肉了,他的心肝脾肺肾全被掏空,仅剩半副骨架子。   可是,裴响的神态如常,甚至在看清白翎眉眼的刹那,松了口气,好像他乡遇故知似的。   师弟快步走来,一向整洁的道服破破烂烂。幸好他腰封扎得紧,才没有太失礼。   而白翎的脑海里仍一团浆糊,梦境压着他的思绪,不让他苏醒。望着裴响流畅的步伐,白翎面露怔忪,骤然意识到了别的——   他撩起道服下摆,发现下面空空如也。   难怪他像鬼一样飘动,原来是没有腿呀! 第47章 四十七、兰林   “是在做梦对吧?”白翎戳了一下裴响的肩头,似乎碰到了,又似乎穿透过去。他喃喃道,“为什么会梦到阿响……”   裴响不太真切的声音响起:“是梦。你听见喜乐了么?”   他垂着眸,细细观察白翎的神色,见白翎也没有痛苦的样子,才道:“我们都是残尸。”   白翎眨眨眼睛,慢半拍地反应过来,问:“阿响不是我梦到的?”   裴响道:“我们在做同一个梦。”   “太奇怪了吧,我不信。除非你喊我一声‘师兄’。”   裴响话少,“师兄”也喊得少。虽然他称诸葛悟一直是很有礼貌的“诸葛师兄”,但对白翎,几乎从没有喊过。偶尔数次,除了初见面尚且拘谨的时候,便是在阴阳怪气。   裴响张了张口,果然喊不出来,微微恼道:“如此古怪的关头,你……你还任性。”   白翎嬉笑道:“好啦,好啦,验明正身!都怪徐景买的剑。”   裴响:“剑?”   “不知道他哪买的,打开新剑匣的时候,我闻到了和林子里一样的兰花香。那把剑有问题。不过,只有我们梦到这吗?要不去前面看看,说不定能找到其他人。”   白翎习惯性地伸手拉师弟,看见他透风的上半身,不忍卒视,龇牙咧嘴地问:“看起来好痛……阿响,你真的没事么?冷也不冷?”   “没事。”裴响与他找到一条绕下悬崖的小路,又道,“不冷。”   是了,在梦里会淡化意识与感官,否则就要醒了。   喜乐声愈发清晰,从花谷的中心传来。一座破庙隐匿在繁盛的兰花间,门口贴着褪色的楹联:“情真意假梦中身溺水,似是而非局外人观火。”   横批长达八个字:“爱信不信,爱来不来。”   裴响蹙眉道:“平仄不工整。”   “是吗?”白翎飘进院子,见左右摆放着许多小像。木雕泥塑什么都有,高矮林立,参差不齐。   每尊小像都是精心打理过的,穿紫披绿,像是来赴宴的宾客。雕刻它们的手法很拙劣,许多小像眼歪嘴斜、甚至忘了捏出耳朵,乍一看,跟化形还不熟练的妖精一般。   小像们点了黑眼珠,全部咧嘴笑着,望向法堂。喜乐声更热闹了,在法堂里锣鼓喧天,震得房梁上簌簌落灰。   白翎大喇喇推门,差点被吵成聋子。喇叭声近在咫尺,冲着他耳朵吹,白翎往旁一闪,才发现屋里的小像是活的。   法堂里没有人,只有欢天喜地的小像们。石块做的脚在身下滚动,满屋子小像跑来跑去。细看之下,喇叭不是喇叭,而是一大捧牵牛花,朝两位不速之客“哔哔卟卟”个不停。   红光照面,烛火满堂,墙上贴着双喜字。筵席夹道,小像们觥筹交错,树枝或者泥捏的手拿不稳酒杯,洒得满地亮晶晶,酒香浸润了花香。   而在法堂尽头,一对新人正在举行婚礼。   穿着大花袄的媒婆人偶嘴角点痣,绕着他们手舞足蹈。司仪木雕的脸上刻着笑容,甚至涂了一口大白牙,不过画出界了,脸上也沾满白灰。还有敲锣的泥人,其实在敲一个破碗;打鼓的石像,“咚咚咚”以头抢地。   白翎纳闷道:“它们在玩过家家吗?”   裴响:“什么?”   “就是小孩儿的游戏。我演爸爸,你演妈妈……举个例子啦阿响,总不能说你演儿子吧。”   白翎试着走进法堂,梦境并未被他扰乱,小像们仍旧各干各的。不过庙宇早已荒废,他每走一步,地板都微微下陷。   白翎观察着背对他的新婚夫妻,发现他二人的身形与正常人一致,而且刚才“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他们的动作灵活,应该不是捏造的。   但白翎还想往前走时,周围的小像们忽然发生了变化。   它们画的或刻的脸不笑了。白翎一动步子,它们便回头来齐刷刷地盯着他,一对对漆黑的眼珠子,眨也不眨。白翎后退,它们又转回去有说有笑;白翎前进,它们再倏地转过来,安静不语。   梦境有限制。   想让入梦之人当旁观者?白翎倒是不急,索性招呼裴响过来,同他入席。   席面都是按小像的尺寸打造的,一块老树皮铺在地上,煞有介事地摆两片树叶、搁几枚野果,便是丰盛的菜肴。   两个身姿高挑的男人挤在一处,白翎没有腿还好点,裴响收拢四肢,仍快把靴子踩到隔壁的席面上去。   恰在此时,变故陡生。   两位新人进行完“夫妻对拜”,新郎官的袖中寒芒一闪,竟然拔出了一柄锃光发亮的仙剑。   他沉声道:“放心,阿眠。只是一瞬。”   下一刻,剑锋直刺新娘的胸口!   满堂哗然,白翎也愣了一下,倏地飘到半空。他窜得太厉害,险些撞上屋顶,或许撞上了,只是不觉得痛。   幸好,仙剑顿在半空——却不是新娘子有所格挡,而是什么尖利无比的东西,“嗤”地洞穿了新郎胸口!   新郎官面露惊愕,仙剑“锵啷”落地。他的生机迅速流逝,刺穿他心脏的东西隐约是怪物利爪,猛地一划,将他开膛破肚。   戴着红盖头的新娘察觉不对,喃喃唤道:“萧郎?”   她正欲揭开盖头,法堂尽头的墙壁忽然爆裂,什么仙尊贴画、魔王金身,全部打得稀烂。   烟尘滚滚,顷刻间吞没了新婚的二人。破庙不堪重负,轰然坍塌,白翎忙钻回裴响身侧,小像们失去了灵气,一个个倒在地上。   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响起,怪物在大力撕扯皮肉。它畅快地茹毛饮血,片刻后,新娘声嘶力竭的惊叫传出废墟。   浓烟与扬尘实在厉害,倒下的茅草顶挡住了路。白翎急得乱飘,幸好裴响发现了一处空隙,向他示意:“这里。”   白翎立刻跟过去,果然有一条缝。   透过缝隙,只见鲜血横流。新郎官早已气绝,头都被啃掉了半个,更别提淌了一地的肠子,以及到处乱飞的脏腑。   什么东西在眼前滴落,原来是一坨碎肉溅在上方,血半凝不凝。白翎头回直面如此富有冲击力的吃人现场,不禁沉默了,退开点问:“新娘呢……”   裴响亦浅浅皱眉,半晌才道:“地上有一角盖头的碎片。那边,还有一处空洞。”   白翎双手撑着眼皮,再度往缝里看。果然,一块被扯烂的红盖头掉在血泊中,旁边是断壁残垣支起的间隙,恰好容一人通过。   怪物不见了,新娘子也无影无踪。最大的可能是新娘子目睹惨状,逃出破庙,怪物追了上去。   白翎正想绕到新娘逃走的破洞处,忽然听见林暗的呼唤:“有人吗?”   白翎还没答应,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整个人往上飘,似灵魂出窍,即将脱离梦境。   苏醒前的最后一刻,白翎硬是往新郎的残躯周围仔细观察了一遍。   仙剑不见了。   新郎准备用来杀妻的仙剑,同样不翼而飞。   —   白翎猝然坐起,第一反应是摸自个儿的腿。   太好了,他的腿脚俱全,而且依然在客栈华贵舒适的大床上。   白翎立即翻向床边,去找师弟。不料裴响正躺在那儿,险些被他撞下地去。   两人同时发出轻哼,白翎愣道:“阿响?”   裴响也睁开眼,顷刻间站到地上,踩着他这两日铺的被褥,面色微僵。   幸好,白翎犹想着刚才血腥又怪诞的梦,并未细究坚持打地铺的师弟为何躺在拔步床边缘,上前抓住他问:“兰花,破庙,婚礼?”   裴响一怔,道:“去找徐景。”   他们二话不说,同时伸手向床头衣架,取了外袍腰封,三两下穿戴完毕。当他们跃上徐景客房的露台,门里正传出惨叫:“啊啊啊!”   白翎一脚踹向房门,试图破门而入。   结果客栈的门质量太好,他并没有像江湖豪侠一样神兵天降,而是只踹出了一个窟窿,腿卡在里面拔不出来了。   白翎:“……”   白翎面露震惊,心说怎会如此?!屋里的徐景听见动静,发现门上嵌了条腿,嚎得更加惨烈。   一双手从背后伸到肋下,把着白翎的腰,将人端了出来。   熟悉的被端的感觉,白翎眨眨眼,说:“谢谢阿响……”   少年人把他好好地放在一旁,望着他轻出口气,而后把房门往外一拉。门十分轻巧地开了,原来是只能向外打开的,且根本没有上锁。   白翎面露微笑,佯装整理仪容仪表,无事发生。   他踱步进了屋内,满怀关切地问:“徐师弟,你怎么了?”   徐景只穿着中衣,抱着被子面无人色。他哆嗦了好一会儿,总算摆正舌头,语无伦次地说:“白仙长,我的房门长脚了……不对,有怪物要吃我!我、我的五脏六腑,啊,肚皮还在……等等我夫人呢?我是不是把她杀了!奇怪,我为什么要杀她??不对不对,我什么时候有夫人了???”   白翎与裴响对视一眼,同时看向桌上的剑匣。   兰花的香气犹在,不仅未散,还愈发浓烈,令人作呕。白翎在面前挥了挥手,打开匣子,却见里面什么都没有,好笑地问徐景道:“你的新欢呢?”   “什么?我……我的剑?”徐景总算平复了些,说,“一直收在剑匣里啊……我跟它还不熟,先让它好好休息……”   话音刚落,徐景便在身侧碰到了什么东西。他一低头,霎时如惊弓之鸟,大叫道:“怎怎怎么在这!我睡前拿出来过吗?!”   徐景连滚带爬地下了地,回头盯着床上,惊魂未定。林暗也携其他的师弟师妹到了,诸葛悟手挽拂尘,悄无声息地落在白翎和裴响身后。   众人皆望向徐景的床榻,只见一柄仙剑斜插在被褥间。和徐景同住的师兄躺在另一侧,被徐景鬼哭狼嚎了这么久,竟然还一动不动,显然也状况不佳。   与昨日寒光闪烁的仙剑不同,此时的剑身上,抓痕交错,像被怪物啃过一般,坑坑洼洼。   不仅如此,剑锋上还染着一抹血痕。在众目睽睽之下,仙剑仿佛活了,将血迹吸入血槽、吸食干净。   林暗问:“那是谁的血?”   “是……是我。”徐景伸出颤抖的手,掌心新伤横陈。话音刚落,他便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第48章 四十八、抽丝   徐景的血被魔剑吸收之后,神思昏聩,陷入了浑浑噩噩的中邪状态。   不仅是他,还有和他共住一间客房的师兄,同样被魔剑割伤,早就不省人事了。二者的症状相同,皆是双目泛白,一副丢失了魂魄的模样。   林暗为他俩招魂,然而收效甚微。她祭出在海市收购的照妖宝鉴,勘察魔剑,没想到这么一照,当即照出了端倪:   徐景买回来的剑上,竟附着一缕极强大的冤魂!   一个人生前强,魂就强;生前弱,魂也是投胎路上都要被踩几脚的无名小鬼。照妖宝鉴一个劲儿地发颤,显然照出来的东西不容小觑。   白翎以肉眼看魔剑时,除了乱七八糟的抓痕,并没有看出其他的怪异之处;但当他望向照妖宝鉴的镜面,却见映出来的魔剑上影影绰绰,隐约有个男人站在那里。   白翎倒抽一口凉气,喊了声“兄台”。毫不意外的,人家一动不动,并不理他。不过,白翎发现男人身穿大红吉服,十分眼熟——   没错,正是他们在梦里见到的新郎官!   被怪物生吞活剥而死,怪不得无法安息。   白翎还记得,梦里的新娘子和剑都消失了。莫非新娘带着新郎的剑逃跑,几经周折后,把剑卖给了徐景?   她险些被新郎杀妻证道,还招惹了骇人的怪物,逃出生天后,确实有可能用负心汉的遗物换钱。更别提负心汉的冤魂就附在剑上,新娘肯定巴不得将其脱手。   奇怪的是,徐景刚买到剑的时候,明明是一把寒光闪闪的仙剑。一夜之间,魔剑原形毕露,害得两名师弟遭殃。怎么看都像是魔剑蓄意伪装,冲着他们来的。   白翎立即把梦中见闻复述了一遍。他还记得,醒来前听到了林暗的呼唤。   被拉进梦中的绝不止他与裴响两个,或许离得近的住客都被影响了,只是他和裴响离得最近,入梦最深,所以仅有他俩目睹了婚礼现场。   不过,诸葛悟并未入梦。   林暗据此判断,新郎官生前的境界与她相仿,皆是元婴前期。诸葛悟修为更高,自然不会受冤魂影响。   田师妹懊恼道:“都怪我昨天犯懒。不该放徐景一个人出去的……”   林暗说:“事到如今,不是分辨对错的时候。漪儿,徐郎买剑回来时,说了什么?”   田漪努力回忆道:“就说他买的剑如何如何好,属性合适、价格便宜,完全是撞大运之类的……”   “俨然是为他量身打造的圈套啊。”林暗轻叹一声。   不过,她一说完,立即也察觉了不对,道:“徐郎有何值得行骗之处吗?”   白翎小声道:“没有。而且正常魔修都不会把头发染成绿的,会让人怀疑精神不正常。再说了,他和那位师兄被害成这样,死是死不掉、醒也醒不了,更像在拿他俩要挟我们。”   他脑子转得飞快,问:“新郎官是不是认识你们的人?”   驾鹤一脉皆是一惊。   白翎猜得有理,能透过徐景的浮夸伪装认出他的,必然是与驾鹤一脉有所接触之辈,甚至,与之相熟。如此看来,剑中的冤魂很可能是道场仙友。   诸葛悟因未入梦,静静旁观。林暗双目稍虚,拿过魔剑细看。   血槽的纹路古朴,让她感到熟悉,但剑的名字刻在剑格上,被怪物的利爪划过,只余后一个字,勉强可以辨认。   林暗喃喃道:“阳?”   她神色微变,将魔剑一翻,道:“莫不是‘新阳’!问镜一脉的三代首席大弟子……萧缘的剑!”   听见了不认识的名字,白翎举手问:“是上回那对姑侄的大师兄么?”   在“老君鼎”买药的时候,白翎曾和一个很能骂、很会骂的仙姑有过一面之缘,她还带着她家贤侄。据她所说,他们是为受伤的大师兄去问药的。   田漪紧张地回答:“没错,正是他们。可是萧缘在争夺‘残念果’的时候身负重伤,应该在静养才对,怎么会死在……死在一片鬼气森森的兰花谷里?黑市有这样的地方吗?”   “天上当然没有兰花谷,地上才有。”又一人姗姗来迟,一袭红衣,正是对魔域十分了解的尹真。他见所有人围在一起,而且气氛凝重,顿了顿问,“怎么了?”   白翎喜道:“你好啊尹兄,来得正巧!你昨晚睡得怎样,有没有做一个怪梦?”   “好像做了,但我没管。”尹真皱眉道,“为什么要管一个梦?”   “你这样说我倒是毫不意外……”白翎扶额,飞快地重复了一遍现状。   不料,尹真一听他描述梦中景象,便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等白翎讲完新郎新娘的惨案,他更是了然,道:“小年轻去那里结侣,不奇怪。那地方叫‘相思林’,吃掉新郎的怪物是一大妖王,真身是兰花螳螂。你们应该听说过?母螳螂会吃掉公的。它们修炼成妖后,也很喜欢吃男修。”   白翎奇道:“那还去干嘛?什么相思林,好土的名字,叫‘想死林’更合适吧!”   尹真说:“因为兰花螳螂会考验新婚的道侣。它们化形成俊男靓女,测试双方是否对婚姻忠诚。不通过的直接吃掉,通过的可以在兰花妖王的见证下结侣,获得两枚香囊,作为他们忠贞不渝的嘉奖。”   白翎干笑道:“还有纪念品哈……通过考验的多么?”   尹真道:“不多。有些人才,两个都被吃了。”   白翎:“……”   白翎评价道:“就是想死林嘛!萧什么……萧缘?他一个道修,跑去魔修流行的鬼地方结侣干什么。而且不通过考验的人直接被吃掉……那他们还三拜天地二拜高堂?难道萧缘结婚结到一半,外面有人了???”   他话音停住,与众人面面相觑片刻,恍然大悟:“杀妻证道!”   田漪也明白过来,低呼一声。   另两个师弟连连点头:“对对对,白仙长刚才说的!”   裴响轻蹙眉尖,道:“萧缘在夫妻对拜时,欲对新娘动手。兰花妖王正是在彼时现身的。”   白翎头回听他在大家讨论的时候发言,向师弟眨眨眼,道:“看来妖王还挺有职业素养的,坚守到最后一刻呀。”   站在他们后面的诸葛悟轻咳一声,传音让白翎严肃点,不要在这种时候讲稀奇古怪的话。   他有意给师弟们历练的机会,所以一直旁听,并不发言。但白翎同样是一位关心师弟个人发展的好师兄,见裴响破天荒地开了尊口,颇为欣喜。   他往裴响身边挪了一步,低声怂恿:“阿响还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嘛。”   裴响沉默片刻,道:“不过是重申实情罢了。”   白翎正欲反驳,林暗沉吟道:“萧缘修的功法属无情道,是有杀妻杀夫的惯例。但他……并不是个狠辣之人。”   “大师姐说得太客气了。”一名师弟插嘴,说,“萧缘优柔寡断,在元婴前期蹉跎了两百多年,属实没有剑修的心性。”   另一名师弟也道:“对啊,他完全是老好人嘛。以前咱们跟他家的蠢驴不对付,他从来都是和稀泥。我们气得要死,他的师弟师妹也个个不服。问镜一脉有这样的大师兄,属实是他家道君的福报……”   话题不由自主地跑到了叛出驾鹤一脉的逆徒身上,林暗扫师弟们一眼,止住话头。   田漪说:“正因萧缘是个软骨头,才做不到断情绝爱,境界当然上不去。不过他居然能找到人结侣?他啥时候认识的女修呀??他那种锯嘴闷葫芦,怎么会有女修搭理他……不对,他根本不会开口吧!”   白翎掏出碧落幡的残片,试图把萧缘的冤魂引出来。若是已死去一段时日,鬼魂又没有合适的容身法器,是无法与活人沟通的,毕竟人鬼殊途。   在幡中温养的唐棠和宁雪二鬼也严阵以待,准备好了迎接一位凶神恶煞。不料,白翎都快把幡布擦到剑身上了,萧缘仍无出来的意思。   白翎挠头道:“都成冤魂了,还这么不爱说话啊?”   驾鹤一脉的师弟们急个够呛,忍不住骂道:“姓萧的,你到底在搞什么污糟!莫名其妙死掉就算了,来缠着我们是怎么回事?”   “有什么委屈速速道来,何必霍霍徐景和冯丘!他俩是背地里喊你窝囊废,但谁叫你每次劝架的时候都搁那‘呵呵呵呵’?”   趁他们对着魔剑叽嘹,白翎悄悄地举起照妖宝鉴找角度,凝神观察。   裴响亦投来视线,轻声道:“萧缘是不想出来,还是不能。”   白翎道:“唔……是不能。”   他忽然发现,镜中映出的萧缘亡魂,双手并非自然下垂,而是按着什么东西一般。   白翎灵机一动,说:“徐景他俩的魂儿是被萧缘吸走的吧?难怪他不出来,他出来的话,就没法把徐景他俩按在里面了。他们仨待在剑里,我们不能直接把剑毁了,只能听他的。”   白翎说罢觉得好笑,吐槽道:“问题是萧缘不出来没法沟通啊!他就这么信任我们,只凭一把破剑,能达成他的遗愿?”   驾鹤一脉的师弟怒道:“狗萧缘,有屁快放!”   林暗接过宝鉴,神色严峻。冤魂和只知泄愤的怨灵不同,其所作所为动机鲜明,一般是为了给自己沉冤昭雪。   可是,萧缘能有什么遗恨?   杀妻证道是他的选择,修真界多得是被道侣反杀之徒,没见过哪个不服气到成了冤魂的。   两名师弟半死不活,林暗关心则乱,一时间颇为头疼。   一个自闭老好人突然结侣,已经够反常了,他竟还痛下杀手,欲用道侣性命当进境的垫脚石。最后人没杀成,他反作了妖王盘中餐,含恨滞留人间……   桩桩件件,无不古怪。最古怪的是,如果萧缘一早决定了杀妻证道,他为何会去相思林接受考验?难道他真的想死?   林暗将内心疑虑缓缓道来,众人陷入沉默。诸葛悟无声地笑了下,似有想法,但目光落在两位师弟身上,等他们继续思考。   白翎摸起了下巴:“嗯……”   裴响道:“还有一事。”   白翎立即问:“阿响想到什么啦?”   裴响本不习惯当众分享思绪,但迎上白翎亮晶晶的双眼,终是说道:“林真人提及萧缘前辈的功法属无情道,势必诛杀道侣,应当没有玄门中人会冒性命之忧,迎难而上。而他瞒着所有人,在魔域举办婚礼……”   裴响不言,驾鹤一脉的小辈们齐声惊呼:“他娶的是个魔修!” 第49章 四十九、剥茧   白翎带头鼓掌:“好!说得好!”   裴响被他弄得不自在,垂下眼睫,不肯再讲话了。   诸葛悟拿两个师弟没办法,向林暗递了个抱歉的微笑。不过冤魂的身份已经明朗,徐景和冯丘也暂且没有性命之忧,林暗的神色疏松几分。   如果萧缘搭上的是魔修女子,便能解释他为何没有走漏半点风声了。   出身道统的名门首席大弟子,与妖女胡来,放在话本子里是时兴的桥段,但真发生在道场的话,连他的师尊都要被昭雪司降罪问责。   尹真问:“怎么说,一块儿去相思林打个转?”   白翎好奇道:“那地方究竟在哪儿啊。”   尹真:“在我们脚下——或者说脚下的脚下。黑市在沉音剑冢的上空,你们还记得沉音魔尊吧?就是那个……”   “好了不用说了!他化成灰我都记得。”白翎呵呵一声,不愿回想师兄弟三人的悬赏画像。他迟早要把画师逮住抽成陀螺。   林暗轻出一口气,道:“事态复杂,疑云丛生。萧缘并非泛泛之辈,不论是他心怀不轨遭报应也好、还是魔修蛊惑他丧命也罢,皆不是能等闲处之的。我必须去会一会兰花妖王。”   她思虑片刻,肃容道:“此行深入沉音剑冢,比之黑市,凶险百倍。渡尘真人,我愿以驾鹤一脉之名,请求展月一脉相助。当然,我无意令两位师弟涉险,只是请你同行。若此事得以平息,我可在新任道君大选上,助你一臂之力。”   白翎问:“新任道君大选?”   诸葛悟一时沉默,在作衡量。   林暗说:“你们战胜定坛道君,消息已经传遍秘境了。根据展月老祖定下的规矩,必须有七名道君坐镇人世,守卫修真界安宁。定坛道君陨落,顶替他的人该由道场大选决出。目前来看,诸葛道长境界高深,是下一位道君的不二人选。”   白翎想起来了,是有这事。定坛道君依靠老祖赐下的护身符,修为跌到金丹期,勉强逃逸。   诸葛悟还说过,若有三名道君的护身符受损,相当于人界告危。展月老祖便会从云端睁眼,重新降世。   白翎突然生出了一个荒唐的念头——要是能以此召动老祖,是不是就能知道他为什么会抽到《喜乐诸天奇经》了?甚至有可能知道,他为什么会穿越到这个世界。   展月老祖是当之无愧的古今天地第一人,堪称此世主宰。穿越牵涉到时空异常,他未必知晓,但功法都是他收录进全性塔的,老祖肯定无所不知。   白翎简直抓心挠肺地想弄清楚,何故是他得了《喜乐诸天奇经》的青眼——何故偏偏是他!   按捺了三百年的不解与困苦,乍开了个口子,便像心魔滋生。   可惜,白翎十分清楚:且不说他要问的东西无关苍生、只有他一人受罪,因此打扰老祖是多么的大材小用;光说可行性吧,他得让三名道君承受性命之忧——   完全是痴人说梦啊!   定坛道君已经占了个名额,还需两名。问题是,白翎和其他道君无冤无仇,害人家干嘛?新一任道君甚至可能是他师兄,怎么看怎么此路不通。   白翎眨了下眼,掩饰刹那的遗憾之色。他笑道:“真的假的,师兄想当道君吗?”   诸葛悟缓缓说:“此事由不得我。大选的明争暗斗,比在秘境之中,只多不少。我亦没有完胜的把握,届时要多多仰仗漱玉真人了。”   凭他的修为,不该说“仰仗”林暗。话外之意,自然是仰仗林暗背后的驾鹤道君。   林暗心下明了,郑重颔首。她看向几名小辈,最后叮嘱一番:“漪儿,我不在时,黑市更适合你们居住。我想留你们三个在此,看护徐郎和冯郎。”   田漪乖乖应声,问:“白仙长和裴师弟也留下么?”   白翎当然想去相思林探险,但不好意思拖师兄后腿,只能在心里祈祷。幸好,诸葛悟道:“他二人被重金悬赏,已经叨扰林道长许久。接下来,便由我带在身边罢。”   白翎心花怒放,硬是在众人面前憋住了,颇为严肃地点点头。   不过,他伸手环过裴响背后,悄悄地捏小师弟,向他传达自己的狂喜。   裴响眼睫一颤,转头看他。   白翎佯装无辜,甚至也看了裴响一眼,大大方方与其对视,同时手上用力,捏了又戳,故作关切道:“怎么了阿响?你也很想去参观相思林吧?”   裴响一声不吭地转了回去。因为他穿的道服箭袖轻衣,有什么动作都一览无余,不像两位真人一般宽袍广袖,所以裴响没法抓住白翎制止他。   少年人忍耐片刻,找准机会,用肘部夹住了白翎作乱的手。   白翎大为惊讶,但是手指被卡在裴响腰间,动弹不得。他不得不挠了裴响两把,没想到师弟的腰腹肌理结实,此时暗中使力,如铜墙铁壁一般,挠痒也奈何不了他。   林暗没发现二人的小动作,道:“如此甚好。不过,此间说到底是魔域,我不放心。绯衣真人,我愿以十枚塔印,请你照看我家小辈。刚好让你再休养一段时日,不知你意下如何?”   “不要我去沉音剑冢带路?”尹真随意道,“问姓白的。他无所谓,我就都行。”   林暗看向白翎:“白师弟?”   白翎专注于和裴响在背后较劲,起初并未听到。直到把他俩幼稚行为尽收眼底的诸葛悟再次咳嗽提醒,两个人才同时卸力,倏地原地站好。   白翎心虚道:“啊?哦,你们安排嘛,我没关系的!什么时候出发?”   他如此积极地跟去解谜,除了看热闹的心思外,还因迟迟不曾突破的关窍。现在的他,已经没有大山压顶的受制感了,只是需要一个进境的契机。   机遇不是在家里等着就会上门的,白翎本身也闲不住,恨不能一日逛遍东西南北。之前跟着驾鹤一脉,他不便撒野,眼下由师兄带队,霎时间心如飞鹜。   此行只有展月一脉的师兄弟三人,以及林暗。林暗与小辈们作了最后的道别,留下充裕的银两和通讯玉牌。   几人走出房门,商定先去寻问镜一脉的弟子,打探萧缘的近况。   不料,白翎刚如此提议,剑匣里的魔剑便左冲右突起来。客房床上的徐景和冯丘二人也浑身抽搐,如同过电。   白翎忙叩了叩剑匣,道:“冷静!萧大哥,你不想我们去见你的师弟师妹?他们还不知你已经……这样了吗?”   剑匣里变得安静,似是肯定。   可是不问清此事的起因经过,如何解惑?白翎揣着剑匣商量:“我明白了,你有你的秘密。那我们不提你现在的情况,只是去打听你以前的事,总行了吧?”   剑匣中依然安静,田漪奔到门口,打手势示意徐景他俩没事了。   林暗松了口气,道:“既然如此,我们先拜访问镜一脉。不过飞宫辽阔,他们在何处下榻?”   白翎笑着说:“巧了。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们住哪,但我认识的人肯定知道——不对,不是认识的人,是一群妖精朋友。走走走,我们去问问未来的修真界第一药房!”   —   与魔修喜好的湖下山庄不同,道修聚集的客栈名为“扶摇小筑”。其从名字到外观,从主楼到客房,无不透露着凌然仙气。   若说湖下山庄昭示的是贵、非常贵,扶摇小筑彰显的便是雅、非常雅。   白翎抱着剑匣,穿过移植而来的竹林,一行人来到一座单独的客居院落。   与白翎同行的,不仅有师弟和两位真人,还有一串不足他膝盖高的小妖。“老君鼎”的老板和伙计们浩浩荡荡,跟在白翎前后,每只小妖手里皆端着药盒。   白翎去药房时非常凑巧,刚好碰上它们炼完了仙姑需要的仙丹。于是两路人马汇合,一齐来找问镜一脉。   院门前守着一名道童,正在打瞌睡。   “请问连珠真人在吗?”老板小妖今日有人撑腰,神气地挺着胸脯。   道童被吓醒了,奔进去通传。不多时,面相刻薄的仙姑带着她愣头愣脑的大侄子,出门道:“妖精果然是贱骨头,不骂两句不办事……林暗?你怎么……渡尘真人!”   白翎没想到,“连珠”是这位嘴巴很毒的仙姑的道号。可惜,她口中并无什么妙语,瞧见林暗便是一惊,认出诸葛悟更是一乍。   最后,连珠真人的目光落在白翎和裴响身上,大为诧异地问:“林暗你行事不端就算了,怎么渡尘真人也和魔修厮混?”   林暗皮笑肉不笑地说:“过誉了。连珠真人不妨再仔细看看?这二位是渡尘真人的师弟。”   连珠真人悚然道:“渡尘真人的师弟竟是魔修?!”   林暗:“……”   白翎说:“怎样啊。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为免连珠真人拔剑捅他,诸葛悟开口道:“在下的二位师弟遭到沉音魔尊悬赏,不得已乔装打扮,改换形容。他们是清正之身。”   仙姑恍然大悟,撤步放他们入内。   不过,她始终以狐疑的眼神上下打量林暗,嘴里止不住地咕哝:“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什么时候跟展月一脉握手言和的?专门趁大师兄闭关来,莫不是要趁火打劫……”   林暗只当耳旁风,白翎跟在她后面进门,却忍不了,当即笑嘻嘻地说:“要不是你家大师兄出事,我们还不来呢。”   连珠真人不曾见过白翎,不过展月一脉有个著名的绣花枕头,道场人尽皆知。她立即对上了号,斥道:“休要乌鸦嘴!我家大师兄能有什么事?他从上千人手中夺得‘残念果’,眼下在静修养伤罢了。你懂什么!”   “真的是因为养伤才闭关吗?确定不是因为前辈你太吵啦?”   白翎说完已从她跟前飘过,气得连珠真人上前两步,道:“你!你们到底是干嘛来的?!”   无人理会,仅有裴响毫无波澜地道了声“借过”。连小妖们也目不斜视,在白翎身后排成一溜,个个昂首阔步。   院中堂上,问镜一脉的小辈们都被喊出来见客了。他们和连珠真人姑侄俩一样,穿着相同纹饰的道服,胸前一轮银蓝色圆盘,代表问镜之“镜”。   两相入座,连珠真人竟没有坐主席,而是把那个位置空着,留给了大师兄萧缘。   白翎观察着她,见仙姑一派嚣张气焰,坐姿也大马金刀的,确实是不知师兄已经殒命兰林的模样。于是,按照在路上商量好的说辞,林暗取出黑市买的“照妖宝鉴”,置于席前。   她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连珠真人可还认得,此物是谁的法宝?” 第50章 五十、私奔   问镜问镜,此脉传人的法器多为镜子。   连珠真人虽不认得照妖宝鉴,可是也不敢妄下定论。据林暗称,她以前和萧缘切磋时,见萧缘祭出过此物。连珠真人立即将照妖宝鉴拿去,端在手中细细地看。   最终她得出结论:“不错,仙级的宝镜!除了我家大师兄,还有谁配得上用它?你怎么得来的?”   连珠真人看谁都横挑鼻子竖挑眼,居然是个唯师兄马首是瞻的人。   白翎如此腹诽,面上犹挂着纯良笑容,装乖扮傻。他和裴响同属小辈,按理说该和问镜一脉的小辈们一样,侍立在诸葛悟座后。   不过他俩是来做客的,所以被安排在了最末的长椅上。此时两人对视一眼,各自不动声色地转开。   诸葛悟接过话题,称是他从黑市淘得的宝鉴,恰好被林暗认出。因此,两人一同造访,希望能当面物归原主。   只是不曾料到,萧缘竟伤重到如此地步,无法亲自待客。   连珠真人提及此事,火气又起,瞪向送药的小妖们。她挨个夺走小妖们怀抱的药盒,骂骂咧咧:   “还不是怪这帮作奸犯科的妖精?骗我们买下天价票折,却不能及时供货!师兄数日前便开始闭关,若它们早点把仙丹奉上,师兄早就出来了!”   老板小妖闻言辩解:“仙姑点名的几种丹药,药性一般,药材却紧俏得很。别说我们‘老君鼎’了,就是沉音魔尊的魔宫,也不一定能立刻拿出呀!当时劝您换别的仙丹,效用更好,还炼得快,您……”   “大师兄列的单子自有他妙用,岂容尔等多嘴!”   连珠真人回头斥罢,摔门进了后院。众人在堂上看不见内里光景,不过想也知道,定是萧缘的“闭关养伤”之所。   白翎悄悄地侧向裴响,道:“你觉不觉得,萧缘是故意让他们去买稀奇丹药的?”   裴响:“嗯。”   白翎又道:“怕不是早就计划好了私奔,借此支开师弟师妹吧。说不定一开始的受伤都是骗局,他那时就想着去相思林比翼双飞了。”   裴响的耳廓被他气息拂过,渐渐染上薄红,但依然道:“嗯。”   白翎问:“阿响就不能和我交头接耳一番吗?一个人讲话好没意思。”   裴响:“……”   裴响略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师兄,似在谴责他做客还不老实。   白翎却一眼发现,裴响的两只耳朵一红一白。正当他抿出坏笑,准备再逗师弟两句时,后院突然爆发出一声咆哮。   连珠真人吼道:“大师兄呢?!我问你们大师兄呢!!!”   两个小道童的哭泣声传来,随后是翻箱倒柜、踢床踹桌的响动。显然,连珠真人终于发现萧缘失踪了。   来拜访的一行人全部站起,静候其变。不多时,怒发冲冠的仙姑奔回堂前,抖着两手道:“天杀的魔道妖女,定是她拐走了大师兄!”   她拽上侄子,手提仙剑,竟是一副要杀出门去的派头。诸葛悟人未动,双剑齐出,刹那交错于门前,拦住了姑侄两个。   他微微笑道:“且慢。请问‘魔道妖女’,是何许人也?”   连珠真人戛然止步,又惊又怒地回过身,却不敢对诸葛悟发作。   她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眼珠急转,道:“是……是一个小户散修罢了,上不得台面,引诱了我家师兄。师尊早已下令,让我们对师兄严防死守,没想到他用灵符留声,应付我等,实则……渡尘真人不是要当面交还法宝吗?我、我们现在便去寻师兄回来!”   连珠真人说罢要闯,然而“千恨”与“万怜”相击,锵然把她震退。   诸葛悟道:“看来萧道长受魔修蛊惑,已是弥足深陷了?”   连珠真人是金丹后期的修为,发现大师兄不知去向、她身后并无人托底,终于敛起了骄横的神情,灰溜溜站好。   她道:“渡尘真人明鉴,我家师兄不近女色,是……是被魔修强迫的……”   诸葛悟温声说:“众所周知,贵派大师兄的功法属无情道,若不杀妻,无从进境。他对此魔修女子,想必亦有所求。不是吗?”   连珠真人面色紫涨,挤出一句:“千错万错,尽是魔修之错!纵使我家大师兄要杀妻证道,他杀个魔修,又有何妨?”   诸葛悟不置可否,只是双剑轻分,似发出一声轻叹。   他伸手道:“请真人坐。”   众目睽睽之下,连珠真人不得不回到席上,鬓边沁出冷汗。   私通魔修,乃是重罪,整个派系都会遭到牵连。若是门风严苛的宗门,将干出此等丑事的弟子就地正法,亦不为过。   问镜一脉的小辈们面露惊慌,挤作了一排过冬的鹌鹑。想必他们对大师兄之事早有猜测,眼下快要落实了。   白翎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早不在乎做客的体统了,直接倚着裴响,与他咬耳朵:   “原来问镜一脉都知道啊?不过萧缘要真是大义凛然,打着除魔的幌子结侣,他们不会这样着急上火吧。啊,难道萧缘他……”   连珠真人在六神无主之下,不得不开口了。   在场诸人除她以外,无人落座,无形中威压重重,似在审问一般。   白翎立即停了嘴,等她发话。他一门心思听八卦,人还挂在师弟身上,也不记得挪窝。他俩站在最外层,裴响始终端着身为宾客的礼仪,自然不能推他,只得是垂下眼睫,斜斜地盯着白翎。   可白翎望着仙姑目不转睛,全然没有发觉。   他甚至一手从背后揽着裴响,另一只手搭在裴响肩头,是个与小师弟勾肩搭背、靠着大树好乘凉的看戏姿态。   裴响:“……”   裴响板着脸,“嗯”也不“嗯”了,神色微恼。   连珠真人干巴巴地道:“此事说来话长。”   —   一炷香的时间后,连珠真人口干舌燥,本就极深的法令纹快要撇到下巴外了。   老板小妖偷偷摸摸地泡了茶,借机端到她手边。   连珠真人以为是小辈端的,接来就喝,然后一口喷了个惊天动地。她呛得涕泪横流,指着小妖说不出话,肇事者却已经抱头鼠窜,“滋溜”跑到了白翎脚边。   白翎忍笑道:“怎么能在这种时候给她喝雷劈蕃荷菜呢……”   连珠真人的侄子连忙为其拍背顺气,然而他身为力士,力大无穷,一巴掌差点送姑姑上西天。   幸好,连珠真人将事情讲得差不多了——若是删掉她对那名魔修女子层出不穷的唾骂,其实说来话短:   萧缘是个心善且无甚追求的人,本来无意证道,并不执着于进境。   孰料在两百年前,上一场道会中,他偶遇一位魔修女子,两人一见钟情。   万幸的是,问镜一脉的道君及时发现了这段正邪恋,并加以阻止。万幸中的不幸是,魔修女子跑了,眼下又卷土重来,跟萧缘里应外合。   连珠真人至今不知魔修女子的身份,只知大师兄夺得“残念果”后,重伤濒死之际,仍念叨“阿眠”二字,疑似彼女子小名。   白翎听至此处,想起梦中所见。萧缘拔剑刺向新娘时,的确沉声唤了一句:   “放心,阿眠。只是一瞬。”   看来他得偿所愿,和心爱之人结侣了。但爱妻又怎会杀妻呢?还表现得那样自然而然,毫不迟疑。   连珠真人之后所言,更是偏颇,一半在痛惜大师兄走上不归路,一半在痛斥魔修女子坑害道修不得好死。   除此以外,还有贯穿全篇的自我开脱,希望师尊能明辨是非,不要怪她没看住师兄。萧缘为爱发癫,她已经仁至义尽了。   连珠真人呼哧直喘,却难得的没有追杀小妖,而是向诸葛悟道:“渡、渡尘真人,其实我家大师兄他,他只是一时糊涂!他真正的意图肯定是一箭双雕,既要除掉魔修,又能证道,才去和那妖女虚与委蛇。万一昭雪司降罪,请渡尘真人千万要、要帮我们说点好话啊!”   诸葛悟莞尔道:“萧道长若是清白,自然无需在下多言。如真人所言非虚,我等夜游之际,亦可多加留意,看是否有缘会晤萧道长。”   道修们时常下山游历,在人界便称“云游”,在魔域则称“夜游”。   连珠真人听他有帮忙寻找萧缘的意思,连忙发誓:“我刚才要是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问镜一脉全部暴毙!”   诸葛悟:“……”   问镜一脉的小辈们纷纷露出了便秘的表情。   白翎倒抽一口冷气,差点笑喷,连忙把脸往后转,脑袋抵在裴响肩头,整个人发抖。   他本来就半搂不搂地靠在裴响身上,此时贴得更紧了,令裴响一惊。   少年人的眼睛略显狭长,平日也不爱抬眼,过长的睫羽能掩去一半瞳仁。此刻,裴响却双目微睁,难得地露出了完整的眸子。他视线乱闪,生怕被谁发现他们二人的无状。   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拉了他裤腿一下,倒茶小妖啃着手指头,向他们茫然又单纯地歪起脑袋。   裴响:“……”   裴响微露窘色,低声道:“不许看!”   倒茶小妖本就怕他,闻言瘪瘪嘴巴,似是要哭。幸好林暗说话了,问:“连珠真人刚才欲夺门而出,难道,你知那魔修女子何在?”   连珠真人说:“我要是知道,早去捣毁她老巢了!是我们师尊偃鸣道君,他也在黑市。大师兄不见了,我自然该去报信。”   偃鸣道君,正是叛出驾鹤一脉的那位。林暗不再多言,颔首告辞。   连珠真人急道:“你们不帮忙找人吗?”   林暗温柔地说:“你可以祈祷。”   一句话噎得连珠真人干瞪眼,又不能当面破口大骂。诸葛悟亦转身出门,不料迎面看见,两名师弟正连在一起。   他露出疑惑而不失风度的微笑:“嗯?”   裴响与他四目相对,脸色“唰”地白了。白翎慢半拍地察觉到视线,回头见是师兄,也闪电般跳开。   他很有礼貌地伸手示意:“师兄先请。”   裴响苍白着脸让到旁边,一语不发,不过双耳血红,垂着眼紧盯地面。   诸葛悟不解,但是不管,召回仙剑,率先走出门去。他一走过,裴响立即抬起眼睫,又羞又气地瞪着白翎。   白翎小声道:“怎么了嘛。”   林暗亦从他二人之间穿过,终于轮到他俩走了。白翎还想跟师弟讲小话,不过转头正对上连珠真人几欲喷火的脸,终是道:“呃……祝妙语真人早日找到你师兄。再见!”   连珠真人:“哈???”   白翎仔细一想,此话十分缺德,毕竟萧缘已经半只脚踏进地府了。他连忙一手捞起剑匣、一手扯上师弟,招呼小妖们快溜,火速冲出庭院。   四人在门外汇合,一直到扶摇小筑的侧厅,方才停住。   此处是供旅客们小憩的,屏风分隔了数张茶几与石凳,暂且无人。“老君鼎”的小妖们和白翎恋恋不舍地话了别,双方约定不日必将重逢。届时小妖们成为真正的药王,一定给白翎更大的优惠。   送走它们,白翎来到茶几旁坐下,拉动屏风遮挡。   他取出魔剑,迷离的兰花香须臾充盈了此间。林暗道:“白师弟有话想问?”   “没错。我们不能只听连珠真人的嘛,现在该听听萧大哥的说法了。”白翎端正坐姿,面朝魔剑,笑眯眯地说,“萧大哥,你还能操纵本命剑吧?既然如此,‘是’的话安静即可,‘不是’的话,就和之前一样发颤。行吗?”   磨损严重的剑身一动不动,仿佛答应了他。   白翎合掌道:“很好,那么第一个问题——你是真心喜欢那个魔修的,对也不对?” 第51章 五十一、进境   白翎的想法很简单。   需要棒打的鸳鸯,自然是感情甚笃,小两口非要违抗世俗相恋的。   所以,他从此处入手,或许能理清萧缘的诉求,让他快点消了执念老实轮回去。   果不其然,魔剑纹丝未动,以示默认。   白翎忍不住吐槽:“那你还杀她……咳咳,换个问题。你道侣还活着吗?是她把你卖给徐景他们的,对吧。”   魔修女子自知被他的师门深痛恶觉,要找人帮萧缘报仇的话,只能找其他派系的道修。所以,她逃出相思林后,或许得知黑市开场、诸多道修云集飞宫,于是也带着剑混进蜃楼。   新娘假扮成兜售仙剑的行商,实则让剑中的萧缘认人。最终,萧缘认出了独自前往跳蚤市场的徐景。   眼下在茶几旁围坐的皆是聪明人,只消白翎提出此问,另三人皆是心念电转,猜出了前因后果。   林暗扶额叹道:“果然是我大意了,约束弟子不力,横生一段枝节。不过身在魔域,同为道修,若萧道长真有什么冤屈,我们亦没有作壁上观的道理。”   白翎继续问:“所以萧大哥要我们杀了兰花妖王?”   魔剑开始轻颤,表示否定。   白翎道:“那要我们赶在你同门之前,找到你道侣?免得她有危险?”   魔剑依然颤动不休。   白翎笑道:“除了这些,还有什么事要做啊!总不能让我们把你没办完的事情办完,去杀了她吧?”   魔剑安静片刻,突然刺向白翎!   刹那间,三柄仙剑同时出鞘,架在白翎身前。   诸葛悟的“千恨”、“万怜”自不必提,林暗也须臾拔动“衔烛”,挡住了魔剑的攻势。   白翎和裴响修为尚低,无法和手中剑意念合一。剑锋相击声过后,“拂钧”和“花谕”方才冲了出来,迟疑地停在半空。   但,萧缘寄身的“新阳”早就被兰花妖王啃得遍体嶙峋,是一柄烂铁了。它的剑身被崩碎一块,眼看要扎进白翎面颊,被裴响倏地伸手握住。   尖锐的碎片没入少年掌心,血流如注。   裴响稍一蹙眉,白翎立即抓住他的手腕查看伤势,没忍住冲萧缘道:“不回答就不回答,干嘛打人啊!”   他被鲜血的颜色刺痛,尤其是血流过裴响冷白的皮肤时,像是再度将他划开。白翎咬牙拉动师弟握拳的手,动作很慢,免得牵扯到伤口。   他摸出瑶池鼎,道:“南陵止血散,凝肌露,复骨丹。阿响你痛不……咦?”   香炉刚按照白翎的吩咐,吐出相应的灵药,白翎便愣住了。少顷,他见鬼似的往裴响掌心一抹,惊讶道:“你好了?!”   裴响亦微显迷惑,活动了一下手掌。血迹未干,但他的伤处确实是愈合了,连疤痕都没有留下。   诸葛悟见状笑道:“小裴莫不是踏入了筑基前期?修习《太上迢迢密文》者,入筑基后,愈伤速度非凡,算是为之后的苦修打下根基。”   林暗将剑还鞘,亦道:“恭喜裴师弟了。”   白翎仍抓着裴响的手,翻来覆去地看,说:“真的吗阿响……你确定没事?痛也不痛啦?”   裴响被他双手捧着不放,半晌才道:“没事了。而且,吸收了碎片。”   “新阳”掉在茶几上,其迸出的碎片不见踪影。白翎稍稍按动裴响的伤处,里面也没有硬块。   白翎不由得奇道:“连金属都能吸收?阿响,你进境的时候没感觉吗?到底是什么时候进境的!我完全没发现。”   裴响凝眉道:“或许是上次,在瑶池鼎内休养期间……”   白翎说:“那么早!”   裴响道:“除此以外,没有再受伤。”   诸葛悟笑着说:“练气初登仙道,与筑基的界限确实不明显。我记得阿翎以前,是一觉醒来忽进筑基期的,对吧?”   “对哦……不过两百多年前的事了,我完全不记得什么感觉……好吧根本没感觉,只是突然觉得走路更快!没想到进境了。”白翎把裴响受伤的手包在两掌中,道,“阿响你通灵脉进练气后期、也就一个月前的事情吧?现在已经筑基前期啦??”   林暗记性好,算道:“裴师弟通灵脉是十八天前,愈伤出鼎,则是三天前。如此看来,他仅用了半个月便离练气,入筑基,堪称神速。即便是诸葛道长你,当年也花了整整一个月吧。”   诸葛悟温声说:“小裴天生剑骨,又是师祖钦点入门,我倒觉得慢了。而且他还在练气后期时,便以命相搏,手刃金丹前期的修士。换来此等进展,是他应得的。”   他二人半是寒暄,半是嘉奖,皆含笑看向裴响。   不过,裴响薄唇微抿,眼睫低垂,目光正落在白翎身上。   白翎没把两位真人的话听进耳中,一直在师弟手上摸来摸去。他心有余悸,总觉得尖尖的东西扎进肉里,光想想就够让人龇牙了。   而且“新阳”烂成那样,保不齐生了铁锈。裴响吸收了它的碎片,万一得破伤风怎么办?   白翎轻拧眉头,用指尖挠过原本伤处。少顷,他转念一想:裴响都“吃”掉一条大姑河河主的触手了,还怕小小铁片吗?   他真是杞人忧天。应该相信修真界的医修水平啊!   白翎松了口气,捏诀凝水,擦洗裴响手上的血痕。   不料,他此时放松的吐气,落在旁人眼中,却是一阵叹息。   裴响冷不丁唤道:“师兄。”   “啊?”白翎才擦到一半,意外道,“喊我?”   黑衣少年定定地望着他,说:“修行速度并不能决定一个人的道行。”   白翎没懂他意思,一时茫然,以为自己刚才听漏了什么,看了两位真人一眼,并未答言。   裴响却把手抽回去,显然要白翎认真听他说话,继续道:“有些人得以善始,却不能坚持善终。有些人厚积薄发,后来者居上。二者并没有高下之分。”   “说得对。但是?”白翎甩了甩水,茫然更甚,“说这个干嘛。”还是师弟几百年未必说一次的长句。   裴响沉默良久,道:“没什么。”   白翎又向诸葛悟和林暗投去疑惑的视线,可是两位真人皆表示爱莫能助。   林暗端出了茶喝,优雅地观赏远处;诸葛悟则把“新阳”收进剑匣,动作不紧不慢。   白翎只好歪起脑袋,一边观察师弟的脸色,敌不动我不动,一边悄悄把他垂在身侧的手拉回来,抹掉最后几滴血水。   白翎松手时,裴响却忽然反手攥住了他的手腕。少年人的目光仿佛薄冰,莫名透出了一分执拗,直直地映入白翎眼底。   白翎:“……阿响?”   两人靠得并不近,裴响也只是握住他手而已。但,白翎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几乎要顶不住师弟的注视了。   那厢,林暗向诸葛悟道:“你不在时,两位师弟时常如此。”   诸葛悟面色不变,保持着微笑说:“同门间偶有龃龉,须给他们些时间。辛苦林真人了。”   似被对话声惊扰,裴响蓦地放开白翎,垂下了眼。   白翎却是抓耳挠腮,很想知道师弟的想法。他看得出来,裴响心里藏了事,偏偏这小子心思深,有话不肯亮出来讲,非要压心底埋着。   白翎道:“别管他们。阿响,你是不是想问什么?”   裴响抿唇良久,终于道:“我进境了。你……感觉如何。”   “当然觉得你很厉害啊!”白翎一愣,倏地明白过来——原来是自己纠结破伤风的时候,没有第一时间表扬师弟,惹人误会了。他立即道,“阿响半个月从练气到筑基,除了师祖,还有谁能比你厉害?展月老祖,也不过如此吧!!!”   “咳咳咳——”诸葛悟骤然咳嗽。   林暗掏出另一杯茶给他,一副过来人的姿态,柔声道:“没事,喝点。别把三代第一人呛死了。”   裴响却怔怔地望着白翎,面色似雨后晴天,眼底都微微发亮。   他追问道:“那我通灵脉之后,你也什么都没有说……”   “因为尹兄刚告诉我你的功法很危险啊!会要命啊!!我怕你练死了啊!!!”白翎恍然大悟,不敢置信地反问,“阿响——难道在你眼中,我一直是个自己修为稀烂、还嫉妒晚辈天资的人?!啊???”   裴响少见地眼神躲闪,眨了下眼。   白翎恨不能扑上去啃他,幸好裴响下一刻便道:“没有!我没有这样想过你。只是……”   白翎:“只是什么??”   裴响紧咬下唇,不肯讲出来。他转开头,准备起身,却被白翎一把摁回原处。   白翎冷笑道:“不讲清楚别想走!”   剑匣里传出“笃笃笃”的叩击声,萧缘在抗议。白翎一脚把这位前辈踢地上了,一眼不错地盯着师弟。   他重复了一遍:“只是什么?”   “只是两位真人交口称赞,你却叹息。我不得不想……”   裴响又攥上了白翎的手腕,两人角力。白翎被他气笑了,哼道:“怎么,不得不想我是个修为稀烂还嫉妒晚辈的无耻小人?”   “不。”裴响无法对他真正使力,但白翎堵在身前,全然不给他逃避机会。   突然,白翎被往前一扯,险些扑在师弟怀中。他来不及挣扎,便感到吐息吹在耳畔,师弟一字一顿地说:   “我以为你失落。”   他说罢就泄了气,又将白翎推开,脸也转向一边。似丹青在宣纸上渲染,一抹薄红顷刻攀上了裴响的耳廓,沿着他被逼问到苍白的脸,飞快地漫上面颊。   白翎双眼圆睁,完全说不出话。   他道:“啊?我……啊??什么……”   白翎霍然起立,差点蹬翻石凳。   林暗将一切尽收眼里,悠然道:“诸葛道长所言甚是。如此紧要的误会,确实要给些时间解开。”   诸葛悟亦略显感慨,说:“师弟们冰释前嫌,情同手足,我算是彻底放心了。”   林暗:“情同……手足?”   女修露出匪夷所思之色,欲言又止,终是什么也没说。他们的对话压着声音,另一边的两人各有满腹思绪,都没注意。   半晌之后,白翎的脸上依旧一片空白——他终于回过味来,在给师弟擦手时,裴响那几句莫名其妙的话。   什么后来者居上、二者没有高下之分之类的,原来都是在安慰他啊!   白翎少有地感到无措,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一直冷冰冰、清冽冽的师弟,居然在体贴他?   放在以前,白翎有得是办法对付裴响。面对这样喜欢闹别扭的家伙,撒娇不成就示弱、示弱不成则用强,明明套路都烂熟于胸,但不知为何,白翎呆呆地杵在原地,许久之后,退后半步,不小心又踢到了剑匣。   白翎如梦方醒,连忙把剑匣拿起来,胡乱说道:“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们该办正事去了!!!”   两名真人神色各异,一同站起。   诸葛悟温和地拊掌,似对两位师弟非常满意,面露欣慰。林暗则看看白翎裴响,轻叹一声,再看看诸葛悟,对上他无懈可击的微笑,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白翎见裴响仍坐着不动,终是心生怜爱。师弟一直面皮薄,现在肯定想找条地缝钻进去,说不定等晚上睡了,还会羞耻到偷偷流眼泪。   白翎没忍住手欠,捏了捏裴响的耳朵,笑眯眯地说:“好啦阿响,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们走吧?”   没想到,裴响头回没有抗拒。他偏过脸,犹豫了一瞬过后,轻轻地靠在白翎掌心。   少年低声问道:“所以,师兄也真心为我高兴么?”   白翎手上动作停住,一时间忘了回答。   而裴响垂着睫羽,面色平静。如一卷沉敛的画,只是把自己放在了他的手中。极短暂的一瞬后,裴响便站起身来,在掩饰什么似的,转向其他人道:“我们耽误了萧缘前辈的行程,抱歉。”   白翎:“啊……”   刚才的刹那,好像有一只投喂了很久的野猫,忽然来蹭了他裤腿一下,然后矜持地转身离开,只是尾巴仍高高竖着。   林暗端出了同样无懈可击的微笑,道:“情同手足。不错,不错……确实是情同手足啊。”   她捏诀化出灵蝶,强行把古怪的气氛扭回了正途,说:“剑匣由萧道长的道侣经手,必然留有她的气息。既如此,且让灵蝶追踪试试。说不定,能直接将我们引到相思林去。” 第52章 五十二、剑冢   萧缘被踢到地上都没什么反应,听见林暗回归正题,才弱弱地戳了一下剑匣,似在表示感谢。   白翎对他犹有不满,道:“萧大哥刚才不厚道啊。讲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动手呢?”   诸葛悟说:“冤魂本就心绪不宁。阿翎提及他道侣的性命,萧道长难免激愤。”   白翎不以为然,并不觉得自己问错了。   或许,是他的问题既不能答“是”,也不能答“否”,“新阳”刺向他,代表着第三种回答。   林暗驱使灵蝶,感应剑匣上残留的魔气。出乎意料的是,灵蝶们感应完后,在屏风内乱飞,全无要引路的迹象。   林暗疑惑道:“这是……”   诸葛悟若有所思,退开数步。其余人也像他一般,拉出距离,霎时间,灵蝶围绕的中心一览无余——   竟然是白翎。   白翎:“嘢???”   他奇怪地举起剑匣,以为灵蝶们没感应够。但是灵蝶们不仅没有飞走,还落在他身上,为白翎披了满身金灿灿的幻光蝶影。   他一袭白衣,灵药染就的头发褪色了,变成过于柔和的浅棕。金色的蝴蝶集中在白翎上半身,有些钻到了垂纱下,有些停在幕篱的帽檐上,似点缀着璀璨珠玉,透光琉璃。   裴响看向他的头顶,道:“你的钗子?”   白翎一愣,立即把发钗拔下。灵蝶们交错起舞,围着他飞旋。   白翎惊讶道:“店家说这是……沉音公主戴过的珠钗!”   难道老板不是在吹嘘噱头?珠钗确实经过了公主之手?   不,这不是重点——关键是根据灵蝶的指向,卖出剑匣的魔修、也就是和萧缘私奔结侣的人,竟然是沉音公主!   黑市位于沉音剑冢上方,公主的首饰流落出宫,确实可能被搜罗到两百年一度、最热闹的盛会市集上。   剑匣里也安静下来,萧缘并未反驳。   林暗喃喃道:“萧道长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怪不得连偃鸣道君都没能抓住所谓的‘魔修妖女’,原来如此。”   白翎好奇地问:“咋啦,萧大哥长相欠佳?”   林暗说:“不至于。只是客观来说,萧道长不以外表闻名,确实不在此道出类拔萃。”   白翎:“哦……”   他更好奇了。萧缘作为没个性、没追求、没修为的三无修士,竟然还没有得天独厚的脸,那公主喜欢他什么?连珠真人不是说他俩一见钟情吗。   在白翎看来,一见钟情多为见色起意。不过,没等他细想,林暗驱散灵蝶,拉开了屏风。   灵蝶寻踪有一缺陷,只能觅得时间或距离最近的目标,而且不甚聪慧。若有附着了同样气息的物体,它们便会受其干扰。   有珠钗在,灵蝶们自然不会去找沉音公主本尊,所以围着白翎团团转。   四人往大厅走去,欲向掌柜打探公主的近况。不料门口有嘈杂声起,一队魔修突然闯入,似一阵黑色的旋风,顷刻间刮去了内院。   白翎微讶道:“好大的来头,是黑市的官兵吗?好像去问镜家的院子了……”   诸葛悟上前扶起被魔修们撞倒的小厮,问:“你还好吗。”   小厮一瘸一拐地爬起来,忙不迭行礼:“多谢仙君,多谢仙君!哎哟我去……这群老爷今日是怎么了?一句话不说,硬往里冲。魔尊亲卫也不能在黑市横行霸道吧!”   白翎跟了上来,问:“魔尊亲卫?”   “是啊小道长,你看他们样子,一袭黑袍、全副铁甲,全身上下只露着眼睛,吓人得很!沉音魔尊前阵子来的黑市,掌柜说了,惹谁都不能惹他们……”   小厮扯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去抹治跌打损伤的药油了。掌柜迎上来赔罪,然而不待他说什么,两名身着辖司官服的魔修走进来,招呼道:“掌柜的,贴点东西。”   掌柜忙去指引他们,到专门张贴告示的墙边。   但是两名辖司人员不满意,直接走到柜台后,掏出一卷朱砂写就的黄纸,往一丈见方的玉雕画上一拍。   掌柜咬着手绢儿道:“天爷呀,非得贴这儿不成吗?到底何事有如此阵仗,还拿镶边黄纸、写着红彤彤的血字儿来了!”   辖司人员说:“还没得到风声吧?沉音公主在黑市被绑了!”   白翎挑起幕篱垂纱的一角,觑那黄纸。   修士的目力大大强于凡人,即便相隔甚远,他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果不其然,正在涂浆糊的第一张黄纸上,打着“十万火急”的钤印。其上内容不出白翎所料,讲的是沉音魔尊半个月前造访黑市,携妹妹沉音公主同游。   但在数天前,公主出行时遭到道修绑架,下落不明。如有提供相关讯息、或是砍下此道修项上人头者,赏黄金十万两!   白翎嘀咕道:“绑架?魔尊那边是这样说的?‘此道修’就是萧大哥吧,杀他的赏金是我和阿响的十倍耶!”   林暗道:“两百年前便听说,魔尊极为疼爱一母同胞的妹妹,看来传闻不虚。”   白翎则想起了前一日的异状——徐景没回湖下山庄的时候,他在露台上吹风,发现街上的魔修们愁云笼罩,似有大事发生。   原来是公主失踪之事?   昨日只在魔修间流传,今天纸包不住火,公告都贴到道修聚集的客栈来了。   魔尊亲卫们旋风似的杀到,不消片刻,又旋风似的冲了出来,转眼便无影无踪。   显然,他们来晚了一步。连珠真人发现萧缘不见之后,定料到了情况不对,已经打包好一家老小,去投奔师尊偃鸣道君了。或许,他们早就知道萧缘的私奔对象是魔域公主,所以才跑得如此之快。   白翎一面腹诽连珠真人隐瞒关键信息,一面心下微松,庆幸仙友们暂时脱险。   与此同时,黑市辖司的人员贴好了第二张黄纸,正是绑架公主的罪犯画像。   白翎忍不住道:“原来他们有好画师啊!”   只见寥寥数笔,勾勒出一名温文秀气的男子。论其容貌,确实谈不上惊艳,也无什么仙姿。但他神态闲适,眉眼间一团柔和,嘴角自然微弯,仿佛正注视着画外,谦逊地聆人所言。   不得不说,萧缘是让人难以生出敌意的长相。不过他的通身色彩十分之淡,五官气质更是百分之淡,若放在人堆里,找都找不出来。   林暗安慰白翎道:“画得如此惟妙惟肖,光凭画技难以达成,只可能出自萧道长的身边人之手。大概是公主思念他所作,被魔尊用来通缉了。”   辖司人员对掌柜三令五申,在魔尊逮住案犯、找回公主前,不许他撤下公告,否则定要治他个包庇之罪。   清雅绝伦的玉雕画被两张红字黄纸贴住,掌柜眼泪汪汪。   白翎一时无言,因为只有他们知道,萧缘已经是一缕亡魂了。   问镜一脉和沉音魔域双方大乱,殊不知此事早成了死结。   正当他发呆时,裴响忽然开口,道:“玉雕画,是一张地图。”   “嗯?”   白翎闻声望去,发现确实如此:黑市飞宫被黄纸挡住了,但其下方的沉音剑冢,可观全貌。万里赤地被狼牙斜峰环抱,仅在东部有一片山林。山林最不起眼的角落,刻着“相思林”三个字。   得来全不费工夫!   白翎高兴地勾住师弟肩头,说:“阿响怎么这么厉害?”   他眯眼扫视四周,压低声音道:“公主来黑市卖了剑匣,又没回魔宫,说不定一直跟着我们,监视我们去给萧大哥报仇……”   裴响被他扑得一怔,不过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只道:“黑市的辖司人员还在……你,你收敛些。”   他们四人的确醒目,饶是白翎和裴响有作伪饰、诸葛悟亦将衣上的金纹淡去,还是极易吸引外人的目光。   在辖司魔修看过来的前一刻,诸葛悟将手一挥,把两名师弟变成绒布偶,收进了袖中。   他向林暗侧首道:“请。”   二人不疾不徐地走出扶摇小筑,在他们身后,两名辖司人员面露狐疑,道:“好神气的道修……是哪家的大能?喂掌柜的,他俩是在你家下榻的住客么?”   “啊?不不不,那两位是来走亲访友的。奇怪,还有两位小道长去哪了……”   “走的什么亲、访的什么友?”   掌柜语塞,冲抹药的小厮喊道:“辖司爷爷问你话呢!”   小厮连忙翻开登记的籍册,道:“他们探访的是……是天字一号的住客,问镜一脉的道长们。”   “什么?!”   辖司魔修和掌柜异口同声,面面相觑。他们拔腿奔到客栈门口,不过此时的大街上人来人往,哪还有刚才一男一女的影子?   —   魔域辽阔,与人界各据一方,将神州大地一分为二。   而在魔域之上,魔窟万千,当今势头最盛、势力最强的四家,分别落在东西南北,各有修为臻至万境的魔尊坐镇。   沉音剑冢与借骨西山、折仙浮屠、射日海天齐名,并称为四大魔窟。其之所以得名如此,是因为据于南方,离秘境最近,是道修们入魔域后、冲击的第一道防线。   千百年来,不知多少能人异士,陨落于此。   折戟沉沙,残兵林立。在三轮冷月的清辉下,如一望无际的乱葬岗。乱的是遍地血刃,葬的是无尽仙魔,寒风沉沉过境,以无主孑立的刀剑为弦,拨动永夜不绝的长歌。   诸葛悟的双剑交错于足尖,载着他们展月一脉三人,往相思林的方向飞掠。   林暗亦御剑疾驰,提着剑匣。两道并行的遁光划过深青色天幕,足足一个时辰后,终于窥见了目的地。 第53章 五十三、绣球   那是一片阴云笼罩的山野。   浓雾翻滚不休,阻挡了从云端俯瞰的视线。   尚未靠近,已有馥郁的兰花香直刺鼻端。若非两位真人定力极佳,寻常的道修来此,必然会直接坠落,摔得不死也残,化作春泥更护花。   谨慎起见,诸葛悟和林暗降落在了密林的边缘。   一条陈年石径通往山野深处,一块不起眼的石碑立在路口,刻着歪歪斜斜的“相思林”。石碑旁边,矗着一块巨大的木板,上书几列黑字:   “活够了就进去!”   “前有恶妖,专吃道侣!”   “入内后果自负,全是鳏夫寡妇!”   魔域民风狂野,可见一斑。连警告都写得如此不拘一格。   诸葛悟的袖摆鼓动,两只绒布偶先后钻出来,化回人形。白翎扶正幕篱,一眼瞧见木板,“哇”了一声。   他接过剑匣,冲里面说:“萧大哥,我们到地方咯。你非不说话,我们就直奔兰花妖王去了哈。”   “笃笃”两声,似作回答。   白翎环顾四周,并未发现他人的身影。按理说,公主费尽心机引他们来报仇,即便不露面,也该跟着监督才是。   但他们御剑途中,无人跟踪;来到此地,依然没瞧见公主半根头发。白翎按下疑惑,抬脚要往树林里去,不料突然有人发话:   “站住,站住。先取通关符牒!”   白翎脚停在空中,见鬼似的左右一看,明明没人啊。   嘶哑粗粝的嗓音又响起了,愤怒地说:“往哪儿瞅呢?地上,地上!”   白翎循声低头,这才意识到声音是刻着“相思林”的石碑发出来的。   他蹲下身道:“买票进场吗?多少钱一个人呀。我师弟没成年,算不算半票?”   裴响跟在白翎身后,看着他讲,好像习惯了被白翎叭叭,什么也没说。   石碑很不高兴地道:“你瞎胡咧啥呢?听不懂!相思林有相思林的规矩,成双入对的才能进去!你们谁和谁是一对?”   白翎问:“就想参观不行?”   他说罢往里走两步,兰香扑鼻。石碑哼道:“无知小儿,无知小儿!”   石碑话音落下,白翎便感到了不对,又退出来。   裴响道:“香气有异?”   “这香味会阻碍灵力流通——”白翎胆大包天,不仅没怕,还转身招呼诸葛悟,“师兄你来试试!”   诸葛悟抬手将香雾引至面前,略作体会。   林暗则取出一枚解毒丸,递给白翎:“白师弟,谨慎为妙。”   “谢、谢谢真人……但这个……”白翎看着黑糊糊一大颗的丹药犯怵。   林暗无奈道:“糖衣的。”   “真人最好了!”白翎笑眯眯地接过丹药扔嘴里。有点噎嗓子,不过他的灵力迅速恢复正常,显然吃的是好东西。   诸葛悟道:“此地的瘴气可渗入发肤,以我的修为,亦难阻挡。”   元婴期修士百毒不侵,寻常的毒物根本近不了身,可见兰香诡异。但若灵气在脉中凝滞,堪称万般凶险:轻则御剑撞树,重则与妖物大战时突然发不动招,顷刻毙命。   石碑怒道:“香雾!香雾!你才是瘴气,你祖宗十八代都是瘴气!兰花妖王的体香护佑相思林,不守规矩的全部毒死,哈哈哈哈!”   听它的意思,只有情侣进林子,才能免受毒性影响。四人退到数丈开外,诸葛悟布下法阵,防止讨论的声音外泄。   半晌没人说话。   直到林暗轻叹一声,道:“事关重大,名誉皆是身外之物,我也不是什么墨守成规之徒。既然相思林有此等约束,我们分作两组,假装道侣便是。白师弟,你那套女修道服呢?再换上吧。”   听她这么说,另三人程度不一地松了口气。毕竟林暗是女子,这种事要看唯一的异性是否愿意。   白翎在师兄与他们汇合之后,便换回了常穿的白布道袍,现下听了林暗的安排,眼珠子悄悄地转向诸葛悟。   好在林暗都冒清誉受损的风险了,诸葛悟自然不会介意师弟散德行,道:“可以。林真人与谁一组相宜?”   林暗轻笑道:“我无所谓。不过,两位师弟一组比较好吧?”   裴响倏地眨了下眼,垂眸不语。   白翎用胳膊肘捅他,笑嘻嘻地问:“阿响想和谁一组呀?”   “既然林真人已经作了表率,我自然没有二话。”裴响见三人都看着他,立即转身,先往相思林的入口去了。   白翎知道他又害羞了,哈哈笑出声。不过,师弟没有断然拒绝、脸红得像被恶霸调戏,实在是天大的进步。   白翎捏诀更衣,追上去道:“夫君等我!”   此言一出,裴响刹那止步。白翎没收住脚,差点撞得他一同扑倒在石碑跟前。   白翎的仙剑慢悠悠探出头来,发现主人叫的不是自己,又悄悄缩了回去。   裴响脸色涨红,道:“你——”   石碑哼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行了都进去吧。”   白翎抱拳摇了摇,笑嘻嘻道:“谢啦谢啦。”   石碑只是个给妖王干活的,守门守得脾气很差,但是并不细究他们的来历。符合“出双入对”的要求,便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人。   所谓的“通关符牒”,其实是萤火虫。四点微光飞起,跟在四人身侧,驱散了方寸间的香雾。   他们先后步入山林,很快,头顶被茂密的枝叶遮盖,连月光也难瞧见。   眼前的情景与梦境越发相似,于白翎和裴响而言,堪称故地重游。树冠间漏出荧蓝色的幽光,将林间小路映照得扑朔迷离。   不过,遍地的兰花不见了。   白翎摸了摸脚边的低矮植物,只有茎叶、而无花朵。花朵哪去了?   熟悉的窸窸窣窣声响起,他在梦里听到过。白翎倏地抬头,瞥见远处有花色一闪而逝,连片地隐入了丛林之中。   他蜷起手,道:“我梦见的兰花,难道都是……”   一只只沉睡的兰花螳螂。   裴响忽然拉住白翎,让他止步。微弱的气流在林间游走,漾动暧昧的香气,同时带来了一丝极难察觉的腥味。   四人之中,只有裴响嗅出了馥郁芬芳里,那一星半点的腐坏气息。他很快锁定了异味的来源,拔剑拨开垂落的藤蔓。   一具残尸仰倒在杂草间,死得有些年头了,皮肉都化成薄薄的一层膜,黏在隐约显形的骨架上。说是残尸,因为他的下半身不翼而飞,好像被一口齐腰咬断的一般。   白翎挪到师弟背后,探头道:“好……好露骨。”   气氛本来凝重,被他一句话打破。林暗不禁轻笑,上前观察片刻,道:“是个魔修,看来没经受住兰花螳螂的考验啊。”   白翎小声道:“我梦里也没有腿,不会是梦见变成这哥们儿了吧……”   林暗说:“无妨,我在梦里少了大半个头,什么都看不见。幸好留了一只耳朵,才循声找去了你们那边。继续走吧。”   想起破庙,白翎加快了步伐,很快来到了他梦中睁眼的芳草地。除了途中有一名吊死的女修挡路,还算畅通无阻。   终于,四人穿过密林,来到了山崖边。但出乎白翎意料的是,走到此地开始,眼前的景象便截然不同了:   高崖环抱的花谷仍在,不过浓云密布天空,挡住了繁星。天上不亮地上亮,谷地中心的小庙不见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辉煌殿宇。   缥缈的乐声传来,华灯点满城楼。朱墙黛瓦、玉柱金梁,其间妖郎仙姝,人影绰约,欢宴已至浓酣时。   白翎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问:“这就是我们要经受的考验?”   无人回答,白翎察觉不对,转过身。   不知何时起,他的身后已空无一人。裴响、诸葛悟、林暗,都不见了。   白翎:“……”   白翎叹气道:“考验这么大啊。”   —   魔域的夜永无停歇,相思林位于沉音剑冢的一角,似将八方夜色攥了过来。翻涌的香雾笼罩上空,天地间只剩宫殿一处光源,金灿灿灯火通明。   白翎行走在谷地的花丛里,白衣沾满露水。   他确认了,身畔尽是兰花,即便如此,依然走得小心翼翼。万一哪朵花突然向他抬起镰刀前足,还是怪吓人的。   不知为何,白翎心底发毛。明明不是头回来到人生地不熟的鬼地方,他也不是胆小之辈,但这次就是和以前不一样。   可能因为小师弟不在身边?   不知裴响现在如何了。   四人被分开,白翎没必要担心诸葛悟和林暗,就是放心不下裴响。虽然他眼下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未卜的前路尚不知有何等妖魔鬼怪。   高空的浓云涌动得更加剧烈,有形成漩涡的迹象,其中心正对着下方的宫殿。歌声舞乐亦愈发鲜明,几乎在往白翎耳朵里挤,诱使着他靠近。   不过,白翎走到殿门前的丹墀停住,仰头观望天色。   他分明记得梦里有一片星空,应该是花谷原本的风貌。显然,萧缘死后,公主出逃,引发了兰花妖王的防备。   或许妖王料到了会有人前来寻仇,已经等候多时了,把他们分开也是有意为之。可惜退也没法退,既然已来到此地,那便只能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白翎屈指一弹腰间的铃铛,并没有传来诸葛悟的回音。此地实在古怪,好像把信号屏蔽了似的。   幸好,剑匣还在。白翎正想把“新阳”拿出来问问萧缘怎么个事儿,忽然有个东西砸在他头上。   白翎捂住脑袋,发出轻哼。   一枚绣球滚落于地,高处传来女子们的笑声,似大片蝴蝶同时振翅。白翎抬手掩住过亮的灯光,透过手指间隙,瞧见一群妙龄女郎你推我搡的,作势还要拿绣球丢他。   白翎将脚边的绣球捡起来,高声问道:“是哪位姐姐掉的?” 第54章 五十四、山傀   他一发问,女子们倏然化作了轻烟,沿着玉砌雕栏柔柔弥漫,滑至白翎周围,又砰然甩开烂漫裙袖,化回了人形。   “多谢妹妹。”为首的女子云鬓花颜,嫣然一笑,似乎看出了白翎是男儿身,可是毫不在乎,信手拈走绣球。   当她把绣球拿起的刹那,好几双手——或者说好几股烟雾攀上白翎的肩头,竟将他托得离地,一同向宫殿内飘去。   白翎脚下若生风,转眼被推进殿门。满堂华彩似丹青淋下,轻歌曼舞一齐涌上前来。   兰花螳螂们变回了女子身形,来去如烟,围着白翎看热闹。   她们捏起白翎的头发瞧瞧,似觉得颜色好看且稀奇,又把他的袖子拉去对着灯照,讨论上面的银丝暗纹。女子们的衣着颜色深浅不一,像是沾了胭脂红的笔点染而成,渲出大片的水粉色,似满堂兰花盛开。   白翎搂着剑匣,无可奈何道:“姐姐们放过我吧。我……我还要去找夫君呢,他年纪小,离不开我太久。”   “真的?看来是情深意重的爱侣呀。”一缕烟雾钻过他的幕篱,忽然化出上半身,弹了下白翎的铃铛。   白翎道:“好吧,我不想离开他太久。姐姐们给个面子?”   女子们齐声笑了起来。   白翎无意与妖精硬碰硬,借机观察殿内的景象。   歌舞升平,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欢乐到满溢的笑容,携手纵情声色。烛火明亮极了,光影不断地跳跃,为古老奢靡的宫室抹上粼粼金粉。   “他家那位小郎君,我听说了。一身黑衣,俊俏得很。”   “我知道我知道,不爱理人的对不对?才靠近他一点,直接拔出剑来……”   “不过他没找娘子,口口声声地问师兄在何处。天可怜见的,这位妹妹莫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兰花螳螂们直勾勾地打量白翎,聊天也不避着他,说到最后,纷纷露出怜爱的神色,想必是把白翎当作了裴响的道侣,至于裴响找的“师兄”,她们以为是诸葛悟。   白翎听见裴响动了手,心里一紧,但仍端着笑问:“在何处打起来了?我可以去劝劝架嘛。”   话说至一半,忽然,一张脸引起了他的注意。大殿角落的屏风后,一名女子正幽幽地望着他。此人容色深艳,即便相距甚远,也能显出五官秾丽。和殿内肆意欢笑的群妖不同,她神色清冷,双目如炬。   女子默默地盯了白翎片刻,转身消失在屏风后。   白翎思绪微动,心中道:“那人会不会是沉音公主?”   在一众醉生梦死得像喝高了或者嗑嗨了的精怪之间,难得对上一双清明的眼睛,白翎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兰花螳螂们自然不放他走,还不知从哪冒出一群年轻漂亮的少男。公螳螂们以为白翎好男风,个个眼巴巴地瞅着他。   白翎没料到今日会有此一劫,尴尬摆手:“我对夫君是真心的!我只喜欢他一人!让一让,让一让,多谢!”   他费力地挤开这帮妖艳男女,向疑似公主的女子追去。屏风后是一条回廊,幽深曲折,不知通往何处。   白翎毫不犹豫地踏进阴影里,不知为何,妖精们没有跟来。他们挤在光与影的边缘,五官模糊得像融化了,细碎的对话声飘进白翎耳中:   “刚来的都这样。对美人顶多看看,不作他想。”   “没事,还有机会。跑掉也是正常的,初来乍到嘛,戒心挺重啊小娘子……不对,也是位小郎君呐。”   “可惜了。我喜欢他的笑,有浅浅的梨涡……应该很好吃。”   殿内千灯万火,廊上却一片冷寂。   回廊的一侧是栏杆,风从一望无际的花谷上吹来,香味越发浓郁。欢哗声逐渐远去,一股森森凉意漫上了白翎的脊背。   他走过转角,眼前是与身后一模一样的回廊,女子不见了。   “啪嗒”轻响,一枚绣球滚到脚边。   白翎将绣球拾起,上面沾着新鲜的露水。原来左手边有一处隐蔽的楼梯,绣球是从里面扔出来的。   可是楼梯间也没有烛火,漆黑一片,像是巨兽的喉咙口。   白翎试探道:“殿下?”   无人应答,半晌后,又从黑暗中掷出一枚绣球,轻轻地砸在白翎脚上。   眼前场景实在太像鬼片开场了,白翎索性就倚在楼梯口,把两个绣球交替抛着玩儿。他本想聊两句确认女子的身份,突然,远处传来爆破声,伴随着妖精们不悦的尖叫。   一道熟悉的人影出现在长廊尽头,白翎抬眼望去,四目相对,双方皆是一怔。   白翎欣喜地唤道:“阿响!快来快来。”   黑衣少年手提“花谕”,剑刃上染了不明液体,滴滴答答淌一地。不是鲜血,而是花汁,散发着腥甜的浓香。   他面颊上也沾了点,是蓝紫色的,像蹭上了颜色怪异的胭脂。裴响神色紧绷,见到白翎才略略放松,快步靠近。   白翎却道:“等下,你是我的谁?”   他要确认眼前的小师弟是真是假。   裴响流露出一丝茫然,片刻后面上微红,不确定地说:“……夫君?”   他声音压得极低,说这两字像要命了。白翎笑嘻嘻道:“胡说,你明明是我师弟。我哪有夫君?要有也是娘子嘛。”   裴响恼道:“还不是你乱喊的!”   停顿片刻,他似是更生气了,又道:“你言行无忌、什么话都说得出口,还想殃及谁家的女子?”   “好好好,只是开个玩笑!谁让这地方叫人疑神疑鬼的?阿响快过来,你看我遇见谁了。”白翎向师弟举起手,展示两枚绣球。   裴响冷着脸到他身边,看向楼梯内。   “阁下不愿当面谈话,是有什么顾虑吗?”白翎能感觉到,黑暗中有一双眼睛,正在窥视着他们。敌在暗我在明,对方仍不回话,白翎只好先跟师弟介绍,“我遇到了一名女修,和妖精们不太一样。这位姐姐引我来这儿,又不理我。”   裴响道:“你没个正形,她当然不放心。”   “怎么可能!阿响还生我气呀?”白翎扬眉道,“是不是妖精们乱传话——”   裴响轻哼一声,转开脸。   “她们会吃掉不忠的人,我当然要表现得和你难舍难分啦!”白翎倒是记得自己跟兰花螳螂们说的夫君离不开他云云,顺手抹掉裴响面颊上沾的花汁。也可能,是妖物的血。   他问:“你怎么找来的?”   裴响低声说:“她们谈论你的那些……胡话。我破坏殿宇,本被围攻,但她们忽然撤走了。”   “哦,肯定是师兄和林真人都动手啦。”白翎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黑暗中抛出第三枚绣球,这次砸向他脑门,不过被裴响伸手截住。   白翎道:“姑娘不乐意听我们闲聊?那你倒是说话呀。”   女子的声音终于传了出来,道:“你们道修逢魔便杀,我不会给你们可乘之机的。”   “但我们总要互通情报吧,不然怎么帮你做事。”白翎问,“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沉默良久,道:“衣寐。”   白翎:“谁啊。”   “……”女子无言片刻,又道,“你们或许听过我另一个名字。萧郎通常唤我,阿眠。”   这下对上号了。   怀中的剑匣忽然震颤起来,白翎略一抿嘴,拍拍它道:“原来是公主殿下。我们已经中了你和萧大哥的计谋,来这帮忙,你到底要我们干嘛?”   沉音公主幽幽地说:“抱歉。身为魔修,我无法对你们开诚布公,只能用了些手段……请见谅。但,只要二位按我说的去做,来日必有重谢。”   “还是不要画饼吧,把师弟们的魂还回来就行。”白翎将三枚绣球逐一扔回阴影里,试图确认女子的方位,可惜一无所获。他道,“其实你最好去拜托另外两位真人。”   “不,他们短期内脱不得身。我想请二位做的事情很简单,你们一定能办到。”   公主的话中多了一分急切,白翎却咂摸出了异常。两名修为高强的真人受到围困,他和裴响却能来去自如?   是谁故意放他们来此的吗。   而且,白翎不信在这种危机四伏的鬼地方,有小小筑基期修士“一定能办到”之事。除非,是要索取他们固有的什么东西——比如,性命。   公主问:“你们可曾听说过山傀?”   裴响沉默,白翎则摸了摸下巴,道:“有点耳熟。”   片刻后,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惊讶道:“山傀?!”   根据老祖笔记所述,山傀是一种上古奇物,集天地精气,自然孕育而成。其之所以称之为“傀”,是因为颇肖人形,并且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就的。   长得像人的树木岩石不知凡几,但绝大多数成了精怪,碌碌一生。只有极小部分得天独厚,最终形成人躯,便是“山傀”。   不仅妖物可借其脱胎换骨,人死后也可以将元神注入其中,转生后仍保留不俗的修为。可惜此物被归为“上古奇物”,近千年不曾现世了。   至于它消失的原因,很简单——全被展月老祖搜刮完了。他用山傀炼分身,一具没留。   楼梯的阴暗处,一名女子的身形缓缓出现,似从黑色的水下浮出。   她容貌明艳,与萧缘的长相完全是两种极端。惨淡的月色斜照而来,为其勾勒了一层亦真亦幻的银辉,衬得整个人如同虚梦。   “看来你已经想起山傀是何等珍奇之物了。时隔千年,它终于再度现世,就在这片地下!”   沉音公主双目森寒,眸深处似跳跃着两团鬼火。   她沉声道,“我要山傀当萧郎复生的载体,助他还阳。然而此物被兰花妖王镇守,是她要用来脱壳易体的新肉身。我无力突破重围,还请两位相助!”   不知为何,花香愈发浓郁了。   裴响微微蹙眉,看向白翎,白翎也与他对视一眼,露出少许促狭的笑意。   两人靠得很近,白翎一只手抚上裴响的后背,点了两下,像跟他对暗号,另一只手无声地扶住剑匣,慢慢后退。   他微笑着问:“萧缘不是要杀你证道吗?你还复活他干什么。”   公主一愣,上前两步道:“他是有苦衷的!你们往哪儿去?”   白翎问:“苦衷苦衷,你倒是说呀,什么苦衷?”   女子妖冶的面容彻底变冷,意识到了眼前两人修为不高,心智却远超常人。她停在阴影与月色的边缘,忽而轻声道:“你发现我是冒牌货了?怎么发现的。难道,你见过公主殿下?”   “不不不——认出你的不是我,是这位。”白翎又拍了拍剑匣,里面传出“笃笃”两声。   他笑道:“你自称阿眠的时候,萧大哥震得我手都麻了。他能认出你的声音,提醒我快跑呢。不过来都来了,能跑去哪儿?你不是专门让子子孙孙去围住两位真人了吗?怕是对我们师兄弟别有所图吧,兰花妖王!” 第55章 五十五、公主   被道破了真身,女子妩媚一笑。   瞬息之间,她的气质与先前截然不同,独属于妖物的诡谲形于容色。兰花妖王张开双臂,身上竟有斑斓的幻彩流动,凭空织就了一件毒光流溢的华服。   她逸出一声轻叹,懒洋洋道:“还以为是我演未亡人演得太差劲了。夫君死掉是很伤心的事吗?我实在想象不到。可惜了两位小郎君,既然你们不肯乖乖上当跟我走,那本座只好……用强了。”   裴响忽然拉了一下白翎的袖角。   白翎看向他,却见他看着长廊外。与此同时,白翎发觉光线更黯淡了。不是透过云层的月光变得稀疏,而是有什么东西,挡在了外面。   白翎也回过头,只见密密麻麻的妙龄女子攀在栏杆上,不知是何时聚集的,已经叠了里三层外三层。她们肢体扭曲,脖子转出各种离奇角度,全部一眼不错地盯着两人,咧嘴正笑。   见白翎发现了她们,每张脸上的眼珠都越来越大、越来越鼓,直到占据大半张面容。   整条长廊陷入阴暗,绮丽的裙袖窸窸窣窣。细看之下,袖中举起了一对对镰刀前足,盘踞于月下的并非美人,而是成群的兰花螳螂!   镰刀的尖端闪动寒光,下一刻漫天而落。   裴响将剑一横,挥开一轮极冰冷的圆弧。白翎呼吸一窒,清楚地看见他虎口被震裂,鲜血四溢。   不过,裴响的血一滴未落,尽数倒流于他手背,像是有自我意识的刺青,游走成狰狞的符文。   下一剑斜刺而出,剑气没入躯体的“噗呲”声不绝于耳。蓝紫色的妖血一蓬蓬绽开,女妖的尖啸声刹那沸反盈天。   她们被激怒了。   白翎忽觉有异,手握剑柄。然而不等他拔出剑来,一道令人牙酸的喀拉声响起,有什么极锐利的东西划过他脊背。   兰花妖王轻轻地“咦”了一声。   仙印闪烁,而后熄灭。是白翎和裴响去黑市逛街前,林暗为他们画下的护身符,于此关键时刻,挡住了妖王的背后一击。   白翎持剑在手,转身的同时全力挥出。果不其然,兰花妖王已经现出原型,楼梯口只探出半截生满锯齿的前肢,轻而易举地化解了他的攻势。   但他的反抗让妖王失去了耐心,突然间地动山摇,长廊的地板开始倾斜。   白翎高声道:“我们跳下去!”   黑衣少年一言不发,在刚才白翎和妖王发生冲突的瞬间,他已经连出数十剑,将扑上来的兰花螳螂戳得稀巴烂。   可是妖精们前赴后继,简直是妖王的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裴响单手揽过白翎的腰,青年“诶?”了一声,双脚离地,被师弟拦腰搂起,跃下了宫殿的二层。   整座殿宇在他们身后坍塌了。   庞大的怪物在阴影中膨胀,宫室土崩瓦解。   烛火熄灭,灯台倾倒,天地间最盛大、也是最后的光源消失了。向中吸聚的浓云已经汇成尖端,往下方引来,地下有什么千年难见的精怪,即将出世!   山傀!   兰花妖王并非凭空杜撰,而是确有其物。   怪不得相思林多年来埋葬了无数修士,其实是兰花螳螂们借由修士的血肉,滋养这片土地,孕育地下的山傀。   妖精们献祭修士的法力与道行,促使山傀成熟,好让兰花妖王抛弃不被天道偏爱的妖身,易体为人。   白翎望着小山似的螳螂披露真容,喃喃道:“她要引我们去给山傀当养料?真的假的,筑基期也吃,真不挑食啊。”   没想到他的自言自语也被妖王收入耳中,硕大的虫颚开合,吐出人声:“你天生剑骨,又是展月老祖钦点的门徒,定能让山傀彻底成型!若非不想浪费你每一滴精血,本座还懒得与你们周旋。罢了罢了——就让你们的血洒遍相思林,万物齐享,共赴新生!”   镰刀肢足破空袭来,如此庞大的怪物,竟然兼具敏捷,杀招凌厉,如同起舞。   白翎和裴响同时向两侧闪开,他们刚才站立的地方,顷刻间布下一道深壑。   如此紧要关头,白翎还是没忍住吐槽:“不是,她认错人了吧?有天生剑骨的不是我啊妖王,我是他师兄好不好!”   “反正你二人形影不离,我逮住一个,另一个自然会送上门来!”   兰花螳螂骤然跃至高空,竟要将整片花谷砸成废墟!   白翎“啪”地打开剑匣,道:“萧大哥,你还不帮忙吗?”   刹那间,一道寒光疾射而出。   兰花妖王身为魔修,修为已臻千境,不可小觑。但千境之中,亦有高下之分,难以直接换算成道修的元婴或是化神。   萧缘身为元婴前期修士,并且只是一缕幽魂,此刻居然爆发出了比生前更强大的力量。剑影在空中飞驰,须臾挥洒上百道剑意,布下一张天罗地网!   若是兰花妖王径直落下,必然被碎尸万段。不料,蛰伏于地的妖王子孙们前赴后继,一个个以肉身撞上剑意!   血雨倾盆,花谷开始诡异地蠕动,似在享用它们的滋养。剑意被消弭了,裴响御剑飞掠,将白翎整个人抄起来带走。   兰花妖王轰然直坠,把大地砸得凹陷。她的孩子们化成了血泥,飞快地融入地下。   兰花螳螂心如刀绞,吼声响彻天地:“毙命的蝼蚁,焉敢造次!!!”   萧缘寄身的“新阳”快速闪动,与其镰足相击。   白翎和裴响回到了悬崖上,两团鬼火紧随其后,传出徐景惊喜的声音:“白仙长,裴师弟!他可算放我们出来了!”   鬼火是极度微弱的魂魄,白翎连忙取出碧落残幡,供二魂容身。   幡上出现他们的面容,憔悴中透着焦急:“咱快跑吧,甭管他们了。妖王说的是真的,萧缘要用山傀复活,他们还有得打!大师姐嘞?诸葛道长呢?他俩哪去了?”   “我担心的正是这个。”白翎轻吁一口气,快速梳理思绪,“兰花妖王在跟我们纠缠,那是谁困住了师兄和林真人?光凭螳螂精的人海战术吗?而且萧缘怎么变这么强了,真正的沉音公主到底在哪!我不信她没跟着来。”   话音刚落,两人两魂皆陷入安静。   因为,白翎提着的剑匣动了!   不起眼的剑匣一路上磕磕碰碰,谁也没在意过它。但此时此刻,一缕烟气覆盖了剑匣,所到之处无不融化,暗色的流体如活物般粼粼移动,最终在他们面前重新凝聚,汇成了人形!   一名女修站在崖边,背对诸人,凝望着远处激战的剑影与妖王。   她的指尖是奇异的幽紫色,捏着一记纹路妖异的法诀。若是细看,可发现在“新阳”的剑身上,亦缠绕着幽紫色的符文。距离如此之远,女修却能精准地操控着它——不,她操控的是剑中的萧缘,她是一名鬼修!   魔道邪术五大法门,无外乎鬼尸傀毒咒。其中以鬼修为最,但凡阴魂,无不为他们所用。   而沉音剑冢的魔宫公主,正是一名法力高深的鬼修,在她的强化之下,萧缘做鬼竟比做人强,一时间和兰花妖王战成了平手!   战局暂且稳定,女修终于回过身来。   她的面色出奇苍白,一双眼蒙着温柔的倦意,向几人表露了歉疚:“诸位,抱歉让你们遭到了连累。夺取山傀,实非我一人能为,不得不出此下策,引诸位来此。”   她顿了顿,道:“不知你们是否听过我的名字,我叫衣寐。”   白翎忽然想通了一件事——难怪林暗用灵蝶追踪公主时,灵蝶们始终不肯离去,一直围着他飞。他戴的珠钗,实属误打误撞,关键其实是他当时拿着的剑匣!   灵蝶们感应了剑匣上的公主气息,可公主就是剑匣,它们又怎会离去呢?   白翎心神一震,先行了一礼:“展月一脉,白翎。”   裴响亦行礼道:“展月一脉,裴响。”   幡里的徐景惨叫:“行什么礼啊!她可是魔修!!!你们不要命啦?”   白翎咳嗽一声,道:“徐兄,你可是魂魄。她动动指头就能控制你,还是少说两句吧。”   徐景瞬间比哑巴还安静。不过,一道华光突现,直直地照向沉音公主。在光柱触及她周身魔气的刹那,便与之剧烈纠缠,滋滋作响。   一道让白翎十分熟悉的尖利嗓音响起:“妖女!还我家大师兄来!”   白翎暗道不好,回头一看,果然是问镜一脉的姑侄俩——他们终于追到相思林了。   衣寐迅速旋身,避开连珠真人所持宝镜的映照。她将手一抬,从林间抓来数名孤魂野鬼,在身前一字排开。   三方对峙,仙姑目眦欲裂。显然,她先认出了远处的剑影,是她家大师兄的剑!   连珠真人喝道:“大师兄呢?你把他藏在何处,快说!”   可她根本不给衣寐回答的机会,也不用宝镜了,提剑便刺。沉音公主的指尖再度有幽紫微光闪动,被她驱使的游魂纷纷向前,居然短暂恢复了生前的修为,把问镜一脉的姑侄俩架退。   白翎不得不做了宣告噩耗之人,高声道:“萧大哥已经死了——早在我们去还照妖宝鉴之前!连珠真人,你还不知道吗?”   须臾间,仙姑仿佛苍老了百岁,面色灰败。   显然,她去寻师尊偃鸣道君之后,已经被告知了此种可能。   然而,此刻听白翎说出,她犹不肯相信,指着远处挥洒剑意的“新阳”道:“师兄死了,那他的本命剑何人得以驱使?你定是骗我!展月一脉好大的胆子,旁观仙友和魔修作战,却不助阵!待回了道场,我定要向昭雪司参你们一罪!”   疯狗乱咬人,白翎觉得她不可理喻,道:“你到底更想要萧大哥活,还是非要这魔修死?地下有一具山傀,是萧大哥复活的唯一希望!有什么恩怨,好歹等他活过来再说啊!”   他气没出够,停顿了一下又接着道:“还扣上帽子了哈,怪我们偏袒魔修?怎么不说你恶意干扰公主、阻止你师兄复活呢!萧大哥都快没力气了,我们还在这吵,先想想怎么除掉兰花妖王吧!”   白翎没一句废话,每个字都精准地扎在连珠真人心上。   她被冲击得恍惚,脸色几变,终于道:“山傀?千年不见的东西,真能让大师兄还阳吗……”   白翎缓了口气,问:“你家师尊呢?偃鸣道君没来?”   “师尊自然要除魔卫道,但是……他接到了仙友的告危求援。”连珠真人拭去额头冷汗,说,“是你大师兄发出的,还有林暗那厮。兰花妖王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在这等我们来的,其实是沉音魔尊!” 第56章 五十六、亮剑   霎时间,白翎心头雪亮。   且不提上辈子看过的狗血电视剧里,黄毛爱上大小姐直接被豪门打手弄死;光说这辈子读过的街头话本子,也多得是名门高徒与乡野散修私奔,被疑似灭绝师太的长辈从天而降、送他们殉情的桥段。   问镜一脉的道君对萧缘施以重罚,沉音魔域的魔尊也不会坐视不理。若是他和兰花妖王有所勾结,便能串联起整件事、还原相思林惨案的真相了。   现在回想,兰花妖王能早作防备、等着白翎几人送上门来,还假扮沉音公主、对内幕十分了解,显然是背后有人传递情报。   不出所料的话,此人正是沉音魔尊,相思林是他除掉萧缘的陷阱!   白翎习惯性地搭上师弟肩头,小声道:“摊上大事了耶。”   裴响问:“走吗?”   “不行不行,我要再问一句!就一句。”八卦的心思和求生欲天人交战,白翎扬声道,“殿下你现在能告诉我们了吧,萧缘为何会杀妻证道?”   衣寐神色黯然,说:“那本是我们商定的脱身之计。我身为魔修,此生此世皆是!若我们执意结侣,将一辈子不得安宁。所以,萧郎力争‘残念果’,我服下此物,可保七成记忆,转生后亦不会忘记他。而他取了我此世性命,过了天道那关,得以进境,即便以后仍有双方师长追杀,我们也有力自保!”   女修惨白的脸上,眼圈枯红。   她微微仰起脸,以免泪水溢出,片刻后转向连珠真人,道:“我知你一心守卫同门、维系宗门,但至少今日,请你助我夺得山傀!是我轻信了兄长,他说只要萧郎通过相思林的考验,就能证明他对我的真心,我们可以在兰花妖王的赐福下结侣——殊不知兄长早就断了萧郎活路,命妖王让他死无全尸!”   沉音公主字字声嘶,如同泣血。   当她说到“守卫同门,维系宗门”一句时,连珠真人一时梗塞,两条倒竖的眉毛耷拉下来,竟许久没有回话。   白翎也无声轻叹,明明验证了猜想,却没有半分推理正确的喜悦。   或许他还是和修真界格格不入,对道统律令不够敬畏,对魔修邪佞也不够痛恨。兰花妖王必然极力破坏衣寐和萧缘的感情,好让公主死心。但他们偏偏坚持到了最后——自以为历尽磨难,修成正果,孰料面临了厄运的终结。   远处突然爆发剑鸣,萧缘快要支撑不住了。   衣寐无暇再等连珠真人表态,迅速召集方圆十里内游魂,前来助战。   人一旦赴死,便该阴阳两隔。鬼修的恐怖之处正在于,能短时间内抹消这条界限。   然而多数亡魂已归地府,相思林内所剩无几,即便被衣寐召来,也是些泛泛之辈,根本无力招架兰花妖王的攻势,顷刻间魂飞魄散。   更令人心寒的是,众人身后的密林开始摇晃——下一刻,数不清的兰花螳螂飞跃而出!   裴响率先挥剑,削下一截半人长的镰足。“花谕”隐隐战栗,被蓝紫色的妖血洗出了一片幽光。   连珠真人大骂一声,不得不与她的力士侄子挡在沉音公主身前,好让她专心帮助萧缘。然而巨大的螳螂如潮水上涨,杀死一波、还有一波,很快堆成了尸山,把众人逼到悬崖的角落!   白翎险些踏空,踩掉了一块松散的砂石。   但他顺着砂石看下去,只见不知什么时候起,崖底也聚集了无数螳螂,正在叠罗汉一般涌上来,把他们前后夹击。   白翎心中一沉,拔剑在手,挥出的剑气却很生涩。怪就怪《喜乐诸天奇经》,连他抽到的剑法都被融了!   可是裴响与他不同,裴响是天生剑骨,生来便对用剑得心应手。黑衣少年没有离开他半步,手挽剑花,招式漂亮而狠厉,剑剑毙命。   短暂的喘息之余,他回头瞥白翎一眼,道:“半柱香。”   最多再撑半柱香!   白翎明白,情况急转直下,他必须尽快想出脱身的办法。要么杀光兰花螳螂,要么击败兰花妖王,两害相权,究竟孰轻?   此时此刻,驱除香雾的萤火虫也消失了。云层压得越来越低,众人若是御剑逃逸,很可能因为灵力滞涩,剑毁人亡。   一股寒意忽然漫上白翎的小臂,他低头一看,对上了一张许久不见的脸。   问鼎一脉的宁雪真人,此刻从碧落残幡中浮现,正幽幽地望着他。   宁雪亦是元婴前期,若有她帮助萧缘,战局极易逆转。但,白翎注意到了宁雪的颜色不对。她淡若琉璃,绝非适合作战的状态,如果被拖延在幡外太久、或是遭到兰花妖王的重击,很可能有去无回。   一团鬼火冒出来,响起唐棠的声音:“白仙长,师姨说她愿意帮忙!不快点干掉妖王的话,我们是不是都要喂山傀呀?”   多日不曾会面,小姑娘声音依旧。可她已死去多时,生前的道行也低微,出幡便无法维系人形。   白翎为难道:“宁真人去太久的话,会消散的。”   “啊?这么危险!”唐棠立即后悔了,转头劝道,“师姨你还是别去了,我们想别的办法!白仙长很聪明的。”   白翎微微一怔,没想到经历了诸多事情,唐棠依然相信他。不止是唐棠,其实师弟提醒他半柱香,不也是在给他时间、思考对策吗?   宁雪冷笑一声,完全走出了碧落残幡。   她凝神眺望战局,道:“林暗留我陪伴阿花,难道是因她大发慈悲?白翎,她不是你以为的温柔纯善大师姐。她有她的谋算和取舍!而我……亦有我的。”   半透明的魂魄低喃了最后一句,与衣寐对视。衣寐没料到白翎随身携带了一位元婴前期道修的亡魂,一时迟疑。   白翎忽然问:“宁真人,碧落幡是怎么用的?你要是让公主殿下驱使,可能再也见不到阿花了。”   他拈起幡布的一角,将其完全扯出芥子袋。墨绿色的旗幡被林暗缝补整齐,幡面泛着柔润的清光。   兰花螳螂掀起罡风无数,吹得白翎衣衫猎猎作响,碧落残幡卷上他的身躯,似为他披上了一袭蓑衣。   宁雪回眸看来,定定地审视青年片刻,对上他此时依旧含笑的双眼,倏地钻回了幡中。   霎时间,幡布如获神智,其末端不断地碎裂又融合、飞出无数细线。   细线绕白翎的右手而上,带来无穷灵力!只一刹那,白翎仿佛被极速高涨的修为撑爆了,幡上的宁雪化作一缕色彩,覆于他上半张脸,形成了半张浮在空中的面具,是宁雪的样貌!   “不能完全融合。现在的你,无法承受。”   宁雪的声音凭空响起,无数三宝属性的法诀骤然涌入白翎脑海,不是成篇的功法、并未被《喜乐诸天奇经》捕捉,而是宁雪的毕生所学,顷刻间展现在白翎眼前!   白翎急促地喘息起来,适应着勃发的灵力。   他握紧“凉紫”,暗色的剑刃幽微烁动,与之前大不相同。剑身轻颤,剑格上的天然古玉被灵力灌注,一闪一闪地发亮。   可是,神级仙剑为即将饮血而兴奋,白翎却不知如何挥动!下一刻,一只手向他伸来,他平复着气息抬头,正对上师弟漆黑沉静的双眼。   裴响只是看着他。   白翎果断将握剑的手递到裴响掌中,两人一同握住了剑柄。   “凉紫”受到震慑,发出危险的低吟。但没有任何一柄剑能抗拒天生剑骨,躁动的剑尖定在空中。   裴响松手,踏上悬停在崖边的“花谕”,道:“得罪了。”   白翎:“啊?”   他浑身一轻,被裴响打横抱了起来,两人化作遁光,袭向兰花妖王。白翎心中一空,不由得回忆:他跟师弟说过自己恐高吗?没说过吧!裴响怎么发现的,什么时候发现的?   然而不容多思,两人已来到妖王近前。须臾之后,宁雪样貌的半张面具方才追上,继续依附着白翎。   她道:“三宝属性,不斩形体,只斩神魂!白翎,大妖的肉身坚不可摧,以神斩神——你的神何在?!”   所谓三宝,正是人之“精气神”。“神”是什么?“神”在哪里?   脑中的法诀杂乱无章,白翎稍一作想,便头痛欲裂。不料兰花妖王发现了他们,镰足挥如满月,掀动移山之威。   裴响将身一闪,顷刻间移行十丈,避开攻击。他的神色始终不变,漆黑的眼底倒映着遮天蔽月的怪物,仿佛能预料对方的每一次举动,沉默且精准地勘破下一处落点。   他抽空向白翎投来一瞥,道:“无妨。”   顿了顿,似乎觉得不足以让师兄安心,他又笃定地说:“我会再争取半柱香。”   两名筑基期修士,从千境魔修手下夺得生机!   白翎不自觉地笑了,明明顶着针扎头颅似的剧痛,却在此千钧一发、生死之交,激发出了漫长的委顿岁月里,深藏的血性。   他在万千法诀之中,终于拾得一片——   白翎举起持剑的手,人还在裴响怀里,只是用剑尖指着妖王。但,不论裴响如何带着他凌空飞掠、避开一次又一次的杀招,白翎的剑尖始终稳如磐石。   三宝属性绝非不可修剑,只是不凭剑法。他若有所感,此时驱动的不是手与剑;锋芒直指之处,亦不是庞大如山岳的兰花妖王。   肉身与肉身之下,神魂与神魂相对!   刹那剑出! 第57章 五十七、灵根   空气诡异地波动了一下。   兰花妖王若有所感,绿玻璃似的浑圆眼珠上,数万只复眼同时凝定。   可是来不及了。有衣寐与萧缘的联手夹击,加上宁雪借碧落残幡、临时为白翎提升的修为,相当于三名元婴前期的道修,合力对敌。   头顶云层的螳螂发出嘶叫,将两柄镰刀架在身前,抵挡迎面一剑。她漫山遍野的子孙全部停下动作,朝着她立起身躯,极速颤动肢足,发出潮水般的嗡鸣。   兰花妖王的寿数已逾九百,只差一步,便是千岁。她在朝生夕死的虫群中,偶然开了神智,又历经无数次弱肉强食,方得以窥见玄机。   生而为妖,是最不得天道偏爱的种族,当她发现山傀在脚下孕育时,还以为终于被上天垂爱了一次,殊不知此刻鼓动全部的法力招架,当空刺来的一剑却如破云霓——   这才是真正的天命!   修炼到精钢一般的镰足没有被击碎,随着岁月愈来愈坚硬的外甲也没有被刺穿。但是,凝聚了无数次机缘巧合才成就的神智——溃散了。   白翎的额角沁出一滴冷汗。   他分明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剑下流逝,再也无法挽回。亲手诛灭了要拿他们献祭的对手,令其百载修行、千代供奉顷刻成空,他在妖王垂死的眼底,看见无数种情绪。   “白翎。”裴响在耳畔唤他,“师兄!”   白翎眨了下眼,如虚脱一般,握剑的手无力垂下。可是更深层的力量在此时涌起,沿着他四肢百骸游走,汇集于中央一点!   白翎道:“我好像……”   他精神一振,抚上自己的小腹,丹田正在发热。关窍松动,被压制了整整三百年的灵根,即将破土而出!   白翎立即看向裴响,喃喃道:“我要育灵根了?”   能否平稳度过筑基期,成败在此一举。若是灵根得成,迈入筑基后期,仙途延续;若是走火入魔,轻则疯癫、重则爆体!   裴响神色一凛,却只道:“好。”   云涡彻底形成,一缕云丝接通天地。费心筹谋几百年的兰花妖王,在杀害了无数修士培育山傀后,最终也成为了山傀的养料,让它完全成熟。   白翎觉得体内的血流得太快,简直是一阵阵的浪潮。他难耐地挣动手脚,无法自抑,不得不稍稍支起身子,伏在师弟的肩上吐息。   裴响沉默片刻,问:“你……还好吗。”   白翎不语,浑身上下烫得厉害,指尖无意识地屈伸。师弟身上凉凉的,还有熟悉的、总是伴他苏醒的香气。   白翎泄出一声低吟,双臂紧紧地缠着他,直到脸颊贴着裴响的颈项,终于像蹭上玉席似的,略微舒缓下来。   他意识不清地道歉:“不好意思阿响,我……”   “别说话了。”裴响的声音有点哑,眼睫轻颤两下。他将头转开了一些,不过更方便白翎把脑袋搁在他颈侧,汲取他身上的凉意。   宁雪早已恢复魂身,说:“啧,什么时候育灵根不好,偏偏在这时?要找个清净的地方——罢了,安全就行,不能让外物打扰他。筑基保命散呢,没有准备吗?”   白翎费力地抓出芥子袋,裴响从中翻出了以前李德送来的神级筑基保命散。   “神级?你们展月一脉果然是财大气粗……”宁雪刚指挥裴响,把保命散喂给白翎,就瞧见瓶底的李德表字钤印,顿时脸色一黑,骂了句“晦气”。   然而大地一直在塌陷,逐渐显露通往地下的窟穴。   兰花螳螂们群龙无首,只知是天上飞的东西杀了妖王,疯狂地涌上前来,扑向空中的白翎与裴响。   白翎却已进入了一种非常玄妙的状态。外界看他,如同睡着了,安静地窝在师弟怀中。但他实际上像是元神出窍,不仅把外界发生的一切都看在眼里,还要忙着梳理自身的灵力,推助灵根破关。   衣寐率先赶到,问镜一脉的姑侄俩紧随其后。   连珠真人喊道:“还傻愣着干啥,快找个洞进去啊,甩掉这些死虫子再说!……他咋了他?不是吧,现在育灵根岂不是找死啊!”   连珠真人发现了白翎的状态不对,大惊失色,推搡几人快点深入地下。   白翎明知她听不见,仍忍不住在心里道:“你以为我是自愿的?拜托,实在是没得挑呀!”   裴响面无表情地说:“我不小心让他突破的。”   连珠真人:“哈???”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皆流露出了困惑的神色,白翎梳灵脉梳到一半,也停了下手。不过情况紧急,众人只得是掠进一处较为开阔的洞穴,边赶路边讲。   连珠真人气道:“说什么瞎话,哪有你让他突破的?不都是自己觉着快突破了,赶紧上报师长、找个洞天福地去猫着么!”   “此处既无师长,也无福地。”裴响御剑疾行,冷冷道,“反正怪我。”   三团鬼火飘在碧落残幡外,紧张地跟着白翎。   冯丘先喷了连珠真人两句:“你懂什么!白仙长大器晚成,好不容易能育灵根,骤然破关当然控制不了自己!怎么能怪他呢?”   唐棠也道:“他斩杀妖王,心境可能不稳……怎么办呀师姨,白仙长不会出事吧?”   宁雪的魂魄冷笑道:“他有你蠢驴师伯送的保命散,好得很!不过你这小子,鬼话连篇,他破不破关与你何干?”   矛头又转回裴响身上,黑衣少年却漠然不语,专心在地下开道。   徐景干笑道:“宁真人有所不知哈……咱们感情好的门派是这样的。谁叫连珠真人怪白仙长拖后腿?裴师弟当然会怼她咯。”   宁雪闻言怒道:“你什么意思,暗指我们问鼎一脉感情不好?”   连珠真人也怒道:“老娘没说他拖后腿!他是狗吗!他哪来的后腿!”   白翎听得啼笑皆非,很想劝架,可惜大伙儿都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的声音。   好在白翎于筑基前期卡了太久太久,一朝破关,势不可挡。灵力源源不断地冲击关窍,丹田土壤松动,浑然如玉质的芽尖已经崭露头角。   裴响若有所觉,低头看他一眼,收紧了臂弯。   白翎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静待灵根蓄势,完成挣出新芽的最后一步。不知怎的,裴响那句“我不小心让他突破的”,总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师弟是随便编了个借口,还是……   白翎心神一震,不能细想。他走神了,这点微末之差,竟令他险些入魔。   诚然,《喜乐诸天奇经》说他要提升修为,须令人“情意萌动”。可两人刚经历了一波三折,哪来情意萌动的机会?   师弟肯定是瞎说的。白翎没太在意。   他更在意的是,不论如何,裴响帮他反驳了连珠真人,这让白翎颇感雀跃。小师弟向来寡言少语,更不喜与人争执,居然帮亲不帮理地揽去责任,实在是令人惊喜。   地底的穴道错综复杂,众人只能循着越来越旺盛的生机,向下方寻觅。   兰花螳螂们被甩在无数个路口,嘶鸣和嗡声都逐渐远去。洞穴越来越狭窄,正当连珠真人犯嘀咕、怀疑此路不通时,前方出现了一星光亮。   徐景叫道:“出口!有出口!”   几人加快速度俯冲,裴响自手中打出数道剑气。前路太过狭窄,被他崩碎山石后,终于呈现了容一人通过的隧道,他们闯入一处世外洞天。   荧蓝色的幽光映亮地下溶洞,静静闪烁。   相思林的植物汲取了修士的精血后,滋生异变,自尖端沁出色泽艳异的液滴,散发出盈盈微芒。   滴露自穹顶落下,在溶洞的底部形成一汪湖泊。   湖中心是一张天然的石床,一具人形的岩块端卧其上,不施人工、然手脚俱全,头颅甚至有细化出五官的迹象,仿佛马上要醒来起身。   在石床周围,幽蓝的湖水下,簇拥着密密麻麻的虫卵。兰花螳螂的幼虫全部在此地孵化,与山傀一起,被族群庇护着。   山傀通体洁白,乍一看去,已经与活人的肌肤无异。   一层氤氲的紫雾包裹着它,是从方圆十里内凝聚而来的精气。此地的无数场生机断灭,换来山傀死物成活,阴阳轮转,天地造化,可见一斑。   白翎终于见到了远超他认知的奇物,不自觉间,离身躯越来越远,向山傀越靠越近。   下一刻,他骤然清醒过来,自己又走神了!白翎心下一惊,没料到筑基如此凶险。所谓的“走火入魔”,他一直以为是人的执念作祟,原来飘忽不定的神思,也可能将他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幸好有神级保命散加持,白翎尚有容错和余裕。他不敢再分心,丹田的中央发出细密的裂响。在一浪又一浪的灵力冲击过后,无瑕的芽尖刹那钻破樊笼!   神魂倏地归位,白翎睁开双眼。   这一瞬间,《喜乐诸天奇经》在脑海中续写下去,翻开了新的篇章。灵根成型了,灵力狂涌、涨落、重返静水流深之态,所有所有,尽在一呼一吸之间。   白翎怔怔地望着前方,许久没有回神。   他的吐息放得极轻,视线凝聚,终于变得清晰。近在咫尺的,是师弟如墨描画的脸,少年人双眉轻蹙,始终一眼不错地望着他。   裴响微微张口,似想确认他状况,然而不愿惊扰,最终紧抿住唇。   所有人都向山傀飞去,甚至包括徐景和冯丘那两团鬼火。千年才现世一次的宝物,只消看上一眼,便是能向仙友们吹嘘到老的谈资。   唯独白翎和裴响二人,留在穹顶角落。   四周是盘根错节的藤蔓,荧蓝的微光无声细闪,若星辰在侧。   白翎活动了一下喉咙,终于能说话了。他浑身温热,大脑好像融化了一般,餍足之感充盈肺腑。   他从师弟肩上支起脑袋,千言万语不知说哪一句,最后笑眯眯地问:“阿响,你累不累?”   裴响皱着的眉头总算放松,道:“无妨。”   “那,你想不想去看山傀?”   裴响问:“很重要吗。”   白翎松了口气,道:“太好了,让我再待会儿吧。阿响,我……我提不起劲。不过,上上品灵根……是上上品。我厉不厉害?”   他说几个字缓一下,但是眼睛亮晶晶的,满含的笑意快溢出来。   裴响垂眸看他,似被白翎的神情烫到了,眼神闪烁。   但他斩钉截铁地说:“当然。”   白翎笑得更灿烂了,立即得寸进尺:“‘当然’算什么夸奖?再喊声师兄听听!”   裴响面色微红,眼底流露出亦嗔亦恼的情绪。两人靠得太近,几乎气息可闻,他半天之后,终是服软,低低地唤道:“师兄。”   少年人清冷的声音里,染上了他亦不自觉的温度。白翎顿时心满意足,舒畅得简直冒泡。   他把手放在腹部,感应着初生的灵根。心力与体力都在快速恢复,灵力也比之前更加精纯充沛,他整个人似焕然一新。   不料,一声怒吼突然打破了两人的安宁。   连珠真人不敢置信地道:“你干什么?你……你干了什么!你疯了!我——我杀了你!!!” 第58章 五十八、得失   仙剑破空声响起,不由分说直接动手。   白翎与裴响俱往下看,本以为是连珠真人又和沉音公主爆发了什么矛盾,不料,让连珠真人陷入疯狂的,竟然是飘在空中的宁雪!   此时此刻,衣寐背对他们,跪在安置山傀的石床前。   她双手捧着残破的“新阳”,明明只是个背影,却让人无故感到心寒。   在她面前,山傀正迅速发生着异变。浓郁的紫雾被尽数吸纳,连毛孔都完全成形,细致入微。   岩石化成的人身活了过来,朝着亡魂生前的模样变化,转眼长出了让白翎和裴响都十分熟悉的面容——   竟然是唐棠!   一滴幽蓝的露水自高空而落,砸在少女的眉心。   没有发出水落击石的轻响,而是温沉的钝声。那不再是石块,而是崭新的骨肉皮囊,双眼倏地睁开!   唐棠猛然坐起,惊恐地喊道:“师……师姨!你……”   连珠真人面孔紫涨,厉声嘶叫着攻向宁雪。衣寐则像凝固了一般,与满面惶惑的小姑娘对视良久,双手一松,“新阳”锵啷落地。   白翎和裴响同时明白了。   宁雪曾说,她也有她的谋算与取舍,原来应在这!早在她听见山傀现世时,便决定了要夺得重生之机。   出乎意料的是,她没有亲自抢占山傀,而是把唐棠那团小小鬼火,推进了山傀体内。   连珠真人光顾着提防沉音公主,却没注意其他魂魄。复活大师兄的唯一希望落空,山傀绝没有二次使用的道理,她突然转身,一掌劈向唐棠的天灵盖!   白翎和裴响双双落地,然而来晚一步。   唐棠生前只是筑基后期的修为,即便借山傀还阳,又如何接得住连珠真人的盛怒一击?   一只手挡住了连珠真人。   其指尖微紫,竟然是神思不属的衣寐。   连珠真人悲愤地喝道:“你护她干什么!难道世间还有第二具山傀?大师兄再也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   衣寐仍坐在地,没人看得见她的表情。女修骤然松手,恐怖的安静弥漫于众人间,只能看见她指尖的紫光明明灭灭。   衣寐是在场诸人中,道行最高深的。白翎紧抿住嘴,完全无法预料这位公主殿下会如何行事。   眼前的乱象已经彻底超出了他的预期,他帮哪边都是错。修真界本就是你抢我夺、明争暗斗的厮杀场,何况不在人界,而在魔域?他们也算不上同舟共济的战友,顶多是临时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白翎退后半步,向裴响投去一眼:能跑则跑,此地不能再留了。   他可没有主持公道的宏愿,虽然与唐棠的交情不错,但萧缘和衣寐也是对苦命鸳鸯,还有连珠真人那个炮仗在,眼下根本是一团乱麻!   不料,碧落残幡忽的漫卷开来,把白翎裹在其中。宁雪重回幡内,这一次,她将残存的所有修为,尽数灌给了白翎!   骨节咯咯作响,刚迈入筑基后期的身躯骤然满溢灵力,竟然要强行再进一境。白翎似被万蚁啃噬,滔天的剧痛之下,不禁惨叫出声。   痛!   太痛了——   修炼本来是难熬的漫漫征途,现把数十上百年的苦行压缩到须臾之间,几乎要将他的心弦绷断、灵台碾碎。   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又被蓬发的灵力吹去。裴响毫不犹豫地拔剑划向碧落残幡,要将一人一魂的联结斩断。   然而有更大的危险自背后袭来,裴响将手一转,“花谕”精准地架住了连珠真人的剑尖。   连珠真人头发都披散开来,道:“你们、你们是一伙的——你们早就盯上了山傀对不对?阿纲,上!”   她的侄子将双拳一碰,身躯暴涨若金刚,原地跃起三丈,兜头砸下。裴响挥剑结印,剑气却被力士赤手空拳地击碎了。   此时的白翎已双脚离地,神智若不系之舟,在暴风雨中飘荡。他牙关咬得咯吱作响,满心只剩一个念头:   倒血霉啊!   情况急转直下,根本容不得他反应。宁雪持续自爆,以最猛烈但迅捷的方式,毫无保留地渡来修为。   白翎勉强迸出几个字:“你……不转生了……吗!”   “重活一世有什么用?前尘尽忘,彼我非我!”宁雪冷笑一声,脸上满是快意和决绝,“我的道行便宜你了,算你走运。可惜阿花不是三宝属性,不然,此等天上馅饼还掉不到你头上。你好生接着便是!”   白翎吐出一口淤血,视野跟雪花屏一样。   天上掉馅饼?这纯属高空抛物好吧!砸死他算了!!   唐棠发现师姨爆体,奋不顾身地下了石床,却因一时无法适应,摔倒在湖水中。一袭外衫兜头罩下,居然是沉音公主,解下了自己的衣袍,为她蔽体。   此时的衣寐,神态枯槁。   大喜大悲、大起大落,她终于回过身来,面对众人。她恍惚的脸上,神色几变,最终浮现出扭曲的笑意。心死之后,看世间无稽,唯余一笑付之。   她摸索到“新阳”,手被粗粝的剑身划伤,好像感觉不到疼了。衣寐将剑紧紧地攥在掌心,可是流不出泪,只能流血。   宁雪烟消云散。   临去的前一刻,她素来的冷峻神色,终于松懈几分。女修徒留一抹淡墨似的面容,对白翎欲言又止,最后远远地看向唐棠。   她没有笑,只是点了点头,说:“从今往后,你不再是问鼎一脉的传人。问鼎一脉……到此为止。”   白翎又吐出一口血,狼狈地跌落在地,单膝半跪。裴响引动了邻近的残兵,穿破厚土,前来迎敌。   以他的修为,本不可能抵挡两名金丹期修士的夹击,但他每每受伤,鲜血便在身上游走,愈战愈强。   白翎乍一恢复,立即帮师弟接招。   他在动了战意的刹那,脑海中浮现数道符箓,明明此前不曾见过,现下却熟练得宛如使用了上百次。   宁雪残存的道行把他拔擢到了金丹前期,之前助他击杀兰花妖王,尚是融合一半,现下却是连修为带所学、尽数塞给他了。   一刻钟前,白翎还在为迈入筑基后期高兴,现在却成了金丹前期修士,可以准备结丹了。这事放在任何修士身上,都是千载难逢的奇遇、话本子里也不敢写的捷径!   不过,就在他动手帮助师弟的刹那,一道咒文在他与唐棠的身上同时浮现。   白翎立即认出,这是一道“同命相连咒”。顾名思义,他和唐棠的命绑在了一起,要死一起死。   此道咒文是宁雪的遗作,迫使他保唐棠不死。她拼尽最后的残念,施下狠咒,虽然只有一天一夜的效力,但足够达成她的目标了。   正所谓有得必有失。宁雪决不是做慈善,白送毕生的道行和绝学。   并且,她不仅考虑了白翎,还考虑到了展月一脉与问鼎一脉的宿仇。她灰飞烟灭前,将唐棠逐出宗门,自己做了绝后的孽徒。日后唐棠不论是收归展月一脉门下、还是另入他门,都是名正言顺的自在身,前辈们的恩怨已经尽数了结。   白翎凝聚灵力,指尖无影滑动,符箓一蹴而就,拍在连珠真人侄子的背上。   力士怒吼一声,瞬间伏倒,像被大山压住了一般。   他呆愣的脸上浮现困惑,一边挣扎,一边回头看姑姑。白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连珠真人一直带在身边的侄子,是个痴儿。   仙姑奔过去,掏宝镜化解符箓,语无伦次地自语:“阿纲,咱们走……咱们去回禀师尊。都怪我轻信他们,展月一脉的混账,问鼎一脉的遗孽,还有这魔道妖女!”   她说着又转向衣寐,道:“师兄当初就不该救你,就该让你死在霁青山脚!你这个假慈悲、真懦弱、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为何要离开魔宫?你不想害人,偏偏害得他人好苦——你不是爱师兄吗,你为他报仇啊——你快杀了她啊!!”   仙姑老泪纵横,怒到最后,变成了悲。   她用力拍打自己的头,仿佛在自责,为什么只顾着提防魔修,却没有盯住同行的其他亡魂。   萧缘复活的最后一丝可能破灭了。   问镜一脉的大师兄,真的死了。   白翎忽然很累。他连叹气都不想叹,视线穿过众人,落在沉音公主身上。   女修对连珠真人的诘责置若罔闻,静静地握着“新阳”。   许久之后,无人说话。只有唐棠极力抑制的泣音,她在悄悄哭她的师姨。   忽然,平地起风,白翎察觉到了什么。   衣寐也眼睫微动,怔怔地看着手中剑,又抬起头,目光缓慢地移向白翎,确切地说,是移向他身侧飘起的碧落残幡。   一名男子的身影在幡上浮现,眉眼清和依旧。他道服朴素,面上淡淡笑着,似有几分天公不作美、我命难由我的怅然。   他向众人行了一礼,轻轻唤道:“阿眠。”   衣寐的眼底顿时恢复了神采,枯井无波的双目中,泪涌如雨。   萧缘亦有些不忍,片刻才道:“世事奈何。”   连珠真人霍然起立,急走两步又停住了。   萧缘看向她和她的侄子,笑了笑,说:“是师兄拖累了你们。连珠,你和阿纲回去吧。师兄走到如今的地步……并无什么遗憾。”   “怎么会没有遗憾?”连珠真人脱口而出。   萧缘说:“你比较犟,若认为我有,那便有吧。”   他的时间所剩无几,环顾左右,却除了自家的师妹和师弟以外,全无可堪托付之人了。师妹脾气最爆,性子最冲,最不听他话,而师弟是个傻子,还很听师妹的。   萧缘无声叹息,终是对连珠真人斟酌道:“连珠啊,师兄有件事。你能答应我吗?”   连珠真人气道:“如果是让我保护这妖女,绝无可能!你死了这条心吧!”   萧缘尴尬地摸摸鼻子,说:“你怎么晓得的?……哎呀。真的一点可能都没有吗?只是一点?”   “你现在这样完全拜她所赐,怎么还不知悔改?!”   “我自愿的啊。”萧缘一摊手,道,“世事奈何嘛,世事奈何。呵呵呵呵……”   人之将死,这个温吞的青年却全无怨怼,说着说着,仿佛回到了生前一般,对不服管教的晚辈感到棘手,略含抱歉地望向衣寐。   他对无声垂泪的女修也不知该如何安慰,踌躇半晌,最终道:“阿眠。”   衣寐问:“……什么?”   萧缘笑着说:“再会了。” 第59章 五十九、重围   白翎见不得生离死别的场面,乍然转头,视线回避。   他发现裴响的手还在渗血,小声问:“痛吗?”   裴响摇了摇头。   他目光缓缓下移,确认了白翎的眼神清明,又盯住他的唇。白翎用手背擦了擦嘴,抹下一片殷红,是他刚被逼出的淤血。   “我没事。”白翎随口道,又向他确认,“真不痛?手呢,给我瞧瞧。”   裴响把手背到身后,看着别处说:“不。”   白翎现在没心情哄人,直接把师弟的手腕拽过来,却见血痕徒留,伤口确实是愈合了。他只好捏诀聚水,把裴响握剑的手裹在两掌之间,搓洗指节。   裴响微不可见地蜷了下指尖,最终没说什么,低头看着两人交叠的手,任白翎一点点洗干净血污。   掌心厮磨,恢复了暖意。裴响又无声地抬起眼帘,观察白翎的神色。白翎被宁雪灌注修为时,痛得撕心裂肺,嘶叫声如犹在耳。   可他现在心不在焉,并未发现师弟的注视。   白翎将两人的手一同洗净后,依然怔怔地抓着裴响。横生的变故打得他措手不及,现在他心里一团乱麻,都不知下一步该往哪走了。   或许,一群人在这等着萧缘消散。然后等这道最后的制约没了,连珠真人是否会跟衣寐秋后算账,仍未可知。届时又是一个烂摊子。   凭衣寐千境左右的修为,本不会拿两名金丹期修士没办法。   但事情发展到现在,即便白翎没和她说几句话,也看出来了:这位生在魔域、养在魔宫的沉音公主,竟然一心向道。   道修可能堕入魔门,魔门中人出了改邪归正的苗子,亦不稀奇。   问题是,魔修有先天后天之分。后天魔修尚能摒弃魔道邪术、重新做人,像衣寐一般的先天魔修,自小长在三月普照之下,却是万难向善的。   白翎读过卷宗,先天魔修甚至会用道修炼丹入药。可以说,他们从出生起便背负了无穷恶果,诸般孽债。   道修凭借灵泉修炼,魔修则以活物的精血进补,受害最多的自然是万物灵长,亦即为人。如此尸山血海堆砌而成的魔宫,真会有出淤泥而不染的存在吗?   衣寐从现身开始,面色便苍白如冰。她的境界不在兰花妖王之下,却与之鏖战良久,似乎长期处于极度虚弱的状态。   指尖忽然传来温热,裴响轻轻回握了白翎的手。   白翎回过神,冲师弟难为情地笑了下。他松开对方,重整心情,问:“阿响,这些兵器都是你弄来的?”   两人周围的地上,插着一圈参差不齐的残兵。刚才白翎被迫接受宁雪的传承时,裴响召来了所有遗落在相思林的兵器,以仙剑居多,不过锈迹斑斑,基本被问镜一脉的阿纲砸得破破烂烂的了。   裴响略一颔首,道:“不算什么。”   “怎么会?你现在才筑基前期,就能发挥天生剑骨的实力……真的和展月老祖差不多了。阿响,你知道多吓人吗?”   白翎压着声音说罢,陷入了另一重深思。裴响迄今为止经历的一切,的确和展月老祖非常相似。   介于白翎对老祖较低的好感,他并不觉得这是件好事:两人同样是天生剑骨,同样修习《太上迢迢密文》,同样早在筑基期便展现了金属性的卓绝潜力……   道场任何人都求之不得的天资与奇遇,裴响全有,但是和展月老祖走过的老路一模一样,不知为何,白翎对此毫无欣喜,甚至产生了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疑虑。   凡是得天独厚者,无不具备逆天而行的命格。学其者生,似其者死。   数千年来,修真界只出了一个展月老祖。循他步调的后来人多如过江之鲫,却没有任何一个重登巅峰、再造神迹。无数风流人物俱与烟云尽散,甚至走火入魔,万劫不复。   白翎眼底微闪,强行压下这不合时宜的怪想法。   或许是他想多了——毕竟老祖筑基期引动万剑,是一则妇孺皆知的旧闻:他曾与同门夜游,一行人和当年的魔尊爆发冲突。危机时刻,老祖发动剑骨,召集上万柄仙友的佩剑,挡住了魔尊一击。   此事发生的年代太过久远,具体的前因后果已不可考。但老祖迎战的可是一位魔尊,比眼下境况凶险多了,二者不该并论。   白翎一边自我开解,一边回头瞄其他人。   萧缘刚讲了个失败的笑话,试图让衣寐开心,衣寐却眼泪汹涌地盯着他,看一眼少一眼。   连珠真人本来对此二人怒目而视,可是发现大师兄越来越浅、几近透明,最后也背过身去,脸皱成一坨。   阿纲背上的符已经失效了,凑到姑姑身边瞧她,讷讷地递出一角衣袖,让姑姑抹泪。连珠真人用力扯过去,擤了一大泡鼻涕。   至于唐棠,魂不守舍地来到白翎近前。   白翎道:“宁真人她……”   想半天也不知从何安慰,只有干巴巴的一句,“她都是为你打算。”   唐棠点点头,不知听进去没有,一声不吭地蹲下,在宁雪消散的地方,拢起一捧黄泥。她堆了一枚浅浅的土包,端正跪好,向其下拜,久久不曾起身。   白翎拉着师弟,又往边上让了一点。他本想和裴响挨着坐下,不要打扰别人各哭各的坟,结果两团鬼火幽幽地飘近,正是徐景和冯丘。   白翎无奈道:“你们还在外面待着干嘛?”   “现在这样子,咱也不好去幡里呀。人萧缘跟魔……咳咳,跟公主殿下道着别呢,我俩搁旁边算怎么回事。”徐景连连咂舌,说,“只要在幡里就会露脸,还是不要去煞风景了。”   冯丘也愁道:“是啊白仙长,咱们什么时候走?萧缘他命数快尽了,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咱们快溜吧……”   白翎心思一动,不知诸葛悟与林暗现在怎样。沉音魔尊说是万境,其实是魔修的修为分级最多万境,他真正的道行上不封顶。即便有偃鸣道君相助,也不知双方高下如何。   此时回想,说不定早在四人一同进入相思林时,便被兰花妖王盯上了,是她给沉音魔尊报的信。   于是,他们四名道修被当做资源瓜分:两名真人由魔尊卷去,白翎和裴响则作为妖王相中的山傀养料,深入相思林。   白翎暗道不好,因为沉音魔尊对诸葛悟恨之入骨,早想把这个前线主力生吞活剥了。如今狭路相逢,诸葛悟定然深陷危机。   然而不待他捻动铃铛、再次尝试与诸葛悟通讯,裴响忽然抬头,看向上方的穹顶。   天然的高窟上,洞口密布,乍一看似切开的蚁穴般,大大小小的黑眼儿不知通往哪里,也不知会冒出什么东西。   白翎知道师弟的敏锐程度远高于常人,问:“怎么了?”   “有什么东西在靠近……”裴响的眉峰渐渐蹙紧。   白翎道:“啊?兰花螳螂吗,它们跟过来了?”   “不。妖物一直在浅层游窜,并未寻到深层的入口。”裴响稍微凝神,片刻后忽然拔剑,向空中振去!   数道剑气呈弧形扩散,在高处与不知名的硬物相击,发生连续爆破。整座穹顶皆是一颤,滚滚沙尘似瀑布倾泻。   在场诸人齐齐抬头,只见三处最宽阔的洞口,有黑影蜂拥而出。   他们黑袍加身,露出来的体表覆满铁甲,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双颜色妖异、各不相同的眼睛,是沉音魔尊的亲卫!   衣寐霍然起立。霎时间,魔修们仿佛黑色飓风席卷,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他们人手一柄火铳,刚才正是用此物发射的灵石,试图先发制人,偷袭下方的白翎与裴响。   为首的黑袍人上前一步,向衣寐行礼:“公主殿下。”   沉默弥漫开来,碧落残幡顷刻卷回了白翎身侧。神级宝物就是不一样,即使只是灵识不全的残品,也替萧缘多吊了会儿。他借由幡布,化出半张面具,浮在白翎脸前。   又有无数东西涌入白翎脑海,甚至包括他的零碎记忆片段。白翎倒抽一口冷气,咬牙道:“萧大哥,你能不能打个招呼再来!”   “啊,抱歉抱歉……”萧缘不像宁雪了解碧落幡,并不能控制双方的联结程度。他道,“接下来会有一场恶战,你准备好了吗?”   白翎哈哈两声,笑得极假。   魔尊亲卫持续涌入地下溶洞,跟蝗虫似的越来越多,显然来者不善。恶战还用他说?简直是身陷绝境了!   然而,如此之多的黑影现身,却是有条不紊,悄无声息。   无形的压迫感愈发隆重,亲卫统领阴鸷的嗓音打破了死寂:“殿下久居外界,魔尊十分担忧。臣等领魔尊之命,迎殿下回宫。”   衣寐道:“我说过,不会回去。”   统领沉默片刻,将手一招:“杀了他们!”   白翎双目圆睁——他们?我们!   上百名亲卫同时抬手,举起灵石火铳,对准了公主以外的所有人。   萧缘催促道:“快快快,小仙友,用那个……呃……”   白翎:“哪个?!”   眼前符文乱闪,猛地定格在一条。可是来不及让白翎现学现卖了,碧落残幡卷上他的双臂,萧缘驱使着他结成仙印,往头上一顶!   灵力凝结成镜,呈结界状张开,撑往四面八方。雨点般的灵石砸下,在接触镜面的刹那,尽数反弹回去。   魔尊亲卫大乱,不少人被击中,空中爆发出团团血雾。   但他们也有独特的愈伤手段,甚至汲取了同类的鲜血后,亦能强化自身。铮铮出鞘声连成一片,所有人收起火铳,拔出寒光闪闪的兵刃!   此地已无亡魂供衣寐驱使,她也步步后退,直到几个人背靠背围成一圈,严阵以待。她和其他鬼修不同,没有拘禁强大的亡魂炼成血魄,眼下无用武之处。   “嘀嗒”一声,又一滴幽蓝色的露水落在空荡荡的石床上。   白翎放轻呼吸,眼前是无数锋芒刺眼的刀尖和剑刃。   是他的错觉吗?   为何觉得穹顶滴露掉得更快了。   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地下乱窜,扰动了相思林植被的根系?   双方交手的前一刻,白翎侧头问裴响:“你之前说,兰花螳螂还在找我们?”   裴响无声点头。   说时迟那时快,白翎扯下腰间的铃铛,往高空一抛!魔修的血雾犹在上方飘荡,散发着浓郁的魔气。在其侵染铃铛的刹那,铃舌狂摇,发出的却不是铃音,而是鼓点,响彻整片地深处。   刺目的亮光从铃舌发出,虽被穹顶阻挡,但是沿着数不清的孔窍钻去,映亮了四通八达的地穴。   魔修们被短暂地晃花了眼,铃铛嵌进地窟顶端,持续不断地撼动周围!   早在裴家第一次见识此物时,白翎便知道,它不仅能让双方通话、两地瞬移,还有极强的警报功能。被怨灵的邪气侵染时,它就吵醒过整座入夜的洛东城。   现如今,铃铛被魔气激发,更是喧响连天。很快,溶洞的地面也开始发抖,亲卫统领稳住身形,眯眼道:“被活埋的只会有你们,杂碎!”   “是吗?”白翎哈哈大笑,更大块的砂石跌了下来。   连珠真人施术结阵、挡在头顶,招呼众人爬到石床上。衣寐望着她不动,眼看要被亲卫统领掳走,连珠真人暗骂一声,一把将她拖了过来。   一块山石砸在统领身前,挡住了他。   此人道:“地窟要塌了……全部人结阵保护殿下!”   魔修们齐声应是,然而滚滚尘烟过后,溶洞并未坍缩。仅仅安静了一瞬,最后的数千只兰花螳螂倾巢而出! 第60章 六十、逐日   魔族亲卫在来的路上,必然撞见过兰花螳螂大军。但他们大概没想到,地底下的螳螂汇集到一起,竟然有如此之多。   铃铛本来没破坏溶洞,不过被兰花螳螂冲击过后,不塌也得塌了。   魔尊亲卫们的首要任务是保护公主,刀光剑影似暴雪涨起。妖血泼天,因其色彩艳异,仿若蓝紫色的烟霞流淌。   连珠真人手持宝镜,勉强顶住不断掉下来的泥沙,以及螳螂的残肢和血浆。   她冲白翎吼道:“愣着干嘛,快想办法冲出去啊!”   “还能有什么办法?现在只能是杀出去了!”白翎莫名成了队伍里的主心骨,徐景和冯丘两团鬼火也钻回碧落残幡,一唱一和地给他助威。   “誓死追随白仙长!”   “啊呀呀呀呀看剑——”   白翎真不想在这种时候笑,但他没忍住。连珠真人气得狂翻白眼,把宝镜往上一托、使其飞在空中,率先拔剑而出。   一时间,魔尊亲卫腹背受敌,乱了阵脚。白翎本来拿着“凉紫”在手,但是看唐棠还失魂落魄的,干脆把剑往她手里一塞,暂且借她一用。   此举胜过百句虚言,唐棠也终于得到了宣泄的机会。她默默攥紧了剑柄,骤然转向魔修与精怪,全力拼杀。   裴响手捏剑气,打出一条通道。   白翎则和其他人一样,踏着不断掉落的石块,穿过分崩离析的穹顶。他没忘记把铃铛捡回来,使劲搓了两把,终于让它安静,立即喊道:“师兄!师兄你听得见吗?你那边怎么样啊,我们被魔尊亲卫包围了!”   铃舌微微震动,显然,诸葛悟接到了他的传讯。但是不知为何,诸葛悟没发出任何声音,确切地说,他的话语被阻截了,只剩模糊的杂音。   白翎心底里电光火石一闪,道:“沉音魔尊,这名字是不是……算了师兄,你们加油,我们快跑掉了!”   然而他话音刚落,数点寒光自下方袭来,亲卫统领正在用火铳对他们射击!   此人用同僚的尸首搭建阵法,不断吞噬着周边的一切——不论是兰花螳螂,还是破碎的山体,但凡接触到他头上诡异的血阵,尽数化作黑烟!   下方似乎形成了一片深渊,所有东西有去无回。白翎又要躲避灵石,又要挑合适的落足点,不慎踩错一步,脚下顿空。   他倒抽一口冷气,心说完了!不料一只手把他拦腰揽过,白翎又“咦”了一声,好像没完。他还有救。   天地忽转,他被师弟抱起,两人御剑上行。裴响在闪避方面简直无人能出其右,转眼躲开了无数落石,腾空高飞!   霎时间,如银的清辉披泻,月下山林现黛影。三轮玉盘正当空,照彻完全塌陷的花谷。   生长了千百年的兰花尽数毁坏了,唯余满天繁星。刚才有太多的细沙扑面,白翎紧紧搂着师弟的脖子、不敢呼吸,此时猛地挣出一口气,如获新生。   清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再看下方,唐棠和连珠真人、阿纲先后破土而出,各自稳住身形。   但,衣寐不在。不仅是她,还有魔尊亲卫,一个都没追出来。   白翎心一沉,立即摸索腰间的碧落残幡,道:“萧大哥?”   青年平和的嗓音没有响起,浮在半空中的面具也不知去向。只有徐景和冯丘两团鬼火冒出来,惶恐地说:“萧缘他、他突然折回去了。”   “沉音公主也没有跟着,他们好像……开始就没打算走。”   轰然巨响,本已经是一片废墟的花谷,又震动了一下。   烟尘滚滚而起,地深处再度爆发了剑鸣。此次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更加清越、明亮,悠长得不似绝响,反倒像一曲离歌,在众人的脚下回荡。   白翎听出来了,道:“是‘新阳’的声音……”   数道魔气钻出地窍,几名魔尊亲卫试图逃逸。如统领所言,他们确实有脱身的手段,不会被活埋。   即便白翎用铃铛引来兰花螳螂、崩毁溶洞,亦只是拖延片刻罢了,凭他们现在的微末道行,绝无可能从沉音魔尊的禁军手下生还。   但是数道剑意追袭而出,把逃走的亲卫尽数诛杀。在这些“新阳”的残影上,依旧缠着幽紫色的符文,二者相辅相成,精准地锁定了每一缕魔气,将其打散。   兰花妖王身死,笼罩着相思林的香雾彻底消退了。幻象消失,花谷的中心确实有一座破庙,只剩下断壁残垣,不过依稀可见,沾满污泥的红绸,以及破碎的双喜字。   失去了精怪附体的小像七零八落,赴宴迎亲的宾客们头朝下插在土里。唯独一株命大的牵牛花,眼下受到魔气滋养,猛地拔出了脑袋。   喇叭声重新响起,突兀的喜乐钻进每个人的耳中敲打。当初被打断的婚礼,竟然在此刻继续进行。   寒凉月下,剑鸣和喜乐交织,愈来愈快、愈来愈急。直到地下的震动渐归平静,牵牛花没了魔气的催发,剑鸣也停歇了,终止于同一个颤音。   连珠真人手一松,丢掉仙剑和宝镜,瘫坐在地。   白翎一时出神,想起她为众人抵御落石前,把衣寐也拉了过来。   是那个瞬间吗?   连珠真人选择了遵循大师兄的遗愿。但也可能,是她自己,最终接纳了向善之人。   而衣寐在发现兄长的亲卫追来后,便仿佛作出了某种决定。当她望着大家不动时,或许已心存死志,要将事端彻底了结。   萧缘回到“新阳”中,又一次成为了心爱之人驱策的武器。   他魂飞魄散,将魔尊亲卫尽数留在了地下陪葬。而衣寐,沉音公主,终于如最初的愿景,以今生长眠于此,换得了来世的安宁。   一段模糊的画面突然闯进脑海,是萧缘上身时,一同带给白翎的。白翎一时恍然,竟然看见了霁青城——不过风物略旧,不在今朝。   是二百年前的霁青城。   彼时秘境初开,人界和魔域相连,不论道修还是魔修,尽数在境内厮杀。   此段记忆的存在过于强烈,白翎如置身实地一般,茫然地环顾四周。忽然,一道清癯的身影走过眼前,徒步出了秘境。   此人逆大流而行,裹着褴褛的布袍,是一名女修。她深一脚浅一脚,似乎命不久矣。个别晚到的道修纷纷投来奇异视线,但是着急进秘境夺宝,不断地从她身边掠过。   女修的指尖幽紫,色泽极淡,大概已经力竭。她坚持着一步一步,踏上了人界的边缘。   霞光西罗,向晚的霁青山鲜少有如此寂寥时刻。   女修缓缓前行,走过古老的砖地,走过苍翠的松柏,再也走不动了,停在一座山间的凉亭。   此地视野甚好,风光开阔。   一轮红日正嵌在山头,近在咫尺,几欲把西天烧坠。   白翎记得,秘境开时,他和裴响也曾到此,观看诸葛悟开境。原来二百年前,亦有故人造访,就站在他们站的地方。   女修缓缓摘下兜帽,果然是衣寐。她的面色苍白得仿佛透明,不过双目宁静,凝视着远方的斜阳。   一抹白翳慢慢覆上她的眼瞳,是魔修油尽灯枯的征兆。衣寐在石凳上坐下,发现无力维持得体的仪态,片刻后,靠着凉亭石柱,倚坐于地。   有人靠近,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她。   白翎一转头,发现是两百年前的萧缘。彼时的萧道长,便已是一副衣着朴素、润物细无声的模样了,明明对修士来说,还算年轻,但眉眼淡然若水,似已看破红尘。   他斟酌了半天,久到白翎着急:再不说话,衣寐都快死了吧?   萧缘终于开口:“请问姑娘,何故来此?”   一名魔修通过秘境,只身进入人界,却未作伪饰,实在是形迹可疑。   衣寐没有回头,反问道:“道长不去秘境寻求机缘,又是何故在此呢。”   萧缘说:“万物相争,无有尽时。倒不如听天由命,以免庸人自扰……咳咳,抱歉抱歉,我不该……”   “庸人自扰?我便是庸人自扰。听天由命……我也不想听天由命。”女修声色淡淡,不过已是进气多、出气少了。   白翎心道,若将衣寐的故事广而告之,确实会有人评价她“庸人自扰”的。放着好好的魔域公主不做,偏要与命定的出身逆行。   而萧缘,一个丢进人群就找不到的、最不喜欢“争”的人,最后为道侣争得了残念果,于群英中脱颖而出。回头看,堪称是造化弄人。   日光西斜,天快黑了。   衣寐眨眨眼,以为是自己命数将尽的缘故。但她面带微笑,伸手触摸,感受着夕阳的余温。   她问:“道长,这就是日出么?我一直想看日出。我是为了看日出来的。”   她已经气若游丝。一个千境魔修,但凡来路上杀了一人,都不至于沦落至此。   萧缘却还是说了实话:“不。姑娘,这是日落。”   衣寐点点头,谈不上什么遗憾。   萧缘沉默良久,最后笑了笑,说:“但是明天还会日出的。每天都会日出。姑娘,太阳总会升起的。” 第61章 六十一、说穿   相思林一事,尘埃落定。   记忆中的夕阳落山了。白翎一眨眼,也从画面中抽身,回到现实中来。   心口像是压了一块石头,让他说不出话。   明明是被算计来这出生入死的,此前和萧缘衣寐都没有半点情分,但几经曲折之后,最终有人永远地留在了废墟下。   短暂的命运交错,如朝露日晞,还来不及让人酝酿出更多的感情,露水已经消散了。   几缕微凉的发丝由风拂来,轻轻地贴上白翎面颊。月华受到遮挡,丝状的光影落在他脸上,明明灭灭。白翎抬起头,与裴响咫尺相对。   师弟双臂抱着他,平静地垂眼看来,一样没说任何话。只是风吹着两人长发,绞在一起,他们同时移开了目光。   白翎轻声道:“我们下去吧,阿响。”   裴响无言照做,两人重新落地。唐棠本想用衣服擦干净“拂钧”再还给白翎,可是拈起衣角,想起是衣寐的外衫,又愣住了。   “拂钧”自动升起,飞回了白翎的剑鞘。白翎像挠猫下巴似的,握了握剑柄,看唐棠没有受伤,最后面向连珠真人。   阿纲蹲在姑姑身边,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胆怯地看看仙姑,又看看众人,明明是很大的块头,却缩成一团,像个意识到家里发生不幸,怕被心情恶劣的家长迁怒的孩子。   白翎小声说:“我们给萧大哥和公主殿下……立个碑吧。”   他找到一块形状还算规整的石板,拖来竖着,自知写字的水平上不得台面,与裴响嘀咕几句。   裴响默默听罢,用“花谕”作笔,在石板上刻字:“问镜一脉萧缘与散修衣寐之墓。”   江湖散修本来是修真界的浮萍飞蓬,此时为衣寐冠名,倒像祝福。连珠真人抬起昏花的老眼,盯着墓碑,始终没有吭声。   因为铃铛联系不上诸葛悟,几人暂且在相思林守候,等着与师长汇合。   白翎本还担心,连珠真人会继续向唐棠发难。不过仙姑像木雕泥塑一般,好像没有心力,再添一段孽缘了。   即便如此,白翎还是找了个梳理经脉、巩固修为的借口,带上裴响和唐棠,步入山林。   而唐棠走到连珠真人看不见的地方后,便没再跟着他们,默默地停在林间。   幽蓝的微光再次取代月色,林地上只余芳草,以及零星的野生兰花。   空气静谧,连鸟鸣声也不曾有,白翎与裴响两个人一前一后,互相听着对方踩上草叶的细响。   终于,离花谷很远了,白翎长出一口气。他背着手回头,裴响便站住,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白翎有很多话想问,那些在混战之际无暇理清的思绪,此刻一同涌上心头。   不过他怕吓到裴响,或是一下子问得太直、惹师弟生气,斟酌了半天,忽然冒出一句:“阿响,谢谢你御剑载我。”   裴响似也察觉了他有话想问,略带戒备地蹙起眉。不料白翎说的是这个,裴响片刻后道:“没什么。”   “嗯……毕竟挨得很近,还是挺难为你嘛。我都担心你飞着飞着受不了,又把我丢下去……哈哈。”白翎目光偏移,心里骂自己好蠢。他想说的明明不是这些,为什么话到嘴边,全变成了胡言乱语?最后还尬笑两声,有够离谱的。   裴响愈发皱眉,道:“不会。”   “不会什么,不会把我丢下去吗?师兄说得对呀,咱们情同手足,林真人也知道,我们俩…………嗯。”   白翎习惯性地露出弯弯笑眼,一时嘴快,又吐出喋喋不休的废话。   但是根本没说到点子上!最后一个字冒出来,白翎绝望地敛起笑意,两手在背后互相抠指头。   他脚边有一颗石子儿,白翎胸膛起伏,一脚把碍事的石子踢开。   裴响的脸在微光勾勒之下,神色难明。   白翎抬眸瞄他,视线滑过少年人乌黑的鬓发,霜白的面色,冷浸浸如寒潭映星的眼睛,最后是轻抿的淡朱色薄唇。积攒在胸口的头绪忽的散了,白翎自我宽慰,寻思也不是非问不可,有意退缩。   他强笑道:“我们走太远了,要不回……”   “不回去。”   裴响却一反常态,拒绝了他的提议。   少年人的黑色道服染上幽昧光晕,他拔剑出鞘,屈指一弹剑身。“花谕”轻颤相应,发出悦耳的低鸣,不过久久未曾平息,仿佛泄露了主人的心境。   仙剑雪亮,裁冰折光。一条白影恰好照在白翎的脸上,让他的表情变化分毫毕现。   白翎略呆滞道:“啊?不回去……在这待着干嘛?”   “师兄为什么觉得,我会受不了你。”裴响停顿须臾,道,“不说说吗?”   白翎语塞,反问:“有、有什么好说的?你之前一直挺受不了啊……随便开句玩笑都要死要活的,我跟你勾肩搭背你也不乐意……呃虽然进步很大哈,现在好像学乖了。但是这方面其实不强求!你、你反抗的话比较有意思……不是,不是有没有意思的问题。你百依百顺的话,我倒是……”   他倏地收声。   好像心里话吐得太快,一时没刹住,冒出些他自己也不明白的奇怪东西。   裴响问:“倒是什么?”   “我……”白翎张嘴半天,最后自暴自弃地道,“我会不习惯啊!你是不是被我改变了……哎呀我不知道怎么说。就是你的脾气呢?你现在是不是对我太好了?你真的开心吗?我知道凡家总是扯什么尊师重道啊、逆来顺受啊,可是我们俩没必要管那些的对不对?你对我好我很高兴,可是……可是你呢?你是不是觉得外面太危险,所以……所以一直忍着我让着我什么的。”   白翎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堆,说完抿抿嘴,总觉得词不达意,但也只能指望裴响意会了。   魔域此行走来,他把师弟的变化看在眼里。虽然每次感到裴响向他靠近、渐渐收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白翎都会雀跃一阵,并且颇有成就感,但是事情告一段落后,他逐渐冷静,不知怎的又有些忐忑,疑心自己真的让小师弟喜欢吗。   一片落叶打着卷飘飞,林间景色如同幻境。   白翎见裴响半晌不语,勉强笑了下,低头道:“没事的话我们就回去,免得等下师兄他们找不见人。”   他往来时的方向走,可是直到裴响近前,对方仍无半点挪动的意思。   白翎觉得自己真是疯了,说出来的话他自己都不明白,裴响肯定更觉得莫名其妙。思及此,他重整旗鼓,清了清嗓子准备补救一下。   没想到裴响先发了话,他道:“你曾说要依靠我。”   “啊?哦,你说入门的时候啊。”白翎不禁微赧,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其实也没有很认真哈哈哈……那时候和阿响还不熟,我终于有师弟了特别兴奋,就、就……总之是兴奋过头了!阿响不用在意。现在当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你别管我说了什么。”   “不管?”裴响缓缓地转向他,一个字一个字,仿佛在齿间轻轻地磨出。寂静持续了许久,他继续道,“没有很认真?”   不知为何,白翎浑身发毛。   他有种“不好好回答这个问题,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的感觉。白翎睁大眼,眼珠滴溜溜转,可是裴响头回很没素质地站在路中间,不放他过去。   林间小道狭窄,白翎总不能将身一扭、反从他胯下逃走……不。他在脑海里思索了一下此举的可行性,顶多是丢脸丢得要死罢了,总比现在尬聊尬得要命强。   白翎试着侧身而过,道:“哈哈哈哈哈……”   裴响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说:“讲清楚再走。”   “喂!”白翎惊呆了。   这副刑讯逼供的架势是怎么回事?   师弟的手指像铁箍,没有捏痛他,但是他想挣脱逃跑是万万不可能的。   白翎意识到自己开了个坏头,眼下完全是自作自受。   他不得不祭出了糊弄大法,仰望着师弟双眼,发自内心似的诚挚说道:“阿响愿意管的话,也可以管。你要是认真了,那,我也可以认真。”   责任全部推到对方头上!神来一笔!   白翎在心底为自己的机智喝彩。   他当初想抱师弟大腿,本来也是死到临头了人来疯而已,顺便欺负欺负小孩玩儿。没想到现在修为进境,他又能苟上个两三百年,还是默默把散出去的节操捡回来好。   但要是师弟对他的迷惑发言上了心,还认可了他这位不着调师兄,白翎自然不介意将计就计,顺其自然。   有大腿不抱是傻子!   堪比展月老祖的稀世奇才、初露锋芒的天命传人,是他的宝贝师弟!如果裴响能消除他的顾虑,表示没有受到任何胁迫,确实对师兄改观了,白翎能快活得飞起来。   他想着想着两眼放光,这回是真心笑得两眼弯弯,情不自禁地倾身问:“所以师弟愿意让我依靠啦?你想通了?不讨厌我了吗!”   “我没有讨厌过你。只是你之前……我一时没有习惯罢了。”   裴响迎上他闪亮亮的双眼,面上浮起一层薄红,似美玉染色,看得白翎更是欢喜。   师弟还承认了,从没讨厌过他!白翎简直要心花怒放。   他两辈子交的第一个朋友,终于能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明确两人的关系了?   或许,他们不只是朋友——白翎忽然诞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可是除了朋友,还能是什么?难道他对师弟已经重视到了把他当亲人的地步?没那么老气横秋吧!   然而不等白翎揪住这一瞬间的思绪,裴响接下来一段话,骤然冲得他头脑空白。   少年人眉峰轻皱,衬着微红脸色,略显迷蒙地垂睫凝视他。裴响的喉结轻轻滚动,仿佛经过了漫长的思索,慎之又慎,终于从白翎的腕骨握到手,慢而笃定地说:   “我不会忽略师兄的任何话。我也一直,是认真的。你说功法要依靠我修炼,时至今日,我依然无法作出何等承诺……但是。”裴响一眼不错地望着他,下了最后通牒,“我现在认为,世间并无绝对之事。彼时若五雷轰顶,而今……倒像是习惯雷声了。”   裴响蓦地松手,疾退两步,背靠树干。   他几乎是撞上去的。更多落叶坠下,砸在白翎脸上身上,可是他浑然不觉。   等等——   裴响刚才说什么?   功法,要依靠他,修炼?   功法?!   刹那间,五雷轰顶。没有任何词更能形容此刻感受——白翎的所有想法全部似狂潮退去,只剩下两个天崩地裂的大字:   完!了!   两个人阴差阳错,一直在如此天大的误会上交往???他确实要依靠师弟,但不是依靠他练功啊!   他的功法是什么?   是见鬼的双修!!! 第62章 六十二、同乘   白翎骤然明白了,为何师弟对他,总是生出波澜。   明明是个冷淡自持的人,却被他轻易惹得面红耳赤,话也逼出了许多。   更别提两人每每发生争执时,裴响眼底流露出的羞恼、幽怨、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甚至暗藏其后的无助至于无奈……天哪。   天哪!   白翎的三魂七魄全飞出体外了,每一个都在抱头惨叫。   他怎么现在才发现?裴响一直以来,抱着师兄邀请双修的误会,面对师兄的混账言语和手欠导致的肢体接触,居然强忍着不曾发作,还……还疑似调理好了?   不不不千万不能调理好啊!!!   白翎大惊失色,慢半拍地咂摸出了裴响刚才话里的意思。   什么叫习惯了雷声,莫非裴响能接受和他双修了?白翎确实想得到师弟的认可,也一直希望师弟对他改观,但他想要的不是这种认可、这种改观!   一道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凝冰一般的氛围。   诸葛悟道:“阿翎,能听见我的声音吗。你和小裴现在何处?”   “师师师兄!”白翎一个激灵,心脏差点从嗓子眼儿跳出来。他连忙背过身去,收拾裂开的表情,道,“我们在树林里,你、你们回来了吗?”   “嗯。”诸葛悟的语气较以往低沉,似乎受了伤,不过仍温和道,“你们没事便好。回花谷吧。”   “好的我我我们马上到……”   白翎握住铃铛,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刚才的对话。幸好,他所有的崩溃咆哮都在心里爆发,没有宣之于口。其他话虽然也不太能见人,但好歹没把“双修”二字讲出来,诸葛悟应该什么都没听见。   可要白翎现在转身面对裴响,还不如一头往树上撞死。   他满心惶恐,不敢想自己嘴贱又手抽的是不是把师弟掰弯了。苍天明鉴啊,他的目标一直是交朋友!交朋友!绝没有勾引纯情少男的企图!   想当初,裴声摒除偏见,把唯一的弟弟托付给他。他难道要这样报答裴声吗?万一东窗事发,怎么想都觉得裴府地下要多一个拉磨的了……   白翎露出绝望的微笑。   如今的权宜之计,是先把裴响稳住。幸好,事情仍有挽回的余地,裴响没有直接说“我们来双修吧亲爱的师兄”,他依然处在万分动摇之中。   现在只是崩坏的初始阶段,尚有操作空间。白翎下定决心,潇洒地一转,对裴响道:“师弟连这种事都能包容我……实在是太让师兄感动了!”   其实他不敢动,再也不敢动了。动手动脚的下场,是被当成开屏求偶的孔雀拖上床,实在是天怒人怨岂有此理!   裴响道:“……你的声音何故如此颤抖。”   “因、因为人间自有真情在啊!但是师兄他们回来了,我们……我们先走吧!!其他事以后再聊!!!”   白翎面上灿笑,心底飙泪。此地的风水肯定有问题,他待不下去了,他要快点开始思考矫正师弟性取向的人生大计。   裴响却看着他不语,那双深黑的眸子被眼睫掩去清光,像能把人溺毙。   白翎心虚地一低脑袋,落荒而逃。身后久久没有踩踏草叶的声音响起,他的心越来越悬。直到拐弯的路口,他终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隔着幽暗的林中小径,两人一个在头,一个在尾。   蓝盈盈的微光染得一切光怪陆离,连对方的身影也扭曲了,融入夜色里。薄冰似的仙剑垂落在地,再未发出低吟,安静像潮水源源不断地往外涌,一切亦真亦幻,亦幻亦真。   白翎一直往上浮的心倏地空了,胸腔隐隐发疼。他不知为何,滋生了刹那的后悔,好像不该就这样跑掉,把裴响丢在身后。   刚才的演戏和借口都太拙劣,裴响不可能没看出来。可是白翎没办法,他要补救的东西太多了,究竟该从哪一件开始?   忽有人轻轻地拽他,白翎一看,原来是唐棠。   她之前跟到这里,就自己发呆去了,也不知在想什么。   小姑娘从宁雪消散后,再未说过话,白翎感到了一丝反常,但他自己也是心力交瘁,看唐棠神色担忧,知道他现在的表情肯定太差劲了,忙双手拍拍面颊,道:“没事的阿花,我们没有吵架,只是……只是聊了会儿天。”   话音落下,白翎两眼一闭——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为什么像爸妈闹离婚的时候被孩子撞破,不得不糊弄孩子似的!   两团鬼火争先恐后地飞出碧落残幡,飘到唐棠旁边,鬼鬼祟祟不敢说话。   白翎更是两眼一黑。完了,他忘记随身带着徐景和冯丘了。这俩家伙把他和裴响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刚才搁幡里吃瓜吃得快憋疯了吧?   徐景小声道:“确实没有吵架。”   冯丘也言有尽而意无穷地说:“真的只是聊了会儿天。”   白翎几乎能想象出他俩眉飞色舞、疯狂暗示的模样,连忙展开碧落残幡,把两团鬼火捞回来。   他不敢面对唐棠困惑的神情,保持着泰山崩于前亦面不改色的笑容,二话不说,奔向花谷。幸好,两道熟悉的身影立于衣寐和萧缘的墓碑前,正在无言凭吊。   月影横斜,照出二位真人墨蓝与水红的法衣。   当看清他们姿态时,白翎顿时明白,他们刚经历了一场恶战。诸葛悟衣上的金纹凌乱,山纹横斜水纹无波,显然遭到了重创。而林暗眉心的花钿不再闪烁,黯淡似一粒砂。   不过他们并无明显的外伤,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不等白翎呼唤,两团鬼火率先窜出,扑到了林暗跟前。   “大师姐!你可回来了——”   “咱们、还能见面、真是呜呜呜、太不容易了啊呜呜!”   他俩一个鬼哭狼嚎,一个抽抽噎噎,林暗也眼眶泛红,指尖碰了碰鬼火,向白翎道:“多谢白师弟了。徐郎和冯郎脱险,必然耗费你诸多心力。裴师弟呢,怎么没有和你一起?”   诸葛悟亦道:“刚才传话时,便感到阿翎的语气有异。怎么?莫非你二人有所不合。”   “我、我们是有点小问题!但我会处理的!你们都没事吧?”   白翎说着忍不住回头,正好看见裴响缓步走出山林。黑衣少年的面上一派静寂,眼睫低垂,望着地面,大概也收拾好心情了。白翎松了口气。   他转回来道:“沉音魔尊没追来吗?他要是看见衣寐的坟,肯定会发疯。哦,衣寐是沉音公主的名字,她和萧大哥都……”   言尽于此。两名真人看见墓碑,便已经猜到结果。   诸葛悟颔首道:“偃鸣道君及时助阵,我们三人合力,暂且将沉音魔尊击退。可惜让他留得命在,日后还需多加防范。”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唐棠身上,记得她是问鼎一脉的五代弟子,道:“这位……”   “回去再说吧师兄,情况比较复杂。”连珠真人还在边上,白翎不想刺激到她,打断了诸葛悟的问话。他说,“我们怎么回去?”   身后有人靠近,默默站住了。白翎知道是谁,根本不敢回头,自欺欺人地弯了下唇角,佯装无事发生。   但诸葛悟和林暗看见裴响,欲言又止,本来也该问候两句,最后却什么都没说。   林暗化出数驾鹤车,让众人入座。显然,她和诸葛悟消耗的灵力太多,既然暂且化解了危机,便没必要御剑赶路、费力费神了。   白翎问:“偃鸣道君不跟我们一起吗?”   林暗说:“道君所修的功法,恰好被沉音魔尊克制。所以,他自去寻洞天福地疗伤了。连珠真人,你可有什么打算?”   仙姑扯着阿纲的领子,闷不吭声地钻进车厢。林暗笑了笑,道:“既然如此,准备返回黑市飞宫。各位随意。”   两团鬼火都不想与她分开,想必有一肚子话要讲。白翎便把碧落残幡交给了林暗,免得徐景冯丘在外太久,受到损害。   林暗发现幡上已无宁雪,却是一时怔住。而后,她向唐棠叹道:“你先跟着我吧。”   小姑娘听话地上了林暗的鹤车。   只剩最后一间车厢,诸葛悟率先入座。车内倒是宽敞,容纳阿纲都绰绰有余,坐他们展月一脉的三人自然也不在话下。   不过,诸葛悟坐好以后,挑起一侧门帘,静静地看着外边二人。   白翎不想被师兄发现破绽,深呼吸一口气,终是转向身后说:“阿响,我们也……”   他的话断在口中。   裴响原本安静地望着远处,此刻垂下目光,向他看来。不过,少年人的眼尾泛红,是他此时面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明明他神色无悲无喜,依旧似镜花水月,清冷淡漠,但是黑琉璃似的眸子,显然被水洗过一遭。   白翎脸色变了。   是啊,裴响素来敏锐,怎会看不穿他?他的震惊落进裴响眼里,如斯聪慧之人,岂不明白两人间发生了什么?   短短半刻钟内,于裴响而言堪比锥心刺血的剖白,变成了自作多情的证明。他知道自己对白翎的误解了,然而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自作多情”四字,伤人最深。白翎几乎要脱口而出,告诉裴响,不是这样,没这么严重,错都是他一个人的,是他当初没讲清楚——   可是两人照面,数驾鹤车在等他们起飞,现在怎说得出口?   白翎挂不住笑了,无措地抿起嘴。   他甚至想去驾鹤一脉的车上避避风头,连珠真人那儿也行。   怪不得两位真人看到裴响时,反应是那般古怪。任谁见他俩一反常态地先后出小树林,还一个坐立不安、一个泫然欲泣的,肯定都能猜到出什么事了。   裴响却已走到鹤车前,挑起了另一侧门帘,停步侧身,面无表情地望向白翎。车门冲白翎大开,他简直无路可退、无处可去。   诸葛悟察觉了什么,将他挑的那侧门帘放下了。可是,白翎对上师弟凝定的视线,最终上刑场似的钻进了车厢里。   诸葛悟问:“是否要我去……”   “别别别!”白翎不能再受到更多压力了,连忙挽留师兄。不过,该来的总是要来,裴响不可能跟诸葛悟挤在他对面,白翎只得往边上靠,留出师弟的空位。   他盯着前方的茶案,浑身僵硬。   光影轻动,门帘声响。短暂的窸窸窣窣过后,故人暗香袭来,裴响在他身旁落座。 第63章 六十三、脱缰   灵鹤清唳,车厢顶部的灵石放亮,灵光游走成维持平衡的法阵。对坐的三人皆纹丝未动,转眼已飞上长空。   没有一个人讲话。   饶是能说会道如白翎,现在也跟灌了哑药一样。车厢的左侧是门,右侧是窗,透过窗纱,外面的夜幕一览无余。   三驾鹤车先后飞掠银月,明明是毕生难得一遇的奇景,白翎却满怀酸楚,连恐高症都没发作。因为他的心思根本不在景象上,只恨不能跟前面拖车的灵鹤换个位置。   能装死装到目的地吗?   师弟的眼睛还红红的呢,他这个当师兄的作为始作俑者,一味逃避岂不是太造孽了。   可当白翎稍微转头,立即对上了诸葛悟若有所思的目光。诸葛悟的体表覆着一层浅晕,估计是服用仙丹不久,内伤未愈,不过一直看着他俩,等着谁给他一个解释。   白翎更羞愧了。   他仓促地瞥了旁边一眼,却见裴响始终目不斜视,垂眸看着茶案。少年人的神情如死灰一般,平静得可怕,白翎心底“咯噔”一声,感觉逃不过去了。他必须说点什么。   不料,诸葛悟先开了口。   他别有深意地道:“修行之路漫漫,须持一方皎洁心境,方能守得云开见月明。若是种下心魔,日后每次进境,皆是刀山火海。”   他停顿片刻,道:“阿翎已突破至金丹前期了,兼成上上品灵根,很不错。小裴亦面临育灵根的关窍,莫要留下什么隐患才好。”   不愧是诸葛悟,如此关头还能从修行切入,提点二人。白翎险些走火入魔过,深知此事开不得玩笑,立即招了:“师兄,是我和阿响讲话出了些问题。”   诸葛悟:“哦?哪方面的问题。”   白翎僵硬道:“我……我嘴上没把门的,冒犯了阿响……”   诸葛悟道:“你不是一直如此吗。看来,此番格外冒犯?”   确实没有比双修更冒犯的话题了。白翎心虚地笑了两声,身旁的裴响忽然说:“不。是我多虑,误会了师兄。”   他声音轻轻的,还有些沙哑,说罢便撇开头。   白翎忙道:“不是的!真是我的问题,我……”   “停。”诸葛悟略一抬手,道,“将你冒犯小裴的话如实招来,我作评判。”   白翎:“……”   白翎垂头丧气地说:“是头回和阿响见面的时候,我说我修为低微,日后要多多倚仗他……阿响问我为何。”   诸葛悟:“然后?”   裴响仍面朝门帘,不过伸手攥住白翎的袖摆,显然不愿他说下去。   但白翎急于把责任揽到自己头上,疏通师弟的心结,继续道:“阿响是问我为何要倚仗他的意思,但我理解成了为何修为低微。所以,我告诉他,是我功法的缘故。师兄啊,以前一直没跟你讲,因为我的功法太奇葩了!我真的说不出口!”   诸葛悟:“奇葩不是赞颂之辞么?”   白翎:“……”   诸葛悟道:“明白了。你自有一套文言体统。我记得阿翎抽到的神级功法,名为《喜乐诸天奇经》,古今罕见。其有何特异之处?”   白翎张口,又张口,面色难得涨红,艰难地说:“我要进境的话,必须……必须……”   “必须与他人相恋。”   终于,裴响转了回来,骤然插话。   白翎浑身一松,当即顺着往下讲:“没错!必须有人和我互相喜欢!这不是很奇葩嘛!!!我跟阿响说了之后,他以为我要靠他练功——那可是我们见面的第一天啊,我一个师兄,居然邀请师弟行那种……大逆不道之事!”   诸葛悟:“断袖?”   白翎:“……这你又知道了?!”   两个世界有些相似的典故,比如断袖,在修真界就是一位魔尊和同为男性的炉鼎发生之事,广为流传。   诸葛悟略一挑眉,说:“确实是大逆不道。小裴,你受惊了。”   裴响:“……”   裴响深深地扫白翎一眼,一语不发,又负气地转了回去。   如此一来,诸葛悟自然联通了前因后果,道:“所以,小裴秉持着对师兄的敬爱与包容之心,一直尝试以对待爱侣的方式对待阿翎?”   裴响面朝车厢壁说:“没有!”   诸葛悟道:“你对阿翎,与对我等完全不一样。”   裴响:“我……我只是勉强顺应他罢了。并未……并未将师兄当作、当作……”   “爱侣”二字烫舌头,他死也说不出口,最后隐隐怒道:“总之没有!”   诸葛悟向白翎露出微笑,说:“我明白了。如今将误会解开,小裴平白承受了如此之久的困苦,阿翎,你是该好生安抚他才是。不过你身为三宝属性修士,抽中的功法与情思相关,亦不算稀奇。”   诸葛悟就是诸葛悟,不论什么话题都能拐回修行上面。白翎一边欣慰于师兄善解人意,依靠打码的信息完成了推理;一边担心裴响被揭伤疤,更想不开。   他习惯性地挽了下裴响的胳膊,又触电似的松开,甚至把两手背到身后,尽力恳切地说:“阿响,你放心。我以后一定跟你保持距离!我、我是想跟师弟打成一片,所以对你毛手毛脚的。我以后绝对不会了,保证不再让你误会!”   “……这么说,师兄是不打算把我当师弟了?”   不料,裴响一声冷笑,幽幽地看向他。少年眼尾的红晕不仅未褪,还有愈发浓烈的迹象,他道,“师兄总是随心所欲。或与我亲热逾矩,或与我划清界限,皆在你一念之间!又何必问我?”   “等等等下,你说慢一点,我怎么就不把你当师弟啦……我是不想你变断袖啊!”   白翎急得直抓头发,发现裴响钻牛角尖恐怖如斯。两人不能当成勾肩搭背的密友是很遗憾,不过总比变基佬强吧?!   他努力向诸葛悟使眼色,希望师兄说句公道话。   诸葛悟沉吟片刻,却道:“你二人之间,确实是阿翎说风便风,说雨便雨。长此以往,不利于师兄弟之情。”   ……太公道了!但不是重点好吗?   白翎欲哭无泪,希望眼前两人快点意识到搞断袖才是关键所在。平心而论,他对断袖毫无看法,自认为与己无关。   可是,由他领进门且带在身边的师弟,因为他造成的误会差点断袖断到他头上……   赶紧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啊拜托!   幸好诸葛悟接着说:“阿翎担忧之事,也非同小可。好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依小裴所言,他并未对阿翎你生出大逆不道之心。”   言毕沉默许久,白翎和诸葛悟都看着裴响,等他表态。   然而黑色道服的少年把后脑勺留给白翎、侧脸对着诸葛悟,竟是一个字不肯说。   诸葛悟迟疑道:“并未生出那般心思,对么?”   白翎紧张得心如擂鼓,也追问道:“阿响刚才说了一堆‘没有’,肯定是没有的,对吧???”   一片安静。   太安静了。   车厢里没有任何杂音,白翎的心越跳越快。   诸葛悟向他投来一瞥,显然,连外人都听见了白翎的心跳声。他也不知自己在紧张什么,连忙捂住胸口。   终于,裴响又是一声冷笑。   他回眸望着白翎,眼底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情绪,语气亦难掩激烈,满含嘲讽道:“如师兄所愿。没有。”   少年的声音依然很冷,但没了以往的清色玉质,变得一片沙哑。他眸中微亮,蕴含水光,片刻后,将眼睫一低,一滴闪烁悄然消失在坐席间。   白翎如坠冰窟。   完了——真完了。   什么叫“如师兄所愿”?那就是不如他自己所愿呗。   白翎再想自欺欺人,也无法劝服自己:裴响是因为误会的内容太过羞耻、一直遭受要双修的困扰,所以才反应如此严重云云——能让他在众人面前失态,难抑泣红的双目,唯有一种可能。   裴响知道,事态已万劫不复。   一时间,白翎呆愣愣地不动。   他早该认识到问题的严峻性的。在裴响说出林间那番话时,他就要明白过来啊,根本挽回不了。   裴响是何许人?   养在门阀名家,老祖钦定传人,自小被众星拱月地长大,从来是说一不二。他自我煎熬了多久,终于决定走出一步,难道现在白翎把诸葛悟搬来,就能靠寥寥数语、令他回心转意吗?   荒谬得像要他信口雌黄。   白翎的心脏差点停止跳动,他恍然地看看裴响,又看看诸葛悟,片刻之后,恍然变成了惶然。   一片空白的脑海里,只剩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他跟师弟搞断袖,会不会被师尊的天外飞剑抽死?   去裴府提亲会被乱棍打出家门吗?他攒一辈子钱也拿不出裴家能看上眼的聘礼吧。   不对。他跟裴响比起来,他肯定是屁股开花的那个……   白翎突然抱头惨叫:“啊啊啊啊啊啊——”   他都在想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东西!!!   此声惨叫直冲九霄,在车厢内回旋。   诸葛悟微不可见地皱起眉,三代第一人似在此刻经历了他本不该经历的沧桑,单手支颐,低声道:“阿翎,我的头好痛……”   而裴响听见白翎见鬼一般的叫声,如同被宣判了死刑,面色彻底煞白。   他游移的视线飘往门帘,大概在想直接跳下去,不带“花谕”。   诸葛悟很有先见之明地驱动了“万怜”,把车厢门挡住。   事到如今,即便是他,亦有无能为力之感。左右各看一眼后,最终,诸葛悟决定道:“……我要上报师尊。” 第64章 六十四、三人   听诸葛悟提起梦微道君,白翎背后一凉。   他脱口而出:“不不不不不……师兄别啊,师尊会抽死我的!他又不是没抽过!!”   诸葛悟耐心道:“师尊施教的手段不可取,但谆谆教诲之心,不亚于道场的任何一位前辈。”   “真的假的?他揍我不就是因为我取笔名叫‘展月老祖的宝贝’嘛,何至于毒打一顿!”白翎不服。   诸葛悟:“你又更名为‘梦微道君的心肝’……”   白翎理直气壮地说:“现在已经是‘渡尘真人的祖宗’了!”   诸葛悟:“……”   诸葛悟道:“反正我要上报师尊。”   白翎悲从中来,又一阵抱头痛呼。   要说他在霁青道场待了三百年最怕谁,那无疑是师尊梦微道君。早年白翎长大成人后,被诸葛悟领去行拜师礼、受护身符,之后跟着梦微道君,当了十几天的道童。   为何才当了十几天,自然是由于师徒二人彼此看不顺眼,而且看哪哪不顺眼。   他们互相觉得对方有病,还都想给对方治。梦微道君的办法是棍棒底下出孝子;白翎的办法则包括但不限于公开为师尊征婚、见到其他派系的大能统称师娘、写话本子编排梦微道君其实是电眼美少女等等等等。   总而言之,他没有一顿打是白挨的。   诸葛悟每次听闻师弟被揍得下不了榻,连夜赶回折雨洞天,问明情况后都无话可说。最终为了师尊不被气死、师弟不被打死,诸葛悟把白翎拎到了离师尊的嵌玉湖最远的仙去山。   白翎当然没忘了他的光辉事迹,年轻时因为无聊跟师尊对着干,现在想来多少有点抱歉。   不过,越师尊的雷池劲舞是一回事,跟新入门的师弟搞断袖是另一回事。白翎担心自己挨揍尚在其次,他主要担心的,其实是梦微道君那人气得狠了会丧失理智,连裴响一起抽。   思及此,白翎又悄悄地觑师弟。   少年人听见大师兄要上报师尊,神情也是愈发破碎,兼具破罐子破摔的凄然。   白翎心软了,向诸葛悟求情道:“师兄,你了解师尊的,他成日里疯疯癫癫,哪里会真心爱护我们?你把这事捅给他,我俩不就是死路一条了吗?”   诸葛悟捏着眉心,说:“放心……我们三个都是死路一条。我身为大师兄,万死难辞其咎。”   白翎:“……”   裴响哑然道:“反正我未行拜师之礼。不劳两位师兄为难,且将我逐出师门便是。”   他抱膝而坐,下半张脸埋在双臂上,踩着脚踏收拢腿,仿佛把自己的一切都缩了起来,避免碰到旁人。   白翎忙道:“这怎么行?你已经是我们展月一脉的传人了,你还想去哪!”   “既然师兄与我回不到从前,你再也不会像待师弟一样待我,我去哪里又有何所谓,与你何干?”裴响稍侧过头,只露出一双寒潭似的眼睛,阴恻恻地望着白翎。   白翎的后背比听见师尊芳名的时候更凉了。他讪笑道:“话不能这么说嘛……我要是还像以前一样对你,又不利于阿响的道心了怎么办……咳咳咳!”   再说下去他的脸要烧起来了。   白翎生硬地扭转话题,道:“师兄啊,师尊闭关不知道猴年马月才出来,也不一定出得来……我没有咒他的意思。展月老祖在上,梦微道君神寿如龟!总之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让阿响回心转意。”   “果然。”裴响又冒出幽幽的声音,说,“师兄把我当一个物件吗?你要我如何,我便如何?即便是此等难以由衷之事……我偏不想如你所愿了。”   白翎惊道:“你、你不回心转意,还能怎样?!”   不要在这种时候开启叛逆期啊师弟!   裴响却冷笑道:“就去上达天听好了。告诉师尊,我对师兄心怀不轨,铸成大错。依照昭雪司律令,废我所学,遣我还俗,像师兄您期望的那般,一切回到未发生时。岂不快哉?”   白翎目瞪口呆。   他“你你你”了半天,然而,终于轮到他对裴响“你”不出个所以然了。裴响眼底流露出与快意交织的复杂情绪,哼笑一声,仍以后脑勺对着他,单方面切断了对话。   诸葛悟一声长叹,面露乏意。事已至此,他亦只能安抚两位师弟为先,尽量缓和剑拔弩张的气氛,道:“阿翎,难道真要遂了小裴的一时冲动,送他离开展月一脉?”   白翎失声道:“当然不行!”   “是了。所以,还是交由师尊定夺罢。我等勿再多言。你也不必露出如此见鬼神色,其实师尊待我等,亦有优厚之处。比如……六百年前,我初入道场。”   白翎听他要自曝黑历史,睁大双眼。六百年前,那时候的诸葛悟才一百来岁,正是青葱岁月、鲜嫩年华——比起现在的渡尘真人来说。   裴响一动不动,也在听着。   诸葛悟道:“说来惭愧,彼时我刚拜入师尊座下,尚不知收敛锋芒。于是乎,被另一脉的道君瞧上了。”   白翎:“哦……他想从梦微道君手下抢徒弟啊?活得不开心吗。”   裴响依然不动。但他也是被展月老祖钦点过、仍有驾鹤一脉来抢的,对此略有共鸣。   诸葛悟沉默片刻,说:“不是那种瞧上。他欲抢我去当的,亦非传人。”   白翎:“啊?”   裴响的脑袋微不可见地转动了分毫。显然,他俩都短暂地困惑了一瞬。之前破裂到几乎无可挽回的氛围,仿佛被弥补了少许。   片刻后,两人同时反应过来。白翎猛抽一口凉气,不敢置信地发出一声:“啊哈?!”   裴响则一脚滑出,身子微顿。   诸葛悟道:“没错,正是你们猜测的那样。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即便你们日后真的断袖了……当我没说。总而言之,这位其他派系的道君作风不正,被我严词拒绝后,处处为我设绊。师尊修习《法眼遍历秘典》,纵观修真界。此事自然逃不过他视下。最终,师尊锁定了奸佞所在,即刻发动仙剑、千里夜袭此人,将其形神俱灭。”   白翎:“……”   裴响:“……”   他们习惯性地对视了一眼,皆是一愣,旋即把头转向两边,跟过电一般。   诸葛悟总结道:“由此可见,师尊对弟子是有所关怀的。你们不必过于忧虑,应该信任师尊。凡事待他出关再议,我们以潜心修道为先。”   “但我有个问题。”白翎举手道,“师兄你不可能只被老头看上过吧?我听说很多婆婆姨姨都对你青眼有加啊,还是说她们没这个老头下作,对你的欣赏都很健康?”   诸葛悟略一沉吟,说:“言行出格者亦偶有之……师尊或觉得在容忍范畴以内,置之不理。”   “那你的例子就没法证明师尊关怀弟子嘛!”白翎叫道,“只能证明他对断袖深痛恶觉啊!更要命了!!”   诸葛悟:“……”   诸葛悟见断袖之事彻底绕不过去了,沉默良久,最终语重心长地说:“阿翎,你二人之事归根结底,你有两错。先错在言辞不明,没能体察师弟的惶惑,此为师兄失职。后错在急于求成,忽略了小裴的感受,虽是为了补救,但你不能把小裴当做随你摆布的绒布偶。你可明白?”   白翎蔫蔫地点头。   他先前的受的冲击太过,此时回想,确实有很多疏漏。不能怪裴响出尔反尔不配合,他受的冲击更重,还见白翎着急忙慌地撇清关系,自然会心碎神伤。   不料,裴响竟硬邦邦地出声了:“……孤掌难鸣。”   “是的。小裴,你亦有错。”诸葛悟转向他,说,“你既然入展月一脉门下,即便未行拜师之礼,也是我们三代传人之一,岂能轻易言弃?当然,我知你是一时失言罢了。不过修仙之人,易成谶纬,往后还是注重自持为妙。至于罪过最深之人,则是我这个大师兄。往年专注修道,我疏忽良多……如今酿成大错,纵使师尊降罪,我亦会一力承担。”   他说罢低咳数声,显然伤势未愈。   白翎和裴响都坐直了,神色松动,望着诸葛悟不再说话。   “好了。修仙所求,无非长生。或许千年之后,尔等回顾此刻,皆一笑耳。”诸葛悟向两人伸出双手,掌心朝上,再度微露笑意,道,“我们师兄弟三人,在此立誓如何?就借今日之教训,承诺永不再犯之事。”   白翎率先握住师兄的手,紧张地抿嘴盯着裴响。幸好,裴响终也慢慢伸手,与诸葛悟相握。   诸葛悟含笑道:“你们呢?”   白翎立刻把准备好的另一只手伸出去,果不其然,裴响面上又泛红了,蹙起眉不肯瞧他。不过,少年人置于身侧的手动了一下,稍微往白翎这边挪。   白翎眉开眼笑,仅因如此细微的动作,诸多忧虑一扫而空。他把师弟的手攥在掌心,冻得一颤,但牵得更紧。   裴响的手很冷,跟失血过多似的。白翎没忍住摩挲他的手背,喃喃道:“我发誓,以后凡事与阿响商量,我们一起决定。好吗?”   裴响任他搓弄指节,也缓缓道:“我发誓,永远是展月一脉的三代传人之一。永远是……师兄的师弟。”   白翎问:“就不能发誓抛却杂念一心修行吗?”   裴响看向他满怀希冀的脸,面无表情地说:“下次一定。”   白翎:“……”   白翎反思了一下自己又急于求成的毛病,向诸葛悟笑嘻嘻道:“师兄,轮到你啦。”   身着墨蓝织金道袍的剑修注目于他二人,微微笑道:“渡尘在此立誓。我手中剑,永不向两位师弟而出。我在一时,你二人安生一时。我在一世,你二人太平一世。若违此言,天诛地灭。” 第65章 六十五、共饮   抵达黑市之后,徐景与冯丘终于回归了自己的肉身。   驾鹤一脉重聚,尹真亦得到了他应得的报酬。   然而因沉音公主之事,黑市戒严,加上两位真人皆有伤在身,道场诸人遂不再逗留,稍作修整便离开了魔域,穿过秘境,提前回归道场。   于白翎而言,上一届道会简直糟糕透顶。   这一届也不遑多让,险象环生。但与他相熟相知的几人,皆好端端回来了,所以勉强算是圆满结束。   不过,自从在鹤车上,师兄弟三人互相承诺之后,白翎和裴响便一直处于不尴不尬的关系中。   裴响的话越发少了,每日静静的不知在想什么,多数时候待在白翎身后。白翎没法观察他,但也不敢和以前一样,心情好或不好都招惹师弟玩儿。   两人就这么处着,白翎稀里糊涂地认为,或许要给师弟一点时间。当然,他自己也很需要时间。   平心而论,白翎绝不认为裴响在兰林间说的那段话是表白之类的——他们远没有到情深意重、两心相许的程度。   他坚定地说服自己,只是因他的进境和小命挂钩,而师弟人美心善、见不得身边人去死罢了,才艰难地迈出了错误一步。仅仅一步。   只要白翎装作一切照常,待时日过去,师弟定能把走岔的路绕回来。因此,白翎怀着诸多愁绪,效仿起了诸葛悟,试图扮演一名合格得体的师兄。   裴响则一头扎进了修炼。他比以前更刻苦了,白日排满了讲坛听书,夜里独自在仙去山的某根枝条上静修,再没回过西厢。   白翎好像恢复了独居生活。   只是屋里越来越淡的香气,提醒着他以前有人来过。   —   “白仙长!”   才回了道场七天,距新任道君大选还有三个月,道场内部已是暗流汹涌。   今日天晴,一少女领着几名少男,来叩折雨洞天的山门。   草木葳蕤,掩映着古石搭建的门楣。说白了只是一副入口处的门架子而已,但若没人应门,纵使是大乘期修士也无法过门踏上山径,因为此处是展月老祖的手笔。   透过门框,隐约可见远方高天上的雷云漩涡。   据说老祖在彼处冥思了上千年,田漪敲敲古石,又冲里面喊:“白仙长起来没?快开门!”   徐景等人手提登门拜访的礼品,什么百年药酒、千年灵参,还有林暗亲手煮的松花茶酿。   他们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回音,随口道:“都日昳时分了,不能还在睡吧。”   “谁晓得呢?咱还是知道他晚起,特意午后来的。他是不是通宵更厉害啦,奇也怪哉。不应该好好修养、巩固境界吗?白仙长是怎么了。”   几个年轻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其中一人用胳膊肘碰碰同伴,说:“哎,你们没发现吗?白仙长从相思林回来就不对劲啊。我感觉他心里有事儿似的,裴师弟也很古怪……萧缘没了,是蛮可惜,不过他们和萧缘不熟吧?徐景,你和冯丘跟着他俩的,他俩是不是吵架啦?”   “吵、吵架?呃这个嘛——”   徐景面露心虚之意,立马又被怼了怼肋下。刚才问话的师兄道:“说呀!你不讲清楚,咱以后不小心触了人家霉头咋整?”   田漪点点头:“我也发现了……白仙长回黑市就蔫嗒嗒的,我还以为他是累得呢,或者撞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不过他有事没事总偷看裴师弟,所以是他俩发生了什么吧?”   “我哪有偷看阿响!”   忽然一道没好气的清亮嗓音,从门框里冒出。不过并未出现人影,只是古石上的符文显形,供双方传音。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倏地全站直了,徐景道:“白仙长!我、我可什么都没说啊,你给我们开个门儿呗。”   “开了开了……能进来了么?”   “可以啦!”符文闪亮几下,脱离古石门楣,跟着几名小辈,指引他们前往仙去山。   与此同时,符文中响起哗啦啦的盥洗声,紧接着一道撑得极满的呵欠。   田漪惊讶地问:“不是吧白仙长,真的睡到这个点啊?”   “嘘——这么大声干嘛!我师兄忙着参选道君,师弟他——唉,反正现在没人管我。我……我晚上做点手工打发时间呗。”   白翎的声音懒洋洋的,透着一分他本人并未察觉的低迷。驾鹤一脉的小辈们面面相觑,挤眉弄眼,纷纷在彼此脸上确认了同样的想法:   白仙长和裴师弟果然有鬼。   田漪踩了徐景一脚,压着声音道:“真是的。你刚才快点讲的话,我们都听完了。”   徐景:“啊呀!痛痛痛……”   白翎疑惑道:“你们聊什么呢?喂徐景,还有冯丘,你俩不许乱传啊!是不是在蛐蛐我和阿响?”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一个劲咳嗽,没人接话。符文里响起掩门的动静,那端的人似是出门来接他们了。   折雨洞天的美景闻名于道场,如今背剑步行,别有一番逸致。   时值初夏,上空的雷暴远在天边,余出大片留白,铺展湛蓝的晴空。山径已在较高处,山林便似万顷碧涛,伏于脚下。几人前后走着,好似踩着一线田埂,在世外桃源踏青。   风光甚好,不远处的山脚草木葳蕤,一袭白影飘然落在其间。   青年数日不见,蓬松的长发已完全恢复棕色,勾勒着毛茸茸的光边。他面带微倦,显然几天没睡好,不过恰巧中和了他鲜妍灿烂的神态,流露出清新与柔和的底色。   青年噙着一丝笑意,眉眼舒展,望着几人走近。   双方会晤,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快步奔来,高呼道:“白仙长!”   “哇塞你的黑眼圈快赶上尹真了——”   白翎也向他们打招呼,抬手间又打了个呵欠。诚然,他近几日总失眠。被褥间没有熟悉的暗香了,他竟睡不着,夜夜翻来覆去,只能爬起来做手工做到鸡鸣。   不过瞧见精神抖擞的小辈们,白翎也提起劲头,带几人往山腰的弟子廊舍去。   一边走,他一边问:“来找我玩儿啊?”   徐景嘿笑道:“不是不是,不完全是。我们是来找你去找我们玩儿的。”   白翎:“啊?”   冯丘老老实实地交代:“大师姐说,是时候商量新任道君大选的事了。明天上巳节,仙友们有谈玄论道的传统,她会在洞府摆下青食宴,邀请几家交情好的派系见面。”   田漪道:“白仙长忘啦?大师姐之前答应过的,会扶持诸葛道长赢得第七席道君之位,已经跟师尊讲了。此事一定要早早计议,好多派系都盯着呢。我们是来下请帖的。”   她掏出一封请柬,上书“渡尘真人亲启”,交给白翎。   白翎明白过来,原来是因大师兄的道君之位。林暗果然是个一诺千金,一言九鼎之人,估计伤势未愈,便开始为三月后的大事筹谋了。   “多谢林真人,信一定送到。你们来都来了,要不坐会儿?先说好啊我屋里很乱。”   白翎把信件收起来,说话间纵身飞跃,领着小辈们踩踏古榕枝干,掠至山腰的屋宇庭前。   小辈们却是自来熟,一个个不等他引路,叽叽喳喳地挤开他涌到堂上。   白翎头回请伙伴来自家山头做客,全无待客的头绪。他因睡眠不足而困顿的脑子转动了好一会儿,终于慢半拍地翻出另一套茶具,给众人倒水喝。   白翎刚施了个“吹火术”烧水,田漪等人已经参观完西厢出来了,纷纷发表高见:“白仙长,你房里确实乱啊,不过乱得很有水准!”   “那个灯哪买的?太漂亮了吧看起来好贵。”   “最贵的应该是床。我都没敢碰。世间竟有这样的床?咱们从小睡的啥啊,是木板吗?”   听见关于自制水晶灯与白鹭绒大床的评价,白翎总算恢复了自得的神采。   他道:“不贵,是我自己做的。你们要是喜欢,我可以教你们……那边不能进去,东厢是师兄的房间!”   听见是渡尘真人的雅居,徐景推门的手立刻缩回来了。几个人对着紧闭的房门边鞠躬边后退,嘴里道歉连连。   白翎把信从门底下塞进去,又透过门缝瞄了一眼,宣布道:“没事,师兄不在。我们随便玩。”   小辈们好奇道:“裴师弟的屋子呢?他住哪儿啊,能看看吗?”   “你们已经看过了……”白翎的笑意微微凝住,不自然地摸了摸鼻梁,说,“他和我住一起呀。”   “啊?!”   小辈们又“噔噔噔”连退数步,差点翻下内廊。   白翎问:“干嘛一副活见鬼的样子。我们房子都靠自己建,师兄闭关没空,就让阿响先睡我屋嘛!……不过,他已经……”   白翎顿了顿,终是声音越来越低,最后道,“他很久没回来睡了。”   白翎吐出一口气,自认为说得轻巧。   师弟住不住宿舍什么的,又不重要。   但驾鹤一脉的小辈们齐刷刷抬眼瞧他,片刻后,徐景率先把手搭在白翎的肩上,道:“节哀顺变,白仙长。”   田漪也拍拍他的手臂,安慰道:“裴师弟以后肯定会回来的。”   冯丘说:“其实我们以前老吵架,十天半个月的不理对方……”   还有人道:“虽然不知你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相信假以时日,裴师弟定会回到你的怀抱……不是,回到你的……呃,床上?”   “阿响一直睡地铺的好不好!”白翎被他们的反应弄得莫名其妙,一把拍掉徐景的手,问,“你们是不是瞎猜什么了?我、我跟阿响是闹了点别扭,不过……哎呀别站着啦,喝茶去啊!”   他挥手轰走小辈们,脸颊发烫。   可是田漪和徐景都频频回头瞄他,其表情之怪异,神态之鬼祟,还有欲言又止的嘴,都昭示着小辈们的熊熊八卦之心已经按捺不住了。   白翎顶着个大红脸坐下,端起茶杯闷头喝。   徐景小声提醒:“白仙长,你好像烧起来喽。”   “用你说吗,我知道!”白翎不高兴地哼哼。   小辈们眼神乱飞,各怀鬼胎地不说话。   白翎则满头乱绪,本来压抑了这么些天、已经勉强平复了,不料被驾鹤一脉的家伙们一打岔,无数牢骚源源不断地往外冒。   他恨不能抓住眼前的每个人尖叫,把自己与师弟的阴差阳错二三事广布天下。   终于,徐景没忍住道:“白仙长,那天在兰花林里……我和冯丘都听见了。”   冯丘也放下早就喝干了的茶杯,说:“是啊,你和裴师弟讲话好生奇怪。他愿意帮你练功,不是喜事一桩吗?为何你们跟谈崩了似的……”   其余师弟也有理有据地分析:“回到黑市之后,您总是失魂落魄。裴师弟也不再与您同住,师兄弟有何等矛盾、居然严重到如此地步?不如说出来,让我等为您分忧。”   还有一师弟道:“对的对的,你们展月一脉和我们驾鹤一脉不同,人丁嘛比较稀少。若您和裴师弟不合,平日还能找谁讲话?不会百无聊赖吗?”   白翎啜饮着杯中热茶,神思飘忽。   是啊,他太想说出来了。反正小辈们都当他和裴响是纯洁无瑕的师兄弟情谊,他就说两人因练功产生了误解,集思广益一下哄人的招数也好。   田漪突然问:“白仙长,你们是不是断袖啊。”   白翎一口茶喷了出来。 第66章 六十六、路过   在这一瞬间,其他四个师弟全部目瞪口呆。   白翎浑身的血都冲上了脑门,霍然起立。要不是他以前就见识过田漪鬼斧神工的脑回路,定要以为她是故意诈他回答了。   白翎震撼地问:“你你你,你怎会有这种想法?!”   “咦?要想解决情爱问题,肯定要先搞清楚是哪种情爱啦。”田漪理所当然地说,“我认识女修比较多,有时候她们闹矛盾,我用调解好友的办法去帮忙,到最后发现人家是帕交。我岂不成了乐子?”   她见白翎的神情实在惊惧,又宽慰道:“没关系的白仙长,你们不是就不是嘛!如果不是的话,事情就好办了。坐坐坐。”   “吓死我了田漪,你、你太敢问了……”徐景猛搓胸口。   冯丘也埋怨道:“不能悠着点说么?白仙长和裴师弟一表人才,比较招女修青眼吧,怎么会是断袖呢?就算白仙长是,裴师弟也不可能是啊。”   白翎刚坐下又站起来了:“你说什么???”   他简直想把茶杯丢过去砸人,道:“什么叫‘就算我是’啊!我、我也不可能是。”   最后一句话不知道为什么,中气稍弱。冯丘连忙拍自己的嘴巴,呸个不停。   纵使是虚惊一场,几人仍乱作一团,其余俩师弟都一屁股摔地上了,此时才颤抖着爬起来。   白翎一个人杵在席上,正当他绞尽脑汁编造逐客令时,远方传来几声爆响。   几人一同看去,只见林海当中,几株古树被不明力量摧折,轰然倒塌。   田漪问:“谁在那儿呀?”   白翎缓了口气,道:“当然是阿响。他潜心苦修,偶尔打树……可能,是修行速度太快,发泄一下灵力。”   田漪说:“可裴师弟不像控制不了道行的人。打树太幼稚了,他是在宣泄心绪吧?”   白翎:“……”   白翎盯着古树倒下的地方不语,片刻后左右一看,对上几张伸过来观察他的脸,气道:“看我干嘛!我哪里知道?”   师弟们缩了回去,似觉得事情超出了他们的处理范畴,不过八卦之心得到了满足,互相嘿笑道:“裴师弟天纵奇才,天才总是很难猜透的哈。”   “白仙长,您别太挂怀了。好友之间,就算练功出了些岔子,也没有因此绝交的道理嘛!”   白翎扯出一个假笑:“我很挂怀吗?我没有。”   “连口是心非的毛病都被裴师弟传染了,你这你这……哎呀不说啦!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回去了昂。”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胡乱推搡着,打算溜之大吉。不料,一声怒吼突然自林深处伏地而来,惊飞了上千只白鹭。   连仙去山都震了三震,榕须飘飞。   几人忙稳住身形,望向猛兽吼声的发源地——正是裴响刚才打折古树的地方。   徐景震惊道:“裴师弟觉醒上古神兽血脉了?!”   “他哪里会发出这种难听的声音!”白翎话音未落,身影已消失在原地,抛下后半句话,“肯定是惊动了洞天里的灵兽……我去看看。”   白翎进入金丹期后,足尖点叶,即可飞身。他融会了神行术的步法,在林海梢头不断闪现,顷刻间来到意外发生之处:   只见几株古树歪斜,压出了一片空地。树干牵动了虬结的根须,竟然塌出了大块地穴。   一头古稀之年的野猪精无故被端老巢,双目猩红,獠牙冲天,正搓动着前足铆劲怒吼。视线越过它庞大的躯体,一道黑衣身影映入眼帘。数日不曾照面的少年人依旧面目冷清,不过几滴鲜血溅在颊上,破坏了原本秀美的气质。   裴响将箭袖挽至肘部,露出线条精炼的小臂。他好像与盛日炎夏无关似的,浑身上下露出的肌肤极少,衬着墨色道服,黑白分明。   此时他的目光稍稍上移,与枝头的白翎四目相对。   暴怒的野猪精捕捉到了机会,立马咆哮而出。白翎知道以裴响的修为解决它不难,所以并未出手,但他很快意识到,裴响并未持剑。   “花谕”仿佛得了什么指令,一动不动地悬在旁边,唯有瞧见白翎时,倏地向他一转。   三人高的野猪像陨石撞向裴响,却被少年握住一对獠牙,再不能前进一寸。   裴响上身微倾,身形并未移动,但脚下一陷,显然他承接的力道重逾千钧,并非他表现得那般,只是接住了一片落花一样。   白翎呼吸一滞,不知师弟在闹哪出。修仙修得返璞归真了?   他还以为裴响惊动的是哪方千年灵兽,所以二话不说来看情况。没想到师弟在赤手空拳斗野猪,倒显得白翎担心过度了。两人还在冷战,这让他很没面子。   须臾之间,战斗结束。   眼看一滴口涎要落在裴响手上,他立即翻掌打出剑气,直击野猪精的命门。一击之后,野猪精耸动的身躯僵直了,响彻林间的嚎叫也戛然而止。   裴响撤步出现在一丈地外。   轰然一声,野猪精瘫倒在地,血如泉涌。   “好!”   姗姗来迟的驾鹤一脉小辈们一叠声鼓掌喝彩。徐景鼓得尤其响亮,兴奋道:“裴师弟,你走的杀剑流啊?‘凡我所有皆以为剑’,你用肉身作剑,岂不是连仙剑都用不上啰?”   “花谕”发出一声低吟,似乎有点委屈。   裴响侧目扫众人一眼,唯独没扫过白翎。他轻碰了一下“花谕”以示安抚,向徐景等人行礼:“见过师兄师姐。”   田漪把白翎扯过来,笑道:“你师兄也在这儿呢!”   裴响终又正视白翎,不过面上毫无波澜,仅缓缓道:“白师兄。”   白翎:“……”   白翎没想到他冷静了七天还是这六亲不认的死样子,心里一酸,一时没忍住,回敬道:“啊,裴师弟。好有雅兴呀,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幽会野猪精。”   裴响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并不解释。   但,几团大小不一的毛绒球从裴响身后的树根处冒出来,竟是一群弱小的素食类动物,小如花栗鼠、大如野兔,什么都有。   它们灵智未开,但是世代居于洞天福地,极通人性。为非作歹的野猪精业已倒毙,毛绒球们欢天喜地,对着裴响立起身子作揖,片刻后各自钻回树洞或者灌木丛里,传播喜讯去了。   白翎:“………………”   白翎想死地闭上眼睛。   徐景尬笑道:“看来裴师弟是在为民除害啊……之前听闻,你近日时不时打树。莫非是野猪精弄出的动静?”   裴响:“何来听闻。”   徐景顿时安静如鸡,挪到白翎身后。白翎察觉一道清凌凌的目光落在自己面上,更加不敢睁眼,索性原地装死。   原来以前裴响看他,是带着温度的。现下却全然不同了。   田漪试图救场,说:“咱们两家洞天是对门的邻居,大师姐听见砸树的声响,还以为有神兽出世呢!想不到出世的是裴师弟……哈哈哈。”   没人答言,她也缩到了白翎后边。   徐景评价道:“不好笑啊!”   田漪一巴掌呼他后脑门儿上,把徐景扇出了队列。她回头一看,其他三个师弟都一个个排着,跟千手观音后面的舞者似的,一起猫在白翎背后。   有一人比白翎高,甚至屈着膝盖,以免露出脑袋。大家努力为白仙长与裴师弟营造二人共处之境。   白翎在心里哀叫,其声不亚于野猪精的垂死狂嚎。   他真是服了驾鹤一脉的家伙了,听八卦时好一个专业红娘团队、温暖您孤寂百年的心,现在真遇上事,把他这苦主顶在最前面。   不得已,白翎一点点睁开了眼睛。果不其然,师弟漂亮的脸刹那撞入眼底,其冲击力也不亚于野猪精扑面而来。   但其神色疏离,像是回到了两人洛东城初见之前。   半晌后,裴响轻声问:“白师兄有何见教?”   白翎又被称呼刺了一下,勉强地牵动唇角。他说:“以为你遇到事了……路过看看。”   裴响沉默了一会儿,道:“无事。”   “哦。无事啊。”白翎干巴巴地说,“无事最好。”   他被自己的发言蠢到,连忙找补:“没关系的,我只是路过嘛!打扰……打扰阿响了。”   裴响说:“没有打扰。”   冷场了好半天,裴响又道:“他们,一同路过?”   白翎惊觉背后还有一串人,急中生智,说:“驾鹤一脉来邀请我们做客——对,我们明晚要去做客。林真人开的青食宴,不能不给面子,而且关系到师兄参选道君……你来不来?”   裴响道:“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白翎有些泄气,视线慢慢地掉在地上,脸上的笑也淡了。   片刻后,却又传来裴响的声音:“多谢提醒。”   白翎一愣,见师弟的脸色依旧沉静,仿佛例行公事,与他客套而已。   白翎苦笑了一下,抿起嘴。不料,裴响注视他半晌,在他并未回音的前提下,说了第三句话:“山精作祟……不宜久留。”   白翎双眼微睁,裴响则在说完话的刹那,立即转身离去。   裴响修习了与“神行术”并列四大移行法门的“夜游诀”,以隐身潜行闻名。顷刻间,黑衣背影没入山林,唯有垂在他身后的银纹朱红发带,短暂地闪逝。   驾鹤一脉的高个子师弟撑不住了,站直身子。几人呼啦啦围上前来,探头探脑地观察裴响去向。   白翎仍在发怔,听取叽喳声一片。   “哇哦白仙长……裴师弟刚才是在关心你吧?”   “要赶我们走的话,说句‘快滚’不就成了。‘山精作祟,不宜久留’……此中深意,如陈酿一般越品越香啊……”   “你们很快能重归于好了。这叫什么?床头吵架床尾和!”   说话的几人被白翎挨个弹了脑瓜崩,滋儿哇抱头乱叫。   白翎面上犹红,却不知是此前激动时未散尽的,还是被刚才数语,莫名扣动了心弦。若在平日,他舌战群儒不在话下,遑论区区几名驾鹤一脉小儿。今天他却不知怎么了,满脑子裴响说的话,根本回不过神。   白翎受不了了,双手一招:“好啦好啦——快滚!”   遭他轻斥,小辈们识相地作鸟兽散。周围清静,白翎终于松懈下来。他人还在此地,心思却已经飘到了明天,期待驾鹤一脉操办的青食宴。   白翎心不在焉地往回走,忽的眼前一晃,撞上了什么。他定睛一看,居然是滞留在此的“花谕”。   仙剑悬停在空,刚被他的额头碰了一下。   白翎茫然地捂着脑袋,“花谕”倒像是如梦方醒,倏地化作流光消失了。 第67章 六十七、器灵   白翎一个人回到西厢,路上时不时回头,可惜再没瞧见什么人或剑了。   他正清点驾鹤一脉小辈们送来的礼物,檐下的风铃又晃荡起来。白翎不免有些意外,今日的折雨洞天属实热闹了些,总有客人上门。   风铃上亮起了与古石门楣上一样的符文,却半晌没有声音。   白翎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向风铃打出一道灵力开门,说:“阿花?你进来不用敲门啊,洞天已经认识你了。”   风铃的铃舌传来几声轻叩,是唐棠的回答。小姑娘借山傀还阳,外表已经与生前无异,但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再也说不出话。   前些日子里,白翎带她找了好几位有名的医修。不过诊断结果皆说她喉舌无恙,只是心神受冲,三魂七魄移位,所以暂时地失声了。   所谓“暂时”,怕是要等心结解开,不知在何年何月。根据白翎的理解,其实就是创伤后应激反应,形成了心理问题。   可惜修真界没有心理医修,只能靠唐棠自己,什么时候想开了,才能重新说话。   关于她的去处,也让白翎头疼了好一阵。   宁雪消散之前,将唐棠从问鼎一脉除名,他家另两名金丹期的五代弟子,也早在神目洞,被白翎和裴响所杀。   至此,问鼎一脉的三代、四代、五代所有传人,甚至包括一代祖师爷,除唐棠以外,尽数死在了展月一脉手上。千年前展月老祖埋下的祸根,姑且算是斩清了。   只剩问鼎道君——如今的他已经不能称为道君了,修为跌至金丹期,便是问鼎真人:凭借老祖赐下的护身符苟延残喘,不知藏进了哪个耗子洞。   白翎收好礼品,将林暗熬的松花茶酿倒出两杯,摆出笔墨,等着唐棠上山。   不多时,小姑娘伶仃的身影出现在门外。   她这两天都在问鼎一脉的山头收拾同门遗物,估计没一年半载清理不完。白翎也不可能跟着她去,不然好像对小孩继承的遗产有想法似的,所以,便由着唐棠慢慢挑拣。   茶酿清苦,入口却觉回甘。浅褐色的茶汤上,点点松花若明漆,散发着安神的木叶香。   唐棠脸晒得红扑扑的,捧起茶杯一口气吸干。白翎窝在斜对面的软垫里,听着她吨吨吨的抽水声,不免又有些出神。   一瓮茶酿够四个人喝,他与唐棠喝了一半,给诸葛悟留一杯,还有一杯。   唐棠喝完一抹嘴,冲白翎露出一个皱着眉的冷淡表情,再疑惑地歪歪脑袋。意思很明显,她问裴响怎么样了。   白翎哼哼道:“他……他还是老样子。”   唐棠对师兄弟的矛盾一无所知。她之前浑浑噩噩的,等回过神来只晓得裴响最近很忙,几乎不回仙去山。   唐棠点点头,用桌上的纸笔奋笔疾书。   不幸中的万幸,她会写字,虽然水平和白翎不相上下,但能让人看懂。   唐棠写一张就塞一张给白翎,白翎念道:“好东西被偷得差不多了。不过还剩一些,我慢慢送过来,谢谢你的照顾。你之前问我的,我认真想了,我要去蓬莱一脉,改修医道。白仙长,我是来……跟你告别的。”   最后一个字念出,白翎微显愕然。   可他放下纸页,见小姑娘已经搁好了毛笔,端端正正地跪坐着,神色平和地望着他。   唐棠不再扎花苞头,现在她与道场的年轻女修一样,梳着普通方便的发髻。午后的日光有些晃眼,角落的香炉静静地焚烧。   “问鼎一脉冉冉升起的新星”,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小姑娘依然背着双肩竹筐,但已褪去宗门老幺的稚气,即将融入道场的芸芸修士之中。   或许,正合宁雪的期望。   白翎也露出了微笑,只是透出少许怅然,说:“好啊。我记得刚见你的时候,你就是带着自己炼的丹药,去请章真人指教。阿花,医修才是你的兴趣吗?”   小姑娘郑重地点点脑袋。   白翎便没再说什么。他问过诸葛悟能不能收唐棠为弟子,但他俩一个三代,一个五代,辈分差太大。加之两脉的罅隙过深,并不如白翎所想,轻易便可消弭。   好在唐棠更想当医修,若是她拜入蓬莱一脉,从此脱离打打杀杀,也算不错的结局。   小姑娘站起身,在桌上放了个芥子袋,准备走了。毕竟相识一场,白翎就这样把十三四岁的小孩送走的话,放不下心。   他解下腰间的铃铛,递给唐棠,道:“阿花,以后你把它带在身上吧。只要注入灵力,或者它碰到了魔气,都会引起我师兄注意。他会看情况帮忙的。”   唐棠听话地接过,知道是白翎的好东西,郑重地行礼致谢。她临走前,却在犹豫什么似的,出门又跑回来,涂涂改改,写了一句话。   白翎好奇地凑过去看:“还有什么事?……咦。”   唐棠写的是:“我在山下遇到了裴仙长,他在看着你们的房子。”   白翎双眼微睁,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唐棠见他呆住,担心自己做错了事,赶紧又添一句:“他不让我告诉你。”   “啊……哦!”白翎不自在地眨眨眼,说,“没事的阿花,你做得很好!关于阿响的事情,就、就该告诉我。”   唐棠放心地离开了。   白翎送她到门边,却在挥手之后,还倚门出神了好一会儿。   小姑娘的身影已经缩成了一个点儿。而白翎飘忽的目光在下方山林间游走,不知唐棠偶遇裴响是在哪里。   原来师弟还在意着他,却令白翎长长地叹气。   以前看话本子里酸掉牙的“黄连浸蜜,亦苦亦甜”,白翎还不屑一顾,寻思就是上辈子烂大街的什么“甜蜜的烦恼”嘛,写有情人不长嘴,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陈词滥调罢了。   现在落到自己身上,才知什么是喜忧参半。又因师弟没有真与他一刀两断而高兴,又怕师弟走岔的路回不去了。   回不去怎么办?   白翎行尸走肉一般飘回了屋内,试图以忙碌麻痹内心。唐棠放下的芥子袋里,是她给白翎的谢礼。   打开之后,白翎险些被四射的宝光晃花眼。小姑娘太实诚,几乎把库房里剩下的宝贝全薅来了。   即便在问鼎道君陨落的消息传扬开后,问鼎一脉的山头便被“霁青盗圣”、“顺手牵羊真人”之流光顾过,亦有许多稀世奇珍,未被窃走。白翎挨个清点,好些是在老祖笔记上见识过的宝物,现在拿在手中、灵气四溢,简直像做梦一样。   然而,正当他对着满桌华光这摸摸、那戳戳之际,白翎忽然感到,自己的衣服被谁拽了一下。   他低头一看,却并没有发现异样。白翎把碧落残幡当腰封,恰好围了两圈,用玉扣别住,垂下两绺细带。他以为是起身的时候卡到哪了,并不在意,没想到继续视察宝贝没一会儿,感觉又有谁拽他。   这次白翎确定,决不是错觉。   他倏地站了起来,环顾四周。折雨洞天由展月老祖布下禁制,堪称修真界最安全的所在,除了他们几个内门弟子,还有他们介绍给古石门楣的人,任凭哪方魔尊驾到,也不可能闯入。   那还能是谁?   白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差点生出冷汗。可是眼下全无旁人在场,外边风和日丽,艳阳高照,也不会有什么倒反天罡的刺客,大白天跑来刺杀啊。   直到白翎细细地观察自身,忽然发现不对——他的腰封怎么变长了!   碧落残幡原本是一幅画卷大小,被他折两折缠在腰间,没有魂魄寓居其中,便和一挂寻常的布条差不多。   但此时此刻,腰封不仅变宽,还往下延展了。幡布的光泽如碧,比之前更加潋滟,仿佛一件法宝罩衫,被白翎随便系于腰上。   白翎登时明白了怎么回事。之前逃走的碧落幡本体,竟然偷偷溜进了唐棠的芥子袋,跟着她来到这里!   他知道以碧落幡的品级和年份,定有器灵,当即叫道:“你跑都跑了,还回来干什么!你……你怎么还带着鬼回来的??”   三抹极淡的白影出现在幡面上,碧落幡与残片融合,宝光大盛。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儿凭空出现,穿着一身漂亮的绿袄子、虎头帽和缀珠鞋,雪白的脸蛋似粉琢玉砌而成,发髻上还簪着一团毛茸茸的碧缨球。   光看脸绝对无法让人相信,用以请鬼上身的神级法器碧落幡,居然是他。   男孩儿一把抱住白翎的膝盖,道:“你身上有刀嘴棺材脸的气息!快帮我把他们赶出去,他们赖着不走——”   “刀嘴棺材脸?谁姓刀啊,我不认识姓刀的!”   白翎想把男孩甩掉,对方却跟八爪鱼似的吊在他腿上,说:“就是蠢驴自大狂和窝囊丝瓜瓤的师妹呀。我回家等眯眯眼倭瓜,可他好像升天了,我只等到一个呆子小哑巴,悄悄跟着她,没想到又碰见你啦!你,你当初还扯掉我一把头发,痛死我了!快帮我把这三个无名鬼弄走。”   白翎明白了,碧落幡的器灵给问鼎一脉所有人都取了外号,不过没一个中听的。它作为容器,无法使用自己,必须找会驾驭它的人,才能把留在它里面的三缕幽魂抖掉。   但幡面上的魂影极淡,面目都模糊不清,瞧着年代久远,难以辨认身份。   问鼎真人没回过问鼎一脉的山头,器灵左等右等,最后瞎猫碰上死耗子,跟着唐棠找到了白翎。它趁白翎不备,恢复完整,现在缠着他帮忙。   白翎没好气地说:“我为什么要帮你,帮你有什么好处?”   器灵惊讶道:“全天下只有你会用我了呀,你不帮我,谁能帮我?”   “你的意思是只有我能帮你咯。太好了,我再问一遍,帮你有什么好处?”   白翎得到提醒,从脑海中搜刮出一页道卷,正是驱使碧落幡的咒术。他现学现卖,呢喃数语,怎么都甩不掉的器灵便被一只无形的手提溜到半空,挣脱不开了。   男孩着急地扑腾,大叫道:“你、你这混蛋!我记住你了——你个黑心笑面怪!”   白翎呵呵两声,权当它在夸自己,不紧不慢地拍拍手,拈起腰间的幡布观察。   虽然神级法宝自己把自己送上门来,疑似天上掉馅饼,但碧落幡着实阴邪,他不会掉以轻心。   此时的幡面上,三缕白影静静的不动。可凭身形判断,他们是一女二男。除此以外,一概不知。   说到底,碧落幡是当初问鼎道君的遗物。幡中的古老亡魂,或许也是他的遗物。   白翎本不喜欢多管闲事,但碧落幡于他而言,另有大用。所以,白翎向器灵道:“你与他们说过话么?” 第68章 六十八、诸情   器灵叫道:“当然没有啦!谁要和他们说话啊?”   他顿了顿,又小声道:“再说了,他们仨跟聋子似的,根本不理我……”   白翎心下了然,后半句才是真相。看来器灵尝试过发起沟通,但三个亡魂不给面子。   白翎问:“你之前不是把所有魂魄都放出来了么?怎么会拿他们没办法。”   “你就当我是个茶杯!我一使劲翻过来,能把茶水全洒了,可是这三个家伙怎么倒都倒不出去,像几滴水黏在杯子底一样,是不是很古怪?快帮我把他们赶走!”   器灵被吊在半空中晃晃悠悠,说话仍颐指气使,跟大爷一样。   白翎露出友善的微笑,道:“好啊,谈谈条件。我可以帮你调查这事,不过你要把头发留下给我——就是之前的残片。”   碧落幡纳闷道:“只是调查?不能清除他们?”   “人家不管是生前还是死后的岁数,都比我大上几轮了。我区区一个金丹前期,当然要查清楚才能动手。如果随便让他们上身对话,我被夺舍怎么办?”白翎非常坦然。   碧落幡咬牙切齿地说:“你……你太没用了!”   “对呀人家就是没什么用的。”白翎阴阳怪气,“你等我修到化神期再来找我嘛。”   碧落幡:“……”   碧落幡气得溢出了眼泪,怒道:“黑心笑面怪!!!”   白翎左耳进右耳出,继续打量幡上的魂魄。他轻轻拭过三道白影,霎时间,一股极深寒的凉意刺进指腹,像盛夏天气里的一根冰针,扎了他一下。   十指连心,白翎心窝一冷,倏地蜷起指节。   仅仅是刚才的刹那,他竟然感到了极强的吸引力,三缕魂魄在引诱他,迫不及待地要上他身,供他借力。   白翎定一定神,问器灵道:“他们跟你待着很碍事吗,为什么一定要把他们赶走?茶杯不会因为装水烦恼吧。”   器灵说:“高人都是独来独往的!”   白翎笑笑不说话,但意思很明显,少跟他来这套。   根据刚才短暂的相处,白翎已经看出来了,眼前的器灵外观是幼童,心性也幼稚得很,凡事以面子为先。   果不其然,见他不好糊弄,器灵的嘴角撇了下来,嘟嘟囔囔:“他们是聋子,我又不是……每个鬼都吵得要死,我再也不想听他们的牢骚了!每个鬼、每个鬼!说的全是那几句话——我死了吗、我怎会这样死掉、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啊啊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   器灵的声音越来越大,双手抱头使劲抓挠,呈现出一种与外表年龄不符的扭曲。   白翎道:“所以你之前放出所有魂魄,不是因为无聊……?”   器灵呆愣了一瞬,旋即更要命地扑腾起来,大骂白翎不是人,竟然如此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白翎有点心虚。他以前那样想,大概是因为他自己无聊过头了。不过一直让器灵嚎叫不是办法,他找到了一则新的咒术,可令器灵无故不得出声。   器灵发现自己没声音了,悲愤交加,眼泪哗哗直淌。白翎看小孩儿哭成一滩的样子,于心不忍,又给他解开:“算了,你消停点就……”   下一刻器灵便咆哮道:“黑心笑脸怪和眯眯眼倭瓜没一个好鸟你们全都——”   白翎还是把他静音了。   查探碧落幡与三缕亡魂的底细,得从问鼎真人下手。白翎向来心大,不过并不想给安稳日子埋雷。   他在问鼎一脉身上学到的最大教训,就是“斩草除根”,当初放跑问鼎真人实属不得已而为之,但若假以时日,此人定会卷土重来,必须早做防范。   所以,如果白翎能顺着这条线查清问鼎真人,等这厮来报仇时,便可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了。   一道墨蓝色的身影从外入内,是诸葛悟。   白翎与师兄也数日不见,知他大概在折雨洞天的深处疗养,此时不免惊喜,道:“师兄!你回来了?”   气度沉敛的剑修见到他略一颔首,目光落在空中,看着落泪似瀑布的器灵道:“这位是……”   “啊,碧落幡本体来找我了。他本来在蹲问鼎回去,不过只等到阿花,藏进芥子袋摸了过来,要我帮他驱逐三缕滞留的魂魄。”白翎简略地介绍情况。   诸葛悟问:“那哭得如此凄惨,是被你拒绝了?”   “没有啊,只是他太吵了,我想办法让他安静些。”白翎背着手假装乖巧,说,“碧落幡对我有用,我想帮这个忙。师兄,问鼎真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去查一查也好。”   诸葛悟赞同道:“阿翎有这份心,可见去秘境走了一遭,成长颇多。我须全力准备大选,无暇于此,你将此物拿着,可以去全性塔查阅历年历派卷宗。”   他取出一枚令牌,交由白翎。白翎接来细看,发现牌上一面是诸葛悟的道号与派系,另一面刻着拜日神教的绲金边日纹,大概是元婴期修士才有的权限证明。   白翎收起令牌,说:“多谢师兄啦。田漪他们刚送了请帖来,我塞你屋里了。林真人明晚开办青食宴,拉拢了几个派系帮你。唔,还有阿花的事情……她决定改入蓬莱一脉,以后当医修。我把你的铃铛送给她了,以后她碰到什么大事的话……”   “好,我会照看一二。”诸葛悟应承道,走向他的东厢。青食宴或许是他与林暗早有计划的聚会,所以他中断了疗伤静修,回到仙去山筹备。   但诸葛悟进屋前,回头问:“阿翎说碧落幡于你有用,是想以此法宝修炼么?我观器灵之状,甚是难驯。”   “不是啦……我对抓鬼上身没兴趣。之前宁雪和萧缘都上了我的身,虽然让我一下子变强了很多,但……总觉得很危险,我差点就不是我了。”白翎心有余悸地轻咳一声,视线发飘,小声说,“我只要碧落幡的残片,能保留魂魄就行。”   诸葛悟沉思片刻,道:“所以是为了小裴?”   白翎惊道:“诶?师……师兄怎么猜到的!这么明显吗?”   “他修《太上迢迢密文》,极易步前人后尘,稍一不慎亡于自戕。碧落幡是神级法器,若得其残片,实乃收容亡魂的绝佳之物,相当于给小裴增加了一重保障。”诸葛悟笑了笑,单刀直入,“你们现在的状况是他喜欢你,你不喜欢他吗?”   白翎浑身的血都沸了。   他僵硬无比,几乎一字一顿地说:“阿响对我,谈不上喜欢吧……我对他也,也……”   诸葛悟:“也谈不上喜欢?”   白翎:“也不是完全不喜欢……”   他对诸葛悟没什么好隐瞒的,一时嘴快便说了出来。白翎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话究竟什么意思,连忙后退数步,胡乱摆手:“不是说我就喜欢他!!!只是——只是!啊呀师兄你突然问这些干什么?不是说好了让我俩慢慢冷静不要太在乎这些吗!”   白翎像被天道扼住了咽喉,整个人慌乱起来。连碧落幡的器灵都停止了用泪水模拟喷泉,挂着一条长长的透明鼻涕,狐疑地盯着白翎。   诸葛悟却轻叹一声,捏了捏眉心。   他道:“抱歉。阿翎可还记得,我修的《玉壶冰心箴言》,对我的进境要求如何?”   白翎绞尽脑汁,道:“啊!想起来了。‘遍历诸情’对不对?之前我跟你抱怨《喜乐诸天奇经》的要求太奇怪,你提过一嘴。师兄你卡在这一关吗?”   诸葛悟说:“没错。若论亲情,我的家属皆已过世,但曾经对我垂爱颇多;若论友情,你、小裴、林真人,于我皆担得起益友之名。唯有爱情,我毫无头绪。本想借你与小裴,稍作观察体会,但你们既无此等心意,我自然另做打算。”   诸葛悟停顿片刻,宽慰道:“无妨,你们顺其自然便是,莫要种下心魔。凡事尊崇本心,方能得道圆满。”   白翎松了口气,问:“那师兄打算怎样?大选还有三个月,如果能晋入化神期,确实会稳妥很多。但你不能临时去找个人喜欢吧……这事儿也、也不能强求啊。”   “明日青食宴,正要探讨此事。驾鹤道君牵线搭桥,请来了另一位修习《玉壶冰心箴言》的前辈道君,她说有方法可解。不过,须请你与小裴一定到场。”   诸葛悟说到此处,眼风扫过窗外,笑着说:“到了。”   一道黑衣身影出现在廊下,先与白翎照面,两人尽是一怔。   裴响将箭袖放下,道服整理得一丝不苟,手与脸都洗过,微显湿润。他看见厅里吊着的器灵,器灵也抱臂一晃一晃地睨着他。   裴响当做没看到,向诸葛悟行礼:“见过诸葛师兄。”   裴响面上一派平静,是他惯常的淡漠神情。白翎明白,定是诸葛悟返回廊舍的遁光让裴响看见了,所以他回来问候诸葛悟的养伤情况。   诸葛悟说:“我一切都好。小裴近日如何?明晚的青食宴,记得与阿翎同去。你们境界尚低,或许无从参议,但听一听前辈所言,多有裨益。”   裴响道:“是。”   白翎也安静地点点脑袋,把目光拔到诸葛悟身上。   “既然你二人同在,不妨共领一事。”诸葛悟仍抱着让师弟们握手言和的念头,一指堂上的器灵,道,“这位是问鼎遗物碧落幡的器灵,来寻阿翎的麻烦。他一人力有不逮,小裴,望你能多加协助。若能以此探明问鼎的下落,也算解去了一桩隐患。你看如何?”   裴响面色不变,沉默少顷,重复道:“……是。”   白翎在背后偷偷抠着手指头,没忍住瞄了裴响一眼。有机会共处,就有机会修缮关系,他必能好好把握。   白翎解去器灵的缄口,佯装自然地说:“看来要谢谢阿响了。师兄已经把查阅卷宗的令牌给我,要是你等下有空,我们就去全性塔一趟。我记得,道场的藏书阁在那边?”   诸葛悟向他颔首,旋即往裴响肩头轻拍了拍,转身回了东厢。   白翎和裴响一个站在厅中,满身融融的晴光,一个立于廊下,蒙着寂寂斜影。两人再度对视,白翎面带微笑,全然一副认真讨论事务的模样。   器灵却清清嗓子,不怀好意地问:“你小子就是裴响?”   裴响扫了他一眼,沉默以对。   器灵评价道:“死相小白脸。”   裴响皱眉:“?”   器灵幸灾乐祸地指着白翎,对他告状:“这个人刚说不是完全不喜欢你。我读的书少别骗我,他的意思是有点喜欢你对吧?” 第69章 六十九、上头   白翎在器灵话音落下的刹那,重新甩出咒术,将它第三次禁言了。   他从未施咒施得如此迅疾,面上浅浅的笑意不变,背后却差点沁出冷汗。   白翎对破口大骂、不过只有口型没有声音的器灵友善道:“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请我帮忙还说胡话,你以前也这样坑问鼎道君吗?”   器灵遭到威胁,气得头发倒竖。可是全天下找不出第二个了解碧落幡的人,它眼睛一眨,豆大的泪珠又涌出来。   白翎笑眼微弯,向裴响说:“它是坏东西,不用管它。走吗阿响?”   裴响未置可否。器灵遭遇诋毁,无声地哭天抢地,被白翎不动声色地抓过来,团吧团吧塞回碧落幡。   片刻后,裴响问:“徒步?”   “啊……对。不赶时间,我们走过去吧。”   白翎不能御剑,但被裴响一句话勾起了以前如何御剑的回忆,倏地收回目光,先一步走下堂室。   两人离开仙去山,依然一前一后,隔着两尺距离。天气甚佳,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白翎听得见后面的脚步声,看不见裴响,似有百爪挠肝。   他忍不住先开启了话题,轻轻唤道:“阿响。”   少年人许久才应了一句:“嗯。”   没有用“白师兄”膈应他,已然是冰释前嫌的征兆。白翎大受鼓舞,立即跟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近日发生的事全说了一遍,包括唐棠的去向与师兄的困境等等。   但他一直讲到口干舌燥,身后人也没有任何反应。白翎几乎以为裴响走丢了,可是回头一看,黑衣少年正一眼不错地盯着他,双目沉沉,如古井无波。   白翎道:“……阿响听到我说的了吗?你倒是吱一声。”   裴响视线坠地,淡淡道:“听见了。”   简直是一盆冷水,浇灭了白翎的满腔热情。天空恰好有鸟飞过,嬉戏相逐,其啼鸣似笑,不嘲也嘲。   白翎深吸一口气,猛地背过身,大步往前走。   他们在折雨洞天前往全性塔的路上,时值午后,别无旁人。上次走时犹在初春,此番已至晴夏。夹道草木犹绿,葳蕤树影泼泼洒洒,落得沿途浓荫。   但白翎全无赏景的心思,甚至更觉烦闷了。他不是喜欢忍耐的性子,在裴响身上已经透支了下半辈子的耐心,心里好一阵翻江倒海之后,突然回身。   裴响在同一时刻停了步。   说来奇怪,白翎看他,他就看地,白翎每次转头,又都见裴响正看着他。   白翎冷笑道:“我说,裴师弟啊。”   裴响缓缓开口:“白师兄。”   “你要这样子到什么时候?七天了!要不是师兄派任务,你还一直躲着我!”白翎忍无可忍地叫道。   裴响却说:“才七天。”   白翎道:“七天都不够?人生有几个七天你算过吗?好吧我们修仙的不算这个——反正我受不了了!你,你进展怎样?”   白翎以拳掩口,掩饰性地咳嗽一声。   然而裴响明知故问:“什么进展。”   “回心转意的进展啊!”白翎语无伦次,说,“你现在这样完全是回转过头了吧?再放任你下去,以后我们都成陌生人了,还算什么师兄弟!”   裴响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才道:“岂不是正合你意。”   “合、合我意?!”白翎指着自己,被他气笑了,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跟你绝交?哈?裴响你通灵脉通的是脑子吗,我是说我们不要搞断袖!当兄友弟恭的师兄弟!你,你把我师弟还我——”   听他在青天白日下高喊“断袖”二字,裴响的脸上终究是死水生澜。他立即扫视周围,幸好无人经过。   裴响对白翎蹙眉道:“我们的事回去再谈。”   他说罢便要绕过白翎。不过白翎耐心告罄,根本不玩儿虚的,张开双臂拦他,跟着裴响左右移动。   两人来回数次,裴响站住微恼道:“在此纠缠,成何体统?”   “我要是在乎体统就不会被师尊打那么多回。”白翎十分骄傲,见裴响的冷淡破功,更是得意,道,“快点从实招来。你要这样对我到什么时候?给个准话,不然不放你走。”   “你真是……”裴响面颊一紧,显然在暗中咬牙,冷冷地盯着他不语。   白翎抱起双臂,冲他一扬眉。   在师弟斗败野猪精之后,白翎明显感到,两人是有转圜余地的,否则裴响不会说那么多句话。不过这小子别扭得九曲十八弯,白翎又是敞亮性子,明知对方也有意和好、却不知碍于什么对他避而不见,简直把白翎急坏。   白翎自信地说:“你肯定没有和我老死不相往来的想法。阿响,承认吧,你也舍不得我。”   轮到裴响冷笑了。“舍不得”三个字对出身世族的大家少爷来说,简直是石破天惊的荒唐之词。他眼睫直颤,但不擅长撒谎,除了冷笑,完全挤不出别的反应。   白翎遂继续大放厥词:“我是一直惯着你,但不能由着你胡来。我们摆正心态相处不好吗?还要不上不下多久?我又不会因你想岔了怪你什么,你别消沉下去了好不好!”   裴响终于压着嗓子说:“我不过是以对待诸葛师兄的态度待你,白师兄何故如此?”   白翎道:“不行,和以前落差太大啦!你要在对他和以前对我之间找一个点儿,又保持我们的友情,又不会变质——不对,变态成爱情!”   他一席话掷地有声,总算把诉求完完全全地亮了出来。可是白翎说得太清晰、太直白,字与字仿佛织成了一场风暴,不遗余力地冲击着裴响。   裴响成了木雕泥塑,过了八辈子那么长的时间,方才喃喃自语:“世上怎会……有你这般人?”   白翎道:“我这般人?我哪般人??反正要求撂在这,你做不到就直说,我也不想被你吊着了!!!”   最后一句,简直是连说带喊。裴响面露惊愕,片刻后,眼底漫上苦楚,仿佛白翎越理直气壮、义正辞严,他便越失魂落魄、无法理解。   白翎嘀咕道:“干嘛一副被我重塑三观的样子……瞧着跟我欺负你似的。”   他说罢想到裴响不懂三观的意思,又道:“不晓得什么是三观吧?就是对世界的认知。阿响,别怪我把话摊开讲,两个人分开难受还不如一起爆炸了痛快……喂,你跑什么?不许跑!喂!!”   裴响再也待不下去,“花谕”出鞘,要载他遁走。白翎往他背上一扑,八爪鱼似的挂着他。   远处有领灵泉的小道童经过,抱着玉瓶,走两步又倒回来,惊讶地望着他们。   裴响呼吸一滞,立即将白翎拽下地,推他去道旁。   一座凉亭立在崖上,两人推推搡搡误打误撞,进了亭子。此地偏僻,竹树环合,无外人得见。不过独有二人相对,倒是不好再当逃兵了。   白翎刚站稳便问:“到底行不行?”   裴响眼中有冷火在烧,压抑许久的情绪死灰复燃,比之前更加猛烈。白翎与他对视,气焰矮下三分,不由得后退一步。不料,裴响上前,逼得他背靠亭柱,退无可退。   裴响寒声道:“你希望行,还是不行?”   “我当然希望行呀。我喜欢你这个师弟想和你做朋友,不是很正常吗?你接受的话我们就一辈子哥俩好,你不接受的话……那我也没办法。可能缘分到这儿了吧,你过不了心里那道坎儿,以后见我跟见鬼似的,我也认。”   白翎一紧张,又突噜噜一长串话。   裴响死死地盯着他,说:“可你若对我回到从前,不论重复多少次,我依然会如此。”   “什么意思,我还那样对你的话,你注定断袖?”白翎没话讲了,半天才道,“……我没那个意思啊!阿响你,你真的是小时候朋友交少了吧?哦你小时候根本没朋友……但是,但是!你肯定是因为之前的误会产生了错误的第一印象。”   白翎急得直蹦,为难片刻之后,把胳膊搁在裴响肩上,尝试让他体会正直师兄弟的勾肩搭背;又用拳头撞了下裴响的手臂,企图让他感受纯洁师兄弟的打打闹闹。   白翎期待地问:“什么感觉?是不是年轻人的正常交友行为?只要不惦记着双修,其实我这样对你,是非常友善亲切的师兄吧?”   裴响一动不动,唯有目光跟着他平移。   白翎自认为卓有成效,松了口气,道:“阿响,我不是接受不了断袖。别人搞断袖的话爱搞搞吧,搞到地老天荒大道磨灭展月飞升!问题是,你……我……”   他声音慢慢低下来,最后说:“我一直是把阿响当师弟的。就像你一直往那个方面想我一样,我也一直往这个方面想你。没有别的意思。”   清风吹拂,扰动山间的凉意。   树影皆簌簌地摇荡起来,两人身上的光斑一阵驳杂。   许久之后,裴响哑声问道:“那为何,我的方向便是错的?”   白翎:“……”   白翎:“诶……诶???”   裴响缓声继续:“师兄,你可曾试过一分我的方向,哪怕仅仅一厘?触及情爱便似谈虎色变,为何你比我更加畏惧?你在畏惧什么。你说过的话,我清楚记得,‘凡心,动就动了’,何故说得出,却做不到?”   白翎:“我……我是跟驾鹤一脉的开玩笑,随便说的!实际上哪有那么……那么潇洒?”   “只求我向你转变,有失公允。”然而,裴响笃定地说,“师兄要我收心,将你当做寻常友人,我已尽力而为。那么,你是否也该做出转变?”   白翎不敢置信地问:“你要我也接受和你双修?!”   “当初之我,所受的正是如此煎熬。师兄,你无法承受么?”   裴响一眼不错地盯着他,时至今日,终于又在白翎眼前活过来。白翎连连抽气,像面对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但疯子是他亲手养成的,白翎热血冲上脑门,赌气叫道:“我当然可以!好啊,不就是和你一样的体验嘛,你放马过来!我倒要看看,你做什么能让我断袖!!!” 第70章 七十、手段 某人is   白翎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把推开裴响,气冲冲地回到了山路上。这次他头也不回地向前走,步伐快得冒火星子,七窍也恍若生烟。   全性塔位于霁青道场的中心,路过的修士渐多,无不向白翎侧目。原因无他,一来白翎本就有名,二来难得一见他脸红得滴血的样子。   好些人本想打探两句,不过并没有与白翎搭得上话的交情,再对上他身后少年冰凉凉的眼神,更不好开口了,一个个讪讪地收回目光。   白翎倒是浑然不觉。   他脚下生风,好像能以此使自己冷却似的。   刚才头脑一热,许多话未经思考就喷出去了。白翎现在还在气头上,心底骂骂咧咧,但潜意识知道,自己完了个大蛋。   真是日展月老祖了——他怎么会一赌气让师弟也掰他试试?这是人话吗??啊???   白翎打死不敢回头看,甚至想再跑快点,甩掉裴响。   现在倒好,师弟尝到了“同态复仇法”的滋味,一改前面七天人不人、鬼不鬼的阴暗作风,气场焕然一新。裴响和之前一样,一言不发地跟在白翎后面两尺的位置,但……   但白翎就是汗毛倒竖芒刺在背仿佛被恐怖的不可名状之物盯上了!   全性塔近在眼前。塔底绿意盎然,塔身渐覆寒霜,塔尖高耸入云。   门口的拜日教教徒迎上来,不等人家露出微笑,询问要办理的事务,白翎便胡乱地点头又比划,闯了过去。   幸好他的脸比较有名,才没惊动侍卫。裴响朝纳闷儿的教徒点了下头,紧随其后,一同消失在楼道深处。   白翎知道藏书阁的位置,闷头“噔噔噔”上楼梯。在他嘈杂的脚步声里,混着另一人的步伐响动,如影随形。   白翎完全无法预料,以后会面对什么。他的心脏砰砰狂跳,只知自己掉坑里了,却不知坑有多深、要掉多久、坑底是何方神圣。关键是,没有人推他,是他自己往坑里跳的。   白翎的脑袋被烟花一般的思绪挤满,上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变长的碧落幡。   他手舞足蹈地往后摔去,下一刻被裴响接了满怀。裴响面无波澜,甚至没有特意伸手,只是站在原地就端住了他,不动声色地垂下眼。   白翎与之四目相对,尚未出口的叫声迅速噎在了嗓子眼儿里,整个人缩成一团,僵硬得像冬眠的仓鼠。   白翎:“……”   裴响:“……”   裴响缓缓道:“不是该等我主动吗?”   太棒了。师弟以为白翎是故意掉他怀里的。   白翎倏地蹦起来,二话不说,僵尸似的跳进了藏书阁。守阁的拜日教徒吓了一跳,立即从书案下摸出黄符,对着白翎警告道:“何方妖孽!你……”   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妖孽”掏出一块令牌,递到他面前。   教徒困惑道:“竟、竟然是渡尘真人的差使……您请进。”   白翎一溜烟儿窜进了阁内。   藏书阁位于全性塔的中部,占据三层。阳光透过窗棂,被高大的古木书架分割成一格格,映在地上,细细的灰尘在其间起舞。   一层的卷宗讲述修真界人魔相争史,缅怀道场先烈,歌颂高人们除魔卫道的事迹。白翎直接钻上二层,因久未流动的空气,感到片刻窒息。   初入道场的弟子或许有仰慕的前辈,时常在一层翻阅相关记载。二层安置的却是各大派系详录,没什么人爱看。   凡是在道场确立的宗门,皆要定期誊写门内事宜,送来此处入库。   重大如某位长老迈入化神期,微末如新一代弟子共计几人家有几口,事无巨细,皆要详实道来。拜日教还会定期抽查,核验记录的真实性,可谓是道场头号裹脚布章程。   白翎曾被任命写展月一脉的流水账,但他从老祖出世重写,写得天花乱坠。他把公文写成了小说,引发其他来送宗门事宜的弟子注意,此事一传十十传百,藏书阁二层的门槛差点被崇拜老祖的弟子们踏破。   那是此地最热闹的一段时光。可惜事情传进梦微道君耳里,引发剑仙震怒,白翎被革职了。   现如今,藏书阁二层恢复了死气沉沉。   白翎好不容易找到问鼎一脉的卷宗,立即翻到“问鼎道君”一页。原来此人未入道前,是一场饥荒的灾民。父母无力抚养他,把睡梦中的他塞上前往霁青山的驴车,之后再无联系。   然而问鼎道君命硬,靠抗揍通过了弟子海选,成为了没有门派收容、只是为道场打杂的道童。他花三十年打通门路,竟然干起了倒卖灵泉的勾当,不出所料被道场赶下了山。   不知是否由于此段坎坷,坚定了问鼎道君重回道场的决心。于是乎,他散尽不义之财,购得一件易筋洗髓的奇珍,重塑自身经脉。终于,他在不惑之年被一名元婴期真人相中,收入门下。   此后师徒俩互相扶持,壮大门楣,那名元婴期真人,正是日后被展月老祖剥皮抽筋的妖王。   往事按年月记载,历历在目。问鼎道君娶过妻子,乃是恩师的女儿,不过因病早亡,二人并无子嗣;他亦有过同门师弟,可惜在夜游时遭遇魔修,战死丧命。   又过数百年,妖王成了展月老祖的法宝。师门上下以问鼎道君为首,亦随其道号更名,这便是问鼎一脉的由来。   白翎原本浮躁动荡的心思,随着一页页黄纸翻过,慢慢沉静。不过他看到最后,还是没忍住瞄了旁边一眼。   裴响离他两丈远,几乎隔着一整座书架的距离。他也拿着一部卷宗,不知在查阅谁的事迹。   白翎轻咳一声,引动少年人的视线,说:“我们来查问鼎道君的事,你、你在查谁的啊?”   裴响说:“你的。”   他合上书,露出扉页,标题是“展月一脉”四个大字。   白翎:“……”   白翎连忙过去,夺过本门卷宗,道:“这有什么好看的!我写的都被师尊撕了,后续是师兄请人代笔的,肯定没说我好话……不许看。”   裴响沉默片刻,道:“好。”   他似乎回到兰林对谈以前了,对白翎听之任之,安静地等候师兄发落。白翎却无论如何也没法正视裴响,师弟的任何举动落进他眼里,都好像别有深意一般。   白翎僵立片刻,在裴响平静的注视下,做贼一样把展月一脉的卷宗放回去,然后立即转身,“唰”地打开问鼎一脉的卷宗,嘟嘟囔囔:“刚才看到哪里了……”   裴响向他靠近一步。   眼角染上墨色,是身后人的道服。冷冽的暗香也漫过来,侵入灰尘与古书的气味边界。   白翎强壮镇定地往后瞟,道:“一起看?对……一起看。”   裴响只是淡淡地扫他一眼,并不说话。可是他注目于书页时,稍稍俯首,发带垂下来,搭在白翎的肩头。   朱红的缎子上,银白的纹绣闪动清光,   白翎张了张口,维持着半侧身的姿势,忘记要说什么了。裴响倒是沉静,一目十行地浏览过问鼎道君生平,而后手臂绕过白翎,翻下一页。   白翎好像被短暂地揽了一下,吐息都断了个瞬间。   他满面呆滞,不确定地问裴响:“这是……你的手段吗?”   裴响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白翎茫茫然地追问:“阿响与我靠近,还抱着我一样翻书,我以前……给你的是这种感觉?”   裴响:“……”   裴响似蹙眉反应了好一会儿,才道:“首先,你让我一同阅览。其次,我站在左,翻书之处在右。师兄一直站着不动,难道我们要背诵问鼎道君的生平么。”   白翎松了口气,因为自己想多了面色潮红,羞愧地转回去。然而正当他老老实实看向卷宗,又听裴响补充道:“不过,师兄以前于我,确实是此般感受。”   白翎:“……”   白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哀鸣:“我们好好看书吧……问鼎道君,问鼎道君在暗中盯着我们啊!”   此言无意中一语双关。   白翎的本意是借问鼎道君打破古怪的氛围,不料接下来的这页,所陈之事的确在两人心头蒙上了一层阴翳。   问鼎道君当上一脉掌门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向当年驱逐他的修士下战书。   彼时的问鼎道君初入化神期,又在新任道君大选拔得头筹,稳居第七席道君之位,在道场炙手可热。此等大能,竟然委任弟子,寻出了多年前赶他下山之人。   道场仙友们将此事看在眼里,皆知他要报复。不过问鼎道君行事狠辣,没有人会为一个闲杂人士触他霉头。更何况,赶他下山之人也是孤苦道童出身,无门无派,就职于昭雪司,数百年只得了金丹前期修为,行将就木。   众人皆以为,问鼎道君会派个末流弟子去教训此人,多半是堵住揍一顿了事。人家毕竟还挂靠在昭雪司,每日点卯当值,剩的寿数也寥寥无几,没必要赶尽杀绝。   没想到,问鼎道君亲自向此人下了战书。化神期对金丹期,千年来头一遭,在彼时的霁青道场引发轩然大波。   金丹期修士自然拒绝了应战,之后生怕被问鼎道君抓住,家也不回,觉也不睡,日日留宿于昭雪司以求庇护。   不料在某个夜晚,此人无故消失,半分痕迹都不曾留下。   仙友们对此事众说纷纭,昭雪司更是发动了数十名教徒追查。不过放眼整个道场,化神期修士屈指可数,如果是问鼎道君亲自动的手,此事注定会不了了之。   最终,的确是不了了之了。   白翎读完最后一列字,评价道:“睚眦必报啊。”   裴响:“嗯。”   两人沉默许久,这次裴响没有翻页。   白翎说:“他可能真的在暗中盯着我们。” 第71章 七十一、藏书   两人在全性塔待到了日暮。   其他派系的宗门事宜无聊透顶,因为大家的日常无非是修修修、炼炼炼,某某年的某某晋入某某期成功,赏;某某年的某某晋入某某期失败,卒。   但问鼎一脉与众不同,他家从上到下,一辈子都在打打打、杀杀杀,与人斗其乐无穷。但凡滋生了什么争端,涉事者不死也残。   而且写卷宗的弟子换过几波,后期大概出自宁雪之手。她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在其笔下无一人不该死,也无一人的手干净,黑历史一览无余。   白翎越看越上瘾,每每见到新人物出现,总要读到此人的下场、或者说死法才罢休。   在问鼎道君的默许甚至参与下,诸多名字如草芥渣滓,湮没在上千年岁月中。   白翎一边感叹,一边下定了揪出他的决心。有道是不怕得罪君子,就怕得罪小人,贼偷无妨,偏偏贼惦记。以问鼎道君的秉性,必然把他们视作了毕生仇敌。   况且碧落幡带着三个诡异的亡魂上门,不知拔出萝卜会带出什么泥。白翎也查到了碧落幡的相关记载,据说是由问鼎道君亲手打造。   由于其功效阴邪,曾经引发拜日神教过问。但问鼎道君坚称,他是因弟子喜爱切磋,总是生出意外,所以打造此物,用来养护弟子们的魂魄罢了。   理由充分,光明正大。   并且问鼎道君打造碧落幡,是在他师尊被老祖拿去炼器之后不久,两相比较,小巫见大巫。拜日神教理亏,遂对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度不了了之。   天光已暗,窗外偶有飞鸟的黑影掠过。   薄薄的暮色浸入室内,如静水上涨,没过人身。白翎揉了揉眼,才发觉自己看得入迷,忘了时辰。他转身一看,裴响不知何时不见了。   白翎唤道:“阿响?”   “嗤”的一声,自不远处传来。裴响去寻了守阁的拜日教徒,拿来一盏烛台。   昏黄的光晕亮起,少年人持灯走过一排排书架,黑影也依次滑过。他将烛台置于书架的空隙,确保火苗不会舔上纸页,才向白翎道:“看出什么了么。”   “除了问鼎道君人品差,什么都没看出来。不过,碧落幡是他在师尊死后不久做出来的,这个时间点……”   白翎将卷宗放回去,小心地抹除了他们的借阅痕迹,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他做碧落幡的借口是帮弟子们保存魂魄,不过他养徒弟跟斗蛐蛐一样,撒这谎不会脸红吗?”   裴响明白了他的意思,道:“碧落幡更有可能,是为其师尊的亡魂而生。”   “没错。碧落幡的真正用途是请鬼上身借力,问鼎道君肯定不想让师尊的魂魄浪费吧?现在幡里有三个鬼,年份和碧落幡的岁数差不多,说不定他的师尊就在其中。”   白翎看书看得头昏脑涨,使劲甩甩脑袋,又道,“可我把问鼎一脉的鸡毛蒜皮全看完了,还是没法确认,另外两个鬼是谁。问鼎身边的人一茬儿茬儿死掉……难道他是故意的?弟子盘活了就当弟子,养死了就进幡里供奉他??”   他说着说着,思维发散,有点跑题。裴响道:“宁雪真人最后一次出现,形貌趋于透明。可见在碧落幡中的亡魂,也会渐渐消散。”   白翎道:“是啊,鬼是消耗品嘛,不然一直收集魂魄借力,岂不是越攒越多天下无敌……啊。”   他忽然受到启发,眼前一亮,说:“难道这三个鬼没被用过?他们留这么久,过于悖逆天道轮回,但凡用了,肯定一次就会消散的。看来问鼎道君只把他们养在幡里,也不送他们往生?”   白翎立即发觉了更多疑团:若说问鼎道君制幡是为了取师尊修为,他又没取;但若说问鼎道君残存着人性的光辉、敬重师尊,又不该把他的亡魂困在幡中近千年。   白翎拈起幡布一角,盯着上边一动不动的白影。   裴响蹙眉道:“莫非你要请他们上身?”   “不不不,真是问鼎道君他师尊的话,出来不得把咱俩劈了?我们可是展月老祖的传人耶!”白翎打了个响指,召唤出另一位知情人士——碧落幡的器灵。   器灵并非实物,小男孩儿幽幽地冒出来,穿过了好几层书架,问:“干嘛?”   “你对他们仨有印象么?如果没猜错,他们是最早被收到你那儿的鬼。你记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样?”白翎道。   器灵:“我五百年前才生出灵识,更早的事哪知道呀!不过……眯眯眼倭瓜吸干了很多鬼,这三个却从没上他身。倒是他,有事没事把我挂墙上看,不知在看什么。真有毛病!”   问鼎或许在品味幡中亡魂歇斯底里的丑态,也或许,在寻觅旧人的身姿。白翎对恶人的心理稍作揣摩,旋即想起一事,道:“你以前被魂魄的叫声烦得不行,他们呢?他们说的是什么?”   “他们仨啊,之前跟蚊蝇似的嗡嗡嗡,好像一直在喊‘问鼎’……吵得我想死。但是,在我找到你之后,他们开始念叨别的了。”器灵安静片刻,说,“他们想上你的身。”   白翎:“啊?”   裴响立即投来不赞同的目光。   白翎拍拍他肩膀,让他放心,好笑道:“事情查清楚之前,我是不可能同意的。你再努力回忆回忆吧,说不定有什么被你漏掉的细节?”   器灵叫道:“胆小如鼠!上一下身怎么了,他们难得提要求啊!我问别的,他们又不理我!!”   “你知道悲剧鬼故事怎么产生的吗,不信邪的家伙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才不那样干呢。”白翎赶在器灵嚎啕大哭之前,把他塞回了碧落幡,宣布道,“今天到此为止。我听说全性塔的烧鹅非常出名,很多新入门的弟子排队去买,特别适合当夜宵!”   裴响看了他还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一眼,道:“不怕三缕亡魂半夜出来找你?”   “唔?阿响晚上该回西厢了吧,我怕什么。再说了,这些鬼靠碧落幡强留千年,信我,他们出来一次就别想回去了。我上次被萧缘强行附体之后,还专门练了主导碧落幡的心法,他们上身必须要我允许啦。”白翎松开裴响往外走,“烧鹅真的很好吃,我好像闻到香味了……”   裴响拿起烛台,默默跟上。   少顷,他道:“我没说晚上回去。”   白翎:“啊?怎么还不回来!我们今天不是算和好了吗?”   他转回身倒着走,裴响瞥他一眼,说:“先前只是替你翻书,便被当成狐媚行径。若是夜里比邻而卧,又不知师兄会如何做想。”   “我……我还不习惯嘛!”白翎脚下趔趄,幸好被裴响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白翎争辩道,“我以后会习惯的。以后不论你做什么,我都能……都能……”   白翎的声音小了下去,眼底流露出一分心虚。他自认为十分奸诈,对上小师弟却总是头脑发昏,真是可怕。他不能再嘴快作出承诺了。   然而裴响重复道:“都能什么?”   “哈哈!没什么,你听错啦。”白翎仓促地转过身,背起手吹口哨,假装无事。   裴响慢条斯理地说:“师兄以后都能接受,对么。”   “我、我可没说!”   白翎头皮一炸,加速冲出了藏书阁。藏书阁的三层是现存功法与宝物的记录籍册,由拜日神教统一编撰。可惜他们写的浮于表面,没什么参考意义。而且问鼎道君都变成问鼎真人了,现在的他勉强能单挑白翎,修什么功法已经不重要了。   白翎重视他的真正缘故,是防备他借以往人脉,通过新任道君大选暗算诸葛悟。   一刻钟后,两人走出全性塔。   天空如一方砚台罩在头顶,夹道的灵石灯次第亮起,在山间迤逦而去。   白翎心满意足地抱着一袋烤鸭,恨不能边走边吃。不过有师弟并肩而行,必不会让他做出此等有损展月一脉形象之事。   他们仿佛完全回到了从前。白翎一面为师弟朦胧不清的心意而惴惴不安,一面贪恋此刻的平和,更不想将其打破。   他忍不住频频瞄裴响的脸色,却见其始终目视前方。终于,在白翎自以为隐蔽地、第三次看向裴响时,与师弟对视了。   白翎:“……”   白翎僵硬地转回头,抱紧烤鸭。   裴响问:“师兄很希望我晚上回西厢就寝?”   “诶?”白翎一愣,磕磕绊绊地答道,“放你一个人在外面,夜不归宿的,不够安全啊——洞天里很多灵兽,万一趁你睡觉或者静修的时候偷袭你,我——”   “所以,师兄希望我回去就寝吗。”   裴响又看向了前路。两人都盯着山道,裴响面色无波,白翎则是不敢再看他一眼了。   白翎气恼地说:“正常师兄都不会希望师弟露宿山林的!我想你回来睡又怎样,我担心你变成灵兽的夜宵嘛!”   他不知怎的,生出一分急躁,仿佛体会到了裴响曾经的恼羞成怒。拿不准对方到底要说什么,生怕自己哪句话成了罪证,心一点点被捏在他人掌中。   白翎忍不住跨步到裴响跟前,瞪他道:“我的想法不合理吗?你还有什么要说?”   “没什么。只是足以断定,师兄对某些事一无所知。”   山中夏夜,萤火渐起。   灵石灯的距离甚远,两人恰好在光与影的边缘停住。白翎瞧见星星点点的流萤,目光游移一瞬,脑子也卡了半拍,道:“什么事?”   “就寝的事。”裴响望着他,眼底情绪晦暗不明,片刻才道,“我曾以为,被师兄导致的兵荒马乱,亦能助长你的修为,延续你的仙寿。所以,以前在西厢同住的夜晚,我每日皆睡在你床榻的边缘。换句话说,算与师兄……同床共枕。”   惊雷般四个字,从他口中不疾不徐地道来。   裴响说罢凝视着白翎渐趋凝固的脸,问:“师兄竟丝毫不曾发觉吗?”   白翎:“………………”   白翎的脑子里轰然作响,两手一松,装烤鸭的袋子便要落地。   不过,裴响拈住了袋口。他像是找到了新趣味,欣赏着白翎被各种混乱情绪冲击的脸,微微偏过脑袋,换一种角度盯他。   “怪不得我那时候睡醒,总能闻到你身上的香味……我说怎么那么入味,原来,原来是……”   白翎难以启齿,一时都无法感受自己的心情了。被骗的愤怒?完全没有。被瞒着的不悦?有那么一点。   更多的情绪是什么呢?   白翎对上裴响的双眼,明明少年人的神色无甚变化,但白翎就是看出了一丝愉快。好像白翎越因他而混乱,他越愉快。   白翎蓦地问道:“为什么突然坦白这件事……阿响?你这是在……在报复我?”   “报复?我怎会报复师兄。”裴响停顿片刻,声音轻如飞絮,“这是师兄所说的‘手段’啊。” 第72章 七十二、备菜   “这是师兄所说的‘手段’啊。”   踩着仙去山的落叶,回到西厢。   白翎的脑海里仍回荡着裴响的话。   “师兄所说的‘手段’啊。”   面巾拧出“哗啦啦”的水,拍在脸上,也没法阻止回音从大脑的某个角落冒出来。   “‘手段’啊。”   白翎四仰八叉地往后一倒,整个人陷进大床,稍稍弹起。他一眼不眨地望着上方帐幔,直到不远处传来裴响的声音:“关了?”   “啊?”白翎微微一惊,支起脑袋,见裴响的手按在灵石水晶灯的枢纽上,才道,“关……关了吧。”   室内陷入一片黑暗。   须臾,白翎的双眼适应了光线变化,捕捉到稀薄的月色,似一片柔雾,附着于室内的每一件陈设。   极轻的窸窣声响起,裴响靠近了床榻。白翎的心跳顿时加快,片刻后,裴响在床边坐下,白翎一骨碌坐了起来。   裴响正在褪去长靴的手停住,回头看他:“?”   “没事,你继续。”白翎像一具尸体倒回了他的棺材里。   不过他很快又坐了起来,紧张地问:“阿响今天不是使过一次手段了吗,怎么又来?”   裴响道:“师兄的意思是让我继续睡地铺么。”   “……”听起来完全没有请师弟回家的诚意。白翎局促道,“可不可以跟以前一样,先假装睡地铺,等我睡着再悄悄地上来,跟我一起……睡。”   他越说越觉得哪里不对劲,不禁停住。   裴响评价道:“变态。”   白翎:“……”   白翎叫道:“不要什么话都学以致用!而且、而且明明是你以前干过的事,怎么能自己说自己呢?……虽然现在回想起来是挺变态的!但你是出于好心嘛,不能这样说!”   他胡乱拍拍身侧,道:“算了算了,光明正大地睡吧,早死早超生……”   裴响依言躺下,不过只占据了床边的一尺半宽,和衣而卧。   白翎看他那样靠着边,也偷偷摸摸地往外滚。   不过,入夜的高山上,即便夏天也冷丝丝的。修士不会受寒生病,白翎却不喜欢身上发凉的滋味,所以盖着轻薄的褥子。   他这一滚,就把被褥卷去些许。裴响出于凡家习惯和睡相守礼的缘故,亦盖了被,两人之间支起空档。风“穿堂”而过,白翎一个激灵,又老老实实地翻了回来。   一道月光斜照,明晃晃落在床头,似天流水。   裴响闭着眼道:“若师兄实在辗转,我出去静修也无妨。”   “不用,我没什么事啊,都快睡着了。”白翎知道,今后绝对不止一劫,遂将心一横,嘴硬道,“你放心大胆地睡吧,往中间来点,小心半夜掉下去。”   裴响顺从地移动了一下身子,不再言语。   但白翎晋入金丹期后,耳力与目力皆远超以往。师弟平缓的呼吸声一起一伏,如在耳畔。   他僵硬地转动脑袋,用眼尾余光去瞟,只见裴响的侧颜在月色流照之下,像一笔淡墨勾勒,眼睫掬着小簇清光,纤毫毕现。   白翎:“……”   白翎耗费毕生所学,将身法运用到了极致,跟软体动物似的溜下地。他蹑手蹑脚地绕床一圈,躺在地铺上。   —   翌日晌午,日照三竿,白翎迷迷瞪瞪地睁开眼。   昨夜睡得早,本不该此时才醒。但白翎头回睡地铺,初入睡时哪哪都不舒服,翻来覆去很久才睡着。   不过等他起身,发现自己回床上了。   白翎茫然地抓了抓头发,脑子里轰然一声,四脚朝天地倒进被窝——肯定是师弟把他整上来的。没错是“整”,具体的动词他不敢想。   然而褥子里散发着好闻的香气,柔柔地包裹着他。白翎才闷头闻了片刻,倏地掀被子下地。他从没有赖过如此短暂的床,几乎是没赖。   白翎面红耳赤,口干舌燥。木架上摆着铜盆,时隔七天,又打好了温水,灵符保暖,浸泡面巾。   他自我安慰道:“没事的,阿响以前也这样。没什么变化嘛。就算是以前我躺地上,他也会给我抱……整床上去的啊。完全没……”   “白仙长!”   一嗓子如平地惊雷,把白翎好不容易建设完毕的内心震成了危房。   不等他回应,檐下的风铃又传出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叽叽喳喳的声音:   “起来没?两个时辰前裴师弟说你中午大概能醒。”   “恭喜呀恭喜!看来您二位已经破镜重圆,天地良心,实乃不易呀!”   “醒了来帮我们干活不?晚上开宴,人手严重不足啊!裴师弟已经忙活大半天咯。”   白翎松了口气,高声说:“知道啦!就来。干活包午饭么?”   “当然当然,大师姐的手艺,吃了都说好呀。速速速速!”   小辈们催完他起床,便回自家洞府去了。白翎洗漱更衣,心知此去或许要等青食宴结束才会回,因此格外整饬了一番仪容仪表,主要是把围裙似的碧落幡解下来,搭在上半身。   如此一来,幡布像一件剪裁随意的短斗篷,也可能是宽松版的围巾,依然用白玉扣别住,垂下一条雪流苏在心口。   虽然对修真界而言,此番装束有点前卫了。但是碧落幡料子精美,石绿色也算雅致,还有锦缎镶边,任谁来看都会觉得,是一件法力高强的宝衣。   三缕幽魂从没移动过,被白翎交叠幡布盖住。青食宴的主人公是诸葛悟,白翎不知道赴宴的其他道君为何一定要他和裴响到场,不过实在没别的能准备,最终他还是背着剑便去了驾鹤一脉的洞府。   时隔多日再登门,林暗与师弟师妹们所居的浅滩气象一新。   洞府入口自动放白翎通行,他循着记忆找到地方,一时竟以为自己走错了。此前见到的无垠如镜水面、高架联排竹楼尽数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百丈云台。   所谓“云台”,乃是修真界谈玄论道的场合。修士们举办宴会,皆择一开阔宝地,凝云聚气,造就连绵净霭。   坐席借符箓凌空,再引清泽飞霄,曲水流觞。待席面开场,主宾凌然云端,衣袖盈风,是故有“云台”之美称。   白翎只在书中见过云台的解释和描述,今日头回得见,忍不住手搭凉棚,欣赏了好一会儿。   田漪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啦白仙长?快快快,搭把手!”   白翎乍回过头,双手上便多出了两个大圆盘。盘上的汤盅摞成高塔,热气腾腾。盅盖上用来拈起的部位是红艳艳的火属性灵石,不仅美观实用,还具备保温的功效。   田漪使劲甩了甩手,结印施在白翎身上,说:“好啦,现在你也可以在云间来去自如了!还给我吧。”   她接回汤盘,不过白翎只让她拿去一个,跟着她道:“是给我们喝的?好香。”   “不不不,我们的午膳在后厨将就一下啦。这些是青食宴的汤。大师姐家在南方嘛,那边煲汤是旧俗,养生的嘞!”   白翎再抬步时,身上仙印微亮。他居然腾空而起,好像踩着无形的阶梯一般,随心而动。   好在云台的坐席从主到宾,高低有致,低处足能听见水波声,高处又云絮如同实地,不至于让白翎发昏。   他一边同田漪分派汤盅,一边观察主座,发现最高处四席并列。看来今日赴宴的,共有四位道君。   道君总共七名,若再去掉陨落的问鼎、闭关的梦微,仅剩一人,几乎所有人都支持诸葛悟了,大可不必如此隆重地密议。因此白翎猜测,四张并列的坐席之中,有一张是空置给师尊的。   果不其然,田漪把汤盅放在四张至高坐席的正中左侧那张上时,冲白翎乐道:“这碗是空的。哈哈,你家师尊还没出关嘛。要是他在,咱们也不必这样小心谨慎地谋划喽,谁要是敢阻碍诸葛道长,估计会被千里飞剑、梦中毙命吧?”   师尊的凶名不亚于艳名,白翎倒是知道。他挑了下眉,问:“阿响呢?他是不是忙很久了。”   “嗐呀,他负责给坐席画符的,一刻钟前已经完工啦。不过他之后也没闲着,好像在后厨做事?不知道捣鼓什么。”   田漪擦了把汗,夹着盘子跃下地,带白翎前往后厨。   驾鹤一脉的洞府名为大罗仙窟,表面上是一望无际的浅滩,实际上灵气集中于地下溶洞。祖师爷与现任掌门道君皆是本体为蛇的妖王,自然喜居洞穴。溶洞岩壁皆为霜紫色,越深处越受灵气滋养,渐渐附满结晶。   后厨也在地下,出入与通风是两条不同的通道。白翎跟着田漪前行,却不见她点灯。少顷,光线越发昏暗,岩壁上的结晶则越发厚实,散发出清润的幽光照明。   终于,阵阵人声传来,隐约是徐景在学猴叫。   一片宽敞的洞室出现在眼前,田漪高声报备着“白仙长驾到”,白翎探头进去,顿时被一阵鲜香勾住了鼻子。   一方灶台上三个大锅,火烧正旺。不知锅里炖着什么,立即引动了白翎的馋虫。   林暗双手绑缚广袖,一手执着锅铲,向旁边的裴响说着什么。裴响听罢,缓缓点头,手里还拿着一卷菜谱似的册子,陷入沉思。   几个师弟都忙得热火朝天,涮碗快涮出火星子。   林暗本来要指挥他们切菜,不过听见田漪的呼告,含笑回头道:“白师弟来了。你的午膳在桌上,记得饭前喝汤。”   白翎向她问好道谢,目光却没忍住飘向了裴响。黑衣少年也把箭袖挽到了肘部,背影挺拔如剑。   他发觉师兄到场,第一时间先合上菜谱,将其悄无声息地置于远处。   白翎发现了他的小动作,略感纳闷儿。不过他现在是绝不会闲着没事问裴响话的,生怕又爆出什么雷来,所以十分理智地闭嘴用膳。   裴响亦没有对他作特殊招呼,只是与师兄对视一眼,点了下头。白翎被美味家常菜吸引了注意,开始大快朵颐,裴响则走到驾鹤一脉的师弟之中,帮他们切萝卜丝去了。   一直到今夜晚间,青食宴开场,白翎才明白裴响的奇怪行径。 第73章 七十三、青食   日薄西山,天光向晚。   灵力凝就的青鸟在空中飞掠,婉若游龙,指引着来客行路。   时值银月初升,浮在江心,青鸟翩跹至此,绕月而动,出水入水,循环往复,如一盘浩大的光轮,映照云台。   流云半掩席面,林暗和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在大罗仙窟的入口处迎宾,白翎、裴响则跟着诸葛悟,站在云台上等候客人大驾。   白翎头回参与这样的大型联谊活动,本来兴奋不已。   但当他放眼望去,看清席上的菜肴时,瞳孔震了三震。油油绿光扑面而来,所有吃食无一例外,全是碧色。茶水和蔬果也就算了,竟连米饭都是绿的。   而且,席上半点荤腥也无,净是蒸或炖的素菜。与中午的家常小炒不同,眼前的饭菜毫无烟火气,甚至散发着药材的清苦味道。   怪不得叫“青食宴”。   白翎倒抽一口冷气,结果吸入药味,默默捂住了鼻子。   诸葛悟见他垮着个脸,好笑道:“阿翎何故愁眉不展?青食可是风雅之举。”   白翎说:“风雅,太风雅了。是有吃斋的佛修做客吗?”   “没有。但阿翎早已辟谷,还放不下口腹之欲么。”   “唉,本来很期待嘛……没想到看得我脸都发绿呀。”白翎暗暗地龇牙。他不喜欢吃蔬菜,感觉像吃草。   诸葛悟今晚是筵席中心,亦整顿过仪容,更显出仙家气度,几乎看不出受伤的痕迹了。他含笑望了裴响一眼,道:“应该向小裴学习。”   不料,裴响凝神盯了入口方向片刻,发现一时半刻无人到访,从芥子袋里摸出一只小碗,沉默地递给了白翎。   白翎晚上嘴馋,满眼绿糊糊的又倒胃口,本来正垂头丧气,对“青食宴”失望,不料师弟给他开了小灶,还是一例品相极佳的糖酥炖蛋。   白翎双手捧住,两眼放光:“给、给我的?”   裴响淡淡道:“垫肚子。不然,一晚上哭丧着脸。被外人看见,还以为你无礼,又要指摘你什么了。”   除了“垫肚子”三个字,其他话全被白翎自动忽略。他看星星似的盯着手里小碗,糖酥的甜香冲去了药膳的苦涩,炖蛋如凝脂一般微微晃动,还是冰镇过的,简直是消暑良方。   白翎问:“难道你今天拿着菜谱,是在跟林真人请教这个?”   裴响面色微变:“你看见了?”   他略一抿唇,生硬地“嗯”了一声,道:“别说了,快点吃。”   白翎当着师兄的面,不好意思对裴响大夸特夸,可是实在高兴,一时间忘乎所以,往师弟身上歪了一下,脑袋短暂地贴了他肩头一瞬,便乐颠颠地找勺子去了。   诸葛悟将他二人的情状看在眼里,忽而道:“我的呢?”   裴响:“……”   裴响说:“抱歉。诸葛师兄,我下次……”   “开个玩笑。我不吃甜的。”诸葛悟忍俊不禁,隔空点了点他的耳根,道,“颜色变化很明显啊,小裴。”   裴响:“………………”   白翎举着勺子回来时,被裴响通红的脸色吓了一跳。他嚇道:“师兄,你对阿响干嘛了?”   “问题应该不出在我身上。”诸葛悟袖手端立,说,“大概是暑热未解吧,吹会儿风便好。你说是吗,小裴?”   裴响一言难尽地看他一眼,又对白翎道:“别问了……快点吃。”   白翎飞快地吧唧了个干净。最后,碗底都被勺子刮得锃光瓦亮,他才恋恋不舍地放下。   恰在此刻,远处的青鸟发出长鸣,原本狭长的双翼倏然展开,顷刻形成了一条光华灿烂的通道,似鹊桥一般。   诸葛悟肃容道:“来了。”   白翎连忙站好,跟裴响一左一右,待在师兄身后。两片截然不同的气象从大罗仙窟的入口蔓延,转眼铺陈了洞府的半壁天幕。   只见一侧是垂纱仪仗,十余名道童扛着一块一丈宽、二丈长的玉板,上方宝盖旋转,帐幔飞扬。随着灵气张弛,沿途飞花落叶,良久方散。   玉板的四角雕刻香炉,烟云缭绕。左右各有一名道童手持道卷,齐声念诵。玉板之上,则盘坐一道人影,不知是否有特殊符箓加持,无法观其面貌。两名弟子侍立其后,瞧着身姿不群。   另一侧的景气则如梦似幻,竟是一队乐师舞者,飘飘然脚踏虹光。乐师簪花,笙箫琴瑟皆起,仙音杳然渐近;舞者蒙面,水袖纱衣齐动,绮影绰约翩来。   一名女修倚坐于玄鸟背上,如被众星捧月。许是其境界高强,容颜亦不可逼视,四名弟子分列在旁。   受邀赴宴的道君驾临,绕月飞行的青鸟也将双翼展开,形成一条灿烂环带,彻底照亮云台。   白翎莫名感到了一股威压——面对问鼎道君时,他感受过。并非两名做客的道君有意压制他们,而是双方境界差异过大,渺小者自当折服。   如此看来,以前师尊召见他,是有意收敛着威压的。这念头一闪而过,白翎再看空中,漫天花叶飘零,管弦舞乐稍默。   来宾入席,两名道君须臾就座。只一眨眼功夫,云台高处便浮现两道灵光溢体的身影。   女修风华正茂,满头琳琅,通身法衣华贵。此等装扮放在别人身上,定会喧宾夺主,于她而言却仅是陪衬。而且她发髻高耸,似乌云堆叠,盖一片靛蓝头纱,直垂至地。   与她相对的男修则是个少年,瞧着不过十五六岁。他眉目精致,脑后结了一绺羊角辫儿,翘起的尾巴上缀着一颗玛瑙珠子,身穿雪白长褂,背后绣着八卦太极图。有意思的是,他戴着一副叆叇,好像念书念坏了眼睛。   他们略加谦让,分坐两侧,将正中的两台席面,让与梦微道君虚悬、以及开设筵席的驾鹤道君。   白翎注意到,女修的弟子怀抱一女童,其容貌和女修八分相似,也戴着靛蓝头纱,仿佛是其女儿。少年男修带来的两名传人,则外表都比他年长,三十岁往上。   林暗淡扫蛾眉,褪去了水红裙色,直接以碧底鹤纹的法衣真身示人。她稍作寒暄之后,诸葛悟上前,向二位道君见礼。   他仿佛和少年男修相熟,互相笑了笑,然后格外朝中年女修再行一礼。相距甚远,白翎隐约听到他们的对话。   少年男修说:“渡尘参选新任道君是大事,容不得差错。我是非一脉自古忠于老祖,如今受神教所托,前来相助。没想到广寒你也出山了,很少见你掺和道场中事啊。”   他的语气十分随和,好像在少年人的皮囊下,装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   中年女修亦对他恭敬垂首,道:“我与驾鹤是旧识,她传信于我,盛情难却。能与是非大师共事,实乃晚辈荣幸。”   听到此处,白翎心下微动,结合他们到场时的种种奇景,确认了两名道君的身份。   他小心地侧向裴响,介绍道:“原来是他们,是非道君和广寒道君。是非道君可是道场常青树啊,他是为数不多和老祖有交情的人之一,很早就追随老祖了,而且是开山立派的一代,能未卜先知。广寒道君出自伏念一脉,是二代掌门,和师尊同样的辈分。”   裴响默默听罢,问:“对诸葛师兄的助益大么?”   “当然啦。是非道君一直向着咱们的,也和神教那边关系很深。关键是他算出来的事情从未出错,对大选的帮助太大了。广寒道君嘛,我不清楚,不过她应该是师兄说过的、也修《玉壶冰心箴言》的那位吧?”   白翎还想讲,然而道君的弟子们纷纷落座,再说小话就要被听见了。   是非道君转向林暗,问:“漱玉啊,驾鹤何在?莫非又醉在地底了不成。”   林暗无奈行礼:“您此番着实误会师尊了。她老人家昨日开始挑礼品,许是挑花了眼,方迟了些。不过……”   她话音顿住。   几乎在同一时刻,修为高于元婴期的在场修士,全部朝江心的月轮看去。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坐在白翎裴响对面,刚一坐下,不知察觉什么,又霍然起立。   白翎亦有所觉,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向了江面上与倒影相合的满月——   一条庞大的暗影在水下盘旋,围绕月轮游动。只见其首、不见其尾,不知长达几数。浩大的明月与之相照,竟然像蛟龙所戏之珠,亦成玩物。   顷刻间,第三股强悍的威压向四野覆盖,整座大罗仙窟都受到感召,水面泛起细密的涟漪。下一霎,似有缚天之能的长影倏地流窜至江心一点,一袭人影在月下浮现,款步凌波而来。   驾鹤道君手提两只红泥瓮,登临云台。她没有像另两位道君一样,移形换影,而是穿过小辈们,不紧不慢地走上了中央主座。   确切地说,她不是“走”。古怪的沙沙声伴随她的行动响起,白翎垂首以礼,目光下视,发现她的裙摆下掩映着一条蛇尾。   驾鹤道君的双手也覆满青色鳞片,昭示妖王血脉。她的双目以一条厚实的锦带遮住,系在脑后。   白翎很快便想通了:蛇类畏光,即便驾鹤道君修炼到如今境界,作为妖族,依然难改天定的缺陷。若她有朝一日,修得明目,恐怕便是化蛇成龙之际。   驾鹤道君先把一瓮好酒交给广寒道君,说:“喏,我八百年前酿的女儿红。”   广寒道君含笑欲接,她的女儿却跑上前来,把酒瓮抱去玩了。驾鹤道君勾了下小娃娃的头纱,将剩下那瓮酒拎到是非道君跟前。   是非道君但笑不语,并不伸手。   驾鹤道君竟也是虚晃一枪,好像戏耍他似的,转头把酒瓮递到了诸葛悟手上,说:“渡尘为我徒儿,同漱玉深入魔域,鏖战沉音魔尊,祝你不负众望,马到功成。”   饶是诸葛悟亦微微一怔,但旋即双手奉过酒瓮,道:“晚辈才应多谢道君,开设此宴。不论在下得选继任与否,必不会忘却道君恩情。”   白翎忍不住在心底为师兄叫好。   长辈们最喜欢什么样的后生?无疑是诸葛悟这样的。广寒道君也不掩赞赏之意。   驾鹤道君对是非道君冷笑道:“老小子,竟然不中套。”   “呵呵……”少年道君的脸上,再度出现年迈老者的慈祥之情。他说,“无妨,尽在本尊的卜算之中。驾鹤啊,不……我还是更喜欢你原来的道号,夺晴。你依然在记恨老朽吗?”   驾鹤道君沉默片刻,冷冷道:“你喜不喜欢算个鸟?”   刹那间,满堂皆寂,整座云台恍若坟场。   最低处的小辈们瞪眼如铜铃一般,白翎尤甚——   什么意思,大家不是道场合伙人吗?怎么见面就硝烟四起!   还有这位妖王,该说不愧是妖吗,一句话完全粉碎了道君形象啊! 第74章 七十四、广寒   白翎的心思迅疾如电,精准捕捉到了两位道君的言辞交锋中,“道号”这一关键讯息。   林暗曾经聊到,她家师尊的道号是改过的,并且是为那名叛出师门的师兄、亦即问镜一脉的偃鸣道君而改。   当初听八卦的时候,白翎就莫名觉得,两位道君的关系好像不简单。   果不其然,广寒道君打圆场道:“过去之事,何不放其过去?是非大师当年卜卦,是受你父母所托,免得误了终身大事。孰料卦象那般惨烈……驾鹤你又何必执迷不悟。除非晋入大乘,否则,谁能抗衡天命啊。渡尘,漱玉,你二人先就座吧。”   最后一句话,是在提醒驾鹤道君,别当着晚辈的面失言。   驾鹤道君将案上的佳酿一饮而尽,哼道:“不错,今日以大选之事为重。否则,我岂会容这半仙踏入大罗仙窟地界?”   凡家通常称算命的为“半仙”,现下从驾鹤道君口中叫出,讥讽之意不言而喻。   白翎又悄悄地靠向裴响,说:“我知道了。驾鹤道君和偃鸣道君,以前肯定是一对。不过嘛,结侣之前要合一合八字什么的,他们大概去找了是非道君,结果……”   言有尽而意无穷。   有情人被生生拆散,驾鹤道君还是个不信命的,定对此事耿耿于怀。   白翎隐约猜到,是非一脉背后是拜日神教,属于诸葛悟的固有拥趸;驾鹤道君牵线搭桥的对象,实则是那位避世多年、一朝出山的广寒道君。   场上的弟子最多到三代,皆是各家心腹,今日商讨之事非同凡响。道君们只以寻常音调谈话,不过声蕴灵力,清晰地回响于整片云台之上。   是非道君说:“若在往年,本无需如此大动干戈。放眼霁青,并没有可与渡尘争锋之辈。然,太徵一脉此番有些异动。他家全力扶持的三代弟子,濯缨,于本届道会中偶得奇珍,亦充实了元婴后期,离晋入化神一步之遥。渡尘,你须小心了。”   众人闻得此言,心下暗惊。   修为到达元婴,每一步皆要百年光景,方得圆满。比如曾经问鼎一脉的四代三弟子,尽是元婴前期,似与林暗相同。   但实际上,前期与前期亦有差距。林暗前期圆满,即将凝婴,那三人却是刚突破了金丹后期的关窍,百年都不一定能追上她。   诸葛悟此前一直在同代中遥遥领先,便因他是后期圆满,半步化神的修为。   除他以外,林暗第二,其余三代弟子比她又差着数十年功力。再有入门晚的、例如裴响;最离谱的、例如白翎,修为比四代的翘楚还低些。   由此看来,元婴后期圆满的濯缨真人,当真是一鸣惊人,摸到了诸葛悟的衣角。他二人旗鼓相当,谁能先一步晋入化神,谁便能坐上新任道君宝座了。   白翎不禁看向师兄,不知他惊闻此事,作何感想。   但诸葛悟面色沉静,只道:“多谢大师告知。晚辈自当警醒,全力破境。”   他很淡然,驾鹤道君却十分光火,问:“什么意思?超过了玉儿?濯缨……听都没听过,什么来头!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是非道君和蔼地回答:“说来还是从卦象得知。本尊得知问鼎陨落之后,便起了一卦,求问大选。本以为渡尘遍无敌手,胜券在握,不料东南面突现怪星,应在太徵一脉。我以此留心打探,才知此脉有一弟子,与渡尘那名小师弟一样,亦是先天剑骨。此子濯缨,年仅五百,然资质奇佳,进境神速。”   白翎听见和师弟一样的先天剑骨,眉梢轻挑。   是非道君顿了顿,说:“不出半月,卦象应验。此子在道会中崭露头角,夺得一株‘仙龄长继草’,完满炼化之后,一夜间从元婴前期,臻至后期圆满。”   广寒道君沉吟道:“如此飞跃,根基未稳,不足为惧。”   是非道君长叹一声,说:“然本尊另起一卦,求问渡尘……他注定有一段坎坷,凶险无比,稍一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之状。决意不可轻忽。”   广寒道君凝眉不语,看向驾鹤道君。   不料,是非道君又幽幽道:“不瞒诸位,近些年来,神教始终不得安宁。总有一拨人因年岁更迭,生出异心,希望培植神教亲眷,自成一脉。濯缨出身的太徵一脉,与他们暗通款曲。今后大选,渡尘恐怕会面临前所未有的艰险。”   这事白翎也知道,以前因为他的表现太差,还让拜日神教分裂得更厉害了些。   是非道君坚守的是旧势力,新势力则以白翎为论据,称老祖流芳终有尽时,不能再只看展月一脉,必须延续自家的传人。   直到裴响入门,新势力才短暂地偃旗息鼓了。白翎本以为,他们会消停一段时间,不曾想,新势力将裴响视作了警钟。   白翎以前太弱,给了他们另起炉灶的理由;裴响天资太强,却也成了新势力加快自主的借口。若是等到裴响成才,新势力的阻碍更大,所以他们采取了第一步行动:联手太徵一脉,妨碍诸葛悟继任第七席道君。   广寒道君点点头,道:“原来是多事之秋。不过我等合力,凝四脉之威,太徵一脉纵使有神教的悖逆之徒帮扶,亦难以为敌啊。”   驾鹤道君在饮酒的间隙问:“他们是不是还勾连其他派系了?”   “正是。”是非道君徐徐松气,道,“濯缨的师尊游说别派,集结了大小共七支派系。他们虽无道君坐镇,但是物资颇丰,不可小觑。比如蓬莱一脉,世代医修,显然是强力的臂膀。”   白翎听见熟悉的宗门,双目微睁。   他记得唐棠去报名成为蓬莱一脉的新代弟子了。医修永远人手不足,就算她毫无根基,估计也当上了最底层的洒扫道童。没想到,医修们竟然会掺和大选。   驾鹤道君也嘲讽道:“修医的成天脚不沾地,怎会有闲心站队?莫不是半仙你弄错了吧。”   是非道君说:“非也。蓬莱一脉的掌门真人,与太徵道君密议晚辈婚事,已有十年之久。若是濯缨成功当选道君,便能迎娶蓬莱掌门之女了。”   驾鹤道君:“人家密议的你也知道?”   “呵呵呵……世间太平久,山中空寂寞。本尊偶然起过一卦罢了。”   驾鹤道君鄙视道:“你是就喜欢算情情爱爱的吧。卦象如何,难不成和给我算的一样?”   “不一样。他们成婚了。”是非道君露出淡泊的微笑。   驾鹤道君怒道:“什么意思,濯缨小儿当选了道君?”   眼看她又按捺不住脾性,广寒道君立即接过话头,说:“卦象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知天命,尽人事,听闻渡尘所修的功法,也是《玉壶冰心箴言》,你迟迟不曾破境,可是遇到了什么难题?”   诸葛悟行礼道:“禀道君所言,晚辈修习箴言以来,一路顺风顺水,唯独入化神期的瓶颈不得突破,盖因功法令行的‘遍历诸情’中,情爱之道终不能解。还请道君指教。”   “哦?”广寒道君说,“莫非你七百载光阴,从未对某位良人动心?”   诸葛悟坦诚道:“不曾。”   “如此说来,的确要慎重对待。毕竟……会关系到你破境后的修行。”广寒道君侧向驾鹤道君,传音说了什么。   片刻后,驾鹤道君只一扬手。刹那间,云台断裂,三名道君带着林暗、诸葛悟一起,缓缓飘向离月亮更近的地方。   白翎乐见其成,浑身松垮下来。他一直维持着端坐的姿势,好不自在,眼下正好招呼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大力八卦刚才旁听的消息。   不料,他还没抬起手,忽的视野一花。下一刻,白翎竟然站在了道君们宴饮的云台之上,裴响也在身边。   他下意识环顾四周,要回头看。   裴响将他一拉,低声道:“很高。”   白翎明白了,他俩正待在云台的断裂边缘,立即往前数步,站到了诸葛悟的案边。此时离三位道君仅有一丈之距,威压愈发隆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白翎稍一抬眼,便被道君们溢体的灵光、璀璨的法衣激得垂首。在远处尚不觉得,眼下邻近了才知,道君们身姿伟岸,居高临下,如神俯照。   裴响与他并肩而立,两人同时行礼,齐声道:“参见道君。”   白翎心弦微紧,不知把他们召来是为何事。很快,广寒道君说明了用意,她道:   “渡尘无需忧虑。实不相瞒,本尊亦面临过与你相同的困境。修道之人,清心寡欲,一生不开情窦,亦是寻常。而我当初,一心登临道君之位,于是……采取了少许手段。”   广寒道君轻拢茶盏,话锋一转,问,“诸位可知天道亦能欺瞒?”   此话是对在场的晚辈们说的。   诸葛悟与林暗神情微肃,颔首应声。白翎略一思索,想起在秘境黑市时,雷霆持续贯穿的河水可以抵消因果,权当挨过了天谴。彼时听林暗介绍,那算是糊弄了天道。   甚至更久之前,在裴家查案,他们曾得知许多世家门阀令散修死后在地下拉磨,会改其姓氏、假作本家之人,以便压榨其来世福泽。此举同样是在天道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   白翎和裴响皆一点头,表示有所耳闻。   广寒道君说:“如此甚好,本尊便有话明言了。遥想当年,我与同门师兄结侣,实际上并无夫妻情谊,一切为了修道。我参与大选之日将近,迟迟不得破境,遂冒险一试——和亲近之人结侣,天下之人皆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们夫妻两个,伉俪情深。天道又岂会细细分辨,我是真情还是假意?自当我与之相爱了。于是,诸情遍历,晋入化神。”   诸葛悟沉吟道:“前辈的意思是……”   “没错。时不我待,你须尽快寻一亲近之人,成婚并昭告天下。只消你有了道侣,且两人此前相处甚佳,便能瞒过天道法眼,让你突破关窍。” 第75章 七十五、卜卦   广寒道君说罢,流露出少许感慨,道:“我的夫君,原本是我师兄,亦即我师尊之子。我与他开诚布公,他也乐意帮我当上道君,我们却难过师尊那关。后来,我不得不从姊妹家过继一女,养在膝下,假作是亲身所出……渡尘,适逢梦微闭关,你没有此等烦恼,实在是上天相助。一定要妥善把握时机。他们三人,便是素日里与你相交较密之辈么?”   广寒道君的视线扫下,威压凌人。   一时之间,白翎无法抬头直视她,盯着前面的地板,但听见师兄要从自己、裴响、林暗中选一人假意结侣,还是没忍住瞪圆双目,张大嘴巴,脸拉得像吊死鬼一样长。   他震惊且无言地转向裴响,悄悄扮鬼脸。   裴响也朝他投来一瞥,眉峰轻颦,传音说:“事关重大,且听道君详述。”   驾鹤道君先对林暗一抬下巴,问:“玉儿怎么想的?如果不想参与,就过来我身边。这个好喝。”   她说罢,往案上的酒樽里满上花酿。   林暗笑了笑,道:“既已答应过全力支持诸葛道长,演一出戏也无妨。”   诸葛悟则十分头疼,请教广寒道君说:“请问前辈,唯独此法可解吗?若是要隐瞒天道,公开宣扬我对某人情有独钟,是否可行?”   “你如今能想到的办法,我当年皆试过了,不可。彼时我若非走投无路,也不会走到结侣那一步。多年修行之后,方能参悟天意一二:仪式是不可或缺之举。合籍结侣,命连红线,方能得天道之认证。空口无凭,仅嘴上说说当不得真。”   广寒道君一拂袖,牵动靛蓝头纱,稍掩面容。   驾鹤道君却仍有些迟疑,一招手把林暗捉了过去,低声问:“玉儿,你真的乐意?结侣可是大事。红线一牵,气运共享,是要昭告天下的……”   林暗略一沉思,道:“诸葛道长的气运岂非冠绝众人?若我与之结侣,倒对我的修行有所助益了。”   “你!”驾鹤道君黛眉倒竖,气得丢开她手,“怎么从早到晚只寻思这个?你是半点不在意旁的么!”   林暗说:“师尊日夜酗酒,一醉百年,又何曾在意……”   “你什么时候学会顶嘴的!”驾鹤道君怒而夺去为她满上的酒樽,自己一饮而尽。   是非道君笑道:“渡尘的气运冠绝诸子,漱玉的心性,却在同辈中鲜见……驾鹤啊,你且由她去吧。她与你不同,男欢女爱,俱是过眼云烟……”   驾鹤道君把喝空的酒樽砸了过去。明明不见她使力,但酒樽穿过是非道君、疾射入水,掀起滔天巨浪。   一滴水珠迎面扑来,白翎眨了下眼,恰好用睫毛挡住。   比起驾鹤道君澎湃的法力,更令他惊异的是,酒樽刚才“穿过”了是非道君。此人一动不动地盘坐原处,眼前架着的叆叇镜片寒光一闪。   白翎此时才意识到,是非道君今晚根本没真正地踏入大罗仙窟——与众人商谈到现在的,不过是他的一缕分神。   诸葛悟沉默良久,苦笑道:“渡尘修行至此,头回遇挫,若要牵连各位……实在是无颜对师尊教诲。”   林暗摊手道:“人情总要还的。为了徐郎冯郎,你们师兄弟三人差点折在魔域。生死难道不重于虚名?”   白翎抛开惊讶,也接受了现实。   他小声问裴响:“阿响,你觉得怎样?别的不说,师兄他当了那么久三代第一,如果这次被超过……反正我会不爽。我还是想当同代无敌的师弟!”   “嗯。”裴响安静了一会儿,说,“我去。”   白翎:“啊?”   裴响瞥着他,道:“不然你去?”   “去与师兄结侣?唔……不如我们俩共侍一夫……我什么都没说。”白翎上句话刚讲出口,在场诸人全部齐刷刷向他看来。连背对他的诸葛悟都回头了。   白翎意识到,他的修为最低,再小声说话也没用,立刻端起纯洁无辜的灿笑,道:“怎么决定师兄的道侣呀?竞争上岗?需要作半刻钟内自我介绍陈述个人长板吗。我还可以做幻灯片……不是,呃,连环画?”   三名道君都看着他,最后驾鹤道君问:“你在讲什么鸟语?”   白翎眨了一下眼睛,说:“不用竞聘啊,那没事了。”   他又飞快地对裴响解释:“竞聘就是争着应聘的意思。应聘知道吧?应征?”   裴响点了点头。   诸葛悟少见的面色凝重。于他而言,婚姻大事绝非儿戏,即使自己可以为了进境不择手段,亦不能将师弟与好友置于不利。   他缓声道:“其实,在下并不执着于三代的头名。若濯缨真人先一步进境,我有五分胜算,与之一战。多谢广寒道君指点,恕渡尘,难以从命。”   广寒道君欲言又止,转向是非道君。   白翎也没忍住,顶着威压,悄悄瞄他一眼。虽然三位道君齐聚,驾鹤道君还是攒局的东道主,但是,是非道君才是能一锤定音之人。   不料,他幽幽地说:“渡尘,很抱歉,此次由不得你。数百年来,神教旧众对你倾力栽培,你必须成为新一届道君。神教稳固,道场平定,霁青才会是展月老祖的后盾,待他睁眼飞升时,须见到我等为他镇守的净土。一切,尽与他千年前离去时一般。”   字字句句,敲打在众人心头,到最后似鼓声沉沉,撼得人心尖发麻。   白翎看清楚了,一闪而逝的寒光不在是非道君的叆叇上,而是在他眼底。此人年幼的面孔上,浮现出枯木一般的老态,随着他不疾不徐的话语,他身下云台四散,但他的身形纹丝不动,稳当当凝在空中。   诸葛悟稍一倾身,唇角竟溢出了鲜血。   白翎发现有血滴落下,忙上前道:“师兄!”   诸葛悟立即抬手,止住了他,缓缓看向是非道君。道君总是含笑半眯的眼睛,依旧不曾睁开,语气和蔼地提醒道:“渡尘,不要抗拒。其实,你抗拒过……哦,你大概不记得了。”   白翎霎时心惊。   诸葛悟一句话都没说,是非道君居然能勘破他的心思,还触发了什么惩戒机制似的,但凡眼前人生出异心,就会受到压制伤害。而且,他说诸葛悟抗拒过了,却不记得——莫非他给诸葛悟洗过脑???   无数心思飘过白翎的脑海,最后落在最可怕的一点上:是非道君有这种无解的手段,在他统御之下,应该无人能违背他的意旨。   可是,新势力猖狂日久,不仅没被铲除,还做大做强了。恐怕拜日神教的内乱,比外人看见的更严重数倍以上。   白翎极力控制着心思,不要腹诽是非道君“癫公”、“死牛鼻子”、“天山童姥爷”之类的。   他想再宽慰诸葛悟两句,不料对上师兄苍白的脸色,忽然说不出口了。裴响亦无声地走到诸葛悟身侧,面无表情地直视着是非道君。   师弟很识时务,没有行轻狂之举,正当白翎为此欣慰时,就见裴响的嘴角也溢出鲜血来,而且源源不断,越流越多!   白翎惊呆了。   什么意思,阿响心里骂的比他还脏?!   不,他知道阿响不会什么脏话的。不幸中的万幸,裴响流出的血又渗入了他的肌肤,徒留淡淡红痕。他灵力暴涨,覆盖体表,隐隐形成了一层微光。   是非道君人未动,但无形的惩戒消失了。   他说:“裴响……本尊有所耳闻。很好。你有老祖风范,你……很有用。”   这下白翎忍无可忍,脱口而出:“有用?担不起!您磋磨师兄还不满意,连我们师弟都不放过啊?他才十九岁,筑基前期,您慧眼识珠怎么把刚吃进蚌壳的沙子都识上了!”   此话既兼反驳,又兼挖苦,裴响用方巾一拭嘴角,投来视线道:“师兄。”   白翎瞪他一眼:“干嘛?”   裴响平复吐息,说:“冷静。”   白翎道:“呵呵,大哥莫说二哥。”   是非道君却眼中一亮,赞道:“十九岁筑基前期……不出半月能入后期。很好……实在是太好了。与老祖当年,毫无二致……”   他自言自语,模糊不清。白翎听着来气,还欲反驳,诸葛悟亦整理好了仪容仪表,抬手止住他的话头。   青年剑修的面色恢复如常,只道:“广寒前辈,请问我破境之后,可否与道侣和离?”   广寒道君说:“啊,自然可以。本尊是不愿惹师尊伤怀,方才维持现状。你破境之后,和离随意,所谓‘遍历诸情’,历过便罢。”   “既如此,渡尘拜谢诸位。日后如有所需,我……万死不辞。”   诸葛悟起身,向林暗与两名师弟依次行礼。林暗亲眼目睹刚才是非道君的警示,眼光微凝,回礼不语。   白翎和裴响则同时托住了师兄的手。诸葛悟没再落座,而是站在他们前面,回身面对三位道君。   他微微笑道:“请大师明示,在下应与何人结侣。”   是非道君将手一划,飞出一只陀螺。   白翎冷眼旁观,上面呈一个“悟”字,大概代表诸葛悟。或许在算命之人眼中,人与陀螺无异,从出生起便被天命抽打着,不死不休。   叆叇镜片之后的一双眼,扫过白翎、裴响、林暗。霎时间,又飞出了三枚陀螺,分别显出“翎”、“响”、“暗”三个字。   象征诸葛悟的陀螺在中央旋转,其余三只陀螺环绕着他,越靠越近。   其中,“暗”字陀螺到了一定距离时,便停止了,与“悟”字陀螺相安无事。“响”字陀螺则与其说是围着诸葛悟,不如说是跟着白翎,二者之间,它慢慢挨上了代表白翎的陀螺。   最后,“翎”字陀螺和师兄碰在了一起。两枚陀螺都高速转动着,碰撞摩擦,似有歪斜迸开之象,但须臾过后,终是分隔一线,稳定下来。   代表裴响的陀螺依然转着,不过与白翎不分毫厘,始终相贴。师兄弟三人的命运以如此奇异的方式相连,白翎心生迷惑,但想到他们三人始终在一处、而且陀螺们都继续转着,心下微松。   是非道君陷入了深思,半晌才将陀螺们收回袖中。   他看向白翎,道:“逢凶化吉,遇险为夷。即刻起,着手准备婚事。我会遣人去折雨洞天相助,望你勿生事端。”   最后一句话不太客气。   白翎本想再刺他两句,不过想起师弟说的“冷静”,生生按捺下来。   身侧却倏地冒出一道声音,清凌凌响彻云台:“大师是否算错了。”   满堂皆寂,望向发话的黑衣少年。   他从参与密议开始,首次向道君开口,竟问得是非道君面露愕然,一时沉默。   驾鹤道君爆发出高亢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76章 七十六、洗脑   “你这孩子,怎会质疑是非大师?”广寒道君率先反应过来,不禁嗔道,“是非大师以陀螺代人,陀螺旋转的快慢、轨迹,无不应验宿命。其中门道,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讲清的。除你以外,无一人对大师的卦象——”   广寒道君说到一半,见旁边的驾鹤道君幸灾乐祸、前仰后合,蛇尾巴尖“唰唰”地拍打云台,又顿住不语。   显然,除裴响以外,还是有人直言过是非道君算命不对的。而且,正是在场的这位妖王。   白翎愣愣地望着裴响,没想到一向理智的师弟突然冒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显然,裴响更清楚自己失态了。他是明知不对,依然如此。驾鹤道君的笑声之下,愈发凸显其余人的沉默,云台好似结冰。   白翎蓦地收回视线,埋下脑袋。他隐约猜到了裴响一反常态的原因是什么,可是,裴响决不是轻重缓急不分的人。   刚才是非道君向他们施压,裴响一同受伤,就算他被少年情爱冲昏头脑,也不会在此时违抗是非道君吧!   想到“少年情爱”四个字,白翎浑身一激灵,恨不能扇自己一耳光。太自恋了,太夸张了,呸呸呸呸。   然而是非道君的目光晦暗不明,缀在裴响面上。   他道:“小友认为,本尊何错之有?”   裴响说:“大师仅算了我们几人中,谁最适宜与诸葛师兄结侣。”   是非道君:“如此有何不妥?”   “并非不妥。只是,”裴响看了白翎一眼,道,“虽然他最合适,但依大师所言,逢凶化吉,遇险为夷,可见有诸多波澜。晚辈斗胆请大师再起一卦,算一算我入局会是何状?”   是非道君再度不语,白翎倒是听明白了。他最合适,但裴响不是不能。如果卦象不是死路一条,就意味白翎与裴响之间,二选一也行。   但从正常的思路考虑,有最合适的人选,又何必退而求其次呢?白翎一眼不眨地目视前方,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哪位道君瞧出了端倪,追问裴响,何故不想让两位师兄成婚,宁可亲身上阵。   果然,广寒道君疑惑地说:“裴小仙友,你关爱师兄,主动效劳,本尊可以理解。但是非大师已经算出了白小仙友的命数更与此事相连,你何不顺应天命?若实在想出力,大可以去婚礼上,多敬两杯好酒,让天道更加信服。”   裴响面色不变,执意行礼道:“让晚辈旁观两位师兄涉险,有违展月一脉祖训。请是非道君另起一卦。若此路不通,晚辈死心,于您而言亦非难事。对么?”   话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白翎和诸葛悟都心知肚明:展月一脉哪来的祖训?   不过是以此堵是非道君的嘴罢了。   点缀鲜艳花枝、深浅青食的仙案后,是非道君依旧盘坐。   但白翎发现他的衣上,多出了两道褶皱——他不像之前泰然自若了,身躯在暗中凝力,正视起了下方的几名年轻人。   奇怪。   裴响的表现是有些无礼,可是勉强算圆了回来,还端出展月老祖的名头,是非道君不该拒绝。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是非道君的身影忽然开始淡褪,他直接收回了分神!   消失之前,是非道君对诸葛悟别有深意地说:“渡尘啊。你该管教管教师弟了。若你无暇,神教不吝相助。”   诸葛悟神色微肃,沉默地行了一礼,恭送道君。   其他是非一脉的弟子见师尊离去,亦起身向驾鹤道君遥遥拜别,随后化作遁光,掠向天际。   驾鹤道君将酒盏往案上一磕,道:“装神弄鬼!”   广寒道君轻叹一声,说:“裴小仙友,你这又是何苦?是非道君的卦象从未出错,千年来无不灵验。他要我等如何做,我等照做便是了,能少走多少弯路啊。况且,大师他为展月一脉穷尽心血,道场无人不知,难道会害你们不成?”   裴响稍稍垂首,并不言语。   驾鹤道君却兴致盎然地看着他,道:“本尊很欣赏你。路有千万条,非得走所谓的最好、最顺那条么?让神棍见鬼去吧!广寒,照你说的,渡尘要结个侣而已,和谁结不是结?反正结完便和离。遂了这位黑衣小仙友的愿,让他为渡尘尽一场孝心,又能怎样!”   裴响双目深处,清光微闪,抬头看她们。   白翎则呆呆地抱住了脑袋。事情放在自己身上无所谓,反正他的名声早就烂透了,再烂一点关系不大。他也从不在乎外人说什么。   但要是让裴响顶替他,担上和同门师兄结侣的名声,受悠悠众口非议……师弟前程似锦、仙途无量,万万不可!   幸好,广寒道君先摆手道:“不不不,驾鹤,饮你的酒去。你一条蛇,掺和我们人的事干什么?你又不懂。”   驾鹤道君道:“我何处不懂!”   广寒道君缓了口气,说:“你别把个人恩怨带到渡尘之事上。事关重大,是非道君既已得出了最佳行事策略,我等何必横生枝节?更何况牵涉到神教内务……罢了,裴小仙友,我且问你:你是不是非要代你二师兄与渡尘结侣?”   裴响:“是。”   “不是不是不是!!!”   眼看就要问“为什么”了,白翎忙夺过话头,挡在裴响身前。见他忽然杀出来,广寒道君更加不明就里,轻蹙眉头。   白翎先揪住裴响的衣襟,三令五申:“你不许再说话了。阿响,我是最合适的人选,那就我去!听是非道君的不好吗,走个过场的事,你干嘛非要蹚浑水?”   “师兄何时如此逆来顺受了。”裴响被他提着衣领子,微微抬起下颔,目光压低看着他,“卜卦有所疏漏,我提问而已,道君又何时变得如此小气?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的东西我自会去查。但现在,你——”   白翎实在不知怎么说,又怕被道君们看穿,只得是虚张声势地扬了扬拳头,眯起眼睛。   可惜裴响面色淡淡,甚至对他挑了下眉,没受到任何威慑。   他道:“你就这么想嫁给诸葛师兄?”   白翎一愣,旋即被匪夷所思的情绪占据头脑,猛推了裴响一把:“你胡说什么!!”   刹那间,莹莹法阵在云台上空张开。白翎忽然卸去力气,使不出任何招数了。裴响单屈膝跪地,神色几变,仿佛也察觉了什么,两人同时看向广寒道君。   戴着靛蓝头纱的女修站起来,面沉似水。与此同时,下方另一块云台上,伏念一脉的弟子们瞧见师尊的阵法,全部起立。   广寒道君下了最后通牒:“大选不是家家酒。若你们无意争锋,任性而为,本尊亦不喜虚耗心神。诸君,本尊会在伏念一脉,静候喜帖。”   说罢,一声弦动,她的弟子轻扣琵琶。   无数乐师和舞者的幻影随着仙乐声流溢而出,很快形成了广寒道君来时的恢弘气象。她上一刻还在案后,下一刻已经莲步飞移,现身于弟子之中,亲手将女儿抱起。   驾鹤道君看着她们远去,举杯相送,耸了耸肩道:“不是每个道君都和我一样好相处的,广寒最讨厌小孩吵闹。但,我也有些好奇。两位小仙友,你们究竟在争执什么?就算想帮渡尘的忙,谦让几下不就够了,怎么还你推我搡的呢。”   白翎勉强笑道:“听神棍的没错嘛!阿响他……他怕我演戏穿帮罢了,我、我容易笑场。对不对,阿响?”   他向裴响伸手,想拉他起来。然而,裴响默默地盯了他一眼,将头撇开,并不给面子。   白翎气得又推了他一把。   被神神叨叨的死老头指婚就算了,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偏偏这小子乱吃飞醋!   ……不过看着裴响双手撑地、才没倒下去,依旧坐在地上的模样,白翎又胸腔一酸。   是非道君的行为确实有不合理之处,裴响素来敏锐,或许他发现了旁人不曾发现的异常,只是不便当众说出,故而看似无礼地打岔。   白翎胸膛起伏,片刻后一蹲身,硬是把裴响架了起来。裴响面色微愕,飞快地看他一眼,又看向驾鹤道君。   驾鹤道君丢了一小块下酒菜进嘴里,饶有兴味地吧唧两下。好在,她常年迷醉,不问世事,对人情世故更是一窍不通,最后看向诸葛悟。   她道:“渡尘,你来决定。”   众人注视之下,青年剑修缓缓地抬头。起先他一直望着案上某点,仿佛抽离思绪,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   白翎忙问:“师兄,是非道君说的什么意思?他害过你吗?”   “没有。”孰料,诸葛悟否认得斩钉截铁。他好像被问过许多次类似的问题,师尊的稍作关怀、同门的旁敲侧击,还有心怀不轨之辈的挑拨离间,但,他从来都是毫不犹豫地说:   没有。   不曾。   是非道君一心为展月一脉,不遗余力地栽培他、扶持他。   在他的记忆里,也的确一直如此。   然而时至今日,体内有一块隐隐作痛。是他丹田之中,步入化神期的关窍。被他叩动过无数次的地方,终于隐约生出了裂痕。   诸葛悟手按腹部,知道破境之期将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若是还拖延下去,他也会沦落到止步化神槛前的田地,仙途到此为止。   而随着境界的动摇,一些很久之前、加诸于他的诫令,似乎发生了松动,在识海中簌簌落灰。   青年望着面前众人,次第看过每一张表情不一的脸。   他改口道:“不……我忘记了。若是步入化神,我可以再度想起。” 第77章 七十七、碰头   入夜的仙去山依旧宁静,和过往的千万个日日夜夜一样。   白翎倚在窗边,透过细竹条百叶窗帘,眺望远处。月光在他面上留下一道道的黑影,明亮处似浅水浮动,映出一双若有所思的眼睛。   苍翠环抱之中,是师尊的嵌玉湖。梦微道君在湖下闭关,湖水受灵力牵引,形成缓慢但片刻不停的漩涡,不知要转到何年何月。   修士闭关,长短不定。   但总得来说,修为越强、破境越高,闭关所需的时日越久。此前问鼎道君宣称闭关长达两百年,亦无人起疑,可见一斑。   白翎不禁想道,待师尊闭关出世,他膝下的弟子可还齐在吗?   没有梦微道君坐镇,面对大选、神教、其余道君,如此之多的庞然大物,纵使是诸葛悟,曾经为他们挡风遮雨的师兄,亦显得如履薄冰。   白翎收敛思绪,凝神视内,观察丹田。   他正处于金丹前期,修为一跃一跃地上涨。令他心情复杂的是,修为每次大幅上涨,都在他和裴响发生了争执或交涉之后。有时白翎自己待着,修为也会忽的小跳一步,不知是裴响想了什么,害白翎莫名其妙的同时,又感到无言和害臊。   好在以他现在的半瓶水功夫,即便修为提升,亦生不出什么波澜。往往要专门自我检视的时候,才会发觉进步。   不然,若是与裴响吵架吵到一半、或是两人好端端说着话的时候,白翎突然感到修为的变化了,那简直没法相处。   脑海中的《喜乐诸天奇经》,亦新增了四个大字:喜怒忧惧。除此以外,还多出一页小字,既非招式、也非法诀,而是一套全新的心法。   修士们内修心法,炼就灵力;外修功法,发挥灵力,从没有用功法更新心法的。   白翎纳闷,却也只能照着练,目前看来,仅仅炼化灵力的速度快了很多。要不是他还有宁雪的符箓可学,就是一张越来越厚实的白纸。   可能玄机在“喜怒忧惧”四个字上,可惜他想不明白,也没空钻研。新任道君大选在即,今日的青食宴又传递了太多讯息,白翎有更需思考之事。   “哗啦啦”的水声停了。白翎倏地闪身,端正地坐在床尾。   隔着屏风,师弟同初到仙去山一样,在西厢沐浴。   少顷,屏风被人拉开。裴响换了身雪白中衣,挎着装衣物的木盆出来,去外面施术清洗。   他状似无意地看了白翎一眼,白翎礼貌地微笑。不过,师弟刚洗完澡,领口没平时合得严,头发丝往下滴水。   总之让白翎觉得他居心不良。   白翎把头一扭,看着窗外说:“阿响。”   裴响的木屐声停住了,“嗯”了一声。   白翎说:“我想去买点宵夜,可能回来得晚,你不用等我,先睡觉就行。”   裴响安静片刻,问:“不必我同去?”   “不用啊,你都洗干净了。快点睡吧。”白翎说罢起身,披上外衫,似乎十分自然地说。   裴响道:“好。我想去灵气浓郁之处调息,今夜静修。”   他硬抗过是非道君的惩戒,是该休养。   白翎一愣,欣然应允:“行,明天见。”   裴响只一颔首,独自走向后院。白翎则偷偷把窗户打开一条缝,确认裴响走远了,才飞快出门。   不料,他在廊下和诸葛悟迎面碰上。白翎下意识立正站好,诸葛悟问:“阿翎?这么晚了,还去何处。”   “我……我饿了,去全性塔买点吃的。”白翎理直气壮,反问道,“师兄不歇息?”   “前些日子忘记处理商行产业,今晚想起来,便今晚去。”诸葛悟笑了笑,道,“早去早回。”   白翎连连点头,打发了师兄。青食宴过后,师兄弟三人都怪怪的,一路沉默地步行回了折雨洞天。   诸葛悟始终在沉思,鲜见地没理他俩。白翎则忍不住想是非道君的事,在脑海中回顾关于此人的记载。   不过,在他发现裴响一眼不错地盯了他一路之后,便想不下去了。   这小子还当他很乐意嫁给师兄似的,白翎简直不知该如何解释。但他为什么要解释?他凭什么要解释?解释反而会显得心虚。   若能趁此机会,让裴响认清他的无情嘴脸,岂不一箭双雕。师兄能渡过难关,师弟也能断了不该有的念头,喜上加喜啊。   白翎勉强自我安慰着,来到全性塔。他表面上要买宵夜,实际上是为了查是非道君的事迹而来。   死老头疑似对诸葛悟下过黑手,还朝裴响目露贼光,说他“有用”,桩桩件件无不踩在白翎的底线上。他做戏做全套,也可能确实是馋虫上脑了,总之先去买了一包糕点,然后直奔藏书阁。   守阁的亦是拜日神教教徒,白翎留了个心眼儿,没用诸葛悟的令牌光明正大进去。   他在脑海中搜刮出“隐身符”的画法,尝试两次之后,站在路中间也无人注意了。于是他悄无声息地溜进藏书阁,带动稀薄的空气流动,守阁教徒将眼一抬。   白翎立即屏息凝神。   幸好,藏书阁本就是不设防之地,不像抽取法宝的灵池,布满法阵。教徒搓了搓手臂,以为是外面起风了。   白翎直上二层,找到是非一脉的记述。此脉人丁兴旺,历史又悠久,宗门事宜竟然有厚厚的八部之多。   白翎直接从第一本的第一页看起,果然开头便是是非道君的大名。无怪乎他忠于展月老祖,原来,是非道君还是个算命两文钱一卦的江湖骗子时,两人便结识了。   彼时的展月初出茅庐,不过已披露惊人的天资。他在两千年前,偶遇是非行骗,教训了他一顿,不料自此被是非赖上。   是非手无缚鸡之力,一口咬定展月吉星高照、有古往今来第一奇人之相,之后便死跟着展月。当年的他,或许是发现展月厉害,想让他罩着自己罢了;然而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现在的展月老祖确实成了千古第一奇人,招摇撞骗的神棍也成了一脉祖师爷。   曾经张口就来的谎话,倒似一语道破了天机。   白翎对是非道君的印象太差,对展月老祖则是积怨颇深,见满篇对他俩的溢美之词,疯狂翻页,一目十行。   好不容易看完了他们被后世歌颂为“二祖之交”的前缘,白翎跳到最后一本,从中间打开。   “诸葛悟”三个字映入眼帘,白翎细细读罢上下文,发现和此前听闻的大差不差:是非道君对展月的每一代优秀传人,皆呕心沥血,为他们扫清修行的一切障碍。   加上了“优秀”这一前缀,显然是因为出了白翎这个岔子。他三百岁还未筑基,恐怕让是非道君失望透顶。   白翎又想笑了,没忍住乐出声。没想到轻轻的一声过后,楼下的守阁教徒忽然道:“谁在那里!”   白翎一惊,瞬息打出一道“复原符”,把凌乱的卷宗回归原位,躲进后排书架的阴影。   符箓的法力与时效都和画符人的修为挂钩,他之前画的“隐身符”已经没用了。而且,再次使用要一刻钟后,白翎不得不屏住呼吸,尽量隐匿自己的气息。   守阁教徒提着烛灯,在一层巡视了一圈。幸好,此人只能算个杂役,修为在筑基期前后,低于白翎,并没有察觉二层的异样。   白翎刚松了口气,下一刻又心生疑惑:守阁教徒发现的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   其人何人?   会被筑基期修士察觉的,自然同样是筑基期——   白翎心下微动,旋即便瞧见,一道黑影似鬼魅般潜入了藏书阁二层。此人使的是“夜游诀”,因境界和守阁教徒相仿,被感应到了气息,但他的步法实在精妙,许是卡着守阁教徒的视野死角,同他在一层周旋了一圈,寻机上楼。   清幽的月色斜照,映出一张漂亮而颇具锋芒的脸。漠然的神情,如画的眉眼,犹带湿气的发尾,还有随着他行动而轻晃的朱红银纹发带,不是裴响又是谁?   白翎讶然睁眼,没想到跟师弟互相骗了对方一次。好笑的是,裴响也毫不迟疑地找到是非一脉卷宗,不过刚伸出手,便察觉了异常。   裴响太过敏锐,连施过“复原符”的书架也让他看出了破绽。白翎不禁好奇自己遗漏了什么,正欲开口,不料一线寒光突现,“花谕”直指眉心。   顷刻之间,白翎心念电转,手随意动。   在裴响转身的刹那,他已感到剑意,先手握上了“拂钧”的剑柄。不过,若是两剑相击,剑鸣必定会惊动守阁教徒。   所以白翎的手似云水流落,在冷锋袭来的刹那,以二指夹住了剑尖。也是在这一刻,裴响认出了他,生生遏止剑势。   裴响:“……”   白翎冲他扬眉,先是打出一道“隔音符”,确保此间声音不会传出,然后才不疾不徐地屈指一弹“花谕”,发出悦耳低吟。   他抱臂笑道:“阿响,你说找一个灵气浓郁的地方静修,原来是藏书阁?”   裴响收剑还鞘。   他看谎言已被揭穿,说:“藏书阁若不适合静修,也不适合享用夜宵。”   白翎问:“怎么发现我的?”   “槐花的香气。不过,并非鲜花,是用鲜花作佐料的糕点。”裴响目光下视,落在白翎腰间,那里别了一只小纸袋,印着全性塔“神鸟斋”的招牌。   白翎棋差一招,耸肩认栽。他走到裴响身侧,道:“你也放心不下是非道君?阿响有话直说嘛,我们一起来多好。”   裴响却道:“师兄不日便要嫁给诸葛师兄了,我们还是保持距离较好。深夜相约,于礼不合。”   白翎:“……”   裴响:“………………”   白翎倒抽一口冷气,决定演戏演全套。他说:“对啊,所以请阿响暂停你那些‘手段’吧,我的名声无所谓,但要考虑师兄的名声对不对?”   裴响静静地向他看来,仿佛在分辨白翎究竟是真情抑或假意。白翎眨一眨眼,佯装无事地回视他,面带微笑。   正当他们互不相让、一直僵持着之际,一道幽幽的声音在他们旁边响起:“阿翎,小裴……”   “鬼啊!!!”   白翎一声嚎叫,直直地撞上了裴响。裴响亦面色一白,不过不像被吓得,更像被撞得。   一缕诸葛悟的分神缓缓浮现,随后凝实,他本尊出现在此。   青年剑修左右看了看两名师弟各异的脸色,最终道:“大家晚上都不想安寝吗。” 第78章 七十八、结丹   白翎和裴响一齐站直了。   白翎深吸一口气,道:“师兄不也说要去霁青商行办事吗?怎么跑藏书阁来了!”   “……来翻翻旧案。”诸葛悟叹道,“既然我们在此汇合,便好好聊聊。说来怪我,前些日子潜心疗伤,没跟你们交代道君相关的前情。”   裴响摇了摇头。   白翎也说:“疗伤更重要啦,这有什么。我刚看了一些是非道君的事,但都是弟子写的。师兄你和他打过交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一个对师祖忠心耿耿的人。凡利于师祖,无所不为;凡恶于师祖,无坚不摧。或许他的手段让你们感到不适,但……至少目前来看,他会为我们提供极大的助益。”诸葛悟沉吟道。   “我猜也是。不过他对你的记忆做手脚,还是太下作了。不把人当人啊。”白翎撇撇嘴,对修真界高位者剥夺低位者人权的做法不以为然。   他转向裴响,问:“阿响你呢?今天当着大伙儿面说他算得不对,我看老神棍的皮都展开了,哈哈哈哈。”   裴响道:“我怎么?”   “你怎么这样冒失呀。就、就算你觉得假结侣欺瞒天道不光彩,也没必要……”白翎张了张口,谨慎措辞,“也没必要明着跟他唱反调嘛。你……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诸葛悟的视线在他二人间来回,问:“小裴是发觉了什么反常吧?”   白翎悄悄用胳膊肘捅咕少年:“快说。”   裴响道:“……我是觉得,他对广寒道君提出的做法,接受太快了。正常人得知某种破局之道后,不该先验证此路行不行得通么?”   诸葛悟说:“广寒道君亲身验证过,此法可行。小裴的意思是……”   “只是她一人可行。是非道君竟如此轻易地取信?”裴响面色淡淡,说,“不该先算一算此法真还是假,好还是坏吗。”   白翎摸着下巴道:“我说你怎么突然犯倔,果然是感觉到了不对劲。我也觉得,流程走太快了。可是驾鹤道君不送他酒,都在老神棍的预料之中,说不定他提前把事情算完了,只是来跟我们走个过场?”   裴响不语,白翎又摊手道:“未卜先知的人,最讨厌解释吧。他们所有的行事理由,都是‘我算出来这样最好’。阿响你却一反常态,冒出来说不求最好,他肯定觉得你有毛病。”   白翎说着说着,忍俊不禁,但是转念想到裴响如此行事的缘由,又笑不出来了。   诸葛悟善解人意地道:“其实小裴的想法没错。只要能达成目的,过程曲折一些也无妨。”   他向裴响说:“不论你们谁愿意帮我,我都会承你二人之情。但小裴如此介怀,是还未放下么?”   裴响:“……”   白翎:“放下什么?”   话一出口,白翎立即明白过来,咳嗽声惊天动地。   裴响双目微睁,也似冻住了一般。白翎干巴巴地道:“师兄,你、你问得也太直接了吧!”   “哦?抱歉。我以为道君有梦神女无情,大家都明白,是可以拿出来谈的。”   诸葛悟引用了一句典故,白翎听着耳熟,大致意会,更是和裴响冻成了两条整整齐齐的人干。   白翎心虚地说:“我们正在戒断的。师兄你……你不懂这些就别问了!”   裴响语气僵硬,道:“劳诸葛师兄担心。我执意参与,是觉得是非道君古怪,不想完全遂他之意。”   白翎一愣,惊喜地探头问他:“真的吗阿响?原来你顶撞道君是这个原因啊,你早说嘛!”   他双眼亮晶晶的,猛拍胸口,如释重负。   裴响却冷笑一声,道:“也有你的缘故。”   白翎:“……”   服了,高兴早了。   白翎灰溜溜地缩回脑袋。   诸葛悟说:“不论如何,是时候作出最终决议了。眼下暂无其他路径可走,大选又迫在眉睫,恕师兄伤势未愈,不得不借你二人之力。阿翎,不如就依小裴所言……”   “不行!”白翎叫道,“万一你俩结侣会出大问题呢?谁信你们是那种关系啊,到时候整个霁青道场大吃一惊,天道肯定会注意的!”   裴响拔凉拔凉地说:“难道天下人会接受你与诸葛师兄?”   “管他们接不接受,我有得是办法让他们接受!”白翎振振有词,“我可以每天给师兄写一篇情诗,你能吗?”   裴响面色微白,咬牙道:“我能写十篇。”   “好,到时候你帮我写。”白翎对诸葛悟宣布,“决定了,我来。”   裴响眉峰微蹙,眼底流露出少许决然,死死地盯着白翎。白翎坚决不与之对视,诸葛悟则头疼地捏了捏眉心,说:“你们也不能少数服从多数……石头剪刀布吧。我看山下的孩子们抢糖吃,皆是如此。”   “行,赢的结侣。”白翎说着便跟裴响来了一次,没想到首战告负,他立即接着说道,“三局两胜!”   裴响一言不发,二次出手。   白翎又输了,沉默片刻,再次反悔:“不算!五局三胜!”   裴响牵动唇角,然而毫无笑意,负手转开脸,下颔线条紧绷。   白翎自知行事不光彩,面上泛红,可是有些话他只想两个人私底说,情急之下把神鸟斋的槐花糕往诸葛悟身上一扔,抓起裴响的胳膊便跑。   白翎懒得再跟守阁教徒使巧计了,趁裴响错愕,直接带他跳窗,跳之前回头喊了一句:“请你吃夜宵啊师兄,帮我们善后!”   两人自窗台跃下,立即惊动了在外巡视的守卫。“什么人”、“站住”之声此起彼伏,但白翎发动“神行术”,顷刻便没了影。   守卫们皆是金丹期修为,正欲追赶,然而一袭墨蓝仙影阔步流转,立在道路中央。   —   霁青山的夏夜星子璀璨,嵌在极高远的天幕上。   洞天福地聚集,各方天色异彩纷呈,唯有繁星闪烁,银河不改。   白翎专挑人少的地方跑,顾不得解释,只是拽着裴响。现在的他们,一息能行半里,虽不如御剑遁光,但耳畔风声呼啸,神山景致如一幅长卷,顷刻抽离。   终于没有任何人影儿了。   连灵石路灯都不见踪迹,两人来到了一处人迹罕至的荒山顶上。   可惜霁青道场千载岁月,无处不有先人登临。山顶横放着一截枯树干,与四周苇草格格不入,显然是某位前辈放置于此、用以趺坐静修的。   此地甚高,远些的山峰上枝头凝白,不知是夜霜还是冻雪。白翎打了个哆嗦,催发灵力护体,迎风向枯树干走去。   他坐在树干头,拍拍旁边,回头看裴响。   裴响沉默地坐在树干尾,一条腿平放,一条腿屈起,搭着手臂。没有之前鹤车里那样双手抱膝可怜了,不过抬起的手臂靠近白翎,仍像与他划清界限一般。   白翎侧坐着望他,见少年人被拉着疯跑一路,脸上的血色都吹净了。他知道白翎在看自己,眼睫低垂,在冷风中簌簌。   白翎缓了口气,说:“阿响。”   身边人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白翎问:“其实你知道自己在任性吧?”   裴响的眼睫毛凝滞了一霎。   白翎有些心软,但还是坚持道:“问题本来没必要拖到现在。你知道当务之急是什么,你甚至知道你现在的任性毫无意义,最后该怎样就是怎样。”   他顿了顿,决定一次性把让人难受的话说完:“是非道君有些怪,可是至少要让师兄先进化神期找回记忆,才能判断道君是敌是友。我不管你到底是提防道君也好、不想让我和师兄结侣也罢……”   “不想让你和师兄结侣。”   黑衣少年突然开口了。他嗓音冷硬,单刀直入,劈得白翎一怔。   “……”白翎半天才找回声音,胡乱挥舞着双手道,“随便怎样吧,都行!都没问题!但是最后帮师兄这个忙的,一定是我——我专门把你拉到这来,就是为了说这个的!就和你不想让我嫁给师兄一样,我——我也不可能让你和他成婚!”   裴响望来道:“为什么?你又有什么缘故!”   “因为我和你不一样,我没有其他家人,也没有任何指望!道场人本来就看轻我,就算我搞断袖祸乱宗门,他们也会觉得‘果然如此’。但是你不一样啊,你是老祖两百年前钦点的弟子,你裴家几百号亲戚,你姐还是家主。难道大家族全力培养出来的好苗子,才拜入师门不到半年,就……就成了全修真界的谈资吗?”   白翎渐渐急促,不自觉间抬高了声调。   他喘了口气,说:“我不想拿他们压你。可是,你……你明明在意你姐的。而且我们糊弄天道,就算后边和离,大张旗鼓地宣告之前只是演戏,也会从此被人嚼舌根。我随便别人怎么讲我,想必你也不在乎他们怎么讲你,但是裴家……”   未说完的话音湮灭在风里。   白翎双目轻张,喃喃道:“阿响,你怎么哭了?”   一滴泪毫无征兆地从少年人眼中溢出,被风吹得摇晃,似冰珠一闪。   裴响面无表情地擦去了泪痕,却不说话,只是从唇齿间散出的白汽变得断续支离,显然在竭力克制情绪。   白翎眼睛一酸,忽然也很想哭。他背对裴响,把脸埋进膝盖,吸入满腔冰冷的空气。   明明已经突破筑基大关了,还一跃而至金丹,孰料眼界放大之后,所见是更高的山。   偏偏路要走下去,他已经做不到想停就停了。一直以为的随波逐流,原来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裴响轻轻问:“师兄,我是否生不逢时?”   白翎一时迷茫,不知他什么意思,但怕被他发现自己也哭了,闷闷地应了一声。   裴响道:“曾以为我天纵奇才,尚未出生时,便受万众瞩目。在外人眼里,我亦足够幸运,出身世家,老祖钦点,根骨卓绝。”   他说得缓慢,似在历数此生,明明才十九岁,竟如一梦方醒。   白翎不知怎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他狼狈地抹着脸,悄悄回头,却见少年人始终一动不动,继续道:“然而……”   他俯视着自己的手掌,说:“还不够。”   白翎泪水的残痕干了,居然凝成薄薄的冰,挂在面颊上。   他的心跳愈发急迫,与此同时,丹田中央的新芽,涌出了强悍的灵潮。白翎面露惊愕,捂住小腹,却见灵光游走四肢百骸,几乎在他体表显出通路来。他被汹涌澎湃的灵力激得说不出话,裴响也发现了他的异常,当即中止了思绪,抓住白翎的手。   裴响怔道:“师兄,你要结丹了?好快。”   白翎一憋再憋,憋了又憋,忍不住大叫:“还不是因为你!!!快帮我护法!” 第79章 七十九、虞渊   白翎幻想过无数种结丹的情景,但从没想过,自己是和裴响聊天聊到一半结的。   他向来认为人心易懂,对他人所思,总是看一看便猜得八九不离十。唯独面对裴响的时候,白翎是万般无奈。   他实在没想通,荒山顶上这几句话,究竟哪句戳裴响心窝子了,居然让他心境震动至此。   ……好吧都挺戳心窝子的。   不论如何,白翎因此突破了关窍。饶是他一口老血堵喉头、很想薅住师弟衣领子嚎叫“你脑子里在想什么啊”,也该跟裴响说句谢谢。   然而,事发突然。白翎来不及说出更多的话,便抱着对裴响的诸般不解,以及部分难以言说的奇怪感触,一头栽到了冥想中去。   破土发芽,抽茎出苗,叶心结丹。   虽只是小小一枚丹元,犹如凝露,日出即晞,但往后的数百年光阴,皆会日夜牵萦于它,直至其饱满凝实,化露为珠。   白翎预习过先人著述的结丹篇目,为免走火入魔,不得不摒弃千百心思,潜心投入冥想。结丹比筑基更进一步,花费的时日也远超育灵根。   而他这一沉浸,便不知过去了多久。   “喀嚓”一声,好像有什么枯槁之物被压碎了。   白翎的身子往下一顿,顷刻睁眼,似被惊醒。   明媚的日光覆顶,他双目一虚,环顾四周,发现是身下的枯树干塌下去半寸,变扁了些。   白翎立即站起来,毫无久坐的僵硬,浑身上下一派舒畅。随着蓬发的灵力收归体内,断片的记忆逐渐回笼,白翎眼前并非荒山顶,而是郁郁葱葱的林木。   远处传来潺湲不断的水声,白翎一看,路尽头是一汪金灿灿的湖泊,湖上的漩涡转动不息。果然,他已经被带回了折雨洞天,连同入静结丹时坐着的枯树干一起。   而且,他还被放在了整个折雨洞天灵气最浓郁的地方,也就是师尊的嵌玉湖岸上。   白翎扶着脑门,一时还有点晕乎,不过想起诸葛悟结侣的事,倒抽一口凉气,转身便跑。   他迎面撞上了一座林间小屋——伐木造就,结构简单,似乎一件陈设也没有,不知什么时候搭的、谁人搭的,离他的静修之处非常近。   白翎急于确认自己到底静修了多久,有没有错过大事,所以只瞄了一眼,留下短暂的疑惑,并没有停下脚步。   “拂钧”却从背后冒出来,往木屋绕了一圈。   白翎当它是见到自己破关,在打招呼,于是也弹了弹剑身,说:“天灵灵地灵灵,师尊还没出关,我总不至于睡了几百年吧!”   “拂钧”左摇右晃,奈何说不了话,发出阵阵低吟。白翎倒是发现,当他掠过木屋时,木屋檐下的灯笼亮了。不过,林间小屋为了防止夜间猛兽突袭,往往会布下法阵或符箓,有较大的活物靠近便会示警。   “咦?好像惊动屋主人了。谁会住这儿啊,拂钧,你看见啦?”白翎跑着跑着停住,面露复杂之色,“……难道是阿响?”   “拂钧”激动地狂压剑柄,似在点头。   白翎:“……”   白翎一眨眼道:“哦!”   他加快速度,向仙去山飞掠,不多时来到弟子廊舍,见景物与结丹前毫无二致,稍稍松气。   但两个让他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堂下,见到他,手中东西齐齐掉在地上,异口同声地喊:“白仙长!啊不,你现在是……白真人!”   “你俩怎么在这。”白翎对围上来的田漪和徐景挠挠头,目移道,“我师弟呢?”   “说来话长,说来话长!白真人先坐!”徐景一边道喜,一边说着狗腿子的浮夸台词。   白翎没忍住轻拍了他一下,问:“我静修了多久?”   没想到他这一掌,差点把徐景扇飞。徐景“嗷”一嗓子跳了起来,叫道:“两个半月!白真人,你还有七天就要跟诸葛道长成婚啦!”   白翎听见离大婚尚有时日,顿时长出一口气,不过只剩七天了,他又沉默片刻,最后揉起了徐景的肩膀,道:“不好意思,我没收住。婚事……好快啊。”   徐景被他揉得面目扭曲。   田漪也面色复杂地上前来,说:“大师姐跟我们透露了一点儿情况,白真人,辛苦你啦。喜帖上个月便发出去了,大家都忙得很,所以我们几个轮流守着,等你出关。”   “叫我白翎算了,忽然变成真人怪怪的。我都没想过道号……”白翎这才发现,两名小辈在厅里并未闲着,而是在核查礼品清单。   他又一举目,骤然发现,远处的林野间新建了一片殿宇——雕梁画栋,红台居中,仙班塑像,华灯林立。因为殿宇已经建成,不见工匠的身影,只有上百名道童在其间出入,焚香洒扫,排布陈设。   如此浩大的工程竟然在月余内完成了,整片折雨洞天都被映衬得焕然一新。   白翎不禁愣住,此刻方感觉到,婚期近在眼前了。   田漪试着唤道:“白师兄?”   徐景捂着肩膀说:“大师姐早就定好了婚典的章程,你这几天临时抱一抱佛脚呗。也不用你说什么,按部就班地走过场就行了。”   “我晚点就去找她。”白翎停顿片刻,还是问,“我师弟呢?”   田漪和徐景对视一眼,说:“他这两个月,都在虞渊。”   “你结丹闭关之后,他就报名去了。两个月已经到玄级了,哎,我现在都才黄级,还不是黄甲,是黄乙!”   “等等等等!”白翎举手道,“虞渊?秘境关之后开的那个虞渊吗??他几级了???”   田漪说:“没错,就是那个虞渊,裴师弟现在是玄甲,榜上有名。”   白翎:“……”   秘境位于人界和魔域的毗邻地带,但两百年才开放一次,其余岁月中,皆因展月老祖布下的迷阵,似偌大迷宫。   无数魔物潜伏其里,试图渗透到人界;亦有不少魔修在其间往来,个别能人异士得以突破阵法,涉足此间。   所以,霁青道场称关闭时的秘境区域为“虞渊”,与太古时期的日落之地同名。道修们进入虞渊伏魔,不仅能得到丰厚的塔印奖赏,还会凭猎杀数额分级排名,张榜公示。   对境界到达一定地步的修士来说,无需此等荣誉证明自身,但对金丹期及以下的后生们,虞渊排名颇有分量,是可以在论道时压同辈一头的。   白翎知道,裴响去虞渊肯定不是为了吵架的时候更威风。他也不缺塔印,诸葛悟在从秘境回来后,又给他们一人发了一百枚。普通派系的掌门十年也才赚这么多,够他俩挥霍了。   徐景道:“哦对了,大师姐她这会儿在……”   “在忙。”田漪猛地扯了他一把,说,“白师兄你先休息休息,晚上来大罗仙窟吃饭吧?大师姐也会回来的,我们庆祝你结成金丹。”   白翎点头道谢,翻出蜜饯果脯之类的随他俩吃,转身欲走。   田漪又道:“裴师弟在虞渊的争鸣关!”   白翎回头看她,她一缩脖子解释道:“拜托你叫他晚上一起来……”   白翎抿起唇,终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三十六计走为上,顷刻消失在原地。   两个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现在的白翎深刻意识到,裴响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了。他简直不敢细想,到底什么程度的情绪会让他灵力暴涨到直接结丹。   还指望师弟自己收心的话,未免太混帐了。可是已经走到如此地步,不得不硬着头皮上。   白翎刚出折雨洞天便打起了退堂鼓,不知等会儿怎样面对师弟。但要是拖着不去找他,裴响又不一定会来见自己。   白翎心中七上八下,实在难捱,一拳打折了路旁的树。他张口呆愣片刻,一边不停地鞠躬道歉、画了个线条抖动的“复原符”,一边同手同脚地继续往虞渊跑。   人家搬到木屋里,近距离陪他闭关,明知他闭关期间感觉不到外物,还在那破地方住了两个月——他出关后主动去找师弟怎么了!成熟负责任的师兄就该去跟师弟报平安!   白翎囫囵过了心底的坎,脚下生风,路过全性塔时忽然刹住,拐进神鸟斋。槐花的花期已过,他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山间凉意,原来是秋风初起,白露时节。   白翎惦记着上回没吃进嘴的槐花糕,可惜只能买到桂花的了。好在桂花也不错,甜味没那么重,师弟喜欢。   白翎终于离了道场,放眼北望,是一片地广人稀的荒原。虞渊正如其名,妖雾四起,日光晦暗。尚未靠近,已有沾染着魔气的怪风扑面而来,令人骨寒齿冷。   白翎记着田漪所说的“争鸣关”,在脑海中回忆霁青地图,往一个方向行去。又跋涉了十余里,一座狰狞关隘映入眼帘。   此地最为凶险,因为是老祖迷阵的薄弱处,魔修们往往从此地突破。道场修建了高关厚墙,布下天罗地网,仍不能完全阻止魔修过境。   修为浅显的弟子们,通常是不被允许进入争鸣关的。然而在关口左右,张贴着长长排行,白翎打眼一扫,立即瞧见了裴响的名字。   排行榜是一道法阵,根据修士们上报并经过核验的战绩,实时变动。裴响名列前茅,上下皆是红色的地级甲等或乙等,他一个黑色的玄甲在中间格格不入。   目光落在旁边的修为上,就更让人惊讶了。整页排行榜除了裴响,净是金丹期,唯有他是筑基后期。   后期?白翎一怔。   看来在他闭关期间,师弟也突破关窍,育成灵根了。可惜错过了此等重要之事,他连师弟的灵根品质都不知道。   白翎忍不住嘀咕:“阿响肯定也是上上品。”   他登上高墙,瞧见几座塔楼,分别供修士们登记入场、上报战绩、领取奖赏。仙友们来去如烟,偶有伫立于墙上者,皆是宗门师长,在此眺望弟子们的表现。   白翎忘戴幕篱,甫一露面,便引发了众人瞩目。   一名小道童好奇的声音响起:“那位仙长是何来历?好标致的人物……”   “咳咳!”旁边的真人脸色骤变,然而已经和白翎对视上,僵立片刻后,上前行礼:“见过白真人。听说你结丹功成,特此庆贺。在下……”   后面说的某某山某某居士,白翎左耳进右耳出,视线飘往墙外的千里荒原。直到听见此人说改日必携薄礼登门,白翎才转回来微微笑道:“不必了道长,好意心领。请问你见到我师弟了吗?”   此人似没料到他和传闻中不同,是个彬彬有礼之人,愣了愣道:“您说裴小友?啊,他同敝派弟子同去关外的,恐怕要入暮才会回……咦。”   话音未落,数道遁光从远处驰来,此人面露迷惑:“今日怎么提前回来了……莫不是碰到了什么人。”   中年男人的神情略紧,瞄向远处的塔楼,那边支着几座华盖,令他讳莫如深。   不过,白翎已经被疾驰来的遁光们吸引了注意,心里想道:“大概不是碰到了什么人。是木屋的法阵,让阿响知道我出关了。”   果不其然,一袭黑衣身影率先落地,仙剑自动归鞘。墙头风大,少年人束在脑后的长发飞散,夹杂着两条朱红缎子,其上银纹闪光。   白翎与之四目相对,两人都没有开口。   另一个年轻人随后落地,却大声笑道:“难怪裴兄提前走,原来是你嫂子来了!” 第80章 八十、濯缨   白翎听见这个称呼,有那么一瞬间,完全没反应过来。   他的目光先落在了裴响身上。   多日不见,师弟竟然缠了很多绷带。裴响的脖颈和手腕上,无不裹着一条条的白纱布。因他特异的功法与体质,并无血迹,但是连指节都用纱布缠住了一半,不知是否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痕。   白翎目光微动,下一刻才对年轻人道:“你叫我什么?”   “哎?”年轻人往裴响靠了靠,问,“我认错啦?”   他是个自来熟的,不等裴响开口,白翎重新行礼,说:“鄙人丹青一脉,曲映。刚才多有得罪,请问仙友芳名?”   “芳名”二字通常对女修使用,年轻人见白翎好看,忍不住用了这个更好听的词儿。   落在旁边的师长耳中,却是大逆不道。中年男人斥道:“映儿!这位是展月一脉的白翎真人,你言语轻佻,还不速速道歉?”   裴响斜睨曲映一眼,道:“他是我师兄。”   曲映:“啊?那不就是……”   “对。”白翎露出微笑,说,“你们经常结伴进虞渊吗?辛苦你跟阿响互相照应了。”   曲映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道:“没有没有,是我们沾裴兄的光。真人你不晓得,他降妖伏魔可猛了,我们天天跟着浑水摸鱼。”   他的师长面上挂不住,猛地把他拉到身后,再次向白翎行礼,无言赔罪。   白翎明白,就算自己成功结丹,步入了金丹后期,也远不至于让道场中人由此对他改观。   更别提眼前的长者礼遇有加,唯有一种缘故:白翎即将落成的婚事。   细看之下,长者嘴角微撇,始终不曾正视白翎,虽然表现得十分尊敬,但是不让膝下的小辈靠近他,也暗中划清了界限。   白翎瞬间了然——在外人眼中,他是断袖嘛!老一辈自然防贼一样防着他。   可他理解不代表受气,旋即冲曲映一笑,用少有的温和语气说:“小友客气。承蒙你照顾,我才能对阿响放心。”   “啊……”曲映更不好意思了。   白翎看他属年轻一代,见面便热情问好,猜他不会对断袖帕交之流如临大敌。果不其然,曲映看看裴响,又看看脸色发绿的师长,一时结巴起来:“白、白、白真人,你才是太客气了!师伯,咱还没去折雨洞天送贺礼吧?”   长者一巴掌扇他后脑勺上,深深地行礼拜别:“恕在下教导无方,让白真人见笑。”   白翎道:“我记得你刚才说,会来我家做客?”   “改日一定,改日一定!”   长者嘴上如此,脸上却写着“来世再见”。他拧着曲映的耳朵,不顾师侄龇牙咧嘴地鬼叫,疾步下了城墙。   其他丹青一脉的弟子们大气都不敢喘,向白翎颔首致意,紧随而去。   风声仍紧,猎猎地吹衣如云。   白翎看着老老少少远去的背影,半晌没有回头。他还没做好准备跟裴响讲话,只是中邪了特想见他一面,才贸贸然跑来。   真见上面后,白翎又想不出合适的开场白,被丹青一脉的家伙们打了个岔,更加陷入冷场,开始沉思怎样自然而不失优雅地招呼师弟。   裴响凉凉地道:“师兄初破大关,怎有闲暇到此。”   “听田漪说你进虞渊了,这地方危险嘛,我来看看。”白翎从善如流地转回脸,面不改色地夸奖,“师弟果然厉害呀。”   “过奖。”裴响的神情也分毫未动,向他虚一拱手,道,“我不是你师弟。曲映才是。”   白翎:“……”   裴响继续道:“从未见过曲映的结舌之状,多谢白真人,让我有幸目睹。”   “谁叫他师伯对我严防死守的!生怕我带坏他家的苗子呗。”白翎哼哼道,“我膈应一下他师伯罢了,你这么在意曲映做什么?”   “我在意他?”裴响的语气愈发幽然,说,“是啊,白真人惯是如此的。你无心之举,平白惹乱他人道心,自然不是你的错,错在他人难以自持。”   白翎:“………………”   太好了。刚出关见面,又要吵起来。   两个月跟一眨眼似的,他俩还能续上之前没吵完的那一架。   白翎一时没接上话。   裴响见他没和往常一样迅捷地反唇相讥,也意识到自己失态,呼吸微滞,撇开目光。   许久后,白翎才问:“缠着绷带做什么,你又伤自己了?”   裴响克制少顷,淡声说:“入虞渊岂有全身而退者。”   白翎点点头,知他肯定故意受了许多重伤,方能修为一日千里。但眼下众目睽睽,远处还飘来数道窥伺的视线,他不能跟以前似的,直接上手去拆裴响的绷带看。   裴响攥着的双拳却略微松开,等候片刻后,始终没有动静,又紧紧攥住。   他将身子也背过去,道:“之前是我失控,连累了师兄突兀破关。此地风寒,师兄请早回吧。”   他顿了顿,说:“听闻林真人定好了婚典章程,还须师兄过目。”   少年人声线清冷,嗓音微哑,好像将这段话演练过无数遍,才讲得毫无波澜。白翎早猜到了他会是这个反应,看起来冷淡有礼貌,实际上人快碎了。可是地方不好,不适合哄人,白翎想了想说:“驾鹤一脉请我们吃晚饭,一起过去?”   裴响少顷没有反应,白翎笑道:“就算我是你的——”   裴响:“什么?”   白翎:“嫂子。”   裴响:“……”   白翎悠悠地接着说:“来喊你去做客也没事吧。”   裴响:“…………”   白翎提前把他拒绝的话堵回去了。   白翎将身一转,本想先下城墙,不料又一片遁光袭来,落在离他们不到一丈的地方。   争鸣关足有数十里长,这群人来得如此之近,显然是有意为之。   只见几名金丹期弟子如众星拱月一般,环绕着一名年青男修。此人丹褐法衣,头戴金冠,瞧着器宇轩昂,竟然有元婴后期之象。   面相和气运相关,此人的境界这般高,自然五官端正,颇为英朗。不过他高鼻深目,毫无圆滑变通之意,或许行事偏于激进。   塔楼下的华盖掀动,两名道童钻出来,等着伺候自家弟子。来者与他们同出一脉,白翎记得,丹青一脉的长者对那边颇为忌惮,不知华盖遮蔽的是何方神圣。   很快他便得到了答案。   裴响面色稍凛,颔首道:“见过濯缨真人。”   白翎闻言亦端正了态度,道:“原来是太徵一脉的濯缨真人,久仰啊。”   他末音轻飘,言辞恳切却没多少尊敬之意。毕竟连恪守礼节的裴响都只是点了个头,并未作揖,想必双方此前结过梁子。   果不其然,濯缨真人尚未发话,他旁边的小辈先站了出来,很不客气地道:“这位想必就是白真人吧?也是百闻不如一见。听说你好事将近,恭喜恭喜啊!”   话中是毫不掩饰的阴阳怪气,白翎不禁乐道:“怎么,你很羡慕?”   小辈一噎,旋即涨红脸道:“休要胡言!我、我等行得端坐得正,岂会学你——”   “我和渡尘真人。”是时候搬出师兄大名了。白翎友好地提醒,“岂会学我和渡尘真人的什么?”   小辈张了张口,僵在原地。   白翎懒得对付喽啰,一摆手道:“濯缨真人有何见教?”   青年男修终于开口,高高在上,俨然是师门多年精养的天之骄子。   他道:“久闻白真人大名,今日得见,确是非凡。展月一脉竟有如此佳人,无怪乎我仰慕多年的渡尘真人,倾心于你。”   此话一出,白翎和裴响都定住了。   白翎双目微眯,不知他是如何做到一句话踩中这么多雷点、膈应到这么多人、甚至不在场之人的。   但白翎完全确定,眼前人没憋好屁。   “仰慕我师兄啊?”他面色愉悦,堪称亲切地问,“怎么,你也羡慕我?”   濯缨真人:“……”   濯缨真人的嘴角抽动,仿佛没料到,菟丝子会“唰”地甩出毒液淋漓的蛇信子。恶心小辈就算了,对他照样不误。低端的口舌之争,却让人不得不反驳正名。   濯缨真人强笑几声,似觉荒谬,道:“我于渡尘真人,是星辰之于明月,君子惺惺相惜!”   “相惜是双向的,我没听师兄提过你。星辰对明月?什么意思,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白翎作了然状,“啊……”   “什么靡靡之词!”濯缨真人拧起眉头,更没想到,蛇信子还会掉书袋,并且是他没读过的书袋。区区一个攀附之辈,岂有此理!   他正色道:“请白真人莫要曲解在下之语。本想恭贺你结成金丹、大婚在即,不曾想……渡尘真人也是偶有走眼啊,竟然会对你……呵!”   当着小辈们的面,濯缨真人拉不下脸直言,把难听的话尽数省略,维持着身为长辈的颜面。   白翎却目露怜悯,点头道:“懂了。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向沟渠嘛。”   太徵一脉的小辈们勃然色变,频频看顾当中的濯缨真人。青年更是哑口无言,好像跳进霁青江也洗不清了,已经被打上痴恋同道的烙印。   他脸色发青,咬牙作出了很跌份的解释行径:“我所言之‘仰慕’,实属尊敬、推崇、仙友相……”   “相”字出口,蓦地卡壳。毕竟白翎刚刚说过,渡尘真人从没提起他。濯缨真人思及此处,神色愈发难看。   白翎一挑眉,心道这也是个喽啰?   濯缨真人似乎是道德稍高版李德,和大部分仙门的得意弟子一样,盛气凌人,举手投足间充斥着天道垂青的优越气息。   不过,这人是诸葛悟的竞争对手,可见他确有过人之处。白翎权衡再三,终是没给濯缨真人立即打上“喽啰”的标签,而是把他归类成了“高级喽啰”。   至于真正的幕后主使,坐在棋盘对面的人,或许在华盖之后,也或许在华盖之后的之后。   一名道童得了吩咐,碎步而来,踮脚在濯缨真人耳畔说了什么。   青年面色稍霁,不善地望白翎一眼,道:“白真人结侣在望,还是用心筹备为上。抛头露面,实在不利于霁青道场的风气。”   “多谢提醒。我一定原话转告给我师兄。”白翎寸步不让,依旧笑吟吟地说,“还有你……仰慕他的事。” 第81章 八十一、逼供   濯缨真人吐息一促,脸色变化再三,拂袖而去。   白翎知道他是被派来试探自己的,只笑一笑,转身道:“走吧阿响。”   裴响因濯缨真人变得漠然的脸,慢慢回温。   他道:“此人在争鸣关内,与我作对。”   “是吗?早知道多骂他几句了。”白翎漫步下城墙,惋惜地说,“哎呀,应该建议他来做小的。可恶,为什么刚才没想到这句?我要记起来下回讲。”   裴响:“……师兄何辜。”   提及诸葛悟,白翎不着调的话语收住,没往下续。   风声呼啸,他们出了关隘的门洞。一道锐利的视线如芒刺袭背,两人同时有所察觉,快速对视了一眼,并未回头。   白翎思索道:“濯缨那种端着的人,最喜欢故弄玄虚。放了狠话,以后再跟我嚣张,说什么‘早提醒过你了’……话本子里常见的龙套反派台词啊。他刚说什么来着?让我老实待着准备婚礼?唔,我到处跑会倒霉吗。”   他想事情的角度总是奇异,裴响却接受良好,顺着他的思路说:“华盖后面,是他师尊。此人亦盯我多日,始终不曾露面,许是伺机而动。”   “没关系。事已至此,先吃饭啦。”白翎好久没和师弟一起回家,说着说着笑意粲然,道,“我是该小心点——丧偶也算一种重大打击嘛。鬼知道他们会不会害我来对付师兄。”   裴响步伐一顿,蹙眉看他。   白翎从师弟的脸上,清楚地读懂了四个大字:那你还笑?   白翎拍拍他说:“不用紧张,他们不会现在动手的。等到大婚之后,红线相连气运相接,那才是我的最佳死机!”   裴响眉头皱得更紧,几乎是瞪了他一眼,快步拉开两人的距离。   白翎真想为自己申冤:他又不是拿生死大事开玩笑,只是好久没和师弟见面了,语气有点压不住。他本来还想分享结丹的奇妙感受来着。   可是裴响和他分别两个月,似乎没有他这般期待重逢。白翎摸不着头脑,有些泄气,转念一想好像明白了什么,左右张望。   周围草木渐生,他们已经回到道场,踏上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借此去大罗仙窟。   白翎一个箭步上前,捉住裴响的手腕,扒拉他的绷带。   裴响一惊,低声挣扎道:“你做什么!”   “放心没别人看。”白翎言简意赅,手上动作也快,飞速拆下两圈纱布,又顿住了。   绷带之下,果然是纵横交错的疤痕。他才瞥见一眼,裴响便趁他发怔,将手夺了回去。   微黄的落叶满山起舞,回荡着连绵的裂帛声。白翎验证了心中猜测,裴响则面无表情,把手背在身后,将纱布重新缠好。   无需目视即可做到,显然已习以为常。   沉默片刻后,裴响颇为生硬地问:“何必?”   留下的疤痕经久难消,他修《太上迢迢密文》,以后的疤痕也只会更多,不会更少。诚然,白翎看与不看,都是徒劳。   白翎放下停在空中的手,道:“可我发现了你的异常,却没有关心,你不是很失望吗?”   裴响的目光稍稍闪动,旋即否认:“没有。”   “明明就有。”   “当着那么多人面,想要你关心也是痴心妄想了,师兄。”裴响被他揭穿,索性直言道,“你闭关了两个月,此刻如在昨日罢。可惜我亲眼见着洞天中兴建殿宇,一日高于一日,与你不同。”   白翎慢慢抬眼,明白了裴响不如他期待重逢的原因。或许,裴响期待的是他闭关再久一些,拖到婚期过去才好。   白翎鬼使神差地说:“我先偷偷地关心你啊。反正大选结束就和离了……不,说不定师兄进了化神期就行。”   “是吗。”裴响幽幽地望着他,轻声道,“偷情一样。”   白翎:“……”   白翎发出震惊的叫声:“说什么呢!这、这怎么是偷……你从哪儿学来的?!”   他连这俩字都说不出口,城墙般的厚脸皮竟有薄如蝉翼的一天。白翎像挨了天雷,此刻受到的撼动更甚于听见曲映喊自己裴响的嫂子。   他双眼睁得溜圆,张口无言,却见裴响流露出复仇般的快意,缓缓盯他一眼,转身离去。   白翎追着他道:“站住!你你你要是这样认为的,我——我和离前都不会跟你讲话了!阿响!”   “请师兄注意声量。”裴响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说,“偷情该有自知之明。”   “我呸!!!”白翎冲山谷“呸”出了回声,转头纠正,“你说的那是两个人,暗通款曲,我对你——”   “别无他想昭昭之心日月可鉴?”裴响轻飘飘地念罢,冷笑一声,“听腻了。”   “……”白翎没接话,面色微微涨红。   天地良心,他没想这么说。不对,他本该这么说的!   可是他刚才的脑子里是什么?   裴响发现他没跟上来,站在转弯尽头。一株参天的柏树立在道旁,凌寒依旧苍翠,偶尔才飘零片叶。   隔着小段距离,少年人并未回头。但是,他压抑得有些喑哑的声音,许久之后,传至白翎耳边。   他说:“师兄什么都知道了。你的功法,骤然破境,显而易见。”   白翎眼睫一颤。   他问:“你为什么还来找我?”   白翎倏地抬起视线,下意识往后退去。   但是裴响转了回来,缓步靠近,边走边道:“我要听师兄再说一次。”   “哈?”白翎习惯性地牵动嘴角,然而双眼圆睁,脑子已经是一团浆糊,问,“说什么啊?”   “我要你说,你对我别无他想,昭昭之心,日月可鉴。”   话音未落,少年人身形虚晃,似一缕黑影飘飞,倏地欺身上前,擒住了白翎的手腕。   裴响的手掌裹满绷带,纱布粗糙,摩挲着白翎的腕骨。白翎没料到他对自己错过婚期的希望落空之后,直接破罐子破摔了,非逼他补刀。   “在、在这里说吗?不合适吧——”   “合适。”缓兵之计被否了。   “我没说过你那话,是你自己编的!”   “你说的更多,更重,更不留余地。”顾左右而言他也失效了。   “你先放开我,严刑逼供不算数!我要闹了,我要请濯缨真人做主!!”   “他?”   裴响眼底浮现出了极少见的轻蔑神采。衬着他这张脸,适度的傲然反倒更添颜色。   白翎头回见师弟锋芒毕露的模样,微妙地沉默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现在不是看脸的时候!胡搅蛮缠都没用了岂不完蛋?!   白翎恶声恶气地说:“我现在是金丹后期了!再不放手,我——”   话没说完,裴响直接拉着他的手,往胸口一按。他紧盯着白翎,道:“动手。师兄,动手后接上那句话,我便明白你的心意。”   白翎却跟烫着了似的,使劲把手往回抽。他不肯伤裴响,难道裴响会把他手腕拽断?两个犟种不就比谁的心更狠吗。   果不其然,白翎夺回了自己的手,可是裴响不放开他,被拉着又进数步。   白翎恼羞成怒,脱口而出道:“你说偷情要有自知之明的!!!”   他说完便倒抽一口冷气,自知失言。裴响素来冷冽的面上,明明没有神情变化,但白翎就是看见,师弟平直的嘴角稍稍上扬了那么一点。   白翎终于崩溃道:“你笑什么?!”   裴响压低声音,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说:“师兄,把我的话重复一遍。只要你说完,从今日起,到你和离那天,我不会再行任何逾矩之事。”   条件实在诱人,白翎立即张口。   他向来鬼话连篇毫无负担,何况被逼到如此境地。天杀的,他现在悔得肠子发青——到底为什么没忍住,一闭关就跑来找裴响了!   但在他开口的一瞬间,裴响嘴角的那丝毫弧度,倏地消失了。   白翎脸色苍白地念:“我对你别无他想,昭、昭昭之心,日月——日月可——”   可鉴?   不可!   白翎手比脑子快,猛地挣开裴响,往大罗仙窟奔去。若有其他仙友在侧,此时定会惊呼:展月一脉的绣花枕头,竟然将“神行术”修至化境,速度堪比御剑?!   然而白翎一心快跑,好像身后有怨灵在追。   世家公子,恐怖如斯!   修真界算古代吧,古人讲究的含蓄呢?分寸呢??发乎情止乎礼呢???裴响这样对他完全不考虑他心脏的承受能力啊!!!   白翎心乱如麻,一口气奔回了大罗仙窟。他腹诽了师弟千百条,但是最可怕的,想也不敢想。   他没把那句话说完。   仙窟的入口近在眼前,白翎如释重负,停下来喘气。眼前是一片藤蔓,隐约织成门的形状,隐匿在瀑布下。   白翎知道自己的头发已经炸成海胆,这幅样子去找林暗,绝对一照面就被大师姐猜出遭遇了。   他抓住藤条,借力撑着身子,平复吐息。因为被大罗仙窟辨识过,白翎并不会受到藤上的毒刺所伤,只像握了一手毛。   片刻后,快跳到爆炸的心总算恢复少许。白翎准备进门,去寻求林暗的庇佑——当着别人家师姐的面,裴响总不会还犯浑吧!   不料,正当他直起身的刹那,背后传来轻轻的一声:   “师兄。”   白翎鬼叫着冲进了大罗仙窟。 第82章 八十二、绷带   时值黄昏,秋日的浅滩愈发明净。   岸边芦苇丛生,雪白的花穗子毛茸茸的,正往空中飘飞,忽然被一道“啊啊啊”的怪声惊扰,短暂地腾空片刻。   一道人影似离弦之箭,冲向临水的竹楼。此人白布道袍,披着暗墨绿的短斗篷,左闪右现,“砰”地撞开了主屋大门。   堂上轻烟袅袅,茶水刚烧至滚烫。   炉盖子直跳,林暗一手挽着水红广袖,一手拨弄柴火,闻声看向门口,对双手撑着膝盖、不住喘息的白翎道:“白师弟,都金丹后期的人了,怎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林真人好!听说晚上有饭吃。”   白翎没想到只有她在,倏地站直了,溜去橱柜里摸了个杯子,倒出壶中的残茶,一饮而尽。   一大杯凉水“咕嘟嘟”下肚,白翎用手背一抹唇角,方才缓过气来。他坐在茶案另一角,双手捧着空茶杯,端正得像个小道童。   林暗略一感应,说:“除你以外,眼下造访的只有裴师弟。莫非,你们又拌了嘴?刚才好大一声尖叫,我还以为水烧开了。”   白翎假装听不懂,维持着乖巧的微笑,不住地瞄屋外。不出片刻,一道黑衣身影款款出现,裴响面色平静,步入厅内。   白翎立即低头,听见师弟对林暗行礼:“见过林真人。”   他顿了顿,而后有沉沉的目光覆下来,罩住白翎全身。   “师兄。”   白翎硬着头皮,飞快地望他一眼,然后立即转向林暗,问:“徐景他们怎么还不回来,要不要我去洗菜?”   “酱醋见底了,我传讯让漪儿去捎两瓶。备菜的活计,冯郎他们在做呢,今日庆祝你出关,哪还有让你下厨的道理?”林暗柔声说,“灶上备了些点心,我去瞧瞧火候。你们先坐。”   “我帮帮忙也可以的嘛!”   白翎忙冲她眨巴眼睛,半个身子离了凳。女修却拍拍他的肩,把他按回原位,示意他去给裴响也拿个杯子,倒新茶来喝。   白翎心下暗道失算——糟了,本以为驾鹤一脉的小辈们都在,加上林暗,方便他猫在众人堆里,不要和师弟大眼瞪小眼。   现在倒好,林暗定是误会了什么,专门给他们腾二人空间。   脑袋快爆炸了!   女修步履轻移,瞬息已不在原处。白翎犹向她的背影伸手,然而一片衣角都没捞到,只能“唰”地把手揣回来,假装没事。   他眼观鼻鼻观心,刚才面对林暗的纯良微笑撑不住了,慢慢散入眼角眉梢。从白翎的角度,只能看见斜对面的裴响下半张脸,还是在余光的边缘。   他想通过师弟的嘴角曲直判断他心情,也不能了,因为实在看不清。可白翎的视线但凡往上一点,肯定会立即败露他窥伺师弟又不敢正眼看的丢脸行为。   未战先怯,成何体统!   白翎心里懊恼,对自己骂骂咧咧。可是他瞄着瞄着,目光凝聚在师弟的领口,还未发觉。   裴响的道服历来是里三层、外三层,最里面的白绸中衣,只露出雪纱绲边,外面套的几件,统一黑色,但也有深浅明暗之分。   白翎心乱如麻,不自觉被师弟的衣服吸引了注意,发现他穿的真严实,领口一丝不苟地拢着,以前还会露出喉结,现在添了绷带,完全是密不透风了。   白翎不禁悲从中来,胡乱想道:“阿响衣服下面不会裹成木乃伊了吧?那是受了多少伤啊。明明才过了两个月,我一不在,他便把自己整成这个样子。”   他面上的笑意彻底淡去,化作三分黯然。   蓦地,视野中心、白纱布缠着的喉结轻轻滑动,将白翎一惊。   他下意识抬眸,正对上裴响定定的凝视。   裴响问:“师兄在想什么?之前的话,你没有说完。”   “你也知道我是师兄?”经过整顿,白翎总算找回了一点思路,没好气地说,“在荒郊野外逼我跟你胡闹,也就趁着我刚出关脑子不好使罢了。你最好把这事忘掉,再提起来,可没你好果子吃。”   裴响道:“比如?”   “啊?比如什么比如,我会把你吊在屋檐下跟门铃换班。”白翎虚张声势地横他一眼,见裴响不为所动,气道,“今晚回去就这样干!”   裴响却沉默片刻,说:“已经不疼了。”   白翎:“……什么?”   话音出口,他立即明白过来,裴响说的是脖颈处的伤。裴响总是对他细微的神色变化非常敏锐,在白翎还没意识到自己的情绪转变时,师弟便先一步捕捉到了。   刚才短暂的失落,亦没能逃过裴响的眼睛。   和初见时发现绷带的惊讶不同,和为了哄师弟高兴、故意去扯纱布的时候也不同,白翎默默盯着他喉间半晌后,不自觉的一低眉,刹那的一眨眼,是纸包不住的火。   白翎也明白自己露馅了,顿时嘴硬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进了道场,我身为师兄就要尽长辈的责任!有哪个当长辈的看见小辈伤成这样还还还不在意的?”   “师兄在意是吗。”裴响挑出了他爱听的几个字,浑然不顾白翎七窍生烟,手搭在颈间绷带的边上,问,“要不要确认?”   “有什么好确认的!你、你的伤口不都是一下就好的吗?你不爱惜自己,别人再为你操心又有什么用!”白翎没忍住叫道,但与裴响对视片刻,自暴自弃地倾身上前,嘟嘟囔囔,“你小子最好有点分寸没把脖子划烂……”   他正上火,一巴掌打开裴响的手,亲自扯他的绷带。裴响由着他胡来,索性放下双手,只是微微抬起下颔,任师兄在领口摸索。   被碰得有些痒,裴响双目稍眯,下意识往后一避,喉结又动了两下。   白翎训道:“不许乱动!”   裴响:“……”   裴响道:“哦。”   白翎摸了一圈,没找到纱布绑的结,生怕林暗这时候回来,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幸好门口没人。   可是他着急便没有耐心,顺手拍拍师弟的脸,问:“怎么绑的?怎么拆啊?”   裴响不紧不慢地握住他手腕,移到后颈处,让他的掌心完全贴合。如此一来,两人靠得太近了,若从背后看,白翎像是坐在师弟腿上抱他似的,吓得白翎头顶竖起好几根碎发。   他正要吸气蓄力、教训没安好心的兔崽子,突然感受到一点起伏。原来师弟没有系结,他把纱布末端掖在了另几圈下面。   白翎:“……”   白翎紧急改口道:“我等下给你系个蝴蝶结。”   裴响:“?”   白翎面上飞红,端出一副百年老中医专业问诊的态度来,飞快地解开绷带。终于,师弟的喉结重见天日,白翎也两眼一闭,又验证了他最坏的猜想。   甚至,情况比他最坏的猜想还要坏。   裴响的颈间横着好几条伤疤,白翎只一眼便看出,每条疤痕都环绕了整圈。   再多的繁杂心思,都在此刻烟消云散,他指尖发颤,勉强触碰了一下,像烫到了一样缩手,下一刻被牢牢握住。   裴响面容平静,不容抗拒地将他的手扣在掌中,迫使他重新抚上自己的颈项。即便白翎每个指头都在反抗,努力地张开五指往外翘,还是被师弟压着手背,用掌心覆住一条条伤痕。   两人角力,白翎刚受到心神剧震,一时挣不开他,原本跪在八仙凳上,忽然失去平衡,一条腿架在了师弟膝头,整个人往前扑。   “师兄没什么想问的么。”   裴响却好像没被影响,另一只手托住白翎的肘部,扶了他一下便放回去,点到即止。看他淡淡的神色,也仿佛真的在谈话而已。   简直人面兽心啊小师弟!!!   落网的白翎心中大怒,怀疑裴响左右脑互搏,一边彬彬有礼地扶他、以免白翎投怀送抱,一边又死抓着他不放,跟铁箍似的,好像吃准了白翎会被他脖子上的疤吓到,有力无处使。   白翎确实感受到了掌下肌肤的粗粝,挣脱的力道渐渐松了,满心颓然。   可是裴响说话时,喉结轻轻震动,尽数传递到白翎掌心。白翎血色尽褪的脸又滚烫起来,神思不属地道:“问什么?”   “砍下的头颅会不会自动归位?砍多少次是否都一样?当身首分离时,是何感受,躯干能不能依照残念行动……别人总是想问这些。”   裴响的唇角再次浮现了弧度,少得如同幻觉。可是白翎明白,他现在心情大好。   白翎气极反笑,索性也毫无顾忌地道:“你这样刺激我,不就是想看我为你难受、自责、来证明我在乎你吗?还有你非要我重复的那句话——你到底想要我承认什么?阿响,我是不是太纵容你了,我真心把你当师弟,交朋友一样对你,到头来的下场就是被你逼来逼去——你有没有把我当师兄!”   他缓了口气,喝道:“说啊,你要我承认什么?你敢问我就敢答,你敢问吗!”   小块的木柴已经烧成了黑炭,噼啪一声,火星四溅。   火炉里的水始终沸着,炉盖越跳越快,最后持续着蜂鸣般的噪音。   白翎却胸膛起伏,一眼不错地俯视着身前人。裴响目睹大婚的红台日渐成型,于他而言,固然如不断锥心,可是白翎才知道师弟无法动摇的心意,眼一闭一睁,就要和别人成婚了,更是强压了满心惶然。   何况暗中敌伺,前路不明,一桩桩一件件全部在此时宣泄出来。   裴响双目微睁,一时间仰头无话,只是紧盯着近在咫尺的师兄。   白翎心一横,将架在裴响膝头的腿换了个位置,放在裴响自然分开的两腿间。他们的下半身明明没有碰到一点,但是衣衫垂落,纠缠在一起,他只是这样一动,裴响的眸子骤然轻缩了几分。   他道:“……师兄!”   “先把手放开。”白翎略一扬眉。   裴响剧烈地吐息一次,沉默地松开了他。不过,白翎很快便察觉到了自丹田上涌的灵力,不禁一愣。   他旋即斥道:“出息!”   最不希望发生的情况,最终还是发生了。白翎之前就祈祷过,千万不要在两个人相处的时候感受到修为上涨,现在却连体表都冒出了薄薄的微光,灵气外溢。   怪就怪自己剂量加太猛——把膝盖卡在别人的重要部位前面,确实该遭天谴。白翎一面自我反省,一面悄悄地不服气:姿势是有点过火,可他终归没碰到裴响不是吗?怎么这就顶不住了?   出息!   白翎浑身不自在,不禁扭了一下,试图往后退。但裴响碰巧并拢双腿,被他轻轻蹭到,霎时间,两人都跟过电了一样,四目圆睁,双面相觑。   白翎浑身的灵气“呼”地壮大了一圈。   他不敢置信地叫道:“阿响你出类拔萃的自制力呢?!”   “你问我?”裴响面颊微陷,似在咬牙,双手攥拳少顷,要推开白翎,不过手停在半空,仿佛觉得哪里都碰不得,最后低声道,“不说了。下去!”   “你看看你,对师兄就这态度,好好讲话都不行……我、我还没问完呢,你……”   白翎嘴上不饶人,实际上已经屈服,暗暗地往外磨蹭,试图不那么明显地犯怂。刚才顶上脑门的热血迅速消退,被节操不保的恐惧怼了回来。白翎悄悄地掐自己,想让体表的灵光快点散掉。   这玩意儿跟代替裴响表白有什么区别!   两人都一副想死的表情,一个龇牙咧嘴,一个双目紧闭。然而,正当白翎离成功一步之遥,就要功成身退之际,他们同时感应到了什么。   一段对话声从屋外传来:   “白老大和裴老弟已经来啦?他们脚程好快哦。”是田漪的声音,还有酱油瓶一晃一晃的细响。   她背地里原来这样喊自己的!白翎第一反应如此,第二反应不好!   另一人踩上浅水铺的石板,乐颠颠道:“今晚有红烧猪蹄,蒜蓉炒肉,老参煲鸡汤……”   田漪道:“怪了,为什么门有点歪?是不是被人撞过?”   下一刻,两人推门而入。又噼啪一声,火炉下爆出火星子,田漪吓一跳后,忙上前拾掇炭灰。   她纳闷道:“水烧好这么久了,怎么没个人熄火啊!炉子都要烧裂了……徐景,看啥呢你?去把火钳叼来。”   被当狗的徐景真和狗一样耸动着鼻子,绕着茶案闻了一圈。他满面疑惑,最终发现了一只茶杯,说:“谁翻出来的杯子,怎么就一只?白老大和裴老弟哪去了,不是说在喝茶吗。”   两人摸不着头脑,但是在自个儿家里,总不至于出事,所以把茶水晾上后,便去给大师姐送酱油了。   风吹入户,拂过直垂至地的窗帘。   因为是白天,帘布拉到墙角,被屏风挡住了大半。   然而等小辈走后,帘布慢慢地支起一角。白翎屏息凝神,紧紧地背靠墙壁,确定外面没人了,立即戳了身前人一下。   裴响背对厅室,一只手撑在白翎身侧,把他罩在怀中。   他眼睫低垂,神色被窗外的夕光融化,看不真切。白翎也不敢看他,还得克制着吐息,生怕自己的表现更慌乱一点,下回吵架又不占优势了。   师弟轻叹一声,欲言又止。   白翎连忙捂住他的嘴,因为他知道裴响要说什么。是他说过的四个字。   偷情一样。 第83章 八十三、家宴   待林暗回到竹楼,白翎刚擦干净餐桌,铺上桌布。裴响则抱着一摞碗筷,默默分发于每个座位。   两人看见她时,反应都有一瞬间的微妙。   白翎像干了坏事一样,迅速背起手,露出标准的抿嘴笑。裴响看了师兄一眼,又看向林暗,半晌才想起来见礼,道:“林真人。”   “布置得差不多了?坐吧。诸葛悟去给刹海一脉送喜帖,被那家掌门缠住,晚些才能回。给他留碗汤就行。”   林暗笑了笑,说着将一碟糕点放下,随便坐了个位子。跟着她的小辈们嘻嘻哈哈,把香喷喷的家常菜摆了一排,就近入座。   田漪顺嘴问道:“白师兄,你们刚才在哪儿啊,我和徐景来过一趟,怎么没瞧见你们?”   白翎说:“我和阿响在屋后面看风景。你们来得快去得快,我们回屋里你们就走了。”   “是吗?”好在田漪没有深究,她已经揎拳掳袖,高高举起了筷子,“吃吃吃!”   小辈们齐声欢呼,纷纷投箸于最心仪的菜肴。林暗无奈道:“应该先向白师弟敬茶,祝贺他出关……罢了。”   她向白翎耸了耸肩以示抱歉,问:“可有你二人爱吃的菜样?有夹不到的菜就站起来。自家人用膳,别客气。”   上次大伙儿一块吃饭,还是在魔域黑市。眼下诸葛悟不在,驾鹤一脉的小辈们更加放松,互相从碗里抢肉,桌上笑骂声一片。   白翎左手边是师弟,右手边是林暗。   他被小辈们吵吵嚷嚷的声音感染,终于脱离了漫长冥想带来的孤寂与清幽,似重新回到人世间。   白翎自出关起,头回发自内心地灿笑道:“知道啦真人!”   他转头碰了下裴响,招呼他一起动筷。林暗依旧是饭前喝汤,让徐景把汤勺递来。   大罗仙窟与寻常的洞府不同,在林暗的打理下,与寻常凡家相似,一应陈设皆充斥着烟火气息。所谓餐桌,其实是三张方桌拼成的,桌布也是旧窗帘缝补而成,已经略显褪色。   众人面前,排着一溜陶瓷碗。既不如仙家筵席,云台凌天,也不如凡俗酒宴,觥筹交错,但是鲜香扑鼻,热气腾腾,在深秋的夜里,天刚黑时,恰到好处地暖身熨心。   小辈们七嘴八舌地讲着近日闲话,争相跟白翎介绍他闭关时发生的事情。时不时有人插嘴,提问结丹的经验云云,话题像是风滚草,在餐桌上跑来跑去。   白翎时年三百岁出头,若还在筑基前期,便是铁打的道场第一笑柄;可他短短几个月内,连蹦数级,现已结成了金丹,令广大仙友刮目相看。   虽然三百岁的金丹后期遍地都是,但白翎的境界跃升之快,绝无仅有。徐景本来就崇拜他,此时更是目光锃亮,迫不及待地追问白翎开窍秘诀。   冯丘亦虚心求教,道:“白仙长,你的功法方便透露吗?你看裴师弟,受伤越重法力越强,一看就是《太上迢迢密文》。你与我们同行日久,却从没发动过什么特殊的招数。”   “这个啊……”白翎差点被米饭噎到,说,“我是三宝属性,功法很玄乎的!你们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至于开窍……嗯……说起来要感谢阿响。”   最后几个字,怎么听怎么咬牙切齿。白翎瞥了师弟一眼,试图祸水东引。   裴响筷子微顿,不过秉持着“食不言”之类的规训,一时并不接话。   田漪好奇道:“裴师弟帮你忙了?真的假的,这还能帮,怎么帮啊?快说出来,我也要大师姐帮我!”   林暗闲闲地道:“你先筑基。”   白翎哼笑,坏心眼儿地拍拍裴响小臂,说:“讲嘛阿响,你怎么帮我的?”   裴响:“……”   白翎知道他不可能揭露《喜乐诸天奇经》的秘密,所以放心大胆,把烫手山芋抛到了裴响手上。   然而,他小瞧了思想境界脱胎换骨的师弟。裴响抿一口茶,不疾不徐地说:“予取予求。”   白翎:“……”   好引人遐想的四个字!   白翎的天灵盖突突直跳,小辈们则发出波浪般意味深长的“哦”声。这下白翎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立即扭头找补:“其实是我的功法可以吸别人灵力。不小心吸阿响的吸多了,就、就结丹啦!”   裴响不置可否,顺手给白翎喝到一半的茶杯续满了。   他依旧神色清淡,毫无破绽,小辈们鬼鬼祟祟的眼睛没从他身上扒出猛料,又全部觑着白翎。   白翎叫道:“没骗你们啊!要不你们给我吸点?”   小辈们立即摇头似拨浪鼓,都对自己那半瓶水的修为视若珍宝。唯有林暗轻笑一声,饶有兴味地看着白翎与裴响,白翎立即心虚,气焰不足地说:“我……我只能吸修为低于我的。而且我境界不高,得对方同意才行。”   他好一通胡编乱造,总算是蒙混过关。   林暗听了,温柔感慨道:“裴师弟被你吸取了修为,还能在同等境界的弟子中一骑绝尘,甚至在虞渊和诸多金丹期仙友并列。漪儿,徐郎,你们要多学学人家。”   她点名的两个家伙和裴响一样,都是筑基期。   两人闻言却不乐意,拍桌喊冤:“不行啊大师姐,我们哪能和他一样!你晓得道场里的人怎么说他不?诶白师兄,你也不晓得吧!”   白翎咀嚼红烧肉的脸颊正在鼓动,含混地“嗯?”了一声。   徐景说:“裴师弟号称老祖第二啊!有人专门合计过,裴师弟自入道以来,进境的节点和展月老祖无不一致。怪不得老祖亲自去点他入门,人比人,气死人!”   徐景假装掐人中,被旁边的师弟嘲笑戏多。   然而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又提及裴响和展月老祖仙途相仿,白翎咽下口中美味,道:“不至于吧?老祖筑基期最有名的事迹,是他借仙友仙剑,抵挡魔尊。我们已经从魔域回来,沉音魔尊还被打残了……林真人,魔尊伤得怎样啊,等他养好伤回来,阿响说不定都飞升了。”   古往今来,尚无飞升之人。连展月老祖在雷云中冥想千年,都是为渡劫飞升作着准备。   裴响怔了一下,看向白翎。   白翎却自顾自哼道:“当某某第二有什么好的?”说罢很不高兴地塞了第二块红烧肉到嘴里。   田漪发出赞叹,鼓掌道:“我也看好裴师弟,江山代有才人出嘛!不过我最看好大师姐!”   见小师妹蹭过来表忠心,林暗笑着说:“沉音魔尊力竭遁走,伤势不明。但裴师弟已至筑基后期,迈入金丹也就流眄之间。所谓与老祖的相似之处,皆是道场闲话罢了,无需挂怀。”   白翎点头以示赞同,徐景却道:“咱们无所谓裴师弟像不像老祖,可是有人介意得很!哈哈,濯缨真人不是因此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吗?”   “啊?”白翎挑眉道,“又有他事?”   “在裴师弟入门前,‘老祖第二’的名头,另有其人。就是这个濯缨——他不也是天生剑骨嘛!几百年一见的根骨,可把他骄傲坏了。”徐景啧声说道,“毕竟老祖的威望在那摆着,但凡有人跟他沾点边,就会被拿去对比。放在以前,濯缨真人是公认最有老祖遗风的修士。不是说他很牛,论境界他比不过诸葛道长,论道心他不如咱们大师姐。只是他有天生剑骨,同样修《太上迢迢密文》,就一直被恭维是老祖第二了。”   田漪“噗”的一声笑出来,说:“他的‘像’,以前挺像,但是现在有裴师弟啦!裴师弟才是从根骨到功法、从资历到派系,千年来最得老祖真传的!”   白翎对师祖不抱好感,也不得不承认,此人是修士们有史以来可抵达的最巅峰。   他不喜欢师弟走老祖旧路、步老祖后尘,可是总有别人以此为傲,巧的是,此人正是濯缨真人。   一时间,白翎心思稍转,对裴响道:“他是因这个原因,去虞渊为难你?”   裴响摇了下头,道:“不知。”   “准是这个缘故。”冯丘不满地说,“濯缨真人的天资的确出众,不过目中无人,我们两脉也一直没什么交情。他极其在乎自己老祖第二的名头,还效仿老祖的装束,学他流传下来的言行举止。眼下却要排到老祖第二的第二了……白仙长,裴师弟没跟你讲吗?濯缨真人在虞渊的行径,远不止‘为难’他而已啊!”   一时间,白翎执筷的手顿在半空,又放回了桌面。   他神色稍敛,问:“不止为难而已?”   裴响蹙眉看向冯丘,冯丘有所察觉,挠头不语。   白翎看在眼里,索性问裴响道:“你颈间的伤……有没有濯缨真人干的?”   裴响稍作吐息,说:“有。不过,是因为我没有闪避。”   他之前抓着白翎的手,非要他摸自己的疤,此时见白翎要锁定目标报复,且是一个十分强大的目标,他又为其开脱,甚至把罪名揽到自己头上了。   白翎闭了闭眼,道:“你躲没躲重要吗?他总对你出手了吧,你还能逼着他砍你不成?”   虞渊位于道场之外,其间魔修横行,偶有迷阵,道修若是发生了冲突,确实能瞒过昭雪司法眼。   白翎缓缓转回头,盯着自己的碗筷不语。小辈们感受到气氛变化,不敢作声,好一会儿后,田漪才试着招呼道:“先吃饭,等下菜都凉啦……别扯那些有的没的,倒胃口。”   “是,是,吃饭吃饭……”徐景也跟着说。   然而,白翎突然冒出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要想个法子,把濯缨真人弄死才好。”   他道:“边吃边想吧。” 第84章 八十四、密谋   白翎说着便重新拿起筷子,真开始“边吃边想”了。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目瞪口呆,被他的口出狂言震撼到,但又感觉这样的对话似曾相识,好像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在李德害死窈娘的时候,白翎曾作过如出一辙的决策。   可是,李德修为停滞、作恶多端,本就是强弩之末;濯缨真人却是后起之秀,如日中天,眼下受万众瞩目。   更何况,裴响还好端端地坐着。小辈们只知濯缨真人在虞渊对他动了手,不像白翎,亲眼目睹了裴响环绕脖颈的几圈伤痕,遂不免生出迟疑,道:“杀了……濯缨真人?”   “他和诸葛道长的争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要是在这个关头死了……白仙长,罪名定会算到诸葛道长、甚至梦微道君头上呀!”   世道历来如此。即便白翎当众把濯缨真人刺死——且不论他能否做到,世人皆会认定,是诸葛悟在背后驱使他所为。毕竟,白翎是他的师弟,而且才金丹期,很适合充当“马前卒”、“阵前兵”一类的打手角色。   若有人对梦微道君积怨,亦会借此机会添油加醋,攻讦道君。   白翎却没停下咀嚼,半晌才道:“对,他是师兄的对手。更该死了。”   小辈们齐齐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白翎忽然转向林暗,说:“林真人,你们行得端做得正我理解,但那个老神棍又不是什么好鸟,他没想过除掉濯缨真人吗?”   林暗:“你指是非道君?凭他的作风,定然想过,可是没有做过,或许算出了不会成功,所以不曾出手。亦或许……他算到了会有人替他出手。白师弟,你有何想法?”   白翎有如此一问,其实是想确认,万一捅出篓子,能否找人兜底。诸葛悟修道以来,遭遇的明争暗斗不知凡几,不乏竞争对手的陷害。林暗这样说,也足够证明在霁青道场内,仙友们为了争权夺利,彼此谋夺性命是常事。   因此,就算白翎的私心是给师弟报仇,也可以明面上跟是非道君说,他在帮师兄继任道君扫清障碍。两人统一战线,白翎便可以放手施为。   不过,濯缨真人时刻有同门环护,不离道场,实难找机会对他下手。   冯丘耿直,出于白翎的安危考虑,犹想分析利弊,稍加劝阻,田漪却有所察觉,给了他一巴掌,抢过话头道:“裴师弟是不是受苦了?听说濯缨真人在虞渊跟你切磋,好不要脸啊他!快化神的老前辈,怎么好意思对你出手的?”   裴响沉默片刻,道:“此人莫名其妙,无需理会。”   白翎知道他是说给自己听的,只嗤笑一声,继续思索。   裴响静静凝视着他,半晌又道:“师兄,你在报答我助你练功吗?”   白翎“咔嚓”捏断了筷子。   一时间,餐桌寂静。   唯有白翎满面尴尬,无法解释自己被这句话吓到手抖的原因,半晌才道:“抱歉……”   “没事,徐郎去再拿一双。”林暗颇为好笑地瞅着他,问,“怎么,还未适应金丹后期的修为?”   “……是不太适应。谢了。”白翎接过新的筷子,向裴响暗含威胁地眯了眯眼。   这厮可恨,当着众人面,讲些只有他二人明白的暗语。小辈们对白翎的反应一头雾水,全然不知报答练功怎么了。   徐景傻乐道:“白师兄,你真是好师兄。吸了裴师弟的法力,就这样为他出头,他肯定更想帮你练功了,以后多让你吸。”   田漪比他聪明一点儿,但也没聪明多少,同样捧着脸说:“嘿嘿,我说白师兄怎么又心狠手辣起来了,原来是给裴师弟的谢礼呀。修行千辛万苦,裴师弟给你吸成了金丹,确实没有让他受气的道理!刚巧濯缨是诸葛道长的对手,若能把他除掉,一箭双雕。”   白翎扶额道:“不是,你们说话好奇怪……什么吸不吸的?换、换个文雅一点的词吧!”   听起来像狐狸精吸人的精气一样!   田漪说:“确实,听起来像蚂蟥吸人的血一样,哕。”   白翎:“……”   原来是他的内心太污秽了。   白翎半掩眉目,视线瞟向师弟,不料裴响亦侧目瞥着他,仿佛对他的心中所想一览无余。   白翎触电一般坐直了,正对林暗,背对裴响,不再给师弟查看自己神情的机会。   终于,白翎面上的温度略降。   小辈们依然望着他,等他言归正传,进一步发话。   白翎道:“濯缨真人干的事,不止是切磋。他对阿响下了死手。要不是阿响功法强悍,早死在他手里多回了。而且,阿响伤好得快是一回事,痛是另一回事……濯缨真人砍过他几剑,就该付出几剑的代价,出剑的时候抱了杀心,就也该承受我报复他的杀心。”   小辈们面露惊愕,此时才意识到濯缨真人的所作所为。   冯丘愤怒道:“此人竟如此无法无天?是不是他的师伯跟他同去虞渊,使了什么手段,不然、不然昭雪司早该降罪了吧!”   徐景也骂道:“喊什么真人啊,这驴脸姓贾名济!裴师弟,你不是一个人进虞渊的吧,没人揭发他的罪行吗?”   白翎亦对此有所疑惑,往后转了转。   裴响沉默少顷,才说:“此人当众自断一臂,展示《太上迢迢密文》使断肢亦可重生,而后向我邀战。”   众人安静片刻,很快明白过来:贾济此举,着实阴损!   他先让所有人知道,他与裴响修同样的功法,百炼千锤亦难身死。之后他便能毫无顾忌地残害裴响了,即便招招致命、次次杀手,也能脱罪。   因为昭雪司判罚,一看有无恶果,二看有无杀心。贾济利用《太上迢迢密文》的特性,将两项罪证全部规避。   他甚至能反咬一口,说自己只是在帮晚辈提升修为罢了——毕竟修此道者受伤越重,法力越强,众所周知。   裴响所言,极其简略。   虽然他说的时候眉峰微皱,但显然不是出于贾济的缘故,而是在思索怎样讲得平淡些,省得激怒某人。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回过味来,面露悚然。他们的目光落在裴响颈间和手腕的绷带上,后知后觉他经历了什么,不敢追问,最终一个个看向白翎。   连林暗也面沉似水,仿佛想起了自己赞扬裴响进步神速的话,少顷,背后的“衔烛”无声出鞘两分。   然而,此刻的白翎,只是不断摩挲着茶杯。   他双目放空,显然在一门心思想着对付贾济的办法。此人委实难杀——且不论他给不给机会下手,纵使给了机会,又如何能杀死一个修《太上迢迢密文》的人?   于此道身死者,无不是自戕所致。但贾济顺风顺水,怎可能被逼到自戕过度而亡?   白翎想着想着,往后仰倒,慢慢滑下了椅子,双手抱头,喃喃自语。   小辈们从没见过他这般绞尽脑汁的模样,不过都很明白,贾济近乎于金身无敌,杀他简直是痴人说梦。所有人一同陷入了沉思,唯独裴响,垂眸注目于师兄。半晌后,他竟也单屈膝跪地,与白翎一起置身于餐桌下。   林暗一时无解,于是在桌上使了个眼色,示意小辈们收拾碗筷,离开了竹楼。   他们是为了给白翎空出地方思考,却无形中更添压力。白翎低低地呻_吟一声,好像把能想到的办法全想完了——最后也是最大的问题仍是:怎样杀死一个修《太上迢迢密文》的人?换句话说,怎样让贾济心甘情愿去死!   只有让他自取灭亡,才能真正地杀了他。   桌布挡住烛光,好在窗外月色的澄亮。   白翎不知自己是不是被恨意冲昏了头脑,以前引以为傲的冷静、惯于以弱胜强的谋算,现在全失效了。   不应该啊——虽然情况和杀李德的时候不同,但他的心境不该没变吗?那时也是怕问鼎一脉迫害到裴响头上,他才下定决心,非要灭其满门不可。   为何时至今日,依旧是出于师弟考虑,他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比起怎样杀了贾济,思绪更容易拐到怎样让贾济死得更惨上。至少,要让他把裴响受的伤同样受一遍。   白翎知道,现在的自己把头发抓得蓬乱,披风也歪了,还在地上翻滚,实在是狼狈不堪。导致这一切的家伙就在身边,把他的焦虑全部看在眼里。   白翎突然间火冒三丈,扑向裴响,狠狠揪住他的衣领,叫道:“你高兴了吧?阿响,你现在很得意吧?看我为你想破脑袋,为你报仇——你是不是觉得被砍那些伤都无所谓了!”   裴响被他拽得倾身,只安静了一瞬,便承认道:“是。”   白翎:“……”   白翎泄了气,说:“我就知道……”   他深感疲倦,手上力气也松了,慢慢缩了回去,双臂抱膝道:“可是我这次……做不到怎么办?如果……如果我并没有那么厉害,你……”   不知为何,他差点将“你还会喜欢我吗”问出了口。白翎面色微怔,被自己莫名冒出来的想法惊呆了。   然而,裴响慢慢向他伸手,停在鬓边。   少年人等待片刻,问:“可以吗?”   “唔?”   白翎没懂他意思,不过没躲。随后,裴响将他乱糟糟的碎发拢到耳侧,梳理出明净的面颊。月华流连,如映出小抹雪色,在桌下的阴影中放亮。   白翎眨了下眼,不敢轻举妄动。   他看见,裴响的眼底流露出稀薄笑意。白翎一忍再忍,终是没忍住埋怨:“你还笑?我头都快爆炸了。”   裴响轻轻道:“师兄。其实我一直在思索,你不喜欢我的原因。”   白翎心说我哪里不喜欢你了——但这句话有歧义,他忍住了,改口道:“现在是聊这个的时候吗?能不能说回贾济!”   “不能。我想,因为你总把我当作孩童,只消受你庇护,永远待在你身后。”   裴响径自说罢,白翎无从反驳,将视线撇向地板。   他咕哝道:“怎么,昭雪司不许?”又不犯法。   然而裴响站了起来,向他伸手。白翎摸不着头脑,暂且借他之力,起身道:“你想说什么啊。”   “我想让师兄改观。所以,我们打一个赌,你愿意吗?”   白翎立即猜到了他的意思,问:“你要赌谁能杀了贾济?赌注是什么。”   “如果师兄为我复仇,我便依你所想,做你理想中的师弟……”   “我呸。事到如今我还会信你吗?你又拿收心当诱饵钓我!我不会再信了!”白翎像被踩到尾巴的猫,没好气地打断了他。但少顷还是没忍住,道,“如果你比我先……”   “若我自行了结此事,师兄。”裴响停顿片刻,不再言语,只是目光渐渐下移,落在白翎唇上。   白翎:“?”   他再三打量裴响,确认师弟的视线落点,是自己的嘴。霎时间,白翎头皮一炸,退后半步道:“我一定会赢的!你想都不要想!!!”   “看来,师兄应下了赌局。”裴响看回他的双眼,仿佛用耐心编织的陷阱等候许久,终于捉住了心仪的猎物。 第85章 八十五、正视   白翎不知道是怎么走出竹楼的。   起初,他从震惊中回神,坚信自己想岔了——师弟怎会提出那样思想不健康的要求?一定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于是白翎再三追问裴响,赌注到底是什么。可是他每每问询,裴响都只是既轻且快地扫一眼他嘴唇,并不言语。   白翎非要他说明白不可,裴响却打定主意不直言,只重复一句:“师兄已经答应赌约了,不可反悔。”   “我就反悔!我就反悔!反悔又怎样?你都没说清楚!”   白翎气得直蹦,见裴响出门,连忙拽他。然而裴响好像身后长了眼睛,或者是应对师兄的经验过于丰富了,提前往旁边一闪。   两人围着长方的餐桌转圈,你进我退,我追你赶,不论白翎是小心暗示、还是大胆猜测,裴响总是摇一摇头,依旧那句:“师兄答应我了。”   白翎深吸一口气,两眼微眯往桌上一扫,准备凌空跃上餐桌。几步而已,不会踩到,他现在可是金丹后期修士!   说干就干,白翎纵身而起,向裴响扑去。不料,一袭人影忽然浮现于门口,投下斜长黑影。   此人之到来,白翎和裴响皆毫无所觉,同时一惊。白翎顿时脚底打滑,千钧一发之际惦记着不能踩人家桌布,整个人朝前扑倒。   裴响闪身接住了他,打横捧在两臂之上。又是这个糟糕的姿势,白翎顾不得颜面,小心翼翼地把脑袋伸出师弟肩头,裴响亦随之侧首,两人与姗姗来迟的诸葛悟打了个照面。   白翎:“……”   白翎无声惨叫,忙缩了回去,猛推裴响,支使他去顶缸。   裴响抱着他的臂膀都短暂地僵硬片刻,放不是、不放也不是,习惯性地整个人转向诸葛悟,向其见礼,然而把怀里的白翎亮了出来,立马被狠掐一把。   裴响默默地转了回去,白翎闪电般跳下地,和他拉开距离。   裴响一板一眼地说:“诸葛师兄。”   白翎干笑道:“哈哈……师兄回来啦。林真人给你留了碗汤……”   确实有一盏清汤被置于橱柜里,贴着三春符保温,热汽尚袅袅。诸葛悟见他二人的面色古怪,自知来得又不巧了,笑道:“在聊什么?”   白翎说:“我们在商量怎么干掉贾济。师兄坐下喝吧!”   裴响安静地拉开了一张椅子。   诸葛悟看出了他二人没说真话,但笑一笑,撩起法袍下摆,踏入门槛。裴响去取了羹勺,白翎端来汤碗,诸葛悟在当中坐下。   两名师弟一左一右,白翎歪在椅子上单手支着脑袋,裴响则稍稍侧身,倚着桌沿。二人的目光越过无声饮汤的诸葛悟,在空中碰撞,神情各异。   他们以前被师兄撞见纠缠,就够尴尬了,现在婚事渐近,白翎更觉哪哪都不对劲。   如果让他一个人面对师兄,倒也还好,可一旦把裴响牵涉进来,就总是令白翎芒刺在背。   白翎没忍住瞪师弟,做口型道:看吧!又被逮住了!   裴响唇齿微动,道:如何?   白翎眉飞色舞地恐吓他:我跟师兄担保了让你改邪归正的,万一他发觉什么,到时候告到师尊那里去,谁都别想从嵌玉湖走着出来。   裴响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拒绝接收恐吓。   白翎本来在假装撑头、实则用单手掩饰神色,见裴响不听话,上半身一竖。   诸葛悟看了过来,白翎“唰”地变了张脸,佯装沉思。   他道:“贾济……他的弱点是什么呢?”   诸葛悟用方巾沾了沾唇,道:“此人与小裴修习的功法相同。除非他渴求修为,自戕过度,否则实难身死。并且,是非道君没有对他出手,可见此路不通。”   他观察二人片刻,说:“他若光明正大地与我相争,你们不会想取他性命。看来,是他做了什么?”   大婚在即,诸葛悟这些天定是忙得脚不沾地,须到各派应酬。裴响不可能去给他添乱,必然将遭遇之事一力抗下了。   所以白翎已料到,师兄对贾济所为毫不知情。他若知情,也不会坐视不理。   白翎冷笑着说:“他知道阿响打不死,就把他往死里打,这种人怎能放过?师兄,你不用操心。我们自有办法。”   诸葛悟问:“什么办法?可别是同归于尽。”   白翎:“……”   白翎向裴响一扬眉,没好气道:“说呀,什么办法?不是很有把握的样子吗,我倒要听听你打的什么主意。”   裴响淡淡道:“我若说了,就当你慢我一步。师兄,愿赌服输。”   白翎面色一僵,哑口无言。   诸葛悟笑道:“你们还打赌了?赌贾济的性命,是否有些儿戏。还是谨慎为妙吧?”   白翎拍桌叫道:“就是!太儿戏了!贾济是那么容易算计的吗?阿响,你……”   他心里惴惴不安,对师弟的想法全然没底。   裴响却道:“师兄果然不放心我,依然把我视作孩童。正因如此,我必须赌这一回。”   白翎气得倒仰。   诸葛悟问:“赌注是什么?”   白翎连忙翻了回来,胡言乱语:“师兄你汤也喝完了,我们把碗洗干净去跟林真人告别吧……”   裴响打出一道“滚水诀”,将汤碗和羹勺放回橱柜。白翎再也待不下去,冲出竹楼,却见远处的月下,林暗正在教导小辈剑法。徐景捏的剑诀不稳,炸出漫天水花。   田漪发现他们出来,远远招手:“这边——”   林暗背剑收招,待展月一脉的三人走近,道:“回去了?”   “打扰林真人太久啦。”白翎忽然想起什么,问,“我是不是该准备一下婚礼的章程?”   “对,是有几条要叮嘱你的。不如,白师弟多留一刻钟,听我略作介绍?”   林暗说罢,见无人反对,挥手划出数道剑意,在广阔的水域上空,勾勒出红台形状。   她了解白翎,所以把繁文缛节都堆给了诸葛悟。届时,白翎只消登场露面,完成合籍即可。   修士结侣,亦即拜天道、牵红线。   此举从凡家的新婚三拜演化而来,不过修士的寿命动辄上百,多数人凡俗缘浅,举目无亲,无从二拜高堂。若变成新婚两拜,又不是个吉利数,也有失庄重。   因此,如今的修真界合籍,只需共拜天道,邀师长见证礼成。   林暗娓娓道来,白翎囫囵记住,一个劲点头。若是一个月前的的他,肯定摩拳擦掌,挖空心思要把戏演好、把场面撑足,林暗如此安排,他还未必满意。   但是现在的他,对林暗油然而生一股感谢,巴不得流程再精简一点。最好是磕一次头合籍结侣,师兄原地进境;再磕一次头宣布和离,宾客们吃的喜事席跟散伙饭合二为一。   诸葛悟早已拿到了章程安排,与裴响走去不远处等他。白翎无意间发现,裴响在和诸葛悟说话,诸葛悟偶尔颔首,最后拍了拍师弟的肩。   难道裴响把除掉贾济的办法说给诸葛悟听了?   小气鬼,怎么偏不告诉他。   白翎莫名不高兴,林暗发现他情绪低落,安静片刻,问:“白师弟可是有所后悔?”   “啊?”白翎立即回神。   林暗道:“你心中有事。徐郎他们不太懂,漪儿却与我讲了些许,我亦能看出一二。”   白翎第一次面对温和的女性长辈,不知为何,没有对诸葛悟时的强打精神,而是冒出了一丝沮丧。   两人站在水畔,白翎踢出一块石子,在水面上打了几个水漂。   他犹豫道:“当师兄好累啊。林真人,你是大师姐,手下这么多师兄师妹,肯定更难吧?”   林暗望向远处,说:“再难,也难不过看着他们离去。甚至,无法告别。”   白翎心头一紧,知道她说的是窈娘。除了林暗与李德在全性塔对峙的那一幕,白翎尚未见她流露过失控的情绪。时至今日,才从女修的字里行间,体会到不曾淡去的思念与哀愁。   心脏越发缩紧,喘不过气。白翎眼前总是闪过裴响的伤,掌心也发痒,好像到现在还未松开师弟的疤痕。   他不禁苦笑,良久才说:“我见过阿响半死不活的样子,好几次了。这次……他好端端在我跟前,没有流血,可是我更……”   林暗回头看了一眼,确认他们的对话不会被他人听见,才继续道:“世间诸事,翻覆不休,人心不外乎如是。白师弟,你也会变的。”   “但是有些变化好,有些变化……”白翎看着女修温婉平静的神色,恍然间像被看透,无数情绪顿时找到了出口,他的笑意越发惶惑,道,“林师姐,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听见这个称呼,林暗愈发端正,少顷道:“问。”   “如果你的师弟师妹喜欢你怎么办?你对他们完全没有那种感情吧?可是,你又没法答应,又舍不得他们——他们还越陷越深无药可救了!你……你会不会有些动摇?万一在你发觉动摇的时候,却有——却有——”   “却有一场无法避免的婚事,即将与别人完成。”林暗吁出一口清气,替他说完了难以出口的话。她无奈道,“白师弟……你快憋疯了吧。”   女修话音落下,稍稍怔住。   因为她迎着月色瞧见,身边人明明强撑笑脸,可是眼底水色闪动,不是映着前方的粼粼波光,而是一层浮于眸中的泪。   白翎紧抿着唇,摇摇头,又点点头。   他喃喃道:“阿响说我不喜欢他,是因为把他当小孩,所以他要自己解决贾济,改变在我心里的形象。其实……其实我没有把他当小孩,是我自己……总是像小孩一样傻。不,小孩比我聪明多了!我是傻子!林师姐,到底该怎么办?他、他还跟我立下赌约,如果他成功了,我……我得亲他一口。”   林暗好笑道:“哦?” 第86章 八十六、传讯   白翎说罢便面色涨红,难为情地瞅着林暗。   女修礼貌地维持着表情不变,半晌不语。白翎崩溃地蹲下身子,双手抱头,发出“吚吚呜呜”的哀鸣声。   林暗啼笑皆非,道:“你确定……他要你亲一口?”   “不知道!我问他,他就看我嘴巴……还能是什么意思?”白翎更崩溃了,十指都深深地插进头发里。   好在林暗没有辜负他的期望,非常之开明,也可能,是对白翎与裴响的状况早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所以并未显出惊吓或骇然,令他伤心。   女修斟酌着说:“你和我,还是很不相同的。”   白翎道:“哪不同了?”   “在此方面,我对师弟师妹不会动摇。而白师弟你,最惶惶然不能自已之处,正在‘动摇’二字,对不对?既然如此……”林暗郑重地提议,“你便遂了裴师弟的心愿,赌这一次又何妨。我看你呀,起初惊恐,而后茫然,到现在越来越心疼他,立身已偏到九霄云外去了。”   白翎闷头半晌,突然通红着脸、支起脑袋,道:“真的吗?真的要和他赌吗?”   “你不如问,真的要让他赢吗。”林暗抱剑笑语,“大婚在七日之后,你还有闲暇去对付贾济?我看裴师弟是胜券在握啊。”   白翎又被看穿,霍然起立,双手在身侧攥拳,半晌才道:“我、我真不知道怎么弄死贾济!可能阿响和他修同样的功法,知道他的短板……我是该用心准备婚礼了,师兄进境也很重要……我这次比不过阿响,是没办法的事情!”   林暗悠悠地说:“对嘛,给小辈一点机会,不然何以使之成才?”   白翎:“对……对啊,我也是这么想的。”   林暗继续道:“况且,待兑现了赌注,你定能辨明自己的心意了。”   白翎:“什么!”   “看届时能否接受啊。若你实在为难,依裴师弟秉性,必不会强迫你,你之后与他彻底了断罢。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但若你……”   “若阿翎什么?”   诸葛悟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白翎“唰”地转身,正对上裴响的目光。少年人神色淡淡,不过盯着他,眼底微光灼灼,不知刚与诸葛悟讲了什么。   “你和裴师弟聊一聊修道心得,我亦对白师弟传授几则师长窍门。”林暗自然地掲过话题,向偷偷赛起了打水漂的小辈们招手,道,“时候不早,有事不妨下回再议。不过,我想向诸葛道长借个人:白师弟自明日起,来我大罗仙窟,演练婚典的礼仪可好?”   “他?”   诸葛悟知道白翎只需合籍,根本无事可练,不过林暗既然提起,定有她的用意。   诸葛悟问:“阿翎意思如何?”   “正事不干不行啊。”白翎知道林暗在帮他忙,立即装出一副苦恼的样子,说,“根本闲不下来,好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要记……”   裴响略一扬眉,不言而达意。   白翎担心脸上的红晕没散干净,被他瞧出破绽,往林暗身后退了一步,不甘示弱地道:“但我不会放过贾济的!林真人也答应帮我忙了,阿响你……难道你找师兄帮忙了?”   诸葛悟笑道:“这可没有。不过,我们确实在谈贾济之事。小裴心胆俱佳,阿翎,你这回恐怕要棋差一招了。”   白翎:“哦……”   他沉默片刻,觉得消极比赛太明显,又道:“我和林师姐是从长计议,明天——不,今晚我就不回去了,你们回吧!”   白翎再退一步,完全缩到了林暗后面。他心脏狂跳,幸好诸葛悟没多过问,带着裴响向林暗行礼,告别离去。   白翎侧对他们,待裴响转身,才没忍住投去一瞥。不料,裴响亦在以余光瞧他,白翎又倏地扭回了视线。   其实不能算他放水吧?   他是真不了解贾济,输给师弟合情合理。而且大婚在即,白翎有得是借口忙前忙后,就算他在放水也不会被看出来的。   思及此,兼之师兄师弟已经走远,白翎终于松了口气。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知道他要留宿,都很兴奋,纷纷围了上来。   田漪嘴快问道:“既然白师兄要小住几天,干嘛不请裴师弟也住下?”   白翎摸了摸鼻子,说:“他不让我管贾济……他要自己搞定。这几天估计我们各忙各的了。”   小辈们面露失望,不过很快又商量起了让白翎睡哪间屋子。一行人往竹楼走去,都对白翎的神级大床印象深刻,不知他能否接受只垫一层毛毯的竹榻。   白翎正要让大家放心,他晚上静修当睡觉也可以的,然而小辈们已经决定,每人贡献一张闲置的褥子,叠个五层。   白翎插不进嘴,于是伸手进芥子袋,打算摸点好东西出来分给大伙儿,没想到还真有——他去虞渊之前,从神鸟斋买的桂花糕,本来想请师弟吃,结果忘到了这会儿。   幸好神鸟斋出品的糕点自带三春符保温,桂花糕依然品相极佳,半透明的膏体渐变成牛乳色,嵌着片片桂花瓣。   白翎才解释到一半:“这个原本是带给阿响的,但我忘了,反正没吃过,你们要是不嫌弃……”   “要要要!”驾鹤一脉的小辈们瞬间把糕点一抢而光。   田漪掰了半块,献宝似的转赠给林暗,林暗笑着接过,说:“你们跟白师弟是一点儿也不客气。”   白翎也笑眼微弯,道:“没事,都一张桌子上吃饭的,随便些。徐景,你分我半块,我还没……喂!”   徐景眼看他朝自己伸手,立刻把整枚桂花糕塞进嘴巴,狼吞虎咽难掩眉飞色舞。   冯丘踹了他一脚,用垫着糕点的藕粉纸捏住其一角,掰下半块给白翎:“白师兄,您请。可惜了,裴师弟没吃到。”   白翎垂下眼睫,一时亦有些怅然。   田漪边鼓动着腮帮子,边劝他道:“不至于吧白师兄,你们才分开一会儿嘢!再说了,糕点以后都能买嘛,裴师弟明天会来看你吧?”   “我……大婚前还是不要见他比较好。”白翎笑得有些无奈,片刻才说,“等他婚礼上给我敬酒。哈哈。”   田漪:“好久没听到这么干巴巴的假笑了。”   白翎:“……”   林暗轻咳一声,制止了小辈们渐趋火热的八卦眼神。恰好来到竹楼近前,她将安排给白翎的独间儿指给他,勒令小辈们两刻钟内安寝。   白翎强作镇定,与小辈们微笑道别。裴响明天会来吗?应该会。可是,他已决定了借故不见。   再见面下去,白翎怕自己干出逃婚的荒唐事。可是师兄进境、当选道君不得玩笑,所以他必须从源头遏止发生变故的可能。   一切等兑现赌注的时候见真章吧。   白翎将心一横,一面自欺欺人地想着算贾济命大,被他放了一马;一面隐隐滋生了期待,不知师弟会呈上怎样的答卷。   曾经心如琉璃透彻,念似冰雪清高的世家少公子,怪不得诸葛悟担心他选择同归于尽。现下白翎百转千回,亦猜不透师弟的决断与选择。   裴响肯定不屑于玩弄诡计,太下作的鬼蜮伎俩他瞧不上。但,师弟心思深沉,素来机敏而不形于色,定也不会硬碰硬。   白翎懒洋洋地伏在窗前,望着临水一轮秋月,不自觉间,眉眼间揉了温和笑意,最后却轻轻叹息。   有人叩门,是小辈们抱着褥子来了,还有新鲜的瓜果,甚至一盆装饰用的富贵竹。褥子都施术清洗过,残留着刚烘干的余温。   白翎没想到他们是认真的,出关后的种种波澜,似被一床床被褥压平了。众人卡着林暗规定的时限,溜回自个儿房中。白翎扶门望着他们回屋,好一会儿后,夜色寂寂,方才将房门轻掩。   他洗漱后照例静修,检查内府有无异常。   根据师尊的德性,肯定没教过诸葛悟什么,导致诸葛悟也没管师弟们修行上的事。况且白翎进境,事发突然,现已安然步入金丹后期,更没什么好管的。他自我审视几番,灵脉清朗,周身无恙,遂按《喜乐诸天奇经》更新的心法运转一轮之后,便徐徐睁眼。   因为功法中没有任何招式,白翎百无聊赖之下,把灵力聚于掌心。难道他的功法是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类别?看似一无所有,实则返璞归真,他练下去可以一掌开天辟地?   白翎翻身来到窗前,把灵力打出。他不想惊扰他人,只向空中明月出手,可惜并未出现期望中的奇景。   灵力打出十丈之远,融融消散。若是打在一块岩石上,可将其粉碎,但没有招式的灵力、就如不经雕琢的玉石,终究无法发挥更强悍的力量。   正当白翎泄气,准备瘫回榻上睡觉时,忽有一只青鸟飞来,俨然是诸葛悟的分身。   鸟喙吐出师兄的声音:“阿翎,唐棠有要事寻你。她本在洞天门口等候,我们告诉她,你在大罗仙窟。”   “哎?阿花有什么事儿啊,这么晚了……蓬莱一脉有宵禁的吧。”白翎说着还是下地,披衣出门。青鸟散作鸟羽,他乘着月色,独自来到大罗仙窟的入口处。   果不其然,在踏出藤蔓门洞的刹那,移步换景,山间飞瀑水声哗然。   小姑娘正蹲在外面,攥着纸笔,见到白翎双眼一亮,把提前写好的纸条塞给他。   白翎笑道:“不好意思阿花,我今晚没回……去。”   在看清纸条内容的刹那,白翎笑意微凝,复又看了一遍,确认没看错,方才环顾一圈,将唐棠引到更隐蔽的角落。   白翎正色道:“你见到问鼎了?”   唐棠疾行而来,紧张地点点头。   她纸条上写得十分细致,说她拜入了蓬莱一脉的五代真人门下,是最末流的六代弟子,每日在宗门洒扫,迎来送往。   今日晚间,她照常去收拾馆阁,但不慎打翻水桶,重新去山腰打水,故而多留了一个时辰。不料,在唐棠干完活出门的时候,撞见蓬莱掌门与几名心腹传人,将一人请进了待客厅内。   唐棠只是远远瞧了一眼,见那人身宽体胖,十分眼熟。修士多数辟谷,除非力士,否则少有四肢粗壮、更别提肥胖之人。她见过的唯一一个,是她曾经的师曾祖问鼎道君。   唐棠提心吊胆,悄悄潜伏到了廊上。虽然距离甚远,但是借着殿中烛火,她还是在某一霎看清了来客面容——就是那人没错!   她的行踪被发现了,好在问鼎真人迅速地隐入暗处,只有一名三代真人出来查看。   此人不认得唐棠,看她只是个干活慢的小弟子,又口不能言,没将她放在心上。   唐棠被赶走时,隐约听见了殿内谈话。   问鼎的声音依旧和以往一样多疑:“贵派修习医道,果然是医者仁心哪。竟不怕走漏风声?若是贫道……呵呵呵。”   回去的三代真人说:“无妨,那弟子是个小哑巴,也不会打手势。请道君见谅。”   唐棠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全部写给白翎看,甚至包括问鼎的外观:从头到脚披着斗篷,显然是被秘密带上霁青山的。   蓬莱一脉支持濯缨真人当选道君,也就是在展月一脉的对立面。白翎默然思索,问鼎去找他们,倒不奇怪。   可是,他去了能干什么?   难道他知道诸葛悟的弱点不成?   碧落幡的器灵称,一直没蹲到问鼎回去,之后唐棠清点着问鼎一脉的遗物,也没发现过异常。他总不能又掏出什么神级法宝,献给贾济当杀手锏吧?问鼎是器修,亦或者说,他留有什么秘密图纸?   思绪迅速铺展,转眼闪过无数个念头。不过,白翎不仅没为对手可能开挂而担忧,反倒涌上一阵畅快。   他终于等到问鼎冒头了——好巧不巧,此人还和他们正在迎击的阵营站到了同一处,更方便他打包送走。   暂且按下思虑不表,白翎见唐棠神色紧绷,不禁乐道:“没事的阿花,我还怕他一直藏着掖着呢。你来告诉我这件事,已经帮了我一个天大的忙。你最近怎么样?打扫卫生要到那么晚吗,是只有你要干,还是大家都要干啊?可别受欺负了。”   唐棠已经习惯了写字交流,运笔如飞:“新入门的弟子都要负责洒扫,白仙长不用担心。我喜欢学医,辛苦些也无妨。不过,我这方面的天赋好差劲哦,师尊说勤能补拙,希望如此!”   她以前是师门瞩目的剑道天才,现在成了要先飞的笨鸟医修,提起日常点滴,表情却慢慢缓和。   白翎看出她是真心快乐,也笑着说:“天道酬勤,把日子过得开心比什么都重要。阿花,你真的帮我大忙了,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小姑娘写道:“多谢白仙长,但是,裴仙长已经送过我好东西啦。”   白翎:“咦,你说阿响?”   唐棠打开芥子袋,召出一柄仙剑,剑上铭刻“别寒”二字。此剑竟是神级,在月下光华皎洁。   她继续写道:“你闭关的时候,裴仙长在虞渊拼杀,赚了很多很多塔印。他抽到了神级剑胆,锻好后送给了我。非常感谢他!不过我现在学医,背这么好的剑太招摇了,所以收起来啦!”   白翎面色微愕,转瞬明白了师弟的心思。刹那间,心脏好像被轻轻地捏了一把。   曾经,他以师弟的剑胆做局,钓得问鼎一脉内乱。后来,问鼎一脉尽数死在了神目洞一战,唐棠短暂拿到手的神级剑胆,也重回于裴响手中。   虽然是物归原主,但……   白翎眼睫一垂,心底满腔温热。   不知为何,油然而生一股骄傲,仿佛是与有荣焉。   唐棠抱着剑笑了,小姑娘圆圆的脸蛋上,总算又出现了她这个年纪该有的笑颜。   她翻出另外几张纸条,看样子是闲暇时记录的,全部塞给白翎。而后,小姑娘挥手告别,飞快地跑走了。 第87章 八十七、蹊跷   白翎踏过藤蔓枯葛,似关上了一扇门,将水声隔绝于身后。   他往竹楼走,按照纸条上标注的序号,依次翻看。   “今天正式拜师了!师尊很慈祥,是一位好说话的小老太太。我还有两名师姐,和我年纪差不多。我没说之前的事,但她们发现我能用剑气劈柴,以为我天生神力……白仙长,我该怎么解释?”   “师姐们对我的哑疾很上心,都想帮我治好。她们互相试手,结果大师姐把二师姐扎瘫了,二师姐把大师姐毒成了腊肠嘴……唉,幸好有师尊在。师尊听明原委,也没有怪她们。白仙长,蓬莱一脉和问鼎一脉,好不一样哦。”   “可我今天,忽然很想师姨。她什么也没有留下。”   “裴仙长来找我啦。我才知道,白仙长你竟然闭关结丹了!恭喜恭喜,希望你顺利出关!裴仙长送了我一把神级仙剑。哈哈,其实我早就不在意了,以前的事情,变得像梦一样。不过他很有名,同门都来看热闹,师姐们认为他在修真界的天下美人榜可以位列三甲……我告诉她们,你也很好看,还说你们俩关系很好,没想到隔天就有喜帖送来,白仙长你居然……”   白翎看到此处,停步在芦苇丛生的岸边。   “居然”二字被涂抹掉了,换成“原来”,然后把“原来”也划去,继续写道:“总之恭贺新婚!我打听到了你的婚期,那天早点干完活,应该能去抓点喜糖吃,嘿嘿嘿。”   小姑娘细碎的情绪跃然纸上,白翎悠悠地呼出一口气,把纸条对折放进芥子袋,继续走向竹楼。   —   翌日天不亮时,驾鹤一脉的小辈们要么开始了晨练,要么叼着饼子,去道场里的讲坛听课。   白翎打着哈欠开门时,远方的水天交接处,刚泛起鱼肚白。门口放着一屉小笼包,尚且冒着热气。   他把吃光的蒸笼送回地下厨房,碰到林暗,帮着洗完餐具之后,称今日有事,大概不会回来。   林暗自然随他。可白翎走出几步,又倒回来,顾左右而言他,被林暗一语戳破,答应若裴响登门,她会帮白翎找借口婉拒拜访。   白翎终于一身轻松地离开了大罗仙窟。   天气转凉,修士们虽然不会受伤寒杂症,但为了适应物候、应和天时,还是更换了更为厚实的衣物。   沿途的仙友们不再如春夏时袍袖漫舞,云间的山峰亦不似欲滴的丹青色彩,而是一抹抹凝露结霜的灰痕,快要融入到流云中去。   白翎重新戴上幕篱,垂纱掩面。   他之前将碧落幡围成斗篷,不知怎的传出去,引发了道场新潮。此时迎面而来的修士们,隔三差五,便有一人同他一样,用绸缎裹着上半身。   不过见过他本尊的修士太少,多数人学得不伦不类,围斗篷的手法稍显刻意,搭配的颜色也不一定合适。   白翎本还纳闷,不知他们学这作甚,直到两名仙友路过身边,传来低语:   “哎你看他,围得多好看!”   “确实仙姿明丽……但白衣碧掩,学过头了吧?怪不得不以真面目示人。”   “难道那位就是……”   “不可能,他从大罗仙窟出来的。身边也没有师弟同行,不是白翎。”   “好吧。嘶,大罗仙窟是驾鹤一脉的地盘啊,他家弟子也恨嫁了?”   恨嫁?   白翎眼皮一跳,陡然生出了极荒谬的猜想:道场修士们没别的可学,就效仿他的穿搭,不会是为了求一段好姻缘吧!   ……还真是一种比较合理的解释。   正当白翎汗颜之际,全性塔出现在视野中。   从大罗仙窟过来,须穿过一片集市,其中不乏成衣铺子。货品皆从霁青城运上山,昭示着修真界的时尚风向。   此时在店门口一字排开的偃偶身上,无不套着短款披风。匾额上还加了一条横幅,上书两行大字:   效桃花真人所衣,得同代无敌道侣。牵天字一号红线,享万事如意人生。   白翎扯紧幕篱的白纱,快步经过。   “桃花真人”是谁给谁取的诨号他不知道,但是,“同代无敌”四个字一出来,说的必然是诸葛悟了。   由此逆推,桃花真人正是白翎!他竟然成了修真界的结侣锦鲤,仙友们争相蹭他喜气……   白翎心底狂笑:等他宣布和离的时候,这些乱给人起外号的家伙就知道蹭到的不是喜气、而是晦气了。   届时他的诨号又会变成什么?别是烂桃花真人吧。   白翎眼不见为净,飞快地钻进全性塔,暗暗把想个正经道号提上了日程。   他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画符隐身,登上第三层。   以前来此,仅在一二层驻足过,但是能挖掘的信息都被白翎翻阅完毕,他要继续追查下去,只能抱着一丝微渺的希望,来三层碰碰运气。   空气久未流动,沉闷中泛着苦涩。   白翎知道,三层是修真界现存功法名录,顺带记载了各道涌现的标志性人物。他对问鼎不够了解,远远不够,但若知道他修习的功法,至少能掌握应对他的法门。   只要问鼎修习的功法不像《喜乐诸天奇经》那般闻所未闻,便总有人与此道修士交手过,可以提供作战的经验。   不幸的是,三层的名录以功法为纲要,白翎无法直接查看“问鼎道君修习的是何功法”。   好在不幸中的万幸,展月老祖以下,没有比道场道君更出类拔萃的人物了,所以,问鼎一定会留名于此。   现存的神级功法总共三十五部,仙级八十一部,灵级则有一百四十四部之多。   凡级亦有记载,但只记名字,还散佚了无数,共一万部。   因功法按照品级分门别类,置于四座古木书架上,白翎先一眼瞧见了数量。他看着这些数字,莫名察觉了一丝怪异。   据传,功法皆是天道赐下的福祉,于太古时期便已面世,隐匿在天地河山之间,等候凡人发现。   若说灵泉是天道赠予人们的宝箱,功法就是开启宝箱锁扣的钥匙,此等神妙深奥之物,无处不暗藏玄机。   比如它们的数额。白翎随手翻动了记载凡级功法的卷宗,发现一页上满是空缺,许多功法的名字都无人知晓了。   可是,整理卷宗的拜日教教徒,为何确信凡级功法共计一万部?   再看一百四十四,八十一……白翎忽然明白过来,这些数量分别是一百乘一百、十二乘十二、九乘九,都是道法里的圆满大数。   至于神级功法的三十五部,恐怕并非如此。实际是六乘六得三十六,缺失了一部。   白翎心念微动,发现每一部神级功法都有单独名册记录在案,于是沿着书脊迅速浏览,发现果然没有《喜乐诸天奇经》的影子。   散佚诸多的凡级功法都能确定是一万部,神级功法却不能推理出三十六这个数?   白翎稍稍挑眉,随便打开一部籍册的扉页,右下角钤印,誊录自拜日神教。   虽然藏书阁管得不严,但是凡在此登记入库的卷宗,无不由权威者确认过真伪。   没人对神级功法的数量产生疑问吗?给《喜乐诸天奇经》空置一本无名卷宗,都比留下这个破绽强。   白翎莫名感到,拜日神教不是没察觉不对,而是有意掩盖了这份异常。裴响之前便提醒过他,《喜乐诸天奇经》被抽到的几率是零,意味着除他以外,不会再有任何人抽到。   能控制全性塔法宝出世的、让拜日神教为其掩护的……   除了那一位,还能有谁?   白翎忽然生出了一个很阴暗的念头。   陨落三名道君,则老祖睁眼。目前只残了问鼎一个……不,还有一个!诸葛悟曾经向他和裴响说的,被师尊夜袭而死的那个!   如此一来,岂不是只差一人了?   白翎目光微凝,从狂想中抽离。   新任道君大选必将引爆多年来的暗涌。届时神教的新旧势力交锋,数名道君对峙……   会流血吗?会道场大乱吗?   他扶住书架,冷静片刻,回归此行的原本目的:从比较陌生的神级功法开始,一部部翻阅,寻找问鼎二字。   然而,三十来本籍册,白翎这一看,便看去了大半天光阴。   到最后,只剩下他熟悉的《太上迢迢密文》,与《玉壶冰心箴言》,分别是裴响和诸葛悟的功法,还都是大名鼎鼎的剑修神作。   问鼎是个器修,白翎那一丝微渺的希望,破灭了。   他居然没看见问鼎的名字。   都干到道君的位子了,难道修的是仙级功法吗?白翎看了眼隔壁书架上的八十一部卷宗,感到头疼。   可是来都来了,不能白来!白翎私心先翻开了《太上迢迢密文》。   其上记载,倒是和尹真当初介绍的一样。修此道者,多为情种,或死于不自量力、玩火自焚,或死于心灰意冷,一心求灭……   等等,情种?   官方书目盖章认定的情种,说是修真界头号恋爱脑也不为过吧!   白翎看遍了其他功法记录,唯独修《太上迢迢密文》的被打上了这么不严谨、不严肃、不严密的标签。   他想到裴响,略感沉默,同时深感记录可信。师弟之威力,他完全领教。   但是,白翎转念想到了贾济。   贾济也是个用情至深之人吗?如此说来,他是否有一心爱之人?   白翎双目稍眯,旋即感到遗憾:发现敌人有弱点,却不好利用这一弱点——因为这个软肋,或许是另一个无辜之人。只能暂且记下不表了。   之后的此道大能记录,除了排第一的展月老祖,无人得以善终。   白翎不忍卒看,将书合上,最后看着《玉壶冰心箴言》发呆,还是坚持把流程走完,拿来打开。   果不其然,排第一的高人是广寒道君,也就是青食宴上,被驾鹤道君请来开经验分享座谈会的仙姑。   白翎礼节性地浏览其生平,看到她假结侣瞒过天道进境,稍加留意。   不料,白翎翻页过后,蓦地发现了一段坎坷:   广寒道君的夫君,亦即陪她做戏的同门师兄,竟然在婚礼上发生了意外。 第88章 八十八、疑云   彼时突有魔修进犯,试图将未来道君扼杀在继任前。当年的霁青山护山大阵尚不完善,魔修又是密谋许久,来势汹汹。   道场有头有脸的仙友皆来贺喜,其余两名竞选道君的修士,亦在其中,尽数被魔修诛杀。广寒道君的师兄在危难关头,为妻子挡下杀招,血溅红台。   幸好广寒道君曾经夺得残念果——白翎记得此物,萧缘便是取得了此物给衣寐,好让她转生后保留多半记忆。   广寒道君也将此物喂给了留有一口气的师兄,立地进境,镇压了作乱的魔修。   白翎的指尖按在“十年之后,广寒道君迎夫君转生归宗,有情人终成眷属”上,一时沉吟。   对广寒道君而言,实在是天助她也。魔修差点弄死她师兄不假,但她刚好有残念果,只是苦了师兄走一遭轮回路;其他竞争对手还被魔修杀完了。而她化悲愤为力量,进境当选……   白翎怀疑自己是倒霉惯了。   说不定人家就是幸运呢?境界高深之辈,哪个不是命带仙字,顺风顺水亦不足为奇。   他再往下看,却很快读到了广寒道君不幸的一面:她回娘家产女——实则据白翎所知,是去母族过继女儿时,又被魔修盯上。   道君远离道场,身怀六甲,确实是偷袭她的最毒、也最佳时机。   广寒道君毕竟不是真的怀孕了,故而勉力脱困。可惜她的一双父母,俱丧命于魔修之手。   白翎不禁轻叹,以前的修真界有够乱的,魔修没被清理干净,人世间危机四伏。   如今这代弟子们算是过上了好日子,有护山大阵加持,即便仍有魔修在山下流窜作祟,也不敢上霁青道场。至少,大家晚上能睡个安稳觉。   白翎翻过泛黄的书页,心想下一个名字,就该是诸葛悟了。   道君多在化神期,若无展月老祖,此境几乎是修士们仙途的顶点。神级功法总共三十余篇,一部功法修出了一名道君,已是难得。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下一页乍然出现了一个不该出现在此的名字——   问鼎道君!   白翎一愣,骤然捏紧了纸张。他定睛细看,确实是问鼎道君不错。他一个器修,所修功法竟然隶属于剑道,出人意料。   霎时间,白翎萌生出了极阴冷的预感,微微战栗。他立即往下读去,可是和关于广寒道君的记录一样,问鼎道君的相关资讯,也不过是他的生平而已,还有不少内容,和二层存放的问鼎一脉宗门事宜重复。   白翎又翻到书的最前面,看《玉壶冰心箴言》的表述。   但是,任人查阅的藏书阁公开卷宗,必不会真正交代神级功法的奥秘,扉页只写着大段的空话和套话,泛泛而谈。   白翎不由得轻啧,重新看回了问鼎道君的生平。好在,此番记述更侧重于问鼎本人,所记内容也更加详尽,不过把他当作了此道翘楚来写,通篇对其美化良多。   白翎这一看,还真发现了些许诡异之处:   问鼎的人生经历,竟然和广寒道君,非常相似!   说他二人相似,因为问鼎的身边人也非死即残。白翎早就知道他养蛊一样对待弟子,他的亲眷也都难逃厄运:之前读问鼎一脉的宗门事宜时便看到过,他妻子因病早亡,他师弟夜游身故。   彼时的白翎完全未作他想,只当问鼎是个天煞孤星,将晦气传给了身边人。   可是,不知是不是因为刚读完了广寒道君的生平、又意外发现了他二人同修一道,白翎莫名察觉,他俩的际遇出奇相仿。   不都是丧偶亡亲的典范么?   更别提问鼎的师尊,被展月老祖制成法宝的那位……话说回来,什么法宝要用一位妖王去炼!若放在现在,就是拿驾鹤道君炼器——展月老祖早就无人能敌了,他有这个必要吗?   问鼎还恰好是个器修。并且,是修着剑道功法、半路转行的器修。   为什么?   白翎对他的印象实在差到底了,第一反应就是,问鼎的师尊是被他自己整死再炼成法宝的。但他转念排除了这一猜测,因为此案若是问鼎所为,他便没理由迫害展月一脉的传人如此之久了。   当然,现在下定论为时尚早,白翎暂且按下了丛生的疑窦。越是混乱关头,越需镇定。   以目前掌握的讯息,虽令他产生了不妙的预感——修《玉壶冰心箴言》者,亲近之人无一幸免,但他没有实际性证据,证明危害是功法、或者说修功法之人造就的。   不论广寒还是问鼎,其亲朋好友所遭遇的不幸,都没有迹象表明和他们两人有关。   比如广寒的夫君为她挡刀,在婚礼的众目睽睽之下,难道是广寒拉他来挡的不成?   问鼎的师弟亦是在夜游时撞上魔修,血战至死。如果和问鼎相关、甚至只要有问鼎在场,凭他家宗门事宜那挖出每个同门黑历史的笔调,都必会把问鼎提出来,含沙射影一番。   白翎捋了捋思绪,定出两条路:一来他要去查一查,问鼎一脉的祖师爷,究竟被炼成了什么宝贝;二来他在大罗仙窟借宿,刚好能拜访一下驾鹤道君,问问广寒道君的来历与旧事。   青食宴本就是驾鹤道君牵线搭桥所致,如果广寒道君有问题,驾鹤道君知或不知?现在想来,师兄假结侣欺瞒天道,正是广寒道君所促而成。   但若《玉壶冰心箴言》真有弊端,因其祸不及修道者本人,也不见得她要害诸葛悟。   可是,即将与师兄成婚的白翎呢?   他也要面临和广寒问鼎的道侣一样的命运吗?   白翎神情平静,然脊背微寒。   他不禁想起了是非道君古怪的态度——不让裴响顶替他成婚,是否也暗含了对他宿命的预测?知道嫁给诸葛悟的人下场凄惨,才非让他这个资质最差的弟子去送死不可?   一时间,在记忆里如仙佛熠熠的道君们,都显得面目狰狞起来。白翎面露微笑,拂袖下楼。   他须得抓紧了。   毕竟,距离大婚之日,只剩六天。   不过在抓住重要信息的同时,白翎总不免质疑信息的来路。藏书阁的卷宗人人可看,诸葛悟没看过吗?他曾为裴响收集《太上迢迢密文》的同道者记述,难道自己没看过《玉壶冰心箴言》的?   这一念头冒出来,原本窜于脊背的寒意,渐渐弥漫至心头。   白翎立即端正了意绪,决定相信师兄。大难或许要临头了,岂能自乱阵脚?猜疑老对头和陌生人就算了,绝不能猜疑发过誓护他与裴响一生一世的大师兄。   隐身符的时效已过,白翎索性来到守阁教徒身前。   教徒见他凭空从楼上下来,大惊失色,霍然起立,道:“白、白、白真人你……恭贺您新婚之喜!”   白翎抬手示意免礼,问:“三楼的卷宗,最近有人看过吗?”   “啊?您说关于功法的记载啊,道君们哪里会来关注这些?自然是好些年不曾有人读了。”守阁教徒赔笑道,“您若想看,待大婚之后,渡尘真人当选了新任道君,他的令牌自然也获得道君权柄,您便可以尽情阅览了!”   白翎:“……”   白翎安静片刻,道:“你说什么?”   “哎?您不是好事将近,马上要与渡尘真人结侣了吗?真人他龙章凤姿,仙质卓绝,除他以外,无人能担新任道君之位!太徵一脉的濯缨真人也颇有根骨,但在下坚定信奉展月老祖,自然也全心全意地支持渡……”   “不,我是说你前面那句!什么叫‘道君们哪里会来关注这些’?三层的卷宗……只有道君可以查阅么?”   守阁教徒挠了挠头,道:“是啊,若没有随身携带道君令牌,藏书阁三层无人得以踏入。您别小看咱们藏书阁,外头的守备是有些松懈不假,但三层的墙壁与地板皆内嵌法阵。您若想去三层,恐怕要等些时日,方能入内了!”   白翎沉默良久,久到守阁教徒发毛,轻轻唤了他一声。   白翎倏地回神,微微笑道:“我前些日子拿着师兄令牌来看书,你是不是上报了?”   教徒讷讷道:“来访者必须上报……真人,我是依规矩行事。”   “没事,你不用害怕。”白翎点一点头,告辞道,“还要谢谢你帮忙呢……再会。”   —   回到大罗仙窟时,白翎遇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曾在争鸣关城墙上有过一面之缘的,丹青一脉的曲映。   此人不知怎的与裴响结识,在虞渊内同行。白翎见到他,一方面欣慰于小师弟自己交了个朋友,另一方面,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吃味。   不过让他好奇的是,曲映似乎认识林暗。白翎转过水湾,远远瞧见他在和林暗对话,声音依稀:   “师姐,你快去一趟吧。我本来想找渡尘真人,但是折雨洞天没人应门,只能来找你了。”   “好。事关重大,我们即刻……他师兄来了,正好。”   听着仿佛和裴响有关,白翎心头一紧,与他们走向一处,问:“怎么了?” 第89章 八十九、摊牌   曲映见到白翎,如遇救星,道:“快走吧白真人!濯缨真人又发癫了,我看他这次好像是动真格的!”   贾济以前没少为难裴响,曲映却是头回来求援,可见事态紧急。白翎眨了眨眼,一时间无法确定,是不是裴响计划中的一环。   但他还是道:“好,去看看再说。林师姐,能不能载我一程?”   林暗道了声“自然”,将手一挥,把白翎变成一把木梳,捏在袖中。她与曲映先后御剑,化作两星遁光,奔赴争鸣关。   时隔一日,虞渊风声依旧。   白翎上次来,天光尚亮,此刻却已逾日落,荒野上暮气沉沉,凝着一层磅礴的紫色余晕。   他们掠过城墙,由曲映带路,很快来到争鸣关的最北部。   此地与魔域遥遥相望,中间仅隔着一道深渊。嘶哑的怪唳从渊底传来,令人闻之毛骨悚然。细听之下,其中混杂着湍急的水流声,但是浓云遮天蔽日,一切景象皆在黄昏中黯淡,似斑驳的粉墨流淌。   道场在此立碑,警示着仙友们莫再前进。   碑上的刀痕剑迹纵横,不知是否是魔修所为。   白翎重新踩上地面,并未看见裴响的身影,捏了个“明目诀”,视野才变得清晰。前方的悬崖边上,似有二人对峙,观其衣着身形,正是裴响与贾济!   贾济依然是赭袍金冠,盛气凌人,用剑指着裴响。裴响则手持一柄长弓,箭在弦上。   不过,他箭尖指地,并未对着贾济。   他们与白翎相距甚远,白翎刚要靠近,曲映道:“小心!”   刹那间,一道剑气拔地而起,擦着白翎的鼻尖飞过。白翎在剑气冒出的同一时刻,迅速后仰,堪堪避开了袭击。   他若是再晚须臾,便要身首异处了。   曲映松了口气,赞道:“白真人好快的反应。这是贾济的仙级法宝,‘群锋阵图’,一经发动,方圆半里内如同雷池,凡所踏足者皆受剑气突刺。”   白翎顺着地面看去,发现有一层波动的灵力,覆盖着地表。他是捏着“明目诀”才看出来的,若是毫无防备的路人,免不了中招。   不过刚才那一瞬间,他真的躲开了剑气么?   白翎连一根碎发都未落下,可他分明感到,剑气是碰到了自己的,只是没有造成伤害。   在剑气袭来之际,一阵玄妙的感觉传遍全身,脑海里的《喜乐诸天奇经》似在放亮。白翎心下微动,难道他新修的心法起效了?   曲映肃容道:“以前濯缨真人总要与裴兄切磋,可是今日我来晚了,一来就看他动用了群锋阵图……实在不妙。”   林暗说:“无妨,我来开道。”   她祭出“衔烛”,一气分化十六剑,向前走去。霎时间,自地下冒出的剑气此起彼伏,不断袭向三人。   但,林暗八风不动,稳步前行,只让分化的仙剑迎击。覆于地表的灵力尚未凝出剑影,便被她击碎了,十六仙剑翻飞流转如银线,令人目眩神迷。   趁此机会,白翎悄悄把手伸出了仙剑庇护的范围,接下一击。果不其然,他亲眼目睹,剑气穿过了他的手掌。   但是,白翎的手安然无恙!   在剑气穿过的刹那——不,确切地说,剑气并未穿过,而是被他吞噬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本该刺穿他掌心的剑气消失了,融化在他手中。   可惜不等白翎再做实验,铮铮剑鸣似琴弦疾奏,远处的贾济有所察觉。他收回四面八方的灵力,形成一卷阵图,飘动在身后。   他侧目冷笑,道:“漱玉真人,怎么是你?”   林暗令十六柄仙剑悬停,环护身畔。她微笑道:“好兴致啊濯缨,听闻你日日寻小辈切磋,怎么,太徵一脉的师长全部抱恙了,不能指点你?在下是否该携灵丹妙药,前去问安啊。”   贾济一眼发现白翎,冷笑中多了讥讽之意。   他目光不善地盯着白翎,口中却回着林暗的话:“无需真人多劳,敝派师长安康得很。本尊有意提携同道的后辈,助力修《太上迢迢密文》的仙友拔擢道行罢了,你不会要多管闲事吧?”   林暗轻笑一声,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濯缨,没有人教过你么?太徵一脉的师长,果然是病得不轻罢。”   贾济回敬道:“病与不病的,皆比不过贵派驾鹤道君,终日烂醉如泥。”   林暗面不改色,说:“这样。请贾道长去为我师尊送醒酒药,我去帮你病入膏肓的师长起灵扶棺——你看如何?”   她妙目含笑,轻启朱唇,出口之言却跟淬了毒一般,不止贾济听了勃然色变、曲映听了赞叹“师姐风采依旧”,连注意力放在裴响身上的白翎,也转过头来。   真人们私下居然玩这么花,不骂对方,但是随便咒对方老师。也是,现在没闲杂人等在旁,贾济总不能出了虞渊去昭雪司告状,说驾鹤一脉的漱玉真人咒他家师长去死。   这种时候,就得拼嘴上功夫了。谁落于下风,谁日后想起来便道心不稳。   裴响依然弯弓搭箭,看见白翎,神色不动。   在别人眼中,此刻的裴响与素日里毫无二致,但白翎只一瞧他的脸色,便能断定,师弟绝对在整人没错。   连句“师兄”都没喊,哪里像受了委屈的样子?分明是干坏事到一半,不料被师兄抓包了,于是安静地调整状态,不想被师兄看见阴暗的一面。   白翎却在心底说:“我偏要看看你整的什么活儿。”   贾济怒道:“姓林的,别以为我不敢对你下战书!我与同道中人论剑,诸葛悟都没过问,哪轮得到你越俎代庖?他的师弟,你来关照作甚?”   这话便有些难听,而且扯上了诸葛悟。林暗作为女修,与任何男修扯上关系皆须慎重对待,否则稍不小心,便会被恶意揣度,打成情爱乱智之流。   她倒是气定神闲,不过白翎听见自家师兄的名字,没忍住笑了。   贾济道:“你笑什么!”   白翎说:“难道你做这些,都是为了引起我师兄的注意?”   贾济的面色发绿。   林暗和曲映都没听过他之前与贾济的口角,看向白翎。   白翎作善解人意状,向他二人宣传:“你们不知道,贾道长仰慕我师兄很久了。我要与师兄结侣,他上次拦住我,很不服气的样子……”   曲映震惊道:“真的假的?”   林暗:“真的?”   “一派胡言!!!”贾济铁青的脸渐趋紫涨,生怕白翎继续颠倒是非,指着林暗怒喝道,“等着我给你下战书!”   白翎奇怪道:“为什么不给我下?”   贾济怒极反笑:“我一个指头就能摁死你!就你也配?”   白翎道:“你杀了我,除掉情敌,不是正好吗?”   贾济忍无可忍,拔剑狂啸,然而正在此时,远方的城墙上,飞起一颗流星。   霎时间,贾济流露出一丝惶恐。流星直奔他而来,居然是一只茶杯,旋转至金钟大小,把贾济整个人吸了进去,又回到塔楼的华盖之后。   “他师伯的法宝,纳灵盏。不降妖魔,只关修士,怎么把贾济捉去了。”林暗把扬起的“衔烛”放下,无奈道,“此人能争上新任道君之位,实属道场之不幸。”   她转向裴响,问:“裴师弟,你还好吗?”   几人走到一处,白翎对师弟一扬眉,并不说话。裴响看他一眼,对林暗行礼道:“谢真人解围。”   曲映拍着胸口说:“奇了怪了,贾济发什么疯?群锋阵图都拿出来用……他的跟班去哪了?”   裴响说:“不知道。”   他顿了顿,终是向白翎道:“师兄,你不需演练婚典礼仪么?”   “背了一天,背得烦了。”白翎信口胡诌,亦停顿片刻后,意有所指地问,“我没来早吧?”   “不早不晚。”裴响道。   他俩有来有回地打哑谜,曲映正要问,被林暗制止。女修借故去丹青一脉寻访旧友,把满头疑问的曲映拉走了。   终于,又剩下白翎和裴响两个。白翎不曾想到,自己婚前不再与师弟见面的决定,不到一天就亲自打破了。   他认命似的走在前面,裴响跟着,脚步踩上落叶,沙沙作响。两人一路沉默,直到全性塔前,白翎停步。   他瞧见神鸟斋阔气的招牌,登上楼去,挑了个隐秘的雅间。店小二请他们点菜,白翎还是要了桂花糕。   两人相对而坐,一侧的落地窗外,是虞渊的万顷荒原。天完全黑了,此地看不见月,唯有高远的繁星点点。   裴响为二人沏茶,滚水轻吟。   白翎说:“桂花糕本来是见面礼。都怪你,总是说胡话,我给忘了。过夜之后又不好吃,所以分给了徐景他们……今天再给你点一份。”   裴响将沏好的茶先推给他一盏,道:“谢谢师兄。”   白翎问:“所以,谁先讲?”   四目相对,两人都面不改色。少顷,裴响的眼神多了少许微妙,道:“师兄此举,算认输了么。”   白翎目光闪烁,哼笑道:“我是当师兄的,要确保师弟不会玩脱罢了。”   裴响并不理会他的借口,只道:“可以。不过,我要先兑换赌注。” 第90章 九十、初吻   白翎似笑非笑的表情凝住了,虽然早料到会有此一遭,但事到临头,还是让他整个人默在了原处。   其实,应该耐心等待裴响的进展,还要装出琐事缠身、不得已才让师弟抢占先机的模样。但,大概出于无法抑制的好奇心,或者别的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心理,白翎一刻也不想多等下去。   他少见地跪坐着,几乎算是正襟危坐,双手藏在桌面下,已经紧张地揪在了一起。脸上倒还算风平浪静,勉强端住了身为师兄的尊严。   白翎道:“好啊。阿响赢了,我肯定愿赌服输。”   他语气也轻飘飘的,仿佛被裴响沉沉的视线感染,同化了微妙情绪。白翎把双手按在桌上,稍许倾身,一时间风声淡褪,秋蝉寂寥,只有心脏猛烈跳动的声音,似蝶舞也似擂鼓。   白翎根本不敢看师弟的嘴唇,只与他视线胶着,紧紧地绞着对方的目光。他缓缓吸了口气,见裴响一动不动,不免心生埋怨。   真是的,赢了赌约就可以这样安然自若么?好歹是事关二人前途命运的赌注——裴响不说话就算了,怎么都不靠近一点?偏要他一个人拉近距离吗?   白翎咬牙笑道:“阿响怎么这样不配合。”   裴响:“……”   裴响竟还不动声色地退后半分,道:“配合什么?”   少年人总是心思藏得极深,不过落在白翎眼里,茫然、困惑、警惕,以及一点面对师兄时习惯性的听之任之,一览无余。   白翎简直要被气笑了,索性双臂撑在桌上,更加逼近,道:“你定的赌注,你问我什么?”   裴响安静良久,道:“我不是还没说吗?”   白翎拍拍桌面:“好!那你说。”   裴响:“……”   白翎:“你说呀!说不出口吧!”   裴响沉默,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睛。   白翎知道,这厮的耻度其实比自己高,总算夺回了一点拿捏师弟的快意,歪起脑袋问:“都这会儿了,你倒是知道害羞啦?赌注还要不要,嗯?”   裴响:“……当然。看来,师兄已经准备好兑现了。那么,请你……”   “神鸟斋招牌甜点金秋丹桂糕一例!客官请慢用——”   突然一阵敲门声响,刹那间,桌前对峙的两人像触了电,同时抖动了一下。紧接着,雅间的房门推开,店小二手举托盘,笑容满面地吆喝着:“两位……哎?两、两位?”   只见桌上的两杯茶仍热气袅袅,昭示着二人刚才尚在对坐。   但当店小二进门时,黑衣少年立于落地窗前,手搭栏杆似在远眺,背影冷如寒铁;白衣的青年则杵在他的对角处,面向墙壁,仿佛在观赏屏风上的纹绣。   店小二乍一看以为客人们失踪了,仔细一瞧,才发现两人隔着老远,各占一角。   白衣青年在室内竟戴着幕篱,大半身形绰约不清。不过仙影隔纱,同雾里观花,何况正值灯下,更添柔和颜色。   店小二不认得白翎,隐约对上他侧目而来的一瞥,不知怎的变得拘谨,道:“菜上齐了,客官慢用哈……”   他将托盘一放,一溜烟跑了,跑掉又回来,将房门关上。   听着“噔噔噔”疾步下楼的声音,白翎如释重负,立即扯掉幕篱。幸亏他手快,及时戴了起来,没引发更多波折。   他是神鸟斋的常客,保不齐有几个店小二认得他。好在刚来送菜的是新手,若把他认出来了,事情往外一传,展月一脉的名声就彻底完蛋了!   婚前,深夜,与师弟高楼相聚,说幽会也没什么区别。   白翎一阵后怕,干脆眼一闭心一横,快步走向凭栏的裴响。   他拍拍师弟的肩,道:“喂。”   裴响:“?”   裴响回身回至一半,便被捏住了下巴,往低处一带。白翎视死如归地扑上来,力度没把握好,跌进了他的怀中。   认输兑奖就算了,主动权可不能拱手相让!   白翎一手卡着师弟的下颔,另一手搭上他的肩膀,顺势环上后颈,封锁了裴响所有的行动空间。   温热碰上微凉,两片皆是柔软。   霎时间,他们的唇碰在一处,结结实实地贴上对方。   白翎酝酿了许久,整个人如同火烧,唯独手脚冰凉,心快从胸腔里蹦出来。他动作强势得很,然而哆嗦个不停,脸上滚烫一片。   裴响则猝不及防,被师兄拥吻,刹那似春秋共度,完全怔住了。他如白翎所愿,一动不动,甚至没反应过来回抱他。   不知过了多久,一滴夜深的露水从檐瓦滴落,砸在栏杆上,惊醒了二人。   白翎算某种意义上的“见多识广”,自然知道真正的亲吻并非他们现在这样,只把唇与唇贴着。   但,他的嘴快要烫融化了!裴响通身冷清清的,却一点没给他降温,还火上浇油,在他的脑海里噼里啪啦放烟花。   白翎猛地拔开头,退后半步,低喝道:“可以……”   话音未落,后腰一股大力袭来,裴响揽住了他。白翎惊得一弹,还想再退,师弟却将他一转,抵在了横栏上。   他们位于全性塔的十七层,堪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北地的寒风不远万里而来,吹得白翎愈发颤抖,强笑道:“你干嘛?阿响,赌注完成了!你——”   裴响一言不发,捧住他的脸再度俯首,侧过头衔他的唇瓣。   白翎双目瞪得溜圆,脑子里的焰火变成了九天苍雷。   他下意识推师弟,可是使不出半点力气,人也虚了,往下滑动。这点微弱的反抗不知刺激到了裴响哪里,少年人把他搂得更紧,像要把他揉碎在怀中。   白翎后腰一痛,齿间溢出一丝呻_吟。他压抑的嗓音被碾得断断续续,裴响气息微滞,松开他的身躯,但是向前一步,直接把白翎压在了栏杆上,依旧动弹不得。   裴响空出来的手也往上移,捧住了白翎另一侧脸。   纱布裹着的手掌粗糙而犹带暖意,露在外的十指却是光滑冰冷的,尤其指尖,没有刚才扣着他腰时,钢锻铁铸的力度,只是轻轻地、若即若离地蹭着白翎面颊。   师弟指节清劲,指骨修长,将白翎的脸完全裹在其中,甚至搭着他的发鬓,传来幽微的寒意,一阵阵袭击着他。   相比起来,磨蹭的唇瓣近乎着火。   白翎大受震撼,被师弟易守为攻的举动打了个措手不及,脑子里冒出惊呼:他不会没满意吧!!!   白翎发誓,他真的努力了,尽力了,使出全力了——两辈子没亲过嘴的人,上来就献吻,如果裴响对他嘴贴嘴的亲法不满意,他也只能以死明志、血溅当场了!   决不能超过这个尺度了!!!   没想到,裴响只是不满意他梨花点水的时间。少年人的吐息变得灼热,一阵阵侵袭着白翎,伴随着熟悉的暗香。   许是因虞渊中浴血日久,并且远离了繁花开遍的故乡,裴响周身的香气逐渐内化,当距离拉近到眼下地步时,方才又弥散进空气中。   白翎感到一阵晕眩。   香气渲染到了他的灵台里,但他被牢牢压制着,无路可退。裴响与他一样,只是以唇瓣纠缠,可是汹涌的情绪铺天盖地冲来,仿佛激荡了神魂。   白翎想喊停,想拒绝,甚至脑子乱到一定地步了,想来句谈情说爱的名台词:“今晚月色真美啊”。然而,他的嘴稍稍一动,便引发重重波澜。两人的唇极力契合着,但凡一人想说话留出了些微间隙,另一人就立即碾上来,将刹那的空隙抹平。   一时间,像是紧贴着对方,诉说了千言万语。白翎眼前发光,朦朦胧胧地想:太好了,他要遭报应了,天谴来了……   不过预想的雷声并没有炸开。裴响终于克制着与他分离,两人的唇甚至粘连了一下,炽热的呼吸仍在交换。   许久之后,白翎的视野从鼓噪恢复宁静。   原来不是天道看不过眼,而是他被亲窒息了。   白翎艰难地喘着气,意识回笼。他体内的灵力在沸腾,天杀的,《喜乐诸天奇经》是一点面子不给,令他体表的微光长明不息。   不到咫尺之距,是师弟。   裴响脸上,第一次浮现惶然的情绪,他紧紧凝视着半死不活的师兄,眼尾泛红。白翎恍惚间察觉,好久没见师弟哭了。   问题是,差点被亲昏厥的又不是他!   他哭什么啊!!!   白翎悲从心起,本想胡言乱语维持住最后的体面,但是一牵嘴角就觉得麻麻刺刺的,好像被吮肿了。   他轻嘶一声,无力地摆摆手,忽有种万事沧桑之感,推开裴响,往桌案飘去。   “我要喝水……对。茶快凉了。不能浪费……嗯,哪杯是我的?算了。还在乎这个干什么……”   白翎心不在焉,自言自语,苦笑一声。他随便将一杯茶一饮而尽,总算把热辣的嘴唇降下少许温度,回头一看,却被师弟的模样惊得安静了。   裴响依然直直地站在栏前,未动一步。他身后寒天高旷,风吹着朱红发带飞舞,其上银纹闪闪发亮,似映着星光。   见白翎看他了,裴响眼睫轻颤,倏地抖落一滴泪。他迅速别开了脸,但是水珠滑落,在空中一闪而逝,唯有他苍白的面上,留下一线泪痕。   白翎怔怔地望着他,有心说话,可惜无力,只是默默地想,师弟终究和初见时不同了。   他长高了一点,褪去几分金尊玉贵的少爷气,取而代之的是仙剑一般,阴冷静寂。五官依然如画,双目依然如将晚天星,不过是有哪里不一样了。   是哪里呢?   或许,白翎确实该承认,在他眼里的裴响已悄然变化。两人从相识到现在,始终四目相对,平视而已。   风声实在凄切,白翎无奈地问:“这不是你想要的吗?还……还反过来多要了一次。我都没哭,你又掉什么金豆子。”   “师兄以为,我提的赌注是……亲吻吗?”裴响看向他,声线喑哑。   白翎:“……”   白翎道:“还能不是?”   他张了张口,似觉荒唐,但是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道:“别开玩笑,阿响,我每次问你赌注,你都不肯明言,还一个劲看我的嘴——不是亲吻是什么?啊?”   裴响凝视着他,良久,才一字一顿地道:“师兄,我想听你说真心话。你总是哄骗我,取笑我,欺瞒我。我只是,想听你说一句真心话,你究竟有没有喜欢我?”   漫长的安静过后,他眼中流露出极浓烈的情绪,却再未有泪流下。仿佛凛冽的北风吹入双目,将所有情绪封冻起来。   裴响自嘲道:“原来,师兄是误会了。我还以为,你刚才在用行动表明……原来,又是我自作多情。抱歉。师兄,我……”   “等等?”   他话没说完,便被一道变调的叫声打断了。裴响眼眶泛红,白翎却满面呆滞,好像刚刚长出了一个全新的大脑,重复道,“等等!!!”   裴响望着他不语,眼神微微闪烁,终是自厌自弃地看向栏外。   “花谕”无声出鞘,悬平于他身侧,受主人心念召动,准备载他离去。裴响说:“师兄,告……”   “辞”字尚未出口,坐在桌边放光之人一个飞扑,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他。   白翎大声道:“我还可以解释一下!!!” 第91章 九十一、推心   白翎两辈子都没现在这样尴尬过。   他想歪了,对师弟纯洁的心灵产生了不纯洁的猜测,还被对方察觉得明明白白。可是,他是由于不好意思直言“难道你赢了赌约就要我亲你吗”,很正常啊——裴响又是怎么回事,连要求他讲心里话也说不出口!   ……师弟的脸皮果然还是太薄了。   这下倒好,白翎成了大罪人!   他以前也扑到过师弟身上,但从没感觉如此烫手,好像在拥抱一块烙铁。烫的不是师弟,他漆黑的发丝冰凉凉的,和丝绸一样贴着白翎面颊;烫的是白翎自己,他不仅全身上下闪闪发光,还七窍都冒着滚滚热气,大概是脑浆烧开了。   白翎磕磕绊绊地说:“阿响,你先听我解释!我亲你确实是因为误会了赌注,但……但……”   但什么?   难道告诉裴响,他不是毫无真心的?   白翎艰难张口,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忽然理解裴响提这个赌注的原因了,师弟很懂他:让他讲这种话,的确比登天还难。   白翎鬼使神差地说:“但阿响你的嘴好软啊。而且一点也不干,要不是差点亲死我就更棒了。”   裴响:“………………”   怀中的身躯陡然绷紧,片刻之后,白翎大叫一声,猛地松开了他,拼命摆手道:“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阿响我重新解释,你听我重新解释!!!”   黑衣少年缓缓转回身来,惊愕地望着他。   但在裴响的神情中,不止惊愕,因为他面上慢慢地晕开了薄红,衬着眸子里一星半点的水光,与其说是被登徒子调戏了,倒像是被心仪之人调情,全然不知如何应对,怔在了原地。   许是羞多于恼,“花谕”锵啷一声砸在地上,又倏地飘起来,勉强稳在空中。   白翎的脑子彻底停止了运转。   他匆忙去抓幕篱,结果脚一崴摔倒在地,顾不得磕磕碰碰,手撑地膝行两步,将幕篱一把扯来戴上,拉过垂纱挡自己的脸。   此刻他在心里求神拜佛,希望有一道雷下来,要么把裴响劈失忆,要么把他劈死!   隔着胡乱揉在一起捂脸的白纱,白翎的声音变得闷闷的,但依然掩饰不住崩溃的语气:“好了阿响,不管我误会了还是怎样,反正赌注是完成了!你提的赌约,你不说明白是你的问题,不能怪我!!快点聊正事吧,贾济,对,贾济还在等我们啊!!!”   裴响却寻回了一丝理智,问:“师兄的意思是……虽然,你并非出于情意而……那般对我,但,你觉得尚可以接受……甚至体会不错,是吗?”   白翎:“……”   白翎将手一挥,道:“我才没有这样讲,你不要再纠结这个问题了!”   他似是觉得区区一顶幕篱不足以保护自己,连滚带爬地翻起来,冲到了屏风后面。   灯影幢幢,白翎的影子清晰地映在绣屏上。隔着精美的绸布,仍能看出他整个人簌簌颤个不停。   裴响的惊愕一点点收回眼中,凝视着屏风相隔的人影。室内安静良久,白翎忍不住探出小半张脸,瞄向师弟,见他上前一步,立刻又完全缩回了屏风后。   裴响停住不动了。白翎索性背对屏风、背对着他,什么都不闻不问,甚至紧闭双目,祈祷事情快点翻篇。   他实在是大意了,赌注这么重要的东西没有求证到底,还贸贸然行动,实在有违他的作风。   可是,一旦面对裴响,白翎总是像变了个人,没法游刃有余,做不到三思而后行,简直把脑壳置之不用,全凭心意和直觉处事。   他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了。   他是喜欢师弟的,一直喜欢,从很早便开始喜欢。白翎从没喜欢过别人,不知道这种奇妙中混合着甜蜜与疼痛的感情,就是喜欢。   种子许久前已埋在心底,于此刻生根发芽,破土而出,刹那间郁郁葱葱,挤满了心扉。   白翎滑坐在地,呆呆地望着墙壁。是的,他喜欢师弟……到现在说什么也否认不了了。   裴响发现了吗?他其实一直能感觉到吧,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坚持,一定要白翎发现并承认自己的心意。   白翎忽有些情不自禁,脱口而出道:“阿响。”   良久以后,裴响似经过调整与克制的声音低低响起:“嗯。”   白翎说:“对不起。”   没想到,师弟的嗓音泛起了一丝温度,他很快答道:“为什么?三十七天以来,今日最开心。”   白翎一愣,旋即想起,三十七天前,正是两人在兰林之间,首次戳破心意那天。   他眼睛发酸,苦涩地明知故问:“开心什么呀?”   声线不自觉地放缓了。   可是这个问题,裴响没有明确回答。   他沉默一会儿,倏地轻笑了一下。   白翎惊讶地冒出脑袋,,直勾勾盯着裴响,怀疑自己听错了。然而,星光稀薄但晴朗,柔和地镀了少年人满身。他走近一步之后,离开了呼啸的寒风,静静地站在灯下。   一点幽微的笑影残留在裴响靥间,整张脸皆因此变得生动。画活了,天上星掉下来了,就落在白翎手中。   纵使他对上白翎的视线后,立即将唇畔的弧度抿去,依然似初雪消融,留下了痕迹。   白翎喃喃道:“……这么开心?”   他其实知道,师弟是因他亲吻后的那几句表扬而高兴。白翎没过脑子冒出去的话,看似调戏人的浪语,实际却是最真诚的。   无意间,他已经兑现了“讲一句真心话”的赌注。   白翎面色微红,盯着师弟面上未散的笑意,只觉根本没看够。他后知后觉地想到,以后再怎么嘴硬都没用了。   亲完人家忘记抹嘴就算了,他还夸师弟嘴巴软亲着舒服……这和告白有什么区别?怪不得师弟会笑。   不过白翎望着此时的裴响,竟觉得能让他笑的话,自己像被撬开的蚌似的表明心意,也没什么。   他幽幽地说:“阿响。你听过一个故事吗?叫‘烽火戏诸侯’。”   裴响在桌前坐下,重新沏茶。他道:“不曾听过。”   “以前有一位昏君,非常爱自己的妃子……但他的宠妃不爱笑,可能因为不爱他吧。总之,为了哄爱妃开心,昏君点燃了烽火。这你应该知道了,是敌军进犯的时候才点的东西。”   白翎也磨蹭到桌边坐着,不过没取下幕篱,念叨着前世的典故。   裴响听得专注,道:“虞渊的塔楼上亦有烽烟。”   “对。昏君的诸侯王——就是他的小弟们,看见烽火全跑来了,结果发现什么事也没有,气得半死。昏君快亡国了,但他高兴得很,因为他的爱妃瞧见诸侯们兵荒马乱的样子,终于被逗笑了一下。”   新茶被推到面前,白翎拢着茶杯暖手。   他郑重地说:“我现在好像那个昏君。”   裴响静静地看着他片刻,问:“我像你的爱妃吗?”   白翎:“……”   白翎维持着高深莫测的表情,说:“大概是吧。反正,刚才看见阿响笑,我觉得总是因为你发疯都不算什么了。阿响,我希望……希望你以后每天都和今天一样开心。”   “可是我不像典故中的妃子。”裴响也和他一样拢着杯盏,停顿片刻,才道,“她不爱昏君。”   白翎:“………………”   狂跳了许久的心脏又猛地鼓动,白翎倒吸一口气,忙别开脸。   恰在此刻,檐下的雨铃转了。风铃因风而响,雨铃自然由雨而动,远处的天幕变得模糊,很快蔓延而来,一场秋雨无声无息地浸润了天地。   全性塔外,在晴天隐匿的灵符,于此刻亮起,勾连成环绕塔身的法阵。雨幕被隔绝了,只闻潇潇夜雨洒山河,一时间融化了风声。   白翎抿一抿嘴,又张了张口,良久才道:“真的吗?那确实……不完全一样。”   他装模作样地挑起垂纱一侧,端茶来喝。茶水温度正好,冲散了秋夜的凉意。白翎自知不能这样下去了,良辰美景,佳人在侧,仿佛要让人无休止地沉溺下去。   他清了清嗓子,道:“你被贾济堵住,到底是为什么?”   裴响说:“我以弓箭向沉音剑冢,射去了上百封请帖。”   白翎愣了一下,问:“什么请帖?”   “你与诸葛师兄婚典的请帖。请的客,是沉音魔尊。落的款,是他濯缨真人,贾济。”   白翎好笑道:“这是为什么!”   “很低劣的栽赃嫁祸。但是无妨,消息递出去即可。沉音魔尊必然有他的眼线,早知了此事,凭之前宿仇,他若有一丝机会,都不会放任诸葛师兄安然大喜。”   裴响淡淡说道,“此事真正的关窍在于落款,也就是贾济。”   白翎过热的脑子迅速恢复了灵光,说:“我明白了,你要借刀杀人,让沉音魔尊来大闹婚典,干掉贾济?贾济坚信他是展月老祖的门外之徒、不二传人,如果他能接下魔尊一招,就更加应验了老祖的事迹……他会中招吗!不,他们俩,他俩都会中招吗?”   “他时常在虞渊追杀我,以前任他切磋,今日我却一再闪避。他见我往魔域射箭,认定我包藏祸心,势要抓我现形。所以,他命令修为较低的侍从不许跟随,以免被我察觉,而后独自追来。至此,先让他去掉了人证。”   裴响道,“当他发现我射出的是婚典请帖,便先入为主地逼问我,是不是要引魔尊来过招,仿效师祖当年行径。其实,是他本人有类似想法,故而以此猜忌我。我并不答言,让他自认为猜得正确。而后,他不断顾左右而言他,试图撬出我更多的计划。我与之僵持,拖到曲映请来救兵。”   白翎心念电转。怪不得贾济一反常态,发动了他的法宝“群锋阵图”,原来他以为撞破了裴响的大计啊。   然而事实情况是,裴响完全利用了贾济对老祖病态的崇拜心理,为他策划了一条自取灭亡之道——沉音魔尊曾经以一敌三,力战偃鸣道君、诸葛悟、林暗三人,贾济一个元婴后期修士,修为堪比诸葛悟一人,哪里能接住魔尊的攻击?   但白翎转眼提出了更多疑问:“魔尊要是能来,肯定会把婚典搅得天翻地覆。可他恨的是师兄,会给贾济接招的机会吗?应该直奔师兄而去了吧。”   “贾济一旦中计,必然穷尽一切办法,与魔尊对敌。届时,师兄你便能欣赏,‘濯缨真人高风亮节,为新婚仙友抵御魔尊’的英姿了。”   裴响面无表情地说着,像在讲冷笑话。   白翎乐出了声,紧接着又问:“好吧,我等着看好戏。那该说说魔尊了,你怎能确保他进霁青道场?”   多年前广寒道君的婚礼被魔修染就血色,但那时候的护山大阵尚未完善,近年来,再未有魔修上山的传闻了。   裴响轻声说:“不必我确保魔尊进霁青道场,自有旁人代劳。师兄,你认为太徵一脉的二代弟子,贾济那位师伯,何故每日守在塔楼,观望他的所作所为?换而言之,贾济已半步化神,又为何像诸多金丹至元婴的弟子一样,在虞渊苦修?”   他顿了顿,道:“诸葛师兄因进境一事,延请各位道君,共商宏图。贾济距离化神期亦只差临门一脚,想必急于求成。太徵一脉,或许已无计可施,所以不得不让他在虞渊除魔,追寻那让他进境的一击。”   裴响端起茶杯,润了润喉。   白翎的双眼越来越亮,已经完全领会了他的想法,不禁面露微笑,注视着不知算变好还是变坏、但让他十分心喜的师弟。   裴响迎着他不加掩饰的目光,似不想让师兄觉得自己太工于心计,淡然地说:“我们修《太上迢迢密文》的修士,就是这样的。师兄,你不修此道,所以不太了解。”   “这有什么。”白翎双眼微弯,重又撩起白纱,望着他笑道,“我可以慢慢了解,不是吗?” 第92章 九十二、认主   白翎习惯性地安抚师弟,话说完后,却觉着有些肉麻,“唰”地把白纱放下,再度端起茶杯来掩饰。   他佯装镇定地说:“果然,还是同道了解同道嘛。我想不出办法,你一想就有了,阿响真聪明。”   裴响亦转了转茶杯,道:“师兄知道我的规划后,即刻提出诸般疑虑,心思缜密,我所不及。”   “好啦好啦,这次确实是你厉害……我也查到了一些东西,轮到我说了。”   白翎担心自己消极比赛被拆穿,轻咳一声,把近日查得的讯息一五一十复述了一遍。   提及问鼎、广寒、诸葛悟三人亦是同道,裴响眉峰微蹙。待白翎全部讲完,两人安静了好一会儿。   裴响缓缓道:“让师兄进入藏书阁三层,必然是神教的高位者所为。”   “是啊。我们展月一脉属于旧派,他们有事的话可以光明正大讲。像这样偷偷摸摸向我泄露消息的,只可能是新派。我很奇怪,他们帮我干嘛?看完那些记录,我归纳出来的重点就是,修《玉壶冰心箴言》进化神期的第一步是死道侣。新派在提醒我逃跑?他们没这么好心吧。”   白翎摸着下巴哼道,“他们的真正意图,肯定是阻止师兄大婚,所以才让我知道当他的道侣死路一条。等我跑路,师兄要跟我结侣的消息早放出去了,他又不能临时拉别人结侣。那他就进境不成了!新派和太徵一脉是一条贼船上的,他们扶持贾济。”   白翎右手握拳,拍在左掌心,双目一亮,感觉捋清了思路。   裴响则沉思道:“既然新派可以更改令牌的权柄,是否也可以瞒天过海,改写三层的卷宗?师兄,你读到的讯息,不可尽信。”   “也是……”白翎泄了气,不过转眼又支棱起来,继续两眼放光地说,“你还记得碧落幡里的三个冤魂吗?两男一女,会不会正是问鼎的道侣、师弟、师尊?”   裴响点点头,白翎立即把披风解下,扒拉出三缕白影那一面。多日不见,他们的位置分毫没动,白翎解开对器灵的束缚咒,放他显形。   从头绿到脚的男孩立即冒了出来,扮着鬼脸直扑白翎。   白翎知道他不是实体,也对他的怨念早有预料,并未被吓到,反将他定在半空,笑吟吟地问:“这些天过得好吗?”   “好你大爷的好!”男孩一声咆哮,震得天花板和地板都抖了三抖。   白翎灵光一现,结合融会贯通的符箓知识,把此前禁言他的符咒改善了一下,而后两指往中一捏,将器灵的声音调小了。   顿时,男孩发现自己喊破喉咙也只能发出蚊子叫,眼泪像喷泉一样射向了四面八方。   白翎能调音量,水量却调不了,好在器灵的泪水也不是实体,只会让受其浇灌之人感到一股凉意。   “行了,行了。有事问你。”白翎满脸发凉,哄别人时没有哄裴响的耐心,敷衍地比了个“停止”的手势,说,“关于这三个鬼,我有了一些进展。你那边怎样,他们说的话变过么?”   “当然没变!不然我至于这么烦吗?他们一个劲要上你的身、上你的身、上你的身!你这黑心笑面怪到底有什么魔力吸引他们?”器灵边哭边说。   白翎道:“或许我比较帅吧。”   片刻后,他又道:“开玩笑的,你别尖叫了。虽然听不见,但是看着好吵啊。”   裴响给他斟了一杯新茶。   器灵暴跳如雷,大喊道:“你的进展又是什么,还不快告诉我!”   “哦,这三个鬼很可能是问鼎的修道垫脚石,跟他有仇。所以他们要附身我,估计想控制我去报复问鼎。”白翎一摊手,“可我才金丹后期呀,一旦让他们上身,直接夺我舍怎么办?他们这种年份的,出来一次就散了,肯定会牢牢扒住我不放。”   “你?金丹后期?”不料,器灵上下打量他一眼,狐疑地说,“怎么可能,上次见你才刚金丹……你小子吃错药了?”   “怎么跟主人说话的。”白翎不仅没生气,还微微笑了一下,扬手把它又关回了幡中。   总算恢复了清净,白翎注视着幡上的白影不语。   少顷,他道:“阿响,你相信我吗?”   几乎是同一时刻,裴响也问:“师兄想请一缕魂上身?”   白翎笑道:“同时来三个,肯定吃不消。但是只一个,我有点把握……不是那位妖王祖师爷就行。真真假假的消息太多了,我必须再争取一点真相!活着的那些,广寒道君,是非道君,新派旧派……我们全斗不过,只有死掉的这些,我可以和他们谈!”   他说干就干,凝灵力于指尖,符箓一气呵成。   裴响眉峰未解,但见他心意已决,也不多说,施术封闭了整座雅间。   符箓成形,阴光扑朔。碧落幡俶尔飞展,席卷了室内。   它不满在如此狭窄的地方被完全唤醒,浑身震颤,绸布如水波一般抖动着。潋滟青光似鬼火照明,像是把整间屋子沉入了水下。幡面光滑凝实,没有一丝纹路,真应了那句“天衣无缝”,环绕着当中二人。   “嗤”的一声,烛火尽数灭去。   白翎与裴响的面容皆映出了一抹碧痕,涂在眼角眉梢。   幡上镶边的锦缎活了过来,如龙蜿蜒,如蛇游走,缠上白翎画符的手腕。与此同时,他的双目皆变成碧色,三缕冤魂冉冉浮现,立在翻飞舞动的长幡中。   二人三鬼相对,冤魂逐渐凝形。   左侧是一名形销骨立的女子,右侧是一个虎背熊腰的男子,当中是一位老者。纵然其已身死千年,老人亡魂的威压依旧,似彗星迫近。   他们的周身,缠绕着无数细如蛛丝的青线。线从碧落幡布上抽出,将他们牢牢地捆缚其间。   青线经过他们,汇聚于双方当中一点。缠着白翎手腕的锦缎,也交织而去,与密密麻麻的青线打成了一个结。   这是与幡中亡魂搭建的桥梁,仿佛母子相连的脐带,以此让执掌碧落幡之人汲取魂灵法力。   当青线与锦缎的结抓在白翎手中,意味着他全权掌控自我,但是夺得的道行有限;结若被魂灵夺去,他们生前的法力则会尽数涌入白翎的身躯,可他的神智也将如不系之舟了。   此时此刻,结轻轻地颤动着,两边正在角力。白翎的鬓边登时沁出了细汗,裴响见状,将手搭在他肩头,毫无保留地渡去灵力。   白翎稍有缓解,立刻抓住机会,连画数道符箓,镇在三魂身上。   结不动了,他笑道:“虽是头回见面,但几位在幡里能听见外事,应该已经清楚我的身份了吧?就不自我介绍浪费时间了。几位的身份,我也大致猜到,希望没猜错。此次旗开,我们来谈谈条件:我要知道问鼎修《玉壶冰心箴言》的一切!”   幡中亡魂不上身无法与外界沟通,因而白翎停顿片刻,继续道:“三位一同附体,我招架不住,所以只请一位来说明情况。如果最后证明,你们没有骗我——待大婚结束,我会给剩下两位上身的机会,诛杀问鼎。当然,谈判对你们来说很不公平,因为你们不能保证我会实现承诺……哈哈哈。”   他笑得更灿烂几分,双眼弯弯地说:“但是抱歉了三位,你们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不说的话,我会立即销毁碧落幡,请三位一同上路!”   话音落下,一层膜状灵气浮现在幡布上,剧烈挣扎几番,“啵”地钻出了器灵的头,冲他惨叫:“白翎你敢?!我可是神级法宝!!!”   “咦,你记住我的名字啦?不喊外号了??神级法宝又怎样,你被跪舔得失去理智了吗。对我没用的东西,当然是毁掉啊。”白翎笑眯眯地看向它道。   器灵撕心裂肺地说:“没用的东西可以扔掉,何必毁掉——”   “你是好东西嘛,又比较蠢。万一被别人捡到,用来对付我怎么办?”白翎一摊手,理所当然地说,“肯定毁掉更安心啊。你不是实体,不算生命,还很没有礼貌。灭了你有什么问题吗?”   拜托,别看他穿越到了这个神神鬼鬼一箩筐的世界,他上辈子可是坚定的唯物主义战士!   器灵大概是唯心主义的范畴,绑架不了他的道德。   器灵浑身发抖,然而抓错了重点,半天憋出一句话来:“我、我可以变礼貌的——”   白翎:“晚了。”   他抬手要把器灵压回去、好继续谈判,不料器灵走投无路,爆发出一声大喝:“主人!!!”   白翎:“……”   霎时间,光辉大盛,闪得白翎闭上了双眼。待他再睁眼时,只见一点鬼火直窜灵台,而后竟如功法一般,在他的脑海中罗列出数十篇目,是关于碧落幡的详尽介绍,比宁雪传授于他的心得更加完善。   白翎心头一紧,以为《喜乐诸天奇经》要出手打击外遇了。然而,半晌没有动静,碧落幡的使用说明并未遭到消解。此等奥义不同于功法,估计和爱车一样,不在原配的打击范围内。   白翎莫名松了口气。与此同时,腕上的锦缎明显变得灵活,无需他费劲,便能以心意驱策了。   碧落幡竟然认主以求保命?   实在是……不太聪明。它但凡有点智力,就该看得出来,白翎是借着对它放狠话,威胁三道冤魂。   现在倒好,它当着亡灵的面认主,白翎若还说毁掉它,便显得底气不足。毕竟是神级法宝,天下修士皆对其趋之若鹜。白翎本来说毁就毁、狂得好好的,被器灵一打岔,倒是狂不下去了。   然而,三缕白影中,左侧的女子忽然上前一步。   白翎拂动指尖,捆缚她的青线立即窸窸窣窣地融回了幡中。女子的身影彻底清晰,仍如生前,一副病容。   她眉目和善,看人的眼神脉脉温良。   白翎一时不知如何称呼,女子先颔首道:“白真人。我最多维持一炷香,便与你们长话短说罢。我们三人,皆因问鼎而死;而你若与那位修《玉壶冰心箴言》的师兄结侣,亦是必死无疑。并且,你的死期,就是你的婚期。” 第93章 九十三、爆料   即便早有预料,但当亲耳听见对方印证时,白翎还是难免的心间泛寒。   他笑了笑,道:“前辈能说清楚些么?”   “世事变迁,如今修真界的仙友们,已不明所谓的‘功法’究竟是何物了。人生天地间,岂有不劳而获之理?修行亦如是。功法,正是凡人向上天求道的契机。”   女子低咳几声,说,“修行之初,仙友们潜心静修,炼化灵力,便当得起‘劳’,亦能有所‘获’。但此举不过入门,行至元婴,或许可为。若想更进一步,便不够了,远远不够。”   她沉声说:“步入化神,唯有祭天,方能联结天道,参悟天意。”   “您的意思是……”白翎举了已知的例子,“修《玉壶冰心箴言》的,进境化神之后,必须拿爱人、友人、亲人祭天?他们元婴期遍历诸情,化神后把诸情割舍,用来跟天道换修为?”   “不错。”女子娓娓道来,“普天之下,千百功法,无不是凡人登天的桥梁。天道得了足够的供奉之后,才会放修道者破天而去,亦即飞升。”   白翎一时沉默,感受到了一种不科学的科学,主观的客观规律。   依女子所言,修真界的天道,实际上就是一层崇高的禁制,笼罩着芸芸众生。出类拔萃者,不断向上攀登,献祭到了一定地步之后,才能冲出这层禁制,去见天外之天。   女子见他不语,不由得加快了语速,道:“如你多加观察,便能发觉,我没有半句虚言。是非道君,修的是《两仪八卦命图》,他步入化神之后,韶龄倒退,若有朝一日飞升,便是襁褓婴儿之状。驾鹤道君,我亦与她有千年前的一面之缘,她所修的《我蝶尔生咒印》,令其终日沉溺在真幻之交,她因此长醉不醒。”   两位道君都是白翎见过的,确实是一个逆生长、一个酗酒之名远播。可是不等他说什么,女子的身影已在淡褪,她快要彻底离开了。   一时间,白翎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念头。他依然认定,诸葛悟不知道结侣的下场,但广寒道君一定知道,她却从未提起!   女子自知所剩的时间不多,边咳边说:“诸般功法的所祭之物,纵使修道者不讲,外人也能看出三分。唯有《玉壶冰心箴言》,世人只觉此道孤苦,所修者亲友凋零,却从没人能够确认,此道之人究竟献祭了什么!因为杀侣、断友、绝亲、弑师,桩桩件件,尽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重罪,却是此道之人必须所为,也必定会被他们掩盖!化神期修士傲视群英,自古以来同道者不过数人,但只要他们迈入了化神,便知古今同道,皆是共犯!”   一席话掷地有声,女子的边缘开始模糊。一段回忆涌上白翎心头,是在秘境之中,尹真介绍数类功法的画面。   见多识广如尹真,都对《玉壶冰心箴言》无甚了解,只言修此道者多数孤独终老。彼时的白翎以为,他是说此道者姻缘福薄罢了,如今看来,竟是亲友尽灭之意!   白翎心头雪亮,顿时想通了一切:   问鼎知道,诸葛悟进境必须结侣、大婚必定杀妻,所以他不止联系了扶持贾济的太徵与蓬莱等脉,更是早早找到广寒道君,威胁她出面,促使诸葛悟成婚。诸葛悟一贯独来独往,能和他结侣欺瞒天道的,无非两名师弟。   在问鼎看来,怎么也不会让老祖钦点的裴响做这种事,婚事必会落到白翎头上。   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他陨落于白翎掷出的“群魔饵”,他的复仇关键正是白翎——诸葛悟可以不杀,但白翎一定要死!   不愧是睚眦必报的问鼎道君!   思及此,白翎与裴响对视一眼,神色皆有所震动。   裴响道:“广寒道君的夫君之死,以及她婚礼上魔修进犯,或许确有隐情。问鼎以此要挟,迫使她同流合污。另外,她的师尊还在世,若是知道了广寒道君注定弑师……”   白翎受到提醒,喃喃地说:“我知道问鼎和老祖的仇到底是怎样了。老祖杀了他师尊,斩断了他进境的最后一步,他再也没有飞升的可能了。难怪他恨!”   但白翎转念一想,又向女子的亡灵道:“不对。前辈说你们三个都因问鼎而死,你爹是老祖杀的还是问鼎杀的?”   “父亲察觉了我的死和问鼎有关,命师弟暗中查探。彼时将《玉壶冰心箴言》修至化神的,还有一位高人,但因不愿杀妻,在婚典上走火入魔,流亡于魔域。师弟拜访此人,不料问鼎追袭而去,伪造出了他夜游身死的假象。”   女子的下半身已然散尽,她昂然道,“父亲彻底起了疑心,没想到问鼎做得更绝,决意弑师!他与你家祖师爷合谋,让老祖随意取用妖王的血肉法力,只求诛杀妖王性命的最后一击——由他这个孽徒亲手完成!”   灵体散到最后,如一副半身像浮动在空中,剧烈地飘摇着。   星星点点的流光从她边缘处涌出,在森艳的绿幡间狂舞。   女子的气息越来越急,语调越来越尖。饶是已枯守千年,到此刻人生尽头,终是不够。   她向白翎叫道:“白真人,问鼎心狠手辣,唯独错了一点,他信了展月老祖!那人——那人绝不可信!问鼎以为对他俯首帖耳,便能当他的死忠之士,孰料天道之下,展月第一,他岂容旁人飞升?!我父亲死在展月手里,魂灵被问鼎困在碧落幡,身躯却被展月炼成了另一样法宝,就在你们折雨洞天——父亲能够感应到,他的骨肉、筋脉,全部埋在彼方地下,你一定要去!!!”   话说到最后,堪称凄厉。   另外两道白影也颤动起来,问鼎师弟的面上浮现怒火,妖王则注视着女儿散尽,眼底流露出深切的哀恸。   女子的声音回荡在室内,久久不去。可她的身影完全不见了,剩下纷纷扬扬的光点,飘落如雨,什么都没有留下。   白翎短时间内受到太多消息冲击,不容多想,将手一拂,把碧落幡收归原样。幡面清光淡去,温驯地披上他肩头,自动扣好白玉环。   “走。阿响……我们去找师兄。”   白翎要出门下楼,却被裴响牵住。少年人一言不发,把他拦腰抱起,踏上静候多时的“花谕”。   瞬间,二人合为一道遁光,逸出全性塔。雅间内的烛火没有重燃,只余星光斜照,映出两盏热气尚存的残茶,以及一盘原封不动的桂花糕。   一场秋雨一场寒,今夜漫山淅沥。   折雨洞天内,细密银丝连接天地,仿佛为所有景物蒙上了一层薄纱。   而高空雷云,电光隐隐,清晰如昨。遁光划破夜幕,直奔仙去山的弟子廊舍。灯是灭的,屋中无人,四处一片冷清。   白翎甫一落地,先点亮堂上的烛台,走向东厢。   他一面走,一面问:“阿响,师兄昨晚和你回来了么?”   “是的。他白日应酬,但不至于夜不归宿。”   裴响走在他身后半步,两人穿过回廊,叩响东厢的房门。   里面一片安静,白翎推门而入,见室内陈设整洁,唯有案上倒扣着一卷古籍,仿佛屋主人看一半时接到急召,将书一放,便离开了。   书旁边放了一封短笺,白翎对着烛光念道:“道侣二人,婚前分居,相互不见,是为传统……折雨洞天供尔作出嫁之地,渡尘且在神教,静候佳期。已令他抛却外物,全意冥思,尔亦当循规蹈矩,勿作他想……是非?!”   瞧见落款,白翎顿觉不妙。   裴响低声道:“诸葛师兄被扣下了。你去藏书阁的事,或许被是非道君发现,他不让你和诸葛师兄见面,以免大婚出现意外。”   “如果师兄知道他进境后会是那种下场,肯定会中止婚礼,想其他办法!不行,我们还得找人帮忙……去找林师姐?可是驾鹤道君……”   白翎脸色几变,止住了话头。   林暗尚不足以和是非道君对抗,必然得求到驾鹤道君头上。但广寒是驾鹤的旧友,驾鹤道君又可信吗?   屋外雨声不绝,连白鹭的鸣叫都不曾有,仙去山从未如此时沉默。   屋中昏暗,师兄弟二人站在阴影里相对,只有白翎拿着的烛台,跳动着微弱的火光。   然而恰在此时,窗外似有异动。   白翎立刻走到窗前,奇道:“这什么动静?”   只见一道道符箓在天边亮起,和全性塔外挡雨的符文相仿,很快联结成遮天蔽日的大阵。不过,重重阵轨环绕,金灿灿围遍洞府,怎么看也不像只是用来挡雨的。   白翎稍作回忆,倏地想了起来,道:“折雨洞天被关了——师尊闭关,‘家门钥匙’在师兄手里,连这也被搜去了吗!啧,老神棍肯定是怕他有东西跟我们联络,所以把师兄的芥子袋都抢了!”   他拿起短笺,发现背后有一记符,正在消退。看来是非道君留的符阅后即焚,以此知他回了折雨洞天,即刻封山。   白翎气笑了,把短笺撕个粉碎。   他现在完全感受到了,什么叫进退维谷,什么叫步履维艰。老狐狸们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只当他是棋子,随时可弃;是祭品,用完便抛。   “师兄。”   裴响忽然唤了一声。   白翎正在思考去嵌玉湖大闹一场、把梦微道君拖出来的可行性,闻言道:“嗯?什么事。”   “你结丹时,我见过唐棠一面。”裴响稍作斟酌,说,“我看见她身上,挂着你之前那枚铃铛。”   白翎:“……这你都发现了?铃铛不是全长一个样吗。”   “你戴过的不同。总之,诸葛师兄的记忆有损,想必对是非道君已存戒备。我想,他应该在应召前往神教之前,给我们留了讯息。”   裴响话音刚落,屋外檐下的风铃“滴溜溜”急转——   有人敲响了折雨洞天的门。 第94章 九十四、秘辛   当白翎和裴响来到折雨洞天的石架门前,果然看见唐棠蹲在门口,奋笔疾书。   她来不及带上砚台和墨汁,手中拿一杆笔,嘴里还叼着一杆,听见白翎的招呼声,冲他俩挥手,又指指门框。   古石搭造的门楣上,凭空浮现了数条锁链,把门封住。白翎向铁链伸手,想试着摸摸看,却被裴响握住了手腕。   随后,裴响轻触了链条一下。霎时间电光滋滋作响,直窜而来,裴响的反应已是极快,仍被电流咬了一口,指尖皮开肉绽。   白翎眼皮一跳,道:“干嘛不让我碰!说不定我能免疫啊——”   他捉过师弟的手,却见这眨眼的功夫,伤处已经愈合了。铁链被一层熊熊的蓝火覆盖,似作警告。   “‘说不定’。”   裴响只重复了三个字,但意思很明显。白翎说过,《喜乐诸天奇经》貌似在给他塑造金刚不坏之身,不过他尚不清楚自己的上限在何处。   白翎捧着师弟的手,犹要与他争辩,却听到“咚咚”两声,唐棠跺了跺脚,把纸条展示给他们看:   “铃铛里突然传出了渡尘真人的声音,他托我转告你们,事情不妙。大婚之前他都见不到你们了,如果到了危难关头,速去嵌玉湖下——话说到这就没了!我只听见最后隐隐约约的一句,见过是非道君。”   白翎浏览字迹,几乎能想象,诸葛悟传话到一半,便被是非道君带走的情形。但寻常来说,他称“见过道君”即可,专门加上道号,亦是在提醒他们。   “危难关头……现在还不够危难吗 ?老神棍不会又抓师兄去洗脑吧。嵌玉湖是师尊闭关的地方啊,师兄也决定找家长了?”白翎轻叹一声,双手抓头。   唐棠“唰唰”写道:“是非道君不是一直帮你们吗,为什么把你们关起来?要不要我去找漱玉真人!”   “别别别,阿花,不能再把你掺和进来了。我担心是非道君还盯着我们,万一发现你帮我们里应外合……太危险了。你现在在蓬莱,过得也没之前好,唉,都没人保护你。”   白翎还没说完,小姑娘祭出裴响送的神级仙剑,飞快地舞了一套,又写道:“我底子还在,帮忙跑腿没事的!”她抱剑在怀,摸到剑铭“别寒”,露出一点笑容,“而且我的剑是师姨的字,师姨在天之灵保护我!”   在天之灵?哪有什么在天之灵,宁雪魂都散了。   白翎无奈地笑了笑,道:“好吧好吧,多谢你啦。我们现在出不去,等出去了请你吃香的喝辣的。不过阿花,你真的要听我的,除非铃铛里又传出师兄的声音,不然千万别轻举妄动。林师姐那边,你去也不方便。对了,六天之后……”   裴响站在旁边,白翎不知怎的,顿了一下,没能自然而然地说出来。   唐棠歪了下脑袋,表示疑惑。   白翎道:“我结侣的时候你还是别来了。我会留喜糖给你的,但你不是撞见问鼎了么?他八成会来婚礼捣乱,万一被他发现你,还看你拜入了其他宗门,鬼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所以,你就在师门待着,等我的好消息。行不行?”   唐棠面露沮丧,又努力振奋起来,认真点头。   她收回纸条,将其一股脑塞进了嘴里。白翎阻拦不及,就见唐棠边嚼边挥手告别,飞快地跑走了。   天色已晚,恰好在夜幕落下、而灵石路灯尚未亮起之际。透过古石门楣,可见连绵的霁青山凝作起伏黛影,折雨洞天内,亦是一片昏昧。   唯有离入口最远的洞府彼端,亦即折雨洞天的最深处,笼罩着幽微的金光。仿佛粼粼金粉融入风中,环绕着那处,正是金虹灵泉汇成的嵌玉湖。   白翎和裴响同时看去。   在他们身后,交错的铁链仍电光流窜,滋滋作响,封锁上空的阵法重归黯淡,看似不复存在了,实则偶有飞鸟掠过,顷刻如撞上铜墙铁壁,爆成一团血雾。   “走吧,阿响。我带你去,拜一拜我们的师尊。”   —   距离嵌玉湖越近,灵气越浓郁,几乎凝成了实质,伴随着隐隐的威压。   二人来的路上,尚有个别灵兽或妖兽出没,窜过草丛,树影一阵摇晃。但当他们来到嵌玉湖外,方圆十里之内,林间一片寂静,再无其他活物的身影。   唯有树木愈发繁茂,华盖如云,几欲参天。因其受到灵气滋养,根系汲取的也是灵泉,枝干上裂开一道道细小的口子,流下金黄色的树浆。   点点金光从中飞去,润物细无声。静谧的底色,由水声铺就,潺湲作响,渐趋明晰,似从亘古流传至今。   “快到了。”   白翎本来由师弟载着,御剑而行,忽然瞧见林中木屋,还有熟悉的半截枯树干,忙拍拍他跳下了地。   裴响亦收剑步行,见到木屋,眼神稍作闪烁。   数日不见,地上的法阵已经熄灭,被落叶掩盖。当初,裴响正是借由此物,及时知晓了白翎出关的动向。   白翎忍不住调侃他,道:“我闭关的两个月,你一直陪着?睡在木地板上不硌呀?这法阵也不便宜吧,我们又不是阵修,听说阵图要价可高了。”   “……用塔印换的。”裴响掠过他前面几句,只回应了最后一个问题。   白翎笑道:“哦,会换法阵,怎么不会换张好床?不住这也行啊,反正我一出关,你就会得到法阵的提醒。”   裴响:“……”   裴响侧目瞥他,见青年背着双手,眉眼粲然,聊到高兴的事情甚至雀跃了两步,片刻才低声道:“我们在办正事,师兄。”   两人并排走在阴暗的林间,路尽头闪耀着一抹明光,嵌玉湖近在眼前。   白翎知他又面皮发烫了,得意地耸了耸肩,快走数步,眼前豁然开朗。   层林围抱的湖泊本就是世外奇景,更何况一汪灿明的金色湖水。离得远时,金光被密林掩映,此时走出林中小径,琉璃华彩扑面而来。   曲折的回廊在湖面上蜿蜒,连接着一座水榭与湖畔玉阁。“玉阁”并未夸大其词,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无不是凝脂白玉造就,全然当得起琼楼玉宇、瑶池仙宫。   白翎和裴响同时站定了一步,观望少顷。   白翎向身边人笑问:“如何?”   裴响道:“不愧是梦微道君居处。”   “好看吧?可我以前发誓,打死不再来这。师尊他和你一样,也有洁癖。问题是你受不了脏乱差,就自己倒腾,顶多生生闷气,从不对我发火。师尊就不同了——我三百年前当道童,负责洒扫,只要有一个地方没弄干净,就要被他的‘暮春’剑抽上一记。”   白翎一面咕哝不愉快的少年回忆,一面与裴响走向湖边。   裴响皱眉道:“他可是化神期修士。”   “对啊,差点抽死我。不过刚开始的时候,没搞干净卫生只用抄书的……你猜他为什么变成动手了?”白翎露出诡秘的一笑。   裴响却道:“不论你做了什么,总不会伤到境界如此之高的前辈。他不该对你出剑。”   “话别说太早哦阿响。”白翎哈哈乐道,“我抄书也不爽嘛,一抄一晚上,谁受得了?而且他对卫生要求太高了啊!我还不会用滚水诀偷懒呢。所以,我往他茶里下了泻药。”   裴响:“……”   “他化神期嘛,我怕药不倒他,专门跑去霁青商行,找了针对修士的、药效最猛的!没想到出了点沟通上的意外……”白翎的眼神忽然飘忽了一下,见裴响凝眉注视着自己,坦白道,“开方子的医师让我去柜台取药,我突然接到师兄的召唤,说师尊发现我跑了大发雷霆。我急着回来,看见柜台上放着一包药,就以为是我的……拿走之后,按计划加进了师尊的茶里。而且,全加了。”   裴响隐约感到不妙,更沉默了。   此时,两人已来到湖泊边缘。湖面上转动着巨大的漩涡,深陷下去,看不见底部的情景。   按理说应该赶快干正事,白翎也止住话头,张望着有无入湖的机窍。但裴响一时未能按捺住,问:“之后呢?”   白翎心虚地笑了两声,道:“之后我等着看他的药起效果,大肆嘲笑他,没想到在他房外蹲守了半个时辰,听见了一些小孩子不该听见的动静……”   裴响:“?”   白翎:“我给他下的是春_药。你不懂什么是春_药呀?就是吃了之后,让人一心只想双修的药!我拿错的那包,还是专门开给修士的,药效超猛、时效超强的那种。”   裴响:“……”   白翎:“哈哈!”   裴响:“………………”   少年人一贯清淡的神情裂开了,整个人僵在原地。   听见白翎用以掩饰尴尬的笑声后,他双目稍眯,轻轻吸了一口气,仿佛在说:这你还笑得出来?   白翎则许久未见师弟批判的眼神儿了,十分怀念。于是本来没有很想笑的他,情不自禁,笑得眉眼弯弯,还“嘿嘿”了一声。   裴响闭了闭眼,道:“最终是如何解决的?托师兄去寻得解药么。”   “师兄大忙人哪有这功夫。再说了,要是被他知道我干的勾当,还不替师尊把我就地正法?他会大义灭亲的吧。”白翎吹着口哨,捏诀飞身,凌波下行。   他步入漩涡之前,回身微微笑道:“你放心,师尊好歹是化神期修士,一时片刻情难自抑罢了。不过,我听见师尊喊一个人。这件事,天下只有他知我知。我在门外,他必然感应得到,但是没忍住泄露了声音,被我听见……他后来对我下狠手,或许在考虑灭口?”   白翎顿了顿,道:“他在喊他的师尊。”   说罢,白翎竖起食指,指向头顶。   正对嵌玉湖的上方,雷云密布,电光闪动不休。 第95章 九十五、启封   一句话如惊霆贯耳,裴响喃喃道:“此话当真?”   “咦,不信我?很吓人对吧?千真万确啊千真万确,骗你我是是非道君!”   白翎的喊声远远传来,因为他人已经跳下去了。裴响紧随其后。   灵气与湿气都浓到了可怕的程度,两人的衣物被水意浸透,略显垂感,又因漫长的坠落,持续飘飞在空中。   嵌玉湖比他们想象得深许多,湖底竟然隐藏着一片广阔的空间。待重新脚踏实地,白翎仰头看去,只见金灿灿的湖水如穹顶一般,罩在高处,吸聚了万千灵光,交汇于一点——   正好落在一柄剑上。   一柄剑格处雕刻着凤凰的仙剑,见有外人到访,发出清越的凤鸣。其剑身不如“花谕”,霜色透彻,亦不如白翎的“拂钧”或是“凉紫”,明暗辉映,然而镌刻的“暮春”二字,不知出于何人之手,与寻常的篆字剑铭不同,逆锋起笔,张狂而不失秀丽。衬着较通常仙剑更显修狭的剑形,以及银白的剑色,竟有几分古艳之意。   白翎抱臂端详片刻,眉开眼笑:“我赌一个铜板,师尊的剑铭是老祖刻的。”   裴响:“……”   裴响现在听见他二人出现在一句话里,便青筋微跳,沉下气道:“不赌。”   “哎呀,不要对师尊形成奇怪的印象嘛!师祖干了什么我们也不知道,可能什么都没干,只是师尊单相思……再赌一个铜板绝对是单相思。师尊的脾气没人受得了!那比起来还是我们俩更大逆不道……”   白翎用胳膊肘怼了裴响一下,环顾四周,没注意嘀咕最后一句的时候,师弟幽幽地投来一瞥。   裴响道:“比单相思更大逆不道的,是两情相悦,暗通款曲。”   白翎:“……”   白翎好几根碎发都竖了起来,不敢回头,强装镇定地说:“我们在干正事,师弟。”   裴响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似也看向了旁边。   白翎心底冷汗直冒,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半个时辰之前,两人还在全性塔的高处接吻。虽说他们你来我往、说了好些不明不白的暧昧话,但谁也没将关系挑明。   今日快要过去,距大婚只剩下五日。   此事横在他们之间,无人能轻易将其抛开。   忽然,裴响问:“师兄何必将师尊之事告知于我?多一人知晓,岂不是多一分危险。”   “啊?哦。”白翎回过神,“我想让你知道,师尊不喜欢我也有他的道理嘛。我怕你以后护着我去顶撞他——怎么说呢?我缺德我认,这事儿我的确干得不地道,坑了他一把。师尊要出气,我以后跟他慢慢斗就是了。但你不要掺和,听见没?”   裴响的神色缓和几分,说:“……知道了。”   白翎拍拍他的脑袋,见师弟怔住,转身去拔“暮春”。他刚已观察了周围,空荡荡别无他物,唯有“暮春”所插之处,画着一道法阵,像井盖一般。   不知师尊人在何处,独留剑在。诸葛悟传的话又没说完,只能靠他们自己摸索了。   白翎第一个想法,就是把“暮春”拔出来。剑插在阵眼上,显然大有作用。   但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剑身纹丝不动,阵法也未受损伤。“暮春”的剑吟声飘忽几分,好像在笑他似的。   白翎不信邪,屈指一弹剑格,道:“阿响,你来。”   裴响上前握住剑柄。果然,因为师尊跟白翎不对付,所以他的剑也跟白翎不对付,裴响上手之后,兼其有先天剑骨,“暮春”便缓缓离地了。   白翎笑骂道:“剑类其主真没错啊,你和师尊一样小气。”   一股极强悍的阻力霎时从掌下袭来,“暮春”定住不动。裴响什么也没说,只是阖上眼帘,而后松开手,并拢二指竖在身前。   此时无人握着“暮春”剑柄,它却一点点抽离了法阵。剑身震颤,凤凰叫声更加清晰,然而无从抗拒。   白翎刚添了乱,立即鼓掌:“太棒了阿响!连师尊的剑都能召……嘢嘢嘢!”   还没夸完,两人脚下一空!   “暮春”封印的法阵瞬间扩张了十倍不止,覆盖整片地面。可是,就在剑尖和阵眼分开的刹那,地面消失了。   白翎下意识向裴响伸手,与此同时,师弟也握住了他。他们往下坠去,“噗通”入水,竟然掉回了嵌玉湖。   水下是地、地下还有水?   不待白翎细想,两人砸出的气泡“咕嘟嘟”挤满了视野,金灿灿的明光晃得他睁不开眼。下一刻,他们重新出水,又落在了地上!   白翎稳住身形,被眼前一幕惊得双目微睁。只见依旧是地下空洞,和之前的大小毫无二致,不过环形的墙壁围绕他们,壁上刻满符箓。   符箓鲜红,朱砂至今未干,在刻痕的沟槽中流淌——裴响忽一皱眉,嗅到了什么,很快白翎也闻到了腥甜的异香,原来满墙符箓皆由鲜血画就,汩汩流动不停的是血!   法阵已完全激发,覆盖着每一方地面。灵力凝成的阵轨始终在运转,三枚阵眼形成三星合抱之势,环护着当中一枝梅花。   白翎抬头一看,金虹灵湖仍在上空,与之前并无分别。甚至聚集而来的华光,也和之前一样,落在斜生的梅枝上。   梅树古拙,枝杈浑然如玉。点点红梅花开正艳,不理会外界物候的轮转,在此自开自落。但,没有一片花瓣落地,其但凡脱离花萼,便轻飘飘向上飞去,融入澄明的湖水中。   开放最盛的三朵红梅,姿态不一,再度形成了三星合抱之势。洞天藏书说此为护法之象,白翎上辈子的课本也教了,三角形具有稳定性。   而他许久不见的师尊,梦微道君顾怜,正在三朵红梅之中——此人返璞归真,化形成两寸来长,栖身于悬空的“暮春”上。仙剑也缩得像牙签一般,凤鸣细细,若有若无。   白翎看向裴响,两人的衣服都湿透了。   他们并非下坠,而是重历了一次掉下来的过程,估摸是阵法的奥妙之处。第二次来,所见才是真实。除掉满墙血画的符箓外,此地颇有种世外仙窟的风貌。   顾怜趺坐于剑上,神情冰冷。   他一袭重紫衣冠,袍袖无风自动,漫卷在片片红花之中。梦微道君曾以美貌闻名,因其五官艳丽,容色非凡。   不过,此人目下无尘,又是展月老祖的唯一传人,仙友们谈及修真界著名美人时,绝不会遗漏他,但也不敢妄加论述,只能以一言带过。   白翎朝师尊端详片刻,咕哝道:“剑都拔了,还不醒吗?”   他和顾怜相对,正是截然相反的风姿。顾怜仙气缭绕,紫衣银剑,若非无上的威压迢递而出,简直如一件精雕细琢的工艺品。   白翎则浑身湿透,随意地拧了把袖子。不过他淡金水珠缀在眼睫,润得发鬓似墨,洗得皎月般一张脸,眉眼昳丽,倒和师尊形成了工笔与白描的对照,一丹一青。   裴响默默施了“风干诀”,道:“墙上的符文,师兄能看出一些么?”   白翎正有此意,于是撇下顾怜,转去墙脚。在他看来,用血凝就的符箓已经很邪门了,其间还夹杂着许多凌厉的符号。现今的符修弃符号不用,仅书符文,写符号是千年前的老做派。   宁雪传授的数百则符箓内,仅有几则被打成了禁术的,与白翎眼前的隐约相仿——或许是由墙上这些,演变而来。   白翎心下微惊,说:“都是用来封印的。而且,不死不休,几乎和诅咒一样了。”   裴响靠近观察,道:“是妖血。蕴含的灵力,非常之深厚。”   符文很有年头,画它们的妖血至今不灭,显然也不简单。白翎道:“之前碧落幡里的姐姐,是不是要我们到洞天的地下来着?她说问鼎祖师爷的身体发肤什么的埋在洞天里……是这儿么?”   他心意一动,披肩的碧落幡飞展开来,妖王的身影轻颤不止。白翎驱动“凉紫”,袭向冥想中的顾怜,然而落梅飞旋,顷刻间聚在一处,以柔克刚,稳稳接住了他的剑锋。   白翎无奈笑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啊……阿响,准备迎接师尊的起床气吧!”   裴响:“什么?”   白翎调转剑尖,钉上墙面!   既然满墙都是用来封印的符箓,此地肯定镇守着什么。连师尊闭关都要挑在这,显然有他最放心不下的东西,要想把他从闭关中唤醒,也唯有撬动此处了!   果不其然,在他斩断一记符文后,所有符箓轰然大亮!血光夺目,满墙符箓全活了,纷纷鼓动着跳出了墙面,像蜂群般左冲右突。   霎时间,法阵中心的梅树迅速凋零。白玉枝叶枯萎了,红梅收拢消失,像是从没有开过。   当空的小人面露怒意,是被吵醒的征兆。白翎紧盯着顾怜发黑的脸色,拉住旁边的裴响,道:“要不先跑?”   不知为何,法阵明明灭灭,却不像是梦微道君醒来的缘故。   一股阴冷的预感涌上心头,白翎奇道:“怎么会有怨气?妖血什么的有阴气正常,可是妖王亡魂在我幡里,没见他有怨气啊。到底是……”   一只手突然钻破地表,把法阵击碎!铁钩似的五指抓住白翎脚踝,眼看要将他拖入地下。   下一刻,浓郁的紫色拂面,是翻飞的衣袂,打碎了怪手。没错,整只手被打成了肉块,喷散在地。白翎瞧见这抹紫衣,叫道:“师尊?”   然而不等他话音落下,蠕动的肉块又合在一起,破土而出! 第96章 九十六、梦微   一袭紫衣人影凌空而立,踩着古玉剑鞘。   “暮春”悬在他身前,杀气腾腾。   展月一脉的二代传人,梦微道君顾怜,被迫中止了闭关,睁开双眼。无处可去的妖血符箓在他头顶上乱飞,却被湖水挡道,发出愈发焦躁的嗡鸣。   极冰寒的视线射向下方两名弟子,白翎立即挡在了裴响身前。他面上保持着微笑,与师尊对视,甚至抬手打了个招呼,道:“师尊睡得还好吗?”   实际上,白翎的余光死盯着“暮春”。只要剑影一动,他就能顷刻间拉走师弟。   不过,顾怜现在没工夫收拾他俩。因为一具散发着森然恶意的怨灵,站在了双方中间。   白翎只扫去一眼,便没忍住“哇哦”一声。原因无他,此怨灵实在可怖!   早在裴府时,白翎便近距离见识过怨灵的惨状,没想到一山更比一山高,此时在汹涌黑雾间显形的,是一名高大男子。   他头发蓬乱,衣衫不整,脖子好像断了,软垂着脑袋。观其服制,俨然是千年前的古人,两手耷拉在宽大的袖摆下,十指都朝各个方向弯折着。   除此以外,怨灵露出来的体表没有一块好皮:确切地说,他已经没有皮了。刚才被打成碎末的双手只是黏合回了手的形状,根本没生出新的皮肉,不停地往下滴血。   整具怨灵如血葫芦一般,突然,他的脖颈不堪重负,夸嚓断掉。脑袋落在他自个儿的手里,直勾勾地瞪着白翎!   黑血像喷泉爆发,白翎带着师弟闪开,却已被怨灵锁定。   怨灵的眼睛简直不能说是眼睛了,仅仅是两个黑窟窿而已,他口中也不剩一颗牙齿,从喉咙深处发出吼声。   他速度奇快,嚎叫着扑向两人,白翎想到刚才被这玩意儿抓住脚,不禁一阵恶寒。但他不小心瞥见顾怜气到发青的面孔,又很想笑,最终拽着裴响移形换影,边跑边笑边作呕。   顾怜七窍生烟,忍无可忍。“暮春”影动,霎时如降下天罚。   他与林暗相同,皆是化剑流,手掐剑诀,“暮春”一转,便在他背后旋开了七十二道剑影,形成皓皓然满月般的剑轮。   剑锋朝向四面八方,顾怜身负银盘,潋滟生辉。伴着他一声令下,剑光恍若月华流照,袭向怨灵。   同一时刻,怨灵正好伸长双臂,往裴响的后背划来。“花谕”铮然出鞘,挡下一击,不过怨灵的力道凶猛,震得裴响眉峰一皱,唇角溢出鲜血。   怨灵一击不成,脚下发力,更要前扑。白翎在逃跑、发笑、干呕的间隙里,居然画了张符,斜刺着一拍,正中怨灵脑门。   怨灵生生凝滞了片刻,恰在他停顿的须臾,七十二道剑影毫无保留地砸下。顾怜为人矫情,作风也矜贵,出招却狂暴无匹,是与展月老祖如出一辙的不留余地。   白翎倏地缩手,仍感到指尖一麻。他被剑气擦了一下——要不是有《喜乐诸天奇经》护体,估计整只手都不在了。   再看怨灵,已经不见踪影。   地上凿出了一个巨坑,深不见底,剑影仍源源不断地往下灌,土石粉碎声轰然不绝,折雨洞天都要被扎穿了!   肉沫与碎发齐飞,砂壤共黑血一色。白翎缩回来的手被裴响抓住,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一番。   他见师弟的唇角血迹未干,下意识要给他擦了。然而空中一声怒喝:“白翎!”   “干嘛呀?这么大声。”白翎嘴上责怪,实则手缩得比躲剑时更快,倏地背在身后。   裴响沉默片刻,放下被他甩开的手,看向顾怜。   他面无表情地行礼道:“天照洛东,裴响,拜见师尊。”   “冲玄怎么不把你带在身边?让你跟着白翎,是嫌折雨洞天的孽障还不够多吗!”   顾怜高高在上,语声似扣珠贯玉,清凌凌蕴含怒意。   裴响道:“我跟随师兄,并无不妥。”   “好笑。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道理,无人不知!”   裴响面露克制,安静良久。他见白翎捂着双耳,满面无辜地哼歌,终是没忍住道:“那请问师兄的上梁是?”   顾怜:“……”   顾怜火冒三丈,下行数步:“果然被带歪了!你们不许挨在一起。冲玄何在?怎会放你们进到此地!”   他挥手打出剑气,直奔白翎而去,又要抽他。   这下白翎也恼了,旋身一闪,高声道:“怎么回事啊上梁,问话就好好问嘛动手动脚干什么!你不是问师兄吗?师兄他快死啦!”   此言一出,总算遏制了顾怜的怒火。   白翎趁机把近来遭遇的坎坷一口气说了出来,专挑要紧的讲,也不管前因后果,就把道君魔尊的名头一个个往外搬,唬得顾怜一怔一怔,面上的怒气不觉便散了。   但当他听见是非道君篡改诸葛悟的记忆、并且已持续了很久时,忍不住道:“不可能!你是不是骗我?白翎,你总是骗我!”   白翎正欲反驳,顾怜向裴响一抬下巴,命令道:“你来回答,他是不是在骗我?”   裴响:“……”   裴响抱剑一言不发。   顾怜又生气了,白翎摊手道:“堂堂梦微道君怎会被我骗到?还总是骗到,我有那么狡诈么!师尊,别发脾气了,快点把禁制打开,去找是非道君要人啊。”   不料,顾怜冷冰冰地说:“若你没破坏死人打造的封印,我自能解除洞天禁制。但你千不该,万不该,毁去了妖王血符。除非重新将怨灵封印……否则没人能进出折雨洞天一步!”   “啊?那就把他封印呗。不是,你刚才没把他轰死?行不行啊梦微道君!”白翎摸着下巴,抽空向裴响低声道,“他嘴里的‘死人’专指老祖。”   裴响:“……?”   不容白翎多解释,顾怜喝道:“还不是因为你打断我闭关!”   “师兄话没传完,我也不知道怎样叫醒你啊。只能努力搞破坏嘛。”   顾怜:“你——”   白翎:“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剑轮锵然转开,锋芒直指白翎。然而正在此时,地面开始颤动,熟悉的嘶吼再次响起!   白翎道:“好了师尊,别瞪我了——到底怎么封印这哥们儿?”   裴响依然用“花谕”挡在他身前,盯着黢黑一片的深坑。下一刻,尘土飞扬,怨灵又从滚滚黑雾中爬了出来,仰天长啸。   白翎嘴上吊儿郎当,其实心中颇感惊奇:普天之下,能受梦微道君七十二剑的能有几人?换句话说,会被展月老祖封印在此的,古往今来又有几个!   与此同时,他忽然明白了师兄让他们来此的原因。想必诸葛悟也意识到了婚事不妙,所以故意要他们来破坏封印。   怨灵一直封得好好的,诸葛悟未必知晓其存在,但他以前作为折雨洞天唯一的三代弟子时,肯定被顾怜教训过,“不要去封印的地方玩,否则会把我们关到死”之类的话。   白翎裴响皆已辟谷,与师尊关在一处,直到他出关都无所谓。关键是要让白翎出不来,好教婚礼无法进行!   师兄可谓是用心良苦,只是没想到牵出了师祖的秘辛。顾怜再度向怨灵出手,忽然间,白翎感到身后的“拂钧”动了一下,他立即握住剑柄。   白翎道:“奇怪,阿响你发现了吗?”   “怨灵影响了我们的剑。”裴响的目光落在轻晃不止的剑尖上,说,“他也是先天剑骨?”   此类卓绝根骨,数百年一遇。白翎捕捉到了一丝异常,但短期内说不上来。   年代久远的怨灵,濯缨真人贾济,还有裴响。全天下的先天剑骨都被他碰上了?是他有问题,还是剑骨有问题!   顾怜的剑影和怨灵缠斗,将其困在中间。白翎观察着怨灵,不知怎的,感觉它一直在向自己扑来。   白翎悄悄地站开数步,和裴响拉出距离。裴响察觉了他的意图,也走远几分。果然,怨灵的目标明晰了——但不是白翎,而是裴响。   白翎的心头电光石火,想道:“这哥们儿最开始抓我,是因为我破坏了封印吧?现在盯着阿响不放,难道是因为他的剑骨?封印和剑骨……哥们儿在找老祖!”   怨灵的复仇对象,九成是害死他的凶手,他找老祖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自家地下一直镇着个先天剑骨的怨灵,而且死于老祖之手;老祖转眼又钦点了一个先天剑骨,收徒入门——   是巧合吗?白翎在心底打了个记号。   他没来得及细想,碧落幡忽然鼓胀,妖王感应到了什么。白翎抬头一看,只见顾怜结成仙印,往地上的法阵按去。   阵轨收缩,居然捆住了左冲右突的怨灵,将其缠成一枚长蛹。原来,地下的法阵和贾济的“群锋阵图”类似,也是一件法器——亦即妖王炼就的那件。天上乱作一团的符箓纷纷落地,化为一只只妖蛛,爬满扭动不停的长蛹。   蜘蛛的习性一是结网,恰如法阵;二是吐丝,成了束缚怨灵的绳索;三则注入毒液,使猎物麻痹无力。怪不得当初的妖王被展月老祖炼器,想必是一只大蜘蛛精!   若论老祖所为,灭绝人性。但对封印之道而言,此举堪称鬼才,把物尽其用发挥到了极致。   白翎终于想通了妖王和老祖的因果,这次,却完全没有破解谜题的愉悦。   蒙在心头的阴翳挥之不去,他朝裴响投去无声的注视。裴响头一回没在看他,而是盯着怨灵倒进去的深坑,望着那没有尽头的黑暗,若有所思。   顾怜凌驾在半空中,衣不沾尘。墙上的符箓重新显现,良久之后,地上的法阵也归于清晰,正是蛛网的形状。   他拂手将地面抹平,道:“行了。五日之后,去找是非道君。”   白翎:“啊?”   他顿了顿,道:“五日???”   “大惊小怪。如此重要的封印被尔等破坏,若是说开便开、说关便关,岂非儿戏?折雨洞天须五日后才能重新开放。”顾怜傲然地转向一旁,片刻没听见弟子的回音,不耐烦地转回来道,“站着不动干什么?你俩刚好给我当开路道童,一左一右,恭送本尊出关!”   “师尊啊。”白翎好笑地看着他,问,“你知道我和师兄的婚期还有几天吗?”   顾怜道:“我哪晓得?”   白翎笑眯眯地说:“刚好还有五天哦。”   顾怜:“……”   顾怜的神情凝固了。显然,这出乎他的意料,有损他的威严,伤害了他的心灵。   但是很快,他遭到了更严峻的一击。顾怜看着下方二人的动作,疑惑道:“……你们在干什么?”   “有事出去再谈。裴响你,你为何抱他?”   “你俩一直是这样御剑的?!” 第97章 九十七、婚前   不管顾怜如何怒火中烧,白翎依旧心不在焉,任由师弟把自己横抱起来,御剑上行。   他意识到了,大婚或成定局。折雨洞天的禁制冷却时间恰好是五日,怎么不算冥冥中的天意?   此等机关皆由展月老祖一手打造,旁人无从干预。然而事情的发展以如此巧合的方式,朝着是非道君卜算的结果演进,只能说老神棍确实有两把刷子。   人算不如天算,白翎很快便将诸多忧虑抛去了脑后。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是非道君不还说“逢凶化吉,遇险为夷”么?   既然如此,且看众人究竟会走到哪一步。现在最让他挂怀的,倒不是婚礼,而是那具身怀先天剑骨的怨灵。   可惜和顾怜的关系太烂,现在不是提问的好时机。   白翎不喜欢操闲心,很有随遇而安的自觉,故而思来想去,神情趋于舒展。裴响和顾怜都看在眼中,此时三人的高度持平,裴响面无表情地望着顾怜,道:“请师尊先行。”   语气毫无波澜,态度也算尊敬,不过两手抱着白翎,无从行礼。   顾怜还处于既惊且怒之中,再看裴响怀里的人,一副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的吊儿郎当样。   顾怜火气暴涨,喝道:“不知廉耻!还不速速下来?”   “不行。师尊,我不能御剑的。我御剑会晕。”白翎当着他的面,索性搂上师弟的肩膀,调整了更舒服的姿势,道,“总不能劳烦师尊载我吧?”   “混账,不去给我当开路道童便罢了,竟还出言不逊!若是被外人瞧见你二人不成体统的模样——”   白翎道:“接下来五天都没外人,我们可以尽情地不成体统。”   此言一出,裴响默不作声地扫了他一眼。   顾怜则面上一片空白,少顷,广袖一挥:“滚!!!”   强悍的灵潮袭来,整片嵌玉湖沸反盈天。一片金色的雨中,裴响和白翎化作遁光,驰往仙去山。   不过,七十二柄剑影紧随其后,要将他们拦下。裴响连续打出剑气,狂风呼啸,伴随着爆竹般噼里啪啦的金石相击之音。白翎也甩出源源不断的灵符,可惜两人和顾怜的境界差异太大,挡下三十六柄剑后,剑阵成型,挡住了他们前去的步伐。   金雨蒸腾作灿烂云霞,涌出湖心。紫衣剑修与他们相隔十里,不过一记掷地有声的“哼”,清晰地传到二人耳中。   顾怜冷冷地说:“三十六剑……算你们长进。”   —   “啪”的一声,吸饱水的抹布砸在地上。白翎双手抵在上面,弯着腰从走廊一头跑到另一头。   待他以这种奇怪的姿势跑回来,走廊一侧便多出了一条闪亮又干净的水痕。   裴响在走廊的转角处放下两只木桶,一只装满清水,用于换洗抹布,另一只是空的,用于拧掉污水。   他们都解掉了比较飘逸的外袍,箭袖挽到手肘,全力打扫卫生。白翎用手背擦了下鬓角,对师弟弯眼一笑,又推着抹布飞奔出去了。裴响做不到像他一样不顾形象,用“花谕”的剑鞘顶着抹布,配合“滚水诀”洗刷走廊的另一边。   “花谕”悬在他身后,发出“嘤嘤嘤”的剑吟。   顾怜素来自负,认为只要有他坐镇,必能保弟子无虞。所以,白翎和裴响被抓到了红台——即将供新人礼成、宾客享宴的所在。   此地前不久才完工,洒扫进行到一半,洞天关了。顾怜勒令二人,五天内要将场地收拾妥当。待洞天重开,须得保证一夜之内万事俱备,令婚事如期举行,不能让霁青道场看本派的笑话。   师尊死要面子活受罪,白翎并不意外。没让他俩先将湖畔的白玉楼阁、亦即顾怜的梦微观清扫一遍,已经算顾怜大发慈悲了。   不过,顾怜修习《法眼遍历秘典》,任何细枝末节皆难逃他的眼睛。好处是他运功看见了诸葛悟的情状——在一座禁制重重的法阵中静修,并无大碍;坏处是白翎和裴响的所有小动作都被他尽收眼底,只要他想,随时能一览无余。   若是别人家的师尊,定不会探查弟子的隐私,待弟子如待洪水猛兽一般,时刻提防着。   但顾怜生性多疑,面对的又是洞天头号孽障白翎,还目睹了他跟裴响勾勾缠缠的模样,恨不能化出一百零八号分身,围着他俩盯梢。   一天十二时辰,唯有午后几刻钟,顾怜惯常小憩。于是仅有这片刻闲暇,白翎可以偷懒,或者和师弟讲些不三不四的话,放松心情。   今日已是折雨洞天封闭的最后一天。   待天光入暮,环绕天宇的阵轨便会消融。   红台以及周围的馆阁、排布的席位,全部清扫完毕。只剩角落里一座五层的塔寺,高悬铜钟,作装饰之用。   饶是用来撑场面的建筑,顾怜也下了指令,要两名弟子把每一层阶梯都洗干净。反正是最后一天了,图个善始善终,白翎便没有与他对着干。   塔内的阶梯螺旋上升,白翎和裴响一级级往上洒扫。当他们来到塔顶,吹着凉丝丝的风,恰好午后。   数日以来,二人都系着围裙。衬着过膝的衣衫下摆,怎么看怎么像白翎上辈子刷到的女仆装。等拿上抹布和水桶,就更像了,以至于他干家务干得乐不可支。   忙碌的间隙,只消回头看看黑裙女仆版师弟,白翎便能笑出声。此时也不例外,他将抹布和水桶一放,懒洋洋地靠在栏杆上。   隔着古老的铜钟,师弟背对着他,仍在一丝不苟地擦拭石柱。少年人背影挺拔,白翎欣赏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笑倒。   裴响维持着平静的脸,可是白翎这几天总在瞅他几眼后,莫名其妙地大笑,又不解释是何缘故,十分反常。   眼下故态复萌,裴响略略侧目,不冷不热地道:“师兄如此喜不自胜,难道是因好事将近。”   “诶?”白翎反应过来,连忙自证,“怎么会!我是看你看笑的呀,和结侣有什么关系?”   “所以,因何发笑。”裴响顺手擦过栏杆。   白翎道:“很难说明白……但是,主要是因为你好看嘛,阿响。又好看,又会收拾,还不嫌我干活差……哎呀。”   话没说完。   要是说下去,几乎能顺理成章地来一句“得夫如此,夫复何求”了。   白翎的目光稍微躲闪了一下,希望裴响没听出他的未竟之意。可惜,师弟实在太明白他。裴响执着毛巾的手停顿片刻,慢慢拧干水,洗了一遍,换了新的柱子擦。   白翎道:“咳咳,聊一会儿呗阿响,反正今天能干完的。明天……明天就不好聊天了。”   “嗯。”裴响淡淡地应了一声,随后将抹布放在桶里,甩去指尖的水珠。   他回身,看着白翎问:“师兄想聊什么?”   “我……我上次讲的话,你明白了吧?”白翎冷静了好几天,最终还是说出了口。现在风和日丽,二人独处,已是他能等到的最佳时机。   再不说,万一没机会了呢?   裴响问:“哪一句?”   白翎有些不自然,小声回答:“当然是夸你那句啦。”   他指的是夸赞裴响亲起来滋味不错那句,孰料师弟沉默须臾,刻意曲解他道:“哦。好看,会收拾,不说你?”   “……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啊!你知道我意思的。”白翎刚一支棱,又软和下来。铜钟在秋风里不动如山,两人看对方时,都有半边身影被钟挡住。传出去的话语,也仿佛在青铜上弹开,溅出层层浪花。   裴响轻声说:“我知道。”   “我就知道你知道。”白翎嘀咕了一句绕口令,“你那句话,我也明白。”   裴响又问:“哪一句?”   “你说你不像宠妃因为她不爱昏君啊。”白翎语速飞快,似能以此追上愈发急切的心跳。   然而,裴响道:“仅此一句吗,师兄?” 第98章 九十八、托孤   白翎被问安静了。   是的。说不清从什么时候起,师弟话中话外,明里暗里,总在传递若有若无的情绪。不论是愉悦也好、羞恼也罢,甚至偶尔幽怨,恨与无奈,都点点滴滴鲜明如昨。   白翎不禁笑眼微弯。   被在意的感觉如此真切,像是被好天气包裹着。   他笑嘻嘻地歪起脑袋,把整张脸露出来。裴响见他不回答,盯着他片刻,上前一步,白翎却把头缩回去了,绕着中间的铜钟,与他兜圈子。   两人互相试探着移动,总是短暂地瞥见对方,下一刻又被挡住。不过,他们都知道对方就在这里,这里只有他们。   终于,越跑越快了,是“神行术”与“夜游诀”的较量。白翎不知为何,小孩才玩的幼稚游戏,他竟也玩得如此开心。   突然,裴响停步回身,张开双臂。于是,毫无防备的白翎正面扑了他满怀,结结实实地契进了他的怀抱中。   白翎“哎呀!”一声,闻见熟悉的暗香。几乎在闻到香气的一刹那,便感到心满意足,不想动弹了。   裴响把他拥在怀里,总是微微扬起的头埋在白翎肩上,好像想和他融为一体。白翎有所察觉,紧紧地回抱住师弟,扬起的面庞只露出一双眼睛,倒映出明媚的云影天光。   裴响的臂弯越发收紧,仿佛在极力地克制着什么。   白翎怔了片刻,睫毛簌簌颤抖起来,最后像是被日光刺伤双目,倏地闭上了眼。   安宁稍纵即逝,两人小心维系了数日的平静,被一个拥抱砸得粉碎。   顾怜决意继续婚典,说到底,他并不将弟子们的身家性命放在心上。若是真到了万劫不复之地,诸葛悟与白翎只能择其一,他会选谁显而易见。   白翎甚至可以预见,师兄进境失败、走火入魔的话,顾怜估计两个弟子都不要了。此人定会亲手清理门户,诛杀诸葛悟,维护展月一脉之名。   遑论立场不明的是非、推波助澜的广寒、置身事外的驾鹤、暗中作祟的问鼎——白翎在脑海中一列,自己都发笑。他们何德何能,同时招惹上四位道君?   他小声说:“阿响。”   “嗯?”   “我也喜欢你。”   “……”   许久无人说话,但两人紧密相依,白翎能清楚地感觉到,师弟的胸膛在剧烈地起伏着。   磅礴的情绪在心口膨胀,迫切地寻找出口,快要把人撑裂。   “师兄。”终于,裴响压抑道,“不要再与他们勾心斗角了。我不想看你如履薄冰,你笑得越来越少……不妨逃走如何?你闭关的日子里,我去虞渊,实则是为了探索通往魔域的道路。师尊手眼通天,只有魔域还能供你藏身。我找到路了,只要你愿意走。你也无需担忧诸葛师兄,我会留下来与他欺瞒天道,你可以远走高飞!”   素来冷淡的嗓音渐渐染上疯狂,如一滴墨,坠入了清水,瞬间蔓延开千丝万缕的黑色。   白翎没想到师弟进虞渊的真正目的是这个——对啊,争鸣关最为险要,正因老祖布下的迷阵于此间最为薄弱,魔修总是从中偷渡到人界。裴响在争鸣关拼杀多日,原来一直在为他寻觅脱身之路!   眼睛发酸,白翎忙往上看,免得泪水掉出来。   他强笑道:“怎么现在才说?不早告诉我。”   “你不会同意的。你总是更在乎别人,不在乎自己。”   裴响几乎有些咬牙切齿了,松开他,但是双手攥着白翎的双腕,迫使两人四目相对。   他们眼中都有水光闪动,白翎被说中,显出一分恍惚。他不知该讲点什么,心脏又疼又烫。眼前的少年人目不转睛,漆黑的眸子里只盛着他,像是一面为他而生的镜子,发现白翎心神飘荡后,浮现出更深刻的痛惜与暗恨来。   裴响凉丝丝地笑道:“你看,我说对了。师兄,你知道我和贾济真正商议了什么吗?”   “你……你不会……?”白翎双目圆睁。   裴响道:“没错。我被他撞破邀请魔尊,落在他眼里,自然是勾连魔修的重罪,势必向昭雪司揭发。而我假意为了让他缄口,答应在你大婚前夜,送你出折雨洞天,毁掉诸葛师兄的婚事。太徵一脉会助你前往魔域,或许还有神教新派的手笔,唯有他们能瞒过师尊与是非道君。师兄,请你去黑市飞宫等我,那里尚算太平。请你……请你……”   他的笑竟然显出几分扭曲,黑沉沉的双眼深处,有冷火燃烧,是满腔情绪最终的宣泄口。   裴响的唇轻轻颤动,半晌后放低声音,道:“……求你了,师兄。走吧。”   泪与笑俱沉没在覆顶的哀伤之中。   白翎下意识回避,习惯性地牵动唇角,却被此时的师弟牢牢吸附着视线,怎么也无法看向别处。   钟声忽然响了。不必由人撞动,自能宣告时辰的更迭。   两人离得太近,同时皱了皱眉。他们不会被此等凡音伤到,可是白翎闪电般挣开了师弟,退到另一边的栏杆上。   他道:“不好,师尊要醒了!”   白翎抓起抹布,“哗啦啦”拧干。裴响却执拗地握住他小臂,道:“师兄!”   白翎说:“我不会答应的。快点干活!”   “我们已经清扫完毕。你若不走,贾济必然会来检举我,昭雪司轻则判我余生皆在悔过涯面壁,重则将我问斩。还不如让我顶替你,与诸葛师兄赌命。”   “你说的很有道理。但你和贾济合谋一次,以后再也抽不了身。他出自太徵一脉,背后是神教新派,他们反展月老祖!”   白翎将眼一闭,没想到师弟背地里已经做到了这种程度。放在别派,已然会将他视作叛徒。   裴响却道:“我只求你平安。”   白翎定定地望着他,少顷,忽而莞尔笑言:“可我对你的喜欢,也不是让你去替我冒险。”   话音落下,两人皆感到一阵怪异。仿佛有一只无形之目,在上空张开,注视着他们。   不仅是上空,瞥视他们的目光来自四面八方。不论他们如何躲藏,都无所遁形。   顾怜的声音响起,道:“白翎,你来一趟。”   白翎不紧不慢地“哦”了一声,可是依然和裴响对视着。于梦微道君视下,他们无法继续争辩,直到顾怜心生怀疑,问:“你们在干什么?”   “没什么,师尊。”白翎微微笑着,意有所指地说,“阿响一向听话,最不用担心他。你说对吗,师弟?”   少年眼底的光焰一点点熄灭。   穷尽心血才谋得一条破局的通路,偏偏被白翎拒绝了。他强烈的自尊不允许他低声下气,刚才泣血一般的“求”字,已经是他把真心剖出来碾碎的成果。   白翎维持着神情不变,以免被顾怜看出反常。   但他也承受不住裴响黯淡的双眸,又笑了笑,最后没忍住道:“阿响,你也该信一信我呀。我要是有去无回……哪里会和你说实话?当然是再狠狠地骗你一次,彻底让你恨上我嘛。”   话声很轻,顾怜发出不满的斥问。裴响倏地抬起眼睫,盯着白翎。   白翎却不敢再多留一刻,匆匆转身。他一面应付着顾怜,说着“来啦来啦别吵”,一面独自前往嵌玉湖。   —   距离上一次步入梦微观,已经过去了两百余年。   景物分毫未变,甚至观中陈设的摆放,也一如从前。白翎故地重游,轻车熟路地登上顶层。   楼阁四面通风,重重帐幔飘飞。帘幕间红梅花瓣飞动,细看之下,是从墙上雕刻的梅树枝头飞出,若是触及地面,顷刻间粼粼消融。   紫衣剑修人影凌空,端坐于殿阁尽头,“暮春”平在身前。顾怜召白翎前来,原因倒是简单:为白翎再赐一道护身符。   白翎颇觉意外,他都快忘记这茬了。   护身符耗费的心力颇多,白翎以为顾怜懒得重绘,从没想过主动要求。不过,有好处就照单全收。他往顾怜跟前一坐,扯出一副礼节性的灿笑。   顾怜见他出乎意料,完全把师尊当恶人,气不打一处来。看白翎和两百多年前毫无二致的没心没肺,更是窝火,手里画着繁琐的符箓,嘴上狠狠地挖苦道:“无知者无畏,果然不错。你说冲玄结侣必杀侣,又什么准备都不做,专等着本尊受累善后。是也不是?”   “怎么会呢师尊。我掉进了死局就听天由命嘛,何苦要费心劳神?”白翎佯装乖巧。   顾怜道:“你说的话,我一概不信。你定是已经找好了退路,心怀鬼胎。”   “太生分了,师尊。不过你说得对,我确实不喜欢坐以待毙。本来以为把你弄醒,可以叫停婚事的,没想到……也没关系啦!只是五天内临时想出新的死里逃生大法,实在是不够高明。”白翎说着说着,略显出神,低低地道,“可惜……要想成功的话,办法不能告诉任何人。”   顾怜沉默片刻,说:“无妨。事以密成。”   他又停顿许久,终是别扭且生硬地道:“我知道结侣对你的风险。但是,冲玄再不进境,亦将陨落。放在以前,我无需尔等苦修助力,不料神教中异端滋生……啧。”   顾怜面露烦躁,“暮春”发出急促的凤鸣。堂堂梦微道君,亦有力所不逮之事,比如道场中权势倾轧,比如道君间世故往来。   他独居多年,其实是在逃避。现如今内忧外患,他却不得不站出来面对了。   可是白翎知道,师尊能倚仗的,只有他手中仙剑。师徒俩积怨已久,但白翎并未真正地记恨过师尊,因为他明白,顾怜是个心如白纸的剑痴。   顾怜往符中注入灵力,一直持续到了晚间,禁制即将解开。终于,他收手起身,与白翎沉默地等待着折雨洞天解封。   两人望着入暮的天色,帐幔凌乱飞动,空中充斥着令人不安的气息。顾怜忽然问道:“你真有死里逃生大法?不会又是诓我的吧。”   “我已经有了必须活下去的理由,师尊。”白翎凝视着红台的钟楼,不知在看什么。少顷,他转回头,对顾怜认真地说,“不论如何,请您替我照看好阿响。师尊,请把这当成我的遗愿吧,拜托了。” 第99章 九十九、结侣   一声弦动,引领万籁。   笙箫有序和鸣,欢愉的乐声似溪河流淌,在入夜的折雨洞天内回荡。   婚典即将开始,环绕天宇的阵轨融化了。是非道君对此早有预料,其传人带领神教教徒,足有千计,有条不紊地进入洞天。   他们各司其职,在半个时辰内,迅速置办好了婚礼所需的一切。   青鸟检阅请帖,红鸾分发喜糖。无法计数的灵石铺满芳草,从洞天入口开始,形成了一条光华璀璨的通道。   不知是何等符箓起的效,幻化出无休止的花雨,从夜深处飞起,栖息于古树的枝叶间,绽成灯盏。微风在林中游走,拂动万千花灯,一时间天地琳琅。众星捧月,簇拥着路尽头的仙家殿宇、十丈红台。   左侧的宫阁之内,白翎被十来号人围在中间。   两名神官一左一右,正在紧锣密鼓地捯饬他。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全来了,在林暗的指挥下帮忙打杂,此刻也对白翎的装束发表着不同意见,时不时上手调整,争个不停。   至于林暗,忙里忙外,堪称脚不沾地。这就是展月一脉人丁稀薄的坏处了,顾怜作为道君,自然要在主位上端坐,只有其他道君造访时,才降尊纡贵地寒暄两句。其余时候,他都和“暮春”摆着架子。   可是除他以外,唯一能撑场的弟子正是两名新人之一。诸葛悟由是非道君送来,不知为何,一直未于人前露面,大概在红台右侧的宫阁里静候。   于是来往逢迎、应酬宾客的头号人选,不知怎的成了林暗。好在道场仙友们大多了解展月一脉的情况,也知驾鹤一脉与其交好,对此并无二话。   神官一同问候来客,神侍在席间走动侍奉,算得上宾主尽欢。诸方大能先后入席,异象纷呈,把折雨洞天的夜幕照得亮堂堂如同白昼。   因为所有派系皆收到了邀请,到场之人络绎不绝。筵席分作内中外三环,红台之下,列座一百,只有各派系的掌门有此尊荣;中间一环则是每派栋梁、得意门生,以及修真界有名的散修;至于最外围,供散客自行取乐,算是仙家流水席。   白翎透过窗纱,隐约瞧见了婚典的景象。   搞卫生的时候,他已经摸清了场地大小,暗叹靡费。没想到人们渐渐把席位填满后,声乐共响、歌舞齐动,更是一派梦幻豪奢之状。   幸好,他的礼服不算繁冗,还能活动手脚。虽然修真界对断袖帕交之流颇有微词,人们论起时,也会以夫妻囫囵指代,但俩男的成婚,便都穿新郎官的礼服,不会非要其中一人穿裙装、戴盖头。   得知白翎不会再扮女子妆饰时,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很是扼腕叹息了一番,显然,都对他魔域里穿女修道服的形象念念不忘。   不过,青年明净清柔的容貌在穿白衣时,不怎么显山露水;添了一袭碧色斗篷后,依然谈不上以外表逞锋芒,很能和小辈们打成一片;眼下换上大红吉服,如血的颜色散发慑人艳光,映着他当中一张皎白的脸,却头回令人感到了不可逼视。   与往常判若两人,但让小辈们耳目一新。   白翎被他们此起彼伏的赞扬声夸到无奈,心里又压着一堆事,只好端着略显倦意的笑脸。小辈们问他意见,他也答得心不在焉。   田漪察觉了什么,见师兄弟们还喜气洋洋、问这问那,一人发了一巴掌,把他们拍安静了。   白翎犹未在意,两名整理喜服的神官倒是感激地望了田漪一眼。   “你们来的时候,有碰到阿响吗?”白翎忽然问。   “裴师弟啊?”徐景立刻回答,“当然了,他就坐在你家师尊下手,风光无限!几乎和其他道君们平起平坐了,也是沾了师兄你的喜气,哈哈哈……”   冯丘说:“对,他算两位新人的家属。”   “这样啊。”白翎点点头,笑道,“这样就好。”   田漪谨慎地问:“白师兄,你们没吵架吧?”   “吵架?怎么会。”白翎轻声说罢,两名神官退开,示意他已经穿戴完毕、可以静坐等候上台了。   他却没有和寻常的新人一样,第一时间去铜镜前欣赏自己的身姿,而是走到窗前,往师尊的方向看。   神官提醒道:“请真人退后,以免受宾客注目。婚典尚未开始,请您再等候片刻。”   “不是,我没有急着结婚的意思……看看热闹不行吗?”   白翎并不听他们的,甚至调整了一下窗帘,终于看见师尊主位旁边,安置着一张低他三分的席面。   裴响一袭黑衣,在众多颜色中格格不入。夜已被点亮,到处是灵光幻彩,唯有他端坐不动,目视前方,“花谕”静置于膝前。   个别地位较低的掌门拜会顾怜时,免不了生出攀谈的心思,知道顾怜最烦客套,便把主意打到了裴响身上。这些人知道裴响先天剑骨仙途不可限量,又认准他境界尚低,不得无礼,所以不住地瞄他,有意把话题扯上他的关系,好和顾怜套近乎。   不过,媚眼抛给瞎子看,心机耍到顾怜前。梦微道君最多冲这些人点个头,见他们迟迟不肯离去、瞅着裴响顾左右而言他,讲什么“道君教徒有方”之类的屁话,当即朝旁边的神官抬手,让他们赶人。   白翎看在眼里,目露笑意。他冠冕精美,金簪横穿发髻,两侧垂落鲜艳的玛瑙珠串,还连了几缕朱缎挽在颈后,身影投在窗纱上,颇引人注意。   神官们不得不上前拉起窗帘,道:“请真人稍作。”   白翎耸耸肩,往矮榻上一躺,拍拍两边的空档,让驾鹤一脉的小辈们也来休息。   神官们顿时咳嗽连天,小辈们伸出去的脚又讪讪缩回,最后在榻前坐成一排,陪白翎聊天。   然而,白翎转念一想,蓦地意识到了不对劲之处:“花谕”是出了鞘的。   仙家礼仪,赴会须收敛兵刃,以免煞气冲撞筵席。就连顾怜悬在身侧镇场的“暮春”,都好好待在古玉剑鞘之内。   裴响最懂这些繁文缛节,凭他遵纪守礼的性子,怎么会犯这种疏漏?   白翎霍然起立,又要往窗前走,被神官一左一右、死命拉住。   不待双方较劲,雄浑的钟声在所有人头上敲响——吉时已至,恭贺新婚!   白翎眯了眯眼,来不及了。广寒一脉的乐修们奏响喜乐,锣鼓喧天。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也就是折雨洞天之外,整座霁青道场的上空,皆有焰火升腾。烟花漫空,从霁青山笼罩到霁青城,凡人与仙家同喜。   千万道流光飞彩,落于地面,竟然是铜钱和喜糖。不论大人还是孩子,皆跑出家门,欢呼着传递展月一脉大喜的消息。   “桃花真人”的名号不胫而走,热闹喜庆的氛围感染草木,即便遥远的虞渊、凄迷之地,今夜似也被照亮几分。   一列黑影悄无声息地登上争鸣关,为首之人赭衣金冠,正是濯缨真人贾济。   折雨洞天的上空越红火,他的脸色越铁青,身后紧跟的侍从们大气也不敢喘。   甫一来到城头,贾济便怒极扬袖,大步流星道:“展月一脉的小混账,果然不可信!裴响那厮……师伯!”   他没说完的话断在口中,咽了咽唾沫。   只见凉薄的月光下,遍地尸体。在此镇守塔楼的神教教徒,过半数倒在了血泊中。有一人匍匐在地,极力向某物伸手,肘部以下却不翼而飞,鲜血浸透了砖石。   活着的几名神教教徒,显然与死者们并非同一阵营。其中一人把断臂者没能够到的东西捧起来,细细擦去其上血点,端入华盖之后。   数尊华盖,垂下长长流苏,不染纤尘。见到贾济,举盖的弟子无声让开,露出里面的尊者。   中年人接过新派教徒奉上的东西,原来是一枚火石。擦燃此物,可掷入烽烟台,点起烽火警示道场。可惜,慢了一步。   太徵一脉的二代弟子,共有三名。此时不动声色的中年人,是师门同代之首。   他一眼也没瞥向贾济,仿佛对他空手而归并不意外,只道:“又被耍了?”   “师伯,您……您动手真快。”贾济避开满地残躯,上前草草行礼,气道,“裴响忒不是个东西。我就说,他哪里舍得动他的师兄?我明明把您的‘纳灵盏’都借他了!一闷棍打晕白翎收进展中,很难吗?他个骗子!无耻之徒!!”   “吃一堑,长一智。记住此时丢的颜面,以后,加倍索取。”中年人波澜不惊,而后看向城下,此时的虞渊之内,争鸣关中,点点鬼火正在亮起。   中年人终于起身,道:“来了。”   贾济还欲再骂,见此情景,亦不敢多言。只见浓雾里显出无数人影,个个身披黑袍,全副武装,铁甲包裹着每一寸躯体,仅露出一双双颜色各异的眼睛。   魔尊亲卫们上一刻还在雾中,下一刻已然林立于城墙。一股阴寒之意扑面而来,伴随着隐隐腥气,贾济吸了吸鼻子。   为首的亲卫向两旁一分,一个高大的男子脚踏虚空,步步走来。   此人满头火红的卷发,无拘无束,波浪般飞在身后。他亦周身覆满铁甲,只是没有黑袍,展露着强健的体魄。他容貌英挺,本来堪称俊美,不过两道纵横的伤疤刻在颊边,生生破坏了养尊处优的面相,邪意疯涨。   而他和头发同样火红的眼睛,正直勾勾盯着太徵一脉诸人。在此人眼底,是一片绚烂魔纹,只消对视一眼,便要溺毙其中!   太徵一脉的侍从们无不俯首。   千年来,与道修们激战最酣的沉音魔域,今夜魔尊亲临!   沉音魔尊衣眠睥睨四周,已不屑于克制自我。过于猛烈的魔气环绕着他,令他整个人如在火中,身披红光。   太徵一脉的中年人直视着他,衣摆在狂风中不动,唯有环护的华盖轻转。   衣眠喝道:“见鬼的护山大阵关了没?诸葛悟何在!还不让本座速去取他的项上人头?!”   中年人稍一侧身,伸手道:“请。”   话音一落,衣眠纵身飞出,化作一道流火,袭往今夜的欢声笑语之处。数百道黑烟紧随其后,贾济面露兴奋,也要御剑跟去。   不料,中年人将手一横,拦住了他。   贾济震惊道:“师伯,您这是何意?我、我不是要去接魔尊一招吗!折雨洞天聚集了所有派系的掌门,借他们的剑,我一定能和老祖当年一样!我的修为也可以更进一步了,化神期唾手可得——诸葛悟的婚典上,主角终将是我!”   中年人不语,一只茶杯自他袖里飞出,转眼化作金钟大小,把贾济吸入其中。   贾济悲愤的呼喊传了出来:“师伯!您的‘纳灵盏’怎会在此?您到底在干什么!”   “师侄,睁眼看吧。你要当选道君,何必急于一时,以身犯险接那衣眠的刀?万境魔尊之力,岂是你能用命去赌的。展月一脉裴响,俨然是借刀杀你,你却迟迟不明……唉。就让魔尊去杀了诸葛悟,你不照样能当上道君么?偏要作劳什子展月第二……”   中年人悠悠叹息,冷眼望向折雨洞天。   贾济犹在吵闹,不敢相信师长从头到尾把他蒙在鼓里,让他梦碎。   中年人不堪其扰,把茶杯丢回袖里,道:“所以我说,你‘又’被耍了啊。”   而就在他说罢此句,满天的流火和黑烟尚未抵达之际,远方的折雨洞天忽然闪烁几下,传出一片哗然。   喜乐声停了。   衣眠化身的流火亦顿在半空,似看见情况不对。中年人皱起眉头,盯着远处走近数步,扶住了城墙。   时间回到半刻钟前。   新人以红缎绸花相连,走出了两侧殿阁。他们即将在红台中心相遇,一同朝向师尊顾怜,参拜礼成。   白翎见到了师兄。一别几日,诸葛悟的神情并无变化。   不过,白翎忽然感到了令他毛骨悚然的熟悉——诸葛悟的表现太正常了,正常到和记忆中完美对应。白翎突然意识到,他已经见过了无数次这样的师兄。   以前的三百年中,师兄每与他分别一段时日,再见面时,总这样温文尔雅,好像过往的相处被洗净,两人重新认识。   诸葛悟待他和裴响都尽心尽力,他们却始终有着淡淡的隔阂。白翎以前并未细究,如今恍然大悟:原来诸葛悟在那么早的时候,就被是非道君控制着情感了。   是不是老神棍早已笃定了会有今日,若放任诸葛悟与师弟们感情日益深厚,会令他拒绝杀侣,无从进境?   所以每隔一段时间,便要清洗诸葛悟的记忆,确保他遍历诸情,又能轻易斩断!   白翎心头雪亮,注视师兄的脸色也趋于复杂。如此一来,他临时想出的死里逃生大法,不得不用了。   其实说来简单——就是假死。既然假结侣可以蒙蔽天道,假死为何不能?   他有《喜乐诸天奇经》护体,接顾怜的剑还须三思,接师兄的剑却可以一试!反正全天下修这功法的,只有他一个,谁能想到,纵使在众目睽睽之下、师兄的双剑穿过他胸膛,他也未必会受一丝痛楚!   此法唯有一点缺陷。   裴响明知他的功法如此,却连触碰封锁洞天的锁链时,都要代替他。如果让裴响知道白翎的打算,知道他要以命相搏,定不会让他如愿。   所以,白翎要骗所有人。   太喜欢一个人,总是如此,不肯让那人受到半分伤害,哪怕只是一种受伤的可能。   对方如是,他亦如是。 第100章 一百、暗香   淡淡的阴翳在诸葛悟的步履间滋长,白翎目光微顿,心生疑惑。   是他看错了吗?师兄走过之处,为何会有魔气。   白翎抬起眼帘,却见诸葛悟死水无波的眼里,爬着几缕血丝。剑修静如凝固的面容上,唯有双目不复以往清明,好像在强行压制着什么。   两人越走越近,白翎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烈——没错,是魔气!   突然,他看见面前人张嘴,冲他一字一顿地说:   “阿翎,快跑!”   刹那间,两道寒光一左一右,飞出了诸葛悟的袖摆。不是别的,正是“千恨”与“万怜”。两柄仙剑齐齐刺向白翎,他下意识侧身,后跃数步。   来了!   不知为何,他们明明尚未礼成,诸葛悟却完成了“遍历诸情”,一派走火入魔之状,必须即刻诛杀道侣,以正道心。   与此同时,是非道君将手一翻,祭出了一方棋盘。那不是普通的棋盘,白翎只消一眼便认了出来,居然是展月老祖的压箱底法宝之一:方圆弈台。   天圆地方,棋子移动为圆,棋盘静止为方。   霎时间,纵横的经纬伏地铺展,偌大的折雨洞天对应在区区一方棋盘上。灵石棋子次第亮起,刻字从“马”、“炮”化成了“君”、“散”之类,代表着在场人群。   是非道君双手飞动,拨弄棋子,将其划作不同阵营。白翎被一阵怪异的感受攫住全身,忽而脚下不稳,地面颤动,他与周身场景一齐变小了。   不仅是他和诸葛悟置身的红台,还有台下的三环筵席,尽数微缩,互相之间生出鸿沟,倏地分隔成一座座孤岛。   唯有是非道君,分神外化,顶天立地。他先手发动了方圆弈台,借助老祖的神级法宝,把其他道君和掌门暂压一头。人们不明他所做为何,一时间按剑不动,纷纷呼唤。   “是非道君!”   “您这是在干什么?”   随着刻字是“乐”的棋子被丢开,喜乐声戛然而止,乐修们受到无形的巨手操控,全部堆在了角落。顾怜勃然大怒,粲然剑轮于身后展开,喝问是非道君:“你用那破棋盘作甚?!”   高空之上,是非道君的面庞比红台更宽广。老气横秋的少年人面孔,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   他抬起手,俯视众人如俯视一盘棋局。道君们被刻着“君”字的棋子代表,是非道君拈起一枚不曾变化的“卒”,往“君”前一推。   小山般的怪物爬出虚空,顾怜剑影齐出,道:“雕虫小技!”   是非道君却说:“不。此为‘缓兵之计’。”   他挂起微笑,无意间,却和顾怜的身侧之人对上了视线。黑衣少年持剑在手,冷冷地注视着他。   其余道君和掌门都知情况不对,纷纷出招,但是尚不清楚梦微和是非两大道君的龃龉,所以多数只是做做样子,稍微配合顾怜。   一片神通之间,唯有少年的黑衣猎猎飞动,锋锐的视线自下而上袭来,让是非道君停顿了片刻。他二人一个似巍峨高山,一个似渺茫砂石,却有刹那僵持。   少顷,是非道君的分神收回目光,看向棋盘的另一块区域。   红台之上,只余二人。   “千恨”与“万怜”皆被魔气浸染,龙吟哀啸,诉说着狂乱。诸葛悟修的是意剑流,仙剑受他意念指引,时而飞动,时而凝滞,寒光闪跃不休。   他屈膝跪地,鬓边一片冷汗。白翎扶住师兄,结果摸到一手鲜血,道:“你受伤了?”   诸葛悟露出一丝惨笑。   白翎拉起他袖口,发现师兄从手腕开始,每隔一寸就被扎进了一根钢钉,看伤口血迹,隐隐发黑,已经维持两三天了。   此物名为镇魔钉,专门用来镇压走火入魔的修士,据说能截断灵脉,防止魔气污染丹田。白翎没有料到,《玉壶冰心箴言》如此凶险——只要进境,便会走火入魔,除非立即杀侣,否则万劫不复。   可是诸葛悟不该结侣后才算遍历诸情吗?   白翎问:“师兄,你……”   “快跑。阿翎,我已经入魔了!”诸葛悟却打断了他,双目越发泛红。   白翎急促地说:“师兄,你还是要杀我才能进境么?那你快把我杀了。信我,我不会有事的!刚好当着大家的面,快杀了我!”   “不……你必须速速离开,带上小裴一起!我听了小裴所言,得知他与你近来种种,终是理解了有情人何谓相思……让我体悟最后一情的是你们,我要斩的也是你们!走啊,不然你们都要死!”   诸葛悟猛然一挥,将白翎推得连退数步。听清他说的话后,白翎双目微睁。   “啊?让你感受到爱的是……我们俩?”   白翎面色一白,意识到事态终究超出了他的预料。千算万算,没算到诸葛悟想通情爱是由于他和裴响二人,这下光靠他假死也未必有用了!   诸葛悟必然将此事瞒过了是非道君,否则,老神棍定会将裴响也丢到红台上,迫使诸葛悟杀死两名师弟。   “千恨”与“万怜”发出嘶叫,恍若苍龙受困,竟然将遥远的嵌玉湖水吸引而来。诸葛悟是水属性修士,金灿灿的波浪填入孤岛之间的沟壑,汹涌澎湃。   是非道君见他迟迟不动手,话语声像是在高空敲钟:“冲玄,你是三代第一人,你有更重要的使命,不要意气用事!”   然而另一人道:“他是我的弟子,岂轮得到你来管教?”   七十二道剑影纷至沓来,银白的剑身形成另一重潮水,与金虹灵泉对冲。方圆弈台上,刻有“君”字的棋子陡然开裂,顾怜把法宝捏造的结界撕出了一道缺口!   在极致的破坏力下,饶是老祖的看家法宝,也招架不住。紫衣如沸,身负剑轮,倏然凌空。   顾怜不喜外化分神,以本体和是非道君对峙,道:“拿我两个弟子去喂另一个弟子,问过我话了吗!”   是非道君看方圆弈台都困不住他,不得不叹息:“梦微啊,这具棋盘可是你师尊的至宝之一,你就这样砸坏了,实难修……”   “少废话!”   “……”是非道君问,“你猜他为何赐我此等法宝?”   顾怜冷笑一声,张开双臂,剑影若天雨流芳,洗遍十方大地。在他的仙剑照拂之下,“喀嚓”一声,方圆弈台不仅棋子碎了,连棋盘也裂作两半。   顾怜命令道:“讲我能听懂的。”   是非道君:“………………”   少年的面皮抽动两下,不得不传音入他耳中:“一切皆是老祖的旨意!梦微,你……快让开!”   声音忽然变调,顾怜早一刻有所察觉,但是丝毫不躲,以身后剑轮抗下了一击。令人齿冷的金铁相击声迸发,袭向他的,竟然是诸葛悟的“千恨”!   众目睽睽之下,素来光风霁月的渡尘真人诸葛悟,缓缓起身。方圆弈台受损,结界消融,分裂的婚典现场重新黏合在一起。   红台之上,浓郁的魔气缠绕着他,诸葛悟首次将“万怜”握在手中。“千恨”顷刻间向顾怜刺出了数百剑,然而紫衣剑修回身视下,只一抬手,一道剑气精准地命中“千恨”剑身,将其锵然折断。   仙剑变作废铁,自高空跌落,恰好插在白翎跟前,犹自震颤不已。   诸葛悟的本命剑折损,他唇角溢出鲜血,却面带微笑,仰头望向高空的两位道君。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冲玄在此,拜谢师尊的教诲之恩。”   “然我曾经立誓,此生不对二位师弟出剑。我在一时,他二人安生一时;我在一世,他二人太平一世。”   “抱歉,师尊。谨遵师尊教诲,强者不该挥剑向弱者,只应向更强者!”   霎时间,诸葛悟纵身飞往空中,手中剑直刺顾怜。顾怜身后的剑轮转若莲花,可他亦握住“暮春”,接下了弟子这招。   两剑相格,耀目的火花喷溅而出,龙吟凤吼传遍了四面八方。白翎望着空中一幕,心下暗惊:   《玉壶冰心箴言》在化神后共有四步,杀侣、断友、绝亲、弑师。因太多修道者双亲早丧,所以断友和绝亲二择其一,诸葛悟居然将前面的步骤全部跳过,直接选择了弑师!   一道遁光飞来,裴响现身。两人只对视一眼,同时看往天上,此时的他们,仿佛彻底无能为力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走火入魔的师兄,葬送在师尊手中。   白翎并未告诉顾怜,诸葛悟修习的功法包括弑师之举。凭顾怜的个性,也不会关心他人的功法内容,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再迟钝亦能猜到一二。   可是《玉壶冰心箴言》是诸葛悟亲手抽到的,堪称命中注定。顾怜见证了他的抉择,目露激赏,第七次击退弟子、给予他足够的过招次数以表尊重之后,道:“冲玄有如此觉悟,剑心无匹。只可惜,造化弄人,为师今日便……”   “剑下留人!”   突然一声爆喝,流火自北方来,伴随着数百道黑烟,不知何时已包围了折雨洞天上空。火红鬈发的高大男子凌空走出,死死盯着诸葛悟,仰天大笑:“渡尘真人,你也有今日啊!哈哈哈哈哈!本座来得够巧,定要亲手把你人头砍下,告慰我袍泽的在天之灵!”   是非道君眼皮直跳,失声道:“护山大阵怎未起效?”   下方的修士们纷纷变色,这次不再意思了事,顷刻间数尊分神外显,辽阔的山林上方,涌现出近十道灵光化就的庞大人形,一个个宝相端庄,严阵以待。   不止是化神期的大能们,还有几十名元婴期尊长,亦将元婴法身顶出头窍,簇拥在神身座下。   沉音魔尊衣眠见此情形,面露狂喜。他身为万境魔尊,实力只比渡劫期的展月老祖略逊一筹,约略在道修的大乘期上下,比化神期高出整整一个境界。   而在场的道君之中,有一位缺席了,正是太徵一脉的太徵道君。她是霁青道场唯一的大乘期修士,没有她在,此时无人敢撄魔尊之锋。   在场道修有不少面露恐惧,顾怜森然道:“一个魔头罢了,有何可畏!众仙友——”   “锵”的一声,诸葛悟一剑斜来,切断了他的一缕长发。   顾怜啧声,却见弟子已双目猩红,全然入魔——偏偏在这种时候!   “暮春”发出清啸,顾怜攥紧剑柄。剑格上的凤凰口吐烈焰,瞬息燃遍剑身。他是火属性修士,此时以火锻剑,显然是下定了杀心。   “不行。”   红台之上,白翎喃喃自语。   师兄走火入魔,是因不肯杀他和裴响。如果按照原计划,假死欺瞒天道,不说能让师兄彻底恢复,好歹能为他挣回半分清明。   “阿响……你能不能,掩护我一下?我有办法救师兄。他护着我们,我们也不能对他见死不救,你说是吧?”   仙魔争锋之际,无人发觉他们的对话。裴响目光沉沉,似生出了不安的预感,但见白翎神色温柔,是许久不见的明亮笑颜。   千钧一发,不容拖延。   裴响道:“好。”   “神行术”和“夜游诀”一齐发动,场上数人,同时袭向了高空交战的师徒。这一刻,顾怜将“暮春”高高扬起,泼天烈焰似要吞噬万物。诸葛悟也提剑刺去,却在眼底被火光照亮的刹那,松开了剑柄。   衣眠大喝一声,提刀杀至。他要赶在顾怜落剑之前,抢先斩杀诸葛悟!   不料一袭鬼魅般的身影突然横在他身前,黑衣少年不知从何处窜出,直面他这万境魔尊。衣眠露出荒谬神色,然而刀锋已劈,无从收手。   整座霁青道场的仙剑都动了。不论是折雨洞天内,前来赴宴的宾客佩剑,还是折雨洞天外,林林总总的闲人之剑。甚至珍藏在密室中,未开锋的剑胆;深埋在地底下,随主长眠的殉葬品——成千上万道剑光,集中在此刻,汇聚在沉音魔尊刀下,一如千年之前,展月老祖接下的那招!   终究是裴响做到了!   所有人见证了这一幕,天地缄默,唯有魔尊的刀意不断和仙剑碰撞,最后停在少年人双手结成的剑印前。   衣眠看清了他的脸,一时愕然。   此人太年轻了,明明嘴角正有鲜血溢出,顷刻沾满了衣襟,却因完成了师兄的请求,他向来如冰封的脸上,浮现出刹那的幽微笑影。   裴响一句话也没和魔尊说。   他第一时间回头,看白翎是如何救下诸葛悟的。然而,映入眼帘的,是一具被刺穿的背影。   身着喜服的青年手握“万怜”剑身,扎进了自己的胸膛。红绸在飘,玛瑙珠串在摇荡,他身上的仙印刹那大亮,却形同虚设。护身符可挡外袭,但是挡不了自戕,仙印急促地闪烁,迟迟不曾熄灭。   诸葛悟猩红一片的双眼,血丝迅速退却。他不敢置信地望着两名师弟,喊道:“阿翎!”   顾怜亦道:“……白翎?”   连沉音魔尊都稍侧过头,疑惑道:“谁?”   裴响发不出任何声音。   白翎的身躯缓缓脱离仙剑,他一点点回身,好像也想看一眼裴响,说点什么。   可惜,即便有《喜乐诸天奇经》,以白翎的金丹期修为,也难抵御仙剑穿心。他从空中坠落,眼前发黑。   听说人死之际,最后消退的是听觉。白翎听见好几个人喊他名字,可是他耗尽全部力气,始终没听到师弟的声音。   他没有摔在地上。   他被熟悉的怀抱接住了,世界只剩下寂寂暗香。 第101章 一百零一、涣然   白翎陷入了一场清醒梦。   他睁不开眼,视野一片漆黑,能感受到全身上下,却无法控制哪怕一根手指头。要不是他没有心悸、气闷等反应,说是遭遇了梦魇也行。更别提说话了,现在的他连抿嘴也办不到,只能软绵绵的,任人施为。   如此状态,或许是《喜乐诸天奇经》对他的保护机制。   灵台中,那团金光逐渐扩大,伸出不尽的枝杈,向他四肢百骸延展。白翎为此十分感动,因为他并无痛感,想来都是功法的好处。一人一法,今后可以谈笑泯恩仇了。   可是,一星凉意飘落,滴在他眼皮上。   很快,又是一滴,打湿了他的面颊。   白翎努力地作出反应,好告诉师弟,他还活着。但此时的他看不见自己苍白的脸色,也不知自己浑身跟冰块一样,覆上了薄霜。   所有于己不利的感受,都被抹除了。白翎还以为他体温正常,就和寻常睡着的时候没两样,不知裴响何故眼泪一滴接一滴,抱他的手都不敢用力,不住地发颤。   阿响。   不要哭。   白翎在心里一遍遍哄,微凉的水珠却没有停止落下。忽然,他感到搂着自己的双臂一阵发紧,裴响转头吐出一大口血。   好像连脏腑的碎片都吐出来了,浓郁的腥甜瞬间弥漫。白翎心弦一紧,是了,师弟最终还是重现了老祖当年的壮举,不是贾济,而是他。到底是他。   少顷,少年人同样失温的手抚过白翎脸庞,小心翼翼地擦拭起泪痕。   可是,白翎的身躯完全被寒霜封冻,连同裴响的泪珠,一齐凝固在了他的脸上,仿佛是他流下的泪。   许多人登上了红台。   诸葛悟,林暗,从最外环的流水席挤出来的唐棠。还有驾鹤一脉的小辈们,慌乱地跑出殿阁,围着白翎呼喊他。   顾怜降至半空,沉默地望着台上一群人。片刻后,他转头与衣眠四目相对,终于也外显分神,挡在了红台之前。   道修与魔修交战,叫醒了整座霁青道场。   刀剑相击,地动山摇,乐修们各操管弦,和魔修的邪音此起彼伏。然而,一切动静都在远去,白翎躺在师弟怀中,困意一波波袭来。   唐棠把双肩竹筐里的东西全倒在地上,翻找能给白翎服用的丹药。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白翎不是灵丹妙药救得回来的。   唐棠无计可施,连连张口却说不出话。直到她的师尊来了,只是看一眼白翎,便叹息摇头。   唐棠着急地抓住师尊袖子,老太太的目光落在裴响身上,骇然道:“这孩子的骨头经脉全碎了,怎地还能行动?”   白翎一惊。   是在说裴响吗?师弟以筑基期修为硬扛魔尊一刀,虽说借来了上千把仙剑,合力迎敌,但……   残念断裂在脑海里。未完成的思绪,静静沉了下去。   白翎蓦地生出了一种预感,他要很久才能再见到师弟了。强烈的眷恋涌上心头,身边的人们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白翎在彻底陷入黑暗前,感到身上一轻。   裴响解下了他的碧落幡。   —   霁青道场的史书所记,已经平淡了上千年。   直到某一年的秋冬之交,陡然生出浓墨重彩的一笔。沉音魔尊发动夜袭,折雨洞天爆发大战。渡尘真人诸葛悟在婚典上半身入魔,失手诛杀师弟,亦即其未婚道侣白翎。   而后,展月一脉的三代末位弟子裴响,凭借师兄遗物,向千年前的妖王献舍。   此人修《太上迢迢密文》,受魔尊一击后实力大增,又逢众仙友云集,万仞归一。不知为何,妖王冤魂似与嵌玉湖下的某物形神融会,助裴响大开杀戒,追袭是非与广寒二位道君。   据知情人士透露,裴响此举,是为再斩一名道君,迫使展月老祖现世,救其师兄还阳。   然而,裴响以下犯上,遭到多名仙友联手镇压。此子见寡不敌众,再度招魂,竟从嵌玉湖引来一具怨灵——此灵怨气无穷,生前便是化神期境界,兼怀先天剑骨!   是非道君早有防备,苟延残喘。   广寒道君的护身符粉碎,身死道消。   在仙印寂灭的刹那,时隔整整一千年,折雨洞天上空的雷云,终于平息。金光照破云万朵,红衣仙祖下高天。沉音魔尊和梦微道君等人缠斗许久,见大势已去,使法宝困住半魔诸葛悟,携其遁走。   听闻,展月一脉的三代弟子白翎,彼时气息断绝,生机泯灭,元神不知何在。纵使老祖神降,亦无力回天,遂将其收入芥子。   而孽徒裴响,不知是走火入魔,还是被嵌玉湖怨灵夺舍,居然犯上作乱,出手抢夺师兄遗体,行刺老祖。   史记至此,被人有意地隐去了后面一段。如此惨烈惊变,不知是何以告终的。   不过,少年人浑身黑雾沸腾、持剑杀向展月老祖的画面,因灵力震荡,定格在了折雨洞天的山林草木之间。   每一滴入夜的露水,皆映出了二人交锋的刹那。两个命运相似、仙途相仿的古今同道者,在那一刻,被凝定在叶尖的滴露里,形成了一抹幻影。   春去秋来,红台变作废弃的战场。   铺地灵石无不黯淡,林间的花灯蒙尘久矣。   但不论岁月流转、光阴似箭,满山的枝叶梢头,总有水珠欲滴未滴,幻象时隐时现。   嵌玉湖畔的一滴清露,每夜凝成,每日露晞。它第三万六千多次滴下去后,和以往的每次一样,砸出了万千波澜。   有人躺在水中,像是睡着了。   青年恢复了一袭白衣,仿佛回到了一切未发生时,无忧无虑,独来独往,与洞天的山水融为一体。他神情安宁,静静地飘在水下一尺深处,金灿灿的湖水色同美酒,不断洗濯着他清新秀美的眉眼。   可是,今朝一滴露坠,正正好点在青年的眉心,是修道之人的灵台所在。   无数圈涟漪向外扩散。忽然,一枚极小的气泡逸出青年唇角,他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一只白鹭飞过,似已习惯了水中沉眠的青年,见惯不怪,盘旋着寻找落叶栖身。但它忽然发现了什么,惊啼一声,“呼啦啦”振翅飞去。   只见青年的身后,一具较他庞大百倍的法身,已具雏形。离得近时不易发觉,但从高空俯瞰,湖中青年分明被自己的元婴置于小腹,恰在丹田上。而他的元婴法身同他一样,安睡着双手交叠,保护本体。   在白鹭鸣叫的刹那,青年的本体和法身同时睁眼。   “阿响!”   一声呼喊在湖上回荡,白翎意识回笼,身上似还残留着师弟怀抱的余温。不过,幻觉轻易消散,他正处于水里。   身后的元婴俶尔不见,白翎毫无察觉。不过他发呆到一半,发现自己往下沉,慌忙刨起水来。   不知为何,手脚一点也不协调,像罢工了整整一百年似的。白翎着急忙慌半天,连喝几大口金虹灵泉,总算记起“凌波咒”怎么念,狼狈地冲上了岸。   他浑身湿透,往草地上一瘫。   奇怪,太奇怪了!他刚才竟然同手同脚,跑这两步累得要命。   白翎闭了闭眼,昏头转向。他惦记着裴响,此时一看,却是岁月静好,风平浪定的景象。   师弟呢?碧落幡呢??围着他的一群人、穿紧身铠甲的红毛大波浪魔头呢???   全不见了!   白翎转头一看,却吓了一跳。   原因无他,只因他跟照镜子似的,瞧见了自己的巨大遗像——不是画作,而是一尊石雕仙像,高约一丈,闲庭信步似的走在岸边,手提一柄斜长花锄。   仙像把白翎“生前”的气质把握得恰到好处,和其他正襟危坐的雕像不同,此刻正含笑望来。   在灵泉无法惠及的偏远凡家,常有为修真界著名道长塑像参拜之事。若仙像上刻了有效的符箓,道长本人又开了灵耳、接收呼召,凡人们遭难祈祷,道长便可能显灵相助。   长此以往,仙家开始给已逝的同门师友塑像。雕像底座上,照样刻个“祈灵符”,寓意魂兮归来,慰藉生者的思念之苦。   白翎记得这个传统,他在老祖笔记里读过。   问题是,他死了吗?   啊?!   僵硬的手脚缓过来一点,白翎立即起身,捏了个“风干诀”祛除水迹,背着手检视自个儿的遗像。   他溜达一圈,发现不仅遗像干净,青苔都没长,显然常受洒扫;遗像的底座上,还供奉了仨瓜俩枣。   供品没贴符却很新鲜,大概常换。并且,今日供的正是白翎此生最爱:神鸟斋出品花糕。   他拈起一块,是桃花的。   一口咬下,甜香扑鼻,白翎幸福得双眼直眯。他余光瞥见,底座上有不少刻字,这也是修真界风俗:把对逝者的缅怀之语刻在遗像上,据说可以传达给亡魂。   白翎边吃边看,果然都是熟悉之人的手笔。   第一个落笔的是师尊,字迹狂放:白翎,无字,无道号。嵌玉湖借尔小憩,逆徒不可贪睡。   白翎耸了耸肩。果然顾怜嘴里没好话,想让弟子复活都说得这么别具一格。   往下按照顺序,应该是师兄的寄语。却不知为何,空出一块,然后是女子的手书:游子迷途莫忘返,观星便可循折雨。不知何日是归期,何日归来何日聚。   白翎默念两遍,明白了林暗的意思。师姐不知他是生是死,也不知他能否醒来,只当他迷路忘归,等着他回家再会。   之后又空了很大一块地方,才是唐棠和驾鹤一脉小辈们的留言。   唐棠刻了上百个字,蝇头小楷密密麻麻。白翎几乎能想见她埋头苦写的模样,把满腹伤心一股脑倒了出来,并且坚信他有复苏的一天。   小辈们也各具风格,悲观如冯丘,祝白翎一路走好;乐观如田漪,和唐棠一样觉得白翎迟早会回来;以及乐观过头如徐景,刻了个“你徐兄到此一游”,估计挨了打,又老老实实添笔:“来为白师兄上香”。   白翎看罢轻笑,可是他来回绕了三圈,硬是没找到裴响的字。   怎么回事,师弟不想他吗?   唐棠等人的刻字前,分明留了大片空档,明显是给裴响的。大伙儿留那么多地方,估计都认为,他有很多话想跟师兄说。   但不知为何,裴响一字未留。   白翎下意识地回忆,陷入长眠前的情景:师弟接了魔尊一刀——时也命也!师弟身负重伤——可气可叹!师弟拿走了碧落幡——   奇也怪哉!   白翎终于想明白哪里不对了。   他的幡呢?   神级法器认主之后,虽然能给别人使用,但必须是主人认可之辈,且绝不会一去不回。   但当白翎往下想,试图记起裴响用碧落幡的所作所为时,灵台一片刺痛。他当时睡着了,类似在身躯极度受损的情况下,被《喜乐诸天奇经》强制关机。睡着之后的事,他一点也想不起来。   恰在此时,有人声靠近。 第102章 一百零二、烂柯   一个少男说:“不吃白不吃。我花二十个铜板买的,不能浪费嘿嘿。”   另一个少女道:“吃吃吃就想着吃,供品也吃,不怕他半夜找你呀?”   “那不挺好吗?大家都很想他啊。”   “……”少女梗了一下,“等白老大醒了,读你刻的破话,看他削不削你完事。”   两人来到湖边,没留意一角白衣闪过。白翎还处于神智和躯干都没适应的状态,下意识躲了起来,藏在自己的遗像后。   他修为又涨了,虽然没探明涨了多少,但是完全没被田漪和徐景察觉。这二人的声音较以前有些变化,褪去了青涩。   他们是来扫墓的。   田漪念动“定尘法”,徐景则搓着手,迫不及待要拿桃花糕吃。他手伸到半空,忽觉得哪里不对,指着供品盘子问田漪:“喂,你是不是偷吃啦?”   田漪说:“你以为我跟你一样?”   “不儿,姐!我每次都供了两个时辰才吃的,白老大肯定享用过了……奇怪。不对。有情况!明明叠成小塔的,塔尖那块哪去了?”   徐景和田漪大眼对小眼,片刻之后,齐声鬼叫:“白老大真吃了啊啊啊啊啊!”   他们转身就跑,却听见一记模糊的咳嗽。两个人毛骨悚然,“唰”地拔出各自兵刃,道:“谁在那里?”   “何方小贼混进折雨洞天,还敢偷吃爷爷我买的供品!”   田漪和徐景兵分两路,同时往雕像背后探头。白翎早料到他们如此,稍一提气,如风起落花,掠步向上,直接越过了自己的遗像,翻身倒吊。   田漪和徐景没发现雕像后面有人,松了口气,但等缩回脑袋,却见一人吊在半空,正对着他们龇牙。   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再度响彻嵌玉湖。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剑影飞出梦微观,钉在两名小辈身前地上,寒光一闪,破碎消融。   顾怜刚被吵了一次,没想到一而再,耐心即刻告罄。   白翎忍着笑意说:“怎么回事啊,看你们长大不少,胆子倒变小了?”   “白老……白师兄!!!”   田漪和徐景由惊转乐,难抑喜色,忙把他抓下来,兴奋叫道:“你醒啦?什么时候醒的,你感觉怎么样啊!”   “你不会是妖怪变的吧……一百年了,整整一百年了——白师兄!”   徐景左看看、右瞧瞧,想拍白翎的肩验明正身,又不敢动手,生怕把好梦拍醒。   白翎却听见他说“一百年”,惊讶地睁大眼,问:“你说什么?我……我睡了一百年?!”   两人用力点头,一个哽咽,一个傻笑。   白翎被震撼到失语,双目放空。在他的感受里,不过是眼一闭一睁,而后便沧海桑田,时移世易。   怪不得田漪和徐景都发生了难以言说的变化,白翎此时看来,才发觉他们的长相更成熟了,以前大概十五六岁的模样,现在年近二十。对修道之人来说,的确经历了漫长岁月的雕琢。   “阿响……在哪里?”白翎喃喃道。   听闻此言,田漪与徐景同时一愣。   他们细微的表情变化没有逃过白翎观察,他心生不妙,追问道:“他这一百年过得好吗?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给他的遗像底座刻字?   白翎环顾四周,也没瞧见木屋之类的住所。可他结丹闭关的时候,裴响曾经搭过的,还花大价钱买了法阵,以免错过他出关的动向。   田漪咬了咬唇,道:“说来话长……白师兄,你先回仙去山休息休息?不,仙去山已经没人了……你还是来大罗仙窟吧。等师姐忙完手头的事情,我们好好跟你讲。徐景,快去,给师姐报个信儿!”   “是是是,我去给师姐说一声……”   徐景拔腿要跑,但人还没动,便被白翎拎住了后衣领。   白翎越发感到他们的反应不对劲,问:“不能长话短说,让我有个底吗?田漪,徐景,阿响到底怎么了!还有仙去山,‘已经没人了’是什么意思,我师兄呢?”   田漪眼神躲闪,迎着白翎的注视,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猛地推了徐景一把。徐景脸都白了,疯狂摇头,不肯讲话。   白翎一阵没来由的头晕目眩,放开徐景,决定自己去一探究竟。   然而正在这时,梦微观上空凝聚金霞,一袭紫衣人影肃立其中,缓缓飘落。   白翎气息不稳,勉强唤道:“师尊。”   顾怜依旧足尖点着剑鞘,凌然于空。他倒是音容一如既往,百年不过弹指一挥。   顾怜的目光从头到尾、扫视白翎一遍,哼道:“总算醒了。”   “多谢师尊,借我嵌玉湖。”白翎强笑一下,上前半步道,“师兄和阿响都去哪了?”   没想到,连顾怜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白翎不祥的预感几乎落实,面上的笑意彻底退散。   他道:“师尊都不肯说,肯定是有无数噩耗等着我……没事,我自己去问。这么大的霁青道场……总有人知道,总有人告诉我!”   “带他去见裴响。”终于,在白翎转身的刹那,顾怜对驾鹤一脉的二人下达了指令。紫衣剑修凝眉冷目,半晌又添上一句,“记得拦着他。”   说罢,顾怜拂袖移行,消失在原处。   白翎双手握拳,平复吐息后,向战战兢兢的小辈们露出微笑,说:“原来还能见到阿响,我当是怎么了呢。你们放心,不用拦我。路上,先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了吧?”   —   得到顾怜的首肯后,田漪和徐景总算将百年旧事如实道来。   话匣子一经打开,滔滔不绝。但,他们先挑了不那么沉重的东西讲,也就是白翎与裴响的道号。   白翎沉眠之前便晋入了金丹后期,早该取道号了,结果婚典上出了那档子事,现在全修真界都当他已经仙逝。即便熟识之人不以道号相称,拜日神教的史官也必须记他一笔,不能再直呼其名。   在史官的三催四请之下,顾怜不得已,代两名弟子取了道号,白翎唤作“见星真人”。根据田漪的解释,顾怜是从林暗给白翎的遗像寄语得来的灵感,既然在外的游子迟迟不归、须夜观星象识别归途,索性叫他“见星”。   白翎边走边道:“可以,难为师尊的文学水准了。有个不错的寓意还朗朗上口,我谢谢他。”   顿了顿,问,“阿响呢?”   田漪说裴响的道号亦是师尊所取,便让白翎心里一沉。若师弟无恙,自然该他亲自想道号。   而且,道号要入了金丹期才有,白翎记得自己入睡前,裴响刚筑基后期。师弟修为暴涨,必然又受了重创。   徐景说:“裴师弟的道号叫‘还阳’。他的功法太凶险了,老是命悬一线,梦微道君金口玉言,取这道号,包他向死而生!”   “还阳真人……”白翎念了几遍,不觉浅笑道,“比我的道号还大白话呀。不过,平安最重要。师尊取得好。”   三人安静一会儿,眼看到了仙去山下,白翎抬头望去。   抱山的古榕年逾千载,突破寿数极限,垂落的根须竟然褪色成霜白,似满头华发一般。山间的草木苍翠依旧,不过,山腰的弟子廊舍,几乎淹没在了葳蕤之中。   徐景低声交代:“白师兄,渡尘真人半身入魔,已不为道场所容了。沉音魔尊将他扣在魔域,听说……他现在是魔尊幕僚。在沉音剑冢与其他三方魔窟的交战中,所向披靡。”   “啊,没死就行!”   白翎见徐景在“听说”后面停顿片刻,心脏上提,待听完师兄的际遇,才将其落回胸腔,如释重负地说:“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师兄那么优秀,果然到哪都能升职加薪……嗯。”   两个小辈呆呆地瞪着他。   白翎后知后觉,自己的立场觉悟有待提高,掩饰性地轻咳一声,说:“不过我相信,师兄是被逼无奈的。他肯定身在魔域心在道。”   田漪“噗嗤”一声乐了,带着他往折雨洞天的出口走:“这几句才像样儿!前面几句,咱们虽然是那般想的,但只能自家人私下说啊,师兄你千万别在外边讲!”   徐景也说:“就是就是,太微一脉贼心不死,五年十载地提请昭雪司,要遣专人去魔域,把诸葛道长捉拿归案、道场问斩。贾济那厮,当上道君后那叫一个趾高气昂,狗眼看人低啊可恶至极!”   白翎皱眉道:“他?”   “是的……原本的七名道君中,问鼎与广寒两位陨落,所以不仅是贾济,咱们师姐也成道君了。总有些八公八婆,背地里指摘师姐是捡漏的,给她取难听的绰号……冯丘没来扫墓,就是因前些天和蛐蛐师姐的人打架,现在还躺床上呢。”   早在多年前,众人在裴府与裴夫人的怨灵缠斗时,曾有一名师弟,被磨盘打断小腿。当时,林暗果断祭出保命灵药,为其白骨生肉,免去了残废。   白翎忽然想起来,那个师弟正是冯丘。他笑了笑,说:“干得好啊,吾辈楷模。就该揍那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家伙。不过,广寒道君也死了?”   他隐约感觉抓住了关键,问:“怎么死的。”   田漪道:“被裴师弟杀死的。”   白翎:“……”   田漪深吸口气继续说:“他用你的碧落幡献舍给妖王,要再杀一个道君,唤醒老祖救你。是非道君可能算出了会有一劫,勉强保住性命,广寒道君却没那么好运。他们两个,一死一伤,都是裴师弟干的!”   白翎神情凝固,停步在古石门楣前。   徐景干脆也一股脑说了出来:“不仅如此,他还请了你家湖下的怨灵上身!嚯,修真界有史以来的最强怨灵啊——生前化神期修为,攒了一千多年的怨气,而且有先天剑骨!要不是老祖现世,镇压一切,简直……简直要把折雨洞天打烂了!”   他和田漪紧张地盯着白翎,而白翎脸上一片空白,少顷,眼底涌起无数种复杂情绪。   他使劲一闭目,最后道:“阿响现在在哪?”   “他在全性塔……以戴罪之身,在神教任职赎罪。等等、别走啊白师兄,还没说完!你、你要冷静,裴师弟他……他已经不记得你了!!!” 第103章 一百零三、如故   全性塔的中部,一共二十层,坐落着拜日神教的三大辖司。   昭雪司掌罪罚自不必提,还有却风司、定水司,一个负责降妖伏魔,旨在扫除邪风;一个源于水能生财,意为“稳固民生”。   辖司之下,又有林立部门。   裴响而今就职的,乃是却风司之笑忘门。   白翎本以为,自己睡一觉过了一百年,已经没有任何事能将他打倒了。得知师兄师弟俱还健在,他更是满怀欣喜。   没想到,裴响关于他的记忆尽数被洗。师弟记得其他所有人,除了一个姓白的师兄。   在裴响的记忆里,当初拜访裴府、接他回宗的,只有渡尘真人诸葛悟。师尊梦微道君座下,亦仅二名弟子而已。有位师兄排在他和诸葛悟中间,不过因故早亡,从未和他相见。   秘境、黑市、兰林,无数个双人同往、并肩齐归的地方,也都变成了裴响独行所到之处。他对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倒是没忘,唯独白翎,像被从他脑海里抹去了。   当裴响回忆时,意识照亮一幅幅画面,有一袭白衣身影,始终藏在照不亮的阴影中。一旦他试图注目,白影便像幻觉一般消散,徒留千疮百孔。   田漪和徐景描述了裴响失忆后的状况。他们不知道诸葛悟也曾被操控记忆,以为白翎对此一无所知,所以努力地运用譬喻,助他理解。   然而,白翎明知是怎么回事,仍像被钉在原地,说不出话来。他任由二人细细形容师弟是如何忘记他的,多听一句,脸色就更白一分。   终于,田漪发现他面上血色褪尽,止住了话头。白翎死到临头都能大笑,眼下却盯着远处的空中某点,一动不动。   他轻轻地问:“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啊?……哦,裴师弟他不是刺杀老祖嘛,之后被关在昭雪司,我们很久没见到他……差不多过了十年,才听说他出来,受到是非道君举荐,进却风司戴罪立功。我们找他的时候,他居然没问起你,我们实在奇怪,忍不住试探,结果就发现……发现他这样了。”   田漪说罢,徐景道:“白师兄,我们问了师姐才晓得,神教会对一些道行高深的罪人,采用剥夺记忆的惩罚,好教他们改过自新。‘笑忘门’全是这种人。”   白翎:“……”   见白翎转过来的神情实在骇然,田漪忙安慰他:“裴师弟和同僚们不一样啊!其他人是把前尘往事全忘了,个个当自己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裴师弟他,他却记得别的东西,只是……呃。”   “只是忘记了我。”   白翎低声接话,终于又皮笑肉不笑地牵动唇角。   呼吸变得艰难,视野突然发花。但他保持沉默,提气继续走,坚持要去全性塔。   徒步太慢了。白翎伸手向背后,尝试御剑。   可他摸了个空,道:“我剑呢?”   “裴师弟带着呀。他没从老祖手里抢回遗体,但是抢到了剑。我们见过他几次,他每次都把你的剑好好背着。虽然……虽然他想不起来那是你的。”   白翎缓了口气,问:“背双剑?”   “不是的,裴师弟自己的剑……在刺向老祖时断了。”   “花谕”断了。   裴响的本命剑。   由白翎带他前往全性塔,手把手教他用塔印抽出的神级剑胆,于两人生死之际自发成形锻成的仙剑……断了。   断在一百年前。   白翎运起神行术,掠往全性塔。田漪和徐景谨记着顾怜的命令,不敢跟丢,在后面猛追。   不多时,熟悉的高塔进入眼帘。白翎径直往里闯,被过会儿才赶上的两个小辈一左一右、使劲搀住。   徐景道:“等等!白师兄,仙友们还不知道你醒了啊——不对,在他们眼里,你是活了!”   “幸好我带着大师姐的令牌。”   田漪掏出一物,出示给迎上前的神教教徒。一百年过去,塔里服务仙友的教徒们基本换过一批,没人认出白翎。三人走太快,也没撞上哪个相熟的修士。   他们踏上塔中央的莲台,升入天井。   到达三大辖司的楼层后,每层皆是圆形大厅。环状的柜台围绕天井,供神官点卯、访客记名。柜台后面,八条走廊向外放射,通向不同的部门。   却风司位于另外两司中间,眼看已经过了,莲台依然上升。   田漪说:“白师兄,笑忘门个个是神教死士,屠魔狂人,没法直接找谁的。咱得先‘报案’,再小小地付出一点这个——才能见到裴师弟。”   少女把拇指和食指捻了捻,白翎问:“银子?”   “塔印也行。”田漪往袖中掏了掏,转头问徐景,“你带了多少?凑点儿。”   幸好白翎的芥子袋没丢,他说:“当然不用你们出钱。我还有……这么多?!”   他刚把手伸进袋口,便被摸到的大堆塔印一惊。再摸两下,竟有三百枚之多,根本摸不过来。   白翎记得,自己的存货就小几十枚。可能是顾怜给他“收尸”的时候,多塞了一些“陪葬品”。   他立即给两个小辈各塞了一把,说:“之前辛苦你们了。我还有两百枚的样子,能见到阿响吗?”   话音落下,白翎忽然有种古怪的感觉,喃喃道:“为什么我像个掏空家底只为见花魁一面的穷书生……不是,笑忘门到底什么地方啊,难道有钱就能见他们吗?见他们干嘛???”   “巨款啊——”   田漪徐景却两眼放光,抹着哈喇子收起塔印,见白翎似笑非笑,才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啦,花钱是为了拜托掮客,把裴师弟请来。说到底报案属于求助——仙友们想去某地除魔,或者接到了凡家祈灵,又没把握解决祸事,才会来请笑忘门的门客助阵。平时掮客是随机派人的,要想指定人选,最好通融一下。”   白翎记得掮客的意思,好像是中介。   他问:“……那阿响忙吗?”   “忙的,大忙人。他本来就有点传说色彩,行事又快准狠,一年到头都没空档。我们以前还想告诉他,关于你的事情来着。奇怪的是,讲了一次,下回见面他又忘了。我们怀疑神教搞鬼,师姐也提醒我们,小心弄巧成拙,反害了他。”   白翎心绪低沉,直觉认为不是自己有什么问题,而是由于那则修《太上迢迢密文》之人的传言——此道者皆为情种。裴响的所作所为,肯定给是非道君留下了深刻的阴影。   所以非要他忘掉师兄不可?   白翎神情平静,但心里一股无名火,无从宣泄,只能盯着莲台。他此时发觉,莲瓣比百年前他带裴响来时,深艳许多。看来莲台不变,只是重刷了好几遍漆。   忽然,脚下停止移动。本层的牌匾刻着“云来馆”,仿佛三大辖司共用的会客区域。   田漪在柜台登记,说明来意,三人被接引穿过长廊,步入一间茶室。   一名中年女子在内间的茶案旁等候,俨然是田漪所说的掮客。因不知笑忘门的底细,为免引起是非道君警觉,白翎没有跟着小辈进去,而是与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留在外间。   一扇屏风分隔内外,他恰好被屏风挡住。   掮客属于文职人员,修为低微,完全没有察觉。田漪把白翎事先备好的塔印推出,询问裴响有无闲暇。   掮客知道他们和裴响有交情,且看在重金份上,满口答应。内间墙壁挂满铃铛,她摇动其中一枚,说:“裴门客昨日刚回道场,两位来得巧。我便不打扰你们叙旧了。”   掮客取走一半塔印,笑容满面地离开茶室。   白翎在暗处看着,对于笑忘门的中介分成匪夷所思。但是田漪和徐景都见惯不怪的样子,他不禁皱眉:师弟打工的地方,压榨人太严重了吧?   没想到,茶案向两侧分开,把剩下的塔印也吞了个干净。   原来,“戴罪立功”指的是打白工。白翎以为师弟至少能分到一半,所以把塔印一枚不剩全交了,不曾想,尽数落入笑忘门和掮客的口袋。   那师弟这些年来,吃什么、用什么?他被昭雪司关押十载,可曾与家中联系?他的票折没被搜刮走吧?   白翎渐渐垂眸,未留意田漪和徐景冲他招手。恰在此时,一阵微弱的气流吹过,刚被掮客带上的门,开了。   掮客已走,白翎转出数步,正抱臂倚在屏风架上。他低着头,碎发飘过额前。   一道人影经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者一袭黑衣,在白翎抬眼的刹那,刚好看见他缠满绷带的手。   白纱布缠到了指尖,不再露出一丝缝隙。比视觉先反应过来的,是嗅觉,白翎在闻到熟悉淡香的刹那,倏然心脏缩紧。   他对上了一双漆黑静寂的眼睛。   来人停住步伐,也向他望来。此时此刻,飞渡的百年岁月终于落到了实处。   在目光相接时,白翎紧攥的心突然膨胀,整个胸腔都感到外扩的疼痛。抑或是他呼吸凝滞了太久,心肺一片火烧火燎,半晌后,才蓦地恢复吐息。   眼前人的面容,与百年前并无太大不同。只是少年人那种雌雄莫辨的漂亮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渐渐显露的俊美,肃杀道服映衬着仙姿月貌,黑白分明,更具侵略与压迫之意。   比起少年,用青年形容也愈发合适。如画的五官深藏锋芒,原来的冷冽,转为了凛然。此刻的裴响,神色无波,眼底无澜,目光直直地坠入白翎眸中。   以上视下,淡淡的,却是盯着他。   全然在看陌生人。   许久之后,裴响略带喑哑的嗓音响起。   他问:“你是?”   “……我是你师兄。”白翎也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轻轻说道。   他缓慢地直起身子,眉头难以纾解,但还是凝视着阔别已久的师弟,他的阿响,微微笑了。   白翎补充道:“我是死了的那个。”   裴响不动声色,显然没有轻易相信。可是,他一语不发,似也说不出反驳和质疑的话。   裴响的喉结滚了滚,和白翎对视的眼中,流露出片刻迷惘。很快,他察觉了自己的反常,向白翎略一颔首,转身走向内间。   黑衣的下摆在眼前旋过,心口剧烈的酸胀后,只余麻木。   白翎松了气息,往后靠住屏风,回味着直冲灵台的晕眩。他们来之前忘记对词了,田漪和徐景旁观到一半,见裴响走来,立即乱了阵脚。   裴响倒是点了个头当问好,然后沉默地坐下。   少顷,他向外间稍稍侧首。   徐景立即说:“是真的,如假包换。他是你小师兄,今天刚活过来。你……你对他有印象吗?”   裴响转回视线,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忽然,他感到自身异状——背后的仙剑在颤。   裴响握住剑柄,不明何故,不过先制住其躁动。而后,他问田漪和徐景:“什么事。”   田漪绞尽脑汁地说:“我们是来……来……”   “我想追查一案,来请你帮忙。”   温和清亮的声音靠近,白衣青年撩动珠帘,走进内间。   田漪二人正和裴响面对面,裴响听闻此言,并未转动,唯有绷带紧裹的指节,稍微一收。   白翎自然而然地坐在他身侧,也不看他,先给自己斟了一盏茶。   黑衣剑修却无声看来,说:“好。”   他对案子一个字没问,不知是因为自信,还是什么别的缘故。白翎饮茶的动作一停,田漪和徐景也都露出了惊讶表情,嘴巴紧闭。   少顷,白翎两眼微弯,望向身侧。他向裴响凑近了一点,好像只是冲他笑笑,然后便拉回距离,道:“既然如此,就说定了。明天日落的时候吧,请你来折雨洞天详谈。”   他顿了顿,问,“少侠怎么称呼?”   “我的道号,还阳。”裴响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起身。   白翎说:“好,以道号相称不错。我的道号是……”   “我知道你。”   珠帘声动,黑衣剑修已经消失在门外。只剩他低而微哑的嗓音,慢慢传进手拢茶杯之人的耳中:   “白翎。我那位已故的师兄。” 第104章 一百零四、似是   茶杯滚烫,白翎却一直用手捂着。直到裴响的背影彻底消失,他才蓦地回过神来,“哎呀”一声。   白翎道:“阿响认识我?”   “当然啦白师兄,你的遗像还在嵌玉湖边杵着呢,裴师弟想看不见都难。他逢年过节皆要拜会梦微道君的,还给你上过香。不过他的记忆是神教动的手脚嘛,估计道君也没有办法……”徐景如释重负地嘀咕,“太好了,来之前我还担心你接受不了,会直接杀去找是非道君。”   白翎:“……”   白翎诚恳地说:“一段话里,每句都能戳我痛点,你进步了徐景。”   徐景缩起脖子,田漪道:“往、往好处想!一百年不见,裴师弟已经元婴前期了。百年升两个境界,修真界上一个这么厉害的,还是展月老祖。裴师弟仙途不可限量啊!”   白翎说:“首先,我一直觉得他太像老祖了不好,非常不好,简直晦气。其次,阿响那破功法,达到这样的升级速度……”   见田漪也缩起脖子,他无奈道:“没关系,是我不开的壶太多。不管你们说什么,都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还是谢谢你俩,事已至此……师尊也没办法的话,就让我自己去找办法吧。哦,和阿响一起。”   徐景说:“我已经给师姐传讯了。你今晚来我们洞府住呗,明天再打扫仙去山,等裴师弟来。”   “问题是我人刚醒,脑子完全乱的,没一点想法……唉,时间会不会约早了?应该再缓两天……不行,要搜罗点人帮忙,我去商行一趟。”   白翎说着起身,决定到霁青商行招兵买马。田漪和徐景踊跃请缨,但事关重大,牵涉到是非道君与神教,白翎是打死不会让小辈掺和进来的,他要对得起林暗。   而且白翎不想在神教的地盘久留,更信不过笑忘门。所以他也没打算再下一单,雇佣裴响的同僚们。   三人出了全性塔,沿大路下山。   白翎重新检查了一遍芥子袋,塔印没了,但银元还在。以前诸葛悟安排了商行的人定期给他送钱,后来买东西都有裴响结账,时至今日,两位埋单之人各有各的难处,白翎须妥善规划家底儿了。   幸好,去霁青商行招募一位靠谱的保镖,凭他的资金还是绰绰有余。白翎又给两名小辈各塞了一锭银子,不为别的,就为他们这些年勤勤恳恳地扫墓上供,不可亏待。   田漪和徐景一点不客气,接来便塞进袖中。   白翎好奇道:“林师姐给你们发零花钱多么?”   “跟别派比起来当然是多的,师姐有好东西都紧着我们。但是……嗐,白师兄,咱们驾鹤一脉有四代弟子啦,你晚上要不去见见?”徐景说着愁眉不展,“我自认为学艺不精,只收了两个,可他们花钱好似无底洞,天啊!我的裤腰带几十年没放松了!”   “啊?”白翎确实没想到这等变化,不过也在情理之中。他问田漪,“你呢?你收了几个。”   田漪笑得命苦:“我收了四个,别提了。大师姐当年带我们六个,到底怎么做到的?”   白翎扬眉,三人一路闲侃,转眼来到霁青城内。百年不见,风光依旧,不过在白翎看来,不论山上还是山下,行人都好似换了一批。   他们一进城,便瞧见前方挤得水泄不通,貌似有道场医修义诊,抓药免费。   城中居民排成了长龙,拖家带口来看病。一些野孩子混在队伍里,装作咳嗽,试图蒙混过关,整点甘草片当糖吃。   白翎本没在意,不料在义诊摊位上,瞅见一道眼熟的身影。   那是个年轻女修,面庞圆润,聚精会神地把着脉。她不像旁边的同门叮嘱病人,而是把注意事项写在草纸上,一张接一张地发。   印象中的小姑娘忽然抽条了,白翎尚未确认,田漪先道:“唐棠?”   恰好有钟声响起,医修们换班了。唐棠诊完手头的居民,似不想闲着,往抓药之处转,不经意间,撞见了刚下山的三人。   白翎笑着挥挥手,唐棠登时目瞪口呆,冲了过来。   她围着白翎观察一圈,手舞足蹈地比划。白翎见她还是不能说话,心生遗憾,但能感受到唐棠的欣喜,也说:“阿花能给别人看病了,好厉害啊!”   唐棠比了个“等下”的手势,掏出一本书。   白翎见此书极厚,而且由她手写的纸片装订而成,惊得同样微微张口。他接来一翻,目录分作两块儿:“修真界不可错过之事”,和“裴道长的传闻收录”。   白翎“啪”地合上书,郑重其事地说:“太感谢了,阿花。你真的……不行,这个你拿着!”   他二话不说,又取出了一锭银子,眼下除此以外,没别的能给。唐棠却后跳一步,指着身后的义诊摊。那边摆了一个功德箱,接受富户捐赠,帮罹患重症、时日无多的穷人料理后事。   白翎会意,把银两放进箱里。唐棠高兴得很,双眼一亮,又翻出一物,还给了他。   白翎望着眼前旧到黯淡的银铃,一时怔然。   显然,唐棠也知道诸葛悟的境况,轻叹口气,把手写的书翻到开头,示意白翎看。白翎这才知道,在他的婚典当日,问鼎死了。   唐棠冲上红台,试图救醒白翎的时候,被混进折雨洞天的问鼎发现。此人大喜过望,认定唐棠仍是他问鼎一脉的弟子、本派传承未断,试图趁乱把她拐走。   不幸中的万幸是,问鼎作恶多端,习惯了斩草除根。他要将唐棠的师尊师姐全杀了,好让唐棠死心。   医修们被聚集在战场后方,手无缚鸡之力,唐棠却有裴响赠的神级仙剑,关键时刻,“别寒”察觉了问鼎的杀意,为唐棠的师尊挡下致命一击。   其余道修尽在前方对敌,唐棠保护同门,左支右绌。然而,当她勉力抵御问鼎之际,一名魔修绕到后方偷袭,对她出手了。   问鼎纵身上前,替唐棠接招。而唐棠抓住那唯一的机会,趁问鼎背对她时,亲手杀了曾经的师祖。   看到此处,白翎面色微敛。   他看了唐棠一眼,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只是明白她为何还是说不出话了。唐棠摇了摇头,让他接着往下看,白翎瞧见了师兄的名字。   原来,诸葛悟被带去魔域之后,铃铛就飞快地结成了一层银锈,通体发灰。唐棠请人修过,经手的器修皆言,是铃铛另一端的人周遭魔气环绕,没有灵气让铃铛传讯的缘故。   唐棠思来想去,决定把铃铛还给白翎。或许某日,他还能以此联系上师兄。   白翎把灰扑扑、不再发出任何声音的铃铛握在手里,低头片刻,想再问问唐棠的情况、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女修却笑着扫一扫手,与他们告别,然后转身跑回了义诊的摊位。   田漪不冷不热地说:“她在医修中,算有点名气了。”   白翎道:“真的?阿花在医道也很有天分吗?”   “不是。因为她不管哪一脉轮到义诊,都会下山。一年到头,每天出勤,霁青城的人们称她是‘观棋医仙’。而且,有时候病人无理取闹嘛,她那把剑一亮出来,大家就能好好沟通了。”   田漪说罢,耸了耸肩。白翎知道她心里窈娘的坎没过去,故只是静静听着,把铃铛系在腰间。   此时的他,像是回到了最初:一袭朴素的白麻道袍,腰间悬铃。通往霁青商行的路,也还是车水马龙。   对白翎而言,上回来不过是数个月前。   可他忽然想起了与他对接的两代掌柜,那个叫钱算珠的老人,以及他更老的、名为钱算盘的父亲。   青年渐渐不再说话,带着两名小辈,来到柜台前。霁青商行效劳于修士已达千年之久,对他这种情况应对纯熟,只听他说“百年前的钱姓掌柜”,立即请来了一个新老头。   白翎见此人面目熟悉,道:“钱掌柜?”   老头乐呵呵地行礼:“回禀仙长,老朽三生有幸,接了家父的班,代为照看贵洞府的产业。虽然家父于四十年前,已寿终正寝,但老朽蒙他教诲,数十年来不敢懈怠。请问仙长此番前来,有何见教?”   “寿终正寝啊……好。”白翎一时间,只听见了这四个字,没有说话。半晌,他忽然想起一事,问,“你叫什么名字?”   老头颇不好意思地回答:“老朽名为金山。哈哈,仙长觉得俗气吧?”   “不。你的名字很好,钱掌柜。”   白翎心头的怅然不知为何,被老头的名字挥散。算盘,算珠,金山,一脉相承又平地起高楼,让他不觉间露出一抹笑意,言归正传,提出了此行目的。   白翎也想起了尹真。散修中拿钱办事、甚至卖命的不少,可惜像尹真那样,真有两把刷子的不多。   尹兄有能力,见识也广博,于关键时刻甚至能力挽狂澜——白翎至今犹记,他们师兄弟三人面对碧落幡放出的怨灵狂潮时,幸好有林暗和尹真招来的散修大军相助,才有命活到今天。   他不禁对钱掌柜描述了尹真的外观,希望有缘重聚。   可惜,钱掌柜对此人毫无印象。据他所言,如果真有那么个红衣胜枫、头戴蓑笠的英俊男子,即便他未曾见过,读来客简录时,也必定会记个大概。   为此,钱掌柜当着白翎的面儿,把简录取出来查询。他的简录从祖辈处继承而来,老头通过扉页的仙印,快速检阅“尹真”、“红衣”、“蓑笠”等最可能被录入的词汇,然而除了白裴二人与之初遇那天,钱算珠记过几人争斗、尹真斩杀一名窃贼,再无旁的只言片语。   白翎略感困惑。莫非尹真和他们分别后,浪迹天涯,再未回过霁青城?   既然无缘于故人,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他留下定金,将此事托付给钱掌柜,见天色向晚,终于匆匆返程。   不过,白翎在路上闻香识点心铺子,找到了一家老字号。他买了足量的糖水、糕饼等物,让店家送去义诊摊,请无偿看病的医修们吃点零食。   田漪和徐景也各得了一份,见白翎一头扎进隔壁的杂货店,边吃边问:“白师兄,你还买啥?大罗仙窟都有,你晚上直接住呀。”   “你们不是开枝散叶了么?我也算当师叔的人了。”白翎笑吟吟出来,把换好的连号银票塞进袖子,向两人展示了一下新买的红包,说,“走吧。我现在是真的感觉,原来睡掉了一百年啊。” 第105章 一百零五、而非   饶是白翎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当他走进大罗仙窟时,还是被入目的景象震了三震。   以前的浅滩一望无际,唯有芦花照夜,融融似雪,几座精巧的竹楼临水俏立。现在却划分出了三片区域,左侧学堂馆阁,当中会武高台,右边弟子廊舍。一眼看去,扑面是仙家气度,壮丽非凡,全然不复旧时的闲野风貌了。   恰值午后,弟子们三五成群,刚从廊舍出来。他们身量不高,瞧着是一群小不点儿,结伴穿过练武场,前往书院。   忽然,报时的道童以力运声,传诵时辰。弟子们忙不迭御剑的御剑、作法的作法,一片狼奔豕突之状,加速猛冲。   白翎三人不赶时间,信步前行,正好撞见这一幕。   白翎想起上辈子的中学生涯,心下纳闷人们怎么修仙了还是这德行,不料眼光一扫,见田漪和徐景不知什么时候把吃食收起、挺直了腰杆子负手走路,拽得跟刚才判若两人。   他们和白翎对上目光,一个绷脸不语,一个肃容点头。   白翎:“……”   白翎停步片刻,问:“你们二位是?”   “嘘——”徐景挤眉弄眼,下一刻便有弟子发现他们,过来行礼。   “见过师叔师姨!”   “师尊你咋在这,冯师伯刚让我们下午好好表现,说有一位贵客要来,不能失了礼数,丢咱们驾鹤一脉的面……这位莫非就是???”   四代弟子们年纪都不大,比起修士,更像道童。他们从看见师长们开始,嘴皮子便没停过,还频频觑向白翎。等猜到白翎正是那位贵客,他们便跟一窝鹌鹑似的挤成团,意识到本派颜面已经荡然无存了。   白翎不禁轻笑,挨个发红包。他虽然该掂量着家底儿行事,不能和以前一样随意败家了,但对驾鹤一脉的小小辈们,还是非常大方。   四代弟子们望着他的笑颜,一时间忘了谢绝,呆呆地目不转睛。田漪忍不住给了自家徒儿一拳,训道:“都没喊人呢就接红包,等下把《礼则》从头到尾抄一遍!”   “这有什么。跟我还装起来了?”白翎笑意盈盈,顺手揉了一把挨揍的弟子脑壳,说,“我姓白,不用客气。”   “白、白师叔……”   “咦?难道是见星真人……前辈!我们都听过你的事迹,原、原来是您呀!”   几张小脸连在一起,眼睛闪闪发亮地仰望着他。田漪见他们兴奋得直蹦跶,知道今日的课业教不成了,索性宣布:“行了行了,别在这堵路。去通知你们的狐朋狗友,今个儿休沐,都回廊舍这边,准备晚膳。”   “好耶!!!”   孩儿们一声欢呼,齐齐把怀里的兵刃道卷抛起又接住,马不停蹄地传播好消息去了。   原来驾鹤一脉延续了炒大锅饭的优良传统,并未请厨子做饭,而是由师长带领弟子,自制一日三餐。   今天为了庆祝白翎苏醒,众人更要热闹一番。不多时,弟子廊舍涌入一群乌泱泱的毛头小儿,刚才见过白翎的几个被簇拥其间,大声夸耀着见星真人多么温柔好看、封的红包多么厚实等等。   白翎正在慰问冯丘,听见楼下嘈杂,扶他一同下去。四代弟子们雀跃着涌来,似一群团雀发现天上下粟米雨了。   冯丘还拄着拐,且跟白翎叙旧时,没忍住红了眼眶。驾鹤一脉的三代弟子中,他心事最重,如今的模样年过四旬,非常符合寻常人对仙门长者的期望,只是和田漪徐景不像一个辈分的。   孩子们怕挤到冯丘,按捺住兴奋,眼巴巴地观望白翎。白翎直接把二三十个红包摞在一起,交给为首的徒弟,小小辈们便乐颠颠地抢红包去了。   “怎样,是不是叽叽喳喳,没个安生?”   冯丘面露赧然,此刻倒是和曾经的少年样子有了重合。邻近的食堂大门打开,田漪叉腰一喊,把徒儿们叫进去干活。还有两名师弟以仙剑挑着扁担,运来四大筐菜,远远地冲白翎招手,想来说话却被孩子们缠住了。   冯丘的眼角皱出笑纹,道:“大伙儿亲手种的,一会儿白师兄尝尝。修仙之人,在天上飞久了,总忘记脚踏实地。让孩儿们花点时间在地上,对道心有益,他们也有得吃。”   “说起来我还在窗下种了一盆水葱,煮夜宵很方便的……打个蛋,下一把面,撒一撮葱花,连着好多年晚上吃不腻。”白翎遗憾地耸了耸肩,“估计盆都裂了吧,明天找找。”   冯丘点头,眼角仍有些湿润。不知为何,他年纪和辈分都比白翎小,白翎面对现在的他,却无法像以前一样,把他当做晚辈了。   白翎更难以想象,林暗的五个师弟师妹里,是冯丘跟非议她的人斗殴,不惜伤重至此。可惜,眼看日头慢慢地降下高空,白翎也切完了二十人份的萝卜丝,仍不见林暗归来。   菜肴上桌,热腾腾香喷喷,所有人围着长桌吃饭。白翎被请到主座,他问:“林师姐不回来吃吗?”   “这个点不够她忙的嘞!她很久没和我们一块儿用膳啦。没事白师兄,咱们先吃,等小的们睡了,她才能回。”   徐景一边发筷子,一边解释。白翎没想到道君还得加班,八成是神教欺负林暗的资历浅,压榨她打工。   田漪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证实了白翎的猜想。不过,满桌小小辈都目光灼灼地盯着白翎,因头回见传说里的人物显形,满目崇拜。   白翎只好撇开此事,与众人饱餐一顿。凭他的境界,按理说该完全摒弃口腹之欲了,可是咸鲜的香味扑鼻,可口的饭菜吃得人浑身发烫,白翎怎么也割舍不掉。   透过满桌嬉戏打闹的孩子,他蓦地有些出神。   不知阿响正在何处,能不能吃上一口热的。他以前跟着白翎的时候,就不爱吃东西,顶多瞥着白翎大快朵颐的模样,才会吃一点意思意思。现在,师弟独自过了百年,肯定不会再好好吃饭。   白翎鼻子发酸,连忙起身,借口收拾碗筷,把空碗和骨碟收进后厨的水槽。   一直消沉不是办法,他深吸一口气,安慰自己师弟早就辟谷了。若是再伤春悲秋下去,万一把眼睛哭肿了消不掉,明天还怎么见阿响?   那可是二人重逢后的第一次正式约会——姑且算是吧。   可他再怎么努力,眼前总是雾蒙蒙一片,最后低头盯着水面上浮尸的碗碟们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几个孩子进来,把他推出房门,不许客人洗碗。   田漪等人分身乏术,并未注意到。白翎笑了笑,一人走出弟子廊舍,沿着滩岸散步。   说是散步,实则游荡。他取出唐棠的手记,借月光查看裴响的传闻。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师弟从九十年前入笑忘门起,便一直是闻名三司的劳模。   找他助阵的人本来就多到踏破门槛,裴响还来者不拒,不论如何凶险的活儿都接。根据唐棠抄录的每月《笑忘门门客考绩公示》,裴响不是在出生入死,就是在出生入死的路上,别说吃饭了,白翎怀疑他连觉都没空睡。   若在旁人眼里,这绝对是一项引人艳羡的功勋。唐棠介绍,道场仙友对笑忘门的门客既敬又怕:敬是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找人家帮忙,怕则是因为不知道来帮忙的家伙手里有过多少条人命。   但在白翎看来,每写裴响打败了何等邪魔、破获了何等悬案,都让他的心弦更加绷紧。记录长得翻不到头,他不得不从后往前看,没想到最后一页还是。   难为唐棠了。九十年来,每个月去抄笑忘门的公示。她一个没有背景的医修,这已经是她能搜罗到的、关于裴响最真实可靠的消息。   白翎不觉间,握着书稿走了很远。突然,似有微光映亮前方,他抬头望去,只见水红衣裙的女子缓步而来,正对他微笑。   “林师姐!”   霎时间,勉强抑制的情绪一阵反扑,白翎只喊出一声,喉咙便哽住了。他皱着眉,也对林暗笑,最终还是把头一低,不敢看人。   “白师弟,你这是怎么了?怎还用手揉眼睛呢。”   女修风华依旧,眉心的花钿愈发晶亮,双臂也多挽了一条披帛,清彩流溢。她一面调侃,一面走来,故人相逢的喜悦冲散了深深疲倦,莲步移行间,一身皆是月。   白翎终于说道:“阿响不记得我了。林师姐……我该怎么办?”   他顿了顿,又道:“对不起,你这么累,我自己想想办法。”   白翎红着眼眶,扯起嘴角,林暗却拊掌道:“不,白师弟,你现在醒来正好。我趁你沉眠期间,查到了一点东西。”   白翎:“诶?”   “神教清洗记忆的法门,名为《片叶搜魂真迹》。除了神教中有一人修习,天下唯有一位大能精通此道,就是太徵道君——没错,扶持新派、分化神教的那位,老祖之下第一人。”   林暗说,“据传,老祖当年与她和是非道君三人行走江湖,同舟共济。可惜那是两千年前啊,实在过于久远。我潜心追查,只发现了一个地方。确切地说,是一个部落的遗址:旧河郡。”   白翎专心听着,问:“那是什么地方?”   “老祖铁三角的扬名之地,也是《片叶搜魂真迹》的发源地。似有修习此道之人,直接将功法内容公开了,供全郡同修。彼时的旧河郡人,甚至因此得了新的名称,搜魂族。”   白翎喃喃道:“林师姐的意思是……我不可能去查神教,也不能找太徵道君,但可以去搜魂族的遗址?”   “对。虽说过去了两千年,旧河郡早已改建成了新河郡,但当地仍流传着不少关于搜魂术的古籍。”林暗见白翎双目微亮,仿佛想即刻动身似的,提醒他道,“不过那地方发生过一件怪事,所以本地人对搜魂一道讳莫如深,你去的话,一定万般小心。”   白翎问:“怪事?什么怪事!”   “旧河郡之所以覆灭重建,是因为千年之前,那里的人忽然忘记了一切。”林暗笃定地说,“世间鲜有无缘无故的爱恨,太徵道君如此和老祖作对,必定掌握着什么。白师弟,或许你也察觉了,你和裴师弟二人的宿命,紧攥在你家师祖的手中。他钦点裴师弟入门,仅仅因预测到了先天剑骨出世吗?当年裴师弟从嵌玉湖下放出的怨灵,同样是先天剑骨。二者之间,是否存在什么关联?既然如此,何不去查明旧事?或许你一直处于的立场,并不……”   女修言尽于此,取出一纸地图,递给白翎。   泛黄的牛皮卷上,标注着南方的丘陵环抱之间,一座形似天坑的古城。 第106章 一百零六、枷锁   “目标刚过壹号点位,并无异状。”   “目标距贰号点位尚有半里,妙音符预备!”   “报——叁号点位有蚂蚁搬家拦路,已作处置。”   “怎么处置的?”   “把旧蚁穴整个挖出来放路对面了。”   “干得漂亮!”   时间一晃而过,经过一整天的修理,折雨洞天的仙去山弟子廊舍,已经恢复了七成旧貌。   此时此刻,驾鹤一脉的几人围在厅下,正透过视野最好的窗户,紧盯窗外。徐景架起了一尊千里镜,聚精会神地观望洞天入口,田漪则戴着叆叇法器,双手轻扶镜框,实时传达着目标人物,也就是裴响的动向。   另两名师兄弟忙前忙后,正在掸身上蚂蚁窝的土,连冯丘都坐着轮椅,捏了个明目诀远眺。   只有白翎站在边上,看看他们,再看看窗外,被挡得什么也看不见,无奈道:“其实,我本来没有很紧张……”   田漪比了个“嘘”的手势,好像发现了什么。   徐景说:“奇怪,裴师弟为何没往既定的路线走?”   白翎默不作声地走近一步,见裴响半路转弯,绕过了仙去山。   师弟一袭黑影,步履沉静,在满山青碧间分外醒目。白翎发现他手里提了点东西,道:“是不是先去找师尊了?”   “哦!”小辈们齐齐应声,七嘴八舌地说,“对,裴师弟很讲礼数的。他这个一直没忘。”   “太好了,再看看哪里不够干净……白师兄你转过去让我们瞧瞧。”   白翎本想回绝,却忍住了,乖乖地背过身,供群众雪亮的目光检阅。说来他昨夜更衣就寝时,后知后觉地发现,顾怜给他挽了个髻。用于盘发的不是别物,而是一缕碧绿的绸带。   绸带边缘残损,像是暴力撕扯而致,颜色和光泽也都一般,不像专门用来扎头发的。   但白翎一看绸带的金锦绲边,立即认了出来:竟然是一截碧落幡的残片!   裴响借碧落幡献舍刺杀老祖,此物定然会被老祖夺去,白翎醒后,也确实以为幡没了。没想到,器灵不惜本体撕裂,硬是从老祖手里挣出了一长条,缠在白翎身上。   顾怜把白翎沉入嵌玉湖温养前,为弟子整理“遗容”,顺手用残幡替他绾发。可惜的是,器灵受创太重,白翎捧着发带感应、呼召、注入灵力,最后只唤出了一团极微弱的灵体,并无人形,不会说话,绿油油和鬼火似的。   饶是如此,鬼火停在白翎的指尖燃烧,轻轻跳动了两下。   之后器灵便回了残幡,不知要休养多久。白翎将其小心地放在枕边,等一觉醒转,不想把它塞进暗无天日的芥子袋,就还是拿来束发了。   绿的放头顶不吉利,但在过命的交情前不算什么。白翎依照在秘境黑市的时候,裴响为他打理的那般,下半头发披散,上半头发盘髻,以深碧色绸带扎着,飘垂两缕形似背云,无形中添了几分仙人气韵。   小辈们从上到下地欣赏他,纷纷鼓掌:“很不错啊白仙长,你这百年,是半点不曾变化。”   “修为上来了,精气神更好了,人越来越有范儿了!”   白翎终究没忍住笑骂:“胡说没完了是吧?起开起开,让我看看阿响到了哪里。”   徐景让出千里镜,白翎转动镜筒,仔细看了一遍仙去山通往嵌玉湖的路,却并未发现黑衣剑修的身影。   他喃喃道:“奇怪……师弟跑哪儿去了?”   “笃笃笃。”   突然响起敲门声,所有人如惊弓之鸟,一哄而散。冯丘移动轮椅不及,被师兄弟扛去了茶案边上。白翎也双目圆睁,不知把千里镜藏哪儿,不得不将其往墙角一竖,假装是笤帚和簸箕。   屋里闪转腾挪的声音十分明显,却没人应门。敲门声再度响起,依旧三声。第三声落下之际,白翎出现在了门前。   其实门没有关,早敞着等候来客。可是从头到脚一身黑的剑修静立门外,见到白翎,方把轻叩门楣的手放下。   他淡淡道:“见星真人。”   时值四月,凡间芳菲褪色,洞天山花始开。在沉郁的墨衣身后,正是无边烂漫春景,因二人相约黄昏,风光更显柔美。   余晖越过裴响肩头,斜照在白翎面上,好像为一具白瓷瓶涂上清釉。他手扶门框,抿唇望着裴响,见师弟俊美肃杀的容貌,似也被夕阳融化,许久才说:“请进……还阳。”   裴响略一颔首,把手中东西递出,是一份见面礼。   全性塔下的集市热销此物,买账的多半是散修或道场新人。白翎没想到,师弟也会专程去买,完全不符他的身份资历。接到手中时,却因礼品精美,令白翎心中放晴。   厅内一尘不染,两人先后穿过珠帘,来堂上饮茶。驾鹤一脉的小辈们抻着脖子,恭候多时,见白翎怀抱见面礼、脸上压着微笑,挤出各种眼色。   田漪小声提醒:“白师兄,千万要沉住气啊!”   徐景也磨着嘴皮子:“唔记得第一印象唔……”   白翎轻咳两声,回身问道:“普洱还是单枞?”   “悉听尊便。”裴响走到给他预留的位置坐下,迎着众人的注目,道,“你们也去?”   “不不不!有你陪着白师兄,我们一百二十个放心。”徐景立刻澄清。   裴响点了下头,看着白翎沏茶。   白翎很久没干这事了,发觉师弟的视线后,倒水的手不禁一抖。一滴沸水溅出来,眼看要落到他另一只手背上,白翎心不在焉,并未躲避。   然而,裴响顷刻间抬手过去,精准地接住了水珠。   他神色不变,默默将手收回。白翎对自己大意,看师弟挨了烫,却习惯性地一把抓住他,问:“没事吧阿响?”   白翎问完便反应过来不对,又“唰”地丢开师弟,后退半步。   他尴尬地说:“抱歉……”   裴响看着他:“……”   冯丘马上低头喝茶,装作没看见。其他人不忍卒视,全部用手捂住眼睛,又岔开两条缝偷看。   白翎一闭眼,决定当无事发生,赶快把茶泡完。可在他转头的刹那,裴响伸手向上,摊开手掌,说:“纱布隔着。”   言下之意,不烫。   小辈们泄出轻微的抽气声,一个个坐立难安,仿佛要爆炸了。白翎有些错愕,没想到下意识流露的关切得到了认真回应。   因为被小辈们围观起哄,他没忍住面色泛红,不自然地道:“隔着啊……隔着就好!快、快喝。”   他把胡乱沏成的茶塞给裴响,在其身侧坐下。裴响面不改色地抿了一口茶水,说:“请阁下明示,须我所做之事。”   终于谈到正事了。   白翎道:“啊,是这样的。我们的目的地,在岭南旧河郡,现在叫新河郡的地方。你听过吗?”   裴响说:“知道。忘川的发源地,搜魂族遗址。”   “知道就太好了——我也刚得到一些消息。”   笑忘门的门客们,必然尝试过恢复记忆。所以,裴响或许从同僚处听闻过搜魂之道,并不稀奇。   他道:“此行的目的是?”   “是……是为我师兄查找寻回记忆的办法。你认得吧?我师兄也是你师兄,渡尘真人诸葛悟。”   白翎话到嘴边,换了个理由,同时心底跟师兄道歉,借他名头一用。白翎问:“你还记得吗?师兄在进入化神期前,被是非道君篡改过记忆。他以前说进境后就能想起来,不知成功没有。”   裴响道:“记得。若是为他,无须此行。”   白翎:“为什么?”   “他的预感没错。那种程度的篡改,当他修为接近施法者,便会失效。”裴响松开茶杯,稍微撩起了一侧鬓发,平静地说,“如我一般的笑忘门门客,才会寻求逆转搜魂之道。”   裴响的耳垂上,赫然是一枚黑铁耳钉。白翎乍一看去,并未发觉不对,只是心莫名地一沉,感觉不太舒服。   他细看方才发现,耳钉居然在穿过裴响的耳垂后、刺入了他的头颅!   白翎问:“……谁干的?”   裴响道:“不知。”   白翎的目光向他另一边耳垂飘去,喃喃道:“那边……”   “同样。”裴响放下鬓发,全然不觉自己展露了多么骇人的东西。一根金属长钉,穿过后脑,横贯在他的颅骨之中!   而他举起茶杯,又抿了一口。裴响依然以朱红长缎束发,细长的缎子是他周身唯一亮色,其上银纹清光暗闪,垂在背后。   白翎不知道,师弟百年间登门见了无数人,这是他头回喝别人沏的茶第二次。喝完似仍意犹未尽,定定地望着杯中茶叶。   白翎稍皱起眉,道:“每个笑忘门门客,都要扎这个东西吗?”   “不。九十年前,他们去找我,告知了我一段旧事。我的记忆恢复大半,之后便钉上了这道‘灵台枷’。于是,又忘了。”   裴响说着,扫了驾鹤一脉的小辈们一眼,几人都目露震惊与悚然,这才明白裴响何故在听他们讲了白翎之事后,再度忘却。   神教的搜魂术,像是把人心境里的记忆裁断了。偏偏裴响修《太上迢迢密文》,若他本人抗拒,纵使删他记忆百次千次,还是能复原。   于是,“灵台枷”专门为他而生。   “我还是要去新河郡。”   良久后,白翎缓慢地眨了下眼。他与裴响四目相对,一人平静,另一人的平静之下,暗涌万千。   白翎说:“我有别的,必须要去的理由。”   裴响道:“好。”   他仿佛想问,别的理由是什么。不过,黑衣剑修沉默片刻,最终只问:“何时出发。” 第107章 一百零七、出发   二人约定在翌日清晨出发,相聚于霁青山脚下。   天还一片漆黑的时候,白翎就从床上起身,飞快地洗漱完毕了。一别经年,他的神级大床依然健在,不过耗费了数个咒语,才将其复原。   若是太早到,只能蹲在树下数蘑菇,恐怕会让失去记忆的师弟以为他脑子有病。提前半刻钟到,则显得从容且不失礼数,很有为人师兄的风范。   白翎自认为把握好了一切,但是才在堂上静坐了小半时辰,便鬼使神差地睁开双眼。   是不小心醒太早的问题。   他灰溜溜地爬起来,取下挂在门口的幕篱,往脑袋上一扣,理不直气也壮地出了门。   此时天如淡墨,东方的鱼肚白将露未露。白翎下山途中,向远处的嵌玉湖投去一瞥,见梦微观烛火全熄,想来顾怜仍在好眠。   他昨夜去和师尊聊了几句,算作报备。   虽说两人多年来从没对付过,但白翎心里清楚,完美无瑕的大弟子堕入魔道,与师门天各一方;不成器但至少活蹦乱跳的二弟子,长睡不醒;年少满誉的小弟子负罪受刑,难回正途;还有难得降世,结果抛下预备飞升的指令就重回云端的师祖……   如果白翎一声不吭地跑了,多少有些给师尊雪上加霜。本着尊老爱幼的优秀品质,白翎去知会了顾怜一声:他要南下追寻搜魂的逆转之道。   彼时紫衣剑仙与他隔着帷幔,罗幕重重,烛影煌煌。   白翎说罢便要告辞,没想到,顾怜很别扭地过问了两句,得知他不是一人独往,才哼一声放他离开。   白翎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反正不管顾怜什么反应,他都一定要和阿响走这一趟的。黎明的霁青山一片阒静,漫山遍野的草木尚未苏醒。偶有遁光掠过高空,颜色各异,似道道流星,坠往各自洞府。   待白翎来到山脚下,天空总算变成了深青色。一轮红日出东山,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他找到了约定会面的大树,环顾四周,果然是来早了。而且,他来得太早了——两人约在辰正见面,现在才辰初。   树下确实有几只蘑菇可数,白翎与它们蹲在一处,希望不要被过路人发现。幕篱的垂纱把他整个人罩住,还真像一只蘑菇成精了似的。   不过他的期望注定落空:因为到了早点摊子们上山的时候。摊主们推着各式各样的小车,车上蒸笼热气滚滚,一个个地路过白翎。   每一辆小车路过他,都要吆喝声“仙长吃点啥不”。白翎辟谷后并不会饿,但闻到香气,还是很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   他踌躇着起身,道:“劳驾,来一份小笼包。花卷也要一……两个。啊,黑豆浆?来两杯。”   “好嘞仙长!仙长怎么称呼?”   “我……”白翎确保自己的脸藏在白纱后,昧着良心说,“鄙人道号还阳。”   “好嘞还阳真人,您的早点!”   摊主做成了清早第一单生意,喜滋滋地推车走了。幸好他不晓得裴响,白翎松了口气,没想到提着早点一转身,正对上一道清凌凌的目光。   白翎:“……”   白翎眨一眨眼,道:“裴真人也来这么早?”   剑修的黑衣完美融入了夜色,从一片淡青的昏昧中走出。他脸色苍白,在黑暗中十分醒目,五官像笔墨描成的一般。   他来到白翎身前,沉默许久,问:“我买的?”   很好,冒名顶替被正主发现了。   “……给你买的。”白翎维持着八风不动的表情,分了他一个春卷和一杯豆浆,说,“吃点热的好上路。”   裴响微微蹙眉,显然并不理解。但他和以前一样,对白翎的要求选择了照做,道:“谢了。”   于是,两人并肩站在树下的一堆蘑菇中间,面对着源源不断赶往山上的早点车们,安静地就着豆浆吃花卷。   此画面实在诡异,白翎忍不住把余光投向师弟。可是从他的角度,若不想转动脑袋被人发现,便只能看见裴响的下颔。   师弟吃东西和以前一样,一板一眼,慢条斯理,不像在品味美食,而是在完成任务。不管怎样,吃了就行,白翎笑了笑,下一刻就听身边人道:“看我做什么。”   白翎:“……”   流年不利祸不单行。怎么又被抓包了!   他索性大大方方地望向裴响,含笑问:“不能看吗?我付了两百多枚塔印。还阳真人是看也看不得的?”   “我得到了零枚。”裴响神色淡淡,不过沉默片刻后,还是道,“随你。”   他把头转开,咬了一口花卷。   白翎瞬间被愧疚感击中。他大睁着双眼呆立片刻,扯了下裴响的袖子,把小笼包递过去说:“这、这个也有你的份儿。很好吃的,尝一下吧?”   裴响看向缀着水珠的袋口,又看向他。白翎忽然意识到,师弟长得更高了,以前不用仰视得这么厉害。离得近时,他仿佛能被师弟的影子裹住。   奇怪,睡觉时不能长个儿的吗?   白翎双眼稍眯,流露出一丝懊恼。这副模样落入裴响眼底,却不知令他误会了什么,无声地吐息一次,说:“行。”   略显喑哑的嗓音,不带情绪,白翎一时间拿不定,裴响是在纵容他,还是出于一位优秀的笑忘门门客专业素养,尽量满足雇主的需求。   白翎没忍住试探道:“我没法御剑。往南边去的路上,可能要麻烦你。”   裴响:“不能御剑?”   “对,我的剑……走丢了。”   白翎话音刚落,裴响背后的仙剑便颤抖起来,“噌”地出鞘,闪到两人当中。剑身忽明忽暗,“拂钧”和“凉紫”正在激烈争夺着主导权,裴响握住剑柄,立时镇住了躁动,将其插回鞘中。   他蹙眉,或许有些困惑,道:“见笑了。”   真正的始作俑者白翎笑眼微弯,因自己的仙剑一直跟着师弟,莫名开心。可是,他又想起破碎的“花谕”,笑意散了些,说:“没事。这是你的剑吗?”   “不记得了。”   “它叫什么名字呀?”   “……”裴响面无表情。   白翎的坏心眼没使成,改口问:“卖吗?一万枚塔印怎样,我和它有缘。”   这价格够买十把神级仙剑了,何况是认他人为主的。看“拂钧”和“凉紫”的样子,裴响并没有强行让它们成为自己的本命剑。   孰料,黑衣剑修看着他的双眼,道:“除非我死。”   他的语气很平静,好像只是在陈述事实。白翎张了张口,目光落在他为“拂钧”和“凉紫”打造的新剑鞘上——漆黑的玄铁鞘身,刻着简约大气的辟邪符图,价值不菲。   可见师弟对此“遗剑”,视如己出。他虽忘了仙剑的旧主是谁,但对其执念颇深。   白翎低头,藏起了眼底的复杂情绪。袋子里只剩一只小笼包了,裴响还没吃。   白翎说:“快吃吧,吃完出发。”   裴响却盯着举到面前的袋子,须臾才道:“怎么吃?”   摊主没给签子,白翎一愣,旋即和自己吃的时候一样,把小笼包一点点挤到袋口,递到师弟唇边。   “喏。”   他实在很想知道,现在的裴响对现在的他,能容忍到什么地步。白翎一眼不错地盯着师弟,见他眉峰未解,垂着漆黑眼睫,好像对这般亲昵的举动感到茫然。   早点摊主们已经冲到山腰摆摊了,晨光熹微,大路上并无旁人来往。白翎却有些心虚,回头看了眼,而后把幕篱的纱帘拉起,替师弟遮上一遮。   他催促道:“快点啦,都帮你挤出来了,要不你自己来?”   此言一出,裴响终于稍稍侧首,咬下一口。有些东西或许刻在骨子里,比如听师兄的话,比如用膳的礼节。   他每咬一口,就要转身背对着白翎,吃完再回来咬第二口。一口也不会咬得多了,必定要细嚼慢咽。白翎忽然有些惋惜,为何没买大点的包子,下次喂师弟的机会,又不知在何时。   身后忽有人说:“请问……请问是见星真人吗?”   刚好裴响吃完了最后一口,白翎正拿着空纸袋发呆。闻言,他倏地回身,发现一辆马车停在道旁,车夫正满面震惊地望着他俩。   白翎脑子里轰的一声,明白误会大了。晨曦幽微的树下,两个人凑在一起,脑袋时不时靠近,其中一人还撩起幕篱的垂纱遮着,除了情人幽会简直没有其他任何可能啊!   裴响道:“这是?”   白翎强笑着说:“啊……我不是没法御剑嘛,功法也没什么攻击性只能抗揍,所以在商行招募了一批打手,掌柜派车接我。不是不相信你,还阳真人,我只是……”   还没解释完,裴响先走向了商行的马车。白翎不禁泄气,闭嘴跟在后面,对车夫扯出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   以前的师弟,从来都会认真听他讲完的,不论他的话有多大逆不道。   结果裴响停在车前,为他挑起了车帘。黑衣剑修的神色没有半分变化,微侧目问:“只是什么。”   白翎一怔,立即钻进了车厢。裴响没得到回答,凝眉望向车里,却见刚坐好的人忽然又歪出头来,笑嘻嘻地说:“什么都没有,你听错了。车里有新鲜的果子吃!”   裴响:“……”   裴响看了车夫一眼,车夫吓得连连后退,以为他要灭口。   这时,车厢里伸出一只手,将裴响一把抓了进去。白翎没想到,师弟对他毫不设防,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他抓到了身边。   两个人四目相对,外面的车夫发出了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   白翎连忙为师弟抚平衣襟的褶皱,道:“我对现在的修为还不习惯……抱歉抱歉。”   裴响看着他的手在自己胸口摸来摸去,良久后,只是摇了摇头,然后握住白翎的手腕,轻轻推开。   马车鬼鬼祟祟地开始前进。 第108章 一百零八、旅途   时隔一日再见钱掌柜,老人的面上多了几分愁容。   白翎率先跳下马车,问:“怎么了老钱?没招到人吗。”   “不不不,白仙长,您出的酬劳丰厚,应征的仙友多如过江之鲫。只是……罢了,您一会儿便晓得了。裴仙长,您也来啦!”   老人迎上前作揖,白翎猜测,是裴响的金丝楠木票折让他提前得了消息。看来师弟的私人财物并未被收走,笑忘门还有点底线。   钱掌柜把他们请到雅室,说:“白仙长,您要的鹤车已经安排妥当,随时听候差遣。不过招募的勇士嘛,不知是否合您的意。”   白翎问:“怎么?到底出什么事了你说嘛,我很坚……咦。”   门一推开,一道背影立于堂上,听见他们的动静,方才负手转身。   白翎略一扬眉,原来只招到了一个。不过,他明明没提很高的要求,修为金丹后期以上即可,怎么只有一人中选?   而且……这人怎么看怎么眼熟。   身着紫色锦衣的少年容貌绮丽,面色不善地斜睨着诸人。他未配仙剑,赤手空拳,但修为深不可测,让白翎一时间难以判断。   且不谈道行,主要是眼前人的脸——完全是年轻版的顾怜啊!   白翎笑出声道:“这位仙友是?”   当着钱掌柜的面,直接喊师尊不妥,因为顾怜死要面子,定不想暴露身份。果不其然,化形成少年样貌的顾怜撇嘴不语,高傲地横了钱掌柜一眼。   钱掌柜介绍道:“这位是微梦真人,连故。白仙长,别看他样子年轻,竟把应召的其他仙友全揍跑了。他在此守擂,谁来打谁,最后就只剩下……咳咳,我看他境界高深,以一当十,希望能入白仙长法眼。”   顾怜怒道:“他敢不入?”   可白翎早在听钱掌柜说“微梦”、“连故”的时候就笑得弯下了腰。他手背抵唇,肩膀抖了好一会儿,才起身正色道:“好啊,原来是连道长,失敬失敬。有连道长一路护送,当然不需要其他歪瓜裂枣了。不过我很好奇,像连道长这样优秀的人才,肯定不缺道场派系招揽,怎么会来接我的单子?”   顾怜充满稚气的面庞上,额角暴起青筋。他上前两步,结果靠近了才发现,此时的他身高不如白翎,怒意瞬间变成了愕然。   白翎笑得蹲在了地上,扶额发抖。   顾怜真生气了,叫道:“拖拖拉拉,究竟何时出发!不是说买了两驾鹤车吗?车呢?”   “鹤车正在庭院之中……不过微梦真人是怎么知晓的?”钱掌柜摸了摸头,嘀咕着推开雅室的另一扇门。顾怜无意中穿帮,立时把嘴闭上。   原来每间雅室都有阳台,互相联通,形成了一片空中庭院。两驾鹤车停在外边,见门开了,扬颈发出清唳。   而白翎由此明白了顾怜到这的原因:之前下单的时候,白翎并未隐瞒展月一脉弟子的身份,他的所作所为,皆会被写入简报,呈给顾怜。以前的顾怜或许不看,但在诸葛悟走后,他不看也得看了。   所以,顾怜早就知道了白翎的打算。   裴响亦一眼认出了紫衣少年的身份,颔首以礼:“师尊。”   顾怜哼出一气,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向鹤车。白翎在他身后,悄悄地侧向裴响,说:“一路上很难太平了。”   裴响眨了下眼,对讲小话的行径很不习惯。可是,如果是身边人,又好像不那么奇怪了。   他道:“为什么。”   “唔,我生前和他有过节?等下你只能和我挤一辆啦。”白翎微露笑意,见顾怜背着的双手紧握成拳、显然把他们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更觉好笑。   临上车时,顾怜突然回头,命令二人道:“车中的传音符箓,不许撕掉。白翎,休想教他不三不四的东西!”   他抛下这句话便闪身进了车厢,再“唰”地扯上车帘。白翎无声地扮了个鬼脸,作口型说“就教就教,你不教的我都教”。   旁边的裴响又撩起车帘,静静地看他眉飞色舞。白翎立即收起怪相,向师弟嫣然一笑,登上鹤车。   现在的师弟,定不会再抱着他御剑。白翎虽然言语上以此试探过,但实际上,提前安排好了代步工具。   他原想招四到六人同行,两驾鹤车刚好。没想到顾怜横插一脚,还霸占了一整辆。   算了,顾怜跟着就跟着吧,留守老人怪可怜的,反正他受气了自己会跑。白翎心里想着,再瞧见师弟落座于对面,心情愉快地托着脑袋,对外面辞别的钱掌柜挥了挥手。   鹤车预设了目的地,一日千里,当晚可达。随着裴响将车厢壁上的灵石按下,灵符捏就的仙鹤振翅高飞,转眼飞上云端。   商行安排的座驾,无比奢华。车厢空间宽敞,白翎有太多话想问,一时间却不知从何问起,支着头出神。   况且在头顶的青金灯罩上,贴着传音符箓,两间车厢内不论有什么声音,彼此皆可听到。白翎抬头望了一会儿,发现符箓共二张,一张可让顾怜听见这边讲话,另一张则让他们听见顾怜的动静。   忽然,裴响开口道:“见星真人。”   “嗯?”白翎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裴响停顿片刻,问:“我们以前见过吗?”   白翎微微怔住,无法回答。若是肯定,势必又牵动裴响的记忆,让他受灵台枷的折磨。但若否定,裴响既有此问,明显已察觉了什么。   白翎定住心神,道:“裴道长觉得,我们见过?”   头顶上传来警告的咳嗽声,白翎直接一伸手,把传来顾怜声音的符撕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君也在外照样不受。   他继续问:“裴道长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没有。”   裴响微蹙着眉,目光落在白翎交叠于桌上的双手,又落回白翎面上。少顷,他淡声道:“我想多了。”   “唔。”白翎点点头,拈起一枚果子,自然而然地塞到裴响唇边。他以前吃什么好东西,总是习惯性地喂给师弟一个,而师弟一定会露出不赞许的表情,然后乖乖吃掉。   果不其然,眼前的裴响重复了一遍这个流程。可当他启唇的一刹那,便察觉了自己的反常,双目微睁,抗拒道:“抱……”   白翎眼疾手快,不等抱歉说完,就把杏仁推进了裴响口中。他动作轻巧,指尖轻轻地蹭过裴响唇瓣,意识到这点冰凉柔软的触感是什么后,白翎看着手一愣,又对面前人笑道:“抱歉?”   裴响目露惊愕,但口中有食物时不得言语,遂神色复杂地吃下了杏仁。   许久后,他承认道:“很奇怪。”   白翎观察着他的耳钉,见没有刺痛师弟的迹象,大着胆子问:“哪里奇怪呢?”   “你对他人,亦是如此?”   “啊?‘此’指的是——”   “会喂他们吃东西。”裴响的眼神略显晦暗,说,“以及,相距甚近。”   白翎并没有先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道:“我这样对你,冒犯了裴道长?”   裴响:“……”   裴响的眉峰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白翎立即意识到了症结在此,这就是裴响最感到奇怪的地方。   他应该对白翎的行为不悦,问题是他没有。   裴响确认道:“我们见过。”   他定定地看向白翎,说:“我被封锁的记忆里,有你存在。”   窗外流云飞渡,鹤车在湛蓝如洗的高空掠过,似在一望无际的水面上行走,划开万千波纹。   一切都很安静,如此高度甚至没什么其他的鸟儿,只有柔和的风声。白翎强撑镇定,微微笑问:“既然裴道长知道把我忘了,那现在的你,对我还记得多少呢?”   裴响说:“你是诸葛师兄的道侣。”   白翎:“………………”   刚积攒起来的悸动顷刻稀碎,白翎嘴角直抽,感到一口血猛冲喉头。   窗外传来顾怜的哈哈大笑,不用符箓都清晰可闻,甚至有他大力拍桌的声音。   白翎几欲喷血,好在下一刻听见顾怜把桌子拍塌了。他生生稳住情绪,假笑两声道:“还有什么?不会只有这个吧!”   “别的……我每次去参拜师尊,皆会路过你的遗……塑像。师尊说,你在和诸葛师兄的婚典上意外离世,仙去山上的弟子廊舍,是你故居。”   裴响的声音渐低,手也按在了耳钉上。白翎面色一变,制止他道:“阿响!”   这个称谓脱口而出,居然让耳钉渗出了血。裴响一把攥住了白翎的手腕,咬牙道:“你以前,也是这般唤我?”   “不……裴道长,我、我喊小辈都是这样的!阿景阿漪阿丘……还有个阿怜,阿怜你过来啊!”白翎说着把脑袋伸出窗口,冲另一驾鹤车喊道。   顾怜果然被激怒了,化成一道剑影,瞬息出现于白翎身侧。   他横眉骂道:“不省心的家伙,瞧你干的好事!裴响,停止回忆,这厮说他叫人都是没轻没重的,你听见没?你们以前认识,但并无什么关系,别想了!”   白翎本来反握住裴响的手,见他齿间泄出闷哼、轻颤不已,终是把师弟松开。   霎时,裴响的眉关亦解,吐息缓和许多。他鬓边沁出了冷汗,再抬眼望向师兄,只见白衣青年紧紧地背靠厢壁,虽目光锁于他身上,但连双手都贴着座位,仿佛在极力远离他。   裴响垂下眼睫,注视着满手淋漓鲜血。   他的面上竟有些空白,少顷,喃喃道:“你刚才唤我什么?”   白翎:“……啊?”   裴响:“我不记得了。” 第109章 一百零九、进城   灵台枷起效如此迅猛,白翎虽不算完全出乎意料,但还是难免的心一沉。   他观察着裴响,见他似是被重置了短期内的记忆。神教旧派在他的脑海中遍布禁令,但凡触碰,灵台枷即刻发作。   裴响耳垂渗出的血逆流而上,如一滴滴珊瑚,滚回苍白肌肤和乌黑铁钉的界限里。   他依然盯着白翎,意识到了刚发生的变故,不再追问,淡淡道了声:“抱歉。”   “是我的错。”白翎放松身形,对他露出微含苦涩的浅笑,补充道,“还阳真人。”   车厢内陷入死寂,无人续言。   裴响仿佛对白翎的话并不赞成,皱了皱眉,但余痛未清,向顾怜颔首以礼,而后闭目养神。顾怜抱臂哼声,大马金刀地坐着,浑身上下写满不爽。   白翎没想到师尊来了就不打算走,要在这亲自盯着他俩。可是他看窗外的高空头晕,只好目视前方,望着果盘出神。   怎么想都是鹤车的问题。   上回同乘鹤车,还是白翎、裴响、诸葛悟三人,一路尴尬难捱。现在更多出了一分无以言表的凄楚心酸,由此可见,闻名天下的展月一脉,被鹤车克了。   白翎双手捂住额头,不明白自己怎么还能煞有介事地得出这种结论。苦中作乐也得有个限度吧?他以后连“阿响”都不能喊了啊。   透过两手间的空隙,他的目光游离在对面人身上。现在的师弟,或许也可以用青年形容了。   两人站在一起,若叫不明真相的外人来看,定分不出谁长谁少。更有甚者,大概会根据二人一个沉静、一个烂漫,把白翎打为齿序次者。白翎与眼下的裴响相对,确实也不如以往游刃有余,师弟再不是他能随意捏扁揉圆的可爱可怜之物了。   旅途在万千思绪之中,倏忽而过。   白翎心旌飘摇,不觉间,注目在裴响颈项的一点,盯着那一圈圈纱布。于是他并未发觉,裴响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亦不动声色地望着他。   顾怜是已经睡得四仰八叉的了。就算两个徒弟眉来眼去暗送秋波,他也是浑然不晓的。   还是白翎第一个察觉了天色变化,外边暗了下来。云层倾斜,灵鹤滑翔下降。他三人因车厢内嵌的法阵,并不会失衡,白翎壮着胆子往下看,发现下方已是开阔的原野。   南方多丘陵,而在矮山环抱之中,有一片偌大盆地。   谷地无垠,一马平川,似千年前仙人在此拂袖,之后万里无尘。鹤车逐渐近地,白翎克制着晕眩,紧紧扒着窗沿——没有比现在更好的熟悉新河郡全貌的机会了。   只见一条大河把盆地一分为二,滚滚波涛奔流向海。白翎认得此河,正是修真界鼎鼎大名的霁青河。   两千年前,河水中蕴含着丰富的灵泉,滋养出两岸沃土。不过经展月老祖汇天下灵泉、凝霁青冻雪后,江河波涛中灵气渐弱,现如今,已是浩浩汤汤的凡水了。   即便如此,两岸依旧形成了规模庞大的城池。白翎从空中俯瞰,入目是一眼望不到边的万家灯火。   他没想到,远离道场的南方,亦有这般富庶繁华的聚落。   离得近了,隐约可见朱楼紫瓦、斗拱飞檐,广衢长街直通天尽头。路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是与霁青城全然不同的风貌:虽无仙气浸染,但有凡家热闹。   华灯初上,满城鼎沸人声,鹤车徐徐落在城门口。大红灯笼一字排开,把每个城门洞下排的长队照得明晃晃、敞亮亮。   白翎这才收回视线,提醒另两人下车。一扭头,却见裴响正看着自己。   不等他说话,黑衣剑修先行下地,侧目打量着城门楼,同时一手挑起了车帘。   白翎:“……”   白翎慢慢地说:“师尊,到地方了……喂喂喂。”   顾怜被他摇醒,登时因起床气怒发冲冠。白翎也学师弟,不等他发作,轻快地跳下了鹤车。   当站在地上时,才算切身融入了眼前情景。巍峨的城门楼张灯结彩,不断有人从他们旁边经过,尽是从周围的村落来,往城里去的。   “城里好像在过节。”白翎敲敲车门,“师尊,你佣金还要不要啦?”   “孽徒,你花的都是我的钱!”   顾怜很有气势地一撩下摆,终于在两名弟子一左一右的等候下,屈尊下车。他横两人一眼,似觉得像他心心念念的开路道童,于是面色稍霁,负手走去了前面。   白翎把鹤车收入芥子袋,边戴幕篱边嘀咕:“你花的不也是老祖的嘛……走吧还阳。”   裴响不置可否,和他并肩而行。   三人跟在一条队伍的末端,引得附近之人频频看顾。不消片刻,便有细密的私语声网来。   “哦哟,好神气的小公子!紫衣少见啊,富贵人家才染得起吧?还是绸料……”   “你看你看,那位黑衣郎君背的剑,瞧着不是一般沉。我猜有十斤。”   “我猜百斤!”   “嘘——小点声儿。他们这样出挑,肯定不是凡人,约莫是外地来的道长,触犯他们要被杀头的……”   “我不信。嘿嘿,白衣服的哥哥对我笑了,我没看错吧?我觉得他是好人……哎呀枣子!好端端的你哭啥!”   “黑衣服道长忽然看了我们一眼……”   两三个半大孩子,抱着个襁褓中的婴儿,刚拔完野菜回家。他们正议论得起劲,一尺来长的小家伙突然哭了。   白翎本来对他们报以友好的微笑,不料裴响也投去一瞥,煞气惊醒了梦中稚子。另几个毛孩察觉不妙,在一片笑骂声中,飞快地窜去了前面。   空气仿佛凝冰,不知为什么,白翎读懂了师弟的沉默。虽然裴响向来安静,但白翎就是明白,有时是他保持着沉默,有时是他“说”出的沉默。   白翎笑道:“抱歉?”   裴响:“……”   裴响略一点头。   “哈哈,小孩子是容易受惊啦。不过没关系,你在这跟着师尊就好。”   白翎说着拍拍他肩,一路给居民派发碎银,道着“借过”,走到了孩子们背后。   他很有礼貌地问:“方便给我看看吗?”   孩子们正为哭闹的婴儿焦头烂额,发现是他,又害怕地偷瞄裴响。   白翎道:“那位是我师弟,他不是故意的。来,让我抱一下吧——”   隔着纱帘,他含笑的眉眼更显温存。孩子们从没见过这样的清丽人物,不禁呆了,把襁褓双手奉上。   白翎无需画符安神,只消他周身灵气,便能使啼哭不止的幼儿舒缓下来。孩子到他手上,顿时不闹了,甚至咿咿呀呀地伸手,被拂面的青丝吸引。   时值初春,入夜微寒。   白翎一面把伸出来的小手放回襁褓,一面问满面敬仰的孩子们:“你们住新河郡?”   “嗯……是是是的道长!啊不仙君!!啊不仙长!!!”   “随便叫什么都行。我只是想问问,城里是不是在庆祝什么节日?还是说每天都这样红火,晚上大批人进城?”   “没、没有,我们在过节来的,新火节!”   另一个孩子争着说:“仙长头回来吗?新火节很热闹的,您留下来过节吧!”   白翎答应道:“好啊,我们就是来玩的。不过新火节是什么?”   “咦,我来说我来说!新火节是庆祝太阳重新升起的呀!两千年前魔族射落太阳,展月老祖让大江大河全部流去霁青山、收集所有灵泉,才重新造出一个太阳!新火节是庆祝天空被重新点亮的节日!”   “仙长从哪来的呀,你们那边不过新火节吗?”   一听和老祖有关,白翎眉梢微挑。   他道:“我从北方来。新火节……是纪念老祖的节日?”   “不是不是,是纪念太阳的节日!”   孩子们着重强调,还想多说,却被守门的城卫喝止了。他们只好接回婴儿,一步三回头,跑去接受检查。   白翎挥挥手,回到裴响身边。   顾怜显然将他和孩子们的对话听在耳里,哼道:“死人确实没什么好纪念的,这里的人还算聪明。”   “师尊……死人要是不重要,你跟着我们干嘛?”白翎啼笑皆非,索性揭穿他道,“要不是我们来老祖的老家探底,你才不会跟来吧。”   “胡说!”顾怜瞬间涨红了脸,“本尊、本尊是想尽到为人师长的责任!”   “啊,那你早三百年干嘛去了。不对,我听说师兄也是自学成才,你早七百年干嘛去啦?”   “他天资卓绝无需指点,你——你——”顾怜气道,“反正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嗯嗯嗯。羊都丢的丢睡的睡失忆的失……了,你觉得未晚就未晚咯。”   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白翎好整以暇地笑道。   顾怜被戳心窝子,勃然大怒。可他一靠近白翎,就感觉不对,再看看白翎挨着的裴响,在更为直观的比照下,才明白“不对”是身高的不对。   顾怜怒不可遏,使劲攥拳,白翎笑嘻嘻提醒:“哎师尊,闹市不可施法哈,别丢了你梦微道君的脸。丢你的脸事小,万一伤及老祖的颜面,那可就——”   “住口!”   顾怜往袖中一掏。   白翎犹带笑意,实则已然戒备。没想到,顾怜从袖中掏出了一卷厚厚的银票,“啪”地拍给裴响。   裴响:“……?”   顾怜昂首挺胸,向白翎得意地宣告:“逆徒,你身上钱不够了吧?客栈可不便宜。更别提你要干的事,桩桩件件都是开销。往后的日子,你们谁更听话,我就给谁发钱!”   他骄傲如斗胜的公鸡,耀武扬威地睨着白翎。   白翎却一声轻笑,旋即佯装害怕:“啊——没钱怎么办?我明天晚上不会要睡大街吧——”   顾怜更畅快了,说:“你现在学会尊师重道了?”   “不会。”   然而,一道低而冷的嗓音响起,仿佛同时回答了两人的话。一卷银票递到白翎面前,正是顾怜刚给出的那卷。   白翎笑吟吟将其收入袖中,对身侧人轻快地道:“谢啦,还阳真人。”   顾怜已经呆住,裴响则无声叹息,淡淡瞥白翎一眼。白翎自知扮可怜的伎俩太过粗劣,全然被师弟识破,但还是随意地一耸肩,微微笑着回视他。   裴响无言,先行走向城卫。在他的身影上方,一丈长的匾额以朱漆刻字,正是“新河郡”。 第110章 一百一十、微澜   一入城内,过节的气氛扑面而来。   虽然不知新火节具体是哪天,但看人们喜气洋洋的面孔,恐怕接下来一个月都有得闹腾。   白翎和陌生人搭话无往不利,借着接受盘查的时机,从城卫处探听来了新河郡有名的客栈。   反正花的是顾怜的钱,若是省着用、去些小门小店下榻,这位大爷肯定嫌这嫌那的。所以,白翎干脆领着师弟和师尊,直奔全郡最阔的“红日山庄”。   山庄恰如起名,在满城朱楼之中,红得格外艳烈。沿着贯穿全城的新河大道前行,远远便能看见,几座拔地而起的铜塔,金红色的梁栋与长街烛火相照,彩霞蒸蔚,烧透半边天。   美景当前,每个人眼底都被映出了跳动的亮光。白翎抿着一丝笑,在师弟跟前不好太过雀跃,但顾盼神飞之间,欢快溢于言表。   街头巷尾,总有大大小小的仙像,白翎颇为奇异。他知道凡间有塑像画符、祈求仙人襄助的传统,但一座城里,供奉一两名实力强盛的修士即可,多了地盘不好分。饶是新河郡地广人博,也不至于三步一龛、五步一像。   难道遭遇危难之际,家家户户都请来自家供奉的道长?那整个霁青道场的修士都要云集于此了。   白翎忍不住细细观摩路过的仙像,然而沿途走过,竟没有一尊是他认识的。更有意思的是,仙像脚下的牌位也没有写任何修士的道号,而是刻着诸如“甲三十七”之类仿佛编号的数字。   他心念微动,小声问裴响:“还阳。”   “嗯。”   “你之前说知道新河郡,那你知道这些仙像的来头吗?他们供的到底是谁呀。”   裴响适时拉动白翎的衣袖,让他避开马车溅出的污水,随后说:“新河郡远离魔域,不奉修士。偶有妖邪作祟,寻常的方士即可处置。此间仙像,年代久远,当地人只作是先贤遗物。”   “哦……谢谢。”   白翎想起林暗告诉他的,一千年前,这里的人们忽然忘记了一切。之后旧河郡变成新河郡,人们的记忆形成了断层。   看来,仙像是当地人失忆前就存在的。白翎更感兴趣,忍不住驻足观察。刚好顾怜相中了路边摊的糖画,白翎立即头也不回地迈进道旁香舍。   因为仙像随处可见,城中的香舍应运而生。香客们熙熙攘攘,在此采买香物供品。   而在院中树下,立着大小三尊仙像,仿佛是一家三口。白翎在折雨洞天看书打发日子的时候,读到过各地塑像的工艺一览:越是古老的仙像,越看不出雕的是谁,甚至看不出雕的是啥。   一则古人的水平有限,二则仙像历经岁月磨损,可能失了原貌。   但看新河郡的仙像们,虽然古老,但每一尊都栩栩如生,无怪乎白翎刚见到他们时,还以为是修真界现在流行的修士塑像。   旧河郡的雕刻手艺如此高明?   白翎的目光落在眼前的三尊像上,见他们和寻常的人家一般,紧密地依偎在一起。如果是某个阴雨天来,稍一不慎,或许会把他们当成真人,也不一定。   有香客要来上香,白翎让到一旁。   就在他侧身让步的刹那,忽然间,竟觉得有人在看自己——不是香舍里的居民,而是那三尊仙像。   白翎呼吸一滞,倏地再看回去,可是仙像就是仙像,死物而已。雕得再活灵活现,也不是真的。   父母相依,搂着孩子。白翎定定地望着他们,不知为何,从原本的温馨和谐中,看出了一丝异样。   爹娘紧抱着小孩,未必是表达关爱吧?也可能……是在尽最后的力气保护他呢?   “这位公子,对不住啊,能不能再往边上稍稍……”   一个老实巴交的声音打断了白翎的思绪,他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大家子搀着年逾古稀的老人。   白翎“啊”了一声,转身走出香舍。   这里香火兴旺,显然是街坊邻居都觉得一家三口的仙像好,能图个美满团圆合家欢。他总不能自己没感受过家庭幸福,就把人家往邪门的方向想吧。   裴响静静地立在门口,一身黑衣浸在流光灯彩中,像一柄玄铁镇纸,不轻不重地压在斑斓画卷角落。   他身侧人来人往,总有人瞥他,议论纷纷。白翎不用想也知道,大家在猜这位冰冷俊美的道长,一个人等谁。   白翎跳步过了门槛,道:“师弟?”   裴响下意识抬头,不过抬头之后,面上浮现短暂的空白。少顷,他道:“我?”   “不是你还能是谁。”白翎见灵台枷没有发作,松了口气,但还是立即打上补丁,说,“我全天下就一个师弟,当然喊你师弟咯,一直叫道号也太生分了。”   裴响眼睫轻颤,略显生硬地一点头。   良久后,他齿间逸出一声极轻微的“白师兄”。   “对!就这样喊我,比道号好多了呀。”白翎没想到他能回礼,顿时双眼弯弯。曾几何时,只有两人吵架的时候、裴响才拿来和他置气的称谓,现在听着也万般亲切了。   白翎看向路对面:“师尊好了没?”   正说着,就见顾怜手持一面巨大的糖画,耀武扬威地走过来。他手里拿的不是双喜字、七宝珠等寻常图案,而是一幅他本人的自画像,连背后的剑轮都添上了。   再看糖画铺子的老板,刚咬了一口到手的金元宝辨认真假,然后疯狂甩动酸胀的手腕——七十二道剑影,挣钱不易啊。   白翎哈哈出声,心知顾怜肯定被当成异想天开、幻想自己是当世剑仙的地主家傻儿子了。而且糖画能还原的形状有限,在顾怜眼里,他拿着《梦微道君降妖伏魔斗阵图》,在路人眼里,根本不知道剑轮是什么,只当他画了个刺猬精。   一个幼童指着顾怜的糖画大叫:“豪猪!!”   不要命的小家伙立即被家长捂嘴抱走了,徒留满面震惊的顾怜,还有爆发出大笑的白翎。   霎时间,顾怜的脸上五颜六色,什么情绪都走了一遭。他本来不敢信小孩说的是他的宝贝糖画,但看白翎笑得直不起腰、差点脚滑翻进路边沟里,又被裴响一把捞住扶起来,顾怜再迟钝也明白了。   白翎没想到自己腹诽的“刺猬”输人一头,高手在民间。糖画铺子的老板见势不妙,推着车飞快跑了。   顾怜的气无处撒,直直向白翎走来。   白翎立即搭住师弟的双肩,把他移到身前,高声说:“师尊!这可是大街上,师祖的颜面啊——你还要不要了!”   顾怜愤怒地绕过裴响:“孽徒,你刚才笑什么?出来,你有种出来,本尊座下绝无缩头乌龟!”   “师弟罩着我,怎么能算我缩头乌龟呢?明明是兄友弟恭,师尊你该高兴的嘛。哎呀,不要转圈好不好,你让师弟怎么办?”   白翎始终紧贴着裴响,时不时探头,笑眯眯说个不停。   顾怜却自持身份,不能离弟子太近、真和他们打成一片,所以十分受制,几次三番挠白翎都被躲开了。   终于,顾怜的怒火在白翎喊出“谁要玩老鹰捉小鸡”的时候,达到了顶峰。不少孩子在旁围观,闻有此言,跃跃欲试,结果被顾怜一声咆哮轰得作鸟兽散。   裴响低低地说:“白师兄。”   “师尊你这么凶干嘛?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啊,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不懂事呢。你这一吼,小孩晚上要做噩梦的。不愧是梦微道君,能治小儿夜啼嘢——”   白翎把脑袋从师弟的手臂旁伸出去,故作正经表情,嘴皮子喋喋不休。他和顾怜斗到兴头上,浑然没听见上方传来的微哑嗓音。   裴响又道:“白师兄……”   顾怜一掌劈来,白翎瞬间闪避,不料姜还是老的辣,顾怜同时移步,以糖画作剑,在另一边等着他。   白翎倒不会被糖画伤着,顾怜也气归气、不至于在凡俗闹市动真格的。只是,凝固的糖浆黏糊糊的,白翎的幕篱垂纱白如雪,但凡沾上,就是蜡黄的糖印子。   顾怜冷笑道:“给你印上,看你还幸灾乐祸否——”   裴响将眼一闭,道:“师兄!”   霎时间,白翎随意晃出的身形止住了。他本来并未运动身法,忽听这声呼唤,却屏息凝神,停在原处,唯有纱帘与满身的衣袂一飘。   顾怜亦放下糖画,疑神疑鬼地扫视他俩。   白翎的笑稍稍凝定,片刻后,蓦地想起什么似的,松开师弟双臂,连退两步。   他望着裴响背影,问:“你刚叫我什么?”   裴响轻按眉心,转向他道:“介于诸葛师兄不在此地,这般称谓,并无不妥。只是……”   他顿了顿,白翎立刻问:“只是什么?”   “……没什么。”裴响的眼底似有许多东西一闪而过,而他本人也无从捕捉。他最终道,“离山庄很近了。”   白翎却说:“既然已经喊我师兄了,就不许喊回别的什么了喔?”   裴响微怔,不大自然地低下头,并未应答。他抚向耳垂,可是再看指尖,没有血迹。   顾怜幽幽道:“怎么,觉得很熟悉?”   裴响无声地点点头,看向白翎。他双眼历来幽深,年少时就如两汪潭水,光也照不进去。白翎迎上他的视线,心尖惴惴,不知师弟是何感受。   少顷,裴响道:“脑海中的记忆,一经松动,便会引发灵台枷。”   他一眼不错地盯着白翎,说:“但我对你,有很多别的记忆。手,肩,气息,甚至一些声音。不是画面,却更……”   白翎捂住他的嘴,将越发吃力、一字一顿的话止于裴响口中。未竟的话语变作温凉吐息,散在他指间。   他另一只手摊开在裴响耳下,接住一滴鲜红的血珠。   白翎轻声说:“好了,师弟,先说这么多。”   裴响沉默地一垂眼睫,以示顺从。然后,就在白翎松手的刹那,他完全遵循本能的倾向,稍稍往白翎的掌心一靠。   仿佛在许多年前,他曾做过一模一样的动作。 第111章 一百一十一、住店   红日山庄临水而建,凡是在此下榻的客人,皆能欣赏“清波浣月”的美景。   白翎进入山庄,眼前是无数条并行向前的凌空栈道。栈道由半透明的琉璃打造,悬于河岸上空。此时清辉普照,幽蓝的河水一浪接一浪,在行人的脚下涨落,染上灯火的迷离色彩。   三人来到山庄大堂,管弦丝竹之声靡靡回响,焚香的烟气如祥云缭绕。   即便在此,也时不时有仙像伫立——或许说人像更为合适,毕竟新河郡是不奉仙道的地方。   顾怜依然拿着糖画,不过把“剑轮”都啃下来吃了。订房的任务自然落在了白翎身上,他走向柜台,不料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似乎遇到了难题,和掌柜扯皮已久。此人穿一袭布衣,头发随意地挽了个髻,杂毛颇多。   他身旁立着几具麻布包裹的长条状物,形似人身,不过直立着,令白翎一时片刻拿不准,那到底是真人还是假人。是假人倒好,若是真人,八成是死的,难怪掌柜面如菜色,连连摆手。   而让白翎感到熟悉的,是男子手边的金环长刀,还有他拿着的斗笠。   白翎唤道:“尹兄?”   男子闻言回头,白翎笑道:“你好啊尹兄!果然是你!”   多日、或者说多年不见,尹真依然是那张英俊但死气沉沉,好像活腻歪了的脸。他听见白翎对上他时总说的开场白,亦顷刻认出了他,道:“并不好。”   白翎走近道:“此话怎讲?尹兄你的衣服呢,怎么换颜色啦?”   “这就是不好的所在了。”尹真半死不活地说,“五十年前,我着了一次道,醒来被扒得一干二净。”   白翎:“啊?!”   “我们散修是这样的。寻常到处捡垃圾,稍一不慎,自己也是待捡的垃圾。我不过是喜穿红衣而已,却教旁人以为,我衣上有什么神通,故而一件不留。晦气。”   白翎想笑但是忍住了。反正要排队,他干脆站在队伍里,边排队边和尹真聊天,佯装同情地说:“这样啊,好惨好惨。那些人真是,后来该发现你的衣物没门道了吧?居然也不还给你。”   “还给我?他们?嗤。不仅没还,发现没捞着好,还回来画了我□□的画像,勒索我为他们卖命。”尹真没好气地啐道。   这下白翎忍不住了,要笑不笑:“啊……太、太惨了尹兄,这么久不见,原来你经历了这么多……”   “你想笑笑吧。人生在世,难免阴沟翻船。”尹真却只是哼了一气,瘫着脸道,“反正自那之后,我穿什么都随便了。当初的斗笠早被偷了,这是新买的。”   “没事,没事。尹兄,你一看就是有故事的男人。”白翎发出了言不由衷的安慰。   尹真道:“什么有事没事,没发生在你身上,你当然没事了。”   白翎终于低头笑出声,说:“我前天还去霁青商行找你来着,想请你跟我们走一趟。没想到在这碰上了,尹兄在忙什么?”   “呵呵。”尹真一指白麻布裹着的几具,“有个傻鸟尸修,赶尸送错了方向,求爷爷告奶奶的找顺风剑。赏金还行,我的顺风刀便也未尝不利。结果来早了,得住一晚,要防这些玩意儿尸变,又要住阳气重的地方,不好去荒郊野外露宿。城中一家收我的客栈都没有,这是最后一家!喂掌柜的,双倍价钱行了吧?”   白翎心道,怪不得会在这儿见到尹真,按照刀修的秉性,绝不该如此靡费才对。原来是无处可去。   掌柜说:“客官莫要为难我啦,实在难办呀!您这屋子旁边,定是无人敢住的,您非要屈尊在小店下榻的话……您就开三间上房,您和您带的几位大爷住中间。咱用良心营生,也要为其他客人考虑不是?”   此话有理,白翎灵机一动,道:“好办啊!我这边三个人,刚好要两间房,一左一右,把尹兄的房间夹在中间不就行了?”   尹真立即看向掌柜。掌柜见白翎仪容不俗,也不想让尸体再在大堂待下去了,只好依着他行事,拿出三枚房号紧邻的钥匙。   登记手续期间,尹真的目光在堂内逡巡,一眼发现了裴响。裴响也正看着他,视线相接,冷淡的神色无半分变化,亦没有上前问好的意思。   尹真问白翎:“你师弟修炼修失忆了?”   “嗯。”   “开什么玩笑。”   “没开玩笑啊,他确实……不记得很多事了。”白翎想了想,师弟关乎尹真的记忆,每一幕皆与自己有关,所以,大概连尹真一同忘光了。   尹真:“……节哀。”   “节什么哀,忘了又不是死了,人活着就好。哎呀,咱俩太久没见,我身上吧也发生了很多事,有空再讲。反正我来这就是想查查,《片叶搜魂真迹》到底搞的什么名堂。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治好阿响。”   白翎接过钥匙,没想到掌柜听见他的话,热情介绍道:“客官,原来您对搜魂术感兴趣?那您可来对地方了,咱们新河郡正是《片叶搜魂真迹》的发源处哪!”   掌柜讲起家乡的典故,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白翎专心听着,才知自己此行,有两件事必做不可:一是参加新火节,了解旧事;二是去拜访城主叶家,争取进入三日后的怀古流觞宴,领略搜魂的诸多奥妙。   白翎记在心里,带尹真回到师弟跟前。尹真表示,白翎替他省下的房费足以充当佣金了,待他处理完手头的几具尸体,有事随时喊他。   裴响抱剑而立,面无表情地看着二人谈话。顾怜也从锦垫躺椅上起身,咬掉了最后一块糖浆。   白翎道:“这位是尹真尹道长,我之前认识的。他带了几个‘铁哥们儿’,情况特殊,要住我们中间。”   “什么意思。”顾怜一见来历不明的外人,便皱起眉,“我们睡他旁边?”   “师尊乐意的话我没意见。”白翎微微笑道,“我们两间房挨着他。走吧,都顺路。”   四人前往客房,尹真或许从尸修那儿学了几手,吹了声口哨,几具白麻布便僵硬地动起身来,在路人们惊惧的围观中,一跳一跳地跟在他们后面。   顾怜更嫌恶了,说:“你拿那么多钱,让我住死人旁边!”   裴响则道:“两间房?”   “对呀。”白翎立刻忽视了顾怜的不满,转头与师弟解释,“这儿真不便宜,师尊给的钱完全不经花嘛。”   他和裴响说话时,语气总是不太一样,甚至太不一样了。虽然本人毫无察觉,但旁人细听之下,刚才的话里甚至含着几分嗔怪。   顾怜五官扭曲,直抚鸡皮疙瘩。尹真闻言抬眉,似想拆穿白翎问价前就说要两间了,不过刚承人情,还是把嘴闭上。   裴响点了下头,道:“我还有。”   白翎轻笑出声,问:“你的也给我花?”   裴响:“嗯。”   “那我再去开间房?”   裴响:“……”   见白翎真的停下步伐,裴响说:“不必麻烦了。”   他安静片刻,大概不想让白翎以为他说得好听、实则不肯出钱,从袖中取出一叠比顾怜的赏赐还厚的银票,递给白翎。   裴响低声道:“夜里,我在露台静坐便是。”   白翎把他的钱推回去,继续往前走,好笑地说:“一起住方便互相照应嘛——师兄理解,师兄明白。不过你这么阔绰,是……”   “家姐每月汇款,让我……”裴响顿住了。   白翎问:“让你干嘛?”   “早日成家。”裴响终是说了出来,说罢便紧抿住唇,露出难得一见的受制之意。他扫视前方,可惜上楼之后、再走栈道,左拐右绕,还不见他们客房的踪影。   “所以,是老婆本。”   白翎也沉默一会儿,突然伸手,“师弟你年纪小,理财的事情不熟练,还是交给师兄来吧。刚才的钱呢?还有多少,你存了很久吗?”   一直没找到机会插话的顾怜闻言,面露不齿。他恶声道:“白翎,你要脸不要,小孩的老婆本都贪!别废话了,快点回房静修去。”   “我这叫把握师弟的终生幸福好吗?是对他负责任的表现。你放养我三百年,你懂什么?快快快师弟,你别理他……咦。”   顾怜被说得一愣一愣,正当想辩驳之际,白翎感到掌心微沉。   他回头一看,居然是熟悉的金丝楠木票折,当即愣住了。   裴响说:“都在里面。”   “不、不是……我帮你管老婆本就够了,这个不用……”   白翎要将票折还给他,可是师弟已先一步离开,走去客房门前。   他们的住处到了。顾怜刚才想说的话没说出口,再追着解释又很没面子,最后猛地哼出一声,引得三人注目,抢走了自己的钥匙。   顾怜总是火大,白翎的心思在师弟身上,只好先去开门。   裴响仿佛后知后觉了师兄代管老婆本的用意,耳朵烧红,头回没给白翎推门让他先进,而是先一步闪入房中。   师弟的身影瞬息不见,唯余入户的珠帘轻晃不止。廊上剩下白翎和旁观了一路的尹真,白翎抱歉一笑,说:“让尹兄看笑话了。”   尹真道:“看习惯了。”   “哦,说的也是。”在魔域时,尹真就因他们错综复杂的师兄弟关系,见证了一些他这种散修都看不下去的场面。白翎思之又笑,同时心生感慨。世事流转,变了也没变。   尹真看向顾怜紧锁的房门,说:“梦微道君?”   “嗯,我们总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他之前,好像有什么想说的。”   “是吗?”   白翎挑眉,实在不知师尊有什么可讲,八成又没好话。他一摆手,道:“明天就过节了,我和阿响去逛逛。尹兄先忙你的事吧,回见。” 第112章 一百一十二、胡话   说是第二天再去凑热闹,实际上白翎在鹤车里闷了一天,根本坐不住。   他穿过陈设典雅的厅堂,来到露台上,遥望城中欢景。夜风送爽,一同送来的还有节庆笑声,因相距甚远而朦胧,其中的喜乐之意却不曾稀释。   白翎转身去找裴响:“师弟?师弟你累吗,我想出去走走。”   没人应答,不知是怎么了。里间并未点灯,经过的书房、茶室亦无气息,白翎走向最里面的卧厢,结果不等他推门,虚掩的房门便“啪”地紧闭。   “诶?”   白翎眨了下眼,好笑地叩了叩门,开始漫无边际地瞎说,“谁在里面,速速放我师弟出来!他才不会把我关在门外,师弟,你被绑架了就……”   里面的人听不下去,突然动了,发出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白翎问:“怎么了嘛?”   他费了好大劲,才把差点脱口而出的“阿响”咽回去。   过了许久,终于传出低低的、略带喑哑的嗓音:“能不能……明天再出去。”   “嗯?你累了的话就好好休息吧,我没什么事,去去就回。”   “初来乍到,独行不安全。”   裴响立刻接话,白翎本已后退,闻言又靠近房门,想了想,索性倚在门上,与师弟一墙之隔。   他温声说:“别太担心嘛。我现在的境界,比你还高点呢。是不是?”   “……是,师兄。”   裴响无言以对,语气似低落下去。   半晌没人说话了,裴响好像决定眼睁睁地放任师兄离开。   白翎略一思索,直接掏钥匙捅开了房门,大声道:“锵锵锵锵!没想到吧哈哈哈,掌柜跟我说了,这钥匙能开房里所有的锁!……哎呀,你坐地上干嘛。”   房门推开一尺,恰好容白翎伸进去脑袋。   只见师弟背抵房门坐着,刚才好像手撑额头、心烦意乱,不料被白翎打了个措手不及,于是愕然地仰起脸,正对上白翎灿烂的笑颜。   裴响喃喃道:“师、师兄……”   “对啦,是我,来解救被绑架的师弟呢。让开点——别夹到手。”   白翎闪入屋内,发出心满意足的赞叹声。壁灯橙黄的光晕不算明亮,但照着宽敞华贵的居室,似为所有装潢镀上了一层古色古香的釉彩。   卧厢亦有露台,月影波光,可堪入梦。白翎伸着懒腰,把外袍脱了一甩,面朝下扑在床上。   他这一扑,简直此生不想再起来了。等使出毕生功力,终于战胜豪华软榻温柔乡,白翎侧身支起脑袋,看见师弟拿着他的外袍,站在衣柜前。   “怎么啦?看那么久。”白翎好奇地问。   “袖口开了一角。”裴响从芥子袋里取出一物,和外袍一同放在桌上,把旁边的烛台点亮。   白翎见他拿出来的,竟然是针线盒子,两眼一睁,当即鲤鱼打挺下了地,坐到裴响对面。   裴响见他目光灼灼,穿针引线的动作顿住,道:“你不是要出去走走吗?”   “等下再去也没事!你还会做针线活?”白翎双手托腮,满面毫不掩饰的惊喜。   裴响道:“独自起居,偶尔罢了。”   白翎:“很厉害啊——”   裴响还未完全褪色的耳朵又要烧起来了,闭一闭眼,说:“缝得不好。”   “会缝就很了不起啊,我总扎到手。”白翎想起上辈子在福利院的事情,半是央求半是催促地说,“缝吧缝吧,别人肯定没有小师弟亲手补的衣服,我以后就是全霁青道场最神气的师兄!”   “别!”   没想到,裴响忽然提高了音调,脸色也愈发苍白。衬着他通红的耳廓,十分明显。   白翎确认了师弟心中有事,双眼微弯,说:“为什么?”   “不要……不要告诉别人。”   裴响深潭一般的眼底,泛起重重涟漪。他略含怨意,看着白翎道:“我们这样,对不住诸葛师兄。”   白翎:“……啊?”   白翎呆滞了足以让修真界归尘那么长的时间后,霍然起立:“你说对不住谁?!”   “渡尘真人,诸葛……”   “我不是真的要你再说一遍!!!不许说了!好好缝你的、不是、缝我的衣服去!!”   白翎简直要抱头大喊,却猛然意识到,他这样崩溃的样子就跟被裴响说中了似的。   果不其然,裴响怔怔地望他片刻,倏然垂首,快速补好了外袍的豁口。   只是这位年少成名的剑修,手竟然在抖。   裴响没有自谦,不擅长的事就是不擅长,缝出来的针脚七扭八歪。可是白翎接在手里,忍不住细细地摩挲两把,接着便听见师弟强行转冷的声音:   “抱歉。双人夜行,太过逾矩,恕我难以相随。师兄,请你早去早回,以免……以免让师尊担忧。晚上我在前厅露台静坐,不会踏进卧厢,烦请自便。”   白翎板着脸拒绝:“不可能,哪有当师兄的自己享福,让师弟受罪!”   “若不如此,难道二人深夜共处一室吗?”   “……”   白翎把“你睡床头,我睡床尾”的提议吞回了肚子里,哼笑道:“好啊,那我今晚不回来了。你好好睡觉,可以了吧!”   于是轮到了裴响沉默。   显然,他对白翎完全不放心。这位凭空冒出来的师兄古灵精怪,吊儿郎当,但好像稍一不慎,就会变成流水从指间溜走,怎么都抓不住,就和他神乎其神地出现一样。   裴响脑内天人交战,白翎一看他神色便知。但如果把当初结侣的实情相告,保不齐又会触发灵台枷,实在可恨。   难道让师弟永远误会下去?然后一而再、再而三地划清两人界限?   好不容易重逢同行,白翎可受不了这气!   他突发奇想,道:“其实,我们早就对不住诸葛师兄了。”   裴响:“……你说什么?”   白翎幽幽叹息,故意将身一转,假装不愿提起。可他这句话石破天惊,砸得裴响双目微睁,少见地露出了全部眸子。   他脸上血色褪尽,近乎惨白。然而仅过了须臾,大片的潮红涌上面颊,连眼眶都被逼红了,目光一动不动地钉在白翎背上。   白翎已走到门前,就要出去。下一刻,一只缠满绷带的手从身侧按在门上,“砰”地一声,把刚开一条缝的房门大力关紧。   白翎眼睫一颤,作势握住门把,道:“不能再说了。说下去灵台枷又害你,那怎么办……”   裴响另一只手也从背后袭来,先是握住他拉门的手,又触电般松开,往上压住房门。这下,白翎整个人被师弟困在双臂间。换句话说,他被裴响环抱着,白翎稍一转身,便感到二人的衣物厮磨,发丝相蹭。   “咦?你——你这也不太对嘛师弟——”   白翎拖长尾音,刚想回身面对师弟,就被按住了肩膀。裴响不许他转,低声道:“别动!”   嗓音冷峻,俨然已乱了心神,没克制好语气。裴响说罢便意识到了自己失态,放缓说:“请师兄……说完再……”   话中藏着细微的颤抖,白翎立时心软了。反正是他糊弄师弟,细究下来,还搞不清谁对不住谁呢。   白翎说:“我不能讲得太明白,你头上钉着那玩意儿,发作起来讲了白讲。总之,我确实和师兄结侣了没错,但我心悦的,另有其人。剩下的……剩下的你自己猜!”   他使劲一挣,开门窜了出去,扶着门框,连珠炮似的道:“师兄半身入魔,是因为难过情关。你猜他的感情出了什么问题?戴绿帽可是对一个男人最沉重的打击啊!我又为什么假死?我堂堂展月一脉二弟子,究竟干了什么伤天害理伤风败俗的事情,才被迫假死谢罪!还有你,师弟,你自己都察觉了,我们可不一般啊!我一复活就来找你,还带你千里迢迢、来这新河郡,查找搜魂术的解法……你认为我那非来不可的理由,到底是为谁?!”   这一番慷慨陈词,总算把多日来的郁气一吐为快。白翎出于演艺素养,脸上沉痛不已,含恨带怨地望着裴响,把满面空白的师弟说得如遭雷劈。   但在白翎心中,早已是仰天大笑,乐极快极——他真是天才啊,真相不能告诉师弟,假话还不能说么?胡编乱造本就是他的看家本领,这样既把事情圆了回来,又让师弟摆正了他们的关系,岂不美哉?   对不住了,师兄!   白翎心底里,对远在魔域沉浮的诸葛悟拜了三拜。他紧盯着裴响的神色变化,只见黑衣剑修的身影一晃再晃,摇摇欲坠。   百年不见,裴响纵使经过了笑忘门的浴血厮杀,手里不知有几多邪魔性命,但他对自我的道德约束依旧严苛,此时乍听得这般惊世骇俗的见闻,素来淡漠的面容上,无数种情绪交替冲击,变幻莫测。   一时间,白翎有点心虚。   他若直白说谎,裴响的灵台枷毫无反应,便会让谎言不攻自破。所以,白翎采用了强烈的暗示,即便灵台枷没起效,也可以说是裴响并非回忆、只是猜测的缘故。   没想到,留白比浓墨更直击人心。   白翎怕师弟想不开,小声道:“我跟师兄是师长之命,不得不从,又不是先决定跟他结侣,再和心上人搞到一起的……最后被棒打鸳鸯,我已经很惨了,心上人还不认我,惨上加惨。要是他只惦记什么人伦啊、名声啊,最后和我一刀两断,那活着有什么意思!我也要去钉个灵台枷,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白翎抛下这段话,转身就跑。   裴响忙唤道:“师兄!”   可是白翎已经跑了出去。昏暗的长廊中,他一手扶着幕篱,一手挽着垂纱,月光从书房、茶室的门窗投下,在地面画出道道光影。   而青年边跑边跳,恍然间,真成了指缝间泄去的流水。他眼底藏着诡计得逞的暗笑,翩翩白衣轻灵远去,时亮时暗,明明灭灭。   白翎高声问:“我去逛新河郡夜市——双人夜行,你来不来?” 第113章 一百一十三、看戏   新火节肇始,为期整整十天。四方城内,灯火通明;千里河上,星月同辉。   家家户户都出来走动,男女老少戴着形形色色的面具。仿佛是为了凭吊古人,当地人以彩墨粉饰,画出神情各异的脸谱,扮成旧时城中的居民。   红日山庄的门口,亦有面具摊生意兴隆。瞧着是一家五口齐上阵,男人现场挥毫,女人收钱对账,三个小儿踩在凳子上,扯着嗓子吆喝。   摊位上支着三人高的竹竿,一张张面具从顶上挂到底,嬉笑怒骂,每张都活灵活现。   白翎想起自己功法里“喜怒忧惧”四个字,依然没什么进展。即便他的修为涨了又涨,还是没参悟出新的玄机。   时间一长,他差点忘了这回事,现在想起来,也只是耸了耸肩,回头问:“师弟,你要买一个戴吗?”   与他相距数步,黑衣剑修缓行在后。裴响面上的薄红尚未褪尽,和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道:“你想戴么。”   这就是同意了。白翎笑吟吟地说:“你喜欢什么颜色的?”   问虽问了,最终还是白翎做主。让裴响挑的话,恐怕看也不看、随手拿一张就行,只要能挡住他今晚频频失控的神色即可。   摊主的孩儿们看见他俩,争相介绍面具的含义。   于是,白翎毫不犹豫地相中了一张金线勾画的绾色笑面,寓意最朴实无华的愿景:“招财进宝”;然后为裴响左挑右选,拿了好几张面具往他脸上比,不料犯了难。   一则美好的祝福太多,白翎每个都想往师弟身上套;二则男主人的手艺上佳,哪张面具都精巧绝伦。   白翎简直想问问师弟,看他会不会变脸的把戏,将这几张面具全叠在脸上,甩袖便换下一张。   女主人靠近问:“两位客官,挑花眼啦?你们不像新河人哪。”   白翎道:“啊,我们头回来。我师弟戴黑的、白的、蓝的、紫的都不错……诶姐姐,你帮我们看看吧!”   裴响立着不动,仿佛任由师兄装点的布娃娃。原只有三张小嘴围着他们哔哔卟卟,眼下女主人一来,白翎得了参谋,立即向其咨询。   裴响微退半步,若再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就要闪身逃走了。却不想白翎张口便称人家“姐姐”,喊得女主人喜上眉梢,裴响则深深地看了白翎一眼。   不止裴响看他,埋头狂画的男主人也竖起脑袋。   裴响两眼一闭,低声道:“师兄……随便一张就好了。”   “不行,这么能代表风土人情的东西,多带几张回折雨洞天,摆家里当纪念品。并排的三张挂走廊墙上,或者我们房里,很好看啊。”   白翎嘀嘀咕咕,认真规划着。裴响听见“我们房里”,不禁一愣,又暗暗地抿唇不语。   终于,白翎替师弟选定了一张银纹青面。其上没有多余的图案,仅以银线勾勒,但青色的涂料由深至浅,过渡自然,据说是入夜的象征,祝人安梦。   两人皆戴好面具,顺着人流移动的方向,沿街而行。   离面具摊已经很远了,裴响几番欲言又止,还是问道:“那几张,不要了吗。”   白翎:“嗯?要了干嘛。”   “你说可以装饰……住处。”   “是很不错。但想了想晚上怪吓人的,都是人脸,花花绿绿的表情还不一样,在床头看我吗?挂走廊里更不好。我晚上迷迷瞪瞪煮夜宵,抬头见它们冲我笑……展月一脉二弟子深夜被面条噎死?太好笑咯。”   白翎优哉游哉地走着,忽有些遗憾,说,“你现在不回仙去山住了。师兄更是远,那里就我一个人。你要是在的话,我倒不怕墙上的面具了,不过让它们盯着,我还怎么和你……哈哈哈哈哈!”   白翎的低落一闪而逝,旋即大笑,引得路人侧目。   裴响呼吸一滞,压着声音说:“你、你和我什么?”   “你猜嘛。”   白翎和他隔着面具对视,见师弟双目轻睁,显然被他言有尽而意无穷、甚至算得上调戏的话镇住了。   白翎心情奇好,问:“你觉得我和你什么啦?师弟,我可什么都没说哦。不算我欺负你吧?”   他没想到,裴响独身了一百年后,面皮比十九岁时更薄。师弟见眼前人语气轻佻、似笑非笑,怔怔地望他片刻,忽的将脸转开,快步向前。   白翎知道他心乱了,笑得更欢。   街上喧哗鼎沸,白翎的笑声并不突兀。然而不论别人多吵,唯有裴响身后的笑清晰入耳,比其他任何声音都深刻。不论他怎样调息凝神,也无法忽略。   两人依旧保持着小段距离,只要前面的停步、或者后面的加速,就能碰在一起。   等白翎笑够了,发现大伙儿全部朝着同样的方向走,遂与路过的少年搭话:“兄台,我们外地来的,这是去哪儿呀?前面有什么热闹吗?”   “神树庙有庙会啊哥们儿!快走快走,不快点赶不上戏班子开场了——”   年轻人话没说完,被家里老人呼了一巴掌,啐道:“没出息的东西,又惦记唱曲儿的是吧?”   “哈哈哈——”   年轻人的兄姊哄堂大笑,笑声从各式各样的面具后传出。   白翎亦捧了个场:“好好好,一定去听。看看兄台是被何方神圣迷倒了,我也领教一二。”   他话音落下,前面闷不吭声走了许久的人倏地转回来,握住他手腕,拉他加快了步伐。   两人脚下生风,几乎小跑,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   白翎:“咦?师弟,你不乐意我和别人讲话?”   “没有。”裴响一字一顿地说。   白翎笑道:“那你是听见戏班子开场,迫不及待要听曲儿——”   “胡言乱语!”裴响加重语气,否认得更坚决。   “哦……”白翎慢慢地说想,慢慢地说,“看来,你就是想牵着我跑了。对不对?”   他不再听见回音。作为修仙之人,要么闲庭信步,要么使身法闪现疾行,像两人现在这般,如游鱼穿梭在藻荇中,是白翎许久不曾有的经历。   但脸上戴着面具,便似解开了无形的束缚。人们肆意欢笑,白翎悄然反握住师弟的手。果不其然,他蓦地停住了,不过一直没有回身,只是站在原地。   许久之后,裴响闷闷的声音响起。他很小气,独传音给白翎一个人听:“师兄,你骗我。”   “哎?大人冤枉啊,在下对你一片纯情天地可鉴——”不管怎样先叫屈,白翎张口便道。   “你就是骗我了。”不曾想,裴响这回毫不受他动摇,坚定地说,“你和我,至多如此。纵使……我们以前,或许同居屋檐下,亦不可能……不可能超出此等行径。”   说罢,他终于转向白翎,把手提到两人胸前。白翎想丢开他,却被反手攥住了。   白翎问:“好聪明的师弟,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   身前人的眼睫不断扑朔,幸好有面具挡着、脸红透也不会被发现,最后一咬牙道,“因为受不了了。”   裴响的字音逐个传入白翎耳中,待他琢磨过来什么意思,再说不出半句调笑。他之前也对师弟有不少习惯性的亲密举动,师弟尚可接受,仿佛是失忆前习以为常了。牵手却让师弟无法忍耐,于是认定两人的相处最多至此。   这就受不了啦?   白翎心下哼哼,可他们明明干过更过分的事。   想法虽如此,白翎却和师弟一起陷入了安静,将头一低,不敢看对方。两人面对面站着,在流动得越来越快的人潮中,变成了两块岿然不动的顽石。   道旁的树早早开花,雪色的花瓣簌簌然扑满肩头。暗香浮动,烛火柔然,白翎悄悄捏住了一片落花,恍然间,似回到初见。   突一声锣鼓惊响,满街纱灯旋转。   有人操着奇特的唱腔,在长街尽头开诵:“古时仙山镇在北,长河向南不复回。昔时好,万家和,月圆花艳入歌吹。忽一日,秋风紧,山色昏昏河亦悲。君不见魔气冲天夺日轮,三千鸦杀陷蒙昧!仙人寂静凡人苦,离家戍边谁能归?幸有三圣横空出,新火重燃照宇内!”   唱词铿锵,伴随着细密鼓点,乐声渐进,最后是万籁齐鸣。   白翎和裴响同时看去,原来已到了新河郡中央。四面八方的街道汇聚在此,花林的最深处,矗立着一株参天巨柳。时值初春,柳枝如丝,柳叶如绦,万条垂下,恰落在众人眉梢。   而在柳树下方,正是当地香火最旺的神树庙。戏台子搭在庙前,近百人戴着面具,共同上演一出大戏。   前来捧场的人太多,白翎捏了个“穿针诀”。他拽着裴响的袖口,两人变得和棉线穿针眼儿一样,飞快钻出了人群。   他们出现在一株花树上。这些树都很有年头,许多年轻人往上站。   和白翎裴响共占一个枝头的,竟是一尊人像,瞧着也是个青年,藏在树上打盹儿。   戏目演得热火朝天,还有画在木板上的背景,随着前台的故事推进,后台人员不断更换着板子。   白翎看得津津有味,虽然没得出什么新讯息,但总算把事情捋了一遍:两千年前,魔族射日,人界遭遇浩劫。出生自旧河郡的展月、太徵、是非三人横空出世,北伐拯救苍生。   而与北方的魔气源头对应,古时灵气的源头,便是南方的旧河郡。   确切地说,彼时的天地灵气,尽数蕴含在河水里,亦即现在所称的灵泉。正是如此生生不息的灵泉,滋养出了两岸人杰——也可以称他们为,修真界的第一批修真者。   至于那时候的霁青河,还叫做“忘川”。 第114章 一百一十四、初诊   白翎听见“忘”字,心中微动。   而戏台上的背景板,也换成了宽广的河面。漆黑的天空下,碧莹莹的河水奔腾不息,其间似融入万千幻彩,金缕银线随波迤逦。   那是古时候富含灵气的河流,碧荧、银珠、金虹三色灵泉,尽在之中。如今千年岁月流转,灵泉凝作了霁青山巅的冻雪,忘川变成平凡的湛蓝色,甚至更名为霁青河。   不过,三圣救修真界于水火,人们会永远赞颂他们。老祖凝聚灵泉,也是为了抵御北方的魔气,不让人界的土地陷落一寸。   在当地人集体失忆后,惶惶然的人们四处追寻过去。他们从外界的众说纷纭里,拾得一枚枚碎片,最终拼凑成了这段辉煌的历史。   戏剧落幕,台上燃起篝火。人们载歌载舞,悲欢不一的面具之后,传出纵情的放歌。   白翎看足了热闹,意犹未尽。花林里还有不少摊位铺面,货郎四处叫卖。人们渐渐散入花林深处,逛庙会去了。   白翎跳下地,发现演戏的人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戏台很快被新一帮人占领。这些人穿着统一的灰色长袍、戴高帽,神神叨叨,摆了一溜木桌,好像当街诊脉的医修一般。   他们也确实是给人看病的——台前竖起一块木牌,上书“专治失忆,妙手回春”。桌上则刻着“叶”字,显然是红日山庄掌柜提到过的,城主叶家。   “治失忆的?”白翎眼睛一亮,拉着师弟便去。   早在木牌没竖起来前,就有一大群人排队等着。他俩好悬赶上了第二批,第一批人正在向灰袍高帽的人述说病情。   白翎奇道:“这么多人失忆啊……”   他的自言自语被一名叶家护卫听见了,反正闲着没事,大哥便接话道:“你们外地来的吧?乡亲们老毛病犯了,找搜魂师疏通呢。你俩是不是听说了叶家人的手段了得,专门来治脑子的?”   白翎和裴响过于出挑,其他居民闻言,纷纷看来,目光在他们间来回。   有人道:“赌一个铜板,黑衣服的脑袋有问题。”   另一人道:“醉酒的偏说自个儿没醉,我看白衣服的才是病入膏肓。”   白翎微微一笑,说:“我们记性都不好,来请大师看看。大哥,叶家的搜魂术很厉害么?”   “当然!喏,你瞧好吧。”   护卫一努嘴,只见一名眼歪嘴斜的男子在家人搀扶下,坐在搜魂师对面。   和男子同行的老妪抹泪道:“神医啊,求你救救我儿,他一觉醒来,把怎么摆正脸给忘了!”   搜魂师道:“好,如此症状颇为少见……病人睡前吃了什么不寻常之物么?”   “我儿行善积德,从不做伤天害理之事!怎么偏偏是他发忘症?苍天啊!”   “病人的祖上是否有忘症发作之人?”   “他身强体健,绝对不是体格的问题!”   “……病人以前发作过吗?”   “儿啊——我苦命的儿啊——”   老妪哭天抢地,答非所问。与此同时,白翎眼尖地发现,被老妪带来问诊的儿子面部鼓动,好像在和搜魂师使眼色。   搜魂师道:“明白了。婆婆你稍坐在此,且看我施法。”   说罢,他拿来一样东西:每桌必备的长颈净瓶,瓶中插柳。搜魂师折下一片柳叶,把叶心细细地剖开一线,二指撑开,便可从孔隙视物。   而后,搜魂师以柳枝沾取瓶中水,向前甩动。飞溅的银色液滴未落在儿子身上,却落在母亲身上。   老太太“咦”了一声,搜魂师透过叶心看向她,爆喝一声:“呔!”   霎时间,老妪浑身一震。搜魂师维持着借片叶、观外物的姿势,不过双目泛白,似已看到了另一重世界。   护卫大哥兴奋地说:“好好看、好好瞧哈!大师进入阿婆的心境了。”   白翎:“心境?”   “对,他在梳理阿婆的记忆呢。看来真失忆的不是小子,而是老娘!看她讲话驴头不对马嘴,怕是忘了怎样聊天吧?偏偏得了忘症的人,根本不记得‘对’是怎样的,更不会认为自己有‘错’。要想让他们意识到自个儿病了、来这看诊,实在难啊!这小子倒是机灵,他一装病,不得急死老娘?自然来找搜魂师了。”   白翎边听边点头,又问:“那大师撕开的叶子,就是《片叶搜魂真迹》的‘片叶’?原来是这样操作的……神奇。不过道理是什么啊,随便一片叶子都行吗?”   “嗐,你这公子,还挺刨根问底。”护卫大哥道,“当然要神树的叶子才行喽。你看神树庙的大柳树,活了几千年,喝饱忘川水,绝不是普通的叶子能比的!”   白翎:“所以瓶子里装的,也是忘川水?”   “没错儿!虽然霁青河的灵泉被留在霁青山,但听说河深处啊,还有一条河下河——那就是藏起来的忘川啦。叶家厉害,能取忘川水,就成最后的搜魂族啰。”   白翎注视着台上,搜魂师的双手在空中划动,如同纺绩织布。老妪的儿子不再龇牙咧嘴,在旁求神告佛。   不多时,老妪往旁边一倒,被他接住。男子喜出望外,忙向搜魂师道:“多谢大师!大师辛苦了!”   他留下诊金,背起沉睡的母亲,慢慢下台。   护卫忽然问白翎:“公子,我看你脑瓜子灵光得很啊,你忘了啥?”   “我吗?我是来检查有没有忘记的。”白翎笑了笑,说,“毕竟忘记本身,也会被忘记。所以,以防万一嘛。”   台上多出了一个空位,轮到他们了。白翎带着裴响登台,因自己的问题较小,先请搜魂师查验。   出乎他意料的是,搜魂术竟然失效了——在忘川水沾身、搜魂师从叶心看来的刹那,白翎毫无所觉。   搜魂师也是一愣,立即换了片叶子。结果还是无效,于是再洒一遍水。   终于,在搜魂师满头冒汗、准备跟同僚换个座位时,白翎笑道:“怎么了这是?”   “公子啊,您、您的心境,我进不去!”搜魂师边擦汗边说,“奇了怪了,鄙人从业数十年,从未碰到过您这样的……”   “不好意思,其实我是修仙人。可能你的修为比我低,所以运不了功?”白翎想起诸葛悟所言,当他的境界突破化神、即可寻回记忆。可见搜魂术有一大限制,那就是施术者的境界须比受术者高,否则无效。   搜魂师却道:“不不不,不是那种感觉!我诊过一个过路修士,那时候,好像被他关在门外,我的钥匙开不了锁。对公子您施术的时候,却觉着……嗯,好像我的钥匙消失了!哎哟天哪,吓死个人……”   搜魂师心有余悸地拍胸口,白翎略一思索,道:“哎呀,我忘记了,我的功法!对不起对不起,我的功法能让我免受伤害。原来这些咒啊术啊全都能免?我才知道!那不用担心了。大师,麻烦你再看看我师弟。”   白翎让开少许,拍拍裴响的膝盖。   事到如今,裴响已经明白,白翎来新河郡的真正目的,就是为了复原他的记忆。   在笑忘门时,不乏暗中求索过去之人,无一例外,全部遭到了处决。因此,即便同僚间流传着新河郡的传说,都知道来此或许能寻回记忆,也没有谁真的远赴此地。   但这些危险,裴响未曾透露半个字。内心深处,连绵的空洞与荒芜,时刻散发着隐隐的哀鸣。尤其是那道若隐若现的幻影,每当裴响试图抓住,便会顷刻消散,似白露日晞。   现在,白翎渐渐与幻影重合了。裴响望向搜魂师,已经在思索恢复记忆后,要如何亡命天涯。   大不了,被关回暗无天日的地牢,再钉一道灵台枷。   裴响说:“请吧。”   搜魂师重整旗鼓,撕开第三片柳叶。这一次,他意识到了身前二位来头不小,撕得格外小心,确保要万无一失。   白翎不动声色地看着,袖中双手,稍稍捏紧了座椅。柳叶轻扬,甩出银色珠光的水滴。白翎忽然意识到,这所谓的“忘川水”,就是银珠灵泉。   下一刻,搜魂师的叶片突然粉碎!   “嗤”的一声,在搜魂师对裴响运功的瞬间,整片柳叶碎成了渣滓。搜魂师大惊失色,摔倒在地。   白翎站了起来:“大师??”   他将手一旋,以灵力扶起了搜魂师。在场之人皆被这变故吸引了注意,除了个别正在观病人心境的,全部暂停看诊,鸦雀无声地看过来。   台下则发出惊呼:“哇塞,隔山打牛啊!”   “是仙人吧?道场来的?我看他‘唰’一下子,就把大师薅起来了!”   搜魂师抖如筛糠,叫道:“不看了……不看了!!!我的钥匙爆了——护卫,护卫!”   白翎:“爆了?”   刚才的护卫大哥带着同僚们,呼啦啦围上前。裴响握住剑柄,平静地看向他们。护卫们齐刷刷后退一步,为首的大哥对白翎说:“仙长公子,您、您二位咋回事啊?咱们叶家的搜魂师,个个金贵无比,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们得报告家主的呀!”   窃窃私语声四起,搜魂师惶恐地说:“怪物……必须上报家主,请家主定夺!快,把他们带回去,这个黑衣服的有问题!”   白翎不悦道:“大师,你治不了就治不了,干嘛把病人抓走?难道抓去做实验吗。告诉家主有什么用,家主搜魂更厉害啊?”   护卫大哥搓手道:“仙长公子息怒,您真想治好师弟的话,去见家主是最后的希望了。这位大师啊,资历数一数二。全新河郡比他强的,也就家主一位喽!”   白翎转向裴响,见他眼神清明,没受到任何伤害的样子,小声商量道:“师弟,要不去一趟?山庄的掌柜说过,我们要混进叶家三天后的怀古流觞宴,才能知道更多搜魂的事。如果直接去见家主,倒省事了。”   “好。”   裴响松开剑柄,亦站起身。他从袖中取出一锭黄金,放在桌上。   虚脱的搜魂师容光焕发,一跃而起。白翎向护卫们笑道:“麻烦几位带路。” 第115章 一百一十五、复诊   霁青河南流向海,新河郡在东岸,叶府独占西岸。   叶家有专门的码头与上百条航船,载着一干人等,缓缓驶离了城墙内的欢声笑语。   介于见识过裴府的恢弘壮丽,白翎被送入叶府大门时,没表现出任何惊叹。裴响更不必说,他是不论到哪都无甚反应的。   护卫们观察着他俩,见到如此,无声地面面相觑,意思不言而喻:今天请来的二位,好像很了不得。   若说裴府是锦绣园林,叶府则显得过于空旷了。碎白石平整地面,广阔的前庭一览无余。   当中以黑色鹅卵石铺路,笔直一条,通往因遥远而显得微小的宫室。天高地迥,夜幕星子闪烁,众人在星空下步行了半刻钟,终于来到厅堂。靠得近了,方觉楼高殿敞,烛光盈窗。   一名老人居于主位,正是叶家家主。除了侍从以外,殿内尽是穿灰袍、戴高帽的搜魂师。   他们都年轻,分列两侧席位,潜心攻读着法典。见有外人来访,这些初学者携书离席,拜别家主,井然有序地离开了厅堂。   护卫大哥上前,禀明情况。叶家家主显出几分迷惑的神色,招手请白裴二人入座。   老人撩起棉絮似的浓眉,定睛查看。他“嚯”了一声,断定二者的身份和来头不同寻常,立即屏退护卫们,只留三人相对。   直到大门紧闭,殿内落针可闻,叶家家主才道:“两位皆从山上来?”   他指向北方,白翎微笑行礼:“是,在下道号见星。”   裴响道:“还阳。”   “失敬失敬,不知仙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老人颤巍巍地回礼。   白翎发现他和其他搜魂师一样,并无修为,好奇地问:“家主阁下,我见过所有修炼功法的人,不说境界多么高深,好歹要入门练气。你们新河郡的人没一点道行,却能修《片叶搜魂真迹》……”   “回禀仙长,我叶家乃是上古搜魂族的后裔,世代传承搜魂之术,故不受法力境界限制。”   “这样啊。可是功法入驻灵台,如果没有灵脉,不是保留不了吗?灵泉里的灵气,也没法炼成灵力。又怎么施展功法呢?”   叶家家主苦笑道:“您说到点子上了。如今的我们,虽称搜魂族,实则远不比上古先贤。那时的忘川内蕴灵泉,两岸人人具备灵体,今时不同往日啦。咱们能施展的,不过是一些皮毛,勉强治治乡亲们的忘症。唉,您或许有所耳闻,此地之人曾全部失去记忆……不提也罢!总之啊,搜魂一道的正统,唯在您二位的来处——霁青道场哪!”   白翎想起了什么,道:“您是指太徵道君?”   “不错,正是三圣之一!她亦姓叶,乃是我叶家的祖宗,族谱为其单开一页!”家主露出和蔼的笑容,示意二人看殿尽头的挂画。   只见一丈高的墙上,垂下十余长卷。微黄的丝帛被丹青点染,记述的仍是三圣事迹。   不过,在最中央的画面上,并非展月老祖,而是太徵道君,彼时的她和现任家主一样,一袭灰袍,头戴高帽,衣上环绕着柳枝纹。   白翎注意到,搜魂师的资历越老、能力越强,身上的柳枝纹越多。刚才的初学者们,仅在袖口缠绕两圈;家主比起他们,也只是下摆多上几道。   但画卷上的太徵道君,衣领前襟、帽檐博带,织满细柳,连用于束腰的腰封,都是一捆柳条。群青衬着铅灰,点亮了黯淡的长袍。   林暗交代过,除了神教旧派里、某位是非道君的手下修习搜魂术,道场另一位精通此道的,便是太徵道君。   可惜她培植新派,站在展月一脉的对立面,否则,白翎就不用带着师弟千里迢迢、来此求医了。没想到,叶家家主坦言,他们的传承有限。   白翎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老人家,你们的修为不足以对我师弟施术,难道治他的办法,就只有去找境界比他高的搜魂师吗?道场里有是有,问题是我们能找的话,就不用来新河郡了。”   家主尴尬地说:“若我等合力,或许能进入他的心境。但仙长啊,进去又能怎样?您这位师弟头上,钉的可不是一般东西!”   “您说灵台枷?”白翎察觉他话里有话,道,“老人家,你认得这玩意儿?”   “不算认得,我头回见到实物。不过,在我们传下来的残篇里,提到过它。”   叶家家主踌躇片刻,看看裴响,又看看白翎,小声问白翎:“容老夫先行确认——仙长你的师弟,不是被太徵道君搜了魂吧?”   “那倒不是,阁下不用担心。”白翎亦苦笑,“您对灵台枷了解多少?”   家主走近裴响观察。裴响侧首,露出穿过耳垂、直刺后脑的铁钉。   叶家家主道:“啧啧……此物穿颅,严锁心境。即便我等把残损的记忆修好,您师弟的心境也会恢复原貌。我是说,破败不堪的‘原貌’。容我多嘴,小仙长,您修的是不是《太上迢迢密文》?”   白翎与裴响同时抬眼,裴响道:“是。”   白翎道:“这也能看出来?”   “哎呀,残篇里写的!灵台枷之所以出现,就是为了小仙长这样的人。您受伤极易复原吧?那搜魂术也会迅速失效。钉上灵台枷,才能控制您的心境。”   叶家家主摇头叹气,“造孽啊,这是哪个搜魂师重制出来的?我们只剩一纸残篇,根本不知这样阴毒的东西,还流传在世上。”   眼看没一条路走得通,白翎垂下眼睫,半晌不语。   裴响却很平静,以一种近乎温和的语气,向他说:“师兄,没关系的。”   叶家家主深知记忆残缺的痛苦,背着手慢慢走开。   不料,就在黑衣剑修话音落下、老人转身的刹那,白衣仙人忽的把头一抬,笑逐颜开:“有了!”   白翎霍然起立,把幕篱一脱,道:“旧的记忆怎样都会消失,那新的记忆呢?师弟,灵台枷不会清除你新的记忆!它上次发动,是我勾起了你的回忆,可你被搜魂后过的日子,不是都记得清清楚楚吗?”   裴响双眼微睁,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师兄……”   “没错!我要让你进入我的心境——你失去的记忆,全部和我有关,可那些都是我们一起度过的啊!我不还记得吗?你只要到我的心境里,像搜魂师看别人的记忆一样,把我们的事重看一遍就行!!”   白翎扑到裴响的案上,欺身上前,抓住他的双肩说,“之前那个搜魂师告诉我,他对我施术的时候好像钥匙消失了。因为我的功法把他挡在门外,其实是我不信任他,我防着他。如果我能对你……嗯……这话怎么说?啊我知道了——我要对你敞开心扉嘛!”   裴响仰望着他,慢慢握住了白翎的手腕。在剑修漆黑一片的眼底,似也染上了身前人的微光。   下一刻,白翎因过于高兴,紧紧抱住师弟。裴响浑身一僵,双手都不知往哪放,可是熟悉的感觉再度升起,他一点点收拢双臂,把头埋在师兄的颈侧。   白翎嗅到腥气,发现裴响的耳垂在渗血,忙要把他推开。   黑衣青年却好像回到了沉默而执拗的少年时,把他拥得更紧,道:“小伤。”   叶家家主没意识到二人微妙的关系,还震惊于白翎的发言。   老人抓着头发道:“等等等等,仙长你……你想的办法好啊!你们若是这种情况,确实可以按你说的做。”   白翎努力转过半边身,道:“阁下,你们这功法——它能外传吗?”   家主道:“咱们广收学子,自然传的!教的虽粗浅,但只是进入心境的话,想必对二位仙长不在话下。”   白翎:“那诊金的事——”   “嗐呀仙长,还提金钱俗物作甚!新河郡的搜魂一道式微,但乡亲们时不时突发忘症,我们须精研不辍。您二位实在特殊,又、又很耐造……咳咳咳!您二位的功法都有奇效,我们一定能试出行得通的办法,哈哈哈哈!”叶家家主高举双臂,向外奔走呼道,“来人,给仙长们准备居处,召集族老,我有要事宣布!”   白翎啼笑皆非,原来他俩成送上门的活体实验样本了。不过,溺水之人得一救命稻草,是万劫不复也要抓住的。客观来说,双方算互利共赢。   怀里的人此时才松开他,面具在登门时便已解下,再不能掩饰面上的薄红。裴响低垂眼睫,略显迷惘,似在回味拥师兄入怀时的沉湎。   “很快就可以想起来啦。”   白翎依然跪坐在案上,捧起师弟的脸,笑眼弯弯地望着他。片刻后,白翎不确定地说,“你也希望想起来吧,师弟?”   裴响不语,只是拿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   两人皆低头,额心相抵,白翎清楚地感觉到,掌心覆盖着剧烈的心跳。   —   叶府深处,遍栽垂柳。   一座祠堂立在万千碧练中,香火鼎盛。   族老汇聚在此。今夜时候不早,好几位老人哈欠连天,却见家主红光满面,似有天大的喜事。   他把事情一说,其余人顿时也意识到了,良机难逢。大伙儿你一眼我一语地探讨起来,很快定好了行事方案。   家主感慨着天助新河郡搜魂复兴,向先祖敬香。而在叶家祠堂内,数百牌位,围绕着一尊仙像——或许是整座新河郡,唯一的仙像,供奉的不是旁人,正是太徵道君。   女子一手托瓶,一手执柳,面容隐匿在缭绕的烟云里。叶家家主念念有词,虽从未得到过道君回应,但还是毕恭毕敬,持香三拜。   然而,就在他要把香插到祭坛的时候,异状滋生。眼前矗立的道君仙像,身上“祈灵符”大放光芒。   其素手轻扬的柳枝,倏然化作活物,快速生长。不过顷刻间,石雕柳枝垂下万千柔荑,一道女子身影挑动枝条,缓步踏出。   她的铅灰衣上,柳枝纹遍布全身。   与此同时,大河彼岸的红日山庄,本在房中静修的顾怜,蓦地睁开了双眼。   铜山西崩,洛钟东应。他察觉了一缕令人不安的灵息。 第116章 一百一十六、神交   叶府对白翎与裴响的招待非常之周到,甚至取消了怀古流觞宴,召回新河郡所有搜魂师,共商大计。   他们需要几日集思广益,白翎和裴响也趁这段时间,跟着府上的初学者们,一齐听课。叶府选派了一位搜魂师陪同二人,时刻答疑。   这名搜魂师年纪轻轻,辈分却很高,灰袍上绣着和家主同一级别的柳枝纹。叶府上下,无人不称她一声“姑姑”,她为人则波澜不惊,有问必答。   不论白翎学习途中,冒出了何等异想天开的奇想,叶姑姑都会严谨以待,作出令人信服的见解。白裴二人本就悟性甚佳,兼有高人在侧,更是一日千里。   在学习的间隙,白翎捏了个“青鸟咒”,去给顾怜传信。他并未完全信任叶府,想与师尊知会一声。   可是不知为何,红日山庄人去楼空。不止顾怜,尹真也不见了。   青鸟在顾怜的房间发现了一封短笺,上有留言,称他暂有要务,出行不可无人伺候,遂将尹真征用。白翎有事的话,自己干去吧。   白翎对自家师尊的作风很有预料,所以呵呵两声,便将此事抛诸脑后,潜心领悟搜魂。   叶家家主没有骗他们,此地流传的搜魂术,并非《片叶搜魂真迹》本体,只是先人手记的残篇而已。坏处是上限很低,好处是门槛不高。二人仅花费三日,便掌握了进入心境的要领。但观阅记忆一事,迟迟无法推进。   此事难在,白翎的《喜乐诸天奇经》难以控制,比起他有意抵御,更像一种时刻保持、被动触发的防护。   当白翎清醒且集中注意力时,尚能短暂地遏止功法,有意去接纳“伤害”;可一个人被观心时,不像外来者一样独立存在,而是与记忆中的自我融为一体,和梦中人似的。   这意味着,“梦”里的白翎若无法想起自己在“做梦”,很可能对裴响产生排斥,从而下意识发动功法,又把他拒之门外。   不仅白翎要“醒着做梦”,裴响也要避免被他拖入梦中。每人的心境各不相同,唯一的共同点,是所有人的记忆都如一座庞大的迷宫。   别看叶府的学徒多如过江之鲫,真正能拿到搜魂师文牒认证的,百里挑一。大部分人在进入他者的心境后,便会迷失在繁杂的记忆片段里,或是被不为人知的秘辛吸引,忍不住洞察他人秘密;或是被爱恨情仇牵绊,回过神已弥足深陷,凶险万分。   正因如此,叶家举百名搜魂师之力,足足耗费七日,终于整合先贤遗稿,造出了一件法器。   此物名为“两不疑”,外形仿佛一杆秤,砝码与秤砣分别联系白翎和裴响的心境。当白翎噩梦缠身、推拒裴响,杆秤会向他倾斜,外界便对他稍加刺激,让他略微醒转;当裴响神思飘忽、露出迷失的征兆,杆秤也会歪倒向他,搜魂师们立即中止法事。   毕竟白翎把裴响推出心境的话,顶多功亏一篑,但裴响要是在心境里越陷越深,很可能就丧失神智了。   每年都有几个资历不足的搜魂师迷途不返,自此变成傻子。   “两不疑”由叶家全体搜魂师联袂推出,叶姑姑操持,在第八日迎来了第一次实验。   事到临头,白翎还是留了一手。他再度遣青鸟传信,衔着他写的短笺,放到顾怜床头。倒无二话,仅仅告知了顾怜,他们所在何处。   而后吉时已至,首次搜魂开始。   法场选在了空旷开阔的前庭,黑色鹅卵石重新铺设,在平地中央,画出一轮太极。白翎和裴响分别坐在太极两仪的鱼眼上,“两不疑”置于中心。   全体搜魂师严阵以待,隔着一定距离,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叶姑姑和叶家主分立南北,携手护法。   待万事俱备,叶姑姑念咒结印,杆秤两侧的托盘飞旋于空,明晃晃形如铜镜,罩在白翎裴响的上方。   二者沐浴在光幕下,观彼此仿若幻影。裴响指间一枚青绿的柳叶,轻轻一抹,剑气将叶心撕裂。   他默念搜魂法诀,拾起净瓶内的柳枝,向前一甩。霎时间,无数滴灵泉飞出,飞往白翎。白翎沉心静气,凝视着对面的师弟——这是最不会伤害他的人,他无须有任何防备之心。   《喜乐诸天奇经》造就的护身法障,刹那无声消解。与此同时,透过那枚柳叶,两人四目相对。   白翎略一吸气。   待吐息时,他骤然跌入了另一重天地。此刻波动的恍然并非记忆,而是数百年光阴。   —   “阿翎,该起了。”   三声叩门,温和的嗓音自门外传来,模糊不清。   屋内昏暗,初露的晨曦泄出窗棂,斜照在数千根白鹭羽毛填充的大床上。一名青年睡成了一团,蓬松的棕色长发快垂到地,末端泛着极浅的弧度。   他半张脸陷在被褥里,衬着滚雪细缎,颜色无甚差异,在清透的日光映射下,皆若玉质。   门外人又叩了下门,道:“一刻钟后动身。别忘了,今天要下山去接师弟。”   师弟?   床上的青年挣扎起身,伸了个漫长的懒腰。他平时不会起这么早,但是师弟?   对啊,今天要去天照郡下洛东城,接老祖钦点的徒孙回门!   白翎胡乱穿好衣服,一袭白麻道袍,通身无多余杂物。他洗漱完毕,一边捋着乱糟糟的头发,一边往镜子里瞧去,还挺像那么回事,应该能给师弟留下好印象。   不过,他不知怎的,当目光落在镜面上时,望着镜中那个自己,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腰间是否该戴点配饰?玉佩太招摇了,铃铛或许不错。可是哪来铃铛给他,难不成把檐下报告来客的风铃摘走?   或者围个披风。至少,别显得过于朴素。   听闻裴家是地方大户,小师弟金尊玉贵。若见师兄穿得还不如府上杂役,他人品好的话,大手一挥送上华服数套;他要是人品堪忧,等回到师门,白翎就要当他的杂役了。   没事,还有一位师兄撑场面。   白翎双手推门,闪亮登场。他高呼道:“师兄!出发出发。”   仙去山的弟子廊舍,被笼罩在明如水的天光里。廊上一名墨蓝法衣的剑修,长身玉立,负手静候。   他背对着白翎,身后双剑交错,在鞘中休养锋芒。此人闻声回首,微微笑道:“阿翎以后有了同伴,修行之事,该当上心了。三师弟仙姿卓绝,你亦当上了师兄,须为他做好表率。”   “是……师兄。”   在看清此人的刹那,白翎停步。一股没来由的哀伤自心头升起,击中了他。他虽然习惯性地答应下来、实际上不一定会落实,但在脱口而出之后,白翎忽有种奇怪的预感:   他会做到的。   以后,他一直在努力成为很好的师兄。   不对,师弟好不好还不知道呢!他在想什么?   止步筑基三百年,他都没几天能活了呀。   “你怎么了?阿翎。”诸葛悟发现他神情怔愣,道,“莫非知晓了师弟入门,昨夜过于兴奋,又通宵直至天明?”   “可能是没睡好……没事师兄,我们走吧。”   白翎快步下阶,此时天气正好。天未全亮,但今日定有晴空。   他从未出过霁青城,连下霁青山的次数都屈指可数,眼下终于能跟着师兄出远门了,还有个天大的盼头等着他——实在是迫不及待。   然而,就在白翎走下台阶的瞬间,他察觉到了一缕视线。似乎从身后传来,也就是他住的西厢。   白翎不经意地回头,见房门轻掩,也没想着锁了再走。这可是折雨洞天,老祖亲赐禁制,说是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也不为过。   能出什么事?   在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白翎刚巧转身,走出厅堂。目之所及,是洞天的大好春光。   可就在下一刻,眼前的景象变了。白翎只是眨了下眼,远处广袤的山林中,突然多出了数座殿宇、十丈红台。   但,那些建筑仅仅闪现了一瞬。奇怪的是,它们破败不堪,像是经历过一场惨烈的大战,之后无人问津。   白翎猛一皱眉,不过已有法术加于他身。他被师兄变成了三寸来长的绒布偶,收进袖里。   “千恨”、“万怜”一齐出鞘,交叉悬空。诸葛悟御剑化作遁光,掠出折雨洞天,往大陆东南飞去。   在他们离开后,西厢的房门无声开启,一只缠满绷带、指节清劲的手扶在上面。   黑衣隐没在阴影中,年轻人注视着遁光远去的方向。此人容貌如画,笔墨难描,然神情冰冷,薄唇微抿,仿佛在适应着什么。   少顷,时刻可能抽离的感觉减弱了。这个世界接纳了他,他没被发现。   裴响回身环顾屋内,眼前的一切都令他无比熟悉。他知道,自己一定在此居住过,现在的陈设还稍显杂乱,是白翎日常所为。但在以后,他会一点点留下自己的痕迹,最终,这是他们师兄弟两人的居室,甚至那张大床,亦是二者共枕。   零碎的画面闪过眼前,与景象重合。裴响脑后的灵台枷隐隐作痛,但他鬼使神差地上前,伸出手,轻触凌乱的床褥。   白翎以为去去就回,连被子都没叠。   床榻间,萦绕着他独有的清气。裴响从未和他说过,在他几次三番提起师弟身怀暗香、有意无意地调侃时,裴响亦很早察觉,师兄身上一缕极清淡的气息。   白翎本人都不知道,自己也是有香味的。确切地说,并非香味,因为其他任何人皆没闻到,除了裴响。他出身自制香世家,天生对气息敏感,在见到师兄的第一日,便从众芬群芳之中,蓦地嗅得了最清淡的一抹。   连同初见时,白翎唇齿间桃酿的余香,也成迷障。裴响几乎分辨不出来,他是否在纷繁香气间,抓住了空白的无味。   可他已闻够诸香了,竟对这片空白沉默。而后滋生出隐秘又漫长的迷恋,总陷入无端思索:那到底是师兄的气息,还是他的幻觉?   于是要离得更近。   裴响再踏出一步,忽闻警铃大作。“两不疑”向他倾倒,他已经一只脚踏入了泥沼。   是了,刚才的思绪从何而来?是他想起的么?   灵台枷的剧痛姗姗来迟,迫人清醒。裴响凝神闭目,然而再睁开眼,身前的大床竟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方青玉案,其上有少年沉眠,两人相照,仿佛对镜!   裴响双目轻睁,认出了少时的自己。细究之下,两人的容貌不完全相同,气质更千差万别。彼时的裴响,一切皆未经历,浑似璞玉,静候着来日的万般雕琢。   “仙长,少爷正在里面。您……您请小心。”   “好,谢谢啦。”   人声传来,白玉兰翩翩飞落。青年裴响拂袖旋身,刹那匿于花深处。   一道熟悉的白衣人影,穿过横斜花枝。裴响凝望着他,此时对比发现,师兄亦经历了所有,然而任世事磋磨、因果倒转,他仍分毫未变,一如初见。   白翎歪在青玉案上,手撑在师弟脸旁,细细观察。   “……做师兄的掌上明珠,怎样?”   白翎笑意清浅,准备把师弟也变成绒布偶。但就在他动手之际,忽然发现了一处异样。   在少年裴响的玉枕一侧,有一滴未干的血。   同一时刻,在花林里遥望着这一幕的青年裴响,一面感受着脑海里的天崩地裂,一面按住耳后。   鲜血源源不断地涌出,溢满指缝。   “两不疑”的杆秤,开始缓缓向现实中的白翎倾斜。 第117章 一百一十七、端倪   最近一个月,过得有些怪。   时候不早,白翎独自倚在床头,背靠软枕,双臂搭在脑后。他盯着西厢的某一处发呆,不知为何,感觉前阵子很不对劲。   细算算,不对劲是从下山迎接师弟开始的。他的师弟,他的阿响,眼下正在古榕枝头静修,白翎只消侧目,便能透过窗棂,瞥见少年人挺拔孤傲的背影。   离得很远,刚好方便白翎胡思乱想。   他觉得身边藏了个人。   按理说,白翎最讨厌时刻被人盯着。但他不知是怎么了,明明感觉一道若有若无的目光、总是追随着他,他却一点也不反感,甚至有种莫名其妙的愉悦与安心。   只当他回过神后,意识到自己奇怪的反应,才会尝试着抓住此人马脚,寻找他存在的蛛丝马迹。   白翎先是问了诸葛悟,有没有人潜入折雨洞天,得到了笃定的否认;他又问初来乍到的小师弟,为免吓着人家,还采用了非常委婉的说法——“阿响你没被鬼上身过吧?你会不会从家里带了个背后灵?”   师弟被他问得沉默。   最后,迸出冷硬的“师兄多虑了”五个字。   即便如此,白翎依然相信,自己的直觉没问题。师兄师弟没发觉异样,大概是这位不明来意的“客人”,只关注他一个人的缘故。   白翎一挑眉,更觉荒谬。   他算是独来独往、我行我素了三百年,有谁会盯着他?白翎拿起床头柜上的手稿,准备趁闲着,编排两句喜提师弟后的幸福养老生活。可当他提笔的刹那,熟悉的反常感又来了。   阿响不在,此时屋里只有他。   那人一定正藏于某处,静静地投来视线。   白翎乱写了两句,装作绞尽脑汁,实则以余光慢扫,不放过每一处可能供人藏身的角落。   屋里没什么遮挡物,仅一扇屏风、两道纱帘,屏风还是裴响住进来后才翻出来的,用在他沐浴的时候。可是裴响已经洗漱过,屏风收拢靠墙,室内一览无余。   白翎轻叹口气,恰在此时,静修完的师弟回来了。半个月前,他们不慎双双落水,意外擦枪走火,让白翎久固的瓶颈有所松动。   他倒是万分惊喜,不过自那之后,裴响对他可谓是严防死守,不再给任何近身的机会。眼看过了十来天,小师弟终于有所松懈,叩门进屋,点头致意,一语不发地躺在地铺上,没和前些天一样,睡在离白翎最远的那边了。   白翎发现这一点,立即在床边支起脑袋,与他搭话:“阿响?”   少年人双目闭合,冷静的神色无任何变化。   白翎道:“我前天放了一晚上的茶,醒来口干去喝,还是温的。”   裴响不语,白翎自顾自地说:“好奇怪啊,是你帮我换的吗?”   “过夜茶有损脾胃。”终于,少年人轻皱起眉,闭着眼睛道,“不是我。我把你的过夜茶都倒了。”   “哦……还以为是阿响帮我沏了新茶呢。原来不是?”   “你日上三竿都未必能起,我卯正出门,即便沏茶,待你醒来喝下,不还是冻的?”裴响难得说了长句。   “乱讲!离道会只剩半个月,我也报了一些讲坛听课好不好。中午前肯定起了。”白翎笑道,“看来我们仙去山,长了田螺。”   裴响疑惑地望向他。   白翎便将田螺姑娘的故事娓娓道来。除此以外,实在没法解释他这些天里,蒙受的许多点点滴滴、不明不白的照顾。   裴响道:“这个故事,不是田螺郎君么?”   白翎:“啊?”   “阿姐讲过。”裴响略一思索,反应过来道,“可能母亲曾经讲与她听,遂把姑娘变作郎君。她与我讲,却懒得改了。”   白翎一边点头应付,一边悄悄地扫视别处。裴响进屋便意味着到点睡觉,会熄灭灵石灯。   屋中昏暗下来,月色幽明,邪魅昭彰。   可是不等他发现什么端倪,裴响暗含一丝质问的声音响起:“难道师兄更想要一位田螺姑娘?”   “嗯?什么呀!姑娘郎君我都不要啊。想做什么大大方方地做嘛,偷偷摸摸对我好又有什么用?我才不喜欢背着我搞小动作的。”   白翎故意提高了音调,有意说给暗中那位听。   他却没发现,裴响闻言,神情一怔,旋即扭回头去,紧紧地阖上了眼。   鱼没上钩,白翎无奈地躺下。   他忽然又想起什么,问:“阿响你洗被套是不是加了香料啊?还是洗完熏香啦。”   裴响道:“没有。”   他顿了顿,似有些警惕,又道:“何出此言?”   “唔,我被窝里总是有你的味道,尤其早上……不对,中午起来的时候。可能被你洗多了入味?”   白翎乐颠颠地打滚,整个人被师弟身上的香气萦绕着,恨不能再扎几个猛子。此举却让睡地铺的人化羞为恼,不轻不重地呵斥道:“亥初已至,即刻歇息。”   “好啦好啦,我才是师兄嘢……你不许管我。”   白翎想起以前,别说亥初了,他寅初都不一定合眼,现在却得顺着师弟的良好作息。因为诸葛悟也不赞成他熬夜,师门三人,少数服从多数。   不过,白翎实在太精神了,不禁生出了别的心思。他若是假装睡熟,依那人目不转睛观察他一个月的阴暗行径,指不定会抓住时机,来到他的床头,近距离看他一会儿。   届时,白翎便可以暴起发难,逮住这个藏头匿尾之辈!   思及此,白翎露出微笑,潜心调息,使自己的呼吸声渐趋平稳。为了使演技自然,他还假意辗转了几番,再一动不动。   月上中天,床尾一片雪亮。   白翎闭着眼,在心底默数。他有预感,马上要抓住鬼祟之人了!就在这时,房中响起了细微的窸窣声,好像从不远处传来,很快停止。   白翎被月光映得微淡的黑暗视野里,陡然闪过一道影子。他大为得意,陷在被褥中的唇角稍稍扬起,感到此人屈膝上床!   大胆狂徒,竟然不满足于暗中窥伺,而是对宝贝神级大床有所冒犯。   是可忍孰不可忍,说时迟那时快,白翎一跃而起,抓住此人便一旋身,将其牢牢制伏在榻上!   白翎震惊道:“阿响?!”   看清身下人的霎那,白翎大睁双眼,万万没想到是这个结果。此时的裴响亦略显慌张,被师兄按着肩膀、骑于腰腹,整个人僵若磐石。   他脸色发白,喃喃道:“师、师兄……”   白翎张了张口,饶是舌灿莲花如他,面对此情此景,亦不知该当何论了。不仅是思路凝滞,他还感到了一股没来由的失神。   好像他不经意间打破了什么,或者说打乱了什么。本不该发现裴响夜半爬上床的,至少,不该在现在发现。   白翎松开一只手,指着紧抿唇不语的少年,想戳他脑瓜子,最终却没下得去手,拂开几缕落在裴响面上的乌发。   月光斜照,将二人笼罩其中。白翎仅着中衣,绸料轻薄,轻易透过光去。   发现来人是师弟后,他如释重负,立即放松了身子,原本还虚虚地跨过裴响腰身,现在直接坐下了,两手不觉下移,撑着少年人的胸膛。   裴响稍一打眼,苍白的面容倏地泛红,然后连眼睛也闭上,一副引颈就戮的惨烈模样。   白翎忍不住笑道:“干嘛呀?好你个洛东裴家大少爷,半夜不睡觉,跑师兄床上来。喜欢我的床就说呗,又不是不让你睡。这么大地方呢,分你一半又怎样?”   裴响的胸口剧烈起伏,半晌挤出一句:“我不是喜欢你的床!”   “不可能。但凡见过的,没人不说好。阿响不要口是心非啦。你不喜欢我的床,还能喜欢什么?”   白翎随口说罢,瞄了一眼地铺,心里自然而然地想道,莫非他的神级大床还比不上一张褥子铺成的地铺?小孩就是小孩,肯定是坐过一次他的床,就惦记上了,只是面皮薄,不好意思讲,可怜兮兮的每天等师兄睡着了、才偷偷蹭上来。   白翎垂眼一瞧,逮住师弟的地方在床边上。可见他的阿响不仅夜半才敢爬床,还从不和师兄抢地盘,躺这么边边,也不怕睡着了摔下去?   白翎满心怜惜,却见裴响面红耳赤,好像被他刚才的问话劈中了天灵盖。   白翎好笑地摇晃他两下,轻声哄:“没事的阿响,你想什么,师兄还不知道?你就别硬撑了。”   孰料,师弟更受刺激,一双黑沉沉的眼里情绪翻涌,执拗道:“我没有!都是你瞎想的,我、我绝非喜……喜欢……!”   “唔?算啦,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唉,怎么是你……好了快点睡觉,你明天老早的课呢。”   白翎一挥手,歪倒在被褥间。裴响瞬间起身,却被早有预料的白翎伸手一截,捉住了腰带。   白翎说:“你再跑,我就扯了。”   裴响:“……”   裴响含恨默默地躺回了床上。   他睡姿笔直,仰面朝天,绝不超出床沿一寸,像把自己就地掩埋了。   然而,当白翎大起大落之后、终于决定老实入睡之际,忽闻身侧人冷冰冰地问:“何谓‘怎么是你’?”   白翎迷迷瞪瞪:“嗯哼?”   裴响道:“西厢除了你我以外,还能有第三人进入吗?”   白翎:“……”   经过刚才一出,白翎已经把此前种种无来由的优待,套在了嘴硬心软的师弟身上。仔细想来,那道暗中的视线清冷、无甚波澜,对他却有种不动声色的专注,不正是阿响惯常的目光么?   但要是挑明了问他,肯定又一阵誓死顽抗。不如不问。   白翎轻笑道:“小孩子问那么多干嘛,我困了。喏,被子给你一些,快睡了啊。”   裴响:“……”   裴响心中一股无名火,闷不做声地掀开被褥,拒绝了师兄好意。白翎却连打数个哈欠,并未察觉,不久便陷入好梦,睡得人事不知了。   再过了一刻钟,裴响亦眠。   直到此时,床尾的月色才又晃动一下,有道修颀的黑衣人影,如鬼魅浮现。   青年垂眸视下,望着师兄安然的睡颜。   白翎的头发铺满枕席,被月光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银边。他的面颊被枕头微微堆起,挤开了唇角,柔润的唇瓣呈微透明的樱色,吐出规律的温热气息。   裴响——真正的裴响,目光定定地吸附在师兄身上,就这样看了许久,久到像时间停止了流逝。   终于,他按捺不住内心,无声地凌空而起,亦躺在白翎身侧。不过,介于少年裴响只占据边缘,白翎也睡着睡着滚去了另一边,青年裴响只剩下中间有大片空处可躺。   他有足够的自信,不会惊动白翎,纵使白翎有丝毫变化,他也能在一呼吸间,隐去身形,抹除一切存在过的痕迹。   即便十分冒险,对此段回忆的贪恋,依旧占领了上风。   裴响不自觉地靠近白翎,只能看见他的后脑勺,但在共枕的刹那,满足之情铺天盖地,汹涌而来。整整一百年的苍白困苦,似乎由一个瞬间填平了,他忽然卸去了所有防备,面向上空,眼睫轻颤不已。   然而,就是这一瞬的失控,让他放松了对心境的警醒。   此地可堪作化外世界,亦凭照白翎的认知,不断自洽着。裴响的侵入,虽未被白翎捕捉,但在他的心境中,会像他自己一样在意他的人,不止他一个。   裴响若有所觉,缓缓侧目,看向另一边。   雪白的月光下,不知何时开始,少年裴响已经睁开了眼,双目似两汪寒潭,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第118章 一百一十八、鸠雀   叶府前庭,众目睽睽之下。   所谓的“叶姑姑”,亦即太徵道君本尊,凝神注目着“两不疑”。心境中过去百年,外界或才一瞬,全体搜魂师紧盯场上二人,大气也不敢喘。   叶家家主表面上被安排作护法,实则根本不知要干什么,不过是听候祖宗差遣罢了。   他问:“道君,您还有什么吩咐?”   女子神色肃穆,流露出与外表全然不符的沧桑气韵。少顷,她淡淡道:“看着便是。”   此时的“两不疑”,刚经历了向裴响倾斜、又向白翎歪倒,最后保持了平衡。叶家家主擦去额头细汗,说:“看样子稳定下来了。不愧是道君的法宝,真了不得!”   其他搜魂师们听家主如此感叹,纷纷叫好。大伙儿并不明白“两不疑”有什么用,只见杆秤上镶嵌的灵石闪闪烁烁、煞是好看,两名观心的仙长也毫无异状,便认为万事大吉了。   太徵道君却对一切杂音置若罔闻,而后,双眉轻皱。   家主立即打手势让众人噤声,说:“道君,可是出了什么岔子?”   “两不疑上,灵石过亮。”太徵道君顿了顿,道,“他二人观心的时间,亦显过长。”   “哦……是不是仙长要看的记忆太多,一时半刻看不完呐。”   “非也。我事先问过白翎,他们共度的时日。此人答曰,其实仅寥寥数月。虽二人朝夕与共,画面繁多,但以心境中时日流动之速,不该拖延至此。况且,我提前交代过裴响,令其时刻捏着法诀,仅查阅两者相关的回忆。他久久不出,必定是不愿略过任何场景,沿着光阴源流,不断深入。”太徵道君缓缓道,“裴响已然陷在心境中了。”   “啊?!这、这,是否要马上中止观心!”叶家家主脸色大变。   “不必。”太徵道君盯着灵石的光芒,亮彩幻化不停,在外人看来毫无规律,她却能以此判定白翎心境的状况,说,“我告知过裴响,为了避免被白翎的功法驱逐,要在心境里留下线索,唤醒他少许神智,遏止功法。现下看来,白翎对功法的掌控却高于预期,他全然不曾清醒,但未触发。”   家主问:“那是好事还是坏事?”   “好事。搜魂师迷失于他人心境,真正的危害并非迷失,实为遭受排异。自己的神智走不出来,又危及了心境之主,才会被扼灭在他人的心境里。既然白翎完全没抗拒裴响,姑且让裴响滞留其中,无伤大雅。”   家主挠头道:“这个‘危及’的意思是……”   “太多了。纵然是我,依旧无从概括其中的凶险。人心如千千柳条,记忆似万万柳叶,其中玄机奥妙,我只解得满月寸光,冰山一角。”   太徵道君发出长叹,忽然喃喃:“这种时候,若有是非来卜一卦就好了。啧。”   不过很快,她的预感落到了实际。灵石诡异地闪烁几下,频率、颜色,皆与刚才大不相同。   太徵道君自言自语:“怪了。白翎不曾推拒裴响,为何在他的心境里……生出了另一股抗衡裴响的力量?难道是……”   霎时间,太徵道君将手握住虚空,一根柳枝法杖从她掌心往上下延伸,飞快成型。她将法杖一挥,数枚柳叶如飞镖一般,射向裴响。   家主大惊,众搜魂师齐齐倒仰。只见裴响的周身不知缭绕何物,平日看着不显,当他遭受袭击时,却与柳叶飞镖相撞,发出了寒铁相击之音。   太徵道君面沉似水,欲对白翎下手,然而迟疑。此时的白翎,解去《喜乐诸天奇经》护体,在大乘期修士信手一击之下,焉有命在?   “去把白翎摇醒。”太徵道君下令,不过立即改口,“罢了,我去。你们不得轻举妄动!”   一句话镇住在场诸人,女子飞身掠去。不料,她倏地察觉了什么,停步格挡。法杖枯木生芽,转瞬长出亭亭华盖,与空中袭来的某物不断碰撞。   此刻,太徵道君看清了阻拦她的东西——正是刚才环护裴响的无形之物,在她凝目看下,隐约现出真容。   竟然是弥漫在四周的灰雾?   不对,能将她所化柳条切出千万道细口的,不是雾气,而是铁砂!   太徵道君转手要戳白翎脑门,不曾想,空中的铁砂仿佛与裴响心意相通,再度卷来。当它们集中在一起,才让其他搜魂师也看清了,一个个倒抽冷气。   太徵道君不得不旋动法杖,念念有词。霎时,满地的碎白石下,有东西破土而出。柳树生根发芽,长出人形,在她一声令下,全部冲向闭目端坐的裴响。   漫天铁砂如黑蛟窜动,下一刻,在裴响身前凝聚,拼成了一把仙剑!   细看之下,此剑浑身破碎。说是仙剑,实则以铁砂融成铁水,勉强凑在一起、复原剑身。天光普照,剑身持续地碎裂又融合,竟显得波光粼粼。   太徵道君想起了相关记载,低语道:“莫非是……‘花谕’?”   裴响曾以此剑刺杀展月老祖,据传,剑身被碾作齑粉,飞散在折雨洞天的山川草木之中。   没想到,它的主人历经暗无天日的牢狱,以记忆残损之身,百死复生;而这把剑也并未离去,化成灰还跟在主人身边,当主人意识不在,方才以粉身碎骨之态,显形护主。   太徵道君的脸色略显难看,像是对待顽劣的小辈,想教训但无从下手。“花谕”飞旋,每当舞动,皆裂作细密银丝,削断进攻的柳人,又时不时恢复剑形。   身为大乘期修士,太徵道君另有手段。但她若再添一份力,气息便无从隐藏了。两名小辈的师尊,很快会找上门来,女子想起顾怜,又啧一声,悄然指地,指尖沁出灵泉,滴落地表。片刻后,白翎身旁猛然长出柳树,眼看要给他一闷棍。   又一道寒光激射而出,柳树每生一条树枝、就被寒光砍去。它是从裴响背后飞来的,不是别物,正是白翎的“拂钧”与“凉紫”。   剑身明暗变幻,乱闪不停。仙剑悬空,与“花谕”遥遥相对,发出哀长的剑鸣。   太徵道君眯眼看着二人二剑,忽然将手一松,法杖不见。   她负手回到最初站的地方,不偏不倚,在白翎裴响中间。叶家家主战战兢兢地问:“道君啊,情、情况如何?”   “裴响进入了白翎的心境,心境之中,便有两个裴响。除白翎本人以外,心境里的少年裴响,是最易发觉入侵之人存在的。裴响可以稍微唤醒白翎,但万万不可惊动另一个裴响,否则……”   家主颤声道:“否则如何?”   太徵道君说:“裴响被叮嘱过的事,决不会犯错。他有如此疏漏,一来深陷他人心境,自我神智已开始摇荡;二来,定是他有意为之。否则如何,只能看他究竟要干什么了!”   —   白翎昨夜睡得不好。   他勉强睁眼,瞧见昏暗的帐顶。暖融融的日光被窗棂切成一条一条,历经几层纱幔,轻柔得诱人。   他不知为何,明明睡到了自然醒,还是觉得头脑昏沉,好像有谁在他脑袋里打了一整晚似的。   白翎发出哀怨的哼叫,把自己抻得像一张弓。不曾想,他这一动,竟然碰到了什么。   “诶?”   白翎一愣,转头与身边人四目相对,惊讶道,“阿响你没去上课吗?现在几点了!”   微薄的晨曦下,身着墨绸中衣的少年侧身而卧,静静地望着他不语。两人盖着同一床被褥,枕着一样的枕头,发尾交织,棕色混进了乌黑。   “讲坛临时取消了。”裴响淡淡说道,面不改色。   “这还能取消……太临时了吧。”   白翎颇觉疑惑,可是裴响修行是最不用操心的,他向来自有打算。即便是找借口诓白翎,也肯定有他的规划和理由。   小孩不说,白翎不好问,又上下打量师弟几眼,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他想起什么,道:“愿意盖我的被子啦?”   睡前不是撩开了么。   裴响说:“山间夜凉。”   白翎点点头,又道:“不睡床边边了?”   眼下离这么近,一伸手就会碰到,倒让白翎有点不习惯。   裴响说:“师兄,你抢被子。”   白翎:“啊。”   是吗?他还有此等恶习??   想想每天起来,床褥乱成一锅粥,可能是这么回事。白翎无辜地眨眨眼睛,立即将此事掲过:“好吧好吧。”   他下地洗漱,果然和之前一样,铜盆里的清水尚温、柳条沾好了青盐,连晨起该喝的茶也新沏了一壶,倒出热腾腾的一杯。   以前茶是单独放案上的,眼下都摆在一起。白翎略一思索,看来师弟在用行动默认,以前的热茶也出自他手?   那昨晚还否认得脸红心跳的。   白翎往床上瞄去,裴响亦已下地,背对着他,正在更衣。少年人身形挺拔,不过已能预见,日后宽肩窄腰、身姿修长,必然是很符合剑修兼具力量和风骨的仪态。   可是,裴响什么时候会当他面换衣服了?   白翎突然晃神,这一刻,眼前闪现出了截然不同的场景——床畔更衣的裴响不见了,另一个裴响站在他跟前,正握着他双肩呼唤:   “师兄!”   眼前的裴响万分鲜明,却与他仿佛隔世,声音、触感,全然没有,唯独这个瞬间,白翎生出了短暂的幻觉!   “啪嗒”一声,漱口的水杯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此举惊动了床边的裴响,他已经穿戴整齐,每一处都一丝不苟,和以往毫无二致。   “师兄,你怎么了。”   连问话平铺直叙的语气,也符合他的习惯。但是,白翎心如擂鼓,心底有个声音在喊:“不对!不对!不是这样——”   “裴响”缓步而来,只一拂手,将碎片尽数收起,重新取来一只杯子。他甚至默默装满了新一杯水,递给白翎。   白翎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他好像记起了什么。可是他记起得太晚了,一切波澜,已经不知被谁抚平,纵使他惊觉,亦只得浑浑噩噩地延续下去,按照既定的宿命,走完无数个日夜。   身前的裴响并未勉强他,转而把水杯放在一旁,道:“我先出去了,师兄。”   在错身而过的霎那,白翎倏地瞥见了什么。   在师弟手上,缠着一圈圈绷带。 第119章 一百一十九、无我   阿响受伤了?   什么时候的事。   疑惑在白翎的心头弥漫,他探头望去,却见裴响行动如常,好像缠绷带不是为了保护伤口,而是一种习惯罢了。   习惯——更说不通啊。师弟哪有这样的习惯。   白翎想起刚才的幻觉,眼前出现的另一个师弟。他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一会儿,可是幻觉再未出现。不过是一愣神功夫,他甚至忘了,自己干嘛杵在这儿。   好像做了个噩梦,一醒来就急着找人倾诉,可惜身边无人,只能自己回味。然而这一打岔,便想不起来了。   白翎晃晃脑袋,快速洗脸刷牙出门。   仙去山晴光正好,今日离道会开场,还剩十二天。   客观来说,时间紧任务重。虽然白翎已经安插了李德作内应,但问鼎一脉凶名远播,面慈心黑的孔安且不必提,他家四代还有一位宁雪真人,据传冷峻善断,城府极深。白翎没和此人打过交道,不知怎的,总觉她会是此行一大变数。   不过眼下最令白翎上心的,并非他们。   师弟静静立在前院的边缘,俯瞰无边春景,听见身后脚步,回头看来。   白翎微讶道:“阿响,你在等我吗?”   裴响颔首。   白翎更惊讶了:“你不去讲坛?师兄给我们报的课不一样,不顺路吧。”   两人一直分开上课,白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算了,裴响是每日早出晚归的。他们只有睡前能短暂共处,甚至,裴响偶尔向仙师请教疑虑,会探讨至子夜才回,白翎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上的床,连他第二天什么时候走也一无所觉。   正因如此,之前裴响夜夜爬床,他是一点儿也没发现。此刻想起,又兼二人衣着整齐、在光天化日下面对着面,白翎冒出了严重滞后的不自在。   裴响却道:“诸葛师兄安排的课程,我已自修完毕,无别处可去。”   “哦……这么快呀。那你跟着我吧!”   平心而论,白翎本想拒绝。他和阿响一起做任何事都可以,除了上学。若是被师弟看见他这个当师兄的上课睡觉、开小差、给书里的先贤画像涂鸦机关枪,以后还怎么做人?   但要让他不干这些事,听课不如死了痛快!   白翎人在前面走,心在天上飞,想方设法要支走师弟。他全然没想过裴响会骗他,对师弟所言深信不疑——先天剑骨的奇才,学习进度快是必然的,更何况他起早贪黑,肯定在诸葛悟安排的课业之余,多学了不少。   但不让他跟着自己的话,还能干什么呢?白翎思来想去,又不太放心。   他回过头,张口欲言:“阿响——”   “嗯。”   少年神色平静,目光未有分毫变化。在白翎回头以前,他就一直这样注视着师兄。   白翎不禁一怔,旋即笑道:“好奇怪啊。你昨天还目不斜视的,看我一眼都有害道心一样,今天怎么一直盯着我?说起来都没问你,我那床舒服么。”   “天下独绝。”裴响淡淡地给出了最高评价,更让白翎意外。   依师弟的别扭性子,不该把他的问话当调戏、然后恼羞成怒地抨击他的道德与廉耻吗?   孰料裴响亦问:“师兄觉得如何。”   “啊……啊?什么如何??”   “自然是有我在侧,同……榻而眠。”   裴响的话明显停顿了一下,白翎毫不怀疑,师弟原本想说的是“同床共枕”。如此又让他的怀疑减弱了一点:会在这样的细枝末节上费心思,避免吐出任何淫词浪语的人,除了阿响,还能有谁?   虽然同榻而眠也没好到哪里去吧!   白翎好笑地说:“怎么,阿响要我评价你的陪睡水平呀。这个嘛,孤枕难眠长夜难耐,身边有人相伴当然好得很啦。唯一的缺憾就是,师弟你离我太远了。等我醒了才看你靠过来,其实睡前也不用害羞的,师兄我是什么很迂腐的人吗?你要我边拍边讲睡前故事都没关系的。”   裴响:“……”   裴响略微掀了下眼皮,道:“你说与你接近,可助你修为进益。”   白翎:“……”   白翎凝滞片刻,叫道:“好像是诶!”   太丢脸了。原来师弟的动机如此正义!他之前大费周折,居然是为了师兄的境界与仙寿着想?根本不是图白翎的床舒服啊!   白翎“唰”地转回去,快走数步,生怕头顶冒烟被师弟发现。   真要命。阿响是被他抓住爬床后,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么?好是好,但白翎招架不住。   他受不了了,历来只有他猫玩耗子的份儿,怎么风水轮流转,眼下师弟每句话都让他被拿住了命门似的?此事必有蹊跷!   白翎陡然生出一分疑虑:难道阿响他被——夺舍了?   洞天之内,万物齐生。除了远在嵌玉湖上的梦微观,因受师尊的威压震慑,方圆十里灵妖俱灭;其余地方尽是古山寒林,精怪共存。   裴响总是深夜方归,独行山路,很可能撞上不干不净的东西。白翎倏地停步,转到裴响跟前,手摸下巴观察他。   裴响亦站住了,轻轻道:“师兄。”   “别动,我检查检查你的身体。你进步这么快,万一哪里练岔了怎么办?让师兄瞧瞧。”   白翎编借口编得顺溜,左顾右盼,发现一条小径,拐向山中的凉亭。他们已经来到了折雨洞天外的山道上,白翎顺手拈起师弟的发带,牵着他往凉亭去。   裴响完全没有反抗。   师弟乖顺得不可思议,白翎忍不住频频看他,更坚信师弟被邪祟附体了。说不定,附体他的还是什么狐狸精之类,不然怎会时刻散发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害白翎头皮发麻?   那感觉就像旧情人找上门,他却把人家忘了个一干二净。太可怕了!   终于躲到了旁人看不见的地方,白翎笑嘻嘻的,把师弟按着坐下,自己仍站着,准备对他施法。   裴响道:“我身上,有何不对之处么。”   有啊,简直太有了!白翎不想打草惊蛇,故作深沉地说:“检查而已,有没有你等下就知道啦。别乱动喔。”   说着白翎便念动口诀,施展“辟邪玉指”。灵力集中到指尖,明明灭灭,像附着了一层火焰。随即,他将持咒的双手覆在裴响头上,默念几句。   裴响不动声色,抬起眼帘盯他。   额头之后,是面颊。白翎用两掌裹住裴响的脸,令他稍稍仰起。如此一来,裴响的神情终于有所松动,挑了下眉。   “不着急,检查要慢慢来。你相信师兄,我以前下山的时候,治过小儿夜啼的。”   白翎非常信任自己的手法,按照步骤,手落在裴响肩头。指尖的灵焰并未变色,证明他抚过的部位皆无邪气。   这下白翎心生嘀咕。附体阿响的妖精挺厉害,还晓得躲着他的双手走。   不过,但凡他摸了的地方,都燃起微光,妖精无法再藏身其中。等他把师弟从头捋到脚,劣妖即刻显形!   白翎继续往下,按住师弟的胸膛。裴响双目稍眯,置于身侧的两手指节一紧,不过还是坐住了。   他已知晓白翎行使的招数,喉结轻轻滚动,一言不发。   白翎却在心底惊呼:师弟年纪轻轻,太有料了吧!虽然他看过抱过都不止一次了,但专门上手摸,到底不一样。这小子除了脸蛋软一点,其他地方都铁似的,能清楚感到肌理的起伏。   不过放松状态下该这样吗?   白翎歪头问:“阿响,你是不是有点紧张。放轻松啊,检查很快的,把脏东西赶出来就好了。”   裴响:“脏东西?”   “唔……比如狐狸精什么的。”   白翎一边咕哝,一边单膝跪地,不然难碰到师弟的腰腹了。他专心驱邪,顺手把师弟本就敞着的膝盖更推开点,方便自己猫在中间。   下一刻,眼前人突然消失。   白翎:“嘢?”   他愣了愣,师弟好身法!而后回头,莫名其妙地望着瞬移到亭子对角去的裴响。   此时的裴响,目光幽深。他已站得笔直,垂眸看着还蹲地上的白翎,神色晦暗不明。   少顷,裴响嗓音微哑,道:“师兄,这不合适。”   “什么不合适?”   白翎仅茫然了片刻,倏地反应过来,啼笑皆非。   他下意识地瞄向裴响某处,见没什么不妥,表情几番变化,啧啧称奇:“厉害啊,阿响,你道心稳固得很嘛!比之前掉水里强多了?嗯,不过那时候大家都湿淋淋的,我还不小心……哎呀,不管怎样,刚才是师兄考虑不周,委屈你了哈哈哈哈——你,你还好吗?对不起!哈哈哈哈哈……”   白翎越说越忍不下去,跌坐在地,放声大笑。   不过他笑着笑着,又觉得怪:师弟都被轻薄到这个份上了,怎么还没有铁青着脸、通红着眼,斥责他品德不端言行无状?不仅如此,一双黑缎长靴缓步踏近,裴响还朝他走过来了!   白翎:“……诶?”   白翎笑得眼中带泪,被阴影兜头盖下,后知后觉危险降临。他一直天不怕地不怕,现在却无故发毛,感觉捅了大篓子。   裴响也单屈膝跪地,一手搭膝,对他说:“是否继续?”   “……”白翎眨眨眼,笑意还凝固在脸上。   裴响道:“师兄不是猜我被狐狸精上身么。怎么,不想知道答案了?”   “这……”白翎眼珠乱转,笑不出来,慢慢往后退,结果一下便抵到了围栏长椅。   裴响说:“我近日忽觉乏累。”   “一定是读书读晕了。”   “前夜回府,途径山腰野坟。”   “什么野坟?那都是道场前辈!”   “我的衣服上多出了兽类毛发。”   “……”   “是狐狸的。”   “………………”   对方只攻不守,打得白翎节节败退。他再也待不下去,直接操起神行术,三十六计走为上。至于夺舍师弟的玩意儿,等着请师兄定夺吧!   然而,裴响稍一伸手,便把白翎拦腰揽了过去。与此同时,他旋步起身,坐回了凉亭的飞来椅。白翎眼前一花,居然毫无还手之力,就这样被带着往下坐,正落在师弟腿上。   白翎:“?”   师弟恐怕不是被狐狸精夺舍了,他是拜狐狸精为师了吧!!!狐狸精混进道场开讲坛了吗?!   白翎震惊道:“阿响,你……”   “我看师兄以前,待我很是亲近。为何一夜之间,退缩至此?”裴响专注地望着他,像请教仙师一般问道,“不能同往常一样么。”   “一夜之间性情大变的……明明是你好不好?”   在这瞬间,白翎再度晃神。他一把推开裴响,连退数步,幻觉又出现了!   但,这次的幻觉更加厉害,他不在原地,而是在本该报到的讲坛坐席上,百无聊赖地转着笔。讲师的嗓音历历在耳,白翎不小心在前排学子的背上洒下一串墨点,连忙偷偷搓起了“浣纱咒”。   孰真孰假,孰虚孰实?   一阵剧痛钻入脑海,像要把他的头从中劈开,往前伸出两条路,一条路通往既定事实,幕幕情景按部就班;一条路通往万丈虚空,但阿响就在虚空之中!   是吗?   虚空中的,是阿响吗?   可是在另一边的无数幅画面上,也有一个阿响啊!   裴响发现他双手抱头,神情立变,快速念咒。正是太徵道君所授,让他能跳跃至与他相关记忆的法诀。   周遭刹那开裂,纷纷扬扬,散作飞蓬。白翎如被惊雷击中,短暂地恢复了清醒。   他明白裴响要做什么了。失忆之人,对曾经的自我根本没有认同,裴响岂会安于旁观?他开辟了另一种弥补记忆的方法——   直接覆盖回忆里的自己,取代他,和师兄创造新的过去!   彼我非我,妒火滔天。   朦胧间,白翎听见师弟幽幽的声音:“师兄,抱歉。我变不回他,要让你失望了。” 第120章 一百二十、复盘   白翎由梦到醒,浑浑噩噩,周而复始,浮浮沉沉。   裴响对他的观察细致入微,所以除了第一次转换场景时,白翎的脑袋差点分家了,后来再未感到疼痛。   但凡裴响覆盖过去的自己、又因走岔了路即将穿帮时,他就会卡在白翎苏醒前,切换到下一段记忆。   如此反复,不知过了多少遭。   起初,白翎全然不觉,但这是他的心境,次数多了之后,他醒得越来越快。裴响不得不有所收敛,效仿曾经的自我行事,可他毕竟丢失了记忆,只要“夺舍”,难免生出纰漏,逃不过白翎的眼睛。   他懂白翎,白翎又何尝不是对师弟了若指掌,抓破绽越来越快。最后,两人几乎在心境中你追我逃,不过谁追谁逃,尚未可知。   直到火神冢大战问鼎一脉,裴响终于是彻底玩脱了——他亲手杀了李德。   那个上一次道会,把白翎打得奄奄一息的主犯,来不及诈尸逃跑,就被全场人的兵器万仞穿心。始作俑者,自然是某位先天剑骨了。   如此一来,回忆里的世界出现了无法解释的错误,在裴响再次跳过时,白翎从背后抱住他,捂住了师弟的嘴。   法诀只念到一半,心境将变未变,全乱套了。   白翎埋头在师弟的后颈上,用额头抵着他的反骨,叹道:“阿响,你尽兴了吗?再这样下去,就剩下碎片了。以前我们还小,总有些事不圆满,你要把每一件都重来呀?我是没力气陪你胡闹了。”   白翎感到晕眩,身前忽的一空,裴响回身接住了他。   白翎的心境像一条河,无数画面在两人周围,不停地奔流向前。他们漂浮在不停歇的日夜里,裴响冰封已久的神情,终有几分动容。   他自知有错,低头道:“师兄。李德那样害你,以前的我做不到,现在,我可以了。”   “可是你知道啊,他早死了,渣都不剩。”白翎扬起微笑,忍不住戳了一下师弟的脸,说,“那时候我们才认识几天?你难道刚听了李德造孽、就冲去问鼎一脉的山头找他拼命?哈哈哈哈……你还有点烦我呢。知道李德的事情后,你可怜我,表面没说什么,实际上对我更加忍让,这我倒是清楚。已经很可爱了,不是吗?”   裴响为了让他舒服些,屈膝跪地,白翎恰好能倚在他怀里,不过一口气说了许多,又喘不上气。   裴响的眼睫也垂了下来,眼眸被掩去大半,情绪难辨。   白翎拍拍师弟,道:“你后悔以前做的不够好,我却觉得好极了。不过阿响,我现在半梦半醒,最多再让你看两三幕,就完全醒了。你还想看哪一段?”   当他完全醒转,意味着观心结束。   短期内不能多次被搜魂,否则容易神智失常。   裴响必须做出选择,他抬起手,缕缕画卷淌过指尖,似流动的丹青。白翎好奇是什么感觉,也伸出手,搭在师弟的掌心。   不料,当二人同心协力,霎时身如飞燕,一齐掉进了某片时空。   霁青道场的北部,地广人稀。   正值入夜,天色昏暗。白翎身子一晃,撞到身后的师弟,被他扶住。   白翎思索道:“虞渊附近……这是婚典前?”   婚典之后,他再没闲情雅致去虞渊晃了。不远处,铁塔高耸入云,塔身烛火通明,灵池宝光大盛。   白翎心头一动,暗道不好——若他没有记错,两人从虞渊到全性塔那次,干了很了不得的大事。   阿响肯定不记得吧?   白翎忽生心虚,没想到两人误打误撞,快进到这儿了。好像和家里小孩看电影,因为到了睡觉时间狂拉进度条,结果荧幕主角正好在上映少儿不宜片段似的。   而且因白翎半醒不醒,他现在和裴响一样,也成了回忆的旁观者。   白翎莫名地焦躁起来。   他两眼一抹黑啥也不知道就算了,和师弟一起围观就太尴尬了吧?何况他们干“那件事”的时候,白翎有所误会,狂放得很——   还是不要去看比较好!!!   白翎道:“阿响……”   裴响不明所以,已经念动了口诀,看他一眼:“?”   刹那间,两人脚下一移,精准置身于全性塔十七层的神鸟斋雅间。原来,叶姑姑传授的法诀还能隐匿施法者,除了室内的烛火无风轻跳了一下,他们没引发任何波动。   一百年前的白翎与裴响,正在相对而坐。   红泥火炉,沸水声掩盖了秋天的蝉鸣。落地窗外,夜空高远,两个不速之客站在桌旁,离当初的自己咫尺之距。   白翎扶额,心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今日便霍出脸去了!他“啪”地打了个响指,令记忆画面暂停,道:“前情提要。咳咳,我们之前打了个赌,赌谁先整死一个祸害你的人渣。你这家伙,可恶得很,死活不明说赌注是什么,光往我嘴上看!于是我想歪了。”   裴响:“嗯?”   白翎绷着脸不吭声。   裴响缓缓道:“如何心思不正。”   “就、就以为你要我那个你呗……”   裴响道:“哪个?”   “不许明知故问!一直看我嘴巴还能是哪个啊!!那时候我们俩、我们俩已经快好上了,你害我心乱死了!!!”   白翎忍不住冲他一顿喊,却见裴响侧目瞥来,不知为何,白翎从他眼底瞧出一丝笑意,立即将眼眯起,道:“阿响,你笑什么?等下你可有得哭。”   此句中“你”,指的自然是回忆里的裴响了。   裴响本尊不紧不慢地说:“愿观其详。”   白翎磨了磨牙,又打了个恶狠狠的响指。   画面恢复进展,旧日的两人经过一番来回拉扯、互相试探之后,白翎将心一横,气势汹汹地走向凭栏的师弟。   “等等等一下!”旁观的白翎抱头鬼叫。   气氛正当焦灼,被他打断,裴响稍稍平复吐息,问:“怎么了?”   “我、我要不再和你铺垫铺垫……其其其实我们错过了告白!那段很重要的!”白翎刚说完,又不太确定地喃喃自语,“算告白吧?兰花林里那次……骇我一大跳来着。好像说的是……”   裴响道:“日后搜魂,另有机会。师兄不如留着悬念,等我亲自观摩。”   “……”白翎面色涨红,无言以对。   他只好放回忆继续,可是见曾经的自己大步流星、即将去拍师弟肩头,又倒抽一口冷气,停住了画面。   白翎:“……”   裴响静静看他,神色无甚变化,堪称体贴。   白翎干巴巴地问:“你刚打死李德,直接跳到我们、我们那个,不会觉得奇怪吗?”   “不会。”裴响说,“师兄停顿这么多次,是想让我逐刻品味么。”   “当然不是!”   白翎再也无话可说,左右一看,干脆躲到了裴响身后,拒绝观赏。随后,他以手掩面,自欺欺人地任回忆一放到底。   衣料摩挲,肢体碰撞。   短促的气音,破碎的对白,还有细密的唇齿厮磨,所有响动都集中在方寸天地,融化在悄然而至的夜雨中。   白翎一眼也不敢看,始终背靠师弟,在心里埋怨:这下好了,让他看个够吧。包括小时候的他差点把师兄亲昏厥、自己还掉眼泪,这些又丢脸又见不得人的事,全部看个够吧!   不是对年少自己的所作所为不满意吗?   不是忍不住改变过去吗?   跟状况百出的初吻比起来,其他都是过眼云烟,不值一提。   可是,当初的两人,原来这么腻歪。   白翎的脸烧了又凉,凉了又烫,听着以前的自己和师弟有来有回,互相地抱怨、撒娇、赌咒发誓、掏心掏肺,许久不曾结束。   直到昏君与爱妃的故事讲完,炉火渐熄,回到桌边对坐的二人终于平静,纵使看对方的眼神时时躲闪,还是勉强扯回了正题,聊起当年身处的疑云。   白翎长长地松了口气,与此同时,也有点后悔,刚才太不淡定。   然而裴响道:“师兄,可以再来一次吗?”   白翎果断道:“不行!”   白翎安静片刻,又道:“干嘛,看一遍记不住?你学道法心经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他挥挥手,让画面连续加速,断了裴响重看的念头。   裴响道:“师兄小气。”   “呵呵。”白翎皮笑肉不笑,抱臂看着百年前的自己招魂问话后,与师弟离开了此间。   只剩两盏热气袅袅的残茶,与一盘桂花糕。   少顷,白翎道:“我还以为,你又要亲身体会不可。”   “为什么?”   “以前住家那么无聊,你都要上身,怎么……这种时候了,还乖乖看着。”白翎视线移向角落,佯装无意道,“觉得很生疏吧,超出认知了?我早说嘛,跳过太多看这段,很奇怪的。”   如果换上辈子的话讲,恐怕是“代入感差”。裴响的观后感怎样?是想起了更多,还是置身事外、莫名其妙、甚至生厌?   白翎一手抱臂,另一手支在唇下,暗暗抬眸。   一盏昏黄灯火,寂寂地粉饰着屋中陈设。茶杯热汽将散,一抹朦胧白雾,让裴响神色不清。   他陷入了沉思,迷离灯影,在眉眼间变幻。   白翎的心里愈发没底,抬手想将画面驱散,可是眼前的场地,人去楼空矣,他的手滞于半空,半晌不曾落下。   裴响慢声道:“之前我想替代他,是因为他有师兄,我没有。”   白翎道:“……所以我和你待一起,你就不抢他的啦?”   裴响颔首,走到白翎面前。栏外仍在下雨,雨铃声揉着潇潇不绝,白翎还处于对师弟执拗心理的无言中,忽见他靠近,疑惑地将眉一扬。   裴响竟微微笑了。   无数场回忆中,这场最令他满意。他嗓音有些喑哑,放低了说话,便透出哄诱意味,听得白翎头皮发麻。   他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师兄,你才是我的。我对过去,确实有所遗憾,若想弥补,应与你商议才是。你说对吗。”   白翎:“……”   白翎直觉不妙,可是对着神色柔和的师弟,如见寒冰消融,长夜初曙,一时间神驰目眩。   裴响凝视着他,不再说话。白翎默默地后退一步,师弟不疾不徐地跟上。白翎眨眨眼,心说弥补什么?有什么好弥补的?他们的初吻万分完美!   下一刻,他撞到了屏风,往后一倒,又碰翻了纱灯。   蜡烛本就燃尽,倏地熄灭。在火光黯淡的瞬间,熟悉的冷香渗透肺腑,裴响一手扣住他后腰,一手掐着白翎下颔,稍加使劲。   白翎下意识张口,眼前人垂眸侧首,俯身吻他。   白翎脑袋一炸,被按在墙上动弹不得。他还想挤出抗议,质疑裴响怎么记忆没看完就亲他,没想到灼热的吐息交错,有柔韧之物撬开他齿关,侵入深处。   白翎:“唔!!!” 第121章 一百二十一、以沫   裴响的身上总一片冰冷,鲜有活人气。   隔着纱布的手也不带温度,粗粝的质感蹭着白翎肌肤,摩擦他的下颔缘,人身上最柔软又脆弱的地方。   不仅如此,裴响还卡着白翎的咽喉,可以完全感受到他挣扎时喉咙里发出的震动,却不容反抗地捏着师兄,拒绝听话。   白翎气得想笑。   他想捶师弟,身前人却对他的动作早有预料,偏过头吻得更深。两人严丝合缝,中间不留一分空隙,白翎根本没地方下手,只能挠裴响的后背,还使不上劲。   他不慎扯落了师弟的发带,细长的银纹朱缎,像红线缠住指节。长发如泼墨倾泻而下,布满了黑衣,在本就昏昧的室内仿佛融入了周遭暗影。   白翎不得不仰头承受,好像与师弟揉在一起了,他不知道怎么换气,更不知道该干什么,这种时候,连推拒都像迎合。   水声作响,白翎再不呼吸就要闷死当场。可他的胸膛一旦起伏,便咽下许多,害他心里直冒无名火。   师弟的一部分慢慢渗进他,剥离了震惊、茫然、困惑等诸多情绪,只给他剩下迷乱,像用唇齿将花刺逐一衔去,花因无法自保而焦灼,人也落下了细细的伤口,但毫不退缩。   白翎的脾气被亲软了,犹作着最后的努力,用脚别了一下师弟的小腿。   裴响双手往下,和少年时一样,掐住师兄的腰往上端,把他夹在自己与墙壁之间。   两人分开片刻,白翎立即道:“放我下来!你——”   裴响轻且快地亲了他一口。   他们的唇都还湿润着,略微粘连。白翎脑袋里“轰”的一声,忙紧紧地抿住嘴。   他不说话了,双眼圆睁,瞪着面前人,裴响的神色则无甚变化,但白翎与他四目相对,就是见鬼的能看出来,师弟心情很好,非常好,好得不能更好。   下一刻,裴响将他抵在墙上,捞起他的双腿。白翎变成了盘着师弟腰的姿势,天打五雷轰,顿时破功了叫道:“你你你从哪里学来的?!不可以这样、我、我没教过你这些!!!”   “想与师兄更近些罢了,还须受教么?”裴响不咸不淡地反问,同时捉住师兄双腕,交叉别在他头顶。   于是他一只手制着作乱的白翎,又能用另一只手,把师兄的脑袋扶正过来,做他喜欢做的事情了。   白翎重新闭嘴,在可动范围内,最大幅度地摇头。   相隔毫厘,呼吸可闻。裴响的眼睫垂下,簌簌扫过白翎的眉宇,他看着师兄百般抗拒,终于道:“原来师兄在意的,唯有过去那个‘裴响’。”   白翎一愣,继续摇个不停。   裴响道:“那为何他可以,我却不行?你和他之间,还是师兄主动的。我呢?我却要摇尾乞怜?”   这话刺得白翎心尖疼,可是再摇头晃脑得背过气了,他只好开口:“你们都是阿响,都是我的师弟!可是你记忆不全,和我就是陌生人,你至少先——”   先重新说喜欢我啊!!!   白翎在心里大喊,然而不待他说完,裴响的视线在他水光闪烁的眼睛与喋喋不休的唇瓣间、快速来回了一下,就再度倾身上前。   白翎忙道不好,却闪避不及了。他又被剥夺了呼吸,师弟仿佛被他的话激发了怒气,亲吻渐渐变成啃噬,碰撞出柔软的钝痛。   偏偏白翎被他架高了,只能低头。   含不住的口涎往外流,往下落,到哪去了白翎不敢想,可他清楚感到,师弟的喉结不断滚动,全然不复饮茶都沾唇即止的克制。   周遭的黑暗变成了水,他们沉入水下。白翎恍然间想,就算他是一条鱼也得溺死了,不溺死在水里,也要溺死在浓郁得无法流动的情欲里。   少年时的青涩一去不复返,现在的裴响,无师自通地撬开他齿关,吻得太深太狠,让白翎油然而生会被吃掉的错觉。掐着他下颔的手移到后颈,指尖伸进发中,不容他逃脱。   白翎的发髻彻底松散。   裴响犹觉不足,也拽掉师兄的发带。   一团鬼火冒出来,碧落幡的器灵飘在空中,还没看上一眼,就被白翎挣出手去,倏地拍灭了——赶回残幡里待着。   说到底,他若真想挣扎,不至于被压得毫无还手之力。裴响亦意识到了,失控的动作如梦渐醒,按着白翎的手一点点松开。   白翎本来就头昏脑涨,刚才又猛的一下动作,耗光了力气。他二人都是吃软不吃硬、遇强则强的性子,裴响见松手后师兄没跑,强压眷恋,最后勾缠了一下师兄的舌尖,慢慢退出,只与他唇贴着唇,再稍微撩起眼,不动声色地观察。   白翎仍垂着眸,脑子里嗡嗡作响。他发觉师弟不再钳着他,也泄了劲,难以平复喘息,索性闭上眼。   殊不知一向瓷白的面上泛满潮红,衬着紧阖双目、无力言语的模样,确实如一朵褪净尖刺的掌中花,令人情不自禁,想再揉搓薄薄的花瓣。   裴响嗓音微哑,缓缓道:“师兄。”   白翎不想睁眼,含糊应道:“唔。”   他们一发出声音,唇便碰在一起,润泽且软和,渡着彼此的热气。裴响褪去了满身阴冷,不再像冰刻成的,把师兄好好抱在怀中。   良久,裴响半含半啄着白翎的唇瓣,说:“灵台枷并未发作,可见师兄与旧日之我,不曾如此。”   “你满意了?”白翎有气无力。   裴响轻轻抿了他一下,承认道:“是。”   白翎被黏糊得受不了,可是头回被这样亲——像大人一样亲,他以前对师弟游刃有余的轻佻全飞去九霄云外,变得被动又惶惑,很不是滋味。   现在的他,正需要丝丝入扣地哄着。要是裴响在此时放手,白翎恐怕会眼一热掉出泪来。他想不通,但手臂搭在师弟肩上,环住了他的脖子。   裴响忍不住又仰面凑近,一遍遍呢喃“师兄”二字。他说着说着,语气从贪恋变成了柔和的笃定,几乎添上虔诚,低声唤道:“……见星。”   白翎“唰”地睁眼,欲言又止。   这种时候喊道号是干嘛啊!提醒他刚做了多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白翎边扭头边没好气地说:“不亲了不亲了,瞎叫什么?我们搜魂是正事,要给你找回记忆来的,结果倒好……我马上醒啦!下次搜魂,又不知道什么时候。”   白翎气哼哼说罢,往墙上一靠,居高临下,绷起脸睨着师弟。   裴响却静静地看他片刻,道:“‘见星’两个字,让我走出悔过涯。”   白翎:“……诶?”   悔过涯乃是霁青道场的牢狱,专门关押罪人。   据传,彼方如无间炼狱,采属性相克之道,针对不同属性的修士,打造了阎罗十殿。但凡被昭雪司打入其中者,纵有重见天日之时,也与入狱前判若两人。   白翎蓦地攥拳,浑身微紧。   裴响若有所感,把他抱得更高,侧头靠着师兄的胸口,用面颊与他的心跳相贴。   这个举动,仿佛能安抚他。白翎低下头,抚上师弟的头顶,以五指梳理他的长发。   少顷,白翎问:“为什么?”   “师兄,你不是对我的执念不解吗?我明明被洗了有你的记忆,却依然……这样想靠近你。”   裴响抬起头,忽然往后倒——白翎一惊,眼看他们要砸在地上,却在撞上地板的刹那,穿透下陷。   刹那间,场景飞旋。像金箔粼粼脱落,画面碎裂,他们再度飘飞在记忆的长河中。   白翎还搂着师弟的脖子,看远方有光芒大盛、即将吞没这个世界,道:“不行,我要醒了!”   与此同时,裴响从怀中取出一物,置于二人中间。   他们像两只蝴蝶,随波逐流,飞往心境的尽头。白翎松开右手,接住此物,原来是一片柳叶!   他立即明白了师弟的意思,轻轻一抹,剖开叶心。当明亮的光芒笼罩二人之际,白翎举起柳叶,透过它看向裴响。   顷刻间天地倒转!   他们在撞入白昼的一瞬,又跌入无边黑夜。   此时此刻,在现实世界中,“两不疑”突然打旋,和失灵的司南一般,原地乱转起来。长杆的两端分别指着白翎和裴响,竟是彻底调头了。   而白翎刚经历了一阵剧烈的晕眩,稳住心神。他不曾松开师弟,二人十指相扣,坠落在一片暗海。   轮到他进入裴响的心境了!   下一刻,白翎手中一空。   裴响不见了。他作为心境之主,亦如最开始的白翎一样,若陷睡梦,藏进了他的记忆迷城。   白翎上前一步,脚下尽是虚空。周围什么都没有,裴响的心境一片荒芜,严寒刺骨。   但他眨了眨眼,发觉可以视物。他能看见自己,也就是说,裴响的心境里有光——   浩瀚星空高悬于顶,白翎仰头望去,霎时间,因漫天的繁星失语。淡青色的天幕上,颗颗星子闪耀,隐隐地汇成一条银河,无声流淌。   银河的彼端,会是裴响所在吗?   白翎毫不迟疑,沿着星河指的方向,向前奔去。黑暗无边无际,但有星光从高空落下,即便稀薄,依然如梦似幻,是这冰冷死寂的虚空世界,唯一温存。   终于,白翎看见了。   若说他的回忆如东流水,裴响的回忆则似水上书,被拆成一页一页,全不成篇,围绕着某个核心,起落又飘零。   白翎拨开一张张残卷,瞥见无数个裴响。   婴儿时,老祖赐下的心法注入梧桐叶,恰恰好落他眉间;稚子时,挑灯夜读,独自一人被众多苍老仙师环绕,却在难得的间隙,望向窗外的长空飞鸟。   少年裴响出现了,他的容貌一天天变化、身形抽条,唯有清冷神情,日复一日。   直到他年近十九,宿命时刻降临,仙人将来自千万里外,往后红尘渐远,故里不见。   画面在手中翻飞去,一如初遇时,拨开的花枝。   白翎屏息凝神,看见了自己登场。白玉兰林,踏着满地落花的来人,会戛然而止吗?像被硬生生撕去了、彻底抹除他的存在吗?   都不是。   他抓住了这片记忆,发现画面之上,是一片朦胧的空洞。原来,裴响根本没忘记过他。在师弟残损的记忆里,从来都有师兄的位置与痕迹,只是,他看不见——   他知道那个人在,他知道有那个人。   只是他看不见。   百年过去,终于在某一天,他收到了笑忘门的指令。过惯了行尸走肉生活的剑修推开门,似有所感,停住脚步。   他侧目望去,看见了一道白衣身影。这一刻,眼前之人,与所有记忆的伤口重叠。 第122章 一百二十二、见星   众多千疮百孔的画卷中,有一幅较为完整,但犹如泼墨,看不真切。   白翎眼疾手快,抓住了它,顿时身往下坠,似掉云里,片刻后倏地站定,人已在一片黑暗深处。   四周一片死寂。   少顷,双眼适应了黑暗,白翎发现自己正处于一条狭窄的隧道内。上下左右尽是岩石,四方的岩壁,仅容一名成年人通过,前后一盏灯也无。   不论往前还是往后看,都是黑洞洞一片,白翎一时间无法确定,自己能勉强辨认场景,是因为确实有微弱到极致的光线、还是全凭法力锻炼过的眼力。   他的心一沉,瞬间猜到了此地何处。   昭雪司关押罪人的悔过涯——裴响一定就在旁边!   一阵铁链绞紧声响起,细听之下,是从岩壁另一侧传来的。白翎立即靠墙,感到细微的震动,有什么东西离他越来越近了。   他也念起了叶姑姑教授的法诀,隐匿自身。旋即,平整的墙面无声分开,露出一座铁笼。铁笼里的为首者,不是别人,竟然是林暗。   裴响被关在悔过涯,至少是九十年前。那时候的林暗当道君不满十年,对仙家而言,资历尚浅;但看她身后的一干人等毕恭毕敬,俨然尊她为神教新贵。   女修眉心的花钿明亮依旧,水红衣裙则因境界愈高,无风自动,冉冉若飘动的芍药。她臂弯挽着披帛,潋滟的宝光令狭道生辉。   一名身着绲金边红日服的教徒说:“漱玉道君,请随我来。”   林暗道:“请。”   这教徒的地位似也颇高,许是长老之流,在前领路。白翎捏诀后,像魂魄般跟着他们,试着打了长老一拳。   不出他所料,拳头直接穿过了此人的身躯,并不会被其发觉。但是白翎能站在地上,可见此处空间发生的事,能影响到他。   然而他刚收起手,便感到林暗投来的视线。女修扫视各处,道:“邓长老,此地除你以外,是否无任何人得以出入?”   白翎一惊,还以为暴露了。长老说:“回道君,正是如此。您要见的人,由是非道君朱批镇压在此,除我以外,唯有道君他能解开禁制。”   林暗颔首,神色难辨。白翎明白过来,原来师姐在考虑劫狱的可能性。   不过,她在神教就职已久,深知悔过涯铁桶一块,固若金汤。今天来此,恐怕是别无他法了。   不知走了多久,长老示意,闲杂人等不得跟随。   林暗随他继续前进,终于,道路尽头出现了一尊睚眦石像,足有三人之高,口衔宝剑,怒目而视。   长老握住剑柄,用力拧动。剑柄上亮起符文,飞出丝丝灵光,连通他的前额、双眼、心口。此等玄机亦是老祖遗留的权柄,可以验证来人身份。   不仅如此,长老拧动的方向也忽左忽右、程度不一,兼之速度极快,旁人若想借机记住顺序和力道,定不能够。   林暗微笑道:“长老深谙此道啊。”   长老说:“哈哈,唯手熟尔。道君,您请进。里边寒凉,不过凭您的修为,无需在意。”   随着一阵轰隆声响,睚眦石像张开了巨口。   与此同时,浓郁的寒气滚滚而出,长老早有预备,捧出一具暖炉样的法器护体。   一座地下牢狱映入眼帘,白翎呼吸微滞。他身为元婴后期,居然打了个寒噤。   茫茫雪雾涌过,他看清了前方景象——没有想象中的密密铁链、层层牢笼,空洞之内,矗立着一尊天然冰柱。   柱身高达数丈,向上凝结了整片穹顶,向下没在深不见底的湖中。而在冰柱中央,透出一道隐约的人形,因外部的冰层太厚,此人几乎如一笔淡墨,生死不知。   片片霜花自上空飘落,白翎闪身前行。他越过栈道,却碰不到冰柱。   湖底暗藏法阵,令细密的电光铺满冰面,不会伤及封冻其中的罪人,却让化神期修士来了也得掂量二三,敬而远之。   在白翎发动“神行术”的刹那,漫天霜花一震,短暂滞空。   林暗若有所觉,稍稍蹙了下眉,道:“邓长老,裴师弟身为金属性修士,受五行之土克制,不应关在地牢吗?何故来冰牢受苦。冰牢比起‘狱’,更近‘刑’,难道也是是非道君的旨令?”   “呃,道君,我等是不得已而为之啊。地牢由千钧碎石积压,人在其内,四面八方皆是土石,堪比活埋。这厮……裴仙友本来关在那边,但他花费三年,日夜不停,居然从土石里引出好些铁砂!……之后又过三年,我们才将崩塌的地牢堪堪重建,万不敢将他送回去了。实在是……望您体谅。”长老尴尬地说。   林暗不置可否,走上了栈道。长老将手按在冰柱上,与之前一样的符文亮起,电光消退,冰霜消融。   冰柱在顷刻间化入了下方湖水。白翎紧盯着当中露出的人影,果然是裴响!   而且,是他最熟悉的少年裴响,黑衣黑发,脸色苍白胜雪,感到有人造访,缓缓地睁开双目。   师弟眼底,毫无生机。   白翎首先确认,裴响的耳垂上并无铁钉。灵台枷尚未钉入头颅,师弟神智完好,可他看见林暗后,一语不发,仿佛只是一具活尸,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   数条古玉锁链从高空垂下,避免了任何金属存在,束缚着裴响。他一动不动,锁链没发出半点声音,一片死寂。   白翎的口中突然涌起腥甜,他把嘴唇咬破了。因为他不能发出声音,更不能去抱住师弟。   此时若轻举妄动,万一触发什么机关、或者被在场之人发现,打乱了此间世界的运转,记忆便会中止。   长老说:“道君,一刻钟后,禁制将会重启。在下告辞。”   他回到了睚眦石像的獠牙外。但是牢门不曾关闭,长老远远地盯着这边。   林暗神情缓和,张口便道:“裴师弟,白翎还活着!”   听见这个名字,裴响的眼睫蓦地颤动了一下。   林暗说:“时至今日,我终能踏足此地,告知你这个消息。白师弟没死,他睡在嵌玉湖中,你们还能相见!”   裴响双眼微睁,那张几乎被冰雪同化的脸上,出现了第一道情绪的涟漪。他尝试动一动喉咙,但是因清醒着冰封太久,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刹那间,白翎理解了师弟此前所有的所作所为。明知道自己任何细微的举动,都可能在心境里引发无数重波澜,他还是赶在思考之前,飞身跃起。   足尖点流霜,借着极寒下凝在空中的水气,他连踏数步,终于够到了古玉锁链,向眼前人垂目伸手。   链条结了冰,被白翎踩得晃荡。裴响幽深冷寂的眼底,骤然迸发出一星寒芒。   他仰起脸,纷纷扬扬的绒雪自黑暗的高空洒落,恍然间,似有一片柔软的白衣抚过,流露不尽的哀怜。   白翎深深皱眉,一时不慎,有什么东西溢出了眼眶。它一闪而落,在半空便已凝固,眼看要砸在裴响脸上,白翎本想去触碰师弟的手立即收回来,把结冰的泪水握在掌心。   不能惊醒裴响。现在的白翎,已经因情不自禁,违背了观心的规则。   如果让师弟醒来,依他性子,一定会结束回忆,不肯再展露半点伤痛。   林暗目睹了这一幕,目露惊异:“难道是……他在这里吗?”   她稍往后瞟,见那名长老还在盯着这边,沉住气道:“裴师弟,我能来此传讯,实则与是非道君达成了协议。你所犯的过错深重,若不施以搜魂之刑,绝无活路。神教网开一面,让我带来此物,只要你同意,便能离开悔过涯了。”   女修摊开掌心,两点灵光旋转着升起,逐渐延长,形成两枚符文弥补的铁钉。钉尖隐隐滋生着电流,令其互相吸引,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灵台枷!   白翎不曾想到,灵台枷原来是林暗送来的!可她说得没错,刺杀展月老祖——全修真界无一人敢想敢做的事,唯独裴响做了。更何况,他身为展月一脉的三代亲传弟子,欺师灭祖,弥天重罪!   钉上灵台枷以离牢狱,恐怕是林暗费尽心力、多方运筹才争取来的机会。远处的悔过涯长老藏在阴影中,俨然作是非道君的耳目,密切注视着冰牢里发生的一切。   两枚铁钉离开林暗,飘到裴响面前。   少年人眼底那细微的清芒,被更明亮的白光覆盖了。是钉尖的电与火,当离得足够近时,纵使是毫无温度的光亮,也成了漫漫长夜中,唯一的出路。   裴响嗓音喑哑,轻轻道:“若我依然拒绝,会连累你们吗。”   林暗说:“这些你不必考虑。”   没说出口的是,其实已经没几个人可供连累了。顾怜毕竟地位崇高,且素来深居简出,本就和权势不相干的人,姑且算连累不着。   至于裴响的两位师兄,白翎长睡不醒,诸葛悟远走不回。最后算到林暗头上,日子总是坎坷不断,她早已习惯了砥砺前行。   裴响不说话,静静地望着铁钉。他们交涉的时间只有一刻钟,眼看时间快到了,长老欲上前提醒,一柄剑影从天而降,钉在他刚迈出的脚前面。   林暗头也不回,道:“请长老退后。”   十余条古玉锁链,一齐颤动起来。它们捆缚的人向前伸手,攥住了铁钉。符文光芒大亮,裴响只垂眸看着,如同凝滞。他好像在回忆,在不知会忘记什么之前,把最重要的记忆,最后回顾一遍。   天空开始下雨,在这不见天日的暗室中。冰柱融化成湖水后,沿着四壁逆流,恰好需一刻钟重新汇聚于顶,而后淅淅沥沥地落,再次封冻罪人。   林暗目露不忍,但还是说:“裴师弟,你二人已有道号。皆是梦微道君所取,尔为还阳,彼为见星。大家都希望你活下来,纵百死亦有千生。白师弟他,也只是睡着了。只要星空还在,他迟早会回家的。不论如何,你至少要活到那日!”   “……见星。”   落雨形成飞瀑,从下方结冰。刺骨的寒意遍布白翎全身,他浑然未觉,始终飘在师弟身前,听着他重复师兄的道号,一遍一遍。   一片柳叶无端飘落,长老再度上前,不过已换了一副面孔。他透过叶心,直视裴响,双手在空中拂动,飞快地修剪着什么。   原来此人就是是非道君座下,那名深藏功名的搜魂师。对此道高手而言,梳理记忆不过一瞬,在他放手的刹那,漆黑的铁钉刺入裴响耳垂,被他亲手扎进颅骨,让记忆永远停在了残损的现在。   林暗看着他轻车熟路的动作,道:“大师,你们真是好手段。难怪是非道君与我商榷前来,恐怕你们已为他钉了无数次灵台枷,只因《太上迢迢密文》的存在,须令他心甘情愿受制,才能生效吧?”   话音落下,即将成型的冰柱再度化水。   但是,千百朵浪花停在半空,如美轮美奂的冰雕,上万枚冰晶漂浮不动,晶莹剔透。   裴响醒了!   他将灵台枷钉入后脑的刹那,有人温柔地捧住他脸,用两掌捂着他的耳朵,被铁钉一齐刺穿。   剧痛袭来,双手连心。   白翎浑身发颤,却露出满足的、夙愿终了的灿笑。   他喃喃道:“好疼啊……阿响。我总算感觉到了……原来你这么疼。你一定,比这样更疼。”   眼前人面露惊愕,从记忆中苏醒了。裴响一把抓住白翎,立即检查他的手,可是周围的场景消失了,白翎掌心的伤口也消失了。只留下钻心的痛,令他的指尖不住蜷缩。   白翎面犹带笑,可他很快发现,裴响身上仍枷锁千道!   无数条锁链自四面八方而来,符文密布、电光奔涌,正是灵台枷在心境中的显化!   雷霆无时无刻不灼伤着皮肉,皮肉也时时刻刻地愈合着。如此痛苦,昼夜不息,鲜血沿着链条,向下方的深渊流去。   可是,还有点点微光,从裴响的身上升起。他是心境中的他,也是他的心,那些微光像泡沫,像露水,像飞往天空的灯,像一条砍不断的银河!   白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缓缓伸手,碰到了这些暖洋洋的光点。霎时间,他听见许多声音,看见许多画面。   “委屈你两日,做师兄的掌上明珠,怎样?”   “她把你托付给我,说你以后就拜托我啦!哈哈哈哈!”   “初吻?不算!……行行行,算我亲了你,但我是不小心的!你就自认倒霉吧——”   流溢的光斑从裴响身上涌出,剥离,周而复始。灵台枷汲取了他的记忆,亦是一段段思念,如原上草风吹又生,如刀断水百斩更流,星星点点,往天空飞去。   白翎抬起头,看见了指引他来路的星空。 第123章 一百二十三、锁匙   繁星璀璨,是冰冷中仅剩的温存。   裴响讷讷道:“师兄……你、你都看见了……?”   白翎与他相识至今,头回见师弟露出此等表情。无措有之,羞惭有之,失落亦有之。   白翎一听他说话,便看向他,可是没忍住又望了一眼天上的群星。裴响受灵台枷所困,无从逃避,只得是深深垂首,抿唇不语。   白翎心跳急促,花费好大精神,才将视线从百年牵念形成的星空收回。他捧起师弟的脸,与他眉心相抵,闭目平复了许久,忽而笑道:“阿响。”   裴响的眼睫簌簌直颤,“嗯”了一声。   白翎说:“还好我看见了。”   裴响:“……”   裴响欲言又止,道:“我不想让你看见。你若看了,难免……”   “心疼”二字说不出口,他悄然抬眸,注视着白翎,都这种时候了,竟还生出几分不确定来,低声求证:“你会吗?师兄。”   白翎不答,只往上飘,把裴响按在胸前,让他亲耳听快要炸开的心脏。   正所谓七味杂陈,五内翻涌,白翎从外面看着还好,实际上里边快炸完了。皮囊之下,翩翩然蝶阵,靡靡然蜂鸣,亲眼见证师弟受罪的苦,恍然大悟星空来源的甜,轮流刻在他心头,于是甜也灼痛,苦也缠绵。   裴响突然被摁进怀里,飞快地眨了下眼睛。待他反应过来师兄的用意,脸泛起薄红,听了一会儿,将头一转,完全埋入白翎的胸膛。   白翎感到师弟深重的吐息,拂在胸前,似往上走,连锁骨都烧起来了。   他招架不住,忙清了清嗓子,说:“时间不等人,先让我看看灵台枷。”   裴响更往前钻,流露出沉默的任性。   在心境中,心境之主无以伪饰,会展现最真实的一面。白翎本来因先前的回忆喘不过气,见裴响这般情状,却倏地笑出了声,郁结的乱绪一扫而空。   他不自觉地放柔声音,搂着师弟哄:“等把灵台枷解了,你想怎么抱怎么抱。阿响?”   “真的么。”裴响贴着他心口说话,每吐出一个字,都像把气息吹到了白翎心尖儿上。   白翎道:“当然。我何时骗过你?”   裴响:“……”   裴响听见这话,不禁抬头。他全然不信,幽幽地说:“师兄是仗着我记不清往事,才敢夸下海口罢。我却有所直觉,你莫说骗我,简直以戏弄我为乐。”   “这种印象忘就忘了嘛……”白翎心虚地眯了眯眼,转移话题,“锁链上好多符文!我也算半吊子符修,说不定能看懂。”   他趁机松开裴响,往最近的链条飘去。裴响全身受制,留不住他,只能把白翎正在观察的锁链一扯,令其晃动起来。   “哎?你干嘛,我才看到一半!”白翎叫道。   裴响盯着他片刻,问:“若是灵台枷解除,我就变回师兄记忆里那个人了。是么?”   “什么那个人这个人的,明明都是你。”白翎与他对视,顿了顿道,“好啦,我知道你还是很不爽以前的自己。但你这些年的记忆又不会消失,等恢复了,所有记忆串起来,你……你肯定会羞死的哼哼哼哈哈哈哈!”   白翎本欲抱臂邪笑,想到师弟吃过去自己的醋,却没绷住,两眼弯弯。   笑过之后,他又觉得裴响可怜,飘过来摸了摸师弟的头。   裴响面无表情一扬眉,显然难以苟同。但是看师兄这样子摸他脑袋,好像对待什么破损的稀世奇珍,一种莫名的顺从油然而生。   白翎飘走去钻研符文了,裴响终究按捺住心底情绪,任他观察。   白翎念道:“神树在上,忘川在下。借由片叶,开我神魂。此心桀骜,千手难裁,叶不足矣,求赐根须……树根?我说阿响你怎么控制不了铁钉,原来不是铁啊,是新河郡神树的树根!”   一条锁链读完,他接着读下一条。下一条继续了刚才所说,记述着取得根须、锻造成钉的法事。   符咒之力,借自天地,与不可视之灵相语,以致达成无中生火、折光隐身等效果。所以,灵台枷上的咒文,事无巨细地介绍了灵台枷,好让天地明白制造此物之人的诉求,实现灵台枷的威力。   白翎原先还读得顺畅,看完制作流程后,却开始头晕。眼前的符文散开了,拆作横竖撇捺,在他的视野里一荡一荡地屈张。   以他对符的造诣,不能看下去了。境界高的符修对新手画的符一眼便懂,遂能轻易破解,只消画一道类似“他骗人”之意的符,告知天地,收回灵性即可。反过来亦是如此:境界低的符修对同道大能无还手之力,是因看不懂而无从控告。   打造灵台枷的人,修为比白翎高。白翎咬牙想多看几个字,说不定马上能看到灵台枷的解除之法了。可他越往下读,理解越慢,头脑鼓胀,好像连神魂都被吸走了。   “叮!”   一道清光破空而来,袭向白翎的后脑。他仿佛被定格在了锁链上,毫无所觉。   裴响双目一睁,下意识操纵此物,却无成效——飞来的不是什么利器,而是一枚柳叶。   一道女子身形宛然浮现,正是教他二人搜魂的叶姑姑。裴响神色稍变,再看白翎,被柳叶打中头颅,蓦地脱困。   白翎猛然退后,急促地喘息。刚才好生凶险,他差点神智尽失!   不过白翎与裴响对视一眼,立刻意识到了有人不请自来。他扶额回身,见女子负手而立,边喘气边道:“叶姑姑,你好像,比这里的搜魂师……厉害很多啊?”   言下之意,她绝非新河郡人!   听闻此言,女子漠然一笑。   在她身上,弥漫出渊渟岳峙的暮气。同样的气息,白翎只在是非道君身上感受过一点。唯有他们那代人,经历了修真界最壮阔的波澜,才有可能具备。   而不远处的女修,比是非道君更少一分人情。若说是非道君还抱着奔忙俗务、汲汲营营的欲求,她则像不转磐石,岿然群山,连岁月也无法左右。   白翎缓缓道:“见过太徵道君。”   话音落下,细密的柳枝从女修身上生长,化成了满衣的青纹。太徵道君开门见山,问:“灵台枷上的符文,看得如何?”   “这就要谢谢道君出手相救了。我正看到打造灵台枷那节,没有道君的话,会傻掉疯掉都不一定。”   白翎不动声色地走出两步,看似靠近道君回话,实则把裴响护在身后。眼前这位是大乘期修士,放眼修真界,堪称老祖之下第一人。   而且她身为《片叶搜魂真迹》的始祖人物,在心境中,恐怕比在外界更强。最关键的是,她一手培植了神教新派,对展月老祖早有异心。若她在此时发难,白翎与裴响两个展月一脉的弟子,可就要大难临头了。   女修信手一挥,白翎和裴响都不由自主地向前,摆出了听课的端正坐姿。不仅如此,她还弹出几枚柳叶,在裴响的记忆片段里逡巡。   眨眼功夫后,柳叶牵来了桌案,置于两人身前。女修身边也多了一块石板,正是道场讲坛常见的授课教学用具。   白翎:“……”   他很想让自己警惕起来,可不知是太徵道君干了什么、卸下他们心防,还是女修确实没有敌意,竟让他生不出违抗的心思。   裴响虽被安排坐下,但身上的锁链并未消失。白翎目光转动,索性也有话直说,问:“道君,您是想策反我们吗?”   女修道:“白翎,心思活络是件好事。但嘴和心一样快,便没那么好了。”   “您要是不想弄死我们,我就还是喊叶姑姑吧。姑姑你是新派魁首,我和阿响都是展月传人,您留着我们的小命到现在,还拿‘两不疑’帮我们观心,我只能这样想啊。”   白翎两手一摊,微微笑道。   太徵道君负手而立,许是见了太多俯首帖耳的小辈,面对白翎这个知晓她身份后,还很混不吝的,眉头轻锁。   白翎居然接着催:“姑姑快说吧,你的目的是什么,条件又是什么?你没有被灵台枷钉着的师弟,不懂我这个当师兄的心里多疼。”   他是信口开河,有意摆出很好说话的模样。   裴响听了,却默默地投来一瞥,似想对面前的三圣之一、师祖同侪解释,不过难以启齿。   不曾想,太徵道君被白翎完全打乱了开场白之后,也直言不讳:“你们两情缱绻,的确让我省心不少。既如此,白翎你来回答:符文若分两种,分哪两种?”   “什……什么?”白翎挺直腰杆,下意识道,“分为先发和后动的。不过我们是师兄弟!道君您会错意了吧——”   “我没说你们不是师兄弟。”   太徵道君神色冷漠,冷漠之下,略显嫌恶。这种嫌恶不是瞧见了什么脏东西似的,而是一种老人撞破后生行苟且之事、又不想管又没眼看的情绪。   她道:“不论尔等三代弟子之间,是何混乱关系,总之欲救裴响,便听本尊所言。明白与否?”   白翎:“……”   白翎保持着笑眯眯的表情,想起了自己和诸葛悟的婚事。太棒了,道君刚才什么时候来的,看见了什么?   他道:“明白。道君请讲。”   裴响则停留在自己和白翎偷情导致诸葛悟走火入魔的版本,没想到连太徵道君都知晓此事,当即脸色发白。   女修说:“先发之符,画完即刻生效,如疾驰符。后动之符,则须外物触发,如护身符,受了致命一击,才会护体。灵台枷上的符文,乃是后动。”   白翎道:“记忆变动就会触发灵台枷,是挺符合的。不过姑姑你的意思是……”   “先发之符,损毁即消。后动之符,难以破除,但是有解禁之法。”太徵道君停顿片刻,说,“我读过灵台枷上的所有符文,知晓其如何解禁。与枷锁相对的,自然是钥匙。这两件东西,曾放在‘两不疑’的左右托盘上,相生相克。”   白翎问:“那解开它的钥匙,在什么地方?”   “旧河郡。新河郡忘记了一切,只剩灵台枷,可是旧河郡记得。你们要找钥匙,就要先找到旧河郡的遗址——”   太徵道君未能说罢,心境突然一颤。   白翎来不及答话,便被凌空抛起。神魂偏移,猛地惊醒了他。   睁开眼的刹那,他与远处的裴响对视。   他们都醒了,旁边的搜魂师挤成一团。人们指着天空中不知何时出现的道道人影,呼唤着太徵道君救命。 第124章 一百二十四、太徵   “醒醒啊仙长——出大事啦!”   白翎的脑子尚未转过来,一阵高亢的叫声便扎进耳朵,刺得他皱眉。   叶家家主在他面前挥手,见白翎回神,喊道:“醒了醒了!”   白翎扶额道:“这是……”   被打断观心的晕眩散去,视野恢复清明,但仍是暗的。他们在心境里待太久,出来已到了黄昏时分。   此时的叶府上空,晚霞铺满天宇。落日熔金,暮云合璧,而在漫天的浓墨重彩间,竖着一条条更深、更艳的影子。   数千名拜日神教教徒浮现于空,人人赭衣,冠袍如血,胸前绣着绲金边红日纹,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除他们以外,另有几方阵营,同样穿着自家派系的统一道服,远望去块垒分明。白翎初到叶府时,还觉着前庭空旷,此刻被团团围困,倒显得天上拥挤了。   他双目稍虚,心知这些“天兵天将”,全部是神教旧派的势力。从理性判断,白翎明白他们此行前来,多半是为了太徵道君。身为展月一脉弟子,坐山观虎斗就好。   但不知为何,白翎心生不安。从感性来说,他有种不祥的预感:自己和裴响也要遭殃。   一驾仪仗居高临下,当中而出。玉板横陈,香炉四镇,烟云缭绕。   熟悉的少年身形趺坐在云气间,依旧是雪白长褂太极图,脑后结辫玛瑙珠。夕光下,此人戴着的叆叇镜片寒芒潋滟,挡住了他的眼神,但挡不住他上扬的嘴角。   白翎与裴响并肩而立,一同看向是非道君。不过,一柄柳木法杖拨开他俩,太徵道君从中走过,与是非道君对峙。   在三人擦肩的刹那,白翎和裴响皆听见她的传音:“此间难以善了。你二人见机行事,一定要赶在是非之前,夺得识海钥!”   所谓识海、灵台、心境,其实都是修士的内心世界。白翎一扬眉,意识到此物便是解除灵台枷的另一件法宝。   可是,一定要赶在是非道君之前?什么意思,难道那厮为了不让裴响恢复记忆,专门抢东西来的???   此情此景,已经没空纠结太徵道君的目的和条件了。两害相权取其轻,比起没有直接交恶过的她,白翎更想把天上飞的死老头拖下来,给他打一身钉子。   是非道君把玉板降下数丈,与太徵道君平视。   两位尊者会面,磅礴的威压同时释出,狂风大作。   白翎的《喜乐诸天奇经》自动恢复作用,替他抗下了道君的气势。他还顺手捏了个诀,护住瑟瑟发抖的搜魂师们。   白翎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发现被围得水泄不通。在场的除了旧派教徒、是非一脉,还有好几派的弟子,比如伏念、悬壶、问镜等等。   伏念一脉前来围剿,并不奇怪。广寒道君曾是他家掌门,在白翎大婚当夜,死在献舍给妖王与怨灵的裴响手上。   不过,是非道君扶持展月一脉,应该被伏念一脉敌视才对。他们听命助阵,定是因是非道君把裴响归为弃子了——他用这个刺杀老祖的逆徒性命作筹码,换取了伏念一脉效力。   如此一来,今天涉险的绝不止太徵道君一个。白翎不祥的预感得到了印证,他又把目光投在悬壶和问镜两脉上。   悬壶可以理解,他家和新派的蓬莱、中立的岐黄并称三大医修世家,一直是神教旧派的后勤势力。   可是,问镜一脉也到场了。他家居然明牌站队,彻底与太徵道君撕破脸。   白翎一眼认出了领队的二人,左侧的男子面容秀丽,一袭染墨白衣、朱红配饰,头戴羽冠,长发点缀鹤翎,显然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偃鸣道君。   在他身旁,则是一个怒目横眉的中年女修。不是她有多么生气,而是生来长着一张生气的脸。   此人更是老相识:和白翎裴响在魔域同行过一段的连珠真人。   白翎看向他们身后,并无傻大个的身影。以前跟着姑姑寸步不离的力士,记得名叫阿纲的,现在已不知身在何处了。   再看其余弟子,男女老少不一,如无意外,都是白翎百年前拜访萧缘时,有过一面之缘的孩子。   若想突破重围,要么闯问镜一脉,赌连珠真人顾念旧情;要么闯悬壶一脉,赌他家没有唐棠那样武德充沛的医修。   白翎分析完了场上局势,只能说尚未发现生门,无一不是死路。   他干脆先抱臂看戏,听听二圣相见,有无八卦猛料。不过,他往旁边一瞥,见裴响俯视着掌心。有一缕若有若无的灰雾,在他手里聚了散、散了聚,发出细碎的金属摩擦音。   可惜眼下不是讲小话的好机会。   白翎歪了歪脑袋,没来得及发问,听见是非道君感慨道:“多年不见,不料你我重逢,竟在故乡啊。”   太徵道君说:“不料?背地里算卦算得抓耳挠腮吧,是非。”   “……”是非道君维持着春风得意的笑容,道,“冤枉,实在冤枉。我还真没算你——旧友重逢,乃是意外之喜。”   他说罢突然变色,手拍玉板,直指裴响:“大胆狂徒,尔负戴罪之身,焉敢来求识海钥!可是存了不服刑罚的忤逆之心?”   众目睽睽,上千道视线齐聚于裴响身上。他却恍若未闻,潜心感应着指间的灰雾,直到白翎轻轻碰他:“阿响?”   不回话定会被扣不敬师长的帽子,到时候有理也成无理了。   但是,谁爱敬是非谁敬,白翎扬声说:“道君您的意思是,为了捉拿一个严格履行规章制度、跟着我这雇主来办事的笑忘门门客,要这样大动干戈,请来好几脉的仙友围困追杀?知道的说您是抓个晚辈,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要集结多方之力、铲除某位道君呢!哈哈哈哈!”   他嗓音清亮,笑声更是穿越云霄,回响在众人耳边。而且白翎话里有话,故意把是非道君架起来烤,太徵道君闻言,虽目不斜视,但也勾起了一分冷笑。   她道:“别扯幌子了,是非。要杀要剐,看你能耐如何!”   双方既已心照不宣,开战只在瞬息之间!太徵道君话音刚落,两边人同时出手。   是非道君的玉板高悬,喝令座下:“乱党逆贼,尽数伏诛。然罪魁祸首,是为太徵,今日请诸君勠力,将其镇杀在此!”   他口中的“乱党”,专指新派。白翎暗道不好:在太徵道君来传授他们搜魂术期间,是非道君亦抓住这一机会,对新派发难了。   道场势力倾轧,太徵道君却未得到丝毫风声。由此可见,是非道君伺机已久,新派恐怕真的已凶多吉少。   一时间,太徵道君眸光微动,神色未变,然杀心暴起。   她斥道:“走!”   法杖点地,柳树生根发芽、见风就长,霎那种满了霁青河岸!无数根柳条捆住白翎裴响、还有一干搜魂师们,飞速传递往岸边。   白翎无从反抗,只能回望一眼。   两列仙班如潮水分流,追袭而来。但在叶府的前庭里,凭空升起了一座山岳——那是太徵道君的分神,浩瀚古意奔向八方,把满天红衣冲得猎猎作响。   山峦犹具人形,正是太徵道君的真容。并非妙龄女子,而是一位老人,毫无腐朽之气,唯有不尽的巍峨静默之意,令万籁失声。她似站在岁月的高处,俯瞰一众蝼蚁,而后弥山亘野的柳树迅猛生长,形成了观音千手!   每一只手心,皆睁开一只眼睛,如同搜魂时,被剖开的柳叶。柳条又从中生出,不断不绝,生生不息,握在千手掌中,仿若长鞭。   修士们各亮兵刃,仰望着轰隆巨物。   偃鸣道君首当其冲,亦幻化分神,显出一只仙鹤,围绕高山盘旋。仙鹤展翅,遮天蔽日,霞光黯淡,恰逢一点残阳欲尽时。   一声鹤唳扶摇上,方圆百里,万鸟来朝。白翎紧咬牙关,堪堪承受住了此道音波,旁边的搜魂师们却惨了,一个个耳孔流血,七荤八素。   与此同时,太徵道君举起千手,挥鞭迎敌。长鞭狂舞,如灵蛇奇袭,柳叶成雨,似万箭齐发!   滚滚烟尘腾起,笼罩了整座叶府。其间闪烁着灵光、剑影、宝华、法象,更有一蓬又一蓬血雾,泼洒着走石飞沙。   天崩地陷,白翎和裴响终于被送到了岸边。日暮时分,天空变成了苍茫雄浑的深紫色,即将入夜。   河水汤汤,因交战刮起的狂风,涌起了层层巨浪。水汽扑面,白翎听着咆哮的潮涌声,一时毫无头绪:太徵道君让他们找旧河郡,问题是,旧河郡在哪啊?   难不成——在这水下?!   下一刻,无数道寒光飞至,追兵赶上来了。裴响单手握拳,一直如影随形的灰雾陡然凝成了千百银丝,将寒光尽数击落!   银丝融成铁水,形成一把汩汩流动的碎剑。白翎脱口而出:“花谕!”   他的欣喜不加掩饰,空中碎剑亦和多年前一样,向他轻压剑柄,低头见礼。但此时无暇叙旧,竟有三家派系,一齐来捉拿二人:正是伏念、问镜、悬壶。   连珠真人显然还记得他们,拧眉欲言又止。悬壶一脉的领队是个老头,并不说话。   而在伏念一脉的弟子前方,一男一女为首。那男的白翎不认识,女的他却有所猜测,因为这位女修的发髻上,戴着一顶靛蓝的头纱。   广寒道君的遗女,已经长大成人了。 第125章 一百二十五、伽蓝   光阴逝水,故人往矣,斗转星移,旧恨难消。   白翎抬手,“凉紫”飞出剑鞘,落在他掌中。这一次,裴响未作阻拦,对他轻声道:“抱歉。”   以前他对这把剑莫名怀有执念,如今记忆零散归位,知道该物还原主了。   白翎无奈:“先别说这个。喏,有个要找你血债血偿的。”   裴响道:“我?”   不是问“谁”要找他,而是问为何找“我”,可见他关于诛杀广寒道君的记忆,也连同整场大婚,一齐被清洗殆尽了。   现在却连长话短说的机会也没有。   蓝纱女修十指翻飞,顷刻结印。她的头纱漫卷开来,化成蓝幽幽、阴惨惨的迷雾,包围了白翎一行人。   霎时间,目之所及全是蓝色,伸手不见五指。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流窜在各处,甚至溜过脚边,不知是毒虫还是硕鼠。   一般的寻仇之人,开打前都会放几句狠话,告慰受害者的在天之灵。但当初是广寒道君暗害展月一脉在先,所以女修没什么好说的。不过她身为孩子,为母亲复仇,也没什么好说的,今日注定不死不休。   白翎挥出数十张符箓,“啪”地贴在同伴们身上。这是他无聊时作的练习,有祛毒辟邪之效,周围蓝雾扑朔,瞧着就不健康。   他甚至想吐槽两句:为什么正道修士使的招数,瞧着跟邪魔外道一样?   白翎转头问叶家家主:“老人家,旧河郡怎么走?”   “我们哪记得呀,以前的事情,全忘光了啊!”   “那识海钥呢,也没听说过?”   “什么什么药??”   白翎放弃了询问,听得雾气深处,回荡起一个老头的声音:“罪人裴响,若你即刻伏法,我等念在道场情分,可以放其余人等一马。但你若执意顽抗,他们可走不出这伽蓝幻阵啦!”   听起来是悬壶一脉的长者,先礼后兵,发话劝降。   搜魂师们一阵骚乱,白翎笑道:“老人家们,不要紧张。你们和我们师兄弟毫无关系,不会受我俩牵连的。和你们有关系的是太徵道君,你们等受她牵连再说吧。”   此言一出,简直是火上浇油。   搜魂师们哭的哭、跪的跪,还有人走投无路失心疯,跳起来骂白翎害人精,惹这么大事不早说。   悬壶一脉的长者却道:“太徵谋逆作乱,叶府奉她为搜魂始祖,自然要肃清风气,以免遗漏残党。等羁押了裴响,这些太徵后人们,亦当严加审讯才是!当然,若尔等立身中正,神教自会还你们清白。”   搜魂师们傻眼了。   白翎一摊手,对雾气说:“老爷子,所以你是让他们选早死还是晚死咯?什么中正不中正、清白不清白的,不都是你们一句话定吗?”   另一个年迈的声音叫道:“仙友,跟他们废话做什么!太徵后人,能有什么好鸟?”   此人放低声音又道:“白翎这厮,巧舌如簧,千万不要跟他白费口舌。小心被他绕进去,祸乱道心!”   白翎奇了,问:“老匹夫,怎么还当面讲坏话啊?我听见啦!”   从“老人家”到“老爷子”再到“老匹夫”,气得此人大喝一声。   霎时间,浓雾生澜!   不知什么东西“唰唰唰”地袭来,“花谕”刹那融化,细密的银丝如鬼魅忽现,在空中爆发出一簇簇火花。   白翎立即意识到,他挥出的符箓散发灵光,刚好标示了每个人的位置,以致敌在暗、我在明。   但蓝雾实在邪门,他不能收回搜魂师们贴的符。于是,白翎从袖中一掏,大把符箓天女散花,逢人就贴!   幽蓝的雾海深处,亮起点点光芒。这下,两边都能看见对面人在哪了。   不过,个别修为与白翎不相上下之人,化解了此招。广寒道君的遗女手势变化,催动幻阵。   蛰伏的毒虫齐齐出动,直扑人脸。要是以前,白翎肯定被恶心得滋儿哇乱叫、要把它们全部踩爆汁才舒心,但他已经面对过铺天盖地的兰花螳螂了,此时不仅不怕,还颇觉童趣。   他笑嘻嘻地抬手,没有章法,纯凭直觉,升起灵力屏障。   搜魂师们鬼叫连天,抱头鼠窜,等发现被一层透明的结界护住了,才又挤作一团。   白翎自认为朴实无华,围观的三家修士见他此举,却面面相觑。   世间功法千千万,无不是教人如何释放灵力的。关键就在于释放的过程,或画符念咒、或捏诀结印,即便强如道君,也最多是打出一道道的灵力而已,从没见谁动了动手,就把灵力使出符咒诀印的效果。   他们今天却见到了。   还不是别人,正是展月一脉名声最烂、最让人咬牙切齿的那个。   白翎倒是乐观,以为他们拿自己没办法,眉开眼笑,继续找叶家家主聊天:“老人家,你们祖宗让我和师弟去找旧河郡。我猜遗址在水下,你们地面上没什么破烂房子吧?”   “属实没有,我向您担保。不过,此物放在我这,不知对仙长有无助益。”   “哦?”   叶家家主颤巍巍地捧出一物,形如杆秤,确切地说,在白翎眼里是个天平。   不是“两不疑”又是什么?   这可是太徵道君的法宝,白翎眼珠一转,笑道:“老人家,你能把这东西带走,定是道君给的吧?”   “仙长明鉴,是这样的。实话说,我根本不记得拿了此物,我哪有胆子?可刚才躲避虫蚁的时候,我突然摸到它在怀里,定是道君的妙算。”   白翎长长地“噢”了一声,想把“两不疑”拿来看看,结果拿不动。他拍拍裴响,要师弟试试,裴响稍一凝神,亦摇了摇头。   “两不疑”由沉水钢打造,竟然不受裴响的调遣。   白翎略一思索,立即想通了个中关窍:太徵道君肯定在法宝上下了咒,只有搜魂师们可以移动它。若没有搜魂师,白翎想用此物,便会被拖着沉到河底。   一方面,白翎意识到中计了:太徵道君通过此举,保证他会护着搜魂师们。   另一方面,他产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两不疑”可以带他们找到旧河郡。   然而不待白翎细思,怎么用法宝引路,操控伽蓝幻阵的女修再添新印。   此时她的手前,浮动着最初开阵的印、释放蛇蝎的印,片刻之后,形成第三记灵势复杂、极具凶性的印。   裴响沉声道:“师兄,须小心了。”   师弟对危险的预感向来精准,白翎把“两不疑”推回叶家家主怀里,神情稍敛。很快,蓝雾中浮现了无数枚漩涡。   白翎说:“我记得广寒道君是伏念一脉的,伏念……他家也是三宝属性多吧?刚才放虫子不像精神攻击啊。”   下一刻,无数摇摇欲坠、浑身黑血的人影爬出了漩涡。   白翎惊讶道:“丧尸?这绝对不属于精神攻击!”   旁边的搜魂师却个个如木雕泥塑,而后爆发凄厉的呼喊:“爹,娘!你们怎么了——”   “我的儿啊——”   “娘、娘子?……仙长,快放我们出去!”   围攻而来的活死人,居然全是搜魂师们的亲眷。包括叶家家主在内,看见几个孙儿遍体鳞伤、口吐白沫地走来,肝胆俱裂,直接昏死在地。   白翎不禁皱眉。   伽蓝幻阵怎么办到的?就算能放毒制造丧尸,也很难精准投毒、短期内针对在场的所有人,把他们的家人毒死又运过来吧。纵使真的能做到,又该如何对付白翎与裴响呢?明明他俩才是被捉拿的首要目标。   莫非,要让他们逼不得已,荡平丧尸——搜魂师们眼看家人死绝,必然反水,掉头来攻击二人——   不,他俩要荡平搜魂师们也是轻而易举。   白翎很有自知之明,道德绑架不了他,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只能砍一个搜魂师的手带走“两不疑”了。相信广寒道君的遗女也事先调查过他的节操,没作这等打算。   而在白翎与裴响前方的漩涡,久久无人出现。   白翎扬声笑道:“仙友,我是孤家寡人呀!算得上亲眷的就那么几个,除了身边这位,其他的要么在魔域当军师,要么在道场当道君,你们能毒死谁?”   不料他话音刚落,还真有人出来了!   一角墨蓝衣袍渗出漩涡,熟悉的双剑背在身后,有一柄已成了废铁。青年剑修高冠博带,风度神采依旧,可他眉心的魔纹鲜红如血,周身魔气四溢,滚滚如乌云咆哮。   两厢照面,此人微微一笑:“阿翎。”   白翎道:“师兄?!”   他打心眼里无所畏惧,见此情景,仍是乐道:“好大的能耐,能把魔尊幕僚偷来,魔尊也不过如此嘛!”   然而,裴响的反应与他全然不同。   白翎本想碰碰师弟的胳膊肘,提醒他跟师兄打招呼,没想到裴响一反常态,双目微睁,愕然地目视前方。   白翎奇道:“师兄现在确实是半人半魔。我们能借此机会重聚,其实挺赚的……”   裴响:“阿姐。”   两个字,令白翎顿住。   他转头看去,只见多年不见的裴家家主走出漩涡。她步履摇晃,满身刀砍斧剁的血口。   白翎再看向裴响轻颤的瞳眸,霎时明白了一切。   伽蓝幻阵,放出的并非毒虫蛇蝎,也非亲属丧尸。其真正放出的,是阵中人恐惧之物。   剥夺视觉的迷雾属于第一重恐怖,暗处扑面的虫蛇属于第二重。至于现在呈现的第三重,则是最珍重之人的惨状。   白翎和裴响最珍重的,本是对方。但如果一个在阵里身边,一个在阵外张牙舞爪,容易穿帮。   所以,白翎看见了半魔诸葛悟,裴响看见了活死人裴声。   他们还有个不同之处是,白翎身怀《喜乐诸天奇经》,并没有受到神智上的侵染。   他始终清醒,没把外界景象当真。裴响却没有这等护体手段,凝视着阵外的裴声不语,对身侧师兄的轻唤置若罔闻。   恐怕在蓝雾淹没众人时,就悄然动摇了他们的心神。   白翎鼓掌赞叹道:“实在是太精神攻击了。” 第126章 一百二十六、问津   若只有幻象扰乱人心,其实还好。但白翎深知,幻象烦就烦在无孔不入、而且通常隐藏着致命的杀招。   果然不出他所料,和广寒道君遗女同行的男修,大概是她的师兄弟那位,见阵中人被蒙蔽得差不多了,吹响了手中陶埙。   一阵呜呜咽咽的泣音响起,深沉顿挫,哀转久绝。搜魂师们本就因目睹亲属惨状、痛彻心扉,在意识最薄弱的时候,骤然闻得此乐,简直肝肠寸断,一个个七窍流血、眼瞳翻白。   如果让一曲奏完,全场人都要毙命。阵外的“活死人”们嚎叫着撞击灵力屏障,“诸葛悟”也驱剑出鞘,指向了白翎。   白翎暗暗握紧剑柄,杀意激增。   凭借他和裴响的修为,突破重围轻而易举。只是两点不好,一来带不走所有搜魂师,二来,一旦剑出,再难回头。   他将和裴响一样,落得背叛神教、背叛道场的罪名,展月一脉流传到他们这代,个个作恶,名存实亡。   不过,展月一脉很重要吗?   对白翎而言,真能和师弟共进退、同生死的话,一切皆未尝不可!   灵力注入仙剑,“凉紫”爆发剑鸣。陶埙的乐音被强势压倒,那男修不甘示弱,吹动滚滚音浪。   然而就在这个瞬间,白翎若有所觉。与此同时,身侧的裴响挣得清明,握住了他提剑的手腕。   天空忽然变暗,一柄山岳般的巨剑刺破云层,轰然砸落!   埙声戛然而止,在问镜一脉的队首,连珠真人大喝一声:“不好!”   她猛然举起双臂,两手飞速结印,扯开一面圆镜。镜面撑在所有人头顶,三路追兵无不色变,慌忙逃窜。   下一刻,从天而降的巨剑剑尖,与镜面锵然相撞。强悍的灵力如奔腾潮涌,把周围人等尽数掀翻。   不过巨剑没有刺穿圆镜,而是停滞在了触及镜面的瞬间。细看之下才能发现,镜中倒映出了一柄同样的巨剑,自下往上,影子顶住了本体!   可惜双方的境界差异巨大,短暂相持过后,连珠真人口喷鲜血,闪去一旁。若非她抗住这一时半刻,刚才的三家修士,怕是已神魂俱灭。   而她身上有仙印闪烁熄灭,乃是她师尊偃鸣真人画的护身符。如无符箓,连珠真人亦要暴毙当场了。   半空之中,烟云快速散去,露出一袭紫衣,漫卷飞动。   顾怜脚踩“暮春”,傲然视下。   他已恢复真容,眉宇间煞气四溢,一双眼灵光煌煌。修《法眼遍历秘典》者,纵观天地四方,而他当初察觉的危险气息,并非太徵,实为是非。   不过是非道君明白他的手段,刻意隐匿了行迹,让顾怜深受误导,浪费好一番功夫。   现在,他斩尽是非道君散布的十来个偃偶替身,火气正旺,终于赶到了真正的战场,却还是晚来一步,差点和两个逆徒说再见。   尹真也踏着长刀,跟在顾怜身后。   白翎一看他生无可恋的样子,就知道他被顾怜压榨惨了。兼之师尊驾到,危局立解,他心情大好,不禁轻笑出声,高呼道:“你好啊尹兄!”   他见了师尊不行礼,居然先和师尊的跟班打招呼,气得顾怜青筋直跳。可是他死要面子,在外人面前必不能表现出来,于是转头去抓悬壶一脉的老头——问镜一脉是连珠真人在带队,属于晚辈;伏念一脉又是新加入神教旧派的,算不上当权;唯有悬壶一脉,是旧派的中流砥柱,那老头也不是闲杂人等,而是他家掌门。   尹真落到白翎和裴响跟前,死气沉沉,一切尽在不言中。   裴响则将“花谕”融成了无数枚铁丸,发散出去,打在搜魂师的百会穴上。效果立竿见影,只一下子,疯狂的人们全昏倒在地。   白翎满怀同情地看着尹真,道:“尹兄,实属不易啊。抱歉抱歉,让你受累了。”   尹真面如死灰。显然,他这些天被顾怜使唤得跟牛马一般,眼下的乌青比之前重了十倍,好像被揍了两拳似的。   他沉默良久之后,说:“记得加钱。”   “……”白翎眨眨眼,“好的尹兄,没问题尹兄。”   他蹲下身,掐叶家家主的人中。老人一坐起来,立即大喊孙儿们,待看清空无一物的河岸,满面惶然。   蓝雾已散,伏念一脉的人集中精力去对付顾怜了,想把悬壶一脉的掌门救出来。   结果顾怜广袖一甩,用剑影洗了他们一遭,霎时大批人身上仙印闪动,护身符全被打得失效。   白翎说:“老人家,别看啦,快把‘两不疑’拿出来。我猜到这玩意儿怎么用了。来,你站着,捧着它——没错,就是这样!阿响,你也来这。”   在他的指挥下,叶家家主小心地托着杆秤,以一端指向裴响。不知怎的,他明明没有大力抖动,杆秤却不住地打转,上边的灵石也明明灭灭。   白翎让老人停止动作,然后轻轻推师弟的肩膀,让他围绕杆秤,缓步慢行。   终于,当裴响走到某个位置的时候,杆秤上灵石全亮,而且一动不动,达到了平衡。   白翎笑眯眯道:“太好啦,果然是这个原理。”   裴响问:“什么?”   有他捧场,白翎得意地说:“太徵道君提过一嘴,‘两不疑’是她的法宝,曾用来盛放‘灵台枷’和‘识海钥’。我看杆秤的杆转来转去,总觉得像指南针……就是司南。之前我们搜魂的时候,托盘上什么都没放,但会受我们牵引,我就猜它能锁定两相对照的东西,那时是我们俩的心境。现在阿响头上有‘灵台枷’,我们又离旧河郡遗址很近了,作为装过两件法器的载具,它肯定会帮我们指向‘识海钥’吧?”   裴响颔首,叶家家主更是兴奋,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怪不得道君把‘两不疑’悄悄塞来,凭借此物,竟然能找到通往旧河郡的方向!”   尹真问:“所以要下水?”   白翎念动口诀,指尖汇聚灵力,画起了辟水符。   他画符的时候,眉心灵光闪烁,明显是现学现卖,刚从回忆里搜刮来的画法。   尹真嘴角直抽,道:“这靠谱吗?”   裴响道:“加钱。”   尹真对他高看了一眼,说:“可以。你挺靠谱的。”   因白翎画符时念了“千手诀”,除他面前的符箓外,空中还同时画成了数十张,准备给搜魂师们用。   叶家家主一时担忧:“仙长,我们也要去吗?会不会、会不会给您添乱哪。”   “不给我们添乱,就要去给他添乱哦。”白翎还在进行符箓的收尾工作,头也不抬,指了下远处的顾怜。   叶家家主立即看去,只见那位天神下凡般的剑修背后旋开剑轮,如将诸天光华尽收己身。紫袍信手一挥间,万仞如雨,所到之处血肉横飞,似落花狼藉。   顾怜盛怒之下,打破护身符就算给够了面子,再敢违抗他,便是死路一条了。   偏偏悬壶一脉的掌门自持辈分资历,痛斥他叛出旧派、不配做展月的徒弟。   这下算找准了取死之道,顾怜怒极而啸,一剑斩杀他好几名弟子,放声大笑:“本尊不配做展月传人?你的弟子配师从于你,你却护不住他们,不配做他们的师尊!”   悬壶掌门骇道:“你疯了!梦微——你屠戮仙友,不怕被是非道君降罪吗?”   “下一个死的就是他,你先下去等着便是!”   顾怜把手一握,剑影从四面八方集结,当中爆发出艳丽血花。修士相争,本就是你死我活,神教所谓的律令法条,在真正的强者面前形同无物。   三家追兵本有百人之众,见悬壶一脉的掌门毙命,霎时群鼠无首,作鸟兽散。   无数道遁光掠回叶府上空,回到是非道君的仪仗后列阵。   相隔十里,是非道君在玉板上站起身。   他身边的童子捧卷唱诵,引动地焰,欲以五行相克之道,压制太徵道君。太徵虽为大乘期修士,却不知为何,始终有所顾忌,没发挥出全部修为。   并且,她以一己之力独对满天仙道,其中包括两名化神期道君,渐已独木难支。   幸好,此时有比地焰更烈的火燃烧。   顾怜持“暮春”在手,轻抚剑锋。他指尖所过,紫炎升腾,是他的“莲台无妄火”,连别人的法相也可焚烧殆尽。   他化作遁光,本欲降临战场,闪了一下,又变回人形,朝白翎和裴响一甩袍袖,丢下两记护身符。   但白翎还在专心致志地检查哪道辟水符质量不过关、效果不够硬,背对着顾怜,根本没发现。   裴响倒是颔首以礼,可他面无表情,敬则敬矣,全无一名弟子在见证师尊所向披靡后,该有的崇拜和感激。   顾怜暗暗期待的痛哭流涕感恩戴德一概泡汤,尤其是白翎,平时见师弟随便干点什么都两眼放光、大肆赞扬,被师尊救了小命后,却光顾着捣鼓他那些破符,不知道在忙什么。   顾怜越想越折寿,剑上紫炎暴涨,最后仰头清啸一声,以火凤燎原之势,直扑是非道君。   白翎终于是听见了,拍拍心口,奇怪地道:“吓我一跳。他打架非要给自己配乐吗?”   叶家家主脸色煞白,说:“仙、仙长,我们唯您马首是瞻。千万别、别抛下我们!”尤其是抛给那个杀人狂!   其他搜魂师也逐渐醒转,意识到之前看见的亲人丧尸是幻象,一把鼻涕一把泪,聚到白翎周围。   白翎对裴响嫣然一笑:“符画好了。我们走吧?”   灵符飞到人身上,让大伙儿能在水下呼吸,行动自如。裴响默默地点了下头,趁师兄转身安排事宜,把掌心捏着的一物,悄然放在了他背后。   顾怜施加的护身符,被裴响接住了。   此类非攻击性的符箓,只要境界不是天差地别,大多可以挡下。   他把自己的护身符给了师兄。   虽然裴响知道,白翎的《喜乐诸天奇经》堪比永续护身符,但他对危险的预兆向来强烈。此去霁青河下,或者说忘川河底,绝不会一帆风顺。   河水滔滔,似欲择人而噬。 第127章 一百二十七、遗迹   在冰冷的潮水没过头顶时,白翎浑身一激灵。   他没用过辟水符,只是知道它有下水自如的功效,但到底怎么个自如法,一无所知。   他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再跳河,被浪头打得七荤八素。好在符箓发动了,他没有被湍急的河流冲走,仿佛置身于庞杂的风中。   大团的水花接连迸发,搜魂师们和下饺子似的跟来了。不少人胡乱扑腾,好在都没跟丢。   一只手从旁边握住白翎,他转头看见师弟。   裴响墨黑的长发在水下丝丝缕缕分明,扑乱了冷白的面颊。他指了指自己的口鼻,半晌没吐出气泡,脸色却很平静。   于是白翎也慢慢放松,感到河水一点点涌进鼻腔、深入气管,甚至灌满了肠胃,终于,达成一种平衡。   和在岸上的时候没区别!   辟水符让人吸水如吸空气,除了头回放水进入口鼻时有些难耐,待适应了,就和游鱼一般。它唯一的缺陷是,没有改善传音。   裴响似对白翎说了什么,可他嗓音偏低,白翎只能听见几个模糊的音节。   不过,他知道师弟在夸自己画符厉害,故意道:“什么?我的符有问题?”   还把耳朵凑到师弟面前。   裴响一怔,以为他真的听岔了,字正腔圆地说:“很、好。”   不少搜魂师都看过来,见他们又凑在一起、其中一人还面带坏笑,看他俩的眼神便不太正常。   此前几天,大家就觉得这两名年轻人关系过分好了,和一般的师兄弟完全不同。不过,人家来自霁青道场,山上仙家,可能那地方有点说法,不是他们这群凡夫俗子能懂的。   裴响抿唇不语,纵使在幽暗的水下,亦能看出他略含谴责的表情。   白翎则笑眼弯弯,拉着他游去叶家家主跟前,再次校准“两不疑”。   他本来担心,杆秤在水里不像在地上,难以旋转。好在这法宝灵性得很,其上灵石闪光,任由白翎拨动横杆。   随着裴响调整身位,不多时,灵石又全部放亮,这次不仅找准了方向,还找准了位置——顺流而下十里地,大概一里深处。   霁青河有这么深吗?   短暂的疑惑一闪而逝,白翎决定先过去再说。他招呼众人,一同游向彼方。有辟水符在,无人掉队,但大伙儿暂且没有深入河底,因为下去便乌漆嘛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白翎正思考着现场改良符箓,旁边的叶家家主说:“仙长,这位置有些玄乎啊。”   白翎比了个“请讲”的手势。   老人不习惯嘴里有水时说话,努力指着斜前方。白翎抬头望去,只见点点微光聚在头顶,如夏夜萤火,漂浮在江面上。   他游上去顶开一团光芒,看看是什么。没想到符箓运转不及时,白翎刚吸进一口空气,就和跳到岸上的鱼似的,鼻子火烧火燎。   他连忙一头扎回水里。好在,刚才那瞬间,已经足够他看清了:水上是无数盏花灯,各式各样,形形色色,沿江而下。   下游地势平缓,水流没那么急促,数千盏花灯聚在一起,连水下都被照亮了。   白翎等人继续向前,皆情不自禁地放慢了速度。上方场景如梦似幻,从水中往上看,竟然比在岸上观赏花灯时,更添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一个搜魂师比比划划:“新火节,放灯?”   叶家家主也道:“对,用来祭祀,亡魂。”   “亡魂……”   白翎心中起疑,但愈发笃定,前方是旧河郡的遗址。看来当初的灾难不仅让当地人忘记了一切,还夺走了不少性命。   只是,他们连这也不记得了,然而每逢佳节,下游总有哭声,似从水底传来,夜夜不绝。于是新河郡的人们下放花灯,佐以虔诚祈愿,竟然真的起到了安抚之效,令诡异的泣音停歇。   突然,裴响全身痉挛,捂住双耳。   他动作剧烈,浑身溢出银珠般的气泡,指缝里鲜血直流。   白翎一惊,立即托着他上浮,却被裴响反握住手,咬牙道:“我……有感应!”   “灵台枷”和“识海钥”相生相克,又都是神级法宝,想必早具灵性。   虽然裴响头上钉着的并非原件,只是今人的复刻作品,但它或许被深藏河底的识海钥察觉,顿时引发了躁动。   “两不疑”倏地脱离了叶家家主怀抱,往下方沉去。白翎双腿一蹬,若离弦之箭,紧随向下。   光线愈发稀薄,唯有杆秤上的灵石,越来越亮。河水变成了浓郁的漆黑,眼看“两不疑”近在眼前,伸手就能抓到!   它不见了!   白翎使劲眨眼,确认没有看错。他因惯性继续下沉,忽感到水流急变、把他卷进了暗涌。纵使有辟水符护体,白翎仍失去了平衡,在水里连翻几个跟头。下一刻,他脚下一空!   脚下本来就是空的,怎么还有失足跌落之感?   白翎猛然意识到,河底有一处断崖。原来“两不疑”并非不见了,而是掉进崖下,河水在此处向下倾泻,形成一股强大的涡流。   白翎凝神释放灵力,第一时间推出屏障,挡在上方。他若不这样做,搜魂师们也跟着下来,就危险了。   不过,有两道人影始终紧跟着他,正是裴响和尹真。“两不疑”散发微光,仿佛一把不断滚落的火折子,引领着三人顺流疾行。   他们皆头朝下,斜着深入河底,以灵力护体,周身放光。有什么东西在下方不断掠过,白翎紧盯着观察,道:“好光滑……不是泥巴,是石块?”   裴响闻言伸手,照亮大片石板。此物绝非天然形成,乃是人力打造。   白翎笑着说:“旧河郡到了!”   他们经过的,隐约是座大坝,一眼望不到头。霁青河被称作修真界第一大河,堪比汪洋,人们竟在此拦河贮水。   两人都低着脑袋,因古老的伟业沉默。南方不奉仙道,千年前的凡人一土一石、点点滴滴,筑成此坝,欲与天地相持。可旧河郡还是覆灭了,永世沉入水下,无人知晓曾经的壮举。   “铛”的一声,白翎被什么东西撞到脑门,急忙刹住。撞他的是“两不疑”,不知何时,杆秤停止了漂流,河水也趋于稳定,四周一片静谧。   白翎下意识捂头,透过琳琅灵石的彩光,却瞥见了另外的光芒。他意识到了什么,极目远眺,只见在霁青河下、另有一条长河!   金灿灿、明晃晃的河水蜿蜒而出,从大坝的底部向前,流往人间尽头。在它的两岸,一座城池宛然浮现。四方城墙,占地千亩,广陌通衢,纵横大路。   数不清的楼阁依水而建,依稀可辨,被淹没前的繁盛景象。农舍、私塾、茶楼、钱庄,应有尽有;甚至戏园、寺庙、马场、乐坊,一样不缺。   许多房屋的匾额尚在,但刻字的朱砂早已涤净。徒留刻痕,其间生满青苔。   此地千年来无人打扰,在静默中趋于凝固。当白翎三人造访时,远望去如见一幅世外画卷,从中展开了一片苍白的故国。   金色的河水,正是金虹灵泉。   原来霁青河是霁青河、忘川是忘川,霁青河下,藏着真正的忘川。   白翎一时无言,被眼前壮丽又悲凉的奇景震撼,不禁多看数眼。怪不得当年的搜魂师能成一族,旧河郡紧邻整条河的灵泉,无人不得上天厚爱。   “两不疑”上,冒出一团云气。   一道佝偻的小个子身影浮现,自称器灵。   老头白发苍苍,如在风烛残年时,故地重游。可他神色哀伤,自知是刻舟求剑而已,花无千日红,人无再少年。   “走吧……三位。随我去取,解开过往枷锁的钥匙。”   在器灵的带领下,白翎、裴响、尹真走进了旧河郡的城门。此地竟和新河郡城门一模一样,连进城之后,街道两侧的景观都相差无几。   水流在此平静得可怕,仿佛也不想惊扰旧日光阴。城中无人,街上静悄悄的,可是残破的酒幡仍在水中飘荡,一如被风吹动的样子。   几人都不说话,白翎惦记着师弟的伤,看向裴响,却见他摇了摇头。然而,正是这一眼,让白翎毛骨悚然——   城里并非无人!   一道黑漆漆的身影站在路边店里,手还举着,好像在招待来客。白翎头皮一炸,下一刻才看清楚,那不是活人,也不是尸体,而是一具雕像。   几尾小鱼被惊动,从雕像的衣袖里游出来。   裴响和尹真也发现了,裴响道:“师兄,前面还有更多。”   随着他们前进,越来越多的人像出现,无不和切实生活着一般,各做各事、各有各态。   在新河郡里,也随处可见这样的人像,只不过被新河郡的居民们供奉起来,当作先贤古迹。   旧河郡的遗址中,人像更多、更密、更栩栩如生。   白翎双眼稍眯,低声说:“我怎么有种不太好的猜测。他们到底是石头雕的,还是……?”   一片树林出现在路尽头,依然和新河郡相同,簇拥着当中的神树庙。只不过,与让人们忘却的碧柳不一样,在这荒凉水下的,是一片炽烈红枫。 第128章 一百二十八、开锁   两不疑的器灵迈着小碎步,往前飘去。   枫林十分广阔,每棵树干都有几人合抱之粗。它们远离凡尘,在水下静静地生长了千载,树皮的裂隙间,汩汩金光流动,正是从忘川中汲取的灵泉。   由于金虹灵泉的供养,这些枫树在脱离日照和空气的情况下,不枯反荣。遥望去红叶如云,沉甸甸压在头上,白翎几人步入林中,片片枫叶在眼前飘落。   静水无波,将光阴凝固。   叶落极其缓慢,落下也没有任何声音,仿佛火烧云烧到最后,不住地凋零。   一座城隍庙矗立在林中央,和新河郡那座毫无二致。不过,砖石和木板本无生机,已被磨损侵蚀得不成样子了。   在城隍庙里,生长着旧河郡的神树——红枫参天,似托着满枝烈焰。密匝匝的枫叶如锦簇花团,白翎仰头看去,不知为何,感到一阵心悸。   枫叶的边缘,为何缀着细小的气泡?   此地这般寂静,连游鱼也不见踪影,是哪里来的气泡呢。   两不疑器灵向裴响说:“后生,你过来这里。”   裴响听从它的指引,走向城隍庙的大门。白翎下意识牵了他一下,与师弟互相捏了捏指尖,又松开。   裴响每走一步,耳后便涌出更多鲜血,浓艳的血水像一朵朵牡丹怒放,随即受到无形的指引,先他一步流去!   古老的枫树已经长满了城隍庙,树干挤压着外墙,树皮里的灵泉一滴滴往上飞,融入枫叶之中。   裴响的鲜血也汇入那点滴金色,直直地向上飘去。“咕嘟”一声,一团气泡涌出了叶片缝隙,而后“咕嘟咕嘟”,整棵树的叶子都活了!   成千上万片红枫,像是被惊醒的红蝶,同时振翅。白翎呼吸微滞,目光在裴响和枫叶间迅速游移,但来都来了,只能静观其变。   “呼啦啦”磅礴声响,叶底传出幽长的鬼泣。一声、两声、三声,不是一道冤魂,而是成千上万道、与枫叶的数量一样!   不仅是枫叶哭了,整片旧河郡的遗址,都开始哀嚎。白翎立即回头,意识到哭声并非凭空生出,而是从满城人像的口中发出的!   无数只黑色的手,翻过枫叶,向他们伸来。两不疑的器灵面色凝重,道:“糟糕,它们不想交出识海钥!”   “不想交?”白翎气笑了,锵然拔剑在手,抬头喝道:“不想交也得交!”   他受够这鬼地方了。纵使傻子都能看出来,沉没的城镇、哭叫的人像、河下之河树中之树——千年前一定发生过极惨烈的大事,但,白翎不在乎!   他现在只要拿到识海钥,打开裴响的灵台枷!   “凉紫”若雪光飘动,直斩亡灵。那些黑漆漆的手,在此沉寂千载,几乎快变成怨灵了。它们察觉杀意,哭喊变成了怒吼,齐齐向白翎袭来。   裴响浑身战栗,几乎被脑内的剧痛撕成碎片。可是冤魂如潮水涌过上方,全部向师兄奔去,他亦召动“花谕”,银丝飞溅!   然而,细密的银丝切过冤魂,其上的灵力虽能辟邪,却只能短暂地斩开魂体。它们被此激怒,很快又长出新的一截。   唯有白翎,身为三宝属性修士,本来便不斩肉身、只斩神魂。“凉紫”纵情厮杀,由他凭直觉挥动,道道剑气破浪而去,砍得漫天冤魂爆成黑雾。   枫叶狂舞,神树也被惊动了。   众人眼睁睁地看见,枝条飞速生长,朝他们袭来。甚至在水中静静下落的枫叶,也被狠狠甩出,带动破水的力道,无坚不摧。   三人二话不说,自觉分工。白翎一人对付数千亡魂,尚有余力;裴响与尹真砍削疯长的树枝,长此以往,却不是办法——   因为断裂的枝条一经接触河床,立即生根发芽,长成新的枫树。他们若是一直这样下去,迟早被凶猛扩张的枫林挤出此地。   白翎眼尖,发现裴响的血仍被丝丝缕缕地汲取着,混合了金虹灵泉,往神树的树冠中心飘去。   他道:“识海钥是不是在那里?灵台枷是柳树树根做成的,识海钥就是枫树的树枝吧!”   此言一出,冤魂震悚,连忙挡在他身前,意图阻拦白翎。白翎直接无视它们,奋力一蹬,往枫树的树冠游去。   他的灵台之中,《喜乐诸天奇经》隐隐发光。一股暖意传遍四肢百骸,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凡是碰到他的冤魂,无需白翎动手,即刻爆裂!   密密麻麻的黑影呼啸涌来,围绕在白翎的上下左右四面八方。他像是陷入了一片墨海,又像是跳进了无间炼狱,数不清的人面拥挤在身旁,对他又哭又叫,如同受苦受难的众生。   可是白翎目标坚定,不论看不看得见前方,始终朝认定的方向游去。   冤魂们彻底癫狂,前赴后继地袭击他,然而在触及白翎的刹那,便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反弹力量,瞬间灰飞烟灭!   一点微光在白翎的眉心闪烁,时至今日,他终于与功法达成了和解。   这部曾被他自嘲为“神经”的功法,似与他心意相通,为他驱散了一切障碍。   神树发觉不对,改换了目标。树枝也来拦白翎,下场却和冤魂们一样。   终于,白翎摸到了团团围绕的枝叶,扬声笑道:“凉紫,来!”   剑光无匹,从天而降。   凡有形之物,皆可是剑下之臣。枫树生长的速度赶不上仙剑飞舞的速度,长得越多、被砍断越多,白翎并拢二指,灵力以他为中心猛然外扩,诸邪退散!   刹那间天清地朗,他人的呼唤也落入耳中。   裴响忍受着脑浆被搅动一般的痛楚,咬牙道:“师兄!”   白翎一拳打进了枝叶内部,握住了一块石头!   他抽手而出,整棵神树泄力,枝叶萎靡。但,白翎张开手掌,只见一枚枫木打造的硬块,躺在他的掌心。   “灵台枷”是柳树根打造的“铁钉”,“识海钥”则是枫树枝雕刻的“磁石”。白翎面露欣喜,立即转身向裴响游去:“阿响——”   就在他把识海钥塞进裴响手中的刹那,万千冤魂齐声尖叫。   它们似目睹了极为可怖的场景,一道道凭空僵立,刺耳的哀鸣传遍方圆十里,震动忘川。   白翎猝不及防,皱眉忍耐过去,回头道:“叫什么叫?你们……在叫什么。”   随口而出的埋怨忽然中断,与此同时,两不疑的器灵面露惊恐,对三人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只见满天的冤魂并非看着他们,而是统一扭头,越过城隍庙、望着旧河郡的尽头!   刺骨的阴寒在水下弥漫,从城隍庙那一边传来,在经由白翎几人的刹那,都让他们的心脏狂跳了一下。   白翎一时安静,也向那边看去。但他的视线被枫树树冠挡住,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在这不见天日的河底,除了诡异的旧河郡遗址,似乎还封印着什么别的。   “识海钥”是神树孕育的至宝,亦是其灵气核,现在却被白翎剖出,供裴响开锁了。冤魂全部寄生在枫叶背后,与神树的力量一起大打折扣。   它们多年来不曾作怪、去伤害河上凡人,亦不曾离开、去阴间转世新生。   它们留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白翎隐隐滋生了猜测:随着旧河郡覆灭的亡灵,必然是当地的居民死后所化。他们于此逗留,唯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保护岸上的新河郡居民,亦即旧河郡的子孙后代。   “阿响,你先让器灵帮你,我去看看。”   白翎把裴响的手掌合上,让他握紧“识海钥”。两不疑的器灵明白无暇耽搁,事已至此,赶紧作法解除“灵台枷”。   白翎缓缓上浮,目光一点点延伸出去,直到他与众多冤魂并肩而立,望见了城隍庙另一端的景象。   在旧河郡城池的彼端,矗立着一座高塔。白翎只一眼便觉得眼熟,似乎与道场的全性塔一模一样。   不过,全天下的铁塔都长得差不多。旧河郡这座锈迹斑斑,无数钢筋铁骨已经断裂,刺穿墙体而出。   铁塔的尖顶,损毁最为严重。   确切地说,根本没有塔顶了,好像被巨人削平。   但在那片平台之上,竖着一道人影。   就在对上眼的瞬间,白翎心中警铃大作——那不是人影,而是一具怨灵!   同一时刻,怨灵也发现了他。遥遥的,对方仅一抬手,强悍的怨气顷刻间穿透十里静水,直击白翎。   只这一下,白翎身上便亮起了仙印——他十分茫然,不知谁什么时候给他画了个护身符,但是他很快意识到,要逃!   三人之中,白翎的境界最高,其余二人皆是元婴前期。但怨灵不过随手一击,就把白翎的护身符打出来了,可见对方的修为高他太多,《喜乐诸天奇经》亦保不住白翎性命!   冤魂发出悲鸣,不再执着于“识海钥”,齐齐向塔顶的怨灵涌去。   与此同时,远处的忘川升起一道道白影,竟然也是冤魂,不过与黑色的不同阵营,一直流连于忘川之上。   它们受到感召,来护送几人离开。雪白半透明的魂体如同飞鸟,团团围绕白翎,发出连绵的叹息。   许多破碎不成句的语音回荡在三人耳边:“快走。”   “告诉他们。”   “挡不住了!”   水流也被白色的魂灵鼓动,形成一团漩涡,把陆地上来的人卷入其中,送他们回到陆地上去、回到新河郡去。   几个人被迫上浮,白翎却紧盯着远处的高塔,心跳极快。   随着“识海钥”被拔出,黑色的冤魂们力量消退,仍如飞蛾扑火,不停地冲击怨灵。   它们的哀嚎声震彻河底,旧河郡遗址开始发颤。楼阁坍塌、房屋开裂,其中的人像不知何时,竟然转动了方向,全部朝着高塔怨灵!   白翎深深吸了一口气,望向裴响。   师弟无知无觉,漂浮在漩涡里,“识海钥”正在他额头上方发光。两不疑的器灵全力施法,已经进行到了关键时刻,似猜到白翎要做什么,对他郑重地点了下头。   尹真亦说:“我会帮你照看好他。照看他到,恢复记忆为止。”   白翎笑了笑,道一声“多谢”,转身拨开了漩涡,走出环护的亡灵。   他抬手一扯,将发带执于手中。暗绿的绸缎似游龙飞动,被主人注入灵力,通体发出碧荧荧的光芒!   白翎将其对准怨灵,叱道:“碧落幡,上!” 第129章 一百二十九、完璧   一声令下,长绸漫卷。   碧落幡虽然被展月老祖重创过,器灵只剩下一团鬼火,但是在白翎手里,再度延展开来。他用法力催化此器,于千万黑白亡魂中,直取怨灵。   黑色的冤魂发现他折返相助,亦同心协力,加快了对怨灵的围攻。白色的冤魂则掠回忘川,掬起一捧捧灵泉,飞到神树上空,浇灌枯萎的枫树。   片片红叶泛了黄,皱缩蜷曲起来。金虹灵泉飘落成金色的雨,渗入叶隙。   白翎曾在嵌玉湖下,见识过化神期怨灵,那等境界已足够令道场仙友震惊。现在他与塔顶上那位遥遥相对,却觉脊背发寒。   这具怨灵传递的威慑,竟然与太徵道君不相上下!   大乘期怨灵?   怎么可能!   修真界的历史白翎全翻完了,江山代有才人出,但大乘期修士从古至今屈指可数,且每个都有详细的生平记载,绝没有谁会堕落至此。   此时此刻却无暇困惑,白翎驱使碧落幡,破水而去。   他在水下发动了“神行术”,左冲右突,上闪下现,试图将怨灵捆缚收服。怨灵却从始至终站在塔顶,毫无躲闪之意,只是不断化解着白翎的攻势,好像自恃身份,不屑于和晚辈缠斗。   “凉紫”感到被轻视,发出尖锐的剑鸣,爆发出更多剑气。怨灵手无寸铁,屈指打出怨气,与之逐一对撞。   离得近了,白翎凝目观察怨灵的模样,可惜黑雾滚滚,只能依稀辨认,那是一名身形挺拔的青年。纵使其样貌混沌,面目全非,依然能从它举手投足之间,瞥见生前的英姿与风采。   怨灵时不时垂手,指节屈张,好像在习惯性地寻找什么。   白翎明白,他一定在找曾经的武器——或许是剑,或许是刀,按理说该与主人一同陨落,也葬在这旧河郡遗址某处,却不知为何,没有应召而来。或许,那把武器被当做战利品收走了,即便感应到了旧主气息,也只能发出相隔千里的哀鸣。   突然,“凉紫”一僵。   白翎与之心念相通,同时感到心脏剧烈地收缩,圆睁双目——   怨灵找不到自己的武器,竟然召动了白翎的本命仙剑!   他也是先天剑骨?!   霎时间,白翎整颗心都沉了下去。   先天剑骨的强悍怨灵,他已经遇到第二具了。上一具是在折雨洞天,他们展月一脉世代居住的洞府;这一具是在旧河郡遗址,展月老祖曾经的故乡。   那下一具呢?   下一个惨死变成怨灵的先天剑骨修士……会是谁?   白翎极力按捺住心底的骇然,全力袭向高塔。不论如何,先收复此灵再说!   他隐隐预料,只要能破除眼前怨灵的身世之谜,其他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比如是非道君为何对裴响“关照有加”,比如太徵道君为何非要引他们师兄弟来取识海钥,甚至……   甚至两百年前,展月老祖为何会钦点裴响入门!   白翎执着碧落幡的手不住战栗,幡布在他的法力灌注下,疯狂蔓延。怨灵亦察觉危机,果断反扑,“凉紫”急剧地颤抖着,发出近乎泣血的鸣叫。   暗色的剑身连连闪烁,实在无力抵抗,倏地切换成了亮色。“拂钧”坚毅,见状直接下坠,深深地插进河床,在岩石上直没至柄。   怨灵无可奈何,终是发动了杀招。在绝对的境界差距下,白翎的“神行术”落入它眼里,如闲庭信步。   但,也是在它锁定白翎的刹那,白翎用碧落幡织就了天罗地网,往中间一收!   毁天灭地的怨气直击心口,又一道护身符亮了!   白翎本已作好了不成功便成仁、拉着怨灵同归于尽在此的准备,没想到,自己身上碎了一道护身符、竟然还有第二道。   怨灵棋差一招,被碧落幡吞噬殆尽。不过,经过他们这场大战,旧河郡的寂静被彻底打破了。   河床轰隆作响,满城的屋舍分崩离析。此地一经打扰,顷刻间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高塔倾覆,弯曲的铁架发出刺耳哀声。白翎立即向上游,黑白的魂灵如太极般围绕着他,意图赶在遗迹彻底坍塌前,送他回到岸上。   但,碧落幡关不住那具怨灵!   以元婴后期之身,操持着法器残片,即便是神级法器,做到这一步也太勉强了。   原本似云絮般柔软灵活的绸缎突发恶疾,僵成了一块块,不停地鼓胀扭曲着。好像有什么极尖利的东西,正打算将它从中撕裂,强闯禁锢。   白翎被碧落幡认主,对它便和对本命剑一样,也能感同身受。他一边飞速上浮,一边痛苦地蜷成一团,四肢百骸里如有剑气游走,时刻撕扯着他。   偏在此时,辟水符时间到了!   符箓皆有固定的时效,画符者道行越深,时效越长。白翎如果和裴响等人一同离开,本可以稳稳当当地回到地面。可是,他独自留下来镇压怨灵,已经耽误了太久。   霎时间,河水疯狂地退出七窍。白翎明白,当水退干净的那一刻,他就不能在水下呼吸了。   可是头顶一片漆黑,离霁青河面还有多远?   体内的剧痛,溺水的绝望,不肯就范的怨灵——太多太杂太乱,白翎终于感到了力不从心。   他累了。   明明刚碰到谜团的一角,许多问题迫在眉睫,急等着他去解开,他却在不停地失去力气,好像变成了一片鸿毛,漂流在满世界的昏黑中。   魂灵离不开故地太远,追随他的越来越少。可它们全部举起手,用尽最后的期盼,托着白翎向上。   白翎仰面飘着,渐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冰冷的河水再度涌入肺腑,这次没有符箓保护,带来刀刮一般的刺痛。然而,与经络里传来的针扎之疼相比,已无足轻重。   白翎慢慢阖眼,神情安宁,好像睡着了。   他不后悔,只是感到遗憾。因为有一个人,他实在是放心不下。   完全陷入漆黑的视野里,忽然,亮起了一抹微光。   旧河郡的冤魂们无影无踪,唯独白翎,一袭白衣,在浩荡的江河里起伏。碧落残幡化成一条细长的绸带,环绕着他飞动。   青年容颜如画,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光晕映亮,而且越来越亮。他眼睫一眨,好像感应到了什么,下一刻被紧紧地搂入怀中!   有人再度下水,抱着找不到他便一同溺毙的决心,出现在他身前。黑衣与河水融为一体,从中伸出的双臂却坚实有力,带着他迅速上浮。   白翎勉强睁眼,一片昏花的视野里,万千气泡似吐珠,咕嘟嘟拥挤着他们。仅有一团火光始终不灭,正在咫尺处燃烧!   深水之下,怎会有火呢?   裴响衔着一柄火折子,就像百年之前,他们并肩面对锁定白翎的天降巨剑一样,师兄弟同生共死。   白翎忽然想笑,嘴角却直往下撇,眉头也不听话地皱了起来。他也想哭,不是因为师弟来救他,而是因为,眼前的青年与彼时的少年重合了。   他们有一样冷冽但坚定的神色,一样在倒映在眼底的扑朔火花。察觉到了师兄的视线,裴响亦红着眼眶看来,只这一眼,白翎便深刻笃定:   他想起来了!   那些被剥离的记忆,全部、完整地、回到了他心中!   “哗啦啦”水花四溅,两人浮出河面。   他们在霁青河下游,万千花灯的驻留处,霎时陷入了无边烂漫的光华中。   那些为抚慰亡魂而放的灯,全部汇聚到此,静静地绽放着。融融火光点亮河面,星星点点的光团像银河落地,缓慢逶迤。   白翎“哇”的一声,吐出一肚子水。濒死的感觉过于强烈,他还真拿不准,《喜乐诸天奇经》能不能防止淹死。   裴响则攥住碧落残幡,毫无保留地注入灵力。在两个人联手压制下,怨灵总算是暂且停止抵抗,白翎的痛苦骤消。   碧荧荧的绸带裹挟二人,令他们不会下沉,只是极慢地随波漂流。   白翎乍缓过气,立即双手捧住裴响的脸,他也握着白翎两只手腕,凝眉注视着他。   “……师兄。”   他低而哑地唤道,少顷犹嫌不够,重复了一遍,“师兄。”   白翎说不出话,埋头在面前人颈侧,紧紧地拥抱他。   河水冰冷刺骨,白翎却浑身都热了起来。他们两个都是,因激动而外散的灵气,将四周的水面蒸腾出袅袅云雾。   白翎低下头,深深呼吸,他们不留一丝空隙,师弟身上的暗香,在此刻如此令人安心。裴响也和他一样,鼻尖抵在白翎耳侧,还不够似的,从鬓边吻到耳廓。   白翎立即去摸索师弟的耳垂,果然,那触目惊心的钉子已经拔出。可是,因为当初是裴响自愿戴上的灵台枷,伤口难以愈合,在他的耳垂上留了细孔。   白翎不住地摩挲着,又心疼,又如释重负,还想到冷若冰霜的师弟留下这种耳环洞一样的伤痕,以后会不会遭人误解,以为他爱戴珠宝首饰?   白翎想哭又想笑,最后眼泪也落了,笑声也出了,无奈地摸着裴响的耳朵,说:“要不要戴点什么?有这道口子,不穿点东西倒可惜。”   他习惯了苦中作乐,一对上眼前人,总要讲点轻快的,惹之羞赧最好。不料,裴响说话已染上浓重的鼻音,显然哭得不比他少、只比他多,强忍着没发出半点声音罢了。   他把头垂得更低,全然伏在白翎肩上,闷闷地说:   “只要你想,我都愿意。”   “……”   白翎睁大双眼,不禁微微仰头,望着天空。此时的夜幕上,繁星璀璨,好像他的道号显灵了。每当看见星星,游子便能归乡。   白翎从不觉得哪里是家,他不认为自己属于修真界。   可他以前会对裴响说,师弟,回家了。因为他知道,这个人同他一起回去,他们都在的地方就是家。   现在,他们便是在回家路上。白翎双手搂着师弟的肩背,忍不住轻轻地拍他,口中哼起了歌谣。   只要他们在一起,便无需担忧往何处去。天上星光闪烁,地下花灯温暖,白翎感到,怀中人还在发颤,他们都差点失去彼此。   “阿响。”   白翎低头看他,勾着裴响的下巴转过来,果然见他清冷俊美的面上,满是泪痕。   裴响眼底的水光一片模糊,顺从地抬起脸后,仍沉浸在诸多情绪之中。不过他望着白翎,眼神竟有些痴狂,显然,每一笔情绪都与师兄有关。   白翎爱怜地偏过头,吻上师弟的唇。 第130章 一百三十、擦枪   裴响的唇瓣凉丝丝的,但是很软。   白翎以前总是过不去心里的坎,自我催眠师弟就是师弟,不管两个人吵架闹别扭也好、感情变质了也罢,他们都是师兄弟,不用思考别的。   可他忍不住扪心自问,两人的“恋人”关系,是不是早就盖过“师兄弟”了。白翎好一阵心猿意马,把这个想法赶出脑海。若说没盖过,自欺欺人,若说盖过了,又显得因色忘义。   现在他情难自抑,主动贴上师弟的嘴。裴响一怔,喉咙里发出极轻的、压抑的呜咽,仰头追逐更热烈的亲吻。   裴响一旦作出回应,白翎便有些失去了控制。师弟似咬非咬,牙齿碾磨他的唇肉,咬一下又吮一口,听见白翎闷哼,立即舔舐刚厮磨过的地方,甚至用唇含住他,最后试探着侵入白翎口中。   这实在是很娴熟,白翎又气又笑,可是被吻得无暇他顾,只能张嘴承受。   因为河水凉,裴响像忘了师兄的境界比他还高一阶,搂着白翎往上托。白翎双手搭在师弟肩头,觉得他吻得太过凶狠,仿佛还在为之前的事感到惊悸,于是十指探入裴响发间,一下下梳理着他的情绪。   终于,裴响在他的安抚下,稍稍拉开了唇与唇的距离。白翎也被放了下来,与师弟平视,两个人眉心相抵,都低着头,静静闭上眼睛,听着对方的呼吸声。   白翎忍不住笑道:“阿响,你以前不是这么亲我的。”   两人的初吻只是嘴贴着嘴,使劲契合对方的唇瓣而已,笨拙又青涩。   裴响却问:“以前,还是以前的以前?”   白翎语塞,明白他指的是失忆前和失忆后。   裴响失忆前不会这样亲嘴,失忆后却会得很,现在两相融合,白翎根本招架不住。到头来,只有他这个师兄原地踏步,毫无长进。不过白翎学会了主动出击,自认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当受上赏。   他咬着裴响的耳朵问:“确定都想起来了?”   裴响点头道:“嗯,全部。”   “失忆后怎么对我的,也想起来啦?”   裴响:“……”   提及此事,裴响略含谴责地望着他,轻叹道:“你说我们偷情,把诸葛师兄气得走火入魔……岂有这般骗人的。师兄,你竟还编得口若悬河。”   “这叫‘艺术源于生活’,谁叫你疑心我们的关系嘛。我怕你总是触发灵台枷呀,看着可痛了。”   白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对自己扯瞎话的能力颇为得意。他轻佻地勾了勾裴响下巴,道:“怎么,难道你不心疼我、心疼诸葛悟???真是感天动地兄弟情啊——我以后要告诉他。”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裴响见白翎怎么说都有理,索性又堵住他的嘴,继续索吻。   白翎不禁乐了,这回使了点坏,没让师弟亲一会儿,就与他分开,捧住裴响的脸问:“师兄这样为你出生入死,你就不能给点表示吗,嗯?”   “表示……”裴响微蹙着眉,道,“我什么都给你了。”   这话倒是没错,毕竟他的老婆本都在白翎手上。不过,白翎被师弟揽在怀里,笑嘻嘻地哄道:“都这种时候了,不该换个称呼么?阿响。”   裴响:“……”   师兄语气暧昧,神情更微妙,眼角眉梢皆是笑,在融融的花灯烛光围绕下,清丽不可方物。   裴响面上泛起薄红,流露出少许茫然。   他略一抿唇,不过确实是你侬我侬之际,提不起什么防备,只道:“你想我如何唤你?”   白翎说:“喊一句‘夫君威武,我此生非你不嫁了’——怎样?”   “啊……啊?”   裴响已成长到颇具锋芒的神情里,终于染上了年少时才有的慌乱。   虽只是一瞬,但足够让白翎兴奋。他立即往前一扑,更亲热地搂住师弟双肩摇晃:“说嘛!说一句又不会掉块肉,你师兄我却能高兴得很呢!”   “我——”   裴响被他连扑带蹭,身上发热,预感到什么,立即容色稍变,要把白翎推开。   白翎却向他一扬眉,手脚并用,缠上了师弟的腰身。他显然感受到了什么,低头看向两人腹间,故意发出浮夸的惊叹:“哇哦——”   裴响脸红得快要滴血,再要推开师兄,却不知手往哪放了。白翎目的达成,伏在裴响肩上笑得发抖,半晌才抬起头来,不怀好意地问:“是什么东西顶着我啊,师弟?我差不多能坐上面了吧,你——你可真厉害!”   这话太过放肆,几乎是荒淫无度了。裴响双目微睁,马上把视线撇向别处,哑声争辩道:“非我无礼,可是师兄,你这样撩拨我,还拿我取笑,你实在是——”   白翎:“我实在是什么?你说呀。”   “……实在是一如既往。”   裴响知道今天不能好过了,使劲闭了闭眼。他索性放弃了抵抗,双臂环抱住白翎,俯身埋头在他颈侧,进一步攫取师兄身上的清淡气息。   白翎被蹭着脖子,下意识一缩,整个人也泛起粉色。不过,裴响一手便能揽起他,制住他微弱的挣扎,另一手轻柔地拢起白翎头发,扣在他肩上,让那段莹白的侧颈完全光在外边。   风一吹,丝丝的凉意钻进领口。白翎不禁发出轻呼,更往前挤,却只能紧贴在师弟怀中。水下那物也杵到他的薄弱处,白翎想放下腿,不能再这么空门大敞、盘在师弟身上,可是被裴响揽他的手一掐,顿时整个人往上一窜。   白翎不敢置信地说:“你、你掐我……”屁股!   裴响稍侧过头,从他颈间扬起一瞥,冷淡的神情早已被深重的欲色点燃。只这一眼,望得白翎气焰顿消,想支棱的身子也软了。   裴响说话仍很克制,只是哑着嗓子,道:“师兄,管杀不管埋,总会受到一些惩罚。”   白翎:“……”   白翎眨眨眼,好像是有点玩火自焚了。   其实,他也有些心旌摇曳,引发了身体的变化,即刻被裴响察觉。   裴响静止刹那,又靠上来与他亲吻,不住地喃喃:“师兄……果然,我们是两情相悦的。你就不能,这样告诉我吗?”   白翎被亲得气息紊乱,含混道:“我、我要你说句好听的,你不也、万般不肯?”   “夫君。”裴响笃定地唤道,趁白翎愣神之际,继续一声声唤他,“还想听什么,我都可以说与你听。师兄,你若要我喊你夫君,我便做你娘子。一生一世,二人成双,不过如此。”   白翎讷讷道:“娘子……”   裴响也随之喊他:“娘子。”   白翎愣了愣,又改口道:“夫君?”   裴响也说:“夫君。”   霁青河流过山岭,又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四野荒茫,水平如镜,倒映着天上一轮桂魄,千里万里月明。   花灯分散开去,映衬着漫天繁星。白翎一手抓起师弟的衣领,加深二人的亲吻,另一手往下伸去,尝试着,进行摸索。   裴响被他碰到的瞬间,浑身紧绷。   修《太上迢迢密文》者,无不是耐力绝顶、定力绝佳,裴响却泄出一声低哼,倒映白翎面容的双眼似要融化。   他挣扎出一句话:“师兄,你无需——”   “安静点,我懂还是你懂?你学着就是了。”   白翎咬着他的嘴巴讲话,语带威胁,更多的却是调情。但是,白翎也只是嘴上威风而已,手上生疏得很。   他在遇到裴响以前,一直过着清心寡欲的日子。山居生活好像能洗掉人性,尤其他有个修《法眼遍历秘典》的师尊,鬼知道会不会突然看看他在干什么。   因此,白翎很久没做那等子事。现在两人一起,却是干柴烈火,他不得不重拾手艺,倚在师弟身上,寻找让他们同登高峰的办法。   然而不需他找,因为两个人都已压抑到了边缘。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水面的涟漪加剧,他们交错的喘息也愈发急切。白翎的手早已被裴响的掌心包住,灵气层层涌流,周围云雾缭绕,如同仙境瑶池。   —   天色淡了少许,长夜过去,黎明已至。   浅青色的天幕倒扣头顶,原野上春草萋萋,幽碧无垠。   有两个人在天地间行走,信步往前,衣袂被吹得翻卷纷飞。   他们刚换上干净的新衣,一人穿白,敞开外袍张着双臂,时不时转圈回身,笑声隐隐;一人着黑,手里挽着一根朱红发带,似红线被风吹动,飘扬在他们之中。   二者皆未束发,漫无目的地走着。银河在前方坠地,似流到了天尽头。   少顷,一缕深碧色的绸带飞来,好像不确定能否打扰他们了,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过了会儿,又一柄明暗两色的仙剑遥遥出水,直升高空,俯瞰下方之后,化作流星遁光降下,与绿绸相伴而行。   两名青年时而一前一后,时而一左一右。   白衣的那位吸够了自然清气,终是伸了个懒腰,勾住身边人的肩,含笑细语道:“该回去了,阿响。今天晚上,我们算私奔了一回。虽然……没做到最后一步,但那个嘛——留到明媒正娶、新婚燕尔再说。你觉得好不好?”   “嗯。”   黑衣青年神色清浅,目光落于他身,却尽显眷恋与轻柔。   白翎踩上仙剑,掂量了一下御剑还晕不晕。   境界上来之后,恐高之类的小毛病好像自愈了,可他还是跳下来,推裴响上去,然后伸手向师弟,被他拦腰抱起。   二人同乘一剑,徐徐折返。   一轮红日在他们身后升起,冉冉金光披拂满身,随他们一齐,照亮了每一寸大地。   河水汤汤,前方露出楼台的一角。   四位道君之争,似是输赢已分,胜负既定。 第131章 一百三十一、吃席   还没来到叶府门前,白翎便听见了遍野哀鸿之声。   东方刚泛鱼肚白,雾蒙蒙的霁青河上,航船来往不断。   这些船无一例外,都张罗着叶家的旗帜,从河对岸接上披麻戴孝的新河郡民,载到叶家来奔丧。船帆全部换成了白布,船身也围着白绢,瞧着便让人心里咯噔一声。   难道太徵道君出事了?   白翎摆正脸色,随便抓住一名路人,问:“劳驾,大伙儿这是在干什么。”   路人哭得正伤心:“仙长为了保护新河郡,为咱捐躯了——”   此言一出,同行的父老乡亲们哭成一片。   白翎一怔,不免也感到伤怀:“可惜了。多亏道君,才让我们找到识海钥的。”   路人却道:“多亏道君?”   “是啊。她一大把年纪,在此战死,实在是……”   “呸呸呸,你说什么晦气话呢!道君仙寿恒远福泽绵长,你咒她干啥!”   不料,新河郡的居民们听他这样说,全部吹鼻子瞪眼,七嘴八舌地反驳起来。更有甚者,看傻子一样打量起了白翎和裴响,交头接耳:   “这样俊的后生怎么没听说过?是哪家的?”   “肯定不是咱这儿的人,外来的吧。俊有什么用,吃席都吃不明白!”   “不会是贼人留下的奸细吧……叶长老!”   居民们把白裴二人团团围住,还冲迎来送往的搜魂师挥手。白翎与师弟对视一眼,都想到了一处:   死的不是太徵道君,那是谁?   白翎说:“大哥大姐,我错了,抱歉抱歉。这位为新河郡捐躯的大能,是不是穿一身紫色衣裳、背一圈儿的剑?剑上还突突冒火。”   一个大姨道:“谁告诉你牺牲的就一位仙长啦!昨夜那叫一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生生折了两名仙长!天可怜见哪——”   眼看颇具奔丧水准的大姨就要边哭边唱起来,白翎一个头两个大,僵硬地微笑:“请问折的两名仙长是——”   路人说:“一个姓白,一个姓裴。苍天噫唷——”   这个也扯开了嗓,对着白翎便开始捶胸顿足。   然而,白翎终于搞明白了事情真相,啼笑皆非。   他默默地瞟了裴响一眼,师弟亦望着他,两人的神色各有微妙。   闹半天,“死”的居然是他俩啊。   叶府门庭若市,各种丧葬排面都铺开了。   白翎最初以为,陨落的是太徵道君,还遗憾她在此亡故,究竟算客死异乡还是叶落归根;后来以为翘辫子的是顾怜,心情便有些复杂,寻思大师兄远在魔域,论资排辈要他摔盆,顾怜若泉下有知,定会托梦骂他。   现在白翎清楚了,门口那八对挽联、四台灵车,都是为自个儿和师弟备着的。再看铜钱撒得满天飞、好一片愁云惨淡,他凑到裴响耳边说:“好像烧烤摊。我饿了,咱们捏诀溜进去吧。”   裴响点头,二人使了“隐身诀”,来到叶府内院。一路上哀乐连绵、哭声震天,凄凄惨惨戚戚。可见人间自有真情在,新河郡民风淳朴。   灵堂上,太徵道君坐在一旁。   不知她是大战后耗了元气,还是惋惜两个回不来的小辈,垂着苍老的眉眼,和寻常人家的小老太太一般。   叶家家主与一干搜魂师陪在她身侧,都一把鼻涕一把泪,听着司仪祷告。   但令白翎意外的不是他们,而是坐在另一边的顾怜。   他恢复了十三四岁的少年形体,如霜打的茄子,整个人都蔫吧了。之前顾盼神飞、气焰凌人的梦微道君,现在跟被抢走了糖的小孩儿似的,两眼通红,憋着一泡泪。   “他是不是被夺舍了……”   白翎小声跟裴响嘀咕,又见顾怜身后,也有人伺候着撑场面,正是尹真。可能顾怜觉得展月一脉就他来吃席太寒酸了,逼着尹真披麻戴孝,还捧了个大花圈。   白翎一看尹真发黑的脸色就觉不妙,暗自咋舌。   裴响看出了他的担忧,道:“师兄,他要加多少钱,你和我说便是。”   白翎立即两眼亮晶晶地转向他,反正捏着诀,别人看不见,浮夸地双手托腮作口型道:“夫君——”   裴响微微张口,短暂的错愕后,薄红从面上蔓延至耳廓,压低声音道:“别这样。这里是……是我们的灵堂。”   白翎却说:“算我们殉情。”   裴响:“……”   裴响眼神闪烁,但没有反驳。不料,在鼎沸的人声中,顾怜突然察觉了什么,抬头看来。   白翎恰好回身,对上他的视线。   下一刻,只见顾怜露出了他此生最为震惊的表情。向来骄傲如凤凰的脸,忽然间呆若木鸡。   很快,震惊变成了震怒。白翎心说不好,木鸡要变成火鸡了!   果然不出他所料,“噌”的一声,顾怜浑身冒出灵焰,是他情绪失控的征兆。   裴响道:“师尊修《法眼遍历秘典》,能勘破一切法诀……”   白翎:“阿响,你早说嘛!”   “暮春”破空而来,直劈二人。   他们同时往边上闪,地上豁开了一条宽缝。灵堂内顿时乱作一团,搜魂师们四散奔逃,到处喊叫:“梦微道君因绝后气得失心疯了!”   确实。   三个徒弟,没一个善终,流言挺像那么回事,不胫而走。   顾怜怒极而啸,又要指使“暮春”抽逆徒,又猛推尹真,勒令他去封锁消息。   尹真手里的花圈被点燃,忍无可忍,说:“展月一脉兴火葬吗?”   好在太徵道君明白了怎么回事,解除白翎和裴响的法诀,让他们显形。   于是乎,叶家家主喜极而泣,抖着手去叫戏班子换曲目了;太徵道君则挡住顾怜,苦口婆心地说:“孩儿没事,便该感谢上天。梦微,你别又吓到他们。”   眼见“暮春”收了神通,白翎鬼鬼祟祟地猫在裴响后面,推着师弟往前走。   他俩和离家出走后、好不容易被找回来的小孩一样,家中的红脸白脸你方唱罢我登场。   幸好太徵道君的辈分比顾怜高,论起来算他师姑。顾怜几番要发作,都被制止了,只能越过太徵道君,用眼神剐两个逆徒。   裴响垂手而立,认错态度良好。兼之一向听话懂事,不那么惹火。   但是白翎,就如田里上蹿下跳的地鼠似的,顾怜不瞪眼时,他就探出脑袋笑吟吟,顾怜一瞪他,他就缩回裴响背后,把顾怜气得倒仰,直挺挺倒回了座上。   尹真见缝插针地说:“这灵堂也不必收了,给梦微道君备着吧。”   叶家家主举着一支糖画回来,两手呈给顾怜:“道、道君,您请用。”   好歹给了顾怜台阶下,他又立起来了,边接糖画,边对白翎喝道:“你们怎地现在才回来!”   白翎面露无辜,说:“去取识海钥了嘛。”   “抢个东西要这半天?!我都把是非老儿的破黑片子打烂了!”   白翎想了想,是非道君是戴着副瞎子墨镜儿。他连那玩意儿都没保住,看来昨夜一战,神教落花流水。   果然,有顾怜在,打架还是不用操心的。神教势力铩羽而归,至少十天半月都不会回来,新河郡得以休养生息。   白翎道:“你是不清楚,我们在河底见到了什么。识海钥供养着旧河郡遗址,和里面一大群冤魂。它们镇压了一具怨灵,一具大乘期的怨灵!”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唯有太徵道君神情凝重,但并不意外。   叶家家主自觉地退了出去,关紧门户,让丧事收场,改成祝贺大捷的流水席。   顾怜的灵焰渐熄,众人心知肚明,此事若传扬出去,会令修真界何等惊骇。   在场的展月一脉所有人,都看向太徵道君。   白翎也站了出来,掸一掸衣袖,问:“前辈,您引我们南下,究竟是为什么?虽说我要恢复阿响的记忆,必然借助您的‘两不疑’,但您不会无缘无故地帮我们吧。现在事情已成,您可以提报酬了。”   太徵道君幽幽道:“那具怨灵,是我千年的心腹大患。但若想进旧河郡的遗址,光有‘两不疑’不够,还须‘灵台枷’校准。所以,必须是你们。”   顾怜点头,觉得在理。   白翎却笑了,说:“何必是我‘们’呢,灵台枷在阿响身上,有他不就行了吗?他九十年前便被钉了灵台枷,道君不用等到今天吧。”   顾怜一梗,发现自己是一群人里最笨的,恼火地眯起眼睛。   裴响也向老人道:“前辈,师兄身上,可有玄机?”   “事到如今,我会对诸位和盘托出。若非事态无可挽回,我亦不想如此行事。可惜,天意总与愿违。”   太徵道君一声轻叹,却未即刻说明真相。   她宣布在今夜此地,会用一种众人多有体会、明白其绝对权威的方式,展露多年来所作所为的原因。上溯至三圣前尘,下关乎近日种种,都将得到解读。   而这种方式,就是搜魂——她让几人同时进入她的心境,去她的记忆里亲眼见证过往、亲身经历答案。   话音落下,老人不愿赘述,缓缓地走出灵堂。   她背影清寂,院子里则气象一新。短短半刻钟内,变得火树银花,张灯结彩。戏班子奏起了喜乐,吹拉弹唱,歌颂仙长们保卫新河郡。   留下屋里几人,面面相觑。   许久后,顾怜冷哼一声,道:“我倒要看看,千年以前,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他拂袖转身坐下,剩另外三人对视。   白翎说:“要是进了太徵道君的心境,就是任她宰割了。阿响,你还记得观心的时候,那种玄之又玄的感觉吧?”   裴响颔首,道:“任你抉择。”   白翎陷入沉思,并不想立即做决定。   他碰了碰尹真的胳膊,问:“尹兄来不来?多个人手多份力,给你加钱。”   尹真瘫着脸说:“先把我凑的份子钱还我。”   白翎:“多少?”   “你们两个,各十两。”   “什么?”白翎惊讶道,“凭我们的交情,怎么才十两!”   尹真面不改色,只是视线往后面一飘,落到啃糖画的顾怜身上。   他道:“吃他的席,我花一百两。”   白翎:“你好赖不分啊——”   “花一百两去吃山珍海味。”尹真冷冷说罢,把烧秃的花圈往地上一放。   白翎:“……”   裴响递给尹真一张银票。只有一张,但尹真接到手里,眉毛一扬,比之前半死不活的样子精神多了。若是不知道的来看,定以为裴响是个神医,妙手回春。   尹真果断道:“今晚不见不散。” 第132章 一百三十二、故梦   叶府上午还人头攒动,下午便恢复了安宁。只剩家仆们进进出出,洒扫庭院。   太徵道君要为夜间的观心筹备,在人们酒足饭饱之际,化出法相。   她弹指挥出了千万枚柳叶,当人们情不自禁地抬头仰望时,自然透过叶心,对上了她的视线。   于是大伙儿都忘记了昨夜的惊心动魄,亦不知何故聚在叶府,在叶家家主的安抚下,纷纷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了。   数千人散了个干净,新河郡似与此前并无不同。   在叶府的前庭中,搜魂师们紧锣密鼓地铺设着新法场。黑白石子的图画再度改变,灵泉游走,绘制出让多人一同观心的阵法。   白翎单手支头,一脸郁卒地望着他们。   裴响站在他的八仙椅后,看一眼他,又看一眼远处的顾怜。   他们本想抓住今夜观心前,这半天的空余时间,跑到无人的地方去,再好好地、慢慢地厮磨一阵子。   不必寻戏园画舫,也不必找酒楼茶社,只要两人还和百年前一样,你一言我一语地相伴而行,就足以抚平心间的褶皱了。   在裴响恢复记忆前,那是一道道伤口,在他恢复记忆后,如有神助,迅速地愈合。   可是不够,余悸总在发痒。不知要搂着对方睡多少安稳觉,才能彻底养好。   然而,两个人还没走出叶府半步,就被门后冒出来的“暮春”敲了脑袋。   顾怜从天而降,左手白翎右手裴响,举着两个逆徒丢回了后院。   他大概知道两人的感情了。但是,顾怜不属于开明的师尊。   白翎和裴响在折雨洞天关起门来做什么他不管,可现在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之中,他决不允许两名弟子手拉手出门。   顾怜也不管白翎要说什么,反正他流露出一星半点跟师弟出去玩儿的意思,顾怜就指使剑影抽他俩。   裴响抽一下,白翎抽两下,路过的狗都被削掉一撮毛。   之后裴响也表达了和白翎一样的请求,于是两人挨的抽数一样了。   白翎有《喜乐诸天奇经》在身,被打倒是不痛,就是麻麻辣辣的。   可他想和顾怜讲道理,顾怜却吃了他无数堑后终于长了一智,听到不爱听的就弹剑,用剑鸣盖过白翎的声音。   白翎无计可施,只好把他这种棒打鸳鸳的行为归因于多年独居导致的心理变态。   当然,顾怜不知道“变态”是什么意思,一时安静,狐疑地瞪他。   裴响却知道得很,神情出现了细微的扭曲,当即被顾怜发现了。   最后他们被赶去监工。   时值傍晚,法场终于大功告成。白翎只是打了个盹儿,忽一睁眼,竟是从床上醒来。   他监工监着监着,不知怎的睡着了,又不知怎的回到客房,好生睡了一觉。   一只净瓶摆在床头,许是没寻到合适的鲜花,就插了两枝细柳。叶尖沁着清露,柳条柔柔相依,垂在床头。   白翎伸手碰了一下柳枝,不觉弯起唇角。   他下榻披衣,推门而出,在长廊上迎面见到了裴响。   墨衣剑修缓步而来,提着一个精致的纸袋。他看见白翎,冷冽的容色似在融化,低声说:“你醒了。”   白翎目光落在纸袋上:“阿响……?”   “师尊午后小憩,我去了一趟河对岸。”裴响拆出一盒酥饼,习惯性把裹的油纸剥开,递给白翎时却顿住了。   他已经递到了白翎面前,方觉得太过亲昵,略不自然地扫视别处,幸好并无旁人。   不待裴响收回视线,白翎便凑上去咬下一块,就着裴响的手,又咬了一点。   他捂着嘴边嚼边笑:“好香啊,还有吗?”   “没有买过,不知你喜不喜欢,所以只买了一块。”裴响睫毛轻颤,没有收手。   “那也没关系。你……你想不想尝尝?”   白翎稍一沉吟,把“你也吃一口”换了个说辞。   他们已经亲密到如今地步了,可是还没同吃过一块糕点。   要亲口覆盖掉对方的咬痕,似乎比以前先后喝一杯茶更刺激些。连白翎也没法坦坦荡荡地作要求。   裴响亦垂眸,手中的酥饼上,师兄的齿痕清晰可见。   他慢慢将其放到唇边,在白翎的注视下,即将咬下去,不过又望向白翎,忽然发现白翎的嘴角沾着一点碎屑。   白翎盯着师弟半张的薄唇,无声地咽了下口水。   听说凡间爱侣从双宿双飞发展到如胶似漆,就看能不能接受和对方吃同一件食物。   突破这道大关,就离真正的水乳交融不远了。   不曾想,裴响也正看着他。   白翎因为睡足了觉气血很旺,唇肉莹润,饱满鲜亮,是和他清隽面庞不符的诱人。   两个人同时往前半步,皆是一怔,旋即裴响放下酥饼,飞快地亲了下师兄,借机把他嘴角的碎屑抿掉。   白翎“哎呀”一声,直往后蹦,掩着唇睁圆双眼,半晌才说:“阿响,哪有这样逮着机会就亲的——你学坏了?”   “这方面我若有所进益,只可能师从师兄。”裴响语速极快,声音也低,不过瞧着无半分后悔,顿了顿说,“酥饼滋味不错。”   白翎:“……”   白翎猜到了他从哪尝的,心说师弟记忆恢复后、真是当刮目相看。现在的裴响又有百年阅历,又兼年少时念念不忘的情意,实属难挡。   白翎轻咳一声,想着如何夺回场子,踱步回裴响跟前。   裴响意识到他将有所动作,并不说话,默默地拿起酥饼。   白翎叼下一块,噙在齿间,扬起头眉眼生笑。   裴响立即看懂了他的暗示,面色泛红。不过他顺从地俯首,眼看要蹭着白翎的唇瓣,把酥饼收入口中。   一道人声骤然炸响:“仙长啊,道君请你过去!”   两条人影瞬间分开了一丈远,一个在长廊头,一个在长廊脚。   前来报信的搜魂师只见眼前一花,像是刮开了黑白两色的旋风,再定睛一看,奇道:“裴仙长,白仙长,原来你们都在这儿!太好了。我刚看白仙长完全被挡住,以为就裴仙长一个人呢。”   远在长廊脚的白翎仓皇咽下酥饼,噎得说不出话,手扶墙壁不语。   离搜魂师近的裴响脸色亦不好看,定了定神,才道:“多谢,我们即刻便去。”   搜魂师喊了声“好嘞”,转身走了。   留下惊魂未定的二人,心怀鬼胎互看一眼,都不作声。   修真界对断袖帕交之流还是很新奇的,道场仙友们尚能以“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为由,不明着指摘同性道侣,凡俗人家却没这样豁达,若是让他们撞破师兄弟通奸,就要大呼小叫着为“顾怜绝后”再添一笔力证了。   白翎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但很爱惜裴响的羽毛。   裴响也无所谓他人口舌,可是以前听多了关于师兄的非议,如今容不下半点对他不好的言论。   他们把最后一点酥饼掰成两半,细嚼慢咽地吃完了,恰好来到叶府前庭。   法场上各就各位,“两不疑”再度出山。   和之前不同的是,“两不疑”的托盘里物归原处,分别放着“识海钥”与“灵台枷”。   正因如此,太徵道君得以把几个人同时召入心境,展示记忆。   白翎和裴响都体验过搜魂观心,知道记忆只能裁剪,无法作伪。   所以,他们接下来见证的三圣往事,就是太徵道君曾亲眼目睹的、真实发生过的事。   不过,太徵道君汲取了两人互观心境的教训,对阵法作出了修缮:   几人进入心境后,都会顶替掉一个原有的角色,和青年裴响进入白翎的记忆里、覆盖少年裴响一般。   如此一来,几人能在心境中停留更久,但须严格按照记忆行事,共同维护心境运转。   注意事项交代完毕,太徵道君坐镇中央,手托“两不疑”开始施法。   她倒是没有拒绝尹真的加入,毕竟她也理解,白翎几人对她仍有戒备。只不过进了心境后,无法预计谁会得到什么身份。届时几人能否碰面,尚未可知。   柳树再度生长,围绕着法场内的每个人,织成了密不透风的大茧。   搜魂师们按照事前吩咐,倒下一盆盆灵泉。灵泉如有自我意识,沿着阵轨流动,灵光大盛。   而在茧里的白翎,眼前是无数片柳叶。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   下一刻,白翎如坠云中,本来趺坐于地,却恍惚间好像躺下了。确切地说,他一直躺着。   白翎猛地坐起身,发现自己回到了客房。   他似乎没有进入太徵道君的心境,而是把时间倒回了两刻钟前,监工时不小心睡着了,之后被师弟抱回房间。   就连窗外的天光,也是一片昏暗,此刻正值黄昏。   一股难言的怪诞涌上心头,白翎定心细看,终于发现了不对。   虽然房屋的格局没有变化,但是床褥被套、桌椅陈设,都与叶府的不尽相同。   但只有屋里的东西不同、屋子本身相同的话……   白翎快步拉开房门,放眼一看,只见他还在叶府,却是另一片时空的叶府了——后院中人来人往,家仆们忙里忙外。每个人都穿着统一的服装,但不是柳纹灰袍,而是绣着鲜红枫叶的白衣。   枫叶?   白翎心思微动,想起了旧河郡的遗址里,那片水下枫林。   这里的人们好像不是搜魂师,又好像人人皆是搜魂师。换句话说,他们是搜魂族。   白翎注视着千年前的叶府,忽然,一名脚步飞快的嬢嬢发现了他,立即呼道:“少爷怎么猫到这来睡午觉了!怪不得翻遍府上寻不着你。快去前堂吧,老爷夫人要急死啦,斩月仙师马上进城门了!” 第133章 一百三十三、共演   整座叶府都在忙碌。   唯有白翎初来乍到,思绪混乱,被嬢嬢轻推了一下赶去前堂,又不能被发觉破绽,只好装作熟门熟路,先离了后院。   他走在长廊上,三四个姑娘顶着锅碗瓢盆路过身边,嬉笑着说:“少爷早啊。”   “少爷不早了,叶忘家的大小姐在堂上喝了一时辰茶呢。”   “叶忘家的二公子也来了,刚还帮着找少爷哈哈哈……”   姑娘们银铃似的笑声远去,抓紧去厨房帮忙。   白翎听着一个个陌生的人名,暂且记下,走出月洞门,两个园丁正在修理花圃,见他来了,也乐呵道:“少爷啊,叶忘二前脚刚走,您怎地后脚就冒出来了。”   “来来来,这两朵花您掐去。一朵送给夫人,免得挨揍,一朵送给叶忘家的小姐,她怕是人都坐麻喽!”   白翎笑眯眯接过鲜花,顺便打探:“多谢两位,我刚听嬢嬢说‘展月仙师’快到了?”   “可不嘛!听说他快飞升了,来寻叶忘大小姐护法的。三圣重聚旧河郡,大伙儿这个乐呀!”   诚然,从内到外,叶府之人无不喜气洋洋、红光满面。白翎又道了谢,加快步伐,绕过天井去前堂。   不料,有人恰好从另一侧,也绕过天井。   那是一个身形修长、气质冷峻的少年。时值初秋,此人穿着层层叠叠的烟色绸纱锦衣,衣襟袖口环绕柳叶,腰间束着镂空银腰带。   他的柳纹灰袍与白翎曾见过的形制相仿,但做工格外精美,在他身上尤显清贵。衬着他卓尔不群的仪态,俨然一位世家公子。   不过少年心里有事,眉头紧锁。   当白翎看向他时,他亦有所察觉,同时朝白翎望来。霎时间,少年的神情一松,怔怔地望着白翎不动了。   刚下过一场秋雨,天井四角的雨铃都在排水,从屋檐的瓦缝流下,水声潺潺,铃声叮叮。   白翎隔着闪闪发光的水珠,展颜道:“阿响。”   裴响的样貌没变,只是年纪贴合了太徵记忆里的人,并且换了身服饰,令白翎耳目一新。   白翎后知后觉地低头看,才发现自己的衣服也有所变化。他仍旧是一袭白衣,不过料子比之前好了几倍不止,在自然的光线下,泛着一抹抹潋滟的柔晕。   不仅如此,在他的广袖和长袍下摆,还绣着许多片鲜艳的枫叶,红色由浅至深,枫叶从少到多,就像是从他的腰间落下,堆积在了衣裳边缘。   怪不得裴响认出他后不说话,微微睁着眼睛。原来是难得一见师兄穿了华服,与多年前在魔域时、见他扮成女修一样,只知道盯着看了。   白翎也对师弟的新装扮十分满意,回头确认没外人,立即唇角上翘、抿出邪笑,快步走到师弟前,一把将人拽进了空屋。   天井两侧的房子闲置着,但珠帘屏风一应俱全,很适合幽会。   白翎拉着裴响到屏风后面,两人一起挤在角落,互相打量。   白翎遗憾道:“以前怎么没给你一天换一套衣服?我们阿响穿什么都好看。”   “师兄……你、你是叶念家的独子,名叫叶念愉。我是叶忘家的次子,叶忘止,今日随家姐叶忘行登门拜访,一同迎接展月仙师……叶忘行,就是太徵道君的真名。”   裴响被他一手撑在头旁边、笑意微微地端详,略显出一分不自然,视线也低下去,一板一眼地交代了已知讯息。   白翎总算明白了家仆们叨叨的人名,说:“原来你就是叶忘家的老二?太徵是老大……啊,叶念叶忘,是复姓啊??”   “嗯。”裴响看他一眼,又垂下眸。   白翎勾了勾他的下巴,低声问:“我们什么关系?”   “……叶念愉和叶忘行有婚约。”说到这个,裴响抬头了,面无表情补充道,“指腹为婚。”   白翎:“……”   白翎眨了下眼,坚持道:“我们呢?我们俩呢?”   裴响说:“我是你的……小舅子。”   白翎:“………………”   白翎双手掩面,没想到两人顶替的身份是这种渊源。   好在,他很快找到了自我安慰的方向:“太徵道君的记载里,除了三圣拯救苍生兴办道场,没一点关于私情的呀。往好处想,说不定我这个角色活不到结婚呢?说不定太徵杀夫证道呢??说不定……”   他顿了顿,眯起眼睛道:“我们会顶替掉方方面面与自己最相似的人——难道叶念愉和叶忘止也有一腿?!这不好吧!那什么指腹为婚完全是悲剧啊!我们要走的主线剧情是什么,太徵道君主打事业、我们两个逃婚追爱?”   裴响张了张口。   白翎解释道:“主线剧情,意思是我们接下来必须干的事,不干就推进不了心境运转的那种。结婚应该不是吧?”   “师兄稍后就明白了。这个世界的规则……十分强烈。”   裴响眉峰微皱,往外看了眼。又有个家仆火急火燎地冲进后院,大呼小叫地问两个少爷在哪、有没有人看见。   两人先后出了房门,赶去前堂。   白翎知道,自己扮演的“叶念愉”双亲健在,从家仆们的反应看,这一家子其乐融融,长慈子孝。   可是,他从没体验过父母俱全的感受,若说有可能穿帮,最大的挑战就在与爹娘的相处上了。   心思转动间已到前堂,烛火通明,高朋满座。白翎是从后门钻进去的,绕过屏风,立时与上百人打了个照面——堂下的桌案分列两侧,一路排到大门口去,座无虚席。左边是柳纹灰袍的叶忘家,右边是枫绣白衣的叶念家。   至于堂上,四名长者相映而坐,两对夫妇,显然是两家的家主。   他们同时看向白翎,以及白翎身后的裴响。   霎时间,枫绣白衣的夫妻俩脸色大变,男的瞪眼似铜铃、女的竖眉如细刀,同时道:“阿愉,还不快过来赔罪!”   白翎适应了一下新名字,老老实实地走过去。不过,当他看向叶忘家的二位家主、尤其是坐在他们身后的人时,正打算说的客套话全堆在了喉咙里。   在两老后面的席位上,坐着一名少女。白翎本以为,那会是年轻时的太徵道君,和此前的“叶姑姑”容貌相仿。   没想到,那人根本不是太徵,而是女版的顾怜!   白翎乐了。   他微张着嘴,表情从惊讶到好笑,从好笑到嘲讽。叶忘家的家主夫妇不明所以,本来也准备好了与未来女婿寒暄,见状不禁回头,看向女儿。   顾怜的脸色黑如锅底。   他硬是没动一下,磨着牙挤出一句:“我有事吗?”   随后,顾怜用灵力传音到白翎耳边,冲着他耳朵咆哮:“笑什么笑!师姑以前就说我很像年轻时的她,这很正常!要不是为了你俩的安危,我才不会来心境里,变成……变成现在这样!”   不怪顾怜激动,因为他不是简单地更换女装,而是彻头彻尾变成女儿身了。   若是个姑娘眼一闭一睁、两腿间多出一根,怕是整个世界都灰暗无光;顾怜更是个烈性子,胸前突然长出两坨,估计想扬了整个世界。   叶念家的两位家主看儿子迟迟不说话,光在那杵着,不得不亲自离席,代他赔罪。   裴响默默去到了顾怜旁边入席,白翎的视线则飘到堂上最高处,亦即两家家主中央,发现还有两张席面。不出意外的话,那就是展月老祖和是非道君的位置。   钟声忽然敲响,有人飞报:“两位仙师已入城——”   于是白翎迟到的插曲被抛诸九霄云外,满堂宾客呼啦啦起身,鱼贯而出,到前庭恭迎。   顾怜扮演的太徵道君作为三圣之一,且是东道主,走在最前方。白翎发现,顾怜的步履有些迟疑,好像在参照某条既定的路线前进。   他借机溜到裴响身侧,小声说:“他怎么了?没听说变性会顺拐呀。”   裴响道:“是心境在提示他该干什么、说什么。道君的回忆中,个别人物具有重大影响。当他们发挥决定进程的作用时,会标示要做的事,要说的话。我来时眼前浮现了一行字,称‘我去找他’。当我照着念了,并去后院寻你,心境才继续下去。”   “这样啊……”   难怪裴响说白翎“稍后就明白了”。不亲眼见证,很难理解这样的规则。但是对白翎来说,很好接受——他们本就是几人同演一出戏,自然各有各的走位和台词。   但裴响去找他为何属于“决定进程”的行为呢?   白翎来不及细思,一队仙气浩渺的仪仗自远方来,缓缓降临在前庭的白石地面上。   极目望去,天地并不开阔,一座堪比天工的大坝拔地而起,矗立远方。万钧瀑布奔流而下,形成浩荡长川,灵光闪烁,灵气浓郁,正是千年前的霁青河。   白翎刚才没发现大坝的存在,因其太过庞大。兼有水雾凝云、升腾缭绕,就和天尽头的高山一般。   而在那滚滚流云的中心,飞出一缕,上百名修士凌云而来。   为首的竟是一块玉板——是非道君的玉板。上面站着一名青年,赭衣飘飘,头戴金冠,负手视下。   人们齐声欢呼:“斩月仙师!赭衣金冠,是斩月仙师!”   所以玉板以前是展月老祖的座驾?白翎注目一看,觉得青年隐隐面熟。不过离得太远,一时间难以分辨,只能大致判断,那是个身姿高大、器宇轩昂的男子。   作为展月老祖而言,此等形象不算令人失望。   可是对白翎来说,自他穿越以来便鼎鼎大名如雷贯耳、作为此世至高存在主宰天下的本派祖师爷,不知为何……   像一只披着狼皮的羊。 第134章 一百三十四、老祖   白翎碰了碰裴响的胳膊肘,悄声问:“阿响,你还记得老祖长什么样吗?是他那样不。”   裴响刺杀展月,想必近距离目睹过他的真容。   裴响却道:“师祖降世之际,戴着新火节时兴的面具。”   白翎点点头,灵机一动,踮脚张望斜前方的顾怜。   从他的角度,隐约能瞧见顾怜的神情,只见他从手都不知往哪放的惊惶,到看清来人面貌后的错愕,再到被骗了一般的恼火,白翎立即心中有数,暗暗发笑。   他凑到裴响耳边说:“我怀疑那人是是非。”   是非道君在他们的印象里,一直是个笑得很贱的半大少年。盖因其功法特殊,越修越回去,再修恐怕要修回娘肚子里了。   此时的是非道君,却在元婴期而已,还没开始倒着长。   三圣之中,太徵化神,展月大乘,听闻展月此次回到旧河郡,是为了远离魔域,修建法场,突破至渡劫期。渡劫之后,便待飞升了。   修真界历时数千载,未曾出过一个飞升者。   都道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知震古烁今的展月老祖,是否会成为第一个触碰天外天的人外人。   旧河郡的乡亲们攀上叶府围墙,争相一睹仙师的风姿。修士与凡人不可同日而语,等仙师下次驾到,旧河郡怕是已换了一代。所以墙头挤满了人,无不振臂欢呼,放声喝彩。   在欢欣雀跃的氛围中,“斩月仙师”被请进了大殿。   家主们委婉地问了一嘴是非道君何在,是非道君就站在他们跟前,却表示抱歉,说他不喜嘈杂,到别处清修去了。   白翎看在眼里,心下纳闷。叶家的家主们应该见过展月,却不认得假扮他的是非,如果不是家主们健忘,就只有一种可能:   是非总是顶着展月的名头,四处招摇。或许因他成名前是个江湖骗子、人人喊打的缘故,现在一雪前耻,便格外享受被众星捧月、以礼相待的感觉。   真正的展月老祖呢?又在何处?   白翎一面想着,一面看着顾怜扮演的太徵与是非对话。   显然,顾怜没能见到师尊,失望至极,也失落至极。偏偏千年前的是非自知冒名顶替只能瞒过凡人、瞒不过太徵,正当着大伙儿的面,冲她眉飞色舞地得意,倒像在挑衅顾怜似的。   “轰”地一声,顾怜袖中大亮。   灵焰沿着他双拳燃起,不曾伤及他本人和他的衣物,但是把一圈人等映得脸色发紫。   顾怜的台词念不下去了,咬牙切齿道:“感念你为修真界、作出的贡献,我们举家欢迎,在此、恭候你……归西去吧!!!”   他一拳揍在了是非脸上!   裴响低声道:“不好。”   白翎:“咦?不好吗?我看好得很啊,哈哈哈哈!”   “不,师兄,你不能笑……!”裴响立即转向他。   下一刻,周围的场景发生了诡异的变化。   千年前的景象静止了,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在了喜气洋洋的样子,两掌要拍不拍,双臂将举未举。围着是非的家主等人,则停留在满脸紫光的刹那,神色刚转向迷惑。   “轰隆”一声,天地变了颜色。上空乌云密布,凝聚成小小的漩涡,当中电闪雷鸣,眼看就要劈下。   白翎:“哇哦——”   一道苍雷直奔他们而来,分作两道,一道劈顾怜,一道劈白翎。   白翎惊讶道:“不是吧,笑一笑也劈?”   裴响欲为他挡,白翎却从他的臂弯钻出去,亲自挨了一下。在心境之中,太徵的意志居然能化作天谴,责罚破坏世界运转的人。   白翎有《喜乐诸天奇经》护体,电光加身,如触无物,只在他全身洗过一遍,并无痛楚。   他笑道:“好嘛,劈不死我,有种再来。难得欣赏是非吃瘪,笑一笑怎么了?笑一笑十年少……”   他越说越没谱,毫无悔改之意。不料,这也在太徵的约束之下,雷云几乎覆盖了整座叶府,而且逐渐压低,更多雷霆同时降落。   白翎心说自己不过是叛逆一点,不至于吧?   他转头去看顾怜,才发现顾怜已经薅住是非的领子,对其大肆挞伐。顾怜身为当世第二剑仙、剑道仅次于展月之人,却不用剑只用拳,左右开弓地殴打是非。这两位道场同僚,似乎积怨颇深,在这个良辰吉日一齐爆发了。   白翎眨眨眼,不停地挨着雷劈。   一次两次还好,当他挨到第十次时,开始觉得浑身发麻了,说:“情况不对——我的承伤会被消耗耶!不行不行,有点痛了……我错了太徵道君,我再也不敢啦!”   他十分地能屈能伸,被顾怜听见,回头怒喝:“墙头草!”   白翎面带微笑一摊手,雷霆全部集中火力,袭向顾怜。顾怜本来就身怀灵焰,这下更是天雷勾地火,令人不敢逼视。   不过白翎已经注意到了,当四周场面停滞时,其间的人也算是停滞的。且不提是非,光说围观的一众人等,还稳当当地站在地上、而没有被顾怜的攻势掀到九霄云外,便足以证明,现在做再多都是白费力气。   至于是非,和一个泥人似的,被顾怜搓扁揉圆。可是,他也和真的泥人一样,实际上受不到伤。   顾怜终于发泄够了心中怒火,丢开卡壳的是非,倚在门框上,慢慢地滑坐在地。他现在是个女孩子的样貌,又遭受了重大落差,瞧着失魂落魄的。   不一会儿,顾怜双手掩面,肩膀一颤一颤,伤心地哭了。天雷无休止地劈在他身上,却不知是顾怜修为高、可以抵御痛楚,还是因为此时的心更痛,已不在意身受摧残了。   白翎:“……”   白翎望向裴响,裴响也正望着他。两个小辈四目相对,半晌,白翎问:“要不我去安慰一下?”   “不了吧。”裴响回答得很干脆,又沉默片刻,才解释道,“你真的……能安慰到师尊吗?”   白翎自忖只能再捅一刀。他只有面对裴响的时候甜言蜜语不要钱,对其他人从来是气死也不偿命,更别提去哄顾怜了。   裴响说:“况且,师尊此时伤怀,皆因为……那人之故。我们还是勿做惊扰,让他宣泄完毕为妙。”   “阿响好厉害,人情味儿越来越浓了。”白翎有心夸他情商见长,想着裴响听不懂,临时改口。   他说罢忍不住笑,低声道,“但你怎么不直说师祖?‘那人’——好欲盖弥彰。你和旁人提起我时,我也是你的‘那人’么?”   裴响:“……”   裴响下意识地一抿唇,目光微闪,是他无措的体现。   白翎莞尔:“看来我是?对你来说的‘那人’,专门指我?”   裴响认命道:“……除了你,还能有谁。”   忽然,一道温沉的嗓音在二人不远处响起,万钧雷霆之中,仍显得格外清晰:   “请问,此地突生异状,是两位小友所为吗?”   白翎和裴响同时回身,端正了神色。在这片被太徵凝定的时空里,除了他们三个,竟然还有别人!   既有此问,绝非太徵,亦非尹真。   白翎心念电转,在他转身的霎那,恰逢雷光大盛,让他短暂地眼前一白,眨了下眼。   白光灭去,烟消云散,披露一道形影。   在看清此人时,白翎和裴响同时一怔,因为恍惚间那袭墨蓝道袍,与他们熟识的师兄诸葛悟重叠了。   不过很快,两人就意识到了此人并非诸葛悟——青年缓步而来,一身法衣不加纹饰,仙风道骨。他的神态万分温和,好像一位云游道长,路见不平,伸手相助。其英朗的五官亦不算耀眼,可是只站在那里,看惯沧海桑田的气度便似潮汐铺陈,引人朝拜。   雷光千道,如昼长明。   青年平静地站在不远处,身边悬停着七柄小剑,头尾相接,似蛇衔尾,环绕着他。   白翎喃喃道:“好像……太像了。”   此人与诸葛悟太像了。   确切地说,不能讲老子像孙子,是诸葛悟太像他——但两人终有差异之处,诸葛悟年少满誉,历经雕琢后锋芒内敛,如剑宁于鞘。   此人却似苦行于岁月长河,返璞归真,和光同尘,其身堪比乾坤,其心犹怜草木。   他是展月老祖。   一时间,雷电尚在,风灭光离。   白翎和裴响并肩面对着千年前的本家师祖,没想到会在此时,迎来此刻。顾怜亦听到了刻骨铭心的声音,倏然回眸,呆如木雕泥塑。   偏偏展月发现了他,走到近前,拂袖遮去了三千雷霆。   狂暴的天谴立如隔世,轰鸣都变得温柔。展月垂眸笑道:“请恕在下冒昧,姑娘与我的弟子好生相像。简直是一魂两身,同世二人。你……认识他吗?”   顾怜怔怔地抬头,一动不动,满脸是泪。   白翎见他那副出息,不打算去插嘴,不过心下生疑:展月明明也是太徵记忆中的人物,为何能脱离心境掌控,来到此处?   一道凝固的身影忽然活动,仿佛画像上的人走了出来。   叶忘家的家主夫人,一位寡言少语、神态严肃的中年女子,以二指夹起了一片柳叶,掷于展月眉心。   展月抬手欲接,可惜到底是心境中人,被柳叶定住。旋即,他像水面的涟漪圈圈波动,成为了被打碎的倒影。   叶忘夫人喝道:“归尔归处,百相依旧!”   她的指令蕴含灵力,言出法随,将展月送回了他本该在的地方。顾怜霍然起立,下意识伸手,想留住眼前的幻象,却扑了个空。   白翎明白了,眼前的叶忘夫人,正是她的女儿太徵道君扮演的。历经千年之后,女儿和母亲如出一辙,所以替换了她。   作为心境之主,太徵本该保持沉睡。   然而展月一脉的师徒三人闹出太大动静,甚至引来了展月。在太徵的意识里,曾经的展月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自然也不会受到心境的制约。她迫不得已醒来,平息了这场骚乱。   太徵警告道:“诸位,若还想寻得真相,下不为例!”   话音落下,雷云四散,周边场景一概复原。太徵扮演的叶忘夫人身形一晃,似因自己突然移了地方而迷茫。   顾怜连忙转头,避免被他人瞧见脸上的泪痕。心境开始自洽,家主们暂且忽略“她”,簇拥着志得意满的是非,往堂上走去。   只剩师徒三人,留在门外。   良久,白翎轻轻叹道:“师兄和师祖真像啊。你说是不是,师尊?”   “……这就是我收他入门的原因。否则,我岂能容下这天地之间,除我以外,另有展月传人?”   顾怜寒声说罢,拭净面庞,恢复了冷傲神色。他转身欲走,白翎却道:   “既然如此,收我又是什么原因呢,师尊?”   诸葛悟以前告诉他,他是师尊偶然捡到的弃婴。   如今看来,或许另有隐情。   顾怜一愣,说:“你也是那人钦点入门的啊。你和还阳都是。我做主收的,只有渡尘一个。”   他顿了顿,又道:“钦点你比钦点还阳早得多,话说起来,就是在那人‘忘川渡劫’之后。” 第135章 一百三十五、巧遇   “忘川渡劫?”白翎屈指敲了敲脑袋,说,“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人记录。”   他看过修真界所有史书,连魔域的改朝换代都数得过来,没道理忘了展月老祖渡劫这种古今奇闻。   顾怜神情阴郁,道:“因为他失败了。”   白翎:“……”   裴响:“……”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了愕然。   不待他们发问,顾怜似乎看见了新的心境指示,要他去堂上主持会晤,于是皱了皱眉,快速低声道:   “千年前,三圣齐聚旧河郡,供那人突破渡劫期。我留守道场,等他渡劫归来。然而,只等到他渡劫不成、境界大跌的噩耗。自那之后,旧河郡覆灭,搜魂族没落,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而我好不容易盼到师尊回去……他却布下雷云法场,再未离开折雨洞天的高空。我,也再没有见到过他,直到你二人闯出大祸。”   他口中的“大祸”,自然指的是百年前那场婚典。   可惜,即便三名道君陨落,展月老祖终于现世,他也还是戴着面具,荡平动乱便回归天上,继续静修了。   白翎说:“等等,这么大的事,怎么瞒下来的?道场完全没人知道耶!”   “你忘了太徵吗?”顾怜横了他一眼,道,“旧河郡千年前集体失忆,我怀疑……就是她干的。如此一来,消息被封锁,关于‘忘川渡劫’的一切,都成了他们三圣才知道的秘密。”   “怪不得你愿意进心境,还放我们一起。”白翎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抱臂笑道,“原来你也一直被蒙在鼓里啊——好吧。我说你怎么变成这样都没捅破天……”   顾怜闻言又怒:“我这样怎么了!”   “不怎么,没事,好得很。去吧师尊,别又挨雷劈啦。”   白翎语气轻快,笑眯眯地把人请走了。   顾怜没时间发飙,拂袖而去。   门外只剩白翎与裴响二人,他们作为两大世家的少爷,貌似还是发小,偷溜出宴会、结伴去玩儿估计是寻常所为。   心境没作阻碍,家仆们撞见他俩,也没声张,顶多嘱咐一句记得宵禁。   于是乎,他们很快离了叶府,踏上旧河郡的街道。   此地的水下景象还历历在目,白翎走在街头,时时觉得眼熟,甚至能把许多地方和淹没后凝固在河底的样子对应起来,顿生时移世易、岁过境迁之感。   路边的商铺生意兴隆,老板站在铺面后吆喝。   白翎忽然驻足,望着此人不语,直到中年男人发现他,道:“哎呀,两位少爷!你们怎地在这,没去享用大餐啊?要不进店看看,今个儿仙师回乡,全场七成价。您二位挑挑有无过眼的!”   白翎微笑着一点头,迈进铺子。   不过,他的心思显然不在买东西上,和裴响绕过货架,对视一眼。   白翎说:“我记得他。”   裴响说:“我也记得。”   他们初入旧河郡遗址时,曾路遇一尊人像,和这个店主长得一模一样。   白翎记得他毫无二致的憨厚神色,也记得从石像的袖摆后游出的小鱼。   店主刚给前一位客人结账,走来招呼道:“少爷有中意的物件儿吗?手工做的,没几个子儿,你们要是看得上,直接拿去。”   白翎道:“那不成,该给的要给,你说原价便是了。不过——仙师回乡,大家都这么高兴?”   “当然呐少爷!仙师逆转江河凝聚灵泉、重新生出个太阳,三圣合力击退魔族、在北边建起道场,都是咱们这辈人从小听到大的神话!神话里的神仙居然是老乡,还回来了,咱们能不乐翻天吗?”   白翎也快把这些事迹听得耳朵起茧子了,道:“是,是。”   店主豪爽挥手:“少爷喜欢啥都拿走,甭管价钱。您二位还要受累呢,仙师准备渡劫?破境?飞升?那词儿咋说来着……反正他要建个地儿作法,是不是就建在南叶府后边来着?”   白翎一怔,叶府还分南北?他转念一想,定是叶忘和叶念分开两家,一南一北。   裴响接话道:“多谢挂心。”   店主却已沉浸在仙师降临的兴奋里,笑得见牙不见眼,非要给二人介绍新进的货:一幅《三圣劫火复明书》,乃是歌功颂德的连环画。   白翎眼尖,忽然发现一处不对。   他指着封面上的墨蓝道袍青年,指尖落在他身边的批注上,问:“这怎么有错别字?斩月……不是展月吗?”   “哪有错别字,不可能有错别字!这套精装本可是愉少爷您家冠名出品的呀。”店主爱惜地抚摸着画本,念叨道,“仙师他行侠仗义的时候,墨蓝法衣七剑环身;赴宴与民同乐时,则金冠赭衣,尽显风范……为了感念他除魔卫道,扉页选取了蓝衣法相……”   白翎不忍心向他揭穿,“金冠赭衣”的那位其实是神棍冒名顶替的,问:“仙师改过道号吗?”   店主道:“没吧,道号哪能随便改,他一直叫这个。”   白翎心中有数,暗暗点头。   展月老祖在“忘川渡劫”之后,把道号改了个同音字,实在奇怪。   霁青道场的传统中,“月”常指代魔域,因为魔域的天空没有太阳和星辰,只有三轮月亮。   白翎以前先入为主地认知了“展月老祖”这一人物,不曾察觉问题,现在有“斩月仙师”作对比,才感到内涵的变化。   裴响说:“师尊不曾提及此事。”   白翎挑眉道:“看来太徵道君也没放过他,抹掉了很多细节记忆嘛。”   裴响问:“何不彻底清除?还让师尊知道了忘川渡劫。”   “渡劫的事抹了,就解释不了老祖给自己关禁闭、整整一千年不见他咯。除非把关于老祖的记忆从头到尾全剪了——啊,和你之前一样。可是顾怜没有我这么好的师兄,他会发疯的。”   裴响点点头,表示赞同。   店主听得一头雾水,抱着连环画不敢多问。   檐下的铃铛叮叮作响,新的客人进门了。   店主迎上去接待,白翎心有所思,望着货架上的小玩意儿出神。   然而,店主走过去后,一直没发出声音。正当白翎感觉不对时,裴响拉了拉他的袖口,说:“师兄。”   “嗯?”   白翎不经意地抬眸,发现门口逆光而立的人,一袭墨蓝道袍,通身仙风侠气,竟是斩月。   狭路相逢,白翎拉着裴响后退两步,隐藏在货架后面,暗中观察。   只见斩月轻装简行,周身别无他物,唯有七把小剑首尾相接,环绕着他飘动。   白翎知道那七把剑,每一把都沾满魔族鲜血,以月引潮汐命名,什么“微澜”、“伏波”之流,全是三点水作偏旁的字。   白翎本想伺机跟裴响介绍一番,加固自己博学多识的形象,结果仔细想想,全记混了,索性抛诸脑后,专心盯着老祖。   “劳驾,请问贵店有无竹蜻蜓?”青年温和询问。   店主终于反应过来,点头如捣蒜:“有的仙师,咱这的孩子都爱玩,家家户户都会做!您尽管挑!!”   男人把整个货柜抱过去,激动介绍。   斩月却笑着抬手,道:“不必如此,我都明白。我儿时也爱玩。”   店主羞得脸红脖子粗,只恨分身乏术,不能一边陪着仙师,一边去把一家子人喊来。   他问:“仙师买此物作甚?莫不是有家室了……孩子都有了吗?旧河郡居然没听闻喜讯,我等还未向您道贺呐!”   “这个啊……不算家室。勉强算孩子?罢了,还是算家室吧。”   斩月流露出罕见的为难,指尖挠了挠鬓角,道,“我此行前来,将弟子一个人留在道场,以防魔族进犯。他很不高兴,所以我答应过他,多带些家乡的特产回去,最好是吃的玩的。喏,你看,买这一堆了。估计不够。”   他将手一拂,桌上浮现琳琅珍奇,又把袖一摆,东西收起不见。   店主恍然大悟:“原来是梦微道君,失敬失敬!我这还有许多新奇玩意儿,您看用不用得上……”   店主钻进隔间,翻箱倒柜去了。   斩月挂着无奈的笑意,将颜色不同的竹蜻蜓放在一起比较。白翎望着眼前一幕,心知肚明:斩月费心搜罗的所有特产,最后都没送到顾怜手中。   “两位盯着我许久了。不妨,来提供些建议?”   突然,斩月看着手头的玩具说道。他说罢瞥向货架后,心平气和地端详着白翎和裴响,问:“我们是不是见过?好有眼缘。”   要说见过,唯有他上次突破心境的桎梏,被天雷异象吸引到叶府了。   白翎先一步走出阴影,笑道:“在下叶念愉,参见仙师。”   裴响亦行礼道:“叶忘止。”   斩月抬手示意免礼,说:“原来是两家的公子。来买东西?我一起付账吧。”   白翎微讶,不知他怎么认得两个少爷。   斩月上次返乡都是两百年前的事了,两个少爷的爷爷还不曾出生。   不过他客气道:“应该我们为仙师结账才对。没在筵席上迎接仙师,嗯……让仙师见笑啦。”   斩月道:“这有什么。我不也找人代劳了吗?”   他选好了竹蜻蜓的款式,见白翎和裴响两手空空、确实没相中什么,于柜台上留下一点碎银子,又在唇前竖起食指,作了个嘘声的口型,带着两人悄悄走到街上。   今夜闲着的居民都去叶府凑热闹了,万人空巷。   三个容貌出众、气度不凡的年轻人同行,也没引发什么轰动。主要是斩月轻车熟路,领着白翎裴响七拐八绕,抄了许多小道。   青年神情怡悦,因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而沉醉。   白翎跟着他半天,没忍住问:“仙师,您要带我们去哪儿?”   “嗯?我听说法场是你们两家筹备,还以为你认路呢。”斩月说,“实在抱歉,我近日冥冥有感,破境之期提前了,却不知定在何日。是非他能未卜先知,却算不了境界高太多的。我只好时时留心,刻刻注意。耽搁你们一点时间,待我检阅完毕,送你们一件法宝可好?”   白翎正欲张口,没想到就在眼前,凭空冒出一行白字。   这字像他上辈子看电影的字幕一般,直挺挺闯入视野。   第一个关键剧情节点,到了。   白翎逐字念道:“恭敬不如从命。仙师,请。” 第136章 一百三十六、三圣   三人穿过枫林,经过旧河郡的神树庙。   千年前的枫树尚未疯长,虽也茂密,但只是一片温柔的暮云,在秋日的微风中摇曳,并不刺目。   斩月教了一条捷径,走着走着,白翎听见涛涛水声。此地离霁青河近,且地势较高,能望见宽广的河面。   忘川作为河下之河,也没有被埋没得那样深。灵光从水下透出,整条河流笼罩在朦胧的华晕里,烟笼寒水月笼沙,美轮美奂。   不仅如此,白翎还发现了此前没见识过的奇景:上百架水车在岸上一字排开,粼粼转动着。   它们木质的辐条足有一丈长,底部接通管道,从河底抽取灵泉。混合着河水的灵泉经由水轮,日夜不息地运到岸上,沿着四通八达的沟槽汇入厂房。   厂房外有重兵把守,身着二色袍服的两家护卫轮流逡巡,秩序井然。   抽上来的灵泉只见进,不见出,显然从厂房地下排走了。联合千年前搜魂族的盛况推理,白翎猜出了灵泉去向。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忘川流入了寻常百姓家。   白翎目露惊艳,可惜当着斩月的面,无法与裴响交流。但两人对视一眼,自知心有灵犀,不必多言。   而且,一座更让白翎印象深刻的建筑,不久便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是一座高耸入云的铁塔,矗立在整片旧河郡的中央,俯瞰全城。   与记忆里破败不堪、还因恶战倾倒了的铁塔不同,此时的塔身无一丝磨损,在月下勾勒出胜雪的寒光。   乍一看去,纵使与霁青道场的全性塔相较,此塔亦不遑多让。说不定,斩月正是仿照着故乡的风貌,复刻出了全性塔。   不过白翎在意的不是两塔相似,而是他取走识海钥后,就是在这座塔顶,发现了那具大乘期怨灵。   他忍不住仰望塔顶,可是今夜云浓,挡住了他的视线。   “快到了。旧河郡的各位,实在辛苦了啊。”   斩月忽然发话,白翎才发现塔底的广场上,正在紧锣密鼓地搭建祭坛。数百人汇聚在此,入夜仍未停工,灯火通明,监工的呼喝声此起彼伏。三人站在高处,俯视下去如看蚂蚁搬家,声势浩大。   白翎笑道:“仙师真客气。街上到处挂着仙丹自取的牌子,你从法场开工起,就给全城发放灵丹妙药,够人们延寿百年了。建法场的工钱也远超寻常,大家都抢着干活。”   他的口吻发生了一些变化,好像冥冥之中,受到了“叶念愉”这个身份的影响。   斩月叹息一声,说:“既已劳民,何敢伤财。我难得回来,只能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了。走吧两位。”   他捏了个诀,化出一身黑袍,以免被太多人认出后引发骚乱。   三个人走进工地,高台上的掌事发现两大家的公子,跳下来迎接:“愉少爷,止少爷!您二位怎么来了?听闻仙师驾临贵府上,今夜合家欢宴呐!”   白翎本不喜欢跟人寒暄,没想到嘴巴一张,场面话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吐出来,讲得掌事心花怒放。这么能打官腔,想必也是叶念愉的功劳。   还有几个监工趁机过来,争相禀报负责区域的进度。裴响从怀里一抓一把金叶子,分发出去,喜得他们合不拢嘴。   白翎见裴响的举动如此娴熟,怀疑他同样受了“叶忘止”的潜移默化。如此散财童子行径,确实挺契合裴响的,心境给他们挑角色,还真有点说法。   白翎介绍道:“这位是三圣的下属,你们也称仙师便是。他来检阅法场,我们边走边看边说吧。”   掌事和监工不敢怠慢,请斩月先行。   斩月点点头,也作了个“请”的手势,向前走去。   白翎实没料到,曾经的展月老祖明明是人间翘楚、天下第一,修个法场居然还亲力亲为,一个跟班不带,自己去敲砖、叩阶、抚摸阵轨。   他和裴响落在后面,终于能聊会儿天。   白翎第一句话就是:“老祖渡劫失败是不是累死的?”   裴响不语,白翎紧接着道:“给他打工好幸福啊,工钱一个劲塞,是我我也乐意跟着。怪不得是非对他死心塌地,两千年好处不少吧?就是不知道太徵跟他俩发生了什么事——不对,我好像能猜到一点了。”   白翎陷入沉吟,裴响问:“师兄猜到了什么?”   “刚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就想说。千年前的叶家,原来不止一家啊。其实我们去遗址里看见一模一样的神树庙、不过供奉的是枫树时,我也怀疑过,但我当时以为,是因为本地人失忆,传承错了种族图腾之类的东西而已。”   白翎喃喃地说,“千年前两家,千年后只剩一家了,看来‘忘川渡劫’的结局很惨烈。但是只没了一家是怎么回事,另一家运气好?太徵又和另两人发生了什么,她不是叶忘家的吗,她家留下来了啊。我才是没掉的这家好不好。”   裴响道:“她与你有婚约。”   “嘶——阿响,你把话讲清楚呀!是她和叶念愉有婚约,而且还没成呢。我不觉得她喜欢叶念愉,也不觉得叶念愉喜欢她。如果喜欢的话,这公子哥会在未婚妻到访的下午躲起来睡觉吗?他明明是个很会客套的人。”   裴响默不作声地望来,白翎抿唇,意识到这个话题不聊为妙。   他两眼弯弯地说:“好啦,不讲这个了。”   说罢又佯装无助,拉一拉裴响的袖摆,道:“如果真成婚了,你可要来抢亲救我。不然我就要娶顾怜了!”   最后一句叫得有点大声,斩月若有耳闻,回头看了一眼。   白翎立即噤声,胡乱往裴响身上蹭,假意与他打闹推搡。好在斩月没太在意,白翎拽着裴响,隐入树荫。   两人头碰着头,白翎压低声音说:“顾怜也是个问题。他居然一千年没见老祖了,难得能在心境里见到,肯定会来找他。不能再让他俩碰面了,碰面肯定穿帮。”   裴响道:“你的意思是,师祖会察觉我们的外来者身份,导致心境崩坏么。”   “对呀。太徵心目中的老祖太无敌了。他不像别的角色,受到心境自洽的影响。你看我们都长着原本的脸,却没有一个人发现不对,但老祖不会。他被天谴吸引的时候看见顾怜了,没把他当太徵,还说他和留在道场的顾怜很像。”   裴响道:“若非太徵道君醒转,强行抹消了变故,我们的搜魂已然结束。”   “就是说嘛!可是又不能一直靠她。她醒多了之后,心境也要崩。唉!”   白翎面露无奈,随意地扫视远处。   突然,一条鬼鬼祟祟的黑影闯进视线,白翎睁圆眼道:“嘘——有贼!”   斩月仙师的法场,竟有人行偷摸之举。不怪白翎把那人当贼,盖因其举止猥琐,实在太像鸡鸣狗盗之辈。   两人立即不动声色地靠过去,更觉得这人有问题了。只见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专挑灯火找不到的死角,脚步飞快地走着。   他精通此道,极擅长隐匿行踪。一队壮丁扛着木材经过,愣是没发现贴树站着的他。   白翎操着神行术,闪现到黑影背后,戳了下他的肩。   小贼吓得肝胆俱裂,眼看要惨叫出声,却被同时浮现的裴响点中穴位,硬是把声音憋住了。   白翎看清他的面容,却是一愣,问:“你——你哪位?”   穿着夜行衣的男子戴着一副瞎子眼镜,头发在脑后扎了条小辫儿。   白翎一看这身行头就认出他是谁了,只是感到奇怪:“你在这做什么!”   此人深吸一口气,好悬才缓过来。他不是旁人,正是千年前的是非道君。   不过,现在在白翎和裴响眼前的是非,全无后世那等人模狗样、老谋深算的气势。唯有他习惯性勾着的嘴角,让两人感到熟悉。   那笑中三分谄媚,七分卑微,十分之贱。   白翎不免发出哼笑,叉起腰来盘问:“这不是是非仙师嘛,怎么放着筵席不吃,跑来法场做贼啊?”   是非亦惊愕道:“你认得我?你怎么认得我!”   “哦,我和太……我和叶忘小姐有婚约。她告诉我的:如果我哪天遇见一个獐头鼠目、尖嘴猴腮、鬼头鬼脑、蹑手蹑脚的猥琐怪人——必然是她的同僚是非没错。”   白翎一口气说罢,心下称奇。   如此文雅又庞大的词汇量,虽然精确表达了他的意思,但显然不是他掉得出的书袋。   由此可见传闻无误,民间曾对三圣之一的是非不齿。连叶念愉都看不上他的人品,借白翎之口,鄙薄了他一番。   也有可能,太徵的确这样告诫过未婚夫,甚至是当众说的。   是非露出心梗的表情。   他喃喃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好你个太徵,背地里这样说我……和当面说的一样难听!还同僚?我们不是结义姐弟吗,居然说我是同僚!”   他碎嘴子飞快,而后往白翎裴响身上一瞟,脑筋也转了起来。   是非换了副殷勤的嘴脸,说:“原来是两家的公子,你们早说嘛!哎呀,宴席到后半场了,我为了显得大哥他有高人风范,营造那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感觉——当众隐形消失。你们别说出去哈,拜托拜托。”   白翎不语,把他上下一打量。   脱去那身金冠赭衣的服制后,是非整个人都缩水了,看来他扮演斩月很是尽心,甚至把鞋底加厚了两寸。   而且,私下里的是非被捏住把柄后,认怂之快令人咋舌。   他好歹是三圣之一,居然没摆一点架子,习惯性地赔笑服软。他甚至一边讲话,一边像苍蝇搓腿似的搓着双手,俨然一个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小蟊贼。   白翎问:“所以您这会儿过来,是找斩月仙师?”   “对的对的,你们看见他没?大哥给我的东西显示是这方向啊……”   是非掏出一枚袖珍罗盘,上面的指针转来转去,大致指了个方向。指针上还镶着个小月亮,像手工刻好后额外装上去的,不难猜测,出自是非之手。   白翎奇怪道:“你找他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找,何必偷偷摸摸。”   “咳,人在江湖飘,习惯弯着腰……”   是非面露尴尬,突然眼睛一亮,竖起食指:“有了!两位少爷,你们没体会过本圣的独门秘技、祖传奥义吧?我修的《两仪八卦命图》,上算天文地理、下算鸡毛蒜皮,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相遇即是有缘,就让我为二位免费卜上一卦,怎样?”   他十指翻飞,手痒难耐。   白翎一声轻嗤,还记得是非上次卜卦,直接敲定了他与师兄大婚,酿成惨案。   思及此,白翎暗暗磨牙,明知不是眼前是非的错,还是没忍住生出报复心思,皮笑肉不笑地说:“好。我倒要看看,你算得准不准。”   是非问:“贵客想算什么?”   白翎斜眼看向裴响,心生一计。他微微笑道:“你就算算本少的桃花运吧,帮我找出那命中的良人。” 第137章 一百三十七、红鸾   白翎与裴响一样,受心境影响,恢复了少年容貌。   现在的他与青年的样子差别不大,但是少了点散漫的昳丽,多了分灵巧与清纯,当他没有看着裴响时,裴响便默默地望着他,目不转睛。   而且裴响反应很快,白翎刚才瞟他之前,他便把视线收回去了,神情也维持得自然。   不过等听清白翎要算的东西后,裴响立即双眼微睁,又看了回来。   他道:“……真的?”   白翎冲他含笑扬眉,揶揄之意不言而喻。白翎扮演的叶念愉可是太徵的未婚夫,是非作为三圣之一,怎么着也会对婚约有所耳闻,毕竟他能认出两位少爷。   白翎就想看看,这厮能不能算出两位少爷的关系。   反正心境没有出现崩溃的迹象,说不定千年以前,也有这么一出。   是非掏出一个陀螺,道:“算正缘好啊,我最爱算正缘了!不过少爷你不是快跟太徵结侣了吗,还算桃花运?你……婚前不自信啊?”   白翎道:“废话少说,快算。”   “行行行,给我转!”   是非结印在手,好一通闪转腾挪。此时的他境界尚低,还做不到把陀螺丢出去就对算命对象的命运一览无余。   他的陀螺则听话地旋至半空,灵力凝成粗细不一的线,自冥冥中延伸而出。   仿佛众人因缘际会,或并行或交织,或打结或消融。   是非的瞎子墨镜镜片闪光,沉声道:“这是爹娘,下一条;这是对门邻居,下一条;这是……路边的狗??下一条!”   看样子他在辨别细密的宿命之线,翻找与情爱相关的。   白翎听他提及“爹娘”,愣了一下,发现是非每说到一条线,空中与之对应的那条就会发亮。   而代表他“爹娘”的两条线,都在不停转动的陀螺上缠绕一圈,便伸向了远方。   至少没有断掉。   白翎微微垂眸,感到裴响伸手进他袖子里,与他十指相扣。   白翎一怔,抿着丝笑瞥向师弟。   正当他准备说点什么卿卿我我的话证明自己没事时,是非大叫一声:“找到了!”   白翎:“……”   白翎皮笑肉不笑:“大师有何高见啊?”   “好一条光滑锃亮的命丝啊!”是非仿佛将其当作了太徵化神,满怀虔诚地说:“你会与之结侣。不错,我真是算得太准了!而且你们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反正是听家长话的意思。哎呀,也准得离谱呐!”   他一边抓住所有机会自我吹嘘,一边觑白翎的脸色。   白翎似笑非笑地听着,裴响则皱起了眉。   是非说:“接下来看看这位的品貌如何。她天赋异禀,年少成名——准的准的;她严于律己,宽于待人——呃,对别人还行,对我就算了。姑且是准的吧!她性情温雅,光风霁月……?等一下,这,这不对吧!”   是非目瞪口呆,抓着手里的线,看看线又看看白翎,不敢置信地问:“你背着俺姐偷腥?!”   白翎面不改色地说:“你算错了。”   裴响亦冷冷道:“她不是你姐,是我姐。”   是非才想起来,太徵的正牌亲弟还杵在这儿。裴响面如覆霜,显然听了他刚刚算的东西后,十分不悦。   白翎也略有心虚。   是非有两把刷子,又把他和诸葛悟那茬拎出来了。年少成名、光风霁月,不是师兄是谁?   白翎以拳掩口,轻咳一声,道:“本少从未婚配过,不信可以问整个旧河郡的人。你算得不准便罢了,还给我无中生有出一位前妻,安得什么心?”   是非转身想跑。裴响闪现在他跟前,拦住去路。   少年冷冰冰地道:“继续算。”   他抬眸看了白翎一眼,轻声说:“算完为止。”   白翎:“……”   什么叫“算完为止”?师弟的意思简直是算到他为止啊!   白翎开始觉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果断威胁是非:“按他说的做。算不出好结果,我就去跟叶忘小姐告状。”   是非哭丧着脸转回身,一边嘀咕“不应该啊”,一边任命地接着找。   幸好,他很快挑出了新目标,说:“这条准没错!”   白翎问:“良人如何?是不是和我一见钟情,如胶似漆?”   裴响闻言眼睫稍抬,眼底亮起了一点光芒。   他向是非道:“一见钟情……吗?”   是非还没答,白翎先对他扬了扬眉,微微笑道:“我若喜欢谁,必然是第一眼就喜欢的。只是不知道,喜欢我的人会不会也这样。”   裴响略张开唇,迎着他直白明亮的双眼,脸上泛起薄红。   但他还是把嘴抿住了,侧目盯着是非。   是非说:“奇怪,哪来的一股威压……嗯,这第二位和你结侣的嘛,天生丽质,貌美如花——准!膜拜俺姐的小弟小妹们从旧河排到霁青啊!”   白翎瞄着裴响的脸蛋,也道:“是挺准的。”   是非说:“她的性情嘛,就不如上一位了。浑身是刺,不大好相处。呃我说叶念少爷,俺姐人就那样,您以后多担待,实在担待不了就忍着吧,啊。”   白翎还是看着裴响,见他的脸越来越红,发出轻笑:“我的良人,我当然要哄着让着啦。”   是非念出最后一点:“这人不喜出门、喜欢吃糖、君子动手不动口、看谁不爽就抽谁——这他奶奶滴谁啊!!!”   是非发出惨叫,主动质疑:“我是不是又算错了???”   白翎:“……”   裴响:“……”   两个人都木然地望着他,少顷,白翎扶额,裴响黑脸,隐隐的杀气简直形成了实质,吓得是非腿一软双膝跪地。   他准备磕头的动作做到一半,想起自己是三圣之一,硬是顿住了,不上不下地祷告:“小的学艺不精,两位放过我吧!再算下去要被杀头了,修真界不能只有二圣啊!!!”   白翎嘴角微微抽动,传音对裴响说道:“听起来像是现在那位太徵呢……”   意思是她壳子里的芯子,顾怜。   而裴响已经做出了决定,寒声说:“我会抢亲。”   “真的?心境崩了怎么办,真相都看不见咯。”白翎嘴上这样讲,眼珠却是一转,旋即笑了,俯身对是非道,“我的秘密被你发现了,你说怎么办?”   是非从善如流地说:“我保证不说出去!说出去爹妈升天,子女嗝屁,永世不举!”   “有意思。你既没有爹妈,也没有子女吧?”白翎一语道破。   是非:“但我没有不举啊兄台,这誓言很毒的!”   白翎说:“有些功法要求修道者一辈子保持童子身。我记得你的《两仪八卦命图》,也是其中之一。”   是非:“嘿嘿。”   白翎站直身子,双手抱臂。   他的指尖有规律地搭着肘部,似作沉吟。   白翎确实要考虑心境能否延续,不过从让是非算姻缘开始,白翎和裴响的关系就瞒不住了。心境没有作出任何警示,说明什么?   千年以前,两大叶家的联姻成功与否,都影响不了旧河郡走向覆灭的结局。   思及此,白翎打了个清脆的响指,说:“我偏要你告诉叶忘小姐。把你算出来的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告诉她。”   是非:“啊?”   “难道你想让她蒙受欺骗,嫁给一个不爱她还和别人不清不楚的人吗。”   “那肯定不行!”是非发觉白翎不是在开玩笑,犹豫再三,吐出了实话,“我想偷偷告诉她的……她、她本来就不想结侣。你对她而言,也是小弟,她还在跟爹娘抗议呢。唉,不知道说通了没有。”   “这就好办了。你尽管告诉她,要是能找机会透露给她爹娘,更好不过。反正这是个完蛋的世界,你放手干去吧。”   白翎双眼弯弯,循循善诱。   是非狐疑地爬起来,见白翎和裴响还没有放他走的意思,掏出一枚螺壳。   这是一件用于通讯的法宝,挂着柳叶形状的木雕。   是非对着壳里传话:“姐。”   他顿了顿,问:“在吗?”   螺壳传出一阵翻箱倒柜、好像有人不小心碰掉了屋中陈设的声音。   顾怜叫道:“谁在说话!”   是非答道:“你最忠诚的狗腿子,你最得力的手下干将,你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顾怜问:“这么多人?”   是非:“……”   他老实地说:“我是是非啊姐,有大事告诉你!你先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顾怜找到了声源,命令道:“有就快放。先放坏的。”   “哦,你的婚事遭殃啦!”   “蠢货,这是好消息!”顾怜嗤道,“坏的呢?”   是非说:“嗯……问题出在你未婚夫身上。”   他滔滔不绝地倾诉起来,从“你婚约对象是二手的要不得”,到“他以后还不知道有几手”,再到“你最好是留一手,千万别真成亲了”,最后喘口气,眼神诡异地瞅白翎一眼。   白翎微笑示意继续。   是非鬼鬼祟祟地报告:“我算了他的命,他这辈子要结三次婚,而且已经结过一次了!第二次还没结,但不是和你,是和一个杀神悍妇!”   白翎笑出声,道:“等等,三次?还有一次?”   裴响亦神色微动,问:“第三次和谁。”   是非却背过身去,说:“第三条红线,最为牢固,是他的正缘。可惜时间仓促,我没来得及细看,不知此人究竟如何。我只发现了一件事——他第三个老婆,是个男的!男老婆!”   顾怜怒道:“白痴,他是断袖!”   是非:“哦哦哦哦哦!”   顾怜忍无可忍,把他的田螺扔到了墙上。   旋即,模糊的家仆说话声传来:“小姐息怒,莫要气坏了身子。夫人下令,您何时答应成婚,何时便能出去了。”   白翎眉梢轻挑。太徵竟然因为拒婚,被禁足了。   怪不得顾怜没出来找斩月,这恐怕是极重要的情节,不可更改。但是凭太徵的修为,纵使是千年以前,也不该受困才对。   白翎问:“她没办法溜出来吗?”   是非摇晃螺壳,可惜其光泽黯淡,暂时耗空了法力。   他咬牙道:“可恶。你居然不晓得?她家修的《片叶搜魂真迹》,被你家修的《群林执意全篇》克制。肯定是她老娘找了很多叶念家的人,不然哪关得住她。不行,我要回去一趟,两位有缘再会!”   是非的身影转眼隐入了夜色中,来去了无痕。   白翎本想跟去看看,远处却响起嘈杂。一群壮丁被召集起来,层层围绕着斩月。 第138章 一百三十八、斩月   一名监工说:“谁干的,快点站出来!这处凹槽可是要盛灵泉的,要是断流了法场不完了吗?”   斩月抬手道:“无妨,没那么严重。不至于影响整座法场的。”   另一个监工说:“灵泉关系到阵轨能否成型,少爷们专门指点过。一定要把干错活计的家伙揪出来,让他滚蛋!”   斩月笑了,诚恳地道:“真没关系。既然发现出错,纠正即可,大家日夜辛劳,难免疏忽不是么?”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围观的壮丁们都不赞成:“您为仙师验收场地,怎地如此打马虎眼?”   “这人谁啊,道号是啥?没听说过这号人啊……不会是那个‘对错仙师’吧。”   “人家叫是非。不儿,到底谁干的这块地!老孙,你分配的活计咋还不记得了人呢?”   姓孙的监工双手按头,苦思冥想。   突然,他双眼发白,开始直挺挺地打摆子。   斩月道:“这是……”   “这是被搜了魂啊。”   一道清越的男声响起,白翎带着裴响,走到众人面前。不是他想来的,而是心境指示他来。   人群立刻分开,壮丁们让出一条通路。   白翎的手自己动了,结成灵印,盖在孙监工头上。这只是个让他清醒的小法术,待其见效,白翎问:“感觉怎样?什么时候中招的,能想起来吗?”   台词在视野里浮现,白翎的演技绝佳,毫无破绽。   孙监工道:“少、少爷,我不知啊!哎哟……”   被搜魂裁去记忆的人,神思不属,要难受好一阵子。白翎却拍拍他的肩,从袖中拾出一片枫叶。   他说:“没事,我来看看。”   围观人等放心了,道:“幸好愉少爷在。叶念家的‘执意法’,克制叶忘家的‘搜魂术’,捣鬼那家伙跑不掉。”   “老子倒要看看,哪个天杀的敢对仙师不敬,来法场作妖!”   “可惜不是百年前了。咱这代人不比老一辈,不是人人都能执意搜魂的……”   白翎完全凭身躯自由行动,没有和搜魂时一样,将叶片的中心剖开,而是把宽大的枫叶对折,像叠纸飞机似的,将其往空中掷去。   在场之人皆屏息凝神,注目于划过头顶的红叶。   在它所到之处,拉开一卷全新的画面,竟然是孙监工失去的记忆。原来,他早在今天上午就发现凹槽有问题了,是一名矮胖的中年人所为。   众人瞧见此人,纷纷惊呼:“斗子!”   “原来是斗子,斗子人呢?”   人群呼啦啦空出一片地,把斗子晾在当中。这人已经脸色煞白,鬓角流下豆大的汗珠。   白翎见始作俑者暴露,很快理清了来龙去脉。   原来,名叫斗子的中年男人和孙监工家素来不合,明明是邻居,却宣称老死不相往来。偏偏两个人都来建法场,孙监工还成了斗子的顶头上司。   于是乎,孙监工扬眉吐气,对斗子吹毛求疵。   斗子确实笨手笨脚,被挑出不少毛病,时日一长,便觉着遭到了刁难,恨邻居公报私仇,决意陷害他一番。   所以斗子故意破坏了凹槽,再施展搜魂术,洗掉了孙监工抓包他的记忆。   明日本该由掌事例行验工,若发现孙监工负责的区域出了漏子,定会治他个玩忽职守之罪,革去他的监工职务。   事态明朗,白翎好奇地问:“你会搜魂?”   他向斗子一扬下巴,其他壮丁也议论纷纷:“斗子家不是断脉了吗,他爹娘都不会,他咋会的?”   “嗐呀,你猜他跟老孙怎么干起来的,不就是抢灵泉抢的呗。好像灵泉管子先经过斗子家,老孙家觉得他不干不净,脏了灵泉。”   “看来斗子是能吸,把灵气吸完了都。”   白翎不能明白地问,只能从他人的只言片语中,梳理出蛛丝马迹。   看来,在斩月把天下灵泉集中到北地之后,位于南方的旧河郡,渐渐的灵泉不够分了。   按理说应该每家有单独的灵泉管道,现在却成了河水上下游一般。   孙监工家是下游,斗子家在上游,上游享用着第一手灵泉,汲取最充裕的灵气,怪不得斗子在“断脉”之后“返祖”,身为平民,却对搜魂术自学成才了。   当着叶念愉、叶忘止、斩月仙师幕僚三位贵人的面,出现此等丑事,掌事猛掐人中,才没撅过去。   孙监工气得跳脚大骂,坚决不承认自己为难斗子。他振振有词,声称一切为了斩月仙师,他是不得已而为之。   至于斗子,伺机触柱不成、被人架住,现在脸朝下按在地上,泪水、血水、汗水混在一起。   白翎双手轻按太阳穴,半晌没发话。   其实,他觉得很好处理。秉公执法,罚斗子的工钱,不许他再参与建造便是。孙监工到底有没有区别对待斗子,问问他别的手下也清楚了。   不过千年前的叶念愉,并不言语。   有斩月仙师在,他自然先听这位三圣之首的意见。   黑袍加身的青年笑了笑,静静地听孙监工大喊大叫。   此人心虚,极力给自己戴高帽,宣扬供仙师渡劫的法场多么多么容不得出错,还以眼神示意手下们不许乱讲。   斗子听着似想反驳,但想到自己确实做了错事,又把头低下了。其他壮丁听信孙监工,逐渐形成声浪,一致决定把斗子捆起来鞭笞,以儆效尤。   鞭刑,是掌事能下达的最重惩罚。当抓住了恶意破坏法场的贼人,才会动用此举。   很快有人取来了动刑的鞭子,竟然是一捆铁丝缠绕的藤条,这一鞭子下去,皮开肉绽,指不定会致人残废。   白翎挑眉,认为斗子罪不至此。   他和裴响对视一眼,裴响眉峰紧皱,显然更觉得不妥。   可是心境限制了他们的行为,这段情节不容许任何偏移。   当斩月问白翎,如此是否合规的时候,白翎只能照台词念道:“是的,仙长。法场关系到您……那位的升仙大事,两家家主联合下令,对所有妨碍动工的人严惩不贷。”   斩月道:“如此便好。”   白翎一怔,抬眸看他。而后见青年低头一笑,双手解下了兜帽。   他露出疏朗温文的脸,七把小剑钻出黑袍,环行于他身边。众人全呆住了,不敢置信地瞪着他,落针可闻。   掌事喃喃道:“苍天啊……这是,这是……”   白翎终于能自由说话了,笑道:“还不快拜见斩月仙师?”   他是习惯性地调笑,结果所有人齐刷刷跪下,叩头行礼。   白翎眨了下眼,转头对上斩月微笑的表情,说:“我不是故意的。要不我也跪?”   斩月无奈地一摇头道:“诸位请起。若是跪着,我便不说话了。”   他停顿片刻,待人们全部起身,才继续道:“今日之事,其实简单。我看从上到下,万众一心,皆为在下的渡劫效力,实在愧对乡亲们的恩情。既如此,怎敢因我一己之私,另生事端?依我看,诸位便当事情没发生过。时辰已晚,且回家去休憩,好吗?”   大伙儿还处于震惊中,许久才道:“这……这怎么行?”   “仙师太仁慈了,居然要放过斗子……他为了害老孙,都把那凹槽砸漏了呀!”   “放过他一个,以后有别个咋整?仙师,您渡劫可开不得玩笑啊!”   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全炸了锅。   裴响下令道:“肃静!”   于叶忘止积威之下,鸦雀无声。但壮丁们百思不得其解,个个敬畏又困惑地望着斩月。   青年极具耐心,总是等人们宣泄完了,才不疾不徐地陈述观点。   他道:“诸位,我明白你们的苦心。不过正如你们所言,法场如何,一应由我承担,不是吗?那么我不要求诸位做得好,更不会苛责诸位做得不好。好与不好,自然该我背负,即便做与不做,亦是诸位自由。”   他走到斗子近前,向他伸手。   中年男人以为死到临头,根本回不过神,被旁边人踹了一脚,才惶恐地爬起来,把手使劲往衣摆上擦,摇头不语,不肯触碰斩月。   斩月抬手愈合他浑身的伤,视线向远处延伸,似乎透过人群,看到了别的什么。   他喃喃道:“终究是我无能。灵泉若不聚于北,秘境无从维系,拦不住月下群魔……罢了。何必与你们说这些呢?辛苦诸位,散了吧。”   他再度垂眸一笑,掩去怅惘。白翎看在眼中,一时沉默。   原来连展月老祖,都曾有惆怅迷惘的时刻。   他心中的愁绪,关于渡劫,还是关于灵泉?关于旧河郡,还是关于天下?   白翎身上发冷,莫名感到不安,看向裴响。   两人在雪白的月光下相对,都没有说话。明明夜深人静,千家万户共聚在四方城里,这一刻,他们却都感受到了末日前的安宁。是一种死寂,在大部分人无知无觉的时候,游走在片片飘零的秋叶中。   人们三三两两散去,却不肯走远,瞻仰着传说中的斩月仙师。   青年将袍袖一卷,把两名少爷变成了绒布偶,揣去天边。他所发动的“神行术”,乃是真正的万里神行,仙影无踪。   不过刹那而已,三人来到霁青河畔。   堤上垂柳如海,因汲取灵泉生长,九月仍青碧千条。河面波光粼粼,辽阔阒静。   两只绒布偶先后落地,白翎摇摇晃晃,用肚子撞了裴响一下,才“嘭”地变回人形。   斩月席地而坐,指间夹着一杆白玉水烟。白翎记得顾怜很讨厌烟味,果不其然,斩月只是任烟香杳杳,并不入口,仿佛以此提神罢了,驱散心底倦意。   他温和地说:“可以提要求了。有想要的法器吗?”   他取出芥子袋,随手抛给白翎,道:“罢了,自己翻吧。让我休息一会儿。” 第139章 一百三十九、高塔   河面起雾了,向岸边蔓延。   斩月手执烟杆,望着袅娜的烟气出神,直至其融入雾中。   白翎甫一伸手进芥子袋,眼前便浮现了数不清的天材地宝。其中竟然有他的老朋友,诸葛悟的“瑶池鼎”,和白翎以前用于接灵泉的“益善盂”。   这俩法器一个容有物、一个纳无形,原来在千年前就归属展月一脉了。   白翎试着将其取出,手却顿住。心境指引着他,挑了另一件东西:一顶灰扑扑的斗篷。   斩月见状笑道:“避役衫?眼光不错。穿上此物,便同守宫一般,可以融入任何场景,不易被人发现,也不会惊动法阵机关。你拿去正好,我就不用担心是非惦记着用它去捣乱了。”   他说罢摇摇头,又道:“唯独一点可惜。此物是我从一名魔修手里缴来的,他捉了几十只守宫小妖,炼就这身法衣。虽然我将魔修就地正法,但小妖的怨气,不知平息了没有。”   白翎心说你以后还拿问鼎一脉的妖王炼器呢,大哥莫说二哥。   他将芥子袋递给裴响,裴响取出一件道袍。斩月道:“狸猫罩,也是好东西。传言猫有九命,这衣服相当于九道护身符。”   “狸猫罩……”白翎警惕地问,“不会拿猫妖做的吧?”   “当然不是,只是蹭一蹭小猫的喜气罢了。”   斩月吹熄了烟,起身问:“你们自己回去,还是让我送一趟?”   白翎的视野中,浮现出一条流淌的光带。   它所指的方向,与白翎正打算去的地方不谋而合。   他飞快地念台词:“已经打扰仙师良多,当然不麻烦您了。预祝仙师渡劫成功,飞升成仙,旧河郡乃至全天下,往后还要仰仗您的庇佑!再会。”   棒读过于明显,斩月闻言,付之一笑。   白翎拉着裴响,转身便走。光带指的地方,正是他们刚才走到近前,但是没机会上去的高塔。   他们身后却传来了斩月的声音。   青年手执烟杆,一缕残存的烟气缭绕着他,在月下恍如隔世。他望着两名意气风发的少年,说:   “二位,我想修行至今,并非为了更好地保护苍生。”   他停顿片刻,道,“我想让苍生无需保护。”   雾气漫上河堤,将斩月的身影彻底吞没。他亦不作停留,往林深处走去,背对白翎裴响,随意地挥了挥手。   这瞬间,白翎很想拊掌赞同。可他心中清楚,自己在与过去的幻影对话罢了。   曾经的斩月或许心怀天下,壮志宏图,但他永远如此、依旧如此吗?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更名为“展月”的呢。   三人往相反的方向离开了。   白翎和裴响顺着心境指引,奔赴高塔。因为斩月仙师现身发话,让人们回去休息,所以即将竣工的法场内,空无一人。   灯火尽灭,月影抹得遍地如银。   当白翎和裴响靠近塔底,才发现一堵高墙拦住了去路。不仅如此,墙里还传出大队人马经过的声音。此地与灵泉水车的外围一样,守卫森严,尽是两大叶家的家丁。   在心境中待到现在,两人已经明了,搜魂族原本分作两派。灰袍柳纹的叶忘家,主打让人失忆;白衣枫绣的叶念家,则能复现过往的景象,天然克制前者。   两家自古以来,携手共治旧河郡。乡亲们因为有源头直饮的灵泉,比其他地方的人仙资优秀得多。   问题是斩月为了稳固边疆,不得不集中天下灵泉,抵御北境魔族。于是乎,旧河郡的灵泉日益稀薄,两大叶家之间,亦有暗流涌动。   白翎从局外人的角度,很快猜出了盛世之下的隐忧。斩月专门回乡渡劫,恐怕也是为了稳定局势,试图把分散的人心再度凝聚。   可惜他失败了。   不仅复兴旧河郡失败了,渡劫也失败了。   白翎手搭凉棚往上看,依然看不见塔顶。这座“旧河塔”实在是高,但白翎交手过的大乘期怨灵就待在塔顶,他必须去一探究竟。   从引路的光带可见,千年前的叶念愉、叶忘止两位少爷,同样登上了高塔,有所发现。白翎非去不可,是为了查明怨灵;可他俩又是为什么呢?   裴响道:“师兄,我想起一事。”   “唔?你说。”   “我在心境中睁眼时,正在与父母对话。我不明所以,便按照眼前浮现的字句应答。他们有一事交由我办:务必将旧河塔严防死守,不得让闲杂人等靠近。即便此人是,斩月仙师。”   白翎眨了下眼,霎时明白了。   他道:“此地无银三百两?专门防着老祖是吧。”   裴响颔首。   “那我知道这俩家伙为什么来咯……塔离法场这么近,又不许老祖上去,肯定有什么对他不利的东西,要么就是背着他干坏事了。”   白翎轻笑,说罢盯着裴响,一时不语。   裴响看了围墙一眼,再看着他。   意思很明显,问“不出发吗”。   白翎笑道:“我是在好奇。阿响,你是不是能听见我的心声呀?我刚想到千年前的两人为什么来塔里,你就告诉我答案了。怎么这么巧?”   裴响道:“或许是……心境作出了冥冥中的暗示。”   “这种时候应该说‘因为我们心有灵犀’啊!笨。”白翎一边翻出避役衫,准备以此掩盖行踪,一边瞥着他说,“这样吧,让我亲一口,就原谅你。”   裴响:“……”   裴响没有答应,但是也没有拒绝。他素来冷冽的神色稍显软化,垂眸等着师兄行动。   白翎便笑嘻嘻地靠过去,准备干正事前放松一下心情。   没想到,他刚贴上师弟的唇,裴响也默默地调整了角度,突然晴空霹雳。   一声雷响,两人一触及分。   他们同时看向空中,只见电光开始闪烁。高墙里响起守卫头子的声音:“怪了,今夜怎么有雨?快快快,不想淋成落汤鸡就赶紧的!”   白翎也一扬眉,道:“不是吧,亲一下怎么了!劈我们干嘛?”   “……我们做出了与原本人物极度不符的事情。”裴响面无表情地说罢,思考一会儿,改口道,“因为天妒深情。”   白翎:“……”   白翎说:“阿响学得好快,师兄该给点奖励。”   他飞快地凑到裴响面前,往他嘴角一啄。   霎时间,天空雷动,在雷霆落下的霎那,裴响振臂挥出“狸猫罩”,道袍漫卷如旗,挡下了一击。   墙里的守卫惊呼:“打雷了,先去檐下躲着!”   大群人的脚步声远去,倒是帮白翎和裴响清空了场地。白翎凑上去亲师弟的瞬间,暗自结印,往他心口一拍。   白翎道:“中!哈哈哈,中了。”   近身施法,且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裴响被变成了绒布偶。   白翎把四寸来长的师弟捧在掌心,见他洁白的绒布脸上,两只眼变成了愕然的黑线圈,两眼弯弯:“没想到吧阿响,怎么样?刚被老祖变成这个,我就想起头回见你的时候了。现在这样,方便我捎你进去。”   凭二人的修为和身法,混进旧河塔轻而易举。   白翎其实是找了个借口,他就是手痒而已。   白翎突然埋头在绒布偶身上,仓鼠洗脸似的一通乱蹭,心满意足。   裴响细微的声音传出:“师兄……”   绒布面也多出了两团桃色,心思一览无余。   白翎佯装无事发生,把他往领口一塞,凌空翻越围墙,踏上一层层塔檐。   避役衫受灵力浸染,自动生效。   月光照耀下,这件法衣迅速变化,完美融入了周围的场景。不论守塔的凡人们在何等时候、从何种角度望去,都看不出异样,顶多觉得眼前一花,以为自己看错了。   白翎转眼离地十余丈,绒布偶的嘴巴一开一合,问:“师兄,你不晕吗?”   “境界上来就不晕了呀。”白翎嘴比脑子快,说完才想起来,自己前不久还让师弟抱着御剑,遂又话锋一转,“但是御剑属于童子功,错过入道那会儿就学不成啦。”   他话音落下,感到背后有什么硬邦邦的东西冒出来,敲了一下后脑勺。   是在现实世界中,“拂钧”或“凉紫”坐不住了。从敲击的力道来看,大概是“凉紫”,对主人为了哄情人、编出此等瞎话的行为不齿。   裴响“哦”了一声,不知信没信。   白翎无辜地吹了段小曲儿,终于来到塔顶。幸好顶层是四面开放的,和瞭望塔一般。不过,白翎甫一翻入,吹的曲便停了。   数不清的管道匍匐于地,一条条汇聚在此。像是密密麻麻的树根,为当中的树干奉献养分。   不难猜测,管道里的“养分”便是河底灵泉,从隐约透出的金光可知,还是最上乘的金虹灵泉。   而在塔顶中央的“树干”,是一座人像。   人像背对着他们,被管道插满了身躯。白翎一眼认出,这种人像和千年后的新河郡里、甚至旧河郡的遗址中,那些随处可见的人像一模一样。   千年前的旧河郡却仅此一具,俨然是万像之始。   裴响钻出衣领,变回人身落地。   二人皆不说话,从两侧缓步靠近,绕到人像面前。   没想到,当他们小心地避开满地管道、来到人像正面时,看见了一张极熟悉的脸。   白翎惊讶道:“尹兄?!”   人像“唰”地睁开了眼睛。 第140章 一百四十、上梁   在认出熟人的刹那,白翎松了口气。   不仅如此,他还在对方睁眼之后,立即抿住嘴巴——不然就笑出声了。   尹真竟然如此倒霉,得到了这样一个“角色”。扮演花鸟虫鱼都好,他偏偏是块石头,难道与他死气沉沉的个性格外匹配?   石人全身上下,唯有眼睛能动。在其双目睁开之际,射出的视线如欲噬人。   细密的血丝爬满尹真的眼白,眼珠也像烧得快熔化的铁球,但凡他能说话,怕是已发出了震彻高塔的嘶吼。   这状态不对劲,绝非普通的石化。   白翎正色道:“尹兄,冷静,是我们——”   他迅速打量石像,发现密密麻麻的管子接通在尹真身上,源源不断地注入灵泉。   修士须从灵泉里炼化灵气,此物大补,但就和鲍翅茸参一样,补多了轻则喷鼻血、重则暴毙。显然,尹真快被补炸了。   幸好尹真也认出了他俩,勉力平复。   白翎说:“一时半会儿救不了你啊,尹兄,还记得遗址里的塔么?就是这座。我当时没跟你们一块儿走,因为在塔顶发现了一具怨灵。嗯,就是这里。至于怨灵嘛,可能就是‘你’。”   裴响轻抚木管,在上面发现了叶忘、叶念两家的家徽。   三人的头顶光芒闪烁,一圈圈阵轨环绕,构成了一座庞大的法阵。看起来不是用来献祭,就是用来供奉,反正没好事。   白翎继续道:“当然啦,我们会努力帮你的。尹兄,你也太惨了——我问你点事儿。如果同意,就看着我,如果不同意,就看着他,好不好?”   尹真翻了个白眼。   白翎道:“这是何意?尹兄,我很同情你的,真的!刚开始没忍住笑,那是意外。你不好好回答,我没法救你出来呀。”   尹真又白了他一眼。   裴响道:“他要加钱。”   尹真终于看着白翎不动了。   白翎发出了然的“噢——”声,准备开问。   没想到,正当他开口时,尹真再次翻起了白眼!   与此同时,一阵尖锐的笛声响起,声源正是三人上方的法阵。   白翎见阵轨上符文重叠,一眼扫去,明白了大概:“灵气的变化会被感知?人多了吸的灵气多,便会示警——好吧阿响,我们走!再见了尹兄,原来白眼是这意思啊,工钱给你翻倍!”   他把避役衫展开,裴响亦卷动狸猫罩,挡住了四面八方射出的飞镖。   尹真被当成了活靶子,所有飞镖都冲他扎。好像修建机关的人认定,闯入者一定是奔着石像来的,切不能让其碰到石像。   幸好尹真的质地足够坚硬,连一点儿凹痕也没留下,倒是飞镖弹得火花四溅。   塔底一片哗然,守卫全惊动了。   不仅如此,塔内也有嘈杂声向上逼近,是两大家的家丁,反应神速。   白翎刚想挑一条树多的路走,方便甩掉追兵,就感到肩膀一凉。师弟不知何时结好了印,盖在他肩上。   霎时,白翎眼里的世界迅速放大又远去——他缩小了,掉在师弟的手心。   白翎:“诶——?”   裴响捏了捏绒布偶,淡淡道:“师兄,轮到我了。”   白翎眨巴眨巴眼睛。   被变成绒布偶后,四肢不再灵活,只能一扭一扭地鼓动身子。裴响把避役衫披好,旋身落在穹顶的横梁上。   二人再度隐匿行踪。同一时刻,两大家的家丁们涌上塔顶,占据了每一处空地。   两名队长首先确认了当中的石像无碍,然后关闭警报,开始内外搜查。   无人发觉,头顶的横梁载有一抹虚影。   光线经过彼处,产生细微的曲折,若不凝神细看,决计发现不了。   白翎躺在裴响的胸口,感觉背后凉凉的,又热热的。   凉是因为裴响修《太上迢迢密文》常年失血,体温偏低,热则是一种燎心的火热,不知从何而来,让他忍不住扭动。   裴响覆手在他软乎乎的脑袋上,道:“师兄,乖一点。”   传音入耳,清沉中带着少许喑哑。同时从白翎的身后传来震感,好像他在师弟的胸膛上趴着,能听见胸腔里的共鸣。   白翎又眨眨眼。   他半晌才道:“好吧!”   白翎亲身体验了师弟的感受,顿时老实得不像他了。以前白翎把师弟缩小后塞在衣领,纯属顺手,他现在才知道,那对师弟而言是种怎样的煎熬。   不熟的时候煎熬,熟了更煎熬。   怪不得裴响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白翎干巴巴地说:“阿响真聪明,哈哈。留在这里,他们查不出个所以然,肯定会上报,哈哈。我们就能顺藤摸瓜,扯出他们的上级了,哈哈!”   裴响:“……”   裴响低头,只能看见绒布偶的发顶。白翎的发色偏浅,可能因为儿时吃得不好,头发呈棕色。在绒布偶的脑袋顶端,立着一小块三角状物,瞧着和布片头发是同样的材质。   裴响默默地拨弄了一下,这块小布片儿耷拉下去,又立起来。   白翎问:“阿响对我的呆毛有意见?”   裴响道:“……什么毛?”   “呆毛,就是我头顶那截坚韧不屈、总是翘起来的头发。”   裴响想了想,道:“那是慧根。”   白翎:“……”   白翎败了,轻咳一声,悄悄活动身子,生怕被师弟发现脸上的红晕。   幸好下方的队长在笛声示警之际,就遣人传讯去了,此时属下回禀,称“夫人已在来的路上”。   白翎连忙装作思考,说:“夫人?我们认识的夫人,可就两位。我赌一个铜板,来的是太徵她娘。”   裴响不语,白翎问:“阿响赌什么?”   “我?我赌这个。”裴响又拨了一下他的呆毛。   白翎两眼一闭,无声地磨了磨牙。   饶是他早有预备,师弟长大成人后,没有少年时那样好拿捏了,但当裴响冷不丁主动出击,白翎还是深有招架不住之感。   反正幕后黑手尚未到访,他们有充足的时间过招。   白翎挤出裴响领口,运动灵力,冲破了法印。   裴响正凝神盯着守卫,忽然感到胸前变沉。他怔了一下,再看向刚才的布片发顶,发现那里已经是一头柔软蓬松的棕发。其末端带着些微弧度,像浓密的水藻,流淌着一湾湾月光。   伏在他心口的人扬起脸,似从藻荇间钻出的精怪,惊鸿一瞥。   白翎似笑非笑,冲他颇为得意地眨了下眼,知道裴响所受的冲击必然非同凡响,定定地直视着他。   裴响:“……师兄。”   白翎欣然道:“怎么?”   “每个角落都要仔仔细细地搜,不可放过一处!”叶忘家的守卫队长喊话。   裴响哑然道:“你真是……”   “我真是什么?”白翎分着双膝,骑坐在他腿根,言笑晏晏。   “等下叶忘夫人到了,若是查出我们的疏漏,所有人吃不了兜着走!”叶念家的队长亦在下令。   裴响仰头靠在立柱上,紧闭双眼。   白翎平日里衣衫飘飘,头发也总是散着,看起来扑闪扑闪,像一抹不停流动的亮色。但当他贴在裴响身上时,宽松的袍袖都往下垂,便显得腰线起伏,身段分明。   白翎不知道师弟看见的是何等光景,只当阿响的心底里还是那么纯情良善,师兄略微出手,就扳回了一局。   他满目含笑,凑在裴响耳边说:“阿响,你可要把持住呀,我们还得干正事呢。怪就怪你结印的功夫不到家,师兄我什么都没做哦。”   裴响:“………………”   裴响依然仰着头不动,不过被白翎往耳朵吹气后,喉结上下滚了滚。   白翎惊喜道:“露出来了嘢!”   他终于看见师弟没缠绷带的脖子了,当即往上亲。不料,这下让裴响竭尽全力的克制灰飞烟灭,他倏地睁眼看来,同时按住白翎的后腰,从下抚到上。   “参见夫人!”   守卫们齐声呼告,声如洪钟。   与此同时,旧河塔的上空雷云凝聚,电光划破了夜幕。因为白翎和裴响的行为过火,心境又受不了他们了。   白翎被师弟一摸,酥麻的感觉沿着脊椎直窜大脑。他更加受不了,整个人都发软,直吸气道:“来来来人了啊——”   裴响的掌心盖在他后颈,蹭着那处白净皮肉,指尖探入发根。   少顷,他沉沉的目光往旁一移,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白翎被变回了绒布偶。   好险,差点玩脱了。   白翎再不敢作乱,一动不动地蹲在裴响肩头。   刚才太紧张,简直有种命悬一线的危机感,让白翎原本雪白的脸蛋变成了粉的。不是脸上多出两个红圆,而是从头到脚、全身皮肤都粉了,想藏都没处藏。   裴响也不好过,气息比之前沉重了不少。   白翎听在耳中,不敢说更不敢问,圆圆的黑线圈眼睛眨呀眨,紧盯着刚露面的叶忘夫人。   守卫们自觉地退居楼下,只剩两名队长侍立在旁。叶忘夫人是太徵的生母,也是太徵道君在心境中扮演的角色。   她一袭柳纹灰袍,随从却不止有同道中人。几个枫绣白衣的叶念门客,一齐到访。   联系起众多的木质管道上,两家的家徽相伴出现,不难猜测,高塔石像乃是他们联手而为。   是非说过,太徵之所以被关在家里,就是因为叶忘夫人找了好些厉害的叶念氏,凭借功法克制,阻拦她的脚步。   眼下叶忘夫人带着大批人赶来,不知远在叶忘府上的顾怜,能否与是非接头。   女子严厉地问:“贼人何在?” 第141章 一百四十一、回放   两名队长腿都吓软了,磕磕巴巴地报告情况。   叶忘夫人闻言,呵斥了一声“无用”,将闲杂人等屏退,只留下一名上了年纪的叶念氏。白翎对此人有印象,好像在叶念家主的身边见过他。   叶忘夫人道:“先生,还是要劳您出手。仙师在席上当众消散后,便来了法场视察,刚才引发骚乱的或许不是旁人,正是……”   她言尽于此,叶念氏肃容道:“夫人放心,且容老朽甄别一番。”   他从袖中取出一片枫叶,白翎见状,眉毛直跳,用软敦敦的手顶裴响的脸:“完了完了,要穿帮了!”   裴响不语,调整了坐姿,预备随时撤离。   随着对折的枫叶环绕石像飞过,此前的景象原地重演。当白翎和裴响,或者说叶念愉和叶忘止的身影浮现时,叶忘夫人骤然松了口气。   不过,她的忧虑很快变成了隐隐的怒火。   待看完全部过程,见裴响再次披上避役衫消失,她道:“不省心的逆子!”   叶念氏尴尬地看她一眼,说:“我家少爷也……也真是的。去哪里玩不好,溜到这儿来,哎呀,老夫该如何与我家夫人交代!”   此人一叠声地拍大腿。   叶忘夫人拧眉沉思,缓缓瞥向他道:“先生,犬子无状,许是好奇心过于旺盛,听我嘱咐他此地机密,便忍不住来探索了一番。外人面前,还望你矫饰两句,今夜鸣笛,就当是飞鸟惊扰了塔顶的法阵罢。”   “自然自然,如此甚好。”叶念氏对她的手段多有领教,不敢有二话。   “不过……为何两个小子的言语间,好像认识那石人一般?”   叶忘夫人目露寒光,拖着曳地的裙摆,慢步至尹真跟前。   看着这一幕的白翎龇牙咧嘴,在心中给尹真上了柱香。   叶念氏说:“是奇怪哈。听他们喊‘尹兄’,没错吧?难不成此人被……之前,与两位少爷有旧?”   老头说话间隐去了一节,显然他和叶忘夫人都门儿清。   夫人却道:“不可能。在那之前,俩孩子还没投胎呢。先生莫忘了,石人在此,已有八百年。”   叶念氏咂舌道:“这真是奇了怪了。连我都不晓得石人的本来姓名,他们是如何得知的?莫非……莫非是大小姐她……”   整个旧河郡只有一位大小姐,便是太徵。   她作为三圣之一,在众多新河郡人的心目中手眼通天。   叶忘夫人眉头皱得更紧,说:“阿行亦不知此事。”   “啊?”   “她若得知,早就把塔推了。”叶忘夫人一摇头,观其神色不愿多言,似在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叶念氏不敢再问,忽然响起“噔噔噔”的上楼声,数名搜魂师与执意士同时赶到。   为首之人一露面就喊:“怎地鸣笛了?莫不是被仙师他——”   叶忘夫人扫去一眼,那人发现塔顶并没有斩月的身影,方才噤声。   白翎忽然觉着,叶忘夫人的神情和语气,都很熟悉,转念一想,太徵道君和她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算是本色出演了。   不过白翎知道,现在的太徵并无自我认知,她会把自己当作母亲,呈现她过去的一言一行。真难想象,这样一个人,年少时居然最像顾怜,怪不得能把是非整治得俯首帖耳。   现在最让他感兴趣的,却是接下来几人的对话。   叶念氏道:“别一惊一乍的。仙师只是来看看法场,并未踏足高塔。老夫已经与夫人查明了情况,是一只鸟儿撞上了阵轨。”   “此话当真?仙师神通广大,切不可掉以轻心哪。要不……”   “不必了。”叶忘夫人漠然地打断了他,说,“若是让仙师发现了石人的机巧,我等焉能安在?”   “夫人,我早说了——应当把塔顶封存才对,至少等到仙师离开啊!咱们旧河郡就这一座高塔,万一他哪天心血来潮,要上来看看该如何是好?”   “谁知道他会提前抵达!按照原定的章程,仙师入城后,法场业已竣工,直接送他进法场闭关,静待渡劫即可!”叶忘夫人说,“诸位明知道石人何等重要,旧河郡大事小情,皆离不开它,哪能轻易封闭?”   无人答言,一张张脸上,愁云惨淡。   叶忘夫人长出一口气,道:“行了,勿要多虑。法场明日启用,等仙师闭关,一切……”   她忽然停住,没有说下去。   白翎稍稍侧身,观察女子的表情,见她神色微妙,环顾众人之后,轻声道:“反正很快就结束了。”   在叶忘夫人的带领下,其他人没资格多作停留,只好离开。   旧河塔的守卫加强了,两家的队长轮流到塔顶站岗,没空子可钻。   而且在白翎与裴响的视野里,皆出现了光带。心境再度作出指示,引他们前行。   裴响单手拢着白翎,跃出了高塔。白翎完全不担心自己掉下去,甚至觉得师弟的肩头很不错,视野好,还能比比划划地指挥他。   两人移行的速度飞快,本以为光带会引他们回到叶念家,没想到只是路过。   深夜的旧河郡渐趋黑暗,一家家房屋熄了灯,一扇扇窗户灭去。光带仍没到尽头,竟然延伸去了城外。   白翎好奇道:“就算不去我家去你家,也不该出城吧?我以为后续的情节应该是,我们俩拿不定主意,赶紧汇报给太徵了。”   “师兄,我还没有告诉你。”裴响说,“我最初拜访叶念府上,正是从城外来的。”   白翎:“哦?”   话音落下,裴响已经来到了大坝前。白翎回忆道:“不对啊——我记得旧河郡里有两座叶府的,难道上面还有一座?”   “没有走错。”裴响带着他转动,看向远方的深林中,一列渐近的车马。   靠近大坝的河岸落差极大,长成了茂密森林。而在昏暗的林子里,藏着一条小路,通往一座吊台。   裴响仍披着避役衫,不会被他们发现。在白翎和他的注视下,那行人悄悄去到吊台前面,主人家下了马车,正是叶忘夫人。   她登上吊台,随之升往高处。白翎忙捅咕裴响的耳朵,说:“快快快,跟上!”   他作为一只绒布偶,在师弟的肩头发号施令,场面略显滑稽。   裴响提醒:“师兄,你可以变回来了。”   白翎道:“才不要,我觉得这样很好!快带我上去嘛。”   裴响无言,飞身纵跃。他的“夜游诀”以行迹诡异著称,凌波而上,踏着瀑布飞溅的水花,数息来到大坝的顶端。   两人的视野豁然开朗,眼前竟是一片汪洋。   霁青河澎湃的水流汇聚在此,蓄成了湖泊。时值秋夜,湖水如镜,横亘千里,倒映诸天。   白翎双眼放光,恨不能留下来慢慢走,边走边欣赏。这可是千年前的景色,只能往回忆里追寻了。   可惜视野里的光带不仅发亮,还开始闪烁,催促他们动身。眼看叶忘夫人的吊台马上也升到了大坝边缘,裴响点水掠步,毫无声息地赶赴远方。   水平线上,隐约出现了一片屋脊。   白翎道:“那是……新河郡!”   他踮脚张望不够,“吭哧吭哧”地爬上裴响头顶。裴响未置一词,任他抱着自己的发髻,手搭凉棚望远。   白翎高兴地说:“真的是新河郡诶,和旧河郡一模一样的新河郡!我就说嘛,新河郡的人如果什么都忘了,怎么建得出和老家完全相同的房子?连叶府的屋子都没变——原来这时候就建好了啊!”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旧河郡已经被留在遥远的大坝下方,变成了一片云雾遮掩、黯淡不清的暗影。   唯有旧河塔的塔尖刺破层云,昭示着存在。   白翎道:“看来旧河郡准备搬家了……大坝靠不住?虽说在坝底下住着,是比较危险吧,可我看水也没满,而且搬到上面来,离霁青河底的忘川更远,他们以后还怎么抽灵泉?奇奇怪怪。”   裴响伸手戳了他一下,白翎“哎哟”一声,被师弟的灵力打回原形。   他们已经来到新河郡,乘着夜色,越过守城的卫兵。街上空荡荡的,仿着旧河郡的格局而建,不过道旁的铺面没一家开张,二人走了许久,直到靠近叶忘家的宅邸,才看到些生活痕迹。   显然,还有很多旧河郡的居民不肯放弃故土,即便新家只在三里地开外,也不肯挪动分毫。   整座新河郡内,唯有叶忘府上灯火通明。   白翎本以为这样亮堂是为了等候叶忘夫人归来,不料他们刚登上围墙,准备沿光带潜入,就听见内院深处鸡飞狗跳。   “收手吧大小姐,夫人等下便回来了啊!”   “快跑,快跑——哎呦我操!”   “大小姐,老奴看着你长大的,您不给老奴面子,好歹也保一保咱叶忘家的千年芳名啊,把这位叶念家的大哥变成这副模样——这!”   白翎话没听罢,就见眼前一亮,一条赤.裸裸、白花花的身影冲到院中,张开双臂,摆出了求雨的姿势。   霎时间,附近的侍女尖叫声一片。几个男人呼哧带喘地追出来,欲将求雨老哥降服,却无从下手。   白翎乐道:“有意思啊,这又演的是哪出?自家院里还裸.奔——咦,阿响!你挡我干嘛!”   裴响捂住他的眼睛,把他按到自己胸口。   “非礼勿视。”师弟冷冰冰地说。   “拜托——修真界几百年见不到一次嘢!快让我看!你肯定没挡自己的眼睛吧?这不公平!”   白翎急得乱挠。   说话间一个叶念氏赶到,见到裸男,脸色亦是难看。好在他折叶丢出,红枫的尖角正扎在裸男额心,把他扎晕了。   叶念氏自己的胡子也断了一截,低声道:“快把他抬走。记得穿上衣服!”   下人们灰溜溜照做,其中一个苦哈哈地问:“八叔,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咱们哪顶得住大小姐发威!”   “熬吧,只能熬啊!夫人下令,谁敢不从?反正她养大小姐,自小就是熬鹰一样过来的。老爷都中招倒了,我们能怎么办!就庆幸老爷没忘了穿衣服吧!”   叶念氏擦去额头冷汗,转身回了里屋。   白翎终于扒拉开裴响的手,一见裸男没了,大失所望,不过他转眼瞧见,刚进去的叶念氏同手同脚地出来了,而且眼歪嘴斜口吐白沫,不知是忘了什么。   白翎笑得差点掉下墙头。   光带发出“噼里啪啦”的细响,他们再不动,准要挨电。裴响目睹诸般乱象,眉峰微蹙,一点也不想再看,把捂着肚子蹲地上发抖的师兄抄起来,闪身进到里屋。   顾怜的声音响彻庭院:“滚!!!” 第142章 一百四十二、抗婚   内屋的堂上一片狼藉,瓷器摔得粉碎,铁器打得变形。   不用说也知道,是谁的手笔。   白翎听见顾怜崩溃的叫声就想笑,嘴上犹在缺德:“这戏份安排给他,肯定演爽了吧?摔摔打打的他最在行嘛……嚯!”   裴响眼神微变,白翎正看着他,不消回头便往旁躲。   在他闪身的刹那,一把菜刀挥过,差点给他开了瓢。   一个婆婆虎虎生风地舞了出来,左手刀右手铲,武备齐全。   看样子是刚才劝解太徵的府中老人,同样被顾怜乱甩的搜魂术荼毒了。幸好叶忘夫人请了足够多的叶念氏到此,追着她去解咒。   白翎和裴响绕过影壁,见到垂帘之后,房门禁闭。几名侍女哭丧着脸,像蝌蚪挤在角落,五个叶念氏满头大汗,似鹌鹑探头探脑。   他们仍在喊:“大小姐,求您收了神通吧——”   “叶念家的少爷原本也不肯结亲,现在已经明白利害,非您不娶了呀!”   白翎惊讶地一指自己,作口型道:“我?”   不止他惊讶,屋里的太徵,或者说顾怜,同样大写的不信:“糊弄谁呢,他非我不娶?我要砍死他!!”   刚劝话的侍女急中生智,道:“小姐您不喜欢他,我们明白,反正您只要走个过场罢了。往后天南海北去逍遥,家里正旗不倒,外边彩旗飘飘!叶念少爷是体面人,肯定会大度的!”   几个在场的叶念氏脸色异彩纷呈。   白翎更惊讶了:“我???”   裴响淡淡地瞥他一眼。   白翎立即表明真心:“我对不喜欢的人才大度哦。阿响,你这批判的眼神是怎么回事?师兄怎么会是那样的人。如果你在外面有别人了,我——”   裴响:“你怎么?”   “我当然受不了呀,肯定会和你一刀两断。”白翎给出了一个比较常规的答案。   裴响轻哼一声,不为所动。   白翎沉吟道:“难不成……要我追杀你到天涯海角?逼着你回心转意为止??”   裴响不予置评,但眉头舒展,稍显满意地上下轻扫目光。他撩起垂帘,缓步入内,下人们看到他如蒙大赦,再看到后面的白翎,目瞪口呆。   白翎笑眯眯地抬手致意:“大家晚上好啊。”   路过刚才呼吁太徵给全天下男人一个家的侍女,他保持着微笑,道:“你格外好。放心,我确实很大度的。就这样宣传我,谢谢……唔!”   吓唬小姑娘的话没说完,前面的裴响忽然停下。   他眼看着白翎撞到自己身上,才向其余人宣布:“都出去,这里交给我。”   下人立即作鸟兽散,好像有猛鬼咬了他们屁股。   白翎揉揉脑袋,嘀嘀咕咕地跟着师弟进了屋。地面画着重重法阵,他们踏过时,阵轨发亮,不过只是闪烁了一下,未作阻拦。   被困在屋里的人就没这么好运了。   顾怜笨手笨脚地提着裙子,正转着圈踹墙。   一堵无形的墙矗立在阵轨内圈,但凡被他踢到,便有一环环涟漪荡开,看似被他撼动,实则坚不可摧。   顾怜对斩月都没服过软,遭此一劫,怒不可遏。偏偏心境对他的修为作出了重大限制,只要他想发挥自己的力量,就会遭遇电击。   见到两名弟子,顾怜火冒三丈地叫:“你们还知道回来?!”   裴响行得端坐得正,垂首道:“弟子来迟,请师尊见谅。”   “请我恕罪还差不多,凭什么要我原谅你们!”顾怜大喝,“还有个人呢?”   白翎从裴响身后探出头,满面怜悯,掩口笑道:“哎呀……我以为谁这么可怜,怎么是堂堂梦微道君,顾怜顾长眷啊?”   顾怜被气得直挺挺往后倒,憋不出声音。   裴响:“师尊……?”   白翎也轻快地呼唤:“喂喂喂?展月一脉的二代弟子在吗,在的话请回答,我们有展月老祖的全新消息哦——好像不在,我们走吧阿响。”   裴响沉默不动,可是白翎摆了摆手,佯装要走,他便也行礼告辞。   顾怜又直挺挺地坐了起来,缓过口气,道:“敢骗我你就死定了!白翎,你、你说有谁的消息?”   白翎气定神闲地回身,说起了偶遇斩月的经过。   他本来抱着戏谑的心态,有心吊一吊顾怜的胃口,没想到刚说到他们与斩月的相遇之始,是他去买带回道场给顾怜的礼物,顾怜就掉下了一滴泪。   这泪水毫无征兆,白翎一时停住。   顾怜却仿佛没感觉,含泪瞪他道:“继续说啊,逆徒!”   白翎一耸肩,无奈地加快了语速。   他讲故事时,习惯添加的“你猜接下来怎么着”、“想知道后面干嘛了吗”,全部隐去不表,只把关于斩月的事情一五一十,如实道来。   不是因为他跟顾怜和解了,而是顾怜的眼泪实在掉得太快,堪称汹涌。   白翎不想掺和长辈恩怨,眼瞅着师尊师祖是个悲剧、顾怜还一千年了走不出来,他歇了调笑心思,把话讲得一板一眼,生动全无。   饶是如此,顾怜还是怔怔地直视前方,满脸泪水亦浑然不觉。   直到听到了白翎裴响和斩月背道而行,能讲的都讲完了。屋中安静得可怕,许久后,一滴泪砸在地上,“啪嗒”一声。   顾怜的神色并没有变化,只抬袖一抹眼睛。   他直勾勾地盯着白翎,问:“还有呢?”   “没了。”白翎摊手道,“你还……行吗?”   这算他对顾怜说过的最好的话了。   顾怜低下头,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又好一会儿,他抬起头来,眼神清明至极,少见的冷静,像剥离了所有情绪,闪亮亮的泪痕干在脸上。   顾怜说:“我要念词了。”   白翎无言地作了个“请”的手势。   顾怜道:“是非刚来找过我。他能潜伏进来,但没法带我出去,恐怕要到我成婚当天,母亲才会放松管制。我已经让是非去给斩月报信,待大婚当晚,里应外合,我会抗婚。”   白翎眼前亦浮现字样,他说:“可是仙师渡劫可能提前,如果撞上同一天,岂不完蛋?我受到的限制少些,反正婚事少了任何一人都不行,不如……”   白字变成了黑字,指示他:你看向了叶忘止。   白翎照做,裴响说:“我可以带小鱼逃走。”   顾怜毫无感情.色彩地道:“辛苦你了,吱吱。两大家联姻是旧俗,可惜到我们这代,阴差阳错。若我们姐弟能够交换,皆大欢喜。要恨只恨,上天无德。”   女子的狂傲之意不加掩饰,顾怜念到一半,后知后觉地发现了白翎和裴响的角色和他俩一样,也有一腿,表情逐渐裂开。   白翎微微笑道:“这事就这么定了。不过阿姐,我和吱吱发现了更恐怖的东西——你去过旧河塔顶吗?”   他把两人的见闻尽数相告,顾怜凝眉听罢,道:“母亲禁止任何人上塔,说那是家主才能掌握的权柄,关系到整座旧河郡的兴亡。我无意继任家主,不曾去过,居然藏了如此邪物在那儿?”   裴响说:“阿姐也不知道石人的来历吗。”   “提到石头……我倒是想起点东西。天下功法,皆有绝招,多用作死前的奋力一搏。《折柳搜魂真迹》的绝招,我尚未掌握,不过听父亲讲过。可以借神柳的根须,打造长钉,乱人七情六欲,致其善恶不分,爱恨倒转,一心混沌。那种钉子的名字叫……‘灵台枷’。”   顾怜读得越来越认真,白翎也收敛神情,眨了下眼。   顾怜接着说:“至于《群林执意残篇》的绝招,须用神枫制成磁石,名为‘识海钥’。执意士将此物吞下,便能化为石躯,千载不灭,记忆恒存。听起来没有搜魂师的绝招厉害,不过执意本就克搜魂,也该有所平衡吧。你们发现的石人,可能就是这样来的。”   白翎说:“那石人是我家造的?为什么他还能睁眼,难道石化之后不会死,要这样半死不活地过下去?”   “我想起来了。”裴响接话道,“我小时候,经历过一场搜魂术泛滥引发的动乱。阿姐当时在北边,大概没听闻此事。一名粮仓的管理者监守自盗,十年如一日地偷米回家中。他之所以一直没败露,是因为但凡被人撞破,就发动搜魂,使其忘却。”   白翎也道:“对,类似的事情很多。都怎么解决的?我记得……当事无对证的时候,家主就会带他们上旧河塔!”   顾怜喃喃道:“塔顶关乎旧河郡兴亡,是这意思?那个石人,化为石躯记忆恒存……莫非在法阵的加持下,把他做成了旧河郡的人肉史书,用他的眼睛,记录着城中的每一件事!旧河郡人人都会搜魂执意,正需要一个见证者,确保真相不会被篡改埋没!”   三人面面相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要瞒着斩月。   其实,三圣都要被蒙在鼓里,只是太徵听从了父母的禁令,是非不被他们放在眼中,所以只需针对斩月仙师。   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石头,却不让他完全死去,还持续了整整八百年——   白翎轻声道:“我好像知道怨灵是怎么来的了。” 第143章 一百四十三、真相   门外突然传来了通报:“恭迎夫人回府——”   叶忘夫人身披晚秋的寒气,径直来到女儿院中。   因为三人刚推导的真相,顾怜还处于震惊状态,被白翎一把捞起来、迎面打了个“净身咒”、说:   “去吧师尊!顶住啊!”   “我、我怎么顶?!”   顾怜惊变为慌,可是白翎忽然对他露出诚挚又崇拜的眼神,把顾怜定身须臾,然后拉起裴响便跑。   两个徒弟瞬间没了影儿,掐着隐身诀,飞身上梁等看戏去了。   顾怜怒道:“喂!!!”   “大吼大叫的,吵吵什么?”   女人严厉的嗓音响起,二三十号人跟在她后面,鸦雀无声。   叶忘夫人步入屋内,因沿途所见的乱象,神色很是不快。她示意下人们留守院内,独自进来和太徵交涉。   不过甫一照面,叶忘夫人便察觉了女儿不对,凝眉盯着顾怜。   在她们上方,四条横梁两两交错。   白翎和裴响各据一条,头靠着头。   白翎传音说:“好奇怪。我们不是光明正大进来的吗?大家都看见了。太徵妈妈居然没找我们,我们刚闯了塔顶诶。”   裴响道:“她在塔顶所述颇多,许是故意说给我们听的。”   “猜到我们没走掉,干脆讲点猛的,迫使我们来找太徵?那岂不是……”   白翎话未说完,下方的叶忘夫人开了口。   她道:“你还没想通?”   顾怜僵硬地道:“说了,我不可能事事皆听你的。至少在这件事上,绝无可能。”   叶忘夫人长出一口气,说:“行儿,你实话告诉为娘。你是不是心有所属了,所以不肯联姻?”   “当然不是。”顾怜念这句话,底气略显不足。   叶忘夫人又问:“那你不喜欢男人?”   “当、当然不是!”   白翎埋头忍笑,乐道:“这句倒是底气挺足的。”   叶忘夫人说:“既然如此,叶念家的少爷有何不好?你明知两大家延续的根基,就在血脉。我们的功法代代相传,若不留下叶念家的后代,《群林执意全篇》便要失传了。”   白翎适时点评:“嗯,确实失传了。我在藏书阁只看见它的名字,相关记载一个字都没有。”   顾怜硬邦邦地说:“他家的功法怎么会失传?只要有一个人活下来,使出他家绝招,记忆便能万古不朽。”   叶忘夫人微微笑道:“是啊。正如你所说,必须有一个人活下来,不是吗?”   顾怜:“……”   此话一出,不仅是顾怜,还有梁上的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死寂之中,寒意顿生,白翎明白了叶忘夫人的话里深意——   叶念愉,就是那“一个人”,甚至只他一个!   突然,白翎被虚空往前一推,掉了下去。他一落地,裴响也跟了下来。   白翎知道,定是千年前的叶念愉听到此处,受惊摔下了房梁,被迫与叶忘夫人对峙。   而这位尊贵严峻的家主,对他二人的出现毫不意外。   女人转动眼珠,居高临下地说:“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啊。我还以为,你们能多听片刻。”   一股电流窜遍全身,白翎快速念出了眼前的台词:“你什么意思?”   电流仍未消散,仿佛嫌他的情绪不够饱满、声音不够凄凉。   白翎道:“你什么意思!!!你要对我的族人做什么?!”   其声震天,其情撼地。   顾怜以为他要尸变了,连退两步,裴响则上前单膝跪地,搀住师兄。   叶忘夫人终于正眼瞧着他们,并不回答白翎,而是冷冷看着自己的儿子。   裴响不动声色地直视她,双手坚定地扶在旁边人身上。   说时迟那时快,叶忘夫人屈指一弹,打出一片柳叶,正中裴响眉心。   只消刹那,她便查阅了叶忘止的诸多记忆,不知看到了什么场景,流露出强烈的失望。   裴响低声道:“母亲……”   “我没有你这样不成器的孩子!”叶忘夫人广袖一拂,甩过他的面颊,把裴响打得头一偏。   白翎没想到演个戏还要遭受这种屈辱,立即坐不住了,一骨碌爬起来:“你打他干嘛?回答我!叶忘家主!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情绪终于到位了。   体内电流平息,不过白翎已经没了玩笑的心思。他站在裴响身前,被师弟的手伸进袖摆,十指相扣。   裴响低声说:“我没事。”   叶忘夫人抬起手,虚虚地划出一道横线。在她和三人之间,立即多出了一条阵轨。   白翎上前一步,果不其然,和此前的顾怜一样,他也碰到了无形的墙。   顾怜刚想嘲笑,就被心境电得脸色一变。   他道:“母亲,您到底想做什么?是不是我回家太少了,您以前对我,不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吗?”   “你确实太久不曾回来了。行儿,我是否该换个称呼,叫你‘太徵’?仙师百年回乡一次,怕是已忘记了这片故土罢。”   屋中的灯盏多数被顾怜砸坏,唯余叶忘夫人的头顶,还有一尊嵌在墙上的烛台。火苗似察觉了不安的气息,跳动不已,古艳的光晕淋满半壁墙地,以及坐镇当中的女人。   她缓缓拨动腕上的檀香珠,神色在光影间扑朔迷离。   “行儿……一千年前,斩月令江河逆流,聚集天下灵泉。世人无不对其歌功颂德,你们三圣的贤名,广布天下。那时,我亦以你为毕生骄傲。纵使一别百载,聚少离多,为娘始终因你而自豪。”   叶忘夫人牵动嘴角,说,“但谁能想到呢?对和错,也是会变的。行儿,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旧河郡,凭何起家?”   “……灵泉。”   顾怜张了张口,答道,“先人受忘川哺育,率先踏上修仙之路。”   “不错。曾经人人得道、家家修仙,我们可是搜魂族!有谁不会搜魂?现如今,灰袍还是个个穿着,身上绣满柳叶纹的,却剩几个?”   叶忘夫人面露嘲讽,侧目对白翎说,“叶念家的小子,你也听着。你家没好到哪里去,只是仗着功法先天的德性,断代没那么快罢了!”   白翎挑了挑眉,并不答话。   诚然,叶念家主打“铭记”,与主打“遗忘”的叶忘家比起来,是传承得好一些。   旧河郡里,留下的也多是叶念族人,“铭记”渗透了他们生活的方方面面,让他们选择了固守故土。   而叶忘家不仅在大坝上方兴建“新河郡”,还带许多族人搬迁到此。联系起旧河郡位于大坝下方的地理位置,白翎眉梢一跳,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与此同时,白字于视野中浮现。   他道:“莫非你要……你要开闸放水,淹没旧河郡?!”   叶忘夫人但笑不语,拊掌以示赞扬。   一时间,三道声音同时响起。顾怜脱口而出:“母亲你疯了!”   白翎也道:“旧河郡还有不少叶忘家的族人,你都不管了吗?!”   裴响说:“人命关天,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当然至于!”   女人的笑意倏然消散,连她满身的烛光,也变得浓稠似血。她厉声道,“你们一个远在天边,两个懵懂无知!灵泉枯竭,旧河式微,现在若非两大家的子女,族人们皆和凡人无异!是,斩月他死守北疆,严防魔族进犯。但我们呢?眼瞅着灵气一辈辈衰弱、仙资一代代泯灭吗!”   顾怜怒道:“不受魔族进犯还有什么可不满的?难道死抓着灵泉不放,只保旧河、不顾天下吗?!”   白翎也凉凉地说:“夫人您真是大义凛然……若不是要用我家族人祭天,我还真要认同你几分了。”   叶忘夫人嗤笑道:“少跟我阴阳怪气。我一大把年纪,不剩几天日子!若把旧河交到尔等手上,唯有覆灭之理。你们啊……要么甘当愚民,情愿献出手中刀剑、去铸就仙师功绩,要么就是仙师本尊,已经不属于旧河了!”   她的声音在四方阵墙上,荡开圈圈涟漪。   女人站起身,紧盯着三人中间的白翎,说:“叶念家的小子,你别恨我。怪就怪上苍不公,怎么自古以来,偏让你家克制我家?从今往后,旧河——不,新河!新河只余叶忘氏,搜魂执念合一族。克制我等的功法,本就不该掌握在他人手里,只消当我们压箱底的秘传便是。所以,你啊——待大婚礼成,就乖乖地服下识海钥吧!”   白翎喃喃道:“不是,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听话?识海钥你让吞就吞?绝招还是要我本人发动的吧,只吃一块木头下去有用吗?”   “这就要感谢行儿了。我族出了一位仙师,你家倒戈来的可不少啊。”   叶忘夫人往窗外投去一瞥,隔着窗纱,可见院中侍立着不少叶念氏。届时由他们联手,石化白翎易如反掌。   可惜阵法有隔音的效果,叶忘夫人刚说的“一个人活下来”,他们根本听不见。   三片柳叶自叶忘夫人掌心升起,衔环而动。   她眼底既有漠然,亦有怜悯,两种背离的情绪混在一起,奇异又悲怆。   裴响无言以对,确切地说,是千年前的叶忘止,绝望且沉默地挡在了叶念愉身前。   他说:“开闸泄洪,会连斩月仙师的法场一同淹没……”   叶忘夫人道:“所以,决不能让他发现塔顶石人,发现为娘谋划的一切。这个人啊,善良正义得死脑筋。而我已经备好一份大礼,感谢他夺走的千年气运。”   白翎心一动,想起了《折柳搜魂真迹》的绝招。   叶忘夫人竟然要趁他病、要他命,在斩月渡劫之际,打乱他的善恶爱恨,甚至把他溺毙在洪水中!   万钧江流砸下,即便有撼动天地之能,亦无法在承受雷劫时脱身。   而霁青道场群龙无首,灵泉终于能还给大地。斩月陨落,一鲸落而万物生,人界将回到微火燎原的时期,于草莽中升起群星。   顾怜呆立着,时至今日,终于隐隐明白了,那人再不见他的原因。   当善恶倾覆,爱恨倒转,从前有多爱,往后便多恨。   电光在他的身上发亮,窗外响起了秋夜的最后一道雷声。   一滴水从九天落下,带来千千万万滴,穿过明灭的雷霆。   许久后,久到叶忘夫人察觉不对,在她黑沉的眼底,闪过一丝即将苏醒的挣扎。   她道:“行儿,你是我的孩子,我的传人。你一定能理解我,新河郡……以后就交给你了。”   顾怜以千年前太徵的身份,对着太徵扮演的叶忘夫人,说出了此间的最后一句台词。   “母亲,我绝不会成为,和你一样的人。” 第144章 一百四十四、陈情   白翎本以为,三人会被分开关押,直到婚礼当天。   没想到,屋外的雷声越来越响。明明情节按部就班地发展了,他们依照太徵的记忆,重演千年前的一切,雷暴还是没有停止的迹象。   一名属下慌里慌张地跑进来,隔着垂帘禀告:“夫人,大事不好了,外边……外边不对劲!您快出来瞧瞧!”   叶忘夫人甩袖加强禁制,疾步而出。   白翎凑到一扇窗前,隔着阵墙,窥探天色。   他道:“好壮观的天气……不会就要渡劫了吧?”   顾怜闻言,立即挤了过来。   只见此时的天空,变成了浓郁到极点的黑色。星辰收光,月华不见,暗沉的天幕如一只巨碗扣住人世,碗底酝酿着灭顶的灾殃。   细看之下,密布的雷云并不在新河郡上方,而是在旧河郡。   庞大的漩涡从云层内部张开,起初转得缓慢,然后越来越快,闪电似枯枝倒挂、蜈蚣爬窜,把漩涡中心照得隐隐透光,有什么即将倾泻而出。   一阵狂风刮来,雨线横飞。   屋里仅剩的烛火“噗”地灭了,满室陷入昏暗。三个人三张脸,神色各异,都被雷电照得一亮又一亮。   顾怜喃喃道:“忘川渡劫……开始了。”   院中响起叶忘夫人严厉的声音:“你们留下来,务必让他们成婚!谁若不从,三对‘灵台枷’在此,用了便是!那叶念家的小子若使功法抵挡,‘识海钥’我也拿来了,纵使把他变成石头,今日也要拜堂!”   裴响皱眉道:“不是留下叶念愉即可吗,何必非要结侣?”   白翎说:“肯定是给叶念家的叛徒们许了好处。骗他们两家联姻,叶念家脱胎换骨,地位照旧和叶忘家一样。如果没有婚事吊着,就等于明摆着告诉他们,要弄死你们叶念家啦!”   话音落下,柳树从三人的脚底破土而出,把他们牢牢捆住。   白翎本想策反外面的叶念氏,可是叶忘夫人早防着这一手,把他们仨捆得蚕蛹一般,只剩眼睛露在外面,嘴也勒严实了。   地面的法阵忽然活动,蜿蜒蛇行,簌簌作响。原来它们也是柳条所化,变回原形后钻到三人身上,进一步加固了禁制。   下人们乌泱泱涌入,包括数十名两家高手。   侍女们手捧大红的冠服,居然是现成的凤冠霞帔、新郎袍冕,就等着为他们完婚。   连戏曲班子都早已养在府上,不管吉时到没到,硬顶着狂风骤雨,大肆地吹拉弹唱起来。   一时间,叶忘府忙碌得像满锅蚂蚁。   天上电闪雷鸣,地上锣鼓喧阗,叶忘夫人袖手端立院中,在她身后,数匹红绸同时推出,如血水横流,飞快地铺满地面。   一盏盏烛火点燃,转眼又被大风吹灭。每个人的衣袍都在狂舞,衣上纹路剧烈地鼓动,碧柳与红枫混成了染缸。   女人抬手,三株柳树延伸,裹挟着里面的活人,在装点完毕的院内重新扎根。   白翎眼看挣不出去,等下真要和顾怜被按头拜堂了,冲她疯狂地眨眼睛,“唔唔”直叫。   他心里道:“可以了可以了!后续剧情完全能猜出来,不用再演下去了!!!”   叶忘夫人却毫无醒转的迹象。   太徵道君深陷过往,这位《片叶搜魂真迹》的至高大能,亦迷失在了记忆的迷城中。   她冷峻的脸色短暂趋于柔和,望着眼前的孩子,最后什么也没说,飞身往后掠去。   她在叶忘府的高处停下,俯瞰着这片穷尽心血的家园,少顷,转身隐入了无边的风雨。   一声惊雷击中大地,万里山川奏响了鼓点。   此世第一人、引领整个修真界上千年的斩月仙师,开始了他的最后一场渡劫。   此劫若渡,得天道赐福,待飞升成仙;此劫若败,千秋修为一夜灰飞,万岁道行一朝烟灭。   叶忘夫人消失了,一名年高德劭的族中长辈接手司仪,主持婚典。   叶忘老爷之前被顾怜失手打中,还在昏迷,躺坐于轮椅上,被人推了出来,作为高堂受拜。   司仪扬声道:“良辰吉日,天定佳缘——”   闪电照亮天地,吓得他一哆嗦。   “今、今有淑女叶忘氏,贤郎叶念氏,两姓联姻,琴瑟和鸣!谨作开礼,恭迎新人——”   又一道雷落下,直直地劈在庭前。地面爆开,邻近的人们惊奔四散,徒留一片滋滋冒烟的焦土。   白翎心生奇怪,不知斩月引发的天劫,怎么跑错了地方。   司仪强撑着继续喊:“诸位亲朋,列位高座!且观堂前:兰襟映月,玉带生风,新娘叶忘行,三圣之一,法号太徵;新郎叶念愉……啊呀!!”   “轰隆”巨响,司仪险些被雷劈中。叶忘府上空,竟也形成了小团雷暴。   白翎忽然明白了,以眼角余光往后瞥。   只听一阵令人牙酸的挤压声传来,好像木材被大力拉伸,产生了扭曲和形变。   柳树并未停止生长,确切地说,捆着白翎和顾怜的都停止了,但还有一棵,被迫抽出了更多枝条,却被逐一绷断。   一双漆黑的眼睛藏在柳叶后,紧盯着刚披上吉服的白翎。滋滋的电光在他体表游走,几乎包裹着他,令他整个人光芒大盛,仿若天神。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幅奇景吸引了,注目在婚礼的第三人——叶忘家的少爷,叶忘止身上。   不,叶忘止何时修了剑——那是叶忘止吗?   剑气迸发,剑意缭绕,金本克木,触之及断。   即便柳枝断了再生、源源不绝,也敌不过先天剑骨的威力,刚一抽条,就全部裂成了碎片。   终于,一缕剑气直刺地下,把柳树的根茎剖开。碎木四溅,当中人凌空承受着不息的雷亟,可怖的伤口形成又愈合,皆在顷刻之间。   裴响抬手,同样的剑气如山海倒伏,朝白翎兜头罩下。白翎稍一眯眼,浑身柳枝尽碎,而他毫发无伤。   不是《喜乐诸天奇经》护体,而是师弟对剑气的操控已臻化境。   白翎总算喘过气来,忽然在奇怪的方面理解了叶忘夫人——功法属性就是不讲道理啊。叶念家就是克制叶忘家,而他的功法免伤虽强,但到这种时候,还是师弟的极致输出好使。   只不过,他这个当师兄的眼瞅着又结了次婚,对象还又不是师弟。白翎眨眨眼,预感非常不妙。   另有苍雷劈下,击中顾怜。   他亦以灵力强冲心境,打破了桎梏。   可由于顾怜此前闹大的那次失控,太徵对他加了单独的禁制。所以他在用力过猛之下,居然脱离扮演的角色,成了纯粹的外来者。   紫衣飞展,顾怜变回了绮丽骄矜的少年,化作遁光,掠往天谴中心。   师尊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就是这般模样,如今再以这般模样去见师尊,师尊一定能认出他!   留在叶忘府内的诸人,都诡异地凝滞了。   白翎轻叹一声,并不意外。因为一切全乱套了,他们没一个尊重演出的,心境不崩才怪。   不幸中的万幸是,太徵扮演的叶忘夫人远在天边,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她没有醒,甚至睡得更沉了,才让心境没彻底崩塌。   然而,在一众定身的人影里,有一人缓缓起身。   是顾怜“出窍”后,倒在地上的女子。她变回了太徵的容颜,曾经的太徵。   叶忘行手扶额头,摇摇欲坠地站起来。随着她这个核心人物的复原,周遭一切开始自洽。   下人们仿佛夜宴图上的画像活过来似的,经历短暂的无措后,方寸大乱。   两家的高手全部涌了上来,把三人团团围住。   他们齐声呼喝,请小姐与少爷完婚。   然而话音未落,满堂铮鸣之声。不论是金银也好、铜铁也罢,全部猛地浮空——   又掉了下来。   白翎一把抓住师弟的手,向他保证:“这次算不得数!我喜欢你,最喜欢你,只喜欢你!我只想和你结婚,我只想当你的道侣!!!”   此言一出,全场人惊掉下巴。   叶忘行虽然知道自家弟弟与其竹马的情意,但没想到,他们会在这时候当众表白。   不过,心境没有劈白翎。   他愣了愣,自言自语:“千年以前……叶念愉也这样做了吗?”   那彼时的叶忘止,为了挣脱母亲的束缚,又付出了何等代价呢。   叶忘行惊愕过后,突然笑了。   围观人等都以为她气得不轻,不料女子笑声响亮,旋即神色一收,眉目凛然,把两个少年一左一右、抓到近前,令道:“必须有人拖住他们,也必须有人去阻止母亲!我送你们去坝上——不,来不及了,你们快去找是非,一定要相信他!”   如果是非本人在这,恐怕已经感动得跪下了。可惜,他并没有机会亲耳听见这句话。   柳枝再度拔地起,携着白翎与裴响,飞速赶往旧河郡法场。是非前不久刚与叶忘行告别,去找斩月通风报信,他很可能正在那里。   两家的高手见状,齐齐出招。   没想到,就连叶念氏张嘴一吹、吹火般吹出了连片枫叶,也没切断一根柳条。   他们大惊失色:“怎、怎么可能?之前还压得住大小姐,怎会……”   “吾乃太徵仙师,尔等宵小,若非亲缘之困、同乡之谊,谁能拦我半步?”   庞大的法身从叶忘行背后顶出,观音千手撑开重重楼宇,像撕破了纸糊的天地,昂然立在暴雨之中。   柳叶漫天飘零,凡仰望她者,无不因视线穿过了剖开的叶心,被刹那搜魂,定身原地。   女子升至半空,忽听得咆哮水声。   她瞳孔骤缩,驰向天际。 第145章 一百四十五、石化   雷声轰鸣,如在耳畔。   白翎和裴响脚踩无限伸展的柳枝,转眼跨越了大坝。几道爆破声炸响,白翎看见,叶忘夫人已经开始摧毁闸门。   深秋正值丰水期,湖面像被人推动的镜子,逐渐倾斜。   可是白翎知道,他和裴响还没脱离叶念愉和叶忘止的身份,两人无法阻挡叶忘夫人,唯一的破局之道是找到是非,寄希望于这位三圣末流,真有什么力挽狂澜之法。   很快,他们乘着柳条从天而降,落在旧河郡街上。   适逢深夜,居民们刚被雷声从睡梦中吵醒,就惊恐地发现,远处的大坝似乎有些松动。   最可怕的是,斩月仙师渡劫的法场并未完工——苍天无眼,千道雷光没有任何收束,随意地散布在城里!   旧河郡内,一时间形同炼狱。   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身上,白翎听着此起彼伏的哀嚎和惨叫,纵使知道一切都是往昔残像,仍感到一阵心寒。   他和裴响默契地没有说话,继续赶赴神树庙。   但途中白翎忍不住回望了一眼,见雷霆如同暴雪,心下暗生疑虑:天道再不长眼睛,也该有个基本法。这样杂乱无章地发动天谴,莫非斩月不在法场?   要知道法场的最大作用,就是收拢雷劫,将其导入地下,借地面法阵吸纳威力,令其自我制衡消弭。   白翎莫名生出了不祥的预感。   是非发现太徵受困后,立即去向斩月传信了,要与他互换身份,助太徵逃婚。   太徵与是非约定的时间,在大婚当天。   但斩月那人,会任由朋友深陷窠臼吗?知其有难、即刻动身,才是他的作风!   旧河塔近在眼前,神树庙的枫林隔着雨幕,化成了一片浓郁的血雾。闪电在叶间跳跃,短暂地映亮了半边高塔。   高塔之下,法场中心的祭坛上,瘫着一具人身!   白翎和裴响闪现到坛边,果然,里面躺着的不是斩月,而是是非。   此时的是非换回了金冠赭衣,顶着斩月身份。但他遭受了重创,命悬一线,身下的血泊犹在蔓延。   白翎从袖中搜出一枚仙丹,不管功效是什么了,塞进是非口中。幸好他没被药死,抢回来半条命,发出嘶哑的“嗬嗬”声。   白翎本想把他的头扶起来,结果刚把手伸到是非的后脑勺处,就感到一股温热的液体扑在指尖。   白翎迟疑道:“你应该——不会死在这儿吧?”   眼前之人,千年后成了用灵台枷磋磨裴响的元凶,即便在千年前的记忆里,白翎也对他挤不出更多善心。   还好裴响接到了心境的指示,撕下衣袖,给是非简单包扎了伤口。   是非胡乱地拽住两人,状若疯癫,语不成句。   白翎皱眉道:“要确保斩月也被洪水葬送,叶忘夫人肯定不是在孤军奋战吧?她的手下——”   “来了。”   裴响眼底寒光一闪,对危险的预感再度出现。   一阵金属扭曲声响起,旧河塔的骨架弯曲,被裴响拆出一截。他以此为剑,划出一圈灿明的圆弧。   空中火花四溅,四面八方射来的弩箭都被击落。十余名黑衣人出现在法场外环,手持连弩,缩小了包围圈。   这些人脸上待着新火节流行的面具,与其说是遮盖容貌,不如说是摒弃了身份、甚至性命,俨然是死士之流。   裴响正欲抬手,被白翎按住了手腕。   他无奈地说:“好啦阿响,反正结侣已经过了,我们不如演到底吧。我倒要看看,最后到底是怎么收场的。你打他们当然是轻轻松松,师兄知道——可我舍不得你再挨雷劈呀。”   他好言哄诱,说得裴响一怔,旋即浮空的铁架碎作铁块,往外溅射,精准地击飞了每架连弩。   惊雷劈落,差点砸到两人。   白翎忙说:“还是太厉害啦!再放点水!太徵道君的记事里,可没有弟弟和弟弟夫君的记载啊,叶忘止和叶念愉——都没能离开旧河郡吧?”   裴响沉默片刻,问了个发自内心的问题:“怎么放水?”   白翎一噎,才想起这位是个下手从不留余地的,除了对自家师兄哪哪忍让,待别人从来是斩尽杀绝。   不过就在这瞬间,白翎的余光瞥见面具人结成法印,对着裴响的后背一闪。   指引行为的黑字尚未清晰,白翎先一步推开了师弟:“小心!”   一团黑影疾射而出,正中他心口。   霎时间,一股极寒之意发自内心,迅速往外扩散。白翎感到了刹那的神魂出窍,大概是《喜乐诸天奇经》被这种恐怖的感觉惊动,却没在白翎的本体发现任何伤口,拔剑四顾心茫然。   他苦笑道:“早知道就不乌鸦嘴了……嘶。”   原来叶念愉中了这招。不出意外的话,刚才袭向白翎的,正是一枚识海钥。   来这里伏击“斩月仙师”的,必然是叶忘夫人的心腹,知晓她用识海钥石化叶念愉、传承《群林执意全篇》的计划。   他们虽然不知两家的少爷为何会此时出现在此处,但为了旧河郡的复兴大业,其中一名叶念氏,果断对叶念愉出手了。   曾经的两位少爷可不比白翎裴响修为高深,面对十余名族中高手,他们已走到了穷途末路。   心境中的感受分外真实,白翎的心脏仿佛被冻结,冷到停止了跳动。   裴响一把推开是非,扶住他道:“师兄!”   白翎嘴唇哆嗦,先拍了拍他以作安抚,再按住胸口。他这一按,察觉触感有异,拉开衣襟往里面一看,发现心脏处黑色蔓延,他开始石化了。   “……往好处想,至少我们知道、叶念愉的死因了。”   白翎只看了一眼,立马把领口捂住,不想让师弟担心。   可是裴响一猜便知他遭遇了何等状况,当机立断:“结束搜魂吧。”   两人头顶的旧河塔再度发生形变,无数条钢筋铁骨刺破墙体,把黑衣人全部就地掩埋。   此举果然引发了心境震荡,数道天雷同时劈下。   不过,裴响展开狸猫罩,挡住了袭击。在耀眼的电光中,白翎忽然发现了什么,叫道:“等等!”   裴响顺着他的目光,蹙眉看去。   只见一团雷霆和闪电形成的光茧,正在向他们靠近。心境降下的雷罚与之相比,堪称小巫见大巫,毕竟心境使出的只是仿效,岂能与真正的天谴争辉!   斩月带着三千雷劫回来了!   白翎张了张口,正想吐槽“早不来晚不来、这时候来还这样子来”,视野里便出现黑字:你们救走了是非仙师。   “好个‘救’啊!”   白翎飞起一脚,把是非踹下了祭坛。是非跟个血葫芦似的滚出去,白翎咬牙起身,被裴响揽着凌空飞起,三个人闪至一旁。   炸耳的雷声在天上响,另有水声不遑多让,咆哮着动地而来。   旧河郡上游的大坝彻底崩塌了,万钧洪水一泻千里,直扑城门。   眼看那潮头所向披靡,不等黑字指示,白翎又一次作出了快速反应,道:“我们去塔上!”   铁架迅速围拢,载着他们仨直奔塔顶。   可是上来之后,白翎很快就后悔了,道:“这塔尖尖的,不会成了避雷针吧?”   所谓“避雷针”,名为避雷,实则引雷。裴响不曾听闻这个词汇,道:“什么?”   “雷雨天不能站在大树下,容易挨雷劈。一个道理!”   白翎强撑着渐趋沉重的身子,向外张望。尹真扮演的石人正在不远处,听见了他们的声音,可惜头都没法回。   白翎拍拍他的肩,照常打招呼:“你好啊尹兄!再坚持一下,马上结束啦。”   他放眼望去,却见目之所及,已是一片汪洋。整座旧河郡在不到一刻钟内,完全从地图上抹去了。   一时间,白翎笑意凝滞。   他本以为自己足够豁达,但当亲眼目睹如此的惨案酿就时,他还是说不出任何话了。   但,事情仍未结束。   祭坛有半截塔高,暂且没被淹没。   在其中心,聚集着一团乌云缭绕的雷暴。   天谴如雨,一刻不息地砸在上面,法场的半成品法阵被迫承受天威,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炫光,把数丈高的潮水映得透亮。   斩月还在渡劫!   他在没有法场支持的情况下,背负雷霆,一步步回到此处。然而,祭坛离旧河塔太近了,白翎担心的事终究成为了现实——   苍雷劈向了旧河塔!   一股大力从身后袭来,白翎被裴响扑倒。师弟的危机感爆发,就在他用身躯罩住白翎的同一时刻,刺眼的白光充斥了整个塔顶。   轰然巨响,石人上方的法阵全部破碎,运输灵泉的管道也断成数截。这个在此生不如死了八百年的活死人,终于获得了梦寐以求的解脱。   白翎的躯干已石化大半,他确认裴响无碍后,艰难地偏过脑袋,观望尹真的情况。出乎意料的是,尹真扮演的石人居然开始褪色了!   叶念氏的绝招可逆?   不,是石人受到的任何伤害皆可逆!   裴响寒声道:“千年前的那个人,也修《太上迢迢密文》。”   白翎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人能硬抗八百年不死。   因为他的功法可令他死而复生,也正因如此,他经受住了两大家的活体实验,成为了旧河郡的血肉史书。   白翎骤然冒出了一个很荒唐的念头,道:“他和老祖的功法一样,还有塔尖引雷……天道一直能让人钻空子,它会不会……劈错人了?”   下一刻,万钧雷霆回答了他的话。 第146章 一百四十六、杀青   在天谴劈下来的这一刻,白翎没有任何知觉。   他本以为这是石化的好处,不曾想眼前一花,忽然不在原地了。   不只是他,还有护着他的裴响,和两人边上半死不活的是非,都被一股大力卷上了高空。白翎因为浑身已经梆硬,竟然像风车一样旋转起来,险些头朝下插进土里。   幸好师弟紧抓着他不放,最后关头愣是给他掉了个个儿。白翎刚想赞美他贴心,就发现上下嘴唇黏在一起似的,张不开了。   他现在全身上下,亦只剩上半脑袋“活着”,双眼滴溜溜直转。   幸好,他们确实来到了地上——不过离旧河郡已经很远,在曾经大坝的顶端。   此时此刻,白翎放眼望去,根本找不到哪里是旧河郡了。雷劫达到至盛,笼罩着以旧河塔为中心、方圆十里内的每一寸空隙,搅动得洪水滔滔,巨浪盈天。   天道素来笼统,规矩严苛却不细致,当出现了两个极度相似的目标时,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于是二者一同遭殃。   换句话说,此次天谴因渡劫而生。当有一个人即将飞升时,其余人便和草木一样,对天道而言不值一提。就算劈错了,那又如何,两个都劈不就行了吗?   白翎本来觉得自己的猜想万分荒谬,但转念一想,从他们在魔域黑市、利用雷亟河水洗清货物因果;到诸葛悟假结侣以证“遍历诸情”,一桩桩一件件,无不具有相同的本质。   那就是钻天道的空子。   所谓天道,实则是这个世界运转向上的制约。在这瞬间,白翎模模糊糊地触碰到了某种边界。   联系起师兄历诸情又斩诸情、师弟置之九死而九生的功法,他进一步意识到,所谓修道,即是修士们向天地献祭,再从天地换取灵力、亦即修为的过程。   为什么功法分三六九等,因为要献祭的东西也轻重不一,功法越高深,付出的代价越大。   道修献祭的往往是自我,魔修献祭的则是他人,因此而水火不容,正邪有别。   那他呢?   修《喜乐诸天奇经》的代价,是什么?   不知为何,白翎的脑海里闪过了“喜怒忧惧”四个字:一直位于他功法篇目之首,却不得解的四个字。   但此时容不得他深思“修真界哲学概论”了。   裴响发现他只剩眼睛能活动,经过短暂的错愕后,用冷淡的表情压下了一闪而逝的心疼,以及隐隐怒火。   他一言不发,低头检查白翎的指尖,以免这种结构薄弱之处被磕坏了。   白翎自知理亏,无辜地猛眨眼睛。可是师弟有意不接收他现在唯一可行的哄人办法,白翎无可奈何。变成石头之后,师弟碰他的手指,他都没一点感觉。   好在白翎也清楚,师弟的心疼是给他的,怒火却不是。裴响神情不虞,显然在因心境迟迟无法结束而反感。   忽然,他察觉了什么,看向白翎身后。   白翎见他一怔,急得百爪挠心——看见什么了!他也要看,快给他也看看!   一阵脚步声靠近,步履沉重。与之一同而来的,还有大片哭声。   白翎不必看也能感到,后面混乱不堪,人们跌跌撞撞、磕磕碰碰的声音,急着给昏迷者按肚子的声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   血腥气。   当白翎的注意力转移到腥味上时,听觉也跟了过去。他听见滴滴答答,和别的液体落地不一样,血珠不断砸下,润进泥土里,声音粘稠得多,钝得多。   裴响视线未动,双手扶住他的身子,把他向后转动。   终于,白翎看见了。   来人是浑身湿透、如水鬼一般脸色青紫的叶忘行,她目光空洞,精神处在崩溃的边缘,表情却很麻木,一声不吭。   她抱着母亲的头颅。   叶忘夫人已经瞑目,神色甚至算得上安宁。脖颈断口的血快流干了,浸透叶忘行大半边身子,让她整个人似从无间炼狱爬出。   而在她身后,就是无间炼狱。   她勉强救出了上百个旧河郡居民,可是所有人都陷入了疯魔,或为死去的亲人哭嚎,或因目睹了天灾癫狂。   还有些孩子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神情呆滞,只知大睁着眼睛,脸色惨白,喘气都忘了。   叶忘行恍惚止步,回首望向高空。   雷亟永无休止地下落,天地一片白茫茫,什么也看不见。   白翎彻底变成了石头,“叶念愉”的戏份结束了。他感到一种灵魂出窍的轻盈,脱离身躯,影影绰绰地飘在众人上方,俯瞰一切。   突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   一个披头散发的老人闯到叶忘行面前,一拳打在她脸上。   叶忘行的修为高出他太多,只被打得头一偏。倒是老人被震得倒退两步,呆愣片刻后,扑上来抢她怀里的人头。   白翎认出来了,这人是叶念家的家主老爷。他原本是中年外貌,在遭受重大打击后,心力交瘁,一下苍老到了可怕的地步。   叶忘行还未回神,下意识推了他一把,护住母亲的首级。   叶念老爷却被推飞出去,砸到好几人身上,口鼻流血。   叶忘行的手僵在空中,道:“伯父……”   “你还有脸喊伯父!你……你!”   一道惨厉的呼喝响起,不知是谁骂的,旋即引爆了所有幸存者的怒火。   有人去扶叶念老爷,有人对叶忘行声泪俱下地控诉,有人高声宣告是叶忘夫人害死了大家,还有许多人涌上前来,争抢叶忘夫人的头。   一片混乱之中,叶忘行脱手了。   无数人一齐伸手,抢不到头就拽头发,摸不到头发就用指甲挠,挠不到就吐口水——眼看母亲的头皮被扯下一块,叶忘行呼吸停滞,松开了手。   下一刻,人头滚落在地,被无数双脚践踏。   她骤然发出咆哮:“滚开!!!”   女修心神激荡之下,磅礴的灵力似海潮倾覆,离得近的人直接被拍成了碎肉。   血沫横飞,溅到她身上、脸上、嘴里。最可怕的却不是好些人灰飞烟灭,而是更多人灰飞烟灭了一半——他们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拖着半截或半边身躯,在地上蠕动挣扎。   叶忘行喃喃道:“不……我……我!”   讨伐她的人声戛然而止,没被波及的幸存者们目眦欲裂,全吓傻了。   良久后,忽有人喊:“跑……快跑啊!!!太徵仙师杀人了——”   “不是的!!!”   叶忘行又一甩袖,数枚柳叶疾射而出,将人定住。刚分散的人群僵在原地,周围的惨叫变成了哀叫。顷刻之间,半死不活的人也生机断灭,不再动弹了。   叶忘行不停地摇头:“不是的……我……”   话音未落,吐血倒地的叶念老爷站了起来。在他身后,无数枚漆黑的“石头”如群星旋转,闪烁着寒光。   半空的白翎暗道不好:那些都是识海钥!   老人张开双臂,眼白变成了黑色。他引爆全身灵脉,以爆体为代价快速提高修为,大范围发动了《群林执意全篇》的终极一击!   他狂笑道:“上天无德,灭我旧河郡!叶忘氏作乱,招致大祸,休想以尔妖术,掩盖罪行——今以我叶念氏全族性命,铭记血海深仇,终有一日沉冤昭雪,真相将大白于天下!!!嗬——”   刹那间飞沙走石,识海钥尽数升起,往四面八方散去。一枚枚磁石状物消失了,纵使是幸存下来的叶念氏,也无一幸免。   他们被识海钥击中,身为凡人毫无招架之力,顷刻化成了石块。每个石人都保留着生命最后一刻的神情,惊惧、恍惚、恐慌、哀恸,一概停在了这个瞬间。   叶念老爷直挺挺地拍在地上。   他的尸体从灰到黑,同样变成了石头。   白翎终于明白了,遍布新河郡与旧河郡的石人从何而来。旧河郡内自不必说,新河郡里,有少数叶念氏搬迁过去,然而难逃一劫。   他想起了初到新河郡时,路过的一家三口石像。历经千年风霜,石像的表情细节淡化,只剩他们紧紧相拥的动作。   原来不是什么温馨和睦之景,而是一家人死到临头,父母对孩子最后能做的保护。   除那以外,肯定还有更多石像,彰显着死前一刻的惨状。不过新河郡的人忘了一切,定对它们莫名其妙,把它们移到别处去了。留下的石像统一编号,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最后竟成了所谓的“先贤遗物”。   叶念老爷终究是失算了。   叶忘家的《折柳搜魂真迹》同样近乎失传,而离了这部功法,再没人能读取石像的记忆。旧河郡的过往,还是被掩藏在了岁月的积灰之下。   思及此,白翎的目光投向叶忘行。   那姑娘心如死灰,硬是没瘫坐在地。她烈火般的气质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漠然,开始在她眼底滋长。   这漠然很熟悉,白翎无声轻叹。   或许,《折柳搜魂真迹》是太徵道君有意垄断的。虽然出了条漏网之鱼,被是非收入麾下,但新河郡再无真正的搜魂术,千年后所谓的叶家叶府搜魂族,徒有其表。   就在这时,一群人从远处赶来,是新河郡居民。   闪电的寒光在每个人脸上跳跃,大雨倾盆,冲得人睁不开眼。   地上的血肉残渣被雨冲溃,变成了猩红的浆糊。没人敢说话,许久后,才响起一个孩子的啼哭。   比起啼哭,那更像临死的哀鸣,与出生时一样,很快就停了。   一个妇人抱着孩子冲出人群,叫道:“孩儿、我的孩儿骇破胆了!谁、谁能救救——”   一枚柳叶飘起,逆着泼瓢雨水,停在她面前。   妇人惶恐的面容凝固了,少顷,她的眼珠轻轻挪动,盯着不远处一动未动的人影。   第二片柳叶悬至空中,随后是第三片、第四片……   于是从那天起,新河郡的人们忘记了一切。 第147章 一百四十七、幕外   随着愈来愈多的柳叶飞往远方,天地间仿佛流动着一缕青丝。   每个被搜魂的人都“噗通”倒地,陷入了熟睡。   暴雨和雷声遮蔽了一切,白翎飘在半空,居然看见了裴响面前浮现的黑字:   告诉叶忘行,是非命悬一线。   裴响沉默片刻,打出一道剑气,击中是非的脑门。   此人像砧板上的活鱼一样,剧烈地痉挛起来,喉咙眼发出嘶哑的“呃呃”声。   白翎在天上扶额——好吧,让他自己“告诉”,也算一种告诉。   叶忘行终于从行尸走肉似的状态抽身,聚起法力,帮是非疗伤。   她一边施法,一边疲倦地看向弟弟,目光越过他,落在叶念愉的石像上,无话可说。   许久后,叶忘行才问:“在哪发现是非的?”   裴响照着白字道:“祭坛。”   “旁边有什么人吗。”   “母亲的,亲信们。”   “……”   不知为何,叶忘行忽然停手了。   是非在她的救治下,勉强吊回一口气,就指着她的灵力续命。   但这股灵力没持续多久便断了,是非仍处于濒死状态,发出含混不清的呻.吟,乞求叶忘行继续。   白翎“咦”了一声,换了个看戏靓座,飘到裴响肩头。   裴响若有所觉,眉头略略舒展,配合着面前的白字唤道:“阿姐?”   叶忘行说:“治不好了。”   心境提示:你以为叶忘行力竭,尝试接替她。   裴响抬手,不过还没等他释放灵力,叶忘行就制止了他。   眼看是非的声息愈发微弱,叶忘行眼眶微红,还是决绝地站起了身。   她的裙裾拂过是非,从他无力的掌心溜走,激发了是非最后一点生机。   他猛然睁眼,涕泪横流,然而说不出话,唯有眼神流露出绝望。   叶忘行哑声道:“我能治好你的人,可是治不好你的心了。吱吱……还记得我说的,两家绝招吗?”   裴响点头。   叶忘行说:“我与母亲交手时,她告诉我,休再做无用功。她早已暗中布下死士,计划趁斩月渡劫之际,用灵台枷颠倒他的心境。若是受此重创,即便是仙师斩月,也绝无可能从天谴之下生还——”   她顿了顿,道:“是非总喜欢顶替斩月,去众人面前,接受他们的顶礼膜拜。他现在这般模样,怕是已代斩月受过,此后再也……辨不清是非了。”   女修咬字轻飘飘的,说到最后,不知算是个文字游戏,还是上天开的玩笑。   她神情木然,蓦地轻笑一声,笑意却未通眼底,不知在笑什么。   裴响问:“中招之人,一定要死么?”   “若他只是个婴儿,且一辈子是个婴儿,我自然可以养他一生。若他是个年富力强的莽夫,我也可以专门开辟一片世外桃源,供他独居,不会伤到任何人。偏偏他是……三圣之一。”   叶忘行喃喃地说:“其实,是非很有用的。天下人总不明白。对,他是个小贼,他不太聪明,他有很多小心思……可是我们三个,少了谁都不行。正因如此,我……断断留不得他。”   白翎看向地上的是非,心说这厮千年前和千年后,确实不太一样。   虽然人年纪大了之后,也有性情变化的可能,但如果他中了叶忘家的绝招,更能作为一个有力的解释。   是非却好像不这样认为。   他挣扎出最后的力气,冲叶忘行摇头。叶忘行见他求救,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又退后两步,不忍卒视地转开脸。   裴响说:“他真的中招了么?不如……”   叶忘行化出一枚柳叶,对是非搜魂。然而不出她所料,现在的是非根本承受不住,才被柳叶靠近,就连摇头的力气都没了,瞳孔开始扩散。   柳叶顷刻飞灰,叶忘行道:“横竖都是死……相识千年,望尔……安眠。”   随着她话音落下,世界也渐趋安静。   白翎以为心境回忆终于要结束了,正疑惑是非后来怎么没死,就听得一声巨响。   天谴发动了最后一击,激起数十丈波涛,而在潮头砸下之后,一道漆黑的人影显露出来,正在下落。   眼看那人要掉进水中,叶忘行将手一伸,瞬间从她的掌心钻出颀长枝条,捆住了他。   千钧一发,柳枝拉长到了细如蛛丝的地步。   那人还是落水了,好在叶忘行绞尽法力,将其扯向岸边。   双方相距甚远,白翎不知怎的,感到一股威压。   这气息令人不安,其间杀机四伏,煞气躁动,不止是他察觉了不适,裴响和叶忘行也变了脸色。   裴响眉峰轻蹙,静观其变。   叶忘行则露出了罕见的惊疑,突然脚下一滑。柳条绷直,竟然有拉抻到断裂的迹象——另一端的人同样拽住了它,在与叶忘行角力!   女修喝道:“斩月!!!”   另一股力道蓦地放松了,柳枝的彼端没在水下,冒出几枚泡泡。   叶忘行额头沁汗,缓缓收回枝条,却见那片水域的气泡越来越多,伴随着蒸腾的水汽,不知是什么东西即将被拉出水面。   “哗啦”一声,一具黑影破水而出。   双方终于看清了彼此,饶是白翎见多识广,仍没忍住轻轻地吸气。原因无他,盖因眼前人太过惨烈了——   那是一名青年男子,浑身都在燃烧。依稀可见他皲裂焦黑的皮肤,从中渗出污血,似岩浆流淌在破碎的山河间。   更可怕的是,他因为功法的缘故,还在自我修复着身躯。新的皮肉不断长出,又被永不熄灭的天火点燃,血流似不会停止,浓郁的腥气扑面而来。   一时间,白翎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都是修《太上迢迢密文》的,眼前这位到底是斩月,还是旧河塔顶的倒霉石人?   不待他判断,就见远处的河面上,露着一方残塔。   那是旧河塔,塔尖已经被夷为平地,徒留塔顶。水流浩荡,即将把塔顶淹没,然而怨气滚滚,黑雾弥漫,在满地的碎石块中,一具怨灵凭空生成!   那才是塔顶的活石人。   所谓的碎石块,恐怕算碎尸块了。白翎心下轻叹,又给尹真点了三炷香。   怨灵似想化作怨气,席地而来。不过就和水鬼离不开溺死的河流一个道理,怨灵也离不开葬身之地太远。   就在这片刻功夫,湍急的河水持续上涨,很快便把旧河塔连同塔顶的怨灵,全部沉入了水下。   白翎终于明白了,旧河郡遗址里的冤魂何故不赴往生。   他也明白了,为何承载着新河郡居民祈愿的花灯,可以镇住新火节时,河底冤魂的哀哭。   因为冤魂都是旧河郡人,他们的不幸,正是在新火节纪念的斩月渡劫那日发生的。   而黑白两色的冤魂,代表着叶忘与叶念两家。他们知晓怨灵对旧河郡的恨意,于是为了子孙后代,放弃往生,永远留在暗无天日的河底,与塔顶的怨灵对抗。   若是如此,现在满身雷火的焦躯,便是渡劫失败的斩月了。   白翎收回视线,犹觉得心脏下坠,半天到不了底。他看着眼前完全无法辨认的人身,五味杂陈,根本没法把他和之前温文清爽的青年联系在一起。   怪不得斩月渡劫失败之后,闭关不见任何人,整整持续了一千年。   恐怕天谴雷火留下的,是《太上迢迢密文》也无法愈合的伤疤,他已经面目全非。   不见任何人……不对,人呢?   顾怜呢?!   白翎此时方才发觉,有个大活人不见了。   但是众人在太徵的心境里,横竖出不了意外,指不定是顾怜亲历师尊渡劫、要去帮他扛天谴,如此乱来,以至于被太徵请离舞台,剥夺了演出资格。   斩月的境界从渡劫前期跌至化神,与叶忘行持平。叶忘行暂且耗空了法力,面对这样的他,一时愕然。   斩月发现了是非,对他抬起手。一股灵力注入是非的躯体,硬是保住了他的性命。   白翎遗憾之余,总算放下心来。   斩月还是那个斩月,二话不说先救人,都这副鬼样子了,依然分灵力给是非。   可是他转念生疑——奇怪,叶忘行为何没阻止斩月?不是说是非中了叶忘家的绝招,非死不可吗?   下一刻,白翎清楚地看见,女修眼底漫起了深沉的恐惧。这种在得知母亲阴谋、见证旧河覆灭后都不曾出现的情绪,终于姗姗来迟。   她的目光死死盯在斩月身上,白翎顺着望去,蓦地瞧出了端倪——   斩月的身躯已经溃烂到不成型,但仍能看出他全身上下,钉着十几对铁钉。这铁钉,白翎再熟悉不过,本来落地的心脏,刹那缩紧。   斩月被钉满了“灵台枷”!   身中叶忘氏绝招的并非是非,而是斩月。叶忘夫人最终还是成功了,她的死士没有令她失望,完成了她最宏大的遗愿。   他们毁了斩月仙师!   叶忘行的面孔几近扭曲。   森然杀意一闪而逝,她倏地抬眸,对上了斩月的视线。   连是非都不能留,何况斩月?贼仅窃铢,侯可窃国!   不过此时的斩月,已经没有“眼睛”了。   在他枯焦的头颅上,白骨嶙峋。原本眼睛的位置,只剩两个漆黑的窟窿,跃动着雷火。   他开口说话,语调竟和往常无异,此情此景之下,堪称骇人。   斩月嘶哑而温和地说:“太徵,上苍终究是眷顾我的,竟为我布置了一具替身。若无那位仁兄分担天谴,我怕是已命丧黄泉。幸而留得此身,便有东山再起之日。你们放心,我下一次渡劫,定会汲取此次的经验,飞升成仙。”   刹那间,白翎心头雪亮。   他蓦地望向裴响,咫尺之距,师弟亦瞳孔微缩,想通了此前的一切。   老祖点他入门,是要他作第二次渡劫的替身! 第148章 一百四十八、他是   此前的诸多疑点,同时得到了解答。   为何裴响处处与老祖相似,从根骨到功法再到履历;为何是非发现他们相仿后,诡异地赞不绝口;为何裴响犯下了当众刺杀老祖的弥天大罪,却未被神教处决——   因为须留住他的性命,让他为老祖渡劫而死!   白翎想通了前因后果,一把抓住裴响的双肩,却直直地穿透过去。裴响也试图与他联系,但身旁只有叶念愉的石像。   是非醒了,挣扎着爬到斩月脚下。   他差点死在叶忘行手里,满心满眼都是恐惧。或许就是从这一天起,三圣之间,滋生了无法消弭的裂痕。   是非此人,朋友义气高于一切。   他根本理解不了,叶忘行竟然因为怕他闯祸,就要眼睁睁地看他咽气。他也不在乎斩月中没中招、中了什么招,斩月刚救了他,就还是他的大哥。   叶忘行盯着眼前两人,终究什么都没说。   斩月亦不多言,没人看得出他心中所想。对他而已,叶忘行变成了什么?还是三圣中的义姐,或者害他渡劫惨败的仇敌之女?   白骨头颅上,那对跃动的雷火没有任何情绪。斩月捎上是非,化作遁光,转眼消失在天际。   叶忘行身子一晃,险些跪地。   幸好她还是撑住了,周围只剩熟睡中的叶忘氏们,还有她的血亲。   白翎在空中乱飞,不知回忆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他不关心后续如何了,他就想快点和太徵道君对话,追问渡劫替身的讯息。   不过他看见叶忘行走向叶忘止,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停在半空。   太徵作为心境之主,肯定在看着此时的情景。白翎忽然明白,心境即将结束——等太徵与最后的亲人分别。   果不其然,裴响在此时脱离了叶忘止的身躯。他变成了和白翎一样的存在,两人终于能感受到对方,立即挨在一起。   世界开始变得昏暗。   白翎“咦”了一声,道:“天黑了?”   裴响仍盯着他,待确认他浑身上下完好、并没有哪里变成了石头,才说:“太徵道君醒了。”   许多人会从梦中哭着惊醒,因为那悲伤无法承受。天边的景象一点点崩碎消融,朝着中间收缩。   下方的叶忘行尚不知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她呆站在原地,魂不守舍。直到有人呼唤她:“阿姐。”   女子稍微回神,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的弟弟已经扶着爱人的石像,站在了崖边。   叶忘止和叶念愉都变回了他们本人的模样,此时瞧着,就是两个少年。   叶忘止平静得可怕,事实上,因为他一直由裴响扮演,白翎根本没见到他崩溃的一面。   也可能在太徵的记忆里,当初无暇分心给弟弟,对他的痛苦并无印象,直到此时此刻,才看见他出奇的平静。   叶忘行混沌的双眼深处,微微闪动了一下。   她慢慢睁眼,伸手化出柳枝,却因法力耗尽,刚长出的枝条迅速枯萎了。   叶忘止摇了摇头,也对她抬手,掌心是一枚剖开的柳叶。这一刻,曾经的叶忘行,一名化神期修士,被境界远低于她的人搜了魂。   世界彻底黑了下去。   直至最后,白翎都没看见两个少年的结局。但,纵使傻子也猜得到,一个人抱着一块沉重的石头走到悬崖边上、下面是涛涛江河,之后会发生什么。   叶忘止做的最后一件事,是用《片叶搜魂真迹》,让姐姐忘记了他的离开。   视野在黑暗过后,重新亮起。   白翎和裴响恢复了实打实的身躯,他们手牵手飞在半空,飞在不尽细柳的长流中。   显然,他们正处于太徵的心境深处——两千余载岁月,朝朝暮暮,点点滴滴,化成了万千柳叶,而他们刚离开其中的一片。   那是最哀伤的一片,却在片刻间离他们远去,混入了庞杂的记忆碎片里,再也分辨不出。   白翎忍不住回头望,许久后,才转向前方。两人绕着无边的巨树,旋转降落,追根溯源。   终于,他们落地了。柳树的根须从虚空长出,前方不远处,站着老人稍显佝偻的背影。   她至今不曾解开弟弟的搜魂,每次都只能看见诀别前的最后一幕。   明明她的法力早恢复了,在搜魂一道唯其独尊,却不曾消去这抹烙印,权当亲人仅存的遗物。   在太徵的斜上方,柳枝编成了一座鸟笼,里面关着一只鸟。   白翎稍作定睛,发现那只鸟是缩小的凤凰,绚丽的羽毛多为紫色,大概是顾怜。   顾怜靠在笼子上一动不动,对二人的到来没有半点反应,可能是旁观了斩月渡劫的全程。白翎环顾左右,没找到尹真的身影。   不知那人怎么样了,或许因心境里承受的痛苦太强,已经脱离。   太徵徐徐回身,有一点晶莹从老人眼角闪逝,被她佯装不经意地抬手,抹去了痕迹。   她道:“你们都看完了。现在……可以作出你们的选择。”   三人相对,良久无人说话。   最后,白翎轻叹一声,道:“多谢道君,解开了困扰我很久的疑问。”   他没有往下说,而是以静制动,等太徵抛出更多的条件或信息。千年前的旧事过于骇人,经过极度的震惊后,白翎迅速进入了极度的冷静。   他接下来要面对、甚至打败的,可是混淆了善恶的斩月——   不,那人已经是展月了。   不过,太徵状若入定,许久不曾答言。白翎转向裴响,微微笑道:“阿响,你觉得如何?”   裴响道:“我在想另一件事。”   “嗯?”   黑衣剑修眉目冷冽,缓声说:“诸葛师兄入门,是因他有师祖遗风,故得了师尊青眼;而我入门,是因各方面酷肖师祖,可当他替身的不二之选……那么师兄,你呢?师尊说收你入门,也是受师祖指引。为什么?”   裴响定定地看着白翎,道,“你抽中的功法,唯有你抽中。它在全性塔内,专门等待着你。而塔里的诸多法宝,尽是师祖所置。”   他慢慢地重复了一遍:“为什么?”   白翎望向鸟笼里的顾怜,那厮将翅膀一甩,罩住脑袋,意思很明显:不知道,正伤心,别烦他。   白翎挑眉道:“我们要在这儿讨论铲除老祖?如果某人还余情未了的话……有点残酷啊。”   太徵散开编造鸟笼的枝条,顾怜却没有变回人形。显然,做鸟好歹能掩饰表情,做人就只能躲起来了。   他飞到高处的枝头,掷下一句话:“你们爱怎样怎样,反正我早当他死了!!!”   众人陷入安静,都从他故作凶恶的声音里,听出了多年忧思终成真的痛苦。   白翎垂首少顷,抬头看着太徵道君,道:“请前辈明示,我们该怎么做?事到如今,不知您的打算怎样,我先说说我的看法吧:既然老祖要取我师弟的性命,我便一定要杀了他。您的手上,应该掌握着杀死他的办法?”   他以前便知道,想让修《太上迢迢密文》的人死,除非修为远胜之。否则,就只有令其心甘情愿赴死这一条路可走了。   显然,两条路都走不通。   而太徵道君耗尽心力,将众人召集,肯定找到了第三条路。   果不其然,老人说:“当年的三圣,互相知晓致命的缺陷。我的暂且不提,就说是非吧。他绝不可纳入过多灵力,因为他的境界再涨下去,就成毫无自主之力的婴儿了。”   她顿了顿,道,“而杀死《太上迢迢密文》修士的东西,名为‘阴阳器’。此物在阴阳两界的边缘,唯有它,能举九幽黄泉之力,彻底把展月拉入冥间。但阴阳两隔,千年一度,才能在此世见证彼方。我筹备已久,就等着夺得那件神器——如今形势险峻,我必须留守新河郡,以待是非卷土重来。你们二人,务必前往魔域,赢得此器!”   白翎道:“‘赢得’?看来想拿到这件东西的,不止我们啊。老祖更清楚自己的死穴,说不定他提前个百八十年,早派人在阴阳边缘蹲守,防止能干掉他的大杀器被人拿走了——啊。”   突然,白翎稍稍睁大了眼睛。   裴响道:“师兄?”   白翎喃喃地说:“他肯定……提前了百八十年,就在蹲守。”   太徵皱眉道:“有什么问题吗?”   白翎却没有回答,他的双眼越发睁大,一股寒意沿着后背,直直地往上冒。   白翎轻声说:“对于老祖,最重要的有两个,一个是大杀器,一个是阿响。他不仅会派人盯着大杀器,还会派人盯着阿响——不,不一定派人。他完全可以亲自来。真有人能在天上闷个一千年,完全不出来走动么?我记得有种宝贝,名叫‘山傀’,差点在修真界灭绝了,就是因为全部被老祖收集起来,炼制分身。”   他话音落下,诡异的气氛在三人间滋长。   白翎自言自语道:“那么老祖会不会有个分身,一直在我们身边——防止阿响出什么意外呢?”   一时间,裴响神色微凝,显然想到了某个具体的人。   太徵却不知此人是谁,道:“怎么,你们皆被顾怜收入门下,另有渡尘真人庇护,还轮得到外人出手吗?”   “外人,外人……确实有个这样的人!我就在刚才,还奇怪他去哪了呢!”   白翎慢慢地勾起唇角,说,“进心境的算您在内,不是五个吗?太徵道君,我们那位黑眼圈很重的‘元婴期’朋友——现在何处?” 第149章 一百四十九、重启 Avengers   太徵略一愣神,道:“他扮演活石人,因为承受天谴太过痛苦,我让他提前结束了观心!”   “那我跟您长话短说吧。我们认识这位兄台,早在一百年前——恰好是阿响入门后碰上第一件大事,也就是道会那阵子!在秘境里,我们险些被问鼎一脉灭门,要不是这人召集了大把散修,我们早就被上千个冤魂怨灵嚼烂啦!”   白翎双手按住太阳穴,极力回忆,不想放过任何一处细节。   他道:“之后我们惹上了魔域公主,进了魔尊的圈套……他当时在干什么?他留在黑市,没跟我们一起。”   裴响提醒道:“以他的修为和个性,跟着我们会穿帮。他不出手,我们将死在魔尊刀下,他若出手,按照金丹期的修为能力有限。”   “对,但他一定做了什么吧?其实我一直没想明白,那时候偃鸣道君为什么救了师兄师姐。就算有他的弟子通风报信,他也该来救弟子呀,怎么跑去救别人了?”白翎扬起一边眉。   太徵道:“偃鸣道君,历来听从是非的调遣,更服从展月的命令。”   “这就说通了呀——他背着我们,跑去给偃鸣下令啦?再然后呢,我们回了道场,准备给师兄进境!结果是什么?和师兄无关,和我无关,和阿响有关——刺杀老祖?不不不,是阿响接了魔尊一击,又达成了一件老祖的标志性功绩!”   白翎对太徵道,“道君,那时候的魔尊是你家弟子放进来的啊。您怎么说?”   “彼时一是为了争夺道君席位,二则……”太徵看向裴响,索性直言,“我考虑过趁你尚未大成,提前将你扼杀。没想到,你真的接住了魔尊一击。秘境是展月布下的,魔修入侵那般顺利,或许也是他暗中放任所致?”   “……真是人生处处有惊喜啊。”白翎深吸一口气,幽幽地道,“接着便到现在了,时间过去一百年……我和师弟,来到新河郡,在道君您的谋划下,一步步揭开当年的真相,站到了您这一边。而他——化名尹真之人,再次出现得恰到好处,一路跟在我们身旁。”   三人目光相交,皆不动声色。   但令人背后发毛的感觉弥漫开来,像是揭开了一张恐怖的面具后,发现露出的真容比面具更可怕万分。   忽然,白翎眉峰轻皱。   他道:“不对,不对!”   裴响专注地听他说话,太徵问:“有何不对?”   白翎深思道:“他为什么会由着我们看见真相呢?不应该抓住机会,把我们打包拐回道场吗。他甚至放任我恢复了阿响的记忆,就不怕阿响以后见到他再给一剑?”   裴响顺着他的思路说:“他若那样做,我们必然起疑。况且,在我入却风司之后,师兄你便……”   “便与他不共戴天了。说得好。”   白翎拍拍师弟的肩,不自觉地跟他靠在一起,道:“他一定有什么非让我们来一趟的理由……恢复记忆要去旧河郡,引路要用到阿响身上的灵台枷、道君手里的两不疑,旧河郡有识海钥……对了,识海钥!道君,我们带走的那枚识海钥呢?”   “放在两不疑上,与灵台枷持平,用以支撑我们多人同在心境啊。”   太徵话刚说完,脚下猛地一晃。   白翎和裴响同时抓住对方的手,稳住身形。   漫天柳叶齐齐震悚,嘈杂的叶响挤满心境。柳条狂舞,柳根塌陷,一声凤鸣传来,顾怜挥舞着翅膀飞落,白翎讶然道:   “地、地震了?”   太徵脸色难看:“不,是有人——”   字音未落,心境轰然消逝。搜魂被强行终止了,几人都没感到现实世界的冲击,所以唯有一种可能:   他们没受到影响,但护法的宝物出事了!   白翎眼前一片白光,紧闭双目都没有用,整个人像在不断下坠。好一会儿后,脚踏实地的感觉才一点点恢复,他拨开柳枝绕成的茧,回到现实之中。   时值深夜,现实里并没有过去很久。   几人同时落地,一眼发现,有一株柳树形成的茧早被毁坏,空荡荡的。有人提前离开了心境,在法场中心,两不疑倾倒在地,灵台枷滚落一旁,识海钥不知去向!   一声苍老的呼唤传来:“道君,仙长!”   白翎回头,发现叶府全体搜魂师,集中在远处的结界里。   那结界的中心,竟然是他们在祠堂供奉的太徵仙像,人们不知经历了什么,一个个惊慌失措,本来挤在仙像脚下,此时才壮着胆子前来。   太徵走向他们,问:“发生了什么事?”   叶家家主说:“不得了啊道君,有个仙长他、他突然发疯,抢走了你的宝贝!”   其他搜魂师搀着他离开结界,争相告状:“道君,就是那个棺材脸大高个,两眼乌青的——我们以为观心结束,你们都要出来了,没想到就他一人呀,还打伤了您的土地公公!”   白翎:“土地公公?哦,两不疑?”   一缕稀薄的烟气从“两不疑”冒出来,凝聚出老头的模样。不过,器灵比之前透明许多,显然伤得不轻。   他咳嗽着说:“道君,恕老朽失察,着了此人的道。他,他突然发难,老朽竭力抵挡,不得已启动了您仙像的祈灵符,先用结界把大伙儿罩住。”   仙像之所以盛行于各地,尤其是妖魔多的北方,正是这个缘故。   只要给仙像画上祈灵符,受供奉的修士便会被抽调一缕灵力,当信徒们遭遇危难时,修士未必能即刻赶到,祈灵符可以形成结界,暂且庇佑凡人。   其香火越盛,修士分来的灵力越多,结界越强。太徵的仙像受叶府朝拜千年,结界厚如金刚。   太徵抬手助器灵复原,道:“人命更重要,你没做错。”   器灵缓过气,犹在懊悔:“可恨丢了识海钥,那恶贼究竟是何方神圣!”   太徵说:“他是展月老祖。”   器灵:“……”   搜魂师们:“……”   在场诸人无不目瞪口呆,不敢多说一个字。   太徵神情郁郁,转身对白翎三人道:“不论他要识海钥去做什么,总归不会有利于我等。罢了,事已至此,做我们该做的就是。”   白翎正要点头,发现裴响一直盯着他。确切地说,是盯着他绾起上半头发的发髻。   白翎若有所觉,往脑后一摸。   他愕然道:“我碧落幡呢!”   不知何时,他飘在背后的深碧色长绦不见了。白翎与裴响四目相对,都在对方的眼底看见了“不好”二字。   太徵道:“那件神级法器?不是百年前便被展月收走了吗?”   “他身上留着一条残片。”顾怜恢复人形,抱臂寒声说,“你们用它干什么了?”   “里面关着旧河塔怨灵。”白翎沉默片刻,说,“就是活石人的怨灵。”   他顿了顿,道:“那具怨灵的修为高达大乘期,和道君您一样……如果被展月带走,再把碧落幡恢复完整,他就能借用怨灵的力量了。”   太徵闭了闭眼,神色凝重之至。   白翎喃喃道:“他为什么把我们留在这,为什么不趁机带走我们,或者把我们杀了?”   解开无数个疑团后,涌现出更多个。   当务之急,却不是去找展月,追回两件法宝。太徵环顾四周,迎着诸多忐忑的视线,看回白翎和裴响两人,郑重道:   “此间一切,尽交给我等长辈。你们有更重要的事去做,秘境以北,沉音魔域,你们去过的地方。阴阳相接之地,正在其中。展月渡劫在即,我们仅有这一次机会。能否保住尔等性命,能否保住天下苍生,都要看你们了!”   老人目光灼灼,向他们走近一步,期待着两人的回应。   白翎望向裴响,却见师弟始终看着他,一眼不错。   白翎笑了笑,疑虑荡然无存。若是百年之前,寿尽之际,他绝不会为什么扯蛋的天下安危、苍生疾苦费半点心、出半点力。   他甚至会对修真界毁灭乐见其成——说不定等这个世界泡汤,他就能回家了。   不曾想百年而已,世事如棋局局新。   白翎直视着太徵道君,说:“您刚才提到的具体地方,在沉音魔域?那真是巧了。魔域其他三家,我们一点门路没有,偏偏在沉音魔域,我们很有人脉啊。”   太徵:“莫非……”   “没想到我们展月一脉的师兄弟三个,会在这种情况下碰头呀。”白翎笑眼微弯,朝顾怜投去一瞥,问,“师尊去不去?差你凑一桌麻将。”   “哼,胡言乱语!”   顾怜本来抬起一只手,以广袖掩住下半张脸,不想被人发现他痛哭过。但现在全场目光聚集到他身上,他只好瞪了白翎一眼,不情不愿地放下手,对他腰间的银铃施法。   那只生锈的铃铛曾来自诸葛悟,在他半身入魔之后,便结满银锈、再没发出过声音了。   此时顾怜放出紫炎,将银铃缭绕凌空,持续灼烧。他的“莲台无妄火”可焚尽妖邪,祛除法器上的魔气不在话下。   众目睽睽,望着那银铃焕然一新。   铃铛落回了白翎手中,他正欲开口,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对裴响眨眨眼。   黑衣剑修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一幕,见他停下来看自己,不禁一怔。   裴响低声说:“我不会在这种时候介怀的,师兄。”   白翎道:“我们一起喊更好啊!我知道你也很感念他的。快过来,阿响!我来倒计时,都喊‘大师兄’。三、二、一,喊——”   清风拂过,满院人屏息凝神。   两名年轻的仙长同时开口,却不等他们唤出声,一道温和持重的嗓音便从银铃里传出:   “阿翎,小裴,是你们么?” 第150章 一百五十、组会   一驾骡车行驶在古道上,即将从暖融融的黄昏走进淡紫色的薄暮。   路两旁都是麦田,风吹麦浪,发出连绵的喧嚷。几缕炊烟斜斜地挂在天边,地平线上,露着零星的房子尖,隔太远了,像蝤蛴一隐一现的犄角。   一名年轻道人躺在露天的车舆里,睡得正起兴。   他本来用幕篱盖脸,但风吹着吹着,将这轻巧的物事吹动几寸。   柔如无物的白纱也被吹开,似昙花的重瓣渐展,露出下边的花蕊——是青年明丽清新的眉眼。   他从午后一直睡到了这会儿,面颊酡红,状若微醺。   青年披散的棕发铺满草席,不和寻常美人一样,泛着缎子的光泽。恰恰相反,他的头发总是太过蓬松,底下还略微泛卷,倒像两侧的麦穗,在如今的晚秋天色里,生机勃勃。   诚然,距离新河郡发生的一切,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修真界步入了秋天,白翎也和裴响一路同行,来到了远离道场的人魔两界边缘。   顾怜和太徵都留在了新河郡,防止是非卷土重来。果不出他们所料,神教很快便再度发兵,捉拿乱党。   幸好,当初留守道场的新派势力金蝉脱壳,不曾折损太多。   他们暗中南渡,先一步抵达了新河郡,协力守城。   是非久攻不下,竟然祭出了一件修真界失传已久的法宝:玄天炉。   此物上回面世,还是和碧落幡作为问鼎道君的压箱底宝贝,一起登场。   正是在它的不断强化下,区区仙级法器群魔饵,引得十万魔族分食了问鼎的神身。   白翎记得,他曾问过尹真一嘴,玄天炉最后花落谁家。彼时的尹真——或者说展月老祖,称其被某个强运散修抢先得手了。   现在看来,玄天炉当初是被他收入了囊中,故而落到是非手上。是非凭借此物,催动霁青河水,胁迫太徵献城归降。   若她拒绝开城门、灭叶家、奉上展月一脉的不肖徒孙,是非便放水淹了新河郡。   神教门徒把整座城围得蚊蝇都飞不出去,数万居民插翅难逃。   不过在那时候,白翎和裴响已经先走一步了。   太徵为今日情景筹谋多年,提前备好了特制的咒印,安在他二人身上。此咒印别无他用,唯独能防是非一手,让他算不出二人的动向。   如此一来,是非盛怒。   他势要灭了新河郡,这个千年前就看不起他的地方。   千钧一发之际,与他同行的驾鹤道君拦住了他。上次跟着是非的,乃是偃鸣,他为太徵所伤,此番留居道场静养。   于是可堪重用的道君中,唯有驾鹤能来和顾怜过招了。驾鹤本就讨厌是非,见他怒极失智,更是不满。   玄天炉虽能激发潮涌,但在水属性蟒身妖王面前,小巫见大巫。如今,新河郡与神教对峙,谁也奈何不了谁。   白翎解下腰间的银铃,以指尖挑着在眼前看,若有所思。   车轮声辚辚作响,终是把他唤离了好梦。眼见天已黑了,白翎形神懒散,一时片刻不想起来,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铃铛变化了角度,清盈的铃壳上,映出另一人的背影。   白翎瞥见了,不觉含笑。他把铃铛再转了转,将此人映得更清楚些,正是坐在前面驾车的裴响。   不知是为了与师兄相配,还是什么别的缘故,裴响也戴着一顶蓑笠。时值日暮,恰有一痕余晖,抹在他的帽檐。   这一星半点儿的弧光,为剑修的通身黑衣、遍体绷带冲淡了煞气,衬着远方的夕阳无限好,白翎看在眼里,咂摸出一丝浮生偷闲,浪迹天涯的味道。   刚好师弟察觉他醒了,稍稍侧头。   青年时期的裴响完全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眼睑一压往后瞥,在铃壳上与白翎对视。   他淡漠的神情放在玉雕般俊美的面容上,白翎绞尽脑汁,只想到一句:“艳若桃李,冷若冰霜。”   其实不太贴切,毕竟原话是形容女子的。   但这无喜无怒一回眸的姿容,白翎有心展示一下赞扬美貌的文采,却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了。   裴响发现他在看自己,惯常冷淡的神色疏忽转暖。   两人借由铃铛目光相交,白翎笑眼弯弯。裴响觉出他笑容里的挑逗意味,一垂眸道:“……师兄。”   “我们阿响真可靠,载着师兄走了这么远。”白翎翻掌把银铃一握,人也坐起来,双臂撑在裴响身侧,问,“到哪了呀?”   “无名关。”裴响目光留在他面上,看着白翎远眺各处,说,“离两座最近的秘境瞭望塔,各有数十里。”   “啊,两不管地带,我懂了。不过还要走半个时辰吧?坐坐坐。”   白翎往边上一挪,拍拍身侧的空位,示意裴响换个地方。反正骡子听话,眼前就一条道,横竖走不错方向。   裴响点了下头,依言和他并肩。   两人面对面看了会儿,又不约而同地躺下。虽说脚都伸到了车舆外边,一颠一颠,但他们各自侧身,曲臂枕在耳畔,并不算拥挤。   人没有挤在一起,心却似一直贴着。鬼使神差的,两颗脑袋越凑越近,裴响早已将蓑笠倾斜,拿在手里,此刻稍作遮掩,配合着浓郁的暮色,恰如其分。   “你们在干嘛?!”   一道突兀的质问破坏了氛围,白翎和裴响同时拉开距离,差点把车舆两侧的挡板撑散架了。   裴响面色不善地起身,辨认出声音来源——是被白翎随便塞在手边的银铃。   从中传出了顾怜的问话。   “你们是去干大事的!全天下的生灵都要拜托你们,你们居然抓住机会就谈情说爱?”   顾怜大为光火,隔着铃铛,都能想象到他气红脸的样子。   裴响面无表情地一拱手:“见过师尊。”   白翎则一动不动地瘫着,直到顾怜的怒火有集中到他一人身上的趋势,他才无力地哼出一声,道:“我们干嘛?你才干嘛!诶我说——不要自己情场失意就让天下有情人终成不举好不好?师尊你总是这样恰到好处地出现,次次打断我们,我下半辈子真的会无法人道的!谁负责啊?!你别看了好不好!!!”   顾怜修习《法眼遍历秘典》,只要修为低于他,万物万象皆瞒不过他的眼睛。   不知是他本来就对白翎和裴响往那方面发展很抵触的原因,还是他目睹了展月千年前渡劫惨状之后、一直没调整过来,这三个月里,每当白裴二人对视着对视着离近了点、甚至各看着两边悄悄拉下小手,铃铛里都会冒出顾怜煞风景的鬼吼鬼叫。   白翎无奈,很无奈。   要是别人疑似丧偶,他多少会安慰两句。但丧偶的是顾怜,丧的偶还是老祖,白翎没欢天喜地地吹唢呐就不错了。   而且他不知为何,总觉得顾怜状态不太对劲。   说是悲痛,也没有立即杀回道场,找老祖对质;说是愤慨,也没有冲进是非大本营,去殴打这个最合适的泄愤对象。   可惜他们师徒俩的关系实在恶劣,白翎绝不可能拉下脸去主动关怀。顾怜更不肯对他泄露哪怕一分的薄弱,属于死要面子活受罪。   思来想去,白翎只能归因于人活久了会变态。   纵使千年前爱得死去活来,千年后亦可能分道扬镳。他每每想到此,看着朝夕相伴的师弟,难免对心里的浓情蜜意生出几分戚戚焉。   或许算兔死狐悲,也可能是推人及己,总之迫切地需要和师弟干点什么,好驱除这份不安。   问题是每次都被顾怜搅了局。   白翎单手撑头爬起来,保持着皮笑肉不笑的神色,用力拨动铃舌。   铃舌可以往两边拨,恰好能加入另两个谈话对象,以前只有诸葛悟,现在多了个顾怜。   白翎接通诸葛悟的第一句话就是:“师兄,要死了。你能不能把师尊踢出去?”   顾怜怒道:“倒反天罡!你敢让他踢我?还有,‘师兄要死了’是什么话,哪有你这样讲的?好不吉利!”   白翎根本不想和他浪费口舌,冲裴响翻了翻眼睛,用眼神示意道:看吧,为什么我和顾怜合不来?   裴响一时沉默,不待他思索出如何应答,顾怜更生气地叫道:“别以为我看不见!”   幸好诸葛悟在此时接话了。   青年已适应了两边劝架,问:“今日又是何缘故?汇合之时近在眼前,怎在这等关头水冲龙王庙。”   白翎说:“这癫公天天盯着弟子亲嘴。”   顾怜说:“你还好意思讲!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你竟能说出这等污言秽语!你等着本尊的飞剑!!”   诸葛悟道:“原来如此。阿翎,你……”   “凭什么先说我?明明是他不对。”白翎一扬眉道,“弟子也该有弟子的隐私权啊。知道何为隐私权吗?谅你们也不知道。阿响,上!我教过你的!”   裴响背书一样无感情地说:“隐为隐秘,私为私事,权为权益。但凡是人,皆有不可告人之事,应当得到尊重。况且两情……”   他顿住了。   白翎“啪啪”直拍车驾,说:“讲出来!放心大胆地讲出来!修真界真是太迂腐了,我们要正视内心的欲望和情感!” 第151章 一百五十一、偷渡   此言一出,并不能对裴响起到开解的作用,恰恰相反,他更说不出口了。   剑修身披缁麻斗篷,宽松的兜帽堆在领口,本就略略遮住了下巴尖,被他往上一拉,把下半张脸全藏了进去,传出模糊的抗拒:“师兄,算了吧。”   “这不能算了!这怎么能算了!!”   白翎气他阵前反水,扑过去要把师弟剥出来亮相。两人这一打闹,骡车可承受不住,前面的骡子发出一记嘶鸣,趔趄两步。   诸葛悟还是那句话:“阿翎……”   白翎却专心致志地教育着师弟:“理越辩越明,对抗顾怜需要我们每个人手拉手共同努力!”   顾怜瞬间奓了毛:“没良心的,一个个都是没良心的——”   诸葛悟道:“师尊……”   “别喊我师尊!你说说你这大师兄是怎么当的?我不就闭关了一阵子吗,他俩怎么就好上了?!”   顾怜一边翻旧账,数落诸葛悟失察渎职,一边勒令白翎不许再趴在裴响身上了,幕天席地毫无体统可言。   这厢忙煞了梦微道君,那厢两位真人却不亦乐乎。   白翎本来生气,不过跟师弟滚在一处后,见他还是和当年一样、任自己搓扁揉圆,被这样一个性情冰冷的人体贴着,火气自然是无影无踪。   白翎甚至在师尊眼皮子底下心猿意马,偷偷冲裴响眨眼睛。   裴响面泛薄红,把两眼闭上,不肯看他。   白翎好笑地偏过头,对着银铃打商量:“拜托,能不能讲点道理?师尊,我和阿响好上了难道不是——”   “住口!!!”顾怜的声音变了调。他隐隐猜到了白翎想说的话。   诸葛悟却问:“难道不是什么?”   “难道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缘故吗。”白翎笑嘻嘻地一摊手,彻底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顾怜刹那间安静如鸡。   诸葛悟则十分困惑,道:“上梁不正……居然与我有关?”   “这上梁说的不是你啦,师兄。阿响你拽我干嘛?早该让师兄了解了解,他在咱们门派里是个什么处境了。”白翎忍笑道,“上梁当然是咱们亲爱的师尊啊。哦,还有师祖他老人家!”   顾怜:“白翎!!!”   银铃里传出一声濒死的惨叫,随后是顾怜指天发誓:“你等着,我的飞剑马上就到!!”   白翎不信他会动真格的,耸耸肩怡然自得。   裴响则默默地坐了起来,观察来处有无剑影。   唯有诸葛悟,半晌无话,仿佛凝固在那头了。   白翎摆出一副过来人的姿态劝道:“师兄啊,你想开点。毕竟我们师门总共五个人,难免会空出一个。你当那空出来的一个,嗯,好像也不算坏事儿?不过你之前还说,要把我和阿响的事情上报师尊——哈哈哈,没想到吧!”   顾怜简直被他气魔怔了,犹自“逆徒……逆徒……”个不停。   诸葛悟艰难地发出声音:“敢问师尊是与……?”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顾怜立即抢答,似觉得不够撇清关系,连续补充了好几条,“很多年前的事了!很久不见了!他早死透了——”   “所以是师祖对吧。”   诸葛悟叹息一声,道,“这可真是……”   顾怜:“你怎么猜出来的?!!”   白翎嘲笑道:“谁让你说那一堆,傻子都能猜出来啦。怎样啊师兄,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诸葛悟:“我……”   顾怜大叫:“天杀的逆徒!我要宰了你——”   “开玩笑吗道君阁下,刚还说天下兴亡寄托在我们身上,杀了我你救苍生?”白翎知道他看得见,故意摇头晃脑,好一番嘚瑟。   诸葛悟:“你们……”   裴响低声道:“离秘境很近了。”   但他的提醒很快淹没在顾怜的怒声中:“混账!休得有恃无恐——我的飞剑真的要到了!!”   白翎:“来嘛来嘛,天高皇帝远,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你打我呀?”   诸葛悟:“唉!!”   渡尘真人的人生阅历算是道场仙友里数一数二的了。   但凡听过他过往传奇的后辈,无不折服于此人面对大起大落的从容与淡然。   可他现在直接退出了银铃会谈。   白翎眨眨眼,道:“师兄?喂喂喂?”   没有回音,他毫不犹豫地推卸责任:“都怪你师尊,师兄他心灵受到了重创!”   顾怜深吸一口气,好悬没吐血。   他咬牙切齿地撂下狠话:“我会永远盯着你们的!”   此话说罢,整只铃铛都震颤不休。   白翎无奈地往后仰头,任风为他梳理头发。他总算缓过一口气,对裴响道:“你说他干嘛不肯放过我们?”   裴响沉默片刻,说:“师兄,你明明知道的。”   “话是这么说嘛——哎呀!”   白翎还想往后仰,顺便抻一抻腰,差点翻倒出去,幸好被一直注目于他的裴响按住了。   白翎无可奈何地嘀咕:“我知道他担心我们。但是一有空就看我们活着没,是不是太焦灼了?他头回当师尊么?”   裴响道:“他上次不得不留守道场,师祖回去后,便似换了个人。这次他离不开新河郡,还是只能让我们走。”   白翎:“……”   白翎不吭声,翻身贴在裴响怀里,满脑袋胡思乱想。   熟悉的暗香令他静下心来,渐觉暮色有异,白翎调整好心情,起身说:“到地方了呀。”   一阵寒鸦的啼声掠过,四周变得阴暗。土路到了尽头,再往前是阴惨惨、寒飒飒的枯木林,一眼望不到边。   骡子不肯动了,一个劲儿地尥蹶子,躁动不安。   白翎跳下车舆,捋了捋骡子的耳朵根,宽慰道:“好啦好啦,回家去吧!”   这驾骡车是他们从一个村子租来的,听某个农夫吹嘘他家的老骡识途,不论多远都能自个儿跑回去。   御剑的遁光难以掩饰,定会被沿途之人瞩目。所以,白翎和裴响把原先的车马卖掉,换了这匹骡子。   现在缰绳一解,骡子还真举起前蹄撒欢,转向村子的方向去了。只剩下白翎和裴响两个,踏入眼前的秘境。   所谓秘境,说到底是老祖布下的迷障,分隔两界。   裴响有在虞渊厮杀伏魔的经历,白翎却是头回进入没有开放的秘境——也就是最真实的迷障里。   此间瘴气横生,遏止了灵魔两气,不论是道修还是魔修,进来后皆会感到脉象凝滞,提不起力。   更别提御剑赶路了,想也别想。就算天皇老子来这儿,都得老老实实徒步。   白翎环顾四周,捏了个“明目诀”。   不愧是展月的手笔,他才进来没一会儿,便认不出来时路了。   幸好有法诀加持,他视物不受阻碍,只见高大的枯树张牙舞爪,连树干都是扭曲的,似欲择人而噬。   林间无路,他们不停地挥剑砍削,才勉强开辟出一条通道来。周围实在安静,偶尔才有寒鸦的怪叫,更添森然清幽。   白翎忍不住道:“要是顾怜现在冒出来吵吵,我肯定不会怪他的。”   裴响却停下了步伐。他凝神感应片刻,银灰色的流沙缭绕浮现,在他手中凝成一柄波光粼粼的碎剑。   他道:“师尊没来,别的来了。师兄,站在我身后。” 第152章 一百五十二、汇合   白翎乐得清闲,听话地躲到了裴响后面。   其实最不需要保护的就是他了,因为除非有大乘期及以上的修士在场,不然凭他的功法,受不到一点儿伤。   可是谁让他有一位把他捧在手心里的师弟呢?   白翎明知有危险迫近,还是忍不住走了神。他们人在这阴云笼罩的枯树林中,白翎的心思却跑到了九霄云外。   裴响翻手握紧“花谕”的剑柄,凝眉戒备。   白翎冷不丁问:“阿响有喜欢的花吗?”   裴响:“……什么?”   一支暗箭射来,箭簇冒着滋滋的鬼火,被裴响精准劈落。与此同时,碎剑融出几缕长丝,绵延而去,在重重树影后扎穿了什么,响起隐约的哀嚎。   白翎说:“你回答就好了嘛。”   裴响:“……”   裴响道:“桃花,白玉兰,都可以。”   “不错!粉粉白白的氛围很合适。”白翎捏着下巴思索,顺便侧身避开了一枚飞镖,眼睛一亮,又问,“喜欢什么饮品呢?我们好像都不爱喝酒,果汁怎么样?”   “花谕”闪电般掉准矛头,刺向飞镖的来处。   第二声惨叫响起,黑暗中有什么东西负伤遁走了。   裴响对师兄的提问毫无头绪,不过早已习惯了他天马行空的思路,并不多问,一板一眼地答道:“洛东春日的桃酿,我儿时历年过冬的期许……师兄也喝过的。”   “唔,好像就是喝了这个,酒壮本来就不怂的人胆,我才冒冒失失跑去见你……阿响还记得呀。”   白翎双眼微弯,再想起他刚才回答的“桃花”与“白玉兰”,都和二人初见相关。   白翎心软得一塌糊涂,这次不等第三个暗中作祟之人打扰他们,他先一步锁定了杀意腾腾之地,信手打出灵力。   数百年高龄的枯树“夸嚓”倒了四五棵,连带着下方的地洞塌陷,藏在里面的家伙惊呼一声,仓皇逃窜。   但没跑出去几步,便被应声而至的“花谕”一线穿心,倒毙身亡。   裴响看一眼远处的尸体,看一眼面前含情脉脉的师兄。   他最后还是违背了百年来刀尖舔血的习惯,选择先配合师兄调情,道:“想起来后,不可能再忘了。”   白翎双手捧心,凑近他问:“那场地呢?阿响有没有特别喜欢的地方?海边,山上,时间也很重要——春夏秋冬各有各的好,你最喜欢什么时候呀?”   裴响终于忍不住道:“师兄问这些做什么?”   “当然是在筹划很重要的事情。”白翎一脸坦然,抓住他袖子摇晃,“快说呀!”   “花林里,高塔上,钟楼,河中……都喜欢。都很好。”裴响顿了顿,眼底微光闪烁,头回产生了一种迫切想知道答案的心思,直言道,“师兄筹划的是……我们的……”   他双目渐睁,素来黑沉沉的双瞳里亮起一对光点,怔怔地望着眼前人,情不自禁地上前半步,又克制住。   白翎适时用指尖点在他唇上,道:“嘘——这种事是惊喜,不能先说出来!”   “但、但是师兄,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你能不能——”裴响难得的语无伦次,卡了一下壳,才道,“如果你真有那等打算,我即刻传书回家,敬告族中长辈,着手备礼!”   “等等等等!你都说了‘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应该由我们自己拿主意呀,我不想按照老一套,给我点时间琢磨先!”   白翎说罢忽然顿住了,眯起眼自言自语,“话说是不是漏了什么……求婚也该有个仪式吧?”   裴响:“真、真的吗,师兄?”   “啊啊啊都说了要惊喜的呀!阿响,听师兄的话,把你的脑袋瓜转两圈——对的,忘记刚才的话,好吗?师兄再好好想想!”   白翎后知后觉,自己兴奋过头了。被顾怜折腾了这三个月,不仅没让他学会恪守礼法,反倒让他生出“趁跑到了师尊管不到的地方、赶紧把生米煮成熟饭”的冲动来。   思及此,白翎亦以拳掩口轻咳一声,后悔刚才嘴巴没把住门。   现在师弟双眼圆睁,一眼不错地望着他,眼里闪烁的不知是清光还是泪花,把白翎看得大为局促,他猛转身道:“我们去看看尸体身上有没有线索吧!”   “师兄!”   裴响近乎哀求地叫了他一声,闪身到白翎跟前。   白翎二话不说绕过他:“现在谈这个真的太早了啦,我、我也没想好,都怪顾怜,反向催婚第一人啊他!”   “师兄——”裴响亦不知说什么好了,再次挡在他身前。   倒地的“尸体”突然抽了口气,不知修的什么邪术,跳起来就跑。   白翎趁机冲了出去:“给我站住!!”   裴响知他老毛病犯了,勾得人心痒又自个儿退缩,却拿师兄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紧抿薄唇,跟了上来。   白翎这厢已经逮住了偷袭他们的魔修,将其摁倒在地,道:“兄台贵姓啊?我们无冤无仇,老实交代你受谁指使来的,我可以放你一马。”   “无、无人指使!”魔修梗起脖子。   “哟呵,嘴还挺硬。那不巧了,我专治嘴硬。”白翎捉住他的胳膊肘,作势要掰。   魔修立刻扯起嗓子大叫:“真的无人指使啊!!!你们被悬赏了!!!”   白翎:“诶?”   这么轻易地松口了,好像真不是奉命行事的。从此人的做法判断,也谈不上专业。   白翎放开他问:“那你说说,谁悬赏的?”   “嘿嘿,猜去吧你!”   不料此人露出贼笑,倏地化成了一团灰雾,不见踪影。   白翎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竟也有遭人耍的一天,还是个小小魔修杂碎——该说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还是魔域的风土人情太精彩了?   身后的裴响幽幽道:“师兄,关于你刚才说的事情……”   “我还需要一点时间考虑!”白翎霍然起立,佯装沉思以转移话题,“他们几个都这么菜,确实不像被派来埋伏的。难不成,我们真被悬赏了?”   白翎向裴响介绍过许多“家乡话”,其中就包括“菜”的意思。   裴响见他铁了心下次再谈,眼底光芒缓缓黯淡下去,低声说:“是非无法卜算我们的方位,确实可能,出此昏招。”   “嗯……说起来也该和师兄碰头了。怎么不见他人呢……”   白翎见师弟情绪低落,自知理亏,可是他对婚事有诸多想法,也有极高的要求,因为结侣对象是阿响——   裴响蹙眉垂首,着实伤着心了。   白翎不禁也懊悔起来,嘀咕道:“怎么就没憋住呢?在这种鬼地方说,像什么样子。”   裴响硬邦邦地道:“只要师兄愿意,纵使在刀山火海里也无妨。”   “呸呸呸!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白翎也着急了,直接去捂他嘴巴。裴响任其动作,不过一双眼睛露出来,直直地盯着白翎。原来那点微光不是消失了,而是藏进了他眼深处。   白翎用另一只手,把师弟的眼睛也挡住,心跳总算恢复了正常。   恰在此时,远处有笛声传来。   是一支哀婉的小曲,听来颇为熟悉。其曲调本不忧伤,但细细的笛声传情达意,总是扣人心弦。曲声悠悠地散布在夜空下,连狰狞的树影都悄然变化,仿佛摇曳生姿起来。   正因口头矛盾绊住了脚步的两人同时一怔,循声望去。   白翎道:“是师兄吹的!上次来魔域的时候,你刚复活,他就吹的这首歌喊我们回家。”   裴响点点头,总算和他达成一致,先去与诸葛悟汇合要紧。他们发动身法,飞速移行,反正马上能见到诸葛悟了,不必再在乎灵力被瘴气消耗,快点去见上面才好。   不多时,笛声愈发近了,曲子也到了尾声。赶在最后一个音飘落之前,二人来到一座小山丘。   遥遥望去,魔域的三轮晴月横挂天边。清辉千万里,映出一袭墨蓝法衣,衣上金纹熠熠,随风粼粼。   青年斜背一柄仙剑,白翎和裴响的目光落在其上,皆有些动容。因为他们知道,别人斜背剑或许只是图方便而已,但诸葛悟斜背剑,是因为他曾经有两把仙剑,交叉背在身后。   可是早在他半身堕魔的那天夜里,其中名为“千恨”的剑便折断成了废铁,此后仅余“万怜”。   青年缓缓放下竹笛,温声笑语:“阿翎,小裴。我们终于再见面了。”   江湖故人,一如当年。 第153章 一百五十三、夜聊   “师兄!”   白翎高呼一声,直冲诸葛悟近前。裴响跟在他后面半尺,待站定了,规矩地拱手行礼:“见过诸葛师兄。”   两人虽表现各异,但都望着面前的青年,一时说不出话。   诸葛悟的衣着未变,通身气度也似旧时翩翩,唯有额心多了一道血色竖纹,是堕魔后的印记,在他清雅的仙风间,陡然掺入了一丝邪意。   细看之下,青年的眼底流动着隐隐的暗红色,不复温润澄明。   可他微微含笑,还是和以前一样道:“你们两个,都长大了很多啊。路途尚远,我们边走边说?”   白翎点点头,看着诸葛悟的魔纹感慨万千。不过他忍住了,在久别重逢之际,决定重拾师弟的本分,学习一下裴响式的乖巧。   诸葛悟捏动法诀,指尖释放的不再是清透灵力,而是暗色魔息。三人的脚底忽然塌陷,却不曾跌落下去,磅礴黄沙载着他们潜行,转眼来到了地深处。   白翎记得,魔域广阔而缺乏生机,一望无际的荒原铺满魔物的血泥,少数聚落要么在天上,要么在地下,还可能在水里。   他们百年前去了天上的黑市,这次看诸葛悟引路,仿佛要带他们往下面走。   三人置身于地下河畔,才知他们以前见到的地表,或许只是一层幌子,现在才来到真正的魔域——   偌大的地下溶洞水声湍湍,肉眼可见的分流就有七八支,在千疮百孔的石窟间奔走。   此地的河水并非寻常颜色,和他们曾见过的大姑河一样,是深重的血红。微微的腥气刺激鼻端,白翎嗅了嗅,知道这河水就算不是血,也干净不到哪里去。浓郁的魔气形成一层血雾,笼罩着古艳的长河。   白翎知道裴响对气味敏感,侧目一瞥,果然见师弟已经皱起了眉。   诸葛悟亦关切道:“感觉如何?初来时难以适应,须时刻调动周身灵力。你们先自行调整,免得日后对敌灵脉滞涩,无法及时发招。若生出了什么异状,再告诉我。”   熟悉的谆谆教诲,亲切而不失严谨。白翎见裴响一垂首道:“是,诸葛师兄。”   他也有样学样地点头,煞有介事道:“是,师兄!”   裴响:“……”   诸葛悟:“……”   两人都看着他,一个困惑,一个意外,白翎说:“这是什么反应!我表现得不好吗?”   “太好了阿翎,好到我以为你被小裴夺舍了。幸亏小裴如假包换地在这里,我才放心。”   诸葛悟点到为止,没再说了。显然他还想跟师弟们谈笑,可是太久没见,谁也不知道会不会一句无意的话戳中他人伤疤。   裴响则保持着沉默。   白翎收敛,诸葛悟克制,而他选择了隐藏。   三人又陷入了安静,白翎道:“不是边走边说嘛?”   诸葛悟苦笑:“坐下来再说吧。”   “这地方能坐?”白翎下意识反问,问完才意识到,这语气太不客气。   诸葛悟却自然而然地说:“你们待会儿便晓得了。”   其实他们在银铃里,已经对话了三个月。彼此的近况一清二楚,可是真到了面对面的时候,才能发现很多声音传递不了的变化。   偏偏是这点细枝末节,成了横亘在当中的隔膜。白翎明知其存在,却想不出破冰的办法,只得是心底叹气,寻思在修真界还体会到了“网友见面”的尴尬,真是造化弄人。   裴响忽然悄悄地碰他手臂,白翎回神,听见诸葛悟亦道:“来了。”   森森的鬼火在血雾里飘摇,倏地闪动,似碰到了什么。一艘古老华丽的航船出现在红河上,像修真界早几百年流行的画舫,在人界被遗忘久矣,却在不见天日的魔域仍盛行着。   航船速度极快,转眼来到近前。原来是一艘五层高的巨船,张灯结彩,鼓乐声声。   满船的烛火点亮了周遭水面,将许多藏在水下的东西惊得四散。火热的氛围像清油般流溢而出,迅速往四周铺陈渲染。   透过从船顶垂下的长绦,白翎依稀瞧见,船舱的一层大厅里酒池肉林,衣香鬓影。   魔族舞姬侧戴着狸猫面具,满身宝石琳琅,红唇、红发、红裙,数不清哪一抹最红。乐师们倾情演奏,身躯和手指都像水草摇摆,琴声、曲声、笑声,听不清哪一片更盛。   画舫靠岸,搭板落地,到站的魔修下船。   他们的头发和眼睛五颜六色,身上遍布魔纹,或左拥右抱言笑晏晏,或一路撞开别的乘客,引发谩骂。   诸葛悟往两个师弟身上各弹了一指,道:“这样便无妨了。”   白翎裴响对视一眼,发现对方都变成了在黑市时乔装改扮的模样。白翎本就偏浅的棕发成了云霞似的淡粉,好在衣服没给他变成异性款式;裴响则鬓生一缕霜发,与黑发泾渭分明,但全都束在脑后,被他的银纹朱缎扎着。   两人想起之前那魔修说的“悬赏”,一个戴起了幕篱,一个拉高袍领,跟随诸葛悟登上游船。   门有门童,船也有检票的小厮。   诸葛悟出示了一枚令牌,头上长满尖刺、原型疑似河豚的小厮立即蹦了起来,喊同僚过来顶班,亲自带三人登上顶层。   白翎好奇地问:“师兄买了‘头等舱’?”   “此谓‘云上厢’,或许与你说的,是同种物事。”诸葛悟缓步前行,沿路为他们介绍,“从这回沉音皇宫,须航行三月夜。此船由焚烧灵石驱动,已属魔域最快。一层是声色犬马之所,歌舞,博.彩,你们两个最好别去,免得被师尊瞧见。二层则是餐馆,路上够你们尝个遍。三层有随船温泉,魔域苦寒,若没有汤浴暖身,实在是了无生趣了。四层是寻常的厢房,下榻之处。”   白翎道:“五层全是‘云上厢’咯?”   “对。”诸葛悟笑了笑,又道,“也不对。”   说话间来到顶层,河豚小厮点头哈腰地拉开门。   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厅映入眼帘,光是其占地,就和一层的舞池差不多。地上铺着花纹绮艳、柔软厚实的毛毯,当中一具千年古木打造的茶案,细看之下,树竟然是活的,茂密的绿叶覆满屋顶。   若是在人界,房子里种棵树不足为奇。   但这可是魔域!鸟不拉屎的地方,居然能移栽绿植,可见“云上厢”的与众不同。   白翎扬眉道:“师兄,你怎么不说‘云上厢’只有一间啊?”   “这么久没见,自然要为你们准备一点惊喜。”诸葛悟屏退小厮,将二人带到客厅对面的露台。   露台墙壁内嵌法阵,把下方的喧闹尽数隔离,变成了遥远朦胧的烟火气。三人围坐,中间燃着篝火,跳动的火焰驱散寒意,连入目的暗红烟波,也被衬出了哀艳之色。   白翎演不下去了,四仰八叉地瘫在躺椅上。   他这一躺下,简直不想再爬起来。以后就着手边的美酒,在这河上晃一辈子,也算不枉此生。   诸葛悟见状低笑,问裴响道:“所以阿翎没变,是么?”   “嗯。”裴响的神色在火光中稍显柔和,轻轻地说,“他不会被改变。”   “小裴却变得太多,我快认不出来了。”诸葛悟无声叹息,道,“好在宝剑锋从磨砺出,愿祸福相依,不负你毕生坎坷。”   “谢诸葛师兄。”   裴响话还是少,可是犹豫了一下,将一只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也放松下来。   白翎不禁调笑:“你呀你——阿响,上次我们仨聊天,你可是两手都抱着膝盖的。那副样子,唉呀——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谁都不理!”   裴响瞥着他,略挑眉道:“是么?还不是拜师兄你所赐。”   白翎吹口哨假装听不懂,不料被诸葛悟一语道破:“确实是天大的委屈。我记得,是离开兰林的时候吧?我们同乘鹤车,你们闹了好久的别扭。是何等误会来着?”   篝火发出灼灼声,白翎忙坐起来摆动双手:“往事休要再提!那时年轻不懂事,当我没说!当我没说!”   裴响的眼风依然掠在他身上,闻言不动声色,只收回目光。   两人的躺椅靠着,白翎立即滚到他身边,还是躺着,不过搂住师弟腰身,问:“生我气啦?”   裴响拿过果盘里的橘子,剥橘子皮。   他道:“岂敢。”   “这就是生气了的表现。”白翎指着他,对诸葛悟说,“程度属于轻微,哄一哄能好。不哄的话也能好,就是要等一会儿。”   “哦?阿翎很有心得啊。”   诸葛悟终是发自内心地轻笑,褪下在魔域百年的外壳,给两名师弟沏茶。   裴响则问:“所以,师兄的意思是等一会儿?”   “这个嘛——”   白翎看一眼他,又看一眼诸葛悟,意思昭然若揭:和大师兄久别重逢着呢,这怎么好意思!   裴响神情淡淡,把第一瓣橘子塞进他嘴里。鲜甜的果汁在齿间迸发,白翎眉开眼笑,悄悄地掐了他腰一下。   裴响:“……”   诸葛悟说:“我看见了,阿翎。”   “你看见没事,别让顾怜看见就行。”白翎悠然地打了个滚,提及此事又直起身,问,“真不能把顾怜踢出去?师兄,我和阿响三个月没亲嘴了,整整三个月!”   裴响像是被口水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   诸葛悟亦陷入了沉默,仿佛想起了世界的禁忌。显然,他对两个师弟卿卿我我已经接受良好、乐见其成,对白翎的怨念也十分理解,但,他想起了师尊和师祖那惊天地泣鬼神的一茬。   他扶额道:“银铃本就是师尊传给我的……”   白翎绝望地倒回躺椅上。   诸葛悟继续道:“或许,也是师祖传给师尊的…………”   白翎嗅到八卦的气息,又面带微笑地坐了起来。   “罢了,此事到此为止。再谈下去没完没了,徒乱道心。阿翎,小裴,想必你们一路并不太平,或许已经得知,魔域在悬赏你二人行踪的事。”   诸葛悟和曾经一样,充当了书归正文的角色。   白翎和裴响也完全消弭了与他的隔阂,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碰到你之前,刚遇到三个。”   “二死一伤。”   “怎么说,我和阿响不会有新版悬赏画像了吧?之前那个画师还健在吗,我这次一定要逮住他!”   “其实我们的旧版画像,出自……咳咳。”诸葛悟诡异地掲过了话头,正色道,“此次悬赏尔等的,并非沉音剑冢,而是四大魔窟之中,另外三家。” 第154章 一百五十四、共鸣   魔域有东西南北四大魔窟,除了南方的沉音剑冢,分别是东边的射日海天、北边的折仙浮屠、西边的借骨西山。   展月一脉的师兄弟三人上次被悬赏通缉,是因为诸葛悟屠魔太多,成了沉音魔尊的眼中钉、肉中刺。   但现在诸葛悟荣升为魔尊他老人家座下的头号军师,他们仨应该在沉音魔域横着走才对,不曾想,又被另三家老字号魔窟盯上了。   白翎寻思道:“怎么,以前你打沉音剑冢,我们被他家抓,现在你帮沉音剑冢打别人,我们就被别家抓?”   “或许有这方面的缘故,但非根源。”诸葛悟道,“魔域发生的事,尚未传到你们那边。可是你们在新河郡的所作所为,已经在魔域传得众所周知了。”   白翎:“嗯?我们做什么啦!”   “听闻你们身为展月传人,却行悖逆之事。阴阳两界千年接通一次,唯一能杀死展月老祖的玄机就藏匿其中。你们此次前来,正是为了寻得此物,欺师灭祖。”诸葛悟说。   白翎眨眨眼,道:“没错啊。问题是,你……他们怎么知道的?”   诸葛悟道:“另外三大魔窟,似乎得了谁通风报信。依我看,实乃是非道君的功劳。”   “啊——死老头逮不住我们,就把我们卖了是吧。”白翎哼笑一声,又感到奇怪,“可我们要是能干死老祖,魔修们高兴还来不及,干嘛要妨碍我们呢?”   “这便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之处。”诸葛悟长叹一声,面色稍显凝重,“如果另三家魔窟与神教旧派暗中勾结,我们要面对的便不仅是师祖,还有大半魔族了。”   柴火噼啪作响,白翎张口欲言,嘴里又被塞了一瓣橘子。   师弟的指尖微凉,不轻不重地捻过他下唇。白翎被他的小动作惹得走神——这还是师弟吗?当着长辈的面,居然如此不避嫌地与他互动,生怕人家不知他们俩逾矩似的。   白翎的脑子花在魔域局势上,顺口问道:“阿响怎么了?”   裴响:“……”   裴响动作一顿,道:“什么怎么。”   “你今天居然不害羞了。当着师兄面,还这样……”   话说一半,白翎的大脑归位,瞬间想明白了师弟反常的原因。顿时,未说完的字噎在嗓子眼里,白翎陷入了安静。   师弟平时在师长门前恪尽礼教,但眼下的师长是诸葛悟啊。   他当然也感念这位付出良多的大师兄,可是白翎光顾着和诸葛悟谈话,说得太久、把他晾着了,他就拿橘子塞白翎的嘴,让他消停片刻。   裴响面无表情地收走橘子,不给白翎吃了。   诸葛悟对他二人间的暗流涌动毫无所觉,关切地问:“小裴什么怎么?阿翎欲言又止,又是何故。”   “呃呵呵呵,这个嘛……师兄有什么建议吗!魔域的情况你更了解,我们接下来去哪儿?”白翎胡乱地打了个哈哈,试图糊弄过去。   “先去皇宫,与沉音魔尊会面。若说这苍茫魔域里,有谁愿意帮我们诛杀展月老祖,便唯有这位了。”   诸葛悟见他转移话题的功力还是如此薄弱,并未戳破,而是取出了一件法宝,往露台外一掷。   一件明晃晃、辉灿灿的东西悬停在空,竟然是一只珠贝,贝壳流光溢彩,吐出漫卷的烟沙。   眨眼间,沙尘形成了一幅地图,乃是修真界全境的风貌。此地图并非平面,而是立体,山川沟壑无不显形,栩栩如生。   随着诸葛悟的指示,人界一座座城池亮起,以新河郡为首,其余几座大城呼应,往周边扩散。   先亮起的城池为深红,后亮起的城池为浅红,其间若有要塞重地,则以紫沙标记。   放眼望去,人界的北地深受道场与神教控制,尚显昏黄;南方却一片欣欣向荣之意,似燃起了一场不会灭的火。   裴响看见了熟悉的城镇,道:“洛东?”   诸葛悟含笑解释:“你们亡命天涯的三个月里,南方诸城揭竿而起,与新河郡联合,抗击神教。小裴的凡家算是新河之下,第一巨擘,洛东裴氏乃天下首富,因为有其助力,使新河免受了沦陷之危。现如今,南境形势一片大好,不仅能与神教旧派分庭抗礼,甚至酝酿出了反扑之意。”   白翎双目微亮,见裴响也有所动容,更是高兴。他对此并不意外,毕竟太徵筹谋了千年之久,必定在暗地里培植了诸多盟友势力。   南方远离道场,灵泉枯竭,若不想代代沦为凡俗子弟、永世不得翻身,现在便是最后的机会,只待殊死一搏了。   裴响却急促地眨了眨眼,犹在无措当中。他喃喃道:“阿姐她……她不曾与我说过……”   白翎问:“那你有告诉她你在笑忘门打黑工吗?”   裴响:“……”   裴响道:“没有。”   “这不就对了。家人在外,总是报喜不报忧。阿响不肯让她知道,你遭了老罪,她当然也不会什么都跟你讲嘛。还是造反这种传奇故事!”   白翎兴奋地鲤鱼打挺,走到栏杆前,望着流沙地图说,“让我猜猜,裴家主是什么时候决定入伙的?阿响刺杀老祖被关起来,肯定全天下传遍了。唉。可能在那时候,裴家主就决心要干翻道场啦!”   裴响默默地望着他,眼底映出了一点亮色。   他的师兄现在白衣粉发,像是画卷里走出来的人物,正在法宝散发的珠光彩晕里双手捧心,尽情地猜想着师弟的家人如何看重他。   裴响低低地说:“真的么?我刚从悔过涯出来时……无颜传家书回去。那十年里,她们也不曾寄信来。我以为……”   他的话断在口中,诸葛悟道:“看来小裴有和我一样的遭遇。”   “哦?”   白翎好奇地转向他,裴响也移去了视线。   诸葛悟说:“是非道君为了将我培养成完美的展月一脉传人,清洗过我的记忆,你们都知道的。而当我迈入化神期后,挣脱了施术者的桎梏,终于夺回了遗失的过往。原来,我曾有两个亲弟弟。”   青年的面上浮现怅惘,道:“以前看着你们两张脸,在我跟前叽叽喳喳,我总觉得恍惚……现在才明白,那是被封存的记忆在呼救。可惜,我的功法注定断绝亲缘,是非算出了我不可能诛杀手足,于是,直接将我对亲人的记忆抹去了。”   诸葛悟顿了顿,说:“我二十岁拜入道场,往后七百岁月,从不知自己有美满合乐的亲朋。待记忆恢复后,我暗中渡过秘境,回到了故土。”   他稍稍抬手,沙图的左下角,西南蜀地隐约放亮。那座城池亦成了红色,即便是这样粗略地看去,也能窥见江河千道、山城百层的瑰奇地貌。   诸葛悟淡淡笑道:“我以为,不会有什么关于我的痕迹。我只是个一入仙门无音信,前程似锦、却不曾回馈家里半分的绝情人。更何况破境失败,半身入魔……他们早该把我忘了。没想到,家还在,掌家的是我弟弟第十七代玄孙。祖宗祠堂里,供奉着我的仙像。”   旧事娓娓道来,白翎听得入神。   他总是被亲情吸引,不论是裴声为了裴响红颜一怒反天罡,还是诸葛悟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   他忍不住问:“然后呢?”   “我知道了,没有人怪我,也没有人怨憎我,更没有人记恨我。家书被是非拦截销毁,而我……就算恢复了记忆,那些画面也因封存太久,已经褪色。我不记得家人们的长相了。站在街对面看家门的时候,却有孩子认出了我。”   诸葛悟低头,又摇了摇头,最终轻叹:“他们说,我是祖宗保护神,回去保佑他们了。我猜,是祠堂仙像太像我的缘故。小裴,你经历了诸多不幸,亦有幸运。你的家人尚且在世,待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总有阖家团圆的一天。”   裴响神色怔怔,良久才道:“多谢诸葛师兄。”   他看向白翎,白翎犹未回神。亲情的滋味,若天下甘霖,滋润万物,唯独他不曾淋这场雨,只能从他人关于淋雨的感悟中,想象出一丝清凉。   诸葛悟亦发现了他的异常,问:“阿翎,我知你入门时年岁太小,许是记不得事的。但你对自己的凡家,当真半点记忆也无么?”   “……我?”   白翎被起伏的地板晃回了神。一声不知名动物骨头吹出的长号过后,游船收锚,画舫启航。幽微的鬼火飘过,整船的欢声笑语,皆往红雾浓处去。   白翎点了点额角,望着眼前两人,忽然涌上一股冲动。   他说:“其实我记得老家。但是——我说出来,你们真的信我吗?”   裴响闻言眸光稍动,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也站起来。   诸葛悟则放下茶盏,略微倾身,作聆听状。   白翎深吸一口气道:“我的老家,并不在这个世界。那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人类,不,在这边的概念里说人族,但那边叫人类!总之我们没有灵泉,没有灵气,更没有灵力。”   诸葛悟蹙眉道:“与鲜少有人修仙的南方一样吗?”   “不一样,不对,有过一样的时候!是我们的古代。可是在我们的世界,已经又发展了几百上千年,人们不能靠法力上天入地,却造出了更厉害的东西,让我们在天上飞,在地上跑,每个人都可以!”   裴响重复道:“每个人?”   “没错,只要有钱——好吧,这样就不能算所有人了,但……”   白翎忽然停住了话头。   在这瞬间,他突然察觉,两个世界的本质极其相似。灵泉说到底就是资源,和他来的世界有何不同呢?在那边就是“钱”罢了。   唯一不同的是,修真界默认飞升为尊。大家全都知道,当凡人是没出路的,要成仙,要飞升,要突破这天道——要做便做人上人。   而在他的故乡,大家希望世上没有人上人。   展月——或者说斩月的遗言忽然回响在白翎的脑海里。那人曾说,他不想保护这世界,他想让这世界不需要被保护。   或许就是在那一刻,两个世界发生了某种联结。 第155章 一百五十五、就亲   白翎的思绪极速膨胀,脑袋快要裂开。他即将想通什么,却缺乏最关键的证据,愣在原处。   裴响一直紧盯着他,见状并未出言追问,而是拉住了白翎的手。白翎下意识地回握了他一下,不过两眼空洞,依旧满是茫然。   诸葛悟的视线在二人间逡巡一番,静候良久,谨慎地发话:“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么?阿翎,何谓‘你们’的世界,难道这世上别有洞天,尚待世人发掘?”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早就想办法回去了。”白翎定了定神,缓缓地说,“那是我的前世。可能是这里的过去或者未来,也可能是修真界以外,另一个什么什么界——不理解的话,你们就当它叫地球界吧。”   他轻笑出声,觉得这名字很好玩。   与此同时,一种马上能弄清楚自己两生最大谜团的兴奋冲上大脑,白翎眼神发亮,看向裴响,却见师弟一手牵着他,目不转睛。   裴响张了张口,没有说话。   白翎立即反应过来,道:“以前确实总想着回去啦,那边好玩的东西很多嘛。”   裴响问:“现在呢?”   “如果能回来的话,还是想回去看看。如果能带手机来就太好了……咳咳,那是一种很有意思的法器!没错。”白翎顿了顿,微微笑道,“但如果去了就回不来了,我也不强求。在那边,我一样没有亲人。”   裴响一怔,道:“在这边……”   “这边有你们呀。”白翎坦然地说,“阿响,不用担心。我现在是挺激动的,不过谁碰上这种事能不激动?你早就察觉我很奇怪了吧。”   “师兄一点也不奇怪。”裴响听见他用不好的词形容自己便一皱眉,道,“你和别人不一样,但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惜诸葛悟完全没领会到他们这种暗中流露的关心,直言道:“原来如此。我说阿翎怎么从小就疯疯癫癫的,经常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比常人早慧得多,开口第一句话便是……我什么了来着?”   白翎:“……‘我穿越了吗’,谢谢。”   诸葛悟颔首:“没错,正是这句。依你所言,‘穿越’一词莫非就是……”   “就是从我老家来这边!”白翎的目光在师兄和师弟的脸上来回,高兴地问,“你们接受啦?接受我是外星……外界人啦???”   裴响轻出一口气,仿佛觉得这还不算很出乎意料。   他发自内心地说:“师兄,从初见起,我便一直觉得你与众不同……如此解释,倒算在情理之中。只是,放眼修真界,从古至今仿佛仅有你一人来自彼方世界。”   他的神情略显凝重,不知是在对白翎过去的孤独感同身受,还是在思索他穿越的成因。   白翎问诸葛悟道:“师兄你呢?没别的要问啦?”   诸葛悟说:“我要上报师尊。”   白翎:“……”   裴响:“……”   两个小家伙看看他,又对视一眼,难得地没有表达异议。   白翎身上发生了太多匪夷所思之事,顾怜虽然不靠谱,但他和太徵道君在一起,那位还是很靠谱的。   万一能提供些有用的线索呢?   白翎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情。他冥冥中有种预感,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缘故,或许与千年前的斩月有关。   诸葛悟走到大厅一角,给顾怜传讯去了。   白翎和裴响留在露台,借着篝火,感受丝丝缕缕的凉风。时值晚秋,魔域的天气却已和数九隆冬一般。   怪不得大部分魔修藏在地下活动,称其聚居地为“魔窟”,盖因地表寸草不生,物候恶劣,地下倒是四通八达,兴建了诸多城邦。   地下河航道宽阔,一道道月光从石壁的裂隙投下,映照着翻涌的血水。场景可怖,色调凄艳,满船的歌舞乐声像是九泉使者,不知会随波驶向何方。   白翎满头乱绪,盯着河面出神。   裴响忽然唤了一声:“师兄。”   白翎:“嗯?”   他侧过头,见师弟冷冽俊美的面容仅隔咫尺,碧莹莹的鬼火、白惨惨的月色、红恹恹的水波都在他身后,扑朔迷离却染不着他半分,遂放缓声音,笑着重复道:“怎么啦?”   “待此间事了,你可愿意……陪我回一趟洛东?”   剑修嗓音生涩,显然经历了漫长的思想斗争,才作邀请。   白翎意外道:“你肯带我见家里人?”   “自然。我与师兄之事,每逢重大进展,皆会传信告知阿姐。虽未必听从训诫,但令族中知情,可表真心。”   白翎呆了呆,问:“你什么时候告诉她的?”   “从初入门时。”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是说,重大进展……”白翎忽然有点心虚,不知对方家人是如何看待自己的。他眨眨眼,追问道,“阿响你告诉他们的第一个重大进展是?”   “……兰林。”裴响如实道,“那时心绪不宁,唯有与家人倾诉。不过……”   白翎:“不过什么?!”   “阿姐彼时并未定论,只让我想开些,免生心魔。我亦摇摆不定,直到师兄结丹前,与我说那番话。”   白翎:“……”   白翎捏起了眉心,闭目喃喃自语:“我说什么了来着……”   “你说,为何不许我去与诸葛师兄假结侣,因你了无牵挂,而我背后,还有家族。”裴响顿了顿,道,“在你闭关入定之后,我当即修书一封,将此前种种,尽数告知了阿姐。”   白翎:“啊。”   半晌,他发出一声“啊???”的怪叫,问:“然、然后呢!”   “家族厚待我,我的确做不到弃他们于不顾,背信忘义。所以,我明确了对师兄的……想法之后,便与他们开诚布公。”   裴响谈及年少时的冲动之举,面上微显薄红。   白翎则倒吸一口凉气,大睁着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问:“然后呢!”   “师兄,你……”裴响默然片刻,低声问,“你会在意这些吗?”   “当然啦!换谁谁不在意啊?我在意你,你在意你家人,所以我也在意你家人不是很正常吗?”   “但你素来潇洒,我以为……”   “别管那有的没的了!他们怎么说?”   白翎眯起眼睛,露出略显邪恶的微笑。   没错,他固然会看在裴响的面子上关心关心对方家里的态度,但若是那帮老丝瓜瓤子——裴声除外——胆敢对他们表露半分反对,那不好意思,道场著名祸水可要整点拐少爷私奔的花活儿了。   他面前的少爷垂下眼睫,流露出少许羞赧,道:“大家都很喜欢你。”   道场著名祸水:“诶?”   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白翎眨巴了一下眼睛,肃然起敬。   他站直身子,问:“你是不是在信里美化我了?”   “不,我只将一切如实相告。师兄,其实早在你与诸葛师兄接我入门时,你的所作所为,便在洛东传扬开了。阿姐是第一个拿到信的人,她未急于向族老公示,而是把你的义举旧事重提,并为你编了一支儿歌,满城传唱。”   裴响说到此处,唇边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   倏忽而已,但还是被白翎捕捉了。他扬眉道:“你会唱?”   “……”裴响压下那丝笑意,接着说,“总之,待到族会,阿姐将此事告诉了几名亲缘近的老人。大家都很欣喜。”   “阿响你转移话题的能力还不如我啊……”白翎抱臂嘀咕,盯着空中某处,眯眼瞧了一会儿。   裴响也望着他。   白翎小声嘟囔:“真没意见?”   “嗯,师兄。”   裴响郑重地点了一下头,垂眸注视着他。两人不知不觉地靠在一起,四目相对,透过他们的剪影,是远处粼粼闪光的河心。   夜风很凉,篝火“噼里啪啦”的声音与河水哗哗声混在一起,亦很喧闹。但白翎莫名觉得,浑身暖意融融,魔域之夜,竟如斯安宁。   “师尊,他们就在这儿。您跟他们…………谈吧。”   突然一阵响动,珠帘被人挑开。   诸葛悟手持一面铜镜,步入露台,刚把镜面转向凭栏相对的二人。   镜子里,赫然是顾怜由冷酷到愕然、由愕然到震怒的脸。   他高声道:“你们又在干什么?!冲玄,我早说了,他们两个凑一起准没好事——你为什么不听话!快去把他们分开!都到魔修的地盘上了,怎还有闲心谈情说爱?是生怕死得不够快吗!若敢让我给你们收尸,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其声高昂,怒火炽涨。诸葛悟下意识把镜子拿远了一点,意识到这会让顾怜看得更清楚之后,“唰”地把镜子掉了个头,朝向自己。   顾怜大叫:“你转回去!”   “好的师尊,我们先回去。稍后再聊。”   诸葛悟说着便要回大厅,不料铜镜受顾怜神识操纵,直接飞出他的手心,飘在空中,直奔露台上的二人而去。   眼看顾怜飞到近前、犹在抓狂,好像白翎和裴响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时刻备战,就会被魔修们大卸八块一样。   裴响眼帘微垂,面色恢复了近乎漠然的平静。   他恪守礼仪,向浮空的铜镜拱手。   顾怜见他懂事,怒哼一声,暂且鸣金收兵。然而,白翎受够他的大惊小怪了,有意让师尊脱脱敏,冲裴响打了个响指。   年轻的剑修闻声侧首,白翎拉住他的衣领往下一拽,踮脚吻了上去。   三日后,一行人准时到达了沉音剑冢的皇都。   不过,画舫的云上厢多出一人,是个紫衣的不逊少年。   白翎没想到,顾怜此前让他等着天外飞剑,竟不是说说而已。他真从七十二道化剑中分出了一道,化为分身,跟来了师兄弟三人身边。 第156章 一百五十六、入宫   随着侍从将箩筐倾倒,一捧形似海星、但异香扑鼻的东西“哗啦啦”砸进浴盆中。   白翎被溅了一脸水,睫毛挂满水珠。   他困惑地抹了一把,好笑道:“连洗脸都代劳吗?也太体贴了,朋友。”   侍从白面馒头一样的脸上,六只无神的眼睛变成了六个小月牙。它张开大口,露出十几排利齿,说:“贵客请多担待呐。大伙儿都想看您,没办法的事。”   白翎:“哈?”   白翎把视线从对方葵花籽一样密密麻麻的牙齿拔开,看向门帘。   几道高矮胖瘦不一的身影挤在门口,自以为隔帘相望,不被察觉,实则透光的帘布早已出卖它们,清晰地映出了剪影。   每条影子的头部都戳着几个洞,露出他们的眼睛,其色彩各异,数量也各异。   白翎安静地往下沉,确保只有脑袋在水面上。发现他看过来之后,帘外的每只眼睛都弯成了月牙。   但是再努力堆出的笑容,也无法抹消离奇的外形。光是瞧它们的剪影,就能数出十几对犄角、二十来条尾巴,手脚更是数不清,长的位置也不对劲。   白翎只有一个感想。   魔域的孩子们,肯定考不了鸡兔同笼。   侍从退回墙边,规规矩矩地站着。   几团东西从他的衣摆下蛄蛹出来,像是快速发酵的面团,蹦跶着分散开,分别负责调适水温、挑拣香料、擦拭地面的水渍。   或许此类魔物和人界的蘑菇五百年前是一家,那些跳来跳去的“面团”,便是它的孢子。   白翎看在眼里,心下称奇,直到旁边响起低低的呼唤。   “师兄。”   嗓音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说话之人的不悦难以压制,甚至激发出了杀气。   偷窥的魔物们被杀气波及,帘布孔后的眼睛一顿乱眨。   白翎回神道:“诶?阿响,它们好神奇呀。”   相邻的浴盆里,泡着裴响。   年轻的剑修神色不善,冷冷盯着门帘上群魔乱舞的黑影。   他散开了黑发,几缕湿润的发丝拢在眉眼前,更显得视线锐利,锋芒毕露。白翎一转过来,就被师弟以薄怒衬出的极盛容色晃了下眼,忍不住笑。   魔物们却对白翎这类的清丽面相情有独钟。见他展颜,门帘后发出整齐划一的惊叹声。   裴响:“……啧。”   他“咔”地捏裂了浴盆边缘,把碎片掷向帘外。   门帘被劲力冲得一阵乱飞,从头裂开到尾,魔物们总算按住色心,先保小命,恋恋不舍地散了。   裴响缓缓平复吐息,眉峰仍轻皱着。   白翎问:“阿响在虞渊的时候,杀的是这种魔物吗?”   “不是。”裴响沉默片刻,道,“魔物与人界的飞禽走兽一样,有性善者,亦有性恶者。意图侵袭人界的,皆类豺狼虎豹之流。”   “噢——这样呀,那我就放心了。它们长得是奇形怪状,不过看久了也有点可爱。”   白翎往盆沿上一靠,在热水中舒展身躯。裴响无言半晌,喃喃道:“可爱?”   “阿翎的包容之心,总是出众。”   一道温和的声音在另一边响起,诸葛悟从滚滚蒸汽中走出。他身披花色绚烂、魔域风情浓厚的浴袍,刚进行完熏香。   几个形似草履虫的魔物站成一排,熏完这个等下个,期待地看着白翎。   白翎却看着那不断喷发香雾,态势堪比火山爆发的石窟窿,难得迟疑道:“嗯……也不是什么都敢包容啦。师兄你脚底板没熟?”   那样光脚踩着窟窿眼,放人界是不是叫什么炮烙之刑来着。   诸葛悟微笑道:“你有功法护体,无需担忧。”   “所以是会熟的意思对吧……”   白翎嘴角抽动,对冲他抛媚眼的草履虫们报以敷衍的微笑。   突然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原来在白翎和裴响中间,还放着一个浴盆。顾怜从水里站起来,脑袋一阵乱甩,溅得三个弟子同时眯起了眼睛。   白翎受不了了,抓起一把香料,像撒糯米一样丢他:“要下雨去地上下嘛,全魔域人民感谢你!”   诸葛悟相距甚远,亦被波及,道:“师尊,您总不能让阿翎和小裴打伞吧?屋里打伞长不高。”   裴响一言不发,默默潜入水下。   白翎见状,更是叫了起来:“乱甩水就算了,你为什么洗澡还穿着衣服?阿响都看不下去了!”   “魔物正在暗中窥伺,危机四伏之时,岂可轻易卸下防备?尔等实在令本尊失望!万一它们在此时发动突袭,你们难道就这样杀出去?丢尽了展……丢尽了梦微传人的脸面!”   顾怜裹得严严实实,不仅中衣没脱,还套了一件浴袍。   不过,他的浴袍比三名弟子的都短一截,仿佛是诸葛悟私下嘱咐侍从,专为他拿的儿童款。当然,说是说给他挑了魔尊才能享用的花纹。否则,怕是整个皇宫都已被掀了个底朝天。   师徒一行人到此,刚好一月夜。   按照魔域的礼数,异乡人觐见魔尊之前,必须沐浴焚香,洗去周身的灵气。   道修的灵体对魔修而言,是绝佳的补品,至于其散发的灵气,就和诱人的菜香差不多。   白翎觉着要在人家地盘上办事,还要让人家大开方便之门,入乡随俗也无妨。不过瞧顾怜的架势,好像憋了一肚子灵气,正等着给魔尊通通肺。   白翎迟疑道:“梦微传人……?”   顾怜瞪他:“有何不对?”   白翎:“呵呵。”   “此言并无不妥。我们都是师尊的弟子,自然是梦微传人。”诸葛悟笑了笑,看一眼墙上的钟漏,说,“还有两刻钟,步辇已经候着了。”   顾怜这才降尊纡贵地飘出浴盆,从挤来挤去的“孢子”们头顶飘过,去隔间更衣了。   诸葛悟亦进了空闲的隔间,把浴袍换下。草履虫们只有一条腿,“唔哼唔哼”地跳到白翎浴盆边,用唯一的眼睛满含期许地仰望着他。   白翎故作遗憾道:“哎呀,你们的服务很周到,但是我不想腌入味呀。我师弟呢,鼻子太灵了,把他熏哭怎么办?谁能帮我哄?”   草履虫们面面相觑,还想央求,忽然越过白翎,在他身后看见了极可怕的东西,尖叫一声,四散奔逃。   白翎回头,对上师弟的目光。   青年刚从水下浮起来,阴恻恻的神情尚未散尽,鬓边一缕法术造就的霜发,看起来简直是土生土长的大魔头。   不过当视线扫向白翎的时候,悒郁阴沉皆无影无踪。   裴响淡淡道:“师兄,可以去更衣了。”   他甚至眼睫微垂,稍显驯顺,和前一刻的他判若两人。裴响披衣而起,礼貌地背过身去,看着站在角落的白面馒头。   魔物收回满地的“孢子”,“噗叽噗叽”地挪了出去。   白翎扬起眉梢,发现师弟居然会演戏了——难道近墨者黑,是被他这个当师兄的带坏啦?   那怎么学反了呢。白翎热衷于对别人装疯卖傻、扮猪吃老虎,但一片赤子之心拳拳真情,唯独捧给师弟。   裴响却对别人不假辞色,专门跟师兄扮相。白翎瞄着师弟的背影,流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颇有种孩子大了要造反的危机感。   可惜时间紧张,他们无暇切磋。   洗涮来客的殿宇位于宫城角落,形似麋鹿但肋生双翼的魔物等候在外,为四人拖动坐轿。   除它们以外,还有一只老乌鸦,身穿合身的官服,头戴高帽,大概是魔尊近侍,大内总管,先与诸葛悟问好,再向白翎三人表达了敬意,最后带领他们,在地下洞窟间飞跃穿行。   千姿百态的宫室经过视野,白翎本以为他们会一路向下,不曾想步辇高飞,骤然升出了地面。   他们绕开无数道色泽如血的瀑布,眼前赫然是一座空中花园——宫城中的皇宫,皇宫中的王殿,终于到了。   呼吸到久违的新鲜空气,纵使凛冽,仍旧令白翎展颜。   时值魔域傍晚,名为“双月晦”,空中仅两弯隐痕,一盘明月,那月轮还有渐趋合拢之势,夜更深了。   所谓的空中花园,大概集齐了方圆千里以内,所有能入眼的草木,是这残兵林立的荒原上,唯一的生机盈聚之地。   不过,魔域的花草颜色深艳,万紫千褐。顾怜、诸葛悟的衣服皆不算亮眼,裴响黑衣肃杀,更是融入,只有白翎,飘飘然一抹白衣,分外醒目。   花园里矗立着大大小小的高塔,正是王殿的馆阁。白翎从走下步辇起,便察觉无数道意味不明的目光,在阴暗中滋生。   恰在此时,中央高塔的顶部响起钟声。   皇宫的夜宴开始了,所有视线都在一瞬间消退。安静到诡异的氛围如冰融化,随着一盏盏灯从塔顶往下点亮,夜幕下燃起熊熊火光。   许多长短方圆各异的黑影被照出来,在楼层间走动。其中混杂着魔修人影,仿佛刚才还扒在墙上、紧盯着陌生来客,这瞬间便推杯换盏,相互寒暄起来。   白翎心下暗笑,寻思可算是羊入虎口了。   不过,他们有诸葛悟牵线搭桥,还是省事且幸运得多。真不知师兄百年前孤身到此,是怎样开辟出一席之地的。   钟声停止,中央高塔的底层大门洞开,数十名华服美人从中飞出。   他们的阵型旋转变幻,似一朵花朝着客人怒放。细看之下,华服是银箔与金纸裁成,美人的关节处穿出彩线,连着塔内。   这便是魔尊的迎客礼遇了。   诸葛悟解释道:“同时出动三十六具偃偶,堪称国礼。师尊,小心脚下。”   白翎感到地面有所变化,低头一看,竟显出一枚巨大的掌印,将他们托去高空。   白翎忍不住问:“师兄,其实不止我们要找魔尊帮忙,魔尊也有事跟我们谈条件吧?”   诸葛悟但笑不语。   白翎了然道:“我明白了。他确实有件事,必须托我们的关系。当年的沉音公主衣寐——是不是已经成功转生,拜入道场了?”   诸葛悟笑着颔首:“这件事,我本可以提前完成。不过留到现在,用作与魔尊交易的筹码,天时,地利,人和。” 第157章 一百五十七、夜宴   中央高塔的顶部,上下五层打通,构成了一座恢弘无匹的厅堂。   漆黑的铁石呈溅射状,从魔尊的王座射向四面八方。   群魔的晚宴在铁石枝杈间上演,以种族划分,魔修遍布其中。   光是白翎能区别的族类,便不下十数,一些还能在人界寻得相似的物种,一些则是全新的姿态,千奇百怪,不一而足。   四人被巨手托至厅前,脚下是一条血红长绸。乌鸦的官服大袖随双翼展开,它朝红绸的尽头飞去,落在古铜浇铸的王座上。   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岔着双腿,仰坐彼方。他似因久等不耐,满身的铁甲随着吐息,不悦地轻震着。   在他脚下,是一片猩红血池。不过,整池的血水都不如他的头发鲜红,打卷儿的长发流淌倾泻,挂在嶙峋的铁石上,仿佛汩汩的熔浆。   乌鸦禀告客人已至,男人缓缓坐直了。   他的脸从后往前摆正,露出一双血红发亮的瞳眸,盯向大殿的另一端。   刹那间,无形的威压铺天盖地,惊得满殿魔物狺狺狂叫。   诸葛悟走在最前方,稍稍回头,提醒三人沉住气。不料,另一股气势暴涨,毫不相让地扑向了魔尊王座。   两道劲力半路相撞,轰然剧震。大厅上下一抖,穹顶立刻下起了雨,是哗啦啦的黑铁砂。   魔物们受此威慑,凶相毕露。怪力乱神们同时拍案而起,数不清的鳞尾作响、蝠翼大张,原本还算欢闹的筵席瞬间被青面獠牙挤满。   若说天庭有诸天神佛坐镇,此刻便像在无间炼狱之底,妖魔层层叠叠,全部怒视着下方的人界来客。   不知是何生物紧咬牙关,从喉间发出满含进攻意味的嗡鸣。   诸葛悟不动声色,望着刚才威势的来源。白翎和裴响也同时转身,看向最后面的顾怜。   紫衣少年负手凌空,足下火莲升腾。他就地停步,傲然瞥视着大殿另一侧的王座,摆出了与之分庭抗礼的架势。   纵使群魔激躁,他亦只见嫌恶,不见畏惧,蕴含灵力的声音回荡在每一根铁石间:   “本尊到此,竖子何谋?”   白翎一低头,差点笑了。   果然,顾怜对他们知道耳提面命、叫他们小心行事,但轮到他自己,张口就是“竖子”,完全不把沉音剑冢放在眼里。   裴响面无表情,暗暗看他一眼。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转回去,真和梦微道君坐下的开路道童似的,一左一右,直视沉音魔尊。   终于,古铜王座之上,红发铁甲的男人将手一抬。   多年不见,他的容貌分毫未改,依旧俊美妖异;他颊边的十字形伤疤也半点没褪色,邪气沸反盈天。   满堂魔物皆因他的手势按捺住杀意,坐了回去。   而他本人——沉音魔尊衣眠,同样使声音跨越全殿,响在师徒四人耳边。   “诸葛卿,不是说只引荐你的二位师弟么?何故有聒噪的碍事之辈,无端生事。”   诸葛卿?   白翎一愣,旋即才反应过来,他叫的是诸葛悟。师兄不愧是师兄,已经混成魔尊爱卿了;顾怜也不愧是顾怜,“聒噪的碍事之辈”——估计曾经把衣眠膈应得不轻。   这种嘴巴和剑一样毒的道修,说是魔尊的心腹大患也不为过。偏偏他教出了魔尊的心腹,也就是诸葛悟。   白翎手摸下巴,并不急于发话,打算再看会儿戏。   诸葛悟淡笑执礼,道:“回禀魔尊,因兹事体大,家师亲自到访,方表诚意。”   没想到顾怜一听便不乐意了,嗤道:“诚意?冲玄,你对他客气什么。沉音小儿,本尊奉劝你一句,休要碍事!若你敢阻拦我等,本尊必踏破你这黑漆马虎宫!”   隔着十丈地,白翎清楚地看见,衣眠眉梢直跳。   好在他刚“哦?”了一声,诸葛悟便如春风化雨般说:“回禀魔尊,家师在来访途中,听微臣述说了皇宫照明不便的难题。他愿以本命‘莲台无妄火’,令各宫光耀不灭。”   衣眠神情稍霁,打算给重臣一个面子。   他不冷不热地说:“梦微道君,您真是多虑了。魔族可没有你们人族那样虚弱,离开光便活不下去。就你那点小火苗,留着等下为本座暖酒,还算有用。”   白翎暗道不好,立即以眼角余光瞥向顾怜。   果不其然,顾怜面呈薄怒,就要发作。   诸葛悟道:“敬告师尊,陛下的窖藏美酒皆在三百岁以上,集天地之灵气,感日月之精华,除他以外,无一人有幸品尝。若您愿借灵焰,陛下亦将倾杯,您二位换盏共饮,实为一段佳话。”   白翎眨眼不已。   会说,太会说了!活该师兄一百年便位极人臣啊!   但他没忍住拆台:“感三月之精华吧,这地方哪来的日?”   诸葛悟:“……”   诸葛悟维持着微笑,没有看他,而是看了裴响一眼。   裴响莫名被夹在两人中间,一边是尊敬的大师兄兼半个师尊,另一边是捣乱的二师兄兼爱人,最后轻咳一声,仍目视前方。   白翎却从中听出“别闹了”的意思。   他自觉受制,抿出一个乖巧的笑容。   顾怜怒火稍偃,哼道:“酒这种东西,贿赂驾鹤还有点用,本尊有何可稀罕的?罢了,如他执意乞怜,本尊也不是不可以施舍一番。魔气令人作呕,切勿废话。阴阳交界,位于何处?”   衣眠信手一挥,座下血池受其感召,飞到宴会中央,当空凝成沉音剑冢的全貌。   在魔域地底,似乎蕴藏着什么,被池水仿造的地下河道环绕,看不真切。   顾怜说:“故弄玄虚,搞什么名堂!”   衣眠冷笑一声,又一挥手,池水散作血雨,淅淅沥沥。赴宴的魔物们欣喜若狂,争相捧起杯盘去接,更有甚者,直接伸长脖子,仰头张嘴。   衣眠懒洋洋地道:“本座不屑与稚子论短长。诸葛卿,你跟他讲吧。”   顾怜听见他喊“诸葛卿”就烦,看诸葛悟依言转向自己,更是不快,低声喝道:“你何必这样听他的?冲玄,你尽管骑在他头上,他敢不从,我的剑教他从!”   “师尊……你们千年前初次交手,不是至今未分出胜负么。”诸葛悟苦笑道,“阴阳之交,深居此间地下,若无魔族相助,我们是绝无可能抵达的,更别提取得‘阴阳器’了。不仅如此,另三大魔窟还与神教暗中勾结,伺机而动,我们可谓是腹背受敌,只宜结友,不宜树敌。”   “……这我知道。”顾怜抱起胳膊,半晌才不情不愿地说,“太徵告诉我,神教是把整个沉音剑冢,许给了另三家魔窟当战利品。”   诸葛悟道:“此话怎讲?”   顾怜说:“沉音剑冢和人界接壤,是得天独厚的优势,也是劣势。劣势当然在首当其冲,每两百年道会开场,这儿都会被道修扫荡一遍。但如果是厉害的魔修,也能当做饭菜自己送上门。所以,四大魔窟沉音为首,另三家眼红多年了。”   诸葛悟道:“莫非……神教答应待另三家夺得‘阴阳器’后,老祖成功飞升,便助他们瓜分沉音剑冢?”   顾怜臭着脸点了下头。   白翎忍不住揶揄他:“怪不得师尊你这样嚣张,原来有逼他们合作的筹码呀。”   顾怜轻哼:“合作?他们也配?要是不乖乖听话,隔日便成丧家之犬。”   裴响道:“诸葛师兄,你不惊讶么。”   “此事骇人听闻,但……我也不是全无预料。”诸葛悟稍显凝重,或许在过去的数千年里,另三大魔窟便一直是沉音剑冢的外忧。   只是以前的形势稳固,沉音剑冢无需把另三家放在眼里。殊不知神教旧派为了扶持老祖飞升,不惜把手伸到魔域,欲助三月换新天。   顾怜自认为占据了绝对的谈判胜算,示意诸葛悟,让他把情况转告魔尊。本来师徒一行人要借助衣眠的势力,寻得并夺取“阴阳器”,衣眠也自认为立于不败之地。   但眼下,顾怜突然抛出重磅消息,衣眠听闻诸葛悟汇报后,显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面色微愠。   红发男人霍然起立,怒骂其他魔窟,无能鼠辈心怀不轨。诸葛悟及时布下隔音咒,没让声音外泄。但衣眠肤色苍白,气红了脸便格外明显。   相距甚远,顾怜看在眼中,幸灾乐祸。   白翎终于有机会和师弟靠在一起,趁顾怜专心欣赏着宿敌暴怒失态的模样,他三步并作两步,挪到裴响身边。   裴响亦缓和了神情,等他开口。   白翎小声道:“顾怜太过分了。这么重要的事,留到现在才讲,不早点跟我们通气——把师兄当魔修整啊。”   裴响看着王座,那厢衣眠暴跳如雷,诸葛悟倒是冷静,一面做手势劝慰顶头上司,让他镇定;一面陷入沉思,似在快速思考应对之策。   裴响说:“可以相信诸葛师兄。”   “啊啦,他当然不会有事啦。凭借师兄的出身,能在这鬼地方干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区区三家魔窟联手搞事而已,嗯……应该没问题吧。”   白翎说着也不禁挠头,略觉苦手。他倒是想帮忙想想办法,奈何对魔域知之甚少,还需掌握更多信息。   不料衣眠倏地转头,正对上顾怜毫不掩饰的嘲讽表情。   他里子面子全碎了,当即传令:“给我把人质带上来!!!” 第158章 一百五十八、人质   听见“人质”一词,白翎眉梢轻挑,以为自己听错了。   开什么玩笑,他在乎的几个人满打满算,全在跟前,还有谁的安危能胁迫他?   要说是用来胁迫裴响或者顾怜的,也不成立。   裴响的人际关系单薄得堪比掌纹,一眼能望到头;顾怜更是六亲不认,最恨受迫,衣眠气疯了才会用人质威胁他。   没想到,待看清魔尊亲卫押上来的人后,白翎“咦”了一声。   裴响亦神色微动,不像之前一样置身事外了。   顾怜见状皱眉,问:“你们认识?”   “奇怪,他们怎么在这里……”白翎没空理他,转瞬步过大殿,来到被押解的两人跟前,道,“徐景,田漪?”   霎时间,被五花大绑的两个人如遇救星,“唔唔嗯嗯”地挣扎起来。白翎要给他们松绑,却被几名魔尊亲卫挡住。   衣眠打了个手势,他们方才解开了勒住二人口齿的捆仙绳。   田漪猛吸一口气道:“白师兄!”   徐景的眼泪“唰”地下来了,高呼:“白老大救我——”   “你们怎么被抓的?魔修入侵大罗仙窟啦???”白翎隔着全副武装的亲卫魔修们,匪夷所思。见徐景仰天长号,他又道,“你……”   “他没事,就是饿的,这鬼地方东西贼难吃!”   田漪手脚皆被捆住,原地起跳撞向徐景,试图让他安静。可惜她没控制好力道,一下把徐景撞翻了,亲卫们立即呵斥:“安分点!”   白翎稍稍放心,抬手打圆场:“好好好,先告诉我,你们怎么到这来的?”   田漪说:“大师姐要我们给你传话,你、你怎么不看玉牌通讯啊!”   “玉牌?”   白翎一怔,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想不起来是什么。裴响移行至他身畔,闻言低声说,“准备惩治李德前,林师姐赠予过一枚玉牌。”   “噢——那东西呀,我放哪了来着?”   白翎轻嘶一声,伸手进芥子袋翻找。他收东西没什么条理,都是往袋里一扔,以后找不找得到随缘。   林暗曾经送他的传话玉牌,太久没用,早不知被塞在哪个犄角旮旯落灰了。   幸好白翎一穷二白,芥子袋很快就翻了个底朝天。他摸到了一块硬硬凉凉的牌子,拿出来一看,眉开眼笑:“哈哈!太好了,没丢!”   然而不等他抹去浮灰,凭空袭来一股巨力,把玉牌卷向高空,稳稳落进了衣眠的手里。   田漪怒道:“不要脸的辣椒头,把东西还我们!”   “呵。本座倒要看看,你们不惜以身犯险也要传递的情报,到底是什么。”衣眠不屑地扫来一眼,把玉牌抛给诸葛悟,命令道,“解开。”   诸葛悟不语,但是照做了。   徐景大喊:“渡、渡尘真人!”   玉牌没有禁制,诸葛悟三两下便令其恢复运作,看见了上面的内容。   衣眠端起酒杯,等他报告,不料墨蓝法衣的道人微笑了一下,握住玉牌,负手而立。   衣眠道:“诸葛卿,你这是何意?”   诸葛悟温声问:“陛下捉住这二位小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自然是你出发迎接师弟的夜里。他们鬼鬼祟祟地摸进了皇都,我岂能坐视不理?”   “既然如此,陛下为何不待我归来后,及时告知于我。难道在您心目中,微臣依然不可尽信吗?”   诸葛悟态度坦诚,不卑不亢,白翎和裴响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里看见了一点同情。   顾怜憋着重要情报,一路没讲,好歹是三个弟子都瞒了,谁也不告诉。   衣眠却对座下唯一的军师也有所保留,将杀手锏人质留到现在。他自知理亏,冷冷道:“那你想怎样?”   “玉牌所言,仅三个字。我想,请陛下过目后,还是将它还给微臣的师弟吧。恐怕只有他,能看明白漱玉道君的传讯。”   诸葛悟彬彬有礼,见好就收,又不追问人质的事了。   衣眠便也顺坡下驴,把玉牌隔空抓来,读道:“‘阴阳器’?我当是什么石破天惊的秘密,不就是他们要去地下找的东西吗!”   他横臂一掷,玉牌划出一条长弧,被白翎“啪”地握在手中。   衣眠不耐道:“快看!”   田漪和徐景都紧张地望着白翎,没有吱声。   白翎不免莫名其妙。   “阴阳器”众所周知,他们在紧张什么?但当他看清玉牌上的字后,下意识眨了下眼,强行抑制住震惊——   玉牌上写的分明不是“阴阳器”,而是“阴阳契”!   早在前往裴家、接裴响入门时,他们便领教过的“阴阳契”!   裴响同时看见了消息,呼吸一轻。   王座左侧,诸葛悟袖手回身,眼神里似藏有万千深意。此时的偌大皇宫里,唯有他们师兄弟三人,明白“阴阳契”意味着什么!   白翎心念电转。   太徵道君知道吗?传闻中能杀死展月老祖的,到底是器还是契。她得知这一机密,亦是从当年的斩月口中说出,并未落于纸面。   可是这两个字同音,如果没有在裴家的经历,白翎也断然想不到“契”上去,他同样会认为是“阴阳器”!   裴响低声道:“此物……确实可以真正地杀死老祖。”   白翎道:“怎么说?”   “师兄,我好像未曾对你讲过,死而复生是什么感觉。”裴响眉峰微皱,道,“我每次‘死去’,都深陷幽冥之中。若想回到人间,便须奋力回游,逆流向上。现在想来,就是我的亡魂在两地往返。我境界越高,回来越容易,伤势越重,回来越困难。”   白翎:“你的意思是,利用阴阳契……”   “可以把老祖的魂魄,永远拘束在底下,令他永世不得超生。”裴响缓缓地说,“那是唯一的,可以杀死他的办法!”   白翎瞬间似醍醐灌顶。   原来他们在那么早的时候,就踏上杀死展月的路了——仿佛冥冥天注定,打败老祖的关键道具,从开始便送到了他们手中。   只要修士签署了阴阳契,死后魂魄受困,规定期限内不得投胎,当然也没法还魂复活。   现在的他们,必须去阴阳交界之地。   既然斩月告诉太徵自己的致命弱点时,清楚提及了这个地方,他们便必须要去。   白翎生出了一种预想,或许斩月已经签过一份“阴阳契”了,就藏在那里。待拿到他署名的契约,众人诛杀他后,他便再也不能死而复生!   至少,是在他签订的期限内。   从斩月所言“彻底杀死他”的办法来看,那期限绝不会太短,甚至可能永恒。   田漪说:“白师兄,你还记得吗?我们那时候,也在裴家……大师姐和裴师弟的姐姐一见如故,裴舅爷还有另外俩坏蛋的魂魄,就是大师姐了解‘阴阳契’后,帮裴姐姐关在一起的。”   “我记得。他们三个,被关在那枚首尾相衔的玉环里。”白翎点头道,“我都想起来了。还有别的消息吗?”   “白老大,就是那枚玉环呀!神教里新建了一座祭坛,像是个大型玉环!”徐景急促地说,“大师姐现在可厉害了,神教很多事要经她的手。虽然是非那死老头总防着她,但大师姐自有办法!她发现老祖用你的绿布——呃叫什么来着?”   白翎道:“碧落幡?”   “对对对,碧落幡!老祖用碧落幡压制着三个很可怕的怨灵,要把他们关在祭坛里相互制衡,再用阴阳契,让他们给自己拉磨!老祖快飞升了——那三具怨灵最差也是化神期的,时间紧迫啊白老大!”   “三个……怎么有三个?老祖上次渡劫失败,掉到化神,之后每次进境都找替身的话,也就进大乘要用一个而已——就是藏在嵌玉湖下的那个吧。现在他又要渡劫,不是打算找阿响吗?算上从旧河郡带走的活石人怨灵,还有哪个化神期以上的给他用?”   白翎喃喃自语,忽听身后有人冷不丁说:“确实还有一个。”   “喂!”白翎差点弹到裴响身上,无语地说,“不要在这种时候冒出来吓人啊!!”   他太过于全神贯注,完全没发现顾怜已经按捺不住,飘了过来。   紫衣剑修满面不悦,看白翎见他跟见鬼似的,更不爽了。   他听完了几人的对话,“阴阳契”是千年前长盛不衰的秘法,他亦有所耳闻,当即想通了前因后果,寒声说:“我杀过一个道君。”   白翎:“……”   白翎一拍脑袋,问:“骚扰师兄那个?”   此话一出,王座上的衣眠一口酒喷了出来,惊讶道:“哪个???”   诸葛悟面露尴尬,捏着眉心低声说:“都是旧事……旧事。”   裴响也想起来了。   曾经白翎与他兰林断情,师兄弟三人同乘鹤车,诸葛悟为了哄两名师弟纾解心绪,不惜自曝了倒霉过往。   有个道君贪慕他的姿容,欲行不轨。顾怜得知后盛怒不已,夜袭飞剑,于千里之外取了此獠性命。   是夜晴空霹雳,剑光与雷霆共舞。   顾怜陷入了回忆,幽幽道:“凭我一人,对同境界大能说杀便杀,其实……啧。你们不会真当我是什么灭绝人性的二世祖吧?”   白翎问:“不是吗?”   “鬼才是!!!”顾怜怒道,“当然有上面的人授意!我哪里闲得没事干会去看谁搞断……不是,我哪里闲得没事干会去看谁想跟我徒弟搞断袖?!”   白翎道:“哦,徒弟跟徒弟搞断袖你就看?”   “住口!”顾怜语无伦次地说,“反、反正是有人传信给我的,就是是非那老鳖孙。他对死人唯命是从,自然是得了死人的意旨,利用我除掉淫_魔道君,再暗中拘禁他的怨灵。”   顾怜顿了顿,嗤道:“我说他怎么死后没来找我麻烦,还以为他悔改了……嗬!”   不料,他这番话引起了魔物之中的骚动。   有个衣着暴露、身材火辣、容貌艳丽的族群跳出来,男女老少一起指责:“你小子骂谁呢?”   “看不起咱们淫_魔是吧,亏我觉得你面善,和咱们像一家人!”   “我和你们像一家人???”   顾怜脸都绿了,诸葛悟忙飞身过来,调解双方。田漪和徐景趁乱凑到白翎跟前,问:“梦微道君口中的‘死人’,是哪位呀?”   白翎道:“自然是我家师祖,展月喽。”   徐景:“噫!”   白翎又一摊手,道:“其实展月一直跟着我们。他就是你们见过的黑眼圈散修——尹真,没想到吧?”   田漪:“嚯!!!” 第159章 一百五十九、恨嫁   两个小辈惊得倒仰,白翎不知怎的,竟有种揭露真相的爽感。   虽然这真相对他们半点好处也没有,但是,看田漪徐景的反应就知道,大家以前都被尹真骗了个彻头彻尾。   白翎感到了微妙的安慰,说:“没办法啦,还有些事,一时半会儿都讲不完。”   他往衣眠那边投去一瞥,示意道,“我们私下慢慢讲。总之,展月是冲着阿响来的,一开始就没安好心。”   “冲着裴师弟?”田漪愕然,旋即闭紧嘴巴,不想被衣眠听去。   幸好衣眠的注意全在诸葛悟身上。在他的认知里,招男人喜欢的男人,都是纤细、漂亮、性子柔弱或者激烈,能诱发征服欲的。   要是顾怜那种小白脸也就算了,诸葛悟明明跟这些条件毫不沾边。   衣眠得出了结论:“诸葛卿,你能弃暗投明,真是明智之选。我就说道君都是奸恶之徒吧?”   诸葛悟:“这……”   徐景不服气地喊道:“你是没见过我们大师姐!”   “那个法号漱玉的?”衣眠轻蔑地说,“能教出你们这样的师弟师妹,想必也好不到哪去。”   诸葛悟道:“日后寻觅公主的下落,还需仰仗漱玉道君。”   衣眠:“……”   他把嘴闭上了。   诸葛悟借机进言:“陛下,神教旧派为保展月飞升,无所不用其极。微臣的师尊与师弟无处容身,人界水深火热,沉音剑冢亦遭迫害,切不可作壁上观。请陛下明鉴。”   “啧。”衣眠眉头紧锁,沉声说,“但是传情节将近……我不想影响庆典。离阴阳之交现世,尚有一个月,你看着办吧。不过,若是碰上了其他三家鼠辈进犯——你知道该怎么做!”   澎湃的杀气迸发,竟将他的红发点燃。灼灼魔焰从发根洗至发尾,将其遍体铁甲照得发亮。   衣眠将战袍一甩,卷动火星与乌云,凭空消失在了王座上。不过,有他当众赐下权柄即可,诸葛悟唇角微弯,回身示意:“放了他们。”   魔尊亲卫们不敢怠慢,立即松了田漪和徐景的束缚。   他俩一左一右,抓住白翎的胳膊猛摇:“白老大——”   “白师兄啊——”   “停停停,我人还在呢!”白翎被他俩哭得感觉要躺板子了,侧头问诸葛悟,“师兄,我们能找个地方聊天吗?”   “走吧。辛苦了,诸位。”   诸葛悟不仅对他们几个说,还对魔尊亲卫们点头致意,随后凌空踏过血池。官袍乌鸦飞到他肩头,仰天嘶鸣,招来会飞的鹿蜀,请众人重登步辇。   群魔私语,议论纷纷。   白翎看得出来,他们在此前的一百年里,已经对诸葛悟心悦诚服,但对他们这几个初来乍到、散发着灵气的道修,又嘴馋,又忌惮。   步辇离开王殿,飞向另一座高塔,很快把他们放回了地面。此塔与其他魔宫不同,周遭草木偏绿,在暗紫的空中花园里,是一撮亮眼的浓翠。   塔里的装潢和陈设也让人耳目一新,说白了,就是跟魔域格格不入。前院有苍松迎客,进门有玄关洗手,登堂有影壁开道,入室有珠帘隔间。   白翎越往里走,越觉得回到了霁青道场,甚至看见了一些眼熟的摆件。他记得在仙去山的弟子廊舍,曾有相似的,此处所置,当为仿品。   显然,整座高塔都是诸葛悟的宅邸。   能在宫城里占得一隅,魔尊座下,京畿重臣,不愧如是。   塔里的侍从都是狸猫,除了长着三条尾巴、并且能直立行走外,与人界的家猫没什么区别。   它们个个戴着精致的小帽子,与诸葛悟一样高冠博带,彬彬有礼。塔中央和全性塔一样,建着可以升降的莲台。   诸葛悟介绍道:“我住在三层,四层是茶室与藏书阁。五层的客房都收拾好了,你们挑喜欢的住便可。师尊,长幼有序,第七层单独为您开放,您看如何。”   顾怜闻言,矜持地点了点头。   他向来吝于赞扬,亦不禁道:“做得很好。”   白翎站在他背后,不动声色,却忍不住瞄了裴响一眼。   诸葛悟确实是善解人意,不但给足了顾怜排面,还把这尊大佛拎出去,终于能让他的两个师弟有所喘息了。   几人约好先回各自房间,稍事休整。   半个时辰后,再到四层的茶室会面。   出于辈分尊卑,大伙儿首先送顾怜上了七层,再回五层选房间。脱离了师尊的视线后,白翎毫不掩饰,要和裴响住一起。   裴响自然是别无二话,任他安排。   田漪和徐景则终于离开地牢,没精力打趣了,整齐地鼓掌以示祝贺。   徐景一脸感慨:“裴师弟,你总算想起来了。你是不知道,白老大醒后发现你忘了他,那个表情,哎!我都不想说。”   白翎没料到他张口就是这茬,轻咳一声,道:“不想说就别说,快点洗澡去,一会儿就要谈正事啦!”   “正事?白老大什么时候这样在乎正事了。”徐景还不知展月飞升要拿裴响当替死鬼,只是从林暗那里得了消息,展月一脉祖孙反目,老祖恐成修真界大患。   他势要把话说完,道,“真的,信我,裴师弟!你千万别再忘啰,不然——”   “没有这种不然。快洗澡!”   白翎受不了了,把他往房间里推。当着几人的面,哪好意思重提旧事,更何况,是说他曾经为情所困,因师弟失忆遭受了重大打击。   白翎低声嘟囔:“都过去的事儿了,提它干嘛?田漪你能不能管管他。”   田漪一脚踹徐景屁股上,消停了。   白翎难得脸上泛红,不敢看裴响眼睛,尴尬地移开视线,佯装无事发生。   可他分明觉得,一道目光从身侧来,又轻飘飘的,并非实质,又重于千钧,沉沉地凝聚在他身上。   好死不死,诸葛悟作为局外人,同生感慨:“是啊。你们的事情,我前段时间才有所耳闻。还要感谢太徵道君,传讯于我,告知了你们在新河郡的经历。阿翎,小裴,人生在世,结缘实属不易。你们如今安好,真是大幸。”   他的话发自肺腑,白翎不得不打起了哈哈:“是,是。师兄你说的是,我们都要且行且珍惜……”   他两眼一闭,不知怎的冒出了前世流行过的短句。   现在说来,恰如其分,就是氛围不太对,好像变成了老年人感悟小组。   诸葛悟却对这句话颇为赞赏,道:“阿翎竟能有如此体会,也算受教于苦行了。”   裴响则默默望着白翎,知道他过于朗朗上口的话来源都奇奇妙妙,不可妄加定论。   少顷,他问田漪:“田道长,师兄当年……”   “喂!有完没完啦,给我留点面子好不好!”   白翎一看没完,再也待不下去,抓起裴响的手,把求知欲飙升的师弟拉进了邻近客房。   两人进屋关门,快步进了客厅,方才停下。   白翎正欲松手,找个借口一个人躲进屋里去,就被师弟反手握住了手腕。   白翎:“……”   他没有转身,保持着背对裴响的姿势。   良久无人说话,唯有呼吸声此起彼伏,昭示着双方皆心绪难平。   最终还是白翎开口,斟酌着道:“阿响,我不想让他们讲,不是光要面子、不想显得很在意你……只是,我……”   他话音断了,被身后人一拉,因毫不设防,当即往后倒去,直直地跌进青年怀中。   远处是魔域的晚天。   不知何时,三轮明月皆阖眼,大地被凄清的靛蓝浸染。   他们进屋没有点灯,此刻一片昏暗。暮色笼罩着触手可及的一切,同时模糊了万物的界限,尤其在方寸之间,人影似可相融。   白翎的后脑枕着师弟的胸膛,视野不清后,听觉、触觉、嗅觉都快速清晰起来。   他听见了年轻的心脏为他剧烈跳动,恍惚间好像撼动了他。清冷的暗香被无端点燃,两个人在因同一股冲动蓄势。   白翎骤然回身,双臂搂住师弟的头与颈。   裴响也立即回应了他,把他紧紧地按在怀里,偏过头与师兄深吻。往日的悲伤或许未曾磨灭,只是如今想起,化作不尽的哀怜,像潮水将他们覆灭。   白翎彻底失陷在亲吻里。   这种体验很陌生,令他无措,只能更用力地缠住师弟,像承受也像索取。他完全感到了裴响的情绪,即便此时,仍是克制的,不过仅克制过的部分,都足以将他淹没。   白翎轻轻抚摸师弟的后颈,从头顶往下顺,一点点安抚。终于,他们稍微剥离,唇沾着唇,极致的亲密才换取片刻安心。   “阿响,你从进魔域起,就好少话。”   白翎用手掌拂过剑修的额头,把他额前的散发拨开。漆黑的眉目露出来,优美而锋芒毕露。   白翎被他一眼不错地盯着,微微笑问:“你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   他这位师弟,对危险的预知从不出错。   裴响颔首作答,还是望着他,道:“师兄,等我们回去,你……”   他眸光轻闪,像在用眼睛铭刻心上人。   白翎若有所觉,问:“我怎么?”   “你愿意与我结侣吗?”   裴响终是一字一顿地说了出来,他无声地换口气,重复道,“我想与你结侣。师兄,你也想与我结侣吗?” 第160章 一百六十、求婚   你愿意与我结侣吗。   我想与你结侣。   你也想与我结侣吗?   连着三句话,依次扣紧白翎的心弦。   他的脑海里嗡鸣一片,直接作出了最为本能的反应,一巴掌拍在裴响肩上,道:“这还用问?!”   裴响因他毋庸置疑的回答,刹那舒展了眉宇。   白翎紧盯着他,将师弟任何细枝末节的神色变动,都收入眼底。只见刚才还全神戒备、目光紧缩在一点的人,因为他一句话而容光放亮,仿佛脸上的每一笔线条,皆在瞬间轻松,活了过来。   白翎忍不住道:“你、你笨啊!”   他戳了一下眼前人的眉心,深吸一口气却说不出话,意识到自己的脸烧起来了,立刻背过身去。   身上莫名燥热,白翎想跑,结果被牢牢捉住,按在怀里。   脊背贴着师弟的胸膛,两人都滚烫。白翎猛拍裴响箍在自己腰上的手,挣扎着说:“放、放开,好啦!我也要去洗澡换衣服——”   “师兄,我们沐浴完才去魔宫的。”裴响素来清冷的音色染上了一抹轻飘,像压不住欢喜,连微微的沙哑都不明显了。   他另一只手还捂在被戳的眉间,单臂横过师兄的腰身,因他扭动扑腾个不停,受不了道:“师兄,别……!”   白翎蹭他蹭得太厉害,不仅没把亲吻惹起的火灭掉,还添了把柴。   他突然感觉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位置很不妙,正巧卡着他的屁股缝。白翎惊得“嗷”一嗓子,整个人扑了出去。   裴响:“师兄!!!”   他的声音简直透出一分哀求了。   因为白翎的动作太大,连带着裴响一同往前伏倒,双手撑地,深埋下头。   黑衣剑修躬起身子,因难以克制身体的反应,耳廓已经红透。他的头发垂下去,落在绒毯上,旁边的手背青筋隐现,连绷带都盖不住了。   他指尖扣地,发出“咯吱咯吱”的细响,一声不吭地压抑着,但肩背皆在颤抖。   离他不到三尺,白翎滚在地上。   他就更有意思了,一被师弟顶到,立即想起了两人曾在河里干的荒唐事。   满脑子尽是上不得台面的回忆,勾得他也天雷引地火,一动不敢动。白翎缩成一团,窝在香炉边,死死地抱着双腿,生怕被发现点什么。   在霁青河的时候,白翎并未看到水下的光景,仅以双手丈量。   他当时一面摸索,一面心中称奇,煞有介事地想着“不愧是我师弟,连这种方面也是出类拔萃万里挑一”。   按理说那时都算肌肤相亲了,两人应该进一步坦诚相对才是。   可他们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现在要亲眼目睹,竟都难以迈过这道坎儿,没一个人敢看对方。   白翎忍得难受,大声埋怨道:“好端端的,说这干嘛?阿响,明明在林子里约好了的,要仪式感!要惊喜!你就不能等等吗?而且……而且我想先说的!”   “师兄,你……你好难为我。”   裴响闷声回话,头发委地,露出后颈,快和他的朱缎发带一个色了。   他艰难地说:“一入魔域,心中不安……不想让师兄,还觉得要保护我……”   “啊???不是,一百年前纠结过的事儿,你怎么现在还想不开呀!”   白翎气得倒仰。   他倒是记得,两人关系转变的重要节点,就是裴响不肯再被他当小孩,一定要白翎扭转对他的心态。   搞半天只有他白翎一个人转了,师弟还介意着呢?   白翎有气无力地翻个身,脸朝下摊成大字。   过了会儿,他感觉抵得慌,又翻了回来,缩吧成一团。   用物理方式强行自制不太行,白翎想到这,忽然担心师弟。   阿响不会在整什么笨办法吧?   他悄悄地转过去,不料以他的角度,从下往上、一览无余。   白翎哈哈笑道:“我都看见啦!”   裴响:“!!!”   白翎一时不甚,乐出了声。裴响惊觉他的视线,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忽然闪身到白翎面前,把他一整团抄了起来,踹门进了卧室。   白翎吓得乱叫:“等等等一下你要干嘛?!阿响这里是魔域啊这里是师兄家顾怜那癫公还在楼上!!!诶呦——咦。”   他被丢到了床上。   然后,裴响转身就走。   幸好,诸葛悟给他们收拾客房的时候,或许是想起白翎的神级大床了。所以,不知他的狸猫侍从们怎么做到的,用十多层松软的褥子,固定成了一张软床。   白翎陷下去又弹起来,四脚朝天。   他立即心虚地抬起腿,以作遮掩。不过,师弟只留给了他一个背影——剑修的黑衣径直去往里间的沐室,少顷,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阿响?”   白翎一怔,高声道,“你在泼冷水吗?”   “热水。”沐室里,传出青年喑哑微沉的嗓音。   他顿了顿,说,“我们还有一个时辰。师兄……我在,放水。”   白翎:“……”   白翎鬼使神差地懂了他的意思。   或许,有可能,只是阐述一种可能性——其实他心里也是这样期望的。   水声趋于平稳,因浴盆太大,装满需要时间。   床上的白衣青年散发凌乱,被他故作潇洒地一拂,假装自己经验丰富,不足为惧。   他溜达下地,掩饰性地轻咳一声,指节抵在唇上,软红滋润的嘴衬着雪白手指,分外鲜明。   他没好意思正对沐室门,怕被里面人出来撞见什么,磨蹭着走到衣柜前。   錾金实木的大柜门往两旁一拉,左边是正经衣物,成套挂着;右边是宽松的浴衣,上好的质地,华美精贵。   白翎眼睛一亮,取了一件暗红纱混银丝的。这颜色和师弟的发带接近,他一眼便相中了它。   沐室里水声未停,白翎虽没刚开始那样激昂了,但等待也是磨人,片刻亦显得漫长。   他处于不上不下的状态,本来打算用浴袍挡一挡,但在床边坐了会儿,忽然暗骂自己一声。   里面穿着衣服、外面还套浴袍,不跟顾怜穿衣服泡澡一样傻么?   真是为情乱智不可理喻了。   他无奈掩面,感觉自己要完。这时,里间的水声渐低,白翎一惊,手忙脚乱地褪去白麻道袍,再将浴衣裹上。   现在他全身上下光溜溜,就一件轻柔如无物的纱料蔽体,感觉和没穿一样。   白翎深吸一口气,又弯下腰。   他一手拉拢着衣襟、按住随便打了个结的腰带,另一只手拾起散落在地的道服,寻思要不还是把中衣穿回来。   恰在此刻,沐室的门开了。   剑修稍稍露出半张脸,道:“师……兄。”   从没分开过的两个字,顺畅出口那么多次,这次断在中间。   白翎双目圆睁,愕然地回过头。   他的姿势简直不堪入目——背对沐室门口,刚屈起一条腿上榻,想够到扔去床另头的亵裤,可是刚扔太远,他不得不塌下腰去、伸长手。   从后面看完全是不可以用言语形容的一幕。   他还只穿着一件薄纱衣。   白翎骤然色变:“等、等一下,阿响你听我解释……”   “咣”的一声,沐室门猛地甩上了。   足足过了半晌,里面人才强行遏制住躁动的气息,不肯再露面,只说:“水,放好了。”   白翎:“………………”   不知为何,有种会一去不复返的危机感。   白翎的脑海里天人交战。他和裴响不一样,虽然两人在实际行动上都白纸一张,仅留过一点对方的痕迹,但他博览群书,春宫也是看过的。   问题是看了可是没看很多啊!   水墨画那画风,放课本里还差不多,哪有现代人看着能心猿意马的!!!   ……好在他春宫虽然不精,但上辈子略通一点别的。高中男生会呼朋引伴,在宿舍一块儿看,白翎不怎么感兴趣,却也瞄过两眼,知道是怎么回事。   问题是他只知道男女是怎么回事,不知道男男是怎么回事啊!!   话说回来,怪不得他对那些不感兴趣——莫非他天生喜欢男人?!   白翎一紧张,就会胡思乱想。   他一胡思乱想,就会胡言乱语,走路还同手同脚。   白翎从书桌上顺来一柄折扇,笨拙地双手拉开,借此掩面。他没想到,欲遮还休最撩人,就和他穿的浴衣一样。   他用扇子敲了敲门,发现没关,踌躇半天后终于鼓起为人师兄的勇气,推门而入。   隔着一排画屏,人影绰约。   师弟的墨色道服已经叠成了方块儿,规规矩矩地置于架上。   白翎细看一眼,发现他全脱了。   白翎:“……”   他原地凝固,在“天呐天呐今天要做到什么地步我还没准备好”,和“活色生香小师弟拆封即食真的不试吃吗”两个选项之间,最后摒弃了……   他摒弃了理智。   白翎走过屏风,起初并未看向裴响。他只能感到,余光里有一道人影,是他的师弟,静静地靠坐在浴盆另一边。   浴盆是长方形,和现代浴缸很像,不过是木制品,而且大得多,容纳两个成年人绰绰有余,允许他们在里面搞一些小动作。   思及此,白翎无声地颤了下眼睫,仍没有看过去。   师弟的身材很好,他从初见面时就知道了。若是轻易看去,之后移不开目光,立时落在下风,往后只能任其宰割。   所以白翎坚决地控制住了眼睛,不疾不徐地走过浴盆,先把折扇合起来,放在窗台上。   他能感到,有一双目光始终追随着自己,像要把纱衣熔化。不曾想,师弟那般冷心冷性的人,有朝一日,也会为他而燃烧。   白翎抬起一条腿,点了下水面。   温热的。在触碰足尖的霎那,荡开一圈圈涟漪。   浴衣的质地太软,随着他的动作,下摆分开,滑落堆积在腿根。白翎喉结滚动,生怕被误会成有意挑逗,连忙双脚迈入浴盆,在水中坐下。   水波荡漾,白翎紧盯着两人之间,破碎又融合的涟漪中心。   他还是裹着浴袍,两手把对襟拢得更紧,腿也并在一起。白翎两只脚贴着,因这个过于拘谨的姿势深感不甘,忽然,他透过晃动不休的水面,隐约瞧见了什么——   师弟一腿屈膝,手搭着膝盖,另一条腿岔开,坐姿自然又略显锋芒,正对白翎。   当他注意到白翎睁大的双目和视线落点后,下意识想换个动作。可白翎邪念顿生,心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他把腿一伸,不轻不重地踩了上去。   裴响发出闷哼,立即握住了他的脚踝。 第161章 一百六十一、升级   白翎被握住了脚踝,犹能以脚掌和脚趾惹是生非。   他能感到,效果卓著,轻佻的坏心眼被勾起来,不顾死活地调笑道:“阿响你……好厉害啊!”   对面的人本就因他的举动无法自拔,闻言更是无声地盯他一眼,弓下身去,捉他脚踝的手好悬克制住力气,指节都隐隐发青。   而刚才的一眼中,眼底情绪浓得化不开。   白翎与他目光相接,浑身过电似的一激灵,脚下烫得受不了,有心缩回来,却被师弟收紧,牢牢地按住。   原本宽敞的浴盆不知为何,变得狭小。   空气因情热而蜷缩,把他们胶着在一起。   白翎轻咳一声,忽有些喘不上气。   他手扶盆沿,往上坐了一点。可他身上还穿着浴衣,纱料薄如蝉翼,浸水后全然贴在身上,凉意刺激着神经。   白翎后悔不迭,强笑道:“我、我去换一件……?”   裴响抬手抽下了发带。   亮红的缎子在空中一闪,将他的黑发散入水中,遮住了冷白肌肤上大片弥漫的赤潮。   白翎正因晃眼的好景色入神,就见那缎子向自己飞来,缠住他两只手腕,捆住了往上一挂。   霎时间,白翎手足皆受制。   他惊得微微张口,吐不出一个字,双臂被迫抬起,两手别在一块儿。他的上半身多数露出水面,因举臂的动作稍稍挺身,湿透的衣服黏在身上,感觉更清晰了。   白翎下意识低头,发现某处光景一览无余,语无伦次地叫道:“阿响!你、你哪学来的?!”   更要命的是,他没法拉着领口,本就宽松的衣襟立时敞开,一线开口直达腰际。   水下的纱衣如烟雾腾起,自由得多,他邻近水面的衣襟开合不止,随着水波时掩时张。暗红的颜色,要么衬着莹白,要么透出莹白。   裴响把他两只脚都握住,拢在一起。   修仙之人,肌骨新生。寻常人路走多了,难免有茧,修士却无此等状况。尤其白翎这样成日里潇洒来去、不事苦修的,身上自不必提,连脚底板也光洁如玉。   他的脚踝和身形匹配,偏于纤细。   裴响掌握其中,用指腹慢慢摩挲,许久才道:“师兄,我百年前便学会了。”   白翎:“……”   白翎难捱地闭了闭眼。   平时克己复礼的人,一旦流露出阴暗欲念,便要人命。白翎不敢相信,百年前的师弟——怎么可能!   两人还在钟楼上偷偷拥抱呢,那时候多纯情呀?   白翎苦思冥想,当时的自己脑子里是什么。对,因为两个人被顾怜赶去搞卫生,他在幻想师弟穿女仆装。   即便后来的他们互诉衷肠,抱头痛哭——好吧没那么苦逼,但总而言之,是一段美好纯洁的少年回忆!   回忆变了颜色。白翎绝望地想。   裴响无声地缓了口气,神情还是清冷的,俨然在压抑着什么,说话声却已沉得变调。   他说:“抱歉。”   “……倒也不必。”   白翎本想扶额掩饰一番,可双手都被吊在头顶,他只能偏过脸,郁闷了半晌才问,“具体什么时候学的?”   裴响:“……”   裴响答道:“你总是捻我的发带。”   “小男孩也总是扯喜欢的姑娘辫子呀!这怎么了?”白翎清楚感到,说出“喜欢”二字时,有什么东西更烫了,他难耐地缩了缩腿,根本动不了,不禁叫道,“喂!”   不叫还好,叫了之后,反倒像下达了某种同意性质的指令。   白翎感受着对方的举动,惊觉自己的耻度在某些时候还是挺高的。但他从不是什么矫情的人,进沐室之前,更过分的场景都想象了无数,纵使脸红得快要爆炸,也没有半分后悔或者逃避。   他只是无力地垂下眼帘,小声说:“为什么我完全不知道……”   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沮丧,然而,立即被裴响捕捉到了。   此时的青年剑修,双目黑沉似夜天。在那眼眸深处,藏有一抹火光,灼灼的如露如电。   他在品味师兄的每一分反应,从受制于人的无措,到独独为他的无奈,任何细微的神情变化,都能引发他的战栗。   品出白翎的委屈和挫败后,他轻飘飘道:“师兄难以接受么。”   “当然!”白翎脱口而出,又改口道,“……前阵子学的还差不多,怎么……怎么那么早就居心不良了!都不告诉我?!”   他不自觉地带了点控诉,习惯性想要师弟道歉。虽然不代表对方真的做错了什么,但师弟让着他,哄着他,两人历来如此。   裴响却道:“如此看来,幸好不曾令师兄发觉。”   白翎:“………………”   白翎使劲抬脚搡他:“阿响!!!”   他以前真是错了!   怪不得裴响不许他把师弟当小孩,到头来,还得夸师弟有自知之明!   白翎恼羞成怒,一浪浪的水花溅落在地,打湿了周围。不料,裴响轻轻地抽了口气,忍耐地蹙起眉。   白翎仍和他贴着,自然感觉到了变化,羞愤欲死地哼哼:“你……你这也能……?”   他太低估修《太上迢迢密文》的修士了。   白翎认命地眯起眼睛,紧盯师弟。   裴响连绷带都已卸下,露出许多年代久远的疤痕。伤疤累累,纵横交错,为他修长完美的躯体,添了一笔凌厉。   起伏的肌理,精炼的线条,水珠从中间滑落。   白翎看着便有些面红耳热,联系起伤痕的来源,又不免心疼。   心疼等于心软,他挣扎的力度放缓了,态度一转,试着好言央求,道:“阿响?你先放开我的手嘛。”   剑修自下而上,始终盯着他。   “师兄不怪我了?”   “怎么会呢。刚才只是……只是有些意外而已。”白翎轻咳一声,加强了攻势,语带抱怨地撒娇,“手抬久了好酸……”   裴响目光微动。   发带仿佛被训练出了灵性,放低位置,让白翎手在胸前,不过手腕仍被捆着。   白翎抬高声音道:“你根本不在意我,我一点也不爽!”   此言总算有用,发带松开了他。   裴响低声道:“师兄,请再……稍等片刻。”   白翎挑了下眉,抱臂不语。   听师弟话里意思,好像等他结束后,有什么等着白翎似的。   白翎一下便想岔了,语气微妙地说:“我们一个时辰后还要去开会,那、那个的话……时间不够吧?”   裴响:“不够?”   他沉默须臾,领会了白翎的意思,瞬间气息不稳,哑声说:“师兄,我们尚未结侣,不可以……不可以的!”   “诶。啊哈哈哈哈,是吗?”   白翎终于能扶额遮掩表情,可是太过羞耻,他忍不住双手掩面,心里狂扇自己嘴巴——想什么呢!师弟可是传统的人,有些事要留到新婚夜才能做!!   那待会儿等着他的是什么?   白翎心猿意马,根本控制不住,瞄一眼裴响的情况,迟疑道:“你不会要我等一个时辰吧……”   “快了,师兄。”   “你上次也说‘快了快了’!你觉得我还会信你吗?”白翎深吸一口灼热的空气,没忍住作出评价,“阿响你真会长。为什么看脸那么禁欲,却……却有这么个……啧!”   裴响抽空问:“‘禁欲’的意思是?”   白翎:“戒色。”   裴响:“……谢谢。”   白翎看过第一眼后,就完全解除了道德的约束,津津有味地细看起来。   裴响感受到他如有实质的目光,愈发牵动涟漪。   某些画面与记忆里的景象重叠了,白翎突然笑出声。   他掩口乐道:“啊——还真是长势喜人。阿响,我在梨花林里,把你从炉子里叫醒,你躺在大青石上,那时可没穿衣服哦。对比了一下,真是长足进步呢!可惜可惜,你不记得了吧?”   “记得。”   深陷情动的剑修眸光微闪,忽然对他一笑。虽只是唇角轻扬,几近于无,但在这张惯若冰霜的脸上,堪称春雪初霁的温柔。   他道:“师兄你说,‘此生也算共白头’。”   话音落在水波中,裴响凝视着白翎居高临下、狎昵又漂亮的笑颜,终于失去了引以为傲的自制力。   白翎则是一怔,因师弟的话,心弦迸出一个颤音。   他暗暗动作,尝试为裴响延长此刻,成功逼得剑修吐息凌乱,深深阖眼。   白翎面上的坏笑并未散尽,却因心脏怦怦跳,垂睫不语,呈现出一种妖异与纯真并存,放浪与稚拙兼备的奇妙气质。   终于,水面归于平静。   裴响把墙上标示的符文画在浴盆边,阵法运作,很快换了缸水。这次水极浅,堪堪覆过腰间。   白翎好像被师弟记住的诗句戳心窝了,预感再胡闹下去,灵与体交融的感觉会让他无法承受。   他意图结束:“好了阿响,还有一个时辰,我们应该平复一下。等下还得跟大家聊天呢……”   “师兄,你在发光。”   没想到,裴响一眼发现他的异状,道,“你是不是快进境了?”   “嗯?还差一截呢,就是比较激动吧!”   白翎也发现,体表久违地冒出了灵光,是他感受到强烈的爱意所致。   放在以前,白翎还能嘴硬,发光全怪师弟,不能怪他。   但到现在,白翎根本没法确定——灵光究竟是因被爱而生,还是纯粹因爱?   在他的脑海里,《喜乐诸天奇经》卷首的“喜怒忧惧”四个字,“喜”隐隐放光。   有一瞬间,它好像变成了别的某个字,但因程度不够,很不稳定,很快就变了回来。   而在白翎的丹田里,突破化神期的关窍正在松动。   他全然不知,进境后要付出何等代价,正当出神之际,裴响已双臂撑在他两侧,俯身在他上方。   却不是对着头的上方,而是腰的上方。   “阿响?”   白翎难得茫然,潜意识要起身,却被师弟按住。   裴响抬头望他,五官俊美到极具攻击性,衬着唇畔若有若无的笑意,直接把白翎定在原处。   他说:“师兄,我帮你进境。” 第162章 一百六十二、化神   两人整整胡闹了一个多时辰。   白翎起初还有力气表达惊异,甚至因太过超出预期,频频推拒。   不过很快,他就被裴响弄得失去了反抗能力,只能仰倒在浴盆边沿,勉强将手盖在眼上,掩饰着不断溢出的液滴。   平心而论,师弟很生涩。   白翎能感觉出来,他为此作了颇多准备,也能感觉出来,师弟的准备仅限于纸上谈兵。   可是不论如何,都远远超出了白翎现在的承受范围。   透过青年泛着粉色的指缝,可以看见他湿漉漉的睫毛,不住颤抖。他似想说点什么,精巧的喉结上下滚动,嵌在修长白皙的脖颈上。   可惜,他的唇缝像黏糊在了一起。但凡分开,必然从中泄出足令他羞愤欲死的轻吟。   而在青年的体表,散发着若隐若现的华光。人在动情之际,视野本就会一阵阵地模糊,如天旋地转。   因此他周身的光晕不仅没显得离奇,反倒增添了一分旖旎,浴袍早在不知何时便褪下了,半掉不掉地挂在他腰际,像水中生出了红艳的藻荇,围绕着他飘拂。   最要命的是,伏在他身上的人。   白翎的思绪全然融化,脑子里尽是软塌塌的碎片:诸如他身为师兄,怎能让师弟为他做这种事?当真是万劫不复了。   亦诸如师弟到底背着他学了多少?莫不是就职于笑忘门期间,被某些不三不四的同僚带坏了?悔之晚矣!   再如……再如不下去了。   白翎残存着最后一点意识,手滑落在师弟肩上,因没力气,仿佛在欲拒还迎。   他想看师弟的脸,他怕师弟不好受。   可是从他的角度,只能瞧见裴响沾水后愈发乌黑的发鬓,还有墨描般的眉。再往下,雪峰似的鼻梁,抵在无法言述的部位,白翎仅一眼就移开了目光,像被烫到。   不是被裴响的样子烫到,也不是被他自个儿烫到,而是两者合在一起——白翎脑子里像有一蓬蓬烟花爆开,轰得他眼冒金星。   太要命了。   不论是少年时,凛然不可侵犯的世家公子,还是青年时,声色冷冽的喋血剑修,白翎总觉得,自家师弟是有点鬼气森森的气质的。   配上他鸦青眉宇、暗红薄唇、苍白的肤色,常拒人于千里之外。   而白翎当师兄的最大乐趣,就是惹出师弟的波澜,逼他像个活人。现在,裴响让两人的进度一日千里——白翎倒成了掉队的那个,茫茫然又惶惶然。   所有血液往一处汇集,白翎忙伸手进裴响发根,颤声提醒:“我、我快了……真的!”   他想把师弟推开,裴响却毫无退意,变本加厉。   刹那间,白翎无法自抑地蜷起身。他两腿绞紧,把师弟夹在中间,片刻后骤然脱力,整个人往水里滑。   裴响喉结微动,像是咽了什么。   他终于起身,用手背拭过唇角,扶住师兄。   白翎双目稍稍上翻,素来神采飞扬的眼眸涣散了。他呼吸不畅似的,面颊呈现病态的嫣红,终于将往日里仿若清风细雪、明丽脱俗的容貌染透红尘。   裴响目光幽深,从他痴迷无神的双瞳,看到微张的唇瓣。   白翎嗓子哑了,发不出声,好处是终于能张嘴,勉力喘息着。   他和被抛到岸上的鱼没区别,气若游丝,半晌缓不过来。嘴唇红润至极,以前总能吐出连珠妙语,或者歪理,十分之大言不惭,次次把裴响气得心里吐血。   现在倒好,善辩者惨遭制裁,用来说的嘴巴张口无言,用来想的脑子融成浆糊。   裴响垂眸望他,清冷的神情被欲色蒸过,显出底层的执迷不悟。   他轻轻问:“师兄,你这样便靡靡欲死,以后该如何是好?”   “混……混账!”   白翎终于哼出了一句,无力地仰着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师弟,喃喃道:“你、你吃掉了?”   裴响道:“嗯。”   “那东西怎么能吃呢!”白翎崩溃叫道,不过话一出口,便因提气太猛,胸膛剧烈起伏。   他一巴掌拍向裴响,被师弟握在手心。   白翎小声尖叫:“快——快吐出来啊——”   裴响把他的手按在自己腹部,说:“已经到这儿了。”   “不可能!”   白翎微弱地扑腾两下,闭了闭眼睛,终于说了实话,“又不好吃,吃它干嘛?你不能吃这种东西,阿响,你……还阳真人!你、你还笑?!”   听见道号,裴响唇边浮现出短暂笑意,似霎那晴光。   他倾身出去,拿水杯漱了漱口,之后转到白翎面前,问:“好了,师兄。可以亲一亲么?”   白翎:“……”   白翎又崩溃了,道:“不要讲究在这些奇怪的方面啊!要亲就亲,问我干嘛?……还问得那么正经!唔——”   他被扣着后脑勺,陷在师弟怀中。   白翎本来就气没喘匀,再被师弟深吻,很快软成了一滩。他没骨头似的,魂儿也飘了,再说不出硬话。   裴响趁此间隙,淡淡道:“其实味道不错。”   白翎:“……?”   白翎反应过来,瞬间羞耻过头,勉强撑他的胸口。   裴响继续道:“师兄,我们是修仙人,我乃实话实说,并无勉强。”   白翎脑袋晕乎着,只能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裴响说:“今日探明了师兄底线,若想新婚夜圆满,还须勤加练习,让师兄适应……算了,下次再说罢。”   下次?   白翎实在怕了这种全身心受控的感觉了,竟萌生出“才不要有下次”的想法。不过他并没有说出来,因为亲完之后,直接昏睡过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   待白翎醒来,正在床上。   他全身被擦洗过,清爽松快,透着一点酥骨入髓的余韵。   被角掖得严严实实,随便一动,都有暖和光洁的褥面,滑过肌肤。脑后是鼓囊囊的软枕,与被窝连成一片,热乎如晴日云端。   室内一片昏沉,窗户仅开了半扇透气,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白翎完全无法判断自己睡了多久,忽然想起,和其他人约定的“一个时辰后下楼会谈”,连忙掀被子下地。   赤足踩在毛毯上,并不冷。地板下有维持温度的法阵,否则凭魔域的严寒,盖再厚的被子也是白搭。   白翎正准备开门,不料门先开了。   裴响穿戴整齐,见到他,二人都微妙地安静了片刻,随后裴响说:“早,师兄。”   “‘早’???现在是什么时候!”   白翎探头到客厅,往露台看,一眼瞧见两轮明月,正是魔域上午。   白翎不忍卒视,紧闭双目。   他昨晚体力透支,加上本就是深夜,所以一觉睡到第二天了。   白翎犹带希望地睁眼道:“阿响,你代我见他们了吗?有没有帮我找理由??他们说什么啦???”   “我不可能将师兄独自留在某处。何况,是你熟睡之际。即便在诸葛师兄的府邸,也不可对群魔掉以轻心。”裴响一脸平静,道,“阴阳之交还有月余开放,比起那厢,更迫在眉睫的是师兄你。”   白翎:“我?”   裴响提醒道:“你快进境了。”   白翎:“喔!”   他惊讶地叫了一声,看着自己两掌,果然见灵脉隐现,是即将破境的征兆。   忽然,叩门声响起。   裴响侧首道:“师尊他们来了。”   白翎会意,立即扑回床上,滚回被窝里,假装刚醒。   不管怎样,别让顾怜觉得他活蹦乱跳——不然就解释不清,昨晚为何放大家鸽子了。   少顷,几人走进屋中。   为首的正是顾怜,在一众人里个子最小,脸也最嫩,但是昂首挺胸地领队,甫一进门,便重重地哼了一声。   他显然在因白翎昨晚缺席而生气。   白翎立刻捏着鼻子,半死不活地应了一下,假装快不行了。   顾怜大步走到床边,道:“怎么回事?不是说只有点发热么!”   最后进来的裴响:“……”   诸葛悟亦道:“阿翎,你还好吗?何故一夜过去,另有不适之状。”   裴响:“………………”   白翎意识到自己演太过了,尴尬地坐起来,说:“刚才没清嗓子。哈哈,真是不好意思啦。”   顾怜怒道:“孽障!”   他拂袖而坐,狠狠瞪白翎一眼,用手背贴在白翎额上。   白翎扬眉,不知他干嘛用这种民间土办法测体温——破境前可能出现各种状况,发热是最不严重的一种。   然后便听顾怜道:“灵脉疏通倒是可以,破境时不会滞涩。但气海太躁了——你干什么这样激动?本尊座下弟子,进化神是迟早的事!你们几个,以后修不到大乘自觉扫地出门去,明白吗?”   诸葛悟与裴响同时颔首,表示听训。   白翎则眼神一飘,略感心虚。   顾怜以为他内府的灵气燥,是因为要破境了激动,实则不然。盖因昨晚玩过火,白翎到现在还心绪难宁罢了。   他心里有鬼,没看顾怜,看向和诸葛悟一同进来的田漪、徐景。   徐景兀自道贺,恭喜白翎更进一步;田漪却对上白翎的尴尬表情,联系起他“发热”、“一夜过去”、“气海燥”等特点,恍然大悟,露出眉眼弯弯的奸笑。   白翎更尴尬了,连连咳嗽。   诸葛悟对他的功法内情略有所知,见状亦猜出一二,不动声色地望裴响一眼。   裴响垂眸,并不接他视线。诸葛悟顿时确认了自己的猜测没错,无声地缓了口气,说:“好了师尊,阿翎他需要静养。不如,我们都出去,让小裴留下来照料即可。”   “我才坐多久,赶我干嘛?”顾怜很是不悦,一口回绝。不过他木雕泥塑似的坐了半天,才想出作为一个师尊、接下来该问的话。   他问:“白翎,你的功法是什么,怎么进境的?”   白翎:“……”   裴响:“……”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转开。白翎试图祸水东引:“师兄,你没告诉师尊吗?”   诸葛悟没料到一心帮衬师弟们,结果俩小的一有事还是推他顶缸,似笑非笑道:“这种事情,由你们亲口交代,岂非更好?” 第163章 一百六十三、招供   顾怜狐疑的眼神在三个弟子间来回,见他们互相推诿,直觉不妙,一拍被褥道:“究竟是什么功法,速速招来!”   白翎低声道:“早不问晚不问,都要化神了,还问干嘛……”   “此时不问,难道等你酿成更大的祸患吗?”顾怜倒是理直气壮,直接点名,“冲玄你先说。”   既然是“先”说,恐怕在场几个,都逃不掉。   白翎和裴响的目光又在空中相接,白翎向师弟使了个眼神。可他想表达的意思太多,或许自己也举棋不定,裴响无从分辨,微微凝眉。   诸葛悟垂首道:“禀告师尊,阿翎的功法名为《喜乐诸天奇经》,是一部前所未有的奇书。”   白翎说:“前所未有的奇葩。”   “和你一样?”顾怜冷哼一声,无意间让白翎自己骂到了自己头上。他板着脸,“听都没听过……哪来的歪理邪说!”   白翎道:“呵呵,当然是全性塔里抽到的,也就是你的亲亲师尊给的。”   “好、好端端的提死人干嘛!……塔里抽的?不可能,从没见人修过!”顾怜不信。   裴响道:“师尊,师兄的功法仅有他取得。此后,亦不会有旁人抽到。”   他对顾怜略作解释,顾怜虽万般迷惑,但觉得经商世家出来的孩子,算术应该可靠,遂勉勉强强地接受了裴响的说法。   但顾怜对于“唯有白翎抽到这部功法”,并无头绪,想不出什么危害,只得回到最初的话题:“所以你怎么修炼的,破境要作什么准备,功法写了没?”   白翎:“这个嘛——”   眼看弟子们望天的望天、看地的看地,唯有裴响目不斜视,还是没什么表情地直视着他,顾怜当即道:“裴响,你来说。”   白翎叫道:“他哪里晓得!你别瞎问!”   “问你你又不答,管我问谁?”顾怜眉毛一竖,拍开两手比划个不停的白翎,喝道,“裴响,说!”   裴响:“……”   显然,裴响听白翎的。他道:“弟子不知。”   “不知?!”   顾怜大为光火,一眼看出了两个小的合伙欺瞒他。   正当他要大发雷霆之际,完全不明就里的徐景举手道:“我知啊道君,我知!白老大,你那功法不是很简单吗,你来大罗仙窟吃饭的时候讲过呀!”   白翎倒抽一口冷气,说:“田漪,快——”   田漪餍足的奸笑尚未散去,不知刚才脑子里塞的什么。她闻言回神:“诶?”   徐景道:“白老大靠吸别人修为进境的嘛!”   白翎如释重负,瘫回床上。   还好还好,他都忘了,自己说过这个版本。原来是去驾鹤一脉家里做客时,跟小辈们讲的绝对绿色、老少咸宜版。   顾怜在修道方面,却没那么好糊弄。   他道:“吸别人修为?怎么吸的!为何听起来像魔门邪术?喂,你躺下干嘛,起来回答本尊的问题!”   白翎刚放下的心,又被迫吊紧了。   他想歪在被窝里,却被顾怜使劲晃悠,欲哭无泪道:“能怎么吸啊——我要吸就说我要吸嘛,别人同意了然后给我吸呗!”   顾怜:“……真的?岂会如此简单?”   白翎假笑道:“爱信不信,反正我是一路吸阿响过来的。他给我吸,他最乖啦。”   说到这,趁顾怜陷入沉思,白翎悄悄冲师弟眨眼,越过顾怜暗送秋波。   顾怜抬头道:“那你吸我的看看。”   白翎:“……”   白翎的笑容僵住,道:“啊?”   “争夺阴阳契在即,你偏偏此时破境,自然是越快越好,免得以后被趁火打劫。”顾怜大义凛然,认真道,“修为我多得是,分你些也无妨。不要误会,我是不想你当拖油瓶!真是的,身为师兄,怎么能吸师弟的修为?你太不是人了!”   白翎张了张口,无言以对。   以他功法那死出,找师弟练确实没道德、没节操、没人性。但是,你情我愿地搞断袖比起单方面压榨,还是稍微能原谅的吧?   再不把真正的修炼方式和盘托出,顾怜这关就过不去了!   白翎嘶声道:“其实我——”   裴响异口同声:“师尊,师兄他——”   “阿翎只能汲取心意相通之人的法力。”千钧一发之际,诸葛悟截过二人话头,道,“师尊,你的好意,阿翎心领了。”   顾怜:“什么?心、心意相通?”   白翎乐得猛拍大腿。   他又忘了!他跟师兄也说过一个版本——尽显糊弄之道的相对绿色、成年可看版!   这下能让顾怜信服了吧?   徐景目瞪口呆:“啥意思,要心意相通才行?我没理解错吧,心意相通是那种心意相通吗??你们、你们……”   田漪感动道:“我就说嘛,我的感觉是对的!”   徐景仰头长嚎:“大师姐骗我——”   白翎两眼一闭,心说完蛋。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的确不知,他和裴响的师兄弟情,已经跳转到另一个层面了。田漪可能看出了端倪,但和林暗态度一致,本人不说,她们不问。   徐景就没那么聪明了,他对白翎心服口服,五体投地,从没往别的方面怀疑过。纵使羡慕白翎和裴响关系亲密,也没细想两人的“亲密”到底是什么。   现在白翎把断袖的身份一亮,徐景对修真界的认知遭到冲击,简直道心破碎。   顾怜被嚎得头疼,下意识抬手,但对别家的弟子不好动粗,只得用同样大的声音斥了句“安静”。   他问田漪:“你什么时候感觉他俩不对的?功法练了那么久……难道他们早已暗通款曲了?!”   白翎趁着顾怜转过去,在他背后使劲打手势。   他想让田漪说慢一点,千万别让顾怜知道,两个弟子从一开始就不清不楚了。   不料,他作“慢”的口型,被田漪读成了“骂”。   女修虽不理解,但义薄云天。她热血上头,当场上前一步,说:“梦微道君在上,请听晚辈一言!白裴两位师兄弟,固然在清修途中互生情愫,可他们乃是天生一对,水到渠成,您何必死抓着不放?您别着急——听晚辈说完!我知道,他们搞龙阳令您感到丢脸,但您都这个岁数和辈分了,还要脸干嘛?”   徐景适时捧哏:“要不起,不要!”   田漪紧接着说:“没错,面子是身外之物,您半截入土的人,还想以后带进棺材里吗?您攒的这么多脸,就是用来给弟子丢的呀!”   顾怜:“……”   白翎:“……”   裴响:“……”   一席话掷地有声,展月一脉上下全愣住了。   半晌后,诸葛悟率先鼓掌,裴响沉默片刻,亦鼓之。   唯有白翎口吐胡言:“哈哈哈,没错!顾怜你还不知道吧?我在秘境便对阿响伸出魔爪了!他为了给我提境界续命,不得不忍受我的胡搅蛮缠!是我把他变成断袖的,要怪就怪我吧!!!”   裴响一听,立即表态:“不。其实早在府上初见师兄的时候,我便……”   田漪:“芳心暗许了?”   裴响道:“之后与师兄相处途中,纵有不快,亦瑕不掩瑜。诸般种种,前所未有。所以我……”   徐景:“春心萌动了?”   裴响说:“师尊,请您责罚弟子!”   田漪和徐景齐齐道:“人间自有真情在啊——”   顾怜人已傻了,呆坐原处。   不仅是他,还有他身后的白衣青年,同样神色怔怔。好像其他人都倏地消失,世界上只剩那个拱手行礼、请求师尊降罪的黑衣剑修。   白翎愣了好久,骤然翻身下地。   他来不及趿上木屐,光脚站到了裴响身侧,与他一同垂首。   正当一屋子人僵持之际,一只高冠小猫走进来,直立身躯,对诸葛悟“咪咪喵喵”地通报。   诸葛悟闭了闭眼,道:“师尊,请先掲过此事吧。反正有小裴在,阿翎进境,应是无需担忧的。陛下来送节礼,嗯,就是他昨晚提及的节日,‘传情节’。”   “你说什么节??”   顾怜对此正敏感,立即问道。   “是魔域的有情人终成眷属之日。”诸葛悟笑了笑,说,“也是沉音公主,衣寐的忌日。”   顾怜欲言又止,慢慢低头。   白翎望着他的后脑勺,感觉像一只斗败的大公鸡,忽然丧失了全部力气。或许顾怜对他和裴响千防万防,是由于他自己过于惨烈的旧事,导致他害怕弟子们步他后尘。   可是,当年的沉音公主和问镜一脉萧缘,正因为长辈在中作梗,双双死无葬身之地。   那对年轻的恋人,为后世的诸多师长们,敲响了警钟。   现如今,为了纪念他们两个,沉音剑冢设立了新节日,名为“传情节”。顾名思义,一方面鼓励相爱之人互诉衷肠,另一方面,也是提醒长辈们,多考虑考虑年轻人的情意。   魔尊已到了二楼客厅,顾怜终于回神,冲弟子拂袖道:“罢了罢了,你们爱怎样怎样!破境必须成功,否则要你们好看。”   他话音未落,便飞身消失在窗外。   白翎长出一口气,这时腰间发亮,他伸手一摸,见是林暗给的玉牌。   昨晚还在来诸葛悟府邸的步辇上时,白翎便给林暗回了讯息,道歉并告知两名小辈的情况。   不仅如此,他还托林暗查探,沉音公主衣寐转生的线索。   没想到,林暗一夜间就有了回音。   玉牌上只写着三个字:“找到了。” 第164章 一百六十四、送礼 see you   虽然玉牌一次能传输的讯息有限,但只写了三个字,不知是何缘故。   可能情况复杂,无法定论;也可能找到了目标而已,但暂且没法与之接触。   还有可能,是林暗因两名师弟师妹蹲了魔域大牢,有意吊魔尊的胃口,把更多筹码留在手中。   她听白翎简述了现状后,知道玉牌并不安全,曾经被衣眠夺去。于是先不把情报和盘托出,好让对方陷于被动。   若算时间,眼下是魔域的晌午。   几人边往楼下走,白翎边问诸葛悟:“师兄,衣眠怎么这个点来。”   田漪也道:“就是,那红毛怪莫不是来找渡尘真人打秋风的吧?”   诸葛悟微哂,道:“陛下每日都要睡到这个时辰。”   “哦,夜猫子魔尊。”白翎了然,随着脚下莲台缓降,瞥见窗外风光,想起不辞而别的顾怜,莫名心虚道,“咳,那个……顾怜就这样走了,没事吧?师兄要不要……关照一下?”   他佯装无意地碰了下腰间银铃,玎珰作响,试图由诸葛悟联系顾怜。   不用把那家伙叫回来,但是提醒一下他哪些魔窟不能去、哪些魔头不能惹,好歹算当徒弟的对师尊尽孝。   裴响亦看向诸葛悟,诸葛悟轻叹一声,道:“你们考虑得是。”   他拍了拍手,旁边的空中张开一枚漩涡,之前送几人前往王殿的官袍乌鸦飞出来,扑扇着翅膀等候调遣。   诸葛悟道:“烦请传令下去,有一名紫衣可疑人士,近日恐现身于剑冢各处。诸位子民若遇此人,切勿惊慌奔逃,伏地念咒,即可相安无事。”   白翎:“……”   白翎欲言又止,想了想确实。比起顾怜,更需要担心性命的是魔物们。   乌鸦“咕嘎”两声,问他咒语是什么。   白翎也好奇道:“什么咒语这么厉害?寻常魔物念了,都能赶跑顾怜吗。”   诸葛悟道:“此咒即为,‘梦微道君在上,请受小的一拜’。记住,施咒的同时,必须伴随相应的姿势,才能发挥完整作用。”   “相应的姿势难道是……”白翎嘴角直抽。   诸葛悟说:“没错。双膝跪地,双手抓在胸前——不管有几对手足,足皆屈膝,手皆对握,切记切记。”   乌鸦点点头,飞回了漩涡,消失不见。   徐景小声道:“它们倒是听渡尘真人的话啊……”   田漪道:“该说是魔物好糊弄,还是梦微道君好糊弄呢……”   诸葛悟但笑不语,那表情仿佛在说,反正几百年来都是这样过的,以前糊弄顾怜,现在糊弄魔物罢了。   裴响站在他身侧,问:“诸葛师兄,考虑过离开此间么。”   白翎也道:“和师兄再见面以来,听你叹气的次数,比以前多多了呀。”   莲台停妥当,几人向待客的厅堂走去。   即将见到衣眠了,无暇多言,诸葛悟摇了摇头。   白翎追问道:“你怕道场容不下你吗?没事的师兄,相信你不会滥杀无辜的。只要行得端,做得正,他们抓你也师出无名。”   裴响亦颔首,道:“神教当灭,群英并起。如果诸葛师兄愿意,另起炉灶又何妨?”   “就是,我看‘渡尘道场’就很不错。听起来比‘霁青道场’有前景,搞断袖的不会那么多……”   白翎小声说完,几人正好转过屏风,再无二话。   宽敞的客厅映入眼帘,同样仿造仙去山的弟子廊舍所建,外间内堂、茶几香案,无不熟悉。   白翎甚至找到了自己喜欢躺的软垫,再看裴响,也凝视着几根靠墙的竹竿。本来在仙去山时,是白翎砍来竹子,想给后院栽一片竹林,冬天刨笋吃。   不过他手黑,种什么都养不活,还剩几根竹竿便晾着了。   等裴响进门后,他喜欢拿那些杆子晾晒衣物,似能给衣服渗透清淡的竹香。   但是,白翎的软垫竟然被人占了。   此人正是沉音魔尊,衣眠。   男人在私下里也铁甲不离身,好像和那些寒光闪闪的细片儿长在一起了似的。他的红发灼灼如流火,铺满大片地板,将四周的陈设都映出了一抹血光。   小猫侍从们进进出出,每一只的脑袋上,皆顶着一件精美的礼品。瞧着五花八门,包装艳丽,由专人送达,按部就班地运到地下仓库去。   白翎见他大马金刀地坐着,几乎一人独占了全部垫子,本来不爽。没想到,他眼角余光一瞥,发现了几个熟人。   确切地说,是“熟妖”。   门口跟小猫清点节礼的,竟是一群小妖。   他们和百年前一样,个子矮小,才一尺来高,但比起以前瘦骨嶙峋、干巴巴的模样,现在圆润得多,显出了几分憨态可掬。   它们穿着统一的鹅黄袍子,背后绣有“大君鼎”字样。   不知是修为见涨还是何故,小妖们以前藏不住的妖物特征都收起来了。远远看去,它们就和几个大眼睛的老头老太一般。   当它们发觉白翎的视线,齐刷刷看来。   双方相对,白衣粉发的仙人笑容如昨。与他同行的黑衣青年凛冽更甚,但鬓边一缕霜发,再醒目不过。   霎时间,小妖们全部一蹦三尺高。   什么田鼠尾巴、兔子耳朵,还有刺猬的鼻子麻雀的喙,同时冒了出来。   它们一叠声尖叫:“恩公呐——”   闭目养神的衣眠遭到魔音穿脑,勃然大怒:“吵什么吵?!”   小猫们一溜烟地跑光了。   小妖们则整齐划一地打了个抖,随即看向白翎和裴响,仿佛想起了他们当年救场撑场的事迹,立刻摆出不畏强权的气势,涌到二人脚边,把他俩团团围住。   “小君鼎”已经变成“大君鼎”,还成了魔尊节礼的供货商,它们要把自家药房发扬光大、开遍魔域的宏愿,俨然在稳步落实。   白翎感觉眼前的画面似曾相识,忍不住打趣:“怎么,又要推销那些见不得光的丸子了?”   具体的丹药名字不记得,反正不是催情的、就是治不孕不育的。   老板小妖立即摇头,紧张得磕磕巴巴:“不、不会的恩公,多亏你们帮忙保住了药房基业,我们才有机会改过自新,现在只卖正经的好药啦!这个——这个送给你们!”   它双手捧起一物,白翎看着眼熟,道:“咦?这是……”   “永久有效的魔尊冠名款剑冢新年限定发行‘大君鼎’翡翠票折!”小妖们异口同声,然后七嘴八舌地说:   “你们可以不限量免费取药哦!”   “想要什么丹,直接对着票折讲就好。我们进行了功效优化,添加符咒定位,不论天南海北,只要您需要,我们即刻送货上门哒——”   老板小妖忍不住擦起了眼泪,说:“当然啦,‘惟愿诸位身康泰,宁可架上药生尘’……两位恩公,没想到还有机会重逢,你们一定要平平安安呀!”   白翎弯下腰,把每个小脑袋瓜都揉了一遍。   那厢衣眠莫名其妙,说:“魔尊冠名款?哪个魔尊,我怎么不知道。”   “我们沉音剑冢的魔尊,不是仅您一位吗。”诸葛悟走到茶案后,因为小猫侍从跑光了,亲手为众人沏茶。   他迎着衣眠诧异的神色,道,“这是推进民生的做法。陛下,魔域的子民十分爱戴您,每年受顾客评价最好的商铺经过核查后,可以得到一年特权,推出一款有您冠名的特色商品。”   衣眠:“噢……”   老板小妖骄傲地告诉白翎:“我们已经蝉联三年了!”   白翎问:“一直卖魔尊冠名的票折吗?”   “不是不是,头年卖魔尊冠名的壮_阳药来着,可惜被诸葛大人暂停了啦……”   衣眠:“什么东西?!”   他霍然起立,小妖们受到威势压迫,一边跟白翎裴响挥手,一边蹦蹦跳跳地跑走了。   几人围坐到茶案边,除衣眠以外,无不神色微妙。   裴响是一脸非礼勿听的漠然,其余人都暗自憋笑。   白翎对怒目横眉的衣眠招了招手,道:“陛下啊,过来喝口茶,降降火如何?您想找的人,我们已经有眉目了。不过呢,您是否也该拿出点诚意,跟我们聊聊阴阳之交呀。” 第165章 一百六十五、阴阳   衣眠在主位落座,灼灼的红发似不息烈焰,凭空飘动。   提及阴阳两世的裂隙,他神色趋于凝重,双目出神,好像透过眼前的场景,回忆了多年前的旧事。   不过当他端起茶杯,喝下第一口后,便整口喷了出去:“噗——”   衣眠惊愕道:“诸葛卿,你要毒死本座吗?”   诸葛悟:“嗯?”   他看了看茶杯,道:“我的手法没问题。不过……”   “看来魔尊要少一样口福了呀。”白翎好久没喝师兄泡的茶了,一边在心里嘲笑衣眠“山猪吃不了细糠”,一边端起茶就喝。   然后他也一口全喷了出来:“咳咳咳——”   衣眠嗤笑道:“你很厉害吗?”   裴响低声提醒:“师兄,这是小妖送来的药茶……”   “怎么换配方了啊!味道和颜色,都跟普通茶水一个样嘛。”白翎呛得眼含热泪,熟悉的辛辣酥麻在舌面上流窜。   诸葛悟见状,不动声色地取出了私藏的好叶子,重新沏上一壶,问:“陛下刚才神情,莫不是想起了什么?”   “……本座上次靠近那个地方,是一千多年前,快两千年前了。”衣眠皱起眉头说,“我没想过,居然有人会要我带着,再去一次。”   “靠近?”白翎问,“没到达么。”   “我没有。但是,有一个人到达了。那人就是斩月。”   衣眠提及此处,缄口良久,好似很不愿意说起。   道场的几人互相对视,白翎挑眉微露疑惑,诸葛悟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他用灵力传话给几位师弟师妹:“那对魔域而言,不是一段好日子。”   几人了然,衣眠也立刻察觉了灵力波动,没好气地道:“少在那窃窃私语,以为本座察觉不到么?罢了!”   他稍一抬手,磅礴的魔气溢出指缝,顷刻间形成飓风,在厅内卷动定形,浮现一片影影绰绰的魔域地貌。连与之接壤的虞渊一带、万里秘境,都纤毫毕现。   衣眠说:“两千年前,还是我父皇在位的时候。上古魔族大多嗜血,魔修皆是被道修们驱逐而来,与人界有深仇大恨。射日海天的霸主——法号叫射日魔尊那家伙,射落了人界的金乌,送去永夜。日光会抑制魔气,他那一箭,让魔族如虎添翼,几乎在人界畅行无阻!”   他说着说着,嘴角微微上扬,仿佛在回望峥嵘岁月。   诸葛悟提醒道:“陛下。”   “嗬。后来的事,你们肯定清楚了吧?斩月收集灵泉,重新造出太阳,不仅集结道修在人界平乱,还打算一鼓作气,攻占魔域,永绝后患。”   衣眠撇嘴道,“我和他,正是在那时不打不相识的。”   他“啧”了一声,打了个响指,像抖烟灰一般,洒出零星的魔气。   魔气散布在浮空的剑冢风貌上,凝成了无数活动的身影,还发出隐隐的喊杀声,竟然把两千年前的人魔大战,完美复现。   彼时黄沙漫天,月光晦暗。   蒸腾的血雾直冲天宇,为万事万物笼上了一层不祥的红光。   一柄足有三人长的巨刀斜插地表,深陷在岩石之间。剑柄上立着一个明红短发、遍体黑铠的少年,一双漂亮的红瞳扫来扫去,满含警惕与不逊。   他的面颊上挂着一道伤疤,不知是多久前何人所留,至今不曾痊愈。狭长狰狞的一条,破坏了少年本来精致的面貌,亦透露了伤他之人下手之重。若非少年命硬,恐怕脑袋早分家了。   “哗啦啦”一阵响动,伴随着鸟类的怪叫。   大群的黑色鸟儿从地底涌出,像蝗虫一般,密密麻麻、铺天盖地地飞去。   少年察觉危机,跳下地握紧剑柄。在他身后,是一支黑袍加身、铁甲蔽体的队伍,正是现任魔尊的亲卫。   天空只剩一弯残月,即将进入魔气最浓、魔族最强的时辰。   按理说,不会有脑子出问题的道修在这时候来找麻烦。但沉音剑冢离人界最近,时刻无法松懈。红发少年的眼瞳慢慢地变细拉长,和预感不妙的猫一样,显出竖瞳。   亲卫队长进言道:“殿下,您已经在此守候七月夜了。他不会来的,请回吧。”   少年立即反驳:“来了怎么办?你能负起责任吗!”   亲卫队长说:“微臣不敢。但,殿下,同袍们枕戈待旦,已经……已经快支撑不住了。”   “你们若是疲惫,即刻自裁,作我的血食!”少年厉声道,“他随时会来,我们必须随时在此迎敌!”   话音回荡,久久无人应答。   少年身为皇子,见军心涣散,怒火高涨,呵斥道:“打起精神来,别逼我祭了你们!”   终于有个下属低声发问:“另外三家的援兵,怎还不到?”   很快便有接话:“哈,他们不会来的!一群贪生怕死、忘恩负义之辈!吃不到肉、喝不到血的时候,老想着踏平咱们沉音剑冢,好去觅食。等人界打过来,他们又老老实实待洞里,当上缩头乌龟了!”   红发少年——也就是年轻时的衣眠,冲其怒吼道:“闭、嘴!!!”   他将手一伸,猩红的魔气直刺泼冷水的家伙,把他扎了个透心凉。旋即,对方的鲜血像丛生的荆棘迅速攀升,反哺衣眠的魔气。   衣眠精神一振,道:“再有二心,皆如此贼!”   没有杂音出现了。   所有魔尊亲卫都深深地低下头去,诚惶诚恐。   不过,但凡是对皇宫势力有所了解之徒,看见这支队伍,都会摇头叹息。原因无他,盖因衣眠率领的“亲卫”们,全是老弱病残之流。   真正的精锐,已经覆灭了。   一群人在渐趋稀薄的月色下,又死守良久。   四野完全陷入了黑暗,大地变成了瘦骨嶙峋的脊背,在夜幕中狰狞地起伏。   亲卫队长,临时上阵的皇子伴读,忍不住对衣眠说:“殿下,如果他真的会来,光凭我们,能打败他吗?”   衣眠道:“只消我就够了,定把斩月杀得屁滚尿流!!”   亲卫队长沉默片刻,问:“皇女殿下何时回来?若我们合力,或许……或许有一线生机。”   衣眠火气稍减,道:“她去转移子民了。不用她操心,我会守住的!”   亲卫队长苦涩地说:“放在百年前,谁能料到,会有今日?”   “怎么料不到?”衣眠不以为然,哼道,“我们生来如此,离不开血与火!敌人死绝了,就自相残杀,自己人也杀完了,这世间便没什么好留恋,除了那当空明月!死亡才是最终的归宿,很可怕吗?要说我们有什么错,就是没把另三家杀光、没把修道法的灭绝!既然隐患留到了现在,那就迎战——不管是什么,皆去承担!”   “说得好。”   忽然,一道清朗的男声响起,如空山新雨,洒落在枯槁的大地。   一袭墨蓝法衣冉冉降临,孤身一人,投下斜长的黑影。最后一抹月光在他身后寂灭,男子凭空而立,七柄小剑头尾相接,环绕着他飞行。   衣眠提刀仰首,目眦欲裂——   那个人,来了!   斩月仙师!!!   亲卫们一阵骚乱,兵刃都拿不稳。   亲卫队长举起铁剑,不甚熟练地指挥道:“列阵!”   衣眠咬紧牙关,一眼不错地死盯着浮空之人。他热血沸腾,脸上的疤都痛了,好像回到了被剑修一剑砍落地底的那天。   他爆发出一声嘶吼:“来啊——斩月仙师!”   斩月略一颔首,单手并拢二指,竖在身前。   一派神姿高彻,口中轻吐法诀:“去。”   刹那间,七柄衔环的小剑铮铮然分开。它们次第消失,下一刻,七把万钧巨剑从天而降,砸在一望无际的焦土上!   轰然巨响,魔域似被倾斜。   亲卫们眼睁睁看着天罚降世,形同蝼蚁。地表像纸糊的一样塌陷了,七把剑错落有致,列作一排。即便远在千里之外,也能窥见这令天地变色的一幕。   浓云滚滚,尘烟漫漫。   一切不洁之物,自动避开斩月。他像是飘在一团朦胧的彩晕里,当三轮明月匿去,他便是普照的华光。   男子一眼未眨,瓦解了沉音剑冢最后的防线。   不过,还不够。他的目标是踏平魔域,就像魔族曾经对人界的所作所为一样。   突然,一点寒光在下方闪烁。斩月倏地移步,一柄长刀破空而来,与他擦肩而过。   居然差点就偷袭到他了,斩月微微笑道:“有长进啊,皇子殿下。看来,上次那剑没杀了你,终究是放虎归山。”   “你那剑没杀我是因为你废物!斩月,装什么呢?别说得好像你手下留情了一样!哈哈哈哈——终于等到你了!!”   碎石不断下陷,当中爆开一个深坑。红衣少年飞跃而出,刚吸食了不少精血,呈现出一种疯狂的容光焕发。   他抬手接住掉回来的长刀,向斩月挥出一击:“受死吧!!!”   话音落下,二者交手。   他们都速度极快,时而保持人相,时而化作遁光,一蓝一红,泾渭分明。空中连续迸发爆破声,上一团气浪还在外扩,下一团气浪已经开始冲击。   地面又往下坍了一层,交手的双方毫不在意。地下河水涌出地裂,散发着浓郁的魔气,源源不断地输往半空,被衣眠吸收。   斩月尚有余裕,七剑化作正常的仙剑大小,在他的驭使下漫天飞动。   衣眠则渐渐地力有不逮,几次差点被取了性命,眼看要败。   恰在此时,一道绰约的身影悄然浮现。她的袖口紫光隐隐,是她的十指,如鬼魅般舞动起来。   阴风吹过,一具具魂魄如水鬼上岸,汇成了一支亡灵大军。 第166章 一百六十六、奇谭   彼时的斩月,修为尚在化神期。   若放在今天,此境泯然众人矣,可是在两千年前,他绝对是整个修真界的先行者。   那时候的衣眠,未来的第二任沉音魔尊,也还是个千境魔族。   他一母同胞的妹妹衣寐,同样千境,但资质甚于兄长,在人魔之争中杀人如麻,是沉音剑冢的最强之矛。   衣眠看见亡魂,两眼放光,大喜道:“阿眠!”   衣寐远远地传音于他:“阿寐,你还好吗?”   兄妹二人的乳名,恰好把名字对换了一下,是现任沉音魔尊、也就是他们父亲,偷懒的结果。   衣眠回头看着石头缝里,一只血迹斑斑的断手,说:“我没事。但……沙楼那死了。”   沙楼那是魔尊亲卫队长,他们的伴读,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   衣眠沉默片刻,抬手道:“杀!”   兄妹两人的视线,汇聚在空中的斩月身上。那墨蓝道袍的仙人,张开双臂,七剑连成一线,似游龙蜿蜒迎击。   斩月仙师的七把剑,据传由灵泉淬炼,名字也从水相而来,分别是“止水”、“微澜”、“暗涌”、“潮吟”、“伏波”、“往汐”、“无浪”。   当他操纵七剑对敌时,剑招蕴含着层出不穷、生生不息之意,恰似无边无际的浪潮,给人以灭顶之势。   衣眠一咬牙,双手皮开肉绽,迸出魔血。   那些血沿着刀身血槽,汩汩流动,彻底唤醒了这柄嗜血魔刀,往空中人劈去数十道劲力。   与此同时,衣寐指尖的紫光大盛,呈星宿之状。   在她的号令下,阴兵的数量暴涨至数千之多——魔域的大地上,最不缺的就是孤魂野鬼!   道道模糊的暗影扑向斩月,皆被环绕他的七剑打散。不过,它们奈何不了斩月,斩月也一时间无法突破重围。   鬼兵实在太多了,几乎占据了整片视野。中间夹杂着衣眠的刀意,每一记都奔着致命来的,双方短期内无法分出胜负。   衣眠见陷入鏖战,怒吼一声,凌空飞跃而起。他连双臂都爆出血雾,尽数供给魔刀。   足有三人长的魔刀仿佛能划破天幕,蓄起万钧之威,引动了苍雷。闪电刹那间照亮天地,远方的衣寐神色一变,道:“哥哥——”   来不及了,刀锋已落。   斩月从不轻视任何敌人,即便眼前的魔族曾是他手下败将,险被他一剑枭首。道修只留下两柄剑抵挡亡灵,收回五柄架在身前,迎接当空劈下的血刃。   昂然巨响,浩瀚巨力激荡开来。   本就不堪重负的地表彻底坍塌,近乎粉碎。不仅如此,斩月还被巨刀压进了地底。他耳畔轰鸣声不断,是土地一层层凹陷,好像永无休止一般。   一道女声疾呼道:“衣眠!!!”   此时握刀的魔域皇子,眼瞳和眼白全变成了红色。他连双目的鲜血都逼了出来,整个人似地狱修罗。   他浑身上下,只剩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没被自我毁去。可是,放肆的狂笑回荡在地下,连地下河的波涛声也无法将其掩盖。   衣眠一个劲咆哮:“斩月——死!死!!!”   然而,就在他的刀锋下方,飞沙走石之间,道修的神色始终如一。   斩月云淡风轻地望着他,并拢二指,搭在刃上。   在这一瞬,流遍刀身的魔血像受到无形驱逐,顷刻退却!   衣眠露出了恐惧。   他动摇了,刀柄脱手,眼看要斜刺里砸下。刚才那击,是他穷其一生的执念与夙愿,却被对手一举击溃。   恰在此时,一双微冷的手从背后扶住了他的肩膀。   衣寐低声说:“不要怕,哥哥!”   “可、可是我……他……”衣眠勉力又握住了刀柄,三人一同疾坠。   女修攀附在他肩头,几缕紫发漏出兜帽,脸完全隐匿在阴影下,唯有一双眼跳动着紫光,如两团幽幽的鬼火,在黑暗中扑朔。   衣寐缓缓笑道:“你还没有使出全力,阿寐——去吧。就算你死了,败了,你的亡魂还能为我所用,我会代你赢!”   斩月听闻此言,并未露出嘲弄或不屑一顾的表情。   不是他性格温和的缘故,而是因为,他知道衣寐所说的并非虚言。   这位沉音剑冢的皇女,热衷于驯养鬼兵。而她培养属下的方法,就是大开杀戒,制造亡灵。葬送在她手里的性命不知凡几,不论是魔族还是人类,碰上她多半难逃一死。   斩月悄然施法,将七剑齐聚,准备反击。不料,无数双手从背后的虚空里伸出,抓住了他。   是衣寐的鬼兵!   她刚才在地上召动的,不过是游荡的残魂而已,现在偷袭斩月的,才是她真正精心打造的随从们。   衣寐在兄长耳边喝道:“就是现在!”   衣眠狂吼一声,浑身紧绷,竟然单手握住了魔刀,另一只手五指弯曲成爪,直击自己心口!   鲜红的血液喷溅而出,染红了衣寐的紫发。她拼尽全力,操控鬼兵们制住斩月的四肢,让他避无可避,正面接刀。   下一刻,变故陡生——斩月的七剑旋转而出,剑意似海浪呼啸。   他周围的一切都被剑意洗过,上下四方,无不受创。   三人已经来到了不知多深的地底,如在深渊一般。斩月此招引发了大地的崩裂,他们突然掉进了一片未知的空间!   不可名状的气流拂过他们,太古的遗音在脑海里敲响。   万事万物,一齐静止。深渊的尽头张开,像是天道睁眼!   红衣少年撕开的胸膛里,极速鼓动的心脏撞着他的手指;紫衣少女的黑袍猛然吹飞,染血的长发把脸也蹭得猩红一片。   但他们的目光,都被斩月与他的七剑挡住了。   岁月流动的速度忽然放慢,唯有此世主宰,仙途第一,缓缓回头。   斩月看见了。   —   血雾化成的情景栩栩如生,到此处时,砰然消散。   好比戏台上的表演正到关键处,母子要相认、情人要告白、绝处要逢生,结果大伙儿齐齐转身,冲台下的看客们鞠躬谢幕。   白翎脱口而出道:“怎么没了!”   徐景和田漪也急得不行:“然后呢?然后为什么不放了???”   衣眠将漫天血雾收回掌中,冷冷道:“自然是因为,然后本座没看见!”   三人一起拍大腿:“哎呀!”   白翎忍不住啧声,上下扫一眼衣眠现在的样子,实在很难把他和当初的狂暴短发少年联系在一起。   白翎问:“那个一直喊打喊杀的莽夫,是陛下您啊?”   衣眠:“呵。”   白翎又问:“看起来随时捅人刀子的……呃,头发没褪色的女修,是公主殿下?”   衣眠:“嗯。”   白翎陷入了沉思,半晌才道:“亲自出征,闯别人老巢里上门斗殴的,就是展月老祖咯?”   衣眠不耐烦道:“不然是谁?”   “别急嘛,这里真的很怪啊。”白翎双手一摊,跷着二郎腿说,“看老祖那会儿的精神面貌,不破魔域终不还呀。可是这段的记载很短,我没记错的话,老祖才决定开战没多久,就收兵了。之后,他还布下秘境,隔离了魔域和人界。”   诸葛悟道:“阿翎没记错。师祖一定是在地下发现了什么,由此改变他毕生的志向。”   裴响道:“那就是阴阳之交?”   衣眠冷冷地说:“对。斩月告诉我的。我本想献祭自我,跟他同归于寂,再不济做阿眠的鬼兵,必是她座下一员猛将。可惜……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地上了。”   “啊?陛下你的意思是,你什么都没看到吗。”白翎笑嘻嘻地倾身,问,“斩月告诉你那地方是阴阳交,他还告诉你别的什么了么?”   “他让我保守秘密,能做到的话,他就放弃攻占魔域!”   衣眠一拍桌子,又把手攥紧成拳,“我别无选择——阿眠要我同意,我也知道,凭那时的我们……胜算不大。”   男子烈焰般的红发都黯淡了,受他心绪影响,委顿在地。   少顷,衣眠道:“总而言之,斩月发现了某个秘密。这个秘密,居然让他卸下了对魔族的戒心……对,我从不觉得,他对我们有‘仇恨’,他只是有戒心,便足够他要覆灭我们了。那个人……他到底看见了什么!”   衣眠声音压抑,显然已经被这个问题困扰了两千年之久。   他从不敌斩月一剑的毛头小子,蜕变为了雄霸魔域一方的沉音魔尊,但,还是不明白当初的转机,究竟从何而来。   只依稀记得,剑修负手而立的背影。七柄小剑回到他身畔,相连环绕,而他掷下一句:   “尔等若想留得性命,即刻起镇守此处,世代不离。今日发生的一切,皆不许传扬半句,但凡泄露,在下可要说‘抱歉’了。”   白翎摸着下巴,微微扬眉。   裴响观他神色,知道他一定有了新的思考,道:“师兄有什么猜测吗。”   “唔,我在想发生变化的不止老祖一个啊。”白翎看向衣眠,说,“陛下,其实在你们三个之中,公主才是变化最大的吧?我们认识的沉音公主,完全不是你展示的那样。她在兰林时,修为勉强百境,到底经过了多漫长的戒断,才能掉到那个地步?”   众人的目光汇聚于他,其中几个眼神迷茫,完全没懂白翎想表达什么。   衣眠道:“她确实是从那阵子开始大变样的,但是和我们谈的有什么关系?我在那之后,也被打击到了啊。你的意思是……”   白衣青年笑了笑,说:“陛下没看见,无所谓。公主肯定看见了。所以我的意思是,找到转生的公主,就能解开当年的谜题。” 第167章 一百六十七、进展   林暗毕竟没有真正告诉白翎,沉音公主衣寐现在位于何处。   白翎只得是故作玄虚,将公主的下落当做吊在驴前面的胡萝卜,哄得衣眠将信将疑。   幸好,这位魔尊的脑子符合魔域的平均水准,与他的武力不相当,与他的资历更不相当。   虽然他能看出来,白翎对他没说实话,但他硬是没揪到白翎的漏洞。诸葛悟又一副不偏不倚中间人的态度,不帮他拆招,衣眠最后拂袖而去,撂下“再议”二字。   终于将他打发走,道场的几人立即把头凑在一起。   确切地说,是白翎、徐景、田漪脑袋挨着脑袋,掏出一模一样的三块玉牌,用灵力往上面写字。   魔域的灵气稀薄,魔气乱窜,三人的字都歪歪扭扭,丑得很有默契。   田漪写道:“大师姐,公主很重要!一定要找到她啊。”   徐景也说:“要不给点提示?”   白翎尝试了几次,都没写出像样的字,看另外两人把自己想说的说完了,干脆悄么声地什么也没发。   他悄悄往旁一瞥,不料正对上裴响的目光。   裴响似对他的烂字并不意外,只道:“师兄想说什么,可以让我代写。”   “不用了啦,要说的已经说了,就等林师姐回复吧!”白翎尴尬地轻咳一声,道,“她那么忙,估计要一两天才能有消息了。我们就……”   “笃笃。”   敲门声凭空响起,是从田漪的玉牌里传出来的。她惊喜道:“回信来了!”   白翎惊道:“这么快?”   “大师姐日理万机,办公的时候说有三头六臂也不为过。”徐景凑到田漪旁边,读道,“我们不曾与她见面,但追踪到了她的足迹,最后消失在前往魔域的路上。”   白翎道:“意思是公主殿下也来了?”   田漪还想追问,可是玉牌在魔域待了太久,被魔气长期浸润,时灵时不灵。她再写字,却写不成。   幸好,林暗又传来一句话,发到了徐景的玉牌上:“魔域恐生大战,沉音剑冢以一敌三,势单力薄。援军正在路上,可问他等。是非已生疑心,先勿联络。万事小心,性命为重。”   看见最后的嘱托,田漪和徐景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捧着玉牌眼泪汪汪。   白翎喃喃道:“林师姐传讯的语气,和以前一模一样呀……从我醒后,要忙的事太多,居然从上次离开道场后,就再没机会回去了。有些事情,还想当面感谢她来着。”   裴响知道他说的是自己的事,也一颔首。   田漪却道:“都是自己人,这么客气干啥!当然啰,要是大家还能在大罗仙窟一起煮饭吃饭,大师姐肯定会很高兴的……话说我们之后干嘛?白师兄,你进境准备得怎样了,要不先干这个?”   白翎闻言呛到,说:“咳咳咳!这个嘛——”   田漪问:“是不是需要裴师弟帮忙?”   裴响静静地看向白翎,等他表态。   诸葛悟笑道:“看来症结还是在阿翎身上。他那法门,若需小裴相助,小裴岂会吝啬?阿翎,你还有何不解之处么。”   白翎扶额说:“要是有不解的东西就好了……问题是,根本没东西让我不解。”   诸葛悟道:“若无前辈领路,破境刹那,方知必行之事。阿翎的功法世所罕见,理应如此。既然要做此道先驱,别无他法,唯有当伐林开路之人。”   徐景和田漪一边表达对诸葛悟的崇拜,一边为白翎打气,坚信他能顺利进境。   白翎也将手一挥,道:“好!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准备过节?我要是另外三家地洞的老大,就挑过节的时候搞突袭。”   两名小辈齐齐称是,发现墙上刻着沉音剑冢的浮雕舆图,立即拉白翎去研究布防了。   只剩裴响和诸葛悟坐在茶案两侧,半晌,裴响开口道:“诸葛师兄,我有一事,想向你请教。”   诸葛悟道:“小裴想问什么?”   “进境化神期,可否有筑基保命散一类的灵丹妙药,可保败也无虞?”   诸葛悟微微笑道:“若是有,我当初便用了。”   “抱歉。”裴响低头道,“是我……思虑不周。”   “我看你是关心则乱。”诸葛悟看着他的神色,说,“据传修习《太上迢迢密文》者,因献祭生机而进益,故对死亡的嗅觉颇为敏锐。小裴,你预感到了什么?”   “我只觉得……前路是九死一生之地。”   裴响如实相告。在诸葛悟面前,他不必因为想承担更多,抱有某种“报喜不报忧”的心态。   诸葛悟沉默片刻,亦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   白翎正和田漪徐景逞口舌之快,三个家伙有三种意见,眼看要揪成一团了。   白衣青年还是神采飞扬,没心没肺,好像自己的生死大事都不必挂怀,一切皆听天由命便是,不必让烦忧占据半分心田。   他的两位师兄弟却为了他进境一事,相坐无言,深陷思量。   少顷,窗外卷入一缕紫色云影,旋作顾怜身影。   他不过离开一两个时辰,居然显出了几分风尘仆仆。   诸葛悟与裴响皆起身见礼,诸葛悟问:“师尊大驾移往何处去了?下回能否与弟子知会一声,好令各处招待。”   “不用这么麻烦。奇了怪了,几百年没来魔域砍瓜切菜,现在的魔族都怎么了?冲玄,难道是你教化有功?它们甫一见我,一个个就地跪下行大礼,还口口声声地说什么,要我受它们一拜!噢,对了,它们都喊我道号。看来我久不来魔域磨剑,魔域却仍流传着本尊的威名啊!”   顾怜的倦意之中,透露着少许满意,满意的深处,流露着许多得意。   他一口气炫耀完毕,两名弟子都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心照不宣地保持着沉默。   顾怜问:“茶呢?”   他说罢抓起一杯没动过的茶水,一饮而尽。   下一刻便:“噗——”   诸葛悟道:“师尊,这是……小妖药茶。”   “什、什么鬼东西!想毒死本尊不成?!”   顾怜呛得惊天动地,作出了和衣眠一致的评语。那厢白翎听见动静,探头道:“哟,离家出走的回来了?”   “孽障,还不速速过来谢恩!”顾怜一见他,顿时趾高气昂,道,“为师已经查明了一处洞天福地,是这整片魔域,唯一能供你进境的地方!那处地势复杂,险象环生,禁制重重——但是在浓郁的魔气之外,竟有精纯的灵气。本尊用废了五个灵级的指灵司南、一部神级的溯源洛书,才发现这片未经开化的法场,最奇妙的是,居然有一条天然通道,直达地底。快点过来叩头!”   他一撩衣袍下摆,大马金刀地坐在主座上。   然而,预想中的别家小辈撒花欢呼、自家弟子顶礼膜拜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五个不省心的家伙面面相觑,好像有什么他们知道、唯独顾怜不知道的事情。   顾怜恼道:“眉来眼去的看什么呢?”   白翎终于挑起珠帘,缓步而出。   他问:“师尊啊,您找的那地方,是不是在地下?”   顾怜:“当然!”   白翎又问:“那地方有且仅有一条通道,而且入口有魔族的重兵把守?”   “你、你怎知有许多守卫,我说了吗?”顾怜一惊。   五人视线相对,多少流露出一种“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松快神色。   当然,顾怜费尽了功夫。不知他扎进了多少魔窟,周身的灵光都比之前黯淡。   白翎好言好语地赞扬道:“真是高徒出名师啊。师尊,你这次立下大功一件了。你发现的那地方——八成正是我们的目的地,阴阳交。” 第168章 一百六十八、传情   顾怜以一堆看风水的堪舆类法器作代价,虽然很败家,但直接找到了阴阳交的所在。   令道场诸人意外的是,那地方不在别处,正巧在皇宫地底——也就是他们现在的脚下。   顾怜当即命令白翎,不管他的功法究竟是何路数,必须赶在阴阳两界的裂隙出现前,完成破境。   不然万一在争夺老祖“阴阳契”的时候破境了,往小了说,白翎自个的性命悬于一线;往大了说,牵一发而动全身,若让阴阳契被抢走,全修真界都要玩儿完。   白翎嘴上“嗯嗯啊啊”地答应了,心里却没底。   他与裴响已然是心意相通,如胶似漆,但要破境,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难不成,真得走到那最后一步?   白翎手一抖,差点把指间的战棋捏碎。   时值魔域深夜,皇都灯火通明。   每座高塔的窗户都被灯光照得昏黄,群魔乱舞的黑影映在窗纸上。佳节庆典将至,沉音剑冢沉浸在甜蜜又欢欣的气氛里。   唯有白翎,因为双不双修的问题,在桌前坐着不动半晌,又走到墙角发呆,最后跑露台上吹风。   静不下心。   根本静不下心!   何止静不下心,白翎简直想就地蹲下来埋头鬼叫。   他左右各看一眼,发现两边分别是田漪和徐景的住房,他俩的露台都没点灯,应该是无人在侧。   千载难逢的良机!   白翎立刻往地上一躺,翻来覆去地打滚,以此宣泄无以言表的心情。光是这样还不够,他面朝下伏着,一只手用力捶地——   “白老大你在干嘛?”   冷不丁有人说话,转眼,另一个女声也响了起来,问:“怎么了这是,吃了魔族饭吗?”   白翎浑身凝固,片刻后微笑着起身,发现徐景田漪一边一个,都跑他露台上来了。   白翎表面镇定,实则崩溃地问:“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我们一直在呀。”田漪说出来的话让他想死,“白师兄,我们只是没给露台点灯罢了,反正其他地方亮得很,咱这不黑。大师姐教过,勤俭节约很重要,不可靡费。渡尘真人供我们借宿,更该如此。”   白翎:“……”   徐景也道:“我本来在练气,突然听见很奇怪的声音,还以为魔族偷袭。原来是白老大啊,你怎么趴在地上?是什么独特的练功姿势吗?”   白翎:“……”   两人终于发觉他不对劲,异口同声地问:“你和裴师弟吵架啦???”   “没有!能不能盼点好的。”白翎长叹一声,对上这两张真诚且知根知底的脸,不知道说什么,又往地上一坐。   田漪和徐景都麻溜地坐了下来,盘起腿,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田漪兴奋地说:“裴师弟不在,有什么话你放心讲!”   白翎纳闷道:“你怎么知道不能给他听?”   徐景问:“这么多年了,你有为除他以外的事情烦成这样过吗?”   白翎:“……”   白翎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了两声。   在两名小辈的期待和催促下,白翎也实在憋不住了,道:“假如,我是说假如。我那功法想进境的话……必须和阿响更进一步怎么办?”   徐景:“什么更进一步?怎么更进一步??”   田漪:“什么?!你俩还没更进一步?那你们上回是在干什么,我看你在床上崴着起不来,还以为——”   “怎么可能啊,这里可是师兄家!我再狂放也不会在这种地方干那种事吧!”白翎受不了了,感觉开启这个话题就是个失败的决定,挥手赶他们走,“不说了不说了,我还要研究庆典布防呢,刚得到消息可能有内鬼,不能只对外防。不聊了!”   “哎呀,魔族的内鬼当然要交给魔族自己解决,我们帮着打外来的不就好了吗?”田漪扒着栏杆不肯走,“白师兄,所以你要为修真界的兴亡献身咯?!”   “不、不算我献身吧,我破境得了好处,真正无私奉献的人应该是……”白翎说不出口,手挥得更快了,“好啦快走!”   徐景却犹在迷茫:“啥意思,谁要牺牲吗?那可不行,咱们都要全须全尾地回去。还有,什么这地方干那事,哪事???”   田漪道:“哈哈,就是……”   “不要说出来啊!”白翎突然听见开门的声音,脸色一变,道,“完蛋完蛋,阿响回来了!”   田漪心领神会地闭嘴,还以眼神示意徐景,要他也哪来的滚回哪去。   孰料徐景福至心灵,恍然大悟,作了个把指头塞进另外两指拢的圈的动作。   白翎:“……”   田漪:“……”   田漪立即后退一步:“不是我教的!”   白翎:“他能自学成才?!”   徐景满脸震撼,叫道:“我猜对啦?白老大,你,你……你不会是合欢一脉流落在外的真传弟子吧,你这功法要进化神,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   对他这种活了几百年还没牵过姑娘小手的人而言,双修才能进境简直是卖身求荣。   白翎深吸一口气,微笑着闭上双眼,不想解释。   裴响已经进门,正在玄关换木屐,净手更衣。田漪见状,二话不说翻回了自己的露台。   仅剩徐景还处于目瞪口呆之中,白翎笑眯眯地问:“行了你,既然都猜出来了,还不快点回你屋去,给我和阿响腾地方?”   “好、好吧……”   徐景浑浑噩噩地转身,又猛地转回来,说,“白师兄,离庆典只剩两天了!你……你可要节制些。”   “哈?”白翎不自然地应道,“当然。我心里有数,少逼逼赖赖了,回去吧你。”   徐景走出两步,再次回头:“裴老弟这些天早出晚归,要么追猎其他魔窟的细作,要么在剑冢的演武场守擂,很辛苦的!”   “我知道啊,所以才纠结……总感觉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话虽如此,白翎还是感到莫名其妙,眼看裴响走过来了,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徐景一条腿跨进了自己的露台,骑在栏杆上,一脸凝重地说:“我想请您对裴老弟温柔些。”   白翎:“………………”   气氛如同凝冰,白翎怀疑自己理解错了,最终只道:“啊?”   他向前一步,好笑道:“等等,你说什么?让我对他温柔些??徐景,你站住,你觉得我是……?”   徐景鬼鬼祟祟地往上一指,问:“难道你不是?”   白翎忽然感到难以回答。   徐景叫道:“你、你可是师兄啊白老大!”   白翎微笑着沉默,而后欣然承认:“没错!我就是。”   “你是什么?”   清淡中略带沙哑的嗓音响起,裴响挑动珠帘,站在厅堂与露台的边缘上,望着外边的白衣青年。   徐景直接摔回他的露台,连跪带爬进屋去了。   白翎负手回身,笑吟吟地踱过裴响身侧,从他挑帘的手臂下钻过去,道:“没什么呀,阿响。今天也辛苦咯。”   他冲师弟嫣然一笑,裴响因繁重事务而沉郁的眼底,倒映出稀微光亮。   剑修抱臂倚墙,不自觉地跟随师兄移动视线,道:“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吗。”   白翎道:“没有。只是……哈哈哈!”   他想起来就乐,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   裴响道:“没有?”   “嗯……怎么说呢?就是……”白翎指指他又指指自己,斟酌着措辞道,“徐景以为我和你,我是上面的。”   裴响:“……?”   裴响一贯冷静的面色出现了卡壳,定定地望着白翎不语。片刻后,待他明白过来,顿时闭了下眼,耳廓泛起一丝红晕,直身道:“师兄你……你们聊什么了?”   “没聊什么啊!我一直赶他们走,结果他们在那瞎猜。啊,就因为我上次起不来床!”   白翎意识到自己险些穿帮,好不容易才圆回来,略显得语无伦次。   裴响困惑道:“既然是师兄起不来床,他怎会认为……”   “因为我是师兄嘛!”白翎眨了眨眼,说,“怎么能以下犯上呢?阿响你真是太不乖了。你看人家当师弟的,都明白规矩。”   裴响看了他一会儿,问:“师兄想在上面?”   “啊?这、这个——”话题的走向很危险,白翎没想到师弟会直接问出来,故作镇定地说,“我都没关系呀!我什么时候和阿响争过?他误会起来很好笑而已。”   裴响不语,似在做激烈的内心斗争。   白翎鬼使神差地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幽幽道:“话说回来,我们真的没讨论过这个问题诶……为什么好像默认了一样,难道我之前死活接受不了,就是因为我有预感会在下面??啊。什么世道!”   裴响扶额转身,面壁道:“师兄……不要说了。这些天,我总在外面,正是因为……”   话音到此为止,白翎瞬间了然,问:“因为阿响看见师兄,就会想到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吗?”   “你如何猜到的!”裴响脱口而出,愕然地望向他。旋即,剑修意识到自己不打自招了,又转回去额头抵墙,喃喃自语,“修道之人,岂能如此。”   白翎瞥见师弟眉峰紧锁,仿佛自罪感强得厉害。   白翎本来焦灼了数日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了,甚至有点雀跃的欢快。   他来不及查探自己情绪转变的原因,轻轻问:“阿响,你想什么了呀?跟师兄说说嘛。”   “……”裴响维系着神情不变,骤然抛下一句,“我今日的静修尚未完成,先去修炼了。”   然后便逃也似的进了房中,从小到大头一回,当着白翎面,关门落锁。   白翎:“……”   白翎双目微睁,不明所以。不过他说完那句话后,自己脸上也烧了起来。   他又掩饰性地咳嗽一声,终究没胆量敲门追问,更没胆量破锁进屋,把以前口花花的什么“生米煮成熟饭”落实到位。   白衣青年眸光一转,翻出露台的栏杆,凌空轻跃,来到低层。   小猫侍从们已经认识他了,全部放下手头的活计,从花瓶旁、茶几下、香炉后探出脑袋,发出友好的喵喵叫。   白翎听不懂,捏起其中一只小猫的肉垫,像握手似的上下摇了摇,道:“师兄睡了吗?没睡的话我想见他打听点事儿。睡了的话,帮我把他叫起来,我想见他打听点事儿。很重要的事儿!拜托拜托。”   反正修为到了化神期,就不需要睡眠了。说是睡眠,实为静修,诸葛悟不缺那点。   果不其然,小猫进去没多久,就回来了。   它拍拍白翎的靴子,示意他跟自己走。   诸葛悟的居所占据了单独一层,白翎翻到了走廊里,被领进客厅。   他本以为,自己需要坐一会儿,等师兄过来。没想到,一进客厅,就见诸葛悟已经在茶案后端坐着了,甚至泡好了茶。   时辰这么晚,按照诸葛悟以前的作息,早该歇息了才对。白翎挠挠头,心说师兄来魔域的这些年可能总加班,所以会熬夜了。   他抬手招呼道:“师兄!”   诸葛悟叹道:“这么晚了,何事问我?”   “师兄怎么一副心力交瘁的样子。魔尊又烦你啦?”白翎走去坐下,顺手端起茶杯。   “非也。不过为人臣子,理应为君主分忧。”诸葛悟的目光落在茶杯上,欲言又止,“阿翎……”   “不是魔尊是谁,哦,顾怜来吵你啰?”白翎本来欲端茶往唇边送,说话间顿住。   诸葛悟还是看着和他毫厘之距的茶杯,道:“也不是。但,身为弟子,该当对师尊尽孝。”   他顿了顿,道:“阿翎,那杯茶已经凉了。我重新给你沏一杯吧。”   “不用,唉,我没心思喝茶。”白翎怔怔地望着桌面,把茶杯放下了。不知为何,诸葛悟无声地松了口气。   白翎道:“师兄啊,既不是衣眠,也不是顾怜,那是谁让你这么晚了不睡觉,还待在客厅里?难不成是阿响?”   诸葛悟:“……”   诸葛悟笑道:“岂会?小裴近日来忙得脚不沾地,哪有闲情雅致,来与我这位‘诸葛师兄’叙旧。”   他话里带上了揶揄,仿佛已看穿白翎的来意。   不过,未等白翎老脸一红,诸葛悟又道:“阿翎这些天也辛苦了。你草拟的布防阵图,比原来的实用许多。省去了不少资费不说,还无需那么多人力。”   白翎道:“魔力?”   诸葛悟:“好吧。听起来有些奇怪。”   白翎打了个哈哈,言归正传:“师兄,阿响虽然一直在忙正事,但我总觉得,这家伙在背着我搞什么事情。以前他晚上回来,怎么着也要挨着我报告一番今日见闻,再不济讲点练功的心得。再再再不济,我看他没什么可讲,就会讲些有意思的故事哄他……什么声音?”   突然,一道“喀拉”的动静从下方传出,好像是椅子里有什么东西。   白翎低头观察,师兄的客厅或许要经常接待魔族贵客,所以,并没有仿造道场的风格,以名贵的木材打造长椅。   取而代之的是类似“炕”的座位,竹制骨架,外罩皮革,内部中空,下设炭火。在寒冷的魔域,此种座椅舒服又保暖,极为普遍。   诸葛悟沉默片刻,道:“大概是猫进去了,炭火暖和。”   “哦……好吧,我接着说。”   白翎提及自己和师弟睡前的卿卿我我、恩恩爱爱,本有口若悬河之势,但被怪响打断,只好意犹未尽地道,“他这些天,回来却不一样,总问我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比如喜不喜欢魔族的篝火晚会?喜不喜欢魔域的饭菜?喜不喜欢皇都的景色?你说奇怪不奇怪——师兄,阿响不会受什么刺激了吧。为什么突然问这么多关于魔域的东西。”   诸葛悟道:“那阿翎喜欢吗?”   “当然不喜欢啊。”白翎一口否定,说,“篝火晚会是传情节的活动吧,男男女女拉手兜圈子。我都有阿响了,还去凑那热闹干嘛?这地方的吃的更是不好评价啊师兄,我只能说你不是辛苦,是命苦。我以前觉得魔域只是美食荒漠而已,现在看完全是美食茅厕啊——”   发言戛然而止,白翎又听见了古怪的响动,这次是从诸葛悟座下发出来的。   白翎惊讶道:“挨着炭盆不会燎着毛吗?”   诸葛悟略显艰难地解释道:“猫就是……喜欢在炭火边扎堆。”   白翎没养过猫,可是很相信诸葛悟,没有深究。   诸葛悟道:“听了阿翎所言,小裴的确是有所筹谋一般。不过,你二人之间,何必生疑?再怎么样,都是为对方好,想让对方高兴的。阿翎何不潜心等候,或许有惊喜等在前方。”   “是、是吗?”   在白翎心里,其实隐隐约约有个答案。只是他等得百爪挠心,实在忍不下去了,迫切地想抓住一些蛛丝马迹。   他一时出神,喃喃道:“好,好……既然如此,我也能作点准备,指不定谁是谁的惊喜呢。而且,等那之后,我就能光明正大地和阿响……我先告辞了师兄!多谢多谢!”   白翎霍然起立,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春风得意马蹄疾的风姿。   不料,他起身的动作太大,不慎勾住了座椅下缘,将其整个掀翻了——   白翎回头一看,跟藏在座位下面的顾怜四目相对。   白翎:“……”   顾怜:“……”   白翎指着他,转向诸葛悟,问:“猫?”   眼看顾怜败露,诸葛悟的座椅也摇晃起来,竟有不顾他还坐在上面,就要把他和椅子一同掀开的架势。   刹那之间,诸葛悟面不改色地放下茶杯,瞬移到桌旁。   他的椅子被顶翻了,衣眠高大的身躯站起来,冲白翎一扬下巴道:“你说谁美食茅厕?”   顾怜也面色铁青地起身,负手呵斥:“夜夜在那里你侬我侬,出去不许说是我梦微的弟子!”   白翎:“………………”   白翎的视线落在自己手边的茶上,问:“所以,这杯茶几个人喝过?”   诸葛悟按着眉心,但笑不语。 第169章 一百六十九、破局   “所以真正的起因经过结果是,最先来的是魔尊陛下,他找师兄你看新版布防图;结果师尊也突然到了,因为不想被误会,所以陛下你躲进了座位下面;然后师尊拉着师兄叽里呱啦,非要师兄你想办法,让我立刻破境不可——最后说曹操曹操到,我来了!于是师尊也躲到椅子底下啦?”   白翎一口气梳理完事情真相,轮流看着眼前三人。   衣眠皱眉道:“操操操操?”   “这你别管,听不懂算了。”白翎对外人没有解释家乡话的耐心,转头问顾怜,“师尊你很奇怪啊。师兄提的办法见不得人吗?你居然会想躲起来?”   “休要恶意揣测!逆徒,你大晚上不精修,到处串门作甚?”顾怜根本不接他的招,一味进攻,“还说什么睡前跟师弟你侬我侬——呸!不、不害臊,我看你以后如何跟裴家交代!”   “我又不是裴家的,跟他们交代干嘛?当然是看阿响的造化啦。”这方面白翎有充足的安全感,完全不在意,笑吟吟地说,“师尊啊,难道你拉下面子,同意让我和阿响快马加鞭修炼了?”   顾怜忍无可忍,甩袖消失在原地。   诸葛悟尴尬地说:“阿翎,你应该给师尊一些准备。他能想开不容易,不过,你猜对了。”   白翎:“诶?”   诸葛悟道:“师尊确实是来催你二人进展的。他问我,何时主持你们完婚,回人界指不定困难重重,或许道场作梗,或许裴家有碍,干脆趁此地传情佳节,让你们修成正果。”   白翎:“……”   白翎良久才道:“他能想开是不容易,但好像一下子想得太开了吧……师兄,阿响是不是也觉得传情节不错?”   他眼神微妙,流露出某种暗示。   诸葛悟笑道:“你这样懂他,大可以自信一些,相信自己的预感。”   有师兄这句话,基本上十拿九稳。白翎当着他和衣眠的面,极力克制,但还是掩饰性地咳嗽一声,唇角微抿。   只有衣眠摸不着头脑,不耐烦道:“你们叽叽歪歪的说什么?诸葛卿,何事要背着本座,他听得,我听不得?”   “事关微臣二位师弟的终生大事,陛下还是不要过问了。您最该关注的,是明晚开启的庆典。”诸葛悟将堪舆图铺开,几处猩红的标记分外醒目。他道,“阿翎,你也过来看看。另外三家魔窟的进攻路线与阵容,我们已着力探明,不可掉以轻心。”   白翎仔细一看,发现此次进攻比想象中严峻得多。光是看数量,另外三家魔窟就是以多打少,故采取了人海战略,穷尽兵力,作好了前仆后继的准备。   沉音剑冢虽然因为地近人界,各方面都比别家优异,还按照白翎几人的调度,增设了不少岗哨和机关,但面对铺天盖地的魔族,防线迟早有崩塌之时。   白翎敛起笑意,问:“有没有更具体的情报?擒贼先擒王嘛,不管怎样,先去把另外三家的老大干掉,下面的虾兵蟹将再多也好对付咯。”   诸葛悟说:“另三家的特异之处,其实就藏在它们的名字里。借骨西山,顾名思义,专拆对手的骨头,为自己助威。两军对阵之时,稍有不慎,便会被他们以各种手段伎俩,取得骨去。而从第一块骨头离体开始,一发不可收拾。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任是再小的骨头没了,也会导致全身骨头被拆尽。”   “嘶……是蛮吓人的嘛。但是,怎么感觉被阿响完克?”白翎摊手道,“不管他们拆走多少骨头,阿响都能立马长出新的。不过很痛吧——要不让我去?就算我打不死他们,他们也未必能打死我。”   “大难临头,还管你相好痛不痛作甚!”衣眠怒而拍桌,大声喝道,“你师弟是不是修的《太上迢迢密文》?对付借骨西山正好啊!”   诸葛悟道:“不妥,陛下。三师弟的复生极其迅猛,对方永远拆不完。我听说,借骨魔尊已臻万境,修成了最后一重法门,若将某人的全身骨头凑齐,即可捏造成此人傀儡,得他八成功力。让三师弟去迎敌,万万不可!”   白翎道:“啊我明白了。如果让阿响去,给人家拆了长、长了拆,一下凑齐百八十套,子子孙孙无穷匮也!确实不妥。”   衣眠不快道:“那你们说怎么办,谁适合去?”   白翎说:“下一个下一个。射日海天呢?他们不会又把太阳射下来吧。”   “这正是我们需要防范的。”诸葛悟肃容道,“旧日的太阳乃是金乌飞天所化,后来师祖汇聚灵泉,形成神鸟,再造太阳。射日魔尊有一把万众魔弓,须集结全族之力,方能射日。他们多为血修,吸食血肉愈多,法力愈强,最后重演射日,也不一定。”   衣眠闻言,不太在乎。   他道:“太阳随便射,但要是敢碰三月,群魔得而诛之!谅他家没这个胆子。”   白翎似笑非笑道:“好天真啊陛下。如果太阳都被射下来了,就证明射日海天全族鼎盛,早把你踩到地底去了好吗。还担心三月?先担心担心自己吧。”   “你!”   衣眠再度震怒,红发欲燃。但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沉音剑冢在某种意义上“死于安乐”,不必和其他魔窟一样你争我抢,便少了许多可造之材。   放眼王殿座下,不是蠢货,就是孤狼,没几个好使唤的。   他不得不按捺住怒火,问:“那你又待如何?”   白翎还是刚才的话:“下一个下一个。还剩谁啊?哦,折仙浮屠!”   “这家不必介绍了。”诸葛悟微微笑道,“阿翎你或许有所不知,但小裴一定对他家了如指掌。近些天来,小裴杀的最多的,正是折仙魔尊座下,诸般血尸。”   “诶?”白翎并不清楚。他潜心研究防线改良,几天没出门了。   诸葛悟道:“折仙浮屠,多为尸修。此道有违天理人伦,盖因破坏了死者入土为安的祖训。他们操控尸体,在两军相接时最为可怖,因为我方绝不可死人。一旦有同伴身故,即刻变成他们的拥趸。”   “明白了……‘我们的人越多,我们的人越少’,是这个理么?”   白翎轻叹一声,深觉时间紧凑,能作的准备还是太少了。关于另外三家魔窟的概况,他了解过,但没有诸葛悟所言鞭辟入里。   不过,他还是转眼想出了解题的办法,道:“打折仙浮屠,一定不能死,因为死了就成他家手下啦。所以让阿响去——他死不了,绝对能耗光对面的存货!打射日海天呢,说到底不能受伤,不能被他们吸去血肉——所以该我去啊,我打架水平稀松,但不会受伤嘛!”   诸葛悟一怔,拊掌笑道:“如此确实极妙。可也不能只派你们二人,去迎战两大魔窟吧?”   “没错,这就要靠借骨西山了。”白翎说,“我们要主动出击,先打借骨西山一个措手不及。他们三家都等着庆典入侵,在我们最放松的时候打进来,我们就提前一晚,全力把借骨西山灭了。届时让他家捏造出无数个我与阿响,不就能对付剩下的两大魔窟了吗?”   “等等等等!”   衣眠抬起双手,仿佛跟不上白翎的思路。但他隐约想通了其中关窍,顿时有些语无伦次,哈哈大笑道,“好啊——好!我们重新理一遍。不错啊你小子,就按你说的办!” 第170章 一百七十、庆典   随着火把放进柴堆底部,两丈高的巨型篝火被点燃。   几名皮肤像岩浆的魔物口喷烈焰,在群魔欢呼声中,加速篝火的燃烧。火光大盛,映亮了方圆一里内的夜幕,空中还剩一钩新月,照耀着更远处的万顷荒原。   传情节的庆典开始了。   沉音剑冢一半以上的魔物聚集到皇城,即将展开七天七夜、不眠不休的狂欢。   在纵情的欢笑声和鼓乐声中,城墙一角,却在上演着生离死别。   说是离别也不妥,因为双方都知道,其实过阵子就能再见。衣眠派出了半数魔尊亲卫,听从诸葛悟号令,前去讨伐借骨西山。   山高路远,出征在即,在场的魔族们多少有些压抑。   不过,来送行的白翎等人,脸上分毫未见忧虑。一来有诸葛悟在——此前百年间,沉音剑冢所向披靡,正是有他调兵遣将的缘故。这次虽然形势险峻,但兵行险招,出其不意,胜算较大。   二来,有一名紫衣少年飘在半空,负手踏着莲花紫炎,正是顾怜。   他的剑影分身有本体六成功力,必要之时,还可召来天外飞剑,多方助阵。用他的话说,就算只有本体一成的功力,也能脚踩借骨西山、拳打借骨魔尊,所以白翎和裴响留守庆典,完全不用操心他们,两人唯一的要务,就是快点让白翎进境。   顾怜对《喜乐诸天奇经》有所不知,徐景和田漪却了解内幕,齐刷刷扭头,表情惊悚地看向白翎。   众目睽睽之下,裴响面无表情,向顾怜行礼:“弟子遵命。自当尽心竭力,助师兄突破大关。”   白翎心虚,并不敢应和。   他笑眯眯地扯出一个假笑,勉强糊弄过去。   好在顾怜急于去别家魔窟大展拳脚,试图令“梦微道君”的威名重震魔域,给他们定下“七天内必须进境”的时限后,就化作遁光,一剑当先地杀出去了。   诸葛悟亦对两名师弟郑重颔首,指了指白翎的银铃,意思是有事及时联系,而后率兵出发。   魔域的地下河四通八达,魔气最盛,魔尊亲卫们潜入地下,很快不见踪影。兵贵神速,若是不出意外,一夜过后,他们便将出现在借骨魔尊的老巢。   城墙之上,残月如钩。   魔物吹响了半人长的号角,其声仿佛巨兽呜咽,此起彼伏。不多时,皇都内外的魔物都听见了响动,明白魔尊干了大事,全部暂停手头的玩乐,仰头长嗥,向天空祈祷。   人界有拜日神教,渴求光明与温暖,魔域则以天月为尊,信奉黑暗与死亡。   在一片长久不息的嗥鸣中,白翎默默地拉上裴响,走下城楼。   田漪和徐景跟着他俩,但一到城下,就识趣地找借口溜了。只剩白翎和裴响两个,不紧不慢地走向宫城。   紫褐色的空中花园是庆典中心,群魔起舞,百鬼夜行。   两人走在干枯的巨蕈上,沿其伞盖的边缘返回。魔族全堆在一块儿过节了,他们身旁倒清净。遥遥望着冲天篝火,还有颜色艳异的烟花,整座宫城尽收眼底,似一场五光十色的走马灯。   白翎感受着喧闹角落的宁静,细细品味独属于二人的时刻。他并没有松开师弟的手,摸着裴响绷带下微凸的骨节,对方好像和他一样,把全部感官集中到了彼此触碰的一点。   可是心跳得真快。   白翎抱有严重的“大师兄主义”——并非诸葛悟主义,而是从“大男子主义”演变来的概念。为了不引起身后家伙的警觉,解释也可能解释不清,白翎只能在心里给自己冠上了这个名头。   总之,每当两人待在一起,他就油然而生一种责任感,要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包括眼下的约会。   一直手牵手走回家不是个事儿,白翎清了清嗓子,主动挑起话题:“阿响,我真是服了他们啦。”   裴响沉浸在仅有两人的世界里,片刻才道:“他们?”   “徐景和田漪啊。”白翎故作苦恼地说,“识趣是挺识趣的,可是也太识趣了吧?他们偷偷溜掉不就好啦,我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为什么非要跟我打报告?当我看不出他们在想什么吗。”   白翎一顿,终究没把“不就是要空地方给我们嘛”说出口。   他轻咳一声,道:“找的借口一个比一个蹩脚。田漪说去看男魔修跳脱衣舞就算了,徐景居然说他也去?他去干嘛,跟别人抢饭碗呀?”   裴响:“脱……衣……舞?”   听得出来,每个字都在挑战他的底线,连在一起是万万不可的。   白翎笑道:“对啊,跳一会儿脱一件衣服,没看过吧?我也没看过。”   裴响抬起眼,好像因师兄没看过有些开心。但是他才开心了一会儿,就稍稍抿唇,握紧了白翎的手。   白翎眨眼道:“我不会因为没看过就想去看的啦。”   他回头望着裴响,双眼微弯:“当然,要是徐景决定在魔域登台亮相二次出道,我当然要去友情支持一下的啦。”   在修真界也有“出道”的说法,指的是弟子们修成正果,可以独当一面,一个人在外降服邪祟了。   不过只有名头响亮的仙门有此说法,比如诸葛悟的出道日,当在他去问鼎一脉下战书、以一敌二断其三代传承的那天。   白翎的出道日他自己不晓得,后来才听别人说起,是他以群魔饵折煞问鼎道君之时。   彼时的区区筑基期小儿,竟令一位道君的神身倾覆,简直是骇人听闻。   裴响的出道日亦是道场仙友们谈之色变的史书浓墨,也就是他先召万仞、遏止魔尊,再献仙舍、剑指老祖的日子。   白翎想起旧事,桩桩件件历历在目。他说:“这个词,还是有点怪了。在我老家那边,使用对象完全不一样。嗯……应该说出山?或者出马??啊,不过徐景去跳舞的话,就是出道!”   他莫名感到好笑,差点从光滑的蕈盖上滑下去。   当然,裴响捉住了他,道:“师兄想家吗?”   “以前想。”白翎安静片刻,不敢再看着裴响、倒退走路了,老老实实看着前面,感受着师弟的视线笼罩脑后,改口道,“好吧,现在也偶尔会想!许多东西,终究只有我懂,很难不怀疑,那些是不是我做的一场梦。但现实比梦重要,对吧?”   裴响没有回答,只是目光柔和。   白翎心中叹息:真是奇妙。   师弟大部分时间冷淡,对他却要么激动到感觉快哭了,要么温柔到让他想哭。而他也是有意思,刚还吐槽田漪和徐景的溜号借口蹩脚,现在就挤出一堆假大空的话,努力证明自己不在意过去了。   他们离宫城越来越近,沿途出现了荧荧的紫花。   趁着焰火升空,声音令地动山摇,白翎低声道:“其实很多时候不是我能哄人吧?阿响,是你总是信我。其实……我跟那俩家伙鬼扯的水平差不多嘛。”   裴响说:“师兄,是我提前请他们回避的。”   白翎:“……”   白翎倏地回头:“诶?”   漫天的烟花炸开了。   许多图案,印在画布似的夜幕上。   小妖药房“老君鼎”承包了庆典的焰火,借此机会,扬名立万。说白了就是投资打广告,眼下所有的焰火,放到天上都会显出他们店铺的字号:一只粉白蝴蝶,躯干是一柄白穗的黑剑。   白翎意识到这是广告植入,魔族却看不出来。它们只觉得今年烟花格外好看,殊不知纪念的是两个数百年前、保护药炉的道修。   诸葛悟施的乔装之法尚有效力,白翎的头发末端泛粉,一袭白衣飘荡如蝶。而裴响鬓边的霜发,前部已经返黑,但经过发带收束之后,仍有一绺银白夹杂在青丝之间。   白翎指着天上笑:“是我们嘢。”   裴响依然望着他,说:“我请诸葛师兄批准,可以让小妖们放一夜。”   白翎一愣,没想到这也是师弟的筹备。即将发生点什么的预感更加强烈,白翎空着的手在袖子里摸来摸去,确保暗袋里的东西还在,这才安心。   两人进了城,跟着魔物的大流移动。   在宫城门口,张罗着一张阔气的高台,上边由皇宫的迎宾偃偶倾情出演,重现着当年沉音公主衣寐,与外道弟子萧缘的凄美爱情故事。   虽然这场演出的名头是讲述传情节的由来,但白翎驻足观看了一会儿,认为说是衣寐的生平更为恰当。   公主出生时彰显的异禀天资,与兄长互相扶持的沙场功绩,再到“阳关顿悟”——白翎发现,原来魔族给阴阳裂隙取了个名字,叫做阳关。   故人的传奇一生像回光返照般上演,台下的魔物们无不心有戚戚焉,要么鬼哭狼嚎,要么憋着两泡泪水。白翎也一时思索,如今的衣寐在何方呢?确切地说,诸方势力最后会以何种姿态,奔赴宿命的绳结。   戏目演完了最后一幕,偃偶们不需要休息,又从第一幕演起。   往事不断地重复,倒像是在世魔尊对逝者的忏悔。一部分魔物看完了,融入前行的族群中,还有些意犹未尽,打算和新来的再看一遍。   白翎有所察觉,师弟给今天规划好了行程。   所以他问:“阿响,我们也往前走么?”   “好,师兄。”裴响说得略快,同时瞥了一眼前方的景点。   白翎心领神会,与他往那边逛,只见是一座桥面宽阔似广场的拱桥,通往上一层皇宫。   “这是画桥。”裴响说,“以前公主思念心上人,但是被魔尊阻碍,就会在宫中作萧缘的画像。现在画像成了魔族传递心意的必行之举,与人界赠送荷包、剑穗等定情信物一样。”   他的语气一贯淡漠,即便面对白翎时有所缓和,也还是一股静水不兴的味道。当对着景观简介棒读时,就更明显了,几乎是一板一眼。   白翎乜斜着眼,瞧师弟手中攥的纸条,问:“打小抄呀阿响——你也学会这招了?”   “我已经记诵在心,不会出错,没有看笔记。”裴响说,“只是要做好万全之策,毕竟……”   白翎:“毕竟什么?”   “毕竟在师兄面前,总有意外。”   裴响垂了下眼,或是想起了不知道多少次因师兄而生的波澜。他道,“我们,也去画像?”   “好呀好呀。”白翎笑嘻嘻地说,“传递心意的必行之举嘛。阿响,请?”   他故意将手一伸,作了个略显浮夸的示意。裴响不得不将他两只手抓在一起,像捕到了犯人一样,把白翎带到桥头。   一众魔物在此摆摊,出售作画的用具。   老板们抢生意的手段非常高明,尤其是眼光毒辣,能够在人群中精准识别出有一腿的,迅速挤上来推销。   “这位公子,家有仙妻吧?是否要留下墨宝一幅,以定终身呐?”   “咦,是位道爷啊!这……无妨无妨,咱们皇都民风很豁达的,给您二位打个折如何?”   “听我的客官,咱家和前面有合作,买咱家的纸笔颜料啊,等下一路都有优惠!看见那边的‘有钱能使鬼推磨’了么?”   白翎闻言看去,果然见到几名鬼修也支着摊儿,催动着几个亡魂拉磨。看样子,竟是阴阳契在魔域的余毒。   画铺老板说:“鬼修稀少,难得一见。为了证明谚语不是虚言啊,年年有这场面的。一般人要让鬼推磨,得两个铜板,您二位拿着咱家纸笔去讲价,一个铜板包拉到地老天荒的!”   白翎有心制止不良风气,可是四处张望半天,硬是没发现衣眠的影子。魔尊一向喜欢与民同乐,传情节却自己躲起来了,拒绝露面。   又一个老板来献殷勤:“客官呐,还是买咱家的东西吧,咱家不便宜,但质量顶顶好。画作好了往桥下一贴,千年都不带褪色的,以后魔域炸了你们的画像还在。万万年后,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的从土里刨出纸,还得歌颂你俩神仙眷侣呢。”   裴响付款道:“请给两套。”   “得嘞贵客!这厢请——”   老板红光满面,八条腿踢踢踏踏地领路去了。其他老板还不放弃,试图截客,白翎嘀咕道:“怎么对我们格外热情?阿响,你打过招呼啦?”   裴响如实道:“没有。”   旁边的老板们齐声回答:“因为您二位俊俏,画出来是活招牌呀!”   白翎沉默,他不好意思说,根据自己写字的灾难程度推断,作画只会更烂。   思及此,白翎难得地打起了退堂鼓。今天是他们重要的日子,他不想给裴响留下一张绝世丑图。   裴响看出了他的疑虑,道:“师兄,只要你画的是我,我都喜欢。”   “诶……啊?当然是你!难道还有别人?不可能有别人!”   白翎一听这话,顿时嗅到了酝酿中的醋味,忙散了退避心思,大踏步走到最前。   他说:“我我我可能画得不好,掌柜的,能找些画得好的给我参考么?”   “这是自然!公主殿下的墨宝范本,敬请阅览!”   老板搬来一本两尺见方的巨大画册,在白翎面前摊开。只见衣寐的作品印在前列,扉页即是。   白翎无奈道:“不行,画得好,但是太好了!有没有简单的风格给我学?”   “好嘞!”老板直接掲过作画大手一栏,跳到游人佳作部分。   白翎看了几页,道:“还是不行,都好规范啊画得,他们的线条粗细一样,怎么做到的?”   老板急得抓耳挠腮,再往后翻:“这下总行了吧贵客,已经是孩童画的啦!刚学会抓笔的年纪呢——”   白翎依旧道:“不行!”   他往旁一看,裴响已经润好了笔,正在构思。剑修都不用盯着他找型,好像把师兄的每一寸刻在脑海里,颦笑皆能落笔成文。   白翎使劲地捅咕老板:“快点啦,最简单的范本,有没有?”   “比儿童画还不如吗?”老板无可奈何,把画册翻到最后,神秘兮兮地说,“咱因为崇敬偷偷印的,您可不能说出去啊!”   “崇敬?”   白翎莫名其妙,只见画册的末页上,赫然是三幅熟悉的悬赏画。诸葛悟凶神恶煞,裴响混世魔王,白翎红颜祸水!居然是他初入黑市之际,看得惊掉下巴的旷世奇作!   作者是——见鬼的宫廷画师!   白翎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一把抓起画册,寻找落款。终于,他在角落发现了一枚私印,上书“沉音”。   白翎:“……”   白翎道:“你别告诉我是沉音公主。”   “诶嘿,当然不是那个沉音啦,是这个沉音哟!”老板指向王殿。   白翎两眼一闭,气笑了。   搞半天,把他们展月一脉三代弟子画成这鸟样的,就是魔尊陛下。亏他看在师兄面子上,给了衣眠这么多天好脸色。也难怪刚来魔域的时候,他说一定要逮住画师痛扁一顿,诸葛悟欲言又止。   白翎转身道:“一母同胞的兄妹,水平差这么大!阿响——咦。”   目光落在身旁的桌上,不禁一顿。   在看清桌上画作的瞬间,白翎忽然不在乎其他有的没的了。连手里充当罪证的画册,都被他合起来抱在身前,挡住下半张脸。   青年仅露出一双眼睛,看着师弟的画。   裴响在凡家时,族中延请过从业名师,教授诸般才艺。字画必定也在其中,他先以淡墨勾勒,再作点染。在他笔下,浮现出两具身形。   是两道背影,一前一后,行走在仲夏的原野上。   远处江河滚滚,草浪声声,他们被碧绸与朱缎缭绕,似欲乘风归去。   白翎永远不会忘记那天。   他的视线缓缓移到师弟身上,见裴响专注垂眸,潜心运笔。   剑修为了方便,将两支取墨不同的笔分开,一支拿在手里,一支噙在口中。   察觉到师兄的注视后,他亦微微赧颜,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停顿一会儿,听白翎也不语,方才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第171章 一百七十一、枝节   完成的画作会被商家挂在桥下,以后人来人往,皆是见证。   这种画有个很直白的名字,就是“情画”,白翎往桥下一望,看见一幅幅情画跟纸林似的,风吹过哗啦作响。   好在画桥作为皇都第一大桥,足够长也足够宽,得以让剑冢有情人留下念想。   画挂上去之前,需用特殊的手艺保色护纸。裴响在老板的指挥下操作,白翎却因他画的场景,想起那时候的事,面上发热,倚到铺子的一角吹风去了。   欢度节日的群魔中,热恋中的情侣占据多数。街上走着的,无不是成双成对。   更有一些穿着婚服的——魔域最吉利的颜色是黑色,新人们个个一身黑,手挽着手,作画后前往下一个地点,也就是广场篝火。   白翎联系起裴响之前奇怪的问题,心下发笑。果然,师弟是想按照结侣的章程,进行求婚。   若在道场,讲究一个三书六聘,明媒正娶。可白翎之前没忍住,在进魔域的时候,就流露出想跟裴响结侣的意思。   这下踩到师弟的尾巴了。   裴响看重仪式,定不愿在这件事上全然被动,被师兄牵着鼻子走。阳关现世在即,他紧急钻研数天,参考当地的风土人情,最终敲定了一则郑重而不失乐趣的求婚步骤。   白翎深呼吸几口气,直勾勾目视前方。   真是太奇怪了。他都已经猜出师弟准备做的事,甚至知道师弟等下要问他什么问题了,为什么还这样紧张?   心跳声藏都藏不住,多亏了小妖烟花彻夜不息,替他遮掩。   但,白翎还是在心里扯着嗓子嚎叫——不如跳过后面的环节一步到位吧?钝刀磨人不如给个痛快!   “师兄。”裴响忽然唤他。   白翎:“我在!”   他“唰”地转回来,面露微笑:“什么事?”   裴响托着他们的情画,说:“要请店主挂画了。”   “啊、好。”   白翎舌头打结,拍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跳到裴响身边。   老板对裴响的画工赞不绝口,用一根鱼竿状的玩意儿,勾住情画顶部的绳结,往桥下一甩。他功夫到家,一甩便将情画稳稳挂住,得意得摇头晃脑。   一个独角独眼的孩子叫道:“又有人挂画啦!”   过路的魔物们立即凑热闹喊:“百年好合——”   白翎双眼弯弯,改变想法了。   没关系,紧张到说不好话也没关系。师弟精心安排的流程,当然要每一步都落实到位才可以。   他们和其他打算定终身的魔族恋人一样,走过画桥,进入宫城。   广场上聚集着成百上千种魔物,全部围着中央的篝火,载歌载舞。白翎被三层楼高的篝火吸引了注意,仰着脑袋走路。   忽然,裴响轻轻地拉他一把,白翎靠在他身上趔趄两步,发现差点踩到东西了。   一群圆溜溜的小家伙经过他脚边,又像老鼠,又像兔子,雪白的皮毛油光水滑,为首的那只还没人的巴掌大。   可它有一条两尺来长的尾巴,被十几只更小的家伙叼着,估计是它的崽。为首这只险些被白翎踩到,生气地冲他龇牙,露出猫一样的胡须。   白翎道了声“抱歉”,好奇地目送它们远去。   其他魔物也瞧见了,惊呼声四起:“地鼯出行,有大事发生啊。”   “听说魔尊遣出了半数亲卫……”   一根软软滑滑的玩意儿突然伸进白翎袖子里,缠住了他空着的手。   白翎一看,居然是在觐见魔尊前,伺候他们几人沐浴的魔物。它依然是白白胖胖的蘑菇杆儿,几个孢子挤在脚边,像一群雪媚娘,黏糊糊地咬白翎衣摆。   魔物的六只小眼睛同时眨巴,并不说话,拽着白翎加入篝火舞蹈。   白翎本不想去,不料脚下一空,他被一团团的孢子们顶了起来。他连忙维系住平衡,像踩着一群滚动的球,不由自主地闯进了魔族之间。   裴响始终抓着他的手,也被带了过去。   魔族们倒是嘻嘻哈哈,一把薅住他俩,边踢腿边唱歌。白翎本来觉得无奈,但瞥了眼裴响僵硬到不知何处安放的手脚,忍不住哈哈大笑。   裴响低声道:“师兄……”   “好啦好啦,我们就跟到那边。喏,再转半圈,就可以继续往前走了。”   白翎一听他放低声音就心软,忍不住哄道。   裴响听话地点点头,做不到跳舞,便按部就班地走。   内圈的魔修回头看来,瞧裴响的样子俊美、举止却生涩,冲他吹了声口哨,开玩笑似的眨眼睛献媚。   不过裴响穿着一身黑,魔修误当他是穿着婚服、名花有主的,立刻换了目标。这厮往旁一看,发现白翎,登时眼睛一亮,又冲白翎猛眨起了那对招子。   裴响不悦地抿起嘴,暗中催动“花谕”,敲了魔修的脑门一下。   魔修“哎呦”一声扭回头,以为舞伴使坏,叽里呱啦地展开骂架。白翎强忍笑意,道:“一辈子体验这么一次,也算够——诶!”   猝不及防的,魔物们变换了阵型。白翎和裴响被迫分开,各自进了别的空子。   他们一下便拉开距离,好在不管是哪一圈,都会经过同一个地方,也就是他们刚才定好的出口。白翎使劲冲那边转头,示意裴响待会儿见。   虽说凭他们的修为,直接凌空而起,也非难事。但人们总有一种共识:来都来了。   好在离约定的出口不算远,两人很快就能脱身。   白翎身边的魔物换来换去,像是给他展示了一部《沉音剑冢魔物大全》。对魔物而言,白翎这样的长相和气质实属稀有,他们跟猫见到猫薄荷一样,谁都想往白翎身边挤。   突然,一只冰冷的手碰了白翎一下。   在燥热的气氛中,这瞬间的寒意格格不入。白翎一怔,明显地感觉到,刚才碰他的并非魔物,而是人。   人的指尖,戳了他一下便收回去。要么是魔修,要么是血统极其精纯的皇家魔族。   白翎倏地转头,看见一顶平平无奇的斗篷。粗麻布制成,把一具人身完全罩在里面,从他的角度,根本看不见斗篷里是谁。   白翎陡然生出了一种很荒谬、但伴随着强烈直觉的猜测。   他轻声道:“……殿下?”   身边人缓缓侧首,望向了他。兜帽之下,是一名年轻女子。她的面容,白翎从未见过,可是接下来她的淡然一笑,让白翎即刻确认——   就是她!   队形将再次变换,衣寐对魔族的篝火之舞无比熟悉,轻车熟路地钻进另一个空子,转眼消失在群魔中了。不过她离去之前,对白翎说了一句:   “当心。”   当心?   白翎来不及细响,眼见到了出口,裴响正在不远处等他。白翎立刻脱出了跳舞的行列,快步到师弟跟前。   裴响一眼发现他神色不对,道:“怎么了,师兄?”   “我刚才遇到了衣寐。”白翎回头观察,数百名魔物围成五六个大圈,其中不乏两人多高的大块头。女修细长的身影一混进去,就跟泥牛入海一般,顷刻不见。   白翎喘了口气,说:“她让我当心。”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清醒了几分。传情节期间,宫城对全体子民开放,此时的空中花园里,到处是你侬我侬、花前月下的爱侣。   白翎和裴响也走进花园,来到僻静之处。魔尊的花园其实是一座休闲迷宫,喧嚣被隔离在花墙外。   白翎伸手进袖子的暗袋,摸到了一枚银盒。   他在仙去山的三百年,最常用来打发时间的方式,就是做手工。   弟子廊舍的所有器具,几乎都是他一手打造的,随着岁月过去手艺见长,不断翻新,最后和工匠铺子出品的别无二致。   猜到师弟的意图之后,他就做了这个盒子。   当然,还有盒子里的东西,两枚戒指。   盒子是银线攒的,质地轻巧,精美绝伦。如果让裴响来做,仅凭心意就可一息捏就,对白翎而言,却是好几晚挑灯夜战。   裴响晚归歇息,白翎便找借口说继续研究布防,实则用布防的图纸包好银线等材料,溜到露台上做精细活儿。   银盒里的戒指则是一对。   白翎纠结了两日才决定,适时地守旧一把,选用黄金。他待过两个世界了,发现不管在哪,黄金都是最名贵的材料,而且人们都知道真金不怕火炼,真心如同真金。   至于戒指的款式,并不花哨,是两枚指环,内圈刻着彼此的姓名。   白翎的心脏早已超负荷,到了此刻,跳得快上加快,简直在喉咙眼弹动个不停。   两人对面而立,裴响也将手负于身后,似在踌躇。   “你……”   他们同时开口,又同时收声。   烟花仍在升空,粉白蝴蝶与白穗的黑剑布满天宇,此明彼灭。最后一弯新月也合拢了,适逢“三月晦”,魔族力量最强盛的时刻。   不知是不是白翎的错觉,烟花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   他满心犹豫,要不要现在求婚?两人下一步,肯定是去王殿找到衣眠,传达衣寐的提示。   期待已久、也筹备已久的求婚,真要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完成吗。   一念之差,白翎拿出了手。   裴响见他如此,亦将手放下,心中了然。   四目相对,遗憾都在对方的眼底一闪而逝,白翎笑道:“有句诗是这样背的,‘两情若在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阿响,我们……”   猛烈的烟花声中,突然爆发了一记巨响!   刹那间地动山摇,白翎身子一斜,迅速稳住。整座宫城都抖了一下,魔物们厉声嘶吼,全部望向黑沉沉的天空!   有篝火的照耀,夜幕本来是亮的。可是,一根中箭破空砸下,把篝火契进了地底。   广场中央出现了一个庞大的裂口,三人合抱粗的箭矢世所罕见,斜插地表。   火星如萤群四散,烈焰沿着箭身窜起,却无法烧毁它——这柄箭由精钢锻造,表面密布符文,无坚不摧!   箭矢取代了篝火,形同宣战。   白翎和裴响同时飞出花园——裴响的足尖有银丝缭绕,白翎则是手握剑柄,“凉紫”竖着掠向了变故中心。   在看见巨箭的霎那,他们明白了敌人是谁。   射日海天!   根据情报,另外三家魔窟本该在庆典后几日、剑冢魔物们最疲乏懈怠的时候发动突袭。   但,之前不曾捉到的内鬼,由隐患酿成了大祸。这点倒不怪诸葛悟办事不力,盖因魔域的特殊构成:四大魔窟们说到底,就是一片地方的魔物们搭伙过日子,甚至算不上一家人,而是一群邻居。   邻居与邻居之间,可谈不上什么忠义。更别提不起眼的底层魔物,常年在四大魔窟流窜,消息最灵通,也最容易走漏风声。   另三家魔窟很可能得到了沉音剑冢的计划,于是临时改变策略,让借骨西山按兵不动,充当诱饵,吸引走大量精锐。   剩下射日海天与折仙浮屠,则拼着庆典头一日、沉音剑冢的魔物们精力最充沛时,来与他们殊死一搏。   夜幕很快被重新点亮,因为天空出现了繁星点点。细看之下,那原来不是星辰,而是一根根巨箭的箭镞。   刚才射穿篝火的箭不过是个开端,跟它一样威力可怖的箭矢,还有成百上千支!   两道遁光先后袭来,正是田漪和徐景。   两人甫一落地,立即向白翎请示:“白师兄,现在怎么办?我们还没得到借骨术,没法用你们复刻出大军!”   “射日海天主打远程攻击,团战先切射手……我必须去。”   白翎喃喃了一句他们听不懂的,收敛笑意。他刚想指挥,脚下的地面又是一晃。远处的地表爆发熊熊火光,看那方位,是一座最外层防线上的岗哨。   折仙浮屠也发动袭击了。   若是让它们与剑冢平民交战,局势必危。因为普通的魔物根本不是对手,死后的尸体却会沦为敌方部队一员,供他们奴役差遣、作马前卒。   裴响回头,与白翎对视。   两人皆未说话,只是互相看着,往后退。几步过后,“凉紫”受到白翎的心意驱动,带他往射日海天飞去。裴响亦脚踏银丝,瞬间掠去了天边,迎战折仙浮屠。   “他们要一个人打一座魔窟吗……”徐景不敢置信地摇着头,吐出长长一口气,握紧手中剑。   而后,第一批重箭砸下,广场很快被射了个稀巴烂。   好在白翎的布防不是没料到突袭提前这种可能,魔尊亲卫们站出来,招呼平民躲到地下,进入事先挖好的、陛下的白衣幕僚称为“防空洞”的房间。   田漪掏出玉牌,使劲注入灵力。玉牌勉强被唤醒,忽闪忽闪的。   紧要关头顾不得那么多了,她输送道:“来人呐!!!”   最后的求援,不知能发到何处。田漪说:“仅凭他们俩,绝对不可能打过的。徐景,你去帮裴响,我去找白翎!”   二人化成遁光,分头行动。   田漪修的功法,与林暗一样,名为“千仞万象通牒”,一则化剑流神级功法。她刚入金丹后期,虽化遁光,却没有白翎的速度快,只能认准射日海天的方向,穷追猛赶。   密密麻麻的箭矢在头顶飞过,如流星千道,点燃长夜。   田漪仰头之后,再往下看,见沉音剑冢的大地上,残兵林立。今夜过去,或许她的本命剑也要成为其中一员了,数百年修道生涯,葬送在此!   前方忽然出现了一抹亮色,田漪精神一振,确定是白翎。   青年白衣猎猎,单手持剑。   剑尖点地,凝聚着锋芒。   而在他一人对面,是数万名魔物大军。铜墙铁壁似的盾牌一字排开,充当移动的城墙。   前所未见的巨型炮台架在其后,稳步推进,发射出的并非火石,而是一柄柄重箭。   田漪呆了片刻,掠到白翎身后:“白师兄,准备上了吗?!”   “你怎么来了。”白翎闻言,竟露出好笑的神色,“上?上去送死啊。”   田漪大喜:“太好了,我以为你要壮烈牺牲!不上怎么办,先走?”   “走的话,皇都会塌。魔族基本在地下住,要是塌了,就都活埋了。”白翎长叹一声,突然举剑指向对面,高声道,“喂——有种来打我!”   田漪:“不是说好了不上吗!!!”   下一刻,一座小山冉冉升起,仿佛巨鲸浮出了海面。大军之中,冒出一尊钢浇铁铸的堡垒,前端的露台上,坐镇着一团肉球。   没错,是肉球。   看起来足有千斤重的肉堆,鼓囊囊、胖墩墩,根本看不清哪儿是头、哪儿是尾。   白翎皱眉道:“谁家的包子蒸坨了?”   话音刚落,肉球里挣出了一张脸。它从层层叠叠的肥肉里钻出来,越钻越出来,最后跟飞头蛮似的,一颗脑袋飘到白翎近前,数丈长的脖子连接着身躯。   白翎:“……射日魔尊?”   真是长相抱歉啊。   无毛的脑袋咧开一口细牙,语气亲切又阴森:“这位小仙友,你的手看起来不错,手指修长,是个弯弓搭箭的好苗子。可惜你的胳膊不够粗壮,恐怕拉不动咱家弓弦——老朽还是更中意你的血,闻起来好香,好香啊——”   白花花的脸盘上,五官都撑开了,露出陶醉的神色。   其余魔兵闻言,发出连片尖笑,对白翎垂涎欲滴。这家魔物多为血修,顾名思义,专门从血肉里榨取法力。   田漪发现,射日魔尊的身躯不停鼓动,这里伸出一只脚、那里伸出半截手,好像无数个活物被肥肉融化在内里一般。   她道:“它要吃了我们,白师兄,快跑,快——哕!”   射日魔尊张开血盆大口,从他的喉咙往里看,消化到一半的尸骸一眼望不到头,好像还活着似的,蠕动挣扎。   白翎也有点犯恶心了,当即从腰间解下一物,亮给魔尊看:“不好意思,在下学艺不精,你有什么话,请和我师兄还有师尊说去吧!”   他五指一展,指间吊下一枚银铃,玎珰作响。   射日魔尊不明所以,瞬间张嘴到水缸大小,要把白翎兜头吞下。田漪捂嘴闪到一旁,却见白翎被吃掉了,不禁叫道:“白师兄!”   她手中剑化三十六柄,袭向魔尊。   可是,射日魔尊仰头狂笑。他满身的肉都有极强粘性,一碰到她的剑,就将其牢牢吸附。   水蛇似的长脖子在空中摆动,当中有处凸起,俨然是一具人形。   眼看那凸起慢慢下滑,马上要滑进射日魔尊腹内了,他飞在天上的脑袋震声说:“老朽听闻衣眠找了帮手,还以为是什么厉害货色!区区元婴后期的小子,竟敢一个人跑来送命,实在是——呃,呃!……唔呕!”   众目睽睽之下,魔尊脖颈中间的凸起,越撑越大。   皮肉被撑得极薄,从里透出紫光。射日魔尊的双眼瞪圆了,他发出难以自抑的干呕声,慢慢把脖子弯曲,脑袋下降,自己面对着自己脖子上的凸起——   “啪啦”一声爆响,射日魔尊的脖子断成了两截。   原本凸起的地方发生爆炸,强悍的紫炎席卷而出,瞬间荡开了一片火海!   田漪惊喜道:“梦微道君!”   紫衣人影御剑而出,满身血污,精致的面孔气到扭曲。他嫌恶地挑飞肩头肠子,冲飞出来的另一人大吼:“白翎你疯啦?在哪召唤我们不好,在、在这坨肉的肚子里!!”   “冷静,师尊,冷静嘛!还没进肚子里啊,我有手脚并用撑着不滑下去的好不好?”   白翎被剑提着,悬于半空,身上也不好看。又一袭墨蓝身影步出,诸葛悟苦笑道:“真是……时机正好,地点不佳。”   他丢出净身咒,把三人弄干净。   白翎道:“多谢!”   诸葛悟道:“你把我们召来,应付射日海天尚可。但小裴怎么办?他一个人,对战折仙浮屠吗?”   “阿响当然不会是一个人啦。”白翎活动了一下肩膀,笑道,“师兄忘了么?我提供的布防应急方案,若有状况发生——留守皇都的魔尊亲卫,全部支援折仙浮屠战场。” 第172章 一百七十二、群锋   与此同时,另一个方向。   折仙浮屠的尸修们常年与死尸为伍,皮肤白到近乎透明,双眼呈妖异的荧蓝色,藏匿在雪白的布袍下。   他们成群结队地行动,在黑夜里如同一片片幻影,时隐时现。被突袭攻陷的岗哨位于沉音剑冢的边关,历来是必争之地。此地若破,不仅能将另外几处关键岗哨尽收眼底,还能顺着地下河漂流,一夜之内直抵皇都。   今日是传情节的第一天,守关的将士们心猿意马,总忍不住眺望宫城。那截地平线微微泛红,在夜幕中十分耀眼,令他们神往。   沉音剑冢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军队,当魔尊有令时,往往是各大族系的长老领命而去,率领自家的精锐进行作战。   所以,几大岗哨的瞭望塔上,挂着图样各异的旗帜,代表着不同的族系。彼此间保持眺望,时刻准备着驰援。   眼下镇守边关的,是沉音剑冢最强悍的两大家族。此地的紧要程度,可见一斑。   但双方的长老都发现,手底下的年轻人们心不在焉,个个身在岗哨,心在庆典,对老兵而言,实属不祥的征兆。   呼啸的风声掩盖了许多作祟的细响,一支箭矢从铁管吹出,直奔三丈地外。   此处离岗哨不远不近,地表散布着大大小小的洞窟。因为洞口直通地下河,流经岗哨的底部,所以安排了卫队把守。   细如牛毛的针尖没入守卫的铠甲缝隙,顷刻毒发。射箭的魔物来自射日海天,修为近乎千境,只消一支细箭,在好几名魔族间穿梭,便解决了整支小队。   箭镞上闪烁着蓝到发紫的幽光,见血封喉,似与他体表渗出的毒液露滴同源。   中箭的剑冢守卫们僵立片刻,摇摇欲坠。远方的哨兵发现了异常,定睛一看,又见他们稳住了身形,仿佛无事发生。   在哨兵看不见的角度,守卫们早已毙命。支撑着他们的是一道道黄符,在他们生机断灭的霎那,就接管了他们的躯壳。   守卫们继续按照巡逻的路线前进,除了步伐有点僵硬外,并无异状。   哨兵本想多观察一会儿,旁边的同僚打了个哈欠,说起往年传情节的牌局。此言引发了哨兵的伤心事,他立即放下千里镜,加入了闲谈。   趁此机会,一群白影像发灰的云,簇拥着当中的射箭血修,悄然渗入了洞口。同样的分队不止一支,他们从多个方向,多条路线,迅速向岗哨内部推进。   现在,正好是庆典最热闹的时段。   为沉音剑冢收关的两大族系,分别是天鹿与游鳞,刚好负责岗哨的地上与地下部分。   天鹿族的长老亲自来到岗哨顶层,环顾四野。魔族的年轻人多数不服管教,见他来了,才端正站姿。   还有几个小辈他来了仍不安分,上半人身挺直着背,下半鹿身的四条腿你绊我、我绊你,跃跃欲试地相扑,宽大的翅膀也不收好,总想压伙伴一头。   长老看得眼皮直跳,呵斥道:“混账!另外三家的鼠辈都要骑到咱头上拉屎了,你们还搁这耍小性儿?活腻歪了是吧!”   小辈们不服气地顶嘴:“他们哪里来了?守了七月夜,一个影子都没见到!不如放我们回去过节。”   “就是,他们来打沉音剑冢?失心疯了不成。咱们随便挑一个出去,都能杀得他们找不着北……哎呀!”   长老怒不可遏,头上陡然显出了一对盘根错节的鹿角,闪身一撞,把不知好歹的小辈顶飞出去,接连撞翻了好几个狐朋狗友。   长老指着他们说:“过节过节,一天天的就惦记过节!这些年来,另三家背地里不知搞了多少阴招,你们倒好,还活在爹娘讲的故事里吧?沉音剑冢是风光,咱们是四大魔域第一,可是另三家联起手来,你们——你们到底懂不懂?”   小辈挣扎着起身,一条腿险些折了,气得满脸通红。   不过,正当他想反驳时,忽然发现了什么,露出疑惑的神情。   他的伙伴们和他一样,齐刷刷盯着长老身后,皇都的方向。   长老隐约感觉不妙,犹当他们捣鬼,问:“看哪儿呢你们?眼珠子都长歪了??”   “长、长老,你看……”   几名小辈喃喃地说,“宫城的篝火好像……灭了!”   此言一出,几名哨兵同时调转千里镜的方向,朝宫城看去。夜幕尽头,那一抹暗红的光晕的确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黑暗。可是片刻过后,那里的火光骤然高涨,好像发生了什么。   长老缓缓回头,望向天际。   他苍老的面上浮现出了凝重,在他发号施令的前一刻,熊熊气浪从地底爆发,一层层顶碎了岗哨。   轰然剧震,驻地塌陷。爆炸接连不断,滚滚的黑烟涌出裂隙,许多被烈焰吞噬的身躯挣扎爬出,痛苦地翻滚。   恐怖的是,一张张黄符紧随其后,飞出地底。火焰包裹的魔物被符箓贴上,最后动弹了几下,统一站起身来。   尸体被焚烧的焦臭味弥漫在空中,这些死者又“活”了。与此同时,地下发出了激烈的搏斗声。贴符的活尸们全身烈火未息,转头又钻入地下,陷进无休止的厮杀中。   半刻钟后,一道遁光停在上空。   一袭黑影立在高处,外袍的领口挡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淡漠的眉眼,衬着苍白肤色,泾渭分明。   此人衣衫猎猎,两手空空,脚下似无凭无靠,唯有细微的银光闪动。但他周身的煞气肆意席卷,无声出现,却谁也无法忽略。   他垂眸视下,稍微皱了下眉。   不过是几炷香的时间,岗哨已彻底沦陷。   下方的废墟如同炼狱,火光和浓烟时不时引发新一轮爆炸。到处是血泥和肉浆,因魔族的生机过于强悍,还在不停地蠕动。   而在废墟顶部,无数头颅堆成了山。那些脑袋没有一颗是完好的,基本上是原主变成了活尸后,战斗到无法行动,才被枭首堆积在此。   首级山顶,用长枪挂着一颗格外硕大的头。   裴响双目一虚,发现是一张老人的面孔,头顶本有一对雄赳赳、气昂昂的鹿角,现被齐根削去,当成了战利品。   裴响缓缓降落,与地面维持着一定距离。   虽然眼前的景象仿佛敌人已经离开了,但他对杀意和危险的直觉越来越强,几乎触痛了灵台枷的伤口。剑修不动声色,实则令“花谕”扩散开去。   细密的银丝如涓涓细流,迅速下渗。裴响与之同生共感,见其所见,闻其所闻。   废墟的地下,比地上可怕千百倍。   游鳞族多为半人半鱼,把守着此间的地下河。魔族习惯借地下河行动,所以岗哨的地下部分更为辽阔,是众多河流的交汇之处。   此时的河水,已经不止是原先的暗红色了。   河面几乎停止流淌,因为分不清是人还是鱼的残躯混杂其中。脏腑填满了肉身的间隙,令方圆一里内的河流变成了浓汤。鱼鳞闪烁着阴冷的幽光,被残肢断臂裹挟着,缓缓漾动。   对危险的预兆陡然强烈,裴响在抽回思绪的刹那,发动了“夜游诀”。   一道黄符和一根毒针,同时擦着他飞过。黄符没有贴到,失去法力,飘飘然掉在地上。毒针却一击不中,立刻调转,又从刁钻的角度刺向裴响。   可是这回,毒针不听主人的使唤了。   藏在洞窟里的射箭血修眨了眨眼,发现自己的本命武器突然不再受控。他愣了一下,确认身家性命俱挂其上的宝贝真失联后,满头大汗。   一滴滴蓝到发紫的毒露沁出他的额角,旁边的尸修问:“怎么了大人?”   射箭的血修深陷在恐惧之中,尝试唤回自己的箭。   可在外人看来,他好像呆住了一般,双目无神。   尸修忍不住又问:“大人,你听得见我说话吗大人?”   他伸手到血修面前晃了晃,不料此举激怒了本就惊慌的血修。血修“啪”地打开他,喃喃自语:“是不是我刚才耗费太多法力了……一定是,一定是!”   在他甩手的时候,一滴毒露溅到了尸修身上。   蓝紫色的液滴一闪而逝,尸修被白袍裹得严严实实,并未在意。他抱怨道:“你发什么癫,不打敌人打战友,真当我们折仙浮屠需要带你们一块儿吗?你……唔,唔嗯!”   刚才被毒露溅到的地方,漫开大片瘢痕。从它的落点往外扩散,不论是衣物还是□□,全部迅速地糜烂。   尸修试图祭出保命的法器,可惜晚了。其他尸修都没想到,血修会对同伴动手,本欲一拥而上,血修说:“站住!我全身都是毒,敢碰我一下,你们一个都别想逃!”   他是在场的魔物里境界最高的,直逼千境。尸修们皆被震慑,下一刻,就见血修的手按在刚才死去的尸修身上,吸出丝丝缕缕的血雾。   霎时间,血修身上的毒露幽微一闪,更鲜艳了。   他重拾了信心,凝神感应本命武器,却在感应到它方位时,惊恐地瞪大双目。   他的毒针就在头顶上?   难道说……   千丝万缕的银线如暴雨降落,把整座洞窟粉碎。这支队伍没发出半点声音,就变成了满地肉块,跟砂石混在一起。   一根血迹斑斑的铁管受到感召,飘出土堆。上面的血液也是蓝紫色的,冒着滋滋毒气,竟把吹针的铁管都腐蚀了。   裴响扫了一眼,确认是垃圾。   他大动干戈,只为引蛇出洞,效果应该不错。   周围的高山坡上,不知何时,聚集了一群群白影。   魔族们嗅到了不祥的气息——是从那个黑衣人身上散发的。明明在他们看来,此人不过是道士里的元婴前期境界,约莫是魔修的千境,并非一方首领。   但危险的感觉说不了谎,此人手里,一定葬送过数不清的魔物性命,是同类的亡魂在发出警告:切不可对他掉以轻心。   每十余名尸修中间,便有一名射日海天的血修助阵。裴响眼风微动,估计共有上千名魔修,个个是魔窟精锐。   剑修冷淡的神情没有变化,血修们齐齐抬手,对他射出箭矢。   然而,这些令射日海天引以为傲的利器,尽数止步于剑修周围,好像被一层无形的屏障挡住。   魔修们屏息凝神,注视着那道黑衣身影,只见他指尖轻动,漫天的锋芒全部掉头,从哪来到哪去,以快上数倍的速度“物归原主”了。   看似很简单的一招,杀伤力却极强。血修们都不敢相信,从小以心头血饲养的本命武器会倒戈。   他们连躲也不知躲去哪儿,顷刻折损了大半,只有少数反应过来了拉同伴垫背的,让尸修当了替死鬼。   而在魔修环伺的中心,黑衣青年将手虚握,置于身前。   从他的掌心,一柄仙剑向外延伸,好似由四面八方的银丝汇聚而来。剑身破碎,在夜色中细细地闪烁,如一笔波光粼粼的湖面。   尸修们纷纷道不好:“快,结阵!”   全体尸修合力,将尚能使用的活尸召动,围攻剑修。他们说到底并没有所谓的阵法,不过是靠尸山尸海,压倒性地作战。   当敌方的数量众多时,只要不与他们太过悬殊,他们总是能愈战愈勇。尤其在先手突袭,杀对方一个猝不及防的时候,尸修向来能借力打力。   但现在的状况,令尸修们颇感棘手。敌方只有一个人——居然只有一个人!   他们没法就地取材了,不得不召唤用过的活尸,出来作战。这些尸体基本上毁损严重,撑不了太久。尸修们活了几百年,今日头回意识到,尸体也该省着点用。   裴响信手挥出剑气,活尸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直到被他打成了尸块,再也无法活动。   他在虞渊时,也曾遇见过这样的景象,不过彼时只是一次规模较大的尸修过境罢了。眼下折仙浮屠倾其所有,攻打沉音剑冢,不可能仅仅如此。   裴响非但没有卸下心防,反而更戒备了。   果不其然,见到他这样轻松地解决了尸潮,山坡顶上的魔修却一个没跑。他们全部紧盯着裴响,下一刻,隐约的呼啸声传来。   裴响站在入关的山谷中间,感觉吹面的风不太对劲。   森寒的魔气混在其中,根据其浓度判断,有什么真正骇人的东西来了。   茫茫白影出现在关外地平线上,折仙浮屠倾巢出动!原来踏破岗哨的只是先锋,大部队现在才姗姗来迟。   裴响微眯双眼,黑袍随风漫卷,朱红的发带飘扬其间。他略略扫视,发现杀来的魔族无法计数,一眼望不到头。   剑修无声地吐息一次,生死之际,出奇地平静。   他伸手入怀中,碰到了什么。   那是一份没来得及送出的礼物,本来准备赠予心上人。裴响的神色忽然缓和,有刹那迷惘。他想起了那人的眉眼,粲然的笑意,无论何时何地,总是他冰冷世界的余温。   面对着铺天盖地的尸修,裴响默默举剑。   尸修们放弃了炼化活尸,一股脑朝他扑来,甚至迎着他的剑尖,主动送命。因为前面这批死了,就可以成为后面那批的活尸,任是天王老子在此,也顶不住无穷无尽的攻势!   不料就在此刻,无数道黑烟掠过天际,奔赴战场。是魔尊亲卫,稳住宫城的局面后,依照军师座下、白衣贵客的指令,全部赶来支援。   与亲卫们一同抵达的,还有其他岗哨的沉音剑冢魔族。他们如百川到海,洪流齐聚,唯独绕开了废墟上的首级山丘,冲向折仙浮屠的阵营。   两军交战,泼墨似的夜色里血光与刀光齐闪。喊杀声震天动地,甚至分不清是敌是友。   裴响在看见援兵的瞬间,便猜到了师兄的预谋。他短暂地怔了一下,眼底闪过诸多情绪,强行按捺住,而后化为遁光,飞掠至尸修后方,直取其主。   擒贼先擒王,折仙魔尊被座下的一百零八名尸童环绕,死气如山。   裴响移行至此,视他上万名族人如无物,一剑破空。尸童们身躯矮小,一个个仿佛花瓶蛹一般,只能蹦跳着前进。但他们穿着花棉袄、虎头鞋,脸上还画着两团猩红,若不是额头贴了血书黄符,就和寻常人家的掌上珠一般。   裴响本以为,尸童是折仙魔尊的马前卒,会冲上来阻拦。没想到,他们都是魔尊的养料,或者说零嘴儿更为恰当——折仙魔尊大手一挥,抓住几只尸童就往口中塞,当场嚼得烂泥一团,再往四处一喷。   “噗——”   凡是被血渣溅到的尸童,无不见风就长。很快,近百名金刚力士环护着魔尊,扑向当空的裴响。   他们“长大成人”后,衣服竟也跟着变,不是变了款式,而是只变了大小,依旧花袄布鞋、双颊晕红,衬着虎背熊腰的体格,对裴响咯咯直笑。   裴响眉峰微蹙,被恶心到了。   他翻手执剑,往下镇去。   剑身自动融化,千万条银丝张开天罗地网,令大地崩裂! 第173章 一百七十三、援兵   白翎将“拂钧”一甩,振出血迹一线。   剑刃恢复了雪亮,倏地闪烁两下,锋芒变暗。“凉紫”占据了主导,因为杀得不够尽兴,发出战栗似的低吟。   白翎环顾四周,暂且没有新的魔物靠近了。他伸了个懒腰,道:“好啦,好啦!我累了!打架的事还是交给他们去做吧,术业有专攻嘛。”   他口中的“他们”,自然是顾怜和诸葛悟两位主力军。由于上辈子生活在法治社会,白翎本人又懒,修仙只图个延年益寿,所以他从没往降妖伏魔的方面钻研过。   这就导致到了战场上,白翎只能划划水,摸摸鱼。面对非我族类、行事血腥的魔物们,他虽然没什么怜悯之心,但要他主动出手、砍瓜切菜一样收割活生生的性命,他也不太自在。   幸好有田漪在——此女曾在虞渊中取得不错的名次。她顶在前面,白翎跟在后面,假装很忙的样子。   当有魔物攻上来,白翎悉数抵挡。他实在没有使剑的章程,完全乱挥一气,更多时候在被仙剑带着行动。不过凭着功法,他将魔物的袭击逐一化解,不曾受半点伤害。   田漪不知是他的功法在发挥作用,见自己杀了个三进三出、衣不沾尘,还以为对得起大师姐的教导了,眼睛越来越亮,面上溅了血迹也浑然不觉。   然而,白翎才偷懒没多久,便被顾怜逮了个正着。   适逢射日魔尊龟缩到盾阵之后,修补他的脖子,场上所有的重箭都改变方向,对准了四名道修。   顾怜见白翎缩在小辈身后,只防守不进攻,额角青筋直跳。他刚想呵斥,就听见“吱嘎吱嘎”的怪响,抬头一看,发现无数枚箭镞正朝着他们闪光。   顾怜冷笑一声,拈指往前一吹,吹出了大片火云,把所有箭矢连同支架、尽数吞没。   白翎见状叫道:“不好!”   “哪里不好?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   顾怜转头喝道,不过很快又听见了刚才的怪响。魔物们居然把重箭移开了。   他定睛一看,只见魔物借他的莲台无妄火引燃箭镞之后,转回了沉音剑冢的方向。   顾怜的紫炎破坏力极强,可是魔族用符咒和精钢打造的重箭亦非俗物,被彻底烧坏需要时间。于是他们反过来利用顾怜,用他的紫炎点燃箭镞,再射向宫城。   如此一来,遭殃的可是沉音剑冢了。指不定还会让衣眠以为,顾怜已经叛变到了敌方。   诸葛悟下意识抬手,对着一名操控箭筒的魔修。   可是顾怜在场,他停顿片刻,还是把手放下了,改为用“万怜”挥动剑气,把整座射箭台一分为二。   然而紫炎蔓延的速度更快,白翎说:“不行,这样……”   “我知道这样来不及!你不许讲话了!”顾怜被魔族利用很丢脸,振声打断了他。   白翎气笑道:“哦,那你有什么高招啊?”   “我……”顾怜咬牙四顾,对他一招手道,“过来吧你!”   白翎:“???”   刹那间天旋地转,从顾怜袖中,伸出两缕彩线,细看之下,是从一支拨浪鼓的两侧伸出来的。彩线由缚仙索制成,格外加工过,把白翎捆得结结实实。下一刻,他感觉自己离开了地面,连仙剑都带不动他。   顾怜一手抓住拨浪鼓,一手摇动彩线,把白翎整个人旋转了起来。   不远处的诸葛悟看着这一幕,神情出现了一瞬间的凝固。他道:“师尊,我们展月一脉的颜面……”   “让死人丢去吧!看招!!!”   顾怜露出狞笑,全然不顾白翎的惨叫声洞穿云霄,把他当成了千钧大摆锤,直挺挺砸在众多的射箭台上!   《喜乐诸天奇经》被开辟了新的用途——既然能极致免伤,便可以主动承伤!当无坚可摧之际,也就意味着无坚不摧。   白翎的世界乱成了一锅粥。   他虽然因修为见涨,恐高不再严重,但被这样挥舞得虎虎生风,还是太要命了。他根本来不及反应自己撞上了什么,但凡碰到他的东西,全部顷刻崩碎。   上百架射箭台像是被孩童推倒的积木,在“人肉风火轮”的摧残之下,还未把点燃的箭矢发射,就成了废墟。魔物更是被创得上天入地到处飞,屁滚尿流骂爹咒娘。   顾怜解决完重箭,犹不尽兴。   他眯眼看向敌营深处,那里有重重盾阵,铁索连环,结成一座庞大坚实的堡垒,把紧急续命的射日魔尊护在当中。   白翎短暂落地,砸出了一个人形大坑。   他挣扎着爬出来,虽然全身上下一点伤没有,但刚才一路碾死了好些魔物,他现在浑身魔血,白衣跟进了染缸一般,根本看不出原来颜色了。   白翎第一反应是检查袖子里的暗袋——不幸中的万幸,婚戒没丢。   他这才有心涌起怒火,冲顾怜道:“动手前能不能说一声!把我的重要物品弄丢怎么办?放着暮春不用用我,你以后改称人修吧!也别说自己是化剑流了,以后你就是修真界化人流祖师爷啦!!!”   “吵什么吵——本尊在激发你的潜力,你懂吗?放眼天下也只有我能激发了。趁裴响不在,再来!”   顾怜杀得过瘾,理直气壮地拉紧彩线,准备突破射日魔尊。   白翎召剑在手,往彩线上割,不料这种改良过的缚仙索好看又实用,连神级仙剑也割不断,保不齐又是老祖的好东西。   诸葛悟和田漪先后赶到,还没拉住白翎,眼前人就没影儿了。   顾怜脚踏紫炎,直冲射日魔尊:“死包子滚出来!我今日倒要看看,究竟是你的破铜烂铁硬,还是本尊的流星锤硬!”   白翎问:“难道——不是——我命硬吗???”   轰然巨响,他一头撞上了铜墙铁壁。   在他飞出去同时,一股强悍的灵力注入他四肢百骸,在他体表形成了屏障。顾怜人性未泯,也可能是不信任弟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修为,给他添了一重防护。   不过,魔族营造的堡垒咒文密布,在遭受攻击的霎那,将六七重力道还击了回来。   白翎只觉全身都在发光发热——好像有无数股力量在体内往复,而他是潮头颠簸的轻舟。好在船身坚固,任狂风巨浪也未倾覆,甚至在某个瞬间,白翎像是醍醐灌顶,得到了某种冥冥中的启示。   他把所有力量收归己用,沉寂了片刻之后,尽数释放!   磅礴的灵力爆发升腾,像一轮红日在地面扩张。彩线寸寸断裂,灰飞烟灭,顾怜闪身及时,仍被燎碎了一角紫袍。   他不敢置信地望着衣服缺口,发现不是被“燎”的,而是被消去了——好像被无形画笔从此世抹除,灰飞烟灭都不算,因为没留下任何痕迹。   三宝属性灵力,修真界最玄的一种。   顾怜看向灵潮外泄的中心,那里已经被夷为平地。什么射日魔尊、巨盾堡垒,全不见了。   地面上覆盖着血肉和金属,因所受冲击过强,均匀地混合在一起。脚踩上去,像踩在厚重的雪地里一般,簌簌作响。脚一边下限,污血一边从钢铁碎片的缝隙里涌出来。   幸存的魔物四散奔逃,头也不回。   恐怕从即刻起,射日海天的名头就要从魔域大地上抹去了。他家的九成精锐殁于一场战役,全力一搏的后果,是满盘皆输。   滚滚烟尘缭绕,一具人影从高空跌落。   顾怜、诸葛悟、田漪三人同时化作遁光,前去接住了白翎。青年眉宇舒展,面色莹润,整个人焕然一新,好像回炉重造了一般。   无色的灵力包裹着他,形成一层隐隐的玉质隔膜,是灵光外显、将入化神的征兆。   顾怜困惑道:“他已经陷在瓶颈了,为何不能突破?”   诸葛悟说:“这个啊……师尊,我们先带阿翎回去找小裴吧。若他不在,阿翎恐怕会一直停步不前。”   田漪担忧地问:“可是,找裴师弟有用吗?白师兄他、他不睁眼啊,他那个功法,难道能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呃……修炼?”   诸葛悟:“……”   顾怜皱眉道:“真是的,不让他们苟且的时候,他们一日千里;现在大家都盼着他们苟且了,反倒扭扭捏捏!天道论迹不论心,干脆把他带回去,按着他跟裴响拜堂算了!”   诸葛悟:“………………”   “冲玄你眉心长东西了吗,一直捏来捏去不讲话作甚?”顾怜很不客气地招呼道,“我说的有何问题?想当初你假结侣欺瞒天道,差点就成了。你那功法的要求是‘遍历诸情’,可以用结侣表态,白翎的难道不行么。他不也是要情情爱爱的才能进境?”   诸葛悟低吟道:“师尊……先不谈论这个了。弟子谨以为,阿翎的功法要求并非如此简单。”   “是啊梦微道君,呵呵呵呵……”知晓内幕的田漪尴尬摆手,道,“咱们先回宫城?”   她话音刚落,天际陡然放亮,正是皇都的方向。三人皆心里一沉,不知又出了什么变故。   再看白翎,如一片鸿毛轻飘飘地浮在空中。他的每一根发丝都在随风摇曳,衬着月色洗过似的脸,清丽皎洁。   总之不像性命垂危的样子,带着走也无妨。顾怜大袖一挥,把弟子塞进了芥子袋。   三道遁光倏忽不停,赶赴皇都,隔着老远便看见,大片白花花的东西在围攻城墙,竟然是好些骨架,骨头越完整,就越灵活,也越能作战。   田漪惊讶道:“借骨西山的魔物怎会出现在这里?”   “我说他家老巢怎么不堪一击……原来是偷天换日,大头都跑这儿来了!”顾怜咬牙切齿,立时俯冲下去。剑轮在他背后展开,射出无穷尽的剑影,呼啸的灵力伴随紫炎,连城墙带白骨,一股脑爆破轰碎。   田漪却紧盯前方,道:“那是……什么?”   浓重的乌云盘旋在宫城上方,因为黑里发红,红里透紫,在夜幕中格外醒目。巨大的漩涡成型,雷电在其间时隐时现,酝酿着足可灭世的风暴。   但若仔细观察,可以发现怪异之处——雷电并没有攻击意图,只在云端腾跃。作为天道的意志,那显然不是雷劫之类,而是某种更崇高的指示。   诸葛悟道:“阳关,将现世了。”   田漪大吃一惊,问:“怎么在这时候?魔尊演化的往事里,并没有电闪雷鸣的景象啊!”   “因为现在有太多活物,聚集在阳关地表,或许会扰动彼方。所以天道发出警告,恐吓众生退避。”   诸葛悟轻叹一声,欲动身前往王殿。不过恰在此时,乌云漩涡下方,飞出两道身形。他们在空中激烈交锋数十次,爆发出不断的鸣声和气浪,短暂分开,又杀在一处。   其中那个红发黑甲的高大男子,自然是沉音魔尊衣眠。他的对手则是一具华服骷髅,乃是借骨西山的首领。   如今的衣眠已经能单手持刀,随意一挥间,刀光如满月。兵器依然是两千年前那把,刀身伤痕累累,无不是战绩与勋章。   他的对手不断发出娇笑,笑声凄厉,在整座宫城的上空回响。借骨魔尊,也称蚀骨夫人,最擅长攻克敌人的心防,从而窃取骨殖,复刻对方。   她不仅用言语刺激衣眠,还让全皇都的魔物们都能听到:“多年不见了沉音,午夜梦回之际,可曾有想起本宫?”   “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啧啧啧,没有妹妹在,什么都做不成吗?真是失败啊哈哈哈哈哈!”   “本宫今日便卸你铁甲,拆你骨骼,取你元阳,助大道功成!休要作无谓的挣扎了沉音——天下谁人不知,你小子快三千岁了还是个——”   “雏”字没说出口,衣眠终于忍无可忍,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   虽说魔修不分男女、不分人畜、什么都不分,但当众被异性指出这种事,还是令他怒不可遏。   此番对话落入了顾怜的耳朵,他掠回诸葛悟身边,指着借骨魔尊喝道:“当众谈论此等私密,有伤风化,好不要脸!淫_魔看剑!!!”   他把和衣眠的新仇旧怨抛到脑后,赶去助阵了。   临行前,顾怜还把一物搬出来,往诸葛悟手里一放,然后才头也不回地消失。   诸葛悟一看,此物正是白翎。   他端着个大活人,有碍行动,又怕把师弟存入芥子袋的话,万一他醒了急需破境,会受困袋中。   于是诸葛悟把白翎递给田漪,说:“劳你一趟,送阿翎到小裴身边。”   他掐了个护身符,置于田漪身上,另嘱咐道:“若是护身符失效,可以稍微效仿我家师尊。拜托了!”   田漪:“哎?效仿梦微道君……拿白师兄挡刀吗??”   话还没问完,眼前已经空了。诸葛悟赶赴失陷的城关,加入战局。   好在白翎能自然漂浮,无需田漪托着。女修左顾右盼,实在不知去哪儿,只好掏出玉牌,联系徐景。   少顷,玉牌显示了几个模糊的字:“打完……回……路上!”   田漪注入灵力,可是之前的作战消耗太大,她差点御剑都御不稳了。   偏偏在这时,几名骨修发现了她。道修对魔修的吸引力是最强的,他们中止对敌方魔物的袭击,转向田漪。   田漪的身上亮起一道符文,正是诸葛悟刚留的护身符。   按理说,护身符能够抵挡与他同境界修士的全力一击,但骨修们多人同时出手,持续不断发力,护身符很快开始闪烁,即将失效。   田漪咬牙分化剑影,因灵力见底,只能化出十二把。她一手扯着白翎,一手挥动仙剑,试图离开此地。   突然“喀拉”一声,一截指骨被剥离皮肉,离开了她!   十指连心,痛彻心扉。女修脸色煞白,嘴唇咬出了血。   一道遁光出现在远方,徐景高呼道:“看这里——”   田漪眼睛一亮,想去跟他汇合,脚却下陷。她的脚掌骨也在被撕扯,已经无力御剑了。   最后关头,田漪把白翎扔了出去。   她血淋淋的手攥紧玉牌,看了眼驾鹤一脉同门的名字,来不及说更多话,赶在其他骨头被拆出躯壳前,释放了所有剑影。   徐景目睹了这一幕,本来因重逢而满是喜悦的脸上,瞬间罩满恐惧。   他呆住了,视野里爆发冲天烟尘。十余名骨修被洞穿在地,刚拆出的骨头七零八落,掉在他们脚边。   浓烟掩盖了一切,田漪的残躯落入其中,没发出一点声音。   徐景张了张口,说不出任何话。   不止是因为强烈的冲击失语了,而是整座沉音剑冢都陷入了寂静——   衣眠发动了最强悍的招式,无形的领域扩张开去,所到之处,万籁俱寂。   沉音魔尊,之所以称为“沉音”!   众生总是小看失聪的影响,殊不知习惯了五感俱全之后,骤然掉进彻底的安静,是何等毛骨悚然、如坐针毡之感。   种种幻听会随之而起,更别提许多强大法术的实施,离不开口诀。在天地皆默之际,也被一同封禁了。   徐景瞪着田漪掉下去的地方,忽然,看见那里动了一下。   烟云深处,像有什么掠过。   他揉揉眼,以为是错觉,下一刻遁光袭出,停在他面前。   来人也是一名年轻女修,身穿蓬莱一脉的行医道服,脚下踩着一柄寒光赫赫的仙剑,御剑的架势居然不输于剑修。   她左手抱着浑身是血的田漪,右手结印,按在她伤处。   碧绿的灵光游走而入,皮开肉绽的伤口迅速愈合,堪称是活死人、肉白骨。   徐景犹显呆滞,觉得她很眼熟,但反应不过来。   唐棠扫他一眼,见没有外伤,把从鬼门关捞回来的田漪交给他,然后翻过面朝下飘着的白翎,给青年搭脉。   唐棠凝神片刻,查不出所以然。   她对徐景板起脸,端出一副冷淡蹙眉的神色,又恢复正常,面露疑惑。   徐景想“啊?”一嗓子,后知后觉地发现出不了声了。   周围安静得可怕,风吹草动,却没有风声。   唐棠见他不懂,横着手往脖子上抹,假装是个自戕狂魔。   这下徐景懂了,连忙往身后指,向她表示:裴响在那边!   不料,女修露出了焦躁的神色。   她连口型带比划,徐景艰难地辨认着,同样做口型道:“你的意思是……还有别的援兵,往裴老弟那边去了?别的援兵是……跟他有很大梁子的那个——濯缨道君?贾济?!!” 第174章 一百七十四、阳关   漆黑的天宇中,出现了两道不断碰撞的遁光。   他们从与折仙浮屠的战场袭来,转眼掠过万顷荒原。彼方的厮杀已接近尾声,因为另一名剑修从天而降,把袭击折仙魔尊的剑修捅了个对穿。   彼时的魔物们还以为,上苍眷顾,天降正义之士。   不料黑衣剑修被刺穿心脏之后,不仅没死,还令修为暴涨,反手将来人的首级也一剑削落。   新来的剑修一袭赭袍金冠,脑袋离开了脖颈,犹在狂笑。他的头颅转眼间飞回颈上,与黑衣剑修同样,受重伤后反倒法力大增,荡平了好些尸童。   众目睽睽之下,这两人似敌非敌,似友非友,时而战在一处,招招奔着致命去,时而砍杀魔物,很快杀得血流成河。   不仅他们自身受伤可令境界陡升,当魔物死在他们剑下,也会源源不绝地供给法力。   尸修们何曾见过这等阵仗——魔门尚要凭借些许外物,尸体也好鲜血也罢,不论阴魂抑或蛊毒,总该有点倚仗。这两人身为道修,却只要全力拼杀,战场之上,不管是他们还是魔物负伤,皆可使他们变强。   战局迅速明朗。   折仙魔尊别无他法,甚至亲手诛杀了几名座下干将,用他们的尸体充当傀儡。然而,他面对的是当世两名修《太上迢迢密文》的佼佼者——兼有先天剑骨,履杀剑流之道,与当年的斩月仙师如出一辙。   最后,裴响一剑刺碎了魔尊的丹元,致其毙命。贾济没抢到这致命一击,怒极而啸,再度攻向裴响。   裴响懒得理会此人,只欲寻师兄汇合。   他不知怎的,心跳极快,好像白翎那边出事了一般。   于是残局交由魔尊亲卫收场,裴响带着徐景返回皇都。贾济紧随其后,不依不饶,他高裴响一个境界,一时甩脱不得。   裴响终于被激怒,让徐景先行返回,他随后就到。   徐景本不放心,但恰好收到田漪的玉牌传讯,遂不作耽搁,独自赶回皇都。   没想到现在一看,裴响竟与贾济打了一路,连化为遁光在空中飞掠的时候,都在不停地交手。   贾济身为化神前期修士,奈何不了元婴前期的裴响,颜面大跌。   两人在虞渊时便有深厚的过节,一百来年过去,贾济本以为自己已经能高枕无忧了,不料今日再见,对方还是目下无尘的老样子,看得他火冒三丈。   当初不把他放在眼里、我行我素到令人生厌的小子,偏偏让贾济相形见绌,不得不承认自己再怎么效仿老祖、都不如他真正传人的事实。贾济恨得牙都快咬碎了,结果裴响为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师兄,跑去刺杀展月。   犯下如此欺师灭祖的重罪,任他如何的天赋异禀、千年一见,也该永世不得翻身,一辈子烂在笑忘门——百年前的贾济为此事乐得合不拢嘴,恨不能就地把盏,豪饮一番。   然而好事不止一桩,喜讯接二连三:他当选道君的最大阻碍——渡尘真人诸葛悟,也在一夕之间半身堕魔,被沉音魔尊抓去魔域了。   那一夜,堪称濯缨真人贾济的鸿运当头之夜。   过了那夜后,他摇身一变,成为了濯缨道君。展月老祖的传人算是完犊子了,而他重整旗鼓,离展月更近一步,每日过得神清气爽、得意洋洋。   只可惜好景不长,如此神仙日子,仅持续了百载。   贾济虽然知晓,自家师门、亦即太徵一脉,暗中扶植神教新派,与是非道君作对,但他万万没有料到,太徵会直接叛出道场,在南方开辟了一片新天地。   而且,她的锋芒直指展月,导致贾济同被打为乱党。   他好不容易从旧派的围剿里逃出生天,惊觉自己数百年来,一直被师长蒙在鼓里——没一个人告诉他内斗的真相!   换句话说,即便贾济已经高居道君之位了,在太徵一脉,依然只是个负责冲锋的阵前卒。他长久憋闷的怨气,今朝统统释放。   金铁相击,一触及分。   剑锋爆发出耀眼的火花后,刚震开距离的两名剑修,再度战在一处。   贾济本就阴鸷的面孔,愈发扭曲。他喝道:“区区元婴期小儿,也敢在本尊剑下叫嚣?!”   裴响不语,手中时而是一柄粼粼碎剑,时而是千道熠熠银丝,进攻的章法分毫不乱。“花谕”也认出了旧仇人,发出不悦的沉吟。   裴响越冷静,显得贾济越滑稽。   贾济勃然大怒,道:“你们三代个个好手段,看着光风霁月,实际上左右逢源啊!说,你裴家是不是仗着有几个臭钱,贿赂到道场里来了?天杀的漱玉,连同她师尊驾鹤,拿着是非的鸡毛当令箭,对我穷追猛赶!若非本尊修为高深,还真要折在她们手上了——岂有此理?!”   裴响闻言,依然无话。   贾济每吐出一个字,他都能循机挥出十余道剑气,待贾济说完,那身赭红色的法衣微光隐隐,快遭不住了。   再看裴响,短暂地停手片刻,不是因贾济所言产生了什么感想,而是在记林暗的人情。   贾济怒火滔天,仰头长啸。他把仙剑“方虹”竖在身前,口中念念有词。   裴响知道他要使出看家法门了,并未轻敌,立即将剑气布满身前,形成格挡之势。   然而此时,比原本夜色更深重的黑暗,蔓延过他们上空。   贾济一愣,发觉自己的法咒中断了,杀招也中道崩殂。他的嘴皮子再怎么磨蹭,都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沉音魔尊衣眠,张开了他的领域。   身为当代唯一的万境魔修,他的修为在化神期之上,能与太徵并肩。但如潮水般的白骨围攻宫城,放眼望去,一片森然。   裴响发现了白翎,瞬间掠至近前。   他满身煞气未散,仿佛从炼狱里走出,却在靠近师兄时归宁。“花谕”亦散作银丝,温柔地缠上白翎躯干,全然不复刚才令地崩山摧的锋锐。   裴响紧盯师兄,意识到了白翎正欲进境。他尝试向白翎伸手,却让旁边的徐景和唐棠一惊。   徐景指着裴响的胳膊,表情囊括了所有想说的话:你也?!   唐棠比划得飞快:你们都要找个地方静修!现在,立刻,马上!   煞气散去,显出裴响体表精纯的灵力。他刚才被贾济多次重创,也将步入元婴后期,凝成元婴法相了。   黑衣剑修不在意地扫了自身一眼,做口型道:我留下来。你们带他离开,去地底下。师尊说那是灵气最浓处,好助师兄进境。   徐景惊讶道:地底?你的意思是,我们几个先去阳关?   他环顾四周,入眼的尽是白骨,哭丧着脸道:不成吧……   唐棠问:你们知晓阳关的具体所在?   这一问,让两名青年沉默了。   根据顾怜的见闻,他们只知阳关恰恰在宫城下方,却不知到底该从何进入。   裴响回望高空,仿佛在思考现在去问衣眠可不可行。   一柄剑突然从背后袭来,徐景唐棠同时张口:   当心!   他们没发出声音,不过裴响的预感刹那示警,他稍一侧头,剑锋擦着面颊而过,寒光映在眉睫。   “花谕”凭空成型,格住此剑。果不其然,又是贾济!   赭衣金冠的剑修明知杀不死裴响,可是一见到他,新仇旧恨便涌上心头,不报不快。   唐棠持剑指他:濯缨道君,请牢记您来此的使命,切勿公报私仇!   贾济没耐心读人唇语,皱眉瞥她一眼,道:你待怎地?!   他虚晃一招,猛地抓住了空中漂浮的白翎,闪身移开。裴响双目泛寒,银丝若游龙追袭,几度将贾济刺穿。   贾济毫不在意,把剑横在了白翎项上。   他冲裴响露出挑衅的神色,满面猖狂:本尊杀不死你,难道还杀不死你师兄?听说你们师兄弟手足情深啊,他修的可不是《太上迢迢密文》吧!哈哈哈哈——嗯?   男子脸色变了。   因为他一剑下去,本该把挟持的白衣青年斩首,但不知为何,砍了个空。   贾济不敢置信,以为自己生出了错觉。他再度横剑,不过已失去了机会——   一只灵力凝成的巨手从背后张开,把他捏在掌心。与此同时,无数银丝窸窸窣窣地游走在贾济身上,将他的四肢捆了个结结实实。   徐景面露惊喜,猛摇扶着的田漪,想把她叫醒一起见证眼前的一幕:裴响凝婴了!   庞大的元婴法身冉冉升起,俨然是以灵力塑就的、千百倍大小的裴响。   他本体飞身在外,接住白翎,头也不回地掠到唐棠和徐景面前,身后的法相则将拳一攥,血浆碎骨从指缝迸射而出。   唐棠倒抽一口冷气,双手抱头。   不论如何,贾济是与她一同领命来的,也是新派的核心武力之一。虽不知这厮为何突发癔症,逮着裴响穷追不舍,但事情还没问清,裴响就把他嘎嘣捏死了——这让她回去如何交代?   总不能说濯缨道君突发恶疾不治身亡了吧!那就成了她这医修的锅啊!   正当她脑内天人交战之际,又一座元婴法相拔地而起,不是别人,正是贾济!   贾济身为化神前期修士,未到后期,无有神身,故也以法相示人。不过他的元婴法相,瞧着比裴响新生的法相凝实许多,好像蝶已成型,即将破茧一般。   刚才都不知散去了何处的血与骨聚在一起,于贾济法相的掌中复原。赭衣如新,金冠依旧,男子抬手的同时,法相随之挥剑,直斩裴响元婴!   法相所持之剑,巍巍然仿若山岳。   唐棠和徐景来不及走脱,眼看要被一同诛杀。   恰在此千钧一发之时,一柄剑破空而来!   贾济万分熟悉的仙剑,不偏不倚,正中他法相剑尖。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整柄剑去势偏移,剑气顿如山崩海啸,倾泻在下方的白骨群中。   贾济呆滞片刻,双目骤然充血。   他无声狂吼:诸葛悟——!!!   一袭墨蓝法衣翩然凌空,挡在四名小辈身前。   诸葛悟单手捏着剑诀,微微笑道:“濯缨,你我百年前未能分出的胜负,今日可见分晓!”   几人都愕然看他。   唐棠飞快地比划:您怎么有声儿?   诸葛悟并没有回头,不动声色地拿了几枚符置于身后,让他们接。   诸葛悟道:“陛下的东西,你们戴上。”   原来有法外开恩!   徐景大喜,抓过来每人分了一个。   唐棠怔了一下,本想表示自己不需要,但听诸葛悟道:“凭此物可入阳关,去吧。”   贾济发现了他们的小动作,额角青筋直跳。   他一扬手,把诸葛悟的“万怜”强行召去,困在身前。先天剑骨可号令一切兵刃,诸葛悟难以阻拦。   不过贾济没猖狂多久,因为刚控制住的“万怜”忽然消失,转眼出现在了裴响手里。   裴响把剑还给诸葛悟,道:“凭剑与他对敌,易落下风。”   “好,那便不凭‘万怜’。”   诸葛悟送剑还鞘,凌空踏出数步,一改灵力加持,周身魔气升腾。滚滚血雾自下方调来,在他掌心凝聚,形成了一把血做的长剑。   无人言语,直到裴响说:“诸葛师兄,保重。”   他抱起白翎,法相飘散如烟。时间紧迫,裴响率先往地下掠去,徐景立即跟上。   唐棠最后看了贾济一眼,实在不解。她决定回去后定要参此人一本,摇了摇头,也跃进宫城。   裴响御剑下行,冰冷的风拂过面颊。   他记得顾怜提过,阳关入口在王殿正下方。   忽然,不知什么东西挠了他的耳朵一下。裴响并未在意,一心赶赴阳关,为师兄铺设破境的灵巢。   此物却百折不挠,又碰了碰他。   裴响蹙眉,发现是自己的发带。朱红的缎子落在肩头,莫名翘了起来,搭在耳廓上。   裴响正欲将发带捋到身后,便听耳畔响起白翎的声音:   “阿响!”   青年双目微睁,立即看向怀里的人。可白翎睡颜宁静,不曾受任何外物干扰,唇瓣也稍稍抿着。   耳边的声音再度响起:“阿响,我是你的发带呀!身体动不了,我出窍啦!”   裴响迟疑道:“师兄?你……附体在我的发带上么?”   “没错!”   似要向他证明一般,朱缎扭动两下,“嘿咻”几声,倏地抽开。   白翎高兴道:“舒服啦!阿响,你是不是扎头发扎得太紧了?”   青年的满头墨发骤然披散,后头的徐景和唐棠不明所以,以为他的发带被什么东西勾住。   下一刻就见缎子跟具备灵智一般,折成了火柴人的形状,贴在裴响肩头。   白翎道:“可恶,实在没别的东西能上身了!阿响,怎么办,我进境卡住了嘢!你等下亲亲我?”   裴响:“……”   裴响问:“亲哪儿?”   白翎道:“嘴呀!”   裴响又沉默片刻,看着火柴人状的他,问:“哪里是……嘴?”   “哎呀,当然是我身体的嘴啊,你在想什么?”   白翎被他的理解惹笑了,回头冲唐棠打了个招呼,问:“阿花,你有带什么促使破境的药吗,能不能给我来点?”   唐棠比划道:只有保命的!   “能保命也很好咯,万事俱备!”白翎略觉兴奋,同时察觉了师弟的境界变化,饶是一根扭来扭去的发带,也仿佛在眉开眼笑,“阿响好棒哦,比我先一步升级了诶。不过——贾济属蟑螂的吗,这么能蹦跶?”   裴响摇了摇头,道:“我没事。”   徐景叫道:“出去之后干死他!我们……我们从哪进?”   几人在地下宫室间穿行,越往下去,越像深入了迷宫。不祥的是,诸葛悟去迎战贾济之后,终有一处的白骨突破防线,涌进了宫城。   “喀喀哒哒”的细响传遍地下,是骨节在互相敲击。那些白骨像是蚁穴的群蚁,听从唯一的蚁后——借骨魔尊指令,无孔不入,冲锋陷阵。   地下空间仿佛没有尽头,地上的只是冰山一角。   终于,白翎发现了火光。几名魔尊亲卫手执火把,在地深处守候着他们的到来。 第175章 一百七十五、地核   地势越发狭窄,光线也完全消失了。   魔域的地下四通八达,和蚁穴一般,每当众人以为来到了最深处,总能找到新的入口,继续向下。   白翎读过许多天文地理的书目,但因此世的人们不甚钻研此道,他对天地的构成一知半解。   书中说是说天圆地方,白翎作为接受过现代义务教育的人,却不太信。跟着裴响往下钻久了后,他心里一直犯嘀咕:等下不会穿到大地背面去吧?那边是什么??一群尖帽子的家伙骑着扫帚飞???   好在他转念一想,很快打消了顾虑。   阳关令衣寐性情大变,肯定有什么更震撼的东西,即将浮出水面。   五个人终于踩到地面,前方不远处是三道黑影。原来他们不是手持着,从高空看来的一点火光,乃是一座祭坛。   祭坛里的火红中透绿,无声地燃烧着,包裹在一层不属于阳间的冷光内,仿佛先他们一步,踏入冥世。   田漪苏醒过来,迅速弄明白了现状,对唐棠道谢。   几人一同走近祭坛,徐景壮着胆子上前喊:“喂,兄台?”   无人应声。   裴响皱眉道:“当心!”   说时迟那时快,三名一动不动的魔修暴起发难,露出黑袍下的青面獠牙。徐景魂飞魄散,忙不迭转身逃跑,然而晚了一步,被狰狞的利爪牢牢扣住。   白翎笑道:“怂什么啊徐景,人家不是要你,是要你身上的符!”   “符?哦,符!”徐景这才想起来诸葛悟发的魔尊谕令,停止了挣扎。   魔修的五指从他颊边拂过,慢慢寻找着符咒所在。徐景眼睁睁看着他们露出来的皲裂肌肤,面露恶寒。   这些魔修怎么看都不像活人,而是三具尸傀。   他们生前的修为至少达到了千境,如此精锐,居然固守在此暗无天月的鬼地方,可见衣眠确实在好好履行当初的承诺,替展月世代镇守此处。   田漪面色苍白,犹忍不住说:“衣眠倒是挺讲诚信的。可他把厉害手下弄死来干这个,是不是不太地道?”   白翎说:“不会啊,你看他们的脸上,都有刺字,好像是古体的‘罪’吧?估计是犯了重罪又法力高强,所以被扔到这来废物再利用了。”   尸傀们听闻此言,毫无反应,显然被抽干了自我意识,只知履行职责。不得不说,魔族的手段虽然残酷,但很有效。   徐景却不这么想。   他刚才怕把符咒弄丢,将其小心翼翼地包起来,放进贴身的暗袋。这下害惨了他,因为尸傀们死后感知不灵,明明察觉了符咒的气息却一直找不到,越来越暴躁,爪子在徐景身上怼来怼去。   幸好白翎也伸出了“手”,细长的缎带探进徐景对襟,试图把符咒撇出来。   他一边努力,一边安慰:“别动,不要动!你抖什么嘛,把他们的手想象成豉汁凤爪就好了啊。哎——搞到了!”   符咒落进尸傀掌心,总算验明正身,他们一把推开了徐景。   徐景差点栽倒进祭坛里,不过惦记起了豆豉的香味,确实不害怕了。   余下几人主动出示符咒,供尸傀检阅。   恰在此时,白骨在大地的间隙中疯窜的声音越来越近。三具尸傀感应到了骚动,粗鲁地恐吓几人继续深入。   随着他们合力结印,以祭坛为中心,亮起一圈圈阵轨。魔域的阵轨不同于人界那般规整,上边的咒文张狂凌厉,在场的五名道修没一个能看懂。   忽然,裴响若有所觉,回头望了一眼。   白翎问:“怎么了?”   “有人跟着我们。”裴响顿了顿,道,“但没有恶意。”   “难道是公主殿下?”白翎若有所思地说,“她很久没出现了。我们那么熟,她干嘛不直接跟过来。”   “她在为我们阻拦追兵。”裴响凝神片刻,转向祭坛道,“我们要快些。”   法阵成型,祭坛中央的异火发生了诡异的波动。   那簇烈焰如涟漪扩散,落在法阵的数枚阵眼上,开辟出一条向下的通路。显然,这就是两千年前,衣眠和衣寐压着斩月,直抵阳关的古道。   几人不再犹豫,齐齐跳了进去。三名尸傀依旧留守洞口,只是探出三个脑袋,望着他们下坠,很快就再也看不见了。   愈靠近地底,几人愈感到一阵阵的心悸。   确切地说不止心脏在悸动,而是全身都被不知名的力量震慑了。灵脉突突直跳,灵气鼓噪,几人互相对视,不过在全然漆黑的地底,根本看不见彼此。   死一般的寂静蔓延开来,与之同在的,是生命的凄清。白翎明明附身在一条缎带上,却感到由衷的敬畏,好像即将触碰到这个世界的边缘。   经历了长达一刻钟的下落后,白翎轻呼道:“光!”   一点若有若无的光芒笼罩在地尽头,几人精神一振,加速俯冲下去。经过短暂的漆黑,洋洋辉光骤然填满了视野——   他们听见了水声。   是无穷尽的液滴流转,在这片地心世界。河流竟然浮在空中,像是有透明的河床,承载千丝万缕的水流运动。   五个人一齐来到了目的地,浩瀚的光明淹没了他们。白翎全然不曾料到,魔域的地下,藏着另一个“太阳”!   他的第一反应,是见到了当年被射落之金乌的尸体——但逝去的神鸟已然熄灭,被掩埋在岁月的烟尘中。   他们身前百丈远,却是一轮黑白相生、两极轮转的光球。洁净的白色隐含金光,孕育出霞云灿灿的河源——三色灵泉从中涌出,倾泻而下,千道河川南去不回头。   黑色那边则如极夜,吞噬了一切光亮,流淌着深邃的银辉。无数地下河从上方的悬崖涌出,若丝线汇入纺锤,收归光球之中。   他们见到了大地的心脏。   白翎久久眺望着远处的光核,别无所想,只在这瞬间若有所悟,猜出了修真界的运转至理。   灵气和魔气,实则同源,甚至同生。   他无法与同伴们解释,灵气好比新血,魔气则是旧血,在世间寓于水源,于是有了人界的灵泉、魔域的血河。   这两种水,实为一种,它们在地上或地下流动,就好似血液在人的经络里循环。当其运转周天之际,流经人界时灵气尚浓,释放着勃勃生机;流到魔界则力有不逮,渐渐被死意浸染。   但只要回到了阳关,阴阳交界,由死向生,血河变回灵泉,再度随天下水周游天下。   五人皆不语,或许已达成了共识。   魔域和人界对立,可是看着眼前的壮丽景象,谁也无法否认,万物一体。   当年的斩月仙师,恐怕正是由此景了悟,放弃了将魔族斩草除根的宏愿,转而布下秘境,以保双方相安无事。   思及此,白翎招呼道:“老祖……我们要去找老祖的阴阳契!醒一醒各位,醒一醒!”   他一语惊醒梦中人,大伙儿皆从无穷的震撼抽身,谈论起这个迫在眉睫、但令他们毫无头绪的问题。   田漪好奇道:“老祖平白无故,为什么会签阴阳契?我记得那不是什么好东西啊。生死高利贷,对吧?”   “对。”白翎对唐棠解释道,“你可能没听说过这玩意儿。签了阴阳契,死后没法转生,还要给契约的对象做牛做马。通常是生前走投无路了才会签,不然死了在地下……挺不好受的。”   他说到此处,想起被合谋陷害、以致于地下拉磨十九年的裴夫人,也就是裴响的母亲,硬是把话转了个弯,说辞也一反常态的温和。   好在唐棠一点就透,也露出奇怪的表情,打手势问:那老祖为什么签?是他发迹之前签的吗?   裴响淡淡道:“或许是遭人暗算。”   徐景同样经历了裴家旧案,却没经历旧河郡往事,小声说:“什么人能暗算老祖……”   白翎无奈道:“不纠结了。怎么说各位,分头去找?”   他们经历千辛万苦,终于到达了此地,眼看胜利在望,饶是白翎也不禁生出了少许急切。   然而,一道熟悉的身影在前方冉冉浮现,令他话音顿消。   那是一个马褂少年,脑后蓄一截小辫,脸上戴一副瞎子黑镜儿。他仍盘腿坐在白玉板上,从天而降,双手不住地鼓掌。   “好啊,好!孩儿们叫老夫好等,总算是等到了!哈哈哈哈——”   是非充斥着稚气的清秀面庞上,洋溢着与外表截然不同的老谋深算之气。数枚精巧的陀螺在他指间飞旋,连接着无数根命线,昭示着不知何人的命运。   在他身后,血河飞瀑腾腾,杀出万千魔军。是非的玉板四角皆有香炉,从中冒出滚滚乌云,托在每一名魔物脚下,助他们飞在高空。   这却不是最令白翎几人感到不妙的。   真正让他们凝重的是,魔军们簇拥的两个庞然大物——左侧的铁盾环护,白胖的肥肉像是在流动;右侧的尸童随行,蓬草披风下藏着密密麻麻的手。   白翎轻叹道:“我明白了。”   几人皆看向他,他说:“射日和折仙两个魔尊,早就被借骨魔尊借骨,炼就了两尊分身。如果把全身骨头拆走,可以复刻出七成功力,想必以他们的修为,多炼一身皮囊也不难。所以,我们之前击败的——只是魔尊的分身而已!” 第176章 一百七十六、危局   是非张开双臂,享受着魔军从上下四方倾巢而出的感觉。   他道:“说来还要多谢你们,几个拖油瓶一起行动。要不是有修为比我低的,还真难算到此处啊——魔域竟藏着如此宝地,不幸?幸邪?哈哈哈哈哈!”   清亮的狂笑声在地下回响,然而声音未落,地窟的穹顶连片崩塌,无数碎骨如暴雨倾盆,一股脑地倾泻在群魔头上。   他们被骨山压顶,攻势暂缓。   是非愕然抬首,只见一袭熟悉的紫衣背负剑轮,御火而降。在看清来人面目的瞬间,是非的额角便青筋直跳,顾怜也未辜负他的膈应,昂然道:“小不死的东西,我就知道你喜欢守株待兔!”   他若骂“老不死的”,或许是非还好受些。偏偏熟悉的人知道刀捅哪儿最疼,顾怜骂“小不死的”,切切实实扎是非的心窝了。   他因为功法限制,返老还童,再修炼就会变成呀呀学语的婴儿;可是不修炼的话,是非又算不出修为高于自己的人——比如此时的顾怜,后来者居上,明明是他的小辈,境界却比他高。   是非咬牙笑道:“我不与失怙的幼子计较。看在展月份上,本尊最后给你一次机会:梦微,三大魔尊在此,尽已潜心蛰伏数百年,你不过区区一具剑影分身,并非本体,如何双拳能敌四手?速速归降,本尊尚可饶你一命!”   顾怜面显薄怒,飞身挡在几名弟子身前。   白翎用带子戳他,道:“打不打得过啊老大,要不先撤?老祖的阴阳契到底在哪儿。”   “我怎么晓得!两千年前,我爷爷的爷爷还在娘肚子里呢,你问我我问谁?”顾怜正在气头上,见他好端端的人变成了缎带扭的麻花,愈发气不打一处来,喝道,“撤什么撤,本尊的字典里没有撤字!”   “你还有字典?”   白翎没忍住吐槽了一句,不说话了。乌泱泱的魔物铺天盖地,就算有十个顾怜在这里,他们也绝无胜算。   可惜他眼下无从进境。生死攸关之际,哪有心谈情说爱?不然白翎倒是想试试,凭自己的《喜乐诸天奇经》,冲不冲得破重围。   一道低沉嘶哑的声音突然响起,震彻地宇。   “三大魔尊?不是只有两个了么。还是说,道君把本座也算入其中了?”   又一阵地动山摇,已经千疮百孔的穹顶中央,猝然爆裂。磅礴的魔气几乎凝成实质,状似黑烟滚滚,其中一名男子高大的身形,拖着猩红的战袍,缓步而出。   衣眠走了出来,右手提刀,左手托在空中,灰白的粉末从指缝里飞散,无穷的怨气在其间翻涌。   显而易见,那些是借骨魔尊的骨灰。二者的境界终有差异,借骨魔尊葬送毕生修为,略成缓兵之计。   是非道君冷笑一声,不再多言,号令魔军出击。   饶是衣眠及时赶到,局势仍不容乐观——魔军数以万计,就算只看修为达百境的,一魔一刀,也够把道场几人切成臊子了。   顾怜二话不说,提剑便上。   裴响临行前,问白翎道:“师兄,你能找到师祖的阴阳契吗?”   “我……”白翎沉默片刻,入耳的尽是魔族嘶吼、刀剑狂鸣。   他笑道:“好,交给我。活着再见!”   裴响回首望着他,明明只是看着一根在空中飘动的缎带,却好像透过它的弧光,看见了师兄的容颜。   青年淡漠如霜月的脸上,浮起一层笑影,停留了刹那而已,仿佛幻觉。   他说:“师兄,再会。”   黑衣身影几个纵步,在地表留下轻微塌陷,直跃高空。他手掐剑气,周身寒光缭绕,银丝万条。   徐景亦拔剑道:“我去帮裴老弟!”   “别。”白翎灵活地勒住他脖子,把人拦住。他看了眼自己的身躯,浮于半空,田漪面上毫无血色,根本没法再支撑作战。   他们这边满打满算,能上场的只有徐景和唐棠两个。本来还有两位道君级别的助力,可惜其中一个的大脑留在了道场,并未随身携带,导致把另一个也困在了地上。   就在这时,白翎看见唐棠的双眼猝然睁大。   他立即做了三件事:往旁一闪,同时推开徐景,还把自个儿的躯壳拦腰卷来,往外一挡。   霎那间灵波扩散,震开周围的魔物。是非放下灵石连弩,发出不快的哼声。   他的偷袭被白翎挡下了,不仅没对他们造成任何伤害,还把旁边的魔族们误伤了一圈。是非眉头紧锁,好像不清楚白翎的功法何解,甚至不知他的功法从何而来。   遥遥的,白翎传音而去:“道君头回与我正面交锋啊。看来,连你也不了解我的功法?”   是非说:“藏书阁中,收纳了天下的所有功法名册,从无你这样的歪门邪道!”   “噢,是吗?可我是从全性塔里抽的呀,如假包换。”   白翎一边佯装和是非对话,降低他的戒心,一边悄悄地物色下一个附身对象——是非已经看到他变成发带讲话了,肯定会盯死这条醒目的朱红。于是白翎暗中转移,瞅准了自己腰间的银铃,小小一只,谨防反光的话,很容易潜伏各处。   是非犹否认道:“不可能,神级功法皆有定数,仙级功法不会有你这样的……这样……”   “不会有我这么强?多谢多谢,我知道我很强,你不用说了。”白翎计上心头,有意激怒他道。   是非却还沉得住气:“少在那口吐狂言,白翎,你小子已经死到临头了!要不是大哥点你入门,像你这样的离经叛道之辈,有何资格受展月之名的荫蔽?你若识相,即刻自裁,我还能留裴响在笑忘门,容他以毕生谢罪!”   “哈哈……真是菩萨啊!”白翎本想激怒他,结果聊到这个,自己心里隐隐冒火,“照您的意思是,又要给阿响打上灵台枷咯?我是不是该谢谢你啊是非道君!”   他缓了口气,沉声说:“要我自裁,简单得很。我卸去功法庇护,由着你杀。你那灵石连弩,不是很厉害么?来,照着这里,射准了——你看杀得了我么?”   朱红发带窜动,环绕着自己的躯体,不经意地挨着了银铃。白翎命其余人散开,不顾他们的质疑,使自己的体表掲过一层灵光。   在外人看来,白翎真的把护体功法解除了。   是非半信半疑,举起了弩。   白翎也趁其不备,在他的视线死角,轻触银铃。   就在这瞬间,一名不速之客砸穿了大地,和两千年前、展月老祖被衣眠衣寐砸到此处时一样,急速下坠。   他不偏不倚,整个人拍在玉板上,顿时想起连绵不绝的骨骼碎裂声。是非猝不及防,幸好有展月亲笔的护身符,方才挡下了这一击。   不过他的连弩没这么好运,瞬间被砸得粉碎,染透鲜血。   而在是非身上砸成烂泥的家伙,冒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咯”细响,浑身致命伤快速愈合,起身与是非各据玉板一角。   白翎差点就能假装被是非打死、实际上偷偷换壳子了,功亏一篑,无声吸气。   当看清坏了他好事的人是贾济后,更加恼火,索性不装了,直接偷渡到银铃里,悄悄地蹦进了一旁角落,观望局面。   朱红的发带“啪嗒”落下,失去意识,柔柔地搭在白翎身上。   一袭墨蓝法衣从浓郁的血雾中显现,诸葛悟手挽血剑,指掐法诀,对贾济客气但不失疏离地说:   “濯缨,孽海无涯,回头是岸。你何必再执迷不悟?杀了是非,尚有证尔道心的机会!” 第177章 一百七十七、互喷   是非的玉板随他心意而动,使劲抖了两下,把贾济颠下去。可是鲜血横流,留下了大片污渍,令是非嘴角直抽。   紧接着听见诸葛悟所言,他更是眉梢狂跳,道:“冲玄,百年不见,你竟也变成忘恩负义之辈了吗?在道场时,若非本尊辛勤教诲,何来你的万般风光!”   “罪人诸葛悟,见过是非道君。适才将濯缨道君置于您的宝驾之上,实属巧合,还望见谅。”   诸葛悟发现了变成铃铛的白翎正在地上蹦跶,遂与是非谈论起来,吸引他的注意。   白翎则发现附体银铃之后,居然能直接传音,与同门对话。   他说:“师兄你跟他客套什么?骂他呀!”   顾怜的声音立即响起:“瞎教!冲玄知书达礼,怎么能跟你一样?”   裴响百忙之中,抽空说道:“师兄、并无、不妥。”   魔物的嘶吼回荡,仿佛离他极近,旋即是利刃断骨的闷响。   顾怜困惑道:“你有两个师兄,哪个并无不妥?”   来不及跟他解释,贾济恢复了原貌,仰天大笑。   他置身于是非和诸葛悟之间,左右一看,道:“什么辛勤教诲,难道不是沆瀣一气?诸葛悟你个伪君子我就不说了,是非老儿,你哪来的脸在此叫嚣!神教被你整得乌烟瘴气,你还不分青红皂白,命驾鹤漱玉那俩癫婆追杀我——旧仇新恨,今日一齐清算!”   他声如洪钟,怒喝声重重回荡,连魔物们都纷纷抬头,看他指着是非大放厥词。   是非脸色发绿,气笑道:“好,好!”   白翎在峭壁上艰难地前进,稍一不慎,就会掉进下方的魔潮。   如果掉到了互相踩踏的魔物堆里还好说,就怕掉进顾怜或衣眠的施法范畴,那俩定不会注意到小小一枚铃铛,八成将他跟魔物们打包葬送了。   忽然,整片石壁都被顾怜的剑气波及,剧烈震动。顶部落下簌簌石灰,白翎无法自控地滚动起来,朝着地核高歌猛进。   他放声惨叫,让战场上的裴响与顾怜、正欲同贾济一起进攻是非的诸葛悟,同时皱了下眉。   顾怜最受不了他,当即大喝:“叫什么!耳朵都要聋了!!”   白翎也怒:“谁让你打我这儿的?!拜托注意一下好不好,我——啊啊啊啊!”   他弹过一块碎石的上方,以更快的速度翻滚出去,直奔地核。幸好有一道遁光掠过全场,在庞大的地下空间里,精准锁定了他的位置,赶在白翎被磕飞的前一刻,捞住了他。   白翎“哎呀”一声,扑进了熟悉的胸怀。   他感动道:“阿响真好!”   胸腔微震,黑衣剑修不甚自然地“嗯”了一声。   然而,他们的师尊顾怜还是被两人肉麻得握剑都不顺了,一道剑气劈过来,说:“少在那里现眼,快去把死人的阴阳契找出来!”   “好好好,就去——”白翎拖长调子应付他,转头一看,却沉默了,“嗯……我们去得了吗?”   他与裴响来到了群魔的大后方,虽然离地核相距不远,但离魔物们更近,离战友们也更远。   是非发现他们的所在,立即结印升空,发号施令:“不许逆贼靠近地核一步!”   “逆贼???”   贾济刚击退守卫是非的魔物,闻言嗤道,“说逆贼谁是逆贼,你多年来汲汲营营,愈把神教变作一言堂,保不齐你才是老祖座下第一逆贼,打着为老祖尽忠的名号,实际将道场盘剥到自己手里!”   是非被踩中死穴,志在必得的笑脸顿时扭曲。他装不下去仙风道骨人上人了,流露出千年以前才有的、白翎与裴响见证过的市侩气。   那种浸淫市井、摸爬滚打的神情,本该和他如今的身份形象违和,却好像撕破了他的假面,终于显出真实。   是非对贾济破口大骂:“无知庶子,你什么货色!竟敢对老夫喷粪?我是老祖座下逆贼——我是逆贼?哈哈!你个赝品,赭衣金冠的赝品!你还不知道吧,这身装束老祖压根儿没穿过,只有我以前代他出面的时候穿!哈哈哈哈——”   贾济不敢置信地瞪圆眼睛,喝道:“放屁!”   半空中的顾怜说:“本尊作证,这一点真没骗你。死……我师尊从没穿过金冠赭衣!”   贾济怒吼:“你也放屁!!!”   顾怜从未被人这般言语羞辱过,勃然色变,闪身斩他,却被诸葛悟的血剑架住。   诸葛悟道:“师尊,莫要添乱了。阿翎和小裴那边——”   在是非的号令下,乌泱泱的魔物掉头扑向裴响,一层层互相堆叠,几乎失去了神智。它们不再是黑色的潮水,而是涌动的高山,灭顶而来。   白翎快速道:“好一场狗咬狗,酣畅淋漓,精彩精彩!”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师兄。”裴响沉默片刻,还是没忍住道,“狗咬狗?”   “贾济和是非呗,祝他们百年好合!难道你以为我把师尊算进去啦?”白翎控制铃舌发出轻吟,指挥道,“不让我们靠近地核,肯定是阴阳契在那边!阿响,我们走!”   利爪破空而来,被数根银丝切成碎块。   魔血喷发,裴响移形换影,滴血未沾。不过魔物防着他遁走,连空中也禁制重重,将四面八方的路都堵死了,眼看要形成一座肉身堡垒,密匝匝的魔物把一人一铃困在其中。   衣眠举刀又放下,不确定自己一刀下去,里面那剑修顶不顶得住。   不过他转念一想,想起百年前进攻折雨洞天,就是被这小子召集万剑,挡下了一击。   衣眠立即不客气了,高高扬起魔刀。   不料一缕声音传入他耳中,裴响冷淡说道:“借剑冢残兵一用。”   他打算用遍野林立的刀剑,解决越围越紧、试图结阵的群魔。   衣眠喝道:“不可!那些兵器维持着地表稳固,你要是突然抽动,地全塌了怎么办?你会毁了整片沉音剑冢!”   裴响短暂地安静了一霎。   衣眠顿感毛骨悚然——这厮明明没有说话,他却从其沉默之中,读出了某种回应:“还有这种好事?”   幸亏裴响的理智不曾泯灭,他冷冷道:“行。那借你的王殿一用。”   衣眠:“?”   白翎以灵力化盾,形成圆形结界,抵御着上下左右的进攻。   他毕竟是个铃铛,没有人体,渐感吃力:“阿响,你的意思是……”   衣眠的王座之下,凝结着万钧铁石!   穹顶轻颤,魔物们停下了攻势,一个个仰望上方。   它们听从是非的号令没错,但那是为了赢得更美好的明天,而不是被活埋在这地心深处。   突然,从原本的无数坑洞里,黑雾喷涌而出。细看之下,那不是黑雾,而是磅礴的铁砂,从铁石融化分离而成,窸窸窣窣地渗透大地,应召而来。   在血河和灵泉之间,混入了第三种“水流”。   黑砂与银丝交织,似游龙漫卷,也似根系蔓延,强行开拓出了通道。魔物一个个深陷其中,在碰到的刹那便呜呼哀哉,因为铁砂和渗透大地一样,渗透了它们的躯体。   一条大道呈现在眼前,裴响周身的灵光大盛。因发带被白翎抽去,他满头黑发披散。   黑衣黑发,开路分海,且两手空空,虚悬于身前……   白翎欣喜道:“阿响好像一个灭世大魔头。”   裴响:“……嗯?”   不待他们多说,铃铛传来的另一个声音。顾怜松了一大口气,催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别废话了,快去拿阴阳契!”   不消他说,白翎已经率先滚出,赶往地核。   离得越近,白翎越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受。   眼前的光明与黑暗,皆是虚无。   而他感到暖融融的,轻松又惬意。好像他本就属于这里,终于回到了这里。 第178章 一百七十八、夺契   铁砂与银线清出的坦途上,一道人影从天而降。   是非见魔族靠不住,终于亲自出马,拦在了白翎和裴响面前。   极速滚动的银铃戛然停止,白翎适应了这一“身躯”后,已经能调度灵力,稳稳地悬浮在空了。   他好奇地说:“神棍小子不是打架很菜吗,他来拦我们真的假的?”   裴响思索片刻,答道:“但他叫人很六。”   剑修嗓音清淡,略带沙哑,毫无感情波澜。但他十分审慎地说出这种话,令悬空的铃铛颇为惊喜,飞快地向他转动了一下。   白翎正想表扬师弟学以致用,可惜是非听不下去了。他被两人莫名其妙、暗号似的对话惹恼,双手结印,大喝一声:“两军阵前,还在那胡言乱语!梦微,看你教出的好弟子,净给老祖丢脸。对付你们两个,还不需要老夫亲自动手,请伸千里阵——开!!”   远处的顾怜闻言眉毛一挑,欲要发难。   然而,待他看见是非祭出的法阵后,神色微变。   庞大的阵盘快速上升,转眼覆盖了地下,浩瀚星空呈现其中,似将夜幕召来。   星云闪烁,星宿轮转,其中的两颗星辰大放明光,竟成相伴彗星,曳尾而来!   悠长的鸟鸣如潮水荡开,低沉的“嘶嘶”时隐时现,在四面八方作响。   一片黑白红三色的翅膀从是非背后展开,逐渐披露身形,一名肋生双翼、鹤羽编发的男子缓步踏出。   与此同时,古怪的嘶声变得清晰,原来是螣蛇吐信,借水移行。   凭空流溢的金虹灵泉里,一具半人半蛇的身影浮出水面,横贯的白纱遮挡双目,颊边零星的青鳞泛着幽光,一手执酒壶,一手提雷鞭。   是非将偃鸣驾鹤齐聚于此,场上的局势再度倾斜!   女子森冷迷蒙的嗓音响起,混合着蛇尾撩水的声音,好像刚从宿醉中醒来:“是非啊是非……你真是贱驴技穷了。曾经你亲口判我与秃鸡‘合灾’之命,勒令我等生死不可相见,现在又是什么风,将我们同吹到此?”   “黔驴技穷,少说两句吧你。”是非忍了片刻,还是没忍住问身边的偃鸣,“她以前喊你鸟人就算了,现在喊你秃鸡,你也能忍??”   偃鸣道君容色静默,无喜无怒。   他摇了摇头,缄口不语。   是非只好强行咽下这口气,令道:“老祖神日在上,本尊现遣尔等,速速将道场逆贼捉拿归案,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他们几个老牌道君轻易不碰面,碰面便止不住地互揭老底,否则下回对谈指不定在几百上千年后了。是非怕再多说一句,亵裤的颜色都天下皆知,赶紧下达了指令。   白翎本以为,是非仅凭口头指使两位妖王,还纳闷驾鹤道君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   不料是非紧接着祭出了一物:仙印生辉,乃展月老祖亲笔,是他自道场建立以来,便传给神教的权柄,专用于控制出身妖族的道君。   妖类自古善变,保留着野兽的凶性与邪性,尤其是一些易于开悟的种类,大多残暴,喜出尔反尔。   因此当妖王登临道君之位时,若接受了老祖赐下的道君符牒,同时也会敕印加身,迫使其效忠道场,听命于神教。   此时仙印浮现,驾鹤冷哼一声,扬鞭指向了白翎与裴响。   不过她发现裴响身侧飘着个铃铛,若有所思:“白铃原来真的是个铃?……怪了,玉儿怎没提过。”   听她念及漱玉道君林暗,白翎扬声问:“前辈,看在之前一面之缘的份上,就不能手下留情,弃暗投明吗?”   当着是非的面,他还是没有直说林暗的名字,不过驾鹤显然明白。   她大笑道:“这就要看你们的表现了!”   妖王挥动长鞭,其上电光奔涌,激起上千颗灵泉水珠,无不雷霆环绕。   这一鞭下来地动山摇,雷珠四溅。白翎和裴响作了格挡,然而分毫未受其伤,旁边还往上挤的魔物们倒是遭了殃,一个个被□□溅射,电得皮开肉绽、抽搐不已。   是非恼火地说:“你若不服调令,我可要请动老祖仙印了!”   “手抖而已。”驾鹤满不在乎,“只要守住阳关,不让他们进去拿那劳什子就行,何必动真格的?”   是非面色不虞,却无话反驳。   诚然,阴阳交界的裂隙张开是有时限的,只要不让白翎或者裴响取得老祖的阴阳契,待到阴阳裂隙闭合,下回想进去就要等一千年后了。   但他还是不爽,墨黑的琉璃镜片后,眼露凶光。   不过,他没法用对待普通小妖的方式对待道君、不顺心便施加责罚。在这种节骨眼儿上,万一把驾鹤道君惹火了,她活到这把年纪已经够本,很可能鱼死网破,让是非难以收场。   白翎把两名道君互相掣肘的场面看在眼里,心思疾转。他意识到,神教旧派、甚至霁青道场,现在都不像是非展现的那样安定有余裕。   是非此行事关重大,却连一个神教教徒都没带,全凭魔族出力,可见前线战事吃紧,旧派主干皆去作战了。   当然,他也不能让仙友们知晓此地藏着何等东西——天下无敌的展月老祖,居然有致命弱点!   此事不仅会令一些心怀鬼胎之徒暗中作祟,还会大幅动摇旧派的军心。   忽然,白翎听见诸葛悟的声音:“阿翎,唐姑娘请你一叙。”   白翎往回一转,发现唐棠正冲他挥舞着什么。双方相去甚远,白翎仔细观望,才发现唐棠手里握着玉牌——林暗给的那块,正在放光。   白翎之前把玉牌放袖袋里了,以便接受讯息。徐景和田漪收到了相同的消息,但碍于是非在场,不敢直接喊出来。   唐棠御剑升空,对白翎比划手语。白翎勉强能看懂一点,喃喃道:“……拖?”   裴响亦朝向来时路,作了这个口型。唐棠看见了,兴奋地点头。   白翎不禁茫然。他们确实要拖,至少拖到阴阳裂隙现世,然后速战速决、打不过就跑。可是,林暗传这个字来,又是何故?   是非只能看见他俩的后脑勺,不清楚他们在搞什么鬼。然而,此刻的场上不止唐棠一个人精通手语——偃鸣道君因出口成咒,多年来静修缄默,亦凭手语和外界交流。   身披鹤氅的男子转头欲禀告是非,恰好对上驾鹤的视线。   驾鹤眼神一厉,偃鸣眨了下眼睛,又默默地转开了。   他看向白翎和裴响,裴响稍一蹙眉,察觉了杀意。银丝窸窸窣窣,围绕在他和白翎周围,却在偃鸣准备张口的刹那,大地震颤!   不止是地面和浪潮一样浮动起来,偌大的地核也一张一弛、明明灭灭,如获新生。   白翎顿时明白:阴阳两界的裂隙要打开了!   全场大乱,魔物们再度骚动。   射日和折仙两位魔尊在刚才的混战里不敌顾怜和衣眠,各有负伤。它俩龟缩到自家的拥趸中,发现形势和预料的截然不同,纷纷喝问是非:“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没毛的东西果然不可信,要不是你失算,借骨妹子也不会死——”   白翎心下了然。是非根本没和魔族们阐明真相,只是忽悠他们来当苦力。   是非犹想稳住局面,道:“诛杀逆贼,衣眠任你们处置!衣眠一死,沉音剑冢岂非囊中之物?”   白翎却往空中一窜,放声高呼:“闯阳关——拿命契——杀了衣眠算什么,要杀就杀展月老祖!!!” 第179章 一百七十九、博弈   魔族闻言打乱,嘶吼震天,连是非蕴含灵力的声音都被盖了过去。   地核的黑白两色骤然分开,中间像张开了一只眼睛——虚空里难以言述的形与色,光是看上一眼,便感觉魂灵已被吸去。   躯壳在阳间生灭,魂魄往返于常世与幽冥。一些定力稍差的魔物一被阴风吹到,登时如木雕泥塑,僵立不动,盖因生魂思乡、直接离体而去了之故。   白翎心下咋舌。   怪不得老祖把唯一的弱点藏在此处,一方面阴阳交界可以为阴阳契维系最佳效力,另一方面,活物靠近此地相当于送命,直接给自己的状态换成死物了,去了还能回来吗?阴阳契即可安居此地,高枕无忧。   裴响说:“师兄,看来需要我去。”   “你……先等等。”白翎对他放心不下,转而冲顾怜喊,“喂喂喂,梦微道君看一眼啊,阴阳契到底在哪儿?不能一个猛子扎进去吧!”   “喂什么喂,我正在看!”   顾怜的声音从铃舌传出,他所修的《法眼遍历秘典》可观万物,洞悉一切。此时阳关开道,阴阳两气接通,饶是顾怜也不可轻忽,凝神闭目片刻、再度睁开,双眸竟似云海,藏着深奥的漩涡。   周围的景象都放慢了。   当顾怜进行观测之际,强大的法场张开,迫使一众人与物配合受审,保持静止。   空气变成了沉静玄妙的淡紫色,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光流动在所有景物上,仿佛把此间变作了一幅古画。   白翎却因自身功法,逃脱了顾怜的影响。他左顾右盼,先给了邻近的魔物一拳,使其把唾沫星子乱飞的嘴闭上,旋即发现顾怜背后的剑轮如同时钟,紫炎从一侧剑尖烧到另一侧,待每一柄剑点燃,观测便结束了。   时间紧迫,可是这等千载难逢的境况,白翎很难不花心思在师弟身上。   他注视着身边人,看剑修在师尊发动法场之前便有所察觉,但未设防,只是下意识地按住胸口,护着最重要的东西。   那里放的,莫非就是师弟准备用于求婚的东西?   白翎无法控制地猜想着,目光落于其上,终究忍住了一探究竟的欲望。对他这种好奇心旺盛的人而言,几乎花费了毕生定力,以及耐心。   就是这一念之差,顾怜的观测期满,到此为止。   他说:“往阳关进一里地,有处禁制!”   这话是由银铃传音的,他话音一落,三名弟子齐齐一震。是非知道任何关窍在顾怜的法眼视下皆形同虚设,但他必须拦住展月一脉,直到阴阳裂隙闭合。   万不得已之下,是非祭出了本命法宝。   此物让别人来看,一时陌生,白翎则一眼认出,万分熟悉——因为对旁人来说,上回见识这东西的威力是一百年前了,白翎却因漫长的沉眠,感觉离遭它的殃才过小几个月。   此物不是旁的,正是害展月一脉的三代星灭光离那夜,是非用来分隔众人、操持局面的“方圆弈台”。   棋盘再现,彰显天圆地方。当中一道斜贯全盘的裂痕,乃顾怜的“暮春”当年所致。   于是,顾怜也紧接着认出它了,喝道:“你何时把这垃圾修好的?居然能修好!”   是非得意地说:“老祖赐我的压箱底之宝,岂容轻易摧折?现在……便用它来收服你们这帮逆子逆孙吧!”   他双臂一举,方圆弈台凌空幻化。黑影如浪潮转眼扩散,铺满大地,纵横的经纬莹莹胜雪,随之蔓延,在众人的脚下飞驰。   空间被割裂了,是非随心所欲地排布各方势力,仿佛自己与自己对弈,摆弄指间的棋子。   他作决断作得飞快,魔族全部被拢到一起,不分你我。衣眠独自面对折仙浮屠、射日海天,还有刚失去魔尊的借骨西山。   他们顷刻间置身孤岛,明明还在此境,却遭天堑相隔,似处孤岛。   经过短暂的慌乱和迷茫后,另外三家魔窟发现报仇的良机来了。衣眠落单,此时不诛杀他,更待何时?   他们哪还管是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疯狂地朝他涌去,把红发男子的身影覆没。   与此同时,顾怜也被无形的力量拈起,放到了驾鹤与偃鸣对面。他们三人的身上,有灵光符文一闪而逝,驾鹤为“炮”,偃鸣为“士”,顾怜为“车”。   棋局之中,“车”的威力最大,横冲直撞,尽情拼杀。“炮”则是仅次于“车”的强力棋子儿,只消中间有别的棋搭桥,无往不胜。   至于“士”,乃是“相”以下第一忠臣,“相”居九宫之内,“士”列河界之前,共同拱卫将帅。   此刻场上,并无元帅。是非亲身入局,背后有“相”字亮起。显然,值得他鞍前马后之人,仅那位道场始祖,云端展月。   驾鹤见状哼笑:“我是‘炮’?什么意思,形容我的脾气吗,还挺合适!不过把我们三个关在一起,你想干嘛?”   是非已经放弃了教育她,略掉象棋规则解释,道:“你阳奉阴违、浑水摸鱼,真当我心里没数?驾鹤,别忘了你曾经的道号是夺晴!明明已有呼风唤雨之能,却千年来囿于蛇躯,难跃龙门。你能甘心?”   驾鹤被戳中痛点,怒道:“扯什么废话,有屁快放!”   顾怜亦道:“区区两人就想挡住我的‘暮春’?”   是非冷笑一声,说:“驾鹤你由蛇化龙,只差一双眼睛。要治你的天残,有什么比梦微道君的眼睛更好?那可是《法眼遍历秘典》养出来的双眼,要或不要,全看你们!”   霎时间,听闻此言的人齐刷刷面色一变。   白翎和裴响隔空对望,还有诸葛悟等人,全部被分开安放,中间隔着棋盘幻化的高山深谷。但,他们不约而同地理解了是非的险恶用心。   蛇类天生盲目,即便是妖王之尊,也难以弥补天然的缺陷。不过一旦弥补,道行圆满,那就是渡劫之机,可带飞升!   玉板之上,戴墨镜的少年笑容可掬。   他说:“杀了顾怜,换其双目,飞升成圣。逆天改命亦非难事,不知‘合灾’二位,可否想再续前缘?”   偃鸣启唇吐字:“杀!”   剧烈的爆鸣声同时冲击着在场所有人的耳朵,好像有一千只鸟啼血。偃鸣张口就是致命的咒诀,强悍的灵潮直扑顾怜,与其莲台无妄火悍然对撞。   驾鹤也少见地沉默了。   酒壶消散,她手中只余雷鞭,周身水汽凝冰,霜华带电。   少顷,女修发出“嘶嘶”怪响,露出满口獠牙:“对不住了梦微,今日你命该绝!!”   一人二妖战在一处,释出神身。是非专门为他们开辟了一方广阔疆域,只闻兵刃相交,不绝于耳,只见神鹤顶天、巨蟒立地,剑仙化剑,寒光如昼。   白翎却不是很担心。   因为他们展月一脉的都知道,顾怜的真身远在千里之外,坐镇新河郡。现在以一敌二的,乃是他剑影分身罢了。即便吃败仗,也不会真的被挖眼睛。   不过顾怜要是输了,那两位妖王肯定要调转矛头,合力对付白翎这群小辈了。   顾怜的剑影分身顶多撑一刻钟,也就是说,必须在这一刻钟内潜入地核、解开禁制、取得老祖的阴阳契!   是非的对战分配,却未停止。   他又祭出了玄天炉——想必正是这件问鼎道君的遗物,助他修复了方圆弈台,且将其大力强化。   如今的方圆弈台,不论是分隔诸人的能力、还是以棋子调令敌我的效果,都远胜于一百年前。   在玄天炉的增益下,方圆弈台焕然一新,从黑白棋盘,变成了金银两色。   是非的十指之间,夹满棋子。他满面是笑,恶意几乎从墨镜后溢出来,得意洋洋地说:“接下来轮到谁了呢?真难抉择啊……罢了,先从小虾米开始吧,哈哈哈哈!”   唐棠、田漪、徐景三人被分到了一起。   白翎顿时生出了不妙的预感,尝试撞破限制,却因方圆弈台并未对他造成伤害,无从脱离。   而在三名小辈的身上,也浮现了灵光符文。   唐棠是“兵”,田漪和徐景都是“卒”。   他们三人的场面,被是非专门呈现在白翎跟前。   是非说:“听闻你们两派有仇,此仇何解?逝者难安,生者却已经忘记了旧恨吗?”   田漪率先反驳:“我心里是有疙瘩没错,但那又怎样!死老头,大是大非面前,我们分得清轻重,休想让我们自相残杀!”   “好,好啊!好气节——不过尔等可知,被棋盘赋予了棋子的使命,便要遵循对弈的铁律?”   是非哈哈大笑道,“所谓兵卒者,只进不退!你们没有说‘不’的资格。针锋相对,狭路相逢,你若宁死不屈,便请赴死!”   白翎抿唇不语,摸索着棋盘结界的薄弱点。   他上辈子和看门大爷下过象棋,了解基础规则:的确,兵和卒在过河之前,只能前进、不可后退,意味着唐棠与田漪徐景短兵相接,必有一死。   可是,过河之后呢?   那就能左右移动了,未必要鱼死网破!   问题是眼前像河界的东西,也就分隔开众人的江河幻影。“过河”要破解幻术,还是得给方圆弈台一剑吗?   正当白翎苦思冥想之际,三名小辈所处的地域,已经开始变化。   土壤燃烧,天空塌陷,如果他们不听从对弈的法则行事,三个人都要死。   唐棠的身后,仙剑“别寒”感受到了主人的决心,震颤长鸣。   可是身着医修道服的小姑娘——现在已经是大姑娘了,拔剑在手,架在了颈间。   他们所处的领域崩塌太快,必须即刻作出抉择。   田漪双目微睁,试图制止她的行动:“等等——”   唐棠却笑中带泪。   在这一刻,她如释重负,终于又发出了声音:“我这条命,实在是太沉重了。” 第180章 一百八十、晋级   在剑锋即将划过脖颈的霎那,白翎瞅准时机,变化了俯身的目标。   银铃坠落,被裴响隔空控制,悬浮在空。而白翎的魂魄脱离铃铛,直接附在了唐棠的剑上!   剑刃已经划开了皮肉,伤口溢出鲜血。   白翎精神一振,发出剑鸣:“好险!赶上了!”   三名小辈齐齐一惊,道:“白师兄???”   “勇气可嘉,但还是留着命最好啊阿花。”   白翎没空逗留,盯上了结界上方的棋子——三枚写着“兵”或“卒”的灵棋正在他们头顶旋转,无形的线连接结界中人,以此操控他们。   不过白翎刚才赌赢了——当他舍弃实体躯壳,作为虚体的灵魂出窍时,结界便拦不住他。   所以他再度转换了附身的目标,直接附到了是非的棋子上!   灵棋直奔是非而去,是非慌忙招架。但,他并不是用什么法器或者神兵来格挡的,而是从棋局里抓来了一样东西。   竟然是白翎的肉身!   与此同时,灵棋受到了另一股巨力拉扯。是非打开棋篓子,要将其收入其中。   白翎无路可退,不得不脱离棋子,回到了自己的躯壳。他本以为会动弹不得,没想到甫一归位,是非便施展了一记法诀,拍在他背上。   白翎被震出数丈地,飘在空中。   法诀即刻生效,他费力辨认道:“百尺竿头咒?”   顾名思义,此法诀专门为了助人突破瓶颈。修为越高的人,施法效果越强,是非一巴掌下来,直接让白翎开始进境了!   早不进晚不进,偏偏此时进。   白翎心一沉,是非的脸上则洋溢起了畅快的笑意。   是非将全部棋子倾泻而出,狂笑道:“诸君,落子无悔!”   棋局彻底形成,战场三分。   田漪、徐景、唐棠仍旧被关在一处,贾济和诸葛悟放到了一起。   而白翎的眼前一阵接一阵光影变幻,好像整个世界都扭曲了,凭空生长出许多的犄角与夹缝,把他卡在中间,颠沛流离。   他算是体会到了,原来进境不上不下是这种感觉。好像晕船,也好像梦游,远处仿佛有人呼唤:“师兄,振作些!你会走火入魔的!”   是阿响的声音?   白翎迷迷糊糊地转身,听见这声音时远时近,忽然又到了身边。眼前的色彩里浮现出一张俊美的人面,其眉峰紧锁,令白翎手痒,想要为他抚平。   却不知为何,伸手但碰不到。对方的面容如镜花水月,咫尺天涯。   白翎喃喃地说:“我们……也被关到一起斗蛐蛐了么?”   “不,师兄。我们被分开了。”   裴响嗓音微哑,压抑着焦灼。   白翎这才明白过来,师弟远在天边外。只是凭白翎的目力可以看清,于是像人在跟前罢了。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霎那,裴响的脸便缩小成了一粒,比微尘、比芥子更小,几乎看不见了。   白翎手扶额头,浑身灵气狂涌,直往外喷。   他嘟囔道:“凭什么分开我们?”   难道是非认为他和裴响皆是不死之身,干脆不让他们互相残杀了?是非有这么好心吗。   不,还有一种可能——是非已经知道白翎要如何进境了。所以他将白翎和裴响分开,还让白翎进一步陷入瓶颈,是为了把他拖到走火入魔!   进境万般凶险,白翎完全无心分析局势了。   阴阳两界的裂隙已经张到最大,即刻起,裂隙开始一点点收拢,仿佛眼睛慢慢阖上,下次再看人间,便要一千年。   与此同时,两枚符文法字分别在白翎与裴响的身上浮现,竟然是棋局中的“将”与“帅”!   白翎稀里糊涂地想:“是非想跳槽吗,怎么把将帅安到他们头上来了?”   玉板上趺坐的家伙说:“要不是你们俩多次碍事,老夫还真不想动用这两枚子儿!偏偏想把你俩分开的话,唯有此道,恰如其分。棋盘之上,王不见王,相对则必有一死!哈哈哈哈——白翎,听说你每每进境,裴响定在身边啊?”   白翎咬牙笑道:“你就不怕把阿响害死了,老祖渡劫没替身用?”   “这就不牢你操心了。一条腿迈进棺材的人,还有空管闲事么?我界人才辈出,堪为老祖的飞升大业奠基之人,也不是独裴响一个。”   是非咧开一口白牙,冲贾济一扬下巴,道,“这不就有个备选的次品?成色一般,不过勉强能用。就算老夫真玩脱了,让你二人葬身于此,老祖也不会降罪下来的,哈哈哈!”   贾济本来在提防他落子发难,见到白翎和裴响受困,甚至有点幸灾乐祸。   没想到是非忽然点他,还把他贬为了相对于裴响的“退而求其次”。   贾济勃然大怒。   是非不等他喷火,抬手作“停”,接着道:“濯缨你先别急。我知道你想问,你何处比不上裴响了?哎呀,其实你不仅不如裴响,也不如冲玄。唉,如果还阳真人实在不堪大用,本该由冲玄顶缺的。抛开根骨、功法之类的身外之物不谈,作风和气节最肖老祖之士,不正是冲玄么?可惜我一手带大的好苗子,还是不拿去祭天了吧。濯缨呐,委屈你了,呵呵呵呵!”   贾济以前最讨厌诸葛悟,现在最讨厌裴响,却被是非评价二者皆优于他、更具老祖遗风。   裴响与诸葛悟对此都敬谢不敏,但贾济被扎扎实实地戳中了心窝,无需是非落子赐字,便御剑杀向了诸葛悟。   是非嘴上说着对诸葛悟惜才,当看见贾济对他倾泻杀招,却乐得连连拊掌,火上浇油:“对,就是这样——濯缨你当年被太徵选中入门,一定以为自己是什么千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吧?门中人人夸你是老祖第二,捧得你忘乎所以,殊不知一切尽是太徵的谋算!她收你,就是为了抢夺老祖可用的替身罢了,多年来让身边人捧杀你,也是为了使你深信不疑——你就是下一个展月老祖!”   贾济爆发出一声怒吼:“闭嘴!!!死街溜子!!!”   他心神动摇,本来还能招架诸葛悟的攻势,却因战场分心,直接被大卸八块。   贾济的残躯涌动,极力复原,诸葛悟借机对银铃传音:“阿翎,小裴,阳关快关闭了。只剩一刻钟!”   铃铛在裴响手上,白翎并未听见。   他潜心调息,极力不受外界的影响,使思绪走远。在他的识海之中,唯有中央一团光晕,即为本心。   但在周遭边缘,概为黑暗,无边无际,深不见底。   白翎稍一不慎,思绪便往外散,中央的光团扑朔迷离,失去了思绪的缠绕行将熄灭,如雨中火,风中烛。   但是听是非骂贾济,真的很爽啊!   以是非对展月老祖的忠心,肯定被贾济恶心了几百年之久。这厮一直扒着老祖吹嘘自己,还在是非的眼皮子底下耀武扬威,可是裴响作为后起之秀,不但来得晚,仙途还跌宕起伏,是非对他没有把握,故不敢除掉贾济这个备选。   是的——师弟的此生尚且短暂,却经历了无数场大起大落,无不与白翎相关。   蔓延的思绪骤然清醒,止住了扩散。再往前一步,就要融入无边暗海,迷失在心境中了。   白翎恍然间进入了自己的心里,时而是鸟,时而是蝶,翩跹踊跃。   每当他快要走远的时候,眼前都会出现师弟的模样。他提灯守在路尽头,告诉白翎:   “该回家了,师兄——回来吧!”   无数的牵念汇聚成了银丝,悄然跨越千山万水。   白翎想起的任何事,都和裴响有关。从洛东城的初遇,到仙去山上的少年时光,还有百年重逢的心如刀绞——不论他往哪边去,都有人在路尽头守望。   白翎忽然睁开了双眼。   他抬起双手,俯视着掌心纹线。   此时此刻,原本的掌纹亮起灵光,在他的体表游走。灵力汹涌而出,丹田里的灵根见风就长,开出三花。   庞大的神身在白翎背后升起,与他形貌一致,手执仙剑。   是非还在嬉笑怒骂,旋转着的“方圆弈台”突然崩开了一线裂痕。“暮春”造成的陈伤有复发迹象,意味着棋局出现了被翻盘的征兆。   是非神情一僵,感到大片阴影盖过头顶。   他缓缓地转过头、仰起脸,正对上白翎神身高举的“拂钧”。   巨剑轰然砸下,不带任何花哨,唯有山崩海啸般的灵力。是非作为化神后期,连忙释出神身抵御,可他放出的所有力量,都如泥牛入海、悄无声息地消融了。   下一刻,加倍奉还!   茫茫烟尘成帘幕,深处有宝光亮起。   其色清清,其质皎皎,若九天星辰锵然降临,当中显出一道翩翩的白影。   白翎徐徐地吐出一口杂气,圆满进境。化神期——曾几何时,是他梦里都不会想的境界,如今亦被他踩在脚下!   手心的灵光隐隐,须臾即可扩散,收放自如。   白翎居高临下,看见了满地碎片。是非的玉板被击碎了,神身也遭遇重创,虚幻了许多。他并未修剑,被迫换了个寒碜的法器容身,“嘭”地钻出砂石,灰头土脸。   是非抱着裂成两半的“方圆弈台”,神色扭曲:“你如何挣破棋局约束的?!不对——你是如何进境的!!!”   血河的红晕和灵泉的金光,尽数流淌在白翎身上。   可他灵气外显,周身似罩薄纱,白衣不仅未被外界染色,反而在交相辉映之下,更胜霜雪。   青年愉快地说:“大概是靠异地恋吧。” 第181章 一百八十一、祭祖   饶是白翎口中又蹦出了新词汇,是非也顾名思义,领会了他的意思,顿时气得发笑,连道了三声“好!”   白翎成功进境,远远超乎他意料。   因为是非无法针对境界高于自己的人卜算,当双方境界一致时,不算的结果便会趋于模糊,须他费心破解,未必精准。   所以他虽然预知了白翎即将进境,但没有算到,他把白翎放到孤立无援的境地后、白翎还可以进境成功。   最离谱的是,白翎进境十分迅猛,几乎在霎那间完成。阴阳裂隙尚未闭合,保留着最后四分之一的出入口。   是非笑不出来了。   “方圆弈台”已经破碎,对其他人的压制纷纷瓦解。本命法宝遭到重创,对是非本人也造成了反噬,令他口角溢出鲜血。   混战的魔族们回到了此间,突然当中炸开,剧烈的爆响惊天动地。   尘嚣散去,露出两道并肩作战的身影。   左侧的男子黑甲红发,提着饱饮魔血的巨刀,自然是衣眠无疑。右边的却是一个女子身形,从头到脚笼罩在长袍内,仅露出一双紫光闪烁的手。   衣寐重生一世,仍是魔族。或许是造化弄人,也或许是命中注定。但如今的她心平气和,知晓千年已过,阳关重启,天下必将大乱。   于是她重回故地,作为当年亲历了老祖封存阴阳契之辈,隔着万千魔物,直视白翎,仿佛有话要说。   是非忍不住嘲讽:“三大魔窟的精锐全部集结,居然打不过一个衣眠,还有个刚转生的食素魔修!”   白翎心下稍动,趁乱往阴阳之交靠近。   裴响与他相距数丈,四目相对,死死地凝视他片刻,见师兄弯眸一笑,方才动身。   衣寐自然要为他们掩护,于是也传音回话,对是非说:“此地可是前往阴间的入口,对鬼修而言,不是最取兵不尽、用兵不竭的风水宝地吗?”   又一声巨响传来,地下空间的一角轰然坍塌。磅礴的紫炎铺天盖地地涌出,与大片的碧水青风纠缠不休。   紫炎自然出于顾怜之手,背负剑轮之人雄踞其上;水泽则似凌空的深渊,驾鹤置身其中。   随着电闪雷鸣,她时而是长裙人形,时而是庞大到占据整片幽潮的蛇影。   偃鸣立于飓风中心,犹想开口施咒,却因棋盘造就的壁垒被打破,被衣眠一眼发现。   衣眠瞬间张开了沉音领域,罔顾力乏,道:“百年前就是你小子突然冒出来阻击我!那时候吃的苦头还不够吗?要不是你,本座绝不会错过……受死吧!!!”   当年伪装成“尹真”的展月老祖知道若放衣眠去往兰林、和白翎一行人交锋,整个展月一脉的三代都将不复存在,于是临时对偃鸣下达指令,命他驰援诸葛悟和林暗,阻拦衣眠。   彼时情急,顾不得偃鸣的功法被衣眠克制,战况十分焦灼。三人一魔打了个天昏地暗三月无光。   正是由于偃鸣的出现,阻拦了衣眠的脚步,导致他错过了妹妹生前的最后一面。   敌人相见分外眼红,新仇旧恨涌上心头。衣眠大喝一声,正欲飞跃而出,却被一只紫光荧荧的手按在肩头。   衣寐说:“哥哥,阴阳契更重要。偃鸣道君不过是受人指使,别管他了。”   这几句话的功夫,白翎和裴响已经逼近两界的裂隙。偃鸣和驾鹤先后归位,回到是非身前,拦住了他们。   两大妖王身上,各有负伤。白翎意识到了什么,回头看向顾怜,却见那人背过身去,悄悄地咳嗽。   能以一己之力挫伤两位妖王,决不是区区一具剑影分身能做到的。或许,真正的剑影分身远在新河郡,一路与他们同行的,其实是顾怜的本体。   是非咬牙喝道:“死守裂隙,守住!只要撑到裂缝关上,我们即刻回道场!”   驾鹤却白了他一眼,道:“别想了。”   是非:“你说什么?!”   驾鹤刚跟顾怜撕破脸,此时神色也不太好看,道:“我说你别做梦了!是非,这么多年了,真当我会听你的调令吗?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把道场彻底腾空!”   “腾……你的意思是架空?!”是非抹了把脸,龟缩在一个聚宝盆状的法器里,瞪着她道,“你对道场干了什么!”   “不是我干了什么,而是阿玉干了什么——咱们三个都在外头,道场不就只剩下她一位道君了吗?哈哈哈哈哈!”   驾鹤仰天狂笑,突然一掌打在他胸口。   是非旋转着飞了出去,与此同时,白翎和裴响一起越过了阴阳之交!   在踏入彼世的一刹那,难言的冷寂漫上心头。白翎打了个寒战,就是这个瞬间,魂魄涌出了肉身。   他已经体会过好几次灵魂出窍的滋味,但都不如此刻,没有任何阻拦与波折地脱离了躯体。   好像他不是分离了灵与肉,而是仅仅褪去了一件外衣。   死亡的阴气近乎温柔地覆上来,白翎感觉和置身水中似的,不自然地运动了一下。他依然能说话,不过字字皆像回音,在遥远的山谷回荡。   “阿响?”   白翎忽然发现,黑暗无边无际,仅剩他一人在此。他回头望去,才发现自己一念之间,已经飘出很远——阳间的温暖和光明缩成了一个白点,分不清在他身后还是上空。魂魄急于回到归宿,前行亦是下坠。   不过他看见了,看见了裴响为何止步不前。   阴阳裂隙所剩的空间太少,裴响不得不一手护着白翎的躯壳,一手撑住不断弥合的裂口。银丝暴涨,如密密麻麻的缝线涌出,却不是将开裂处补好,而是将它进一步撕开。   胜雪的银光里,几条细线不断延伸,最后只有一条,缠上了白翎的指节。   他明白,师弟在拼尽全力,为他保留后路。白翎立即转身,紧握着手中一缕银丝,毫无顾忌地奔赴幽冥。   据顾怜所说,触及禁制只须深入一里地。   白翎的心却突突直跳——不,心跳只是幻觉,因他过于紧张而产生的幻觉。一里地对修士而言,不足挂齿,但当进入阴间,白翎总觉得多往前一步、都可能永远回不去了。   他拽紧了指间的银线,一步未停。因在无穷无尽的黑暗里,人对距离的判断极易失常,白翎不得不细细地观察四周,不放过任何微小的变化。   渐渐地,他耳畔响起杂音。   许多虚影自他身畔掠过,尽是死在刚才混战里的魔物。他们尚未登奈何桥,还没喝孟婆汤,保留着生前的记忆,路过白翎时一个个张牙舞爪,恨不能将他撕去一块。   本来还算顺遂的旅途立时变得颠簸。   亡魂与生魂相撞,荡开阵阵涟漪,层层烟气,白翎几次被撞飞,阳间的修为到了这里,竟如无物。   可是,禁制出现了!   一道剑影斜贯前方,带着生命的光与热,扎根在无垠的虚空之中。剑气千年不散,如彗星拖曳的光彩,越过白翎头顶。   茫茫魔魂途径此地,潮水般掠过剑影。光阴逝水,魂灵亦如是,千载不变地冲刷着那柄剑,所谓禁制,原来是折戟沉沙。   白翎精神一振,极力向前。然而更多的利爪从黑暗深处冒出,毫不留情地撕扯着他。   魂魄并无明显的界限,白翎像是个气泡,被其他的泡沫拥挤着,不知何时便会破溃。他只得攥紧手中的银丝,在无休止的碰撞下,继续向前!   他终于靠近了先人的剑。   虽然只是一道剑影,但余威尚存,令魔物的亡魂不敢再靠近。浩瀚的仙气经久不去,连阴冥也被点亮。   白翎震颤如烛火,试着伸手。地深处的吸力越来越强,就要把他永远地留在此处了。   老祖的阴阳契,在哪儿?!   “你是梦微的弟子吗?”   一道温和的嗓音凭空响起,惊得白翎如水波晃动。剑影稍显黯淡,分出的光辉聚成了一具人形。   在漫天飘摇的魂灵里,眼前的人形凝定如山岳。   白翎双目微睁,一时没有相认——对面的男子负手而立看着他,眼里蕴含着宁和笑意。此人五官疏朗,比起优越的容貌,更引人注意的却是气质,悠远沉静,仿佛纵使日月俱灭,其也不改。   白翎动了动喉咙,道:“展月一脉三代弟子,姓白名翎者,见过师祖……的剑影分身。” 第182章 一百八十二、针锋   于剑修而言,剑影分身只有一道,毕竟影子只有一个。但众所周知,展月老祖有七把剑,不知有没有七道剑影分身。   白翎只知道,眼前的剑影分身已在此滞留了两千余年。作为阴阳契的禁制,守护此间,分身与曾经的老祖本尊一般无二。   既如此,事态变得复杂。   白翎陷入了沉思,心道如何才能说服剑影分身,将阴阳契交给自己?肯定不是到了这儿就能得手的,打也不一定打得过,时间还紧。   剑影分身倒是很清楚他为何而来,直接亮出了白翎的所求之物。   一抹金光,浮动在其掌心。那时以灵力编织的契约,若不到手,无法查验与更改。   剑影分身微微一笑,道:“你爱不爱看书?”   白翎:“……看过全套的老祖笔记算么?”   “哈哈,那真是不错。你该知道,我们这些‘拦路人’,在书中总是喜欢对‘过路人’提问的家伙。答对了题,所求皆得,我亦解脱若是答错,有缘无分,你须代我长留在此,警示后人。”   “……”白翎扬眉问,“这不就是水鬼嘛?你上来拖我下去,换你往生?”   “你也可以即刻返回。再慢一些,恐怕便赶不上了。”剑影分身彬彬有礼地提醒道。   “开始问吧。”白翎果断说,“你要问什么?”   剑影分身道:“好,第一题。你想拯救天下苍生吗?”   “不想。”   白翎以一种出乎其意料的快速回答了他,“下一题。”   剑影分身露出稍许惊讶的表情,笑道:“可以,第二题。为什么?”   白翎轻叹道:“我也是天下苍生之一啊,让我拯救世界?轮得到我么?我能做到?我会搞砸的吧。你要是问我老人倒了我扶不扶,我扶;你要是问我城墙倒了我扶不扶,我也扶;但你要是问天塌了我扶不扶——我只能说,我试试,不过大家还是快点跑吧!”   他一口气说完,毫无掩饰,把走到今天、走到这里的心底隐忧,一概吐出。   白翎从不认为自己在干什么拯救世界的行当,即便他现在好像背负着整个修真界的兴亡。   尤其在见证了斩月、太徵、诸葛悟、林暗等如云的英杰前赴后继之后,他更是时不时恍惚,自己也算在与这些人并行吗?   白翎到现在还是会趁无人的时候思索,自己在做什么呢。   会做到哪一步呢?   真的真的真的——可以做成吗?   那么多为了人世奔忙的前辈,甚至心无杂念、指哪打哪的后辈,大家都在想什么啊。   好像只有他一个,在世界中,人群外,游离着。   剑影分身却点了点头,笑着问:“既然不救,那你希望苍生如何?”   白翎怔住了。   忽然,他的心底冒出了一个答案,一个早已听到过的答案。   那时他听着不过略有触动,实际上没有真正地理解。时至今日,他竟产生了一刹那的共鸣。   白翎说:“我想要这天下苍生,无需被拯救!”   在话音落下的瞬间,剑影分身锵然粉碎。   斩月仙师的形影化作了点点星尘,尽数融入阴阳契内。文字在上面粼粼浮现,原来在老祖发现天下为一、万物同源之后,立下的誓约如此简短。   他的阴阳契并非与某人签订,而是对永恒的常世。   若其身死,亡魂永无安眠,他将在地下苦修,抹杀千万个来生,使天下福泽绵延,不竭不灭。   闪烁的金光如一枚微缩的太阳,小但明亮,升起后飞落在白翎的掌心。   他托着这团灿烂的光晕,一切迷茫都沉于心中。答案得到了应验,他不必再困惑于自己的作为了,也不必再有承担人世命运的压力。   因为白翎完全理解了记忆中的斩月遗言,世上从没有真正的“救世主”!   即便他现在带着所有人的希望来到此处,取得老祖的阴阳契,也不意味着他在“拯救”着什么。或许以后的以后,他或许会被敬为先贤、奉为英烈,但那又如何?   走得再高再远,也有来处。   没有谁会拯救天下苍生,他们全部是天下苍生的自救。   银丝缠绕指尖,像他的风筝线。   白翎手托金光,折身返回,仿佛一尾逆流而上的游鱼,即将从深渊跃出水面。   魔魂劈头盖脸地撞上来,皆在被金光照到的霎那飘散如烟。   “咻咻”的声音在白翎身后响起,旋即掠过他耳旁,耀眼的光芒令他微微眯眼。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原来是离他远去的剑影在解离。无边无际的暗海当中,那柄璀璨的巨剑分裂成了无数剑锋,相继飞过白翎的身侧,为他保驾护航。   剑光绚烂,白翎有短暂恍惚,突然生出了一点微妙的猜疑。   当年的斩月仙师行事如此决绝,靠一纸阴阳契,把自己的生与死紧锁于人世。   他若好好活着自然无碍,但他若伤天害理,自然会有新的有识之士经受考验,取契杀他。   而他死后,将因契约亡魂永存,护佑人世。这样为生灵呕心沥血之辈,连自己堕落都防了一手的人……   真的会堕落吗?   阳关的出口近在眼前,白翎为之一振。很快,他看清了彼方的图景——   简直是人间炼狱!   裂隙像是一道时空的伤痕,不断地流溢着鲜血。离得越近,白翎手中的银丝越红,几乎变成了一截红线。   外面很安静。   魔物的亡魂忽然不再增加,是休战撤退了,还是在某一刻死光了?   白翎的心像是提到了嗓子眼儿。   牵引他的银线颤动了一下,白翎随之而起,穿过了一枚银线裹成的大茧。在他飞身而去的瞬间,阴阳裂隙闭合了。阴冷的气息骤然缩减,千年一现的天地疏忽,彻底消失。   而在银线茧内,藏着白翎的躯壳。他回到了自己的身体,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拨开染红的银丝,向外探寻。   “阿响……”   白翎抓住了一只冰冷的手!   这只手像冰雕雪塑,毫无血色,本来缠着的绷带都被割断了,印痕断断续续,显然是受伤后新生了皮肉。   白翎呼吸一滞,心脏刹那缩紧。   他几乎栽倒出去了,幸好,他跌入了熟悉的怀抱。   胸膛也是冰冷的,贴着他的面颊。不过犹有心跳,浓郁的血腥气被此人身上的寒香压过,令白翎安心。   两人紧紧相拥,白翎想一辈子不要放手。但是,周遭实在太过安静和诡异,裴响也不说话,白翎不得不松开了他。   他先是与师弟对视,确认眼前人无恙。裴响眉目依旧,凛冽俊美,如同被淬炼过的仙剑,容色与杀气同时达到了极盛。   他全身上下,灵光隐隐。白翎一见便知:“阿响,你……进化神了?”   白翎此前进境,到了化神后期。裴响则是从元婴后期,来到了化神前期。   这样看不算跨级飞跃,可是在来阳关之前,裴响还处于元婴前期。所以他是在一日之内,突破了一整个大境界!   裴响轻抚着白翎的面庞,哑声道:“师兄,我没事。此间的血气与死气太重,恰好助我,堪称机缘。”   “人都变成冰块儿了,血也快流干了,还说没事?”   白翎叹息一声,发现涓涓细流经过脚畔,是深深浅浅的血。他的目光随着这条血河流转,缓缓回身,立时眼瞳一颤。   遍地尸体,尽是魔物。   他们全部被剑气捅了个对穿,看起来像被一招齐齐毙命。   白翎明白,纵使是新晋化神的裴响、灵魔兼修的诸葛悟、当世剑仙顾怜,也不可能做到这样。   放眼此时的修真界,唯有一人得以如此。   白翎的视线越过尸山血海,看见了一袭红衣。红衣如枫,枫红如血,许久不见的男子作为是非幻化出的星夜法阵中,那轮唯一的明月。   相距甚远,双方遥遥对峙。   裴响刚才全力支撑两界的缺口闭合,相当于和天道的运转规律对抗,分身乏术。所以,余下的所有人合力,抵御最终降临的“明月”。   顾怜的“暮春”插在一旁,隐隐生出了裂纹。他屈膝半跪在展月身前,满身“千钧印”,因为持续以灵力与之冲撞,浑身华光阵阵明。   衣眠的腹部被自己的巨刀洞穿,将其钉住,使他靠坐在一处砸出来的石坑里,生死不知。   诸葛悟、贾济更是面色惨白,各有所伤。他们不得不护着衣寐和几个小辈,暂且退避一旁,戒备着敌方发难。   就连两大妖王也在降妖符的作用下,被变成了一条区区一尺来长的小蛇、还有一只麻雀,受困于灵力凝成的兽笼中。   而那枫红衣袍的男子,还用数把仙剑,悬空挟持着一名女修。女修水红法衣,手挽披帛,眉心一点花钿,正是多日不见的漱玉道君,林暗。   白翎脱口而出:“林师姐!”   林暗面色苍白,神情沉郁。   她注视着远处的白翎与裴响,缓缓摇头。   指着她的一把剑立即上抬,剑尖划过脖颈,以作警告。   白翎皱眉看向闲坐半空、正在用玄天炉给是非修复方圆弈台的人,对方也似恭候良久,对他微微笑道:   “你好啊,白翎。” 第183章 一百八十三、彼岸   是非之前被揍得鼻青脸肿,现在有人撑腰了,喜形于色。   他的玉板已经复原,但在展月面前,他并没有高高在上地飘着,而是在脚下聚出了一团小云,跟在展月身后控诉刚才的遭遇。   展月道:“但你还是让他们取得了阴阳契。”   是非一噎,指着白翎说:“在他手里,让他交出来!”   浓郁的魔血腥气,不断刺痛着在场诸人的鼻腔。无需展月开口,白翎已明白,拖延也无益,现在没有人能告诉他该做什么,他必须作出抉择。   迎着展月漠然的视线,白翎抬手示意:“你是要这东西么?”   他从阳关带回来的那团金光,已经全部融入了他的经脉!   霎时间,场上诸人但凡还剩一口气,都将视线投向了他的掌心。   只见青年的手掌上,每一条肌肤的纹线,都变成了熠熠生辉的金色,像是灿明的岩浆在雪地流淌,延伸出细密的纹路。   在白翎举起手的同时,最后一点光晕消失,金色的灵彩顺着他的经络,继续攀升,很快遍布了整条手臂,像为他套上了半身透明闪亮的盔甲。   展月毫不犹豫地操纵诸般兵刃,袭向白翎。   这些铁器却在飞至半道时,坠落的坠落、脱轨的脱轨,拍扁在周遭地上。   裴响神色阴冷,凝神与他角力。展月立即换了一手,改用灵力化剑,再度向白翎杀来。   这次白翎也调动灵力,与转眼成型的数十柄灵剑对撞。   预想中的地动山摇并未出现,因为在他的功法抵御下,展月发动的剑雨直接消失了——万钧之力,如入水中!   白翎稍稍扬起唇角,低声道:“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啊……”   裴响会意,看向远处的诸葛悟。而在诸葛悟身后,已悄然捏诀,结成了一道法阵。   展月若有所觉,目光往后撇去。   然而,被迫伏地的顾怜突然冲开束缚,就近夺过了挟持林暗的剑,直刺向他!   刚才因两股念力对拼而变形的刀剑们齐齐升起,同样冲向斩月。是非大惊失色,正欲为展月挡,展月已经面不改色地先把他抓来,充当缓冲的肉盾。   林暗反手化剑,一剑劈开了囚禁驾鹤的降妖符。   诸葛悟预备的法阵也在这时候成型,移到了展月头顶!   三重阵盘飞旋展开,降下无数条金灿灿、明晃晃的降魔杵。囚笼顷刻成型,牢狱之效却在次要,主要是为了把烫手山芋转移!   地下有相同的阵盘张开,层层对应,道道加固,很快结成了铁桶一块。   顾怜刺出的一剑撞在栏上,竟然被猛烈的魔气震开了,可见阵法强悍。诸葛悟所使的虽为降魔阵,但实际上,此阵乃是他百年前那场事变之后就开始潜心打造的,专门应对展月老祖的法阵!   展月与是非的身影都在消失,他们即将被传送到天南海北、最荒凉偏僻之处。   最后一刻,展月的神情终显不快。   他向白翎抬起了手。   强烈的危机感在裴响心头炸响,在他的脑海中引爆尖锐的蜂鸣。若在以前,他会瞬息闪避,但这次的危机并非针对他而起,而是针对白翎的!   裴响的呼吸凝滞了刹那,没有离开。   他转过身,白翎忽然被紧紧抱住了——师弟选择了用肉身保护他。   但在下一刻,有什么冷且硬的东西穿透了白翎的身体,钻过他的躯壳仍未滞留,直到把裴响也捅了个对穿。   所有人都由于这突然的变故静默了。   他们盯着阳关门前的两人,被同一柄利刃穿心而过的两人!   白翎的头脑因剧痛而一片空白。   他慢慢地低头,与师弟靠得太过紧密,所以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到滚烫的液体从身前喷出,背后也涌了一大片。   心脏破碎,人的身体便成了搅烂内容物的空壳。他们的心血流出来,混在一起,使两具躯体的相贴之处,变得如炭火般炽热。   白翎想:果然还是……不够强。   无数道呼唤他们的声音响起,不论负伤多重的人,都在同时赶赴这边。   白翎的思绪却趋于朦胧,已开始无意地回顾过去:曾经在仙去山虚度的三百年,是不是做错了?   他是不是应该更努力一些、再多做一些,到现在真正的生死之际,回看以前的轻快岁月——   幻梦一般啊。   耳边也有师弟的声音。   从年少相识到现在,自翎第一次听见他这样茫然中透着绝望的声音,轻轻的,像怕把怀中人惊散了。   裴响喃喃道:“师兄……师兄?”   他问:“冰呢?为什么……为什么这次没有冰!”   他能接受的最可怕的情况,是白翎和上次一样长眠不醒。不过,只要等到体表的冰融化,白翎就会回到他身边,回到这个世界。   但这次没有结冰了。   裴响对生命与死亡最为敏锐,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怀中有什么在快速消逝。展月的灵力凝成剑,从他们身后发动,没有任何预警,凝聚了全部力量。   白翎的意识彻底模糊,撕心裂肺的痛楚终于远去了。   他依稀感到,自己被抱得越来越紧。抱他的人正在极速自愈,骨骼与血肉再生的力度甚至挤碎了老祖的剑。   可惜,白翎却在熄灭。   当灵剑破溃的瞬间,裴响已经复原。当境界来到化神期,修《太上迢迢密文》者就已无限接近不死之身,唯有天遣能让他们止步。   裴响却只想万事万物停留在此刻——停留住师兄的余温。   他压抑着声音呼唤:“白翎……白翎!”   白衣青年恍然间笑了,嘴唇微动。他仿佛想和以前一样,或温和、或调笑地回答。然而他满嘴是血,混着从喉咙反涌上来的脏腑碎片,一遍遍地溢出唇角。   细碎的金光飞出自翎的身体,是老祖的阴阳契。   众人誓死搏来的古老契约,唯一能杀死展月的宝物,最后还是在展月的倾力一击之下,随着白翎的生命烟消云散。   许多人围到了白翎身边。   他完全没有力气了,即便裴响抱着他、扶着他,他还是在下落。发丝委地、白衣沾尘,修长的脖颈只往后仰,以前柔和的肤色,泛出了秋天的淡青。   裴响搂着师兄的头,他的身子便往下坠。他搂住师兄的腰,师兄的脑袋便靠着他慢慢下移。   裴响的唇咬破了,却没有血可流。   他苍白的脸像一片雪,眼睛则似火钳烫融化的两个洞,黑漆漆不见底,血流不出,泪更流不出。   “师兄……”   裴响也脱力了,不得不屈膝。他还想让白翎躺在自己膝头,好好休息——不论多久都行。可是轻轻的一声响起,白翎的手已经滑了下去,掉在地上。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环绕着他们。有些喃喃,有些不语。   诸葛悟连用了几道保命的符咒,透支法力。他见收效甚微,怔然片刻,又施了一道护心神、防入魔的法印,按在裴响肩头。   林暗试图帮裴响把白翎扶起来,可是一碰到白翎的后颈,就因指尖的冰冷停下了。   她张了张口,说:“不怪你,白师弟。如果连你的功法都保不住阴阳契,我们任何人都保不住。但是……”   女修深深皱眉,埋头无言。   几个小辈赶到,唐棠层层推开旁人,把芥子袋里的东西全部倒在地上。装着丹药的玉瓶哗啦啦滚了满地,她找到其中一瓶特别的,是她终于敢用自己冠名的仙丹——   可是医修的医术再高明,也救不活一个死人了。   徐景苦笑了一下,想说“不可能吧”,怎么都说不出口。他看看大师姐,又看看满脸泪的田漪,最后看向顾怜——   徐景说:“梦微道君,你有没有、有没有什么办法……?梦微道君!”   顾怜远远地站在人群外。   他满面空洞,竟显得有些恐惧,不知想起了什么,仿佛欲转身就逃。   此时修为和资历最高的人,非他莫属。诸葛悟看向他,林暗也看向他。还有几个他根本没上过心的小辈们,一个个转头看他,却没有人说话。   唯有裴响不看他。   还有白翎,再也不会看他。   黑衣剑修深深俯首,将脸贴在师兄的颊边。一滴一滴的闪烁滴落,倏忽不见。   可是白衣青年的神色宁静,好像只是睡着了。这次,他什么都没有说。   师弟生命里的星辰,安静地黯淡了。   —   涓涓的水流声在耳畔响起,伴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冷清。   一阵难言的幽香浸透了全身。   这香气无比陌生,似乎是魂灵燃烧后的烟气,又似淋过雨后,纸钱的灰烬。   水声确实混合着雨声。   天在下雨,淅淅沥沥不停。细密的雨水融入水面,形成了一层恒久的模糊,旷世愁绪皆结于此,当中一缕孤魂,顺流而下。   两岸有许多魂魄在雨中跋涉,赶着去过奈何桥,喝孟婆汤,转世新生。   没有哪个鬼注意到了忘川里的那个。即便在泼墨似的寒夜、凝血似的彼岸花间,那一抹白分外醒目。   在阳间是温暖明亮的白色,到了阴间,也被染上了一层凄迷幻影。   这一缕魂不知漂流了多久,偶尔有鬼咕哝:世下怎有这等奇鬼异事?搞不懂,还是先去喝热乎汤吧。   沿岸的枯树枝上,倒挂着许多黑漆漆的鸟儿。   忽然,它们不知感应到了什么,一齐发出泣血般的怪唳,飞到水底去躲着了。在天尽头,很快出现了两团飞旋相伴的鬼火,一黑一白,转眼到了近前。   两团鬼火落地拉长,变成了人形。他二人的衣服也是一黑一白,皆为年轻男子外貌,头戴奇特的高帽。   白衣那个手持哭丧棒,面如傅粉,帽子上写着“一见生财”;黑衣那个身背勾魂索,眼周泛青,帽子上写着“天下太平”。   他二者不是别个,正是黄泉阴司,黑白无常。   不过,最初的两位无常分别名为谢必安与范无救,现在这两位却不知是第几代了,名号亦不可考。   白无常说:“没错吧?正该飘到此地了。按照转轮王的旨令,速速将他捞走便是。”   黑无常道:“好。”   二者沿着河岸逡巡,凡过路之鬼,无不拜服,一个个退避三舍。   白无常又说:“你可晓得,这位是何等来头?”   黑无常道:“不晓。”   白无常笑了起来,露出猩红的舌尖:“他乃两位阎罗的座上宾——不止转轮王,连楚江王也传令照拂。看来上头又乱成一团了,所谓‘乱世出英雄’嘛!”   黑无常终于多说了几个字:“公务愈发繁重了。”   “嗯嗯,死得多呗,我们就忙活喽。”白无常眼里幽光一闪,忽然翘起兰花指,指向河中央,“我发现他了!”   恰是两岸花盛处,浓艳的花色疑为笔尖墨饱,触纸便朝四周洇开。   许多花瓣飘落水上,深碧色的水波被红花铺满,适逢水流缓慢,细雨纷纷,形成一片幽香的坟茔。   白衣青年静卧其中,被凋零的残花簇拥着。   他瓷白的面颊本无一丝瑕疵,如今染上了点滴艳痕,花汁似胭脂。衬着湿润的鸦青色眼睫,他不像什么孤魂野鬼,倒像一幅凝固的仙像,从某座神龛里遗落,飘飘荡荡,带着信徒的牵念,随波逐流到今天。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地下十年。   不知名的白衣亡魂已经漂流沉睡了很久,几乎融入了这些年来的阴间景象。   听说有人在找他,找了许多次,次次闹得阎王殿大乱。   可是天道治下,哪里能随意地逆转阴阳,白衣亡魂随着忘川流转四方,次次与寻他的人擦肩而过。   那人却丝毫没有气馁,照来不误,寒暑无阻。   也不知一个活人怎么能往返阴间这么多回——死亡的阴气是能消解执念的,不料碰上这么个犟种,连阴曹地府都受够了他。   终于,那人在每次短暂的滞留期间,认清了阴间的四大判官、十殿阎罗,还在其中找到了门路。   于是乎,楚江王与转轮王两位阎罗飞书传令,遣二位无常前来接人。再不把这尊迷途的大佛送走,整个阴间都不得安生。   黑无常抡起勾魂索,勾住那道白影,将其拖过堆积的红花。   碧波在白影身后拉开,一波才动万波随,转眼又被雨滴抚平、抹皱,消失不见了。   两位无常总算看清了传闻主角的真面目,白无常用哭丧棒挑起他的下巴,赞许道:“嗯……嗯!不错。长这样不枉我们额外跑一趟,不过,怎么让他醒来呢?”   黑无常取出一道血咒黄符,白无常惊呼:“东岳大帝的敕令!哎呀,瞧我这记性,是有这么回事。快用上吧。”   黑无常往符上轻轻一吹,蜡黄的符纸散作飞灰,竟如绸带一般,环绕着新勾来的亡魂飞动。   此鬼影影绰绰的身躯随着灰烬融入,渐趋凝实,好像半透明的膏体上了色,慢慢亮起生机。   忽然,他的睫毛颤了颤。   连绵不绝的雨丝落下,沾在他面颊上,冰冰凉凉。   远方的黑旷天幕,蓦地闪动了一下,旋即传来沉沉的雷声。这道惊雷仿佛一记咒语,直击青年眉心。   他倏地睁开了眼。   白翎猛然一晃,一时站不稳,被两位无常一左一右,刚好架住了。   白无常喜欢同样穿白衣的人,对他笑眯眯、阴森森地说:“大人,请吧?你害得我们好苦啊——” 第184章 一百八十四、阎罗   白翎在看清眼前一黑一白两个鬼的时候,思绪仍很混乱。   他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二十一世纪,问:“在我是不是该说那句话——你们在拍电视剧吗?”   “什么剧?”自无常见他睁开眼,更喜欢他了,好脾气地拄着哭表棒说。   白翎指了指他的帽子“可以摸么?”   白无常:“哎?”   白翎戳了一下他的高帽,惊讶道:“做工好好啊!不像假的。”   白无常道:“如假包换!”   眼看他俩要一唱一和地聊起来,黑无常开口道:“不剩多少时间了。”   他满身黑衣,寡言少语,且随身带着勾魂的铁链,落在白翎眼里,忽然刺痛了他的心扉。   白翎稍稍歪头,不知怎地,感觉自己见过一个这样的人。有些相似,又不太相似——那人是谁呢?   白无常扶上他的肩头,道:“好啦,先别想啦,走吧!”   话音落下,白翎浑身一轻。他终于发觉,自己的状态很奇怪:脚不是站在地上,而是沾着地的,时刻可能飘走。   两位无常变成了黑白两色的鬼火,挟着白翎飞掠。   白翎更感到奇怪了。他记得自己有严重的恐高症,以前学校组织的爬山活动他都不参加,现在怎么能飞?   等等,怎么能飞!这才是最重要的!!!   白翎的脑子里一团乱麻,依稀浮现了许多画面。他不是第一回飞,以前也确实恐高,但有个人抱着他飞了无数次,生生让他靠在那人怀里时,抹消了对高空的恐惧。   更多记忆如水底沉沙被搅动,逐一归位。   霁青道场、展月一脉,仙去山、嵌玉湖……   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永远装不满的宝盂口水波荡漾,灵泉倒映着云影天光。   仙家洞府层林尽染,风吹叶浪。窗外无尽夏,山里四季春。   直到某天,在这两点间往返的日子结束了。   不同的画面喷涌而出,无一雷同,时而是煌煌巨剑撕裂云海、时而是潮水般的兰花螳螂在月下映射寒光,每一幅场景都惊心动魄,刻骨铭心。   但为何在生死之际,并无恐惧不安,只有历险探幽的畅意?   两团鬼火的速度极快,掠过无尽荒原上浩荡前行的鬼魂。   阴雨不止,鬼哭无休,古艳的红花如血如火,一路烧到了阎罗十殿。   白翎想起了很多事,只有最重要的想不起来。他甚至想起了死时的场景——好多人围着他,有个人抱着他哭。   到底是谁呢?   森严的殿宇屹立在嶙峋怪石间,远方的高崖被夜色湮没。宫室朱檐墨墙,传出一声又一声哀嚎,许是拒不认罪、遂遭酷刑的厉鬼。   殿外的亡魂排成长队,一眼往不到头。   自翎见自己越过他们头顶,直奔殿内,道:“为什么我可以插队?”   “因为你是大名鼎鼎的关系户。不然,哪里需我们兄弟两个专程接送你?”白色鬼火回答。   白翎说:“我不想这么快去投胎——等下,我哪来的关系?”   “等下见了,你就晓得了。”白色鬼火笑道,“你这厮好生古怪,别个死鬼都巴不得早脱苦海,前往新生,尤其是你这样来世应有福报的,为何你不想走?”   “我总觉得忘了什么。”白翎诚恳地说,“我能想起来再走么?”   黑色鬼火冷冷道:“你若想起来,便不会走了。”   他们落在殿内,白无常化回人形,吐出长长的红舌头:“过于强烈的执念啊,会被留在地上的。不然死掉的家伙都要留下来等惦记的人,岂不是鬼满为患喽?”   白翎安静片刻,问:“那我再也不能想起来了吗?”   白无常说:“亡魂当然不能,但……请。”   他将手一伸,示意白翎入内。大殿穹顶,鬼火森森,墙上画着色彩艳异的地狱图景,所绘正是有“剥衣亭”之称的寒冰炼狱。   不知是用什么涂料画的,狱中血池翻滚,枯骨结冰,惨淡愁云之间,散发着阵阵混合彼岸花香的腥气。   十余名阴差忙碌进出,押送着准备入狱受罪、或者好不容易捱到了刑期结束,将去转轮王殿被判投胎的阴魂。   他们纷纷向黑白无常见礼,不乏些皮肉俱烂,遍体冻疮的惨状,看得翎眉梢轻跳,心说自己就算没有行善积德,也好歹度过了无甚大错的一生,被带到这来干什么?   很快,他看见了殿尽头的宝座上,一名身穿阎罗袍服、头戴冥王冕旒的青年。   对方见到他,笑呵呵地站起身,如生前般袖着手说:“好久不见啊白仙友,此去经年,别来无恙?”   白翎看着那张不甚出彩,但令人见了便觉舒心的面孔,道:“你是……”   楚江王说:“呵呵呵呵,没错,在下正是……”   “你是萧缘!萧道长!!”   白翎不禁笑了,奇道:“你怎么在这里?”居然真是他的人脉!   “说来话长啊白仙友,在下当年魂飞魄散,本以为就此意消,不料诸多阴灵需受管辖,自然是死去的鬼管他们最为合适了。鬼死为聻,亦称作魙,鬼见畏之,如人畏鬼。”   白翎抚了抚胸口,确实觉得离萧缘近了之后,心口像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不太舒服。   他道:“如果你变成了阎罗,那是不是也有别人……?”   殿外突然涌入一阵阴风,卷来凄艳的红花。花瓣飞旋,凝聚成一道绮丽的身影。   萧缘客气笑道:“说谁来谁了。”   一位面如覆霜的美人缓步入内,纵使阎罗的冠袍繁重堆华,也难掩他她冰清玉洁之质。   白翎招呼道:“宁真人,果然是你!怪不得阿花那把叫‘别寒’的剑总是显灵,原来你真的还在!”   宁雪上下打量他一眼,神色依旧冷冷的,道:“我当初传与你的诸多典籍和法门,你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啊,真是抱歉。”白翎道歉道得飞快,“根本没学。”   宁雪柳眉倒竖,凤目圆睁。   眼看氛围不对,萧缘立即干起了老本行,拉架打圆场:“好啦好啦——故友相见,何必如此箭剑拔弩张呢?”   他先劝宁雪:“白师弟连梦微道君的本领都不学,还会学你的吗?你那时候也算阴了他一把,就别惦记生前俗物啦。”   白翎道:“什么我不学啊?是顾怜不教好不好!”   萧缘又来劝他:“行行行,千错万错,梦微道君的错。宁阎王司掌魂魄转世投胎,当属十殿最忙,难免上火。你们不要起争执了,呵呵呵呵……”   宁雪怒道:“闲言少叙,快把这厮送走!”   白翎:“送走?我??”   宁雪拂袖上阶,抢了萧缘的宝座,让他站着。   萧缘并不计较,对白翎和言悦色地道:“白师弟,想必你在来的路上,已听二位无常交代了何谓‘执念’。”   “嗯,听说执念会被留在地上,带不来阴间。真的假的?”白翎有些怀疑。   萧缘说:“绝无半句虚言。太强的执念会把鬼困在阳间,那就成了冤魂,甚至怨灵。”   白翎问:“那你们怎么在这儿?你们两个的执念,没有被阴间抹去吗?”   短暂地安静片刻后,萧缘轻叹一声,略显惆怅。   远处的宁雪幽幽道:“我们是死去的鬼,执念自然不散,因为无需如此。鬼者想起执念,可归人身,但我们顶多变回鬼——又有何益?念想留着,便留着吧。”   自翎说:“那你们……”   “我们在这里等。”萧缘笑道,“总有一天,会再相见。”   不知为何,白翎的心弦被轻轻扣动。他理解萧缘的话,不仅理解,还无故涌起澎湃的思潮,好像他也曾一遍一遍地这样作想:   总有一天,会再相见!   白翎晃了晃脑袋,说:“你们想见的人都活着。虽然我不知道,她们过得好不好,但还活着……就挺好的?”   萧缘点头笑道:“多谢白师弟相告。既如此,我便放心了。”   宁雪以也有话想说,或有人想问,但最终没有开口。   她淡淡道:“天理无情,不要再耽搁时辰了。白翎,这是一炷东岳大帝座下的宝香,有往生之效,你需在一炷香烧完前,想起被留在阳间的执念,方可归去。”   宁雪将手一翻,凭空托出一座宝塔状的香坛,内里插着一线细香。   白翎已无暇问东岳大帝又是怎么来的人脉了,愕然道:“既然我已经忘了执念——那就不会特别想回去啊!还怎么努力想起来?”   “这就是极少有鬼能重获新生的缘故。逆转阴阳,哪有那么简单?且看你的执念,到底在你心中占据什么样的位置!”   随着宁雪一声厉喝,鬼火从黑暗中显现,幽灵般汇聚到了一起。   “嗤”的一声,住生香被点燃了。   青烟袅袅,不偏不倚,飘向茫茫然不知深浅的天际。   细雨和阴风不断地袭来,却无法动摇其分毫,直至青烟接通上下,在顶部的黑暗混沌当中,融化出了一个缺口。   道道天光从缺口漏出,仿佛永恒黑夜里刹那的黎明。霎时间,整个阴间皆为之沸腾!   新鬼哭、旧鬼叫,满树寒鸦狺狺笑。躁动若潮水般铺天盖地,连阎王的宫殿都开始震颤,四处抖落瀑布般的积灰。   白翎惊讶地发现,周围的景象开始腐败。在阳光照进阴间的这一刻,与死亡相关的一切都如蛇鼠虫蚁,无所遁形。   墙壁上浓艳的涂画迅速褪色,甚至像蜕皮一样,剥落一片片的墙皮。地板也在朽化,从光滑冰冷变得斑驳,裂隙里甚至溢出了血,透着炼狱的寒气。   白翎正想转头问萧缘,就见身侧的楚江王也变了一副面孔。骨骼在皮肉下发生了形变,狰狞地往外暴突,将本来温和的容貌转为了青面獠牙。   可怕的是,萧缘仍然谦卑地袖手而立,他露出罗刹鬼真容的脸上,亦保留着恭顺的微笑。   再看宝座上的宁雪,芙蓉如面柳如眉,却是依旧。不过白翎凝神再看了一眼,便发现她的肌肤白到透明,薄如宣纸——   忽然,美人的面颊凹陷,仿佛皮囊撑不住了,裂开一道缝隙,露出里面的枯骨。   宁雪素手轻沾,抹平了表象的裂痕。   她问:“如何,没见过画皮鬼吗?”   白翎不语,盯着往生香。   这种香的威力居然如此巨大,燃烧速度也极快,才一会儿时间,已烧掉一半了。   他的心隐隐作痛,不知为何。明明是魂魄灵体,按理说五感尽失,怎么还会有心,还会作痛呢?   白翎神思不属,下意识伸手进怀中,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他并没有想起来这是什么,只感到是个盒子,小巧精致。   在碰到盒子的瞬间,白翎突然呆滞了须臾。往生香烧得太快,萧缘不禁提醒:“白师弟?”   白翎却和入魔了一样,攥着什么东西,半天没动。   宁雪亦面色凝重地起身,道:“一点都想不起来?你在干什么?白翎,执念无非几种,我与萧缘,所念皆是故人。你——没有放不下的故人吗?”   白翎终于把盒子拿出来打开了。   他看见两枚铁环——不,这是一对戒指,其中一枚的内圈,刻着他的名字!   那另一枚上刻着的是……   白翎心神震动,无意识地上前一步。天顶的缺口张得更大,洒落的金光更多,一道道倾泻而下,照亮了当中笔直向上的青烟。   宁雪逼问道:“那人是谁!我问你那人是谁?”   “那人是……”   模糊的天光蓦地映在戒指上,白翎看清楚了。   他喃喃道,“裴响——阿响!”   在唤出名字的霎那,阴间的乱象停止了。白翎浑身一轻,顿时若不系之舟,飘摇而上。   一道红线浮现在他指间,缠绕着他的尾指,不曾松开。   白翎捻着这根细线,染得一手猩红。他抬头仰望,看见漫天阴雨变成了纷纷血雨,他蹭掉红线上的血水,露出皎洁的银丝!   一声初春的惊雷唤醒了天地。   阳和启蛰,万物复苏。   白衣青年猛然坐起,发现置身于一尊青玉案上。四周种满了白玉兰树,莹白的花朵沐浴在淅淅沥沥的春雨中,满地乱琼碎玉。 第185章 一百八十五、倏忽   落花纷纷扬扬,芬芳似曾相识。   院中无人,静悄悄的。白翎一眼认了出来,这是他第一次遇见裴响的地方,裴家别院。   青年立即下地,回头看了一眼古老的青玉案。他身上并无不适之感,胸口的伤不复存在,白翎往领子里摸了一把,连疤痕都没有。   灵气由他体内散发,形成自然屏障,隔绝了雨水。白翎凝水成镜,拉开衣襟确认,伤口的确消失了。   他顿时被一股强烈的不安压住了心头。   上回一睡,睡了百年,还是在没死透的情况下。这回死得透透的,他该睡了多久?   白翎又找遍全身上下,发现准备用来向师弟求婚的对戒也不见了。   他更是生出隐隐的焦躁,快步出了别院。   果不其然,白翎正位于洛东裴府。他看见了熟悉的锦簇花团,遍布宅内。   但离上一次到访,不知过去了多久。裴府的格局无甚变化,种的花却与以前大不相同。   多数林木适值荣期,花开正艳,然而像无人莳弄似的,一味疯长。叶片与枝条未经修剪,葱茏地积压在花朵旁边,姹紫嫣红和欲滴苍翠堆作一处,竟如荒废了一般。   白翎走出别院,仍没碰到任何的侍从。   宅内空虚,无人值守,人都去哪里了?   当他来到裴声居住的主楼外,终于听见了许多声音。医师模样的人进进出出,提着装满血水的木桶,或者沾满血污的绷带。   里面的声音也变得清晰,竟然是伤患的哀嚎。白翎心下收紧,登上台阶,闻到了浓烈的血腥气。他想拦住路过的医师问明情况,对方却满面麻木地摆摆手,示意赶时间休要多言。   白翎只好三步并作两步,亲自进大堂查看。   当他走进去后,那个挥手不语的医师倒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呆立片刻,蓦地回头看他。   此时的裴家主楼内,全无当年的金壁辉煌之状。从屋顶垂落的帐幔还在,但成了分隔伤患地铺的纱帘。   所有的名贵器皿、奢华桌案一概撤下,空出地方,让病人与家属落足。医师在其间奔忙,看着不像医修,只是凡人街市上开药房的郎中罢了。   可是地上痛呼或气息奄奄的伤者们,并非修士,而是毫无修为的凡人。他们的伤口溃烂严重,难以愈合,冒着黑腾腾的魔气,触目惊心。   主楼共有三层,塞了近千名医患,几乎没有空闲处。   日翎一时愕然——怎么会同时出现这么多被魔族所伤的凡人?而且,这里可是远离魔域的南方!   一股药味混在血腥气里,飘过鼻尖。   有个小童蹲在角落熬药,白翎问她:“小朋友,请问裴家家主在哪儿?”   小丫头愣了一下,稍后,脆亮的童声穿过了整个大堂:“姨奶奶——”   大堂尽头的帐幔后,放着一张桌子。有人在那儿批阅物资清单,因为被人团团围着,白翎刚才并没有看见。   直到小女孩的声音响起,所有人都回头看来。   他们发现白翎时,无不呆滞了一会儿,然后想起什么似的,震惊地傻在原地。   重重人影中央,裴声也站起来了。经过短暂的错愕之后,她快步来到白翎面前。   多年不见,当初蕴光内敛的家主已垂垂老矣,鬓边星星。白翎眼看着她走近,一时无法相认。   不过,裴声纵使年迈,精气神不曾衰弱分毫。她满头银丝分毫不乱地绾着,以荆为钗,面容清瘦严肃,待确认真的是白翎不假,终于动客。   白翎看着她朴素的黑麻袍服,道:“家主,请问现在是……是什么时候了?我的意思是,现在是哪一年,我睡了多久?阿响他……他在哪里,怎么没看见他?”   凡是能活动的人,都聚拢到他们身边,难抑激动之色。连地上躺着的伤患也忍住痛楚,含泪望着他们。   白翎说:“大家这是怎么了,为什么都是魔物造成的伤口?”   裴声的声音亦含哽咽,放轻语气道:“白真人,你刚醒来,问题一定很多,我一个一个回答。现下是你长眠后的第十年——从你被各位仙长和阿响送到洛东开始。”   “十年……太好了,这次才睡了十年!”白翎几乎有些惊喜,问,“然后呢?”   “在你‘死’后,展月老祖着手准备飞升,意欲成为修真界首个飞升成圣之人。可是,他已经没有耐心等待了。而修习《太上迢迢密文》者,须以血气和死意祭炼,他……他撤去了人魔两界间的秘境,令整个修真界充当祭坛熔炉。”   白翎:“……什么?”   操控秘境隐现的权柄在拜日神教手里,此境一关,群魔倾巢南下,且大部分没有了魔尊统辖,只会肆意残害凡人。   其后果可想而知。   白翎沉默良久,道:“那现在形势怎样?修真界……人们还好吗?”   话音未落,人群中响起了哭声。   这声没忍住的呜咽像是打开了泄洪的匣门,接二连三的泣音响起,裴声容色灰槁,良久才说:“洛东只剩下我们了。白真人,所以没人守着你醒来。抱歉……我们真的没人了。”   自手张了张口,由于过度震惊,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心中不可置信地想:   怎么可能?曾经有数十万人口的繁荣城郡……如今只剩小几千人?   怎么可能!   “凡人面对魔物,如同蝼蚁面对象群,只能任其践踏。”裴声长叹一声,道,“每至夜晚,城内城外、各处邪祟横行,夜不安寝。若非有一群善炼丹药的小妖千里迢迢来助我等,恐怕我们也早陷入了弹尽粮绝之地,与其他诸多城池一样,沦为魔物肆虐的废墟了。”   “小妖?”白翎一怔,问,“他们是不是叫‘大君鼎’??”   “对,正是这些能妖异士,不知怎地感应到你命悬一线,一路从魔域找到了这儿来。不过,他们现在已更名为‘老君鼎’了,他们说你有什么……”   白翎愣了愣,道:“我有新年限定发行的‘大君鼎’翡翠票折?”   “没错,正是此物,时刻关切着你的命脉。”裴声说,“小妖们原本只是来为你炼丹的,不过仅数天之后,秘境作废,北方的数座大城沦为老祖飞升的祭品。于是,他们留在了洛东,为民众炼丹。因魔潮势强,道场反扑,太徵道君率领的义军不得不持续后撤,眼下只剩洛东、新河、莞州、株陵几座孤城,在魔物的围困下苦苦支撑。”   良久无人说话,白翎忽然不敢继续问了。   裴声道:“还有阿响……”   “他怎么样?”白翎眼瞳轻颤,脱口而出。   “他在十天前离开,去往霁青道场,主动献祭给老祖,愿作他飞升的替身。阿响以此换取老祖在飞升之后,驱逐人界的群魔。”   最后一个字落下,满堂皆寂。   裴声终是不忍地别开脸,泪水染湿了眼角细细的纹路。   白翎的双目近乎空洞,轻声道:“阿响他去……找老祖了?”   他顿了顿,情不自禁地追问道:“他一个人去的?!为什么!为什么让他一个人去???去……去献祭?!”   裴声陷入了沉默。   恰在此时,一群活蹦乱跳的小东西涌入大堂,争相叫道:“恩公!”   “恩公你醒了呜呜呜你终于醒了啊——”   “老君鼎”的小妖们蜂拥而入,一下子挤到白翎脚边,打破了凝重的氛围。   为首的是老板小妖,尾巴摇得快起飞,兴奋地嚷嚷:“恩公你醒了,修真界有救了!!!”   “……什么意思?”自翎不明所以,看向裴声。   裴声说:“你醒了,你体内的阴阳契也随之复苏。白真人,我们又有能杀死老祖的机会了!”   “那我师兄师尊他们呢?还有林师姐,你认识的——我们快点集合起来去讨伐老祖吧,去把阿响带回来!万一去晚了——我们要立刻出发!!”   白翎终于能一口气说完。   其实在刚听见裴响回了霁青道场时,他就差点转身往外走。然而事关重大,局势已差得不能更差,整个修真界好像下一刻就要倾覆。   他硬是克制住了冲动,迫使自己冷静。   以前不是越危急的时候越沉着吗?怎么关系到师弟,就难做到了呢?   不知为何,裴声久久无话,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她几度欲言又止,在白翎紧张的注视下,最后向他颌首道:“白真人,你随我来。”   在众人的目送里,裴声将白翎带到了裴府后院的花林深处。白翎记得这片地方,曾是裴琳的葬身之处,百年前便鲜有人至,漫山遍野有花无人,如若桃源。   一条新修的小路贯穿了林子,路两侧碧影纷纷,树叶沙沙作响。此间幽静非常,透着恍如隔世的气息,偶有鸟儿哀鸣。   越往前走,自翎越感到心脏疾跳。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一言不发,没再提问。   直到他看见了林立的墓碑,以及一眼望不到头的坟茔。   他走出花林,来到了一片坟场。   时值黄昏,夕阳在天际迅速地下沉,陷进浓厚的铅云中。像一颗烧红的铁球掉进脏棉絮里,不由分说地融化出一个大洞,淹没进去,悄然无声。   白翎的呼吸有霎那暂停。   初春的凉风吹过,吹动他的发梢,也吹过无数的坟头草。雨已经停了,细草柔如丝玉,噙着一粒粒露珠,在风中相顾无言。   大大小小的坟包挨在一起,有些坟前摆着祭品,有些坟前空空如也,甚至连碑都没立,孤坟野鬼,不知姓甚名谁。   自翎忽然明白了,师弟为何会孤身远行。   是不是能陪他一起的人,都不在了?   “不是才十年吗?怎么……”   怎么连最后一面都没赶上,一个都没有告别。   白衣青年不明显地晃了一下,缓步走进坟场。他的背影沐浴在夕光里,夕光慢慢地黯淡,城中传来了魔物觅食的嗥鸣。   自翎看见了很多熟悉的名字。   他每当在墓碑上认出熟人,都会安静地站一会儿,垂眸看碑上的刻字——虽然已无暇也无力为死去的修士砌造仙像,所以白翎熟识之人的坟墓都混迹在众多凡人的坟包中,但,他们还保留着为逝者刻字留言的旧俗。   从坟茔所处的位置,白翎可以大致推断他们死去的时间。   诸葛悟、林暗、太徵、顾怜……或许是死去的凡人实在太多,夜里鬼哭不绝,所以裴声将仙人遗骨收殓于此,镇一镇绵长如雨的愁怨。   碑上的刻字署名越来越少,等到顾怜坟前时,仅剩裴响一人留书。   他的话很简短,只有一句:“莲台无妄火何故熄灭?”   而在顾怜的墓碑旁,立着一座无字的石碑。自翎明白,这是裴响立给自己的——空白的碑面,等着师兄醒来,去为他书写。   师弟在师尊也倒下之后,便存有死志了么?   短短十年,师友尽丧,爱人长眠。白翎抚摸着空白的墓碑,神思不属,不知过了多久,远处有人呼喊:   “师兄——白师兄!”   听见“师兄”二字,白翎浑身一震。可是如血的残阳下,几道遁光穿云而至,并不是他为之心绞的人。   遁光们落在地上。人影变得清晰,为首的居然是田漪和徐景。   白翎总算是牵动了一下唇角,上前半步道:“你们……”   “我们听说你醒了!白师兄,你感觉怎样?”   田漪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徐景更是原地乱转,把带着的一帮小小辈拢到身前,往白翎跟前推:“叫师叔,这位是见星真人白师叔。你们十年前见过的!”   当初的小豆丁们已经齐齐长成了嫩瓜秧子,个个十多岁,一派少年意气。他们年纪小,但白翎只一打眼,就知这群孩子是上过战场的,每人的眉眼间都有所沉淀,全然不复只顾着吃喝玩乐的仙童模样。   他们按照齿序,自报姓名,向白翎见礼。   白翎下意识往怀里摸,又想拿几封红包出来,可是手伸进怀里才想起,芥子袋等随身物品都不见了。   徐景阻止了他:“白师兄,你醒了就是天大的喜事,还客气干什么?你……你的脸色不行,你还好吗?”   片刻后,白翎摇了摇头。   他说:“阿响不好。”   没人说话,皆知以前和现在发生了什么。田漪和徐景想起大师姐,同时低一低头,强捺悲伤。   可是白翎不哭不笑,怔怔地站在原地,更让众人忧心。   最后一点余晖寂灭了,天地陷入黑暗。   白衣青年侧目望向无字的墓碑,许久后,田漪忍不住吐露了实情:“白师兄,裴师弟让我们一定看住你。万一你在老祖飞升前醒了,绝不许你去追他。我们……人界已无力回天,你要节哀啊!阴阳契在你体内,你一定要沉住气,那是最后的希望了!”   白翎却轻轻地说:“节哀?我很难过吗。”   “白师兄……”田漪道,“你哭了。”   白翎后知后觉地触碰面颊,碰到了满手泪水。 第186章 一百八十六、迎亲   “嗤”的一声,白翎点燃了屋里的烛火。   须臾过后,他发现烛台里只有小半截蜡烛头,想来此物也是紧缺的物资。   白翎又将烛火挥灭了。   月光渗进窗户,为一切陈设盖上白纱。这间屋子里装的,是留给白翎的遗物。   遗物不多,几封信,还有几件东西。   东西一览无余,锈迹斑斑的银铃,半块残损的披帛,数把无主的断剑。白翎一件件看过去,便知是谁留的。   他拿起了信件,一封封拆开。在南方,纸张放着个把月,便会泛黄,之后生出细细的霉点,逐渐长满纸页。   即便裴声命人好生收起了这些信,信纸上仍洇开了连片的霉斑,像是青绿的颜料不慎滴落,染透了一列列风格迥异的笔迹。   白翎一张张往下读,房间里安静异常,除了纸页翻动的细响,没有其他声音。他忽然有些恍惚,感觉回到了上次醒来的时候。   在他的仙像基座上,也刻着亲朋好友的留言。为什么那次睡了百年,醒来后大家都在,这次才十年而已,醒来就剩下他一个了呢?   几个矮小的身影悄悄推开房门,为了都能看见房里的场景,一个踩着一个,叠成了高高的罗汉。   它们见青年未被惊动,又拖着毛茸茸的胖尾巴,竖着大大尖尖的耳朵,分散到地上,溜进屋中。   它们围到白翎脚边,担心地仰头看他。   可是从小妖们的角度,只能望见青年低垂的眼睫,一动不动,仿佛凝固了。   老板小妖捏着白翎的衣摆,怀里抱着一块石板,上面显示着白翎的心脉状况。它看看石板,又看看白翎,捏着他的衣摆,不敢说话。   白翎道:“你们来了啊。”   他的声音很平静,几乎算得上温柔,更让小妖们慌张。   白翎就地坐下,坐在小妖们中间。有年龄特别小的小妖幼崽立刻爬到他身上,蹲在他怀里或者肩头。   这群毛绒绒的家伙围绕着白翎,他手里还剩两封信,一封是顾怜的,另一封没有署名,但白翎知道是谁。   师弟的遗书信封里好像装了东西,稍显凸起。白翎停顿片刻,还是先打开了顾怜的遗书,取出一张短笺。   顾怜的字照旧狂放,以他的习惯,通常是下笔便一气呵成,却不知为何,在短笺上涂涂改改,纠结了五六个开头,全划去了。   最后留下的,是几句没头没尾的话:“白翎,我知道,你不服我。时至今日,我的确是个失败的师尊。冲玄死了,还有其他人,都死了。我不知道与你说什么,可能今夜一战过后,便轮到我。以后,阿响拜托你看顾,你应该比我做得好。我也托他守着你,但那家伙……总觉得不会听话。你俩都不听话,一点也不听我的。”   眼前有些模糊,唇角却牵动了一下。   白翎无声地缓了口气,拿起第二张短笺,这张上面没有涂改,所写的话亦与之前截然不同,令他渐渐皱眉。   顾怜道:“但有件事,你们一定要信我——我说斩月已死,不是意气发言!不知为何,自他渡劫失败之后,我从未真正伤怀。我只有过一次锥心之痛,是在他渡劫的某个霎那,纵使远在道场,也似肝肠寸断。白翎,我总是怀疑——怀疑斩月真的死了,活下来的根本不是他。但我试探过无数次,也用法眼观测了无数次,他一概滴水不漏,对过去的事应答如流。难道,真是因他被灵台枷颠倒了爱恨对错的缘故?我不明白。被逆转了心神的是他,为何心死的是我?”   字迹愈发狂乱,越写越快。   最后一笔斜刺里捺出,或许是被鸣镝所惊,无暇续写,匆匆赶赴了战场。   白翎蹙眉,陷入了沉思。   其实,他早有过相同的疑虑。   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奇怪的电视剧看多了,他对于顾怜的反应,总有些不理解。   此人明明对自家师尊一腔执念,提及老祖却总是一反常态,粗暴地喝止他人谈论,或者用“死人”这种话来代称。好笑是好笑,细究却经不起推敲,显得十分矛盾。   而且在揭露尹真就是老祖藏在他们旁边的化身前,顾怜对其毫无察觉。他们俩甚至在找到新河郡的叶府府上前,同行共事了好一阵子。   尹真——或者说老祖的变化有那么大么?还是说演技太好了?   再要么便如顾怜所言,他确实变了心。漫长的几千年过去,即使所念之人近在咫尺,四目相对,亦无所觉。   当然,最后一种可能是……   在他身侧的,并非所念之人。   白翎阴云笼罩的眼底,骤然亮起了一点清光。   他倏地抬眸,攫住了这片迷思。   当初借太徵道君的心境回顾旧事,他曾目睹忘川渡劫,老祖陨落。旧河塔顶的活石人因为相同的功法与剑骨,意外成了老祖的替身,才让老祖在万雷轰顶之下保住了性命。   可是,假如活下来的是替身,真身才是死者呢?   小妖们忽然感到一股使它们战栗的寒意,个个炸毛,不安地挪动。   青年望着短笺静止,眼中却仿佛酝酿着一片幽静的海。无数线索化作江河,同时汇入,形成浩瀚的漩涡,逐渐开始旋转。   白翎站了起来。   他清楚地记得,天雷结束之后,塔顶留下了一堆碎石块。那让所有人以为,承劫而死的是活石人,而从雷光中走出的白骨,定是斩月。   但,天雷之下,万物不存。如果斩月因渡劫失败而死,灰飞烟灭了呢?   活石人未必替他承载了多数雷亟,或许只是遭受波及,所以被击碎了石躯,徒留一副先天剑骨!   那他怎能对三圣和顾怜的往事对答如流?   因为——因为他曾是旧河郡人。曾经的那里人人得道,个个修仙,他不止会《太上迢迢密文》,他还修习了《片叶搜魂真迹》!   在斩月被千劫加身之际,活石人身上的灵台枷和识海钥也因雷电而松动,他乘虚而入,在两大法宝的加持下,看见了斩月的记忆。   白翎的头脑因为快速膨胀的猜想快要爆开。   他手头没有纸笔,直接以手撑地,在地上写写画画,梳理思绪。   小妖们看不出他写了什么,却知道有大事发生,吓得退开到数尺之外,紧张地围观青年自言自语。   “一个修士能同时修两部神级功法吗?没见过这样干的啊……”   “没见过不能代表没有。对,不一定是修不了两部,而是神级功法太少了!根本没几个人能拿到两部,有一部就谢天谢地了!”   “假如他那么好运,又有祖传公用的《片叶搜魂真迹》,又意外获得了《太上迢迢密文》呢?……所以他被盯上,所以他成了两大叶家的研究对象!”   白翎快速划动的指尖突然停住,在这瞬间恍然大悟。   所有似是而非的疑点都串在一起,以往许多个让他感到违和、却说不清道不明的瞬间,在结合了顾怜的遗言后,终于织出了让白翎浑身冰冷的真相。   现在修真界呼风唤雨的“展月老祖”,根本不是当初的“斩月仙师”!   谜底藏在谜面上——名字都换了,人还是原来的那个吗?   白翎转身就走,想立即把这个石破天惊的推论分享给众人。但,他刚走到门前,就站住了。   推门的手已经落在门框上,骤然绷紧。   房间外面,传来嘈杂的人声。偌大的裴府今夜忙忙碌碌,人们的脸上重现欢欣。   因为,打败展月老祖的希望回来了!   阴阳契与白翎同生共存,那是唯一能杀死老祖的东西。他已经请裴声和田漪等人传讯于另外三座孤城,召集幸存的人们,合力出征,发动殊死一战。   所以,今夜是个不眠之夜。   洛东的人们喜气洋洋,传递着久违的希冀和笑容。大伙儿都在收拾行囊,轻装简行,为伤患们准备担架。   田漪和徐景让弟子们御剑去传递消息,他二人则集结仅剩的修士战力,安排何人开道、何人镇中、何人殿后。   裴声也迅速出具了一份迁徙公示,呼吁人们作最后的拼搏,并下达了行伍的阵营规划,以求路遇魔物之际,迅速应变。   一夜之间,群情振奋。   裴响是展月渡劫的最后一块拼图,他已在十天前孤身前往道场。出征迫在眉睫,若无绝地反击,唯有引颈受戮。   就算展月会践行诺言,用裴响一人赴死,换人界回归太平,也没有任何人愿意接受这份“垂怜”。   活到现在的人,无不有亲朋好友命丧魔爪之下。   罪魁祸首展月——人人得而诛之!   白翎的手按在门上,却没有推开。他及时刹住了脚步,因为他意识到,刚才的结论决不能泄露半分。   顾怜为何到死前才留书于他?   为何不直接把猜疑公之于众,让大伙儿都想通展月的真面目?   因为全天下人,都寄希望于阴阳契,寄希望于白翎复活,彻底诛杀展月!   但现在白翎知道了,阴阳契能杀的人早已陨落,根本奈何不了即将飞升的鸠占鹊巢之辈。   他也明白了,为何斩月已死,阴阳契仍存——他的魂魄被千万名旧河郡冤魂当作了活石人,他们为了保护后辈,全力将斩月的亡灵镇压在霁青河下。   白翎在与斩月化成的怨灵交手时,曾看他寻找自己的剑。   七柄仙剑,无一例外,远在彼时的霁青河畔,展月手边。   而现在的斩月亡魂,已被尹真借机取走碧落幡后,借另外两具法力高强的怨灵形成古往今来第一可怖的三魂阵,埋在他预备渡劫的法场内,以那三灵搏杀的冲天怨气,当他祭坛灵焰的燃料。   小妖们跟了过来,围在他脚边。   老板小妖问:“恩公,你刚才心跳得好快。你要去救另一位恩公了吗?”   “阿响……”   白翎一直将师弟的遗书攥在手里,不曾打开。好像不启封、不看见里面的东西的话,就可以当师弟平安无恙,还在身边。   可他其实不打开也知道信封里装着什么。   那点凸起的形状,是一枚戒指。   白翎本想用来向师弟求婚的对戒,属于他的那枚,已经被取走了。留下的这枚属于白翎——是不是师弟临走前想以此告诉他,师兄,我答应了?   青年注视着门外某处,恍若出神。   强烈的愤怒在心底激荡,他面上并无表情,心中却怒火滔天。   在某个霎那,灵台里的功法发生了变动。一如多年前,与师弟心意相通的那一刻,“喜怒忧惧”中的“喜”,短暂地变成了“爱”。   此时此刻,“怒”也揭去了假面,露出深藏其后的“恨”。   白翎第一时间察觉了变化,依然是很快的闪烁,转瞬回复原状,但他隐约意识到,当功法修至大成,必然是他将“喜怒忧惧”的终极都感悟一遭,得出“爱恨”的后面二字。   爱恨……情仇?   白翎自认为小时候的成语填空做得不好。   他定了定神,终究把裴响留给他的信拆开,取出剩下的这枚素银指环。   不料当他启封时,信里藏的符箓应验了他的气息,即刻唤醒指环。黯淡的银戒散成千丝万缕银线,环绕在白翎身旁。   “花谕?!”白翎咬牙道,“阿响留着你做什么!他、他连剑都不带——”   岂不是送上门去任人宰割?!!   银线安静地围着他,轻盈纤细得如辉如雾,只有白翎知道,每一根银线都能削金断玉,杀人无形。   裴响却将此剑也留给了他……白翎总算惦记起了自己的剑,尝试感应片刻,发现“拂钧”和“凉紫”竟然在裴府外,而且一刻不停地移动着。   原来那俩家伙自他死后,一直在为他的安眠之地守城。可惜城门失守,仙剑不得已退居宅门,日夜不息地斩除邪魔。   白翎试着在心中感召,同时伸手向前,掌心向上。   下一刻,一阵异动的涟漪在心头涌起,一柄熟悉的双色剑粼粼浮现,在他的掌上归位。   剑身震颤不休,剑锋魔血尚温。   白翎屈指一弹,振落猩红的血迹,道:“你们……倒是挺乖。”   剑比人乖多了,白翎苦涩地想。   剑吟阵阵,倾诉着思念。白衣青年忽然转身去屏风后,换了身衣服,然后才手握剑柄,推开了门。   小妖们看见他的装束,目瞪口呆。白翎则满心满眼只有一个念头,大步走到阶下。   他已经想到了,新的办法。   死仇唯有血可解,他已经想到了无需阴阳契、也能杀死展月的新办法!   满院的人看见他露面,无不停手,满怀希望地看着他。   “见星真人!!!”   “救世主——”   白翎内外俱宁,双目澄净无波。   他一袭红衣,立在檐下。风吹衣动,正红色的衣袍猎猎翻飞,明于星火,烈如朱砂。衬着他清俊皎洁的容貌,像是红花从彼岸而来,燃烧盛放。在他周围,细密的银丝浮动缭绕,如闲云,如飞雪,更似万载不灭的星辉。   恍惚间,人们看见了许多先贤的影子。   不论是墨蓝法袍的乾道,还是水红罗裙的女修,抑或满身柳枝的老者,以及背负剑轮的少年。   到最后,纵使仙姿各异,出现在他们身上的风骨皆趋于唯一。   山岳压顶又有何惧,修道者唯有持剑向前,力破万难!   “各位准备得如何?”   红衣青年向人们颔首致意,微微笑道,“我们天亮出发。” 第187章 一百八十七、日落   四城联合,却没能等到天亮。   往常的日出时分到来之际,上万名民众聚集在各自的城池出口,等待阳光普照大地,驱散荒原上流窜的魔物。   然而,当东方泛起了鱼肚白,火红的圆日冉冉升起,一支万钧铁石凝成的长箭,在众目睽睽之下划过了天宇!   那支箭飞得极慢,但所有人都知道,是因为离得太远——真实的速度必然如地崩山摧、彗星凌空,裹挟着撕裂天幕的罡风,途经昼与夜的边缘。   一箭贯日!   曾经斩月仙师以灵泉再造的太阳,被霁青道场发出的箭矢射中了。霎时间,金轮疾坠,朝霞骤熄,整片天空陷入了黑暗。   火球被箭镞蕴含的魔气污染,极速闪烁着下落,灵力和魔气爆发出滚滚尘烟,随之砸进了浩瀚东海。   天黑了。   群魔狂喜,从被它们刨得千疮百孔的地下钻出来,发出此起彼伏的长嗥。幸存的人们陷入了恐慌,阵营大乱,绝望的情绪四处蔓延。   此时的白翎,正在屋中,与一人对坐。   外边的声音还没传进来,而他和对面的男人已经僵持了快一个时辰。说是僵持,其实只是白翎示意他坐下,之后两人各一瓮酒,沉默对饮,谁也不说话。   酒是用来麻痹伤患的烈酒,远征带不了太多,索性把剩下的都堆在屋里,准备临行时一把火点了,以此吸引魔物。   修士的境界到了元婴之后,道心便趋于稳固,轻易无法喝醉。甚至由于辟谷,酒水入腹催发,转瞬弥散在周围的空气中。   于是两人一杯接一杯,一盏接一盏,根本不会醉地喝着苦涩的药酒,静候着出发的那一刻。   白翎还算喝得克制,更多时候在想事情。对面之人却喝到最后,嫌酒樽太浅,直接抱起酒瓮,对着瓮口豪饮。   淋漓的酒浆溅在他脸上发上,流满了衣襟。陈旧的赭袍已经褪色,主人却无心修复,酒水染得衣摆深一块浅一块,甚至滴在地上。   贾济胡子拉碴,萎靡不振,形貌已如老叟。他斑白的乱发间,一双浑浊的眼睛衬着被打断的鹰钩鼻,浑浑噩噩。   白翎坐在繁复的吉服中间,神色淡然。   他双目清明,不过颊边一抹病态的薄红,不知是酒意熏发,还是喜服映染。   时辰将至,青年起身道:“计划已经说了,我不会求你什么。贾济,你现在是太徵一脉的掌门,也是新河郡的城主。不信我也无妨,一切随你。”   “随我?哈!”委顿在地的男人喷出酒气,道,“怎么随我!你都哄得所有人跟你跑了——你可是救世主啊白翎!我能留住多少人?我能护住多少人?你这十年是睡得爽了,可知我等是怎么过来的!”   青年目视门外,浅浅一笑:“所以我该干我该干的事了。贾济,你可以不参与,没人逼你。”   “一副要带我们去送死的口气,说没人逼我——哈哈哈哈!”贾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把酒坛子一砸,满地碎片。   他恶声恶气地说:“本尊可没力气陪你胡闹!我受够了,我已经受够了!我的妻子儿女全死在魔物手上,我受够了!!!白翎,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舍不得裴响那条命!让他去当展月的替身又怎样?他们好不容易谈妥,你非要去搅局作甚?!”   听见师弟的名字从他口中吐出,白翎的双眼微不可见地一眯。   他稍侧过头,对身后的贾济道:“怪不得你鼻子歪了,正不回来。贾济,晃晃你脑子里的酒吧,展月让整个修真界作熔炉,你以为他会履行承诺?阿响愿为天下殉是他慈悲,我可不许他白白葬送!”   “那你待如何,你能如何!”贾济大袖一挥,道,“诸葛悟都死了,顾怜都死了!你难道比他们还厉害?我家师祖——太徵也死了!你身上有阴阳契又怎样?你、你说的那法子使出来又怎样?谁能保证,最后干得掉展月!指不定我们个个死绝,展月还活得好好的,哈哈哈哈——那真是修真界的末日啊!!!都是拜你所赐,白翎!”   贾济说着又抄起一瓮酒,砸向白翎。   青年纹丝不动,酒坛在触及他红衣的前一刻,似微尘入水,刹那消融,仅剩一圈圈涟漪,在空中扩散。   白翎回望着他,神色幽幽。   但不等他开口,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外面响起阵阵惊呼,旋即是一传十、十传百的骚乱。   白翎推门而出,恰好目睹了长箭射穿红日的瞬间。   剧烈的爆炸倒映在他黑漆漆的眼底,照亮刹那,然后永远地寂灭下去。   白翎双瞳骤缩,喃喃道:“……果然!”   自他明白展月绝非斩月的那一刻起,白翎就清楚地意识到,老祖渡劫之后,绝不会依约行事。   活石人曾在旧河郡被折磨了八百年,他对此世的恨意无从磨灭,即便淹没了整个旧河郡,也难平复前半生遭受的痛苦。他能毫不犹豫地献祭苍生,难道渡劫后就会一笑泯恩仇吗?   凭借对师弟的了解,白翎不信裴响想不通这点。   他隐隐预料,师弟也准备了后手,就等着天劫开始。不过,他们恐怕都未想道,天劫开始得这样快!   就在日沉东海的霎那,遥远的霁青道场上空,卷起了一枚云涡。   这枚漩涡起初不显,在万千云翳之间,渺如沧海一粟。但是,在它的中心微微闪烁,少顷“噼啪”一声,爆开了一星电花!   云涡以肉眼可见的恐怖速度,飞快扩张。它的中央是一片虚空,酝酿着颠覆九州的风雷。   一滴雨从高天落下,被无数次雷鸣电闪照亮,映出了万顷河山。   它穿透云层,拉出千里银线,倏地打在白翎眉心。   “白师兄!”   几个年轻人御剑而来,为首的是唐棠。她与蓬莱一脉坐镇莞州,依靠医术,救治了众多凡人。   她一眼瞧见屋里的贾济,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喝酒?!老祖把太阳射下来了,白师兄,渡劫要开始了!!”   徐景同时赶到,说:“白师兄,这些给你!前辈们留下的好东西……我们一直收在株陵。你带去道场吧,说不定能用上!田漪她留在城里,大家随时能出发。我们——我们还出发吗?”   白翎接过他送来的芥子袋,稍微一探,竟然全是“熟人”。   “益善盂”、“瑶池鼎”、“两不疑”、“观火宝钿”……甚至“灵台枷”都存在里面。只是作为有本命契主的神级法器,当主人陨落后,它们也陷入了休眠,不知何时才会醒来。   白翎把芥子袋收好,道:“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徐景一愣,领悟了他的意思。   天不会再亮,太阳不会再升起。随着日轮陨落,四方海水皆会上涨,修真界将被洪水淹没。唯有北方的霁青山,举世至高之处,还有一线生机!   冰凉的雨丝扑面,白翎释放了千万条银线。“花谕”散入人群之中,温柔地避开每一个民众,却在有魔物侵袭时,即刻反击。   慌乱的人们被奇景震撼,注目于身侧迤逦的银河。他们逐一回头,看向银河的发源处,那袭明艳飞卷的红衣。   “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白翎拍了拍徐景的肩,向近处的唐棠和远处的裴声颔首致意,微微侧首,感受到了屋里的酒气与沉默。   他笑了笑,转而正视北方的霁青山,望向地平线上,逐渐在彼方凝聚的乌云和雷暴。   白翎御剑而起,道:“我先走一步!”   明暗剑光闪动,仙剑载着他化成火红遁光,飞向天尽头。   在他身后,号角长鸣,最后的人族在雨中齐聚,于千万道银丝的庇佑下,开启了末世降临前的漫漫征途。   而此时此刻,霁青道场。   早在第一道雷声响起的刹那,拜日神教的教徒与诸多派系的修士们便已经严阵以待。   确切地说,他们从十日之前,那个众所周知的老祖钦定替身独自现身于道场起,就全部守候在此了。   十日十夜,万众寂静,只待天音。   全性塔下,偌大广场,鸦雀无声。   因修士们散发的灵气过于浓郁,倾盆的暴雨被隔绝在外,形成了一弯灿然的长虹。   全性塔屹立在虹桥下方,似以塔尖撑起。而塔顶笼罩着重重宝华,显然有异象发生。   是非一个人在广场中央走来走去,仰望着夜空中的虹色,拊掌大笑:“好,好——好!长虹形似天门,定是吉兆,预示着老祖即将渡劫成功,指日飞升!”   他慷慨陈词,在场诸人却一个个面容凝重,并无欢欣之意。   一刻钟前,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全性塔顶射出箭矢,将初升的红日击落。   那是老祖两千年前点燃的太阳,今日却被他亲手射下,人世好不容易亮起的天空,再陷永夜。   尤其是拜日神教的教徒们,眼中难掩悲戚,只能祈祷在老祖飞升之后,把光明归还人间。   忽然,地面产生了细微的震动。   震感来自于四面八方,持续不断。在场的人们左顾右盼,发现远处的山峦在荡漾。细看之下,才知是山崩海啸,洪水滔天,因太阳陨落,天地失衡。   与此同时,上空亮起了第一道雷光。   雷声打破死寂,也震住了动乱。是非张开双臂,传音道:“各位!修真界千年大计,还看今朝!俗话说得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若是老祖飞升成圣,你们还怕以后没出路吗?结阵!乱党贼子快来了——”   他话音刚落,一点红晕出现在南面的夜空中,幽微一闪。   那是一点极明亮的光,由于飞遁的速度过快,点燃了沿途云气,在身后留下壮丽的曳尾。   是非大吼一声:“结阵!!!”   一呼千应,各家修士结印施法,架起琉璃般的结界。红光上个须臾还在百丈开外,在他们出手的瞬间,已到近前,直直地轰在灵力罩上。   整座广场震了三震。   唯有全性塔不动如山,仅掉落少许尘灰。   茫茫烟云散去,露出一道醒目热烈的红影。来人踏着仙剑,居高临下,足尖剑光明灭,晃人眼帘。   他穿着大红的吉服,黑发布满红衣,一齐在风中猎猎。狂岚缭绕,掀动了青年的幕篱垂纱——薄纱也换成了红色,此时此刻,竟如新婚的盖头,露出朦朦胧胧美人面。   隔血雾观花,挑阴灯辨画,一道清润含笑的嗓音从红纱下传出来,倏地扣紧了诸人心弦。   他说:“好久不见啊——霁青道场。故地重游,要这么大阵仗吗?”   是非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道:“……白翎!你终于来了!”   在场的人们齐齐为之色变。   早闻见星真人云裳玉影,眼前一见,竟似来迎亲的一般,是万素群中一点红。山河皆暗,光华尽加他身,原来是他将撞击结界遭受的巨力全部吸纳集中,酝酿在手里。   又一道雷劈下来,落在全性塔尖。   白翎眉峰微蹙,扫视全场。   塔下有三座祭坛围绕,呈三足鼎立之状,当中以结绳的碧落幡连接。浩浩荡荡的邪气从天下收来,归于坛内,燃起熊熊鬼焰。   白翎不太懂阵法,但也能看出来,展月定是把祭炼人界得来的凶杀之气与三具绝世怨灵绑在一处,最大限度地供给他渡劫了。   他尝试感应碧落幡,灵识却如泥牛入海,一去不回。不知是碧落幡已被剥去器灵,彻底沦为老祖的工具,还是他的灵识被什么禁制阻隔了。   再瞧塔顶,也被结界护在当中。   隐约可见捆仙索拘束着一道人影,令白翎眼睫一颤。   师弟在那里。   白翎一咬舌尖,尖锐的刺痛迫使他回神,俯瞰下方人群。   他面不改色地道:“是啊,我来晚了——抱歉抱歉。不过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本尊此时驾到,不是刚好为老祖助上一臂之力吗?”   “呸!没人会信你的鬼话,休要妖言惑众!”   是非乘上修复后缩水了一半的玉板,飘到和白翎齐平的半空。隔着结界,是非打着十万分的警惕,冷笑道:“你为老祖助力,你能助什么力?”   白翎道:“我自然是来,与老祖结侣!”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教徒和修士们如临原本大敌,突闻此言,眼珠子差点瞪出来,顿时和煮沸的汤锅一样,喧嚷连片。   “他说什么???”   “见、见星真人要和老祖结侣……”   “开什么玩笑,他的相好天下皆知,难道不是塔顶的那个——”   “肃静!!!都住口!”   赶在有人把“裴响”二字喊出来之前,是非声色俱厉地打断了杂音。他手持仙符往下一掷,霎时有老祖手书浮现,强悍的灵潮从中散开,压得所有人低头。   “一群痴呆……”是非咬牙骂道,狠狠地剜了白翎一眼。   他问:“这就是你打的算盘?闹笑话整幺蛾子,好让他们提醒天道、承受雷劫的究竟是谁?白翎,你以为老夫想不到吗——偃鸣!”   他一声令下,许久不见的鹤灵妖王缓步出列,张翼飞到空中。   镇妖印烙在其额上,形同刺青。偃鸣吐出一个“默”字,凡是修为低于他的人,都说不出话了。   白翎鼓掌道:“不错,跟衣眠学的?不如你改个道号吧,以后叫‘沉音道君’怎样?”   一道雷鞭破空袭来,同样被烙上了镇妖印的驾鹤道君现身,二话不说,向白翎发动攻势。   电闪愈疾,雷鸣渐快。   白翎的激将法已经生效,亦不多言,专心接二位妖王的招。   是非立刻看出了端倪,道:“注意留手,别让他一直积蓄受力!”   天空爆发阵阵灵光,广场遭到波及,滋开无数条深不见底的裂缝。   驾鹤一面毫无保留地倾泻法力,一面抽空呵斥:“又要打、又不能打,你行你来不然少搁那叫唤!”   是非催动镇妖印:“你逼我的——”   偃鸣双目一睁,忙挥出无数鹤羽,朝白翎钉去。   然而,箭雨似的羽毛全部被白翎消融,空中散开的波澜像是经历骤雨的湖面,震颤不休。   青年抬臂格挡,从红袖后露出半张面容,弯眸笑道:“多谢二位,已经够了!”   他翻手往下,按住了结界。   结界与他角力,又被他收放,力能生力、生生不息,不过眨眼功夫,白翎的掌心便有光球急剧膨胀,结界轰然破碎!   教徒和修士们站立不稳,不少被震得七窍流血。是非离结界的破溃最近,差点从玉板上翻滚下来,好悬才定住身形。   马褂少年的瞎子眼镜掉了,摔成八瓣儿。   是非下意识去捞,却在这个瞬间,被一点寒光直刺颈项。   剑尖没入皮肉,遇化神期护体灵障如遇无物。   是非愕然抬首,面前似有血海翻涌。红纱舞动,白翎持剑架住了他的命门。   是非不敢置信地低语:“你……你怎会……法力大涨至如此地步?不、不可能!你干了什么?!”   “要感谢你们让我认真生气吧。大概,帮我打通了一节关窍。”   白翎望了全性塔顶一眼,漫不经心地说。虽然雷霆一直劈下,但天劫刚刚开场,现在尚未到最佳时机,须沉住气。   刚好让他有空,与眼前的童颜老叟清算血债。   是非说:“不,功法进境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效果,你肯定干了别的!你那功法不是要谈情说爱吗?怎又和生气相关??你身上……你身上为何有许多人的气息!叶忘行,冲玄,顾怜……不止,还有谁?!”   “阁下莫不是在说他们的法器?”   白翎神色放淡,一字一顿地道,“我身上带着的,尽是遗物啊!你是不是——应该负责?”   “凉紫”暗光一线,承载着白翎爆发的灵力,一概注入了是非身躯。幸好在许久以前,太徵道君便将此人的致命弱点告知了白翎,今日方能用上。   霎时间,失去了墨镜的少年人眼瞳扩散、面色癫狂,好像溺水一般,浑身抽搐起来。他双膝下跪,双手徒劳地抓挠,可是两手空空。   教徒和修士们顿起骚乱,不料刚刚还合力迎击外敌的两大妖王临阵叛变,兵指广场。   白翎紧盯着是非,看见他的容貌和身形都在变化,随着修为提升,返老还童愈发剧烈。   白翎终于笑道:“塔顶遭劫的并非老祖,咱们心知肚明。不过是非道君——你可知被你藏起来安心渡劫的家伙,也是个彻头彻尾的西贝货?你这一千年来,在给贼人当狗!真正的斩月仙师——在所有人脚下踩着,早就成怨灵一具了!!!” 第188章 一百八十八、还阳   是非的眼底一片浑噩,不知听不听得见了。   他摸索着伸手进怀中,召动法器,欲作垂死挣扎。   白翎无奈道:“你还在坚持什么?在阳关的时候,一有危险,他就抓你过去当肉盾,你忘了吗?最初的斩月可不会这样吧,仔细想想啊是非道君,忘川渡劫之后,你效忠的还是原来那个人么!”   “是与不是……你分得清?!”   是非咬牙大喝,祭出了方圆弈台。不过此物被损毁太多次,已经无法单独使用了,必须配合玄天炉。   白翎奇怪道:“我当然分得清啊,种种迹象都表明他变了个人,被旧河郡的石像冒名顶替了,你分不清?”   白翎见玄天炉出现,止往话头,稍稍皱眉。   出乎他意料,刚才已经把积蓄的所有力量转移给是非了,此人依然能苟延残喘——境界到达大乘期后,是非的外表仿佛稚童,尚有自控之力。   可惜了,只差一点!   差一点,就可以把是非变成无法自主的婴儿了。然而,是非发现修为暴涨之后,犯下了修此道者的通病。   许多以前由于境界差距算不了的事,现在都可以卜算,他当即要一睹为快,预知后事如何!   玄天炉吐出密密麻麻的符篆,強化方圆弈台。   晶莹的命线像触须一般,从是非的指尖伸出,试图拽住自翎,对他的结局一探究竟。   是非的境界迈入大乘,命线居然成了实质,如同抽打陀骡的鞭子,约束万物沿着既定的路途运转演变。   自翎发动“神行术”,闪避之余,不禁想起了在太徵心境中经历的旧事。   那时的是非为他与裴响算命,浑身摸爬滚打染出来的市井气,对谁都察言观色,笑脸相迎,即便位列三圣,仍将姿态放得极低。   若说展月非斩月是换人的缘故,是非又因何与从前判若两人呢?   白翎出神之际,不慎被命线划开了胸襟。怀中的芥子袋掉出来,登时被命线扎破。   白翎呼吸一滞,伸手欲捞,又被缠上。他不得不闪开,不料益善盂明晃晃地飞出袋口,嘭的一声,在空中变成了一个大胖小子。   器灵显形,穿着红肚兜,头发只留着脑门儿上一撮,跟寻常人家挂的年画娃娃一个样儿。   他冲玄天炉猛吸一口气,把炉口狂喷的灵符全吸进了肚子里,对方喷多少、他就吸多少。   白翎头回见识益善盂的器灵,甚至没想过这家伙懒出泡儿了还能有灵。不过,益善盂专存无形之物,和装有形之物的瑶池鼎相对,用来吞玄天炉的灵符恰如其分!   炉子见状急了,也“砰”地现了形,是个穿花瓣儿襦裙的小姑娘,生气地叫道:“我辛辛苦苦炼的符,吐出来!你快吐出来!!”   命线席卷,益善盂急得直挠头。虽然灵体不会被实物所伤,他没什么好怕的,但其他往下掉的同伴还没醒呢!   益善盂对着落下的法器们张嘴:“噗噗噗噗噗——”   强化灵符如蝗虫般飞出,倾泻在坠落的法器上。终于,大家都被唤醒了。宝光外泄,白翎注意到,有不少符融入了被禁锢在地面的碧落幡。   幡面闪过一抹幽光,白翎立即放出了一缕灵识,隔空轻唤:“醒醒!”   其他法器先化为了器灵。   空中响起接连不断的砰砰声,瑶池鼎摇身一变,成了一位知书达礼的少年管家,广袖一挥,把源源不断的命线收入袖口。   观火宝钿则是位火眼金睛的仕女,环顾左石,飞至驾鹤道君身前,敛衽行礼。   她很快又变回了朱红的花钿,贴在驾鹤额心。驾鹤眼前的白绸粼粼融化,令她得以视物。   驾鹤扬鞭向是非挥去:“老贼受死!”   是非情急之下,抄起方圆弈台格挡。方圆弈台却知没有玄天炉的增益,接此击必碎无疑。   棋盘在是非手里坏了太多次,实在忍无可忍,化成了器灵。   霎时间,驾鹤的雷鞭结结实实抽在了是非身上。她运了十成十的力,且有观火宝钿加持,威势撼天动地。   是非口中鲜血狂喷,满天的命线齐齐断灭!   益善盂扒在白翎肩头,缩成了一个肚子圆滚滚的不倒翁。   他一边嚼嚼嚼一边说:“我还有符没吐完,你要不?”   白翎冲倒地的是非一场下巴,道:“都给他。”   “好吧!”益善盂听话行事,将最后的符篆尽数喷出。   玄天炉急得乱转,可她百年如一日的“忠诚却不大聪明”,眼看是非伏地不起,居然也对他吐起了符篆:“好东西,都给你——”   众目睽睽之下,是非被蜂群般的灵符团团围住,修为急速攀升。   他缓缓离地,飘在半空,这一次,终于被推上了身躯无法承受的境界。   人们亲眼目睹,符群越缩越小。其缝隙中,伸出一只稚童的手,向天空摇摆。   他像溺水了一样,努力地往上抓,不知想抓住什么。   一个老叟飘着小碎步,来到白翎身侧。   是两不疑的器灵,作为太徵的本命法器,静静望着故人落得应有的下场。   灵符四散,一个小孩掉下来。   他仍在缩小,已是强弩之末,风中残烛。白翎纵身上前接住他,没让他在心爱的玉板上摔成泥。   是非天灵盖放光,阵阵闪烁着。   他完全是孩童的面庞了,神色却如痴如醉,好像老人回光返照,极力留恋着世间的一切。   陨落已成定局,而他再未挣扎,耗尽最后的每个须臾,向上天求索。   泪水从他眼角滑下,男孩忽然满面悲哀,似因目睹的未来饱经风霜,也仿佛洞明了过去。   白翎把他平放在玉板上,望着他头部的光明渐趋微弱,不知是非在生命的末尾时刻,是否印证了关于老祖的真相。   垂死的是非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他说:“原来如此……费尽心思窥视天命的人,终将被天命玩弄!白翎……白翎!”   他颤抖着伸手,想让白翎靠近。   雷声阵阵,电光隐隐。   白翎无声地吐息一次,道:“你还想说什么?”   “日落星移……双月……悬天!”   是非抬起的手掉下去,砸在玉板上。当他说出最后一个字,玉板上的是非道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死婴。   白翎沉默,不明白这个普天之下最能勘破宿命之辈,遗言何解。   按理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是非一定要他听的话,是什么意思?   日落星移,双月悬天。   难道太阳被射落之后,天上会有两个月亮?   白翎立即想到了展月和斩月。他甚至从“星”字想到了自己,毕竟他道号叫“见星”。   但这样说的话,“日”又是谁?难道……是道号“还阳”的师弟吗?   两不疑的器灵飘过来,面色凝重地蹲在是非身边。   白翎正欲飞身离去,到塔顶解救裴响,却被器灵唤住。   两不疑道:“见星真人,是非的身上……有我熟悉的东西。你帮我掀开他看看。”   “啊?”   白翎用剑尖一拨,让是非翻了个身。松垮的太极马褂像是襁褓,把泛青的婴儿裹在当中。   两不疑挥动灵气,吹拂着他,直到把婴儿脑后的绒发吹开,露出一个黑痣。   说是痣,显得有些大了。   白翎又望了塔顶一眼,道:“有什么问题吗?”   “这……稍等。”   老叟以手覆在死婴颈后的黑痣上,少顷,一物从血肉深处剥离,落进了他的掌心。   竟然是一根契进骨头的长钉,灵台枷!   白翎意识到了此事暗藏玄机,屈膝半跪,道:“他身体里怎么埋着这个?他……我知道了。”   联系起以前的疑惑之处,白翎脑海中灵光一现。   他翻出了是非的芥子袋,用力攥碎,想找到更多证据。没想到,这个执掌道场与神教近千年的人,随身之物寥寥无几。   两个海螺掉出来,其中一个不知为何摔碎了,又被仔细黏好。另一个倒是崭新,挂着手工的小叶子吊坠。   还有一物,挂着木刻的小月亮。白翎将其抓起,果不其然,此乃是非曾用于追随斩月脚步的罗盘。   罗盘不曾损坏,指针仍在转动。   可是,指针一直在转,片刻不停。   白翎皱眉道:“是老祖藏起来了,所以指针一直转么?不对,藏起来的是活石人啊……”   “恐怕从忘川渡劫之后,指针就不曾停过,因为真正的斩月仙师,已经葬身于霁青河中了。但,是非判断不了。他就算看着一直转动的指针,也想不通是为什么。”   两不疑负手而立,叹道:“当年被颠倒心神的,是他。”   白翎目光下移,落在是非的尸首上。   他对旧事的认知,全部源于太徵的回忆,可是太徵的记忆一定对吗?全都对吗?   因为展月淹了旧河郡,且身上有诸多钉孔,所以太徵在极度的悲恸之下,认定他是被颠倒了善恶爱恨的那个。   但现在想来,展月的钉孔是被两大叶家禁锢所致。   是非本想告诉太徵,自己中了叶忘家的绝招,欲向她求救——没想到此招无解,太徵在癫狂之下决定大义灭亲,永绝后患,对他痛下杀手。   于是,未出口的真相永远没能出口了。   三圣决裂,是非也明白自己失去了判断是非的能力。从那之后,他选择了绝对地信任、听命于展月,因为在他的心目中,唯有此人绝对正确,永远正确。   可惜他同样判断不了,斩月到底还是不是斩月了。   一道惊雷劈裂天幕,直击塔尖。   眼前的景象与千年前重叠,依然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尖塔,塔顶有人渡劫。   教徒和修士们见证是非陨落,人心涣散。灵气不再凝聚,豆大的雨点砸下来,在罗盘的表面绽开。   白翎放下此物,将它和一好一坏、两个海螺搁在一起,都置于是非身边。   青年回身对驾鹤道君说:“前辈,你们都自由了。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驾鹤道:“说!”   “外面这个鬼样子,还有很多人在路上。可不可以拜托你去接他们?修真界最后的人,都在往道场赶。”白翎说。   驾鹤怒道:“他们是凡人,跑来道场找死吗?不好端端地待着干什么!太阳都被射掉了,他们怎么活?”   白翎不语,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驾鹤骤然意识到了什么,道:“你……”   她张了张口,飞遁南去前掷下一句:“本尊且信你一次!”   白翎转向偃鸣道君,说:“也麻烦您帮个忙。接下来,在场诸位都是我与‘展月老祖’大婚的嘉宾,务必请他们一个不落,都好好看着,见证我与‘老祖’成婚。”   偃鸣困惑地皱起眉,不过侧首清唳,挥出无数鹤羽,将广场围住。   教徒和修士们挣扎喊道:“你们要干什么?!”   白翎笑道:“说了——请各位入席,见证我的人生大事啊!”   他飞身而起,在所有人的注视中,登上塔顶。雷霆和暴雨似将世界隔绝,苍茫的天地间仅剩他们两个。   白翎一眼看见了师弟。   数不清的捆仙索间,缠着一个人影。那些锁链不是捆着他,而是直接穿过了他的四肢与躯干,就像千年以前,旧河郡的两大叶家对活石人做的那样。   裴响面色苍白,双眸紧闭。   他连脖颈处都被锁链穿透,以保持着抬头的姿势。   剑修的黑衣比以前更深重了,像是被浸透,与他冻雪一般的皮肤对比强烈,偏偏神色静寂,俊美的五官宛然如昨。   “……阿响?”   白翎的心怦怦直跳,低唤一声。   那人没有反应,不知是不是把他当成了幻觉。   白翎下意识地退后半步,少顷,一剑斩断诸多仙索,快步跌跪在裴响身前,扶住他面颊喊道:“阿响!”   顾不得眼前人有无回答,白翎把他紧紧拥入怀中。   浓烈的恨意未有一刻平复,只是蛰伏。在这瞬间,在拥抱对方、对方却遍体鳞伤的瞬间,“恨”彻底取代了“怒”。   白翎双眼明亮,几乎有些痴狂地露出微笑——师弟又在他怀里了,师弟还在他怀里!   他贴在裴响冰冷的颊边,往他耳畔喃喃:“师兄来接你成婚。阿响,你先看我一眼,好不好?”   脸庞被什么东西扫过,轻轻的,痒痒的。   白翎一怔,立即与他松开,让师弟靠在怀里。   裴响动了动眼睫。   他的喉咙上还留着捆仙索穿过的血洞,无法说话。白翎的芥子袋破了,手头并无灵丹,道:“为什么伤好不了?!阿响,展月是不是施了什么特殊的咒,你的伤——”   手腕稍微紧了一下。   白翎收声,裴响安静地倚在他怀里,不轻不重地捏他。咫尺之距,几次有天雷擦着塔尖而过,电光映照他们的眉宇。   裴响嘴唇微颤,仿佛想说什么。白翎茫然片刻,忽然意识到,师弟让他看自己的手。   剑修伤痕累累的手指上,戴着一枚指环。   白翎愕然片刻,蓦地笑了。他牵动唇角,眉头却压下去,唇也抿起来,忍耐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将自己的手也亮出来,上面戴着同样的指环。   白翎用以前哄裴响的语气说:“阿响,我们已经结侣了。我说了算。现在,你安安心心地睡一觉,好吗?等你醒了,师兄带你回家。”   他将师弟慢慢地平放在地,凝视着他。   虽不知为何,裴响的伤口复原极其缓慢,让白翎有些不安,但眼下容不得拖延了。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旧河郡的面具,扣在脸上。   裴响也定定地望着他,见他此举,黯淡的眼底漫起一分微光。他猜到了白翎想做什么,略摇头道:“师兄——”   极嘶哑的声音,混合着不断涌出的血沫。   白翎却已下定决心,温柔地摸了一下他的发顶,道:“阿响,其实我还有很多话想说。不过……先说再见吧。”   他又微微笑了起来,和以前无数次看着师弟笑的样子相同。   白翎重复了一遍:“再见。”   青年红衣飞展,张开双臂,倒退着走向塔顶边缘。裴响强行撑地,支起上半身,浑身的骨头碎了,仍执拗地咬紧嘴唇,不肯答应师兄的告别。   他目不转睛,眼中唯有那人。   从他的角度可以看见,白翎举起的双臂间,有什么亮了起来。   起初只是一点星芒,如夏夜萤火。   而后光球扩大,和仙去山弟子廊舍的檐下,摇摇晃晃的引路灯一样。   光球的边缘开始燃烧,源源不绝的灵力从青年全身涌出,汇入其中。   他的两手间光芒愈盛,倒映在裴响漆黑的眼底,恍然似回到了牵手共舞的篝火前。   塔底的广场上,人群安静下来。   修士们率先发现了异样,一眼不眨地盯着塔顶,看那黑夜中的火光。   拜日神教的教徒们紧随其后,不敢置信地揉眼睛、抹脸,屏息凝神,注目于塔尖膨胀的光轮。   雷电交加,大雨滂沱,可是一轮红日在全性塔的顶端升起,是太阳——新生的太阳!   无人敢言,偌大的广场静悄悄一片。   少顷,有人跪了下去。很快,越来越多的人下跪,齐齐仰望着传说中的壮举。   红日之中,一名道人张开双臂。此情此景,俨然和全性塔内、老祖改日换新天的旧闻一模一样。   老祖最为世人所铭记的,既非功法,也非剑骨——真正令他流芳百世的,是他重新点亮了修真界的天空!   轰然巨响,雷电狂飙。   在新生的太阳离开白翎之手的霎那,天道发现了更符合“展月老祖”的存在。   一道前所未见的苍雷贯彻天宇,直击在白翎身上! 第189章 一百八十九、星移   在“花谕”的庇佑下,上万人艰难地行进在高山深谷之间。   外界全然是一幅末世景象,传言中的“天灾”、“浩劫”,正如所见。   天空似倒扣的锅底,人们小心翼翼地摸黑前进。大地仍在不断变化,连魔物都偃旗思鼓了,四散奔逃。   洪水声远远传来,偶尔大上一点,都会引发人群的惊惶。在伸手不见的五指的夜里,火把被暴雨浇灭,每个人都变成了惊弓之鸟。   队伍持续了数里长,死寂笼罩着上空。   在最前方组织开道的裴声已经接到了无数封急报,从最开始的“随行伤患过多,行军迟缓”,到后来的“地裂新增大量伤亡,难以计数,药物告罄”,再到徐景御剑前来,称后方因抢夺丹药爆发骚乱,有人故意将伤患推下悬崖。   裴声沉默地听着,一眼不错地望着北方。   徐景道:“裴家主?我们……继续前进吗?”   “来路已经是一片汪洋了。”裴声反问,“若不继续,此地也转眼覆灭该如何?”   “但大家已经走不动了。”徐景苦笑道,“再走下去,魔物不吃人,人要吃人了。离霁青道场还有千里之遥,后路毁了,前路也毁了怎么办?大家根本不信能走到道场。”   “就不该听白翎的鬼话!”   一声粗嘎的喝骂从天而降,贾济提着三四个人头,摔在裴声跟前的地上。他道,“死在家里,也比死在这黑黢黢的鬼地方好——连这儿叫什么都不晓得,以后尽是孤魂野鬼!”   “……”   裴声神情麻木,点头道,“我明白了。去,将我临行前备好的东西拿来。”   贾济踢了一脚地上的人头,嗤道:“你还能让这些杂种推下去的老人飞回来不成?”   徐景说:“注意你的言辞,濯缨道君!”   又一道遁光袭来,田漪现身:“怎么了这是?后方有山崩迹象,必须加快行进!”   贾济耸肩大笑:“哈哈哈哈——全活埋喽!”   田漪忍无可忍,拔剑指着他眉心。   裴声喝道:“肃静!”   天地间雨声哗哗,远方的山顶滑落一块碎石。它带动泥沙,一直滚了半刻钟,才在谷底湍急的水面上溅起浪花。   众人都明白,再不走,真的要被活埋了。   可是人心惶惶,恐惧和疲惫已至顶点。修士们可以飞遁而去,但凡人呢?   裴家家丁抬来了几只大箱子,取出一座花灯。此灯造型简陋,不过是以众多灯笼绑在一起,做成了一个巨大的球。   灯罩用油布制成,可以防水,内部有特制的机巧,一旦点燃,所有灯笼都会亮起。   裴声说:“请几位仙长,分少许灵力,保佑新火不灭。”   田漪缓缓放下剑,道:“您……您是想伪造一个太阳?”   徐景捏诀生火,道:“好,有假的也比没有强!”   他们先后向花灯注入灵力,贾济愕然,最后也丢了一记灵火。花灯升起,后边的人群很快发现了光亮,惊叫声接连不断:   “那是什么?”   “是……是太阳!!!”   裴声满面肃穆,凝视着照亮前路的灯光。离得近的都是裴府家丁,无人说话,默默配合着弥天大谎。   然而,狂风突然席卷了山谷。   花灯剧烈摇晃,眼看要落!   三道灵力同时飞出,田漪、徐景、贾济一齐出手,稳住了那轮“太阳”。   可是,风来得太急太快,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迅速逼近,又好像北方爆发了天翻地覆的变故,长风万里洗河山!   花灯“嘭”地燃烧起来,像是瘪掉的鱼鳔。   裴声面色发白,知道已回天乏术了。狂风摧毁了本就岌岌可危的山体,大地震动,滚滚的泥石倾泻而下,瞬间把前方的山道冲成废墟。   贾济使出“搬山咒”,开辟新路。   可是花灯即将坠毁,裴声厉声道:“仙长先救太阳!”   整条山道都被波及,田漪和徐景捏诀稳住地面,无暇他顾。慌乱中,裴声冲出了人堆,向即将坠落的“太阳”伸手——   “家主!!”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寒光似洪水袭来,顷刻迫近!风雨达到了短暂的极盛,一条青滢滢的巨蟒赫然出现。   此为妖族神身,盘踞于山岳之间。它把花灯彻底扑灭,甚至蟒口一张,将其吞入腹中。   下一刻,万丈金光从它背后射出,驱散了满天夜色!   耀眼的晨曦如千军万马,照亮东南西北大地,千里万里朝霞。日出高山,冉冉而升,昼夜兴替,风雨顿消。   巨蟒惊讶地回头,望着来时方向。   少顷,蟒吐人言,传遍了山道:“此地不宜久留,本尊受见星真人所托,来奉诸位前往道场!”   振奋的欢呼铺天盖地,驾鹤直接往山道旁一横,填满山谷。人们争先恐后地攀上蟒背,裴声也被田漪接下,落在蟒头。   徐景兴奋地喊:“师祖您来了!天亮了——白师兄成功了吗?!”   贾济道:“他……是他干的?”   “不是他,还能是谁?”   驾鹤冷笑一声,抖擞青鳞,确认人们都被“花谕”化成的银丝牢牢定在背上,立时腾云驾雾而起,呼风唤雨而去。   此时的白翎,却在承受着万钧雷劫。   鲜艳的红衣被雷光淬炼,浓烈如枫。他戴着新河郡盛行的面具,向苍天舒展身躯,不闪不避,任雷霆在血肉经脉间流窜。   饶是有《喜乐诸天奇经》护持,天劫仍不可小觑。浑身剧痛且不必提,每一分躯壳都好似浴火重生;最可怖的是灵台震荡,心境动摇。九天的惊霆像是直击神魂,稍一不慎,轻则走火入魔,重则灰飞烟灭!   但白翎在笑,因为他的计划成功了——   展月要裴响作替身蒙蔽天道,那他就以身入局,亲手拆了展月的春秋大梦!   谁让展月骗取了斩月的身份呢?   白翎顺水推舟,把斩月的丰功伟绩重现,于是他也成了“斩月”,加上裴响一共三个,看天道劈谁!   一道遁光飞驰而来,乍一看空中的面具红衣人,还真被唬了一跳。   但他转眼明白了那厮是谁,冲下方道:“展月老祖何在?!你爷爷到此,鳖孙速速受死!!”   “你来迟了——”白翎清越的嗓音自面具后传出,隔着灼灼雷幕,隐含笑意,“谁是展月老祖?我就是展月老祖!塔顶还有个展月老祖,你呢,你是不是展月老祖?”   贾济道:“我当然是展月老祖!本尊身负先天剑骨,又兼《太上迢迢密文》,我不是展月老祖,谁是展月老祖?!”   刹那间雷云怒吼,电火狂飙!   天道终于发现了这场旷世的玩笑,云层中似有太初之影显形,注目于下方高塔。   白翎见目的达成,旋身飞入塔顶。   裴响倚坐墙边,见他来了,微微一笑。   黑衣青年张了张口,作口型喊了声“师兄”。他的脸色没有半分好转,笑意如浮光掠影,稍纵即逝。   裴响俊美苍白的面容上,蒙着一层淡淡的青灰。这是死亡的阴翳,白翎心弦顿紧,像是勒出血来。   他扶正青年的脸,低声道:“阿响?阿响!你……你的伤没有好?到底怎么回事,老祖干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干。”   一道阴戾的嗓音在二人后方响起,令白翎脊背生寒。   他凝定片刻,缓缓侧首。余光里一道枫红身影,提着圆溜溜一物,鲜血滴滴答答。   那是贾济死不瞑目的头颅。刚才不过两句话的功夫,他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就被斩首了。   白翎视线上移,落在展月——或者说尹真的头上。   此人倒是摘下了面具,自知身份败露,不必再掩饰长相。他眼下的乌青依然浓重,如今想来,怕是夜夜难眠所致。   尹真声音轻得如一缕幽魂。   他道:“白翎,你果然厉害。”   白翎佯装不经意地把师弟护在身后,摘下面具,微微笑道:“尹兄何出此言?”   “看来你对自己的出身一无所知啊。”尹真也勾了勾唇角,说,“你真不知道,你是如何来到这世上的吗?”   “……”   白翎问,“你知道?”   苍雷不断地劈向塔尖,试图击中渡劫者,却被塔身的法阵引渡,散入塔底的三座祭坛。   无人在意,经过一遍又一遍的雷霆洗礼后,连接祭坛的碧绸愈发明亮。只有器灵们聚集过去,押着玄天炉,喷出一波接一波的灵符。   一线灵识骤然复苏,映照在主人心境!   白翎眼底暗闪,抬眸时恢复了旧友重逢一般、清闲随意的神态。他道:“怎么,尹兄能为我解惑?”   “你是天道的赐福,白翎。”   尹真淡淡开口,似对渡劫已胜券在握。他说,“我看见了那个人的记忆。你是他向上苍请求的,一定能扭转乾坤的人。那个人——终究是道心不坚啊,忧于天下还不够,竟忧于天下的千秋万代,自知大势已去,便向天道索要了负世的传人。于是,白翎,你来到了此世人间。”   白翎清楚,尹真口中的“那个人”,就是斩月。   可是,他一个来自现代世界的普通高中生——怎么会是上天钦定的救世主?!   白翎说:“别开玩笑了尹兄。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为什么让我活到现在?你何必让师尊去捡我回来,不怕我毁了你的飞升大业么!”   “留你,自然有留你之用。”   一丈之隔,尹真总是黯淡无光的双目倏地抬起,下一瞬已至白翎近前,“为了你修的《喜乐诸天奇经》!”   寒光交错,不知何时投下了七道剑影——斩月身陨,他的七柄仙剑沦为尹真的战利品,如今被他的先天剑骨操纵,剑尖尽指白翎!   “师兄。”   一声轻微的呼唤在背后响起,与此同时,两只冰冷的手抚上白翎双臂。他感到了背靠的怀抱,暗香刻骨铭心。   裴响握住白翎的手抬起,在他耳畔轻语:“他可以,你也可以。”   心随意动,指令不过是一念之间。七柄仙剑突然凝滞,似被两股同样强悍的力量撕扯,止步不前!   尹真道:“真是阴魂不散啊裴响——这样了还能行动?……嗬!”   他本欲对白翎出手,不料提着的头颅突然张嘴,狠狠地咬住了他!   贾济的躯干不知还在否,脖颈的断口迅速生长血肉。尹真抽身而退,一息间连出百拳,将他新长的躯体轰成烂泥。   “姓白的动手啊——我拖住他!你快使你那阴阳契!!”   贾济不知尹真是当年的活石人,还以为白翎体内的阴阳契可以将其诛杀。然而,此时的白翎如坠冰窟,紧攥着身后之人的手,生怕放松一点、就将坠入无间地狱。   尹真以为七剑被定住是裴响所为,殊不知,刚才的瞬间白翎能万分确认——   驭使七剑的不是裴响,而是他!   拥抱耗尽了最后一丝生机。   耳后的吐息渐轻,师弟埋头在他颈侧,好像睡着了。   “阿响?”   白翎停顿许久,终于问出了他一直没敢问的问题,“我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   尹真已经和贾济打到了塔外,剑光在血肉浪潮中明灭。   尹真难以脱身,再看苍雷愈来愈强的迹象,决不能以替身历劫了,他必须亲身上阵,以平天怒!   “都给我滚!!!”   无数虚空同时出现,笼罩了广场。凡是离得近的人或物,全都被大力吸入,顷刻似泥牛入海,有去无回。   白翎灵台发亮,《喜乐诸天奇经》作出了回应。尹真不止修了《片叶搜魂真迹》、《太上迢迢密文》,他还有《喜乐诸天奇经》!   白翎顿悟了尹真那句“有留你之用”。   功法臻至完满,必然要“喜怒忧惧”四字齐全。但如白翎只知“喜怒”为“爱恨”,不知“忧惧”为何物,想必尹真也有无法体会的字,要向白翎求解!   他想也不想便猜到了,尹真——活石人,从未感受过的是“喜”,也就是“爱”。   而他呢?   忧惧……   在生离死别的刹那,他甚至没有注意,这二字是否变了。   虚空扑来,将他们吞噬。   这是时空的乱流,无人可以违抗。白翎死死抓住师弟的手,喊他的名字,那双眼睛却再未睁开。   无法匹敌的伟力令万物失散,他们也不例外。   白翎手中一空,许多零碎的画面因光阴倒转,岁月逆流,蓦地呈现在他面前——   他看见顾怜独对数十名千境魔修,鏖战了无数次日出日落,直到剑轮卷刃。不知何故,顾怜始终不用法眼观测敌方弱点,最后力竭而亡。   他看见林暗守城殿后,女修望着城外一望无际的魔物,面色苍白宁静。她取出玉牌,留下一句“好好吃饭”,随后将玉牌一掷,跃入了魔潮中。   玉牌下一刻被箭矢钉碎,她也被魔物淹没了。   他看见太徵道君扎根在新河郡,与神树融为一体。她的意识消散,徒留千万片柳叶庇护民众,春风吹又生。   他看见诸葛悟孤身回到霁青道场,和当年一个人去给问鼎一脉下战书一样。不过这次的战书仅填了邀战之人的姓名,受邀方写的是“霁青道场”。   剑修大开杀戒,灵气和魔气翻涌不休,直至他神魂崩溃,在彻底陷于狂乱前,捏出“九幽黄泉印”悍然自爆。   白翎看见了自己的尸体,躺在青玉案上。   许是被秘术强留的缘故,外观不曾腐坏,只是越发透明,近乎泡影。   时间是逆流的,此时大家都还在。师门三人围绕着他,师尊,师兄,师弟,一个不少。   裴响掌心浮着一片雪白的羽毛,灵光微微,似从神明的指尖摘来。   他眉宇间尽显倦意,眼底却蕴着笑,一眼不错地凝望着沉眠之人。   诸葛悟说:“小裴,你须确认,一旦开始,便无法回头了。”   顾怜说:“早就没法回头了!开始吧,不就是要每人分出一部分,把他凑齐吗?你们要分什么?”   裴响道:“我要剔骨。”   话音出口,另两人齐看向他。   少顷,诸葛悟道:“每人剔除一部分骨骼,是应该的。人不可无骨。”   裴响说:“我要给他,完整的先天剑骨。”   沉默良久,顾怜气得拍青玉案:“你疯了裴响!你要是没了先天剑骨,用什么承受《太上迢迢密文》?为何修此道的如此稀少你还不知道吗,就因为先天剑骨啊!没有剑骨,你——”   “我刚好可以与师祖同归于尽。”   黑衣剑修站在白玉兰花下,依稀仍是少年。他平静地说出了惊世骇俗的话,道,“师祖钦定我作渡劫替身,正因功法与剑骨缺一不可。若无剑骨,我去献祭,他渡劫不是必败无疑吗?”   顾怜:“……装什么大义凛然,这只是顺便的吧!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别以为我们不知道!”   诸葛悟缓缓道:“小裴,纵使你有殉道之心,也要谨记一点。必须待我辈死尽灭绝,才可向师祖低头。否则他断不会信,你有俯首称臣之日。”   “……是。”   裴响颔首,尚不知往后的身边人一个个战死,而他须苦守约定,见证他们逐一离开。   见顾怜仍不敢置信,裴响向他也端正行礼,道:“请师尊,成全弟子。唯有先天剑骨的再生之力,可令师兄复生,如此也不用你们割舍过多,两全其美。”   “你当我在舍不得割肉放血吗?!”   顾怜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羽毛,就要催动。不料一道柔和的女声响起,有水红形影踏花而来。   林暗款步而出,笑着说:“几位藏在此处,教我等好找。复活白师弟这样的大事,在下岂能不来尽一份力?”   在她身后,一年迈尊者亦现其身,对顾怜道:“梦微,你真是长进了。你弟子与展月的阴阳契一体共生,必须令他回魂!”   太徵道君走到青玉案旁,林暗也在另一边站定。   裴响双目微睁,太徵一抬手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言谢留待海晏河清之时再说,你向上苍讨来的玩意儿,现用了吧!”   五人各据一方,同时施法。   雪白的羽毛融入白翎眉心,他近乎透明的身躯流光溢彩,在黎明到来前的天空下,散发着朝霞般的光晕。   裴响召动“花谕”,以银丝剔骨。   鲜血将其染红,直至剔出一副完整的骨骼。或许,就是在这一刻,真有那么根银线潜入九幽,缠住了待归人的手指。   另外四人一齐动作,太徵舍出本命柳枝,令其化为人体经脉;林暗持剑割腕,灵血似泉涌而出。   诸葛悟灵魔兼修,自认法身不纯,遂将生魂割裂,分出一缕;顾怜定定地看着诸人行动,不知在想什么,最后挖出了自己的眼睛。   两枚莹润的光球在他指尖浮动,注入白翎的尸体。   骨血经脉、生魂灵窍,仿佛为空白的画卷上色,将淡褪之人一笔笔复原。   裴响此时已气若游丝,见他剖出法眼,强撑着摇头:“师尊,你……你的修为会……”   “人早晚一死。待我陨落前线,裴响,你再把我的真眼挖出来,去给那准备渡劫的死人!他定会以我的真眼观你,殊不知法眼已在白翎身上,他用真眼,根本看不出端倪!”   顾怜的双眼流下血泪,境界下跌,人却畅快大笑,震落了满院白花。   裴响咬牙起身,拖着满地鲜血,来到白翎身前。   天光破晓,青玉案上的人从一具尸体,变回了有气息、有生机的活人。   裴响满手是血,想为熟睡的他拨开碎发,最终只隔空轻拂。   他轻轻地说:“我以为,只我愿意。不曾想,大家都在这里。师兄……我们算是你的家人吗?可不可以……快些来与我们团聚。”   这是白翎死去的第一年。   画面离他越来越远,白翎不知自己会去往何方。最终,他瞥见的最后一幅场景是自己死后不久、尸身还没淡化的时候。   裴响说:“我要带他回来。”   “他已经死了,白翎已经死了!”   “死又如何,师兄只是走得太远,我要带他回仙去山!”   “小裴,你现在心神不稳。阿翎并无你修的功法,如何能死而复生?”   “渡劫可得天道赐福,我不能救,便让天道救!”   “你真是疯了!裴响,你进化神才多久,就想渡劫?!你渡劫注定失败,你知道渡劫失败是什么样子吗——本尊决不允许!”   紫衣剑仙怒极拂袖,墨蓝法袍的道人唯余叹息。   而在两人转身之际,一道动静在后方响起。他们惊愕回头,看见那历来傲骨铮铮的师门末徒,竟向他们屈膝。   良久,诸葛悟也直身而跪,对顾怜俯首。   顾怜来回指着他们二人,最后不得已向裴响冷笑:“你可想清楚了。裴响,你要进境,唯有一个死字!我们可以杀你千次万次,但你能活千次万次吗?万一哪次,不论是我们还是你——任何一人稍一不慎,你也会没命!!”   “世间他对我最好。”   黑衣剑修跪在青玉案旁,握着案上人冰冷的手。   他流泪道:“我愿意为师兄付出生命。” 第190章 一百九十、物换   “哔”的一声,蓦地闯入了自翎的双耳。   他有多久没听见这样的声音了?   青年——此时已变回少年的人,□□场上传来的哨音惊醒,忽然坐起来。   他剧烈地喘息,好像刚做了一场漫长的噩梦。教室里人已经走光了,头顶的白炽灯发出轻微电流声,门边的挂钟上,指针刚指向七点。   除了课后加训的体育生们,全校不剩几个人。   白翎怔了许久,紧盯着桌上弯曲流动的木纹,圆遭的一切都充斥着强烈的虚幻与不安。   他回到现代了。   曾几何时他视作“回家”的旅程,现在却令他惶感。   怎么回去?   白翎霍然起立,快步出了教室,走出两步,又折回来把门关好,然后下楼。他的教室在五楼,教学楼顶层,可他手撑栏杆,直接跳了下去。   修为还在!   跳到半空时,白翎才反应过来,现在的他很可能摔死。他已经没有道袍加身、仙剑代步了,他穿着全国高中生统一着装的运动服,脚上是一双棒球鞋。   好在下一秒,白翎便感到了熟悉的灵力波动。他平稳落地,不知该往何处去,只知先往外走,离开校园再说。   保安恰好撞见他从楼梯间落下来的一幕,以为他只是从二楼跳的,大喊道:“你哪个班的学生?喂,站住,不许跑!!”   “神行术”即刻发动,一道人影飙过操场。   训练的体育生们全惊呆了,望着那条转眼消失的背影嗷嗷叫:“那谁啊?!田径队的吗!”   “中国博尔特!!!”   保安连忙跟对讲机喊话,示意门口的同事将其拦截。但他话没说完,白翎已经掠出了学校大门。   他确实回来了。   白翎一头撞进了熟悉的街道。   天将黑未黑,四处笼罩着淡紫色的薄暮。   校园里空荡荡的,同学们走光了,附近的居民们大多在炒菜做饭,家家户户的厨房开着灯。   白翎的手肘发痒,他在关节处摸到浅浅的印痕。是以前上课无聊在桌角刻的小乌龟,当他头枕双臂睡久了,悄悄地烙个印子。   此前一切的一切,皆似黄梁南柯,幻梦一场。   路边的霓虹灯牌闪烁几下,在夜幕降临之际亮起,光怪陆离的色彩染上了他的眼角眉梢。   偶尔有行人路过,投来好奇的视线。不过高中生这个年纪最是难以理解,在路中间发呆也不算什么。   只是……   只是那孩子一动不动,眼神像是快哭了。   白翎记得,自己是放学后过马路的时候,被一辆不知从哪拐出来的公交车撞死,然后去到了修真界。   可是,校外的路口在上下学期间限行,从这儿到公交站要走十分钟,当时哪来的公交车?   路边卖书的大爷一边收门口的摊子,一边对他说:“哎,天黑了同学。你家里人呢,还没来接你吗?”   “我……我要去接我的家人。”白翎愣愣地回答。   大爷说:“哦,反正快回去吧,天气预报说要下雨了,特大雨!还有雷暴预警。你再不走,等下走不了呀。”   白翎满心茫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确实回不去了。此时此地,他甚至产生了一种恍惚。   那些人和事,真的存在吗?   为什么……如梦方醒的感觉这样强烈!   突然,灵台的某处幽微一闪。是“喜怒忧惧”的后两个字,到达了顶峰。   它们变了!   变化只是一瞬,还需真正的彻悟。   自翎骤然回神,听见上空响起了雷声。   “轰隆——!”   狂风暴雨顷刻席卷了整条街道,铁质的学校门牌哐当作响。   远处传来体育生们冲到大堂避雨的鬼吼鬼叫,门卫到处晃手电筒,用喇叭喊着“禁止继续在校内逗留”。   卖书的大爷没想到天气变得这样快,连忙把摊位拖到屋檐下,朝外面神经兮兮的男孩儿说:“同学,同学?过来待着吧,你……哦嚯!”   天黑得像一方砚台,雨水是淋漓的滴墨。空旷的街道上,只有一个人站在原处不动。   忽然,隐隐的光晕从他体内散发,覆盖了体表。无一滴雨珠得以渗透,离近时瞬息化雾。   蓝白两色的运动服悄然变化,变成了一套广袖翻飞的道袍,稚气未脱的脸孔也转眼长开,俨然是一位长发如松烟披背、眉眼似映雪清泉的古画道长!   白翎抬头,在聚集的乌云中发现了一枚漩涡。他的功法即将大成,天道竟追猎至此,即将在此世降下雷罚!   他要渡劫了!   青年的眼底炽亮,他凌空而起,像一只白蝶在暴雨里飞去。   他径直前往方圆十里内最高的建筑物——正是学校的钟楼,那也是一座塔,矗立在翻涌迫近的云层间。   白翎在教学楼顶迅移,云涡始终在他上方,紧跟着他移动。在这瞬间,他想通了“忧惧”二字。   尹真发动《喜乐诸天奇经》将他们放逐,无疑是凭“忧惧”的答案,召唤出那些黑洞似的裂隙隧道。   能让独步仙途、天下无敌的展月老祖担忧与畏惧的,是什么?   唯有主宰万物的时空!   他看见了日翎的来源,或许也知晓他来自另一个世界。让展月老祖忧惧的,是三千界外,另有三千,九重天外,更有九天!   一道苍雷横贯天幕,满城的灯光在一阵乱闪后,快速熄灭。   黑暗像潮水从钟楼的塔底扩散,一时间,仅剩高空凝聚的雷云发亮,电光躁动不休。   于自翎而言,忧惧亦是时空——是生离死别。他的掌心空无一物,细看之下却有一根银丝缠绕指节。   白翎本以为这是断裂的“花谕”,指尖轻捻,却是一根纤长的白发。   师弟鬓边那缕本为乔装而生的霜色,不知何时、不知何故,竟然真的白了。修《太上迢迢密文》者本不该知如此,除非心碎神伤。   白翎向天空举起白发,直视着雷暴的中心。他能感到,规律与尺度的权柄落于双手,他已然寻得了归家的途径。   现在,他要回去!   鸣笛声刺破雨幕,白翎看见了那辆公交车。原来车上空无一人,车前甚至没有牌照,唯有空荡荡的驾驶座上方,红色的灯牌循环提示:   下一站,霁青道场。   白翎在漫天雷光中,跃下了高塔。他张开双臂,向公交车直直地坠去,宽阔的前窗玻璃上,倒映出白衣与无尽浩瀚的雷霆。   在二者相触的霎那,白翎遁入了一片虚空世界。   他心境震荡,仿佛神魂出窍,漫步在无形无声的鸿蒙间。眼前的一切都消散了,宁静与虚无中,唯有一片雪白的羽毛,缓缓落入他掌心。   白翎怔然片刻,捧住了这片天道的赐福。   冥冥里,有不辨任何的声音问他:“孩子,你想得到什么?”   青年的面庞被羽毛微微照亮,他托起这枚长夜之中的星火,对天空说:“我想回家!”   那声音道:“回家简单,你后退便是。但,你不想往前一步吗?只消一步,渡劫便成,脱胎换骨,即刻飞升!”   白翎笑了笑,说:“原来如此——再会。”   话音刚落,细小的白羽倏忽破碎,变成了万点星尘。   这些碎光渐渐变得明亮,将自翎包裹其中。他的眼前一片闪白,刺得他睁不开眼,短暂的极盛过后,双目蓦然睁开!   痛,浑身剧痛——   渡劫失败原来是如此痛苦的感受,可他回来了,正处于新生红日的曳尾中!   灵鸟东飞,呈金乌之状,似凤凰之形。百鸟朝凤紧随其后,千万只鸟儿飞在白翎身旁,对这个凭空出现的人影齐声啼鸣。   一柄剑破空而来,稳稳地接住了白翎。“拂钧”、“凉紫”与他心意相通,即刻载着白翎,重回道场。   此刻的全性塔顶,一道人影飘在天上。   他红衣如血,沐浴在渐息的雷电里,昭示着渡劫即将成功。此人一贯淡漠无神的双眼,亦展露了不见底的疯狂,当看见遍体鳞伤、满身焦痕的白翎御剑而来,尹真幽幽地说:“你来迟了。”   他扫视白翎一眼,道:“渡劫失败了么?斩月仙师请来的传人,原来不过如此。《喜乐诸天奇经》在你身上,真是浪费。”   雷声和电光减弱,尹真的渡劫快结束了。长空如屏,呈现末日前夕的淡青色,昳丽而恢弘。   相较之下,白翎简直是风中枯叶,飘摇欲坠。   驾鹤道君已经把幸存的人们接到霁青山下,迫于尹真不敢靠近,远远地盘旋在空中。虽然太阳又升起了,但霁青城被彻底淹没,过往的繁华街道消逝在水波里,四野汪洋。   广场上,教徒与修士们即将见证老祖功成,眺望着塔顶对峙的二人。   众目睽睽,白翎却夷然不惧。   他顶着满身伤痛对尹真放话:“尹兄,若你真的执意向前,便再也没有退路了!我记得你说过,‘八百光阴,蜉蝣万古’——你想做的,仅仅是一只蜉蝣吗?那八百年对你而言,是一辈子无法迈过的万古吗!淹了整个旧河郡不够,非要毁掉整个修真界?!”   “闭嘴!”   尹真明灵完满的面孔上,滋生了刹那的裂痕。他咬牙笑道,“白翎,你明知我欲覆灭此世,还回来作甚?非要与我过不去么!明明留了你一条性命,你却追来送死——既如此,本尊即刻成全你!”   尹真袍袖飞展,再次召动了七剑。   这一回,他毫无保留地出手,势必将白翎粉身碎骨。远方的天空上,凡人们凝视着惊心动魄的塔尖对决,望着那传说中的承载此世宿命的白衣青年——   七剑化形若山岳,兜头砸下。   白翎毫无逃避之意,甚至没有举剑格挡,只是定定地直视剑锋倾泻。   “铛”的一声,一柄剑影横空出世,恰好击偏了尹真的剑尖!   剑柄环凤,剑身刻着“暮春”二字,不是顾怜是谁?白翎并未回头,唇角却噙起了一抹微笑,仿佛等待此时,已经太久。   又一柄火红的仙剑从他背后飞出,招架在他身前,乃是林暗的“衔烛”。   紧接着,两把相伴相生的双剑环绕出动,与当年一样,“万怜”留守白翎、“千恨”杀向七剑,其主正是诸葛悟。   广袖紫衣的剑仙、墨蓝法袍的道长、水红罗裙的女冠,先后在空中浮现。   每人皆是全盛的状态,青碧的柳条在他们之间延伸,最终生根抽叶、形成灰袍的老人。   七剑皆被阻挡,尹真面露愕然,刹那知晓了白翎的功法大成——他对时空的掌控,已然绝顶!   白翎的目光,却在这瞬间闪动。   师弟呢?   与天道的对话让他得到了启示,时空的变迁是向前亦是向后,只要存在当中的锚点。   而他体内,寄寓着每个逝者的一部分,自然能以他为锚点,带回所有人!   几只手放在他肩上,青年终于忍不住回头。   他头发蓬乱,几缕碎发被风吹着衔在嘴角,面颊上还有淡淡的焦痕,像是白玉蹭上了茶渍。可他双眸清亮,眼底似有泪花闪光,道:“好久不见……大家,你们……你们在回来的路上,有没有遇到阿响?”   诸葛悟笑道:“阿翎不妨再唤一声。”   白翎渐睁双目,忽然有所感应,回首道:“阿响!”   漫天银丝刹那出现,如同暴雪!   天空之中,形成了一轮黑色的太阳。磅礴的煞气与杀机纠葛翻涌,其间踏出一袭人影,夜幕般的黑衣飞动,露出一张俊美凌厉、睥睨万仞的脸。   他抬起手臂,七柄巨剑同时战栗,感受到了更强悍的调令。   而在他的指间,有什么细巧之物流转光晕,万千锋芒聚集一点——   那是一枚戒指。   白翎也向他抬手,露出同样的对戒。霎时间,下方的碧落幡剧烈颤动,三座祭坛灵焰暴涨,有什么东西快压不住了!   尹真离渡劫圆满只差一步之遥,展袖怒吼:“吾乃展月老祖,何人敢阻我飞升?!”   他欲调遣七剑,喝令群锋,不料诸般兵刃,尽听裴响差遣。经过彻底的死亡后,裴响被师兄带回人间,先天剑骨复原如初,《太上迢迢密文》也修到了极致!   尹真面容扭曲,强行再起《喜乐诸天奇经》,欲将众人遣散到时空的洪流里去。   可是,他终究差了一个“喜”字未解,尚未出招,便被白翎一念锁定,此间的时空稳如磐石。   尹真后退了半步。   他已无路可退,但这下意识的动作,使其道心如同溃堤,顷刻崩解。若要飞升,须得一往无前,明明答应了天道向前攀登,他却食言,此举必然招致天道的怒火!   原本式微的雷霆,骤然大亮!   大地有一瞬被映成了黑白两色,比此前狂暴千百倍的电光犹如龙蛇,席卷成一道飓风,将红衣身影紧缚其中。   白翎立刻抓住机会,解开了塔底的碧落幡。碧荧荧的绸布铺天盖地,将被恶意压制的怨灵释放而出!   白翎的身上闪动金光,顾怜脱口而出道:“那是——”   一纸阴阳契当空显现,将脱困的怨灵引入契内。白翎左手操持阴阳契,使之光阴逆转、复原至曾经的某刻;右手挥动碧落幡,结阵作法。   他与裴响隔空对视,只一眼,无需多言!   银丝狂舞,绞入了天谴风暴之中。红衣身影砰然粉碎,变成了纷扬血雨,落红遍地。   一具怨灵随之成型,带动乌云般的怨气。白翎没留一丝余地,当即发动法阵,将其镇入祭坛!   所有人的仙剑同时落下,激起漫天的尘嚣。   碧落幡哗然飞去,把新生的怨灵死死压在地底。其他器灵争相配合,将阵法层层加固、道道加封,曾用来压制斩月仙师的三魂阵,如今成了展月老祖的永世囚笼!   朝阳灿烂,道道晨曦照耀道场,洞穿了烟尘迷雾。   六道仙影缓缓降临,落在满目疮痍的广场上,各据一方。   驾鹤道君载着人们落地,与拜日神教的教徒修士们对峙。没有人说话,但所有人都知道,修真界有史以来的最大浩劫,尘埃落定。   诸葛悟忽然轻“咦”了一声,朝某个方向端正行礼。   林暗随之望去,亦站直身子,不过没来得及拜见先贤,就被人群里扑出来的田漪徐景抱住,两个小辈带着一大票小小辈,哭得稀里哗啦。   太徵亦瞧见了未散的烟沙里,那道熟悉的身影,眼圈顿时红了。她本欲上前,却看向旁边的顾怜,顿住了脚步。   顾怜呆立在原地,良久后,直到那人走到他面前,望着他微笑。   顾怜轻唤道:“……师尊!”   离他们不远处,有两人依偎在一起。   白翎刚拒绝了天道的飞升邀约,渡劫失败,又和尹真大战一场,全然力竭。他、裴响、斩月,都是拒绝过天道的人,因为他们都明白,所谓的飞升再往前一步,便是与天道融为一体,成为天道的一部分。   他们都有强烈的执念,有放不下的留恋。   唯有尹真对此世恨之入骨,所以走得决绝。   白翎靠在师弟肩上,嗅着熟悉的暗香。他稍稍侧头,望着人群那边,看见当初的斩月仙师重现,清风吹拂着灾后余生的人们。   裴响垂眸,一眼不错地望着师兄。   他用指节缠着的纱布,轻轻擦拭白翎的面颊,直到白翎握住他的手,含笑回视。   “……师兄。”   “嗯。”白翎慢慢地眨了下眼,念道,“阿响。”   “是你把师祖带回来的么?”裴响问。   “是啊,阴阳契加上他的亡魂,逆流溯源简简单单。”白翎神态微倦,语气却轻快,把玩着师弟垂在胸前的发带,希望此刻永远不要结束。   裴响缓缓低头,在他唇角印了个吻。   这只是试探,他见白翎怔了一下,一副完全放任的姿态,于是侧头下来,加深了唇齿的厮缠。   几行白鸟从他们身后的天空飞过,鸣声清越。   白翎想起了什么,稍作挣扎,却被亲得说不好话,含含糊糊道:“阿、阿响——等等——”   裴响贴着他的唇低语:“有什么事,比我更重要吗?师兄。”   白翎被惹笑了,当即伸出双臂,搂上他的脖颈,愈发纵容师弟的讨赏。不过,他在专心致志地投入亲吻前,悄悄地叩动地面。   霁青山顶的积雪,忽然松动了一块。   阳光普照之下,越来越多的冻雪消融。灵泉汩汩,细流涓涓,天下精粹不再囿于一点,而是回归了千家万户。   随着灵泉的奔涌,其所到之处,无不变化。   浓郁的灵气滋养着五湖四海,六合八荒,洪水迅速退却,各地景象皆像倒放的连环画,岁月逆转,时空回旋。人们在灾难中失去的一切,仿佛从未失去过一般复原。   霁青道场的雪终年不化,曾是凡人眼中的仙家象征。   而今冻雪消融,涣然冰释,修真界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