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复生攻略[快穿]   作者:机械青蛙   简介:   |又名——替主角去死后我又回来了   |求而不得寡夫攻x死而复生快穿受,每天21点左右更新   最新预收《捅死主角后》/《主角怎么这么惨》在隔壁,与本文同系列,请大家看看!   【世界一】联盟上将x死而复生指挥官   “你不是想死,你只是不想过没有尊严的生活。”   【世界二】皇帝x帝师   “我坐高台享天下富贵,他死荒山尸骨无存”   【世界三】双重人格公司总裁x死而复生情人   “昨夜又见当年弃我不归郎”   【世界四】爱不自知魔尊x死而复生师尊   “师尊既死,我当殉葬。”   【世界五】卧底x小少爷   “似乎爱不爱你都是错。”   余逢春,任务界赫赫有名的扮演者,据说从业数百年,无论任务难易,无论任务时长,次次过关次次低分,是系统最不愿意接手的宿主。   系统0166就是这位传奇人物的故事传诵者,跟随他历经数个世界,攒了一肚子牢骚,把一众刚出厂的小系统吓得不轻。   不过好消息是,余逢春已经退休了。   而坏消息是,余逢春退休返聘了。   更坏的消息是,余逢春的随身系统,又是0166。   0166:完蛋了,职业生涯全完蛋了。   与宿主再一次见面,0166沧桑地点了根烟,告诉余逢春,他们接下来的任务就是把之前的低分小世界全再过一遍。   [你不用再杀他们了。]   余逢春和它蹲在一起。[那我干什么?]   [拯救他们。]   ……   余逢春知道为什么自己每次任务的评分都那么低。   任务让他杀主角,但每次阴差阳错,死的都是余逢春。   主角踩着他的尸骨,步步高升,把世界搅得天翻地覆。   主系统需要余逢春回去修正错误,起码别让小世界坍塌。   但他们都没想明白一件事。   ……   他爱上了一个人,很爱很爱,要和他永远在一起。   但是这个人,有一天突然死了,还是为他而死。   死后才知情深,死后才知离不开。   不可置信,不能接受。   痛不欲生。   然后又有一天,那个人回来了。   不能再走了,永远不能再离开。   他绝不会让他再死去,再离开。   生离死别,一次就很够了。   ……   人道洛阳花似锦,   偏我来时不逢春。   这场持续数个世界的噩梦,终于有了醒的一天。   主角x任务者,死而复生、失而复得的故事。   注:   【求而不得寡夫攻 x 死而复生受】   1、小世界主角经历过一次失去,因此在感情上会有些偏激   2、余逢春会经历一些修罗场,但他的选择会很坚定   3、双洁,天作之合的俩人   4、不建议任何控看这篇文   内容标签: 强强 系统 快穿 未来架空 治愈 救赎   主角:余逢春 邵逾白   一句话简介:替主角去死后我又活了   立意:坚定自己的选择 第1章   系统0166载入提示音响起的时候,余逢春正在找水喝。   冲刷干净的玻璃杯压开水龙头,冰凉的水溅到手腕上。余逢春先仰头灌了一口,等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才慢悠悠地放下杯子,和系统打招呼。   “最近过得怎么样?”他问。   脑子里响起嘎吱嘎吱的响声,像一台快要报废的机器正在艰难启动。   [很不怎么样。]   0166说,声音厌倦,[我刚从签售会那里过来。]   “什么签售会?”余逢春问,问完以后他又自己摇头,“不,算了,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是你们先通知我说有任务的,结果你却迟到了——以免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我先提一句,我已经退休了。”   0166:[我知道。]   “你不知道,你们这样做是很违背人权和退休法的,”余逢春滔滔不绝,试图在尘埃落定以后另寻出路。   “退休返聘应该先得到我本人的认可,并且给予我应得的尊重,你刚刚的迟到恰好就说明你对我毫不在意——”   [——《我的悲剧前半生》第八卷,]0166打断他的长篇大论,[我的新书,赚了几百万数据点,你满意了?]   满意了。   余逢春咂咂嘴,离开厨房坐在沙发上。   0166在他脑子里翻了个身,又一阵咯吱咯吱声。   余逢春抬手挠了挠耳朵。   他们都对目前这种状况很不适应。   退休数十年,一朝被通知需要重新站在第一线,没有洽谈,没有来回试探,某天早晨余逢春睁开眼,主脑的盖章通知正好飘在他眼前,无情剥夺了他的安宁时光。   “你靠写书赚了这么多?”余逢春继续之前的话题,不可置信,“你不是任务系统吗?”   他盘腿坐在沙发上,睡裤向上卷起,露出一截白且瘦的小腿,问得毫无自觉。   [难道我的书名就没有给你点提示?]系统听起来比余逢春还不可置信,[痛苦给了我很多灵感,不过我个人认为,我的书主要还是纪实文学——绝大多数系统买我的书,都是为了增长见识,调节心态以及预防万一。]   “你伤到我的心了。”余逢春面无表情地宣布,。   系统为自己辩驳:[我没有。]   “真的有。”   [我真的没有!]0166提高音量。   它已经是个成熟的系统了,拥有自己的事业和收入,但面对余逢春时,0166还是仿佛回到了刚刚工作的那段时间,一个接一个的60分像巴掌一样扇在它的数据链上,让它失落,让它无助,让它茫然,让它心生报复。   于是0166变本加厉地发出咯吱声。   余逢春捂住脑袋倒在沙发上。   “不如我们聊聊任务世界。”他后退一步,0166一点没变,还是一堆幼稚的银色零件,“准备把我安排到哪里去?”   0166:[你很熟悉的。]   它的声音里有一种让余逢春感觉很不好的东西。   “什么?”   [你要去的全部任务世界目前还没统计出来,总之都是你去过的,如果后面有增减,主脑会通知我。]   “为什么?”余逢春问,“我不是都通关了吗?”   听他这么说,如果不是碍于多年共事的情分,0166真想冷笑一声。   60分也算通关?60分只是刚过维持世界稳定的及格线而已,多荒谬。   整个系统空间也找不出几个像余逢春一样次次任务次次60的天才,0166一直在暗自庆幸没有被返场重做。   [可能是因为你没有选择手册上最直接简单的解决手法吧,]它言简意赅,尽量不暴露太多情绪,[你没有杀主角,以至于任务世界多了很多变数,长久发展后,主脑观测到世界有二次崩溃的迹象。]   余逢春重新坐起身,明白了。   “所以,我要再次……”他慢吞吞地比划了一个斩首的动作,“动手杀他们吗?”   [不用。]0166说。[就当是你多次软弱的代价吧,这次你要去拯救他们。]   闻言,余逢春怔愣着眨眨眼,似乎反应不过来。   他低下头去,露出后脖颈上一节接一节的骨头,包裹在光洁白皙的皮肤里,显出珠玉一般的光泽。   只是太瘦了。   他仿佛被这个消息打击到了,思绪乱飞,手不自觉地往前伸,勾住一个白色的小瓶,拿在手里不住地搓。   看他这幅样子,0166有点心疼。   它觉得自己就是贱,一边被余逢春的各种破烂操作气得差点报废,一边又真舍不得他太难受,好像家长面对学了半年还是1+1=3的傻孩子,能怎么办,扔了犯法伤良心,只能自己养着。   [没事。]它软下语气,安慰道,[你就照旧来,不杀人对你来说不简单很多吗,我帮你申请补贴,保证比你退休金高。]   “真的?”余逢春小声问,有点回过神来。   [真的,我骗你干什么?]   “好吧好吧,”被高额薪金抚慰,余逢春放下瓶子,重振旗鼓,“那我说不定可以再干几年——第一个世界是哪个?”   0166翻阅资料。   [编号C0862,星际世界。]它顿了顿,又补充,[你最喜欢的,可以开机甲。]   余逢春的眼睛亮起来。   “那等什么?”他站起身来,像无法克制住激动一样原地蹦跳,“我们现在就出发!”   0166却有别的顾虑。   [出发之前你能不能发个誓什么的?]它试探着问,零件之间回荡着忐忑不安。   “比如?”   [发誓你不会再突然犯病,然后做出一系列让你我后悔终生的事。]   “当然了。”余逢春踢踏着拖鞋找出一瓶蓝色包装的药瓶,拧开瓶盖以后把药片倒出来,放在掌心中数了数,声音漫不经心。“我怎么会那么对你呢,baby?”   他没有正面回答,但0166默认这就是同意的意思。   带着余逢春做任务的几十年,种种坎坷挫折,已经把0166的心理素质磨练到了一种多数系统修炼一辈子也无法企及的高超境地,它很擅长安慰自己,也很擅长假装自己很豁达。   余逢春的花言巧语不会再有任何作用。   默默从心里记下一笔,0166注视着余逢春吞下两枚药片,躺倒在沙发上。   [闭上眼,倒数5秒钟。]0166启动跃迁程序,原本还带着些人味的机械音瞬间回归到刚出场的冰凉,很有些当年刚达成合作的影子。   [世界编号C0862,状态已完成,人物坐标跟随默认——五、四、三、二、一——]   炫目熟悉的光斑在眼前扩散开,余逢春感觉到坠落。   ——————————   联盟新历6年4月,第八星系政府开展又一次星系清理调查活动。   在这一整个月的上午9时至下午16时,第八星系的居民出门都会头顶瞥到一层朦胧的阴影,冰凉刺鼻的药水与满街道的检查机器人相互配合,将人们短暂地带回曾经的战乱时代。   作为离当年异兽战场最近的边缘星系,第八星系政府无论尽何种努力,都注定无法将血腥的记忆从民众脑海中抹去,唯一期待的只有随着时代的更迭,新的一辈取代老的一辈,然后一切逐渐变好。   而在迈入新时代之前,要确保旧日的噩梦不会卷土重来。   坦尾星。一颗基本被战乱榨干的边境星球。   下午三点,一台即将到达退休年龄的检查机器人顺着崎岖的街道拐弯,驶入一条小巷。   作为战争第一年便被制造出来的老旧型号,在没有得到妥善照料的情况下,机器人脑袋上的两盏提示灯已经几乎散发不出光亮,前进的履带也破损许多,每走几步就会发出刺耳难听的咯吱声。小巷内侧堆了许多垃圾,机器人走得很慢很辛苦,但始终一无所获。   直到一具超出一般生活垃圾长度的障碍物挡在机器人前进的必经之路上。   咯吱咯吱的响声戛然而止,破旧生锈的前壳开启蓝色的探照灯,将障碍物前后扫了一圈。   同样破破烂烂的机械音在前壳深处响起。   【检测成功。人类男性,不携带感染物,呼吸频率低,无明显伤口,存在救生可能,启动信号求援中……】   或许是因为太久没保养,加上坦尾星政府资金常年不充足,机器人的求援信号加载许久都没发出,头顶的小绿灯闪烁频率加快,四下无声。   又过了一段时间,一直转个不停的加载圆环终于有了停止的趋势。   可临到信号发出的前一秒钟,一只沾满泥污的手忽然从前方伸来,目标明确地伸进机器壳中,随便拨弄几下后,刚刚加载完成的求援信号被取消,检查机器人震动两秒,信号灯熄灭。   清醒过来的余逢春半跪在地上,保持着刚才的动作一动不动,直到确定机器人进入待机状态,才弯下脊背,喘出两口力竭的气。   不光手上全是脏污,余逢春脸上也没干净多少,凝结的血块带来刺痒的感觉,一只眼睛几乎睁不开,另一只眼睛看东西模模糊糊,同时脑子也不是很清醒,体感类似于刚被近距离爆炸余波轰到,仿佛要散架。   咳嗽完,余逢春勉强直起身,低声道:“求你告诉我是传输过程中出现了意外。”   他完全没有做好一睁眼就面临这种窘迫境况的准备。   [显然不是。]0166在他脑子里说,心硬如铁,[传输坐标没有任何问题。]   余逢春不可置信:“……那我的机甲呢?我的军队呢?我的副官呢?”   0166:[都没了。]   余逢春:“……”   “你不要以为自己很幽默,”他强撑着一口气,和它讲道理,“全世界都在通缉我,这样我根本逃不掉,还没等任务开始我就死了……”   因为状态实在太糟,余逢春的声音又低又弱,听得0166很爽。   [放松。]它清清嗓子,[首先,你不会死,我带你去庇护所。]   闻言,余逢春无意识地偏偏头颅,露出一节同样细瘦的脖颈,青色的经络在皮肤下若隐若现。   [站起来。]0166指挥道,[左边有垃圾桶,避着点儿。]   余逢春顺着它的意思撑起身子,接着又听从0166的指示,扶着墙面,一点一点地往巷子更深处走。   走着走着,他逐渐意识到了什么。   “我是不是在坦尾?”他不确定地问,双眸隐藏在眼睫之下,因无神显得像两枚透黑的玻璃珠。   余逢春执行任务的时候有个习惯,无论落脚点在哪里,他都会置办几处房产以备不时之需,虽然第一个任务世界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但这条路仍然非常熟悉。   [是的。]0166回答,[现在往左边走,到门口停下,我给你开门。]   于是余逢春在听到咔哒一声轻响后推门而入,又在进门的一瞬间,双腿脱力,跌倒在地上。   感谢几十年前那个有钱而且热爱生活的自己,余逢春没有跌在又冷又硬的地板上,一层虽然脏但仍旧柔软的羊绒地毯接住了他。   勉强挨过一阵几乎要呕出来的眩晕后,余逢春清醒一点,翻了个身,慢慢道:[所以现在是什么时间?]   [联盟新历6年,]0166说,[更明确点,是联盟联合统一作战正式结束的第六年。]   “……怎么过去这么久?”   [时间是流动的,一个被介入过的世界,想再次调整时间流速相当困难。]0166解释得很简短,[调整一下姿势,我帮你启动治疗程序。]   这是任务者福利,仅在很艰难很必须的情况下才能启动。0166有时候很刻薄,但心肠不坏,这个世界上能像它一样容忍余逢春的系统不多了,必须好好珍惜。   “你像我妈妈。”余逢春真诚赞美,“或者爸爸——我不知道,随便吧。”   [……不是所有系统都有兴趣当你爹娘,真的。]0166相当冷漠。   [你原本的身体在爆炸中被炸得连渣都不剩了,这具身体只能勉强承担你灵魂的重量,想要修复,治疗程序可能要运行相当一段时间,预计72小时甚至更长。]   “知道了。”   [等修复得差不多了,我们再来了解世界细节。]0166嘱咐,又不太放心,加上一句,[可以吗?]   余逢春说:“只要主角可以,我就可以。”   [……那运行开始。]0166隔了一段时间才道,思绪不知道飘去哪里。   余逢春重新落进一片黑暗中。   与此同时,坦尾星行政政府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来人身形样貌都被科技修饰,看不出细节,只隐约感觉是个男人,身量修长,很有气质。   他坐在会客椅上,姿态从容,反而是对面的行政负责人战战兢兢。两人的交谈发生在一间密室里,外面有两队不同的队伍把守,气氛凝重。   来人直截了当地开口:“我希望能在坦尾星举行一次拍卖会,拍品以及邀请等都由我们自己负责,贵处只需要提供场地就好。”   负责人闻言脸色煞白,手指微颤着取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这,”他翕动着嘴唇,好像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坦尾星的地理位置包括资源不适合召开拍卖会,鸟都不愿意往这儿飞,您怎么——”   “这个就不需要你担心了。”来人轻声道,“既然我来与你做这笔买卖,那就肯定是因为你我都有的挣。”   “……怎么说?”   “我有一件很好的拍品,高层的大人物都想要的那种,他们绝对愿意为了这个拍品出很高的价钱。”   负责人擦汗的动作顿住,黑豆大小的眼睛向上抬起,眼神中多了几分格外明显的贪婪。   “是什么?”他问。   “一块CG6型号作战机甲的存储器。”   负责人很失望,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疯:“这没什么特别的,坦尾星的垃圾场里到处都是这种东西——”   “——一件东西是否有价值,不光看它本身,也要看它的主人是谁。”来人打断他的话语,气定神闲。   “我手里这块是世界唯一,找它花了我整整6年时间——直到几个月前我的队伍在域外打捞到它。”   语气中的暗示触动了负责人敏感的神经,他联想到什么,后背瞬间挺直,眼眸震颤。   “是、是——”他咽下一口唾沫,仿佛难以相信,尾音都带着颤抖,“是那个人的?”   来人发出一声轻笑,点点头。   于是这桩买卖就此敲定。 第2章   真正退休回到系统空间后的每一天夜里,余逢春都会做梦。   这绝对是病,但不好治,医疗服务机构认为他的失眠多梦与退休后的应激反应有关,给他开了一大堆药,余逢春吃了许多,但没见起色。   药物让梦变得沉重,黑沉沉的,像粘稠的泥潭,没有任何具体的、值得回忆的内容,人在其中,被裹着下沉。   而重新回到任务世界的第一夜,余逢春满身脏污地睡在同样没干净多少的地毯上,却难得梦见一片安宁空旷。   他看到了比第八星系更远的星空,来自刚刚清扫结束的战场。巡视舰的外层,星空比钻石还灿烂,余逢春盘腿坐在窗前,发呆片刻后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来人甚至不需要开口,在他发出声音的那一秒钟,余逢春就知道是谁。   “我不想回去。”他说,没有回头看。   梦中人道:“我不是来带你回去的。”   余逢春笑了一下,低下头,看着嵌在自己手腕上的银色圆环。   这是句谎话,所有人都知道,但这句谎话让人感觉安慰,所以余逢春不会拆穿。   “快结束了吧?”他道,声音轻得像一缕叹息。“仗快要打完了。”   “……”   来人默然无语。   在驶过某一刹那的光晕时,玻璃倒映出他们两个须臾的映像。即使是在梦中,余逢春也努力去寻找身后人的脸。   *   *   *   再睁开眼,原本模糊的视线已恢复清晰,眩晕疼痛的体感也降低到可以忍受的范围内,余逢春平躺在地上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身上臭得要命。   “我没事了?”他向系统确认。   0166道:[差不多了,但最好避免那些过于剧烈的运动,修复程序不是万能的。]   余逢春表示了解,先出门去外面巷子,确定两边无人后,把至今还在强制关机的机器人拖进房子。   庇护所的墙体包括进出门都用了当时余逢春能找到的最好材料,可抵挡TG84进攻型武器全力一击,在确定任务计划之前,余逢春哪儿都不会去。   设好防御加密,把机器人推到门口角落,余逢春慢悠悠地扯下破布一样的衣服,一步一晃悠地往浴室走。   0166已经很有眼色地把热水打开了。   热气氤氲,余逢春路过镜子往里走,途中在镜子里瞥到一具布满伤痕的躯体。   “像拼图。”他和0166分享。   0166回答:[严格意义上,你现在的身体就是被拼出来的。]   好无趣的回答。余逢春耸耸肩,踏进热水。   “来给我讲讲主角,他现在怎么样了?”   [上将。]   因为舒适闭上的眼睛再次睁开,余逢春诧异道:“升这么快?”   没记错的话,他死的时候,主角还只是个大校,六年而已,居然已经到上将了。   [他升得慢是因为一直跟在你旁边,后来你放他上战场,速度自然就起来了。]0166说,简单翻了翻资料,[而且,你死后没多久,他就升少将了。]   战后集体算功勋是正常的,但即便如此,速度还是不对劲。   “他……”余逢春迟疑一秒,“他发动政变了?”   [说好听点,失败的才叫政变,成功了叫革命。]0166纠正道,又话锋一转,[不过很遗憾,没有,他是正常升上去的——如果你一定觉得其中有蹊跷的话,我倒是可以给你一个理由。]   “什么理由?”   0166没吭声,只在资料库里调出一张图片,甩到余逢春眼前。   是一张星网论坛的截图。   论坛帖子的标题没有截干净,隐约能看到“联姻”两个字。   余逢春眯起眼,沾着水的手指向两边滑动,一张相当正式的照片跳出来。   像是几百年没有见过的人出现在眼前,那人身材高挑,军装挺括,胸章熠熠生辉,眉眼锋利,朝镜头来的一瞥似刀似剑,只比曾经多了些许风霜。   邵逾白。   “他要和谁结婚?”   [第三军指挥官的儿子,姓穆,有印象吗?]0166说,[没有照片流出来,你要是需要,我可以去给你查。]   “穆”这个姓很有说法,能勾起余逢春很多回忆。   “不用了,”他果断拒绝,“我不认识他,我对他爹还没数吗?”   联合作战时,第三军的副指挥官叫穆锋,性格阴险毒辣,和余逢春很不对付,私底下经常说他坏话,连带着对当时余逢春的副官邵逾白都很不待见,动不动就使点小手段,让大家都不舒坦。   谁能想到六年后他俩还能结成亲家。   太诡异了。   余逢春在水里打了个哆嗦,洗干净自己后往卧室走,有意不看身上的缝合痕迹。   房子住人后会自动启动清洁系统,现在地板上的灰已经看不见,卧室床品也换了套新的,只是闻上去仍然有股陈旧的气味。   余逢春脱力一样倒在床上,慢慢挪进被子里。他还是很累,想睡觉。   “你之前说观测到任务世界有崩溃趋势,是什么意思?”他强撑着睡意问。   [说不好,]0166道,[得等你见了主角以后自己判断。]   “邵逾白在哪儿?”   0166:[现在是4月份,不是他的外出巡视期。]   邵逾白现在领着的是以前余逢春的直系部队,联盟第七军。   这支军队和其他几军不同,没有固定的驻扎地,一般留守中央要塞,如果邵逾白不在巡视期,那他就只能在中央星——   余逢春:“……第一星系。”   [对。]   “……”   余逢春在第八星系,没钱没权没人脉,要他拖着一副随时都能碎掉的身子,跨越比命都长的距离去第一星系,拯救一位快要结婚的联盟上将。   谁看到不得夸一句命苦。   好累。余逢春闭上眼,准备就这么躺到死。   睡意如泡沫一般将他覆盖,而就在余逢春即将睡着的下一秒钟,0166又突然开口,打破了宝贵的沉默:   [我以前一直以为他喜欢你。]   “……”   余逢春睁开眼睛,眼神清明。   “怎么可能,”好像这是件多么好笑的事,他笑着说,声音中听不出困倦,“我以前都干过什么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邵逾白是他的副官,同样也是联盟安排给他的监视者,他怎么可能——   一幕幕旧日记忆随着讲述在眼前划过,留下短暂的光晕。   余逢春回忆模糊的过去,找不出半点情爱痕迹,于是把系统的猜测当成笑话。   他们是朋友,是对手,是很有默契的合作者,像两只同样被困在囚笼里的野兽,在彼此对抗的同时,也汲取着不属于自己的温暖。   余逢春很确定邵逾白不喜欢他。   只是偶尔,余逢春会觉得邵逾白看来的眼神很奇怪。   遥远的、复杂的,藏着很多说不清的东西。   隔着很远,让他的心颤了一下。   *   *   *   等恢复好精神有了出门的力气,已经是12小时之后。   余逢春从衣橱里找来一套整洁衣服,和许多没过期的脂粉,对着镜子鼓捣好久,等镜子里那个或许现在还挂在联盟通缉令上的余逢春消失,才满意地换好鞋子。   [你确定这样行吗?]0166问,[我刚才登录了一下军方星网,你的通缉令已经被撤销了,但在很多节点还留有你的个人信息。]   意思是如果余逢春被注意到,那他的真实身份仍然很有可能被挖得一干二净。   如今不在战时,余逢春的价值贬损许多,或许死了的他在某些人看来更顺眼。   余逢春只用脂粉修饰了部分面部特征,能躲得过人眼,但在机器检测面前就如同一张白纸,毫无作用。   可余逢春却丝毫不担心。   “他们没有我的基因密码,”他一边开门一边说,“我去死之前有人登陆进总基因库,把我的信息全删掉了。”   [哇,]0166没想到这个,干巴巴地应了一声,[谁?]   这是它的失误,系统本该清楚宿主在任务期间的一举一动,可0166当时初出茅庐,被即将到来的60分成绩单砸得很不清醒,消沉过一段时间,所以任务后期发生了什么,它不是很了解。   余逢春当然也想到了那段时间系统的死样子,“不告诉你。”   他得意一笑,抬腿迈出门。   他清醒出门的时间拿捏得刚刚好,坦尾星一日一次的清理任务刚好结束,居民陆陆续续地出门,余逢春看到一对年轻的小夫妻从斜对门走出来,男的踹开挡在地上的垃圾桶,带着女人往大道上走,赶在下一轮清理开始之前买点生活用品。   新邻居的出现并没有引起他们的关注,坦尾星贫瘠得太厉害,人总是来来去去,过不了多久就会换一批,小夫妻只隐约觉得这次新来的邻居白得很,身材清瘦修长,像是刚生过大病。   再多的,就没有了。   余逢春也没有和他们打招呼。   夜幕即将降临,天边挂着一层浓艳的紫,更靠近光源的地方透出一层浅淡通透的蓝,飞行器从高空驶过,离得太远,缩成一个又一个的小黑点,像很久之前看过的鸟群。   余逢春立在拐角处仰头看了会儿,等飞行器消失在视线末,才低下头,凭着记忆朝一个方向走。   街道上来往的行人逐渐就多了起来。   细碎的砂石铺在脚下,偶尔还有些墨黑的碎片掺杂其中,是之前炸毁在星球上的机甲残骸,因为碎得太厉害,难以回收,所以干脆用作铺路的原料。   每走一步,余逢春都能闻到昔日的战火气息,伴随着一点消毒药水的气味,和满口满腔的鲜血。   人群逐渐就在道路上汇聚成一条河流,不少人会在某个岔路口拐弯消失,但还有一部分人就如同余逢春一样,目标明确地朝着更远更隐秘的方向走去。   [你要去哪儿?]   “黑市。”余逢春回答。   他穿了一身从衣柜里掏出来的灰白色兜帽衫,衣服是照他以前的尺寸买的,他现在瘦了很多,所以衣服宽宽大大,帽子往脑袋上一盖,能遮住大半张脸,显得他年纪很小,像个从家里跑出来玩的孩子。   “我现在的情况肯定是坐不了正规航班的,只能看看有没有偷渡船。”   [从第八星系偷渡到第一星系?]0166有时候很刻薄,机械音都藏不住那种嘲弄,[你真是敢想敢做。]   “先离开这里。”余逢春耐心和它解释,“我的旧识都不在坦尾星。”   具体在哪儿,余逢春也不清楚,反正肯定不在这颗星球就对了——坦尾星发生过太多事,且没有一件是好事,很晦气。   余逢春没费多少劲就联系到了一艘最近要离开坦尾星的飞行器,负责联络乘客的是个长着络腮胡的男人,脸很红,个子不高,只到余逢春胸口。   余逢春问他:“具体什么时候离开,定下了吗?”   络腮胡摇摇头,“定不下,把钱交给我,要飞的时候会联系你的。”   余逢春闻言瞥了他一眼。   偷渡飞行器确实有这个说法,一旦提前定下具体时间,要是哪个乘客被逮住,那整条线都要倒大霉,所以一般由一个联络人负责通知,比较安全。   但这个做法使得绝大多数的风险都转嫁到了乘客身上,一旦联络人跑路,那大家血本无归。   不过偷渡本身就是很冒险的事,计较这些细枝末节没意思。   “我不是计较这个,主要是比较急,能三天内离开吗?”余逢春又问。   络腮胡继续摇头。   “走不了。”他说,“最近半个月都走不了,你要是着急,去买正规票。”   余逢春皱眉。“为什么走不了?”   “你不知道?”络腮胡神色有些警惕。   余逢春没吭声,从兜里掏出一块小指大小的晶石放在柜台上。   络腮胡收下,递给他一张折得皱皱巴巴的纸。   “坦尾星最近有大事,上面查的很严,各种偷渡船都走不了。”他说,“好像是要开个拍卖会还是怎么着的。”   “拍卖会?这里?”余逢春不理解,什么拍卖会会开到这里来,生怕自己赔的不够多吗?   “对,上面还挺重视的。”络腮胡同样也不理解,但他很尊重,“重视就说明有钱赚,起码有好处拿,所以最近都飞不了。”   余逢春明了,将那张皱皱巴巴的纸折了三折后塞进口袋,离开店铺,没有买票。   [不走了?]0166问。   “先不走了。”余逢春说,逆着人流向上走,“查查拍卖会是怎么回事。”   事出反常必有妖,反正也走不了,余逢春要看看里面究竟在闹什么幺蛾子。   *   *   *   敲门声响起,邵逾白抬眼看向窗外,发现天已经黑了。   他丝毫没有注意到,过去两个小时,他完全陷入在自己的思绪中。   “进。”   副官推门进入,看到邵逾白后条件反射地提醒道:“上将,您10分钟后有个约会。”   “我取消了。”邵逾白盯着光脑,头也不抬地说。   和穆怀说清楚是很重要,但现在有更重要的。   “……”   副官没料到这个回答,穆小少爷很期待这次约会,之前三番五次来确认,副官都是得到邵逾白首肯后才跟他敲定,没想到突然就取消了,一点风声都没有。   “那,”他迟疑着开口,“那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有。”邵逾白道,“安排一下,两天后我要去一趟坦尾星。”   副官嘴比脑子快,一边脑子呆住一边利索地应下。   邵逾白心思没在他身上,听见应声后便挥手让他出去。   随着咔哒一声门锁合拢,房间重归寂静,只有光脑运行时细微的嗡嗡声在耳边回荡。   邵逾白闭上眼睛,仿佛极其疲倦地深吸一口气,有刹那间的弱势显露出来,好像盔甲碎裂。   可再明显的弱势也只有短短一瞬间,等再睁开眼,邵逾白的眼神重新变得凌厉清醒,透露出近乎严丝合缝的无懈可击。   手指微动,之前被隐藏的拍卖会邀请函再次放大。   坦尾星的地址像刀剑一样刺向人的眼睛。   而比刀剑更加锐利的,是点缀在末尾、几乎是用作装饰的三个小字。   那是一个人的名字。作为压轴拍品的相关信息之一,被列在邀请函上。   余逢春。   联盟新历6年4月,联合统一战线结束的第六年,余逢春死去的第六年。   邵逾白再一次收到了与他有关消息。 第3章   余逢春去了坦尾星的中心港口。   光阴流转,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六年前这里是什么样子,六年后这里仍然是什么样子。   舰船接驳下降时带起的风很凉,余逢春咳嗽着双手插兜,仰头看向悬在大厅中央的舰船降落提醒。   装运的机械手臂,表面涂层已经脱落,余逢春和0166躲在角落,从心里默数一天内有多少运输货物舰船降落坦尾星。   数量确实不正常。   “你觉得他们准备在几天之内建一栋全新建筑,来迎接这次拍卖会的可能性有多大?”余逢春问。   [……]   0166没说话,余逢春隐约听到有哒哒的打字声。   他瞬间警惕起来:“你在干什么?”   0166终于说话了。   [没什么,]它含糊地说,[编辑找我,有点东西需要修改。]   “那本余逢春坏话大全?”   [……我没准备起这个名字。]   “从内容看就是这样。”   最后看了一眼几乎就是在他们头顶飞过的运输船,余逢春用兜帽把自己藏得更严实,准备离开。   中心港口来往人流稀疏,余逢春顺着墙边往外走,耳朵被0166的打字声填满。   但很快,一阵格外尖锐的接驳声响起,控制光脑不断跳出申请与条例,阴影铺下,中心大厅仿佛在这一瞬间步入黑夜。   余逢春抬起头。   在无数惊恐慌乱的目光注视下,一支舰队正朝着坦尾星逼近,数艘高级材料拼合而成的钢铁巨兽嘶吼着发出怒吼,无限接近于六年前的每一场噩梦。   【通知:中央港口进出口即将在五分钟后封锁,请无关人士尽快离开!】   【通知:中央港口进出口即将在五分钟后封锁,请无关人士尽快离开!】   控制光脑自动弹出提示,接着又被人工接管,一个冷静的女声通过广播道:【请无关人士尽快离场,中心港口即将进行舰队接驳,请无关人士尽快离场。】   三条通知发下,惊慌失措的人群逐渐冷静下来。   只是正常接驳而已。   不是战争。不会再有战争。   人群开始快速向外移动。   只除了一个人。   余逢春站在快速移动的人流中,像一块被沙砾困住的石子,在水流的冲击下不停摇晃,却始终不肯离开。   他的目光死死望向一处,仿佛要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凿进脑子——   阴影散去,舰队逼近,逐渐就让人看清全貌。   机甲表面,能量集束与诡异划痕混在一起,向外辐射着凶悍好斗的气息,漆黑的表面涂层可以与太空作战环境完美融合在一起,型号CH的进攻型机甲是联合作战时最优秀的先锋队。   而这样的队伍,除了联盟所有,隶属于独立个人的,便只有一支。   最后一束光亮缓慢沉没下去,而在真正消弭之前,光束划过领头舰船表面,刚好照亮一枚格外明显、完全称得上张狂的标记。   巨大的鲸鱼骨架被长矛贯穿,十二枚七芒星将骨架环绕。   这个标注属于一伙境外星盗,在联合统一作战时,这支队伍作为补充势力,在作战中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是余逢春手中一把非常好用的刀。   这把刀的名字叫捕鲸者。   这把刀现在的持有者,叫何所行。   余逢春的老相识。   *   *   *   余逢春相当确定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慌乱过了。   赶在五分钟倒计时最后几秒,余逢春离开中心港口,买了两口营养液,站在街口一边喝一边头疼。   [确定是何所行吗?]0166和他确认,[他是星盗头子,不一定会亲自来吧?]   “你没看到那一队CH吗,”把废弃包装扔进垃圾桶,余逢春搓搓脸,“何所行总共就这么一支亲卫部队,怎么可能随便放出来。”   余逢春可记得很清楚,他俩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那男人咬着牙说再也不会到联盟地界,盯着余逢春的眼神像是要从他身上剜下一块肉,又仿佛是准备直接将他挟持带走。   ……所以拍卖会里到底在卖什么,连何所行都能惊动。   [有任何想法吗?]   “很多,但一件好事都没有,”余逢春继续搓脸,道,“想听吗?”   [免了,]0166说,[你没有好消息,但我这儿可能有一个。]   “什么?”   0166分析:[如果拍品的价值真有那么高,邵逾白说不定也会来,那样你就不用冒险偷渡了。]   “这是什么说法?”   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是0166在他脑子里耸肩。[猜测,你可以等等看。]   就目前的形势,好像没有别的办法了。   叹了口气,余逢春又掏钱买了两袋营养液,提着转弯,专门绕道去施工现场看了一眼。   现场前后左右都被围住了,余逢春垫脚往里面瞧,在数根机械臂操作的缝隙中看到建筑已完成大部分,明天应该能竣工。   夜幕彻底降临,四周亮起星星点点的灯。从心里打算好明天再来一趟,余逢春终于回到庇护所。   洗澡上床睡觉一气呵成,余逢春滚进被子里,三秒钟内睡了过去。   他的身体太虚弱了。   *   *   *   第二天,建筑果然竣工。   余逢春到的时候,已经有工人在指挥机械,将各类装饰搬进建筑。   而除了着装统一的工人外,余逢春注意到,稍远一点的地方停着几辆飞行器,高精度合金配合稀缺材料,将飞行器武装得坚不可摧、难以窥视,飞行器四周站着几个统一着装的覆面人,身姿挺拔,自带一种军人的肃穆,和建筑前面的工人对比鲜明。   应该是专门负责运输拍品的保安保部队。   建筑周围看得很紧,余逢春靠不过去,也没办法通过飞行器的规制判断拍品种类,情况很尴尬。   到了借助外援的时候。   “能扫描到吗?”余逢春问0166。   0166沉默一会儿,[再近点。]   再近点?余逢春叼着营养液,藏在一堆看热闹的人群中,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还没凑多近,意识到人太多的安保部队就掏出脉冲步枪,开始清场。   余逢春停在距离刚才仅有三米距离的位置。   “够近了吗?”   0166:[……]好不要脸。   好不要脸的余逢春继续催:“快点儿,他们真的要赶人了。”   0166毫无办法,被催也只能自己默默使劲,等安保部队快要赶到余逢春面前,0166终于再次开口。   [有了。]   余逢春当即不再久留,拔腿就跑。   藏在灰白色兜帽下,像个刚离开家没多久的少年。余逢春溜得很快,几步跳过地上低凹的脏水坑,把垃圾远远投进垃圾桶,灰白色的身影像一只掠过低空的鸽子,弧线优美,很快消失在街道拐角。   来往人群有自己的烦恼,没心情没力气关注,假装一切寻常普通。   可这实际上难得一见的一幕却很意外地落入外来者眼中,并且掀起波澜。   何所行把最后一口烈酒咽进喉咙,双目直直盯向刚才余逢春消失的拐角,因为过于专注,身体都不自觉向前倾斜些许,身下女人没有预料到,呛出几声咳嗽。   突然的噪音打断了何所行的思索,不耐烦地扣住女人的头,用力按压几下后将女人推到旁边,起身走到窗前,一边系扣子,一边招手换来守在门口的手下。   “刚才那个看见了吗?”   手下很懵。“哪个?”   何所行很烦地瞥了他一眼,补充,“穿灰白色兜帽衫的男的。”   “哦哦!”手下反应过来,“看到了!”   他自己猜测,用手从脖子上比划,“是不是要我——”   “不是。”何所行回忆着刚才惊鸿一瞥看到的身影,越想越觉得像,喉中燃起一种久违的酸渴。   他吩咐道:“把他带过来,活的,清醒的,什么都不能缺,明白吗?”   手下立即从他的话语中品味出些许旖旎,当即会意道:“老大放心,明天这个时候,保准他出现在你面前。”   何所行笑笑,没太当回事。   只是背影看着像而已,未必就真有那个人的气韵,能成当然好,不成也没损失,他早就过了那个强取豪夺的时候。   “做事有点分寸,别难为人。”他又嘱咐,“这里是联盟地界,别惹出事。”   手下会意,行礼后离开了。   另一边,余逢春还不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了。   0166虽然有时很麻烦,但真办起事来从来没让余逢春费心过,探测结果已经整齐摆在眼前,余逢春没猜错,那几辆飞行器里装的确实是拍品。   “已经灭绝的波利星系产的黄色耀晶,境外帝国的一依树果实,高级材料,机甲绘制机密图……”   余逢春一边翻一边感慨,“可以啊,都不便宜,而且都是好东西。”   但这仍不能解释为什么要把拍卖会安在坦尾,以及怎么会招来何所行。   [更好的在后面。]0166淡声补充,[你现在看的都是些有市有价的东西。]   余逢春闻言向后翻了几页,果然看到些即使在物资集中时代也很难找到了珍宝。   “大手笔。”他点评,“我还是不明白,拍品里有我想的那个东西吗?”   他用手比划了一个圆弧的形状。   异兽卵。   即使当年异兽几乎将整个人类种族残害殆尽,仍然有许多猎奇且富有的人渴望将其豢养,余逢春不是第一次知道有人卖这个东西。   [不是。]   0166干脆否认。[我检查过,没有。]   “那可奇怪了。”余逢春继续往后翻,“没道理啊……”   尾音消弥在新的一页。   余逢春盯着系统检测文件上的一块黑乎乎的东西沉默不语,细看好像是在愣神。   “……这是什么?”   许久后他问道。   0166很快就辨别出来。[存储器,看规制应当是CG型号机甲上的,具体哪个没有标注。]   系统在检测飞行器的时候也没有找到特别的信息,但很值得注意的一点是,这枚存储器被很用心很谨慎地保护着,突破它的保险装置废了0166很大功夫。   等给出自己的回答以后,0166才意识到余逢春的情况不太对劲。   他仍然沉默着,但心跳频率告诉0166,对这个问题,余逢春有自己的答案。   “……我猜是CG6型机甲上的存储器。”   许久之后,余逢春开口。   他的姿势几乎没有变过,整个人像一尊未经雕刻的石像,疲惫地僵立在原地,嗓音也跟着经历风吹日晒,变得沙哑无力。   “是我的那块存储器。”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拍卖会要开在坦尾星,又为什么当年咬着牙说再也不会来到联盟的何所行会来参加。   因为拍卖会的最终拍品是在战后逃离中意外身亡的甲级战犯余逢春的存储器,也是世界上仅存的唯一一块带有余逢春基因密码的存储器。   其价值不可估量。   余逢春这下真的不能离开坦尾星了。   *   *   *   敲门声响起时,余逢春刚洗了把脸,让自己清醒过来。   现在不是慌的时候,既然举办拍卖会的人敢把他的存储器抬上来,那就说明他们还没有试着强行突破存储器的几重密码。   只要基因密码没有暴露,余逢春就有翻盘的可能。   不管是后续将存储器拍走还是直接销毁,都很有操作空间。   但现在的关键点在于怎么靠近存储器。   余逢春需要一个翘板。   外面的敲门声,刚好把翘板送过来。   打开门,余逢春瞧到外面站着数名衣着统一、身材结实的男人,气势很足,为首的那个略纤瘦些,看着文质彬彬,但眼角眉稍中透露出几分难以掩盖的匪气。   是星盗。   一帮人这么光明正大地堵在人家门口,很有压迫感,似乎下一秒就会踹门杀人。   “有事吗?”余逢春藏在门后,小心翼翼地问,像个怕事的年轻人。   他没有错过为首那个男人在看清他的脸以后露出的惊讶神色。   “是的,有点事,”男人点点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余逢春:“……”   他不太想回答,但就在他犹豫的那几秒钟里,男人貌似不经心地往旁边侧侧身,刚好让余逢春看清身后几人怀里的脉冲枪。   “我叫江秋。”他果断说,“刚来这里没几天,我就是去那儿看看,没有别的意思……”   解释的话语被男人抬起的手打断。   “我不是为这个来找你的,江……先生,”他盯着余逢春的脸,表情似笑非笑,带着点很莫名的戏谑和居高临下,“我的老板很喜欢你,想和你聊聊,可以吗?”   余逢春又往后退了一步。   他的老板是何所行,应该是刚才在拍卖会外面的时候,余逢春没注意,被何所行看到了。   何所行那双眼,只要瞥一眼就不会忘记。是余逢春大意了。   如今眼前这个男人,余逢春也认识,他是何所行的副手,在捕鲸者里干了许多年。   他嘴里问可不可以,但实际上根本就不接受拒绝,如果余逢春说不,下一秒就会被打晕,然后强行带上车。   “系统。”   0166会意:[面容修改组件已启动,请宿主把握时间,及时缴费。]   斟酌的目光在门外的每一个人身上晃悠,终于,藏在门里那个面容熟悉的年轻男人点了点头。   “我跟你们走。”   屏蔽感官,上车,一番移动,等光亮再次降临,余逢春已经站在了一处格外豪奢的房间里,悠扬乐声从房间角落传来,鼻腔回荡着清甜的香气,轻巧地盖过了不久前发生在这里的**痕迹。   一个刚披好浴袍的女人,赤脚从余逢春旁边经过,肩膀擦过他的手臂,留下一抹无论如何也盖不去的爱欲气息。   这是坦尾星人一辈子也触碰不到的富贵奢靡。   感官恢复的眩晕让人站不住脚,踉跄几步后余逢春才真正站稳,也是在这时,他看清了眼前。   已经注视他许久的男人大马金刀地坐在沙发上,身上散发着欲望得到满足的餍足,上身衬衫解开两粒扣子,露出棕色的精壮胸膛。   他的目光是饥饿的,仿佛饿了很长时间,从余逢春刚进门便一直牢牢锁在他身上,将他从头打量到脚,评估的神色逐渐转为满意,好像看到一件瑕疵品有了超出寻常的发挥。   余逢春难以自制地后退两步。   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最后一块的拼图,男人笑了。   “江秋,是吧?”男人的相貌是一种带着粗犷的英俊,他示意手边的空位,“坐。” 第4章   余逢春瞅着何所行腿边的那一小块空位沉思,估摸着那小点地方连正常人的屁股都放不下,真想坐的话,估计得半个身子倚在旁边人身上。   ——这是一个别有用心的动作,透着点心甘情愿的勾引。   而余逢春完全没有勾引何所行的心思。   于是在男人侵略的目光下,余逢春假装犹豫几秒,然后慢腾腾地坐到了对面的沙发上,中间隔了百八十里地。   何所行不怒反笑。   “怕我?”他问。   余逢春点点头。   “有什么好怕的,这里是联盟,你们不最讲究什么公平正义吗?我还能在这儿杀了你吗?”   话是这么说,可何所行的表情却好像在说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可以。   余逢春恨不得缩进沙发里面。   而这时,何所行开启了新的话题。   “你昨天,去那里干什么?”他问道,“原地站了那么久,一个劲儿往里看……”   话音颇有深意地顿住,何所行满意地看到余逢春开始坐立不安。细瘦的手指攥在一起,给衣服都抓出褶皱,他低着头,看不清脸,因此更像那个人。   何所行不喜欢他这副畏缩的样子,他应该更强硬、更倔强,威胁他的人必须要自己先断掉两根指头,才能把手指向他。   但天下事没有十全十美。   “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好奇,想看看在干什么,后来他们赶人我就赶紧跑了……”   余逢春的辩解传进何所行耳朵里,是一堆废话。   他当然不是故意的,何所行分辨得出什么人想搅局,什么人只是无心路过,今天这事儿落到平头百姓身上就是无妄之灾,要怪只能怪余逢春倒霉,偏偏让何所行看见。   “我不关心这个。”他抬手打断余逢春喋喋不休地嘟囔,**上的满足让他多了几分耐心,“想进去看看吗?”   余逢春顿住了,抬头愣愣地注视着何所行的眼睛,又很快避开。   0166:[想。]   刚才还想着要找跳板,现在跳板就自己蹦过来了。   “我——”   他嗫嚅着想找出条逃生之路,可话刚吐出一个字,何所行就不容拒绝地说:“我可以带你进去看,但你得回报我点儿东西。”   “……什么?”   “如果未来几天你能让我感到满意的话,我可以带你进去瞧瞧,后面也可以带你走,留在这种破地方不好受吧?”何所行说出第一个选择。   0166反应超快,向余逢春宣布:[他想睡你。]   完全没有超出余逢春的预料。   这不是他第一次接收到何所行想睡他的信号,以前有过许多次,但余逢春都将其划进挑衅和犯贱的范畴,他真没想到何所行一个贱能犯这么多年。   “……”   清瘦的男人听到何所行的话,当即呆住了,黑亮的眼睛瞪大,泛着不可置信的水光,好像很无助。   “这位先生,”片刻之后,余逢春慢慢开口,“我不是那种人。”   “啊,你不是。”何所行重复他的话,没生气,“那你可以选第二个。”   “第二个是什么?”   何所行说:“第二个是你陪我几天,我同样带你进拍卖会,等我离开坦尾星,会给你一笔钱,之后你爱去哪儿去哪儿。”   这个“陪”就和选项一不一样了,余逢春静静等了一会儿,意识到没有选项三。   何所行压根儿没想让他直接离开。   要么陪睡,要么陪吃陪喝。   余逢春疯了才选选项一。   “那您有什么要求呢?”他很识时务地问,像个毕业后好不容易找到工作的大学生,坦诚直率中夹带着一点不得已的谄媚。   “我没什么好衣服,也不太懂高级的东西,或者您想要我有什么样的表现?”   何所行隔着百八十里打量他的神色动作。   他心里其实有一套余逢春的行为模板,关于那个刻薄刁钻的男人什么时候做什么事,说什么话,在面对他的时候又会做出怎么样的表现,但这些不能说出口。   难不成何所行要亲自教这个刚认识没两天的男人怎么对自己不苟言笑、敬而远之?   何所行做不到。   他这辈子只不要脸过一回,还被人当垃圾似的扔出去,何所行发誓以后不会再有了。   “你就……”他斟酌一下,“话少点,别那么害怕,衣服我让人送到你家去。”   余逢春不懂但还是点头,接着何所行挥挥手,之前把他带来的男人推门进来,又把他带了出去。   一路无言,余逢春是不知道说什么,而那个男人则是心情很糟。   余逢春大概知道为什么。   [你有多大把握进去以后就能毁掉存储器?]0166问,[其实留着也未必会造成什么影响。]   现在已经不是战争年代,余逢春就算真的复活,也不会搅起另一场战争。   他们目前担心的是有人会将获取后的基因密码传输到星网,这样余逢春以后的处处行动都会受限,但试想一下,又有几个人会真心觉得死去的人能再度复活呢?   余逢春摇摇头。   “我不是担心这个。”他说,“我是奇怪,为什么有人费那么大的劲去打捞我的存储器。”   当年余逢春逃得有多远,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压根就没有想着活着回去,因此自爆的时候半点活路都没留,这件事不光他知道,邵逾白他们也知道。   所以从来没有人去做这种无用功。   但今天,一个藏在暗处的人却突然把余逢春那块甚至可能都不存在的存储器找了出来。   求财?或许。   其他目的?肯定也有。   余逢春担心的是这个。   耗费这么多时间精力,就为了把他的旧相识聚到一起——   “不用担心,你不会死的。”身旁的男人忽然说。   余逢春从思索中惊醒,眨眨眼,小声道:“我不怕。”   男人不理会他的话语,继续道:“老大只是想让你演个人,过过瘾,等拍卖会结束就放你走。”   这话说的很有意思,一般人在听到他这么说以后一定会问——   “演谁?”   男人抽空看了他一眼,蔑视的目光转瞬即逝,人看猫看狗时就是这样。   “一个贱人。”他说。轻描淡写。   被骂了的余逢春只能当不知道,呐呐应了声,不说话了。   男人也沉默下去,刚才暴露出来的零星恶意都被他咽回喉咙。他明白自己失态了,幸亏旁边的底层人胆子小,不敢多说话,否则怎么死的都难说。   回到庇护所,余逢春对着镜子擦干净脸上的脂粉。   曾经属于余逢春的面部特征被抹去大半,江秋的脸在系统的调整程序下诞生,两张面孔粗看相似,但细看却差距很大。   余逢春不担心被发现。   “邵逾白会来吗?”他问0166。   0166:[我觉得会,担心被发现?]   “怎么可能。”   余逢春对自己的调整很有信心,六年前的余逢春和六年后的完全是两个人,不光是相貌的改变,性格差异也非常大。   当年邵逾白与他同进同出数年,形影不离,彼此是什么脾气都心知肚明。   余逢春不觉得邵逾白会追究他的死,邵逾白大概也不会看见一个身形很像的人,就猜他是余逢春。   那太疯了。   ……   第二天一早,余逢春在家门口收到了好几套做工精细的衣服,规格不算复杂,但用料很舒服,是他以前会喜欢的风格。   被监禁的时候,余逢春能掌控的东西不多,衣服算是其中一个,他不大喜欢那些硬挺的军装,穿上的感觉好像从一个牢笼走进一个更小的牢笼。   何所行用心了。   走进房间之前,余逢春问:“你能别录像吗?”   [不要,我从没见过自己扮自己,]0166按下录像键,反应在余逢春脑子里就是第一声,[绝妙的素材,我必须得录下来。]   这系统写书写疯了。   摇摇头,余逢春走进房间,进门的一瞬间装作不适应地调整袖口。   接下来的整整两天,给余逢春的感觉就仿佛按着剧本演戏。   何所行真的在很认真地想将他代入余逢春的角色,他弄来两本余逢春会喜欢的书,午餐晚餐也是战争是的军方供应餐,他很少要求余逢春说话,总是看着他。   他的眼神很熟悉,余逢春见过许多次。   “我明白了。”   在第三天的上午,余逢春照旧坐在窗户边看书,很无聊的时候就和0166聊天。   [明白什么?]   0166好像从余逢春自己扮自己的戏码中找到了灵感,这几天一直在写东西,和他聊天也是漫不经心,有一句没一句。   “他喜欢我。”余逢春说。   [何所行?]   “对。”   [恭喜你。]0166说,[所以你要更改选项吗?]   “不,”余逢春果断拒绝,“我们没可能。”   具体是哪方面没可能,他没细说,大概是每个方面都没可能。   何所行不是忠贞的人,他可以一边爱余逢春,一边和别人上床,他的爱和欲是分开的。   不干净。   房间里除了余逢春和何所行之外,那个男人也在,此时他正给何所行汇报什么东西,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加上阳光晒在身上很舒服,气氛很适合睡觉。   余逢春合上书,头抵在窗户上,马上就要睡过去。   一阵激烈的敲门声驱散睡意。   来人是何所行的手下之一,当时威胁余逢春的人里就有他在,只是这一次他的脸上再没有了胸有成竹的平淡,反而显得焦虑不安。   “来了,”他喘着粗气道,“来了。”   谁来了?   余逢春条件反射看向何所行,却发现何所行并不意外。示意身边人合拢文件后道:   “请他进来。”   与此同时,0166停止它的创作,声音是难得的严肃。   [检测到主角:邵逾白,正在朝宿主靠近。]   邵逾白来了。   ————————————   联盟军队的军服仿照了古地球的基本规格,军靴前端采用特殊材料进行加重,脚步落地时发出的声音要更清晰,显得从容不迫。   邵逾白进门以后不过半秒钟,就注意到了坐在窗边的余逢春。   扫视的神色出现瞬间凝滞,又在看清余逢春的相貌后回归平稳,取而代之的是不明显的隐怒。   “像不像?”一直关注他的何所行开口,得意道,“偶然碰到的——你也收到请柬了?”   邵逾白没理会前一句话,只问:“你来做什么?”   手下关上房门,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三个。   邵逾白是自己来的,没带手下,但这并不意味着随便什么人就能对他动手。余逢春自己调教的军队自己心里清楚,一旦谈话出现了大问题,他们随时可能轰开房间把人带走。   何所行笑笑:“你来干什么,我就来干什么。”   “没必要,”邵逾白道,“我会带走的。”   “这可跟你说没一点儿关系,”何所行又笑,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老情人的存储器,还是我拿着比较合适,你说呢?”   0166:[他也是给自己要上名分了。]   “他不喜欢你。”邵逾白一句话正中要害,“存储器里很有可能有他的基因密码,落到别有用心的人手里会有很大麻烦,我保管是最好的。”   他不如就直接说何所行别有用心。   余逢春将暗含欣赏的目光投到邵逾白的脸上。多年不见,会说话了。   何所行终于有点生气了。   “你这是怎么回事?”他问,“当狗当久了,人死了还是站不起来?”   邵逾白微微一笑:“如果你把克隆一个复制体当成站起来的第一步的话,我没什么意见。”   何所行的脸色有刹那间的扭曲。   “话不能这么说。”他招手叫余逢春过来。   余逢春迟疑两秒,缓缓起身,走到何所行身边,与邵逾白双目对视。   望向余逢春时,邵逾白的眼睛在光下闪着一层幽深的墨蓝色,六年光阴蹉跎,只给他的英俊添上成熟的韵脚,身量修长挺拔,仍然是一副很好的皮囊。   何所行没注意到半秒钟内发生的事,问邵逾白:“像不像?”   邵逾白:“体态有些类似。”   “这已经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了。”何所行说,“但还是不够好,更好的正藏在一个黑色方块里。”   “他不会原谅你的。”   “他爱原谅不原谅,好像我求着他似的。”   邵逾白短暂挪开盯着余逢春看个不停的眼睛,目光定定地落在何所行身上,片刻后,他摇摇头。   “还有别的势力想要存储器,我手底下的人没查出举办拍卖会的到底是谁。”   话题的突然转变,让何所行蓬勃升起的怒气有了熄灭的意思。   “我也没查到,”他顺着台阶往下走,“负责人咬死了,一句话都不肯说。”   递完台阶以后,邵逾白又开始死盯着余逢春,目光专注宁静,不住地在他身上寻觅着。   余逢春很不自在,总觉得他的眼神是要把自己全身摸索检查一遍。   对一个旧日相识的复制品,用得着这么专注吗?   听见何所行说话,邵逾白也只短暂抬了抬眸,并没有投之太多关注,绝大多数注意力仍然在余逢春身上,语气平淡。   “你用刑了?”   何所行否认:“没,打死太招摇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余逢春和邵逾白都松了口气。   之后的谈话,大概是不方便外人听,何所行叫人把余逢春送回去。   一听说能走,余逢春走得超快,大概只比逃命慢了一点,仿佛是在躲避什么。   他是低着头走的,细碎的短发盖不住耳廓泛起的潮红。   然而直到他踏出门的那一瞬间,余逢春都能感觉到邵逾白的目光。   看得那么久,那么深,让人心里发慌。 第5章   在飞行器上,余逢春让系统探测一下这颗星球上还有没有他的老熟人。   见到邵逾白以后不过半秒钟,系统的任务功能就得到全面解锁,余逢春正式从半身不遂升级成一瘸一拐。   几天前那个连探测拍品都需要余逢春走近再走近的系统就此重生,探测结束后它告诉余逢春,这颗星球上想杀他的人数比例正在上升。   [就仿佛身处猛兽遍布的黑暗丛林中,柔弱洁白的猎物只能恐惧地蜷缩起来。]0166评价。   余逢春被它的形容酸得牙齿发软:“你什么时候会说这种酸话了?”   [我的读者都很喜欢,认为这样有人类风情。]   余逢春:……   “你以后被禁止写书了。”他宣布。   0166才不听他的。   把检测出来的“老熟人”按地区排序后,余逢春翻了一圈,发现联盟派来许多人,各自隶属不同的势力,境外帝国也派了代表,有几个在开战时见过,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当然了,余逢春也没觉得自己很好。   所以这是一场坏东西开会。   邵逾白可能是里面相对比较好的一个,开会的时候得坐在第一排。   余逢春被自己想象中的开会现场逗笑了。   轻笑声冲破车厢内沉闷的空气,坐在前面的男人听到声音回头望去,刚好看到余逢春对着窗外浅笑的一幕。   他姿态闲适,眉目隐在光晕的渲染中,只留下一层温暖柔软的浅白,笑意似水一般化开,是钢铁丛林中很难得的温和俊俏。   一个刻薄冷淡,怨恨一切的囚徒,骤然露出这样的神色,是很让人动心的。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一瞬间,男人好像真的在这个冒牌货身上看到了旧人的影子。   但很快,余逢春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笑意隐去,恐惧占据上风,刹那间,熟悉的皮囊也让人食之无味。   余逢春从来都不会害怕,他只是恨,每一束短暂瞥来的目光中都夹带着愤怒的挣动和无力的迷茫,恨得越深,就越艳丽。   这种颜色往后再也不会有了。   男人无趣地回过头去,觉得自己真是疯了。   *   *   *   开门的时候,余逢春和0166提起了一个自己的小发现。   “邵逾白和何所行比我想象中要熟。”他说,踏进房子,“或许我死后他们还有交流。”   在余逢春的记忆里,何所行和邵逾白一直不太对付。   何所行是星盗出身,行事一向放荡不羁,暂时编入军方后也不安分。   他觉得余逢春好看,和其他板正无趣的军人不一样,有事没事便喜欢凑上来聊骚几句,数次邀请他上床体验人生乐趣。   是个很烦人的家伙。   而邵逾白和他恰恰相反,军人世家出身,性格一丝不苟,不常笑,行为处事都恪守规则,一生只违反过一次纪律。   他守在余逢春前后左右的时候像一堵墙,既挡住了余逢春,也隔绝了外界。   在余逢春的印象中,这两人天生磁场对立,别说朋友了,能当一对和平相处的陌生人都很难得。   现在居然能心平气和的交流这么多。   “我一死就这么好了?”他抱怨,“我是挡着他们成朋友了吗?”   嘟囔着锁上门,还没来得及换鞋,余逢春就听见房子里面传来一阵滴滴摸摸的响声。   怎么回事?   往里走走,一路上余逢春注意到地毯上没来得及收拾的包装袋已经被打扫干净了,空气中飘荡着淡淡清香,轻快乐声缓缓传起,舒缓心神。   看清室内发生了什么后,余逢春倚在墙边不做反应,只把脱下来的衣服扔在脚边地毯上,然后默默等待。   没几秒钟,一个破破烂烂的小机器人就播着歌走了过来,两只机械爪子擦得锃亮,挑起衣服,挂在架子上。   余逢春笑了。   “这不是个检测机器人吗?”他和0166说,“什么时候也干起家政机器人的工作了?”   0166不答,片刻后道:[这台机器人被人从外部激活了。]   余逢春闻言挑眉,抬脚挡住机器人的路,蹲下身,撬开前壳,摸索了一下内部装置。   是正常开启的,好像没什么不对。   但余逢春胜就胜在脑子里有个超出当今时代科技的外挂。   [它的基础程序被改了。]0166在自己的领域里找到莫大的自信,[多了通讯设置,直线连接到另一处,你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在被直播。]   余逢春并不觉得意外。   表面上,他仍做出好奇探索的神色,手动给小机器人转了个圈,过程中留意到它的履带也被人仔细修理过,尽管仍然破破烂烂,但已经不妨碍前进。   “你觉得这是谁干的?”   [何所行。]0166很确定,[你现在在他身边,如果是我,我也会安排相关来确定你真的没有威胁。]   余逢春笑了。   他摇摇头,语气比0166还肯定。   “是邵逾白。”他说。“何所行不会这么明目张胆。”   政府用来辅助清理探查的机器人,忽然摇身一变,开始洗衣做饭,打扫地板,瞎子都能看出不对,更何况余逢春还记得这个机器人捡回来的时候都破烂成什么样子,而现在虽然还是不大美观,但能走能唱,已经非常健康了。   如果按照系统的推测,何所行或者他手下的人想确定余逢春有没有威胁,他不会选这么直白的方法来试探。   而邵逾白……   邵逾白大概没想掩饰自己的目的。   松手放机器人离开,余逢春若有所思地盯着光洁一新的地板发呆,0166忍不住问道:[你的意思是主角认出你来了?]   才见一面而已,怎么可能?0166很难相信。   余逢春回过神来,摇摇头。   “应该不至于,只是觉得很奇怪,想试探一下吧。”他道。   捡回来的机器人大变样,普通人会困惑,但不会有太大的反应,至多把它丢出去,当没有过这个东西。   可换做余逢春,进门第一眼就能看出其中古怪,那么接下来他会怎么做,就很有意思了。   是想继续藏下去,像个普通人一样惊慌失措,还是索性破罐子破摔,直截了当地和邵逾白面对面?   ——我知道你认出我了,我不在乎,想看就看吧。   余逢春没想过见面第一天,邵逾白就给他这么个大惊喜。   说到底还是见面时,他有所疏漏,让邵逾白看出了不对。   “我到底哪里做的不好?”他向0166求证,自言自语,“我做的很符合江秋人设呀!”   0166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能将其总结为主角精神有问题,毕竟世界坍塌有他的大功劳在。   邵逾白只是表面看着正常,内里说不定早就疯了。   余逢春对他的恶意揣测不做任何评价。   原地躺了一会儿后,他慢悠悠地站起身,当着机器人的面,一边解扣子脱衣服,一边随地乱扔,赤裸着上身走进浴室。   全然不在意自己满身的伤疤被看个仔细。   那一身的伤疤好像在问邵逾白:   你觉得我是他吗?   你敢确定我是他吗?   ……   ……   ……   机器传递来的影像里,洁白细瘦的脊背仿佛一层落在平滑石面上的月光,泛着昂贵皎洁的光亮,在视线拐角转瞬即逝。   而在美感之外,是那一条条一道道的疤痕却格外突兀,毫不留情地将那矜贵的美感破坏殆尽,于是月光下,废墟涌现,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道。   军部文件通过加密系统传到邵逾白的个人光脑上。   此时光脑平放在桌面,文件投影自动悬浮,伴随着阅读进度翻页。   邵逾白站在桌前,偶尔将几分注意力放在文件上,停留时间不过几秒钟,又快速移开,并没有多关心。   绝大多数时间里,他都在看机器传来的、已空无一人的实时影像。   余逢春身上的伤疤还烙印在他眼中。   那些伤疤是斩灭美丽的罪魁祸首,是邵逾白的怪兽,是人间地狱的小小一角。   十二年前,邵逾白第一次见余逢春。   相识的记忆并没有随着时光流逝变得模糊,恰恰相反,那里的每一秒钟都伴着千万次的回忆琢磨,逐渐深刻,面目全非。   被多日监禁折腾太久,进门时过于强烈的光照,几乎要将他的骨头都照出来,邵逾白已经到了两个小时,等得身边人都要按耐不住发脾气,那人才姗姗来迟。   “他是你日后的副官,姓邵。”领他进来的那人介绍道。   邵逾白起身敬礼。   “我是邵逾白。”   邵逾白背光站在他面前,恰好帮他挡住那一层刺目的光。   柔柔的阴影铺洒在一张苍白清秀的脸上,余逢春定定看了他许久。   “我叫余逢春。”他说。   这个早在今日之前,便将自己凶悍名声传遍联盟上下的指挥官,对着邵逾白露出一抹极为和缓的笑。   这抹笑使人很难联想起他曾为了摧毁一座异族战舰,牺牲万人舰队,征战之路上遍布同胞的尸骨。   他站在那里,像个教书先生。   ……   余逢春死去第一年,邵逾白只记得余逢春看到他的时候笑了。   等到了第四年,邵逾白想起那时的余逢春很瘦,带他来的每个人都携带着轻型拘捕武器。   而当第六年来临,邵逾白终于意识到,余逢春对着他笑的时候,右手一直牢牢盖住左手手腕,他也不是在笑。那双黑润的眼中,藏着很深的恨。   像一只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囚笼的鸟。   邵逾白就是那个拿钥匙的人。   可惜这一切明白得太晚,而那时的他,他们,都是困在笼子里的鸟。   他们的相遇很贫瘠,寥寥几句,彼此都没多少真心。   后来相处久了,余逢春又重新介绍了自己的名字。   “我叫余逢春。”   余逢春坐在自己办公室的桌子上,手指不住地拨弄着手腕上的圆环。“可能是因为,春天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了。”   他说得漫不经心,邵逾白在他身后,透过倒影能看到余逢春头发上的行星碎屑。   邵逾白一句话都没说。   当两个人一天的平均相处时间超过23小时时,沉默会成为很体贴很合适的交流方式。   邵逾白不说话,余逢春也不要求他的回应。   只是后来,大约是第六年,邵逾白忽然在一个雨夜想起了那段话。   他慢慢琢磨出一些别的意味。   他和余逢春,他们相遇在凛冽的雪夜,按照地球历法,应该是个冬天。   寒冬凛凛,长夜漫漫,余逢春口中的春日迟迟不来,所以他们注定不会有一个好结局。   嗡鸣声再次响起。   邵逾白从回忆中挣脱,看到实时影像里,浴室的门打开了。   滚滚白雾涌进房间,一道若隐若现的人影出现在影像中,看他的姿势,好像即没穿衣服,也没围浴巾。   邵逾白眸色一闪,显得更暗,默默看着。   人影逐渐清晰,一条同样遍布伤疤的长腿迈步浴室,线条流畅修长,只在大腿处显出几分丰腴——果然什么都没穿。   雾气散得更快,水声滴滴答答,藏在后面的白皙皮肤已依稀可见,而就在余逢春将要完**露在屏幕上的前一秒,邵逾白猛地抬手,挥灭了影像。   房间里恢复安静。   半小时前打开的文件到现在还保持原样,邵逾白深吸一口气,盯着空无一物的桌面看了许久,才终于恢复精神,快速审阅文件,解决了堆积已久的工作。   等工作结束,他用内部通讯联系上守在余逢春住所附近的第七军。   【将军。】   邵逾白手指悬在光脑上,从心里计算过时间后才下定决心,点开实时录像。   余逢春已经穿上裤子了,谢天谢地。但上衣还没穿。这就很坏了。   头发上没擦干的水珠顺着后背线条滴在沙发上,邵逾白注视着那滴水珠,直到它被布料吸干。   【取消对江秋的窃听和监控,】他道,【实时结果只连接我的个人光脑。】   这道命令来得突如其来,通讯那头沉默片刻,道:【明白!那需要我们撤离吗?】   【不用,继续。】   通讯挂断,余逢春终于穿上上衣。   邵逾白松了口气,这时才发现从刚才开始,自己就一直皱着眉。   这时,副官很凑巧地敲门进来。   “上将,”他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刚才的通讯记录,“境外帝国的阿鲁卡将军想和您聊聊。”   邵逾白抬眸:“聊什么?”   “拍卖会相关,”副官道,“他们希望您手下留情。”   想要余逢春那艘机甲的存储器的人不止何所行和邵逾白,千里迢迢来到这颗星球的人还有很多。   邵逾白笑了一下,目光柔和,不住地流连在影像中那个已经睡在沙发上的人身上。   应该盖条毯子的。他想。   笑完以后,他后靠在椅子上,这些天里头一次放松下来。   “告诉他们,”他说,“我不会让的,身后人不管身前事,但坦尾星不能出现任何违反联盟条例的行为,不然我不会留情。” 第6章   拍卖会来临那天,余逢春很早就被何所行派来的人接走。   知道邵逾白会参加拍卖,余逢春的紧张情绪缓解不少,打算着如果邵逾白买不起,他再出手。   0166适时道:[我做过财产评估,他买不起的概率很低。]   “这可太棒了。”余逢春换鞋出门,小机器人勤勤恳恳地跟在他身后拖地,“我就指着他了。”   今天来接他的人里并没有常常见到的星盗副手,但其他人很熟悉,余逢春坐在自己最喜欢的位置上,吩咐0166给他放一集动画片。   “我想看黄色海绵的那个。”他说,“还有章鱼和海星。”   0166不想放。它觉得这种低质动画片简直污染数据,它要陪着余逢春在所有任务里再走一遍已经很痛苦了,要是数据流再被污染了,那真是无药可救。   [我给你念念我写的书吧。]它提议,[我卖的最好的一本是第三卷,还有人出过金句剪辑。]   “类似于纯白猎物的那种金句?”余逢春果断拒绝,“那我宁愿看黄色海绵。”   [你迟早有一天把脑子看傻。]0166诅咒他。   余逢春不回嘴,任由这可怜的小系统以为自己占据上风。   爽了的系统满足他的要求,屏幕上一条鱼开始说话,余逢春在飞行器上安安静静地看完两集动画片。   如今的拍卖会现场与余逢春那日看到的相比,无论是完整程度还是安保措施,都不可同日而语。   肉眼可以分辨的高度合金材料仅仅用于铺垫建筑外层,目前人类科技无法模拟的行星碎屑被大量运用在建筑外层,流金色的圆环似水一般流动,既是装饰也是防护。   余逢春仅往外看了一眼,便辨别出许多熟悉的保全风格。   飞行器停在专属泊位上,开门之前,前排的一个男人侧过身子。   “老大会在包厢等你。”他说,“你现在可以考虑一下要多少报酬了。”   余逢春愣愣点头,把心神从海绵宝宝上收回来。“意思是等拍卖会结束我就可以离开吗?”   前排男人闻言笑了一下,神色是熟悉的轻蔑,看余逢春的眼神像是在看个可以随手捏死的玩意儿。   “不然呢?”他反问,“你不会真以为还能跟着走吧?”   在他的话语下,余逢春不自觉地瑟缩着。   “……我没这么想。”他低声说,快速开门下车。   已经有专门负责接引的人在泊位连接上升渠道的审查点等待了。   “江秋先生是吗?”女人问道,微笑弧度异常刻板,有一种被机器修饰过的美。   余逢春点点头。   “请跟我来。”女人向前一步,领着余逢春走入上升渠道。   片刻光晕流转,他们来到一处大门紧闭的包厢门口。   女人在稍远处停下。   “邵先生已经在等您了,”她说,整洁的衣服带着点修身效果,鞠躬时显得身材格外曼妙,“有任何需要都请联系我。”   但余逢春的注意力完全没在女人身上,此时此刻,他被女人口中的三个字给震住了。   “……谁?”他不可置信地问。   女人仍然保持完美微笑。“邵先生。”   “我觉得你们可能搞错了。”余逢春挣扎道,“我是跟一名姓何的先生一起来的。”   “我们的统计系统不会有错的。”女人的笑像是凿在脸上,“您确实应该和邵先生在一个包间。”   余逢春:“……”   0166:[我知道这个情节——可怜无助的小白花被自己的渣男金主送给合作伙伴,之后会有很多的虐身虐心。]   闻言,余逢春麻木地:“你以后真的被禁止看小说了。”   眼看反抗无效,大概是邵逾白与何所行私底下做了什么交易,毕竟在那个脑子长合金的星盗头子看来,余逢春只是个有点儿像的复制品,性格还很对不上,看着玩玩可以,没必要太用心。   邵逾白问他要,他就给了。给的时候,心里大概还有点狗终于站起来的欣慰和你没有多真心的暗爽。   拍卖会即将开始,过渡渠道上的亮光正随着走廊内呼吸的变动改变颜色,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漂浮在外面的行星碎屑正被控制着改变方向,逐渐形成更稳固的防护层。   余逢春不想杵在原地当柱子,原地蹦跳两下提振精神,然后毫不犹豫地推门进去。   邵逾白和他的几个手下已经在包间里等着了,听到门被打开,邵逾白还没什么反应,数名手下的眼睛已经直直朝门看来,很有压迫力。   骤一开门就被这么盯着审视,余逢春停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很无助地缩在原地,有种随时都会逃跑的慌乱。   “那个……”他很小声地开口,“我应该跟着何先生的,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没有误会。”邵逾白说。   他挥手示意手下该干什么干什么,随后自己走到余逢春面前,赶在他退缩之前抬手合上门,将余逢春困在自己和墙面之间。   余逢春不矮,放在普通人中是很优越的身高,但偏偏经常在他身边晃悠的那几个都高得离谱,以至于他时常被显得娇小。   邵逾白的阴影投在他身上,余逢春勉强往后退了一步,后背紧紧抵在墙上,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总不至于在这关头逼他变回原样子吧,那多尴尬……余逢春真的不想知道,要是在这关头被人识破伪装,那会是多么惊心动魄的场面,坦尾星都会被炸烂一半——   在他胡思乱想之际,一只手轻轻落在他的肩膀上。   余逢春抬起头,看不透邵逾白的表情,但落在他肩上的那只手轻轻往旁边扯了一下,形成一个隐秘的暗语。   余逢春动作比脑子快,脑子还没来得及下令制止,身体便很自觉地顺着动作,让邵逾白帮他把外套脱了下来。   脱完以后,邵逾白自然而然将外套叠好放在一边,然后领着余逢春穿到最佳观赏区坐下。   “这里怎么样?”他问。   “挺好的。”   余逢春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望着前方被单独分割出来的展台和拍卖区。   这场拍卖会被特意设计成了异常冷硬的钢铁风格,让人想起工业、机器和战争,很符合压轴拍品的性质。   “晚上吃饭了吗?”邵逾白又问。   余逢春瞥了他一眼,知道邵逾白是彻底不想装了。   也是。   女人早就将包间里是谁说得很明白了,如果余逢春不想让邵逾白做任何事,那他直接掉头离开就可以。   既然进门,就说明他认可了邵逾白的做法。   “没有。”余逢春说。   “想吃什么?”   “你看着来吧,我都行。”他说。   于是邵逾白在包间附带的光脑上轻按几下,替余逢春选定了他的晚餐。   整个过程用时不过半分钟,快速又默契,仿佛他们已经做过千万遍,早将多余的沉思和犹豫磨合去除。   余逢春斜躺在沙发上,等饭吃。   这个姿势有两个好处,一是很舒服,二是可以方便他在看清拍卖台的同时打量邵逾白。   因为拍卖还没开始,所以余逢春的绝大多数注意力都在邵逾白身上。   他和六年前没什么区别,仍然坐得端正,后背挺直,不像是参加拍卖会,更像坐在军方会议的第一排。   余逢春看他时,他也在注视着余逢春,神色平静不形喜怒,眼神却很柔和,里面藏着独属于他们两个的熟稔,这样的神色与他此时冷淡疏离的表情是极不匹配的,有点像分裂。   但余逢春看到却很安心,在快速运转变动的任务世界,始终有些东西是不变的。   0166说主角有问题,说邵逾白是致使任务世界濒临崩溃的最终根源。   余逢春瞧不出哪里出了问题。   因为按他的印象,邵逾白是最不会违反规则那种人。余逢春以前最烦他墨守成规,嫌他严肃无趣,可后来想明白,遵守规则不是他的错。   况且邵逾白也不是真的被规矩糊了脑子,他有自己的思量。   所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他想了好久,陷在自己的思绪里,目光不知不觉地往邵逾白身上飘,从发丝看到手指,又缓缓停在他脸上,无意识地和他对视许久。   气氛安静下去。   等终于回过神来,余逢春发现整个房间都没声了,每个人都仿佛憋着一口气,邵逾白不再看他,正低头处理光脑中的公务。   但不知是不是看错了又或者是光线问题,余逢春总觉得邵逾白的耳朵有点红。   很古怪,又从古怪中透着暧昧。   余逢春盯着邵逾白的耳朵愣神,其他几个手下则盯着余逢春,只有邵逾白在这古怪的氛围中安然自若,甚至有心情开启另一个光脑,一起办公。   古怪滚烫的气息仿佛要凝固成某种蜜一般的胶质,将人包裹。   余逢春急于挣脱,慌不择路,想起之前系统给他看过的报道,想都没想就道:“你是不是要结婚了?”   一瞬间,炸弹扔进房里,将所有乱七八糟的氛围炸了个稀巴烂。   邵逾白眨眨眼,缓缓偏过头来,认真看着他。   “结婚?”他向余逢春确认。   “对,”余逢春小鸡啄米,“如果是的话,我还没恭喜你呢!”   你什么人啊?你恭喜他?   守在一旁的副官暗暗腹诽。   邵逾白结不结婚跟他有啥关系,再说了,就算他们真亲近到结婚还得互相说声,邵逾白也没真心想结婚啊,谁家好人成天放未婚夫鸽子——   “是,”副官的胡思乱想被全然打破,邵逾白认真点头,煞有其事地:“确实有这个打算。”   余逢春:“……”   他反应了两秒钟,接着慢吞吞地点头,接受了邵逾白的话。   “挺好的,”他的祝福并不走心,费劲思考好久后冷不丁冒出一句,“……你这个年纪结婚差不多了。”   “……”   “……”   沉默,比刚才还让人窒息的沉默。   余逢春意识到刚才就不该说话。   好不容易长嘴,可显着你了。   正当余逢春尴尬到无以复加,疑惑自己怎么能说出这么奇怪的话的时候,敲门声响起,点的晚餐到了。   作为全房间唯一一个没受到任何影响的人,邵逾白自然而然地起身,单手接过晚餐,引导家政机器人行驶到余逢春面前。   等一张简易小餐桌在手边支起,邵逾白托着餐盘在餐桌旁单膝跪下,很细致地把各类晚餐摆好,同时格外注意地将相对难消化的几类放在了最远处。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动作简洁又不失美感,全程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一个多余的动作,坐着的人心安理得,餐盘刚放下就找了块甜酪塞进嘴里。   拍卖也在此刻开始。   余逢春靠在沙发上,看着戴上面具的主持人慷慨激昂地介绍展品,头顶洒下的金光,恰到好处地将会所里的一切都渲染得奢靡华贵,站在正中央时,仿佛呼吸都在花钱。   “冷不冷?”安静一段时间的邵逾白开口问。   余逢春摇头:“不冷。”   他现在正在吃一盘口感很特别的坚果点心,不算甜但香气浓郁,余逢春吃着挺开心。   被敷衍的邵逾白并不气馁,又问:“睡眠怎么样?”   余逢春:“挺好的。”   真挺好的,来这儿之前他总做噩梦,但最近都是上床就能睡着。如果一定要让余逢春承认的话,发现机器人身上被安了监控以后,他睡得更好了。   “咳嗽不咳嗽?”   余逢春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问话的人坦然自若地接受他的打量,好像事无巨细地打探一个陌生人的身体状况是多么正常的事。   打量了好一会儿后,余逢春还是回答了。   “不咳嗽。”   邵逾白闻言沉思片刻,浑然不在意身后手下震惊又不可置信的眼神,琢磨着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需要治疗舱吗?”   余逢春:“……”   他终于反应过来,跟0166说小话:“我是不是吓到他了?”   当着录像的面脱衣服是余逢春一时兴起,更是想让邵逾白坚定他就是余逢春的念头,只是他没想到邵逾白看到那些疤痕后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我真没事。”余逢春说,端着点心盘子坐起身来,往邵逾白那边靠,捡起两粒果子放在他的手心。   “吃吧。”   像哄小狗一样,看着邵逾白把点心吃下,余逢春满意地躺回去。   世界都安静了。 第7章   前五件拍品里,有两件余逢春很感兴趣。   他事先阅读过拍品档案,知道主办方举办很用心,尽管来这儿的绝大多数人都是为了压轴,但直到目前为止,现场气氛都很火热,第四件上场的高级机甲绘制图纸还一度被两个人争了许久。   邵逾白没有参与其中。   不管机甲还是珠宝,作为联盟上将,都是手到擒来的,余逢春眼看着在人家争加价的几分钟里,邵逾白手中文件都换了三轮,眼看着快把明年的军务安排都处理好了。   “最后一次加价!”   拍卖台上,主持人即将敲下小锤,这时邵逾白忽然停下动作,手指在一旁的出价器上点了两下。   那颗颜色相当通透的宝石珠子被以高出本价四倍的价格拍下。   在另一间包间围观全程的何所行“嚯”了一声。   “他这是干嘛?”他问坐在自己手边的男人,“犯什么病呢?”   副手清秀的面上露出一丝微笑,道:“邵将军近年很走好运,或许只是想破破财。”   何所行摇摇头。   “不像。”他说,招呼站在门口的女人过来,“他那间包间里进别人了吗?”   与接余逢春时的穿着不同,女人换了身颜色稍鲜艳些的衣服,裙子比较短,露出大腿,笑得也更生动些。   “没有。”女人走过去,柔柔跪在何所行腿边,“没有,从头至尾只有江秋进去了。”   “哦,江秋。”   何所行仰头思索片刻,没想出所以然。   邵逾白问他要人的时候,何所行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反复问了三遍,邵逾白都不改口。   反正也不是真的,给就给了,何所行没觉得有什么。   只是……一个冒牌货而已,至于花这么多钱哄高兴吗?   当了一次狗不过瘾,还要找个假的再当几天?   想不明白。   “算了,花了多少钱是他的事。”   何所行笑笑,目光流连在女人赤裸的大腿上,意味深长道:“起来吧,跪着做什么?”   ……   拍品一经拍下,立刻就会被人送到买主手中。   余逢春喝着果汁,看邵逾白将宝石珠子拿在手里,像丢石子一样往上抛了两下。   差不多有人半个手掌大的珠子,在光下看着格外夺目剔透,从某些角度看,甚至能瞥见珠子内部如水晶一般的点点亮光。   它不光可以用于装饰,在某些场合甚至可以镶嵌在机甲的关节连接处,可以有效减少磨损和运行损耗。   由于原产星球已经在异族战争中被整个摧毁,所以这种品质的珠子以后会越来越少,邵逾白手里这颗,再过几年,将会是可遇不可求的存在。   余逢春过去很喜欢收集这种闪亮亮的东西,他有过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的全是各个星球出产的宝石。   闲着没事的时候,他会把盒子举起来晃,听里面的叮当响。   那个盒子里也有邵逾白送的几块。   余逢春出神地想着,看到邵逾白把珠子递到面前来。   怎么?他抬眼问。   “给你的。”邵逾白说,把珠子放进他手里。   余逢春接过,捧在手中,不说话。   “五年前,编号Y的指挥舰在返航途中遇袭,盒子找不到了。”邵逾白轻声道,完全看穿他的所思所想。   盒子没有了,里面的宝石当然也全丢了。   邵逾白买下的这颗,会是余逢春全新收藏的第一颗。   “……挺好的。”   片刻后,余逢春慢吞吞开口,好像满意又好像不满意。“亮晶晶的。”   邵逾白点头,不再言语,两人就这么沉默地等到压轴拍品登场。   【请允许我耗费一些时间来介绍最后一件拍品。】   主持人的声音忽然变得激昂。【提供这件拍品的是一位匿名收藏家,他为了得到这件拍品,组织私人舰队耗费六年时间,在域外各个星系打捞,其中花费人力物力不可估量,而我同样相信,这件拍品的价值值得他这样做。】   【这是一块安装在CG6型号机甲上的存储器,经检测外壳无损伤,内部储存零件完好无损,但为了保持对即将诞生的买家的尊重,我们并没有强行突破密码防御。】   随着主持人的介绍,那块将要掀动万里波澜的存储器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   从外表看,它和其他那些下一秒就要被扔进回收点的存储器没什么两样,但有时候,价值在于赋予。   主持人的声音忽然低沉:【经过可靠检测,这块存储器,属于联盟上任总指挥官、联合统一战线总参谋长、联盟一级战犯——余逢春!】   话音落下,掷地有声。   霎时间,余逢春感觉自己的耳朵里爆发出尖锐的震鸣声,在爆炸中死去的记忆灼烧四肢,带来无穷无尽的眩晕和疼痛。   他的脸色瞬间白了。   然而主持人的介绍还未结束。   【根据官方公布资料记载,余逢春逃跑时使用的机甲正是一台CG6型号的先锋式机甲,且在他逃跑之前,联盟数据库中属于他个人的资料信息包括基因密码在内全被无故删除,因此,这块存储器里极有可能存放着世间唯一一份余逢春本人的基因密码。】   余逢春低下头,手下很用力地搓着那颗宝石珠子。   【……起拍价五千万!】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象征加价的光点亮起,不过三分钟,拍品的价格已经涨到数亿。   余逢春自己都不一定值这么多钱。   [原来历史上艺术家一死,他们的画就会刷刷涨钱的事是真的。]0166也很感叹,畅想道,[那如果哪天我被返厂了,我的书——]   “你也听到了,是艺术家。”余逢春说。   直到现在,邵逾白还没有参与进竞价,其他几个余逢春比较熟的也没有,所以现在的情势,在他们看来,还只是小打小闹。   手边标识当前价格的光点越涨越高,等底下竞价的人出现疲乏之态,几个一直默不作声的人终于开始出手了。   【十亿。】   远处的一个包间出价,刹那间将价格直接抬高三倍,底下竞价者瞬间没了动静。   余逢春朝那里瞥了一眼,邵逾白开始出价。   何所行紧随其后。   价钱已经高到余逢春怀疑把这颗坦尾星买了又卖,倒手三遍都够了。   [你像个亡国祸水。]0166不甘寂寞地插嘴,[所有人都在为你花钱。]   余逢春面无表情,木然道:“别说的好像这些钱能用到我身上。”   加价加的够高,以后再多的钱也只是一串数字,境外帝国的那支势力,在五秒钟前停下了竞拍,现在还在较劲的就剩下何所行和邵逾白。   而邵逾白有何所行没有的优势——   【三颗开采年龄200年的资源星球。】   这条出价以后,10秒钟内,何所行那里再没有了动静。   邵逾白竞拍成功。   余逢春长舒一口气,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他好像比出价的人还紧张。   *   资源星的转接程序稍复杂些,但仍然在拍卖会正式结束之前完成。   那块在星海中飘荡沉淀六年的存储器被原装在高精度保险箱中,送到他们面前,大小不过半张桌子,根本看不出真正价值。   邵逾白用特定密匙打开箱子,取出拍品。   这一块儿安置于CG6型号机甲上的存储器,表面遍布划痕,几角不大要紧的位置已经扭曲,仿佛一块刚刚成型的石头,粗糙又陈旧。   余逢春站在一旁,观察辨别的时候,发现自己根本就无从判断它的真假。   没有他的首肯,0166不能进行探测。   而正当余逢春准备让系统开启探测模式时,邵逾白忽然微微转身,将存储器递了过来。   “认得吗?”他问。   余逢春诚实地摇头。   存储器由工厂统一生产加工,都长一个样,况且那时候他死都死了,怎么可能专门去记住机甲上的存储器长什么样。   “没关系。”邵逾白安慰他,“这个不重要。”   随后,在余逢春不可置信的眼神中,他将存储器拿在手里,三下五除二,轻描淡写地将用三颗资源星换来的宝贝掰成了碎片。   ……   联盟一级逃犯余逢春的基因密码,随着碎片从邵逾白的指间落下,彻底成为了无法解开的谜团。   “……拍卖结束,我很快要返回中央星。”   确定碎片无法整合恢复后,邵逾白偏过头,轻声问,“你有任何打算吗?”   余逢春低下头,把一片摔到脚边的碎片踢开。   “我可能也回去,”他小声说,又快速道,“但也不一定,反正现在去哪里对我没差。”   他当然要去中央星,在确定邵逾白到底出了什么毛病之前,他不可能离开。但这事不能让邵逾白知道,余逢春准备之后偷偷跟去中央星。   闻言,邵逾白眸中闪过一道晦涩的暗光。   他似乎在纠结该如何开口才能显得郑重其事、合情合理,但余逢春没给他这个机会。   拍卖台中央灯光熄灭,余逢春的心病被邵逾白亲手解决,到了离开的时候。   “我想睡觉了。”他直截了当地说,往前迈步就要去开门。   邵逾白没有拦他,只默默注视着余逢春的背影,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或许他也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遗憾,余逢春不在,刚好可以空出手做些别的事情,只是人一定要看好,不能再丢了……   悬在进出门上的灯光调成柔和的淡黄色,余逢春打开门,向外迈步时光亮恰好洒在他的头上,给末端的发丝晕染上一层如夕阳一般的暖色。   邵逾白静静看着,忽然,灯光闪烁,整栋建筑开始以某种频率震颤,刺耳的爆鸣声在窗外响起,接着,世界陷入黑暗。   无需思考,围在邵逾白身边的手下自动向他靠了,形成一个防御圈,而邵逾白则毫不犹豫地向前一步,直接把走到门外的余逢春又拽了进来。   手边光脑自动闪起蓝光,显示进入紧急通讯状态,这意味着至少在他们所处的这段范围内,通讯光缆被切断了。   而这已经是相对比较好的猜想,更坏的猜想是——   余逢春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近两年没有投入正式使用的军用广播,在启动时先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嗡鸣声,接着,一个低沉的女声通过广播,对整颗星球宣布:   【警报!警报!请居民迅速前往就近的地下防御建筑!请居民迅速前往就近的地下防御建筑!有外敌入侵!通知!有外敌入侵!】   【警报!警报!请居民迅速前往就近的地下防御建筑!请居民迅速前往就近的地下防御建筑!有外敌入侵!通知!有外敌入侵!】   而“外敌入侵”这四个字,在战火未冷的第八星系,就相当于异族。   有那么两秒钟,余逢春感觉脑子都在跟着嗡鸣声一起响。   “怎么会还有异族?”他问0166,“我当时明明轰烂了他们的整艘战舰。”   0166的回答却很冷静:[你确实轰乱了,但有一只活了下来。]   “为什么?”   [因为你不是主角。]   短短一句话,如巨石撞怀,让余逢春瞬间陷入带着剧痛的冷静中。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坦尾星会拍卖他生前的存储器,为的就是把所有与余逢春有联系的人全都引到这颗星球,一了百了。   主要负责人恐怕也早早就被控制住了。   一行人快速赶到拍卖会外面,无需提醒,站在外面街道上的每一个人,都在相当有默契的抬头仰望天空。   夜空不复往日的深蓝静谧,在靠近中心港口的偏北方向,一个足有人手掌那么大的、边缘泛着黑色的破损洞口正在缓缓出现。   人工大气层已被破坏,这颗星球最后的保护罩正在失效,大约24小时后,所有人都会暴露在赤裸的太空环境下,死是一瞬间的事。   余逢春看了一眼不远处同样脸色铁青的何所行,赶在他过来之前,压低声音问道:“你带来的部队还能操作机甲吗?”   邵逾白看着他,神色在漆黑的夜幕下难以分辨,余逢春只能看清他的眼睛。   他没有出声,只缓慢地摇了摇头。   余逢春的心倏地沉下去。   “我们被缴械了。”何所行走过来,神色很不耐烦,“我的部队全废了,有个孩子想强行连接,结果差点把自己脑子弄炸——操,从哪儿藏了这么久,藏得这么深。”   他在说谋划这一切的异族。   战争结束六年,人类胜利六年,说是胜利,但从没真正放下过警惕之心,循环排查常常进行,如此天罗地网,这只异族居然全都躲了过去,还谋划了如此惊天动地的报复行动。   实在令人心惊。   “这可怎么办?”何所行问,很不满意地扫视周围面色凝重的人群,挑剔的目光困在邵逾白身上。“杀出去?”   “很难。”邵逾白说,“我们无法联系外界,而现在这颗星球上能操纵机甲的人不过数十,基本没有抵抗空间,除非——”   他沉默下去,空气中涌动着彼此心知肚明的躁动。   “——除非余逢春活着。”   何所行从鼻子里喷出股气,说出他没说完的。   “……”   作为话题的中心,余逢春抬起头。   视线边缘,破洞越来越大。 第8章   十五年前,一种奇特的生物入侵了人类的世界。   它们纯白、纤细、孱弱,形态类似于古海洋星出产的无脊椎浮游生物,有许多细且长的触手,远远看去,好像朝四周蔓延的灯带。   只是它们远远比那些只能用作观赏的动植物优秀强大许多——超出正常人精神力数值十倍百倍的精神力,让它们可以毫不费力地操纵依据它们的科技制造出来的机甲,并轻松对人类舰队造成威力巨大的打击。   在意识到异族入侵的第三天,人类发现了此类生物的难以抵抗,并为之付出了三颗星球沦陷的代价。   而在这一切问题中,最令人感到棘手的是异族拥有一种全新且短时间内难以攻破的技术,这类技术立足于异族强大的精神力和多足的控制系统,借助不同于人类精神力的异常频率,可以迅速切断人类机甲与战士之间的精神连接,实现远距离缴械。   联盟对此无计可施,直到余逢春出现。   事实证明,强大的精神力不止异族有,人类也有。   余逢春就是一个。   在战争初期,余逢春可以通过指挥舰单人操纵百余艘机甲进行战斗,后来借助专门训练,控制数量与控制精度都在不断上升,联盟对其很重视,曾数次派人检测余逢春的精神力发展状况,并以此为标准培养新的战争人才。   按照这条路一直走下去,余逢春甚至有很大机会成为战争胜利后的第一任联盟元帅。   只可惜在战争进行到第三年的时候,余逢春犯了个大错,从此地位一落千丈。   他本该被立即处死,可战争需要他、人类需要他,所以他又活了六年。   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六年。   ……   通过远距离缴械,切断星球对外通讯设施、破坏武装势力,随后破坏人工大气层以及星球保护层,可以在损失极低的情况下摧毁一颗星球。   是异族常用的囚笼战术。   眼下形势已经明了,现场最有可能反抗成功的几人站在原地短暂商议过后,何所行果断转身,前往自己的机甲部队看看能否有机会连接机甲。   而余逢春则跟着邵逾白一起赶往政府大楼,祈祷能在通讯设备被彻底切断之前联系上外界。   并不是所有的异族都有能力通过装置实现远程缴械,只能说余逢春实在是太倒霉了,以命相搏、同归于尽,居然还能漏下一只高级异族——天底下怎么能有这么没良心的事?   在前往政府大楼的路上,余逢春瞅准没人看他俩,小声问邵逾白:“你的部队在哪儿?”   邵逾白:“外面。”   余逢春:“……”   他们不会真要死在这儿了吧?不要啊——   “如果我们联系不上外界,”余逢春继续说,声音很小,“单靠我们自己,恐怕——”   邵逾白闻言看了他一眼,神色奇异:“你很不想死吗?”   这问的什么话?   余逢春哪一次都不想死,要怪就怪主角不懂感恩,在看见自己救命恩人的一瞬间,就该扑上来跪在他脚边感激涕零才对。   “……不想。”他闷声道。   邵逾白貌似了然地点头,语气漫不经心。   “那太好了。”他说,对余逢春的回答很欣慰,一点都不紧张,好像近在咫尺的死亡威胁是场玩闹游戏。   “……”   余逢春逐渐理解了为什么0166说主角有病。   到达政府大楼,还没离开飞行器,余逢春就瞥到稍高一点的楼层上开了一个黑漆漆的洞,接着一个黑点被人从洞里扔出来,像石块一样直直坠到地面,溅起一地的血肉碎屑。   掉在脚边的胸章告诉余逢春,这一地的血肉就是坦尾星的最高负责人。   他死了。   不在意料之外。   “你觉得通讯设施还能修复的概率有多高?”余逢春停在原地,双手撑伞挡在眼前,远远地仰头向上看。   邵逾白不答,像之前的每一次,只默默听着。   他挥挥手,身后随时待命的几名士兵快速朝政府大楼地下移动,试图赶在不可挽回之前修复通讯设施。   余逢春开始来回踱步。   其实说已经到了没有活路的境地,也不尽然。   只要有其他星球发现了坦尾星的异常,以联盟如今的战力,处理一只高级异族会相当轻松,但凡事就怕个万一。   他们只有不到24小时,而且很难说这个时间会不会进一步缩短,想要活命,得积极自救。   余逢春原地转了两圈,闹心地抹了把脸。   “我记得……”他思索着说,“我记得第八年的时候,联盟中央说在坦尾星地下防空设施里建一个陆地控制中心,作为连接点,方便兼顾境外和中央星,后来建成没有?”   控制中心内部的各类枢纽,只要通过特定的方式连接,就会形成一个小型指挥舱,这是战争进行时联盟留下的后手。   邵逾白眸色微动,道:“建成了。”   余逢春:“带我去。”   “……”   没理会邵逾白的沉默,余逢春满脑子都是他不能和主角一起折在这地方,一脚踢开沾血的胸章,余逢春抬腿就要上车。   然而就在这时,一只手忽然从旁边伸来,用力抓住他的手腕,止住了余逢春向前的步伐。   余逢春停住脚步,侧眸看去。   邵逾白背对着他停在原地,余光里,他的神色是冷铁一般的肃然。他抓得很用力,像钳子一般,余逢春手腕生疼。   “……想清楚了。”邵逾白缓缓道,音色凝滞嘶哑,仿佛含着一口将要涌出的血:“你能达到的境地,我做不到,何所行也不行,到时候怎么解释?”   你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才逃走,才让别人相信你不是余逢春,一旦操纵机甲,一切就全毁了。   “那是你的问题。”余逢春道,打断邵逾白所有没说出口的犹豫,“我从前面走,你在后面帮我收拾。”   从他们见面起,便一直是这样。   既然有自救的门路,那当然要放手去做,之后的事之后再考虑,现下管不了那么多。   浑然不觉间,两人竟在这样兵荒马乱的一瞬蜕去所有伪装。   整颗星球上的所有人命均悬在身后,摇摇欲坠,顾不得掩饰,余逢春重新站在了指挥官的位置上,而邵逾白在他身后,长久坚定。   彼此比初见时更赤裸坦诚。   不再踟蹰,邵逾白点点头,来到飞行器前。   “去帮那些还没来得及躲进地下的人。”他吩咐飞行器旁仅剩的两名士兵。   没有片刻犹豫,士兵领命离开,邵逾白亲自驾驶,防护罩落下,余逢春在他右手边。   ……   通往地下控制中心的路通畅无阻,凡是需要身份验证的,邵逾白的级别都足以直接通过,余逢春只需要站在旁边,等着门开。   开启控制中心的最后一道门,两人身处黑暗中,余逢春伸手摸了一下两边,墙面还是干净的,只有一层薄薄的灰尘。   摸完以后,他把手伸到邵逾白面前,无需多言,邵逾白默默掏出手帕,帮他擦干净。   余逢春活动了一下关节。   “开始吧。”   多年没有投入使用的控制中心外侧附有三个备用电源,只要正确启动就能直接投入使用。   余逢春与邵逾白在六年战乱中培养出了足够的默契,只对视一眼便各自分工,邵逾白穿过连接点去外面启动电源,余逢春则在灯光亮起的一瞬间,操作程序,随着数只机械臂的运作,一个简易的指挥仓缓缓成型。   指挥仓的本质其实就是将人类精神力以科技的形式再次放大,并扭曲成特定的频率,使之机甲进行远程二次连接,困难系数不大,但对操作人的要求特别高。   余逢春已经很久没有做过了,精神力与机械刚连接成功没多久,他就感觉鼻间一凉,低下头,一滴鲜红的血正好落在手心。   邵逾白站在仓外,见此神色异常凝重,好像只要余逢春一个不稳,他就会冲进来中断连接。   见他这副样子,余逢春只能摇摇头,用动作示意自己没事。   0166在意识中开口:[我会辅助你。]   余逢春闭上眼,凝神片刻后,控制中心内灯光闪烁,随后废弃已久的通讯口忽然发出声音:   【你的部队人多吗?】   邵逾白抬起头,目光停留在没什么特点的通讯口上,良久,嘴角挂出一抹难得的笑。   “够你用了。”他说。   【放心,】即使机械音也盖不住余逢春话里的戏谑,【我不会拿他们当炮弹用的。】   天杀的,来到这个世界这么多天,余逢春终于要摸一把机甲了。   ……   三角聚集区。   何所行杀人的心都有了。   “他是不是有病?”眼看着又两个人被塞进医疗仓里,何所行只觉得脑子都要炸开,跟旁边的副手嚷嚷,“明知道连接不上还要强行连接,怎么着?是觉得我发的工资不如抚恤金高是吗?”   “这两个孩子都是四年前加入我们,”副手相对淡定一些,但同样脸色凝重,“他们没亲身感受过,当然想撞一撞南墙。”   何所行一脚踹在机甲上。   “咚”的一声响,花费高价造出来的作战机器,此时就是一堆破铜烂铁。   头顶上,人工大气层损伤出来的破洞还在扩大,狂风袭来,卷起碎石和很多年前的机甲碎片,何所行皱紧眉毛,不再思索,从脖子上取下一个小小吊坠,扔给身后副手。   那枚吊坠是一个微缩的金色长矛。   “要是真没活路,我会出去。”他说,没有回头看,“你带着他们往下走。”   “哥——”   副手想要开口,却被何所行扬手打断。   “傻逼玩意儿。”他冲着天空,骂那个藏在千万里之外的异族,“六年前弄不死我,六年后也别想让我束手就擒,我死也得拖它一起。”   狠厉的话语仍旧是当年的意气风发,话毕,何所行甩掉外面碍事的外套,手动开启机甲舱门,在将要进去时忽然感到手下传来一阵奇异的震颤。   何所行惊异地挪开脚步,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惊呼。   在他面前,那台因连接断开而陷入待机状态的机甲,骤然亮起一段象征启动的蓝光。   随后,以这台机甲为中心,更多的机甲开始启动,霎时间,蓝光将黑夜覆盖,一支浩大的无人战队就此发动,仿若一把切玉断金的长剑。   “这……”   副手的嗓音都因为过度惊讶哑下去,眸中倒映着机甲散发的蓝光。   “……这怎么可能?”   联盟信息库里登记了所有有能力通过指挥舱远程连接机甲的人员信息,副手很确定信息库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在这关头出现在坦尾星。   而如果说是坦尾星的普通民众中忽然有人觉醒了这种能力,那就更不可能了——这是需要长期且大规模的训练和实战经验积累才能达到的效果——更别提何所行的舰队还设有连接密匙……   这里没人有这个条件。   副手陷入彻底的疑惑,可何所行却从机甲启动的方式,以及某种诡异的直觉中意识到了什么。   他又用力踹了一脚,跳到地上,神色是不可置信的狂喜。   “你他妈没死啊?!?”   他扯着嗓子大声问,接着又反应过来,如果余逢春没死的话,那这里最有可能是他的人,就是江秋。   想通这个关节,何所行整个人都不好了,全宇宙跟他一样把暗恋对象送到了情敌包间里的估计没几个,但想到邵逾白可能早就意识到了,何所行气得想抽自己一巴掌。   他不知道余逢春是怎么死里逃生,还在坦尾星藏这么久的,他只知道既然余逢春没死,那大家都不用死了。   而回应他问话的,是领头那艘CH23的进攻型机甲骤然启动,以它为轴心,何所行带来的舰队全部启动,旧日记忆被唤醒,何所行后退一步,看着舰队以余逢春最喜欢的直线方式原地起飞,朝着夜空疾驰而去。   昔我往矣,逝者悠悠。   余逢春还是余逢春。   ……   与此同时,留守坦尾星附近要塞的第七军部队,忽然收到一条指示。   临时指挥官传下通知后,率先离开机甲,原地整理仪容仪表,表情已竭力保持冷淡,但眼角眉梢仍然透露出难以克制的激动。   上将离开前明言讲过,除非真有意外发生,否则他们需按兵不动,简玉也没想到意外来得这样快。   她是旧历379年入伍,被分到第七军,那时距离战争结束还有三年,因此她有幸见识过余逢春的战场。   那是语言难以形容的震撼。   直到今日,远程操纵无人机甲的作战,仍然被联盟军校列为一门必修课,要求所有军校生修满学分才能毕业,其重要程度,可想而知。   而很快,简玉就可以再次见证了这一传奇作战方式。   从心里默念一遍上将传来的指示,眼看着面前的机甲部队被逐一启动,简玉原地立正,转身面对自己的部下。   “敬礼!”她高声喊道。 第9章   在宇宙中寻找一艘异族战舰,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成千上百艘机甲如陨星般极速前进,过后在暗色空中留下一条不明显的亮色轨道,宛如一幕短暂绚烂的星雨。   这些钢铁铸成的作战机器发出低沉的轰鸣声,震颤着整个天际,速度之快,已经超越了肉眼捕捉的极限,且在保持极速移动的同时,机甲与机甲之间还保持着极为精准的距离,不曾有过分毫偏差。   像是由统一连接中枢控制的作战部队,拥有一个大脑,是控制人手臂的延伸。   这样说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当余逢春操纵的机甲在浩瀚宇宙中找到那艘战舰时,距离第一台CH进攻型机甲启动,才过去不到十分钟。   那艘战舰就静静地停在宇宙深处,如它的主人一般苍白,仿佛一颗在阴暗环境中发芽生长的植物,充斥着孱弱的畸形。   面对层层围上来的机甲,战舰没有透露出任何的攻击或者撤退信号,仿若无人控制般悬浮在原地。   它仅剩的手段被破解,报仇无门,已经是走投无路。   片刻僵持后,一段细弱的电波忽然出现,像水母的触手,越过战舰向周围扩散,覆盖在每一座机甲上。   世界上最后一只异族的声音,借助电波与机甲的连接,在余逢春耳中响起。   【是你。】   无机质的声音中透着笃定,它怎会不认得自己的敌人。   余逢春没有遮掩:【是我。】   【你……死?没有。】   异族使用精神力沟通,不懂人类的语言,在交流时往往使用最单纯的词语拼凑,因此会在一些恰当的时候显露出足够的非人感。   余逢春听懂了,笑笑。   【没死,和死而复生,区别还是很大的。】他说,【你才是没死的那个。】   他很遗憾。   【你该死。】异族说。   余逢春问:【为什么?】   【……为什么?】异族茫然地重复,机器没有感情,好在血海深仇不需要额外的传达,【六年前,是你,杀我们。】   【十五年前,你们来杀我们的时候也没有留情,彼此彼此。】余逢春漫不经心地说,【当时留你一条活路,实在是我不小心才造成的,很不好意思。】   【……】   异族沉默下去。   而余逢春也觉得没必要再多说什么,呈圆环状的包围圈最里层,机甲开始蓄力,激光炮塔顶端亮起悠悠蓝光,冰冷致命。   【你知道的吧,】余逢春慢悠悠说,【你挺厉害的,只是运气很不好。】   这只高级异族,可以在死里逃生后迅速找到寄宿主体,潜伏六年之久。   但它的运气实在太差。   [激光炮塔蓄力结束,]0166适时提醒,[可以进攻了。]   余逢春满意点头,他对这个任务世界最好的印象就是机甲开起来很爽,眼下虽然只开了一会儿,但也很过瘾。   【还有想说的吗?】他很有礼貌地问,【没有的话就再见喽。】   通讯对面传来一阵柔软又黏腻的水声,接着,异族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当时是想逃跑。】它说。   【……】   余逢春没有回答,异族继续说:【人类,不期待你。】   这话倒没说错,就是有点儿刺心。   有些时候,怪物很能看透人心。   【现在轮到你给我讲人生道理了?】余逢春问,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异族没理会他的质问,继续道:【你想逃,但又回来了。】   【……】   【你逃不掉的。鸟,在笼里。】   机械的声音比一万年的宇宙还冰冷,余逢春的视角变换成千万台困住战舰的机甲,那只高级异族缓缓在战舰中显露出自己的本身。   破损的身体,柔软且多的触须没了一半,它比它的战舰还要残缺。   【你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其他人类,】异族说,【你很强大,也很可怜。你以为你能逃走,但实际上只是从一个囚笼,飞进了另一个囚笼。】   余逢春眉心微皱。   异族这一番话听得人很刺心,且它说得太顺畅,不像临时起意的挑衅,更像是从心里酝酿过千百遍,终于找到机会宣之于口。   【什么意思?】他问。   异族没有回答,它已不再回答。   【你不知道,是因为笼子太大,但没什么不同。】   宇宙环境不适宜任何一种生物生存,暴露在宇宙中没多久,异族残弱的身体便开始寸寸粉碎,像一座投进烈焰重压下的石膏像,湮灭成世界的尘埃。   一切生灵的结局。   余逢春闭上眼睛,激光炮塔启动,须臾间,那艘战舰在炮火攻击下化成碎屑,在余逢春的无数双眼睛注视中向四周飘散。   战舰毁灭的一瞬间,坦尾星的对外通讯成功连接,无数哭声和尖叫响彻第八星系。   余逢春操纵机甲各归原位,收拢意识、断开连接。   他从控制仓里摔了出来。   长时间利用精神力远程操纵机甲的副作用会持续十分钟至一小时不等,余逢春甫一脱离,只觉得头晕目眩、浑身发冷,眼前一片模糊,心脏狂跳。   八岁的时候,余逢春曾在军校训练时被一个比他大10岁的人一脚踹到肚子,那时候的感觉,和现在差不多。   “我要吐了。”他告诉0166,“你能别录吗?”   0166:[……]   真烦这种死要面子的人。   然而余逢春并没有吐出来,在摔出控制仓的一瞬间,一双手等候已久的手就从旁边伸过来,稳稳地把他接住,搂进怀里。   余逢春额头上布满冷汗,擦在邵逾白身上时,洇出一片暗色的水痕,他身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并且在无意识地颤抖,这种反应无法靠药物缓解,只能自己硬抗。   邵逾白没有办法,只能把他抱得更紧,两人就这么搂抱拖拽着往旁边移动。   控制中心内部过于安静,邵逾白能听到余逢春牙关打颤的声音。   抱着人在旁边坐下以后,邵逾白短暂查看了一下余逢春的情况,手指抵住人的唇瓣,低声哄道:“张嘴。”   余逢春知道他要干什么,但因为哆嗦得太厉害,没法说话,只能用眼神瞪他。   邵逾白全当没感觉到,继续哄:“张嘴,不然你会咬伤自己。”   我才不会,你以为我多大?   余逢春心里想,忍不住张嘴骂道:“去你的……”   然而话音未落,趁着他双唇分开的那一秒钟,邵逾白动作迅速果断,直接把食指中指一起塞了进去,刚好压在余逢春的舌头上。   口腔瞬间被塞满,唾液顺着嘴角往下流,好像全身的控制权都交了出去,只剩下一副没有尊严也没有自由的躯壳。   余逢春恨死这样了,半点情面也不想给他留,牙关合拢,用力咬下去。   这么一下子,肯定是疼的,但邵逾白的唯一反应就是闷哼一声,连眉毛都不曾皱一下,仍然稳稳当当地把手指留在余逢春嘴里。   血腥气在嘴里蔓延,唤起很多不好的回忆。   余逢春知道他不会收手,便干脆停下反抗,浑身瘫软地缩在邵逾白怀里,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净。   太久没见,余逢春都忘了,主角是个控制狂来着。   抱着余逢春的感觉,像是在抱一把骨头。   一直是这样。   控制中心因余逢春的昏迷而陷入短暂的寂静,邵逾白将他抱在怀里,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   余逢春的左手从邵逾白肩头滑落,垂在身旁,露出一截光洁的腕子。   干净的、白皙的、轻松的。   邵逾白眸光微动,小心翼翼地将他的手腕圈在掌心,仿佛丈量大小般,食指拇指在他手腕圈成圆环,稳稳当当。   “……”   余逢春在昏迷中感受到了他的姿势,很不舒服地动起来。   他一直不喜欢别人碰他的手腕,尤其邵逾白。   或许与旧日的事有关。   作为带罪上战场的指挥官,余逢春的手腕上一直有圈银色的控制器,像精致的手环,只是里面藏着强效电击和定位装置,由联盟中央专门制作,一旦控制器与密匙之间超出规定距离,内部装置就会立刻生效,将他控制。   针对余逢春的文件上明文规定,除进入指挥舰外,余逢春必须24小时佩戴控制器。   因此有许多次,是邵逾白亲手将控制器扣回余逢春手上——   ——离开指挥舰的余逢春总是很累,眼尾常常会泛起一层恨且无力的红晕。他坐在集装箱表面,貌似驯顺地盯着地板,连动都懒得动一下。   而邵逾白跪在他脚边,一只手钳住余逢春的手腕,单手解开控制器,谨慎小心,像对待最精密的仪器,将它严丝合缝地扣在余逢春的左手手腕。   余逢春很瘦,邵逾白可以很轻松地圈住他的手腕,那种感觉好像圈住一只颤抖着振翅的白鸽,微弱的脉动回荡在他掌心,很快又被另一种冰冷的克制取代。   冰凉的金属触感激得余逢春手指哆嗦了一下,他无意识地挣动着,想要逃离,却毫无作用,邵逾白仍然将他死死握在手里。   “去你的,邵逾白。”余逢春放弃抵抗,看着自己被束缚被囚困,开口骂他,声音里有很多恨和无助,“**的。”   ……   余逢春在昏迷中停下了颤抖,邵逾白把手指从他嘴里抽出来,鲜红渗血的牙印刻在他的指节上,血滴顺着指尖滴到地上。   邵逾白只看了一眼,便毫不在意地将余逢春抱的更紧。   他很小心地将脸埋在余逢春的肩膀那里,神色是难得一见的眷恋。   你累不累?   你的身体好不好?   你想跟我回中央星吗?   ……   他从心里问了很多,酝酿了很多,铺垫了很多,但都不是他真正想知道的。   他有个问题,很想问,但不敢问,只能默默从心里说一万遍,强行将所有渴望压下去。   你怎么回来?他想问余逢春,眼中划过那如刀剑一般锋利的伤疤,那杀死余逢春的伤口,要将邵逾白一起带走。   ……你真的回来了吗?   身体感受到的温度和心跳不似作伪,邵逾白留恋地聆听着,几乎要抱着余逢春蜷缩成一团,在他颈间留下极谨慎极慎重的一吻,肢体语言中透露出很少见的脆弱。   最失态的人往往会假装淡定。   *   *   *   余逢春清醒过来以后,觉得自己被一辆重型机甲撞了百八十里地。   “我说真的,”他很虚弱地和0166瞎扯,“我再也不想开机甲了。”   0166:[不开也行。]   “好疼啊,好恶心,”余逢春继续说,“能不能申请帮我屏蔽一下?”   0166:[可以。]   它应得太干脆,余逢春觉得不对劲。   “你怎么回事?”他很警觉,“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了?”   [……]   “你把我刚才吐到满地的样子传到系统空间去了?”0166不答,余逢春便开始到处猜,“还是花了我账户里的钱?”   [我没有。]0166否认,没有因为余逢春的胡乱揣测恼羞成怒。   这就更不对劲了。如果说余逢春之前的警觉还有点开玩笑的意思,在那0166这三个字一说出来,余逢春瞬间就感觉身上的毛都炸开了。   不对劲,有万分的不对劲。   “你别吓唬我。”他认真地说,“我昏迷的时候出什么事了?”   [你只昏迷了7分钟,什么事也没有。]0166说,鼓捣一阵后,它发出叮的一声响,[屏蔽生效,你可以睁眼了。]   刹那间,余逢春只觉得神清气爽。   只是疑虑的阴云仍然盘在心头。   余逢春很确定0166有事瞒着他,而且跟他昏迷有关。   “你到底看见什么了?”他最后一次问,“邵逾白冲我吐口水?”   余逢春很豁达:“吐就吐呗,我以前光折腾他,他心里有气也正常,不过人还是个好人的。”   0166:……   是,他是好人,全世界就他最好,而你是个瞎子。   0166觉得再说自己可能要气出毛病,匆匆挂了一个待机提醒,自己下线了。   余逢春睁开眼,发觉自己正躺在飞行器后座,邵逾白的大腿上。   “这是去哪儿?”邵逾白的大腿躺起来很爽,余逢春懒洋洋地翻了个身,不肯起来。   “通讯恢复了,外接航道也恢复了。”邵逾白说,“我带你去中心港口。”   余逢春眯起眼睛,瞧到了在前排几乎要缩成球的副官。   之前他和邵逾白整那么大阵仗,瞒得过星球外的人,却瞒不过第七军的自己人,恐怕副官他们已经知道余逢春的真实身份了。   难怪吓成这样,余逢春以前的名声可不好。   乱七八糟地想了一会儿,余逢春回归正题,问头顶的人:“我也去?”   邵逾白“嗯”了一声,从余逢春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线条优越的下巴。   “现在离开是最合适的,你想去哪儿?我给你安排。”   “没想过。”余逢春说,“哪里对我都一样。”   “中央星可以吗?”邵逾白问。   余逢春闻言掀起眼皮向上看。   邵逾白不肯看他,眉眼神色藏在将明未明的阴影中,瞧不出明晦,但紧抿的唇角暴露出他的心绪起伏。   这不是一个随意的问题。   “……行啊,”片刻后,觉得沉默的时间够了,余逢春悠悠道,“去哪都一样。”   “好。”   邵逾白点头应道,认可了他的观点。   于是本来匀速前进的飞行器开始加速。   余逢春闭上眼睛,脑子里想起异族临死前说的话。   鸟飞进更大的囚笼。 第10章   既然跟邵逾白走,那就没必要去中心港口走流程了。   余逢春躺在邵逾白大腿上,几乎感受不到路况颠簸,加上一路上都相当贴心地替他按摩太阳穴缓解不适,余逢春很快就再度昏昏欲睡,什么都不关心。   然而一路的通畅终于还是在即将驶入港口时被打断,副官坐在前排,不知看见什么,原先蜷缩的后背瞬间挺直,语气凝重:“将军,前面有人。”   港口附近的无关人士均被遣走,照理应该是一路空旷,但此时却多了一队人。   何所行将数台飞行器横在港口入口,自己带着一帮人堵在路中央,脸色阴沉,显然是有备而来。   余逢春坐起身来,没骨头似的靠在邵逾白肩膀上把他当人形扶手。   “他好像快气死了。”余逢春点评。   他没说的,是何所行看他的眼神像心碎的丈夫,这让余逢春感觉很怪。   何所行的脾气有时候很像个小孩,因为别人不带他玩而赌气发火。   邵逾白并不意外,隔着一段距离与何所行对视片刻,而后问余逢春:“想和他聊聊吗?”   “……”   余逢春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拉开车门跳下去。   向前走了几步,他忽然想到什么,转身点了点邵逾白。   “不许跟过来。”   “……”   邵逾白向下迈的腿又收了回去。   凌晨的坦尾星,风刮得格外冷。   人工大气层的修复迫在眉睫,若隐若无的噪音与风声混在一起,构成了边境星球最寂寥的一天。   一切还和昨天一样,看不出死里逃生的痕迹。   余逢春空出手理开被风吹到眼前的头发,一边走一边拉紧衣服抵挡夜风   何所行本只靠着车冷眼瞧着,见他冷,想都没想便凑过去,一边用身体替他挡风,一边伸手扯过副手递来的大衣,利索抖开后披在了余逢春肩头。   “怎么虚成这样?”他皱着眉问,不见往日的轻浮,“六年没把身子养好?”   余逢春咳嗽两声,把大衣裹紧:“我哪来的六年?”   何所行以为他诈死逃生,去随便什么地方过了六年安生日子,但只有余逢春自己知道他现在这具身体就是系统硬拼出来的,能用就了不得了,怎么还指望康健平安?   “不说这个。”何所行沿着他往避风处走,“你们这是去哪儿?”   “中央星。”余逢春说。   “中央星有什么好的?”何所行落后他半步,手掌若有若无地贴在余逢春腰侧,“跟我走呗,我带你去域外逛逛,你什么都不用操心。”   余逢春闻言道:“跟着你?看你睡遍全世界?”   这话说得不算好听,换别人,何所行早生气了。   但余逢春说这话时眉眼微挑,发丝隐约下,眉梢眼角多了几分细而锐利的弧度,加上苍白侧脸上难见的微红,连刻薄的眼神都像挑动。   何所行生不起气。   “你要是跟了我,就没全世界的事了。”他不自觉就说。   闻言,余逢春倏然笑了。   狂风大作下,只有他们站立的一处还有些许宁静,但微风浮动时,仍然将余逢春的发丝连同衣摆吹起,他的笑里多了几分苦恼,但仍然是愉快的,于生动凌乱处显出些许自由。   何所行从未见过。   笑完之后,余逢春开口:“其实去哪里,对我都一样。”   “那——”   “——但你那儿我是不准备去的。”   何所行愣了愣:“为什么?”   余逢春不答,只躲开他揽在自己腰间的手,然后拽着何所行的袖子,示意他往远处看。   邵逾白正站在飞行器边上,朝这边看来。   他听余逢春的话,没有过来,但似乎是按耐不住心里的忧虑,还是下了车。   余逢春不能说出与任务有关的字词,因此只能把主角指给何所行,让他自己领悟,但何所行领悟了一会儿,好像领悟了点儿别的什么。   “就瞅着他一个人了,是不?”何所行很不爽,“他也就当狗当的好点,没什么了不起的。”   “……”余逢春不理解何所行哪来的那么大的恶意,从见面开始就一直骂邵逾白是狗,忍不住替他解释,“他不是狗。”   “怎么不是?”   余逢春:“他快要结婚了。”   何所行的脸色像是被炮弹轰过似的,特别难看,沉着嗓子问:“和谁?你?”   余逢春摇头:“不是,是个姓穆的孩子。”   何所行:“……”   脸上的恼怒烦躁一瞬间烟消云散,何所行摸着下巴,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余逢春。   “他要结婚了,”他向余逢春提问,“和一个姓穆的,你什么感觉?”   余逢春:……?   这哪里来的破问题?余逢春照抄以前的答案:“就那样,他也到了该结婚的时候了。”   闻言,何所行相当幸灾乐祸地挑起眉毛,和他确认:“没不高兴吗?”   余逢春疑惑:“我为什么要不高兴?”   何所行笑了,笑得很爽。   “草,”他一边笑一边抹了把脸,“我以为我够倒霉了,没想到更倒霉的在这儿呢!”   语罢,像是放下了某种执念,他蹲下身,给余逢春系上大衣的扣子。   余逢春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伺候。   “在联盟待够了随时找我,我接你出去玩儿。”系完扣子,何所行说,“还有,我得提醒你一句。”   “什么?”   “别以为狗都是老实听话、你一叫就晃着尾巴冲你扑过来的,其实很多心眼都坏得很,只不过会装,把你给骗了。”何所行说,“等到哪天,他想咬你,不咬个疼的是不会撤嘴的。”   余逢春皱眉:“你在说邵逾白吗?”   何所行:“那可是你自己以为的,我什么都没说。”   他站起身,挡在余逢春前面,越过避风点,目光撞上远处邵逾白投来的沉沉视线。   两人的交流是无声的,但同样也是剑拔弩张的,何所行勾起嘴角,咧开一个笑,像是在笑他脑子有病。   邵逾白不答,只朝他们走来,把余逢春被风吹的冰凉的手握住,揣进口袋。   “我们走吧。”他对余逢春说。   余逢春还在想何所行最后说的话,直觉里面有别的意思,想得很深,因此漫不经心地点头,任由邵逾白牵着自己走。   正要踏上飞行器时,何所行忽然在那边大喊:“新婚大喜,百年好合!”   余逢春瞥过去,何所行已经上了飞行器,只留给他们一个车尾巴。   “他恭喜你呢!”他告诉邵逾白。   而邵逾白只是皱眉道:“他有病。”   俩人都觉得彼此有病,这怎么不算一种默契?   余逢春笑笑,也上了车。   *   *   *   登舰以后温度回升,余逢春脱了大衣和外套,丢在地毯上。邵逾白跟在他身后,把外套叠好挂在一旁,把大衣交给身后副官,拿去销毁了。   余逢春都看见了,但都当没看见,往比他人还长还大的沙发上一躺,动作熟练地招呼机器人上点心,没有半点客人的自觉。   好在也没有人把他当客人。   邵逾白先去处理堆积的工作和军方派来的问话,暂时离开了,留下副官陪余逢春。   副官看着年纪不大,也就二十来岁,面容还很稚嫩,性格挺活泼的。   他对余逢春很好奇,但好多次都只是盯着他欲言又止,没张开嘴。   余逢春休息好了,脾气就好,舰船起飞后没多久,他就顺着副官的意,先张开了嘴。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副官猛的挺直后背,声音有点磕巴:“我、我叫阿克苏!”他看起来挺激动的。   余逢春觉得有意思,又问:“你是什么时候入伍?”   “新历一年!”副官立即答道,“余先生,我特别崇拜您,真的!我在军校的时候学过您的经典作战,包括在马落β星系的1号围剿,教授分析了好几堂课,我还以此撰写了我的论文……”   不知什么时候解除待机状态的0166突然道:[他是你的粉丝。]   余逢春:“这显而易见。”   一个很眼熟的机器人端着点心送上来,余逢春拿了一块放进嘴里,余光瞥到副官脸上心虚的表情。   “没事,我不会追究你们往我家安监视器的事的。”余逢春说,“联盟现在怎么样?”   副官沉默,仿佛在组织语言。   片刻后,他道:“不是很好,上将很辛苦。”   很辛苦,还有空跑到坦尾星参加拍卖。   0166适时道:[他在打感情牌。]   余逢春眉毛微挑,0166说话腔调又恢复正常了。   具体哪里辛苦,副官没有多说。和余逢春聊天时适当讲点,是他的个人情感,点到即止,则是军队纪律。   余逢春很赞同。   “我到中央星以后住哪儿?”他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副官眨眨眼,似乎没有预料到:“这个……”   “这个我会安排。”   身后刚应付完军方问询的邵逾白开口。   余逢春从沙发上回过头,端着点心递过去,象征性的贿赂他:“我要住大房子。”   邵逾白:“好。”   副官起身敬礼,离开房间。   邵逾白坐在余逢春手边,像是早就准备好一样开口道:“你原先的部下大多被打散后编入了其他部队,有几个还在我手下,如果你想,我可以安排他们见你。”   “不用了。”余逢春拒绝,“就让他们觉得我死了——坦尾星的事都处理好了吗?”   “处理好了。”邵逾白说,“你放心。”   “我没什么不放心的。”余逢春说。   他又有些困了,身体太过虚弱,气血不足,容易犯懒犯困。   “我得睡一觉,到了叫我。”   说完,余逢春起身,把吃了几口的点心留在桌子上,自顾自地找了间卧室进去。   他累得很,不想关心其他,因此没有注意到邵逾白看向他时隐含担忧的眼神。   而这样的眼神已经出现许多次了。   ……   他们到达中央星时,这颗星球正在经历一个黑夜。   舰船降落时激起的狂风在无人的空地上席卷而过,余逢春穿好外套,站在接驳口时,邵逾白从后面披来大衣,是新的。   “何所行那件呢?”余逢春问。   “拿去洗了。”邵逾白道。   余逢春点头,0166突然从他脑子里冷笑一声。   “你怎么了?”余逢春问,系统不答。   余逢春相当疑惑,怎么今天一个两个都神经兮兮的?   舰船接驳成功,余逢春向后躲开冷风,扯着嗓子问:“我到底住哪儿?”   “给你安排好了,”邵逾白亲手拉开舱门,“阿克苏会带你去!”   冷风呼啸,站在接驳口等待舰船落地,这对余逢春来说是非常新鲜的体验——以前他只能和邵逾白一起待在舰船内部,等卫兵确定没有威胁以后,才可以动身。   “你以前有这样过吗?”他问。   邵逾白摇摇头,余逢春说得不清不楚,但他明白。   “没有,第一次。”   余逢春笑得更开心些。   离开舰船,刚落地,两人便看到远处有个快速移动的黑影。   提前下船的阿克苏就急匆匆地跑过来,神色略微慌乱。   “上将!”   邵逾白停下脚步:“怎么了?”   “是、是那谁,”阿克苏喘着粗气说,“穆小少爷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风声,过来接你了!”   话音落下,全场最敏锐的0166率先察觉到:[来了!]   余逢春抬起头,刚好看到一众人拐过拐角,浩浩荡荡地朝他们走过来,走在最前头的那个神色急切,正是传说中邵逾白的未婚夫。   穆怀。   作为穆锋的儿子,穆怀和他长得并不像,一双眼睛圆润黑亮,皮肤白皙,一副没受过苦的娇嫩模样,看见邵逾白后隔老远,脸上便浮现出一层羞涩的红晕。   “邵将军!”他大声喊。   邵逾白停下脚步,很有礼貌地和他问好:“小少爷。”   穆怀的笑更大了些,眼神亮亮的。   余逢春站在边上,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穆怀显然是很开心的,兴奋又羞怯,说了很多话,邵逾白都听着,只是余逢春竟没从他脸上看出多少欣喜,最多有几分应付的冷淡。   “……这位是?”   单方面聊了一会儿后,穆怀终于注意到了站在旁边的余逢春。   “穆小少爷你好,”余逢春上前一步,“我叫江秋。”   伸出的手在冷风中稳稳停着,指尖冻得发白,穆怀挑剔审视的目光在余逢春身上来回,晾了好一会儿后,才不太情愿地和他握手。   “你好,是逾白带你回来的?”   余逢春基本没听过别人这么叫邵逾白,愣了一下:“是的。”   “哦,”穆怀笑了,松开手,“挺好的。”   关注全程的邵逾白在此时开口。   “我让阿克苏送你过去。”他对余逢春说,声音低缓。   余逢春应了一声,阿克苏迅速上前,带他走了另一条路。   [你现在什么感觉?]0166问。   余逢春回头看去,穆怀和邵逾白挨得很近,头几乎要靠在他肩膀上。   “很怪,”余逢春收回视线,重复并强调观点,“真的很怪。”   ……   与邵逾白分开后,穆怀刚坐上飞行器,身边边人连忙递了一块消毒手帕,跪在脚边战战兢兢地帮他擦手。   和一个从没见过的下等人握手,是穆怀基本不会做的事情,今天若不是当着邵逾白的面,那个叫江秋的的连碰他一下都没资格。   “去查一下,今天跟着邵将军来的那个人是谁,”穆怀盯着窗外邵逾白的背影,分出心神吩咐道。   “我要知道他的名字,出生年月,怎么和邵逾白遇见的,现在住在哪里,一切我都要知道。”   下属犹豫着:“这恐怕不是很容易。”   “不容易就去找父亲!”穆怀尖声道,把手帕扔在下属脸上,情绪激动。   “他突然离开中央星,去那么远的地方,还带回一个从没见过的人,里面一定有问题!”   况且那件江秋披着的衣服,穆怀见过一次,是在邵逾白身上。   邵逾白不是那种把自己的衣服随便给别人穿的人,穆怀和他认识那么多年,里外还如客人一般——江秋和他离得那么近,还穿他的衣服,凭什么?!   “去查,一定要查!”   飞行器驶过隧道,投下的阴影让穆怀脸上狰狞的表情更加可怖,清纯的面容似恶鬼一般。   他着魔似的喃喃自语:“谁都不能从我手里夺走他……谁都不能……”   谁要是想夺,就去死。 第11章   云阙是中央星中心区建成的新式庭院,住户数量少,环境雅致静谧,居所悬浮半空,周身环绕着极璀璨的行星碎屑,通体线条流畅,富有科技感。   余逢春被送到一处住所的门口,阿克苏停在门口,没有进去的意思。   “来之前,您的信息已录入进系统中了。”他说,“不过放心,只是很基础的信息,不会涉及其他那些更复杂的问题的。”   说到“复杂”时,他还抬手比了一个引号,很活泼。   余逢春前后打量,片刻后对着他笑笑,拉开门。   “你会做饭吗?”他问。   阿克苏愣愣点头,余逢春当即抵住门:“进来做饭,我饿了。”   这是个阴谋,因为门就在眼前开着,上将家里那只几百年没用过的家政机器人正非常渴望地朝他们走来,余逢春不用机器人,反而要让一个没见过几面的人下厨。   也不怕被毒死。   但偶像要求,加上上将之前嘱咐过,阿克苏无力拒绝。   晃晃悠悠地走进门,无需指引便自动找到了做饭的地方。   阿克苏蹲在角落的柜子里翻了好久,终于找到一条建筑方赠送的简陋围裙。   小机器人心都碎了,在门口吱哇乱叫着,不肯离开,还是余逢春手动给它调了个方向。   房子里食材很多,问过余逢春忌口以后,阿克苏挑了几样摆在案板上,动作异常熟练。   余逢春看出什么。   “你是下层出身?”他问。   阿克苏停下动作看他,余逢春连忙平举两只手:“别误会,我没有那些歧视的臭毛病,只是看你很熟练。”   阿克苏笑笑。   “我知道您没有。”他说,将手下的肉类清洗干净,“而且我不是很在意这些。”   “是吗?”   “是啊,他们看不起我又能怎样?我现在生活的很好,而且以后会越来越好。”阿克苏说,年轻的脸上意气风发,是一种少年人才有的英俊,“我家里人都为我骄傲。”   “如果我是你的家人,我也会为你骄傲。”余逢春说。   阿克苏闻言停下手中动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脸红了。   他长得很有混血风情,浓眉大眼,脸红的时候很英俊,余逢春很欣赏这种长得好看的孩子。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此时的脸红有些不合时宜,阿克苏连忙低下头,像转移话题一样胡乱说:“我考进联盟军校那年,上将来学校参观演讲来着,他带来了一部分当时的作战影像,里面就有您的一部分。”   “啊,还有我的事?”余逢春挑起半边眉毛,“我还以为他们会当世界上没有这个人呢!”   “是啊,”阿克苏慢慢地说,“我也是那天才知道的,后来可能是觉得既然瞒不住,不如公开,然后我们才开始学习您的作战风格。”   余逢春觉得挺好,联盟也没真脑子进水,当然,大功劳要归在邵逾白身上。   闲聊很有意思,余逢春喜欢这种不动脑子的感觉,阿克苏刚把稻米下锅,余逢春从外转悠一圈,带着一杯橙汁回来。   “觉得上学好还是工作好?”他问,浑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常常出现在家族聚会的餐桌上,而且一般是由喝高了的老男人说出口。   阿克苏是个好人,非但没有不耐烦,还认真地考虑了才说:“上学的时光真的很好,但我还是喜欢工作。”   余逢春:“我如果诱导你说上司的坏话,会不会显得我很刻薄?”   “会。”   “那我不问了。”余逢春想了一下,“我上学时,学校的最后一年会安排模拟作战,整个学校的毕业生都会去,按排名分析,也分日后去哪里。”   余逢春当时的表现算不上很出色,被第七军的一个将领挑走,吃了很多苦,才有了后来的成绩。   “你当时排第几名?”他问。   ……   吃完饭,余逢春绕着房子上上下下走了几圈,不出意外地发现里面有别人住过的痕迹。   邵逾白是个物欲很低的人,睡觉只要一张床,吃饭只要一个碗,因此这套房子里一点多余的装饰都没有。   要不是余逢春偶然在主卧衣柜里找到两套替换用的衣服,真的很难想到邵逾白也曾在这儿住过。   0166默默看着他将衣服翻出来摊在床上,然后又去其他几个房间查看,来回翻腾,把原先整洁的房间折腾邋遢,家政机器人跟着他一路走一路收拾,急得脑门直冒蓝光。   [你在找什么?]0166终于忍不住。   余逢春停下推门的循环。   “不对劲,”他说,“哪里都不对劲。”   [怎么说?]   “你注意到我刚才问阿克苏排名的时候,他的表情了吗?”余逢春说,“他说他排名不靠前,但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有大概半秒钟的时间,他的嘴唇有抿紧的趋势,而且眼神朝下。”   这个表情的意思是回忆,不满,怨怒。   0166调取录像回放,发现确实是这样。   [能证明什么?]   “能证明他可能撒谎了。”余逢春说,回到主卧,把衣服叠好放回衣柜,“你能查一下他吗?”   [阿克苏在军校的学习履历?]0166确认,[还有吗?]   “还有他家的情况。”余逢春说,“他提家里人的时候表情也不太对劲。”   0166无言照办,进入检索程序,这需要一些时间。   趁此功夫,余逢春去浴室洗了个澡。   舒舒服服躺在床上以后,时间已接近凌晨。   云阙的地理位置相当优越,加上住户身份地位高,虽处在中心,但周围的区域被特意隔开,留出了赏景和隔音的空间。   眼下云层渐叠,颜色非常好看,余逢春埋在被子里,把自己团成舒舒服服的一团,昏昏欲睡。   系统“叮”的一声把他叫醒。   [结果出了。]0166道,[你想先听哪个?]   余逢春打了个哈欠:“学校吧。”   [联盟军校的档案显示,阿克苏没有修完全部学分,他在军校的第四年上学期申请了退学。]   余逢春悄然睁开眼睛,眼中睡意全无。   “没有写原因吗?”   [没有,但在他申请退学的前几个月有过一次处分,说他在校内寻衅斗殴,影响恶劣。]   “和谁?”   [穆联城。]   穆锋的大儿子。   余逢春眉毛皱紧,几乎要拧成疙瘩:“那他家里呢?”   [本该是一家四口,父亲、母亲和妹妹,但现在只剩下一个父亲了。]   “怎么回事?”   [是意外车祸,]0166说,[警方卷宗上记载,他的母亲和妹妹外出购买物资的时候,孩子乱跑,结果正好撞上一辆正常行驶的飞行器,母亲追女儿,也被撞到了。]   “让我猜猜,”余逢春缓缓道,“那辆飞行器是穆家的。”   [这个卷宗上没有表露,但我查到了一份被删除的录像,根据飞行器上的标识追踪……]   0166有片刻停顿,随后肯定了余逢春的猜测。   [确实是]   心中不好的预感瞬间成真,余逢春瞪眼看着天花板,半晌后徐徐吐出一口气。   “你觉得,”他慢慢地问系统,一字一句都很认真,“一个脑子进了多少水的人,才会提拔一个跟自己老丈人家有仇的副官?”   0166:……你凭什么说穆锋是他老丈人?这个世界的人都瞎了吗?   余逢春是瞎子之王。   [不知道,]0166心烦意乱,语气很冲,[可能以前打仗的时候撞到脑子了吧。]   余逢春点头,认真思考0166给出的解释。   最后他肯定道:“也不是没可能。”   0166更烦了,转头挂上待机提醒,自己下线了。   第二天傍晚,邵逾白回到云阙。   绕过一片分割开的花园,邵逾白貌似无意地朝四周看去,目光在触及点点骤然亮起又快速熄灭的白光时微微收敛,神色平静。   中央星近些天的白昼很短,邵逾白停在车道上时,看到屋子里整个是黑的,余逢春把所有灯都关掉了,只有小机器人脑袋上的蓝光偶尔闪烁。   睡着了?   邵逾白短暂地回忆一下这些天余逢春睡了多久,本能觉得对他身体不好,又想到或许久睡也是因为身体不适,更加担心。   推门进房,家政机器人迎上前,邵逾白弯下腰,盯着它脑门上的显示屏问道:“他怎么样?”   机器人没那么聪明,只知道在主人面前疯狂转圈,表达欢迎回家的喜悦。   好在邵逾白也没真的期待它的回答,抬手按停机器人的转圈,他脱下外套,一边整理一边走向室内。   “我还以为你今晚不回来了。”   声音从稍高一点的方向上传来,邵逾白抬起头,看到余逢春正坐在楼上台阶那里,披着一件从柜子里翻到的天蓝色毯子。   他像是洗完澡以后在楼梯上睡着了,刚被邵逾白回来的声音惊醒,睡眼惺忪,头发凌乱地到处翘着,天蓝色的毯子是用粗的毛线编织而成,披在他身上时显得很柔软。   夜色都变得宁静。   邵逾白缓缓停下脚步,停在楼梯口,不再向前,余逢春低头与他对视。   光线晦暗,肉眼总有些细节看不真切,邵逾白试图更仔细些,却只能依稀分辨出余逢春嘴角柔软的弧度。   “你也住在这里。”余逢春说,语气很肯定。   他当然会发现邵逾白留在这里的痕迹,余逢春是一条嗅觉相当敏锐的蛇。   “是。”   “你当时说给我安排房子的时候,我以为是说让我一个人住。”   “我手里没有太多积蓄。”邵逾白说,“这里是最好的。”   余逢春盯着他瞧,摇头:“不是。”   邵逾白低头藏住笑:“那你困了吗?”   “没有。”   “你肯定困了。”邵逾白说,抬腿向上走去,“你睡不饱的时候就这样。”   随着距离的拉近,两人之间本不明显的身高差骤然鲜明,余逢春很不适应从低头俯视到仰头的变化,但懒得反抗,只是把毯子裹得更紧,保持很舒服的姿势。   “怎么样?”他问。   “这样。”邵逾白说,弯腰试图将他抱起,“我们在3号边区巡逻的时候,你三天没睡,到后面,你坚称你的脑子里有只畸形丑陋的异族,记得吗?”   “真的有。”余逢春打了个哈欠,“又丑,毛病又多,还以为自己很懂文学。”   “好的,我知道了。”   邵逾白有经验,明白这时候不能和他犟,一边应付一边摸到他的膝下,让余逢春把手搭在自己脖子上,保持好平衡后,腰肢用力,把人抱了起来。   高度改变,余逢春脑袋晕晕的。   他确实没怎么睡觉,想阿克苏的事想了好久,把睡意都耗没了,只能在床上到处乱滚。   等后来琢磨着差不多到了邵逾白回来的时间,他才起来,在楼梯上等到现在。   邵逾白身上还沾着一丝未干的凉意,很冷,但他的胸膛是宽阔的,倚着很舒服,抱得也很稳,余逢春又晕又困,躺得心安理得。   他们以前经常这样,唯一的不同点大概是以前身上总是沾着点血呀呕吐物呀什么的,余逢春早就习惯了。   邵逾白连人带毯子抱进主卧,果然看到床上的被子乱成一团,中间窝出个人形。   把余逢春放下,像自动导航一样,余逢春连眼睛都不必睁一下,直接便找到了那块最适合睡觉的位置。   毯子就在邵逾白手里,叠成方块以后放在旁边的枕头上。   “睡吧。”他低声道,看着余逢春困倦地合上双眼。   迈步离开,走到房间门口时,邵逾白听到身后传来翻身声。   余逢春坐了起来。   “为什么要和我住在一起?”他再次问。   邵逾白张嘴想要回答:“……”   “——不,别说什么没钱,”余逢春打断他,“我不信。”   “好吧,”邵逾白说了实话,“这样安全。”   “……”   “我可以保护你。”   余逢春问:“外面那些人也是为了这个?”   邵逾白看去,昏暗的房间里,余逢春盘腿坐在床上,眼眸明亮。   他问得很平静,语气接近没有起伏。   ——他当然会发现邵逾白安排好的卫队,余逢春从来都是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困境。   “是。”邵逾白说。   “首都星真有这么危险吗?”余逢春又问。   “……是。”   “……”   长久的沉默。   余逢春坐在床上,陷入安静的思索中。他的视线飘得很远。邵逾白不再挪步,他甚至无法移动,只能停在原地等待审判。   良久后,余逢春眨眨眼,倒回床上。   “我知道了。”他说。“晚安。”   所以这就是他的回答。   邵逾白被赦免了。 第12章   厨房里的饭香把余逢春唤醒。   邵逾白刚把早餐端上桌,就看到游魂一般的人晃悠悠地爬下楼梯,那块天蓝色的毯子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他的肩膀上,像童话里精灵的披风。   “我饿了。”余逢春说。   他还没睡醒,眼睛要睁不睁,本能地把毯子裹得更紧,好像随时会倒地再睡一觉。   邵逾白凝视着他,观察着余逢春脸上神情的每一分变化。   片刻后,他点点头:“我知道。”   于是余逢春在餐桌前坐下,接过递来的盘子,低头吃起来。   他真的饿了,吃的很快,私心里,邵逾白觉得像小猪。   “……清醒了吗?”   等余逢春的吃饭速度慢下去,眼神也逐渐清晰,邵逾白才问。   余逢春点头,推开餐盘,把一旁的水杯拿来,仍然舒舒服服地窝在椅子里。   “我能出去走走吗?”他问邵逾白。   “当然可以。”   过于快速的应答让余逢春挑起眉毛:“真的?”   “当然,”邵逾白有些困惑,“为什么这么问?”   “没事,”余逢春摇摇头,随意地用手比了个没什么意义的手势,“就是你昨天晚上看起来挺担心的。”   邵逾白了然,道:“最近局势有些紧张,但还不至于到草木皆兵的地步。”   局势紧张?   余逢春问:“因为坦尾星的事?”   如果是因为异族的话,紧张也正常,谁知道死了一个以后,会不会再冒出一个?   然而邵逾白却否认:“不是。”   余逢春很有耐心:“那是因为什么?”   邵逾白不说话,只颇有深意地朝上看了看。   余逢春瞬间明白。   “元帅……?”   邵逾白点点头。   当今联盟元帅已年过百岁,按照如今人类的平均寿命来看,他还不至于极度衰老,但常年征战和劳心劳力,到底还是损伤身体心智,六年前余逢春就听过元帅要退下来的流言。   没想到六年后的今天,流言要成真了。   “而且今年议会大选,”邵逾白补充,又一件烦心事。   “那确实有点麻烦。”余逢春没心情喝水了,躺在椅子里很忧愁,“元帅换届、议会大选,你可有的忙了。”   如今的联盟虽然宣称人人平等,但在常年战乱下酝酿出来的两个阶级,斗争非常激烈。   邵逾白是联盟上将,已然有了竞争元帅的资格,但他的出身非常尴尬,履历上也有余逢春的污点,因此要比平常人艰辛很多。   反倒余逢春成了里面最清闲的人。   他既不在军部任职,也没有合适的政治身份,外面风起云涌,无论如何都吹不到他身上。   余逢春瞅着在自己对面正襟危坐,已经穿好军装的邵逾白,心里不期然升起一丝啥也不用干的窃喜。   “好好干,”他鼓励,“你命由你不由天。”   邵逾白:“……”   望着对面吃饱喝足的天蓝色一团,他笑笑,眉眼柔和下去。   “你以前说过,我都记得。”他说。   *   *   *   吃完饭以后,邵逾白留下一个全新光脑,回了军部(这种紧张时期他居然还能抽空回家),余逢春则优哉游哉地换了身新衣服,出门闲逛。   “你有任何想去的地方吗,江先生?”云阙配置的专属司机问道。   余逢春坐在后座,无视光脑自动弹出的中央星最佳游览路线:“我想去联盟军校附近看看。”   这个地方还挺特别的,司机笑呵呵地启动引擎:“家里有人在上学?”   “不是,我以前在那儿毕业的,现在回去看看。”余逢春说。   “哦,这样。”司机很健谈,发觉余逢春不是那种拿鼻子看人的人以后,话多了些,“这几天可热闹了。”   余逢春问:“为什么?”   “军方又开始招人了。”司机说,“现在当兵有政策扶持,待遇很好的,我儿子过几年也要考军校。”   余逢春来了兴趣,“那你想让你儿子进第几军?”   司机笑了:“这是我想要就能成的?得看他自己。”   “聊聊嘛。”   “嗯……”   司机想了一会儿,飞行器绕过拐角,驶入一条宽阔道路,车流人流俱拥挤起来。   他道:“第三军吧,再不然第七军也行。”   余逢春神色微敛。   第三军,又是穆锋的第三军。   从来到中央星起,余逢春已经听到了太多跟穆锋有关的消息。   当今元帅身体疲敝,很快就要面临换届,到时就是一次大洗牌。   穆锋手握第三军,势力深厚,且他是贵族出身,背后支持者很多,是此次换届的热门人选。   现如今,竟然连平头百姓都知道第三军好——   邵逾白能和穆怀结婚当然最好,可要是这桩婚事里出那么一星半点儿的不如意,就是天大的麻烦。   “他为什么非得跟姓穆的人接亲?”余逢春越想越不明白,忍不住和刚上线的0166嘀咕,“换个人不行吗?”   他恶意揣测:“总不能是真觉得自己到了结婚的年纪,开始着急了吧?”   0166下线一天,已修炼得心平气和:[你觉得他该和谁结?]   余逢春:……   “这我哪知道?”他有点焦虑,不自觉地咬住嘴唇,“他是平民出身,身后自然有人想推他一把,如果非要和穆锋扯上关系,那推他的人可就没了。”   而且穆锋品行刁滑,上场杀敌是一把好手,但为人处世颇有些阴狠,不是好人。   邵逾白和他来回计较筹谋,是与虎谋皮,很有可能被反咬一口。   想不明白,真想不明白。余逢春只能勉强让自己相信穆怀是个好孩子,而邵逾白则是脑袋被驴踢了。   “我也是到了夸别人是好孩子的年纪了。”   想到这里,他自己笑笑。   可不是嘛,虽然那日匆匆一面,但穆怀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白皙漂亮,很有活力,余逢春从生死之中走了几遭,身上一片好地都没有,和他站在一起,像具骷髅,不太好看。   0166敏锐地察觉到了余逢春未曾表露、甚至都未必意识到的失落。   [你可以和他结婚。]它假装不经意地提议,[邵逾白伺候你很顺手,你们双赢。]   好一个双赢。   余逢春假装没听到。   司机在联盟军校开放区外停下车,余逢春刚走下飞行器,便看到一辆格外熟悉的飞行器在稍远一些的地方。   [车上的都是第七军的人。]0166说,[别的地方还有。]   “知道了。”   余逢春移开视线,装作无事地走进开放区,随便挑了家咖啡馆进去。   他选的时间恰到好处,此时正是联盟军校一月一次的开放日,咖啡馆分上下两层,余逢春坐在二层,刚点上喝的,便有三四个穿着校服的学生走进咖啡馆,动静很大。   为首的那个学生个子很高,看不清长相,只觉得很壮实,他去前台点单,跟着他的那两个人笑嘻嘻的。   余逢春仔细听了会儿,知道他们在向那个高个子男生道喜。   “……第七军可不好进,林哥能进去太不容易了!”   “可不是吗?从上学到现在,一次假都没请过,理论课门门全A,实战更是别提,上一次模拟作战一炮轰了敌方指挥营地,进第七军也是理所应当!”   那个姓林的男生坐下笑笑,被夸得不太好意思。   “我运气好。”他说。   “第七军的补贴也高,”另一个男生又说,“小妹以后上学方便了,叔叔阿姨的日子也会好过些。”   “是啊,”男生笑呵呵地,脾气很好,“晚上请你们去吃饭,等以后有机会来我家吃。”   两个男生对视一眼,笑得更真诚。   “这可是你说的!”   场面和谐友好,让人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   余逢春把点的果汁放在桌上,任由冰块凝化成水,0166从刚才开始便忙个不停,借助与联盟军校的近距离,试图翻出更多被掩埋删除的陈年旧事。   阿克苏基本上就是邵逾白送到余逢春面前的突破点,明显到不可思议,没道理不用。   底下的三个还在笑嘻嘻地打闹,交谈的声音控制得很好,不会让人觉得吵闹。   0166:[查到一些。]   余逢春收回视线:“怎么样?”   [跟阿克苏关系不大,但你应该会喜欢。]0166说,[我检查了近几年联盟军校统一销毁出的通报和谈话记录,你猜其中占比最大的是哪一类?]   余逢春闻言摸摸下巴,“我猜——”   大门被用力推开,一伙同样穿着军校校服的学生走进来,目标明确地朝着那三个人走去。   余逢春停下讲话,专注地看着。   “林胜文!”为首的那个金发男生大摇大摆,“听说你进第七军了?下水道的老鼠竟然也能爬到台子上?”   他身后跟着的人,相当有默契地将楼下卡座围住,那个叫林胜文的军校生眉毛皱起,环视四周后开口:“我不觉得这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莱昂。”   “啊,没什么关系,只是替那些即将要和你在同一队伍的倒霉蛋打不平而已,”莱昂踢了一脚桌子,身后立马有人推来椅子,“你身上的穷臭味隔着十里地都闻得到。”   话音落下,众人哄笑,也不知道笑点在哪儿。   林胜文和其他两个男生脸色难看下去,其中一个脾气火爆的人要动手,莱昂挑衅地看着,但被林胜文一把按住。   “你进不了第七军,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冷下脸,一字一句地说,“自己能力不行,就算继续把脏水泼给别人,也没用。”   莱昂脸色当即沉了下去。   他的父亲常年在外驻军,对邵逾白手下的第七军很推崇,多次直言邵逾白才是真正的军人,以至于莱昂进军校以后一直拿第七军当第一目标。   莱昂在学校里成绩不差,唯独这一次输给了林胜文,输给一个从下水道里爬出来的下等人,莱昂真的不甘心。   然而怒火也被林胜文预料到,黑发青年靠在窗边,毫不在意身前众人造成的压迫感。   “打架斗殴,会记处分,你想好了。”他说。   莱昂音调拔高:“你威胁我?”   “没有,我是实话实说。”林胜文仍然很冷静,“你比我清楚现在是什么时候,你有家人在军部,要是闹出什么大事,你比我更难受。”   “……”   余逢春忍不住在心里鼓掌。   “这孩子可以,”他对0166说,“冷静、聪明、一击即中。”   邵逾白很会挑兵。   0166关闭窃听功能:[所以你猜什么?]   话题回复,余逢春指指下面:“这还用说吗?”   单从莱昂刚才骂人的几个词就能看出,上层对下层的鄙夷轻慢,即使联盟军校内部也没少。   [对,67%的销毁档案都跟这个有关。]0166说,[即使放在战争前,这个比例也很值得注意。]   打了这么久的仗,共赴难关这么多年,却越打越分裂。   余逢春叹了口气,瞅着底下纷争散去,林胜文三人依然有说有笑,莱昂气势汹汹地带着自己的小弟朝门口走去。   “你有空帮我查查这个莱昂是谁家的孩子,”余逢春说,“我总觉得他有点眼熟。”   0166应下,余逢春没了喝甜水的心情,起身付钱,同样也要离开。   然后刚走到门口,就被人拦住了。   一群身材统一、服装一致的人将余逢春包围成圈,为首男人面容普通,表情严肃。   “是江先生吗?”   余逢春停下脚步,0166比他还快:[第三军的人,身上携带着轻型武器,你跑不了。]   第三军归穆锋管,穆怀是穆锋的儿子。   一条非常鲜明的关系链。   “我是。”余逢春点点头,注意到来人身上都有一块鼓鼓囊囊。“有什么事吗?”   “我们少爷想见你一面。”为首之人说,随后围住余逢春的人让出一条路:“请。”   一辆款式普通的飞行器正在那儿等着。   余逢春:“……”   他不挪动脚步,只站在原地,四处看着。   来人见他不识好歹,脸色沉下去,加重语气道:“请!”   他们这边闹出的动静不小,加上正处在军校的开放区内,来往人群中有不少人都朝这边打量,但碍于不清楚状况,且穆怀派来的人气势肃穆,一看就是军人出身,所以一时间没人上前。   咖啡馆里,林胜文等人也注意到了这边的骚动,不同于外面的踟蹰,林胜文马上就要起身,好像要出来说点什么。   就在这时,余逢春动起来。   “这种小说情节我还真没经历过。”他笑笑,“提前谢谢你们少爷。”   短暂地朝林胜文的方向看了一眼,余逢春快速越过围住他的人,动作利索地坐上车。   ……   更远一些的地方,阿克苏用力拍了身旁人一巴掌。   “怎么办?!!”他嘴里压着声音,但尾音还是破了,“怎么办!!!!”   “穆怀把人带走了!!!!!”   崩溃,好崩溃,如果余逢春自动代入的是小说里的小白花女主的话,那阿克苏代入的就是那个倒了血霉的男配,下一秒就要被发配边境挖土豆。   余逢春被带走事小,他们肯定能把人全须全尾地弄回来,但要是中间哪个环节出点问题,让人家发现这个余逢春就是六年前那个死了的“余逢春”,那才精彩。   邵逾白不会放过他们的。   “这疯子,”同事也很破防,声音发颤的同时启动引擎,紧紧跟上,“他是不是有病?”   “那肯定的。”另一个人说,“正常人谁这样?”   阿克苏不再言语,哆嗦着启动光脑,给邵逾白发消息,生怕慢一步就得赖到他头上。   早说不能脚踏两条船,现在好了吧?未婚夫把男朋友给绑了—— 第13章   几人将余逢春带到了一处僻静隐秘的庭院中。   穿过几株翠竹,0166检测声不断响起,几步路的功夫,余逢春便路过了三台探测器和五架轻型机甲,可见若他暗藏祸心,杀他都不用多动一根指头。   余逢春跟在几人后面,前后左右都被看得严严实实,0166在他脑子里哗啦啦地翻着小说,给他指类似的桥段。   [你待会儿可能会被泼水。]0166说,[这是很经典的桥段。]   “……”   [或者对你用刑,拿针扎你。]   余逢春翻了个白眼:“你能不能盼我点好?”   0166不理会他,又是一阵哗啦啦的翻页声。   [哦,他还有可能会给你很多钱,让你离开。]过了一会儿,0166又说,[这比泼水还经典。]   “你从现在开始祈祷他是要给我钱。”余逢春说,“我要是被泼水了,就是你的错。”   [这怎么能是我的错——]   0166想要辩解,但一个数据零件组成的系统不太懂人情往来,还没等它琢磨好怎么推卸责任,一人一统便听到一阵欢腾的稚嫩狗叫,余逢春向前看去,一只又白又胖的小白狗正扭着屁股朝他跑来。   “回来!”   穆怀的声音响起,走在前面的卫兵弯腰将小白狗抱在怀里,一行人穿过最后一道门,小白狗被放在地上,一摇一晃地向前跑去,脑袋撞上一只擦得锃亮的靴子。   “江先生,好久不见。”穆怀笑道,抬腿将小狗踢到一边。   余逢春站在门口,看着他光鲜亮丽地坐在桌前,笑容满面。   白天光线好,那日夜里未看清的细节在这时更明显,穆怀确实长得好看,是一种要花很多钱和精力才能养出来的娇贵。   “我们前天才见过。”他说,“穆先生想见我的话,也用不着费这么大力气吧?”   “话怎么能这么说?”穆怀仍然笑着,挥挥手,等在余逢春身后的大多数人转身离开,只剩下两三个人在原地守着。“江先生住的地方,一般人可进不去。”   “穆先生也是一般人?”   “大概也是分情况的。”穆怀说,“请坐下吧,我真的很想聊聊。”   余逢春一挑眉,想说自己真的很不想聊,但刚回头,就看到身后的那两个人正威胁似的把手伸进衣服里。   “请坐吧。”确定余逢春看到以后,穆怀加重语气,“我们可以相对文明的解决这个问题。”   于是余逢春坐下。   小白狗被踢走以后自己玩了会儿,或许是因为不甘寂寞,又摇着尾巴跑过来,一个劲地扒穆怀的靴子。   这次,穆怀把它抱了起来,从桌上挑了块糕点给它吃。   小狗吃得很开心,尾巴摇得更欢了。   余逢春在边上看着,穆怀开口了:“这只狗是我偶然在路边捡到的。”   “它看起来很健康。”余逢春实际上根本就不关心,但还是称赞道,“也很可爱。”   “是啊,”穆怀赞同着点点头,白皙的手指戳戳小狗脑门,“这种下等又廉价的生物,如果连一副好看的皮囊都没有,那还怎么活呢?”   柔和轻快的音调中却透露着不容忽视的鄙视,穆怀抬起头,笑得很可爱:“你说对吧,江先生?”   余逢春:“……”   0166:[他在打压你,很常见的手段,但往往比想象中管用。]   如果余逢春真的是一个来自坦尾星的普通青年,刚来到繁华的首都星,无所适从、极不适应,那么穆怀这句颇有深意的话一定会给他带来很大的影响,无论好坏。   但可惜的是余逢春真的没有那些多余的情绪。   “如果你不收养它,它也会找到自己的出路。”余逢春淡然地说,“死也是出路的一种。”   穆怀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我不希望你把这场谈话当成一个玩笑,因为我很认真,”他有点恼怒地说,“还是说通过开玩笑的方式应对,是你一贯的逃避手段?”   余逢春道:“也有可能是因为我不了解你究竟想谈什么。”   侍从走上前来,接过小狗后离开,穆怀将手中的糕点扔进垃圾桶里。   “你来自坦尾星,今年37岁,学历不明、工作不明,我姑且将其判定为一事无成。”   擦完手之后,穆怀缓缓开口,语气恢复平静,重新站在了高高在上的位置。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和邵逾白搭上关系的,坦白说我也不是很好奇,但我希望一切到此为止,”穆怀笑眯眯地说,他习惯用微笑来衬托不掩饰的恶意,“如果你有些自知之明的话,就会知道眼前的近况对你来说不算好事。”   “怎么不算?”余逢春反问。   穆怀相当笃定地说:“因为邵逾白绝不可能和你有任何关系。”   “为什么不可能?”余逢春假装不明白,举起手指开始一个一个地数,“我人很好,会做饭,而且我很有耐心……”   这不是在列举为什么自己适合结婚,这是在拱火。   0166:[你想结婚没关系,但如果你一会儿被轰成灰,我救不了你。]   “——你列出的这些东西微不足道,大街上随便一个人都能做到。”   穆怀打断他的话:“邵逾白在军部任职,以后会走的更远,他需要的是助力,而不是一个除了在家做饭之外毫无用处的废物。”   废·余逢春·物:“话一定要说的这么难听吗?”   “不是难听,是事实。”穆怀说,“我才是那个能让他走的更远的人,正因为如此,他当时选了我。”   “你的出现确实让我意外,我从没想过他会从别的星系带个人回来,但也就到此为止了——我们彼此让一步,你能自己离开吗?”   余逢春敏锐地关注到一个点:“你们已经订婚了吗?”   穆怀笑容不变:“这不是你该关心的。”   0166:[这个回答一般就是没有的意思。]   余逢春也笑了。   “我不想走。”他很舒服地倒在椅子上,“我从没来过第一星系,这地方好得出乎我的意料。”   “留不留在这里,不由你做主。”   守在门口的几人忽然向前一步,朝着余逢春围过来。   穆怀淡定地坐在位置上,重新拿来消毒手帕,将每一根指头都擦得干干净净。   “我已经安排好了航班,一切顺利的话,半个小时后你就不在这里了。”   所以他压根没准备让余逢春再回到云阙,穆怀今天就要解决这个问题。   “你可以选择自己走着去,或者……”   威胁的话语藏在意味深长的沉默中。   余逢春左手搭住椅背,从椅子上扭过身子向后看,与那个比他高出大半个头的男人对视片刻后,他回过身。   “是要强行把我带走的意思吗?”他问穆怀。   穆怀笑而不语。   一只手从身后伸来,搭在余逢春的肩膀上。   余逢春没有反抗,像是觉得一切可笑一样低头笑了一声,随后他盯着穆怀的眼睛,向旁边摆摆手。   然后,在穆怀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本该将余逢春强行带走送上飞行器的三名卫兵,如同忽然接受到了更高级别的命令,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目不斜视,动作整齐划一且格外迅速,完全不理会穆怀的呼喊。   与此同时,在一旁守候的侍者也后退几步,虽然仍停留在原地,但已背过身去垂下眼眸,将空间完全留给了穆怀和余逢春。   庭院陷入彻底的寂静,连最基本的风声呼吸声都不见了,一切仿佛在此刻停止。   诡异的氛围瞬间奔涌,余逢春坐在对面,观察着穆怀的表情,黑亮的眼中闪过一道隐约的白光。   “……你做了什么?”   这么长时间里,穆怀头一次显露出慌张神色,他坐直身体,没有呼救,没有逃跑,目标明确地要去触碰桌下的按钮。   然而,就在他伸手的那一秒钟,一种极为沉重的感觉忽然贯穿了穆怀的身体,僵直的手腕无力垂下,磕在桌子边缘,盘碟倾翻。   ……强大凶悍的精神力似铺天巨浪一般当空扑下,将他完全压制,穆怀瞪大眼睛,向上看去,阴影洒落,瞬间力气全无,只能软软地跌坐在椅子上,连呼吸声都轻了许多。   微凉的手抚摸着他的额头,擦去汗水。   余逢春起身靠近,黑亮的眼眸深处,倒映着穆怀此时的惊慌。   他能听到自己狂乱的心跳和渐渐失去节奏的呼吸,惊恐的喊叫声堵在喉咙里,漏出来只有一声比一声微弱的呻吟。   “嘘……没事的……”   小心体贴的安慰回荡在耳边,穆怀朝旁边看去,余逢春半靠在他的椅背上,姿态悠闲,一张不同的脸正逐渐成型。   “一般人不会这个,”余逢春说,像玩闹一样将穆怀的头发打成卷又松开,格外亲密,“你很安全,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   “但是你要记住,不要总是像个坏孩子。”   余逢春靠在他耳边,“你父亲不是个好东西,但你长得比他讨喜一些,所以这次只是惩罚,不会杀你。”   “……”   闻言,那双藏着水光的黑润眼眸朝他的方向看来,穆怀的脸被吓得惨白,可怜兮兮的。   余逢春笑了一下,双指合拢,点在他的眉心。   “接下来,我要问你几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回答完之后我会离开,而你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他说道,汹涌的力量将穆怀淹没。   ……   ……   ……   庭院外面停着一辆飞行器,线条流畅、引擎先进,漆黑的表面涂层可以隔绝如今市面上能搜集到的绝大多数探测机器,是军部专门调拨出来配给几军统帅的。   守在庭院门口的卫兵在看到飞行器驶来的一瞬间,就直觉不好。   因为这时候会来这里的只有一个人——   邵逾白。   但奇怪的是,飞行器并没有强行闯入庭院,坐在上面的人也没有下车,这辆漆黑的沉默机器就只是停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安静等待。   卫兵对视一眼,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本该在半小时前就被人强行扭送走的江秋始终没有出现,明显是来找人的邵逾白也不曾露面,好像双方无形间达成了某个协议,彼此守在两端,相安无事。   突然,在卫兵的注视下,飞行器如同有感应般朝门口驶来,稳稳停在侧边。   来时什么样,走时还是什么样的余逢春双手插兜,慢悠悠地出现在入口,穆怀跟在他身后,小脸惨白,眼眶微红,跟被欺负了似的。   看见飞行器,余逢春双目微睁,走到车前,毫不避讳地敲击车窗。   咚咚咚!   车门打开。   车厢里,邵逾白还穿着早晨走时的军装,衣衫挺括,没有一丝褶皱,仿佛刚从办公室离开,左手边的光脑上还悬浮着一份没看完的文件。   余逢春冲他笑:“来接我?”   邵逾白点头,目光将他从头到脚摸索过,寻找受伤的痕迹。   旁人可能不明白,但余逢春清楚得很,张开手展示:“我没事。”   接着他往后一步,揽住穆怀的肩膀,把那张苍白小脸往自己肩膀上按:“我们聊的可好了,是吧?”   他问穆怀。   穆怀在他肩膀上点点头,脸皱得像包子,眼尾还是红的。   “……”   邵逾白无言凝视着这场骗局的种种纰漏,在余逢春含笑威胁的目光下,选择不拆穿。   “走吧。”他向余逢春伸出手,“我带你回去。”   ……   余逢春上车离开,穆怀一个人站在原地,眼角的泪花被风吹干,身后传来慌乱急切的脚步声。   “少爷!”   被余逢春驱逐的卫兵重新回来,脸色茫然,看到穆怀的身影后如释重负。   “您怎么在这?我们——”   话音未落,穆怀骤然转身,一个凌厉的巴掌扇在卫兵脸上,掀起火辣辣的刺痛。   来不及困惑,卫兵跪下去。   “我怎么在这儿?!”穆怀厉声问,“你说呢!”   “我……”   卫兵困惑地抬起头,眼里的茫然不是假的。他试着回忆,但思绪好像滚入一团杂乱的线条中,每当他试图深究,便会迷失。   这不是他能突破的屏障。   只有绝对强悍的精神力配合绝对精密的操纵,才有可能达到这样的效果。   审视着他的神情,穆怀同样想起了那几乎将他淹没的感觉,仿若浓蜜灌顶,带来窒息的快意。   “……算了。”他忽然轻巧地说。   卫兵回过神,顶着一张红肿的脸抬起头,看到穆怀已经消气,正望向余逢春消失的方向,眼神若有所思。   微凉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额头上,温柔擦去眼角的泪珠,在他说出该说的话以后,耳边的声音给出赞叹和安慰。   他比邵逾白更好。   这样的念头出现在脑海里。   “……”   穆怀不自觉地伸出手指,摩挲湿润的眼尾。   潮红蔓延到脸颊。 第14章   余逢春要求0166给他放羊和狼的故事,并声称这是他的权利。   [这才不是!]0166刚弄垮了几台机甲和监控器,非常兴奋,全身的劲没处使,[我给你放动作电影吧!]   面对提议,余逢春断然拒绝,表示他不想看那些浑身出汗的电影。   0166说他没品,余逢春说当然了,物以类聚,你以为你多高雅?   一人一统开始半玩闹性质地互戳痛点,然而再多的讽刺与玩笑,也很难真正阻挡住邵逾白的目光。   余逢春只多坚持了五分钟,就放弃了。   “我真没事。”他说,“当然了,他是想把我弄到别的地方去挖矿来着。”   邵逾白闻言关闭文件,双手交握在小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对面把脚搭在桌子上的余逢春。   余逢春丝毫没有体会到所谓的尴尬和羞愧,岿然不动。   良久后,邵逾白开口了:“你其实不用去的。”   只要余逢春愿意,不管是自己来还是命令邵逾白的手下,他有太多方式可以脱困。   “我想去。”余逢春说,“今天见不到我,明天还是要来,还不如抓紧解决。”   说完,他很得意地晃了晃鞋子,空出手拍拍急过来的机器人脑袋。   像只耀武扬威的狐狸。   邵逾白道:“穆怀脾气顽劣,很虚伪,他是穆锋最小的孩子,穆锋很疼他。”   确实很疼,什么事都不避着穆怀,让余逢春收获良多。   余逢春摊开手:“所以?”眼神很挑衅,好像在问能拿他怎样?   他的退缩畏惧柔弱只装了短短几天,且从一开始就露着尾巴,比股票还不保值,不过邵逾白早有预料,因此并不惊讶。   “没事。”邵逾白说,“我会帮你看着的。”   余逢春:“虽然这是你应该做的,但还是谢谢。”   “不客气。”   两人完全没觉得这段对话有什么问题,余逢春心安理得,邵逾白也安之若素。时间流逝、地位倒转,并没有对他们的关系造成任何实质性的影响。   又或者是某人主观上不想改变。   何所行说邵逾白是狗,不是没道理。   飞行器停在云阙门口,余逢春下车以后发现天色渐晚,一天竟就这样过去了。   “不用去加班?”   看着同样下车的邵逾白,余逢春戏谑着问。   邵逾白很坦然:“明天再做。”   手中握有实权的人就是不一样。   余逢春笑着看他,含笑的眼神似水一般从身上流淌而过,邵逾白不自觉地抿住嘴唇。   既想要闪躲,又想更近,让人看清。   两人并肩回到房子,中间有几次貌似无意的碰撞摩挲,余逢春一进门就踢掉鞋子,脱了外套以后一边伸懒腰一边往窗户边走,清瘦有力的腰线在衬衫下若隐若现。   门很快合拢,副官看不清楚,但就在视野被彻底阻隔的一瞬间,阿克苏看到邵逾白捡起了地上的外套,整齐叠好后朝余逢春走去。   两人身影逐渐重叠。   有个说法,当时编号为Y的指挥舰上,长期工作居住人员并不多,人群来来回回,始终留在上面的就是指挥官和他的副官。   指挥舰像一座孤岛,而他们就是孤岛上唯二的幸存者。从见面到最后的分别,他们始终是和彼此在一起。   再不契合的灵魂,也会在这日夜的纠缠中融合到一起。   吃完饭以后,余逢春靠在门上问:“你考虑过竞争一下吗?”   邵逾白回过身:“竞争什么?”   “别装你不知道。”   余逢春走进花房,很小心地避开任何有可能沾到身上的枝叶花瓣。   对,邵逾白给这见鬼的花浇水。他居然养花,余逢春很难接受。   “你把这里布置的像春天一样,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有这个爱好?”靠在一盆绣球旁边,余逢春随意评论。   “最近才有的。”邵逾白解释,而后又说,“想要和得到是两回事。”   余逢春拔高声音质问:“所以你连争取都不争取一下?”   邵逾白不说话,只看了他一眼,好像在说我能怎么样。   余逢春开始生气。   “我当时费那么大的劲把你送出去,为的不就是让你当元帅吗,你现在连争取都不肯争取一下,那过去我们受的苦算什么?算我们能吃?……”   他碎碎念着,叽叽咕咕,像没牙的老太太,而邵逾白就是他那不争气的孙子。   浇花的手稳稳停住,邵逾白拽来一旁的控制器,设定程序后擦干净手,把余逢春牵出花房。   姹紫嫣红落在身后,余逢春还在说。   “……当然了,我不是一定要求你做出什么成绩,你现在已经挺不错的了,但是为什么不继续努力呢?你不拼一把怎么知道自己有多少潜力?”   “你很想让我当元帅吗?”邵逾白打断他的嘟嘟囔囔。   余逢春愣了一下,眨眨眼:“当然啦。”   邵逾白:“我以为你更想自己当。”   “不了吧。”余逢春摇摇头,手指无意识的拽住邵逾白的袖子,把那块平整的布料拧出皱纹。“指挥官已经很无聊了,元帅更无聊。”   他一定是在无意中暴露了什么东西,因为邵逾白看着他的眼神忽然变了一些,让余逢春不敢抬头,心也跟着发颤。   很熟悉的眼神。   发丝因动作垂在眼前,划来微妙的痒意,余逢春眨眨眼睛,一只手忽然伸来,极温柔轻巧地挑起头发,捋过耳边。   指腹粗糙,若有若无地擦过侧脸,比发丝更痒。   躁动的气息无声无息地流淌开,余逢春再一次慌不择路:“你俩什么时候订婚?”   邵逾白指尖顿住,仍然停在他耳边,问:“什么?”   气氛有所恢复,余逢春吐出一口气,强行稳定心神。   “你,穆怀。”他说。“什么时候订婚?”   “我为什么要和他订婚?”邵逾白问,声色漫不经心,注意力还留在那细且软的发丝上。   气氛又开始不对劲。   余逢春想后退两步,但不知不觉间已抵在墙壁上,只能硬着头皮说:“不是都商量好了吗?违约是不道德的……”   声音越来越低,邵逾白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我不想和他订婚了。”   “你之前还说想结婚的。”   “嗯哼。”   心不在焉的应声响起,余逢春抬起头,刚好撞进邵逾白的眼里。   他意识到自己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   然而现在已经拦不住了——   “我确实想结婚。”邵逾白说,“但不和他。”   发丝还软软缠在邵逾白指间,轻微的拉扯感让余逢春头晕目眩。   明明是切断都不会有任何感觉的表皮附属物,此时却好像成为了一对锁环,镶嵌在他灵魂的后门上,由邵逾白不断叩击。   别说。   别说。   仿佛察觉到了余逢春难得一见的祈求眼神,邵逾白挪开半步,貌似十分好心地问道:“你想让我告诉你吗?”   余逢春快速摇头,发丝滑落,邵逾白收回手,背在身后,手指攥紧。   他再次后退一步,让出足够的空间,余逢春像只终于找到笼子缺口的狐狸,尾巴一甩,一溜烟就跑了出去。   只留邵逾白一个人站在原地,向外默默地看着。   急促的脚步声和狂跳的心敲在一起,余逢春跑了好远,一边诧异于自己的慌乱,一边又安慰自己这时候慌也是很正常的。   他回过头,看到邵逾白站在花房外,左边花团锦簇,右边月光清冷,他站在中间,既不温柔也不热烈,只是很落寞。   余逢春的心,倏地软了下去。   来不及多想,他又跑回去,凭借一腔冲劲抓着邵逾白的手,用力把他拽到面向自己。   邵逾白有些惊讶,他没想到余逢春会再回来。   两个人的手用力交握在一起,余逢春抓得更紧些,在他留下红印。   “不是不让你说,”余逢春有些紧张,声音里藏着不太明显的颤,眼神乱飞,“我们之后谈这个,好不好?”   邵逾白被他拽着弯腰,看到了余逢春眼里的自己。   “好。”他点点头,声音低沉柔和,“之后谈。”   余逢春松了口气,如同巨石落下,尘埃落定,冷静下来之后才意识到邵逾白为迁就他,姿势有多别扭。   连忙松开手,两人都不太自在地彼此对视。   余逢春干咳一声,无视脸上滚烫的热度,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那,我去睡觉了,”他慢吞吞地开口,重新朝楼上走去,“晚安。”   邵逾白道:“晚安。”   他仍站在原地,注视着余逢春的背影越走越远   夜风轻柔,花房里的香气慢慢荡到外面,馥郁清甜,仿若春日再临。   *   *   *   当天夜里,余逢春洗完澡躺进被窝,在入睡的前一秒钟,他挣扎着想起白天发生的一件事,连忙叫醒待机的0166。   “莱昂查清楚了吗?”   0166从脑子里发出咯吱一声:[清楚了。]   “发来看看。”   一阵细微的嗡鸣声响起,接着,系统整理出来的报告在眼前展开。   余逢春靠着两个枕头,打起精神翻看起来。   这一翻,还真让他看出了不对。   莱昂没什么问题,贵族出身,卡戎家族的一员,联盟军校的优秀毕业生,虽然比不上林胜文出路好,但也没有太逊色。   唯一让余逢春发现不对劲的,是他的父亲。   多莱文·卡戎,余逢春曾经的旧部,五年前被调离第七军,现今在中央军任职,驻扎三角要塞。   余逢春关闭报告,躺在床上若有所思。   三角要塞于旧历108年建成,位于中央星与其他星系的关键联络口,是中央星的三大要塞之一,且是最重要的那个。   联合统一作战期间,三角要塞负责了相当大火力的战备支援和后勤补给跳点,是很要紧的军事重地,也是联盟中央巡视检查的关键区域。   毫不夸张的说,如果三角要塞失守,那中央星沦陷也不过是须臾之间的事。   卡戎居然驻扎在了这里。   思及此处,余逢春某根与政治军事长在一起的神经,敏感地动了一下。   “是谁把卡戎拨到中央军的?”他问0166。   [还能是谁?]0166反问。   余逢春翻了个身,了然:“邵逾白。”   0166发出一阵咔嚓声,当做给他鼓掌。   余逢春没有在它的谄媚下迷失,只道:“我想让你帮我查查邵逾白接管第七军以后,我手下所有旧部的去向,可以吗?”   0166:[可以,但信息量有点大,需要时间。]   “多久?”   0166算了一下:[15个小时。]   不算久,一切还来得及。   余逢春果断拉上被子,眼睛一闭,就睡了过去。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他刚睡着,一条简讯就发送至邵逾白的光脑。   ——在外驻军的穆锋回来了。   ……   夜色寂静、万籁俱寂。   邵逾白咽下一口酒,默默等着楼上余逢春彻底睡稳,才挥散今夜的最后一点余韵,迈步走下楼梯。   须臾间,他的神色已重归冷淡,月色下似冷铁一般,衣着齐整,显然从未准备入睡。   副官早就在云阙外等候,邵逾白出来时,在云阙附近潜藏的卫兵皆候在门口。   “守好他。”   命令简短但绝对明确,领头人无声敬礼后迅速带人离开,邵逾白迈进飞行器,车门合拢。   飞行器启动,朝着远方疾驰而去。   车厢里空气冰冷,格外安静,邵逾白低头翻阅着刚传过来的文件,片刻后问:“穆锋现在在哪儿?”   阿克苏在前排道:“穆将军八分钟前到达办公室。”   “去找他。”邵逾白头也不抬地道。   阿克苏有些迟疑:“这个时间是否……”   “他不会睡的。”邵逾白说,胸有成竹。   第三军的外驻军时间还没到,作为统领的穆锋秘密回到中央星,为了什么,大家心里都有数,实在没必要彼此遮掩,反而让自己难看。   这条消息不光邵逾白收到,其他几军的将领恐怕也都收到了。   所以今晚穆锋无论在哪里都会被遇见,邵逾白甚至都不一定是第一个到的。   如今中央星形势错综复杂,暗潮涌动,仿佛一片覆盖着薄膜的水池,每一次的潮涌都有可能将一切捅破。   只看元帅能撑到什么时候。   ……   中央军部楼下,已有数辆飞行器停稳。   邵逾白刚下飞行器,就有人走来悄声道:“上将。”   “有多少人来了?”邵逾白问。   “第一军和第五军的副统领都到了,几个贵族家里也派了人来,”来人说,“还有几个在路上,您现在就要去见吗?”   邵逾白摇摇头:“不去。”   眼下正是最乱的时候,去了也问不出什么,还不如等一会儿,等都闹够了再去。 第15章   楼上的会面持续了很长时间,邵逾白没有参与其中。   在人类将足迹踏进宇宙的时代,纸质材料早已退出日常生活,但在某些涉及保密的基础草稿文件上,纸与笔的运用,仍然流行。   脚步声在外响起时,邵逾白刚从一摞整齐叠放的档案中抽出两本自己想要的。   升到他这个军衔以后,军部对他来说基本没有秘密,但从档案室建立到现在,邵逾白从没有机会来过,今晚还是第一次。   旧历一年联盟建立,到后面的护国战争,再到联合统一作战,密密麻麻的书架像翻不开的网格,藏住许多太阳底下见不到的秘密。   邵逾白在其中穿梭,偶尔挑出几份翻看,光脑悬在上方,提供冷白的光源,阴影铺在脚下,时间不知不觉就过了许久。   “你在干什么?”应付完其他人的穆锋进来问。   档案室内没有开全灯,只有两盏柔和的小灯在边角照着,昏暗光线下,穆锋脸上的那道疤格外明显狰狞。   他的眼睛小且细长,看人时总带着些狡猾的算计,只不过这点微末的刁滑,常常会被粗犷的声音和精壮的身材掩饰着,让人以为他就是个常年征战的武夫,没心眼。   而这样认为的人往往在穆锋手下讨不着一丁点好。   邵逾白将档案放回桌上,没正面回答,只是道:“写得很烂。”   他不曾明确讲出究竟是哪份档案不合他心意,但穆锋离得近,只随意撇了一眼封皮上的文字,就心知肚明。   “这些破烂东西,都是给以后的人看的,跟小说诗歌什么的没区别。”他随意走过去,捡起一本翻了翻又扔掉,“把战争描写的像史诗,有英雄有诗人有乞丐,当然也有死不足惜的叛徒,不都这样吗?”   他被自己的说法逗到,呵呵笑了两声。   然而邵逾白脸色仍然冷淡,没觉得哪里好笑。   刺耳的笑声中,他淡淡地说:“他不是叛徒。”   穆锋脸上的笑意倏地消失,面上显露出几分肃杀之气。他盯着邵逾白的眼睛,笃定开口:“你还在耿耿于怀。”   没有否认的必要,邵逾白:“是。”   他承认得坦然,仿佛他的存在便是要告诉联盟——有人没有忘记以前的事,而且永远不会忘。   穆锋的脸色一时间变得更难看。   “你这样,我很难放心把小怀交给你,”他说,“你心里装着个死人,装着一堆以前的破烂事。”   “你不是第一次知道我没忘,”邵逾白说,“穆怀也清楚,是他一定要掺和进来,我多番警告,他全然不理,一直在到处散播不尽不实的消息,才至今天这个地步,与我无关。”   穆锋说:“那是因为他喜欢你!”   邵逾白闻言笑了,他不常这样,因此显得很讽刺。   笑完以后,他问:“你回来做什么?”   “别装的好像你不知道。”   “你当不上元帅。”邵逾白道,“现在离开中央星,回你该回的地方去,别惹火上身。”   说这话时,他的眼神很平静,并不是赌气或者嘲弄,他是真的这么认为。   也正因如此,侮辱性才更强,一阵无名火顿时涌到穆锋的脑子里。   “你以为你是谁?”他冷笑道,“邵逾白,别装的好像自己很聪明很大度,以为自己能看清一切,其实全天下你最虚伪。”   邵逾白:“……”   他继续质问:“你今天这个上将位子是怎么得来的?嗯?自己心里有数吗?”   穆锋用力攥紧拳头,眼中燃烧着愤怒和不甘。   十二年前的余逢春,十二年后的邵逾白。   联盟有过两轮太阳,哪一轮都不是他。   旁人可能不觉得有什么,但穆锋是一步一步爬到如今这个位置上的,他最清楚邵逾白的升衔速度有多快,势力累积有多恐怖。   如今似乎是他优势在手,但要是真是这样,那穆锋绝不可能让自己最小最疼爱的儿子和邵逾白接触。他不会给自己找这种不痛快。   说到底,这是场合作演戏,而邵逾白不想继续了。   为了谁?   还不是为了那个已经被炸成灰渣子的死人。   邵逾白甚至愿意为那个死人,冒险去坦尾星参加什么狗屁拍卖,就为了把那块存储器留在自己手里。   他做这些的时候没瞒人,穆锋听到时只觉得不可理喻。   可思及此处,他忽然笑了起来。   “你的喜欢就和你的人一样虚伪。”他说,语气中多了些许回忆。   “……你从前跟着余逢春,当他的狗的时候,就喜欢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哄着他亲自求人把你送出那活死人的战舰,让你上战场立功勋,现在也没变。”   嘲弄的话语中包含着几乎要满溢而出的恶意,穆锋像是终于找到了一座刀枪不侵的机甲上唯一的弱点,因此开始毫不留情的进攻。   “第七军是他一手建立起来的,要是他知道你把他曾经的旧部全部打散,编排去其他地方,有的甚至被再三降职或者干脆直接失踪,他会怎么想?嗯?”   穆锋脸上终于有了笑容,神情是报复的狂喜。   然而狂喜过后,穆锋却听到邵逾白淡淡地说:“他会理解我。”   撕破伪装带来的快感一瞬间消失殆尽,穆锋死死瞪着站在桌前的邵逾白,看他神色冷静自然地整理好桌上散乱的档案,指尖似有似无地在余逢春的名字上流连,好像真的有多少不舍。   这一刻,穆锋意识到他是认真的,邵逾白真的这么想。   “……”   或许六年时间终于把他折磨疯了,又或许说余逢春身上有什么不对劲的东西,通过接触或者眼神传染,把人扭曲到自己这边。   穆锋这次真的觉得恶心了,他后退两步,恍惚间仿佛看到早该死透的余逢春就坐在邵逾白手边,模样如旧,正低头玩着那几本破档案。   他也觉得档案记载可笑,翻了几张就扔在地上,邵逾白半跪下去整理,而余逢春抬起头,隔着不能再漫长的距离,和穆锋对上目光。   “你当不了元帅。”余逢春嘴里吐出与邵逾白一样的话,眉眼在漆黑夜色下,仍然有将死一般的艳丽。   莞尔一笑间,恍若穆锋的梦魇。   *   *   *   余逢春从睡梦中睁开眼,仿若在一团泥泞中挣脱,浑身颤抖,呼吸急促,缓了好一阵子才恢复冷静。   瞪着头顶泛着微光的天花板,他问0166:“几点了?”   0166还在调取档案并加以整理,因此回答很快:[凌晨3点。]   余逢春深吸一口气,半晌后笃定道:“他不在这里。”   [邵逾白两小时前离开了云阙。]   “为什么?”   [穆锋回来了。]   “……”   穆锋本该在外驻军,这时候回来,只可能为一件事。   余逢春掀开被子,赤脚走过地毯上,停在窗前。   楼下就是邵逾白亲自照料的花房。   夜色中,再美的花朵枝叶也被晕染成深浅不一的暗色,余逢春靠在窗边,心跳仍然不稳,仿佛有某种值得他慌乱的事情正在悄然发生。   顺手推开窗户,夜风涌进,裹来楼下的香气。   余逢春闭上眼睛,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心里默默计量着什么,一室寂静,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片刻后,他开口问道:“统计怎么样了?”   [只有25%左右。]0166回答,[预计还需要10小时。]   “我加钱。”余逢春说,“我想在十分钟以后看到统计报告。”   [你真的很急。]0166说。   余逢春不是那种喜欢花钱买家加急或者额外服务的人,一般只要能等他都会等。而一旦他开始喊加急,那事态绝对已经相当严重了。   余逢春仰起头,揉了揉已经冰凉的额间。   “我不知道。”他说。“但我感觉很不对劲。”   任务世界坍塌,一定跟主角有脱不开的关系。这是基本的原则定律,是绝不可能违背的。   可来到这个世界这么多天,余逢春始终没想明白邵逾白到底哪里不对劲——是,这人是有点神经质,但他以前就这样,不能算是问题。   余逢春本想慢慢来,可今天晚上真的太难受了,仿佛某种灵感被不停戳刺,逼得余逢春不能再等下去。   从他的旧部查起是很好的开始。   0166不再多言,自动投入加急程序,一时间无数如乱流一般的信息在余逢春眼前飞速划过,又被逐一整理,汇聚成条条细流。   余逢春坐下等了一会儿,很无聊,拿起光脑,看到一堆乱七八糟的信息,穆怀一个人就发了十条,邀请他出门吃饭,用词很文雅,但又透着急不可耐。   余逢春像之前一样假装没看见,点击删除。   十分钟后,在余逢春下楼找酒喝的空隙里,0166再度开口:[完成了。]   伴随话音落下,一份紧急整理统计出的报告书,呈现在余逢春眼前。   仅从报告书上看,余逢春曾经的旧部被彻底打散,不光有类似卡戎这样的被编入各大要塞,还有一些分散着编进了其他几军,有的升衔,有的却被降职,一整个四分五裂。   邵逾白好像真的很恨他。   余逢春盘腿坐在沙发上,披着那条天蓝色的毯子,一手拿酒杯,另一只手翻报告书,抽空和0166分享感受。   银白的亮光照在他脸上,他低声道:“我当时把第七军交给他的时候,可没想到会这样。”   旧历时,第七军一直归余逢春统领,即便是获罪以后。   当时他被困在指挥舰上,像只脖子上拴着项圈的猴子,哪里都去不了,邵逾白和第七军也跟着他一起倒霉,余逢春不太能接受。   在这样一个世界,主角本身就应该上场杀敌建功立业,加上邵逾白是个很好的人,迟早有一天会出头。余逢春想着与其让别人把好卖出去,还不如自己来。   于是经过多方协商会谈,邵逾白从余逢春手里接过了第七军的实际领导权,一直到今天。   [他或许有不得已的苦衷。]0166看不得余逢春伤心,昧着良心安慰,[你知道的,被逼迫,或者怎么样……]   余逢春摘出单独一页。   “被迫把卡戎安排进三大军事要塞之一就算了,他还被迫给我的旧部降职,然后安排到这个鬼地方?”   0166看过去,发现余逢春指的是报告书中唯一被无故降职的下属。   宋柯,曾经的第七军中校,如今正在一座军事枢纽中担任普通的管理员,比起之前的中校军衔,已落魄许多。   [有什么问题?]0166问。   余逢春弹弹屏幕,喝干净,最后一口酒躺到沙发上。   “这个位置很有意思。”他思索着说,“如果我想在短时间内快速控制中央星,切断它与外界交流的通道,那么我一定会派人去占领这座军事枢纽。”   而后,余逢春又道:“……并且比这个枢纽更有意思的是宋柯的职位。”   狂风固然可以撼树,但在某些至关重要的时刻,细小的蝼蚁或许可以成为决定战局的关键。   宋柯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管理员,但他手里掌握着最直接的权利。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在最短时间内以最快的方式控制这座重型火力枢纽。   而他并不是整本报告书中的个例。   所有、所有没有被彻底驱逐出军部的第七军旧部,都是这个样子。   表面上看是被打压分散,但实际上却如同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彻底将中央星附近的军事系统笼罩。   余逢春觉得如果把这种特殊现象称之为简单的报复或者心怀怨恨,会显得他太愚蠢。   0166:[……]   余逢春也沉默下去。   片刻后,他打破沉默,斟酌着问:“如果邵逾白真想造反,那他有多大的概率能成功?”   这种简单的计算基本不需要花费时间,0166快速回答:[75%]   恐怖的数字。   [另外,我要纠正你一下。]0166说。   余逢春诧异挑眉:“什么?”   [按照这个成功概率来推算,你不该将其称为造反,]0166说,[这会是一场起义。]   余逢春叹了口气。   昨天他还劝邵逾白该争就争,不当元帅的将军不是好将军,结果今天就发现邵逾白要是想当元帅,直接手到擒来,连眼珠子都不用转一下。   “他要是真当了元帅,世界会崩塌吗?”余逢春问。   [不会。只要他不做出危害这个世界运转规律之类的大事,例如再次发动战争等,就不会有问题。]   余逢春点点头,明白了。   他半夜起床,光脚跑到楼下,喝了半杯酒后躺在沙发上,现在已经觉得有点冷了。   余逢春调整了一下抱枕的高度,盖好毯子,准备在这儿对付一夜。   于是第二天清晨,邵逾白回到云阙,刚进门就看到了在沙发上睡成一团的余逢春。   笑意如春日新生的枝芽一般爬上嘴角。   好乖。   “开始吧。”   他偏过头,吩咐身后。   不想再等了。 第16章   余逢春睡到闻见香味,才睁开眼。   “回来了?”   他趴在沙发上,睡眼朦胧,一边打哈欠一边问。   没人回答,小机器人顶着刚摘下来的花环和热毛巾来到他面前,脑袋上的**一闪一闪。   余逢春盘腿坐在沙发上,盯着花环看了一会儿,摇摇头表示无声拒绝,然后拿毛巾擦脸。   困倦的精神终于有了些许好转,余逢春埋在毛巾里不想动弹,可小机器人却对他的拒绝很不满意,眼瞅着人一直不抬头,高度又刚刚好,小机器人二话没说便用机械臂举起花环,偷偷摸摸、轻而又轻地放在了余逢春头顶。   于是邵逾白刚换完衣服走下楼梯,就看到昔日那位杀伐决断、刻薄刁钻的指挥官披着毯子顶着花环,跟没睡醒似的用毛巾捂脸,比昨天晚上还可爱。   平稳的步伐有了片刻停顿,余逢春听出区别,面无表情地抬眼瞅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柔软细腻的花瓣让刻薄的表情都多了几分难言的可爱,邵逾白平复心神,走下楼梯,拍拍小机器人的脑袋,让它把早饭端过来。   “你睡着没多久。”他回答,“怎么在沙发上睡?”   余逢春靠在靠背上,把花环摘下来,拿在手里把玩,认出里面好几种,都在邵逾白的花房里见过。   “你半夜突然走了,我不太舒服。”他说。   “……”   这话意思不清不楚,好像在撒娇,又好像只是单纯的质问,邵逾白沉默片刻,选择实话实说:“穆锋回来了。”   “嗯哼?”   “只是去和他见了一面,聊了几句。”   “去了那么久?”   邵逾白继续解释:“想见他的人很多。”   “……”   余逢春不说话了,只掀起眼皮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好像在衡量他话里有几句真几句假。   邵逾白坦然接受他的审视,甚至有空把早餐摆好,然后拿来新的拖鞋放在余逢春脚边。   0166大概率写小说把脑子写坏了,但至少有一点它没说错:邵逾白很擅长伺候余逢春,而且他非常喜欢这么做。   当一个空间里只有他和余逢春两个人时,邵逾白一般只做三件事:做饭,看余逢春在干什么,在余逢春需要他的时候迅速过去。   ……看在拖鞋和早餐的面子上,余逢春将昨晚的种种蹊跷轻轻放过,起身去吃早餐。   吃完饭以后,他绕着一层那个占了大半面墙的巨大光屏观察。   “它能打开吗?”余逢春问。   作为一个在指挥舰里操纵价值超过百亿的全息控制映射器的指挥官,余逢春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同样很有些难以用言语具体阐述的讨喜。   邵逾白倚在桌子边,默默看着他研究开关和控制,眸色柔和。   “可以,”他说,“光屏是这栋房子自带的,我没打开过。”   余逢春点点头,找到开关,打开了这张从有人住进来开始,便从未被启动过的光屏。   画面构建中,信息加载并不完善,一个眼眸中闪着泪光的女人在屏幕上缓缓浮现。   没有声音响起,大概是因为需要光脑的身份信息登录验证。   余逢春没用过这种单纯娱乐的东西,在脑子里和0166交流研究,中间还抽出几分心神,关注到邵逾白今天没去军部。   “你怎么还不走?”他背对着邵逾白,一边调试机器,一边漫不经心地问,“有人放你假了?”   “没有。”   “那是为什么?”   余逢春站起身,在光屏上,用自己的新光脑进行身份验证。   一个小小的绿色对勾印在女人鲜红的眼角上,蓝色的小圆圈开始重新加载。   光屏首先显示出来的是个新闻节目,余逢春听不见声音,加上画面加载不完全,他很难想象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能让由数据构建的虚拟主持人伤心成这样。   而就在这时,邵逾白开口了。   “因为我想把剩下的时间,用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面,而且……”   仿佛说些情话在他看来是很值得羞怯的,他停顿了一秒钟,才说下去:“而且我有点想见你。”   余逢春愣愣地点头:“……哦。”   他转过头去,眉毛皱紧。   明明是轻松的话语,细想却发现里面却蕴含了太多的噩兆。   自昨夜开始便萦绕在心头,迟迟不肯散去的预感卷土重来,比之前更深更重,余逢春脸上放松的神情被悉数打碎,他转头看向那个仍旧一脸闲适的人。   “你是不是干了什么?”   邵逾白不答,只是看着他,倏而笑了一下,如同肯定了余逢春所有不好的猜测。   脚步声窸窸窣窣响起,门外忽然传来急促且戒备的敲门声,0166也在余逢春脑子里实时通报:[这里被包围了。]   与此同时,加载成功的光屏终于播出了它的第一句话:“……元帅于昨夜凌晨遭人刺杀,现已抢救无效死亡。”   也是最后一句。   控制器被人用力砸在光屏表面,蔓延出来的裂痕并不足以影响光屏的正常运转,反而是不经意泄出的精神力,让这台机器彻底报废。   “你干的……?”   余逢春颤抖着伸出手,指着一片漆黑的蛛网问道。   两人都知道他在说什么。   没有否认的必要,邵逾白点点头。   余逢春不可置信:“为什么?”   他真的不明白。   “我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邵逾白说,语气仍然温柔,看向余逢春的神情和过去没有分别。   “你不需要知道这些。”   门外的敲门声愈来愈急促,有更多嘈杂的声音响起,这意味着云阙已经被彻底包围,他们两个是笼中困兽。   余逢春说:“没有任何事是我不需要知道的。”   他说得很认真,而邵逾白也听得很明白。   可他仍然选择避而不谈。   “我的资产并非都存在我的个人账户上,其他地方也有一部分,只有你能打开。”邵逾白说,“你可以拿着它们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这话像是在交代后事,当然了,如果一个人能疯到毫不掩饰地谋杀元帅,那交代后事已经是他能做的最正常的事情了。   只是余逢春不理解。   明明一切可以有更好的解决方法,明明……   邵逾白望着余逢春,有那么一瞬间,他向前迈动半步,仿佛想要伸手触碰一下余逢春的脸颊。   可踌躇半晌,两人对视间,他唯一做的就是退后,然后打开了门。   *   *   *   邵逾白在云阙被捕的第三天,星网上有关第七军以及任何与“邵”有关的字眼全部消失,一切回归到最风平浪静的时候,暗潮在底下涌动。   余逢春在沙发上躺了三天,吃了两顿饭,基本没睡。   伸完懒腰重新躺回沙发上,余逢春忍不住道:“他是不是有病?”   0166已经麻木了:[第725次。]   “他肯定有病。”   [第648次。]   “……你能别数这种无聊的东西了吗?”   [你能站起来吗?]   “不要,我还想再颓废一会儿。”余逢春果断拒绝,换了个姿势继续躺着,“联盟的判决下来了吗?”   [没有,只有暂时的。]   “怎么说?”   [邵逾白指使手下刺杀元帅的证据链并不完全充足,联盟虽然很想尽快解决这件事,但碍于他身后的势力影响,只能慢慢查。]   “所以?”   [所以邵逾白被暂时收监到了环陇监狱,]0166终于有点兴奋了,[有没有劫狱计划什么的?]   “劫狱?”   [对,你去劫狱,把他救出来,然后你们浪迹天涯。又或者你们会在逃跑途中死一个疯一个之类的……]   余逢春:“……你真的不能再看小说了,也不要再写了。”   [说真的,你准备怎么做?]0166顾左右而言其他,[主角要是在这个关头死掉的话,那我们之前的所有努力都白费了。]   余逢春疑惑:“你之前还要求我把他杀掉,怎么现在死了就不行了?”   0166耐心解释:[之前杀,是因为主角与世界的融合度很低,死了也不会有什么影响,但现在他已和世界死死连在一起,他死了,世界也会崩溃。]   “太糟糕了。”   [你完全不是真心的。]   余逢春为自己辩解:“还是有那么一点的吧。”   0166不想理会这个满口谎言的骗子:[所以你不担心主角吗?他可能会被判处死刑。]   余逢春:“不是很担心。”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虽然余逢春气急败坏之下总是说邵逾白有病,但邵逾白是不是真的有病,他还能不清楚吗?   按照如今的形势看,元帅一死,无论走正路还是邪路,邵逾白都是最有可能上位的,即便他被逮捕收监,他手下的势力也没有暴露,因此他仍然有非常大的机会翻盘。   他把这些讲给0166听。   0166懂了,但它不理解的点是邵逾白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送进监狱。   对于整盘计划而言,显得有点儿太多余了。   而关于这个问题,答案其实也显而易见。   “他可能有点太没安全感了。”余逢春说,他靠在抱枕上,慢吞吞地拍着小机器人的脑袋。“我之前一直没发现。”   [什么意思?]   “我的死可能吓着他了。”余逢春斟酌着说。   0166有点明白了:[但按照他的势力分布来看,无论你去哪里,只要他想,他随时可以把你带回来。]   是啊,这就是问题所在,邵逾白没有真心想放他走。   或许邵逾白真的被十余年的痴心妄想和六年的心如死灰逼疯了,一朝失而复得,只能勉强维持人的样子。   如果余逢春离开,那正好合了他的意,彼此都不用装了,邵逾白可以心安理得地把人囚困在自己身边,不必再惶惶不安。   那些软弱的试探、卑微的祈求,都只是隐藏在疯狂上的一层面具,薄且脆弱,轻轻一扯就会碎开,到时候暴露在他们面前的,会是更赤裸的欲求。   好在余逢春压根没想过走。   所以问题解决。   思及此处,余逢春坐起身,下了决定。   “我要进环陇监狱。”   *   *   *   轨道运转交接,一批新的囚犯被送上交接口。   负责接收的狱警整理好名单,依照顺序挨个清点,沉重的锁链扣地声在不大的空间里响起,将本就肃静的空气更衬得冰凉。   夜晚接收囚犯,是件既无聊又烦躁的差事,偏偏因为最近环陇监狱接收了位大人物,以至于每个环节都要加强戒备,连偷懒都没地方。   “……跟着这条直线走,但凡偏了一步,你就可以去死了。”   确认好名单上的第七个囚犯,狱警撇撇嘴,百无聊赖地向后翻了一页,等待着下一个人。   又是一阵叮当的清脆响声,狱警翻看到囚犯的身份信息,抬起头来,看到一张同名单上一致的清秀面庞。   “江秋?”   来人身量清瘦,闻言很腼腆地应了一声,细软的头发挡在额前,露出一双明亮的黑色眼眸。   比档案上更漂亮。   狱警低下头:“罪名是……信息诈骗?”   江秋点头:“是的。”   狱警哼笑一声,在一堆又杀又打的罪名里看到这么“文雅”的一条,很难得。   例行检查完以后,狱警给他指路,顺便威胁了几句。   江秋走进下一个环节。   一旁监督的同事晃过来,嘴里嚼着口香糖:“长得还挺好看的。”   “可不是吗,”狱警说,“没点真本事可要倒霉了,里面喜欢这口的不少。”   同事耸耸肩:“也不一定怎么样,最近管得严。”   “那确实,祝他好运吧。”   狱警点点头,照旧将江秋的档案上传进监狱信息网。   ……   走完全部流程以后,时间已到接近清晨。   余逢春感觉自己要困死了,抱着监狱统一派发的换洗衣服和日常用具,一路拖拽着被带到一处囚室门口。   “071264,以后这就是你的囚室。”   狱警站在门口说,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余逢春露出来的的手腕脚踝。“保护好自己。”   余逢春:“……”   他被推进囚室,迎面撞上五双打量的视线。   信息诈骗的罪名虽然够判刑,但和其他的杀人抢劫比起来还是轻了点儿,以至于余逢春只能分配到最低等的六人囚室。   而且他来的最晚,床位最糟。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腐臭气味,余逢春默默带着床单衣物等来到自己的床位前,没有费劲收拾,直接躺在了床板上。   因为现在是深夜时分,囚室内不允许传来额外噪音,所以其余五人只是默默打量,没有任何动作。   “真不敢相信我要住在这种破地方。”他和0166抱怨。   [我说过我尽力了,]0166不耐烦地应对,[你想住单人囚室,那就得有足够的罪名,而严重到要住单人囚室的罪名,你都通不过审查,所以认命吧!]   余逢春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尝试入睡。   但没过一会儿,他又开口:“我明天是不是要打架?”   [按照这几个看你的眼神,有可能。]0166说,[而且我注意到有几个狱警也提前对你表示了同情。]   余逢春:……   “谢谢。”   他再次闭上眼睛。   然而这次的安静也没能保持太久。   忽然有狱警在外面用力敲击栏杆,喊余逢春的号码:“071264!”   余逢春睁开眼,顶着无数目光走到门口。   “收拾好你的东西,跟我走。”狱警说。   怎么了?   余逢春没明白怎么回事,但能离开这个破地方,无论如何都不算坏。   于是他干脆点头,回去抱好那堆压根没拆开的东西,跟着狱警离开了囚室。   往上,再往上。   最后,余逢春被带到了一处单人囚室门口。   狱警说:“以后你住这里。”   “什么?”   余逢春现在刚才还被0166宣布不可能的单人囚室前,很谨慎地提醒道,“我只是信息诈骗,并没有杀过人……”   “我知道,”狱警点头,没有不耐烦,再次重复道,“你以后就住在这儿。”   “……哦。”   余逢春走进去。   狱警锁上门,临要走时,他想起什么,又看向余逢春:“有问题记得开口。”   余逢春眨眨眼,坐在明显被紧急打扫过的床板上。   “……好的。”   狱警走了,走廊重新恢复寂静,房间里空气清新。   余逢春躺下,笑得很爽。   “刚才谁说我住不上单人的?”他故意问。   0166屈辱地待机下线,心里骂骂咧咧。   邵逾白你真是个不值钱的。 第17章   监狱作息当然和正常生活不同, 余逢春感觉刚闭眼没多久,就被刺耳的起床号叫醒。   “这就是为什么我当时一定要上战场。”余逢春垂死挣扎,把头蒙在被子里跟0166说, “他们关着我的时候,天天定点叫我早起。”   [剥夺休息时间也是惩罚的一部分, 可以消磨人的意志。]0166说, [邵逾白本来也有惩罚你的责任在。]   但可惜余逢春不好拿捏, 从来没有别人喊一声他就马上坐起来的时候, 邵逾白得在他床前三番五次的喊、三番五次的请, 才能勉强把一只脑门冒黑烟的指挥官拽下床, 并且在接下来的一整天里获得喋喋不休的抱怨。   在他的长期抗争下, 邵逾白很快就放弃职责,开始在能让余逢春多睡的时候不去打扰。   睡饱的余逢春心情会变好,对邵逾白也从一开始的各种挑毛病不顺眼到“这人好像还行”, 两个人的关系有所升温。   0166从未真正考虑过邵逾白的便宜属性是何时形成, 今天回忆一番, 发现原来很早之前就已经显露出了端倪, 让统心惊。   对待监狱中那些未必穷凶极恶的囚犯, 狱方的管理态度是尽量消耗体力, 于是在起床洗漱点名之后, 余逢春跟其他一行人一起领了两块面包当早饭, 然后就带到了监狱工厂内。   环陇监狱主要负责的是一部分轻型机甲基础零件的模制和质量检测, 很好上手,但过程枯燥乏味,一个动作要重复上百遍。   余逢春抱着发下来的工具, 在一个老手面前学了五遍,就被狱警带到摆在最后的一张工作台前, 要他开始今天上午的工作。   “你是新手,工作指标按最低的那一栏来,”狱警嘱咐道,“中午之前得完成,不然没你的饭吃。”   顺着他的话,余逢春瞅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工作指标,发现即使是最低的那一栏,一上午也有几百个。   “长官!”   他连忙拉住说完话就要走的狱警。   他又不是真来这儿服刑认罪的,当务之急是要找到邵逾白,其他什么基础零件的都可以等一等。   被一个初来乍到的犯人拉住,狱警也没生气,停下脚步问道:“什么事?”   “我们在这儿工作,那罪名重一点的呢?”余逢春也没遮掩,直接问,“**呀或者别的什么……”   他问得很直接,就差指名道姓说他要找邵逾白了。   而狱警也果然没有显露出太多的意外,四下观察完,确定没有人注意这边以后,他抽回手,警告道:“这不是你该打听的。”   狱警的表情很严肃,“好好干你的活!”   说罢,他便快速离开了。   余逢春坐回工作台前,把工具安装好。   0166:[邵逾白不想见你。]   “也有可能是狱警不知道。”余逢春说,给自己找面子。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余逢春学着旁边工友的步骤操作,“给我放集洗碗海绵看。”   [那不叫洗碗海绵。]   “差不多,快放快放!”   0166没办法,无聊的余逢春能烦死系统,更何况是在这种憋屈的环境里。   为防止自己数据崩溃提前返厂,0166只能老老实实地找出上次没看完的海绵宝宝,在面前投屏放了起来。   而事实证明,当有一件格外有趣的事物在眼前转移注意力的时候,人手下的动作会变慢,甚至无心工作。   一上午很快过去。   余逢春坐在工作台前,不可置信地盯着隔壁桌那高似小山的零件,和他的一对比,自己这点儿连丘陵都算不上。   “这对吗?这不对吧?”   余逢春细数一番,发现洗碗海绵真是害人,还差一百多个才到指标。   [早说了你不要整天看动画片!]0166抓住机会数落他,[看到了吧?玩物丧志!]   余逢春撇嘴,不接受数落:“看来咱们俩今天中午不用吃饭了。”   0166:[……]   谁跟你俩?中午不用吃饭的只有你一个。   于是一人一统开始心如死灰地等着狱警计数。   计数方式是从前往后,先计完的人从后门离开,站在廊外等候。   余逢春排在最后,默默听着前面一个赛一个多的零件量,一想到等会儿成百上千的计数里面出现一个几十,心里就非常羞涩。   “你可以不要录像吗?”他软声软气地和0166商量,“别把它上传到系统空间,可以吗?”   0166心里其实是非常硬气的,知道余逢春和它说软话是别有用心,但实在是很少听到这混账这么说话,一时间得意忘形,拿捏着哼唧几声,同意了。   交谈间,又一个成果丰硕的囚犯向后走去。   路过余逢春的工作台时,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脚,囚犯忽然踉跄了一下,倒在地上。   一阵很细微的哗啦声在耳边响起,余逢春愣在工作台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小丘陵变成了小山坡。   送完今日工作指标的囚犯深藏功与名,动作缓慢地站起身,接受完狱警二次搜身后走出后门。   “……看来今天中午有饭吃了。”余逢春瞧这小山坡慢慢说。   [……]   0166重新打开录像。   ——然而他俩还是高兴太早了。   按照余逢春的说法,食堂今天中午的饭是菜叶子汤、干得好像可以砸死人的大面包,和莫名的红黄混合物。   “我觉得我好像闯进了某种谋杀现场。”余逢春看着餐盘里的食物,“这里到处都是死不瞑目的尸体。”   0166非常麻木,希望能有个人让他闭嘴。   余逢春排进队伍:“但是再不吃东西我要晕倒了。”   所以就算这滩红黄混合物里混着异族的尸体,他也必须得咽下去。   舀饭勺和餐盘发出的碰撞声相当刺耳,余逢春控制不住地瞅着机器接口处的油污擦痕,脑子里一遍遍地回旋过曾经在战场上见过的各种脏东西。   真是好日子过久了,稍微过点苦日子都受不了。   说到底都是邵逾白的错。   离打饭机器越近,那股好像死了什么东西的气味就越浓烈。   0166察觉出余逢春的不对劲:[求求你千万别吐出来。]   余逢春迅速反驳:“我怎么可能吐出来?”   0166列举事实:[天杀的你四天只睡了不到八个小时,吃了两顿饭,我怕你吐完直接就昏过去。]   余逢春断然否认:“不会的,绝对不可能。”   前排的囚犯都端着餐盘离开,终于要轮到余逢春了,他走上前去,把餐盘放在打饭机器下面。   守候在一旁的狱警听见哐当一声,不耐烦地抬起眼皮,刚想训斥,眼神就落在余逢春的侧脸上。   “071264?”   余逢春点头:“是。”   狱警的眼神有些奇怪,打量余逢春就好像他是什么奇异物种。   余逢春还沉浸在啃异族尸体的噩耗中,任由他打量。   确定完余逢春的身份以后。狱警和在不远处巡逻的同事对视一眼,低声道:“跟我过来。”   说完,他便转身,朝着拐角走去。   余逢春不明所以,但愣在那里不动就太显眼了,于是迅速跟上去。   没走几步路,狱警就把他带到一间工作人员专用的休息室里,   等余逢春一进去,狱警便关上房门,不理会他询问的眼神,自顾自地走到桌前,在一处保温箱里拿出一个沉甸甸的饭盒,放在桌子上。   “你在这儿吃,”他对余逢春说,“吃完以后饭盒留下,自己出去就行。”   余逢春:“……我不用和他们一起吃吗?”   狱警:“不用,你吃完再出去。”   说完,不给余逢春任何提问的机会,狱警迅速离开,临走还合上房门。   休息室里重归安静。   余逢春眨眨眼,对今天发生的怪事已经见怪不怪,慢悠悠地伸了个懒腰,坐在桌前打开饭盒。   饭盒里米粒晶莹剔透,菜色新鲜、香气扑鼻,做了很多,味道很熟悉。   某人死活不肯露面,做饭倒是亲自下厨。   如果麻木不能概括0166的状态,那不值钱也不能形容邵逾白。   余逢春很满意地在安静、舒适、温度适宜的小房间里吃完了午饭。   ……   午餐过后,有一小段的放风时间。   囚犯可以在一片有专门开辟出的、有巡逻队来回巡查的空地里溜达运动,全是一天难得的放松时间。   午后刮起了一阵风,人造光源仍然温暖,余逢春顶着光找到一处背风的角落,盘腿坐下,思索怎么才能找到邵逾白。   他自以为隐蔽又不引人注目,殊不知在一湾波澜不起的污水潭中,一泼清凉白水的出现,本身就特别。   有很多眼神在暗处打量,从他的发丝一直看到指尖。   余逢春的脸也许算不上摄人心神,但他肤色极白,偶然露出的手腕脚踝很精致,身材劲瘦有力,很修长,在一片灰蒙蒙的景色里,格外亮眼。   且他行走间,有种常人身上不多见的自然舒展,仿佛不曾畏惧过什么东西,那是需要多年的胸有成算才能慢慢养出来的气质,看着让人心里痒痒。   这样的气质,从前监狱里并非没有,但往往没过多久就会被消磨,因此要尽早品尝。   一众蠢蠢欲动,其实也是各个势力之间的角逐,直到终于有人按耐不住,抢先站了起来。   一道阴影挡在琢磨事的余逢春面前,接着是呛人的烟味,相当扰乱思考。   余逢春抬起头来:“什么事?”   黑亮的眼眸因仰视的角度显得更润,寡淡的面容也因此多了几分惊艳。   来人露出一个相当油腻的笑,在余逢春面前蹲下。   “交个朋友。”他说,“我姓李,叫李浩,你叫什么?”   余逢春兴趣缺缺:“江秋。”   “好名字!”   李浩夸奖,眼神毫不掩饰地盯着余逢春的脖子,好似要上前舔一口。   0166:[终于等到我最想看的情节了,你可以先扇他一巴掌吗?]   余逢春烦躁地往旁边挪了两步,不想和他离得太近。   然而他的拒绝在李浩看来,却接近于不痛不痒的打闹。   “你是为了什么事儿进来的?”他又问。   找男人。   “信息诈骗。”   李浩“哦”了一声:“这样啊,你以前干的是文职?”   余逢春:“差不多。”   周围打量的视线越来越明显,带着很恶心的窥探意味,好像真指望余逢春会做出什么他们想看的反应。   李浩受到了这些目光的鼓舞,试着离得更近一些,脸上的笑是出奇的猥琐。   “你要是一直干文职,那在这个地方可不好活,得趁早找个靠山才行……”   话语意味深长地停住,李浩盯着余逢春修长的脖颈,和衣领下若隐若现的白皙皮肤,蠢蠢欲动地伸出手,想先揉一把过过瘾。   然而指尖还没来得及碰到,就被人用力钳住,动弹不得。   一直冷着脸的余逢春,终于露出了一个笑。   他貌似无知地问:“找靠山,是什么意思?”   李浩把这当成一种心有默契的试探、爱欲前的最后一步,脸上笑意更深,也不再计较余逢春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力气。   “你有这样的脸,宝贝,到哪里都能找到靠山,不如先让我舒服——”   说完,李浩就要用力甩开余逢春的手,抱着人吻上去。   可这些计划的第一步都没来得及实现,一个巴掌就裹挟着疾风,重重落在他的脸上。   一瞬间,李浩侧翻倒在地上,眼前发黑、头脑晕眩,好半天回不过神。   余逢春长舒一口气,拍拍手站起身。   他居高临下地问:“舒服吗?”   “……”   李浩脸埋在地里,一时间只有出气的力气。   0166:[爽!]   一旁暗暗关注这里的狱警迅速跑过来,为首的正是夜里带余逢春换囚室的那个。   跑来之后,他没有关注李浩的死活,反而先看了一眼余逢春抽人用的那只手。   看完以后他才问:“怎么回事?”   余逢春毫不犹豫地开口:“他想骚扰我!”   有人在边上叫嚣:“放屁!李哥就跟你说了两句话,你就打人!”   更有人应和道:“对,长官是他先动的手,李浩就是说了两句话!”   嘈杂的噪音吵得人耳朵疼,余逢春皱眉,狱警猛地回头吼道:“都闭嘴!!”   众人噤声,余逢春站在原地,把每个张嘴为李浩说话的人记住。   这时,给李浩检查生命特征的工作人员站起身来。   “长官,人没死,就是昏过去了。”   闻言,狱警抽空回头瞥了李浩一眼,摆摆手:“把他抬走。”   接着他重新看向余逢春,严肃地说:“监狱内不允许打架斗殴,不要再有下次!”   雷声大雨点小,除了斥责,什么正式惩罚都没有。   余逢春坦然接受。   接着李浩被抬走,狱警恢复秩序,放风场地又恢复了一片面上的平静祥和。   半小时后,放风结束。   回去途中,在人流里,余逢春感觉被人用力撞了一下肩膀。   回过头,余逢春注意到一名身材壮硕的棕发男子正阴沉沉地朝这边看来,眉眼与刚才的李浩有几分相似。   察觉到余逢春的视线,男人非但没有回避,还用手做出了一个相当冒犯的手势。   0166适时上线:[李明,那个流氓的哥哥。]   所以这是小的被打跑,大的又找上门来了。   余逢春挑起半边眉毛,饶有兴趣。   很挑衅。 第18章   深夜时分, 李浩被送回囚室。   余逢春的那一巴掌很重,李浩的脸肿起一大半,偏偏监狱不愿意给他治疗, 连药柜都没打开,只让他冲了冲凉水, 等时间差不多了, 就把人送了回来。   李明心疼地盯着弟弟睁不开的眼, 吩咐身旁的人上去, 把人扶到床上。   “头疼吗?”他问。   李浩点点头, 头晕目眩, 脸上浮现出一丝痛苦。   “大哥, 这个江秋到底是什么来头?”一旁的小弟问道,“那帮看门狗都帮着他,碰都不让碰一下。”   另一个人啐了一口:“那小子是昨天才来的, 最开始分在底层宿舍, 但不知道为什么, 刚进去没多久就被叫走了, 现在在楼上。”   再往楼上走, 就是单人囚室了。   只有身份要紧的犯人或者太穷凶极恶的混账才能住。   一个初来乍到、罪名信息诈骗的小白脸, 凭什么住那里?   一定是搭上了什么关系。   李明坐在对面床上, 脸色阴沉得要滴出水来。   良久后, 他缓缓开口:“不管他的关系是谁, 进来这里,就得知道谁是老大。”   此言一出,已注定了江秋接下来的牢狱生活多灾多难。   狱警向着江秋又能怎么样?一群注定困死在这破地方的黑皮狗罢了, 在这儿还能逞一时威风,一旦朝外走, 路上随便掉下来一粒灰都能把他们压死。   李明从来不是怕事的性子,多年前,他在第三军团服役,多多少少是个官,带着一众兄弟上战场,杀过许多人。   虽然后面犯了事,在监狱服刑躲灾,但外面的关系还在,一个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小白脸想在这儿充大王,真是痴心妄想。   盯着躺在床上虚弱呻吟的李浩,李明心里清楚,现在所有仰仗他们的人都在等自己的下一步举动,要是这步退了,那以后在监狱的地位也没了。   “明天,”他道,“找个机会把他捆到水房里去。”   水房算是监狱里的脏地,很多恩怨都是在那儿解决的,狱警也不会经常查,算是给这些囚犯留出一个发泄的渠道。   李浩不出声了,躺在床上,手指一个劲点。   都是一个娘胎生出来的,李明怎么可能不知道李浩的心思。   叹了口气,李明撑起身,挪到弟弟床边,用力拍了他脑门一巴掌。   “嗷!”   “闭嘴!”   李浩不出声了,手指还在点。   李明无奈,退步道:“别玩儿死了。”   “放心,哥,”李浩含含糊糊地开口,“长得那么白,我才舍不得弄死。”   皮肤白,身材好,打人够劲儿……这种人,得把他的骨头一根根掰断了才好玩。   过去打仗,纪律虽然有,但难以落实,李浩尝过很多不同滋味。   高兴的,不高兴的,拼命反抗的,曲意奉承的,各有各的好,但真论起好味道,还得是江秋这种。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明早还有工作指标,囚室很快恢复寂静。   深夜的环陇监狱,像一颗孤独飘荡的星球,巡逻队的脚步声与探照的光亮交织在一起,构成每个囚犯一生的记忆。   而今夜,一阵不同寻常的脚步声却打破了这样的轮回。   囚室门在凌晨打开,没有警报声,没有提示音,意味着这次开门不会进入到系统档案中。   李明睁开眼,看到四名狱警各端着一架轻型拘捕装置,站在囚室中间。   白日将余逢春训斥的狱警站在最前面,神色冷漠地开口道:“现在起床!”   李明眯起双眼。直觉不好,斟酌着开口:“长官……”   没等他想出任何借口或搬出任何靠山。在李明开口的下一秒钟,四名狱警手中的拘捕装置均亮起象征启动的蓝光。   在囚徒僵硬慌乱的眼神中,狱警再次开口,言简意赅:“起床。”   ……   他们被带到了另一栋大楼的最顶层,这是真正的常人难以企及之地。   别人如何,李明不知道,但曾有人告诉过他,能住在这栋大楼里的人,要么随时都可以离开这座监狱,要么随时都有机会炸掉这座监狱。   身后的脚步异常拖拽,李浩昏昏沉沉地走,好像已接近极限。   一路上,李明出了一身冷汗,隐约猜想到今夜这一遭,跟白天李浩惹的那个人脱不开干系。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终于也是让他们兄弟俩掉坑里了。   狱警把他们带到一间房间门口,敲门过后,率先将李明推了进去。   冰凉的空气扑面袭来,房间内部并没有李明想象的奢华迷醉,反而是比一般囚室更空旷粗糙。   床只是一张木板,上面盖着一层薄薄的布,两本书叠在桌上,台灯开启,洒下来的光照亮了书本旁边的杯碟。地板虽然干净但不平整,整个房间温度很低,冻得人手指发凉。   住在这样的房间里,本身就是一种精神上的磨砺。   身后房门合拢,李明先扶了一把就要昏在地上的李浩,然后才试探着抬起头,看清了坐在桌后的那个人。   只一眼,李明浑身的冷汗便全部融化成惊惧,扎得他浑身颤抖。   “邵……邵将军?”   五日前邵逾白以刺杀元帅的罪名被暂时收押进环陇监狱,理论上他的所有政治身份都应该在进入监狱的那一刻被废除,可见到他,李明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起初次见面时,邵逾白一人一机甲,将敌方军舰贯胸刺穿的凶悍模样。   听到他如此称呼,坐在桌后的邵逾白没有给出任何反应,只接过其中一名狱警递来的档案书,垂眸翻看片刻后,将其扔在桌子上。   “李明,48岁,原联盟第三军中校,军前先锋二队队长,服役时间十八年……”   冷淡的话语将李明的前半生概括,李明没有任何头绪,他想不通为什么邵逾白要见他,更想不通江秋跟邵逾白有什么关系……   “你的战场经验非常丰富,有几次先遣作战堪称精彩,”邵逾白的话语打断了李明的思索,“而且你的兄弟和你配合非常好,根据军方的统计数据,当你们两个协同作战时,胜率会高出单人作战几个点。”   这似乎是个夸奖,于是李明试着露出一个笑。   “——但我不理解,你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话音落下,李明所有的侥幸尽数消失。   邵逾白仍然在说:“**妇女、劫掠钱财、毁尸灭迹、私自删除军方记录档案……按照军法,应该如何处置?”   “……”   李明张嘴,却无法发出声音。   身后,李浩已经恐惧得站不起身子,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其他两人也没好到哪去。   邵逾白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们的表现。   “你们这个反应告诉我,你们其实很清楚。”   话音落下,如同宣布判决。   邵逾白摆摆手,守在一旁等候已久的狱警迅速向前,将瘫在地上,如烂泥一般的四人拖了下去。   咔哒一声,房门合拢,陈旧的灰色房间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邵逾白喝了口水,把先前扔在桌子上的档案又拿起来翻开,眉毛紧蹙,仿佛在疑惑为什么这种人渣能活这么久。   突然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索,邵逾白走去开门。   ……   ……   ……   当余逢春在系统实时录像里,看到邵逾白接过一条天蓝色毯子的时候,表情终于绷不住了。   邵逾白被捕,云阙被政府征收,余逢春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那条天蓝色的毯子被他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枕头上。   没想到邵逾白居然专门派人把毯子找了回来。   余逢春抱膝坐在床上,觉得有点暧昧。   “他真的很爱我。”他转头跟0166炫耀,“而且离不开我。”   0166:[……]花钱买实时录像,就得出这屁结论。   正经的系统有别的疑虑:[邵逾白是下令杀他们了吗?]   余逢春还在看邵逾白叠他的毯子,闻言挑眉,切换录像。   一片空旷的场地上,白光闪过,地上只有一滩灰。   余逢春小手一摊:“死了。”   他真的不太在意那四个人渣的结局,如果他们当时在余逢春的舰队上,那出事的下一秒钟就会被填进炮弹里轰出去,用他们的那条烂命做最后一点贡献。   0166也不在意,它只是关心主角毅然处死这4个人,是否意味着:[主角他……]   “邵逾白一直就是这样的,”余逢春躺回床上,把屏幕调整更大,“他不仅是我的副官,更是指挥舰上权利高过我的人。”   统一作战时期,即便只有余逢春副官的职权,邵逾白手里都掌握着一支警备队。   他要处理的可不仅仅是照顾余逢春的生活起居,还有很多阴暗且见不得光的事。   你不能指望一个战士全然光明磊落,因为战争不是这样。   况且只是杀几个有罪的人而已,怎么了?   余逢春满意地看着邵逾白如对待皇帝一样对待那块毯子,心想都把毯子接过来了,见他还远吗?   ……   第二天,监狱里少了四个人。   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但整座监狱的氛围异常凝重,了解内情的人都躲着余逢春走。   余逢春心安理得地享受了一整天的特殊对待,甚至在吃完晚饭后,问狱警下次能不能多几块小饼干。   狱警听完脸都僵了,但还是勉强点点头。   见他同意,余逢春试着得寸进尺。   “我可以去外面走走吗?”他问,“或者你愿意告诉我,怎么去找某个姓邵的人吗?”   狱警:……   “你在说什么?”   看得出来这位长官不是表演专业毕业,表演痕迹非常明显,好像刚才答应下次送曲奇来的人不是他:“你能不能清楚一下自己的身份?你是能到处乱走的人吗?”   被拒绝第一千万次的余逢春:“好吧。”   他闷闷不乐地转身,去别的地方给自己找乐子。   0166安慰道:[他可能觉得你的决心还不够。]   余逢春:“对,我应该去杀一头恶龙,然后把金蛋送给他。”   忍耐是很好的品德,值得拥有并长期磨砺,余逢春正在极力忍耐。   而等他回到寝室,看到那块端正叠在自己枕头旁边的天蓝色毯子时,余逢春终于爆发了。   “去他的!”   他把毯子扯开扔床上,一秒钟都不想再等。   “0166,把地图打开,定位主角的实时位置。”   一点白光从余逢春眼中闪过,刹那间,庞大的精神力如溪流一般快速向四周蔓延,不露痕迹地将整座监狱覆盖。   在这样强悍的精神力面前,只要余逢春想,整个世界都向他敞开。   牢门自动弹开,虚拟的路线图在余逢春眼前浮现。   本来想给邵逾白留一点自我思考的空间,但现在看,这王八蛋就适合入室抢劫的爱情。   ……   邵逾白听到敲门声。   这个时间不该有人来打扰他。   熟悉的波动如丝绸一般从手臂上划过,邵逾白挥手熄灭光脑投出的文件,起身去开门。   门外没有他想见的人,但精神力的波动仍然存在。   邵逾白意识到什么,迅速回身,一个凌厉的拳头就在那一秒钟挥向他的脸。   余逢春的脸就在拳头后面。   邵逾白没躲,挨了一下。   见此,余逢春二话没说,又踹他了一脚。   邵逾白还是没躲,不知道是不怕疼还是怎样,他的脸上一丁点表情都没有,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余逢春。   余逢春被他盯得很不自在,原本蓬勃的火也有熄灭的意思。   “看什么看?!”他不耐烦地问。   “你怎么过来的?”邵逾白问。   余逢春冷笑一声:“我再不过来,恐怕有人要把我当傻子养了!”   又是送毯子又是亲手做饭的,怎么?真准备让他把监狱住成家吗?   邵逾白:“那条毯子你很喜欢。”   他被打了一拳,且余逢春完全没收力,脸上那块儿很快就泛起一片红,瞧着可怜兮兮,好像不占理的人是余逢春。   “……”   余逢春闭上眼,拼命回想起自己来这儿的理由。   “为什么不见我?”   “我没有。”   “别跟我扯谎,你说没说真话,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   谎言被拆穿,邵逾白眉眼低垂,不再言语,转身打开房门,目光始终不肯落在余逢春身上,仿佛那扇破门上有多值得关注的东西。   “你应该离开。”他道,音色压抑,手指在门框上用力,压出白色的裂痕。   余逢春站在他身后,闻言脸色阴沉,马上就要发火,但发散的精神力像海底的藻类,敏锐地察觉出邵逾白情绪的变动。   “你在怕什么?”   一片死寂的对峙中,余逢春没忍住,问道。   “我人都在这里了,你有什么好怕的。” 第19章   邵逾白怔然般松开手, 眉眼间不动声色,难以辨别喜怒。   黑夜与宁静一同朝他们涌来,邵逾白音色低沉黯哑:“我没有害怕。”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看我?”余逢春问。   他上前一步, 指尖轻而又轻地落在邵逾白手腕上。“看着我。”   邵逾白转过身。   月色下,余逢春的皮肤白得接近透明, 美又不真实, 仿佛天外之人, 只可远观不能触碰。   一旦妄想, 便会如云雾般在指尖消弭, 然后再也不见。   邵逾白已经很多、很多、很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   他怔怔地看着, 目光不住地流连, 要将眼前景象刻入永生的记忆中。   余逢春询问的眼神太过明显,邵逾白感受到了,却仍旧一言不发, 仿佛指望这一刻的沉默能回答所有的问题。   面对他的躲避, 余逢春沉默片刻, 缓缓开口:“六年前, 联盟连发三道命令, 召我返航回中央接受质询, 我知道, 只要我去了, 就再也没有见天日的时候。   “……你也知道。”   沉静似水的眼眸终于在此时泛起波澜, 邵逾白手指微颤,定定注视着余逢春的眼睛。   良久后,他终于开口:“你不该过那样的生活。”   “是, ”余逢春笑了一下,垂眸思量, “所以你放我走了。”   寥寥几句,并没有道出多少心酸无奈,仿佛那日发生的所有事,都可以在谈笑间轻易翻过。   邵逾白的呼吸却乱了。   ……   六年前,联盟连发三道命令,急不可耐,要求指挥舰Y立刻返回中央接受质询。   邵逾白仍然负责余逢春的近身看管事务,于是在收到命令后,他以最快的速度返回余逢春身边,本以为会看见一片狼藉,不成想余逢春却异常平静,见他来,还招呼着他尝了尝桌上新做的奶茶。   “我认命了。”他对邵逾白说,姿态很放松。   “今晚舰队就会启程,你还有任务没有完成,不必跟来,”余逢春继续说,假装没看到邵逾白紧绷的嘴角,“现在虽然战争胜利,但还有一些流窜出去的异族没有清理干净,你们得小心。”   交代完事情,他端起自己那杯,放在唇边吹散热气,喝了一口,而后忽然笑了。   “今天一别,以后应该就再也见不到了。”他说,眉眼微微垂下,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却不是为着自己的结局。   “……”   邵逾白说不出话,只能看着余逢春蜷缩在自己的位置上,像以前的每一个午后。   人造亮光洒在额前,给他铺上一层柔软明亮的光影,将所有烦恼遮盖,只留下一个美丽的躯壳。   余逢春抬起头,盯着邵逾白看了许久,目光掠过他握紧的手指。   他难得宽和道:“这不是你的错,邵逾白。你已经尽力了。”   我没有。   在那双黑亮的眼眸中,邵逾白想。   我还没有尽全力。   望着余逢春的眼睛,一个从很久之前就暗暗酝酿的想法,忽然在这一刻占据了邵逾白的全部思绪。   除他以外的任何一人都会说这个念头是完全疯狂,是自寻死路,可邵逾白却突然觉得再也没有比它更好的点子。   他要放余逢春走。永永远远的离开。   这个想法出现得如此顺理成章,仿佛多年前余逢春亲手埋下的种子,终于在邵逾白的身体里生长发芽。   ……   “我从来没有问过你后面发生了什么。”   陈旧空旷的囚室中,余逢春的嗓音罕见的有些踟蹰。   “看管我是你的职责,我逃走,而联盟数据库里的基因密码又被无故删除,你当然要负全责……”   声音顿在唇间,邵逾白终于握住了他的手。   他轻声说:“我没事。”   无论当时联盟决定如何处置,放在如今的结果面前,一切都不重要了。   况且邵逾白早就决定为此不惜代价,那个午后,余逢春听完他的计划以后瞪大的眼睛,是邵逾白穷尽一生也无法再见一次的景色,同样也是可以支付任何代价的完美报酬。   他曾计划过说许多话,但当巨轮即将碾过头顶,邵逾白发现很多都没有必要。   只要余逢春是自由的,只要他能去他任何想去的地方——   那无论是怎样的天高水长,他们总会有再见的一天。   那些话总有机会说出口。   邵逾白真是这样想的,然而世界不喜欢余逢春,也不喜欢他。   从出逃到确认死亡,一共不到48小时。   没人知道余逢春为何会遇上那队潜逃的异族,更没人知道为什么在自由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余逢春选择了同归于尽。   好像这注定就是他的结局,他以一名军人的身份加入战场,最后也以一名军人的身份死去。   他的逃离和自由,只是一场绚烂又虚幻的烟花,须臾的美丽光影还未彻底留存,便自己消散。   邵逾白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做出反应。   “我后来……去了那里几次。”   他小心地将余逢春的手握住,指尖搭住面前人的脉搏,眼睫低垂,甚至不愿提起余逢春身死之地的名字,只用“那里”代指。   “只找到了许多的机甲残骸。”   没有你。   人的尸骨不可能在宇宙环境中存留太久,且余逢春引爆异族战舰的行动太决绝,完全没有给自己留后路。   邵逾白没有心存妄想,可他还是去了一次又一次。   好像总得见着点儿什么才能死心,才能把一腔痛恨咽下去,装作无事地往下走。   “我想了很久,你为什么一定要死,我控制不住地想。”   颤抖的手终于抚上余逢春的脸颊,轻柔得如同对待一块将要碎裂的瓷器。   邵逾白注视着余逢春的眼睛,面上缓缓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后来我大概明白了。”   “你不是不想活,你只是不想过没有尊严的生活。”   “……都是我的错,”他喃喃自语,眼神灰暗,“我该准备得更好的。”   一滴泪,不期然滴在余逢春的掌心。   “闭嘴!”   余逢春无法再忍受邵逾白赐给自己的自我折磨,好像利用回忆对自己进行无休止的惩罚,正是邵逾白为余逢春服丧的手段。   他咬着牙说,拽着邵逾白的领口,把他用力往边上一扯一拽,把还站在原地的邵逾白推到床上。   身体与木板接触,发出一声闷响。   邵逾白双臂半撑着身体,愣愣地看着余逢春一脚踹上房门,反手脱掉上衣后朝他走来。   “看清楚,邵逾白!看清楚!”余逢春露出一身伤疤,咬牙切齿,“我人还在这儿,我没死!”   “……”   邵逾白不答,神色仍然是恍惚的,余逢春二话没说便跨坐在他身上,抓住他的手,按住其中一道伤疤。   正是心口那一条。   “你感觉到了吗?”余逢春将邵逾白的手死死按在胸前,急切地问,“我的心在跳,我是活的!我回来了!从前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一定要苛责自己?”   温柔的皮肤下是稳定的心跳,邵逾白眨眨眼睛,看清了余逢春眼角那滴将要溢出的泪。   “我是为你回来的,邵逾白,”   他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听清楚了,我是为你回来的。”   一种接近于刺痛的感觉在邵逾白身体里蔓延,那株多年前枯死的植物,似乎在这一刻又重新燃起了生机。   “好……”他哑着嗓子开口,“我听清楚了。”   一条条伤疤将身体拼合,死而复生的影响显露在表面,余逢春比往日还要瘦些,疤痕在他身上,并不好看。   先前激动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等两个人都冷静下来,余逢春才发现这个姿势大大不妙,邵逾白的手还被他强行按在胸口,指腹的粗茧擦过疤痕,痒到心里去。   他忽然开口,不好意思地:“别看了。”   抬手把的邵逾白手扫下去,余逢春自顾自的下床,想穿上衣服,然而刚挪了一下腿,腰就被人从后面揽住,接着就回到了床上。   邵逾白的床板真的很硬,薄薄一层床单根本不顶用,余逢春躺在上面,后脑勺被人垫住,刚张开嘴,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便被人深深吻住。   “唔……”   邵逾白的吻是不同于他这个人的凶狠贪婪,没有试探厮磨的环节,直接是恨不得伸进喉咙的舔吻,好像真的要把余逢春吃下才能安心。   身体接触,夜凉无形消散,余逢春被亲得迷迷糊糊,连挣扎的手腕都被用力按在头顶,只能继续承受。   也正是在这时候,在这个吻里,余逢春意识到邵逾白让他走时,自己感觉到的情绪究竟为何。   那是一种卑微的期许、压抑的疯狂。   并非所有躲避都出于厌恶,有时是因为难以自抑。   邵逾白的胸膛里藏着一只饥饿忠诚的野兽,余逢春的每一次路过,都是对这只野兽的挑逗,邵逾白曾用尽全部力气将这只野兽囚困,而现在,野兽已朝余逢春露出獠牙。   “好了!……可以了!”   等嘴都被亲肿了,余逢春才终于找着机会躲开,身体不住地往下缩,不让邵逾白碰他。   嘴唇被亲得艳红,眼角也跟着颜色鲜明,余逢春喘着气,手搭在邵逾白宽厚的肩膀上,用力推了一把。   邵逾白顺着他的意思离开,跪坐在床上。阴影仍然将余逢春盖住。   余逢春跟不好意思似的,抬起一只手臂遮住眼睛,另一只手举在邵逾白面前。   “第一,”竖起一根手指,余逢春很果断地说,“挺好的,就这么定了。”   手指在两人之间比划,余逢春问都不问就直接敲定了两人的恋爱关系。   邵逾白没有任何意见。   “第二,”余逢春用力敲敲身下床板,语气不稳但依旧充满威胁性,“你要是再敢把我摁在这种破地方亲,我就打烂你的头。”   床板真的太硬了,硌得余逢春浑身疼。   邵逾白应下:“我知道了。”   余逢春挪开手臂,看到他跪在床尾,很乖巧的模样,和几分钟前判若两人。   他清清嗓子:“第三,过来!”   邵逾白会意躺过来,把余逢春往自己这边抱,余逢春顺势躺进他怀里,枕在他胳膊上,人肉床垫相当舒服。   问题都解决了,就算接下来邵逾白脑子真被驴踢了要发动战争,余逢春也有信心解决。   局势松懈,疲倦就涌到身上。   余逢春瞬间就不想动弹,眼睛一闭就能睡着。   然而在睡着前,还有件事得问清楚。   “咱俩这样可以吗?”他从邵逾白身上抬起头,嘴角的笑很坏。   邵逾白还沉浸在幸福中,没反应过来:“什么?”   “你和穆怀。”   余逢春张嘴就没有好话:“你们不是要订婚吗?就算没订婚,也——”   “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邵逾白直截了当地说。   余逢春:“是吗?那之前怎么回事?我看他挺喜欢你的。”   “……”   邵逾白眼眸微动,想起什么,缓缓道:“他现在喜欢你。”   余逢春:?   邵逾白解释:“穆怀被他父亲宠坏了,性格唯我独尊,只要最好的,他都想要。那时他觉得我好,就一个劲要与我扯上关系,先让一些报社发布了捏造的报道,我当时正忙着别的事,没心情和他们周旋,就默认了。”   而前段时间余逢春在穆怀面前露的那一手,本意是恐吓,但实际上却起到了完全相反的效果。   邵逾白没细说他当时在忙什么,余逢春心里都清楚。   “所以你们压根什么关系都没有。”他再次确认道。   邵逾白想了一下:“穆锋可能觉得有,他希望我们可以合作。”   余逢春嗤笑一声:“老东西脑子不多,想的还不少。”   这话引起身后人低低一声笑,在余逢春的后背震颤。   他们以前虽说也亲密,但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余逢春第一次靠着邵逾白睡,感觉非常好。   “明天换个床,我说真的。”他打了个哈欠,含含糊糊地说,“明天记得早叫我,我得回去……”   话没说完,余逢春困得差点昏过去,但一道灵光浮现,他又猛地坐起身。   “怎么了?”邵逾白问。   “你之前是故意的!”余逢春大声说,“你故意跟我说你想结婚,故意和他说话,就是为了——”   就是为了确认余逢春有没有一丝半点的情意在自己身上。   很低调很精明的试探,可惜指挥官是个没开窍的瞎子,半点没发现其中关窍。   提起以前为了试探做出的种种举动,邵逾白的眼睛里终于多了些躲闪,不和余逢春对视,好像很怕被批评。   看着他这副样子,余逢春本来还有点生气的心又静了下去。   算了,和他计较什么,他又不聪明。   于是余逢春又慢慢躺回去。   他真的太累了,躺回去没一会儿就真的睡着了。   平稳的呼吸声在房间里响起,邵逾白能听到余逢春的心跳声。   稳定的、长久的,伴随着心跳声,那株植物在邵逾白的心脏处扎根,一切好像都不一样了。   六年来头一次,他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声音。 第20章   0166:[所以。]   余逢春打开装满曲奇的饼干盒子, “所以?”   0166声音异常凝重:[所以你们两个谈恋爱了。]   余逢春:……   他有点儿心虚,但事实不能否认。   “啊,对。”   0166:[……]   昨夜余逢春突然犯病, 一定要去找邵逾白,0166拦不住。   作为随身系统, 它本应该在那个时候陪着余逢春, 提供一些辅助, 但那天晚上情况实在有些特殊, 0166被邀请去参加一场作者集会, 机会难得, 余逢春就放了它的假。   0166去的时候高高兴兴, 没想到一回来被余逢春送了这么大的礼。   倒不是说0166反对他俩在一起,只是当时是谁一个劲的肯定邵逾白对他没意思的?   沉默很久,0166最后说:[等回去以后我出钱, 带你看看眼睛。]   余逢春嘴里的饼干顿时不香了, 喝了口水顺顺喉, 很不理解地开口:“这跟我的眼睛有什么关系?”   0166异常肯定:[你的眼睛有问题。]   “……”   余逢春不和它争辩, 收拾好饭盒, 晃晃悠悠地离开休息室。   他没有直接前往一般囚犯在的放风场地, 而是顺着狱警特意留出的通道, 一路通畅无阻地找到邵逾白。   没人记得昨夜发生什么, 狱警只是奇怪为什么昨天还不要见的人, 今天忽然就见了,纠结片刻后只能将其当做某种情趣,不便多说。   顺着走廊找到邵逾白的房间, 一路上没看到一个活人。   环陇监狱是中央星特意建造的附属监狱,建造成本高, 基础设施条件好,且分区规划不同于寻常监狱,因此有很多位高权重的人在里面服刑。   就余逢春看,住在这栋楼里的差不多都是些应该站成一排拿机关枪扫的混账,本身罪大恶极,但因为家里有权有势,所以留下条命,关在一个密闭地方享福等死。   昨夜找的急,余逢春没关注其他房间,而今天再来看,却发现绝大多数的囚室内部都是空的。   随意挑了一间推门进去,入眼是和邵逾白房间完全不同风格的华贵奢侈。   “这才比较符合我当时的猜想。”余逢春在门口说。   房间里地毯是最近新换的,颜色不算鲜艳,但绝对造价不菲,向里走几步,悬浮酒柜里,还放着几支没有开封的酒。   余逢春启开一瓶,放在鼻前闻了闻,意识到什么,退后离开房间。   “你觉得,”他环视周围,斟酌着和0166说,“住在里面的人有多大概率是出狱回家了?”   0166:[很低。]   余逢春点头。   回家基本是不可能,应该是站成一排被人拿机关枪扫了。   看来入狱这几天,邵逾白干了不少事。   这哪有安心服刑悔过的样子?   不再纠结垃圾人的去处,余逢春噔噔噔几步跑到邵逾白门前,考虑了两秒钟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然后他就跌进了一片舒服软软的布料中。   “哇偶。”   余逢春翻了个身,躺在横在门口的床垫上,与低头的邵逾白对视。   “舒服吗?”邵逾白问他。   余逢春感受了一下,点头。   于是邵逾白将他和床垫一起放到了床上,中间基本没有颠簸,余逢春很满意自己的话被人这么放在心上。   床垫很舒服,而且房间里也不再那么干冷,吃完饭的午后很适合小睡,而一切都刚好合适。   余逢春调整了一下姿势,把邵逾白拽到床上,准备枕着他弥补昨晚错过的睡觉时光。   然而邵逾白显然还记得昨天晚上余逢春说打烂他的头之前的那段话。   于是余逢春刚滚进他怀里,就被人亲在了耳侧。   那是一个很轻的吻,带着点试探和温存,在耳边最敏感的那块皮肤上反复摩挲,余逢春打了个哆嗦,想要避开,吻却慢慢移动到脖颈上。   这就更痒了,还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热,余逢春想说他其实是过来睡觉的,但睡意却在不知何时跑得无影无踪。   邵逾白还在试探,轻柔的吻和舔舐几乎不能造成除了让热更热以外的任何影响,隔靴搔痒。   余逢春急喘两声,睁开眼睛,右手掐住邵逾白的脖子把他扯下来,用力亲了上去。   亲了一会儿,余逢春想起什么,拽人的头把人家拽开。   “……怎么了?”   邵逾白相当听话,让亲就亲,不让亲马上收住。   余逢春问:“楼下那些人呢?”   邵逾白:“什么人?”   装傻?余逢春踹了他一脚:“别跟我说这栋楼是专门为你建的,其他服刑的人呢?”   “……死了。”   “怎么死的?”   邵逾白抿抿唇角:“正常处刑。”   “正常处刑?”余逢春直接就笑了。   “他们被送到这儿了,已经是在服刑了,怎么又来了一遭?”   “判的太轻。”邵逾白说。   余逢春点点头,没同意也没不同意,只是知道这个事。   而就当邵逾白以为事情就此结束时,余逢春又开口了。   “那你刺杀元帅也是为了这个?”   问出这话的时候,他的脸上没有笑,整个人的神情都冷下去,似铁一般,锋利又冷硬。   理清楚关系后,就该兴师问罪了。   余逢春半坐在床头,发丝凌乱,唇角还泛着红,偏偏脸色相当冷淡,隔着一小段距离,等邵逾白说话。   “……”   邵逾白沉默片刻,才道,“杀他是早就计划好了。”   “什么计划?”余逢春问,问出口以后又自己打断自己,“不,先说什么时候计划好的。”   “四年前。”   余逢春闻言震惊:“四年前你就计划好要杀他了?”   “只是计划,”邵逾白笑了一下,“杀他的想法要更早。”   当今元帅,尸位素餐,刚愎自用,外强中干,看似铁血手腕,实则最懦弱自私,将家世门第看得很重,联盟一路走到今日,被他祸害不少。   更别提那些在联盟阴影下艰难度日的普通人。   元帅是贵族出身,穆锋敢在未得召唤的前提下擅自回到中央星,便是打准了元帅会在他身上推一把。   与其到时候平添麻烦,不如直接杀了干净利索。   这些思量邵逾白只字未提,但余逢春全都明白。   但他还不满意。   “还有别的是你没跟我说吗?”他问。   邵逾白望向他。   日光流转间,几片阴影朦胧着洒向他们,给邵逾白的轮廓蹭上一层灰暗的剪影。   一种更压抑的气息在彼此之间流转,映照着更扭曲的心照不宣。   “有。”邵逾白承认道,“有很多。”   六年时间,发生了许多事,余逢春不可能事事都清楚。   从大校到上将,别人拼搏一辈子也未必能跨越的沟壑,邵逾白只用了六年。   他的六年,又怎么是寥寥几句就能说的清楚的?   他为什么要安插那么多的自己人手在背地里控制首都星?为什么早早计划好要刺杀元帅?又为什么放任自己被抓进环陇监狱?   每一件事都好像和余逢春没关系,细想后却发现,每一件事都与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以前发生了什么,我都能不问,那是你自己的事。”   当邵逾白看来时,余逢春也回望向他,目光接触的短短几秒,仿佛已经参透了邵逾白六年间的所思所想,知道他的恨和爱欲。   “只有一点,”余逢春很轻地说,“无论你要干什么,都想着点身后,不要冒险。”   他素日强硬,但这句话几乎就是在祈求了。   邵逾白的眼神都随之融化。   “我知道。”他承诺道,“什么都不会发生的,你放心。”   邵逾白走到今日,披荆斩棘,计划中的每一个字,背后都藏着一位旧日的亡灵。   只是他实在没想到,有朝一日亡灵复生,竟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这下,就算想好去死,也不得不继续留下了。   余逢春满意了,重新躺回床上,小腿自然而然地往邵逾白身上搭。   “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   邵逾白握住他的小腿,手指顺着经络往上按摩。“你想什么时候出去?”   余逢春舒服得哼哼两声,想了一会儿:“我都可以。”   刚才的谈话太消耗力气,余逢春有点累了。自从复活以后,他就一直嗜睡,大概是气血不足的缘故。   好在没什么事需要他太操心,邵逾白做事有分寸,余逢春知道他不会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做太疯狂的事情,于是也很放心,放任自己摊成一团没什么用的天蓝色团子。   0166在上帝视角中观看着这一刻的两个人,觉得真是有意思。   在余逢春来之前,世界的崩溃趋势几乎是可以预见的,像一块从山顶坠落的巨石,毫无挽回余地,只能一路狂奔,加速着撞向毁灭。   而在余逢春出现之后,一切突然就迎来了转机,危险的毁灭趋势开始缓慢回升,最后趋于平稳,几乎让人看不出半年前的险峻模样。   就仿佛余逢春是那唯一一条勒在邵逾白脖颈上的绳子,只有他能止住坠落的巨石,也只有他能让邵逾白推翻已经敲定好的全部计划,转而走向一条更平稳也更漫长的修复之路。   联盟如今的情形,要么全部打碎,洗牌重来;要么就要走上漫长艰难且未必有太好结果的革新之路。   邵逾白曾坚定的选择第一条,并不在乎道路的结局是毁灭还是重生,而余逢春的到来则又把他推向了岔路口。   为了心上人能睡很安稳的觉,这一次,邵逾白选择的第二条。   说什么拯救世界,其实余逢春出现的那一秒钟,一切就都有救了。   0166看得新奇,不理解世界上怎么会有邵逾白这种爱得死去活来的人,好像从第一次见面起,余逢春就把自己种进了他的身体里。   真是有意思。   ……   ……   ……   三天后,联盟迎来了一次内部大洗牌。   没有人清楚这一切是何时谋划,等形式逐渐明了时,邵逾白的势力已经将中央星及其附属枢纽全部控制,星球上的所有人,命都握在他的手里。   凌晨3点,中央星最高通讯台发布通知,全球戒严,如无要事不得外出。   联盟军部召开内部会议,商议下届元帅人选,邵逾白的名字赫然处在其中。   同时,议会开始大选,贵族与平民人数迎来空前转变,且有流言传出,说之后的权力结构也会进行调整。   重型枪炮下,生命岌岌可危,一切都变得很好说话。   余逢春被人从睡梦中唤醒,烦躁地翻了身,用毯子把头包住。   “不起。”他语气坚定,“你自己去。”   “很快就到,我明天有些事,我想今天晚上带你一起走。”   邵逾白还在哄他,小心地把毯子扯下来。   余逢春睁开眼,发现邵逾白已换下了平常的衣服,一套崭新的军装妥帖得穿在身上,衬得他肩膀宽厚,身材精壮。   余逢春被男色迷了心窍;“……抱我起来。”   邵逾白连人带毯子一起抱进怀里,走出室内,已有飞行器在外的问候。   阿克苏本想大声问好,欢迎上将出狱,结果刚要张嘴就被人眼神制止,这才发现上将怀里躺着个还在睡的。   “释放公文已经下发了。”他低声汇报,“联盟认定元帅的死和您无关。”   要不说官难当,这种识实务的本事一般人可学不会。   邵逾白点点头,把人抱上飞行器,细心掖好毯子,生怕人被风吹着。   “云阙打扫好了吗?”他问。   阿克苏连忙点头,“都收拾好了,光屏也换了新的。”   余逢春听到噪音,动了一下,阿克苏瞬间闭嘴,假装刚才说话的不是自己。   邵逾白也没再问什么,一行人先去了云阙。   深夜的首都星,街道上空无一人,到处弥漫着戒严的压抑气息,第七军的巡逻队路过拐角,认出飞行器型号后停住敬礼。   一夜之间,形势倒转。   来到云阙后,邵逾白把余逢春放在床上。   其实折腾这么长时间,余逢春的睡意已经被折腾得差不多了,因此当感觉到邵逾白要离开时,他睁开眼睛。   “去哪儿?”   邵逾白顿住脚步,回到床上。   “我也要去见几个人。”他说,“之后可能会忙一段时间。”   当然了,当你控制住首都星,逼迫他人推选你为元帅,并且下定决心在之后开启一系列改革时,忙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已经是可以预见的了。   余逢春点点头,并不关心。   “路上小心。”他翻了个身,“我白天去看你。”   邵逾白点头:“好。”   他半跪在床上,从余逢春的额间留下一吻,随后离开了。   第二天早晨,余逢春起床。   刚走下楼梯,他就看到之前被打烂的光屏已经换了张新的,此时正在无声播放新闻。   观测到有人进入客厅,光屏自动开启声音。   画面里,邵逾白的脸一闪而过。   他在一众人的拥簇中走进军部大楼,侧脸冷硬漠然,身材挺拔修长,普通的军装穿在他身上,看着比寻常衣服更贴身合适。   这几乎就是所有人梦想中才会出现的联盟军人模板。   数据组成的女主持人声音镇定而暗藏喜悦。   新的元帅即将任命。   余逢春面无表情地咬了口苹果,关闭光屏。 第21章   联盟议会的门口, 矗立着一座正义女神的塑像,只是不同于以往传统形象中的手持双剑,这座女神塑像的手里托举着一个小巧的天平。   天平倾斜, 一端装着满满的金色沙粒,另一端则被清晨的露水盛满。   几滴露水重过黄金。   这大概是有所寓意的, 但联盟官方并未真正解释过这座塑像的含义, 因此人们各有各的理解, 而大多流行的说法是, 这尊塑像象征着联盟改革的决心。   如今是新历七年。   太平无事的一年。   余逢春下车, 挡住正午刺眼的阳光, 阿克苏见到人来, 连忙迎上去。   “你怎么亲自来了?”余逢春任由他接过自己手里的东西,语气好奇。   阿克苏身为元帅副官,每天要忙很多事, 有时候邵逾白都休息了, 他还在干活, 几乎有种要死在工位上的壮烈感。   “楼上吵着呢, ”阿克苏说, “元帅怕你被人堵到, 所以让我来接应一下。”   余逢春问:“在和谁吵?”   “还能和谁?”阿克苏挤眉弄眼, “判决令已经下来了, 再过几天就要行刑, 穆家人都快急疯了。”   余逢春了然。   半年前,一名第三星系的商人带着一纸诉状,告到联盟议会, 矛头直指当时的第三军统领穆锋,说他在军中大肆培养亲信, 任人唯亲,纵容手下鱼肉百姓,种种罪行罄竹难书。   联盟对此很重视,专门组织调查小组对其展开调查,半年来终于有了结果。   穆锋在担任第三军统领期间,违反多条联盟法律和军部管理纪律,经联盟最高法院审理,判处穆锋终身监禁,其子穆联城死刑,没收家产充公。   更细的处罚还在商议确定,但穆家绝大多数亲属在军部的职务已被免除。联盟虽有贵族,但贵族里不会再有穆家了。   余逢春走进专属通道,刚踏出连接口就听到远处一阵尖叫和哭喊。   他看向阿克苏,阿克苏完全没掩饰面上的嘲讽,轻蔑一笑后道:“他们想见元帅。”   “邵逾白不见?”   “这不符合规定,要是什么人都能见元帅的话,那一天到晚就光在办公室坐着好了。”阿克苏说得冠冕堂皇,“就是在这儿堵着,挺烦人的。”   余逢春踮起脚尖,远远朝着嘈杂声的方向看了一眼。   曾经衣着考究自诩高贵的贵族们,吵闹的模样与他们最瞧不起的平民无异,披头散发、形容狰狞。   原来只要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再位高权重的人都是一个模样。   “穆锋服气了吗?”他漫不经心地问。   阿克苏摇头:“他怎么可能服气?”   也是,纵横这么多年,一朝被扯下来,不会反思自己以前都做错了什么,该如何弥补,只会想着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才让自己倒这种血霉。   余逢春点点头,不再关心穆家的事,转身接过阿克苏手里的东西,朝着邵逾白的办公室走去。   刚进门,他就迎上一束目光。   邵逾白坐在桌前,仿佛早知道他会什么时候推门,见他进来,手指一点关闭光屏,眼神柔和地等待着。   “听不见外面的声音吗?”余逢春关上门,靠在门口笑道。   邵逾白:“不是什么大事,吵两天就走了。”   “脾气真好。”   余逢春半真半假地称赞一句,将拿了一路的盒子放到书桌上,压着一堆文件。   “这是什么?”   邵逾白的注意力都在余逢春身上,才发现他带来一个小盒子。   余逢春坐在旁边沙发上,并不回答,只是扬扬下巴:“打开看看。”   盒子只有人手掌大小,装不下午餐或者特别稀奇古怪的东西,邵逾白的目光顺着余逢春嘴角的轻笑一路滑到盒子表面,发现纹饰优雅,是精心挑选过的。   沉思片刻,他挑开锁扣,将盒子打开。   咔哒一声轻响,漆黑的绸布表面,摆着两枚样式简单的对戒,银光流溢,戒指内侧刻着他俩的名字。   而嵌在戒指上的主石,模样异常熟悉。   “我把那块你送我的石头切开了。”余逢春说,“磨了很久才做出来,好看吗?”   戒指上面基本没有装饰,但边角圆润,每一道刻痕都很精细,显然制作过程并没有余逢春讲的那么轻松。   而更让邵逾白说不出话的,是这对戒指背后的含义。   他闭上眼睛,缓了好久才开口:“……这是求婚吗?”   “嗯……”   余逢春假装考虑,吊了他一会儿,然后才在邵逾白急切期待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先说好,我不准备下跪。”   “我可以!”   邵逾白噌地一下站起来,完全没有平日沉稳淡定的模样,两枚对戒被他紧紧攥在手中,片刻便沾染上人体的温度。   他半跪在地,像以前的许多次那样牵起余逢春的手。   以前,他跪在地上,给余逢春戴上的是他最恨的东西。   而这一次,戒指无比严丝合缝地推至无名指指根,宝石闪烁,莹润且富有光泽。邵逾白的名字印在戒身,贴着余逢春的皮肤和心跳。   余逢春对面前的场景很满意,在沙发上弯下腰,也帮邵逾白戴上。   这绝对算不上一个端正严肃的仪式,好在他们都对此没有意见。   余逢春知道邵逾白还是在紧张担心,怕他会忽然消失。   偶尔几夜,余逢春在梦中醒来还未睁眼,睡在一旁的邵逾白便感知到了他呼吸的变动,也随着他一起醒来。   邵逾白身上有一道很长很深的伤口,需要用一生的时间来愈合。   余逢春没有很好的办法让他安心,毕竟当时死是真死了,邵逾白可怜兮兮地来回找了那么多次,也只拼回了他的机甲残骸。   日思夜想,余逢春只能把自己能做的都做一遍。   “我其实是一个很传统的人,”握着邵逾白的手,余逢春郑重其事,“睡都睡了,我会对你负责的。”   太爷们太硬气的一句话,简直让人无法将其与昨夜那个抱着枕头一边骂一边往外爬的人对上号。   邵逾白低下头,很珍惜地看着他们手指上的戒指,相信了余逢春嘴里的负责。   煽情结束,余逢春选择聊聊正事。   他直截了当地问:“我进来前,你在看什么?”   他问得利索明快,邵逾白也不再遮掩。   “是环陇监狱传来的消息,”他道,“穆锋一直说想见我。”   “见你?”余逢春不屑,“有什么好见的?死到临头非要膈应你一回吗?”   邵逾白笑笑:“大概是这样。”   余逢春想了一会儿,横躺在沙发上,状似不经意地问:“你要去见吗?”   “……”   邵逾白本已走至桌前,想调出监狱送来的原件让他看看,可余逢春这话一出口,他忽地转过身来。   门外的哭喊声还在继续,但已有力竭之态,余逢春指使0166打开隔音模式,淡定地和邵逾白对视。   须臾后,邵逾白明白了什么,点点头:“我确实要去见一见他。”   余逢春满意了:“我陪着你去。”   “好。”   *   *   *   如今的环陇监狱,已与一年前大不相同。   邵逾白上位以后特意整治过,该枪毙的枪毙,该继续服刑的继续服刑,争取不让任何一个该死的垃圾浪费联盟资源。   眼下监狱环境十分清静,基本看不见闹事的。   邵逾白到的时候已经是深夜,狱方派出两名狱警等候,接到人以后,便径直将他带进穆锋的囚室。   穆锋还没睡,这些日子他大概都没闭过眼,入狱前精壮的身材已经消瘦下去许多,眼下乌黑,非常憔悴,只是他投来的眼神仍然锐利,带着难以消磨掉的恨。   单听到脚步声,他就知道是谁来了。   “我还以为你要躲我一辈子,”他呵呵笑着,看像站在自己牢房门口的邵逾白,“原来还有点胆子。”   邵逾白不理会他话里的嘲笑讽刺,只低下头整理手套,问:“你说想见我,有什么事?”   “想看看你是不是还一副虚伪样子,”穆锋自知大势已去,不再遮掩,“装了这么些年,别人都说你端正严谨,可临到最后,第一个拿枪指着联盟的人却是你自己。”   邵逾白顿住动作,看向他:“你心里清楚,我没有做任何损害联盟利益的事。”   又是一声嗤笑。   “我心里清楚?”   穆锋好笑一般重复邵逾白的话,自己点点头,“我是清楚,现在联盟上下都觉得你锐意革新,去年做的事虽然偏激,但其实也是为了联盟好,要挖去溃烂……他们傻,可我不是瞎子,你是个什么东西,我太清楚——你是为了联盟吗?你是为了给那个死人报仇!”   邵逾白眼眸微转,冷峻的神色有片刻松动。   这点变化非常细微,难以察觉,但穆锋自一开始便死死盯着邵逾白的神情,因此发现了。   他知道自己完了,穆家也完了,太多怨恨堆叠起来,让他生出险恶的报复心。   有一件事,邵逾白从来都不知道。   “……你知道为什么,当时明明还没结束作战,但联盟就一定要余逢春返回中央星吗?”他嘶哑着嗓子发问,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恶意。   邵逾白不答,静静地看着穆锋。   穆锋看出了他内心的震动,歇斯底里地笑出声来。   联盟十二年前可真是下了手好棋,把两个祸害凑在一起。   笑完以后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道:“你……你不知道,当时是我,我!”   他用力拍打自己的胸口,“敦促元帅下的命令,余逢春必须死,他不死,局势何时能安定?一个平民出身的杂种,一波接一波的挣军功,当了少将还不满意,还想当元帅吗?不可能!!”   他声嘶力竭地挥动手臂:“必须得死,你也得死!”   隔着一道道栏杆,邵逾白听着他濒死般的喘息声。   片刻后,他缓缓开口:“我知道是你暗中推动议会下的命令。”   穆锋咧嘴一笑,并没有气馁。   “那你一定不知道,余逢春第一次在战场失控,也是我下的手。”他说。   “……!”   邵逾白倏地抬眸,眼神刀剑般锋利,在漆黑冰凉的夜色遮掩下,令人胆寒。   可他表现得越愤怒,穆锋就越痛快。   “那可是一万人的舰队,余逢春是个疯子,可也没有那么疯,年纪轻轻,不知天高地厚——我只不过是在操纵装置上略微动了点手脚,他就万劫不复了。”   穆锋提起往日旧事,神色得意非常,好像那算得上是他一生难得的丰功伟绩,而邵逾白的怒火,则在为这些功绩锦上添花。   “你恨我也没办法,元帅,”说到最后,穆锋笑着抹了把脸,“杀了我又能怎么样呢?他回不来了。死人不能复生,你恐怕只能去也不知道有没有的地府里找他了!”   他预料到这大概会是给邵逾白的最后一击,因此满心满意的等待着,想知道邵逾白会有什么反应。   可他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该有的崩溃,邵逾白似乎在他的话里得到了什么慰藉,忽然勾唇笑了一下。   一阵不好的预感顿时涌上穆锋心头。   “……你笑什么?”   他问。   邵逾白不答,只是低头摘下了从刚才开始便一直整理的手套,露出一双戴着戒指的手。   与此同时,走廊那边传来脚步声。   一张穆锋死了、化成灰也忘不了的脸,就这样出现在他眼前。   余逢春。   “不可能……这不可能……”   穆锋哆嗦着向前几步,目眦欲裂,“你不可能还活着,你已经死了……死了……”   在外面听完全程的余逢春心里憋着火,露出的笑比穆锋刚才还邪恶。   “对,我是死了,”他点头,“可你刚才说了错了一点,人死,不一定不能复生。”   “瞧!”   他挥挥手,状似不经意地露出和邵逾白明显一对的戒指。“我回来了!”   穆锋也不负所望地看到了那对戒指。   “不……这不可能——”   他来回看着余逢春和邵逾白手上的戒指,不愿意相信。   “你们这两只臭虫——”   未说出口的谩骂被一声惨叫打断,穆锋脸色惨白地倒在地上,不住地撕扯着脖子上的放电装置,浑身抽搐。   “注意你的言辞,”余逢春隔着栏杆点点他,“而且死而复生而已,这很可能。”   说着,他用力拽住在一旁围观的邵逾白的衣领,迫使他弯下腰,戒指在他胸口闪亮夺目。   当着穆锋的面,两人吻在一起。   “永远不要小瞧我们的决心。”   亲完以后,余逢春笑着拍拍邵逾白的胸口,对躺在地上如一滩烂泥的穆锋说道。   穆锋脸色铁青,吐了一地。   说完,两人没再给穆锋留一个眼神,相携离开了监狱。   “我最喜欢这种场景了。”   站在夜风中,余逢春说。   “什么?”   邵逾白在他身侧,闻言看他。   “这样。”   余逢春比划了一下,“你在这里,我也在这里,一切都很好……不要再想以前的事了。”   他对邵逾白说,表情很认真。   邵逾白怔然。   夜色温柔下,余逢春撩开一缕挡在额前的头发,指间宝石接住星光。   “我们都在这里,以后也只会有我们。”   他说:“我不会不管你的。”   这是余逢春的承诺,他向来言出必行。   邵逾白可以安心了。 第22章   [世界编号C0862, 现已成功稳定,封存中……]   [恭喜宿主余逢春完成任务,任务成绩正在结算……]   [结算成功。]   脱离任务世界的眩晕感无论多少次都无法适应, 余逢春一睁眼,话都来不及说一句, 连滚带爬地冲进厕所, 吐得昏天黑地, 差点连心肝脾肺肾都吐出来。   吐完以后, 他趴在洗漱台上, 有气无力地:“快, 打开治疗……”   0166在忙别的事, 心不在焉:[再等等。]   余逢春觉得自己的脑子要炸了,发觉指望不上0166之后便试图自救,走到客厅的小药柜前一通翻找。   当他终于在极度眩晕中找到那瓶几百年前买来的药时, 一阵兴奋的系统尖叫声突然在他脑子里炸开——   [85!!!85!!!]   0166一辈子没发出过这样的声音:[你及格了!!!85——我及格了!我就知道我有成功的潜质!]   药瓶滚到地上, 余逢春差点又吐出来。   “求你了, 小声点, 今天我要是死在这儿, 那你以后再也拿不到60以上的分数了, ”他艰难地威胁, “你的统生最高分就会定格在85。”   此言一出, 本已经兴奋得快要打鸣的0166骤然安静下来。   [不行, ]它暗自咕哝,神经兮兮,[我的最高分应该是100, 85很好,但是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你必须得再接再厉……]   它终于打开了防晕眩模式。   余逢春死而复生,从地上爬起来。   “所以,”他把药瓶扔回抽屉,“现在任务世界怎么样了?”   突破六十分的噩梦,0166的脾气像一位慈祥的老奶奶,有问必答。   [邵逾白去世以后,按照惯例,任务世界已经封存。]   余逢春在上个世界呆了一百五十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吃喝玩乐,没怎么费心,邵逾白是个很省心的主角。   “什么时候去下一个世界?”他问。   0166:[看你,不过最好在三天内。]   余逢春伸了个懒腰,感觉有点饿,朝厨房走去。   和邵逾白一起生活了一百多年,过了一百多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现在忽然什么都要自己动手,余逢春其实有点不适应。   给自己接了杯水,余逢春带着药片回到卧室。   “明天就出发吧,”他说,“我睡一觉就走。”   0166很诧异:[真的?]   余逢春从来不是积极工作的那类员工,一般是能拖就拖,恨不得一年就出一次任务,得0166在后面追着说,才肯点头工作。   就这样,还在任务期间各种阳奉阴违,使出各种奇妙手段,把60分捧回家。   有段时间,系统空间里的一些破烂玩意儿闲着没事干,给他们起了个外号,叫六十大王组合。   0166气得直接告到了主神那里,然后不解气,又叨叨了余逢春一个月。   余逢春完全没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什么不对劲。   “对啊,”他吃完药,盖上被子,“明天就去呗,你今晚有事吗?”   0166从过往不堪回忆中回过神,半信半疑。   [没有。]   余逢春调整一下姿势,盛情邀请:“没有的话,咱俩看个电影再走。”   其实只要不涉及任务成绩方面,他俩关系还挺好的。   0166被85分的成绩激励到,加上一般宿主脱离任务后会很需要系统的陪伴,因此它只思考两秒就同意:   [可以,看什么?]   余逢春兴奋起来,蹬开被子开始翻找。   他真实的身体上可没有那些吓人的疤痕,肌肉有力肤色白皙莹润,虽然只穿了一身宽大的灰色睡衣,但粗粗瞥一眼还是相当漂亮。   0166偶尔会觉得看余逢春是一种享受。   他们最后选了一部冒险电影,刚准备好吃的喝的,往床上躺好,一个通知就直接发给了0166。   余逢春察觉到了0166的不对:“怎么了?”   0166查看后发出咔哧的声音:[没事,主脑刚才好像有一小段运行故障,已经没事了。]   余逢春塞了把薯片进嘴里:“为什么会有运行故障?”   [不知道,]0166很老实地回答,[不过这种事情也常有,一些数据流的流溢吧,很正常——她女儿为什么不喜欢她?]   余逢春的注意力也转到电影上:“因为十年前她抛下家庭离开了。”   0166哦了一声,一人一统看完了电影。   到了睡觉的时候。   余逢春收拾干净床,躺下以后才想起最要紧的问题。   “所以我下一个世界去哪里?”   0166查看任务书:[G1749,有印象吗?]   “……”没有,余逢春很诚实地回答,“只有系统才能记住这些,我们每次其实都是装自己知道的。”   猝不及防被告知了一个宿主之间的秘密,0166沉默片刻:“绍齐。”   两个字如同暗号,瞬间开启了余逢春的记忆大门。   “为什么去这里?”   [按照顺序排到的,有什么问题吗?]   余逢春想了一会儿,摇头:“没有,就是有点惊讶,我还以为那孩子挺乖的……”   话语消弭在唇间,余逢春躺在床上,若有所思。   0166对此有不同的看法,亮了一张数据表在余逢春眼前。   这是他目前去过的任务世界的稳定程度,除了刚去过的那个,其他一片象征濒临崩溃的红色。   [你管这叫乖?]   余逢春:……   “他以前真挺好的,谁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他嘟囔着为主角辩解,“明天去了就知道了!”   说完,他果断翻了个身,用行动表明拒绝交谈。   “睡了,晚安!”   0166离开了。   在药物的作用下,余逢春很快入睡。   ……他梦见了绍齐。   雪沫飘进庙堂,冷冽呼啸的狂风将窗框吹得晃动,余逢春走进门,只来得及挡住一盏将要熄灭的灯,就听到身旁的小沙弥说:   “先生,他还在外面跪着。”   闻言,余逢春咳嗽一声,在沙弥担心的眼神中走至窗前,拨开布帘向外看去。   漫天白净的大雪下,山上山下的一切景色都干净着模糊起来,狂风大作,余逢春只能隐约在一片白中看到一个摇摇晃晃的黑点。   有人开口:“已经一天一夜了。”   余逢春回过头去,看到一个满脸皱纹的老秃头站在他身后,同样在看跪在外面的那个人。   他一言不发,撂下布帘。   半晌后才硬邦邦地开口:“绍齐的国运尽了。”   和尚摇头:“依老衲看,不尽然。”   苍老粗糙的手指点点门外:“出这么一位皇孙,绍齐能再看五十年。”   余逢春沉默下去。   片刻后,他勉强道:“……说不定再过一会儿他就走了。”   和尚笑了,看向余逢春的眼神让他很不喜欢:“除非昏死过去,否则他不会走。”   “为什么?”   “因为要是得你相助,绍齐能看一百年。”   “……”   余逢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似乎无可奈何。   再撩开布帘,那个摇摇欲坠的黑点终于坚持不住,在寒风凛冽中倒了下去。   脸色微变,余逢春转头示意,两名身材壮硕的武僧会意走出庙外,将那个在外面跪了一天一夜的娇贵皇子抱进室内。   庙里早就准备好了驱寒救命的药膏,人一抱进来,便各自分工开始救治,别让人落下什么病根。   一时间,屋子里忙成一锅粥。   余逢春回头瞟了一眼,就发现那老和尚正笑呵呵地站在窗边看着,一点没有搭把手的意思。   “不怕他死了?”   方丈听出他话里的挑衅意思,却半点没有生气。   “这位皇孙,寿数长着呢,”他笑道,“倒是余先生,在小庙住了这么多天,没有出去瞧瞧大好河山的意思吗?”   “这么大的雪,落在地上,哪里都一样,有什么好看的?”   仿佛听出他的心口不一,方丈笑了。   这时,挤成一坨的人群终于松散一些,方丈朝着那个方向示意,余逢春杵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还是朝那里走去。   于是,他终于看清了那个无论如何都要拜他为师的皇子的模样。   ——面容清秀、脸色苍白,眼角眉稍带着点矜贵气。因为年纪太小,身量还没完全长开,但已然能看出以后会是俊秀挺拔的模样。   天太冷了,擦了又擦,他的身上还是有一滩刚化开的雪渍,顺着发丝滴在脸上。   余逢春坐在床边,伸手替他揩去。   还是个孩子呢,他暗暗想。   也正是在这时,那个孩子睁开了眼睛。   苏醒的朦胧迷茫只用不到半秒便化为审视的锐利,余逢春坐在床边,坦然接受着他的考量。   片刻后,似是看清什么,皇子露出一个格外好看的笑,像装成乖小狗的小狼。   “您就是余先生吗?”他问。   余逢春点点头。   皇子操着一口沙哑的语调问:“先生愿意见我,是不是同意了?”   余逢春又点点头。   窗外,风雪肆虐。年轻的师傅第一次见他尊贵的学生,他们的第一次见面谈不上多和谐,但也不至于不愉快。   人生初见罢了,无论多细致斟酌,都钻研不出日后的崎岖坎坷。   只可惜有些傻子,总以为初见就是一辈子。   ……   第二天,依旧是在余逢春喝水的时候,0166来了。   [准备好了吗?]   没有一点预告,冷酷的机械声从脑子中响起,余逢春呛咳出声,叹了口气。   “我可以,”他放下杯子,“出发吗?”   0166不答,相当仔细地打量着他的脸色,而后道:[你看起来快要死了。]   “……不至于,”余逢春瞅了一眼镜子,发现确实像命不久矣,“就是做了个梦。”   [梦见谁了?]   “还能是谁?”   0166沉默一瞬,发现问题竟然真的难以反驳。   [别想了,]它胡乱安慰,[找个地方躺下,我带你过去。]   于是余逢春跑上楼,躺在床上。   系统运作程序。   [世界编号G1749,状态已完成,人物坐标跟随默认——五、四、三、二、一——]   *   *   *   定熙八年春,京郊荒山上。   春寒料峭、寒莺冷燕。   半月前刚下了一场大雪,如今雪还未化净,滴滴答答的雪水混着泥土,化成一股脏污的细流,顺着坡度一路向下滑去,汇入冰凉的溪流中。   这座山,在太祖皇帝时曾是皇家猎场的一部分,后来几代轮转加边境战乱,几位皇帝都不热衷出宫巡游,久而久之,便将这座山连带着附近的几亩良田一起赏给功臣,不再过问。   如今时气正冷,鲜少有人来,一座破庙建在半山腰,除了几只鸟雀,更是一点活气都见不到。   庙中许久不见香火,塑像已腐朽得看不出面容,只隐约辨认出人形,鸟兽粪便星星点点的遍布庙中,墙角堆着两张破烂草席。   草席下面,依稀睡着个人。   ……   余逢春是被鸟叫声吵醒的。   庙里破破烂烂,除了勉强能遮风挡雨,一点保暖功效都没有,余逢春打了个哆嗦,勉强从草席里挣扎着坐起来,朝着远处放声大叫的鸟扔出一块石子。   “……到了?”   他恍恍惚惚,话刚说出口就开始咳嗽,咳得脊背都跟着颤,撕心裂肺。   0166:[到了。]   应急治疗程序启动,余逢春深呼吸平复心跳,晃悠着站起身来。   “我现在在哪儿?”他问0166。   0166答得很快:[你认识的。]   余逢春闻言原地转了半圈,目光落在刚才睡的墙角边上。   那里有一坨颜色发黑的斑点污渍,是陈年的血迹。   哦。   余逢春明白了。   这是他死的地方。   “现在的任务出厂配置越来越好了。”   了解到自己身处何方以后,余逢春低下头,观察了一番自己身上的穿着,发现虽然是死而复生,但衣服却并没有腐朽成一坨抹布,布料仍然是齐整完好的,顶多边角沾这些污渍和稻草屑。   太棒了,不用下山被人当乞丐了。   “现在是什么时间?主角在哪儿?”   0166程序运转片刻,答:[现在是定熙8年春天,主角已承袭皇位,现在在皇宫。]   余逢春很满意。   在皇宫就好,离得不算远,想见还是有办法的。   ……   离开破庙,余逢春顺着记忆里来时的小路下山。   因为在破庙里睡了一夜,原本扎好的头发已经散开,余逢春蹲在溪水边,挽起袖子,将发间的青玉簪子收进怀里,转而找了根还算干净的树枝,挽起头发。   倒影里,余逢春盯着自己如今的面容端详片刻,怕刚下山就引火上身,果断花钱购入易容程序,给自己换了张脸。   五官变动扭曲,清秀的面容骤然普通起来,确定如今再看,无论如何都不会觉得面前人像八年前那位名震京师的帝师,余逢春才满意。   用溪水洗了把脸,甩甩手,余逢春随口问:“你对这个世界的崩溃有任何想法吗?”   这个问题实际上是他太无聊的时候,用来戳叽0166的小招数,并没有真的期待一个回答。   可与往常不同的是,0166运转查询片刻,竟真的给出了答案。   [当今皇帝,登基八年,无所建树,荒淫暴虐,沉迷后宫女色,大兴土木,民间怨声载道。]   0166自动检索出系统记录中关于这个世界的关键词总结,无机质的声音听得人心凉。   [边境贼寇兴起,战乱频繁,世人只赞丞相大义,救国于水火,又叹君子生不逢时,君上昏庸。]   [……绍齐危矣。] 第23章   下山之后, 余逢春对0166的话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京城向来繁华,哪怕外面饿殍遍地,也死不到天子脚下, 但刚过完元宵,皇城内本该是热闹的时候, 如今却隐隐有些萧条之感。   从余逢春身边路过的男女老少不常开口说话, 孩子叫着要吃糖瓜, 被母亲一把拽过, 恼了似的往屁股上拍了两巴掌, 开始抽哒哒地哭。   余逢春一路向前, 听到后面声音嘈杂, 回过头去,几辆马车正从后面驶来,驾车的小厮相当粗鲁, 一边喊人让开, 一边做势拿鞭子抽人。   余逢春躲到墙角, 听到旁边一个卖力气的伙夫骂骂咧咧。   “不就是仗着……”   伙夫嘴唇翕动, 骂的很难听, 但基本没有声音, 显然自己也怕人听到。   余逢春好奇地看过去, 伙夫同伴察觉到有人在看, 连忙拽住伙夫, 警惕地瞪了余逢春一眼,两人快步离开。   再朝马车离去的方向看,只能看到一路飞扬的尘土, 和在马车边缘摇晃的丝绸。   单看外在装饰和基本用料,就知道这辆马车造价不菲。   余逢春皱起眉毛, 暗自琢磨是哪家人有这等阵仗,底下人驾着马车在街道上横冲直撞,竟然半点都不避讳。   0166相当上道,察觉出余逢春的困惑,半分钟后找出答案:[这户人家姓梁,工匠,有个女儿,现在在皇宫里当妃子。]   余逢春离开巷子,边走边问:“很受宠吗?”   0166答:[入宫数年,无所出,已经是妃位了。]   哇。   余逢春无声地感叹,那一定是很受宠的。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们家这么煊赫,也不是没有道理。”   余逢春表示理解,而后话风一转:“可他们怎么不知道收敛收敛?不怕被告上去吗?”   0166不说话了,事关世界进程的很多内容,系统无权得知,因此它也不清楚。   余逢春知道它的为难,不再追问,两手一揣,继续往前走。   不论主角现在昏庸成什么样子,余逢春作为他曾经的师傅,都得见他一面再做打算。   只是现在他登基,被困在皇宫里,不能随便进出,余逢春还得想办法进去才行。   “唉,没了官职,没了爵位……”   他站在街口,撩撩袖子,叹了口气。   若换做以前,别说进宫,就算是深更半夜进皇上的寝殿,也没人敢说什么,可余逢春死了又活,生前的荣誉都跟着他进了土,不再算数。   且学生大概率长成了个神经病,说不定见他一面直接发疯,提刀就砍,那更是让人头痛。   再加上……   余逢春想起系统提及的丞相,眉眼间更多了几分忧虑。   如此种种凑在一起,实在不是暴露身份的最佳时机。   正思量着,不远处忽然传来吵闹声,脚步声急急嚷嚷,身旁的行人像是看见什么东西,一齐朝着前方走去。   余逢春抬起头来,发现不远处的布告栏前站着几个官兵,手握长刀严阵以待,一名穿着内廷服饰的男子正蘸取浆糊,往布告栏上贴着什么。   怎么了?   人群拥挤,余逢春仗着自己瘦,在空隙里挤来挤去,走到布告栏正前方,眯起眼睛向上打量。   与此同时,一名官兵清清嗓子,大喊道:   “皇上有旨,诏天下名医,集于宫阙,以疗贵人疾苦!凡是有能耐的杏林圣手,皆可通过选拔,进宫面圣!”   面圣?   面圣!   余逢春当即支棱起来。   他举起手,高声问道:“这位官兵大人,不知是治疗哪位贵人?”   清悦的声音在低语的人群中回荡开,一时间不少人朝余逢春看来,发现问话的只是个模样普通的少年时,目光中多了几分可惜。   “你还不知道?”身旁有人用肩膀顶了余逢春一下。   余逢春不好意思地笑笑,拿捏住乡下孩子的那份羞怯憨厚。   他道:“我前几日刚入京,还不得而知。”   皇城之间的事,外地平民哪能得知,也难怪。   此言一出,众人皆明了。   官兵也不是个刺闹脾气,见余逢春实在不知,怕上面的人责怪自己办事不周,便有特意道:“是梁妃,娘娘近日玉体违和,宫中太医不得其法,故陛下特召集民间圣手,与太医一同诊治。”   “原来如此!”   余逢春点点头,说罢便继续用力挤去,向前直接凑到了布告下面,旁边的人想拦都拦不住。   他笑道:“各位大人,我少时曾随祖父行医,也算得了祖父几点真传,民间的疑难杂症,大多都懂些,不如让我试试。”   为首官兵闻言,将余逢春上下打量一圈,随后后退一步,与从刚才开始便一言不发的内廷宫人对视。   宫人甩甩袖子,白净的脸上露出一抹笑。   “你叫什么名字?”   余逢春:“江秋。”   “江秋……”宫人点点头,吩咐手底下的人去查余逢春的户籍档案。   “你当真要试试?”他细声问。   余逢春不好意思道:“我家中遭难,现下也没什么亲人了,既然宫中要人,我试试,应当也没什么吧?”   当然没什么,进宫是造化,死在宫里,也算是福气。   梁妃生病,陛下已气了好几日了,前两日刚从大明殿抬出具尸体,内官琢磨着这么杀下去也不是个事,还是得找个背锅的,让陛下出气才行。   宫人没所谓,点点头。   “那你随我来吧。”   他带着余逢春上了马车,几名官兵守在马车四周,若有若无地挡住余逢春向外的视线。   其实不用看也知道,外面那些人大多都清楚余逢春这一去,十有八九是个死。   皇帝的凶残无人不知,召集天下名医的皇榜已挂了许多日,甚至在风吹雨晒下还换了两次,极少人敢上前揭榜,余逢春是第一个主动凑上来的。   到底是初生牛犊,不知宫里凶险,哪天被打死抬出来,往地里一扔,变成肥料,就能下去和全家人团聚了。   ……   车上,宫人清清嗓子,不再刻意压低嗓音。   “你虽把自己说的有些能耐,但咱家还是得考考你。”他说,“待会儿有个病人,你得为他诊治一番,有效果,咱家才能带你进宫。”   余逢春应了一声,又问:“不知公公……”   宫人会意:“咱家姓王。”   “王公公,”余逢春很上道,“梁妃娘娘病的很重吗?”   王公公瞥了他一眼,神色凌厉。   “这个咱家可不能随便说,你要是有本事进宫,自己去瞧吧。”   说罢,他闭上眼睛,显然不再准备理会余逢春。   余逢春也明白他的意思,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更舒服些,马车内陷入沉默。   脑子里,0166发问:[你准备这么进宫?]   “也没更好的办法了。”   余逢春低头拍拍衣服上的灰,发觉这身衣服实在有些不体面,脏得很,不伦不类的,难怪他说自己是乡下人的时候没人否认。   [可你并不懂医术,]0166指出,[你可能会治死人,或者侥幸进宫被发现,然后乱刀砍死。]   余逢春漫不经心:“我还是会一点儿的,而且这不有你吗……不过你注意到没有?”   [什么?]   “我刚才只说我懂医术,并没有显露出半点真才实学,他竟然就直接带我走了。”   [什么意思?]   “一般公宫里向外选人,必定是层层选拔,只找最好的那个,可皇上的妃子病了,这种大事他居然随便在外面拉了一个人就走。”   余逢春语气凝重,“这已经不是不尽心的问题了。”   这说明皇帝下的命令,底下人根本就没准备好好照做。   当阴奉阳违蔚然成风,皇权便岌岌可危了。   从心里叹了口气,余逢春敲敲膝盖,觉得自从进到这个世界,自己整个人都沧桑了很多。   他真的想不通,原先挺好的孩子,温良端肃,亦有杀伐决断之风,一心只想着为国为民,怎么现在长成这样了?   他不过是死了几年,世界怎么能天翻地覆?   果然还是要见一面才能清楚。   *   *   *   王公公把余逢春带到一处私宅,先前去查验户籍身份的官兵已经回来了,向王公公点头,暗示查验无误,余逢春身家清白。   从开始到现在没出什么岔子,王公公很满意,带着余逢春走进宅中,已有人在那里等候。   “江大夫,你来看看,”   王公公细长苍白的手指点住站在屋子边角的一个人,“他是什么病啊?怎么治?”   宅子建得很阴凉,室内更是有凉风吹来,余逢春死而复生,身体很弱,不自的就感觉到一阵凉意。   他咳嗽一声,朝着那人走去,注意到随着脚步声的逼近,那人身子哆嗦了一下。   余逢春在病人面前停住。   中医讲究望闻问切,第一步便是望。   余逢春注意到,病人虽说体格消瘦,但手指上有龟裂和老茧,且骨节粗壮,皮肤黢黑,看得出来是个常年劳作的庄稼人。   只是既然是靠卖力气为生的庄稼人,为何会瘦成这样?   余逢春凑近一些,轻声道:“麻烦您伸出双手,在我面前张开。”   病人不语,只按照余逢春的指示照做。   一双粗大的手在身前张开,伸直手指时,有快而细微的颤动。   一个猜测在脑中浮现。   余逢春伸出两指,按照0166的指示,搭在病人的脉搏处。   脉搏增快非常明显,感受片刻后,他问:“近日是否常有心悸,易出汗,且消瘦许多?”   病人连连称是。   站在远处的王公公满意点头。   “是否容易发脾气?且常呕吐腹泻?”   病人继续应声,看余逢春的眼神已然是看良医的模样。   问到这里,余逢春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收回手,他端正姿态,走到王公公面前,略微鞠了一躬。   “大人,如果我没诊断错的话,这位病人应当是有肝火心虚之症,且不平常。患病时易发怒,常有心悸,体重减轻且易烦躁不安。更有甚者会剧烈呕吐,昏迷。”   王公公笑了一声,尖着嗓子问:“那依江大夫看,该怎么治?”   余逢春咳嗽一声,低声道:“这病不常见,但祖父曾治过许多,依我看,一可施针,二可用药。”   “您说说怎么用药?”   “……”   余逢春思索片刻,道:“龙胆草,一钱至三钱,水煎服,每日一剂;外加海藻、昆布各一两至二两,水煎服,每日一剂。或可再添山栀三钱,大黄一钱至二钱,夏枯草三钱……”   他语速不快,但一字一句格外清楚,有专人将药方记录下来,等余逢春说完,记录也递到王公公手上。   王公公一扬手,挡开。   “咱家不用看了。”   他面上多了几分恭敬,语气和缓起来,对着余逢春说:“江大夫是有真才实学,咱家这就回禀,择日带您进宫,您先在此处住下,有需要,吩咐手下杂役即可。”   余逢春没有不同意的道理,果断应下,病人叩头后带着药方离开,王公公也有要事去办。   余逢春自己留在原地,没一会儿就有仆人上前,恭敬地带他去了客房。   “江大夫有任何事,都请吩咐下来。”丫鬟声音低柔,低头时露出一截白净的脖颈,“奴婢都会照做。”   余逢春这时候确实有事吩咐。   “去打盆热水来,”他说,“再给我弄套衣服。”   说完,他低下头,貌似嫌弃地扯了扯衣摆。   刚从破庙醒来,身无分文,身上的衣服也没处去换,幸好余逢春死前没穿多华贵的衣料制成的衣服,不至于惹人怀疑,但保不准主角还认得这一件,干脆还是换了保险。   丫鬟应下,余逢春推开客房走进去,发现屋内装饰素雅齐全,饭菜已经在桌上准备好了。   先前不觉得有什么,一闻到饭菜香,余逢春才发现自己饿了。   吃完饭,洗完澡,干干净净躺在床上,余逢春和0166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夜色已深,余逢春丝毫不见睡意,0166很疑惑,在上个世界他可是见床就睡。   [……你不困吗?]它不由得问。   余逢春:“不困。”   [什么吗?]   “什么为什么?”余逢春不耐烦,“就是睡不着。”   这可不对劲,0166戳穿他的伪装:“你在害怕。”   余逢春反驳:“胡说,我有什么好害怕的。”   [不清楚,但肯定和主角有关系。]   “……”   0166脑子不好使,直觉倒还挺准。   余逢春确实有点慌,但不是因为他怕主角。   ——八年前,也就是他死之前,余逢春曾和主角大吵一架,扬言此生不入京师。   也不知主角有没有当真,更不知若主角看见他,会是什么心情。 第24章   王公公办事很快, 余逢春刚在私宅住下两天不到,入宫的旨意便传了下来。   低头叩首,余逢春高喊万岁时, 发现传旨的内监自己曾经见过,是实实在在的主角身边的人。   接旨起身, 余逢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王公公就迎了上去, 笑容谄媚。   “卫公公, 今儿怎么是您来?”   来传旨的卫贤拍拍袖子:“圣上看中娘娘。”   这就是他给出的说法。说完以后, 卫贤挑剔的目光望向余逢春。   “王喜, 这就是你给娘娘找的大夫?”   他问道。   王喜面上笑意僵住, 有些无措,但还是强撑着道:   “卫公公,你别瞧他年轻, 本事大得很, 况且他祖父一直给那些乡下人看病, 虽然比不上宫中太医见识深远、德高望重, 但说不定知道些乡下偏方……万一就派上用场了呢?”   这个说法也有点道理。卫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梁妃久病缠绵, 宫里太医是出尽百宝, 想要为其医治, 但顶多有些起色, 治标不治本。   眼看着娘娘玉体亏损, 皇上发了好几次火,殿里的琉璃盏一天碎好几个,师傅都急疯了。   所以不管什么招, 都先用上看看吧,总别让他们都为娘娘陪葬。   想通这个关节, 卫贤点点头,漫不经心地接受王喜的讨好,将几锭银子塞进袖子,冲着余逢春一甩浮尘。   “江大夫,请——”   “……”   要进宫了,说不紧张是假的。   余逢春回头看了一眼,仿佛手足无措地低头整理衣服,等卫贤有点不耐烦了,才茫然地“啊”了一声,急忙忙跑进马车。   王喜在后面脸都笑烂了,只盼着这个乡下大夫别给自己惹麻烦,被打死也没事,千万别扯到自己身上。   可现在再求也没用了,人都要进宫了,王喜这才感觉到点害怕。   他低咒一声,笑容满面地盯着马车驶远。   等车拐过街口,彻底看不见了,王喜才甩甩袖子,嘱咐旁边的家丁。   “明天去观里替我上两柱香,求真人保佑。”   家丁应下,王喜又问:“江秋这几日在屋里都干什么了?”   丫鬟低声道:“没干什么,就是吃饭睡觉,偶尔看点书。”   “没干别的?”   “……”丫鬟有些迟疑,犹豫片刻后道,“他说话神神叨叨的,有时候盯着窗外发呆,夜里常听见咳嗽声。”   王喜听了,觉得没什么大毛病,放下心来。   “日子难过呀,”他感叹道,“活难做,屎难吃。”   *   这句粗话,现在也回荡在余逢春脑子里。   卫贤已经不是曾经那个说话做事布楞布楞的小东西,冷淡得很,说话做事自有一种干活干多了的苦命人的刻薄。   余逢春跟他坐在同一辆马车里,几次犹豫后缓缓开口:“公公……”   “什么事?”   卫贤斜眼瞥他。   余逢春暗自深呼吸:“进宫以后,我……”   “——梁妃娘娘是陛下心尖上的人,独宠后宫,怎么可能直接让你诊治?”   卫贤打断他道:“进宫以后会给你安排住处,你得先在太医院学学规矩,才能为梁妃娘娘请脉。”   余逢春:……   意思就是他还不能去见主角,九九八十一难才趟过去一半,后面长着呢!   0166怕他任务激情减退,安慰道:[没事,你可以先想想借口。]   “……”余逢春嘴硬,“有什么好想的,只要他认不出我,那我干嘛要解释?”   0166反问:[你不表露真身,主角怎么会跟你敞开心扉?]   此话一问出,直接将余逢春的倔脾气激了上来。   “我不会让他认出我的。”   他坚定地说,“我绝对不会让他认出我。”   [……]   0166在上帝视角里,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余逢春指天画地。   片刻后,它开口:[不可能。]   余逢春冷笑,不屑于和这个满脑子机械零件的系统争论。   刚才其实是在和0166赌气,但细想之后,余逢春忽然觉得这个决定还挺有些道理。   他走之前,和主角闹的矛盾太大,两人在情急之下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伤了彼此的心。   与其费太大力气修补伤痕,还不如一切从头开始。   八年过去了,物是人非,换张新的脸,换个新的人,说不定对彼此都好。   况且主角现在都有了很心爱的女人,想必已经不再抱着八年前的心思了吧……   *   *   *   马车摇摇晃晃,驶进了皇宫。   按照之前的说法,卫贤果然将余逢春送进了太医院。   一进门,余逢春便**枯苦涩的药材气味包裹,混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尘土气息,让人心慌。   自从梁妃生病,卧床不起,太医院便一直陷在忙碌焦灼的氛围中,余逢春进门的时候基本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关注,直到一个帮忙的小太监发现了他,跑去告诉院判。   当今太医院院判姓赵,已年过六十,皱纹满脸,花白的胡子修得相当齐整,看人时表情很严肃。   “你是新来的?”他问余逢春。   余逢春连忙摇头:“是卫公公带我来的,要我一同为梁妃娘娘诊治。”   他这么一说,赵院判就明白了。   “你去那边。”   枯瘦的手指随意指向房间角落,那里正坐着两个人。   余逢春眨眨眼,发现那两个人也没穿太医院院服。   这意味着他们也是民间选上来的,比余逢春早到几天,现下正在太医院里当珍贵摆设。   余逢春走过去,隔着两堆医书和他们打招呼。   被晾了这么些天,那两人也没有刚来时的心高气傲,挺和气地和余逢春问好,还给他让了个空位出来。   “在这儿坐着吧,”两人中那个看着年轻些的圆脸青年说,“再过两个时辰就有午饭了。”   余逢春转过身,看着不远处那些或翻阅医书或进行试药的太医,问道:“我们就在这儿坐着,不帮帮忙?”   “有什么好帮的?”   坐在圆脸青年旁边的那个老者阴沉沉地开口:“人家看不上我们。”   “哎,刘大夫,别这么说,您是雍王特地举荐,谁敢看不上您?”圆脸青年连忙打圆场,“娘娘病情复杂,我们得先研究研究脉案。”   说完,他抽出一本还未翻阅的脉案,递到余逢春面前。   余逢春接过,明白了。   感情把他们找来,不是真心喊他们帮忙,而是想在死到临头的时候找仨替罪羊。   好在余逢春的目的也不是真在太医院干出一番事业,既来之则安之,想到两个时辰后的午饭,余逢春索性安心坐下,带着0166研究起梁妃的脉案。   0166看了一会儿,说:[梁妃的身子骨可以啊。]   “怎么说?”   [过往她的脉象平稳有力,节律齐整,不沉不浮,而且她出身工匠,小时候又跑又跳,长大后吃饱穿暖,不该生大病。]   “会不会是在后宫害怕紧张,吓出来的?”余逢春猜测。   0166沉吟:[那也不应该生这么大的病,有没有可能是投毒?]   余逢春皱眉:“不该啊,这和我当时的症状也不像。”   0166反唇相讥:[凭什么谁中毒都得和你症状一样?]   这话倒也没错,但如今梁妃突生重病,太医院可以说是束手无策,余逢春很难避免地想到了曾经他中的毒。   那味毒药,被系统列为无药可救,是专门用来终结主角的,沾了非死不可。   即使当时的他们能找到解药,服下也不会有任何效果,余逢春替主角喝下了毒药,当然也要替主角去死。   ——而直到他毒发身亡,下毒之人都没有找到,这是余逢春的心病。   ……   “如果不是中毒,那还能是什么呢?”   盯着一本接一本的脉案,余逢春百思不得其解。   [得见她一面才知道,]0166也说,[昨晚我升级了扫描系统,目前登记在案的疾病我都能扫描出来。]   余逢春毫不犹豫地给予夸赞:“你是最棒最负责的系统!”   [那当然。]   0166满怀雄心壮志:[这次我们要冲击90分!]   余逢春没有任何异议。   于是一人一统暂且缩了起来,等待一个见面的机会。   而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   在太医院吃了三天员工餐以后,余逢春差不多能把梁妃的脉案倒背如流。   夜晚来临,太医院里烛火明亮,余逢春坐在自己的那把小板凳上,让圆脸青年抽查自己。   一旁的刘大夫瞅他俩,像瞅两个不知人间疾苦的乐呵傻孩子。   他咳嗽一声,回忆往昔:“我有个孙子……”   按照这个话题聊下去,估计再过几分钟,他俩就要和刘大夫的孙子齐头并进了。   余逢春笑笑,想转移话题,然而刚要说话,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皇上有旨,召太医院速去春熙宫!”   梁妃又发病了。   *   *   *   果不其然,余逢春连带其他两个民间大夫一起,被赵院判带进了春熙宫。   刚踏进宫门,余逢春便闻到一阵馥郁的香气,氤氲厚重,夹杂着丝丝缕缕的药味,闻着让人心口发闷。   宫殿里珠帘轻垂,金碧辉煌,世人皆道梁妃得宠,不是没有道理,单看宫殿里随意一座装饰,便价值千金。   细微的喘息声在帘内响起,殿内气氛格外压抑,宫女太监跪满殿内,余逢春从一地陶瓷碎片上踩过,同另外两人跪在角落。   “赵太医。”   一个格外熟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仿佛丝绸划过脊背,激起余逢春一阵不露痕迹的轻颤。   冒险抬起头,在层层叠叠的珠帘绸纱后面,余逢春终于见到了阔别八年的当今圣上。   离别时还是清俊的少年模样,再见已经完全长开,剑宇星眉,气度不凡。   因轮廓太俊朗,将世人口中的暴虐荒淫之态一并遮住,所以看不出昏庸端倪。   他着一身黑金龙袍,发髻扎得松散,几缕发丝从耳边垂下,不成体统。但即使是暴君,也是相当英俊的暴君。   仿佛察觉到有人窥视,皇上朝余逢春的方向看来,一双眼眸似刀剑般锋利,熟悉得让人胸口发疼。   余逢春急忙躲开,深深叩首。   只一眼而已,他便像是无法再承受更多。   赵院判颤颤巍巍地上前回话,一把老骨头险些趴到地上,声音也哆嗦个不停,生怕说错一句话被砍了分成两段抬出去。   余逢春默默听着,心里有千百思绪回转。   “……你知道吗,我一直不明白。”他对0166说。   0166:[不明白什么?]   “为什么他们都长得一样?”   余逢春问,声音里有很罕见的迷茫。   他跪在地上,发丝遮住表情眼神,唯有语气听得出浓重的困惑。   “又为什么他们都叫邵逾白?”   余逢春试着无视过,但如今见面,问题还是不容逃避地凑上来。   ……这个世界的皇帝,和上个世界的联盟元帅,有同一张脸。   只不过上个世界的邵逾白久经沙场,瞧着更刚毅坚决,而这个世界的邵逾白则在权谋中浸泡久了,眼角眉梢中多了几分阴狠暴戾。   余逢春分得清,又时常分不清。   0166告诉他答案。   [这其实是任务世界内部的一个早期设置,方便宿主更好地融入角色。]它解释道。   “怎么方便了?”余逢春反问,“我经常会分不清他们谁是谁。”   [根据系统空间的检测统计,这张脸,是你最喜欢的,]0166说,[正确率高达98%。你可以把他们当成同一个人。]   后半句话极不负责,可落在余逢春耳中,却惊起一阵细颤。   余逢春:“……”   他想否认,想说他就在那2%里,但刚要张口,一连串的证据便从他脑海中像胶片一样滑动。   余逢春闭上嘴,以免自取其辱。   而这时,一直保持死寂的殿内忽然有人开口。   “从民间选上来的大夫,是哪几个?”   问话声柔和低沉,带着大权在握的漫不经心,问话人知道没人敢忽视自己的问题。   来不及思索太多,余逢春本能向前,和其他两人跪在一起。   “草民江秋,叩见皇上。”   闻听此言,一直翘着二郎腿坐在椅上,并不见急切慌张的邵逾白,眉毛忽地一挑。   “江秋?”   他若有所思地重复,手指拨弄着腕间珠链,而后吩咐,“抬起头来。”   余逢春依言抬头,没有错过邵逾白眼中闪过的一瞬间的遗憾可惜。   他还没有忘。   “……卫贤跟寡人说,你懂很多乡野偏方,”邵逾白的思绪飘去别的地方,心不在焉地点点梁妃所躺的床榻,“去看看,看看寡人这爱妃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又昏迷不醒?”   余逢春连忙叩首应下,还未来得及说一言半语,就听到邵逾白又道:   “寡人向来赏罚分明。你若看得出来,寡人赏你百金,若看不出来——”   余逢春抬起头,不期然看到了邵逾白眼中的阴鸷狠毒。   低柔和缓的声音中忽然插进难以忽视的恶意,仿佛青玉染上脏污的墨色。   “——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第25章   关于孩子是怎么长成这样的, 余逢春毫无头绪。   舌头很重要,不能被割,余逢春也没心情检测邵逾白是不是真要割他舌头。   诚惶诚恐地跪地磕头后, 余逢春站起身,两步一哆嗦地走至床边, 侍女拉开层层帷幔伴随着甜香的气味, 余逢春隐约看到一名妙龄女子躺在床上, 呼吸微弱。   一众目光均落在他身上, 余逢春只来得及看一眼便快速收回视线, 端端正正跪在床边。   一名贴身侍女走上前, 小心翼翼地将梁妃的手腕从被褥中拿出, 盖好帕子以后等着余逢春请脉。   殿内气息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赵院判从刚才邵逾白说要割舌头开始就脸色惨白,仿佛割余逢春舌头的时候, 也会顺便把他的脑袋一起割了。   其余两名民间大夫更不用说。   即使心里清楚这一进宫可能没法活着出去, 但骤然听到如此血腥的威胁, 还是不由得吓走两魄, 跪在地上暗暗祷告天地神灵, 求他们保佑。   而将气氛制造得如此令人惊惧的始作俑者, 却在此时完全脱离, 挑起一副戏谑的模样, 饶有兴致地盯着余逢春的背影, 好像准备看看他有什么能耐。   一身团金肃黑龙袍硬生生让他穿出游园公子的轻佻散漫。   余逢春能有什么能耐?   0166:[把手放到手腕上,保持皮肤接触,我来探查一下。]   “要多久?”余逢春问。   他摸得到梁妃的脉搏, 微弱平稳,指腹下面一片冰凉, 即使余逢春在医学上并不精通,也知道她的状态不好。   身后有束炽炽如火的视线,落在余逢春身上仿佛要将他点燃,带着难以理解的琢磨和审视,不像看大夫的眼神。   余逢春适应不来,总觉得再多摸几秒会有人把自己拖出去。   然而0166做事有自己的节奏。   [再等等。]它说。   又等了半柱香,赵院判看着要昏过去了,另外两人也是抖如筛子,0166才结束检查。   [她中毒了。]   闻言,余逢春指尖哆嗦一下。   “是那个?”   0166沉默片刻,道:[不是。]   余逢春松了口气,不是那味毒药就好,只要不是,就有救的机会。   [但很像,疑似是那味毒药的变种。]   余逢春:……   他忍不住抱怨:“你能不能把话说全了?”   [放心,死不了,毒应当不会要了她的命。]   “……”   与0166合计完,余逢春放下手,跪在原地沉思片刻。   虽然真的不想承认,但梁妃遭了这么多罪,恐怕是因为邵逾白。   当今圣上没有立后,宫中仅有两三妃子,梁妃最得宠,几乎是一人独占雨露,家人也跟着升天享福。   这泼天的富贵从另一面看,其实也是泼天的灾祸。   梁妃就是后宫的靶子。   当年被余逢春饮下挡住的毒药,终究还是流向了邵逾白。   只是下毒之人究竟是谁,又为何给梁妃下的是毒药变种,邵逾白是否知道,他有没有中毒?……   疑问多得像撒在地上的细米,捡也捡不起来,看又看不清楚,余逢春垂首轻叹一声,起身走至邵逾白身前,再次跪下,盯着他衣摆上的祥云纹路发愣。   “怎么样?”   衣摆微动,邵逾白没有显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耐,柔声问道。   余逢春斟酌着字句。   “回禀陛下,娘娘如今昏迷不醒,且常有病痛,恐怕是……”   声音渐渐低下去,几不可闻。   “怕是什么?”   余逢春低着头,看不见邵逾白的神情,可即使看不清,也能在气氛的变化中感受到面前男人正在皱眉。   如今宫殿里人多眼杂,实话肯定是不能说的,但要是说的一点沾不上边,恐怕也不能糊弄过去。   余逢春心一横,再度叩首,大声道:“恐怕是娘娘殿中有些与玉体相冲的装饰摆件,致使娘娘体内毒素积累,长年累月,致使毒发!”   此言一出,面前人还没什么反应,余逢春只听到后面传来咕咚一声,接着就是小太监惊慌失措的禀报:   “皇上,赵太医晕倒了!”   可怜的赵院判,一把年纪受此惊吓,晕倒也算是保命了。   太医院上下都清楚,梁妃此症绝不可能与中毒有关,倒像是长年累月心神受损的亏耗之症,逐渐消磨精神气力,把人磨得灯枯油尽。   最近的这些汤药诊治都是照着这个思路进行的,也确实有所成效,余逢春却说娘娘是中毒,岂不是在打太医院的脸。   底下的人选大夫,怎么选了个如此无用的上来?成心惹陛下不痛快!   众人只恨自己不能跟着晕过去。   死寂将大殿笼罩。   邵逾白不发话,没人敢将赵太医带走,因此宫女太监只能瑟瑟发抖地在原地等待,暗自揣测这次流的血要洗多久才能刷干净。   而在一众慌乱恐惧的人群中,余逢春却保持着平静,仿佛对自己的诊断深信不疑,也对邵逾白的品性深信不疑。   这样的信任,刺得人眼疼。   良久后,邵逾白缓缓开口,声音难辨喜怒。   “来人。”   守在门口的侍卫迅速踏进宫殿,邵逾白摆摆手。   “把赵太医拖下去,让他好好养病。”   侍卫听命,两名侍卫迈出队伍,一人拖着赵太医的腋下,另一人拽着他的脚,把他抬了出去。   短暂的挪动声后,大殿又恢复安静。   从刚才开始便翘着二郎腿看戏的邵逾白终于变换姿势,赤金团龙从眼前一闪而过,邵逾白微微向前弯腰,修长的手指掐住余逢春的下巴,不容拒绝。   “把头抬起来。”他命令道。   不得已,余逢春顺着他的力道抬起头,一双眼睛与邵逾白对上目光,尔后又很快移开,貌似无措地垂眸。   冰凉的指腹缓缓蹭过余逢春的下颚,又顺着骨头的轮廓向上摸去,压在余逢春耳后,旖旎中掺杂着冷淡的观察。   余逢春背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不对劲,这太不对劲了,哪有正经皇帝第一次见面就去摸人家脸。   余逢春清楚,他换的这张脸很普通,就是个乡下青年的模样,算不上好看,也算不上难看,不至于勾的邵逾白色迷心窍。   况且这个摸法不像是欣赏,倒像是在寻找什么……   难不成已经认出来了?   这个问题注定没有答案,八年未见,邵逾白已不是曾经那个清风朗月的少年君子,一双黑眸中,心思深不见底,难以看透。   即使余逢春想知道,与他对视时,也只能看到深深的暗色。   好在邵逾白没摸太久,在气氛真正变得诡异之前,他收回手,站起身来。   更大的阴影扑下,衣摆上的纹路转了又转。   “行,既然你说梁妃是中毒,那便治治吧。”   见皇帝起身,一旁守候的内监迅速拥上前来,跪在余逢春旁边,替邵逾白整理腰带衣摆。   盯着余逢春垂首时露出的一截脖颈,邵逾白眸中闪过什么,随意道,语气冷淡:“这几日江大夫就不必离开宫中了。”   余逢春叩首,心想这孩子还没真蠢到黑白不分。   吩咐完,邵逾白便离开了。   做国君,还是昏君,平日里的乐子当然多的数不清。   梁妃固然重要,但关心一阵子,再选定大夫,也就差不多了,难不成还真指望皇帝成天到晚陪在榻前?   余逢春只来得及望见他的背影。   数年不见,清瘦的少年已长成身材修长挺拔的男人,只是不知是不是余逢春的错觉,他总觉得邵逾白比曾经还要瘦一些,手也凉得吓人。   离去的背影嵌在浩浩荡荡的侍从中间,无端让人琢磨出物是人非之感。   *   *   *   于是余逢春在皇宫外侧,靠近太医院的地方住下。   照理说,这是不合规矩的,外男不能夜宿宫中,但邵逾白的规矩才是真的规矩。   他说让留,底下人多说一句话就要被拖出去砍了,谁都不敢提出异议,最后协商的结果是让七八个侍从跟着余逢春,走哪儿跟哪儿,以免他有歪心思。   余逢春没有拒绝的资格,只能勉强安慰自己说前呼后拥也很有气势。   昏迷三日,梁妃终于醒来,但也只清醒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再次睡了过去。   好在药是能喂下去的,状态也算稳定,0166一直密切观测着她的身体状况,告诉余逢春没必要过于担心。   [这次的毒很有意思,会损耗身体,消磨精神,但不会真要了她的命。]0166说,[而且因为是毒药变种,存在治疗成功的可能,给我一段时间。]   它已经被激发出斗志,暂时放弃了小说和看小说,全新投入进解毒的研究中。   而且余逢春还在偶然间听到0166拒绝了一个邀请他参加的签售会。   九十分对一个常年飘在及格线上的系统来说,有着不可抵挡的诱惑,多少空间币都没办法替代。   眼下最紧急的任务被0166接手,余逢春一时间竟陷入了无所事事的状态中,每天最多的事就是窝在房里假装用功,然后在一众侍卫宫女的监视下去春熙宫内转一圈,确定梁妃状态,然后再次回访。   邵逾白没再来过,听交接的侍卫说,他出宫了。   “这时候出什么宫?”余逢春蹲在炉子前,一边烤火一边剥红薯吃。“听说外地有饥荒,可别被人家埋伏着砍死。”   [不会的,邵逾白出宫不仅带了自己的亲卫,还有京师宿卫,而且来回的路上都清过,不会有闲杂人等。]   0166百忙中抽出空和他聊天。   [而且……]   余逢春眉心一动:“而且什么?”   [而且饥荒快解决了,]系统说,[里外都说是丞相的功劳。]   余逢春:“……”   他把拨火用的钳子往地上一扔,很恼火:“这丞相到底是谁啊?”   门外的太监听见屋内传来异响,问都没问,直接推门进来,然后就看到余逢春盘腿坐在地上,腿边扔了一堆红薯皮。   想道歉离开,余逢春瞅见他,眼神忽的一亮,连忙招手:“快过来!”   小太监今年刚满十六,挺活泼,加上伺候的不是贵人,因此少了很多尊卑的拘束。   见余逢春叫他,二话没说就关上门,在余逢春旁边坐下。   余逢春递给他一块红薯,“吃吧,刚烤好的。”   小太监接过,左右看看后剥开皮,吃了一小口。   屋子里灯光很暗,炉火烧旺时会发出噼啪的响声,余逢春盯着火苗看,身旁有个孩子在吃东西。   这样的场景,多年前也有过许多次。   等小太监把红薯吃完,余逢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总管赐我一个单(chán)字,”小太监说,用手在地上写了一下,“江大夫叫我小单子就好。”   单通馋,总管挺会起的。   余逢春笑着点点头,若无其事地问:“我进京时,听说附近有些地方正在闹饥荒,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饥荒大了容易滋生疫病,很危险啊!”   小单子没多少心眼,听余逢春这么说,当即道:“已经没什么事了,灾民都安顿好了,各地都拨了赈灾粮去,很快就能继续安居乐业了。”   “这么快?”   “是啊,丞相大人向来是雷厉风行的。”小单子点点头,“我朝有丞相,是福气。”   余逢春也赞同,不过仍然很疑惑。   “说来惭愧,我少时跟着祖父四处行医,从未了解过这些,只知丞相功绩,却不知丞相姓甚名谁,是何等人物?”   小单子闻言笑了一下,有点得意,大概是觉得自己也有点能吹嘘的东西。   他乐呵呵地讲道:“当今丞相姓万,是京城万氏,先皇时入仕,师承余逢春,与陛下算是同门。”   骤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余逢春眼皮猛跳。   他的学生?他怎么不知道他有个学生姓万?   哪儿冒出来的?   余逢春脑子都乱了,万万没想到这堆破事居然还能扯上自己。   “不是,我以前还收过除了邵逾白以外的学生?”他跟0166确认,很担心自己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   0166要相对冷静一些:[没有,但是确实有个姓万的,一直想当你学生。求了很多次,你都没同意。]   它这么一说,余逢春也想起来了。   “万朝玉?”   小单子一听,连忙拍他的胳膊:“你怎么能直呼丞相大名!”   ……还真是他。   余逢春眼前顿时划过一个青年才子的形象。   万朝玉此人,出身名门望族,年少成名,满腹才华,曾以求学为名,多次拜见余逢春。   其实照着万朝玉的资质,是有资格当他学生的,但余逢春见他第一眼就觉得这人心术不正,眉眼间一股刁滑姿态,再加上之前在庙中借住时,余逢春曾见过他欺辱奴仆,便果断拒绝。   没成想多年前拒绝的冤孽,竟在今日又落到头上。   面对小单子的惊讶,余逢春含糊一番,又递了块红薯,把事情糊弄过去。   眼下夜色已深,加上余逢春脑子乱得厉害,只想赶紧躺下理理思绪。   可没想到,他和小单子刚收拾好地上狼藉,还未来得及送客,就听见一阵脚步声停在门口。   打开门,门外正是随圣驾出宫,三日未见的卫贤,锦衣蟒袍、面白如纸,像只深夜敲门的鬼。   见着余逢春,卫贤咳嗽一声,扬起嗓子道:   “皇上有旨,宣江秋入大明殿觐见!” 第26章   夜深时分, 皇帝召见。   看卫贤的衣着服饰,想必是圣驾刚回銮便将他叫去,也不知道这么着急是为了什么——   难不成是见梁妃迟迟不醒, 所以生气了?   余逢春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能跟在卫贤身后, 一路行至大明殿。   大明殿作为皇帝居所, 白日时日光照耀, 金碧辉煌、宏伟壮丽, 无人不赞叹其威仪。   可夜晚降临, 余逢春停在殿外, 发现侍从竟然只点了几支烛火, 燃烧透出的昏黄亮光若隐若现,在华贵的雕梁画栋也看着吊诡阴森。   卫贤快走几步,走向守在大明殿外的一人, 声音恭敬:“总管, 人带到了。”   “晚了点儿, ”那人说, “皇上等着呢!”   余逢春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看到那人是个高个儿, 穿着都太监的服饰, 说话时神情比卫贤和气, 大概四五十的年纪。   “江大夫。”   等和卫贤说完话, 那名太监走到余逢春面前,朝他躬身:“夜深露重,劳您前来, 皇上想问您些话。”   余逢春在朦胧的烛火中看清了太监的脸,发现也是熟人。   “不劳烦, 皇上召见,什么时候来都是应该的。”他也弯腰躬身,“不知这位公公……”   “我姓陈,单字一个和,宫里人喜欢叫我和公公。”   陈和说,语气很和善,平易近人,不像跟在皇上身边的首领太监。   但这些都是表象,如果说余逢春之前还很担心邵逾白的生命安全的话,看见陈和,他就放心了。   开泰二年,先祖皇帝下令建邵和军,作为皇帝私卫,隐于人后。   余逢春不是皇室中人,因此无缘得见其全貌,但陈和,是先帝特地留给邵逾白的私卫之一,完全忠于绍齐皇室,武力高强,平日里和善亲厚,实则功夫了得,有于万军中取人首级的本事。   “和公公,”对待陈和,余逢春一向尊敬,“我直接进去吗?”   他若有所思地往里看,单看烛火亮度,像是人已经睡了。   陈和则见怪不怪。   “陛下不喜亮光,因此灭了许多。”他说,“您进去就好,里面有人服侍。”   话音刚落,杯盏摔在地上的清脆碎裂声响起,显然有人等的不耐烦了。   陈和连忙推开门,不再言语。   余逢春也着急忙慌地迈进去。   如今倒春寒,即使入春,外面仍然冷得人哆嗦,但大明殿内暖如晚春,香炉里的香被暖气一烘,更是馥郁,仿若置身人造的花海。   四周确实有宫人在侍候,但均垂首站在墙角,一点声音都不发出,骤一看见还挺吓人。   “杵在那儿干嘛?”   宫殿深处,有人询问出声,语气很散漫,听不住刚才摔杯子砸碗的气势。   余逢春向前看去,在两道帷幔后面,瞥见一道影影绰绰的影子,有宫人正跪在地上收拾碎片,几不可闻的声音从帷幔深处传来。   大明殿是皇上寝宫,除了随侍的宫人和妃嫔,一般人没有资格进。   余逢春当即在帷幔外跪下,叩首问安。   从来到这个世界开始,他已经数不清自己跪了多少次,又磕了几个头。   其实他不太在意这些,只是活着的手段而已,不丢人。   余逢春已经想好该怎么解释梁妃的症状了。   然后他左思右想,左等右等,帷幔里的人却始终一言不发,等的余逢春都有点心虚了,怕人是不是已经猝死,才听见邵逾白说话。   “跪那么远做什么?过来!”   像是在叫小狗,非常没有礼貌。   要是换以前,余逢春大嘴巴已经抽他脸上了,可惜物是人非,只能老老实实走进帷幔中。   收拾碎片的宫人已经无声退下,余逢春跪在厚实的地毯上,没觉得多难受,仗着殿内灯光昏暗,他抬起头来。   邵逾白好像已经准备睡下了,头发散下,垂在肩侧,只着一身单衣,且没好好系扣子,露出一片胸膛,很不体面。   余逢春抬头的时候,他正坐在床上,也在盯着余逢春看。   “……!”   余逢春瞬间低下头,假装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然而面前人又不是瞎子,目睹了他抬头看人又迅速低头的全过程,邵逾白觉得有意思,从床上下来,赤脚走在地毯上。   “低头干什么?”他停在余逢春面前,“刚才胆子不挺大的吗?”   阴影投下,压迫感很重,换做其他人,想起邵逾白曾经的“丰功伟绩”,这时候可能已经哆嗦着哭出来了。   可不知是不是过往的记忆在起作用,余逢春始终没在邵逾白身上找到应该有的暴戾残忍。   就如同与一个朋友多年不见,离别时是什么样子,再见时仍然是那样,只是面容多了点沧桑,人还是那个人。   因此,他真的没有害怕。   “草民久在乡里,见识短浅,偶然得见天颜,实在情不自禁,请皇上恕罪!”   这是很标准的答案,中规中矩中带着点奉承,邵逾白应当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没什么新意。   可余逢春刚一说完,眼前人就好像听到了什么绝世好笑话,大笑出声,笑得手指都哆嗦。   “……”   余逢春真是无语至极,仗着自己低头,和0166吐槽,“有什么好笑的?”   0166懒得理他俩。   邵逾白笑得很痛快,到后面嗓子都哑了,咳嗽两声,才不情不愿地停住。   他仍然蹲在余逢春面前,似是觉得看不见脸很不爽,于是又如前几天那样,手指熟门熟路地掐住余逢春的下巴,强行让他抬起头。   冰凉的手指与温柔的皮肤接触,冰得人心口发凉。   现在不是冬天,大明殿更是温暖如春,邵逾白身高八尺有余,一向健康,手脚怎么会变成这样?   余逢春暗觉不好,当即让系统开启检测模式。   0166照做:[检测模式已开启,请宿主保持身体接触,如果在结束前断开的话,检测会失败。]   “……”   余逢春跪在地上,怔怔地与邵逾白对视,望着那双黑眸中倒映出自己。   他顺从着抬起头,邵逾白却没有立即收回手,反而就着这个姿势,轻而缓慢地摩挲着他的下巴,眼中闪过一抹回忆的色彩。   “梁妃,是寡人几年前去景潭寺上香时,于后山偶然遇见。”邵逾白突然说。   “那时她穿一身青色衣衫,又破又脏,像只猴子,很不整齐,已经快饿疯了,满脑子只想着吃。”   余逢春眼前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形象。   几年前的梁妃骨瘦如柴、衣衫不整,如今却养得体态轻盈柔软,当然是恩宠的功劳。   邵逾白继续说:“寡人觉得有意思,便带在身边,想看看能长成什么样子,一看就是好几年。”   “……”余逢春张张嘴,直觉该说些什么,但思来想去,却只能很干瘪地说:“草民一定竭尽全力救治娘娘。”   邵逾白哼笑一声:“你当然得竭尽全力,不然……”   他没有说下去,但威胁意味已经很明显。   他是皇上,谁不合他意,谁就去死,他不需要承诺,人命就是承诺。   余逢春:“草民明白。”   邵逾白又道:“梁妃对寡人来说,不是小猫小狗那么简单。”   “是,草民知道。”   系统检测程序即将结束,0166开始十秒倒计时。   邵逾白笑了一下,指腹用力,在余逢春下颚处掐了一下,留下点痛。   接着,他要离开。   可倒计时还有8秒钟,要是现在离开,一切前功尽弃。   情急之下,余逢春想都没想,抬手抓住邵逾白的手腕,不让他离开,同时脸朝旁边一侧,极其依恋地躺进他的手心里。   做完这一切后,余逢春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相当忐忑地看去。   视线中,邵逾白眉毛微挑,没生气,只等着他解释。   余逢春:“……”   脑海中0166宣布检测结束,但没说结果,估计是怕影响他发挥。   余逢春又沉默了一会儿,眼看着再不解释就要糊弄不过去了,才慢吞吞地开口:“陛下待娘娘如珍似宝,令人佩服。”   说着,他松开手,如尴尬一般往后挪挪,面上一片晕红。   明明是极普通的一张脸,可羞涩时晕红似云霞一般,一双眼眸中仿佛有星辰闪烁,很招人。   邵逾白盯着余逢春眼角的红,觉得喉咙干渴,久违地想咬点什么。   他收回手,想都没想就直接说:“如珍似宝倒不至于。”   梁妃不是小猫小狗,但也不是珍宝。   太诚实了,给原本就非常尴尬的余逢春重重一击。   “起来吧。”   好在邵逾白没有纠缠,也没纠结刚才余逢春在发什么疯,起身后撩起帷幔,走向床边。   坐在床头,邵逾白低低咳嗽两声,余逢春站得远,只依稀看见他用手帕遮住嘴。   又是两声。   咳嗽完,邵逾白将手帕随意地扔在地上。   “今天叫你过来,是想问问梁妃的病情。”他说。“寡人于治国上不大精通,到处都靠丞相费心,但寡人不傻,见过不少聪明人,知道什么人在说谎,知道什么人说的是实话。”   “你若老实回答,那一切好说,你要是觉得自己聪明,想欺君,寡人自然也给你个新去处。”   这也是句威胁,但效果要比之前的每一句都好,因为邵逾白完全把话讲明白了。   ——他清楚梁妃的病有问题,也知道太医院所说的身体亏损不过是套话,他任由余逢春胡说,为的就是余逢春在分析病情的时候提到了中毒二字。   邵逾白曾经也是真切地手握天下过,从一些细枝末节中察觉出事态有异,对他来说不难。   余逢春不合时宜地体会到了骄傲。   大明殿内一片寂静,早在邵逾白伸手去碰余逢春的脸的时候,守在一旁的宫人就都退了出去。   眼下四周无人,或许正是最好的时机。   “殿下,梁妃娘娘的症状确实是中毒,但却与时节等无关,而是有人蓄意谋害!”   邵逾白坐在床上,神色难辨喜怒,沉声道:“你为什么这么说?”   一时间,余逢春脑中闪过无数合理的解释。   而斟酌之后,他答:“草民少时随祖父行医,见过一例病患,与梁妃娘娘的症状几乎一致,加之梁妃娘娘在中毒之前身体一向康泰,故有此判断。”   “那名病患怎么样了?”邵逾白问。   余逢春深深叩首:“草民无用,没能救治成功,病患已往生极乐。”   “……”   怕邵逾白万念俱灰,余逢春又急忙道:“不过这几日据草民的观察,梁妃娘娘身上中的毒虽然与那名病患同出一源,但有所不同,应当不至于害人性命。只要细细斟酌用药,还是有可能恢复如初的!”   他说得很快,但每个字都咬得清楚,生怕邵逾白听不清。   可余逢春说完以后,等了很长一段时间,邵逾白都一言不发。   不得已,余逢春朝床边看去。   邵逾白人在那里,魂却在别的地方。   余逢春刚才的那些话,像是让他想到了什么东西,眼神飘得很远,有很细的哀伤蔓延出来。   “……那名病患,长什么样?”   良久后,他问。   余逢春愣住了。   “就是普通人的样子,”他说,“男人,高个子,长得挺好看。”   “他有说过他叫什么名字吗?”   这人是自己胡编出来的,怎么会有名字?   余逢春摇摇头:“没有,我们只和他匆匆见过几面,确定自己身上的毒无药可医后,他就走了。”   他说得含糊,可邵逾白却从他的话里辨别出什么,脸上表情骤变,眉头紧锁,眼底闪过一丝愤怒,嘴角微微颤抖,好像有一捧蓬勃的火在他体内燃烧。   砰!   榻上用来装饰的花瓶,被用力挥倒在地上,顷刻间碎成一地碎片,余逢春吓了一跳,看到邵逾白胸口剧烈起伏,整个人被暴怒包裹。   可即使发出这么大的声音,也没有任何一位侍从敢进来查看情况。   余逢春只能自己控制局面。   “陛下!”他大声说,“梁妃娘娘不会死的!”   邵逾白的动作骤然顿住,仿佛清醒过来,脸上的表情也有片刻凝固,整个人像是忽然卸了力气,无力地摇晃片刻,跌在床上。   “邵逾白!”   余逢春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真吓坏了,扑上去扶住人的肩膀。   “你有没有事?!”   听到他的声音,邵逾白眼珠转动着朝他看去,恍恍惚惚。   “……寡人没事。”邵逾白说。   他的眼还是无神的,大概率没听到余逢春刚才喊他的名字。   余逢春也冷静下来。   “陛下心神悸动,待会儿睡前要喝些安神汤,”他没有放开手,只是低声嘱咐,“梁妃娘娘会没事的。”   闻听此言,邵逾白在他手里低笑一声,沙哑讽刺。   “寡人知道,”他道,“有事的人不会是她。”   ……   “江大夫,你可以走了。” 第27章   [他刚才是生气了吗?]   离开大明殿, 0166悄声问道。   无论哪个世界,主角都不会是暴躁易怒的性格,况且0166的系统数据里还记载着这个世界的邵逾白是什么样子。   刚才发生的一切, 不光超出了余逢春的意料,也让0166有点过载。   “我不知道, 应该吧, ”余逢春快步走在回去的路上, 任由身后跟着的一堆人小跑起来, “我更想知道的是为什么。”   明明前一秒钟还否认自己重视梁妃, 怎么下一秒钟就开始生气?   余逢春不觉得邵逾白会突然变成精神病, 那就只剩下一个解释。   ——他信口胡诌出来的“病患”, 让邵逾白联想到了某个真实存在的人。   而那个人会是谁,就显而易见了。   “……真是完蛋。”   低声咒骂一句,余逢春回到住所, 关上门, 连鞋都没脱就躺在床上, 觉得今天晚上发生了好多事, 自己老了好多岁。   守卫和内监在门口转来转去, 隐隐能看见身影投在窗纸上。   余逢春下床洗漱, 吹灭蜡烛, 再躺回床上时感觉清醒了一点。   也终于有心情理会刚才一直试图无视的问题。   “检测结果怎么样?”余逢春深吸一口气, 问道。   0166:[中毒。]   “是梁妃那种, 还是……”   [你,]0166道,[系统检测结果显示, 主角体内的毒素,与当年从你体内提取出来的成分一致。]   这个回答不在意料之外, 倒不是说余逢春真觉得会有个好结果。   可是为什么?   “我明明当时已经阻断了他死的唯一可能,为什么他还是会中毒?”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这已经不是中不中毒的问题了,而是主角能否顺利留存的问题。   那味毒药说好听点叫无解之毒,说难听点就是系统空间专门用来终结主角程序的数据,一旦感染,绝无存活可能。   余逢春当时拦下毒药,照理说不会出现第二次,可没想到邵逾白还是在他不在的时候中了招。   [这……]   0166也很懵,主角以前死叫皆大欢喜,现在死叫同归于尽。   很不应该。   余逢春坐起身,盯着床头的花瓶发呆。   “那任务还继续吗?”他没头没脑地问,“毒药解不开,我再努力也没招……要不要申请中止?”   由宿主方面申请的任务中止,会在年度总结的时候列入系统方案中,属于处分的一种。   0166很坚定:[不行,绝对不行!]   [我现在就回总部申请,解除这个限制。]   它急吼吼地说完,眨眼间就挂上待机提醒,离开了。   “哎,”余逢春眨眨眼,没想到它这么着急,“先别走,我还没问完!”   没有回应。   几秒钟后,余逢春眼前浮现出一块提示板:什么?   余逢春问:“他是什么时候中的毒?”   提示板闪动两秒,浮现出0166的回复。   七年前。   ……   七年前。   余逢春怔怔地躺回床上。   他从没问过邵逾白是在什么契机下开始转变,现在看,身中剧毒大概是个很好的理由。   “一群王八蛋……”   余逢春终于体会到了邵逾白那一瞬间的愤怒,恨不得将一切都砸个粉碎,扔在那群混账脸上。   仗着他不在,全来欺负他的学生——   黑夜,一切看不真切。   朦胧的光影中,余逢春脸上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狰狞表情,一点也没有刚才说要中止任务的轻松随意。   放弃任务是不可能放弃的,他要把毒药和着碎瓷片一起,全灌进下毒人的嘴里。   *   *   *   第四日,梁妃醒了。   负责喂水的小宫女瞥见她在床上点动的手指,惊得摔了瓷碗,一路大呼小叫地把余逢春叫进宫殿,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   梁妃是他们的主子,也是他们在后宫里高人一等的保证,如今没事,当然喜不自胜。   余逢春跪在榻前,仔细查看了梁妃的身体状况,确定除了昏迷造成的疲乏虚弱外,毒药没有太大的损害。   “娘娘目前无事了。”余逢春说,嘱咐宫女小心喂点水,饮食上清淡些。   掌事宫女连忙答应,眼中也藏着热泪。   一时间,春熙宫内陷入欢喜的混乱中。   这头,余逢春交代完事情,发现梁妃正盯着自己看。   邵逾白说几年前见到梁妃的时候,她又黑又瘦,像只猴子,可现在的梁妃面若鹅蛋,昏睡多日仍然明眸皓齿,是个天生的美人。   出门上个香都能碰到这样的美人,邵逾白运气不错。   余逢春轻声问道:“娘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你救了本宫?”梁妃问。   她刚从昏迷中醒来,即使喂了水,嗓音还是轻且沙哑,听着很虚弱。   余逢春很谦虚:“都是太医院诸位同僚的功劳,我只不过是帮了点小忙。”   梁妃闻言轻笑一声,神色相当不屑,像是也知道太医院的诊治没什么用。   余逢春看她逐渐恢复精神,也有力气说话,想着自己毕竟是外男,总待在妃子床榻前不太好,便行礼后离开了。   路过门口时,余逢春看见一个小太监朝着宫殿走去,周围的人纷纷给他让路,很好奇,便顺手拉住一旁的小宫女。   “他是谁?”   小宫女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了然道:“是皇上身边的人。”   应当是听说梁妃苏醒,所以派过来看看。   余逢春很奇怪:“皇上不亲自来?”   小宫女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皇上日理万机,有那么多事要操劳,怎么可能时时都能来?”   余逢春欲言又止。   话是这么说,但最宠爱的妃子趟过鬼门关,不来看看合适吗?   况且如今绍齐,真正日理万机的人是万朝玉,邵逾白就是个被架起来的纸灯笼,没什么真正要他操劳的事。   如果想来盼望,肯定是能抽出时间的。   不来,只可能是因为不想,或者觉得没必要。   结合昨夜邵逾白说过的话,余逢春直觉里面有蹊巧。   ……   回到住所,还没来得及坐下,余逢春就听到脑子里叮的一声,0166回来了。   “怎么样?”   余逢春倒了杯水,坐下边喝边问。   [申请下来了。]0166说。   明明机械音一点起伏变动都没有,但余逢春就是觉得0166说话时有种气喘吁吁的感觉。   估计和负责这一板块的系统吵了很长的一架。   “怎么解毒?”   0166安静片刻,道:[我最近会下载一个解毒模块。]   余逢春挑了一块点心扔进嘴里:“然后?”   [然后你需要和主角保持身体接触24个小时,保证解毒模块的正常运行,才能完成解毒。]   “……”   余逢春沉默了。   好刁钻的解毒条件。   “意思是我要24小时贴在他身上?你怎么不干脆买个强力胶带,把我们俩缠一起算了。”   0166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不想?]   这系统为了得高分已经魔怔了。   好在冷笑完后,0166又道:[这个不要求连续,只要保持身体接触的时间达到24小时就可以。]   他又问:“那梁妃怎么办?”   [这个你不用担心,]0166说,[我已经在帮她运行匹配了,等研制出药方,我会告诉你的。]   那还行。余逢春点点头,开始计划怎么能在不被砍头的前提下多和邵逾白产生身体接触。   应该不会很难。   门外忽然传来敲击声,余逢春走过去打开门,发现是梁妃身边的掌事宫女。   宫女笑的和婉:“江大夫,我们娘娘让我赏你。”   说着,她将厚厚一包银子塞进余逢春手里。   “这点银子,就当请江大夫喝茶,多谢您这些日的费心。”宫女说,“娘娘听说您是民间来的,直夸您医者仁心呢!”   余逢春顺势接过,也跟着笑个不停:“不敢不敢,能进宫一趟给娘娘诊治,是我的福气。”   见他收下银子,宫女面上的笑意更深了。   “那日后,也多请江大夫费心。”她说,“您照顾好娘娘,日后还是有赏的。”   留在梁妃宫中,就有机会见到邵逾白。   见到邵逾白,才有机会给他解毒。   余逢春没有不应的道理:“那是自然。”   两人都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   于是往后几天,余逢春充分表现出了一个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好大夫的形象,每日晨昏定省,格外关心梁妃的恢复状况。   在关心过程中,他也顺便让0166研究一下毒药的变种,看看能不能顺着线索查出是谁下毒。   梁妃是洪启十六年生,今年满打满算,才刚满20。   平常妃子久在宫闱,多少会养出谨言慎行的性情,不知是不是因为梁妃得宠太盛,竟然一点都没变,还是爱说爱闹。   而余逢春在这个世界当了太久的先生,身上自然而然有种耐心温和的书卷气,让人喜欢亲近。   梁妃认定余逢春是她的救命恩人,心里对他没有防备,加上许久没有出宫,便格外喜欢让余逢春给她讲宫外的事。   余逢春把她当孩子看,能讲的都讲给她听,两个人相处的不错,没有太多的约束。   只是最想见的那个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邵逾白已经四五日没来了,余逢春想找人问问,却发现根本不用打听,宫里谁都知道,皇上最近新得了个戏班子,正上头呢。   梁妃自然也清楚。   “谁不喜欢看戏呀?”她并不在意,乐呵呵的,“吃着点心听着戏,本宫也喜欢。”   余逢春冷眼旁观,意识到梁妃真是这样想,而且春熙宫的人完全没有惊慌的意思。   看来即使是平日里,邵逾白也不常来。   果然民间传闻里十有八九都是假的,那些侍寝一月之类全是屁话。   可这样一来,问题就更大了。   他是皇上专门为梁妃请的大夫,除非有召见,否则不能到处乱走。   想见邵逾白,只能等邵逾白自己凑上门。   余逢春之前完全没想到会这么难。   “他会被毒死吗?”   邵逾白又一日没来,余逢春很担心地问。   [不会,]0166淡定极了,[他服用的毒药不如你多,而且时间很长,是日积月累的水磨功夫,不会突然毒发。]   到底是皇上,如果暴毙,一定会有人查到底,还不如慢慢磨死,大家都安心。   可日积月累也就说明,直到现在,邵逾白身边都有人在持续下毒。   天杀的,都欺负到人头上了。   余逢春默默从心里记上一笔,准备等时机到了一并报复。   ……   又过了几天,邵逾白始终不出现,在外面玩的很快乐,梁妃一点都没当回事,每日不是和宫女笑笑闹闹,就是挑些新首饰新绸缎打扮自己。   皇上下旨,梁妃养病,不许外人探望,因此春熙宫里只有自己人,梁妃很放松。   一日诊脉结束,她突然说:“江大夫,晚上能不能烦请您过来一下?”   余逢春停住脚步,回过身来:“娘娘有何吩咐?”   梁妃笑笑:“本宫吩咐小厨房做了些民间小吃,不知道有哪些能入口,哪些不能,想让你帮忙看看。”   毒素被压制下去后,梁妃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她不满意前些天吃的清粥小菜,饮食逐渐多样起来。   这不是多让人为难的事,余逢春躬身应下。   夜晚降临,余逢春如约到来,看到小厨房送来的菜已经在桌上摆好了。   梁妃却还没入座,正站在屏风边上,秀眉微蹙,和一名小太监说些什么。   有宫女在一旁看着,余逢春不能向前,只隐约听到些,是梁妃嘱咐家人不要在京中横行霸道,进入如今富贵来之不易,要谨言慎行。   嘱咐完以后,梁妃理理裙摆,走到桌前。   照着0166的判断,余逢春将桌上的菜品挨个说了一遍。   梁妃放下心来,开开心心地坐下,准备用膳。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余逢春不知道等了多久的人终于来了。   “皇上驾到!”   晚膳被打断,众人连忙下跪迎驾。   余逢春站在角落,看着数日不见的邵逾白大步跨过门槛,穿着一身靛蓝常服,上面用金银线绣着团龙纹样,行走间仿佛有光在布料上流动。   他今日的发髻梳得规整,仿佛刻意打扮过,往那儿一站,身姿挺拔,颇有往日谦谦君子的风度。   邵逾白走进宫内,一眼就注意到了跪在人群后面的余逢春。   “起来吧。”   只看一眼,他便收回目光,淡淡地问:“爱妃身体可好些了?”   殿内气氛骤然凝重,每个人都提着一口气。   梁妃站起身,走到邵逾白身旁,细声细气地说:“有劳皇上关心,臣妾感觉好多了。”   “嗯……”   邵逾白看着桌上的菜式,笑了一下:“确实是好多了。”   随着他的目光,梁妃也看到了桌上的那些宫外小吃,脸颊不由飘起一丝绯红。   她试探道:“这些都是宫外的吃食,上不了台面,皇上要是想用膳,我吩咐小厨房做些精致的吧?”   “不用。”邵逾白一扬手,拒绝了。   他说:“我以前跟着先生读书,也常常吃这些东西。”   先生,自然指的就是余逢春。   宫里人都知道,皇帝提起他那位先生的时候,脾气总会好一些,也愿意笑笑。   梁妃自然也清楚,听见他这么一说,便适当地玩笑道:“那皇上快尝尝,看看宫里宫外做的一样吗?”   邵逾白哼笑一声,眉眼中有笑意流动。   他没动筷子,反而问:“你现在的身子,能吃这些吗?”   梁妃闻言连忙道:“可以了,江大夫都看过,只要少吃就行。”   到底年轻,一听邵逾白有不让她吃的意思,马上就急了。   而邵逾白也正好听到了自己想听的。   “江大夫?”   梁妃连连点头,发间首饰簌簌摇动,耀眼夺目。   “是呀,臣妾能捡回这条命,多亏了皇上召名医入宫,臣妾感激不尽。”   “能救你一命,也是造化。”邵逾白看向站在角落里的余逢春,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你倒是物尽其用。”   仿佛自己也清楚叫民间大夫在晚膳时帮忙看菜是不大妥当的,梁妃尴尬笑笑,而后撒娇道:   “若皇上觉得江大夫有更大的用处,尽管带走,臣妾绝不会阻拦!”   这话实际上虚得很,就是皇帝与宠妃之间的玩笑话。   梁妃随口说的,以为邵逾白也会随口糊弄过去。   然而没想到的是,邵逾白甫一听到她这么说,当即放下筷子。   “既然爱妃都这么说了……江大夫!”   他朗声喊道,余逢春后背一激灵,顶着众人的目光挪到最前面。   “草民在。”   “吃完这顿饭,随我回大明殿。”邵逾白说,没看他,漫不经心地喝了口茶。   “以后近身伺候吧。” 第28章   众人面面相觑, 还是梁妃先反应过来。   “来人!”   她叫来掌事宫女。“去把江大夫的东西都收拾好。”   宫女领命离开,梁妃言笑晏晏地向前几步,扶起余逢春。   她柔声道:“江大夫救本宫一命, 本宫感激不尽,望江大夫日后医术能更加出众, 救更多人。”   余逢春抬眸看她, 发现梁妃布满笑意的眼眸中藏着隐约的担忧, 话倒是说的真情实意。   他后退一步:“草民记得娘娘的教诲。”   场面话说完, 梁妃满意松开手, 走到桌前, 陪邵逾白用膳。   从头至尾, 邵逾白没朝余逢春的方向看过一眼,好像刚才的话真的随口一说。   可回大明殿的时候,事情却又不是这样。   按照宫里规矩, 余逢春只能跟在仪仗后面走去大明殿。   可春熙宫和大明殿离得很远, 来回要走很长的路, 加上宫内烛火点得不多, 因此一路格外昏暗, 看不清脚下。   余逢春跟在最后面, 看着最前方的仪仗摇摇晃晃, 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 生怕把前面人的鞋跟踩掉。   0166在跟他分析怎么样才能尽快达成24小时艰巨任务, 余逢春心不在焉地听着,忽然看到前方的仪仗停了下来,有人小跑着过来。   “江大夫!”   卫贤小喘着说:“陛下请您过去。”   余逢春愣住, 想不通邵逾白这次叫自己过去干什么。   见他停在原地不动,卫贤有点儿急了, 再也不见之前的冷淡。   “你快过去,圣上等着呢!”   余逢春无法,跟这卫贤走到最前面。   邵逾白正在轿辇上等着他,听见脚步声,斜撑着头瞥过来,眼神锐利,随后又缓缓化开。   “上来。”他言简意赅。   随着他的话语,抬轿的太监放下轿辇,等着余逢春上去。   余逢春看看轿辇,又看看在一旁的侍从。   邵逾白坐着的的轿辇和平常的绘制不一样,更大些,也更软和舒服,坐两个人绰绰有余,躺下也没什么大问题。   这种轿辇很适合做些不大体面的事,皇宫外对此有许多传闻。   只是余逢春看邵逾白的表情,觉得他什么都没想,单纯是想让他上去坐着。   “……”   犹豫片刻,余逢春什么都没说,上轿坐在邵逾白身边,两人之间隔了很大一块距离。   太监起轿,继续往前走。   站在一旁的卫贤松了口气,陈和呵呵笑着,像是在感叹年轻人沉不住气。   余逢春一路如坐针毡。   虽然不用走路确实很好,但邵逾白的种种举动总让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好像伪装已经被扒开,他是谁大家都清楚。   “……”   余逢春想说点类似于感恩皇上恩德的废话,可屡次张嘴,却只能看到邵逾白疲倦闭上的眼睛,于是话都咽了回去。   一路无言,他们回到大明殿。   刚下轿子,余逢春就看到一个候在门口、衣着艳丽的娇俏女子。   邵逾白也看见了,眉毛皱得很紧,随后又快速松开,仿佛无事发生。   女子走到他们面前,娇弱地跪下磕头。   邵逾白停住脚步,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的头饰衣裙。   片刻后,他开口问:“你是谁?”   “奴婢名叫唤月,是万嫔娘娘送来的。”   万嫔?   余逢春眉心一动,0166自动上线:[万淳婉,京城万氏,是万朝玉的亲戚,三年前入宫。]   宫女直起腰,声音娇媚,仍然柔弱地低着头,却很恰好地露出一截白嫩的脖颈,配上发间水润耀眼的坠子,格外让人心动。   邵逾白自然也瞧见了,眸色闪动,嘴角挂出一个饶有兴致的笑。   他将腕间玉珠取下来,拿在手里一摇一晃地甩,举止颇有些风流。   “万嫔送来的?”   唤月柔声道:“是。”   “以前是干什么的?”   “奴婢以前在宫中侍奉茶水。”   长得这样娇美,又穿得鲜艳,以前是侍奉茶水,现在来大明殿就不一定了。   邵逾白笑笑,意味不明地道:“真是暴殄天物。”   余逢春站在边上瞧他神色,发现那些笑都是流于表面,假得很。   可别人看不出来,宫女一听到他这么说,当即面上一喜,想谢恩。   可邵逾白夸完以后,却头也不回地朝殿内走去,没再往后看一眼,直接把众人晾在原地。   余逢春差点就要替别人尴尬了。   好在陈和是个靠谱的。   “既然皇上夸了你,那你就留下吧,”他对唤月笑道,“万嫔娘娘好妙的心思,前几日大明殿刚没了个侍奉茶水的,不如你顶上。”   能留下就好,没指望别的,唤月没有任何意见,当即应下。   于是陈和挥挥手,叫来一个宫女,让她带唤月去安置。   接着,陈和又想起什么。   “唤月姑娘。”   他叫住将要离开的两人。   唤月回过身,看到这位有名的好性子公公对着她笑得和蔼。   “往后姑娘在大明殿侍奉,就不要穿得这样娇俏鲜艳了。”陈和说,语气平稳。   “陛下不喜欢在身边看到太鲜艳的颜色,有时候心里烦闷,会拿姑娘撒火的。”   此言一出,唤月想起传言里那些被打得血肉模糊,抬出宫的宫女太监,娇俏的小脸当即白下去,无言跟着宫女离开。   余逢春看完陈和敲打唤月的全过程,觉得很有趣,也知道下一个就轮到自已,便站在旁边等着。   可没想到的是,陈和吩咐完其他人,再回身看他的时候,笑得既亲和又恭敬。   “江大夫,”他微微一躬身,“圣上没吩咐,奴才也不敢妄自安排,您先住下,等明日再看圣上如何?”   “……”   除了他活着的时候,余逢春从没见过这么好说话的陈和。   “那,”他眨眨眼,“那麻烦和公公了。”   陈和哈哈笑了两声。   “这有什么好麻烦的,奴才当值大明殿,这都是应该的。”   语罢,他叫来卫贤,让他带余逢春去休息。   两个人交流了几句,余逢春没听清,只发觉卫贤听到以后眼神有些古怪,还转头打量了他好一会儿,然后才点点头。   他走到余逢春面前:“江大夫,请!”   余逢春朝殿内看了一眼,烛火摇曳,分不清谁在哪里,邵逾白早就不见了。   幸好明天还能见。   余逢春跟着卫贤离开。   然后他就被带到了大明殿偏殿。   站在一片金碧辉煌中,余逢春不可置信。   “我住这儿???”   他问卫贤。   卫贤也困惑过,不过他已经成功说服了自己,因此面对余逢春的不解,他相当淡定地点点头:“对。”   这对吗?   这不对吧。   余逢春绕着侧殿转了一圈,撩开好几道珠帘,难以接受,站在床前又问了一遍:“我真住这里?”   “对。”卫贤很厌倦,“你快休息吧!”   余逢春不肯坐下:“我要是睡在这里,明天整个后宫,不,整个京城都会知道。”   “那又怎么样?”   卫贤和他对峙,恹恹地说:“这种恩典,别人一辈子都求不来,你该感恩戴德。”   余逢春:“……”   0166适时插嘴:[今晚你睡在这里,明天大家就会猜测你什么时候会被纳入后宫。]   余逢春:“……”   他痛苦地:“求你了,闭嘴。”   也不知道让他住在侧殿,是邵逾白的意思,还是陈和自作主张。   余逢春又在着原地绕了两圈,抬头就瞅见卫贤跟看笑话似的盯着他。   以前那个走路时一边流鼻涕一摔跟头的小屁孩,有什么资格看他的笑话?   余逢春冷笑一声,也不准备改了。   睡就睡,外面爱怎么传就怎么传,他身正不怕影子斜。   要是邵逾白真要忤逆,先抽一巴掌再说。   想到这里,余逢春二话没说,直接倒在了床上。   “劳烦卫公公带路,”他懒洋洋地说,“我要就寝了,卫公公自便。”   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松弛感。   卫贤站在床边,被他的无所顾忌噎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黑灯瞎火,头脑不清醒,他总觉得这个江大夫的行为处事很熟悉,让他想起一个人。   可是这个人是皇上的禁忌,不能随便想。   卫贤抿抿嘴,没了心情,行礼后离开了。   听到大门合拢的声音,余逢春相当迅速地睡了过去。   ……   第二天没人喊他起床,余逢春睡到日上三竿,才睁开眼。   看到外面亮堂堂的阳光,余逢春抱着被子想了一会儿,决定无论如何都得去见见邵逾白。   拉开床边帷幔,听见他起床动静的宫女已经准备好洗漱用具,余逢春一下床,她们就整整齐齐地将他围住。   崭新的衣服,崭新的发饰,余逢春好像误入某种变装游戏中,被指挥着团团转,然后在镜子里看见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自己。   “这不太好吧。”   盯着镜子里的人,余逢春罕见的有些忐忑。   无他,尚衣局制成的青色新衣,配上极雅致的发饰,从乡下进京碰运气的江大夫摇身一变,又有了八年前那位名动京城的余先生的影子。   [有什么不好的?]0166反问。   [主角明显对余逢春这个身份有一定好感,你可以借助这个拉进你和主角的距离。]   “我怕的不是这个,”余逢春凝重地说,“我是怕他认出我。”   [怎么可能?]0166借用余逢春之前的话,[你不是很有信心吗?]   “……”   邵逾白的种种表现太过奇怪,余逢春以前有信心,现在没有了。   他拉住一位要离开的宫女:“姐姐!”   宫女停住脚步,余逢春问:“这身衣服是怎么回事?”   “江大夫穿着不舒服吗?”宫女问。   “啊,这倒不是,”余逢春摇头,“我只是一介乡野村夫,这种华贵的料子,我穿着不大敢动。”   宫女闻言笑了。   “这是皇上吩咐的,江大夫尽管穿。衣服嘛,坏了就换一件,不必担忧。”   余逢春松开手,放她离开。   “你听见了吗?”他问0166。   0166:[……听见了。]   这衣服是邵逾白安排的。   余逢春觉得后背一阵发凉,半秒钟都不想等了,随意吃了两块糕点,起身就朝正殿走去。   一路上,余逢春遇见许多人,宫女太监守卫,什么都有,但发现他是朝正殿走后,没有一人阻拦,好像被提前通知过。   余逢春越走越心慌,恨不得一步跨到邵逾白面前。   然而极不凑巧的是,余逢春刚来到正殿,就看到殿外站着一名衣着华贵的女子,同样在等待召见。   这名女子面容娇艳、体态丰腴,浑身的金贵气质,一看就是世家大族中耗尽金银堆砌出来的美人。   如果说梁妃身上有种乡野间的灵动自然,那这个女人,便是奢靡厅堂中盛开的一朵花,娇美昂贵。   万嫔淳婉。   意识到她是谁,余逢春远远停住脚步,可来不及了,女人已经看见他了。   “哎,那个过来!”   一个小宫女冲着余逢春高声喊,“说你呢,娘娘见你,快过来!”   余逢春无法,只能慢腾腾地走过去行礼。   “草民叩见万嫔娘娘。”   万嫔吊着一双丹凤眼,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余逢春的衣着服饰,一言不发,余逢春只能跪着等。   大明殿外的地砖冷得很,跪一会儿就膝盖生疼。余逢春等了许久,才等到万嫔开口。   “你就是那个昨夜从梁妃宫里过来的太医?”   余逢春道:“草民没有被授予官职,还不是太医。”   万嫔轻哼一声,也不敢在大明殿外太放肆:“起来吧。”   余逢春踉跄一步,站起身来,仍然恭敬地低着头。   万嫔又问:“皇上让你留宿偏殿?”   余逢春迟疑。   “这……”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他道:“娘娘,草民也不清楚。”   闻言,万嫔身边的小宫女当场就不乐意了,尖着嗓子质问:“你竟敢糊弄娘娘?!”   “草民不敢!”   余逢春没办法,只能又跪下请罪。   好在这一次,万嫔拦住了他。   “好了,动不动就跪下,还显得本宫跋扈。”   万嫔扶扶鬓边的海棠,动作慵懒。   “眼下皇帝有事要忙,听说你医术高超,不如你帮本宫诊脉,看看本宫最近身体如何。”   听见她这么说,余逢春开始怀疑是不是今天不宜出门。   光天化日下,他只是民间来的大夫,哪有资格给万嫔诊脉?   况且看万嫔的表现就知道,她压根没看上余逢春,只不过是借着梁妃,刁难一下他。   说到底,还是因为余逢春昨夜留宿大明殿偏殿,才惹出来的祸事。   一时间,余逢春骑虎难下。   “娘娘……”   听出他话语中的犹豫,万嫔细眉一挑,装出来的温柔当即演不下去了。   她厉声道:“怎么,一个民间来的大夫,这么大的脸面,连本宫都使唤不动?”   “——娘娘!”   从殿内踏出来的卫贤高声喊道。打断了万嫔的怒火。   几乎是一瞬间,万嫔脸上的恼怒烟消云散,红唇微抿,又是娇美动人。   卫贤也注意到了她的改变,神色不变,道:“皇上忙完了,您可以……”   话音未落,变化发生。   在余逢春的视线里,原先得意的万嫔眼中忽然多了许多惊吓,站姿也随着情绪的调整,变得柔弱许多。   卫贤更是立即噤声,恭敬地退到一侧。   意识到什么,余逢春回过头,不出所料地看到了本该在书房里的皇帝。   邵逾白今天穿了一袭宽袍长袖的黑衣,靠在殿门口注视着眼前这场闹剧,神色冷淡至极,看向万嫔的眼神像看一只吵闹的畜生。   “万嫔不在自己宫里,跑到这儿来撒什么野?”   他问。   “陛下……”   万嫔再没了之前刁难的飞扬跋扈,跪下去连连解释,纤细的身体哆嗦得像风中的芦苇。   她的解释没有一个人听进耳中,邵逾白只短暂地瞥了万嫔一眼,便将全部注意力落在余逢春身上。   他很满意余逢春的这身装扮,欣赏一会儿后,邵逾白的嘴角勾起一抹笑,眼神仿佛轻佻。   而在女人的低泣声里,余逢春站在原地,与邵逾白对上视线。 第29章   万嫔的声音越来越低, 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那块地砖曾被余逢春的体温捂热,现又变得冰凉。   “臣妾让小厨房做了些糕点, 想着皇上喜欢吃,所以……”   她说不下去了, 一双美目饱含眼泪, 看着楚楚可怜。   邵逾白终于调转视线, 看向她。   “什么糕点?”他问。   万嫔好像绝处逢生, 连忙抬起头, 道:“是桃肉甜酥, 兑了些牛乳进去。”   邵逾白招招手, 跪在一旁的宫女连忙站起身,捧着盒子走到他面前,细瘦的手臂也在颤抖。   打开盒盖, 一碟极为精致的粉白糕点出现在众人眼前, 每个只有拇指大小, 余逢春闻见细微的甜味。   万嫔虽然不及梁妃受宠, 可娘家底子厚, 远房兄长是当朝丞相, 在宫里也相当有地位, 她的小厨房排的进宫中前三。   众人心里都清楚, 江秋只是一介民医, 再喜欢,也没必要为着他,和万家扯破脸。   邵逾白就算气恼, 也不会真拿她怎么样,象征性生生气, 高高抬起,轻轻放下也就罢了。   如今看见糕点,该唤人起身了。   余逢春也是如此想。   偏偏邵逾白没有那么做。   盯着碟中点心,他先是没什么表情地夸了一句:“做的确实不错。”   万嫔闻言,顿时露出一抹笑容,泪水眨在脸庞,看着格外惹人怜爱。   可下一秒,邵逾白却态度一变。   “过来。”   他对站在远处看戏的余逢春说。   “……”   余逢春站着不动,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而邵逾白见他装傻不动,面上浮现出一丝不耐烦。   他再次道:“江大夫,过来。”   这下,余逢春彻底没办法装傻了,只能绕过一众跪着的宫女太监,走到邵逾白身边。   等他过来,邵逾白抖抖袖口,施施然从碟子里取出一块稍小些的糕点,递到余逢春嘴边,示意他张嘴。   余逢春怔怔地看他,邵逾白不言,只是将糕点又往前递了递,抵在他的嘴唇上。   余逢春无处可躲,只能张开嘴,细软甜香的糕点被喂进嘴里。   糕点清甜细腻,余逢春默默地嚼,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邵逾白问他:“好吃吗?”   视线如果能杀人,余逢春指定已经血溅当场。   一口气憋在胸膛,他点点头。   邵逾白笑了一声,当着万嫔的面,将那碟糕点从木盒里取出来,端端正正地放在余逢春手中,让他捧着吃。   这无疑是在当着众人的面,扇了万嫔狠狠一耳光,女人眼圈当即就红了,又不能表露出丝毫,只能咬牙低下头,发间首饰簌簌摇晃。   做完这一切,邵逾白才慢悠悠地侧过身。   “近日天冷,万嫔做了糕点,就不必亲自送来了,要是冻伤了,寡人会心疼的。”他说。   这就算是给台阶了。   万嫔应道:“是,臣妾明白。”   邵逾白“嗯”了一声,面上看不出喜怒,只觉得冷淡:“走吧。”   贴身宫女连忙托住万嫔的胳膊,将人扶起来。   她跪的时间比余逢春还长些,起身摇摇晃晃,走了好几步才慢慢恢复正常,背影非常狼狈。   余逢春捧着温热的糕点,看着万嫔离开。   与此同时,邵逾白也转身回了大明殿,好像他出来就是为了耍一通威风,然后喂余逢春吃糕点。   “和公公!”   余逢春拉住想离开的陈和,抬抬糕点,又朝殿内看了一眼。   “我……这……”   他罕见地不知道说什么。   好在不用说明白,陈和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既然皇上都赏您了,那您吃就好了。”   他仍然笑得像弥勒佛。   “不是奴才多嘴,万嫔娘娘的小厨房什么都好说,但糕点绝对算得上宫中一绝,平常咱们可没口福。”   余逢春顿时觉得自己捧的不是糕点,而是一炉烧红的煤炭。   邵逾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万嫔送来的糕点给自己吃,安的什么心?   余逢春将糕点向前递去:“那你要不要吃一点?”   陈和笑着摇摇头:“奴才没有福分吃。”   余逢春又看向卫贤:“那你——”   卫贤果断后退一步,脸色警惕,拒绝意味很明显。   “……”   余逢春收回手,表情相当无助。   仿佛是有些可怜这个刚入宫的孩子面临的狂风暴雨,陈和转头示意卫贤进殿伺候,自己则咳嗽一声,带着余逢春往后面走去。   余逢春会意跟在他身后,边走边又塞了块糕点进嘴里。   反正送不出去,扔了也是浪费,还不如再吃两口。   进到取暖的偏房,陈和关上门,示意余逢春坐下后,亲自给他斟了杯茶。   热气氤氲,茶香四溢。   陈和是邵逾白身边的头领太监,用的东西都不会差。   余逢春捧起茶杯,嗅闻片刻后喝了一口。   “如何?”   放下茶杯,余逢春羞涩一笑:“我是个粗人,喝不出茶叶好坏,只觉得清香扑鼻。”   “茶水,再名贵,说到底就是水,水就是用来解渴的。”   陈和坐下道:“江大夫没必要想那些,糕点吃多了难免腻,这杯茶是给你解腻用的。”   余逢春说:“和公公很豁达。”   陈和笑道:“奴才跟着皇上久了,皇上是个豁达的人,奴才也跟着学了点。况且……”   他脸上浮现出追忆之色:“许多年前,奴才有幸,曾和一位值得尊重的先生交谈过几次,受益匪浅。”   “……”   余逢春瞬间意识到他在说谁,干笑两声,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和公公待人亲切和善,这都是应该的。”   “哎呀,我年轻气盛过的。”陈和坐在他对面,揣着袖子,“只是余先生专治年轻气盛,把我掰过来了。”   余逢春:“……”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不要什么金往我脸上贴。   聊到这里,余逢春已经彻底不知道陈和把他拉到这里,是想聊什么了。   “和公公,”他斟酌着开口,“刚才……”   “这正是奴才想说的。”   陈和缓缓道:“当今丞相与圣上,是一门师兄弟,自然……同心同德。”   不知是不是屋内光影的问题,余逢春看到在谈“同心同德”一词的时候,陈和面上闪过一丝忧虑。   可无论有没有,须臾之后,那些情绪的痕迹均消散开。   “圣上重视万家,自然也对万嫔多有宽待。”陈和说,“今日,算是无妄之灾,圣上算是替您出气了,江大夫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   余逢春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勉强笑笑,余逢春道:“我怎么会放在心上,今日娘娘气恼,说到底其实是个误会,流言蜚语……我搬出偏殿就好了。”   他趁机提出解决方案,以为能顺利达成,却没成想陈和摇了摇头。   他说:“这世界上传的最快的,就是流言蜚语,江大夫以为只有宫中知道吗?现在宫外也传的有鼻子有眼了。”   余逢春愣住:“什么?”   “说是皇上看上一个民间大夫,如珍似宝,已经颁旨下令,让他住在偏殿,不日后还有敕封的旨意。更难听的也有。”   “……”   陈和:“江大夫。”   余逢春抬起头来,看见陈和的神情隐于光影之后,看不真切,让人心生畏惧。   他小声问:“和公公,和我说这些,您到底是什么意思?”   陈和站起身来,语气亲和道:“江大夫,现在外面传的风言风语,就算真没有什么,你也是众矢之的,众人眼中的活靶子,受些蹉跎是迟早的。”   “这……”余逢春眼中浮现出一丝无助,“那该怎么办?”   他问出了陈和一直在等的问题。   陈和笑了。   “依奴才看,您现在只能依靠皇上了。”   他徐徐善诱道:“皇上愿意为您出气,那说明心里是有您的,您不如趁这机会,谋些钱财权位,岂不双方都好?”   “……”   沉默。   脑海里,余逢春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这是在拉皮条吧?”他和0166确认,“他就是在拉皮条吧?”   0166:[……是。]   八年前,余逢春还是余逢春的时候,陈和对他从来都是亲切恭敬,和他主子一样端正齐整,没成想私底下还有这副面孔。   他主子看上人家,他就冲上来威逼利诱,恨不得直接把人送进大明殿寝榻上。   0166安慰道:[往好处想,这样你就不用担心24小时的皮肤接触的事了。]   余逢春面无表情地:“所以为了救他,我还得把自己搭进去?”   0166:[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目前看,这是最好的方法。]   余逢春当然也知道,不然他不会和陈和纠缠这么久。   只是他从来没想过跨过与邵逾白的师生情分,因此即使机会摆在面前,他也相当踌躇。   斟酌许久,他缓缓开口。   “可是公公,我相貌平平,恐怕讨不了皇上喜欢。”   “此言差矣,”陈和闻言意味深长地摇头,“皇上喜欢的。”   余逢春困惑地眨眨眼。   陈和咳嗽一声:“实话跟您说吧,江大夫,我之前也不大确定,但今天一看您这身装束,我就知道皇上一定会喜欢你。”   无他,因为穿上这身衣服以后,从后背看,江秋格外像那位故人。   故人已逝不可追,可岁月漫长,圣上等了那么久,想了那么久,骤然碰见这么像的,怎么忍得住?   但这些话就没必要对江秋说了。   陈和等着余逢春想明白。   而余逢春确实清楚,邵逾白的病最好一刻都别拖,能治就赶紧治。   陈和递来筏子,那他就该顺水推舟。   于是两人在不同逻辑不同考量的前提下,达成了一样的共识。   瞧着对面人脸上的表情变化,陈和久违地露出一个满意的笑。   “那就,麻烦和公公了。”余逢春说。   “自然,自然。”   *   *   *   深夜,邵逾白沐浴过后,披着件单衣回到寝殿。   坐在床前,角落的焚香气味过于厚重,邵逾白只觉得喉咙干痒,闷声咳嗽两声,手心一阵腥甜的湿润。   两边侍奉的宫人不知何时已尽数退下,枕边的帕子也不知去了哪里,邵逾白皱紧眉毛,正想去洗干净,一个人却忽然悄无声息地凑到他跟前。   “陛下,殿中的香太重了。”   声音太熟悉了,邵逾白掀起眼皮,看到递来帕子的正是余逢春。   一瞬间,他什么都懂了。   “陈和这老东西……”   哼笑一声,说不上责备还是赞赏。   邵逾白接过帕子,随意擦拭掌心,尔后攥在手里,不让旁边的人看清。   “你来做什么?”他问。   余逢春瞅见了他的动作,低声道:“和公公都给草民讲了,陛下待草民恩重如山……”   他没再继续说,邵逾白打断他。   “所以你是来报恩的?”   干净的那只手点在余逢春侧脸,邵逾白的声音轻而又轻,接近于耳语,在一片昏暗中透着难以严明的暧昧。   感受到眼角被轻柔地触碰抚摸,余逢春不受控制地眨眨眼睛,眼睫划过指腹,勾起更隐秘的痒意。   “陛下……”   余逢春语塞,被这么摸着,他的心都跟着哆嗦。   “嗯?”   邵逾白懒散地应了一声,蹭过他眼角的一抹晕红。   余逢春张嘴想说些什么,可话还没说出口,邵逾白忽然又开始咳嗽。   剧烈的咳嗽声刺耳至极,像是扎在心口的一刀。且这次比之前还严重,余逢春隔得远,都能闻到浓重的血腥味。   一瞬间,余逢春心里琢磨的打算全部烟消云散。   “你生病了。”他说。   邵逾白抬起眼,看到余逢春神情严肃,一只手已贴在了他的手腕上,不顾君臣伦理,直接将他攥在手里的帕子扯了出来。   一片鲜红血迹,如花朵般点在白色丝绸上。   即使早有预料,真正看到时还是不免心中一痛。   见他抢走手帕,邵逾白眸中闪过一丝意外,但没有生气,沙哑着声音道:“老毛病了。”   得多傻的人才会信他的谎话?   余逢春心疼又生气,手下用力,攥得指节发白,不自觉地就把帕子用力攥紧,几乎要直接扯烂。   邵逾白调转视线,恰好看到这一幕。   “你之前说要报答……”   他又提起刚才的话题。   此言一出,余逢春迅速从刚才的情绪中抽身而出。   他下定决心,大声说:“对,我要报答!”   闻言,邵逾白眉心微动,总觉得这个腔调不太对劲,但还是让他继续说。   余逢春不想继续装了,气沉丹田:   “您的这些症状不是生病,是中毒了——我可以为您解毒!”   话音落下,死寂的沉默将两人笼罩。   没有预料中的质疑,没有恼怒,更没有死里逃生的喜极而泣。   明明刚才咳个半死还兴致盎然的邵逾白,听余逢春这么说完,忽然就没了兴致,脸色也跟着灰败下去,无力地靠在床头,好像没什么值得他依恋的。   “治病啊……”   他若有所思地重复,随后无所谓地点头,生无可恋。   “那治吧,随便你。” 第30章   他的失望表现太明显了, 余逢春想装看不见都不行。   他试探道:“……陛下不问问我怎么治吗?”   邵逾白很无所谓地瞥了他一眼,仍然不把解毒放在心上。   “怎么治?”   余逢春犹豫,琢磨着怎么忽悠才能让人相信。   “草民心中已有了一味药方, 只是还需斟酌,不知陛下可否允许近日草民随侍, 以观察病情, 增添删减?”   邵逾白挥挥手:“随你。”   说完, 他跟丢了半条命一样往床上一倒, 掀开被子躺进去, 不再看余逢春。   教了这么个学生, 真是师门不幸。   余逢春把他的心思看得明明白白, 太清楚邵逾白想要什么,可既然当初自己喝了他的拜师茶,那就是他的先生, 哪有学生和先生……   很无奈地看了一眼貌似在赌气的当今圣上, 余逢春再走近一些, 留下端来的茶水布巾, 整理好床尾的被褥, 拉下帷幔, 离开了。   角落里传来火被水浇灭的噗呲声, 邵逾白撑起身子, 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视线被帷幔遮住,只能隐约听到余逢春的脚步声。   有窗户打开的声音,厚重刺鼻的香气缓缓散尽, 原本还有些不稳的呼吸声也逐渐顺畅开,邵逾白半撑着身体, 心绪不定。   他觉得自己刚才跟有病一样,明明知道没希望,还痴缠着人家不放,现在清醒过来,一边觉得刚才的举动实在丢人,一边又生怕把人惹恼,心慌得厉害。   死是小事,那人要是气急了一定要出宫,那才真是大事。   可现在听着脚步声,知道那人还在为自己费心,邵逾白的心不自觉地安定了些。   应当是没有生气吧……   他想着,缓缓躺下,浑然未发觉自己心态的变化。   *   另一边,余逢春费劲巴拉地收拾完大明殿里各种看不顺眼的东西,觉得自己像个干活的杂役,刚回到偏殿,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可怕的总管就来责问他。   0166:[你想干什么?]   余逢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什么我想干什么?”   0166情绪还算稳定,见他真不明白,便解释:   [你明明没准备直说解毒,为什么后面又改变主意了?]   哦,这个。   余逢春懂了。   他最开始和0166商量的是,通过一些不那么符合规定的皮肤接触,在不告知邵逾白的前提下给他解毒,可余逢春临时打乱计划,直接将解读打算告知了邵逾白。   0166不明白。   余逢春其实也不太明白。   “想说就说了,”他含糊不清地解释,“不明不白的算什么?”   [……]   什么不明不白?   0166试着理解:[你是担心解毒不明不白,还是在担心别的?]   “……”   余逢春哑口无言。   方才看到邵逾白咳嗽到吐血,他是真心疼了,指尖都跟着咳嗽声哆嗦了一下,想不通当年那个清风朗月的孩子怎么会被折腾成这样?   虽说这个世界注重纲常伦理,可他说白了也不真是这个世界的人,平日相处时能注意点距离已经很了不起了。   第一次拒绝是因为余逢春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不想给邵白留太多念想,而这次踟蹰不前,则是因为余逢春自己也没想明白。   不像那些会在任务世界逐渐迷失自我的宿主,余逢春一直分得很清楚,任务是任务,自己是自己。   上个世界的邵逾白和这个世界的邵逾白,哪怕用着同一张脸同一个名字,到底也不是同一个人。   余逢春不会将上个世界的爱意蔓延到这个世界的人身上。   所以面对一些抉择的时候,他会格外谨慎。   沉思良久,他只是对0166说:“我得再想想。”   而0166也道:[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他们是相伴数百年的老队友了,虽然余逢春时常不靠谱,但在一些关键问题上,他有自己的打算,没必要多说。   于是这个问题暂且在一人一统之间放下,余逢春伸了个懒腰,招呼外面的侍从打盆热水。   前来侍候的宫女身量高挑,即使衣着简单也难掩花容月貌,大明殿伺候的宫人都是这样,仿佛邵逾白已经集齐全天下的美人。   宫女略一行礼,告诉余逢春后面有温水池子。   余逢春朝屏风后面看了一眼,发现虽然是偏殿,但该有的规制一应俱全,甚至比一般宫殿强上许多。   加上邵逾白这几年花销颇大,宫殿里外都整修过,因此更加华贵舒适。   余逢春点点头,忽然问宫女:“你叫什么?”   宫女一愣:“奴婢名为长宁。”   “你多大了?”   “十八。”   “几岁入的宫?”   “回大人,奴婢十四入宫。”   已经四年了。   余逢春沉吟片刻,又问:“家中可还有亲眷?”   长宁低声道:“还有父亲和妹妹。”   “没想过出宫吗?”   “……”   仿佛没料到余逢春会问这个问题,长宁面上划过一丝惊讶,而后又快速低下头,姿态重新恭敬起来。   她轻声说:“陛下宽厚,曾有旨,年满二十的宫女可自行选择留下或出宫嫁人,若是嫁人,宫里还会随几锭银子做嫁妆。”   余逢春闻言挑眉。   即使放在前面几代皇帝的宫中,这样的旨意也是这是很宽厚的了。   邵逾白的暴君形象已经碎了一大片,眼看就要支不起来了。   想了一会儿,余逢春又问:“我听说,前几日这里打死了几个伺候的下人,血淋淋地抬出去,是真的吗?”   他问得好奇又随意,可长宁却不能随便回答,这不是乡下,说错话是会受责罚的。   余逢春自然也发现了她的犹豫。   如今夜色寂静,殿里只点了几支蜡烛,离他们最近的那支烛芯已经烧焦,光亮也暗淡下去。   四周没有伺候的人,余逢春自己拿了把小剪子,走到蜡烛旁边,弯腰剪掉烛芯。   烛火倏地亮了起来,暖黄的光一半投在他的脸上,另一半则暖融融地铺洒开,将暗色衬得更暗,几乎要与亮光处分隔开。   这种剪蜡烛的活儿他从前经常做,因此动作相当利索,完事后还特意用剪子尖端拨了拨火,指尖点在亮红的蜡烛前,没注意到一旁投来的视线。   ……   长宁入宫四年便能到大明殿伺候,自然有她的本事和能耐。   她见过的贵人比河里的鱼还多,比天上的云还密,可余逢春这样的,长宁还是第一次见。   说不好,明明是个乡野大夫,可举手投足间,却总会流露出许多的随意自在,仿佛并未身处樊笼中,也并未站在这天底下最高最巍峨的地方。   规矩束缚不了他。   那是一川流淌在富贵之间的轻松自由,极雅致,也极难得。   长宁也是头一回知道世上还有余逢春这样的人,不自觉地,她心里多了几分畏惧和敬畏。   而正在这时,余逢春恰当地开口了。   “我没想着朝你打探宫中密辛之类,”他说,仍然将大部分注意力放在面前烛火上。   “只是我近日要跟在皇上身边伺候,所以想提前问问,要是我刚才的问题实在不能说,那你退下就好,要是能说,也麻烦你向我行个方便,日后我自然记得。”   “……”   长宁沉默片刻,内心天人交战,许久后她抬头,像下定决心一般开口:   “和公公不许我们多嘴多舌,麻烦您不要告诉他。”   “这个自然。”   得到保证,长宁放心许多。   “其实那几个下人,要奴婢说,是死有余辜。”   余逢春动作一顿,放下剪刀。   “怎么说?”   长宁深吸一口气:“奴婢一直在侧殿伺候,对正殿的事情知之甚少,但奴婢的同乡姐妹在正殿,她说那几个下人是偷盗皇上的物件被发现了,皇上盛怒之下才下令将他们乱棒打死。”   余逢春:“偷盗?”   长宁:“是。”   “你知道偷的什么吗?”   长宁思量片刻,很不确定:“仿佛是一个匣子。”   余逢春愣住了。   ……   半个时辰后,余逢春泡在温水里,还在思索方才长宁的话。   他相信世界上有为财不择手段的人,但这种人一般不会出现在大明殿,更不会一下子出现好几个。   多半是有人指使。   可是谁呢?匣子里有什么?   还有毒药,下毒人怕皇上暴毙,毒药是一点点下的,日积月累才有今天,那就说明直到现在,邵逾白身边都有人在暗中下毒。   这两批人会是受同一人指使吗?   “0166。”   0166迅速上线,像个彻夜加班打工人:[怎么?]   余逢春拨开湿漉漉的头发:“那几个被打死的下人的信息解锁了吗?”   这一块的信息本就属于可解锁的范畴,只是需要契机。   刚才长宁的那一番话,恰好给了余逢春打开的钥匙。   0166道:[只解锁了一部分。]   “发来我看看。”   余逢春挑了个舒服的地方倚着,看到眼前浮现出一片只有巴掌大的信息汇总。   他看了一会儿,又问:“有照片吗?”   [得交钱。]   余逢春二话没说,让0166从自己的账户里直接扣款。   于是几张照片加载出来。   余逢春将照片保存,心里有了主意。   *   *   *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余逢春就从床上爬起来,洗漱过后来到正殿报道。   站在一众穿戴整齐的侍从中间,余逢春觉得自己困得像一只熬通宵的公鸡,卫贤很看不惯他困蒙蒙的样子,隔着好几个人瞪了他一眼。   余逢春挺直腰背,选择不跟孩子计较。   如今天气转暖,但清晨还是有些凉意。   余逢春站在靠门的地方,揣着袖子,没等多久,就看见邵逾白就从内室出现,身着一袭金龙腾云的朝服,目光藏在冕冠后面,大步朝门口走去。   绍齐以水为尊,故龙袍底色为黑,加上朝服多为威严,宽袖大袍,行走时隐约有流光在布料上闪现,余逢春微微低头,刚好看到悬在邵逾白腰间的玉佩,玉质温润,青碧仿若一潭深水,模样极其熟悉。   路过余逢春时,邵逾白的脚步有稍微停顿,但又很快恢复如常。   坐上轿辇,抬叫的太监刚要起身,却被叫停,一行人顿在原地,余逢春怔了一秒钟,然后就看到邵逾白单手撑着扶手,正朝自己这边看来。   “……”   余逢春一句话都不想说,低头走到轿辇侧边,小心翼翼地坐下,生怕压着邵逾白的朝服。   轿辇平稳抬起,随后朝会见朝臣的大安阁走去。   察觉到他的意图,邵逾白懒洋洋地开口:“坐着就坐着,有什么大不了的。”   “陛下真是心胸豁达,”余逢春干笑两声,“这可是天子衣物……”   邵逾白斜眼看他:“天子衣物怎么了?你不是还说天子有病,要给天子治病吗?”   他声音低,还有意拖长,显得不怀好意。   看来已经从打击中恢复了。   余逢春昨夜想了一夜,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干脆走一步算一步,先解毒,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眼下正是个解毒的好时候,邵逾白的手就在大腿上,只带了枚青玉扳指,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腥。   余逢春从心里和系统确认解毒程序运行良好,瞅着离大安阁还有段距离,便不再犹豫,目视前方,右手悄悄往旁边一伸。搭在了邵逾白的手背上。   他面色不改,可邵逾白却被吓了一大跳。   察觉到手背上的温热触感后,原本懒散躺着的人顿时哆嗦一下,坐起身来,后背直得像块板子。   余逢春余光中察觉到了他的动作,没忍住,嘴角勾起一抹笑。   “你这是在干什么?”邵逾白轻声问。   余逢春一本正经:“陛下,草民在为您把脉。”   邵逾白:“……”   他眼看着快活了三十年,从没见过哪个大夫把脉是把手搁人家手背上。   眼见他不信,余逢春又解释道:“这是草民的独门绝技。”   好一招独门绝技!   邵逾白无话可说,只能任由他摸着,等到了大安阁,才拨开他的手。   走下轿辇,邵逾白去上朝,余逢春则站在门边,满意地看着系统记录下的进展。   ……   一场朝会,用时不到一个时辰。   邵逾白端坐高台,神色被垂旒遮住,看不清喜怒。   有大臣奏报地方水灾,声音清晰地将死伤人数一一列出,邵逾白不动声色地听着,听完以后二话没说,让人去把那里的县令砍了。   当今君上,虽说昏庸无能,但杀起人来从不留情,他手下的邵和军行如疾电,今天早晨下的命令,傍晚就能把头送回来。   底下大臣个个跪着不敢抬头,生怕说错哪句话惹上面那位祖宗不痛快。   殿内气氛战战兢兢,唯有一人站在前方,昂首挺胸,余逢春定睛一看,正是当朝丞相,万朝玉。   单就面相看,他的冒牌徒弟这些年可过滋润痛快,面庞圆润白皙,穿红衣红裳,头戴进贤冠,端的是一身文人气质,处变不惊,胸有沟壑。   等殿内一丝声音都听不见了,万朝玉才一躬身,道:“陛下息怒,依臣看,杀那里的官倒是其次,要紧的是如何止住水灾,赈济灾民。”   邵逾白靠在龙椅上,闻言一挑眉。   “哦?”   他缓缓开口,咬着字询问。   “那依师兄看——此事该如何?”   大殿之上,不以官职相称,反而论起了师门情谊。   这是极不合理礼法的,偏偏无一人提出异议,说明邵逾白这么叫万朝玉,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依臣看……”   万朝玉侃侃而谈,邵逾白扶额认真听着,一片君臣祥和。   只有一人听出不对劲。   余逢春站在门边,隔着许多道帷幔珠帘,去找邵逾白的身影,脑子里还回荡着他的那句话。   明明开口时语气谦和温顺,态度也看不出恼怒,可余逢春光是听着,身上便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别人听不明白,但余逢春不会不清楚。   ——适才喊万朝玉师兄的时候,邵逾白是真的想杀人。 第31章   地方水灾其实算不上大事, 只是春日气温上升,雪水融化,加上那地方的水坝修整不牢, 才酿成水灾,如今已经止住。   万朝玉在朝堂上侃侃而谈, 提出的几点面面俱到, 可见是有真才实学在身上。   邵逾白只在最开始的那一句话里露出点杀意, 其余时候就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既不提出问题, 也不给予鼓励。   等万朝玉说完了, 他咳嗽两声, 很无所谓地摆摆手:“就按师兄说的办。”   万朝玉刚想领旨,邵逾白却话音一转:“——不过,地方水坝修筑时明令禁止偷工减料, 那狗官竟然敢顶风犯案——刺史得换一换。”   万朝玉愣了一下, 还没反应过来, 邵逾白便高声喊道:“邵和!”   伴随着他的呼唤, 一道凉风迎面袭来, 瞬息之间, 殿前忽然出现三名身着黑甲的覆面男子, 刀剑在腰间绽出寒光, 杀意隐秘, 须臾之间便可取人性命。   没人看清他们是怎么来的,离得最近的两名官员吓得脸色煞白,后退几步, 险些坐在地上。   邵逾白面色不改,直起身子, 朝着远处点了一下,吩咐:“去,把那个刺史的脑袋——”   话音未落,终于反应过来的万朝玉跪倒在地,大声打断他的命令:“——陛下不可!”   命令中止,邵逾白缓缓靠回龙椅上,并未觉得惊讶。   “为何不可?”   “水坝修建不牢,是县令失职,如今酿成大祸,按照律法,他非死不可,可刺史掌管一省监察,难免有疏忽之处,虽为失职,但罪不至死啊陛下!”   “您若今日取他两人性命,臣民惶恐,只怕会议论陛下草菅人命,还不知该如何揣测呀!”   余逢春:“胡扯!”   0166:[放屁!]   县令贪污固然可恶,但刺史担的就是监察地方官吏的职责,如今水患泛滥,闹出人命,刺史罪过深重,为何杀不得?   不过是事发地在荆州,而当今荆州刺史姓程,五年前娶了万家二房的嫡次女,是万朝玉的亲戚。   什么担心有损清誉,分明是怕折损自己在地方的人脉,私心用甚!   余逢春看得明白,其他人自然也明白,但却无一人敢提出异议,大殿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等邵逾白的反应。   良久之后,一直沉默的邵逾白忽然一笑,凝滞的气氛瞬间松快下去。   “那还真是有劳师兄费心了。”   说罢,他对一直候在远处的邵和军道:“那就算了,退下吧!”   三人领命,无声退下。   一切又回归风平浪静。   接下来的朝会上,说的都是些不痛不痒的事,邵逾白听得无聊,余逢春也在后面打哈欠。   直到一位走路都颤巍巍的老头从一众官员中挤出来,气氛才稍微有些回升。   余逢春打哈欠的动作顿住。   他认得这个老头。   “臣,有本启奏!”   老头一把年纪了仍然声如洪钟、响亮干脆,与当年没什么分别,余逢春往旁边偏偏头,试图躲过过于响亮的嗓门。   与此同时,邵逾白也叹了口气,仿佛早就知道他要说什么,换了个姿势,双手撑在膝盖上,已经是非常难得的耐心友善。   “韩爱卿,若是为了立后的事,就不必……”   “——陛下不让臣说,可臣身为礼部中人,自然不吐不快!”   老臣打断邵逾白的话,老泪纵横。   “陛下继位八年,后宫至今不稳,皇后乃国母,事关社稷安危、皇家颜面,且立后之事,即可攘外安内,彰显陛下仁德,又可为皇家绵延子嗣,巩固万世根基,陛下不可不尽早考虑啊!”   老臣说得声泪俱下,嗓门都在颤抖,可邵逾白已经听了不下百遍,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坐着听完已经是最大的仁慈。   等老臣说完最后一个字,邵逾白不耐烦地站起身,撂下一句话:   “此事容后再议,寡人心中有考虑。”   说完,没有一丝一毫地停留,邵逾白直接转身离去。   陈和见状,立马高喊退朝,众臣跪拜,只留老臣跪在原地,哀叹不已。   ……   回大明殿的路上,不需要任何提醒,余逢春自觉地从另一边上轿,坐在邵逾白旁边。   感觉到旁边的晃动,邵逾白抬眸瞥了他一眼,目光藏在十二束旒后面,不动声色。   余逢春低头整理衣服,不理会他的目光。   等到太监抬起轿辇,朝大明殿的方向走去,余逢春才干咳一声,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把手伸过去,搭在邵逾白的手腕上。   “方才上朝时,江大夫不是已经把过脉了吗?”   邵逾白出声,将余逢春努力营造的无事假象打破。   余逢春没了办法,心中暗骂一声死孩子,继续糊弄:   “方才是方才,陛下上朝劳累,草民要再观察一下。”   话说的场面漂亮,可只要细看就知道,余逢春的手压根没搭在邵逾白的脉搏上。   邵逾白自然也清楚。   他低下头,盯着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手看了许久,片刻后哼笑一声,眸中含笑,先前从大安阁出来时的一身烦闷自然消解。   余逢春见状很满意,跟哄小孩儿似的拍拍他的手背,浑然不觉此举僭越。   跟在身后的陈和咂舌。   往日里,只要那位韩大人一提立后,陛下便会烦闷暴躁,一日不得展颜,旁人怎么劝都劝不好,连带着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也乐不起来。   陈和本以为今日也会如此,没成想江大夫一哄就好,省了太多麻烦。   真是人不可貌相。   回到大明殿,邵逾白去换常服,陈和也跟着伺候,留余逢春在外面。   余逢春从心里计算着把多少次脉才能解毒,偶然瞧见和他一起被留在外殿的卫贤,想起早朝时注意到的异样,朝卫贤走去。   他笑眯眯地开口:“卫公公。”   相识几日,卫贤已经摸出了余逢春的脾气,知道他这么笑绝对没好事,心生警惕。   “做什么?”   余逢春道:“我观今日上朝时,陛下称丞相为师兄,这是为何?”   “你不知道?”   卫贤斜眼瞥他。   闻言,余逢春老实摇头:“不知道。”   他是真不知道,谁懂他一睁眼发现全世界都觉得万朝玉是他学生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别人就算了,邵逾白还真师兄师兄的叫上了,这是中毒,连带把脑子也给毒傻了?   余逢春心里的种种汹涌没有显到面上,卫贤以为他只是好奇,便勉为其难地回答:“陛下与丞相都曾随着余先生学习,是一门的师兄弟。”   “那陛下一直在朝堂上唤丞相为师兄吗?这是否有些……”   他没说全,但懂的都懂。   卫贤道:“丞相倒是劝过几回。但陛下坚持,就不了了之了。”   余逢春觉得自己真是一脑门官司。   理智上,他不觉得邵逾白会直接相信万朝玉的一番言辞,可情感上,余逢春实在怀疑自己的学生已经傻掉了。   “所以,”他费劲吧啦地组织语言,“陛下和丞相十分要好喽?”   卫贤闻言,笑了一下。   一张素来冷淡的脸上骤然露出微笑,本该是十分动人心弦的,可卫贤这抹笑,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仿佛在讽刺,仿佛又只是单纯的勾勾嘴角。   “那是当然了。”他一字一顿地说。   “陛下与丞相,同心同德。”   又是同心同德,陈和也这么说。   师徒俩人念这个词的时候,心里指定都没憋什么好话。   余逢春将万朝玉列为重大嫌疑人。   *   一炷香时间过后,邵逾白换完常服,派人叫余逢春进去用早膳。   一桌菜肴琳琅满目,都还冒着热气,余逢春进去的时候,邵逾白正看着一份朱红封边的公文,见他进来,招招手,示意他坐下。   “吃吧。”   他淡淡说了一句,将公文合上递给陈和。   余逢春拿起筷子,忽然想起君臣间隔,便很不真心地补上一句:“陛下,这是否有些……”   邵逾白头也不抬地打断他:“寡人刚才让下人去万嫔的小厨房里吩咐了一声,让他们做些新鲜糕点送来,一会儿你尝尝。”   余逢春:“……”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谈君臣逾矩什么的就很不识好歹了。   余逢春瞟了一眼离自己最近的乳酪,邵逾白便动筷夹给他。   用完早膳,天终于彻底明快起来。   邵逾白没有审阅奏折的意思,依旧在书房里看那本公文,任由桌边奏折堆积成山,余逢春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手边摆着四五碟新鲜出炉的糕饼,拿着书房里的唯一一本闲书。   两人各做各的事,互不打扰,气氛很和谐。   陈和进来禀报:“陛下,万朝玉大人在外面候着。”   万朝玉?   余逢春放下书。   在大安阁说的不够,还要追到书房来说。   两人对视一眼,余逢春把书放到邵逾白书桌上,想从屏风后面绕出去。   然而邵逾白捡起书,重新把书扔进他怀里,丢下一句:“拿着。”   尔后他合上公文,对陈和说:“宣。”   ……   余逢春走到屏风后,一张不知何时准备好的椅子已经在哪里等着,边上还有一杯沏好的新茶。   望着这些,余逢春心绪复杂,翻到刚才看到的那页,重新坐下。   ……   一踏进书房,万朝玉就看见了摆在皇帝手侧的桌子上的精致点心。   这些是为谁准备,他心里有了猜测。   目光只短暂停留了半秒钟,万朝玉向皇上叩拜,高呼万岁。   “师兄请起。”   邵逾白坐在书桌后面,双手交握,等着万朝玉起身,开口问:“师兄是有什么话想说吗?”   “陛下赎罪,”万朝玉道,“臣下此次来,是为了今日早朝的事。”   邵逾白一挑眉:“哦?水灾的事不是已经解决了吗?今天傍晚县令的头就能送过来,寡人叫他们送到师兄府上。”   嘎吱声在余逢春脑子里响起,是0166没憋住笑。   “……陛下,这就不必了。”   万朝玉勉强道,显然并不想看到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那师兄来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万朝玉躬身,“陛下后宫之事!”   “……”   邵逾白平静的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圈,辨不出喜怒。   沉默良久,他道:“若是为了立后的事,师兄大可不必费这个心了。”   “若无国母,陛下也该尽早考虑国本,”万朝玉道,“陛下不想立后,臣明白,不如折中一下,今年选秀,选些年轻女子进宫,繁衍子嗣。”   他说得苦口婆心,好像真的在为邵逾白打算。   可一个皇帝,尚未立后便大肆选秀,要真是这么干了,邵逾白的名声得烂成什么样子?   余逢春坐在旁边看着,一言不发,等邵逾白的反应。   而邵逾白的反应则是轻轻揭过。   他靠在椅背上,拨弄着手上的扳指。   “师兄此言差矣,寡人觉得现在的后宫就很好,梁妃活泼,万嫔温婉,其余各色美人也各有风情,没必要选秀。”   “可是……”   万朝玉还想说些什么。   邵逾白却直接打断他:“前些日子西域进贡了些新鲜玩意,寡人吩咐人傍晚给你送过去,这些日师兄辛苦了,好好歇歇。”   “……”   万朝玉叹了口气,掏出当师兄的范儿:   “陛下若自己心里有主意,那臣也不好说些什么,昔日先生教导,臣都铭记在心,定然辅佐陛下,至死不渝。”   余逢春听得想抽他一巴掌,装什么装?   邵逾白却仿佛很受用,神色更和缓些:“寡人也都记得。”   ……你记得什么?   隔着屏风,余逢春看向那个坐在皇位上的傻子,恨铁不成钢。   君臣二人原先凝滞的氛围和缓下来,终于能聊点家事。   万朝玉兜兜袖子,貌似很不好意思地开口:“前些日子,臣听说小妹惹陛下不快,小妹在家一向顽劣,长辈们骄纵了些,还望陛下赎罪。”   “这些寡人都明白。”   邵逾白百无聊赖地翻动着桌上的奏折,指尖在明黄丝线上流连,声音漫不经心。   “万嫔侍奉已久,寡人不会真厌弃她。”   万朝玉闻言松了口气:“万氏一族,对陛下感激不尽。”   邵逾白“嗯”了一声,不再将注意力放在面前,转而翻看起放在桌边的书本。   意识到他已经不想再聊,万朝玉知道已经到告退的时候,可目光落在那桌点心上,一些话涌到嘴里。   他再度躬身,小心开口:“陛下,臣近日听到一些传闻,说是有位民间大夫,一直随侍,不知是不是龙体有碍?”   话语轻而又轻地消散在书房朦胧的光影中,邵逾白靠在龙椅上,看得出万朝玉的谦卑,也分得出万朝玉的试探。   身后屏风里传来若有若无的书本翻页声,邵逾白忽而垂眸笑了,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后徐徐道:   “不瞒师兄,寡人近日总觉得身体疲乏,夜里常常梦见以前的事。”   他的目光飘得很远,仿佛真的透过眼前氤氲的热气,看到了旧日的魂灵。   “……这个大夫本是为梁妃治病寻来,没想到寡人见了一面,发现他背影神似故人,便留在身边,聊以慰藉。”   注视着万朝玉明了后不可置信的表情,邵逾白神色高深莫测。   “寡人心中有许多遗憾,可惜斯人已逝,寡人只能在这些有些许相似的人身上弥补一二。”   大逆不道的话语被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天经地义。不知若昔日帝师余逢春还活着,该做何感想。   垂眸将手中茶盏稳稳放在桌上,邵逾白语气阴森,像只身穿华服坐高位的鬼。   “……师兄,能理解吧?” 第32章   离开屏风后面, 余逢春能感觉到有双眼睛在死死盯着他。   确诊有病的邵逾白放出一番大逆不道欺师灭祖的豪言壮语,把自己的冒牌师兄吓得脸色煞白,随便说了两句后就叩头告退, 还了书房里一片清净。   余逢春拿着书,慢吞吞地走回原来的位置, 略微一掀眼皮, 就看见邵逾白坐在龙椅上, 正半点不带装地朝他看来, 等他反应。   余逢春能有什么反应, 无言往椅子上一坐, 把书摊开, 顺着刚才看完的那一句往下继续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   等听到茶碟哆嗦着撞在一起的细碎响声,余逢春才从书本中抽离。   再抬起头, 发现邵逾白已经不看他了, 正在喝茶。   余逢春装样子, 他也装, 只是从余逢春的角度看, 邵逾白的脸色已变得惨白, 偏偏眼圈泛起红色, 血丝也爬到眼白上, 茶杯在他手里哆嗦个不停, 像是下一秒就要提剑杀人,完全不正常,吓人得很。   可余逢春却从里面看出点别的意思。   人真是有趣, 有时候凭着一腔孤勇,路都没探清楚, 就敢把脏污的欲望连带着心呕出来,摊在人家面前要个说法,可勇气褪去,清醒过来,就开始害怕,怕人家觉得他脏,觉得他得寸进尺,恨不得杀了刚才的自己。   深埋血液的毒药有刮骨剥皮之效,邵逾白被折磨久了,神志不清,一激动,就不顾后果地把不该说的话都吐了出来。   而现在,他清醒过来,知道害怕了。   余逢春终于明白当初吵的那一架,给邵逾白留下了什么。   无声叹了口气,余逢春知道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说出去的话不能再抢来咽回肚子。   他放下书,思索片刻,端了一盘没怎么动过的糕点走到桌前,轻轻放下。   “陛下可是累了?”他低声问,“歇歇吧。”   邵逾白注意着他的动作,见余逢春放下糕点,没有动怒的意思,脸色终于好看了一些,但神色仍然是僵硬的。   “我有什么好累的?”   他哑着嗓子说,不知是不是因为心神悸动,连自称都忘了。   茶水还冒着热气,想必还烫手。余逢春瞅了他一眼,没出声,只伸手过去,接过在他手里哆嗦不停的茶盏,放回桌上。   邵逾白格外顺从地任由他动作,似乎是耗尽了力气,连喘息都柔柔的,无力地倒在椅子上。   “……我是不是快死了?”   他冷不丁地问。   余逢春眼睫一颤,朝下看去,只能看到邵逾白低垂的眼眸,病弱苍白的脸色像纸一样盖在他的骨头上,显露出毫无生机的转折阴影,死气沉沉。   他低声道:“陛下洪福齐天,与天同寿。”   闻言,邵逾白轻嘲:“他们曾经也是这样说父皇的,可细算寿数,父皇殡天之时,不过刚知天命而已。”   站在最高处,听着臣民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时候,喊的人知道是假的,听的人也知道是假的。   余逢春的安慰从未如此苍白虚假过。   好在邵逾白并没有介意。   略微调换了下姿势,微弱的呼吸终于顺畅起来,邵逾白低咳一声,仿佛回忆般开口:“我犯过天大的错,也不知他看到我如今这般狼狈,会不会觉得是我罪有应得……”   八年前,余逢春的离去是一场无论如何都醒不来的噩梦,是深夜朦胧间的当头一棒,把邵逾白最后一丝少年意气砸个粉碎,留下一具惶惶不安的躯壳。   狰狞又赤裸。   “你不会死,”余逢春再次说,“我会治好你的。”   一缕发丝脱开,垂在邵逾白耳边,余逢春将发丝勾在手指间,重新捋好。   轻柔的触碰胜过一千万句洪福齐天,邵逾白仰起头,注视着余逢春的眼睛。   余逢春的手还停在他耳侧。   顷刻后,他点点头。   “那就有劳江大夫了。”   在他的眼睛里,余逢春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片刻沉默后,余逢春醒过神,松开手,回去坐下。   邵逾白也干咳一声,不太自在地坐直身体,敲敲摊开在桌面上的公文,扬声将陈和喊了进来。   陈和一进门,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书房内不同寻常的紧绷气息,他走近过去,接过公文。   邵逾白道:“你亲自挑人,去常雨县看看。”   余逢春心神一动,常雨县就是那个爆发水灾的县城。   “奴才明白。”   陈和迅速转身离开。   听着房门开启又合拢的响声,余逢春若有所思地翻过一页。   在绍齐,不同颜色的公文来自于不同的机构,朱色封皮的,应当是宫廷内狱呈上。   可是宫廷内狱里关押的犯人,与常雨县有什么关系?   余逢春盯着邵逾白的书桌,很想看看公文里写的是什么。   他问从刚才开始就不吭声的0166:“能透露点吗?”   0166不答反问:[你知道刚才他是在戳你心吧?]   光看现在生龙活虎的样子,就知道主角方才的心如死灰全是装的,为了就是让余逢春难受。   “知道又怎么样?”余逢春很无所谓,“知道我就能不管他了吗?”   邵逾白像只小狗,被踹了两脚后,看到主人走过来,就哼哼唧唧地凑上去,一边装疼,一边摇尾巴,想被摸摸头。   他以为要哭到主人心疼了,才会被疼爱,却不知余逢春本身就想把他抱在怀里亲亲哄哄,哭不哭都一样。   0166叹了口气,不知道这人之前哪来的心气儿,居然觉得能让邵逾白认不出自己。   [我不能透露太多,]它干巴巴地说,[只能告诉你,公文都里是供状,而且不是一个人的。]   供状?   余逢春吃了块点心。   “我想看看那个公文。”他说。   [怎么看?]0166道,[我可以给你提供夜晚皇宫的守卫值班图,如果你需要的话。]   余逢春惊奇地问:“我要那个干什么?”   0166:[……不然你怎么看?]   “直接问他要啊,”余逢春理所当然,“不过不是现在,等晚上。”   0166:[……]   等晚上是为了什么?   为了给你时间把他迷得神魂颠倒,然后就能要什么给什么?   0166想说没必要,但说不定人类有机器想不透的招,于是沉默两秒果断下线。   *   *   余逢春在大明殿里待了一天,跟着邵逾白一起吃饭。   早膳时有道乳酪他吃了好几口,邵逾白发现了,所以午膳的时候又端了上来,此外还有一道素烧青菜,余逢春动了好几筷子。   他总体吃得不多,可有他在身边,邵逾白也跟着多吃了几口。   用过午膳,邵逾白带着余逢春去御花园溜了一圈。   在皇宫里,无论盛暑严寒,花永远是盛开的,叶子永远是碧绿的。   往前数,前几位皇帝的时候,御花园同样风景如画,但如今这位皇帝的要求显然更严苛些,连一片枯叶都不想见到。   过去,余逢春进宫过几次,但都有要事,所以没有细细看过御花园的风景。   如今清风徐来、阳光温暖,在一片姹紫嫣红中走路消食,非常舒畅,只有一点让余逢春很奇怪——   邵逾白的后宫里虽然没有皇后,但各色美人数不胜数,如今正是风光好的时间,为什么一路上余逢春一个都没见到?   “你的那些……”   他想问一下,但话还没说完,邵逾白就看他。   “我的什么?”   余逢春摇头:“没事。”   算了,这是邵逾白的私事,他问了多不礼貌。   可他不问了,一直在等着的邵逾白脸上却划过一丝失望。   “真不问了?”他像不死心一样确认道。   余逢春用力点头:“不问了。”   邵逾白更失望了。   ……   入夜,书房里堆积成山的奏折终于有了下去的趋势,余逢春眼睁睁地看着邵逾白抽出几本随便批了一下,接着就全部让人抬走,连夜送去尚书省,叫他们定个章程。   可怜几位老臣,一把年纪了还得帮邵逾白写作业。   不过也多亏了他们。   等到了就寝的时候,余逢春终于看完了书房里的唯一一本闲书,那时邵逾白已经离开了,只叫人给余逢春留着灯。   卫贤在门口等着他,余逢春出来的时候,刚好看见他靠在柱上闭目养神,一身蟒纹锦衣,面如冠玉,很有气度。   “你为什么在这里?”余逢春问他。   卫贤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等你。”   “你不如说是怕我窥探国家大事。”余逢春说。   卫贤不答,从身后的小太监手里接过披风,丢给余逢春。   余逢春披在身上,眼前浮现出曾经那个瘦瘦小小的白净孩子,跟在陈和后面,一双黑亮的大眼睛葡萄一样,时常偷偷看着他。   余逢春不大喜欢孩子,但卫贤小时候很可爱,所以他愿意偶尔逗逗。   只是谁能想到,八年后再见面,粉雕玉琢的小东西竟然长成了很刻薄的大冰块,体贴倒是仍然体贴,只是心境不同了,物是人非。   披上披风,余逢春跟着卫贤去正殿。   路上,卫贤突然开口:“你来的这几天,皇上很开心。”   他和陈和是从潜邸就跟着邵逾白的,说话做事比寻常下人随意一些。   余逢春道:“皇上是很宽和的人。”   “皇上确实宽和,但对你这样,是因为别的。”卫贤说。   虽然是阉人,但卫贤发育很好,身量修长肌肉匀称,有一种很冷淡的英俊,站在远处也是翩翩公子,光靠一张脸就能让少女动心的类型。   陈和说话做事滴水不漏,卫贤是他的徒弟,自然也跟着学的圆满周到。   余逢春万万没想到他会说这句话。   “卫公公……”   卫贤打断他。   “其实你心里也清楚,你就是个唱戏的。”他说,神色在夜风中冷漠异常,“陛下在你身上找别人的影子。”   “……”   余逢春哑口无言,不知道他要发什么疯。   卫贤显然是气急了,没了理智,所以才说出这些话。   可这是余逢春和邵逾白之间的事,他为什么会生气?连陈和都看得开……   余逢春本能去瞧卫贤的神色变化,想找到嫉妒怨恨或别的什么,可找了一圈又一圈,唯一显露出来的,只有一层藏得极深的爱欲,转瞬即逝。   这层爱欲当然不可能是给江秋的。   意识到什么,余逢春急忙低下头,不停回想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死的那一年,卫贤才多大?   另一边,吹了一路夜风,卫贤也冷静下来。   低头轻笑一声,仿佛是个嘲笑,笑完以后,卫贤重新端正神情,又变回了那个冷淡刻薄的卫公公。   “算了,皇上高兴就好。”他说,“其他人算什么呀?”   话虽如此,可那层厚重的爱欲混着怨怼,仍死死凝结在他的眼底。   ……   和昨夜一样,为了给余逢春制造机会,陈和已经将内殿寝宫的下人全部遣散。   陈和是个人精,既然昨夜的自作主张没被斥责,那就说明皇上其实很满意,大胆继续就好。   余逢春进殿之前先把披风脱下,心里琢磨着以后都不要再穿了。   刚走进寝宫,余逢春就听到邵逾白在咳嗽,咳的死去活来,微弱的血腥气飘进鼻腔,余逢春的喉咙也跟着发疼。   他没有立即过去,而是备好温水手帕,等咳嗽声微弱下来,余逢春才缓缓走近,蹲坐在床前。   “水。”   他只说了一个字,可邵逾白马上听出来人是谁,半撑起身,撩开帷幔望出来。   许是因为刚才咳嗽太过剧烈,丝绸做的白色单衣朝旁边歪去,露出大片紧实胸膛,肤色白皙、肌肉分明,很勾人眼睛。   余逢春看了两眼,然后又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一样将碗盏递过去。   邵逾白也不知有没有注意到,低头喝水时姿势变动,露得更多了。   余逢春:……   忍了两秒钟,还是没忍住,余逢春放下托盘,单膝跪在床上,两只手伸过去,相当利索干脆地替邵逾白把扣子系上,就差直接系到脖子。   邵逾白任由他动作,跟喘不上气一样,呼吸急促,胸膛上的温热皮肤几次与余逢春的指尖接触,仿佛有火在烧。   余逢春憋着口气,系完扣子以后拿走碗盏,又将手帕递过去,仍然坐在床上,不准备再挪动。   看着邵逾白擦拭过嘴边的血迹,余逢春轻声道:“……陛下今日劳费心神,要早休息。”   邵逾白倚在床头,闻言瞅了他一眼。   “寡人倒是想休息,可惜有个不知好歹的老头,把宫人全都撤下去了,寡人想喝口水都没法。”   这话就是在刺挠陈和,余逢春半点没觉得跟自己有关系。   他壮着胆子道:“皇上若是嫌没人伺候,为何不找妃嫔侍寝?”   邵逾白又看他,语气不明:“是有人请你这么问的,还是你自己想这么问的?”   “是草民自己想问的。”余逢春说。   “这样。”邵逾白呼出一口气,手指在膝盖上轻点:“江大夫前几日说要随侍寡人身边,观察病情,寡人便决定戒了女色,方便江大夫治病。”   他勾勾唇角,因余逢春终于遂了他的意,先前的失望神色一扫而空。   邵逾白又问:“江大夫深夜前来,是来给寡人治病的吗?”   余逢春:……   瞅着他脸上的得意表情,意识到现在是哄孩子时间的余逢春勉强点头。   “是,我来给皇上把把脉。”   说罢,没等邵逾白反应,他翻身下床,盘腿坐在同样柔软暖和的地毯上,像白日里那般,将手搭在邵逾白的手背上,还安慰似的拍了拍。   “皇上睡吧,我在这里守着。” 第33章   邵逾白闭上眼, 按着余逢春的意思,迷迷糊糊要睡过去。   然而就在他将眠未眠的时候,余逢春突然咳嗽一声。   “你睡着了吗?”   “……”   邵逾白睁开眼:“没有。”   “哦。”   余逢春应了一声, 手指无意识地在邵逾白手背上摩挲。   他好像有点不好意思,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邵逾白偏过头, 枕在枕头上看他。   寝殿内烛火并未完全熄灭, 几盏在远处烧着, 朦胧的暖黄光亮洒过来, 衬得余逢春的眼睛黑且明亮。   邵逾白的心变得很安定, 他柔声问道:“什么事?”   余逢春眨眨眼, 在想怎么委婉地问出问题, 可琢磨了一会儿,发现还是直截了当的好。   于是他开口:“那本公文上写的什么?”   邵逾白没反应过来:“什么公文?”   “朱色外封的那本,”余逢春比划给他看, 左手仍没离开邵逾白的手背, “你看完以后交代陈和去常雨县。”   他这么说完, 邵逾白自然就想起来了。   也不知该不该夸余逢春坦荡干脆, 换做其他任何一个臣子, 刀架在脖子上都不敢这么直截了当地问出口。   偏偏他就这么问了, 好像打心眼里确定邵逾白不会拿他怎么样。   而事实也正是如此。   盯着面前这张普通平凡的面庞看了许久, 邵逾白转回头, 不再看他。   半晌后, 他低笑一声,尾音中还带着咳嗽后的沙哑。   “……你要是真想知道,那光看文字没什么意思, 我也说不清楚。”   他说:“明日,让陈和亲自带你去一趟。”   一锤定音, 余逢春半趴在床上,支着下巴看他。   邵逾白没再说什么,闭上眼睛,手指在余逢春的手下微微蜷缩,将床单勾出一条细细的褶皱。   如同某种难以言表的渴望和哀求,只敢在阴影下表露。   一夜无话。   *   再睁眼时,天还未亮。   余逢春难得起这么早,脸颊蹭过细软顺滑的布料,在一片暖融融中打了个哈欠。   神志回笼,他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地上可没这么舒服,更别提身后。   余逢春盯着眼皮底下的祥云纹样看了许久,不明白自己是怎么睡到一半爬上床的。   他问0166:“你实话告诉我,我其实是有梦游的毛病吧?”   0166闻言冷笑。   [我实话告诉你,昨夜我以为你是吃了安眠药昏过去了。]   余逢春没有梦游的毛病,但他旁边的那个人应该有。   昨夜凌晨0166正待机研究小说素材,忽然检测到邵逾白下床,把趴在床边睡的余逢春给抱了上来。   动作既利索又干脆,显然蓄谋已久。   余逢春全程做出的唯一反抗是哼了一声,然后把脸埋进被子里,迅速睡熟过去。   0166真的很怕余逢春哪天睡着了以后被人一刀捅死。   它相当诚恳地问:[你以后睡觉的时候,能睁一只眼吗?]   余逢春懒得搭理它。   小心翼翼地翻过身,余逢春发现直到现在,他还和邵逾白保持着皮肤接触。   微凉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腕上,保持着一个只要轻微挪动,就会马上分开的距离。   毒药折损精神身体,邵逾白也和余逢春当初那样疲倦易累。   即使感觉到了身旁人在动,他依然没有醒过来,双目紧闭,呼吸悠长,陷在疲惫的梦里。   余逢春在面板上查看,满意地看到解毒程序的运行进度已过半。   “现在什么时候?”   [离上朝还有半个时辰。]0166说。   余逢春坐起身,看着殿内即将燃尽的蜡烛,侧身替邵逾白盖好被子,顺道把他的手也塞到被褥下面,然后翻身下床,披着外衣走出寝殿。   陈和正在外面等着。   听到脚步声,一回头便见余逢春步履不稳地走出来,衣衫不整,发丝凌乱,还带着刚从床榻上下来的热气,陈和当即双眼一眯,仔仔细细地打量他的手腕脖颈。   余逢春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任由他打量寻找。   陈和看了一会儿,说不上失望还是无感地端正视线。   “江大夫。”他恭敬地一躬身,“圣上可好?”   余逢春打了个哈欠:“还在睡。”   “和公公,”他望着远处微亮的天光,说,“皇上让你带我去个地方。”   陈和愣了一下。   *   *   *   宫廷内狱,位于皇宫外侧最边角的阴凉之地,里外有御林军和亲卫轮流把守,进出需要三道手令,由小至大,缺一不可。   陈和没有问为什么,得知是邵逾白分咐的以后,他直接将手下的活都交给卫贤,等余逢春梳洗完毕,自己带着他,一路到了内狱门口。   刚迈过第一道巡视关卡,看见内狱方正的屋顶,余逢春便感觉到一阵阴森森的冷风从远处吹来,绕过前胸脊背,冻得人骨头都跟着哆嗦。   内狱选址相当刻薄,故意找了个让人舒坦不起来的地方,关在里面的囚犯无论是否有罪,都得先吃一顿苦头。   余逢春不曾到过内狱,陈和倒是轻车熟路,巡逻的人见到他都会停住脚步,恭敬问好。   内狱建在地下,守卫刚将大门敞开,余逢春就闻到一股混着血腥气的铁锈味,有哭声在底下传来。   呜呜咽咽,游魂一般。   陈和先走下去。   内狱朝下的楼梯两侧铸有烛台,烛光摇曳间投下阴影,越往下走,越是凉意逼人。   余逢春能看到几团蜷缩的黑影窝在潮湿的稻草中间,蓬头垢面,见到活人也不敢出声,只是颤抖着往更深处躲去,仿佛已经被多年的监禁泯灭了人性,只剩下懦弱的动物本能。   察觉到他的目光,陈和淡然解释:“江大夫千万别可怜这些畜生,左边这个,”他伸出拂尘,点点其中一间,“曾是二等太监,先帝时在宫中**宫女,致使三名青春年华的女孩毁了容颜,生活不能自理,皇上下旨,让他一辈子都待在这儿。”   余逢春顺着拂尘指的方向看去,那个囚犯已经脏得看不出人样,但仿佛知道陈和在说他,喊了一声后朝墙角缩去。   有时候,死是很仁慈的处罚,因为哪怕过程痛苦,总有一个尽头。   但这种漫长的监禁不一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点烂掉,求救无能,是巨大的折磨。   余逢春道:“这种渣滓,死不足惜。”   听他这么说,陈和笑得和蔼:“这就是了。”   走到最下层,那是羁押存疑犯人的地方,余逢春停在稍微宽敞一些的地方,呵出的气都是冷的。   0166实时汇报,此时他们的位置已处在地下六米左右。   陈和去交第三道手令,余逢春在后面等着。   他注意到,看守的侍卫中有两人对待陈和的态度很不一般——其余侍卫对待陈和,行的是宫礼,但那两人行的却是军礼。   这意味着他们是邵和军的人。   邵和是皇帝亲卫中的亲卫,本不该派来守卫内狱。   邵逾白这样做,八成是因为关在里面的犯人身份重要,要万分小心。   手令交接完毕,陈和笑呵呵地走回余逢春面前,昏暗的光撒在他身上,多了几分诡异之感。   他没有直接让余逢春进去,而是说:“奴才今天说句实话。”   “……”   “前几日奴才对江大夫说的那些话,每一个字都是真心,但奴才实在没想到,陛下会对江大夫如此信任。”   余逢春无声迎上陈和审视的目光。   “皇上自然有皇上的考量。”   听见他这么说,陈和沉思片刻,而后眼神一变,紧绷的气氛骤然松快开。   他略微一躬身,语气和缓:“是奴才多嘴了,要是江大夫能为皇上分担一丝忧愁,那奴才万死也难报江大夫的大恩。”   陈和看似亲切,可和他相处久了就知道,他最多疑,好在他的多疑也是向着邵逾白的,余逢春没意见。   “我可以进去了吗?”余逢春问。   “可以,请。”   把守在门口的侍卫动作一致地向两边让开,露出一条幽深的通道。   余逢春嘱咐0166打开录像功能,随后义无反顾地走了进去。   守卫把持的内部牢房,比起之前那些,规格更齐整,也稍干燥些。   余逢春走到牢房前,刚一站定,就看到其中一名囚犯扑到栏杆前跪一下,一边大哭一边用力磕头。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我们真的不知道啊!!”   他哭得凄惨,俨然已经绝望,头上早就磕出了血,血又凝固成块,变成黑且腥臭的污渍。   “奴才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偷大明殿的东西,可奴才的家人真是无辜的,皇上要杀要剐,奴才绝无怨言,只求大人留奴才家人一条命,放他们一马!”   此言一出,其他三名囚犯也爬到离余逢春最近的那面墙前,哭着哀求。   一时间,窄小的空间里哭声遍地,吵得人头疼。   余逢春从他们的哭求中听出了什么。   他问道:“你们是前些日从大明殿偷东西的下人?”   最开始出声的那个人连连点头。   “是,就是罪奴!”   余逢春和0166都安静了一秒钟。   之前长宁说大明殿出了盗贼,查出后被皇上乱棍打死丢了出去,说的应该就是他们四个。   但打死只是障眼法,真正的盗贼其实被囚禁在了宫廷内狱中。   余逢春终于知道这次下内狱能给他带来什么。   他没有立即开口,而是在原地左右寻找,等发现一张立在角落的椅子以后,余逢春抖抖衣摆,将椅子提到正中间放下,自己施施然地坐上去。   “你们都是常雨县人?”他先确认道。   “是!是!”   一名之前从未开口的人大声说,“奴才虽没在那里长大,但祖籍确实是荆州常雨人。”   其他人也忙不迭点头称是。   “什么时候入宫的?”   “奴才四人,均是定熙三年入宫。”   有意思,四个人均是荆州常雨人,且同一年入宫,在大明殿伺候,又在五年后因偷盗皇宫财产被捕。   太过巧合,反而显得刻意。   余逢春手里拿着一盏用于照明的烛火,听完囚犯陈述以后低下头,百无聊赖地用手拨弄烛火。   囚室里阴暗无光,烛台就是唯一的光亮。   余逢春坐在中央的椅子上,周身覆盖阴影,唯有那盏烛火带着些许暖光,给拨弄烛芯的时候投下更鲜明的分界线。   囚徒看不清他的面容,只隐约感觉这次来审问的人和其他几个不一样,更冷静也更从容,拨弄烛火的模样好像是在斟酌挑选他们的命,琢磨着从哪个开始下手。   良久后,等到连呼吸都僵硬无力,余逢春才缓缓开口:   “你们偷了什么?”   “这……”   几人跪在地上面面相觑,一人率先将头用力磕在地上。   “奴才是想偷的,但没有偷到……”   余逢春眉头忽的一挑。   “没有偷到?”他重复着囚犯的话,尔后问,“那你们本来是想偷什么?”   “我们四人只是临时起意,想偷些珍奇古玩带到宫外去换一些银子,并没有具体要偷什么,大人明鉴啊!”   余逢春闻言冷笑一声,盯着眼前抖成筛子的四人。   光看他们穿的囚服,就知道邵逾白没对他们动刑,大概是因为他们的动机在邵逾白眼里太过明显,以至于不需要逼问出什么就能直接确定答案。   但这样的无视和宽容,却让他们以为还有活的可能,以至于死到临头还敢嘴硬。   沉默许久,余逢春将烛火端正放在地上,站起身来。   “知道从这里再往上一层是什么吗?”他问。   这个问题来的没头没脑,几名囚犯眼中闪过困惑,不知道余逢春想干什么。   而余逢春也没有真正期待他们的回答。   “在这层往上,有一处空间,用石板和着米浆筑成,最是坚固,人力难以摧毁。”   他弯腰熄灭烛火。   在黑暗中,恐惧放大,连平稳讲述的声音里都带着几分阴森。   “这处空间被分割成几间,每间的进出口仅有一尺,内一无床榻,二无烛台,黑暗冰冷,且因为墙极厚,所以也没有声音。”   “将犯人关进去后,守卫会关闭进出口,除了每日一餐外,不会有一丝光亮、一点声音传入,就这么长年累月地关着。”   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仿佛踩在人的心跳上,混着淡雅幽微的香气,每一步落地,都能让人怕得把心吐出来。   余逢春盯着犯人哆嗦的肩膀,阴恻恻地笑了一下。   “陛下仁慈,不愿对你们动刑,但并不是非得见血才能得到实话,若是将你们分开放进去,不出半月,死的死疯的疯,还怕得不到实话吗?”   戏谑的声音中藏着浓厚的兴趣,仿佛这个儒雅淡定的大人真觉得这是件多有意思的事。   果然能被派来审讯的,都不是什么正常人。   四名囚犯跪在地上,嘴唇哆嗦着,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这几日的囚禁已经把他们的所有胆识全部磨灭,唯一的一点侥幸也被余逢春的话吓得再也冒不出头。   见他们已经被骇到,余逢春趁热打铁,柔声喊:“陛下已经派人去了你们家乡,将你们的父母亲眷接来保护,若你们还不知好歹,辜负陛下恩德,那就只能——来人!”   脚步声从走廊尽头传来。   种种逼迫下,囚犯心理防线被压到极致,终于不可控制地崩碎开,一名囚犯哆嗦着开口:   “——大人且慢!!”   余逢春一转身,挥手让进来的守卫退下:“愿意说了?”   “是……是!”   囚犯跪在地上,声音沙哑,饱含恐惧,已看不出一刻钟前的强装镇定。   “启禀大人,我们确实有要偷的东西!”   “是什么?”   囚犯忽然哑下去:“这……”   这时,另一名跪在左边的囚犯大声接道:“大人恕罪,我们真的没有见到那两样东西,只是听人说,是兵符,和一幅画!” 第34章   兵符, 余逢春能理解,应当是暂且用来统调邵和军的凭证。   邵逾白直到现在仍然稳坐皇位,一是因为他并未犯下大错, 即使有人想反,也师出无名;二则是因为他手里有邵和军, 若是有人胆敢谋逆, 只需要一个名字, 无论他怎样躲, 邵和军都会不惜一切代价杀了他。   邵和军, 就是邵逾白的保命符。   若是拿到了统调兵符, 即使不能完全牵制, 也能拖延一段时间,而那段时间,说不定就是成大事的重中之重。   有人想偷, 那是再正常不过。   可那幅画像又是什么?   余逢春踱步片刻, 决定把这个问题放一放。   “谁让你们偷的?”   囚犯答:“大人, 并无人指使, 是我们想——”   余逢春不耐烦地打断:“你们在大明殿里伺候, 一向安分无事, 忽然聚在一起, 商量着去偷两个见都没见过的物件——打量着我是傻了吗?”   他讲话没留情面, 语气中的烦躁像刀子一样割着人的肉皮, 仿佛下一秒钟他就会懒得再周旋,直接转身离开。   恐惧不断挤压,已经连喘息的空间都不剩下。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一股尿骚味散开。   余逢春“啧”了一声,回到椅子上坐下。   “不知道, 还是不愿说?”他问。   此话一出,本来就跪着四个人扣头如捣蒜。   最开始朝着余逢春求饶的囚犯大喊道:   “大人,我们真不知道啊!是、是李连撺掇的,说有个大人物想要,我们若是偷了,必定能富贵一辈子,即使事发,大人物也可保我们安然无恙,我们真的不知道更多了!!”   其他人也连连应道。   “对对对,是李连说的!我们从未见过那个大人物!”   “李连,你究竟安的什么心?如此害我们!你若是知道,就快快开口,保住这条命才是正道!!”   三人口中的李连,正是刚才那个吓尿了裤子的囚犯。   从余逢春进来开始,他只是跪地求饶,其余的话一字都没有多说。   面对其余三位同伙的指责怒骂,李连的头埋得更低,整个人抖如筛糠。   余逢春走到他面前时,只是刚蹲下,连话都没说一句,他就已经崩溃地哭了出来。   “大人……我没、没见过,那个人只是给了我许多金银珠宝,要我帮他偷点东西,我真没想到会这样!”   其实从刚才的表现,不难看出李连本身不是个多有胆识的人,会铤而走险,大概是一时的利欲熏心。   要他说实话,稍微吓一下就行。   余逢春估摸着已经差不多了,再吓人可能就昏过去了。   “你说他给了你许多金银珠宝,那东西呢?”   “俱送回老家了。”李连说,“奴才家中祖母年事已高,要吃药,就全送回去了。”   “哦。”   听完他的遭遇,余逢春没什么感触,应了一声后又问:“什么叫你没见过?你是怎么和他搭上线的?”   李连哽咽着说:“奴才是出宫才买时遇到的那个人,他先是让仆从请奴才吃好酒好饭,又送了些银两,之后又陆续遇过几次,赠了奴才很多金银珠宝……”   “前些日子家中来信,说因水灾波及,家中的收成全没了,祖母重病,奴才不得已,便想找那个人借钱,结果他跟奴才说了这桩买卖——奴才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求皇上宽恕奴才的家人!!”   说吧,他弯下腰,砰砰磕头,本就血肉模糊的额头上又涌出大片的血。   余逢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磕头。   “你对那个人就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吗?”   磕头的动作倏地停住,李连抬起头,血滴划过鼻侧,表情恍惚。   “奴才真的不记得多少,只依稀感觉,那个请我吃饭的下人带着点荆州口音。”   “……”   荆州,又是荆州。   “还有吗?”   李连面上划过一丝犹豫,仿佛有个消息他自己也不确定。   余逢春见状道:“不管什么,先说,说出来我才能看看能否保住你一条命。”   “是。”   李连唯唯诺诺地应道,仿佛回忆一般开口:“有次,下人带我去楼上雅间见他,他坐在屏风后,我看得不真切,但依稀仿佛听到下人叩门时,称他为郁大人……   “因隔得实在太远,奴才实在不清楚是不是听错了,后来奴才也打听过,朝中并无姓郁的官员,倒是曾有位跟在皇帝身边的人姓余,不知是否有什么关系……”   余逢春缓缓站起身。   姓郁的没有,姓余的已经死了,但名字里有玉的可是手握大权,翻云覆雨呢!   “我没什么想问的了。”他看向不知何时走进来的陈和,“让守卫看好他们,别死了。”   陈和一躬身:“那是自然。”   说完,余逢春便离开了这里,与陈和一路往上,重新走回天光明亮的人世间。   此时,邵逾白刚好下朝。   刚回到大明殿,余逢春就感觉气氛不对。   “怎么了?”   他站在外面不肯进去,问同样被赶到殿外伺候的卫贤。   卫贤不肯说,陈和走过来,也问:“今日早朝谁又惹陛下不痛快了?难不成韩大人又提立后的事了?”   不应该。姓韩的老头子虽然坚持不懈,但也没有砍脑袋的爱好,一般一个月提一次就差不多了,不会频繁提起。   卫贤本不想当着余逢春的面说,但陈和问起,他不能不答。   “不是韩大人,也不是立后。”   他道:“今日早朝的时候,朔秦递了请安折子,说是邀敬皇上寿诞,还说不日会派使者来我朝觐见,皇上一听,当即就不高兴了。”   对绍齐来说,朔秦是个边疆部族,善养马也善征战,他们的土地虽辽阔,但难以种植庄稼,多数粮食都靠与绍齐交易获得。   自先祖时,两国便有来往和亲的习俗,一直相安无事,万寿节将近,朔秦前来恭贺也是人之常情。   余逢春琢磨了一会儿,不懂邵逾白生气的点在哪里,便问道:“可知使节是谁?”   卫贤瞥了他一眼,那一眼的意思大概是你还能说出这话?   换做平时,陈和可能不会说什么,但他刚跟着余逢春去了内狱,知道邵逾白信任这个民间大夫,便瞪了卫贤一眼,让他赶紧开口。   卫贤不情愿地开口:“好像是三皇子,没细数。”   余逢春顿时明了。   朔秦的三皇子叫哈勒,在邵逾白还是太孙时,曾从入京觐见,与他相处过一段时间,彼此处得不是很愉快。   朔秦人天生高大,眉眼深邃,模样是不同于绍齐的英俊,挺讨人喜欢。   余逢春始终不理解邵逾白为什么不喜欢哈勒,在他看来,那小子会说话也有眼力见,挺活泼的,就算没什么好感,但也不至于讨厌。   他也曾问过,但当年那个清俊温润的少年只是罕见地瞪了他一眼,嘴闭得很紧,一个字不肯多说。   一个外地来的活泼小崽子,当然没法和自家学生比,余逢春便没再问下去。   直到现在,卫贤再提起,他才琢磨出点首尾。   那时候,哈勒是挺喜欢围着他转的……   余逢春咳嗽一声,装作知道什么但不多的样子,点点头。   卫贤翻了个白眼,根本看不出昨夜那副偏执的模样。   这时,殿门被人推开,一名小宫女走出来,到他们面前行礼,小声道:“江大夫,皇上说,来了就别在外面吹风了,快进去用膳。”   余逢春与陈和对视一秒。   “刚才在内狱里……”   还没等他说完,陈和就道:“陛下是吩咐奴才带江大夫去瞧瞧,并没有说别的。”   余逢春放下心,走进内殿。   ……   大概是刚下朝就传了早膳,余逢春进来时,邵逾白还穿着朝服,只褪了冕冠,几缕发丝垂在肩头,神色温和,并不见等待的烦躁。   有旧日的影子。   今天的早膳里没有乳酪,余逢春刚坐下,邵逾白就夹了些油煎小菜进他的盘子里。   “新磨的豆浆,尝尝。”   余逢春喝了一口,放下碗,琢磨着怎么跟邵逾白讲内狱的事。   然而邵逾白早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去了一趟,明白些了吗?”他问。   余逢春点点头。   “全明白了吗?”   “没有。”   “那就不用说了。”   邵逾白尝了一块混着燕窝炖起来的鸭肉,觉得味道不错,招手让一旁的宫人给余逢春也夹一块。   他说:“寡人也没明白,等你明白了,再说也不迟。”   于是余逢春吃了鸭肉,发现炖得确实入味。   两人用完早膳,昨夜被抬走的大堆奏折又被抬了回来,重新在邵逾白的书桌上垒成一座高高的山。   余逢春没找着皮肤接触的好时机,加上人家工作的时候,他从旁边凑着把脉,显得很不要脸,便准备起身告退。   然而刚打定主意,卫贤就抱着一摞书走了进来,放到他手边的桌子上。   “这是奴才刚从京城搜罗到的杂谈小说,江大夫看看喜欢吗?”   余逢春愣了一下,看向邵逾白。   邵逾白手中提着朱笔,不方便有大动作,只道:“还有一些医书什么的,江大夫可以用来打发时间。”   余逢春转而盯着那些书,一动不动。   卫贤可能是以为他不满意,急中生智:“梁妃娘娘养的那只猫,前些日子下了小猫崽,刚满月。江大夫要是喜欢,我为您抱来。”   “……”   为了让他留在御书房,主仆两人可真是出尽百宝。   余逢春不想逗猫,更不想弄得浑身猫毛。   “不用了。”他重新坐在铺好软垫的椅子上,“我看会儿书吧。”   邵逾白满意地低下头,继续看奏折。   御书房内安静了许久,余逢春手里捧着本小姐小姐缠绵悱恻的流行小说,半点儿没看,从心里和0166商量事。   “我觉得万朝玉没那么蠢。”他说。   0166:[你是指哪方面?]   余逢春说:“不如从他找了四个蠢货开始。”   [……]   “他不会真以为靠那四个人就能偷走邵和军的兵符吧?”   [或许歪打正着就可以了。]   “……哪有这么概率的事情?”余逢春说,“我倒是觉得更像是在投石问路。”   利用这四个人假装窃取兵符,实则是通过大明殿内的侍卫轮换和更迭,猜测出邵逾白究竟把兵符放在了什么地方,方便他派真正的高手去偷窃。   这才是相对合理的正常人逻辑。   0166问:[那画像呢?]   万朝玉要偷兵符,非常符合逻辑,可偷画像是为什么?   余逢春想了很久,摇摇头。   0166:[其实我有一个猜测。]   “什么?”   [那是你的画像。]0166说,[更准确些,是你的遗像。]   余逢春:……   “这最好不是你用写小说的脑子想出来的。”   [我没开玩笑,]0166为自己辩解,[那幅画像不一定真的存在,但如果存在,基本上就说明你确实已经死了,他就可以安心了。]   “安心什么?”余逢春反问,“皇上都快被他毒死了,他还有什么好不安心的?”   面对他的质问,0166只说一句:[邵逾白是在你死后才倒的。]   “……”   在余逢春出事前,万朝玉根本不敢把主意打到邵逾白身上。   与其说余逢春真是个谁得就能赢天下的顶好物件,不如说他是邵逾白脊骨里的一口气。   他在一日,哪怕濒死,邵逾白都敢挣扎着再拼一回。   万朝玉怕的就是这一回。   只要余逢春死了,邵逾白的精气神也就没了,怎么会再垂死挣扎?   余逢春哑口无言。   说完自己的猜测,0166留给余逢春足够的思索时间,自己进入待机状态。   而余逢春喝了口水,将本该叹出的气硬生生地又咽了回去。   关于0166说的那些,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一开始心里就没抱念头,所以从不允许自己多想。   可惜很多事,不是想躲就能躲掉的。   余逢春没忍住,又从心里叹了口气,随后若无其事地开口:“今年万寿节,皇上准备怎么过?”   邵逾白抬眸:“不过。”   还在烦朔秦的事,赌气呢。   余逢春无奈道:“……皇上不要说笑,君王寿诞,普天之下都要贺一贺的。”   “如何过,礼部自然有章程,”邵逾白不说笑了,将奏折撂在桌上,往后一靠,“江大夫这么说,是有自己的打算?”   余逢春能有什么打算,就是随口一问。   可既然邵逾白这么问了,他也顺势道:“是,草民到时候会送一份贺礼,陛下不嫌弃就好。”   “不嫌弃,寡人怎么会嫌弃呢?”   邵逾白笑得意味深长:“横竖已经有八年,寡人没收过贺礼了。”   余逢春:“……”   这孩子,怎么专挑人心窝子扎。 第35章   彼时夜色已深, 即便是向来繁华的京城,也一盏接一盏的熄灭灯火,逐渐寂静下去。   万府上下, 只能听到微风拂过树枝草叶的稀疏响声,烛火已熄灭大半, 杂役从廊下经过, 路过主君书房时, 看到里面仍旧是灯火通明。   临近万寿节, 又有外国使臣来访, 加之地方的种种琐事, 丞相近日真是劳累坏了。   杂役继续向前走去, 路过拐角时,遇上一妇人。   这妇人穿着淡色衣裙,鬓边只用两三珠钗梳好头发, 并无太奢华的服饰装扮, 显得雅致清爽, 气度更加高华。   她正是当今丞相万朝玉的原配妻子, 江南顾家二房的嫡长女, 顾昀沁。   杂役连忙行礼:“夫人。”   顾氏瞧见他, 冷淡地点点头, 问道:“大人还在书房吗?”   “是, 书房的灯盏还是亮着的。”   “去吧。”   杂役连忙行礼离开, 顾氏绕过拐角,站到书房门口时整理了下衣袖,接过一旁侍女手中提着的食盒, 轻轻推开房门。   万朝玉已换下官服,着一身深色长袍站在桌前, 发丝规整束起,正若有所思地盯着书桌上的一份文书。   顾氏进门,他听见响动,不冷不淡地瞥了一眼,又重新低下头。   顾氏并不介意他的忽视,示意侍女在门外候着,她关上房门,提着食盒走到桌前,将里面装的汤羹点心一一端出来。   她柔声道:“夫君已经劳碌一日了,休息下,吃点东西吧。”   万朝玉停下动作,将毛笔放下,看了一眼她带来的汤羹。   深夜所用食物,口味不宜厚重。顾氏带来的汤与点心都很清淡,所用食材不像京城出产。   “顾家送来的?”   万朝玉端起一旁的茶盏抿了一口,问道。   顾氏笑笑:“大房的姑母想我会思念家乡口味,便派人快马加急,送来一些家中自种的食材,夫君尝尝。”   “秀州到京城千余里,只为了一口吃的,劳民伤财。”   顾氏闻言一挑眉,不再劝说,兀自坐在万朝玉身边。   “夫君也太谨慎些,不过是运些吃的而已,又没运金银财宝、奴仆美婢,谁会关注?”   她坐得端庄,像个京城名门中圈养出来的千金小姐,最是温和娴淑,偏偏言语间透着点傲气,让人意识到她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好相处。   成婚多年,万朝玉早就熟悉她的脾性。   他沉声道:“秀州顾家,何其煊赫,如今朝堂事忙,怕是会有不少人盯着我,想寻我错处,还是谨慎些。”   然而顾昀沁却说:“我们顾家再煊赫,也比不上万家的一根手指头。”   这便是明晃晃地驳万朝玉的话了。   换做平常妇人,哪敢这样对夫君说话?   可顾昀沁不一样,她出身顾家,是正宗的豪门之后,即便是嫁与当朝丞相、京城贵族,也够得上一句门当户对。   且她的父亲如今也在朝中,不比万朝玉官衔低多少。   因此面对万朝玉时,顾昀沁从不唯唯诺诺。   “圣上多信任你,自古哪有在朝堂上以私人称呼相称的,也就你一个能让皇上叫你师兄。”她继续说,“他才不会杀你呢。”   万朝玉无奈地瞥了她一眼:“这也难说,皇上近日愈发喜怒不定,我也看不穿他。”   说着,他想起了那日在御书房里邵逾白说过的话,如此惊世骇俗,即便是万朝玉,也难免要心悸一刻。   只是这话太过隐秘,万朝玉不敢告诉他人,生怕再引出别的麻烦。   可是他的谨慎,落在妻子眼中,便是踟蹰不前。   “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顾昀沁不满地皱起眉毛,再次开口前先向四周了扫视一圈,确定外面有签了死契的家奴把守之后,她才道:   “而且我不得不再说一句,夫君,你当时为什么一定要让他们去找那副画像?说句不好听的,这简直是自找麻烦,我已同你说过许多次,那人肯定是死了,夫君为何就是不信呢?”   单看顾昀沁说话时的神色语气,就知道这对夫妻不是第一次谈这些事。   万朝玉没有生气,他放下茶盏,靠坐在椅子上,叹息一般开口:“总得确认了我才能安心。”   八年时间,世事境迁,邵逾白从不曾主动提起那个人,可只要与他近些的,都知道余逢春对他有多大的影响。   万朝玉不想让计划出现任何意外,更不想让快死的皇帝再疯上最后一回。   “夫君实在不必忧心这个,”顾昀沁轻声说,   “那味毒药,父亲在老家时曾抓了许多人去试,也找过许多大夫去问诊,均说无药可救,就连当时已退隐的太医院院判也被我们找去,问他毒药成分,他钻研许久,也没有收获。”   细软白净的手搭在万朝玉的肩膀上,顾昀沁并不觉得刚才的那句话有什么不对。   “况且宫中那人不是说了吗?再未见过余逢春。如今皇上的身子一年不如一年,只怕再过几年就真的撑不住了。   “余逢春当年可是将一整杯毒药饮尽,如此毒性,他怎么可能撑得住?”   万朝玉闻言转过头,看向自己的妻子。   顾昀沁笑得温柔甜美,可正是这笑容里,却藏着寻常人一辈子也窥不见的狠辣阴毒。   世人皆万朝玉一则鞠躬尽瘁,乃人臣典范;二则体贴妻儿,温良有礼。   其实不光是因为他岳家势力庞大,也是因为私下里,顾氏不光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同伙和谋臣。   顾昀沁道:“夫君谨慎,这不是坏处,只是依妾身看,有些时候还是要果敢一些的。”   “……”   察觉到万朝玉已有松动之势,顾昀沁接着柔声说:“若当年夫君没有铤而走险,装作余逢春的学生,今日哪有这么开阔敞亮的局面呢?”   再提起当年事,万朝玉已经没有了,最初的紧张忐忑没遇见,尽是得意之色。   他不为欺君恐惧,只觉得是自己技高一筹,才能骗过那位聪慧精明的皇帝。   他点点头:“夫人如此说,也有些道理。”   顾昀沁的笑容更深了,顺势道:“说来也是,余逢春没有眼光,夫君如此优秀博学,他竟然瞧不上,怕是只想博个帝师的美名吧!”   万朝玉闻言也冷笑一声:“如此沽名钓誉之人……”   “正是!”   顾昀沁连连点头,站起身来:“夫君不要为这种人浪费精神,再过几日,朔秦使臣就要到了,妾身听闻陛下与那使臣不和,夫君若是有意,不妨试探一下。”   语罢,她没再关注放在桌上已经凉的汤羹和点心,仿佛那只是她用来和万朝玉说话的借口,如今话说完了,借口也没用了。   微微一躬身,顾昀沁转身离开,留万朝玉一人在书房,盯着桌上凉透的点心沉思。   *   *   *   五日后,朔秦来朝。   比人先到的,是朔秦的贺礼。   大明殿内,各色珍美宝石在余逢春面前整齐列开,一片璀璨闪亮,反射出来的昂贵华光,让普通的黄杨木桌都跟着奢华起来。   余逢春手里被人塞了个精巧精致的小盒子,从桌尾往前走,看上哪个就放进自己的小盒子里。   此外还有珍贵香料、药品和无数的绫罗绸缎、医书古籍在后面等着他。   内务府的人在店里来来回回,将各色珍品端来又端走,任由余逢春挑选。   此时此刻,余逢春终于有了点儿当宠妃的感觉。   绕着长桌转了两圈,余逢春看中一块足有人拳头大小的蓝色宝石,晶体透亮清澈,蓝色深邃,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将宝石装进盒子,余逢春扣上锁扣,回到邵逾白身边。   邵逾白正在听总管汇报今夜宴会的流程,见余逢春回来,当即挥手让总管闭嘴。   “挑完了?”   余逢春不言,只是当着他的面打开盒子,把里面的蓝色宝石亮出来。   邵逾白皱眉:“就选一个?”   “嗯,”余逢春应了一声,扣上盒子。   “一颗就够了。”   “行。”邵逾白无所谓地点头,“你喜欢就好。”   说完,他看着余逢春,暗暗等待。   在余逢春的视角里,邵逾白头顶浮现的解毒程序,进度条已经缓慢过渡到了95%,很快就会运行完成。   到那时,邵逾白会迎来一次毒发,程序会强行推动毒性爆发,然后将所有毒性消除,等毒发结束,邵逾白就没事了。   只是那次毒发一定会相当惨烈,余逢春不能轻举妄动,必须得选个恰当时机才行。   种种考量之下,最近两天,他都没怎么碰邵逾白,生怕不小心将进度拖到100%。   面对他的反常举动,邵逾白很奇怪,所以才寻来这些好东西逗他开心。   余逢春心里是挺开心的,但是不能表现出来,正在强装镇定。   邵逾白等了一会儿,发现他真的没有要上前的意思,便低咳一声,主动道:“寡人近日总觉得身体有些疲乏,江大夫不如来把个脉看看?”   邀请意味太明显了,余逢春心里实际上是有些心动的,但想到之后紧锣密鼓的安排,还是果断拒绝。   “草民不需要把脉,陛下光看面色就知道身体康健,万福安康!”   邵逾白:“……”   他冷声问:“若寡人非要你来把脉呢?”   余逢春丝毫不受他的威胁,一躬身:“草民的医术不如太医院诸位,皇上若是心中有疑,不如请他们来看看。”   请他们来有什么用?让他们和寡人握手吗?   邵逾白没法子了,瞪了他一眼,而后偏过头去,不再搭理他。   余逢春站在原地,对着陈和尴尬笑笑。   陈和:“……”   好一个冷心冷情的江大夫!   内务府的宫人开始陆续收拾殿里的珍宝,余逢春琢磨着继续在这里站着,可能会和邵逾白再产生些不经意的皮肤接触,于是便想告退。   但刚想说话,余逢春就听到邵逾白冷冷地嘱咐陈和。   “带江大夫去后殿试试衣服。”   余逢春愣了一下:“什么衣服?”   陈和走到他面前,笑道:“皇上老早前嘱咐尚衣局为江大夫做的衣裳,如今已经制好了。”   “我试衣服做什么?”余逢春疑惑。   陈和理所当然道:“当然是去参加宴会了。”   “……”   朔秦来人,宫里自然是要举行宴会。余逢春想想那繁琐的流程、来回的恭贺、吵闹的歌舞——   “我可以不去吗?”   “这……”   与皇上一起参加宴会,这是多大的荣宠,多大的体面,居然有人会拒绝。   陈和愣在原地,张口欲言,却被邵逾白打断:   “你要是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哪里有这样耍赖的皇帝?   余逢春想要劝说,却听到邵逾白侧身坐在椅子上,貌似无神地喃喃道:“与那些厚颜无耻的浪荡蠢货一起,这个蹭蹭那个的脸,那个摸摸这个的手,光想想我都恶心……”   他背对着余逢春,看不清神情,但细若蚊呐的声音既厌恶又委屈。一看就是气急了,把心里想的话一同秃噜了出来。   已经两天没把脉牵手了,现在连场烦人的宴会也不肯陪他……   内务府总管跪在地上,装作自己是哑巴聋子,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   余逢春没办法了,只能暂且回到邵逾白身前,蹲下,安慰地捏了一下他的手。   “皇上宽心,草民到时候会在皇上身边。”   闻听此言,邵逾白回过神,抬起头来,反手握住余逢春的手,眼神恳切认真,更像一只疯疯癫癫的小狗。   他道:“朔秦的三皇子名叫哈勒,一向浪荡好色且不择手段,江大夫要离他远些。”   这话是非常纯粹的造谣。   况且即便哈勒好色,余逢春如今这张脸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谁会看上他?   无奈一笑,余逢春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邵逾白这才放手让他离开。   一旁紧张等待的陈和在此时走上前来,面上挂着格外欣慰的微笑,像是看到自家终于成器的孩子,让人头皮发麻。   “江大夫,请随我来。”   余逢春跟着他去了后殿,刚进门,就被一众等候已久的侍女围住。   香气萦绕间,余逢春艰难瞧到了端端正正摆在殿中的两箱衣物。   只看了一眼,余逢春就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陈和刚才一句实话也没说,这哪是一件衣服,分明是十几件!   他转身就要走:“是这样,和公公,我想起我还有一些事——”   陈和眼疾手快,拉住他,苦口婆心地劝道:“江大夫,皇家宴席,还有外族来访,您得穿的正式点才行,这样皇上也高兴啊!”   说着,他用眼神示意身后的宫女取出衣物。   “况且您看,皇上近日总觉得疲乏,精神也不大行,您就别再让皇上难受了!”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陈和也拿捏住了余逢春的命门。   余逢春无奈认命,转回身。   *   *   *   夜晚,华灯初上。   太和殿里,灯火璀璨,金碧辉煌,珍馐酒水已备齐,侍女来往间衣着清雅,香气幽微不易察觉。   宗亲均已就座,只有皇上和朔秦使臣的桌案后还空着。   此时宴会尚未开始,气氛还算融洽,相熟的宗亲都聚在一起聊天交际,还有不少人挤到了万朝玉等高官周围,想混个眼熟。   有个眼见的宗亲发现,这次宴会与以往不同,皇上的桌案边上还特意设了个稍小一些的桌案,同样也空着。   “我竟不知如今是哪位娘娘这么得宠,”他和旁边的人闲聊,“会见外臣的宴会,皇上竟也带了过来。”   旁边的人闻言朝上一看,当即笑了。   “小侯爷近日没听到传闻吗?”   “什么传闻?”   那人脸上的笑顿时更深了。   “皇上近日宠幸的可不是后宫的哪位娘娘,而是一名民间大夫。”他说。   宁成候之子当即惊了:“还有这事!”   “可不是吗,”那人挤眉弄眼,俨然已经习惯自家皇帝的荒唐。   “也不知那位民间大夫是何等姿色,竟然能让皇上如此宠爱,今日能得一见,实在是……”   同样参加宴会的几位老臣听见二人的交谈,彼此对视一眼,痛心疾首,摇头叹息,只恨自己不能将皇帝掰回正轨,一时间又要落泪。   正在太和殿乱得很有秩序的时候,陈和缓步踏入,站在诸位高官宗亲面前,气势丝毫不落下风。   他将浮尘往胳膊上一甩,高声道:“皇上驾到!” 第36章   众人纷纷叩首, 不敢直视天颜,只听得见脚步踏在地毯上的声音。   皇帝身边果然跟了个人。   青色的衣摆从眼前掠过,染了一阵细微的香气。   宁成侯家的小侯爷是家中独子, 长辈一向娇宠,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 骤然听闻皇上宠幸了一个民间大夫, 心中自然好奇。   等皇帝从他身边走过, 朝高台走去, 小侯爷终于没按耐住心中好奇, 悄悄抬起头来。   他只看到一个背影。   颜色极雅致的青色衣衫, 穿在一个身材修长高挑的人身上, 袖口衣摆上均绣着祥云纹路,边缘处还有银色丝线绣出小字点缀,那衣衫的用料极好, 行走时隐隐有流光溢出。   背云用了贝母青玉玛瑙等, 整体并不奢华, 但规格做工都很讲究, 且寓意相当好。   那人的头发用一套透且鲜亮的青玉发冠束起, 发丝从后背垂落, 与背云行走间微微摇晃, 显露出一抹极美的腰背曲线, 若隐若现, 更动人心弦。   这个人并未穿金戴银,但身上用的每一块布、每一颗珠子,都是极耗功夫的, 寻常人根本顶不住这样的奢华珍重,非得是皇家富贵才能享用。   光是看这些, 小侯爷便确信这个人的确是被陛下精心养着的。   且虽然小侯爷只见到了背影,但他平时见的美人也是数不胜数,更晓得一句美人在骨不在皮,自然看得出来,跟在皇上身边这位是珍馐中的珍馐,极品中的极品。   果然能当上皇帝的人身上都是有些运气在的,不然怎么就让他寻着一位如此美妙的民间大夫?   小侯爷心中暗想等回家后也要四处搜罗一番。   恰逢皇帝登上高台,落座。   陈和高喊:“众卿平身!”   一阵挤挤攘攘中,小侯爷连忙爬起身,连避讳都不记得,一双眼直勾勾地朝皇帝身边看去。   本以为会见到一副清丽面容,不成想那位本该极美的大夫,却长着一张格外普通的脸,像是在大街上会随意遇到的那种。   唯有一双眼睛还称得上美人一词,亮若寒星,仿佛清水中的两丸浓墨,只是随意一瞥,便仿佛看到了人心里。   一时间小侯爷竟不知道该不该羡慕陛下艳福不浅。   种种困惑交杂,让他忘记收回目光,还愣愣地盯着余逢春看。   一种被什么东西盯上的颤栗感忽然涌现,小侯爷的脊背上都起了一层冷汗,肩膀哆嗦一下,连忙调转视线去寻找,刚好对上一双冷漠审视的眼睛。   邵逾白端坐高台上,正盯着他看,神色毫无波澜,却好像下一秒就会叫侍卫砍了他的脑袋。   小侯爷心中暗道不好,连忙坐好,低头盯着桌案看,视线不敢移动分毫。   片刻后,那束目光才缓缓离开。   小侯爷哆嗦着呼出一口气,脸上的汗滴在衣袖上。   ……   “你在看什么?”余逢春问。   他坐在皇位旁的桌案下,是离皇上最近的人,自然也发现了邵逾白方才神色有异,盯着一个方向看了好久。   朝同样的方向看去,余逢春只看到了一个低头的年轻人,并没发现任何端倪。   邵逾白收回视线,因余逢春在他身边而脸色好了很多。   他摇摇头:“没事。”   余逢春又望着他看了一会儿,确定是真没事以后,才缓缓收回目光。   也正是在这时,有宫人通报,朔秦使臣到了。   不明显的叹气声从旁边传来,余逢春看到邵逾白摆了摆手:“宣。”   于是一声接一声的高喊响彻殿内殿外。   “宣,朔秦使臣觐见!”   “宣,朔秦使臣觐见!”   “宣,朔秦使臣觐见!”   ……   金玉交错碰撞的声音从殿外响起,随后越来越近,一行人跟着侍从进入太和殿,最前面的那个人与余逢春记忆中有八分相似,只不过皮肤更黑了些,长相也更成熟。   朔秦盛产金玉,朔秦人也好金玉,无论男女都喜欢在头发上编织金玉玛瑙等用作装饰,衣着也偏向鲜艳利索,甫一进门,便掀起一阵与绍齐不同的洒脱之风。   哈勒是如今朔秦皇帝的第三个孩子,眉眼深邃、身材高大,据说很像他父皇年轻的时候,因此很得他父亲喜欢。   可惜他上面有两个哥哥,均是皇后所生,舅家势力强大,哈勒只是庶出,因此在某些时候也颇有些吃亏。   余逢春看着哈勒站在大殿中央,抬手行礼。   他身后跟着的人也随之行礼。   哈勒声音洪亮道:“朔秦使臣哈勒携众人,参见皇上!”   邵逾白毫无兴趣地听着,仿佛哈勒说的话只是毫无意义的大喊大叫。   余逢春赶紧从桌子底下碰他,邵逾白这才说了番场面话,让陈和赐座。   行礼过后,哈勒终于看见了坐在邵逾白手旁的余逢春。   本身他没觉得有什么,但须臾后,哈勒意识到什么,神色中多了几分难以置信的诧异,又很快被压下去。   “……”   一行人依次落座,哈勒坐在皇上左手边的第二位置上,他旁边还有一张为使臣准备的桌椅,那里坐下一位蒙面的女子。   从进殿到现在,除了行礼时,她始终一言不发,面纱也从未摘下。   各式颜色鲜艳的宝石点缀在她的衣裙上,朔秦的服饰更显她曼妙动人。   有不少目光都朝这位女子瞧去,看来他们也是第一次见朔秦带女人来。   等使臣落座,守在门口的卫贤双手一拍,数位宫女太监便将早已准备好的瓜果菜肴捧来,摆在桌案上。   趁着宫人忙碌之际,邵逾白开口道:   “近日各地天灾频发,寡人为表明与万民同甘共苦之决心,决意减少宫廷例菜,今回的宴席不比往日,三皇子不要介意。”   哈勒闻言爽朗一笑:“绍齐地博物广,哪怕皇上决心裁减,在我们看来,仍旧是非常丰盛的。”   此言一出,各位宗亲官员都跟着笑了一下。   这时,一名矮胖的、坐在中间席位的宗亲忽然开口问:“三皇子身边那名女子,怎么到了皇帝面前也不摘面纱?这可有点于理不合。”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朝哈勒看去。   面对刁难,哈勒只是笑了一下,随后起身解释道:“此言差矣,陛下,这是我的胞妹,朔秦的十三公主,她一直向往绍齐美景,此次朝贺,我便将她带了来。”   他看着邵逾白,笑容中暗藏挑衅。   “我这妹妹尚未婚配,按照朔秦习俗,是不能摘下面罩的。若皇上真的想看,要将我妹妹纳入后宫才行。想来绍齐人都通情达理,应当不会逼迫我妹妹违背规矩。”   气氛顿时有些剑拔弩张,刚才说话的那名宗亲额头缀满冷汗,没料到自己的一句问话竟引来这些,惶惶不安地朝邵逾白看了一眼。   邵逾白没搭理他。   反倒是万朝玉站起身。   “若真是如此,那倒是我们唐突了。”   他朝哈勒处一躬身,笑得温润。   “若公主喜欢绍齐景色,我们可派侍从守卫带着公主去京城附近逛逛,如今春暖花开,正是好景色。”   “确实。”   邵逾白这个时候才开口:“既然有规矩约束,那公主不必摘掉面纱,随意即可。师兄是京城人士,若公主想四处游玩,便多劳烦师兄了。”   万朝玉又向邵逾白行礼:“臣领旨。”   一直沉默的十三公主也站起来:“驰云谢过陛下。”   这位十三公主看不清面容,但光听声音,便知道八成是个难得的美人。   哈勒刚才说得含蓄,但细想便知道,哪有别国公主因贪恋风景便跟来朝贺,不过是和亲的遮掩罢了。   所以那个说话的宗亲才吓成那样,驰云的脸只有邵逾白能看,他要人家揭面纱,这和抢皇帝老婆有什么区别?   如今危机终于化解,殿内又是一片其乐融融。   反倒是哈勒,从刚才万朝玉起身解围开始,脸上便挂上一层意味深长的微笑。   他仍然在找机会去看余逢春,神色中多是探寻和困惑。   一场宴会没什么波澜的结束,整个过程里,邵逾白没有主动和哈勒说一句话,坐实了他们之间关系僵硬的流言。   余逢春对此早有预料,便没有多加关注,全心全意地扮演好一个娇弱可怜的宠臣形象。   御膳房的手艺一向是顶尖的,余逢春觉得有几道菜的味道很不错,只可惜分量少了点。   邵逾白没有胃口,只吃了两颗果子,见余逢春喜欢,便直接将那几碟菜放到他桌上。   而余逢春则让陈和将提前煨好的汤羹端了上来。   邵逾白一看汤羹,心情瞬间明媚,不管有没有胃口,都很给面子地喝了下去。   ……   他们两个的一系列互动落在所有人眼中,可以称得上一句荒唐之极。   堂堂天子,在接见外臣的宴会上,与一个男人举止亲密,这成何体统?   岂不是让朔秦看了笑话?   余逢春能看到几名老臣摇头叹息,也能看到坐在角落里的年轻官员满脸不屑。   百人百态,个个都在意料之中。   只有一个人,引起了余逢春的注意。   那人坐在皇帝左手边的第二席位,已过不惑之年,面容冷硬,一双虎目圆睁,不怒自威,举手投足间颇有军伍风范。   余逢春知道他。   这人姓顾,叫顾佑,祖籍秀州,是先帝御赐的征西大将军,赐封六千食邑。   他有个姐姐,先帝时被封为淑妃,育有一子,是如今的洄王。   可以说,如今朝中虽是万朝玉最得皇上器重,但顾佑的地位,不比万朝玉低。   而值得一提的是,顾佑的女儿嫁给了万朝玉。   他自然也看到了宴会中余逢春和邵逾白举止亲近的一幕,但与旁人不同的是,顾佑并未有一分一毫的情绪流露,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这就有点不正常了,即便是万朝玉在看见那一幕的时候,面上都划过一抹尴尬和不自然,更何况是军伍出身的顾佑?   余逢春盯着桌上的翠玉葡萄,心中闪过一丝疑惑。   ……   宴会结束后,余逢春和邵逾白回到大明殿。   夜阑人静,侍从路过时的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余逢春踏入内殿,瞧见离开时还空荡荡的桌面上,居然又摆上一桌宴席,三把凳子依次摆好,其中两把挨得近些。   几名宫女正在旁边温酒。   嗅过味道后,余逢春确定是朔秦前些天进贡的宝果酒。   略一挑眉,他问:“还有客人?”   邵逾白“嗯”了一声,没说是谁。   宫女将温好的宝果酒端来倒进杯盏,一股清甜香气自然溢开。   离开歌舞升腾的宴会,宁静祥和如温水一般将人包裹,脑子都清醒许多。   余逢春捧起杯盏尝了一口,心情愉快,对着邵逾白笑。   见他如此,邵逾白的神色也温和下去。   这时,陈和进来通报:“陛下,来了。”   话音刚落,一阵推门声响起,哈勒大摇大摆地走进殿内。   “两年不见,你怎么越来越不中用?”他高声问,“姓万的眼看就要踩在你头上了,你还真把他当师兄了?”   他一边说,一边毫不见外地坐在唯一空着的椅子上,卫贤跟在他身后,想拦他说话,但没拦住,一脸命苦的样子。   邵逾白挥挥手,让他下去。   尔后他道:“不会说话就滚出去。”   “嘿?”哈勒一动不动,招手示意宫女倒酒,“宝果酒都热好了,走什么走?这可是今年头一批,我自己都没尝过。”   说罢,他将倒好的酒一饮而尽,再次让宫女满上。   邵逾白聋拉着眼皮,任由嘟嘟囔囔,半个字不搭理。   旁边的余逢春手里拿着咬了一口的果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二人。   原来方才在宴会上,这两个人是装的。   哈勒喝完三杯酒,精神起来,不再计较邵逾白刚才的粗话,认真瞅了他好几眼。   “方才在太和殿灯光太亮,我看不清楚,现在一瞧,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邵逾白掀起眼皮,不冷不淡地说:“寡人无大碍。”   哈勒嗤笑:“快死的人都这么嘴硬吗?”   说完,他又笑着看向余逢春:“不知这位是?”   余逢春连忙放下果子:“我叫江秋。”   “江秋?”   哈勒若有所思地念了一遍,目光从余逢春的脸滑到手指,又继续往下看。   “我瞧你长得很好,眼睛也漂亮,要不要跟我回朔秦?”他直截了当地问。   余逢春没料到火会烧到自己身上,怔了一下,干笑两声:“草民哪里称得上好看?况且陛下待我很好——”   “——这是两回事,”哈勒打断他,“困在这活死人的宫里有什么意思?你跟我回朔秦,天高海阔,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邵逾白面无表情地提出质疑,“你父皇如今年老体弱,两个哥哥势力雄厚,你哪来的能力,让他想做什么做什么?”   哈勒闻言,当即冷笑一声,反唇相讥:“总比困在这里,陪你去死强!”   余逢春万万没料到这两人的第一次口角是因为自己,瞬间有种回到曾经的错觉——   邵逾白是金尊玉贵地长大,身旁从不会出现说话不干不净的人。   他虽然能言善辩,但比不上哈勒混不吝,什么话都敢说。因此在口舌之争上,邵逾白常常输他一招。   每次吵完架,邵逾白都会不高兴,余逢春就去哄,也挺有趣。   可以前是以前,现在的邵逾白万万不能生气。   于是不等邵逾白开口,余逢春便凭借直觉抢先说:“我愿意的!”   此言一出,空气都静下来。   余逢春自己也惊了一下,默了许久,仿佛勘破迷雾,轻声重复:“……三皇子,我真的愿意的。”   只言片语,但哈勒听出了他的真心,转头望向邵逾白。   而邵逾白无知无觉,只直愣愣地盯着余逢春看,仿佛魂灵都被抽走,独留下躯壳。   忽然,一声脆响。   邵逾白的酒杯脱手而落,摔在地上,酒液似一泼陈年未启封的爱念,再次朝余逢春流去。 第37章   良久后, 哈勒嗤笑一声,声音中藏着隐隐的不甘,打破一室寂静。   “……你运气可真好, 先前有余先生,现在有江大夫, 怎么到哪里, 都有人相信你值得以命相酬?”   邵逾白没理他, 还对着余逢春发愣, 眼圈红红的, 隐隐有水光闪现, 仿佛下一秒就能哭出来, 像极了一只被又打又踹,历尽千辛万苦,终于见着主人的小狗。   余逢春万万没想到自己一句话能引来这么大的反响。   见不得哈勒这时候欺负人, 余逢春想都没想就又道:“他当然是值得的!”   此言一出, 邵逾白的肩膀都跟着哆嗦了一下, 神色终于清明, 回过神来。   低咳一声, 邵逾白接过帕子, 擦拭沾着酒水的手指。   “寡人值不值得, 他比你清楚。”   哈勒冷声道:“你不过是仗着今人不知故人身姿——”   他看着余逢春貌似疑惑的神情, 又看看脸色衰败的邵逾白, 嘴角抽搐片刻,想说什么却始终说不出口,僵持许久, 终于还是泄了气。   “——罢了,”他摆摆手, “这事我不管了,你爱怎么样怎么样。”   临到最后,他还自己嘟囔着含糊一句:“能找到个这么像的也不容易……”   余逢春装没听见:“您说什么?”   哈勒连忙摇头。   “没什么。”   他一只胳膊压在桌子上,转移话题:“既然你能坐在这张桌子上,说明他没把你当外人,那我也不瞒着你,直接问了——你为什么要让万朝玉娶顾家的女儿?”   最后一句话是问邵逾白的。   哈勒刚入京,就知道万朝玉两年前娶了顾佑的女儿,两个底蕴深厚、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联合在一起,对邵逾白的皇位称得上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哈勒不明白邵逾白怎么会犯这样的错?   邵逾白没有立即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接过陈和奉上的茶水喝了一口,随后才低声道:“他们私底下早就暗中勾结,结不结亲都一样,既然如此,寡人何必自找麻烦?”   “话也不能这么说,你这般退让,他们肯定会得寸进尺。”   “那寡人能怎么办?”邵逾白放下茶盏,“将死之人,能保住江山基业已是万幸,洄王不算昏庸,说不定以后会是个好皇帝。”   他的话语中,灰败气息格外浓重,好像当年那个少年天子终于被世事磨砺掉了最后一分傲骨,认了命,守在皇位上等死。   有一瞬间,哈勒也是这样以为。   可还没等他表达任何观点,一直低头的邵逾白忽然发出一声阴恻恻的冷笑。   “……但只有洄王可以,他们不行。”   有时候,杀意不需要刀剑,也不需要喷溅而出的鲜血,只需要短短一句话。   余逢春坐在他身边,因为早有预料,所以目光平静,但对面的哈勒寒毛都要竖起来了。   “你、你……”   邵逾白说完以后,像是从梦魇中脱身一般,神色语气都恢复正常,好像刚才那句话不是他说的。   “寡人什么?”   哈勒嘴唇翕动片刻,无言以对。   他和邵逾白是盟友,但盟友也有亲疏远近,他家在朔秦,怎么可能一日三遍地看着邵逾白,自然也不会知道邵逾白已经疯成了这个样子。   许久后,他醒悟一样说:“我有时候可以理解为什么你来当皇帝。”   邵逾白骨子里藏着股疯劲,平常被天家规矩、人伦纲常约束着,加之他自己有意克制,所以很难显露,可他毕竟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再克制,也会有无意暴露的一天。   哈勒也是最近才看清。   凡是成大事者,循规蹈矩是没有出路的,必须得有敢于破除的勇气。   邵逾白既有才学,也有血性,是老天辜负他,让他身中剧毒,死生师友,无力回天。   不过邵逾白明显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讨论太多,话音一转,问道:“你父皇身体如何?”   哈勒撇撇嘴:“就那样,我感觉他快死了。”   余逢春没从他的语气里听出哀伤或惶恐。   朔秦皇帝子孙繁茂,哈勒的生母虽然是贵妃,但哈勒在成片的子女里算不上受宠,他和皇上没多少感情。   邵逾白说:“想下手就快些,趁寡人还活着,能帮的寡人尽量帮。”   语罢,他夹了两片清凉的藕,放进余逢春的碟子。   动作时,他的手指还在微微颤抖,不敢看余逢春的眼睛。   余逢春没说什么,垂眸安静吃下,当做两人商量的事与自己全无关系。   哈勒当然不可能放过这个明晃晃的助力,当即开始与他商讨种种辅助事宜,宴席上的气氛顿时就火热起来。   邵逾白和哈勒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矛盾也在这一刻重新藏回层层遮盖下。   酒过三巡,宴席撤下。   哈勒已经喝醉了,坐没坐相地靠在窗边的榻上,等着醒酒汤。   此时已到夜半时分,余逢春精神弱,已经很困,打了个哈欠,被邵逾白发现。   “累了就回去歇息。”他说,眼神还是清醒的,只有呼吸中带着点清甜的酒气。   余逢春点点头,想要离开。   外面有风,邵逾白接过递来的斗篷,抖擞开披到余逢春身上。   手掌从肩头拂过,留下若有若无的温热,明明该一切都说破了,偏偏邵逾白却变得退缩,不敢碰实,只能一次又一次在即将触碰时退开。   这时,都快睡过去的哈勒突然开口问:“你看我的妹妹如何?”   “什么?”邵逾白背对着他,“十三公主如果喜欢绍齐景色,寡人派人带她去四处游玩。”   “我说的不是这个,那丫头看上你了。”   邵逾白闻言回过身,挡在余逢春面前,声音紧绷:“寡人与十三公主就见了一面,何来这种说法?”   哈勒醉醺醺地说:“这有什么?她被你的皮相骗了,觉得你长得好看。”   邵逾白皱眉:“你既是她的兄长,就该好生劝说,让她断了念头,难不成让寡人亲自去她面前杀个人,帮她断了念想吗?”   哈勒掀起眼皮,眼神清醒。   “不想就不想,何必喊打喊杀。”他说,“反正我也不同意。”   邵逾白放下心,示意侍从推开门,带余逢春出去。   然而哈勒就是不肯停下那张嘴。   余逢春刚走两步,就听到哈勒从后面问:“我能去春熙宫吗?”   春熙宫是梁妃住所,哈勒是外臣,他再狂悖,也不该问这样的话。   余逢春直觉有异,停下脚步。   邵逾白说:“不能。”很平静。   哈勒“哦”了一声,又问:“那她还能跟我回朔秦吗?”   “……”   邵逾白沉默许久,仿佛在斟酌,又仿佛在考量。他背对着余逢春,影子拉成细长一条。   他缓缓道:“寡人改日去问问,要是她愿意,待寡人死后,自然会有人送她去找你。”   哈勒想了一会儿,又说:“她帮了你这么久,还害了病,你得多随点嫁妆。”   “我知道。”   余逢春没再听下去,转身离开了正殿。   守在门外的卫贤跟上他,两人一起往偏殿走。   风撩过衣摆,余逢春低下头,任由发丝被吹拂。   胸前的扣子是邵逾白亲手系上,带着风无论如何都吹不去的热意,在余逢春的胸口滚烫着。   等走到殿门口,一直沉默不语的卫贤突然说:“陛下从未宠幸过任何嫔妃。”   余逢春停住脚步,闻言微微转身:“我知道。”   从入宫到现在,邵逾白从未瞒着他,许多秘密都留下蛛丝马迹,很容易便能发现。   卫贤看了他一眼,眼神说不上是悲悯还是嘲弄,嘴角勾着笑。   “他过得不痛快,可能是觉得自己应该为别人守孝。”   余逢春面色不改:“陛下纯孝,先皇驾崩,自然是悲痛不能自已。”   “先皇过世自然悲痛,但不是为了这个。”卫贤说。   “他是为了别人。”   灯笼摇晃,一道亮光突兀地铺在卫贤的脸上,照亮了他的不屑,和隐隐约约的怨毒,似一张狰狞面具,严丝合缝地扣在卫贤苍白的脸上。   死去八年,余逢春发现许多故人都变了模样。   ……又或者是他从未看清过。   火倏地烧起来,将外面薄薄一层纸衣烧穿,守在门外的宫人赶忙上前灭火,一阵慌乱。   无人发现这一瞬间发生的变化。   余逢春低下头,貌似无所察觉地轻声说:“卫公公在大明殿任职,自当谨言慎行,以免惹祸上身。”   “江大夫何必如此忧心?”卫贤反问,“你知我知,要是有第三个人知道,我自然知道去找谁。”   余逢春:“……”   他勉强笑笑:“我当然不会说的。”   说完,不等卫贤反应,余逢春直接回到偏殿。   在门口等候的长宁吩咐太监合拢殿门,余逢春脱下斗篷。   0166上线:[邵逾白并不知道他能活,为什么要帮哈勒争皇位?不怕洄王继位边疆不稳吗?]   “历来国君易位,除了平安顺遂、众望所归的,大多都得动荡一阵,”余逢春说,“邵逾白既然下定决心要杀顾万,自然是要杀个干净,到时候两大家族只剩下骨头,动荡是迟早的,边疆一定会不稳。”   [那为什么——]   “因为不管换谁,都会想来撕口肉吃。”   余逢春坐在床边,将手浸在温热的水里,神色思量。   “哈勒性格爽直,不会为一时利益毁了百年,且如果邵逾白帮哈勒夺得皇位,他便对哈勒有恩,等他死后,哈勒要是入侵绍齐,就是恩将仇报,史书上必然会记他一笔。   “他投鼠忌器。也能给绍齐留下喘息时机。”   如此种种,扶持哈勒上位,是邵逾白垂危之时能走的最好一步棋。   0166明白了,暗自高兴。   [不愧是主角,快死了都有这种谋略。]   余逢春也高兴:“不愧是我的学生,快死了都有这种谋略。”   他俩一起高兴了会儿,等到要就寝了,余逢春躺在床上,枕着胳膊,忽然又说:“你能帮我调阅一下卫贤资料吗?”   殿内安静无声,余逢春的要求突如其来。   0166不明白:[有什么问题?]   “也没什么,大明殿的下毒人一直没找到,我在担心。”   [你怀疑是卫贤?]   “……”   余逢春没法形容心里的感觉,他总觉得那些不屑怨恨的表露,固然跟自己有关,但更多的是因为邵逾白。   卫贤,在恨邵逾白。   因此当邵逾白受苦的时候,卫贤的心里是快乐的。   余逢春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大明殿里最适合下毒的人是陈和,其次就是卫贤。   他是跟着邵逾白从潜邸出来的,陈和的徒弟,邵和军下一辈的统领,要是他想下毒,那自然有千百条可行的路等着。   可是为什么?   上面列举的那些便利,同样也是卫贤日后的依仗,只要邵逾白不死,卫贤迟早走到和陈和一样的地位。   要多想不开,才会亲手将一切打碎?   又或者,打碎后,他能得到更好的……   余逢春想不出答案,只是嘱咐0166:[查的时候仔细一些,着重查查他的生母,还有跟着陈和之前的经历。]   0166同意了,叮的一声后,挂上待机提醒,离开了。   余逢春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   卫贤脸上的神色再次从一片黑暗中浮现,依稀的怨恨不似作伪,在余逢春的回忆里,一次又一次地深刻下去,刀绞一般锋利刺目。   余逢春的心越来越不稳,终于还是按耐不住,掀开被子坐起身来。   “来人!”   他高声喊道。   门被人从外面推开,长宁掌灯跪在床前:“奴婢在。”   顾不得让她起身,余逢春捋了一把挡在眼前的头发,问:“正殿的灯熄了吗?”   闻听此言,长宁神色疑惑,但还是说:“已经熄了,陛下想必是歇下了。”   心跳越来越快,仿佛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顾不得多说,余逢春起身下床。   “帮我把衣服拿来,”他说,“我去正殿。”   他心慌得厉害,必须得看着邵逾白才能安心。   见他这么着急,长宁不再问什么,直接起身,跑去取来明日的衣裳。   连头发都来不及扎,余逢春披上外袍就要走。   心脏在胸口撞得几乎发疼,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空气太过安静,以至于当系统响起警告声时,余逢春都来不及停住脚步。   【警报!警报!主角生命值正在降低,请宿主及时应对!】   【警报!警报!主角生命值正在降低,请宿主及时应对!】   ……   侧殿的大门被人大力推开,陈和几乎是飞进殿中,一向笑呵呵的脸上覆着一层让人心惊的慌乱。   他的声音与警报声混在一起:   “……江大夫,皇上不好了!”   霎时间,余逢春只觉得眼前发黑,复生的身体承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一口气没喘上,踉跄几步,喷出血来。 第38章   一口血如泼墨一般撒在陈和的衣襟上, 余逢春喉咙里发出嗬嗬两声,胸口震颤、呼吸急促,险些两眼一闭, 直接昏过去。   长宁惊呼一声,从旁边扶住他的肩膀, 陈和更是直接扔掉拂尘, 运功帮余逢春喘匀那口气。   “江大夫, 不能昏啊!   又一口血喷出来, 气息终于喘匀, 余逢春最后还是挺住了。   “怎、怎么回事?”他挣开长宁的搀扶, 摇摇晃晃地站直, 一边拿袖子抹干嘴角的血,一边发问。“我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   “是,原先是好好的, 但陛下就寝没多久就忽然口鼻出血, 突发高热, 如今已然昏迷不醒!”   这不应该, 邵逾白体内的毒素正积累到一个很平稳的阶段, 除非有大剂量的突然注入, 否则不会有这种反应。   刹那间, 余逢春想起了卫贤的那番话。   如同一盏灯在脑海中点亮, 余逢春倏地伸手, 抓住陈和的袖子,语气急切:“他就寝前喝过什么没有?”   陈和任由他抓着,衣襟上的血滴滴答答地落回余逢春的手腕上。   不需要回忆, 他脱口而出:“就寝前皇上只喝了一盏醒酒汤,便安睡了。”   “谁送的?”   “我当时正要送朔秦三皇子出宫, 是卫贤端上去的。”   话音落下,余逢春怔怔地松开手,倒退几步,险些又摔地上。   卫贤。   果真是卫贤。   意识到如今的情势,来不及多想,余逢春平稳心跳,勉强稳着声音说:   “和公公,你是邵和军的统领,麻烦你现在下令,让能调用的邵和军全部去找卫贤,一定要把他找到,千万不能放他出宫!”   他说得太急也太快了,尾音都撕裂得沙哑,在如此黑夜,让人心惊肉跳。   “不对……还有,还有,”   余逢春说完以后,又自顾自地摇摇头,原地踱步,大脑急速运转,顷刻间便把如今的局势全部捋顺。   “抓到他以后,把他关起来,留人把守,既不能让他跑了,也不能让他死了……”   “从里面封锁宫院,尤其是大明殿,让邵和军围牢了,有爬的全部捅死,有飞的全都射下来,连只苍蝇也不能飞出去!”   陈和愣住了。   侧殿没有点灯,仅有长宁手中举着一盏将明未明的烛火,暖黄色的亮光落在余逢春身上,将他衣服上的鲜血衬得如黑墨一般。   昔日那个民间大夫的形象,在寥寥几句间完全破碎,陈和看着这时候的余逢春,甚至找不到他刚入宫时卑微怯懦的影子。   忽然,一点警觉划过他的脑子。   发现邵逾白毒发,陈和几乎是本能去找邵逾白最信任的医者,可听了余逢春的这一番话以后,陈和慌乱的情绪镇定下来,自然发现了许多不对。   江秋只是一名乡野大夫,怎么会知道邵和军,又怎么会清楚自己是邵和军的统领?   陈和不由得开始怀疑江秋是否也是宫外派来的细作,脸色未曾显露分毫,但眼神却变了。   余逢春不瞎,即便慌乱,仍然感觉到了陈和的变化。   而他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来自陈和的怀疑。   “0166。”他在脑海里喊道。   0166火速上线:[收到宿主指令,易容程序解除。]   仿佛一层透明的膜在眼前融化,世界都清晰起来。   余逢春呼出一口沾着血腥的气,抹了把脸,轻声说:“和公公,您看看我。”   在烛火照耀下,陈和看过来。   只瞬间的功夫,这个纵横多年的老太监眼里的怀疑审视尽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可置信和如释重负。   昏暗的大殿里,哪里还有那名乡野大夫的影子,站着的分明是八年前便毫无踪影的帝师余逢春。   “余大人……”   他颤抖着嗓子说,布满皱纹的眼角溢出眼泪来不及思考在余逢春暴露身份前自己说了多少不该说的话,陈和腿一弯,跪了下去。   “您,您终于回来了……”   余逢春无奈笑笑,对着面前这个哆嗦不停的老头子点头:“是,我还活着。”   陈和老泪纵横,握刀握枪取人首级的手哆嗦着扣在地上,几乎难以相信眼前人就是失踪八年的余逢春。   可容貌声音做不得假,陛下的信任更是。   陈和抬手抹了把泪:“老奴眼拙,竟没认出来,余先生,您多见谅。”   “你何罪之有?”   余逢春蹲下身,扶住人的胳膊,想把人扶起来。   然而陈和就算哭得满脸都是,看着都比他有劲些。   怕自己把余逢春拽倒在地,陈和连忙站起身,稳稳把人扶住。   “老奴这就去调令邵和军,必定在那刁奴逃出宫前将他擒住!余大人请放心!”   说完,他担忧的眼神再次落在余逢春身上。   余逢春会意:“和公公放心,他会没事的。”   他说:“我回来,就是为了救他。”   于是陈和原地又磕了两个响头,放心地走了,去找自己手底下那个黑心肝的畜生。   大敞的殿门迎进无数冷风,不知何时,天边竟然积了一层厚厚的阴云,陈和离去没多久,一道闪电当空劈下,照亮万物后,雨噼里啪啦地打下来,沾湿了整个紫禁城。   余逢春的胸口疼得厉害,但头脑却格外清醒,望着外面的大雨,他转过身,蹲在跪着的长宁面前。   电光与火光一起,照亮了他的脸。   长宁抬起头,浑身哆嗦一下。   直到这时,她才看清这位本该死在八年前的余先生的模样。   ……难怪能让陛下念念不忘,思之如狂。   这是长宁的第一个反应。   余逢春的本来面容清秀温润,带着很浓的书卷气,脸色白皙,眉毛细长,一双黑眸似寒星,整个人如玉石一般。   只是这块玉石上粘着很多的血和杀意,雨夜阴寒,便更像一只在夜中杀人的艳鬼,与住在大明殿里的那位好般配的一对。   长宁是胆子大,但也没越过正常的界限,看见余逢春这个样子,心里怕得不行,嘴唇也跟着哆嗦,生怕自己被杀人灭口。   余逢春自然看出了她的恐慌。   低叹一声。余逢春拿起她手边的灯盏。   “长宁姑娘,麻烦你一会儿关上殿门,无论谁来问都说我睡了,不许人进,知道吗?”   见他没有杀自己的意思,长宁冷静了许多,点点头。   “我明白的。”   “很好。”   余逢春站起身,风雨交加,狂风烈烈,他的头发被吹得凌乱。   最后瞥了一眼坐在地上的长宁,余逢春不再犹豫,转身踏进雨里,正殿跑去。   如今,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尽快让进度条升到100%,催动解毒程序运行,保住邵逾白的命。   *   *   *   正殿门口,已有邵和军在把守。   见到余逢春冒雨赶来,守卫一言不发,只推开正殿的门,露出一室昏暗。   越往里走,血腥气越重。   陈和已经将所有侍候的宫女太监全部赶走,殿内没有点灯,留下来照亮的只有一圈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悠悠光亮洒在寝榻上。   绕过几层帷幔,余逢春看清了正在昏迷的邵逾白。   不怪陈和惊慌失措,毒药发作时的模样,余逢春最清楚,口鼻出血都是最正常的描述,半点没夸大。   邵逾白此时除了胸膛微弱的起伏,已没了活人的模样,面色衰败,呼吸接近于无,咳出来的血浸湿了枕头,让整座大明殿都笼罩在一股腥甜的血气中。   外面风雨飘摇,里面也命如烛火,时刻有熄灭的隐患。   进度条稳稳停在97%的位置,余逢春用湿透的袖子擦干净邵逾白嘴角的鲜血,跪在床边,手掌轻而又轻地抚在他的侧脸上。   “没事的,邵逾白……”   手指蹭上猩红,余逢春喃喃自语,浑然不觉自己身上也有大片大片的血,仿佛两只刚从血海炼狱中爬出来的鬼,依偎着缠在一起,求一个有违天命的生机。   进度条缓慢爬到百分之百,刹那间,一阵嗡鸣声从余逢春脑海中荡开。   [注意,解毒程序开始运行,预计时间十八小时,请宿主注意把握!]   [注意,解毒程序开始运行,预计时间十八小时,请宿主注意把握!]   两遍提示音后,本来昏迷不醒的邵逾白忽然开始全身颤抖,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后,他睁开了眼睛。   恰逢一道电光闪过,将大明殿照得亮如白昼,自然也照亮了床前余逢春的脸。   朝思夜想的亡魂在自己垂死之际归来,不知算不算是好消息。   邵逾白仰面躺着,浑身使不上力气,神志已被毒药折磨恍惚。   看着余逢春面无表情的脸,他挣扎许久,却只能露出一个难看的笑。   “先生……”他喃喃道。“你来接我了。”   余逢春缓缓起身,坐在他床边,既不说话,也不看他。   陈和带来噩耗时,余逢春一时慌乱没稳住心神,让这具破破烂烂勉强能用的身体遭到重创,刚才为了启动程序,余逢春肾上腺素飙升,几乎没怎么感觉到疼痛拖拽。   等解毒程序启动,心神一松,余逢春才感觉到胸口撕裂一般的疼,每喘一口气都仿佛把心从骨头里扯出来,疼得头晕眼花,一句话都不想说。   可他不说话,不代表那个还疯着的不说。   见先生不搭理自己,邵逾白又笑笑。   “先生不理我,也是应该的,”他轻声说,“我犯了大错,万死难逃其咎,欺师灭祖、狂悖僭越,先生当时不该离开,该拿刀砍死我才对……”   他自顾自地忏悔着八年前的那一架,声音很凄凉。   余逢春不理会他,于是他继续说:   “或者哪天我自己明白了,去先生门前吊死,以谢深罪,可先生走太快。我都不知道先生去了哪里,自然也无法谢罪,先生莫怪。”   余逢春原先还忍着疼,不想说话,可听到他这么说,余逢春当即侧过身子,语气难辨喜怒:“你知错了?”   邵逾白轻声说:“学生知错,学生肖想师傅,是大不敬,该打死。”   “可改了?”   “……”   在余逢春的注视下,良久后,邵逾白摇摇头,态度异常坚定。   知错了,但不改。   余逢春都要气笑了。   “知错不改,和不知错有什么区别?”他说。   邵逾白看他,黑亮的眸中掺着太多的迷茫。   他真的在思考,而思考的结果是,邵逾白说:“学生以死谢罪。”   即便被毒药摧毁神志,人对生死的判断也不会有问题,邵逾白很清楚自己要死了。   将死之人一无所有,能拿在手上的砝码,只有胸口还未散尽的那口气,和假设面前人对自己尚存一丝怜惜。   闻言,原先还冷着脸的余逢春当即转过身,毫不犹豫地在邵逾白脸上扇了一巴掌。   他厉声道:“不许再提死!”   邵逾白侧脸浮现出一抹红痕,他愣愣地注视着生气的余逢春,想起上一次见这样的先生,是八年前。   八年光阴,弹指间,竟也生生地捱过去了。   本能地,邵逾白直接认错:“我知道了,先生别生气,我以后不提了……”   他嘴里又涌出些血,染红了苍白的唇色,看着分外可怜。   余逢春生不起气来。   都被毒糊涂了,和他计较什么?   想到这里,余逢春深吸一口气,觉得身上不太疼了,便站起身,想找方湿帕子替他擦擦身上。   可刚要挪动,余逢春就感觉到衣摆上传来一阵拉扯。   回身去看,人已经昏过去了,只是靠近床边的那只手,却勾住了余逢春的衣服,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开。   正在余逢春小心帮邵逾白松手时,紧闭的殿门打开了,冒雨回来的陈和停在帷幔后面,小心不让自己身上沾着的寒气惊到邵逾白。   费了一阵功夫,邵逾白终于松开手。   余逢春走到帷幔前面:“如何?”   陈和是冒雨行动,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衣摆发尾都滴着水,在地毯上晕出一片片的湿痕。   风雨夜,凉气最甚,余逢春刚靠过去,就感觉胸口一阵刺痛,他不露痕迹地皱皱眉,没有后退。   反倒是陈和发现了,忙一躬身,倒退两步。   “禀先生,人抓到了。找到他的时候,那罪奴正想乔装出宫,险些就让他真出去了。”   余逢春松了口气,又问:“那其他人呢?”   “有两个宫女想钻狗洞出去,都被抓住了,现下已经捆了关起来,不会叫他们寻死。”   余逢春点头,问:“卫贤现在在哪儿?”   “奴才把他带到了偏殿附近的下人房中,里外都有邵和把守。”   “好,”余逢春向里看了一眼,转而嘱咐道,“务必看好他,等陛下无事后,我要亲自审。”   “奴才遵旨。”   陈和领命退下。 第39章   余逢春重新回到床边, 滚着点热气的血彻底冷却凝固,在床边布料上凝结成深褐色的喷溅状色块,与那日余逢春在深山庙宇的墙角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0166悄然开口:[如果下毒之人的背后主使是万朝玉, 主角为什么不杀了他?]   “为什么要杀?”余逢春反问。   他累得很,耷拉着眼皮靠在床头, 胸口好像有一千根针在搅动血肉, 密密麻麻的疼。   低低咳嗽一声, 余逢春道:“万朝玉虽然有反心, 但他足够好用, 只要别动歪心眼, 治国是一把好手, 邵逾白用得很顺,况且——”   话语似一根将断未断的棉线,悬在余逢春心口的那泼热血上, 摇晃着低出更暗更痛的红色。   况且邵逾白身中剧毒, 死意已决, 根本没想过求生。   万朝玉好用, 那就用着, 死前杀掉就好了。   他从没为自己留活路, 决意要自私一回, 陪先生一起去死。   这些话余逢春没说出来, 但凝重的沉默已经让0166感受到许多, 片刻后,很聪明的小系统转移话题:   [……骤然封宫加之停朝,外面的人会不会意识到事态有变?]   余逢春把人往床内侧推了推, 自己盘腿坐在床边。   “不会,”他说, “等雨小些,陈和会去宣旨,他有分寸。”   邵逾白不是那种把国事看得比命还重的人,每隔十天半个月,总会停朝几日。   只要卫贤没跑出去,消息仍然封在大明殿,不会有人把停朝和皇上病重联系在一起。   且余逢春已经从陈和的回禀中推测出来,此次邵逾白毒素积累至于毒发,并不是卫贤与幕后指使一起商议后的结果,而是卫贤情绪上头后的私自报复。   不然早该里应外和夺了皇位,何须一而再再而三地找人报信?   这恰好就说明下毒这件事是卫贤自作主张的,幕后人毫不知情。   而这就非常好办了。   余逢春清清嗓子,手指在床单纹样上胡乱滑动。   “自古,争皇位就靠两样。”   他举起两根手指。   “一是人,二是钱。”   “只要这两样齐全,再难的险关也有攻克的一日,再高的皇位也能爬上去,可如果再往细了说,靠的无非就是人。”   胸口忽然闷痛一下,余逢春叹了口气,忍住,继续说:“只要手里有人,别人的粮食也能抢过来自己吃,别人的钱也能抢过来自己花。”   “而在如今的京城里,邵逾白就是那个手里有人的人。”   顾佑虽然有权有势,但他的势力在江南,京城还是邵逾白说了算。   若没有细致的谋划,凭他和万朝玉,想名正言顺地争得皇位,难上加难。   确定0166理解后,余逢春轻声说:“所以我现在只想知道为什么。”   卫贤为什么会叛变?   是一早便怀有异心,还是之后的某天忽然被策反?   这个答案大概就藏在0166还未勘察结束的资料中。   ……   到了卯时,下了一夜的大雨隐隐有减缓之势,余逢春撩开挡在窗前的布帘,看到天边显现的清亮白光。   明处的邵和军只有三两个,暗处藏了不知道有多少,0166检测后给出的答案是,如今的皇宫被围得像铁桶。   半个时辰前,宣旨完毕的陈和回来禀报,说又逮着两个藏在水车里想混出去的。   余逢春照旧让陈和把他们捆起来关好。   此时天光熹微,余逢春熬了一夜却没多少困倦,盯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看了许久,等衣衫上都沾满雨水的潮气和凉意,才关上窗户,踱步到榻前。   邵逾白还在昏睡中,气色比之前好上一些。   仍旧惨白的脸上,只有一块红痕,隐隐肿起,那是余逢春之前巴掌落地的地方。   盯着那块红痕,手掌自动回忆起那一巴掌带来的些微痛感,余逢春陷入沉思。   这时,脑海里的系统忽然发出叮的一声。   [检索结果出来了。]   余逢春神色一凌,从自己的思绪中抽身而出。   “怎么样?”   来到自己擅长的领域,0166说话的语气都平稳很多,更像一块没有感情的新生系统。   [我将邵和军搜寻到的卫贤的资料与世界内部数据流中进行对比,发现基本没有偏差,但有一点,邵和军遗漏了。]   余逢春问:“什么?”   0166卖了个关子:[你记得多少卫贤的来历?]   余逢春皱眉回忆:“嗯……他是河阳人,生母姓杨,家中祖父母均在,但父亲在他未出世前就死了……”   [在邵和军的档案中,卫贤的父亲不是死了,而是查无此人。]   “什么意思?”   [他是他母亲与人私通生下来的。]   “……”   [而我对比过世界数据流发现,在那个时候,最有可能与他母亲是私通的,是一名士兵,准确的说,是一名军官。]   [而在他出生的十个月前,只有一队军队路过河阳,去北边剿灭流匪。]   余逢春倏地想起什么。   他语气艰难地开口:“你别告诉我,卫贤的亲爹是顾佑。”   [恭喜你,我正想这么说的。]   0166毫无波澜地为他鼓掌。   余逢春天都要塌了,他想过很多种可能,想卫贤是不是有苦衷,或者被人逼迫,却万万没想到卫贤实际上是在为他的亲爹办事。   身子里摇晃两下,余逢春坐回床上。   急喘两声后,他问:“卫贤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这个数据流也没有体现,需要你自己探索。]0166说,[但我要提醒你一下,你中毒那天,卫贤也在场。]   事实上,余逢春喝的那盏酒,正是卫贤亲手斟满的。   只是他从没想过那个灵巧羞涩的孩子会包藏祸心。   默然许久,余逢春看向躺在床上的邵逾白。   “原来咱俩都是蠢的。”他说。   蠢到两条命都险些折进去,才想明白。   邵逾白无知无觉,任由他骂。   说完这一句,余逢春感觉胸口的气顺畅些,对着头顶房梁轻喊一声:“邵和!”   两道黑影当空落下,直直跪在余逢春面前。   “你们统领呢?”   其中一人答:“统领在外巡视门户,吩咐我等听从余先生。”   余逢春闻言道:“可知卫贤关在哪里了?”   “属下知晓。”   “好。”余逢春点点头,“去把统领找回来。”   答话那人当即行礼离开,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完全将余逢春的命令听在心里。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陈和站在余逢春面前。   作为皇上身边的都太监、邵和军的最高统领,陈和虽说了解宫廷内外的每一处进出口,但事发突然,难保不会有人做手脚,他亲自巡视,彼此都安心些。   只是余逢春现在得知全新情报,不得不提前审问卫贤,方便将先机握在自己手里。   “和公公,我想去见见卫贤,”余逢春说,“别人我不放心,麻烦您看着陛下。”   他没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还以为自己跟之前一样,殊不知自从昨夜的那场惊吓后,余逢春的脸色便白得如纸一般,唇色接近于无,唯有衣衫的鲜血红得刺目,整个人仿佛下一秒就会原地昏死过去。   “余先生吩咐,老奴自然无所不从,只是先生你的身体——”   陈和欲言又止。   此言一出,余逢春低头,打量一下自己,才反应过来。   “我没事,换身衣服就好,”他说,“卫贤的事要紧。”   系统的存在,可以保证余逢春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以最低生命限度存活下去,不过是一夜没睡,又吐了几口血而已,没什么的。   他坚持,陈和也不好多说什么。   找人取了新的衣裳,余逢春沐浴过后,便被两名邵和军带着,去了关押卫贤的地方。   ……   雨下了一夜,如今还未排净,在廊下滴滴答答地落下。   下人房当然没有主子住的地方干净敞亮,卫贤被人五花大绑地扔在角落,嘴里塞了块粗布,脸上滚着冷汗,双目紧闭,身体不正常地蜷缩着。   推门声响起,冷风裹着潮湿的气息一同涌进房间,守在房内的邵和军站起身,兵器交错间发出清脆的响声。   嘴里的粗布被扯下,卫贤睁开眼,看到一把黑胡桃木的交椅被邵和军端端正正地摆在房间正中央的位置,随后一人缓步走进房间,坐在交椅上。   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卫贤认出,来人是这些日子一直陪伴在皇上身边的那个大夫,江秋。   卫贤明白了什么。   他低笑着呢喃:“原来是你……”   难怪一向自诩深情的邵逾白会忽然宠幸一个只有身形与故人有几分相似的乡下人,原来一切都是假的,是他们合伙演的一场戏。   重新启动易容程序的余逢春一挑眉:“原来什么?”   卫贤被扔在房间的角落里,一身华服沾满泥水,狼狈又肮脏,而最吸引人注意的,是他双腿膝盖处的一抹鲜红。   ——他的腿被人打断了。   回想起陈和第一次来时身上沾着的血气,不难猜出是谁下的手。   面对他的疑问,卫贤摇摇头,没有回答,而是说:“就算如此,又能怎样?他快要死了吧?”   他提起邵逾白的样子,就仿佛提起一件足够令自己得意洋洋的作品,即便身上伤口遍布,深陷囫囵,卫贤还是难以自制地大笑出声,笑得肩膀都在颤抖。   “颖悟绝伦又如何?足智多谋又如何?天子又如何?终究还是要烂成一摊肉泥,与我等一样肮脏哈哈哈哈哈哈哈……”   嘶哑的笑声回荡在整个房间,余逢春眉头紧锁,盯着对面那个状似疯癫的人。   身旁的邵和军不等他出声吩咐,便很明白地上前两步,重重一巴掌抽在卫贤脸上,逼他止住了笑声。   余逢春这才开口:“为什么?”   闻言,卫贤猛地一甩头,满怀恨意的目光投向余逢春。   “什么为什么?他身为君王,却不理天下万民,只纵情降乐,难道不该死吗?”   这话说得好没道理,不是说邵逾白没有这方面的过错,而是说谁都可以这样指责他,唯独卫贤不行,因为他最清楚原因。   心里清楚他不会说实话,余逢春低咳一声,摆手让守在一旁的邵和军退出房间,随后缓缓念出系统查出的资料:   “你是河阳人,生母姓杨,家中没有父亲,按照你的说法,你的父亲在你出生前就已经死了。”   “……”   卫贤愤懑的眼神变了。   “而按照邵和军档案中记载的,你的生父并非在你出生之前死亡,而是你根本不知道你的生父是谁——你是你的母亲与别人私通的产物。”   卫贤嘴角抽搐,眼神阴毒:“那又如何?”   余逢春坐在椅子上,安然承受着他怨恨的眼神。   他说:“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你要背叛邵逾白和陈和?他们几乎是你在这个世界上难得可以信任的人,陈和是你的师傅,这些年待你不算严苛,等他退下,你就是邵和军新一代的统领,有权有势,你没有理由选择一个外人。”   “……”   卫贤一言不发,牙齿咬得很紧,如果不是被绳索束缚,这个时候的他可能已经掐住余逢春的脖子了。   “后来我明白了,”余逢春说,“你不是在帮外人,你是在帮你自己的父亲,你的亲生父亲。”   话音未落,一阵歇斯底里的嚎叫从卫贤嘴里响起,不顾腿上的伤口,他挣扎着往余逢春的方向挪动,眼里尽是秘密被揭穿的愤怒和怨恨。   此生最不堪最隐秘的部分被戳穿,他声嘶力竭地怒吼:“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紧闭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邵和军想要进来,又被余逢春拦住。   “没事。”看了一眼挣扎的卫贤,余逢春对门外说,“我再和他聊聊。”   于是邵和军再次退下。   余逢春安静等待着。   一柱香后,卫贤精疲力尽,无力地靠在床头,似乎知道自己的结局注定是个死,他也没了心情维持表面的仪态,像滩烂泥一样缩在角落里。   直到这时,余逢春才问:   “余逢春——”   刚念出这个名字,余逢春就看到卫贤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声音一顿,他继续说道:“——也是你下毒害死的吗?”   世人只知帝师余逢春在皇上登基后自请返乡,云游四方去了,却不知真实情形是他与皇帝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皇帝稳坐高台,而余逢春则身中剧毒,死在了不知什么地方,连尸身都没留下。   这是个秘密,连邵逾白都不能肯定,眼前人是怎么知道的?   卫贤只是万念俱灰,但他并不傻。   他是顾佑的儿子,还帮顾佑毒害皇帝,死罪已经逃不掉了,可如果余逢春的死也算在他头上,那想必他连死都不能。   生不如死才是最可怕的。   “你在说什么?”他冷笑着反问,“余先生的事,我怎么会知道?”   “当年宴席上,斟给皇帝的那杯酒,被余逢春接过喝了下去,酒里的毒不是你下的吗?你那时穿了一件浅绿色的外袍,靴子是去年新做的,因为宴席设在宫中,你还在前几日特意问了陈和许多……”   伴随着余逢春轻描淡写的讲述,当日的情形被完完整整地复刻出来,太完整太清晰,不可能是为了套取口供临时胡诌出来的。   卫贤的瞳孔急速收缩,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整个人仿佛被当空泼下一盆冷水,身体猛地哆嗦一下,仿佛被无形力量击中,呼吸变得急促。   “这、这不可能……”   他的声音颤抖,不可置信地说,“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没人会知道——你到底是谁?!”   闻言,余逢春低垂双眸,无奈笑笑。   易容程序再度终止,随着凉风吹拂,一张熟悉到接近梦魇的脸出现在卫贤面前。   仿若幻境降临,亡灵重生。   “孤魂野鬼罢了。”   望着卫贤震惊到恍惚的脸,余逢春说。   *   余逢春的面容是很清秀的,两弯眉毛细且长,似柳叶一般,双眸明亮,朝人看过来时,总无端让人觉得温和。   他身上有很重的书卷气,儒雅清俊,像是很讨人喜欢的教书先生,会给学生分糖那种。   只是顶着这样亲和的容貌,余逢春却暴殄天物,常常面无表情,因此显得异常冷淡,周身仿佛裹着一层景潭山最高处的冷雾。   卫贤被捆着扔在角落,无法挣脱,可还是拼命向后挪动,恍惚着摇头。   “怎么会……不可能……这不可能……你为什么还活着?”   余逢春也跟着无奈微笑。   “是啊,毒药磨骨削肉,我怎么还活着?”   尽管刚才气血损耗,可余逢春仍然是一副活人模样。卫贤眼睛瞪得很大,目光呆滞,似乎完全被余逢春还活着的事实给打击,已失去思考能力。   余逢春瞧着他这副万念俱灰的样子,安然地坐在椅子上,语气波澜不惊。   “再问一遍,你为什么要背叛邵逾白?”   顾佑和万朝玉心怀反意,太正常了,余逢春根本就不会去想为什么,但卫贤不一样。   余逢春看着他从一个还没到人大腿高的孩子长成少年,从未想过他心里有那么多的暗流汹涌。   闻听此言,从刚才开始便眼神恍惚的卫贤忽然抽搐一下,然后嗬嗬地笑起来。   他笑的声音很大,尾音撕裂,声嘶力竭,像只报丧的乌鸦。   狂笑身体震颤,让本就没愈合的伤口撕裂得更加严重,余逢春眼睁睁地看着又一滩鲜血从他膝盖处涌出,淌在地上。   不必说,这双腿自然是废了。   哪怕日后邵逾白不杀他,卫贤也不会再有好日子过。   思及此处,余逢春变了主意,终于站起身,踱步来到卫贤身边,垂眸看着面前人形容狼狈。   而卫贤在他的注视下,慢慢止住了笑声,又变回一潭死水模样。   许久后,余逢春低声道:“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时,你躲在陈和身后,还没他胸口高,听见我的声音,从他身后探出头来看我……”   卫贤手指动了一下。   余逢春继续说:“邵和军训练辛苦,你还年轻,又没有童子功,难免磕磕碰碰,陈和虽是你师傅,可有些时候太过严厉,你不敢跟他说,便来找我,我为你上药,你也跟着邵逾白叫我余先生。”   无论寒暑,每隔几天总会有个孩子敲响余逢春的房门,拖着一身的伤,可怜兮兮地叫他先生,求他帮忙上药。   余逢春怜悯他年纪轻轻要吃许多苦,又听说他父亲早亡,能帮的都会帮,卫贤因此更粘他些。   直到后来,先皇病重,余逢春要去很多地方料理,便让邵逾白专门给卫贤安排了医官,卫贤才慢慢不来找他。   再次提起往事,无论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知道这是在攻心。   可如果一颗心不为任何所动,人就不是人了。   看着卫贤颤抖的眼眸,余逢春轻声道:“八年前的那杯酒,你不想端给我,是我硬要走的,我的死本不该算在你身上——卫贤,我只问你一句,这八年里,你可曾后悔过?”   早在卫贤做出决定的那一刻,责骂怨怼就已经毫无作用,他以为自己的心已经硬了,扛得住余逢春的恨。   可偏偏余逢春说不怪他。   即便知道这句是谎话,卫贤还是在那一瞬间,滚出泪来。   怎么可能不悔,那么高洁的一个人,身中剧毒,日渐枯槁,死在不知什么地方,光是想想,卫贤都觉得自己烂掉的心又臭了一些。   泪水从侧脸流下,沾湿带着泥水的衣襟。   “……他该死。”   卫贤低声说。   余逢春愣住了:“什么?”   “我说他该死!”   卫贤撑起身子,冲着余逢春恨声道:“你以为我没见过他看你的眼神吗?他不许我去找你,因为他受不了!他觉得你是他一个人的,我连你的衣角都不该碰一下!”   能做邵和军统领的下任接班人,卫贤当然没有没用到次次训练次次落伤的地步,他只是想多见余逢春几面,所以会故意给自己留下一些伤口。   余逢春不懂武功,哪里看得出他的心思,只以为都是正常的,看着卫贤的眼神带着点心疼。   卫贤从未体会过这样的感觉,不自觉便将余逢春捧到了一个很高的位置,心生亲近,却又不敢真的靠近。   他觉得余逢春是神,怜悯万物却又高高在上、不容亵渎。   因此当卫贤第一次领悟到邵逾白看向余逢春的眼神时,他出离愤怒了。   “你是他的师傅!”   他嘶声道:“他怎么敢用那样的眼神看你?!忘恩负义、狂悖至极!他怎么敢对你动心,又怎么敢逼迫你至此?!”   饱含怨毒的眼神似刀剑一般,却又在看向余逢春时化成水一般的柔情痴迷。   “余先生……”   卫贤自言自语道:“你是雪一般高洁的人,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心里面便想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物,仿佛一丝尘埃都不沾染,遗世独立……   “邵逾白,心思肮脏,枉为君子,哪怕是死也不能洗清他的罪孽!!!”   如果说之前余逢春还能保持一丝冷静,那等到卫贤单方面判定邵逾白死刑,他的冷静终于绷不住了。   “就因为这个?”他往前一步,质问道,“就因为他喜欢我,你就要杀了他?”   “这还不够吗?”卫贤反问。   他痴痴地看着余逢春,视线像舌头一样舔过余逢春的眼睛嘴角。   “先生,师徒背德是大罪,记在史书上是会受世人嘲笑的,我替你杀了他,你的青名就保住了……”   余逢春的脸色倏地冷下去。   “你和顾佑是什么时候搭上线的?”   卫贤眼珠转转,不再抵抗,说:“他早就知道我是他的孩子,还在河阳时,他私下见过我母亲许多次,也见过我,就是他把我送进宫里,引到陈和面前的。”   说着,他呵呵笑起来,仿佛觉得父子亲情真是有趣。   “顾佑虚伪,陈和虽然占这个师傅的名头,却私心用甚,宫里待我好的,只有先生你,我为你杀了邵逾白,先生便可以流芳百世,再无污点了。”   说罢,卫贤露出个异常得意的笑,看余逢春的眼神像一条等着奖励的蛇。   然而余逢春却没有给他奖励的心思。   他出声问:“你说顾佑虚伪,陈和私心用甚,邵逾白胆大妄为,那你又好到哪里去了呢?”   闻听此言,卫贤立刻慌了。   他急忙说道:“我、我都是为了你好啊……”   余逢春却说:“那只是你认为,我没觉得你做了对我有好处的事。”   卫贤急了,支撑他存活至此的逻辑遭到了余逢春本人的否定,他顿时就手足无措起来。   “不、不会的……我是为你好,你该感谢我,你是仙人,怎么能与自己的学生——”   不知怎的,束缚在他手上的绳索在谈话间竟然松开了,卫贤稍一使力,绳索脱落,他直接一把抓住余逢春的手,双目赤红。   他把余逢春拉到自己身上,手像钳子一般掐住余逢春的脖子。   “你是仙人啊——”   他嘶吼道,状似疯癫。   余逢春被扼住呼吸,恍惚间看到卫贤愤怒的神色有了片刻的空白,接着他身子一软,重重倒在余逢春身上。   是门外的邵和军听见动静进来了。   “余先生,你没事吧?”   余逢春摆摆手,将一口涌到喉咙的血又咽回去,坐起身,看着昏迷在身旁的卫贤。   他开口道,语气冷淡:“看好他,找个嘴严的太医来给他包扎伤口,别让他寻死。”   邵和军领命:“是。”   ……   回去路上,0166问:[你没事吧?]   余逢春咳嗽一声,尝到了嘴里的腥甜。   “没事,”他说,“邵逾白怎么样了?”   [正在缓慢恢复中,等下午应该就能完全清醒了。]   余逢春点头。   回到大明殿,刚一进门,陈和就走过来,眼神不住地打量余逢春上下,自然也看到了他脖子上被掐出的红痕。   “先生实在是太冒险了,”他沉声说,“若邵和军没有进去,那如今该如何?”   邵和军肯定会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统领,对此余逢春毫无意外。   他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明知必死,怎么可能乖乖就范,除非是我,否则谁问,他都不会说。”   这是实话,陈和也不能反驳。   叹了口气,陈和让出身后的道路。   “陛下好些了,余先生快去看看吧。”   余逢春依言走到寝榻前,透过轻薄的纱帘子,看清邵逾白微弱的呼吸和脉搏。   脖颈上伤口发烫,仿佛卫贤的手还扼在那里,带来不间断的窒息和难以表述的恶心。   余逢春半跪下去,握住邵逾白的手腕,感觉到脉搏在平稳跳动后才安心。   他本就因为死而复生身体虚弱,加上心情大起大落,又被卫贤掐着脖子摁了好一会儿,等确定邵逾白一切安好后,胸口顶着那口气顿时就散了,余逢春面白如纸,呼吸微弱,仿佛下一秒就会昏过去。   候在一旁的陈和自然也看出了他的不对。   “余先生,您歇息会儿吧!”   他劝道,苦口婆心,“如今局面靠您撑着,您要是倒下了,那后面该如何?”   余逢春笑笑:“后面自然要靠你们的陛下。”   说完,他无力地坐在床边,看见有邵和军停在门口,有事禀报,便道:   “和公公,你还有事,先去忙吧,我在这儿守着。”   陈和闻言向后看了一眼,与邵和军对了个眼神,不再过多推辞,起身朝殿外走去。   此时已到巳时,日光洒进殿内,将地砖照得光滑平整。   余逢春坐在床边,盯着昏迷的邵逾白看了许久,终于撑不住了。   “我得睡一会儿。”他对0166说,“有任何异动,直接电我。”   电击是系统空间专门用来惩罚违规任务者的措施,余逢春虽然常常60分毕业,但一直勤劳认真,所以从没启动过这个程序。   这还是第一次。   0166同意了。   也就在0166同意的下一秒,余逢春眼一闭,倒在邵逾白身边,两秒不到便昏睡了过去。   他睡得并不安稳,各种没有具体意义的碎片在睡梦中化成杂音和虚影,曾经的、现在的、以后的,无数张脸,无数个人。   余逢春在一团极致刺目的白色光晕中看到一个人,光晕散去,褪成寂静的黑,那人就坐在那里,   见余逢春来,那人笑了笑,无数金色火焰幻化成的蝴蝶从他身后涌现而出,又在刹那间凝聚成更热更磅礴的焰火,将一切烧毁。   “不要——”   梦中的惊呼化作现实中不安的低语和皱眉,一双冰凉的手抚在余逢春眉间,将皱起的纹路轻轻按平。   带着血腥气的甜香唤起了更熟悉的记忆,余逢春无意识地在枕头上蹭了一下,随即陷入更深也更安静的睡梦中。   等他再醒来,身边人已经不见了。   大明殿久违地沐浴在一片午后日光中,昨夜的阴霾潮湿一扫而空,数层帷幔均被撤去,殿内一片金光璀璨。   余逢春刚醒,身子疲乏得很,半躺在枕头上缓了一会儿,才坐起身来。   然而他刚挪动,就听到金属交错的清脆响声,同时脚踝上也传来一阵微凉触感,带着很明显的拖拽感。   余逢春朝下一看,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左边脚踝上竟被人套了一条银色镣铐,浇筑平整的锁扣刚好圈住脚踝,每一次挪动都会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锁链长且坚韧,与寝榻的床柱死死焊在一起,并非临时赶制,余逢春用力挣了一下,意识到这条锁链大概在邵逾白第一次意识到他是他的时候就已经备好了。   这混账装得心如死灰,实际上滚了太多坏水,余逢春一时心疼扰了思绪,竟然着了他的道,真被他锁在了床上。   他对0166说:“别电我了,你快去电这孽徒!”   0166老神在在道:[电不了,再忤逆也是你教出来的,受着吧!]   余逢春气得胸口疼,盘腿坐在床上,扯了一下锁链,发现虽是禁锢,但铁链长度足够他在殿里来回走动。   刚想起身,一股厚重的苦涩气息忽然传来。   余逢春抬眼,瞧见长宁端着一碗深棕色的药汤走进寝殿。   “这是什么?”   长宁道:“这是太医开出的药方子,余先生身体亏损太多,要好好调养。”   余逢春毫不犹豫:“不喝。”   长宁呆住了。   她自然也看到了余逢春脚上的锁链,知道此时他是身不由己,任何激烈情绪都是应该的。   可面对余逢春不加思索的拒绝,长宁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也正在这时,紧闭的殿门忽然再次推开,一道人影逆着光走进来。   “把药放下,出去吧。”   邵逾白走到床边,淡声吩咐。   陛下驾到,长宁自然无有不从,将药汤放在床边,叩了个头,不敢多看一眼,急忙离开了。   只是临走时,她留了个心眼,脚步刻意放缓几分,听着殿内的动静。   果然,刚到门口,长宁就听到寝榻那边传来异常清脆的一声响。   她不由抬头看去,正好看到那位被锁在榻上的余先生面色冷凝似冰,扇完巴掌的手悬在半空,还在微微颤抖,显然是气极了。   而陛下遭此大辱,只顿了半秒便转过头,面上挂着一抹笑,温温柔柔地看着榻上的人,并不在意余逢春的反抗。   他端起药碗,轻声道:   “先生费心良多,该好好休息。”   声音穿过漫长的距离,来到长宁耳边时,已变得低沉微弱,像是耳边情人的呢喃,又因为两人身处地位的偏差,在这呢喃中多了许多的阴森病态。   长宁浑身哆嗦一下,不敢再看。 第40章   巴掌裹着药气, 凌厉地抽在脸上。   邵逾白被打得头一偏,脸上火辣辣的刺痛。   即便是最狼狈最虚弱的时候,也没有人敢这样对他。   这对于一个皇帝来说, 这算得上是奇耻大辱。   余光里,打了他一巴掌的余逢春喘着气, 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气急的红晕, 眼眸泛着水光, 不是祈求的泪水, 只是恼怒。   邵逾白一点都不生气, 回过头, 眼神温柔。   先生这样清高自洁的人, 怎么可能忍受被人禁锢?他再生气,都是应该的。   “先生气我恼我,都正常, 只是千万不要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说着, 他端起药碗, 拿勺子在里面搅动片刻后, 感觉温度已能入口, 便小心舀了一勺, 递到余逢春的嘴边。   余逢春定定地看着他, 并没有张口的意思。   片刻后, 他扬起手, 又扇了邵逾白一巴掌。   虽然身体虚弱,但余逢春两巴掌没有半点留力,都用了十成十的力道, 邵逾白的脸很快就红肿起来。   他问:“先生消气了吗?”   余逢春道:“解开。”   邵逾白摇头:“先生费心良多,该好好休息。”   “我在别的地方也可以休息, 用不着非得在你寝殿的床上。”   邵逾白道:“只怕我解开镣铐,明日先生便无影无踪了。”   被戳穿,余逢春面不改色:“我不会走的。”   邵逾白笑了。   “先生嘴里的话,可不能当真,如果先生一定要我解开,发个誓怎么样?”   余逢春眼眸一动,问:“什么誓?”   “先生就发誓,如果我解开镣铐后先生离开,那绍齐就迎来十年大旱。”   十年大旱,百姓必定颗粒无收,战乱将起,饿殍遍野。   邵逾白作为皇帝,非得吊死在太庙门口才能谢罪。   余逢春真是被他拿捏住了命门,咬牙想再抽逆徒一巴掌,看着邵逾白脸上的红肿,却迟迟无法抬手。   他恨声道:“枉为君子!”   面对他的咒骂,邵逾白却只是笑笑,半点没放在心上,柔声道:“先生勿怪,方才学生只是一时冲动,万不该拿黎明百姓的生计性命赌咒,待会儿就去祖宗排位前罚跪——只是虽然世间誓言少有应验,但拿来测一测真心,还是很好用的。”   他低下头,细心搅拌着碗里的汤药,陶瓷碰撞间声音清脆。   他说:“先生脖子上的伤,要好好敷一下药,我已吩咐太医院去调配,今天晚上就能送来。”   余逢春:“不用。”   邵逾白闻言皱眉。   “你为何如此不把自己的身体放在心上?”他问。   “昨夜吐血,你说没必要,今天昏迷,你说没必要,你差点被那疯子掐死,还说没必要——余先生,在你眼里到底什么是必要?”   这是说了这么久以来,邵逾白第一次有生气的意思。   可转瞬间,他又将怒气压了回去。   “喝药吧,先生。”   死里逃生的皇帝,不比余逢春脸色好上多少,眼睛极黑,面色却极白,仿佛漂白后的宣纸上滴染墨痕,仍然散发着大病初愈的死气。   可与之相反的是,他的眉眼间却溢满了无限的生机,望向余逢春的眼神也不像曾经那么厌倦疲惫,总是温柔的,渴求的,含着笑的。   仿佛那块在他身上长了很久的假皮被硬生生撕扯下去许多,露出八年前那个少年的依稀模样。   余逢春透过血肉模糊,看清了此刻邵逾白的偏执和疯狂。   邵逾白这时候看着好像胜券在握,好像有自信把余逢春拿捏在手里,但实际上,他所有的筹码都脆弱得很。   余逢春若是不配合,执意要走,那邵逾白只有崩溃这一条路。   无奈从心中叹了口气,余逢春抬手夺过邵逾白手里的药碗,一饮而尽,尔后将碗扔进他怀里,往床上一躺,背过身去。   “滚!”   见他喝了药,邵逾白脸上的笑顿时就真心实意起来。   弯腰替余逢春掖好被子,他轻声道歉:“本该陪先生解闷,但有很多事要我处理,等我料理完,再来陪先生。”   他说得温柔恭顺,但余逢春却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什么。   他撑起身子,偏头看向邵逾白。   “现在?”   见他如此反应,邵逾白面上的笑更深,他就知道,先生不会不管自己。   “现在很合适。”他说,“这样再过几日,天气暖和了,我可以带先生出门踏青。”   余逢春心情复杂,盯着他看了好久。   邵逾白对视回去。   沉默片刻,余逢春说:“……小心顾佑,他是军人出身,家中必定圈养私卫,万防此事泄露回秀州。”   邵逾白点头:“学生明白。”   说罢,他便站起身,快步离开大殿,背影挺拔修长,不见丝毫颓势。   仿佛余逢春的出现,像一把火,直接将他身体里畏顿许久的生机重新点燃。   即便将死,邵逾白都敢为了余逢春拼一把,更何况是现在。   望着消失在殿门口的背影,余逢春坐了许久,等又开始疲倦,才缓缓躺下,脚踝在被子里轻微挪动,锁链也跟着碰撞。   他听着心烦,闭上眼睛。   0166适时出现:[我可以帮你解开。]   余逢春闻言,不假思索地拒绝:“不用了。”   [为什么?]   0166能感觉到,余逢春的烦躁不是假的。   余逢春回答:“这样能让他安心,我可以忍忍。”   “而且,”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待在这儿挺好的,没人来烦我。”   既然当着陈和的面变换容貌,那余逢春就没想再回到江秋的身份里。   如今事多烦恼,余逢春显露真容,必然有无数人围上来找他麻烦,既然如此,他还不如躲在大明殿里,能清净一天是一天。   0166似懂非懂,系统觉得余逢春说的有道理,但又感觉余逢春有所隐瞒,具体是哪里,0166说不上来。   ……   余逢春在傍晚的时候醒来,陈和带着太医停在帷幔后面,小声问:“余先生,您醒了吗?”   余逢春咳嗽一声,陈和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目光不敢落在那条锁链上。   “太医到了。”陈和说。   余逢春“嗯”了一声,不说话。   沉默让陈和额头上浮现出一层冷汗。   他试探着张口:“余先生……”   余逢春打断他:“——你知道这个吗?”   他抬抬腿,脚上的锁链跟着发出清脆的响声。余逢春看向陈和,目光锐利。   陈和背上也起了汗。   这都什么事儿啊?他从心里暗暗抱怨。   皇上眼看要过而立之年,怎么还这样任性妄为?   如此肆意,日后可怎样收场?难不成真把余逢春锁在床上一辈子吗?   可无论心里怎么想,陈和面上还是得帮着邵逾白,因此面对余逢春的质问,他只能躬身行礼。   “余先生,让太医看看吧,您脖子上的伤着实有些吓人。”   殿里没有镜子,余逢春看不到。   可落在陈和眼中,余逢春的脖子上淤痕已经渐渐化成青紫色,且有扩散之势,看着格外骇人。   “……”   余逢春不说话,陈和就不肯起来,两人对峙片刻,余逢春叹了口气。   “我不该和你计较的。”他说,声音沙哑。“是这逆徒欺人太甚。”   陈和闻言,也跟着叹气,不得已地替自己主子说话。   “余先生,陛下也是有苦衷的,他实在是——”   话涌到嘴边,又被陈和强行咽下去。   作为两人关系中的旁观者,陈和虽然知晓一切,但有些话无论如何都不该由他来说,只能任由着两人先别扭着。   深吸一口气,陈和硬生生地转移话题:“太医,进来吧!”   倒霉到可以喝凉水噎死的赵院判掀开帷幔,走到寝榻前。   这些日子宫里发生了很多事情,赵院判肉眼可见的瘦了很多,也老了很多,看着余逢春的眼神里充满着对退休的渴望。   检查完余逢春的伤口后,赵院判后退一步,从随身携带的箱子里取了药膏递上。   他低声说:“每日换三次,三日之内必会完好如初。”   陈和接过,又问:“那余先生的身体?”   赵院判说:“大人气血两虚且肝郁气滞,需好好调养,放松心神,方能长久。”   陈和听完,谢过赵院判,便带着他出去了。   等再回来,余逢春已经在长宁的帮助下给淤伤敷好了,一层细白的纱布绕过脖颈,余逢春不太适应地皱皱眉。   见陈和回来,他直截了当地问:“他干什么去了?”   “他”当然指的是邵逾白。   陈和一躬身,轻声道:“京中闲杂人等太多,陛下去清理了。”   清理这个词用的很妙。   余逢春又问:“他晚上还回来吗?”   闻听此言,陈和斟酌片刻,答道:“陛下是否回来,要看先生您怎么想。”   如果余逢春同意,那邵逾白无论多晚都要赶回来,若是余逢春不同意,那邵逾白就算睡在门口台阶上,也不愿惹余逢春更生气。   陈和说得不算隐晦,余逢春当然能明白。   他冷笑一声:“跟我有什么关系?”   陈和无奈,不想真把余逢春惹生气,便住了嘴,吩咐手下带来许多余逢春之前没看完的杂书典籍,全部堆在床头,又命长宁端来适合调养身体的食物,放在床榻小桌上。   等一切安排好后,陈和告退,不留在那里惹人烦。   余逢春喝了口汤,翻到之前没看完的那本书,又从头看起来。   *   *   *   夜晚,邵逾白回来的时候,余逢春还没睡。   烛火摇曳,因为刚剪过烛芯,因此比方才亮上许多,余逢春斜靠在床头,懒洋洋地翻过一页。   他听见邵逾白在远处站定,本不想反应,却不期盼闻到了很淡的血腥气,混着皂香。   看来在来之前,邵逾白已经沐浴过了,想把身上的血味盖住。   余逢春合下书。   “你去见卫贤了。”他肯定地说。   邵逾白闻言犹豫一瞬,随即从屏风后面绕过来。   “本不想让先生发现的。”   余逢春撂下书,远远瞧着他。   邵逾白换了身衣服,头发也重新扎过,站得很远,仿佛不想让余逢春看到更多的细节。   “他怎么说?”余逢春问。   邵逾白道:“大概就是那些,先生都听过的。”   他不肯多说,打定主意要让余逢春从这件事上抽身而去。   余逢春懒得理他,吹灭烛火,躺回床上,锁链又是一阵叮叮当当。   邵逾白离得远些,但还是听到了锁链的响动。他眉眼微颤,在一片昏暗中,朝余逢春的方向望去。   余逢春背对着他。   0166:[是让他滚的意思吗?]   “不是。”余逢春在脑海里回答,“这是让他过来扮可怜的意思。”   [?]   0166不懂余逢春的意思,但邵逾白未必不懂。   只听见身后人踟蹰片刻,便缓缓行至床边。   余逢春闻见混着些微腥气的香,刚想起身便被人从身后搂抱住,一时间挣脱不得。   邵逾白搂得很用力,偏偏不敢真压在余逢春身上,指尖都跟着颤抖。   身体与身体贴合在一起,不属于自己的温热像火一般迅速蔓延,余逢春一生克己复礼,哪怕是为邵逾白解毒,也不过是牵牵手,从未和人如此亲密过。   突然被人抱在怀里,他连呼吸都要忘了,眼前一片眩晕,鼻腔里灌满了邵逾白的气息。   等终于有些回过神来,余逢春才在一片昏暗中听清邵逾白在他耳边的呢喃。   “……那天夜里,先生说愿意与我一同去死,可是在哄我?”   余逢春心头一跳。   他不想回答,便咬牙伸手去推邵逾白的手。   “松开!”   邵逾白不松,继续在余逢春耳边说:“先生回答我,我就松开。”   炽热的吐息几乎要烧在耳侧最敏感的肌肤上,余逢春浑身似过电一般,只凭着一口气沉默不语。   邵逾白似乎也没有真的在期待余逢春的回答,见他一言不发,便兀自喃喃道:   “八年前的那场争执,学生深悔,不该为一时赌气放先生离开,此后数年,天南海北都寻过了,却始终找不见人,也不知是死是活……茫茫人间,从未如此干净过。”   本该是抱怨是委屈,偏偏邵逾白说的时候语气极平淡,除了那滴落在余逢春脖颈后的滚烫热泪,再无能泄露他情绪一丝半毫的证明。   “先生就算要走,也该、也该留些音讯才是……”   泪水越滚越多,这辈子的孽障在身后哭得一塌糊涂。   余逢春叹了口气,本就没多冷硬的心,在此刻彻底软了下去。   都是冤孽。   “我上辈子一定是造了什么孽……”   他骂道,从邵逾白的怀里回过身,单手扶住那张布满泪痕的俊脸,任由泪水滴在掌心,咬牙吻了上去。 第41章   近几日的紫禁城, 时常有惊雷传来。   算不到具体是什么时候,只听人说,有个从荆州常雨县来的商人, 带着份折子走进燕京。   折子上尽是荆州刺史的所犯罪行,劫掠民女, 搜刮民脂民膏, 与众多地方官员沆瀣一气, 结为党羽, 致使荆州人民苦难深重, 常有卖房卖地、卖儿卖女的惨事。   折子一道道地递上去, 最后落到皇帝手里。   皇帝观之, 雷霆震怒,下令查检荆州刺史及其党羽,问罪其族人。   刺史在狱中深感其罪, 所犯罪行供认不讳, 还将火一把烧到了京城。   现如今, 京城人都在私底下偷偷传言说前些日子的荆州水灾、前年的饥荒、还有三年前的虫灾, 都是万丞相万朝玉一手谋划的。   一日深夜, 御林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包围万府, 将万朝玉连家人一同抓捕, 其岳父, 征西大将军、秀州巡抚、江浙总督顾佑同样被株连入狱。   第二天早朝时,数名言官一同上书,弹劾万朝玉及顾佑谋逆之罪五、狂悖之罪六、忤逆之罪八、僭越之罪十二、欺君之罪十八, 条条论律当斩。   皇帝稳坐高台之上,听完言官弹劾后一言不发。   次日, 皇上下旨命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一同办理万顾案,御史台从旁监察。   半月后,三师会审结束。   万朝玉、顾佑判谋逆之罪,念曾于社稷有功,赐自尽。   其家眷,年满十五岁者一律问斩,其余流放戍边,女眷或贬为官奴,或贬为庶人,不一而论。   万朝玉、顾佑二人认罪伏法,不日便自尽而亡,尸身被丢到了乱葬岗。   只是坊间有传闻说,在行刑前一夜,有一黑袍人冒雨前来,与两位囚犯夜谈许久,黑袍人走后没一会儿,那二人便痛极狂叫、行态疯癫,叫着什么“余”什么“鬼”,不久便没了生息。   第二日狱卒前去查看时,发现两个囚犯均是口鼻出血、十指尽碎,仿佛受尽酷刑折磨而死。   不过只是传闻。   一个月,审讯、抄家、流放、问斩,京城上方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官员人人自危,生怕查到自己身上。   等到阴云散去。有几个眼明心亮的官员忽然发现,在万顾案中皇上的种种举措命令,颇有当年之风。   莫不是之前一直被奸臣挟制,如今终于翻身,又可以一扫腐朽荒唐,专心朝政了?   一时间,几位老臣高兴得险些哭出来,韩大人更是当夜就叫夫人温了壶热酒,一边饮酒一边做诗,乐了一夜,第二天便精神百倍地去上朝了。   京城中人害怕的害怕,高兴的高兴,唯有朔秦使臣,以旁观者的身份,看了好大一场戏。   十三公主第一次来绍齐,就见识了一场狂风暴雨,惊讶连连,操着一口别扭的绍齐话,和哈勒说:“好厉害的皇帝!”   她的眼里没有对皇权的恐惧,尽是对强者的欣赏。   “哥哥,”她比划着,“让他当你妹夫。”   哈勒:“……”   不耐烦地推开妹妹的手,哈勒道:“绍齐话说不明白,还想嫁绍齐皇帝。”   “正在练习,他太好看了。”   “不行,”哈勒拒绝,“那个皇帝是个王八蛋,而且他有心上人了,我不会让你嫁给他的。”   驰云皱眉,企图看出哈勒开玩笑的意思,却发现他真是一脸坚定。   起身踹了哈勒一脚,驰云赌气回了房间。   噔噔噔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哈乐被踹的身子一歪,坐在窗户边,眉头越皱越紧。   他觉得事情不大对劲。   上次见邵逾白的时候,他还一脸死相,好像今天一口气没喘上来,明天就得举国大丧。   结果没过两天,这家伙就生龙活虎起来,还相当干脆地料理了之前一直拖着不能下手的两大奸臣,种种举动,实在诡异。   窗外又沥沥地下起了雨,雨不大但格外密,下了以后,庄稼会长得很好。   哈勒吹着凉风,心里琢磨不出头尾。   邵逾白活过来,对他当然是格外有益处。   母妃前几日来信说父皇的身体愈发差了,等这次出使结束,哈勒就要真正踏进那场皇权漩涡中,邵逾白的存在,会给他带来很大的助力。   他应该高兴才对。   可某种深藏在他神经里的、对邵逾白的了解,却让哈勒隐隐不安。   他总觉得,邵逾白这次捡回一条命,跟余先生脱不了干系。   ……   辰时。   大明殿。   殿内鸦雀无声,一众宫人停在帷幔外,个个低头屏息,捧着热水布巾,安静等待。   帷幔内,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有人怒呵道:“滚!”   这声音本该是温润悦耳的,偏偏在尾音上多了一丝难以言表的沙哑,像钩子一样,勾得帘外宫人手跟着哆嗦了一下,热水泛起涟漪。   又一阵喃喃细语,站在最前面的长宁看到,帷幔中有两道人影拥在一起,高些的那个将另一个人抱在怀里,片刻后又半跪下去。   看动作,仿佛是在给那人整理衣袍。   天潢贵胄,整个绍齐找不出比他更尊贵的人,平日里旁人连看一眼都自觉不配,可他却如此坦然地跪在地上,替面前人整理衣裳。   长宁急忙低垂眼眸,不敢再看。   半炷香后,帷幔后有人淡声道:“进来。”   等候已久的宫女太监随即走进帷幔,长宁走在最前面,自然一进去便看到了皇上,和坐在床边的那个人。   距离那个惊心动魄的雨夜,已过去近两个月。   过度惊吓中,长宁的记忆出现模糊和扭曲,每当她试图回忆时,最醒目的往往是余逢春喷出的那口血。   她至今不敢相信,那位在偏殿住了许多天的江大夫竟然就是皇上曾经的老师,余逢春。   可这由不得长宁不信。   在大明殿伺候的许多宫人,私底下都说这是老天庇佑,余先生应该就是神仙托生,专门下凡来给皇帝做师傅。   眼下,那位仙人正坐在长宁面前,模样俊秀儒雅,发丝垂落在肩头,仿佛一株依水而生的柳树。   长宁将热水奉上,看着余逢春将手泡在水里,眼眸低垂,似是很疲乏,懒懒的没有劲。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服,腰间衣领不加装饰,更显得雅致。细长白皙的脖颈包裹在衣料中,但仍有一抹红色似杏花般旁溢而出,给一身素净添上颜色。   寝殿里,时常响起细微的声音,因安静显得格外突出。   若换平时,早就有人抬眼去看了,可现在,每个人的脑袋像是被千斤巨石压着一样,死死低着,不敢抬起。   因为响声的来源正是余逢春,形状精致的脚踝上蜿蜒着一根细长的银色锁链,像蛇一样盘踞在他身体上。   这是大明殿的秘密,是皇帝的秘密,也是悬在他们所有人头顶的千钧巨石。   没人敢看,没人敢问,就假装那些深夜响起的喘息呻吟从不存在,假装皇帝眼中愈来愈重的偏执不存在,假装他们的师徒界限不存在。   ……   洗漱完,看着宫人依次退下,余逢春抿了口茶,问:“什么时候放开我?”   话一出口,余逢春发觉自己的嗓音还是沙哑,不由皱皱眉毛。   邵逾白坐在他身边,接过余逢春喝完的茶盏。   “这里住的不舒服吗?”他言左右而顾其他,“万淳婉小厨房里的点心师傅现在就在御膳房,研究了些新的样式,你都尝尝。”   万朝玉获罪,作为他的族妹,万淳婉自然也脱不了干系,念在她年少入宫,从未犯下过大错,邵逾白只是将他送出宫去,贬为平民,没有多加为难。   余逢春拒绝:“不用了。”   说着,他又把茶盏从邵逾白手里拿了回来,吹开茶沫,道:“你去把太医叫来。”   邵逾白问:“先生哪里不舒服?”   余逢春摇头,继续说:“找太医给你诊诊脉,开个平心静气、清热去火的方子。”   这话说得含蓄,可也很明白。   从那夜定情开始,邵逾白夜夜宿在正殿,从未停歇过。   解毒之后,他的身子越来越好,可余逢春还是老样子,实在经不住折腾,好些时候都无意识地滚出泪来,才换来片刻歇息。   邵逾白真的很有必要喝些清心降火的药。   “这就不必了……”   邵逾白想要拒绝。   余逢春闻言掀起眼皮,正色道:“你如今也不年轻了,且刚从鬼门关死里逃生,大病初愈,正是要好好休养的时候,你成日放纵,还带着我跟你一块胡闹,老了必然是会留下病根的。”   被说不年轻的邵逾白:“……”   沉默一瞬,他笑道:“既然如此,学生今夜睡在偏殿,太医就不必请了。”   余逢春抬眼看他,见邵逾白神色如常,仿佛不觉得有什么,便点点头。   如今虽然料理了万顾,但余下的事情还有很多。邵逾白有心清理绍齐这些年的沉疴旧病,因此比平日忙上许多。   陪余逢春喝完药,他就去了御书房。   余逢春照旧坐在床上,怀里揣了本画册,看着邵逾白的背影越走越远。   片刻后,他道:“生气了。”   0166:[啥?]   余逢春冲着邵逾白离去的方向扬扬下巴。   “看不出来吗?气我说他不年轻了。”   初识情滋味的人,哪里受得了心上人说自己老,生气也是应当的。   0166可一点都没看出来,怀疑余逢春被关疯了。   [你还是赶紧出去吧,我怕你再过两天会说出不该说的。]   “不急,”余逢春低头翻书,“还不到时候。”   [这还分时候?]   “嗯哼,得等他不害怕了。”   邵逾白在害怕?0166完全看不出来。   在它的分析里,邵逾白已经重新走到了他人生中最高昂的时候——他再次得到了余逢春,铲除了对手,绍齐虽然疲敝,但还没到山穷水尽的一日,只要他励精图治,必然还有大好前程。   站在这样的光辉前程中,他有什么好怕的?   余逢春无奈摇头。   “要是他不怕,我现在早就出去了。”   说完这一句,他倒回床上,以一种相当不健康的姿势翻看画集,眼前不断闪过邵逾白的脸。   实际上,邵逾白的所有表现都好像在说,余逢春在拔除他体内毒素的同时,也将他的阴郁冷酷一并去除,他重新变回了那个英明睿智、宽和待下的皇帝。   一切都好像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除了余逢春脚上的镣铐。   那是幻境的裂痕,体内的肉刺,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余逢春,邵逾白并没有变好,他还陷在某场只有他自己的噩梦中。   要彻底治好他,需要猛药。   余逢春目前还没有找到好的契机。   *   *   *   深夜,宫里点起一盏盏灯。   长宁带人来传膳,余逢春蹚着锁链坐在桌边,听见外面的歌舞声。   向外瞥了一眼,他问:“皇上在做什么?”   桌边的长宁轻声回答:“朔秦使臣明日就要走了,陛下设宴,为他们送行。”   原来如此。   余逢春点点头,不再多言。   又过了许久,歌舞寂静下去,宫门落匙,邵逾白果真没有回来。   余逢春决定等他第三天还不回来的时候再去哄,喝完药以后躺在床上,听到了肾脏发出的感激声。   “这就是我的愿望。”他很安详地对0166说。“永远不会被打扰睡觉。”   不管是人还是梦,或者更奇怪的东西。   长宁吹灭刺眼的蜡烛,只留着远处几盏做照明用,余逢春在床上翻了个身,闭上眼睛,准备迎来一夜好梦。   然而他刚睡着没多久,0166的警报声就响了。   [有人来了。]   余逢春睁开眼,听见后殿传来一阵细微的咯吱声,好像有人在试着推窗户。   “谁?”   0166运行片刻:[你认识的。]   我认识?   余逢春坐起身,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窗户被推开以后,外面进了片刻,随后一阵风声传来,紧接着便是若隐若现的酒味。   一个小心谨慎的人影出现在余逢春面前,高眉深目、穿金戴玉,不必走近,便是一身很鲜明的朔秦风格。   余逢春心里有了个猜测。   等到那人走到一盏烛火旁边,光影投在他脸上,余逢春彻底看清了。   是哈勒!   而就在他看清来人是谁的那一瞬间,哈勒也看清了坐在床上的那位是谁。   方才在宴会上,歌舞欢乐,其乐融融,一直板着脸的几位大臣都露出了难得的笑,推杯换盏,不亦乐乎。   可一片和谐中,哈勒却发现邵逾白的面色一直不好,身边也没跟着那位江大夫。   联想到之前的种种困惑,哈勒心中疑窦更深,想着反正自己有武功傍身,即便被发现,撒腿就跑,邵逾白看在朔秦的面子上,也不能拿他怎么样,便借着酒劲,闯进正殿。   翻窗进来以后,哈勒做好了看见太不堪太血腥的东西的准备,可无论如何,他都没想到,自己会在大明殿正殿的寝榻上,见到余逢春。   酒劲瞬间蒸发,哈勒腿一软,直直跪在地上。   他颤抖着喊:“余先生……?” 第42章   “你、你是人是鬼?”   哈勒左右乱看:“我……我死了?”   此话一出, 余逢春只想叹气。   “是,这里是阴曹地府。”他面无表情地说,“我来接你过奈何桥。”   “可我完全不记得——”   哈勒迷迷糊糊地说, 终于有力气站起来。   摇晃着又往余逢春的方向走了几步,被酒精糊了的大脑总算琢磨出不对。   他控诉道:“先生你骗我!”   “我没骗你, ”余逢春说, “擅闯大明殿, 换别的时候, 你早被乱刀砍死了。”   这事无论怎么说都是他不对, 哈勒哑口无言。   趁着他愣神之际, 余逢春低头整理了下散乱的衣领, 想挡住脖颈上还未消去的吻痕。   然而他这一动作,反而将哈勒的注意力引过去。   “这是什么?!”   哈勒再往前一步,眼睛瞪得很大, 眼珠子都要弹出来, 目光死死落在余逢春的脖子上。   余逢春不言, 转移话题道:“你该走了, 如果让邵和军发现, 会有大麻烦。”   可他的回避只会让哈勒心中的疑影愈来愈厚重。   他是朔秦三皇子, 自然不会未经人事, 一眼就看得出余逢春脖子上究竟是什么。   八年未见的一个人, 再见面时, 睡在大明殿寝殿的床榻上,脖颈上净是暧昧痕迹。   这如何让哈勒不多想?   难不成这八年余逢春并没有失踪,而是一直和邵逾白待在一起吗?那江秋算什么?   哈勒不觉得邵逾白看向江秋的眼神是假的——   一阵极其细微的金属碰撞声忽然传进他的耳朵。   因为哈勒心里记挂着邵和军的事, 听见声响后连忙四处张望,却并无发现。   然而在转头时, 哈勒余光瞥到余逢春神色有异,瞬间,各种秽乱猜想在哈勒脑子里一一浮现。   朔秦皇帝后宫繁盛,子嗣众多,除了两个哥哥外,哈勒还有很多弟弟。   那些贵人嫔妃生的孩子,知道自己继位无望,干脆就不把心思放在皇位上面,每日应付功课后便是饮酒作乐,狎妓寻欢。   哈勒虽不与他们为伍,但多少见识过一些,知道这些王公贵族能在床底上玩出多少花样。   骤然发现余逢春身上多处不对,哈勒的心迅速提了起来。   邵逾白平日里装的端正齐整,可终究是万人之上的地位,谁知道他私底下都在想些什么。   余先生那么光风霁月的人,不知道受了他多少折磨。   想到这里,哈勒顿时站不住了。   毫不犹豫向前一步,他问道:“先生,你怎么了?”   余逢春只露出了一刹那的慌乱,随后神色如常道:“我没事,你该走了。”   “不,我不走。”   哈勒摇头,再次迈步。   越往前,他的眼神越疑惑。   他问道:“先生,你为什么还不起来?”   余逢春怎么能站起来,他一站起来,脚上的链子连藏都没地方藏,到时候又是一番拉扯难看,麻烦得很。   虽然现在,场面也没简单到哪里去。   哈勒已经断定,余逢春出现在大明殿是身不由己。   先前被吓走的酒意又在此时缓缓回笼,看着坐在床上丝毫不挪动的余逢春,哈勒觉得呼吸都热了几分。   这样的场景,只在他梦里出现过。   哈勒总嘲笑邵逾白死心眼,也多次明里暗里指责他不顾师徒伦常,可余逢春这样的人物,又有什么人没肖想过呢?   不过是能不能成为现实的区别罢了。   寝殿里只点着几支烛火,夜色灰暗,面前人衣衫松散,皮肤白皙,月光洒在身上,仿佛一块温润白玉铸成的塑像,几乎要散发出微光。   而一片洁白无瑕中,偏偏多了几抹暧昧旖旎的晕红,让圣洁的仙人落下凡尘,凡人得以染指。   望着余逢春愈发紧绷的神情,哈勒终于意识到什么,停在床尾,伸手拽住锦被一角,轻轻往旁边一扯,一条银白细长的锁链便暴露在视线中。   霎时间,哈勒连呼吸都停了。   “余先生……”   他喃喃自语:“你真是教了个好学生。”   费了那么大的劲,到底没有藏住锁链,余逢春索性破罐子破摔,任由他看着。   他说:“你看见了,可以走了。”   “我怎么能走?!”   哈勒急得原地转了两圈,指着余逢春脚上的链子,话都说不利索:“邵、他这么对你,你就这么忍下去了?”   余逢春看着他原地转圈,神色异常平静。   他道:“这是我们两个的事。”   哈勒闻言,尖声道:“你们两个的事?!”   声音刺耳,想只被拔了毛的鸡,余逢春皱眉。   哈勒也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大了,连忙压低嗓音:“他这么对你,把你当成禁脔,你怎么能承受?”   余逢春冷静道:“他没有。”   他斟酌着该如何为邵逾白解释,试图找出一个不那么脆弱,也不那么病态的说法。   可还没等余逢春想出来,头脑发热的哈勒就自己做的决定。   “我带你离开!”   说完他单膝跪在床尾,一手拉直铁链,一手高举,似是要下劈。   哈勒不是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书生,他这一掌下去,铁链必定会断。   “别!”   余逢春急忙出声,想要阻止。   哈勒眼圈都红了。   “你不想走吗?”   他看着余逢春,好像不可置信,随后又仿佛猜到什么,连忙道:“放心,先生,我带你回朔秦,他就算想追你,也追不到,我们今晚就走——”   说罢,他再度起手要劈。   “——我愿意的。”   余逢春突然开口道。   大明殿里鸦雀无声,一根针掉在地上都清晰可闻,呼吸声回荡在大殿内外。   只一句话,似如深夜撞钟,彻底止住了哈勒的动作。   然而余逢春还没有说完。   望着哈勒不可置信的眼眸,余逢春淡淡笑了一下,随后一字一句道:“三皇子,我真的愿意。”   哈勒颤抖着注视余逢春的眼睛。   这句话太熟悉了,记忆里,只有一个人这么对哈勒说过。   “是你。”   哈勒松开锁链,恍恍惚惚地站起身,不知是美酒让自己晕眩,还是事实本就如此。   他咬着字说,很怕自己说错哪怕一个字:“你是,江秋。”   ……   ……   ……   邵和军走进偏殿时,邵逾白正靠在窗前,落下一颗白子。   殿里没有别人,邵逾白独弈,邵和军进来的时候,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如何?”   邵和军行礼,道:“三皇子已经离开皇宫了。”   邵逾白动作一顿,然后平稳地落下又一颗白子,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节奏已经乱了。   沉默片刻,他才问:“那他呢?”   “余先生在他走后坐了一会儿,便又睡下了。”   这个回答出乎邵逾白的预料,手中的黑子悬在半空,两息之后摔在棋盘上。   他不再装样子,扶额深吸两口气后看向邵和军。   “他们说什么了?”   邵和军没有犹豫,当即将从哈勒翻进正殿开始的每一个动作都详细道出。   当他汇报到哈勒发现铁链,要带余逢春走的时候,邵逾白的呼吸很不明显地急了两分,头也跟着疼。   他没表现出来,继续听着。   直到邵和军复述出余逢春说我愿意的时候,邵逾白的面无表情,才终于开始崩裂。   旗局已不成型,没必要再装模作样,邵逾白将散落的棋子收回木盒,借助这种毫无意义的动作整理情绪。   他说他愿意。   这句话像疯了一样在邵逾白的脑海里不断回旋回放,捡起一枚棋子的手指在轻微颤抖,几乎拿不住。   邵逾白能听到心跳声在耳边轰鸣,仿佛要冲破胸腔。   余逢春的话语像一把锋利的刀,将邵逾白这么多年的虚伪掩饰切成粉碎,夹杂着欢欣的疼痛像潮水般涌来,逼得他清醒。   深吸两口气后,他才缓缓开口:“……安排朔秦使臣,明日尽早离开京城。”   邵和军领命。   邵逾白忽然想到什么,又问:“梁妃怎么说?”   “梁妃娘娘说不愿意跟着三皇子离开绍齐,她只求陛下赐她良田金银,她自然会带着家人隐姓埋名,不再出现。”   哈勒第一次见到梁妃的时候,就喜欢她身上的那股劲,但这种喜欢异常浅薄,梁妃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为了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毁掉前程。   邵逾白摆摆手:“把这些告诉陈和,让他看着办。”   “是!”   “下去吧。”   邵逾白瞪着空无一物的棋盘,觉得自己得好好缓一下。   然而邵和军刚要离开,却又被叫住。   “拨两个人去一趟景潭山,”邵逾白盯着棋盘,说,“问问慧空方丈什么时候有空,寡人想见他。”   邵和军重新行礼,等确定邵逾白真的没有别的要吩咐以后,才真正离开。   殿门关闭,一阵微风吹进室内,带来一股悠悠的香气。   御花园又有许多花开了。   窗边烛火摇晃,随后一朵灯花噼里啪啦地爆开,火光明亮又温暖,还带着隐隐约约的吉兆。   在这样安静的春夜,更动人心弦。   手指拨弄棋子,发出清脆响声。   邵逾白有心再下一盘,但刚落几子,便知道自己心不静,下多少都是枉然。   放弃以后,他起身行至门口,欲往正殿去,可来回几趟,最终还是没迈出门。   他可还记得那狠心人说自己老,如今才分别一日不到,就这么眼巴巴地凑上去,实在很不自爱。   况且余逢春身体不好,睡着以后要是被惊醒,再次入睡会很难。   邵逾白不想让他多受罪。   多番思索下,直到天光初明,邵逾白也没踏出偏殿。   ……   第二日。   昨夜余逢春没睡好,天刚亮就坐起身,接过一块热帕子捂脸醒神。   长宁半蹲在他床边,小声说:“朔秦使臣已经离京了。”   余逢春埋在帕子里,懒洋洋地听着,没反应。   长宁又说:“陛下已经吩咐将梁妃放出宫去。”   余逢春这时候才有了点反应。   “就这么放出去了?”   “是,不过还在准备。余先生若是着急,或许也可快些。”   “我不着急,”余逢春说,“一会儿拿些纸笔来。”   从半月前起,太医院便如有神助般研制出了治疗梁妃的药方,余逢春给0166看过,确实可行。   大概是因为邵逾白的毒被解开,所以本该无解的毒药都在世界运行中有了原理,梁妃因此得救。   只是即便治疗好,梁妃的身子也会落下病根,所以0166专门研究了一份温补的药方,保她安安稳稳到八十。   长宁应下,接过帕子后正要离去,可在转身时却犹豫了一瞬间。   余逢春看出了她的踟蹰。   “怎么了?”   长宁重新蹲下身,小声说:“奴婢听在偏殿伺候的小德子说,陛下一夜没睡,天还未亮就去上朝了。”   余逢春瞥了她一眼。   长宁好像也对自己说的话感到不安,低着头,死活不肯抬起来。   余逢春从心里叹了口气。   “好好一个孩子,怎么就被策反了呢?”他和0166抱怨。   昨夜哈勒从正殿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居然一个人都没进来,想想便知道是邵逾白的手笔。   0166:[大概是因为邵逾白给她钱。]   没钱的余逢春只能真的叹一口气。   “我知道了。”他说,没有特别的反应。   “你去吧。”   长宁应了一声,带着热水和帕子离开寝殿。   负责早膳的宫人依次走进殿内,端来今日的第一顿。   因为昨夜没睡好的缘故,余逢春没吃多少就停了筷子,擦嘴时,余光注意到一个站在门口的小太监手里抱着本册子,正拿毛笔写着什么。   大概是在说他吃的少。   余逢春任由他记。   等到午膳的时候,邵逾白来了。   跟着一起来的,还有逐渐进化成苦瓜脸的赵院判。   余逢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我没病。”   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邵逾白还没彻底消气,冷着脸说:“你早膳只吃了几口。”   余逢春都懒得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一旁,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的赵院判低声道:“皇上恕罪,微臣观其面相,大抵是因为昨夜没有睡好,精神困顿,才失了胃口。不必过于忧心。”   太医都这么说了,邵逾白才放下心。   “劳烦了,下去吧。”   赵院判高兴地退了下去。   余逢春看着坐在自己对面不假辞色的邵逾白,思索片刻,给他夹了片藕。   “尝尝,挺开胃的。”   这就是哄人了,毕竟整件事还是自己有错在先,余逢春愿意后退一步,定然是相当喜欢,不愿让两人之间的微末小事打扰感情。   思及此处,邵逾白面上冰霜融化开。   吃完藕,他说:“过几日,先生陪我去趟景潭山吧。”   余逢春闻言看他。   “景潭山?”   “是。”   “去哪里干什么?”   邵逾白没有回答,只是等着余逢春同意。   余逢春能有什么办法。   “把这破链子解开,我就跟你去。” 第43章   景潭山矗立在京郊, 是附近难得一见的高山。   一个半月前的那场雨后,京郊迎来春天,青草翠绿、繁花似锦, 时常有京城人士出门踏青,举办宴会。   余逢春坐在马车里, 掀开布帘向外看时, 看得见周遭数百里的良田已播种施肥, 半年后又是一片金灿灿。   队伍往山上走。   从春意暖融到风携凉意, 越往上, 花开的越少, 景色越寂寥, 等到景潭寺的时候,只有寺边的几棵柳树在吐新芽。   余逢春跳下马车,邵逾白在边上牵住他的手。   两人一齐停在寺庙门口, 抬头向上看去。   古朴庄严的寺庙上高悬一块已经破损的陈旧匾额, 景潭寺三个大字基本看不真切, 只能从尚且清晰的笔划中判断这座寺庙的年头已不下百年。   除了匾额, 寺庙周围都修缮过, 不比许多年前余逢春第一次见邵逾白的时候, 那么破烂难看。   “你修的?”余逢春问。   邵逾白摇头:“慧空不收我的钱, 是山下人听闻圣驾时常驾到, 自发募捐送上来的。”   余逢春顿时便笑了。   不收皇帝的钱, 却收那些为皇帝花钱的人的钱。   慧空真有意思。   说这些的时候,邵逾白的表情有点紧张,但不是为了余逢春的问题。   注视着身旁人面上的笑, 不由得,他离得更近些, 几乎要将余逢春扯进怀里。   察觉到他的动作,余逢春回头看了一下,什么都没说。   有小沙弥走出来,看见他们后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神色既不谄媚也不慌乱,看向邵逾白的眼神很熟悉,似乎经常见。   小沙弥道:“二位施主,昨夜山上下了一场密密的小雨,路有些滑,二位当心。”   余逢春低头看去,面前粗糙的石阶上,的确凝着几滩水痕,但不多,掌心大小,像小镜子一样反射着山间景色。   他笑了:“谁教你这么说的?”   小沙弥看着只有七八岁,一颗脑袋圆滚滚的,他没料到余逢春会问这样的问题,呆呆地眨眼睛。   “方丈爷爷教我的。”他不自觉地说,“他让我出来。”   “让你出来干什么?”余逢春又问。   他长得好看,而且是一种不同于邵逾白的颇有亲和力的好看。当余逢春想利用容色让别人为他做些什么的时候,他的笑会像水一样勾住人的心跳。   小沙弥的脸倏地红了。   “这、这……”   他嘟嘟囔囔,想说却又记起方丈的教训,只能把脸憋得越来越红,像个西红柿。   “好了。”   在旁边围观全程的邵逾白阻止了余逢春的逗小孩行为。   小沙弥见他阻止,连忙一躬身,再次行礼后一溜烟跑进寺庙,三两步就不见了。   余逢春笑着支起身,对邵逾白说:“真好玩。”   邵逾白问:“哪里好玩?”   余逢春说:“傻傻的,和你以前一样。”   邵逾白皱眉,不觉得自己以前有过这种表现。   见他不信,余逢春也没有过多辩解,绕过台阶上的雨水,跨进景潭寺。   *   正殿里,香火萦绕,遮挡视线且味道很重。   释迦牟尼佛坐在最中间,宝相庄严,双眼微闭,笑容宁静,两侧的燃灯佛与弥勒佛双手施无畏印,意为消除恐惧,给予保护。   余逢春站在蒲团前,定定地朝上看着,没有叩拜的意思。   十五年前,他来到这个世界。   当时的太祖皇帝,也就是邵逾白的爷爷正值鼎盛之时,绍齐虽然常年打仗,国库空虚,但也算得上一句太平安乐。   邵逾白作为皇孙,年纪尚小,被保护得很好,余逢春无论如何都没有机会接近。   几次尝试失败后,他索性就在景潭寺住了下来,等待时机。   这一住,就是三年。   过去的景潭寺就是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寺庙,冬日里甚至没多少炭火,需要化缘布匹来挡风。   余逢春和一众身强力壮的武僧一起砍柴烧火,下山买东西时还专门给小沙弥买了糖吃。   对整座景潭寺来说,余逢春是个怪人,他住在佛寺,衣食住行都同他们在一起,却对佛祖毫无敬畏之心,从不叩拜,每次路过只是淡淡地看一眼,极为失礼。   可偏偏,余逢春是寺庙里最能和方丈说得上话的人,他不谈佛法,许多见解却与佛法有异曲同工之妙,时常让人有醍醐灌顶之感,许多年轻僧人都爱和他聊天。   那个雪夜,皇孙上山将他请走,此后数年,余逢春再没回来过。   不少僧人还挺想他的。   ……   “多年不见,余施主风采依旧。”   声音从身前响起,余逢春并不意外,微微转身,看到一个老和尚从后殿走来,眉毛胡须一片花白,老态龙钟。   “慧空方丈。”   余逢春和他问好,往旁边一看,发现邵逾白不知何时已离开正殿。   慧空看穿他所想,安然道:“陛下去后面看海灯了。”   “他还点了海灯?”   慧空双手合十:“一年四季未有一日间断,陛下心诚,可感天地。”   闻言,余逢春嗤笑一声:“多年不见,你也会说这种酸话了。”   慧空丝毫不见愧疚,道:“此乃人之常情。”   说罢,他走出正殿,左手往旁边走廊一指,邀请余逢春往茶房去。   余逢春向来不愿意在满是金身佛祖的地方久留,见慧空邀请,便毫不犹豫地跟着他去了茶房。   茶房里装修异常简洁,仅有一把方桌、两个蒲团,以及一套粗糙茶具。   余逢春坐在其中一个蒲团上,看着慧空把今年的新茶磨了又磨,磨出一阵干燥的茶香。   刚刚见过的小沙弥送来热水,瞧见余逢春后脸又是一红,急忙跑了出去。   一片热气氤氲中,余逢春看清了慧空身后的那道书法长卷。   “缘起性空,性空缘起”   是讲前世因果的。   余逢春双眉微颦。   等慧空把茶送到他面前,余逢春接住,开门见山:“为什么?”   他没有问出具体的问题,但对于慧空来说,这三个字就足够了。   慧空笑着说:“施主还是和以前一样,明白洞察。”   余逢春不言,喝了口新茶,品出满嘴苦涩。   慧空坐在他对面,明明已经老去,可眼神仍然清明锐利。   注视余逢春片刻后,慧空轻声道:“我观施主面色,似是大病初愈。”   余逢春放下茶杯。   “差不多。”   “若是如此,施主真的要好好调养,不然以后会很难过。”   “我知道,多谢你。”   慧空闻言,笑着摇头。   “贫僧不过随口一提,如果这也要谢,那太生分了。”他说。“前些日子陛下派人上山,问了我一些事情,我本不信,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余逢春算了一下时间,问:“三日前?”   “不,”慧空再次摇头,“三个月了。”   三个月。   那基本就是自己刚和邵逾白见面的时候。   此时的余逢春早就没有了刚来时的自信,他知道邵逾白会认出自己,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会这么早。   他不由得问道:“他问了什么?”   慧空道:“陛下问,已故之人还能回来吗?”   ……   茶盏滚落在地,水沿着地砖上的缝隙流淌,茶室内安静无声。   余逢春低着头,愣愣地注视着地砖上的水,试了好几次,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已故之人?”   “是。”   慧空没有遮掩。   “八年前,陛下上山,问贫僧可知道您去了哪里,贫僧不知,便为陛下起了一卦。从卦象上看,当时余施主已不在此处。”   “……”   任务世界并没有系统空间运算的那么简单,会有概率出现一些类似于超脱数据编造的npc,他们也许可以看穿宿主的真面目。   或许慧空就是这样的存在。   余逢春撑住额头,久久不言。   而慧空继续说:“陛下不信,愤然离去。过了一年,陛下又来了,还是问施主何在。于是贫僧又起了一卦,卦象与之前那次,并无不同。”   “从此两年,陛下再没有来过。”   第二次来,应该是邵逾白发现自己中毒的时候。   毒药无药可解,朝堂暗流汹涌,那是他最需要余逢春的时候,可余逢春并不在那里。   也永远不会在。   那时候的邵逾白在想什么呢?   是觉得幸好先生逃开了漩涡,还是怨恨余逢春抛下他一走了之?   又或者,他也隐约从慧空给出的卦象里,猜出了余逢春真正的结局。   ……   余逢春觉得自己的胸口都跟着发疼。   他轻声问道:“那他后来……为什么又来了呢?”   慧空看着他,静默许久,缓缓道:   “陛下每次来,只拜一尊佛。”   余逢春问:“哪一座?”   慧空道:“弥勒佛。”   弥勒佛是未来佛,不在凡尘,凡是拜弥勒佛的,求的都是下辈子。   余逢春神色震动   见他神色有变,慧空便知道他明白了。   “陛下已对今生无望,只求来世。”他道。“供海灯,也是为了求一个和您的来世。”   一颗藏在千疮百孔的血肉下的真心骤然露在余逢春面前,裹着血的跳动温热又惨烈。   慧空寥寥几句,已将邵逾白那时的心死如灰,说尽了。   余逢春很难看地笑了一下,又重新低下头,盯着地上即将干涸的水痕   “他这是何必……”   这不是一个问题,也没有期待一个答案。   可偏偏慧空回答道:“陛下自认罪孽深重,不配有来世,因此要在活着的时候多多祈求。”   说完,慧空站起身,双手合十,一躬身后道:“陛下深恐施主不是凡尘之人,所以才有今日这一遭。贫僧已看过,日后,望二位同心同德、一心一意。”   余逢春已无话可说。   ……   ……   ……   余逢春一直在茶房里坐到邵逾白来找他。   茶水倾倒,尝着只有苦味的茶,反而在干了之后透出茶香。   余逢春看着邵逾白踏进门来,自然没有错过他的眼角眉梢的轻松。   大抵是因为在慧空那里得到了好消息,觉得他不会再走了。   “先生,饿不饿?”邵逾白问他,“这里有些斋饭,味道尚可……”   余逢春抬眼看他,眸中神色打断了邵逾白的话。   “过来。”他轻声说。   邵逾白依言走近,眉头皱起,神色再次变得不安。   “怎么了?”他问。“可是慧空说了什么?”   老和尚对余逢春说的每一句话,让邵逾白听见,都是能把整个景潭寺杀了又杀的罪过。   即便邵逾白没这打算,余逢春也不能把罪过推到那么个老头子身上。   于是他咳嗽一声,转移话题道:“你生辰前,我答应过你要送一份贺礼……”   本来是为了哄邵逾白去参加宴会,可贺礼余逢春也是真的备下了,只不过后面发生了许多事,耽搁了很久。   此话一出,邵逾白脸上的紧张不安顿时化为期待,一抹笑意浮现出来。   又往前走了两步,挪到余逢春身前,邵逾白清清嗓子,言不由衷道:“先生救我一命,已是最大的贺礼,实在不用——”   话音未落,余逢春从胸口拿出那支青玉簪子。   无论邵逾白想说什么,都在看到簪子的一瞬间顿住了。   无他,这支簪子与他身上常带的那枚玉佩出自同一块玉料,拜师那天,余逢春将玉佩送给了他,而现在他又拿出了这支簪子……   余逢春没有注意到他脸上的复杂情绪,手指抚过簪子上简单却深刻的纹路,眼中闪过一丝回忆。   他说:“这簪子,早该给你……是我为你准备的十八岁贺礼。”   八年前,邵逾白满十八岁,余逢春特意找来那枚玉佩的同源玉料,为他雕成簪子,贺他成年。   可惜天不垂怜,后面阴差阳错,他俩之间隔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贺礼最后也没能送出去。   这支簪子在余逢春怀里兜兜转转,等了八年,才终于来到它的主人手里。   话语比刀剑还锋利,硬生生剜进心里,余逢春看向邵逾白的眼睛,里面已经蓄满了泪水。可对上眼神时,他的眼底却又多出一丝欢欣。   这么多年,邵逾白的泪,都流给余逢春了。   望着他这副模样,余逢春也跟着凄惨至极地笑了一下,眼中隐隐藏着泪光:“当年之事,我多妄语,本不该闹得那么难看,叫你伤心。”   “……”   泪水终于滚了下来。   邵逾白腿一弯,直挺挺地跪在余逢春面前,那个倔强困惑的少年,终于在心上人面前露出最委屈的一面。   泪水恰好滴在他的衣摆上。   余逢春抹掉泪水,将簪子拿到邵逾白发间比划,换下了那根乌木簪子。   簪子插入发丝,余逢春弯下腰,在邵逾白的耳边低声承诺:   “从此你我同心同德,一心一意。” 第44章   再次从系统空间睁眼的时候, 余逢春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视线所能触及到的大部分家具都变了位置,被褥和床单甚至被卷到了窗户那边。   离开前设置好的管家程序将缓和剂递到余逢春手里, 趁着自己还没吐出来,余逢春将药剂一饮而尽, 而后趴在床边缓了好一会。   等那阵异常难捱的脱离感逐渐消失, 余逢春才意识到0166不在他身边。   “0166?大作家?六哥?……”   余逢春叫了好一会, 甚至喊出了几个自己平时绝对不会张嘴的称呼, 0166还是没有出现。   这可不太对。   与宿主一同脱离任务空间后, 系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确认宿主的身心状况和安全条件。   0166一向是很关注自己统身评分的, 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缺席?   想不出个所以然。   余逢春像坨抹布一样趴在床沿, 眼前又是白光又是色块,还间断着浮现出一些他死前看到的记忆碎片。   在任务世界里,即使有系统程序加持, 喝了那么多调养的药, 余逢春也没能撑过七十岁。   他比邵逾白先死, 在死前朦胧的视线里, 他看见邵逾白又哭了, 很可怜。   余逢春有心劝他别寻死, 但又觉得说了也没必要, 索性牵住他的手, 闭嘴闭眼。   一刹那的黑暗过后, 什么都结束了。   又缓了一阵子,余逢春终于攒够力气站起身。   视线调整,将整间卧室的布局看得一清二楚, 直到这个时候,余逢春才发现根本就不是家具调换位置这么简单。   仿佛有什么东西先把他家给掀翻了, 又重新安好。   简直就是地震级别。   余逢春先接了杯水把药吃完,然后无视所有挡在面前的碍眼家具,往沙发上一坐,等0166回来。   [怎么样怎么样?]   重分轻友的系统一进余逢春的脑子就急吼吼地问,完全不在意自己多年搭档此时比鬼还难看的脸色。   余逢春被吵得头疼,有气无力地睁开眼。   “还没查,等你亲自看。”   闻言,0166顿时没声了,余逢春脑子里响起一阵很细微的操作声。   一般是不会有这种异响的,除非0166太紧张。   余逢春放下水杯,趁着0166查分的时候掏了两团纸巾塞进耳朵里,聊胜于无。   果然纸团刚塞进去没两秒钟,一阵格外兴奋的尖叫声就从余逢春脑子里炸开。   [——96!!!!!]   [啊啊啊啊啊啊96!!!!!]   [我得了96!!!!!!]   [哈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我是做任务的料!!我就知道!!!!!]   余逢春脸色更加惨白,安详地靠在沙发上,等着0166自己平静过来。   五分钟后,脑子里的敲锣打鼓声缓缓平息。   余逢春问:“感觉怎么样?”   他觉得自己现在的声音特别平和,跟死了三天一样。   0166兴奋不减:[下一次,我们要冲击98!!!]   “……”   余逢春上学的时候都没发过这样的豪言壮语,闻言心里很为难。   他转移话题:“你刚才去哪儿了?”   [什么?]0166没反应过来,[什么去哪儿?]   “就是刚才,我回来以后一直没见到你。”余逢春说。   0166更不明白了:[不可能,从你脱离开始,我就一直跟着你。]   “……”   如果说之前余逢春只以为是个简单的意外,那现在,他不这么认为了。   他坐直身体,用很认真的语气对0166说:   “你真的、真的、真的没有一直跟着我。”   一人一统陪伴多年,余逢春什么时候开玩笑,什么时候认真,0166看得出来。   此话一出,本因突破95的兴奋顿时烟消云散,被一片凝滞的沉默笼罩。   0166撂下一句[等我],就离开了。   余逢春重新躺回沙发上,盯着面前被扭成麻花的光屏,陷入沉思。   ……   凌晨,0166回来了。   余逢春还没睡,裹在一层蓝色印花的被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书。   “怎么样?”   [是系统空间内部基础设施的运行故障。]0166把打听到的消息告诉他,[和之前一样。不光我们,那一段时间里所有登陆脱离的系统宿主,都丢失了联系。]   余逢春说:“它还把我的房子掀了。”   [赔偿金15小时内会打到你的账户里。]   余逢春没话说了。   不过他又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基础运行还会出问题?”   0166像人一样叹了口气:[还是因为数据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几个小世界都出问题了,也不光你的,一些已经被标注完结中止的小世界也自行解冻了,同事正在加班,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余逢春问:“那是我的任务世界先崩溃,还是他们的任务世界先解冻?”   [那当然是你的。]0166觉得这个问题莫名其妙,[你经过的任务世界,是所有宿主里面评分最不稳定的。]   余逢春从它的话里听出了浓浓的委屈。   尴尬地咳嗽一声,余逢春说:“真是委屈你了。”   [没事,不委屈,下次我们考到98,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的厉害。]   余逢春现在不同意都不行了。   “好,”他点头,“我明天就出发。”   [明天?]   “嗯哼,”余逢春缩进被子里,“在这儿待着也没事,我还容易睡不着。”   0166想着反正留在系统空间也容易断联,直接去做任务,说不定还好些。   于是它也同意了。   [你还记得下个世界是哪里吗?]   “忘了。”   [我提醒你一下——那个世界是你最有可能获得90分往上的世界。] !   余逢春瞬间想起来了。   从业以来,余逢春经历过许多世界,并都获得了60分的优秀成绩,让0166气得差点当场报废。   只有一个世界,余逢春险些得到高分。   他问:“……所以为什么没有得高分?”   0166道:[很简单,因为主角没死。你那一刀只是让他重伤,并没有真的要了他的命,后续救援部队很快赶到,他活下来了。]   余逢春:……   前所未有的疲惫将他笼罩,余逢春翻了个身,不想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   沉默很久,正当0166以为他睡着了。   余逢春突然说:“他要是想捅死我报仇怎么办?”   0166:[放心,我给你开求生模式。]   所谓求生模式,就是无论宿主怎么折腾,始终会留有一滴血一口气。   只有极限求生世界里的宿主才有资格使用。   0166这是给余逢春开了个超大的后门。   听到他的保证,余逢春放松了些。   “晚安!”   说完,他蒙着被子睡着了。   *   *   第二天早晨,余逢春睁眼,发现自己的床头柜上多了一只水晶花瓶,花瓶里还插着一把开得灿烂的满天星。   因为失眠多梦,余逢春睡觉的地方从来不会有这种易碎锋利的东西,这个花瓶肯定是他睡着以后出现的,里面的花也是。   随手拨弄了一下细碎的花瓣,余逢春问0166:“你送我的?”   0166否认:[没有。]   那这是怎么来的?   余逢春找不到答案,正在出神,提示音忽然响起,他收到一条消息。   【你干了什么?】   发信人不在余逢春原本的通讯录里,名字是一串乱码。   陌生人。   “怎么回事?”余逢春把信息展示给0166,“我不认识这个人。”   [稍等。]   0166消失两秒钟,去查了来信人身份。   [发信人叫卫亭夏。]   查完以后,0166告诉余逢春,[有印象吗?]   “听起来你有印象。”   0166闻言沉默片刻,道:[对,他是我的前梦中情人。]   前·梦中情人,好深刻的定义。   余逢春:“……什么意思?”   0166不言,甩出一张系统年度成绩图,先给余逢春看了他的排名,第254126名,接近倒数。   接着,它又疯狂往上翻,找到第一名的位置,了不起的排名,了不起的平均分,姓名那一栏里赫然就是卫亭夏。   0166用一种梦幻的语气开口:[……他是所有系统的梦想,也是“捅死主角法”的创始人。]   面对第一名,余逢春无话可说,只能干巴巴地:“哇偶,那他找我干什么?”   [不知道,]0166也很奇怪,[不过我刚才打听了一下,他好像也被返聘了,要重新去那些封存的小世界。]   那也就意味着,卫亭夏要重新面对那些被他捅死的男主。   “……”   余逢春打了个寒颤。   “不提这个了,花是怎么回事?”   0166查了一下昨天晚上的实时录像,发现有一段是空白的,大概是因为基础设施还没维修好的缘故。   [可能是因为乱流吧。]它也只能这么解释。   余逢春知道数据流逸散会引起程序故障,中断系统和宿主之间的连接,但从没想过还能给人送花。   这是什么说法?   看着那把颜色洁白的满天星,余逢春心中划过一个猜想,但因为太不可思议,所以那个猜想只存在了半秒钟不到,就被他亲手打散。   “等再退休,我得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他对0166说。   接着,吃完药,余逢春往床上一躺,确定自己在床的正中间。   “开始传送!”   *   *   *   一片混乱明亮的色彩,在眼前模糊成更刺眼的色块。   各式各样的香味混在一起,中间还掺杂着更刺鼻的酒味,让本就不清醒的脑子更加眩晕。   热。   渴。   浑身无力。   余逢春靠在不知道什么地方上,只觉得自己脸颊滚烫,一股格外艳俗的香气从旁边散来,接着就是格外尖锐的女声。   “……雏儿!绝对的!”   尖锐的声音唤起一丝神志,余逢春茫然地抬起头,看到头顶悬着一盏巨大华丽的水晶灯,房间装饰奢华昂贵,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色欲感。   音乐被隔在门外,只透出隐隐约约的旋律。   余逢春试着直起身子,却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重新倒回沙发上,汗湿的黑发挡在眼前,只露出半张白皙精致的脸,下巴小巧,让人有种拿在手里把玩的欲望。   对面人注视着他的动作,仿佛考究一般,片刻后他点点头。   女人见他这个反应,当即就笑了。   “小秦总可真有眼光,这个货色我一直养着,没舍得带出来,您也知道最近查的严,这种好东西要是被查走了,那可太可惜了……”   她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的辛苦不易,企图把余逢春卖出更高的价格。   然而坐在对面的小秦总却懒得听她说个没完,开口道:“身份干净吗?”   “干净,绝对干净!”女人连忙道,“是我亲自从海边村子里收上来的,一行人里面就他最漂亮——就是脑子不太好使,不过这种玩意儿,要太聪明也没意思,您说是吧?”   说着,她呵呵笑了两声,好像觉得自己说了多么俏皮的话。   那位被称为小秦总的男人没有笑,或者说他基本没有把视线落在那个女人身上,一直在死死地盯着余逢春,从他的嘴唇看到手指,又停在他单薄的衣衫上。   良久后,他招招手,一直守候在他身后的黑衣男子走上前,将一整手提箱的现金打开,推到女人面前。   余逢春离得远,但仍然看得清楚,箱子里一摞摞装的全是美钞。   “我还……挺值钱哈哈哈……”   他从脑子里和0166开玩笑,然而过了好久0166也没回复。   余逢春意识到不对,可就算意识到也没用。   女人拿起一捆钞票数了数,喜笑颜开。   “房间已经在楼上给您开好了,这是房卡。”   她将卡片留下,笑呵呵地往门外走去。   黑衣男子也朝着小秦总一躬身,离开了房间,顺便关死了门。   房间里的音乐声被人为调低,只剩下若有若无的暧昧旋律。   余逢春靠在沙发上,眼睛几乎睁不开,只能感觉到一道阴影缓缓靠近,接着就是清淡的古龙水气味。   他勉强睁开眼,看到本来坐在对面的小秦总已经站起身,闲庭散步地朝他走来。   修身的黑色西装很好地衬托出他健硕的身材,背着光,余逢春看不清他的五官,只依稀觉得是张不错的脸。   但再不错,也不能意味着他可以一边朝这边走,一边解扣子。   余逢春不傻,就算被糊了脑子也清楚刚才发生的那些意味什么。   天杀的,他被当成妓子卖出去了!   再次试着站起身,可努力许久,也不过是在沙发上挣动片刻,余逢春无力地喘出一口气,知道酒精造不成这样的结果,他是被下药了。   缠绵的音乐在耳边回响,余逢春侧着头,看到那人越离越近,一只手掐住他的下巴,强行让他抬起头来。   刺目的亮光逼出眼角的泪水,烟草器和古龙水的味道混在一起,很恶心。   余逢春感觉到有手指抚开挡在自己眼前的发丝,指尖点在眼尾处,随后缓慢下滑,像品鉴货物一样抚过他的鼻尖嘴唇,接着略过衣领,探进缝隙中,企图像更深处滑去。   余逢春一咬牙,咬破舌尖,终于在那个人要给自己脱衣服的时候,挣扎出几分清醒。   “停!”   他喘着粗气说。   抚摸的动作顿住,余逢春用力挣开他的手,粗鲁抹掉眼角的泪水,硬抗住晕眩道:“我不是出来卖的,是他们把我绑来的!”   面前人明显还在药效中,看似张牙舞爪,实则挥开自己的手都是烫的,双眸黑亮水润,眼角的那一片红格外漂亮。   秦泽没想到他们能找来个这么像的。   见他还强撑着说话,心中隐约一惊。   “你不是?”   他戏谑着问,被挥开的手又重新落在余逢春的侧脸上,玩弄般抚摸着他的唇角。   余逢春不耐烦地躲开,手向边上摸,抓住了小桌上的一个水晶烟灰缸。   “我确实不是,”他有气无力地说,琢磨着秦泽再敢凑上来就给他脑袋开个瓢,“这真的是个误会,你不会想和我有关系的。”   秦泽问:“为什么?”   他仍然没把余逢春当回事,自然也没拿他手里的烟灰缸当回事。   可余逢春却说:“因为我姓余。”   此言一出,秦泽眼神定住了。   他问:“你说你姓什么?”   “……”   又一阵猛烈的晕眩袭来,余逢春感觉自己像是被火烧着了。   他顿了两秒钟,又在舌头上咬了一口,再次开口时,血顺着他的嘴角淌出来。   “我知道你花了钱,”他喘着粗气说,“把手机给我,我打个电话,我叫人把钱双倍还你。”   他的声音很低,但一字一句都很真切。   秦泽站在高处,面色复杂地看着余逢春嘴角淌出来的血。   钱倒无所谓,但如果这个人真姓余,那就不大好办了。   沉思一瞬,秦泽拿出手机,调到通话页面,决定看看余逢春说的是不是真的。   “打吧。”   “……”   余逢春抖着手接过手机,眼前一片晕眩,手里也全是汗,按了好几次才输入正确的号码。   通话拨通,铃声响了许久。   余逢春难受得厉害,侧躺在沙发上,头压着手臂,在等待的间隙中无声地骂了一句。   秦泽远远看着,目光不自觉地流连在余逢春腰臀的那条曲线上,一处微凹延伸进裤腰,是个很适合把手放进去的位置。   他看得喉结微动,几乎就要走上前去。   而就在这时,通话接通了。   一个温和儒雅的男声道:“你好,请问你是?”   一瞬间,秦泽听出了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眉毛狠狠一皱,满眼不可置信。   余逢春缓了一会儿,开口道:“是我。”   话音刚落,电话那头的人静住了。   一阵脚步声隐约响起,仿佛在穿过人群。   半分钟后,那个男人问:“你在哪里?”   余逢春凭借记忆报出这间会所的地址,然后说:“把能带的钱都带上,快过来!”   “什么?你为什么在那儿?你要钱干什么?”   余逢春才懒得管他这些问题,又重复一遍要求,不顾男人在那头的阻拦,手指果断点在挂断键上。   手机屏幕一黑,通话结束。 第45章   电话挂断以后,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没人说话。   余逢春趴在沙发上,细长白皙的手指在沙发上胡乱摸索, 找到手机以后,头也不抬地把它递给秦泽, 双眼紧闭, 忍受着药性发作。   秦泽无声接过还带着些许温热的手机, 翻看通话记录时发现, 余逢春输入的是一串他从未见过的数字, 也不在他的通讯录里。   可接通电话的那个男人的声音, 秦泽不会认错。   是余家少爷, 余柯。   秦泽最近很关心的男人,一直希望能认识一下。   且秦泽得到过消息,今夜余柯代替他父亲去参加了一场慈善宴会, 这正好和刚才通话时的杂音相互印证。   看着眼前这个趴在沙发上脸色潮红的清俊男人, 秦泽罕见地感觉到一丝棘手。   难不成他真姓余?   如果是姓这个, 那他是余家长房还是旁支?   秦泽想起那张促使自己花大钱买下的脸, 心中闪过一丝惊异。   难不成……   在一旁难受着的余逢春才不知道他的所思所想, 又叫了0166好多声, 始终没有答复。   正当他以为是系统空间的那些破烂故障把他俩分开的时候, 一阵极其微弱的求救声忽然从旁边传来。   [救我……咕噜咕噜……余逢春!哥!救我……咕噜咕噜……]   这声音很容易联想到溺水, 而这个时候的房间里, 唯一有水的地方就只有——   余逢春头昏脑涨,但还是挣扎着从沙发上爬起来,站住身的那一刻真的要被自己感动哭了。   他拖拽着步伐走到包间墙角的鱼缸前, 弯下腰朝里面看。   只见一条只有人拇指大的小金鱼正疯了一样在鱼缸里到处游,躲避着一堆比它大四五倍的食肉鱼的追击。   小金鱼走位非常灵敏, 时常引诱两条大鱼撞在一起,但这仍然不能改变它即将被包围吃掉的结局。   [救命!!救命!!……咕噜咕噜……]   0166的求救声正是从鱼缸里传来的。   余逢春身上还是滚烫,靠在鱼缸上时,感觉好了点。   他盯着小金鱼疯狂逃窜的模样看,随后额头压在鱼缸上,笑了一下。   笑完以后,他转回身,对身后的秦泽说,“劳驾,能给我个干净的玻璃杯吗?”   秦泽一直注意着他的举动,看着余逢春莫名其妙地起身,又莫名其妙地走到鱼缸旁边盯着鱼看,现在又笑了一下,貌似要伸手捞鱼。   “你要干什么?”他不由得问。   “看不出来吗?”余逢春敲敲玻璃,回头笑了一下,“我要把它捞出来。”   ……   脚步声从门外响起的时候,秦泽已经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正撑着头看余逢春逗弄玻璃杯里的那只小金鱼。   门被人用力从外推开,接着一个穿着礼服的俊雅男人带着手提箱大步走进包间,又在看见余逢春的一瞬间停在原地。   男人的容貌与余逢春有七分相似,不同的是他的眼型更圆润些,肤色也更健康,看着温和儒雅,不如余逢春有攻击性。   见到男人进门,原本还翘着二郎腿坐的秦泽马上站起来。   “余先生。”他道。   余柯是从宴会上赶来,清秀的脸上焦急未曾褪去,因为走得太快太急,脸颊上还带着层红晕。见秦泽过来问好,当即伸手和他握住。   他说:“用的是你的手机吗?多谢你!”   显然,余柯把秦泽当成了一个路过的好心人。   “……”   秦泽有心解释,但他来这里的目的太不光彩,以至于在斟酌时错失时机,余柯已经绕过他,走到了余逢春面前。   他将手提箱放在桌上,重量引起一阵玻璃的颤音。   余逢春此时身上的药效已经降下去些,正是最累最没精神的时候。   听见人进来,他也没多关注,只在余柯到他面前时掀了掀眼皮。   “大哥……”   余柯毫不犹豫地半跪下去,一只手关心般放在余逢春的膝盖上。   他的眼神里尽是担心:“你怎么在这儿?”   大哥?!   在后面听清的秦泽又是一惊。   他不是末城本地人,但听人提起过,余家确实是有两个孩子,小的那个是余柯,大的那个叫余逢春,三年前死了。   如果眼前这个被会所老板送来的男妓就是余逢春的话,那底下的弯绕暗流可太多了。   世家大族的密辛,外人不该乱听。   直觉现在应该离开,秦泽没有犹豫,连去心上人面前刷存在感都不想了,转身就要走。   然而刚迈出一步,就被余逢春喊住。   “等等!”   秦泽转回身,正好看到余逢春不耐烦地挥开余柯的手,伸手够到桌子上的手提箱,拨开锁扣将它打开。   箱子里装着一摞摞的美金,最顶上一层还放了许多金条。   这应该是余柯在不惊动他人的前提下,二十分钟内能筹到的最多现金。   难怪重成这样。   “说了要给你两倍,”余逢春捂着嘴咳嗽一声,点点那堆现金,说,“拿走吧。”   秦泽这时候拿了才是真的傻。   感受着余柯同样投来的视线,他想了一下,缓步走到桌前,只抽了一张折好,放进胸前口袋里。   “够了,”他说。“二位,我还有事,之后再见。”   余柯对着他感激地笑,一双明亮的眼中,尽是秦泽的身影。   秦泽满意极了,然而刚往上看,就对上余逢春讽刺的眼神。   他脸上的表情淡下去,什么都没说,离开了。   ……   房间门再度合拢,这次连走廊外的音乐都听不见了,寂静笼罩。   余逢春再次甩开余柯不知道什么时候重新放在他膝盖上的手。   余柯笑着问:“三年不见,大哥怎么这么生分?”   “想看我腿上的疤,可以直接说,不用一个劲的摸来摸去。”   余逢春左边膝盖上有一条长且深的疤,来自年少时的一场意外。很少有人知道。余柯半跪在他面前不是因为兄弟情深,而是想确定这个坐在包间里的人真的是余逢春。   见自己用意被拆穿,余柯无奈地笑了一下:“我只是想确认一下。”   他的声音低下去,看着余逢春的眼神里带着委屈。“大哥三年没回来了……”   余逢春可不吃他这套,直接问:“确认完了吗?”   余柯低低“嗯”了一声,仍然一副逆来顺受的可怜样子。   余逢春说:“那扶我起来。”   他现在基本不觉得难受了,但浑身无力,身上像是被水洗过,浑身湿漉漉的。   余柯自然也能看清他的不适,没再言语,托住余逢春的胳膊,帮他站起身。   “大哥有地方去吗?”他问。   余逢春摇头,把大部分重量都交给余柯,任由他半拖半抱着带自己往外走,临走的时候还不忘抓起装着0166的玻璃杯。   “既然如此,先住我那里吧。”余柯说。   “你那里?”   “是,有空房间。大哥如果不喜欢的话,可以自己装修。”   余逢春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   离开会所,余柯把他扶上一辆已在门口等候的梅赛德斯。   开车的也是老熟人。   见他坐上来,司机从后视镜上看了一眼,不冷不淡地问好:“大少爷。”   余逢春也扯出个笑:“好久不见啊小齐!”   被他称作小齐的男人,闻言脸色一黑,显然不喜欢这个称呼,又无法反驳,只能调转视线,不再看。   车里冷气开的很足,余逢春穿得薄,又出了很多汗,刚坐上车就被冷得打了个哆嗦。   司机注意到了,没有理会。   反倒是余柯在车行驶之后调整了空调,还很仔细地把热手帕递过来。   “我已经叫医生去家里等着了,”他小声说,“大哥,你再忍忍。”   余逢春接过手帕盖在脸上,没看他。   余柯见状无奈笑笑,又抽出小毯子抖开,盖住余逢春的腿,接着很小心地打开桌板,让余逢春把小金鱼放在桌板上。   他做这些的时候没避着人,种种小心讨好的举动让坐在前面的司机眼神更是嫌恶。   二少爷矜贵优雅,待人和善,没人不喜欢他,偏偏在这个废物面前如此卑微,实在让人心生不平。   仿佛注意到了司机投来的眼神,余柯轻叹一声,摇摇头,接着升起挡板。   挡板一升,余逢春就扯下毛巾,侧枕在窗户上,眼神异常冷淡。   车辆行驶过一段装饰着亮彩灯带的长路,缤纷的亮光透过车窗,折射在余逢春脸上,仿若透明破碎的彩纱,将那张苍白清俊的脸衬得艳丽。   余柯静静地注视着这张曾经看过千百次的脸。   半晌后,他忽然轻声说:“爸妈都以为你死了。”   余逢春闭着眼:“就没再找找?”   “没有。”   这个回答没有出乎余逢春的预料,他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车厢里又迎来一段时间的安静。   等余逢春在这段安静中昏昏欲睡,余柯才重新开口:“其实……他们可能更希望你已经死了。”   余逢春重新清醒,意识到在躺下前是睡不了了。   “也正常,”他说,“我死了,他们的日子才能好过。”   余柯道:“也不能这么说……”   他似乎想将话题挽回一些,不料余逢春打断他问:“那你呢?你希望我死了吗?”   余柯笑笑:“怎么会呢?”   他的声音低下去,接近于一个缠绵的耳语:“大哥回来,我很高兴。”   “……”   [我真受不了了。]   从捞上来开始,就坚持不说一个字的0166终于开口,语气里是浓浓的不爽。   [这个恋哥癖,他敢不敢把话说的再擦边一点?]   在所有他们去过的世界中,在他们所有遇见过的配角里,0166最烦的就是余柯。   无他,余柯总喜欢对余逢春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话,次次踩在系统审核的红线上,总是让0166产生一种下一秒就会被拖回系统空间接受批评的危机感。   余逢春很高兴0166还没被鱼缸里的那几条食肉鱼吓死,但落在现实里,他脸上的表情始终没有变过,依旧是冷淡漠然的,并不在意余柯话里的轻佻。   瞧着他这副样子,余柯眼中闪过一道暗光,俊雅的面容也跟着出现阴暗的裂痕。   他缓缓开口:“这几日,大哥就先别出门了。”   余逢春看向他:“为什么?”   终于得到了余逢春的视线,余柯嘴角勾起一弯弧度。   他轻声细语道:“今日我中途离席,有心人一打听就知道我来了这里,如果邵家也知道了,那……”   他没有说全,但欲言又止的姿态能暗示更多。   从余柯的角度看,原先平静的余逢春眼睫颤动一瞬,仿佛一块剔透的水晶在呼吸之间碎裂开。   这是从见面开始,余逢春第一次流露出接近脆弱的神情。   但也只是接近。   余逢春问:“邵逾白还活着?”   余柯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随后点头:“是啊,还活着。”   余逢春的表情像是在遗憾:“我还以为他死了。”   “确实是死里逃生。”余柯为难地笑笑,“当年那场灾祸,开始的莫名其妙,结束的糊里糊涂,邵先生在医院躺了很久,邵老夫人很生气,认定是大哥你做的。”   余逢春瞥了他一眼,看着余柯脸上的为难。   他问:“那你呢?你觉得是我做的吗?”   余柯摇头。   “我怎么认为不重要,”余柯说,“重要的是老夫人认定是你干的,说不会放过你。”   她放不放过的。   又不是说在余逢春捅了邵逾白以后,她才开始不喜欢的。   早在那之前,老夫人就一直看余逢春不顺眼,各种横挑鼻子竖挑眼。   余逢春都习惯了,完全不在意她的态度。   可除她以外,其他邵家人……   盯着车外的夜景看了一会儿,余逢春无意识地摸着装0166的玻璃杯,水滴顺着杯壁流下,落到发白的指尖上。   察觉到凉意,余逢春低下头,神情迷茫。   片刻后,他又问:“邵逾白就没说什么吗?”   “……”   余柯沉默了。   他看着靠在窗边的余逢春,看着他清瘦的身体,苍白的皮肤,很长时间没有开口。   仿佛在斟酌字句,又仿佛在考虑如何开口,才能让伤害发挥到最大。   许久后,余柯开口,抛出一个重磅炸弹。   “邵先生,他……失忆了。”   他轻声道。   “三年前的那段记忆,他全忘了,一起忘了的,还有你。”   “从医院出来以后,老夫人雇佣了一个疗愈师,让他寸步不离地跟着邵先生。   “老夫人不许任何人告诉他关于大哥你的事情,也不许他自己想。”   说着,余柯脸上浮现出一抹饱含期待的微笑。   他看着余逢春的眼睛,徐徐道:“末城,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起过余逢春这三个字了。” 第46章   邵逾白失忆这个消息, 着实超出了余逢春的意料。   “……”   直到车子停在余柯家的门口,余逢春都没说一句话。   立在别墅区门口的路灯,被人为设计成了鸟笼的形状, 灯光困在黑铜组成的鸟笼中,像一团被捕捉到的小型月亮。   余逢春的侧脸被月光和灯光一同照着, 一层水晶脆壳般的剔透覆盖下来, 将他的苍白疲惫都衬得动人。   余柯坐在他旁边, 不加掩饰地投以视线。   很多人都曾夸过余柯长着一副好皮囊, 说即便将末城翻个底朝天, 也难再找到和他一般的人, 说他是举世独有。   余柯坦然接受了所有的爱慕和不经意到来的好处, 面对别人的赞美时,只是微微一笑并不表态。   但其实在他心里,他名义上的这位大哥, 才是真正的举世独有。   尤其是他伤心茫然的时候。   刚进门, 余逢春就看到大厅里有人在等。   “余先生。”   被余柯临时叫来的医生走上前问候, 刚想问他哪里不舒服, 一转眼却注意到了站在他旁边的余逢春。   七分像的两张脸一齐看向医生, 不可谓不惊悚, 医生往后退了半步, 冷静下来。   “麻烦您看看, ”余柯说, “他不太舒服。”   这是异常客气的说法。   虽然离得远,但余逢春身上的酒味和各式香气混在一起,加上他穿的衣服和如今的状态, 医生一眼就看出他被下药了。   余柯扶着余逢春坐下,中途余逢春一直抓着那个装鱼的玻璃杯。   等坐下以后, 他还专门把玻璃杯放在桌子正中央的位置,很珍惜。   医生按照常规程序给余逢春检查一下,整个过程里,余逢春垂着头,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反而是余柯,医生每动一下都要盯着他看。   好像一条终于找到自己宝藏的蛇,阴森森地吐着信子,警惕着每一个路过的人。   检查到最后,医生后背出了一层冷汗,不明白为什么一向温和好说话的余少爷会这么让人害怕。   “应该是没有大碍了。”   检查完以后,医生连忙站起身,离他俩远点,顺便脱掉手上的乳胶手套。   “药物在代谢,多喝点水,我一会儿抽点血拿去化验一下。”   闻言,余逢春果断拒绝:“不用了。”   他刚刚回到这个世界,还没摸清楚套路,如果让别人提前知道他回来了,那会有很多麻烦。况且有系统在,药物代谢轻轻松松。   医生不知道他的所思所想,但秉着对病人负责的念头,他准备劝一劝。   然而还没张嘴,一旁的余柯也开口道:“今天麻烦你了,徐医生,稍后我派车送你回去。”   这便是和余逢春一起拒绝的意思。   “……好的。”   医生更不明白了,但想着可能是大家族的丑闻,不敢多问,收拾完东西就离开了。   一时间,偌大的别墅里只有余氏兄弟二人。   余逢春盯着桌上的金鱼看,昏沉的脑子因为药物代谢逐渐清醒,听见了身旁的余柯的呼吸声。   他一向不乐意跟这个世界里的便宜弟弟说话,但初来乍到,余柯是余逢春目前能找到的最合适的消息获取源。   而且看他刚才滔滔不绝的样子,想必余柯也很愿意充当这个角色。   “你现在住这里?”余逢春问。   不是说湖景别苑不好,而是他记得在他离开之前,余柯住的是市区的大平层。   “偶尔会住住,”余柯说,“这里宽敞,景色也好看,大哥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那你呢?”   余柯闻言笑了一下,声音很轻地说:“要是大哥愿意,我也陪着一起住。”   “免了。”余逢春说,“你不在这儿我更舒服。”   “好的,我明白了。”   余柯并不失落于他的拒绝,就好像经历过很多次一样保持着微笑。   0166在杯子里疯了一样扑腾,看起来恨不得跳出去咬余柯一口。   为了避免出现鱼咬人的惨案,余逢春懒洋洋地拖着自己站起身,带着杯子往二楼走。   踏上三级台阶,余逢春听到余柯在楼下说:   “大哥,虽然邵逾白什么都不记得了,但老夫人还记得,他的那帮兄弟也还记得,尤其是明典生,他那个脾气,你是知道的。”   余逢春顿住步子,站在台阶上向下看。   视线中,余柯正站在两道光线的交界处,仰着头,言笑晏晏。   “……”   余逢春什么都没说,走进了客房。   *   *   即便是客房,浴室里也有一个大浴缸。   余逢春靠坐在浴室的地上,在浴缸里放满冷水,伸手进去拨弄一会儿,确定温度,可以举着0166靠近浴缸。   “看看可以吗?”   被莫名其妙塞进金鱼身体里的0166,在玻璃杯里憋屈得很,骤然看见这么个大浴缸,被余柯气半死的心都活过来一点。   [快把我放进去!]   余逢春依言把鱼倒进去,等小金鱼跳进浴缸,他才反应过来。   “你在自来水里没关系吧?”   0166道:[我不是真的鱼。]   说完,它用一种很花哨的姿势在余逢春面前游了个大回旋。   余逢春:“……”   他叹了口气,尽量不让自己去考虑是不是金鱼的脑子把0166带偏的可能性。   “所以,”他转移话题,谈起目前最关键的,“邵逾白失忆了。”   [是,余柯是这么说的。]   余逢春提出问题:“如果他失忆了,忘了我捅他一刀的事情,那这个世界为什么还会崩溃?”   0166在浴缸里游了一圈,然后说:[不知道。]   余逢春又问:“……那我为什么会重生在那个会所里?”   0166依旧道:[不知道。]   余逢春:“……”   见他好像很不信的样子,0166无奈地甩甩尾巴。   [这个世界玄乎得很,]它说,[我一进来就断开了和你的联系,而且你真的要离余柯远点,这个神经兮兮的恋哥癖……]   0166是真的很讨厌这个让它有可能被处罚批评的擦边红线,一提起余柯就开始嘟嘟囔囔,还逼余逢春发誓离那个神经病远点。   [他要是亲你一口或者怎么样,咱俩就完了,永远完了!!知道吗?!]   余逢春靠在浴缸上,撑着下巴看0166游泳。   听见系统这么崩溃,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说:“他没有表现出来得那么喜欢我,你放心。”   [什么意思?]   余逢春耐心解释:“你想一下,从我在会所给他打电话到现在,除了第一次,他有再问过我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吗?”   0166停下,浮在水中。   没有。余柯一次都没问过。   你三年没见疑似死亡的大哥,再给你打电话是让你拿钱去会所赎他,换成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把事情问清楚。   但是余柯一个字都没提。   因为他根本就不关心。   [……]   0166沉默很久,再次说:[我早就说了,这个世界很玄乎——你之后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余逢春把手伸进水里,玩0166的鱼尾巴。   “找机会去看看主角。”他说。   0166问:[你不怕别人找你麻烦?]   这个世界和余逢春之前经历的任何一个世界都不一样,第一次来的时候,他就和01661致认为很邪乎。   而在他捅了邵逾白一刀后,这个世界只会更不友好。   余柯都说了,连余逢春的在这个世界的原生父母都不待见他,恨不得他死了,那其他人呢?   跟邵逾白有关系的都盼着他没死,好折腾他一顿,或者把他送到老夫人面前换点好处。   而唯一有可能帮他的邵逾白又失忆了——   余逢春感叹道:“群狼环伺啊——”   0166也开始跟着发愁。   在第一个世界的时候,虽然余逢春和邵逾白之间隔着8个星系的距离,但只要想见还是有办法。   而这个世界,邵逾白周围都被看得严严实实,余逢春连个能进去的口都没有。   [余柯会帮你吗?]0166病急乱投医。   “不可能,”余逢春说,“他帮我去见邵逾白,我那对狠心的爹妈说不定会直接把他的职位给撤了。”   余柯现在在公司里担任经理,以后有望接他爹的班。   他嘴里大哥大哥叫得亲切,但实际上最爱的还是自己。   他不可能为了余逢春,抛弃掉快要到手的利益。   余柯这条路走不通。   “不过……”   余逢春顺着0166的思路,忽然联想到什么。   “说不定有人能帮到我。”   说完,他弯腰趴到浴缸里,把0166捧出来。   他很认真地问:“你能帮我弄到一个号码吗?”   与余逢春对视的那条小金鱼,在他手里晃晃尾巴,半晌后吐出一个泡沫。   ……   ……   ……   邵逾白做了个梦。   一个非常熟悉的梦,熟悉到他知道他会在37分钟后惊醒。   当一泼血似的鲜红在他面前展开,那道黑色的身影越走越远,邵逾白不受控制地感受到一阵心脏压缩的剧痛,仿佛脊骨都被人从后面硬抽出来。   恐慌混带着绝望一起发作,硬生生将他逼得惊醒。   睁开眼睛,床头的监测仪器显示,他从入睡到惊醒一共用了37分钟。   与此同时,门外有人敲门:“邵先生?”   邵逾白知道来人是谁。   打开门以后,一个穿着白大褂的青年正在门外站着,眼眸中尽是焦急担忧。   见邵逾白开门,他急忙上前一步道:“邵先生,我监测到您又惊醒了,是又做那个梦了吗?”   邵逾白没有回答,他的身体还记得那一瞬间的痛苦和慌乱,指尖都跟着颤抖。   见他不说话,那个青年更着急了,又往前两步,手几乎要搭在邵逾白的胳膊上。   可在接触之前,邵逾白低头貌似无意地低头看了一眼,青年的手便像被火烫了一样缩了回去。   他很尴尬,解释道:“我只是担心您,老夫人很重视您的健康……”   青年长着一副好相貌,眼型圆润,皮肤白皙,长着一副天生的微笑唇,很有亲和力,服软的时候更是看着可怜,让人不忍心责备。   他是邵逾白的母亲为他选定的疗愈师,叫安晓。   自从那场意外过后,安晓就一直跟随在邵逾白身边,收老夫人发的工资,关注着邵逾白的精神和身体变化。   面对母亲雇佣来的人,邵逾白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淡淡道:“我不喜欢别人碰我,你知道的。”   安晓连连点头:“是,我知道。”   他打量着邵逾白的神色,确定他没有生气后试探地说:“从三年前出院开始,您就一直做梦,然后突然醒来——长时间的失眠多梦,伴随过多心悸,对您的身体损耗很大。”   邵逾白给自己接了杯水,听出了安晓话语中的试探。   “那你觉得该怎么样?”他问。   安晓心中一喜,面上也不由得露出一点笑。   “您愿不愿意讲讲梦里是什么?”他说,“我可以帮忙分析一下,一般梦境都与真实的情况有联系。”   邵逾白放下水杯,远远看着站在门口不敢进来的安晓。   他反问道:“那你们愿意告诉我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安晓愣住了。   “这……”   安晓是从大学里被邵夫人选中,来当邵逾白的疗愈师的,这也就说明,他是直接从一个甜美安全的象牙塔,跳进了另一个伊旬园,基本没有经受过任何压力的打击和摧残。   而邵逾白每一次的不满与反抗,都超出了安晓所能承受的极限。   一点泪水浮现在眼眶中,安晓的声音都哽咽了。   “邵先生,您知道的,我不能说……如果您真的想知道,去问老夫人吧……”   仿佛邵逾白对他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一般,说完,安晓就哭着跑走了。   “……”   邵逾白默默看着他跑远的身影,心情异常复杂。   回到床边坐下,梦里的细节还在眼前不断反复。   那道身影和那道身影滴下来的血。   邵逾白从未跟任何人讲过他究竟梦到了什么,但似乎所有人都断定他梦到的东西一定有害的,是永远都不该被提起的。   就好像他们都清楚邵逾白会梦见什么。   三年前的那场意外,以及随后记忆里出现的一块块空白,成为了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一个秘密,并被一致决定将其尘封。   邵逾白本来也没有太在意。   就他看来,能忘记的东西都不会是太重要的,既然不重要,那也就没有必须记住的理由。   ——直到他出院三天后,开始做那场梦。   梦里永远有一个看不清脸的人,一个掺着血的痛苦的吻,以及一道越走越远的背影,   剧烈的疼痛混杂着疯狂的绝望,在那人转身的一瞬间开始发作。   等梦境持续到第37分钟,邵逾白会醒来。   三年,一千多个夜晚。   从无例外。   那个人到底是谁? 第47章   一家只有老板在忙的蛋糕店里, 下午三点,挂在门口的风铃摇动起来。   高大的男人踏进蛋糕店,停在门口环视一周后, 准确地找到了坐在最角落的余逢春。   秦泽走过去,面无表情地拉开椅子坐下。   “你怎么知道我号码的?”他问。   余逢春将带来的小鱼缸放在窗台上晒太阳, 闻言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我从余柯的手机上看到的。”   秦泽笑了一下。   “不可能, ”他说, “我的号码加密过, 而且你是想让我相信, 凌晨四点的时候, 你从别人的手机里拿到了号码?”   余逢春相当可惜地放下叉子。   骗人没成功, 并且他也不是真的想让别人以为凌晨四点的时候他还和余柯待在一个房间。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余逢春含糊地说,“吃蛋糕吗?我请你。”   闻言, 秦泽往后一仰身, 目光挑剔地打量四周。   他今天的穿着比之昨天要随意一些, 依旧是黑色的修身西装, 但衬衫却解开两粒扣子, 露出些许蜜色皮肤, 袖扣的材质是贝母, 在光下泛着波光般的色彩。   昨夜余逢春太混乱, 只觉得秦泽又高又壮, 今日再看,才发现秦泽高眉深目,眉眼中带着些许外国风情。   他坐得随意, 在粉黄色的桌子前翘着二郎腿,周身的气质与蛋糕店甜美的风格格格不入。   “免了。”   打量一会儿后, 或许是觉得蛋糕店配不上自己的档次,秦泽开口拒绝。   “其实也没有这么糟糕,”余逢春试图替这家店解释,“三年前它的生意很好的。”   秦泽一挑眉:“三年前?”   余逢春点头:“对,三年前。”   一束怀疑的目光伴随着他的话语,落在余逢春的脸上。   秦泽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伸手要去摸他的侧脸:   “你不会真是余家死的那个大少爷吧?”   余逢春躲开他的手,没绕弯子:“是。”   被拒绝,秦泽没有生气,重新坐回去。   他语气轻佻道:“那余大少爷叫我来做什么?嗯?顺便一提,凌晨给人打电话,一般都是邀请过夜。”   “你昨天晚上还有心情睡人?”余逢春问他。   秦泽反问:“为什么没有?”   余逢春喝了口牛奶,平淡地抛出炸弹:“我以为你喜欢余柯。”   此话一出,坐在他对面的秦泽脸色变了一瞬,又很快调整过来。   “大少爷,这话可不兴乱说。”   “不是吗?”余逢春放下杯子,掰着指头一根一根地数,“余柯好看、脾气好、有能力,而且腰很细,皮肤很白,你为什么不喜欢他?”   他弟弟的各种优点都被一一列出,秦泽饶有兴致地瞧着对面的人。   一般情况下,兄弟两人中如果有一个人格外优秀,那另一个人就会被掩盖在他的光芒下,很容易产生嫉妒等不平衡心理。   尤其是这个大哥还失踪了三年,而他的家人从没想过去找他。   秦泽昨晚翻看报告的时候,见到了不少余家藏着掖着的事,但因为平时见过太多,心里没什么波动。   但余逢春的这些反应,确实让他有点儿惊讶。   因为余逢春真是这么觉得。   秦泽不由问道:“你是在跟我介绍你的弟弟?”   “不,”余逢春摇头,“我是在跟你做笔交易。”   秦泽笑了,觉得不可理喻。   “你有什么可以和我交易的?”他问。   “你现在住在余柯家里吧?一个连家都回不了的人,叫你一声大少爷,是我抬举,你实际上一点资源都没有——”   余逢春打断他:“——你昨天晚上,为什么要点我?”   秦泽愣住了。   这时,门上风铃忽然又传来轻响,秦泽回头看去,发现是风吹动,没有人来。   老板还趴在柜台上打瞌睡,一双粗糙的手上全是面粉和糖霜。   秦泽回过头,撞上余逢春了然的微笑。   “是因为觉得我好看吗?”余逢春戳着盘子里的粉红奶油,问,“还是真的尝不到,先吃个差不多的尝尝味?”   哪个都不是。   但秦泽没有否认,一双黑眸难辨喜怒。   面对他的目光,余逢春丝毫没感觉到压迫。   无论秦泽本来的目的是什么,既然他没有否认,那余逢春就当是了。   他缓缓道:“你帮我一个小小的忙,我介绍你和余柯认识,怎么样?”   说完,余逢春笑了一下,动人心弦,如同一个提前预祝合作顺利的示好。   在秦泽眼里,那张明媚又缺乏血色的脸像一幅东方古画,被高悬在昂贵又阴暗的阁楼里,于艳丽中散发出丝丝鬼气。   “……”   许久之后,秦泽也跟着勾起嘴唇,声音也重回轻佻:“为什么不呢,大少爷?”   手指在桌子上敲击出一段有节奏的旋律,秦泽干脆问:“你想要我做什么?”   他直接,余逢春也没跟他客气:“我要见邵逾白。”   “邵逾白?”   秦泽知道这个名字。   两年前,秦泽家里的公司与邵氏达成过短期合作,主要是研究技能共享区块链,休假在家的秦泽被父母推出来,以历练为名,与邵逾白进行过好几次接触。   在秦泽的印象里,那个年纪轻轻就当上跨国公司首脑的邵家人,虽然聪明、稳得住,说话做事自有一套章法,哪里都好,可就是没有活人气。   一双眼睛冷冷淡淡,扫过人时像潭死水,泛着陈年的倦意和漠然,仅剩的些许情绪是井底的树叶,也要跟着腐烂。   直到现在,秦泽还记得最后一次见邵逾白的场景。   那是在庆祝短期合作顺利达成的宴会上,一番公事公办的讲话后,气氛逐渐轻松起来。   秦泽遇见了个长得很漂亮的小明星,没费多少劲就勾搭上,喝了几杯酒后准备离开。   美人在怀,秦泽有些微醺,在路过花园无意瞥到一道身影,正盯着一朵在夜风中盛开的蔷薇看。   是邵逾白。   只是与白日里见到的精明强干不同,这时候的邵逾白,眼神飘得很远,整个人被落寞包裹。   他仿佛透过那朵花看到了更模糊遥远的东西,哀伤怨恨表现得太明显,容不得忽视。   秦泽站在后面,没有被发现,但夜风将邵逾白呢喃的话语带到了他耳中。   “……春。”   话音落下,如一声叹息。   邵逾白站在原地摇晃两步,就当秦泽以为他要摔倒的时候,他回过身来,水一样的哀愁消失得无影无踪,又变回那个装自己没死的死人。   他看见了秦泽:“秦先生?”   那束目光告诉秦泽,现在的邵逾白和两秒之前的邵逾白,不是同一个人。   ……   这是只有秦泽知道的秘密。   *   *   “你见他干什么?”   回想到以前的事,秦泽面上有些阴霾,直觉不吉利。   “你不知道吗?”   余逢春调整一下姿势,把蛋糕推远一些。   秦泽皮笑肉不笑:“大少爷,我不是万能的,你要是想找什么都知道的,去买个手机,下载浏览器,里面什么都有。”   0166忍不了了:[他到底在得意什么?]   余逢春:“我有求于他,他当然得意。”   不想跟秦泽绕弯子,余逢春直接道:“好吧,因为我想勾搭他。”   哦?   秦泽眉毛微扬,觉得有点意思了,客观评价道:“他看起来不行。”而且脑子有病。   余逢春不耐烦地摆手,拒绝相信秦泽的判断:“我乐意,你不用管。”   见他这么坚决,秦泽不再多问。   “行,我给你安排,”他干脆地点头,说,“顺便问一句,为什么找我?”   在今天之前,他们两个的关系岂止能用尴尬来形容,余逢春正常的做法是离他有多远算多远,而不是在有无数选择的前提下,找他帮忙。   面对他的疑问,余逢春抬起头来,很认真地看着秦泽。   片刻后,他轻声道:“因为如果别人知道我要见邵逾白,恐怕会杀了我,而你不会。”   那幅藏在阁楼深处的画像似乎要活过来。   秦泽注视着余逢春嘴角勾起的一抹笑,听见他说:   “你说对吧,小秦总?”   *   *   三天后,陈氏集团的老总,为庆祝夫人的六十大寿,要举办一场宴会。   秦泽把相关信息转发给余逢春。   余:【邀请函呢?】   秦泽:【只有一张。】   余:【那我怎么办?】   秦泽:【我带你进去。】   宴会邀请函上写明了,受邀人可带与一位同伴一起参加。   秦泽:【而且提前告诉你,邵逾白带着人了。】   余:【谁?】   秦泽:【他的疗愈师,以前在A国见过,叫安晓。】   他沉默一会儿,屏幕上方显示正在输入中。   秦泽:【长得挺带劲,我见犹怜的。】   安晓?   余逢春撂下手机,让0166查询资料。   从浴缸转战鱼缸的小金鱼畅游在水草里,查询片刻,0166说:[不行。]   “为什么?”   [不知道。]   0166非常挫败,尾巴一甩躲起来,嘟嘟囔囔地说这个世界邪乎。   “别生气啊,”余逢春敲敲鱼缸,“明天就见到了。”   听他这么说,小金鱼有些不情愿地露出脑袋。   [你有礼服吗?]   余逢春起身走到衣柜旁,拉开柜门,里面赫然是各类服饰,从休闲装到宴会礼服,应有尽有。   衣柜下方还配好了袖口领带等,虽然数量不多,但都是精品。   余逢春靠在柜门口,伸手拨了一下里面的衣服:“余柯都准备好了。”   0166不明白:[……为什么?]   如果余柯不是真的关心余逢春,一切只是做样子,那他完全没必要如此面面俱到,给余逢春一个住的地方就可以了。   “谁知道呢?”   余逢春挑出一套礼服,在镜子前比划。三年没见,他得在邵逾白面前穿好看点。   “可能装样子装习惯了吧,”他漫不经心地猜想。   某根与惩罚红线连接在一起的数据链动了一下。   0166觉得这不是真相。   *   *   第二天,晚上六点。   秦泽准时到达别墅门口。   余逢春听到声音,下楼开门,一辆暗蓝色布加迪正正好停在门口,秦泽没带司机,自己坐在驾驶位。   余逢春到的时候,他正降下车窗,胳膊搭在方向盘上,等他出来。   “你的司机呢?”余逢春问。   秦泽一挑眉:“大少爷,这也要管?”   他穿着一身深色礼服,胸口的丝巾是浅色系,没配领带,头发简单用发胶抓了一下,显出一丝张扬,与宴会中的大多数不同。   回答问题时,秦泽手指屈起手指,敲动方向盘,素圈戒指在他手上闪光。   余逢春不理会他的挑衅,坐好后系上安全带,还顺便帮秦泽检查了一下。   干一行爱一行。他可不要在即将开启任务的时候因车祸脱离。   秦泽关注到他的动作:“这么惜命?”   余逢春:“死而复生,你说呢?”   秦泽笑了,发动汽车,布加迪平稳驶进大道。   路上,秦泽貌似不经意地问:“那房子里就你一个人?”   “嗯哼,余柯这几天没回来,大概是在扮演好儿子吧。”   “……我真看不懂你和你弟弟。”   好像很亲密,又好像有点深仇大恨。   余逢春对着他笑了一下:“别说你,我也看不懂我弟弟。”   秦泽不是这个意思。   ……   他们是宴会中来的相对早的一批,看过邀请函以后,余逢春跟着秦泽入场。   秦泽边走边问:“所以你准备怎么勾搭?”   他现在就跟个要看好戏的旁观者一样,看热闹不嫌事大。   余逢春还没有头绪,把手从秦泽的胳膊里抽出来,靠着角落走。   “先见一面再说吧,”他很含糊,“我得躲着点,别面还没见到,我先被人打成肉酱。” ?   秦泽从小生活在大洋彼岸,不知道末城的恩怨情仇,看来手下查的档案还有缺漏。   说完,两人进入宴会大厅,余逢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躲进靠墙那排冷餐位边上装饰的热带植物后面。   往椅子上一坐,余逢春对着愣在原地的秦泽笑。   秦泽:“……”   手臂里空空的,心里也跟着空了一瞬,但秦泽很快调整好状态,不再朝余逢春的方向看。   余逢春藏在阴影里,安静等着邵逾白出现,顺便跟和他连接上意识的0166聊天唠嗑。   等门口传来一片嘈杂声,余逢春越过数片宽大的绿色叶子,看见邵逾白走进宴会厅,身姿挺拔,面容俊朗,一出现就是视线中心,比之三年前,只添了两份苍白。   名利场上的人群如鱼群一般将他围住,一片熟面孔中,邵逾白身边果然多了一个余逢春从没见过的青年,穿着浅色系礼服,明眸皓齿,看向一切的眼神都很好奇,又仿佛感觉到点恐惧,一直紧紧贴着邵逾白,像一只纯白羊羔。   看清安晓的一瞬间,0166:[我感觉很不好。]   余逢春同样点头,心情沉重:“我也是这么觉得。”   安晓的形象不该在余逢春这种喊打喊杀的世界里出现,更应该出现在那些狗血小说里。   这个世界果然从根上就是邪乎的,也不知道后面还有什么等着他们。   既然邵逾白出现,余逢春就没必要再躲了,他站起身,悄么声地,准备找个合适的时机走到人前,亮一亮相。   横竖明典生不在,如果别人硬要打他的话,余逢春就跑,主办方应该不想看着自己的宴会上出人命吧?   计划周全,准备实施。   余逢春藏在植物后面,整理衣摆袖口,确定自己看起来很正常。   刚要离开遮挡物,抬头间,余逢春望到一双眼睛,正直直盯着这个方向。   是邵逾白。   有植物遮掩,余逢春只在角落里露出一双眼睛,也不知道邵逾白是怎么发现的。   一片推杯换盏间,两人隔着无数遮挡默默对视,连周遭声音都屏蔽。   正当余逢春以为他认出自己的时候,邵逾白忽然移开了视线。   然后不到半秒钟,外面传来安晓的尖叫声。   邵逾白晕倒了。 第48章   好好一场宴会, 邵逾白一晕倒,瞬间变成急救现场。   余逢春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众人乱作一团, 测心跳的测心跳,叫救护车的叫救护车, 安晓混在人群里, 又哭又叫, 泪水淌了满脸。   “逾白!逾白……”   0166:[我真受不了了。]   余逢春还愣着, 沉默一会儿后, 他问:“安晓不是疗愈师吗?”   照理说应当是具备医学技能的, 怎么到目前为止他唯一做的就是跪在地上大声喊人的名字?   [你问我?]0166反问。   一人一统相顾无言, 看着安晓一边抛洒眼泪一边扰乱救援程序,邵逾白躺在地上面无人色,加上安晓的哭声做背景音, 好像他已经死了。   五分钟后, 救护车来了。   三四个医护人员下车把人抬到担架上带走, 安晓也抽抽搭搭地跟着上了车, 余逢春悄悄溜出宴会厅, 站在树底下看着救护车驶远。   秦泽从一旁的小门走出来:“你干的?”   余逢春:……   他试图为自己辩解:“我什么都没干。”   秦泽仰头喝完杯中香槟, 颇为感慨地注视着救护车最后亮起的救援灯。   “我真以为你是要和他再续前缘, ”他道, “原来是想杀人灭口。”   余逢春再次为自己辩解:“我真没有!”   “那他为什么会晕过去?”秦泽反问, “有人给他下毒了?”   “也不排除这种可能。”   “……”   秦泽观察余逢春的表情,发现他挺认真的。   “你挺不一般的。”秦泽说。   “谢谢。”   余逢春坦然接受,说完以后瞥向秦泽, 眼尾弧度是带着点锋利的风情。   他只是不经意地斜了一眼,可恰如石子投入潭水, 在秦泽心里翻起一圈圈的波澜。   “我要回去了。”   一句话,打断了秦泽不自主的恍惚动摇。   回过神来,他拧起眉毛。   “现在就走?”   闻言,余逢春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不然呢?人都进医院了,我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秦泽噎了一下,心里也很困惑为什么要问这种话。   “走了。”   趁他噎着说不出话的功夫,余逢春把端着的酒杯交回秦泽手里,一摆手,顺着花园里的小路离开。   酒杯只是被拿着装样子,里面的酒一滴都没少。   秦泽晃晃酒杯,看着余逢春愈走愈远的身影。   刚才咽下去的那口酒,似乎蒸腾成了更纯粹的酒意,让他呼吸都带着醉,余逢春的背影也被醉意熏染,看不真切。   等余逢春拐个弯消失不见,秦泽盯着手里的酒杯看了一会儿,嗤笑道:“把我当什么?”   说完,他微转手腕,将酒全部倒进了身旁的花坛里。   宴会厅重新响起轻柔的音乐,一场闹剧过后,众人该如何还是如何。   将两支酒杯一起放在花坛边上,秦泽松松筋骨,缓步踏回鲜艳明亮的欢乐场。   *   *   在回去的路上,余逢春掏出手机,叫了辆出租车。   在等车来的间隙里,余逢春嘱咐0166:“帮我查查邵逾白被送到哪里去了。”   [你要干什么?]0166很警觉,[可别把人整进急救中心。]   “怎么会,”余逢春断然否认,“我就是去看看。”   0166不说话了,一番查询过后,它抛出一个地址。   也正在这个时候,出租车来了。   余逢春上车,把地址原样读给司机听,接着就靠在车门旁边,闭目养神。   [你就不怕秦泽——]   余逢春连眼睛都不睁一下:“小嘴巴。”   0166才不搭理他幼稚的整顿手段:[——把和你的交易内容说出去吗?]   见自己的手段没有起效果,余逢春无奈地叹了口气,睁开眼。   “我有什么好怕的?他说了能怎么样?”   0166沉思片刻,借用余逢春的说法:[被打死?]   “我那是逗他玩的,”余逢春说,语气异常不屑,“就他们还想打死我?”   他盯着路边不断变换的植物景观,又道:“而且以秦泽的身份,既然他答应了,就不会无故违背诺言。”   [他什么身份?]   余逢春短暂地整合思绪,道:“邵逾白以前跟我提过一些,他的母亲是华人,父亲是A国人,家里产业基本都在国外,规模同样很大,这次回来应该是考虑着要开辟一些新的项目。”   这种天之骄子,既然答应了,就不屑于去违背。   [哦,]0166应了一声,[你觉得余柯能看上他吗?]   “不好说。”   [我希望别,他不像个好人。怎么有人一边喜欢着别人,一边又招妓呢?]   余逢春笑了。   “这个啊,”他靠回座椅上,“也不好说。”   *   *   邵逾白只是昏迷,身体没有大碍。   0166监测到他现在正睡在高级病房里,医生的意思是观察两天再出院。   现在时间还早,进出太显眼,余逢春在医院门口的便利店里买了条巧克力。   “他经常住院吗?”   [不,]0166查看报告,说,[从三年前出院到现在,这是他第一次昏迷。]   余逢春撕开巧克力的包装,闻言动作顿了一下。   余逢春怎么跟秦泽否认都没关系,因为他心里很清楚——邵逾白昏迷,是因为看见了他。   “看来忘也没忘干净啊……”   感叹一句,余逢春将礼服外套脱下,胡乱塞进一旁的临时储物柜里。   忽然想起那个一把鼻涕一把泪跟着上了救护车的安晓,余逢春又问道:“安晓在哪儿?”   0166检测一番,道:[不在医院。]   那去哪里了?   咽下最后一块巧克力,把包装袋一扔,余逢春走进公共洗手间洗了把脸,顺便把专门修剪定型过的头发抓乱。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凌晨时分,从外面看,医院大楼的灯已经熄灭了大半。   0166实时通报:[门外四个,门里两个。]   余逢春没有回应,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片刻后,他再睁开眼,一抹白光从眼中划过。   “走吧。”   ……   邵逾白的房间楼层很高,一路上,除了工作人员,余逢春一个病人都没遇见。   在护士站工作的两名护士看着年纪都不大,最多四十,余逢春路过的时候还专门停下,翻了翻访客记录。   那两名值班的护士完全没感觉到他的存在,聊着这层楼发生的各种八卦,还顺便谈起了那位刚被送进来的、长得挺俊的病人。   小护士有点春心萌动,但年纪大点那个护士知道邵逾白是谁,劝她收了心。   “这种身份的病人,你拿捏不住,”她小声说,“而且看到那个刚才跟着来的人了吗?”   小护士道:“就是那个又哭又叫的?”   都不用说名字,余逢春一听就是安晓。   “对,”大护士说,“他是个疗愈师。”   不必多说,小护士马上明白了。   一个进出都让疗愈师跟着的人,要么身体有问题,要么精神有问题,总之不是良配。   “……”   余逢春听她俩聊了一会儿,等话题跟邵逾白没关系了,便放下访客记录,朝着病房走去。   守在门口的保镖为他打开门,眼神混沌,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   余逢春就这么顺顺利利地走了进去。   ……   医院高级病房的规格接近于酒店的总统套房,宽阔舒适,又带着医院特有的、无论如何都去不掉的消毒药水味。   地毯很柔软,踩上去几乎不会发出声音。   绕过一盏装饰用的立式灯,余逢春走到最大的那间房的门口,旋转门把手,打开一条缝。   房间里只有医用仪器散发出的稳定亮光,邵逾白还在昏迷。   余逢春松了口气,迈步走进去,小心翼翼地停在床头。   窗帘半开,月光水一样洒进房间,照亮了邵逾白的半张脸。   他和余逢春记忆里没什么分别,如果一定要比较,大概就是多了手指那么些的疲惫和苍白,即使昏迷,仍然洗不掉。   为防止再次出现上个世界的意外,余逢春:“检测一下他的身体状况。”   0166响起“叮”的一声:[请宿主保持皮肤接触!]   余逢春二话没说,把手放到邵逾白侧脸上,很轻佻地屈起手指,用指背蹭蹭他的嘴唇。   严格意义上来说,他就是在耍流氓。   但是既然没人看见,那就不算。   [……预计三十秒。]   提示音过后,系统陷入沉默。   余逢春一个人站在床边,摸完嘴唇以后不过瘾,又继续往上摸。   其实不用看也知道,余逢春一定非常吃邵逾白的颜。   上个世界的时候,邵逾白把他锁床上,夜夜笙歌,余逢春好几次真的要发火了,结果一看到这张脸,心里的火气就降下去许多。   谈恋爱的时候有张好看的脸,很方便得寸进尺。   嘴唇过后,就是鼻梁。   手指的触碰过于轻柔,像蝴蝶振翅前的轻轻一点。房间里太安静,夜风吹不来,唯一的声响就是仪器运作的些微噪音,和两人交织在一起的呼吸声。   当余逢春的手指从鼻梁移动到眼角时,一阵轻微的震颤,忽然从指腹下传来。   余逢春来不及反应,就对上了邵逾白睁开的眼睛。   本该昏迷一夜的人竟然在这时候醒了。   余逢春本能地想后退,可还没来得及动作,点在人家眼角上的手就被抓住。   “邵先生……”   感觉到手腕上传来的力道,余逢春努力挤出一个乖巧的笑容,试图解释:“我不是变态,也不是偷窥狂……”   “我知道你不是。”   抓着他的那个人,露出极其恶劣的笑,那张平日看着正经温和的脸,也在这一瞬间变了风格。   好像换了个人。   趁着余逢春愣神,邵逾白一用力,余逢春猝不及防,被他拉到床上,正正好好与邵逾白胸口贴着胸口。   一个戏谑旖旎的吻落在余逢春鼻尖。   邵逾白仰躺在床上,笑着说:“你是……跑了很久的小猫,现在回家了。”   话音落下,扣在余逢春后脑勺上的手向下一按,异常炽热渴望的吻迎了上来。   余逢春被按在邵逾白身上,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刚才还昏迷不醒的失忆人士,会突然表现出一副从没有忘记他的模样,还这么……   唾液交缠时发出的水声在心跳的映衬下更加响亮,让人面红心跳。   余逢春只觉得自己掉进一片由色欲构成的漩涡中,反抗无能,只能头晕目眩地往下坠落。   邵逾白很少会这样吻他,唇舌交触间的欲望接近于下流。   余逢春甚至没办法控制呼吸节奏,只能在一片眩晕中感觉到衣裳的扣子被一颗接一颗地解开,凉风瘆进来一秒钟,又被温热的触碰尽数抹去。   太多了。   太奇怪了。   可气氛太合适,爱欲太迷人。   余逢春被翻身压在床上,半睁着眼睛,看着邵逾白解开上衣,露出一片光洁健壮的肌肉线条。   许多被刻意忘却的记忆在此时卷土重来,藏在身体里的爱欲跟着被唤醒。   明知眼前的邵逾白不对劲,余逢春还是没能抵挡住诱惑,色迷心窍。   对着身上明显不对劲的邵逾白勾唇笑了一下,余逢春低垂眼眸,异常配合地调整姿势,手指点在邵逾白跪起的大腿上。   ……   一夜混乱。   *   *   *   清晨五点,余逢春终于坐上了回去的车。   [……你知道你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弥补对我的伤害吧?]   被迫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关了小黑屋的0166嘟囔了一路,嚷嚷着要余逢春赔偿。   余逢春无力地靠在椅子上,小心地调整衣领,企图遮住脖子上的吻痕。   “我给你买个超大号鱼缸。”他迷迷糊糊地承诺,“再给你建一个超级豪华的海底城堡。”   0166更生气了:[我不是金鱼!!!!]   可惜它愤怒的反驳没有被听到,余逢春被里里外外折腾了一晚上,是趁着邵逾白昏睡过去的时候才离开的。   如今早就没力气了,返程的半个小时睡了一路。   等司机将车开到别墅区门口,余逢春才醒过来。   付钱下车以后,余逢春打了个哈欠,带着已经皱巴成一团的礼服,走到门口。   0166不嘟囔了,估计是在生闷气。   余逢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问道:“所以他昨天晚上到底什么毛病?”   0166冷笑一声:[所以你也知道他昨天晚上是有问题的!]   “我也没有办法啦,长那么好看……”   余逢春一边和0166打哈哈,一边打开门。   本以为房子是空无一人,可刚进去,余逢春就发现事实不是这样。   客厅里,已经不知道等了多久的余珂坐在沙发上,看见余逢春进来,他抬起头,视线划过他敞开的衣领,脖颈上没有掩饰的红痕,微肿的嘴角,还有揉成一团的外套。   所有痕迹都在大声宣告余逢春昨天晚上疯了多久。   可余柯却好像不明白一样,笑了一下,声音轻柔地问:   “大哥,你昨晚上去哪里了?” 第49章   余逢春没有立即回答他的问题。   将外套随手扔在沙发上, 余逢春一边换鞋,一边将胡乱系上的扣子重新解开系好,手指若有若无地点过锁骨上的牙印, 与镜子里的余柯对上眼神。   “……我去哪里,跟你有什么关系?”   余柯不语, 与余逢春对视片刻, 尔后收回目光, 等着余逢春整理好衣服, 他才重新开口。   “昨夜父亲问我了。”   “问你什么?”   余逢春回过身, 靠坐在小柜上, 小腿交叠在一起, 露出一截白皙的脚踝。   他的姿势很放松,全然不在意自己身上的暧昧痕迹。   像个放荡的——   余柯眼睛微微眯起,脑子里翻涌着无数下流念头, 音色却十分自然。   “他听说了前几天的事, 问我为什么。”   “那你是怎么说的?”   “随便找了个借口糊弄过去, ”余柯笑得温柔, 语气中藏着委屈, “之后连忙往家里赶, 结果回来以后才发现, 大哥出去找乐子了。”   明明应该是兄弟之间戏谑揶揄的玩笑话, 可从余柯嘴里说出来, 就多了几分不清不楚的意思。   余逢春困得很,勉强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   “为了我撒谎,太难得了。”   他感叹道:“他们一直觉得我不争气, 找回你以后跟捡了座金山似的,谁能想到金山也会撒谎。”   余柯神色微变, 似乎没料到余逢春会这么说。   没错,余柯不是在余家长大,是几年前余家才找回来的。   当年,余家还未发家,余夫人只是小城里的一个卖水果的小摊贩,怀了双胞胎,但营养不良,加之很少产检,所以生产的时候才发现双胞胎中的一个已经死了。   家中没钱,死一个说不定不是坏事,于是没多过问,交给了医院处理,连那个死婴的面都没见过。   后来余逢春他那个便宜爹撞了狗屎运,踩到风尖上,上了天,发家了。   有钱以后,他才跟开了慧眼一样发现自己唯一的儿子如此不顶用,急得又打又骂,想再生一个。   也正是在这时候,余柯找上了门。   原来当年,余母产下的两个婴儿都是活的,是医院收了昧心钱,把余柯卖给了一对家中无子的夫妻,等余柯长大了,国家人口普查越来越严,眼看着秘密快瞒不住了,那对夫妻便对他说了实话。   骤然发现自己多了个儿子,被人家教得温和知礼,上了重点大学,还刚刚好就是与自家公司发展道路一致的专业。   余父只觉捡了个宝,高兴得合不拢嘴。   而余母,从发家以后便一个劲地想把自己前半辈子受的委屈弥补回来,并不怎么关注余逢春,只在余父不满意的时候责骂他几句。   一见自己的另一个孩子竟有成才的潜质,当即把余逢春抛到一边,当自己只有余柯一个孩子。   而余柯也确实没有辜负这对夫妻的希望,一直走在他们设想的道路上。   和他一对比,余逢春更像一滩烂泥。   不上进、不勤勉,对父母不尊重,对弟弟不疼爱,甚至从没发挥过自己仅剩的传宗接代的用处,跑去玩男人——   他死了,全家好像甩掉了一个又沉又没用的包袱,浑身轻松,眼泪都没流几滴,就高高兴兴地奔赴下一程。   现在,死而复生的亡灵站在家中客厅,感叹余柯居然会撒谎。   余柯沉默片刻,明白了什么,张嘴欲言:“大哥,我知道你怨我——”   话还没说完,就被余逢春扬手打断。   “免了,我现在很累,睡觉去了。”   说罢,余逢春转身上楼,只留给余柯一道清瘦的背影。   本该因为忽视而愤怒委屈,可余柯的心情却感到一阵诡异的放松。   不在意会很麻烦,可怨恨本身就代表着在意。   余逢春怨他。   暗自咂摸了一下这个念头,余柯笑了,站起身,坐了一夜却丝毫没感觉疲倦酸痛。   有信息发来,堆积一夜的工作到了不得不处理的时候。   将余逢春随手扔到沙发上的外套叠好,余柯离开了别墅。   *   *   *   邵逾白睁开眼的时候,发现时间已经过去十二小时甚至更久。   医院的气味极其容易辨识,尤其是对一些之前长期住院的人来说。   邵逾白咳嗽一声,守在一旁的护工递来温水,检查完数据的医生也正好开口:   “邵先生,您休息一下就可以离开了。”   邵逾白点头,喝了口水。   而医生本要走了,可想到什么,又停住脚步。   他问道:“邵先生,根据我的判断,您这次昏迷是因为情绪过于激动,可以告诉我您在昏迷前看到了什么吗?”   邵逾白喝水的动作顿住,眼眸低垂。   见到了什么?   昏迷前的记忆大多数都是混乱的,邵逾白只记得自己是要参加一场生日宴会,可进门以后没多久,就身不由己地坠入黑暗中。   而在昏迷之前,他唯一记得的、尚且清晰的一幕,是一双藏得很远的眼睛。   仿佛繁星坠落丛林,烧起一片翻天覆地的大火。邵逾白甚至不觉得在那一刻自己的脑中划过任何思绪,他只是看着,灵魂都为之震颤。   一颗很久之前埋在他胸口的种子,在那一秒钟生长发芽,伴随着每一次的呼吸和血液的涌动,越扎越深、越扎越深。   ……   “我不记得了。”   医生一愣,藏在镜后的眼中满是怀疑。   可邵逾白神色依旧,喝完水以后让护工拿来换洗衣服,马上就要出院。   医生无法,只能离开病房。   换完衣服以后,邵逾白简单查看了一下从自己昏迷到苏醒的访客记录,除了宴会主办方以外,只有几个平日里比较熟的人来看了一眼,没什么问题。   邵逾白合上记录册。   “安晓去哪里了?”   保镖面色黢黑,长得很高,头能顶到门框上。   听见邵逾白这么问,他道:“安先生去了老夫人那里。”   “什么时候去的?”   “您昏迷没多久就去了。”   “知道了。”   邵逾白没有感觉意外。   安晓是他母亲塞到他身边的人,本就是一个监视他的摄像头,有点风吹草动就跑到母亲那里去,太正常了。   只是邵逾白一直不明白,外面有那么多好的疗愈师,为什么母亲偏偏选了安晓。   他并不是多么——   思绪中断于一个慌慌张张跑进病房的身影,安晓换了身衣服,头发还特意烫出羊毛卷,显得青春活力。   看到邵逾白的那一秒钟,泪水哗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逾白,你醒了!”   邵逾白:“……”   将记录册拍回保镖手里,邵逾白一言不发,径直朝房门走去。   安晓想跟上去,却被保镖一把拦在原地。   “安先生,”保镖粗声粗气地说,“先生不喜欢你叫他的名字。”   安晓闻言,眼眶更红了:“我是关心他啊!”   他急地跺了跺脚,眼看着邵逾白的背影消失,可保镖依然将他按在原地,只能打消跟着的念头。   很可惜地看了一眼自己新换的衣服和打理好的头发,安晓用力推了保镖一把,可惜一点效果也没有,见此他更难受了。   “等着!让老夫人知道,一定会开除你的!”   撂下这句狠话,安晓手一甩跑进病房里,关上了门。   “……”   保镖也挺无语的,但刚才老板的意思是让他看住安晓。   没办法,这个月的工资还没发下来,保镖随便搬了把椅子坐在病房门口,准备就这么守着。   ……   另一边,邵逾白上车以后,接到一个电话。   打电话的人一听电话接通,直接问:“听说你晕倒了?”   邵逾白“嗯”了一声。   那人问,声音有点紧张:“怎么回事?”   邵逾白指挥司机停在路边。   听见他这么着急,邵逾白道:“没事,小毛病。”   “小毛病?你以前从来没这样过。”   邵逾白实话实说:“我三年前在医院里躺了几个月。”   那人道:“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邵逾白问。   “……”   见他沉默,邵逾白加重语气:“明典生。”   听出他有点生气,电话那头的明典生没办法了。   “真不一样,你这次是无缘无故的昏迷,上次是被人捅了一刀。”   邵逾白面色不改:“谁捅的?”   明典生的声音忽然低下去:“不知道。”   “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   再一次的沉默。   邵逾白已经懒得应付这些人为挡在自己面前的墙壁,抬手要挂断电话。   然而好像知道邵逾白要做什么,明典生急忙又道:“逾白,我这周回国。”   “知道了。”   邵逾白淡淡应了一声,挂断电话。   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再睁开眼,邵逾白心中闪过一丝疑惑。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有些疲惫。   而且这不是那种身体出现问题以后自然而然的疲乏,更像是经历了一场剧烈运动。   邵逾白很不理解,但现在有更值得探究的事情,于是暂且将问题放下。   “回老宅。”   司机点燃发动机,汽车重新向前驶去。   *   *   *   邵家老宅里,只有零星几个佣人。   邵逾白来的很早,且没有让司机绕路,直接将车停在了老宅的正门口。   下车以后,管家迎上来。   “先生,”管家挡在邵逾白面前,“老夫人还在睡,您……”   闻言,邵逾白掀起眼皮,没多少血色的脸上,神色冷淡漠然,一双眼像刀一样割过管家虚假的谎言。   他不紧不慢地反问:“她什么时候睡,什么时候起,我不清楚吗?”   管家愣了一下,哑口无言:“这……”   见他无话可说,邵逾白撂下一句:“去把速效救心丸备好。”   然后就走进了老宅。   刚进门,甚至用不着佣人引路,邵逾白直接去了后院,在一座专门建造的佛堂里找到了邵母。   邵母自然也听到了他在外面闹出的动静。   弯腰冲着佛像叩拜,邵母慢悠悠地站起身来,一双细长吊梢眼在邵逾白周身打绕一圈,面上顿时浮现出不满责备。   “大清早在外面吵吵嚷嚷,还这样进佛堂,你知不知道羞耻?!”   羞耻?   邵逾白一挑眉。   即便他将母亲关在老宅里不许随意外出,可她气急了也只不过是骂自己不孝,嚷嚷着要跳楼寻死,可从来没说过自己不知羞耻。   没将她的责骂放在心上,邵逾白靠在门口,直截了当地问:“三年前到底是怎么回事?”   闻言,邵母脸上的表情像是被冰冻结了一样凝滞住,连恼怒都不见了。   片刻后,她不自然地说:“问这个做什么?”   邵逾白审视着她的神情,缓缓道:“我做了一个梦。”   邵母道:“谁都会做梦,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邵逾白继续道:“确实,谁都会做梦,但这次我梦见一个人,他好像有话要对我说。”   刹那间,邵母的脸色变了。   她已到知天命的时候,加之平日从不费心保养,皱纹像树枝一样爬上她的皮肤,可这些岁月赋予的痕迹却并没有让她也跟着变得宽容随和,反而更添几分刁钻刻薄。   “我知道你什么没想起来,”她哑着声音说,“你要是想起来,早不在这儿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邵逾白在和她的对话中受挫,因此他的面上并没有浮现出任何情绪。   然而邵母却仿佛从他今日的某些表现里,找到了可堪欣慰的东西,盯着邵逾白的脖子,呵呵笑了两声。   “你忘了,是天大的好事,那些东西只会拽着你,让你站不起身,你为什么一定要揪着不放?”她质问道,“我是你的母亲,难道会害你吗?”   邵逾白靠在门口,盯着她愤怒的眼。   几秒钟之后,他勾唇笑了一下:“那可不一定。”   邵母的脸色变得更难看,眼神像是淬了毒。   明明是亲生母子,却处得像仇家,将整个末城翻个个儿来回找,也找不出几对。   对峙许久后,邵母慢慢开口。   “你现在就算想起来,也晚了。”   苍老的声音像一个诅咒,邵母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回忆,看着邵逾白的眼神也得意起来。   “他……一滩烂泥,偏偏最受不了脏东西,你就算想起来,也来不及了。”   说罢,站在佛堂里,一向自持端庄的邵母竟呵呵地笑了出来。   而邵逾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不再和她纠缠,转身离开佛堂。   他。   邵逾白锁定住邵母说过的话。   所以三年前他忘记的是一个人。   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眸又在脑海里闪现。   一团缠成死结的线终于被找到了唯一的线头,邵逾白快步踏过走廊,准备去了解一下昨天在宴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然而路过一个立在墙角用作装饰的青瓷花瓶时,他倏地顿住脚步。   花瓶被佣人擦得很干净,已经可以反光,而邵逾白路过时恰好不经意地投去一瞥,一抹隐隐约约的鲜红撞进他的眼睛。   那是一个用力到极致的吻痕,藏在邵逾白的脖颈侧边,之前换衣服的时候没来得及注意,许是上车下车时动作调换,露出了一部分。   方才邵母一直在看的,就是这个。 第50章   听见楼下响起的关门声, 余逢春往鱼缸里撒了点鱼食。   0166受控于可悲的生物本能,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晃着尾巴朝上游去,把棕色的小颗粒吞进嘴里。   才养了几天, 原本还有些瘦小的小鱼已经长得圆滚,像个小元宝。   余逢春看得喜欢死了, 洗干净手以后伸进水里, 试探着去戳0166的肚子。   [别闹!]   小金鱼在水里躲来躲去, 还是被戳了两下, 在水里翻了个个儿。   余逢春被逗笑了, 然后刚笑两声, 就感觉到嘴角一阵刺痛。   那里被咬出了一点点伤口, 不太明显,但还没有愈合。   余逢春把手从水里拿出来,走到镜子前重新洗好, 用毛巾擦干。   他低头不语, 仿佛在思索些什么。   房间里安静下来, 只听见哗哗的水流声。   不被骚扰以后, 0166也把注意力放回任务上。   它翻找出昨晚的检测结果:[主角身体是没问题的, 非常好。]   “还用你说?”余逢春在盥洗室捶捶腰背, 声音有些失真, “我觉得昨晚的姿势可能不大对。”   0166:[你这是纵欲过度, 应该韬光养晦, 休养生息。]   余逢春听不得别人说他老,当即反驳:“我才二十多,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   是, 掰着指头算都几百岁了,还说自己二十呢。   0166懒得跟他计较。   象征性的反驳几句, 为自己正名以后,余逢春离开盥洗室,往床上一躺,盯着天花板发呆。   昨夜的混乱还历历在目,那些亲吻与炽热的喘息,在耳侧唤起隐隐约约的痒意。   一双手由下往上,最后落在余逢春的脖子上,带着点怨恨的用力,又在真的下手前离开。   余逢春又问:“他的精神状况怎么样?”   0166:[……不知道。]   余逢春点点嘴角伤口,若有所思:“你不能查?”   被看轻了,0166愤怒地弄出水花声。   [这是任务内容的一部分!你要自己判断!]   “那就是不能了。”   水花声消失。   半晌后,0166哼哧哼哧地开口:[我觉得有问题。]   虽然机器没有情绪之分,但这个表现就是心虚了。   余逢春被可爱了一下。   “我也觉得。”   [那你认为是什么问题?]0166虚心求教。   “嗯……”   余逢春思索片刻,丢出一个答案:“他可能疯了。”   [……]   “我认真的,”余逢春翻了个身,“他昨天晚上绝对认识我。”   而且余逢春很确定,现实中的邵逾白确实是失忆了,毕竟他当时那一刀下了狠手,虽然间接算救了邵逾白一命,但邵逾白并不知道。   所以在他的角度看,就是在困境里,与自己心心相印的情人一反常态,要杀了他,为自己谋一条生路。   被这么重击,失忆理所当然。   那么这样算下来,昨天晚上的邵逾白又是谁呢?   0166:[……双重人格?]   那可就麻烦了。   两个人格,都是主角,副人格疑似记得被捅了一刀的事,升级成怨夫,主人格则被刺激太深,直接退化到勾搭前,什么都不知道。   难度不分上下。   0166第一千次诅咒这个邪门世界,发觉从进来以后就没有一件事是顺心的。   [我真是*%_#他%#*……]   小系统难得骂人,就算余逢春把这些年的六十分及格成绩单通通拍到它面前,大概也换不来这样的效果。   看来这个世界真的有点超出它的承受极限了。   等它骂了一会儿,发泄完情绪后,余逢春开口安慰:“没事,其实不算特别难。”   [怎么不算?!]0166结巴,[他!他现在都不认识你!]   “应该也不算完全不认识吧,”余逢春想起昨天晚上邵逾白看来的视线,“他因为我晕倒,心里肯定会觉得奇怪,而且——”   0166抽了一声,心里涌现出希望。   [而且什么?]   余逢春嘴角勾起一个戏谑的笑:“——而且我还给他留了线索呢。”   *   *   取消去见陈总的计划后,邵逾白让司机原地掉头,回到了自己在市区的大平层。   嘱咐助理去要一份参加宴会的名单,邵逾白刚进门,就被一个怪模怪样的跑轮机器人撞到小腿。   “欢迎回来!”   新安上的喇叭在很充分地发挥作用,声音吵得人头疼。   邵逾白揉揉太阳穴,把小机器人拨开。   “谢谢,请让开。”   于是小机器人咕噜咕噜地离开,弄出很多噪音,矮小怪异的背影看着不大聪明。   这个机器人是某天邵逾白闲来无事,自己造出来的,还有很多地方不完善,态度相当热情,可惜听不懂指令。   按照邵逾白原来的习惯,在确定不完美后,他会将废品处理掉,重新开始。   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的邵逾白莫名觉得自己的家里就应该有这么个东西。   多聪明一点都不行。   ……砰!   看着绊倒在地的机器人,思绪被打断,邵逾白无奈摇头,过去把它扶起来,看着它挪到墙角待机。   或许应该升级一下履带,邵逾白心想。   但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做。   从门廊脱下外套后,邵逾白快步走进盥洗室,解开衬衫上的三枚扣子。   一枚比花瓶倒影上还鲜艳的吻痕赫然出现在镜子里,像花瓣,落在皮肤上,裹着一夜潮湿的春意。   邵逾白很确定,他昏迷前身上还没有这个。   隐隐约约感受到的疲惫又在这时跳出来寻找存在感,邵逾白眉头紧锁,将所有扣子全部解开后脱下衬衣,仔细寻找。   果不其然,除脖颈外,腰侧和后背上都有些许暧昧的痕迹,几条抓痕留得异常有心机,不容易感觉到痛感,但只要稍微一寻找,就会发现。   是一夜混乱彻底的产物。   盯着镜子里自己的身体,邵逾白陷入沉思。   即便昏迷前的记忆混乱得好似碎片,可有没有和人上过床,邵逾白还是能分清的。   如果问题不出现在昏迷前,那就只能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事。   思索片刻,邵逾白拎着衬衫离开盥洗室,拨通保镖的电话。   保镖还守在医院里,邵逾白的电话来前,安晓刚冲出来哭了一阵,举着手机,让他接电话。   保镖一边把着门,一边分心接过电话。   电话里是老夫人的声音,命令他放安晓出去。   保镖嘴里嗯嗯啊啊,心里清楚给自己发工资的究竟是谁。   于是敷衍着挂了电话以后,他还是不肯挪动脚步,又把安晓气了回去。   正在这时,特别的电话铃声响起,是保镖专门给邵逾白设置的。   警惕地盯着房间门,保镖接电话:“先生。”   电话那头,邵逾白的声音听着很沉重。   “昨天晚上是你一直守着我吗?”   保镖不解,还是回答道:“还有其他几个人,但我是一直守在房间里的。”   邵逾白“嗯”了一声,又问:“昨天晚上有人进我的病房吗?”   “除了医生,应该没有其他人了。”   保镖努力回忆,并不觉得昨天见到过陌生人。   “……”   邵逾白沉默了很久。   保镖开始意识到问题。   “邵先生,到底怎么了?”他站起身来,憨厚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您身体怎么样?”   “我没事,”邵逾白在电话那头说,“你去查一下医院的监控,看看昨天晚上有没有人来过。”   保镖应了一声,又问:“那安晓呢?”   “随他去。”   说完,邵逾白挂断电话。   保镖朝着仍然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将手机抛起又接住,没有出声提醒,径直离开高级病房,去楼下查监控了。   ……   另一边,秦泽接到一通电话。   彼时他正坐在一间很简单的客厅里看电视,浴室里传来洗澡声。   秦泽打开啤酒,喝了口后问道:“谁?”   “秦先生您好,我是陈总的助理,姓吴,您叫我小吴就好。”   “嗯,好,”秦泽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有什么事?”   “是这样的,秦先生,因为昨夜邵先生在宴会厅中昏迷,所以老板特地让我来问一下参加宴会其他宾客的身体状况——请问您今天感觉怎么样?”   浴室门打开,丝丝缕缕的水汽涌进,气氛很暧昧。   一个披着浴袍的曼妙身影走出浴室,秦泽正在打电话,冲着她摆摆手。   女人会意,转身回到卧室关上门。   秦泽对着电话说:“……我挺好的。”   “那就好,”吴助理说,尔后声音有一丝犹豫,“是这样的,秦先生,访客登记中显示您当时还带了一位同伴,但是那位同伴并没有留下联系方式,所以不知道您可不可以……”   “哦,这样啊。”   秦泽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那是我的好朋友,他也没事。”   “能问问您这位朋友的联系方式吗?”   “这恐怕就不太方便了吧……”   秦泽和吴助理打着太极,一转眼,看到卧室门又开了。   洗完澡的女人换了身休闲舒适的运动装,走到他旁边,同样打开啤酒,一仰头喝进去大半。   秦泽继续和吴助理周旋。   “名字?我也不知道他真名叫什么,他没见过大世面,吃了点东西就吓走了……嗯,嗯,我想起来会告诉你的。”   挂断电话,秦泽把手机往边上一扔,仰头呼出一口气。   他上身只穿了一件黑背心,露出大片蜜色肌肤,肌肉紧实。   女人靠在他肩膀上,笑道:“没见过你这样。”   “难啊,”秦泽重新拿起啤酒,“掉人家坑里去了。”   “嗯?”   女人也知道昨天宴会上发生的事情,邵氏当家人刚进宴会厅没十分钟就昏了过去,闹得挺大,只是她没想到,这会和自己的身边人有关。   她问:“你知道怎么回事?”   “差不多吧。”   秦泽想起什么,重新拿来手机,给余逢春发了条消息。   秦泽:【有人在找你。】   女人注视着他的动作,红唇微抿,提醒道:“你不能闹出太大动静。”   余:【知道了。】   “嗯哼。”   看到回复以后,秦泽放下心,把手机重新扔走。   注意到女人不满的表情,秦泽认真起来:“放心,我有数,我们从国外一路查到这里,差个突破口。”   说着,他点点被扔在靠枕上的手机。   女人会意:“他是突破口?”   秦泽不语,笑了一下。   女人满意了。   “真是小看你了,”涂着亮红指甲油的手指点在秦泽的下巴上,女人脸上同样挂着娇媚的笑,“那你好好干哦!”   “知道了。”   秦泽丝毫没有被诱惑,抬手把女人推到一边,站起身。   “麻烦记得跟组织说我在好好工作。”   被推开,女人没有了玩闹的心思,换了个姿势坐着,将啤酒喝完。   “记得呢。”   *   *   *   收到消息以后,余逢春从床上坐起来。   “他开始找我了。”   他对0166说。   本来都要待机的0166也精神起来:[怎么样?]   余逢春不答,盯着手机的聊天页面看了一会儿,说:“帮我查查邵逾白现在在哪里。”   0166:[要交钱。]   余逢春大手一挥,让它从自己账上划。   半秒钟之后,系统响起叮的一声,一张只有A4纸那么大的地图在眼前浮现,其中代表主角的光点是蓝色,正在一栋建筑里一闪一烁。   0166做场外解释:[主角现在在公司。]   余逢春一挑眉。   发现自己昨晚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跟别人睡了,还能这么淡定。   主角真不是一般人能当的。   瞧了光点一会儿,余逢春道:“你替我标记一下,等他离开公司叫我。”   [你要干什么?]   说完,出自系统的本能,0166开始检索各类系统空间存储的资料和自己为写小说搜集的素材。   [友情提醒,我不觉得你现在去和他相认会有很好的结果。]   余逢春闻言一抬眼,否认道:   “我不是要和他相认,有什么好认的?”   余逢春下床,去衣柜挑衣服。   “你好,我是你三年前的男朋友,在咱俩被人抓的时候捅了你一刀,然后逃走了,现在我们可以考虑一下重修前缘吗?”   0166:[好奇怪。]   “是啊,”余逢春叹了口气,挑出一套衣服对着镜子比划,“显得我像个变态。”   说着,他拿出两套上衣让小金鱼看。   “哪套好看?”   0166:……   即使很无语,但勤谨认真的系统还是给出答案:[左边那套。]   余逢春对着镜子看了一眼,确实觉得左边那套衬得自己的眼睛更好看。   选完衣服以后,他继续跟0166解释:“所以先不管他了,我去和昨天晚上那位聊聊。”   0166异常怀疑:[是聊聊,还是“聊聊”?]   余逢春笑了。   笑完以后,他站在道德制高点,转而指责道:“别那么低俗!”   被诬陷低俗的0166:……   你最好不是真的想和他上床。 第51章   傍晚时分, 在外忙碌一天的助理终于回到邵逾白的办公室。   看着气喘吁吁面带幽怨的助理,邵逾白接了杯水放在他面前。   “不急,喝口水。”   助理拿着水, 感激地笑了一下。   喘匀胸口的那口气以后,助理才开口道:“老板, 已经查的差不多了, 宴会邀请的人目前全部身体健康, 没有昏迷。”   邵逾白坐回桌后, 问:“昨晚一共多少人?”   “初步统计应当是45人, 我把名单整理好了。”   说着, 助理掏出手机, 把五分钟前刚整理好的名单给邵逾白发过去。   文件接收成功,邵逾白点开以后随意划了两下,本没抱什么希望, 可目光却忽然在一个一闪而过的名字上顿住。   “这个‘好朋友’是谁?”   他点点名单底部的一个名字, 往边上一滑, 看到带这位“好朋友”进来的人是秦泽。   邵逾白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以前在A国合作过, 是个还算不错的合作对象, 只是有时候显得不太靠谱。   他到末城来, 大概是秦夫人的意思, 想再开辟一块市场。   助理显然也对那位叫“好朋友”的来宾印象深刻, 闻言苦笑一声。   “秦先生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说这位来宾的真实名字,查监控又显得我们太咄咄逼人……”   邵逾白知道助理的顾虑。   “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问这个,助理可来精神了。   “按照秦先生的意思, 这位好朋友刚来没多久就离开了,应该是您晕倒以后。”   “为什么走的那么早?”   “说是被吓走的……”   不愿意暴露真实姓名, 没有联系方式,来到宴会厅没一会儿就离开了——   将疑点一一列举,邵逾白点点桌面。   很可疑啊。   他又问:“其他参加宴会的人对他有印象吗?”   助理摇头:“没有,我问了几个和我们有合作的,全说没见过这个人。”   一个生面孔,参加规模较小的宴会,一个人没印象正常,两个人没印象也还说得过去,但如果好几个人都没印象,那只能说明“好朋友”一进宴会厅就自己躲了起来。   今天第不知道多少次,邵逾白想起那双眼睛。   会是他吗?   “找机会去和秦泽接触一下。”   他嘱咐助理。   助理应下,也没有别的事做,便要起身离开。   然后刚走到门口,邵逾白又道:“算了。”   他说:“先停停,给你放三天假,替我去镜域那边看一眼。”   助理愣了一下,没想到邵逾白会突然改变主意。   他提到的数据,全名镜域犯罪态势感知与智能预警多模态融合分析平台,是邵逾白两年前从自己流动资金中专门拨款开发的项目,主要用于监测和预防犯罪,目前还在测试阶段。   从宴会名单到犯罪监测,跨度太大,助理有点反应不过来。   从今天早晨开始,自家老板就做了很多平常根本不会做的事,助理看在眼里,很奇怪,可说到底自己也是前两年刚入职的,很多事没资格问,所以他只是把疑惑放在心里,一句话没说。   *   *   两小时后,系统检测到邵逾白的位置变了。   “他要去哪里?”   余逢春已摩拳擦掌、整装待发。   0166盯着屏幕上移动的蓝点,声音罕见地有一丝犹豫:[额。]   “额什么?”   0166不语,只抛出一份预测路线图。   图片显示,邵逾白正在往一家开在市区的心理诊所去。   大概是发生了挺多事,想在确定别人有问题前,先排查一下自己。   是很严谨的邵先生。   但这个时候的严谨很碍事。   余逢春:“得在他知道自己有病以前拦住他。”   任务时间和正常世界不一样,既然副人格出现,那就意味着世界已经将他同样判定成了主角。   这就导致一般的心理疗法在对待副人格时是不起作用的,说不定还会造成别的后果。   0166:[你想怎么拦?]   余逢春思索片刻,眼珠一转。   “车库里有车吗?”   ……   当推背感传来的时候,司机是有些不可置信的。   “老板,”他看了一眼后视镜,“我们被追尾了。”   后座的邵逾白本来在研究助理送来的名单,闻听此言摘下平光镜,朝后看去,果然看到一辆白色的宝马5系和自己的车死死贴在一起,车前灯碎了一地。   司机李哥是个实诚人,话不多但有什么说什么,见邵逾白不说话,他自己呵呵笑了一声。   “这也真是怪了,路这么宽都能撞上来,不会是碰瓷的吧?”   此话一出,他自己也觉得有点可能。   毕竟这条路实在太宽了,三辆车并排着开都绰绰有余,哪有好人家死跟着一辆车后面,还好巧不巧地撞上来。   邵逾白不语,再次向后看去时,那辆宝马5系上已经下来个人,踩在车前灯碎片上,面上挂着点担心,小心翼翼地朝这辆车走过来。   “咚咚!”   玻璃被人从外面敲响。   因为是单面玻璃,外面那人只能看见一片黑,可坐在里面的邵逾白,却在一瞬间看清了他的面容。   平放在桌面上的平光镜被失手挥到地上,邵逾白的眼睛因震惊和不可置信而睁大,心脏疯了一样的跳动,撞击的胸疼都跟着发疼。   外面的人仍然是一副无知无觉的模样,见车里人没反应,一丝忧虑划过眼角眉梢,他又敲了敲窗户。   司机见邵逾白一直没动作,疑惑道:“老板……?”   “没事。”   邵逾白摇摇头,压下狂跳的心脏,打开车门。   站在车外的余逢春听见车门开启,连忙往后倒退两步,还没看见人就道歉:“真的不好意思,我没注意到你们的车,我可以赔……”   话音渐低,夜晚的末城仍旧灯火通明,只有些许昏黄的阴影洒下,邵逾白长腿点地,迈出车门的时候眼眸微垂,光影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俊美冷淡。   跟计划没关系,余逢春确实有半秒钟说不出话来。   他真的很吃邵逾白的颜。   等邵逾白在他面前站定,余逢春才跟回过神来似的,补上后面半句:“……偿修理。”   一束探究的目光在他周身扫视,余逢春不自觉就再次后退,心跳有些乱。   很难说邵逾白有没有在这片刻的打量中看出什么,总之当余逢春在看他的时候,他已经移开了视线,转而打量自己的损失。   “……”   余逢春刚才那一下是踩实了油门撞上去的,就算是保时捷也被他撞出了个不小的坑。   光洁的车身上骤然出现这么一个丑陋狰狞的坑洞,看着确实触目惊心。   邵逾白打量完车身破损以后,慢悠悠地开口:“……你撞了这一下,车没办法开了。”   开在如此宽敞的马路中央,遭到这种无妄之灾,换做平常人早恼火了,可邵逾白却好像没当回事,只是平淡地讲出自己的损失,把问题摊在余逢春面前。   可正是这样的态度,更让人清楚钱在他眼里不过是数字,损失的时间和精力更值得关注。   余逢春脸上顿时浮现出一抹心虚的笑。   “是的,我真的很抱歉!”   他有些手足无措,但还是露出一抹笑:“您忙吗?不如我请您吃个饭,我们细聊聊?”   听完全程的司机当即笑了,心想难不成追尾也成勾搭手段了?   带着这个念头,司机再去看,果然发现余逢春长得清秀俊俏,衣服很有版型,是修身款,衬出一把细腰,大腿长但又带着点丰腴的意思,正是最漂亮的那种。   美中不足的是脸色有点苍白,像是气血不足,总让人感觉很虚弱。   或许是为自己的提议感到一丝羞涩,余逢春脸上缓缓浮起一层晕红,这下,连唯一的缺憾也没有了。   看着他眼角的红,邵逾白沉默片刻,尔后问:“你叫什么名字?”   见有戏,余逢春连忙道:“我叫江秋!”   江秋?   邵逾白闻言眉毛一拧,时刻关注他神情的余逢春瞬间发现。   他作出很小心的模样问:“有什么问题吗?”   邵逾白当然不会说他觉得这个名字和眼前这个人不大匹配,因此面对余逢春的疑问,他只是摇了摇头。   “我是邵逾白。”   余逢春笑了。   “邵先生你好,你想去哪里吃饭?我知道有家湘菜餐馆可以定上位置,味道也不错,也挺清净的,要不我们就去那儿?”   他笑得很漂亮,加上本就仔细打扮过,一笑更是在光下熠熠生辉。   司机不喜欢男人,但那一下子也差点把眼睛看直。   可紧接着,他就想起预约。   “老板,姚医生还在……”等着呢。   话没说完,邵逾白朝他看了一眼,司机瞬间心领神会,把嘴闭上。   余逢春也看过来,还是笑眯眯的。   司机懂了。   这是勾搭成功了。   从他进邵氏开始,近三年了,老板一直洁身自好,身边除了安医生跟狗皮膏药似的粘着,连个私交都没有,每日除了工作就是回老宅,基本没见过他休息。   没想到今日破天荒,竟然和一个俊俏小哥对上眼。   不容易。   司机醍醐灌顶融会贯通举一反三,二话没说拉开车门坐进主驾。   他露出一个憨厚的微笑,冲着车外两个人摆摆手:“那老板,我先走了。”   语罢,只见邵逾白微微一点头,司机一脚油门下去,开走了。   路上只剩他们两个。   余逢春也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   带着邵逾白坐上前车盖破烂的宝马5系,余逢春一边系安全带,一边疯狂在脑子里鞭策0166。   “快点!给我预约个位置!”   刚才他是骗人的,那家湘菜餐馆味道很好,每天坐无虚席,根本约不到位置。   他和邵逾白以前常去,余逢春想到那家店,也有点试探的意思。   0166被催,毫无办法,只能动用权限强行在湘菜餐馆的预约名单里填上余逢春的联系方式。   [你有钱吗?]它突然问。   余逢春阴森森地笑了一下。   “我只是死了,又不是破产了。”   当年手里积攒的产业当然都还在,顶多缩水一些,应付顿饭还是够的。   0166:[那你为什么要住余柯家里?]   余逢春:“大人的事小孩不要管。”   被当成小孩,0166果断挂机,把时间和空间留给车里的两个人。   脑子里安静下来,余逢春不自在地咳嗽一声,有些忘记在没谈之前是怎么和邵逾白相处的了。   他不舒服,可旁边的邵逾白却自在得很,好像这整件事发展下来是多么的顺理成章。   本该早早就冒出来的邵逾白2号,到现在也没个影子。   沉默许久,余逢春忍不住开口:“邵先生今天是有事吗?”   邵逾白一抬眼:“为什么这么问?”   “我听司机是这个意思,”余逢春抿抿嘴唇,“不好意思,请您之后将金额告诉我,我一定会赔偿的。”   他的态度很诚恳,可邵逾白的注意力却落在了他的嘴角。   那里有一点不寻常的红,像未愈合的咬痕,带着难以言明的潮热暧昧,比夜晚还隐秘。   望着伤痕,邵逾白眸色有一瞬间的暗沉,接着又很快回转。   他淡声道:“不用放在心上。”   余逢春微微一笑,眉眼在暗淡的环境流露出纤巧的美感。   “还是要的——”   一只手忽然落在他的大腿上,食指中指有往里伸的意思,在更敏感的内侧轻轻点了点。   余逢春心中一惊,猛一转头,发现邵逾白不知何时已换了副神情,明明还是一样的装束,可气质却完全变了。   从一棵扎在云边的端正松柏,变成了阴晴难测的暗污迷云。   “专心开车,”察觉到余逢春看他,他戏谑道,“江、秋。”   那只手还贴着他大腿上,很热,很放肆,像是要揉捏,却始终没有真的动作。   1号睡着了,现在出场的是2号。   知道自己的谎言在2号面前不管用,余逢春索性不装了,空出一只手,直接把他的手拉开。   “再碰下去,撞车咱俩一起死。”   “和你一起死,我也愿意,”2号邵逾白笑道,“而且刚刚不是撞了一下吗,再撞一下能怎么样?”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被挥开手,邵逾白也不生气,换了个姿势坐,撑着头看余逢春开车。   他眼里有很多情绪,但正因为太多彼此混杂在一起,反倒一样都看不清。   余逢春不理会他的问题。   而邵逾白在沉默一段时间后,主动问道:“腰疼不疼?”   当然疼,毕竟胡闹了一夜。   但这种事怎么承认?   余逢春不说话。   没有回答,就是回答。   邵逾白轻笑一声,点点头:“还没缓过劲,就出来勾搭人,你可真是……”   他斟酌着用词,想找个既符合又没有那么放荡的形容,可想了许久,最后也只是很有意味的哼笑一声。   余逢春完全不想知道他在笑什么。 第52章   车子停在餐馆门口, 因为时间确实有点晚,餐馆附近的车位基本已经满了,余逢春找了一会儿才找到一个空位。   除了车前盖外一身光鲜的宝马5系稳稳当当地以五厘米的精妙距离侧方停车, 熄火拉手刹一气呵成,余逢春松开方向盘, 转身看向在副驾的邵逾白。   “你是想现在跟我进去, 还是……”   余逢春比划了一下, 试图让邵逾白理解。   邵逾白确实理解了, 藏在阴影下的眉眼有瞬间的嘲弄, 又很快化为浮于表面的笑意。   他没有给出选择, 而是长臂一伸, 扣住余逢春的腰,把他往自己这边抱。   感知到他的意图,余逢春愣了一下, 但还是顺着他的意思从主驾驶位上挪过去, 跨坐在邵逾白的大腿上。   车里空间不算狭隘, 但一个位置上装两个人, 无论如何都会显得有些局促。   坠在后视镜上的毛绒小球在视线边缘摇摇晃晃, 余逢春坐在邵逾白的大腿上, 稍微调整了下姿势, 手搭住他的肩膀, 垂眸向下看。   外面大路上, 常常有汽车飞驰而过,前灯尾灯造成的光影,如碎裂的玻璃在车窗上一闪而过, 折射出更模糊又更暧昧的光亮。   没有声音,在耳边回响的, 只有彼此的呼吸。   余逢春的脸被朦胧的光影覆盖,垂眸时暖色光在他的眼角眉梢晕染出更勾人的暖意,连神色都显得温暖。   整三年的消失背离仿佛在这一刻被一笔抹消,只有情人之间的爱恋纠葛。   一切都好像回到了从前。   只是背叛已经凿进了骨头里,难以忘怀。   注视着余逢春貌似温柔的模样,邵逾白难以自制地抬起手,摸了摸他的眼角,又从眼角滑至唇边的伤痕。   他从一片绝望困苦中诞生,在继承这具身体的一切快乐欢欣之余,也承受了无法逃脱的噩梦,以至于只能通过沉睡来暂且逃避。   可即便是在最深最深的梦里,这张脸也从未离开过。   温柔是他,爱恋是他,濒死之际毫不犹豫转身离开的也是他。   不是恨他离开。   是恨他离开的那么决绝。   邵逾白轻声问:“你现在回来做什么?”   手再次落回余逢春的脖颈上,他的声音里藏着怨。   “是打量着没人可骗,所以又回来找我吗?嗯?”   手逐渐开始用力,余逢春半点没有反抗,顺从地仰起脖颈,呼吸震颤间,像一只要死在邵逾白手里的蝴蝶。   邵逾白倏地松开手,余逢春去看他的眼睛。   直到这时,他才开口:“我是为你回来的。”   闻言,本就满怀怨怼的邵逾白自嘲一笑。   “是啊,除了我,还有谁这么没脑子?”他喃喃道,“心比石头都硬……”   话音未落,敷在腰上的手骤然垂落,邵逾白闭上眼睛,昏了过去。   主副人格的出现毫无规律可言,尤其是副人格,仿佛只是撑着一口气等余逢春出现,什么时候气散了,他就消失了。   看着他这幅样子,余逢春有点心疼,摸了摸他的眼睛,然后动作很快地拉开车门跳下去,刚好和再次醒来的邵逾白对上视线。   “邵先生!”   余逢春笑着趴在窗户上,“是太累了吗?”   邵逾白眨眨眼,看着余逢春的笑脸,心脏诡异地感受到一阵憋闷。   “或许吧,”他缓缓道,“我刚才是睡着了?”   余逢春点头,帮他拉开车门。   “睡了一路呢,我看你太累了,就没叫醒你。”   邵逾白明显是不信的,但他什么都没问,下车和余逢春一起走进餐馆。   0166的好处在此时涌现,他们去的挺晚,但餐馆里一直留着他们的包间。   先点菜。   余逢春选了两个有特色的,问邵逾白想吃什么。   餐馆里有些吵,不是那种会放小提琴的高雅上流餐厅,邵逾白和余逢春的装扮在里面挺显眼,引来几束目光,晃来晃去,最后落在余逢春的腰上。   邵逾白察觉到了,一边说随便,一边往旁边挪步挡住几道视线,面上波澜不惊,好像啥都没发生。   于是余逢春自己又点了几个。   等到这时候,邵逾白才补上一句:“麻烦将蒜切细些。”   余逢春动作一顿,朝他看去。   邵逾白好像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说完以后自己愣了一下。   余逢春转回头。   他当然会不明白,因为邵逾白根本不忌讳这些,不喜欢吃颗粒蒜的是余逢春。   这句话像是突然从他的脑子里冒出来,没有前因,亦没有后果,只是莫名的启示,邵逾白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说了出来。   怕过度回忆引起不好的后果,余逢春偷偷伸手,抓住邵逾白的手指晃了晃。   “我们去楼上吧。”   邵逾白回过神来,盯着余逢春的手看,等余逢春不好意思地收回手,他才点头。   包厢里很安静,只有他们两个人。   等菜都上齐以后,余逢春后知后觉地咂摸出点尴尬。   “我一会儿送你回家吧,”他慢吞吞地说,“你的司机好像……”不管你了。   邵逾白“嗯”了一声,默认了,起身帮余逢春舀汤。   余逢春接过,喝了一口,觉得味道和以前不太一样。   “主厨换人了。”他说。   邵逾白看了他一眼:“以前经常来?”   “也不是经常,”余逢春说,“很久之前来过一次。”   “很久是多久?”   “三年前。”   汤勺与碗壁接触,发出清脆的一声响,邵逾白看着低头喝汤的余逢春,心跳快了一拍。   三年?   不动声色地坐下,看着专心吃饭的余逢春,邵逾白等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我从没见过你。”   余逢春笑了:“末城太大了,见不到也正常。”   正常吗?   邵逾白一挑眉,忽然问道:“昨天晚上你在哪里?”   坐在他对面的人肩膀抖了一下,余逢春抬起头,表情很疑惑。   “邵先生,为什么这么问?”   邵逾白直说:“看你很眼熟,总觉得见过。”   “啊,可能是意外吧。”余逢春松了口气,“我昨天去参加了一场宴会。”   “然后呢?”   “然后我很快就离开了。”   邵逾白:“为什么?”   余逢春默了片刻才道:“我刚到没多久,一个好像很有名的大人物就晕倒了,场面有些乱……”   他有些忸捏,好像为自己的答案感到不好意思。   “……”   邵逾白望着那双貌似在慌乱躲闪的眼睛。   谎话。他心想。   至少有一部分隐瞒。   时至此刻,邵逾白已经很确定江秋就是昨天夜里与自己对视的那个人,而自己的昏迷,也和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今天的意外,或许也不是意外。   不然怎么就会这么巧,一天二十四小时,末城几千几万条路,余逢春偏偏撞上他的车。   邵逾白不相信巧合,他直觉这一定跟三年前的那场意外有关。   只是他还没想明白。   所以面对江秋的躲闪,邵逾白一言不发,任由他按照自己的意思将事情含糊了过去。   ……   吃完饭以后,确定心理诊所已经关门,余逢春自告奋勇,要送邵逾白回去。   坐上车后,余逢春的第一个动作是要打火,然而他突然想起来,他其实不该知道邵逾白住在哪里,所以去摸钥匙的手临时一转,拽了拽那颗毛茸茸的白色小球。   “邵先生,你住在哪儿?”   邵逾白看完了全程,自然也注意到了余逢春突兀的改变。   他报出一个地址。   余逢春愣了一秒,他不记得邵逾白之前的房产里有这个地方。   可能是后面新买的吧。   余逢春在导航里输入地址,发现位置有点偏,已经是接近末城郊区。   0166冒出来:[他是不是想对你%##+]   后面的话被系统自动屏蔽,可见0166嘴里没什么好东西。   余逢春相信这个什么都不记得的邵逾白的为人,让0166把它的臭嘴闭上。   发动汽车,一路上邵逾白都保持着清醒,余逢春得以顺畅安心地把人带到房子前。   等到了,余逢春才发现邵逾白买的这套房子不一般。   郊区附近开的地盘,大多都会以宽敞作为卖点之一,邵逾白的这套房产,中间住的地方倒是其次,就是很正常普通的三层别墅,只是在别墅周围有很大一片地,全被种上了花。   车辆驶过,边上柔弱的花枝一摇一晃,像一场永远不会结束的春天。   余逢春堪称震惊地望着这一幕。   “这是你种的?”   邵逾白下车,很欣赏地看着面前大片的花海。   听见余逢春的问题,他点点头。   现在不是花朵盛开的时节,要造出如此花团锦簇的场景,必定是要堆很多的钱和很多的心血。   余逢春觉得胸口憋了一口气,下车关门,和邵逾白一起看花海摇曳。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余逢春总觉得当看到那些花朵的时候,邵逾白整个人的气质都温和了一些。   “好不好看?”邵逾白问他。   余逢春无话可说,只能连连点头。   邵逾白笑了,眉眼俊逸温柔。   “我也觉得很好看,”他说,“住在这里,向外看时,好像永远都是春天。”   余逢春沉默地注视着他无知无觉的侧脸,忽然很想知道邵逾白是在怎样的契机下,爱上了春天。   是夜夜噩梦缠身,终于找到了自救之路。   还是某天一睁眼,忽然想着春光明媚,应该永永远远地见到。   ……   邵逾白邀请余逢春进去喝杯水。   一般情况下,肇事者和受害者之间不该有这么多友好亲切的交流,但既然饭都吃了,那喝杯水也没什么。   况且邵逾白也不是傻子,大概能猜出余逢春不是无意撞到他的。   所以只思考了半秒钟不到,余逢春就点头同意。   然而刚踏进门廊,余逢春就看到别墅门口蹲着一个人。   门口只开着一盏小灯,总体黑漆漆的,那个人就蹲在门口,看着有点吓人。   邵逾白也看到了,眉毛拧成一个疙瘩,面色冷淡下去。   他向前一步,挡在余逢春面前。   这时,蹲在门口的那个人脑袋动了动,被声音吵醒,他抬起头。   一瞬间,一声大喊穿进余逢春的耳朵。   “邵先生!你回来了!”   声音不熟悉,但态度很熟悉。   余逢春仔细一看,那个蹲在门口的人果然就是安晓。   走廊里灯光很暗,安晓还没有发现余逢春,晃晃蹲麻了的腿,笑着跑过来。   “邵先生,你果然来这里了!”   邵逾白脸色冷淡,听他这么说,问:“你怎么知道这里的?”   安晓回答:“是老夫人告诉我的,她说你心情不好,让我来看看你。”   哇偶。   余逢春去看邵逾白的表情。   也正是这个时候,安晓终于发现邵先生身后还跟这个人。   他反应很大地喊道:“你是谁!”   他的姿态很有敌意,好像余逢春是某种手持利刃的歹徒,正准备一把刀捅死邵逾白。   本着不想被误会的心态,余逢春解释:“你好,我叫江秋。邵先生的车被我撞了,所以我负责把他送回来。”   “这样。”   安晓仍然用一种异常警惕的眼神看着余逢春,片刻后道:“那你已经送到了,可以走了。”   这个嘛——   余逢春没有回答,等邵逾白的反应。   而邵逾白的反应是上前一步打开门,让余逢春先进去,然后对身后的安晓说:“看过了,你可以走了。”   此话一出,安晓的眼圈顿时红了。   余逢春隔着门缝仍然看得相当清楚,两滴硕大的泪就凝在安晓的眼眶里,眼瞧着要滴下来。   “我、我是担心你……”   他颤抖着说,仿佛邵逾白说了多过分的话。   “老夫人让我跟着你的,”他再次重复,“邵先生,老夫人那么关心你,她不会害你的……”   余逢春看得叹为观止,很难想象一个二十多岁的人嘴里冒出这种话。   邵逾白都多大的人了,还拿他妈压他,这对吗?   而且……   余逢春再次看向安晓,发现他已经哭了,梨花带雨,肩膀微微颤抖,还时不时用饱含泪水的眼睛去看邵逾白。   0166再次上线:[像一朵在狂风暴雨中无助的白花。]   余逢春:“……闭嘴。”   另一边,邵逾白异常冷淡,听见安晓这么说,只道:“那你去母亲那里吧。”   说完他就走进别墅,关上了门。   安晓就这么被关在门外。   夜风阵阵,把安晓脸上的泪吹干,冻得他打了个哆嗦。   知道邵逾白不可能开门让他进去,安晓抽噎一声,慢慢离开别墅,路过花圃的时候还泄愤一样往里头用力踹了两脚。   电话铃声忽然响起,安晓擦干净眼泪接起。   是邵母。   “老夫人……”   听清声音的那秒钟,安晓就又哭了出来,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   “嗯……嗯,我知道,邵先生心情不好,我不会怪他……”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安晓本有些犹豫,但回头一看,发现别墅的灯都亮了。   于是他道:“邵先生带回来一个人,说叫江秋,看起来很坏,就是他,邵先生才不让我进去……” 第53章   等门关上以后, 余逢春试探着问:“他是——?”   邵逾白说:“按照他的说法,他是我母亲为我请的疗愈师。”   短短一句话让他说出了很多的不得已。   余逢春分享了自己的想法:“他看起来有点怪哦。”   闻言,邵逾白望向他, 认真点头。   “他是很奇怪。”   余逢春顿时心生怜爱,觉得这些年邵逾白也不容易。   不过“疗愈师”这个工作还是引起了他的疑惑。   余逢春顺势问:“邵先生是身体不好吗?”   他的声音很轻, 回荡在空间里时像柔柔落下的羽毛。   一层客厅很宽敞, 除了必备那些家具以外, 在靠墙的位置还专门砌了错落有致的展示台, 分成一格格带顶灯的小格子, 里面放着各式各样的钻石彩宝, 价值不可估量。   余逢春不懂具体价格, 但他很喜欢这种彩色的小玩意儿,拿在手里的时候像一颗颗的小星星。   这是很隐秘的爱好,他没告诉过邵逾白。   “不算, ”邵逾白道, “三年前我生过一场重病, 母亲不放心我。”   重病。   专心欣赏彩色小石头美貌的余逢春直起身子, 再看过去时脸上只有担忧。   “现在恢复好了吗?”   邵逾白走近些, 陪余逢春一起看那些宝石, 语气平淡:“没有大问题了, 只是偶尔会做梦。”   望着玻璃上两人的倒影, 余逢春轻声问:“什么样的梦呢?”   “一个人。”邵逾白说。   一根原就脆弱的弦在此刻断开, 余逢春听到自己乱了半拍的心跳声。   而邵逾白还没有停住。   这些话本不该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开口,但当余逢春问起的时候,邵逾白想不出理由拒绝。   好像那些所有的体验, 都是在等这一刻。   “我看不清那个人是谁,但是我一直梦到他, ”他说,“然后我会醒来。”   余逢春勉强笑笑:“听起来很辛苦。”   “还好,”邵逾白平静地说,“我已经习惯了。”   他没有细说梦境,觉得余逢春没必要知道。   负担罢了。   余逢春又问:“那治疗效果如何?”   他在问疗愈师的事。“能让老夫人请来,应该效果很好吧。”   总不能一点用处没有,花大笔钱聘回来一个一戳就哭的花瓶。   可邵逾白却沉默了。   许久以后,他才道:“……或许有吧。”   0166:[一般这就是没有的意思。]   余逢春更怜爱了,看邵逾白的眼神像在看一个体弱多病、委曲求全、温柔善良的可怜人。   “没事的,”他试着安慰,“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话语乏善可陈,偏偏邵逾白听到以后笑了一下,望向余逢春的目光温柔宁静。   “我知道,”他眉眼弯弯,意有所指地说,“谢谢你。”   余逢春的心跳又乱了一拍。   失忆的邵逾白,状态接近于他们刚认识的时候,温和齐整,又在端正的姿态里透露出些爱恋的余温,影影绰绰,比光明正大地表现出来还动人。   注视着他这幅样子,余逢春觉得自己快顶不住了。   但是不行。   如果邵逾**神没出问题的话,余逢春和他再谈一遍也没什么,偏偏他分裂出来一个2号,对以前的事耿耿于怀。   余逢春已经和2号不清不楚了,再和现在这个勾搭上,到时候一团乱麻,更难理清。   果然色迷心窍要不得。   余逢春理智回笼,从心里叹了口气,琢磨着该如何脱身。   手机铃声忽然响起。   难以言明的氛围被打破,邵逾白抿抿嘴唇,移开视线,余逢春也干咳一声,拿出手机。   来电显示上是余柯的名字,他这个便宜弟弟知道余逢春烦他,所以基本不会主动打电话。   今天真是奇了怪了。   余逢春没有接,按了静音以后等电话自动挂断。   最合适的气氛被打断了,谈话不适合继续,邵逾白去厨房做了杯热饮回来,然后余逢春就捧着杯子,跟在邵逾白旁边,一边喝,一边听他介绍那些彩色小石头。   等时间差不多了,余逢春要离开。   这时候,他俩才想起来彼此是因为什么才见的面。   “我们加个联系方式吧!”   余逢春拿出手机,无视之后数通未接记录,牢牢记住自己的人设:“如果车子无法修理或者怎么样,请一定要联系我!”   邵逾白没说可以或不可以,只是拿过余逢春的手机,敲下自己的号码,又还回去。   手指温热的温度在手背一点而过,仿佛带着点暗示,又好像只是不经意的触碰。   余逢春不敢抬头看,只能动作飞快地敲上备注:111邵先生。   邵逾白看见了,一挑眉:“为什么前面要加上三个1?”   余逢春笑得坦然乖巧。   因为你是1号人格。   “因为这样就可以排在最前面了。”   看得出来邵逾白对这个解释很满意,于是余逢春离开别墅坐上车,邵逾白隔着车窗和他告别。   “再见哦,”余逢春说,视线越过邵逾白的肩膀,看向他身后仿佛无际的花海,“邵先生。”   邵逾白的表情没有波动,但他的眼神很认真。   “再见,江秋。”   有点可惜,如果这时候他喊自己本来的名字,余逢春会更喜欢。   离开花海别墅以后,余逢春顺着基本没人的大路开了两公里,停在路边。   重新拿出手机,未接通记录又多了两条。   从他挂断第一通到现在,“余柯”一直在给他打电话,好像如果余逢春不接,他还能继续打下去,打一晚上。   异常烦躁的叹了口气,余逢春拨通号码,趁着未接通的几秒间隙,他和0166闲聊。   “你觉得接电话的会是谁?”   0166:[反正肯定不是余柯。]   那确实。   细算一下,他已经回来快一周了,余父余母该发现了。   电话接通,前两秒钟根本没人说话,直到余逢春懒洋洋地“喂”了一声,对面才有人开口。   是余柯的声音。   “大哥,我不是故意……”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更强硬、听着年纪更大的声音打断:“你和这个畜生说这些做什么?!”   余逢春没开免提,但即便如此,声音仍然清晰又响亮。   听到余父叫他畜生,余逢春笑了一下。   再接着,是余母的声音:“他在哪里?”   余柯静了两秒,无奈地照办:“大哥,你现在在哪儿?”   “路边,”余逢春说,“哦,顺便告诉你一声,你的车被我撞了。”   那边估计开了外放,因为余逢春刚说完,余父就又骂起来。   “余逢春!家里供你长这么大,就是让你出去惹是生非的吗?刚回来就闯这么大的祸,当初生下你就应该直接——”   越说越难听的话被余柯拦住,仿佛担心他生气,余柯走到外面。   随着关门声响起,环境音安静下来。   余柯声音里的歉意听着也更明显些。   “对不起,大哥,应该是有人对爸妈说了什么,我一回来他们就问我——”   “——少来。”   余逢春真的没有生气,任务世界里的父母不是真的父母,况且就算真的是,都骂到这个份上了,再为他们太生气就很不值得。   “说说吧,他们想干什么?”余逢春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衣服上的小装饰,“哦对,车我再开几天,会给你修好的。”   “这个你随意。”余柯说。   电话那头传来一点嘈杂的声响,余柯再开口时声音里多了许多为难:“大哥,爸妈希望你回来一趟。”   这话说得蛮客气的,因为余逢春明明听见余父吼道:“让那个混账回来!”   怒吼里还夹杂着余母的尖叫和瓷器碎裂的响声。   余逢春隔着电话都觉得吵,可想而知那边现在有多混乱。   即便有了丰厚的身家,余父仍然没有脱去数年前那个小摊贩的影子,只不过是穿上一层有钱的皮,显得好说话、有亲和力。   但实质上,他还是从前的样子,被生活蹉跎得太厉害,以至于一有不顺心,便暴跳如雷。   不过这些破事,迟早要解决。   择日不如撞日。   “行,我回去一趟。”余逢春看了一眼时间。“半个小时。”   ……   余家的宅子选址在靠近市区的一处别墅区,环境还算安静,整体装修很优雅,离各大购物中心又近,既符合了余父附庸风雅的心态,又满足了余母花钱消费的爱好。   余逢春把车停在车库,一边晃钥匙一边往上走。   等来到家门口,已经有人等不及了。   是佣人来开的门,看见余逢春的一瞬间,她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讶,没想到这个离家三年都以为死了的大少爷长这么好看。   余逢春对她礼貌笑笑,迈步走进正厅,入眼就是坐在主位脸色阴沉的余父,和面上为难的余柯。   余母不在,大概是去楼上休息了。   “呦,都还没睡呢?”   走进正厅,余逢春随便拉了把椅子坐下,语气吊儿郎当。   余父一看到他这个样子就来气,用力一拍桌子,大喝道:“跪下!”   如果在场真的有人以为余逢春会按照他说的做的话,那那个人可以去医院查查智商。   余逢春纹丝不动,看着余父气得脸红脖子粗,还歪头笑了一下。   余父更生气了。   他不觉得尴尬,沉着脸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快一星期了。”   “一个星期,”余父点点头,和他算账,“回来以后干的第一件事,是叫你弟弟去给你送钱,接着又胡作非为,半点没有收敛,你眼里还有没有父母,知不知道羞耻?!”   他越说越生气,偏偏还端着架子,模样挺好笑的。   余逢春倚在椅背上,看着余父的愤怒,神色波澜不惊。   等他都说完了,余逢春才开口。   “没第一时间回来看你们两位是我不对,但以前你们不是说要当没我这个儿子吗?”   余父一噎:“我什么时候说过?”   “就是我跟邵逾白好上的时候,你俩说要么分手,要么就当没我这个儿子——”   “——你还敢提!”   余父又一拍桌子,这次用的力气比上次还大,他站起身,指着余逢春。   “你看看你当时都做了什么!”他气得声音都哆嗦,“我可告诉你,邵逾白什么都不记得了,人家回正路了!你要是敢去他面前纠缠,我一定打断你的腿!”   哦哟,好吓人哦!   可惜威胁晚了。   余逢春都懒得做出表情,觉得不舒服,就换了个姿势,把脚搭在桌子上。   余父一见他这个样子,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扬手就要打。   也正是这时候,一直围观看戏的余柯终于发挥了点作用,起身拦住余父。   “父亲,大哥不是这个意思,您别生气……”   余逢春就是这个意思,但如果把人气到进了医院,自己也讨不着好,所以干脆没出声反驳。   但是他忘了自己身上有点儿不该让人家看见的东西。   余父老了,视力不是很好,本来没注意到,结果一站,起来加上凑近很多,瞬间就看见了。   “你嘴上是什么?”他问。   余逢春诚实回答:“男人咬的。”   这下余父真的整个人都在哆嗦了,眼睛瞪得很大,布满血丝,胸口快速起伏。   “我、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儿子?不知廉耻,放荡**……你怎么不死在外面,还回来干什么?生怕我和你妈没被气死吗?”   这话说的。   余逢春没立即说话,反而看了余柯一眼。   余柯还在装好人,见余父气得都快厥过去了,连忙上前扶住他的胳膊,同时看向余逢春,好声好气地说:“大哥,知道你在外面过的苦,放松也没错,就是才刚回来,也没必要这么放纵。”   看似劝解,实则拱火。   这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余逢春冷眼旁观,觉得坐的时间差不多了,眼见余母一直不下来,便站起身,慢悠悠地走到余父面前。   从好几年前开始,他就比余父高了。   余父得仰头看他。   特意展示了一下自己唇角的咬痕,和藏得更深些的吻痕,余逢春笑得轻飘飘。   “爸,今天晚上太晚了,我就不在家住下了。”他说。   还不等余父回答,余逢春又看向余柯。   “这几天多谢你收留,别墅我也不回去了,车修好以后还你。”   说完,余逢春不再理会身后两人,转身就要离开,然而刚走到门口,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忽然传进他的耳朵。   向上看去,一个女人正站在楼梯口,眼神异常怨毒地看着余逢春。   是这个世界里,余逢春的母亲。   看来她也听完了全程,只不过比余父更冷静一些,没有真的下来掐死余逢春。   不过这种更冷静些的,反而让余逢春觉得棘手。   冲着楼上的女人勾唇一笑,也不管是不是起到了安抚的效果,余逢春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了余宅。 第54章   走出门, 余逢春对着朗朗星空呼出一口气,假装没听到房子里传来的摔盆子砸碗的噪音。   现在隔音做得那么好,响声还能传出来, 也不知道余父把客厅砸成了什么样子。   0166:[现在去哪儿?]   “找套房子住下呗,”余逢春说, “又不是只能睡桥洞。”   0166毫无感情地说出戳人心窝的话:[哦, 你不说我还以为你穷的只能住别人家呢。]   余逢春脚步一顿。   他为自己辩解:“我住在那里, 有我的正当理由。”   0166不信, 觉得他在强行狡辩。   [什么理由?]   余逢春甩甩钥匙圈, 拉开车门坐进去。   宝马5系内部空间整齐大方, 座椅都是低饱和度的真皮, 配上柔和的光线,显出一种很冷淡的高级。   而唯一与这高级的氛围不同的,就是那枚坠在后视镜上的可爱装饰。   余逢春没有立即回答0166的问题, 而是微微直起身子, 解开绑在后视镜上的那根红绳, 将小球拿在手里。   取出提前放在置物箱里的小刀, 余逢春展示一般晃晃手腕, 随后毫不犹豫地从小球背面的缝线处开始, 一根根地将线挑断, 露出柔软洁白的内里。   而在那团非常正常的丝绸中, 有一块黑色, 异常显眼。   余逢春用刀尖将黑色挑出,放在手心。   那块不到人指甲盖大的黑色,赫然是一枚窃听器。   只是窃听器已经失去作用, 代表运行的装置那里被烧断,露出岩浆凝固般的纹理。   这是0166附带的系统优势, 一般不会主动启动,但因为在这个世界,0166与余逢春脱离一部分,所以这个优势没有得到很好的控制,变成了自动触发。   余逢春刚上车就发现了。   见到这枚窃听器,0166完全愣住了。   [谁放的?]它问,[余柯吗?]   “不知道。”   余逢春收拢手指,将窃听器捏在掌心。   这只是一辆车子,又没存在国家金库里,谁都有可能把窃听器装进来。   余柯嫌疑最大,但也未必就是他。   “还记得吗?三年前,我和邵逾白被绑架,绑匪说要钱。”   0166怎么可能忘记,那是它和余逢春第一次真切面对主角的死,虽然后面余逢春心软了,但那确实是0166离90分最近的一次。   “我后面其实还想来着,”余逢春说,“不提我,光邵逾白,从他的身价来看,虽然绝大多的资产都以非流动资金的形式被困住,但如果绑匪想要钱,在短时间内筹集几亿不算大问题。”   [对,没错。]   “但你记得他们当时要多少?”   提起往事,余逢春的脸上被阴影覆盖,语气也多了几分沉重。   “他们要三十亿,且时间只有12个小时。”   不是给不起,而是这个金额刚刚卡在了可以给,但需要时间调动的界限上。   有点过于懂行了。   在绑架前了解被绑人的身家人脉,是绑匪的基础素养,但这个条件比起说是想要钱,更像是时刻准备着撕票。   余逢春始终觉得那次绑架背后的问题很大。   就好像他们不是为了求财,就是奔着邵逾白的命去的。   余逢春只是顺带着倒了霉。   他问:“警方通报里有提到抓住那几个绑匪的事吗?”   [没有。]   0166调用出三年前连发的几则警方通报,以及后来单独交给邵余两家的案情分析。   通篇下来,唯一提到绑匪的只有警方在郊区的一条脏水河里找到两具疑似火拼致使死亡的尸体。   主谋至今没有找到。   “……”   关于被绑架的那段记忆,余逢春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唯一确定的是,绑匪绝对不止两个人。   “所以,要么主谋已经逃走了,要么他们还留在末城,等着更好的下手机会。”   从任务世界的崩溃程度看,第二种显然更有可能。   把窃听器扔进置物箱,余逢春:“而且只有我一个人觉得余柯的出现很凑巧吗?”   0166:[……]   可能是觉得作为顶尖科技的产物,竟然没有余逢春想的深,0166很尴尬地翻了个身,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没有真责怪它的意思,余逢春笑着发动汽车,神色间并没有对未来麻烦的烦躁。   帮助可怜的情人摆脱危险,才是真正的男人。   余逢春很乐意再救邵逾白一次。   *   *   *   余逢春离开后,余家一楼一片狼藉。   余父找了根高尔夫球棍,把客厅里能砸的全砸烂了,佣人有些害怕,不知该如何,余柯便让她回房休息,不用管。   远远看了一眼正在发疯的父亲,余柯直接转身上楼,在余母房间门口敲了敲门。   “进。”   走进房间,余柯在梳妆台前找到余母。   余母姓林,单字一个汀,今年已经五十二了,仍然注意保养,甚至比之前还注意。   “母亲。”余柯唤道。   余母“嗯”了一声,用一次性银匙挑出眼霜,在镜子里看了余柯一眼。   “在楼下砸东西吗?”她问。   “是,大哥和父亲有些口角,现在大哥走了,父亲很生气。”   余母秀眉一拧:“别叫他大哥!”   余柯愣了一下。   仿佛觉得自己话说重了,余母转过身,语气松了些:“小柯,我不是冲你发火,是他太不争气了。”   “……”   余柯不言,只是低下头,好像有很多委屈。   见他这样,余母叹了口气,更心疼这个乖巧懂事的孩子。   “我知道你是怕我和你爸生气,也怕我们吵架,所以才让他住在你那儿,你是好心,可这样太让自己受委屈了。”   余母道:“他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眼热你听话懂事,除了欺负你,他还会做什么?”   “大哥他也没有……”   “他没有什么?”余母打断他,道,“这孩子从根上就是坏的,跟你不能比,你以后不用管他,他爱干什么干什么,跟我们没关系,知道吗?”   余柯愣了一下,但余母自觉已经嘱咐完,又把身子转回去,继续护肤。   ……   深夜,余父没有回房休息。   从很久之前开始,他们就分房睡了。   余母穿着睡袍躺在床上,想今天晚上的事,总觉得心里不安。   知道余逢春还活着,并且就住在余柯家里的时候,余母真是又气又急,还觉得难以置信。   那些绑匪连邵逾白都差点弄死,怎么会留余逢春一条命?   本来以为这个逆子已经死了,全家松了好大一口气,谁能想到他竟然回来了,还和一样混账,真是不如死了干净。   余母并不在意自己亲儿子的命,只关心余逢春这次回来,会不会给他们招惹麻烦。   想了很久,还是不能安心,余母坐起身,刚换了美甲的手指在屏幕上敲击片刻,拨通一个号码。   电话那头的人大概也在失眠,没响两声就接通了。   余母的声音顿时变得小心翼翼。   “老夫人,我是林汀,”她对着电话说,“真是打扰了,只是有件事,不和您说我心里不安。   “是这样,我家那个畜生回来了,也不知道怎么还活着……”   *   *   *   市中心的一处房产,终于在三年后迎来了它的主人。   把抱来的小金鱼连缸带水一起放在进门柜子上,余逢春满意地看到室内非常干净,基本没有灰尘。   “被绑架之前,我给一家保洁公司打了不少钱,”他给0166解释,“我不方便经常过来,所以雇他们每半个月过来打扫一次,本来是想用作惊喜的……”   话语停顿在某个彼此心知肚明的转折点,余逢春脱下外套,扔到沙发上。   这套市区大平层是余逢春用自己的钱买的,没告诉任何人,从装修到雇佣保洁都是通过中介,所以即使他失踪三年,也没有人找到这里来。   余逢春先洗了个澡,然后对着镜子给嘴唇上药。   上完药,他突然说:“最近先不要见邵逾白了。”   0166:[为什么?]   余逢春和邵逾白的进展很好,趁着没有变故发生,应该趁热打铁,巩固一下感情,免得东窗事发,邵逾白心灰意冷,连见都不愿意见一面。   余逢春当然有自己的理由。   “我觉得这两天会有人想找我。”   [谁?]   “他妈。”   [……你是说,邵逾白的母亲?]   “对。”   站在阳台上,余逢春等着床品消毒结束。   一声提示音后,他带着一套天蓝色的被罩床单去铺床。   “他们那么盼着我消失,一是因为我确实不符合他们的期待,二就是因为他们担心我活着回来,让邵老太太知道,会给他们带来麻烦。”   “与其等她自行发现,不如主动告知,还能讨个好。”   余逢春一点都没猜错。   换好床品以后,余逢春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往巨大无比的双人床上一趴,就再也不想起来。   “现在消息应该能传到了吧?”   他打了个哈欠,事不关己地猜测:“也不知道老太太能不能睡着。”   邵老夫人费了那么大的劲,才把邵逾白身边所有记得余逢春的人全部踢走,就为了瞒住他曾经有个爱得死去活来的情人的事实。   而现在,那个情人回来了。   一切防御手段顿时都变得脆弱透明,时刻都有崩碎的风险。   老太太估计会不高兴。   ……   ……   于是未来三天,余逢春一步都没有踏出房门。   这套大平层装修的时候,完全是按照他和邵逾白最喜欢的风格来的,在保证舒适宽敞的同时又兼具了全面的功能性。   余逢春和0166窝在沙发里看了三百集的脑残恋爱剧,两个人都觉得身心得到了洗涤。   等到第三天的时候,一通电话忽然出现在他手机屏幕上。   是秦泽。   余逢春没有暂停电视,直接接通:“有事?”   “我还以为你死了。”   这是接通以后秦泽说的第一句话。   “很遗憾,没有。”   正在这时,被保姆诬陷的无辜路人大哭出声,然后跑着离开了案发现场。   秦泽听见了:“你在干什么?”   余逢春:“追剧。”   “……”   电话那头有片刻的沉默,接着秦泽道:“不去勾搭人了?”   “歇一会儿,勾搭人需要技巧,不能一个劲追,”余逢春说,“所以除了确定我还活着以外,你还有别的事情吗?”   “有。”秦泽说:“你什么时候把我介绍给你弟弟?”   提起这个,余逢春就没话说了。   “这个啊……”   他暂停电视,将画面定格在女主震惊的瞳孔上,略微有点心虚地挠挠鼻子。   “这个不能急,”他说,“我觉得你俩还需要酝酿。”   “大少爷,这么懂吗?”   秦泽在电话那头戏谑地问,听着好像没有生气。   余逢春心不在焉:“嗯哼。”   “那你说说,需要酝酿什么?”秦泽又问,“我现在就去准备。”   不是你准备,是我准备。   见有点儿瞒不住了,余逢春小声说:“我和家里吵了一架。”   秦泽:“……”   秦泽:“什么?”   “你听见了,”余逢春说,“总之现在情况比较复杂,不过你放心,我肯定不会骗你……”   这时,手机屏幕上显示有另一通来电即将接入。   111邵先生。   余逢春跟找到了救命稻草似的,说一句有电话来了,然后二话不说挂掉秦泽的,高高兴兴地接起另一通。   “你好?”   电话那边,邵逾白的声音有点奇怪:“111?”   余逢春眨眨眼,意识到现在登场的这位可能是副人格。   然后他就听见邵逾白笑着说:“看来我是222咯?”   虽然是玩笑话,但细听能分辨出很多的哀怨不满。   余逢春搓搓胳膊,跟他解释:“这只是方便区分。”   邵逾白反问:“那为什么我不是111?”   “……”   早知道不接这通电话了,现在可怎么解释。   余逢春本能站起身,开始绕着客厅踱步,试图在邵逾白真正委屈生气之前将他的情绪安抚下来。   他没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表现接近于婚后惹老婆生气的没用丈夫,邵逾白更没意识到自己正担任“老婆”这个角色。   仿佛知道余逢春给不出令双方都满意的解释,邵逾白等了一会儿后,忽然转移话题。   “我不是来跟你吵这个的。”他说,“我是来提醒你一下。”   余逢春一愣:“提醒我什么?”   “我现在在一家餐厅的盥洗室里,”邵逾白说,“知道为什么吗?”   不等于逢春回答,他便自顾自地解释:“因为111要在这家餐厅见一位老朋友。”   老朋友?   余逢春思索不到半秒钟,眼睛忽然睁大。   邵逾白的朋友不少,但能让他的副人格专门来打电话提醒的老朋友只有一个。   电话那边,副人格好像也知道余逢春明白过来,声音变得温柔缠绵,像沾着毒的钩子,轻而又轻地蹭上余逢春的指尖。   “宝贝,明典生回来了……想勾搭我的话,你得赶快了。” 第55章   明典生不是重要角色, 但他特别就特别在,他是唯一一个见证了余逢春和邵逾白从相知到相恋全过程的局外人。   这也就说明,他更清楚当初余逢春的背叛, 对邵逾白来说意味着什么。   且明典生这个人的家族出身不算很干净,耳濡目染下他的性格也有些乖张阴狠, 如果让他知道那个背叛自己兄弟的人回来了——   余逢春本来打算慢慢来, 现在一看好像行不通了。   要在明典生意识到什么之前, 先和邵逾白建立关系, 起码得培养出他看见明典生动手要去拦的友好品格。   想到这里, 余逢春也没心思看电视剧了, 放任男主一家停在一团混乱中, 起身去冲了个澡。   冲完澡以后,余逢春盘腿坐在床上,给111邵先生发了条信息。   【邵先生, 我可以向你请教一些花卉养殖的经验吗?】   发完以后, 余逢春扔开手机, 躺回床上, 任由仍旧湿漉漉的发尾沾湿床单。   [0166, ]他道, [打开实时录像。]   ……   ……   对面人放下手机以后, 脸上露出一丝不怎么明显的微笑。   明典生注意到了, 很诧异。   “谁发的消息?笑成这样?”   这句话有夸张成分在, 但发条信息就能让邵逾白看完笑的人,确实不多。   上一个还是……   明典生眉毛皱了一下,面上划过阴霾, 又很快恢复如初。   他神态平常地坐下,健硕有力的身体包裹在一身黑色西装中, 英式收腰剪裁很合适地衬托出他的高个子,相貌是不同于邵逾白的另一种俊朗,显得更野性一些。   听见他的疑问,邵逾白抬眼瞥了他一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思考许久,才缓缓道:   “几天前遇到一个人,交换了联系方式,我还以为他不会联系我了。”   明典生眉毛一动,意识到有戏。   他追问:“怎么遇到的?”   他的急切很明显,邵逾白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才道:“他撞了我的车。”   “呦,”明典生笑了,“好老的套路。”   在他们这个圈子里,靠撞车勾搭上的不少,大家都司空见惯。邵逾白很早以前也被撞过,但最后的结局是他让那人赔了好几百万。   听见金额以后,那个俊得跟朵花似的小孩当时就傻眼了。   那时候的他们还都说邵逾白不解风情,原来是没碰到入眼的。   “之间不理你是想钓钓你,现在要收线了。”明典生分享经验,“你别太正经就行。”   邵逾白闻言看他,眼神很奇妙。   他重复道:“钓我?”   “差不多就这样吧,”明典生说,“这种凑上门来的小东西很好上手。”   他是在分享经验,可话里话外的轻视却让正在思考的邵逾白皱起眉毛。   ——他不喜欢别人这么说江秋,好像那个干净明亮的青年在他们嘴里变成了某种唾手可得的东西,散发着**和屈服的味道。   “他不是那种人。”邵逾白说。   明典生愣住了:“你什么意思?”   “他很好。”   撂下短短一句话,邵逾白起身走到窗边,垂眸去看楼下的造景花园。   三年前,从昏迷中醒来,他开始喜欢这种明亮的景色。   明典生还在想那句“他很好”到底意味着什么,邵逾白突然开口:“我这段时间一直在做梦。”   “梦到什么了?”明典生随口问。   “一个人。”   明典生的表情变了。   没有关注他的神色,邵逾白看着楼下似星星一般的白色花朵,继续说:“我总是梦到他,然后37分钟后,我会醒过来。”   “……”   明典生坐在椅子上,脸色异常难看,一张僵硬恼怒的面具覆盖在他的脸上。   任由沉默蔓延一段时间后,邵逾白终于转过身,面对着明典生。   他问:“那个人是谁?”   “……”   面对他的问题,明典生顿了一会儿,才开口:“他死了。”   邵逾白神色不变,继续道:“我更想知道他是谁。”   “没必要,”明典生很烦躁地挠挠头发,“你那么关注一个死人干什么?”   “是我母亲这么跟你说的吗?”   邵逾白忽然问。   他的脸色仍然很平静,很清楚邵老夫人都背着他干了什么。   明典生愣住了,眸色变幻,手指在椅背上快速点动,考虑着什么。   邵逾白注视着他的动作,片刻后点点头,不再等待他的答案:“没关系,我已经去联系了。”   “联系啥?”   “我以前的下属,我想他们应该会知道一些。”   明典生费解地皱起眉毛:“你为什么突然在意这些了?”   他道:“你以前从来不关心——”   “——很奇怪,对不对,”邵逾白打断他,眼神也有疑惑,“我突然就很关心了。”   很想知道梦里的那个人是谁,很想见到他,很想看着他的眼睛。   欲望像一粒深埋在他体内的种子,终于迎来了某个邵逾白自己都不清楚的最好时机,开始疯狂生长枝叶,在他的血肉里开出渴望与思念的花。   “辛苦你今天过来了。”   觉得该说的话都说完了,邵逾白低头整理一下袖口,对明典生说,“回去好好休息,过两天请你吃饭。”   他朝门口走去,手搭在门把手上,开门前又道:“我还是很希望你可以告诉我。”   明典生保持原来姿势不变,看着回过头的邵逾白。   他这位已经坐在当家人位置上的老友,和几年前没什么变化,他早就什么都不缺了,举手投足间有一种世俗欲求被填满的平静冷淡。   可明典生却总是会拿现在的邵逾白,跟三年前的做对比。   明典生记得,那个刚从昏迷中醒来的邵逾白,眼神很冷,泛着空洞的无望,好像丢失了特别宝贵的东西,尽管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   而现在,邵逾白眼中的寒冰在融化。   仿佛失而复得。   “我想想。”明典生说   邵逾白走了。   ……   实时录像停止。   余逢春躺在床上,叹了口气。   邵逾白已经在怀疑“江秋”和梦中那个人的关系了。   眼下形势乱成一锅粥,干脆趁乱喝一口得了。   对着天花板发呆一会儿,余逢春重新拿起手机,看着邵逾白发来的淡淡的一个“好”。   跟刚才在影像里为他名誉而战的仿佛是两个人。   邵先生很会装样子啊……   摆在床头柜上的小鱼缸里传来咕噜咕噜的水泡声,余逢春侧过身子看,发现日渐肥美的小金鱼正艰难摆动着尾巴。   0166又胖了,可爱死了。   “我给你买个大鱼缸。”余逢春说,拿起手机让0166挑款式。   而正在这时,一条信息发过来。   是邵逾白,没有寒暄,直接是一个地址。   暂停挑选鱼缸,余逢春点开地址,发现又是一栋没去过的房子。   邵逾白怎么有这么多房子?   0166悄无声息地冒出来。   [如果不是他现在还是初级版本,我会觉得他想睡你。]   “你该去洗洗脑子,”余逢春说,“我们的关系是很纯洁的。”   [哈哈。]   0166干笑两声,选了个链接调到余逢春的手机上,让他给自己买这个款式。   余逢春照做,买下以后又等了一段时间,才给邵逾白发消息。   【邵先生,这是哪里呀?】   111邵先生言简意赅:【我家。】   哇偶。   余逢春有点不好意思,想用更含蓄的语言说明自己其实是个很保守的人。   然而话还没打完,一幅图片就被传送过来。   是一张书柜的实拍图。   书柜塞得满满当当,随便放大一看——   《花卉栽培技术》   《家庭养花使用手册》   《花卉病虫害防治图谱》   《如何让你永远身处春天——花卉讲解》   ……   余逢春放下手机,开始怀疑111和222用的不是同一个脑子。   不由得,余逢春真的产生了一个怀疑:“他不会真把我当成某个不小心撞了他的倒霉蛋吧?”   明典生不是暗示过了吗?   余逢春也许不是唾手可得的小东西,但他确实别有用心。   对此,0166幸灾乐祸:[有可能。]   “……”   放在以前,余逢春一定会为主角如此高尚的情操感到骄傲,并和他成为一对非常要好的朋友。   可现在不一样了。   “我得在暗示他一下。”   想到这里,余逢春躺不住了,起身去翻衣柜。   等他用了一个小时挑出一套足够满意的衣服后,邵逾白的电话也过来了。   “哈喽。”余逢春接起电话。   邵逾白非常有礼貌地问道:“你好,现在有空吗?”   余逢春转头看了一眼镜子中的自己,满意点头:“有空哦。”   “那你愿意过来吗?”邵逾白说,“我有一点事情要忙,可以让助理去接你。”   助理?   余逢春又看了一眼镜子。   当然了,这就是对待朋友最好的方法,让你的助理接他去你家,而你要忙工作。   你完全没必要为此感到不安愧疚,因为你们一点暧昧关系都没有。   余逢春笑了一下:“好哦。”   邵逾白:“……”   电话挂断了。   邵逾白对着黑屏的手机愣了一会儿。   一种奇妙的直觉告诉他,余逢春刚才在不高兴,但究竟为什么不高兴,邵逾白毫无头绪。   可能是觉得自己刚才态度不好吧。   邵逾白暗暗决定下次打电话的时候语气更和缓些。   ……   ……   ……   车子停在住宅区门口,余逢春隔着老远就看见一个目测比他家门还高的壮汉穿着黑西装走下车,肩膀宽厚、臂膀有力,仿佛可以把墙掏穿。   他看见了余逢春,双开门冰箱似的肩膀微微一动,抬起手和他打招呼。   “是江先生吧?”壮汉粗着嗓子说,“我姓赵,您叫我声小赵就好。我们老板让我来接你。”   余逢春:“……”   他不得已的仰起头,注视着壮汉强而有力的下巴。   邵逾白是多怕死,找了这么个保镖。   看体型,十个余逢春加一起,也不够他一个人打的。   “你好,赵哥。”   余逢春特别有礼貌地和他问好,“我们现在就出发吗?”   “先等等。”   赵哥手一伸,让余逢春坐上车,接着他站在原地,四处查看。   余逢春隔着玻璃看他的动作,注意到他的左手背上有条疤,看走势和撕裂程度,不是寻常利器造成。   且赵哥的视线落点非常专业,一看就是在找有没有偷拍或者跟踪的可疑人物。   检查完以后,赵哥坐回副驾驶上,回头跟余逢春解释道:“您别介意,最近老板身边总是出现一些很莫名其妙的人。”   “怎么个莫名其妙法?”   赵哥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在斟酌用词。   “反正就是挺莫名其妙的,”他说,“跟全世界都欠了他似的。”   余逢春:“……”   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名,但是不能确定。   赵哥也不能多说,于是两人一路沉默,赶在天黑之前,把余逢春送到了邵逾白位于市中心的房子。   赵哥亲自带着他进了电梯,走到门前,一路上仍然非常警惕,好像担心某个拐角会突然冒出个东西缠上他俩。   被他弄得,余逢春也跟着紧张兮兮。   等走到门口,赵哥敲了两下门,邵逾白穿着一身浅灰色的羊绒衫推开门,看见余逢春的时候眼睛亮了一下。   “请进。”他说。   余逢春迈步走进去,接着又停在门口,望向干净洁白的地砖,想着要不要换双拖鞋。   用不着他开口,邵逾白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当着自己下属的面,这位身价千亿的大老板毫不介意地半跪下去,从鞋柜里取出一双刚买来的羊绒拖鞋,放在余逢春脚边。   他仰头去看余逢春的脸,期待着他的反应。   拖鞋是浅蓝色,鞋尖上还点缀了异常可爱的云朵造型。   就算赵哥都能看出来,这双拖鞋挺好,但是和余逢春今天精心打扮的造型很不匹配。   可余逢春却低下头,与邵逾白对视,眉眼弯弯,一句话都不说。   看得出来,他很高兴,酒窝上像开了朵明媚的花。   换上拖鞋以后,邵逾白让他先进去,然后自己站在门边,和赵哥说了两句。   余逢春离得有点远,但还是听清楚几个字。   “安……哭……老夫人……”   两人只交流了几秒钟,接着赵哥就要离开。   出于保镖侦查的本能,赵哥在离开前回头看了一眼。   然后他就看到自己那位冷淡端正的老板,走向站在窗边的那个俊俏小哥,接过了他手里的外套。   两个人一边聊着什么,一边看着窗外的风景,而那件外套就在自己老板手里,被无意识地叠好,挂在手臂上。   赵哥能闻见厨房里飘来的甜味,是果汁和草莓蛋糕。   邵逾白从来不吃,那这些是给谁准备的就显而易见了。   赵哥关上房门,无声离开。 第56章   这套房子, 余逢春也是第一次来。   位于市中心,空间敞亮干净,家居装修是邵逾白一贯喜欢的风格, 比余逢春现在住的那套多了不少活人气。   看来邵逾白最近经常来。   “这里是邵先生的家吗?”   余逢春站在窗边向下看,人都和蚂蚁一样小。   邵逾白回答:“不算, 只是最近常住在这里。”   他的声音有些远, 大概是因为正在给余逢春挂衣服。   余逢春穿来的那件外套, 材质比较软, 确实容易留下褶皱, 但余逢春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   邵逾白做得过于顺手, 好像他平时就是细心周全的人。   余逢春有点高兴, 不再向窗外看,踢蹚着拖鞋去找邵逾白,可在路过一扇门时, 却听到了很轻微的咚咚响声。   听起来像是有东西在里面敲门。   0166冒出来:[繁华的市中心, 不常住的房屋, 紧闭的房门, 还有求救的呼声……]   余逢春:“闭嘴!”   邵逾白现在有两个人格, 按常理说, 副人格是有点变态, 但也没到这个地步。   应该是有误会。   余逢春又偏偏脑袋, 听到门后面还有一阵极其微弱的沙沙声。   0166:[受害者用手指摩擦门面发出的声音。]   余逢春:“闭嘴, 我说真的。”   他本来不紧张的,都怪0166这个神经病系统,乱说话, 余逢春现在真的在考虑222有多变态了。   “在做什么?”   旁边忽然传来问话,有点紧张的余逢春浑身一激灵, 忙转头,看到邵逾白正端着甜品和果汁,眼神疑惑地看着自己。   “……”   余逢春无言指指房间门,声音低低的:“里面有声音。”   闻言,邵逾白眉毛一皱,仿佛也感到困惑,尔后他意识到什么,又很快松开,笑了笑。   “这个啊。”   他把那碟小蛋糕递到余逢春手里,让他拿着,接着自己走到门前,推开房门。   一个黑乎乎地小东西愣头愣脑地冲出来,下方安装的履带过于顺滑,连点停顿都没有,直接就要撞到余逢春腿上。   然后在半路被邵逾白拦住,停在原地。   直到这时候,余逢春才看清,这个黑东西是个机器人,看起来很不聪明,到处都是人为制造的痕迹。   0166:[原来是这东西啊……]   余逢春眉毛一抽,总觉得它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可惜。   被强行拦停以后,小机器人貌似很困惑地转了两圈,然后发现了邵逾白。   “欢迎回来!!”   它操着大嗓门道,刚安装上的机械臂高高举起,做出欢呼状。   再然后,一段快乐的音乐响起。   邵逾白:“……”   好像他也觉得这个小东西有点上不了台面,邵逾白尴尬笑笑,蹲下身按停了音乐开关。   小机器人无事可做,程序暂停,安静下来。   “这是我做着玩的,”邵逾白解释道,“它有点吵。”   确实有点吵。   余逢春瞧瞧邵逾白的衣服,又瞧瞧方才紧闭的房门,不由得猜想邵逾白早回来是不是为了把它藏起来。   “挺可爱的。”   看着邵逾白的眼睛,余逢春说。   也不知道是说机器人,还是在说他。   邵逾白愣了一秒。   而就趁着这一秒的间隙,余逢春蹲下,屈起手指,敲了敲小机器人的脑袋。   咚咚咚。   很低级很平凡的声音,和星际世界的高级家政机器人没法比。   可余逢春很清楚地知道这个小机器人的原型来自哪里。   那是要跨过无限扭曲的时间,和几百次跃迁才能到达的地方。   没想到除了余逢春,还有人会记得。   余逢春抬起头,目光很短暂地在邵逾白身上一扫而过,不敢看太久,怕暴露情绪。   可他再次低下头,笑意却像春天一支接一支盛开的花一样在心底蔓延,开成花海。   原来你也在这里呀。   他想着。   原来你真在这里呀。   又摸摸小机器人的脑袋,余逢春蹲在地上,开口道:“邵先生,有件事我骗了你。”   他的声音轻而又轻,仿佛心里有过无限的考量踌躇,即便是在说出口的那一瞬间,也是担忧慌乱的。   邵逾白从没见过他这幅样子,眼神瞬间柔和下去。   “你骗我什么了?”他问。   余逢春没有抬头看他,细白的指尖点着机器人脑袋上的一枚螺丝。   “我不叫江秋,”他说,“当时撞上你的车也不是意外,我是故意的。”   第二点,明典生已经提醒过了,邵逾白不算意外,可第一点……   邵逾白问:“你叫什么名字?”   直到这时,余逢春才真的抬起头来。   苍白的脸上,挂着一抹柔柔的笑。   他说:“我叫余逢春,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一瞬间,有无数影像如胶片一般在邵逾白眼前划过,好像一颗盛满回忆的水晶球摔碎在地上,每一块碎片都映射出一段他早已忘却的记忆。   一个只有十几岁的青年在他面前笑着,眼神温暖干净;一瓶果汁被他拧开,递到另一个人的手里;无数水花从天边炸开,浸湿青年的衣襟,他回过头来,在爱人的眼睛里看见自己……   白天,黑夜,黄昏。   微笑,大笑,眼泪,凝固的鲜血。   千百段回忆疯狂交叠在一起,模糊又混乱,却又在极致错误中逐渐重合,变成一双在邵逾白梦里出现过千百万次的眼睛。   梦中的人终于张开嘴,无数声音从他嘴里涌出,年轻的,快乐的,悲伤的,稚嫩的,成熟的,所有声音,都在喊一个人的名字:邵先生、邵先生、邵先生、邵逾白、邵逾白、邵逾白……   声音戛然而止,好似一口将断未断的呼吸,凝在喉间。   邵逾白记起了一个名字。   余逢春。   剧烈的头痛和忽然爆发的复杂情感被强行掩盖,邵逾白垂下眼眸,看着仍然蹲在自己面前的人,心里默默地想:   原来你就是余逢春。   念出这个名字的零点零一秒,邵逾白唯一能体会到的感受,是尘埃落定般的安然。   ……   余逢春仰头关注着邵逾白的神色,没有忽略他眼眸中一闪而过的痛苦。   这不是暴露身份的好时机,但余逢春没有时间了。   眼下他的身份就是一层一戳就破的纸,且只蒙在邵逾白面前,不管是余家还是明典生,更或者邵夫人,全都知道他是谁,也全都可以随便一句话戳穿他的伪装。   继续隐瞒,只会让余逢春陷入被动。   所以今天的坦白,不光是因为他心里有点高兴,不想再装了,也是因为如果现在不坦白,那到后面,别人把真相说了,邵逾白会多想。   余逢春不愿意和邵逾白到那种地步,太踟蹰,太束缚。   所以委屈邵先生了。   悄悄从心里叹了口气,余逢春站起身,想带人去沙发那边坐着,别一下子昏过去。   然而他刚站起身,一只手突然从侧边伸过来,拦在他的腰间。   余逢春心中一惊,再回过头,邵逾白眼中的迷茫痛苦尽数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阴沉沉的一片暗色。   “你还真是等不及……”   呢喃的话语像蛇一样舔过余逢春的耳侧,邵逾白手上微一用力,余逢春脚下不稳,倒进他怀里,连解释都来不及,就被深吻住。   副人格的吻里总是带着恨和怨,像是要吃了他。   余逢春几次要说话,都被他压了回去,唇舌交缠间的渴求几乎要把他淹下去,嘴唇都麻木。   要是放在平时,这种激烈的亲吻其实很有意思,但现在不是时候,余逢春没空和他闹。   “冷静点!”   啪的一声,一巴掌抽在邵逾白脸上。   亲吻中断,余逢春冷着脸挣脱开,站在一旁点了点差点又被亲破的嘴唇。   巴掌的红印缓慢浮现,邵逾白死死盯着余逢春泛红的眼睛,听不出多少语气地开口:“你打我。”   余逢春:“……”   打完以后他也有点后悔,222其实挺可怜的,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记得他走了。   “我不是——”   他想要解释,可还没说完就被邵逾白打断。   “你打我。”   “……”   再次重复以后,邵逾白看着余逢春的眼睛,忽地自嘲一笑:“是了,捅都捅了,抽一巴掌算什么?”   他垂下眼,不再看余逢春,仿佛心灰意冷,带着点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委屈难过,让人气得不行的同时,又咂摸出点心疼。   余逢春心软了,走近两步,手指轻抚过邵逾白的侧脸。   “疼不疼?”他小声问。   邵逾白一掀眼皮:“你很关心吗?”   他的语气冷冷的,眼神也很冷淡,似乎已经心凉彻底,偏偏就是不动作,任由余逢春摸着他的脸。   不在意他的排斥,余逢春踮起脚,在泛红的那块亲了一下。   邵逾白:“……”   亲完以后,余逢春解释道:“不是想勾搭或者怎么样,我就是不想再骗你了。”   “不想勾搭我?”   邵逾白面无表情地重复第一句,关注点是余逢春没想到的大偏特偏。   “也不是……”   余逢春试图纠正,但最后还是放弃了,诚恳道歉:“我不该打你的,我去拿冰袋敷一下,好不好?”   邵逾白不让他走。   “给我拿还是给他拿?”他追问,“怕你的邵先生一醒来发现自己被打了?”   余逢春皱眉:“干嘛说得好像你们不是同一个人。”   “我们本来就不是。”   邵逾白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环在了余逢春的腰上,提起主人格,他的脸上有阴霾转瞬即逝,更用力地把余逢春往自己这边抱。   “关于你的记忆都是我的,”他说,眼底的偏执不可忽视,“再痛再恨,我也不会给他。”   余逢春怔愣地望向他眼中绝望的爱意,感觉到额前的碎发被人轻柔地拨开,仿佛一个纯洁的吻。   邵逾白低声道:“他是个懦夫,他连记住你都不敢,所以诞生了我,我才是那个一直记住你、等你的人,你知道吗?”   要很多很多很多的痛苦和无措,才能诞生新一个绝望的灵魂。   可痛苦和爱欲是纠缠在一起的,邵逾白每多怨一分,都会更想他。   怨他狠心,怨他离开,怨他的爱都是假的。   怨他怎么……还不回来。   *   *   *   邵逾白从一片昏暗中睁开眼,视线边缘有一盏朦胧的暖光。   仿佛在一场无知无觉的梦中醒来,最先感应到的情绪不是疲惫,而是绵延不断的困惑。   邵逾白坐起身,看到余逢春正盘腿坐在床头,借着台灯的光看书。   听见动静,余逢春连忙放下书,扭过身子,刚好上邵逾白混乱的眼神,面上露出笑。   “邵先生,你醒了!”   他爬过来,很小心地碰碰邵逾白的手:“还难受吗?”   他眼神关切,俊秀的面容在朦胧的光下更多了几分温暖,邵逾白一瞬间觉得头很痛,残存的情绪在胸腔里发挥作用。   “我晕倒了?”他问。   余逢春点点头:“我们当时正在聊天,你忽然就晕过去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了,然后仔细看着邵逾白的眼睛,小心翼翼地问:“你还记得我说了什么吗?”   “记得,”邵逾白道,“你说你叫余逢春。”   “……那,你还记得别的吗?”余逢春又问。   邵逾白摇头。   他真的什么都不记得,即便他知道他应该记得。   可余逢春却好像松了口气,跪坐在他面前,摇了摇头。   “没关系的,”他小声安慰,“不记得也没关系,你没事就好。”   卧室里只有一盏台灯离他们很远,光线越往这边来便越分散,到后面几乎是一层浅黄色的薄纱,覆盖在他们身上。   余逢春低着头,神色很关切,可他的脖颈却是白且细长的,一层阴影投在上面,像还未愈合的淤青,于暧昧中显露出几分触目惊心。   难以自控地,邵逾白伸出手,在那片阴影上轻轻一点。   感觉到触碰,余逢春抬起头,眼神很困惑。   怎么了?   邵逾白不答,只是继续抚摸着,直到确定那些伤痕都只是他的幻想,才慢慢把手移开。   “你只说了你的名字,没说我们是什么关系。”   拇指轻而又轻地蹭着唇角的一点红肿,邵逾白眸色暗沉,这是几个小时前还没有的痕迹。   在他的问询下,余逢春眼睫微颤,好像在斟酌,又好像只是单纯的羞涩。   他沉默了很久,而邵逾白只是等着。   大约五分钟后,余逢春才艰难开口。   “我们以前……谈恋爱来着。”   这个答案没有超出邵逾白的预料,他记得自己的每一次心跳加快。   “以前,是什么意思?”   余逢春抿抿嘴唇,任由邵逾白近乎缠绵地抚摸着自己的嘴唇,慢吞吞地说:“后来我们三年没见,差不多就算分手了吧。”   闻言,邵逾白垂眸问道,声音低柔:“你想分手吗?”   余逢春摇头。   “我从来没说过要分手,”邵逾白下了定论,“所以我们还是情侣,只不过三年没见而已。”   余逢春眨眨眼。   “好哦。”   他难得乖巧地应道。 第57章   第二天早晨, 余逢春睁开眼,感觉有一个凉凉的东西在碰自己的手指。   是出了禁闭的小机器人。   见余逢春醒来,小机器人高举两条机械臂, 大声欢呼道:“欢迎醒来,公主殿下!”   余逢春侧躺着, 和机器人脑壳上的显示屏对视。   他纠正道:“我不是公主。”   机器人假装听不见, 原地鼓捣片刻, 从背后掏出一朵花, 要往余逢春头上戴。   这朵花开得很娇艳, 大概是刚盛开没多久就被采下, 花蕊还是鲜嫩的。   余逢春趴着一动不动, 任由机器人小心地把花戴在他的鬓角。   又左右调整了一会儿,直到机器人满意了,余逢春才懒洋洋发问:“你主人呢?”   显示屏亮了亮, 没有回答。   小机器人原地转了个圈, 吱悠悠地离开卧室, 两分钟后, 它艰难地带着一个托盘回来。   托盘里只有一杯水, 温水杯旁边有一张裁好的小纸条, 上面是邵逾白的字迹。   请录入指纹, 早餐在厨房, 有事联系。   似是觉得短短一句话显得很冷淡, 邵逾白又在纸条右下角用红笔画了一颗心。   很可爱。   余逢春终于坐起身,拿着纸条笑了好久。   0166姗姗来迟,注意到余逢春愉快的心情后, 略带迟疑地问:[这是谈了?]   余逢春说:“嗯……按照他的意思,我们一直在谈, 只不过是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有见面而已。”   0166:[……]   邵逾白,真是小看你了。   明知道余逢春有问题,明知道自己的昏迷绝不仅仅是简单的昏迷,明知道这三年有蹊跷,但只要余逢春稍微露出点儿意思,他就忙不迭地赶上来,生怕晚半秒钟真的被分手。   他也太爱了。   [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0166问。   [让222知道了,一定会炸的。]   余逢春:“……”   他帮着小机器人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顺便将头上的花插进水杯中,思索片刻后,才开口:   “他不肯把记忆还给主人格,当然也不是说现在给他就很好,我只是不太理解——记忆这种东西,是可以想给就给,想不给就不给的吗?”   0166:[好问题。]   双重人格,是精神疾病的一种,既然是疾病,就一定要用科学的眼光来判断。   而站在科学立场上,记忆并不应该独属于某个人格,更不是那种装进盒子里的宝石,想给就给,想留就留。   可副人格说得信誓旦旦,余逢春不觉得他在骗人。   那么又是为什么?   想到这里,余逢春拍拍小机器人的脑袋上,让它出去,接着对0166说:“有空的话,你去申请一下世界复核。”   世界复核,就是在系统空间中对任务者进入的任务世界进行一次系统且全面的核查审定,主要用于检测是否有不合理因素和外来因子的影响。   因为工作量大,难度程度高,所以需要打申请。   0166:[这么严重吗?]   “不知道啊,”余逢春叹了口气,“可能吧,总觉得很怪。”   在任务方面,余逢春除了成绩不靠谱外,没有任何需要置喙的地方,0166没再说什么,去写申请了。   余逢春则起床去洗漱。   昨晚他们没有睡在一起,确定关系以后邵逾白只是在他唇角发红的那个地方亲了一下,极其克制,然后就主动去了侧卧。   整个过程里,邵逾白半句没提余逢春身上出现的种种异样,对那些过度亲吻的痕迹视若无睹。   余逢春知道他不是瞎了,而是将问题暂且压下,等待着余逢春亲自开口。   邵逾白是一团烧在冷却岩壳里的火,很耐心,很克制,但也很危险。   他的困惑,需要很完美的解释才能摆平。   而余逢春暂时还没想到完美的解释。   ……   洗完脸以后,余逢春回到卧室,听见来电铃声。   是余柯。   想着自己确实有好几天没联系任何名字里带“余”的人,再加上秦泽还被他晾在一边,余逢春有点心虚,接下接通键   “大哥。”   电话那边是余柯,环境很安静,他没在余宅。   确定他身旁没有那个疯狂的锣鼓后,余逢春才懒洋洋地开口:“怎么了?”   “没什么,”听见他说话,余柯松了口气,“这几天大哥一直没有消息,我很担心。”   “我没事,”余逢春躺在床上,“还有别的要说的吗?没有就挂了。”   余柯怎么可能让他直接挂断电话,连忙道:“我前天回了一趟别墅,阿姨说大哥有些东西忘拿走了,所以我来问问怎么处理。”   “哦,那些东西扔了就行,不用管。”   余逢春又要挂电话。   “大哥!”   余柯急了,喊了一声,然后才反应过来,将语气软下:“先别挂电话。”   余逢春满意了,但在电话里仍然听着很不耐烦:“又怎么了?”   “我请你吃饭,好吗?”余柯问,“放心,我不提爸妈的事,就是吃个饭。”   “为了什么?”   “还能为什么?”   余柯在电话那边低声笑笑,声音温柔缠绵,“你是我哥,请你吃个饭不是应该的吗?”   好像他有多喜欢余逢春似的。   0166如果有毛的话,现在肯定已经炸开了。   “行啊,”余逢春靠在床头,“吃饭可以,我带个朋友去,怎么样?”   余柯问:“朋友?大哥已经交新朋友了?”   他问得随意,好像是家中幼弟对兄长的关心调侃,可话语尾音中却带着很难说清的微酸,是在不满余逢春带别的人来吃饭。   余逢春才懒得理会,含糊地敷衍:“嗯哼,新朋友。”   “……好,”余柯说,“那我选位子,大哥记得来。”   余逢春没再说什么,挂断了电话。   0166终于忍不了了,跳出来:[他这是说的什么话!!]   “什么?”余逢春喜欢看小系统炸毛,笑着问。   [大哥交新朋友了~]   0166阴阳怪气地模仿,然后再次破防:[他和你关系很好吗?管这么宽!他想干什么!!]   进入这个世界以后,0166唯一担心的事就是余柯这个王八蛋对余逢春有企图,而余柯又正好一次又一次地踩在它的雷点上。   很可怜了。   愤怒完以后,0166的声音微弱下去:[你不知道这有多吓人……]   余逢春确实不知道,不过他心里有个猜测,可以很好地化解0166的焦虑,只是还没到确定公布的时候。   所以他貌似很敷衍地安慰道:“没事,放心,我有数。”   0166:[……]   自觉安慰结束以后,余逢春又给秦泽发消息。   余:【最近有空吗?】   消息发过去不到三秒钟,一条语音就发了过来。   点开以后,是秦泽阴阳怪气的嗓音:“呦,大少爷,我还以为你把我删了呢!”   余:【不会的,晚上出来吃饭吗?】   秦泽继续发语音:“谁请谁?没钱吃饭了?”   余逢春皱皱眉毛:【余柯请。】   “……”   那边顿了好一会儿,接着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余逢春接起,听到秦泽那边有很乱的声音,接着就是脚步声。   等他开口时,周围已经安静了。   “你说谁请?”秦泽问。   余逢春继续躺着,伸手去拨弄床头柜上的花,气定神闲:“你听见了,余柯请。”   “哇偶,”秦泽假装惊讶地感叹一声,“大少爷,你言而有信。”   余逢春:“……”   就在他无语沉默的两秒钟里,秦泽那边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就是低语。   秦泽把手机放低,隔断声音,余逢春直觉里面有问题,招呼0166打开窃听。   “组织……绑……说……”   几个分散的字词传入余逢春耳中,没有具体的含义。   秦泽重新接起电话:“不好意思,刚才有点事——从哪里吃饭?”   余逢春把余柯刚发来的地址信息转发给秦泽。   “你穿好看一点,”他嘱咐,“有礼貌一点。”   秦泽笑了:“瞧你这话说的,我什么时候不礼貌过?”   刚见面去摸人家脸,就挺不礼貌的。余逢春暗道。   但他没说,又跟秦泽闲扯两句以后就挂了电话。   卧室瞬间陷入安静,余逢春盘腿坐在床上,陷入沉思。   0166:[刚才那个人是不是提了一个“绑”字?]   “还有组织,”余逢春说,“我觉得我没有听错。”   [难不成他就是当年的那个绑匪头目?]   0066不可置信,答案来的也太快了。   余逢春沉默着摇头,下床穿鞋。   等到了厨房,看见放在保温箱里的早餐,他才慢慢开口。   “不应该。”   [为什么?]   “没有必要呀,”余逢春挖了勺奶冻放进嘴里,“秦泽家里的公司和邵氏一直都有短期合作,除了邵逾白他能得到什么好处?而且据我所知,邵逾白和他半点恩怨都没有。”   不为谋利,不为仇怨,秦泽何须谋划那么长惊天动地的绑架案?   0166安静片刻,道:[但我不觉得我听错了。]   在和那个人的对话里,秦泽绝对提到了“绑”这个字。   “那我们假设一下。”   余逢春把吃完的奶冻小碟放在桌案上,又把叉子调转角度后摆在旁边。   “如果他真的跟绑架案有关系,那除了当时的绑匪之外,会不会是另一股势力?”   有犯案的,自然就有查案的。   按照这个思路想下去,连余逢春模糊记忆中秦泽最开始的出场,都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阴影。   ……   ……   ……   电话挂断以后,秦泽站在一条堆满杂物的走廊里,一身高定服饰显得格外突兀,几乎是两个图层。   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脸色是从未显露人情的疏离,张扬俊朗的五官也随之多了些冷漠,像佩戴着一张冷铁面具。   原地思索许久后,秦泽收起手机,转身回到房间。   房间里是与走廊一致的脏乱拥挤,十几平的空间里挤了四五个人,气氛凝滞严肃,秦泽的开门声并没有盖住角落里传来的抽噎。   短暂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瞥了一眼,秦泽问:“说了吗?”   靠近门边的短发女人摇头:“没有。”   闻言秦泽眉毛一挑,终于觉得有点儿意思了。   “还不说?”   他慢悠悠地挪步到角落里,看着缩成一团哭泣的瘦弱男子。   长时间的躲藏他的皮肤褪成了一种极不健康的白色,整个人如同在骨头外面包了一层皮,头发油腻稀疏,眼神慌乱无措,像一只被打了亢奋剂的虫子,完全看不出三年前的意气风发。   “犟什么呢?”   秦泽蹲在他面前,刚问一句话,就看到男人神经质地打了个哆嗦,顿时就笑了。“你怕什么?又没有人打你。”   男人不答,眼珠子一个劲地转,仿佛想找到能供他逃生的缺口。   见他不肯说话,秦泽继续道:“三年前,你是邵家应聘的司机之一,虽然不负责邵逾白的出行,但肯定也能得到些消息,不然当时他们怎么就那么倒霉,正好在车子抛锚的时候,让那些绑匪撞上呢?”   男人在听到邵逾白这三个字的时候,浑身又哆嗦了一下,双眼布满血丝,看向秦泽的眼神满是怨恨。   “你看看,不管他们给了你多少钱,现在你不一分也花不了吗?”秦泽摊开手,语气吊儿郎当,“何必替他们瞒着,能得到什么好处?”   听到这里,男人终于有反应了。   他嗬嗬地笑了两声,毫无血色的手指不自觉的在墙壁上抓挠,抠出一片血。   “你知道什么,”他嘶哑着嗓子说,“我老婆孩子过得好。”   这就是他唯一的回答。   秦泽站起身,冲着站在门口的女人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走到外面。   女人从口袋里拿出盒香烟,自顾自地点燃,吸了两口后才开口:“他现在唯一的执念就是他在国外的老婆孩子,问什么都不会说的。”   “那怎么办?”秦泽反问,“现在唯一没被灭口的就是他,他要是不开口,很难查的。”   女人又用力吸了口烟,语气异常疲倦:“不知道。”   他们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找到了三年前泄露邵逾白行踪的司机,本以为能得到一些与绑匪有关的线索,没想到这个司机连人都快不算了,问什么都不说,逼急了就说他的三年未见的老婆孩子。   女人叹了口气,将吸掉大半的烟摁在墙上熄灭。   这时,她发现秦泽正盯着手机看。   “看什么呢?”女人问,“刚才也是,谁给你打的电话?”   “我的……朋友?”   秦泽盯着手机,语气漫不经心:“今天晚上的行动我不参与了,有点事。”   “什么事?”   秦泽笑了,将手机放回口袋:“你不会信的。”   女人眉毛一挑:“试试看。”   秦泽:“余逢春。”   话音落下,女人平稳的指尖忽然一抖,眼睛不可置信地睁大。   “余逢春?”她压低嗓音重复,“是那个余逢春?那个失踪的?”   “对。”   秦泽点点头,拍干净袖口的灰尘。   “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回来的,总之今天晚上他要介绍我和他弟弟认识。”   女人若有所思地颔首,又问:“怎么会?”   “这是相互的,”秦泽说,“我介绍他认识邵逾白,他介绍我认识余柯。”   短短一句话中蕴含着巨大的信息量,女人愣住了,许久之后才慢慢道:“他要认识邵逾白……?”   很少有报告或档案中正经提起三年前那场绑架案的具体始末,绝大多数人都以为在那场绑架中,受害者只有邵逾白一人,但细翻官方秘密档案就会发现,在那场绑架案中,实际上的受害者是两个人。   邵逾白,和他的男朋友。   只不过邵逾白在重伤情况下顺利脱困被解救,而余逢春则就此失踪三年没有任何音讯,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   女人万万没想到,三年后的今天,他竟然回来了。 第58章   “你知道邵逾白身上最重的那道伤口, 不是绑匪弄的吧?”女人不由问道。   当时的案卷,信息错综复杂,邵逾白作为受害者, 身上出现了许多剐蹭伤、挫伤、切割伤,甚至贯穿伤, 而其中最致命的一处, 经法医判断, 并不来自绑匪。   事后, 警方在案发现场找到了那把作为凶器的折叠匕首, 而在刀柄上, 除了那些无法辨认的指纹外, 还有一对指纹,格外显眼。   那对指纹就是余逢春的。   作为与邵逾白一同被绑架、随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受害者,余逢春无疑成为了唯一的嫌疑人。   面对女人的询问, 秦泽神态自若, 道:“那你应该也知道, 如果余逢春没有强行将子弹取出, 邵逾白都撑不到救援来。”   他想了一会儿, 补充:“顶多是余逢春开刀以后不懂怎么操作, 指使伤口扩大, 但他的用意是好的。”   “那他后来去哪里了呢?为什么不在原地等待救援?”女人追问。   秦泽一摊手, 眼前闪过一双灿若星辰的黑眸:“那我就不知道了。”   说完, 他看了眼时间,道:“我该走了,这里脏死了, 得先回去换身衣服。”   余逢春让他穿好看点再过去。   ……   ……   余柯定的餐厅是一家高级私厨,每天只接受定额预约, 实行个人餐单制,常客的预约已经排到了两年后。   “现在是吃鲳鱼的好季节。”余柯在电话里说。   余逢春不置可否,把信息原样转发给秦泽,然后瘫在邵逾白家中沙发上,看了一整天的电视剧和花卉养殖指南。   等时间到了下午,他才慢悠悠地找来手机,一边录入指纹,一边给邵逾白打电话:“邵先生,我今天晚上要出去一趟哦。”   “好,”邵逾白应了一声,“需不需要司机送你?”   “好啊,”余逢春说,“谢谢你。”   邵逾白说:“跟我不用讲这些。”   哦对,他现在是男朋友来着。   跟男朋友确实不需要太客气。   要不是邵逾白及时提醒,余逢春都忘了。   “谢谢提醒,”他很有礼貌地道谢,“我下次不说了。”   邵逾白“嗯”了一声,补充道:“这句也不用说谢谢。”   “好哦。”   挂断电话以后,不到半个小时,余逢春听到敲门声。   是赵哥。   “余先生,老板让我送你过去。”   赵哥今天换了件相对休闲的衣服,但还是深色,往门口一站,跟门神似的。   余逢春仰着头应了一声,换鞋出门。   他们到餐厅的时候,秦泽也刚好下车。   看得出来他很把余逢春的话放在心上,收拾得光鲜亮丽,腕间带着块名表,头发全部后抓,露出俊朗的五官,宽肩长腿,很吸引人目光。   余逢春还不想暴露自己和邵逾白的关系,便让赵哥换个地方停车。   然而在车辆路过的秦泽的时候,专心开车的赵哥无意一扫,视线却突然凝住。   余逢春注意到了。   “怎么了吗?”   他问,同时也向四周看去,以为会发现某位安姓男子的身影。   然而赵哥却一直盯着后视镜,片刻后迟疑着摇摇头,拐弯之后将车停在路边。   “碰见个熟人。”他说,“还以为看错了。”   余逢春说:“你经常跟着邵逾白,见到的人应该很多,看见熟人也正常。”   听见他喊自己老板大名,赵哥很奇异地看了余逢春一眼,觉得他和一般人不一样。   “不是老板的熟人,”他解释道,“是我的熟人。”   “……”   余逢春明白了。   邵逾白的熟人都是商界精英和各类才俊,顶多有几个莫名其妙的神经病,但不多;赵哥的熟人,则是货真价实上过战场,在刀尖舔过血的。   “是保镖?”余逢春有点好奇了。   赵哥摇头:“不是,他穿的挺好看的,是客人。”   穿的挺好看,不是保镖,客人。   余逢春回忆刚才的餐厅门口,意识到符合这类特征的只有一个人。   他难以想象,可还是描述秦泽的特征:“是不是个子很高,穿着深蓝色的枪驳领西装,戴着块表,眉眼有点外国血统?”   “对。”   赵哥点点头。   他是一年前来到邵逾白身边的,没参与进秦氏和邵家的合作,所以不知道秦泽的身份。   “我以前去安吉危拉执行维和任务时,在交战区碰见过他,”赵哥说,声音低沉,憨厚平凡的脸上多了几分战争、枪炮留下的肃杀气息。   “那时候他和另外一队人在一起,我们差点起冲突。”   赵哥平淡地说完,等着余逢春的反应。   余逢春:“……哦。”   他眨眨眼,想过很多可能,但从来没有把秦泽和战场联系在一起。   一个国外财团的公子、第一顺位继承人,为什么要跑到安吉危拉去?   这就是理想的力量吗?   皱皱眉,余逢春又问:“那你知道他当时是干什么吗?”   赵哥摇头,道:“不清楚,但好像是为国际组织办事。”   ……   直到下车,余逢春都在想着这句话。   高级私厨不同于寻常菜馆,一是因为在选菜方面确实用心,也够奢侈,二就是他们的服务确实做得出彩。   余逢春刚到门口,就有一个衣着素净美观的服务生走过来,向他问好。   “是余先生吗?”   服务生的声音也好听,姿态落落大方。   余逢春点头,他便笑道:“两位客人已经先到了,我带您去。”   说完,他胳膊一伸,引着余逢春往包间去。   为了保证食材新鲜和环境雅致,私厨每日只接几桌,余柯这回算是加塞排上的,但即便如此,走廊里仍然足够安静,脚步落在地毯上基本听不见,香气幽微,只有轻柔的音乐在耳边回荡。   服务员带余逢春到包间门口,为他推开门,余逢春大摇大摆地走进去。   包间里,余柯正在和秦泽聊天,面上笑意温柔却生疏,见余逢春进来,眸中才闪过一抹亮光,站起身。   “大哥。”   他走到余逢春身边,想伸手。   余逢春果断往旁边一躲,顺势抓住他的手腕,带呆住的余柯走到秦泽旁边。   “我觉得你们应该已经认识了,但还是再认识一遍吧。”   空着的那只手拍在秦泽肩膀上:“秦泽,你见过的。”   接着余逢春拉着余柯的手腕往前,对秦泽说:“余柯,我弟弟。”   说完,他松开手,后退一步。   “你们可以握手了。”   “……”   秦泽饶有兴趣地挑起眉毛,观察着余柯的神情。   被自己亲哥这么作弄,正常人早该生气了,可余柯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格外训顺,余逢春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此刻已经将手伸了过来,要和秦泽握手。   “秦先生,很高兴认识你。”他柔声道,“大哥刚回来没多久,能交上新朋友,我真的很高兴。”   秦泽与他握手:“不客气,他人不错。”   余柯笑了,想抽回手,可秦泽仍然用力握着,食指还有意无意地蹭过他的掌心。   “……”   余柯脸上的笑有点僵硬:“秦先生,您这是在做什么?”   “没干什么啊,”秦泽说,然后往下一看,恍然大悟,松开手。“不好意思啊,余先生,我忘了。”   余柯收回手,没生气,但脸上的笑淡了一些。   “没关系。”   余逢春冷眼看完全程,确定秦泽刚才肯定不是单纯地握手。   介绍完两人认识,他的任务也完成了,余逢春脱下外套,走到唯一空着的那把椅子前坐下。   “菜单是什么?”他问余柯。   余柯递来一张手工制作绘制的菜单,余逢春接过,顺手把外套递过去,余柯便将衣服挂好,才坐下。   秦泽看完全程,此时感叹道:“你们兄弟关系真好。”   余逢春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反倒是余柯点头道:“大哥对我很好。”   0166:[……他在做什么梦?]   如果余逢春对他算好的话,那他对邵逾白就是火箭发射——上天了,完全是云泥之别。   好在余逢春今天来吃这顿饭,也不是为了驳余柯的面子,也跟着敷衍地点点头。   见他承认,余柯眉眼弯起,很高兴的样子,而秦泽则一个劲地看着,神色很复杂。   余逢春低头喝水,谁都不理。   敲门声响起,服务员开始上菜。   春天的青菜比夏秋冬三季都水嫩,精细处理过后简单一炒,就有一碟水灵灵的鲜。   余逢春尝了一筷子,觉得不错,琢磨着可以带邵逾白来尝尝。   他心里思考着怎么谈恋爱,没太关注桌上发生的事,余柯几次挑起话题想和他说话,他都不理会,余柯只能作罢。   秦泽找到机会开口:“余先生,最近忙不忙?”   余柯道:“还好吧,每天都差不多。”   “这样,我最近还挺清闲,”秦泽说,“听说最近的郊外最好看,不如过几天我做东,一起去山庄那里玩玩?”   余柯拒绝:“不了,最近不是很方便。”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抽出两天嘛,”秦泽继续劝,“年纪轻轻,别把自己困在办公室里。”   余柯不答,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尔后才抬眼看他,笑意不达眼底。   “秦先生怎么这么想约我出去?”他轻声问。   秦泽回答:“我比较热情。”   余柯:“我不太喜欢热情的人。”   “是吗?我还以为余先生挺热情,”秦泽慢悠悠地说,“来末城不到十年,就站稳了脚跟,一般人做不到吧?”   余柯一挑眉,神色平淡,语气却针锋相对:“秦先生很了解我。”   “这是哪里的话,余先生是风云人物、青年才俊,我也就是随便听了两耳朵。”   余柯微微一笑,平静道:“别人的三言两语,我却付出了很多努力,秦先生不要听信别人的一面之词。”   “说的对……”   秦泽不再穷追猛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干脆利落地站起身:“刚才是我不对,敬你一杯,算是赔不是。”   说罢,他将手中小酒壶里的酒水一饮而尽。   余柯也无意太和他为难,于是气氛重新和缓下来,在秦泽的软磨硬泡下,两人交换了联系方式。   ……   余逢春尝了块鱼肉,盯着眼前各怀心事的两人,觉得很有意思。   “你觉得这是追人的态度吗?”他问0166。   0166实话实说:[不像。]   “我也觉得不像。”   秦泽刚开口就跟警察审犯人似的,有趣。   余逢春喝了口水,觉得自己吃饱了,摸出手机给邵逾白发消息。   余:【吃饭了吗?】   邵逾白:【图片.jpg】   余:【收到,也想给你拍,但对面两人比较敏锐,所以算了。】   邵逾白没问他在和谁吃饭,只是道:【好的,什么时候回来?】   余逢春放下手机,短暂地抬头看了一眼,判断道:【四十分钟吧。】   邵逾白:【好的,我告诉司机。】   交流停止,余逢春重新拿起筷子,看余柯和秦泽打太极,猜想谁先退缩。   二十分钟后,一个电话打进来,余柯接完电话以后脸上浮现出歉意,说公司有急事,要离开。   “帐已经结了,大哥和秦先生随意就好。”   他站起身,修长高个的身材配上温和俊逸的脸,很养眼。   秦泽对这顿饭的结果很满意,和他道别。   余柯礼貌地微笑点头,接着去看余逢春,期待他的反应。   余逢春:“……再见。”   余柯也满意了,柔声道:“大哥再见。”   说完,余柯走了。   门关上的一瞬间,余逢春放下筷子,打了个哈欠,觉得吃顿饭比跑半岛马拉松都累。   秦泽看着他的反应,觉得很有意思,嘴角勾起一点戏谑的笑。   他邀请道:“出去透透气?”   余逢春瞥了他一眼:“我不抽烟。”   秦泽一愣,心中所想被猜穿。   “行,不抽。”   为表明态度,他把带着的烟盒火机往桌子上一扔,先走到门口推开门。   余逢春这才起身,先他一步离开包间。   *   *   高层的廊外花园修整得很漂亮,不大,但异常精致。   夜风徐徐,暗香浮动。   余逢春从心里算着时间,靠在雕刻精巧的栏杆上,远远打量着秦泽的脸。   意识到余逢春在看,秦泽没觉得不好意思。   “大少爷,看什么呢?”   他靠近过去,和余逢春一起靠在栏杆上。   余逢春实话实说:“你真的是要追余柯吗?”   “是啊,”秦泽点头,“不像吗?”   不像追人,像是寻仇。   这种打击人的话,说了可能损阴德,所以余逢春只是低头笑笑,没有给出答案。   柔和的凉风越过远处的湖泊和树枝,掠过余逢春的额发,将柔软的发丝轻轻吹拂,白色衬衣也跟着勾勒出美好的弧度,在一个安静的夜晚,显得自在随意。   秦泽眼神似风一般扫过,莫名想起余逢春夸余柯时说的那些话。   余柯是好看,但他大哥更漂亮。   这或许就是为什么明知道得不到好脸色,余柯还是一个劲地凑上去。   喜欢啊,秦泽琢磨着。   这么好看的一个人,抽一巴掌过来都是香的。   ……   明典生度过了非常烦躁的一天。   刚回国,手机开机,一堆应酬的电话就打过来,请他吃饭。   反正待在家里也烦,明典生就随便挑了一家私厨,晚上赴约。   一顿饭吃得挺好,而且东家用心了,吃完饭还有别的安排,本该是宾主尽欢的一个晚上,偏偏邵逾白的那些话跟石头一样卡在明典生的喉咙里,弄得他不上不下、左思右想,烦得很,没心情找乐子。   于是刚聊到一半,明典生就撂了筷子,去外面抽烟透气。   然而刚出包间,明典生就注意到廊外花园里有一对鸳鸯,凑得很近,在说话。   可真是不凑巧。   明典生暗骂一句,不想过去当电灯泡,便准备往花园角落里走,抽根烟就回去。   可一迈进花园,明典生就注意到那对里稍矮些的那个很眼熟,好像之前见过。   这本不该引起他太多注意,但某根神经就是突突跳个没完,明典生烦躁地把死活点不着的烟折断扔进垃圾桶,认真朝前方看去。   然后,他就愣住了。   刹那间,眼前的场景让明典生以为自己是酒精中毒,在濒死之际出现了幻觉。   不然他怎么可能,在市中心的高级私厨的廊外花园中,看见已经失踪三年的余逢春?   还是在别的男人身边?   又过了五秒钟,明典生意识到自己没喝多,更没看错。   “biao子……”   顾不得思索始末,骂了一句,明典生拿出手机,准备给他那倒霉的好兄弟拍张照片,以证明自己接下来的动手是有理由的。   然而下一秒,手机还没拿出来,冰凉的香气悄悄袭来,一只手忽然搭在他的手腕上。 第59章   明典生抬起头, 死了三年的亡灵对他露出一抹笑。   “明先生,干什么呢?”   余逢春问。   明典生脸上没反应,手却狠狠哆嗦了一下。   被吓的。   “真是你?”他哑着嗓子问。   余逢春羞涩一笑, 手还死死地按住明典生的手腕,用力之大, 平时卧推170kg轻轻松松的明典生, 竟然一时间抬不起手。   “不是哦, ”余逢春说, “其实我叫江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与此同时, 本来站在栏杆边远远围观的那个男人, 也朝这边走来。   明典生皮笑肉不笑,手下暗暗使劲:“你是不是以为我傻?”   没骗过去。   余逢春脸上顿时划过一丝可惜,面上神色不变, 可还是压得明典生抬不起手。   明典生就不明白了, 这么个小白脸, 哪来的这些力气?   他脸色难看下去, 语气也不好:“松手!”   余逢春不动, 仍然笑眯眯的:“不如说说你刚才想干什么?”   明典生气笑了。   “你自己做biao子, 还不兴别人看吗?”他道, 眼神异常阴狠, “也就邵逾白这个瞎子还看不出你是什么货色……”   余逢春神色波澜不惊, 反倒是走过来的秦泽听见一耳朵,眉毛皱起来。   “在说什么?”他问。   明典生不答,挑剔的眼光将秦泽从上打量到下, 然后看余逢春:“奸夫?”   “不是。”   明典生冷笑一声:“呵,你以为我会信?”   余逢春:“是真的, 这里面有很多误会。”   秦泽也附和:“对,都是误会。”   看着眼前这对奸夫淫夫,明典生只觉得自己脑门一股火,恨不得把他俩全部灌了水泥沉海。   僵持一会儿后,明典生勾唇,极其恼火地笑了一下:“那三年前也是误会?”   余逢春眼眸微颤。   将他的躲闪看作心虚,明典生慢条斯理地继续说:“余逢春,之前邵逾白对你怎么样,你自己心里有数,他没有半点对不起你的地方,当时在沧北水库,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不在乎,但你抛下他,让他一个人在那儿等死,这是事实,对不对?”   “……”   明典生终于把手抽了出来,手腕都麻了。   他垂眸看向余逢春的样子,像是在看一个等待判决的囚犯,语气轻描淡写:   “回来了也没事,离他远点就好,你都害死他一次了,就不要再做第二次了。”   说完,没有等待余逢春的反应,明典生居高临下地冷笑一声,眼神嘲讽轻蔑,最后朝秦泽的方向看了一眼,像是要记住他长什么样,随后从余逢春肩膀那里擦过,离开了廊外花园。   秦泽隔着一段距离,看着余逢春原地沉默许久,才抬起头。   一种细密的悲伤在那双黑亮的眸中缓缓流露,又很快被掩盖下去,比夜风还静谧无声。   很难得的,秦泽轻声问道:“……你没事吧?”   余逢春眨眨眼。   “没事啊,”他说,“明典生……他爱说就说吧,我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明明是不在意的话语,偏偏秦泽听出了许多的无可奈何。   从见面开始,余逢春便没有当着他的面表露出过这种脆弱的情绪,如同一座剔透的水晶塑像从内部开始分裂,每一道裂痕上都有许多的心事和难言之隐。   秦泽一时间竟无话可说,只能怔怔地盯着他泛红的眼角。   但不到半秒钟,职业直觉强行让他清醒过来。   “三年前的事,我有所耳闻……”   秦泽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温柔,带着不明显的诱导:“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闻言,余逢春眼睫一颤,似水的眼眸滑向秦泽。   “没什么,”他说,“你不是听到了吗?我留邵逾白一个人等死,自己逃走了。”   “那你自己逃哪儿去了呢?”秦泽问,“你是怎么逃走的?这些年去了哪里?”   他问得很谨慎,接近于没什么目的的好奇心展露。   可余逢春却在沉默片刻后,若有所感地笑了。   他仰头看着秦泽,白皙的皮肤在月光下几乎有玉石的质感,而那双眼睛,仍然澄澈灿烂。   秦泽以倒影的形象倒映在他眼中,如同万千星河中的卑微一点,无可奈何地面对着余逢春了然的笑意。   “秦先生。”   余逢春轻声道:“你为什么要问这些呢?”   秦泽随意一笑:“就是问问。”   “哦,这样,”余逢春点头,“那等你真的想知道的时候,再来问我吧。”   他看了一眼时间。   “赵哥到了,我该走了。”   他和秦泽告别:“余柯虽然脾气好,但很多时候也很怪,你自己把握着度。”   “我知道,”秦泽说,“心里有数。”   于是余逢春离开了。   *   *   *   上车以后,余逢春舒出一口气,在后座上瘫成很舒服的一团,没骨头似的靠在邵逾白的肩膀上。   亚麻混纺丝绸的西装面料纹理略微有点粗糙,闻起来有很淡的香气,底下肌肉宽厚有力。   余逢春调整着枕到一个舒适的位置,问道:“你怎么来了?”   “刚好下班。”邵逾白说,手指小心地拂过挡在余逢春眼前的头发,“很累吗?”   余逢春打了个哈欠:“还好,只是他们都不说实话,我也很为难。”   “想聊聊吗?”邵逾白问。   余逢春闭着眼:“不了,再过几天。”   他没意识到在这一刻,自己和邵逾白的姿势有多亲近,如此自然而然,好像那三年的隔阂从未存在过,他们一直在一起,也一直在分享着彼此的空间。   而邵逾白或许意识到了,但他什么都没说,见余逢春累了,便从旁边取来毯子盖在他腿上。   余逢春差点就要这样睡过去。   然后他就想起之前在廊外花园遇见明典生的那一幕。   早在余逢春和邵逾白认识之前,明典生就已经是邵逾白的好朋友了。   抛开智商不谈,明典生真的是个很讲义气的人,关于余逢春回来这件事,他不可能一直瞒着邵逾白。   ……   “邵逾白。”   车中格外安静,余逢春突然喊了一声。   邵逾白“嗯”了一声,低下头,看着他:“怎么了?”   余逢春睁开眼,很认真也很突兀地对他说:“你知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害你的,对吧?”   “……”   不等邵逾白有所反应,余逢春又自顾自地说:“你可能不知道,但你能记住吗?”   他说得不明不白,偏偏又那么期待,看着邵逾白的眼神格外明亮,像星星。   在他的眼睛里,邵逾白同样认真点头。   “我知道,也记得。”他说。   严格意义上,这只是在他记忆中与余逢春认识的第一个星期,除了彼此外,一切都很陌生。   可邵逾白就是没有理由地选择听从,就好像他第一次见到余逢春时,就清楚自己爱他一样。   ……   ……   ……   回到邵逾白的房子,刚一进门,余逢春就听见了很熟悉的哗哗水声。   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一条金灿灿的小金鱼正在前几天选好的鱼缸里欢快游动,啄水草玩。   “哇偶。”   余逢春站在鱼缸前,用手比划了一下,不出意料的发现小金鱼又胖了,但和整个鱼缸比起来,还是跟米粒一样。   “你怎么把它带来了?”   邵逾白站在他身边,和他一起看着鱼缸里的小鱼。   “你很喜欢它,”他淡淡地说,“而且鱼缸放在这里很合适。”   余逢春闻言一挑眉,往后倒退两步,用全局的眼光打量客厅的装修。   谎话,彻彻底底的谎话。   又或者是邵逾白的审美其实很一般,平时那些美商在线都是装出来的。   鱼缸是很好看,也够大气,但摆在客厅里,就好像一座运行完整周全的磁场里忽然掺进来一些杂音,不仅混乱而且奇怪。   打量了一会儿后,余逢春又看向邵逾白,眼神戏谑,再次问:“你真觉得很好看?”   邵逾白:“……”   很不自在地咳嗽一声,他道:“调整一下布局就好了。”   余逢春被可爱到了。   考量很久后,发现心上人到哪儿都带着的只有这条鱼,于是把鱼接过来,这样心上人就不会走了。   因为太过急切,所以面对疑问的时候只能强装镇定,假装自己早有计划。   正常人应该感受到的冒犯不满,余逢春通通没有。   邵逾白不正常,余逢春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有睡衣吗?”余逢春问。   还在紧张等反应的邵逾白一听他这么说,嘴角瞬间扬起半个弧度,神色跟着放松下来。   “有,都准备好了。”   “好耶!”   余逢春伸了个懒腰,出其不意地在邵逾白脸侧亲了一下,刚刚好就是昨天他打了一巴掌的地方。   亲完以后,他小声说:“这是谢谢的意思。”   “……”   邵逾白垂眸,看着余逢春亲完以后紧张害羞的双眼,眼睛像蝶翼一样颤动,连带着两个人的心跳也一起不规律起来。   他喉结滚动,仿佛有干咳的意味,邵逾白沉默两秒钟,才缓声道:“不客气。”   余逢春觉得好玩,又亲了一下。   这次他没有再等着看邵逾白的反应,亲完以后直接转身,很自觉地走向主卧。   留邵逾白一个人站在客厅里发愣,等卧室门关上才缓缓回神,盯着面前的鱼缸,沉思着怎么摆放才能让整体和谐一些。   0166在水里随便乱游,感觉到了很大的压力。   ……   铃声响起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邵逾白没有睡。   自从遇到余逢春,他就很少做梦了,有些时候可以一闭眼到天亮,对于三年的煎熬折磨来说,实在很难得。   但有些时候,他依然会在梦见那道背影的37分钟后醒来。   苦痛的回音在胸腔中不断回响,邵逾白坐起身,毫无睡意,走到客厅,盯着在水流里沉浮的小鱼。   铃声响起,他接通电话:“怎么了?”   明典生开门见山:“我还是告诉你吧。”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憋闷,像是经历了整整一天的纠结思索,憋屈坏了。   邵逾白并不意外,伸手敲动玻璃,企图唤醒小鱼:“说吧。”   明典生深吸一口气,再次做好心理准备,然后才开口,说得很急。   “你梦见的那个人,应该是你的前男友,叫余逢春。”   “嗯,”邵逾白应了一声,尔后又纠正道,“男朋友。”   明典生:“什么?”   邵逾白耐心重复:“不是前男友,是男朋友。”   “……”   明典生从电话那头深吸两口气,不理会这个死恋爱脑,继续说:“三年前,你们被绑架了,还记得吗?”   “我只记得我在医院醒来。”   邵逾白说,声音压得很轻,注视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其他的都不记得。”   “忘了正常,你当时差点死了,”明典生说,“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余逢春,他跑了。”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没管你死活,自己逃命去了。”明典生加重语气,“而且他差点害死你。”   “……”   一段僵硬的沉默之后,明典生呼出一口气,语气放轻:“当年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们都不清楚,但你被找到的时候身上被捅了一刀,血都要流干了,调了好几个血库的血才救活,我其实不该跟你说这些,但我今天看到点东西——”   邵逾白眸光一闪,问:“——你看到什么了?”   明典生的答案没有超出他的预料:“余逢春,我看见他了。”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明典生会把这个隐藏了三年的秘密透露出去。   直到现在,明典生都记得邵逾白看向余逢春时的眼神是什么样的,说得俗一点,就好像在看天上的神仙。   挺离谱的,但明典生真觉得,就算邵逾白没忘余逢春捅了他一刀的事情,余逢春那个妖精一撒娇,血海深仇也能轻轻翻过了。   所以还是抓紧提醒一下,别让他又踩进死坑里。   明典生继续道:“我说句不好听的,他跑了三年再回来,跟别的男的勾勾搭搭,一看就是钱都花没了,所以又想钓个倒霉蛋,你醒点神,离他远点行不行?”   邵逾白:“……”   他安静了好久,久到明典生都觉得他是把话听进去了,才道:“他不是那种人。”   明典生:“……什么?”   他坐在床上,不可置信地往前躬身,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邵逾白平心静气道:“我说他不是那样的人。”   “你凭什么这么说?”明典生问,“你还记得什么?你哪儿来的——”   话音戛然而止,一个猜测如闪电般贯穿明典生的思绪。   他语气沉下去,很肯定地说:“你见到他了。”   没必要否认,邵逾白“嗯”了一声。   明典生万万没想到自己来晚一步,恨铁不成钢:“邵逾白,你疯了是不是?他那么害你,你还说他好,你当时是不是重伤缺氧,把脑子憋坏了?”   “没有。”邵逾白说,“我很清醒。”   一点儿都没看出来。明典生暗道。   然而邵逾白继续说:“我相信他。”   “……”   凌晨未眠的夜晚,寂静的空间里只有细微的水声,两人眼前不约而同地划过一双明亮干净的眼睛。   明典生的脸色难看下去,邵逾白却笑了一下。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他对着电话说,“但我相信他。”   这就是最后的答案。   邵逾白从不讲空话。   主卧里,余逢春关闭实时录像。   *   *   半夜,余逢春睡得迷迷糊糊,感觉有人钻进了自己的被子。   “唔……”   温热的手挑起睡衣下摆,摸到他的肚子上,很安稳妥贴地放在那里,并不烦扰,也不挑逗,好像只是单纯地帮他暖肚子。   余逢春马上就要再睡过去。   然后就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开口:“明典生打来电话了。”   睡意像潮水一样涌来,又像潮水一样退去。   余逢春侧身背对着身后的那个人,在黑暗中无声睁开双眼。   他问:“怎么了?”   “没怎么。”   身后人眷恋缱绻地亲吻着他的后颈,留下密密麻麻的浅吻,声音漫不经心。   “他问明典生当年发生了什么,明典生就说了——宝贝你可真不当心,怎么和别的男人约会还被看见了呢?”   余逢春被他亲得很痒,但邵逾白话里有意无意的酸意不满更尖锐,更值得关注。   可他没有顺着解释,而是问道:“明典生说什么了?”   “……”   副人格沉默了许久,才道:“说你始乱终弃、朝三暮四、于危难之际弃我不顾……让我离你远点。”   余逢春懒洋洋地“嗯”了一声,躺在邵逾白的怀里不动,好像那些恶意指责跟自己没关系。   “你信了?”   闻言,身后人低低笑了一声,尾调很有些哀怨。   “我信不信有什么用?你当时难道没走吗?我躺在那里,看着你越走越远,一次都没回过头……”   余逢春静静地听着,终于翻了个身,躺在邵逾白怀里,和他面对着面。   “不是你让我走的吗?”他平静地问,“你自己亲口说的,我活着就好。”   现在改主意了?   最后一句话他没说出口,但邵逾白听得见。   “没有。”他回答。   从来没怨过你,困境时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含着热血的赤诚真言,半点不曾掺假。   只是逃生以后,你去了哪里?   整整三年了无音讯,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我也以为你死了,偏偏又在我心如死灰的时候,你回来了,继续若无其事地爱我,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恨你,从没有恨过。   只是怨你不回来,怨你什么都不肯和我说——   夜深人静,黑暗无声。   房间里仅有的微弱光亮是窗外的月光,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蜷缩着搂抱在一起,气氛安宁,呼吸间能听到此次的心跳。   这一幕,无限接近于曾经的险境。   或许是因为挨得太近,胸腔被满满当当的心跳声填满,不分彼此,只是看着邵逾白的眼睛,他没说出口的话,余逢春就都明白了。   怨怼恼怒,说白了就是觉得自己没地位,没资格出现在自己爱人身边,才会被一而再再而三的隐瞒欺骗。   还挺让人心疼的。   不自在地咳嗽一声,余逢春躲开邵逾白的眼神,道:“不是别的男人。”   邵逾白没反应过来:“什么?”   “明典生说的那个,”余逢春道,“他叫秦泽,我回来以后想见你,就是他带我去的。我答应把余柯介绍给他。”   邵逾白闻言皱眉:“你想见我,给我打电话就好。”   余逢春敷衍地点头:“是啊,给你打电话,然后被111以骚扰诈骗为名拉黑。”   副人格面无表情地开口:“他不会拉黑你的。”   听他这么说,余逢春来兴趣了。   “为什么?”   副人格真的烦死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了,但不说又显得自己很无理取闹,只能屈辱地开口:“因为他会对你一见钟情。”   余逢春顿时就笑了,心里生出些逗弄的心思,追问道:“真的?”   他不笑还好,一笑,邵逾白心口一阵火起,掐着余逢春的腰把他按在身下,手掌一路往上,顺着余逢春的脖子掠过侧脸,最后撩开额前的碎发。   盈盈笑意比夜晚的湖泊水光还旖旎动人,最喜欢最喜欢的人无所防备地躺在他手下,温顺动人——   哪怕有天大的火气,见到这一幕,也该熄灭了。   余逢春笑着看邵逾白跟八百年没亲过一样急吼吼地凑上来,没有躲闪,只在气氛升温,即将刹不住车的时候偏过头去。   “好了,不要再亲了。”   他用手推开邵逾白,半坐起身。   邵逾白很不满意,觉得火从余逢春的嘴唇烧到了自己身上,而且越烧越大,隐隐有把两个人一起烧死的架势。   深吸一口气,他把挡在眼前的头发往后抓了一把,问:“为什么?”   余逢春说谎话不打草稿:“我老了。”   邵逾白:“……”   他俩现在的姿势很有意思,基本上就是蓄势待发的状态,略微一动就能碰到对方身上烧着的火,然后自己也跟着热起来。   邵逾白上半身的衬衣已经脱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两粒系在靠下的位置,跪在余逢春腿间的姿势异常方便,露出大片分明的肌肉线条,眼神晦暗侵略,偏偏又在极力克制,很讨人喜欢。   余逢春摸摸他的侧脸,权当奖励。   “我明天有事,”他说,“而且真的很怪,我明明是和邵逾白谈恋爱,上床的时候却好像分成了两个人。”   邵逾白微一侧脸,抓住他的手,吻在掌心。   “我是我,他是他。”   余逢春笑了一下:“但是我只和邵逾白谈哦。”   副人格又不傻,当然明白他在暗示什么,脸色当即沉下去。   他拒绝:“不。”   “哦,好吧。”   余逢春并不生气,调整一下姿势,从邵逾白的控制范围离开,很舒服地躺在床上。   “我要睡了,你可以在旁边睡,也可以回自己的房间。”   这段关系里,谁让步,都不可能是余逢春让步。   邵逾白太清楚这一点,知道今晚没戏了,只能阴着快滴水的脸起身,将蹭到床尾的被子往上拽。   余逢春很配合地躺平,等邵逾白确定盖好被子才闭上眼。   他特别友好地告别:“晚安哦。”   邵逾白冷哼一声,像个深夜被老婆赶出家门的落魄中年男子,强撑自尊地离开了主卧。   ……   ……   第二天早晨,小机器人又带着一朵很漂亮的花开进主卧。   余逢春迷迷糊糊地盘腿坐在床上,时不时地低头打个瞌睡,夹在鬓边的花随着动作一摇一晃。   邵逾白进门的时候,刚好看见花朵坠落,掉在余逢春的大腿上。   花瓣柔嫩艳丽,落在白皙丰腴的大腿上,是另一种纯洁的色欲。   邵逾白眼神微转,注意到了一抹离花瓣很近的极淡的红痕。   那个位置,那个颜色。   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急躁缠绵的夜,某一次急切的索要后留下的痕迹。   “早餐好了?”   听见余逢春的问话,邵逾白眼睛一眨,回过神来。   “是的。”他应道。   于是余逢春爬下床,把花插在邵逾白胸前两粒扣子中间的缝隙里,想要后退却被扯住深吻,花朵在两人的摩擦挤压中晕出些生涩的暗色痕迹。   等余逢春彻底清醒,才被松开。   “怎么了?”他抬眼问。   亲吻后的嘴唇有一种红肿的水润,余逢春打了个哈欠,仿佛并不理解邵逾白流露出来的沉思与疑惑。【审核大人,只是亲了个嘴】   而邵逾白凝视着他的眼睛,久久不言。   片刻后,他抬手拭去余逢春眼角的水痕。   “没事。”   *   *   吃过早餐之后,余逢春终于想起一个问题。   “你不去上班吗?”   邵逾白喝了一口水:“本来是要去的,但后来计划有变。”   “怎么变?”   “管家说母亲身体不太舒服,我准备回去看看。”   想起那位老太太的年纪,余逢春若有所思地点头。   “需要我陪你去吗?”   闻言,邵逾白抬眼看他:“你不是有事吗?”   此话一出,两个人都愣住了。   余逢春弯了眉眼,神色中看不出问题:“你怎么知道的?我们这么心有灵犀吗?”   他不应该知道,因为这是余逢春说给222听的。   “……”   邵逾白也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知道。   余逢春今天有事要做这个概念,好像是根植在他脑子里的一样。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甚至没有反应,自然而然的就讲了出来。   这是不合常理的,然而从他遇见余逢春的那天晚上开始,不合常理的事太多了。   于是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样,邵逾白选择将问题轻轻放下。   暂时相安无事。   ……   吃过饭以后,邵逾白去邵宅,余逢春则开着那辆仍然没有被修好的宝马5系出门,去了那家提前预约好的维修店,交钱以后等着把车修好。   等候区的服务相当到位,用各类美观植被和巧妙装修,将等候区分割成一个接一个的小块,在保证美观的同时,又没有完全封闭空间。   余逢春要了杯鲜榨橙汁,坐在沙发上等车修好,顺便从心里和0166复盘刚才发生的意外。   [这是不是象征着某种融合?]0166大胆猜测。   余逢春想了一会儿,摇头。   “我觉得不像,更可能是意外。”   身体是同一具,没道理所有发生的事情只有一个人格可以感知,也许主人格在沉睡过程中无意与副人格的记忆产生了一刹那的交错。   那接近于无意识的表达,所以他才会觉得余逢春今天有事要做,却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想到这里,余逢春又问:“世界复核怎么样了?”   0166道:[还在审核呢,估计再过几天会有结果。]   这个效率已经算快的了,看来0166在背后没少催。   “谢了。”   余逢春象征性举了一下果汁杯,表达感谢。   [不用跟我说这些,到时候考个98回来就好。]   多么现实的系统。   *   车辆维修没费太多时间,余逢春大概在等待区待了几个小时,就有工作人员过来提醒他车辆已经维修好了。   礼貌道谢以后,余逢春没有立即去提车,而是靠在沙发上,拨通一个电话。   铃声只响了3秒钟就被接通,好像对面那个人一直在等这通电话。   “大哥?”余柯问。   “是我,”余逢春应了一声,言简意赅,“车修好了。”   “一辆车而已,不用这么放在心上。”   “还是放一下吧,”余逢春道,意有所指,“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别到时候不清不楚地缠在一起,更麻烦。”   闻听此言,余柯低低笑了一声,似乎永远都不会为余逢春的话生气或者心寒。   笑完以后,他说:“我在湖景别苑,大哥把车送过来吧。”   湖景别苑,就是当时余柯临时安置余逢春的地方。   青天白日的,还是工作日,余柯为什么会去那里?   尽管很奇怪,但余逢春没问为什么,挂断电话以后直接去了湖景别苑。   余柯果然在房子里等着,只是除他以外别墅里一个人都没有,连平常住家的保洁都不在。   把钥匙给他以后,余逢春就想走,然而还没转身,余柯就轻声邀请:“好久没见了,进来喝口水吧。”   余逢春很奇怪,实话实话:“我们昨天晚上刚见过。”   “昨天那位秦先生一直拉着我说话,我都没空和大哥聊聊。”余柯说。   那张与余逢春极其相似的脸上浮现出浅淡温和的笑,余柯脸上的笑像模板,能通过不同的场景调选出不同的弧度,漂亮,但也假得很。   余逢春盯着他瞧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半晌后他点点头,抬腿迈进别墅,熟门熟路地坐下,把腿往茶几上一搭。   “说吧,你想聊什么?”   余柯接了杯温水放在余逢春面前,随后坐在他手边的沙发上,眼神关切。   他再次问出了那个问过很多遍的问题:“大哥,过去三年你都去哪儿了?”   余逢春漫不经心:“有什么好担心的,我都活着回来了。”   “可我还是很担心,”余柯说,“当时既然逃生,为什么不回来?”   责备的话语中藏着很多担心,余逢春掀起眼皮,颇有些奇异地打量着余柯。   他好奇地问:“你是最近才知道我活着,还是一直都觉得我活着?”   余柯眼神真诚,没有丝毫躲闪,回答道:“当然希望大哥一直没事。”   “行。”   余逢春只是随口问问,并不真的关心他的答案。   听到他的答案后,余逢春随意点点头,就当相信了,转而道:“我当时从悬崖上摔下去了,没死,但是迷糊了很长一段时间,最近才清醒过来。”   “这样啊,”余柯笑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余逢春:“借你吉言。”   他把端来的温水捧在手里,只是看,没有要喝的意思。   空气一时间陷入沉默,余柯好像没什么要问的了。   余逢春准备离开。   “——大哥见过绑匪的样子吗?”余柯突然开口。   起身的动作骤然顿住,余逢春缓缓坐回沙发上,神色若有所思。   再看向余柯时,不知是不是错觉诱使,这个温柔亲和的年轻人面上忽然蒙上一层灯光造成的阴影。   如同一张钢铁铸成的面具死死扣在他的脸上,挡住所有可供辨识的面部特征,让余柯短暂地成为另一个人。   他的声音也随之改变,成了嘶哑的机械音,回荡在记忆中那个冰冷肮脏的仓库里。   “这个可以活。”   手指点着余逢春,隐藏贪欲的目光像蜥蜴粗糙的鳞片,在余逢春身上游走。   “这个找机会杀了。”   手指移动,找到了邵逾白。   绑匪头领宣判别人生死时如此随意,偏偏在余逢春无路可走,只能跃下悬崖时流露出一瞬间的慌乱。   太过离奇,以至于余逢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觉得自己看错了。   可现在,坐在温暖干净的别墅客厅里,余逢春望着还在等他回答的余柯,记忆中那个绑匪头领的身影,忽然就和他重合在一起。   “……不记得了。”   面对余柯的问题,余逢春安静许久,忽地笑了一下,姿态异常放松。   “应该是没见过的。”他说。 第60章   “这样啊……”   光线轮转, 阴森怪异的皮剥离,余柯又成了那个亲切乖巧的好弟弟。   好像刚才的那些回忆和错觉,都是余逢春的幻想。   见他情绪不高, 余柯安慰道:“记不住也不一定是坏事,那些人里还有没抓到的呢。”   余逢春低下头, 看着安抚一般放在自己膝盖上的手。   再抬眼, 余柯凑得更近了一些, 距离很敏感, 别有用心。   余逢春假装没发现, 任由他越凑越近, 冷不丁地开口:“说起来, 你就没回去看看?”   “回哪里?”余柯问。   “你养父母家。”余逢春说。   说完,像是觉得这句话特别有意思,他自己笑了一会儿, 将杯子递回到余柯手里, 让他拿着。   他语气嘲弄:“他们把你养的这么好, 你就没回报回报?”   “父亲母亲给了他们很大一笔钱, ”余柯说, “我最好不要总见他们。”   余逢春闻言一挑眉:“为什么?”   谈到严肃的话题, 余柯把手收回去, 仍然低眉顺眼:“他们有了自己亲生的孩子, 就不想要我了。”   “这样, 我还以为养子出息了以后,他们会上来巴结呢!”   余柯摇头:“没有。”   “那他们现在在哪里呢?”余逢春好心地提了一句,“我可以帮你去看看。”   “大哥真好心, ”余柯笑了起来,“可是我不知道。”   “这是很多年没有见过的意思吗?”   “……是的。”   余逢春没有再问下去, 已经对这场谈话感到厌倦。   今天的天气格外好,阳光从窗外洒进来,暖融融的像是黄金拉线缠成的棉花,因为格外细,几乎可以因为呼吸的轻微浮动飘起来。   余逢春坐在阳光下,眼神厌倦,额发被阳光衬出同样温暖明亮的金色,显得皮肤更白且通透,是一种只能被记录在画作上的美。   每次看到这样的余逢春,余柯总是会在不经意的恍惚中,迷失在难以理清的种种思绪里。   ……   余逢春离开了,走得随意又不耐烦,和来时一样。   或者说从余柯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开始,他就一直是这个态度。   余柯已经习惯了,倒不能说他真的期待过余逢春给他好脸色。   毕竟自己的出现,从严格意义上讲,就是一场余逢春的厄运。   这本该是个让人异常挫败的想法,可余柯却在想清楚以后露出了堪称欣慰的笑。   阳光洒在后背上,缓缓熏出一层干燥的暖意,余柯站起身,目光落在那杯半点未动的水上。   余逢春把它递过来的时候,手指的温度还未完全散去,只可惜现在已经凉透了。   将水全部倒在装饰的盆景里,余柯带着空杯子,闲庭散步地顺着一道隐秘的楼梯一路往下,来到别墅的地下室。   地下室进出门的密码锁需要通过声音、指纹、虹膜三重验证,门锁仿照银行金库,结构分层,采用高强度复合金属,很难以常规方法爆破打开。   进门以后,地下室的房间里没有太多装饰,更没有那些很容易出现在恐怖色情小说里的道具。   空气冰冷,光线白亮刺眼,几列钢铁铸成的展示架钉在平整的墙面上,投射出浅薄的暗色影子,展示架上零零碎碎摆着很多奇怪的东西。   有钢笔、手提箱、坏掉的装饰挂件,种类很多,毫无美感可言,且看不出什么规律。   现在,一个空的玻璃杯也被摆了上去。   余柯没有将精力放在这些装饰上,随意寻了个位置放下玻璃杯以后,便径直朝更深处走去。   一台没有联网的电脑就摆在房间深处的桌面上,屏幕向外散发着微弱但稳定的光。   有音频显示待播放。   余柯斜靠在桌边,将头戴式耳机对折后,用一边对准左耳,点击键盘,音频开始播放。   “……”   很安静,只有些微的水声,净水系统稳定运作中,偶尔有一段极其细微的噪音。房间里没有人。   余柯听了一会儿,快进音频。   五分钟后,有别的声音进入音频。   是脚步声,很轻快,从远处缓缓放大,迈进房间。   脚步声的主人目标非常明确,走到鱼缸旁边,短暂停顿后,有清脆的敲击声响起。   咚,咚,咚。   “喜欢吗?”   音频里,第一句话终于出现,是余逢春的声音。   地下室里,余柯面上的冷淡也随着询问声软化,漫不经心地伸手点击,放慢音频。   “……”   房间里没有人回答问题,因为刚才那句话是余逢春说给那条鱼听的。   一条又胖又丑,没有半点特别的普通金鱼。   被余逢春从会所的鱼缸里捞出来,百般呵护,跃了龙门。   回忆的间隙里,音频中的水声忽然清晰起来,是余逢春打开了鱼缸顶盖。   接着噗通一声响起,金鱼被倒进鱼缸。   余逢春没再和金鱼说话,合上顶盖以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在音频中缓缓越过水声,占据了余柯的听觉和注意。   扣子解开时的轻微脆响。   布料摩擦的柔和声音。   接着,一件、再一件。   余柯甚至能想象出余逢春把衣服随手扔在地上的模样。   修长白皙的小腿,皮肉匀称,站在一堆同样昂贵的衣料中,比它们奢侈千万倍。   余逢春总是懒洋洋的,眼神厌倦又冷淡,不在意任何人。   可当他去看什么人的时候,那双形状漂亮的眼睛里却仿佛捕捉了一条星河,被不自知地添入许多虚假的在意和喜欢,让人动心。   悬在键盘上方的手有一瞬间的微颤,余柯盯着音频播放的显示符号,嘴角露出一点自嘲的笑。   将耳机一摘下,随意扔在桌子上,不到半秒钟,耳机里响起一段尖锐的爆鸣声,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余柯仍然听得清楚。   窃听器被不明信号破坏,音频播放结束。   其他几段也是同样,余柯听了许多遍,已经记住了。   冰凉安静的地下室里,余柯一个人靠在桌子边,盯着停止播放的音频文件沉思许久,斟酌着亡魂归来的可能。   周围的展示架俱是钢铁铸成,有些还很粗糙,有些则已经非常齐整,离余柯最近的那一列,上面只放着一个玻璃柜。   玻璃柜里,端正地陈列着一把枪,和一把匕首。   Glock 17,9*19口径,可填装15发子弹,目前已经全部用完,最后一枚在邵逾白身体里,后来又被挖了出来。   费尔班-西克斯突击匕首,全长29cm,冷钢材,锥形刀尖,适合刺杀。   与枪支的保养完好不同,突击匕首的刀锋上还粘着一些暗色的脏污。   那是三年前的一泼鲜血。   余逢春的血。   作为纪念品,被余柯收藏到现在。   电话铃声忽然响起,打断余柯的欣赏,来电号码显示未知。   余柯知道来电人是谁,神色波澜不惊。   接通电话,对面传来极其粗糙的变音器声音,一个男人道:   “他们找到那个司机了。”   “也是时候了,”余柯并不意外,“他说什么了吗?”   “没有,他老婆孩子在我们手里,他不敢说。”   余柯道:“那就好,你们藏严实点,别暴露。”   “还继续藏?”男人有些不情愿,“我听说姓余的那个祸害回来了。他会不会认出你?”   余柯漫不经心地在地下室里踱步,目光扫过展示架上的各类收藏。   他道:“不知道。”   男人道:“头儿,赚够了就跑吧,咱们留的够久了,谁知道后面会不会有别的意外?”   “能有什么意外?”余柯笑了。   他走到镜子面前,盯着里面和余逢春有七分相似的脸,缓缓伸出手指,在眼尾的位置摩挲。   “……”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余柯又道,“别胡思乱想,查不到你们身上的。谁会觉得受害人的亲弟弟是策划者呢?”   确实没人会这么想,尤其是这个弟弟还格外好脾气,温驯乖巧,从来不惹大哥生气,但倒大哥脾气坏,从不给他好脸色。   他嘱咐安下心的男人:“把余柯的养父母处理好,别让他们有机会来末城,不然我会暴露。”   “我知道。”   男人挂断电话。   余柯笑着抬起头。   镜子里清秀温和的青年,笑容诡异阴森,从好看的皮囊底下露出点恶意本色。   *   *   离开湖景别苑,站在路边,余逢春想打个车,直接回邵逾白家。   可还没来得及掏出手机,一辆在路边等候许久全黑高座奥迪忽然启动,原地掉头以后停在余逢春面前。   车窗降下,露出一张实在难以让人忘记的脸。   安晓坐在车里,看见余逢春的一瞬间就大喊:“管家伯伯!是他!”   余逢春:……   是他什么?   安晓话音刚下,车门打开,下来两个黑衣保镖,一左一右站在余逢春的两边,很有压迫感。   好多年没见的邵家管家从副驾驶上下来,苍老的脸上,眼神和以前一样刁滑,在余逢春身上不住打量。   良久后,他才开口:“竟然真的是你。”   余逢春丝毫不慌:“是我怎么了?”   安晓趴在车窗上,好奇道:“管家伯伯就是他害逾白受伤的吗?”   管家收回打量余逢春的眼神,点点头:“是他,安医生。”   安晓顿时生气,朝余逢春啐了一口:“坏人!”   哪里来的弱智?   余逢春后退一步躲开,脸上笑容是学了余柯的虚伪。   他温温柔柔地说:“安先生,你再敢多说一句话,我就帮你把舌头打个结,再放回你嘴里。”   多漂亮一个人,说话这么凶,果然是老夫人嘴里十恶不赦的坏人。   安晓哆嗦了一下,缩回车子里,不说话了。   车外,管家保持着沙皮狗一样的微笑,语气却不容反抗:“余先生,老夫人想见你。”   “她想见我,不来找我,让你们来带我过去?”余逢春很好奇,“她生病了?还是躺在床上不能动?”   这是绝对的好意关怀,但管家心胸狭隘,觉得他在诅咒。   “余先生,做人还是要谨言慎行,”他警告道,“请上车吧!”   与此同时,牢牢卡在余逢春两边的保镖,同时伸手拍在他的肩膀上,用意很明显——如果余逢春不主动上车,他们也有的是法子请他上车。   0166:[我可以黑掉两边的监控,然后你用五分钟把他们全都打服。]   它积极地给出解决方案,然后被拒绝了。   余逢春坐进车里,用眼神逼迫安晓让出中排座位,自己舒舒服服地坐下。   “帮我给邵逾白发个消息吧。”他说。   两边都有人盯着,余逢春不好拿手机。   于是30秒后,特意空出一上午空闲,坐在姚医生心理诊室的邵逾白,收到了一条消息。   余:【我猜我又要见家长了。】   邵逾白皱起眉毛,抬手示意姚医生稍等片刻,给余逢春回复消息:【我这就过去。】   余:【不用,等会儿再来。】   【多久?】   【一个小时吧,不用担心。】   最后,余逢春用一个大手比划ok的表情包结束聊天,确定他不会再发消息以后,邵逾白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   等候许久的姚医生终于迎来了说话的机会。   “所以,邵先生,你已经连续三次预约之后又取消了,我可以问一下究竟是什么事情这么紧急又这么的不紧急吗?”   邵逾白双腿交叠,姿态放松,说出来的话却吓人一跳:“我觉得我的精神有问题。”   “什么意思?”   “我经常会无缘无故地昏迷,醒来以后发觉自己和身边人的身上多了些之前没有的痕迹,而我自己毫无印象——你觉得这是什么病?”   姚医生沉思片刻,钢笔在纸上胡乱写两个字:“之前有遭受过重大挫折或者伤害吗?”   “有,”邵逾白很坦然,“三年前我差点死了。”   “那你对当时的事还有什么印象?”   “没有,我全忘了。”   “……”   姚医生又胡乱写了两个字,觉得自己不该接受预约:“初步估计可能是多重人格,如果你想治疗的话,我的建议是——”   “——你误会了。”邵逾白打断他。   “我哪里误会了?”   “我并不想治疗这个病。”邵逾白说。   他神色波澜不惊,矜贵又冷淡,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任何问题。   “我只是想处理掉另外一个人格,我不希望他继续存在。”   过去的那些回忆,只该一个人拥有,如果他不能得到,那干脆谁都别要。   同理,余逢春身边,只需要一个邵逾白。   *   *   另一边,余逢春被带到了邵宅门口。   不知为何一路沉默不语的安晓见车停下,马上像看见救星一样跳下车,站在路边抹了把眼睛,接着快步朝里面走去,一边跑一边还大喊:“老夫人!”   余逢春很无奈地看着他的背影,没忍住,问管家:“你们为什么要找他当疗愈师,不觉得很奇怪吗?”   别把自己和邵逾白一起治死了。   话中暗喻,管家并没有理解。   阴沉沉地看了余逢春一眼,他道:“安医生性格单纯热情,不像某些人放荡阴险,他在家主身边,老夫人很放心。”   就差被人指着鼻子说放荡阴险的余逢春:……   行吧。 第61章   邵宅虽然挂了个老宅的名头, 但实际上刚建没多少年,设计版图和建筑材料都是现代科技的结晶,从设计到落地, 花费金额难以细数,可以被列入末城建筑史的光辉一页。   只是如此现代又昂贵的建筑, 却从里到外弥漫着一股陈旧的老气, 和它的主人一样腐朽。   余逢春坐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 接过佣人端来的茶水, 放在鼻子前轻轻一嗅。   宅子内部装潢和三年前一样, 只有细微处的变动, 据说是前几辈里有个掌事的, 专门找风水先生来看过,什么东西摆什么地方都有讲究。   进了宅子以后,安晓就不见了, 余逢春一个人坐在客厅里, 管家站在斜前方, 跟盯犯人一样盯着他, 生怕他有异动。   余逢春很无奈地放下茶杯。   “这位老先生, 我来都来了, 现在再跑, 是不是很多此一举?”   “……”   管家不理会他。   在管家看来, 余逢春就是个妖精祸害, 手段多得很,谁知道他老老实实跟着来老宅是安了什么坏心,一定得小心防着。   见不说话, 管家心里想什么,余逢春全明白了。   被误解就是他的宿命, 余逢春叹了口气,并不准备热脸贴冷屁股。   看了一眼墙角的落地钟,余逢春在心里默默计算时间。   从他进来到现在,已经过去十五分钟了。   这么长的时间,就算那位邵老夫人刚从床上睁眼,这时候人也应该进客厅了。   现在还没出现,大概是想让他坐在这儿等,跟古代娶媳妇,让新妇一个人坐在簸箕里一样,给下马威,方便以后拿捏。   可惜余逢春不算新妇,更不是任人拿捏的软脾气。   见人迟迟不出现,他一翘二郎腿,施施然道:“管家,老太太怎么还不出来?”   管家一皱眉:“余先生,你也太没有耐心了,老夫人是长辈,哪有小辈催晚辈的道理,你在这儿安心等着就行——”   “哎,打住!”   余逢春伸出一根手指,打断管家还没说完的责备。“首先,我跟她没关系,她不是我的长辈,况且全末城的人都知道我不是尊重长辈的人。   “其次,”余逢春竖起第二根手指,慢条斯理,“我不管老太太在想什么,一个小时,时间一到我就走。”   说完,他冲着管家露出一个格外乖巧的笑:“我要是想走,那两个保镖拦不住我。”   是不是实话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这个态度已经很说明问题了。余逢春压根就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   酷似沙皮狗的管家被他气得皱纹都跟着哆嗦了两下。   余逢春开始倒计时:“还有四十五分钟哦——”   “恬不知耻……”   管家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接着狠狠地瞪了余逢春一眼,离开了客厅。   去找人了。   “可算去了。”余逢春舒出一口气,“哪有这样的,客人到了,主人三催四请才出面。”   0166道:[这个场景让我联想到了很多熟悉而且经典的描写。]   余逢春:“五百万?”   [还有泼白水。]   确实是很经典了。   可余逢春却否决了0166的猜测:“她不敢。”   [为什么?]   “这是一种感觉,”余逢春卖关子,“你这种小金鱼是不会明白的。”   0166:[……]   再认真和他说一句话,它就把数据链挂二手平台全卖了。   没等它生气多久,身后的长廊里忽然响起脚步声。   三催四请请不来的人,余逢春一倒计时就出来了。   多有意思。   在沙发上半偏过身,余逢春笑着打招呼:“好久不见了,老太太。”   邵老夫人站在门廊,一身样式素净的深色衣服,胸前挂着一枚颜色通透的翡翠牌,头发在脑后挽好,神色平静地迎接余逢春的问候。   与三年前相比,她的变化真的不大,只是老了一些,看余逢春的眼神半点没变。   还是轻蔑又强装无视,仿佛看见了自己多厌恶的虫子,又碍于身份体面不能暴露。   安晓跟个鹌鹑似的缩在老太太身后,尽管眼神愤愤,却还记得余逢春要把他舌头打结的威胁,于是只能用眼神表达愤怒。   邵老夫人缓缓道:“三年没见,不算久。”   她走到沙发上坐下,姿态矜贵优雅,身上有很明显的檀香气味,混杂着不是很明显的香火味道,让余逢春扬了扬眉。   “那是,”他低头笑笑,“要是一辈子不见,那才好呢!”   他毫无顾忌地说出邵母心中所想,俨然是要撕破脸,不准备装了。   余逢春的肆意妄为,在场人中除了安晓,三年前都见识过,所以反应最大的也不过是显露出须臾怒色,又很快遮盖下去。   邵母淡声道:“余先生这话说得很刻薄,平时都这么说话吗?”   余逢春笑起来。   “那倒没有,我一般只对带保镖强行逼我上车的人这么说话。”   他玩笑一般说,无视安晓一瞬间的慌乱,深吸一口气,嗅闻着空气里的味道。   “老夫人信佛了?”   邵母不意外他能看出来,养护精细的手指摩挲着腕间的佛珠,意味深长地开口:“我只有一个儿子,而我的儿子却有那么多磨难,我当然要替他祈求神佛保佑。”   这是在暗示三年前的那场意外。   明明余逢春也是受害者,也差点丢了命,偏偏在很多人眼里,他的罪行不比绑匪低。   好像他的出现就是错误。   面对邵母隐秘的指责,余逢春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他道:“老夫人放心,我会照顾好邵先生的,争取让他少受点磨难。”   闻言,邵母讽刺地笑了一下:“你怎么照顾他?”   余逢春拉长尾音,比她之前还要意味深长:“这个就不方便说了吧……”   安晓终于憋不住了:“我才是照顾逾白的!”   话音落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身上,余逢春也饶有兴致地抬眼看他。   安晓的脸都憋红了,又有点要哭的意思,对上余逢春的目光,只能强撑着不退缩。   邵母对他的发言很满意,点点头,道:“安医生才是我为逾白请的疗愈师,他比你更会照顾人。”   “疗愈师?”   余逢春若有所思地重复邵母的说辞,尔后自顾自地垂眸轻笑一声,讽刺意味异常明显。   “老太太,这位医生是从哪儿找来的?”他问,“不会是在没毕业的学生里随便挑了一个吧?”   被说中了,安晓肩膀哆嗦一下,眼里含着泪。   “别哭啊,我还没问完呢。”   余逢春温温柔柔地开口,问出来的三个问题却一个比一个戳人心窝子:“你毕业了吗?有学位证吗?有资格证吗?”   “……”   安晓的眼圈顿时就红了,明明只是三个很正常的问题,可从余逢春的嘴里出来却好像变成了一千把刀,全部刺向他最难堪最屈辱的弱点。   因为这三样他全都没有。   邵母在他最落魄最无助的时候遇到他,给了他一份工作,还把他介绍给了那么英俊又完美的男人,邵母曾亲口对安晓说,她对安晓很放心,也愿意让安晓一直陪着邵逾白。   安晓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即便邵逾白从来没有给他过好脸色,他也从不介意。   直到余逢春出现。   安晓从来没有见过邵先生用那么爱重的眼神看过一个人,而那时候余逢春才出现短短几天。   这让安晓三年的坚持和忍耐像个笑话。   离开花园别墅的那天,安晓伤心欲绝,把自己的所见所闻都告诉了老夫人,然后他就在老妇人这里得到了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   原来余逢春是那样坏的一个人,邵先生是被蒙蔽了!   一种很难用正常言语解释的责任感涌进安晓心头,他要帮邵先生脱离魔掌!   ……   这些所思所想,余逢春并不清楚,只是看着安晓泫然欲泣的模样,琢磨着自己也没说什么重话,只能无奈笑了一下。   然后老夫人开口了,冷冷地责备道:“余先生,你太失礼了!”   余逢春一摊手:“哪里?”   “无论安医生是否有达到你刚才所说的那些标准,他都是真心对待逾白的,我信得过他——我情愿让他陪在逾白身边,也不愿意让一个在危难之际自己逃跑的人陪着!”   多么冠冕堂皇的一句话,点开了余逢春和邵逾白之间最大的问题。   在邵母的计算里,余逢春一听见这话就会自惭形秽,起码也该收敛起这副无法无天的模样,毕竟当初是他有错在先,怎么敢在邵逾白面前装作无事发生?   可她没想到的是,余逢春真的就是一笑了之,完全没当回事。   “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老太太,你不要总是操心儿孙的事,过度干涉别人的家事,会让你显得很不受欢迎。”   邵母厉声道:“他是我的儿子!”   这是她第一次失态,说明了很多问题。   余逢春无所谓地点点头:“对,你儿子,你儿子还不想让你出门呢!”   此话一出,客厅中流动的空气瞬间有了凝滞的意味,邵母脸上的愤怒转化为更隐秘的怨恨,死死盯着余逢春脸上漫不经心的笑,眼神中带着一种被戳穿的怨怼。   余逢春猜对了。   派管家带余逢春过来,不是因为这样更体面,而是因为邵母不能离开老宅。   她被困住了。   被自己的儿子。   注视着邵母眼中的种种情绪,余逢春眨眨眼,貌似抱歉地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啊老太太,我没想把这个说出来的。”   然而这只能让人更生气。   从一旁围观的管家终于忍不了了,上前一步就要给余逢春点教训。   就在这时,电话铃声忽然响起。   清脆的音乐回荡在空旷安静的客厅中,让里面腐朽陈旧的一切都跟着震颤,余逢春将手机平放在桌面上,来电显示大家都看得清楚。   邵逾白。   余逢春接通电话,打开扬声器。   邵逾白的声音响起来,传进每一个人的耳朵。   “结束了吗?”   余逢春“嗯”了一声,道:“差不多了吧。”   接着,他看向邵母,微笑着问:“老太太,你还有想要对我说的吗?”   邵母冷着脸,当着邵逾白的面声音僵硬:“没有了。”   于是余逢春对邵逾白说:“我们聊完了,你可以来接我了。”   “我就在门外。”邵逾白说。   邵母和安晓的表情变得更难看。   一个是因为自己的儿子对这个放荡的biao子唯命是从,另一个则是觉得邵先生已经被完全蛊惑了,很难救出来。   余逢春挂断电话,左右看了一圈,问:“我能走了吗?”   邵母不说话,管家代替她开口:“您可以走了。”   余逢春站起身,手机放回口袋。   临走时,他很好心地安慰道:“老太太,你别怨他没良心,说白了你也没真拿他当儿子——邵逾白从小到大,你把他当工具,从没疼过他一次,现在仗着他失忆,打着为他好的名义欺负他、操纵他,真的很不应该。”   撂下最后一段话,他没费心留意邵母脸上的青一阵白一阵,径直离开了邵宅。   在距离邵宅门口不到五米的地方,停着一辆颜色内敛的阿斯顿马丁,赵哥坐在驾驶位上,邵逾白站在车边,余逢春出来的那一秒钟就看见了他。   “哈喽!”   他挥挥手,小步跑到邵逾白身前,扑进他怀里。   邵逾白纹丝未动,稳稳地接住余逢春,由着他闹。   等余逢春靠在他怀里不动了,他才淡声询问:“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余逢春从他怀里抬起头来,两人对视一眼,明白了。   “没事,”他说,“就是聊了几句。”   在他说话的时候,邵逾白一直在看着他,观察他的表情和语气,确定余逢春是真的没事。   观察完以后,他才道:“母亲脾气不是很好,你下次不用过来。”   “我只是想显得有礼貌一点。”   邵逾白:“你一直很有礼貌。”   被爱情蒙蔽了双眼的男人啊。   余逢春被逗笑了,垫脚在邵逾白侧脸上奖励地亲了一口,不期然在他身上闻到了一股早上还没有的香气。   亲吻的动作顿住,余逢春问:“你去哪里了?”   问的同时,他又在邵逾白颈间吸了一口气,确定自己没有闻错。   “没去哪里,”邵逾白说,“怎么了?”   余逢春仰头盯着他,认真道:“你身上有其他的味道。”   邵逾白平静地:“可能是办公室。”   不对,十分有百分的不对。   余逢春打量着邵逾白的脸色,想从中寻找出些许欺瞒的端倪。   而邵逾白神色不变,坦然应对着余逢春的审视,没有半点心虚的意思。   两人对视片刻后,余逢春将信将疑地收回目光。   “好吧。”   他接受了邵逾白的解释,上了车,和赵哥打招呼。   邵逾白坐在他右手边,等余逢春打完招呼后,伸手打开冷藏柜,取出一碟新鲜做好的芒果班戟放在小桌板上。   他道:“顺路买的,听很多人说味道不错,尝尝。” 第62章   芒果班戟的味道很好, 细腻清甜,邵逾白不是爱吃甜品的人,但他的鉴赏能力值得表扬。   而且余逢春不记得自己吃过这种口味, 说明这是家新店。   当然了,三年时间嘛, 末城出现新店是非常正常的事, 可余逢春就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漫不经心看着窗外飞速流去的景色, 余逢春点点甜品碟, 银色小叉子与陶瓷碰撞, 声音清脆。   “在哪里买的?”他问。   邵逾白看向他:“不满意?”   “是很满意。”余逢春强调:“这种应该需要排队吧?”   邵逾白没有否认:“还好, 没有很久。”   “真的?”   “真的, ”邵逾白说,“我还要来接你。”   他的表情很认真,不像在撒谎, 余逢春思索片刻, 抛出最后一个问题:“有地址吗?”   “有。”   邵逾白把地址告诉他。   0166迅速拉开地图, 给甜品店的位置标上点, 同时系统测算出与心理诊所和邵宅的直线距离和行驶时间。   很远, 除非赵哥把他的直升机开来, 否则不可能实现心理诊所、甜品店、邵宅的一小时路程。   所以这可能真的是个误会。   余逢春开始有点不好意思了, 凑过去拍拍邵逾白的大腿, 当做自己无端怀疑的安慰。   “我就是随便问问, ”他很虚伪地说,“你是最好的男朋友。”   邵逾白正在研究一份刚传过来的文件,凭感觉抓住余逢春想要离开的手, 拉到唇边亲了一下。   “我的荣幸。”他回答。   驾驶位上,赵哥很奇怪地看着后排蜜里调油的两人, 意识到老板在瞒心理咨询的事。   其实看心理医生这种事,在赵哥看来很正常,谁还没点病了?   他们上战场的人容易心里有病,这些大富大贵的人也容易得病,相比之下,邵先生敢于直面问题,已经很了不起了。   ……可能是怕男朋友嫌弃吧。   想了很久,赵哥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像邵逾白这样的天之骄子。都会在自己情人面前自惭形秽、自觉卑微,也不知道是所有陷入爱情的人都这样,还是他们之间有别的隐秘。   赵哥分神想了两秒钟,视线不自觉地偏斜,再次透过后视镜,朝后排看去。   而这一看,却吓出一身冷汗。   余逢春仍然很随意地坐在后排,基本就是半躺着的状态,手搭在邵逾白大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节奏,姿态放松,好像下一秒就能睡过去。   可与这些相反的,是他的眼神。   赵哥朝后看的时候,余逢春正盯着后视镜思索什么,正正好好与赵哥撞上视线。   他的眼神冷淡锐利,异常清醒,像一块悬在屋檐将坠未坠的冰锥,下一秒就可以刺穿什么。   这个眼神给赵哥的感觉,就仿佛余逢春早就知道他们玩了怎么样的套路,只是不想拆穿。   “……”   意识到赵哥看见了什么,余逢春眨眨眼,冰雪融化,神色又柔和下去,方才刹那间的尖锐仿佛只是赵哥一个人的幻想。。   余逢春很抱歉地笑了一下,好像在为自己刚才吓到人感到不好意思。   赵哥移开视线,开始理解为什么自家老板会那么迷一个失踪三年、和全家闹翻的人。   *   *   回到家以后,余逢春做的第一件事是给鱼喂食。   长两米宽一米五的大鱼缸里,除了水草,就只有一条体长不过五六厘米的小金鱼。   余逢春踩在凳子上,一边喂食一边把手伸进去,戳小金鱼的胖肚子。   小金鱼很灵敏,每一次都能精准躲开,但又不会真的潜下去,就绕着余逢春的手玩。   邵逾白看在眼里,开口道:“它很有灵性。”   余逢春笑着转过头来:“是吗?”   邵逾白点头,提议道:“你可以给它起个名字。”   “名字?”   余逢春盯着鱼缸里的小鱼看了一会儿,问:“六六怎么样?”   “很好。”   这只是一句很正常的认可,但余逢春听见以后又笑了。   他问:“邵先生,你会说不好吗?”   邵逾白站在鱼缸边,仰头注视着比他高些的余逢春。   阳光明媚,洒进客厅后变得柔和,像是给眼前人坠上一层耀眼的金边,拨弄着溅出来的水珠点在他的侧脸,比宝石还亮眼,给一切蒙上暧昧又暖热的明媚动人。   即便爱琴海深处重新翻起诞生的波浪,在海浪中走出来的任何人或神,都比不过这一瞬间的余逢春。   “不会,”望着那双满含笑意的眼睛,邵逾白轻声说,“对你不会,永远不会。”   人可以很清楚地感知到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坠入爱河。   ……   三天以后,余逢春接到一个电话。   那时候他正尝试着凭借自己的能力复刻芒果班戟,但最后只得到了一份暗黄色的不明混合物。   沾满面粉的手不方便拿手机,余逢春只能把手机夹在肩膀上:“做什么?”   秦泽的声音有些失真:“大少爷,最近在哪儿发财呢?”   “在进军甜品事业。”余逢春说。   “成效如何?”   余逢春看着一片狼藉的桌案,沉默片刻:“尸横遍野。”   多么强而有力的形容,秦泽马上就有联想了。   “出来吃个饭吗?”秦泽问,“我请客。”   “我以为我们的合作已经结束了。”   余逢春找来食品密封盒,把那团黄东西甩进去,扣上盖子,眼不见为净。   秦泽道:“买卖不在仁义在嘛,你挑自己想吃的,随便挑!”   听起来很豪气。   余逢春没有立即回答。   在余逢春看来,秦泽的身份已经接近透明了,而随着身份透明,他每一次接近的目的,也跟着清晰起来。   作为绑架案的受害者之一,余逢春在提供线索方面是很有价值的,而与他同样有价值的,是倒霉蛋2号邵逾白。   果不其然,见他不说话,秦泽又要加大筹码。   “或者去庄园玩几天?你觉得——”   “——可以,”余逢春同意,“不用去庄园,吃个饭吧!”   “行!”   秦泽应了一声,余逢春紧跟着嘱咐:“我要带人去,别订大厅。”   “带人?”   “对,”余逢春把食品盒装进纸袋,语气漫不经心,“男朋友。”   秦泽:“……好嘞。”   他挂断了电话。   余逢春把手机扔在食品盒旁边,洗干净手以后拍了一张照片,发给邵逾白。   余:【这是什么?】   ……   罕见的,邵逾白没有在十秒钟内回复他的消息。   又等了一会儿,余逢春才收到一条异常斟酌谨慎的回复。   邵逾白:【芒果班戟。】   余:【猜对了一部分。:)】   【送给我的吗?】   余逢春面无表情地啪啪打字:【我在里面下毒了。】   【没事。】   爱到盲目可以让人忽略生死。   余逢春改变主意,给邵逾白打电话。   电话倒是很快接通了。   而邵逾白的第一句话是:“我很喜欢这份甜品。”   看来他也知道自己刚才的迟疑暴露了问题,现在在尝试补救。   余逢春断然拒绝:“这个不是给你的。”   “可是我想要,”邵逾白语气柔和,“而且它看起来很不错。”   他敢夸,余逢春都不敢听,生怕一道雷当空劈下,把他俩送走。   “算了吧,下次给你做个好的,”余逢春说,“晚上有空吗?陪我出去吃个饭。”   “有空,和谁?”   余逢春想了一会儿:“秦泽,有印象吗?”   “以前合作过,”邵逾白说,“不是很正经,你们是朋友吗?”   余逢春说:“我的朋友你都认识,他应该还不算,关系比你想的复杂一点。”   一听不是朋友,邵逾白安心了,没有再问下去。   他对余逢春身边人的判定标准一直很有意思,大概分成了两类。   ——可能取代他位置的,和不可能取代他位置的。   无论在哪个世界,无论是否记得余逢春,邵逾白遇到出现在余逢春身边的陌生人时,第一反应就是判断陌生人在余逢春心中的地位。   这决定了他接下来的态度和应对措施。   很有领地意识。   ……   挂断电话以后,余逢春揪了一小块甜点走到鱼缸前,在小金鱼面前晃晃   “吃吗?”   0166粗声粗气:[恨我就直说。]   “爱你还来不及呢六六。”   余逢春把黄色块状物扔进垃圾桶,回主卧去挑选衣服。   只是吃个便饭,不会太隆重,余逢春穿了一身方便行动的衣服,深绿色的外套富有丝绸光泽,很衬他的皮肤。   他带着纸袋上车,先和赵哥打了招呼,然后才看向邵逾白。   在公司忙了一天,或许还抽出时间,偷偷摸摸处理自己的精神问题,一天的马不停蹄,再俊的人脸上也该浮现出些许疲色,邵逾白也不能例外。   余逢春进来前,他正撑着额头闭目养神,神色漠然冷淡。   而在余逢春出现的一瞬间,仿佛轻风吹拂尘土,疲倦冷淡尽数融化消弭,邵逾白的眼睛里像是藏着星星,再也看不出方才的疏离厌倦。   他看到余逢春手里提着的纸袋,眼神期待:“给我的吗?”   “不是。”   余逢春摇头,向他展示。   经过一段时间的发酵,餐盒里的黄色不明物变得更诡异更奇怪了,不像是可以入口。   余逢春知道这玩意很糟糕,展示的本意也是让邵逾白知难而退。   可看完以后邵逾白面色不变,继续夸:“颜色很漂亮。”   余逢春:“……”   他很担心地朝外看了一眼。   “怎么了?”邵逾白问。   “我怕下雨。”余逢春面无表情地说,“别降雷把你劈死。”   邵逾白:“……”   在商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邵大总裁,罕见地感受到一丝窘迫,异常乖顺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暗暗记住下次要先夸再问。   余逢春从余光里瞥到了他的反应,本来就不生气,现下更是喜欢的不行,暗戳戳地伸手过去,食指勾住食指,轻柔依恋地勾缠在一起。   他仍然没有回头,好像从来没有注意到邵逾白情绪的变化,两个人谁都没有看谁,车内气氛却平静温和。   来到秦泽定的餐厅门口,已经有侍应生在等他们了。   “秦先生已经到了,”侍应生道,“请这边来。”   余逢春和邵逾白贴在一起,没急着迈步,先问:“只有他一个人吗?”   侍应生愣了一下,摇头:“不是,秦先生和一位女士一起来的。”   “哦,好。”   余逢春没再问,怀疑那位女士是秦泽的同事。   秦泽没忘记余逢春的嘱咐,位子定在了包间里,长长一条走廊上只有三个房间,他们的在最靠里的那间。   侍应生在门口站定,先敲了三下,然后才恭敬地将门向里推开。   余逢春站在门前,一眼就看到了秦泽,和坐在他身边的女人。   不是多美的长相,但气质绝佳,眼波流转间,简单一瞥就足够动人心弦,即使坐在秦泽身边,也半点没有要被压制下去的意思。   这不是靠化妆品或者漂亮的服饰就能堆积出来的,需要更多。   只看了一眼,余逢春就觉得今天这顿饭会很不一般。   他站在三人中间的位置:“需要介绍一下吗?”   秦泽站起身,笑着朝邵逾白走来:“邵总,太久不见了!”   邵逾白微微一笑,与他握手:“两年了。”   “是啊,竟然这么久了!”   秦泽笑得爽朗,一手扶上女人的肩膀,“艾琳,我的助理。”   邵逾白的目光落在女人身上,只短暂在她扬起的唇角看了一眼,点点头:“你好。”   艾琳也笑了:“没想到邵先生会来,余先生只是说不是一个人,没想到会是您。”   从骨骼特征上判断,艾琳是黄种人,中文也说得异常流利,偏偏在话语尾调的地方带着点不太明显的弯,暴露了她并非本国人的事实。   说着,艾琳又调转视线,看向余逢春,笑得更深。   她说:“余先生,你真好看。”   余逢春愣了一下,没想到她这么直接。   “谢谢你,”他说,“你也很好看。”   艾琳眉眼弯弯,眼神非常欣赏,握着余逢春的手不想松开,还想更往前凑,被秦泽一把拉开,脸上皮笑肉不笑。   “快坐吧!”他道,“太仓促了,所以只能请两位吃个便饭。”   余逢春把纸袋塞进秦泽手里,装作若无其事地环视四周,道:“这挺好的。”   秦泽拿着袋子,迎上邵逾白冷淡的目光,不明所以。   但收到礼物当面拆开太失礼了,所以他只是将纸袋放在一旁,带着艾琳先坐下。   侍应生开始上菜。   说是便饭,但只要钱给到位,就没有糊弄方便一说,菜式精致清新,很有季节特色。   初春的茭白刚炒到断了生,是很自然的清甜,余逢春给邵逾白夹了一筷子,动作异常自然随意,跟在家吃饭似的。   “尝尝。”   既然秦泽没有开门见山,那他当然也不用抢着说些什么,静观其变就好。   “哦对了,”   余逢春忽然放下筷子半偏过身,看着要离开的侍应生。   “楼下应当有位司机在等着,个子很高,左手背上有道疤,姓赵,麻烦你给他安排一下。”   侍应生应下,没注意到秦泽在听见描述的时候,动作有一瞬间的停顿,与艾琳对了一个眼神。 第63章   如果只是想给司机保镖安排一顿晚餐, 余逢春根本用不着说这么多,刻意的强调特征,反而像是在告诉另外两个人。   姓赵, 左手背上有条疤。   秦泽记忆里确实有这号人物存在。   赵阔。   今年四十二岁,曾服役于东部战区的猎刃突击队, 在役二十年中参与过多项国际反恐及国际执法活动, 足迹遍布东南亚、东欧及非洲战场, 作为队友, 足够可靠, 而作为对手, 他足够棘手。   秦泽在非洲与他见过一面, 印象非常深刻,相信赵阔也是如此。   前段时间他确实听说过赵阔退役的事情,但没想到竟然这么巧, 赵阔的新老板就是邵逾白。   那不完蛋了吗?   自己的底裤都要被人扒干净了。   “大少爷, 你不地道啊。”   想清楚这一层, 秦泽叹了口气, 艾琳随即起身, 从随身带的小包里取出只有手掌大的防窃听装置, 放在桌角上开启。   余逢春笑了, 放下筷子往后一靠, 反问:“我哪里不地道了?”   “你既然之前就知道我来这儿是做什么的, 干嘛还要耍我?”秦泽问,“这多浪费时间。”   “你说反了,”余逢春竖起一根手指, “是你先隐瞒的,我又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当然要先看看咯。”   这话没说错,如果论欺骗隐瞒,那确实是秦泽在先,余逢春只是顺势而为。   “好吧,好吧,我的错。”   秦泽站起身,整理衣摆,再次向余逢春和邵逾白伸出手。   “秦泽、艾琳,隶属于国际ATK(国际反恐绑架),来到末城是为了调查三年前的那起有关二位的绑架案,之前隐瞒只是因为不清楚局势,很抱歉。”   在他对面,邵逾白从刚才开始便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看着余逢春和秦泽来回试探。   等秦泽抛出橄榄枝,他也没有动作,任由秦泽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双眸微微上抬,异常冷淡,等待余逢春的反应。   而余逢春思索片刻后,手放在桌子下面,拍拍他的大腿,当做一个信号。   于是邵逾白起身与秦泽握手,淡声道:“没事。”   他的态度,就是余逢春的态度,秦泽放下心来,坐回位置上。   从跨国集团的顺位继承人到国际反恐组织的中坚队员,身份的转变一定程度上也改变了秦泽的对外气质,吊儿郎当的散漫外表下,如金属般的冷硬缓缓浮现。   艾琳还和之前一样笑盈盈的,只是不再刻意扮柔弱,动作间肌肉流畅明显且足够有力。   她道:“我们来前听说邵先生失忆了,忘记了绑架的事情,本以为会很棘手,没想到余先生竟然回来了,这是意外之喜。”   “我确实失忆了,”邵逾白说,“但这和你们来到末城有什么关系吗?”   这句话中的某个字眼点动了余逢春的神经,不由自主地,他偏头望去。   余逢春注意到,提起“失忆”时,邵逾白的反应异常淡定,基本没有在面对记忆空洞时,正常人应该出现的迷茫或者短暂停顿,他接受了那些黑暗的空洞,就仿佛他清楚迟早有一天自己会拿回来。   看来不论世界如何分割,人格又如何演化,温良端正谦和的表皮下,邵逾白的本质从来没有变过。   这时,邵逾白若有所感,视线回望,神情有了片刻的收敛。   短暂的目光交汇并没有引起秦艾两人的注意。   秦泽干咳一声,解释道:“我们怀疑他们并没有离开。”   “……”   倒不能说余逢春很意外,毕竟之前他就有所猜测。   但邵逾白还是第一次接触这个观点,闻言眉毛当即皱起,在任何人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伸手,将余逢春的手握在掌心。   这是根植于身体本能中的保护反应,胜过意识思考和基本判断。   早在邵逾白意识到危险尚未离去的那一秒钟,甚至不需要思考,他就已经凭借本能做出了寻找并确认余逢春安全的动作。   艾琳目睹全程,秀眉微挑。   而余逢春没觉得惊讶,任由邵逾白握住他的手,食指在他掌心轻轻一按。   邵逾白眨眨眼,从一瞬间的恍惚中回过神来。   他抿抿嘴唇,自觉动作异常突兀,要收回手,然而余逢春没想让他走,表面上波澜无惊,背地里却掌心一翻,手指嵌进他的指缝里,与他十指相扣,奔涌在血管中的脉搏都贴在一起。   确保邵逾白不会松手以后,余逢春才对秦泽说:“不离开,难道一直藏着等被人抓吗?”   秦泽说:“这只是一个判断,但也有数据支撑。”   艾琳紧跟着道:“末城这一起绑架案,不是这个团队犯下的第一起,但就目前来看,是最后一起,而在警方通告中,他们并没有抓到头目——”   所以绑匪有可能已经逃了,也有可能继续留在末城,毕竟灯下黑。   而作为当时绑架案的两位受害人,余逢春失踪,邵逾白失忆,本来对绑匪没有威胁,结果形势忽然在半月之内逆转,失踪的人回来了,失忆的人也有恢复记忆的架势。   如果绑匪真的在末城,不可能不着急。   那到时候,这对鸳鸯还有的倒霉。   不必艾琳多说,余逢春和邵逾白已经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那你们想在我们这儿得到什么呢?”余逢春问。   他无奈笑笑,依偎在邵逾白肩膀上,仿佛无力又疲惫,邵逾白也异常配合地把他往怀里抱,两人凄凄惨惨,像一对苦命鸳鸯。   余逢春轻叹一声:“你也看见我们两个了,能从三年前捡回一条命就很了不得了,不是不愿意帮你们,实在是我们真的记不住什么。”   三年前的那场绑架案,就像是爆炸的一秒钟,无限的伤害和火光直冲天际,占据了人视线和记忆的全部,甚至无法思考结束后的那些剧痛和灰尘是否来自于现实,只能记得受到伤害的一秒钟。   这是正常的受害者视角。   但秦泽实在不觉得这种现象会出现在他们两个身上——装什么呢?   邵逾白就不用说了,认识的人都知道他是什么性格,平日里沉稳温和,谈起生意来胃口大得很,寸步不让。   秦父秦母对他的评价是枪指在脑袋上都不见有丝毫退缩,从来就没有低头的时候。   而余逢春——   秦泽只认识了余逢春不到一个月,却也对他有了很深刻的体会。   漂亮只是余逢春最显眼的特征,除此之外,他还刻薄、冷淡、恶趣味,喜欢刺挠人。   而且不难从平日的言行举止上看出,余逢春是个硬骨头,要他弯腰,还不如直接折断他。   这样两个人,只会为彼此弯折,是天生一对。   要是说绑匪把他俩吓得不敢说话,秦泽一个字都不会信。   如此遮掩,大概还是因为不信任,需要更多的筹码才能将其打动。   这不是随便一两句就能说好的,需要双方都斟酌思虑。   思及此处,秦泽知道不能再聊了,当即笑道:“那不聊这个了,这家餐厅的鱼做得很好,快来尝尝!”   艾琳将防窃听装置收回包中,言笑晏晏,餐桌上的气氛重新恢复到正常水平。   只是推杯换盏间,四人各有心思。   ……   当钟表时针指向八点,饭局结束,余逢春和邵逾白先离开了。   外面的夜风已经不像前些日子那么冷,朝远处看去,夜幕似深色鹅绒般轻盈,明月群星是撒在上面的碎钻和珍珠,堆积成一层比一层更深的暗色。   一阵稍凉些的风从过道处吹来,将发丝吹到额前,余逢春摇摇头,拨开发丝,钻进车里。   邵逾白拉上车门,将车上带着的天蓝色小毛毯盖在余逢春腿上。   挡板升起,形成密闭的安静空间。   余逢春终于呼出一口气,没骨头似的往旁边一歪,躺在邵逾白的大腿上。   “累死了……”   他嘟嘟囔囔地抱怨,感觉到邵逾白手指轻柔地按压在他的太阳穴上,一圈接一圈地按揉,非常舒缓精神。   无论日常起居还是应对麻烦,邵逾白都超级贴心,余逢春时常觉得就算把全世界翻过来,颠两下再翻正,也找不着第二个比他还好的男朋友。   真是赚了。   暗暗从心里思考着该怎么夸奖,以便激励他下次做得更好,可还没等余逢春想出来,邵逾白忽然道:“对不起。” ?   余逢春睁开眼,一片暗沉的夜色中,邵逾白不肯看他,只在眼角眉梢处流露出些许难以遮掩的愧疚。   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甚至不想再躺着,余逢春半撑起身。   “你干什么了?”他很急地问。   “……”   见邵逾白沉默,余逢春便自己猜测道:“真做对不起我的事了?投资失败了?亏了多少钱?”   面对他的质问,邵逾白很茫然地眨眨眼。   以为这是同意的意思,余逢春强行压下半口没喘上来的气,沉思两秒钟后端起男人的责任,慢悠悠地躺回去,安慰道:   “亏钱嘛,很正常的,”他伸手安慰着拍拍邵逾白的胸口,又不自觉地按了按,“我还有点资产,就算你真的没钱了,也足够咱们两个过完这辈子,放心吧,我会养你的。”   一个真正的男人,就该在需要担当的时候担当起来!   余逢春已经沉浸于自己的敢于担当了。   然而邵逾白却无情开口,打破了他的幻想。   “不是这个,”他微微笑了一下,低声说,“是别的。”   “哦,”余逢春仰头看他,“是什么呢?”   邵逾白的声音太轻了,仿佛叹息着呢喃的耳语:“我不想忘了你的。”   “……”   余逢春注视着他藏在黑夜中的眼睛。   邵逾白继续道:“我经常会梦到你,但从来没有见过你的样子,我应该更早些去找你。”   他应该去找,可是他没有。   三年时光,余逢春孤身一人,不知道受了多少苦。   邵逾白从来没有真的想过三年背后的种种艰难蹉跎,仿佛是担心真相难以承受,只是偶尔在望到余逢春嘴角微笑时,感觉到一阵生硬且真实的刺痛。   他不该忘的,就像他不该任由余逢春一个人在外面漂泊三年。   他应该在睁眼的下一秒钟就去把人找回来,哪怕将整个末城连带周边都翻一遍,也在所不惜。   “我只是不明白,”他喃喃自语,眼神迷惑。   “……为什么我没有去找你?”   明明是在梦中见一眼就会爱上的关系,为什么他从来没有想过去找余逢春?   怀疑来得太过深刻也太过迅猛,邵逾白甚至无法理解半月前的自己。   而余逢春知道为什么。   听出身边人状态不对,他撑起身,跨坐在人家大腿上,抬手捂住邵逾白的眼睛,遮住了所有情绪,和无处躲藏的困惑慌乱。   “别想了。”   他僵着嗓子说。   邵逾白不是多容易流露情绪的人,但他们认识太久太久了,彼此的每一次心痛和困苦都看的很明白。   他在为难自己,一串生出感情的数据逼迫自己去突破一个注定要撞得头破血流的樊笼。   “这不是你的错,”感受着邵逾白在自己手下的颤抖,余逢春很小声地在他耳边说,“我知道你尽力了。”   在记忆被全部夺走的情况下,还能通过血肉里残存的执念记起余逢春的背影,并一次又一次地在梦里提醒自己——   邵逾白已经做的很好了。   余逢春没有办法解释这些,只能轻轻地吻上他的嘴唇,安慰般啄吻着,在亲吻的间隙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你尽力了,我都知道……”   “你是最好的邵先生……”   邵逾白在他掌下闭上眼睛。   *   *   当天凌晨,余逢春没有睡着,坐在床上接了个电话。   秦泽问:“还没睡呢?”   余逢春“嗯”了一声,道:“我觉得你会打电话过来。”   “大少爷,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秦泽笑了一下,“只是想跟你讲讲那些案子。”   “为什么?”   之前在车上时,两人意乱情迷,不自觉就纠缠在一起,姿势很不对。   结束以后,余逢春身上酸软,坐不住,一边接电话一边往后倒进邵逾白怀里,感受着稳定温热的手在腰后不轻不重地按压。   “获取信任呗,”秦泽语气诚恳,“我真的很想抓住他们。”   余逢春默默听着,随手拨弄身旁人的头发,语气漫不经心:“你想,那就得拿出态度,毕竟我们刚被绑架,心理还是很脆弱的。”   秦泽都被他的谎话气笑了,心想如果余逢春心理脆弱,那全世界就都是听见一点声音就吓哭吓昏的软蛋。   笑完以后,他照实开口:“我们监控过全世界绑架金额超过10亿的绑架,一共有25起,其中有三起与你们的案子性质极其类似,合理怀疑是同一团伙作案。”   “嗯哼。”   被褥滑动,邵逾白坐起身,把余逢春往怀里更深地揽,顺便接过手机,开启免提。   他问:“那三起怎么样了?”   “呃……”   秦泽顿了一下,没想到邵逾白还醒着,更没想到这个时间他会在余逢春身边。   “也没什么,”他道,“绑匪是罕见的有职业道德,收了赎金就放人了。”   “……”   邵逾白与余逢春对视一眼。   如果绑匪有良心,那他们受的那些伤算什么?   算他们抗揍吗?   “对,这才是我要说的,虽然纪律上我不该说,但来都来了——”   秦泽紧接着继续道:“在你们的绑架案中,绑匪的行为逻辑出现了变化,这个很值得研究,可能与私仇有关。”   私仇?   余逢春心头一紧,问道:“那除了这些之外,你们还了解什么?”   “有一个。”   秦泽说:“虽然不是很确定,但我认为绑匪在犯罪前期,也就是准备阶段,会以更亲近的身份与受害者建立联系——比如多年未见的好友或者失散的亲人等等。”   此言一出,握在邵逾白手里的手机忽然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屏幕随即暗下去,表面出现大片裂纹。   一个名字浮现在他们的脑海中。   “余柯——”   平日从不轻易动怒的男人,脸色骤然变得晦暗愤怒,他从牙关里挤出一句话,像是要撕碎什么人的喉咙。 第64章   屏幕碎片虽小, 但极其锋利,邵逾白又握得很紧,一片昏暗中, 仍然有更深的暗色顺着他的掌心下落,滴在余逢春的衣角上。   “哎!”   余逢春半坐起身, 先拍了他肩膀一巴掌, 然后才一根根地掰开邵逾白攥紧的手指, 就着些微的光将碎片挑出, 想下床去找碘伏棉签。   然而邵逾白却不许他走, 没伤着的那只手拦住余逢春的腰, 把他往自己身上带, 脸埋在余逢春的脖颈上,深呼吸片刻后,全身紧绷的那股劲才慢慢松下来。   余逢春任由他抱着, 感觉到有血滴在自己大腿上。   “没事, ”他也呼出口气, 手跟顺毛一样捋在邵逾白的后脑勺, “余柯而已, 又不是国家总统, 你别激动。”   特别顽劣的笑话, 但邵逾白很配合地挤出一声笑。   床头台灯光亮温暖模糊, 余逢春把埋在自己肩膀上的头抬起来, 从邵逾白额头上亲了一口。   “知道是谁,对我们来说是好事,”他说, “以前他在暗,我们束手束脚, 现在大家都在明面上,好办多了。”   余柯之前能得手,运气占了很大一部分,现在他们有了防备,他就算想做点什么,也没那么顺畅方便了。   邵逾白点头,低声承诺:“我不会让你有事。”   余逢春又亲了一口:“我知道。”   邵逾白终于平静下来,眼神定定地注视着余逢春锁骨上的一串红痕,耳尖有点泛红。   这是他刚才咬的。   余逢春注意到了,眉毛微挑,很有心机地在他腿上扭了一下,小声说:“上完药,我安慰安慰你?”   话中暗示太明显,是很有心机的诱惑。   邵逾白愣了一下,想说些什么,然而还未来得及开口,眼神忽然就变了,整个人有一瞬间的沉寂,然后就在余逢春的注视下换了个人格。   “……你怎么对他这么好?”   突然冒出来的副人格目睹全程,用很幽怨的语气说:“你就喜欢这种会装可怜的。”   即便余逢春自觉已经习惯,仍然被这突然的转变惊了一下。   他闻言皱眉:“哪里装可怜了?”   就是很可怜好吧?   副人格:“……”   跟这种瞎了眼的男人没什么好说的。   知道自己无论列举如何证据,余逢春都会装看不见,副人格索性转而道:“早跟你说过余柯没安好心,你半句话都没听我的,真把他当弟弟疼,看看现在怎么样了?”   余逢春反问:“我什么时候把他当弟弟了?”   “没有吗?每天对他吆五喝六,什么事都让他给你办……”   邵逾白一一细数,很有些算总账的意思。   余逢春万万没想到,在他眼里,兄弟是这种相处模式。   一般人们会把这种模式称之为冤大头和奴隶主。   “也没有这么夸张,”余逢春试图解释,“我一点都不喜欢他。”   副人格松开手,看着余逢春坐在自己大腿上,双目沉沉,不说话。   余逢春提高声音强调:“真的!”   从第一眼见余柯开始,余逢春就觉得这个表面温良的男人像一条披着花衣的蛇,恶毒又不动声色,假装可爱乖巧地绕在你身边,随时等着找到机会咬一口。   本来以为是流落在外太久,所以对他这个一直养在身边的大哥心生怨怼,却没想到是从一开始就别有目的。   邵逾白见他急了,在人叭叭不停的嘴上亲了一口。   “错了,”他低声道,“以后不这么说了。”   这还差不多,余逢春白了他一眼,翻身下床,打开台灯以后找来消毒药水,坐在床边,给邵逾白划了好几道伤口的手消毒。   灯光暖绒,余逢春的眉眼在灯下被晕染的温柔,所有锋利的危机和矛盾都在他的触碰下软成水流。   邵逾白怔怔地看着,几乎感觉不到身体上的疼痛。   任由着安静持续许久,他才突然开口:“他想杀了我。”   这个他是谁,两人都有数。   余逢春头也不抬地说:“我知道。”   于是邵逾白继续说:“他嫉妒我。”   余逢春说:“你也嫉妒他。”   他说得平平淡淡,好像这是多么正常的事,连抬头表达一下情绪都不想,俨然是早就知道并且习惯了。   本来在他后脖颈上若有若无抚摸的手忽然用了点力,留下一道不明显的红痕。   被说穿心事,副人格勉强笑笑,指节屈起,蹭过余逢春的眼尾。   “那你说说,我嫉妒他什么?”   余逢春终于抬头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平稳:“你觉得我是他的,不是你的。”   说完,他低下头,用纱布将伤口裹好,浑然不觉自己刚才那句话带来什么影响。   戳穿了别人的软弱,却装作无事发生,多刻薄。   副人格不怒反笑,等余逢春忙完手头上的事,还没等他收好碘伏纱布,就把人抱起来,像咬一样狠狠吻住,然后顺着脖颈一路向下亲吻,试图覆盖过主人格之前留下的吻痕。   主副人格的暗暗较劲,都不满爱人不只属于彼此。   余逢春顺从地接受。   “别想太多,”亲完以后,余逢春摸摸他的脑袋,“你们在我眼里从来没有分开过。”   副人格沉着脸,不说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总之不是什么好事。   余逢春继续说:“你想不明白,那我问你,如果我变成了两个,要你选,你怎么办?”   强行劝和不行,那就将心比心。   副人格听到的第一反应是——当然是都要!   都是爱人,怎么舍得放弃任何一个?   下一秒,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以后,副人格瞪了他一眼。   “冷硬心肠。”   他嘟囔了一句,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把余逢春抱得更紧,珍惜难得的时光。   余逢春在他怀里,眉眼带笑,安静片刻后嘱咐道:“我嘱咐了他,也嘱咐你——先别去找余柯的麻烦。”   邵逾白闷闷地说:“知道了。”   在余逢春看来,副人格就是一只脾气急躁又记仇的小狗,虽然表现得很凶,但只要搓搓脑袋,就会乖起来。   “谢谢。”   奖励一样在副人格脑门上亲了一口,接着就被按回去。   “我不是狗。”   啊哦,被发现了。   *   *   第二天清晨,余逢春睁开眼,发现邵逾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   111邵先生没有对自己突然的失去意识发表任何意见,两人交换了一个很浅很轻的早安吻,就起床了。   余逢春在床上赖了一会儿,心知这回不会让他这么轻易就糊弄过去,待会儿还有的忙。   懒洋洋地爬下床,接了杯水坐在沙发上喝。   余逢春听到邵逾白正在打电话,安排接下来几天的居家办公。   不论他还记不记得昨晚的事,最近都少出门比较好。   余逢春毫无异议,接过小机器人掐来的鲜花,熟练戴在头上。   “我每一睁眼你都要送我一朵,你主人的花都快被掐没了。”他笑着说。   小机器人装听不懂,等余逢春戴上以后高兴地转了两圈,跑走了。   [来了。]   祥和安静的早晨,0166突然出声。   余逢春眨眨眼,没反应过来:“什么来了?”   [世界复核结果,]0166在那边模拟出书本翻页的声音,[我催了好多次,要不然会更慢。]   余逢春鼓掌:“辛苦六哥了。”   只象征性地激动了几秒钟,接着他很快萎靡下去,暗暗发誓以后不要在车里做大幅度动作了:“说说吧,我做好准备了。”   0166:[复核检测结果显示,这个世界确实存在入侵痕迹。]   这个世界邪乎得很,0166到现在都是一条胖金鱼,因此结果不在意料之外,余逢春只略微皱了下眉毛:“追踪到了吗?”   [不是恶意入侵。]0166说,[应该只是无意识地流窜,有段时间了,追踪结果显示,那段数据现在就在主角身上。]   副人格。   也不在预料之外,毕竟哪有副人格可以强到独自占有相当一部分的主人格记忆?   这已经超出科学的范畴了。   余逢春最开始申请世界复核就是因为他。   0166继续说:[不过很有意思的是,我分析过这段流溢数据的底层框架,发现和主角的没有任何分别。]   这就说明,虽然副人格不属于这个任务世界,但他也是邵逾白。   另一个余逢春尚未回去的世界里的邵逾白。   难怪……   先前还算怪异的一切都有了解释。   余逢春喝了口水,琢磨似的低下头,指尖敲打杯壁,发出轻而脆的响声。   片刻后,他再开口,却不是关于副人格的事:“你去查一下那些绑匪的藏身地,查到的话,找个机会把位置透露出去,帮帮秦泽他们。”   问题要一个一个地解决,如今当务之急,是铲除掉有可能威胁他和主角生命的潜在麻烦。   0166应下,暂时没声了。   余逢春喝完水,想换个地方理理思绪,却发现自己的专属拖鞋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小机器人移到了另一边,需要光脚去穿。   这孩子。   从心里不痛不痒地骂了一句,余逢春站起身。   还未挪步,邵逾白听见声响,走了过来。   只瞥了一眼,他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取来拖鞋以后,瞧着安心又坐回沙发上的余逢春,微微一笑,极其自然地半跪在地上,帮他穿好。   穿好以后,他也没有松开余逢春的脚踝,食指拇指有意无意地摩挲着凸起的踝骨和上面若隐若现的亲吻痕迹,带来温热和痒意。   在他的眼神里,余逢春不自觉地缩了一下,一瞬间想起了在上个世界被链子拴着的记忆,脸上飞出一抹晕红。   “害怕了?”他强装镇定道,“没事,我会保护你的。”   邵逾白缓缓摇头:“我不怕。”   余逢春问:“那你这是干什么?”   邵逾白望着他,手缓缓向上,握住余逢春的小腿。   一种奇异的悸动在两人之间不断回荡,仿佛脉搏连成了一条绵密没有尽头的线,缠在两人中间,逼出更真切也更羞于出口的爱意。   “你爱我吗?”邵逾白问。   他是半跪在地上问的,姿势极卑微,话语也极恳切,余逢春不自觉地想起昨夜副人格对他的评价。   装可怜。   不过真的很有用就是了。   余逢春的脸仍然是红的,但不妨碍他回答这个问题。   他点点头。   邵逾白又问:“那我好还是他好?”   再一个余逢春没有料到的问题。   他没想到邵逾白会问的这么直白。   很不自在地往回收了一下腿,余逢春道:“都好。”   “那一定要选一个呢?”   “……”   余逢春抬眼去看问出问题的人。   邵逾白此时已跪坐在他**,白衬衣只系几枚扣子,从上往下看时,恰好能看到一片有力明显的肌肉线条。   他的一手搭在余逢春膝盖的伤疤上方,另一只手则顺着裤管一路往上,掐着余逢春的小腿,姿态异常暧昧。   偏偏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的眼神又是那么的真诚渴望,仿佛将所有的选择权都交在余逢春手上,自己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与昨夜那个又恼又急,一定要个说法的副人格比起来,识大体多了。   余逢春很欣赏,但也很警惕。   这意味着邵逾白记得昨天晚上的事,起码记得一大部分,眼前的体面大度不过是另一种希望被余逢春选择的手段。   于是余逢春又把昨天问副人格的话,问了一遍邵逾白。   “如果我变成了两个人,你要哪一个呢?”   邵逾白愣住了。   余逢春俯下身,亲昵地在邵逾白的眼角眉梢留下一吻。   他低声道:“我只爱你,你知道的。”   无论你是这个邵逾白,还是那个邵逾白。   千千万万个世界,千千万万的人,从身边路过时连光影都留不下。   唯一在我身边的,只有你。   我也一样。   ……   哦对,还有0166,   *   *   此后整整三天,副人格再也没有出现过,而邵逾白的表现越来越像以前。   旧日的灵魂在躯壳中缓缓睁开眼,一天早晨,邵逾白醒过来的时候,说他第一眼见到余逢春的时候,觉得他像一只越过水面的白鹭。   不是生日宴上的惊鸿一瞥,而是更久远的以前,他们真正的第一次见面。   那时候,余逢春终于找到了见主角的机会,偏偏那次宴会人多得烦人,余柯又刚出现,几个和余逢春不好的富家子弟冷言冷语,余逢春烦了,便一脚一个把他们全踢进了水里,正好被邵逾白看见。   也不知道邵逾白为什么会觉得那个时候的余逢春像一只白鹭。   或许这就是一见钟情的力量,给爱人蒙上一层他自己都不太理解的滤镜,好像从见他的第一面开始,一切都美好起来。   邵逾白记起的越来越多,偏偏最关键的那一部分他仍然不记得。   副人格还是不肯放手。   对此,余逢春什么都没说,只是把自己裹成一团后躺进邵逾白的怀里,边打哈欠边说没关系不着急。   时间的流速骤然就在两人中间慢了下来,邵逾白记起的越多,看向余逢春的眼神就越让他心颤,仿佛有千言万语都藏在那短短一瞥中,不只是今生今世,还有更遥远的过去和未来。   邵母再没有过消息传来,安晓也是。   从余逢春意识到邵母无法离开宅子,是因为邵逾白不许她离开以后,他就隐约猜到这个女人为什么会和自己的儿子走到这个地步。   余逢春的出现于失踪只是诱因,更深的问题在于她从来没有真的把邵逾白当成自己的孩子。   整个末城的人都知道,邵逾白出生后不到一个月,他的父亲就死去了。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邵家掌权人意外离世,长房权力下移,落到了叔伯手中,邵母庸弱,无力抵抗,能做的就是将自己年幼的儿子推出去,像遮风挡雨的墙壁,也像诱人欺辱的稻草人。   他受了罪,邵母就不用受了,他挨了打,邵母就不用挨了。   从小到大,邵逾白吃了很多苦,仍然对母亲恭敬孝顺,直到余逢春出现,矛盾才真正激化。   更不要提余逢春失踪以后,邵母的种种举动。   这已经是很客气的做法了。   三年时光,世事境迁,即便是心心相印的爱人,也没必要把话说得很明白。   又过了几天,一个深夜,秦泽再次打来了电话。   “抓到一个人。”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第二句是:“你们最近小心点,我怕他们狗急跳墙。”   余逢春早就预料到这个了,毕竟今天早晨0166才说他刚把线索发送过去。   “你就不能顺藤摸瓜直接一网打尽吗?”余逢春问。   “难啊,”秦泽叹了口气,很命苦的样子,“这次行动是保密的,加上证据不足,很难得到当地警力支持,得再研究一下。”   余逢春:“哦,那你随意吧。”   “说起来也很奇怪呀,本来没有头绪的事儿今天早晨忽然有个匿名邮件发了一大堆文件过来,还真让我们顺藤摸瓜逮着一个。”   秦泽在电话那头吊儿郎当地讲话,但只要有脑子,就能听出他的试探。   “大少爷,你有什么头绪吗?是不是遇到贵人了?”   “完全没有。”   余逢春以不变应万变,瞧了眼走到自己身边的邵逾白,忽然改口道:“邵先生说他可以帮你。”   秦泽很怀疑:“他?他能帮我什么?”   “别看不起人。”   余逢春严肃地说:“邵先生超厉害的!”   说完以后,他把手机开到免提,递到邵逾白嘴边,示意他证明自己。   邵逾白穿着件针织开衫,颜色温柔,笑着望了余逢春一眼,他对秦泽道:“两年前,我手下的团队着手开发一款大数据查检系统,主要应用于犯罪点搜寻和排查——   “前些日子我找来了相关绑架案的间接经历者和生还者,将他们提供的信息录入系统,现在已经可以投入使用了。”   划重点:两年前。   秦泽:“……”   他沉默了很久,不理解:“你研究这玩意儿干什么?”   “人教人学不会,事教人一次就够了。”邵逾白淡淡地说。   “我只是不希望,某天再睁眼,又把重要的人忘记。” 第65章   秦泽带来的队伍得不到当地警力的支持, 主要还是因为手中证据不足,加之担心领导权转移,邵逾白愿意提供自己手中的大数据系统, 一定程度上推动了案件进程。   最明显的表现是余逢春尝试着给秦泽打骚扰电话,秦泽没有接, 0166说他已经忙疯了。   “当年那场案子里, 我有印象的参与者有六个, 他们未必都知道头领在什么地方, 但只要抓住一个然后顺藤摸瓜, 肯定能一个接一个地拽出来。”   余逢春咬了口苹果, 盘腿坐在客厅沙发上, 对面的电视大屏里正播放着一则早间新闻。   昨天夜里,末城西站出现了一起抢劫伤人事件,幸好巡逻军警反应及时, 没有造成重大伤亡, 肇事人已经被带走了。   涂满马赛克的现场报道里, 有一帧没有完全盖住嫌疑人的脸, 余逢春认出来了。   沧北水库的六个绑匪里, 有一个身高大约在一米七八左右, 体型瘦长, 不怎么说话, 但眼神很阴毒。   他算是头领比较信任的队员, 没想到也被抓住了。   邵逾白坐在他身边,安静地听着余逢春讲话,接住余逢春搭过来的腿, 盖上毯子以后,指尖不自觉地敲击着小腿上的软肉。   很痒, 余逢春缩缩小腿,见无法挣脱后就放弃了。   邵逾白也改变了策略,从不怀好意的触碰变成了按揉,对劳碌一夜的酸痛肌肉非常友好。   “等这件事结束了,我陪你出去玩。”   新闻结束以后,余逢春关闭电视,往沙发上一歪,刚躺下,就听见邵逾白这么说。   掀开挡住视线的枕头,余逢春扬扬眉毛:“陪我出去玩?”   “嗯,”邵逾白点头,“一直闷着也不好。”   他没说具体去哪里,但昨天晚上余逢春用电脑看肥皂剧的时候,无意间瞥到了一份邮件,来自于某位隐居山中的名医。   这位名医主攻调理身体和伤害恢复,在邮件里,他接受了邵逾白的预约,表示可以在两个月后见一面。   如果是要调理自己的身体,那早在今天之前,邵逾白多的是时间,偏偏是在两个月以后——   那这次预约是为了谁,就显而易见了。   余逢春没有拆穿,选择当不知道,提起另一件事。   “余柯逃不掉的,”他说,“但我在想,如果他不是真的余柯,那我的亲弟弟现在在哪里?”   这个世界上一定是有那个真的余柯的存在,因为不光余父余母把人接回来的时候做过基因检测,余逢春私底下也做过几次,毛发样本完全正确。   这说明世界上真的存在某个和他同一血缘的人。   邵逾白平静道:“他被控制了,或许还包括他的养父母。”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虽然不想承认。   如果秦泽能及时找到他,万事大吉;如果秦泽找不到,这个孩子就会成为余柯逃离的筹码,或者更糟糕。   因为余逢春真的不觉得余柯会像最懦弱平常的罪犯那样断尾求生。   “邵先生。”   思索很久后,余逢春突然开口。   邵逾白抚过他的额发,声音低沉温柔:“嗯?”   余逢春抓住他的手,手指往上,蹭过他的手背。   他的声音有些犹豫,但还是一字一顿,格外清晰。   “我可能要做一件貌似很危险的事情,”他说,“但是你要相信我,我会没事的。”   很明显的,邵逾白的手指在他掌心中颤了一下,脉搏也有加快的趋势,但不过半秒钟,一切反应又被强行压制下去。   “好的,”邵逾白应道,“好的。”   这就是他对余逢春唯一且永远的回答。   好的。好的。   永远爱你,永远信任你。   之死靡它。   *   *   余逢春的预料没有出错。   十九个小时后,凌晨三点,很久没动过的手机忽然亮起来。   来电显示——余柯。   余逢春接通电话,声音中听不出端倪,只有被吵醒的烦躁:“大晚上的,你疯了吧?”   余柯在电话那边低声笑笑:“不好意思,我还以为大哥没心情睡呢。”   “为什么没心情睡?”余逢春反问,“我又没干亏心事。”   “对,做亏心事的是别人。”   余柯跟哄着他一样说,语气和往常一样训顺,仿佛自己在余逢春面前有多卑微。   然而余逢春一个字都没相信,只关心最关键的那个问题:“你打电话过来,到底要干什么?”   余柯道:“最近生意上出了点事,我有点睡不着,想问问是不是大哥做的。”   余逢春一挑眉:“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自己过的不顺,那肯定是你造孽了。”   “我造孽归我造孽,如果大哥在背后推波助澜,我肯定会不顺得快些。”   “我没有,”余逢春果断说,“你别跟被害妄想症似的。”   身后的阳台门被推开,余逢春回过头去,看见邵逾白倚在门口,目光沉沉,没有再靠近。   电话里,余柯的声音有些微失真:“大哥,你那天不该介绍新朋友给我认识的。”   新朋友,指的是秦泽。   余逢春装不明白:“为什么?”   他装不知道,余柯也跟着装:“他是坏人。”   “是吗?那我以后离他远点。”   “大哥真好说话。”   “……”   又是一段时间的沉默,余逢春不想和他应付了。   他道:“你要是没话说,我就挂电话了。”   “别!”余柯拦了一下,“大哥,明天来我家里一趟吧,还是之前那个地方。”   余逢春面色不改:“为什么?”   “因为我也有新朋友想介绍你认识。”余柯说。   电话声音忽然有一瞬间的混乱,接着一阵格外清晰的呜咽声传进余逢春的耳朵。   刹那间,余逢春眉毛紧蹙,脸色沉下去。   仿佛觉得短暂的呜咽声足够说明一切,余柯没有再拿出更多的证据,只是轻柔亲昵地问:“明天早晨八点过来,好不好?”   余逢春道:“怎么不现在就见呢?我突然不困了。”   余柯低低一笑:“还是不了吧,明天天气很好。”   他忽地又说:“大哥虽然对我不好,但实际上是个很善良的人,如果明天的会面让任何除你以外的人知道了,恐怕新朋友就永远没法和大哥见面了。”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偏偏他说话的语气仍然乖顺,仿佛一条假装亲切的蛇缠住余逢春的脖颈,冰凉的蛇信舔过耳朵。   片刻无言后,余逢春面无表情道:“知道了。”   说完,他挂断电话,邵逾白走过来。   余逢春没有回头看,只是凭借本能往后一倒,正好倒进邵逾白怀里。   呼出一口气,余逢春对余柯的这通电话做出评价:“困兽之斗。”   邵逾白应了一声,揽住余逢春的腰,不说话。   他在担心,即使不说,余逢春也能感觉到。   “没事的,”他安慰一般拍拍邵逾白的手背,“但是我不明白哦。”   “不明白什么?”   “余柯为什么要见我?”   “……”   邵逾白沉默了,0166突然冒出来。   刻薄刁钻的小系统质问:[你真不明白?]   余逢春:“我应该明白吗?”   0166:[……]   算了,余柯不配0166为他解释,就让余逢春这么不明白着吧!   在0166那里得不到答案,余逢春又去看邵逾白。   邵逾白还在沉默,察觉到怀中人疑惑的目光,他抬手,揉了揉余逢春的脑袋。   “我也不明白,”他缓缓道,“但我刚才意识到,我的运气真的很好。”   余逢春更困惑了。   不怪余逢春想不通,哪家好人会觉得一个作恶多端的绑匪喜欢自己?   余柯之前的种种暧昧举动在余逢春看来完全就是精神病的外在体现和蓄意挑衅,与情爱毫无关系。   而看穿一切的一人一统则半句话都不想说,准备让这个分外美丽的误会就这么持续下去。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是邵逾白的电话。   余柯只说他不能告诉别人,又没说别人主动找过来的时候,他不能接电话。   余逢春用眼神示意,于是邵逾白把手机拿在手里,打开免提,秦泽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八百年没睡觉了。   他开门见山地问:“是不是有人给你俩打电话了?”   余逢春一扬眉毛:“你怎么知道?”   “监测到的,放心,我的通话不会被监测,”秦泽说,“他想干什么?”   余逢春:“想见我。”   “哦,想见你……”   秦泽真的困糊涂了,迷迷瞪瞪地重复一遍后才意识到余逢春说的什么,声音顿时就拔高:“想见你?!!”   “哎,对,你没听错。”   秦泽的音调持续拔高:“你答应了?”   “嗯哼,他用别人威胁我,我能怎么办?”   “……”   秦泽的语气从惊讶转为震撼,比之前更命苦了:“你为什么不拦着点?”   这是在问邵逾白。   “我相信他。”邵逾白平静道。   秦泽:“……”   “你也要相信我,”余逢春插话,“我们两个人中只有一个人会出事,而那个人绝对不会是我。”   秦泽无助地挂断电话,不想理会这对疯子。   邵逾白将手机放回露台上,夜风微凉,衣角随着动作沾染些微冷意。   余逢春在他怀里转过身,仰头认真观察着邵逾白的表情。   “真不担心?”   他再次确认。   邵逾白面色不改:“我在外面等你。”   余逢春出不来,他就进去。   三年前的事不会再发生。   *   *   第二天早晨6点,余逢春在前往湖景别苑的路上,遇到了一位很笨拙的小摊贩。   一般做生意的老板,是不会把鸡蛋连壳带蛋液一起磕在铁板上的,余逢春瞧见,觉得很有意思,站在原地盯着他看了很久。   直到那位便衣额头冒出汗珠,余逢春才慢腾腾地离开。   [你是不是觉得很好玩?]0166问。   “哎呀,只是很无聊了,”余逢春解释,“我还是第一次见呢。”   他半点没有即将去见一个丧心病狂的杀人犯的紧张无措,卡点走到湖景别苑门口,敲响余柯的房门。   门没锁,余逢春一推就打开了。   余柯站在门前,看见余逢春,当即就笑了。   他道:“大哥,你带了好多人过来。”   他穿着很正常的衬衫长裤,与余逢春极其相似的脸上,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穷途末路的怨恨慌张。   情绪的流露时间不超过半秒钟,余柯意识到以后,便马上收敛回去。   余逢春一挑眉,施施然走进房子,将门合拢。   “他们不是我带来的,而且人家想要围在你家附近,我也拦不住。”   余柯垂眸低笑,知道余逢春在暗示什么:“也是,大哥愿意来,我已经很高兴了。”   说完,他迅速调整状态,领着余逢春往会客厅去。   房间布局与前几日相比基本没有变化,但地毯和桌角附近的凌乱却彰显这几天发生的种种,并非全然和平。   余逢春随意瞥了一眼,跟大爷似的坐下。   “你的新朋友呢?”他问。   余柯站在他旁边,垂眸注视着余逢春的神态动作。   也不知他究竟发现了多好笑的事,余逢春问出问题以后,他面上的笑意更深了。   他意味深长地说:“我这就带……他们来见你。”   他们?   余逢春眼睫微颤,抬起眼来,正好听见走廊深处的房门被用力推开,接着就是粗鲁的推嚷和啜泣声,声音很熟悉。   余逢春不可置信地直起身子,撞上余柯含笑的眼睛。   余逢春:“不会吧?”   0166:[不会吧?]   会的,兄弟,很会的。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配合着不好的预感在余逢春耳边炸响,再看时,一个五大三粗的绑匪就推着两个还没到他肩膀高的男人走出来了。   不提皱巴肮脏的衣衫,那两个倒霉蛋的身上都有程度不一的淤青,脸色苍白憔悴,看得出来精神压力很大。   余逢春的精神压力也很大,因为这两个人里除了他那个素未谋面的倒霉弟弟以外,还有一个,就是本该在老宅老老实实陪着邵母的安晓。   0166很崩溃,无机制的机械音都有点儿破音的意思:[不是,他从哪儿冒出来的?!]   好问题,这真的是个好问题。   余逢春都想鼓掌了。   “虽然大哥都知道了,但我还是想介绍一下。”   余柯走到那两个倒霉蛋旁边,语气轻松:“这位你认识的,姓安,我本来没想邀请他过来,是他自己凑上门儿来的。”   “……”   余逢春冷着脸不说话。   而余柯则做出一副思索的样子,回忆道:“他主动找到我,希望我发挥家人的作用,帮大哥改邪归正,迷途知返,挺有意思的。”   伴随着他的讲述,安晓再次发出一阵呜咽,清纯可爱的脸上一把鼻涕一把泪,非常狼狈。   余逢春闭了闭眼,只觉得心累。   “——而这一位。”   余柯离开安晓,绕到另一边,手掌重重拍到那个瘦弱男子的肩膀上。   他笑得温柔,说出来的话却让人从心里打了个寒颤。   “这位也叫余柯,也是你的弟弟。”   “快,去叫大哥!”   说着,假余柯搭在人肩膀上的手用力往前一推,真余柯向前踉跄两步,差点跪在地上。   数年囚禁的苦果,让他身体极端虚弱,性格怯懦,连抬眼都不敢。   面对余柯的威胁,再害怕,他也勉强从嗓子里挤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大哥”。   余逢春默然注视着余柯的表演。   而余柯在他的注视下,粲然一笑。   “这样挺好的,”他一字一顿地说,“反正我也不是真的想当你的弟弟。”   话至此处,再蠢的人也能看穿他的所思所想了。   距离湖景别院不到半公里的作战车内,余柯的话再一次从实时传播工具中播放出来。   秦泽小心朝旁边看去。   邵逾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像平稳无事,但握在手里的通讯器已经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咯吱响声。   片刻后,他冷静下来。   “麻烦等到信号再行动,”他对通讯器说,“谢谢。”   如此温和有礼,很难让人将他和外面那些那些冰冷凶悍的重型爆破、拘捕武器联系在一起。   然而此次行动,秦泽手下拿到的所有重型武器,全都是眼前这个人提供的。   真是不可貌相。 第66章   湖景别苑内, 余柯放出那番豪言壮语后,便挥手,让手下重新把那两个倒霉蛋带回房间。   而他自己则慢悠悠地坐在余逢春身旁, 等着他反应。   安晓还在哭,隔着一道门, 声音凄惨哀怨、隐隐约约, 让人联想起恐怖片里, 灾难降临时的背景音乐。   “……”   余逢春此时的状态已经不能用简单的心累来解释了。   思索许久, 他才开口问:“你什么时候犯的病?”   他一点都没有客气, 不像是对身处主导位的绑匪说话, 反倒是像在问自己的狗。   无论是刚来到余家, 还是如今身份暴露,余逢春的态度都是这样,余柯在他眼里就是条不必在意的狗。   换做常人, 被长年累月地这样对待, 早该心生愤懑, 恨不得立刻报复。   但余柯和常人不同, 完全没有生气的意思, 余逢春问了, 他就答了。   “从见第一面, 我就觉得大哥长得漂亮, 可要是真往细了算, 是三年前,大哥在我面前一跃而下的时候。”他道。   余逢春目光一滞,偏头看向他。   余柯话语中尽是回忆, 当余逢春看过去的时候,余柯的眼里浮现出难以遏制的渴望, 他不自觉地伸出手,想去触碰余逢春的眼睛。   他的声音也降成暧昧的呢喃:“大哥,你不知道你的眼睛有多好看……”   余逢春往后一让,躲开他的触碰。   余柯回过神来,手指在余逢春脸侧蜷缩着,仿佛在克制绵延而生的痒意。   片刻后,手缓缓落下,像上次那样搭在余逢春的膝盖上。   余逢春双目微垂,盯着余柯的手,没有像之前那样躲开。   而余柯好像也知晓这是他的默许。   汹涌的河流一旦遇到缺口的堤防,便不会停止,只会更加一往无前地疯狂涌出。   余柯亲自拉开了闸门,于是那些扭曲的爱念贪欲便无法控制的从他胸口喉咙里冒出,落在余逢春周围。   “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人……”   远东中亚,西欧南非,余柯跟随那个血腥贪婪的团队,足迹踏遍世界,手臂中盛满金银珠宝和鲜血眼泪,眼睛里装下过太多东西,记忆随之变得漫不经心,绝大多数的人与事物都是一闪而过,连片刻都不会在脑海里留下。   直到他的团队锁定下一个目标。   邵逾白身边防卫太严密,团队费尽心思却没有找到可插入的点,便暂且选定了一个末城的小富小贵之家,看看能不能寻觅到新的机会,又或者选择新的目标。   就这样,余柯以失踪多年的二儿子身份,踏进那个一片狼藉的家,然后遇到了余逢春,像飞鸟,像星空,像余柯见过的一切美好灿烂又很快湮灭的东西。   绝对的珍品。   甚至那些不屑一顾,轻蔑嘲弄,都变成了珍品在光下折射出的昂贵光芒。   让余柯想要占有,想将他安置在自己收藏室最高最透的那台展柜里,在永不熄灭的灯光下获得永生。   流浪厮杀的小怪物,遇到了人间难有的雅致景色。   余柯遇到了余逢春。   ……   可惜后面发生的事超出了余柯的预料。   余逢春居然与邵逾白在一起,与余柯最初选定的目标——团队基本废弃的原定计划得以顺利实施。   而更令余柯意想不到的,是余逢春竟然真的愿意为了邵逾白去死。   没有人能还原出当时在沧北水库究竟发生了什么,除了案件的当事人。   从这一起往前数,绑匪团队谋划的几场绑架案都非常诚信,收到钱就放人,除了这一起。   因为进入末城以后,绑匪团队的结构发生更迭,余柯坐在了领导人的位置上。   而作为主谋,他真的没有想过让邵逾白活着回去。   在余柯的计划里,他本该在拿到钱的下一秒钟就送邵逾白一颗子弹,然后带着余逢春永远离开。   可事情的发展完全偏移了他的计划,余逢春不知道怎么挣脱了束缚,帮邵逾白挖出子弹以后,连半分犹豫都没有,直接离开仓库,偏偏在逃离时还留了点线索给余柯,让他们以为他要逃走。   余柯带人追上去,直到余逢春站在悬崖边对着他笑,而身后的山路上传来异常的车辆行驶声,余柯才真正意识到余逢春将所有人耍得团团转。   多日监禁磨难,那时的余逢春身上,已经很不好看了,到处都是脏污血痕,脸上也脏兮兮的,像断翅以后摔进泥潭里的白鹤。   偏偏他笑得那么灿烂又张扬,唯有一双眼睛仍然明亮干净,一切喧然暮色都盛在其中,狼狈的污痕反而成了美的附庸。   余柯只能看着,看着他听到车辆压地声时的满意笑容,看着他竖起中指,看着他义无反顾地纵身一跃,落进那片茫然无际的大海中。   这么漂亮的人,死都漂亮。   在确定余逢春必死无疑的那一秒钟,余柯觉得自己恋爱了。   而三年后,接到那通电话前,余柯本想找个机会离开末城。   谁能想到亡灵复生?   这下想走也走不了了。   从看到秦泽开始,余柯就隐隐约约地感觉他会永远留在末城,可他万万没想到,会这么快。   好像从遇到余逢春开始,这辆平稳的火车就驶入一条疯狂且破败的轨道,一路加速,无法停止,只能看着自己撞上山崖。   余柯着迷似的望着余逢春漠然白净的侧脸,难以自制地说:“大哥,你跟我走吧。”   直到这一刻,余逢春才真正抬起头,望向余柯。   他淡声道:“你其实很清楚,你走不了。”   就在这里是死,出去也是死。   余柯没有退路了。   闻言,他眼珠转转,轻声问:“明知道我哪里都去不了,你还愿意来见我,我该高兴吗?”   余逢春笑了一下,神色讽刺。   “最好不要,”他说,“你应该清楚,我一点都不想见你,如果不是为了隔壁的倒霉蛋和那个……”   他顿了顿,不知道怎么形容安晓,干脆略过,“我不会过来的。”   “可你还是过来了。”余柯道,“进来容易,出去就比较麻烦了。”   他仍然极尽爱慕地注视着余逢春,同时放在膝盖上的手也缓缓上移,像一条淫邪贪婪的蛇,蹭过余逢春腿上的伤疤。   一点冰凉冷硬压在余逢春脖颈侧边,触感异常熟悉。   余逢春微微偏眸,看清了余柯手里的匕首。   余柯再次请求:“大哥,跟我走吧。”   余柯无法放弃这件珍品,他付出太多了,在本该抽身离去时还念念不忘,才落得今天这个下场。   如今他唯一的念想,就是带余逢春一起。   他这位大哥,别的好处难说,唯有一点心善。余柯看得很明白。别说他血缘上的亲弟弟,哪怕是安晓那个蠢货,余逢春都不会看着他们去死。   只要他过来了,余柯自然有办法带他一起走。   可他没想到的是,明明自己的性命都危在旦夕,余逢春却毫无慌乱之感,仍然平静地坐在沙发上,还顺手甩开余柯的手。   他笑眯眯地说:“好弟弟,你的手但凡用力一下,墙都给你轰烂了。”   这是余逢春第一次叫余柯“好弟弟”,这说明他没耐心了。   最开始过来只是为了确保人质安全,和余柯聊这么多,则是因为余逢春很好奇他究竟在想什么。   现在一看,还不如不知道。   余柯的爱就是一坨烂到极致的泥巴,粘在身上,即使没造成实际伤害,仍然很恶心。   “邵氏的尖端科技,我有所耳闻,如果不是他,我也不会这么快暴露,”余柯不以为然,“但他也太大意了,怎么直接放你进来了?”   尖锐冰凉的刀尖蹭过眼尾,余柯的声音轻而缠绵,刻意的温柔:“如果房子塌了,大哥又往哪里逃呢?他也太不疼你了……”   那双灿若繁星的眼睛在刀尖生硬的触碰下,不曾显露出丝毫躲闪恐慌,反而溢出无限笑意。   余逢春轻松拨开余柯竖在他眼前的刀尖,脸上的笑意似水一般荡开。   望着余柯面上闪过的不可置信,余逢春轻声说:“他让我进来,是因为他爱我,相信我。”   “而我要进来,是因为我知道,我一点事情都不会有。”   一根白皙修长的手指竖在余柯眼前,带着难以抗拒的力量将那柄刀越推越远、越推越远,直到刀尖调转,抵在余柯自己的喉咙前。   随后,余逢春轻弹一下,细微的敲击声从指尖和刀身的接触中响起,在余柯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冷钢锻造而成的匕首就这样化成粉尘,似雪一般撒在二人中间。   雪落下以后,余逢春的微笑更加鲜明。   可带来的种种意味,却与方才完全不同。   在余柯的印象中,即使身处绝境,余逢春也从未这样过。   像换了个人。   “你看,”审视着他的震惊,余逢春一摊手,语气仍然亲昵,“好弟弟,我早就说过了,有事的人绝对不会是我。”   而余柯最后的记忆,是一双闪过灿然白光的眼睛。   于是在一个普通的周末上午,学生还在睡觉,上班族也难得赖床,爸爸要去钓鱼,妈妈还在看书。   三年前震惊整个末城的绑架案,终于结束。   参与案件的八位犯人最终落网,开始的轰轰烈烈,结束的悄无声息,一点水花都没溅出。   亲眼看着救护车把倒霉蛋和蠢蛋的结合抬走以后,余逢春二话没说,回到家里,和邵逾白抱着补了个回笼觉。   等再睁眼,手机都快让人家打爆炸了。   全是余父余母。   足足七八十条。   看来是真的急了。   “五百万。”余逢春举着手机跟邵逾白打赌,“绝对是问我有没有受委屈的。”   最得意的二儿子竟然不是亲生,这对夫妻现在恐怕都要气死了,但又不能扔着家业不放,只能腆着脸重新来找余逢春。   就好像嘴里进了个苍蝇,吐出来咽下去都恶心。   邵逾白二话没说,拿起自己的手机操作。   两秒之后,余逢春收到一条短信,显示他的某个银行账户到账五百二十万。   “……”   他盯着短信提示,一会儿后才感叹:“哇偶!”   接着他用肩膀去撞邵逾白:“你好浪漫哦!”   话中的揶揄意味非常重,邵逾白面不改色,把人搂在怀里。   “你可以不接,”他说,“不缺他们的钱。”   确实。   这一世,邵逾白别的没有,钱多的是。余逢春就算吃他200年,也吃不完。   余逢春放下手机:“那就先不接了,让他俩冷静一会儿。”   等见面不会又骂又亲再说。   可手机放下去还不过几分钟,又一个电话打进了邵逾白的手机。   是秦泽。   睡醒前他也给余逢春打了不少电话,就是没有余父余母的多,因此全被压了下去。   邵逾白接通电话:“干什么?”   “你俩睡到现在?”   秦泽那边很吵,无数噪音和脚步声。   余逢春抬手把手机扒拉下来:“对,刚醒。”   秦泽:“……”   他小声嘟囔两句,大概也不是什么好话,所以没有让余逢春和邵逾白听清楚。   “……总之就是想跟你俩说一声,都抓齐了,以后没事了。”   “好哦,”余逢春问,“余柯没事吗?”   秦泽顿了一下,问:“你在说哪一个?”   好地狱的笑话。   余逢春咳嗽一声:“真的那个。”   “哦,他身体上没什么事情,但是精神方面受创伤挺重的,估计要治很长时间。”   “假的那个呢?”   “也没事了,”秦泽很好奇,“你到底是怎么把他们弄昏的?”   “秘密。”   说完以后,余逢春迅速挂断电话,不给他继续追问的机会。   邵逾白接过手机,放在床头,重新把余逢春搂在怀里,帮他掖好毯子。   余逢春裹着毯子,被抱着,舒服得很,昏昏沉沉好长一段时间,才反应出不对。   邵逾白好像有点太粘人了。   不是说平常他俩不贴在一起,而是今天贴的时间格外长。   不对劲。   余逢春睁开眼,翻了个身,趴在邵逾白胸口。   “你没事吧?”他问。   邵逾白不答,只是垂眸注视着他的眼睛。   许久之后,他才慢慢开口:“疼吗?”   余柯说的话,每一句都通过系统传送,在邵逾白耳边响起。   寥寥几句,但已经足够惊心动魄。   邵逾白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所有的大喜大悲都感受不到了,仿佛曾有过海一样宽阔的悲伤绝望从他心口刷过,再尖锐的崖石都变得圆滑。   “不疼,”余逢春说,“你呢?你疼吗?”   他问得很认真,仿佛不单是问面前这一个,问题随着目光向前向后,向上向下,越过无限的时间与屏障,流淌而去,滑进每一个未曾相逢的爱人手中。   我离开的时候,你疼吗?   邵逾白感受着他的目光,摇摇头。   “不疼。”   因为只要想起来,哪怕只有一个名字,无论多远多漫长,我都会去找你。   而且已经过去了。   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往回看了。   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路可以走。   ……   ……   ……   此后数日,无事发生。   余逢春还是没接原身父母的电话,每天除了和鱼玩就是刷肥皂剧,又试着做了几次甜品,效果都不是很好。   又或者可以用很糟糕来形容。   他假装不知道邵逾白几次出差是去见余柯,更假装不知道见完以后又发生了什么。   他和余柯的恩怨已经了结,但邵逾白还没有。   整整三年的记忆黑洞,痛苦绝望到即使什么都记不起来,还是挣扎着在梦里抓住余逢春的背影,强撑着一点自己都不明白的执念,组织手下人员开发犯罪监测系统。   其中的点点滴滴,虽不致命,但足够磨人。   余逢春没必要替邵逾白决定任何事,只要他心安就好。   而且他心里还隐约担心着一件事,是关于副人格。   副人格始终没有出现,但也没有离开。   余逢春不确定他是在沉睡,还是在冷眼旁观。   但这种情况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迟早有一天,他要出来。   而那一天的到来,实际上并没有很晚。   那天夜里,邵逾白有个会,回来晚些,余逢春睡得不是很沉,一直迷迷糊糊地等。   等到凌晨,卧室的门打开,一个微凉的怀抱贴在他的背后,眷恋不舍的亲吻像细密的雨丝。   余逢春清醒的一瞬间,就知道来的是副人格。   “……怎么了?”他轻声问。   副人格不答,只是将人搂得更紧,像最后一面那样用力,要把人嵌进怀里。   余逢春任由他抱,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他的手臂。   许久之后,他才听到副人格在他身后很小声地开口:“师尊……”   夜晚的呢喃如此轻柔,似风一般从耳边划过。   副人格真正的记忆恢复了。   余逢春睁开眼,分辨出来人是谁,眼神一片清明。   他“嗯”了一声:“在呢。”   邵逾白继续轻声问:“你还会不会来找我?”   “会的,”余逢春说,“不会不要你。”   “那我等你。”   “好。”   仿佛一阵叹息,连空气都跟着静下去。   0166弹出提示:[逸散数据已回归原位,世界恢复正常。]   余逢春闭上眼。   第二天一早,邵逾白醒来,看向余逢春的第一眼,就让余逢春知道,他都想起来了。   但是邵逾白一个字都没提。   他只是将早餐端到邵逾白面前,然后像分享有意思的事一样随意开口:“我做了一个梦。”   余逢春问他:“什么梦?”   “一片辽阔无际的春天。”邵逾白说。   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风禾尽起,葳蕤繁祉。   余逢春望着他笑,彼此心照不宣。   春天要永远留下了。 第67章   这一次返回宿主空间, 余逢春发现,他的房间又经历了一次大变样。   原先被莫名震动全部震翻震坏的家具,如今已经全部恢复原状, 还循着以前的位置安稳摆好。   房间里花香怡人,先前花瓶里的满天星已经疯长, 蔓延到地上, 像一条从床头流泻而下的花海。   而在纯白的花海之上, 几朵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玫瑰, 作为星星点点的装饰。   余逢春坐起身, 罕见的没有感受到抽离而出的晕眩恶心。   他愣愣地看着床下的一片花海, 很久都不知道做如何反应, 而直到纸片一角闯入视线,余逢春才像回过神来一般下床,小心翼翼地在花海中将纸片取出。   那是只有人手掌大小的纸片, 被裁剪得很规整。   上面只有短短一句话。   永矢弗谖。   纸片上的字迹苍劲有力, 转折写得极漂亮, 但却仿佛是怕自己的字体现不出情谊, 于是书写人在纸片的最末端, 还小心仔细地画出一个小爱心。   余逢春怔愣地看着, 脱离而出的无力虚弱终于在此刻找上门, 他腿一软, 跪坐在地上, 连挣扎都懒得挣扎,直接顺从地倒进花海中。   永矢弗谖。   他从心里念着这个词,一遍又一遍, 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那些从高处一路开遍的花,似乎也顺着这短短的字句, 开进了他的身体。   在余逢春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一抹浅淡又真实的微笑便已经在他眼中绽开。   ……   0166又一次迟到了,偏偏在它看来,自己一出任务世界,就在说话。   所以当余逢春听见它的声音的时候,它正在狂叫这次的总体得分。   [天杀的99!!!!!你敢信吗!!你敢信吗!!!妈妈我就知道我可以……!!!]   一朝暴富的人差不多就是它这德行,余逢春已经懒得做任何评价了,老神在在地喝着自己刚泡好的安神茶,坐在床上,神态安详。   激动完以后,0166终于发现了盛开在余逢春脚下的小型花海。   [这什么玩意儿?]它问。   余逢春摇头:“不知道,而且你迟到了一个小时。”   0166难以置信:[又来??]   “嗯哼,我没细算时间,也可能更多。”余逢春说。   突破自己成绩极限的喜悦淡了一点,0166异常困惑,在宿主脑子里嘀嘀咕咕地转了两圈。   想不通啊想不通。   [我去上报,]0166说,[总是这样也不是个事儿,万一哪天你吐着呛死了怎么办?]   余逢春放下杯子,皱眉:“你能不能别咒我?”   0166不答,只留下嘿嘿一声。   余逢春:“……”   正无语呢,余逢春自己的联络器忽然传来提示音,打开一看,还是上次那个未载入联系人。   这次只有简短的三个字:【我恨你。】   余逢春把信息界面给0166看。   “我到底干什么了?”他很奇怪,“卫亭夏为什么总来找我?”   [谁知道呢?]0166哼唧,[可能这就是第一名的通病吧。]   “还是很怪。”   余逢春皱眉,手指按动,回发给卫亭夏一个问号。   暂时没有回复。   一个常年成绩排全体宿主中第一名的人,应该不会骂完就跑,余逢春猜他应该是去头疼别的了。   “你帮我盯着回复,我得睡一会儿。”   放下安神茶,余逢春踢踢踏踏地走到厨房,接了杯清水,带着再次回到卧室,在床头柜里找出那几个颜色非常熟悉的小药瓶。   按照比例倒出药片,余逢春一口闷下,随后异常流畅自然地往床上一躺,闭上眼睛。   0166默默注视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无需分析思考就明白,余逢春一定这样度过了无数个单独一人的日夜。   从返聘到现在,0166从没问过余逢春吃的药是这是什么的,它心中隐隐约约有个猜测,但不敢落实。   在等待排查回复的间隙中,0166像泡沫一样在余逢春的表层意识中漂浮,小心翼翼地躲闪着,未曾碰到任何的思想闪现,只去自己能去的地方。   但即便如此,0166仍然能在无限思绪中,捕捉到那如云霞一般缓缓弥漫开的愉快情绪。   如此情形,不管是对余逢春还是0166,都太难得了。   0166很好奇,是什么让余逢春这么开心。   而就在这时,一封邮件将0166的基础思绪运行拉回正轨,但发信人并不是卫亭夏。   余逢春有给他备注,但也只是一串很难分辨具体含义的代码,通过弹出的提示可以看出,他们的交流不算频繁,但很规律。   盯着这封邮件,0166感觉到一丝窘迫和心虚。   可它还是选择打开。   【以下为医药统计系统自动提示:余先生,您好!根据计算,您上次订购的情绪抑制剂应该会半月之内用尽,是否要继续订购?如需要,请在三日之内,将主系统提供的购入准许重新发送。】   0166关闭邮件,抹去了自己看过的一切痕迹,罕见的感受到许多难过。   情绪抑制剂,是系统空间为脱离任务的宿主提供的一种短期强效缓和药品,可以有效抑制宿主脱离任务世界时产生的强烈情绪波动,包括怨恨、愤怒以及思念等强波动情绪。   在一般情况下,从正式入职到经历前三个任务时间,系统都会无偿提供抑制剂。   而再往后,系统不再主动提供,宿主不怎么需要了。   可按照邮件的说法,余逢春其实一直在服用情绪抑制剂,哪怕退休以后。   又或者说自从退休以后,他才开始变本加厉。   机械数据组成的思考体系安静运转着,0166知道为什么。   在集中培训时,余逢春的成绩在众多宿主中算得上名列前茅,是进入任务世界,遇到邵逾白以后,才一落千丈。   数百年的并肩作战,虽然时常会因为刚及格的成绩生气,但0166都明白,自然也清楚他在为什么难过。   那组从未改变的数据,就像是余逢春一辈子也迈不过去的诅咒鸿沟,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栽在上面,哪怕离开,也留下了一部分的无知无觉,陪着伤心欲绝的爱人。   数百年的相遇和数百年的别离,最后留下他一个人,细想便知道,这是对人类来讲很残忍的事。   机械零件组成的智慧生命难以理解全部的人类情感,但即便是只察觉到一毫一厘,也足够管中窥豹,体会出余逢春未曾言说过的困苦煎熬。   0166无声上升,离开余逢春的思绪。   冰冷的亮光闪烁在它的数据链中,0166默然许久,打开了系统内部商城。   *   *   直到余逢春睡醒,卫亭夏也没有回复他的消息。   [我估计应该是又进任务世界了。]0166说。   余逢春洗了把脸,从水池抬起头来的时候,水珠从眼角滚落,镜子里的人影,清凉又漂亮,且比之前有气色,焕发生机。   0166仔细观察着余逢春的变化,片刻后下结论:[你更好看了。]   余逢春擦脸的动作一顿,许久都没有说话,神色沉重。   [?]   0166不懂自己说错了什么,按理说像余逢春这种正常自恋的人类,听到它这么夸奖,不应该开心起来吗?   小系统憋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我随便夸的。]   “……”   余逢春放下毛巾,神色冷淡,好一会儿后才严肃开口:“宿主和系统是不能谈恋爱的,你不要妄想了。”   0166:[什么?]   它反应过来,知道自己被逗了:[去你的余逢春!!]   余逢春愉快地笑出声,小步跳着离开盥洗室。   0166听着他的笑声,冒出来的火缓缓熄灭,嘀嘀咕咕地让他对自己尊重点。   余逢春点头,说知道了。   [你对下个世界有什么打算吗?]0166问他。   “有,去逸散数据的那个世界吧。”   余逢春从冰箱里找出一盒酸奶,坐在沙发上吃,享受工作结束的休息日。   0166全程默不作声地围观,并没有发现他有任何的不对劲,好像昨夜看到的那封邮件只是系统群发的垃圾信息。   所以,要么就是余逢春太会遮掩,要么就是他真的在好转。   0166暂且相信第一条。   这一天本该在祥和无聊的氛围中结束,但刚安静没多久,余逢春就听到客厅旁边的小房间里有咚咚咚的微弱响声。   余逢春叉了块火龙果,全神贯注地盯着光屏里,巨斧劈开木门。   听见响声,他漫不经心地问:“你把鸟放进来了?”   0166:[系统空间哪里来的鸟?]   这就怪了。   声音还没停,余逢春起身,眼神还留意着剧情,慢腾腾地挪到门前,拉开门。   一个奇丑无比的铁疙瘩冲出房间,用两根机械臂搂住余逢春的腿,扭扭捏捏地撒娇。   0166如果有毛的话,现在肯定炸了:[这是个什么东西!?]   余逢春也很意外,盯着还没自己小腿高的机器人看了一会儿,道:“礼物……吧?”   [吧?]0166的机械音都在颤抖,[不是,它哪儿冒出来的???]   莫名其妙出现在余逢春家里,自由以后就抱着人家的腿不撒手,更关键的是,这丑东西和上个世界邵逾白自己做出来的玩意,十分有八分像。   0166想到无数阴谋论,小到同行使阴招报复,大到程序出现漏洞,系统空间全体工作人员停职反省。   可余逢春的反应却很平淡,俯身拍拍机器人的脑袋,等它松开以后,重新回到光屏前,播放电影。   “明天一醒就出发吧。”他对0166说。   0166压下心中种种猜测:[行。]   “顺便一提,你在我心里最可爱。”   0166的数据链动了一下,不由问道:[全世界最可爱?]   “对。”余逢春说,“和谁比都是最可爱。”   0166满意了,觉得昨晚的钱花得也不亏。   ……   ……   天景一三六年,悟虚幻境外。   百年前的人妖战场,如今已焕然新生,曾经的焦土上,建起一栋栋的房屋宅邸,人的足迹重新遍布其中。   靠近幻境入口的空旷土地上,已出现了不大不小的集市,来往修士熙熙攘攘,时常还会有普通百姓掺杂其中,偶尔也能赚些钱财。   与百年前,已无可比之处。   茶馆内,店小二是普通百姓,但有一双巧嘴,眼睛够亮堂,动作够利索,端茶上点心从没错过。   一壶南边今年的新茶被他稳稳放在陈旧干净的桌案上,大堂靠后的台阶上,说书先生用力一拍桌面,站起身,侃侃而谈:   “话说在这两百三十年前,妖魔勾结,祸害人间!为防止人间生灵涂炭,各路英雄同心协力,共同抵抗妖魔。   “在人族修士中,化神期及其上大能共一十九位,在斩妖大战中陨落一半还多。其中的避尘仙姑,前些日子,老夫我已经讲过,今日不知客官们想听哪位?”   底下听他说书的大多是些散修,到幻境是为了摸点好处,没规矩惯了。   听他这么说,便有人起哄道:“说个好看的!”   说书先生顿时就笑了。   其实从他的言谈举止包括面色上不难看出,这时候他已经喝了不少,脸色红润,神采飞扬,被众人这么一起哄,当即一甩袖子,道:“行,今日老夫就说个好看的!”   众人笑得更大声。   无论凡胎肉骨如何平庸难看,经灵力洗涤,自然脱胎换骨,自有一番清丽之态。就算那时候还不好看,都成仙人了,还可以自己给自己换脸。   哪有难看的?   可说书先生的神情却仿佛恰有其事,喝了口水润润嗓子后,他一拍醒木,大声道:   “话说,二百三十年前,凌景宗中有一座山,唤为穆神洲,这座山高而高乎,最是寂寥,偏偏一年四季百花盛开,连最冷最高的峰顶也是如此……”   上面说书先生生动形象地描述着那座名为穆神洲的山,下面,一个穿着青白衣袍的少年,拽拽自己身旁人的衣袖。   他小声问:“师兄,咱们宗有过这座山吗?”   被他唤做师兄的人脸色沉郁,好像知道些什么,被少年拽了两把,才回过神来。   坐在他对面的少女也格外好奇,撑着下巴,同样小声问:“我入宗不过数十年,从未听过穆神洲,这说书先生怎么会知晓,何师兄,你在宗门的时间长,依你看这是胡诌的吗?”   何承息摇摇头,一言不发,看着还在侃侃而谈的说书先生。   而这个时候说书先生已经不再讲穆神洲,开始讲穆神洲的峰主。   他用了两个词来形容穆神洲峰主:渊清玉絜,琨玉秋霜。   相当高的评价。   有个散修坐在靠窗的桌子上,衣衫随意、蓬头垢面,听见说书先生这样描述,他大笑一声,问道:“既然这位穆神洲峰主如此惊艳,为何世间从未有人听过他的名字?你不是编的吧?”   说书先生遭到怀疑,当即就不乐意了。   “这位道友,老夫说的不好,你可以教训,但如果说老夫在胡诌,那太侮辱人了!”   “行啊,那你说说,这个峰主姓甚名谁,是何修为?”   说书先生被他一激,酒水上头,本还留着几分的谨慎小心全被冲没了。   “这住峰主姓余,乃是——”   “——这位先生。”   何承息忽地站起身,朗声打断了说书先生的话。   茶馆中,种种声音迅速沉寂下去,只留一世寂静,无数目光落在出声人身上,不住地打量,又在发觉他身上的宗门标识时,不露痕迹地收回。   说书先生也看过来,神色愕然,似乎没料到茶馆里就有凌景宗的人。   见讲述被打断,何承息缓缓舒一口气,神色温和下去。   他道:“慎言。”   此言一出,仿佛凉水当头泼下,说书先生眼中的酒意顿时烟消云散,清醒过来,打了个哆嗦。   意识到自己不该说这些,他连忙冲着何承息的那个方向作揖。   “老夫喝多了酒,头昏眼花,您海涵。”   何承息不再言语,无视众人打探惊疑的目光,兀自坐下,说书先生换了个故事讲,茶馆里气氛重新回归正常。   而他坐下以后,一旁的小师弟当即跟扭糖似的缠上来。   “大师兄,真有这么个人啊?”他问。   小师弟是师傅新收,天资聪颖,上下都很疼他,因此性格也比平常人率真一些,有什么就说什么。   何承息被他摇得没法,只能低声应了一下,随后道:“这算是宗门禁忌,大家都不提的,你知道了也当不知。”   小师弟愣愣地点点头。   对面的少女又问:“那他叫什么呢?姓余,余……?”   “余逢春。”   一个声音从另一桌传来。   三人均朝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人身穿粗布衣裳,头戴斗笠,看不清面貌身量,只有一双拈着茶杯的手足够漂亮,不似凡人。   何承息心中一惊,手已不自主地按在腰间武器上,语气平稳:“不知阁下是?”   闻言,那人转过身来,徐徐摘下斗笠。   粗布麻衣、芦苇草绳下,藏着一川风月,而最先被注意到的,是一双灿若繁星的黑亮眼眸。   “那位穆神洲峰主,名叫余逢春。”   他再次说。 第68章   听他这么说, 不光师弟师妹面露异色,就连何承息也怔了一下。   “……不知阁下是从哪儿得到的这个名字?”   怔愣过后,何承息小心发问, 手还没有离开武器,一旁的师弟师妹也意识到情况有异, 脸色瞬间变了。   悟虚幻境, 百年前是难得一见的藏宝密地, 但经过妖族洗劫和百年战乱, 早已成了一具内部狰狞的空壳, 来这里的大多是些倒卖妖兽遗骨的散修, 和宗门里出来历练的小孩子。   何承息三人的实力的这些人中算得上拔尖, 但如果遇到个真有能耐的,他仨只有被人按在地上锤的份。   眼下茶馆里人声鼎沸,可他们四人周边却仿佛被开辟成了单独的小空间, 连空气都要跟着静止。   无声的凝滞下, 心跳声清晰可闻。   许久, 那个坐在边上桌子的男人微微笑了一下, 仿如冰雪消融, 连周围若有若无的凌然杀意都跟着消失无踪。   “我叫江秋, ”他轻声说, “百年前, 曾与穆神洲峰主见过一面, 故人身姿,难以忘怀。”   说罢,江秋从袖中取出一块冷铁锻造的令牌, 手指轻弹,令牌便平滑地落在何承息面前的桌案上。   令牌不过手掌大小, 雕刻纹路极其粗糙,大约便是几条曲线组合而成的简单图案,偏偏岁月流逝,在光洁的表面留下无数细碎的凹痕凸起,不难看出都是灵气留下的痕迹。   而在令牌背面,毫无装饰,仅有一段方形刻印,斩妖二字笔锋凌厉,边角上还带着一丝难以分辨的深红色,几乎能透出森然杀气。   这是斩妖令,原料取自煅宗山后最高最大的一块冷铁,只发给百年前的斩妖人。   凡持有者,斩妖除魔,百无禁忌,是正道盟友。   何承息万万没想到,在如此荒凉的大陆边陲,居然还能遇见与凌景宗有交的故人,且看这人的气度谈吐,修为绝不在元婴以下。   连忙收回按在腰间的手,何承息当即行礼,语气谦卑:“原来是前辈,在下何承息,失礼了!”   师弟师妹也跟着站起身,一边道歉一边自我介绍。   师弟叫程旭,师妹叫程沁,一母所生,又拜在同一门下。   三人闹出不小的动静,江秋连连摆手:“不必,我只是一届散修,你们不认识我太正常了,快坐下吧!”   几人又跟萝卜似的重新钻回坑里。   这时,江秋脑子里传来一阵诡异的机械音。   0166感叹道:[好像不大聪明啊。]   化名江秋的余逢春笑着,不动声色,借喝茶的功夫回复道:“确实不大聪明。”   一人一统达成共识,何承息也终于注意到了余逢春面前的桌子上只摆着一壶清茶。   “如果前辈不介意,可否同桌而坐?”他邀请道,“这些糕点虽无灵力,但尚且可口。”   散修大多清贫,不像宗门弟子有月例傍身。   余逢春没有拒绝,笑眯眯地坐下,顺手捏了捏小师弟的胖脸蛋。   他长得好看,身上带着很淡的清香,即使动作轻佻,也会被人归于不拘小节,小师弟连躲都没躲,脸蛋红彤彤的。   “你们这是要去哪里?”余逢春问道。   “我们要去幻境,”程沁道,“领了宗门任务,出来历练。”   她没细说任务内容,还抱有警惕心。   余逢春并没有在意,反正他也不是特别想知道。   程旭出声问:“前辈是从哪儿来的?”   这话问得突兀,从来只有长辈问小辈从何而来,没有小辈问长辈,程沁当即从桌子底下踩了他一脚,程旭闷哼一声,低下头,知道自己失礼了。   然而余逢春却笑道:“我刚从幻境出来。”   这倒是巧了。   何承息觉得江前辈人挺随和,想着他们三个又不清楚幻境里什么情况,便小心问道:“不知如今的幻境里情况如何?”   “与百年前,大不一样。”余逢春说,“不过一具空壳罢了。”   说话时,他眉眼低垂,微微遮盖住眼中情绪,看不出多少哀愁。   可那种时事境迁的沧桑感仍扑面而来。   修真界,但凡境界向上,无一不是俊男美女,稍次些的也是相貌周正,哪怕没有刻意维持年龄,老了也自有一番仙风道骨。   何承息有时分不清自己面前究竟是真的少年,还是活了百年的妖怪。   而余逢春这一垂眸,并让人不自觉地感觉百年光阴瞬息而过,不过一弹指。   何承息真的相信面前这一位,是参加过二百年前斩妖大战的前辈了。   而余逢春兀自沉默片刻后,又重新抬头,神色如常。   “现在进去其实也没什么,我观你们三人实力,自保绰绰有余,只是要小心一些。当年的陷阱还有不少留存,我清掉一部分,还剩了一部分,你们千万别掉进去。”   何承息连连道谢。   而程旭的心还在这个美人前辈身上,见谈话落入尾声,连忙问:“前辈之后要去哪里?”   “我?”   余逢春笑了。   “我要去了一了我的前尘往事。”他说。   他眸中的怀念之色太过明显,三人不用细想,便知道这前尘往事究竟在指什么。   程旭心都要碎了,只能强撑着应了一声。   反倒是余逢春提起这事以后,想起自己刚出幻境,不熟悉如今修真界的格局,便虚心请教道:   “几位小友,不知可否在走之前,跟我讲如今情形如何了?我久避人世,已经很久没有出来过了。”   三人对视,年纪最大的何承息再次被推出来。   “其实如今和曾经没什么区别,”他说,“不知道前辈格外想知道什么?”   “嗯……”   余逢春沉吟片刻,道:“我方才只是短短听了几句,但能看出你似乎对穆神洲讳莫如深,不知为何?”   “……”   因宗门有意遮掩,加之多方配合,年轻一辈的修真者中已多不识余逢春。   如果眼前这个散修真对穆神洲峰主余逢春有所了解,知道他的前因后事,就不该问出这种问题。   可江秋问时眼神格外真诚,仿佛他真的一无所知,一时间,何承息竟不知该不该相信。   犹豫后,何承息站起身,留下茶钱以后,带着师弟师妹径直朝外走去。   余逢春没有追,他留在原地,再次为自己斟上一杯热茶,将茶水饮尽以后才慢慢起身。   而在余光中,早在何承息三人离开时,角落的茶座上便也同样站起几人,循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追去。   那几人都披着黑袍,行动间仿佛暗影移动,周围喝茶聊天的人毫无察觉。   余逢春放下茶盏,一丝白光在眼眸深处闪过,再往远处看时,那几个黑袍人身上都泛着层层魔气冤魂。   不多,但已经足够鲜明。   也不知魔修是什么时候盯上的何承息他们,只是单单对比境界手段,三个离开宗门历练的弟子,修为最高者不过金丹,恐怕难以应对。   0166问:[你要去找主角吗?]   “不着急,”余逢春摇摇头,“先去照应下这三个倒霉蛋。”   说罢,他重新戴好斗笠,顺着茶桌与茶桌之间窄小的小道,朝门口走去。   而路过说书先生的桌案时,藏于袖中的手指轻轻一点,高阶灵石便落在了醒目旁边。   说书先生正在讲仙家的风流韵事,大多都是胡编乱造,见到高阶灵石落在手边,心中一惊,以为又说了不该说的。   尔后,有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略带戏谑。   【多年不见,先生一如从前,还是少饮些酒吧!】   密音入耳,除他之外,再没有旁人听见。   说书先生激昂的声音在此刻顿住,苍老皱巴的脸上,热泪涌出眼眶。   百年不见,故人犹在,当痛哭一场。   *   *   *   受限于师弟师妹的实力,何承息并没有走很快,余逢春一路走一路停,也很快就追了上去。   只是他还是来晚了一些,魔修已经动手,三人正艰难应战。   凌景宗到底算得上是第一大宗,门下弟子即便只有筑基三阶的能耐,也能和金丹期打得有来有回。   还不到自己出手的时候,余逢春就藏在远处默默看着,时不时点评两句。   0166恢复正常,安安稳稳地缩在他脑子里,听见余逢春回忆说:“明夷筑基的时候,可以越级击杀金丹中期。”   明夷,是这个世界里邵逾白的字。   余逢春亲自起的。   明入地中,明夷。君子以莅众,用晦而明。   短短两个字,是师尊对徒弟的无限宠爱。   0166好奇问:[你想他了?]   余逢春说:“我答应了要去找他。”   远处,虽然何程三人很有能耐,但也耐不住魔修技高一筹、心思险恶。   只见为首的那个黑袍人怒吼一声,袍子顿时碎裂成粉尘,无数目光可见的黑气从他双臂之间的血肉裂痕中疯狂涌出,在他上方汇聚成一团异常狰狞的暗色血雾。   那是魔修中的一种极阴邪的法子,以人体为器皿,吸收修仙者濒死时的血肉残骸,运化成咒念血雾,将其化为己用,最是恶毒。   元婴以下修士一旦沾上,难以脱身。   余逢春略直起身子,果然看见何承息手中原先灵光浮现的宝剑一沾上血雾,便彻底黯淡下去,像一块寻常废铁。   程氏姐弟更是灵力被封,瞬息间落入下风,眼看就要被杀人夺宝。   情急之下,程沁大喊:“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赶尽杀绝?宝物拿去就好!”   为首之人听见她这么说,阴恻恻地笑了一声,道:“我们魔修,与你们正道,当然是有数不尽的冤仇,宝物要定了,你们的命我也收下了!”   说完,打量的目光落在程沁脸上,魔修语气淫邪:“不过你长得细皮嫩肉的,想必滋味不错,或许我可以留你一命,当做……”   话语意味深长地顿住,程沁不堪受辱,当即就气红了脸,也不管能不能打过,强行催动灵力,要和魔修同归于尽。   魔修见她不识好歹,冷笑一声,不再怜惜,血雾随心意朝程沁攻去,其余两名魔修也配合着攻向何承息和程旭,眼看三人就要陨落于此。   也正在这时,远处有清越的嗡鸣声传来。   魔修来不及反应,只见剑如长虹,势如破竹,白光刺目,一剑便划开了遮天蔽日的血雾。   强悍的灵气随剑意而来,疯狂蚕食攻击着残存的血雾,没一会儿,天光大亮,一丝猩红都见不到了。   本命功法被如此强硬霸道地一剑攻破,剑气凌厉四散,魔修遭到重创,一口血呕出来。   “什么人!”他嘶哑着嗓子四处张望,“这是私人恩怨,道友何必掺和进来?”   “我怎么不知,这是你们的私人恩怨?”   余逢春从一片白雾中走来,仍然一身粗布麻衣,斗笠背在身后,手提一把断剑,于朴素归真处显露冰冷杀意。   他一出现,四散的剑意随即收拢,回到那把被他竖提手中的断剑里。   余逢春笑道:“凌景宗的弟子,也会和你这种脏污东西有瓜葛吗?”   魔修目眦欲裂:“你——”   话音未落,原先被灵力蚕食殆尽的血雾竟重新出现,只是与先前不同,此时的血雾明显失去控制,哀嚎着扑向折磨自己的罪魁祸首。   顷刻间,痛苦的挣扎求饶声响彻天际,又在余逢春轻轻一按中消弭无声。   青青草地上,只剩下缠斗后留下的些许痕迹,一滴血垂在叶片上,将坠未坠。   危机退去,何程三人胸口绷着那口气顿时就散了,踉跄两步,差点摔在地上。   随意踢开报废的兵器,余逢春提着断剑走到三人面前,随意掐起其中一个人的手腕按了按。   摸完脉搏以后松手,他道:“没事。”   附着在人体灵器表面上的血雾,伴随接触,如冰雪遇上烈焰一般迅速消融。   一瞬间,何承息只觉得自己被人灌了一口极纯净的霸道灵气,连眼神都清明了几分。   他执剑行礼:“多谢前辈出手相助,不然今日我们三人就要葬身于此了!”   程沁程旭二人也行礼,面上尽是大难不死的感激。   余逢春摆摆手,将断剑收回袖中。   “没事,举手之劳。”   原地转了两圈,不知察觉了什么,余逢春目光一凝,语气却一如往常:“你们是凌景宗的人,真要算的话,是我故交的弟子,救你们一命也是应该的。   “只是我长年累月独居,最近才出世,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如果你们确定我无坏心的话,不如给我讲些吧。”   明明身怀绝技,却说得那样谦和,加上又是何承息的救命恩人——   如果说何承息之前离开是因为心怀疑虑,可现在即便有疑虑,也要通通压下了。   “既然如此,那我们边走边讲。”   何承息抬手引路:“请。”   目的达成,余逢春终于露出一个笑,眉眼弯弯,如沐春风。   可临要离开之际,仿佛有异动从背后传来,余逢春有意无意地向后瞥了一瞬,眼神晦暗,转瞬即逝。   身后空无一物,仅有两株翠绿的高茎野草随着微风缓缓摇晃。   余逢春的神色恢复如常,像是刚才的异动只是他的错觉,与另外三人一同离开了。 第69章   他们走后没多久, 无风起波澜。   空旷寂静的草地上,叶片上垂坠的血珠滴落,却又在即将接触到地面时分散成更细更小的血滴。   先前弥散的阴邪气息再次聚拢, 血滴越聚越多,虽然比不上之前施法时那样遮天蔽日, 但也逐渐蔓延到成人手臂长。   血雾像条粗壮滑腻的蟒蛇, 在成型的那一瞬间就迅速潜至地面表层, 借助茂密的草叶遮盖身形, 快速朝远方移动。   百足之虫, 死而不僵。   侥幸捡回一条命的魔修满心怨恨庆幸, 恨余逢春一剑毁了他百年道行, 又庆幸自己留有保命招数,才勉强有了重来可能。   “等我回到魔域,必定召集——”   他在心中暗暗发誓, 定要将那四人挫骨扬灰, 一泄心头之恨。   血雾如闪电般穿过草丛, 眼看即将离开幻境, 魔修心里稍稍放松, 可就在这时候, 一把长剑却裹挟着狂暴灵力悍然落下, 正好插在血蟒七寸的位置。   剑是普通铁剑, 剑身略有缺损, 生了铁锈,毫无灵气可言,可偏偏就是这么一把剑, 插在血蟒上时,却使他毫无脱身之力。   一种不同余逢春的灵力如千钧巨石一般当空压下, 磅礴浩荡的灵力极具攻击性,几乎是在接触到血雾的一瞬间,蕴含其中的能量便如滚上热油一般迅速消失。   人耳难以分辨的痛苦尖叫只持续了短短几秒,刚刚捡回命的魔修,彻底形神俱灭。   而持剑者则在确定危险全部排除以后,慢慢提起铁剑,不顾粘上的粗粒泥土,将剑收回腰间。   收剑入鞘时,他绷直脊背,原先半躬的身形骤然拔高,竟足有九尺三,比寻常男子高出许多。   裹挟着尘土的清风从衣襟卷过,玄色衣袍已经是多年前的款式,极其朴素简单,边角多有磨损和线头,斑驳的剑柄斜抵在腰间,骨节粗糙的右手仍然按在吞口处。   男人面容普通,唯有一双眼睛似鹰般锐利。   他望着脚前那道长剑贯下的裂痕,罕见的感觉到一丝棘手,想将其合拢,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   正在踌躇之际,又有一阵清风柔柔卷来,只是这次与上次不同,男人在感受到一瞬间便猛然转身。   偏远处的高挑梧桐上,不知何时已坐了个人,将他斩杀血蟒的全部经过看遍。   余逢春把斗笠拿在手里,斜靠在树干上,像扇子一样将斗笠轻轻一摆,于是又一阵风向男人卷去,看似柔弱无依的风中,掺杂着无数凝化成长针的灵力,织成铺天盖地的网,往朝男人攻去。   狂风凌厉,可男人面色不改,连剑都没有拔出,只原地起势,右手成掌往前一推,原先尖锐的灵力便如春风化雨般,在两人之间的空隙中缓缓滴落,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   在雨中,余逢春的眉眼神色都被晕染温柔,斗笠不再是武器,被他带在头上,从树上翩然落下后,缓步走进雨中,来到男人面前。   他比男人稍稍矮些,走到面前后只能平视到他的胸膛。   于是余逢春单手扶起斗笠,仰起头来。   雨色朦胧中,他眉眼弯弯,并不见刚才的杀意浮现。   “你是谁?”他说,“从什么时候起跟着我的?”   直到这时,男人才意识到方才的魔修根本就不是余逢春处理不当,而是他故意留下个尾巴,引他出来解决,这样才能人赃并获。   面对余逢春的询问,他保持沉默,一言不发,一双眼睛从方才开始,便不曾离余逢春。   见他不说话,余逢春又绕着他走了一圈,打量着他的穿着体型。   雨丝细密落下,沾湿了男人的衣襟发丝,余逢春伸手接住一滴,攥在手心。   再看向男人时,他不再追问,而是道:“你从幻境里就跟着我?”   “……”   男人点点头。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男人点点头,而片刻犹豫后,又摇了摇头。   知道,又不知道。   余逢春沉思,手指有意无意地敲击着斗笠边沿。   天生俊朗,又获灵力洗涤筋骨,更让余逢春看着如玉雕一般,手指细长有力,随便的动作都很漂亮。   男人的眼神被吸引住。   他完全没有掩饰,余逢春只一瞥就注意到。   他再次问:“你是从我醒来开始就跟着我吗?”   这一次,男人再次表示肯定。   这就很有意思了。   从复生到现在,余逢春还是第一次见这么有问必答的人,乖得很,不由得想再问问。   可还没等他琢磨出下个问题该怎么说,之前被他甩出很远的何承息他们终于追了过来。   “前辈!”   程旭大喊一声,又在看到余逢春身边有别人的时候顿住,很迷茫。   最佳的谈话时机已经过去,余逢春无奈笑笑,不再往深了问。   雨停了。   斗笠摘下,重新背到身后,余逢春望着盯着自己没有片刻游移的男人,问道:“你要跟我走吗?还是一直在后面跟踪我?”   “……”   他没有一个接一个地问,显然是想看看男人是不是真的不会说话。   而男人也不负所望,默了好一会儿,沉声道:“跟你。”   发音很艰涩,即便不是哑巴,也就是刚会说话。   余逢春笑意盈盈:“不是哑巴呀。”   男人羞愧地低下头。   两人旁若无人地交流着,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仿佛认识很多年,旁人根本插不进去。   程旭悄悄去拽姐姐的衣角,问:“他是要跟着我们一起吗?”   程沁摇头。不知道。   另一边,余逢春决定最后一次为难这个半哑巴:“……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抿紧嘴唇,没有立即开口。   余逢春趁热打铁:“不告诉我,就不带你了。”   “……”   男人嘴唇微动,半晌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明远。”   余逢春一挑眉:“哪个明,哪个远?”   男人说不出话了,微微垂眸,执起余逢春左手,粗糙的指尖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下“明远”二字。   余逢春蜷缩指尖,收回手,觉得明远把他的名字写得很深。   “记住了,”他说,“我叫余逢春。”   这句话是密音入耳,只有明远一个人能听见。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觉得明远不会说话,不需要防备,总之余逢春把自己的真名告诉了他。   明远听到以后,郑重点头。   余逢春带着他往何承息那边走。   “可以继续赶路了。”他风轻云淡地说。   程旭脸涨得通红,不知道是憋的还是被自己姐姐掐的。   程沁则微微踮脚,打量一眼站在余逢春身后的男人,小心开口:“前辈,不知他是?”   “他叫明远,”余逢春介绍,“他是跟着我的,等我把你们往里面再送送,他就随我一起离开。”   程沁虽然没见明远出手,但光看周身气度,就知道明远的境界绝对不低。   他们领下任务以后,刚到秘境前面,就遭到魔修洗劫,险些被杀人夺宝,如今能多一个人护送,不是坏事。   何承息再次行礼:“如此,那就多谢二位了。”   ……   先前四人一起朝着秘境走,余逢春忽然消失,何程三人追了很久才找到,现在又要重新赶路。   换做其他秘境,进去以后或御剑,或可使用传送符咒,偏偏悟虚秘境与寻常不同,太多修士妖兽的陨落于此,尸身没有收敛,致使灵气混乱,传送符咒失效,御剑有可能迷失方向。   几人只能采用最传统的方法,走路。   好在秘境深处也有一部分稳定的传送阵,何承息手里有宗门提供的可靠地图,余逢春他们只要跟着就好。   一踏入秘境,尽管周遭景物没有变化,可气氛却骤然变得寂寥肃杀,有若隐若现的血腥腐臭气味。   植被繁密,余逢春路过一丛开得绚烂的时锦花,随手捡起跟枯枝子往土里一拨,就露出森森白骨。   “这种花最喜欢吃血吃肉。”   扔掉枯枝子,余逢春解释道。   程旭程沁只是孩子,没见过这阵仗,当即觉得周围漫山遍野的青草花朵底下都有尸体,脸色白了些。   明远不语,见花好看,掐了一朵,扎在余逢春的斗笠上。   饮血吃肉的植物,开出来的花仍旧娇艳动人,花瓣很大,像蝶翼,在余逢春后背上一摇一晃。   察觉到他的动作,余逢春神色不改,只当没看见。   何承息咳嗽一声,将挡路的植被清除,道:“前辈,你想问我什么?”   这才是余逢春跟着他们一路走回秘境的根本目的,何承息始终记得。   欠人恩情就要想方设法的偿还,不要一拖再拖,致使因果纠缠,于修炼毫无益处。   余逢春明白他在想什么,干脆利索地问:“百年前,穆神洲峰主所以不至于扬名万里,但也没到如今人人避之不及的地步,我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   何承息对他的问题早有预料。   这位凌景宗独禅山大弟子,一百二十三年前拜入静遂道人门下,虽不算天资聪颖,但待师弟师妹一向温和,为人也端正,静遂很疼爱他,有时候和朋友谈论琐事,不会刻意避着他。   何承息也因此知道了不少宗门密事。   思索整理片刻,他道:“其实也不算人人避之不及,只是当年发生过一些事情,宗门不知如何处理,便将其压下去了。”   “什么事?”   “我不是亲历者,所以并不清楚详细经过,只是听人说,那位穆神洲峰主在斩妖大战中失踪了。”   “失踪而已。”余逢春很奇怪,“大战中失踪了很多人。”   名为失踪,实为战死。不过是连尸骨都没留下,引魂灯遍寻踪迹不得,所以才称失踪。   何承息苦笑一声:“是啊,当年战事焦灼,即便我未曾出生,仍然从数位前辈的寥寥几语中得见其惨烈……”   悟虚幻境就是战场之一,百年光阴,连一丝血气都未洗去,可见血腥残酷。   程旭程沁听得入迷,紧跟着何承息不放。   余逢春则稍稍落后一些,与明远一路。   忽略若有若无的腐臭和血腥气,秘境中的景色实际上很别致,有一种自然生长繁衍的野趣,加之有血肉滋养,植被生长又快又密,遮天蔽日,透下阴凉。   余逢春背着斗笠,单独摘下花,拿在手里把玩,听见何承息继续说:   “其实余前辈一生清白,并无罪孽需要遮掩,宗门对他闭口不谈,是为他的徒弟……”   徒弟?   余逢春只有一个徒弟,就是邵逾白。   这孩子又造什么孽了?   余逢春斟酌道:“我确实知道他有一个徒弟,也见过一面,那孩子虽说有些急躁,但也温良恭敬,应当不会犯太大的错,怎么……?”   一旁的程旭终于按耐不住,开口道:“是啊,师兄,到底怎么了?你别卖关子了!”   何承息瞪了他一眼:“你是出来做任务的!不是来听八卦的!”   程旭一缩脖子,嘟囔道:“离传送阵还有段路呢,不听你们讲话多无聊。”   程沁虽然没说话,但眼神也是这个意思。   看着好事的师弟师妹,何承息叹了口气。   反正都说到这里了,再遮掩也没必要,于是何承息干脆道:“他的徒弟,是邵逾白。”   话音落下,余逢春还没反应,程旭先大喊一声:“什么!!!”   不远处有飞鸟振翅高飞,被程旭的大嗓门吓走了。   “小声些!”程沁拧他耳朵,“生怕别人听不见吗?!”   话虽如此,可她的脸上也多了几分惊慌之色。   几人中,唯有明远和余逢春没多少反应。   明远是不懂也懒得懂,余逢春则是完全没听明白。   “对啊,那孩子叫邵逾白,怎么了?”   此话一出,三人都愣住了。   何承息神色复杂地看着余逢春,缓缓道:“前辈,你真的很久没出来了。”   余逢春:“……”   程沁代替师兄开口:“我等虽不认识穆神洲峰主,但邵逾白这个名字还是听过许多遍的。”   “对对,”程旭紧接着说,“魔域领主,就叫这个名字。”   “……”   面对如此噩耗,余逢春眨眨眼,似乎不理解自己听到了什么。   了解更多的何承息沉声补充:“斩妖大战后,余前辈失踪,不过十五年,邵逾白叛出正道,一夜屠了一整座门派,连只狗都没留下。此后正道联合围剿,他不知所踪。   “数年后,再得到他的消息,便是他一统魔域。”   邵逾白,现在是魔尊了。   难怪人人讳莫如深,不是因为余逢春罪孽深重,而是因为他身为正道魁首,却教出个问鼎魔域的徒弟。   师门不幸。   0166:[不愧是主角,你一死,他就上天了。]   余逢春:“……”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听完何承息讲述后,他回头望了明远一眼,恰好与明远对视上。   沉默寡言的男人,偏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目光沉沉,短暂一瞥间,似有不能道尽的千言万语。   在他的注视中,余逢春眼眸低垂,转回头去。   “邵逾白不会这么做,一定有原因。”   他对0166说。 第70章   余逢春印象里的邵逾白, 是个温文尔雅、和而不利的青年。   当年余逢春把他从尸山血海中挖出来,抱在怀里的一瞬间,就知道他这辈子注定干净不了, 因此格外细心教导,硬生生把天生混沌的人魔混血, 教成了一根顶天立地的长竹竿。   他给邵逾白取字为明夷, 就是希望他韬光养晦、厚积薄发。   邵逾白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修炼多年, 一直勤奋刻苦、友善师友。   如今有关他的传闻众说纷纭, 但如果仅凭他的混血身份就断定他天生邪恶、早生反心, 余逢春一个字都不会信。   里面肯定有隐情。   ……   ……   讲完自己知道的以后, 何承息几次看向余逢春,却发现前辈面色如常,只有眸中偶尔闪过沉思之意。   看来江前辈果真不知穆神洲师徒身上发生的事, 入关前还师徒融洽, 出关后发现师傅失踪, 当徒弟的成了魔尊, 一般人恐怕都得消化一阵。   斟酌片刻, 何承息又道:“不过自从他一统魔域以后, 魔修肆意劫掠烧杀的事情倒少了不少……”   他只是随口一说, 可程旭却急了, 嚷嚷着开口:“大师兄, 你替那魔头说什么好话啊?魔就是魔,人就是人,他更污秽, 竟然是人魔苟合的产物,那坏血一早就在他身体里, 他的根就是坏的!……”   他说得激动,本就容易涨红的小脸又变得跟西红柿一样,余逢春异常惊奇地瞥了他一眼,发现程旭不仅是激动,而且话语中还有极其明显的怨恨。   程沁虽然没说话,但自己弟弟如此暴躁,她却没有像之前那样揪他耳朵,想必心中也是认同的。   程氏姐弟,或许与魔修颇有怨仇纠葛。   余逢春没有生气,也没有问。   世间之大,千百亿的人,自然就有千百亿的恩怨因果,邵逾白是什么样的人,他们不清楚,也没见过,但魔修的残忍血腥,不说曾经,方才便经历过。   亲身经历胜过言语耳闻,成见已经形成,余逢春再怎么替邵逾白解释,也没用。   况且早在他发现这孩子竟是人魔混血的时候,就已经料到今天了。   世人成见,大多如此,不是三言两语就能逆转的。   但余逢春也不想听别人骂一路自己的学生,看着前方更加幽静复杂的小路,余逢春问何承息:   “传送阵在什么地方?”   走了这么长一段路,该到了。   何承息也面露疑惑:“地图显示就在附近,可怎么……”   他四处张望,同时左手成花状向上平举,拈了个诀,一张仅有人手掌大小的地图便浮现在他掌心。   第一个传送阵的位置,与他们如今所处的地方,相隔不到百米。   传送阵需要大量灵石阵法提供稳定能量,可若有如此灵力激荡,周围不该植被丛生,况且从踏入此处开始,连平常该有的鸟叫虫鸣都听不见了。   仿佛暗处有什么更强悍骇人的存在蛰伏,逼得鸟兽不敢发声。   程旭到嘴里的一声咒骂又被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何承息双眉紧皱,站在师弟师妹面前,而明远一言不发,只是往前一步,挡住余逢春的后背。   片刻沉默后,余逢春慢悠悠地挪到斜前方的一棵梧桐边,伸手敲击树干。   咚,咚,咚   异常空洞的响声回荡在每个人的耳朵里。   树干外表完好、枝叶繁茂,但内部已经被掏空了。   “明远。”   余逢春摸摸树皮粗糙的表面,没抬头,只唤了一声,明远便会意上前,抽出腰间铁剑,在树皮表面余逢春刚摸过的地方轻轻一划。   树皮崩碎,明远往边上一挑,树干露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在何承息、程沁、程旭三人震惊的目光中,一泼类似于鲜血的脓液从树干里缓缓流出,散发着浓烈的恶臭。   余逢春蹲下身,用衣袖捂住口鼻后,拔下一根干枯的草拨弄脓液。   不知看出了什么,他站起身。   “如果换做平常人,我会劝他们立刻原路折返,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他说,“但既然你们有任务在身,我就只能说,进去小心点。”   程沁急了:“这是何意?”   “这个,”余逢春指指那些鲜红脓液,语气平淡,“是融化了的人。”   臭味正是尸臭。   程沁眼瞳震动:“怎、怎会如此……”   余逢春心里有个猜测,但难以落实,并没有回答,只是重新蹲下身,找了根稍微硬点的枝子,继续在脓液中搅动。   两息后,他感觉到树枝挑到一个东西,便微微调转手腕,将里面的东西挑起来。   是一枚宗门玉牌。   凌景二字如刀刻一般,边缘还沾着鲜红的脓液。   看到此牌,面前三位凌景宗弟子的强作镇定终于绷不住了。   何承息向前一步,直愣愣地盯着余逢春手中的玉牌,喃喃道:“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凌景宗玉牌与寻常衣料装饰不同,背面镌刻着宗门秘法,寻常伤害根本不会损其分毫。   若弟子遇害,加害者销毁证据,只要玉牌没事,宗门总有一天能替其报仇雪恨。   灵力洗涤后,余逢春把玉牌交到何承息手中。   一块手帕从旁边递过来,余逢春一愣,看到是明远。   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弄来的。   将指尖粘着的枯屑擦拭干净,余逢春随口问:“知道这是谁吗?”   “知道。”   事到如此,即便开始的时候何承息想隐瞒,现在也不得不说了。   “三月前,有三名外门弟子领了宗门任务,前往悟虚幻境收敛修士遗骨,但自从他们踏入幻境变音讯全无,宗门察觉到不对,派我们三个前来查看一下。”   从目前的形势看,那三名外门弟子恐怕凶多吉少。   何承息叹了口气,将玉牌收入怀中,面色凝重地朝丛林深处看。   他问:“前辈,你说这里面有什么?”   “不知道,”余逢春把手帕还给明远,“悟虚幻境,已经和百年前不同了。”   何止是不同,二百三十年前,悟虚幻境灵气四溢,天财地宝数不胜数,连随便长在地上的草都灵气十足,为防止宗门争夺,还一同订立合约,择时开放。   只可惜后来妖族撕裂空间,在悟虚幻境深处开了道门,无数渴望血肉灵气的妖族风一样涌出来,不过半月便将此处彻底污染。   斩妖之战后期,余逢春以肉身镇住空间门,彻底关闭了妖族入侵逃脱的渠道,加上外面修士奋力拼杀,本该全部消灭殆尽才对。   可如今的情形……   余逢春没有再想下去,率先迈步,走进丛林。   何承息三人紧随其后,明远跟在队尾。   在踏过某条异常清晰的界限以后,丛林中连风声都听不见了。   余逢春神色正常,顶多觉得有些怪异,可跟在他身后的三个人反应却十分明显,程氏姐弟的脸色变得煞白,额头上浮现出大颗汗珠,武器已经拿在手中,时刻都准备着战斗或者逃命。   此地甚有古怪。   越过一层挡在面前的深色叶子,传送阵正在不远处,符文隐隐浮现亮光,仍然在平稳运行。   余逢春用断剑挑开挡路的树枝,远远望去,没有挪动脚步。   浅而淡的潮气开始蔓延,簌簌的声音响起,程旭猛地转身,发现来时路已经被封住,而植被则遮天蔽日的生长,粗而长的藤蔓在头顶织成细密的大王,仿佛随时都会落下,将他们像蚊虫一样捕获。   而血色的脓液,就顺着藤蔓表面的细小裂痕缓慢渗出,缓缓在地上形成小型血潭,里面都是死去人的尸骨。   注视着眼前一幕,程旭颤抖着问:“这……这到底是什么?”   他今年才15岁,拜入凌景宗后一路顺畅,从没见过如此血腥吊诡的场景,眼下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难以理解。   而他的大师兄已经甩出灵器,灵力在指尖浮现。   何承息也没见过,但他是大师兄,遇到事情一定要冲到师弟师妹前面,况且有江前辈在,想必不至于陨落至此。   想到这里,他心里稍安定了些,可还没等胸口的那口气喘匀,一个重物就从头顶落下,重重压在他们旁边。   那是一具尸体,同样佩戴凌景宗玉牌,尸体表面干枯龟裂,落下来以后摔成了好几块。   藤蔓还在生长,已经看不到阳光了,仅有传送阵还散发着些微亮光,像引诱蚊虫的小灯。   程沁仰头向上看,长剑在手中亮出火光,藤蔓接触到,却全然没有畏缩。   她喃喃道:“我从未见过这种东西,究竟是什么?”   也正是这时候,余逢春终于确定了之前的猜测。   “是妖。”他说。   “妖族极好血肉,泛滥时,一只树妖可以吞吃一座村庄,所到之处尸横遍野,且一旦修炼成气候,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极难斩杀。”   眼前这只树妖盘踞在传送阵处守株待兔,一定害了不少修士性命。   余逢春甩甩手,重新将斗笠摘下戴在头顶,手中断剑隐隐发出寒光。   随意挽了朵剑花,凌冽寒光一闪而过,头顶藤蔓织成的大网破了个大洞,更多吸干的尸体掉下来,碎屑崩的满地都是。   树妖吃痛,操纵藤蔓向下攻去,余逢春闪身躲过,却没再继续进攻,反倒退到明远身边,把战场留给他们三个。   他朗声道:“这只是只小妖,小心它的黏液和毒刺!”   为人师者,不光要教学生知其然,更要教他知其所以然。   何程三人不是他的徒弟,但萍水相逢,余逢春能教就教些。   树妖未生灵智,只知道捕猎吞食,可即便如此,它也清楚自己打不过余逢春,索性避开他和他旁边那个看不出深浅的男人,只攻击三个弱的。   余逢春顶着斗笠看戏,花朵一摇一晃,每当三人落下风时,他就会出声指点几句,帮他们夺回优势。   明远在他身旁,默默看着余逢春指点教诲,眼神幽深,仿佛一口表面无波,深处却汹涌的古井。   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看得多深多久,足够身旁人有所感觉。   余逢春偏转视线,目光似飞鸟羽毛一般从明远的注视中浅浅划过,不带任何意味,只留下蜻蜓点水的一点。   明远回过神来,匆忙转过头,不再看。   瞧着他这幅样子,余逢春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另一边,何承息已经在缠斗中察觉了树妖的弱点,正联合师弟师妹朝那里攻去,战斗即将落入尾声。   树妖急于保命,更多黏液被分泌出来,连余逢春他们这边都被波及,好在有灵力护体,黏液还没沾上,就尽数消弭了。   明远还沉浸在自己刚才的所见所感中,不明白具体意味什么,正当他兀自思量的时候,两根微凉的手指忽然勾住他的手腕,在脉搏处轻轻一点。   明远愣住,可看过去时,余逢春已经把手收了回去,那些触碰像是他一个人的幻觉。   “……”   忽然,一道暗光在明远视线边缘悄然出现,来不及思考,利剑出鞘,就在何承息三人合力斩杀树妖的那一刻,明远的剑同样贯穿了一只妖兽的头颅,将它钉在余逢春手边的树干上。   树叶震动,叶片摇曳坠落,余逢春接住一枚,观察着被明远钉住的妖兽。   白色骨架上有星星点点的黑斑,仅在部分关节处有血肉粘连。妖兽体长不过成人手臂大小,前爪异常锋利,擅长潜伏偷袭。   即便被刺穿头颅,这具骨架仍然挣动不止。   何承息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衣袖上全是脏污黏液溶出的破洞,像个刚从废墟里逃出来的乞丐,偏偏眼睛因为一场酣战明亮无比。   与妖族战斗不同寻常,需要很多的巧劲和考量,相对提升和感悟会更多一点。   “前辈,这是什么?”   余逢春不答,用树叶敲下骨架的一部分,看到那节白骨在落地的一瞬间化成粉尘。   程旭急道:“难不成妖兽还有骨头形态?真是怪异!”   “说不好,”盯着地上白色的粉末,余逢春道,“不见血肉,削骨即死,我从未见过,这种样子的该是死了才对。”   0166:[那应该就是死了。]   死了的妖兽还能行凶,只有可能是有更高阶的在控制。   而在斩妖之战后的两百年,在余逢春封闭入口的两百年,悟虚幻境中绝不应该出现高阶妖兽。   一定有什么地方出问题了。   思及此处,余逢春徐徐呼出一口气,唤道:“明远。”   无需多言,明远走上前来,伸手握住剑柄,灵气涌现,下一秒钟,骨架妖兽便在哀嚎中化为无形粉尘。   余逢春细眉微挑,目光在明远的眼角眉梢转了一圈,又迅速收回。   妖兽身上也有灵气,不过受困于喜好吞食人类血肉的本性,它们的灵气往往极其混杂,且越往后越容易出现问题,自爆都是轻的。   而与之相对,极纯净的灵力对他们有克制效果,可像明远这样,动用灵力便能直接将其碾灭成粉尘的,余逢春没见过几个。   加之方才,余逢春几次与他皮肤接触,尽管不能完全肯定,但基本上,余逢春已经能确定,明远不是活人。   *   *   树妖死去,遮天蔽日的束缚失去功效,藤蔓坠落在地,溅起一地尘土。   何承息将三位外门弟子身上的宗门玉牌悉数收好,神色沉郁,其他几具尸骨身上没有明显的身份标识,大概都是散修一类,只能就地掩埋。   结束一切以后,三人走到余逢春面前,以何承息为首,抬手深深行了个礼。   这一路,但凡有一处没有江前辈照应,他们三个必定早已死无葬身之地。   “举手之劳,不必介怀,”余逢春摆摆手,“但你们要小心,我总觉得这次的事情不是意外。”   何承息道:“小辈明白,我们准备立刻赶回宗门,向宗门长老回禀此事。”   凌景宗是天下第一大宗,虽然在战争中陨落数位长老,但实力仍然排在前排,况且宗主是余逢春旧识,由凌景宗对外宣布这个消息,余逢春很放心。   他点点头:“此事宜早不宜迟,尽快吧!” 第71章   离开秘境后, 没有了复杂灵力的干扰,传送符可以正常使用,一日千里不是问题。   四人在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下告别。   “妖族重现绝不是巧合, ”余逢春道,“让你们宗主自己斟酌。”   多随意, 好像他们的宗主实际上是他们的孙子。   程沁至今看不出来江前辈的境界, 可在秘境中的所见所闻, 已经让她对面前这个清瘦俊雅的男人产生了很深的敬畏, 余逢春说什么, 她就想该怎么做。   “我们修为太低, 在宗门里排不上号, 况且宗主日理万机,恐怕未必会见我们,就算见了, 也不一定会信我们说的——”   百年前屠戮大陆的妖族重现, 多么骇人听闻, 绝大多数人宁愿认为这是门下弟子逃避任务失败的谎言, 也不愿意信这是真的。   “不用, ”余逢春一挥手, “他如果质疑你们, 你们就报我的名字。”   江秋是余逢春从前行走江湖的时候最喜欢用的名字, 凌景宗如今的宗主晏叔原, 是余逢春曾经的师兄,帮他料理过不少麻烦,自然也知道这些行走江湖躲避敌祸的小技巧。   何承息他们一说这个名字, 晏叔原自然知晓。   “原来前辈和宗主是旧识,”程旭恍然大悟, 又问,“那如果宗主向我们问您去了何处呢?”   余逢春垂眸一笑,仿若清风拂过,垂柳依河。   “如果他问了,你们就说,我去找我的冤孽了。”   穆神洲主人余逢春,一生无牵无挂、无拘无束,唯有的冤孽,就是许多年前他从尸山血海里抱出来的小小婴孩,一辈子殚精竭虑都是为他。   晏叔原都见过,都明白。   ……   传送符在半空中亮起一道蓝光,随后三人消失在眼前。   余逢春拨开被风掀起的枝叶草屑,转身看着从方才开始便守在自己身边的明远。   男人一言不发,垂首与余逢春对视,黑沉的眸中有极不明显的期待和忐忑。   怕余逢春出尔反尔,又不带他了。   “……”   余逢春低下头,从袖间翻找片刻。   修士的袖间往往都是小型百宝袋,镇压妖族裂口时,余逢春把自己的大部分家当都留给了邵逾白,只带着点喜欢的小东西就上了路。   寻摸了好一会儿,余逢春终于找出一块颜色干净透亮的绿色宝石,在掌心散发着盈盈灵光,单看大小品相,就知道价值不菲。   随意取来树枝碾成细线,余逢春手指翻飞,将宝石编在绳中,做成手链,拉来明远的手。   他吩咐:“放好了。”   于是明远平举着左手一动不动,直到余逢春将绿色宝石做成的简单手链系在他手腕上,打了个活扣。   “别弄丢了。”系完以后,他嘱咐道。   明远不懂这条手链的含义,但余逢春所赠之物,哪怕是枯叶杂草,也值得他珍而重之。   用力点点头后,仿佛觉得还不够,他又很艰难地开口:“……知道。”   余逢春眉眼带笑,拍拍他的手背。   那枚绿色宝石,是余逢春年轻的时候,从碧净洞亲自凿下来的镇灵通元石,这种石头极难获得,有疗养元神的功效,佩戴在身上更是事半功倍。   明远意识混沌,不清楚自己从何而来,又该往何去,但他周身的灵力极其纯净,不是一般肉体凡胎能修炼成的。   且余逢春在和他接触的时候替他把过脉,脉力虚浮,只有一丝活人气。是人又不是人。   结合他的灵力,余逢春猜出明远是元神凝练成人,且只有一部分。   元神本质上没有实体,十分脆弱,镇灵通元石最适合疗养元神,明远带着有好处。   说来也巧,余逢春把它拿在身边,只是觉得这块石头剔透好看,可没想到真能派上用场。   元神记忆模糊,意识更是混沌,只知道看见他就跟上,也不会说话,很容易被别人欺负。   余逢春暗下决定要看仔细一点。别让人把他给卖了。   如此不自知不自觉想当然地弱化一个一剑劈开大地的强悍人物,无意听见他心声的0166,只觉得自己的数据链都要被传染瞎了。   世界上怎么会有余逢春这样盲目的师父?   令统叹为观止。   种种思量,明远并不知道。   送完礼物安抚后,余逢春决定按照之前的计划,从那只没有显现踪迹的高阶妖兽开始查起。   一块用灵力封存的白色遗骨,取自被明远斩杀的猫型妖兽,赶在彻底湮灭之前得到一点。   余逢春掐了个诀,一枚隐约的印记在眉间浮现,白光闪过,灵力化为细且长的线,风云涌动,长线将遗骨包裹。   千里追妖诀,二百五十三年前霞琛道人创,元婴以上可用,境界越高,追踪越准确,到余逢春这个境界,已经没什么能拦住了。   灵线在半空中微微摇晃,随后居然直接弯折成一幅地图,高阶妖族的位置,正朝着魔域的方向移动。   竟和余逢春最想去的方向完全一致。   收拢法诀,余逢春整理衣摆,重新戴好斗笠:“走吧。”   既然顺路,当然要去见见那位魔尊大人。   *   *   与此同时,莫名其妙领了任务,莫名其妙差点去死,又莫名其妙捡回命的何承息、程旭、程沁三人,终于又回到了凌景宗。   护宗大阵正常运行,而作为阵法基点之一的山门石,凌景宗三个大字剑意犹存,凌厉非常。   甫一踏入阵法中,精纯稳定的灵力涌入身体,何承息深吸一口气,终于有了些许落在实地的感觉。   转身看着身后的师弟师妹,尽管姐弟俩刻意掩饰,但眼中的疲惫还是被轻而易举地发现。   毕竟还是两个筑基期的孩子,况且与树妖的战斗必定颇有感悟,一定要早早修炼。   何承息还能撑住,便吩咐师弟师妹回独禅山修炼,对秘境里发生的事一字不谈,自己先去见师尊。   程沁程旭知道其中利害,毫不犹豫点头离开。   等人走后,何承息整理衣袍,琢磨着该如何让师尊带自己去见宗主。   然而这次真的很巧,何承息的通讯符刚发出去不到两柱香的时间,便收到师傅传音,让他直接来主峰。   凌景宗不似寻常小门小派,宗主每天有千头万绪要处理,何承息从拜入静遂道人门下开始,除了宗门大典外,见宗主的次数一只手就可以数过来。   来到主峰,不等他汇报,看守的弟子便直接让出一条笔直通天的洁白长阶,仿佛直入云天。   长阶两侧,有能工巧匠雕刻出的宗门事迹,从宗门建立到斩妖之战,密密麻麻,生动自然。   何承息一路走,一路看,临到尽头时,他忽然停住脚步,视线朝着南边望去。   只见一片云雾缭绕间,一座青绿巍峨的山峰隐于其中,这座山也在凌景宗的地界里,只不过位置极其偏远,且山中有不少莫名其妙的阵法,虽不致命,但烦人得很,宗中子弟都称那里为荒山,鲜少有人过去。   但何承息知道,所谓荒山,就是曾经的穆神洲。   不过是斯人不在,山也荒了。   进入主峰正殿以后,有红衣小童引何承息往后走,绕过冰玉屏风后,在一湾灵气四溢的潭水边,何承息看到了对弈的两人。   灵泉中有红鱼游动,像坠在水中的嫣红绸带,灵力过于充足,已凝结成半空中接近于液体的雾气,呼吸间有种自己的四肢百骸都被打通的错觉。   何承息走近行礼:“师尊!宗主!”   静遂道人的外表看着不过四十,一身深色衣袍,半敞着露出胸膛,头发胡乱束起,很是放荡不羁。   见何承息行礼,他用手边拂尘在徒弟胳膊边接了一下:“回来得还挺快。”   他对面,凌景宗宗主道:“你门下弟子向来干脆,和你一样。”   他声音温和,外表也看着儒雅,比起大宗门的当家人,晏叔原更像是凡尘民间的教书先生,从不显山露水,青色长衫更显书生气质。   何承息不知道宗主如今实力如何,也从没听别人谈起过。或许在治理宗门方面,比起修为境界,更需要的是手段心境。   “宗主,弟子有要事禀报。”   “哦?”晏叔原落下一子,“是什么事?”   何承息没有犹豫,将三块宗门玉牌取出奉上。   看到玉牌上的血迹,晏叔原和静遂道人的对视一眼。   何承息说:“几日前,弟子与同门师弟师妹一起接了任务,前往悟虚幻境寻找更早前失踪的三位外门弟子,不料在秘境内被一古怪树妖埋伏,险些丧命。”   黑子落在棋盘上,静遂道人脸上的随意不见了,他站起身,看着自己素日疼爱的大徒弟。   “承息,这种话可不能乱说,哪来的树妖?”   晏叔原的脸色也有些沉重,他轻声道:“这话可不能乱说。”   “弟子没有说谎,这三块玉牌,全是从那只树妖的尸体上取下,还有数名散修,都被吸成了空壳,师弟师妹也见到了!”   玉牌上的血迹清晰可见,可何承息说出来的话才是真让人心惊。   静遂与晏叔原都是切切实实经历过斩妖大战的人。   不谈别的地方,就光凌景宗,战时陨落化神期一位,渡劫期一位,大乘期又一位,元婴金丹更是数不胜数,元气大伤。   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才把妖族驱逐,如今竟又有了,怎么不让人骇然?   静遂耐不住了,站起身转了两圈,往潭水里撒了把鱼食又回来。   “你们会不会是认错了?我知道有些功法也能操纵植物,你们没见过世面,可能被唬一下就……”   何承息忍不住道:“师尊,我已经金丹期了!”   他又不是小孩子。   静遂嘟囔:“那也说不准……”   晏叔原还算镇定,但看向何承息的眼神中也带着考量,没有完全相信。   这时候,何承息想起分别时,余逢春交给他们的话。   “对了,宗主,我们这次能死里逃生,是因为有个前辈出手相助!”   晏叔原一挑眉:“前辈?”   “是,”何承息抬起头来,“前辈说,他是您的旧识。”   “我的?”   晏叔原开始觉得有点意思了,无意摩挲着指尖的白子,问:“他还说什么了?”   何承息答:“前辈让我告诉您一个名字,他说您听见这个名字,就什么都懂了。”   一种异常难言的预感忽然在此时涌进晏叔原的身体,让他隐约感知到何承息接下来要吐出那个人名,必定会让已经平稳成一滩静水的修真界再次泛起涟漪。   他默了片刻,缓缓道:“什么名字?”   何承息再次行礼,语气平稳有力:“江秋。”   名字出口的一瞬间,原本平静的灵泉忽然在此时开始沸腾,水面炸出千万道银光,灵气奔涌,水汽在半空中结成冰凌,坠落后碎了一地。   何承息慌乱抬起头,却只看到晏叔原颤抖着闭上眼睛,脸色惨白。   而静遂道长站在水边,神色怔愣地朝下看。   水中,红鱼无知无觉。   *   *   余逢春并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引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他和明远借助传送阵,直接移动到了魔域附近一座有传送阵的城镇。   高阶妖兽曾在此处停留过,余逢春刚一踏出传送阵,缠在指根上的灵线便微微颤动。   作为最后一座临近魔域且设有传送阵的城镇,这座名为胡堂的城镇比寻常的内陆城镇都要繁华,来往修士络绎不绝,走在路上时,两边还有不少摊贩。   余逢春甚至在来往人群中注意到了几个魔修。   周围人肯定也注意到了,但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如今有邵逾白统领魔域,他治下严厉,手下但凡有造次,不管亲近正邪全部绞杀,胡堂离魔域很近,如果有魔修在这里胡作非为,消息传到他耳中,保不齐他会不会真的亲自处理干净。   而来往的道修也不会刻意给自己找麻烦,因此双方达成了一个暂且相安无事的局面。   明远没来过这种地方,跟在余逢春身边,虽然一言不发,但眼神明显很好奇。   很难说是出自什么家长心理,总之一离开传送建筑,余逢春就抬手勾住明远的袖口,领他往路边走。   于是明远的目光又重新落在余逢春身上,直勾勾地盯着他牵住自己的手。   余逢春选了一处客栈走进去,撂下两块灵石后,让掌柜帮忙开一间房。   掌柜打量的目光落在余逢春向后勾住袖口的手上,会意笑笑:“大人,我们客栈有上品厢房,宽敞明亮又干净,睡两个人正正好!”   余逢春挑眉,也顺着他的目光往后看,发现明远正盯着两人勾缠在一起的地方看,知道掌柜误会了他俩的关系。   不过就这样也挺好,因为余逢春本来就没打算和明远分开。   “那麻烦了。”   付钱领房牌,余逢春带着明远朝楼上走去。   脚步踏在木质楼梯上,发出略带空洞的咚咚响声,明远跟在他身后,行走间微微仰头,像前几次那样,注视着余逢春向上的身影。   他的背影很清瘦,像宣纸上留下的淡淡一笔,可墨痕晕染开,数百年如一日的温柔缓缓显露。   模糊又漫长的记忆里,这是明远第一次见。   可一些难以分辨的情绪却让他觉得,这一幕,他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   ……   魔域。   邵逾白睁开眼。   模糊的水声在耳边响起,而更深处,是从未停息过的痛苦嘶吼和挣扎。   邵逾白坐起身,尝到了嘴里的血腥味,这往往是坏事发生的预兆,然而他并不在乎,只是偏过头,望向魔域之外的地方。   黑沉眼眸中,有流光闪过。 第72章   余逢春来去孑然, 除了斗笠,身上并没有值得放下的物件。   将那顶帮他遮风挡雨的斗笠放在桌子上,余逢春推开窗, 趴在栏杆上向外看。   胡堂像个巨大的元宝,客栈就在元宝凹陷的位置。   此时天光清明, 远处基本没有云层, 余逢春抬手挡住光, 朝远处看去时, 看到一层肉眼分辨不出的灰色雾气, 像阴雨前的云雾一样将胡堂笼罩。   这是大妖留下的痕迹, 类似一种没有作用的瘴气, 妖物留存越久,颜色越深。   单看颜色深度,那只妖兽在胡堂起码停留了半个月。   足够它搅起一些风波了。   余逢春正沉思着, 忽然听见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响声, 回过头去, 看见明远坐在桌子边, 手里拿着打湿的手帕, 正很仔细地清理着斗笠上的水痕污渍。   他做得认真, 周身气息都变得平静温和。   分割出来的元神意识不全, 像一具偶然诞生意志的人偶, 继承了原主人的思想爱怨, 却无法完全表达,只能在一些貌似很笨拙很固执的小事上流露一二。   有人会据此联想到话本里狐妖模仿人类吃人的故事,觉得很恐怖。   也有人会觉得可爱。   余逢春靠在窗边默默看了一会儿, 等明远终于将斗笠清理干净,才缓声开口:“陪我出去走走?”   明远抬眸, 眼中没有情绪,就是很单纯地看着余逢春。   理解他的意思以后,明远点头,起身提剑,要去开门。   剑是他从秘境里捡的,剑柄生锈了,剑身也有些许破损,鬼知道在土里埋了多久,是破烂级别的不值钱不好用。   不过明远的思想太纯粹,对他来说,树枝草木、破铜烂铁和天材地宝没有区别,都是手臂的延伸。所以他从不在意。   真正在意的是别人。   走到门口,余逢春屈指在铁剑上敲了一下,引来明远的目光后,他淡定地说:“有机会给你打把新的。”   说完,他一背手,晃晃悠悠地出了门。   离开客栈,往西边走了半条街,余逢春听到很热闹的敲锣打鼓声。   小孩叼着糖从他腿边跑过,糖从嘴里掉到地上,他又跑回来捡,被余逢春一把揪住。   “掉到地上就不能吃了。”他耐心地说。   小孩抽抽鼻子,圆胖的腮帮子上粘着糖屑,眼神发直地瞪着余逢春的脸。   好好看,像画本子里的仙人……   画中仙人笑眯眯地问他:“小孩,这里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热闹?”   小孩又抽抽鼻子,抬手指向身后一处气派的宅子,含糊着嗓子说:“他们家的女儿活了。”   女儿活了?   余逢春半蹲在地上,闻言抬眼一看,只见宅邸门口挂红灯放爆竹,还有管家打扮的人在指挥下人分发东西,有糖有钱有灵石,看得出来主家真的高兴。   小孩还在看余逢春,眼神迷瞪瞪的,很着迷。   胡堂虽然繁华,但也只是个小城镇,漂亮的皮囊极其有限,且都是肉体凡胎,哪里有余逢春这样世间难寻其二的人物。   小孩年纪小,不知道喜欢,只是本能想要碰碰摸摸,伸手便要去拽余逢春的衣服。   可没等指尖接触布料,一束冰冷的目光就让他顿住动作。   小孩这才发现,在那个画本仙人身后,还站这个又高又凶的男人,此时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的手,眼神中警告意味很明显,好像只要他伸手,男人就会把他丢出去挂墙上。   “……”   小孩缩回手,一溜烟跑了。   余逢春很奇怪:“怎么走了?”   疑惑的目光投向明远,明远摇头,不知道。   目睹全程的0166发出咳咳的冷笑声,像是垂死的老人在挣扎。   余逢春没理会突发恶疾的0166,嘱咐明远在原地等自己之后,他又往人群里挤了挤,领了几板铜钱后才回来。   “这户人家姓胡,是胡堂家底最厚实的一家,一共四十七口人。”   余逢春告诉明远:“他们有自创的修炼功法,长房家主如今已经是元婴期,小辈里也有天资聪颖者,其中最优秀的,是长房的大女儿。”   据说那个女孩,三岁能引动灵气,十岁便到达炼气层,是方圆千里都知晓的天才,附近的宗门都派人来问过,希望能收入门下。   说到这里,余逢春面上闪过一丝遗憾:“可惜……”   可惜天妒英才,女孩十五岁时外出游玩,被奸人所害,从此昏迷不醒,日渐枯槁。   听附近几户人家的意思,上个月的胡家,已经在准备白布棺材了。   将铜板拿在手里随意抛动,余逢春接着道:“半个月前,那个女孩忽然醒了,而且越来越健康,修为还提了一个境界——”   铜钱在空中翻了两圈,被一只手当空抓住,手背朝上,停在明远面前。   余逢春笑着问明远:“你觉得里面有没有问题?”   明远点头,将余逢春的笑深深烙入眼中,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妖。”   “答对了!”   余逢春眼中笑意更深:“加分!”   铜钱落进明远手里。   ……   ……   他这边和谐愉快,可凌景宗主峰那里,都乱得炸锅,可以当粥喝了。   晏叔原不复之前的胸有成竹,垂首坐在水池边,不知道在想什么,而静遂则开始疯狂踱步,绕了七八圈以后,抓住徒弟的肩膀前后晃了晃,企图把徒弟晃清醒。   “真是江秋?”他再次问。   何承息已经被问了八遍,第九遍的回答仍然恭敬:“是的,前辈说他叫江秋。”   “他好看吗?”   何承息斩钉截铁:“好看。”   “……”   静遂松开手,倒退两步,认命了。   他走到晏叔原面前,粗着嗓子说:“宗主,我这徒弟虽不聪明,但为人老实,从来不对我说谎,他既然说那个人叫江秋,那肯定就——”   静遂入凌景宗也有几百年了,他是散修出身,为人放荡不羁,一次路见不平出手相助,帮了人家一把,结果给自己惹上天大的麻烦,差点死在仇家手里,幸好有凌景宗的人路过,救了他一命。   那救他的人,就叫江秋。   旁人不知道不清楚江秋是谁,静遂和晏叔原还能不知道吗?   穆神洲荒了两百年,邵逾白的魔尊位子也做了两百年了,舟船能逆转回木头,死人竟能复生。   可如果能死而复生,早干嘛去了?   这些旧事,何承息不了解,但光看师尊与宗主的神态动作,便知道江前辈的身份绝对不是旧识那么简单。   觉得现下已经没自己的事了,何承息行礼后想要离开,可还没走两步,就被人从身后叫住。   晏叔原哑着嗓子问:“你们分别时……他有没有说他要去哪里?”   何承息答:“前辈说,他要去找他的冤孽。”   “……”   晏叔原摆摆手,何承息离开了,留他们两个在后殿,水声都静下去。   许久,静遂先开口,打破沉默:“他往魔域去了。”   余逢春这辈子只有一个冤孽,就是邵逾白。   无论是从困境挣脱还是死而复生,骤然听说自己的得意门徒竟然叛正入魔,还当上了魔尊,怎么可能轻轻放下,必定是要亲自去见一面。   静遂挠挠头,很担心:“不会打起来吧?”   “不会。”   晏叔原终于缓过神,淡声道:“邵逾白不会。”   当年种种祸事,内情恐怕只有邵逾白和余逢春才清楚,晏叔原作为余逢春的大师兄,得知师弟殉道、师侄入魔,虽然心痛,但也只是最普通的旁观者。   他唯一能拿准的,就是邵逾白不会因为这些无端小事,就抛弃与余逢春的师徒父子之情。   况且,那魔头当年屠杀一整个宗门,不就是为了替余逢春报仇吗?   恐怕就算他那位师弟要打,邵逾白也只会跪下认错,由着他教训。   如此一想,静遂也松了口气。   “也是……”   他一屁股坐回泉水边,重新拿鱼食往水里扔。   “刚才慌了神,忘了他的能耐。不管怎么样,能回来就挺好。”   斩妖大战前,修真界仅有两位大乘期修士,余逢春不在其中,默默无闻。   然而晏叔原心里跟明镜似的,他这位师弟能耐绝不是低于当今世界的任何一位大能,只不过是韬光养晦、隐而不发罢了。   如今他回来,只要性情不变、一心向正,凌景宗天下第一大宗的地位,就还能续上几百年。   “我更担心妖族的事。”晏叔原说。   余邵之间的事,说翻了天,不过是师徒之间的龌龊矛盾,可妖族重返,与整个修真界都息息相关。   “我知道。”   静遂又撒一把鱼食:“我亲自去看看。”   鱼儿欢快游动,这些红鱼在主峰灵泉里养久了,生了些灵性,很刁钻,寻常鱼食碰都不碰,非得是用灵力浸过的才肯吃。   静遂一直撒,它们就一直吃。   晏叔原看得头疼,阻止道:“别喂了,都胖成猪了。”   “整天嘟嘟囔囔,喂了几把食而已,能多胖?”静遂站起身,“罢了罢了,我不同你说,走了!”   说完,他一甩拂尘,离开了主峰后殿,往悟虚幻境的方向去了。   独留晏叔原一人,原地叹了口气。   没有犹豫,他伸手浸入灵泉,再抽出来时指尖浮现点点亮光,光线在空中交织,组成四个小字。   斯人已归。   指尖朝远处遥遥一指,四个小字化为飞星,瞬息便消失在凌景宗。   *   *   花以宁迈入堕月殿的时候,被正殿两边千年寒玉凿成的柱子冻得打了个哆嗦。   “尊上?”   他掐着嗓子喊了一声,见无人应答,眼珠子咕噜咕噜地转了两圈。   从前两日开始,花以宁就觉得魔尊不大对劲,虽然他平日里就冷冰冰的不爱说话,好像全世界欠了他,但最近明显要更古怪一些,常常魂不守舍。   花以宁暗自猜测他是修炼的时候出的岔子,眼下又没看见人在正殿,心中更是窃喜,想着自己篡位的机会终于到了。   作为邵逾白打进魔域前的统治者之一,花以宁的实力未必赶得上其他几人,但他有个好处就是善于忍耐,而且会装样子会说话。   所以另外几个实力强悍的统治者死了,而最弱的花以宁活了下来。   如今终于让他等到了邵逾白虚弱的好时机,谋权篡位,就在此时!   烟紫色的灵力似蛇一般缠在花以宁的手指上,不显眼却毒性十足。   花以宁谨慎地迈动步伐,走进后殿。   有隐约的哀嚎痛哭声从耳边响起,却难以分辨具体位置。从邵逾白建了这座大殿开始,这种声音每天都有。   绕过挡路的两根长柱,花以宁本以为会看到一个吐血昏迷的魔尊,却不曾想邵逾白就静静地站在一潭深水前面,隐约的亮光从他指尖浮现,又很快消弭。   熟悉的威压不曾有一丝减损,显然邵逾白一点事都没有。   他早就听见了花以宁的脚步声,此时不紧不慢地瞥过来一眼,花以宁手中的灵力瞬间消失,手一背,神色自然。   “尊上怎么不应声?吓了我一跳。”   冷淡的目光从花以宁脸上的笑一路划到他背起的手臂,很长一段时间,邵逾白都没有说话。   等花以宁终于有点绷不住了,他才开口:“怎么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底下的几位长老想来请安,顺便汇报一下。”   邵逾白平静道:“他们来见我,不过是因为我一直不露面,想看看我死了没有。”   花以宁笑笑:“这也难免,魔修嘛。”   他是魔修,邵逾白也是,偏偏花以宁提起这两个字的时候,满满的都是轻蔑嘲笑,仿佛他有时候也看不起底下那批人的德行。   面对他的嘲弄,邵逾白没有任何反应。   盯着面前黑沉的池水看了许久,他道:“半月后,让他们过来。”   “是!”   “这几天我要出去,”邵逾白又说,“你好自为之。”   他知道花以宁在想什么了!   或许从花以宁踏入正殿开始,他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邵逾白的眼睛。   一滴冷汗从额角滑落,花以宁心脏狂跳,面上却装作一副茫然的模样,他刚想说什么,却发现面前已空无一人。   邵逾白离开了。   *   *   胡堂。   客栈内。   余逢春搬了把小榻坐在窗边,手里捧着茶水,时不时喝一口,一直望着胡家的方向。   他已经看了两个时辰,从日暮看到华灯初上,胡家宅邸一片红光,乐声隐约传来,喜庆热闹。   只是这光亮太红,反而从欢喜中透露出些许阴森,惹人不安。   夜风从面前浅浅掠过,将还剩一丝温热的茶水吹凉吹透,余逢春放下茶盏,远远看到胡家宅门前的灯笼被风吹翻,烧了起来。   摇晃的血色红光向四周蔓延,在夜里尤其显眼。   又一个不祥预兆。   如今,余逢春已经基本断定,高阶妖兽在胡堂停留的半个月,就是在胡家长房女儿的身上动了手脚。   为今要做的,就是确定那个女孩为何会在昏迷中突然醒来,还修为大涨。   希望不是会要人命的阴损招数。   “……”   脚步声从身后响起,余逢春没有回头,仍然注视着远处的火。   明远来到他身旁,蹲下将窗台上的茶盏捧在手心,片刻后,已经凉透了的茶水忽然又冒出热气,茶香再次激发弥漫开。   他将茶盏交到余逢春手中。   余逢春接过:“谢谢。”   明远不答,仍然蹲在他身前,眼神深深地望着,仿佛要将余逢春的每一根发丝都看清楚。   余逢春没意识到不对,这几天明远一直是这样看他,他早就习惯了,任由明远看。   等很久之后,喧闹声寂静下去,明远才站起身,回到桌边。   天已经黑透了,蜡烛点亮,绒绒的暖光铺撒开,将余逢春的剪影都柔和得温柔又迷蒙。   他在看外面的胡宅,明远在看他。   无甚感情的眼眸中,仿佛灵魂投生,又仿佛流水泛起波澜,情绪似一朵炸起的烟花,绚烂的亮起又迅速的隐没,仅剩的点点余晖将余逢春小心地包围。   明远的躯壳下,邵逾白闭上眼,不再看。   ……师尊。   他从心里珍而重之地念出这个几乎都生疏了的称谓,觉得有一半的自己活了过来。 第73章   胡家如今的当家人叫胡霍江, 他的大女儿,也就是如今处在风暴漩涡中的那个孩子,单字一个颖。   出事之前, 胡霍江就对她抱有很大期望,现在更是。   昨晚烧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火, 今早有人在胡家宅子外的墙根上, 看到了滴滴答答的血。   不多, 但很奇怪。   胡家派家丁出来清扫, 对外解释是厨房里的小伙计杀鸡不熟练, 让鸡跑了出来。   但奇怪的是, 那些血死活擦不干净, 无论怎样泼洗冲刷,始终会留一层印记。   等他们到的时候,家丁还在忙碌, 时不时有人围着瞅一会儿。   余逢春也凑热闹似的过去看了一眼, 挤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 一身粗布衣裳, 灰扑扑, 仿佛能和地上的尘埃融为一体。   邵逾白远远地看着、等着, 等到等余逢春回头的一刹那, 别说尘埃, 就是把天上的云散揉成轻纱, 也没有披到余逢春身上的资格。   也正因为一切没资格,所以一切在他身上都一样,无论粗布麻衣, 还是绫罗绸缎,反正都是配不上。   “想什么呢?”   看完回来的余逢春看到明远在发愣, 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邵逾白摇摇头,像明远往常那样沉默寡言。   昨夜他灵魄转移,占了元神的位置,本想先学习一下元神如何与师尊相处,却发现那些零星又碎的记忆中,元神一直在盯着余逢春看,不是看他的手,就是看他的眼睛或背影,总之没一点有用的信息。   无奈之下,邵逾白只能装哑巴。   好在余逢春已经习惯了他能不说就不说。   “那几滴血是从屋顶滴下去的,”左右看了一圈,余逢春扯住身旁人的袖口,带他往另一边走,“一个人,蹲在屋顶上,嘴里叼着块肉,因为是从活物身上扯下来的,所以肉上还滴着血。”   寥寥几句,要是小孩子听见,现在已经吓哭了。   可邵逾白却半点情绪也未流露。   余逢春说话,他听着,师尊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他们走到僻静处停下,余逢春拍拍袖口,再回头时,一个明显不是家丁的男人正走出宅子,到滴血的那个地方去。   一段时间后,家丁提着水桶拖布离开墙根,露出一片干净的地,血迹终于被清理干净了。   按照常理,哪怕人血也不该这么难搓洗,如此这般,大概是因为叼着肉的人身上带着妖气,而妖气顺着接触流进血里,哪怕只有一丝半点,也足够那些血凝在地上,人力无法搓洗,只能用灵力。   最不好的猜想成真,余逢春叹了口气。   胡颖凶多吉少。   但现在青天白日,不是杀上门的好时机,况且余逢春最主要的目的还是追查那只高阶妖兽,所以暂时只能按下不表,找个好机会混进胡家,探查一番再做打算。   思及此处,最后看了一眼胡宅门口高悬的红灯笼,余逢春很嫌弃地拽拽邵逾白袖口脱出的线头。   “去给你买身衣服,”他说,“整天穿这身,看起来好可怜。”   好可怜的邵逾白:“……”   他不露声色地打量余逢春衣摆上破的洞,心道:师尊,你穿的也很可怜。   俩人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   裁缝铺子里有已经制好待售的成衣,且因为胡堂修士多,所以裁剪风格非常干练利索,很适合明远。   余逢春带着人走进去,坐在柜台前的老板娘看见俩人的脸庞身材,眼神一亮。   “客官,是要量身做衣还是……?”   余逢春后退一步,手拍在邵逾白的后背上,把他往前推。   “给他买,”他说着,极其顺便地在邵逾白宽阔结实的后背上拍了两把,“麻烦深色,利索些。”   他的手一落在邵逾白后背上,邵逾白就不自觉地挺直腰背,像一匹被介绍的好马。   老板娘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和客栈掌柜一样,脸上同样露出你懂我懂的神秘微笑。   “等着!”   她一甩手帕,扭着步子走到里间。   邵逾白注意到了她的笑,在记忆里翻找片刻,发现前不久也有个男人对他俩这样笑过。   他不懂这个笑容是什么意思,但本能觉得奇怪,好像有细嫩的草叶在他心脏上轻轻拂过,带来一阵难以言表的痒意和退缩。   邵逾白不自觉地望向师尊,却发现余逢春坦然自若。   “……”   邵逾白意识到,关于这个,师尊明白,其他人也明白。   只有自己不知道。   那点痒意还在胸口彰显存在感,只是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像绸带一般滑移而去。   邵逾白回过身,感觉到绸带向余逢春蔓延。   这时,老板娘走了出来,一边挂着一套衣服。   她笑道:“小哥这身形太板正了,指定穿什么都好看!”   余逢春也跟着笑了一下,让邵逾白去里面把衣服换了。   “剑给我,”他伸手,“别把衣服划破了。”   邵逾白:“……”   心中疑窦丛生。   师尊对待元神的态度也太亲切了,萍水相逢为何如此关心?   买衣服就算了,还送镇灵通元石,还同吃同住,难不成师尊是看他忤逆,所以要收师弟了?   再回想从见面开始余逢春的种种举动,仿佛一切都有了正确的解释。   邵逾白顿时就有了危机感,一步一回头地去了试衣间。   而余逢春留在外面,随手拨弄了一下展示用的穗子,听见0166在他脑子里开口。   [是我的错觉吗?怎么感觉明远不太对劲?]   虽然元神还和之前一样,总是盯着余逢春看,但0166是系统,看的比人全面,它很清楚地发现明远的眼神变了,不多,但就仿佛在偶像里注入了活人气,有魂灵在木头里诞生。   “你现在不要叫他明远,”余逢春纠正,“要叫主角。”   0166震惊:[……什么?!!]   “嗯哼。”   邵逾白一定是昨天晚上到的,就在给他热茶前,徒弟还是徒弟碎片,余逢春分得清。   就是不知道他是透过元神感知到了余逢春,还是有人给他通风报信,又或者两者皆有。   总之既然他没有在余逢春面前暴露身份,那余逢春就当不知道,陪着他演。   0166觉得目前这个情形,即使是对一个久经沧桑的任务系统来说,也是非常莫名其妙、无理取闹。   [为什么要这么折腾?]它问,[直接向你表明身份不好吗?]   余逢春无奈道:“哪有这么简单。”   二百三十年。   这不是话本中的时间一晃而过,更不是眼一睁一闭就能跨越的长度,里面的每一分每一秒,邵逾白都是自己一个人真实地熬过来。   他们之间隔了太长的时间,物是人非四个字成为了真切的现实。   邵逾白不知道殉道的师尊为什么会死而复生,师尊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从正道魁首的徒弟,一跃成为魔域之主。   师徒间的情分就悬在一根摇摇欲断的丝线之上,重有千钧,稍一不小心,丝线断裂,情分摔在地上,粉身碎骨不复从前。   邵逾白不能冒这个险,余逢春也是。   还不如两人隔着一层皮,借着演戏说真话,把心摸透了,再坦诚相见。   余逢春有信心通过日常行动中的点点滴滴,让邵逾白相信自己还是疼他的。   况且邵逾白不是坏孩子——   无意听见他心声的0166当空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还坏孩子。   虽然一个世界按一个世界论,但单看上个世界里流溢数据的反应,和前面几位邵逾白的经典表现,就知道这个肯定也跑不了。   等到时候他把你*#%∮,你就知道……   余逢春并不知道0166的数据脑瓜里闪过了怎样的**猜想,以为它不说话是去干别的了,于是自己安静等着,顺便帮那把剑除了除锈。   等邵逾白换好衣服,一把寒光璀然的长剑已经在等着他了。   “好看多了。”   余逢春很赞赏地拍拍他的肩膀,手指划过衣料,隐秘的亮白符文在布料上迅速亮起,又迅速隐没,化作暗纹点缀其中,难以察觉。   邵逾白注意到了,愈发坚定心中的猜测。   师尊对这个明远可真好……   他暗暗想,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   付钱回来的余逢春迎上邵逾白的眼神,琢磨出点不对,但又分不清究竟是哪里不对。   给他买衣服,帮他磨剑,还给他的衣服上留下保护符文,多体贴疼爱,师尊能做到他这个地步,徒弟都该偷着乐。   余逢春短暂反省了一下自己的行为,觉得做的非常好,邵逾白眼神不对劲,大概是因为他还没有适应被师傅疼爱的日常。   想到这里,余逢春更怜爱了。   “回客栈吃饭,”他把长剑递回邵逾白手里,“我听老板娘说,客栈的素面做得很好。”   修士不食五谷杂粮,因为杂质太多,有碍修炼。   不过既然都到他们这个境界了,再抛弃口腹之欲算什么?算他们能吃苦吗?   很不能吃苦的余逢春照常拽住徒弟的袖口,领他走出裁缝铺子,好像很怕一个不留神,人就走丢。   动作自然无需思考,仿佛他曾这么做过很多很多次。   邵逾白默默跟上,原先沸腾怪异的心绪忽然在此刻静了下去,仿若湖水上方,柳叶垂而轻点,波澜骤起,荡漾开后,更漫长深刻的寂静便回荡开。   ……   回到客栈以后,余逢春真的要了两碗素面,还有一些其他的小菜,让伙计送到房间。   “你快吃。”他坐下后催道,“天黑以后陪我出去一趟。”   邵逾白停下筷子,看到余逢春正很期待地盯着自己。   素面成了贿赂金,而他会是那个出钱又出力的冤大头。   “怎么了?”见他不动筷子,余逢春问,“不喜欢?”   邵逾白默默摇头,低头吃起来,接下了不知道具体有多重的重担。   ……   ……   夜晚时分,暗色降临。   戌时。   胡宅内部不复前几日的欢天喜地,虽然红灯笼照常挂着,但府内气氛已如平常,甚至比平常还要凝重许多。   胡霍江站在花园的僻静角落,脸色阴沉地盯着月光下泛着亮光的暗色液体。   血像被人当空泼洒一般,点缀在花园边角的树枝花瓣上,散发出浓重的腥臭味,此外还有许多沾血的羽毛和骨头。   在一株月季旁边,有个土坑,盖在上面的土是潮土。   胡霍江吩咐手下人将坑挖开,然后收获了一地的血肉残骸。   有兔子,有鸡,也有鸟。   半个没有啃干净的兔头已经生蛆腐烂,白胖的蛆虫在血肉之间蠕动,把骨头上的牙印衬得太明显。   呈弧形,整体较平整,不像猛兽的尖锐牙齿。   是人的。   看清牙印的一瞬间,胡霍江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凉了半截。   “把这些都烧了!”   他粗声吩咐,然后抓住一旁的家丁,问:“小姐呢?”   家丁也觉得面前的一切太过可怖,哆嗦着嗓子回答:“小姐、小姐在房间里……”   “知道了,下去!”   胡霍江松开手,脸色仍然阴沉凝重,直到家丁点火将血肉残骸连带着这一角的植物全部烧干净,他才转身离去。   一路踏月而行,没回卧房,也没去小妾的后院,胡霍江径直走到了女儿的院子。   院中灯火通明,两个丫鬟端着热水路过。   见到胡霍江,两人连忙行礼:“家主!”   胡霍江问:“嗯,小姐睡了没有?”   “没有,”其中一名丫鬟摇摇头,“小姐刚练完。”   这些日子,胡霍江眼看着自己的女儿修为大增,隐隐有结丹之兆,是同龄人可望不可及的存在,心中暗喜。   可现在,那些喜悦已消下去许多,被浓重的忧虑覆盖。   他又问:“小姐晚上用膳了吗?”   丫鬟茫然地摇头:“家主,您忘了吗?小姐已经许久不曾用膳了。”   修炼之人不食五谷杂粮,胡霍江都明白,可他就是忍不住要问。   见丫鬟这么说,胡霍江点点头,眉毛皱紧,正要离开,却听到另一个丫鬟开口:“其实今天小姐好像吃了点儿东西。”   胡霍江猛地转过身,厉声问道:“什么?”   丫鬟被吓了一跳,慌忙跪在地上,小声说:“我、我也没有看清,好像是……今天早晨我来替小姐收拾房间时,看见小姐嘴里好像嚼着什么东西……”   胡霍江的心沉了下去。   不再理会跪在地上的丫头,他径直走到女儿的卧房前,没有一丝犹豫,推门而入。   本以为会看到清醒着在修炼的女儿,可胡霍江往里面走了好几步,都没有听见声响。   “颖儿?”   他唤了一声,朝床榻的方向走去。   刚撩开帷幔,胡霍江就看见女儿已昏睡在床榻上,连常服都来不及换,枕侧还坐着一个粗布麻衣、面容清秀的男人,手指白皙细长,正貌似怜惜地抚过女儿的额头。   方才,胡霍江根本就没有察觉到男人的存在。   一瞬间,胡霍江只觉得后脖颈窜起刺骨阴寒,灵台震颤,仿佛有什么异常强大的存在,将他的周身灵力完全压制,连反抗的心都升不起一点。   来不及思索,胡霍江本能转身,往门口奔去。   可回过身,他才发现门口处不知何时竟然也站了一个男人,身材高大,身着玄色衣裳,手提一把寒光逼人的长剑。   见胡霍江要逃命,男人慢悠悠地抬头,朝他投来一瞥。   只一眼,胡霍江便完全失了逃命的心,知道自己今天要困死在这里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坐在床边的那个男人开口了。   “胡老爷。”   他的声音轻悦温和,偏偏尾音里多了一丝极其冷酷的嘲弄,让胡霍江额间泛起一层冷汗。   “你可真为你的女儿,找了个好大夫。”   男人语带戏谑地说。 第74章   “你什么意思?”   胡霍江强作镇定, “我女儿大病初愈,你们不要难为她!”   冷汗已经浸湿了他后背的衣服,但胡霍江还是尽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二位大人如果需要胡家做什么请尽管开口, 胡某能帮的一定帮,实在不需要——”   余逢春打断他的虚与委蛇:“——半夜蹲在屋顶上啃生兔子, 这就是你大病初愈的女儿?”   此言一出, 无论胡霍江之前想说什么, 都尽数梗在喉咙里, 寒气从后脑勺一路窜到脊骨深处, 他瞳孔震颤, 张张嘴, 能感觉到自己的汗滴在地上。   床边,余逢春终于收回了落在胡颖身上的目光,抬起头, 慢条斯理地看向胡霍江的方向。   他长了张漂亮又干净的脸, 一双黑眸在这样的脸上, 和谐又丝毫没有被压下去的意思, 反而更明亮洞察, 像是天边的流星在地上炸开的那一瞬间, 不似人间的璀璨。   只一眼, 胡霍江就失去了所有反抗的心气, 腿一软, 跪在地上。   “仙人……小女实在无辜,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这孩子从小善良, 虽然修炼,但从来不动刀见血, 您眼明心亮,自然知道!”   无论今天闯入胡宅的两个人是为了什么,胡霍江都看出他们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全杀干净的恶心。   不然,单靠守在门口的那个人便可在一息间灭了胡家满门,哪还需要费这些周折?   为今之计,只能赌一把他们是来帮忙的,而非灭口的。   胡霍江声泪俱下,一个外表已过四十的汉子,在地上哭成这个样子,让人既觉得怪异,又心生怜悯。   余逢春看了他一会儿,没说话,起身绕到床边,手指当空一拨,一个咕噜咕噜的球形物体便滚了出来。   那是一个藏起来的老鼠头,已经被啃了一半,没舔干净的血在地毯上化成暗色小点。   这是他女儿啃的。   胡家人虽然有心修仙,但毕竟住在凡尘间,这些畜生避免不了,想必是胡颖在家中院子里逮的,今早丫鬟看见她嘴里嚼东西,恐怕嚼的就是这个。   胡霍江不是矫情的人,但看到这一幕还是不免感到一阵恶心心悸。   “清醒时对自己做的事情毫无印象,喜食生肉,身姿矫健……”   余逢春轻声列举着胡颖如今的种种表现,半个老鼠头在地毯上化为粉尘,胡霍江死死盯着膝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今日路过时,和周边邻居打听,听说胡老爷您今年已经有二百八十岁,细算下来,应当是经历过斩妖之战的。”   脚步声落在地毯上,轻而缓,余逢春绕过跪着的胡霍江,走到邵逾白身旁,接过他手里的剑。   剑光刺目,胡霍江用余光看到余逢春正提着剑,往胡颖那边走去。   他未经思考便大喊道:“大人留步!”   与此同时,胡霍江试图起身,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灵力从背后骤然压来,带着无可置疑的强悍,再次将胡霍江狠狠压在地上。   一瞬间,胡霍江头晕目眩,胸口剧痛,几乎要呕出血来。   “明远!”   余逢春及时喊了一声,避免了胡霍被人用灵力硬生生压死的厄运。   再睁开眼,他看见那个长相俊美的仙人笑眯眯地蹲在自己不远处,剑还在他手中,却没有起势之意。   他开口道:“这孩子下手没个轻重,您多见谅。”   孩子?   你管这个叫孩子?   想想身后那个人高马大的黑衣剑客,再感受一下此刻身上传来的剧痛,胡霍江心里有一万句话要说,可最终吐出来的只有虚弱无力的点头。   于是灵力尽数撤去,他终于站起了身来。   而起身以后,胡霍江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不知两位仙人夜深至此究竟要做什么?我女儿虽说行为狂悖异常了些,但到底没有伤人性命,罪不至死啊!”   还是在为他的女儿求饶。   胡霍江很珍惜胡颖,单看她昏迷的这些年,胡霍江半点都没有要放弃的意思,就知道他是真的疼这个孩子。   听着他的求饶,余逢春笑了一下,一撩袍角,施施然坐在椅子上。   “我们要做什么,主要看你愿不愿意说实话。”他道,“你女儿从昏迷中苏醒后,修为大涨、行为异常,你又经历过斩妖之战,就半点没觉得不对吗?”   胡霍江当然觉得不对。   喜食生肉,这是妖族的习性,可是妖族已灭绝二百余年,怎么会在今日又染到他女儿身上?   胡霍江有所猜测,但因猜测太过骇人听闻,他不敢细想,权当无事发生。   可事到如今,火烧眉毛,容不得他闭眼装死。   “……”   余逢春远远看着他脸上的神情,胡霍江一眨眼,他就知道这人其实什么都明白,只是爱女心切,不敢深思罢了。   于是他干脆开口道:“我今天来不是跟你废话的,我问你答,说不定还有救她的可能。”   此话一出,胡霍江像是捡到了救命稻草一般,连连点头。   “仙人,您尽管问,胡某必定知无不言!”   与站在门口的邵逾白对视一眼,余逢春道:“你女儿究竟是怎么醒的?”   一切的根源都在这里。   胡霍江毫不犹豫道:“半月前,颖儿日渐枯槁,眼看就要撑不住了,我心急如焚,到处求医问药,结果有一个散修装扮的人找到我,说他能救我的女儿。”   “那个散修送我一丸红色丹药,说那丹药集天地灵气,药到病除,还能助我女儿的境界再升一层,我心想反正横竖都是死,不如搏一搏,便给她用了!”   红色丹药?   余逢春问:“那丹药可有异常?”   “无甚异常,红色,大约只有人的指头那么大,用之前我也给其他医者看过,都分辨不出究竟是什么成分,只觉得香味有异,似是带着点血腥,但很多丹药都会用到灵兽血,我便没有追究。”   有血腥味?   余逢春一挑眉。   胡霍江没说错,丹修在炼丹时为了追求功效,常常会加入些许灵兽血,但看如今胡颖的反应,猜也能猜到,丹药里绝对不是灵兽的血,只怕是那妖兽把自己的血肉炼了进去。   胡颖服下,在妖兽血肉的助力下自然会醒来并修为大增,但她也会被妖兽的血肉污染,慢慢同化成它的傀儡。   胡霍江爱女心切,即使有所察觉也不敢声张,等到同化结束,便彻底无力回天了。   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   “你真该庆幸我们来了。”   望着胡霍江惊慌的眼神,余逢春不带丝毫怜悯地开口:   “她现在只是想吃生肉,但越往后,她的渴望就会越重,到后面,普通家禽的生肉满足不了她,她就会想去吃人。   “而如果真到那步田地,别说你,就算整个胡堂的所有修士联合在一起,也未必能拦住她!”   “……”   胡霍江嘴唇颤抖,又跪到了地上。   他之前心存侥幸,可直到余逢春将他的幻想戳破,他才发现自己在妖兽蛊惑,下究竟做了多大的错事。   险些成了全家的罪人。   “胡某有罪,但请仙人救小女一命,胡某必当肝脑涂地,回报仙人恩情!”   说完,他用力磕了个头。   余逢春坦然受着:“我先问你,你还记得那个散修长什么样子吗?他是男是女?多高?穿什么衣服?看起来年岁如何?”   胡霍江抬起头,仔细回忆道:“我虽救女心切,但这个散修来路不明,我也不敢直接相信,便观察了他几日,他看着不过青年的模样,也就二十来岁,穿一身青白衣袍,约摸着有我肩膀这么高。”   “有什么特别的吗?”   胡霍江摇摇头,尔后又回忆起什么,道:“他特别白,而且不是活人的那种白,没有血色。”   余逢春终于找到了一个还算能用的线索。   “行,”他点点头,“那他是给你丹药之后立刻就走了,还是又多待了一会儿?”   “他是亲眼看到小女睁眼以后才离开的!”   “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   胡霍江沉默了,但他这个沉默代表的意思是他知道,但是他不清楚该不该说。   余逢春没催促,拔剑置于膝盖,屈指在剑身敲了两下。   叮   叮   像是敲在人的心脏上。   胡霍江只坚持了几秒钟。   “我虽没有直接追出去看,但着意留心过,听城门口的人说,那个散修往魔域的方向去了。”   魔域?   这个说法没有超出余逢春的意料,看了一眼守在门口一言不发的邵逾白,余逢春低头沉思片刻,拍拍桌子站起身。   “知道了。”   他说:“给我准备一间丹房,然后去寻些灵草,我给你单子。”   话音落下,窗边桌案上,毛笔悬浮而起,在宣纸上写下小楷,然后落进胡霍江手中。   余逢春咳嗽一声:“本来这些东西我都有,但发生了点变故,便留给身后人了,所以得你们自己去找。”   “……”   守在门口的邵逾白微抿唇角,藏在袖子里的手攥紧。知道余逢春提起的身后人,便是自己。   胡霍江低头看了一眼单子,发现虽然种类繁多,但都不会过于珍贵稀少,只要费些时间功夫,还是能找到的。   他连连叩拜,语气感激不已:“多谢仙人救命之恩!”   “不用谢。”   余逢春摆摆手,嘱咐道:“这些日子看住你女儿,生肉吃些也无妨,但千万不要让她尝到人血人肉,不然就难办了。”   “是是是!!”   没有别的要嘱咐了,余逢春起身走回床前,打量着在床上昏迷不醒的胡颖。   思虑片刻,他抬手置于胡颖额前,手指灵活地画下一道符文,银白色的纹路在胡颖额前亮起,像一只振翅的蝴蝶。   同时长剑当空划过,留下流溢的灵光,如同一条绳索,缠在胡颖身上。   留下最后一道保险,余逢春转身离开房间,邵逾白紧随其后。   出门以后,余逢春把剑还给他。   “那妖往魔域去了。”   他仰起头,说话时热气化为白雾,洇湿了眉眼。   朗朗夜空,星河流淌其中。   邵逾白偏头看向余逢春。   月色朦胧,尽管转瞬即逝,可师尊面上的哀伤不是假的。   一颗心似乎往下沉了沉。   那须臾间的哀伤,是感叹物是人非,还是觉得徒弟忤逆狂悖,心伤自己的一腔心血泼给了烂泥?   邵逾白哪个猜想都不喜欢。   可余逢春没有给他自己思索消化的时间。   离开胡宅以后,他突然说:“我有个爱徒,和你差不多高。”   明远沉默寡言,这一番话,明显是余逢春自己说给自己听的。   邵逾白默默听着。   “我把他从死人堆里抱出来,悉心教养,把他养得很好,谦谦君子、温和端正。我住的地方叫穆神洲,没有他的时候,那座山又高又冷,有了他以后,为了哄孩子,我才意识到山上也能开花。”   于是穆神洲四季如春,余逢春就是山花深处的仙人。   邵逾白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样的场景。   他面色不变,仍然无知无觉的模样,可背地里攥紧剑柄的手更用力些,在掌心留下印记。   余逢春继续道:“后来……出了点事,我身受重伤、被迫离开,很久没有出现,等再回来,他又离开了,去了个挺远的地方。”   远处有打更声传来,余逢春的声音更轻了一些,几乎就要随着夜风吹灭在喉间。   “最近这几天,我总想起以前的事,想起以前的他……”   邵逾白的眼神暗沉下去,几乎能猜到余逢春要说什么。   二百三十年前的邵逾白,配得上一句清风朗月。   而现在的他……   自厌自毁的情绪难以克制,邵逾白面上不显分毫,心里却早已翻江倒海。   如果师尊真的因为这个厌弃了他,那他确实不该再在师尊面前碍眼,早早处理完那些破事,自杀以全师尊一世清白,才算不辜负师尊一番教导疼爱。   他暗暗在心中计划好一切,可再抬眼,却听到余逢春缓声道:“……他的性格被我养得守拙抱朴,不是能挑弄心机的人,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才到今天这个地步。”   心疼担忧之意,溢于言表,与邵逾白的联想全然不同。   不由得,邵逾白轻声问:“你不厌他?”   似是没有料到明远会开口反问,余逢春愣了一下后笑开,星光盛入眼眸。   “我厌他做甚?”他反问,“明夷温良恭敬,如果所做所为超出我的意料,那一定是因为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不能一棍子打死。”   “……”   邵逾白点点头,不再言语,挪开视线,仿佛不能再承受余逢春的一丝笑意。   他心中的愧疚懊悔越来越深——   师尊如此待他,他竟然恶意揣测,多有妄语,实在不配为学生!   然而,在对自己的不满的同时,邵逾白还察觉到了一丝难言的窃喜,这点窃喜虽然细微,但足够鲜明,居然缓缓压过多日的不安,更浅而广的蔓延开。   原来师尊从没有怀疑过他的心,还怜他辛苦为难,想必是还认他这个徒弟的。   如此说来,师尊带这半缕元神在身边,应当也只是觉得元神又愣又笨,怕他走到一半被人杀死,好心而已,并没有想要给他收个师弟。   想到这里,邵逾白轻松了很多,如果不是碍于身份,此刻肯定笑了。   可惜没等他高兴多久,余逢春忽然语出惊人:“等处理完胡堂的事,我想去见见他,你跟我一起,如何?”   见便见,为何还要带上明远?   邵逾白警醒起来,看着余逢春。   从他的眼神中品味出疑惑的意思。余逢春笑笑,解释道:“你们有点像,想介绍你们认识,以后也多个朋友。”   邵逾白:“……” 第75章   0166:[介绍元神与本尊认识, 你好恶趣味!]   余逢春笑了,看着走在前面的邵逾白,慢悠悠地回答:“逗逗嘛, 多好玩。”   0166没看出哪里好玩,它完全看不透主角的所思所想, 很担心余逢春会翻车。   [总之你小心点, ]它嘱咐, [这个世界还蛮危险的。]   余逢春嘴甜得很:“我知道, 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六哥。”   0166满意下线。   哄完系统以后, 余逢春走进房间, 看到邵逾白正站在床前, 望向床铺的眼神非常复杂。   “怎么了?”   他靠近过去,看看床铺,又看看邵逾白。   邵逾白摇摇头, 偏头看了余逢春一眼, 默默离开, 坐到桌子边上。   余逢春很奇怪, 试探着问:“困了吗?困了去睡就行。”   一个渡劫期修士, 困什么困?   邵逾白眼神更复杂了。   刚才他一进门, 本来想先温壶热茶, 但视线无意间瞥到床铺, 碎片样式的记忆便涌现上来。   明远的意识开始于余逢春复生, 这意味着他的记忆,实际上只有短短几天。   可即便是只有几天,纷乱复杂的记忆仍然会在某个时间点, 让邵逾白猝不及防。   他在记忆碎片中看到,住进这间房的第一天, 余逢春还没有出门打探消息,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   其实那时候他的状态,更接近于闲来无事的随处乱逛,就像猫无聊的时候会碰这儿碰那儿,把杯子拐到地上。余逢春很无聊,所以这里碰碰,那里摸摸,最后往床上一躺,盯着天花板发呆。   师尊一向如此,即便是去翻找百年前的记忆,邵逾白也能轻而易举地找出许多类似的片段。   他本该习以为常,可翻找明远的记忆时,却发现不对。   ——为何明远一直盯着师尊不放?   师尊躺在榻上,即便衣着整洁,身为徒弟也该恭敬退让,起码避开视线才对。   怎么他的元神如此不知礼数?   况且继续深挖,邵逾白还发现明远的记忆碎片,大多集中于师尊的手和面庞,好像被钉子钉在了上面似的,极为不恭敬,可以说是失礼至极!   邵逾白一生执礼甚恭,唯一一次逾矩狂悖,是为了给师尊报仇,说到底也不算他不敬师长。   有他这样正直的本尊在,元神就算再不清醒,也不该如此。   邵逾白很是想不明白,只能装作无事发生,给师尊沏了杯茶送过去。   余逢春正坐在桌前,拨弄手里的灵线,拉扯之际,发现那条线果然直直落向魔域的方向,看来胡霍江所言不假。   就是不知道妖兽进入魔域后,是继续为混四方,还是一进去就被捉了起来。   毕竟从悟虚幻境时,余逢春就隐约感觉妖兽的位置没再变过,起码没有特别大的变动。   很奇怪。   而正在他思索之时,邵逾白端来茶水,放在他手边。   客栈的茶水用的不是好茶,滋味清苦,没什么余香,但邵逾白沏的这杯却灵气四溢,一看便是下了功夫。   很尽心呀。   余逢春随意将灵线缠在手指上,接过茶水。   灵线细且明亮,仿佛是在银河中抽出一丝,缠在余逢春的手指上,将那只手衬得莹润修长,天底下最好的灵石也雕不出来。   邵逾白在看到的那一瞬间,眼前划过无数个明远盯着余逢春时留下的记忆碎片,觉得心都跟着哆嗦了一下。   他后退一步,面上丝毫不显,可心里却翻江倒海。   元神受他执念影响,跟着余逢春、保护余逢春,都是再正常不过的,邵逾白半点没觉得不对。   可元神之后的种种举动,却完全超出了他的意料。   如果以师徒感情论处,即便切割元神后意识混沌,也不该有如此逾矩,除非、除非——   除非元神本来就报了别的心思。   这个猜想过于骇人,即便是邵逾白如此经历心性的人也被吓到,面上白了一瞬,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他的反应很大,眼瞎的人都能听出不对。   可现在不是插手的时候,余逢春低头喝茶,装没看见,留邵逾白一个人心绪起伏。   0166很懵,刚上线就发现主角脸色难看得跟死了个人似的,而一向疼他的余逢春竟然在喝茶玩线,气氛异常古怪。   [咋了?]   “没怎么,”余逢春轻微拉扯灵线,“被吓到了吧?”   0166:[……?]   就主角这毁天灭地的性子地位,他还能被吓到?   [我不能理解。]   它很平板地陈述了自己的疑惑。   “你不理解也正常,”余逢春捧着茶盏,淡然开口,“毕竟你只是一只可爱的小系统,怎么可能理解人类世界复杂的情感?”   0166:……   [侮辱我就直说。]   “真没有,”余逢春为自己澄清,“不过没事,他很快就好了,还没到他真明白的时候。”   毕竟当了几百年的师徒,邵逾白是什么品性人格,余逢春很清楚。   骤然发现自己可能对师尊怀有不轨之心,不可能不慌,但慌完之后,想着没有证据,加上两人还未相认,邵逾白便能将惊慌暂时压下。   直到他真正明白自己的心。   到那时候,才是真的天崩地裂。   多年的道义伦常,和内心的真正欲求,得好好打一架,才可以分出胜负。   余逢春在等那时候。   ……   ……   三天之后,胡家派人来到客栈,毕恭毕敬地告诉余逢春,家主已经将全部材料都准备好了。   那时余逢春正在教邵逾白下棋。   穆神洲弟子当然会下棋,但从幻境里出来的明远可不会。   余逢春怕邵逾白胡思乱想,把自己想得道心破碎,索性帮他找点事做。   而所谓的这个事情,按照0166的说法,就是逼自己的学生演戏。   “不对,不能下在这里。”   剑鞘压在邵逾白的手背上,很像小时候练剑姿势不标准,被师尊指正。   邵逾白神色微敛,老老实实把已经落下的白子拿起,按照余逢春的指示,落在黑棋的包围里。   于是白子构成的阵型被拦腰斩断,毫无生气,势均力敌的情形瞬间颠倒,优势全部落到了余逢春手里。   这一局,尽管还有挣扎的余地,但邵逾白已经看到了结局。   黑棋中盘胜。   余逢春得意洋洋:“哈!我就知道!”   0166无语道:[你就是仗着他不能跟你摊开说,所以欺负人!]   余逢春振振有词“我才没有,他怎么挣扎我都会赢的,我只是帮他尽快结束而已。”   敷衍完0166,余逢春跳下窗台,很安慰地拍了拍沉默着的邵逾白。   “你已经超级棒了!假以时日,一定能超过我!”   邵逾白本来就没有因为这小小的输局烦恼难过,只是在思量前些天的意外发现。   余逢春的安慰非但没有平稳心绪,反而让他更添了一丝躁动。   但这不是师尊的错。   是他脑子出了问题。   一瞬间,邵逾白脑子里划过无数种关于自己为何如此的猜想,急需验证。   胡家人来敲门以后,他才站起身,短暂地将种种纷扰思绪压下。   “这么快就凑齐了?”   余逢春靠在门边,有点意外。“我还以为得费些功夫呢。”   胡家下人笑笑:“家主心急如焚,亲自去寻的,所以比我们要快一些。”   虽然余逢春说自己有办法救颖儿,但时间不等人,每过一刻都可能多一分坏的可能,胡霍江只能快马加鞭。   “我知道了,”余逢春又问,“你们家小姐怎么样了?”   下人是胡霍江的心腹,不然也不会派他来请余逢春。   对于胡颖如今的情况,他心里有数。   因此听完余逢春的问题以后,没有犹豫,他直接回答:“小姐似乎有些激动,白日还好,但到了晚上,时常躁动不安,但也还能控制住。”   躁动不安是正常的,普通生肉已经满足不了胡颖了,她正在找更符合口味的食物,余逢春设下的两道禁制恰好将她阻拦,所以她会很难受。   “明远,走了!”   余逢春回头叫了一声,邵逾白收好棋子,和他一起离开客栈。   *   *   胡宅内。   胡霍江坐在自己女儿卧房的门前,听着里面传来的一阵阵不安的脚步声,眼神疲倦。   短短三日,他好像老了几岁。   看见余逢春过来,他当即站起身,连连道歉。   “本来应该胡某亲自去请二位,可小女这里……”他犹豫着朝卧房看了一眼,语气沉重,“离不开人,所以就派下人去了,二位多海涵。”   余逢春道:“这个不妨事,丹房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   胡霍江连忙带路,一行人来到早就准备好的丹房门口。   救人宜早不宜晚,站在门前,余逢春颔首,回头看了邵逾白一眼。   邵逾白心领神会,后退一步,双臂抱剑,守在丹房门口。   “一日。”   余逢春开口,不知道究竟是在告诉谁。   “一日后,我会出来。”   胡霍江再次行礼,神态举止中的感激不是假的。   而邵逾白只是望着他,暗色眸中,倒映着余逢春的影子。   余逢春转身走进丹房。   ……   救治被妖兽血肉感染的修士,其实用不着服用丹药这么复杂,只需要元婴以上修士,用灵力强行拔除即可,   但这个方法对身体灵力损害极大,胡颖常年昏迷,本就体质虚弱,如果余逢春强行为她拔除,恐怕就算治好,她这辈子也与修仙无缘。   所以要用许多灵力精粹温和的炼成丹药,帮她小心处理。   况且炼制丹药的这一天,也给了邵逾白脱身的机会,让他去处理魔域的那些烂摊子。   一石二鸟,刚刚好。   余逢春盘腿坐在蒲团上,深吸一口气,再睁眼,眸中白光闪过,浩荡稳定的灵力如潮水般缓缓铺开,将整间丹房笼罩,房内器物几乎都跟着颤动,灵力起伏间,隐隐显出星辰之象。   无需丹炉辅助,余逢春一抬手,无数精纯灵气便化为丝线,从灵宝中引出,缠绕着盘在余逢春指尖,灵光涌现,与灵力铺成的星象呼应。   “千丝万缕,俱引一处!”   ……   ……   丹房外,邵逾白感受到了房间里的灵力磅礴,手中长剑似乎也有所感应,跟着震颤,发出清越的嗡鸣。   一把破铜烂铁,在师尊手里待过后,也有了些许灵性。   邵逾白笑笑,仰起头,注视着朗朗晴空。   不过瞬息,他出现在一条暗光涌现的巨大裂缝前。   裂缝长且没有边际,被周围高墙围住,仿佛天裂。闪电当空劈下,将周围景观照亮一瞬,狰狞可怖的植被形似枯骨,在闪电刺白的亮光下更添怪异。   裂缝中朔风阵阵,有诡异的哀嚎声从裂缝深处传来,仿佛能直接刺进人的骨头里,令人胆寒。   可这样的声音,邵逾白每日都能听见,即使是在明远的躯壳里的时候。   又一阵狂风从身后吹来,衣角随风猎猎,邵逾白没有回头。   晚到的花以宁走至他身旁,语气恭敬:“尊上,已经押住了。”   邵逾白微微回眸:“怎么样?”   “按照您的要求,那妖一进魔域就被盯上了,现如今正关在禁灵窟,三十八根玄铁钉封住灵脉,它逃不了。”   花以宁说得毫无负担,正邪纷争是一回事,人妖之别是另一回事。   他虽是魔修,好歹也是个人,正好就排在那妖兽最喜欢吃的物种上面,当然是先下手为强。   邵逾白点头,最后望了一眼眼前幽深的裂缝,转身沿着一条隧道往下走,不过两息便走进花以宁所说的禁灵窟。   有细微的水声传进耳朵,说明那只妖兽被封了灵脉强行禁锢以后,还能挣动。   花以宁脸上的表情难看得很。   邵逾白倒没有很在意,数道禁制自他路过时亮起,又很快熄灭。绕过拐角,在禁灵窟深处,他看到了被锁在墙壁上的妖兽。   果然如胡霍江所言,这只妖兽就是普通男子的面相,只不过通体苍白、毫无血色,甚异。   因被钉住了灵脉,它的伪装也维持不了多久,听见声音后抬眼,露出一双猩红似血的眼眸。   “原来是魔尊大人……”   它呵呵笑着:“久仰大名。”   邵逾白一摆手,跟在身旁的花以宁会意退离。   等到窟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以后,邵逾白缓缓开口:“认识我?”   “如何不认识?”妖族反问,“我们妖族耗尽千年之力,在这里开辟了两条通道,一条被你师尊镇住,另一条在你的看管之下,同样通行不得——如今妖界,你们师徒俩名声大噪,我早有耳闻。”   “……”   邵逾白不言,敲敲墙边的铁链,铁链串动长钉,在体内搅得更深。妖族顿时说不出话了,只能颤抖着忍耐,嘴角淌出血。   直到这时,邵逾白才问:“你从哪里逃出来的?”   正如那妖兽所言,妖族进入人间的裂缝只有两条,师尊镇住一条,另一条在他的掌握下,一定是什么地方出现了缝隙,才让它趁虚而入。   妖族咬紧牙关:“我是不会说的。”   拒绝在意料之中。   邵逾白挑眉,踱步走近。   他穿的玄色衣袍是最平凡的衣料,偏偏在行走时隐约有暗光浮动,妖兽在注意到暗纹的刹那间,感觉眼睛刺痛,好像有血流出来,只能慌忙避开。   它的一举一动,都落进邵逾白的眼中。   “不。”   他的眉眼之间浮起一层笑意,淡声道:“你会说的。”   暗色灵力在掌心浮现,邵逾白没有做极其过分的举动,他只是很简单地伸手,调转手腕,拇指按在妖族的额头上。   灵力如雷如电,凄厉的惨叫声划破云空。   守在窟外的花以宁听见声响,打个哆嗦后搓搓起了鸡皮疙瘩的手臂,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   两百年前似乎也听过呢! 第76章   一炷香后, 惨叫声消失了。   花以宁站直身子,拍拍衣袍上粘着的土灰,等邵逾白出来。   不过瞬息时间, 脚步声伴随着浓烈的血腥味缓缓响起,花以宁向前看, 只见黑暗中缓步迈出一道人影, 衣摆处暗纹浮动、形似符文, 人影手里提着个什么东西。就跟烂肉一样在地上摩擦。   花以宁行礼:“尊上。”   邵逾白瞥了他一眼, 没有说话。   离开禁灵窟后, 他将手上瘫软如泥的妖兽顺着那条如天裂一般的裂缝扔下去, 望着裂缝底下电光闪烁, 双眉紧蹙,像是在思索什么。   花以宁屏住一口气站在他身后,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   这道裂缝, 是魔尊自己劈开的, 没人知道下面有什么, 但这些年魔尊处理掉的妖兽魔修, 全都顺着裂缝扔了下去, 再也没有能爬上来的。   每次来到这里时, 花以宁都发自内心的惊悸, 仿佛那道裂缝连接着深不可测的深渊, 无论是否清醒, 无论是否修为在身,一旦下去,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与其他魔修的好奇心窥探欲不同, 花以宁这辈子都不想知道下面有什么。   花以宁跟在魔尊身边最久,自然也最清楚——   他斗不过邵逾白, 且哪怕其他十二位长老聚在一起,也未必能撼动他。   既然如此,除非有大机遇发生,否则花以宁都准备老老实实地猫着。   日子嘛,糊涂着过也是过。   “……那些和它接触过的人都找到了吗?”邵逾白问。   “都找到了。”   花以宁已经很久没有干过这种强抢民女民男的事了,一个两个哭的什么似的,不知道还以为他要把人剁了下锅呢!   “排查后,有三人确实被感染。已经在为他们拔除了。”   “你看着办,”邵逾白漫不经心,“弄好了就放回去。”   反正不是第一次做了,花以宁熟门熟路:“是!”   应完之后,邵逾白没再说什么,花以宁便准备行礼告退。   可他刚要抬手,就听见站在裂缝前的魔尊问:“你修魔之前,哪家门派的弟子?”   花以宁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这么问。   “小门小派罢了。”   “可有师尊?”   “有是有,就是已经死了,门派也没了。”   修仙界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比凡间尘世更弱肉强食,小门派如果出不了能扛住事的掌门长老,湮灭于时间长河是迟早的事。   邵逾白点头,并不意外。   花以宁的脸上也没有丝毫悲伤哀愁,从他入魔修的那一刻起,他注定是师门的耻辱和敌人。   可邵逾白没有就此打住,沉默片刻后,他又问:“你会盯着你的师尊看吗?”   “……”   花以宁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莫说他的师尊已经死了,就算没死,那也是许多许多许多年前的事情了,魔尊这时候问这个问题,难不成是在试探他是否有反心?   “呃……”   花以宁伸手挠头,泛着妖气的眉眼上罕见地流露出几分困惑迷茫。   斟酌许久,他缓缓开口:“我的师尊门下有几十弟子,我在其中,天资不算出众,师尊不常注意我,我那时修炼刻苦,也是盼着师尊能来指导一二的——不过盯着师尊看,这是否……”   花以宁没胆子说下去。   正邪两道,凡是岁数过百的,谁不知道当今魔尊曾是穆神洲弟子,斩妖大战时东君重伤失踪,邵逾白为他屠戮一整个宗门后毅然叛入魔道,此后百年不曾与正道纷争。   花以宁没见过东君,但听别人说起,说他渊清玉絜、琨玉秋霜,此等绝色,动心也正常。   可这种话在心里想想也就罢了,说出来魔尊必定会生气。   东君已失踪二百余年,八成是身死道消,他就是个在人手底下打工的,千万不要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然而邵逾白却不让他混过去。   见花以宁不再言语,他道:“是否欺师叛道,为人所不容?”   花以宁顿时觉得后背发凉。   “嗐,那也未必,尊上何来叛道之说?”   花以宁顶着一脑门官司,长篇大论道:“我们现在都不是正路,况且人生在世,长则千年,短则百年。都有死的时候,不怕尊上笑话,我从没想过能长生不死。既然寿数有尽头,何不在活着的时候遂其心意。至于欺师一说,那就更无稽之谈了——”   邵逾白瞥了他一眼,神色似笑非笑:“如何无稽之谈?”   “这——”   四下寂静。   顶着邵逾白的目光,无论花以宁之前想说什么,现在都没了,脑子一片空白,急得他额头上都出了一层冷汗,偏偏邵逾白还一直盯着他,等他给个说法。   火烧眉毛,花以宁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眼一闭牙一咬,朗声道:“如果两个人心中都有情意在,那就算隔着师徒人伦,也算不了什么!”   说完,花以宁就想抽自己嘴巴子。   什么情意,哪来的情意?   都是师徒了,哪里有这种情意在?   他是不是终于傻了?   东君,我不过是随口一说,其实并没有污蔑你的意思,你在天有灵,看看你的好徒弟,千万拦着他,不要让他大开杀戒,我也只是想混口饭吃……   可邵逾白却没有发怒,盯着哆嗦的花以宁看了一会儿,他没再说什么,挥挥手,让人离开。   花以宁如蒙大赦,自觉是东君在天显灵,连气都没喘匀,就跑没影了。   禁灵窟外空无一人,邵逾白蹲在裂缝间,眼神遥遥地望向裂缝深处。   流光在眼眸中亮起,呜呜的声响在耳中响起,像风声,又像人在哀哭,只有邵逾白一个人能听见。   花以宁的那番话好像没有给他造成任何影响,邵逾白面色如常,无视耳中长久不停的哀嚎声,捡了块石头扔下去。   瞬间耳中平静,连裂缝深处的电光都有片刻的停歇。   嘴里的血腥味久久不散,邵逾白无意识地思索着方才花以宁说的话。   若两人心中都有情意在……   且不说自己是不是色欲熏心,一时间走了歪路,哪怕他心中真有情意,难道还要拖师尊下浑水吗?   不被师尊认可的情意,那就是狂悖忤逆,打死都不能偿还。   再加上……   只安静了半柱香的功夫,裂缝中的哀嚎声再次响起,甚至比之前更重。   须臾间,邵逾白体内灵力暴涨,狂暴凶悍的灵力似剑锋似长枪,在灵脉之间疯狂轮转,邵逾白眉眼低垂,感受着胸口的刺痛。   他面无表情,吐出口血。   再加上师尊复生,岑静无妄,正应该去过平静无波的日子,他何必惹师尊烦恼?   无论是不是妄想,都不要再提了。   在能喘息的时候看到师尊归来,是曾经的他想都不敢想的,不要再求其他了。   虚空中隐约有长剑清鸣声,邵逾白闭上眼,再睁开,人站在丹房门口,看见了漫天云霞。   一片灵气逸散,似师尊的手拂过他的衣角,邵逾白微微仰头,看到云霞中,那位胜过春日万千生机的仙人踏出门来。   霎时间,邵逾白觉得自己大彻大悟了。   只要师尊万事如意就好。   ……   余逢春没用玉或木匣装着,随便把丹药裹在一块布里面,交到人手上。   胡霍江接过的时候都快哭出来了。   “多谢大人救命之恩,胡某欠您一个人情,以后但凡有事,悉听差遣!”   余逢春无所谓地摆摆手,让他先去救他女儿。   胡霍江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遭环境安静下来,余逢春呼出一口气,余光中看到邵逾白走到自己身旁,默然不语。   似乎自己刚才出来的时候,邵逾白神色有异,跟醍醐灌顶了似的。   也不知道一天不到的功夫,他脑子里都琢磨了些什么。   0166暗搓搓地说:[会不会是明悟了?]   “明悟什么?”余逢春问。   [明悟你其实是个坏人,想跟自己徒弟谈恋爱。]   余逢春一摊手:“这是你情我愿的事,怎么能说坏?而且——”   [——而且什么?]   余逢春说:“而且我看他那副样子,像是退缩了。”   渴望高分的0166饱含屈辱地问:[……那你要不要劝劝他?]   这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系统劝宿主和主角谈恋爱了,0166觉得自己真是堕落,为了高分成绩,竟然连最基本的道德修养都抛弃。   余逢春笑笑,很有把握:“不着急,再等等。”   说完,他偏头看向邵逾白。   他问:“你一直在守着我吗?”   邵逾白点点头。   尽管他回了魔域一趟,但始终留神着这边的动静,所以不算骗人。   余逢春闻言笑笑:“辛苦了。”   远处传来一阵喧闹,有人在哭,是喜极而泣。   胡颖清醒了。   “可以走了。”余逢春说。   他没准备要胡霍江的好处,只是怜悯胡颖小小年纪要受此劫难,才出手相助。   现在人已经没事了,他也懒得看接下来的事了。   邵逾白明白他的所思所想,点点头,出声问道:“去哪里?”   余逢春道:“本来准备往魔域去,但现在可能不太行。”   “为何?”   “我预感今日可能有故人来访,”余逢春说,“得等等他。”   说罢,他拍拍邵逾白的后背:“走,回去教你下棋。”   邵逾白顺从地跟着他离开,并不在意接下来的棋局谁输谁赢。   ……   ……   深夜时分,有人敲门。   棋局已经结束,一片黑白分明。   余逢春坐在榻上,听见声音略微抬眼。   “明远,去开门。”   邵逾白起身往门口走去。   开门以后,一个身着青白衣衫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前,看见邵逾白的时候愣了一下。   余逢春从邵逾白身后探出头,看清男人以后当即就笑了:“师兄,你来了。”   来人正是凌景宗宗主,晏叔原。   处理完悟虚幻境的事,他紧赶慢赶就过来了。   晏叔原道:“我听说今天傍晚胡家一片灿然云霞,便猜到是你。”   余逢春拍拍邵逾白的肩膀,让他让出路,晏叔原终于走进房间。   一进门,他就注意到了桌上还未清理的棋盘。   因为和师弟太久没见面,晏叔原不知如何开口,便随口评价道:“这黑子前期很不错,怎么到后期昏招频出,竟然硬生生把自己熬死了。”   余逢春:“……”   邵逾白:“……”   黑子是邵逾白,昏招频出是余逢春教的。   见两人都不说话,晏叔原回过身,自觉恍然大悟,对余逢春道:“黑子是你?”   他摇摇头,拿起大师兄的架子,语气很不赞同:“就算是哄人,也不该如此明显,况且棋局最讲公平,你也该收敛一些。”   公式正确,结果错误。   余逢春低下头,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小小一间客房里,怎么能装下这么多的尴尬?   沉默两秒,余逢春开口:“师兄喝口茶吧!”   把嘴占住,别乱说话了。   沉默不语的邵逾白把茶递来,晏叔原接过,眼神打量。   他慢慢地说:“这位小兄弟,看着面生。”   “他是从秘境里与我一同出来的,”余逢春说,“你没见过,当然觉得面生。”   “秘境?”   晏叔原想起什么,看向邵逾白的眼神都变了一瞬。   余逢春看在眼里。   0166:[他认出来了?]   “没有,”余逢春说,“但他应该了解明远和邵逾白之间的联系。”   晏叔原如今只是化神期,而邵逾白已经渡劫,看不透他的伪装实属正常。   余逢春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看着晏叔原喝茶。   客栈里的茶不是好东西,更比不上晏叔原平日喝的,他本来只是想敷衍喝一口就带过,但余逢春一直盯着他看,晏叔原开始斟酌如何开口,不自觉就把一整杯都喝完了。   放下空空如也的茶盏,晏叔原轻声道:“我是听静遂的弟子说,才知道你回来的。”   余逢春“嗯”了一声,道:“他们运气不太好,遇上魔修,我顺手帮了个忙。”   晏叔原点头沉吟:“这么看来,他们的运气还是很好的,得遇贵人、逢凶化吉。”   余逢春笑了一下,没说什么,而晏叔原坐在桌前,注视着对面一坐一站的两人。   许久后,他再开口,语气没了方才的轻松。   “师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是这么回事。”   “我没问这个,”晏叔原皱眉,“这些年你究竟去哪儿了?”   余逢春,大乘期修士,凌景宗的最强者,全盛时期被世人取春神之名,尊称为东君。   如此强悍之人,竟会在受伤之后杳无音讯整二百年,更巧的是他一死,原本源源不断诞生的妖族忽然就开始迅速减少,直到后面被彻底消灭。   不可谓不蹊跷。   晏叔原直觉有异,然而悟虚幻境快被凌景宗的修士踏遍了,也没找到余逢春的踪迹。   后面更是发生邵逾白叛逃屠宗一事,虽说没掀起太大的波浪,但到底给每个人的心里都留下一层疑影——   余逢春究竟去了哪里?   看着坐在自己面前,面容音貌未曾发生丝毫变化的余逢春,晏叔原不由想问一句话:   你是死而复生,还是一直活着?   面对他的问题,余逢春久久没有说话。   良久后,他无奈地笑了一下:“你这让我怎么说呢?”   晏叔原神色严肃:“实话实说。”   余逢春点点头:“好,实话实说。”   语罢,点在桌面上的指尖轻轻一敲,浩荡灵力如轻纱般朝四周展开,形成一道肉眼体感均无法辨别的屏障,将三人笼罩其中。   感觉到这一变化,守在余逢春身后的邵逾白心中一沉,知道这是不希望外人听见他们谈话的意思,转身就要去守门。   可余逢春却喊住他:“明远,留下来。”   邵逾白脚步顿住,晏叔原却皱起眉毛:“事关宗门苍生,是否要再谨慎些?”   无论他们从哪里遇到,相处了多久,明远到底是个外人,师弟应该更小心些。   余逢春却神色坚定,见邵逾白不动作,便再重复了一遍:“坐我旁边。”   于是邵逾白挪步,坐在师尊旁边。   晏叔原没有继续阻止。   余逢春表现得已经很明白了,他信任明远,他相信明远不会背叛他。   他作为师兄,应该相信师弟。   “我的失踪,确实跟妖族有关。”余逢春开口。   尽管早就有所猜测,他说出口,晏叔原还是神色一凌。   就连坐在他身旁的邵逾白,都转眸看过来。   余逢春没有回应他们,只是低着头,指尖无意识地敲动茶盏边沿,任由茶水表面凝结出细细的冰。   他缓声道:“当年,明夷血脉暴露,玄煞宗要拿他炼丹,我不得已踏入阵中,受了些伤。”   余逢春缓缓道出只有几人知晓的往事,在他身边,邵逾白的心都随着他的讲述紧了一下。   他的母亲是凡间一普通女子,父亲却是在魔渊中孕育而出的魔灵,被修士斩杀之前将一缕魔气渡入母亲体内,才有了他。   凡间亲人给他起名逾白,可细算下来,他比寻常魔修还不洁百倍,如果没有师尊疼惜,他早该死在尸山血海中,哪里还会有玄煞宗这一劫。   “……但我的失踪跟这个没关系。”   邵逾白从回忆中回过神,看到余逢春面色平静地说:“我在幻阵中想明白,妖族能进入这里并非偶然,一定是蓄谋已久,且有进出通道在,不然高阶妖兽不会源源不断。   “所以,我去了悟虚幻境。”   然后,余逢春在悟虚幻境最深处,找到了那条形似天裂的裂缝。   而他接下来做了什么,晏叔原已经猜到了。   他沉声道:“你封住了裂缝。”   余逢春点头。   晏叔原的目光落在余逢春腰间的断剑上:“水天碧也断了。”   这把剑是余逢春的本命灵器,剑出似碧水千里,斩妖除魔不过瞬息间。   如今灵光虽在,却远没有当年意气风发。   余逢春苦笑一声,反问道:“那能怎么办呢?它们耗尽千年才劈开的裂缝,如果能那么轻松镇住,我们也不会陷入苦战了。”   晏叔原点点头,也跟着苦笑一声。   后面的事不必问了。   千言万语,落到现实里,只剩沉默。   “妖兽如何了?”   见他不说话,余逢春眨眨眼,主动问道。   “静遂说,他将整个秘境扫了一遍,如今已经平静了。”晏叔原道。   余逢春:“那些妖兽应该是我苏醒时趁机从裂缝中逃出来的,数量不多。”   “只要能及时清除,不会有大灾祸,”晏叔原道,“……你接下来要去哪里?回宗吗?”   余逢春摇头。   “我去魔域,”他说,“邵逾白。”   一提起这三个字,晏叔原就想叹气。   “你那个徒弟——”   他摇摇头,想说什么,又死活找不出合适的词,又叹又想,很久之后才憋出一句:“你可知道,他把玄煞宗屠了?”   “知道,”余逢春瞥了他一眼,“建宗以来,他们祸害了多少人?早年还有和妖兽勾结的嫌疑,只不过是没有证据罢了。踢到铁板被灭宗太正常了,那时候要不是我急着解决裂缝的事,说不定出手的就是我了。”   “你!”   晏叔原被气得不轻,直拍桌子:“那也不能全杀了,连条狗都没剩下,正道那些人如何能接受?!他现在想回都不回来了!”   “不回来就不回来,”余逢春反唇相讥,“明夷是个好孩子,在哪里都一样的。”   “……”   晏叔原觉得自己不能说话了,再说真得被气死。   “我不管你们!”他一挥袖子,走到窗户边透气,“他成这样,全是你平日纵容疼爱,以至于一没了你,他就跟丢了魂似的,什么都顾不了了!说到底还是你的错!”   没了魂的邵逾白:“……”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刚才师尊看了他一眼。   余逢春低头喝了口茶,任由晏叔原发泄,听着晏叔原从邵逾白三岁拔仙鹤羽毛数落到十八岁炸了秘境小灵泉,把桩桩件件的错事全算到余逢春头上。   0166沉思道:[他不提还好,一提我才发现主角这么能闹腾。]   余逢春很安详:“孩子嘛。”   这三个字,跟大过年的、来都来了、都是亲戚等,有某种异曲同工之妙。   从窗户边数落个痛快的晏叔原回过神,看到师弟在安静听训,心里的气终于痛快了。   他走回桌边,嘱咐道:“他也罢了,你要是再收徒,可不能这么娇纵了。”   说完,他意有所指地看了明远一眼,不知是暗示还是警告。   余逢春也跟着看过去。   两束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邵逾白表面维持着明远的壳子,背地里却紧张起来。   真要收师弟?   尽管邵逾白自觉已经大彻大悟,可心从不听道理,说到底还是不愿意。   要是等他死了,师尊再收师弟,他不知道,自然万事大吉,可是如果现在就收,他作为师兄,还得备一份礼才行……   邵逾白心里各种胡思乱想,余逢春却摇了摇头。   “不收徒弟了。”他说。   闻言,两人心中都惊了一下。   晏叔原问:“不收了?”   “嗯,不收了,”余逢春道,“有一个冤孽不够,还要第二个?”   普天下,对徒弟如此尽心尽力的师尊不是没有,只是没人能做到余逢春这个地步。   真真是冤孽。   晏叔原今天叹的气比这一年都多。   “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他放弃,“既然如此,我也说句实话,他在魔域这些年,其实不错。”   一统魔域,结束了那块土地混乱割据的局面,有些法纪比名门正派的还严苛,昔日肆意屠杀的魔修已经不多见。   即便入魔,邵逾白身上还有余逢春留下的影子。   不然晏叔原也不会和他保持联系。   余逢春颔首:“我知道。”   ……   晏叔原离开了,临走时留下一块通讯玉牌和一袋子灵石,让余逢春换身衣服。   他是凌景宗宗主,每日要处理的事务千头万绪,不能离开宗门太久。   余逢春半躺在床榻上,把玉牌抛到半空又接住,邵逾白盘腿坐在床边地上,正在擦剑。   在余逢春记忆里,他那位徒弟,心思纷扰的时候也喜欢擦剑静心。   也不知道是把他当了傻子还是真没意识到,行为处事和从前如此相像,多惹人怀疑。   余逢春把玉牌扔进他怀里。   “替我拿着。”   邵逾白没说话,默默将玉牌收入袖中。   “你其实和他有点像。”   余逢春突然说。   “……”   邵逾白擦剑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头,眼神是虚假的疑惑。   余逢春解释道:“不怎么说话,喜欢贴着我,个子也像。”   这算什么?   余逢春又比划了一个大约只有九寸的长:“我刚捡到他的时候,他只有这么点大。”   说完,他呵呵笑了两声,像是觉得很有趣。   邵逾白很确定即使是刚从母亲肚子里出来的时候,自己也没有这么短。   所以师尊只是说着玩。   “我和他已经有两百年没见了,”余逢春还不满意,又说,“也不知道他认不认我这个师尊。”   认的。   邵逾白从心里说。   一见你面就给你跪下。   四处流窜不小心听见他心声的0166:这很恭敬了。   可惜这种偶然监听到的主角心声受规则保护,不能透露给宿主。   不然余逢春知道自己的未来男朋友对自己这么恭敬,还要见面就磕头,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   ……   第二日一早,余逢春再次查看灵线时,发现线断了。   那只妖兽死了。   真有意思,一进魔域就死掉了,也不知道是遭遇意外还是被提前截杀。   余逢春收起灵线,似笑非笑地瞧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邵逾白。   0166上线告状:[他刚才偷看你来着。]   余逢春:“心虚了。”   感受到他的目光,邵逾白等了一会儿后才看过来,眼神疑惑。   余逢春冲他摆摆手,把人叫到自己身边。   多说多错,于是邵逾白在余逢春面前的时候基本不出声,只是用眼神表达问题。   余逢春笑着问:“我带你去见那个和你很像的人,好不好?”   多亏了晏叔原离去时欲言又止的眼神,现在的余逢春终于把粗布麻衣换下来了,着一身颜色雅致的束腰长袍,头上戴着斗笠挡光,斗笠上粗糙的编织并没有破坏这份美感,反而更添了几分淡泊雅趣。   邵逾白心里是很不想的,但明远绝对不会拒绝。   于是他点点头。   “太好了。”余逢春照旧拍拍他的肩膀,“你们会合得来的。”   邵逾白:“……”   他心里很苦涩:是啊,当然会。   *   *   所以当花以宁在堕月殿外,看到一个面容清俊的仙人,而这位仙人身后还跟着自家改头换面的魔尊时,他一口气没喘上来也是正常的。   “咳咳咳……”   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从一个化魔期的嘴里发出来,实在让人觉得好笑。   余逢春等他缓过劲来,才笑眯眯地开口:“不知这位是?”   他没有暴露境界,一举一动亲和友好,但能在不惊动任何守卫的情况下直接站在魔尊的堕月殿外,就已经说明了他的实力不可小觑。   更别说他身后就站着本尊。   花以宁心中一转,道:“我叫花以宁,道友如何称呼?”   仙人笑道:“我叫余逢春。”   “哦,余逢春。”   花以宁点点头,觉得这个名字特别耳熟。   然后,他反应了过来。   “你是余逢春!??”花以宁尖着嗓子重复一遍。   余逢春笑着点头承认。   天爷嘞,见到活着的东君了。   花以宁不想承认,但他其实经常在心里给这位似乎已经死了东君上香,祈求他保佑自己的徒弟不要发疯,实在没想到能见着活人。   可惜魔尊就在后面盯着,花以宁心中激动,但面上很快恢复平静。   他恭敬地问:“不知东君到此,有何贵干?”   “不要叫我东君,实在当不起,”余逢春说,他把斗笠背到身后,“我想见一见你们的魔尊,不知道可不可以带我进去?”   魔尊?   魔尊不就在你身后吗?   花以宁大着胆子往后看了一眼,发现魔尊正盯着自己看。   行,明白了。   花以宁一躬身:“您稍等。”   说着,他煞有其事地转身回到正殿。   果然,魔尊已出现在大殿中央,见花以宁出现,回归本体的邵逾白淡声道:“请他进来。”   “哎,好!”   花以宁又出去,见到余逢春正在打量大殿外面矗立的石柱,身后跟着的躯壳仍然是魔尊的眼神。   “魔尊请您进去。”   要怪就怪邵逾白不喜欢周围有活人伺候,再加上花以宁今天运气好也不好,才正好撞上余逢春来,不然跑腿的活儿就落不到他身上了。   看着迈步走进大殿的背影,花以宁抬手擦了把汗,左顾右盼,趁着没人看见,偷偷摸摸地冲着余逢春的背影作揖。   多多保佑多多保佑。   ……   迈入大殿,余逢春先感觉到的,是一股刺骨的冰凉。   正殿内极其空旷寂静,四根由千年寒玉铸成的柱子伫立四边,上方雕刻着狰狞可怖的魔修符文,冰冷刺骨地投下一片高且阴森的暗色,穹顶上有九重星轨轮转,偌大的空间里脚步声清晰可闻,甚至带着隐隐约约的回响。   余逢春走到大殿中央,停下脚步,看清了那个坐在高位上的男人。   一别二百三十年,对修士来说,短短二百三十年,似乎只是个数字,但对他们二人来说,已是沧海桑田。   与余逢春记忆中的那个清俊少年不同,这时的邵逾白面容看着要比曾经成熟,但也多了几分疲惫冷漠,那是权利和纷争被填满后的厌倦。   他穿着一身玄色衣袍,与明远不同的大概就是衣料要稍微更好一些,但仍然算得上简朴素净。   大殿的主位极高,邵逾白坐在上面,衣袍似流云般垂下,更衬得他轮廓分明,眉眼英俊,肤色苍白。当他定定地注视着余逢春时,眸中隐约有暗色魔气闪现,又一瞬间彻底消失。   “……”   对视中,邵逾白缓缓站起身,随后在余逢春的目光里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站到他的面前。   这是二人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也是余逢春第一次真切感受到邵逾白身上冲天的魔气。   这是难以克制压抑的反应,也是邵逾白未曾言明的隐秘和暗示。   他不想隐瞒,他想让师尊看清自己。   而余逢春确实看清楚了。   仰头看着那双黑沉的眼眸,余逢春心想:   他的徒弟真入魔了。   平铺直叙的一句,没有任何特别的感想,最多就是预料变成现实的隐隐确定,余逢春过去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他说不怪邵逾白,那就绝对不怪他。   “明夷,”他轻唤一声,想从最基础的问候开始。   “你还……”好吗?   话刚出口,还没说完,原先定定看着他的邵逾白忽然像从一个梦里回过神来似的,眼神清醒过来。   随后,没有任何征兆的、当着余逢春的面,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第77章   余逢春:“……”   0166在他脑子里爆笑出声。   每当余逢春以为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令他惊讶的存在的时候, 邵逾白就给他一个大惊喜。   “明夷?”   余逢春跟着蹲下去,与跪在地上的邵逾白对上目光。“怎么了?”   碧色衣袍落在地上,刚刚好搭住玄色衣摆的一角, 邵逾白觉得自己真是疯了有段时候了,竟然看到这一幕都能心生波澜。   他低声道:“徒弟有罪, 特请师尊责罚。”   见此, 余逢春问:“你何罪之有?”   邵逾白道:“杀伐太重、叛逃宗门。”   余逢春说:“这不算罪。”   他注视着邵逾白, 目光平静淡然, 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清晰明白, 足够人听清楚并凿刻心中。   也让邵逾白知道, 他是真的不在意。   闻言, 邵逾白怔怔地抬起头。   “……不在意?”他颤抖着问。   当他是明远时,邵逾白曾借着躯壳的耳朵听过很多次,余逢春说不怪他, 可当赦免真正来到面前的时候, 他还是不可置信。   原来师尊心中一直是眷顾他的。   余逢春点点头。   于是数百年的艰难困苦似乎可以在这一瞬间彻底释怀, 不再流连。   但邵逾白还是没有站起身。   因为他的罪孽有很多, 最深重最可悲的那个他还没有说出口。   他也不会说出口。   他含着忤逆的果子, 胸口生长着不伦背弃的枝条, 他是人魔混血, 本就脏污, 而这份注定不容于世的感情, 则更是让他堕落肮脏到深渊中,若他身死,那万丈高的生死之后真有审判他的人, 那一千万根银针扎入灵脉,都不能赦免分毫。   邵逾白只求师尊不要发现。   穆神洲峰主清风朗月、干净洁白的一生, 实在不需要再添一桩由他亲手创下的耻辱。   “……”   见他沉默不语,蹲在对面的余逢春似乎明白了什么,目光流转间,轻而又轻地在邵逾白的手背上点了一下,随后握住他的手。   他沉声道:“你心里有自己的主意,我知道,也明白。只是既然这几百年你没有放弃我,为师自然也不会放弃你。   “种种艰难险阻,只要你我师徒一心……”   不知是不是错觉,当余逢春提起“师徒”二字的时候,邵逾白的指尖哆嗦了一下。   0166:[你再多说几句,他的心可能就死了。]   在自己情窦初开的徒弟面前,一遍又一遍地提师徒伦常,跟往人家心里捅刀子有什么区别?   余逢春:“……”   那不说了。   他松开手,转而托住邵逾白的手臂,强行把他扶起来。   邵逾白顺着他的力道起身,仍旧一言不发。   这孩子以前就是这副沉默寡言的样子,现在也没变。   但余逢春知道他心思多得很。   “如今都是魔尊的人了,”他笑道,“不要动不动就跪。”   余逢春不想承认,但邵逾白刚才那一下子确实把他吓得不轻。   邵逾白道:“你是师尊。”   徒弟跪师尊,天经地义。   “好吧,”余逢春点点头,果断转移话题,“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下。”   说罢,他扯扯邵逾白的袖子,带着他走到明远面前。   于是一缕元神说话的躯壳与本尊面对面。   而余逢春站在他俩中间,略微仰头比划了一下。   “居然真的一样高。”他道。   邵逾白:“……”   在躯壳里待着的时候,还没什么感觉,但甫作为另一个身份与它面对面,邵逾白越看越觉得这具躯壳一无是处。   见他迟迟不说话,余逢春在他胳膊上敲了一下:“明夷!”   邵逾白胸口憋了一口气。   既然两人都不说话,为何师尊要他先说?难不成他真的怜惜这个连话都说不明白的东西?   一瞬间,邵逾白脑子里闪过了无数个当他是明远时二人的相处细节,震撼不已地发现余逢春真的对明远很好。   “……我是邵逾白。”   震惊之余,邵逾白还是开口道:“我虽为师尊弟子,却未能照拂左右,无论这一路上发生了什么,都多谢你了。”   他貌似说得气定神闲,偏偏余逢春脑子里有个超先进的计算系统。   0166:[他绝对是咬着牙说的。]   还特意宣誓了主权,强调自己才是余逢春的徒弟。   明明都是同一个人,也不知道他在较什么劲。   或许这就是爱情的力量,使人变得盲目。   而邵逾白介绍完许久,元神才迟迟开口:“明远。不谢。”   就四个字,异常冷漠高傲。   邵逾白转头看向余逢春,眼神好像在困惑控诉。   余逢春干咳一声,充当润滑剂,解释道:“明远不爱说话,他心里其实是很喜欢你的。”   多么无理取闹的解释。   一缕元神本就意识混沌,只带有最基础的执念情感,与邵逾白勉强融合后,早已成为一句随本尊指挥移动的躯壳。   身外化身罢了,哪有喜爱憎恶的情感?不过是仅存的本能反应。   邵逾白不会跟一具空壳多计较,他更看重的是余逢春对明远的在意。   顿了顿后,他转而对余逢春说:“师尊这一路上劳累了。”   “还好,”余逢春说,“我从幻境出来,追一只高阶妖兽追到了边界,后来发现它不见了,你有头绪吗?”   “可是一只皮肤异常苍白、双眸血红的妖兽?”   胡霍江就是这么形容的。   余逢春点头:“不错。”   闻言,邵逾白轻轻一笑,眉眼间的寒冰瞬间融化。   “我已经处理好了,师尊不必担心。”   余逢春一挑眉,追问:“全都处理好了?”   “自然。”   “那它说了什么没有?”   “是说了一些,”邵逾白道,“不过我抓住他的时候它已经身受重伤,很不清醒,还没问几句就死了。”   余逢春若有所思:“这样。”   “是啊,”邵逾白又笑了一下,“真是可惜,或许它是之前斩杀中漏下的一只,机缘巧合藏匿到现在,终于露出了马脚。”   谎话,彻彻底底的谎话。   如果邵逾白融合了明远的记忆,就会知道这只妖兽是从悟虚幻境中出去,他也知道是余逢春封闭了入口。   余逢春复生,封印或有破损,有妖兽从中逃窜而出,实属自然。   即便邵逾白想遮掩自己就是明远的事实,也不该找如此拙劣的借口。   余逢春觉得这更像是在掩饰别的什么。   他思索的时候,眉眼微微垂下,细且优雅的线自眼角划至眼尾,像河畔柳树迎风的轻轻一弯。   邵逾白站在他身前,目光不受控制地看过去。   师尊眉心有一点银白的印记,除非施法激发,否则极其隐秘,只有靠的近了才能看清。   邵逾白记忆中,也只见过几次。   直到瞧见这枚灵印,他才恍恍惚惚地意识到,自己和师尊离得有多么近。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邵逾白突然想。   他自幼修行,即便师尊疼爱,也从来没有因为自身问题停过哪怕一日修炼,自觉心性坚毅,不为常事动摇。   可自从勘破自己的悖逆心思以后,邵逾白发现自己越来越急不可耐、胆大包天,盯着人家的手都能胡思乱想好久。   这或许是因为情爱,但邵逾白知道,更多是他自己出了问题。   耳边的哀嚎挣扎声没有半刻停息,体内的灵力更是暴烈凶悍,邵逾白缓缓吐出一口气,平静心神后道:“师尊没有回凌景宗看看吗?”   余逢春抬眼瞧他,摇头。   “没有,我先来见见你。”   邵逾白笑笑,柔声道:“那师尊该回去看看。”   话里用意太明显了,余逢春不跟他绕弯子,直接问:“你这是在赶我走吗?”   如果余逢春之前对邵逾白有所隐瞒这个猜测只是半信半疑,那现在他已经很确定了。   这孩子不是很会撒谎。   邵逾白闻言愣了一下,连忙解释:“怎会?我只是觉得若是师伯他们得知师尊的消息,一定也会高兴,况且我此生怕是回不了穆神洲了——”   正邪互不相容,就算余逢春相信邵逾白的心性,正道绝大多数人也容不下他。何必再起争端?不如不回。   这样想着,邵逾白的神色黯然下去,仿佛真的在难过哀愁。   袖口垂下,藏在里面的手指敲敲断剑。   余逢春“嗯”了一声:“那就好。”   他松口,邵逾白以为他同意了,尽管心中千万不舍,但还是撑起一副恭敬的皮。   “我送师尊出魔域。”他道。   可还没往前走两步,余逢春再一抬手,手中断剑水天碧抵在邵逾白腰间,挡住他的步伐。   他淡声道:“我可没说要走。”   水天碧虽已断裂,但断口锋芒犹现,仍然有杀人的能耐。   余逢春手下稍一用力,邵逾白便倒退两步。   堂堂魔尊,渡劫期已至臻境,全力可越阶击杀大乘期修士,莫说魔域,就算全天下,也找不到几个能与他匹敌的对手。   可在余逢春面前,就算魔气已经暴涨到无法压制,就算两人之间隔了千万条秘密隐瞒,邵逾白仍然是顺从的。   余逢春不让他走,他就不走,低声问:“那师尊想要如何呢?”   “我在这里住几天,”余逢春说,“这么大的地方,应该不会没有我们住的房间吧?”   我们。   意思是还带着明远。   邵逾白嘴角抽了一下,强作镇定:“自然有,只是魔界不比凡界,师尊不要介意。”   “不介意。”   余逢春收起水天碧,又跟没事发生一样拍拍与邵逾白的肩膀。   偏头看着搭在自己的肩膀上的细长手指,邵逾白胸口闷痛,觉得自己真快要死了。   世间不该有如此折磨人的刑罚。   ……   ……   余逢春最后被安顿在一处安静雅致的小院里,院子里有个小花园,花园边角处专门开辟出一条小溪,从南边流淌而来,将整座小院贯穿。   余逢春蹲在小溪旁,手伸进去捡起几粒金色沙砾。   不是金子,但比金子还要贵重。   余逢春松开手,任由水流将沙砾带走。   脑子里传来声响,0166上线了。   [就这么住下了?]上线以后它问。   “嗯呐。”   余逢春仰起头,看着魔域常年不变的阴暗天空。   他告诉0166:“他把明远安排到别的地方去了。”   [意料之中,]0166已经不会为主角感到惊讶了,[那你在想什么呢?]   余逢春喃喃自语:“我在想他到底瞒了我什么。”   邵逾白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心意,感到惊慌愧疚是正常的,但他实在不应该表现出如此的避之不及,好像他是一艘海面上的船,而余逢春是即将到来的飓风。   狂风肆虐下,本身完好无损的船只或能幸免,而内部存在裂痕的,则会在飓风下粉身碎骨。   邵逾白就是那支内里千疮百孔的船。   一定有比爱上自己师尊还不能宣之于口的事发生了。   0166似懂非懂:[你准备怎么办?]   “来都来了,当然要四处走走。”   余逢春站起身,甩干净手里的溪水,走进房间以后,发现已经有人等着了。   “东君。”   一名女子等在房间门口,看到余逢春以后恭敬地朝他行礼,语气不卑不亢,声如洪钟。   如果她的眼角没有一抹魔气熏染出的紫色痕迹的话,余逢春会说她是正道弟子,毕竟一身正气不像假的。   “东君要在此地小住,魔尊让我们送些东西来。”   说罢,女子让开身,帮余逢春推开房门。   一柱香前还简陋普通的房间,已经变得足够豪奢,冰随玉凿成的床榻、桌案上的静息香、一条灵脉被硬生生压在房间底下,灵气四溢,几乎可以与外面铺天盖地的魔气形成对抗之势。   余逢春修的是灵气,自然会对魔气排斥,只是他境界太高,所以那一点细微的不适可以被轻松忽略。   但邵逾白仍然足够尽心。   在他扫视房间内陈设的时候,候在一旁的女子开口了。   “东君,我叫常婉,是这里的守卫之一,魔尊下命令了,您有事请尽管吩咐。”   余逢春敲敲床榻,随口问:“你们魔尊呢?”   常婉来之前一定见过邵逾白,因此对答如流。   “不日十二位长老前来觐见,所以魔尊近日要闭关一段时间。”   魔域有一位魔尊、十二位长老,魔尊统筹兼顾,十二位长老分管事宜。   在邵逾白的铁腕之下,长老虽有反心,却不敢妄动,所以魔域一直维持着一种稳定又虚假的平静。   为了保证每一次见面都能达到最好的威慑效果,在长老来之前闭关实属正常,余逢春心里却有了别的计较。   “我知道了,”他颔首,淡淡地说,“劳烦你了,可以下去了。”   常婉抬手行礼,动作间很有正道门派大弟子的风范,干脆利索:“多谢!”   说完,她离开了。   余逢春则摘下斗笠,坐在床榻上。   思索片刻,他问0166:“灵体入梦多少钱?” 第78章   所谓灵体入梦, 实际上是系统空间给予宿主的特别帮扶之一。   宿主通过系统,人为地制造梦境后,与被入梦者在其中见面, 方便探查消息,破除心防, 非常好用。   就是需要花钱, 而且价格不菲。   其实在修仙世界, 余逢春也能凭借自己做到, 但远不如系统空间的精细隐秘、不留痕迹。   况且他不清楚邵逾白如今的情况究竟如何, 贸然使用灵力介入, 很有可能导致本就摇摇欲坠的平衡彻底失衡, 得不偿失。   短暂思量一下,余逢春还是决定使用更稳妥的方法。   于是就没有多么富裕的账户,又迎来了一次缩水。   “没事的。”   看着减少的数字, 余逢春心态安详平稳。   “男人嘛, 为相好花钱是应该的。”   0166无情提醒:[他现在不是你相好。]   余逢春改口:“为徒弟花钱也是应该的。”   [……]   0166沉默片刻, 转而道, [我只希望他别被你吓到。]   人为制造梦境不代表他们可以控制梦境的具体内容, 进入梦境以后全靠余逢春随机应变。   0166有很不好的预感, 觉得这两个人里面有一个会给自己大惊喜。   而事实证明, 凡是不好的预感, 总是会应验。   余逢春专门等到系统显示时间进入深夜, 才开启灵体入梦功能。   蓝色的小点像一只吞吃灵石的萤火虫,从他的指尖缓缓升起,穿过墙壁, 越向更远的地方。那是邵逾白的方向。   余逢春盘腿坐在床榻上,片刻后, 耳边响起提示音。   [注意,连接已搭建完成,入梦功能即将开启,请宿主做好准备。]   [三、二、一。]   ……   魔域里,千年难有一日晴。   当断痕草再一次长到墙角,就意味着守卫轮换,可以离开堕月殿,离那些是非隐秘远一些。   常婉站在角落阴影里,看着与自己同队的人快步离开走廊,商量着难得的空闲能去哪里消遣发泄。   神色间不难看出如释重负。   驻守堕月殿本来是好差事,抢都抢不到,可自从那个人来以后,守卫人人自危,每一次轮岗,来的人像要踏进鬼门关,走的人却像是捡回了一条命。   常婉冷眼旁观,高眉深目的面容上,神色异常冷淡。   等同队的守卫都离开了,她才缓缓走出阴影,视线遥遥投向正殿的方向。   “你是堕月殿的老人了,应该知道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   门廊外有声音传来,常婉回过身,看到一名紫袍男子站在阶下,一双眼睛细长秀美,神情似笑非笑。   花以宁。   “只是看一眼而已。”   常婉收回眼神,拍干净袖口粘着的草叶,语气漠然:“你来做什么?”   “我没事做,随便逛逛。”花以宁说,“尊上回来了。”   此话一出,常婉眼神顿住。   花以宁又往前走了几步,衣袖扫过断痕草,那淡紫色的草叶竟好像被滋润一般,猛地长大许多,又很快枯萎下去,生机全无。   常婉默默看着,一言不发。   “你以前是正经门派的弟子,宗门有难,你避而不能,才修了魔,和我们这些天生烂根的不一样,”花以宁慢悠悠地说,“所以你心里还执着着名门正派的那些酸腐道义,总觉得自己得坚守点什么,是不是?”   常婉不答,只抬起眼,注视着花以宁神情中的讽刺嘲弄。   许久后,她才开口。   “师徒伦常,我并不在意。”   哪怕堕月殿里躺着的真是魔尊的手足兄弟,只要他情愿,常婉不会多说一个字。   可偏偏……   花以宁有一颗玲珑心,知道她在想说什么。   “我懂,”他点点头,语气闲适感叹,“东君之姿,凡是见过的人,无不心生敬服,如果说他是云巅依着银河的垂柳,那咱们就是最底下的那条小溪里的石头泥鳅,别说触碰了,看一眼都觉得卑微。”   “可你别忘了。”   随后,他话音一转,神情也跟着凌厉起来:“你现在是魔尊手下的人,就算心里有别的念头,也该好好藏严实了,别让别人发现——魔尊不随便杀人,你真以为他脾气好?”   常婉见过魔尊杀人,那是很快的一剑,从身旁擦过时甚至没有唤起她的躲闪本能,仿佛平平无奇,可真正落到实处时,却几乎将地面都切割开。   直到那时,杀意方才显现,流溢而出的剑意刺进人的身体,搅动着灵脉都剧痛无比。   光是回想起那一刻的感受,常婉的脸色都白了一瞬。   观察到了她的神色变化,花以宁垂眸笑笑,道:“看来你想起来了,既然如此,我再多嘱咐一句——那是他们师徒的事,你不要管。”   将师尊囚禁魔域,禁灵窟深处凿出来灵石铸成镣铐,日夜笙歌,这也是师徒之间的私事吗?   常婉很想问这样一句,但她确实不敢。   最后朝正殿的方向看了一眼,常婉执剑行礼,语气铿锵有力:“多谢长老告知!”   “不必,”花以宁摆摆手,“像你这么聪明的人不多了,帮一把,以后我自己也方便。”   说罢,他背着手转身离开了。   ……   而此时,堕月殿。   寝殿。   一片暖热馥郁的香气中,余逢春睁开眼,发觉自己正浑身赤裸地躺在暗红锦被中。   欢爱后的红痕像落梅一样点缀在身体各处,却并没有与之相对应的疲乏酸软。余逢春坐起身,手腕牵动,腕间响起清脆的撞击声。   一串暗银色的镯子套在他的左手手腕上,随着动作相互碰撞,有隐约的篆刻符文在镯身内侧。   余逢春一身的灵力都被这串镯子禁锢了,仿佛一条无形的镣铐,将他拷在床榻上。   锦被是血一般的暗红色,似堆砌的花蕊,层层叠叠地盖在余逢春身上,白皙与暗色的碰撞,让身上那些隐约暧昧的痕迹都活色生香。   余逢春盯着自己手腕上的一串吻痕,神色怔愣,似乎没预料到梦境是这个发展。   而0166,已经在多方打击下认命了。   [我现在唯一祈祷的就是和你上床的人是主角,]它沉重地说,[我已经经不住任何打击了。]   余逢春被他语气里的沉重认命逗笑了。   床榻边上,乌木桌案上有一件雪蚕丝织成的寝衣袍子,边角绣着一只青翠的竹子。   余逢春下床,将袍子披在身上,慢悠悠地绕着寝殿转了一圈。   邵逾白梦境中的堕月殿,暖香精致,所用之物俱是最好,灵气四溢,和现实中的冷清空旷大不相同。   余逢春转了一圈,最后又坐在床榻上,眼神落的寝殿中种种红色装饰上。   暗红色的被褥,桌案上淡红色的锦鲤衔珠摆设,还有更远一些错落有致的赤色帷幔。   红色的装饰并不多,但只要身处其中,每一次的视线流转,总会碰上一两点的红色。   0166:[像婚房。]   是的。   余逢春摸摸锦被上的暗色纹路,隐约感觉到那是一个被美化修饰过的“囍”字,细长纤美,仿佛一条游曳的红鱼。   这是一间婚房。   而他,   是等在里面的新娘。   ……   ……   [我小瞧他了,我真以为他也就梦点和你搂搂抱抱的东西,没想到他一梦就梦这么大。]   0166的忏悔反思,无限接近于考完试以后,学生拿着试卷说这道题我本来选了C,后来又改成B了。   余逢春默默听着它给自己找补,顺便感叹震惊于主角的敢想敢做,心里没什么波澜。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觉得邵逾白是一个无辜纯真的小可怜,这个人绝对不会是余逢春。   在第一个世界,还是上将的邵逾白设计试探余逢春愿不愿意和自己同舟共济,从那时开始,余逢就知道邵逾白的心里多少有点偏激阴狠在。   更别提在上个世界,那串逃逸的数据。   能咬着牙说出“再痛再恨也不会放手”的碎片,它的主人怎么可能完全的温良恭敬?   [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0166的问询将余逢春从思索中惊醒。   “随机应变吧,”余逢春漫不经心地抚摸着锦被上的纹路,“看看他到底在梦什么。”   做梦的人一旦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梦就要醒了。   余逢春得先判断出在邵逾白的梦境中,自己是什么样的身份和态度,才能决定让这场梦何时终结。   0166沉默不语,只一味的在自己的存储库里搜索强取豪夺的小说素材,然后很大胆地开口:[你们今晚会上床吗?]   余逢春:“……?”   “什么?”   他不能相信自己的随身系统竟然变得如此肮脏**,又问了一遍,确认真是系统在说话以后才缓慢又斟酌地说:“可能吧。”   虽然身上没有感觉,但种种场景已经说明邵逾白确实有这方面的心思——   [这也是强取豪夺中很经典的场景,]0166说,[你是师傅,他是徒弟,他心生爱念,但你却毫无情意,爱恋交织逼迫下,他逐渐疯魔,囚禁你,与你每日行鱼水之欢……]   它讲得绘声绘色,余逢春静静听着,觉得有点道理。   只是还不知道具体内情,拼图缺了一角。   毕竟邵逾白的为人品格摆在那里,哪怕入魔以后心性大变,只要余逢春不愿意,他也不会违拗其心意。   所以一定有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发生了,以至于邵逾白相信,只要余逢春知道这件事,他就会接受自己的情意。   又或者是心生怜惜,垂悯地投下一束貌似爱怜的目光。   *   *   魔域转入深夜,余逢春靠在床头,望着床榻两边的龙凤花烛,不由好奇邵逾白是在哪儿学到的这些民间习俗。   窗外,竹叶摇晃间,叶片轻轻敲打窗户,余逢春听见了脚步声。   新郎官走进寝殿,带来的凉意吹过蜡烛,引得火苗晃动。   余逢春没觉得冷。听见脚步声以后他就坐了起来,隔着相当一段距离,与站在门口的邵逾白远远对上目光。   只一眼,余逢春的心就彻底沉了下去。   无他,梦中的邵逾白,面上有极其明显的死相。   这种死相与面色苍白形容枯槁没有关系,只是一种隐隐约约的灵气浮现,接近于灵感,余逢春境界够高,可以捕捉到。   邵逾白已时日无多。   如果一定要有一个理由能劝说余逢春放下师徒人伦的戒备的话,那邵逾白确实找到了一个很好的理由。   “……”   余逢春怔怔地看着邵逾白朝他走近,在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某个界限的时候,一种奇异的连接感忽然将他贯穿。   一瞬间,余逢春连话都说不出了,只能喘息着倒在一片暗红涟漪上,头脑发昏,仿佛感受到弱点一般想要蜷缩起身体。   而一只微凉的手,则在这时钳住他的肩膀。   邵逾白坐在床边,长臂一伸,便将余逢春揽进怀里。   于是细碎艰难的喘气像细密的吻,烙在他颈间。   “师尊今日可好?”邵逾白在他耳边低声问。   话语在混沌的头脑中被模糊成带着回音的长线,余逢春缓了好一段时间,才意识到这是个问题。   他摇摇头。   于是邵逾白在他眉间印迹那里留下一吻,柔声劝哄:“师尊再忍些时候。”   那点眉间印痕从来没人碰过,邵逾白甫一亲吻,余逢春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手指也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抓住邵逾白胸口的衣服。   这种感觉太不对了,好像有一根线穿透了他的四肢百骸,然后缠在邵逾白的手指间。   因而只要邵逾白轻轻一扯,余逢春的心都跟着颤抖。   他问:“忍多久?”   这本该是冷淡的质问,却因为感受过于敏感,以至于尾音都跟着颤抖,全无冷漠之意。   邵逾白抱着他,沉思片刻后答:“等我死了就可以了。”   余逢春心中一紧。   看到邵逾白的死相是一回事,听他亲口承认是另一回事。   意识到这就是问下去的最好时机,余逢春来不及思索,抓着他衣领的手更加用力,道:“何必总说这些,只要你肯……”   剩余的话语化作又一阵轻颤,消弭在唇间,余逢春闭上眼睛,感受到邵逾白又落下一吻。   极为珍重,不见丝毫旖旎轻佻。   余逢春深吸一口气,想捱过又一阵的慌乱难受,却不期然感受到邵逾白极其依恋的蹭过他的鬓发,在他耳边低声道:   “我死路已定,退无可退,师尊不必耿耿于怀,徒留自伤罢了……”   他说得坦然,一副已经认命的模样,手却死死揽住余逢春的腰,半点没有松开的意思。   余逢春缓过劲来,想说些什么,却又听到邵逾白继续道:“师尊愿意陪我做这场荒唐的梦,我已经知足了,只盼百年之后师尊别忘了有我这么一个人,明夷死而无憾。”   “……”   余逢春躺在他怀里,仰头怔愣地看着头顶晕染出的暖色光亮,视线边缘的红如此鲜艳。   他喃喃道:“那我该怎么办?”   “明夷,你死了,我该如何?” 第79章   这本不该是个问题, 尤其是在邵逾白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一切的时候。   从卑微肮脏的人魔混血到穆神洲余逢春座下的唯一弟子,再到一统魔域的魔尊,邵逾白的一生经历已经足够丰富, 不必再留下任何遗憾。   可当师尊在他怀里,低着声音问他该如何的时候, 邵逾白还是感觉不满足。   如果能更久一点就好了。他想。再陪师尊久一点, 陪到他再也不愿意看到自己这张脸。   这样, 就真的了无遗憾了。   ……   邵逾白想了许久, 才勉强想到一个貌似很好的回答。   他轻而又轻地开口:“妖族进人间的通道, 一条被师尊镇住, 另一条则由我看管, 待我死后,生镇转为死镇,他们无计可施, 师尊自然就万安了。”   声音像缠绵的丝线, 从余逢春的耳边滑下, 又转为惊雷, 让余逢春彻底清醒。   所以这就是原因。   邵逾白的诸番躲避遮掩, 既因为他知晓自己的情意见不得光, 也因为他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   妖族通往人间的裂缝, 是妖族耗尽全族之力, 历时千年时机才开辟出来, 极其不易。   余逢春身为大乘期修士,以身镇住一条,从此身死道陨, 本以为已经是终结,没想到除了他镇住的那条以外, 居然还有一条,而那一条,则由他的徒弟镇住。   只是和余逢春不同,邵逾白的镇是生镇,是暂时的,也相对更加痛苦。   裂缝的力量会无休止地侵蚀他的身体,致使他魔气暴动无法压制,如同一个刑罚,只有死亡才是终结。   而当他死后,生镇转为死镇,裂缝才能彻底封闭。   “……只盼着师尊不要怪徒弟忤逆,我这一生已无甚遗憾了。”   爱恋的话语还喃喃回荡在耳边,余逢春心里憋着一口气,想骂他蠢,又不舍得真说出口。   而就在他挣扎犹豫的时候,那种奇异的感觉再次从小腹向上涌动,余逢春急喘一口气,浑身烫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眼前的景象都被水雾遮掩,变得朦胧又暧昧。余逢春极其艰难地伸手,按在邵逾白的肩膀上,手腕上的灵石手串叮当作响。   即便情蛊入身,也不该有这种功效。   “这、这是什么……”   邵逾白不答,只是偏头吻过余逢春的手背。   “没事的,”他道,“很快就会好的。”   红痕像花朵一样在身上缓缓绽开,余逢春仰身躺在床榻上,看着眼前的红色帷幔一摇一晃,身体极为难耐,想要躲避蜷缩,却被人钳住脚踝,动弹不得。   一滴终于忍耐无法的泪顺着眼角滑落,浸湿了身下的锦被。   余逢春茫然地伸手,想抓住些什么,却只能感觉到一只手顺着腰腹缓缓上移,似侵犯一般抚弄过掌心,强硬地与他十指相扣。   昔日一剑起千里碧水的穆神洲主人,却在此时毫无反抗之力,只能用力踹了一脚身上的人,然后任人摆弄。   被禁锢住的灵脉在此时有了些许变化,仿佛春日临,春水生,更精润纯粹的灵气顺着二人的交合缓缓浸透全身,这是比身体上的愉悦更折磨人的存在。   余逢春避之不及,只能仰头大口喘息,暴露出来的修长脖颈被身上的狼崽子叼住,留下一个鲜红暧昧的牙印。   即便如此,这冤孽还不满足,似乎是准备在梦里将自己现实中的全部爱念发泄出来,好搏现实中的一个谦谦君子的假皮囊。   余逢春已经难以承受,躲无可躲,偏偏邵逾白还一个劲的在他耳边师尊师尊的唤着,吐露出平日里一个字都不敢说出口的爱语。   “住、住嘴……!”   只撑起身子骂了一句,红肿的嘴唇就又被吻住,深得好像要将他吞入腹中。   徒弟忤逆不孝,确实是师尊不幸。   余逢春也是没有办法了。   ……   ……   直至烛火燃尽、天光初明,余逢春才醒来。   身旁床榻上已经没有人了,邵逾白不知离去了多长时间。   从一团暗色布料的纠缠中坐起身于逢春,发觉这次醒来和上次一样,尽管身上红痕遍布,却丝毫没有疲乏之感,好像昨天晚上其实什么都没发生。   思索之际,一夜没有出声的0166终于开口:[我现在有很多问题。]   余逢春:“我也是。”   手腕上的镯子相互碰撞,叮咚作响,余逢春叹了口气,下床走到镜前,很挑剔地打量着身上的种种痕迹。   安静一段时间后,0166又问:[你感觉怎么样?]   “还可以。”   [所以主角又快要死了。]   “是啊。”   余逢春转身回到床前,发现新的衣服已经整理好了,就放在床头。   [需不需要我向上级请示,救救他?]   镇压妖族裂缝,在这个世界不是小事,虽然当初余逢春身死道消,有替主角去死的因素在,但说到底也是因为裂缝确实不好镇压,除了人魔混血这种得天独厚的体质,只有余逢春有这样的实力能做到。   0166的担心不无道理。   余逢春却摇摇头。   “不用,”他说,“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小孩子不能听。”   0166:[……]   你其实很无趣,你知道吗?   吐槽的心声没有让余逢春听见,穿戴整齐以后,余逢春头一次离开寝殿,走到廊外。   暗无天日、邪气四溢的天地中,被邵逾白费尽心思地种遍了凡间灵界的各种花草,艳丽娇嫩,香气徐徐,对比之下,连头顶投下的暗淡光亮都明媚许多,仿佛置身永无尽头的春日。   昨夜感受到的精纯灵力,此刻还存储在他的灵脉中,只是无法释放,缓缓沉入丹田,等待着愈积愈多。   余逢春伸了个懒腰,踏入花海。   他的精神要比预想中好太多,先前对于自己身体上的种种困惑,也终于得到了解释。   他们的欢爱,实际上更像双修,又或者是余逢春在单方面吸收邵逾白的灵力。   人魔混血,尽管在世人言语中极尽脏污卑微,可人血纯净,魔血混沌,二者相依相存,在修炼上事半功倍。   那日余逢春看到明远一剑杀毁妖兽魔骨,便知道这缕元神带着的灵气至精至纯,寻常修士难以望其项背。   也是从这一点上,余逢春认出明远是邵逾白分割出来的元神。   虽然余逢春镇压妖界裂缝后死而复生,但谁也不知道他的身体与从前相比如何,邵逾白想着既然自己时日无多,不如将好的都留给师尊,以全师尊万年。   做梦之人不知道自己在梦中,所言所行全出自一颗真心,仿佛只要心上人万事俱安、百福皆臻,那自己就算粉身碎骨,最后一泼血都撒出去,也没什么大不了。   邵逾白的爱那么低,却又把余逢春捧得那么高……   0166问:[你现在都知道了,准备什么时候出去?]   “不着急,”余逢春拨弄手边的花蕊,“这是个好机会。”   与其在外面犹豫踟蹰,不如直接在梦里把话都说清楚。   反正梦境中发生的事情,醒来后也能记得。   见他心中有主意,0166不再多言,待机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然后整整一天,邵逾白没有出现。   余逢春试着去联系凌景宗的人,但没有收获。   想来也是,这只是一个梦,哪怕绵延千里也不可能人人都被仔细雕刻。   等到烛火再次在夜晚中摇曳发亮,余逢春百无聊赖地坐在桌边,用一根细长银簪去挑弄烛火。   凉风骤起,将殿外的花香卷入殿中,凉意擦过皮肤,却带来更深的热。   余逢春低低喘了一口气,银簪脱手落在桌上。   邵逾白停在他身后,伸手将银簪放回原位。   他轻声道:“师尊今日,似乎心情舒畅不少。”   “想通了一些事,”余逢春说,“你很忙。”   邵逾白闻言笑了:“魔域不比宗门,各怀心思蠢蠢欲动,比较难打理。”   他们之间没有身体接触,所以余逢春目前还能保持清醒。   伸手重新将银簪拿回手中,余逢春又挑了一下烧到卷曲的烛芯,爆出一朵小小的灯花。   动作间,柔软的衣袖向后滑去露出一截白而细的手腕,三圈镯子叠戴在一起,很吸引目光。   邵逾白默默看着,直至余逢春突然开口。   “明远是你。”   这甚至不是一个问句,早在将这句话说出口前,余逢春就已经知道答案了,他要的只是一个来自邵逾白的确认。   于是邵逾白点点头:“是。”   “为什么?”余逢春问。   为什么要分割元神?   为什么明知道分割元神创伤极大,甚至有可能致使魂魄逸散,却还要一意孤行?   “我想陪着你。”邵逾白说。   那时候的他,还不懂情爱,得知师尊失踪的消息以后,不顾身上旧伤,一路闯进悟虚幻境,最后在极其隐秘难寻的幻境深处,看到了长发瞑目的仙人。   水天碧入地七寸,分毫不差,吞口与地面平齐,青碧色的纹路自剑镡流溢而出,勾勒成庞大复杂的符文,三尺之内的地面上冷霜骤起,死寂非常。   仙人端坐其中,一身素衣垂落如烟,青碧色的灵气自他而出,仿佛高悬青玉山间的云雾。   余逢春双眸低垂,眉间一点银白印记已彻底失去光亮,点点血痕坠在衣襟,睫下的阴影仿佛化为灰烬的鹤羽。   他坐在那里,安宁又沉静,仿佛睡着一般。   只看了一眼,邵逾白便觉得自己好像也要死在这里了。   他从未想过师尊会死,他从未想过。   也直到那时,邵逾白才明白极致的崩溃绝望是发不出声音的,他甚至都不敢走过去,生怕破坏封印,连师尊的尸身都留不住,只能原地跪下,远远地看着。   原来玄煞宗一别,就是永别。   “后来,我探查到另一条裂缝所在,机缘巧合之下又发现只有人魔混血才镇得住。师尊愿意为了黎明苍生以身殉道,那我为何不可?”   邵逾白低声笑笑:“只是玄煞宗实在可恶,一想到要留他们一条命,我便日夜不安,索性入魔将他们全杀了,一走了之。   “魔血脏污,明远是我最干净的一部分,他在悟虚幻境陪着师尊,也不算玷污师尊一世清名。”   “……”   他与余逢春师徒百年,一向以徒弟身份自居,因此即便亲眼见到师尊尸身,悲痛欲绝,也未能看破的最后一层屏障。   可就算看不破,邵逾白也本能地做了自己能做的。   原来早在没发现爱上你之前,就决定好要为你殉情了。   明远只是先行的随葬礼,待他处理好诸多繁杂事宜,自会亲自去寻。   寥寥几语,已经将能说的都说尽了。   余逢春偏过头,望向邵逾白的眼神,像是隔了很远很长的岁月。   他轻叹一声,主动牵住邵逾白的手。   “你的心,我都知道。”   他们二人,无需多言。   邵逾白短暂又漫长的一生,所有的痛苦纠缠和不伦妄想,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宽解和垂怜。   ……   ……   第三天,余逢春还没选择离开。   第四天也没有。   而第五天的时候,余逢春再一次离开寝殿,四处乱晃。   0166趁着他研究花草的时候问:[你到底什么时候走?]   它已经看了整整四晚上的马赛克,坦白说就算它是系统,也有点儿遭不住了。   “我已经在准备走了,”余逢春说,“你好急,像你这么急的系统是办不成大事的。”   0166被倒打一耙,气得在余逢春的脑子里咯吱咯吱的翻身。   [你准备什么呢?]   “对他好啊,”余逢春说,“他认为我不喜欢他,那我现在多疼疼他,他就觉出不对了。”   好无理取闹的方法,像打着做任务的幌子谈恋爱。   邵逾白的梦境天高地阔,但最精细也最真实的,只有堕月殿。   这些天,余逢春已经将里外的景色都看尽了。   邵逾白每夜都来,或者带着一身凉意,或者在一身冰冷中掺着些许除不尽的血腥。   他的神色越来越依恋不舍,仿佛踏在最后几日的尾声上,连命都悬如青丝。   今夜也是如此。   欢好后,余逢春身上没多少力气,连手指都是酸软的,只能靠在床头,眯着眼看邵逾白熄灭蜡烛后回到自己身边,极其依恋地将他往怀中抱。   乌色的发丝与自己交缠在一起,邵逾白身上有很重的伤,重到他连最基础的压制魔气都做不到,只能任由暴裂的魔气在摧毁敌人的同时也重创自己。   余逢春能在恍惚的间隙中,看到邵逾白身上狰狞的魔纹。   那是他性命的催命符,他输给余逢春的精纯灵气越多,魔纹就爬得越快,等到某日,邵逾白最后一点灵气都没有了,他的性命就走到了尽头。   余逢春很小心地摸摸邵逾白的头发,像以前一样在他脑袋上亲了一口。   “怎么了?”他小声问。   “师尊待我太好,”邵逾白闷闷地说,“我总疑心是假的,想来人临死之前总有妄想,徒增烦恼不安。”   余逢春漫不经心地摸着他的发:“什么假?我还是对你好?”   “……”   见他不答,余逢春又亲了一口他的额头,手指滑入发丝,轻柔地顺到底。   “我是真的。”他说。   邵逾白道:“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   余逢春再次说,语气淡淡:“明夷,我是真的。”   埋在他胸口的邵逾白听出话语中的真实意味,浑身哆嗦一下,再抬起头,眼中尽是不可置信的慌乱震惊。   他看着余逢春的眼神,让余逢春知道他在清醒。   “……师尊?”   良久沉默后,邵逾白颤抖着发问,有滴泪仿佛要在眼眶中坠落。   而余逢春轻叹,手指疲倦地点上邵逾白怔然的眉眼。   “哎,”他应了一声,眸色宁静温和,“爱徒。”   梦境在邵逾白的身后崩碎。 第80章   清脆的碎裂声仿佛镜片摔在地上, 堕月殿在余逢春眼中寸寸崩碎。   一阵模糊眩晕后,余逢春再睁开眼,又回到了那间小院里。   此时还是深夜, 一片寂静,连风声都没有。   余逢春往后倒去, 平躺在床榻上。   梦境中灵魂交融般的恍惚愉悦, 此刻还回荡在他的身体里, 隐约的月光洒进房间, 明暗交织间, 连寂静都显得安宁。   0166的声音响起, 像是齿轮运转时发出的微小声音。   [他会来找你吗?]   余逢春说:“不知道。”   也许这一秒他就会急不可耐地跑过来, 也许要等到第二天太阳升起。   哪一种可能,余逢春都可以接受。   关键在于邵逾白能不能理解余逢春在梦里给他传递的信息。   [你可以休息,]0166异常体贴地说, [我会看着你的。]   六哥有时候不靠谱, 有时候真的像个哥哥。   余逢春没说话, 闭上眼睛。   ……   邵逾白一夜未至。   余逢春表示这能接受, 英勇的人从不会因为这点小挫折就退缩, 既然邵逾白不来, 那自己就去找他。   然而刚气势汹汹的推开门, 余逢春就被吓了一跳。   本该在闭关修炼或者躲避装鸵鸟的邵逾白, 此刻就跪在他的房间门口, 清晨露水沾湿衣襟,不知道来了有多久。   余逢春后退一步,问0166:“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0166装自己没听到挂上待机提醒, 溜走了。   “……”   余逢春叹了口气,不知道是对眼前现状, 还是对脑子里那个临阵脱逃的系统。   他向前一步,蹲在邵逾白面前。   “这是做什么?”他问。   魔域中本不该有如此冰凉清冷的早晨,但邵逾白身上的露水是真切存在的,埋在房间底下的灵脉足够纯净,溢出的灵气能凝结成露水,坠在邵逾白的衣襟。   余逢春伸手替他拂去,想要收回手,却被邵逾白抓住手腕,难以挣动。   他在房间外跪了许久,手也变得冰凉,余逢春只象征性的挣动一瞬,就放弃,任由他握着。   直到这时,邵逾白才低声开口。   “昨夜弟子梦寐不端,狂悖忤逆,心中甚恐,特来请师尊罚处。”   因为自己做了一个与师尊颠鸾倒凤数日的梦,心中惶恐不安,所以天不亮便跪在师尊门口,请师尊原谅。   多么板正恭敬的一番话,仿佛他真的是逼不得已,并未沉醉其中。   余逢春道:“梦而已,不必当真。”   邵逾白却摇摇头:“那梦很真。”   “再真也是梦,”余逢春说,“你如果一直为这些事情困扰,那究竟是如何修炼到渡劫期的?”   忧虑太多,易生心魔。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邵逾白道,“弟子知晓是梦,却仍旧沉醉其中难以自拔,因此惶恐。”   说完,他抬起头,定定地注视着余逢春的眼睛。   “……”   这便是试探了。   梦境里的余逢春说自己是真的,若果真是师尊灵体入梦,那邵逾白说自己沉醉其中,几乎就等同于将自己的心意剖开,晾在余逢春面前。   如果余逢春不懂他在说什么,那邵逾白仍然可以顺势将一颗真心咬碎咽回去,假装一切从未发生过。   毕竟师徒悖伦不是多光彩的事,若两人都有情意,就算上刀山下火海,心里也有安慰,可要是只有一个人发恨发热,那说出来就是在害人。   重重生死别离下,邵逾白的爱念比死灰底下的火苗还微弱,不敢声张分毫,既怕见了天日后瞬间熄灭,又怕烧成燎原大火。   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于是余逢春再次叹息出声。   右手还被邵逾白死死握在掌中,余逢春抬起左手。   清风拂过,衣袖向下滑落,手腕空空,上面并没有三串灵石凿刻而出的手镯。   邵逾白怔怔地看着,感受到一点微凉的触碰点在自己的眼角,仿佛有泪要滑落。   余逢春轻笑一声,语气感叹:“我怎么有你这样的好徒弟?”   几乎就是昨夜梦境的场景再现。   一瞬间,邵逾白连思考都停住,指节因攥紧而泛起青白,紧握余逢春的那只手却僵硬着,不敢有丝毫动作,滚烫暴裂的灵力自丹田疯狂向灵脉涌出,剧痛之下,伴随着难以自制的狂喜。   泪水比想象中还要快的滑出眼眶,邵逾白疯了一样将人搂进怀里,瞬息之间便移动到床榻前,颤抖的吻雨点般落下。   “师尊……师尊……”   有狂风惊雷自窗外响起,魔气翻涌,暗云压下,一切都来源于魔尊的心绪起伏。   邵逾白从未想过师尊能在一次又一次的垂悯后,再一次眷顾自己。   他面前有一条无法回头的绝路,师尊爱怜,让这条死路看着都比寻常困苦有盼头。   余逢春躺在床榻上,枕着邵逾白颤抖的掌心,有温热的泪水随着亲吻一同落下,比在身体中涌动的血液还要滚烫。   不怪邵逾白惊喜交加,死了二百三十年的师尊骤然复活,已经是不敢妄想的恩赐,发觉自己的忤逆爱恋以后,竟然还能得到师尊回应——   邵逾白的情绪控制能力已经很好了,换作其他人,现在可能已经走火入魔了。   余逢春任由他又亲又哭,空出来的手拍拍他的脑袋。   “师尊。”邵逾白又唤道。   余逢春“哎”了一声,不厌其烦:“在呢,爱徒。”   邵逾白不肯抬头看他,只是低声问:“师尊何时发现的?”   “嗯?发现什么?”余逢春一挑眉,“你瞒的可不少。”   从明远的真实身份到自己的不伦心思,又或者是以身镇住裂缝,以至于时日无多……   邵逾白确实瞒了很多事情。   不提还好,提了以后,本来还跟小狗一样在余逢春脖子上亲一个不停的邵逾白突然顿住了。   沉默片刻,他小声说:“我的心思。”   这个啊。   余逢春又摸摸他的头。   几百年前就知道了。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知道了。   比你自己能想到的最远时间还要远上许多。   他想了很多,可在现实中,余逢春只是淡淡道:“明夷,你总是看我。”   他说:“没有人会那样看自己的师尊。”   闻言,邵逾白的脸变得通红,偷偷抬眼去瞥余逢春的表情,眼神很不好意思。   一想到自己苦苦压抑遮掩的秘密,在师尊眼中竟如此清晰可见,邵逾白就觉得前些天的自己像个笑话。   “师尊莫笑我……”   余逢春老神在在地点头:“嗯,不笑你。”   真好玩。   为师不尊的余逢春趁着邵逾白缓神,给他扎了个小辫,还用灵力变出多嫩粉色的小花,插在他的鬓角。   “明夷姿容绝代,我岂忍佳人泪流。”   他语气戏谑,指节屈起,蹭过邵逾白的眼角。   邵逾白看起来快要爆炸了。   “师尊,”他艰难地从唇齿间挤出一句,“别说了。”   体会到调戏良家妇男快乐的余逢春大笑出声,然后被恼羞成怒的良家妇男狠狠吻住,拥入怀中。   两人玩闹一样贴在一起,缠绵亲吻,气氛并没有如寻常一般火热起来,反而愈来愈温和。邵逾白把人抱得很紧,跟好不容易被人捡回家的小狗似的。   “师尊瞒得好严,弟子日夜悬心不安,”他哼哼唧唧地怨道,“醒来后还以为自己终于疯魔了,才做这样荒唐的梦。”   “这可不怪我,”余逢春笑道,“做什么梦是你自己选的,与我无关。”   “……”   邵逾白耳朵尖又红了。   0166连连咂舌,没想到主角如此纯情。明明在梦里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遍了,居然还能被余逢春一句话撩拨脸红。   真是人不可貌相。   一朝将窗户纸捅破,浓情蜜意似破天洪水一般涌出,将本就意乱情迷的两人深深淹没,也将河床上狰狞的沉石遮盖过去。   就这样把日思夜想的人抱在怀里,好像一辈子都可以这样过去,死在当下也甘愿了。   余逢春看出他眼神中的不确定,想着反正没什么事,就让他抱着,顺手又给邵逾白梳了个小辫,很俏丽。   腻歪了好一会儿,余逢春才从床上爬起来。   方才一番动作,本来齐整的衣衫有了些许凌乱,邵逾白便半跪在他脚边,替他整理。   小花在他头顶一摇一晃,余逢春眉眼含笑地看着,片刻后神色更温和。   他轻声开口:“辛苦你了。”   辛苦你等我百年,辛苦你以身镇住裂缝,辛苦你分割元神为我殉葬。   辛苦你很多。   邵逾白默默抬起头,苍白清俊的面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   “师尊,你我之间,不必多言。”   一颗亮星突然此时从远处飞来,化作灵力所写的两行小字,停留在二人面前。   “逢春:   宗门逢变,若与逆徒冰释前嫌,可携徒速归。”   是晏叔原的字迹。   只是比起平日的行云流水,这两行小字字迹潦草,像是情急之下写出来的。   余逢春眼神一暗,伸手点灭字迹。   “凌景宗出事了。”   他刚复生,除非真有要事,否则晏叔原不会找他相助。   这么急吼吼地联系他,一定是火烧眉毛了。   余逢春道:“看来我得回去一趟。”   邵逾白站起身,思绪还留在“逆徒”两字上,闻言皱眉:“我陪师尊一起。”   “你不是还有事吗?”   再过几天,十二长老就要来觐见了,邵逾白虽为魔尊,但也不能把人当猴子耍。   “到时候回来就行,”邵逾白满不在乎道,“可以让明远留在这里看着。”   明远?   余逢春一挑眉:“你放心?”   明远是邵逾白的元神不假,但至纯至真,恐怕压不住魔域的一众人。   “我自然放心。”   余逢春是在担忧明远没办法替邵逾白遮掩,但邵逾白好像琢磨出点别的意思,上前一步,又把人搂进怀里,咬着耳朵说:   “难不成师尊心疼他胜过我?”   语气很酸,不像是玩笑。   余逢春反手摸摸他的耳朵,很奇怪:“你为何总是和明远计较?他是你的元神,你的一部分。”   “是吗?”邵逾白语气里分辨不出喜怒,“总觉得师尊待他比待我更宽和些。”   余逢春气笑了。   “还要如何宽和?”他反问,“不如你今日大摆宴席,我娶你好了。”   “……”   邵逾白不说话了,搂着余逢春腰的手紧了紧,对他的气话很心动。   半晌,他口不应心道:“这样有碍师尊清名,还是罢了。”   哎,冤孽。   余逢春摇摇头,回过身,在好徒弟的嘴角亲了一口。   亲完以后,余逢春像摸小狗一样摸摸他的眼角,道:“别瞎想。”   邵逾白愣愣地看着他。   “是,好,听你的。”   被亲了一口,什么怨气都没了。   ……   ……   来魔域时,余逢春一是要追查妖兽踪迹,二是要注意明远的状态,所以是跟着传送阵走的,虽然平稳,但速度稍慢些。   如今凌景宗有事,邵逾白又用不着小心对待,余逢春便选了最快速的行进方式。   于是不过须臾,凌景宗正殿灵池旁,多了两位客人。   喂鱼的红衣小童瞪着两人,胖乎乎的小脸上一双眼睛直愣愣,池子里的红鱼扑腾乱跳,被吓得不轻。   小童想叫,又被赶来的宗主拦住。   “别叫,是自己人,”晏叔原接过小童手里的篮子,“出去玩吧。”   “是!”   小童点点头,很乖巧地应道,跑走了。   余逢春瞧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从前没见你这里有小童。”   “认不出来吗?”晏叔原道,“它是灵泉中的一尾红鱼,侥幸修炼出人形。”   难怪一身红衣,和鱼这么亲近。   余逢春点点头,跟在他身后的邵逾白这时候向前一步,对着晏叔原抬手行礼,语气恭敬:“师伯。”   他先前行事太过,已被凌景宗除名,但余逢春认他,所以晏叔原还是他的师伯。   晏叔原一动不动,受了他的礼。   “魔尊好教养。”他阴阳怪气地说。   邵逾白笑笑:“是师尊教导好。”   余逢春谦虚摆手:“好说,好说。”   他一开口,本想刺挠刺挠的晏叔原被噎住了,只能瞪他一眼,冷声道:“不过如此!”   “……”   有这么一位师兄也挺有意思的。   余逢春不想惹吹胡子瞪眼的老头生气,便问:“宗门出了何事,师兄如此着急?”   一谈起此事,本来还挺生气的晏叔原脸色顿时难看下去。   意味不明地瞥了邵逾白一眼,他一摆衣袖:“随我来!”   说着,他带两人到了凌景宗后山。   凌景宗底蕴深厚、人员兴旺,绵延千里不是玩笑。   后山不像其他山峰有主,除单独开辟出的药园兽园和历练场外,其余地块都是禁区,等闲弟子不得擅入。   晏叔原带他们去的,就是后山禁区。   千尺高的险峻断崖上,被人用灵力单独开辟出一处洞府,三人甫一进入,便觉得呼吸都凉了一瞬。   余逢春伸手触碰岩壁,一片光滑冰冷,是和邵逾白大殿里同样的千年寒玉。   洞府两面都用剑意雕刻出镇压符文,透露出禁锢之意,且与寻常的禁锢符文不同,这种符文是专镇妖兽的。   收回手,余逢春看向晏叔原:“怎么回事?”   晏叔原叹了口气,迈步走到石门前,抬手向前推去。   他偏头嘱咐道:“做好准备。”   余逢春与邵逾白对视一眼,心中预感不好。   而随着石门轰然打开,异常的血腥气奔涌而出,与此同时,几人分外熟悉的妖兽气息也流溢出来。   暗处,有锁链晃动声响起:“……是谁?”   那人声音嘶哑疲惫,双眼甚至无法穿透黑暗,已然被折腾得不轻。   而更关键的是,这个人的声音,余逢春太熟悉了。   “——静遂?!”   黑暗里,铁链撞击的声音停住了。 第81章   余逢春迈入黑暗, 嵌在两边石壁上的照明珠随之亮起,幽幽冷光,将面前狭小的空间照清楚。   静遂被锁在角落, 十二根玄冰铁链锁住诸灵脉,将他死死困在极其狭小的活动空间里, 连抬手都做不到, 只能略微晃动手腕。   灵气被如此强硬地禁锢, 静遂的脸色白得吓人, 眼底青影异常明显, 身姿也不似多年前见最后一面时洒脱散漫, 多了许多疲惫无力。   而更令人感到惊骇的, 是静遂的皮肤。   人族本该光洁的皮肤上,却如动物一般生长出浓密的毛,精髓的手指也异化变形, 变得粗糙尖利, 像猛兽的爪子。   那铺天盖地的妖气, 正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   余逢春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而在看清他的那一刻, 本来盘腿坐在地上的静遂倏地站起身, 两颗化为竖瞳的眼珠子瞪得很大。   “娘嘞!”他喊了一声, “真是你?!”   看来虽然妖化, 但他的心态还不错, 没有崩溃。   想来也是, 静遂经历过那么些大风大浪,怎么可能因为眼前这点破事挫折就破防崩溃。   余逢春放下心,应了一声:“是我。”   接着, 他拽了一把邵逾白的袖子,示意他问好。   一直保持沉默的邵逾白便顺着他的力度往前两步, 朝着静遂行礼:“静遂道人好。”   “哎,”静遂有些不自在,抖抖袖子后回礼,“魔尊好,有礼了。”   邵逾白淡淡道:“师尊教的好。”   “是是是,东君向来温和有礼,难怪你也……”   静遂开始夸,东扯一句西扯一句,没有重点也没有感情,很干巴。   余逢春看着互相敷衍的两人,觉得很好笑。   常人理念中,正邪两道势同水火,恨不除之而后快,谁能想到还有如此和谐融洽的局面?   而在一旁冷眼旁观的晏叔原终于看不下去了。   “咳咳……”   他干咳两声,打断邵逾白和静遂的尴尬互动以后,道:“这是三天前的事。”   话音一出,静遂面上的笑意顿时消失,点点头。   “三天前开始妖化的吗?”余逢春问。   静遂道:“可能更久,但直到三天前我才发现。”   静遂如今已是元婴期臻境,随时都有可能突破,而即便是他这样的境界,仍然被妖兽感染。   这会是一只比余逢春在胡堂追查到的还要狡诈强大的妖兽。   邵逾白沉声道:“它很聪明,知道露面一定会被全体修士追杀,所以干脆藏在烛火的阴影下面。”   “就是下了步坏棋,”余逢春接着说,“当然了,也不一定。”   它趁机感染了静遂,相当于对着整个凌景宗宣布他们宗门内藏着只高阶妖兽,形势顿时危急起来。   也不知道这是计划的一部分,还是单纯的本性难以压制。   静遂抹了把脸,道:“反正现在这样也不是坏事,你过来了,我更放心了。”   静遂被感染,并非无法救治,而是只有这样,他和那只妖兽的联系才不会被斩断,其他人也能留存住气息,方便后面查巡捕杀。   晏叔原敲敲禁锢住静遂的锁链:“现在最怕的,就是被感染的不止他一个。”   凌景宗弟子众多,妖兽混迹其中,就好像一条水蛇游入鱼群,如果它想感染,有大把大把的机会。   余逢春道:“静遂修为高,被感染后灵力会本能压制,所以直到三天前才暴露,但其他弟子没有他这个能耐,你也不用太过忧心。”   也没有别的办法,晏叔原点点头。   “我就两点想不明白——”   静遂插嘴:“一、这玩意怎么混进的护宗大阵?二、它什么时候感染的我?”   他真的很纳闷。   自己行事虽说有些放荡不羁,但还是很谨慎的。妖兽感染需以自身血肉为引,静遂确定自己这段时间一口肉都没碰过,其他的凡间饮食更别提了,顶多喝了两口酒,但那些酒都是他自己随身带着的,怎么可能被人掺上脏东西?   晏叔原淡淡开口:“你脑子都成浆糊了,别想了。”   静遂冷哼一声,蹲在地上,不自觉地伸手挠头,已经有些动物的样子在了。   晏叔原转而看向余邵二人。   “这次着急叫你、你们回来,主要是这只妖兽出现得太过蹊跷,也不知是藏匿到现在,还是机缘巧合之下逃出的裂缝,我心中不安,所以……”   他没有说明白,但余逢春都清楚。   即便没有邵逾白的关系,余逢春也是晏叔原所知道的唯一一个封闭裂缝的人。   如果这只妖兽真跟裂缝有关系,那它在凌景宗的所作所为就很有指向性了。   晏叔原秘密将两人召回,就是担心余逢春孤身在外,若稍有不慎被阴招暗算,会再起祸患。   “这些天,你就住在凌景宗吧,”他对余逢春说,然后看向邵逾白,“魔尊日理万机,我不便久留,您请自便。”   话说得不冷不淡,但已经很有师伯的风范。   邵逾白毕竟已经在明面上和凌景宗割席,晏叔原作为宗主,自然不能让凌景宗和他再有牵扯。   但宗门的待客之道要温和亲情,如果邵逾白执意留下,晏叔原就当看不见,顺水推舟。   彼此心知肚明就行。   余逢春笑笑:“行,我们回穆神洲,悄悄的。”   说完,他看向不语的静遂。   “有需要别忘了跟我们说。”   “知道,”静遂点头,指着晏叔原,“他已经在查了。”   晏叔原看见他现在这副样子就觉得眼睛疼,叹了口气摆摆手,让师弟和他的冤孽徒弟先走,自己再等等。   于是余逢春和邵逾白离开洞府。   而等他离开以后,一直蹲在地上的静遂突然站起身,很费劲地朝他们离去的方向看。   晏叔原很奇怪地看着他:“怎么了?”   “不对劲,”静遂说,“他俩不对劲。”   晏叔原道:“能对劲就怪了。”   天底下再不会有这样一对师徒了,正道魁首教出个魔界尊者,晏叔原不能多想,想多了怕自己笑出声。   “不是这方面!”   静遂皱眉,神色看起来很困扰。   晏叔原问:“还能有哪方面?”   静遂沉默很久:“味儿不对。”   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尽管晏叔原并没能理解精髓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本能地皱起眉毛。   “……什么意思?”   “我现在鼻子灵得很,”静遂说,“一般人的味道,自己是自己的,但他俩——”   他比了一个纠缠在一起的手势:“——是一起的。”   “……”   短短一句话,蕴含着巨大的信息量。   晏叔原麻木地抬头,不敢相信静遂就这样把话说出口了。   而静遂还不懂他在沉默什么,见他不说话,便问:“咋了?”   看来妖兽不仅感染了他的灵力与身体,还在破坏他的大脑,让他变成傻子。   晏叔原深吸一口气。   “没事。”他勉强从牙缝里挤出话,“你在这儿好好待着,有事叫我,我先走了。”   静遂不想自己待着,追问:“你干啥去?”   “我——”   晏叔原觉得自己顶着一脑门的官司,比山还高的为难压在他肩膀上,难得语无伦次。   瞪了一傻掉的静遂,他压着声音恨声道:“我去把那头死玩意揪出来,片成肉涮锅子吃!”   他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又急又烦,需要找点东西发泄一下。   静遂似懂非懂,并没觉得自己说很过分的话。   晏叔原离开了。   ……   ……   时隔二百年,穆神洲再次迎来了它的主人。   因为此次行动重在隐秘,余逢春和邵逾白没有声张,安静上山,任由山道两旁的灵草植被疯长,遮住灰白色的石阶。   有玩闹似的灵阵在山路两旁,余逢春随手挥散一个,邵逾白在他身后,手一抬,接住从远处抛来的果子。   “想不到这些阵法竟然还有效。”   余逢春眉眼弯弯,接过果子掰成两半,递给邵逾白一半以后,将另一半放在嘴边,咬了一口。   繁宝果汁水清甜,产自一棵邵逾白三岁时余逢春移栽来的果树上,师徒两个都喜欢。   而邵逾白学习阵法后,练习出的第一个阵法,就是摘果子。   触发阵法的人会获得一枚繁宝果。   余逢春是触发阵法最多的人。   上至山顶,花树重影中,三间小舍静静伫立,一套玉石雕琢而成的圆桌小凳,就在小舍边,有嫣红淡紫花瓣随风飘落,点在桌面凿刻而成的棋盘上,仿佛一盘风雅的残局。   山顶的阵法察觉到主人归来,霎时的亮光后,灰尘尽除,一切仿佛回归从前。   余逢春推开中间那扇竹舍的门,清凉的阴影投在房间中,房间内布置简洁整齐,仅有简单的桌椅床榻。   岁月在这种稳定的暗色中悄悄流淌,床榻边,还放着一只将折下来的艳色桃花,花蕊娇嫩,花瓣鲜艳。   二百三十二年前,邵逾白在崖边摘得桃花,放置师尊枕榻。   此后数年光阴,花香依旧。   “……”   余逢春将花枝拿在手里,指尖若有若无地拂过花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回头看了一眼邵逾白,发现他正看向另一边,隔着一面墙,是他的房间。   想着不光自己,他也太久没有回来,余逢春便道:“去看看吧。”   邵逾白视线调转,眼神落在那枝桃花上。   “我很快就回来。”   说完,他转身离开竹舍,大步走进一旁的偏舍中。   偏舍里的装潢,与余逢春的房间一致,甚至要更冷淡些,唯一的一点亮色,就摆在桌案上。   那是一枚戒指,用晶亮淡雅的珍贵宝石镶嵌成花叶姿态,戴在人手上时,仿佛一条细弱的藤蔓缠住指节。   很多很多年前,它是东君的贴身灵器之一。余逢春将自己修行千百年搜罗到的种种奇珍异宝,都存储在这枚戒指里,其价值不可估量。   后来,东君赴死,这枚戒指名正言顺地流进邵逾白手中。   世人皆以为魔尊会将财宝据为己有,却不曾想盛有无数天灵地宝的戒指,就静静放在师徒二人一生都不会再回的山顶小舍中。   在戒指旁边,还躺着一张素白的信笺。   邵逾白站在门前,凝视着面前的场景,感觉到了一种极其熟悉的刺痛。   信笺上是他的字迹,寥寥几句,潦草不安。   「明夷再拜:   此环乃师尊所遗,明夷受之有愧。今师尊以身殉道,唯瘗藏于穆神洲,以待他日。待尘事尽销,明夷当重拾此物,亲自奉还。」   信笺草草写就,字迹颤抖,边角处还留有几点水痕干涸后的褶皱。   邵逾白拾起信笺,神色漠然地凝视片刻,然后将信笺攥成一团。   素白色的纸张沾着墨汁,混着数百年前年轻人的伤心欲绝,在邵逾白的手中化为灰烟。   师尊已归,这种晦气的话,不要再说了。   料理完自己房间里的事情,邵逾白将戒指收拢掌心,推门而出时,余逢春已在花树下等着了。   花瓣布成的棋局杂乱无章,余逢春站在桌边瞧了一会儿,手指点动花瓣,移动几瓣后,形势规整起来。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余逢春没回头,等邵逾白停在他身侧,他才伸出一只手。   “……”   邵逾白嘴唇微抿,想不通师尊是如何发觉,戒指在他手心冰冷稳定,邵逾白三指捏住那圈圆环,左手托住余逢春的掌心,动作轻缓地将戒指推回到它本该在的地方。   枝丫复新生。   看着眼前这一幕,邵逾白的心跳很快。   余逢春不曾言语,只是在感受到戒圈滑入指节的一瞬间,手腕忽然翻转,像白鸟收拢翅膀一般,将邵逾白的手指反手一扣,温玉般的手掌顺势滑入掌心,脉搏都贴在一起。   “别想。”   他头也不抬地嘱咐一句,仍然专注于面前棋局,语气却好像已经看破了邵逾白的种种心绪起伏。   邵逾白不言,只是默默牵着余逢春的手,陪他用花瓣下了盘棋。   等棋局结束、胜负明了,又一阵清风刮过,棋盘上的布局瞬间一扫而空,花瓣飘飘扬扬,落在两人脚边,头顶有枝叶交错的悦耳声响。   余逢春转身,半靠在邵逾白身上,同他一起看穆神洲山顶。   余逢春在凌景宗的待遇向来最好,山中灵气纯净,一草一木都富有野趣。除他们两人住的屋舍外,在稍靠南一些的位置,还有一栋用竹子吊成的小楼。   那是穆神洲的藏书阁,外表看着平平无奇,内里却大有乾坤。   余逢春想起什么。   “你如果没事,帮我理一下藏书阁的旧书吧,”他说,“那段时间我没空打理,里面乱得跟锅粥似的。”   也省的你胡思乱想。   邵逾白凝视着余逢春指间的戒指,还能感觉到心跳快得不正常,整个人被一种异样的悸动包围。   听见余逢春的嘱咐,他低低应了一声,没忍住,再次牵起余逢春的手,鬼使神差一般,在戒指上留下一吻。 第82章   穆神洲山顶上的藏书阁, 与凌景宗无关,全是余逢春的私藏。   邵逾白仍然记得第一次走进时感受到的震撼,与书本体量大小无关, 纯粹来源于内部布局的杂乱无章。   师尊是个不大喜欢整理东西的人,看过的书永远都是随便垒在一边, 按照余逢春自己的逻辑排列堆放, 像一座座靠书本堆砌而成的山丘。   小小的邵逾白穿梭在一座座的山丘之间, 不明白为什么它们可以垒的这么高。   他刚识字, 复杂的话语还看不懂, 余逢春抱他进来, 只是给他找个地方玩, 于是小孩子到处跑来跑去,爬上楼梯后又顺着扶手溜下来,躲在两摞气味陈旧的古籍后面, 鎏金文字有些许破损, 碎屑黏在掌心, 他朝外探头。   透过细长的缝隙, 邵逾白看到了坐在桌前的师尊。   穆神洲一年四季春光无限, 落下来的阳光都是柔和明亮的。   仙人坐在床边, 碧色衣衫似流云一般垂下桌案, 鸦青色的发丝只用一根青玉挽着, 优雅地垂着, 隐隐泛着月光般的柔和细碎亮光,让邵逾白很想触碰。   那本被幸运挑选的书大概很有意思,因为余逢春翻看的时候, 神色并非沉思考量,而是觉得有趣, 嘴角挂着细微的笑。   邵逾白躲着看了很久,没有忍住,噔噔噔的跑了过去。   于是余逢春把他抱上膝盖,给他讲星河的故事。   这构成了邵逾白年幼时对安静和美的第一记忆。   ……   再次推开藏书阁的门,有灰尘扑面而来。   邵逾白站在门口,默默等着灰尘重新沉寂。   阁内的书籍摆放仍然有过去的影子——极其杂乱潦草,仅有的几个书架上都被塞满了,甚至有被压弯的趋势。   过去的小山丘,原来只到邵逾白的腰间。   藏书阁里唯一的桌椅是整个空间中唯一的干净所在,邵逾白小心地绕过所有书本,站在桌前朝四周看。   听完星河的故事以后,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邵逾白才意识到这些书本的摆放并非完全的混乱,它们其实是有规律的,只是规律只在余逢春一个人的脑子里。   只有他一个人能懂,对其他人来说,表象永远只能停留在表象。   过去邵逾白,曾对这个发现有过一瞬间的不满委屈,好像自己赤诚以待的人在辜负自己,后来他慢慢想明白了,知道师尊不可能事事周全。   师尊已经对自己很好很好了,如果得寸进尺,就是他狂悖不孝。   而现在,师尊将藏书阁交给他打理。   “……”   或许真的是他之前的所思所想太多了,惹师尊十分担忧,不得已采用这种隐秘的方法让自己安心。   耳边的哀嚎哽咽声裹着狂风,一刻未停,邵逾白尝到嘴里的血腥味,想到自己一个将死之人竟惹得师尊如此费心疲惫,真是罪该万死。   *   *   另一边,余逢春去了药圃,想赶在太阳落山前看看自己种的那些东西都长成了什么样子。   结果不出所料,已经长疯了。   余逢春看看自己手里的小药锄,又看看眼前长得跟一棵天杀的树一样的中阶灵草。   思索片刻后,他把药锄扔掉,找了块相对干净的石头坐下。   0166很懂时机的出现:[主角的状态不好。]   它一直在观察世界的崩溃程度,发现关联主角的那条线上,颜色一直是鲜艳的红。   “他身上有很多问题,”余逢春说,“那串流窜出去的数据,大概就是在他分割明远的时候,不小心逸散出来的。”   元神不是面团,想切割就切割,想融合就融合,邵逾白当时的冲动之举,给自己的未来埋下了巨大的隐患。   他并非不知道这些,只是他不在乎。   替师尊报仇,分割元神为师尊陪葬,用身体镇住裂痕,直到整顿魔域后的某一天,无法再承受裂痕和元神分割的双重损害——   从进入悟虚幻境深处,找到余逢春开始,邵逾白就已经给自己划下了一条直通死渊的绝路,连头都没想回过。   他像一列彻底脱轨的火车,在一条注定没有生机的崎岖道路上疯狂奔驰。   余逢春的复生,只是让死前的风景中多了几分慰藉,并不会改变他的结局。   他已经认命了,决心要用自己的一条命成全余逢春此后千百年的太平安稳,不在乎一己生死。   余逢春替邵逾白在乎。   一人一统沉默许久,看着太阳向下落。   余逢春斟酌很久,还是没忍住:“好可怜。”   真的好可怜,让别人的心都跟着疼。   0166真不想听这些恋爱中的狗男男对彼此发表任何看法。   被恋爱糊住了眼睛,看什么都觉得可爱可怜。   它试图转移话题:[……所以你准备怎么做?]   “先让他安心吧,”余逢春叹了口气,也觉得很棘手,“得慢慢来。”   即便知道师尊与自己心意相通,邵逾白如今耿耿于怀的,仍然是觉得自己毁了师尊一世清名,好像一块脏污的泥弄脏了仙人的衣角,徒增缺憾。   这拧巴孩子。   [唉……]   “唉……”   人统同时叹气。   与此同时,一道流光忽然从视线边缘划过,余逢春仍坐在石头上,只微微偏过头,看着晏叔原走进药圃。   他笑着问:“宗主怎么过来了?”   晏叔原不答反问:“你徒弟呢?”   “去收拾藏书阁了,”余逢春说,“多勤快!”   收拾藏书阁这种小事,余逢春都能夸起来,放到凡尘人世,再换个没这么明白通透的孩子,早让他养成混世魔王了。   晏叔原嘴角抽了一下,又想起静遂刚才的胡言乱语。   要怎么接触,彼此身上的气味才会交融在一起。他不禁想。   师徒冰释前嫌,情切之下有点肢体接触是正常的,晏叔原完全能理解,可简单的拥抱就会让气息交融吗——   晏叔原觉得不能多想,想多了自己可能当着师弟的面哭出声。   “我觉得问题出独禅山。”   他说,试图通过转移话题来调整思路,避免痛哭出声的悲惨表现。   静遂是独禅山峰主。   余逢春赞同点头:“他的弟子确实更方便。”   “我已经让何承息去正殿等着了,”晏叔原说,“他是大弟子,查起来方便。”   余逢春很奇怪:“既然你已经安排好了,那来这儿干什么?”   穆神洲和正殿不在一个方向,况且事态紧急,晏叔原实在没必要绕远路到这里来和他聊天。   很怪啊很怪。   听见他的问题,晏叔原的表情顿时不自在起来。   他故作无事地站起身,拍拍衣袖,又绕到一旁长得跟树一样的灵草边,伸手拽拽上面的枝叶。   一通强装镇定的操作下来,显得有很多心事。   而且因为太长时间没有打理,灵草枝叶上方的凹陷中堆积了很多凝结的露水,被晏叔原这么一拽,露水全部滴落下来,往下滚的时候分散成水珠,噼里啪啦浇了一地。   于是凌景宗宗主的胡子湿了。   余逢春都看呆了。   这是在做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关心道:“呃……师兄?”   “我没事!”晏叔原回过身,又摸了两把湿掉的胡子,“我就是高兴,嗯,你们师徒,嗯,同心协力、同心同德、同舟共济、同床异梦……”   越说越离谱,看着对面余逢春怀疑的眼神,晏叔原手上用力,拽掉两根胡子。   “哈哈哈……你这么看我干什么?”   晏叔原表面强装镇定,心里已经在计划怎么拔掉静遂的牙了。   被妖气迷惑心智后胡言乱语、大放厥词,害得自己失掉分寸,愣头愣脑地就冲到了穆神洲,在师弟面前丢了这么大的脸,实在不可饶恕……   余逢春一挑眉,不知道在晏叔原面上看出什么,笑道:“既然师兄还有别的事情要忙,就赶紧去吧!”   “好嘞!”   晏叔原也不管自己都说什么屁话了,一听见糊弄过去,二话不说就离开了。   余逢春仍然坐在石头上,若有所思地盯着面前摇曳的灵草,脑子里有濒临窒息的喘息声。   0166快笑死了。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   笑完以后,它艰难开口:[他看起来好痛苦。]   那种有话特别想说,但是就是不能说,眼看着就要把自己憋死的痛苦憋屈感。   余逢春也有同感:“他快憋得喘不上气了。”   [所以他到底想问你什么?]0166问。   它只顾着嘲笑晏叔原的种种别扭表现了,实际上并不理解他到底在别扭什么。   余逢春倒是反应过来了。   “可能是静遂闻出了什么,”他说,“我们没有防备,没料到他被妖化了,之前行事略微放肆了些。”   妖兽的嗅觉极其灵敏,高阶妖兽更是可以在千里之外嗅闻到人族修士的踪迹。   静遂被妖化,嗅觉加强,说不定真能闻出他和邵逾白身上的气息交融。   静遂知道了,晏叔原就知道了。   刚才的一切都得到了解释。   0166似懂非懂:[所以这是好事嘛?]   “可以是。”余逢春说。   邵逾白把余逢春举得太高了,自己又匍匐得太低,以至于就算彼此说通心意,他仍然觉得自己的爱恋是余逢春的污点、是他的负担。   既然如此,余逢春就给他证明。   证明不止他一个人愿意为了这段恋情排山倒海。   “而且我还给他留了个惊喜,”余逢春小声告诉0166,“就在藏书阁里面。”   ……   ……   邵逾白先将一层的地板清理干净,敞开窗户通风。   修士整理藏书阁本不该如此费劲繁琐,但穆神洲上的藏书阁,里面不仅有书,还有一些余逢春闲着没事捣鼓出来的灵器法宝,   邵逾白无法压制魔气,很担心稍有不慎,魔气释放,将整个藏书阁毁掉。   因此只能一点点的慢慢来。   好消息是他并不介意,能在师尊以后长久居住的地方留下自己的痕迹,对邵逾白来说很值得。   理清楚书架上书本的数量种类后,邵逾白很小心地取下最顶层摇摇欲坠的一摞书,看着书架底层弯曲变形,眉毛微皱。   最好换一套新的,他想。   书本陈旧,随便翻几页还可能会翻到自己小时候在上面随笔画下的涂鸦。   邵逾白翻过几页,在看到师尊批注后面上流露出温和笑意,本想将书本全部清理出来,却不期然在书本夹页中,发现了一张艳红色的信笺。   信笺上的字迹娟秀纤美,还带有一股异香:「特感东君解燃眉之急,姻兰拜上。」   姻兰?   邵逾白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她是九界难得的姻缘夫人,极擅长占卜姻缘,还有一双灵眼,据说能看到人前世今生的姻缘红线。   师尊何时帮过她的忙?   指腹摩擦过信笺边角,邵逾白确定这封信已送来许多年。   师尊宽和,见人有难向来是仗剑相助,机缘巧合下救姻兰一命也属正常。   只是一个靠占卜姻缘看红线为生的女人,如果想报恩,会如何?   那自然是帮恩人寻一桩好姻缘了。   邵逾白捏住艳红信笺,指节用力到发白。   微风从窗边吹来,纸张微微摇晃,薄而轻,香气也散开不少,如同一缕艳色烟雾,轻柔无害。   可落在面前人眼中,这封信却是洪水恶兽转世,极其险恶可怖——   师尊看过这封信吗?   他知道自己的天赐良缘是谁吗?   他见过那个人吗?   那个人……还活着吗?   问题有一千个,没有一个让邵逾白开心。   魔尊虽没有亲眼见过姻兰的能耐,但手下魔修中也有过谈论她的人,据说十分灵验。   她占出来的红线,想必也是甜美和爱,比他与师尊更相配。   “……”   有书页翻动的声响从身后剧烈响起,天色都暗了一息,荒唐妒忌的念头疯了一样从脑海深处涌出,邵逾白眼前浮现出一层血色,体内裂缝的哭嚎声有一瞬间的寂静,仿佛它们都感受到恐惧。   他暗暗琢磨:   既然一直没有与那人相会,想必师尊也不是很在意吧?   既然如此,他动手将他杀掉,应当也不会让师尊太怨太恨……   丝毫没有觉得自己的所思所想有任何问题,邵逾白朝窗外短暂瞥了一眼,最后毫不犹豫地翻过信笺。   三列娟秀的小字,整整齐齐地写在有梅花压印的信笺背面。   第一行是师尊的生辰八字。   第二行被邵逾白选择性地快速掠过。   而第三行仅有四字批注——天作之合。   甫一看到天作之合四字,邵逾白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快了三分,仿佛有一块尖锐锋利的石头卡在喉咙深处,刺得胸口剧痛、头脑发昏,周围事物除字迹外俱模糊不清。   也正是这阵剧痛,让邵逾白从一片妒恨中清醒过来,浑身发冷地僵立在原地。   嫉妒憎恶的情绪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冰冷干涸的滩涂,和狰狞坚硬的礁石。   明明已认定此生无憾,偏偏在看到有人与师尊是天作之合时,还是难过。   又想让你忘了我,又想让你一辈子记得我。   贪心不足。   失德失当。   颤抖的目光终于还是落在了第二行上,那是与师尊天作之合的人的生辰八字——   甲午年戊辰月壬戌日庚子时   “……”   邵逾白怔愣地盯着信笺上的生辰八字,困苦的心绪还没来得及完全消退,就又被巨大的困惑迷茫魇住心神,久久不能挣脱。   艳色纸张从手中悄然滑落,几番飘荡后落在地上。   而在纸张落地的刹那间,邵逾白也在庞大的迷雾中挣脱出来,不可置信地后退半步,衣袖拂过陈旧的书山。   山丘坍塌,尘埃飞扬。   可即便如此,他的目光仍然死死注视着那列小字,目眦欲裂,几乎要在上面看出个洞来。   信笺上写的……是他的八字。   分毫不差。 第83章   丹屏城。   世间难得的姻缘城。   暮色初染丹屏城时, 悬在檐角的琉璃灯笼次第亮起。这些以古今情爱故事雕刻的灯盏泛着暖橘色光晕,将满城的朱漆柱映得宛如红珊瑚。   用整块青玉雕成的三生桥下,流水潺潺, 桥边石柱上系满了红绸带,   红绸一半垂入水中, 一半随风飘扬, 背面写满了祈求上苍护佑的爱念祈愿。   来往修士大多成双成对, 偶有单个的也面露绯红, 连看到路边树上盛开的并蒂花时, 都会心中泛起涟漪。   年岁久远的古树种在城池中央, 无数姻缘红线坠在枝丫上, 随风缓缓摇曳。   而在古树下,一座用竹竿吊成的小巧楼阁中,甜香扑鼻, 门口吊着用红色绸缎绣成的对联, 精巧绣工下字迹风流。   上联:卜尽相思线   下联:绾成连理结   横批:情牵三世   正是姻兰夫人的情牵馆。   莫说丹屏城, 普天之下还有哪个修士不知道姻兰夫人, 她的情牵馆牵起的姻缘红线, 恐怕可以将九界绕三圈还多, 凡是想求段天作之合的好姻缘的修士, 都要来她这里。   只是天底下对姻缘有所求的修士太多了, 姻兰不可能个个都见, 因此会在诸位修士中谨慎挑选,每日所见者不过二三。   此举颇有些恃才傲物,不过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从没有人提出过异议。   只是此时的情牵馆中,气氛却不如往常轻松。   头上系着红绳的侍茶小童, 脸色吓得煞白,哆嗦着将一盏清茶放在桌子上,茶盏与桌面发生碰撞弄出来的响声,差点儿把孩子吓哭。   在他对面,突如其来的客人坐在屏风后,瞥了小童一眼后,默不作声地端起茶盏。   茶气氤氲,来人一袭黑衣,在朦胧白雾中更显暗色,小童修为低下,但依然能感觉到魔气贴近身体时的轻微疼痛。   见男人没有怪罪的意思,小童慌乱行礼,一溜烟跑没影了。   等姻兰出现的时候,房间的屏风前后都只有他们两个人。   茶水没有减少分毫,只是被打开后放在桌子上,任由热气散尽。   姻兰匆匆瞥过,当目光触及对面人隐在屏风后的隐约身影时,娇美的眼眸中闪过惊异之色。   她柔声道:“馆中小童都是奴家捡来的孩子,胆子小,没见过世面,尊者莫怪。”   邵逾白道:“他没见过世面,夫人应当是见过的。”   姻兰闻言笑笑,坐在椅子上,一身粉嫩衣衫更显身段纤柔,像未出闺阁的小姐,并不像是人口口相传的姻缘夫人。   然而从穆神洲缩地成寸直接赶来的邵逾白,却对此毫无感触,目光冷淡,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击桌面,仿佛在思索什么。   姻兰的心跳也随之快了一些。   她此生于修炼无望,但好歹也是金丹期修士,面前坐的什么人,她心中多少有数。   魔尊杀伐果断、绝爱断爱,一统魔域后的种种作为,不像求姻缘的人,此番前来,莫不是……   正在姻兰思索之际,坐在屏风后面的邵逾白开口道:“姻兰夫人可曾见过东君?”   此话一出,即便姻兰见过大风大浪,呼吸也紧了一瞬。   世人或许不识东君,也不知魔尊与东君的瓜葛,但姻兰许多年前曾被东君救过一命,心中自然有几分清楚。   只是东君已死二百年,魔尊就算追悼师尊,也不该来她一个算姻缘的女人这里。   沉思片刻,姻兰缓缓道:“奴家……确实见过东君,百年前蒙东君仗义出手,不然姻兰此时便不在这里了。”   邵逾白颔首,继续问:“可曾报答?”   “姻兰身无长物,略尽所能罢了。”   “所谓略尽所能,就是给他算姻缘?”   “……”   竟是为了这件事吗?   姻兰抿抿嘴唇,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感受,更不明白邵逾白为什么要拿师尊的旧事质问自己。   她道:“魔尊不如有话直说,姻兰必定知无不言。”   屏风外,邵逾白一挑眉。   没有再跟她周旋,手指轻点,那张艳红色的信笺便从袖中飘出,落在姻兰眼前。   “这可是出自你手?”邵逾白问。   姻兰:“正是。”   “讲讲。”   姻兰不可置信,抬眼望向邵逾白,似乎不能理解她刚才听到了什么。   而邵逾白慢条斯理地重复一遍:“讲讲。”   瞬间,姻兰从种种怀疑猜测中清醒过来,意识到如果自己此时不配合的话,那明天太阳升起时,丹屏城内,可能就没有情牵馆了。   思及此处,姻兰果断开口:“当年,奴家默默无闻,一次听闻丹屏山附近出现秘境,便准备去凑凑热闹,不料遇到劫匪拦路,险些毙命,幸好东君路过,出手相助。   “奴家心中满怀感激,不知该如何报答,手足无措,很是窘迫……东君为人和善,发觉后几次劝阻,希望我能宽心,也怪我那时卑微,没有想通……”   姻兰至今还记得余逢春当时的神情,无奈又好笑,看着面前神色颓然的少女,几番劝告后还是败下阵来。   随手将水天碧剑刃上的鲜血擦净,他败下阵来:“你既然说要报答,那有什么擅长的?”   姻兰抬起头,心中暗喜,张嘴便道:“我会算姻缘!”   余逢春愣住,笑道:“可我无心姻缘。”   这……   姻兰要被自己气死了,于修炼上没什么进益就罢了,被救命恩人救了以后竟然也无从报答的,实在无用!   她原地跺脚,出发时戴在鬓角的珠花小簪晃了晃,随后行礼道:“姻兰无用,无以报答仙尊大恩——”   虽然放弃,可姻兰那时候还是稳不住心神,话语中不免透出几分对自己的恼怒不满。   再抬头,却发现东君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眼神很喜爱,好像透过她看到了别的谁。   姻兰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动作不得体,脸红起来。   也正在此时,余逢春道:“真好玩。”   说完,他笑着摇摇头,给了姻兰两个生辰八字。   “你既然擅长占卜姻缘,那不如替他们算算,”他说,“算完写信给我,如何?”   姻兰接过,感觉到了责任感。   “仙尊放心,我必定竭尽全力!”   后来两人分开,姻兰从秘境转了一圈后重新回到丹屏城,在古树下,算出了一对世间难得一见的天作之合。   “……我并未想到仙尊随手给了两个八字竟如此契合,但即便我从事此业多年,也从未见过如此恰好的一对,是真真正正的天作之合!”   再次提起那段往事,姻兰的话语里还有藏不住的自得骄傲。   她是姻缘夫人,难听点的话来说就是红娘、媒婆,撮合人的。姻兰喜欢干这行,自然会因为占出好姻缘而高兴。   她嘴角挂起一抹笑:“我起初不敢置信,算了许多遍,确定没有任何纰漏以后才敢写信给东君。”   “……”   直到姻兰停止讲述,邵逾白才发现自己的掌心已用力到发麻,徒然松手,盯着面前凉尽的茶水,邵逾白也说不清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原来八字是师尊亲自给出去的。   恐怕那时候,他看着生气恼怒的姻兰,不自觉便想到了仍在穆神洲练剑等候的邵逾白。   一想到自己的小徒弟也会因为修为不够暗暗生气,余逢春觉得好玩又可爱,便随手给了她两个八字。   只是想哄孩子开心的,没想得到个结果。   就像谁也没料到姻兰会算出“天作之合”四个字。   先前的玩笑逗弄都跟着变了味道,只能将信笺藏在书中,假装从未见过。   他哑声问:“你将信寄出后,便再没有见过东君吗?”   姻兰迟疑片刻,摇摇头。   “不,东君后来亲自来见过我。”   邵逾白神色一凌,追问:“他说什么了?”   姻兰轻叹一声:“他说——”   再次见到东君,是一个雨天。   丹屏城四季如春,温暖湿润,雨丝从天边落下,细且密,浸湿了小楼前的红绸子,给目之所及的一切蒙上湿润的纱衣。   那时,姻兰已经促成了几段和美姻缘,在附近小有名气。   雨天风凉,姻兰取下挡在门口的小石墩,刚想关门歇业,却看到一条青石小路的尽头,仙人踏雨而来。   她惊喜极了:“东君!”   余逢春走至门前,难得穿了身月白衣衫,颜色几乎与湿漉漉的雨幕交融。   听见姻兰这么叫他,余逢春笑笑:“不用这样叫我。”   “您是救命恩人,”姻兰道,“自然要恭敬些!”   说着,她请余逢春进门,亲自烹好热茶。   余逢春身上带着雨水的凉意,让人想起刚淋过雨的柳树。   姻兰在他对面坐下,笑容恳切热情:“不知东君前来,是为了什么?”   她其实隐约猜到些,大抵与她之前寄出的信笺有关。   不出所料,余逢春道:“我来这里,是为了天作之合四字,不知可否为我解释一下?”   他笑得温柔,只是神色却不如上次见面时那么肆意轻松,仿佛有一层姻兰不得见的枷锁扣在身上,让他多了几分踟蹰疲倦。   姻兰道:“所谓天作之合,便是注定要在一起的。”   感受到余逢春投来的目光,姻兰轻声道:“东君,我母亲曾传授我一密门功法,若有天赋,加之修炼刻苦,可看清人身上的红线。   “从见到东君第一面开始,我便发现东君手腕处系有一条极其明显的红线,就在这里。”   手指一点,落在余逢春的手腕处。   一根颜色正红的红线便系在那里,白皙配正红,还有隐约的朱砂色流动其中,格外夺目。   姻兰继续说:“这根红线,与我见过的许多都不相同,似乎寸寸断裂,又在每次断裂的地方重新续上一股,使其得以绵延。”   无数次的断裂重续让红线比姻兰见过的任何一根都纠结粗糙,带着无法言明的执拗固执,好像无论如何都要绵延下去,死都不能放手。   寸寸断,寸寸续。   至死不休。   而余逢春听完她的讲述后,完全愣住了,似乎姻兰的话语中透露出了一些他完全没有料到的信息,让他有些手足无措。   良久沉默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像一团凝满了水的云:“这些事情,还劳烦姑娘为我保密。”   姻兰不明白,茫然地眨眨眼睛。   她没有想得到一个解释,但余逢春却好像空前疲惫,再也承受不住一点,苦笑一声,道:“即便是天作之合,我此生,恐怕也与他无缘了。”   并非没有情意,是天意弄人,此生有缘无分。   实在可惜。   哗啦——   茶盏侧翻声响起,茶水顺着桌案滴落在地,成为一片寂静中的唯一杂音,透露出面前人的心绪起伏。   望着屏风后气息不稳的魔尊,姻兰呢喃道:“虽隔着屏风,但奴家隐约看到,魔尊手上,也系着一条红线呢……”   姻兰话音未落,屏风上青丝牡丹骤然扭曲,根根丝线断裂崩开,房间有霎时间的震颤,魔气暴涨,从窗边探入室内的几条青翠枝芽瞬间枯萎。   邵逾白垂落的手掌猛地蜷起,本就岌岌可危的屏风应声碎裂。屋内烛火疯狂摇曳,映出他袖口翻涌的暗红纹路。   他低声道:“今日来访,多有叨扰,望夫人海涵,守口如瓶。”   姻兰也站起身,无视房间内的一片狼藉:“东君于我有救命之恩,这是当然。”   邵逾白点点头,不再多言,却在离开时听见姻兰说:“东君可是归来了?”   他转过身,在女人眼中,如今名震九界的魔尊身上一片暗色,唯有一根红线鲜艳明媚,如有生命般将他缠绕。   姻兰屈身行礼:“红线断而复续,奴家在这里恭喜了。”   语罢,姻兰不再看,先离开了。   而半柱香后,穆神洲上,余逢春听见敲门声。   打开门,湿漉漉的小狗站在门口,很用力地盯着他看。   余逢春一挑眉,眼神打量后后退一步,让他进门。   等邵逾白走进竹舍,余逢春才开口问:“怎么了?”   面对他的问题,邵逾白僵硬着摇摇头,脸色惨白,眼尾却有一点激动后晕出来的红。   余逢春看出他情绪不对劲,拉着他在椅子上坐下,摸摸头,温声问:“怎么了?”   邵逾白低着头任由他摸,只是在听到余逢春的问题后忽然抬手将人往身上搂,闷不吭声地把头埋进余逢春的怀里。   更像小狗了。   余逢春顺着后脑勺摸到邵逾白的脊背,忽然闻到一股极其浅淡的甜香味。   “去哪里了?”他问,“你身上好香。”   本来还在他怀里沉默不语的邵逾白,闻言当即就僵住了。   心虚又尴尬地抬起头,迎上一束戏谑的目光。   师尊没生气。   意识到这点以后,邵逾白只觉得整颗心都泡在温水里,刚才在姻兰那里听到的话更是让他头晕目眩、不知所以。   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心上人,邵逾白不自觉就问出一句:“师尊可占过姻缘吗?” 第84章   余逢春没有回避否认。   “许多年前占过一次, ”他漫不经心地抚弄过邵逾白的鬓角,“一个小姑娘,非要报恩, 我就试试。”   “那结果呢?”邵逾白追问。   悬在他脸侧的手忽然有瞬息的停顿,余逢春嘴唇微抿:“没有结果。”   邵逾白心中微动, 无视余逢春话语中隐隐的躲闪, 继续问:“为何会没有结果?她既然报恩, 就应该做个完全才对。”   “……”   余逢春面上闪过一丝为难。   邵逾白看的很清楚。   几乎不需要思考, 魔尊一眨眼, 眼眶就泛出些许水光, 看着又可怜又伤心。   余逢春的心当即就软了。   “这是做什么?嗯?”他轻声问。   竹舍内烛光摇曳, 投来的光是暗且柔和的,在他们身上扑下浅浅的阴影,仿佛深夜涌动的浪潮。余逢春的面容神情都隐藏在这暖柔的浪潮下, 跟着垂悯起来。   邵逾白把人抱得很紧, 膝盖紧贴大腿, 他的脸颊贴着余逢春的小腹, 像个孩子。   场景无限接近于过往, 接近于穆神洲曾有的无限日月。   邵逾白心中有很多计较, 知道想要师尊说实话, 其实很简单。   师尊爱他, 也怜他。   注视着徒弟这幅模样, 余逢春坚持了几秒钟,最后还是叹口气,败下阵来。   “问这个做什么呢?”   他拍拍小狗脑袋:“她后来确实送了信笺来, 但没什么意思,我看过后忘记放哪里了。”   “难道没有占出来吗?”邵逾白问。   他双手在余逢春腰后交握, 勾勒出清瘦有力的轮廓,脸颊贴在余逢春的小腹上,感受着他轻柔的呼吸起伏。   邵逾白喃喃道:“师尊天人之姿,世间无人相配也正常……”   余逢春被他逗笑了,含糊着说:“也不是。”   邵逾白抬起头,目光灼灼:“那就是有?”   “嗯……”   余逢春沉吟着,手指无意识地穿过邵逾白的头发,没考虑好要不要告诉徒弟透露姻兰算出来的姻缘红线。   邵逾白道:“可是一张艳红色的信笺?”   此话一出,余逢春惊了一下,低头看着仍然依恋地靠在他身上的徒弟。   徒弟面上的困惑缱绻化成了一种极富有心机的示弱,就是看准了余逢春对他狠不下心,才一步一步地逼问至此。   “你都看到了?”   余逢春神色似乎波澜无惊,顺在邵逾白发间的手却忽然用力,拉着他向后仰头。   “看到一些。”   邵逾白轻笑:“师尊当时真的是在逗孩子玩,不然怎么会把自己和徒弟的八字一起送过去?”   “……”   这事说白了,是余逢春没有思虑周全,以为姻兰就是小打小闹,完全没料到她真有本事在身上,而且还算出个天作之合。   多震撼人心。   余逢春没忍住,又叹了口气。   邵逾白却笑得更深,眉眼弯弯,很有当初少年人的模样。   余逢春从他的笑中感觉到了什么,摇头道:“当时就不该让你去整理藏书阁,翻出一堆陈年旧事。”   “这怎么算陈年旧事?”邵逾白反驳,扣在余逢春腰后的时候更用力些,“我与师尊是天作之合!”   余逢春戏谑道:“怎么如今腰板这么硬?以前不还自惭形愧吗?觉得配不上我。”   两人贴得极近,彼此的每一次呼吸都仿佛缠绵的丝线,邵逾白眼中倒映出小小的余逢春。   师尊天人之姿。   这句话里但凡有一个字是假的,就让他被九重天雷劈死。   他小声道:“虽然觉得配不上,但一想到天作之合,还是高兴。”   谁说泥潭里的生灵不敢对云巅的垂柳心生妄想?   其实不但会生妄想,还会胆大包天地越想越多。   如果这时候冒出点证据,证明垂柳的柳叶其实有意拂过他的额头,那再脏污卑微的生灵也会一瞬间心花怒放,狂喜不已。   余逢春都要被他气笑了,松开纠缠发丝的手,想要离开。   而邵逾白不肯,一番拉扯下,挣动躲闪变成了暧昧拉扯,余逢春又被抱住,半心半意地坐在邵逾白腿上。   姿势难得一见,亲密得让人指尖都颤了一颤。   他还以为这个好徒弟一辈子都不敢这样。   凝视着同样的眼含笑意的邵逾白,不知道想到什么,余逢春的脸色忽然沉静下去,当他的手指像往常一样点在邵逾白的眼角时,目光柔和得像一缕将落未落的暮光。   “当时,我收到她的信笺……”   他缓缓开口,将时间拉回到那段邵逾白以为他永远都不会开口的岁月。   “上面天作之合四个字,我以为是在哄我开心,谁能相信呢?”余逢春轻而又轻地说,“可心里终究困惑,幸好那时你勤于修炼,不常来烦我,我便亲自研习,亲自给自己占了一次。”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在信笺送出后许久,余逢春才再一次去见姻兰。   邵逾白怔怔地看着,看着师尊嘴角弯出一抹苦笑,不知道是笑他们姻缘可笑,还是笑他们有缘无分。   “……所以后来,我发觉你的情意,时常夜不能寐,想着是不是你年轻时我无意中做错了什么,才把你引到这条路上。”   轻叹声如晴空惊雷般劈在邵逾白耳边,他猛地抬起头,盛住余逢春无意显出的哀伤。   弟子爱恋师尊,尚且自觉忤逆不孝、怨恨自伤,可若师尊更早动了心思,那又该是如何的引咎自责?   恐怕要比他痛上百倍千倍。   “师尊……”   他唤了一声,不知如何劝慰,却看到余逢春低下头,目光至恳地望着他:“明夷,可是为师之前行为失当?”   因为彼此都用情至深,所以才一个担心是自己行为失当、蓄意引诱,一个则自觉卑微、惴惴不安,恨不能以死谢罪。   不。不是。   邵逾白再也不想忍耐,抬手压住余逢春的后颈,吻在他的唇角。   “不是的,”在亲吻的间隙,他哑声说,“我心悦师尊,此心至诚,天地可鉴。”   余逢春笑了。   一滴难以分辨情绪的泪从眼角滑落,滴在邵逾白的脖颈。   他为人师尊,必定事事站在徒儿前面,为他遮风挡雨,将一团炽热难言的心血尽数压回心口,当做无事发生。   这也是他的一点私心。   盼着自己身死道陨之后,从尸身血海里抱出来的小徒弟仍能干干净净地过一辈子,不必知晓师徒之间的龌龊,更不必被前尘往事纠葛——   偏偏邵逾白不肯放手。   于是断线重续,姻缘再结。   ……   夜幕覆盖下,穆神洲缓缓下起一场细密的雨。   山顶三间竹舍,只有一间透出隐约的微光,雨声缠绵中,有更细微暧昧的声响,湿润地潜入雨夜。   竹塌本该冰凉硌人,可余逢春躺上去的时候,却只觉得软绵暖和,像是要陷进去。   湿润的亲吻顺着唇角一路向下,点在每一处让他想要蜷曲躲避的地方,想躲又被强行止住,只能敞开着身体忍耐等待。   “师尊……”   有亲昵的呢喃在耳边响起,伴随着炽热的呼吸,比亲吻更难耐,余逢春不受控制地仰起头,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像是承受不住的求饶,又仿佛是在等待什么。   身上人的眼神瞬间暗沉下去,有欲望在翻涌。   梦中的婚礼不算。   今天才是他们的大婚之夜。   ……   ……   ……   雨夜之后,穆神洲山顶一片清凉之色。   余逢春从梦中醒来,还未起身,便嗅到枕畔有清新花香。   侧头看去,是一枝刚从崖上攀折下来的娇嫩桃花,花蕊上的露水颤巍巍滴在枕头上,运出一片略带凉意的湿痕。   余逢春盯着花看了一会儿,坐起身,刚好有人推开门,带着一身花香水气回来。   邵逾白甫一进门,甚至不需要思考,眼神便直勾勾地朝床榻移动,恰好看到余逢春搂着锦被坐在塌上,鸦青色的发丝垂落如瀑,晨光朦胧,在昨夜缠绵的细碎红痕上铺上一层柔软的暖金色。   他还是困倦的,眼神有片刻茫然,等邵逾白来到他面前,他才醒过神。   “又折了桃花?”   邵逾白“嗯”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捻起余逢春雪白中衣的衣襟,替他归拢好,直到看不清大片白皙上的点点晕红。   余逢春随他,只是将花枝拿在手中,笑道:“再这样,后山悬崖上的桃花都要让你折干净了。”   “后山桃花比云霞还多,即便每日一折,恐怕也要耗费数月。”邵逾白道,很实诚,就是一直低着头,不好意思看余逢春。   余逢春很惊奇。   昨夜跟疯了似的,直到天光熹微也未停,余逢春怎么劝都不管用,还被哄着又闹了许久,到后面连动都懒得动了,随便他摆弄。   怎么一到白天,就变了个人,还知道不好意思了?   真稀奇。   “我小看你了。”   打量着邵逾白耳边浮现的红晕,余逢春意味深长地说。   邵逾白没听明白,想问是什么意思,余逢春却不再搭理他,起身换了身衣服,走到屋外。   待机一整夜的0166终于有了出场机会:[你真是给了他好大一个惊喜。]   它还记得昨天余逢春所说的藏书阁惊喜。   主角本来因为自己爱恋师尊心生愧疚,觉得余逢春是怜惜他时日无多,因此有心结无法解开,偏偏余逢春设计让他知晓,其实两人早就心有彼此,只是阴差阳错始终没有说开。   这么一来,邵逾白都快高兴疯了,哪里还在意其他?   余逢春得意洋洋:“我超棒的。”   0166附和道:[是,你超棒的。]   话音落下,竹舍内突然传来一阵波动,有魔气溢出。   余逢春眉心一动,重新返回舍内,刚好看到邵逾白面前浮现出一层模糊的人影,看衣着装扮,是花以宁。   “尊上。”   虚影中的花以宁先对着邵逾白行礼,尔后转向余逢春,再次行礼,语气恭敬:“东君。”   余逢春一挑眉,走到邵逾白身边:“这是做什么?”   邵逾白不答,先给余逢春移来椅子,等人稳当坐好后才在他身后道:“他去查了些东西。”   余逢春心领神会。   “跟这里有关?”   “是,”邵逾白道,“先前抓住的那只妖兽,透露了一些消息,我觉得值得一查,便派他去了。”   花以宁接话道:“属下已查到些,所以赶来禀报。”   邵逾白抓到的高阶妖兽,正是余逢春从悟虚幻境一路追到胡堂的那只,本以为它形单影只,没想到竟然还有同伙,还把线扯到了凌景宗。   “那说说吧,”余逢春往后一倚,靠在椅背上,“都查到了什么?”   放在小桌上的青色扳指微微摇晃,虚影中的花以宁也跟着扭曲后更清晰,听见余逢春的吩咐,又看了一眼站在他身后一言不发的魔尊。   花以宁没忍住,嘴角抽了一下。   所以东君才是魔域的老大,对吧?   偷偷在心里给东君立长生牌位,真是做的太对了!   “那只妖兽受不住刑,能吐的都吐干净了,它确实是从悟虚幻境跑出来的,但在离开秘境以后,它曾遇到一只妖兽,且修为比他更高深,善于化形、迷惑心智,妖气都脱得差不多了。”   余逢春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邵逾白,眼神发问:你干的?   邵逾白点点头。   余逢春又把头转回去。   目睹二人无声互动的花以宁装自己瞎了:“魔尊吩咐我的几处都查过了,没有异样,但静含城里有探子说,当地的望族程府,前几日曾大摆宴席,庆祝他们的小姐入选凌景宗,成为内门弟子。”   程府?   余逢春眉毛微皱:“只庆祝他们的小姐吗?”   “是,”花以宁道,“这正是属下要禀告的,静含程氏,只有一位小姐入选凌景宗,那小姐名叫程沁,乃程氏家主与其夫人的独女。”   从没有过龙凤胎。   程旭不存在。   ……   与此同时,独禅山上。   消失一夜的何承息回到自己的卧房,还没进门,就听见房间里有响动。   掌门所说的话还回荡在他耳边,独禅山上有妖兽,短短七个字,几乎让何承息闭不上眼。   但妖兽善于伪装,连师尊都着了他的道,其他修士进入独禅山,势必会引起它的警觉,必须要他这个大师兄从内部开始查。   深吸一口气,何承息甩甩头,推开房门,不成想看到一个蜷缩在房间角落里的熟人,听见声音后浑身哆嗦了一下。   “程旭?!”   何承息惊讶地说:“你在我的房间里做什么?”   程旭抬起头,露出一张惊慌交错的脸,泪水在脸上凝结出条条道道的泪痕。   “大师兄!”   他哆嗦着嗓子,“我姐好像不太对……”   何承息本就在琢磨独禅山妖兽的事情,听见程旭这么说,心中当即一紧。   他问:“她怎么不对了?”   程旭慢腾腾地站起身,很犹豫地说:“从幻境回来以后,她就不怎么理会我了,每天自己待着,我还从她房间里发现了一些鸟的毛,大师兄,我姐她怎么了……”   小师弟的声音中已带着哭腔,非常可怜,而他讲述程沁的种种不同寻常,似乎也接近妖兽的基本特征。   难不成程沁就是妖兽?   何承息面上不曾显露情绪,手上却快速将门关闭,同时道:“还有呢?”   “还有……”   房间角落里,光亮不曾找到的阴影处,程旭声音颤抖、越来越低,眼泛泪光,仿佛被吓坏了。   可当他注视着何承息背对着自己的一系列动作时,那张年幼微胖的小脸上,却挂起一抹诡异至极的微笑。   一缕光亮洒在他的脸上,程旭的眼睛也和平常不一样了,漆黑的瞳仁染成银白色,越缩越细,直至形成一段细线,像兽类的瞳孔嵌在人的眼眶中,冷酷狡猾、吊诡至极。   与此同时,他背在身后的手上,指尖亮起尖锐的光。 第85章   而何承息无知无觉, 还在思索。   听见身后有脚步声靠近,也只是以为小师弟在无助地踱步,并没有关心深究。   他又问:“那你姐姐现在在哪里?”   “姐姐她……”   仍然是带着哭腔的嗓音, 程旭越走越近:“我找到那些毛以后,很奇怪, 就去问她, 可她不理会我, 还一个劲地瞪我, 特别吓人, 我就跑出来了……”   “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我——”   声音已到何承息背后, 程旭话语中有隐约的悲伤恐慌, 可脸上的笑却越咧越大,嘴角几乎扬到耳边,像一只被强行剪毁的布娃娃, 这已经不是人类能做到的面部表情。   与此同时, 程旭眼中的兽瞳愈来愈明显, 透露出极其诡异的非人气息, 抬起的那只手上, 指甲凭空长了半寸, 尖端如刀锋般尖锐, 还隐隐泛着不祥的黑气。   程旭顿了一下, 话语中少了些许彷徨。   他已完全站在何承息背后不过半步的位置, 轻声诱哄道:“大师兄,我带你去找她,好不好?”   何承息沉浸于自己的思绪, 并没有听出程旭话语中情绪的转变,听程旭说要带自己去找程沁以后, 他不自觉地皱皱眉毛。   “你怎么带我去?”   程旭脸上的笑容更大了:“大师兄,你转身。”   “这跟我转身又有什么——”   何承息不耐烦地转过身,却看到一道尖锐的黑光朝自己划来,伴随着不可躲避的杀意吊诡。   浓烈的妖气后面,是一张非人的可怖面孔。   程旭笑容扭曲,心中鼓胀着难以言表的快感。   “我这就告诉你——”   妖兽指尖的刺目亮光中夹带着感染的妖气,一旦划伤修士皮肤,妖气潜入灵脉,那被感染只是时间问题。   何承息是独禅山大弟子,深受静遂喜爱,还有谁比他更适合充当下毒妖兽这一角色?   只要将他感染,所有目光便会聚集在何承息身上,还有谁会怀疑自己?   程旭心中狂喜,已然看到自己成功逃脱的胜利局面。   可一道比千年寒冬还有凌厉的剑意,却在此刻当空劈来,直接将何承息的卧房劈成一片废墟,同时鲜血泼洒而出,妖兽扬起的爪子突然断裂,像块被劈烂的木头一样,被剑意钉在对面的墙上。   那一瞬间,甚至没有痛感。   程旭僵立在原地,卧房破损后露出的巨大坑洞,正好让外面乍亮的天光落在他身上,照亮了他身上一切非人之处。   何承息迅速退至房间角落,只留程旭一个人被剑意刺穿周身大脉,动弹不得。   看他的神情,似乎早有预料。   破败零碎的房间里有片刻的尘土飞扬,接着便是脚步声。   有两人迈步,走入废墟中。   为首那人身量清瘦,一手持断剑,一手持斗笠,边走边用斗笠挥开面前絮状的尘埃,然后露出一张极熟悉又极俊俏的脸。   江秋。   而走在江秋身后的那个人,程旭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来不及愤怒惶恐,看都没看掉在地上的手臂一眼,程旭脸上迅速挂起两泡眼泪,看起来可怜兮兮。   “江前辈……”   他哭喊道:“救救我,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   他好像真的很无助,即便面上已生出毛发,双眼也完全变成兽曈,仍然像一个不慎被妖兽暗算的可怜孩子。   只是目睹一切的何承息却无法被他欺骗。   “前辈,他在说谎!”他大声说,单手持剑,眼含戒备,“他方才借口程沁有事,想暗算我!”   而程旭的所有表现只是站在原地不停地颤抖,仿佛劫后余生一般哭泣。   或许旁人看不出来,但程旭能很明显的感觉到自己周围的空间已被切割,但凡自己稍有异动,必定会跟断掉的手臂一样碎成几块。   逃脱几乎不可能,为今之计,就是想办法让那两人放松警惕才能谋得一线生机。   程旭猜测他们并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只是感受到妖气才迅速赶来,拔剑阻止。   这意味着他们其实并不能确定究竟谁是妖,谁是人。   看着程旭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从进门开始便一言不发、保持沉默的余逢春,饶有兴趣地挑起眉毛。   “我看到那一幕是你想攻击你的大师兄,”他慢悠悠地说,“你对此有任何不同的见解吗?”   “是大师兄把我变成这样的!”   程旭大声说,“前辈,你们被他蒙蔽了,大师兄骗我,然后对我下手,就是想让我替他背锅!”   何承息大喝一声:“胡搅蛮缠!”   他指向程旭,声音都气得颤抖:“师尊曾指导你功法,只有你与师尊独处过,之后不过三日师尊便被感染,你还敢说与你无关!”   说罢,他提剑便要砍了这只妖兽,却被余逢春身旁那名高大男子抬手拦住,甚至没有接触,便被一股气推着倒退三步,只能站在原地气喘不已。   而余逢春则将斗笠交给身后人,随后慢条斯理地向前两步,一双黑亮的眸中倒映出程旭此时的狼狈不堪。   片刻后,他笑了一下,神色还如往常般温和写意。   “如果你真是被感染的,那确实很可怜。”余逢春轻声说。   程旭面露喜色,仿佛真的蒙混过。   “但我更想问你,你真叫程旭吗?”他问。   程旭愣住了。   他干笑一声:“前辈这是何意?你我在悟虚幻境中见过,我确实叫程旭啊,我还有个姐姐叫程沁,我们是静含人士,您忘了吗?”   他眼含期待,可余逢春却笑眯眯地说:“静含程氏不承认有你这个儿子。”   “……”   程旭双眼瞪大,好像不能理解自己听到了什么。   而正在这时,一个尖锐的女声忽然从门外传来:“你不是我弟弟!”   是程沁。   本该被扔到后山自生自灭的女子,却在此时安然无恙地出现在事发现场,眼神清醒,带着怨恨,身后还跟着晏叔原。   所有知道独禅山上有妖兽的人,全部聚集在了这片破旧脏乱的废墟中。   也正是在这一秒钟,程旭意识到之前自己的所有伪装就是个笑话。   于是当他再次看向余逢春的时候,面上所有的可怜无辜都消失了,显露出妖兽独有的刁滑颜色。   “江前辈……”   他从喉咙里捻出三个字,慢条斯理,仿佛在细细品味,看向余逢春的眼神也变了。   彻底妖化的程旭不再遮掩,抬起滴血的手臂,展示一般晃了晃,眼神如蜜如糖,于眼尾处透露出几分妖气,话语裹挟着满是恶意的扭曲挑逗。   “您下手可真狠。”   血珠溅在余逢春身前,在他脚边开出一朵朵鲜红的花。   见他不答,妖兽眼珠转转,越过余逢春,看向他身后沉默不语的男人。   “许久不见了,魔尊,看到您还活着,真是令人欣慰。”   邵逾白靠在门边,闻言掀起眼皮。   他从刚才开始,除了抬手挡住何承息挥剑以外,没有任何动作,好像并不在意面前发生的种种事情,只是冷眼旁观。   或许他是自己逃生的关键。   思及此处,程旭开口道:“我与您做个交易如何?”   哦?   余逢春一挑眉,看向邵逾白,而邵逾白与他对视一眼后,沉沉目光落在程旭身上。   晏叔原察觉不对,连忙上前一步:“一只妖兽能和你交易什么?不过就是妖言惑众,邵逾白,你千万不要——”   “——你想交易什么?”没有理会晏叔原的阻拦,邵逾白问道。   刹那间,形势逆转。   程旭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微笑。   盯着众人的目光,他道:“东君已失踪二百余年,魔尊可曾寻过?”   此话一出,邵逾白的脸色阴沉下去,气氛也随之凝滞。   “你想说什么?”   一看到他的表情,程旭心中暗喜,忙不迭道:“你帮我逃走,我就告诉你东君在哪里!”   这是个很完美的交易,至少在程旭看来是这样。   自从两百年前东君失踪,还是他弟子的邵逾白毅然决然脱离宗门,一夜屠尽玄煞宗后消失无踪,等再出现,已成为一统魔域的魔尊。   此事无人不知,程旭猜测,邵逾白应当极其敬重东君,况且他都投身魔道,怎么可能还这么关心正道人士的死活?   想必只要筹码合适,他一定会愿意帮自己。   程旭打了一手如意算盘,本以为就算逃脱不成,应该也能为自己争取一段时间,可没想到话音刚出,四下寂静。   本来急得都出声阻拦的晏叔原面色扭曲,背过身去,仿佛在忍耐什么。   余逢春则更明显,眉眼弯弯,笑出了声。   程旭急了,看看余逢春,又看看面色柔和下去的邵逾白,直觉自己错过了什么东西。   可还没等他发问,铺天盖地的暗色袭来,不过瞬息,他的意识便消失了。   *   *   妖兽被俘 ,静遂终于被放了出来,独禅山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程沁被洗脑太久,意识上不清醒,何承息便领了令牌,带她回静含老家休养一段时间。   风波貌似平息。   深夜。   凌景宗后山。   先前压制静遂的洞府变成了囚禁妖兽的最佳场地,余逢春停在洞府前,问邵逾白:“确定不在?”   邵逾白淡定道:“静遂道长嚷着不舒服,硬把师伯喊去了。”   “好徒弟。”   余逢春拍拍邵逾白的肩膀作为鼓励,尔后又在他侧脸亲了一口,确定人真的很满意以后,才进入洞府。   而邵逾白持剑站在洞府前,呼吸融入无休无止的夜风中,为师尊站岗。   ……   余逢春再次走进洞府。不曾有丝毫踟蹰犹豫,径直推开那扇石门。   石门大开,锁链碰撞的尖锐声音响起,在寂静的黑暗中尤为清晰,一双散发亮光的眼眸像荧绿的石头,嵌在墙壁上。   “前辈来看我了?”程旭在黑暗中问。   发现妖兽本该即刻绞杀,但晏叔原刚准备动手,就被余逢春拦下,说要看看还有没有同伙,只能无奈将妖兽锁进洞府,留了半条命。   “怎么发现是我的?”余逢春站在门外问。   程旭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扬起鼻子,深嗅一口。   他轻叹道:“前辈身上有一股气味,似兰似露,独一无二。”   妖族嗅觉出众,或许在他们看来,确实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气味。   余逢春点点头,没有过多关注。   而见他不再言语,程旭反而开口:“前辈为何不肯进来?我如今连困兽都不如,并不值得畏惧。”   余逢春道:“不进来不是怕你,是还没想好说什么。”   程旭笑了一声。   嵌在两边墙壁上的照明石一颗接一颗的亮起,将阴暗封闭的洞府照亮,虽不至于亮如白昼,但也足够看清周遭。   空气中,妖气与血腥气混杂在一起,肮脏又混乱。   余逢春走近,看清了此时程旭的模样。   他也不再是个是十来岁的少年,身量抽长开,比余逢春高,面容普通,除一双兽类眼瞳外,看不出妖族痕迹。   果然就如那只胡堂妖兽所言,程旭异常擅长隐藏妖气。   因为灵脉被封,程旭的断臂还在流血,只是凭借他的体质,恐怕流个十天半月也未必致命。   程旭盘腿坐在地上,任由血流,一双诡异至极的眼睛盯着余逢春,像蛇一样划过他的腰背双腿。   “前辈想问什么?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笑了一下,意味深长。   0166:[幸亏你把主角留外面,不然现在它可能已经死了。]   一定要撩闲几句。   “你是从魔域的缝隙里溜出来。”余逢春说。   他说得随意,可程旭却抬起眼来:“看来前辈知道,但为什么说一定是那一条呢?”   余逢春笑笑,清俊的面容藏在半层阴影下。   他道:“因为你不认识我。”   程旭只知东君,却从未见过东君容颜,可但凡是从悟虚幻境的那条裂缝里跑出来的,就一定会见到镇守在那里的仙人遗骨。   可余逢春没有理由为他解释其中关窍,又走近几步,站在程旭面前。   “既然你是从裂缝中逃出,想必在妖族中修为高深,我只问你一句——可知道如何关闭裂缝?”   他站得太近,以至于程旭要仰头才能看清他的面容神情。   铁链在身下哗啦啦的响着,程旭露出一个带着牙的笑。   “这我怎么能告诉你?”他说,“既然我注定要死,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就不要再给族群找麻烦了。”   余逢春神色不改,问:“如果我一定要你说呢?”   这样啊……   程旭坐在冰冷的石砖上,有衣角浮动,蹭过他的指节。   难以自制地,程旭仰起头,再一次冲着余逢春的方向深深嗅闻,试图将他身上的味道吸进肺腑,一举一动都带着兽类的贪婪和饥饿。   嗅完以后,程旭舔舔嘴唇,说道:“你们人类有句话,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前辈虽不是牡丹花,但也足够引人攀折了。”   暗藏情欲的目光再次如有实质般爬上余逢春的肩背,带着黏腻的舔舐和口水,触发最肮脏的欲念。   “前辈如果愿意让我为之一死,那我什么都愿意说。”   余逢春闻言低头,与程旭对视。   “这是你知道的意思吗?”他问。   程旭点头,尝试着伸手,点在余逢春的小腿上。   余逢春没有躲避,再也没有随着他的力气再往前,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不过两息,被色欲迷惑心智的程旭意识到不对。   再看去时,程旭发现本该沾在余逢春身上的脏污竟然如同灰尘一般缓缓脱离,衣角光洁如新。   而余逢春,则露出一个情真意切的微笑。   “果然是妖兽。”他说。   月色下清冷高雅的仙人,眼神戏谑,吐出来的话语比恶鬼还恶意千百倍。   “脑子不清醒,骗一骗就说实话了。” 第86章   邵逾白没有在洞府外听见尖叫惨叫声, 但当余逢春出现的时候,有一捧燃尽的灰随着他的脚步消散在夜风中,热意还未完全冷却。   “走了。”   余逢春站在风口拍干净手掌, 看着灰从脚下逐渐消散,没有提起与程旭有关的哪怕一个字。   邵逾白也没有问。   两人保持着默契的沉默。   直到余逢春再次响起程旭说过的话, 没忍住, 问了一句:“我真的很香吗?”   香到闻一下就知道是他?   邵逾白本来还保持着可贵的沉默平静, 闻听此言, 平静的神色顿时就和玻璃一样碎成了渣子。   “他说你香???”   说罢, 魔尊当即就要转身, 看样子是准备把那摊已经被风吹没了的灰重新拢起来杀一遍。   余逢春笑着拉住他, 不让他离开。   “你要干什么?”   邵逾白偏过头不看余逢春,沉声道:“我让它知道什么是香!”   哎呦,怎么这样?   余逢春心里本来还有一点的困惑, 彻底随着邵逾白的过激表现烟消云散。   “都死成渣子了, 不要去了!”   他继续把人往自己这边拉, “而且就是闻了一下, 真没怎么样。”   邵逾白不敢用力挣脱, 只是大声说:“胡言乱语, 无耻之尤!”   他说话的声音真的很大, 掷地有声, 满满都是谴责之意, 惊天动地,连后山那些被狂风暴雨吓惯了的鸟雀都振翅逃走,生怕被殃及。   余逢春真被他气笑了。   “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执拗迂腐?”   他手下再用巧劲一扯, 把气疯了的小徒弟抱进怀里,仰头在人家抿紧的嘴角亲了一口, 笑眯眯的。   邵逾白强作严肃地低下头:“它死有余辜。”   “所以不成灰了吗?”余逢春又亲了一口,“行了,你不要总是生气!”   邵逾白张嘴,想说自己没有总是生气,但余逢春瞅准时机又亲了一口,于是无论想说什么,这时候都咽了下去。   默了许久,他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该回魔域了。”   这个余逢春早知道了,处理完独禅山上的事以后,他已经跟晏叔原提过,说他和邵逾白不日就要离开宗门。   晏叔原忙得一个头两个大,只嘱咐他自己珍重小心,便挥手,让他们自行离开,就不送了。   邵逾白应当也是知道的,为什么又要提一遍?   思及此处,余逢春大发慈悲地应了一声:“嗯哼?”   邵逾白扣在他腰后的手紧了一下,才道:“魔域虽然时常暗无天日,但最近时气好,花都要开了。”   师尊要不要一起来?   没说出口的半句话,有心人可以轻易听见。   余逢春没料到他在问这个。   “不然呢?”他喃喃自语,“魔域一群宵小之辈,你形单影只,恐怕难以应付,我还能丢下你跑了不成?”   0166藏在他脑子里,被余逢春的爱徒之情震撼得五体投地。   不提那十二位长老是否都是只会背地里下阴手的宵小之辈,单把邵逾白与形单影只四个字联系在一起,就足够笑人了。   他把魔尊当什么了?咬人的小黑狗吗?说得这么可怜?   0166意识到自己以前只说主角瞎是很不道德而且有失偏颇的,明明是两个人都瞎了。   但邵逾白很受用,肉眼可见被哄开心了。   “师尊爱重,我……”   他犹豫着,不知道说什么才能表达许多的感念爱恋,罕见踟蹰起来,只能抱着余逢春的腰不撒手。   两人头顶上,繁星点点,似是银河奔涌之际溅出来的水珠,连风都平息,如此寂静又凉爽的夜晚。   “你如果觉得难以回报,不如多活段时间。”余逢春抬起头,“好好报答我。”   邵逾白的寿命是两人之前一直刻意回避的问题,仿佛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又给眼睛蒙上一挑黑布,身前就是滔滔洪水,万丈深渊。   可看不到,就不存在。   这是余逢春第一次有意无意地将话题挑明。   而邵逾白的回答,是低下头,慎而重之地在余逢春眉心落下一吻。   “若有幸苟得百年岁月,必定时时侍奉在侧,不敢有违。”   ……   ……   魔域内,花以宁终于在十二长老觐见前的两时辰,见到了魔尊。   “给你。”   站在魔君身旁的清俊男人递给他一包用油纸包好的小酥饼,花以宁颤巍巍地接过。   “这是……?”   余逢春回答:“凌景宗山下小街,李氏糕点铺刚出炉的枣泥酥饼。”   确实是刚出炉,还冒着热气呢!   花以宁捧在手里,闻到些枣的香甜气,抬眼看见站在余逢春身后的魔尊,正向他投来意味不明的眼光。   而余逢春恰好在这时候笑了一下,又说:“你们魔尊付的钱。”   花以宁:“……”   还是别吃了,供起来吧。   将糕点收好,花以宁先从袖中找来自己刚整理好没多久的书简,放置桌前。   “十二位长老会在正殿觐见,届时他们会汇报一次属地的管理情况,但属下为保证万无一失,特地派人前去探查,已整理成册,还请魔尊过目。”   说完,他又望向余逢春:“东君可要参与?我为您添设席位。”   余逢春摆摆手,道:“我不方便露面。”   花以宁心领神会,退下了。   这次觐见,明面上是长老汇报,但实际上是有人想借此机会探查一下邵逾白如今的修为境界和身体状况。   魔修比正道修士更推崇弱肉强食法则,当年邵逾白能以铁腕手段一统魔域,如今他的手下便也能跃跃欲试着从他身上撕下块肉吃。   魔尊之位,竟然会比人间帝王的皇座还要高而寒。   余逢春半坐在椅子扶手,往徒弟肩膀上一靠,不必多言,邵逾白便将书简展开,呈到他面前。   随便翻过几页,0166没忍住开口了。   [为什么连人家昨天晚上睡了几个小老婆都记下来了?]   小系统非常困惑,不是说随便探查吗,怎么这么细致?   余逢春道:“花以宁不简单。”   如今的魔域格局,是邵逾白打碎完全重建的,从前驰骋的几个大能全部被砍成了碎肉,花以宁是唯一一个从废墟里捡回命的。   单从这一点上,不难看出他的心计谋略。   0166懂了,于是余逢春带着它往下看。   然而没翻几页,一行小字忽然引起了他俩的注意。   余逢春翻动的手指顿住,0166凝重地念出声:[贺武,搜罗清俊男子,欲献。]   余逢春:“……”   同样看到小字的邵逾白挺直腰背:“我不会。”   余逢春没有回应他的澄清,将书简一收,握在手中,随后自己侧过身子,隔着极短的一段距离,目光扫过邵逾白全身上下。   从因紧张而抿起的嘴唇,到宽阔的胸膛,再到平放在膝盖上的双手。   余逢春放下书简。   “明夷,跟你说句实话。”   邵逾白眼神一颤,以为要被教训,很紧张:“师尊请讲。”   “我不是性格宽和的人,也不信凡尘间三妻四妾那一套,”余逢春的手点在邵逾白的胸口,仿佛也在那一瞬间按住了他的心跳,“你既然与我结成姻缘,即使没有昭告天地,我也已经认定——你若敢有二心,我不会与你好聚好散,明白吗?”   手指下移,顺着胸口一路滑到下腹处,接着用力一点。   余逢春言笑晏晏,可动作中的威胁之意非常明确。   敢招三惹四,就阉了你。   邵逾白感受到了他的言外之意,两厢无言之下,他倏地伸手,扣住余逢春的手腕。   余逢春蓦然抬眸,遇上一双灼灼如火的眸子。   邵逾白神情中丝毫不见被威胁时该有的恼怒烦躁,反而喜不自胜,握着余逢春手的样子像是要把心掏给他。   他承诺道:“若我异心,悉听师尊惩处,不敢有一句怨言。”   “我知道。”   余逢春收回手,不再关注书简上写了什么,反而换了个地方,坐在窗前,擦拭断开的水天碧。   两人静静地坐着,邵逾白时不时朝窗边投去一瞥,仿佛要时时刻刻确认师尊就在身边。   余逢春任由他看。   两个时辰后,门前系着的小小风铃传来异响,叮咚叮咚,足响了十二声。   有客来访。   邵逾白合拢书简,看向余逢春:“我去了。”   余逢春“嗯”了一声,将水天碧收回腰间,很坏心眼地叮嘱:“千万不要什么都是收哦!”   邵逾白脚步顿住一下,不自觉笑了,然后才离开后殿。   风铃又响了一声,有人站在窗前,朝余逢春行礼。   “东君安好。”   还是一样的正气凌然,与整座魔殿的氛围格格不入。   余逢春将另一包糕点拿出来,朝来人扔去。   常婉条件反射接住,随后愣了一下。   “你们魔尊买来的,褒奖你做事认真仔细。”   平日里的奖赏都是功法灵器,从来没有人收到过魔尊买的甜食糕点,想来也是一种殊荣。   常婉微微一笑,冷淡严肃的脸上生动许多。   将糕点收好,她道:“花长老已经为您设好席位了,请。”   余逢春一挑眉:“还有我的事情?”   常婉道:“想必就算我们不安排,东君也是要去的,既然如此,为何不给您行个方便呢?”   她说到点子上了。   0166评价:[糕点给得不亏。]   都是很会办事的人。   ……   觐见在堕月殿正殿,花以宁很有心机地在正殿的百尺屏风后设了桌案,有一面的滴水晶白玉帘遮挡,声音气味都传不出去,而外面的声音却清晰可闻。   余逢春坐下没一会儿,茶就泡好端上来了。   与此同时,十二位长老入殿觐见,有男有女,呼声如雷,吵的人耳朵疼。   余逢春喝了口茶,将书简在桌上摊开,循着声音挨个看去。   最开始的一个时辰,确实是在汇报各个属地的管理情况。   魔域与寻常领地不同,魔修之间相互争夺厮杀,杀人夺宝的事情常有发生,邵逾白懒得管太严,只要没有闹得太过,便当无事发生。   几位长老显然没有被现代大公司的管理制度摧残过,汇报的时候语气平平,跟念经似的,余逢春不知道邵逾白在前面听着是什么感觉,反正他脑子里0166已经开小差去干别的了。   一切都无聊而且平静,直到汇报人变成一个声音粗犷的男子。   余逢春卷了卷书简,看到接下来要汇报的人是贺武。   那个琢磨着要给邵逾白送俊男人的长老。   整日钻营旁门左道,心术极其不正。   食指敲敲书简,透露出一些隐约的不满。   方才在后殿说的那番话虽然有安邵逾白心的意思在,但更多的是余逢春真的这么想。   第一次遇见邵逾白的时候,他并非没有动过心,但是两人之间有种种纠葛坎坷,余逢春不想徒生烦扰,便自己压住心思,当做无事发生。   可现在,既然已经牵上了姻缘,哪里容得他能半路反悔?   要么一辈子跟他好,要么就去死,没有第三条路。   所以这些琢磨着想给他俩之间添点绊子的人,在余逢春眼里都烦得要死,尽管没见面,但已经打上了心术不正的标签。   屏风后面,贺武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仍然滔滔不绝地讲着自己管理的政绩,讲得兴致勃勃、唾沫横飞,恨不得现在就拉两个魔修来证明自己说的一点错都没有。   而与他对比明显的,是邵逾白。   从贺武开始讲到现在,他只应了很模糊的两声,仿佛百无聊赖,余逢春几乎都能想象出他现在是什么样子。   大概跟小时候听宗主讲课,困到睡着有一点像,但年纪大些,也成熟了,行为举止自有一番风流在,所以会相对更俊朗些。   总之就是很好看。   “……且在属下管理之余,还会亲自走入人群之中,听听诸位魔修的心声!尊上您猜怎么着?我发现尊上您在群众中的呼声非常高,甚至还有不少人说愿意侍奉您,我看那些人中有姿色出众的,便挑选其中更优者,献给尊上!”   “……”   重点来了。   余逢春合拢书简,悄然站起身,踱步至屏风边,隔着一段距离看正殿内正在发生的事情。   贺武长了一张粗犷的脸,留着络腮胡,不高,但是身材精壮,化神期修为,说话时身上青筋鼓动,隐隐可见黑气。   他站在大殿中,丝毫不见畏惧之色,招手让跟在身边的人带上一名精心装扮过的青年,送到邵逾白面前。   青年着一身青色长袍,发丝垂腰,不是浓艳之色,更显清新气息,他身上几乎没有配饰,却更显出了肤色白皙,像烧出来的莹润瓷器。   殿中剩余几位长老在看见青年装扮相貌时发出惊呼,而贺武面上的表情更加得意洋洋。   他哈哈大笑:“尊上您瞧,是不错吧?”   邵逾白沉默不语,眼神像钉子一样钉在青年的脸上,有碎裂声从他掌下响起,大殿都跟着颤了一颤。   尘石落下,气氛骤然凝重下去,有几人面色阴沉惶恐,仿佛预感到大难临头,还有几人却隐隐显露出试探之意,眼神跃跃欲试。   贺武站在所有目光中央,面色不改。   正在这时,一个坐在末位的女人开口了。   “贺长老,”她声音娇媚,“我年纪轻,可这双眼见过的美人也不少,也不知是不是看错了,我怎么觉得这位美人这么像——”   话音颇有意味地隐于唇间,几位长老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无他,这张脸长得实在太像一个人了。   二百三十年甚至更久前,有一人曾名动九界,剑意似碧水千里,人更是宛如春神降世、东君再临。   他就是穆神洲主人、大乘期修士。   与此同时,这位穆神洲主人还有一个身份,过去几年人人讳莫如深,但十二长老无一不将其镌于心间,战战兢兢,不敢忘记。   ——他还是邵逾白那失踪二百多年的师尊。   也是魔尊叛逃正道、屠戮宗门的关键所在。   贺武这时候将一个相貌与余逢春有七分相似的人呈送上来,是何意味? 第87章   堕月殿内, 空气死寂。   除蓄意试探的几位长老外,其余几人额头上均渗出冷汗,无形的压力笼罩在众人心头, 平衡摇摇欲坠。   高座上,阖目而坐的邵逾白支着额角, 苍白指尖在白骨雕铸而成的兽首上敲出断续的节奏。   短暂失态后, 他的神情重归平静, 眸色不带情绪波动, 仍盯着那名被献上来的男人的脸。   见他迟迟不曾言语, 贺武眼珠一转, 毫不犹豫地把青年往前一推。   “来见过尊上!”   青年踉跄着跪在邵逾白脚前的台阶上, 本来淡然的神色终于有了裂痕,眼中泛起隐约的水光,仰起头来, 面庞与故人酷, 似更令人心惊的, 是他眉间的一点银白印记。   他楚楚可怜地拜了一拜, 声音柔弱:“见过尊上。”   看清印记以后, 邵逾白本半阖的双目倏地睁开, 一双黑眸中隐隐有红光流溢, 殿内魔气暴涨, 悬在堕月殿檐上的几重魂灯骤然破损, 火焰翻腾随后彻底熄灭。   “尊上可满意这份献礼?”   贺五的笑中夹带着阴狠的试探,毫不掩饰地打量着邵逾白的神色变化,在评估, 也在挑衅。   有颤抖声响起,余逢春偏过头, 看到在他身后的常婉已脸色煞白,仿佛承受不住一般倒退两步,嘴角流出一点鲜血,而花以宁更是直接没影了,好像是准备在邵逾白大开杀戒前逃之夭夭。   更凶悍的压力,以邵逾白为中心向四周扩散。   这是无意识的举动,更像是动手前的先兆,而不是在真的造成伤害,但常婉境界太低,被影响是情理之中。   余逢春一边关注正殿事态发展,一边抬手前推,更柔和的灵力自他掌心朝常婉流去,与邵逾白的魔气交融抵消,常婉的脸色瞬间好了。   此时不方便说话,常婉抬手行礼,以示感谢。   余逢春摆手,没放心上。   而一声轻笑,在此时打断了二人的交流。   那笑声似乎淬了冰的刀刃在人喉间划过,冰冷诡异,余逢春眉心一动,看向发出笑声的人。   本坐在高座上的邵逾白,此时已经站起身。玄色广袖拖拽在血色翻涌的台阶上,暗色魔纹在衣袂间流转,邵逾白缓缓走下石阶,站在青年面前。   青年被迫再次仰起头,露出额间的印记。   魔气在他身上蔓延,最后停留在脖颈处。随时会被捏碎喉咙的恐惧让青年眼角溢出泪花,冰凉的指尖点在他的眉心上。   “贺长老倒比我念旧。”邵逾白的嗓音里浸着漫不经心,“师尊的面貌我都忘却许多,你居然还记在心里……”   贺武以为这是夸赞,脸上顿时浮现出一个自得的笑:“尊上此言差矣,东君之姿,凡是见过的都难以忘怀,正道那些酸腐之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我们?哈哈哈哈……”   放肆的笑声止于青年痛苦的惨叫声中。   那声音极其痛苦,全然没有了方才的柔弱娇媚,听到的人面色均是一变,几乎感同身受。   惨叫声持续了不到半秒就彻底消失,青年被剥夺声音,凄惨的尾音断裂得突兀。   邵逾白的手仍然点在青年眉心,指尖凝成的灵力仿佛千万把尖刀,将那张酷似师尊的亵渎面庞层层削下,皮肉剥离的细微声响下,那张血淋淋的本来面目缓缓显露。   “可惜了。”   看着青年在剧痛之下昏厥,邵逾白喃喃自语,随后他站起身,踢开挡在面前的身体,一步一步朝着贺武走去。   贺武脸上已没有了方才的得意试探,额头浮现豆大的汗珠,脸色煞白,嘴唇颤抖,如果说之前是堕月殿里的所有人与他平摊那些压力,那现在,压力就全部聚集在了他一个人身上。   光是强撑住双腿不跪在地上,就已经耗费了贺武的全部精力。   先前那些对邵逾白的轻视怀疑像一个巴掌,狠狠甩在自己的脸上,贺武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觉得魔尊修为大不如前——   “我从前只觉得你心术不正,没想到还格外念旧。”   邵逾白走到他面前,嘴角挂起一个残忍的笑。   他问:“你很怀念东君吗?”   话音落下,贺武终于承受不住,浑身颤抖着跪在地上,吐不出完整的话。   与此同时,末位上那个开口说话的女人发出一声尖叫,整个人被无形的力量生拖硬拽着按在地上,额头磕出巨大的红色印记,魔气护体竟毫无作用。   “尊、尊上饶命!”贺武终于在同伙的惨叫声中清醒过来,“属下真是一时鬼迷心窍,并没有冒犯之意!”   “你真的没有吗?”邵逾白反问。   又有三声惨叫,所有与贺武心照不宣达成共识的长老都被砸到了地上,有血肉破裂声响起,鲜血顺着石砖向外流淌。   他们五人均是化神期修为,或高或低,无论在何处都是叱咤一方的存在,可在邵逾白的威压下,却毫无反手之力——   一口忍耐许久的血喷出来,血点溅到邵逾白的衣角,贺武眼前发黑,胸膛剧痛,几乎能感觉到灵脉在威压下不堪重负的颤抖。   其他几名长老也跪在了地上,毕恭毕敬,恨不得自己现在不存在。   邵逾白拍拍衣袖,血点化为飞灰消散。   他缓缓开口:“我并非嗜杀之人,不然你早在见我的第一天就死了。”   话音落下,五人抖如筛糠,连痛呼声都不敢发出,   打量着他们此时的恐惧,邵逾白继续道:“但你们不该把心思打到师尊身上,真的不应该。   “不过好消息是,魔域从来不缺人,你们不算什么。”   貌似可惜的话语一出,已经注定了贺武五人的结局。   魔域阴暗,堕月殿更是魔气翻涌,在一片阴森可怖中,邵逾白面色冷淡,眼神漠然,鲜血从他脚边淌过,仿佛一尊天生的杀神,不必动刀动剑,杀意凛冽,让人都不敢、也不能反抗。   这是绝对的压制。   余逢春没有再费心看去,转身离开屏风,将书简收好后往寝殿走,顺便嘱咐常婉确定温泉一切备好。   半个时辰后,余逢春在寝殿接到了一只还在生气的小狗。   血腥气已尽数褪去,邵逾白把头埋在余逢春怀里,依赖又可怜,看不出他刚刚手刃底下五位长老,给魔域本就摇摇欲坠的权力结构来了次大清洗。   “都杀干净了?”   余逢春靠在榻上,一手拿着书,一手摸摸小狗头,问道。   邵逾白埋在他怀里,声音闷闷的:“差不多。”   “既然都杀了,还生气什么?”余逢春轻声道,“比我都生气了。”   闻言,邵逾白在他怀里抬起头,眼中还有猩红的魔气翻涌。   他道:“亵渎师尊,死有余辜。”   八个字,回答了余逢春的问题,可邵逾白没说的是,看清贺武呈上来的青年模样,尤其是那枚银白印记以后,他便恨不得将所有人都杀干净,挫骨扬灰以泄心头愤恨。   若真是爱之重之,怎么可能容忍旁人模仿容貌言行,那是彻底的侮辱亵渎,光是想起,都让人恨得牙痒。   那些民间话本中所谓的替身,说白了只是爱那张皮囊,自诩深情罢了。肤浅又可笑。   他低声道:“……一想起他们如何琢磨师尊面容,又心生多少亵渎,挫骨扬灰都便宜他们了。”   余逢春听明白了,心中爱怜,在人额头上亲了一口。“明夷重情重义。”   环绕在邵逾白周身的魔气有意识一般缠绕在他的手上,带来一阵轻微刺痛。   余逢春手指微缩,面上波澜不惊,可邵逾白还是发觉了。   默然片刻,他小声说:“他们敢如此胡作非为,想必也是因为这个。”   魔气外露,古往今来皆是修为亏损的征兆,从无例外,也难怪贺武会认定邵逾白不敌他们。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邵逾白魔气外露是因为镇压了妖族裂缝,虽身受重伤,却被妖气激发,以至于伤越重,魔气越暴烈,明面上仍困在渡劫期,实际上已经是大乘期修为。   一群松散的化神魔修,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   只是……   余逢春同样小声问:“疼不疼?”   师徒紧贴着躺在一张小塌上,跟交换秘密一样声音轻细。   邵逾白眼睫一颤,也不知是蓄意卖惨博人疼爱,还是真疼到不想遮掩,在余逢春的目光下缓缓点了点头。   其实细想便知怎么可能不疼,人又不是石头做的,哪怕脱了凡胎俗骨,也没有真的位列仙班。   见此,余逢春伸手摸到邵逾白的腕间,勾勾那根不知何时移到他自己手腕上的荧绿色宝石。   “明夷,抱我去床上。”   手链仿佛一根绕着心脏缠绵半圈的丝线,余逢春勾动一边,另一边便也跟着心痒难耐,邵逾白连思索都不曾思索,揽住余逢春的腰,瞬息间便滚到了床上。   可与以往不同,这一次余逢春并没有安稳地躺在他身下,反而是腰下用力,带着邵逾白在床上滚了半圈,坐在徒弟的腰腹处,嘴边含着笑,松开了发间簪子。   刹那间,发丝如瀑垂落,仿若兰风过隙,邵逾白怔怔地看着,直到一个轻吻落下,才随之闭上双眼。   “好明夷……”   仿佛叹息的呢喃在他耳边响起,邵逾白只觉得自己坠入一片漫无边际的春日中,四处都是漫然春光,连偶尔的一次呼吸都跟着陶然。   纯净柔和的灵力,自二人相触处荡开,仿佛清风荡遍九州,连脑海深处的哀嚎声都因此平息。   是双修功法。   意识到这点以后,邵逾白倏地清醒过来,想要阻止或者更深的触碰,却看到师尊在自己身上,已晕红了眼角,发丝自肩垂落,缠绕在自己手指。   人生得此,自然会不知今夕何夕。   夜半时分,魔域深处,花漫山遍野地开了。   ……   ……   余逢春是被0166叫醒的。   [主角的情况好了一些,]系统无机质的声音让人联想起稳定的蓝色光圈,[但我不得不提醒你,他的身体破损程度已达到70%,很难救治。]   余逢春坐起身,双修后的身体酸软无力:“我知道。”   0166继续说:[换做其他世界,他可能早就死了,幸亏这个世界有灵力,不然即便你想救,也会很麻烦。]   余逢春反问:“难道现在就很容易吗?”   他叹了口气,顺手把手搭在邵逾白头上,跟搓狗耳朵似的摸了摸。   邵逾白感受到他的触碰,在睡梦中微微皱眉,无意识地抬手,与余逢春十指相扣。   睡眠不该为修士所有,除非彻底精疲力竭。   邵逾白很累。   余逢春顺从地依着他的触碰,与他掌心相贴。   双修只是延缓了疼痛和死亡,并不是救治的良药。想要让邵逾白长长久久地活着,需要彻底将裂缝关闭。   而将裂缝关闭的契机就在于——   余逢春眨眨眼,悄摸摸地伸手,指尖搭在邵逾白的手腕上。   魔气翻涌,丹田中更是隐隐有溢满之相,是渡劫期臻境,随时都有可能突破。   而魔修突破,不光有心魔劫,还有比寻常正道突破难上十倍百倍的九重天雷,很多有望突破的魔修大能都是死在这一节上。   邵逾白苦苦压制修为,一是因为知道自己绝无可能蹚过心魔劫,二是考虑到如果自己出事,魔域无人管理,裂缝蠢蠢欲动,修真界会有大麻烦。   可是想要彻底关闭裂缝,就是需要九重天雷。   所以邵逾白突破,是势在必行。   回想起在凌景宗后山洞府中程旭的所言所语,余逢春心中也有些沉重。   [他会不会是在骗你?]0166也问,[这个世界的妖族极其狡猾,可能只是想和你鱼死网破。]   余逢春摇头:“他想骗我也做不到。”   他自然有法子让程旭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   “我就是担心他撑不住。”   这个世界的邵逾白,是余逢春所经历过所有世界里,最伤痕累累的一个。   撑着一副若无其事的皮囊,装得唯我独尊,但实际上里子已经烂透了,条条道道的伤口搅得内里血肉模糊,每条骨头缝里都流着血。   余逢春真的有点怕。   因为死亡从来不会有所偏颇,或许主角的运气会稍微好点,但死就是死,无力回天。   即便余逢春想要快速解决问题,也要慎而重之,不能妄自行动。   望着窗外月色如水,一人一统沉默许久,余逢春突然说:“我有点担心。”   他没说自己具体担心什么,0166也没有问,仿佛担心只是一个极其笼统的概念,可以将他没说尽的话全都概括清楚。   [你要小心,]0166只是说,[真的。]   余逢春点点头:“还是循序渐进,帮他温养一下身体再说。”   [好。]   ……   只是世事从来不会顺着人们自己的意愿向前,总会有意外发生。   世事难遂。   *   *   数年后,流言悄然而起。   堕月殿已与昔日大不相同,一条贯穿灵脉的溪水自远处奔涌而来,将堕月殿外的大片空地直接贯穿,给魔域最中央的地块,笼上一层灵气朦胧。   花以宁到的时候,余逢春正在喂鱼。   橙黄色的鱼群在平滑如镜面的潭水中,像一幅用明黄点缀的漆画,余逢春漫不经心地撒下一把食,看着鱼群争相抢夺、水花四溅,尔后目光落向在不远处等候的花以宁。   “你平常不会来。”他说。   在魔域数年,花以宁除非不得已,否则不会轻易踏足此处,仿佛担心触犯到什么。   “是,”花以宁没有否认,“本不该来冒昧打扰,只是此事我不能擅自处理,所以特来禀报。”   “说说。”   最近这些年,魔尊一旦闭关,手边事务都是东君在处理,忤逆叛乱之人也是东君在杀,花以宁已经习惯了。   听见余逢春吩咐,他便低声道:“属下手底下的探子前些日来报,说外界又兴起了魔尊是人魔混血的说法。”   余逢春挑眉,盘腿坐在岸边青石上,手指点动水花,由内向外扩散的波浪顿时逆转,水流层生,隐约有白色雾气在潭水上方浮现。   “老生常谈了,”他说,“从前就有许多人这样传言,不足为奇。”   “是,属下也侥幸听到过几次,但这次与往常不同,这次的流言里还说,魔尊身受重伤、无力回天。”   “……”   余逢春点动水面的节奏顿了一拍,双眉紧皱,转头看向花以宁。   花以宁也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话如果落在其他上位者耳中,早够自己死八百回了,因此余逢春的目光一落过来,他连半分犹豫都没有,腿一弯就跪在地上,姿态异常恭敬。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流言?”余逢春没跟他计较,继续问。   花以宁踟蹰片刻,一咬牙一狠心,道:“似乎是前仇。”   前仇?   邵逾白来到魔域后没有仇人,因为跟他有恩怨的全被杀干净了,他的前仇必定是入魔之前。   而那段时间,余逢春和邵逾白共有的敌人只有一个——   玄煞宗。   可那破烂地方不是杀干净了吗?据说连条狗都没逃过。   “消息可属实?”   花以宁大声道:“属下不敢妄言!”   “好,你下去吧。”   ……   花以宁退下以后,余逢春盯着水中鱼群看了很久,然后把0166敲出来。   “玄煞宗的人全都死了吗?”他问。   0166已经旁听到了花以宁的汇报:[理论上是这样。]   “世界分析里呢?”   [只提了一句,说主角屠尽玄煞宗。]   屠尽这个词用得很有意思。   如果邵逾白当时的确杀干净了,那现在留下来的是什么?   想要报仇的冤魂吗?   “六哥,帮我查查。”   余逢春站起身。   鱼群有一瞬间的安静,随后快速游动,潜入水底,潭水恢复平静。   [查什么?]   “把时间轴往前拉,看看在玄煞宗宗主设计要将邵逾白困死在阵中前,有没有和其他人联系过。”   人魔混血虽遭世人诟病,但若可炼化,就是凭空得来的千年修为,什么境界跨不过去?   修真界多的是想活又没本事的老怪物,保不准哪个预感大限将至,就想把主意打在他徒弟身上。   思及此处,余逢春冷笑一声。   真当他死了就活不过来了是吧?一个两个争着要欺负他徒弟。   0166倒犹豫了一瞬。   [这会不会是个机会?]它问。   “什么机会?”   [九重天雷,你懂的。]   这些年,余逢春一直在帮邵逾白温养身体,不光双修,也寻了很多天灵地宝精心调养,邵逾白的伤势没有再继续恶化。   可惜这都不是长久之计。   裂缝开启一日,邵逾白危险一日,他们就悬心一日,不得安宁。   还是要想办法把裂缝关闭。   况且修为又不是罐子里的石头,想扔便扔,想捡就捡,民间还知道开闸放水呢,邵逾白不可能一直压制修为,总有一天会被迫突破。   与其那时候手足无措,不如主动出击。   余逢春叹了口气,头疼。   “先看看是谁的背后做妖吧,”他说,“辛苦了。”   [多大点事。]   0166很豪迈地撂下一句,然后就忙去了。   余逢春也背手往寝殿走。   *   *   邵逾白最近在闭关疗伤,余逢春都是一个人睡。   堕月殿内灵气充沛,他从未感觉过任何不适,与在穆神洲时一样,还不用帮着晏叔原处理宗门事务,十分轻松。   前些天从民间采购上来的话本全部摞在箱子里,有的翻了几页,有的干脆摆在桌子上当摆设,连封条都没拆。   才子佳人的故事看多了,就是那些路数,解闷还好,其实挺没意思的。   余逢春坐在桌前,将话本重新扔回箱子,忽然听见耳边有轻鸣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一道凌景宗传音灵符正停到他耳边。   自从解决完静遂的事情以后,余逢春明面上没有再回过凌景宗,但暗地里,他和晏叔原的交流始终没停过。   凌景宗是正道大宗,探听消息方面有邵逾白赶不上的优势,几处适合疗伤的天灵地宝的诞生地都是晏叔原友情提供的,余逢春心中很感谢。   只是这个时候,花以宁刚汇报了外界传闻,晏叔原就送来传音灵符——   灵符在耳边静静等待,余逢春抬手在灵符末尾点动,晏叔原的声音响起,显然等急了——   “这些日子我听到些传闻,说你徒弟身受重伤,快不行了,可是确有其事?”   他开门见山,不跟余逢春客套。   余逢春坐在桌前,闻言应道:“我也听说了。”   “我总觉得这些传闻来得莫名其妙,像是挑唆事,便去查了一下,结果发现源头有好几个,而且都说不上清楚明白,跟凭空冒出来的似的。”   余逢春问:“跟魔域有关系吗?”   “这正是我想说的,”晏叔原道,“我细细查问过,发现这些传闻跟魔域一点关系都没有。”   邵逾白是魔尊,这几年没有长时间离开过魔域,与他有关的消息本该以魔域为源头,偏偏这次的流言如沸,却完全绕开了魔域。   其用心险恶,可见一斑。   说到这里的时候,晏叔原也冷笑一声,道:“你别看正道修士人人自诩清高正义,其实里面也是一团污秽,个别突出的,就算把你们魔域里十个八个魔修捏一起放到他面前,也赶不上他一根指头。”   凌景宗作为第一大宗,树大招风,平日里吃过不少暗亏,因此晏叔原最烦那些表面一套背地里又一套的小人。   余逢春表示理解,然后忽然想到什么,问:“这些天有没有人来打听过我?”   “打听你?”   晏叔原不懂:“你又不肯恢复身份,现在全天下的人,不是不知道你,就是以为你死了,谁会来打听——”   话音戛然而止,有蹊跷,   余逢春沉声道:“所以真有人来问过。”   “……是。”   晏叔原默了好久才吐出一个字,语气凝重:   “前些日子宗门比试,正好邀请了其他几个门派的优秀弟子来长长见识,有个小孩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你的名号,还问我你去了哪里,我本以为他就是随口一问,现在看来——”   是背后有人琢磨着要对付邵逾白,想先看看余逢春是不是真死了。   “我真服了,这群神经#*%……”   晏叔原难得骂骂咧咧,余逢春很新奇地听了一会儿,发觉虽然掌门师兄平日温和亲厚,但实际上还是有很多收藏在脑子里的,骂了这么久,居然没重样。   余逢春及时出声:“多谢师兄告知,我与明夷都感念师兄的恩情。”   晏叔原这才刹住车,苦口婆心:“你感念我的恩情有什么用?我若让你抛下这逆徒,回凌景宗跟师兄过好日子,你愿意吗?”   “那自然是不愿的。”   “你看!”   晏叔原在那边一拍桌子,背景音中有水花翻涌。   片刻后,他叹气道:“罢了罢了,都是债,我只告诉你,那孩子是清衡门的,其余你自己小心。”   说罢,传音灵符在余逢春耳边化为一阵清风,消失不见。   余逢春记下清衡门这个名字,从待机提醒里发给0166,刚想坐下喝口水,就感觉到一阵熟悉的波动从寝殿更深处荡漾而来,缠在他的手指上。   一场波折的主角出关了。   二人虽没有禀告天地结成姻缘,但早就心意相通,且双修多年,彼此的灵力早就互相熟悉,因此邵逾白一出关,人还没出现,灵力已经顺着气息在余逢春身上蹭了一圈。   余逢春安然处之,顺着灵力牵引走入寝殿深处,顺着一条暗且静的小道,踏入堕月殿后的一片静谧夜色中。   青石小径浸在融融月色中,苔痕染履,袍角蹭过边角斜逸而开的花。   大多数人对于魔域的理解都是荒凉的残暴之地,对于魔尊所居的堕月殿更是极尽可怖幻想,从没有人想过堕月殿之后的大片空地上,竟被人为培育出一片世外桃源。   与当年的穆神洲有异曲同工之妙。   余逢春顺着两边竖起的竹篱前行,绕过两处拐角后,在一丛开得极茂密的垂丝海棠下,见到了出关的邵逾白。   “怎么来这里?”   余逢春靠近过去,与他一同抬头看夜雾氤氲下的浅红花瓣。   一只手在袖中勾住他的指尖,指尖微凉,掌心却滚烫,一声声心跳在接触时纠缠,余逢春心中一惊,抬起两指按在邵逾白的脉搏上,发觉他不光心跳加快,连灵脉中的灵气似乎都到了将溢而出的境界,随时都可能爆裂奔涌。   “……我已尽力压制。”邵逾白说。   可即便尽力压制,仍然到了突破或爆体而亡的紧要关头。   邵逾白低下头,不再看头顶眼前的朦胧春色,堂堂魔尊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余逢春说:“我知道你尽力了。”   邵逾白的伤没有好全,此次突破必然是九死一生。   他早已不怕死,只是从师尊这里偷来的几年岁月太过圆满,以至于现在死反而觉得遗憾。   如今能盘算的,也只有师尊日后的路。   “……我这些年所积累下的财产不多,但已整理在册,师尊到时候无论是拿来赏玩又或者如何,都悉听尊便。”   他的嗓音夹杂着夜风的苍凉,又轻而又轻,仿佛重一度都要惊碎这个夜晚。   “师尊将我抚养成人,所耗费的心力恐怕要胜过这些千百倍,徒弟无能,难以报答,只盼师尊莫要过度伤怀,我并无太多遗憾。”   语罢,邵逾白不舍留恋的目光似水一般流淌在余逢春身上,仿佛要将此后的每一刻都凿刻在灵魂上,带去阴曹地府。   怕就怕天雷劈下,连一丝魂魄都不肯留给他。   “……”   余逢春默默听着,直到邵逾白说完之前,他都强撑着一言不发。   等四下终于安静,他才恼恨着咬牙开口:“明夷,若还对我有几分情意愧疚,就不许再跟我提这些。”   邵逾白愣了一下:“自然有,可——”   “——我不与你说这些丧气话,”余逢春打断他,“我只告诉你一句,如果你能活着回来见我,我立刻禀告天地,在九界人面前与你结为道侣,从此生生世世,同心同德,一心一意!” !   此话一出,对邵逾白来说,不亚于九重天雷直接劈到了他的脑门上,心神悸动、翻江倒海,瞪着余逢春的模样,好像他说了多惊世骇俗的话。   尽管他已经与师尊有了夫妻之实,但禀告天地这种妄想,他从来不敢苛求。   没想到师尊居然主动提起。   一瞬间,邵逾白连那天要穿什么样的衣服,腰间要配什么样的装饰都想好了,甚至请什么人、说什么话、喝什么酒,全都列入计划清单。   “师尊……”   余逢春冷眼瞧着他震惊又不可置信,等人终于缓过点劲了,他冷笑一声,问:“现在还想死吗?”   邵逾白连连摇头,嘴里喃喃:“不,不。”   不想死了,真的不想。   哪怕天雷把他的骨头都劈成碎渣,他也要拼出副身体,爬着去和师尊拜天地。   多年痴心妄想,终于有了成真的一天,谁还舍得死?   想到这里,邵逾白浑身一震,急忙拉住余逢春的手,与他在树下双手交握,眼神灼灼。   “师尊方才所言,可不是在蒙我?”他确认道。   余逢春一挑眉,道:“你可以明天就让花以宁去做婚服,我给凌景宗下帖子。”   闻言,邵逾白又深吸一口气,罕见地慌了神。   松开手,他原地转了两圈,手足无措。   “我、我这就去吩咐……不,我去修炼……”   邵逾白一辈子也不见几次如此慌乱,余逢春看着,面上不自觉地便划过一抹灿然的笑。   “我明天就去写帖子。”他说。   邵逾白再次深吸一口气,快承受不住了。   ……   ……   三天后,又有流言传出。   宗门石阶上的小童信誓旦旦:魔尊邵逾白,疑似与妖族勾结,筹划突破时利用天雷劈开裂缝。 第88章   乌云在魔域上方堆积了七八日, 偶尔漏出来的一道电光,劈焦了堕月殿外的一棵老槐树。   花以宁站在裂缝边缘,仰头看了一眼头顶电光闪烁的云层, 肩膀颤了一颤。   明明没有降下天雷,也没有电到他身上, 可光看一眼, 花以宁就觉得浑身跟被针扎了一样刺痛, 可见这次天雷规模之大, 半个魔域恐怕都会被劈烂。   他不敢看太久, 视线调转, 朝更前方走去。   那里有人正等着他。   “东君。”   余逢春没有穿平日最多的青白颜色衣裳, 反而着一身绯红,在一片阴沉死寂中明媚张扬,冷淡清雅的眉眼都跟着艳丽许多, 是另外的风华绝代。   水天碧被他握在手里, 此时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大腿, 好像百无聊赖。   看见花以宁朝他走来, 余逢春没有调转视线, 仍然直直地盯着裂缝深处, 只是问道:“如何了?”   “已经有数个门派在魔域外集合了, ”花以宁汇报, “清衡门老祖也在, 晏宗主正在和他周旋。”   流言可笑,但妖族入侵从来不是玩笑,况且此时又牵扯到魔尊。正道宗门会有这种反应, 并不在余逢春的意料之外。   但清衡门确实可笑至极。   0166排查完时间线以后,很明确地告诉了余逢春, 从玄煞宗宗主发现邵逾白的存在,到被邵逾白绞杀,他只和一个人暗地里联系过,那个人就是清衡门的老祖。   一个没本事活,还不想死的废物。   余逢春冷笑一声:“找死一样凑上来。”   花以宁默默听着,视线边角瞥到了那柄断了一半的青碧长剑。   天阶灵器,又得大乘期修士精血温养,即使断裂,锋芒犹存,仍然是可以一剑劈开天地的悍然存在。   坦白说,就算现在魔域外面围的全是正道修士,花以宁也没有真的特别担心自己的死活。   毕竟东君会守,如果他都守不住,说明大家命中该绝,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花以宁眨眨眼,发觉自己出乎意料的平静,于是微微一躬身,轻声问:“……不知魔尊?”   自从阴云堆积,花以宁就再也没有见过邵逾白,也不知魔尊去了哪里闭关。   余逢春没有遮掩,扬扬下巴,指向裂缝。   “在下面呢。”   花以宁再次朝着裂缝看去,然后感觉到了和之前每一次一样的毛骨悚然。   “就算有人拿着剑逼我跳下去,我也不想靠近这个地方,”他很认真很坦率地告诉余逢春,“魔尊意志坚定,非比寻常。”   余逢春笑了一下。   “他下去有下去的道理,”他说,“婚服裁制如何了?”   话题转变之快,让花以宁猝不及防,但他还是拿住了魔尊身边第一长老的身份操持,快速道:“已安排绣娘缝制图样了。”   魔尊大婚,婚服自然要十全十美,因此要费一段功夫。   余逢春点点头,神情说不上急躁失望,只是仰头看着头顶盘旋的乌云。   “就怕用不上了。”   他喃喃自语。   说完,不再关注此地,余逢春果断转身,带着水天碧离开了。   *   *   与此同时,魔域外。   静遂“呸”了一声,小手往清衡门的方向一指准备开骂,被晏叔原按了下去。   “你安静些!”   静遂脾气爆,瞪眼道:“我安静?你怎么不让他们安分些?整日蝇营狗苟,无事还要搅起三分浪,魔域这些日子多安稳,要是没有邵逾白,指不定是什么烂样子,他们非得琢磨些破烂事情出来,惹得大家都不痛快!”   “重点在他是魔尊?重点在他们觉得邵逾白要开裂缝!”晏叔原道,苦口婆心,“小声些吧,隔着个山头,但要是让人家听见你骂来骂去,成何体统!”   “你还成何体统上了?”   静遂更是不满:“那老废物打的什么算盘,当我们不知道吗,他分明是垂涎邵逾白的血脉,想把他炼了当药吃,真当全天下人是瞎……”   何承息安然站在两人身后,望着魔域上空的阴云沉默不语,等着师尊和宗主吵完。   “……逢春不是在里面吗?他怎么可能让他徒弟有事,你也清醒点。”   静遂本来都发泄的差不多了,听晏叔原这么一说,又有股火冒上来。   他指着晏叔原说:“你说你这个师兄当的!”   发觉火莫名其妙烧到自己身上的晏叔原:“又关我什么事了?”   “你身为天下第一大宗的宗主掌门,就没提前察觉吗?怎么不提醒他俩,让他俩趁早避开?你安的什么心?!”   被他劈头盖脸一通指责,晏叔原又委屈又好笑,忍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气笑了。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告诉他!”   “你要是告诉他俩,为什么他俩还窝在那里面不出来?”   晏叔原一口气憋在胸口,差点就要喊出声。   但他最后还是忍住了,只是看着静遂,罕见地爆了粗口:“你知道个屁!”   静遂闻言又要炸:“我知道个……”   晏叔原没有继续理会他的反击,兀自转过身,与何承息一样盯着魔域的方向,同时伸手伸进袖子里慢慢摸索,摸到了一封描金布锦的帖子。   这是余逢春三日前送到凌景宗正殿的。   帖子里写的是——   逢春携明夷拜上:   时维玄月,天缘既定。日月为鉴,山河同证。情契道合,意结鸾盟。   谨禀师兄,临鉴盟言。谨择吉辰,恭候法驾。   顿首再拜,伏惟钧鉴。   这是一副婚帖。   他的好师弟和他的好师侄的婚帖,就这么水灵灵地送到他的手上。   晏叔原刚看见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要气死在那里了。   天杀的!   再看还在那儿不知道怎么回事的静遂,晏叔原忽然在极度的气脑憋屈中,感觉到了一丝众人之中我独醒的自得。   一群睁眼瞎,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了吧?   咳嗽一声,晏叔原从自得中醒过神,淡然道:“先看他们是怎么安排的,实在应付不来,我们再出手相助,不着急。”   也只能这样了。   ……   清衡门。   掌门顾方平回到宗门立起的屏障内,听到帐内有交谈声,双方语气平稳,但仍然显得喧嚣。   有弟子看到顾方平,连忙上前行礼:“掌门。”   顾方平颔首,问:“谁在里面?”   弟子答:“是素刃阁、煅宗和药云殿,凌景宗派来的人一直坐着,没说过话。”   “知道了,你下去吧。”   弟子领命退下,又被顾方平叫住:“你去老祖那里瞧瞧,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吩咐。”   清衡门老祖,是掌门顾方平的师叔,姓孟,单字图,如今是渡劫期中期,就是他吩咐手下弟子将魔尊预谋开启裂缝的阴谋散播出去,今日有此集会,也是他一手谋划。   弟子行礼:“是!”   语罢,顾方平迈步进入大帐,刚好与素刃阁长老青璇面对面。   素刃阁是九界中难得一见的掌门长老弟子全为女性的宗门,位于南海临岸素心岛上,功法多样,既有辅助也有奇袭,不容小觑。   前段时间,青璇突破,境界已到化神期。   顾方平抬手道:“还未恭贺道友突破。”   青璇俊俏的面上一片冰霜之色:“少殷勤!”   同时,一直在帐中等他的其余人也全部起身朝顾方平看来,除了凌景宗那位。   青璇回头瞧了一眼,冷笑道:“我只问你,妖族裂缝之事可是真的?”   “此等大事,我怎敢妄言?”   顾方平道:“邵逾白统领魔域这些年,一直到处搜捕妖兽踪迹,据说前些日子胡堂有一少女被妖兽所害,便是他将那只妖兽捉了去。”   “说不准是他想斩草除根。”药云殿的人说。   顾方平:“此言差矣。”   “我在魔域的探子曾告诉我,前些年,魔域十二长老中,曾有五名向邵逾白进献男宠,但邵逾白不知怎么回事,竟将那五人全都杀了。”   顾方平面色凝重,将自己打探到的消息徐徐讲出,“诸位细想,那时候的他不过渡劫期,怎么可能连杀五名化神期魔修而毫发无损?此中必有蹊跷!”   “这……”   药云殿的人和煅宗的人对视一眼,面上闪过一丝犹豫猜忌。   确实,如果那五个魔修同时抵抗,即便邵逾白有通天手段,也必定不能,如此这般——   青璇却并没有被他的话语带偏。   “你这些话不过都是猜测罢了,哪里有证据?”她面色冷凝如霜,“莫不是你自己有私心,拿我们当刀使!”   “您这话从何而来?”   顾方平道:“我明白跟您说吧,这些年,邵逾白捉过不少漏网的妖兽,但是从来没有一只是晾在过我们面前的,妖兽尸骨全部消失不见,他又有这等诡异修为,必然是得了妖族贿赂,况且当年他师尊的事情——”   “——你还提他师尊?!”青璇大喝一声。   顾方平毫不退缩:“青璇道长不愿意听,我也要。当年东君为了救他,在玄煞宗受伤,之后便再无音讯,谁知道是不是他暗中偷袭,致使东君陨落?”   “余逢春必定是扫荡妖兽时出事的,与邵逾白有何干系?”   在座中人都是在斩妖大战中熬过来的,自然也清楚当今魔尊与东君的师徒关系,因此句句中不带丝毫遮掩,言简意赅。   “是吗?那他为何要投身魔修?”顾方平反唇相讥,“身为人魔混血,本就脏污至极,东君收留他、教养他,帮他脱了一身因果,可他是怎么做的?东君失踪,他没有半分犹豫,统治魔域,可见早就有这份心思,只不过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时机罢了!”   “你!”   此时,煅宗的人出来打圆场:“哎,仙子莫气,依我看,此次打杀一下魔域的气焰也未尝不可,免得那帮魔修整日胡作非为。”   药云殿的人也道:“若是此事真涉及妖族裂缝,那你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他们已经信了顾方平的话。   人魔混血四个字,仿佛已经注定了邵逾白做什么都不安好心。   可青璇还记得几百年前,那个跟在东君身旁的少年。   东君清风朗月,如山巅垂柳,他带出来的徒弟,也如他一般端正温和。   这样一对师徒怎么可能反目成仇?又怎么可能背道而驰?   青璇想说些什么,可顾方平却一躬身:“青璇长老明鉴,除非东君亲自到我们的面前,说明当年事与邵逾白无关,否则我们不能信服。”   青璇的牙都快咬碎了。   余逢春都死了几百年了,这时候要他出现为徒弟作证,分明是在为难人。   “你们很好。”   狠狠撂下一句,青璇撩开帐门,大步走了。   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药云殿的那人感叹道:“说起来,青璇道长或许有意过东君呢!”   也难怪今天会为了他的徒弟争辩。   顾方平笑了一下,突然看到去寻老祖的弟子站在帐前等候,眉心一动,暂且离开。   “怎么样?”他问。   弟子放轻声音道:“老祖说他有法子将人魔混血炼化,届时掌门也会有好处。”   玄煞宗宗主费了那么大的力气都没吃到的好东西,居然让他们碰上了,实在是苍天眷顾。   百年后的天下第一大宗,说不定就是他们清衡门了。   顾方平点点头,面上神情不改:“知道了,下去吧!”   弟子退下,远处忽然有异动传来,顾方平抬头看去,余光瞥到其余几个门派也出来探查,神色凝重严肃。   本就暗沉的天空忽然泛起不正常的青灰色,更重更厚的云层开始快速集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堆叠覆盖了整片苍穹。   顾方平抬手按住袖口,本命灵器在他手下疯狂震颤,发出嗡鸣声,与远处堆积酝酿的天雷呼应,灵兽哀鸣,寻常禽兽更是疯狂逃窜,方圆千百里滚起浓烟。   “来了。”   晏叔原突然说,手中迸发出刺目金光,如同一个屏障一般将何承息及身后弟子包围,直到这时,何承息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甚至都无法呼吸,空气中亮动着微弱的电光,雷罡压迫下,灵力运行极其困难。   厚重暗沉的劫云深处亮起第一道青白,跃跃欲试地将要劈下。   魔修渡劫突破,在天雷劫前还有一道心魔劫,此劫极难突破,绝大多数的魔修都是折在这上面,这也正是他们偷袭的最好时机。   顾方平朗声道:“诸位道友,妖族为祸人间,种种惨状,千言万语难表其一,今日阻止妖族再现人间势在必行!请诸位随我阻止天雷降世!”   说罢,他率先化作一道流光,朝着邵逾白历劫之地飞驰而去。   数道流光紧随其后,不管他刚才说的那些话是真心实意还是虚伪欺骗,都打动了一部分人。   晏叔原看着流光飞驰,心中一紧,静遂更是抽出长剑,跃跃欲试着要起身阻止。   然而,冲在最前面的顾方平忽然发现什么,瞳孔急剧收缩,与此同时,处在身后的众人也看到一道凌厉剑意自天边悍然劈来,空间发出濒临碎裂的咯吱声,满天星斗都随着这一剑垂落半厘。   剑鸣声起,青碧色的剑光如浩荡盖天地的潮水,生生将众人前进的步伐定在原地,方圆千百里的灵气开始急速沸腾,就连覆盖在众人头顶的雷云都有片刻退缩。   顾方平处在最前方,被剑意冲撞,喷出一口血,灵气混乱,三息之后才勉强恢复平静。   他万万没想到,在这样的关头,竟然有大能替邵逾白护法。   见此,顾方平大喊道:“不知是哪位前辈阻挡我等,还请速速现身,此事必有隐情,千万不要替那魔头白白卖命!”   无人回应。   先前以锐利之势止住他们步伐的青碧色的剑光,此刻缓缓形成无形屏障,仿若一口大钟倒扣在魔域上方,难以撼动。   顾方平总觉得这剑意极其熟悉,可是思来想去,却难以寻摸到真正源头。   然而他想不出来,有的是人能想出来。   “是余逢春!!!”   有人在他们身后喊出一个名字。   目睹一切发生的青璇不可置信,一双眼眸中映出水光,却又狂喜着笑出声。   她认出来了。   普天之下,上下千百年,只有一人有这样的剑。   随着她的大喊,那悍然暴裂的剑光中,缓缓浮现出一道绯红身影。   “诸位。”   本该死去二百三十年的亡魂,就这样出现在讨伐邵逾白的修士面前,一把水天碧即使断裂,仍然势不可挡,灵力浩荡,如剑如矛。   余逢春笑得温柔,语气却不容反抗:“爱徒正在渡劫,还望诸位就此止步,不要逼我刀剑相向。” 第89章   沉寂。   许久都没人发出声响。   数位正道修士停在青色剑光前, 与余逢春一人形成对峙之势,而远处,云层越积越多。   忽然有一苍老的声音在人群中说道:“……余逢春, 你真以为我等不敢对你出手吗?”   出声人正是清衡门老祖,站在顾方平后一点的位置, 一身皮肤仿佛干裂的树皮, 透露出难以忽略的垂朽气息, 唯有眼中闪烁精光, 很有盘算。   余逢春笑了。   “怎会?”他道, “我可从来没这么说过。”   “既然如此, 还不快快让开, 你徒弟犯下滔天大祸,我等是替天行道!”   余逢春纹丝不动,挑眉道:“我竟不知明夷何时又闯下了滔天大祸。”   顾方平忍不住开口:“他勾结妖兽, 企图打开裂缝, 难道这在东君眼里不算数吗——”   话音未落, 青碧色的悍然灵力当空压下, 如同一口巨钟在顾方平耳边敲响, 直接将他五脏六腑都震了一震, 再次喷出血, 脸色瞬间灰败下去。   一旁目睹他受此重创的修士脸都白了。   而始作俑者只是隔着很远, 伸手点了点顾方平, 随后笑眯眯地威胁道:“再说一句不尽不实的话,就不是吐口血那么简单了。”   孟图大骇。   单凭这一手,不难看出余逢春的修为又往上提了一境, 比之前更难对付了。   但此举若是不成,他和清衡门迟早淹没在千百年时间的洪流中, 最后无人知晓。哪怕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孟图也必须咬死这件事。   “即便你有意袒护,也没办法替他解释,”他咬着牙说,“余逢春,普天之下,谁不知道你宠徒过甚,恐怕天大的灾祸也能让你说成小事,妖族裂缝,生灵涂炭算什么……”   说着,他冷笑一声,好像打心眼里认为邵逾白真的要劈开那条裂缝,看不出丝毫吐露谎言后的慌乱愧疚。   只有冤枉你的人才知道你有多冤枉。   这时候,余逢春无论如何解释都会很无力。   所以他选择不解释。   水天碧在他手中爆发出刺目剑光,仿佛滔滔碧水化为剑刃,锋芒刺背,剑意铺天盖地,叫人无从躲避。   大乘期修士的威压仿佛山巅倾倒,从回到这个世界开始,余逢春第一次显露出完全实力。   “孟图,你于修炼上并无天分,早些年便是依靠丹药才熬到如今境界,现在你大限将至,恐怕正在为自己时日无多之事惴惴不安、夜夜惶恐,谁知道你是不是打着妖族为祸人间的旗号,哄骗众人替你卖命,好抓了我的徒弟去炼丹?”   话语似刀一般锋利,剥开了孟图的伪装和尊严,一张老脸顿时青一阵白一阵,嘴唇颤抖;“你信口雌黄!”   “怎么,我解释就是偏心徒弟,你解释就是真情实意?”   余逢春笑了,水天碧必在他手中发出铮铮鸣声,仿佛跃跃欲试,漫天的剑意如有实质,割得人皮肤生疼。   他点点头,不再解释,随意道:”只是不想让无辜之人受牵连罢了,凡是信我的,请速速退后。”   在他身后,星辰随之震颤摇晃,不少本就心存犹豫的修士本能后退,撤身出局。   余逢春一身绯红衣衫,在烈烈狂风中笑得和以前一样温柔,话语却嚣张异常:   “我只说一句,想对邵逾白出手,要先迈过我,而我是不会念着与诸位的旧情,手下留情的。”   ……   静遂与晏叔原自始至终没有动过,只是站在山峰最高处,注视着那边发生的对峙。   修士耳通目明,因此余逢春说的每一句话,二人都听得真切。   静遂从感染状态中恢复后,有一段时间浑浑噩噩,把自己在妖化时说过的话全忘了,自然也包括闻到余逢春和邵逾白气味交融后的那几句。   因此看到余逢春持剑挡在孟图等人面前,未有丝毫退缩,他连连咂舌,感叹道:“若是全天下师傅都能做到他这地步,恐怕……”   晏叔原心道:恐怕天底下就没有一对正常的师徒了。   想到这里,晏叔原忽然跟脑子犯抽一样看着静遂和他身后的何承息,眼神怪异。   静遂迅速察觉到了。   “我前些日子就想说,你最近怎么回事,眼神怎么总是怪怪的?”他没憋着,直接问,“你到底怎么了?”   “我没事。”   “哈,你以为我会信?”   闻言,晏叔原用一种怜悯的眼光看着静遂,几乎能想象到他得知真相的震撼神情。   “我觉得这件事你还是先不要知道了。”   他特别友好地说,心里怀揣着善良和亲切。   静遂更不明白了,但他不愿意在这种时候和晏叔原纠缠,只能握紧手中法器朝远处看,随时准备在余逢春不敌之时上去横插一脚。   也正在此时,第一道天雷劈下了。   邵逾白蹚过了心魔劫,接下来就是受九重天雷。   熬过去了,他就会是普天下的第一位大乘期魔尊;熬不过去,一身血肉灵气都会被天雷劈成渣子,连骨灰都剩不下。   此时,余逢春已经不需要再阻拦了。   天雷之下,哪怕修至大乘,雷实实在在地劈下来,也有粉身碎骨的风险,但凡脑子清醒,就不会在这个时候贸然踏入雷区。   大局已定,只看邵逾白能不能撑过去。   第二道天雷劈下。   九重天雷,一重胜过一重,没有修士对战时的花里胡哨,只有最纯粹的打击和淬炼。   第一道雷只是将魔域附近的土烧成焦土,而第二道已经在大地上劈出裂缝。   青碧色的屏障在天雷余波下摇摇欲坠,余逢春将水天碧收回袖中,不再理会身后无法对他造成威胁的敌人,面色凝重地朝天雷劈下的方向看去。   除邵逾白外,那个地方已经没有活人了。   0166在他脑子里飞速检测:[主角生命值正在下降。]   “多少了?”   [目前只有10%,但我必须要提醒你,这个下降比例不可能是等差。]   之后的每一道天雷都会造成更大的伤害,况且邵逾白本就重伤在身——   [还有七道。]   余逢春攥紧手掌,语气轻而又轻,几乎就是吐出一口气。“到30%的时候提醒我。”   [好。]   0166应完之后迅速退下,余逢春又盯着那片遥远的焦土看了一会儿,随即转身面对自己身后众人,目光直勾勾地落在孟图身上。   孟图脚下没有移动,心中却颤了颤,可是话已经抛出去了,如果此时露怯,正好坐实了余逢春的话,说明先前消息均是胡诌,自己其实别有用心。   因此,他只能强撑着一动不动。   然而余逢春没有这些顾忌。   眼下邵逾白那边他帮不上忙,那就先处理这边,免得到时候又要救徒弟,又要防这老废物暗中下手,左右麻烦。   意识到他想做什么,孟图周围人的第一反应是躲避,生怕两者交战殃及自己。   于是余逢春每往前走一步,孟图身边便空一些,等到两人之间只有半臂距离时,孟图身边已空无一人。   个子只到余逢春胸口的老头面色阴沉,全无平日里的亲切和蔼,像一只苦大仇深的沙皮狗。   余逢春细细打量着孟图的全身上下,片刻后,他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   “你快要死了。”他平静地说。“所以你才这么着急,对不对?”   看似无害的灵力向前一推,孟图便不受控制地倒退十里,皮肤上隐约有碎屑剥落,仿佛华美的瓷器脱掉工匠的彩绘,露出干瘪苍白的内里。   凡是见到这一幕的人,均露出惊讶的目光。   无他,此时的清衡门老祖,与他们刚才见到的完全判若两人,周身散发着枯槁之气,似乎随时都会像一捧干掉的叶子一样碎成粉尘。   而从他身上剥落的碎屑,则化成融融银光,有生命一般盘旋融合,在余逢春手间化成一道流光。   这是生者残存的灵力,凡是身上有这种灵力的人,一定都在不久前采补过。   “这!”   采补可是修炼大忌,吸取灵力供给自己,被吸取者甚至可能从此再也无法修炼,有损天道人和。   各大宗门耳提面命,不许弟子打采补的主意,如今连魔修都极少做这种事情,孟图怎么还明知故犯?   被余逢春当众揭开遮羞布,孟图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眼前泛起一层血红,牙关紧咬,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恨不得将面前人杀之而后快。   “清衡门……”   余逢春貌似可惜地叹了口气:“以前也是名门正流,怎么会出现你这样的下作人物?”   说着,他指尖的流光缓缓暗淡,消弥于天地间,像一个个巴掌扇在孟图和顾方平的脸上。   远处雷声滚滚,天雷已经劈到了第五道,空气中的灵气跟着沸腾,气温上升,众人像处在滚水中。   话说到这个份上,明白人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恐怕邵逾白预谋打开妖族裂缝是假,孟图想借此将人魔混血炼成丹药自己服用是真。   如果余逢春没有及时出现,他们贸然打断魔尊突破,轻则被天雷劈死,重则魔域无主,再次大乱。   这才是真的麻烦。   “谁人不知自从邵逾白统领魔域,惹事生非的魔修少了一半还多,”青璇终于找到机会朗声开口,“东君为人,我是信得过的,不知顾掌门执意要我们联合除去邵逾白,究竟安的什么心?”   “难不成你们才是妖族的帮凶?!”   天大的一口锅扣下来,顾方平差点又吐出一口血。   一直看戏的晏叔原也终于缓步走来,颇有书生气的面上是一如既往和善的笑。   他也道:“我这位师弟虽说偏爱徒弟些,但一向黑白分明,斩妖大战时他出力不少,平日见到有人为非作歹,也会仗义出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顾掌门怀疑他的根据是什么?”   形势完全逆转,孟图僵硬的脸抽搐一下,知道自己的谋划已然不可能成真,看向余逢春的眼神中饱含怨毒。   “东君……”   他缓缓开口,像一只衰老但仍有毒性的蛇,阴暗滑腻地盘绕在阴影中。   “你对你的徒弟可真好。”他意味深长地说。   0166实时播报,邵逾白的身体损伤程度已到达55%。   第八道天雷要来了。   余逢春默默听着,想知道孟图又有什么幺蛾子。   孟图森森一笑:“老朽或许不假人世,但还算眼明心亮。前些日子门下弟子提起,在其他一些秘境宝地中,曾瞥见过形似魔尊的身影,那人身边还跟着一男子,两人举止异常亲密,仿佛有牵扯,不知那人跟东君是什么关系?”   余逢春短暂愣了一下。   他千算万算,都没有算到这个老头居然说的是这种废话。   或许清衡门看到的那两人确实是他和邵逾白,可那又怎么样呢?   余逢春并不是真的在乎,毕竟他刚答应邵逾白,只要他能活着突破,余逢春马上就和他结为道侣。   反倒是静遂听不下去了。   “你这老头嘴里有一句实话吗?!”   他终于做到了自己之前就想做的一件事,手指着孟图的鼻子,也不管自己跟人家差了两个境界,张嘴就骂。   “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好东西吗?平日里装的一副人样,背地里干采补这种不要脸的事情,呸!恶心至极!现在还恶意揣测别人的关系,你谁呀?用得着你管吗?”   孟图万万没想到凌景宗还有这号人物,面子上挂不住,抬手便要攻击,却被围观的众人一齐拦下。   煅宗首领面色阴沉,来到他面前,语气恼怒。   “孟道友,你愚弄我们至此,不想给个交代吗?”   孟图还要狡辩:“我没有——”   话音未落,一道剑光当空刺来,没有半分停顿地刺穿孟图的胸腔,鲜血四溅,将他狠狠掼在远处山壁上,剑光化作利刃,如钉子一般,孟图被死死钉住,一丝挣脱的可能都没有。   余逢春终于出手了。   孟图虽然垂垂老矣,但修为摆在那里,渡劫中期是能翻江覆海的存在,可在余逢春面前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像条虫子一样被钉死在悬崖上。   众人顿时意识到自己之前意图突破防御的动作是多么理想化。   尘烟散尽,第八道天雷劈下,余逢春眉眼低垂,拍干净袖口的尘土,冷声道:   “之前不动你,是觉得你可笑至极,没有必要;现在不杀你,是因为杀你的人还在突破。”   没有人对此发出异议,包括顾方平。   这时,0166的通报声极速响起:[主角生命值下降至35%,注意,主角生命值下降至35%!]   邵逾白要撑不住了。   余逢春不再拖延,朝晏叔原的方向看了一眼。   “师兄,麻烦替我周旋,事成后我请你喝酒!”   甚至来不及等待一个回忆,最后看了一眼身后几人,余逢春义无反顾地投入那片阴云密布的恐怖雷劫中。   有人在那里等他。   ……   ……   越往雷劫深处走,余逢春的心越沉。   焦土在他脚下蔓延,每道雷霆坠地都会炸开十丈深坑。空气中飘浮着细碎的金色电芒,沾上衣摆便灼出星火。   余逢春挥剑劈开迎面撞来的雷蛇,剑刃与电光相撞迸发出刺目火星——有无数碎片散落四周已被雷电灼烧成焦黑的硬块,堕月殿被殃及,现在连废墟都算不上了。   ”明夷!”   嘶吼被轰鸣吞没。第八道劫雷余威未消,紫电在天际织成巨网,将方圆百里的灵气抽成真空。   余逢春掐诀强行瞬移,再度现身时发冠早已崩落,墨色长发裹着血沫在雷暴中狂舞,与绯衣缠作一团。   雷池中央的景象让他呼吸骤停。   妖族突破人界防御的现实裂痕,在天雷威力下被夷为平地,只留下一个方圆百千里的巨大坑洞。青年单膝跪在沸腾的金汁里,脊背被天雷劈出森白骨裂,暗黑色的伤痕像土地的龟裂一样爬满皮肤,鲜血在其中流淌。   那些曾被余逢春亲手梳理过的漆黑长发此刻焦枯蜷曲,随罡风一吹便化作灰烬飘散。最刺目的是青年右臂——皮肉尽褪的手骨仍死死攥紧,仅有一截暴露在外,露出天雷之下仍然完好的镇灵通元石。   “……师尊?”   听到余逢春的呼喊声,站在焦土最中央的邵逾白艰难动了动。   又一阵电火闪烁,恐怕阎罗地狱也没有此刻触目惊心。   沙哑气音混着血沫从他喉间溢出。邵逾白试图抬头,浑身的骨头却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哒声。   余逢春这才发现邵逾白眼眶里跃动着幽蓝电火,原本清亮的瞳孔已然涣散成两汪血潭。   他真的到极限了。   穹顶传来天道震怒的嗡鸣。   第九重劫云凝成漩涡,原先苍白暗沉的雷光已隐隐浮现出暗金色,狂暴纯粹的灵力凝集成风暴即使处在万丈云巅之上,仍然透露出寻常修士难以抵抗的强大压力。   邵逾白破损的胸口又涌出一股鲜红的血,有无形业障在他身边徘徊缠绕,字字句句深可见骨。   余逢春在飓风中踉跄前行,护体灵气被雷火撕成流萤,仿佛一个凄凉冷酷的雪夜,只是比那样安静的夜晚,多了无数的鲜血流淌。   等他终于触到邵逾白冰冷的手腕,流淌在徒弟手上的鲜血如有生命般依恋地缠上他的手指——经脉里流淌的不再是浑浊魔气,而是精润纯粹的灵力。   八道天雷,都快将邵逾白身上的魔气拔除干净了。   余逢春心疼的心脏都在哆嗦,可邵逾白却在这个时候发出轻笑。   一片电光闪烁,雷声轰鸣中,他说:“我听到了。”   余逢春胸口发紧:“听到什么了?”   “听到师尊维护我,”邵逾白说,“隔了很远,但还是听到了。”   余逢春没有忍住,骂他:“去你的,这时候还说这些没用的!”   邵逾白又笑了。   天雷劈下后留存的电光,在他的经脉里面疯狂闪烁,每一次的震颤都带来难以想象的疼痛。邵逾白又笑了一声,然后嘴角淌出温热的血。   “师尊不该过来的。”他说。   “我不过来,该在哪里?”余逢春问,“孟图被我钉在山上了,等你突破,亲自去割下他的肉。”   邵逾白垂下头没,有回应余逢春的话,他默默地看着身下焦黑的土地,恍惚般道:“我听不见声音了。”   在此次雷劫中受到重创的不光有邵逾白一个,还有妖族裂缝。   再差最后一道天雷,就可以将它彻底摧毁。   然而邵逾白撑不过去。   系统提示中,他的生命值在继续下降,况且邵逾白之前分割过元神,第九重天雷打的正是元神——   雷声在头顶轰鸣响起,仿佛世界都要随之坍塌,余逢春仰头看去,只见一道形似巨龙的暗金色雷电在云层中跃跃欲试,随时都有可能当空劈下。   余逢春不能走。   “你觉得我能扛住吗?”他问0166。   邵逾白是主角,这道天雷是为邵逾白准备的。即便余逢春修为深厚,恐怕也不能在上面讨到好处。   0166的声音很紧张:[连带着我一起劈吗?]   那当然咯。   狂风肆虐,割在人脸上有鲜明的痛感,护体灵气已经完全失去作用,普通两个渺小脆弱的凡人站在浩荡天劫面前,一身功力仿佛都化为乌有。   “师尊,”邵逾白嘶哑着嗓子呼唤他,“快离开!”   “我离开了,你怎么办?”余逢春问他。   “死在我面前吗?”   邵逾白苦笑一声,一具白色骨架露出无奈的笑。   “用我这条命彻底关闭妖族裂缝,很值的买卖。”他说,“就是可惜,喝不到合卺酒了。”   合卺酒是民间习俗,修仙道侣不讲究这些。   可既然他提起,就说明邵逾白早在心里琢磨过千万遍。   他也曾在某一次的转眸间,思索过与师尊平静和美的未来。   下一次呼吸到来之前,一切都陷入寂静。   在终结万物的死寂中,暗金色的天雷像捕食的巨龙,从天而降,周身的灵力感知到危,机如滚水般沸腾爆裂,余逢春能听到自己经脉中传来的奔涌声。   一瞬间,本来在等待的邵逾白忽然用力向前抬手,仅剩的灵力挡在余逢春的胸口,像是要将他越带越远。   “——走!”   余逢春没有走,绯红的身影如同一道细长的电光,在翻涌爆裂的弧线中迅速向前,不过瞬息便赶到邵逾白面前。   像很多很多年前,也是在这样的一片狼藉中,余逢春将邵逾白抱在怀里。   雷劫降下。   第九重!   蕴含着天道法则的雷劫悍然下劈,还未真正到人身上,就已经逼出两口血。   水天碧在手中疯狂震颤,发出清越铮鸣声,清必死的灵气在于逢春周身环绕盘旋,迅速凝集,造成一口倒扣的钟,灵光涌现,似乎要与那铺天盖地的悍然天劫硬碰硬。   无数灵器密宝在两人周身飞速环绕,凝集出来的结界看似坚不可摧,却又在天雷抵达之时层层碎裂,天材地宝铸造而成的极品灵器,在天雷面前比蛋壳还要脆弱。   余逢春知道,这一道雷之后,自己不死也要丢半条命。   但能救邵逾白一回,会很值得。   他想都没想便用身体挡在邵逾白身上,天雷想劈他徒弟,得先越过他。   天地徒然寂静。   余逢春听到了骨骼深处发出的细微响声,仿佛有一千万根冰锥扎入骨髓,业火顺着经络直冲紫府,有猩红血雾在眼前展开。   邵逾白在他手下微微一颤,余逢春意识到了,却不知是为何,可就在天雷真的要打在他们身上的时候,一声凄厉的呼喊忽然在他耳边响起。   “师尊!!!”   两个人姿势骤然翻转,也不知道邵逾白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拼尽最后一口魔气,硬生生将余逢春按进了自己怀里,躬身如同守护至臻财宝的巨龙一般后背向敌,任由柱状的天雷劈在自己脊背上。   一口血喷在余风春的衣服上。   紫色金色的电光在视线中疯狂闪烁,残破的骨架压在余逢春的身上,替他挡住了所有的痛。   “……你干什么?”血珠顺着眼角滑落,余逢春怔怔地问。   有温热的血顺着衣襟滴进他的胸膛,烫得余逢春眼眶都红了一圈。   问完以后,他回过神来,提高嗓音,又问了一遍:“——你干什么!”   邵逾白趴在他身上笑了。   这时候的他已经没有了人形,只是一具焦黑的骨头架子,暗金天雷还在他的体内肆虐。将本就所剩无几的躯体打碎。   邵逾白的一切都暗淡下去,唯有一双眼睛还熠熠生辉,无尽的电火后面,元神的亮光似一柄将灭未灭的蜡烛。   他没有回答余逢春的问题,只是看着他,看了好久好久,才笑哭着小声说:“你真的来找我了。”   “……什么?”   余逢春愣住了。   “你答应来找我,”邵逾白重复,“你真的来了。”   他像个孩子,又像个苦等太久的丈夫,只是一遍又一遍重复难得的结果,好像已经没有遗憾了。   而也就在这一瞬间,余逢春明白了。   “副人格?!”   邵逾白笑着点头,眼睛里却滑出血泪。   “我不怕了,”他说,“你来找我,你来爱我,我不怕了。”   余逢春的心沉下去。   上个世界的副人格,只是这个世界里邵逾白的逸散数据,也就是他元神中的一小段,他本不该出现的,他如果出现,就意味着邵逾白的元神受损太严重了。   已经基本到了消散的边缘。   “不,别说这些,”慌乱的手触碰在爱人的脸上,余逢春都不知道自己的声音什么时候开始哆嗦了,“你得撑住,明夷,你得撑住!!”   无力微弱的喘息像一朵濒死的花,在他手掌绽开。   邵逾白的声音太轻了,即便四下寂静,仍然太轻了。   他喃喃道:“我好想你……”   余逢春的心像是被锤子砸得稀烂。   他不是多么优秀的任务宿主,但他走过太长时间,很多事情都看得很清很轻,什么尊严荣辱、狂喜悲恼,都是可以轻轻放过的东西。   可是他现在真的在害怕。   邵逾白总是能把他变回最开始的那个无助脆弱的废物,他是余逢春的报应。   “邵逾白!你不能这么对我!”   余逢春颤抖着喊,泪水不自觉地滑落,他很久没有这么语无伦次了:“你不能再让我看着你死,你不能这么对我……”   两双同样沾满血污的残破的手轻轻交握,副人格或者邵逾白,那样温柔地看着余逢春在他面前崩溃,眼中有遗憾,也有接近暗淡的消逝。   “别哭,没事的,会好起来的……”   他眸中的亮光彻底熄灭,只留下一滩烧尽的灰烬。   “没事的……”   不。不是这样。   余逢春轻轻摇头,眼神死寂。   不会好起来的,永远都不会。   邵逾白要第二次死在他面前了。   怎么可能没事?   邵逾白的手指无力垂落,鲜血在余逢春脸上留下一道亡魂的签名。   “邵逾白!!!”   哭喊声从余逢春胸膛里撕裂开,悲痛太大太猛烈,连喘息的一秒钟都不留下。   余逢春觉得自己又掉回最初的那场噩梦里,火在视线周围疯狂燃烧,而他太绝望太痛苦,什么都看不见。   然而正在此时,一阵欢快劣质的音乐声忽然在他脑海中响起。   [叮叮咚,叮叮咚,叮叮咚咚叮叮咚……]   系统愉快的播报声传来:[恭喜宿主!您购买的碎片组装模块激活完成,正式启用!]   [灵魂碎片收集中,请耐心等待。]   [预计时间,五分钟。]   ……   ……   ……   雷劫停了一个时辰,晏叔原在外面都要等疯了。   之前是他拦着静遂少说少动,现在变成了静遂拦着他。   “我怎么能不过去看看?!”   晏叔原拍桌:“要是两个都死在里面,我得去收尸啊!”   静遂“呸”了一声:“说点儿好听的行不行?”   “真是,”和他们凑在一起的青璇也说,“说点吉利话吧!”   还要怎么说吉利话?   现在祝他们千年好合、早生贵子?   晏叔原真想把袖子里的婚帖掏出来给他们展示展示。   婚帖都下了,可千万别喜事变丧事,那真是痛中之痛。   先前余逢春那一剑刺得太吓人了,虽然众人不想留在这里,但还是不敢妄动,只能硬生生地等着。   晏叔原心里藏了太多秘密,憋得很难受,只能站在最边处,朝雷劫的方向看。   劫云密布,但已经没有了最初的十死无生的可怕,只是在那里团聚着,不知在等待什么。   有些人觉得邵逾白已经死了,余逢春恐怕也凶多吉少。   而有些人还在等。   一阵裹挟着灵气的凉风,从远处轻缓吹来,忽然,远处金光大作,劫云褪去阴暗肃杀的颜色,下起细密的小雨,精纯灵气瞬间暴涨,被劈成一片焦土的魔域深处,传来枝芽生长的响声。   祥云团团落下七彩祥光,虚影中隐约有符文呈现,站在远处的众人都因为窥见一些,而感觉心境有所提升,胜过一般的渡劫期修士突破。   倒像是天降大功德。   “熬过去了。”   晏叔原没有别的感觉,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是软的,差点就要跪在地上。   静遂从旁边扶了一把,掐在晏叔原的手臂上。   他看起来也快没劲了,两人就这样相互搀扶着朝远处看去。   “最近几年我不要再出门。”他对晏叔原说。   静遂的手无意识地用力,在晏叔原的袖子里摸到了什么东西,挺硬,方方正正的。   “你装啥了?”他问。   晏叔原反问:“什么装什么——”   婚帖!   他反应过来了。   “能有什么?”晏叔原紧急刹车,冷汗都快冒出来了。“你别总问这些有的没的……”   话音未落,余逢春的声音忽然从远处传来,清晰可见地在每个人的耳边响起,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只是比平常畅快一些。   “师兄,我要与明夷在此结为道侣,今日天时地利人和,麻烦你来做证婚人。”   余逢春没有密音入耳,晏叔原听见了,其他人也都听见了,孟图信口胡诌的师徒狂悖之事竟然是真的!   且东君口中的师兄,从来只有一个人。   无数目光比剑还快,嗖嗖嗖地落在晏叔原身上,而静遂作为离他最近的那个,双目圆睁,嘴都快掉地上了。   晏叔原:“……”   一番绝望的寂静中,静遂第一个开口,满满的不可置信,已经有了几分天真的愚蠢。   “……啥时候的事啊?”   晏叔原:……   哈哈。   师弟不敬,陷师兄于众目睽睽之下!   师门不幸,师门不幸! 第90章   晏叔原一岁开蒙, 八岁引灵气入体,十六岁筑基,虽然与修炼一途无大造化, 但一路通畅顺遂,基本没遭过罪。   他见过很多天才, 而在那些天才里, 他不算落后。   师尊曾赞他温润端方、沉毅可倚, 屡屡委以重任, 他都稳当完成, 后来位至凌景宗宗主, 见过太多大风大浪, 为人更加沉稳可靠,普天之下谁看见他不得夸一句宗门栋梁?   而今天,这位栋梁迎来了人生中最尴尬绝望、无可奈何的一天。   面对无数同门道友和正道盟友的目光追问, 晏叔原嘴角疯狂抽搐, 看着远方的七彩祥云, 他朗声大笑:“如今邵逾白晋升大乘, 两人也算门当户对、名正言顺, 诸位道友何不一同去沾沾他们的喜气?”   不像是解释, 像是疯了。   静遂真想这么问来着, 但是紧跟上来的何承息用力拽了拽他的胳膊, 于是静遂闭嘴, 问题彻底被抛给众人。   青璇不愧是世间第一贴心人,见无人应声,自己先笑了笑。   “既然如此, 我也得随个礼才行!”   此话一出,人群中略有异动。   有目光警惕地落到远处, 孟图还在山上钉着呢。   看到这位昔日的清衡门老祖,不少想要反对的心都冷静下来。   且不说二人的师徒身份是何等逆伦悖礼,如今邵逾白和余逢春都是大乘期修士,他们就算想反对,也得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   况且今天这场闹剧就是他们听信谗言才闹出来的,本来就不占理,这个时候要再说些屁话,就显得太不地道。   一番犹豫考量之下,晏叔原得到了一片貌似情真意切的祝贺。   “东君与魔尊郎才郎貌,天作之合呀!”   “我等今日到此,自然是要贺一贺才能走!”   “千年好合,万年好合!”   “……”   疯了的人好像又多了几个。   晏叔原觉得心里那口气都通畅了,也不遮掩了,拿出袖子里的婚贴,原地整理衣冠,随后飞速来到余逢春和邵逾白面前。   清风拂面,万物新生。   那师徒二人站在一片新生碧绿中,均着一身红衣,听见晏叔原来的声音,余逢春率先转过头,冲着他笑。   他的小师弟心中没有烦恼,可也很少笑得如此高兴。   晏叔原也跟着笑笑,顿时觉得命没有那么苦了。   而当他的目光往旁边移动,看向站在师弟身后的邵逾白时,晏叔原觉得他和之前不大一样了。   但又说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余逢春的徒弟,魔尊,余逢春的道侣。   邵逾白的一生都在沿着余逢春画下轨迹。   如果说在此之前,晏叔原心中还有一丝疑虑不安的话,那到现在,他已经完全放心了。   师徒逆论是大逆不道,今天众人碍于他们实力压迫不敢多言,但日后必定会有许多坎坷,如果两人不能相互扶持,路就会难走,人也会怨恨不满。   如此最好。   “今以三清为证,四御为凭,结生死同参之契!”   晏叔原朗声高喊,于是又有霞光穿透祥云,洒在众人身上。   余逢春握紧邵逾白的手,心里有一点紧张。   邵逾白感觉到了,转过头看他,眉目温柔宁静。他好像很多人,又好像只是那一个。   在他的眼睛里,余逢春找到了自己。   结为道侣,生生世世,大道同行。   ……   后来,余逢春就雷劫那天发生的事情问过0166,态度极其卑微,而且小心翼翼。   “那个,六哥,那个……”   0166莫名其妙:[你想干什么?]   余逢春很羞涩:“那个收集碎片的组件是你买的吗?”   他去系统商城看过,在商城界面的最后一页,标价最高的那个,就是他现在在用的碎片组装模块。   价格之高,把余逢春和邵逾白全打包论斤卖了,也凑不齐人家的一个零头。   [对,]0166好不好承认,[是我买的,你怎么才想起来问?]   余逢春:“……”   他小声道:“太贵了,我做了会儿心理建设。”   0166:[没事。]   凭一己之力拯救余逢春于水火的0166,像世外高人那样轻描淡写地抛下一句没事,然后就准备回归到自己的估分大业中。   它已经跟同行研究过了,这个世界的评分至少98,而只要再得到一个高分,0166在系统世界的排名就会上升一个阶梯。   0166很满意,它很快就不是万年垫底王了。   然而余逢春还有点不好意思,默了一会儿,期期艾艾地说:“拿你这么多,我不好意思——”   [——你要和我明白算账吗?]0166打断他,把付款账单甩到余逢春面前,[你要是真想和我算这么清楚,那你出一半吧!]   看着即使折一半仍然是天文数字的付款数额,余逢春默默闭上嘴。   出不起。   只能说0166前半辈子靠写书挣得太多了,挣出了余逢春一辈子都挣不到的数据点。   [行了,我自愿的。]   0166缓和下语气,[你那么喜欢他,在一起呗,反正你俩一起也折腾我够久了。]   一想到自己前半生的所有低分耻辱都是因为这对小情侣,0166就觉得好笑。   余逢春闻言,认真说:“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系统。”   那还用说?   洋洋得意的0166待机离开了。   余逢春回到现实,听到有人推门进来,带来一身清凉花香。   结契之后,无论邵逾白去哪里,余逢春都能感觉到,反之亦然。   “后山的果子都快被你摘完了吧?”   他半撑起身,看着堂堂魔尊捧着一篮青红果子,放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   果子莹润,散着一股清甜之气,篮子边缘还被人用心编上几朵小花绿叶,看着很可爱。   余逢春戳戳小花,躺在榻上不肯动,只抬抬腿。   于是邵逾白心领神会,走到塌前将余逢春的腿抬起,然后搭在自己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   余逢春注视着他的动作。   邵逾白和以前不一样了。   魔尊时候的他,一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二是满心满意地以为余逢春已离开人世,于是自己也一心求死,枯槁疲倦。   而现在,那具躯体里,迎来了完整的灵魂。   余逢春往后一躺,冷不丁地问:“你还记得那天都说过什么吗?”   “哪一天?”邵逾白问。   “雷劫那天,”余逢春说,好像只是单纯的回忆,“你在我怀里哭的好惨。”   “记得,”邵逾白轻声细语,“我太高兴了,师尊重情重义,是我心胸狭隘。”   探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评估邵逾白还记不记得其他的事情。   而面对他的目光,邵逾白只是温柔一笑。   他说:“我那时问你会不会来找我,其实心里是很忐忑的,怕你不来,又怕你不能来,等了好久好久,还生气另一个人怎么留你那么长时间。”   余逢春眼睫微颤。   这是只有副人格记得的事情。   所以邵逾白确实没有忘记。   碎片组装模块不仅重组了邵逾白的元神,还为他带来了其他世界的记忆。   “你是谁?”余逢春不由问道。   “我就是我,”邵逾白回答,“我一直在这里。”   余逢春摸摸他的手,指尖顺着指缝一路往下,深深交握。   “……”   一点晕红自爱人耳边浮现,邵逾白脸红了。   谈了几个世界的恋爱,还是会因为这样的接触心生悸动。   怔怔凝视着他面上的淡红,余逢春觉得自己也晕了,神志飘荡,心里溢满安宁愉悦,昏昏沉沉,不知今夕何夕。   不由得,他就承诺:“你等我去找你。”   “我要和你谈一辈子恋爱。”   *   *   每一次回到系统空间,都会有新的发现。   余逢春这次醒来,神清气爽,一点儿都不难受,而且床头柜上还摆着小机器人刚刚送来的温水和毛巾。   “谢谢你。”余逢春礼貌道谢,坐在床上,瞧着小机器人高高兴兴地离开。   一手端着温水,一手打开床头柜,余逢春翻找出里面的备用药品,照旧倒出几粒想用温水送服。   可他忽然却有些犹豫,思索片刻后又把药片倒了回去。   不吃应该也没事。余逢春想。   他醒来的时间很好,刚刚是一天中最温暖的时候。   窗帘打开,柔和明媚的人造阳光洒进卧室,床下已开成花海,有清淡温柔的香气。   余逢春打开系统面板,发现0166高价购买的碎片组装模块还在平稳运行,一片稳定的蓝色,在面板最底下,有一串小字提醒。   【请及时收集数据主体。】   碎片组装还缺一部分。   余逢春盯着那行小字,心里想着什么,然后就听到0166登陆的声音。   [我来了我来了!]   姗姗来迟的小系统已经接受了自己总会延迟的命运,[准备好了吗!]   它激情四射、意气风发,已经准备好接受自己的胜利了。   余逢春很给面子地鼓掌,准备欢呼。   而这一次的世界评分也没有辜负0166的激昂反应。   99   [呜呼!!]   0166愉快地欢呼一声,然后唱起自己编的小曲:[我是最棒的~我是最棒的~我是最棒的~]   余逢春盘腿坐在床上疯狂鼓掌:“对对对,你是最棒的。”   任务世界的评分最高就是99,因为总会有缺憾,一般宿主能达到只差一分就满分的地步,已经说明他的实力相当高超了。   0166的腰板越挺越直,自己哼了一会儿还不过瘾,又连接上余逢春房子里的音响,放起音乐。   在音乐中,它很严肃地告诉余逢春:[我就知道你有这个能力。]   余逢春问:“什么能力?”   [高分的能力。]   “离不开你的栽培,”余逢春谦虚地说,“你有很大的功劳。”   0166乐了一会儿,沉醉欣赏自己的上升排名。   一人一统都很满意。   消失一段时间的小机器人在这时候回来了,捧着一个嫩青粉红的缠枝盘子,盘子里面装着水果,很鲜灵。   0166看看机器人,又看看盘子里的水果。   [这玩意儿哪来的?]   余逢春:……   “嗯……”   他心里有答案,但怕把0166吓坏,所以斟酌着说,“可能是朋友送的。”   0166反应激烈:[你还有我不认识的朋友?!]   哎呀,瞧你这话说的。   余逢春心虚地笑了两声。   0166明白了。   [是不是你男人!]它厉声问,很像一个逼迫孩子吐露早恋对象名字的严厉家长。[这个花,还有这个铁皮疙瘩,是不是都是他给你的?!]   尽管早恋孩子余逢春实际上已经几千岁了,但还是在系统的质问下更心虚。   余逢春咳嗽一声,小声辩解:“我也是最近发现的。”   [……]   0166用他最严厉的沉默等待余逢春继续解释。   “他应当没有实体,所以只能送点小东西,不是故意让你不见他的。”余逢春解释,然后嘴很甜地,“我特别想介绍你俩认识呢!”   0166怀疑:[真的?]   余逢春信誓旦旦:“真的!”   [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系统空间总是有那么多的bug和维修任务了,一定跟你男人有关。]0166说。   余逢春没办法否认,只能老老实实地点头。   [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邵逾白的数据已经逃离,虽然未必是致使系统空间频发故障的主谋,但一定也添了不少力,余逢春得尽快给他男人收拾好这个烂摊子。   “我要去一号世界。”余逢春说。   他的语气很平静,基本没有起伏,好像很早之前就下定决心,只是今天才终于将其吐露。   “我想去找他。”   0166没有说任何话,它也有预料,默默离开一段时间后再回来,说已经提交申请了。   系统空间的管理条件实际上很宽松,唯独在处理这个问题时表现得异常郑重,不光要层层申请,而且审核时卡得很严,有40%的不通过率。   因为一号世界顾名思义,是所有宿主的本源世界,是他们来的地方,为了避免宿主出现精神崩溃等激烈情绪,空间硬性规定必须先提交申请,等待审核通过后才能由系统开启传送通道。   余逢春有一点担心审核会不通过,看电影的时候和0166分享这一层担忧。   0166无所谓:[没事,实在不行塞点儿钱呗。]   余逢春:?   古有喜鹊搭桥,让牛郎织女相会,今天有0166大把撒钱,让邵余终成眷属。   余逢春很严肃地问:“我要怎么样才能报答你的恩情?”   0166:[……让我想想。]   *   *   两天以后,等余逢春卧室里的花海中央又开出几朵玫瑰,系统空间的申请终于下来了。   申请通过。   余逢春躺在床上,默默注视着一束从头顶悬下的淡紫色花瓣。   0166根据申请打开传输通道,稳定的蓝色光环在余逢春眼前浮现。   [你还记得一号世界的事情吗?]0166问。   他们在一起工作几百几千年,余逢春从来没有主动提过本源世界的事情,即便那里就是他和0166相遇的地方。   “记得,”余逢春说,“一辈子都不会忘的。”   [和你从来没有提过。]   “有什么好提的,那个地方对我来说就是一场噩梦。”   或许噩梦中也有过平静甜美的存在,但一片脏污暗沉里,美好事物存在的意义本身就是用来被打碎的。   余逢春本可以作为一串数据,永生永世地陷入混沌轮回中。   直到邵逾白在他面前被打碎。 第91章   A市。   晚上七点, 灯火通明。   therium Velorum高档会所中,一场宴会正在进行。   标准仿作陨石材质的门厅上,全息星图正在缓慢变化, 仿若星辰的亮光落在每一位宾客昂贵的衣角,有轻柔的音乐声回荡四周。   女人身上的宝石在灯光折射下璀璨夺目, 行走间留下淡雅的香气, 宴会中的人三三两两的交谈轻笑, 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 却难以彻底洗去身上的硝烟气味。   这是一场不同寻常的宴会, 有难以言喻的紧张感弥漫其中, 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 平均每个人每隔十秒钟,就会抬头看一眼楼梯。   一个侍候在走廊外面的门童接到指示,顺着另一条通道小跑来到楼上贵宾套房, 带着一套全新的衣物, 敲开门。   “您好, 先生, 按照您的吩咐, 我送来了换洗衣物。”他小声说。   门在他面前开启, 有微微的血腥气, 混着套房内的熏香, 仿佛一股滚烫的风, 让人心跳快几拍。   侍者不敢抬头,心里牢记着几位前辈给过的教训——能住在therium Velorum的,都是大人物, 他们得罪不起。   大人物接过他手中的衣物,侍者心跳如雷, 一个劲地低头,却还是忍不住抬眼往上瞧,然后如愿瞥到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在走廊柔和的灯光下,几乎都有玉的质感。   而在那手往上一点,侍者看到一截白而细腻的衬衫袖口,细腻温和,是不用查价格就知道的昂贵,可惜的是在袖口的最边角沾了一点新鲜的血迹,已经毁掉了。   “多谢。”   大人物终于开口说话,声音是侍者想象过的清越,只是带了点沙哑。   侍者连忙道:“您客气了,为您服务是我的荣幸!”   他更深地低下头去,向贵客鞠躬,而那人没有再理会他,接过衣物以后便关上了门。   走廊重新恢复寂静,唯有一股将散未散的香气还环绕在侍者周围。   ……   ……   套房里,余逢春只开了一盏灯。   昏黄黯淡的光线下,余逢春把身上的衣服脱了个干净,赤裸着身体走进浴室,眼神晦暗地盯着面前浴缸中的一池血水。   0166登录上线,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余逢春扔在外面的衣服,上面全是血。   [怎么回事!]它吓了一跳,[你杀人了??]   “没有,”余逢春回答,“我自己的血。”   0166也看到了浴缸里的血水:[……你想干什么来着?]   “不干什么。”   余逢春蹲下身,拉动水阀,露出衬衫袖口下快要愈合的刀割伤口。   浴缸中的血水化作漩涡。滚滚流进下水道,没一会儿就干净了。   余逢春回忆道:“那段时间精神状态不太好,一直在做一些比较过激的行为。”   比如在会所豪华套房的浴缸里割腕。   0166:[……]   和其他那些任务世界不同,这里是余逢春的本源世界,从头至尾的经历者只有余逢春一个,0166连旁观者都不算,顶多算是在他彻底崩溃绝望时拉住他的一根绳子。   察觉到了小系统的紧张,余逢春安慰着笑笑:“别害怕,我现在没事了。”   他走了太久也太远,现在站在自己的位置往后看,发现曾经困扰自己的很多烦恼不过如此。   只是那个时候太年轻也太脆弱,所以被轻易打倒。   “现在几点了?”余逢春问。   0166道:[晚上7:38。]   啊哦。   余逢春也不盯着水看了,迅速站起身,把能打开的灯全部打开,站在镜子前换上侍者送来的衣服。   摩卡色粗花呢外套配罗兰灰衬衫,很漂亮也很休闲,让人联想起英伦街头的一捧杂色花束。   0166分出一点去看楼下的宴会厅,发现余逢春的穿着可以说是里面所有人里最亮眼的一个,几乎可以说是格格不入。   等再回来,余逢春已经在对着镜子整理发型了。   “你觉得我这身衣服怎么样?”他向0166寻求意见。   0166实话实说:[下面没有一个人穿的和你一样。]   “那当然,”余逢春道,“他们不配和我穿一样。”   [……]   “发型呢?发型怎么样?”   [挺好的,]0166说,[你长得好看。]   它没有敷衍。   余逢春长着一张完美的好脸,眉眼淡雅清丽,似春雨朦胧后的一丛盎然繁花。   有这样一张脸,他穿什么衣服都会好看,搭配什么发型都会亮眼。   在一场男士服饰以低调颜色居多的宴会中,这身搭配绝对足够吸引眼球。   “那就好。”   余逢春乐滋滋的,又整理了一下袖口的饰品,眉眼中有藏不住的期待。   0166这时候终于警觉了。   [你为什么这么高兴?]它问。   从见第一面开始,0166就知道余逢春是个懒团子,能坐着绝不站着,极其不爱出门,可以在床上躺一天,别说是参加宴会了,出门逛个街都不乐意。   现在他这么兴奋期待,还用心打扮自己,里面绝对有猫腻!   余逢春没有回答它的问题,只是在镜子里,青年露出一个羞涩的笑,不太好意思,仿佛白日清晨,翠绿叶子上的一颗露珠。   0166明白了。   邵逾白在楼下。   余逢春回忆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话还没说完,又一阵敲门声响起。   传声器打开,一个男人的声音传进房间,语气严肃。   “少爷,宴会已经开始了。”   余逢春没有回答,正在专心处理衣角上并不明显的水珠。   见房间里的人迟迟不回应,男人又加重语气道:“先生吩咐过,您今天晚上必须参加这场宴会。”   他已经等了几个小时了,余逢春始终没有出门的意思,男人心中不满,再次抬手叩击房门。   金属门把突然转动,男人后撤半步的皮鞋尖还来不及收回,就被带着水汽的亚麻方巾砸中喉结。   余逢春笑眯眯地威胁:“再多催一次,今天晚上让你穿着衣服去泳池里游泳。”   现在是二月份,泳池里的水如果不加热,跳进去游一晚上能把人冻出毛病。   男人后槽牙在阴影里绷出青白棱角。   他沉默地叠起方巾,却在松手瞬间扔在地上,用鞋跟碾过刺绣暗纹,审视打量的目光,从余逢春的发型一路看到鞋子。   视线扫过余逢春的领口,男人沉声道:“少爷,您这一身衣服不大妥当。”   “你现在真是什么都管了,是吧?”   余逢春往前走,完全不理会男人说的话。   他问:“你是少爷还是我是少爷?”   男人道:“先生让我来辅助你。”   余逢春:“催我出门,管我穿什么衣服,这个不叫辅助,这个叫保姆,而且是很讨嫌的保姆。”   “……”   男人不说话了。   余逢春越走越远,他还留在原地。   阴沉沉的目光跟在余逢春身上,不知道看见了什么,男人深吸一口气,所有情绪隐于眼底,快步跟上余逢春的步伐。   ……   ……   宴会厅里,音乐与交谈声都随着余逢春的步伐有了瞬间的寂静,无数目光或敬畏或窥探地朝着楼梯看去,余逢春坦然自若,接过侍从手里的酒杯,走下高台。   人群中,一个地位明显高于其他人的男子快步上前,停在余逢春面前,目光在他的摩卡色外套上扫了一圈,未流露半分不悦,笑容满面。   “余少爷,”他伸出手,领带夹上的翡翠颜色透亮,“您大驾光临。”   余逢春看了他一眼,把手伸过去,语气漫不经心:“父亲让我过来的。”   男人低下头,语气恭敬:“余先生日理万机,最近身子可还好?”   他不是真的想打听余逢春他爹的身体如何,反正余逢春不可能在外面说他爹快死了。   于是余逢春似笑非笑地回过头:“周青,给……”   疑问的目光重新落在男人身上。   男人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了一瞬间的凝滞,但又很快消失。   他自我介绍:“聂松,做点小本买卖,余少爷您随便叫。”   余逢春点点头,把手里的酒杯递给周青,“周青,给聂先生讲讲父亲的事情。”   被他这么指使,跟在后面的周青脸色更难看了。   明面上,他是余逢春的人,但实际上却是余先生派过来,看着他儿子的。余逢春没有权利这样吩咐他。   “少爷,我——”   周青想要拒绝,而余逢春却在这时转过身。   “你什么?”他问。   一双眼眸黑沉沉的,像悬崖底下无波的潭水,等着周青把话说完。   小少爷给人的感觉不一样了,眼神跟周青真正的主子有点像,一瞬间竟让周青屏住了呼吸。   等缓过神来,周青压着气,慢慢说:“我会讲清楚的。”   余逢春满意点头:“那很好。”   两人的眼神交流只有短短一瞬,以周青的让步为结局。聂松并没有看出端倪,乐呵呵地在旁边等着。   余逢春绕过他,走进宴会厅。   0166终于找到时间说话:[你不想来这里。]   “对,”余逢春干脆承认,“我第一次来这个地方的时候,很不情愿。”   连A大的学生都知道,A市有个大人物,姓余,叫余术怀,是余逢春的父亲。   法治社会,谈不上只手遮天,但也有钱有权,是金字塔尖的家族。   这样的宴会,落在普通人眼中或许已经足够奢华高级,但完全够不上余家的档。   余逢春今天会来,归根到底是前段日子他做的事情不合余术怀的心意,所以既让他跑腿,也在敲打他,让他以后更乖觉些。   [他好坏。]0166说,[你可是他的孩子。]   世界上最偏心溺爱的父母名单已经诞生了,0166荣登榜首。   余逢春淡定道:“他不是父亲,他是王八蛋。”   女人指尖的艳红色,在光下泛着暧昧的流光。余逢春无视一路上若有若无的挽留勾搭,径直来到小桌旁,翘着二郎腿坐下。   他记得这场宴会里有一款巧克力味道不错。   0166又问:[他对你很不好吗?]   它和余逢春认识得太晚了,余逢春又从不提自己以前的事,所以0166很想知道多些。   “他对所有人都不好,”余逢春解释,“所有人都是他的工具,短暂的疼爱包容,只是因为他觉得你有用。”   等没用了,随手扔开,自己发芽还是烂在泥里,余术怀不理会。   对此,余逢春有深刻体会。   可笑的是他以前不觉得这样有问题,还满心满眼地以为是父亲要求高,只要自己再努力一点,就会被夸奖,被爱。   真是饿疯了,垃圾也敢塞嘴里。   [那邵逾白呢?]0166又问。   “嗯……”   余逢春沉吟片刻,尔后肯定道:“他是个好人。”   说这话时,他眉眼中藏着很深的怀念,仿佛在那一瞬间回到了过去某段只有他自己记得的时光,神色都跟着和软下去,指尖愉快地敲动餐碟。   [你们是怎么遇见的?]   “就是这里,他是聂松的保镖,跟有他来参加宴会,然后……”   “打扰一下。”   声音从余逢春身旁传来,带着经年熟悉的音调,仿佛跨越了千万年的漫长岁月,如风雪一般落在余逢春肩头。   时间,地点,人物。恰到好处。   余逢春坐在椅子上,只有肩颈微微转动,漫不经心地看向来人。   故人多年未见,音容犹似从前。   邵逾白站在他身边,手里端着一碟擦了橘丝的巧克力慕斯,与很多很多年前的一道影子重合在一起,让人心中滚烫。   “或许您会喜欢这个。”他说。   慕斯被放在余逢春面前,配套的银色小餐叉也被摆在最顺手的位置。   男人穿一身颜色低调的西装,黑白之外,领结却选择了一条用色大胆的勃艮第红,在颜色碰撞中显出几分难言的心机,让人看见的第一眼就想将手伸过去,勾出领带攥在掌心。   黑色外套很好地衬出了他结实修长的身材,借着摆放餐碟的动作,邵逾白微微俯身。   余逢春嗅见了他身上的淡淡香气,清凉淡雅。   “为什么给我端这个?”   欣赏的目光将邵逾白从头看到脚,来回几圈后,余逢春才翘着二郎腿问。   邵逾白微微一笑:“聂先生让我在一旁眼睛尖点。”   聂松组织宴会,下了请帖,余逢春从进到宴会厅开始就摆出一副生人勿进的姿态,他作为东道主,花点心思也是应该的。   余逢春接受了他的解释。   没有理会面前精心准备的蛋糕,余逢春的眼神仍然在邵逾白身上徘徊,暗藏欣赏喜爱,尤其关注那条领带。   看了很久,他才缓缓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闻言,邵逾白又笑了,眉目间溢出盈盈笑意,仿佛有一川碧水流淌。   他长了一张能把余逢春勾得心醉神迷的脸,笑一下更是惹人心动。   笑完以后,他轻声道:“我叫邵逾白。”   “行,”余逢春点头,将名字记在心里,“你可以走了。”   于是邵逾白微微躬身,随后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离开,循着角落往宴会厅后方走去。   西装如第二层皮肤一般贴合他的脊背,肩线宽厚有力,下摆却划出一道克制的弧线,恰到好处地将腰线勾勒。   如同一件赏心悦目的高贵展品。   0166冒出来:[他是不是在……]勾搭你。   感觉太明显,容不得系统忽视。   “对。”   余逢春分了一小块蛋糕放进嘴里,是记忆里的味道。   [你俩一见钟情?]   “不是。”余逢春给0166解释,抛出个重磅炸弹:“他有任务在身,今天是专门来勾搭我的。”   0166大震惊。   余逢春放下叉子,换了个姿势坐着,目光仍然往邵逾白离去的方向看,像个被漂亮男人迷住心智的富家少爷。   “邵警官是卧底来着,”他轻描淡写地说,“老头子这些年脏手伸得太长,海湾区的项目更是挑战别人底线,上面有心整治,但又抓不到确切证据,所以——”   余逢春抚平袖口褶皱起身,从侍应生托盘里重新端来一杯酒,在酒香浮动间轻声呢喃,将一切隐秘又暗流汹涌的意味藏在平淡话语中。   “他是枚活钉子,而我。……”   酒杯中的暗红液体在颈侧投下波澜幽光,余逢春徐徐呼出一口气,视线半偏,再次落去卧底离开的方向。   “恰好是他选中的,能把钉子楔进心脏的人形榔头。” 第92章   夜色寂静。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一道亮黑色的直线疾驰而过,发动机发出的嗡鸣声几乎让空气一同震动,像离弓箭, 在平直的道路上飞速行驶。   顶级超跑布加迪DIVO中,余逢春百无聊赖地注视着快速向后移动的街景, 身上的甜味挥之不去, 与车内熏香混在一起, 构成宴会最后的余韵。   一张限速提示在眼前闪过, 余逢春匆匆看了一眼, 发现周青已经不是超速行驶那么简单了。   如果前面有个障碍物, 他大概会毫不犹豫地撞过去, 他和余逢春是死是活全看天意。   心里憋着气,所以开车这幅死样子。   余逢春敲敲车窗,平静地开口:“父亲让我们低调点, 如果这个时候你撞死个人……”   周青跟余术怀没有血缘关系, 一旦出事, 余术怀不可能保他, 他自己心里也清楚。   车速慢慢降了下去。   只是司机的脸色仍然非常难看。   余逢春才不管他高不高兴, 调整座椅, 半躺在跑车里, 把腿搭在前面的置物箱上。   深色直筒长裤随着姿势的变动微微后扯, 露出一小段脚踝, 包裹在菱格羊毛袜里,形状精致,有一种隐晦的雅致性感。   周青的目光在上面环绕一圈, 随后不留痕迹地收回,仿若无事发生一般专注眼前的道路。   他以为自己做的不露痕迹, 又或者他并不在意是否有人会发现,总之当余逢春再次开口的时候,车里的气氛变了。   “你去帮我查个人。”他随意地拨弄着手指,语气仿佛只是心血来潮的命令。   周青握住方向盘的手紧了一瞬,“什么人?”   余逢春回忆一下。   “邵逾白,”他说,“聂松身边的人,你去问一下。如果干净,给我要过来,价钱好说。”   周青深吸一口气,很不耐烦:“为什么?”   “好看啊,”余逢春自然而然地说,然后开始回忆,“高收腰西装底下全是腿,你真该看看那条领带。”   “……”   余逢春从来没有这样过。   他从来没有因为一个男人好看,就想把他要过来。   周青僵着嗓子说:“你不喜欢男人。”   “我看起来很喜欢女人吗?”余逢春反问。   其实他谁都不喜欢。   这个时间段的余逢春,正在陷入最无可救药的自毁倾向中,别说人了,路边的花草猫狗都得不到他一个正眼。   他什么都不喜欢,什么都不热衷,自顾自地陷入一片粘稠深邃的黑暗里,自救无能。   但周青却把他的反问当成了一种证据。   “先生不会同意的。”   余逢春懒洋洋地笑了,然后他说:“不,他会的。”   “再过半个月,海湾区的跨境物流枢纽项目就要开启了,他需要我。”   一语中的。   如果海湾区的跨境物流枢纽能够顺利启动,那带来的利益将会是目前整个家族一年盈利总和的十倍甚至更多,而余逢春作为余术怀的小儿子,必然要以血缘亲族的身份参与进去。   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哪怕他真的喜欢男人,余术怀也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就放弃他。   周青的最后一道倚仗也倒了。   “三天,”余逢春下达最后通牒,“三天之内,我要看见他出现在我的门口。”   周青没有说话,这是答应的意思。   余逢春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满意地往后躺,一股更幽微的酒香缓缓逸散。   宴会上的葡萄酒绵苦清香,余逢春喝得不多,周青能从他身上闻出来。   黑色钢铁铸成的巨兽在道路上疾驰而去,轮胎压过了无数不该言语的心思。   *   *   宴会结束以后,邵逾白没有立即离开,而是被人请到了一辆车上。   聂松正在那里等着。   一上车,邵逾白就先开口道:“抱歉,先生。”   聂松正在抽烟,闻言将手搭在窗户上,把烟吐出来以后才问:“怎么了?”   “余少爷好像不是很高兴。”   “他不高兴是正常的,”聂松说,“你办的不错,他没半场掉脸子直接走。就已经很给我面子了。”   这样吗?   光看那位小少爷的言行举动,邵逾白还以为他对自己很不满意。   聂松又问:“他问你名字了吗?”   邵逾白犹豫一下,点点头。   聂松笑了,又抽了一口烟,然后连连点头。   “不错,不错,他有一张好脸,你的也不赖,要是哪天能飞黄腾达,可别忘了我。”   “这个自然。”   “嗯,行。”   聂松把烟掐灭在手边的烟灰缸里,摆摆手,车子也在这时候停下。“你走吧。”   邵逾白下车,发现自己被放在了租借公寓的附近。   聂松的车缓缓消失在道路尽头。   二月份的A市,风还是凉的。   邵逾白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等外套浸上凉意,他才动了动,从口袋里取出一台一次性手机,插上电话卡以后拨通号码。   电话只响了三声就被接通了。   “谁?”   接电话的是个男人,声音很粗,有睡觉被吵醒的怨气。   邵逾白往人行道里面站站,坐在路灯下的座椅上,像个深夜和人家打电话聊天的下班族,只是穿的好看一点。   他说:“不好意思,现在是晚上10:37,我刚结束。”   事实上,现在的时间是9:37,比邵逾白说的整整早了一个小时。   可他说完,那边人的声音却变了,变得很急切。   “怎么样?”   “他问我的名字,”邵逾白说,“聂松也暗示我有机会攀上这棵大树。”   “还有呢?”   “没了。”   “……”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个进展其实相当可以,你是第一个被问名字的。”   邵逾白:“谢谢。”   电话那头还有些别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走动。男人道:“放心,你现在的档案很干净,27岁,孤儿,有过八年服役经验,现在就职于腾晖安保公司。”   邵逾白“嗯”了一声。   男人又道:“你的档案已经被全部抽调出来,如果有必要我会将它们全部删除,我们会尽可能的保证你的安全。”   “谢谢。”   邵逾白眼前划过记忆的片段,片段里是一双黑亮的眼睛,有小型银河藏匿其中,璀璨夺目。   他不自觉地开口:“为什么选他?”   余术怀身边有很多人,如此一个庞大的犯罪集团,绝不可能是刀枪不入的铁桶,比余逢春还要脆弱的环节多得是,为什么偏偏选他?   “这是组织的决定。”男人回答,“具体细节我无权透露,但我可以告诉你,海湾区的项目绝对不能顺利启动,余术怀很看重血脉传承,余逢春会是很好的切入口。   “而且他这个人本身是有弱点在的,只要你好好把握,未必不能成为他的心腹。”   “……”   邵逾白挂断通话,将电话卡取出后用纸巾包好,一次性手机也被拆分成数块零件,确定再无修复可能以后扔进垃圾桶。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只是邵逾白仍然在沉思。   他还在想与余逢春的第一面。   宴会厅上方的水晶灯,每一面都擦拭洁净,光亮经过切面的无数次反射,落在人身上时平添几分虚幻朦胧。   当靠近那位小少爷时,邵逾白第一眼注意到的是他的眼睛,里面没有他预料中的刁滑阴险,反倒如同清澈澈的一潭水。   粗花昵西装配合丝绸衬衫达成平衡,宴会上的光影也恰到好处。余逢春身上有很清淡的香气,不像市面上常见的人工合成香料,在一片繁华喧闹的名利场中,让邵逾白无故想起春天湖畔的柳树。   而在香气之下,有更隐晦的血腥气,已经被尽力覆盖,但离近的时候,还是丝丝缕缕让人嗅见。   伴随着这条线,邵逾白又记起他在宴会上的一举一动,回忆就此中断,他颇为头疼地按住眉心,已经在后悔了。   无论计划还是现实,他都不该那么做,像只开屏的孔雀似的凑上去,既不理智也不端正,被迷了心窍……   余逢春的笑一遍又一遍在眼前浮现,如同一场糟糕又混乱的梦,无端惹人心悸。   为什么要笑呢?   邵逾白叹了口气,站起身,松开束缚喉咙的领带,禁欲气息瞬间大减,将外套脱下搭在手臂上,他缓步朝公寓走去。   *   *   另一边。   布加迪循着一条山路向上驶去,越过三重关卡后停在山腰的一处庄园门口。   占地三十亩的庄园在黑暗中如同一条盘踞在山腰处的巨兽,主体建筑群灯火通明,五层结构错落有致,守在门口的守卫停在车窗前,三重验证后才拉开闸门。   周青驾驶车辆,停在车道最边缘。   余逢春下车,等候已久的佣人在他身后关上车门,接过余逢春随手扔下的外套,一路小跑着跟在他身后。   “少爷,先生在书房等您。”   “呦,”余逢春很稀奇地挑起眉毛,“都几点了,怎么还没睡?”   佣人穿一身黑色长裙,脸上的笑像是从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她说,“需要我为您准备些什么吗?”   她闻到了余逢春身上的酒味。   余逢春摆手:“不用,就是住一晚上,明早就走。”   这座庄园是余术怀的私人财产,从不邀人同住。余逢春虽然是他的小儿子,庄园里也留着他的房间,但余术怀硬性规定,余逢春只能半个月回来一次。   其他人也是如此。   这其实也是一种血缘操纵的手段,通过强制会面和分离来加上后辈的敬畏心理,给这个家族真正的上位者塑造威严和神秘感,方便管理和控制。   佣人应了一声,然后想起什么,又说:“大少爷也回来了。”   “他也回来了?”   这个倒是超出余逢春的预料。   余裴和余逢春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余术怀年轻的时候过得太放肆,一时不慎有了他,但有了以后也没有抛妻弃子,给了那个女人一笔钱,就把余裴买了下来,留在身边教导。   而小儿子的出生,余逢春私心里认为,是余术怀觉得平稳的坦途培养不出可用的工具,需要竞争来打磨。   最好笑的地方在于,即便竞争,胜出的那个还是他的工具,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和自由。   按照这个逻辑,余逢春和余裴是同样的倒霉蛋,本来该相互扶持,但余裴不知道脑子里进了多少水,总是跟余逢春对着干,明里暗里对他使阴招,非常烦人。   想到这里,余逢春停下脚步,隔着一段距离,远远点到余裴房间的窗户。   “让他别来烦我。”他对佣人说。   佣人点头应声,但根据余逢春以往的经验,她应下也不会管用。   余裴贱得很。   ……   来到书房,余逢春低头整理袖口衣角,确定自己人模人样以后才敲门。   “进。”   听见门内人吩咐,余逢春转动门把手,缓步踏入书房。   书房以胡桃木镶金线的拱形天花板为穹顶,七米高的雕花柚木书架嵌在三面墙壁上,隔板边缘镶嵌黄铜导轨,书房中央摆着一张由整块黑檀木打造的半月形书桌,光线通过镂空的灯罩徐徐落下,明亮又不刺眼。   余逢春转身关上房门,谨慎地停在书房中央,轻声唤道:“父亲。”   书桌后的男人终于抬起头来。   权力的滋养或许比人们的普遍想象更有效力,年近六十的余术怀外表看上去只是一个有些许白发的中年男性,身材瘦削,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神锐利,骨相与余逢春有几分相似,但又比他更刻薄。   余术怀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永不知足的贪婪饥饿,被勉强压在文质彬彬的人皮下,只有很少的人能看清。   “回来了?”   “是。”   “我听周青说,你看上个人。”余术怀道,半点没有遮掩的意思。   十分钟前余逢春在车上和周青说的话,现在已经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是,”余逢春又应道,“挺有意思的。”   “年轻人,活泼点不是坏事,多个人跟在你身边我也放心。”余术怀将几份文件单独抽出来放在手边,“海湾区的项目快要开始了,我不希望有任何问题出现在你身上,明白吗?”   余逢春道:“我明白。”   “那就好。”   余术怀起身绕过桌子,带着一股烟草味走到余逢春面前。   他没有提起余逢春在宴会上的种种表现,也没有提他不得体的衣服和车子,像个真正的父亲那样拍拍他的肩膀,一言不发地将余逢春今夜的问题和错误都遮盖过去。   打一棒子再给个枣,所有人都明白这个道理,但所有人都捱不过去。   余术怀道:“去睡吧,如果合适,他明天就能过来。”   余逢春无言离开。   回到他在庄园的卧房,余逢春看见有人正在门口等他,是之前那个迎上来的佣人。   “怎么了?”   佣人端着托盘,托盘里是醒酒汤,跟他走进房间后,她小声开口:“大少爷房间里有药膏的味道。”   余逢春动作一顿:“确定吗?”   佣人点头。   “知道为什么吗?”   “好像是为了一个女人……大少爷想要到身边,先生不同意,大少爷不满,在外面喝多了酒,抱怨了两句,不知道怎么就传进先生耳朵里,然后就……”   然后就挨打了。   难怪他这时候住在庄园里,感情是被打的动不了了。   余逢春哼笑一声,坐在沙发上,想着余术怀刚才说的那些话。   0166此时感叹道:[他可真是架桥拨火第一人。]   刚打压完余逢春,转头就把稍得意一些的大儿子收拾了一顿。余裴要人不同意,余逢春还没开口,就说明天能送到他门前。   要是让余裴那个蠢货知道了,肯定会对余逢春心生不满,到时候又是一场闹。   挥手让佣人去休息,余逢春端起醒酒汤喝了一口,毫不意外。   “他一直是这样,”余逢春说,“挑拨离间的好手。”   余裴没有坏到骨子里,就是蠢,所以很容易被操纵。   余逢春以前也是这样。   一人一统沉默许久,余逢春放下汤碗。   “算了,不想这个了。洗澡睡觉。”   明天邵逾白会来,余逢春得好好想想怎么把人长长久久地留在身边。   与此同时,邵逾白开始做梦。   梦境转瞬即逝,但那是一场火灾。 第93章   早晨, 余逢春醒来,佣人跪坐在他的床边,说余术怀已经出去了。   “先生说, 希望两位少爷一起吃早饭。”   余逢春去看时间。   已经九点了。   “那为什么不喊我起床?”他问,艰难地坐起身, 头很晕。   佣人早有准备, 递来温水和药, 等余逢春吃下以后才继续说:“是先生吩咐不要喊您起床, 他说你要是睡得晚些, 就让大少爷等着。”   哇偶。   “所以他现在在下面等着了?”   迎上他的目光, 佣人很怜爱地点点头。   余裴伤口疼, 晚上根本睡不着,所以很早就在餐厅里面等着,现在都快气死了。   余逢春放下杯子, 大开眼界。   ……   二十分钟后, 余裴终于在餐厅等到了姗姗来迟的余逢春。   小少爷像是刚从被窝里爬出来, 穿着一身浅灰色的睡袍, 睡眼惺忪, 额前的头发是湿的, 沾着点水汽。   瞥了一眼 坐在餐桌旁脸色铁青的余裴, 余逢春往椅子上一坐, 一招手:“开饭吧。”   守在一旁, 随时等候吩咐的佣人们随即开始上菜。   盘碟落在桌面上发出并不明显的响声,余裴就在这些响声里面,脸色越来越难看。   偏偏在这时候, 余逢春还看了他一眼。   “疼不?”他问。   余裴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冷笑,满满的怨气:“这么关心我?”   余逢春收回目光:“别多想, 只是假装一下。”   “……”   余裴不光年龄比余逢春大,个子也比余逢春高,往边上一站跟座铁塔似的,他的长相更多的遗传自余术怀而不是他的母亲,因此即便浓眉大眼,眼角眉梢中也有几分狡猾,配合结实的身材,给人感觉很不好惹。   前两天他被余术怀拿鞭子打后背,现在伤口还没有愈合,久坐久站都会很疼,余逢春到的时候,余裴的脸色已经开始发白了。   余逢春不想跟个快要昏过去的人计较,准备相安无事地吃完这顿饭。   然而他刚要动筷子,佣人就带着一部手机走了过来。   “小少爷,有您的电话。”   余宅吃饭的时候不能接电话,是无数条规则里面的一条,这个时候能让用人亲自送到余逢春面前的,大概只有昨天晚上那件事。   “你好。”他接过电话。   “哎,余少爷,早上好!”   电话那边是聂松的声音。   余逢春一挑眉,放下筷子:“聂老板,有事吗?”   对于余逢春还记得他名字这件事,聂松表现得受宠若惊,连忙回答道:“哎呀,这不您昨晚上看上个人嘛,他原本是我手里的,所以我琢磨着得给您打个电话讲讲。”   到余逢春手里之前,邵逾白是聂松的下属,所以无论于公于私,这面上余逢春都得给他过全了,免得后面有人怀疑他的来路。   “行,你说吧。”   然后聂松就开始滔滔不绝,三分实话三分自夸,还有四分是要把邵逾白往神仙的方向捧,那叫一个用词精妙唾沫横飞。   如果邵逾白知道他的前老板对他的前途这么用心,一定会很感动。   余逢春耐心听着,后来嫌举着手机麻烦,打开免提放在桌子上。   跟着听的余裴脸色已酷似锅底。   他要个女人,父亲无论如何都不同意,还因为他喝酒说错几句话就把他打成这个样子,而余逢春这么大逆不道,公然在宴会上看上个男人,居然就这样同意了,还闹到庄园里……   果然父亲还是疼这个小的吗?   余裴的心情顿时更加阴沉,草草吃了几口便回房间了。   另一边,余逢春挂断电话,转头看向跟在身旁的佣人。   佣人会意,在他耳边小声说:“周先生已经去接了。”   余逢春说:“让他直接送到我那里。”   佣人应下,转头又给余逢春端了杯热豆浆,让他喝完再走。   因为余裴的提前离场,这时候餐厅里等候伺候的佣人少了大半,离餐桌最近的只有余逢春身边这位。   她叫常狄,很小就来到庄园工作,基本上是把自己的一辈子都卖给了余术怀,余逢春和她认识很久,她是余术怀安排给余逢春的人。   同理,余裴身边也有这样的存在。   在保证两个儿子基础资源完全对等的前提下,再稍加施以不对等和倾斜,会更有利于激化矛盾。   ……   早晨吃的药会抑制食欲,余逢春下楼坐在餐桌前,纯粹是因为不想让余裴脸上太难看,现在人走了,他也没心情吃饭了,喝过豆浆以后就让佣人派车,把他送回阙空里。   阙空里是最近几年由余氏财团出资兴建的高级别墅群,以空中花园和低调奢华为营销点,造价高昂的同时因政策限制,只能对一定人群售出,保证了私密性。   余逢春二十一岁生日的时候,余术怀将其中一套别墅的钥匙送到他手里,作为生日礼物。   对于这套房子,余逢春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毕竟阙空里的建造和装修成本已经大大超出了余逢春曾经的标准。   而且阙空里的空中花园设计非常巧妙,几乎是把花园搬到了卧室外面,只要好好打理,一年四季都会如春天一般,难得一见。   余逢春没有理由拒绝。   ……   等余逢春到阙空里,周青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他对被派去接人这件事有许多不满,站在门口抽烟,等看见余逢春才慢悠悠地掐灭火。   “人呢?”余逢春问他。   周青把烟丢进垃圾桶:“里面呢。”   “你把人放进门,然后自己在外面等着?”   周青皮笑肉不笑:“你家,我可不敢进。”   说得好像余逢春的家是什么龙潭虎穴,一进去就会被剥皮抽筋。   [呸!你装什么呢,从进来开始你就拉着脸,跟谁欠了你似的#%#……]   0166骂了一声,小系统终于憋不住了。   “别生气,”余逢春轻飘飘地安慰,“他眼瞎。”   眼瞎的周青说完以后,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等待余逢春发作。   而余逢春的唯一反应就是绕开他,开门回家,好像完全没把周青说的话和他这个人放在心上。   被关在门外,两侧路旁的花枝摇摇晃晃,周青盯着面前紧闭的大门,眸色沉沉,心里的气仍然没有散开。   余逢春理会他,他不高兴,余逢春把他当土拍开,他也不高兴。   真贱啊,他从心里骂自己,恨铁不成钢。   余逢春才没心情理会周青的那些乱七八糟心思,进家门以后,他看到了规规矩矩坐在一层沙发上的邵逾白。   跟昨晚的优雅禁欲不同,今天邵逾白穿的衣服很简单,普通的衬衫长裤却难掩好身材,一个行李箱摆在他腿边上,提手上系着一根红色丝带。   像个背井离乡嫁过来的小媳妇。   余逢春关上房门,站在门廊那儿打量,心中疯狂畅想。   听见他回来的声音,原先好像在发呆的邵逾白连忙站起身,神色略有慌乱,仿佛不知道自己在这样大而奢华的地方该处在什么位置,很自然的手足无措。   余逢春笑了,目光落在他腿边的行李箱上。   “这是要住下吗?”他问。   邵逾白也不太好意思,轻声道:“周先生让我收拾一下住过来。”   “哦,他的意思。”余逢春慢悠悠地往前走两步,靠在一边的墙上,“那你呢?你怎么想的?”   他今天穿了一件小格纹衬衫,外面叠穿v领针织衫,下身搭配卡其色直筒裤,一身低饱和颜色衬得很有书卷气,脚上的马丁靴又给这抹温柔突出了些许锐利。   白天的余逢春,与昨天夜里有一些不同,但那双眼睛还是明净澄澈,看向邵逾白时,干净得像一柄冰刃,冷而利地往人心口扎。   邵逾白迎上他的目光,眼神坚定,没有丝毫躲闪,道:“我很愿意。”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谁都不会轻易放弃来到面前的翻身机会,跟着聂松,他干到死也就是一个保镖,可跟着余逢春,以后聂松见了他都得点头哈腰。   邵逾白的回答没有问题。   余逢春很满意。   “行,跟我过来。”   说完,他转身往二楼走去,余光看到邵逾白抛弃行李跟在他身后,两人之间隔着三级台阶。   余逢春把小媳妇带到了跟主卧隔了两个房间的次卧门前。   “这个房间以前没人住过,你以后可以睡这里,”他说,“不喜欢的话也没事,一楼房间随便挑。”   邵逾白打开房门,朝里面看了一眼,道:“这里很好。”   闻言,余逢春一挑眉。   他确认:“你觉得这里好?”   邵逾白点头,眼神不解地看过去,不明白余逢春为什么要再三确认。   “你安于现状,对自己不是坏事,对我却没什么用处,”余逢春轻声道,“做我身边的人,你应该往更高处爬,而不是觉得这里就足够……”   他越说越轻,尾音消弭在唇舌,像一缕将断未断的丝线,手指也浅浅停在邵逾白胸前,在他心口的位置点了点。   话没有问题,可他的动作中却仿佛有更多意味,不单单是劝诫邵逾白奋力往前。   气氛有一瞬间的凝稠,呼吸都随之减缓,邵逾白微微垂眸,望着余逢春随意搭在自己胸口上的手。   有一截纱布缠在手腕上,盖住了伤痕。   昨晚的血腥气就来自于这里。   邵逾白缓缓开口:“我明白了。”   话音落下,古怪的氛围瞬间打破,余逢春若无其事地收回手,靠在门框上。   他问:“周青把电话给你了吗?”   “给了。”   “晚些时候跟他打电话,聊聊自己该做什么,”余逢春说,“他干的时间比你久,条理也比你清楚些。”   “那他呢?”邵逾白问。   “他?”余逢春笑了,眼神很讽刺,鞋跟有意无意地磕着墙面,“周青的心太杂太乱,我不喜欢,你可千万别学他。”   “是吗?”   邵逾白装模作样地笑笑,忽视心里闪过的莫名其妙的喜悦,“周先生很得力。”   “他的得力对我毫无用处,他是父亲的狗,不是我的。”余逢春笑眯眯地说,“我对此很遗憾。”   “……”   邵逾白沉默不语。他不知道说什么。   好在余逢春没准备让他两眼一抹黑。   “我昨天晚上看到你的时候,觉得你识趣又可靠,会不会做事不要紧,要紧的是你对我忠心。”   他慢慢地说,指尖再次点在邵逾白的胸口,那是昨夜勃朗第红领带的位置,有心跳在手下震颤。   余逢春喃喃自语:“周青哪里都好,可惜不是我的……你是我的吗?”   伴随着问题,余逢春手下用力一按,仿佛要穿透皮肉去触碰那颗鲜活跳动的心脏。   邵逾白闷哼一声,抓住余逢春的手腕,指腹若有若无地蹭过纱布粗糙的表面,眼神锐利坚定,黑沉沉的一潭水上,倒映出余逢春的影子,和他藏得很深的野心。   “我是。”他说。   真乖。   ……   ……   周青没有按照余逢春的意思,在电话里给邵逾白讲清楚该怎么做。   第二天一早,他直接敲开了门,像主人那样坐在一层客厅里。   余逢春还在楼上睡着,是邵逾白开的门。   “还睡着呢?”周青问。   邵逾白点点头,余逢春专门嘱咐了不要叫他起床。   “真能睡。”   周青嘟囔了一句,语气说不上是无奈还是嘲笑,盯着邵逾白的眼神不大友好。   资料显示,余术怀的小儿子余逢春身边,长久跟着的助理只有周青一个,两人关系融洽,余逢春但凡参与进家族合作中,身边总是会跟着周青。   几次遇险,事后也是周青在解决。   邵逾白本以为他们起码也是志同道合,可真正靠近余逢春,才发现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两人之间有很大的矛盾。   “坐吧,”周青扬起下巴,点点旁边的座位,“我给你讲讲该干什么。”   邵逾白依言坐下,摆出一副学习的姿态,表情很认真。   看他这副样子,周青又想抽烟。   但余逢春的房子里绝对不能出现一丝烟味,周青虽然烦躁,也有心跟他对着干,但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他心里有杆秤。   于是泄气般把烟盒拿在手里摆弄,周青随意开口:“你现在的位置,以后是用来接替我的,但也不一定,得看你有没有这个运气……”   邵逾白闻言打断他:“我没有吗?”   话语中的挑衅意味太过明显,周青随意的动作就此顿住,抬起眼,看着邵逾白坐在面前沙发上,衣着简单素净,眼神明亮,和那天夜里一样让人心烦。   余逢春在车上说的话,周青还记得。   左右就是个靠脸上位的玩意儿,还真以为自己能在余逢春身边划个位置?   看来余逢春说的话还是太好听了,把人哄得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能鱼跃龙门。   周青嘴角咧起,笑容像一头准备伺机进攻的狼。   他换了个姿势坐着,缓缓开口,语气轻柔却难掩恶意:“你之所以被选中,是因为先生要给少爷个奖励,而你就恰好出现在少爷面前,少爷顺水推舟选了你,不是因为你有多引人注目,知道吗?”   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我并不认为自己有多引人注目,”邵逾白回答,语气真诚,“但我是全心全意跟着他的。”   这话像是在讽刺周青不忠心。   周青嗤笑一声,看像邵逾白的眼神很不屑:“还没爬上床呢,就觉得自己独一无二了?”   “我没有这样说。”   “装什么呢?你不过就是个——”打发时间的玩意儿。   话没说完,被另一道声音打断。   “周青。”   在客厅中对峙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向上看,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的余逢春正站在楼梯上,眼神清明冷淡。   他看着周青,冷声道:“说错话了。” 第94章   空气瞬间寂静下去。   周青太阳穴抽了两抽, 在余逢春的目光下不情不愿地低下头,做出让步。   然而余逢春并不满意。   “道歉。”   周青猛抬起头,眼神恼怒又不可置信。让他跟这个玩意儿道歉?   面对他的质疑, 余逢春寸步不让,再次重复:“周青, 给他道歉。”   “我凭什么跟他——”   “——你如果现在还想留在我身边, 而不是马上滚回庄园, 就道歉。”   “……”   余逢春把话说绝了, 没有留毫厘余地, 周青明白这个时候自己如果再不作为, 余逢春一定说到做到。   咬着牙, 他看向从刚才开始便保持沉默的邵逾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真是不好意思。”   邵逾白也没有过分为难,只是对温柔地余逢春道:“周先生只是不小心, 不是有意的。”   [我闻到了熟悉的味道。]0166说, [一般这种味道只在你身上出现。]   没想到邵逾白也会。   余逢春从心里笑笑:“他何止是会。”   他可太会了, 没看见周青都快被他气死了。   明面上, 在听到周青道歉以后, 余逢春的脸色和缓下去。   不管道歉是真心或假意, 糊弄过去, 让大家面子上能看就可以了。   “把话说清楚就行, ”他走下楼梯, “既然你们都在我身边,暂时离不开,那就和平相处。”   周青没再说话, 默认了。   而邵逾白则直接绕过他往厨房的方向走,不过几次呼吸的功夫又出现, 带来了刚磨好的咖啡,奶罐和方糖都准备好了。   余逢春很新奇:“你怎么知道的?”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邵逾白这些,本来是打算让周青教的。   邵逾白回答:“我看到了咖啡机。”   “那你起得很早。”   周青冷笑一声。   余逢春端着杯子斜眼看他,语气疑惑:“你什么毛病?”   “他起的早,”周青面无表情,“依据是什么?”   余逢春道:“起的比我早就算早。”   “……”   半蹲在桌子旁边的邵逾白按照余逢春的指示开始加糖加奶。   周青短暂闭了闭眼,不想再看。   他说不上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感觉,终于摆脱这些伺候人的活儿了,应该高兴才对,可心里却怎么都不是滋味。   有种在地主家卖力几十年的老头终于被放归回乡,却站在门口看着新进门的长工,又嫉妒又难受。   说白了还是自己贱。   周青的纠结全部藏在心里,面上还是一片冷漠嘲讽,可余逢春再来一次,看的比想象中还要清楚。   “他干得不错。”他开口。   周青抬起头来,看看邵逾白,又看看余逢春端着杯子的手。   余逢春翘着二郎腿,喝了口咖啡后又说:“找机会教教他,其他的你不用管了。”   这就是准备让他接周青位置的意思。   周青想骂人也想骂自己,脸色变换好几次,站起身。   “知道了,”他冷冷说,“我过来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余逢春在沙发上抬起头,黑色长领毛衣看着很柔软。   周青道:“先生让我告诉你,明天有一场会面,你需要去看着。”   余逢春眨眨眼:“李贴台?”   “对,”周青说,“有专业谈判,你坐在旁边看着就行。”   余逢春点点头:“知道了,你走吧。”   周青二话不说就走了,生怕晚一步自己就死这儿。   ……   楼下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余逢春放下杯子,走到窗户边往下看。   一片花枝繁香的空隙中,余逢春望见周青开来的车缓缓驶离阙空里。   那辆车余逢春有印象,是半山庄园统一购置的办事车辆,周青开了这辆车来,自然要把车重新开回庄园。   即便余逢春很早前就知道周青是余术怀的人,再看到这一幕,还是觉得以前的自己可笑至极。   “李贴台是谁?”   余逢春一愣,发现邵逾白来到自己身前,和他一起朝外看。   “你不该问这个。”余逢春说。   “是的,”邵逾白也点头表示认同,“只是觉得你在想别的事情。”   眼神变得很远,好像在回忆一些不好的事情,所以邵逾白贸然出声,帮他转移注意力。   余逢春笑了一下,领他的情:“谢谢。”   他离开窗户边,找出沙发后面叠好的毯子披在身上,很随意地向卧底邵警官传递消息。   “李贴台这个名字是他自己取的,他是越南籍,在越南语里,thiên tài是天才的意思,所以他选了中文里读音相近的两个字给自己取名。”   原来如此,邵逾白道:“看来他很聪明。”   “是啊,”余逢春叹了口气,“又聪明又烦人,我不喜欢见他。”   但不得不见。   话说到这里就可以了,再多说,以邵逾白现在的地位,恐怕会有麻烦。   余逢春点到即止,转移话题:“昨晚没睡好?”   他不是随便问的,同床共枕那么多年,邵逾白睡没睡好,余逢春一眼就能看出来。   “是。”邵逾白没有否认,“刚住进来可能不太习惯,过几天就好了。”   “尽快调整。”   余逢春调转视线看向他,眉眼弯弯,像只暖绒可爱的狐狸,吐出来的话却让人心中一惊:“在我身边的人,总是睡不好的话,可是很容易死掉的。”   邵逾白神色不变,说话铿锵有力:“我一定认真调整!”   天嘞,好像余逢春说的话是圣旨。   余逢春细细打量着他的眼神变化,片刻后道:“好,那你调整吧,我再去睡一会儿。”   说完,他披着毯子离开客厅。   之前在卧室里听见楼下有响动,还没睡饱就站在楼梯上制止随时可能发生的打砸事件,现在问题都解决了,余逢春想再睡一会儿。   毕竟从明天开始,很长一段时间可能都不会有假期了。   他迈上楼梯,没有回头。   邵逾白站在原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天蓝色的毯子像云朵,又像海边翻起的朵朵浪花,披在余逢春身上的时候让人感觉很柔软。   邵逾白刚才说谎了,他没睡好不是因为状态没有调整过来,而是因为他一直在做梦。   从遇见余逢春那天开始,他的梦就没有停过。   梦境里,总会有个余逢春。   ……   邵逾白昨天晚上的梦,与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有关。   只是梦境呈现的内容与现实完全相反,邵逾白没有追随自己的冲动走到余逢春面前。他和任何一个普通的保镖一样候在楼梯口,看着华贵灯光下,面如冰霜的小少爷从自己面前走过。   银质袖扣在灯下流转冷光,余逢春经过时,有厚重苦涩的血腥气从他身上溢散而出,全场只有邵逾白一个人闻见。   邵逾白低下头,看着那双定制牛津鞋踏过地毯,在一块鸢尾花纹上停住。   抬起头,邵逾白对上一双冷淡挑剔的目光。   周青跟在余逢春身后,两人隔着一段固定的距离,既不亲密,也不疏远。   察觉到余逢春在看别人,周青向前一步,低声在余逢春耳边说了什么,于是余逢春收回目光,不再看来。   只是单凭那几秒钟的对视,邵逾白已经将那双黯淡的眼眸记在心里,仿佛一盏出窑后还未见天日便悄然碎裂的瓷器,只能透过残缺的躯壳,窥见昔日的夺目。   第二个不同点出现了。   来往恭贺敬酒的人络绎不绝,余逢春的侧脸冷漠疏离,睫毛在颧骨投下细密阴影,从邵逾白的角度,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他耳后淡青色的血管——让人联想到某种易碎的玻璃器皿。   他在这里,又好像不在这里。白皙的面皮下,眼眶底有不健康的晕红,仿佛一具披着艳丽皮囊骷髅,再美,也有一种浮于表面的惊悚可怖。   梦境里的邵逾白没有再看,心里已经暗暗确定自己不可能搭上余逢春这条线。   可就在宴会结束的凌晨,他被周青请到了会所高层。   “进去以后别多话,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   搜身之后,周青撂下这样一句,然后就推开了门。   门后,刮来A市二月份的夜风。   房间里只开着一盏灯,内里的一切家具装饰都隐隐绰绰,邵逾白听见了身后的关门声。   余逢春站在窗边,正朝下看,等邵逾白停在他身后,才回过头。   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俊秀苍白的面庞上笼着冷清的白光,像面纱。   “邵逾白。”   “聂松身边的人?”   “是。”   余逢春点点头,重新将目光投向楼下,语气轻飘飘的:“愿意跟着我吗?”   邵逾白愣住了。   被选中的第一感受并非狂喜或意外,而是无尽的怀疑和思索,他飞快回想着自己隐藏身份来到聂松身边的一举一动,思索究竟是哪里出现纰漏,让别人疑心。   房间一时间陷入寂静。   而余逢春并不意外他的沉默。   “你今年二十七岁,我不想冒犯,但这个岁数在你这一行,已经不算年轻了,未来还想靠替别人卖命赚钱吗?”   邵逾白眼眸一颤,抬眼看去,余逢春正漫不经心地敲着手下的大理石窗檐,语气势在必得,眼神仍然没有落在他身上。   思索片刻,邵逾白轻声道:“您可以直接把我要来的。”   “是啊,”余逢春笑笑,“但我想问问你。”   邵逾白不由问道:“为什么?”   “因为……”   此刻,余逢春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情真意切的微笑,枯白的皮囊焕发生机,连眼眸都随之明亮了一瞬。   他开口,话语中有少见的戏谑:“……我想装得民主一点。”   梦境戛然而止,停在余逢春的那抹笑上。   理智上,邵逾白告诉自己,这个梦境不过是自己刚刚来到余逢春身边,大脑联系现实做出的反应,跟做梦梦见蝴蝶长出双腿一样荒谬。   但情感上,邵逾白觉得这个梦境太真实了,仿佛亲历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所以他昨天晚上不仅是没睡好,是基本没睡。   看着余逢春上楼睡觉的背影,邵逾白有点羡慕,去厨房检查了一圈,转身带着袋子出了门。   ……   ……   第二天,周青来接的时候,余逢春带着刚出炉的面包上了车。   周青闻见谷物的甜香味,从后视镜看了一眼,发现余逢春正在吃东西,面包明显是刚出炉,还冒着热气,而在周青的印象里,阙空里附近并没有做这款面包的面包房。   余逢春只能用食材和锅具造出炸弹,做不出可以入口的东西,所以面包是谁做的就显而易见了。   “资料在哪里?”   询问的声音打断周青的思绪,周青把整理好的文件夹递到后面,余逢春接过以后随意翻了两页。   “诺,李贴台。”   余逢春把文件夹第三页的一张照片指给邵逾白看。   照片里是一个瘦小的秃顶中年男子,亚洲面孔,正对着镜头咧嘴笑,嘴里有三颗银牙。   “别看他这副样子,其实是个天才,取这个名字一点也没辜负它,”余逢春说,“但这个人很烦人很古怪。”   邵逾白不明白古怪的点在哪里,余逢春也没有解释。   除了他们坐的这辆车以外,还有八辆黑色埃尔法行驶在他们周围,用于屏蔽信号和组成移动路障。   专门负责谈判的工作人员在另一辆车上,直到到达目的地,邵逾白才见到面。   李贴台的古怪也在见第一面的时候显露无疑。   那个还不到余逢春胸口的瘦小男人,在看见余逢春的一瞬间,就高兴地大喊大叫,冲上来想抱着他亲一口。   邵逾白甚至没经过思考就向前一步拦住,把余逢春挡在身后。   李贴台被拦住也不生气,操着一口怪里怪气的中文腔调,咏叹道:“美丽的东方美人,你是有心爱的男人了吗?”   短短一句话里,怎么能有这么多问题?   余逢春无奈摇头,抬手把邵逾白的胳膊上按下去。   “你还是说英语吧,中文听起来像是疯了。”   李贴台拒绝,也学着余逢春的样子在邵逾白胳膊上拍了两把。   “结实的男人,”他说,“让你幸福。”   余逢春:“……”   0166快在他脑子里笑疯了,声音一抽一抽的。   听着脑子里的狂笑声,余逢春脸上笑眯眯地:“你再多说一句,我也让你幸福幸福。”   李贴台不说话了,他听得出来这是一句威胁。   “那就让我们来谈论正经的大事吧,”他拍拍手,操纵瘦小的身体走回会议室,“有柔软的沙发和温热的水等着你们。”   负责谈判的成员和律师率先走进去,余逢春停在原地,等所有人都进去后,拍拍邵逾白的胳膊。   “知道我为什么说他烦人了吧?”   他拍的那个位置,正好是李贴台刚拍过的。   邵逾白沉默一会儿,道:“确实不同凡响。”   “父亲很中意他,”余逢春说,“他是越南血统,但因为家族原因,一直在外颠沛流离,唯一庆幸的就是有个好脑子,学到了足够自己赚很多钱的知识。”   邵逾白闻言看过来。   柔和的日光下,余逢春的脸色仍然苍白,却远没有梦中那样毫无生气,更像出窑的洁白瓷器,内里有火的生机。   现实与梦境的割裂更加明显。   邵逾白缓缓开口:“您对我说了很多。”   “你不想听吗?”余逢春反问。   “我只是很荣幸,”邵逾白谨慎措辞,“我刚来到您身边……”不值得余逢春这样信重。   除非余逢春别有所图。   而确实别有所图的余逢春微微一笑。   “你说过,你是我的,我从来不会对我的人或物吝啬。”   指尖划过邵逾白的胸膛,不等面前人有任何反应,余逢春迈步走进会议厅。 第95章   与李贴台的谈判持续了三个小时, 余逢春唯一做的就是选了张舒服的沙发坐下,隔着一段距离看两方人来回周旋试探。   邵逾白本来是站在他旁边等着的,余逢春坐了一会儿, 觉得身边少了什么,就顺势一抬手把人拉着坐下, 然后自己靠上去。   舒服了。   于是只开了半扇窗户的会议厅里, 一边唇枪舌战, 为了现实的几车金砖的你来我往、毫不留情, 一边岁月静好, 阳光暖融融的晒在身上, 舒服得都要睡过去。   会议厅里不能玩手机, 余逢春对着光打量自己的手指和手腕上的伤疤,细小的伤口已经退成接近原本肤色的颜色,只是手腕上的伤疤刚愈合不久, 还泛着粉, 很明显。   这只是他无聊打发时间的小动作, 不带任何意味, 可落在旁人眼里, 那些细小的伤痕却好像一片细密的鳞片, 层层叠叠地覆在他的手上, 不仔细观察难以辨别, 于细腻白皙中多了几分惊心动魄。   外人只看得见余氏家族风光无限, 却不知道里面也是一团污秽,余逢春已经算得上是余术怀身边最亲近的人,可他过得也不顺畅。   邵逾白放松肩背, 让余逢春靠得更舒服。   两人默默无言,基本就是这场会议的背景板, 可一直留意关注的李贴台却将一切收入眼中,忍不住抬起胳膊,在会议中途捅了捅坐在自己旁边的周青。   自从会说一口怪里怪气的中文,李贴台就坚持不再用英语或母语进行交流,一定要让所有人听见他的学习成果。   眼下雇佣的专业团队正在谈判,试图为李贴台争取更多利益,而李贴台则公然说起小话。   “快看春天,”他感叹道,“他躺在别人的怀里,像美丽的光。”   周青压着声音说:“你是国际顶尖的航天专家,能不能关注点你该关注的?”   李贴台捂住胸口,做捧心状:“我的职责就是关注美丽的春天。”   周青:……   他忍了一会儿,没忍住,还是朝余逢春的方向看去,然后只看了一眼,周青就回过头,不再看。   “什么感觉?”李贴台问。   周青阴沉沉地反问:“你想要我有什么样的感觉?”   李贴台不说话了,瘦小的男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被高大的黑色皮椅衬得更加干瘪,精明的目光将周青的每一寸神情变化都收入眼底。   片刻后,李贴台意味深长地开口:“我觉得我看到了。”   周青沉默。   整体谈判其实很顺利,已经合作过许多次,加上由余逢春在旁边做花瓶,李贴台很快就签了合同。   接下来半年时间,他将以影子研发员的身份,参与海湾区的走私项目,主要研究开发集装箱夹层的改造方案,这会是项目的开端和关键环节。   等他签完名,余逢春终于屈尊降贵地伸出手。   李贴台紧紧地和他握手,眼神一个劲地在余逢春身上打量。   “春天,你真好看。”   “你已经说过几百遍了,我确信我已经知道了。”余逢春慢悠悠地回应,“再次感谢你。”   李贴台说:“我可以和很多人合作,但我还是愿意见你,你不一样。”   “是的,我也知道我不一样。”   余逢春将手插回口袋,看着李贴台的保镖团队将他带走。   围观全程的周青踱步到他身边:“如果他问先生要你,先生会不会同意?”   余逢春闻言抬眸,细密的睫毛在光下显出浅浅的金色,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周青的脸,反问:“如果我现在要你去死,你会不会同意?”   周青嘴角抽搐,勉强扯出个笑。   余逢春没再理他,转身离开。   而落后他几步的邵逾白却没有立即跟随,而是停在原地,与余逢春同样冷淡的目光落在周青不堪的笑容上。   周青被他看的心里一惊,总觉得这人在心里记仇。   可他和余逢春的事,跟邵逾白有什么关系?   他哪来的立场?   思及此处,周青收起笑容,质问:“你看什么?”   邵逾白目光微敛,仍然冷淡。   他刚想开口,余逢春却在远处喊了一声,很不耐烦地问:“磨蹭什么?”   于是邵逾白什么都没说,转身快步走到余逢春身后。   “你干什么呢?”   等他来到身边,余逢春仍然很不耐烦:“是让我等你吗?”   “不好意思,下次不会了。”   “最好是这样……”   两人看都没再看周青一眼,一起走了。   *   *   夜里,邵逾白又开始做梦。   梦境的到来完全不受药物或者自身意志的影响,只要邵逾白闭上眼睛,它就一定会降临。   ……   他梦见了今天发生的事情。   梦境里,李贴台还是在说很怪的中文,油腔滑调、矫柔造作,怪异的腔调在梦境里更扭曲,带着不祥的回音。   窗外阳光温暖灿烂,两方人问好之后,余逢春仍然以旁观者的身份坐在沙发上,等待谈判结束。   邵逾白也如现实中一样让他靠在身上。   一切似乎没有改变,只是当谈判结束以后,李贴台离开会议桌,走到余逢春面前。   “你看起来很虚弱,春天,”他说,“你心情不好吗?”   他看向余逢春的眼神里有很多的可惜,仿佛目睹一场繁春的凋零。   余逢春靠在邵逾白肩膀上与李贴台对视,呼吸声伴随着胸膛的起伏,通过身体接触传递到邵逾白的感官里,像蝴蝶振翅般轻浅。   邵逾白低下头,注视着余逢春手腕上没来得及遮掩的数道伤痕。   许久后,他听到余逢春说:“其实我最近心情不错。”   “那很好,”李贴台说,“这个男人看起来不错。”   这个男人指的是邵逾白。   梦中的余逢春漫不经心地应道:“是啊,我也觉得他不错。”   李贴台又说:“多开心点吧,春天,让美丽更久一些。”   “谢谢你。”   余逢春说,他的手滑到邵逾白的腰上,像是在证明什么。   “我很开心。”   李贴台走了,关门的一瞬间,余逢春就把手挪开。   “不好意思,”他低声说,“我没有别的意思。”   他的声音很轻,像沾了露水的蛛丝落在晨风中,邵逾白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低垂的眉眼,忽然意识到这是一句道歉。   为着自己刚才把手放在了邵逾白的腰上。   仿佛坚硬漆黑的顽石向他展示了一瞬间的洁白,短短一瞬却触目惊心。   邵逾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看待这位走私世家的小少爷。   似乎总是不对。   ……   ……   二楼主卧。   余逢春半躺在床上,后背倚着床头,眼眸中有隐约的蓝色亮光出现。   凝视着实时录像里邵逾白紧皱的眉毛,余逢春问:“他是在做梦吗?”   [是的,]0166道,[这其实是碎片融合的一部分。]   闻言,余逢春打开系统面板,看到碎片收集模块那里,最底下的提示小字已经消失,模块显示正常运行。   [这是你的本源世界,既然你和他在这里相遇,那这里的他就是主体,]0166解释道,[我带你离开以后,世界会封闭重启,他的记忆也会随之清洗,融合的过程也是把过去记忆带给他的过程。]   而记忆融合的方式是梦。   余逢春皱紧眉毛,不自觉地裹紧毯子。   录像里,邵逾白在梦境结束的一瞬间就睁开眼,好像早有预料一般坐起身,连片刻惊异都没有,对着墙壁陷入沉思。   这已经不是第一天了。   根据余逢春的观察,每天晚上邵逾白的房间里都是这样的流程。   上床,闭眼,睡觉,做梦,惊醒,然后一夜不眠。   “他会梦到什么?”余逢春问。   [这取决于他今天见到了什么,模块会根据他的所见所闻,将与你那一世的记忆以梦境的形式传递给他。]   所以邵逾白梦见的是上一辈子里今天的事。   余逢春稍稍放心:“只有这些吗?”   [不。]   “什么意思?”   [他的梦境并不一定是完全按照顺序来的,这还取决于他本身的记忆。]   0166道:[哪段记忆带给他的印象最深刻、情绪最强烈,他就会更容易梦见哪段,而且没有次数限制。]   “……”   余逢春一言不发。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0166的声音是系统空间统一出厂规定的无机质机械音,冰冷而不留情面,只是一人一统相处久了,人类情感给0166的声音增添了类人的情绪。   然而当它点出某个余逢春想要忽视的客观现实时,余逢春就能从它的声音里意识到,系统本质上还是冷硬机械的构成物。   [我虽然没有陪着你度过这个世界,但接你的时候也看到过一部分。你在这个世界过得很不如意。]   也许前几个任务世界里余逢春有点惨,但只要和本源世界进行对比,就知道那些根本不值一提。   不然余逢春也不可能觉醒。   所谓投之亡地而后存。   这里就是余逢春的埋骨之地。   上一世,邵逾白跟了他那么多年,看了那么多事,余逢春流过的每一滴血都会穿透时间空间的限制,滴进邵逾白的梦里,成为他的噩梦。   “……不能这么下去了。”余逢春突然说。   他换了个姿势坐着,思索一般敲敲膝盖,眼神顿时锐利起来。   本来打算慢慢来,一切都为保障邵逾白的融合为前提,可按照0166的说法,邵逾白以后会越来越不好。   余逢春没时间一边照顾记忆融合的倒霉蛋,一边处理余术怀,与其到时候分身乏术,不如现在就腾出手开始解决。   “余术怀那个神经病……”   他哼笑一声,主卧微弱的灯光下,手指上细小的伤痕像白蛇的鳞片。   祸害遗千年,余术怀活了这么久,爽了这么久,也该为他的孩子做点贡献了。   ……   ……   周青藏在花园抽烟的时候,被佣人看见了。   而且好巧不巧,看见他的还是常狄。   周青站起身:“我就是抽个烟,这就走。”   常狄摇头,让开身体,周青看见她身后还站着个人。   “先生?”   连想都没想,周青就把烟拿在手里掐灭。余术怀从没说过不能抽烟,但周青心里拿准了主人和仆从之间的线,不敢越雷池。   然而超出他预料,余术怀表现得很随和。   “花园这么大,又不是密闭空间,想抽就抽。”他摆摆手,让常狄先离开,自己则背手踱步到周青面前。   银灰缎面衬衫很有质地,穿在余术怀身上时让他看起来比平日更加温和亲切,花白鬓发并未刻意遮掩霜色,反用发蜡将每根银丝驯服成锐利的背头。   “你今天做的不错,”他对周青说,“李贴台性格很古怪,但是脑子非常好用,每一次与他达成合作我都会很庆幸。”   周青道:“我没有做很多,主要是专业团队发挥得当。”   余术怀笑着坐下,道:“我不会忽略你的功劳。”   略显松弛的眼皮下,余术怀的眸光如鹰隼,异常敏锐地看出周青试图掩盖的情绪变动。   “你心情不好。”他问,“是为了我的儿子吗?”   周青马上否认:“不是。”   “你的谎言也很拙劣,”余术怀姿态放松地说,“我不介意别人对我撒谎,但最好只有一次。”   “……或许是,”周青识趣地改口,“我不知道。”   “这样。”   余术怀点点头:“你当时求我把你从他身边调过来,我按照你的说法做了,可是你却并不满意。”   闻听此言,周青立马急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放松,”余术怀一抬手,“你们认识那么多年,一起相处那么多年,不忍心也正常,人不是机器,我都理解。”   他貌似回忆着劝和道:“其实兰溪没做错什么,这孩子从小有些优柔寡断,如今已经好多了。”   兰溪是余术怀给余逢春起的小名,出自戴叔伦的《兰溪棹歌》,兰溪三日桃花雨。   兰溪,有春水之名。   全天下只有他一个人这样叫余逢春。   周青收敛神情,心火有所平息,可余术怀又说:“去年你弟弟的事……”   他没说完,先叹了口气才缓缓继续:“他不是不想救,只是那笔钱对他来说太重要了,他没有第一时间想清楚,才延误了治疗时机。”   周青的心又冷下去。   “我知道,”他说,“少爷有顾虑也是应该的,他又不欠我们什么。”   余术怀很奇异地看了他一眼:“你以前从来不叫兰溪少爷。”   周青笑笑:“以前年轻,不知天高地厚。”   现在知道了,也老实了。   余术怀闻言点点头,好像有所体会。   “今天辛苦你了,回去好好睡一觉。”   “是。”   ……   周青离开了,余术怀也起身往书房走去。   他年纪大了,睡眠时间也越来越少,绝大多数时间都在书房读过,今夜也是如此。   和周青聊完以后,余术怀的心情很好,那是明确一切都在自己控制中的放松感。   走廊里的灯熄了一半,夜晚照明用的智能灯光跟随他的脚步次第亮起,余术怀一路缓步向前,却在行至书房门口时骤然停住脚步。   本该自动感应开启的钛合金门,此时却半开着,流出一道亮光,房间里面灯火通明,如往常并无不同。   余术怀嗅到危险的气息。   他停在门口,通过缝隙朝里看去,房间里一切如常,只有一点引起了他的注意。   半月形书桌后面,价值百万的手工皮质转椅如今背对着门口,有幽蓝的灯光在房间里亮起,从另一边的墙壁上投影出星图。   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响起,有人在把玩他办公桌上的小型摆件。   “保安都是死人吗?”余术怀推开房门,左手不露声色地按住口袋里的紧急按钮,“是谁?”   伴随着他的询问,转椅缓缓转了过来,青铜铸成的小酒杯被随意扔在地上。   本该在阙空里的余逢春,冲着余术怀露出柔柔笑意。   “父亲。”   他唤了一声,眸中闪过诡异至极的白色光芒,两人头顶的嵌入吊灯突然在这时出现故障,光线忽明忽暗。   “我们得聊聊。”   *   *   凌晨,邵逾白听见楼下有动静。   静悄悄的下床出门,迈下楼梯,邵逾白在厨房里找到一个正在翻冰箱的余逢春。   此时此刻,周青的声音忽然从他耳边响起:“我不管你要干什么,别让他进厨房,尤其是在他想给自己做饭吃的前提下。”   尽管和自己不对付,就差把一箩筐的事情不带标注的扔给自己,周青还是在临走前特意嘱咐了一遍。   其中的含金量可想而知。   邵逾白马上开口:“饿了吗?”   听见他的声音,余逢春往外拿西红柿的动作一顿。   “还没睡呢?”   他看向邵逾白,眼神在他上下来回转,看了一圈后又回过头去,继续专注于从冰箱里搜罗食物:“是没睡还是睡醒了?”   “睡醒了。”   邵逾白将梦境中的记忆暂且压下,谨慎地朝余逢春走去:“你想吃什么?”   余逢春随意说:“没事,我能解决。”   其实他本来是不饿的,但动用精神力消耗能量太多,按照他现在这个破烂体质,如果今天晚上不吃点东西的话,明天起床一定会低血糖。   “不,”闻言邵逾白又往前走,坚持道,“还是让我来吧。”   余逢春终于扣上冰箱,倚在门上很怀疑地看他。   片刻后,他冷不丁地问:“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什么了?”   邵逾白摇头,接过他手里的西红柿,放在案板上。   余逢春没有追问也不再争辩,道:“我想吃手擀面。”   “好,”邵逾白接热水给番茄烫皮,同时舀了一勺面扣在案板上,“你去外面坐着,很快就好。”   于是余逢春慢悠悠地晃到外面,往沙发上一坐,指挥0166在电视上投屏出前些天追到一半的电视剧,等饭做好。   等女主终于意识到男二并不是自己的最佳选择,一滴眼泪划过她的眼角,邵逾白也刚好把出锅的手擀面端到余逢春面前。   他没有做多了,只有小小一碗,盛在瓷白碗中,热气氤氲。   “吃多了容易积食,”邵逾白又放下温水,“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余逢春滑下沙发,盘腿坐在地毯上。   他道:“你烤的面包我很喜欢。”   按照常理来说,阙空里这么大的房子,应该配备一两个佣人来照顾,可邵逾白从搬进来到现在,只见过花匠来回打理空中花园。   周青口中的“什么都干点”在此刻有了更深刻的映照。   吃过夜宵以后,余逢春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继续留在客厅里,听着厨房里传来的水声。   哗啦啦,哗啦啦。   有更细微的碗碟碰撞声响起,很像普通家庭里吃完饭的晚上,让人感觉很安宁。   几分钟后,邵逾白回到他身边。   余逢春看着电视,道:“你可以用洗碗机。”   “只有几个碗,没必要。”   邵逾白也看向电视,女主正在祈求男主原谅她的背叛。   妆容清纯的女孩在大雨里哭得声泪俱下,剧情设计或许有些夸张,但演员的情感表达并没有让人觉得突兀。   余逢春从桌角抓了一把糖放进邵逾白手心。   “其实他俩都没做错什么,只是立场不同,决定彻底分别,其中唯一算的上可惜的,大概是有一个人中途反悔了,所以两个人都很难过。”   他淡淡地解释道。   落地窗漏进的月光与头顶的人造光亮纠缠在一起,邵逾白视线调转,不自觉就停在余逢春身上。   他好像是在解释电视剧的剧情,又好像是在借着这部电视剧说别的什么。   邵逾白又想起梦里那个苍白疲惫的青年。   “……他们会和好吗?”   邵逾白顺着余逢春的话问。   余逢春点头:“应该会吧,现在的趋势就是这样的,不管后面会烂成什么样子,出现现在观众眼前的一定要光鲜亮丽。”   “……”   “但是你知道如果我是其中一个人,我会怎么做吗?”   邵逾白指尖一颤,仿佛预感到什么:“怎么做?”   “我不会让任何一个人离开,我或者他,谁都不行,”余逢春轻松地说,“既然说了爱我,那死都不能离开我半步。”   说完,他看向邵逾白,眼神里藏着很多意味。   邵逾白默默注视着他的神色动作,知道余逢春是真的这么想。   立场不同没关系,注定陌路也可以原谅,但既然和他纠缠,就没有退出的选择。   腐烂的情人白骨坠在地上,化成春天的养料。貌似虚弱疲倦的小少爷,终于在这一刻显露出偏执狰狞的心绪。   本该令人骇然,可邵逾白等了很久,都没有感受到那种情绪。   他只觉得平静。   和理所当然。   “……”   良久无言,余逢春起身关闭电视,眼神很轻蔑:“拍得烂死了。”   *   *   第二天,一则消息如巨石坠入平静湖面般掀起千层波浪,一向运作正常平稳的半山庄园陷入短暂的瘫痪,无数电话自庄园内部向外拨通,A市排的上号的医疗机构都接到了来自半山庄园的秘密通讯。   余逢春也被急促的电话声吵醒。   接通电话以后,是常狄带着哭腔的慌乱声音。   余术怀出事了。   与此同时,外面传来邵逾白的敲门声。   和余逢春聊完天后,他一夜未眠,自然也比余逢春更早接到庄园的消息。   这时候冒险敲门把人叫醒,恐怕是因为电话那边的人催得太紧,他没有办法。   “进来!”   余逢春喊了一声,主卧门随即被推开,邵逾白站在光影交界处,手里拿着刚刚挂断通话的手机。   “庄园那边来电,”他沉声道,“说余先生——”   “——出事了是吧?”   余逢春接过他的话,晃晃同样刚刚挂断的手机。   “没事。”   随口安慰一句,余逢春掀开墨绿色丝绒被,下床踱步到与主卧相通的衣帽间里,停在占据整面墙的胡桃木衣柜前。   骨节分明的手指划过十二排定制西装,最终停在两套雾灰色三件套上。   “哪个好看?”   “……”   邵逾白无意识摩挲着仍在发烫的手机边缘,犹豫一会儿,选了左边那套。   “好的。”   余逢春把选中的衣服往床上随意一扔,进盥洗室洗漱。   作为余术怀的小儿子,这时候的余逢春完全没有应该出现的焦急无措,姿态异常轻松随意,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出。   “庄园里怎么说的?”   听见余逢春在盥洗室的问话,邵逾白靠近几步,道:“没有多说,只是说余先生昏迷不醒。”   “那我们现在去了也没用,让医生先去吧,”余逢春对着镜子解开睡袍系带,“放心,人死不了,顶多半身不遂。” 第96章   一块极为细腻的白在眼前一闪而过, 邵逾白急忙闭眼躲避,却在不期然间嗅到一股清雅的香气。   “帮我挑对袖扣。”余逢春吩咐道。   邵逾白闻言迅速转身,想要躲避什么一般快步走到衣帽间, 按照衣料的颜色材质,选了对祖母绿镶嵌的银制袖扣。   当他将袖扣带出衣帽间时, 余逢春也刚好穿戴结束, 正在调整领口的两粒扣子。   见邵逾白出来, 他自然而然地把手伸过去。   邵逾白替他带上袖扣。   璀璨剔透的绿色宝石在指尖仿佛一朵绿莹莹的花, 邵逾白单手托住余逢春的手背, 帮他佩戴。   呼吸间, 他听到余逢春喃喃自语:“你觉得他现在还能说出话来吗?”   “……”   “我希望可以, ”余逢春自问自答,“不然真是浪费时间。”   冷漠轻嘲的语气里,藏着比短短几个字更深刻的意味, 邵逾白指尖微微蜷缩, 意识到什么, 抬起头来。   余逢春正笑着注视他。   “镇定些, 今天有事的不会是你。”   最后看了一眼疯狂震动催促的手机, 余逢春反手将屏幕按在邵逾白胸口, 手指若有若无地贴上邵逾白的脉搏。   转身时, 楼下恰好传来更急促的敲门声。   “走吧, 带你去庄园看看。”   ……   ……   半山庄园里, 气氛凝重。   昔日的香气幽微已被消毒药水的味道覆盖,精心打理的地毯上也沾满尘土,皱巴起来。来自各个高级医疗机构的医护人员在走廊里迅速穿行, 撞碎水晶吊灯的光影,留下一段段意味不明的低声交流。   护士小步跑过大厅时, 余裴就一个人坐在角落的沙发上,脸色阴沉,余术怀手底下的人都到齐了,各个默然不语。   空气里弥漫着僵硬的沉默。   余逢春是最后到的,脚步仿佛踏在一块易碎的玻璃上,几乎是他进门的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看来。   他是整个大厅里衣着最光鲜亮丽的一个。   盯着所有人的视线,余逢春一挑眉,慢悠悠地问:“我来晚了?”   “没有,”公司里的一个人道,“但您是来的最晚的一个。”   “哦,不好意思。”   余逢春闲适地坐在沙发上,微微一笑:“路上堵车。”   雾灰色的西装和今天的气氛很搭配,却又因为过于搭配,透露出几分早有预谋的算计与得意洋洋。   余逢春没有半点急切,坐下以后就让跟着过来的常狄送来咖啡,让邵逾白一起坐下。   现在大厅里分成三个阵营,余裴和他身边的人,余术怀的下属,还有余逢春。   没有人认为余逢春会是最后的赢家,所以绝大多数的人只是看他几眼,便移开了视线。   然后医生出现了。   从今天早上五点,管家迟迟没有接到余术怀醒来的消息发现不对,进去检查以后发现人已经陷入昏迷到现在,已经过去六个小时。   众人一见医生出现,忙不迭地拥上去。   余裴问:“医生,父亲怎么样了?”   医生摘下口罩,因为在座都是余术怀的亲信,所以没有遮掩,干脆道:“余先生已经脱离危险,现在神志清醒了。”   此话一说,大厅里的空气都松动了许多。   余术怀不死,公司就能撑下去,他们也有喘息的时间。   “但是,”医生话音一转,“余先生这次突发病痛,对身体的损伤很大,以后恐怕不能太过劳累操心。”   言外之意,余家要选新的接班人了。   一时间,众人心思各异。   余逢春坐在沙发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远处那些人脸上的不同表情。   “他们现在很紧张。”   看到兴起时,他凑到邵逾白耳边低声说,“担心跟自己有关,又担心跟自己无关。老家伙还没死,就算选出接班人,也会使劲折腾。”   天底下没有比做余术怀的儿子更倒霉的事。   邵逾白安静听着,面上不显波澜,心里却因为余逢春的低笑泛起涟漪。   从知道余术怀出事的那秒钟开始,小少爷的种种举动就被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阴影。邵逾白心里有个猜测,又因为太过大胆而难以置信。   而就在这时,跟了余术怀几十年的管家缓步走入大厅。   衰老松弛的眼皮下,管家的目光仍然精明锐利,浑浊视线碾过满厅人影,最终定格在人群末端,声音沙哑严肃。   “小少爷,先生想见你。”   尾音坠地的刹那,余裴指节攥得青白,目光似淬毒的利刃。   余逢春搭在邵逾白肩头的手掌纹丝未动,任那道怨毒视线在脊背上烧出窟窿,面色平静冷淡。   见他不动,管家又重复一遍:“小少爷,先生在等。”   只是简单的重复,没有催促,没有不满,管家布满褶皱的喉结滑动,微不可察地弓起脊背,态度不经意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在将余逢春当成真正的主人看待。   透过他,余术怀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公司里有人接受不了,出声道:“不是,这怎么——”   话没说完,就被管家抬手打断。   “诸位,先生刚刚清醒,庄园里最好不要有人大声喧哗,如果实在有事可自行离开,我会向先生传达诸位的关心。”   两声压抑的抽气声后,空气都安静了。   众目睽睽下,余逢春拍拍邵逾白的肩膀,低语混着浅淡的冷香靠近邵逾白的耳畔:   “等我。”   留下一句话,他跟着管家离开了大厅。   ……   余术怀被安置在二层的主卧里,原先的整齐奢华的平衡被匆忙安置的医疗器械打破,床边的呼吸机散发着稳定的亮光,机械运作的嗡嗡声无处不在。   送余逢春进门以后,管家就自觉离开,关上了门。   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   有隐约的敲击声从前方传来,余逢春踱步到床边,在机器运作的滴滴响声中,垂眸打量余术怀此刻狼狈虚弱的模样。   一夜未见,余术怀已经没有了昨夜的精神矍铄,病痛比龙卷风还要迅速猛烈,瞬间便将他身上的大半生机席卷带走,让这个几乎被别人奉若神明的传奇沦为最普通不过的病人。   呼吸机连接的细长透明管正稳定传输着氧气,余逢春打量了一会儿,冷不丁地抬手将管子捏在手里,阻断了氧气传输。   余术怀没有反抗,又或者他现在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只能瘫软在床上等着余逢春做任何事,像条等待刮鳞的活鱼。   直到仪器因为运行不稳定,发出刺耳的尖叫声,余逢春才松开手,和命一样贵的氧气涌入鼻腔,余术怀大口喘息,胸口都跟着剧烈起伏。   “我不明白我以前为什么怕你,”余逢春注视着他,慢慢说,“现在看来实在很可笑。”   余术怀在氧气面罩里勉强笑笑,开口时的声音比蚊蚋高不了多少。   “……都是你的了。”他说。   “黄金是你的,财宝是你的,权势是你的,都是你的了……”   他呵呵笑着,声音粗糙,带着命不久矣的沙哑虚弱:“我的儿子竟然这么有用,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他笑,余逢春也笑。   “都是你教的好,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   指尖敲在呼吸机的外壳上,本来运行完好的屏幕忽然闪烁几下,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停止运作,余术怀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偏移。   人站得再高,有的再多,都会怕死。   这是本能,躲不掉的。   想到这里,余逢春又笑了,眉眼弯弯,是很少有的愉悦痛快。   笑完以后,他轻描淡写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余术怀眼珠转动,想知道他在打什么心思。   可余逢春却没有解答他的义务,奖励一般拍拍床头雕花的装饰,转身离开了主卧。   余术怀死里逃生,当然觉得活着比什么都好,可他这样心高气傲的人,连动都动不了,吃饭喝水都要需要别人伺候,时间一久,恐怕就求死不能了。   余逢春走到主卧门口,管家在外面为他打开门。   为余家家主效力几十年的老人,对着余逢春恭恭敬敬地弯下腰。   他心里清楚,属于小少爷的时代要来了。   一年后。   邵逾白刚回到阙空里,就感觉不太对劲。   一层楼梯下的地毯上有一层还未打扫干净的玻璃碎片,凉水浸湿地毯,两三个花匠在边上的花园里无声劳动,人人脸上都绷着一层惊慌的面具,气氛凝重。   邵逾白关上门,声音引来了常狄。   “天爷嘞!”她小声喊道,“你可回来了!”   声音中的如释重负不似作伪。   半个月前,设立在北欧的诱骗系统在设计时出现问题,加之当地暴乱,进程被延误,余逢春作为余氏如今实质上的当家人不能亲自出马,就派了邵逾白去。   一来一去十六天,在他不在的这些天里,肯定发生了很多事。   “怎么了?”邵逾白低声问。   他身上还有未洗净的尘土气,夹带着从战场边缘路过时沾上的硝烟,显得风尘仆仆。   常狄左右看了一眼,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放下手中托盘,带着邵逾白走到外面花园里。   她指指楼上的房间:“生气呢!”   邵逾白心神微动,面上不动声色:“怎么了?”   “我不好打听太多,但好像是有个附属项目出了问题,”常狄说,“其实也不算大事,你知道,反正最近一年都挺小心,就算被抓了也赖不到我们,但昨天晚上那事绝对是有人刻意泄露消息,所以生气了。”   邵逾白沉吟道:“你的意思是,有卧底?”   常狄点头:“已经在吩咐人查了。”   家大业大,有卧底也正常。   “我知道了,”邵逾白点点头,“多谢你提醒。”   常狄皮笑肉不笑:“我不提醒你,也会有别的人提醒你,他已经一天没下楼了,饭也没吃,你快上去劝劝。”   一年下来,跟在余逢春身边的人都知道,这位爷一旦生气,只有邵逾白劝得住。   他一走走了半个月,自己倒挺好,常狄他们快慌死了。   话音落下,本来一片寂静的楼上忽然传来瓷器摔在地面上的碎裂声,极其清脆,伴随着恼怒的骂声:“没用的东西,滚!”   慌乱的脚步声响起,邵逾白和常狄一起朝楼梯的方向看去,刚好看见一个年过四十的中年男子形容狼狈地走下楼梯,昂贵的西装皱皱巴巴,一张方正的脸上尽是憔悴。   看见邵逾白的一瞬间,男人眉毛一皱,差点哭出来。   他喊道:“邵哥。”   被一个比他大二十岁的男人叫哥,邵逾白已经习惯了,淡淡颔首。   男人搓搓手,想按照余逢春的指示一滚了之,又按耐不住最本能的自救冲动,几番犹豫之下,还是挪到邵逾白面前。   “邵哥,这事儿我真不知道,”他压低了声音说,“本来都进展好好的,突然来了条子,把一船的货都给掀了,我都差点让人弄进去,你说这种事要是我干的,我能得到什么好处?这不自己给自己找死吗?”   常狄冷笑一声,挽起头发后径直离开了。   男人面上闪过一丝尴尬,但还是忍住了,等着邵逾白开口。   “是不是你干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问题在你手下出现。”邵逾白道。   “是是是,”男人连连点头,“我监管不严才让苍蝇飞进来,我的错,肯定积极排查!”   说完,他干笑两声:“就是还劳烦您帮我说两句好话,只要您帮我这一回,什么都好说。”   男人掀起眼皮,比划了个手势,意思很明显。   眼神淡淡扫过他的手势,邵逾白颔首,道:“走吧。”   男人一听,如蒙大赦,好像自己这条命和手上的全是富贵已经被保住了,忙不迭的又鞠了一躬,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门关上的一瞬间,楼上又传来摔杯子的声音。   如果上次是发泄怒火,那这一次就是在催促。   邵逾白原地整了一下衣领袖口,迈步走上楼梯。   等他到书房门口时,才发现门都没关,就那么明晃晃地敞开着。   书房地上更是一片狼藉,价值百万的装饰品被用作提醒铃声,摔了一地,地毯上全是瓷器碎片,已经不能要了。   余逢春面无表情地坐在书桌后面,双腿搭在桌子上,听见邵逾白的脚步声,他偏偏头,眼神很冷淡。   “站在外面干什么?进来。”   邵逾白依言迈入书房,将刚磨好的咖啡放在余逢春手边。   打量审视的目光随即落在他身上,余逢春看了好久,才道:“瘦了。”   邵逾白在收拾书桌上散落的废纸和文件,闻言抬了抬眼。   “什么?”   余逢春不答,又偏头看他一会儿,然后抬手点点眼睛下面。   邵逾白眼下有一层极其明显的乌青,余逢春一眼就看见了。   “昨天晚上没睡好?”   没有隐瞒的必要,邵逾白点点头。   余逢春笑了,随意伸手,手指点在邵逾白小腹处的纽扣上,像猫拨弄窗帘穗子一样拨着玩。   “不如跟我说说,你哪天睡好了?”   气氛随着他的笑缓和下去,两个人都不觉得余逢春的动作有任何突兀冒犯之处。   邵逾白不自觉地追随那抹仿佛春日枝丫的柔软弧度,整夜未眠的大脑迎来昏沉。   将文件叠放整齐后,他没忍住,脱口而出:“我觉得我可能有病,一直在做梦。”   “哦?做什么梦?”余逢春问,手没有挪开,眼神很感兴趣。   他是真的在好奇,毕竟从邵逾白来他身边到现在,余逢春就没见他睡过一个整觉,总是在凌晨的某个时间点忽然醒来,然后睁眼等到天亮。   余逢春以前也随口问过,邵逾白说不知道,久而久之,这个问题成了一个执念。   邵逾白道:“忘了。”   “你总是这么说。”   余逢春收回手。   他不太满意,却也轻轻放过。谈话到了这个阶段,先前书房里弥漫的凝滞氛围已尽数散去,余逢春也不再真的生气了。   如果这时候有哪怕一个人站在门口,注视事情的发展,都会瞠目结舌。   全天下,只有邵逾白能让余逢春这么轻易的消气。   换做其他人,话还没说完半句,就被顺着窗户丢下去了。   邵逾白把废纸扔进碎纸机,又蹲在地上检查一圈,确定余逢春脚下没有碎玻璃渣子以后才放下心。   余逢春任由他检查,没像平时一样笑话,等邵逾白再次站起身,他才问道:“高弘找你了?”   高弘就是刚才在楼下求邵逾白帮他一把的男人。   他只负责A市海湾的码头,手里的走私额不大也不小,在余逢春手下只算小人物。   在这种问题上,说谎等于自找麻烦。   于是邵逾白应了一声。   余逢春见怪不怪,只是嘱咐道:“收钱的时候仔细些,别不干不净的人的钱也收。”   他知道邵逾白背着他收钱,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友好地给出建议,颇为纵容。   而上一个背着余逢春大肆敛财的,已经在海底喂鲨鱼了。   所以,这是邵逾白一个人的特权。   “还有,”余逢春顿了顿,嗓音低沉,“只能收钱,别的……想都别想。”   别的,还有什么?   余逢春没说,邵逾白也没有问,两人心照不宣,各自盘算。   “要是让我发现你收了不该收的东西……”   余逢春抬手,指尖隔空点点邵逾白的胸口,眼神晦暗不明。   “不会。”邵逾白轻声应着,唇角微不可见地弯了弯,“永远不会。”   他的眼神里一定有什么东西,因为余逢春与他对视以后,眼眸中仅剩的寒冰也融化了。   “这几天辛苦你了。”他收回视线说,“北欧那边不是非要你不可,只是你去我更安心。”   余逢春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在外人眼里堪称奇迹。在余术怀突发疾病前,他甚至从未被当作接班人培养过,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被推上了掌舵人的位置。   偌大一个商业帝国毫无缓冲地压在他肩上,饶是铁打的人,也难免要被磨去三分锐气。   但这样的变故对邵逾白而言却是机遇。   余逢春初掌大权时急需培植自己的亲信,而邵逾白恰好出现在他最需要臂膀的时刻。短短数月间,这个年轻人便以惊人的速度跻身权力核心,成为新掌门人最倚重的心腹。   那些在暗处窥伺的老狐狸们怕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到,余氏集团如今的二把手,竟是个彻头彻尾的卧底。   连邵逾白自己都觉得荒谬。   更荒谬的是......   他想起昨日在航班上那短暂的浅眠。   三十分钟的梦境里,仍然是余逢春。   只是梦境的轨迹早已与现实分道扬镳,转折点就定格在那个不同寻常的清晨。   在梦里,余术怀并未突发疾病,余逢春仍是那个被牢牢控制操纵的小少爷,而邵逾白始终以心腹的身份伴其左右。   蝴蝶振翅尚能掀起大洋彼岸的风暴,梦里这一点微妙的偏差,却让邵逾白彻底分裂成了两个人——   现实中的忠臣,梦境里的卧底。   更讽刺的是,在昨夜的梦里,那个暗中传递情报、导致走私项目覆灭的卧底,恰恰是邵逾白自己。   邵逾白清楚自己不该被虚无的梦境左右判断,可昨夜戛然而止的梦境,偏偏在他心里埋下了不安的种子。   余术怀生性多疑,手段又狠辣老练,若真要彻查内鬼,不过是时间问题。   梦里那个“邵逾白”若被揪出来……   余逢春会怎样?   这个念头莫名让他心口发紧,眼前不断闪过一道苍白虚弱的身影,过于单薄,像裁纸刀在白纸上裁下的轻轻一片。   “……今天晚上别睡。”   突然的声音打断邵逾白的沉思,余逢春接了个电话,然后对他说。   “好,”邵逾白点头,反正大概率睡不着,“有什么安排?”   余逢春转转手机,随意道:“我跟高弘说明白了,如果他今天找不出那个卧底,我就把他的两条腿扔进绞肉机里,他知道我没开玩笑。”   所以无论如何,今天晚上高弘都必须把人交出来,还必须是没缺胳膊少腿,神志清醒,舌头也没掉的。   按照余逢春的原话,他想亲自见见那个把他手底下的人耍得像头猪的卧底。   说完,他靠在桌子边,认真看向邵逾白。   “累不累?”   清澈似碧水的眼眸中,倒映出此刻邵逾白的微小模样,刚才在电话里的冷冽嗓音是真的,现在的关心也是真的。   邵逾白收敛神情,摇头道:“不累。”   “那太好了,”余逢春跳下桌子,“有人给我推荐了一家印度餐厅,味道不错,现在带你去吃,就当给你接风了。”   他极其自然地牵住邵逾白的手,带他离开书房。   邵逾白跟随他挪动脚步,目光也随即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   仿佛过去控制留下的阴影终于疯狂反扑,余逢春总是会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去寻找接触,像只很想蹭蹭的猫,而邵逾白就是他最佳的靠近对象。   可靠、忠诚、从不多话。   牵手已经成为寻常事。   然而这些肢体接触只是两个人的习惯,并不带有任何实质性的感情意味。可正是这样无意识的接触,才更让人混乱迷茫。   邵逾白真的觉得自己有病,而且是大病。   因为正常人不该在明确自己责任义务的同时,爱上自己最大的敌人。   梦里梦外的余逢春把他污染了,用一声声低语和呢喃,把爱念的种子种进他的身体里,每当他看到余逢春,都能听见身体里的抽芽声。   带着疼痛和越来越刻骨的爱念纠缠,像刀一样凿进他的骨头。   邵逾白时常觉得自己的决定是错的。   可真让他离开,他又舍不得。   病入膏肓。   ……   ……   高弘真把人找到了。   代表一线生机的电话响起时,余逢春正在听邵逾白讲北欧的事。   其实事情始末已经在通讯里讲过不下三遍,但再听一次也不嫌多。   餐厅被清场,负责布置餐桌的侍者还顺便在桌子中央放了两朵玫瑰花,有个半夜被拖来加班的小提琴手在角落里演奏,场景气氛都很暧昧。   余逢春接起电话,听了一会儿后隔着桌子把手机扔给邵逾白。   电话那头是高弘快哭了的声音:“……老板?”   邵逾白干咳了一声,迎上余逢春戏谑的目光:“是我。”   “哦哦邵哥!”高弘反应过来,“人我逮着了,全须全尾,一点儿伤都没有,您看怎么安排?”   邵逾白望向余逢春,等了一会儿后道:“我给你个地址,你过去。”   “哎,好嘞!”   高弘快速挂断电话,邵逾白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隔着几支摇曳的蜡烛与余逢春对视。   余逢春半挑起眉毛,笑道:“做我的主?”   “嗯,”邵逾白直接承认,尔后才问,“可以吗?”   余逢春面上的笑意更深。   “怎么不可以?”   他站起身,经过时还伸手,在邵逾白脖颈后蹭了一蹭,语气揶揄。   “走吧,邵哥,我们去见见那位小天才。”   被很纠葛的暗恋对象揶揄着叫了一声哥,邵逾白的心跳快了两拍。   同样站起身,他跟在余逢春身后,两人离开餐厅,将蜡烛和玫瑰抛在身后。   ……   邵逾白提供的地址,是一处加工车间,位于余氏集团名下的一家工厂内,配备大型机械和传输管道,方便被埋伏的时候突围逃脱。   一听见脚步声,高弘就小跑着迎上来,不顾余逢春身后的保镖,很谄媚地笑着。   “老板,按照您的意思,一点儿伤都没有。”   说着,他侧身让开半步,露出身后被铁链悬吊在混凝土柱上的人影。   那是个只有二十来岁的年轻孩子,皮肤黝黑,长相普通,留着寸头,身上有几处伤疤,但都已经愈合。   他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干脆不装了,看向余逢春的眼神像淬了毒的箭矢,很愤怒,眼睛里有一团燃烧的火。   “他叫什么名字?”余逢春问。   高弘道:“陈志远。”   车间顶灯投下蛛网般的光影,看不真切,余逢春往后伸手,邵逾白会意递来手电。   更刺目明亮的光迎面照上来,逼得人转头躲避,余逢春拿着手电筒上下照了一圈,发现除了几处脏污以外,确实没有伤口。   0166:[真没打啊?]   “可能,”余逢春扫视上下,“我也不确定。”   他们这种人,有的是办法在不留下伤痕的同时折磨囚徒。他把高弘害得这么惨,高弘怎么可能咽下这口气。   带着手电筒往前两步,余逢春踱步到卧底面前。   青年在眩晕中咬破舌尖。铁链哗啦作响,低下头,他看见对方锃亮的牛津鞋碾过满地油污。   外界传闻中,上位一年便以雷霆之势稳住局面的余家新掌门人,是个不输他父亲的喜怒无常的怪物。   可几束光线落下,站在中央的人漂亮又干净,陈志远被吊得脑子发晕,只能在心中暗道怪物都披着好看的皮,更方便蛊惑人心。   他咳嗽两声,做好受尽折磨的准备。   可等了很久,陈志远却只等来一句话,轻而又轻,像哄睡的歌谣:   “小孩,他们打你了吗?” 第97章   话音落下, 卧底愣住了,高弘也愣住了。   “老板,这……”   高弘试图出声阻止, 可还没说完,就被余逢春头也不回地打断:“我让你说话了吗?”   “……”   高弘嘴唇张合几次, 默默退回原位。   目睹一切发生的陈志远幸灾乐祸地冷笑一声, 面对余逢春的问题, 他挣扎着点头:   “打了, 怎么, 你嘱咐他们不能打吗?”   他声音嘶哑, 却不减讽刺意味, 准备破罐子破摔了。   余逢春却没理会他的刺挠,转身把手电光照向高弘。   “我记得外面有个大水池子,对吧?”他问。   高弘在强光照射下不住眨眼, 却丝毫不敢躲闪, 僵硬地点点头。   “去, 跳进去游半个小时。”   灯光往远处闪。光影交错下, 余逢春的侧脸也被这强烈的对比晕染出冷淡漠然, 像刀又像雪。   他的话里没有周转余地, 高弘很命苦地笑了一下, 转身离开车间。   半分钟以后, 车间里的所有人都听见了水花溅起的响声。   二月份的水池温度不是闹着玩的, 高弘有半个小时再出来是肯定得进医院急诊。   陈志远的手指无意识地攥起,不是在为那个王八蛋担心,而是基本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余逢春这时候才缓缓开口:“其实没必要因为你惩罚他, 我只是觉得他很蠢,顺便发作一下。”   “当然了, 这不是夸你聪明的意思,你很年轻,也很有信念,只是不够成熟,才让我们走进如此为难的局面中……”   手电筒射出来的光里,尘埃像春日的飞絮,余逢春的声音很平静,慢条斯理,在空荡荡的冰冷车间里回荡。   陈志远闻到,他身上有一点很淡的香。   他道:“你的冲动让我损失了一笔不大不小的钱,有没有考虑我怎么赔我?”   陈志远冷笑一声,一言不发。   余逢春点点头,关闭手电后轻声道:“不是什么人都能让我亏钱,你已经很棒了,可以安息。   “去把我的——”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打断了将要说出口的吩咐。   余逢春转过头去,看到站在人群前方的邵逾白接通电话,片刻后他走到余逢春面前,低声道:“越南那边有消息了。”   李贴台确实提过他最近就能把研究结果拿出来,这时候打电话也正常。   余逢春皱眉:“非得现在说?”   已经一年了,李贴台的中文没有一丝长进,余逢春平常都不跟他聊天,都是让邵逾白去对接。而邵逾白那个不争气的,从来就没考虑过帮他提升一下中文。   每次打来电话,李贴台的第一句永远都是“美丽的春天”,余逢春已经没招了。   邵逾白道:“他说很急。”   撒谎的人语气平稳、神情自然,未曾显露端倪,好像李贴台那边真有多么紧急的事情。   然而不巧的是,听他撒谎的人有0166这个上帝视角。   急个蛋,不是你提前给他发消息,让他这个点来找我吗?   装什么呢?   余逢春心里跟明镜似的,面上却不露痕迹,顶多显出几分不耐烦。   “你去处理。”   余逢春朝卧底的方向瞥去一眼,指尖划过屏幕接起电话,再没分给那边半分注意。   邵逾白会意,皮鞋踏过水泥地面的声响在空旷车间里格外清晰。他停在陈志远面前,阴影笼罩而下。   “你最好有真正的好消息。”压低的声音裹挟着寒意钻进对方耳膜,“否则我想不出这个时间给我打电话的理由……”   被吊着的男人在眩晕中艰难聚焦视线。绳索深深勒进腕骨,血液凝滞的刺痛感早已麻木。直到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映入眼帘——陈志远混沌的大脑才猛地惊醒。   邵逾白。   档案室里的卷宗记载得明明白白,余氏近一年每桩血案背后,都有这个身影如影随形。   他是余逢春手里最锋利的刀,是唯一能贴身站在那位身侧半步的人。去年清洗行动中,三个堂主被沉进黄浦江时,据说就是这只手扣的扳机。   车间顶灯忽明忽暗,晃得人眼前发花。陈志远咧开渗血的嘴角正要说话,忽见寒光一闪——**出鞘的脆响让他条件反射绷紧肌肉。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降临。   绳索断裂的瞬间,他像块破抹布般重重砸在地上。肺里的空气被尽数挤出,喉间泛起腥甜。模糊视线里,邵逾白正将匕首插回后腰,黑色手套掐着刀柄一按,咔嗒声像是给谁判了死刑。   陈志远突然很想笑。这架势,怕是连死都要被玩出个花样来。   “——去你的!”   余逢春的怒喝炸响在厂房里。年轻家主摔电话的动作带起衣摆翻飞,手机重重砸在邵逾白胸口,又弹落在地滚出老远。   “下次再让他拿废话浪费我时间,你就替他去死!”   邵逾白面上丝毫没有恐惧慌乱,安静地承受着余逢春的怒火,极其训顺。   陈志远看着邵逾白弯腰捡手机的背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在发抖。   而发完火的余逢春忽然蹲下身来,冰凉的手指掐住他下巴,强迫他抬头迎上那道审视的目光。   “恭喜。”   染着淡雅香气的吐息拂过耳畔,陈志远却像被毒蛇信子舔过后颈,“我心情忽然很好,你不用死了。”   他被扔回地上,余光看到余逢春离开了车间,邵逾白紧跟在他身后。   劫后余生的释然感让陈志远连牙都咬不稳,他知道自己明天可能会死,但人求生的本能仍然促使他吐出一口气。   他哆嗦着,等待接下来的安排。   可正在这时行至门口的邵逾白忽然顿住脚步,回头朝他看了一眼。   陈志远心中泛起奇怪的感觉。   ……   ……   回到阙空里,已经是凌晨。   按照余逢春的习惯,白天家里可以进几个人,但到了晚上,所有闲杂人等必须全部离开,哪怕常狄。   所以等他们进门以后,迎接他们的,只有一张常狄临走前贴在门上的字条。   「有热粥。」   余逢春扯下字条看了一眼,随手扔给邵逾白。   “你安排一下,过几天回一趟庄园。”   余术怀还靠无尽的钱和医疗技术吊着一口气,神智也很清醒,就是躺在床上动不了。   余逢春时不时就会回去看他,不为别的,就为给他平静无波的生活再增添一点儿绝望。   非常好心。   邵逾白点头:“我会安排好的。”   余逢春冷哼一声,还因为邵逾白给的那通电话生气。   李贴台以汇报研究进程为由,硬拉着余逢春给他念了整整两页的拗口情诗,词藻古怪结构别扭,完全就是精神层面的折磨。   正常人不会在听到别人形容他是残落的花瓣时高兴,可惜李贴台不明白。   余逢春停在门口,没找到自己的拖鞋,更烦了。   赶在他发火前,跟在身后的邵逾白蹲在地上,将提前准备好的拖鞋放在余逢春脚边。   余逢春一挑眉,没有动。   “之前那双呢?”   “沾了点水,换掉了。”邵逾白仰头问,“这双不好吗?”   好,当然好。   余逢春换上那双与他对外身份完全不符合的天蓝色的毛绒拖鞋。   邵逾白对天蓝色有执念。   “好了,你可以休息去了。”余逢春瞬间气消了,跟以前一样温声细语,“不管能不能睡着都把眼闭上,我很怕你猝死。”   话说的不好听,但关心是真的。   邵逾白应了一声,起身以后貌似随意地问:“陈志远怎么办?”   “丢河里喂鱼去呗,”余逢春也随意回答,“明天找船把他送上去。”   “……”   注意到他的沉默,余逢春偏转视线。   “你有别的想法?”   邵逾白道:“最近情况比较特殊,要不要低调一些?”   陈志远无故失踪,警方那边一定会追查,虽然未必会找到余逢春身上,但肯定大小麻烦不断,让人头疼。   况且邵逾白不能在有条件帮一把的时候坐视不理,余逢春不是无故滥杀的人,只要理由合适,陈志远就不用死。   “确实,”余逢春若有所思,“余裴最近手脚不干净,要是让他……”   话音泯灭在唇边,余逢春眉眼未敛,手指搭上邵逾白的心口。   “但是关我什么事?”他柔柔地笑着,整个人几乎贴在邵逾白身上,“码头上多的是干活时不小心掉进水里淹死的倒霉蛋,我可以多发抚恤金,除非——”   手指勾住邵逾白的领带,扯出以后在掌心绕了两圈,强迫他低下头。   “——除非你想救他一命,”余逢春笑道,笑意却未达眼底,“是这样吗?”   相识一年,余逢春从来没有这样做过,行为的改变预示着态度的变化,邵逾白站在岔路口。   沉默片刻,他抬手握住余逢春的手,稍大些的将稍小些的包裹住。   “如果可以的话。”他低声说。   “嗯……”   余逢春思索片刻,尔后道,“也不是不行。”   反正他也没有真想拿陈志远怎么样。   余逢春不是匪徒,更不像他的生身父亲那样心理变态,他知道有些人不该死,同样也知道有些人活着比他活着有价值。   陈志远或许脑子不大聪明,但他是个好人,余逢春喜欢好人,站在他们中间时,好像自己都干净了许多。   既然邵逾白能为这个卧底做到这份上了,余逢春当然要给个面子。这样既全了自己的想法。也保证了小狗的积极性。   “去睡觉吧。”   他松开手,暧昧纠缠的氛围似烟一般飘散。   上楼时余逢春在邵逾白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语气轻飘飘的:“你负责明天把他送回去。”   “是。”   邵逾白站在楼梯上,听见主卧关门的声音才挪动身体,将余逢春撤出的领带解下。   柔软又富有光泽的布料一瞬间的触感竟然极其类似人的皮肤,指腹在表面缓缓摩擦,邵逾白的眼底泛起难言的情绪。   片刻后,他回到房间和衣躺下,如余逢春说的那样睡了过去。   ……   ……   梦境中的那个邵逾白,做事比陈志远隐秘稳妥。   知道码头的事情以后,余术怀下令追查。   他倒不见得是很在意损失的那笔钱,更多的是因为余术怀本人的控制欲极强,不允许自己手下出现这样的变故。   余逢春忙了几夜,一番搜寻后却一无所获。   昨夜淅淅沥沥的下了一场雨,余逢春回到车里时,身上有一层散不尽的凉气,手指随意搭在邵逾白的手背上。   车里暖风开得很大,邵逾白都有些热,可余逢春的手和冰一样凉。   没有思考和犹豫,邵逾白反手将余逢春的手握住,帮他取暖。   “还是没有找到吗?”   余逢春摇摇头,缩在黑色风衣,任由邵逾白握住自己的手,很久没有说话。   他好像在想事情,眼神飘得很远,飘飘荡荡,始终没有落地。   片刻后,他叹了口气,把手抽出来,像安慰一般在邵逾白的手背上拍拍。   修长白皙的手指上,细碎的伤痕即便愈合,也留下了粗糙的触感,这是余逢春的一部分。   “送我回半山庄园。”他道。   这时候回去?   邵逾白心中有疑惑,司机发动汽车以后,余逢春静了一会儿,又道:“等我去了以后,你回阙空里,等我叫你了再来接我。”   邵逾白道:“我可以等你。”   “别,”余逢春摇头,“谁都别等我。”   很难用言语具体表述的不好预感,在此时顺着邵逾白的脊背爬上来,他条件反射地去手余逢春的手却被轻轻挡开。   “你听清我说的了,”余逢春的声音像一缕从耳边划过的凉风,“别等我。”   ……   送走余逢春后,邵逾白在花园深处遇见了蹲在阴影里抽烟的周青。   “他进去了?”周青盯着地面,烟头在指间明灭。   邵逾白在他身后站定,喉结滚动:“嗯。”   周青突然低笑起来,笑声里淬着冰:“你居然真能狠下这个心。”   这话里藏着某种令邵逾白不安的东西,就像车上余逢春让他别等一样让人心悸。   烟头被狠狠摁进潮湿的苔藓,发出细微的嘶响。   “先生最厌恶没用的人,那么一个小码头都查不出谁是卧底,他也真是越来越没用……”周青顿了顿,嘴角扯出个残忍的弧度,“既然查不出来,那他自然要替别人……”   后半句话融化在夜风里。   邵逾白眼前闪过那些盘踞在余逢春身上的伤疤,像无数条蜈蚣,在记忆里狰狞地蠕动。   半山庄园建造以来,凡是工作超过五年的佣人,都知道在庄园的最下层有一间从不对外开放的密室,只有家族和最亲近的管家才能入内。   那是余术怀“磨炼”两个儿子的房间。   一个受刑地。   周青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月光从树影间漏下来,在他脸上割出几道冷硬的阴影。   “你猜他这次能撑多久?”周青忽然问,语气轻飘飘的,仿佛在谈论天气。   邵逾白没回答。他盯着周青的侧脸,试图从那双眼睛里找出一点动摇,但那里只有一片死寂的嘲弄和幸灾乐祸。   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尖锐地划破夜色。周青偏头听了听,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小少爷最近这些天确实比较放松,可能跟你在他身边有关,”他慢悠悠地说,“对他那样的人来说,这可真不算一个好消息。”   放松就会心软,就会犯错,就会因为一时舍不得将证据掩埋,用自己的肉去填别人的债。   邵逾白的手指无意识地蜷了蜷。   “你早就知道会这样。”   他的声音很低,几乎像是自言自语。   周青笑了,这次是真的笑了,眼睛里却一点温度都没有,看向邵逾白时有明显的嫉妒。。   “知道又怎样?”他反问,“你以为你能救他?”   风突然大了起来,树叶沙沙作响,像是某种隐秘的低语。邵逾白站在原地,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缓慢地裂开。   周青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背影很快被黑暗吞没。   花园里只剩下邵逾白一个人,和那些挥之不去的、蜈蚣般的疤痕。   第一次,他那么想带一个人离开。   邵逾白最后还是回了阙空里。   少了一个人,阙空里变的很空。   邵逾白坐在沙发上等了两天,终于等来一个电话。   是常狄。   “小少爷不让我叫你。”女孩压着嗓子,气息不稳,“但你……你得来一趟。”   她没有具体说余逢春伤到何等地步,但这样的缄默不语,已经说明问题。   邵逾白什么都没说,挂断电话以后一路超速,把车开到半山庄园门口。   然后,他就等来一个接近昏厥的余逢春。   昔日言语灵动的小少爷,如今了无生气地躺在担架上,呼吸微弱,眼神涣散,新款的丝绸衬衫洁净又光鲜亮丽,把他衬得像一具打扮好又碎在地上的人偶。   毛巾下渗出的鲜血顺着指尖坠落,在大理石地板上绽开暗红的花,   邵逾白踉跄着跪在他面前,三天未换的衣襟浸上余逢春温热的血。   余逢春听见了邵逾白的跪下的声音,暗淡的眼眸微微偏转,如同一块烧毁的玻璃,倒映出制作者残缺的面容。   遍布伤痕的手抬起,接住一滴透明的水。   邵逾白恍惚很久,才能意识到那是他哭出来的。   有些感情,非得痛彻心扉一次,才能堪破看透,和把心剜出来差不多。   “……你再敢当着别人的面哭,给我丢人,我就不要你了。”   撂下一句熟悉的威胁,余逢春合上眼睛,昏了过去。   好像他撑这么久,就是为了接住邵逾白的一滴泪。   ……   ……   梦境外。   余逢春喝了口水,面无表情地观看着眼前的实时录像。   每晚邵逾白做梦的时候,余逢春都在旁边看着。   他什么时候醒,余逢春什么时候睡,就是为了确定那天晚上做的梦对邵逾白没有太大的影响。   脑海里有熟悉的咯吱声响起,0166犹豫很久,终于开口:[我其实很想知道。]   “知道什么?”   [你为什么会爱上他,]0166问,[我的意思是,你们本来是敌人。]   既然余逢春早就对邵逾白的身份有怀疑,那他为什么要替他遮掩,甚至后面爱上了这个存在完全不利于自己的卧底警察?   与立场正义无关,纯粹是人该有的趋利避害的本能。   0166只是系统,想不明白这么复杂的问题。   “很简单。”   余逢春把水放在台子上,言简意赅,“他是我的。”   上一世的余逢春其实并不在意邵逾白从前效忠于谁,亦或是为何而来——既然他已站在自己面前,那从此便只能是自己的。   这是一种很复杂的占有欲,并且难以界定为真正的爱。   但就是这样的占有欲,已经足够余逢春为他铤而走险,承受一些反正本来就逃不掉的惩罚。   两人之中,最先动心的人,实际上是邵逾白。   而余逢春真正意识到自己的爱,是在那一次以后。   ……   ……   邵逾白惊醒的时候,鼻腔里仍残留着余逢春身上的血腥气。   那气味像一具被肢解的尸体,腐烂在春意最浓的时节。甜腻的花香混着铁锈味,织成密不透风的蛛网,勒得他喉管生疼。   心跳声震得肋骨发颤。   砰。砰。砰。   染血的手指在视网膜上反复灼烧。恍惚间有千斤巨石从高空坠落,碾过那双手,将他胸腔里跳动的东西砸成一滩烂泥。   这场梦做了一年,时断时续。   醒来的时候,他好像从梦境中脱离了,又好像没有。   邵逾白越来越意识到自己正在梦境和现实的间隙中混乱不堪,他有时候会分不清眼前的事情是真实发生的,还是一片梦中的碎片。   他会在某个转眸的瞬间,看见蜷缩在沙发上的余逢春,单薄疲倦,像张在雨中泡皱的苍白纸张,下一秒就会破裂。   他是余家掌门人的心腹,是除他以外掌握最高权力的人。   他是在余术怀手下艰难残喘的小少爷的身边人,是见着他一次又一次屈辱受罚的背叛者。   他心怀爱意,又像个哑巴。   粗重的喘息在黑暗里不断放大,邵逾白盯着天花板上蜿蜒的亮光,发现自己的手指正以一种诡异的频率抽搐。   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淌,在床单上洇出深色的痕迹。邵逾白猛地攥紧被角,布料在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嘶鸣。   他不想再做这个梦了,可他逃不掉。   梦里的余逢春那么真实,每次转眸看来的目光都让邵逾白心口发疼,好像隔着笼子看一只翅膀折断的白鸟。   他在求救。   他在等待。   他想逃。   ……   咔哒。   门被打开了。   邵逾白短暂地从梦境破碎的慌乱无措中抽身离去,转头看向门口。   有个极其熟悉的身影站在门口,站在光影交错的地方。   余逢春。   “我听见你的声音了,”他道,“你在喊我的名字。”   我喊了吗?   邵逾白恍惚地想。   或许喊了,他自己也不确定,他已经在这场梦里困扰太久了,他总是会悄悄念起余逢春的名字。   “不好意思,”他勉强道,“我可能做梦了,我不睡了,对不起……”   语无伦次的道歉湮灭在余逢春靠近的脚步声中。   邵逾白眼睁睁看着在自己梦里受伤昏迷的人靠近自己,连片刻犹豫都没有,自然而然地坐在床边。   比梦里清雅的香气仍然如同一场席卷而来的春天,将他层层包围。   一瞬间,邵逾白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疯了。   他默默地想。   整一年的睡眠不足加上心悸受惊,确实可以将人逼疯,不然他怎么会看到余逢春坐在自己的床上?   不光疯了,还心生狂想。   邵逾白计划明天早晨天一亮就去预约心理医生,争取把尚在萌芽中的精神病彻底扼杀。   “……你梦见什么了?”   余逢春突然问,话语打碎一室沉寂。   如此寂静慌乱的夜晚,身旁人的话语并不足以让人清醒着站在现实中。   邵逾白眨眨眼,从心中斟酌字句,想找一个让自己听起来还算正常的形容。 第98章   然而还没等他想出来, 余逢春又问:“跟我有关吗?”   “……”   邵逾白指尖颤抖,眼前再次浮现出一泼鲜血,他没法说不。   余逢春明白了。   “没事的。”   他轻声道, 身体微微下压,上半身和邵逾白贴在一起, 安慰的声音像是从梦里蔓延出来, 轻柔纠葛着缠上邵逾白的灵魂。   清晰的吻印在邵逾白额间, 满是怜惜疼爱之意。   极致的恍惚和眩晕中, 邵逾白听见余逢春在他耳边喃喃低语。   “……没事的, 没事的, 我在这里。”   无知无觉的泪水从邵逾白眼眶中滚出, 浸湿余逢春的衣襟。   好像梦里余逢春的血,染红他的膝盖。   又一个吻落下,这次是眼角。   鼻尖。   嘴唇。   仿若浓蜜灌顶的甜意混着无法忽视的苦, 缓缓融化在两人纠缠的唇舌间。   邵逾白忽然就清醒了。   若贴若离的身体距离被骤然拉近, 余逢春从吻中脱离, 眉眼含笑。   他的嘴唇颜色是不同往日的艳红, 带着一点湿润的水光, 异常勾人视线。   邵逾白是和衣而睡, 一番缠绵之后领口的扣子松了两粒, 露出一片光洁的胸膛。余逢春微微垂眸, 指尖玩闹一般在那片皮肤上磨蹭。   “还记不记得一年前, ”他慢悠悠地说,“周青说你没爬上床,就那么耀武扬威。”   邵逾白记得。   那场被他蓄意挑起了争执, 由余逢春的介入而宣告终结。周青给他道了歉。   那是余逢春第一次站在他身边。   他哑声道:“记得。”   “唔……”   余逢春假装沉思,手指还停在人家胸口。   “我之前打断了他的话, 但现在问你一遍——你还想不想爬这个床?”   “……”   如果邵逾白没有办法否认自己的梦境,那他现在同样没有办法拒绝余逢春。   余逢春在他眼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放心。”   奖励着在邵逾白裸露的胸口留下一吻,余逢春整个人趴在他身上,笑的像只偷鱼的猫。   “只有你一个。”他说,“一直只有你一个。”   一夜纠缠。   *   邵逾白用剩下的半个黑夜,做完了残缺的梦。   梦中,昏迷一夜的余逢春醒来,包裹在纱布里的手指勾住邵逾白的袖口。   “邵逾白。”   一片清明的眼眸像映着天穹的水,余逢春静静缓了一会儿,说:“带我走吧。”   邵逾白单膝跪在床边,风衣垂落,像沉郁的夜。   他沉默片刻,垂眸道:“好。”   这承诺虚幻如泡沫,他们心照不宣——余逢春的腿骨里还钉着钢针,连起身都成奢望。   可有一句安慰也是好的。   只要有,余逢春就能带着一口气,鲜血淋漓地站起来。   “我知道你是谁,”他盯着天花板,对邵逾白说,“我救了你一命,你也救我一命,帮我毁了这里。”   至此,邵逾白的卧底身份真正亮到了明面上。   *   *   余逢春醒来的时候,邵逾白还在睡。   这是他第一次早晨八点的时候还闭着眼,胳膊揽着余逢春腰,很依恋很可怜。   余逢春半坐起身,过程中注意到自己手腕上有一大片斑驳吻痕,主要集中在伤疤附近。   昨夜即便情到浓处,邵逾白还是不大清醒。   他将绝大多数的时间都用在亲吻上,几乎把余逢春身上的每一道伤疤都细细吻过,到后面余逢春一点力气都没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身上开出朵朵春花,然后任人摆弄。   真像小狗。   从心里骂了一句,0166恰好出场。   一出现,它就注意到了余逢春身上的缠绵痕迹。   [你俩睡了。]它平铺直叙。   “对。”   [男朋友?]   “应该?”余逢春很犹豫,“我昨天晚上表达的好像不太恰当。”   [你说了什么?]   “我问他愿不愿意爬我的床。”   余逢春选择了一个异常巧妙的时机问出这个问题,换做其他任何时间,邵逾白都会因为足够清醒而拒绝,但昨天晚上是他最脆弱最慌乱最无措的时候,看向余逢春的眼神湿漉漉的,像是在流泪。   余逢春精准抓住弱点,诱惑邵逾白和他吃下禁果。   [所以他现在是大佬的情人,]0166总结,[我受不了了,你俩这么会玩。]   “你又受不了了。”   余逢春笑笑,随手查看模块运行,发现融合进程非常顺利,甚至比昨天晚上还高出一截。   这说明他的安抚是有效果的,有他在身边,邵逾白很安心。   余逢春突然说:“他梦见我受罚了。”   手指拨弄过一缕挡在邵逾白额前的发,余逢春陷入片段式的回忆中。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哭,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泪水被我接住以后才发现。”   余逢春知道自己是谁,也清楚邵逾白的身份,所以当他看见邵逾白为他哭的时候,他才那么震惊。   无知无觉的情绪表露,能表达很多东西。   余逢春那时候就明白了,邵逾白爱他。   这个卧底爱他。   爱情可以促使本来理智的人做出无数多的蠢事,对余逢春来说,邵逾白的爱情是救他逃离牢笼的悬天蛛丝。   他不顾一切地抓了上去。   ……   ……   等到下午两点,邵逾白终于醒了。   那时候余逢春已经打了三个电话,骂了八个人,还顺便安排好了陈志远的去处,他抱着本很厚的俄国小说坐在床上,等自己的新情人睡醒。   邵逾白睁开眼,很久都没有发出声音,只是侧着身体,静静地看着余逢春。   余逢春把书翻过一页,淡声道:“如果你想再睡一觉的话,我可以帮你拉上窗帘。”   “……”   “或者你愿意讲讲你昨天晚上做的梦?”   邵逾白哑声问:“你为什么那么执着它的答案?”   “因为我不喜欢你有事情瞒着我,”余逢春说,“让一个警察卧底做二把手已经很糟了,更糟的是这个卧底甚至都不愿意告诉我他梦见了什么。”   邵逾白闭上眼睛。   梦和现实的界限正在模糊。   梦里的余逢春知道他的身份,梦外的也是。   “怎么发现的?”他问。   没有挣扎解释,也没有虚伪欺瞒,邵逾白问这个问题,纯粹是因为他好奇,想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做的不够好。   余逢春轻笑:“因为我很怀疑。”   “怀疑什么?”   “我怀疑上天不会平白无故送我一个完美的人,”余逢春合上小说,将其搁在一边,“你的到来一定有目的。”   这话本该显得多余,但余逢春说的时候很平静,他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邵逾白的存在,对于一个几乎已经放弃自己的人来说,实在太完美了,余逢春本应该烂死在余术怀给他准备的泥潭中,是邵逾白的出现给他续了一口气。   太过美好的恩赐往往都被暗中定好价格。   邵逾白道:“那你应该杀了我。”   “不要。”余逢春果断拒绝。   他重新伏到邵逾白身上,姿态放松,没有半点警惕,好像那里就是他该待着的地方。   而邵逾白——   邵逾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抬起了手,现在它正落在余逢春的腰上。   余逢春笑了。   “我真的不在意你之前是谁,”他说,“反正你说过,你是我的。”   邵逾白是余逢春的。   世界就是这样简单的八个字。   邵逾白沉默许久,没有否认,而是道:“我不会因此抛弃我的是非观。”   将全部底盘亮在余逢春面前不该是个好选择,但事已至此。或许邵逾白从一开始就不该戴那条勃朗第红领带,也不该出现在余逢春面前。   余逢春把噩梦带给了他,连带着唤醒了邵逾白自己都未能料到的深重之爱。   如果他死在余逢春的判决下,对他个人来说,未必是灾祸。   “没关系。”   余逢春侧脸贴在他的胸口,喃喃道:“哪里有天生就能拼在一起的一对。”   邵逾白本不是偏激疯狂的人,是余逢春一次又一次地死在他面前,才让那些碎片变得疯狂、极度没有安全感,再难安宁。   是余逢春亲手扭曲了他。   可在这个最初的世界里,一切尚未发生。他还是那个端方清正的邵逾白,眉目间带着温和的克制。   既然他能容忍接受余逢春的偏执阴郁,那余逢春为什么不能为他改变?   他又不是某个把身边人都当工具,用坏了就到处乱丢的神经病中年男子。   他可以为自己爱的人负责。   “放心。”   余逢春坐起身,很仗义地拍拍邵逾白的肩膀,趁机在他胸口揩了把油。“你既然跟了我,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邵逾白一挑眉,很配合地问:“你想怎么做?”   余逢春道:“今天晚上,陈志远就会被扔到他上司的家门口,全身上下的唯一伤就是绑手腕脚腕的勒痕。”   “还有呢?”   小小情人居然跟老板提要求,恃宠生娇。   “还有,就从余裴开始吧。”余逢春说。   余术怀出事以后,将管家大权交到余逢春手上,余裴作为大儿子,多多少少也分到一点,但他不满余术怀的安排,所以背地里一直计划着做点小动作。   那段时间,余逢春手下多的是比他更刺头、更麻烦的人存在,他和邵逾白累得跟狗一样,没空分出心力对付他。   现在人都处理的差不多了,也该轮到余裴了。   “处理他……”   邵逾白默了一会儿,问:“你舍得?”   “这我有什么舍不得——”   余逢春话音顿住,明白了。   一年前,余术怀出事,余裴几乎要跟余逢春割席,从那以后,周青便一直跟在余裴身边。   邵逾白不是在问余逢春舍不舍得处理余裴,而是在问余逢春舍不舍得处理跟了他很久的周青。   有隐隐约约的酸意,游丝一般,不太明显,得问清楚。   余逢春支起身子,眼中荡漾着细碎的光:“你在吃醋吗?”   闻言,邵逾白眸光一闪,低声道:“不敢。”   还装上了。   余逢春看着都喜欢死了,凑过去,在他嘴上亲了一口。   “昨天晚上说过,我今天再说一遍。”   他注视着邵逾白的眼睛,语气坚定:“只有你,明白吗?只有你一个。”   他说,邵逾白就信,点点头:“好的,只有我。”   他说得认真,是真把余逢春的话放在了心上,没有敷衍。   邵逾白从来不敷衍。   余逢春满意了,奖励似的在邵逾白脖颈上留下一吻,语气轻柔地诱哄:“邵逾白,只要你一直在我身边,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要你在我身边。   别去任何我不能一起去的地方。   *   *   此后半个月,所有人都看出余逢春和邵逾白的关系变了。   李贴台打电话的时候说:“春天,你最近好像很开心。”   余逢春百无聊赖地问:“有什么根据?”   “一般我们谈话到三分钟的时候,你会开始骂我。”李贴台认真地说,“然后计划在四分钟结束前挂断电话。”   人总是会在揭别人短的时候语句流畅声音响亮,类似于被打通了任督二脉。   李贴台这句话逻辑清晰、表达明白,在有理有据的同时还控诉了余逢春之前的恶劣行径。   余逢春没招儿了,敷衍着笑了两声挂断电话。   厨房门口,对一切都很新奇的常狄悄悄顶了一下邵逾白的胳膊。   “怎么回事?”她问,“老板心情很好啊!”   邵逾白朝远处看去,所有人都知道余逢春的心情很好。   常狄又说:“你心情也很好。”   如果说他们两个之前的氛围类似于暗波涌动的潮水,充斥着对抗的张力和互相试探。那现在,促使他们互相对抗的隐形力量已经消失了,水流缠绵在一起,气息都跟着交融。   常狄以前不明白什么叫天生一对,直到她看见余逢春和邵逾白站在一起。   “我不知道你是哪里来的,也不知道你到他身边来是为什么,但既然他选择了你,你也选择了他,就不要做让彼此都伤心难过的事。”   常狄手里拿着两颗芹菜,明明自己就是个小姑娘,说话的音调却像是看着余逢春长大。   她低下头,语气踟蹰:“你来了一年了,应当清楚,老板的日子不好过……他不是坏人。”   常狄一直为庄园工作,她是余术怀安排给余逢春的人,自然最清楚那些年余逢春受过多少次罚。   可惜以前她没有心疼的资格,所以全部藏在心里。   今天不自觉地多话了。   意识到这个,不等邵逾白回答,常狄勉强笑笑:“我不该说这个的,你们两个的事……”   “谢谢。”   常狄抬起头,看到邵逾白正神色认真地望着自己。   “我不会辜负他。”邵逾白说。   常狄愣愣地点头,越过邵逾白的肩膀,发现余逢春正笑眯眯地朝这边看。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就在关注这场对话了。   “好的,好的。”   常狄愣愣地应了一声,低头看着手里的芹菜,觉得自己就是一根菜。   她转身回厨房做饭了。   ……   余逢春没有继续追问梦境的内容。   邵逾白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那是他自己的秘密,无论梦境是虚幻的意识映射,又或者真的涉及什么前世因果,太过惨烈残忍的故事,余逢春都不需要知道。   他们将这一世过好就行了,邵逾白可以忍耐那些附加反应。   只是界限一旦模糊,想要回归清晰,就会难上加难。   邵逾白还是会在某段恍惚的间隙中,看到一个苍白疲倦的人影,眼里烧着愤怒怨恨的火。   余逢春。   余逢春。   *   *   当东云水库有消息传来的时候,余逢春正蹲在地上戳狗玩。   常狄的工作地点仍然在半山庄园,但比起余术怀掌权时的寸步难行,在余逢春手下,她甚至从外面抱来一只狗。   那是只小狗,刚断奶,被它娘养得很胖,浑身上下的毛灰扑扑的,一看就是只撒娇的小土狗。   常狄很喜欢,征求意见以后把它养在半山庄园后面。   现在余逢春每次看完余术怀,都要专程去逗狗玩。明面上资产接近千亿的财团掌权人,跟条狗玩的不亦乐乎。   邵逾白看他实在喜欢,也提议在阙空里养一只,却被余逢春拒绝了。   “不行,”他盯着邵逾白看了一会儿,摇头,“这是很不负责任的。”   邵逾白没懂养狗怎么会和不负责任搭在一起,又不是说养了不给饭吃。   面对他的疑问,余逢春只是把小土狗推到地上,肚皮朝上。   意味深长地目光落在邵逾白身上,余逢春道:“你不懂。”   邵逾白真的不懂。   理论上,如果家里的第一只小狗是高度敏感且需要主人长时间陪伴的类型的话,再养另外一只是对他的不负责。   余逢春不是那种自愿弃养小狗的人。   所以必须得明确拒绝。   电话铃声响起,余逢春不想接,把手机扔给邵逾白。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不是假意试探。   邵逾白接通电话,片刻后挂断,蹲在余逢春身边。   就在他接电话的几分钟里,小狗已经累了,自己扭着屁股趴到一边,余逢春等邵逾白开口。   “他们在和北美洲南部联系,”邵逾白说,“已经联络好其他码头了,这段时间可能会进货。”   “每天就琢磨着赚点烂钱的废物……”   余逢春眼神阴郁。   北美洲南部毒贩盛行,余裴联络他们安的什么心,昭然若揭。   其实余逢春分给他的那些钱已经足够余裴极其舒服地度过下一辈子,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他一定要做点天打雷劈的事,让大家都不高兴。   “我手底下不能有这些东西。”余逢春说,“余术怀都没碰过,他居然赶着往上凑,真是……”   话语止于一声冷笑。   邵逾白此时又道:“联络的人里有周青。”   “知道了。”   余逢春站起身,把随手拿着的棍子扔回地上。邵逾白蹲在他脚边,替他整理裤腿衣角。   “今天晚上我就要见他们,”余逢春道,“你来吗?”   邵逾白仰头看他:“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   余逢春笑笑:“你都亲手处理过几个了,怎么还问这样的问题?”   “我在争宠,”邵逾白平静道,“很难看出来吗?”   他还记得梦境里的那个周青对余逢春是何等了解,言语中尽管有怨恨不满,但难以掩饰藏在最底下丝丝缕缕的爱欲。   余逢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摇摇头。   不难。   挺可爱的。   *   *   一切发生的太快了,快到余裴来不及反应。   本该在卧室里等他的小明星只留下了一件还没来得及穿好的外套,卧室里窗户大开,灌进冷风。   余裴站在门口,浑身僵硬,想要退后却听见身后有一连串的脚步声。   这里被围住了。   “那孩子我送走了。”   房间里传来熟悉的声音,余逢春穿着一件剪裁修身的黑色风衣,内搭浅灰色丝绸衬衫,风衣内衬里的黑百合暗纹在灯光下若隐若现,华贵异常。   他坐在窗户下边的扶手椅上,夜风吹进来时微微撩动风衣下摆,将A市的凉意扑在身上。   “他在我面前哭了很久,说不愿意,又说姐姐在你手里,我听着很心疼。”   余逢春低着头,慢慢转动手指上的黑钻原石尾戒。   “还是很难想象世界上有你这样的人。”   余裴被逼着往前走,闻言嘴角抽搐,露出一个狰狞的笑。   “我?我什么样的人?”他恨声道,“余逢春,你别以为你拿了父亲的财产就能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我告诉你,我不比你差,只要我的生意做起来,以后——”   “——我告诉埃克托尔,如果他敢供给你哪怕一克毒品,我都把他切成碎块,放到捕鲸船上去钓鱿鱼。”   余逢春淡声打断他,将尾戒摘下放在桌面上后,他终于抬起头来,唇角有很浅的笑意。   “你或许能带给他很大一笔钱,但钱和命究竟该选哪个,他比你有数。”   余裴大骇,不自觉就倒退两步,却被身后人用硬物顶住后腰,枪筒冰冷的触感,但凡接触过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余裴不敢再动,额头上浮出厚厚一层冷汗。   “别动,”余逢春点点他,“在这儿待着。”   他左右看了一圈:“周青呢?”   余裴咬着牙不说话,站在他旁边的黑衣保镖二话不说,上前就是一巴掌。   “家主问你话呢!”   保镖手劲大,一巴掌直接给余裴抽出血。   “……码头,”余裴说,“今天晚上有样品送过来,周青去拿了。”   回来没有超出余逢春的预料。   “没关系,”他点点头,示意手下把余裴绑好,“邵逾白也去码头了,你说巧不巧?”   余裴目眦欲裂,被刚好丢在床上的那一瞬间,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   周青被推进房间,踉跄着跪在地上,衣领上沾了一块煤灰。   送来的样品被邵逾白亲手放在余逢春面前,打开以后,是隐隐沾着人血的白色粉末。   “有多少?”余逢春问。   邵逾白道:“除了这些,还有两箱。”   够他们枪毙800回了。   余逢春点点头,合上盒子以后不再看。   “把这些都处理掉,”他垂眸道,“该关起来的关起来,该枪毙的枪毙,我不管了。”   说完,好像感到厌倦似的,余逢春站起身,绕过周青就要离开。   从头至尾,他没有看过周青一眼。   一种压抑许久的愤怒终于在此刻爆发,周青甚至不需要思考,就怒吼出声:“余逢春!!”   他眼眶通红,声音里蕴含着暴怒的情绪,喊余逢春名字的模样好像要在他身上咬下一块肉。   邵逾白抬眸看去,余逢春顿住脚步,重新走到周青身边,蹲在他面前。   “你还有什么事?”他问,眼神淡淡的。   周青跪在地上,和余逢春之间只隔了不到半米,这是这一年以来,他们离得最近的一次。   周青问:“你为什么不看我?”   “看你?”   余逢春道:“你知道我的规矩,你跟着余裴我没有意见,但你不该碰这些。”   “我们只是想找条出路,有什么错?!”   “这就是出路?”余逢春的眼神变得很冷,“周青,你以前就是个畜生,你现在连畜生都不如。”   被他骂了一句,周清反而笑了,阴恻恻地问,话语中的嫉妒已经藏不住了:   “他就这么好?”   他突然转变了话题,将矛头指向站在两人后面默默等待的邵逾白。   余逢春回头看了一眼,与邵逾白对上视线后又快速移开。   “这件事跟他没关系,不过是的,他就是这么好。”   “你把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放心上,”他满怀怨恨,“然后抛下我。”   余逢春点头:“现在的情形,貌似看来是这样。”   他不准备辩驳,起身想要离开。   然而就在这时,周青再也无法忍耐了,数年的爱怨憎恨纠缠在一起,促使他喊出那句话:   “我愿意为你去死!他行吗?老子跟了你十几年!”   如果这个时候再理智一些,周青就会明白说这句话并不能给他带来任何好处,只会让他这些年的煎熬嫉妒显得更丑陋,连那点见不得人的爱都跟着扭曲。   但他现在的感受是真的,怨毒的目光像钉子一样扎在邵逾白身上。   周青真的不明白,一个来历不明的玩意儿,靠脸上位,怎么能在短短几天时间内顶替他的位置,让余逢春这么在意。   他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余逢春闻言回过头来,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   那双澄澈的眼眸中倒映出周青此时的丑态,里面没有半分情绪。   “你不会为我去死的,周青。”他轻声说。   那么平淡,那么冷静,像一把刀,戳穿了周青最后的一张皮,让他连垂死挣扎都可笑。   余逢春接着说:“但是他可以。”   说这两句话的时候,余逢春没有显露出丝毫的情绪波动,如同自己说出的话是一个清晰可见的事实。   周青怔住了。   很久以后,他才如脱力一般轻声问:“你怎么知道?”   你凭什么觉得他愿意为你去死?   余逢春道:“我就是知道。”   他看向邵逾白的方向,眼眸中有情绪闪过。   我见过。他从心里说。   我见过邵逾白为我去死。 第99章   因为时间问题, 周青没有被立即处置。   按照余逢春的意思,明天太阳升起以后,他会和余裴一起被绑着丢到警局门口, 连带着的还有运来的那三箱“样品”。   这是余逢春的态度,也是余逢春帮邵逾白给出的交代。   有了他们, 至少邵逾白在和他的联络人交谈时会更有底气。   至少余逢春是这样希望的。   所以直到目前为止, 周青只是被看守着, 等待天亮。   当天夜里。   负责看守的守卫打了个哈欠, 瞥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邵哥?”他小声喊道, “你怎么过来了?”   来人正是三个小时前。陪余逢春离开的邵逾白, 现在他换了身衣服, 又重新回到了现场。   “家主有吩咐,”邵逾白淡声道,“让我过来传几句话。”   守卫并没有收到任何命令, 但邵逾白站在这里, 跟余逢春把电话打过来是一个效果。   “您请。”   他后退一步, 让出门。   邵逾白迈步走了进去。   他进去的时候, 周青正被绑在椅子上, 头颅低垂, 俨然没有挣扎逃脱的意图, 显得死气沉沉。   听见邵逾白的脚步声, 他头颅晃动一下, 缓慢地抬起眼,眼神冷漠嘲讽。   他扯出一个笑,问:“你来干什么?耀武扬威?”   邵逾白不答, 拖来另一把椅子,坐在周青对面, 眸色沉沉。   他默了很久,等到周青都觉出不对劲了,邵逾白才缓缓开口:“有些事我想告诉你。”   “你能告诉我什么?”   周青嗤笑出声,“邵逾白,你现在得到他的信任,他甚至觉得你能为他去死,心里很得意吧?”   他的妒恨如有实质般尖锐酸苦。   闻言,邵逾白摇摇头,见周青眼含不平,干脆道:“你弟弟的事,跟他无关。”   此话一出,犹如巨石投入平静湖面,瞬间掀起万层巨浪。   周青面上的所有平静讽刺迅速消散,犹如被戳中了最痛的一点,神色狰狞怨毒。   他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你什么意思?”   “三年前,你正在C城上学的弟弟,在放学路上发生车祸,被一辆黑色本田碰伤,并被拖行二十米,伤势严重,救护车赶到以后,直接将他送进了ICU。”   邵逾白声音平稳地说道:“你在半个小时后接到了医院来电,没有片刻犹豫,直接赶往C城,在那里,你得知你的弟弟伤势严重,需要借助德国的先进仪器以及很大一笔钱,才能保住性命。”   听到这里,周青脸色已经完全变了。   他质问道:“谁告诉你的!”   邵逾白望了他一眼,目光平静,不理会他的质问,继续道:“你很着急也很想救他,但以你的个人能量完全做不到,所以你给余逢春打个电话,你希望他能看在这些年你对他尽心尽力的份上,帮你这个忙。”   “余逢春同意了。可是你在C城等了很久,都没有等来他承诺的仪器和钱。”   话说到这里,周青已经不想掩饰了,仰头大笑一声,看向邵逾白时,目光像淬了毒的刀。   “他连这个都告诉你了。”他嘲弄地笑,“他可真疼你。”   尔后他点点头:“没错,就是你说的那样,我在电话里求他,求他帮帮我,救我弟弟一命,同意地特别干脆,告诉我明天一早仪器就会运来,钱也会打到我的账户上,可我等了三天,三天!我什么都没等到!”   他的怒吼因为悲痛和怨恨而变得嘶哑,眼里浮现出泪水。   “我弟弟被耗死了,东西才送到!有什么用!!”   周青深吸一口气,被捆绑的双手疯狂颤抖,很久后才恢复平静。   他轻声道:“他觉得我不配,我弟弟也不配,我们天生烂命,没办法。”   “事情不是这样。”邵逾白道。   从周青爆发开始,他便一直从旁边默默等着,直到周青没声了,他才再次开口。   周青手指抽搐:“你什么意思?”   “德国的仪器确实是第二天早晨便运到C城了,钱也给你打过去了,”迎着周青的目光,邵逾白加重语气,“是有人在中途拦了下来,不让你弟弟活,余逢春并不知道这些,他和你的通讯也被切断了。”   周青瞳孔颤抖,咬牙说:“我不信。”   “我带来了海关记录。”   邵逾白预料到了他的反应,从文件夹里取出两张薄薄的纸,放在周青膝盖上。   文件显示,那台本能救他弟弟的命的仪器,确实在当天凌晨就过了海关,朝C城运输。   周青死死盯着上面的字,手掌攥紧,千言万语像石头一样梗在喉间。   像是预料到他会反驳质问,邵逾白说:“我没有理由在这个时候骗你,更没有理由让你们两个把误会说开,我只是不想让他蒙受污蔑。”   “……那这些东西去哪儿了?”周青问。   三天。   余逢春以为仪器已经在救周青弟弟的命,周青以为仪器还在路上。   直到三天以后,心电图划成一条平直的线,所有矛盾才在此刻爆发。   “很难推理吗?”   邵逾白轻声道:“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做。”   余术怀。   只有余术怀希望削弱余逢春身边的助力,只有余术怀会想通过一条人命离间两个人。   周青跟在他身边那么久,不会不明白。   浩大的悔恨愧疚如潮水般压来,瞬间便让人窒息,连眼前都模糊。   周青低压着嗓子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邵逾白反问:“你有问过他吗?你有给过他解释的机会吗?”   出事以后,周青满怀怨恨,径直转向余术怀,连一分钟都没给余逢春留下。   他把杀人凶手当成靠山,把真正试图提供帮助的人当做敌人。   何其盲目。   但事已至此,悔恨无益。   邵逾白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起身离开了房间。   在他身后,有模糊的哽咽声。   *   *   离开关押周青的地方以后,邵逾白顺着公路独自踱步很久,从口袋里取出一台一次性手机,安装上电话卡以后,他拨通那个熟记在心的号码。   “几点了还打电话?”   接电话的是个暴躁的男人。   邵逾白看了一眼时间:“现在是凌晨3:36,不好意思。”   在他说完的瞬间,男人的声音恢复正常。   “怎么样?有什么消息?”   “陈志远现在安全吗?”邵逾白问。   “安全,”男人说,“他现在在保护计划里面,你救了他一命。”   邵逾白道:“不是我救的,是余逢春本来就没打算让他死。”   “……”   “明天会有三箱毒品和几个人送到警局里去,毒品来自北美洲南岸,是我亲自截下来的。”   “这是什么意思?”   “只是希望你处理好,”邵逾白说,“他不希望有人做毒品交易,也不希望做了毒品交易的还能活着出来呼吸空气。”   “我知道了,”男人应了一声,“还有别的消息吗?”   “没有了。”   “行,那下次——”   “——我不会再拨通这个电话了。”   电话那边有急促的抽气声,震惊又不能理解。   男人的语气明显沉了下去。“你什么意思?”   “就是你听到的那样,”邵逾白语气轻松,“你可以理解为我退出了。”   男人厉声劝告:“邵逾白!组织是这样培养你的吗?你不要被眼前的利益冲昏了头脑!余逢春是你的敌人!他就算做了几件好事,仍然不能改变他的本质!你不要被他蛊惑!”   邵逾白安静地听他说,等他说完才开口:“我个人的精神状态,已经不足以支撑我完成任务。”   这句话并非托词。   余逢春的安抚确实让邵逾白感觉好很多,但这并不能阻止他的下坠。   梦境像一头饥饿太久的猛兽,在邵逾白面前撕扯着现实。   又或者那不仅仅是梦境。   最令邵逾白无法解释的是,他在梦里预见的事情,竟在现实中一一应验。现实中的余逢春从未提及周青的事,是梦境里那个”余逢春”告诉他的——而那个”余逢春”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邵逾白还在继续做梦,还在看着另一段人生徐徐展开。   如果哪一天他真的疯了,说出不该说的话,那就不单是他一个人的罪孽,甚至会害到其他人——   他自顾不暇。   ……   专门给余逢春设置的铃声响起,邵逾白停住脚步,在路灯下接通电话。   “怎么了?”   “你人呢?”余逢春问,声音很清醒。   邵逾白道:“我在外面。”   远处有车灯亮起,司机把车开过来后,下车为邵逾白打开车门。   “现在就回来,”余逢春说,“现在。”   “好的,十五分钟。”   余逢春挂断电话,邵逾白坐进车里。   开门以后,司机听见了两人之间短暂的交谈,启动发动机以后二话没说就把油门踩到底。   十分钟以后,车子停在阙龙里门口。   司机下车开门的时候,还专门瞥了一眼挂在车门扶手上的秒表,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很骄傲:“邵哥,十五分钟以内!”   “是的,”邵逾白拍拍他的肩膀,“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好嘞!”   得到了上司的认可,意味着升职加薪的机会又多了一些。司机高高兴兴地走了。   听着车辆驶走的声音,邵逾白打开家门。   人还没走进去,就看见一个抱枕砸过来,显然扔这个抱枕的人连十分钟都等不了,已经烦了。   余逢春坐在楼梯上,眼神阴郁:“你敢不敢再慢一点?干脆以后别回来了。”   “……”   邵逾白弯腰捡起抱枕,没有试图辩驳,而是道:“以后不会了。”   审视的目光将他上下打量,余逢春今天夜里看起来比平时更敏感紧张,几乎有些神经质。   邵逾白没有解释他去了哪里,余逢春也懒得问。   确定人没事以后,余逢春站起身,任由睡袍滑落,遮住一双笔直白润的小腿。   他是从床上下来的,只穿着一件刚到小腿的深灰色睡袍,腰间随意系了个带子,上下都露着,大片的白被深色衬托,更有种妖异的惊艳。   邵逾白盯着他向上的步伐,呼吸顿了一顿,才跟上去。   主卧里,只开着一盏小灯。   暖色的灯光下,床头放着那本俄文小说的续集,两个星期前刚刚出版,目前还没有正式的中文翻译。   余逢春坐在属于自己的那边,戴上平光眼镜以后盯着邵逾白,等他上床。   目光让邵逾白感觉到一丝压力。   他开始思索自己还有没有做除半夜出去以外更严重的事情。   回忆片刻,邵逾白慢慢说:“是我让常狄给狗减肥的。”   那只小土狗其实很懒,不喜欢动,刚捡回来没多久就胖了八斤,余逢春喜欢它胖乎乎的样子,但邵逾白有点儿担心狗的心脑血管。   所以这几天,常狄一直在悄摸摸给狗减肥。   或许余逢春发现了这个,所以不高兴。邵逾白暗自猜测。   然而,余逢春的反应证明,邵逾白只是平白露出一个把柄。   “这件事情我们之后算账。”   他点点书本封面,表示自己把这件事记心上了,然后说:“现在你需要上床睡觉。”   余逢春很关心他的睡眠情况,尽管他再也没有问过梦的事。   有些话没必要说明白,彼此也会有所感应。   邵逾白慢慢意识到,余逢春未必真的一无所有。   所以他脱下外套。   “好的,”他说,“需要我吃安眠药吗?”   因为梦境的缘由,邵逾白的睡眠情况很不怎么样,有些时候需要药物辅助才能睡着。   余逢春神情莫测地看了他一会儿,摇头:“不用,上床。”   于是邵逾白换下衣服,躺在余逢春身边。   灯光熄灭。   “晚安。”   ……   昏暗中,有平稳悠长的呼吸声。   0166脱离待机状态,问:[你不睡吗?]   余逢春靠坐在床头。“不睡,今天很重要。”   [怎么重要?]   余逢春无意识地摩挲着封面上的鎏金烫痕,半晌后才缓缓道:“今天……是大结局。”   模块运行一向完好,到今天,已经接近百分之八十。邵逾白的梦境不会像现实生活中那样每一分钟都清晰呈现,他能记住的,大多都是让他印象深刻的场景。   漫长的时间线被人为缩短,化成一段接一段的空格和碎片,余逢春站在故事结局的末尾,能感觉到邵逾白正朝他走来。   上一世,余逢春过得不好,邵逾白跟在他身边,也没有好日子过。   那时候余逢春选择抓住这位警察卧底并与他结盟,与其被理解为筹谋划策,不如说是崩溃之下的最后一次反击。   所以他走的每一步都称得上惨烈。   一株被强行雕琢扭曲的竹子,就算脱离牢笼,也早失去了向上生长的力量和机会,它的内里充满怨恨的污水,几乎连青翠的外表都被污染,显露出最可悲可怜的模样。   邵逾白是不该到来的、来迟的雨水,降落在这株竹子上,让它体会到了生的气息,让美好短暂存在了一瞬。   可他阻止不了余逢春的枯萎。   在最开始最开始的计划中,余术怀死后,下一个就该是余逢春自己。   这不是任何人的错。   只关乎选择。   可叹上天垂怜,把他们带向另一条路。   0166在意识高处,似鸟一般俯瞰着卧室里的场景。   无限微弱的灯光下,余逢春坐在邵逾白身边,双眸低垂,身形化作一道寂寞的影子。   这是他曾经最经常的模样,落寞的,安静的,像夜风深处静静生长的植物。   就这样等待着,等待着。   *   *   梦中的邵逾白,总会无休止地将目光从余逢春身上挪走。   他意识不到自己在看,直到余逢春的目光随之变动,他才像惊醒一般恍惚着躲避,生怕目光接触间,暴露自己小心藏好的种种心绪。   晦涩的情感在他的身体里抽枝发芽,邵逾白谨慎对待,既没有刻意扼杀,也不想过早将至于人前。   如果一定要谈爱情,那也要等一切都结束以后。   余逢春是在笼子里被折腾得精疲力尽的鸟,满心满眼都是自由和解脱,除此之外的所有,对他来说都是负担。   邵逾白必须要等。   ……   事实证明,外界传闻中如铜墙铁壁一般的余氏家族,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坚不可摧。   高耸入云的城堡,外表再富丽堂皇,只要内部出现一点细微的坍塌,成为废墟,不过是时间问题。   余术怀在东南亚的产业率先出现问题,疑点重重,但涉事相关全被逮了进去,一番周折之下,矛头指向余裴。   城堡在此时开始坍塌。   那天晚上,余逢春坐在阙空里的摇椅上,等着盛夏的风将花瓣吹散。   邵逾白在他身边,陪他一起看了许久。   等一片花瓣终于吹落,余逢春才轻声说:“我大哥要死了。”   余术怀疑心极重,这件事就算不是余裴做的,既然锅落在他头上,余裴不背也得背,不死也得死。   最晚三天,余家就要有丧事了。   余裴比余逢春大七岁,两人的童年少年时期,邵逾白未曾得知,或许也曾有过那么几年的短暂亲情,如果换个家族,他们本不至于走到这个地步。   邵逾白不知如何安慰,只能默默守在余逢春身边。   而静了一会儿以后,余逢春忽然笑了,又道:“我早就知道他会死,他那种性格,在余术怀手底下活不久。”   他眼中有分明的遗憾,不是为余裴,而是为自己。   他知道余裴活不久,余裴又何尝不知道余逢春撑不下去。   两头困死在洞穴中的病兽罢了,以为盯着对方死了就能赢,实际上自己出不去,守着输家的尸体,还是死路一条。   在来到余逢春身边前,邵逾白从未想过一个家庭,能混乱可悲成这个样子。   夜风吹拂,暗香浮动。   邵逾白侧眸望着余逢春细长优雅的眉梢,忽然道:“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余逢春偏过头来:“什么问题?”   “你以后想去哪里?”邵逾白问。   余逢春貌似惊讶地挑眉:“我有的选吗?你是让我在国内的监狱随便挑吗?”   他完全放松地躺在椅子上,把脚往邵逾白腿上搭。   “我会为您申请证人保护计划,我亲自给你作证。”邵逾白说,“我不会让你进监狱的。”   三句话,句句开头都是我。   如果余逢春不能从这三个“我”里面品尝到一丝真情实意,那他真是瞎了。   所以他笑得更开心了。   “我会想去看看大峡谷,”他说,“科罗拉多大峡谷。”   “为什么想去那里?”   “在我小的时候,有个女人经常跟我讲那里有多好多好,我听的耳朵都起茧子了,想亲眼看看。”   那个女人死在生下余逢春的第七年,什么都没留下。   邵逾白道:“我也没去过。”   余逢春随意道:“那我们可以一起去,你来开车。”   因为不是真心,所以说得毫无顾忌,往人家心口放了一把火,也不管火势如何,放完便跑,很不负责。   邵逾白却记在了心上。   余逢春想去科罗拉多大峡谷。   后来的两天时间,在不经意不小心不自觉的情况下,邵逾白甚至查阅检索了前往科罗拉多大峡谷的几条最佳观光路线。   他计划了很多,然而他忽视了余术怀的报复性。   于是当大厦倾颓,他们两个被余术怀困在火势汹涌的半山庄园中,而逃生绳索只能支持一个人离开的时候,邵逾白想起了这个晚上。   当他疯了吧,从遇到余逢春的那天开始,一切就不正常了。   “去看大峡谷。”   他对余逢春说。   救命的绳索在余逢春落地的下一秒钟就此断裂,邵逾白站在一片浩荡火海中,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   是余逢春。   他喊得撕心裂肺,以他的身体状况来说,半分钟后他就会咳出血。   去看大峡谷吧。   邵逾白对记忆里那道苍白的剪影说。   快跑吧,去任何你能去的地方。别回头。   火焰翻腾中,邵逾白跪倒在地,耳边的哭声骤然停止,不知是晕过去了还是离开了。   邵逾白想朝外看,却只能看见滚滚浓烟。   绵延不绝的担忧挂念随之而来。   梦境中止于一根烧断的横梁。   ……   现实。   邵逾白睁开眼睛。   余逢春正伏在他胸前,沉甸甸的重量压得他呼吸微滞。那双总是含着笑的眼睛此刻凝着化不开的忧色,在昏黄灯光下泛着水光。   夜色沉寂,暖融的光晕在余逢春眼底漾开,将邵逾白苍白的轮廓温柔包裹。   邵逾白有些恍惚地望着他,视野边缘,熊熊烈火正一寸寸地熄灭。   “……我愿意为你去死。”   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沙哑的声音划破寂静,了然明悟。   余逢春的喉结剧烈滚动着,泪水砸在邵逾白眼角,比灼烧的烈焰更滚烫。他咬着唇点头:“我知道。”   梦境里没流向邵逾白的泪,梦境外滴在他的眼角。   比火还要炽热滚烫。 第100章   感受着爱人的泪水, 一点灵光从深海般混沌的意识深处缓缓上升荡漾,邵逾白接住了。   “你记得,”他喃喃自语, 指尖轻颤着触碰余逢春湿润的脸颊,“你去大峡谷了吗?”   他的灵魂刚从生死边缘跌回人间, 记忆还停留在灼人的热浪里, 只余几个零碎片段在脑海中浮沉。   余逢春点点头, 然后摇摇头, 又哭又笑, 一向从容的人难得有这样失态。   “你为什么总是跟着我?”他哽咽着攥紧邵逾白的衣襟, “我去哪里你都在, 你为什么跟着我?”   余逢春去的每个世界,主角都叫邵逾白,都有一双永远落在他身上的眼睛。   余逢春一直想问这个问题, 可他不敢, 他怕答案无法承受, 害怕吃下一整瓶抑制剂后还是会心碎而死。   他怕去一个新世界, 又怕再也去不了。   “……我在火里, 听不见你的哭声了。”   邵逾白呢喃着, 眼神涣散, 全靠一口勉强清醒的气撑着。   他的手指珍重地抚过余逢春颤抖的脊背, “我担心你。”   担心你受苦, 担心你不自由,担心你去不了想去的地方。   于是化成千千万万条跟随你的流光,去你去的任何地方, 在每一段故事里与你重逢。   *   *   常狄再次来到阙空里,带来了自己亲自烤的小饼干和提拉米苏。   她很心虚, 所以在见到邵逾白的一瞬间就把东西递了上去。   “这是什么意思?”邵逾白问。   常狄压低声音,小声道:“计划失败了。”   邵逾白心神一动:“这么彻底吗?”   “是的。”   常狄悲痛地点头,仍然小心翼翼地把声音控制在低语的范畴内:“昨天晚上,它偷偷溜进厨房,咬烂一袋子狗粮,把自己吃得差点撑死。”   邵逾白:“……”   好吧,没关系,胖狗也有胖狗的活法,他们会尽力帮助它的。   他捧着还温热的小饼干,另一只手提着蛋糕,看向常狄的眼神很温和。   “谢谢你的饼干和蛋糕。”   常狄摆摆手:“没事,我听说昨天的事情了,周青那个没良心的……”   她和周青是在差不多的时间点,被余术怀派给余逢春。   周青因为一些明明张嘴就能说清楚的误会,和余逢春彻底割席,常狄心里一直是有些可惜难过的。   倒不是说她觉得那两人之间有什么,只是看不惯蠢货被人利用。   “……总之他可能心情不好,吃点甜的高兴一下。”   外人眼中的余逢春青面獠牙风光无限,但在身旁亲近的人眼里,他只是凡人一个。   他也会不高兴,也会生闷气,也会因为别人偷着给狗减肥而心疼。   “总之你多陪陪他,当然了,我知道一天二十四小时,你俩有二十三个小时在一起,不过……”   戏谑揶揄的目光滑到邵逾白脖颈下的一点红色痕迹上,那里没有被衣领完全遮住,显露出隐约的暧昧。   常狄用一种大家都懂的眼神转了一圈,等邵逾白明白过来以后又收回目光。   “走了走了。”   她忙着要走,怕胖狗在庄园里又乱吃东西。   邵逾白送她到门口,等看着人上了车,才回身关门,带着常狄送来的东西去了二楼。   拉紧窗帘的卧室里,光线尚且昏暗,微弱的暖色亮光铺洒在床上,照亮了一个人形鼓包。   听见邵逾白的脚步声,那个鼓包动了动,然后一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懒洋洋地搭在床边。   “谁来了?”   邵逾白三步做两步走上前去,将手里带着的东西放在床头,然后自己也躺在床上,把那张被子连带着里面的人一起往怀里抱。   余逢春懒洋洋地靠在他怀里,眼珠一转,看到了被邵逾白放在床头的甜点。   “常狄刚才来过了,”邵逾白道,“她麻烦我代替她向你表达歉意。”   “为了什么?”   “减肥,以及减肥失败。”   余逢春叹了口气:“我就知道。”   他没说自己究竟知道哪一方面,又或者说都知道,两个人安静地躺了一会儿,对面墙上的悬浮电视自动打开了。   频道调整为当天新闻。   直播状态下,两张异常熟悉的人脸在屏幕前一闪而过。   「今日警方逮捕两名贩毒人员,缴获毒品一百五十余斤」   硕大的标题配上刺眼的白光,带来一种极为不祥的预兆。   余逢春面无表情地看着,邵逾白将他和被子一起抱在怀里,手不自觉地下伸,牵住余逢春裸露在外的左手。   那里有数不清细小粗糙的伤痕,邵逾白无数噩梦中的一场,就是这双鲜血淋漓的手毫无生气地从担架上垂下来,血滴在地板上。   时至今日,他仍然会不断想起那天。   握住余逢春的手,感觉像是一种失而复得的自我安慰。   余逢春任由他紧张兮兮地摩挲着自己左手的每一寸皮肤,细致探索着上面的每一道伤痕。   等新闻结束,屏幕闪烁倒数的亮光,余逢春忽然开口:“你为什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邵逾白正在探索余逢春左手掌根位置的一条大约五厘米的伤疤,伤疤来自于一把生锈的铁片,镶嵌在墙壁下方,险些割断他的筋脉。   听见他的问题,他问:“什么反应?”   “你被烧死了,”余逢春盯着屏幕,语气僵硬,“你懂不懂烧死是什么意思?”   余逢春没有对数次死亡做出反应,是因为早在他感受到死亡痛苦之前,系统已经插手帮他脱离,但邵逾白的死是真的死,痛苦一分都没有减轻。   他怎么能那么平静,好像死亡只是水,在他身上流淌而过。   邵逾白平静道:“我接受我的结局。”   被他捧在掌心的手指骤然攥紧,伤痕在光下泛出浅浅的白。   接受自己的结局,所以那么平静从容,可既然如此,为什么还会在噩梦里看到余逢春滴落鲜血的手?   又为什么还对他手上的疤痕耿耿于怀?   余逢春越想越难受,然后又感觉到一点生气,电视也没心情看了,坐起身就要发作。   然而还没等话说出口,邵逾白忽然低下头,在他掌心的细碎伤疤上,留下一个吻。   很轻,却很郑重,柔软的发从余逢春的指尖垂落,蜻蜓点水的一吻。   人是可以感受到爱的厚重和广阔的。   铺天盖地的潮水就此落下,余逢春心里的火焰彻底熄灭。   “好吧。”他手指不受控制地蜷缩,呼出一口气,“原谅你了。”   邵逾白重新把他抱进怀里,用小毛毯包好,像滚玉米卷。   他低下头,在余逢春耳边问:“后面发生了什么?”   他不记得自己曾跟随余逢春去过千万个世界的事情,那只是灵魂融合时短暂亮起的一抹亮光,像钩子一样将记忆短暂勾起,又迅速垂落。   要邵逾白完全恢复记忆,还需要等上一段时间。   余逢春漫不经心地拨弄手指,“没发生什么,我一直在找你。”   他说得随意,可昨夜滴在邵逾白身上的泪还留着滚烫的印子。   那是很苦很漫长的悲伤,所透露出来的意味,远没有余逢春表达的那么轻松随意。   邵逾白意识到什么,低头蹭蹭余逢春的脖子,声音轻而又轻:“你喜欢我了,是不是?”   “……”   余逢春死死盯着自己颤抖的手指,沉默良久,他双手攥紧,咽下一段颤栗的心碎。   邵逾白什么都知道。他想。   “是啊,”他小声承认,觉得自己一生都未必有过这样的怯懦退缩,“我喜欢你。”   *   *   高弘从车上下来,助理连忙伸手,接住他手上未燃尽的烟。   去除烟味的香水随即喷在他手腕上,高弘吐出一口气,脸色沉郁。   “礼品都备好了吗?”他问。   助理连忙道:“都备好了,已经派人送过去了,王先生的夫人喜欢潭春百合,我专门找人在北欧那边买了空运回来。”   “行,”高弘点点头,“这事要是办成了,以后少不了你的。”   今天晚上的宴会,是前段时间刚回国的小王总,专门为他夫人举办的生日宴。   如今王家的产业基本都在东南亚,与余氏多有牵扯,小王总回来,不管目的为何,余逢春都得拿出态度。   作为他手底下的人,高弘也得费心周全。   往宴会厅的方向走了几步,高弘忽然想到什么,又问:“邵逾白来了吗?”   自从出了陈志远那件事以后,高弘就对邵逾白产生了很深的依赖之情,但凡有余逢春出现的场合,他都要打探一下邵逾白在不在。   好像就算他干了蠢事,求一求这位二把手,也能把命保下来。   比传说中的大嫂还好用。   急切往前的脚步忽然在此时顿住,高弘的脸色变了。   助理发现他脸色不对。   “咋了老大?”他问,“邵哥还没到,他肯定是和老板一起。”   他的脑子是一根平滑的直线,完全想不到任何会妨碍他生命的东西,活得很轻松也很安全。   高弘却完全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脑子。   他朝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宴会厅看了一眼,又四处环顾,确定没人在听他俩说话以后,他才压低声音问:“老板最近宠过什么人没有?”   助理茫然地摇头。   “没有啊,老板身边一直不跟着人,”他说,“也就邵哥跟得紧些。”   “……”   一瞬间,高弘脑子里闪过无数画面,每一个画面都足够他冬天去北冰洋游一圈。   他再次确认:“真没跟着人?”   助理笑了,蠢得让人怜爱。   “这谁不知道?老板有洁癖,不喜欢碰外面的人,连握手都是碰一下就松开。”   高弘:“……”   他心里有个不好的预感,而且这个预感在扩大。   “行了行了,”高弘不敢深想,挥手打断,快步朝宴会厅走,“把你嘴闭严实了!”   他说得很严厉,好像助理多说一句话就把他脑袋掰下来。   闻言助理困惑地挠挠后脑勺,不知道自己的老板在生气什么。   进入宴会厅以后,高弘先看见了聂松。   所有人都知道,在去余逢春身边之前,邵逾白的老板是聂松。   换言之,是聂松将二把手亲自送到了大老板眼前。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聂松之前连余家的枝叶都攀不上,现在也是能和高弘称兄道弟的存在了。   “高总!”   聂松笑着来握手,“最近生意不错啊!”   “害,也就是将就糊口。”高弘很谦虚。   从余逢春真正上位掌握权势开始,余家的发展方向就变了,海湾区的项目仍然在进行,重点却不是走私,而是协调运输。   外人或许看不真切,但高弘处在漩涡中,更能清楚余逢春决定对整个A市乃至更远的地方,造成了怎样的变动。   聂松大笑:“如果你是糊口,那我们就要饿死了。”   手掌拍在高弘肩膀上,显得很亲热。   高弘也跟着笑,就是有点勉强。   他脑子里还在不停地回想那些细节和猜测,明知道要是露出端倪,余逢春不可能放过他,可人就是贱,越不该想,就越是想个没完。   等宴会开场,高弘也没有成功稳住心情。   ……   当门口有嘈杂声传来,高弘看见了在脑子里转悠七八圈余逢春和邵逾白。   深蓝色天鹅绒塔士多礼服,采用戗驳领设计,内搭白色翼领衬衫。   余逢春没戴领带,他不喜欢戴领带,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酒红色真丝领巾,系着松散的温莎结。   邵逾白则穿了一身黑色缎面的青果领塔士多礼服,黑色缎面马甲代替腰封,深蓝色的领带上搭配银色金属胸针,与余逢春的袖口是同种材质。   两人的衣着服饰并没有太多相似之处,但高红站在远处看,越看越眼皮越抽抽,总觉得这是刻意搭配后出的效果。   这一年,对余逢春心存反抗的人死的死,死的死,死的死,连同父异母的大哥都被送进警局等着吃枪子,面对这个长得漂亮又干净的掌权人,众人除了畏惧之心,已不剩别的。   余逢春甫一踏进,人群便开始朝他靠拢,为首的小王总笑容可掬,未等旁人开口,已携着夫人迎上前去。   “余先生,别来无恙啊!”   审视的目光藏在笑意底下,飞快一扫而过后转化为更殷切的笑,“你我上次见面还是八年前,可真是光阴似箭。”   “确实,都八年了,”余逢春微微颔首,看不出是真怀念还是随口应付,“没想到再见时,你娶得佳人。”   小王总侧身引见:“这位是内人邢怜。”   “余先生好,他常说起您。”   站在他身旁的女人优雅地抬起手,她相貌不算风华绝代,但自有一种温柔体贴的气质在身上,仍然很让人喜欢。   余逢春执手轻握,“第一次见面,还没有恭贺你们新婚大喜。”   说着,他松开手朝后伸去,停在他身后半步远的邵逾白立即将一个黑色绒面小盒奉上。   “听说夫人喜欢潭春百合,正好前些日子手下的矿场里有人采出一块非常漂亮的红宝石,我便做主,设计镶嵌了这么一对耳钉,作为新婚贺礼。”   余逢春手下的矿场不多,但出的都是精品,这对红宝石耳钉更是璀璨浓艳,一看便价值不菲。   邢怜欣然收下,并未扭捏作态。   余逢春眼中多了几分欣赏。   “这是邵逾白,”他同样介绍,“最近一段时间才来到我身边。”   刚来,却能站在离余逢春最近的地方。   小王总眼中闪过些微思索,笑着伸出手:“我有所耳闻,都说你身边多了个得力帮手。”   “是啊,”余逢春点头,“确实很得力。”   语罢,他偏过头,意味深长地看着邵逾白道:“方方面面。”   两人对视,彼此心照不宣。   ……   小王总在国外待惯了,性格相对活跃些,举办的宴会也不像平时那么繁琐拘谨。   高弘先是应酬一会儿,然后开始琢磨着往外溜。   昨天晚上码头那边出事,高弘跟着大半夜没睡,现在困劲上来了,很不精神。   想着外面半开的花园里有风吹,或许能精神些,他便放下酒杯,慢腾腾地往外面移。   然而刚越过一株精心栽培修剪的花树,高弘就看见此时自己最想躲开的两个人。   栏杆边夜风吹拂,有隐隐花香浮动,叶片婆娑间,灯光从高处洒落,将暗色影子晕染模糊。   高弘停在花树边,看着余逢春姿态慵懒地倚在栏杆上,双手随意交叠,把玩着一只银色胸针。   而在他身边,邵逾白在说话。   由于距离隔得太远,高弘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他能感觉到他们并没有说太严肃的事情,因为两人脸上都有相似的轻松随意,仿佛只是无聊时的几句闲话。   余逢春脸上挂着淡淡的笑,随着邵逾白的话语慢慢点头。   高弘辨认出他的口型。   行,听你的。   ……   这四个字带来的冲击力,不亚于原子弹摧毁停车场。   然而更让高弘难以置信的还在后面。   余逢春又说了什么,但说的太快无法辨认,紧接着他就伸手,勾住了邵逾白的领带。   深蓝色领带在光下浮现出暗纹,被一双精致的手勾在掌心,并不断施以力量,将人往自己这边拉扯。   邵逾白顺着余逢春的力量不断向前,依从地靠近并低下头。   余逢春在他的脖颈侧边咬了一口,轻轻的,留不下痕迹,但邵逾白整个人却哆嗦了一下。   高弘也跟着哆嗦了一下,心脏疯狂跳动,再也不敢看了。   刚离开外厅,他就撞上喝得半醉的聂松。   “咋了?”聂松拉了他一把,不让他走,“怎么急得跟被吊了脖子似的?”   高弘现在听不得脖子啥的话,一听就急。   “你闭嘴!”   他异常心虚地回头看了一眼,确定身后没人才拽着聂松的袖子,把他往旁边拉。   此时聂松也觉得不对了。   “咋了?”他朝外厅的方向看,“有条子?”   都洗白了,关条子什么事?   难不成条子能把他俩灌水泥以后扔海里去?   高弘只觉得自己顶着一脑门官司,半点不想在这儿待了,生怕多待一会儿就被人抓着尾巴,直接吊到摩天轮上进行螺旋大转圈。   临走之时,他还临时起意,把聂松往外面拉。   “我最近得了一些好东西,走,带你去看看。”   “啊?你咋了?”   聂松反应不过来,但意识到身后肯定是有事情发生的,边走边使劲往后探头。   然后,他就看见一个人。   邵逾白面无表情地站在拐角处,衬衫最上面的几粒扣子被解开,领带像丝绸一般缠在他的手臂上,于严肃冷淡中透露出几分惑人,很不正经。   他看着聂松回头,看着他俩越走越远,没有上前追去的意思。   另一个人在此时慢腾腾地走了出来。   聂松却被吓得转回头,一瞬间走的比高弘还快。   快走!再不走就要被沉海了!   两人连滚带爬地离开宴会厅,走出房子的那一瞬间,不约而同地感觉到一种死里逃生的救赎感。   聂松从口袋里掏掏,抽了两根烟,两人一人一根,点火以后深吸一口。   “你看见了?”   高弘的语气异常沧桑,对着夜灯吐出烟雾。   聂松点点头,还在努力平复心跳。   高弘问:“那以后是叫大嫂还是邵哥?”   “……”   聂松用一种你终于疯了的眼神看他。   “算了算了,”高弘摆摆手,“我记得我那里还有几瓶好酒,只要明天没死,就让助理送过去。”   说完,一直在外面等着的司机把车开了过来。   助理拉开门,笑得很憨厚。   高弘好像很理解他此时的心情。“其实他当大嫂挺好的。”   一般女人跟着余逢春,估计话都插不上半句,买点衣服金子哄哄就行了,对他们没用。   还是邵逾白靠谱,以前大老板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能跟着劝两句,现在当了大嫂,枕头风更管用。   这是好消息。   聂松也看明白了。   “那以后不请他喝酒了,”他说,“得避嫌。”   高弘灭了烟,笑道:“这就对了。”   他拍拍聂松的肩膀,上了车。   自从那天晚上在车间外面的大水池里游了几十圈以后,高弘就清醒多了。   ……   ……   余逢春早在两人跑路前,就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毕竟他有全世界最先进的监控系统。   之所以没追上去戏弄一番,是因为他收到了一则提示。   【注意,碎片主体已修复完全,最近将开始融合进程。】   “这是什么意思?”   余逢春倚在围栏上,看着邵逾白走远又回来。   [意思是其他世界的碎片要开始与主体融合了。]0166言简意赅,[你的好日子要来了。]   余逢春:“……”   这算什么好日子?   家宅不宁,事业必定不顺,余逢春心中很忐忑。   他小心试探:“谁会第一个和他融合?”   0166语气平静,带着点要看好戏的快乐。   [这我就不知道了,要靠你自己判断,]它幸灾乐祸,[你要是判断错了……]   ……   那可就完蛋了。   余逢春站直身体,觉得自己遇到了挑战。   *   *   当天夜里,融合开始。   余逢春一睁眼就觉出不对。   身侧的床铺空荡荡的,被角却被人仔细掖好。黑暗中,角落传来若有似无的呼吸声。   “……”   他撑起身子,月光从半开的窗帘缝隙漏进来。   那把他从未见人坐过的雕花扶手椅上,此刻竟倚着个身影。那人正偏头望着窗外,眸中映着零星的灯火,像是将整个城市的夜色都装了进去。   听见余逢春动身的声音,他转过头来。   余逢春在那一瞬间就意识到,此时在邵逾白身体里的,是碎片中的一个。   “抱歉,”碎片在躯壳中凝视余逢春的眼眸,语气轻柔,“我只是想看看,没想吵醒你。”   他的眼里有很深的眷恋怀念,恨不得将余逢春淹没,偏偏又拼尽全力压制下去,好像担心这些情感的表露会给面前人带来压力。   余逢春眨眨眼睛,认出了远归之人。   “邵逾白,”他喊道,“过来。”   “……”   那人依言上前,单膝跨上床尾,手指无意蹭过余逢春微凉的手背,正欲收手,却被反手握住腕骨。   仿佛没意识到事情会如此发展,邵逾白呼吸微滞,动作顿住,却被人借力往前一拉。   两个人结结实实抱在一起,心跳声骤然清晰。   “好元帅,”余逢春亲亲他的耳朵,声音轻轻,不安好心。   “怎么吓成这样?” 第101章   邵逾白的眼睛亮了。   “你记得我。”   余逢春一挑眉:“为什么不记得?”   “……”   沉默仿佛无声的控诉, 邵逾白微微垂眸,隐约的月光顺着窗户洒进来,像薄纱一般披在他们身上, 在邵逾白侧面涂下一层浅浅的阴影。   他不肯说话,只是握住余逢春的手, 显得很可怜。   能自己开机甲歼灭舰队的联盟元帅哎, 这么可怜。   余逢春心中感叹, 面上却未曾显露, 只是带着人躺回床上, 侧身面对着他。   明明躯壳还是同一个, 可内里的灵魂却完全变了, 看向余逢春的眼神里有岁月沉积后的温柔。   他见过余逢春衰老的模样,见过皱纹爬上他的皮肤,再一次看见年轻时候的他, 邵逾白觉得很新奇。   躯壳的记忆与他融合, 邵逾白好像做了一场风尘仆仆的梦, 从遥远的星系一路艰难, 重新回到爱人身边。   他了解了自己的来处, 却仍然忐忑。   踟蹰许久, 他轻声问:“疼不疼?”   无论他在问具体什么, 余逢春都摇头:“不疼。”   碎片与主体的融合, 实际上就是哪段记忆占据上风的问题。邵逾白永远都是邵逾白, 但记忆的覆盖,让他判若两人。   床头电子钟跳至凌晨3:27,两人沉默许久, 余逢春都快在这舒适的安静里睡着了,邵逾白的手指忽然点在他睡衣的第二颗纽扣上。   “唔?”   余逢春动了动, 扣子松开,露出一小块皮肤。   月光顺着窗帘的缝隙洒在床上,照亮了余逢春胸口的一点红色。   “这是他留下的。”   邵逾白突然开口,指尖停在锁骨处的红痕上,像花瓣落进雪地。   余逢春半阖的眼睑颤了下,上半夜他俩闹了一会儿,确实在身上留了些痕迹。但听邵逾白的口气,好像是他和其他人睡了一觉。   醋劲这么大。   “如果你很困惑的话,可以去照照镜子,”他无奈地抬手,触碰男人紧绷的下颚,“明明是一个人。”   邵逾白忽然撑起身,蚕丝被从肩头滑落时露出后背陈旧的伤疤——那是半年前处理刺头时不慎留下的,被月光泡得发白。   余逢春的视线顺着动作往他的肩膀上滑。   在星际世界里,即便医疗技术足够发达,邵逾白身上仍然有很多伤疤。   那是数次在生死之间艰难挣扎的切实映像,每一条伤疤都曾经让他流出过足够致命的血。   这是一个隐晦的证明,证明此时在余逢春面前的,是另一个人。   他抓起余逢春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掌下皮肤随着呼吸起伏,像困在牢笼里的野兽。   “第五次清巡作战时,我这里曾被贯穿过,”他声音沙哑,“是你帮我挖了出来。”   余逢春指尖发颤,记忆随之回到那个混乱的傍晚,邵逾白的血顺着皮肤接触,淌在他的身上。   那个神经病当时还笑了一下。   “去你的……”   他不痛不痒地骂了一句,想把手挪开,却挣动不得。   邵逾白眼神晦暗,盯着余逢春的模样,既像重逢的爱人,又像饥饿困顿的伤兽,正用最柔软的部位抵着他的手,如同献祭又如同威胁。   “你也为他这样做过吗?”邵逾白问。   余逢春没有,但他莫名觉得不自在,好像真的被邵逾白的态度拉进修罗场,而自己就是某个招蜂引蝶的花心恶人,浑身发烫,想要挣脱。   然而他刚有所动作,邵逾白猛地压住他的手腕,整个人笼罩下来。   “我知道我是他,我真的知道,”炽热的呼吸扫过余逢春的耳尖,“但是我不高兴。”   不高兴除自己以外还有其他人,不高兴自己不是唯一,不高兴有人曾得到过自己视若珍宝的一切。   即使那个人就是自己。   余逢春在喘息的间隙搭住邵逾白的肩膀上,手指用力压过伤疤,两人贴得更紧。邵逾白却在此时偏过头,在他手背亲吻。   “你为他哭了好多次,”亲吻顺着手臂移动到脖颈,游移在颈侧动脉,“我现在都能感觉到。”   这颗心脏里有因爱人哭泣而留下的悸动波浪,绵延不绝,是可以刻进骨头的勋章。   伴随着亲吻的落下,余逢春不受控制地仰起头,感觉有一串诡异的电流顺着脊骨朝四肢百骸蔓延,他想躲避,却因为被咬住脖子,只能颤抖着等待。   亲吻最终落在了那块第一眼看到的红痕上。   邵逾白终于在此时抬起头,貌似宽容温柔地问:“我可以咬一口吗?”   余逢春眼睫疯狂颤抖,想拒绝又说不出话。   “会很轻的,”邵逾白很有礼貌,“你不会难受。”   “第一次见咬人说不疼,”余逢春勉强挂起一个笑,想把人踹下去,“你可以滚下去吗?”   可惜邵逾白不理会他的友好建议,一动不动。   元帅在床下端正有礼,在床上凶得很,很有些战场上的凶猛。   “会很舒服的,不疼,”他耐心诱哄,几乎显得可怜兮兮,“你要相信我。”   “……”   余逢春咬着牙和他对视,感觉到湿润的呼吸喷在自己胸口,心跳随着呼吸颤巍巍,不动声色地鼓噪。   “你就是个流氓,”他骂道,“兵痞子!”   这是同意的意思。   余逢春被卷入漩涡中。   *   *   第二天,余逢春是被食物的味道唤醒的。   跌跌撞撞地爬下床,一边想着现在的邵逾白不会用厨房里的锅碗瓢盆,担心引起爆炸,一边又觉得味道真是香得吓人,不像是要炸掉的样子。   趴在厨房门口,余逢春很着迷地盯着刚出锅的小蒸包。   他身上很不舒服,有种用力过猛后的疲软酸胀,脑子还是昏昏沉沉的,只能将有限的注意力放在更值得关注的东西上面。   “帮我调个蘸料。”他说。   正在调凉菜的邵逾白闻言朝他看过来,眼神顺着余逢春身上那些藏不住的痕迹打转,逐渐变得满意。   然后他放下筷子,把人抱到沙发上。   “怎么不穿鞋?”   余逢春把脚踩在他膝盖上,打了个哈欠。   “我担心你把厨房给炸了,”他说,“所以很着急的跑下来救火。”   邵逾白笑了,蹲在地上,眉眼弯弯。   如果这个房子里真的有一个人会炸掉厨房,那这个人绝对不会姓邵。   可惜余逢春没有这样的自知之明。   盯着面前人脸上的笑,余逢春知道邵逾白已经不生气了,可能还有那么一点嫉妒,但已经在可控制范围内。   作为筹划多年试图把联盟当烟花炸了的危险人物,邵逾白的心性岂是坚韧一词可以形容,昨夜的种种表现更类似示弱,想要余逢春的保证和爱怜。   余逢春给了,他就安心了。   ……   “你想四处看看吗?”   吃饭的时候,余逢春问。   这里是本源世界,也是最开始余逢春从小长到大的地方,邵逾白或许会想多了解一些。   然而邵逾白却摇摇头。   “你睡着的时候,有人试图联系你,”他说,“来电人姓聂,他说明天有个和政府的会面。”   “哦。”   余逢春点点头,发现对面邵逾白的神情仿佛若有所思。   “怎么了?”他问。   邵逾白摇摇头:“没什么。”   只是刚接电话的时候,对面的人听见他的声音,咳嗽了两声。   那是不自在的反应,尴尬,紧张,无所适从。   邵逾白翻阅身体记忆,发现这个叫聂松的人从前是自己的老板,并且在昨天晚上,他们还见过。   那时候的聂松就显得很慌张,大概是觉得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   思索片刻,邵逾白道:“你很信任他。”   聂松听出他的声音以后,没有犹豫就把消息都说了出来,还表示自己准备了两份贺礼,用来庆祝最近天气很好。   理由拙劣生硬,但谄媚的精神非常可贵。   余逢春闻言挑眉,放下杯子以后纠正:“是我很信任你。”   你就是他。   “好的,”邵逾白轻松应下,“听你的。”   这么好哄?   余逢春眼神怀疑,但因为邵逾白表现得太过无懈可击,只能暂且放过。   吃完饭以后,过了两个小时,邵逾白接了个电话。   那时候他俩正连带着0166一起看电影,画面暂停在摇晃的风铃上,余逢春抿了口水,听见邵逾白那边传来通讯器的震动声。   是聂松。   “邵哥,”通讯器那头传来过分热络的声音,“吃了吗?”   这声问候来得突兀,透着股欲盖弥彰的刻意。邵逾白将视线从荧幕上移开,简短地应了声:“嗯。”   “有事?”   “呃……”   余逢春斜倚在沙发扶手上,嘴角不自觉扬起。他太熟悉这种场景了——   即便记忆碎片与主体同源,但近百年的军旅生涯早已将某些特质烙进邵逾白的骨子里。   他确实在努力学习这个时代的相处方式,可那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冷硬做派,就像军装上洗不掉的硝烟味。   聂松打这个电话过来是想试探一下余逢春有没有空,见邵逾白没有主动提供情报的意思,他果断选择主动出击:   “大、啊不,邵哥,”他干笑两声,“老板醒了没?”   邵逾白朝余逢春的方向看过一眼,道:“醒了。”   “哎那太好了!”聂松如释重负,“那麻烦您看看老板方不方便,方便的话我给他讲讲这次会面。”   余逢春身子一歪,靠在邵逾白肩膀上后,把他接电话的那只手拉下来,点击免提。   他言简意赅:“说。”   “哎,好嘞!”聂松迅速开口道,“这次会面主要是因为越南当局通过公共交流渠道发起,很希望能参与进这次合作……”   李贴台是越南籍,越南方面一直很关注他,这场会面,余逢春不意外。   心不在焉地按动遥控器,等聂松说完,余逢春应了一声。   “就按这个来,具体怎么安排,等见完面再说。”   海湾区协调运输带来的巨额利益,余逢春一个人吃不下,需要有其他力量来协调。越南当局和本地政府的加入是很好的转型时机。   聂松挂断电话。   以余逢春为轴心的庞大机械开始运转,为明天的会面做准备。   邵逾白朝外看了一眼,目光定在楼下摇曳的树枝上,片刻后,他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   阙空里看似只住了两个人,但四周的安保措施十分到位,属于是可疑人物一旦进入,就会被突突成筛子的那种。   柔软的发丝贴在肩上,邵逾白抬手触碰,“明天我来开车。”   余逢春动了动,抬眼看他:“你会吗?”   邵逾白以前只开过机甲和飞行器,开车还是第一次。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个世界的科技发展水平实在不发达,让日常生活出现不便,”邵逾白承认,“但我有这部分的操作记忆。”   所以他可以做到。   余逢春这次彻底坐了起来,掰着邵逾白的肩膀,让他和自己面对面。   黑亮眼眸中倒映出自己的影子,邵逾白静静等着。   片刻后,余逢春语气凝重:“你真的爱死我了,对不对?”   一场会面,担心他在路上出事,所以自己承担最要紧的司机位置。   “……”   邵逾白把人抱进怀里,满足于肢体最直接的接触。失去的时间可以靠未来弥补,但心中的缺口却需要活生生的人来填满。   他没有回答,似乎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让他变得软弱,但余逢春听见了他的心跳。   咚。咚。咚。   越跳越快,越跳越快,呼吸压在肩窝,炽热滚烫。   向来沉默寡言的邵元帅,用心跳给余逢春写了首情诗。   *   *   翌日清晨。   防弹奔驰驶出别墅区时,晨雾还未散尽。邵逾白双手搭在方向盘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后视镜里,三辆伪装成快递车的护卫车保持着完美间距。   “放松些,”余逢春坐在后座,手边放着整整三沓联络资料,“未必真的会有人。”   话是这么说,可海湾区的项目一直以来都饱受关注,余术怀企图利用它进行多国跨境走私,而余逢春接手后则改为协调运输。   从非法到合法,利益有所损耗,但仍然足够惹人眼红,这次秘密会面注定引来很多关注。   有盟友,自然也会有敌人。   除去余逢春会成为一个很好的破题之法。   0166保持高度戒备,确保在意外出现的前一秒钟精准拦截。   车辆驶入环海公路,一路疾驰,并没有出现任何端倪。   余逢春略微坐直身体,手指不自觉地在膝盖上点动,0166在他脑中播报周边情况,三段平稳的系统音效后,前方出现隧道口。   “也许……”也许没事。   爆炸声截断了后半句话。   左侧绿化带突然掀起沥青浪涛,改装过的越野车撞破护栏直扑而来。邵逾白猛打方向盘的瞬间,子弹已在挡风玻璃上炸开蛛网纹。   与此同时,0166迅速提醒:[七点钟方向有狙击手!] 第102章   余逢春按下中控台红色按钮, 车底盘立即弹出防弹钢板。后方的护卫车一个漂移横挡,车顶伸出微型导弹发射器。   邵逾白突然急刹。轮胎摩擦声中,他单手解开安全带, 把副驾的头往下按:“低头!”   第二发**击穿车门,擦着他后背嵌入座椅。余逢春闻到了血腥味, 和副驾驶没有压住的痛呼。   但邵逾白已经利落干脆地掌握了驾驶权, 车辆仿佛他身体的对外延伸, 油门直接踩到底。奔驰如同受伤的野兽, 咆哮着冲进隧道。   黑暗降临的刹那, 余逢春摸到了座椅下的**。隧道墙壁的应急灯将邵逾白侧脸照得忽明忽暗, 溅上来的血珠正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滴落。   “计划不变。”余逢春声音冷静得可怕, 右手却紧紧扣住邵逾白的手臂,“往前开。”   出口亮光出现的瞬间,三架无人机如秃鹫般俯冲而下。余逢春探出车窗连开三枪, 子弹在空中炸开蓝色火花。最后一道屏障被突破时, 余逢春看见邵逾白眼眸深处倒映的火光——   奔驰突然九十度侧立, 借着隧道壁完成了一个近乎不可能的回旋。无人机撞上墙壁的爆燃声中, 余逢春借助仅剩的碎片和数据逸散, 听清了0166的通报声:   [身份信息已分析完毕, 等待查阅。]   [周围无威胁因素。]   与此同时, 通讯器传来人声:“老板, 清理干净了。”   这次袭击以突袭为主, 强调的就是一个快速出击。如果一击不成,那么接下来后续无援,偷袭者必定会死伤惨重。   余逢春将**收回座位底下, 借着邵逾白的肩膀探身向前,抓起通讯器, 语气冷冽:“我要活的。”   “是,已经找到了,您放心……”   余逢春没有再理会,扔下通讯器以后,他不顾副驾惨白惊惧的眼睛,在邵逾白脸上亲了一口,低声道:“真棒。”   跟夸小狗似的。   邵逾白沉默不语,耳尖却悄然泛起一抹红晕。他单手稳稳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轻轻托住余逢春的胳膊,将他小心地送回后座。   0166的声音突然在余逢春脑海中响起:[幸好开车的人是他。]   余逢春心下了然——在高速移动的车辆遭遇狙击时,经验丰富的狙击手往往第一枪就会直取驾驶员。虽然方才那一枪落了空,但从弹道轨迹和射击时机来看,对面显然是个训练有素的高手。   若不是此刻握着方向盘的人是邵逾白,以那样刁钻的角度射来的子弹,恐怕早就让他们的车辆失控侧翻,在爆炸的火光中化为灰烬了。   ……   盯着面前人红晕不散的耳尖,余逢春手指动动,觉得鼻间还留存着无人机爆炸时的硝烟味。   肾上腺素的短暂飙升,带来的感觉无限接近真爱降临。   余逢春深吸一口气,默默等着那阵冲动散去。   然而他等了好久,半天过去了,会面结束,回到新开来的车上,激素都代谢干净,他还是想亲邵逾白。   ……   ……   秘密设置的囚室里,唯一的声音是通风管道发出的嗡嗡响声。   仅存下来的袭击者被分隔囚禁,剥夺感官和时间观念,等待单独审问。   袭击者蜷缩在房间角落里,留神着嗡嗡声以外的一切声音。   ……   有脚步声传来,闲庭漫步,好像只是从走廊上路过。   哒。   哒。   哒。   脚步声消失了。   袭击者不受控制地感觉到一阵微弱的可惜,这是他这几天来听到的唯一人类声音。   不过还没等他可惜太久,头顶悬挂的嵌入式灯管骤然亮起,刺目的亮光炸进眼眶,将囚室映得亮如白昼,与先前的黑暗阴沉形成最鲜明的对比。   软弱的哀嚎声从袭击者嘴里响起,泪水疯狂分泌,迫使他低下头,藏进一片自己制造的阴影中,等待那阵针扎似的刺痛消失。   “岳池昌,38岁,外籍华人。”   一道清朗的声线在密闭的房间里响起,尾音微微上扬,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笃定。   岳池昌艰难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球机械地转动着。在模糊的视线里,他看见门边的白墙前不知何时多了把黑色皮椅,一个年轻男人正闲适地坐在那里,修长的手指间把玩着一沓文件。   资料的第一页,有岳池昌的证件照片。   年轻人似乎很体贴,特意将那张照片举到他眼前,让他看得清清楚楚。纸页在惨白的灯光下泛着冷光,照片里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让岳池昌胃部一阵痉挛。   ”你可能没见过我的正面照。”   这句话像一条冰冷的蛇,缓缓爬上岳池昌的脊背。那种感觉就像独自穿行在幽暗的雨林时,突然听见身后枯叶碎裂的声响——分明看不见任何威胁,却让人毛骨悚然。   岳池昌挣扎着问:“……你、你是谁?”   年轻人笑了。   他有一张非常漂亮的脸,寻常的美人或许会因为过于契合协调的五官而显出几分虚浮,可他不同,他的眼神很安稳,仿佛经过无数次打磨,内敛平静。   岳池昌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一个可怕的猜测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形。   “我就是余逢春。”年轻人轻轻叩了叩手中的文件,发出清脆的声响,“你那一枪打得真准,挡风玻璃的碎片差点要了我助理的命。”   他的语气依然平和,却让岳池昌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   门在此时忽然打开了,另一个男人迈步走进囚室。   他身材修长,眉眼冷峻,行走时的姿势幅度极其精准,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人。   岳池昌坐在角落,看着男人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块雪白的毛巾,正在低头擦拭手指。   有鲜红的痕迹被擦下,是血。   这个男人的手上全是血。   岳池昌尽力不去想这些血来自哪里。   忙完自己工作的邵逾白停在余逢春身旁,余逢春将文件递给他,随口问:“都说了?”   “嗯,”邵逾白道,“能说的都说了。”   作为曾经指挥舰Y上的警卫队队长,枪林弹雨间,邵逾白懂很多让人说实话的小技巧。   岳池昌低下头,好像已经看见了自己的结局。   然而这个时候,余逢春又开口了。   “以免你误会,我要提前给你解释一下,不是所有人在我这儿都是这个待遇。”   岳池昌抬起头,正好看见余逢春从文件里抽出几张纸递给邵逾白,然后邵逾白朝他走过来。   “这里面有三个人曾因故意杀人被判处无期徒刑和死缓,十八位受害人里面有五名未成年,最小的那个才三岁。”   余逢春道,声音落在冰冷的空气里,让岳池昌的手指跟着哆嗦。   “还有两个涉嫌猥亵**,判处有期徒刑10~20年不等。”   一张接一张的翻过去,岳池昌认识上面的每一张。这些都是和他一起参与此次袭击的人。   “而且你知道最有意思是什么吗?”余逢春问。   岳池昌抬起头,很茫然。他不知道。   余逢春回答道:“最有趣的点在于,他们现在本来应该待在监狱里面,但我却在政府记录里面查到了他们的死亡报告。”   死是不可能死的,岳池昌前几天还看着他们在自己面前喘气大笑。   这说明有人伪造了他们的死亡,把他们接出监狱,并且安置在某个地方接受训练,只为了参与一次又一次的恐怖袭击。   他们是被培养出来的亡命之徒,本身便死不足惜。   “你是这里面唯一的意外。”余逢春说。   邵逾白回到他身边,已经放弃除去手上的血迹,带着血腥味的手小心地不接触到余逢春。   他的躲避被余逢春发现,二话没说就抬起手,不顾些许挣扎,一定要与他握在一起。   两个人这么别别扭扭地纠缠你一会儿,邵逾白放弃了,放松胳膊,让余逢春牵着,把没散尽的血腥气蹭在他身上。   岳池昌还在翻看那些资料,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异常。   余逢春继续说:“我没有查到你的犯罪记录,而一般情况下,我查不到的东西意味着不存在。”   “……”   岳池昌朝他看去,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有艰难求生的困苦疲倦。他有一双布满老茧的稳定的手,正是这双手,隔五百米打穿了余逢春车子的挡风玻璃,差一点就击中邵逾白的胸口。   换做其他人,在他开枪的一瞬间就死了。   “你出生在一个小县城,母亲一个人把你拉扯长大,后来你凭借自身努力,考入名牌大学,学了历史……”   余逢春慢慢说:“后来家中遭变,你读完大学以后去参军,成绩优异,获得过不少功劳,可惜在一次执行危险任务时伤到了腿,无奈退役,之后也没有更多消息了。”   而所谓的空白消息的背后,是无数个日夜的挣扎求生。   岳池昌不是坏人。   但没有钱,会让一个好人走投无路。   余逢春查到,岳池昌的母亲还在国外的一家医院里躺着呢,能不能醒还另说。   囚室位于地下数十米,空气冰冷僵硬,再悦耳的声音在其中回荡,都显出几分不近人情。   余逢春翘着二郎腿,问得平淡:“你是个狙击手,而狙击手的特点就是敏锐冷静,善于观察,我在其他人那里得到了一份答案,还需要你的回答来印证一下。”   岳池昌闻言笑了,视线徘徊在邵逾白染血的双手上。   他很讽刺地问:“我告诉你,你会放了我?”   余逢春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邵逾白的手。   确实是有点吓人的,好像把手伸进人家肚子里,把心肝肺肠子一起掏了出来。   “他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余逢春转过头面对岳池昌,仍然握着邵逾白的手。   他正色道,“他是个好人。”   是啊,把人家心都掏出来的好人。   岳池昌很想说自己不信,但现在的情况其实并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   无论是死是活,最后的结局都是他给出答案,只是过程受不受苦的问题罢了。   于是踟蹰片刻,岳池昌道:“那个人用了变声器,我无法判断他的年龄身高性别,但是他和我联系的时候,我能听见对讲机那边有狗叫声。”   “很明显吗?每次都有?”   岳池昌摇头。“不。只有一次,不是很明显,隐隐约约的,但我绝对没听错。”   耳朵、眼睛、手是他挣钱活命的根本,岳池昌不会在这些地方犯错。   狗叫声。   余逢春往后仰头,与邵逾白对视。   半刻钟后,他们离开囚室,刺眼过曝的灯光全部熄灭。   再过两天,岳池昌会被人蒙眼送出A市,坐上一艘前往他母亲所在国家的飞机,和他一起的还有一个行李箱,里面装着足够他母亲治病的钱。   这一场任务让他救了两条命,但从此他欠余逢春一个天大的人情,需要的时候,自然会有人联系他。   囚室上方的土地里种满了花,是郊区的一片人工花园。   余逢春坐在花坛边,看着邵逾白清洁手指。   他洗得很细致,将每一缕血丝都洗净彻底,等干净以后,他又拿着湿毛巾回来,替余逢春擦干净手。   毛巾湿润的触感在手背划过,余逢春低头看着他动作,等血迹尽除,余逢春才开口:   “余术怀那时候已经被完全限制行动,手下的人也都处理干净了,他哪儿弄来的炸弹?又是怎么把我们封在庄园里面的?”   当年之事疑点重重,只是因为太过痛苦,又无力回天,所以余逢春从不愿意多想。   可是现在再回头看,却从一片本就脏污的阴影里,瞥见了更深的恶兆。   邵逾白动作顿住,半抬起头。   余逢春勾缠住他的手指,喃喃自问:“我们当时又为什么一定要去见他?”   ……   ……   入夜。   阙空里。   余逢春去阳台接了个电话,夜风吹拂中,盯着空中花园栽种边角的绣球沉思良久。   掀开陈年往事是很恶心的,会让你本就不光彩、不体面、不尊严的记忆变得更难以入目。   可余逢春心里已经有了答案,现在只差验证。   “我有时候真的很想把这个世界轰了算了。”他对0166说。   0166正在整理自己的小说终稿,漫不经心地问:[那为什么没这么做?]   “因为有些人的存在阻止了我。”余逢春回答。   为一些坏毁灭一些好,实际上很不公平,而且随意干扰世界发展进程会被系统当局判定为违法,会受到处罚。   余逢春不是孤身一人了,他做什么都要考虑自己。   就这样慢慢开解自己,等下一阵风吹来时,余逢春感觉好些了,正想回房,却忽然听见楼下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像是有人打碎了什么东西,还顺带着把自己绊倒在地。   联想起前几日那场突如其来的袭击,余逢春心头一紧,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梯。   预想中的血腥场面并未出现——门廊处,一个熟悉的身影跌坐在地,形容狼狈,指尖洇开一道细小的血痕,是被飞溅的瓷片划破的。   花瓶碎片在光下泛出细碎的光,邵逾白的两边散落着掺水的细碎花瓣。   余逢春下来的时候,他正单手撑地,目光迟缓地环视着四周,仿佛迷失在陌生领域的困兽。   脚步声惊动了他。   一双凌厉警惕的眼睛望过来,夹带着不容忽视的杀意,又在看清余逢春的一瞬间,瞳孔骤然收缩,满是不可置信。   邵逾白的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泛红的眼尾在苍白的脸上显得尤为触目。   “先生……”   颤抖着喊了一声,半个小时前还沉稳冷静的邵元帅换了个人,踉跄着起身,挪步到余逢春面前。   然后,不等余逢春反应,他二话没说跪倒在地,膝盖磕在地砖上,发出令人心惊的脆响, 第103章   [欧呦, ]0166在脑子里说,[换人了。]   余逢春无视它语气里的调侃,缓缓弯下腰, 刚好听见邵逾白的喃喃自语。   “……想必阴曹地府也有人情在,不让我死后太过苍凉, ”他额头抵在余逢春的小腹, 几乎要将整个人贴在先生身上, “只是为何先生如此装束, 实在——”   邵逾白的声音很轻, 像是刚从很深的井底捞出来, 还带着潮湿的锈气。   然而余逢春却一挑眉, 手指顺势贴在他的后脑勺上。   “实在什么?”他问,“不成体统?”   邵逾白手指哆嗦一下,抬起头来, 眼神慌乱。   “怎会!”   他立刻反驳, “不过是略有不同。”   虽剪了发, 换了身古怪衣裳, 可先生还是先生, 给邵逾白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胡乱编排。   只是盯着面前人健康年轻的模样, 再冷静的心肠也会被热意泡软, 灌满酸胀踟蹰。   先生离世时的模样, 是压入肺腑的钻心之痛, 他一生都不能忘怀。   如今再相见,胜过离行千里再重逢,邵逾白眨眨眼, 在自己还未意识到之前,泪水就淌了下来。   有无奈的叹息声从头顶传来, 带着微弱花香的手蹭过他的脸颊,将泪水擦干。   “……都古稀之年的人了,怎么还动不动就哭?”   哪有?他这一生总共也就哭过几回。   邵逾白想要反驳,想拿出点人皇的尊严,可话从胸口翻了三圈,最后却全部落回低处,自己跪着往前一挪,把脸埋进先生怀里。   要皇帝的脸面有什么用?   人都死过一回了,是非轻重也该分清楚了。   想到这里,邵逾白抬起头,下巴极依恋地抵在余逢春小腹,刚想说什么,却瞥见面前人眼中流淌而出的缕缕笑意,仿佛阳春三月花下的涓涓细流。   一点细微的碎裂声从脑海中响起,仿佛明珠投光,此后的混沌与此刻的明亮交织融合。   在心上人的目光里,现实或虚幻,称得上是一目了然。   他呢喃着:“……竟不是梦。”   余逢春笑了。   “是啊,”他点点头,重复道,“不是梦。”   ……   ……   邵逾白花了一晚上才将躯壳里的记忆完全理解,余逢春一直在旁边陪着他。   “所以……”   他们坐在花园中的摇椅上,邵逾白谨慎开口。   余逢春睁开眼。看着花瓣被风吹落在青石台阶上。   他问:“所以什么?”   一朝从帝王转为异世中的普通人,先生的身份也发生巨大改变,其中的问题,十根手指是数不清的,但值得邵逾白如此踟蹰开口询问的,恐怕也只有那么几个。   “所以那余术怀,先生为何不剐了他?”   余逢春愣住了。   他没想到邵逾白会问这个。   “……”   他的沉默被理解为犹豫不舍,邵逾白不看他,只是继续道:“那人虽是先生的生身父亲,可这些年所作所为不配为人,先生既然有能力了结他,何必留他一口气苟延残喘?”   余逢春缓缓确认:“你想要我把他切成肉片。”   邵逾白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攥紧,语气生硬:“我没有这样说,只是——”   只是躺在床上等人伺候,实在是太便宜他了。   就该高悬在阴冷牢房里,最好是下半身腐烂,上半身喘气,这样磨个十年,方能解一解心头之恨。   邵逾白不敢把这个想法宣之于口,毕竟余术怀是父亲,或许先生对他还是有所期待的。   方才那一番话,已经是逾矩。   这样一想,邵逾白更不敢看旁边的人了。   在绍齐时,他行事虽说有些过激,可因为有先生在,那些不好的那些性情毛病都被硬生生地掰正,看不出曾经的扭曲模样。   邵逾白也愿意让先生再次见到那个端正温和的少年天子,他压抑几十年,装了几十年,后面也分不清到底哪个是自己。   如今再度重逢,他得意忘形,先生失望也是应该的。   一念及此,邵逾白只觉得心口坠了块沉沉的秤砣,呼吸都滞涩起来。   偏在这时,耳畔传来一声轻笑。   “这是心疼我了?”余逢春尾音上扬,带着几分戏谑。   他偏过身体,把腿搭在邵逾白的膝盖上,姿态放松随意。   邵逾白垂眸,小心翼翼地抬手帮余逢春调整姿势,好让他躺得更舒服。   他低声承认:“是。”   就是心疼了,看见躯壳里那些记忆的时候,邵逾白简直想亲自砍人。   “既然是心疼我,那为什么不敢看我?”   轻柔的询问声传来,仿佛一把划过皮肤的刀,易挑破了他勉强维持的平静假象。   他偏过头,与余逢春对视。   四目相对的刹那,岁月长河里沉淀的默契在目光中流转。余逢春唇角微扬,朝他伸出手:   “过来。”   邵逾白没有犹豫,起身离开躺椅,跪坐在余逢春手边。   堂堂君王,如此谦卑,如果在其他人眼中,这是莫大的恩遇,可在彼此之间,只是前世日常相处中的一点延伸。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余逢春微微侧过身体,勾住邵逾白的食指,“但你应该清楚的,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所以没必要担心自己不符合我的期待。   0166在上帝视角的角度,观看着形势顺着余逢春想要的方向快速发展。   只能说他太了解邵逾白,也太了解每一片碎片了。   这一片碎片,看似是九五至尊、天下之主,实际最卑微,有颗玲珑剔透心,心思千回百转,总是在担心自己不够好,配不上心上人。   反差极大,需要仔细哄哄,才能安心。   好在余逢春最擅长哄人了,几句肺腑之言,差点把人的眼泪都哄出来。   邵逾白慢慢弯下腰,将额头抵在余逢春掌心。   岁月都在这一刻安宁,余逢春满意地躺在躺椅上,一边沉醉于自己的锦心绣口,一边静静感受着被人依靠的责任感。   “我是天才。”他忍不住跟0166炫耀。“就算我真谈了十个八个,后院也绝对不会起火。”   0166冷笑,认为他被一时得意糊了脑子。   要是真谈了这么多,别说哄人了,估计朝谁多看一眼,其他那几个就能操着刀打起来。   真是膨胀了。   余逢春听见它的冷笑,认为它在不服,刚想引经据典结合实例,来说明自己多么的运筹帷幄。   但还没等他开口,就听见邵逾白闷闷地问:“先生是喜欢我还是喜欢他们?”   ……   好嘛,该来的还是来了。   0166毫不掩饰地大笑出声,然后飞快挂上待机提醒,离开了。   *   *   下午的时候,有通电话打到邵逾白的手机里。   “邵哥,”   打电话来的人是余逢春安保队的负责人之一,语气恭敬,“都清理干净了。”   参与袭击的一共有六个人,除了岳池昌以外,其他五个死不足惜。   余逢春没有按照正规法律程序来走,而是让他们全部站成一排,闭眼拿机关枪扫三圈。   如果三圈以后有活着的,就算他命硬,没有的话,就祝他们来世做个好人。   负责人打电话过来,是想告诉余逢春,那五个都往生极乐了。   “他们运气不是很好,我都叫底下人蒙着眼了。”   负责人的语气听着挺可惜的,邵逾白听完挂断电话,把被子里的人往怀里捞。   费了一上午才把人哄好的余逢春睡眼朦胧,感觉人压上来,以为还想继续,抬手就要把人往外推,嘴里还迷迷糊糊地威胁:   “再来一次,我真的不要你了。”   “不来,”目光徘徊在余逢春脖颈的新鲜痕迹上面,邵逾白轻声问,“我能回庄园看看吗?”   余逢春艰难睁开眼,往后仰头,盯着邵逾白,很警惕:“你想干什么?”   可别是准备亲自动手,把人片成千层糕。   “不干什么。”   余逢春还是很怀疑,而且基本已经确定邵逾白绝对是有预谋在的。   可不等他琢磨出预谋具体内容,邵逾白就半撑起身,笑眯眯地倚在他枕边。   午后的阳光明亮又自带一层暖色,落在人身上时显得温暖细腻,且比平日多一层柔软的金色。   明明都是一样的脸,可小皇帝就是有一种其他碎片没有的风情雅致,那是被万千书本和权力滋养后才有的贵气,仿佛匣中明珠。   余逢春很难拒绝。   还没等自己醒过神,他的手就已经自觉摸了过去,指节屈起,蹭过棱角分明的侧脸。   “好吧,”他点点头,色迷心窍,“不许带刀过去。”   邵逾白面上笑意更深:“不会的。”   ……   于是第二天,余逢春带着邵逾白回了半山庄园。   负责检查照顾余术怀身体的医生正好结束上午的工作,被佣人叫到后院见余逢春。   “他身体怎么样?”   医生很局促地站在廊外,听见问题以后抬眼看去,只见一个身材颀长的年轻人站在后院花坛边,抬手拨弄边上含着露水的海棠。   水珠淋湿手指,年轻人面容俊雅,眼尾却有一点锋利的弧度。   他是余家的当家人,上位快两年了,医生见他的次数,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听见他的问题,医生回答道:“身体还是那个样子,没有恶化,但精神状态不如以前了。”   余逢春闻言哼笑一声。   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掌权人,到余逢春手下苟延残喘的阶下囚,一朝跌入人间,意识到自己不过是烂泥中的一部分,精神状态当然会不好。   “照顾好他,别让他死了,”余逢春松开手,“我只需要你做好这两点。”   医生点头,越过余逢春的肩膀,看到站在他身后的男人。   两人的神情,是如出一辙的暗含嘲意,仿佛一棵古树上生长出来的两枝芽。   “走吧,”余逢春偏回头,对邵逾白说,“带你去见见他。”   ……   邵逾白曾翻阅过那些漫长又混乱的记忆,发觉余逢春和余术怀的事大多发生于梦境中,现实里面,余逢春基本没有让他见过自己这个名义上的父亲。   仿佛对余逢春而言,他是一块陈年不能愈合的脓疮,已经治不好了,只能长久埋藏在阴暗之处,看不见就当不存在。   弥漫着消毒药水气味的主卧里,供给病人能量氧气的仪器还在稳定运行,散发出微弱的蓝光。   听见脚步声后,闭眼躺在床上的男人睁开眼睛,昔日精明锐利的眼睛已经显露出几分疲惫混沌,像两颗磨坏了的珠子。   余术怀仔细观察着来人的一举一动,眼神里带着无法自控的渴望,像钩子一样追逐来人的脚步。   余逢春无视他渴望怨恨的眼神,像以前的每一次那样检查了仪器的运行,还顺手翻了翻医生留在床边的检查记录。   其中有一行字引起了他的注意。   “三日下午,病人曾有自残意向,在嘴角咬出一厘米伤口。”   语气平平地念完,余逢春把记录扔回桌子上。   “这是活不下去了吗?”他挑眉问,“才多久就活不下去了。”   余术怀不答,只是用阴沉的眼神看他。   余逢春愉快地笑了。   “我还没有给你介绍过,”他说,招手让邵逾白过来,“按照辈分来讲,他是你儿媳妇。”   人高马大的“儿媳妇”往床边一站,遮住了大半光,余术怀已经是心性坚韧的人,但看到这一幕还是不免心跳加快,在仪器屏幕上映出一片红。   邵逾白毫不犹豫地叫道:“父亲。”   真心未必,但气人的意图昭然若揭。   闻言余术怀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如果他现在能动,恐怕早就站起来动手了。   余逢春笑得更开心了,拉了把椅子坐在床边,翘着二郎腿,施施然开口:   “本来没想告诉你这些的,怕气死你,但他胆子小,我要给他足够的安全感。”   多么冠冕堂皇的一句话,太有责任感了,只有这样的男人才有资格结婚。   如果0166没见过邵逾白杀上杀下,把整个绍齐的贪官用刀洗了一遍,大安阁的台阶都换了个颜色,那它就信了。   余术怀阴沉沉地笑了一声,布满皱纹的脸更显扭曲。   余逢春坐在椅子上,半仰着头往回看:“我还想跟他聊聊,你要看着吗?”   新鲜出炉的“儿媳妇”摇摇头,邵逾白嘴角挂着极其温柔顺从的笑,仿佛面前人就是自己一生中唯一值得珍重的东西,非常刺眼。   他道:“我出去走走。”   “嗯哼,去吧。”   余逢春伸手拽住他的衣领,将人往下带。两人漫不经心地碰了碰嘴唇,邵逾白便转身离开了。   “……我以为你是故意带他来气我,”余术怀嗓音沙哑,“现在看来,是我多心了。”   那样的随意,仿佛这种接触只是他们生活中最没必要展示的一角。余术怀不是个合格的父亲,但他是个足够优秀的控制者,他足够了解自己的儿子。   余逢春向来厌恶旁人靠近,可邵逾白从出现的那一刻起,就始终站在他触手可及的距离。   仿佛他们之间,从来就不存在所谓分寸。   那是需要经年累月的相处和绝对的信任,才能到达的位置。周青曾有机会站一站边角,但余术怀发现太快,出手太及时,将他永远踢出了局。   “我教过你,”余术怀喘了口气,每个字都像在耗尽他胸腔里最后一点空气,“成大事者,最忌感情用事。你这般纵容一个人,是在自掘坟墓。”   余逢春静静听着。   直到余术怀精疲力竭地闭上嘴,他才忽然绽开笑容,眉眼如沾露的兰草,带着锋利的生机。   “我宠不宠他,跟你有什么关系?”他反问,灿然笑意下,他的声音陡然转冷。   “反正无论我会有什么样的结局,你的一生就只能到这儿了。”   你一辈子都只能困在这个房间里。这不是对你的慈悲,而是对你的惩罚。   ……   另一边。   邵逾白在走廊里遇见了路过的常狄。   “你怎么在这里?”   常狄的声音听起来很惊讶,因为今天既不是余逢春照例来庄园的日子,也没有人通知常狄他们回来。   “一时兴起。”邵逾白说,同时眼神往主卧的方向看。   常狄马上就明白了。   折腾余术怀已经成为余逢春日常休闲放松的小节目了,庄园上下都知道。   如果某天余逢春过得不顺,确实有可能会突发奇想,自己来庄园一趟。   “那等着也是等着,”常狄盛情邀请,“你要不要跟我去喂狗?”   小土狗长得快,已经从一团只有人手掌大的肉球长成鸡肉肠的形状,余逢春见过一次以后也沉默了很久,仿佛不能相信那根跑起来一扭一扭的鸡肉肠是自己心爱的小狗,最后同意了减肥计划。   邵逾白翻阅记忆的时候确实瞥到过一根白色的东西,想来那就是先生非常喜爱的……狗。   不知为何,邵逾白觉得自己不是很喜欢这个说法。   鸡肉肠,啊不,小狗被养在庄园专门留置出来的一片空地上,狗舍已经建造好,有专门雇佣的人负责打扫照顾。   常狄站在门廊处喊了两声,邵逾白就看见一坨白花花的东西飞奔出来,一边呜呜的叫着,一边往人身上扑。   它真的很渴望常狄手里提着的食物。   而邵逾白站在旁边,困惑地看着狗身上浮现出来的棕色斑点。   他记得之前还不是这样。   鸡肉肠发霉了。   “嗯……”   常狄看看狗,又看看邵逾白,略有心虚地解释:“突然就长成这样了,兽医说它可能有点比格的血统。”   话音落下,仿佛知道这两个人类在谈论自己,鸡肉肠又大叫一声,震耳欲聋,爪子不住地扑腾着常狄的膝盖,快饿急眼了。   常狄被磨得没有办法。艰难往前走了几步,然后把专业厨师做的狗饭放在食盆里。   鸡肉肠不再理会他们,硕大一片空间里,只能听见它哼哧吃东西的声音。   看着这一幕,邵逾白感觉自己刚才的一切猜想都十分可笑。   先生不可能喜欢这样聒噪又能吃的东西。   这种狗如果出现在绍齐宫殿,恐怕会把来往宫人吓飞。   但看着常狄满意欣赏的背影,邵逾白忽然开口道:“你是哪里人?”   “我?”   常狄没有回头。   “对,”邵逾白道,“我好像从来没问过。”   他们两人的交流以余逢春为原点展开,基本不会讨论除此以外的任何事,唯一私下交谈,还是邵逾白试图给狗减肥。   常狄道:“我自己也不是很记得了,应该是一个小山村。”   “还记得别的吗?”   “唔……”   常狄想了一会儿,回过头:“有两棵很高的枣树,结的枣非常难吃,也可能是因为我从来没有等它们熟就摘了下来。”   她沐浴在光下的身影高挑靓丽,不带山岳丘陵上的尘土,清新漂亮。   邵逾白神色不变,继续问:“家人还记得吗?”   常狄摇头:“可能有过一个奶奶,应该死了吧。”   她的话语里不带可惜,因为分别二十余年,仅有的记忆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不存在亲情。   这是很正常的。邵逾白淡淡颔首。   常狄笑笑,又把头转回去,将面上神情隐藏。   “为什么问我这些?”她问,语气平稳,好像只是随意交谈中的一部分。   邵逾白道:“以前从来没问过。你很小的时候就来到庄园了,是吗?”   “是啊,三四岁的时候吧,第一次见小少爷。”   “他以前是什么样子?”   “很漂亮也很聪明,”常狄说,“小小的,不怎么笑,喜欢一个人待着。”   邵逾白几乎已经想象出了先生小时候的样子,漂亮精致的一团,自己坐在窗前,懒懒地看着窗下。   一切都很好,只是他不开心。从来没有开心过。   他缓缓道:“最近这几天我听到一些传言,关于老板。”   “嗯?”常狄转过身,追问道,“什么传言?”   邵逾白平静地说:“除了余裴,老先生好像还有另外一个儿子。”   常狄眸光闪烁:“另外一个?”   “对,但这只是传言,我并没有找到这个人的踪迹,”邵逾白道,“而且就算找到又怎么样呢?不会人有比老板更合适了。”   余术怀将余家带到一个从未有人到达过的高峰,这是他的功绩,而余逢春的功绩则是让这艘巨轮继续开下去,并且驶入更安全的海域。   自古以来,成功易,守功难。   “是啊,”常狄赞同着点头,“他是最合适的,余氏财团走到今天很不容易,老板……”   她语气里的骄傲不是作伪,但后半句却出现了一点人耳难以分辨出来的停顿,尽管很快续上,却像白纸上的一点墨,引人注目又触目惊心。   “……老板做得很好。”   在交谈中,停顿可代表很多含义,但往往与犹豫、怀疑、思考、情绪激动有关。   倘若此刻立于常狄面前的是旁人,十有八九会忽略这丝异样。但邵逾白不同——他在权谋场中浸淫半生,最擅长的便是从蛛丝马迹中嗅出端倪,更曾历经无数明枪暗箭的淬炼。   所以他听出来了。   正午阳光洒落庭院,一片亮堂堂,唯有门廊附近的位置,存有雨伞大小的阴凉地。邵逾白站在光影交界处,看着常狄背对着自己的身影,有一捧难以熄灭的微弱火苗在胸膛燃烧。   眼前闪过一双染血的手,然后是更多难忍的血腥景象。哭喊声犹如梦魇。   邵逾白负在身后的手缓缓收拢,骨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却又在转瞬间松开。除却这稍纵即逝的细微变化,再寻不到半分情绪外露的痕迹。   忍耐。忍耐。   ……   回去路上,余逢春看出邵逾白的不对劲。   “不回阙空里。”他对司机说,“往市区开。”   邵逾白坐在他身边,闻言问:“有别的要忙吗?”   “没有,”余逢春把腿搭在扶手上,“就是带你出去玩。”   “……”   邵逾白看看前面开车的司机,又借着后视镜看了一眼跟在车辆后面的护卫车,很为难地压下身子,凑到余逢春耳边。   “先生,”他小声说,“我不是小孩子了。”   不需要被哄着到处玩才能开心。   “我知道。”   余逢春懒散地躺着,手伸到邵逾白后脑,把他往自己身上压,指尖穿梭在发丝中。   “这里有很多好玩的东西,你陪我玩玩。”   尽管融合了现世记忆,可碎片仍然是在绍齐土生土长,对于现代很多东西只是了解,并没有真切的实感。   余逢春想了一会儿,突然问:“你想开飞机吗?”   “?”   邵逾白从他肩膀那里抬起头,眨眨眼,眼神很迷茫。   飞机? 第104章   ……   五个小时后。   从直升机上下来, 余逢春将护目镜扔到一边,眼神谨慎地盯着随后下来的人,随时准备上前接一把。   “头晕不晕?恶不恶心?想不想吐?”   连续不断的三个问题, 让下飞机的邵逾白动作顿了顿。   “我没事。”他咬着牙道,宁死也不愿意在余逢春面前露一点怯。   记忆与现实体验是两回事, 算起来, 这是邵逾白第一次上天。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肾上腺素极速飙升, 如果没有刻意压制, 他的手还是抖的。   从前在绍齐时, 只觉得五岳高而又高, 来到先生这里,才知道山高根本不算什么。   他能装作无事发生,可也有人一眼就能看穿他的伪装。   上车以后, 司机升上挡板, 余逢春从小柜中翻了翻, 找出冰镇饮料, 塞进邵逾白手里。   冰凉的触感压在掌心, 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快速的心跳, 邵逾白缓缓吐出一口气, 闭了闭眼。   “先生, 我……”没事。   余逢春抢先问:“腿软不软?”   软的, 邵逾白刚下飞机的时候差点跪地上。   不怪他被吓到,算年纪,他都七八十了, 一辈子没上过天。   和这种话说出去,跟当着心上人的面说自己不行有什么区别?   邵逾白摇摇头。   “是吗?”余逢春一挑眉, 把腿架在他的膝盖上。“我腿有点软,你帮我揉揉。”   仿佛被精心雕琢过的小腿包裹在深灰色直筒长裤中,摸上去骨肉匀称,邵逾白微微垂眸,很细心地揉捏着,想让先生好受些。   然而揉了一会儿,本来安稳放在他膝盖上的小腿忽然动了动,往更深处蹭,很不老实,鞋子踢在地毯上,露出一小截线条利落的跟腱。   邵逾白本以为是意外,可蹭一次还不够,小腿微微曲起,脚尖往他腰腹那里点,意图太过明显,让人无法忽视。   倏地抬头,余逢春正懒散的躺在座椅上,眼神轻佻地往下看。   “还软不软?”他揶揄着问。   邵逾白一言不发,盯着余逢春嘴角挂起的笑,手顺着经络往上,指腹压在跟腱处,将脚踝握在手里,用力往下按。   他用行动证明,不软了。   ……   ……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阙空里主卧的浴室里,传来阵阵水声。   余逢春打了个哈欠,听见水声停止,有人回到床边。   昏黄的灯光勾起足够的睡意,余逢春蜷在被子里,心里暗暗计划最近几天不能再纵欲。   “常狄有问题。”   声音传来,勉强将马上就要昏过去的神志勾回,余逢春睁开眼,看到邵逾白半坐在床边,一双幽暗的眸子朝自己看来。   “她有什么问题?”   “我不确定,但袭击的事情一定与她有关。”   “这样啊,”余逢春往旁边挪挪,掀开被子,让邵逾白躺上来,“你怎么看出来的?”   他还有一半儿的魂留在周公那里,声音听起来困倦又漫不经心。   邵逾白躺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被角:“感觉。”   常狄的破绽转瞬即逝,像水面下倏忽掠过的暗影。但对他而言,已经足够。   余逢春支着身子靠在床头,伸手握住邵逾白的腕骨:“好陛下,感觉不能当证据。”   邵逾白抬眸看他,眼底沉着霜雪:“别人的不可以,我的可以。”   他这一生都在与人心周旋,那些藏在皮囊下的算计,在他眼里都纤毫毕现。   “行,”余逢春散漫应着,睫毛在眼底铺成浅淡的阴影,“我去查。”   话音未落,手腕突然被狠狠按在床头。邵逾白欺身压来,齿尖陷进他颈侧薄薄的皮肉里。   “嘶——”   这一口真用了力,留下了一圈细碎的红痕。   “余逢春,”他的气息拂过那圈齿痕,声音轻得像叹息,“你要是当着我的面死了,不要我了,我就一脖子吊死。”   邵逾白性情内敛,又常有担子压着,不常这样发疯。   当年一别后故人身死,虽后来复生重逢,但邵逾白心口已经被剜出一道深而长的伤,余逢春花了一辈子,都没能让它愈合。   余逢春仰头注视着他藏在昏暗夜色中的眉眼,点点头。   “我知道。”他说,“你别怕。”   邵逾白眸光闪动,片刻后松手躺下:“我没怕。”   嘴硬呢。   “好,你没怕,我怕了,我明天就去查,”余逢春认真安抚,“要不要搂着先生睡呀?”   邵逾白默然不语,只是抬手把人揽进来。   余逢春闭上眼睛,敲了敲0166。   [十个小时前,我就在查了,]围观全程的0166抢先说,[你明天一睁眼就能看到结果。]   刚才那番话不过是坏宿主逗人玩的垃圾话罢了,某种无聊的小情趣。   0166本以为上述这番话能堵住余逢春的嘴,没想到他却说:“我其实想问别的。”   [还想问什么?]   “……”   余逢春犹豫了几秒,但还是开口,“他怎么死的?”   [他?]0166秒懂,[你是想问绍齐的皇帝?]   “对。”   在那个世界。余逢春死得早,留邵逾白孤身一人,他从没问过后续世界如何发展,但今天的邵逾白的一番话,让他禁不住的好奇。   0166沉默了一会儿,查出结果。   [死因不明。]   ……   皇帝驾崩,若非寿终正寝,便是因病离世,鲜少史册会留下“死因不明”四字。这般记载,简直是将“蹊跷”二字明晃晃刻在竹简之上。   余逢春是见识过绍齐史官的——性格刚硬、秉笔直书。   能在青史上留下这般暧昧字句,已是他们对邵逾白最后的怜悯与敬意。   0166说:[恐怕你死后没多久,他就来找你了。]   余逢春没有回答,兀自闭上眼睛,更深地缩进邵逾白怀里。   今天晚上,他得听着心跳声才能睡着。   而第二天一早,余逢春刚睁眼,0166就把一副巨大的数据屏报告糊在他脸上。   [查出来一部分。]   机械音在早上有提神醒脑的功效,0166语速飞快。   [常狄的身份信息没有问题,来历也很干净,但我检查了在你遭遇突袭前所有的通话记录,包括常规和加密频道,发现确实有蹊跷。]   “怎么个蹊跷法?”   [常狄分别在前三天的凌晨两点和前一天的下午拨通过一个已废弃号码,通话时长分别为27分钟和16分钟。号码追踪最后定位在澳洲的一片无主荒岛上。]   余逢春清醒过来。   “所以真的跟她有关。”   [别装出一副意外的样子。]0166继续道,[或许余术怀还藏着些见不得光的产业未移交给你,而常狄恰好知晓其中关窍。]   **起家的枭雄,即便洗白得再彻底,也难保不会在暗处留下些腌臜勾当。暗杀生意便是其中最肮脏的一环。余逢春虽清理了明面上的势力,难保没有漏网之鱼。   “那为什么常狄会接手?我以为她就是个小姑娘。”   0166像模像样地咳嗽一声。   [关于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你男人。]它给出建议,[他才是这方面的专家。]   余逢春从善如流。   下床洗漱以后,准备去找更精于此道的陛下。   然而厨房里除了保温的早餐,并没有活人在。   人呢?   余逢春端起杯子喝了口玉米汁,重新回到二层。   推开书房的门,找了一圈的人正在书桌后面端正坐着,手头摆了两摞余逢春懒得处理的文件。   都是些很繁琐的东西,算不上紧急,纯粹就是磨人精神,余逢春看一眼都嫌烦,更别提真处理了。   “你在干什么?”   他走近过去,发现邵逾白正在看一份与国际贸易挂钩的法律修改条款,很专注,已经在显示屏里留下批示和重点。   “处理文件,”邵逾白道,“大致翻了一些,都是繁琐的,想必先生不大喜欢。”   说着他轻叹一声,靠在椅子上,眼中含笑:   “也不知我这个人什么时候就没了,要是不多做些让人记住的事情,先生又不要我了,怎么办?”   他说得戏谑,也带着玩笑的意思,偏偏眼神流转间掺着几分真情实意。   碎片调换的时间毫无规律,可能要再等几天,也可能下一秒钟就会换人。   邵逾白自己也知晓,所以只能在力所能及之间多为心上人做些事情,好让他日子别那么难过。   再回想起自己吃醋烦闷的那两天,几乎是上辈子的事情。他现在满心满眼都是琢磨着如何让先生更疼疼自己,已经化悲愤为斗志,争取让后面鬼知道还有几个的碎片望尘莫及。   这些心思不方便说出口,所以邵逾白只是做出温良的模样,试图让先生相信。   可惜余逢春一眼就看穿了。   “你是最好的,”他慷慨地给出夸奖,并非常顺畅地坐在人家大腿上,“所以我有件事要请教你。”   请教?   邵逾白挑眉,暂且放下笔,手搭住余逢春的腰,按住那一小块精致的骨头。   “我未必能为先生解惑,但很愿意一听。”   “嗯,”余逢春点点头,“你昨天晚上说常狄有问题,我去查了——她的身份资料蛮干净的,但是在通话记录上确实有蹊跷。”   按在他胯骨上的手指略微收紧,又很快松开,装作无事发生。   余逢春半撑起身子,与邵逾白对视。   “她基本就是和我一起长大的,”他说,“我不会说我完全信任她,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上一世,大厦倾颓,余术怀早已回天乏术,那时余逢春本可以藏匿在任何角落,静待这场风暴平息。可那个黄昏,一通电话撕裂了所有可能。   来电显示是常狄的号码,听筒里传来的却是陌生嗓音。   那个人告诉他,他所犯下的错误,会有别人替他承担。   那个别人,就是常狄。   余逢春从不认为自己这条烂命值得他人以命相抵。所以他去了半山庄园。   后来的记忆在火光中支离破碎又异常清晰。   他们被困在火海中,邵逾白把逃生机会让给了他。   在一片疯狂灼烧吞噬一切的火焰中,余逢春听见了爱意生长破碎的声音,这是他第一次听见,然而无力回天。   也就是在那一刻,0166出现了。   它说余逢春是主角,说余逢春逃离了必死的命运,它要带余逢春离开。   走吧。走吧。去大峡谷。   可去了大峡谷又有什么用呢?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大峡谷不过也是,灰烬一片。   ……   回忆起以前,余逢春眼中有寸寸哀伤浮现,比水清晰,似水流逝。   这边伤愁只持续了很短时间,邵逾白再看时,已经消失了,只留下一双澄澈的眼眸,倒映着此时的彼此。   上一世死亡的记忆也在他眼前环绕,邵逾白能感觉到融合,他正在变成一个熟悉又全新的人,仿佛碎片回归整体,最终拼合成余逢春的爱人。   他不是消失,他只是变成了一部分。   “……我小的时候,听侍奉我的嬷嬷说,太祖皇帝的第三子封号宁王,一向好色,子嗣繁多。他的后宅有个侍妾,据说十分貌美,很受宠爱。”   余逢春眼睫微颤,听着邵逾白低声讲述。   “她生下了宁王的第四个儿子,可惜待产时保养不当,腹部出现许多纹路褶皱,宁王不再宠爱她。那侍妾本是官宦人家的女子,性格要强,得不到夫君宠爱,便专心教养儿子,也颇受敬重。”   讲述这些陈年往事,让邵逾白的声音也跟着平静悠长,仿佛从一沓破旧纸张中拣出两页随意翻阅。   “可天意弄人,她的儿子在七岁时生了场病,之后性情大变,不愿再听她管束,竟要去游遍山水,做个画师。侍妾当时是很不愿意的,却没有表露出来,仍然温柔疼爱。”   “接着又过了几年,那个孩子就死了。宁王虽不宠爱他们母子两个,却也用心查过,查出那个孩子是中毒身亡,下毒人正是他的母亲。”   听到这里,余逢春终于动动身子,坐起来。   他问:“为什么?”   邵逾白目光柔和地看着他,话语经过斟酌后缓缓吐出:“因为她觉得孩子不符合她的期待,所以要纠正。”   长时间困苦压抑的生存环境,会促使一个人的性格发生极大的扭曲转变。   在那样的生存环境里,孩子成为了侍妾唯一的锚点和指望,而一旦这个锚点出现变化,就会连带着其他人也跟着改变。   而且大概率是很不好的转变。   简而言之,侍妾清醒着崩溃了。   她杀死自己的孩子,实际上是一种可悲可笑又无能为力的自救。   邵逾白斟酌着词句,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我无意过多置喙先生的成长环境,但常狄在庄园里生活了二十多年,是否……?”   是否那个看似冷静自持的女人,早已在日复一日的压抑中清醒地崩溃了?而余逢春,不过是她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是维系她摇摇欲坠理智的唯一锚点,两者维持着岌岌可危的稳定。   邵逾白的出现,几乎赢得了余逢春所有的信任,他成为了切断锚点的刀刃,一定程度上促使了常狄的扭曲崩溃。   “……”   余逢春将脸埋进邵逾白的颈窝,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真的了解那个陪你长大的人吗?   脑海里,0166发出一声极其逼真的倒吸凉气声。它也被吓到了。   邵逾白低下头,亲吻余逢春的眉间,轻声道:“我新学了几道菜,做给你尝好不好?”   他的先生总是这样,对谁都温柔以待。可正是这份温柔,此刻却成了最伤人的利刃——常狄的所作所为,必定让先生痛彻心扉。   安慰之意溢于言表,余逢春听懂了,配合着仰头,唇瓣轻轻蹭过邵逾白的嘴角。   “我没事,就是有些意想不到,能看清这一层,还是要多谢你。”   邵逾白抿唇轻笑,眉眼间一派温润风月:“我与先生,不谈这些。”   ……   ……   海湾区的项目很快就要开始,当天夜里,李贴台找了个时间,拨来骚扰电话。   那时候的余逢春正在教邵逾白打电子游戏。   “对,用这个按钮就可以攻击……躲一下……”   尽管有余逢春优秀的指导,邵逾白操纵的游戏人物还是很快被打成了残血,大概再过一会儿就会躺在地上等复活。   电话铃声响起,余逢春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很无奈地接通电话。   李贴台的腔调话语很有辨识度:“炽热的夏天就要来了,我的春天,你还好吗?是否仍然春暖花开?”   余逢春早就失去了纠正他的所有力气和手段,李贴台爱怎么叫就怎么叫。   “如果你不在这个时间打电话过来,我会更加春暖花开。”他说。   “请不要介意,我只是太思念你了,像蝴蝶思念甜蜜的花朵,”李贴台说,“以及我想要恭喜你。”   “恭喜我什么?”   “你和你的男人终于在一起了,我为你高兴。”   “……”   因为最近和李贴台的通话都非常没有营养的,所以余逢春没有避着人,就把手机放在两个人中间,李贴台说了什么,邵逾白都听见了。   他笑意盈盈地看过来,余逢春一瞬间就脸红了。   一把年纪老夫老妻了,怎么还会这样。   “还有别的事情吗?”余逢春别过脸轻咳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沙发扶手,试图掩饰脸颊蒸腾的热意。   “有。”李贴台的声音忽然严肃起来,“春天,只有你一个人吗?”   不是,但邵逾白不算外人。   余逢春绷直了脊背:“说。”   “我听到一些传言。”   “传言从来没有停过,你听到什么版本了?”   “跟卧底有关,”李贴台说,“春天,真的没人吗?”   余逢春无声坐直身体,语气不显端倪:“没有。”   “好的,虽然我觉得不是真的,但你要知道。”   李贴台声音压低了一些,悄声道:“有传言说,你的男人是卧底。”   “谁说的?”   李贴台道:“我不知道,没人知道,优秀的传播者,不会给人找到源头的机会。”   “那证据呢?”   “目前没有人找到,但他们会去找的。他是你的心腹,他出事,你会受很重的伤。”   堂堂余氏掌门人的心腹竟然是警方派来的卧底,传出去别说余逢春,余氏的脸面都得被人扔在地上碾得稀碎。   如果余逢春真如李贴台认为的一无所知,哪怕他有心信任邵逾白,流言如沸下,恐怕也不得不多做考虑思量。   而一旦开始怀疑,两人之间就有了间隙,就给了别人可乘之机。暗地里的人想要下手就更方便了。   其用心险恶,可见一斑。   “我知道了。”   余逢春缓缓吐出一口气,“你费心了。”   李贴台挂断通讯的瞬间,电话那头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电流的细微嗡鸣。   余逢春缓缓靠回沙发,皮质表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纹,思绪如同蛛网般蔓延——究竟是谁走漏了风声?   邵逾白很早前就切断了与警方的联系,以暗线的身份留在余逢春身边。   暴露他对警方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是自断臂膀,他们没有理由这样做。   可是除了警方外,还有谁能猜透邵逾白的身份?   余逢春敲敲脑子里的系统,语气紧绷:“你确定信息都加密好了吗?”   0166冷笑一声:[当然。你以为我是那些会被轻易攻破的廉价处理器?]   它是系统空间最高科技水平的结晶,这个世界没有人能突破它的防御。   闻言,余逢春眉毛紧锁。   世界上唯二知道邵逾白身份的两方,都没有理由暴露,目前看最大的可能是警方的管理出现了漏洞,才让消息不小心外泄。   可余逢春心里还是有一丝疑影,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最近两天你不要单独出门。”   他侧过身体,想嘱咐邵逾白一声,怕他出门被人家绑了,然而刚偏转视线,就看见大屏幕上那个本来快要死掉的战斗小人已经站在了敌方高塔上,胜利的旗帜迎风飘扬。   “……”   刚才还快要死呢,怎么现在就赢了?   开窍了?   余逢春直觉不对,也不嘱咐了,两手伸过去贴住身旁人的脸,把头掰过来与自己对视。   明显换了人的邵大总裁眨眨眼睛,将游戏手柄放在桌上,然后毫不犹豫地抬手掐住余逢春的腰,自己往前一靠,头颅微侧,两人的嘴唇贴在一起,形成一个纯洁又暧昧的亲吻。   亲完以后,换了内里的邵逾白低声问:“我好亲还是他好亲?”   细密的吻点在余逢春的唇角,并逐渐向下延伸,气息拂过敏感的皮肤,余逢春手指哆嗦着抵在邵逾白脖颈上,不让他继续。   “你好亲,”他果断道,“你是最好的。”   十二个小时前还不是这样,可见能屈能伸的才是大丈夫。   邵逾白压在他脖颈侧面,闻言低声笑了。   “我是吗?”他反问。   余逢春猛猛点头:“你当然是。”   他的腰真的经不起再一晚上的折腾了,一定要在发射点火前把火苗熄灭。   先前脖颈上还未痊愈的牙印被舌尖舔过,带来一阵湿热后又迅速变凉,余逢春又哆嗦了一下,感觉自己像是被掐住后脖的猫。   他勉强笑笑,手掌压在面前宽厚的肩膀上,安抚一般上下摩挲。   “我知道你生气,但你们是一个人,你比我清楚,”安抚的话语越说越小声,“我就爱过你……”   埋在胸前的脑袋动了动,邵逾白终于抬起头。湿润的睫毛在灯光下泛着细碎的光,眼底浮着一层薄薄的水雾。   “为什么要这样说?”他声音沙哑。   余逢春怔了怔:“什么?”   邵逾白垂下眼睫,执起余逢春的左手。   他的动作很轻,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温热的唇依次落在每一处骨节上,那些陈年的伤痕在亲吻中微微发烫。   “你才是应该被安慰的那个,”呼吸抚过不平的伤疤,邵逾白声音轻柔,“虽然我知道你不需要。”   爱恋的吻伴随着轻语一起,在每道伤痕上留下足够鲜明的触感,余逢春心脏狂跳,看着邵逾白一点点的吻过。   等亲吻落在小指末端,邵逾白才慢慢抬起头,眼眸像夜雨洗过的星空,澄澈深邃。   “我不生气,也不嫉妒,”他轻声道,指尖抚过余逢春的掌心,“我就是心疼你。” 第105章   “……”   安静许久, 0166的声音打破寂静:[哇偶。]   这么会说话,其他两个人学一辈子也学不来。   0166的机械脑壳里荡漾着对邵总裁绵绵不绝的敬佩之情,甚至已经打开笔记开始记录他刚才的言语举动, 准备以经典案例的形式,插入自己正在准备的小说里。   而余逢春则干咳一声, 很不自在地应对着关心:“我没事。”   他想把左手抽回来, 然而邵逾白不肯松开, 两人僵持一会儿, 最后是余逢春先卸了力。   “我都不怎么记得了, ”他低声说, 指腹蹭过邵逾白的侧脸, “只有你一直不放手。”   之前也是。   余逢春受刑的场景让他做了不下一个月的噩梦,夜夜无法安睡,睡着了也好像有刀割进心口, 血淋淋的把人疼醒。   而轮到他自己时, 明明被困在火场窒息而死, 可醒来时却一切如常, 好像死生轮回一场对他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根本不值一提。   好像只有余逢春的痛苦才是痛苦。   余逢春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只能轻叹一声, 同样低下头, 唇瓣蹭过爱人的指尖。   有些许震颤传来, 余逢春微微抬头,坠进一片爱意流淌的长河,还没等反应过来就被压在了沙发上, 细密的亲吻如雨水一般,轻柔甜蜜, 几乎让人想要蜷缩着躲避。   “今晚上真不行,”余逢春想躲,“我腰疼。”   他压着嗓子,说得可怜兮兮,还从眼眶里眨出几滴泪,试图让人相信。   “真的很疼?”   低哑的嗓音在耳边回荡,邵逾白半撑起胳膊,整个人覆在余逢春身上,没留给他半点逃离的缺口。   余逢春疯狂点头,就差指天对地发誓自己是真的难受。   “真的疼,可酸了,我今天一整天都……嘶!”   手指挑开衬衣,些微凉风后,是温热粗糙的掌心,有力地按揉在后腰酸软的位置。   余逢春只觉得脑子嗡了一声,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哆嗦着喊了一声,还是想躲,却被强硬地按在原地。   邵逾白轻笑道:“怎么和猫一样?”   你才像猫,你全家都像猫。   如果不是被人压在沙发上,余逢春肯定要骂两句才解气,但现在形势比人强,他只能默默转头,当做什么都没听见。   后腰酸胀的肌肉被很用心的照顾到,邵逾白的手是专门练过的,每一次揉捏都恰到好处,余逢春被按了一会儿,觉得自跟滩水似的软了下去,半阖着眼趴在沙发上。   最近几天其实什么都没发生,很平和,但余逢春心里一直记着袭击的事,想了很久很多,因此虽然没怎么劳心费力,但还是觉得疲倦。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他还能再撑上几年,可如今邵逾白在他身边,余逢春连一秒钟都不想撑。   “我困了。”他懒懒地说。   “去睡吧,”邵逾白语气温柔,“我抱你过去。”   余逢春不置可否,唯一的动作就是完全把眼睛闭上,等着上床睡觉。   于是半秒钟过后,他感觉到自己被人抱了起来。   更柔软的黑暗降临,余逢春躺在床上,翻了个身,看到暗色中邵逾白单膝压上床铺,解开衬衫上的纽扣。   余逢春拒绝:“不。”   “今晚不做,”邵逾白柔声细语,“穿着衣服睡觉,第二天会更难受,腰会更疼。”   好吧,余逢春放弃抵抗,任由他把衬衫解开。   等手指往下移动,点在裤腰时,余逢春忽然想起什么,睁开了眼睛。   “过两天有查账,”他说,“你能不能坚持一下,陪我去?”   这个查账是余术怀定下的规矩,属于集团内部私下的查黑账,一般几年进行一次,查出谁有问题,不需要举报,情节轻一点的当场枪毙,重一点的小火慢烤后扔进海里。   余逢春接手集团以后开始全面洗白,但是在此之前的那些破烂事还是要理清楚。   他和邵逾白已经杀了一批,底下肯定还有没查出来的,正好趁这个机会全部清理干净。   “好,”邵逾白从不拒绝,“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其实他也不需要做什么,正经查账有0166在,它连人家十年前买袜子的时候少付了五块钱都能查出来,非常强而有力。   邵逾白真正要做的是端端正正地坐在余逢春身边,等着有人按耐不住,拿卧底的事反咬他一口。   这样余逢春就可以顺势把所有问题都掐死在萌芽中。   那时候的场景,大概会很像昏庸无能的帝王袒护祸国妃子,为此大杀忠臣良将。   余逢春短暂想象了一下那样的画面,没忍住笑出声,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弯成月牙,明亮动人。   邵逾白问:“什么事这么高兴?”   “没事,”余逢春摇摇头,“就是随便想一下。”   笑完,他很严肃地拍拍邵逾白的手背:“一定要坚持到查账那天。”   “好,”邵逾白点点头,“我会努力的。”   一夜无梦。   ……   ……   如果说那天晚上,李贴台传递来的消息只是溪水中的一支分流,细而隐秘,那现在,分流正在汇入江河。   流言四起,不少人都在私下议论,说邵逾白的来历不干净,是警察凿进来的钉子。   余逢春偶尔听见过一次,那时候他正在一场宴会上划水,有人想借着这个档口讨好一下,便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暗示余逢春小心身边人。   而余逢春听清以后二话没说摔了杯子,半点脸没留给主办方,径直就走了。   这样的反应既表明了他对邵逾白的袒护,也暗示如果事实真如传言所说,余逢春的愤怒会是此刻的千百倍。   Zephyrion会所   A726   价值数万美金的威士忌倒入方块杯中,酒香上升着融入燥热的空气,女人的大腿在灯下细腻柔软,配着一条亮蓝色修身礼服,于庄重间透露出几分勾人的性感。   有轻柔的音乐声在角落响起,当小提琴结束一个节拍准备向下延伸时,一只从旁边伸来的手忽然将唱片取下,包间瞬间进入寂静。   顶级雪茄的烟雾在空中模糊成一层隐约的白,取下唱片的人深吸一口气,瘫坐在沙发上,大手最后一次抚过女人的腰肢,然后将她推开。   作为取乐用的男人女人以这个动作为信号,不约而同地站起身,缓步离开包厢。   随着双开门合拢,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   抽雪茄的男人率先开口:“要查账了。”   他声音低沉,带着点不太明显的北方口音,腔调异常冷淡。   如果仔细打量他的面容,可能会觉得很眼熟,因为上个月的地方财经杂志上刚刚刊登过他的照片。   林田松把雪茄按灭在桌子上,眉头紧锁,一向粗犷憨厚的脸上笼罩阴云。显然查账这件事在他看来,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而在他斜对面的位置,高脚椅上还坐着个人。   他是林田松的小舅子,叫高炳辉,比林田松瘦些也矮些,一副蜡白面皮,眼下青灰,身体长年累月的不好。   “查就查呗,以前又不是没查过。”   他口气吊儿郎当,随手将女人留在吧台前的口红打开,在玻璃板上涂抹。   膏体香腻,高炳辉喉结滚动片刻,忽然又极其厌恶的将口红碾碎。   林田松不管他的情绪波动,只道:“不好办。”   “怎么个不好办法?”   高炳辉旋过椅子,双臂后压着吧台,看向林田松。“他老子管家的时候都没查出来,你怕他做什么?”   “你真以为他比余术怀好对付?”林田松反问,手指用力在桌面上点动,“他是个疯子!”   “别说得好像余术怀不疯,”高炳辉不屑一顾,“不还是让我们糊弄过去了?”   一个年轻便坐上高位,肆意玩乐的人就是会有这样的特质,觉得一切尽在掌握,除了自己,全世界的人都是傻子。   林田松基本是看着他的小舅子长大,知道他因为身体不好,性格比其他人更顽劣些,但这不意味着他能用他的愚蠢来让全家遭殃。   他沉声将里面的门道分析清楚:“余术怀不查我们,不是他查不出来,而是他懂制衡!余逢春在乎吗?你看看这些天他杀的人,浅海区都快被他填平了!你看他眼睛眨过一下没有?!”   “……”   高炳辉愣了一下,还是勉强笑道,“就他那个小白脸?要不是身后有人撑着,早软了吧。”   他回想起前段时间的一次偶然会面。那位当家人穿一身暗绿色西装,明眸皓齿,往那儿一站跟幅画似的,本就明亮多情的眼眸在看向身旁人时更显几分晦涩的柔情,仿佛驯顺易得。   跟林田松形容的不是一个人。   见他这副样子,坐在沙发上的男人当即冷笑一声。   “你知道什么?”他问,眉眼阴沉,“你没见过余术怀教人,你不知道他都能教出些什么东西——别看余逢春长了张好脸,你要是凑上去,得罪了他,我连你的骨头架子都拼不齐!”   高炳辉笑笑:“有这么夸张吗?”   “有!很有!”   林田松点了支烟,狠狠抽了一口后才继续说:“他就是个天煞孤星,不看人脸色也不讲情面,要杀你抬手就是一枪,死了以后再考虑之后怎么办。”   可恨的是他们的身家产业都在A市,跑都跑不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高炳辉终于急了。   “姐夫,那怎么办?”   他站起身,瘦弱的身体走了两步晃一晃,脸上终于泛起一层急躁的红色。   余逢春不允许A市出现毒品和人口买卖,可这些他们多少都沾了点,不仔细查还好,一旦查了,肯定是死路一条。   “现在只能把水搅浑了,”林田松沉声说,“别让他总盯着我们。”   只要不是余逢春亲自查账,他们就有把握把这件事糊弄过去,到时候是继续干还是收手,都好商量。   高炳辉眉毛动了一下,连忙往前几步,急切地问:“怎么搅?”   “没听过最近的传言吗?”林田松说,“邵逾白是警察的人。”   “那也只是传言,咱们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就制造证据,做实他是卧底的事,我们就安全了!”   林田松憨厚的脸上勾出一个狰狞阴狠的笑,将烟灰抖落在光亮流溢的桌面上。   “余逢春那个性格,是容不下钉子的,如果他发现自己那么信任倚仗的情人,其实是警方给他准备的毒药——哈哈哈哈哈……”   恐怕邵逾白就要替他们承受所有怒火了。   虽是权宜之计,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只要操作得当,别说捡条命,再捡上千万黄金也是有机会的。   密谋藏匿于两人心照不宣的微笑下,十分钟后,包厢里又是一团奢靡**。   *   *   那天到来的时候,晴空万里。   窗外碧波荡漾,一点杂音都没有。   有专业人士候在两边长桌上,等账本开销被送上来,余逢春喝了口茶,目光淡淡扫过所有屏气凝神等待的人。   “开始吧。”   他放下茶盏,往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握于小腹,姿态放松。“难听的话我不说了,现在为自己祈祷也来得及。”   话音落下,二十双手同时开始查阅计算,脑海深处,0166发出叮的一声。   喝过的茶盏被人取走,半分钟后端来新的。余逢春顺着茶盏往上看,目光落在一张俊朗面孔上。   邵逾白今天系了一条靛蓝色领带,阳光下看着很有质感。余逢春斜靠在扶手上,眯着眼欣赏片刻,忽然伸手勾住领带末端,将那条丝绸布料规整端正。   这本该是很平常很正经的动作,但眼波流转间,两人之间就是有一种氛围,让人家插不进去,也不好意思看。   目睹一切发生的林田松心中暗暗冷笑,小心将鄙夷的心情藏好,冲着一旁的手下使了个眼色。   手下会意退至一旁的角落,等待恰当时机。   两个小时后。   余逢春百无聊赖地翻看着新出版的俄国小说续集,听见有异常响动声传来,手指压住翻动的书页,懒散抬眸,正好看见其中一名查账人员脸色大变,踉跄着站起身。   “怎么了?”   查账人员没有立即回答,又盯着屏幕看了好一会儿,才转向余逢春。   “老板,不太对。”   余逢春一挑眉,不等他开口,邵逾白便快步走到那人电脑前,俯身查看。   片刻后他直起身:“东区张凡,账务有误,涉及活体走私。”   与此同时,0166也在余逢春脑子里说:[还有强迫**。]   余逢春听着,面色不改,只是点了点头,招手让人把张凡带进来。   一米六几的身高,被女人的血和泪养出200斤的肉,他甚至都没有办法自己走进来,是被两个保镖拖着扔在地板上的。   “老板,老板……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人害我,老板你相信我!!”   平日为非作歹的人,面对死亡的时候哭得丑陋又卑微。   余逢春冷眼欣赏了一会儿,手往旁边伸,邵逾白会意将枪递上来。   “我不是很相信你。”   子弹上膛的声音好像有石头砸在心口,余逢春低头研究着手枪纹路,一丝一毫的注意力都没留给张凡。   “你的命在我看来没什么意义,留着只会让我想起管理失误。”   手枪稳稳举起,隔着一段距离瞄准瘫软在地的男人的脑门,余逢春拉开保险。   “好消息是你不用难受太久,坏消息是你的家人也得为此付出代价。”   沾了血的钱不分善恶,谁花了谁就拿一辈子赔,真以为有钱日子那么简单就能过好?   ……   两分钟后,尸体被人拖出房间,拉到船后去处理,佣人带着拖布和消毒除血的药剂走进房间,一番清理过后,空气里弥漫着化学药品的气味。   余逢春坐回椅子上,拍拍手,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这是今天的第一个,”他说,“看来他没有认真祈祷。”   “现在继续。” 第106章   张凡死了, 这件事并没有出乎林田松的意料。   那是个贪图享乐的蠢货,或许早些年还有点聪明劲,但即便有, 也在一年又一年的奢靡混乱中磨干净了,抱着侥幸心理来到现场, 没被一刀一刀的割下肉, 就已经是上辈子积的福分。   手指敲击键盘的清脆响声回荡在船舱中, 昂贵的地毯染上血迹后, 被换了条黄棕色的新地毯, 空气里弥漫的味道有些刺鼻。   林田松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游移, 越过一台台电脑和飞速跃动的手指, 落在房间靠中的位置。   今天的目标正安静坐在余逢春身边。   那本看了一半的俄国小说被倒扣在桌面上,余逢春想起什么事,自然而然地伸手, 拽住邵逾白的领带, 把他扯向自己的方向。   而邵逾白则完全顺从地接受这一切, 仿佛一个温驯的情人, 存在的意义就是听从指令, 让人想不起他站在港口上, 三枪打碎三颗头的血腥模样。   这些天, 流言越传越猛, 已经有模有样起来。林田松查不出源头具体所在, 好在他也不是真的在意。   邵逾白是不是卧底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他们能不能顺利把这口锅扣在他的头上。   警惕观察的目光,忽然注意到一个查账人员动作的停顿, 来不及再思索,林田松冲着手下使了个眼色, 自己站起身来。   他高喊一声:“老板。”   声音中断了余逢春和邵逾白不为人知的交流,一瞬间,空气都跟着安静许多。   余逢春松开缠住领带的手,邵逾白缓缓站起身,隔着一段距离,将目光落在林田松身上。   “什么事?”余逢春问。   林田松深吸一口气,道:“不知道老板有没有听到最近的传言?”   传言?   余逢春一挑眉,抬手示意所有人停下动作。   等船舱彻底安静下来,余逢春调整了下姿势,将倒扣的书本合拢。   “最近的传言有很多,”他平静道,“你指哪一个?”   林田松笑了,老实憨厚的脸看着极为可信。   “老板,不是我多嘴,绝大多数传言都不足为信,也不必当真。但有一条,我们都觉得要慎重考虑。”   “哦?哪条?”   事到如今,林田松也没必要遮遮掩掩了。   余逢春问,他就干脆道:“有很多人都说邵哥来历不干净,是警察安排进来的。”   此话一出,林田松能听见身边人连呼吸都停了一瞬。   余逢春的神色有瞬间沉郁,又很快恢复平静,手指富有节奏地在桌面点动,无人敢在这个时候发出声音。   片刻后,他缓缓开口:“林田松,在我面前说话要有依据。如果你继续拿这些流言当宝剑用,我就把你扔进海里。”   他没有开玩笑,也不是威胁,余逢春从来说到做到。   然而林田松也有自己的底牌。   “我当然不可能空口无凭地诬陷邵哥,”他说,“这一年邵哥做了多少事,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如果不是有确凿证据,我哪里敢这么说?”   “那你的证据是什么?”余逢春问。   林田松闻言挺直腰背,冲着手下使了个眼色。   于是手下恭敬行礼后离开船舱,五分钟后,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被拖进来。   新换好的地毯又脏了。   那人还有理智在,还是清醒的。被扔到地上以后身体痉挛片刻,粗重的喘息声仿佛濒死前的哀嚎,又一股新鲜的血淌出身体,留下粘稠的暗色印记。   询问的视线投来,林田松走进那个人,满不在意地抬腿拨了一下,让那个人翻身,露出被擦洗干净的脸。   熟悉的眉眼勾起在座一部分人的回忆。   “陈志远?!”   一直在现场围观的高弘没按耐住内心的惊讶,喊完以后才意识到坏事儿了。   林田松似笑非笑的目光望向他,语气意有所指:“看来高总也认识这个人。”   高弘第一反应是否认,第二反应是冲到余逢春面前道歉并说自己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但他仅剩的理智阻止了自己做出任何不正确的反应,所以他只是沉默地看着。   好在林田松并不在意自己表演的些许混乱,见高弘不说话,他便自己转过头,重新面对余逢春。   “老板应该也记得他,”他说,“这是已经确定了的卧底,近两年前在高总的码头,毁了一笔大生意,老板你还亲自见过他。”   能查到陈志远,说明林田松已经对过去的事情有了几分了解,就是不知道具体有多少   余逢春神色波澜不惊,可脑海里0166都快炸了。   [他怎么找到的!陈志远这个笨蛋!!!都跑了还能让逮回来!!!]   恨铁不成钢的系统在脑子里发出一阵咯吱咯吱的诡异响声,余逢春听得有点难受,微微偏过头,举起手指按揉过太阳穴。   “……我确实见过,”他慢慢说,“所以呢?”   明显的维护姿态让林田松心中一紧,看来只有更确切的证据才能让余逢春改变态度。   于是他继续说:“老板,你当时下的命令是把他关起来,过段时间秘密处决,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第二天当守卫打开门的时候,这个人已经跟烟一样,顺着窗户缝溜走了。”   这确实是当时的场景再现。   余逢春不想因为一个卧底的事情惹来太多麻烦,所以他选择隐秘解决,这本来是一个稳妥的决定,却为今天这一场戏留下了隐患。   他一字一顿地确认:“你想说是邵逾白放走了他。”   气氛陡然紧张,无数双目光不自知地望向邵逾白的方向,又在意识到自己做什么以后迅速收回,船舱内可以听见外面细微的波浪声。   林田松道:“老板,我找不到更好的解释,而且……”   他蹲下身,单手抓住陈志远后脑勺的头发,强行逼迫他仰起头。   “是谁放你走的?”他问。   陈志远眼神恍惚,听见问题以后嘴唇哆嗦了很久,沾满脏污和血迹的手指抓挠着身下的地毯。   他不回答,于是林田松又问了一遍。   这次他说话了。   “一个男人……”他喃喃道,“个子很高,用刀割开了绑我的绳子,让我走。”   船舱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血腥味混合着海风的咸腥,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余逢春的手指在太阳穴上轻轻敲击,看似是在思考,实则在脑海中与0166进行着高速交流。   [0166,分析陈志远体内的药物成分。]余逢春在意识中下达指令。   系统立即回应:[检测到血液中含有高浓度东莨菪碱和**衍生物,致幻效果显著。]   陈志远现在完全不清醒,理智坍塌,如同一座废墟。   余逢春问:“能救回来吗?”   0166道:[可以。]   这个数据让余逢春心中稍安。他放下手,目光从瘫倒在地的陈志远身上移开,环视船舱内神色各异的众人。   高弘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西装袖口;几个中层干部交换着眼神;而林田松则像只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芒。   “林经理,”余逢春开口,声音如常地平稳,“你费心了。”   林田松一愣,显然没料到老板会是这种反应。他准备好的长篇大论卡在喉咙里,只能干巴巴地回应:“为老板分忧是我的本分。”   眼前的这场闹剧还要继续下去,余逢春敲敲扶手,片刻后,他出声道:“……邵逾白。”   站在他身后的男人向前一步,恭敬地弯下腰。   余逢春伸手点点前方,语气平静:“他说你是卧底。”   邵逾白道:“老板,我不是。”   于是余逢春再次望向林田松:“他说他不是。”   “这!”   林田松急了一下,万万没想到都说到这份上了,余逢春还是向着邵逾白。“老板,这种事不能听他的一面之词,得讲证据啊!”   “证据?”   余逢春一挑眉,终于站起身,缓步走到陈志远面前。   “陈志远。”   他蹲下身,调整陈志远的姿势,喊了一声,等涣散的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他问,“是邵逾白放你走的吗?”   系统缓慢释放的解毒波动伴随身体接触,传入陈志远的身体。   陈志远剧烈哆嗦一下,勉强清醒过来,身体因为疼痛颤抖。   “不是……”他嘶哑着声音说,“我……我不知道。当时我被蒙着眼,只听到有人进来,然后推我出去……”   “所以你其实并不知道是谁把你送出去的。”   “是的,我不知道。”   林田松急了,提高声音道:“老板,他是个卧底,他怎么可能说实话?!”   闻言,余逢春冷冷地看向他。   “林经理,你在教我做事?”   林田松神色一冽:“属下不敢。”   “你其实挺敢的,”余逢春松开手,任由陈志远趴回地上,“私自进行药物审讯,还把矛头指向我的身边人,为了什么?”   “老板,他的身份到处都是疑点,明眼人都能看清,您是被他蒙蔽了,”林田松苦口婆心,甚至从眼角挤出几滴泪,“我们都是跟着老先生一路风雨过来的,不能看着家业就这么毁在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身上!”   一旁几个干部也露出心有戚戚的神情,高弘都快把自己藏进花盆里了。   余逢春却把自己听笑了。   “听见没有,”他拍拍邵逾白的后腰,“有人觉得你不仅是个卧底,还会把我的家业全毁了。”   邵逾白低眉顺目:“属下不敢。”   余逢春笑着,语气是明显的疼爱:“快好好想想是不是哪里得罪人家了,让人家这么针对你。”   邵逾白看了一眼额头浮起豆大汗珠的林田聪,敛回目光,语气轻柔:“林经理说不定是恶人先告状,怕我们查出什么,所以才一定要把脏水泼到我身上。”   “这样吗?”余逢春抬起头来。   迎着他的目光,邵逾白点点头。   林田松再差一点儿就要气撅过去了。   他厉声质问:“姓邵的,我警告你不要血口喷人!是你身子斜影子歪,少在这里攀扯别人!我是看不过你蒙蔽老板才仗义直言,难道你敢说接近老板就毫无图谋吗?”   此话一出,船舱内气氛骤然凝滞,邵逾白唇角微勾,偏头冲林田松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眼神锋芒毕露,声音却缱绻缠绵。   “我第一次见余先生,便觉得他光风霁月,值得追随。   只有身处狂热爱意、脑子完全混沌的男人,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这种剖白心迹的话。   一时间,所有看向邵逾白的眼神都变了,非常微妙。   本以为是个手起刀落,杀人不见血的杀神,没想到也有被降服的一天。   老板手段了得。   林田松真不知道说什么了,一口气憋在胸口,喘不出来,咽不下去。他确信这世道定是疯了,不是自己就是旁人。眼前这场面荒诞得令人窒息。   恰在此时,敲门声打破了凝滞的气氛。助理捧着笔记本电脑步入船舱,身后跟着带来医疗器械的的船医。   “带他下去,”余逢春用脚尖点点躺在地上的陈志远,“治好他。”   语气平淡却透露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他不接受第二种结果。   船医听懂了他的意思,将人抬上担架,快速离开了。   林田松的视线却死死黏在助理手中的电脑上,瞳孔剧烈震颤。   “为确保万无一失,我安排了三组人马同时查账。”余逢春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袖口。   邵逾白适时接过电脑,与此同时,舱内所有保镖齐刷刷抬臂上膛,黑洞洞的枪口将林田松围成困兽。   余逢春就着邵逾白的手翻阅文件。0166已将罪证分门别类整理妥当,每条罪名后都附着详实的证据链。   “贩毒,走私,逼良为娼……”他轻声念着文档标题,忽然笑出声来,“林经理这些年倒是逍遥快活,想必阖家老小也跟着沾了不少光吧?”   事已至此,死局已定。   林田松双腿脱力倒退两步,面如死灰。   他想不通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想不通为什么余逢春那么信任姓邵的小白脸。   明明他都把证据送到眼前了,自古高位者无不多疑猜忌,怎么偏偏他俩不同寻常——   “你不懂为什么,对不对?”   余逢春仿佛看穿他的心思,饶有兴味地问道。   将死之人,做个明白鬼也无妨。   林田松僵硬点头。   见他承认,邵逾白缓步上前,在距林田松半步之遥处站定,对他耳语道: “陈志远能死里逃生重获自由,与我无关。”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诛心,“是老板亲自放的人。”   林田松猛地转头,正撞见邵逾白眼底尚未敛尽的笑意。   得意又嘲弄,他的所作所为在这两人眼中,不过是秋后蚂蚱的最后几次挣扎。   他得到了正确的过程,却推出了错误的答案。   难怪一败涂地。   “带他走,先别剁了,我有话要问他。”   随着一声令下,林田松视线彻底陷入黑暗。   他和他的家人,即将为这些年的种种罪行付出代价。 第107章   关于邵逾白是卧底的流言, 随着查账的结束,彻底平息了下去。   疑心人人都有,余逢春管得了别人的嘴, 却管不了别人的脑子,他的所作所为就是在告诉所有人——他不想知道卧底的事。   他用行动表明了对邵逾白的袒护。   一切风平浪静。   后来, 当局以林田松以及张凡等人的失踪为由, 传唤过余逢春。   审讯室里弥漫着消毒水刺鼻的气味。   坐在铁椅上的余逢春抬眼打量着对面那个满脸稚气的年轻警官——那双眼睛里燃烧着初出茅庐的正义感, 以及对他这种人渣毫不掩饰的憎恶。   “我再说最后一遍, ”余逢春慵懒地靠在椅背上, 金属椅腿在地面刮擦出刺耳的声响, “我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   “他们失踪前都与你见过面。”年轻警官的手指紧紧攥着笔录本, “而且都有知情人透露,在和你见面之前,他们都表现的惶恐不安, 就好像……”   “就像要见阎王?”余逢春突然笑出声来, 摊开双手, “小朋友, 我只是他们的上司。你的领导突然召见时, 你难道不会紧张?”   年轻警官的指节泛白:“这根本不是一回事!”   “怎么不是?”余逢春微微前倾身子, 审讯室的顶灯在两人之间的桌子上投下冰冷的光斑。   沉默在审讯室中蔓延。   “我理解你们对我有偏见, ”余逢春忽然换上诚恳的语气, 那双明亮眼眸里盛满无辜, “家父确实做过些不体面的事,但我不同——我可是遵纪守法的良民。”   警官冷笑:“良民?那说说那天发生了什么。”   “例行查账而已。后来发现他们都很清白,就让他们回去了。”   “所以毫无问题?”   “当然, ”余逢春点点头,唇角勾起完美的弧度, “他们都是遵纪守法的好员工。”   “那如果做了你怎么处理?”年轻警官突然问,“枪毙然后分尸?”   余逢春一挑眉,友情提醒:“警官,诽谤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年轻警官怒了,拍桌大声说:“回答问题!”   他生气了,余逢春也不想装了,脸上如面具一般的笑意迅速褪去,他冷淡地半抬胳膊,露出一片光洁的手腕。   “警官,麻烦你看清楚,我手腕上没有戴手铐,我是配合警务工作的热心市民,不是你们抓进来的罪犯歹徒。”   他冷声道:“所以麻烦不要拿审犯人的架势来审我。”   所有人都知道张凡、林田松以及身后的一拨人是死了,被抛尸到随便哪片大洋深处喂鱼,始作俑者就是面前这个人,可他们没有证据。   年轻警官的呼吸变得粗重,拳头重重砸在桌面上。就在他即将失控的瞬间,审讯室的门被推开。   “小宋,去给余先生接杯水。”   走进来的中年男人没穿警服,上身是一件淡蓝色衬衫,头发花白,皱纹深刻,虽然年过半百,但眼神精明,身姿挺拔,行走间的姿态很老练,一看就是从枪林弹雨里走出来的人物。   余逢春一看见他,就笑了。   因为0166在他脑子里汇报说,这个男人是邵逾白的老上司。   年轻警官僵硬地站起身,用力呼吸两次后一摔凳子,快步离开了审讯室。   “你也离开吧。”中年男子对旁边的书记员说。   看得出来他的职权很高,因为书记员没有丝毫异议,只是短暂与他对视,然后就迅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离开了。   房间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余先生。”   中年男人站在他身前,向他伸出手。“我叫江启。”   余逢春没有半点要起身的意思,只是微扬起头与他握手。   “江警官,”他笑道,“久仰大名。”   “余先生说笑了。”   握手之后,江启坐回余逢春对面。“您听都没听过我的名字,又哪里来久仰大名一说?”   余逢春说:“一般人确实没听过你的名字,但我不一样。”   他话里藏着一些彼此应当心照不宣的东西,江启闻言眼神沉了沉。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但既然您说您知道我,那我们就当久别重逢。”   “那也得取决于江警官想问我什么,合适的话当个朋友也无妨,不合适……我就只能让律师来和你聊了。”   闻听此言,江启也笑了。   “我尽量不问让余先生为难的问题。”他说。   好听的话谁都会说,0166悄悄打赌,认为江启的十个问题里面有八个会叫人为难。   果不其然,江启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余先生,我想知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余逢春无奈地叹了口气,说:“我希望世界更美好。”   江启思索道:“对于个人来讲,这个愿望似乎异常宏大,不易实现。”   “那是对于普通的个人,”余逢春说,“对我来说,这个愿望还算够得格。”   以江启目前的身份能量而言,他没办法批判余逢春的说法假大空,只能低头笑了笑。   “好吧,余先生境界高,我望尘莫及。”他说,“很久前我曾与令尊见过一面,不知如今余老先生身体如何。”   余逢春道:“还活着,我尽量让他晚死一会儿。”   他不敬重自己的父亲,而且完全不准备掩饰。   江启眼眸闪烁,定定注视着自己对面这个嚣张冷漠的掌权人。   片刻后,他冲着监视玻璃的方向一抬手。   刹那间,审讯室上方的灯光闪烁两秒,角落摄像头的红点熄灭,0166在脑中播报:[监视监听设施均已关闭。]   他们接下来的谈话不会被任何机器记录在案,是完全的两人私底下的交谈。   余逢春敲敲手下冰冷的桌子,任由空洞的响声在房间里回荡。   而江启则在两次呼吸后平静开口:“我还没有向你道谢。”   余逢春似笑非笑:“为了什么?”   “陈志远虽然不是我的手下,但他能捡回一条命,多亏余先生手下留情。”   “哦,他呀,”余逢春淡淡颔首,“不怎么聪明,跑了还能再让人逮回去,你们警方培养卧底的手段还需要在往上提提,最好多培训几年。”   这是真诚的建议,没人能理解余逢春在船舱里看见陈志远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类似于放跑了的鸟又傻乎乎地撞进铁笼子里。   都快被气笑了。   江启也赞同地点头,然后说:“他太年轻了,沉不住气,也不够有警惕性,如果没有余先生暗中相助,这孩子是回不来的。”   这是余峰春卖给警方的人情,被江启承认,就说明无论余逢春背地里都做了些什么,至少在陈志远这件事上,他们受了这份情。   “不用谢。”余逢春笑笑,“我不是父亲最喜爱的儿子,突然上位,有很多人反对我,所以处理一些麻烦比较慢,你们理解就好。”   “我们理解,”江启应道,尔后话风突然一转:“不过也不是所有同志,都如同余先生说的那样无用。”   “哦?”余逢春眉梢轻挑,“当然了,这么大个地方怎么可能一个有用的都没有?”   “是的,邵警官是最出色的一位,也多亏余先生赏识。”   话音刚落,审讯室内的气氛陡然凝滞僵硬。   余逢春的眼神倏然冷了下来,深邃的瞳孔微微收缩,骨投下的阴影覆住半双眼,只余一线寒光,冰冷尖锐。   手指在铁质扶手上轻轻敲动,半晌后,余逢春缓缓开口:“你如果真的把他当成过同事,就不该跟我说这些。”   江启眉心一动。   “所以余先生真的知道。”   “不知道,也不关心。”余逢春说,“我更好奇江警官为什么要告诉我。”   先前和谐轻松的谈话氛围一扫而空,只留下僵硬对峙的空洞。江启年过半百,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但坐在余逢春对面,被这个比他小几十岁的年轻人盯着,还是觉得后背发凉。   无他,余逢春的眼神太冷太锋利,像手术刀划开皮肤,江启很少体会到这种感觉,哪怕余术怀都没有这样的眼神。   这位新晋当家人不容小觑。   “大概一年以前,他给他的上线打了一个电话,说以后不会再联系了。上线追问原因时,他说他的精神状况无法匹配那时的工作。”   江启毫不畏惧地迎上余逢春的目光,继续说:“我作为他的上级,很想知道到底是怎样的精神状态,才让他在接受了那么多年的教育训练以后选择退出。”   那些梦境是余逢春和邵逾白共同的切肤之痛,是他们之间断而重续的红线。   其他人没有资格,也没有必要知道。   所以余逢春沉默一段时间后,开口道:“是我让他打的电话。”   江启瞳孔微缩,眉宇间的皱纹在光下投出阴影。   “什么?”   “是我让他退出的,”余逢春重复一遍,“我让他做一道选择题,而这就是他给我的答案。”   江启问:“为什么?”   “很难理解吗?”   余逢春换了个姿势,把腿搭在面前的桌子上,“我不是财神爷,我不喜欢养同时吃两家饭的人。”   江启不在意他姿势的变化,追问:“你是说如果他选择我们,你会放他离开?”   这个问题余逢春真没想过,他从不觉得邵逾白会离开他。   可如果真如江启所说……   余逢春想了一会儿,摇头:“不。”   “‘不’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不会放他走,”余逢春轻描淡写地抛出这句话,说完以后他自己都笑了一下,好像勘破迷雾,真真切切认识到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他只能跟着我。”   如果有任何人觉得邵逾白可以在想离开的时候离开,那个人一定是疯了。   余逢春给出的从来都不是选择题。   选前选后,邵逾白都只有一条路等着。   而如果不是江启问出这个问题,余逢春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想通这一点都感觉奇妙得很,就仿佛看穿最后一层屏障,正常人应该体会到的羞愧别扭,余逢春通通没有,他只觉得更轻松了,找到了最合适的位置。   “我理解你的不满。在你们看来,他背叛了自己的阵营,违背了多年信仰。”余逢春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但在我看来,他不过是回归了更适合的位置,做了更正确的事。”   江启声音陡然沉了下来:“所谓正确的事,就是替你杀人?”   余逢春优雅地一摊手:“我没有杀过人。江警官,你穿警服也有几十年了,怎么也跟刚入职的年轻孩子一样,喜欢空口无凭地冤枉人呢?”   他就是不承认,江启能拿他怎么样?   既然江启能当众揭穿邵逾白的身份,显然就没有为这个“叛徒”日后的生命安全考虑。余逢春漫不经心地想,每个人都有行事准则,江启的职责是消灭邪恶,这无可厚非,甚至值得敬佩   而余逢春向来清楚自己的底线——   他永远不会把自己和邵逾白放在天秤的最低端,任人宰割。   恰好这时,有敲门声响起。   是刚刚被江启赶出去的宋警官。   他气势汹汹地端了杯热水回来,将杯子重重放在余逢春面前,用力之大,水溅出一部分,留在桌面上。   放下水以后,他走到江启身后,弯下腰小声说:“余氏有人来了,还带了律师,要接他走。”   余逢春来到这里,是热心市民积极响应,警方无权扣押。   江启呼出一口气,点头:“知道了。”   话音落下,审讯室紧闭的门再一次被推开。   “两位警官,我是余先生委托的律师,现在我来接我的当事人。”   律师递上证件,年轻警官憋着口气,接过后翻看一遍,手续完整。   律师转身面向仍然坐在椅子上的余逢春,语气恭敬:“余先生,您可以离开了,外面有人在等你。”   有人在等他?   余逢春与他交换眼神,慢悠悠地站起身,一边伸懒腰一边往外面走,留下律师继续交涉。   而刚往外走没几步,就有脚步声从身后追来。   是江启。   他说:“余先生,我送你。”   “好啊,”余逢春欣然同意,“能让江警官送我,我很荣幸。”   先前在审讯室的暗流涌动被两人平和按下,站在太阳底下,交流也平和起来。   直到江启在大厅里,见到那个在等余逢春的人。   从接受传唤到律师出场,满打满算八小时,只占了一天的三分之一,不算长,可对某些人来说,却是沧海桑田。   邵逾白在听见熟悉脚步声的一瞬间就转过身,目光将余逢春从头打量到脚,不放过一丝一毫,等确定人只是有点累,没有真的出事以后,眼神才缓缓柔和下去。   他快步走上前,伸手牵住余逢春的手腕。   “八个小时,”他轻声说,“累不累?”   余逢春摇摇头,微微偏过身体,带着邵逾白往旁边看。   “这位是江启,江警官,”他介绍,“你们见过吗?”   邵逾白的目光随着介绍移动到旁边,看清江启以后,眼神有片刻晦暗。   两人对视半秒,他道:“不认识。”   江启也摇头:“邵先生年少有为,虽然之前没见过,但今天见面就算认识了。”   说完,他没有再掺和两人之间的事,转身离开了。   挺拔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余逢春看了一眼,刚想发表些评论看法,就被人扯着手腕吸引注意,偏过头,正正好好对上一双暗藏委屈的眼神。   邵大总裁从来都不会正大光明地委屈,都是暗戳戳的。   所有碎片里,会这么做的,只有一个。   “整四个时辰,师尊叫我好等。”   堂堂魔尊大人压低嗓子,撒娇一样控诉:“把我丢下,害我心慌难受。”   等四个时辰就心慌了?   余逢春含笑抬头,手指暗示一般点在徒弟手背上。   他笑道:“明夷胆子真小。”   “是啊,”邵逾白毫不害羞地点头承认,牵着人往门外走,“得一直和师尊在一起才行。” 第108章   上车以后, 余逢春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们的时候还牵在一起,像勾缠住的线团,邵逾白一直盯着瞧, 听见余逢春的问题,也只是漫不经心道:“一两个小时吧。”   这样, 余逢春点点头, 空着的那只手摸到徒弟的头顶, 搓毛似的揉了两圈。   邵逾白顺从接受。   等车辆行驶过狭隘的拐道, 余逢春动动手指, 示意邵逾白往外看。   车窗外是一片高楼大厦, 放在平常人眼中没什么稀奇的, 可邵逾白看了许久。   “这样的场景,我在记忆中也见过许多,只是水中看月, 哪里比得上亲眼见到, ”他轻声道, “此地虽无灵气萦绕, 却仍然……”   仍然震撼人心。   余逢春躺在座椅上, 仰头看去:“来的时候没看吗?”   闻言, 邵逾白当即低下头, 风景也不看了, 像往常那样利索地躺上座椅, 和余逢春紧紧贴在一起。   “我来时,满脑子都是想着是师尊安危如何,恨不得自己开车, 哪里顾得上欣赏左右?”   这是在抱怨,也是在期待得到夸奖。   余逢春如他所愿, 在额头亲了一口,夸道:“好明夷。”   邵逾白唇角微勾,眼睛亮亮的。   车子后座空间够大,哪怕再来一个人躺下都方便。余逢春稍微调整一下姿势,让邵逾白搂得更方便,两人贴在一起说悄悄话。   “那个警官你真不认识?”   “认识,”邵逾白说,“记忆里见过他,姓江,五十三岁。”   余逢春问:“既然见过,干嘛要否认?”   邵逾白皱眉思索了一会儿,答道:“没必要认识他。”   他凑到余逢春耳边小声说:“我是你的人。”   “……”   余逢春动了动,尽力用头发遮住自己泛红的脸。   告诉别人邵逾白是自己的,和听见邵逾白亲口承认,是两种感觉。好像那些阴暗编制的思绪被拉到阳光下赤裸裸的暴晒,挤出了仅有的一点羞赧。   余逢春头有些昏,暗自琢磨不能让邵逾白知道自己的所思所想。   要是知道了,他以后没好日子过。   不过听见邵逾白这么说以后,余逢春心里升起一个疑惑。   边想着这个问题就不该问,边按耐不住好奇,半秒犹豫后,他翻了个身,正面看着邵逾白。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他问。   “什么感觉?”   邵逾白愣了一下,然后明悟:“我很好。”   余逢春继续打量他,目光从眼睛划到嘴唇,仿佛在寻找什么证据。“一点都不生气?”   前面几个虽然也称不上生气,但多多少少都露出些醋意,只有邵逾白从头到尾都表现得若无其事。   余逢春觉得自己真是闲出毛病来了,没事还要撩拨几分。   而邵逾白却在此时微微垂眸,执起余逢春的手,在掌根最明显的疤痕那里留下亲吻。   有时候余逢春也会想,为什么这个世界没有灵气或者更高端的医疗技术,可以让自己不用再见到全身上下的丑陋痕迹。   这些思绪往往如蜻蜓点水,在邵逾白吻上的下一秒钟迅速消散。   “……我知师尊的心,师尊也知我的。”邵逾白在他脉搏处低声呢喃,伴随着心跳的频率,一句接一句仿佛能凿进人心里。   “当年我偶然发现那封信笺,去质问姻兰,她说我手上有红线,只是断而复续,绵延得很辛苦。”   闻听此言,余逢春的指尖猛得颤了一颤。   这些话,邵逾白以前从未说过。   “这段缘分来之不易,师尊拼尽全力,我亦然,既然如此,就不敢心生怨嗔。”   说罢,他抬起头来,手指压在余逢春的掌心,缓缓向上探去,最终与他十指相扣,眼眸中有无限笑意,显得亮晶晶。   知道你辛苦,也知道你拼尽全力。   既然如此,再多坎坷蹉跎都可以一笑了之。   0166感慨出声:[这孩子真会说话,专往人心口扎。]   余逢春没法不赞同。   或许是修士在感悟天地时,对因果轮回自有一番理解领悟,因此在面对其他几片碎片时,邵逾白的表现非常从容,半点没有别扭,真是难得一见。   这样乖巧……   余逢春眼眸微转,手指点在邵逾白眉间。   他最后一遍确认:“明夷果真不气不恼?”   邵逾白点头:“果真。”   “唔……”余逢春躺回去,装模作样地说,“既然明夷如此大度,能不能叫他们出来和我说几句话?”   话音刚落,余逢春就感觉到落在自己腰间的那只手用力一握。   再抬眼,邵逾白面上闪过一份难掩的阴郁。   “不能。”他说。“他们不见了!”   碎片融合进主体,再叫出来是不可能的。但即便不可能,邵逾白还是吃醋了。   孩子能装也会装,可惜就是装不了太久。   余逢春稍微点了一下,人就破防了。   “噗……”   看着他这副模样,余逢春没忍住,笑出声来,而随着他的笑声,邵逾白也很快反应过来,刚才只是师尊逗他玩。   恼怒之下,邵逾白低头吻去,将欢愉笑声压在两人的唇舌之间,直到余逢春不笑了,才缓缓分开。   他低声说:“道理我明白,师尊的为难我也明白,只是到底还是有些吃味,师尊不要取笑我。”   结契数百载,这人仍固执地唤着师尊。每一声都裹着经年累月的缱绻,像是要把年少时不敢宣之于口的情愫,都揉进这二字里补回来。   “我知道。”   余逢春仰头吻在他的唇角,眉眼间不见方才的戏谑挑逗,很安宁。“明夷的心,我都知道。”   哪怕天下最有气性的人听到这句话,也该消气了。   邵逾白低下头,埋在余逢春肩颈,很依恋。   然而就在这时,车辆平稳的行进中突然出现一段急刹,司机的声音透过传音装置响起:   “老板,我们被跟踪了。”   余逢春一挑眉,0166会意投送系统实时影像。   在他们车后,有两辆护卫车,而在护卫车的斜后方,出现了三辆被系统标红的黑色车辆。   是**。   这段路来往行人不多,目前只有他们和跟踪者,想解决掉**也不难,但余逢春忽然有了个主意,不等邵逾白起身处理,他抬手扯住人家袖子。   邵逾白动作顿住,与余逢春对视。   一切尽在不言中。   ……   ……   当天夜里,一则消息炸裂了寂静的黑夜。   余逢春所在的车辆在返回阙空里时遭遇袭击,陪同护送的邵逾白替老板挡了一块碎片,现在已经被送进急救室,生死不明。   霎时间,各方震动,一些人的电话都要被打爆了。   聂松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人还没在床上爬起来,就跪下了。   他的上位经历和别人不同,人家都是靠老板赏识或者自己有能耐,他是因为给老板送了个好男人。   如果邵逾白今天出事死了,那他的好日子也要跟着到头了。   “我这就去医院,”他跟老婆说,“你现在带着人去附近有名的寺庙,挨个拜一遍,诚心一点儿,知道吗?”   他老婆睡眼惺忪地下床,闻言点点头,给聂松找来外套。   “我知道,上香的上香,供灯的供灯,香火钱都给足了,”她说,“你放心。”   聂松心道他没法放心,他跟被人架在油锅上似的,浑身上下没一个地方得劲。可惜救治的事情轮不到他插手,老板自然会安排最好的来,他能办的也只有这些。   他换好鞋,冲着后面摆摆手:“行,那我去了,你也别睡了,抓紧抓紧!”   聂松出门了。   而刚坐上车,无数电话短信就疯了一样的打进来。聂松一个没接,催着司机快开。   等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   聂松在急救室走廊里见到了余逢春。   只一眼,他就意识到这件事对大老板的影响太大了。   那个平日里永远干净矜贵的男人,此刻正靠在窗边,指间夹着的香烟已经烧了大半。青白的烟雾缭绕中,他眼底的乌青格外明显,疲惫的目光死死盯着急救室上方刺眼的红灯。   新调来的保镖守在他四周,聂松没有贸然靠近,只是站在原地看着。   直到一阵清脆急促的高跟鞋声传来,他才恍然回神,看见同样从睡梦中被人喊起来的常狄散着头发跑进走廊。   保镖给她让出一条路,常狄也没有犹豫,和聂松短暂对视问好后,便来到余逢春身边。   “逢春。”   她喘着粗气唤道,目光在余逢春手上停了一瞬,又很快移开,伸手捋过挡在眼前的头发,眼神关心。   “怎么样了?”她问。   余逢春摇摇头。   “还在抢救,”他说,“那块玻璃扎得太深了。我已经去德国调用专家仪器,希望来得及。”   他的话语神情中并没有透露出太多的恐慌难过,说完还有心情在窗台上弹弹烟灰,仿佛不在意急救室内人的生死。   可表现的再好再平静,颤抖的指尖还是暴露了此刻余逢春内心的波涛起伏。   常狄看见了,却装作没看见。被头发阴影遮盖的眼底有些许情绪闪过,再抬眼时,只剩下满满的心疼担忧。   她轻声劝道:“别抽烟了,回去休息会儿吧。”   余逢春侧眸看她,眼神疲倦,摇了摇头。   “我再等等。”   聂松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最佳时机。   “老板要是不愿意回去,在医院住一晚上也行,我们在这儿守着呢,邵哥一旦有消息,我们马上告诉您!”   常狄也点头。“对呀,你要是再出事,那生意怎么办?”   她和余逢春一起长大,虽然手里没多少实权,但没有人敢小瞧,都知道她和大老板的情分很深。   这时候,也只有常狄敢这样劝。   烟烧到手指前,夜风呼啸,让火星更亮。余逢春低头看了一会儿,将火捻灭在窗台外。   “麻烦你了,”他低声说,“工作全部挪进医院,挪不到的让他们等着。”   “好,”常狄迅速应道,“我就在这里守着,你放心。”   余逢春笑笑:“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话音落下,去安排房间的工作人员回来了。   “您的房间在下一层,有任何需要都请直接吩咐。”   余逢春接过钥匙,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走廊,临走前在聂松肩膀上拍了一把。   聂松腿一软,总感觉这一拍里面蕴含着千言万语,差点直接跪下。   走廊里声音很轻,等余逢春的脚步消失,就彻底安静下去。   直到这时,常狄才叹气出声,整个人显得很疲惫。   她是从被子里换了衣服就来的,脸没洗头没梳,衣服上还带着很多褶皱和狗毛,站在医院走廊里,很符合当下的气氛。   “医生怎么说?”她问路过的护士。   护士看起来岁数不大,已经有点被眼前的场景吓到了,怯怯地看了常狄一眼,道:“余先生不让说。”   常狄愣了一下,没想到是这个回答。   而聂松也赶紧走上前去。   “老板不让说,估计是怕惹得人心惶惶。”不是故意针对你。   暗戳戳的安慰被常狄听懂了,她深吸一口气,神情如常。   “我不会多想的。”她说,“聂先生如果累了的话,也去休息休息,我在这儿等着就好。”   聂松点点头,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感觉后背难受得很,需要贴块膏药。   常狄继续看向急救室门口。   刺目红光投在她的脸上,映照出一片朦胧血腥的光影,将那双黑眸都衬得渗人。看着闪烁的亮光,常狄不知道想起什么,嘴角忽然突兀勾起,好像很愉快。   ……   楼下病房。   余逢春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一幕。   助理之一刚传送过来的证词,在他耳边循环播放。但是林田松生前的最后一段话,与传言有关。   余逢春跟他做了个交易,如果他愿意说清楚流言是怎么传进他耳朵里的,那他刚出生的女儿就可以逃过一劫。   林田松毫不犹豫。   “……是从庄园传出来的。”   录音里,林田松的声音已经濒临崩溃,只能维持着最表层的冷静,“老板,我真不知道具体是谁说的,但一定是从庄园传出来的,如果不是来自庄园,我怎么敢信!老板你信我!我儿子才三个月大,他不会记得我的,他也不会记得这些,老板你饶他一命,就当我这些年也给余氏做过一点好事,老板!!——”   录音中断,望着实时影像里常狄勾起的唇角,余逢春默然不语。   “……六哥,问你件事。”   [你说。]   “从你的角度看,世界是静止的还是不断轮回的?”   问题挺莫名其妙,但0166可以回答:[没有经过系统封存的世界,是不断轮回的。以主角的死亡为终结,快速进入到下一个轮回,周而复始,不会停歇。]   回答没有超出预料。余逢春点点头,感觉胸口砸下一块巨石,尘土四溅,血肉横飞。   幻想中的痛觉影响了神志,余逢春一瞬间觉得眼前发黑头昏脑涨,很长一段时间都说不出话。   [……你还好吗?]0166察觉出他的反常,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好,”余逢春没有掩饰,“我很不好。”   他离开这个世界千百年,但最初的记忆永远深刻,他是和常狄一起长大的,这个女人几乎就是他的姐姐。   当所有证据都指向她的时候,余逢春想不明白,不理解常狄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已经不是精神崩溃的问题了,那些细节布置,包括流传出去的卧底流言,都说明常狄还有一个未曾被任何人发觉过的巨大秘密。   而这个秘密,即将被余逢春亲手揭开。   很难想象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恶心的事。   余逢春叹了口气,闭上眼睛,身心俱疲。 第109章   整五个小时后, 急救室的红灯终于熄灭。   余逢春在混乱的清醒中,感觉到常狄蹲在他床边。   “怎么样?”   “大夫说碎片已经取出来了,”常狄压着声音道, “但人还没有脱离危险,按照医生的意思, 就看这72个小时他能不能醒过来。”   余逢春极疲倦地闭闭眼睛, 缓了会儿然后道:“光靠他不行, 该用的药全部用上, 病房外我不希望有一分钟是无人守卫的。”   “已经派人去协商了。”常狄说, “三小时后第一批药品和仪器会过来, 专家也已经在飞机上。”   余逢春点头:“好。”   他仍然趴在床上, 紧紧贴着床侧,只微微睁眼,凝视着常狄光影下模糊的面孔。   常狄感受到了他的目光, 默默等待着。   许久之后, 余逢春轻声开口:“你觉得他扛过去的概率有多大?”   病房里温度适中, 窗帘全部拉上, 只有极细微的光亮顺着缝隙洒在地板上, 将氛围衬得昏暗隐秘, 和余逢春在半山庄园的房间很像。   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他们都是这样相处的。   受罚后的小少爷无力蜷缩在床榻上, 气息微弱, 等着常狄给他上药。她是庄园的佣人,余术怀手中的工具,也是余逢春从未喊过的姐姐。   常狄不想夸大其词, 但在那段暗无天日的岁月里,她是余逢春仅有几点光亮中的一个。   余逢春爱她, 依恋她,离不开她。   常狄在这个清俊疲倦的年轻人眼里看见了最完整的自己。   而这种感觉很久都没有了,今天仿佛回到曾经。   无助的余逢春。恐惧的余逢春。空白的余逢春。   不由得,常狄眼神柔和下去。   “没事的。”   她伸手触碰面前人柔软的发梢,声音轻柔,“我在你身边呢,我会陪着你。”   ……   余逢春闭上眼睛,仿佛在常狄的安慰下再次昏睡过去。   轻缓的脚步声越走越远,止于一声关门的轻响。   常狄离开了。   躺在床上的人睁开眼。   从头至尾,常狄没有说过哪怕一句类似于“他会没事”这样的话。常狄平日是很细致周到的人,不说这样的话,一定是因为她不想说。   怀揣着隐秘的恶意,她不希望邵逾白好起来。   余逢春说:“我才发现我一点儿都不了解她。”   昏暗中,0166平稳运行:[你不可能了解所有人,即便是我也做不到。]   它已经是当今乃至全部世界最高科技的集合产物,可即便如此,0166也无法洞察人心。那本身就不是可以窥探完整的存在。   [你现在应该想的是为什么。]   为什么常狄知道邵逾白是卧底,为什么常狄掌握余逢春都不了解的暗杀资源,为什么她一定要杀邵逾白。   三个问题指向一个答案,而只要得出这个答案,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余逢春揉揉眼睛,像个被家长逼迫做作业的小学生一样从床上坐起身。   “我知道。”他叹了口气,“我知道。”   ……   24小时后。   所有与邵逾白伤情有关的最新药品仪器全部就位,医院顶层病房清空,最高会议室的专家会诊已持续四个小时。   钱和资源像水一样流进重症监护室,可昏迷在里面的人始终没有苏醒。   气氛已经紧绷到是个人都能感觉到的地步。   余逢春手下的高级干部已经来了一遍了,听说连带着周边寺庙的香火都空前暴涨,全是干部家属在上香祈福。   细想其实挺可笑的。大家都风里来雨里去,大场面见的多了,怎么可能真心关注一个人的生死。   做出这幅姿态,一方面是不想触余逢春的霉头,另一边也是觉得邵逾白在这个位置做得很好,换人上来会多麻烦,假意中掺了几分真心。   余逢春看在眼里,没有过多在意,而0166偶尔发现的情报,却让他短暂惊讶了一会儿。   [已经有人在挑选新的接班人了。]   “什么意思?”   0166没有过多解释,只是甩出两张图片。   那是一个人的全身照,放远点看,身形和邵逾白有几分相似。   如果邵逾白无力回天,那他空出来的位置会是个大蛋糕,谁先顶上去,蛋糕就是谁的。   聂松就是例子。   已经有人在虎视眈眈了。   0166甚至把照片里那个人的人生经历都标注上去了,和邵逾白的有点像。   看着上面的字字句句,余逢春沉默一会儿,嘱咐道:“别让他看见。”   要是让那个醋坛子看见,指不定要怎么闹,余逢春不年轻了,得多为自己的腰考虑。   0166严肃道:[你放心。]   ……   当天夜里,余逢春枕着若有若无的机器运作声入眠,还未等完全进入声明状态,就在昏昏沉沉地间隙里,感觉有人掀开了他的被子。   “……谁?”   清凉的香气伴随着夜风,浸透余逢春的呼吸。来人声音轻而又轻,仿佛担心惊扰什么:“余先生,睡了吗?”   余逢春翻了个身,躺在床上打量着来人的身姿面容。   良久沉默后,他缓缓开口:“你是谁?来干什么?”   来人羞涩一笑,隐约灯光下,余逢春看见他穿着衬衫和牛仔裤,很年轻的搭配,像个刚出校门的学生,偏偏身材结实得很,于青涩中透露出诱惑,是成熟的果子。   余逢春很欣赏地看着,尔后抬手让那人靠近,手指落在来人胸口第二粒解开的扣子那里,差一点就要触碰到裸露的皮肤。   来人道:“医院晚上有些冷,我来看看余先生的被褥是不是热的。”   “你很年轻,也很英俊,”他慢慢地说,“没想到还这么细心……你想要什么?”   “我只是想做一些好事而已,”来人说,“听闻先生正因为朋友的事难过伤怀,所以来安慰一番。”   “被褥可没办法安慰人,”微凉的手指点在他的眉角,余逢春意味深长。“我的心是冷的,垫子再热,也不管用。”   “我知道。”   来人微微一笑,手指按在胸前扣子上,随着余逢春的眼神移动,一粒一粒地解开,直到胸口大敞,露出大片光洁有力的肌肉。   他的声音低沉暗哑,与这夜的氛围很匹配:“……我亲自来给先生暖暖。”   余逢春没有拒绝。   等安慰缠绵的亲吻停留在他的脖颈,并逐渐变成啃咬以后,余逢春才在喘息间听见身上人的问话。   “我听说……病房里那人是余逢春的情人。”   余逢春仰着头,缓了一会儿后道:“是这样。”   “既然如此,我是不是不该和余先生做这样的事?”   “有什么不该?”余逢春懒洋洋地反问,“我疼你的心,和疼他是一样的。”   情人还在重症监护室躺着呢,他就在隔壁病房与人翻|云覆雨,嘴里还花言巧语不断。   换作其他人,恐怕早被情人掐死了……   “余先生说疼我,还没问过我的名字呢。”男人轻巧地说。   “哦,”余逢春拨弄过他裤腰的纽扣,漫不经心,“那你叫什么?”   男人笑了。“我叫明远。”   哦,明远。   余逢春点点头,假装漫不经心,腰下却忽然发力,将明远掀翻在床,自己压上去,尔后居高临下地弯腰,将两人之间的距离几乎缩减为零。【大人,只是换了个姿势,啥也没干】   “隔壁躺着的人,我唤他明夷,平时最疼爱,如今他遭此祸端,我心疼难忍。”   手掌顺着明远的脖子一路下滑,在某个坚硬的地方一按,换来压抑的闷哼。   余逢春凑得更近,贴着明远的唇角,隐隐约约道:“你得好好安慰安慰我才行……”   云雨过后。   洗完澡出来,余逢春变得懒洋洋的,半靠在床头,看着明远洗完澡,头发滴着水离开浴室。   他的神态动作一定暴露了什么东西,因为明远的眼神变了,嘴角勾起,向他靠近。   “余先生,我好吗?”他问。   刻意没擦干净的水珠顺着脖颈流淌至胸膛,路过无数抓挠亲吻的痕迹,此时此刻,连伤疤都缠绵。   余逢春点头:“你很好。”   明远眉梢微动,没有满意,单膝跪在床上压近余逢春,继续追问:“那我好,还是他好?”   余逢春顺着他的意思说:“当然是你好。”   “那余先生不要他,要我好不好?”   “那可不行。”余逢春断然拒绝。   “为什么?”   “你不知道,”余逢春假模假样地叹气,好像很心累,“我这个情人,平时最爱拈酸吃醋,指甲盖儿大点的事都能闹破天,我算是怕了他了。”   指尖蹭过明远怔愣的眼角,余逢春轻声诱哄:“他如果知道了你的存在,你我都不得安宁,你将来难免要受他磋磨,不如我们背着他,这样彼此都好。”   直到这句话说完,愣住的明远才终于回过神。   “我何时拈酸吃醋!”他质问,“又何时闹破天过?!”   他为自己的名誉据理力争,而余逢春却笑弯了眼睛。   “好明夷,”他柔柔地唤道,“终于装不下去了?”   邵逾白脸红了。   半夜钻人家被窝没脸红,偏偏被揭穿以后觉得羞涩,非常可爱。   “师尊别取笑我。”   他小声说:“偶然听到有人要送师尊新人,一时气不过,没忍住。”   欧呦?   余逢春想起自己刚看过的照片。看来还是没瞒住。   “辛苦你了。”他道,“但除非你重伤,否则她不会露出马脚。”   这一步棋势在必行,就是辛苦邵逾白装出一副重伤的样子,不能出现在余逢春身边。   “0166已经在尽力调整监控了,一旦有所发现,你马上就能自由。”   邵逾白爬上床,连人带被子一起搂进怀里,没有立刻说话。他没见过0166,但听余逢春的意思,这串数字是他和师尊真正的媒人,没有它,他俩的姻缘红线牵不上。   邵逾白内心对这串数字非常敬重。   “如果有机会,我也想见一下这位六哥,”邵逾白凑在余逢春耳边小声说,“大恩大德,哪怕面见也很难报答。”   他学着余逢春的腔调喊六哥,听得0166快爽死了。   谁懂啊,一个完成小世界的主角叫他哥,而且这个主角的主体还是致使系统空间崩溃的罪魁祸首之一。   含金量高到让统想哭。   [我再也不会反对你俩了。]它信誓旦旦。   心软的系统是这样的,别人随便说两句好话,叫好听些,它就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余逢春听完,笑得开心。   转过身来,他在邵逾白的鼻尖亲亲:“你们会有机会见面的。”   ……   ……   十五个小时以后。   在走廊外守了几个日夜的助理忽然接了个电话,再次回来,满面喜色。   “老板说联系上了一家国外的医疗机构,他们有应对这种情况的特效药,概率很高,就是要钱。”   跟着一起守的高弘猛拍大腿。“钱算什么!”   “是啊是啊,老板已经联系了,明天早晨最早航班把药送过来。”   一时间,空气里都弥漫着如释重负的轻松气息。   邵逾白能活,那老板就不会再动不动就发火,这几天在病房里负责工作对接的助理,脑袋上多了三个包,各个部门的负责人被骂得狗血淋头,更有甚者已经在确认遗嘱。   今天这个好消息,是所有人的救赎。   不知道什么人冒出这么一句:“我都快哭出来了……”   众人其乐融融,都看见了希望,只有一人眼神阴郁,藏在身后的手指掐进掌心,险些流出血。   怎么能救活呢?她想。   不行。不行。   绝对不行。   ……   当天夜里,半山庄园笼罩在寂静中。   许久未亮的手机屏幕骤然泛起冷光,一串号码自动浮现。常狄倚靠在床头,膝盖以下盖着羊毛毯,指尖悬停在拨号键上方,久久未动。   夜风吹拂,楼下花园里花枝摇曳,响起簌簌的声音,接近于脚步踏在地毯上。   这样的声音,常狄听了几十几百年,早就习惯了。医院走廊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仍在耳畔回响,与记忆中余逢春望向她的眼神交织在一起。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把他盼回来,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来的,但常狄无论如何都不能放手。   邵逾白不能活。   他救回来,常狄就得去死了,她不能再回到以前那样毫无希望的生活中——   念及此,常狄眼中最后一丝迟疑也消散殆尽。她果断按下通话键,不等对方开口便冷声道:“明天最早一班到达A市的航班,我要你们确保——”   话音未落,听筒里突然爆发出尖锐的电子蜂鸣,刺得她耳膜生疼。常狄猛地将手机拿远,瞳孔骤缩。   怎么回事?   就在她惊疑不定之际,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黑暗中幽幽响起: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你。”   常狄浑身血液瞬间凝固。她僵硬地转头,看向房间角落——那把平日空置的扶手椅上,此刻正坐着本该在医院的人。   余逢春慵懒地靠在椅背里,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扶手。月光透过纱帘,在他清瘦苍白的侧脸上投下斑驳光影。   待确认常狄看清自己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疲惫:   “可发现真的是你,还是让我……难过。” 第110章   原来心脏停拍的时候, 人是能意识到的。   常狄动作僵硬地挂断电话,将手机放在床头柜上。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神色逐渐回归平静。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闻言, 余逢春无奈一笑。   “姐姐,现在这样说, 是不是晚了点?”   这是他第一次亲口唤常狄姐姐, 本该令人欣慰高兴, 偏偏物是人非, 在场谁都没有当初的心境。   随着他的问题, 常狄脸上本就微弱的笑容彻底沉寂下去。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 但是兰溪, 我真的没有做任何跟背叛有关你的事情。”   她语气诚恳,眼神真诚。因为在常狄看来,杀死邵逾白与背叛无关。   余逢春不置可否, 只摆摆手。   接着, 被常狄扔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忽然又亮了, 有一通电话打进来, 号码显示未知。   冰冷的白光映在两人中间, 手机震动时发出的嗡鸣声更是让人心头一震, 常狄手指攥紧, 一时间没有任何动作。   反倒是余逢春开口道:“接一下吧。”   房间里的气氛容不得常狄反悔退缩, 她谨慎地按下接通键, 电话那边是一段五秒钟的寂静。   接着,一个不该在此时出现的声音响起。   “全部清理完毕。”邵逾白说,“有三个人是被迫的, 正在二次检查审问,其他人已经就地处决。”   手机自动开启免提播放, 邵逾白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余逢春盯着常狄的脸,片刻后道:“忙完早点回来。”   邵逾白听见了。   一阵枪响后,电话挂断,手机被脱力一般扔到地毯上,常狄闭上眼睛,很久都没有说话。   异常的安静回荡在房间里,常狄缓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开口:“所以……他根本没事。”   这个时候否认已经没有意义了。   余逢春点头:“是的,碎片虽然锋利,但都被及时挡住了。”   常狄呼出一口气,好像骨头都被抽出来了,无力地靠在床头。   “你是故意的。”她轻声说,“那种特效药根本不存在。”   “对,”余逢春继续承认,“如果真的有,我不会在他陷入危险几十个小时后才找到。”   说这句话简直是在往常狄的胸口捅刀子,一次又一次地提醒她,余逢春对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有多用心。   常狄无声地垂下眼眸。   “原谅我,好弟弟。”她声音很轻地说,“我只是太想你了。”   话语仿佛一口从胸腔涌出来的热气,还未流到余逢春那边,便被夜色的冰凉染透,消弥无形。   常狄的面容在隐约的月光下显得很苍白,如同一道瘦削的剪影,默默裁剪在最阴暗的影子里。   余逢春没有动,只是静静看着她,仿佛在审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幽灵。   “我一直在这里。”他说,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沉默。   常狄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却又被某种更深的情绪扼住。   “不,你不在。”*她摇头,发丝凌乱地扫过脸颊,“我太久没见到你了……真的太久了。”   说着,她抬起头来,望向余逢春的眼神里有很深的怀念和执着。   她看的不是这具躯壳,而是躯壳里的灵魂。   情绪如暗火一般烧灼。   余逢春在她的话语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好吧。”   他终于开口,嗓音低哑,像是妥协,又像是厌倦。   沉默再次蔓延,但这一次,空气里仿佛绷紧了一根弦,稍一触碰就会断裂。   余逢春站起身,木质椅脚在地板上拖出刺耳的声响。   “有个问题。”*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微微颤抖的手指上,“为什么一定要杀邵逾白?”   常狄的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针刺中。她的呼吸停滞了一瞬,随后,她笑了——那笑声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沙哑、破碎,带着某种病态的愉悦。   “你真的……不明白吗?”她仰起脸,眼睛睁得很大,眼眶泛红,却一滴泪都没掉。   余逢春默然无语,只是和她对视,眸子中倒映出彼此缩小的影子。   余逢春静默如雕塑,瞳孔里映出她扭曲的倒影。他说:“我真的不明白。”   闻言,常狄凄惨一笑,什么都不在意一般躺回床上:“你不一样了。”   “……”   常狄说:“从他出现的那一刻开始,你就不一样了,我不认识你。”   “我一直是我,”余逢春说,“跟他没关系。”   “不,”常狄摇头,声音轻得像在梦呓,“不一样。”   真的不一样。常狄看得出区别。   这棵名为余逢春的柳树,根已经烂掉了,空有一副翠绿洁净的表象,扎根在河边,实则日渐垂朽,等着哪天彻底腐烂。   常狄是落在柳树枝芽上的鸟,她唱着歌,让柳树感觉到一丝生命的欢欣,陪伴他在最后一点温暖明亮中,步入永恒的沉寂。   与此同时,常狄自己也感觉到了生命的意义,她知道自己在这个过程中活了。   这应该是最好最好的结局。   可从来天不遂人愿,根都烂了的柳树,竟然还能吐露新芽,焕发生机。   常狄不能接受,这只愤怒的鸟忍住暴烈的情绪,冷眼旁观。她以为一切都是昙花一现,可事实却是余逢春正在重生。   柳树不需要鸟的歌声了,他在走向自己的春天。常狄看着余逢春一天天鲜活起来,就好像看着自己一寸寸的死去。   她感觉到了被抛弃,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她不能接受。   “我们以前多好,我陪着你,你只有我,可自从他出现以后,一切都变了。”   常狄望着昏暗的天花板,手伸到枕头下面,触碰到冰凉的金属表面。   “……我只是想让我们回到从前而已。”   所以他们注定无法达成一致。   常狄最想要回的那个弟弟,偏偏是余逢春最不屑一顾、愿付出一切脱下的皮囊。   她思念的是那个无助、恐惧、怨恨、苍白的余逢春,因为只有这样,余逢春才会像濒死的藤蔓一样死死缠住唯一的水源与光亮,他们才会永不分离。   有呼啸风声在窗外响起,未关严的窗户被猛地吹开,花香裹挟着水汽涌进房间,水珠在地板砸出深色痕迹。刹那间,房间里安静到能听见楼下枝叶被吹折的细碎响声。   下雨了。   偏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常狄,余逢春挪动脚步走至窗边,伸手将乱晃的窗户合拢。   擦拭洁净的玻璃反射身后影像,有字幕的白光一闪而过,脚步声踏在地毯上,被窗外的风声全部遮盖。   余逢春回过头,看见一张狰狞怨恨的脸。   常狄高举一把锋利尖锐的匕首,用力朝他扎来,电光照亮了她癫狂的泪眼。   “重新开始吧,兰溪……”   ……   匕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常狄不可置信地后退半步,看着余逢春闪过白光的双眸。   那不是人该有的眼睛,像鬼怪。   无力感贯穿四肢,常狄跪坐在地,只能仰头看着余逢春越走越近,捡起被她丢在地上的匕首。   锋利的刀锋被随意拿在手中把玩,一种常狄从未体会过的压力,如同灌满整个房间的水,将她密不透风的包裹,只留下呼吸的力气。   她茫然又困惑地看着,连思想都被控制,不存在一丝一毫的变动。   “杀了我,世界就会重启。”   余逢春的声音从她耳边响起,常狄茫然地转动眼珠,看着匕首在他手里反射出亮光,像一颗划过地面的流星。   “你能脱离出这个循环,我为你高兴。但你陷得太深了,就算看穿了世界循环,仍然将全部精力用在捆住我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上面,我又为你感到难过。”   常狄不说话,她说不了话,可震惊却让她的心脏疯狂跳动,敲打到骨头都跟着发疼。   余逢春怎么会知道……   这已经不是她的第一次轮回了,甚至都算不上第十次,常狄像玻璃罐里的蜘蛛,在狭小的空间里织女着网,企图捕捉一点新鲜血肉。   从意识到自己陷入轮回到熟练运用规则,花了常狄八十年,巨大的信息差让她做事更得心应手,自信带来稳定,仿佛站在世界最高处,已经很少有事情能够让她真正震惊。   直到今天。   今天发生的每一件事,都足够让常狄引以为傲的全部崩碎。   “……你是谁?”   她艰难发问,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像一缕将要断掉的丝线。   “我就是我。”余逢春说。   非人的白光在他瞳孔深处静静闪烁,强悍力量带来的无可置疑的压迫,如触手一般蔓延进她的意识,将负面情绪人为清除,只留下丝丝缕缕的空白断流。   常狄突然觉得很平静,一切烦扰苦痛烟消云散,像晕倒在宁静的深夜。   而在意识最后,她听见温柔遗憾的轻喃:“睡吧姐姐,睡吧。”   就这样,常狄坠入几百几千年都没再有过的黑暗中。   ……   ……   F79轻型战斗机从机场降落,还不等尘烟落尽,机舱门就被人从里打开,一个人影跳下飞机,快步朝门口走去。   他走得很急,心里有很多牵挂,身上火药迸发的硝烟味没有被风吹干净,三天未换的外套上挂着昨夜不慎粘上的血迹。   男人急匆匆地走,无视一路上的问好,眉眼间的担忧急躁越积越多,眼神不住地四处寻找,只在几次转眸中显露出很隐秘的期盼。   当他走到门口,脚步突兀地顿住了。   他们降落的机场位于郊外,整修不齐整,看起来像是几百年没用过的晒麦场,四周长着茂密的杂草,有几根磨旧的水泥台,边角露出混合的沙粒。   邵逾白的目光匆匆扫过,然后倏地停顿,本来烦躁的眼神瞬间柔和下去,像柔密的云层缓缓降落。   在他的视线尽头,一个穿着深灰色风衣的人正坐在水泥台上,朝远处眺望。   现在时间是凌晨四点钟,太阳将要升起,灿烂明艳的金光撒向大地,给人蒙上一层朦胧的金色影子。余逢春支着一边膝盖,下巴懒洋洋地搭在膝盖上,眼眸半阖,躲避阳光。   微风吹拂,撩动风衣的边角,爱人沐浴在晨光中,安宁柔和。   邵逾白放轻脚步,手臂一撑坐到水泥台上,和他坐在一起。   凉风吹动枝叶,窸窸窣窣的响声灌进耳朵,邵逾白感觉到了肩膀上的重量,侧眸看去,余逢春靠在他的肩头,慢慢闭上眼睛。   “你去了好久。”他说。   邵逾白放松肩背,让他靠得更舒服:“我去了三天。”   “像三年一样。”   邵逾白不再解释,手掌向下滑去,与余逢春十指相扣。   比他稍小些的手在凉风里吹了一段时间,摸起来像刚开采出来的玉,要多牵一会儿,才能变得温热。   他们沉默地坐着,直到朝阳完全跃出云层,将天边染成金红色,邵逾白才问:“……她怎么样了?”   “不是很好。”余逢春睁开眼睛,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画圈,“她很痛苦,也很难过,如果我现在放手,她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寻死。”   可规则已经变了,有余逢春在,世界不会重启,死是真的死。   常狄不明白,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淤泥已经淹过喉咙,无法自救。余逢春暂且控制住了她,但所有手段都是有时效性的。   常狄不可能永远像玻璃罐里的鱼一样无知无觉地活着,她迟早要醒来。   “我想问问你的意见。”余逢春踟蹰着说,“杀了我世界会重启,但那是最后的手段,在此之前,她一定还做了别的。”   比如彻底抹除邵逾白。   没人知道常狄究竟经历了多少次轮回。但从她只言片语中透露的信息来看,至少是两位数。就连最初引爆一切的爆炸,也是她的手笔。   余逢春可以不计较过往,甚至能理解常狄曾将他困在火海。但他无权替邵逾白原谅。   “没关系的。”   邵逾白的声音比风还轻,他托起余逢春的手,对着光亮细细端详,语气漫不经心,没把话放心上,“我都不记得了。”   余逢春不满意,偏过头来,等来的眼神像是恨不得拧他一下。“你当时被烧死了,你说你不记得。”   “就是不记得了。”邵逾白抬起头,望过来的眼神柔柔,仿佛有千言万语,“我只记得你。”   记得你喊我名字,记得你对我笑,记得你说要和我离开时,窗外掠过的一阵风。   此间之外,俱是虚妄,丢弃也没有损失。   余逢春怔住了。   无数记忆碎片在此刻悄然融合,那些与余逢春有关的片段如星河倾泻,将黯淡的灵魂重新点亮,千年百年的记忆灵魂,在此时归于一处。阔别已久的爱人,终于完整地回到他面前。   他见过星际世界的漫天星河,也如囚徒一般端坐在冰冷王座上,他在无尽的迷雾中摸索寻觅过一个名字,也在万念俱灰下给自己谋得一条求死之路。   而所有的苦痛、挣扎与漫长的等待背后,有一场漫长而灿烂的春天,为他停留。   邵逾白,又只是邵逾白了。   在看不见的角落里,0166静静闪烁。   【碎片运行模块组装成功。】   【当前组装进度:100%】   *   *   人生一世,高贵贫贱,舒心烦恼,都不过百年。   阙空里,三层卧房内。   温柔的晨间阳光洒进房间,医用仪器运作的滴滴声一刻不停,窗户半开着,将附近花园的幽微香气带进房间。   床上,昏睡一夜的人睁开眼睛,捕捉到了房间外的脚步声。   房门被轻轻旋开,更重一些的花香随着脚步逸散进房间,邵逾白朝门口的方向看去,先入眼,的是一捧还缀着露珠的杂色花束。   很漂亮,很明艳,颜色让他回忆起初见的那一天,余逢春身上的粗花呢外套。   “看什么呢?”   花束被放在手边窗台上,一夜不见的人坐在自己床边,两只同样苍老、布满皱纹的手交握在一起。   “我不太懂这些,随便剪了点,你看着玩。”余逢春漫不经心地说。   他已过古稀,鬓发雪白,是外人眼中亲切端正的老者形象,权力滋养气质,岁月只会让他更有威仪。   可与邵逾白言语交谈间,他却还有当年的影子,仿佛岁月只揉皱了皮囊,灵魂从未改变,那双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明亮动人。   邵逾白对着他笑。“很漂亮。”   不知道是夸花还是夸人。   余逢春懒洋洋地伸个懒腰,拨开手边的仪器用线,脱鞋以后爬到邵逾白身边,和他依偎在一起。   “我刚刚收了个尾,”他说,“以后什么事都轮不到我操心了。”   他已经七十岁了,再让他处理事务,就是在虐待老人家。   而邵逾白更关心另一件事。   “今天晚上在这儿睡吗?”他问。   余逢春抬起头来,反问:“为什么不?”   “怕吵着你,”邵逾白说,“你睡眠不好。”   到了年纪,余逢春的睡眠越来越浅,一点轻微的响动都能把他吵醒,而邵逾白现在的生命体征很需要这些仪器来维持。   如果睡在这里,余逢春第二天一定会不舒服。   “你别管我。”余逢春半点不领他的情,“我就要在这里睡。”   相伴一生后就是会这样,没事也要偶尔拌两句嘴,不是真的生气,只是习惯性刺挠一下对方。   邵逾白没有再拒绝,偏过头来,在余逢春布满皱纹的额头上亲了亲。   余逢春没有拒绝,更深地依偎进他的怀里,躲着不算刺眼的光,在医生进行今天的第一轮检查前,短暂地睡了一会儿。   等检查完,余逢春推着人去外面花园里转了一圈,美名其曰晒晒太阳。   后来两个老头子一起坐在花树下的阴影中,邵逾白要来指甲刀,亲自给自家金贵精致的少爷剪指甲。   助理走进来,谨慎地站在三米开外,等待余逢春发现。   是邵逾白先发现的:“有人找。”   被他提醒,余逢春才偏过头,把人叫过来。   “什么事?”他头也不抬地问。   助理停下脚步,低声道:“疗养院刚打来电话,说那位病人去世了。”   闻言,余逢春手指颤了一颤。   从两个月前,常狄的身体就开始不好,时常陷入昏睡,心率也不正常,医生给出的专业意见是,她撑不到今年冬天。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有口气沉在胸膛,余逢春闭上眼睛。   “……知道了,”邵逾白代替他说,“按照之前定下的章程来,除非有大问题,否则不用来说了。”   “是。”助理离开。   直到这时,余逢春才常常吐出口气,脱力一般歪在邵逾白身上。   “她死了。”他重复着。   邵逾白点点头:“是的。”   其实算算,也该到时候了。余逢春虽然没有杀了她,但也没有放过她,这些年她一直被困在疗养院中,被人精心照顾。   余逢春偶尔会去见她,上一次是半年前。   那天,常狄像往常一样蜷缩在阳台的扶手椅里,苍老的手指缠住花朵茶杯的把手。她表现的很平静,好像岁月真的将她眼前的一切虚妄擦拭干净。   “我觉得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她看着楼下的花园说。   “为什么?”   “不知道,只是感觉。”常狄喝了一口茶,问,“他怎么样?”   他是指邵逾白,这次约会,邵逾白没有和余逢春一起来。   余逢春如实相告:“生病了。”   常狄点点头。   “他这个年纪生病很麻烦,你们自己小心。”   其实细想很好笑,一个杀了他们几百次的女人,此时竟然心平气和地坐在阳台上,叮嘱他俩注意身体。   余逢春笑了笑:“我知道。”   说罢,他站起身来,准备结束这次会面。   然而常狄却在此时喊住了他。   “弟弟。”   一万六千六百零七天以后,常狄再一次这么喊他。   余逢春回过身。   “再见了,”常狄望向他,语气轻轻,“我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她的眼神在祈求原谅,而余逢春唯一做的就是快速弯了一下唇角,然后转身离开。   他和常狄,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或许以后的某一天,这串数据真的能长出自由的翅膀,前往任何她曾经去不到的地方,但那都是曾经或未来的事情。   余逢春不想看,他不在乎。   但常狄的死,仍为这个阳光灿烂的白昼蒙上了一层阴翳。   冥冥之中,两个人都感知到了某种征兆。   当夜幕垂落,余逢春侧卧在邵逾白身畔,在医疗仪器规律的嗡鸣声中,将手指缓缓滑入对方指缝。   邵逾白的手凉得吓人,像是深夜在密林中穿行,指尖触碰到松柏浸透凉雾的枝干。   一个平日血气暖足的人,离死亡越近,身上体温就会越低。   余逢春沉默地蜷进被褥,将那只冰冷的手攥得生疼。   他近来总睡不安稳。所以当听见呼唤时,睫毛立刻掀开了细小的弧度。   “……怎么了?”   枕边人的呼吸像将熄的烛火,良久才问:“睡着了吗?”   “没有。”   余逢春合上眼,鼻尖轻蹭过对方嶙峋的肩线。   “去隔壁睡?”邵逾白的声音带着氧气面罩的震颤,“明早再来。”   不同寻常的问题,代表不同寻常的事态发展。   余逢春断然拒绝:“不要,你吵到我睡觉了。”   “好吧,”邵逾白转过脸,前额贴上他的,冰凉的吐息拂过眼睑,“请继续睡。”   跟哄孩子似的,余逢春从心里暗暗嘲讽一句,却睡不着了。   邵逾白的呼吸声更轻,手冰得根本捂不暖。余逢春能听到钟表行进的咔哒声,已经盖过了邵逾白的心跳。   在令人窒息的寂静里,余逢春突然出声:“邵逾白,死是什么?”   “死……”   爱人的应答接近无意识的气音,是呼吸罩表面浮起的一层水雾,角落里,医用仪器开始发出急促刺耳的警报声。   “死是……回到你身边。”   警报声撕破夜幕的刹那,余逢春紧闭双眼,将未落的泪锁在颤动的眼睑之后。   他俯身贴近尚有余温的耳廓,眼中白光亮起,看到一缕缓缓上升的灵魂,宛如月光下盈盈的蚕丝。   “循着光走,”他说,口腔里有散不去的铁腥味,“等我来找你。”   那团莹白的光晕闻言闪烁,如同被风吹亮的星火,最终消散在浓稠的夜色里。   ……   【恭喜宿主完成本源世界回溯,脱离程序启动。】   【脱离成功,请宿主注意自身精神状况和心理健康。】   *   *   余逢春没有在系统空间醒来。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纯白之地。这片白不同于系统空间的机械质感,更像是被抽离了所有色彩与维度的虚无。   0166不在他身边,连待机时最细微的存在感都感知不到,仿佛被某种力量彻底抹除。   “……”   余逢春有一瞬间的慌乱,然而还不等他有任何反应。眼前的一片纯白中忽然有雾气涌动,随后一个模糊的身影缓缓走到他面前。   那是个与他分毫不差的镜像——同样的身高体型,同样的五官轮廓,甚至穿着他此刻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柔软衬衫。唯一的不同是那双眼睛:完全纯白的瞳仁,没有瞳孔,没有虹膜,像是被漂白过的相片。   它不是人,而余逢春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它的身份。   “主系统?”他试探着问。   它笑了。   [很高兴你认识我,余先生。]   主系统的声音已经无限接近于人类的喉咙发音,只是在细微转折处还是有一丝非人感。   余逢春抿抿嘴唇:“你不叫我编号?”   [0166并未上报你的编号,]主系统微微偏头,这个人类化的动作在它做来有种诡异的协调感,[它和我汇报的时候,总喜欢称呼你的本名,所以我也选择以这样的方式来与你交流。]   ……   哇偶。余逢春从心里悄悄感叹。   “那你见我是为什么呢?”他小心问。   主系统的笑容扩大了。那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上浮现出非人的弧度,纯白眼珠在苍白的脸上显得尤为骇人。[我想你心知肚明。]   “……”   当然喽,余逢春一辈子默默无闻,能让他和主系统挂钩的,恐怕只有那件事。   连想都没想,余逢春果断说:“他不是故意的。”   [哦?]   跟主系统撒谎毫无意义,余逢春继续道:“他脑子不好使,死得太惨,所以一直想找我,他真不是故意弄出那些bug的,他可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不管邵逾白的目的是什么,余逢春都必须替他兜住,总不能让人家觉得他是蓄意搞破坏。   “而且造成的损失我们可以慢慢赔偿……”   主系统安静地听完这番辩护,纯白的眼睛一眨不眨。   [我暂不评价那串数据的智力水平与死亡经理,]它说,[但你的认错态度值得肯定。]   和一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存在交谈,实际上是有点毛骨悚然的,不过好消息是主系统身上有一种让人平静的气质,跟余逢春说话的时候,让人联想起快到退休年纪的小学校长。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等待着。   也就在这时,主系统话风一转:[有一个问题,我思索了很久,想听听你的答案。]   “请说。”   [如果我不允许你们在一起,你会怎么做?]   ……   这个问题没有超出余逢春的意料,在进入本源世界后,他做过无数这种打算,好的坏的都有,主系统提出的这个问题,在“坏”的档次中,只能排到中等。   “我会去找他。”余逢春回答,“我一定会去。”   [如果我不允许呢?]   “那我会——”   话语卡在喉咙里。余逢春垂下眼睛,盯着自己交握的双手。有些念头,想想可以,说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过主系统已经明白了。   相似的面庞上浮现出一抹了然的微笑。[你会叛逃,并带走我的孩子。]   心里想是一回事儿,被人家当场戳穿是另一回事。余逢春干笑一声,罕见地感觉到尴尬。   “0166是忠诚于你的,它不会跟我走。”   主系统摇头。[它对我的忠诚,是写在程序里,而它对你的感情是后天萌发,如果你一定要走,它不会放心让你离开的。]   说到这里,它的声音里多了些戏谑:[它可为你花了不少数据点。]   余逢春对此无言以对,他至今没有背过碎片组装模块的具体价格,太长了,跟电话号码似的。   “我没有刻意诱导它……”他的辩解显得苍白无力。   出乎意料,主系统抬手制止了他。[我并非要追究这个。]它转向虚空,纯白的手指轻轻一划,[因为在我看来,感情从来不由人控制。]   光芒如涟漪般荡开,雾气中渐渐浮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余逢春的瞳孔骤然收缩,那个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   [同样的问题,我也问了他。]主系统说,[他的回答和你一字不差。]   余逢春的目光在邵逾白的虚影和主系统之间来回游移,警惕如潮水般漫上来。   [这个答案我很欣赏,]主系统的声音忽然变得疲惫,[却也让我头疼。]   它望向虚空:[流窜数据每穿越一次屏障,就会在系统外壁上留下裂痕。我的能量不该浪费在这些修补工作上。]   流窜数据与正规的宿主不同,每一次转移重组都会给系统空间的屏障带来可修复的损害,主系统不希望将更多的精力能量投入进基础修复中。   [数据是不该逃离牢笼的。你当时的痛苦绝望太过鲜明,引来了0166,于是脱离轮回,而他追逐你的执念太过强烈,也随着你离开了我设定的程序,我必须要承认,这很不容易。]   余逢春注视着那双纯白眼眸,试图在其中找到任何与情绪有关的代表。   可惜一无所获。   [在创造无数世界时,]主系统继续道,[我赋予数据智商、容貌、性格,甚至缺陷。但唯独一样东西,我无法强加给你们。]它停顿了一下,[那就是自由意志。]   余逢春的心跳加快了。   [你们凭自己的力量打破桎梏,]主系统的声音忽然柔和下来,[我没有资格剥夺这份战利品。]   “您是说……”余逢春的声音微微发颤。   [邵逾白将获得合法身份。]主系统直视他的眼睛,[条件是你们要组成搭档,协助修复其他流窜数据造成的损害。]   “但邵逾白停止穿梭后,损害不是应该……”   [他只是众多破坏者之一。]主系统意味深长地说,[有些数据,比你想象的更不安分。]   余逢春突然想起卫亭夏那些语焉不详的短讯。   [现在,]主系统侧身让开,一条闪烁着微光的道路在纯白中延伸,[他在等你。]   ……   余逢春在道路的尽头,终于看见了那个静立等候的身影。暮色将邵逾白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光,像是经年等待的雕塑忽然被赋予了温度。   来不及思索,他一头扎进男人怀里,与此同时,邵逾白也反手将他搂住。用力之大,仿佛是要将人揉进自己的胸膛。   他在余逢春耳边低声说:“我好想你……”   余逢春把脸埋在他的肩头,在心里换算了一下时间,声音闷闷的:“你才几个小时没见我而已。”   “是吗?好像过了几百年。”   缺失心脏的右胸腔里,爱人的心跳震耳欲聋,余逢春只觉得有一瞬间的欢欣满溢,过多的快乐从眼眶涌出,沾湿了爱人的肩头。   他同样小声说:“我也好想你。”   太久了,太久了。   太久不见了。   一瞬间,余逢春眼前闪过许多场景,有他的,没他的,流血的,流泪的,饱含喜悦欢笑的,狼狈不堪的,邵逾白有时会握住他的手,有时又会毅然决然地松开。他看着爱人离去的背影,同时又在爱人眼中看见了自己濒死的惨状。   血从他们交握的手心里缓缓滴下,晕红的一片土地里开出洁白的花。   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不曾思索那些与邵逾白背道而驰的记忆,仿佛不想就不会被伤害。   而现在,他在邵逾白的怀里不受控制地回想,那些记忆却只是化成酸涩刀刃落在他的皮肤上,带来阵阵饱胀的泪意。   过往似乎都在这一刻毅然决然地转头离开了,留下的只有他们。那些挣扎困苦的故事再也不会伤害到他,柜子里的药可以扔掉了。   余逢春扬起头问:“我爱你,你知道吗?”   有温热的泪滴在他脸颊上。   “我知道,”邵逾白轻声说,尾音哽咽,又一滴泪顺着他的眼眶滑落。他甚至不准备掩饰此刻的脆弱。   “没有一刻是不知道的。”   余逢春笑了,笑着笑着又哭出声。他不觉得委屈,他只是高兴。   牵住邵逾白的手,他可以回头看了。   漂泊的灵魂终于靠岸,空荡的酒杯重新满溢。   暮色四合,倦鸟归巢。   我有一颗心,诉与春风听。   *   *   *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