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变成女装大佬后压倒直男主角   作者:心花狂流   文案:   为了回到原装身体,虞煜不得不选择与系统111合作,进入即将崩塌的小说世界。   任务,扮演白莲花女主,维持剧情正常运转。   对剧情一无所知,还被迫成为女装大佬,自认佛系的虞煜不禁头顶一串省略号……   系统111:“请宿主和男主谈一场风花雪月的恋爱。”   虞煜:……拳头硬了!   *   被一巴掌摁进墙壁的可怜小系统:说好的佛系呢?   日常被ooc惊呆的一干配角:……你简直有毒!   总是拿错剧本,却意外攻略成功的神秘cp:想离开?我不允许!   ——男主只能是我。   心上白月光,眉间朱砂痣,皆是你,唯独你。   ——你是我的唯一,而我是你的全部。   *全文预计共五卷,微慢穿   (世界1:我与霸总竹马竹马的那些年)   (世界2:地府阴差降维打击,踹飞原渣渣厉鬼男主)   (世界3:深情男配黑化了,重生后,三角修罗场死于开头)   (世界4:被全京城嘲笑失心疯的失忆小傻子,却被阴鸷的逆贼王爷捧在手心)   (现实世界:神仙插画师转行连载狗血恋爱小甜漫,转世续缘的纸片人成真了)   tips:   *佛系吐槽役美人攻x深情偏执缺爱受,1v1互宠,受都是一个人。   *非床弱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系统 快穿 穿书 轻松 日久生情   主角:虞煜 神秘cp   一句话简介:小白花“女”主压了男主角   立意:真挚的感情不会因时间流逝而磨灭褪色,携手与共,面对逆境永不退缩 第1章   被天外来物砸中额头时,他正盘腿坐在公园草地上写生。   视线从画板上抽离,虞煜凝视着自己陡然变得透明的手指,在此之前它们还是白皙纤长的柔软模样,然而现在却能透过原地看到不远处的青青草地。   他可能是还没睡醒,不然怎么会产生幻觉?   默默抬起头,不去看成了透明魂魄的自己,也不去看躺在草地上闭眸生死不知的“身体”。   虞煜略略一瞥漂浮在眼前的银白色球体,态度很和气:“不好意思,请问你能再说一遍吗?”   “先生,我很抱歉,因为降落坐标计算失误而导致您灵魂暂且同肉i体分离。”分不清性别的电子音重复道,“我愿意为此提供补偿。”   此时周围开始嘈杂,已经有人发现草地上的突发状况,掏出手机准备拨通“120”。   发现魂魄既不能随身体移动,也无法自行回到体内后,虞煜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如果他不能在救护车赶来前解决掉眼前困境,那么接下来主动权就会移交到医院手上。   无论是当场宣告死亡,还是收治后判定他已成植物人……   对他而言,恐怕都算不上什么好事。   “你有办法让我回到身体里吗?”虞煜皱起眉,想了想,他补充道:“我不需要其他补偿。”   “对不起,制造者没有给我加载涉及灵魂层面的程序模块。”银色圆球满怀歉意,“但我能够穿梭时空,带您回溯到二十分钟前的时间点。”   “前提是——有足够能量!”   没等虞煜松口气,它又补充了一个不妙的消息。   “如何才能获得能量?”滴呜滴呜的尖锐声音由远及近,搅得他有点心烦意乱。   “通过修补某些即将毁灭的二级位面,也就是你们眼中的小说世界,修补完成后,我才能得到世界之灵馈赠的时空能量。”   “按照宇宙通用的基础能量单位,回溯时间线需要耗费1w-2w不等的能量点,穿梭时空则只需要耗费数百能量点左右……”   虞煜敏锐地觉察到它言下之意。   “你要我帮你做事?”   银色圆球不安地跳动一下:“这是唯一办法。因为坐标计算失误,我耗费了比预计中要多得多的能量……目前仅存不到400点。”   ……   不。   ——果然还是砸了它比较好。   洗手间内,虞煜冷着脸,并不想要出去面对惨痛人生。   在时空转换时,自称代号111的外星智脑已经把基本常识传输到他的脑海内,需要时即可自动翻阅。   所谓修补位面,其实就是维持小说世界的剧情点正常运转。   支柱人物——也就是男女主每完成一个关键剧情,世界之灵便会给予111相应的能量点作为回报。   得知以后所去的位面都是言情小说世界时,虞煜十分淡定。   毕竟主打恋爱的剧情,总比穿进恐怖片世界玩大逃杀安全。   得知这些言情小说可能不那么寻常,甚至会出现强取豪夺、带球跑路、失忆虐恋、三角修罗等诸如此类经久不衰大放异彩的狗血套路梗时……   虞煜决定替可怜的女主感慨一下,然后,依旧保持平静的佛系心态。   毕竟各扫门前雪,哪管瓦上霜,他还不至于什么情况都不了解,就贸然挥洒同情心。   再说既然是小说世界,虞煜想要收集能量就必须维护关键剧情点,否则不仅他回不了家,这个世界也会被毁灭。   可当他最后得知因为女主被女配拐跑,所以他必须代替女主走完剧情,而且还不能崩人设后……   虞煜再也没办法选择平静下去了。   ——智脑你大爷!   等着。   ……   【镜面内映出一张姣美脸庞,仿若轻云蔽月,流风回雪,一颦一笑间,溢着惑人心神的奇异魅力。】   ……不是他自恋,硬往身上拗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比喻句,实在是原文太洗脑!   刚抬起头,想看一下自己女装后到底有多惨不忍睹,虞煜脑海里就突然闪现出111之前传来的原文语句。   导致他还没等看清具体模样,就差点没忍住一拳砸在镜子上。   磨了磨牙,闭着眼睛再三念叨“要平静要佛系,世界如此美好我却如此暴躁这样不好不好”反复三遍后,虞煜这才一点点睁开双眼,准备接受“震撼性”冲击。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   ——等等。   为什么明明还是原来的宽肩窄腰大长腿,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可被套上银灰色的职业ol短裙装后,镜中人忽然就被映衬成了肤白貌美气质佳的“都市丽人”。   再配合乌黑柔顺的飘飘长发,居然真的……真的毫无违和感!   甚至连平胸看起来也那么可爱,十足清纯可人。   要不是小腹下足够分量的小兄弟还能勉强给他一点安慰,虞煜恐怕连自己都要怀疑自己,他是不是什么时候有了个流落在外的孪生姐妹。   “没想到宿主这么有潜质。”111夸赞道,“听说最近女装很火,要我帮忙开通位面直播间的授权吗?可以通过异世界的打赏转化成少部分能量点噢~”   “滚。”   一个字干脆利落终结话题。   伴随着能量波动的滋滋声,银色圆球被随手捶到墙壁上,扣都扣不下来。   ……   门开了。   看着站在镜子前,正认认真真扣上衬衫领口处倒数第二粒纽扣的长发女人,柯子夜忽然有点怀疑人生。   反复看了三次标识后,他这才确定不是自己眼花走错到了女洗手间。   开什么玩笑。   ……难得下来视察一次就遇见这种尴尬情况,就算是常年习惯不苟言笑的柯子夜都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心中忽感无力。   乘女人似乎还没发觉,他悄然后退半步,准备收回推门的手。   然而当熟悉的脸庞转过来直直对上双眼时,柯子夜后退的动作却忽然顿住。   他的手还搭在门把上,冷厉的眉眼间却有一丝茫然失措。   ——“阿玉,是你吗?”   ……   ?   ……这位大哥你谁?   听到动静,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女性”身份的虞煜扭过头,和凝立在门口的冷峻男人面面相觑,二脸懵逼。   “那个……”   现在说走错厕所了还来得及吗?   然而还没等他绞尽脑汁找出合理解释,事情却似乎走到了一个奇怪的方向……   对面的人怎么一点惊恐反应都没有?   ——而且,还正朝自己这边走来!    第2章   一刻钟后,虞煜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椅子一转,旁边的几个同事把头凑过来,悄声提醒他主管刚刚来过。   “林玉,你怎么去这么久?”   “对啊对啊,那女人本来脾气就差,今天更龟毛!看你不在座位上就说你旷工,让你回来以后马上去找她……估计又在哪受气,要找人发泄怒火了。”   “嘘——我听隔壁部门说呀,是因为今天有个总公司的大人物要来视察,估计她现在烦死了,嘻嘻。”   “最好治治那恶婆娘,就知道欺上瞒下!公司业绩和氛围这么差,一大半要拜她所赐。要不是这里工资还成,老娘早跳槽不干了!”   “你说对不对,林玉?”   虞煜原本懒得回复,但考虑女主“温柔善良小白花”人设,他还是冲同事们露出个笑脸:“谢谢你们提醒,我整理完东西就去找她。”   “整理东西?”离得最近的龚芳看他拎起手提包把零碎东西随意往里塞,没了往日细致温吞的模样,心里还在嘀咕林玉怎么突然间转了性子。   在职场里混出来的老油条个个都是人精,谁能碰谁不能碰,一眼基本就能看出来。   她们这些人里就林玉刚入职不到半年,性子和善好拿捏,而且长得还漂亮……平日里就属“她”工作最多,被女主管责骂的次数也最多。   真是个小可怜。   到这时,龚芳等人倒是心安理得忘记,自己把麻烦琐屑事务一股脑推到林玉头上时的模样了。   她以为是林玉觉得委屈,所以借此发泄怨气,想想还是劝道:“嗳,你可别冲动,主管说些什么全当耳边风就是,犯不着往心里去。”   “嗯,我知道。”   把桌面上属于女主的东西收拾好,虞煜摸出压在抽屉最底下早就写好的辞职信。   “我不会往心里去的。”他顿了顿,“毕竟我待会儿就去办离职手续了,没必要和她撕破脸。”   ……wtf?   离职?!   众人顿时惊呆了。   “我的天,林玉是受什么刺激了……”目送高挑身影踩着曼妙的步伐往办公室走去,格外摇曳生姿,龚芳梦游般喃喃说出了周围人一致心声,“简直,就跟换了个人一样。”   或者说,更像是画卷里的人突然活了过来……   林玉的形象在脑海中开始变得鲜明,一点点勾勒出具体轮廓。   ……   把辞职信往主管桌上一拍,虞煜扭头就走,不看身后女人气得又青又白的脸,也省得多听些唠叨斥责——这场面被龚芳等人隔着半掩的门看个正着,这才知道“林玉”来真的,并非一时气话。   对“她”完全不同以往的表现,众人更是再次加深了一层疑惑。   她们好奇的目光一直追随到虞煜进电梯,直至被逐渐合拢的金属门阻挡,什么也看不见才失望移开。   现在正是上班时间,只有一个人的电梯里倒是颇为安静。   虞煜按下1F,准备先叫车回家换身轻便的衣服再作打算——高跟鞋实在穿得他浑身不自在,摇摇晃晃,仿佛下一秒就要往前扑去跌倒在地似的。   电梯下行中途,他很悠闲,智脑却不敢闲着。   “宿主,你真的要马上辞职吗?”只有虞煜才能看见的银色圆球在他身边四处飞舞,“可是男主才在公司偶遇你诶!”   “……闭嘴。”虞煜黑下脸,“再提刚刚的事我就和你翻脸。”   十分不想回忆之前的尴尬初遇。   好不容易才乘对方片刻走神时从旁迅速溜走,自然是能趁早跑路就早跑路,不然待会儿等着一问三不知引起男主怀疑么?   “111,你给的大纲太简单了吧。”他忍不住吐槽,“里面根本没提到过柯子夜认识我啊?”   准确来说应该是认识“林玉”。   虞煜在脑海里再次翻了翻十分简略,除了剧情点和男女主简单介绍外其他基本呈现空白状态的大纲……   完全是两眼一抹黑好吗!   要不是原本奄奄一息的智脑突然恢复生龙活虎,在冷峻男人身后狂开闪光提示,估计他下一秒就要把快步走近的男主当变态一拳撂倒了。   ……!   你见过哪家女主下意识反应是捏紧拳头准备揍人的?   正常反应不应该是什么心跳如擂鼓,感慨一下男主有多帅吗,就算,初遇地点是不同寻常了那么一点点哈……   111颇感心累。   然而已经亲身体会过宿主非同一般力量的它并不敢多说话,免得自己又被随手按在墙壁上摩擦摩擦。   “就是因为剧情缺失才需要你来补全嘛。”111弱弱声解释。   “另外我得提醒你,刚才的表现已经引起同事们的疑惑,所以完成第一个剧情点后,世界之灵馈赠的能量将会削减5%。”   “随意吧。”在这点上,虞煜倒是恢复到了往常的佛系心态,“柯子夜没有怀疑我的性别吗?”   “应该没有,我没有感应到能量减少的警告。”   “作为扮演女主的福利,其他人会下意识以为你是女性,忽略一些小纰漏……除非你多次引起他人疑心或者选择主动告知,否则一般情况下不会出大问题的。”   得到肯定回答后,虞煜松了口气。   尽管刚穿越时他的确有些内心崩溃,但现在捶智脑也捶完了,就算气不过,再砸一次,除去发泄不理智的情绪外,对改善情况并不能起到任何帮助。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不如思考一下如何才能尽早回到自己的世界。   除去隐瞒“女主”这个部分外,其他的地方111倒是没有骗他,因此虞煜暂时懒得多费心神和它计较。   相比之下,他更愿意关注一些细节问题。   “维护位面不崩溃,具体标准是什么?是走完大纲里所有的剧情点,还是维持女主的人设不崩溃?”沉吟片刻后,虞煜皱起眉,“我需要确定——自己接下来应该做到什么程度。”   “剧情点的完成度是唯一标准,只要达到72%就能维持小世界继续运转。至于女主人设,这里只是给你做参考,只要能够完成剧情,就算偏差值达到百分之百也没关系。”   “唯一需要注意的是,每次出现偏差都会以削减能量点作为惩罚……所以如何高效率推动剧情完成,这就需要宿主自行斟酌了。”   ……   “叮——”   金属门缓缓向两侧滑动。   虞煜刚抬脚准备走出去,下一秒他脸色剧变,立刻停下脚步,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按下“关门”键。   ——准备再次合拢的门却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按住!   电梯被迫停滞下来。   …… 第3章   “你就这么不愿见我?”柯子夜沉着脸,黑沉沉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内心情绪,只有在话语末尾泄露出些微波动。   他径直走进电梯内,高大的身躯挡住身后出口。   以至于虞煜只能眼睁睁看着分开的门关上,将两人一齐关在“狭窄”空间内,再次面对面。   其实公司的电梯容纳十多个人绰绰有余,但当有一道充满压迫感的视线紧紧追逐着你时,再宽敞的空间也会变得狭窄起来。   虞煜下意识后退。   可偏生这个时候……原本就高高细细的鞋跟忽然打滑,整个身子直接前倾,而周围“铜墙铁壁”,根本没有着力点!   ……完蛋。   虞煜脑袋里一片空白。   那一瞬间,他瞪大双眼。   然后——   栽倒在一个温暖厚实的怀抱里,被搂了个满怀。   ……我的妈。   虞煜晕头转向,眼泪痛得差点飚出来——   这家伙胸怎么这么大,硬得跟铁似的,差点没把他鼻子撞歪!   相较之下,柯子夜没有半点反应,他甚至还有闲心在虞煜的耳边轻声低笑,调戏小姑娘。   “阿玉,这算是久别重逢后的热烈欢迎吗?”   惯常不苟言笑之人不正经起来,甚至比常人还要打动人。   长得人模狗样一表人才,声音还低沉磁性,听得耳朵酥酥麻麻,这硬件设施实在优越……   奈何,他撩错了对象哇!   我本一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作为不幸被撩的“小姑娘”,虞煜嘴角抽了抽,简直脊背发毛,浑身冰凉。   他站稳后立刻推开柯子夜的手,噔噔噔退后,和他保持着至少三步以上的距离。   看样子,对方似乎没有察觉自己的异样。虞煜松口气,默默给世界之灵赠予的性别模糊光环点了个赞。   然而新的难题又出现了……   他该怎么装作和对方认识的样子呢?   急!   ……   “谢谢你……”虞煜微微侧过脸,似乎有点害羞,也像是心情复杂,“但我不是你认识的人。”   最终,他还是决定果断装死,装失忆,装有难言之隐……随便柯子夜怎么想,总之要扯个能蒙混过关的理由。   这一刻,虞煜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所有能想到的有形无形神明都在被迫听他在心底疯狂碎碎念吐糟,外加祈祷!   或许是某位不知名神灵真的听到了他的呼唤,让他的演技水平忽地一下飙到巅峰状态……柯子夜居然真的沉默了。   “你……是不是还在怪我当初离开?”   他蓦然开口,一字一顿,吐词无比艰难。   ……   又来了,又来了!   ——这种蜜汁回忆杀!   总是话说到一半就停,简直逼死强迫症好不好。   忍住吐槽,虞煜正在努力思考如何插科打诨混过去,顺便维持人设不崩。   “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他蹙起眉头,许是心情不好,难得有几分语中带刺,“虽然很感谢刚刚的帮助……但如果是搭讪,我不得不说这样的开场白实在糟糕透顶。”   “……阿玉,你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   柯子夜没有因他直白的嘲讽而生气。   他面露隐忍,还有许许多多更复杂的情绪,则被一股脑儿掩藏在黑曜石般的深沉星眸中,令虞煜完全捉摸不透活动轨迹。   “我应该要记得什么?”虞煜略略提高音调,“不好意思,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请让开,我要出去。”   眼神里带着几分伪装的恼怒,以及出自真心实意的莫名其妙。   不应该……   不应该是这样。   柯子夜垂下眼眸,而后,又重新正视对面之人。   “那好……现在是上班时间。”抿住唇,他眼神格外固执,“作为你的上司,我想和你认真谈谈,这个理由可以吗?”   那含蓄的眸光全都凝聚在一个人身上,仿佛熔岩在坚硬山壳下缓缓流淌,氤氲出灼热气息。   虞煜能清晰见到他眼中倒影,看见自己陌生又熟悉的模样。   “不巧,十分钟前我刚递辞呈。”   他低下头看了看腕表,借此避开视线,顺便,心中微微叹气:“公事就不必了,请找何主管。”   “要是私事的话……”抬起头,虞煜弯了弯嘴角,“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但,你确定要在电梯里?”   …… 第4章   车外风景如流水般飞速倒退。   偌大的城市,陌生的街道,素未谋面的人们……车水马龙,喧闹声声被隔绝在窗外,只能看到道路两旁的行道树接受洒水车滋润后,在阳光下愈发鲜翠。   绿得晃眼。   “怎么突然决定辞职?”柯子夜手按在方向盘上,眼睛平视前方,状似不经意询问。   低沉悦耳的男声唤回了虞煜的注意力,他视线从窗外景物抽离,淡而轻地扫过前面,却只能觑到男人棱角分明的平静侧脸。   “没什么特殊理由,不过想休息几个月罢了。”虞煜随口应道。   “偶尔体会一下新鲜事物,感觉倒也不赖,不是么?”   “也对……其实我原本还在惊讶,以为你当初会选择当个画家什么的……”   柯子夜微微偏转,目光和后视镜中的虞煜恰巧撞上,他敏锐地捕捉到后座人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诧。   虞煜的确应该惊讶。   在穿越之前,他的确靠画画赖以谋生。   虽因个性原因不爱现于人前,但独自支撑起的个人工作室却在业内闯出了不小名声,来自各地的约稿更是如雪花般飞来以供挑选。   身负一技之长,这也是他敢于果断辞职的底气。   在将卡内为数不多存款坐吃山空前,虞煜有足够把握找到新财源,这岂不是比呆在一个每况愈下公司领死工资还遭人刻意排挤要好得多?   然而,柯子夜似乎不该知道这一点。   他很确定,无论是小说大纲,亦或是女主人设,其中绝没有提过半句“林玉擅长绘画”一事!   所以——这个世界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我……柯先生似乎很了解我?”虞煜顿了顿,索性很光棍地承认下来,“那你能猜到我现在在想些什么吗?”   他饶有兴致地看向长着张典型冷峻酷哥脸的男主,颜狗属性令他对柯子夜意外多了几分宽容……以及好奇。   “其一,你以前都叫我子夜哥。”   柯子夜转了下方向盘,表情不知说是冷淡还是正直。   “其二,你在想——前面这家伙真不要脸但是我还坐在他车上,过河拆桥万一车祸现场怎么办?还是勉强决定下车再动手亲自教他做人好了。”   ……   踩下刹车后,黑色流线型的奢华车身在老旧公寓大门前缓缓停下。   与此同时,车内一时寂静无声。   虞煜:“……”   满脸问号.jpg   哇兄弟你是怎么做到一本正经面无表情,然后一口气不带喘说出这么长串槽点多到无处可吐台词的???   “如何,我猜对了吗?”   “……服了。”虞煜扶额。   他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失忆过,曾经欺骗完纯情少男感情顺带还拍拍屁股拔x无情转身就走——所以现在才会被人家不辞辛劳跨时空堵上门。   心累……还是保持微笑吧:)   ……   “不上去坐坐吗?”感受到脚踝处的酸痛,虞煜不着痕迹皱了皱眉,然后才看向不远处的柯子夜。   等会儿还要走楼梯到顶楼,简直要命……他果然还是不习惯高跟鞋这种东西。   “还有工作没完成。”柯子夜走过来,朝他伸开一只手,掌心朝上,“等你回家以后我就离开,放心。”   “顺便一提,穿不习惯的话,以后还是换双平底鞋吧。”   “……谢谢。”   虞煜沉默片刻,没有拒绝他的好意。他抓住柯子夜的手,借力站稳身体,而后迅速放开。   指尖记住了掌心的温热。   “没有大碍的。”虞煜不着痕迹后退半步,“既然柯先生今天没空,那就改天再约,算作是答谢你今日送我回家如何?”   他话里说得很含糊。   尽管已经能够大致确定柯子夜认识“林玉”,甚至是……,但他现在既然没有选择继续刨根问底下去,虞煜自然乐见其成,将此事揭过不提。   “好。”柯子夜点了点头,没有丝毫不悦。   虽外表看着冷酷凶厉,然而细细看去,却能觉察到他隐藏在表面下的细致温和。   ——或许,这就是身为女主角的特殊待遇?   虞煜心中自嘲,顺便松了口气,感觉浑身自在起来。   这时,他腰间忽然振动一下。   低头在包里翻找一会儿,虞煜从杂物最底下摸出了被他随手放进去的宽屏手机,此刻上面正跳转到未接来电页面。   号码条右上角一个小小的“5”正在跳跃,红色十分亮眼,令人想忽略都不行。   “怎么了?”   两人之间的距离令柯子夜轻而易举瞟到手机屏幕上的图像。   尽管并非有意,但见虞煜握住手机,似乎有些迟疑,他还是下意识问出了口,以为是推销之类的骚扰来电。   “没事,是我……”虞煜卡壳了片刻,他顿了顿,“……是我母亲的电话。”   “伯母?”柯子夜有些惊讶。   “嗯。”   说话间,手机屏幕再一次亮起,来电人显然十分执着。   下意识瞥了柯子夜一眼,虞煜横下心,滑开页面:“喂……”   他还是没克服叫一个陌生女人为“妈”的心理障碍,干脆模糊掉称呼。   “啊?相亲?这个……”   “……今天晚上?不不不,我要加班……明天晚上?明天也不行,这一个月我都……”   “——喂?喂?你先听我说……”   滴——   嘟。   电话被挂断了。   ……   小说中,林玉成长在一个单亲家庭,甚至连姓氏也改成了母姓。   林母是个高中教师,或许是因为和女儿相依为命的缘故,在抚养林玉这方面,她表现得十分强势,从很小的时候就替林玉规划好了未来蓝图。   什么年龄段应该做什么事,不应该做什么事……每一步都是精打细算,要求非常严厉,一旦发现出格的苗头就会果断出手把林玉重新扳回到“正轨”。   在这种近乎无微不至的控制中,养成了女主不懂得拒绝他人的纯善性格。   换而言之,典型的温室花朵,柔弱可欺。   温柔、善良、小白花,这三个形容词标签,构成了“林玉”整个人设的核心部分。   所以,之前虞煜选择辞职时的言行举止才会引起众人疑虑,导致能量点被削减。   从来不敢大声说话,不敢拒绝他人要求——哪怕这要求并不合理——的人某天忽然变得雷厉风行,敢和主管不卑不亢对着干,这人设简直崩得没边。   现在也是一样的情况。   在人设中,林玉从来不敢不接来自母亲的电话。   她们俩的相处方式也就像是刚刚那样,林妈妈提出要求,林玉唯唯诺诺答应,然后按照要求执行。   事情很明显……   他他他又崩人设了!   再次收到111“第一个剧情点完成后获得的能量削减5%”的警告,哪怕是一贯佛系的虞煜也忍不住在心中拉响警报——再扣下去,他什么时候才能回到自己身体啊!   不行!   得提高效率,至少尽快完成第一个剧情!   那么小说中第一个剧情是什么呢?   脑海中刚刚涌起类似想法,外星智脑传来的信息瞬间跳转到了大纲相应位置——剧情点需要达成前置条件才能解锁,而接到林妈妈的来电后,已经满足解锁第一个剧情的条件。   相亲偶遇。   ……   和柯子夜互换联系方式后,虞煜站在原地挥了挥手,看他回到驾驶位开车离去。   直到玛莎拉蒂的车尾消失在转角,一直处于挂机状态的外星智脑这才重新活跃起来。   “宿主!”无意中瞟他一眼,111有点受惊吓,“你干嘛露出恋恋不舍的表情!”   难道是受男主的人格魅力风度气质影响……弯……   “有钱真好。”虞煜感慨道,“111,你什么时候给我换个女主是总裁的世界让我爽爽?”   ……哦,想多了,原来是沦陷在了金钱的魅力面前。   一时没跟上社畜直男脑回路的智脑冷漠脸。   不过,宿主总算对做任务提起了积极性,这点必须鼓励!   111在数据库里查询片刻后,自信满满回答:“放心吧,这点小要求对本智脑来说完全不在话下,肯定满足。”   “行啊,那我谢谢你了。”虞煜随口玩笑道,压根没把111的话当回事。   他低下头,把注意力放回到手机屏幕上。   屏幕停留在柯子夜的电话号码页面。    第5章   虞煜注意到,柯子夜给他自己输入的备注很不同寻常。   灰……塔?   这又是什么意思?他想表达些什么?   出于顾虑,虞煜不可能直截了当去问柯子夜这些一看就是秘密暗号之类的东西是什么意思……否则这不就等于自曝身份么!而柯子夜不知因为什么,也没选择继续追根究底下去。   于是,就出现了之前在车上那一幕——两人互相打哑谜,你来我往,看破不说破。   不同的是,柯子夜或许还知道些什么,可手中只有简陋无比的大纲的虞煜,就真的在闭上眼睛摸着石头过河了。   开局一张嘴,其他全靠编……简直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算了……我又不是来玩侦探游戏的,顺其自然吧。”他心道。   越想越麻烦,还是瘫着算了,瘫着最舒服。   抬头看了看顶楼的高度,虞煜叹了口气,认命地开始爬起了楼梯。   ……   “终于到了。”   到顶楼后,用随身提包里的钥匙打开门,虞煜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踹下高跟鞋,三步并作两步倒在了客厅柔软的沙发床上。   把脸埋进喵抱枕毛茸茸的肚子毛里蹭了好一会儿,他才懒洋洋地回过神,趿上拖鞋走进卧室,来到衣柜前。   被磨破的脚踝处红通通一片,走动不时传来刺痛感,令虞煜骤然蹙眉。   “咦,这是……”然而打开衣柜后,他皱起的眉头却舒展开,眉峰上挑显出几分愕然,“世界之灵这么贴心?还给我准备了男装?”   衬衣西裤和裙子各自占据半壁江山……这也就算了,连崭新的男式内裤都有,总不至于是“林玉”有异装癖吧。   “这是交易的福利。”听到声音,111从房间外面蹭过来,“请不必有心理负担。当你接受交易开始,你就是女主本人,其他人对她的印象来源自潜意识影响,而实际上——她并不存在。”   虞煜听得半懂不懂,不过倒是能理解它要表达的意思。   “就是说世界上其实没有林玉这个人,其他人之所以觉得林玉存在,完全是受世界之灵的影响,它需要一个‘女主’的存在来维持剧情不崩溃?”   “是的。”   得到肯定答复后,虞煜忍不住吐槽:“我不得不说,听上去像是哪本三流科幻小说的设定……不,其实更像是个噩梦。”   说不定一觉醒来他只是在草坪上打了个盹呢。   “面对现实吧宿主。”银色圆球用凉凉的语气说道。   然而下一秒。   它立刻就跪倒在了面无表情,开始活动手指关节的美貌青年面前,并无缝切换成狗腿语气:“我的意思是说……请您思考一下如何进入第一段剧情……”   “乖~”虞煜眯起眼笑了笑,“关于这点嘛……”   他摸出手机,用拇指长按“home”键,从后台中瞥了一眼通讯录前一个被打开的页面。   ——明天下午三点,C市大学城“CatCoffee”。   那赫然是林母发来的通知短信!   “哦!”111好奇地凑过来,忽然灵光一闪,“难怪你之前要把手机递给男主,让他自己输电话号码……”   虞煜没好气地用指尖推开它:“谁让你给的大纲那么不靠谱——明明第一个剧情里男女主才初遇,现在却变成柯子夜和林玉其实早就认识,还可能曾经有那么一段不能说的回忆……”   “攻略失效。”他耸了耸肩,“那我,只能按照自己的步调来咯。”   ……   华霄大厦,顶层办公室。   “Boss,关于慈善晚会的邀请函,董事长请您过目,并尽快定夺。”李秘书推了推眼镜,单手把怀中抱着的精美信函连同其它文件一齐放下。   “我知道了。”柯子夜淡淡道,他的视线并未从电脑屏幕上的表格移开,“让王合德进来。”   “另外,你去告诉何晟,管好自己的手,少做不该做的事。”   “这……”   李秘书显得有些为难:“董事长很看重他,是不是……”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眼神忽然转厉的柯子夜吓了一跳!   坐在大理石办公桌后的男人只是眉角微微上挑,周围空气便陡然一沉,格外压抑,令人呼吸都困难。   “我明白了。”李秘书身体前倾,下意识咬住下唇,流露出一丝委屈。   然而柯子夜只是点了点头,再没看她第二眼。   ……   门被静悄悄关上后,室内一时寂静无声。   柯子夜翻开放在手边的文件,每看一份,他眼中怒色就加重一分,到最后已成山雨欲来之势!   “老头子还真是好算计……”他冷笑一声,“一边想要涉及新领域扩张,一边又舍不得放权,要找亲信来制衡我。”   “可惜,偏偏找了个蠢货。”   对何晟在他身边安插人手的行为,柯子夜心知肚明,所以才会特意让李秘书去“敲打”他,借她之口隔空传话。   可以容忍一个不那么专业的秘书暂时存在,但不代表他能任由对方蚕食公司资本。   此次只是一个警告,让对方不要做得太过分罢了。   至少,在……之前,他还有存在的价值。   门被敲响的声音打断了柯子夜的思绪。   “Boss,您找我?”   进来的是另一个王姓男秘书,他跟在柯子夜身边的时间要长得多,更重要的是从不多事,也不会好奇心过剩。   “备车,待会儿去大学城接小雅。”柯子夜吩咐道。   “是。”   王秘书点点头,安静退下。   于是他自然错过了顶头上司接下来……难得一见的怔忪模样。   柯子夜垂下眼眸,点开手机加密文件夹。   里面有几张照片。   第一张,阳光下两个小小的身影手拉着手,冲镜头露出灿烂笑脸。   这张照片是扫描的pdf文件,从有些朦胧的画质来判断,照片原件似乎有些年头了。   第二张是自拍。   背景是沙滩,海岸,陡峭石壁旁矗立着灰色领航塔。   长相明丽的少女似是有些羞恼,侧过脸,只从挽起的黑发下现出耳垂,白嫩如玉,上染薄薄绯红。   “她”身旁少年则低眉浅笑,凝视着心上人,目光里流淌着粼粼波光,温柔无比。   ——就算是一个素未相识的陌生人,也能感受到他心中欢喜。    第6章   “阿玉……”   伴随一声叹息,蕴含在内种种复杂情绪,终是将柯子夜从回忆扯进现实。   他抿住嘴角,陡然起身,往门口走去。   挺直的脊背与坚定的步伐中,彰显出主人不可更改的意志!   这一次,没有任何人能够再次挡在他们中间。   无论——此人是谁。   ……   “姑娘,大学层(城)到了。”   司机操着一口方言版普通话,惊醒了后座正在闭目神游的虞煜。   睁开眼,透过深色玻璃膜看向窗外,一眼就能看到可爱风的“CatCoffee”招牌。   相比其他店铺不断有人进出,这家咖啡厅却显得门庭冷落,了无人烟。再细细一看,门上挂了“今日暂停营业”的小吊牌。   难道是找错地方了?   心头转悠诸如此类念头,虞煜还是在原地下了车,往短信中提到的目的地走去。   走到店铺前,正当他有些迟疑是否要敲门时,玻璃门却恰好被人拉开,一个打扮入时的男人从里面探出头来。   “你就是林小姐吧,快请进。”男人眼中闪过一丝惊艳。   他连忙把门彻底拉开,弯下腰,挥手请虞煜入座:“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没让你久等吧?这家店是我开的,为了接待你,所以才特意暂停营业……”   “麻烦你费心了。”虞煜露出矜持的微笑,他微微低下头,顺手抚了抚耳边碎发,掩饰住内心中的尴尬。   万万没想到人生中第一次相亲,对象却是个男人……还真是足够独特的生活体验。   相亲对象在自顾自介绍情况,虞煜懒得细听,直接在脑中自动过滤而把注意力放到门口,期待男主早点出现完成剧情,好拯救自己早日脱离苦海。   然而正在走神的他却没意识到,对面之人正死死盯着“她”露出的姣美侧脸,眼神闪动不停。   这次出门,虞煜身着白色碎花长裙,以及吸取昨天教训后换上的浅蓝色平底凉鞋,系在脖间的纯色小方巾则完美掩饰住了异常之处。   美丽,在“她”身上浑然天成,流露出一种特别的吸引力……这是在其他庸脂俗粉身上完全找不到的,别具一格的风情万种。   自称何威的男子虽尽力表现得沉稳,但口中却愈发滔滔不绝起来,只希望能够吸引到女子略带忧郁的目光……迷蒙中泛着潋滟波光,简直看得人下腹一紧,恨不得干脆跳过冗长沉闷的见面环节,把人弄上床好好伺候。   ——要是能与之颠鸾倒凤一番,那滋味,啧啧……   越想越令人兴奋!   简直浑身都要燥热起来了……   ……   隐身的银色圆球略带怜悯地注视着露出淫邪眼神的年轻男子——尽管他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然而一瞬间的情绪波动又怎能快过外星智脑的黑科技捕捉技术?   再想想自家宿主的凶残蛮横之处……呵呵。   在111心中,对方已经和死人无异。   宿主的怪力它是有亲身体会的,就连外星特制金属都无法抵挡住这股力量——以人类躯体当靶子,再加上宿主被惹怒后就会陷入暴走状态不再刻意控制力度……   两相叠加之下,他能否保留全尸估计都是个未知数。   说起来——   普通的地球人类原来可以如此厉害吗?   111忍不住陷入了深思。   ……   完全不知道自己形象正在被不同程度扭曲中的虞煜还在如坐针毡。   他对面仍然在长篇大论,夸耀自身条件有多么多么优越的男子反射性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假装自己听得很认真的样子,实际上却连对方名字都没有记住。   裙子上的小碎花已经被他在发呆时看了一遍又一遍,几乎可以依照原样在纸上临摹下每一朵形状。   啊……好无聊……   虞煜第一百二十一次瞟向门口,然后失望地发现——还是没有柯子夜那熟悉的高大身影。   ……难不成是他料想失误,自作多情了?   想到这种可能性,虞煜终于忍不了漫无目的等待下去了,他直接打断对面男子声音:“不好意思,何……何先生,我家中还有点事,需要离开去处理。”   顿了顿,愣是没想起“相亲对象”到底叫什么名字。   何威倒是没注意这个小插曲,他及时收声,颇有意犹未尽之感。再说一点便宜没占到,哪舍得就这么放人离开?   “不如待会儿我请小玉一起共进晚餐?”何威笑了笑,至于心中转悠什么想法,恐怕只有他自己才能完全知晓。   被称作“小玉”的虞煜:……   ——这都什么恶心的称呼!是《宝莲灯》看多了还是对《成龙历险记》中毒?   柯子夜喊喊“阿玉”也就算了,看在他是男主的份上,他忍!   可现在一个NPC也这么油腻这么自来熟,怕是觉得他很好欺负?!   “叫我林玉就行。”虞煜抖了抖乍起的鸡皮疙瘩,微笑着一字一顿道,“我和你似乎没有这么熟?”   圆桌下,遮掩住了他缓缓捏紧成拳的手指。   “欸,话不是这样讲的——多听几次就习惯了嘛。”何威嬉皮笑脸,一副满不在乎的癞皮模样。   说了这么久,对面女子还是无动于衷,他也有点厌烦继续装“绅士风度”下去了——这种冷若冰霜的木头美人,说不准就缺几剂猛药对付。   那俗话是怎么讲的?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嘛!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何威猛地一锤桌面,“小玉,我是真心喜欢你,想和你好,你不要随便浪费我的心意。”   “今天这饭,你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否则……”   他话还只说了半截,却忽然被虞煜起身动作打断,哽在了喉间进退不得。   “否则怎么样?”虞煜笑问。   看到他唇角噙着与之前弧度别无二致的“恶魔般“微笑,111浑身颤抖,强烈的求生欲让它几乎以光速逃离宿主身侧,闪现在至少五米以外位置。   咦,这不是……   外星智脑瞟了眼被绿植隐住身形,皆面有怒色的兄妹二人,又看了看不远处相对而立的宿主与年轻男子,决定保持安静如鸡。   而即将大难临头的何威对此一无所知,甚至态度越发洋洋自得:“否则——别怪我让你在公司里混不下去!”    第7章   “哦?”何威这句话无意中挽救了他自己性命,对此燃起些许兴趣的虞煜收回拳头,饶有兴致继续诱哄,“你一个开咖啡厅的,还能管到我工作?”   “哼,我是不能,但我姐姐可以!”   何威露出不明意味的神秘笑容:“来之前我可是打听清楚了,你在华云上班对不对?就算是在它的总公司华霄,我上面也有人在。所以……你觉得呢?”   “你姐姐是何丽华?”虞煜拧眉一想,脑海中浮现出之前被他甩辞呈的主管名字。   不得不说,世界还真小。   要是小说人设里的“林玉”,估计被他这一哄一吓真会弄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难怪需要安排男主救场。   念及崩人设的惩罚,虞煜彻底把拳头松开,耐心和他周旋以等待柯子夜到来。   “你们这么做就不怕我一气之下告诉你姐上司?”他有些惊奇对方的脑回路。   “你怎么告?总裁会信你一个小小职员?”何威自认在这场对峙中早已胜券在握,对面女人迟早得屈服在他淫威之下,因此忍不住多说几句:“实话告诉你,他妹妹就是我女朋友,这丫头还以为我不知道她身份,跟我跟得死心塌地。”   “要是我和她说几句,说你纠缠我……哼,别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所以小美人,我劝你还是乖乖从了我吧~”   绝了。   实在是渣中极品,无耻得令人作呕。   “你……”连虞煜都词穷,深觉只有□□才能一纾心中不平。   他微微垂下头,似乎有些认命。   垂首时露出的优美脖颈,刺激得何威血脉贲张,恨不得在那白嫩肌肤上狠狠啃咬几口,要那雪白上染出几块美丽的“草莓色”,算作他到此一游的标记证明。   然而被这幅秀色可餐画面所刺激到的——远不只他一人。   “你这个无耻混球!去死吧!”   伴随咖啡杯撞击脑袋的沉闷声,一句纤细而高亢的怒喝,瞬间打破了寂静!   何威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甚至顾不上去擦拭额角被飞溅开的碎片所擦过的血痕。   “小……小雅,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嘴唇颤抖,半晌只憋出一句话。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柯小雅咬着牙冷笑,“这句话不应该先问问你自己吗?我的好男友——!”   这是个打扮很酷的少女,一如她性格般爱憎分明。   上身黑色蝙蝠衫搭配同色系棒球外套,下着牛仔热裤与高帮帆布鞋,露出长而直的雪白大腿。鸭舌帽帽檐在她脸颊打下阴影,却掩不住红唇边噙着的寒意。   “我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彻头彻尾令我感到恶心。”   “别,小雅,你听我解释……”   桌子被猛然冲出去想要抓住柯小雅的何威一把撞歪,还站着的虞煜有点没回过神,被桌面抵得往后踉跄一下——   在他下意识用手撑住后面的椅背前,一股外力扶住了虞煜的肩膀,待他站稳后又迅速松开。   “你……你没事吧?”不知何时绕到他身前的柯子夜低声道。   “没事。”尽管对趋于失控的事态发展表示一脸懵逼,但虞煜还是保持了基本的理智。他用很惊讶的语气明知故问:“……柯子夜?”   说完这句话后,场面忽然陷入沉默。   两人视线交错一瞬,不约而同扭过头,一个看墙壁,一个低头研究桌面上的花纹。   这的确有够尴尬的,就连虞煜自己也没料到林母安排的相亲对象如此有缘,竟然能和柯小雅扯上关系——从111给的男主人设中,他知道柯子夜有个异母妹妹,因而很快把人和名字对上了号。   “……你是专门陪她过来的吗?”   沉默片刻后,虞煜露出一个有点勉强的笑容,往柯小雅的方向耸下肩膀示意。   略略偏过眼神,柯子夜单手插兜,简单“嗯”了一声,仿佛格外潇洒。他脸上没有多少表情,显得比上次要严肃得多,让人无从猜测内心活动。   并不确定两人是什么时候来的,又听到多少,因此,虞煜说起话来格外小心翼翼:“对不起……这是我母亲的安排,如果早知道他有女朋友,我就不会来了。”他试探性看向对面神色莫名的英俊男人,眉目依稀温软。   然而实际心中却在吐槽——这种出轨被当场抓包的既视感……究竟是怎么回事!   更神奇的是,他居然真的对柯子夜产生了一丢丢绿了人家的内疚感……也不知道这诡异的情绪从何而来。   ——大概是他表情太凝重,以至于引发了正直如我对他的人道主义关怀同情。   虞煜垂下眼眸,莫名有点紧张。   他一紧张就容易走神,然后就开始胡思乱想,信口开河——   “想想我们还挺有缘分,昨天刚分开今天又在咖啡厅偶遇到了……如果没碰到刚才的糟心事,说不定我还能请你和她喝杯咖啡……”虞煜随口说道。   连他自己都没注意这些白烂话究竟说了什么,而脑海中的想法,已经漂移到111怎么还没给剧情完成提示的问题上。   可……有人很在意。   “不是偶遇。”柯子夜顿了顿,轻轻吐出字句。   “我是为了等你,才会专程前来,小雅的事只是意外。”   …… 第8章   哪怕仅仅几个字,他也要在舌尖上酝酿很久很久,独自品味这份苦涩,却又在咀嚼后淡淡回甘的复杂滋味:“就算找无数个理由,我也始终欺骗不了自己,不如干脆说实话好了。”   手从口袋里抽出来,下意识挺直原就笔挺的脊背,他深深凝视着若有所感般正好抬头的虞煜,眼眸深处像是沾着水滴的黑色桑葚。   含着湿淋淋的微光,简直认真得让人忍不住可怜起他来。   “阿玉……无论你是否愿意,回忆我们曾经的过往。”柯子夜刻意压低声音,嗓音带着些微沙哑。   虞煜睁大眼睛,愣愣地听他念,低沉磁性的声音在耳边盘旋,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低音炮”与“耳朵快要怀孕”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但是现在可不可以……”他听见柯子夜如是说。   “再给我一次——重新追求你的机会?”   郑重的神情,仿佛正设身处地于婚礼现场:“只要你愿意,我发誓……会用整个生命来爱你,珍惜你,保护你……”   “永远,不会再远离。”   ……   太过情真意切。   以至于在灵魂深处,都情不自禁升起一阵战栗。   ……   ……救命!   让我螺旋爆炸升天算了!   这位段数有点高,他怕是……要演不下去了。虞煜心中简直要留下宽面条泪,脑海里的小人摸着良心隐隐作痛。   对面男人的表白念得他从头到脚羞耻得不行,极度想捂住耳朵——但就算不捂他也知道,耳朵根现在肯定烫得发红,在爆炸边缘反复试探!   ——然而我真的不知道曾经到底有什么过往啊……让你这么一往情深,死心塌地……   要不是顾忌剧情点,虞煜现在就想苦口婆心劝导这位大兄弟“天下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重点是,还喜欢一个只存在记忆中根本不存在的人……   ——尽管他本人并不知道这一点。   正因如此,自认明了“真相”的虞煜,心中愧疚感仿佛也更加深厚了,并且这次心虚得理直气壮。   “我不会逼迫你,你也不必因此有所压力……我知道,你心中定有怨怼,所以才会装作不认识我……没关系,无论什么样的结果,我都可以承受住……”   “都是我不好……不该当初不告而别……”   柯子夜露出一个勉强挤出的微笑,然而那落寞的笑容,怎么看怎么令人心碎。   ……瞬间把虞煜想要十动然拒的话哽在了喉间,说也不是,不说也难受。   天啊,心中的小人头痛扶额——这要怎么办?!   早知道就应该速战速决!他宁愿直接下手把奇葩相亲对象狠狠教训一顿,揍得他老娘都认不出来——也不愿意在这里接受一个男人的深情表白——深情得他都不知道怎么合情合理直接开口拒绝,妈蛋!   ……   好在忽然冒出来的111及时缓解了他内心中的尴尬,让他得以从崩溃中逐渐平复下来,同时也指出一条新出路。   “对不起,让我想想好吗?”   第一个剧情点终于显示完成,为了尽早脱身,虞煜灵机一动,别过脸,装出声音低落的样子,“我……”   然而。   他话还没说完,却突然被柯子夜的举动止住了话头——   一个轻柔的吻,猝不及防落在额角。   又随风转瞬即逝。   !!!   温热触感让还没反应过来的虞煜微微张开嘴,而后,彻底石化。   这要是在漫画里,一定能听到他石像碎裂的细微“喀拉喀拉”声……就算没有镜子,他也能想象出自己现在懵成傻狗的搞笑模样。   大庭广众之下,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喵的,大爷他不做人了!   ……   “冷静啊!冷静!宿主千万别出手啊!”   见虞煜气得两眼发直,111一口水差点没喷出来——尽管它并没有安装进食功能,不过可以意会一下外星智脑此时的心情——哪是一个神经错乱能够概括的?   宿主他恼羞成怒一拳怼下去,男主恐怕不死也困难!这要是男主直接没了,估计宿主和它得被气吐血的世界之灵直接排斥出去。   没了能量,孤零零在时空乱流中漂泊,时刻防止被撕碎的生活……简直太恐怖了!   光是想想111都吓得浑身一抖。   它心一横,也没继续征求虞煜意见,直接在第一个剧情点完成后,世界之灵提供的特殊福利中点了确定选项!   原本经过不明原理的交流机制,世界之灵表示了解到大纲出了严重纰漏,所以特地贴心赠送“时间回溯”作为福利——在祂帮助下,回溯时间线的能量点会大大削减,但仍旧需要耗费当前所有能量点,可谓有利有弊。   因此111本打算陈明利害后让宿主自己决定——   奈何,计划没赶上变化,已经没时间让它用言辞劝说宿主了!   .   眼前景色,瞬息而变。    第9章   “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呃,我知道了,好消息是宿主你可以了解到男主的记忆中究竟发生过什么,坏消息是不仅完成第一个剧情点的能量没有了,而且我们原先的能量也全都赔光了。”   “也就是说,如果没有收集到足够穿梭时空的能量点,我们就会被迫在这个世界终老,或者……这个世界任务失败,我们会被即将破碎的世界之灵强行驱逐,彻底丢失时空锚点,流浪在不稳定的时空乱流之中。”   见宿主脸色不对,111缩了缩身子,语速极快地解释道。   听后的虞煜:……   心。   态。   崩。   了。   “不,你先让我冷静冷静……”虞煜一巴掌拍脸上,脑袋里还有些混乱。   三秒后。   他忽然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   等等——这里是哪里?   我的身体又是怎么回事?   移开遮挡住视线的小短手,抬起头,镜面内映照出一个清晰的娇小身影,最多四五岁大的白裙“萝莉”正露出惊恐眼神!   ……   “咚咚。”   伴随着卫生间的门被敲响,一个温柔的女声传了进来:“小玉,自己一个人会用吗?需不需要阿姨进来?”   她的话使还在接收111传来讯息的虞煜猛然惊醒,他深吸一口气,大致明了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不知道自己被传送回了哪个时间点。   毕竟那个约等于无的简略大纲……嗯……   还是靠自己比较好。   “不用了,谢谢阿姨,我马上就出来。”不知道说话人身份,所以虞煜决定还是依照对方的自称回复——大概是身体也一起变小的缘故,不需要刻意伪装,出口的就是软软糯糯的童音。   听上去可乖可乖。   感觉自己有装嫩之嫌的虞煜忍不住“老脸一红”,来不及想更多,他踮起脚拧开了圆圆的门把手。   门外站着一个人。   简单的家居服,面容有些憔悴,然而眉眼间的温柔气息却掩住了淡淡忧郁,留下令人安心的慈和之美。   “小玉真棒!”女人微微弯下腰,摸了摸虞煜的脑袋笑着夸奖道,“去刚刚的地方找小夜哥哥玩吧,阿姨去准备中餐。说好了中午在阿姨家吃饭,待会儿你妈妈要是从学校回来了,我们就开饭好不好?”   又是小玉……不对,这不是重点!   从女人简单的话语中,虞煜得到了很多有用信息。   而对方的身份,此时也显而易见了。   “我知道了,慕阿姨。”柯子夜的人设卡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抬起头,冲男主妈妈笑得很是灿烂。   ……   所谓“刚刚的地方”,指的其实就是卧室——屋子内地方挺宽敞,还设有二楼,二楼卧室内专门划出一角供孩童玩耍,里面细心地用泡沫板包上了边边角角,还堆满了玩具。   推开卧室门,虞煜赤着脚小心翼翼踏在被女主人擦得干净锃亮的瓷砖上,悄然走近背对着他,正在搭积木的瘦小孩童。   “猜猜——我是谁?”他一把从身后捂住了男孩儿的眼。   柯子夜沉默片刻,认认真真回答:“我才不知道,小玉。”然而掌心却能感受到手下肌肉的颤动——明显是在憋笑。   原本只想作弄一下幼年时期男主的虞煜瞬间鼓了鼓脸,觉得男主果然一点都不可爱,无论是长大以后还是小时候。   “我不喜欢你叫我小玉。”他气呼呼回答。   “为什么?”柯子夜好奇地转过身,把快要搭完的积木瞬间抛诸脑后,“我妈妈也叫我小夜……这样不好吗?”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唔……小玉,你今天好像有点奇怪……”男孩儿歪歪头,想要回忆起以前小玉说话时的模样,然而他怎么想都模糊一片,甚至想不起丝毫细节,只是知道隔壁有个很乖的女孩儿,偶尔会来家里和自己一起玩——   孩童的专注力是很差劲的,很快,这个想法就划过脑海消失不见了。   他想了想,问一脸不高兴的虞煜:“那我应该叫你什么呢?”   玉玉?   玉儿?   阿玉?   ——这些都是什么鬼肉麻昵称啦!   “呃……这个嘛……”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的虞煜一时卡壳,想了想,最后被迫向“后世”的设定妥协——“还是阿玉吧。”   这就是单字名的痛苦。他在心中暗暗吐槽。   “阿……玉?”柯子夜有些笨拙地跟着念,念着念着,突然开心起来,“好奇怪的新名字!那我也可以要求换新名字吗?”   “你想换什么?”虞煜有些警惕地看向他。   “我想听你叫我小夜哥哥!”   男孩儿眼巴巴望着对面人,黑亮眼睛里像是闪着“布林布林”的星光,又带着点湿漉漉的狗狗眼错觉。   原本还想嘲笑对方从小就会“撩妹”的虞煜被他这么一看,忍不住反省自己是不是用“污浊的大人眼光”去看待纯洁的小孩儿心灵了。   心虚。   然而叫哥哥是不可能叫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叫的,就算是死,他也绝对不会……   .   .   “子夜哥?”   明城中学校门前,噌地蹿高不止一节的虞煜转过身,好笑地看柯子夜背着书包急急忙忙跑过来。   “呼哧——阿玉,没有久等吧?”柯子夜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长长舒口气。   “没有。不过你再不走快点,我们就要赶不上早读了。”虞煜贴心地从口袋里掏出早就预备好的纸巾给他递过去。   “谢啦!我就知道阿玉对我最好了!”柯子夜眉开眼笑,一脸阳光乐观的表情里,完全看不出日后习惯面无表情的冷峻模样。   看着前面少年挺拔如松的背影,虞煜忽然有点恍惚,疑心自己是否做了个梦,在梦中梦到自己的前世。   ——这时候,他男扮女装的身份反倒成了过往真实的最佳证明,真不知是不是种讽刺。   无怪乎虞煜有此感叹。   从刚来时他在读幼儿园,到现在升入初中二年级,他在这个世界已经度过了足足有十个年头,几可媲美第二人生。   变小后有一段时间他的心智也在无形中受了□□的影响,变得幼稚冲动,情绪外露,甚至逐渐忘却几乎全部的记忆。   直到年岁渐长,灵魂与身体渐渐吻合,这种“错位”情况才得以改善。   “宿主,其实这是很科学的情况。”圆球隔着一段距离远远吊在两人身后,跟受气小媳妇似的委委屈屈解释,“如果说灵魂是软件,那么身体就是硬件,某种意义上碳基生物是无法脱离原始物质限制的。”   “未发育成熟的大脑无法承载庞大的记忆流,强行加载就像电脑过载,要么软件被损坏不能使用,要么硬件运转非常缓慢乃至于卡机黑屏……世界之灵为了保护你,所以才会暂时封印你的部分记忆。”   “你还好意思说!”不提则矣,一提这事虞煜就忍不住暴脾气,“我觉得你是在看笑话,虽然我没有证据!”   相处这些年下来深知宿主记仇本性的111大惊失色,一瞬间量子信息差点中断:“不不不!我不是故意没有告知你时空后遗症的,当时能量不足,我不得不保持低能耗休眠模式……”   所以您当初差点挥刀剁迪奥(请加速连读——)的黑历史和小系统我真的没关系啊!   111痛哭流涕。   话说这阴差阳错的误解吧,确实不能说和它有直接关系,但是虞煜就是迁怒!   ——他原本一风华正茂前途无量的青年画师,插画界冉冉升起的超新星,被智障系统绑定灵魂弄穿越就算了,还得出卖色相男扮女装!   看在“回家”的份上,他忍了,可千动万动,居然差点威胁到了他的子孙根……   畜生啊!   就算世界之灵能跳时间线给复原,这里也不是他原本的身体,可你知道这对男性能造成多大面积的心理阴影吗!光是想想就大根一紧,后背凉气丛生。   多亏柯子夜,幸好没成,这要是成了……   一想到可能的后果,虞煜脸一黑,觉得拳头硬了,硬了,是时候揍个系统来玩玩了。   毕竟,这也是为了宿主的心理健康着想嘛,你说是不是?   敢说不是就把你塞到下水道里,先【哔——】,再【哔——】,最后【哔哔哔哔——】……   彻底消音了。   “呜。”   被人类想象力惊吓到的可怜小系统奄奄一息摇起白旗:“我错了,大爷!以后我就是虞座底下头号走狗,指哪打哪,没有二话!指东绝不往西,要摸狗绝不偷鸡……您看,行吗?”   “呸!会不会说话?”虞煜相当嫌弃,“你是不是乱联网被病毒入侵了,突然这么狗腿。”   正疯狂加载数据库自我学习的111:……   呃,总体来说是个好事,不过由于连不上星网,又缺乏能量,可供它学习的只有内部自带的各类言情小说……还多是断续的梗概……   史上最惨系统·金手指之耻·屈服于淫威之下的111,哭着喊着向大魔王表示忠心:“不,是沐浴在您伟大光辉的笼罩下,我,光荣地顿悟了。”   从人工智能从此荣升为忠实舔狗,这是人性的罪恶,还是道德的沦丧?   对此111心理历程一无所知但表示喜闻乐见的虞煜阴测测一笑,半面阳光半面阴影,从此成了系统挥之不去的悲惨过往,梦中恶魇。   别问,问就是闻者流泪,见者伤心!    第10章   事实上。   在对小系统如此这般那般搓圆揉瘪一番之后,虞煜只是神清气爽地跟上自顾自说得正开心的柯子夜步伐——万万没想到,这家伙小时候居然是个话唠。   “刚刚是谁在催我走快点的。”察觉到“青梅”刚刚明显在走神,少年鼓了鼓脸颊,故意停下脚步不走了。   虞煜满头黑线,又不能真和个小屁孩计较,只能好声好气哄着:“好啦好啦,是我不对——你都多大人了还撒娇,羞不羞?”   “害羞什么!”装不过三秒,柯子夜忽地露出笑脸,拉住虞煜的手,冲他调皮地挤挤眼,“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我什么样子你没见过?”   说着,他还挺得意,没过脑子的话就从嘴边径直溜了出来。   “再说我们都……”   “——闭嘴!”预感到大事不妙的虞煜脸红得滴血,也不顾人设了,直接一声大吼打断接下来的揭老底。   见柯子夜表情一愣一愣,虞煜一面在心中默念冷静一面凑近,低声“威胁”:“要是还想听我叫你子夜哥,就不许在外面随便翻我黑历史!”   “明明最开始是叫小夜哥哥的……”柯子夜一脸委屈,小小声嘀咕。   “嗯?”虞煜眯起眼,目露凶光。   柯子夜后背一惊,和猫咪被揪住后颈皮似的,陡然冒出求生欲:“阿玉,我错了,真的。我保证下次会好好记住约定的。”他伸出左手一脸严肃地发誓。   右手还紧紧拉着虞煜,不肯松手。   “哼,这还差不多。”虞煜看他瞪圆眼睛缩头缩脑的样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知道小孩儿忘性大,也没在意,强调一下也就过去了。   见柯子夜还握着他的手,虽然还是有些浑身不自在,不过虞煜也没强行抽出来。   一是别看柯子夜现在挺阳光挺开朗的,其实骨子里有股“轴”劲儿,有时候倔得很。   二则是确实不想迟到,本来班里流言就多,今天他们再一起迟到,班主任估计又要叫过去谈心了。   班长和学委疑似带头搞对象,学风还要不要啦!   一想起刚毕业不久的温柔美丽(重点)大姐姐苦口婆心劝他不要急着早恋,现在还是要以读书为重,等考上重点高中,重点大学,到那时肯定有更优秀的男孩儿追你blalalala……   虞煜悲从心来,你说这都叫什么事儿哟!   他只好内心催眠自己,就当爸爸牵了个便宜儿子,反正也和男主这家伙一起生活了十年,牺牲一下拉个小手算啥,一分钱没花得个儿子不亏!   一边吐槽,虞煜顺便扭头瞧了眼身边的柯子夜,见他一副昂首挺胸走路八面带风的滑稽样儿,虞煜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这地主家的傻儿子,哈哈哈,等日后柯子夜成小说里的霸总了,看他怎么翻小本本嘲笑他!   对了,得找个机会拍照留证,不然柯子夜不认账怎么办?   此刻,被腹诽的正主可不知道虞煜在想些什么,他现在还美滋滋的,沉浸在拉到心爱之人小手的喜悦当中无法自拔。   ——果然他的“青梅”就是和其他傻瓜小女孩不一样,手又白又长,骨节分明,虽然不那么柔软,但摸起来特别有感觉。   好希望上课时间能够再慢一些,走廊再长一些……最好永远没有尽头。   两人心思各异,拉拉扯扯间,初二(3)班近在眼前。   “还不放手,你又想被老师请去喝茶了?”虞煜抽了一下手没抽出来,恼了。   闻言,柯子夜这才从陶醉状态中清醒过来,十分失望地松开手:“啊,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虞煜:“……”无言以对。   合着您还没牵够呢?   不对,虽然世界之灵影响下所有人都把他当做女孩,可他身体还是男的啊!触感怎么说也和女孩儿不一样吧。   虞煜狐疑着两只手交叉握住感受一下,咂咂嘴,半点没觉察出哪里让柯子夜这么恋恋不舍来。   “林玉……柯子夜……”窗户被偷偷推开,一个小姑娘警觉地看了看周围,见风平浪静,这才从里探出头,“快进来,刚刚老班才来巡视过早自习,看见空位,我说你俩一起上厕所去了。”   一起……   上厕所……   神一样的借口!姑娘,你真是我亲队友!   虞煜抽了抽嘴角,觉得心好累。他当年上学怎么就那么平淡,没遇到过这么多皮孩子呢?   嗯,也许是因为当年他更皮吧!   孩子王·擅长以(物)理服人·镇压全场·皮皮虞心虚地反省一秒,很快便将回忆抛之脑后了。   进教室,早读,一二节语文课结束,接着是吵吵闹闹的大课间。   果然如预想的一样,语文课代表刚搬完一垛作业去办公室,回来就高声呼唤虞煜和柯子夜:“学委,班长,老班办公室有请~我看她笑里藏刀,局势不妙,估计温水煮青蛙过后就预备大刑伺候了(liao)——!”   “找打是不是?炫耀语文功底呢?你丫还大刑伺候,我手持狗头铡先把你狗头斩了!”柯子夜比了个斩首的手势,眉眼一挑,正经起来天生散发出三分凶气,吓得爱耍贫嘴的语文课代表鼻梁上架着的小眼镜差点没抖在地上。   “呔,柯子夜你这妖怪,别跑,我请林玉大师来治你!”   他嘴上虚张声势,身体却很诚实地躲到了之前开窗提醒的小姑娘座位后面。   小姑娘也不说话,只看着柯子夜,顺便对斜倚在一旁的虞煜抿嘴一笑。   “躲在女人身后,我都替你丢人。”柯子夜撇撇嘴觉得没趣,转头跑去正饶有兴致瞧他们打闹的虞煜身边,“阿玉阿玉,我们走吧,李老师估计等急了。”   混在一群正宗中二病少年中间,日常觉得心态变幼稚的虞煜十分淡定:“没事,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一回生二回熟嘛。”   “嗯,说得好有道理!不愧是阿玉!”我家“青梅”就是这么棒,连叫老师都不怕!莫名骄傲起来的柯子夜微抬下巴,一脸粉红泡泡简直让人没眼看!   小姑娘:“……”   语文课代表悄咪咪探出半个头,单手中指推了推眼镜:“呃……”   全班同学:“咦~”   直面“傻儿子”光环攻击的虞煜终于没忍住,一把扯过柯子夜冲办公室掩面而逃。   …… 第11章   “李老师你说得对,我回家一定好好教训我家林玉……”   “他们俩每天这么一起上学放学,又是同班同学长时间相处,虽然没做什么违反校规的事,可距离恐怕太亲密了,就算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毕竟也是异性朋友……林玉妈妈,能够处理好的,我们会尽量减少家长的负担,毕竟你们工作那么忙,来一趟学校不容易,是吧?我记得上次开家长会您也请假了。”   “我明白,其实我也是高中班主任,算是同行,好几次家长会缺席实在不好意思,我那边不巧也撞上了。”   “理解理解,那我就直说了……林玉和柯子夜即将步入初三毕业班,他们俩现在成绩虽然名列前茅,万一早恋,对孩子影响还是比较大的。毕竟年纪小,不够成熟,情绪控制不好……我们当大人的,还是要给他们提前打好预防针,免得遇上叛逆期,造成成绩大幅波动。”   “嗯嗯,谢谢李老师关心,我也会和柯子夜他妈妈好好交流的。有些不好的兆头,还是乘没发育前,早日掐死在襁褓中为好。”   ……   办公室外的走廊人来人往,不时有人好奇地打量站在门外的两人,有结伴而行的认出明城中学两大风云人物,还小声咬耳朵窃窃私语。   “我们走吧。”虞煜拍了拍低着头的少年肩膀,安慰他,“你放心,李老师压根就是想多了,什么早恋啊,脑洞真大。我妈这边我来解释。我不会让她去找慕阿姨的。”   掌心下的肩头不住颤抖,柯子夜不说话,只是扭头就走,可没走两三步又回到原地,拉过虞煜大步往楼梯口去。   ——没拉动。   有点尴尬。   “你去哪儿呢?”虞煜沉下脸,“等下就上课了,要是老师没见到我们,你不怕慕阿姨着急吗?”   柯子夜终于抬起头,微红的眼眶令未曾预料到的虞煜陡然失语。   他嘴唇动了动:“她会着急什么?除了打钱,她都三天没回家了,谁知道又在哪个乌烟瘴气的麻将馆?哦,还是在哪个野男人的床上讨人欢心?!”语气冷淡得可怕。   幸好这时周围人走空了,不然听见这话得大惊失色。   “我不是有给你生活费吗,她怎么还……?”虞煜一怔。   慕婉的情况其实在111给的男主人设卡里有简单的介绍,但只说了柯子夜与母亲关系非常不好,几乎是陌路人。至于具体内情,他还是第一次得知。   之前提过,当初变成四五岁小孩不久,幼小身躯无法承载成年人的灵魂,虞煜便逐渐被世界之灵封印了记忆。   习惯、性格、绘画天赋等一些基本性情还在,但前世的记忆变成了支零的碎片,只有刻意去想或者遭受刺激才会稍稍浮现。而孩童的专注力又比较差劲,等于说这些年来他基本上处在某种特殊的失忆状态。   正因如此,虽然虞煜受潜意识影响,会比一般小孩表现得要早熟,但他很难面面俱到关注到太多东西。   比如柯子夜的家庭情况。   林家和柯家是邻居,但两家单亲妈妈都不常回家。   从小学三四年级开始,做饭是在林家,放学一起去菜市场买菜,柯子夜主厨,虞煜帮忙洗菜打下手,两个人自食其力。等晚上林母下晚自习回家,一起做作业的两人互相道别,然后柯子夜再回自己家睡觉。   不得不说,虞煜之前习惯了没觉得有哪不对,但现在细细一想这两家都挺奇葩。   林秀芳即林母是重点高中教研组长,基本每届都带高三生,天天备考冲刺战,把学校当家那是常事。她虽然安排好了诸多条条框框要虞煜遵从,但只要虞煜保持乖巧懂事,不跳出到条框外,成绩稳定在年级一二名,也没精力太理会他。   至于慕婉……   虞煜能想象到一个没什么技能长处的单身母亲独自带孩子的不容易。   他本以为慕婉是在打零工,每天非常辛苦,所以才很少回家,因此一年多以前失忆状态一改善,他便通过网络偷偷接了好几个私活赚钱。   渠道不畅,新人画师被压价压得很厉害,但虞煜急需钱财(除了家里留的基本生活费外,他不好意思向林母多要),又不能暴露真实身份,暂时让一部分利也是无奈之举。   托他画技纯熟,又很有个人特色的福,渐渐“奈若何”这个笔名在工作室里也打出一些名声,至少经济上宽裕很多了。   除了给自己留一些零花钱当开支外,剩余的虞煜都给了柯子夜。   柯子夜与他朝夕相处,非常了解他的绘画天赋,能够在兼顾学业之余还靠一技之长赚钱,对学生而言简直太厉害了!   本来他不想接受来自虞煜的馈赠——说是自尊心也好,骨子里的倔强也罢,柯子夜就是不希望在喜欢的人面前暴露出无能。   他厌恶贫穷,甚至暗暗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出人头地,赚到足够多的的钱来迎娶心爱的人。   但虞煜是谁?他好歹灵魂也算是个成年人,对付一个小孩还不是手到擒来?   原本柯子夜就是为了虞煜才学的做菜,后来更是发展到了两人一起搭伙吃饭,虞煜眉头一转,扯着柯子夜耳朵给他整天灌输劳动最光荣,劳动有所得的观念,硬生生让这个傲娇的家伙接受了“伙食费+工资+员工福利”的概念。   ……其实柯子夜心里门清,这只是虞煜体贴他,换个好听点的说法罢了。   他有多感激虞煜,就有多么恨自己的母亲!   “她没要,我也没动她打过来的钱。除了必要的学杂费支出以外,剩下来的钱我会存起来,还她以前浪费在我这个失败品身上的。”   回想起一年多以前他兴奋地回到家撞见的场面,以及时时萦绕于梦中的魔咒,他垂下眼眸,神色暗淡。   “阿玉……这些钱就算你暂时借给我的。”柯子夜一字一顿,很认真地说道,“我会好好努力,会赚很多很多钱,然后娶你。”   “我会让所有人都会来见证我们的婚礼,盛大、灿烂,一生仅此一次的契约,任由岁月流逝,但我们,会一直一直陪伴彼此,直至人生终局,垂垂老矣。”   少年人总爱许诺,似乎随时随地能把永远脱口而出,带着三分试探,七分憧憬,十分真心,结尾连标点符号都念得那样铿锵有力,矢志不移,张扬热烈的纯真感情,竟有种让人情不自禁想要去相信,去靠近的奇妙感染力。   唯独有一点不对……   嗯?   嗯嗯嗯???   你有这样奋发向上的志气我是很感动没错!但是等等……未来娶谁?和谁结婚?   ——我?!   虞煜瞬间惊恐万分,当场想要怒吼出声——你清醒点啊大兄弟,我是男的啊男的啊!!!    第12章   尽管前些日子听过学校里一些流言蜚语,甚至班主任还找过去喝茶谈话,偶尔虞煜也觉得柯子夜似乎有点太过于依赖自己,感觉真跟养了个儿子似的……   但这些统统缺乏亲耳听见表白所带来的爆炸性冲击力!   直到图穷匕见的这一刻,虞煜缓慢地抿住唇,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对哦,现在我在他们眼中就是纯粹的女性身份。   躁动不安的青春期世界里,美丽的女孩儿与帅气的男孩儿之间超出普通同学距离的亲密接触,能够引发怎样怀疑与揣测再正常不过,甚至连另外一个当事人都信以为真。   从幼儿园升入小学,再到进入初中……   十年了,他们从未分离。   而由于两位不负责任的监护人之故,用相依为命四字来形容虞煜与柯子夜之间的情谊也并不为过。   如果虞煜当真是一个普通的少女,在性别意识初步萌发之后,她和柯子夜的相处模式一定会有所不同,至少在某些方面会注意避嫌,不可能完全做到自然无间。   可问题出就出在“她”其实是“他”,不仅存在性别模糊光环的影响,而且中间还历经了一个相当混乱的失忆状态上!   前七八年,虞煜潜意识知道自己无论从生理构造还是从心理认同方面来看都是纯粹的男性,但他接触到的所有人——甚至包括生下他的母亲,全都异口同声认为他是女孩。   明明身高高出同龄女孩一截,有喉结,短发,长相也只是温文俊秀而丝毫不显女气,但所有人就跟被鬼迷了眼似的,他们会有意无意忽视掉虞煜身上所有异常。   说得极端一点,就算下定决心要和盘托出,在话还没出口前,周围人就会因为各种合情合理的理由而打断对话,或者听到也以为是小孩子的梦话。   “他人眼中的你却并非真实的你”——于是,悖论出现了。   当时尚算幼小的虞煜模模糊糊觉察到了自己身上的不同寻常,他好奇心非常强烈,为此做过很多次小心翼翼的试探与测验,甚至差点酿就惨案……   具体过程暂且不表,无论如何,最终结果是小虞煜平静地接受了“自己实际性别男却外现为女”的特殊情况,尽管他并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顺便提一句,这里必须要感谢C国的校服设计,男女同款,不仅省去了虞煜穿裙子的烦恼,而且看不出体型。宽松的衣服一套,就算没有光环影响,任谁也看不出底下究竟有没有沉睡着野兽。   时至今日,失忆状态基本恢复正常,但十年时光不是沧海一瞬,它漫长到足够对虞煜本人产生影响。   譬如对柯子夜的怜惜与真挚友谊。   譬如对外界目光的习惯性忽视,因为早已得知他们所见并非真实。   再譬如,一直延续着从前的相处方式,虽然老在心里吐槽,但身体却很适应这种亲近,不觉得古怪或异常……   他目前的纠结心态,剖析得更明白一点,其实是真实与虚幻的矛盾在交锋。   虞煜知道这里只是一个小说世界,所以发生的种种异常都能用“虚幻”作为解释,既然如此,那么他的行为会引来怎样的不良后果有什么好关心的呢?只要最终有利于自己不就好了?细节,有必要去在意吗?   扮演林玉,得到柯子夜的好感,从“世界之灵”手上获取时空能量……原本就是他该做的事。而从结果来看,他无意中做得非常出色,远远超过预计情况。   在回溯时间线前,虞煜曾经精心谋划着两人在咖啡馆的“偶遇”,只为完成大纲中的剧情点。   可是,在听到“命定男主”的真情表白之后,他不免还是迟疑了。   由衷地,他不想欺骗柯子夜。   “柯子夜。”   抬起头,凝视着少年富有朝气的面容,以及他闪着星光的黑眸,虞煜一边在心里大骂自己是个感性的傻逼一边迅速下了决断:“你听我说——”   郑重其事的预备摊牌却被突如其来的拥抱径直打断。   “我不想听。”柯子夜将毛茸茸的脑袋埋在虞煜脖颈边,闷闷地道,“每次你露出这种表情,肯定是我不喜欢的话。阿玉,在这世上,我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你。”   “所以我知道,你绝对不讨厌我,只是一时间有点被吓到,对不对?”充满希冀的语调中掩藏着几不可闻的脆弱。   虞煜咬牙——   你妈的,为什么我居然会心软?!   这一迟疑,导致他就没能及时推开柯子夜。   临近上课,班主任李老师与林母仍在相谈甚欢,而语文组办公室位置本来也比较偏僻,之前走了一波课代表之后再没人来打扰他们之间的交谈。   但话一说绝对,往往就容易出现反例。   此时背对着办公室门的虞煜眼睁睁望着隔壁班的语文课代表抱着一叠作业本急匆匆跑来,然而离他们还有两三米远时,扎着个高马尾的小姑娘看蒙了,脚下一个踉跄,手上作业本没拿稳,噼里啪啦撒了一地。   巨响不仅让柯子夜反射性松开手,迅速转身将虞煜护在后面,同时也惊动了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里面略显嘈杂的谈话声顿时中止。   “咔哒——”门被推开,第一个出来的就是座位靠近门边的李老师,其次是连忙起身跟在她身后的林母。   “小玉?”   “柯子夜,林玉,你们站在门口怎么不进来?”   接连两声询问在两人身后响起!   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过后,反倒是默默捡完作业本站起身的高马尾女孩冲两个大人露出哭一样的笑容:“嘿嘿,嘿嘿,李老师好,阿姨好……我什么也没看见……真的,我只是来送个作业的……马上走,马上走!”   她表情跟个游魂似的,紧张得明显语无伦次了。   李老师看女孩一眼,点点头,转过脸对林母道:“林玉妈妈,你看我们是不是找孩子们一起好好聊聊?我看这两个小鬼灵精估计也听得差不多了。”她没好气地瞪靠得极近的虞煜和柯子夜各一眼,只恨不得一手拖一个挤进去把两人分开了。   “不必了。”林秀芳露出一个笑容,是个人都能听出她话语里勉强压抑下的不悦,“我家姑娘给老师和学校添麻烦了,实在丢脸,错在我没教好。这样吧,我觉得林玉今天暂时不用上课了,我先带小玉回家处理一下事情,老师你看如何?”   “也行。那柯子夜你先回班上吧,快上课了,我找时间再找你谈话。”   李老师抬手看一眼手表,关上门,急匆匆去隔壁班上课了,顺便带走了高马尾女孩。   只剩林母了。   “妈。”   面对表情不佳的林秀芳,虞煜笑着打招呼,顺便不着痕迹地扯柯子夜衣角,示意他快点走。   ——奈何这倒霉孩子直愣愣地挡在他身前,死活不移开!   …… 第13章   平日里挺聪明一小伙,怎么现在就不开窍了呢!虞煜急得想上手揍人。   ……呼,不行,得冷静,上次没冷静导致被迫开启年少副本,这次可不能再冲动了。   行吧,不走就不走,慕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还没向柯子夜问清楚,正好一起处理了,免得这家伙过后又“犯轴”,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不说。   要不是今天受了刺激,只看柯子夜平日里阳光开朗的话唠模样,谁能想得到他心底还压抑着这么多负面情绪?就连虞煜都差点被瞒了过去。   “我在校门口等你,收拾好东西快点过来。”   见柯子夜挡在虞煜身前,也许是懒得和他计较,也许是想在在学校不好秋后算账,林秀芳沉着脸冲虞煜示意一下,让他收拾书包赶紧跟着回家。   暂时躲过一劫,谢天谢地。   虞煜松了口气,点点头转身往教室走去。   他没敢直接再拉柯子夜,免得刺激林母,不过依照两人长久培养出来的默契,果然,刚走两三步柯子夜就跟了上来。   他们俩的步伐很快,而且这还在学校,林秀芳虽然不满,但也没法说什么,只是愈发坚定了要分开两人的决心。   ……   回到教室,虞煜让柯子夜在门口等着,他去拿两人的书包,这时候柯子夜倒是很乖巧了,连忙点头,弄得虞煜想趁机叮嘱他要冷静都没机会说出口,只好径直扭头对站在第一排旁边的数学老师喊报告。   数学老师是个中年大叔,不过既不秃头也不肥胖,就是性子慢吞吞的,抓不住重点,总让人想起《疯狂动物城》里的树懒“闪电”——别说,长得也很有几分神似,无怪乎学生们私下里都给他取外号叫“闪电老师”。   “噢,是林玉同学呀。”听见声音,闪电老师慢慢地推了推眼镜,眯着小眼睛,“快进来吧。”   说着,他又往门口走了几步,一眼瞟见笔直笔直矗立在门边的柯子夜:“子夜同学怎么不进来上课呀?”   柯子夜脑海里此时正胡思乱想着刚刚发生的事,哪料到老师忽然探出头,脱口而出:“老师好!我等林玉一起回家。”他满心都想着待会怎么面对林秀芳,不让虞煜受责骂受委屈呢!   “啊?一起回家。”闪电老师一愣,有点糊涂,“林玉同学,和子夜同学,你们俩……住在一起?”   !!   大新闻啊朋友们!   闪电老师声音温吞,不过扩音器却将带有歧义的话语传遍了整个教室,瞬间点爆了所有同学的吃瓜热情!   靠近窗户边,上课悄咪咪吃零食的女孩一激动,想说话然而干脆面塞嘴里半天咽不下去,疯狂在包里找水瓶;   中间听数学课听得昏昏欲睡的男孩,瞬间被同桌以大力金刚指戳醒,还没反应过来就迷迷瞪瞪被抓着往虞煜方向以及门口瞧;   在后排八卦的小群体则愈发激动起来,恨不得立刻宣告世界咱班班长和学委官宣啦!低空舞动着的小纸条范围甚至有扩大趋势,即将开疆辟土占领半个教室……   课堂上一枝独秀,课堂下千姿百态。   刚准备走进去,却被突然爆发的叽叽喳喳声以及满教室好奇目光吓退的虞煜,只觉眼前一黑,恨不得现在是做梦,他好给自己当头一拳以便迅速清醒。   “邻居,我们是邻居,老师!”虞煜按捺住扶额的想法,特意加重音强调。   被“青梅”瞪了一眼的柯子夜瞬间反应过来:“嗯嗯!阿玉说得没错!”   闪电老师缓缓眨了眨眼:“……阿玉?”   “哦~阿玉!”   ——背景是全班同学的拍桌,外加兴奋“狼嗥”,个顶个的看热闹不嫌事大。   虽然老早就听习惯了柯子夜这么叫林玉,可从没在老师面前这么直白表现过啊。   简直是平淡乏味的三点一线生活中忽然撒了一把香辛料,刺激,真的刺激!   虞煜:“……”   绝望了,对这个白痴小说世界彻底绝望了,所以到底他为什么会沦落到被初中生起哄的地步?   冷漠,他是个杀手,他莫得感情.jpg   好在,闪电老师终于反应过来现在还是上课时间,他缩回身子,重重咳嗽一声,瞬间镇住场子。   “像什么样子!林玉同学和柯子夜同学是邻居,结伴回家而已。刚刚讲的练习册21题听懂了吗?公式记住了吗?变式会解了吗?”   闪电三连瞬杀无敌,全班低头安静如鸡,一时间只余练习册被翻动的书页声。   乘此良机虞煜跑进教室,捞起自己和柯子夜的书包便走,而后拉过人转身开溜。   两人动作迅疾如风,悄然似雨,闪电老师还没反应过来就只闻其声,不见其影,只好微笑着对飘过身边的“老师再见”点头致意。   然而……   讲完21题后,他忽然一拍桌子,震了大家一跳:“等等,现在还是上课时间,林玉他们怎么就回家了?”   同学们:“哈哈哈哈哈!”是可爱的闪电老师真人本人了。   ——果然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取错的外号啊。   ……   与此同时。   柯子夜几乎是被虞煜扯着衣服在走廊上一路飞奔,好在他们班教室就在楼梯口边,“蹬蹬”的脚步声并不会打搅到其他班级。   “阿玉——”   他试图稍微反抗,然而刚准备说话,反倒被灌了一嘴狂风,只好被迫开启静音模式。   ……完了完了,这次阿玉肯定是生气了!柯子夜悲从心起,在心底不停默念最好只是揍他一顿,可千万不要冷战啊。   他深深记得有一次他们之间发生争执,那次他是真的把虞煜惹火了。   结果,说冷战一个星期让他好好反省,虞煜就真的足足七天没理会他,无论他怎么撒娇道歉还是发誓保证都没用,就连假装生气要从此断交的狠话都放出去了。   可这些手段,丝毫没有动摇虞煜的“铁石心肠”。   于是在独自度过的一个星期里,柯子夜渐渐明白过来,别看虞煜很好说话,还很容易心软,但是再温和的人也有自己不可逾越的底线!   “醒醒,被吓傻啦?”虞煜伸手在柯子夜眼前挥了挥,“刚刚不是还挺有精神的嘛,怎么下个楼就蔫掉了。”   听到耳边的声音,柯子夜从回忆里瞬时抽离,这才发现他们已经从四楼到了初中部教学楼门口。   “我错了!阿玉你想怎么教训我都行,就是别……”   柯子夜痛定思痛过后决定先发制人,先道歉,让虞煜感受到他诚恳的认错态度,余下的事情有功夫再慢慢解决。   “???”   “哈?”虞煜听得满头问号。   ——就下个楼的功夫,这家伙又脑补什么了?   他忽然好奇:“别什么?你说清楚点。”   “别……你别……”柯子夜吭哧几声,声音却始终细若蚊呐,浑然没有平日里的气势。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之前表白的话还说得一溜一溜的,甚至胆大到隔着办公室的门抱住了虞煜,不枉他在闲暇时间见缝插针把图书馆借来的恋爱秘籍都快翻卷边了积累功课,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打动虞煜。   ——柯子夜甚至连被拒绝后怎么体面地处理可能有的尴尬氛围都想好了,开门见山不行就细水长流,虞煜不理他他可以死缠烂打,反正总有一天他能成功。   然而,当冲动渐渐平复,终于只剩两人独处时,再次直视那熟悉的面容,柯子夜却莫名脸燥起来,不复之前的勇气。   其实他原本就没准备好,本来是打算先把心意珍惜地埋藏在心底,等高考结束之后再认真筹备告白的,可办公室里的对话瞬间激发了柯子夜对“可能被迫远离虞煜”这个想法的恐惧。   他无法接受这样的设想,自然就……   虞煜有些愣神地盯着眼前少年低眉顺目,面露赩然的模样,心中忽然慌乱。   “……算了,我妈还在校门口等着。”   抿紧唇,骤然松开之前掌心中紧紧攥着的袖口,他迈步欲走——   下一刻,却被心头一热的柯子夜反手拉住:“别走!”   心中一急,在脑海中盘旋许久的话忽然很流畅的溜出了口:“我想说的是,无论发生了什么……阿玉”。   他喃喃着,弯起唇角,宛如生长在灿烂烈阳里,一面微笑,一面却悄然垂下眼泪的向日葵——   “你绝对,不可以不理我。否则我一定会难过到无以复加的,真的。”   “我们就这样做个约定,好吗……?”   少年仿佛鼓足了自他出生以来最大的勇气,静静等待着来自命运之神的宣判。    第14章   校门口。   此时正是上课时间,明城中学前冷冷清清,保安在传达室自顾自哼着小曲,虞煜叫了他两三声才将大叔从摇头晃脑的自我陶醉中唤醒。   “是你们俩要出去啊。”略微上了年纪的保安大叔从传达室的小窗户里探出头,笑眯眯地问,“怎么,被叫家长啦。我看她脸色阴沉站在那好久了,是在等你们吧?”   说着,他冲不远处站在电动伸缩门外,正抱臂往内张望的林母努了努嘴。   由于角度原因,林母并不能看见传达室这边的场景,但虞煜却能清晰看见她死死锁紧的眉间与往下撇的嘴角。   虞煜叹了口气,看来今天没那么容易过去。   “是我母亲在等我。”他耸了耸肩以示无奈,“我们已经向班主任请过假了,麻烦您了。”   林秀芳是和李老师说过他今天停课回家一事,至于柯子夜嘛……反正大家现在都默认他们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了,捎带请个假而已,小事。   “好嘞。”   保安大叔也没要请假条,就按下了手边的伸缩门开关钮——他老早就对每天一起上下学,面容辨识度又高的两人眼熟了。   且虞煜和柯子夜身为年级一二名,被表彰的照片常年挂在公告栏内,在大多数人心中,好学生总是自带一点小特权的嘛。   “谢谢!”“麻烦了!”异口同声地答谢。   “没事没事。”   “真好,青春啊——”直到两人并肩走出校门,望着情形,保安终于忍不住感叹一句。   他坐回自己的摇椅上,重新打开收音机,和着咿咿呀呀的悠扬戏曲,仿佛梦回曾经的年少时光。   梦境里似乎重新出现了那个当年上学时他暗恋许久的姑娘,尽管面容和名字都早已模糊不清,化为了单纯的符号,可那份悸动的心情却永久地刻在了心底。   几十年后再次回顾当年,的确青涩,也十分幼稚,但回忆里弥漫着的丝丝温馨与种种酸甜苦辣,弥足珍贵,令人回味无穷。   ……   见到快步走来的虞煜,林秀芳努力压抑住火气,面带笑容准备先问一下“女儿”在学校的情况。   结果还没迎上去,她就一眼瞧见了跟在虞煜身后的柯子夜——那亦步亦趋的小模样,简直跟护食的狼崽子没有差别,看得人糟心极了。   林秀芳拧起眉,只觉怒火“轰隆”一下直往脑门顶上冲:“柯子夜同学,我知道你和我们家林玉从小关系好,但是这仅仅限于朋友之间的友情。”   “我希望你能懂事一点,多把心思放在读书上,少来找小玉影响他学习。”   “林阿姨!我……”   听到林秀芳下的“逐客令”,柯子夜先是一愣,似乎没反应过来听到了什么,而后眉眼忽然一沉,急切地想要反驳。   少年的面容还未完全张开,但认真起来时已初显三分日后的凌厉锋芒,看得林秀芳心中陡然一惊。   回过神,她却愈发气愤,心道一看这小子就不是什么稳重老实的面相,迟早要学坏!可不能让他带坏了林玉。   也对,他那个母亲就不是什么正经人……亏自己当初还一心想着如何报答她当初对小玉的照顾……   真是农夫与蛇的现实版。   林秀芳也懒得听柯子夜在分辨什么,左右不过是些青春气盛的幼稚话语,他们这种年纪,懂得什么叫爱情?!   别说初中,她送了这么多届高三毕业生,分分合合看得多了。   虽说课间无聊时,也常和老师们在办公室一边喝茶一边讨论:   你们班谁谁谁和我们班谁谁谁在一起了,男帅女靓还挺般配;   或者你们班那小姑娘还挺受欢迎,去上课老看见有男孩在教室门口探头探脑找人,上次我还当场没收了一份情书,别说,不愧是文科班的大才子,情诗写得那叫一绝……   等诸如此类情感八卦话题。   但是。   重点是但是!   ——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发生在林玉身上!   一想到从小就乖巧听话,不让大人多操一点心的“女儿”可能脱离自己的掌控,林秀芳就油然而生一种焦虑之情。   过于强烈的情绪令她有些陡然失去理智:“以后,请你也不要再来我家了!不然我会直接去找你母亲,问问她到底能不能教育好孩子!”   “妈!”   虞煜皱起眉,在林母说出更多不好听的话语前打断她的口不择言:“你冷静一点,能不能先听听我的想法?”   其实,哪怕这只是一个虚幻的小说世界,如果可能的话,虞煜依旧愿意继续保持对林母的尊敬,毕竟她曾供养了他近十年,但这不代表他依旧要忍受对林母的事事顺从,丝毫不能反抗。   趁着这个机会,也许是改变林秀芳态度的一个契机……?   “小玉,你以前一直很乖,从来不会顶撞妈妈的!”   谁知林秀芳非但没有冷静,还以一种不可置信的语气喊道,“是不是这小子怂恿的?他究竟给你灌输了什么迷魂汤?”她说着就要上前揪住柯子夜,逼问他到底做了什么。   如此粗暴的动手并不像林母往日的风格,可见其深受刺激,然而正是这一举动彻底激怒了虞煜。   对于林秀芳,虞煜的心态也挺复杂,毕竟在失去记忆的近十年里,他是真的有把对方当做自己的母亲看待过,甚至还为她常年待在学校却很少关心自己,而暗暗生过闷气。   ——哪怕周末好不容易和林秀芳说上一次话,对方要么是提醒他哪里做得不够好、不够优秀,要么是惩罚他不许吃晚饭,好好反省做错了什么,接下来该如何列计划改进,极少见到安抚性的鼓励。   ——他依旧可笑而卑微地期待着来自母亲的随口夸赞,仅仅一句也好。   不过这些情绪都只是曾经了,现在虞煜已经可以平静如水地从客观立场上审视这段关系,也重新审视林母这个角色。   平心而论,林母的确是个非常恪尽职守,也可以称得上是优秀的高中老师,虽以严厉著称,但无可否认有许多学生感激她在课堂上的专业教诲与课后的一心付出。   只可惜,她在自己热爱的岗位上奉献了太多的光与热,以至于除了提供基本的物质条件外,再没有更多心力在生活上多加照顾自己唯一的孩子,更别说进一步涉及到其他更为细腻的领域。   也许她并非不爱自己的孩子,只是愈是深爱愈是要求严格,又采取了错误的对待方式,以惩罚代替耐心规劝与教导……谁知道呢?   曾经的“林玉”迷惘过,不解过,甚至在心底或许有过几分不能言明的埋怨。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习惯了母亲这个角色的常年“缺位”。   ——正如,他一点点习惯生活中有柯子夜的存在一样。   而当某一天,“林玉”重新变为虞煜,身份认知变化的影响下,这份本就不够亲密的亲情,在缺乏耐心维系的情况下,或许只能一步步拐向趋近破碎的轨道。   “停下吧。”虞煜伸手拦住林母,将有些不知所措的柯子夜护在身后。   “小玉……”他的力气是林秀芳超乎想象的大,这令她觉得自己似乎从来没有看清过心目中那个乖巧懂事的“女儿”。   “和柯子夜没有关系,母亲,我只是希望您能明白,我不是你的工具人。”虞煜第一次,在林秀芳面前展露如此超乎寻常的冷淡语气,“您希望我能够少给你添麻烦,可以,我可以自己独立,无论是学习还是生活,不需要麻烦你多操心照顾我。”   “您希望我一直保持乖巧懂事,好的,我会变得温柔、顺从、遵规守矩,做一个听话的好孩子。”   “您不许我随便交其他你不认识不了解的朋友,没问题,那我就只和柯子夜来往,他你总该知根知底。”   “从说话到走路,从发型到交友,方方面面,您给我划定了那么多条条框框,这也不许那也不行,一心想把我修剪成你心中唯一的模样,却连一点点的不同意见也不愿意听,不是暴跳如雷就是施与惩罚……母亲,您不认为自己有点太过分了吗?”   从前虞煜会对原著女主的软弱可欺百思不得其解,他无法想象,为什么一个自由的人能够胆怯到无法将内心的真实想法诉诸于口,甚至发展到不敢拒绝任何一个人的请求或要求的地步。   可是,当他本人真的亲身体验过一次“林玉”的成长经历后,他似乎有点能够理解为什么女主会被养成那副令人恨铁不成钢的性子了。   “为了符合您的期待,我已经尽我所能地做到了最好,可是现在,我连唯一的朋友都一言不合要被您剥夺……甚至连详情都不肯问一下。”   “这就是您对我表达关心的唯一方式吗?”   “闭嘴!我说闭嘴你没有听到吗?!”   ——林秀芳彻底方寸大乱,心乱如麻。   …… 第15章   争执声逐渐引来过路人好奇目光,林秀芳却无暇顾忌。   她脑海中仿佛有千万条丝线纠缠在一起,怎么都清理不出一条通畅的道路。   用手压住头疼欲裂的额头,林秀芳的神情有些恍惚:“……是我这些年错了?是我对你关心太少,性格太强势吗?”   一边后退,嘴里一边喃喃念着,她不顾面前站着的虞煜与柯子夜,摇摇晃晃地转身离去,背影宛如游魂。   分不清是怒火,亦或是被尖锐话语深深刺激。   林秀芳只觉得眼下一片迷茫,原本规划好的蓝图被骤然撕毁,绑在手中的风筝也在奋力摆动羽翼想要挣脱束缚……   也许她真该从忙碌中抽出时间好好冷静,思索到底为什么会发展成如今这番光景。   ……   “阿玉——你没事吧。”   柯子夜犹疑着,想要搭上身前之人的肩膀,表示安慰。   指尖在即将触及前,却如同被火灼伤,瑟缩一下,闪电般缩回去。   他忍住羞赧,悄然将手背在身后,只是低声询问虞煜的感受。   虞煜轻轻摇头,给他一个微笑,示意自己没有关系:“冷静一下也好,你是知道的,这些年来我与她的关系究竟怎样。”   不算晚上同住一栋房屋的睡觉时间,论与他的相处,林母恐怕连柯子夜的零头都比不上。   “都是因为我一时冲动。”虞煜没有责怪他,柯子夜还是格外内疚。   相处这么多年,他知道,虞煜其实是个很害怕麻烦的人,很多事情他不是不明白,不过懒得去计较。   柯子夜无法接受,自己会成为打破虞煜平静生活的开端。   明明最初是想要保护他,可是面对阿玉的母亲,他却无能为力……这种感觉糟透了。   “我都说过和你无关,我早就想跟她谈一谈,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虞煜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低头逗他:“来,给我笑一个,愁眉苦脸的多难看啊小朋友。”   “你你你!”柯子夜的脸蛋瞬间爆红,“你才是小朋友!”   他的注意力瞬间被虞煜贴近过来的气息引走,满脑子晕乎乎地不着四六。   “明明你以前要比我矮一点,为什么最近忽然窜个头了?”感受到轻微的身高压制,柯子夜非常不服气,“哼,总有一天我会超过你!”   “好呀,那我等你超过我的那一天。”虞煜忍着笑揉他头发。   认真回想一下很多年后的柯子夜,似乎的确要比他高几公分。   也对,毕竟是言情男主的配置,从相貌到身高自身条件绝对得是顶级优越。   尤其是身为男主,可以穷,可以身世凄惨,但是绝对不能没有一张优越异常的帅脸!   ……啧,莫名有些不爽。   “轻点,疼。”柯子夜委委屈屈,并不敢反抗在头上乱揉的手,“……其实也没有特别疼。”   ——别说反抗,他简直心花怒放好嘛,就是虞煜的力气有点超乎想象,实在是有点……又疼(生理上)又爽(心理上)。   思绪飘开,结果一不小心手上就没控制住力气的虞煜:“呃。”   为了将自己从尴尬中解救出来,虞煜强行装作无事发生,迅速松开手,切话题转移关注焦点:“接下来我们去哪?”   “我母亲今天破天荒请了假,我们暂时不要回家比较好,万一碰面又得吵架。”   “要不,先去你家先待着?”   “……不,我讨厌那个地方。”   柯子夜神色晦暗一瞬,倏地想起什么,表情飞扬起来:“我带你去个好地方,是我偶然发现的秘密基地,我打赌你肯定会喜欢!”   “秘密基地?”虞煜诧异道,“你天天和我待在一起,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   “总之……你跟着我就是了!”柯子夜吭哧两声,没憋出什么合适的其他理由,只好用撒娇大法试图萌混过关,“好不好嘛,阿玉!”   “……”虞煜:“好。”   见虞煜没有再多加追问,柯子夜暗自松了口气,在心底悄悄比个胜利的“V”字!   果然,他就知道阿玉吃软不吃硬~   ——却浑然不知,看似若无其事的虞煜其实心里憋得简直快要内伤了!   怎么办,一想起后世那个冷峻酷哥,再对比一下眼前正努力撒娇的阳光少年……简直判若两人,精分再世啊!   如果现在回到之前的时间线,柯子夜对他毫无之前的威慑力可言,光是记下的黑历史小本本就足够他喝一壶的。   好吧,他自己黑历史也不少,大概率是互相伤害,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玩笑归玩笑,回归正题。   到底中间经历了怎样的变故,才能够让一个人的性格变化如此之大?   当初与柯子夜初见时的场面,忽然浮现在虞煜的脑海。   虽然其间充斥着各种尴尬的小事故,他当时更是全程保持懵逼状态,现在想来,无疑间提供了许多线索。   柯子夜之前提到的“突然离开”,华霄集团,还有多出来的异母妹妹……   虞煜若有所思。   ……   “哗啦——哗啦——”   和着波涛优雅而有节奏感的旋律,海风吹来潮湿的空气,带着海滨地区特有的咸涩滋味。   今天恰是阴天,太阳懒洋洋地在云层间半遮半掩,晨风迎面扑在脸上,留下一个浅尝辄止的吻,而脚底感觉到柔软与新鲜。   走在沙滩上,聆听大自然的奏鸣曲,感受如画般的水天相接,悲伤的心绪自然而然地得到开解,心胸间只余朗阔与舒怀。   “怎么样?”   少年的柯子夜张开双臂,在海滩上肆意奔跑,开心地大笑起来。   “我——喜——欢——”   远远地飘来模糊不清的话语。   他宛如一只骤然解开束缚的小兽,徜徉在乐园中,自由自在地撒着欢儿——这样美好而充满活力的场景,令虞煜不自觉地弯起眼睛。   真好,自由啊——   虞煜信步走近海岸,踩上一块饱经风霜的岩石,找好重心稳定住身体。   “喂——”   “我——讨厌——这个——世界——”   “我——想——做——回——真正的——自己——”   学着柯子夜的,他也将两只手在嘴巴前握成喇叭状。   将心中一直隐藏着、压抑着的情绪痛快宣泄出来,让呼喊飘散在辽阔到仿佛没有边际的大海中,带走一切烦恼与忧愁。   面对美景而心情激荡的他,并没有注意到身后怔怔凝视着他的身影。   ——那是刚跑回来的柯子夜。   喘着小小的粗气,却努力想要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丝毫大的动静打扰到面前之景。   呼吸着新鲜的海风,欣赏着灿金色阳光下,仿佛最高超的画师用绝妙技法一笔一触细心绘就的蔚蓝色粼粼油画,虞煜的脸上流露出纯然的喜悦。   柯子夜静静落在身后一步,微微仰着头,看风景,更看——与美丽风景巧妙融为一体的他。   那目光中闪动着的柔柔波光,恰与雪白的浪花交相辉映。    第16章   良久,虞煜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十分惬意。   转身跳下岩石,还没落稳,他险些被悄无声息立在面前的身影吓了一跳。   一瞧是柯子夜,虞煜这才放下心,顺手敲一下他的额头:“你呆呆地站在这干嘛呢?……不会是想嘲笑我幼稚吧。”   想起这一遭,虞煜“老脸一红”。   刚刚对海大喊确实很傻,幸好他还顶着个未成年壳子,随便浪都能说是符合年龄,毕竟中二病嘛。   反正他早试验过,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在柯子夜面前崩人设也不扣能量点,反倒随着隐藏好感度的提高,还能时不时贡献三五点“被薅的羊毛”。   积少成多,亏了柯子夜的福,111才能从低能耗休眠状态提早苏醒。   对此,111查遍数据库也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它数据库本身就丢了十之八九,查不明白很正常。   它又不敢去问世界之灵,万一“外挂”被GM查封,那111连最后抱着虞煜大腿凄凄惨惨哭诉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因能量耗尽再次被迫陷入沉睡,场面未免太过悲伤。   “啊,没有没有!”柯子夜从脑内幻想中回过神,拼命摆手试图证明自己的清白,“我只是……只是……刚跑完回来有些累,嗯,休息一下就好了。”   结结巴巴好不容易把理由凑完,他脸又开始不自觉地泛红。   至于真实理由……这怎么好意思说出口!   万一让阿玉认为,他是个只看脸的轻浮之人怎么办?   一碰上虞煜,少年的小脑袋瓜里总是转悠着诸多必要、不必要的担心,患得患失得简直要命。   “嗯?”虞煜狐疑地扫视一圈柯子夜,见他除了因刚运动过脸色有些微微红润外,的确没有其他异样,便没有继续追问。   他真心实意地道谢:“我觉得心情好多了,谢谢你带我过来。”   这片滨海沙滩,是即将完工的城市沙滩景区的一部分。   地处偏僻,与游乐设施之间又被嶙峋的海崖所隔开,就连施工噪音也因距离缘故消弭大半,剩下部分则被海浪的哗啦声尽数遮掩过去。   相较正在施工的邻地,这里人烟稀少、格外幽静,特别适宜欣赏风景,放松心情。   “你喜欢就好!”   听到虞煜这么说,柯子夜眼巴巴求表扬的小心思瞬间得到满足,他笑眯了眼:“我上次离家出走,可不是漫无目的瞎转悠——呃!”   兴致高昂的话语忽然卡在半空中,不上不下,宛如磁带卡机。   “阿玉……”柯子夜的笑容一点点消失,小心翼翼看向虞煜,心中懊恼由于太过高兴,一不留神就说了漏嘴。   对此,虞煜本人表示很无奈:“我又不是吃人魔王,你最近怎么老担心我生气?”   “再者,就算你不说我也能猜出来。”他淡定指出破绽,“搭公交时闪过的景区广告牌新贴不久,上面写的首日开放时间时在半个月后,需要提前预约。”   “而围栏处被破坏的口子,却有一段时日,铁丝断口处都露出点点锈迹。将藏得严实的遮掩物除去,口子大小正好容纳我们过来……”   虞煜歪了歪头,露出促狭的笑容,“子夜,你不会要告诉我,这是小动物弄出来的吧?”   “阿玉你真聪明!”   “顺便我发誓,我绝对没有做坏事。”见老底被扒了个一干二净,柯子夜心虚地小声为自己辩解,“只是上次因为心烦,随便搭了辆公交车坐到终点站,结果就到了这里。”   “我暂时不想回去,顺着路随便走,意外发现了铁丝围栏上被大狼狗刨出来的洞,我一时好奇,就弓着身体穿了过去,坐在沙滩上看了一天的海……”   “最多最多,离开时,我把口子稍微扩大了一点,就一点点。那条狗子体型本身也很大,来寻找的工人两个人一起才把它拖走。”   他一脸认真地用手指比划,努力增强话语的说服力。   “我临走时,还找来合适的遮掩物把它重新堵上了!”   “你还挺得意。”虞煜又好气又好笑,“一言不发离家出走让我担心就算了,还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万一碰上人贩子你怎么应付?”   “还有那条狗,工地上养它肯定是为了安全,它嗅到陌生气息,把你当小偷处理怎么办?”   越说越是后怕,哪怕柯子夜可能有所谓的“男主光环”护体,但事无绝对。   毕竟你瞧,连言情小说里的女主都能被女配拐跑,他一个无辜路人坐在草地上写个生都能被外星智障天降横灾,还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   万一是本虐主文呢……   “我错了。”柯子夜乖乖低头,“在你上次生气不理我之后,我早就发自内心地反省过了自己的冒失行为,下次绝对不会再让你担心。”   接收到虞煜骤然飘来的眸光。   话音顿住,强烈的求生欲令他立马改口:“不对,没有下次,以后我要去别的地方,保证提前先打报告!”   “……好啊。”遮掩住其他心绪,虞煜微微一笑,“那用这个约定,来换之前的约定,如何?”   之前的——约定?   柯子夜意识到什么,眼眸深处陡然明亮起来,如同映射着太阳的光辉:“阿玉!你、你答应我了?!”灿晶晶的,亮得晃人眼。   “我答应——”虞煜坏心眼地故意拖长音调,等欣赏够柯子夜想要抓耳挠腮,却又强制镇定的丰富微表情,这才把未尽的话继续补完,“如果没有特别重要的理由,我肯定不会再和你冷战了!”   “啊!你好狡猾!”   意识到与自己料想出了偏差的柯子夜还没来得及失落,便被多出来的前提条件噎住:“什么叫特别重要的理由!这太宽泛,容我拒绝。”   虞煜冷酷无情:“不行,反对无效。”   “暴i政。”柯子夜颤抖着伸出食指,轻声抱怨,“说好的等价交换呢,哪有人中途增加附加条款的。”   “嗯,说得也对,反正是‘不平等’条约,果然还是不签比较好。”虞煜立刻从善如流地附和他改了口吻,还眨了眨眼展现自己的无辜。   柯子夜……   柯子夜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果断抓起虞煜的左手,勾起小指而后将两人的大拇指紧紧贴在一起。   他略显得意的扬起下巴:“哼哼,说出口的话哪有再收回去的道理。”用行动替代语言,心意展露无遗。   虞煜虽然默认没有反抗,然而注视着这傻孩子,他忍不住想要掩面:“柯子夜你是小学生吗,都什么年代了,还玩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的游戏。”   “什么嘛,我看某人对歌谣记得可比我清楚得多,到底是谁更幼稚?”恢复活力的柯子夜立刻反将一军。   得,风水轮流转,这回换成虞煜被怼得哑口无言了。   “可以啊。”眯起眼,虞煜露出十分和(wei)善(xian)的笑容,“最近长能耐了……”   乘柯子夜注意力被他的话语吸引住,虞煜迅速抽出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早已捏好握在掌心的“暗器”径直呼啸而去。   “?”柯子夜捂住被袭击的额头,“打沙仗你居然偷袭!古人都讲究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那我今天多教你一手,这招叫兵不厌诈,子~夜~哥!”略带揶揄的好听声音,顺风飘入耳蜗。   等他清理完脸颊边沾的细沙,抬眸一看,虞煜的身影已经跑开有一段距离了。   哪怕穿着最千篇一律、不显身材的宽大校服,在柯子夜心中,那是一道任何事物都无可比拟的风景线。   定格在记忆中,纵然时光轮转,亦无法磨灭。   ……   “还说我幼稚。”   柯子夜脱下校服外套,抖落掉在肩上的沙子,又随手擦把脸,轻啧一声,“记仇又脸皮薄,力气还超乎常人,平日里温和佛系完全是因为怕麻烦,可一旦认真起来就超级恐怖。”   “唉,这个世界上,居然只有我识破了阿玉隐藏在温柔假象下的真面目。”   简直是——简直是无与伦比地棒啊!   这意味着被接纳,给予信任,得到了突破防御圈进入内心深入的许可证……   固然,他敏感地隐隐觉察到,虞煜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没有告诉他。   比如,刚刚偶然听到的那些话,究竟源自何由?   不过相对的,他不也一直隐瞒着阿玉,关于自己母亲的事情吗?   柯子夜不问缘由地坚信着,总有一天虞煜会愿意告诉自己那些小秘密。   而现在,万里长征的漫漫路有了个非常好的开头,虽然阿玉没有答应下来,但是在他的打岔下也没能心硬到直接拒绝,还是一如既往地相处,已经比他想象中的be结局要好得多。   毕竟他们以后相处的时间如此漫长,只要用心,只要足够诚恳,世上就没有挖不动的墙角!   呸呸呸!   挖什么墙角,身为虞煜这么多年来的投食者,兼唯一发小,谁还能比他更名正言顺?   不过,以后倒是要留心关注一下,哪个不长眼混蛋敢偷偷突破他设下的严防死守……   “喂,阿玉,等等我啊——”   一边在脑海里转悠着完全不可言说的念头,柯子夜一边冲远处的虞煜挥了挥手,露出开朗的笑容。   听到声音,虞煜回头。   白衫少年的灿烂笑脸,沐浴在刺透云层投射下来的日光中,沁人心怀。    第17章   玩累了,时间也渐渐接近午时。   原本羞羞答答躲在云层中的太阳总算梳洗罢,自信而骄傲地向大地展露光辉。   虞煜和柯子夜寻了一个有岩壁遮挡阳光的阴凉处盘腿坐下,两人脸上、身上还有鞋子上都有些灰尘仆仆,头发也稍显凌乱,不过心情倒是挺疏阔。   “累吗?”柯子夜眨巴眨巴眼,忙凑过去关心。   “不累,这点运动量小意思,就是天气热起来了。”虞煜撑着手摆动给自己扇风降温,顺便扭头看向柯子夜,“等下中午吃什么?”   “容我想想,冰箱里还有三个西红柿,可以做糖拌的,正好既开胃又消暑,再做一份老姜木耳炒肉片和玉米鸡丁,不过家里料酒好像没有了,待会路过菜市场得记得买一瓶,对了,再带点叶子菜回去,蔬菜清火……”   “每次天气热起来你饭量就会变小,一个凉拌三个正菜应该够我们两个人吃了。”柯子夜掰着手指,轻车熟路地盘点起来。   说来不好意思,虞煜在现实世界虽然是独自生活,但是完全没有点亮厨艺这一项重要技能。   除了在拿到一大笔稿酬后偶尔也会去下馆子改善伙食,其余时间完全是勉强凑合,饿不死就成。   最初跟柯子夜一起搭伙做饭,尽管没恢复记忆,虞煜潜意识里还是认为自己好歹要比柯子夜强,至少能分清楚做饭步骤还有厨具用途。   然而被碾压的惨痛记忆,让虞煜至今耿耿于怀。   明明说好一人一天,洗碗轮换,可两人烹饪水平相差得实在太大。   他做出的菜品,只能说“能吃”,好歹步骤对了,不至于闹出大乱子,味道嘛,真得看运气。   运气好尚能下咽,运气不好就惨了,要么咸得发涩,要么半生不熟,要么火候太大直接带焦糊色。   和一旁色香味俱全、看着就诱人可口的柯子夜之作比较起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很快连虞煜自己,都没法违心继续实行轮换制度,继而在很多意外因素的影响下,最终演变到了今天的局面……   说起来,就算他现在基本恢复记忆,在做饭这方面好像依旧是个菜鸡?   虞煜陷入沉思。   ……   “我不相信这是第一次做饭的水平,子夜哥你老实交代,是不是慕阿姨提前给你开小灶了?”   四年级的虞煜一边忙不停地往嘴里扒饭,一边不敢置信。   “怎么可能?她以前连厨房都不让我进,怕不小心碰到刀具。最近心情不好,老打电话和人吵架,倒是没管我了,不过她连饭都没心情做,整天在外面,很晚很晚才回家,我最近都在自食其力。”   提及慕婉,坐在虞煜座位边的小柯子夜显得忧心忡忡。   但在阿玉抬头前,他迅速换为若无其事的语气。   “不过,我经常趴在厨房玻璃门外,看她怎么做饭。”柯子夜眨眨眼,“其实挺简单的嘛,第一次给你做蛋炒饭,你不是很开心地还夸我嘛?”   “对了,我妈以前很喜欢记录菜谱,还写过笔记,我下次去找找,给你换点新菜式。”   “啊?蛋炒饭?”虞煜一愣,忽然想起了什么,“是我前不久,半夜去找你那一次吗?”   那一次林母周末在家。   因为虞煜期中考试成绩下滑两名,变成第三,饭桌上被她念叨两句还闹脾气,一气之下不许他吃晚饭,赶他回房间自己反省。   她并不知道当时考试时,虞煜在感冒发烧,头脑昏沉,虞煜也没向她解释,沉默地接受了惩罚,离开饭桌,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晚上虞煜饿得前胸贴后背,在床上翻来滚去也睡不着,悄悄下楼去翻冰箱,结果家里半点存粮也无,比被洗劫过还要干净。   夜已近深。   实在饿得难受,他脑子一热,趁林母睡着,大着胆子偷溜出家门,跑到隔壁打算碰碰运气,看能不能蹭点吃的。   好在柯子夜一个人住在二楼,那天晚上正好失眠睡不着。   只是,他正侧躺在床上盯着窗外的月亮看,试图催眠自己呢,结果催眠没成功,窗外还忽然冒出幽幽呼唤,差点没把他吓得魂都飞出来。   幸好虞煜声音格外熟悉,这才止住柯子夜从床上跳起来,扭头往门口飞奔的下意识举动。   “你还好意思说!我当时心脏病差点给你吓出来。”一想起这件事,柯子夜还有点后怕,“我那天刚看完一部鬼片,半夜就凭空冒出喊我名字的声音……”   “哦~原来你怕鬼,所以晚上才睡不着?”虞煜眼睛猛地亮了亮,跟抓到什么把柄似的。   “换你,你不害怕?……算了,当我没说。”   念及自家“青梅”之前对着鬼片下饭,面容血肉模糊的女鬼出来,还一边笑一边批评她吓人技术完全不行的勇猛经历,柯子夜明智地选择转移话题。   ——要不是自尊心被小小地挫伤了,他才不会大半夜傻乎乎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对着录像机看鬼片练胆好不好!   念及缘由,柯子夜小声抱怨:“我可是冒着被我妈发现和摸黑下楼的双重风险,大半夜冰箱里什么剩菜都没有,我只好去厨房给你现学现做蛋炒饭,还费劲找绳子把饭盒吊了下去,吃人嘴短,你还嘲笑我!……哼,我生气了。”   “你是河豚吗,一生气就鼓起脸。”   虞煜没忍住手痒,放下筷子,用手指戳戳柯子夜略微鼓起的脸颊,结果“卟”一声轻响,居然意外漏气了——   “哈哈哈哈!”   对面半天没动静。   “……对不起对不起,子夜哥我错了,真错了,发自内心,不打半点折扣。”   意识到不对,差点笑岔气的虞煜赶紧摆正姿态,恢复自以为的严肃正直,向抱肘背过身以表达内心愤怒的柯子夜告饶:“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别用后脑勺再对着我了嘛。”   事实上,听见阿玉叫“子夜哥”的时候,柯子夜心里已经美滋滋了,但他还是“心机”地使劲忍住疯狂上扬的嘴角,做出自尊心很受伤的样子:“阿玉,我没有怕鬼,也不是河豚。”   此时还挺傻白甜的小虞煜以为柯子夜真被自己惹生气了,十分愧疚地连连点头:“嗯嗯嗯!子夜哥,是我不好,我不应该乱说话……”   他这厢低着头正认真反省呢——   抖动着的桌子就把他接下来的话给打断了。   等处于懵逼状态的虞煜抬头,定睛一看。   好哇!   之前还在“生气”的某人早已转过来,捂着嘴死死憋着不发出声音,毫无形象地笑了个东倒西歪。   ——那得意的小模样,简直看着就令人来气!   “柯!子!夜!你给我等着!”   被笑声刺激到的虞煜连饭都不要了,一撸袖子,冲笑瘫在座位上暂时无力动弹的柯子夜张牙舞爪扑了过去。   “哎呀别别别——阿玉我疼、疼倒是不疼,就是怕伤了你的手……”   ——当然,他还是下意识控制住了力气。   否则,柯子夜同学怕是见不到第二天清早升起的太阳喽。   ……   “?你笑什么?我脸上有东西吗?”   返程的公交车上,柯子夜一脸迷惑地盯着忽然背过脸,肩膀不时耸动的虞煜。   “没有,就是想起了一些好笑的回忆。”   虞煜摆摆手,止住笑,不由自主地感慨:“哎,有你这种烹饪界的天赋型王者在身边,我的舌头都被养叼了,要是以后我们没在一起了,那可怎么办呀?”   “胡说。”一听要分开这种话,柯子夜立时就急了,反驳道,“你答应我不会不理我的,不守信用的人是小狗。”   “你别急嘛,我只是说假设……再者,万一我们没有在一个学校了?或者谁临时搬家了?其他不可抗拒的外力因素,总是很多的。”   虞煜思考片刻,还是决定给他提前打一点预防针。   柯子夜沉默地听完,执拗的性子又冒上来了。   “不会的,阿玉,你填哪所高中,我也去哪所,你去哪个大学,天涯海角我也要跟着去,我会很努力地学习,跟上你的脚步。”他闷闷地反驳。   “可是,前不久课堂上才拓展学过的,‘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人总是有要分开的一天……”虞煜试图晓之以理进行劝诫。   柯子夜摇摇头,轻声说:“——死亡。”   “什么?”   “我的意思是,只有死亡才能让我们永远地分离。”   柯子夜微笑:“在此之前,就算暂且离别也只是短暂的插曲。”   “在解决那些阻碍我们在一起的外力因素之后,我们会再次相聚,只要还在这个世界上,就一定会有再次相见的那一天。”   “我一直这么相信着。”   “并且,并不打算改变。”   “……”   虞煜偏过头,有些不敢直视面前少年灼灼的眼神。   固然天真,固然偏执,可他双手所捧出来呈现在面前的,却是一颗再滚烫不过的赤子之心,如斯真挚,如斯耀眼,让人丝毫升不起嘲笑意味。   虞煜在心中无声地叹息。   只可惜——   他并非柯子夜命中注定应该付诸真心的那一位“女主”。   不过是个,被剧情所束缚的可悲欺骗者罢了。    第18章   见虞煜下意识扭开视线,柯子夜有点小失落,他张开嘴,似乎想要再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恢复成了无言的状态,转回身体。   临近午时,这条公交路线又刚开才一两月,乘客十分稀少,车厢内只剩下坐在倒数的他们。   一时间,车厢内格外寂静,只有洒落的阳光在车厢中间跃动。   虞煜坐在临窗,视线一直停留在车窗外快速流动的风景,心中不知道在想什么,也许什么也没想,只是放空思绪,独自享受难得宁静的氛围。   他其实能够感受到身边隐约的偷瞄。   然而越是这样,虞煜就越是心烦意乱,心口处仿佛堵着什么东西,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   “对了,忘记林阿姨可能在家。”   良久,柯子夜总算绞尽脑汁搜刮出一个话题,刻意用轻松的语气打破凝滞:“不过等我们到家估计都下午了,她应该去上班了吧……我从没见过她请假,今天算是破天荒头一回。”   “嗯,也是,半天假应该是极限了。”   回过神,虞煜也和往常一样自如应对,两人心照不宣恢复了以往的相处模式,仿佛刚刚的暗流汹涌只是错觉。   “你和林阿姨……”柯子夜欲言又止。   林母对孩子的高期待严要求,还有虞煜和母亲之间随年岁渐行渐远的生疏,他有所了解。   但今天,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严肃,甚至直接“顶撞”母亲的阿玉。   “她控制欲太强烈,但是又只注重结果,丝毫不在乎过程……我不可能永远当一个听话的乖宝宝,一个被控制着的提线木偶。”   “有分歧是迟早的事。”虞煜表现得很平静,“我们中间,总有一个要退步。”   对于反驳林母这件事,虞煜并不觉得后悔,哪怕之后111会提醒他因为崩人设而扣除能量点——可他本来也不是一个专业的演员啊!   数十年如一日的扮演另一个人,另一种性格,还丝毫不能出差错,未免也太难为人。   无论如何,曾经流淌过去的十年青春,他是实打实度过去的,人生在世原本又能够拥有几个十年?   而这,还只是虞煜要经历的第一个小说世界。   在攒够回家的能量点前,往后还有漫长的时光在等待着。   ——也许他该逼问一下111,有没有快进时间之类的特殊功能,毕竟连回到过去都能做到,没理由不能往前迁跃。   他已经……不想再当“林玉”了。   所以,还是快点结束比较好。   ……   林家。   紧闭的主卧室内,一个满脸疲惫的女人呆呆坐在床边。   手机已经响过好几遍,全是领导、同事打来的。   她一向很不愿意在工作上出半点岔子,然而今天,她实在是太累,连抬抬手去挂断电话的力气也无,任由铃声持续响起,直到不再振动。   她原本自信于自己是个成功的人。   无论是事业,亦或是家庭,尤其是虞煜的成长,都按部就班走在她所规划好的路线上,没有丝毫偏差。   可今天虞煜的话,却如石破天惊一般,打破了一直以来蒙蔽她双眼,强作心理安慰的假面。   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今天这样?   林秀芳苦苦思索着,混乱的思绪却理不抻一根清清白白的长线,只有无数的回忆碎成片段漂浮在脑海里,引她入神。   她和孩子相处的时间,算下来的确不多。   “就连周末也常被霸占,平日,交谈几乎屈指可数。他和柯子夜走得近,不是没有缘由。”   尤其是虞煜三四年级时,她跳槽到新学校,在家更加难得出现女主人的身影。   平日里,林秀芳一般都选择在学校食堂就餐,做饭一类的事情则交给了虞煜他们自己。   一开始她也有过担心,不过自从尝过柯子夜胜过慕婉一筹的手艺后,她便完全放下了心。   刚调到新高中,林秀芳实在忙得焦头烂额,抽不出心力来关注虞煜。   高中学校在城市新开发的远郊。   新学校投资很大,校区环境优美,私立学校给老师待遇也高,还特地配备了教师公寓,几年建设下来周边配套设施也渐渐跟上。   除了离家远,没有其他缺点。   当时她心中满是争强好胜的执念,一心要证明自己,也因此,忽视了虞煜。   林秀芳动过搬去教师公寓的念头,但是新高中离虞煜学校太远,除非他天天迟到两节课。   毕竟,她自己是不能开车接送。   当初“林玉”的父亲就是有外遇后又不肯离婚,结果被爱极生恨的小情人在车上做了手脚,没杀死怀孕的林秀芳,却把开车的情人弄死了。   一人死亡,一人锒铛入狱。   林秀芳侥幸大难不死,自那以后,却对小车有了等同于死亡恐惧的心理阴影。   一坐在驾驶位上,那天血腥的画面立时浮现在眼前,无论怎样给自己施加心理暗示,握着方向盘的手都无法停止颤抖。   她恨那个背叛自己、背叛家庭的男人,更恨心狠手辣试图置自己和孩子于死地的第三者——口口声声说她是失败者,即便在法庭上都不肯悔改,真是可笑!   这辈子,她再也不想见到这个伤心地!   于是在生下“林玉”,修养好身体之后,林秀芳选择带着全部积蓄和赔偿金离开伤心地,到远一点的临海城市来应聘高中老师,也因此和柯子夜家成了邻居。   适应与家乡差别挺多的气候和环境,甚至还有周边人的口音,学习如何带孩子,研究教学方法,备课,考编……   一桩桩一件件,落在纸上只是轻飘飘的白纸黑字,可对她而言,却是一个艰难却崭新的人生开始。   说起来,她还是挺应该感谢慕婉的,这个同样孤身带着孩子的年轻女人,真的帮了初来乍到的林秀芳很多。   后来虞煜刚入小学,老保姆辞职,新保姆还没找到,她便将虞煜拜托给了邻居慕婉照顾,等下午放学再赶过来接他。   放学时间,高中门口开车送餐、接送走读生的家长络绎不绝,堵车严重,往往等林秀芳忙完工作再赶到慕婉家,早就过了用餐时间。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差不多一个星期。   慕婉干脆提议让虞煜就在她家吃饭,等林秀芳下班以后再送虞煜回自己家,正好柯子夜和虞煜年纪相仿,两个小朋友可以做个伴,也免得孤单。   刚好那段时间林秀芳新调任到高三组,高考渐渐逼近,学生焦虑,老师们也压力深重,第一次担任教研组长的林母尤甚。   要忙着跟踪新发布的考试大纲,从细微的字词变化中琢磨出题组的新动向,与他们斗智斗勇;   更要安排一次次大考小考天天考,考完要批改卷子,批改完要讲解,讲解完还要召集老师们开分析报告会,一个班一个班分析学生考情……   忙得那叫一个昏天黑地、不知年岁。   家政公司一天给林秀芳打三次电话,说找到了合适的人选推荐,问她愿不愿意聊一聊,或者让保姆上门面谈,先试用几天。   ——可她哪有时间回家呢!   每天忙完手头工作,到慕婉家至少九、十点,这还是学校体谅,没给安排晚自习坐班。   再回家,林秀芳整个人累得要命,还得备课改作业,第二天还得早起把虞煜送到慕婉家,再去赶早自习……   有一两次回来得晚,她甚至忘了虞煜的存在,直到慕婉看夜深了打电话询问,这才猛然惊醒。   慕婉主动提出要帮忙照顾虞煜,毫无疑问,林秀芳很是松了一口气。   两家做邻居有好几年,再说两人又都是孤身带着孩子,从心理上,她对慕婉有一丝同病相怜的亲近感。   到后来,虞煜和柯子夜的关系越来越好,林秀芳和慕婉也越来越亲近。   平时工作忙,周末难得可以离开学校,她也不想自己做饭,干脆借虞煜的光到慕婉家蹭吃蹭喝,享受一下她的好手艺。   那时候,慕婉还是个性子温柔和善的女人,充满了生活情趣。   她喜欢照顾小孩,喜欢修理花卉、钻研插花艺术,更喜欢搜罗新菜谱。   与苦大仇深,一心扑在工作上,希望借此证明自己并非人生失败者的林秀芳对比,她就像是月光一样美好而令人神往。   林秀芳一度对慕婉感到艳羡。   有钱有闲,每天不用出门为柴米油盐奔波,可以专注于自己的爱好,在家种种花、弄弄草,偶尔逗逗小孩,简直是提前步入了她理想中的退休生活。   尽管也好奇过慕婉的经济来源,还有她未曾谋面的丈夫——或者是前夫,但见到慕婉在闲谈时不愿提及的态度,林秀芳很谨慎地保持着好奇心的底线。   谁还没有几个难处?   都说远亲不如近邻,能遇到慕婉这个邻居,是她难得的好福气,以后能帮忙的,必须得搭把手……   林秀芳曾经一直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要不是后来……   唉,后来。   哪怕后来对慕婉的自暴自弃又气又恨,她还是心软一直周济经济困难的她,就当偿还之前的伙食费,也对长大后,虞煜和柯子夜走得近的事情保持默认。   毕竟这孩子其实也挺可怜,母亲一下子就……大人造的孽,却让小孩子去承担。   林秀芳抹把脸,强自振作起精神。   ——不,不,不,不能随意再迁怒了。   她这些年来一心偏执要证明自己的成功,越来越强势的同时,忽视了很多本该珍惜的事情,也忽视了母亲在生活中“缺位”会产生的影响。   工作是很重要,但是不意味着家庭就得让步。   把自己曾经的心结,压在什么也不知道的孩子身上,岂非与现在的慕婉别无二致?   就算要隔开虞煜和柯子夜,也不该用今天这么强硬的语气命令,这样下去,只会让两人在外力的逼迫下走得越来越近。   本来还没什么事,叛逆的青春期被这么一逼,反倒要闹出什么事了。   自古堵不如疏。   也许……改变的第一步,得先从沟通开始。    第19章   “等等……好像没开灯,应该没人。”   柯子夜冲不远处的独栋小屋探头探脑张望着。   “你傻不傻,连窗帘都没拉开,亏你看得清,再说大白天开什么灯。”虞煜没好气把他搁在额前的手一把拉下来,“我们又不是小偷来踩点!”   “对啊,我慌什么?”柯子夜跟在虞煜身后,后知后觉。   大概是林母自带的职业气场,每次面对她威严的面容,他总会不自觉怵三分,跟遇见天敌似的。   “我母亲你又不是第一次见,今天上午不还挺有勇气的嘛,怎么推你都不走。”   虞煜在校服口袋掏钥匙,头也不回取笑。   “我怕她骂你。”柯子夜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现在冷静下来想想,是我冲动了,不应该选择激化矛盾。”   话是真的,但没说完的部分,其实更多源自于一种恐惧。   ——他担心阿玉受林母的影响,从此以后真的渐渐疏远他,或者两人干脆断交。   当虞煜选择维护他,反驳林母决定时,被挡在身后的柯子夜甚至产生过卑劣的窃喜。   你看,阿玉愿意为了他反抗一直以来言听计从的母亲,至少可以从侧面印证,他在阿玉心中的重要性了吧!   就算母亲将他视作失败品又如何?   他只要在乎阿玉的想法就好。   柯子夜知道,这种心态走入了极端,略显病态,所以,他一直死死想要瞒住心中滋生出的阴暗面,以免吓到虞煜。   在虞煜面前,柯子夜会是阳光的、开朗的,甚至带着冲动与少年意气,但绝不能偏执、冷漠和苦大仇深。   他不愿见到虞煜有厌恶自己的可能。   一丝一毫都不行!   只要虞煜还站在他这一边,选择信任他、亲近他,柯子夜就有勇气与毅力一直坚持下去,面对生活中的一切苦难。   相依为命的十年,是虞煜的青春,同样也是柯子夜的青春。   见证过、陪伴过他近乎所有的悲伤与绝望时刻,也分享过、参与过他曾经快乐与幸福过的年华,无论是在现实还是精神上,都给予了他莫大的支持与力量的人,只有虞煜。   唯独虞煜。   在柯子夜至今为止尚且短暂的人生中,他早已成为了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既是最好的朋友、伙伴,也是能彼此理解的亲人。   在漫长的以后……甚至是,恋人,爱人,融入骨血,亲密无间。   ……   “咔哒——”   锁舌发出轻微碰撞。   虞煜的确早就做好心理准备,可林母多年积威,再加上忽然紧张的柯子夜,他不免受影响,虽说不上怂,开门动作也变得小心谨慎许多。   谁知——   “小玉,你回来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林母居然在家!   从厨房探出头来的她,居然一改之前怒气冲冲的样子,春风化雨,精神满满,身上系着奶咖色方格围裙,意外增添温柔与居家气息。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幸好我猜到你会晚到家,才刚刚煮好饭,菜也择好了,就等你回来,等炒完菜马上就能开饭……噢,对了,我还准备给你炖排骨汤补补身子,看我这记性。”   一脸呆滞的虞煜:“啊?我,你……”没开错门,也没看错人啊。   莫不是他在做梦?   破天荒在家做饭,还买了新围裙,会温柔地微笑,尤其是工作日居然没上班——难不成失业了,受刺激太大?!   总不可能告诉他壳子里被人穿越了吧!   他抬手就掐了一把——嘶,咦,好像不疼?   “疼疼疼,阿玉你轻点!”柯子夜倒吸一口凉气,好在过于震撼的现实画面冲击下,暂时缓冲些许皮肉之痛。   “哎呀,是柯……子夜同学呀,不好意思,阿姨早上情绪太激动,说了一些不好的话,请你别介意。”   林秀芳右手持一把菜刀,左手拿一块砍了一大半的新鲜排骨。   还未清洗的排骨上,隐约可见血迹!   “在我们家留下吃中饭吧,刚好也尝尝我的手艺,说起来,我恐怕还要向你学习呢,呵呵。”笑容格外和蔼可亲。   这场景,这语气,这表情……   怎么看怎么像恐怖cult片开场白!   虞煜:……(完了她疯了!)   柯子夜:……(完了受刺激过度精分了!)   这乐子大发了。   两人对视一眼,互相可见对方眼中的惊恐。   瞄眼菜刀雪亮的锋芒,柯子夜咽了咽唾沫,拿出视死如归的勇气:“林阿、阿姨,我和林玉已经吃过了,要不您先吃,我和他先……”   借口溜到嘴边,一时卡住,又瞬间忘掉。   “对对,妈,你做自己吃的就行,我忽然想起作业本落在学校,我得回去一趟。”虞煜赶紧补上。   “嗯?”林母皱起眉,转向柯子夜,“子夜同学,你的作业本不会也一起落在学校了吧?”   柯子夜“呃”一声,刚想点头,虞煜用手肘不着痕迹顶回去,他才忙不迭反应过来:“没有没有,我是……我是课本借给同学。”   虞煜暗地瞥他一眼,一脸嫌弃。   接收到眼神的柯子夜眉毛动了动,表示委屈。   他们这厢正暗用眼神交流,林母不由得咳嗽一声:“行了行了,我听了这么多年各式各样的借口,还没有哪个学生找借口找成你们这样……真是。”   她失笑着摇了摇头,不知该作何心情。   难得一次恢复“母亲”的正职,居然让孩子们惊慌失措成这样,真是可怜可笑。   ……好在,现在补救,也许还来得及。   “我没说反话,也没准备鸿门宴等着你俩,把提起的心,安安稳稳放回肚子里吧。”   林母虽不知道短时间里他俩到底脑补过些什么东西,不过当了这么多年老师,对学生的脑回路总能摸清一些:“我就是想着今天难得请个假,刚好有空,我们可以在饭桌上多说会儿话。”   “小玉,你之前不是说妈妈和你之间的交流少了吗。我向你道歉,妈妈以前的确对你不够关心,一味从自己的出发点思考,却没体谅过你的心情,对不起。”   “从今往后,我会重新开始学习如何当一个母亲,也希望你可以体谅妈妈之前的一些难处。”   “我并不是不爱你,我希望你能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永远不会有人——比你对我更重要!”   她认真地凝视着虞煜,也注视着柯子夜。   “子夜,阿姨其实应该谢谢你。”   “谢谢你这么多年一直在照顾小玉,代替忙碌的我,作为朋友,始终陪伴着他的成长……其实你并不比小玉年长,我不应该对你如此苛刻。”   “您过誉了。”忽然得到比预想中要善意得多的对待,柯子夜揉着衣角,表情无措,“是我之前表现太过无礼,您生气很正常。”   “妈……”   虞煜心情复杂,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想了想,郑重其事地弯下腰,向林母鞠了一躬。   ——替“林玉”,替曾是“林玉”的他自己,替一个单身母亲的辛酸,更替这些年度过的时光。   生活不可能十全十美。   林母有很多优点,也以粗暴的方法做过错事,她绝不是一个没有缺憾的人,更不能用小说中的好坏阵营来单纯评判。   但,她的心不坏,至少这点可以确认。   “好了好了,一个个表情都这么严肃做什么,看得我都紧张了。”林秀芳眼角一酸,手上却拿满了东西,只好赶快背过身,躲进了厨房。   “我来帮您……”见状,柯子夜也打算跟上去。   虞煜攥住他手腕,以眼神制止他脚步:“没事,让她一个人待会儿更好。过会儿,我们再进去帮忙拿碗筷和盛饭。”   柯子夜望了一眼正在厨房内忙碌的林母。   透过玻璃门,能看到她泛红的眼角,但更显眼的却是她唇边噙着的淡淡笑容——温柔,恬静,自有一股力量。   再联想到自己的母亲……   哪怕嘴上说得再决绝,柯子夜仍旧会被触动。   静静注视着眼神暗淡下来的少年,虞煜迟疑着,覆住他的手背:“……会好的,一切都会变好的。”   “相信我,你会拥有光辉万丈的未来。”他笃定地预言。   按照大纲设定。   十几二十年后的柯子夜,有钱有势,有权也有地位,摆脱了他最厌恶的贫穷与无能为力,和异母妹妹柯小雅的感情也不错,总算也弥补几分无处可放的亲情。   该是生活美满,人生赢家了。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这就是我梦想中最美好的未来。”柯子夜反手回握住虞煜。   他的掌心很热,还带着因紧张出汗形成的几分潮湿,但手指抓得紧紧的,严丝合缝,如同溺水之人,拼命挣扎着攥住了生命中最后一根稻草。   虞煜的指尖动了动。   接着,他低下头,像是被什么蛊惑了一般,轻声问:“柯子夜,我问你一件事,你慎重思考后再告诉我答案。”   “如果——”   “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是林玉,我变成了男性,或者我变成了其他的什么人,你还会这么想吗?”   “什么?”突闻此言,柯子夜赫然怔住。    第20章   打断虞煜话语的,是林母的呼唤:“小玉,你来看一下菜色,喜欢清淡的,还是辣的?”   ……果然,每次都是这样,自然又“巧合”地被打断。   虞煜在内心叹息一声,扬起声音:“知道了,妈,我马上过来。”   柯子夜被迫松开虞煜的手,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刚刚听到的话在脑子里转过三两遍,还是有点懵。   阿玉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如果他不再是“林玉”?   ……   “最后一个玉米排骨汤也齐了。来,别愣着,吃饭前先来一碗压压胃。”林秀芳放下用于隔热的抹布,在围裙上擦擦手,热情招呼。   “子夜也是,来尝尝这个炒肉。刚听小玉说你不爱吃辣,所以我特意多洗两遍青椒,把辣椒籽弄去了。”   “谢谢阿姨。”柯子夜受宠若惊。   平时也和林母打过匆匆照面,但就点个头的功夫,难得接受如此款待。   “妈,你也快坐下吧,今天怎么做这么多菜?”虞煜替林秀芳解开身后的围裙系带,又顺手拉开主位的椅子。   “很久没有和你好好吃过一顿饭,也不知道你还爱吃些什么,这个买点,那样菜挑些,没注意就买多了……唉,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你都比我高了。”   林母用手比划了一下,打趣道:“看来,这几年子夜手艺确实很好。”   “不只他一个人,我也有帮忙!”虞煜小声争辩。   啧,怎么听上去像是他只吃饭不干活一样,明明是合理分配劳力。   “是是是,我知道小玉很乖。”林母笑吟吟在被拉开的椅子落座。   虞煜和柯子夜在她两侧相对而坐,气氛虽不很活跃,但也算融洽。   席间交谈,林母很小心地避开可能触雷的话题,尤其是今天上午在学校的冲突,主要问些和课业、日常活动相关的学校生活。   虞煜本身很少和她交流,在他恢复大半记忆与认知后,更对这种来自长辈的悉心问候感到别扭,很难表现出少年人本该有的天真活泼。   柯子夜作为“外人”,面对的又是原本就有点生怵的林母,他的肢体语言更加拘谨,对林秀芳的问题多是一板一眼应答,浑然没有单独相处时的开朗自在。   “……小玉,下学期妈妈和学校申请去带高一,这样工作压力会小很多,我可以全心来陪你准备中考,好不好?”   虞煜一惊,连忙拒绝:“不用了吧,妈,我的成绩一直很稳定,你也知道的。”   林母现在的行为举止虽然一反寻常,可曾经的回忆、大纲里的人设,依旧深深烙在他脑海里。   无论是虞煜还是“林玉”,他已经习惯独立,不适应生活里再多出一个整日嘘寒问暖、高存在感的母亲。   “那以后我提前回家给你做饭吧,马上快要进初三,毕业班了,你不要老是麻烦人家子夜。”   说着说着,林母说教的口吻又占据上风,好在她自己及时发现,连忙补充一句缓和气氛。   “我的意思是,子夜学习会很忙,不必在这些杂事上耗费太多精力。中午没有午休好,下午上课就没精神,晚上太累,在家写作业也容易犯困。”   “而且,子夜还是可以和你一起吃饭、写作业,晚上再回家休息呀,和以前一样。”   话说成这样,实在合情合理,没有太多反驳余地,虞煜只好应下来。   “放心,我会给你们精心准备营养食谱,在各方面提供全力支持,不给你俩拖后腿!你们专心学习就行。”   “虽然只是中考,但也不能分心大意,我们市最好的一中、二中分数线可也不低,不过班主任李老师和我说了,照你俩在市联考里前五的水平,只要不失误,进实验班肯定是没问题。”   林母刚自顾自说完,抬头打量一下低头默默扒饭的虞煜和柯子夜两人,笑容顿时有些尴尬。   她轻咳两声:“小玉,你准备填哪所高中?其实我所在的月山高中也不错,虽然是新校,但实力不比老牌劲旅一中、二中差,正好我们可以搬去教师公寓,也省得你每天跑来跑去。”   闻言,虞煜没什么反应,柯子夜倒是瞬间精神起来,暗自支棱起耳朵打算听他的答案。   “一中吧,虽然离得远,但好在是寄宿制学校,生活上更方便,也不用麻烦您太多。”虞煜随便扯个理由,其实哪所高中他都无所谓。   林母点点头,有些伤感:“你这孩子,哪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不过一中管理很严,平时未经允许不能随意出校门,放的还是月假,我得隔好长时间才能见上你一次了。”   另一边,说者无言,听者有心。   月假……岂不是说,他和阿玉相处的时间可以更长了!柯子夜表面无动于衷,心中小人却早就哼起欢快小调。   午餐时间结束。   林秀芳把自觉收拾碗筷和残羹冷炙的两人,一并赶出厨房。   她现在处于一种愧疚过度的心理状态,只想多替虞煜做些事,来弥补过往的忽视与亏欠。   见林母重新围上围裙,在厨房里一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一边洗洗刷刷,阳光透过厨房的窗户,为她笼罩上一层淡金色的薄光。   虞煜放弃想进去帮忙的想法,不愿过多打扰沉浸在满足感中的林母。   观念被打破,产生应激反应也很正常,等过段时间或许慢慢就适应了。   ……   午后,虞煜卧室。   柯子夜扫视一圈,随口道:“每次进来我都会想,你的卧室和我想象中的风格真是半点不沾边。”   “谁规定女生卧室就要少女心或者小清新了。”虞煜斜他一眼,“而且……”   “?”   把原本想要说的话压回去,虞煜平复了一下心情,若无其事道:“我就是喜欢黑白灰的性冷淡风。”   “唔,确实挺酷,而且简洁大气。”坐在自动椅上的柯子夜伸腿转了个圈,表示认同。   他往旁边顺手一捞,拎出只傻萌吐舌的喵主子抱枕搂在怀里:“阿玉,你真要考一中吗?”   “对。不过,去哪所高中对我来说没区别。”   “但是对我有啊!”柯子夜认真道:“你想,万一你去了一中我却没去,那我们只能隔月再鹊桥相会了。”   虞煜眼皮一跳:“不要瞎用成语。”   哪个是牛郎,哪个是织女,这还没个准信呢,说不准织女的大宝贝掏出来比你还大,哼,吓不死你丫的!   说完,他无视柯子夜正小声嘀咕明明很贴切,拉过另一把椅子,面对面,一脸严肃。   “现在终于没人打扰,你也能冷静下来,给我说一说你和慕阿姨之间出现的矛盾了吧?”   撸小喵抱枕的手瞬间僵住。   良久,忽地换成发泄似的蹂i躏:“她……她有什么好说的?我和她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了,等进高中住宿舍了我就搬出去,以往浪费在我身上的钱,我迟早会全部还给她!”   怨气还不小。   “总得有个原因吧。说什么失败品,还有,关于之前的离家出走,我怎么追问原因你都不肯告诉我,每次都敷衍过去。”   虞煜垂下眼眸,修长白净的画家手指轻轻扯住柯子夜的衣角,语带失落:“难道,你对我都不愿意说实话吗?”   “不!我只是……”柯子夜急切反驳。   “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对你,带着这样令人唾弃的家庭和过去。但……如果是阿玉的话,一定能够理解我的。”   闭上眼,少年下定决心,语气异常平静,一点点揭开刻有伤疤的钻心回忆。    第21章   “也许很多人会去追寻生命中所缺少的东西,可我在乎的,是现在已经拥有的,相比追求,我更害怕失去。”   “就像我从小就没有父亲,但我并不觉得孤单,或者人生中缺少了什么……相比世界上的很多人,其实我已经足够幸福。曾经,我拥有过温柔慈爱的母亲,在我心中,她是最美好也最强大的母亲。”   “她会做很好吃的饭菜,用那些五颜六色的食材、种类各异的厨具还有乱七八糟的瓶瓶罐罐,就像童话里的魔法师一样,嘭——挥挥厨铲,桌子上就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美食。”   “她还喜欢照顾花花草草,就像照顾收养的小流浪猫,照顾当时幼小的我,照顾后来的你一样,细致而充满耐心。”   “每天的生活都像是充满了阳光和糖果的气息,晴朗,宁静,没有一丝乌云遮掩,天空中最多也只是飘些毛毛细雨。”   柯子夜停下揉捏喵抱枕耳朵的手,语气一变:“可是,这样温情脉脉的假面,是什么时候被撕碎的呢?”   “我记得,是在我们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慕阿姨的性格才慢慢变古怪……”   虞煜依稀记得在一个深夜,雷雨大作。   当时已经睡下的他,被楼下砰砰砰砰的大力敲门声所惊醒,等睁着惺忪睡眼,走下二楼向客厅望去。   却是林母披着件外套,正轻声安慰浑身湿透、裹在毯子中瑟瑟发抖的慕婉。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说话声音如此尖利刺耳的慕阿姨。   “他怎么可以……贱人,混蛋……呜呜呜……”   “你不要这样作践自己,慕婉……”   “可是他当初明明就和我约定过的……明明就……呜——”   记忆里的对话,其实已经不怎么清晰。   见到他揉着眼睛下来,两人说话声登时调低。   虞煜只记得,被林母赶回楼上前,他最后一眼是慕婉扭过头,手指攥紧成拳压在沙发,手背暴起根根青筋,恨不得将指骨碾碎的模样。   在那之后,慕婉开始时不时出远门。   起初只是整个白天不见人影,后来开始彻夜不归,再后来演变成一出去就长达好几天,期间对独自待在家的柯子夜不闻不问。   好在那时柯子夜对做饭已经自学成才,先是靠家中翻箱倒柜摸出来的零钱、还有虞煜节省下来的零花钱支援解决温饱问题,后来两人搭伙了,有林母提供伙食费,瞬间宽裕许多。   小时候,虞煜也曾好奇过,但林母只随口告诉他柯子夜家中出了些变故,慕婉必须要出门去找工作,最后惯常以“小孩子不要管大人事”等套话做结尾。   “三四年前吗?也可以算是吧。但她其实一早就疯了,只是因为心里有念想还吊着,才能伪装成正常人维持生活。”   柯子夜淡淡道。   “细细想去,我原本以为幸福美满的童年里,其实老早就布满了蛛网般的破裂缝隙。”   “每次接完电话以后,她都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好长一段时间,心情格外差劲。”   “她喜欢记录菜谱,笔记里却全是那个人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那个人对海鲜过敏,所以就算我们住在沿海城市,家里也坚决不许出现一丁点与海产品有关的东西,甚至连装饰都不行。”   “那个人喜欢吃辣,所以她就强迫自己也喜欢,同时认为我必须喜欢,直到有一次,我因为难受被送进医院洗胃才作罢。”   他说的这件事,虞煜也有印象。   柯子夜被迫请了好几天假,他去探望的时候,还带着在老师组织下同学们写的祝福贺卡。   当时慕婉坐在病床边,正用毛巾替肚子疼得冒冷汗的小柯子夜细心擦拭,一脸自责不该在菜里放太多辣椒,害得孩童相比大人本就更加脆弱的肠胃系统导致不适。   她的微笑,如同油画中缓缓走出的圣母玛利亚,带着母亲特有的光辉。   尚未恢复记忆的虞煜,暗自羡慕过慕婉对柯子夜的关怀备至。   他当时想,如果换成林秀芳,说不定没说上几句话,又被一个电话叫走,最多请个护工在床边照看一下。   相比眉头紧蹙的虞煜,柯子夜反倒过来安慰他的情绪:“阿玉,我知道你很惊讶,后来在笔记上无意发现这一条记录的我……心情同样难以言喻。”   “我从没想过,原来悉心照料着我的母亲,其实内心始终在指责我不够像那个人,我是个不完美的残次品。”   “她生下我,当初只是作为一个报复的证据和筹码,后来是期望着想要作为再续前缘的纽带,所以只有我越像他,最好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才越是能证明我是那个人的儿子。”   “其实我对辣椒没有什么反感的情绪,也不会过敏。”   “可从那以后,每次尝到稍微辣一些的食物,我总会在心理上有种不适,是那种从头到脚……无法抑制想要呕吐的反胃。”   面对如此坦然直率的柯子夜,虞煜心中仿佛被细细密密的银针扎过,带着酸胀的疼:“那个人,你的父亲……”   “与其说是父亲,不如说是有血缘关系的男人吧,这是我们彼此间仅存的联系。”   “他或许从没想过,早已分手的前女友,其实暗地里生下了自己的孩子,甚至为了报复他,在订婚现场抱着孩子直接杀上门,不仅搅黄两个豪门家族的联姻,股价都瞬间波动。”   “我并不知晓具体情况,或许有隐情,或许没有,这些只是通过笔记记载推测出的部分,不过,对能把他弄到这种狼狈境地,她似乎挺开心,字里行间洋溢着泄愤后的痛快。”   “再后来,因为我的存在,也因为那个人的求情,她带着我,被远远地送到现在的城市。”   “给了栋房子,以及每月固定的生活费和抚养费,户口和学籍之类的也一并解决了,日子就这么凑合着过了下来……”   “直到三四年前,她决定——回到当初相遇的城市,去找那个人摊牌。”   “然而却发现,那个人已经结婚了?”回想了一下大纲里柯小雅的年纪,虞煜猜测。   “嗯,好像还有了孩子,是个女孩。”柯子夜点点头,“从那以后,她的精神渐渐地开始崩溃。”   “电话里每次都是争吵,还时不时奔赴千里找上门去闹事,又被一次次遣送回这个城市,直到最后一次,停掉了所有的生活费,这意味着我们家陡然失去了经济来源。”   接着……   接着是什么呢?   乌烟瘴气的场所,灯红酒绿。   刺耳的吆喝声、女人的娇笑声、啤酒瓶碎裂的刺啦声、麻将碰撞的清脆声……声声入耳。   一路走去,哪怕捂着耳朵也无法阻止那些污糟的声音穿透耳膜。   “嗯……哈哈哈……说什么笑话……他怎么可能是我儿子……”   “喝——继续喝,今晚一醉方休,别不给我面子!”   “你做什么啊,拉我做什么,你这个混蛋,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认识了你……哈哈哈,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管了,那我还要你做什么呢?一个失败品,连自己父亲的欢心都讨不到,废——物!”   “浪费我的时间、精力,我的青春,还有钱……”   “你这个废物!!”   “滚!”   “这辈子就算死在街头,我不要你管我一分一毫!……听清楚没有?没听清楚,我再说一遍。”   “哭,有什么好哭?——别拉我的手,废物,滚开啊!”   一年前的回忆,依旧历历在目,即使闭上眼亦不能抹却。   柯子夜的心渐渐冷却。   他可以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可以接受生活的艰难,唯独来自重视之人的欺骗与攻讦令他痛彻心肠。   这是他绝对无法容忍的逆鳞。   包括离家出走那天,偶然回家的他撞见……听见……   在客厅的沙发上,洒落的纸币,倒下的酒杯,不堪的画面,男人与女人的交替喘息……   甚至在见到保持开门时的抬手姿势,傻傻呆立当场的他时,仿佛竞赛一般,笑声与呻i吟声竞相变大,毫无顾忌。   一瞬间,柯子夜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他面前颠倒过来!   什么白的黑的,真的假的,美好的丑恶的,曾经回忆中那个圣洁而美好的母亲形象——哗啦啦,坍塌至尽。   “如果没有你在我身边,阿玉,我恐怕没有勇气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   “……就连生下我的女人也毫不在意我的存在,那么,我活着有什么意义?”   “然而离家出走的那晚,守在我家门口的你猛扑过来,嘴上骂着,手臂却紧紧搂住我脖颈热泪盈眶的那一刻——”   “我突然找到了。”   他抬起头,冲虞煜蓦然微笑。   对面虞煜没有说话,心房却仿佛在原地快速瑟缩一下。   “之前你问我,如果你不再是林玉,我还会不会这么想……是的,回答当然是肯定。”   又多颤一下。   “阿玉,我并不明白你问这个问题的原因。”   “无论你是谁,无论性别,无论时间——”   伴随着微弱耳鸣,和轻飘飘的失重感。   “你永远是我最亲密的朋友,无可替代的挚友,就算你是男性,我们也一定是生死与共的兄弟。”   “这,是我唯一的答案。”   所有感觉都消失了。   虞煜:……   他第一次,真切体会到了什么叫酸辣夹杂,五味并陈。    第22章   无比漫长的白日。   一直远远缀在虞煜身后,缩成个隐形球的外星智脑,一天下来就听着下个剧情点奖励减减减减的提示音,心态爆炸。   既不敢向世界之灵抗议,也无法反抗大魔王的物理镇压,只好自抱自泣……   它越瞧,怎么越觉得身为攻略者的宿主,有被男主反攻略的趋势呢?   虽然误打误撞符合任务进程,可万一宿主真投入心思和这个世界的男主相亲相爱了,下个世界怎么办?   相处过这么长时间,111意识到,虞煜和它曾偶遇过的那些系统绑定者,很不一样。   他没有把这个世界当成纯粹的游戏场,把人物当做一个个平面npc,肆意妄为,哪管死后洪水滔天。   前一秒还在和主角、配角海誓山盟你侬我侬,下一秒就让系统制造车祸假死遁走的攻略者,大有人在,他们经历过太多类似场景,离开时干脆果断,心中毫无波动。   虞煜不是个标准攻略者,日后恐怕也依旧不会合格。   他的冷酷、无动于衷只限定给不值得的人。   面对真心实意所传达的情感,虞煜却太容易被触动,与他人产生共情,坚硬的自我保护外壳下,隐藏着格外柔软的心肠。   ……是不是该劝宿主去接受心理咨询,好歹排解一下。   然而这个世界上,没有心理医生会相信这种天方夜谭,只会把他当做妄想症病人。   这都是它的错,带来的恶果,所以系统必须要尽力弥补。   深夜,见宿主迟迟无法入睡,似是心有顾念。   111终于敢显出身形,悄咪咪蹭到虞煜枕边。   “宿主宿主,在想什么呀,要不要和我说一下,总比一个人闷在心里好。”   虞煜眼都不眨一下,抬手捏住枕边圆球,而后举到眼前,伸手放它漂浮在半空:“真稀奇,你居然会主动关心我。”   银光上下飞舞一下,电子音居然能流露出委委屈屈的感觉,也是系统界的鬼才:“本系统一直很关注宿主的身心健康!”   “也对,我们俩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蚱蜢。”虞煜刻意延长尾音,“不过,还是谢谢你啦——”   接着,他毫不脸红地倒打一耙:“想说什么,就直说,你飘来飘去晃得我失眠。”   111也当真瞬间停在半空,傻乎乎一动不动。   “不建议宿主在某个世界太过沉迷。”   此刻,系统反倒希望虞煜能像其他攻略者一样,能硬起心肠,无情以对。   “虽然构建得无比贴近真实,但是小说世界终究只是二级位面,否则,也不会有作为大意识集合体的世界之灵存在。”   “我知道,我是虞煜,虞姬的虞,李煜的煜,我的归宿在那个冷清却熟悉的独立画室,而不是林家。放心吧,这点我从来就没有混淆过,以后也绝不会。”   虞煜双手枕在脑后,语调低落:“只是,111,也许你并不能明白,一段长达十数年的时光,在人类短暂的生命中能够造成怎样重大的影响。”   “演得久了,假的仿佛也成了真的。”   “你说当初选择的如果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女孩,她会不会更加迷惑真实与虚幻的界限?”   “可假的就是假的,哪怕其中混杂着某些真实,那也建立在虚假基础之上,脆弱得如同梦幻泡影。”   111劝诫道:“剧情完成度不足,位面便会破碎。不要被一时假象所迷惑,以后会伤心的。”   系统并没有说完,但虞煜听懂了它的言外之意。   就像柯子夜眼中看到的人,只能是“林玉”一样——他甚至无法告知对方自己的真名。   “……只是一时受以前留存的记忆影响。我会轻易放弃朕打下的纸片人江山吗?不可能,不存在,纸片人老婆永远万岁!”   虞煜闭上眼试图碎碎念自我催眠:“嗯……我喜欢的一直都是可爱的女孩子女孩子,肤白貌美长腿辣妹大胸御姐泳装mm……”   BLALALALALA。   只敢腹诽的111:“……刚刚还义正辞严说绝对没有混淆的人是谁,是谁!”   唉,生活不易,系统叹息。   良久,自觉洗脑完毕,枕头那边传来轻轻的询问:“……二级位面破碎之后,会怎样?”   111迟疑片刻,给出了隐晦的答复:“人类会在意日光下某一个肥皂泡悄无声息的幻灭吗?世界恒远如沙,破灭的同时,亦有无数新的世界在生成。”   “哈,也是。”虞煜感慨道,“对于不在乎的人而言,哪一个世界都是差不多的,反正不是属于他的那一个。”   ——那么,对于在乎的人而言呢?   ——滋生出的多余感情,难以言明的不舍与留恋,一段陌生而熟悉的人生,难道这些统统只是假象吗?   是或不是,也许仅仅取决于一念之间。   可这一念,往往却重逾千斤,实难轻易做下决断。   拂去游移的思绪,虞煜没有继续细想下去。   “说说吧,收到几个削减能量点的提示了。”他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随意问道。   “嗯,其实,也不是很多,也就那么三四五六七个吧,主要是来自女主妈妈,其次是老师和同学零零总总汇集成的。”   “!!!”   辛辛苦苦十几年,一朝回到解放前。   算了算了,好歹扣的是没到手的能量点,没到账户里的钱全是空头支票,不心疼不心疼,他一点都不心疼。   ……才怪。   “——这也太黑了,世界之灵这个甲方简直比当年的工作室中介还黑。”哪怕早有心理准备,虞煜还是不自觉感到悲伤,“我迟早要沦落到打白工的境地。”   “往好处想,好歹男主也给我们贡献了不少能量点呢。”   111忙给宿主加油打气,生怕他一不高兴就干脆罢工。   “够加速时间吗?”虞煜心情低落,但没有忘记之前坐公交时偶然闪过的构想。   “???加速时间?”111满头问号。   “你不会真打算让我读完高中再考大学,读完大学再找工作,再实打实过一个十年吧?”   虞煜冷哼。   “事先声明,让我在小说里再读一次高三,打死也不干,没门,窗户都没有。”   “而且,要不是你休眠我又失忆,说不定我们早就回正常时间线过完下一个剧情点了,哪用得着白白蹉跎这么多年!”   被反驳得哑口无言的111,好半天才启动语言系统:“……好歹以后再面对柯子夜,你肯定不会觉得尴尬了。”   ???   没给虞煜留下反应过来,恼羞成怒的时间。   它以极快语速补充道:“不过宿主你说得对,我先和世界之灵申请一下,我们好不容易才攒下这点能量,要迁跃时间,几秒钟就烧没了。”   圆球陡然悬停几秒,很快又恢复了活动。   “有了有了,哇,这次世界之灵超级大方,直接给了我一项新功能诶,等我把数据模块加载下来看看——”   “新功能?”虞煜忽然来了精神,翻身起来盘腿坐在床上,“快解释一下。”   “新功能叫【一目十行】,作用是直接跳跃到关键的转折点或者下一个剧情点附近,跳跃期间自行推演剧情,宿主可以下达简单指令。”   “好处是能量点的消耗将大大减少。限制则在于,必须要完成前置剧情,大纲内开启下一个剧情点后才能使用该功能,且不可直接度过剧情点。”   “时光回溯是特殊情况,不必完成前置剧情也能使用。”   虞煜摸着下巴思索:“一目十行?还真是接地气的功能名字,和小说世界挺搭。”   “不过限制也挺多的,要完成前置剧情,而且迁跃期间的剧情推演不受控制……真是半点不吃亏,这世界之灵是黄世仁在世吧!给个员工福利还这么多规则。”   说着说着,他哀嚎着向后一倒,扯过枕头往脸上一拍,瘫床上彻底懒得动弹了。   “试试嘛,试试又不吃亏。”111在他耳边转着圈,可劲儿怂恿,“能自由控制多少时间的,虽然指定时间的话,耗费的能量点依旧比较多,但短期测试几次,这个花费我们能够承担。”   “万一出现意外情况呢?”枕头下传出闷闷的声音。   “跳过的是一些不重要的剧情,如果中途出现会对后续剧情造成重大影响的转折,会自动停下,实在不行再补救也来得及。”   “况且世界之灵要推演,肯定也是按照给出的女主原人设推演,还免去了你崩人设的风险,岂不美哉?”   “多攒一点能量,你就能够早一天回到现实世界,来都来了,就试试呗。”   枕头下的虞煜:……   那就,先来一个星期看看效果?   “需要下达指令吗?”111询问,“下达指令也需要耗费额外能量点,请慎重考虑。”   “暂时不用,既然是测试,先从最原始的版本开始入手。”虞煜思索道,“跳跃时间放在明天早上,时间段嘛,先定一个星期好了,时间太短也看不出效果。”   对于新鲜事物,虞煜接受能力还是很强的,否则当初他也不会那么快就接受111给的设定。   ——说实在的,真的很像某个混合三流科幻小说、外加乱七八糟设定的噩梦!   然而现实已经成这样了,还能离是咋地,只能团吧团吧凑合过了呗。   ……   虞煜还在为骤然出现的新功能烦恼时,另一边,柯子夜同样辗转反侧。   对于他而言,这一天过得未免过于紧凑和精彩。   先是林母被老师请到学校,而后他一时热血上头冲动剖析心绪,紧接着一向以温顺性格示人的阿玉为了他与母亲发生矛盾,之后在沙滩上的约定,回到家以后林母的改变,以及对往事的揭秘与回忆……   桩桩件件,哪一件都不是小事,潜在影响不知道会有多少。   其他人的看法都不重要,他只是在担心虞煜会因此受影响,哪怕阿玉嘴上不说,可心中在想些什么……柯子夜总是为此患得患失。   也不知道阿玉对他最后的回答是否满意……   柯子夜翻身把脸压在枕头里,藏起忽然上升的热度——不行,还是别瞎想了,越想越羞耻,脑海里简直在一遍遍回放白天的处刑现场。   可恶,烦死了!   明天还要上课,早点睡吧,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嗯,明天该给阿玉带什么早餐呢?……八只羊、九只羊……三明治?包子?油条?白米粥?   对了阿玉喜欢吃甜的……   就在满脑子的胡思乱想和数羊声中,柯子夜的意识渐渐飘远,沉入了美好的梦境。   梦里,有温柔的母亲,看不见脸的父亲。   他们的身影随风飘散,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阳光与花田。   如画般的风景中,最重要的,却是那个站在一片紫色的花海中,微微俯下身,冲深陷泥泞的他骤然伸出手的清俊少年——    第23章   神清气爽一觉醒来,已经七天之后,这种体验非常人所能经历。   “咚咚。”   清晨,林母早早出了门,月山高中离得远,她得赶地铁首班车。   这时候来敲门的,只可能是一个人。   虞煜去开门,果然,柯子夜正站在门口,手里还提着早餐。   “你今天怎么来这么早?”虞煜接过他手里的早餐袋,看着柯子夜连连打哈欠的样子,奇怪道,“昨天没睡好吗?”   “没事,不用担心我,只是最近晚上偶尔会做梦。”柯子夜拍了拍自己的脸,很快从略带困意的状态清醒。   “梦?什么样的梦?”虞煜心中一紧,心道不会是跳跃时间带来的额外副作用吧.   闻言,柯子夜仔细回想一下:“记不太清。嗯……梦里面似乎有很多花,挺漂亮的,是个美梦吧。”   有关花海的梦?   大概是他草木皆兵。虞煜放下心。   吃完早餐,把今天要带的书和作业塞进书包——尽管虞煜毫无印象,但课本上才学到的新单元已经写满整齐有致的笔记,字迹与本人如出一辙。   作业上虞煜也抽空翻过几页,写得满满当当,与他自己写下的答案相差无几。   一觉醒来,作业自己写完,工作自动完成,从此摆脱deadline的痛苦,走上人生巅峰!   光冲着这一点,已经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神器了!   对于“重返年少”的虞煜而言,这简直是把他从重复工作中解救出来的福音。   “好啦,别盯着作业看了,昨天我在旁边看着你写完的,还一起讨论过,你难道一觉醒来全忘光了?”柯子夜打趣道。   “没有,只是习惯性再检查一遍。”说着,虞煜随口问,“说起来……我们昨天讨论过哪几题,你还记得吗?”   “诶诶,你问哪几道题啊。”柯子夜托着下巴认真思考,“没什么具体印象了。”   他皱起眉,用指尖揉了揉太阳穴:“怪事,明明是昨天晚上的事,为什么会想不起来?不会是睡眠不足影响的吧……”   “忽然想不起来很正常。”得到答案,虞煜果断扯开柯子夜注意力,“时间不早了,走吧!”   “嗯,好不容易让老师消停两天,可不能让她再抓我们小辫子了。”   虽然并不会发生什么,但是被老被叫去办公室接受“爱的教育”和一顿语重心长的唠叨,回来再感受一番全班同学混杂着同情和幸灾乐祸的目光洗礼,这感觉可真不美妙。   柯子夜心有戚戚然。   ……   别着红袖章的值周班学生分列校门两侧,在热情的齐声“早上好”中,虞煜冲背着手站在门口的保安笑着点点头,表示问好。   “是林玉同学啊,最近你们来得挺早嘛,快进去吧。”大叔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笑呵呵地回以致意。   走过一段距离,柯子夜扯下虞煜衣袖,小声问:“阿玉,你认识他?”   虞煜提醒道:“你忘了,他上次没要请假条,就放我们出去了。”   “好像是有点面熟……”   柯子夜很少把注意力放在不必要的人身上,经虞煜这么一说,脑海里才浮现出模糊影子,他不好意思地挠挠下巴,“前几天你没有打招呼,所以我刚刚有点诧异。”   “因为昨天才……是上星期见过,我今天才想起来。”虞煜解释。   他心道,看来世界之灵推演的剧情很多都是春秋笔法,一笔带过,细节方面不太能深究。   不过,也不知道他心血来潮的举动会不会被记录下来,在推演期间延续下去,还是说,按照原著女主偏向内敛羞涩、逆来顺受的性格发展呢?   ……   初二(3)班。   赶在班主任巡堂开始前,两人迅速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令虞煜惊讶的是,他和柯子夜的座位都发生了改变。   要不是熟悉的书袋栓在桌子挂钩边,他可能会闹出个走错座位的小笑话。   一个星期前,他的座位和柯子夜的座位并排挨在一起,虽是单行单列,说话交谈之类的很方便。   如今他和柯子夜一前一后隔了两三排,中间也隔了两排,可以看出,为了隔绝他们相处,李老师煞费苦心。   通过换座这个小事件可以从侧面印证出——世界之灵的推演还挺符合逻辑关系。   现在坐在虞煜左边的,是原本坐在窗边,经常帮他俩迟到打掩护的小姑娘,名叫冯悦,性格活泼开朗,就是有点直肠子,想到什么说什么,不太会拐弯。   右手边则是另一个性格文静,从未有过交谈的女孩。   这两位大概是老师给他安排,用来培养“闺蜜情”的朋友?   虞煜嘴角抽了抽,想起班主任李老师苦口婆心劝他不要总和男生,尤其是和男生中的柯子夜混在一起,要多和女孩子发展一下友谊关系——   比如说说悄悄话呀,下课结伴一起去上厕所呀,很容易培养感情的。   如果不好意思开口,她可以和几个脾气性格开朗外向的姑娘们提一提,相信她们很愿意亲近你,也愿意多一个这么优秀的好朋友……   瞧这话说得,多合情合理,要虞煜真是女孩,哪怕她天性冰冷如霜,说不得就要半推半就在老师特意给安排的朋友圈“热情攻势”下了。   ——奈何他不是!   自从那年那件虞煜恨不得从脑海中直接删除掉的黑历史发生,就算是没有恢复记忆的虞煜也对自己的真实性别有了认知,更别说是现在恢复记忆后。   如果多出一个女性好友,近距离接触该多尴尬。   哪个女孩没挽过小姐妹的胳膊?没凑近说过悄悄话?没相约过课间的厕所?   ……不好意思,这些对女性来说自然而然表达情感的举动,虞煜一件也做不到。   就拿结伴上厕所来举例吧。   学校厕所不是隔间式的,不过有性别模糊光环的影响,虞煜每次要解决生理问题的时候,其他人都会下意识忽视他的存在。   要是有人陪着一起上厕所,那他是该耍流氓克服心理阻碍闭眼一起进女厕呢,还是让一群女孩目瞪口呆看他进男厕呢?   ——面对送命级难题,虞煜自动选择弃权。   至今为止,有非常多的女孩小心翼翼向他投出过代表友谊的橄榄枝,然而统统被退避三舍的虞煜躲了过去。   三番五次表达抗拒后,便很少有人再提出邀约。   新鲜感过去,班里圈子初步形成,虞煜也就免去这方面的苦恼,安心自在地当个局外人。   或许是因为都不得罪,又有成绩和颜值光环加成,他在班中人缘意外不错。   以至于班上推选学习委员时,本没打算参加选举的虞煜被老师提名后以全票满选通过,连打算划水走过场的本人都惊了。   如果是多出一个男性好友……   算了吧,还不如选从小到大一起陪伴身边的柯子夜呢。   万一再多出个受假象蒙蔽,青春期荷尔蒙过度泛滥的少年向他表白,虞煜简直反感到头皮发麻,立刻把令人脊背布满鸡皮疙瘩的尴尬联想掐死在襁褓。   虞煜下意识紧了紧拳头,认真觉得为了其他人的生命安全考虑,也为了他自己的心理健康考虑,还是互相远离保平安比较好。   综上所述,在种种因素影响下,迄今为止他只有柯子夜一个朋友,也只会拥有唯一的好友。   其他都是些点头之交,哪怕是相处几年的同学,也不过见面打招呼会互相问好的程度。   说起来,这些年,也没见过柯子夜有过其他关系更近一些的朋友。   ——也是,他基本都和自己待在一起,哪有时间去和其他朋友相处?   虞煜暗自叹气,这样的异常对柯子夜的成长并不好。   他该去多见识些人,明白同龄人之间正常的关系该如何发展与相处,而不是把所有的精力与时间耗费在自己一个人身上。   正因为这样的陪伴,他这些年来颠倒错位的人生,虽无处诉说,无人理解,却并不感到孤独。   但随着年岁渐长,视野开阔,人的思想……总会发生变化的吧?   尤其他们之间,还横亘着那么多错综复杂的事情,恍若深渊……   就在虞煜漫无边际的神游中,这一天飞快地进入尾声。   ……   “阿啾——”   夜晚,书房内,伏案的虞煜捂住鼻子,大夏天无端端打了个喷嚏。    第24章   柯子夜担心地望他:“感冒?”   “没有。”虞煜随口猜测,“难道是我妈在念叨我?最近她回来得是不是越来越早了。”   “林阿姨?“柯子夜回想着最近一个星期林母的动向,点点头。   有一两天,林母还提前赶回家做了晚饭,等他们放学归来。   也许,这就是上星期风波所带来的潜在影响之一。   林母对虞煜和柯子夜的相处没有再多说什么闲话,更没有强行阻碍,但她的举动有所变化。   最明显的改变,体现在她待在家中的时间越来越多。   在俩人晚上一起写作业时,还时不时会借送水果、送牛奶的名义上书房来查看一下。   她的良苦用心,其实虞煜和柯子夜都能感觉到,她是怕两人交往过密,又不能用粗暴的方法强行制止,只好采用现在的迂回政策。   他们只能在她走后对视一眼,无奈地耸耸肩,而后继续把心思放在未完成的作业上。   其实林母真是想多了,玩归玩,闹归闹,学习可不能开玩笑。   虽然对虞煜而言,他对成绩本身并没有那么看重,但是这么多年受林母的过高期望与言语鞭策,他已经习惯了保持优异的成绩。   再说作为学生,拥有优秀的学习成绩能省心很多,无论是在家长那里还是在学校,至少都能拥有一定的发言权,不至于吃亏。   而柯子夜那边,其实小时候他还是挺喜欢玩的,可惜周边的同龄小朋友只有虞煜一个。   小虞煜爱拿画笔在本子上涂涂画画,就算出去玩也是偷偷带着素描本和炭笔,静静远眺着风景临摹写生。   为了待在虞煜身边,不被嫌弃烦人,柯子夜也只好静下来,自己做自己的事情。   等到他再长大一些,在虞煜的优异成绩对比衬托下,争强好胜的心理被彻底激发出来,两个人你追我赶倒也别有趣味。   而现在,柯子夜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了学习的重要性。   如果他想还清这些年母亲浪费在他身上的钱,如果他想摆脱目前的贫穷与无能为力,不再让虞煜通过接画稿来为他赚取额外的生活费,如果他想改变自己的命运,真正实现久埋心中的梦想,那么,念书是收益回报最大的一项投资。   这也是柯子夜没有选择用课余时间去打零工的理由。   一是因为他年纪太小,很难找到什么合适的兼职,别人也不会“雇佣童工”;   二是打零工收益少,又占用学习时间,一个人学习的最佳黄金时期就那么短短十几年,被挪用去做其他事情,回报率实在太低。   至于去找别人求助……   哪怕从母亲留下的笔记中拼凑出了往事,他也知道未曾谋面的男人和他的家族位于哪个城市,但柯子夜从没想过要找上门去打扰他们平静的生活。   就当做他不曾拥有父亲,或许也不再拥有母亲,在这个世界上,他只有虞煜了。   而如果有一天,虞煜也转身离他而去,那么……   每每想到这个假设,柯子夜都无法继续设想下去。   他在恐惧未来。   尤其是,不再有虞煜身影出现在他身侧的未来。   “不过你不是也在吗,怎么一副很陌生的感觉。”柯子夜抹去不平心绪,移开注意力,纳罕道,“是不是这几天压力太大,总觉得你和往常有些不太一样。”   “不太一样?”虞煜停下转笔,将目光从桌面摊开的练习册上移开,“为什么这么说?”   见虞煜忽然变得关注起来,柯子夜回过神。   “只是一种感觉吧……我随便说的,你别太在意。”   “没事。”虞煜笑了一下,安抚道,“刚好这一门的课后练习我写完了,你也差不多了吧,我们边聊天边休息一下。”   他正愁如何合情合理地询问柯子夜这一周内记忆中有什么变化。   “嗯……也行。”柯子夜并没有怀疑虞煜“别有用心”,只当做他心血来潮的。   他也放下笔,合上温习得差不多的课本,一边思索一边道:“你具体问我为什么,我也说不上来,都是些小细节。”   “比如呢?”虞煜循循善诱。   ……不知道为何,他总莫名有种大灰狼在拐带小红帽的感觉。   想到这,虞煜没忍住把柯子夜的面容往小红帽的形象上套了一下……   嗤——不行,忍住,不能笑。   “比如说,这几天你好像莫名温柔,每次见面都乖乖叫我子夜哥,我说话也不怎么反驳,只是默默听……说实话,我还挺不习惯。”柯子夜还沉浸在思绪里,没发现虞煜悄然侧过半张脸的小动作。   “噢,更加温柔。”虞煜刚从忍笑状态中挣扎出来,轻咳一声算作应答。   “呃!”柯子夜回过神,无辜地望向虞煜,“我发誓我没有说你平时不温柔的意思。”   简直是下意识的求生欲。   “我知道,继续。”虞煜一门心思在测试世界之灵给的新功能上,哪会在意这种言辞上的细枝末节。   “还有啊?让我想想……最近你都没碰过画板和数位板,算不算?说起来是挺不对劲,从小到大,我从来没见过你放下画笔这么多天。”   凡事不能太仔细,一仔细就容易发现问题。   柯子夜本来只是趁闲聊放松随便扯个话题出来,谁知越想越不对劲。   “是不是在网上受什么委屈了,心情不好?”他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眉头皱起,流露出担心与不安,“难道学校里有人欺负你?还是李老师单独找你了?”   虞煜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哒哒哒哒一大串理由给砸晕了头,好笑之余,他内心还有点小感动。   “想什么呢,我还什么都没说,你就给我脑补出了一大堆原因。”虞煜用指节轻轻敲了他脑门一下,笑道,“子夜妈妈,谢谢你的关心,但是我真的没事,这不是正在你眼前活蹦乱跳的嘛!”   “你有事一定要和我说,知道吗,千万不可以瞒着我。”见虞煜点头,柯子夜这才放下心。   心中石头落地,他脑筋忽然转过弯来:“你刚刚是不是嘲笑我唠叨了!”   “没有没有,怎么可能,你别瞎说。”虞煜连连摆手,空口说白话时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我是在夸你像我妈一样关心我呢……呃,最近几天的我妈。”   柯子夜:“???”   这夸奖,他听着怎么觉得那么不对劲呢?   算了,阿玉没事就好,他就说这一星期也没发生什么大事,最大的变动就是李老师强行让全班换了次座位。   咦,难道是因为换座位的事情所以情绪低沉……?   柯子夜思来想去,如果虞煜真的心情不好,只可能是这个理由了。   他知道自家青梅竹马有时候脸皮特别薄,如果是这个理由,他肯定会感到有些丢人。   自己脑补完合理理由,为了避免戳穿虞煜,被恼羞成怒没控制好手上力度的他一拳揍趴下,柯子夜选择难得糊涂。   不寻常的细节在日常闲聊中被阴差阳错糊弄过去。   林母准时准点上来敲门,委婉提醒时间已晚,柯子夜该回家了。   “阿玉,我先走了,明天见。”   “嗯,明早见。”   虞煜倚着门栏,微笑着与柯子夜道别。   ……   洗漱完,委婉拒绝掉林母拿着吹风机,想要给他吹头发的想法,虞煜回到卧室。   他一边用干毛巾擦拭湿掉的头发,一边询问飘在身边的111,“如何,能量点耗费得多吗?”   “多是多,但是相比原本的耗费得可太少了,而且如果你不指定时间,那消耗的能量点简直微乎其微。”   111兴高采烈!   “宿主宿主,下次要直接跳跃回去吗?不指定的话,应该是跳跃回你在咖啡馆的那一刻。”   “暂时先等等。我记得很多年后的……柯子夜,他说曾经不告而别,应该是被他父亲那边的人给带走了吧。”   联系到之前的猜想,以及柯子夜亲手所说的身世过往,虞煜做出了合理的推测。   不过,他还是没有办法将现在的柯子夜与多年后的他联系起来,哪怕面容的确有着彼此的影子。   “我还是有些担心他……”虞煜喃喃道。   回过神,他又补充道:“而且大纲里的第二个剧情点也没给出,应该是有些前置剧情我还没完成,贸然行事不可取。况且一次测试并不能说明什么,多测几次,还是将这个功能带来的变化弄清楚了再说。”   “还有,从今天的情况可以看出,世界之灵推演剧情里的‘林玉’,更加贴近原设,更乖巧、更内向、不会画画……”   “柯子夜和我在一起呆了这么多年,他太熟悉我了,只是一个星期就发现了这么多不对,长此以往,难免不会发生其他变故。”   银色圆球停住。   “非常有道理,多测试几次我也很赞同,但是……宿主,我们拥有的能量点不多了。”   “虽然宿主你可能不爱听,但容我直言,你在逃避。”   冒着被爆头的风险,111冷静指出,“根据数据分析,人类解释的理由越多,很大程度上代表他们心中其实早已有了决断。犹豫只是在为自己找理由,找足够多的、足够合适的理由来说服你的理性。”   “我没有……”   “你有——你的感性在告诉你,你想留下来。”   虞煜在床边坐下,身体微微前倾,手搭在膝盖上,却没取下盖在头上遮住脸的白色毛巾。   “111,你不是人类,不要拿数据和概率来量化评估我的感情。”他的声音很冷。   “并非评估,而是基于理性的分析与建议。”111的电子音顿了一下,“宿主,虽然我不是人类,但,我同样属于智慧生命,只是生命存在的形式不同。”   “……”   “……抱歉。我并不想伤害你。”   虞煜深深地叹了口气,让自己从多余的情绪中脱离,“111,你是对的,我不应该自欺欺人,这没有任何好处。”   “宿主,我没有多余的意思,我只是想提醒你,这样的情况非常危险,也……很容易失控。”111说,“至于是否采取,我尊重您所有的选择,并随时为您提供帮助”   “好吧,谢谢你,111。”虞煜道,“虽然大多数时刻你都挺欠揍,而且身为害我沦落到如此境地的‘人’,你在我心里带着原罪……但是,不得不说,我并不讨厌你的存在。”   “让我再想想吧。”他闭上眼,放任思绪流转。    第25章   越是待得久,就越无法轻易抽身。   虞煜其实是了解自己性格的,虽然嘴上强硬,其实他很容易心软,也容易共情,尤其是在关注的人以及事物身上。   很多事情他并不在乎,所以显得佛系、果断,随便怎样都行,但是一旦涉及到在乎的东西,感性因素就很容易占上风,导致犹豫不决。   作为一名画家,艺术工作者,细腻的感知与共情能力赋予了他超乎寻常的才华,对此并没有什么可多加指责。   只是,在某些问题上,这样的性格就很令人头疼。   如果按部就班地再过那么十多年,虞煜真的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迷失在属于“林玉”的人生中。   毕竟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可感,环境、人物、情感,很多时候他并不觉得自己所处的是一个虚假的环境。   而世界之灵赋予的新功能,却是一个很好的机会,让他从迷梦中骤然清醒。   ——到底该如何抉择,才是正确?   对此,虞煜并不能确定,但是内心深处他其实明白,他不是“林玉”,也从不属于这个世界。   ……   暑假即将结束,初二也随之结束。   在此期间,虞煜又多次试验了“一目十行”这个功能,也小心试探过周围人是否发现异状。   但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悲伤,所有人都平静地接受了他的变化。   对的。   原本他展现出来的性格就是按照人设在靠拢,就算有些小小改变,其他人也只以为是青春期的情绪波动,怎么会联想到其他地方。   林母还在饭桌上连声夸奖他越来越懂事了,虽然成绩略有下滑,但是她相信虞煜能够调整自己的状态,还让他压力不要太大,连柯子夜也在私下安慰他。   对此,虞煜只能表面点头答应,心中却苦笑。   大纲中的“林玉”成绩虽然也很优异,但是被逼出来的学霸毕竟比不过重回年少的开挂,成绩略有下滑,却还是稳定在年级前五名,考一中没问题。   而下达简单指令的事情,虞煜也试验过,只要是不会太崩坏人设或者影响剧情的命令,演变出的剧情就会顺理成章地进行发展,合情合理。   至于会不会带来一些细小的变化,这点没有办法具体量化。   例如早上和保安打招呼的事情,他有意识地持续了几天之后,在演变剧情中也延续下来,而在他关注不到的角落,说不定也有某些新变化。   但是就目前而言,已经够了。   所有的情况汇总起来,让虞煜彻底下定决心。   “宿主,你真的决定了?”111慎重地询问。   “嗯,我决定了。”虞煜说,“既然当初约定好,试验完新功能就尽早回到之前的时间线,那么现在时机已经成熟,我总不能因为无谓的担心就将它弃之不用。”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个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好吧,宿主你也别担心太多。”111安慰道:“如果出现什么大的变化,时间迁跃就会自动停止……希望一切顺利。”   “对了。”虞煜忽然想起什么,“我卡里的那些钱,你记得让‘林玉’按时打给柯子夜。”   在没有跳跃时光的时候,尤其是暑假,空闲时间很多,虞煜抓紧时间接了很多约稿,存下来的钱都放在他私底下开的银行卡里。   虞煜知道立刻给柯子夜,这个别扭的家伙一定不会接受。   因此在当111询问这次是否要下达指令时,虞煜想也没想就指定了这件事。   还有一件事,则是让“林玉”写日记,方便日后查看。   至于其他的,顺其自然吧。   ……   时光飞速流逝。   暑假渐渐接近尾声,进入初三,第一次月考、第二次月考……上学期结束,下学期逼近终局,紧接着体育中考。   再然后,中考。   毕业典礼。   暑假,出分,填志愿,拿录取通知书,开学……   高中,高中……等等,高中接不下去了!   ……   等虞煜重新找回意识,他就像是从沉沉的长梦中骤然清醒。   一觉醒来他正躺在床上,不远处的窗外,正响起盛夏午后嘈杂的蝉鸣。   “这里是……林家?我的房间?”   睁开眼的虞煜还有些懵,如果111没出错的话,他现在应该在咖啡馆,在跳跃回时光的前一秒,现在他躺在床上是几个意思?   他伸手把眼前飘来飘去的111拎到自己面前:“怎么回事?”   “似乎是出了点小小的状况。”111小声解释,“但具体是什么原因我也不知道。”   要你何用!   好吧,对突发情况,虞煜其实早就做过心理准备,他很快平静下来。   如果是有什么变故以至于让时间迁跃陡然停顿,那么去找柯子夜是解决问题最好的途径。   不过,在去找柯子夜之前,他要先确定一下现在的时间线到底处于哪个位置。   “让我找一下,日记本有没有放在原来的地方。”虞煜从床上爬起来,先是去洗手间洗把脸让头脑清醒,而后再次回到卧室,拉开床边的夹层,从里找出一个上了锁的小箱子。   “XXXX0220。”   输入虞煜原来的出生年月,“啪”,锁开了,一个皮质封面的笔记本安静地躺在箱子里,从边缘可以看出有被经常使用的痕迹。   时间紧迫,虞煜没有将前面的日记尽数浏览一遍,而是直接翻到了最近的几页。   上一篇日记中,日期停留在“8月30日”,几行短短的文字记录得也非常简单,没有表达任何主观情感或者想法,宛如计算机程序般只是单纯记载每天发生的一些日常事件。   比如:   8月28日:放假在家。   8月29日:放假在家。收拾行李。   8月30日:放假在家。行李收拾完毕。和母亲就关于开学的事进行商讨。   与其说是日记,不如说是文字备忘录。   这样的风格优点是方便查看,而且不会有主观意味上的情感干扰,缺点则是仅凭这些只言片语,实在难以描绘事物发展的具体细节与微妙之处。   虞煜又往前翻了十几页,发现大部分都是“放假在家”的状态描述,少数则是与林母交谈,商量有关分数、填报高中等,很少提到与柯子夜相关的事情。   再往前翻,终于翻到一条,“接到柯子夜的邀请,晚上去参加同学聚会。”   不过,单纯的出现次数少似乎也不能说明什么,因为其他人,例如老师、同学之类的出现次数更少,基本上约等于无。   就算是记载与林母聊天,但也只是简单说明,并没有将具体内容以及聊天过程记录下来,因此这段跳过的时光中,在其他人脑海中究竟呈现出怎样一番模样,还需要虞煜自己去探索。   “这应该是恋爱攻略外加角色扮演没错吧,为什么我老玩成侦探解谜?”虞煜开玩笑似的自嘲一句。   他合上日记本,将它重新放回箱子里,把上锁的小箱子原封不动放回原处。   下楼,家中空无一人,林母并没有在家,但在冰箱上他发现了两张浅黄色的便利贴,其中一张上面写着时间和餐馆的详细地址,离市中心比较近。   另一张上面则写着一段话,   “小玉,明天你就要去新学校报到了,接着2号正式开学,妈妈已经定下了地方,你下午记得去隔壁邀请柯子夜过来一起庆祝升学,妈妈想好好感谢他,这么久以来一直都在照顾你。一定要记得哦!”   看样子,按照推演,这段时间里“林玉”和林母的关系有变融洽的趋势,这倒也不是坏事。   虞煜上前撕下便利贴,揣入口袋。   虽然是大夏天,但他还是穿上了能够很好遮掩身形的中长款衣服,毕竟现在已经毕业,穿初中校服晚上去吃饭太过奇怪。   至于换上长裙……?   呃,其实虞煜离开卧室前曾凝视着敞开的衣柜沉思了几分钟,而后,果断关上了满是女装的那一边。   ……   “咚咚。”   “咚咚咚。”   大概敲了有五六下,里面才隐约传来步伐走动的声音,以及应答声,“稍等一下,我马上就来。”   与一年前相比,这个声音经历了男性正常的变声期,由原来清亮的少年音逐渐向低沉磁性靠拢。   “咔哒。”门锁被启开,出现在门后的是一个既熟悉,又因为成长而有点陌生的人。   无论是他变化的声音,逐渐张开的面容,还是陡然窜了一截的身高。   前一天明明他还像个有些孩子气的少年,而第二天再见,他却陡然变得成熟许多。   凡事种种,不能不让虞煜打心底油然而生某种奇妙之感。   可惜这种感觉并不能向其他人诉说,或是分享,未免有些孤独。   “林……林玉。”见到站在面前的虞煜,柯子夜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才猛地反应过来,语气宛如梦游,格外小心翼翼:“……好久不见。你、你是来找我的?”   “……”   虞煜蹙眉,收回原本准备迈出的脚步。    第26章   “柯子夜你没事吧?”虞煜问,“怎么说话这种语气?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要是不欢迎我来你家,我现在可就走了。”   “别,阿玉!”听到这话,柯子夜真的急了,连忙拉住似乎准备转身离开的虞煜。   然而刚一触碰到他的手,就跟触电似的,猛然缩了回去。   这略显滑稽的动作只是短短几瞬,虞煜却看得一清二楚。   “说吧,出什么事了?”虞煜皱起眉,直截了当地发问,“我觉得你今天不太对劲。”   柯子夜摇摇头,解释道:“真没有,阿玉,我只是有点惊讶。”   “惊讶?”虞煜进一步追问。   但柯子夜却略略偏过头,对这个问题选择了回避的态度:“没什么,阿玉,总之你能来找我真是太好了!”   “正好我也有事想找你,看来我们心电感应还是挺灵的。”他很快扬起笑容,侧过身子给虞煜腾出过去的空间。   虞煜对柯子夜简直太熟悉了,哪怕一年多的时光转瞬即逝,一些刻在骨子里的小动作还是暴露出了柯子夜的紧张和心绪不宁。   比如此刻,他的左手正插在口袋里,口袋上方的布料出现几道细微的褶皱。   如果不熟悉他的人或许觉得这是一种故作潇洒的表现,或者是随意而为,但是虞煜却了解——   小时候柯子夜很紧张,或者有什么事情就喜欢不自觉地抓衣角,后来还因为这个小动作被别人嘲笑“女孩子气”,气得柯子夜抓住嘲笑他的小男孩和人家打了一架。   事后,连伤口都是虞煜帮柯子夜一点点处理的。   说来有趣,这家伙涂药的时候坚持不喊疼,跟和谁较劲似的。   等虞煜帮他上好药包扎完,好声好气问他身体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时候,他却一把搂住虞煜的脖子,靠在他肩膀上眼泪哗啦啦地流。   那副场景弄得虞煜当时真是哭笑不得。   只能一边轻轻拍他背表示安抚,一边哄他别哭,顺便和柯子夜一起同仇敌忾严正谴责对方的嘴贱和偏见。   好在疼归疼,伤口都是些擦伤和淤青,涂药过后小心一些,并不会留下疤痕。   但也正是因为这件事给虞煜留下的深刻印象,所以他很容易关注柯子夜的某些小细节体现了他什么样的状态和心情。   不过,虽然发现了这一点,虞煜却并没有选择说破,他点点头,顺着柯子夜的话走进屋内。   从柯子夜的态度来看,似乎是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边穿过从玄关到客厅的走廊,虞煜一边暗自思索。   ——可是,会是什么事呢?   不知道待会儿能不能问出来。   ……   “要喝点什么吗?纯牛奶?”从厨房里飘来柯子夜的询问声。   “我不爱喝牛奶,你不是知道的吗。”虞煜站在厨房玻璃门外,等柯子夜从冰箱里拿食物和饮料出来,“有茶吗,随便什么茶都行,或者甜果汁也可以。”   没有选择坐在客厅,是因为自从上次听柯子夜回忆他撞见的那一幕,虞煜对他家客厅以及沙发就出现了点心理阴影。   不知道柯子夜是否也有同感,沙发上罩着一层布,而没有罩布的地方已经落下了厚厚的一层灰尘,明显很长时间没有人使用过。   “我有点激动,一时之间给忘了!”柯子夜的语调上扬,透露出些欢欣雀跃的气息,“我家没有茶叶,给你桃汁吧,我记得你小时候就一直很喜欢这个品牌。”   “没想到你还记着。”虞煜倚在门边,顺手接过柯子夜抛过来的饮料,笑道。   “怎么可能忘记呢?”柯子夜关上冰箱门,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一瓶同样品牌的橙汁,“我可是当了你这么多年御用厨师,别的不敢打包票,这方面我还是能保证的。”   呃。   虞煜心里挺想吐槽,前几分钟刚问他喝不喝牛奶的人似乎也是柯子夜吧。   不过看了一眼笑得正灿烂的柯子夜,虞煜顿了一下,没好意思打断目前正融洽的回忆氛围。   “我还记得你挺怕酸的,所以只喜欢桃汁。有一次上学我给你带的是橙汁,刚巧这个牌子橙汁又是偏酸甜的那种,你才喝了一小口脸就皱得和什么一样,接着剩下的全给我了,我才发现它味道不错。”   “这么丢脸的事情就不要描述得那么清楚了!”虞煜扶额。   “不,这样的你很可爱……我是说!”   见虞煜的表情有所异样,柯子夜的求生欲下意识涌了上来,迅速切换了话题问虞煜:“要不去我房间坐吧,客厅太久没打扫了。”   “行。”虞煜点头,注意力果然被转移,没再计较被人夸“可爱”的事——明明应该是帅气好嘛!   这该死的性别模糊光环!   ……   两家是邻居,内部构造以及装修布局是差不太多的,同样是分一二楼。   顺着旋转楼梯上去,柯子夜的卧室就在二楼的左侧尽头。   进房间,虞煜自动找了张椅子坐下,柯子夜则坐在床沿。   他手中抱着的还是一只喵主子抱枕,与虞煜房间那只是相同的萌系画风,只是表情与颜色有所不同。   这两个喵抱枕是当初虞煜和柯子夜在学校组织开展的班级活动里赢下来的战利品,俩人一人瓜分了一只抱回家,放在床头。   现在见到它,虞煜顿生亲切。   “你先说还是我先说?”虞煜问。   “你先吧。”柯子夜犹豫一下,抬眸望向他,“我是有事情想问的,但是现在似乎已经得到一部分答案了。至于其他的,我想等晚上再告诉你。”   “?”对柯子夜哑谜似的回答,虞煜眨了眨眼,显得有些茫然。   但柯子夜既然这样说,他也不好坚持追问下去,于是将手伸进口袋,拿出之前林母贴在冰箱上的便利贴,岔开了话题。   “我母亲说她想感谢你一直在照顾我,所以晚上想邀请你过去一起庆祝我们升学的事情,其实她不说,我也会过来的。”虞煜笑着说道。   “你晚上有时间过来吗?”   柯子夜接过他手中的便利贴,低头看了一眼餐馆地址和时间,一口答应下来。   “当然有时间。”柯子夜点点头,“真巧,这个地址附近正好途经通往城市沙滩景区的区间线,我本来就想今晚邀请你和我一起去海边。”   “行啊,等我们吃完晚饭再过去,晚上去海边一边享受凉风一边散步,这安排很妙,不仅消暑,还能领略到白天见不到的海洋风情。”   一年多过去,原本处于修建中的景区应该已经修整完毕,不知道是否有其他新的变化。   说着,虞煜不由得也开始期待起来。   “不过晚上去景区乘凉游玩的人应该挺多的。”他略有一些遗憾,“肯定没有我们第一次去的时候那么安静。”   “今晚不会,景区提前歇业了。”柯子夜弯起唇角。   “咦,可是今天是星期五,而且还是暑假期间,景区休假应该会损失挺多营业额的吧。”虞煜随口问道。   “景区里也有一些游乐设施,需要检修,正好今晚我们撞上了。”柯子夜解释,“我去过很多次了,放心吧。”他特意挺直脊背,拍了拍自己胸膛。   也就是在这时,他身上终于流露出几分本就该存在的孩子气来。   不经意对视一眼,虞煜仿佛也被感染到那份纯然的喜悦,唇角不自觉翘起,噙着一抹浅浅的微笑。   ……   离晚上约定的时间还很早,下午阳光尚好,出门也不太适合,尤其虞煜这身打扮,出去走一段距离估计就得冒汗。   不过柯子夜估计是习惯了看见他一年四季身着长衣长裤的打扮,并不以为怪。   在这段时间里,两人就坐在柯子夜的卧室中,倒也不觉得无聊或是漫长。   从床头柜上堆着的书籍中随意抽出一本还没来得及看的外国翻译小说,两人靠近坐着,保持着很有默契的阅读速度。   每看完一个单元,实时点评,以及交流彼此间对情节、人物的想法,还有对后续如何发展的猜测。   猜中固然惊喜,可超出剧情发展外的发散性思维有时却更加天马行空,就算是胡说八道,也自有一番乐趣在内。   虞煜和柯子夜常谈着谈着就笑倒在了椅子上,互相为对方胡扯还扯得十分之合情合理的想象力击节赞叹。   而柯子夜也很喜欢虞煜随手为人物画的大头速写,画风虽然简单潦草,几笔而就,却抓住了角色最鲜明的特点以及最重要的精神、气韵。   ——只要读过这本小说的人,一眼就能认出虞煜笔下画的到底是谁,绝不会错认。   等这部中短篇小说看完,两人干脆玩起你画我猜的小游戏。   兴起时,柯子夜也忍不住抢过虞煜的铅笔,试图在画纸上涂抹几笔。   可惜画出来鼻子眼睛虽然都在位置,就是实在看不出来像个人,和幼儿园小朋友的抽象画涂鸦有得一拼。   虞煜倒也没嘲笑他,没有丝毫绘画基础的人,第一次能画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他从柯子夜手中取过,站在他身边耐心地教导他执笔方法,不同的运笔方式、笔触的种类等。   虽然只是最基础的一些入门内容,但虞煜老师却教得很仔细。   而作为学生的柯子夜也十分乖巧,认认真真地模仿虞煜的动作,用心感受虞煜握住他执笔的手,以及笔尖与画纸接触所使用的微妙力度。   画累了,两人瘫倒在床上休息,一人一头,中间隔着小喵抱枕。   “每次看你下笔感觉轻而易举,一挥而就,现在自己亲身体验过才知道原来绘画里面还有那么多门门道道。”柯子夜的声音从床脚的一头遥遥传来。   “那当然,无论什么事情,如果只是单纯作为闲暇时的生活调剂还好,想要作为职业,追求出类拔萃,乃至于登峰造极,所要付出的一定是千倍百倍超乎寻常的汗水与努力,天赋、时间、精力、金钱,伯乐……哪样都缺一不可。”   “可是,我好像从没见过有老师教过你,也没见你上过绘画类的培训班,画画的书倒是买过很多我知道,但是技法都挺高深的,没见过几本入门书。”柯子夜疑惑,“阿玉,难道你是自学成才?”   “我……你……”虞煜一时哽噎,接不上话。   “你就当我天赋异禀,是万中无一的绝世天才吧!”良久,他自暴自弃地给扔了句话。   “哈哈哈,行,以后我出去介绍你先把这一长串头衔给加上,别的不说,至少在头衔字数和气势上争取压过一般人!”柯子夜没忍住笑道。   “???”   虞煜本来躺床上想闭目养神的,正昏昏欲睡呢,一听这话瞬间打了个激灵,垂死梦中惊坐起。   “柯子夜!我看你小子是找打!等着,你别跑,我这就过来!”   他直接翻身跳下了床。   柯子夜老早见势不对,在他声音还没落地之前就拔腿开溜喽。   再会时的淡淡生疏与不对劲,就这样短暂地消弭在了少年们追逐打闹的嬉笑声里。   然而,却只是消失,并非彻底破灭。   ……   晚上。   林母抬头看了一眼招牌,确认是自己在网上预订的这家热门餐厅没错。   她又瞟一眼腕表,见离和虞煜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这才放下心,提包走进门内。    第27章   年轻服务员态度非常亲切,用手中的点菜机扫过订单中的二维码,确认菜品无误后,她还额外多提醒了一句,“请问需要点茶水或者饮料吗?这些需要单点。”   “一壶大麦茶,再来一盒纯牛奶。”   林母稍稍思索一下:“还有一个小朋友喜欢喝什么我不知道,等他过来了再自己点吧。”   “好的,祝用餐愉快!”   ……   “母亲。”虞煜带着柯子夜推门而入。   上菜前的一段时间一般默认是闲聊时间,如果气氛没起来,待会席中也会稍显尴尬。   他们这个小间里本来就只有三人,其他两个都是小辈,林母只好来当这个主动活跃气氛的人。   “暑假在忙些什么呀?”待柯子夜坐下,林母随意问道。   “没什么大事。”柯子夜有些拘谨地回答,“毕业季的暑假没有作业,时间又格外漫长,所以我在做暑期兼职。”   “真懂事。”   林母夸他,顺便习惯性损一下自家孩子:“不像小玉,这个暑假成天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这几天出来收拾行李,这才见了几面。”   暑期……兼职?   嗯,待会儿得问问。   对现状处于茫然状态的虞煜低头喝茶,默默记下他们对话中所透露出的种种信息。   交谈间,林母注意到虞煜一直在喝水,伸手转一下玻璃圆盘,“我特意给你点的牛奶。对了,子夜喜欢喝什么?这里有菜单,你自己点。”   这话很是耳熟。   相同的问题,柯子夜下午刚问过他。   “林阿姨,您可能记错了。”柯子夜笑了一下,起身取过转来的菜单,“阿玉,你要喝果汁吗?”   “好。”虞煜应道,他的注意力还落在被勾连起的思绪上,并未留心柯子夜的话。   可见剧情演变中的“林玉”喜好与他有所区别。   时间迁跃中途停下来,是否与这点也有干系?   新点的果汁很快呈上桌,柯子夜特意问过哪种口味的果汁是偏甜口,因此虞煜对它接受良好。   见虞煜开始啜饮杯中的果汁,她特意点的牛奶却在一旁孤零零的,无人问津。   林母心中仿佛横梗了一根刺似的。   明明只是一个小细节,喜好朝令夕改,对年轻人而言也很正常,然而瞧着对面虞煜和柯子夜说话时的融洽情景,总觉得刺眼。   有什么事物在渐渐脱控。   她不说话,按下桌边的用餐铃,等那头接通后催促道:“上菜大概还要等多久?”   由于心烦意乱,林母语气算不上好,那头听到以后连连道歉,并答应会催促厨房加快速度。   动静引起虞煜的关注。   “母亲,怎么了?”他问。   “没事,我只是问一下多久上菜。”林母平复了一下情绪,“你们先聊,我去一趟洗手间。”   私下里,两人对她莫名上涌的怒火有些摸不着头脑。   等到林母出门有一段时间,柯子夜才靠近虞煜,小声询问:“林阿姨她没事吧,她心情似乎不太好。”   “不知道。”虞煜摇摇头。   思索片刻没得出结果,他耸耸肩,玩笑似的口吻道:“总不可能因为没喝牛奶,嫌我浪费食物?”   “说不定。”   ……   林母从洗手间回来时,菜品已经全部上桌。   回来以后的她恢复了之前的热情,忙着给虞煜和柯子夜夹菜。   他们连连推辞,还是没拦住飞舞的长筷,很快,碗里堆出两座小山。   两人一个劲地扒饭,都赶不过林母一个人的夹菜速度。   “您也自己吃吧,碗里还没动过呢。”总归是虞煜看不过去,柯子夜碍于情面,只好由他出面劝阻:“待会儿饭菜都凉了。”   见虞煜开口,林母这才停下招呼,低头自己吃了一口。   可她甫一抬头,又见到虞煜把自己的碗推到柯子夜那边的场面,交换菜色。   看到两人自然而然、没有一丝凝滞的默契互动,林母心中咯噔一下。   “子夜啊,今天饭菜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她脸上泛起笑,连忙出声。   “嗯,嗯?”柯子夜回过神,“味道挺好的,真的,我都快吃撑了。”   “妈,您这些天也辛苦了,多吃点。”虞煜也接口道。   他本意是想吹点彩虹屁让林母高兴一下,谁知道话一出口,林母非但没有开心起来,连脸上原本挂着的笑都顿时隐去了。   “那你们这是……”林母用筷子尖指一下两人凑近的碗沿。   “哦,这是。”虞煜用指节敲下额头,暗道自己愚笨,没注意场合。   现在不比以前,只有他们两个人一起吃饭,林母可能是职业习惯,看不惯这种随意的行为。   “子夜他不能吃辣,所以我让他把碗里的尖椒肉片给我,毕竟浪费食物不太好。”他想来想去不知道如何解释敷衍,还不如实话实说。   柯子夜此时不好说话,低下头屏气凝声力图当个透明人。   他刚刚没想太多,抬起头和虞煜对视一眼,又低头觑着碗里过于丰盛的“小山”,心想是人家请客,不能浪费,自然而然地选择了互相帮忙解决。   现在回想,他们是习惯了,在长辈面前如此随意却是不妥。   林母脸上表情没变:“那你不喜欢吃酸?所以把醋溜土豆丝给柯子夜了。”   虞煜不知道回答什么,只好表示默认。   “妈,您别生气。”他决定不管其他,先低头认错,“我们下次不这样了。”   “下次?”林母重复一遍虞煜的话,“你还想有下次?”   她叹了口气:“小玉,你之前是怎么跟我保证的?”   “你说会专心学习,会把事情说清楚,妈妈也答应你以后一定会多关心你。”林母问,“难道,你全是在骗我?”   对面的虞煜被问得哑口无言,满脸问号。   把事情说清楚……什么事情?   这个支线剧情什么时候展开的,他真的不知道啊!   闻言,原本一直努力缩小自身存在感的柯子夜也抬起头来,望向林母。   “妈,回家再解释好吗?”   掩藏着好奇,虞煜不想现在吵架,好好的升学宴,应该是喜事,不要因小事而不开心。   “不,我本来以为已经和你说明白,而且也征求过你的同意,没想到你却在表面上敷衍我。既然你不愿意说,那就由我来代替你开口。”   林秀芳举起酒杯,以茶代酒,转向正惊疑不定的柯子夜。   “子夜,谢谢你照顾我们家林玉这么久,我相信你们之间一直会是朋友,不管是以前,现在,还是以后。”   她刻意在“朋友”处加重音停顿。   “谢谢林阿姨。”   面对林母突如其来的举杯,柯子夜忙站起身,同样用盛着果汁的杯子与其轻轻碰杯:“一定会的。”   按礼节来说,其实应该晚辈先敬长辈,但是这种突发状况之下,也顾不得许多。   “好,阿姨知道你一直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今天这餐饭呢,其实有三个目的。”林母放下杯子,声音渐渐平稳下来,“第一,是庆祝你们都考上了心仪的学校。”   “度过了初中时期,即将迈入高中生活,16岁,已经是一个思想渐渐独立的人生时期了,我祝福你们都能够把握住这段来之不易的黄金学习时期,而后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实现心中的梦想。”   见步入正题,虞煜和柯子夜都暂时抛却多余的想法,认真听着林母的念词。   “第二个目的,则是向子夜同学表示道谢,这点刚刚已经说过,我就不多加赘述。”   “至于这第三个目的,其实也是今天最重要的一个主题——”   “告别!”   林母的眼神刻意跳过虞煜,转向柯子夜:“子夜,我们要搬家了,搬去月山高中的教师公寓。”   “搬家?那我得恭喜你们。”出乎意料地,柯子夜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林玉还没来得及和我提,但这是件好事,以后您不必在家和学校两点间长距离来回奔波了。”   “其实等高中住校以后,我也很少会回来这边,如果您方便的话,我乘放月假的时间,一定会去上门拜访。”   “谢谢你。”   面对柯子夜的笑脸和祝福,林母有点诧异,虽然没直言,但她道谢的态度比之前要更加真诚。   “不过月山高中离一中距离挺远,要跨越大半个城区,你来一趟,光是花在路上的时间就是几个小时,中途碰上堵车更不得了。”   林母:“高中学习时间宝贵,你又是在竞争激烈的一中,一个月才放两天假,还是不要多耽误你的休息时间。”   “林阿姨,我会自己规划好时间的,您放心吧。”柯子夜回答。   搬家?   都在这住了这么久,为什么突然决定搬去月山高中?虽然他以后如果读一中的话,回家时间的确会很少,这么一想也没毛病。   但是——   不知为何,虞煜隐隐觉察到了不妙的气息,忽然,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可能性……    第28章   没等虞煜捋清楚思绪,柯子夜顺畅地接下去:“反正林玉放假也要回家,我陪他过来一趟不碍事的。”   “我就知道,这孩子果然没来得及跟你说。”迎接他的,却是林母平静的目光。   她舒口气,无视眼神陡然一变的虞煜,赶在他开口前徐徐道:“我之所以决定搬家,是为了方便在高中就近照顾小玉。”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言外之意,却连傻子都能听出来。   虞煜心中猛地一震。   柯子夜神色彻底变得僵硬,脸上笑容还保持着弧度,却宛如凝固在面具上的线条油蜡。   “您在说笑吧,我在同学聚会上问过的……那时林玉明明亲口确认过,填的是一中。”   他哑声:“志愿填报时间,是那晚八点结束,而我们结束聚会时,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日记本上的某条程序化记录在思绪中一晃而过,虞煜抿紧嘴唇。   “不是玩笑。”   林母低头打开挎包,从里翻出一张暗红烫金式样的薄薄证书,摊开摆放在桌面正中,菜品正好在旋转玻璃中央留下个无意形成的圆。   证书最显眼处,是顶部的五个大字——“录取通知书”。   其次是作为背景层的校徽和风景图。   身为下了大投资开发的私立高校,无论是宣传图还是校内风景都是一等一的崭新豪华,比起老牌名校市一中那富有沉淀感的历史建筑,的确更加吸引眼球。   “月山高中……”   柯子夜低头,一字一顿念出草书写就的艺术落款。   每念一个字,按住桌面的力气就增大一分,指尖被逼得泛白,血色消退,一如他忽然苍白的脸颊。   面对突发情形,虞煜很紧张,他一紧张就控制不住胡思乱想,漂浮思绪宛如乱麻纠结在一起。   就像当初在咖啡厅撞见柯子夜时一样,只能靠说话来缓解压抑的情绪。   “别着急,你先冷静一下,让我了解一下情况……”   虞煜抓住柯子夜微凉的手腕,陡然出现的温热感,让眼神有些茫然的柯子夜往体温传来的方向看去。   他眨了眨眼,内心中的不安似乎消散了许多:“阿玉,你也不知道这件事?所以你没有存心骗过我对不对?”   他就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急切地靠近反手攀援住虞煜的胳膊。   根本不在乎虞煜名义上的母亲还坐在对面,正以一种自家大白菜被贼偷走的吃人目光,狠狠瞪着他俩下意识的互动。   母亲慕婉曾在他心中种下的欺骗之魇实在太深、太狠!   以至于,类似的事件似乎再一次发生在眼前时,柯子夜自发产生了应激反应。   他在颤抖。   抑制不住地轻微颤抖。   外人看不出来,只有贴近肌肤才能感知到内心中此刻汹涌的波涛。   而平息这风暴的控制器枢纽,就掌控在虞煜的手心里。   ——只要他点一点头,说一声是,风暴立刻便会平息,了无痕迹。   可这个简简单单的“是”字,在舌尖绕过好几圈,却始终没能说出来。   真的,没有骗过柯子夜吗?   他骗过柯子夜的事情,为此说过的谎言,可太多了,多到他自己都记不清……   对着那样信任他的人,他可以问心无愧地直视对方,再次给出肯定的回答?   在这样关键的时候,虞煜却有片刻的走神。   这给了眼巴巴等待回答的柯子夜错误暗示,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原本用力扯住衣袖的手,渐渐丧失力度,似乎虞煜轻轻一退,衣袖便会从掌心滑落。   岌岌可危。   ……   “子夜,小玉并非有意骗你,更改志愿是我的主张,但小玉也能理解这个决定是为了你们的未来,所以才答应下来。”   又一记重击,一锤定音。   插话打破缄默的是林母。   她借喝水举动缓解着心中的犹豫不定,但想起促使她下定决心要分开虞煜和柯子夜的原因,她又强行硬起心肠。   只有这样做,才是对他们最好的决定,不为曾经的年少轻狂而感到后悔。   少年人此时还意识不到这一点,所以才需要家长的引导与纠正。   是的,纠正错误,林母在心中再次坚定想法。   “你们之间的友谊,是为了让对方在未来能够成为更加闪闪发光的人,而不是成为拖累,不是吗?”   她的声音很温和,用词却很锋利。   尤其是“拖累”二字,一针见血戳破柯子夜心头那份不愿诉说的隐痛。   他想要反驳,却无从谈起,现实就是如此冷酷,不因人的意志而发生转变。   想起自身复杂而艰难的家庭情况,柯子夜垂下头,既不愿与林母对视,更不敢对上身边之人的视线,生怕那其中所包含的是带着无奈的包容与可怜。   他不想要来自阿玉单纯的怜悯,那只会让他愈加痛恨自己目前的软弱无能。   是因为同情他,所以才……?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扯住衣袖的手摇摇欲坠即将松开的前一秒,虞煜用另一只手覆在柯子夜的手背,重新牵起了他修长的手,而后转向林母:“母亲,你说得太过了!”   “子夜他永远都是我的挚友,这个事实不会因为任何情况而发生改变。”   压抑住情绪说完,他也不待林母回答,径直起身,拉住柯子夜打算离开房间。   柯子夜像是有些没反应过来,轻易随着虞煜的动作被拉起来,表情有些呆呆的。   “去哪?”他下意识开口。   “不是约好了晚饭之后去城市沙滩嘛,走吧,我们进去海边吹吹风,饿了等回来再吃夜宵。”虞煜回过头,冲他安抚性一笑。   而后再放大声音:“可以吧,母亲,我们九点半以前会回家的,您先回去吧,不用担心。”   孤零零坐在饭桌上的林秀芳拧起眉头,提高音量:“林玉,你一定要和我作对?这一年多来我对你还不够好,还不够关心备至吗?妈妈都是为了你好!”   “你看看你现在的中考成绩,市五十名!原先在市联考里你可从来没滑下过前五,这样的教训还不够让你清醒?!”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脱控的焦虑,似乎是不明白为什么之前安安分分接受了安排的人,怎么突然间态度又变了卦。   原来如此。   看来中考失利,与林母矛盾的激化,就是这次令剧情停滞下来的导i火i索了。   尽管对世界之灵所推演的虚拟剧情没有记忆,可虞煜总觉得,“林玉”之所以会考砸,根本原因并不在于交友关系。   应该还有其他的影响因素,所以才会导致剧情往这个方向演变……   “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好,我会给你一个交代。”虞煜顿了顿,“只是,不是现在,更不应该迁怒于无辜之人!”   林秀芳重重地一拍桌子,半晌,忽然泄了气。   锐利的眼神,挺直的背影,她从中认出了不可动摇的决心,这一刻,她留不下他!   柯子夜回望一眼,收回目光,沉默地跟在虞煜身后走出房间。   唯有尚且连在一起忘了松开的掌心,透过肌肤传来令人熨帖的淡淡热意。   穿过餐厅走廊时,他无意瞟见虞煜头顶有根没压下去的翘发,许是之前两人抱着喵抱枕躺床上玩“你画我猜”时不小心滚乱的。   回想起之前的画面,柯子夜忍不住会心弯了弯唇角,笑意却很快转瞬即逝。   他忽地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比虞煜还要高了。   就在一年多以前,他还很不服气地心想总有一天他会超过阿玉,而那时阿玉是怎么回答的呢?   “好,我等你超过我的那一天。”   那时的虞煜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就那么瞧着他,漂亮的眼眸里满满只盛住了一个人的身影,在阳光下映着光芒,宛如剔透的琥珀。   是柯子夜下定决心想要守护的稀世珍宝。   可每一次都是他带来麻烦,又被珍宝一次次护在身后。   阿玉的母亲在某种意义上说得没错,现在的他而言,只是一个累赘罢了,不仅无法带去助力,反而还会造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事。   哪怕虞煜已经反驳过这个说法,类似念头却悄悄地扎根在柯子夜的脑海里,宛如魔音般促生着自厌情绪。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阿玉一直在温柔而体贴地照顾着他,甚至支持与包容着他的任性与赌气。   他不愿意花慕婉的钱,虞煜就去靠画画兼职挣钱替他补上学费和生活费,还坚持不让他去打零工。   为了照顾他的自尊心,又特地找了个“伙食费”和“劳务费”的名头,强迫他收下。   他单方面地向虞煜表白,虽然嘴上没说,可再熟悉对方不过的柯子夜知道,一向怕麻烦的虞煜为此感到困扰了。   他想要追问困扰的原因,却又在没过脑袋的问题脱口而出前硬生生掐死在喉咙里。   从那天以后,柯子夜再也没提过类似话题,而是依旧维持着挚友的关系与相处模式——只因不希望给虞煜造成任何困扰与压力。   他最难过的,恰恰是困扰的来源是自己。   如果他也能做些什么就好了……   如果他能早日摆脱如今这样无能为力的局面……   柯子夜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摇摇头,把被无意翻起的念头重新按下去。   这一年多的时间,本该十分漫长,柯子夜却像是做了一场虚幻的短梦,如果不仔细回想,甚至都记不太清梦里他究竟做过些什么,又究竟是如何度过。   遗留下最深刻的感觉竟然是……   空虚、孤独。   以及,令人魂牵梦萦的彻骨思念。    第29章   离开餐厅以后,虞煜和柯子夜登上了新开的区间专线,终点站便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此时正是华灯初上,车水马龙之际,公交车上却冷冷清清,除了司机就只有他们两人。   遇上红灯,戴着帽子的司机大叔拧开身边的保温壶喝茶,视线转移到旁边。   透过前视镜打量几眼,司机忽然开了腔:“前两天不是说暑期兼职结束了嘛,今晚怎么乘检修日过来了?还带了个朋友。”   坐在驾驶室斜对面横排座位上的虞煜闻言瞧了司机一眼,扭头往身边的柯子夜看去,听司机的语气,像是熟识。   “我的工作卡还没还回去,正好趁沙滩这会儿没人,带我朋友进去逛逛,再过一两天我们就开学了。”柯子夜向司机道谢,“陈师傅,谢谢你这个暑假每次开末班车都特意等我,以后我可能没什么时间来这了。”   “没事,学生娃儿么,难得看见你这么懂事的,还会勤工俭学来锻炼自己,不像我家崽就知道窝在家打游戏。没出息!”司机爽声一笑,话题一转,“乘开学前,陪小女朋友出来约会呢?”   “我们是朋友。”   “陈师傅,你误会了。”   虞煜与柯子夜几乎同时脱口而出,他们彼此对视一眼,视线却又有意无意地迅速错开,仿佛遇到了什么洪水猛兽。   司机见他们这样,还以为是小情侣间不好意思,暗暗笑了两声,重新把好方向盘,脚踏在油门上。   红灯转绿。   公交车猛然加速,一时没反应过来的柯子夜猛地身子往左扑在虞煜肩头,脸挤开立起的衣领,埋进白皙的颈窝。   青柠薄荷味儿若有若无萦绕于鼻尖,仔细去捕捉时却又了无踪迹,是虞煜惯用的沐浴露香型,清爽而舒适。   柯子夜:……   虞煜只要略略一低头,就能觑见斜下方悄悄染红的耳根,柔软的唇瓣离距离擦过耳垂似乎只隔1cm,温热的浅浅鼻息打在耳廓,激得细小的寒毛都紧张得战栗竖起。   他忍不住轻笑了声。   感受到肌肤轻微震动的一瞬间,柯子夜觉得自己心跳都停止了,手忙脚乱地重新直起身体,怦怦直跳的胸腔和快要被屏气憋到爆炸的肺部才让他脑子重新清醒。   “我……我去后门吹吹风,我有点晕车。”说完,柯子夜跳下有一级台阶的座位,一边拍着热度显著上升的脸颊,一边头也不回地往车厢后部钻去,背影很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   “嗤。”   要不是考虑到还有司机在,虞煜铁定就光明正大笑出来了,不过还是要照顾照顾纯情少年的自尊心,所以虞煜只是朝另一边偏过头,唇角勾起明显的弧度。   其实身体的小动作比惯会自我欺骗的大脑更诚实,也更快地认识到了——   他早已变得不排斥柯子夜的亲近。   一旁深藏功与名的司机大叔在前视镜里瞧见这一幕,心中暗叹可惜。   哎,这小子平时看着凶不好惹,人也又高又大,怎么比女孩子还容易害羞呢!   殊不知,后座的柯子夜正为自己刚刚一瞬间的痴i汉举动而自我唾弃。   每隔几秒,他总忍不住偷偷透过座位的缝隙去观察虞煜,一旦两人的视线遥遥相对,柯子夜立马就低下头,手心汗津津地,偶尔不安地摩挲着裤兜。   丢人。   没出息。   他无声地轻哼,变着花样骂自己,仿佛这样就能转移注意力。   却在低头时,总是一下一下,习惯性地默念着两个字,舌尖上跳跃着淡淡甜意,从味蕾直直滚到心里。   ……   海边的晚风习习吹拂在半边身体,为燥热的夏日带来些许凉意。   虞煜和柯子夜各自提着鞋子,赤脚一前一后地走在松软沙滩,留下一连串脚印。   乘虞煜没回头,柯子夜沿着虞煜留下的脚印按图索骥,小心翼翼地让两人的足迹重合在一起,看见足迹加深,他奇妙地感到有些高兴。   只是柯子夜太过专注于脚下,却没注意到走在前面的背影,不知何时已经转身停下。   等他发现时,差一点就撞在虞煜身上,要不是虞煜及时扶住他肩膀,柯子夜又得踩个踉跄,摔倒在地。   今天究竟是怎么了?   慌慌张张不似寻常。   柯子夜接过虞煜递来的纸巾,抹去脸上沾上的细沙,试图咳嗽两声强行挽回形象,效果却有些不尽如人意,他不禁有些郁闷。   潮起潮落的海浪在耳边奏着“哗啦——哗啦——”的悠长和弦。   两人之间有些紧绷的氛围慢慢消散许多,不再试图彼此闪躲。   以往无话不谈的他们,此刻却都有着难以言说的隐秘心事。   或许正是因为关系太过亲近,在面对这道无形中形成的隔膜时,愈加充满了顾虑与试探,连开个头都显得如此艰难。   “我们就在这坐下吧。”虞煜扭过头,在沙滩上找了个平坦些又远离涨潮的地方,率性地盘腿席地而坐,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招呼柯子夜过来。   柯子夜踟蹰片刻,脚步磨蹭着靠近虞煜,在距离他有20cm的地方坐下。   被拉开的空旷显得有些刻意,虞煜眉宇间不自觉地跳动一下,移开视线,让轻微的别扭感淹没在杂乱心绪。   该说些什么才好呢?   说他其实也不知道林母中途改志愿这件事?   可在柯子夜的记忆中,明明是“林玉”亲口承认过选择一中,却又在刚刚的饭桌上被拆穿了谎言……   没等虞煜想好如何开口解释这矛盾的举动,反而是柯子夜先有了动作。    第30章   他犹豫片刻, 低下头从口袋里拿出银行卡,递给虞煜。   “卡里是我暑期做兼职赚来的工资。”柯子夜顿了顿,“拿着吧, 我以后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   虞煜盯着银行卡,没接:“你把工资给我,下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怎么办?”   “……”柯子夜偏开眼, 眸光微黯,“阿玉,你忘了吗,我在同学聚会上告诉过你的, 市一中和我签了合同,只要我答应以全市第一名的身份填报一中, 三年学杂费全免,另外每学期还可以申请助学金作为援助。吃住都在学校, 花不了多少钱。”   “……抱歉。我不记得了。”虞煜抿唇,嗓子变得干涩。   “没关系, 你不用觉得压力大……其实我本来就想今晚把卡还给你,不是心血来潮。卡里的钱只是一部分,剩下的, 我会慢慢还给你。”   柯子夜把银行卡放在两人中间的沙地上, 转回来,专注地凝视着虞煜的脸。   “还有一件事,我之前就打算告诉你, 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间, 不过现在也不晚。”   虞煜想起日记本上的“在家”、“在家”和“在家”, 忍不住心虚, 但对柯子夜要说的这件事, 他却模模糊糊有了猜测。   “和你的暑期兼职有关系?”   “算是沾了点光吧。”柯子夜答得很干脆,与他声音相对的,却是渐渐变得沉郁的眉宇,“这个景区的地皮,是那个男人家的分公司在主持开发。”   能被柯子夜生疏而带有复杂情绪称之为“那个男人”的,只有一个人——他血缘上的父亲。   虞煜一怔:“你的……”   他没把“父亲”两个字说出口,因为柯子夜不会喜欢这个称呼。   “景区开业的时候,我遇见了前来视察分公司,并亲自参与剪彩仪式的华霄集团董事长,也就是那个人的父亲。”   说起这个名义上的“爷爷”时,柯子夜眉头锁紧,似乎好感并不太多:“我当时只是来这边散心,却被他一眼认了出来,还自顾自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回去。”   果然。   听到这场似乎是无意中的偶遇时,虞煜内心中没有惊讶,反而有种“终于到了”的解脱感,如果柯子夜答应回柯家,那么剧情就可以顺利地往后世的轨迹推演了吧……   他也可以早点脱离这混乱的回忆,收回摇摆不定的多余心悸。   理性告诉他,不应该太过留恋虚拟世界,快刀斩乱麻才是上策。   可当柯子夜黝黑的眸子将视线直直地投过来,询问虞煜的想法时   之前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的虞煜,此刻却又陷入一时语塞,嘴唇闭合几次,从唇齿间逸出的只有微不可闻的气音。   “嗤。”   见到虞煜流露出明显的纠结模样,柯子夜忽地声音变得短促轻快:“喂,阿玉,你果然也舍不得和我分开,对吧?”   “……”   虞煜轻轻点头。   片刻后,却意外地又缓缓撇开脸,并没有立刻回复他。   注视着俊秀脸庞上渐渐浮现出严肃的表情,柯子夜心脏猛地一颤。   他沉下脸抢先开口,打算截断虞煜接下来的话:“阿玉!”   “你这么长时间究竟在顾虑些什么,为什么不能明白地告诉我,要一个人憋在心里?”   由于急促,他的语气显得过于强硬,像是一场争执的开端。   虞煜沉默地把手掌插进身边的沙土,五指张开又并拢,拳头握得越紧,细沙就从缝隙里逃跑得越快:“我不能告诉你,因为我不想再欺骗你。”   他还记得来之前柯子夜听到林母话语时失措的表现,所以他宁可保持沉默,也不愿再用谎言来掩饰另一个谎言。   无心之语落在柯子夜耳中,却又多了一层含义。   虞煜所指的是他扮演“林玉”一事,以及他所肩负着的来自世界之灵赋予的重任。   柯子夜却以为,虞煜是在隐晦地解释,他之前为什么在同学聚会上骗柯子夜填的一中,实际上选择填报的是月山高中。   胸膛快速起伏着,勉强平静下翻涌的波澜,柯子夜才低声开口:“这一年多以来,你在有意无意地疏远我对吧?一开始我并没有多想,毕竟学习的确很忙,没有多余心思来想其他事情,更何况林阿姨天天盯着你,我想你压力肯定很大。”   “到毕业以后,我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对我来说开始变得陌生了,你好像不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阿玉,而是别的什么人,直到今天你重新敲开我的门,站在面前,我才有切身的真实感。”   柯子夜死死握着拳头,语速飞快,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   一年来,始终被压抑着的情绪一下子爆发出来。   “如果是因为林阿姨,你宁愿调换环境都不愿再和我往来,真的,林玉,你可以直说,没有必要一直瞒着我,甚至委屈自己在我面前说谎!我只是想听你的一个解释,就算是骗我也没有关系!”   他不是想这样说,他不想伤害阿玉。   他讨厌的明明是自己的无能为力,可自尊心混合着说不明的倔强却让柯子夜的话语一下子尖锐无比。   虞煜定定看着他,忽然抬手,手背覆住半边侧脸。   “解释?我也想要一个解释!”他语气也陡然激动起来。   “为什么偏偏是我遇到这种见鬼的事情!为什么我非得变成一个……”根本就不认识的人!   为什么他要陷入这种进退维谷、欲申辩而不能的糟糕处境!   声音越来越小,渐不可闻。   有那么一瞬间,虞煜真想自暴自弃,不顾一切地把真相全都说出来,管其他人爱信不信,至少自己心里舒坦了。   他可以这么做,简单粗暴,一了百了。   但他又不能。   因为……他还要回家,他不允许这个世界因此而毁灭!   哪怕是虚幻的小说世界,可对生活在其中的柯子夜,甚至是虞煜本人而言,那就是真实。   一念片刻,一瞬永恒。   他想让柯子夜好好儿地活着,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大团圆结局。   那样,他即便离开了,也会走得安心。   虞煜看着眉眼长开,越来越往后世靠拢的柯子夜,一时之间有些恍惚,良久,他道:“如果我说,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你说的这些事,包括改志愿,你信,还是不信?”   “林玉,我向你敞开心扉,没有隐瞒过你任何一件事。”   付出真心,却换不来同等的信任。   柯子夜深深呼吸两口,“你不愿意告诉我隐瞒背后的真相,连扯个靠谱点的谎来哄哄我都不肯了吗?”   “我真的不明白,林玉,我弄不懂你现在到底在想些什么,明明不愿意却还是要压抑着改变自己,或许一切只是我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你可以直说,只要你说明白,我绝对不会死皮赖脸地继续跟在你身后,打扰你的生活!”   “别叫我林玉!”   ——厉声打断柯子夜的话。   一连声的“林玉”闯入脑海,搅得人心烦意乱。   哪怕虞煜知道他是气言,可情绪还是被激了上来,他知道不能怪柯子夜生气,却还是口不择言!   “柯子夜,你什么都不懂!”   “从头到尾,你从来没有看清过真正的我——从来没有!”   ……   “阿玉!”   柯子夜想要抓住虞煜的手腕,却被他猛然甩开。   一声清脆的“啪”过后,浅麦色的小臂上无意间多出了一小块擦过的红印。   虞煜愣在那,瞬间冷静下来,内心懊恼自己情绪一时激动,没能控制好动作和力度。   他起身走上前,想问句“疼不疼”。   下一秒,却被柯子夜下意识举起手臂、微微后仰的防御性姿态逼停在原地。   闭眼,两秒后,重新睁开。   “对不起。”   虞煜的语气格外郑重,他的视线只聚焦在柯子夜偶尔颤动的黑亮睫羽上,不愿直视内里的深邃瞳仁。   说完,没等柯子夜回复。   他转身,迈开长腿,以一种自以为平静的匆匆步伐逃离柯子夜的视野。   虞煜厌倦麻烦,更讨厌尴尬的场面,以前他大多一笑了之,佛系以对。   因为他根本不在乎结果,或是与结果相关的人。   可他在意柯子夜。   在在意的人面前,以至于毛头小子般手足无措,困惑得不知该如何应对,最后居然落得狼狈逃跑的境地。   ……   一连串操作,快得让人目不暇接。   等柯子夜反应过来,立马单手撑地跳起来,虞煜的背影都快离他一两米远。   话还没说清楚,不能让人迷迷糊糊就这么走了!   “等——”   柯子夜心里像是有团活火在熊熊燃烧,燎原成势,急得他话都来不及说全,拔腿就往虞煜离开的方向追去。   刚迈开几步,突然想起银行卡还在沙地上。   低声骂了句,柯子夜飞速转身抄起银行卡,重新追上去。   他们之前停留的位置离景区大门不远,很快进入水泥平地,但柯子夜奔跑速度更快。   眼见原来被拉开的距离越来越近,虞煜就要走到门口,柯子夜喘着气停下了脚步,双手比到嘴边想喊“停”——   “滴滴——!滴——滴——”   几声汽车鸣笛声突然响起!   悠长而响亮,瞬间掩过柯子夜的呼喊声!   他惊愕地回头,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幻影加长版正停在他旁边,远光灯大开,将他身影完全笼罩在刺眼的光污染中。   驾驶座门豁然洞开。   身着黑色西装的墨镜保镖从前门下来,并拢双腿,向车前的柯子夜低头鞠躬,恭敬地替他拉开后座的门,做出“这边请”手势。   “柯少爷,董事长在等您,有要事商谈,请您上车。”   贴身保镖代表发出邀请的态度彬彬有礼,却十分强硬,并未给客人留下拒绝余地。   与他凌空对峙的柯子夜瞬间挑眉微压,面容爬上阴霾。   似有乌压黑云聚拢在头顶,风雨欲来。   ……   此时虞煜已经跨过了景区门的十字转闸,他似乎听到什么动静,回首眺望。   远远的沙地上,已经看不见那一道属于柯子夜的修长身影。   虞煜无声地叹了口气,转回来,快走几步。   一辆加长版的黑色豪车恰巧自十字转闸旁的车栏处开出,行驶低调平稳,从路边擦身而过。   车窗上贴有深色单向反光膜,看不清楚后座上乘客的面容。   可冥冥中仿佛心有灵犀,虞煜蓦然抬头。    第31章   犹豫过后, 他莫名其妙跟在黑色豪车车尾,从快步慢慢走向小跑。   穿过景区大门,越过公交车站, 无视高温天气下,无数夜路行人向他投来的诧异眼神……   沿着马路边一直跑,一直跑。   哪怕长袖衬衫后背被浸湿也不肯放弃。   直到汽车突然提速, 在虞煜眼帘中只留下一溜烟车尾气,他才慢慢停下脚步,喘着气,抬手擦去额角冒出的汗珠。   “疯了。”   虞煜在原地一个人吹了会儿风, 脑子里嗡嗡的。   夏日灼热的浪风吹得人头脑愈发晕眩,他沉默片刻, 单手扯开有些黏腻的领口松气,忽地低低笑出声, “我真是疯得不轻,才会幻想出……”   省略号之后的字眼, 虞煜没有接下去。   休息片刻,他重新沿着马路边的人行道跑起来。   匀速地慢跑,至少在这片刻, 他的大脑可以放空, 将心中压抑着的情绪尽情宣泄出来。   ……   111远远缀在后头,想起在海滩上和虞煜的短暂交流。   如果虞煜现在告诉柯子夜真相,对方会作何反应不提, 这个世界先会因剧情完成度不足而毁灭。   而能量点不足的他们也会被抛入时空乱流, 岌岌可危。   对当初定位失误连累到虞煜的事情, 系统一直很愧疚, 它疯狂在内置数据库检索解决办法, 奈何一无所获。   111开始转向锲而不舍地骚扰世界之灵。   病毒式轰炸三分钟后。   被单向切断沟通渠道的系统111:……   嘿,它还真就不信了!   ……   当虞煜终于停下发泄似的慢跑,搭上公交车,加长版劳斯莱斯也在柯子夜家门前缓缓熄火停下。   不等司机下车服务,柯子夜已经推开车门,抬腿踩在地面,一秒也不愿在宽敞而奢华的车内多待。   “子夜,我的邀请直到高二结束前都有效。”   在柯子夜一言不发离开前,车内飘出苍老男声:“你是个有野心的孩子,也很有潜力,恰好我能给你提供最优越的舞台,带你见识到更广阔的世界。”   “我相信……最终你会做出明智选择。”   “我已经说过,我不愿意。”柯子夜背对车门,声音冷然,拳头握得死紧,“既然你讨厌被人拒绝,想必不想听到我再拒绝第三次吧?”   说完,他扔下背后忽然大笑起来的男声,加速脚步,扬长而去。   对这个名义上的“爷爷”,柯子夜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心存抵制情绪,更谈不上认亲。   他能看出来,对方实际上也没把所谓亲情看得有多重要,突然出现,又一味要带他走,怎么看怎么像是不怀好意。   这种不重要的人,柯子夜不想多费心力。   比起虚无缥缈的许诺和画大饼,他更在乎现在所拥有的东西。   例如……和阿玉的多年情谊。   想起在海滩上发生的意外争执,柯子夜烦躁地把手伸进口袋,哗啦哗啦拨动钥匙好一阵,才掏出来,对准插入门孔。   什么叫他什么也不懂,还从来没有看清过?   难道他们俩这些年共同度过的经历都是假的不成!   心口燃烧的火焰没有消退,反而越烧越旺,烧的还是湿柴,烟雾呛得人心肺发闷。   柯子夜用脚尖抵开大门,任由门与墙壁接触发出一声巨响,大踏步回到卧室。   按下门边开关,啪一声,光线洒满凌乱的房间。   他走近书桌,桌面上还摆放着几张白纸。   最上面一张。   眼尾上挑、略显桀骜的黑发少年,随手搂住身边短发同伴的脖颈,附在耳边说着亲昵的悄悄话,同伴则配合地侧过脸,注视着神情飞扬的少年,眉眼弯弯,耐心倾听着他全部的话语。   铅色绘就的笔触很温柔,再现出记忆中似曾相识的熟悉一幕。   那是虞煜站在身后,脸颊随意抵在他肩膀,目光下垂,掌心覆紧他的手,漂亮手指捏住笔杆,在白纸上一笔一划勾勒出的温馨画面。   就在几个小时之前,他们还如此亲密地相处。   柯子夜的指尖拂过画中笑盈盈的眉眼,心中酸涩。   回想起自己之前显得急促的质问语气,他忽然涌出无限懊恼——为什么要和阿玉吵架!还用那种白痴似的语气!   这一年多来,好不容易两人可以单独相处,却被他搞砸了。   导致阿玉行为举止不同寻常,还对林玉这个名字格外抗拒的原因……   总不可能是双重人格?!   一丝灵感飞快划过柯子夜的脑海。   他迟疑着打算否决这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心中却不由得落下怀疑的种子。   想要见到虞煜的想法顿时占据柯子夜全部脑海,他转身想要下楼去敲隔壁的门。   倏地想起林母,脚步停在原地。   不行,不能再给阿玉添麻烦。   柯子夜转而往卧室窗户走去,两家户型相同,打开窗子,探出头往隔壁张望,能看见二楼虞煜的卧室。   令他失望的是,虞煜卧室没拉上窗帘,但黑漆一片。   不会出什么事情吧?   虽然考虑到公共交通工具和私家车的速度不能相比,虞煜此时大概率还在公交车上,柯子夜仍旧忍不住陷入焦虑。   又过了大约二十来分钟。   直到看见对面窗户内陡然透出亮光,模糊的身影往窗户边走近,柯子夜反射性一把拉拢窗帘,背过身,心脏扑通扑通跳得震耳欲聋。   长舒一口气,回过神,他才后知后觉,自己刚刚简直像个跟踪狂!   站在窗口一动不动偷窥对面,还丝毫没有意识到时间流逝。   没救了,真的没救了。   柯子夜拿头在墙壁上磕了一下,试图让自己清醒清醒,不要这么变态,然而心跳完全压不下去。   在床上坐下,发了一会儿呆,好不容易平静,视线无意瞟到和虞煜成对的喵主子抱枕,思绪又混乱起来。   为了转移注意力,柯子夜俯身拖来立在床尾的行李箱,打算收拾行李。   一旦住进宿舍,他不会再回到这个冷冰冰的房子,假期也准备申请留校。   其实他老早就想离开,但一来虞煜还住在这,二来他也没有搬家的资本。   开学以后,两个理由一个也不剩,没什么留下的借口了。   书本、复习资料、开学必备的证件、为数不多但很干净整洁的换洗衣物……零零散散的东西看起来不多,却很快填满行李箱两侧   柯子夜最后把虞煜留下的那张画,小心翼翼折叠后,夹进他们之前看过的那本外国翻译小说扉页里。   又给书套上一层透明书罩,把它四面八方都用柔软衣物包裹得严严实实。   确保铅笔画不可能因为中途运输而遭受半点损害,他才满意地合上行李箱,锁舌“咔哒”弹进锁孔。   还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柯子夜在自己卧室里扫视一圈,犹豫片刻,他直起身,往隔壁慕婉的房间走去。   自从一两年前撞见慕婉放浪形骸的寻欢画面,柯子夜就再也没进过慕婉的房间,也不再当面称呼她为母亲。   而慕婉自从第二天清晨和陌生男人离开后,极少再回来,听说是在不同的麻将馆、酒馆里日夜流连,醉生梦死。   所以,这是柯子夜久违地再度踏入一直上锁的主卧。   长时间无人居住,主卧里四处布满灰尘,一股沉闷发霉的气息扑面而来,柯子夜掩住口鼻,咳嗽两声,匆匆打量眼前场景。   草草翻找了一遍,视线冷不丁在衣柜前停住。   他记得衣柜里有两个上锁的抽屉,他曾经在其中一个抽屉找到过慕婉的食谱笔记,那么另一个抽屉里藏着什么?   想到这,柯子夜往衣柜走去,打开门,从钥匙串里试到倒数第二个,锁开了。   抽屉里摆放着一台老旧相机,以及一本影集。   柯子夜想起来了,他小时候慕婉短暂地迷上过摄影,这台相机还是林母为了感谢慕婉,特意送她的生日礼物。   略过前面看似其乐融融的母子合照,或是俩家偶尔约好外出游玩的合影,翻到其中一页,柯子夜心中微动,抽出其中一张边缘泛黄的老照片。   背景是温泉旅馆。   风吹雪粉的樱花树下,两个粉雕玉琢的孩童手拉手,并肩依偎在一起,笑容烂漫,天真无邪。   捏紧照片,他的目光中,渐渐沁出怀念。   ……   虞煜侧立在窗边,注视着对面紧闭的窗帘。   脑子里不知怎么,忽然想起致使他俩从邻家玩伴真正升级为好友的乌龙事件,不由得噗嗤一笑。   明明是黑历史,他却格外记忆犹新。   记得是在他低年级,记忆尚未恢复时,作为生日礼物的回礼,慕婉提议由她驾车去温泉游玩。   大人坐在前面,不时说笑。   后座上,虞煜和柯子夜却始终保持着沉默,气氛凝固至冰点。    第32章   小虞煜其实能察觉到身边不时扫过的偷偷目光, 也敏锐地知道对方想要交流的蠢蠢欲动。   不过,他并不想搭理这个邻家男孩。   原因很简单。   他嫉妒对方的自由自在,想出门就出门, 想穿什么就穿什么。   不必像自己一样,被迫穿上素雅的公主裙,踏着小皮鞋, 打扮成漂亮文静的短发淑女,每天徘徊在家、学校、柯子夜家的三点一线。   初步萌生的性别意识,与无人能给予答案的错位人生,随着年岁渐长, 微妙心理就越如野草般蔓延疯长。   平静氛围一直保持到夜晚进温泉前。   “好吧,那你自己去那边, 妈妈不跟着你。”   虞煜死活闹变扭不肯进女更衣室和女汤,也不愿意让林母陪同, 林母和慕婉被闹得没办法,只好应允他独自去被隔开的单人温泉。   通往单人温泉路上有段距离, 林母不放心。   “阿姨,我陪他去!”小柯子夜站出来,挺起胸膛信誓旦旦。   此刻的他, 满脑子里都是睡前童话里的骑士情结, 要守护他所宣誓效忠的公主——别问虞煜怎么知道,童话书还是他被缠得烦了,借给柯子夜的呢!   虞煜瞟他一眼, 为了让母亲安心, 没反驳。   鹅卵石小路上, 两人一前一后, 相隔不远, 此时的柯子夜有些话唠,当然,也与他对虞煜的好奇息息相关。   “那个,你为什么不肯跟你妈妈一起去温泉呀?”他眨巴眨巴眼,用问句作为开场白。   “我不能和女孩子一起进去。”小虞煜回答,“我又不是流氓!而且,这也不尊重别人。”   听了虞煜的话,柯子夜更加迷糊了,他挠了挠后脑勺,心直口快:“可你不也是女孩子吗?这有什么关系?”   “胡说!你有什么证据说我是女孩?”   虞煜气呼呼的,委屈简直满到快要冒出来,心里全是酸泡泡——怎么没人愿意相信他的话呢!   柯子夜一时之间被问住,冥思苦想良久,他一锤掌心,语气欢悦:“只有女孩才会穿花裙子!”   “谁说的,男孩子就不能穿吗?你要是穿上裙子,你会瞬间变成女孩吗?”虞煜反驳脱口而出。   柯子夜一思量,是这个逻辑,但他还是固执己见:“就算这样,你又没有证据说你不是女孩。”   虞煜被他噎住,又临时找不出更强逻辑的理由反驳,他一跺脚,毅然决然做出决定。   你不是想要证据吗?那我就证明给你看!   单人温泉外。   虞煜登记完名字,眼珠子一转。   乘工作人员低头写字,他忽地靠在门框上,弯腰捂在心口哎哟哎哟地喊痛,支使守在门口的工作人员去拿医疗箱。   工作人员快步一离开,虞煜瞬间松开按住胸膛的手,直起身,表情冷淡。   抬手揪住衣领,把凑近来关心人、却被一秒变脸吓到的柯子夜一把拽进隔间门。   现在的他,心情非常不妙,动作随之格外暴躁。   “??”柯子夜脚步跌撞,他盯着虞煜的后脑勺,慌慌张张地扯住浴衣松垮的领口,不让系带彻底滑落,“等等!阿玉,你等等,我不能陪你一起进去!”   要是被林母知道了,他肯定会被灭口!   “闭嘴,我在给你看证据。”虞煜不为所动,手上力气还有加大趋势,被揪住的柯子夜一个劲后退想跑,愣是躲不掉。   温泉近在眼前,突然。   刺啦——   一前一后拉扯间,布帛撕裂!   虞煜只来得及愣神瞧一眼手心攥住的不规则布片,便被飞溅的温水迷了眼。   “喂!柯子夜你!”他恼怒地抬袖抹去脸上水迹,对着温泉里的水花嚷嚷,“只不过衣服破了,至于害羞到跳进水里吗?!”   “废话,我又不是流氓!”一个箭步往前扎进温泉的柯子夜声音闷闷,把同样的话还给虞煜。   他低头用指尖拨弄着凹凸不平的衣角,气恼地背对虞煜,就是不肯转过来面对面:“你到底想给我看什么?!”   “看……”虞煜刚想回答,不远处,门边传来急促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近!   他定睛一瞧,柯子夜还在苦恼如何折腾身前支零的碎布条,要是被工作人员发现这场面,他俩铁定得被赶出去找家长。   又是一阵水波拍打声!   “喂,你……咕嘟嘟……咕嘟嘟……”   “小朋友,你不要紧了吗?”   千钧一发之际!   虞煜把柯子夜按进水里,又解开腰间系带,用身体和宽大的浴衣衣袍挡住身前柯子夜的存在。   “已经没事了,谢谢漂亮姐姐,我之前可能有些脱水。”虞煜背对工作人员,靠在岸边,衣角漂浮在水面,他侧过脸,甜甜地向人道谢。   工作人员是个年轻姑娘,对脸嫩又长相可爱的虞煜说辞没有丝毫怀疑,笑呵呵地蹲下身,在他身边放下托盘,托盘上放置着小巧的医疗箱和一杯温开水。   “好吧,我就在门口,有事随时按铃噢。”   脚步声逐渐远去。   确定门外无人后,虞煜紧绷的肩头才陡然一卸,他松开捂住柯子夜嘴巴的手,脊背放松地重新靠向沿壁。   “出来吧。”   “哈……咳咳、咳咳。”听到呼唤,柯子夜猛地从水里冒出头,不住咳嗽,脸颊与鼻尖因为憋气泛起微红。   他想质问虞煜一连串奇怪而冒失的举动。   谁料甫一睁眼,大片白玉似的胸膛顿时映入眼帘。   柯子夜:“……”   救、命、啊!   他瞬间闭眼,手忙脚乱捂住热流上涌的鼻头,眼神根本不敢往下乱瞟。   “?”虞煜十分不满,身体靠近,抬手戳戳柯子夜的脸蛋,“让你看证据呢,闭眼干嘛?”   此刻在心中不住默念“非礼勿视”的柯子夜顿时破功,耳朵烧得通红,一闭眼就在回闪刚刚看到的画面。   温泉水明明冷暖适中,他却仿佛正置身于火山口上空,进一步是熊熊烈焰,退一步是烈焰汹汹。   见柯子夜始终不肯睁眼正视他的身体,虞煜不悦地径直捉住他的手:“不敢看,摸总可以吧?你有的我也有,这就是证据,懂?”   “我……我,放开我!”   柯子夜被强行握住的手伸到半途,他一个激灵,用尽全身力气甩开虞煜掌心,手脚并用划水往岸上爬,爬到一半还差点脚滑。   他根本没注意到虞煜说过什么,也想不起自己出现在这的缘由,内心已经被自我谴责与深深羞愧所占据,脑子完全混成一团浆糊。   怎么能对一个女孩子做出这种失礼的事?   垃圾!   虞煜一着不慎,没抓住飞快上岸跑走的柯子夜衣袖,他瞪大双眼瞧着这滑稽场面,开始怀疑人生。   作为证据,他决心坦白!结果连坦诚相见都不起作用。   难道其他人言之凿凿的说法是正确的,他的确是个女孩,他所看见的不过是大脑臆想出的幻觉?所以,连五感也欺骗了自己?   虞煜单手抄起塑料杯,一口气喝干杯中温水,目光迸射出执拗与不甘心。   他到底是怪物?还是脑子里有病?   思索许久,虞煜目光一凝,落在塑料杯旁的医疗箱。   打开医疗箱底部,里面放着一卷纱布,以及一把用以剪短纱布的狭长铁剪。   “咔嚓!咔嚓!”刀锋明亮,又快又利。   沉思半晌,虞煜咬紧牙关,指节死死抓紧握柄,逆转尖端,将剪刀对准自己——   “别动!”   ——不知何时回转的柯子夜意外撞见这一幕。   他目瞪口呆!   顾不上心头原先乱七八糟的杂念,柯子夜冲过去一把抱住虞煜肩膀,另一只胳膊则费力伸长去捞他手中的利器。   “我发誓,我一定会负责!”   “——阿玉,你千万别因一时冲动做傻事!”   “……哈?”忽然从后面被人抱住的虞煜,惊得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他定了定神,不解地哼出鼻音。   这家伙在说什么屁话?   负责又是什么鬼?!   想是这么想,虞煜的身体却很听话,乖乖地把剪刀交到柯子夜手里,也没有从他的怀抱中挣扎出来。   “我知道了。”   许是泡得太久,温泉蒸腾的热气熏得人昏昏欲睡。   听着耳边一下一下如擂鼓的剧烈心跳,虞煜缓缓阖上眼,身体不知怎么地,竟无意识后仰倒去。   拿到剪刀,柯子夜总算脱离紧张状态。   ——怀中却忽然一沉。   他低下头,细细描过安静美好的眉眼,意识到虞煜居然就这么睡了过去,心中情绪格外难明。   之前,他乘工作人员不备,偷偷溜回房间换了件衣服。   换完衣服,想起虞煜一个人还在温泉里,柯子夜又心生不安,打算过来找人道歉。   没想到,居然正好窥见遭受刺激后,“羞愤过度”的阿玉高举剪刀、对准自己的自戕场面!   种种情绪纠结成复杂的线团,最后,只剩下最明晰的一条。   ——庆幸。   幸好、幸好他还赶得及救下阿玉,一切尚且为时不晚。   失去意识的虞煜并不知晓柯子夜此刻的所思所想,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背回房间的。   他一觉醒来,就到了第二天清早。   走出房间,林母坐在餐桌边,问他晚上睡得好不好,慕婉张罗着要在旅馆内的樱花树下给虞煜和柯子夜拍合照。   柯子夜则冲他调皮地眨眨眼,忙起身拉开椅子等他入座。   围坐成一圈的餐桌上热热闹闹,所有人都在笑。   餐后。   两人换上妈妈们昨晚采购的新衣服,应着林母的摆拍指挥,站在粉樱飞舞的花树下,别别扭扭牵住彼此的手。   按下快门前,虞煜和柯子夜明明刚用眼神幼稚地较劲完,现在互相往外侧扭过头,扬起下巴,不肯看对方的脸。   “我严肃警告你,不许把昨晚之事告诉别人!”   “没问题!但作为交换,约定你没忘吧?”   “……不要。”   “来嘛来嘛,学着跟我念,小、夜、哥、哥——”   “哦——小夜哥哥……”有气无力的声音,“柯子夜,是个超级大、笨、蛋!”附在耳边,声音突然重重放大!   “噗嗤……没关系,再多来几句好听的骂人话呗,我不在意。”   “——喂!”   镜头里,呈现出另一番其乐融融之景。   “看镜头,来3、2、1——茄子!”   “咔嚓咔嚓!”   照片定格在画面最美好的一瞬间。   ……   虞煜回过神,抚平因回忆而微翘的唇角,离开窗边。   慕婉以前拍过几张照片,说是冲洗后就送给林母一份,也不知道给她没有。   走出卧室,他打算去书房找一找,却正好在里面撞见林母。   “明天早上搬家公司会来。我怕落下什么东西,所以最后检查一遍屋子。”没等虞煜开口,林母抢先解释道。   她表现得一如往常,仿佛傍晚的争执没发生过,虞煜乐得轻松。   “我也是来找东西的。”虞煜问,“母亲,你见过一张照片吗?是在樱花树下,我和柯子夜的合影。”   “温泉旅行那次?”   林母一顿,眼神闪了闪:“我帮你找找。”   “好吧。”虞煜匆匆扫视过书房内的摆饰,玻璃书柜内一目了然,翻找完抽屉与书桌没找到照片,他转身离开房间。   回到房间,虞煜从床底下重新翻出上锁的小箱子。   输入密码,开锁,取出笔记本。   这次不再是走马观花似的只往前翻十几页。而是从头到尾浏览一遍,补完一整本日记后,虞煜从中找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压力。   剧情推演中,致使“林玉”考试失利的原因很简单。   她的人设本就是个温室花朵,承压能力很弱,一旦压力过大,很容易造成心态失衡。   在大纲中,是林母过高的期望压在她肩头,而因为虞煜之前对林母的反抗,现在压力源却变成了林母对“林玉”频繁的关注与关照。   林母一心想要弥补之前的亏欠,待在家中时间越来越长,初三下学期时,甚至干脆办了一个学期的停薪留职,每天研究如何给孩子补身体,让人专心学习。   连家中的饮料,都从甜味果汁统统换成了牛奶。   ——她却不知,这一系列举动对“林玉”而言,才是真正的不可承受之重,反倒使人压力剧增。   了解到实际情况,虞煜真是哭笑不得。   他没想到自己的无心之举,竟能带来一连串隐藏在角落里的蝴蝶效应,而且这蝴蝶效应转着转着,又转回了原剧情。   书房里。   林母始终站在书柜前的最左侧,抬着头,似乎隔着玻璃在打量什么东西。   迟疑良久,她打开柜门,伸手从书架最顶端够到一本横放的影集,缓缓取出。   哗啦啦翻过不少页,终于从影集里抽出一张老照片。   将合照放进钱包夹层,随后将合上的影集揣进怀里,打开门,探出头小心确认走廊无人,林母才结束左顾右盼,反手带关书房门,微踮起脚往楼梯无声走去。   刚踏上第二级台阶,一个熟悉声音,却在她身后宛如惊雷炸响!   “母亲,现在有时间吗?”虞煜轻声问。   林秀芳陡然回头。   手腕一抖,怀中影集掉落在地,与木地板接触砸出巨大声响:“小、小玉?”   虞煜走近,赶在林母弯腰前,俯身替她拾起地上无意掉落的厚书。   “相片册……慕婉赠?”   视线停留在封面落款,他拧起眉头,看向脸色陡然苍白的林母:“恰好,来谈谈,我们之间的未来相处模式吧——”   “一年为期,来打个赌如何?”    第33章   第二日。   天还没亮, 搬家公司便早早抵达。   大门口,虞煜双手撑坐在行李箱上,长腿交叉晃荡, 注视着工人们听林母的指挥,忙碌地进进出出,往货车上堆放打包好的纸箱。   他的视线时不时会往隔壁房子飘去。   隔壁一直门窗紧闭, 合拢的窗帘严丝密封,似乎屋主早已离开,室内无人。   催促的“滴滴”声不住响起。   离开前最后一刻,虞煜的眸光落在窗角, 帘布被风吹起一条小缝。   足足盯了三秒,他才慢吞吞跳下行李箱, 拖住拉杆往卡车后门走去。   ……   转眼又是大半年。   月山高中。   周五,月考放榜的日子。   “林玉, 总分865。”高一尚未开启选科,月考是三门主科加六门副科, 总分九百。   毫无疑问,“年级第一。”   千名学生中力夺第一,而且压了第二名将近三十分, 令人无话可说, 心服口服!   冯悦一眼便瞅见,位于年级排名榜第一行又是熟悉的名字。   她费力踮起脚,越过公告栏前无数人头攒动, 才在中等偏上的位置找到自己。   冯悦先替自己松口气, 无意自语两句, 直率表达出对曾经同桌的由衷钦佩:“……人和人脑子真是没法比, 林玉要是女娲娘娘亲手捏的人, 我估计就是她捏人时顺手甩出来的泥点子。”   “切,他不就会死读书,是个独来独往的书呆子?”   未料,旁边人酸溜溜呛声:“这一年来我和他当同班同学,就没见过他有朋友,和班里人也从不说话,除了念书就是抱着本破画册写写画画,还神神秘秘不给人看。”   “要不是老师问问题,他还会答话,我都怀疑林玉没长舌头,是个哑巴!”   “何晟,你就仗着你爸有钱作吧,你看看你那倒数第几,也好意思说林玉?”   冯悦一扭头,反唇相讥:“人家又不是一开学就第一,自己努力学上来的。”   “那没办法,天生有条件,就是这么不公平,有本事你重新投胎。”何晟耸耸肩,冲她比了个向下的大拇指作为挑衅。   冯悦被这人强词夺理给气笑了。   上下打量穿着富贵、痞里痞气的何晟一番,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和虞煜扯上关系的人。   倏地,她想起前不久学校内广为流传的小道消息,恍然大悟!   “哦,我说你怎么比我还关注林玉,看来表白当场失败、还被人直接无视的传闻不是空穴来风嘛。”   冯悦抓住弱点穷追猛打,语带锋芒:“我劝你乘早死了这颗癞蛤蟆的心,人家早就有相伴长大的青梅竹马,轮不着你来自作多情。”   “你觉得林玉冷漠,那是没见过他曾经在柯子夜面前的笑模样,我一旁人都觉得甜。冷漠也会分对象,懂?”刀刀扎心,要多狠有多狠。   “柯……子夜?是谁?”一向自诩不凡的何晟被人劈头盖脸骂成癞蛤蟆,居然破天荒没生气。   他一挥手示意小弟把周围的人驱赶走,自己则盯住冯悦,一个劲追问:“给我说说,你和林玉以前是同学?他们感情很好?”   “对啊,还当过一年多同桌呢,在月山高中,保管没人比我对林玉更了解。”冯悦心直口快,想也没想就回怼,“你别想了,柯子夜是市一中出了名的学霸,你随便找那边学生打听打听就能知道,人和林玉才叫性子般配、天生一对。”   “林玉不是每周末都会去找地方写生吗,说不定就是去找柯子夜相会了,两人感情好得很。”   “一中是吧?”   何晟轻佻一笑,转身离开:“行,谢咯。”书包被他用单指勾在身后,时不时晃悠。   小弟们忙窜过去跟在他身后,营造出前呼后拥的排场,吓得本就被赶到一旁的其他学生愈发往后躲。   冯悦心中一跳,站在原地越想越不对,后悔刚才说话不过脑子。   ——万一何晟现在去找柯子夜麻烦,那她岂不是把鬼子引去的罪魁祸首?!   不行,至少得告诉林玉一声,让他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冯悦往旁边一觑,随手抓住个相识的隔壁班同学,却得知目标人物刚离开。   月末这两天,按惯例出月考成绩,碰上不是周末的日子,虞煜就会请假离校。   他成绩好,长相靓,而且安静不惹事,老师们都惯爱宠着他,无论是谁在办公室,但凡虞煜来请假,没有不答应的。   冯悦哎呀一声,抛下书包给同学,转背撒腿往校门口狂奔,生怕赶不上,惹出麻烦事。   赶在虞煜刷卡出校前,冯悦气喘吁吁叫停他。   “等等!林玉,我有急事要告诉你,几句话就行!”   虞煜背着画板,手中拎着作画用具,听到呼唤默然转身,见到是冯悦,冷淡的容色才为之一怔:“……冯悦,你怎么在这?”   和他当了隔壁班同学近一年的冯悦尴尬笑笑,想起何晟说他连同班同学都不常搭理,心里瞬间平衡。   “这不是重点,我要告诉你,何晟可能会去找柯子夜麻烦。”   “何晟……又是谁?”虞煜更加疑惑。   冯悦:“……”   ——这哥们儿太惨了吧,连她都忍不住深深同情。   合着从头到尾他连名字都没被林玉记住过,一个人在唱独角戏!   等冯悦三言两语把事情解释清楚,虞煜无意识用指尖抓紧身前粗粝的画板系带。   方格纹理摩擦过指腹肌肤,他却毫无痛意。   “我知道了。”虞煜的视线擦过冯悦耳边,似乎落在某个虚拟出来的角落,“我现在去找柯子夜,告诉他这件事。”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没有太大起伏,似乎态度随意,不放在心上。   或许只有柯子夜在此才能听出,那比往常要上扬半音的尾调。   ……   市一中距离月山高中有两个半小时的距离,中间有段狭窄的老路,常常堵车,搭出租反而不如公交方便。   虞煜上午出发,快中午才到一中门口。   月末这两天,正好是一中的月假,虞煜猜想柯子夜应该在宿舍。   升入高中后,他每逢周末都会在市内各个地方闲逛,找地方写生,用画笔排遣心中的情绪与压力。   唯独这片区域,他只有在月末会来,漫无目的地游荡,用脚步一寸寸丈量过周边境况。   然而虞煜的活动范围,离最中心的学校,始终有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也因此,从未与留校的柯子夜有过偶遇。   假期的学校时常有留校学生进出,大门管理不严,虞煜比想象中轻易得多地走进了一中,他挎着画板,步履平缓,却在内心中嘲笑着自己油然而生的几分游移。   “诶,姑娘,这是男生宿舍,女生止步。”走到公寓,虞煜被宿管叫住。   身着长衣长裤的虞煜一顿,长眉微皱:“大爷,我来找人,麻烦您帮忙叫柯子夜一声。”   他的声音不大,却很清亮,顿时落入一旁打算刷卡进门的两个球衣男生耳中。   “你找柯子夜?”其中一个男生抱着篮球,眼中满是好奇,“他是我们室友,现在没在寝室。”   “没在寝室?他去哪了?”虞煜转向他们,抬高声音,与预期猜想不符,他语气很是诧异。   “不知道。”另一个男生摇摇头,“他虽然和我们一样申请留校,但一直早出晚归,晚上才会回宿舍。”   虞煜道谢后离开。   室友一个肘击把抱球男生敲醒:“醒醒,人长得真是好看,不至于看背影失神吧?”   “滚!”男生没忍住回击,一边为自己辩解,“我只是想起,似乎半夜听柯子夜梦里含糊念过几次……什么、月什么高中。”   “嘿,你记得怎么不说?”   “废话!柯子夜这家伙,老拿着张旧照片和纸画当宝贝,晚上趴阳台窗口,对月亮盯着发呆,说不准人暗恋对象就在那个学校,约会地点能随便告诉外人吗?”   “当室友,关键时刻必须得仗义!”抱球男生一脸自豪。   “……万一,来问话的就是他暗恋对象呢?”   “不可能!这小子不至于怂到每月偷偷摸摸跑学校去,却不告诉人家吧?”   话音刚落,两人面面相觑,陡然陷入深思。   ……   站在公交站,虞煜竟一时不知去哪。   车停在他身前,虞煜直接踩上前门踏板,投完币才发现他坐错车,上了通往城市景区的区间线。   上一次去沙滩,还是一年前,他和柯子夜吵了一架。   也是在那儿,他和柯子夜见过最后一面。   这一年,虞煜过得非常孤独,他把自己封闭在某个外壳里,只用画笔作为抒发感情的渠道,与世界产生联系。   他甚至都不再去想与任务相关的事,系统也很乖顺地不再提起,然而在这种自暴自弃的放纵状态下,能量点居然还在稳步上升,也是奇迹。   也许是系统出现bug。   又或许,柯子夜也和他一样,正思念着彼此,却碍于原因不能相见。   虞煜整个下午都待在景区里,并非节假日,来游玩娱乐设施的人却依旧很多,且纷纷成双结对,像他这样的单身游客少之又少。   途中,背着画板的虞煜甚至被一对情侣误认是卖艺的美术生,请求他替他们画像,作为纪念。   落在两人十指相扣的手,虞煜难得起心思,答应替他们画一幅速写。   可等三人找到合适的地方,才发现他的画册不知何时从袋中滑落,消失无影。   “很抱歉,耽误你们时间。”答应的承诺无法完成,虞煜饱含歉意地笑了笑。   “没关系。”情侣中的女生十分爽朗,甚至反过来安慰道,“你笑起来真好看,比原先忧郁的模样要更迷人,生活中,有什么烦心事过不去呢?”   情侣走后。   虞煜在景区找了一圈,不知不觉走到上次的沙滩边,他走近海域,抱膝蹲下身盯着看海面上破碎的倒影。   笑……?   虞煜试着上提唇角弧度,波光粼粼的水面里,却只记录下一个僵硬的笑容。   唇瓣重新抿成一条直线。   咕噜一声,虞煜抬手按住不适的胃,才想起自己没吃中饭。   夕阳西斜,原来已是傍晚。   该走了。   背起画板起身,虞煜往门口走去,在起点站等待公交车司机回来发车时,他隐约听到有人在交接的休息室里通电话。   “……你认识……过来拿是吧……失物是……那就约好了……”   许是有人和他一样,丢了东西吧。   画册也不知道丢在哪里了,沿回头路在景区找过一遍还是没找到。   走了一下午,体力消耗颇大,外加饥饿,虞煜有些低血糖症状,思维变得缓慢。   他不再多想,投币上车直奔最后一排靠窗位置,头倚在橡胶窗框,陷入昏昏欲睡。   带帽子的司机怀揣水壶、手提袋子从休息室里出来,车上乘客已经三三两两。   他瞅了眼时间,估摸着差不多,才提前向乘客说明情况,说待会在市一中站会多停片刻,有人来取失物。   确定乘客没有异议后,司机坐回驾驶座。   ——袋子就放在座位旁,隐约露出一角纸页。   等虞煜从睡梦中醒来,却发现公交车停在公交站台背面不动,而乘客只有他一个。   “不好意思,乘客要不请您坐下一辆车吧,我还在等人。”司机无意中瞟眼前视镜,没想到车上竟然还有乘客留到现在,赶忙道歉。   “好。”虞煜抬手勒住有些滑落的画板系带,往肩膀里头拉。   整理好东西,他走下车,绕过车头看站台名字。   在站牌下抬头看了好一会儿,虞煜神情一怔,慢慢下定决心。   他没在原地等车,反倒选定某个方向,往远处走去。   修长的身躯在路灯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中间却被宽大的画板所遮掩,横生枝节。   ……   司机眯起眼,透过车前窗盯住画板猛瞧好一阵,总觉得似乎在哪见过这人,可又想不大起来。   没等他想明白,害他苦苦多等了二十多分钟的人,总算赶到!   “抱歉,陈师傅。”   男生喘着气跑上车,怀里抱本精装书,光洁额头挂着几滴微汗,自他下颌滑落:“路上遇到点麻烦,刚解决。”   哪怕刚刚剧烈运动过,脸色有些发红,依旧遮掩不住朗目星眉的帅气。   只可惜,眉角有道斜撇的长长划伤,伤口淋漓,着实碍眼。    第34章   “你小子居然还会打架?回去好好处理, 别感染咯。”陈师傅吓一跳,忙找出块创口贴抛给他。   “没出大事,他们打不过我。”柯子夜窘迫地别开脸, 撕开创口贴按在眉骨。   他试图为自己辩解:“不知道哪来一群人,找不到我却纠缠上我室友,我既然撞见, 哪能因为自己连累别人?”   柯子夜没系统地学过打架,全凭一股不要命、打算同归于尽的疯狗气势,愣是把五六个人吓得边放狠话边跑路。   幸好,没受重伤。   “改改你这个爱自责的破毛病, 年纪轻轻一脸苦大仇深,又不是你的错, 哪来什么连累?”   陈师傅看时间不早,结束闲话, 把袋子递给他:“拿去拿去,封面连个名字都不写, 要不是我认识你,这么重要的东西,看你那小恋人怎么找回。”   柯子夜的关注力全落“小恋人”三个字上, 浑没在意别的, 他咳嗽一声,不打算反驳这个美妙的误会。   接过袋子,忽地想起一件事:“既然没写名字, 您怎么想到找我?”   “这件事嘛……”陈师傅一听便笑, 笑中带着几分促狭:“嗨, 你自己去问人家, 我不告诉你。”   柯子夜疑惑地眨眨眼, 没等他继续追问,又被突然响起的大喝声打断。   “对了,我才想起来!我说背影在哪见过,还背着画板,刚才下车的可不就是吗?”   陈师傅呼地一拍大腿:“怪我,应该把人拦下等你过来。”   “什么?”柯子夜听糊涂了。   “你那小恋人啊!快些去追,晚上郊区这边人烟少,女孩子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   ——阿玉?!   是来一中找他的吗?   按捺住逐渐加速的心跳,顺着司机指出的方向瞧去,柯子夜的眼神变得越来越凝重。   来不及多说,只扔下一句谢谢,他飞速下车往前奔跑。   司机指出的这条路离学校更近,柯子夜之前没有选择走,是想要避开那些找他麻烦的小混混——他有预感,那些人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肯定还会叫人来找场子。   现在是月假,学生们极少途经,万一阿玉走在这条路上,独自和那群人撞上……   柯子夜越想越是心忧如焚,不敢再细想下去 ,由于剧烈动作,创口贴下伤口再次崩裂,额前汗水滑落时,传来一阵钻心刺痛。   柯子夜却无暇顾及许多,只默默咬牙加快脚步,心中希冀能够平安无事望见虞煜熟悉的身影。   快点,再快一点。   另一边。   “你有病吧?凭什么挡住不让我们过去?也不看你那娇娇弱弱的身子骨,一个人还想拦我们一群大男人……走开走开,我们不和女人计较,你也别逼我们动手!”   领头的混混双手一抻衣领,肩膀随之耸动,自以为很有影视片中的大哥风范。   他身后的小弟也很捧场,点头哈腰吹捧着老大的风度,却不知那些话字字都踩在虞煜的爆点 ,不仅踩,甚至原地反复蹦迪。   虞煜今天心情本就差劲,还处于饥饿状态。   现下,更是濒临暴走边缘。   他默默把身后画板卸下,搁置在一角,转回身,抬臂松开衬衫第二粒纽扣,另一只手五指张开,又缓缓收拢。   眸光冷沉如晦。   “想走可以,把话说清楚。”虞煜声音不急不缓,低澈若泠泠冰玉。   初闻只觉温和柔软,似是很好说话,离得近了,方觉寒意刺骨,直面刀锋。   “——你们,刚才为何会提到柯子夜?”   “哟,原来小美人是来替那小子打抱不平的,挨揍了叫女人过来求饶,真没种……说起来,你不会就是林玉吧?”对危险预兆毫无所觉的领头混混,摸着差点被柯子夜打断的鼻梁,心中大恨。   他偏过头,示意一下。   手下立马有小弟领会意思,上前一步,盛气凌人道:“问问题有问问题的代价,你想知道答案,得看你接下来怎么做,明白?”   “代价?”虞煜轻柔地咬着字眼,倏地莞尔一笑。   下一秒!   砰!   ——混混们还没回味过来对面人为何发笑,耳边突然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   与此同时,眼前骤然陷入黑暗。   路灯顶部灯罩“哗啦”一下破裂,碎片飞溅,砸了路灯下的混混们猛一个劈头盖脸!   地面尘土飞扬,天摇地动。   瞬间。   混混们脚下发软,趴着趴、跪的跪,爬的爬,还有人地上抱头蹲防混作一团,嘴里嚷叫着什么爆炸、地震,甚至还有个吓懵了的大叫有鬼,是天谴!   好一副灰头土脸的众生百态。   “艹!见他妈鬼!这破郊区哪来的邪门地震?!”   领头人惊慌失措跌落在地,一边以手撑地往身后有光线的地方躲,嘴里破口大骂,一边抬袖胡乱抹把被玻璃渣滓划过的伤口,不让血液遮掩视线。   待他从身后一群跪趴下的小弟中杀出重围,退到有光线的地方,从渐渐平息的弥漫尘土中看清楚眼前情况——   除去嘴巴张大成O形,能塞进一个鸵鸟蛋,他实在不知还能作何反应。   狭路相逢,本是勇者胜。   可现在——   这条狭路的半边墙壁,却被人为砸出一个大洞,以洞为中心,裂纹呈树形图往四周分布,其中一条长裂纹从洞口往这边延伸,恰巧在他们身边止步,直接坍塌成块!   飞溅的砖石碎片,甚至击碎了路灯,连光滑的路灯杆子上都遍布坑坑洼洼伤痕。   如此恐怖的破坏力,幸好是砸在墙壁,要是落在人身上,还不得一个照面就当场扑街?!   亲娘咧,这不是做梦吧!   领头混混出生到现在头回知道,原来自己活在一个“武侠世界”,电视剧中徒手劈墙裂石、打虎碎豹的潇洒侠客穿破次元壁,正活生生出现在自己眼前。   “踏、踏。”   徐徐的脚步声,离人越来越近,在夜晚的寂静衬托下听得格外清晰。   地上瑟瑟发抖的小混混们,下意识往两边紧紧挪动身体,脚步走到哪,通道就衍生到哪,硬是替来者清出一条通往领头人的笔直小路。   领头混混心中无数卧槽飞过:……一群没义气的混蛋,居然就留他一个直面大魔王!   “现在的代价,足够支付答案么?”   步履距离半米远时顿住。   虞煜俯视着跌坐在地、一脸惊恐神情的混混,声音一如寻常般温和。   见地上人不说话,他苦恼地微蹙眉头,抬起手臂,葱玉指节贴在灯柱上。   紧接着,在所有人瞠目咋舌中。   ——笔直的金属灯柱跟软面团似的,从中间位置往下,被轻易掰成180°对折!   咯吱咯吱的扭曲声停止,一同停下的,还有领头混混预谋乘机逃跑的计划。   “侠士饶命!”他一个激灵从地上跳起来,彻底断绝抵抗心思。   未料他求饶的膝盖才刚屈半,又来了个不速之客!   听到不远处意料之外的呼唤声,虞煜脊背一僵,尚且握住灯柱的手指立马甩开,背在身后。   他冷静下来,目含杀气扫视过一圈,压低声音:“都给我起来,待会不准乱说话,小心舌头,明白?”   金属吱呀声再次响起,混混们心中一颤,跳得一个比一个利索,生怕下一秒就轮到自己被随手对折。   话音才落。   焦急异常的柯子夜已经猛地扑了过来,把虞煜一把拉进怀里。   “阿玉,你没受伤吧?有没有被吓到?”一连串的追问紧随其后。   柯子夜松开虞煜,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过一遍,确认他没受伤,紧缩起的心房才陡然一松,重新抬手抱紧虞煜。   天知道,当他看到前方传来巨响、尘土飞扬的一刹那,呼吸差点停止!   那样紧张到发抖的拥抱力度,仿佛要把人吞吃入肚,融入骨血中,禁锢得人很不舒服。   但,虞煜没推开柯子夜。   他反而将怀中人搂得更紧了,像离家出走那次一样,让柯子夜的额头埋在肩膀,掌心则轻轻摩挲着他的后背。   “……阿玉。”细微的气音落入耳畔,熏红了耳垂。   “嗯。”   “阿玉、阿玉。”   “我在。”   “阿玉……”   “我一直都在……傻瓜,还有人看着呢,别撒娇了。”   闻言,柯子夜抬起头,这才意识到周围还分列站着两排人肉背景板,干看着他们旁若无人的拥抱与互动。   “……”一堆人瞳孔震惊,表情格外怪异。   饶是柯子夜自认为心理承受能力不错,此刻也不免耳根泛红,对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这种傻瓜式对话感到羞赧。   等等……有些人长得有些面熟……   忽然意识到不对。   柯子夜把虞煜护在身后,压下挑眉,警觉地扫视过混混们:“又是你们,除去找我麻烦,还要牵连无辜?之前还没吃够苦头?”   本就狭长的吊梢眼愈发目露凶光。   宛如被凶兽盯上的领头混混,被一拳打在正中的鼻梁又开始隐隐生疼:“误会,绝对是误会,我们哪敢欺负……”   他倒吸一口凉气,说不下去了。   用余光偷瞄此刻被守得严严实实,弱柳扶风倚在柯子夜肩头,却露出阴恻恻目光威胁他们的虞煜……   又侧头觑一下灯柱上留下的几个鲜明指痕。   领头混混悲愤欲绝,膝盖一软,带领小弟们纳头便拜,山呼老大:“大哥,我们服,铁服!墙壁崩塌、灯柱弯曲——彻头彻尾是一场意外!在场所有人都能作证,对!不!对!”   “对!”应答声整齐划一,声音嘹亮,从未有过的齐心与团结。   “?”   柯子夜脑门上缓缓打出一个问号,深觉这帮子人病得不轻。   在他身后,见蒙混过关,虞煜总算松口气,放开攥紧的拳头,扔下偷偷握在掌心的小石块——要是有人不长脑子,那天降正义就会帮他长长记性!   这一波下来,下个剧情的能量点估计是扣完了,不过,虞煜并不后悔。   总算把这些天来的郁气找地方发泄完毕,痛快!   见到柯子夜眉骨上略显狰狞的伤口,虞煜眯起眼,甚至有些懊悔仅仅只是威胁,合该在这群人脸上一人刻一道才对。   ……   联系完市政部门,在警察局做完笔录的虞煜和柯子夜很快被放了出来。   混混们有寻衅滋事的前科,人又多,笔录时间更长,中途不是没人试图指认虞煜,然而大家都当笑话听。   一个人,还是一个未成年“少女”,徒手打穿墙壁,扭断路灯?   怕是磕了药,脑子不大清醒。   加之有柯子夜室友作佐证,那些混混曾找过柯子夜麻烦,于是指认话语可信度成功降为零,无人采信。   最后,认定为因年久失修造成的意外事故。   ……   从警局出来,柯子夜把虞煜送回家,夜已近八九点。   “就在这告别吧,我不进去了,林阿姨肯定不愿意见我。”柯子夜停下脚步,他眉角的伤口已经被处理完毕,被白色纱布包起。   一时的冲动退却,理性开始重归头颅。   他不想给阿玉带去麻烦。   所以哪怕心中有再多不舍与不情愿,有那么多的疑惑与不解,柯子夜依旧能够苦苦压抑住自己的情绪,伪装出云淡风轻。   “你要回学校?”虞煜,“半夜到,寝室不会关门吗?”   “会。我去找间旅馆住下。”   “这附近没有旅馆,只有工厂与公园。”虞煜向前逼近一步。   “……那我去公园长椅凑合一宿,夏天的夜晚很短。”柯子夜扭过脸,后退一步。   “我会担心。”虞煜离柯子夜越来越近,态度强硬,没有退却之意。   “我……”柯子夜被一步步逼到角落里,他没办法再自欺欺人逃避。   视线对上的一瞬间。   仅仅一瞬,靠自我暗示营造出的平静假面——赫然崩溃碎裂!   “阿玉,停下。”柯子夜单手捂住脸,待情绪稍稍平复,五指随之插进短躁的碎发,向后抚平,叹息的语调低沉压抑,断续不堪,“我怕……”   他怕,他怕自己会丧失理智,做出意想不到的举动。   这不行,不被允许,不能伤害虞煜。   所以在虞煜离他一步之遥前,柯子夜飞快地低下头,从手提袋中取出他的书,又把袋子塞进虞煜手中:“你的画册。”   说完,他压低半边躯体,打算从旁抽身而走。   擦肩而过的那一秒,虞煜冷不丁抬手死死钳住他的手臂,他没问柯子夜画册为何在此,视线反倒盯上柯子夜小心翼翼藏在怀中的那本书。   封面上的书名显示,那是本外国翻译小说。   虞煜读过这本书,在一年前的那天下午,他把剧情忘了个七七八八,却清楚地记得两人相处时的每个细节。   包括玩过的小游戏,以及,他与柯子夜共同完成的铅笔画。   所以面对依旧背过身,打算离开的柯子夜时,虞煜深吸一口气,松开手,认真地提出请求:“等我几分钟。”   柯子夜立在原地,脊背挺得笔直,没回话,却也没离开。   虞煜弯腰把取下的画板抵在墙角,夹紧画册,随后屈膝半蹲,伸手将画册哗啦啦翻到最后一页。    第35章   笔尖在白纸上沙沙地飞速移动, 不需要去看模特,心中的形象已经隐现于流畅的笔触之中。   虞煜专注地凝视着画纸,没有回头, 仿佛如此笃信,柯子夜会守候在原地停留。   他说不出什么煽情的话,也不擅长用语言表达, 画笔就是唯一的工具,如臂指使,替他传递心语。   柯子夜的确没有离开。   全神贯注于笔下速写的虞煜,并未注意到身后隐于夜色中的微红眼角, 以及想要触碰、却又虚虚收回的手。   情绪忽然难以言明地迅速涌涨,充塞心房。   他几次想要开口说话, 却被哽咽的喉间所阻挡,声带震动发出的气流卡在中途, 又逆流回喉管,“咕咚”咽进肚中。   “好了。”铅笔芯勾勒下最后一道笔划, 那是纱布浅浅的褶痕。   虞煜掰开画板夹,取出画册,单膝半蹲转向柯子夜, 他举起手中的画册, 略显紧张地问:“猜一猜,这个人是谁?”   这话来得没头没脑,很无厘头, 柯子夜却一下子抓紧怀中的书脊, 瞬间理解虞煜话里的含义。   画上的八头身手绘人物算是写实与漫画的结合。   粗笔绘形, 宽肩蜂腰、挺拔高挑。   细笔描勒, 乌浓眉锋上挑, 狭长眼尾飞扬桀骜,鼻梁陡峭,唇薄微挑,精神气足,端的是一副好相貌。   眉骨突兀出现的纱布,虽破坏几分和谐,却颇有特点,愈发增添几分不驯服。   虞煜见柯子夜沉默不说话,侧过脸小声嘀咕:“诶,认不出来?难道是因为我画得比本人还帅气好看?”   “怎么可能猜不出来?!”柯子夜脱口而出。   等瞧见虞煜忍笑的神情,他忽然意识到什么,顿时扭过漫上绯红的脸颊,低声道:“笨蛋才用这种方法。”   也不知道这嗔怪的到底是虞煜,还是他自己。   “对不起,沙滩上的约定,是我违约了,说好不冷战,却还是一直不敢来找你。”   虞煜从未忘记过与柯子夜的约定,但他当时实在是心烦意乱,所以,他给了自己一年时间。   不仅是为了完成和林母的一年赌约,更重要的是用来整理思绪,也用来沉淀对柯子夜的情感。   感情会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褪色么?是一种从小相伴长大,从而产生的错觉么?   如果他们长时间分开而不联系,会不会逐渐走向陌路,变成最熟悉的陌生人?   类似的疑问,时不时会在虞煜的脑海里回荡。   ——今天相遇的那一刻,他突然找到了确切答案。   虞煜抬起头,朝柯子夜伸出手,伸出小指:“骗人的是小狗,所以子夜哥想要怎么惩罚我,提出什么要求都行,但首先作为补偿,我带你去吃夜宵好不好?”   “我快要饿晕了,汪~呜~!”   他的眼神灿若星子,里头浸满糖果似的盈盈蜜液。   谁能抵抗得住……这般低言软语撒娇的诱惑呢?   怦怦!怦怦怦!   柯子夜脑海里像在炸烟花,一朵比一朵绚烂,眼前全是白光,他呼吸急促,脚下如踩云端,宛若做梦。   半空中,小指交缠相勾,用力按下拇指,紧紧贴合。   眷念的视线碰撞在一起,良久,相视一笑。   往事种种都消散在不言中,更重要的,是久别重逢的现在时光。   ……   “……所以你之前没在宿舍,是去月山高中找我了?”   “嗯,我想见你,又担心你母亲……所以每次去都只在校门外守着,希望能遇见你。”   虞煜早上出门,晚上回家,柯子夜上午到学校,傍晚回宿舍,时间正好与虞煜错开。   两人宛如两条平行线,就这么擦肩而过了整整一年。   烧烤摊上,虞煜一边往嘴里鼓鼓囊囊地塞东西,一边与柯子夜交流这一年来的近况。   “我和母亲打了个赌,内容是如果我能在半年里,始终保持年级第一,她就同意我和你继续往来,并给予我想要的自由。如果不能,那么一切等到高考以后再说。”   虞煜放下筷子,语气轻描淡写,并没有提自己这一年具体如何度过,又为此付出过多少努力。   “总之,我赢了。”   “所以,你没有因为当初的争执而想要远离我?”柯子顺手把挑完刺的烤鱼放到虞煜盘子里,抓住重点追问。   “当初的争执,也算是原因之一吧……”虞煜顿了顿,抬眸望向柯子夜,“我不想骗你,迟早有一天我会向你解释原因,无论你是否会生气,是否会因此想要与我断交……”   “不会有这一天!”   柯子夜打断他的话。   索性,把上次未能说完的自白一股脑全倾倒出来:“我相信你,所以我会等,等到你愿意亲自告诉我的那一天,我知道,你肯定有属于你的理由,不需要为此苦恼,就算我不知道,又有多大关系呢?”   “你始终是你,我只要知道这一点,足矣。”   这一刻,虞煜是真心实意笑着的,生动极了。   ——连旁边桌的客人无意瞟见,都情不自禁屏住呼吸,放低咋咋呼呼的行酒令。   他单手撑住侧脸,凝视着柯子夜的眉眼,再到嘴唇,用视线一寸一寸逡巡过领土。   火焰灼灼,带着侵略性呼啸而过。   柯子夜被如此直率的眸光,瞧得心中绵绵软软。   他不愿输给虞煜,又不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下当真做出什么,嘟嘟哝哝地小声抱怨。   “我总是……拿你没有任何办法的。”   说着说着,他反倒笑了起来:“阿玉,之前说好的惩罚,真的算数么?”   “算,当然算,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虞煜挑唇,放在桌面上的另一只手缓缓滑动。   指尖状似无意,擦过柯子夜的掌心:“那么子夜哥哥……你会舍得,如何惩罚我呢?”   柯子夜一个不慎被自己呛到,狼狈地扭过脸咳嗽起来:“咳咳、咳,阿玉,你跟谁学的说话语气?”   原本只是想逗逗柯子夜的虞煜,见他反应如此剧烈,顿时来了兴致,非得让柯子夜说“惩罚”。   柯子夜招架不住,抬筷夹起鱼肉,打算借此躲过一劫。   筷子举到一半,另一双筷子却凭空伸来,迅速搭到筷尖。   竹筷相击敲出声响,不速之客戳进鱼肉,硬生生夺走一大半。   柯子夜手腕僵直,他盯住筷尖上孤零零挂着的几缕肉丝,招呼老板再上一盘烤鱼:“有这么好吃吗?”   原本打算送到嘴边的鱼肉,忽然就不香了!   虞煜停下筷子,乘柯子夜转头准备说话的瞬间,把鱼肉用巧劲推进他唇瓣。   柯子夜一脸懵:“唔呜?唔、唔唔……”   手腕后退,筷尖离开舌齿,轻柔地点按在下唇,沿唇瓣打着缱绻的小圈,虞煜声音轻快愉悦:“好吃吗?”   柯子夜:“……”   他眯起眼,低头含住筷尖,艳红舌尖勾住最后一点纤维碎屑,退开,挑衅似的瞥来目光:“嗯~好吃。”   艹。   没骚过。   ……   明天没课,两人谁也没提回家的事,一个背着画板,另一个抱着书,在大街上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流浪。   夜幕笼罩大地,偶或有繁星几点缀于其上,明灭流动不息。   渐渐走到了公园里,夜晚的夏风吹拂过翠叶,消去酷暑的炎热,染上草叶的清香,柔爽宜人。   行人不多,三三两两,要么成双,要么一家子,在林间小道中散步纳凉,颇为悠闲惬意。   “累吗?”   眼见虞煜始终背着画板,柯子夜体贴地打算接过,展现绅士风度。   虞煜还记着刚才略输一筹的事,闻言,顿时有了主意,一伸手把背后的画板卸下,靠在树干,还装模作样敲敲肩膀。   待柯子夜注意力集中到画板,背对虞煜俯身去捡画板系带。   他的腰间,却悄无声息地环上一双手!   “别闹了,阿玉。”柯子夜停住举动,边忍笑,直起身想要抓过作乱的手。   他反手捉去,扑了个空的瞬间,连眼前景色都顺势一变,从褐色树干顿时化为风流云变、闪耀繁星的夜色幕帘!   “哇!”柯子夜猝不及防泄出声惊呼。   身体腾空的失重感令他下意识用手去找支撑物,揽住虞煜白皙的脖颈。   虞煜稳稳托住他的腰与膝弯,甚至还有闲心用鞋尖挑起画板系带,后跟磕住地面,猛然发力!   画板从天而落,一个花式翻转!   正好斜斜套过他肩头,动作干脆利落,比耍杂技都要好看。   “好——!”   “嚯,小情侣够浪漫的。”   “厉害!下盘这么稳,得是练过功夫!”   前后散步的行人远远见到这一幕,纷纷拍掌欢呼,不吝喝彩。   叽叽喳喳的讨论声落入柯子夜耳中,他简直快要心态爆炸!   ——居、居然被阿玉公主抱了,抱得如此轻松写意,还被人围观处刑现场,一边鼓掌欢呼!   他还是个体重上百斤的大男人吗?他不是纸片做的吧?   柯子夜挣扎着想要下来,拉住虞煜快跑离开周围人视野。   偏偏,虞煜就是不放手,不仅不放,甚至托住他屁股上下颠了两把,仿佛商人在称货物……   饶了他。   柯子夜丢脸地把虞煜搂得更紧,把烫得像是能煮熟鸡蛋的脸庞,埋进肩头与脖颈夹成的V字缝隙里,企图当个自暴自弃的鸵鸟,只要看不见听不到,就算不存在。   “噗嗤。”   胸膛内的轻微震动顺着传到柯子夜紧贴的脸侧。   衣领下的肌肤冰凉丝滑,带着青柠薄荷的香气,酸甜可口,舌蕾生津。   就这么被抱住走路,似乎也不错……   至少,虞煜是真切留在了他身边,不再是梦中转瞬即逝的片刻幻影,温热可感。   唯独还有个问题——   阿玉似乎从来就没有“女性自觉”,没搭理过男女授受不亲那一套。   一想起虞煜有可能开玩笑似的抱起其他人,柯子夜就开始生闷气,他附在虞煜耳边跟人小声咬耳朵:“以后不准对别人这么做。”   想了想,他又补充一句:“女人也不行。”   说完,虞煜一愣,柯子夜自己反应过来也纳闷,这飞醋吃得实在没道理,男人也罢,怎么连女人都在意上了?   他还没想明白,走出树林,虞煜把他在公园长椅上放下。   “好。”   虞煜单膝半蹲在他腿边,面对面握住他的左手,抬眸,视线上滑,笑意萦然:“我答应你。”   眸光加深,比月色更温柔。    第36章   今晚的月色, 可真美啊。   夜空繁星闪耀,看不见月亮,柯子夜此刻却很想脱口而出。   静望虞煜, 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凝视,心中阴霾倏地拨云见日,透出霞光万千。   他把手中袋子放到一旁, 从里面取出一本画册,递给虞煜。   “阿玉,再给我画一幅画吧——画你自己。”   “与你错过的一年……”柯子夜忽然想好了所谓的惩罚“你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 有什么改变,我统统不知道, 也不了解……”   握紧虞煜的手,覆在手背, 缓缓贴在心口。   他目光纯挚,却又异常偏执:“我很不甘心——我不想错过, 与你共度的每分每刻。”   虞煜感知着掌心下鲜活的跃动,低声道:“傻瓜,我早已把这一年的时光, 都送给了你。”   没有接过柯子夜递来的画册, 他微微一笑:“为什么不打开画册看看呢?”   柯子夜低下头,惊奇地发现。   画册里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画的全部都是一个人。   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人。   ——那就是他自己。   各个年龄段的他, 各个角度的他, 行走在城市无数美丽风景里, 与之巧妙融为一体的他!   在虞煜的妙笔生花下, 画中人仿佛焕发了新的生机与光彩, 脱胎换骨,下落的每一笔,似乎都能品味出画家投注其中的慎重心意。   他眼中所呈现出的斑斓景色,原来自始至终,就将柯子夜映入其中。   ——从未离开过目标一瞬。   这一晚,虞煜和柯子夜是在公园长椅上靠着睡的,头对头,肩并肩,依偎在一起,和衣而眠。   夏夜灼热,蚊虫叮咬,坚硬的椅背一点也不柔软,却给予了两人从未有过的香甜安眠。   清早。   柯子夜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靠在了虞煜的肩头,被他单手揽在怀里。   ……等会儿,角色是不是有点错位?   他试图起身,却又舍不得吵醒虞煜,盯着眼前俊秀的侧脸看了好一会,视线才转到被虞煜放在膝上的画册。   轻手轻脚地拿过画册,珍惜地翻开第一页,柯子夜忽然想起司机大叔递给他袋子前,带着促狭的偷笑,难怪对方没找着真失主,却找到他头上。   也许,这就叫天赐缘分。   柯子夜抬头望一眼虞煜,见他还睡着,这才往后轻轻翻着画册。   瞧着瞧着,他忽然察觉到某个不对劲之处。   寻常画家,在作品上都会融入个性落款作为身份标识,一般是笔名或真名。   然而,阿玉在这本画册里留下的落款,既非笔名“奈若何”,也非本名“林玉”,反倒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名字……   再三辨认过龙飞凤舞的花体签名,柯子夜嘴唇蠕动,无声地念出两个字:虞、煜。   曾有过的,匪夷所思的猜测,再次冒上心头。   他犹豫片刻,倾身靠近还在睡梦中的阿玉,在他耳边轻轻念了出来。   “唔,别吵我……”虞煜转身侧过肩,把脸埋进柯子夜怀里,遮去讨人厌的晨光。   柯子夜心头一跳,良久,他什么也没说,只静静环住虞煜,任由脑内的惊涛骇浪,在此刻肆意翻涌。   ……   “你说林玉一人把你们弄成这样?武林高手?”何晟一巴掌甩在领头混混的脸上,厉声斥责,“此等白痴借口——你是在侮辱我的智商?”   “晟哥……哎,是是,是我们废物,主要是那柯子夜太厉害,我们打不过。”   见何晟死活不信,领头的没法子,干脆一推二五六,把事情全堆给柯子夜。   比起林玉的玄幻故事,不如说是柯子夜以一敌十,碰巧撞上意外事故。   反正那小子的确能够一打多,还打赢过,不算被凭空栽赃陷害。   为了把自己的丢人名头摘出去,不被何晟追究,领头人一心给柯子夜拉仇恨,把虞煜和柯子夜拥抱的画面不仅说得活灵活现,甚至当场给细节添油加醋。   向来被捧得说一不二的何晟,气得顿时火冒三丈,未曾细想,只觉自己脑门顶长满大草原,绿得发光——他可不管什么先来后到、自作多情的问题。   敢抢他东西的人,迟早没有好下场!   回家后,何晟开始思索对策,柯子夜在一中,按理说离得很远,甚至一个月才放一次假。   可只要这小子在,林玉就不可能搭理他,如果能把人弄到外地去就好了,这下看他们怎么联系!   如此想着,何晟走向书房,打算问父亲认不认识一中领导,弄个交换生计划、竞赛集训之类的,阳谋合情合理,又挑不出错处。   抬起手,打算敲门,却听到未关紧的门缝里飘出说话声,是他爹在进行远程视频。   何晟不敢在他爹工作时进去打扰,否则按惯例少说一顿好打。   他刚转身准备回房间,一个熟悉的名字,却猝不及防窜入耳帘!   “是,董事长……柯子夜小少爷那边,我会安排好的……是是,学校领导早打点过了,肯定会暗中关照他……我办事,您一百个放心。”   柯子夜……小少爷?   哈,他没听错吧?就那个没爹没妈的穷鬼?!   想起找人搜集的部分资料,何晟不可置信,等他爹一结束视频立马就冲进去,连门都懒得敲:“爸,你刚说的那个柯子夜是谁?”   说不定是同音,还是同名?他抱着侥幸心理想道。   何延被夺门而入的何晟吓一跳,威严地皱起眉头:“何晟,教过你多少遍进书房先敲门的规矩?万一我在跟人谈合作,搅局的代价你赔得起么?”   对上司点头哈腰唯唯诺诺,像条忠心耿耿的狗,对唯一的儿子却只知道逞威风。   何晟心里来气,语气硬邦邦,也没了寻常的尊敬:“爸,你还没回答我问题,我现在很急。”   “你这小子。”何延眼睛一瞪,想收拾何晟,又见他脑门上都急得冒出了汗珠,语气不由得放缓,从抽屉里翻出文件夹扔给何晟:“柯明哲知道吗?”   看完资料介绍。   柯明哲,病恹恹的情圣大少爷,华霄集团的独子继承人。   当初爱上了个孤女,不肯联姻死活要逃婚,可惜人又没能力 ,一被老爷子停卡就乖乖断干净回到了家里。   那孤女也是个硬气的,订婚当日抱着孩子上门哭闹一场,不仅给闻到鱼腥味的记者现场送个有关豪门恩怨的大新闻,还闹得两个世家直接断交,股价连跌几日,场面很不好看。   “柯子夜,就是那个私生子?”何晟捏紧拳头。   “嗯,还算聪明。”提起柯子夜,何延脸色也不好,“柯明哲这人不重要,本就是个传宗接代的工具,能替柯家生下继承人就算他的本事。”   “今年他身子骨眼看着要不行,女儿又才八、九岁,等她能掌事少说得十来年,老爷子担心中途出个什么变故……所以打算把柯子夜弄回去,当个保险。”   “只是当保险?”   “不然呢?老爷子当初差点被他妈气到昏厥,要不是柯明哲以死相逼,今天这母子俩就不会出现在这里,而是沉在海底当水泥……”何延顿住,意识到自己说漏嘴。   不过,何晟迟早要接他的班,帮忙处理这些背面里的脏活累活。   华霄当年的发家史算不上光彩,现在虽然漂白得光鲜亮丽,可一些当年的烂账总归要有人处理,何家起初就是专门替柯家干这事的。   说不好听点,就是依附柯家生存的影子家族。   “你认识柯子夜?”   “有点恩怨,他抢了我看中的人。”何晟焦躁地在书房里转了两圈,看向何延,“爸,你能想办法把他弄去外地吗?跟老爷子提一提,应该不难吧?”   “瞧你那点出息,多涨涨学识,凭我们家的条件,你什么好姑娘找不到?偏要跟人学争风吃醋?”何延嗤之以鼻。   “我不管,我就看不惯他,凭什么他以后还得压我一头?”一想起这事,何晟就犯恶心。   何延见他来气,索性替他立个假想敌当作压力,刺激何晟变得上进成熟:“既然如此,你就自己去想法子把他弄走。我可告诉你,老爷子早想带他离开,人偏偏不走,还一连拒绝好几次,算有种的,寻常办法达不到目的。”   “有些事情我的身份不方便去做,老爷子会忌惮,但你年轻,不一样,要是这次能筹谋成功,肯定能博得老爷子的欢心,在他那提前留个名。以后,我也放心把手中势力慢慢交给你。”   “……手段不限?”   “别太过火,而且现在不行,等高二会考结束,成年宴上我再把你引荐给老爷子。”   “还有,你把成绩给我搞上来,再倒数,这事就当我没说,你也从没听过!”   ……   沙滩景区。   过了一夜再次来到这里,心情却仿若隔世。   柯子夜牵住虞煜的手腕,带他往更偏僻的码头那边走,那片区域是他们第一次来海边时发现的地方。   静寂的海崖将乐园与码头分割成两个不同的世界。   正面热闹喧嚣,人来人往。   背面却寂静空灵,潮起潮涌,渔船停靠岸边,白浪拍打在流沙上,留下咿呀的歌谣。   很少有游客会往这边走,柯子夜却如同回家般熟悉自在。   “那是?”虞煜指着一座灰色的高塔建筑,心中一动,忽地想起当初柯子夜留下的备注。   “是领航塔,不过已经废弃了。”柯子夜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想上去看看吗?这可是我送你的专属福利~”   他当初愿意接受在景区的暑期兼职,也与这些隐形福利有关系,从景区管理处找到满是灰尘的领航塔钥匙后,柯子夜私下多配了一把备用钥匙。   站在高塔窗口前,往辽阔无际的蓝海远方眺望,水天相接的绝色风光,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和虞煜共享。   “灰塔……”   高塔下,虞煜眯起眼,心下了然:“原来谜底是这样……”   “你又在说些我听不懂的话。”柯子夜双手按在虞煜肩头,往前推,催他进入,“请吧,我亲爱的挚友虞煜。”   “?”   “都和你说过,不要叫我玉玉这种恶心称呼了!”虞煜直接反手一个锁喉,“柯!子!夜!”   “咳、咳咳……下次、下次一定!”    第37章   周一, 虞煜回到学校。   经过长期的抗争与磨合,他和林母之间,暂时达成一种令彼此都能感到舒适的分寸平衡。   林母也总算相信, 他考试前的压力,来源自她自己,而非柯子夜。   当然, 抗争也需要付出代价,虞煜冷静听111报完因ooc而扣掉的下个剧情能量点,当场咕嘟咕嘟干完一瓶冰水,以降心火。   午间。   虞煜越过一群因他到来而下意识停止说笑的同学, 走到最后一排的靠窗角落,屈指敲击两下课桌, 冷冰冰道:“何晟,我有事找你, 跟我来一趟。”   经过系统提醒,他想起来了。   在那个简略的大纲里, 提及过一两句作为柯氏家族附属的何家。   何晟,正是何家唯一的独子,多年后将作为柯氏家主柯慈的亲信, 辅助柯子夜处理华霄集团的大小决策。   没想到, 如今的他却是这么个混不吝的性子。   “滚开。”何晟抬眸斜睨一圈周围,驱散好奇围过来看热闹的其他人。   他放下搭到课桌上的交叉长腿,骤然直起身, 五指伸开拍在桌面, 盯住虞煜:“迄今为止, 这是你同我说过的第二句话。”   “?”虞煜俯视着他, 对这个同班同学没有丝毫记忆, “第一句话是什么?”   “少做梦,多读书!”   噗嗤——   周围竖起耳朵偷听的同学一个没忍住,又怕被肆意妄为的何晟记恨,连忙捂住嘴巴,把脑袋埋进书堆。   “如果你讨厌我,可以直接冲着我来,要我说对不起也行。”一想起柯子夜眉骨上的伤口,虞煜些微的尴尬瞬间烟消云散,认真警告何晟,“不要再去找我的朋友麻烦。”   何晟重复一遍,像是没听清虞煜的话:“我讨厌你?”   压在桌面上的手掌缓缓攥紧成拳:“只是朋友?你就那么在乎那小子?”一字一顿,从牙缝里蹦出。   “是。”虞煜不知道何晟为何如此发问,回答却很肯定,“我的确在乎他,所以,我不希望因为我的原因牵连他惹上麻烦。”   “……我知道了。”何晟眉头紧皱,似乎一点就能爆炸,却始终没有发怒,反倒一口应下要求,出乎虞煜意料的好说话。   “那,谢谢你了。”不必动用其他手段解决争端,一向讨厌麻烦的虞煜松口气,懒得去计较更多。   “你没有其他话跟我说?”   “呃……祝你好好学习,考试顺利?”   “……”   虞煜离开教室后,其他人陆陆续续也去了食堂。   “艹!”   何晟一脚踹翻课桌椅,空旷教室里回声嘹亮。   他陡然暴起的愤怒之火,吓得小弟们连东西都不敢靠近捡,心中叫苦不迭,生怕课后被挑中当沙包发泄。   之后的日子复归平静。   学校里再没有烦心事来打扰虞煜,就连何晟都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改往前叛逆,开始沉下心念书,不再捣乱生事。   除去偶尔会在背后,向虞煜投去不明意味的凝视眼神,他算是坏孩子中改邪归正的典范,甚至在期末得到了老师们的一致表扬。   而在校外,虞煜依旧维持着原先的行动轨迹,周末外出写生。   只是在月末时,他不再独自一人,地点也从一中附近变成灰色瞭望塔下——他与柯子夜约好固定相见。   为了方便联系,他用之前攒的钱买了两部新手机,一部自用,另一部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柯子夜,   一个月的时间很长,却也很短。   每次相见时,柯子夜都会充当虞煜的专属模特。   一开始让他摆姿势,柯子夜挺害羞。   后来习惯了,他开始放飞自我,挑选长时间固定不那么累的姿势,还经常摆到一半说累,跑到虞煜身边絮絮叨叨。   聊天的话题无非是彼此的见闻,或是趣事。   比如柯子夜莫名其妙多出个以一敌百的夸张事迹,据说校外混混们还认他做老大,人送道上诨号“鬼煞”,中二到不能再中二。   这样也罢,未料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流言迅速扩散到全校,柯子夜居然是最后知道的那一个!   难怪近段时间,周围同学见他就发憷,走哪,哪人影消失。   可谓是闻风丧胆,魔神临世!   听柯子夜郁闷地抱怨,连室友昨天都在偷问他是否真事,虞煜笑得乐不可支。   谁让柯子夜天生挑眉外加吊眼,本就凶相,在校时又因心情不愉常板着脸,连身高矮的老师都有点怕他,说话时常得仰视。   ——但凡换个人,达不成如此离谱的效果!   高一结束,高二开始。   流言非但没有平息,反而越传越猛,连远在月山高中的虞煜都听到有人私底下叽叽咕咕。   “诶,听说了吗,那个年纪第一林玉和一中的大魔王是青梅竹马。”   “太吓人了,两个不爱笑的冰块待在一起,是准备比谁制冷效果更强吗?”   “你好天真,在我们面前是冰块,不代表不会被融化啊,不然这以一敌千、英雄救美的热血浪漫传说怎么出现的?”   “啧啧,这辈子要是能有个脚踩祥云的天降英雄为我冲锋陷阵,于千万人中救我独存,我死了也……诶!林、林玉!”   虞煜抿紧唇,面沉似水,从窃窃私语的女生群中径直穿过,步履如飞。   本来是想瞧柯子夜的笑话,结果到最后,他自己都被莫名其妙牵涉进去,成为流言中的另一主角!   真是辟谣跑断腿,赶不上传谣的千百张嘴。   虞煜竟无言以对,权且当作听不见。   女生们见虞煜的身影消失在转角,拍拍胸口,纷纷如释重负:“气势太吓人了,我不能想象那么阴沉冷漠的林玉,居然会在传说中,和大魔王在众目睽睽下相拥而泣。”   “所以——那只是无稽之谈,一群白痴!”   何晟紧接着推开簇拥在一起的女生们,动作粗暴,丝毫不怜香惜玉:“整天只会八卦传谣,吵死了!有时间怎么不学学人家,静下心多读点书?!”   ???   其中一个女生傻眼地盯着何晟往虞煜的方向追去,口中喃喃,向同伴们求证:“我没眼花,没听错?刚才是何晟让我们多念书?!”   “好像是……完蛋,听说何晟暗恋过林玉,我们不会撞枪口上了吧?!”   “所以何晟最近开始发奋学习,也是因为林玉?”   “靠,这狗血剧情更刺激了!我喜欢!”   高中学习枯燥,难得碰上一次有爆点、有传说、有狗血三角恋的情感纠葛。   涉及角色还个个都是话题人物,横跨两校,颜值超高。   四处传谣的混混领头已经被虞煜、柯子夜、何晟连番教训过几次,连着几个星期脸都肿成猪头,在家休养好多天才敢出来偷摸晃悠。   奈何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堵得住源头,堵不住人民群众爱八卦的心和嘴。   为谣言所困扰的三人,一直到高二学考结束,始终未能成功脱离八卦漩涡的中心。   ……   “何晟是谁?”柯子夜蹲在画架边,一个劲追问,不肯善罢甘休。   高塔上的小房间,已经成为了两人的秘密基地,添置的小东西越来越多,尤其是虞煜的画具,堆满一地。   虞煜无奈地搁下画笔,再三解释:“我只和他说过两句话,普通同学关系。”   “子夜,你以往不会这样反常,是什么原因令你感到不安?”他敏锐地直切正题。   柯子夜顿住,虞煜一针见血点出了他的惶恐,他的确不在乎被传得沸沸扬扬的谣言,也不在意所谓的何晟——身为当事人,他有足够的自信。   能令他困扰的事情,既有外力,也有内因。   但最终,柯子夜什么也没说。   他仰起脸,握紧虞煜无意染上颜料的手,蓦然拉他起身,往门外楼梯奔去。   “里头光线不好,去下面拍张合照吧,作为纪念,庆祝考试结束!”   沙滩,海岸,陡峭石壁旁,矗立着静默的灰色领航塔。   天空中的流云似潺潺溪水,映照出天空下青春肆意的少年。   “阿玉,明早我在灰塔等你。”拍照前,柯子夜看向虞煜,他的神情格外紧张,“有封信,我想交给你,就藏在灰塔里。”   虞煜疑惑:“现在不能给我?”   “这很重要!不能随意!再多给我一晚时间准备吧。”柯子夜抓住虞煜的肩膀,手指不自觉加大力度,带着些许恳求,“你明天一定要当着我的面打开,我怕解释不清,只有面对面才能让我安心。”   “……你要离开?”虞煜心中一跳,被这立flag似的话语感染上了紧张氛围。   他想起柯子夜曾告诉过自己,柯家家主柯慈来过,却被柯子夜当场拒绝的事。   “不,尽管我和你约定过,如果我要走,一定会提前告知你……但我现在,并不打算履行约定,所以你可以提前想好惩罚了。”   柯子夜认认真真剖析心绪:“我不会离开你,我想和你一起参与高考、念大学、步入工作……当个普普通通的上班族,这样的生活已经令我心满意足。”   那么,还有什么事,值得柯子夜慎之又慎地对待呢?   虞煜放下一半的心,继续追问,柯子夜却遮遮掩掩,不肯直言,非得等到明天见面再说。   无奈,只好应允下来。   傍晚后,两人在景区门口分别,约定上午九点在高塔上的秘密基地相见。   ……   然而。   第二天,虞煜孤坐在寂静无声的小房间内,从艳阳高照,等到日落月升。   浅淡的星光斜斜射入漆黑一片的狭小空间,照亮木质画架一角。   掌心紧握的手机始终传出忙音,无人接听。    第38章   “把手机还给我!”   车尾部, 柯子夜盯住坐在前排的柯慈,厉声质问,丝毫不顾身边有两个黑衣保镖死死压制住他的手脚, 令他不能随意动弹。   由于心有顾忌,保镖们其实不敢真正得罪柯子夜,一开始下手力度并不重。   然而自从柯子夜发疯似的猛地推搡开他们, 跑到前排,指尖拼命前伸试图抵住车门,被再次抓住时甚至打算跳车——   保镖们开始变得对风吹草动极为紧张,无法小觑这个尚且年轻的少年人。   “手机, 交由我暂且保管,至于什么时候还给你, 看你之后的表现。”柯慈坐在柔软的真皮沙发上,两腿交叉, 拐杖放在一旁,犹如智珠在握。   柯慈已经是做爷爷的年纪, 面容虽保养还算良好,头发却黑白交杂,声音也变得干裂嘶哑, 带有年纪沉淀下的沧桑。   “如果你还想见到那个姓林的小姑娘, 就不要轻举妄动。”他温和地告诫孙子,仿佛长辈临行前在给予晚辈谆谆叮嘱。   在眼前这个场面下,如此语气莫胜于天大讽刺。   “别把阿玉当小姑娘。”柯子夜双手被剪缚在身后, 闻言停止挣扎, 冷冷反驳, “他不喜欢。”   爷爷陡然笑了:“心有牵挂, 敢反抗, 有狼性,很好,是我柯家的种,比你那个只会唯唯诺诺添乱的父亲要强得多。”   “柯明哲这个人,一辈子活得浑浑噩噩,受制于人,或许只有一点值得称道,他算得上心软善良。不过在家族里,善良是最没用的品质。”   柯慈的语气像是在点评一个跟他毫无关系的人,不带丝毫感情。   “子夜,爷爷对你的未来抱有很大期望,所以我不喜欢你现在毫无用处的倔强——须知过刚易折,尤其是在你无力反抗的时候,更要学着如何蛰伏,如何适应困境,并慢慢改变糟糕的现状。”   手机在柯子夜的眼前被轻易地抛上抛下,玩弄于柯慈的股掌之间,一如如今的他。   为了刺激柯子夜,柯慈甚至刻意保持不关机,让每一通未接来电从响铃到停止,深深地刻在柯子夜心底,一道比一道鲜血淋漓。   “我教你的第一件事,面对强者,要暂时学会屈服。”   “聪明人也会鱼死网破,但他们的拼命必然会创造价值,甚至常常绝处逢生,蠢人才做无用功。”   “学着当个聪明人吧,柯子夜。以后你要经受的精英训练还有很多,除非你被磨炼得足够强,强到有朝一日能够反抗我,否则,最好不要随便做蠢事,消耗我的耐心。”   “我这个人,向来很在乎亲情,但不是所有子孙都有资格成为我认可的亲人。”   柯慈哈哈大笑:“希望,你会是幸运的那一个。”   压抑。   极端地压抑。   柯子夜隔空与之对视,亟待爆发的愤怒被硬生生埋藏到眼眸更深处,瞳仁黑如渊墨,表面渐渐变得平静无波。   如果他的指尖没有掐衣角掐得失血泛白,这样的伪装,或许算得上成功。   ……   摆在信封旁边的手机突然振动。   虞煜坐在黑暗中,视线投向窗外大海,听到声响,睫羽忽地一颤,手在脑子反应过来前已经划开绿色通话键。   “柯子夜!”   名字堵在喉间,刹那间脱口而出。   随后,恢复理智的虞煜才意识到,刚刚瞟过一眼的界面上,来电人是未知。   他的手机里只保存了两个人的联系方式,柯子夜与林母,再没有第三个人。   “林玉,柯子夜不会再回到这个城市了。”电话那头的声音有意伪装过,带着变声器处理过后形成的不自然电流音,“我亲眼看见,他走上了一辆豪车,他亲热地叫着豪车里的人做爷爷。”   “我认得豪车后的特殊标志,那代表着华霄集团。没想到柯子夜竟然是A城豪门柯氏家族的核心成员……真是人不可貌相。”   “然后呢?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值得作为陌生人的你打听我的手机号,特意来电?”虞煜垂眸,搭在窗壁的指尖不小心捏碎半块水泥砖。   “不是……你没听明白吗?他选择了荣华富贵的未来,没选择你!”   “恕我直言。”虞煜松开掌心,砖块碎屑飞飞扬扬地从指缝落下,他嗤之以鼻,“这样直白的挑拨离间,不仅显得你智商很低。”   “把我和荣华富贵作为对立词组,恶意诅咒我未来不能暴富。”语调平缓,毫无波动,“拦人财路,可耻至极。”   “……???”那头被虞煜跳跃的诡异思路怼蒙了。   一时间,气急败坏!   “——我只是同情你,在帮你认清楚柯子夜的本性!”   “他的本性如何,没人比我更清楚。”   一直听上去无动于衷的虞煜,忽然发难:“反倒是你,何晟——”   “嘟、嘟——”   没等虞煜把话说完,电话里,陡然跳出忙音!   猜到对面人的身份并不困难。   虞煜过往的交际圈局限在一个非常狭窄的范围,与他有过恩怨,又对柯家情况异常熟悉的人……   原本只是带着七八分怀疑的试探,对方惊慌失措的过激反应却彻底钉死猜测。   奇怪,他和柯子夜到底什么时候招惹过何晟,以至于不惜改头换面,也要特意打电话过来嘲讽出气?   谈不上气愤,只是对这种幼稚举动感到好笑。   甚至应该感谢何晟无意中告知了柯子夜目前的去向,否则,虞煜不知道失去冷静的自己究竟会干出什么大事。   ——或许会发疯似的把和柯子夜有关的人挨个揪出来,一句话一个字地逼问行踪也说不定。   他暂时能安安稳稳地一直守在房间里,已经是托柯子夜最后留下的叮嘱之福。   虞煜起身走向方窗,半身前倾,手肘压在窗棂,抬眸深深凝视着窗外冉冉升起的一轮明月。   月光倾泻在银色绸缎似的粼粼海面,清凉而朦胧。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他的心意,能够借由遥遥端坐于苍穹之上的明月,传递到另一片天空下的柯子夜耳中吗?   “系统,你听得见吗?”虞煜没回头,轻声问。   装死已经成为被动技能的111瞬间冒出头,飞到虞煜手臂旁:“宿主,虽然我很想支持你的想法,但冲去A城抢人是不可能的,我们会被时空乱流撕碎的。”   提心吊胆半天的小系统生怕一个没留神,宿主就开启暴走模式,直接上门突突突一通扫射——别问它武器从哪来,问就是黑吃黑,就地补给。   “……嗤。”虞煜,“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形象啊?”   111认真思考半晌,总算憋出八个大字:“——绝非常人,不是善类。”   没等虞煜接话,它赶忙又补充一句:“以上仅限于针对恶人与仇敌。”   虞煜笑了两声,总算侧过脸来搭理它:“不必解释,你说得对。”   “我现在全想起来了……从我被生下来开始,无论是在孤儿院,还是在学校,一直都被视为乖僻不合群的异类。”   系统一怔,忽然意识到他并非在回忆“林玉”的过去,他所说的,是属于虞煜真正的童年记忆。   “所以啊,我从小一直很孤独,没有人能够理解我,没有人敢于靠近我。”   虞煜仿佛在自言自语:“我想向他们伸出手,希望有人可以抱抱我,告诉我,我愿意接纳你,和你做朋友。”   “但我听到最多的话却是——你是个没爹没妈的野孩子……是个无法控制自己力气还吃得很多的怪胎……我只会伤害到他们……让我滚开不要靠近……哪怕那并非我所本愿……我为此感到恐惧、自责,甚至一度乖戾叛逆……”   “幸好,后来我在绘画里感受到了足够多的成就感与满足。”   “我成功地实现了财务自由,远离了原来的环境,在没人了解我的地方开始学会隐藏自己,学会适度装傻与难得糊涂,学会无视外界的目光,学会温和而疏离地与人打交道,只是……也习惯了孤身一人的生存。”   虞煜一脸云淡风轻,说着曾以为就此天塌地陷的糟糕回忆。   他并未过多解释来龙去脉,但也不曾回避过往细节对他所残留的深刻伤害。   一个人只有变得强大起来,才不会把苦难始终视为想要逃避的难堪疤痕。   “这一年里,我想了很多很多,也思考过柯子夜之于我的意义……为什么我会动心,是不是失忆带来的错觉,亦或是雏鸟效应?”   “后来我发现其实一切没有我想得那么复杂,那么形而上……我只是单纯的……”   尾音带上些许颤抖。   “单纯的希望……有人能够看见,并抓紧我伸出去的手。”   被打开的信封摊在桌面上,柯子夜在信里絮絮叨叨写了很多事情,生怕哪点解释不清,可能会造成误解。   他说他不会跟着柯慈去A城,他要留下来,努力念书,考个好大学,凭自己的实力出人头地,过上幸福的生活。   他说他会一直陪伴在虞煜身边,永远不会离开。   他说就算虞煜有双重人格也没关系,他希望虞煜不要害怕,不要恐惧,如果虞煜愿意的话,他将来一定会去找最好的心理医生进行疏导治疗,不愿意也没关系,他会等下去,等到虞煜愿意解开心结的那一天。   他说他知道自己喜欢的人是谁,并且,从来没有混淆过。   阿玉、虞煜。   叫哪个名字,其实不重要。   重要的是,一直陪伴着我的那个人,是你。   ——那只孤零零的,在内心里游曳了很多年的手,第一次,得到了温暖有力的回应。   尽管过程里还残留着不少误解与遐想,尽管虞煜不知道柯子夜是怎么得知他的真名,并作出双重人格的大胆推定。   这些细枝末节无关紧要。   柯子夜看见他了。   不是“林玉”,不是他人眼里所呈现出的错位假象,不是剧情推演里构造出的虚拟记忆。   是真实的虞煜,是躯壳里所承载着的独一无二的灵魂!   “所以,我也想试着去学会与人建立起一段亲密关系,不必在乎那么多外在因素,只珍惜当下的时光,在乎与他在一起度过的长长久久。”   虞煜轻轻托住漂浮在半空中的银色圆球,把它送出窗外,蓝蓝的夜空下,放射着一团朦胧银辉,流光溢彩,如梦似幻。   “带我去见柯子夜吧。”虞煜的语气里染上了期待与焦急。   “他在未来等着我”   “等待着——属于我们彼此的久别重逢。”   霎时   光芒大作。   ……   等温柔的白光渐渐褪去,他已经站在咖啡厅了。   成年后眉目变得更为冷峻锋利的柯子夜,正小心翼翼地等待着他的回答:“……阿玉?”   虞煜的眼底不知为何,湿润了一瞬,他突然上前猛地搂住柯子夜的肩膀,把头埋在浅麦色的性感脖颈。   柯子夜一时猝不及防,被顺势压倒在身后的沙发上。   岔开的长腿无处可搭,一旁方桌被鞋尖无意中蹬了个正着,装有咖啡的玻璃杯叮叮当当倒下,褐色液体尽数泼洒在挺括的西服裤腿与高奢皮鞋上。   巨大声响霎时回荡在室内,惊动了一旁正手撕渣男、怒甩耳光的柯小雅。   柯小雅扭过头,一瞧之下,差点没合上几乎被吓掉的下巴。   她她她看到了什么?!   她那个一直板着副死人脸,常年被人怀疑是面瘫、是性冷淡性无能、是机器人转世的低气压魔王大哥,居然有一天也会对人露出这么温和柔软的神情……   还被一个初次相遇的女人压在身下?!   这白莲女人还是她前男友即将脚踏两条船的出轨对象?!   ——等会儿,让她聪明的小脑瓜捋一捋,现在到底是几角修罗场啊喂!    第39章   玛莎拉蒂平稳地行驶在马路, 车内只有虞煜和柯子夜两个人。   柯子夜让王秘书另外叫车送柯小雅回主宅,自己则送虞煜回家,至于何威, 早乘柯小雅不注意时,偷偷溜得无影无踪了。   “阿玉。”驾驶位上的柯子夜目不斜视,“之前的举动, 我可以理解为……你愿意认得我了?”   “之前,我的确不认识你。”虞煜说过他不会再骗柯子夜,那么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会遵循约定。   哪怕比起假话来, 真话显得那么不可思议:“但现在,我与你的确是阔别已久的好友了。”   哧。   柯子夜轻笑, 以为他之前在因恼怒而闹脾气,现在只是解开心结。   “我很庆幸, 自己没有因为患得患失而退缩,我的勇气换来了比我料想中要好得多的结果。”   一个漫长的红灯间隙。   他侧过头凝眸注视着虞煜, 往常严肃抿直的唇角抑制不住地弧度上挑:“但……只是好友吗?”   虞煜不擅长用言辞来传达心声,他窘迫地思考片刻,余光注意到红灯还有三十秒。   “当然不是。”   副驾上的他扭身向左边倾斜, 指尖灵活地绕过领带下端, 顺势把柯子夜拉向自己。   “啵——”   下颚轻轻相贴。   轻飘飘的空气簇拥着逐渐升温的心跳声,如潮水漫过头顶,胸腔传来共振般回鸣, 耳边隆隆作响。   随即, 响声随着唇瓣的分开而逐渐远去, 潮落, 陷入安谧的寂静。   “亲吻的正确打开方式, 不是吻额头。”   虞煜笑意萦然,打破沉寂,“对么?”   柯子夜一怔,红灯转绿,时机卡得恰到好处。   分明不再是十年前那个年少轻狂的青涩少年,因急刹车而倒入对方怀中时居然会羞赧得落荒而逃。   此刻,柯子夜的耳根却依旧隐隐生热,下意识用指尖一遍遍摩挲着薄唇,唇瓣愈发红润。   他的初恋,他所有的第一次交与对象,他想要与之共度一生的人,就坐在他身侧。   车速一如之前平稳,驾驶位上的司机却难以继续保持平静,时不时会用眼角余光瞟过副驾驶位上身着长裙的漂亮青年。   虞煜察觉到视线来源,回望去,却只见到柯子夜一本正经的侧脸。   他心中好笑,又带着微妙的愉悦。   为了让两人不至于陷入因司机分心而出现的交通事故,虞煜的手臂主动越过座位间的分隔,沿衣摆下端探入西服上装,手指轻轻牵住他腰际的衬衫褶皱。   “好好看路,别分心,我就在你身边,不会逃跑。”   隔着一层薄薄的织物,敏感的腰部皮肤几乎能够直接感触到来自另一个人的温热体温,热流顺着腰部往下走。   要命。   玛莎拉蒂来了个轻微的左右甩尾。   好在这段路上车流稀少,并未对他人或是交通造成妨碍。   面对虞煜投来的疑惑眼神,柯子夜轻咳一声,双腿不自觉地往里夹紧:“……是意外,与你无关。”   “哦?”虞煜视线下移,忽地一笑,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牵住衣角的手指一直没松开,偶尔会撞到腰际。   柯子夜紧抿着唇,注视着眼前路况,直到在上次来过的虞煜租房停下,车身再没有出过丝毫偏差。   “那,我走了?”虞煜松开柯子夜的衬衫,另一只手搭在车门开关,轻声告别。   指尖放在自动开锁的按钮上,停留许久,始终舍不得按下去。   “我……我明天还可以来找你吗?”久经磨炼的柯子夜此刻简直像个刚出茅庐的新人,结结巴巴地对虞煜念完临时憋出来的台词。   他试图提出邀约,却又不想今晚带着淡淡的咖啡味与溅上污渍的裤腿,破坏与虞煜长久分别以来的第一次正式约会。   “你有我的手机号对吧。”虞煜握住他的手,用陈述的语气笃定道,“明天见。”   “明天见。”得到定心丸的柯子夜用力回握一下,按下开锁键。   虞煜下车,往租楼走出一段距离,身后的玛莎拉蒂一直停留在原地。   车窗半降,柯子夜侧身越位前倾,手肘搭在副驾驶座车窗上,注视着前方渐行渐远的背影。   身影即将消失在阴暗的门洞里,宛如被看不见的巨兽一点点吞噬。   柯子夜忽地涌起一阵心悸,他不自觉呼喊出声:“阿玉!”   即将跨过铁质单元门槛的步伐骤停,虞煜似是听到柯子夜在叫他,回头张望来确认。   “林玉?”单元门内,楼梯往上,一层的左门小房间里忽然走出一个人,把虞煜注意力重新牵引回眼前。   “房东?”   脑海内的大纲,忽然解锁下个剧情点的前置剧情。   虞煜认出,这个攥着啤酒瓶的眯缝眼赤膊中年男人,就是“林玉”前同事龚芳的独居父亲。   大纲里,初来乍到的林玉会在这环境简陋的老房子里租房,介绍人正是美名其曰照顾新人的龚芳。   仗着龚芳跟他吹嘘的林玉好说话,不敢拒绝,房东“杀熟”的宰客行径愈发嚣张。   当初约定好的精装房,入住后变半毛坯房,家具大半是林玉自己备齐,租金一交半年,比市场价贵起码三分之一。   房东还时常借检查的借口,进门贼眉鼠眼地转悠,鸡蛋里挑骨头,挑个小磕碰就说要扣押金。   “听我女儿说你辞职了?租金又要涨咯,继续涨三分之一,下半年付得起不?”房东四肢细瘦,肚子上的赘肉却层层叠叠,腆得像平板上驮了个有褶皱的大皮球。   啤酒瓶在门框上磕了磕,叮叮当当,肚上滚滚赘肉随之颤抖。   半年合同几天后到期,虞煜不打算继续忍受这种环境。   他后退几步,回到阳光下:“我不续租,家具随你处理,剩下押金退到合同上的银行卡号。”   “不租了?!”房东被虞煜不同往常的说话口吻堵住,气得抬手咕咚把剩下啤酒全灌进肚子。   “别啊……嗝……”   酒意上涌,房东两眼发直。   抓住楼梯扶手,他往门口跌跌撞撞走来:“付不起房租,用别的东西来代替也行,我很宽容的……”   房东还没走到门槛,孤零零立在不远处的虞煜身边却多出一个人。   英俊男人搂过他的肩膀,眉目凛冽,不怒自威。   “想欺侮我的女友,不应该先过我这一关么?”柯子夜长眉微挑,滑落一丝冷意,时间似乎被低气压固定在原地,沉沉阳光染上阴影。   卡片从掌心滑入剑指夹缝,手肘抬起,腕骨微转。   一道银影顺势甩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房东,高速带来的余风擦过他耳侧,钉入单元门框!   “疼、疼!”酒醉彻底被后知后觉涌上来的疼痛唤醒。   房东捂住微微淌血的耳朵,大叫一声,他脸膛呈紫红色,浮肿的腮帮子高高鼓起,又气又怕,“你得赔医药费,否则我就报警!”   他叫得骇人听闻,伤口却跟被锋利的纸张划过差不多,恐怕在送到医院前,耳朵已经自行愈合。   “名片已经给你了,有问题打上面的电话,会有人来找你。”银色名片上留的名头是柯子夜,号码却是秘书的。   这点小麻烦的善后事宜,还轮不到他来亲自过问。   “你在哪学的这手?”虞煜感兴趣地发问。   “柯家。”柯子夜简要解释,“一些稀奇古怪的训练,柯家以前背景不太干净,遗留下来的传统项目,现在基本用不上,也就能用来耍耍酷了。”   “的确很帅。”虞煜眼睛骤然变亮,提出请求,“有时间教教我技巧吧!”   “没问题。”柯子夜一口应下,眼里泛出笑意,倏地想起虞煜的力气,他忍不住多加叮嘱,“但你一开始得多悠着点,控制力度。”   要是刚刚是虞煜出手,房东人多半没了。   两人若无其事地转身便走,往玛莎拉蒂走去。   身后,被无视的房东咬紧牙关才用力把卡片掰下来,一看正面小字,他人确实没了!   华霄集团……柯子夜……总裁办秘书的电话…?   这不是龚芳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的顶……中间跨越的阶层,简直难以计数!   华云不过是华霄集团这个庞大联合体里的小小分支,连总部大楼都混不进去,饶是房东再无知,他总听龚芳提过几句。   租在顶楼的小姑娘居然是华霄总裁,华霄集团未来接班人的恋人?!   然而他刚刚还在女儿公司的大Boss面前大肆叫嚣,万一林玉给人吹点枕头风,把龚芳开除,龚芳知道内情后回来得恨死他!   房东脑子里翻江倒海,两股战战,站都站不稳:“不!”   他喘着粗气,双手扶住门框,发出一声尖锐的悲鸣:“不、房租不涨了!”   再猛一抬头,哪还能看见人影?停在不远处的豪车早已远去。   “押金、押金……得给人把押金打回去补救……”房东慌不择路冲进卧室里,翻箱倒柜找起合同。   他最初就没打算还押金,合同随便乱放,现在火烧眉毛起来,汗珠子直顺着额头往下窜,身上大汗淋漓。   ……   车内。   “你今晚,能找到地方住吗?”柯子夜犹豫半晌,拐弯抹角地提出邀请,“我的私人公寓很宽敞,也很安静,还有客房……”   他私心想和虞煜多相处,好不容易才失而复得,不想放人离开,但又担心虞煜拒绝,或是心有顾虑:“等把你安顿好,我晚上可以去别的房子住。”   华霄集团的主营业务是搞房地产开发,后来才逐渐涉及其他领域的投资,别的先不提,华霄拥有的资产里就属房子和地皮最多,A城楼盘一多半是华霄集团旗下分公司开发的。   每个楼盘里最好的几间房,或是几栋别墅,不会对外出售,专门留给柯氏家族的成员。   虞煜思索片刻,告诉柯子夜他不走也没关系。   “但我要纠正一点。”虞煜平静地说,“我不是你的女朋友。”   柯子夜喉头一紧,声音被堵在嗓子眼里,逸出来的声音带着些许喑哑:“我……”   没等他把话说出口,虞煜唇角微挑,探手轻轻捏住滑动的喉结,不许柯子夜说完。   “不是女朋友,但可以是恋人。”   指尖在柯子夜喉间微凉的皮肤上挑逗似的游移,他带着笑意,认真强调:“所以,不准胡思乱想。”   柔滑的声音宛如蜜糖,又像是撕去伪装的美人蛇在嘶嘶吐着红艳信子。   带有轻微的攻击性与侵占欲,却异样性感,充满诱惑。   那才是恢复了全部的记忆,卸下在系统、在外人前常用以自保的装傻假象,属于成年人虞煜的真实面目。   就这样,毫无保留地敞开在柯子夜眼前。   他呼吸一窒。   随之涌出的,是狂喜般的欢欣雀跃!   一直到家门口,柯子夜始终保持着被天降之喜砸过头的迟钝状态。   满面春风,沉浸在内心世界,做什么都慢三拍,在口袋里掏了半天钥匙,才想起自家是指纹密码锁。   见状,虞煜无奈地摇摇头——谁让他真就喜欢上了这么个傻子呢。   会捧出一颗真心交付他人,保持纯粹无二,不因时光流转而变化的人,在现在这个世道里,也只有傻瓜才会这么干了吧?   不过,如果对象是柯子夜的话,他倒也很乐意一起跟着变傻就是了……   “滴——”   指纹确认成功。   虞煜跟在柯子夜身后走进公寓,换下平底鞋,穿过玄关与前厅,眼前豁然开朗。   首当其冲撞入眼帘的,是宽敞客厅里一整面画墙!   精美的装裱,丰富的材质,各具差异、但同样高超的技法,出自不同大师之手的艺术品,缤纷却和谐地在画墙共存。   画面的背景一直在快速转换,然而画中心的主人公永远只有两个。   两个手牵着手的短发人影,没有五官,却能体会到他们之间的亲密情谊。   “虞煜主人,您好。”   停在原地,怔怔注视着画墙的虞煜陡然听到脚边传来一个童稚的娃娃音。   他低下头,发现一个宛如白色圆柱体积木搭就的机器人,用灵活的机械手抱住了他的腿。   小机器人仰起脸,机械下巴一动一合:“子夜主人让我对您说,很久不见,欢迎回家!”    第40章   虞煜俯身, 探出手,指尖揉了揉小机器人光滑的圆脑袋,试图对话:“谢谢你的欢迎, 你有名字吗?”   “主人您好,我是智能家居Y-3号。”白积木奶声奶气回答。   它的白色外壳并没有包裹住全身,除去脑袋和身子, 骨骼连接处以及机械手脚仍是黑色。   虞煜试图进一步问话,眼前却霎时闪过一道白影。   直起身,虞煜悄悄地挪近画墙,乘挂在某幅画上的白影不注意, 两手分开往前一捞,伴随一连声娇娇的“咪”叫, 他成功捕获一只蓝眼白毛的蓬松毛球。   “咪!”毛球本就柔软的长毛呈放射状往四周炸开,愈发显得胖乎乎圆嘟嘟, 抱在怀里好大一只毛茸茸。   “虞……鱼鱼!”柯子夜从厨房里端出两杯甜梨汁,一抬眼, 望见布偶猫在虞煜怀里扭动。   猫猫爪子往画墙方向直扑棱,虞煜一松手,它非得黏在画框上不可。   他一叫名字, 一人一猫同时扭头瞅他, 连表情都格外同步。   乌黑浓密的长睫毛下垂,掩住漂亮的水润眼眸,嘴唇微翘, 无辜又迷茫。   柯子夜皱起的眉头瞬间松懈, 忍不住笑:“我念的是小猫名字, 动物的那个鱼字, 叠词。”   顺手把盛有梨汁的玻璃杯落在桌面, 他向虞煜解释。   每天都能见到画上长猫奇观的柯子夜,熟练地从虞煜怀里接过它,把它放到猫窝里的玩具堆,紧接着转身回到厨房,准备晚餐。   虞煜端起梨汁,在猫窝边的沙发坐下,视线随毛球的动作而移动。   毛球伸出小舌头清理着它心爱的玩具伙伴,一边舔一边伸出前爪往前推玩偶,绕着转圈圈,背后蓬松的大尾巴在木地板上扫来扫去,像个称职的拖地机器人,原先高贵冷艳的贵妇气质瞬间破灭。   转着转着,它粉红的小鼻子抽动,往一旁咬着吸管嘬梨汁的虞煜方向使劲嗅嗅,又扭头看向画墙,蓝宝石般的明亮竖瞳眨巴眨巴,流露出疑惑。   “啪嗒!”一个猛喵飞扑!   虞煜腿边除了被霸道挤开的小机器人Y-3,又多出一只试图咬他裙角、一个劲想往上爬的布偶猫鱼鱼。   “嘤~嘤嘤!”见虞煜只是托住玻璃杯,饶有兴致地垂眸观察,咪咪叫的毛球顿时变调成嘤嘤怪。   它抬起上半身,一对粉色猫掌收起利爪,扒住裙下露出的一截纤细光滑的小腿,讨好似的左右交替按摩。   “嘤~”   虞煜被它拂动的长毛闹得痒痒,他放下玻璃杯,弯腰握住布偶猫的两只小爪子,把娇娇的小嘤嘤怪拎起来圈进怀里,转身进厨房去寻它的另一位主人。   半开放式厨房,透过玻璃窗能望见全景,厨房风格与多年前的林家十分相似。   具体摆设上却多出不少新鲜玩意。   系着猫咪围裙的柯子夜身边,站着一个放大版的白积木机器人,背后涂装有双鱼围绕的特殊标志,以及醒目的“华霄”二字。   机器人胸前的白色表壳从正中一分为二,露出显示屏。   黑色机械手一只钳住不锈钢碗边沿,另一只攥住打蛋器,以肉眼可见的极高效率飞快绞碎蛋液,腿部滚轮十分灵活,帮助它在烹饪台前忙个不停。   “阿玉。”听到猫叫声,柯子夜解开围裙,轻点触摸屏,切换其他辅助模式,定时,   从冰箱里取出猫咪专用的鱼罐头,柯子夜走向抱着猫猫的虞煜:“是饿了吗?”   撬开鱼罐头,放在猫粮盆旁边,他招手呼唤布偶猫过来。   “鱼鱼!”   “咪!”毛球别过脸,埋进虞煜怀里,弓起身子,翘起嫩屁,拿毛茸茸大尾巴对准平日里最喜欢吃的小鱼干。   虞煜揉着猫头替它顺毛,听柯子夜这么叫小猫咪,总觉得是在叫自己。   他抱着窝在他怀里不肯挪动的布偶猫走过去,有些好奇:“给它取名叫鱼鱼……是因为他喜欢吃小鱼干?”   柯子夜上扬的眼角变得柔和,待虞煜走近,他抬手,指尖勾过耳后发丝,侧身在虞煜耳边轻声道:“不……是为了纪念你。”   白润的耳垂被热息熏染,断续的气流直往敏感的耳蜗里钻,空气被烫得灼热起来,震得每根精密的神经末梢都在敏感地随之痉挛。   虞煜侧过脸,目光与柯子夜相对。   潮湿而缱绻的目光在空气中交融在一起,仿佛有海妖无声吟唱,海洋般的柔软气息包容地缠裹住两人,额外抽离出一片小天地。   两人上半身越靠越近,唇瓣接触所隔的距离被无限缩短,即将迈向零,往负数落去。   冷不丁,传来一声喵叫!   “喵啊!”   布偶猫不甘心被人冷落,长腿一蹬,脊背先弓后舒,硬生生在间距中插入一颗毛茸茸的电灯泡,耳朵还在不停耸动。   柯子夜咬到一嘴后脑勺猫毛,虞煜则和它猝不及防来了个贴面吻,啾在折上折下的耳朵尖尖。   “……”   沉下脸,柯子夜揪住瞪着圆溜溜蓝宝石眼的布偶猫后颈,无视它扑棱反抗的小爪子,强行把它赶回猫窝,扔给布玩偶伙伴。   虞煜把鱼罐头也拿进去。   毛球闷闷不乐地拿前掌戳着小伙伴,试图拿拖长的嘤嘤声装可怜换取心软,柯子夜太凶不敢反抗,它就转向模样温温和和的虞煜。   叫了两声,眼珠子往边偷偷转动,却见虞煜跟在柯子夜身边,拿湿巾擦拭着嘴唇,听他介绍家里的每一个角落,目光格外专注,压根没心思搭理自己。   嘭地,长毛平地炸起!   布偶猫气得迈开四条腿一头扎进心爱的小鱼干罐头里,吧嗒吧嗒吃得可香,用美食抚慰受伤害的小心灵。   “这个家里的每一件物品,每一件东西,都代表着这十年里我对你的思念点滴。”   经过画墙。   墙上的艺术品,每一张背景都是柯子夜曾经去过的地方、所经历的风景,由他描述,再请专业的画家绘制而成。   虞煜静静听柯子夜讲述着,他的心路历程。   坦诚,没有丝毫保留。   柯子夜试图寻找最好最满意的一张画,作为未来送给虞煜的礼物,但这些年过去,无论是哪位名声斐然的大师出品,他始终保持固执。   没有哪一张,能比得上虞煜送给他的,那幅夹在小说里的铅绘。   外人不了解他们之间经历的一切,自然也就画不好那股流露于笔端的性情神韵。   ——宁可不要画家们为人物画上五官作为点睛,也不愿见到一件伪劣的模仿品。   注视着画墙,虞煜忽然察觉到一丝异常,满满当当的艺术品中,却被分隔出一块空白。   那是铅笔画原来的位置。   铅笔画现在没有出现在画墙上,中央空出的一块核心位置却是留给它的固有地盘。   众星拱月。   布偶猫之前见过一次被悬挂起来的铅笔画,由此念念不忘,老想着往上扑,柯子夜怕画被猫爪撕毁,所以撤了下来。   这也是鱼鱼这个名字的由来。   当初柯小雅坚持要送独居的他一只布偶猫,作为陪伴,柯子夜本不想接受。   是布偶猫仰起漂亮小脸,凝视着画墙,伸出小爪子试图跳起来触碰铅绘的画面,触动了他的心。   余光捕捉到不远处的猫猫真香现场。   “现在看来,鱼鱼这个名字的确与它很相配,大约这小家伙天生与你有缘。”   柯子夜叹道:“我足足花好几个月时间与它作斗争,消除戒心,一人一猫才能平静相处,难得见到它今天如此乖巧温顺待人怀里的场面。”   “你是我所有的灵感之源。”   “但我真的很害怕,再见时,我们会变成是最熟悉的陌生人,所以,我想要把这十年里所有的美好回忆通通赠与你……”   纪念品是情感的产物。   它的存在让虚无缥缈落地成为现实,一点一滴叠加,承载着沉甸甸的分量,坠落在虞煜心头。   清脆的酸李子滋味细细密密浸润着他的胸腔,软化到了极致。   紧接着,绽放出异样的甜美味道,把心脏软乎乎地泡在甜水里,表面偶尔冒出小气泡,啵唧一声破碎。   吧唧吃完小鱼干的布偶猫从窝里窜出来,啪嗒啪嗒跑到两人身边,绕着打转。   柯子夜蹲下身,指腹点了点鱼鱼粉嫩的小鼻子,用来转移注意力。   这些年来,他早已学会用冷漠的假面来伪装自己,与柯家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们对抗,忽然有一天,假面脱落,露出少年时最直白的真心。   成年人总是含蓄的,即便甘之如饴。   虞煜同样没有说话。   他在柯子夜的身边蹲下,探出右手,轻轻地揉抚着鱼鱼的头,布偶猫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舒服声音。   左手搭在腿边,慢慢地向旁边移动,在距离中点,忽然碰到柯子夜试探性地滑来的指尖。   谁都没有扭头,盯住眼前摇着尾巴的鱼鱼,似乎一门心思集中在撸猫上。   先是指腹与指腹上下勾连,继而掌心与掌心紧密相贴。   漂亮的指节插进顺从张开的缝隙,慢慢下滑,直至扣住掌心,柯子夜伸直的修长手指也随之弯曲。   十指相扣,严丝合缝,再填不进任何东西。   仿佛天生就该长在一起。   愉悦的心情渐涌渐深,正如冒着凉气的晶莹冰块骤然跳入夏日汽水,冰块碰撞透明杯壁,啜饮片刻,毛孔松张开来,从头到脚舒爽得酣畅淋漓。   时间停留在这一刻。   良久,厨房里的家居机器人用滚轮走到门口,电子音提醒准备工序已完成,才唤起如梦初醒的两人。   牵在一起的手一点一点滑落,总算分开回归原位。   掌心有些湿漉。   虞煜的拇指与其余四指合拢,无意识揉搓着,回味着刚刚掌心紧握的充实感,肌肤忽然渴求起来自外物的碰触。   “这些家居机器人,似乎很少见……是华霄开发的新产品吗?”不能再想下去,虞煜选择用说话来缓解瞬时冲动。   “是我前段时间主导合并的分公司,开发的智能家居系列产品,这两个是试用品,目前还未大量投入市场。”   柯子夜站起身,右手伸进衣兜,摸索着内衬褶皱,指尖蜷缩又伸直:“Y系列产品,以你的首字母来命名。”摩擦带来的轻微刺痛让他更加清醒。   不是L,而是Y。   “厨房里是Y-2号原型机,通过算法控制智能程序,能胜任烹饪时绝大多数的操作,不是特别复杂的菜式,交给它没有问题,平日里我一个人随便应付伙食,也不准时,全靠它了。”   最后揉一把毛茸茸猫头,虞煜也站起身,重复柯子夜的话:“随便应付?”   “平时工作很忙……所以……我一个人做菜,也没人在家等着吃……总之……”柯子夜察觉到虞煜的语气,开始慌里慌张地解释起来。   “我今天亲自下厨,晚饭以后带你去分公司参观,好不好?”柯子夜抽出手,抓紧虞煜的手指,顺势抬起亲亲他的手背,“阿玉,别生我气,我以后一定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啾。   和年少时一样,撒娇大法总能奏效。   被柯子夜用可怜眼神注视着的时候,虞煜根本没有丝毫抵抗能力,他语气柔软地强调:“以后我会好好监督你的饮食!”   忽然,虞煜想起自己那灾难现场的做菜水平,以及在原世界的泡面生涯,不禁涌上一阵心虚,又继续补充道:“……至少,一日三餐得准时,不许闹出胃病。”   “我答应你。”柯子夜答得飞快,似乎一早就准备好了在这等着,“我一定准时上下班打卡,一秒都不多待。”   可怜巴巴的眼神陡然一转,眉飞色舞,喜上眉梢。   转变快得虞煜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中了套。   ——不过,这套也是他心甘情愿,才坠入网中。   时光如许,一如从前。   ……   时间往前拨二十分钟。   华云公司,地下停车场。   何威捂住被巴掌打得高高肿起的脸骂骂咧咧走出车门,走近电梯。   他身影鬼祟,生怕这丢脸的一幕被认识的人发觉。    第41章   下班时间。   电梯每隔一层停顿。   何威站在门口, 焦躁地不停拍打按钮,嗒嗒嗒声回荡在寂静空旷的地下停车场。   叮——   门打开。   电梯内正对镜补口红的龚芳一抬头,觑见一张半边红肿的脸, 表情可怖。   高跟鞋蹬蹬后退,鞋尖磕在铁壁。   崴脚带来的疼痛令她尖叫出声,身体一歪, 口红随之从手掌滑脱飞出。   一道抛物线向前划过,正中何威鼻头!   “滚!”   何威一脚踩碎滚落在地的口红,被疼痛激得简直头发倒竖,他暴跳如雷地嘶吼。   “连你都敢看不起我!明天你不用来上班, 待会就让我姐开除你!”   龚芳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来跑出电梯,她认出何威身份, 不敢回头争辩。   电梯门往中间合拢,把狼狈不堪逃离的女人背影关在外面。   鞋底在地面左右碾压, 蹭去被踩成泥状的红色膏印,他最喜爱的限量款象牙白球鞋边缘染上红痕。   抬腿踹在墙壁!   咚地一声巨响, 铁壁轻震!   化妆品的气味刺激着鼻腔,何威鼻子抽动,厌恶地别开脸:“真廉价, 令人作呕。”   他想起下午会见时, 见过的那张不施粉黛的清纯素颜,纵然不笑也令人赏心悦目。   家里自幼娇惯长大的幼子。   父亲扯下老脸把他们姐弟俩拜托给远方叔叔何延照看后,来到A城, 有何家背书, 更是变得无法无天。   从电梯出来, 何威一路闷头横冲直撞, 没敲门直接闯进主管办公室。   “何威, 谁让你受气了?脸怎么肿成这样?”   原本背过身接听电话的何丽芳转回办公椅,把手机倒扣在桌面,指责意味并不浓重。   忘记按下挂断键的手机屏幕一闪一闪,仍在通话中。   何丽芳站起身走近仔细瞅何威的脸,皱起眉。   “我早告诉你提早收心,不要跟些不三不四的女人瞎混,是不是刚从床上下来,又被仙人跳了?”   她掏出手帕递给不省心的弟弟:“擦擦口红印,让人看见笑话。”   “不是!”   何威抢过手帕,使劲擦着鼻子,一时解释不清楚:“刚才遇见个疯女人……算了,她不重要。”   把手帕还给何丽芳,鼻头通红,与鲜明的巴掌印一色。   何威咬牙切齿:“姐,你得帮我教训柯小雅,她以为她是谁?我低声下气愿意去讨好她就不错了,居然还蹬鼻子上脸。”   “柯小雅?”   何丽芳准备把手帕扔进垃圾桶,一听这话,手一抖,手帕落地。   “何威,你有没有搞错?”她语气严厉起来,鞋跟踩过揉乱一团的手帕,单手叉腰。   食指在半空指指点点,恨铁不成钢,“我让你断掉以前的烂事,装得干净点,乘小姑娘不懂事早点拿下,以后当了柯家的女婿,我们也不必一直寄人篱下,能拿得出成果让延叔和你堂哥另眼相看。”   “你倒好,反让我去教训柯家大小姐?!”   “谁要当那贱人家的上门女婿!”何威摸摸脸颊,后背寒毛竖起。   他委屈地指着巴掌印申诉:“姐,你想看我以后被她打死吗?”   又指向额角隆起的包:“诺,一咖啡杯直接飞过来砸的,半点没留情面,我待会还得去医院检查,别给我砸出个轻微脑震荡。”   “上次不还说你俩相处得好好的,她没发现你的身份,只以为是偶遇?”   何丽芳见过何威太多次前科,不肯轻易相信。   提起被揍原因,何威开始支支吾吾,说是老家的母亲安排的相亲,他推辞不过,谁知柯小雅正好撞见,不由分说便骂他。   林玉和柯子夜也在现场。   “林玉?”   何丽芳狐疑地反问何威。   她对昨日性情大变、甩下辞职信直接离开的软包子下属印象还算深刻。   “她也得罪了你?”   “这倒没有……只是,林玉是不是早和柯子夜认识?”   当时他被柯小雅的身影遮挡大半视线,耳边也被巴掌甩得嗡嗡在叫,整个人晕头转向。   何威语气不免迟疑。   “我离开前好像见到……他们俩举止很亲密。”   “你又跟我开玩笑。”何丽芳咋舌。   柯子夜是什么样的人物?   二十七岁的集团门面,柯氏铁板钉钉的下一任接班者,A城的钻石单身汉,常年不苟言笑,能力与手腕极强,上流交际圈里被誉为无法被攻克的男人。   童话里才会出现的,深情且专一的英俊王子。   华霄未来的国王。   小道消息流传,他心里有个神秘白月光,再看不上其他凡夫俗子。   为了纪念那人,柯子夜有很多广为人知的事迹。   最近一桩,也最有名的一桩,是斥资收购因产品销量不佳即将破产的智慧家居公司,把公司改名,转而烧钱开发“Y”系列产品。   华霄以房地产业起家不假,后来也一度浅尝辄止地涉及其他领域投资,亲自涉足互联网加房地产衍生出的复合型新领域却是破天荒头一回。   更别提新产品,居然是智能家居机器人,比原公司掌权人还要异想天开。   以何延,何晟为代表的股东们认为此举前景不明。   柯子夜一意孤行要注资,不惜绕过公司动用私人账户,当做个人投资,华霄只挂个名,在总部大楼里腾出个地盘。   他们无法违抗,只好当做是讨他欢心。   也说服自己,信任柯子夜眼光毒辣,从未出过大错。   与光环满身的柯子夜相比。   除去一张脸,其余平平无奇的林玉……   桌面上倒扣着的手机屏幕。   亮光陡然熄灭。   “不可能!”   华霄总部,地下停车场。   红色保时捷停在专属停车位。   车内。   何晟烦躁地把刚挂断电话的手机随手扔到副驾驶座。   手指插进头发,往后撩平,胸腔里吐出一口浑浊的闷气。   前视镜内映照出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面容苍白阴柔,细长眉宇郁结怨气。   眉间一点黑痣,仿佛是怨气凝结的实体,衬得整个人愈发阴沉,与阴影融为一体。   何晟与镜中自己对视。   他忽然回想起十年前那通自取其辱的电话,电话里的嘲讽犹如晴天霹雳,把他的自信心与骄傲摔得粉碎。   柯子夜分明被逼着向柯慈发过毒誓,不许动用任何渠道和关系主动去寻林玉。   一旦被柯慈得知这件事……   指腹在方向盘边缘轻敲,眸光扫过一旁的副驾驶位。   俯身取过手机,跳出通讯录,输入烂熟于心的加密联系号。   按下去,像往常一样每日向柯慈汇报柯子夜的新动向,今天,只是多出一味新调料。   林玉。   何晟握紧方向盘的手骤然收紧,指尖泛出惨白。   右手大拇指搭在上空,即将落在绿色通话键。   旁边的空车位,忽然开来一辆黑色玛莎拉蒂。   何晟瞟到车牌号,目光一滞,立刻撇开手机,趴在车窗上屏气偷窥对面。   侧门打开,有人下来了。   保时捷的车窗贴有反光膜,从外瞧不见人。   虞煜落脚踩在地面,从旁边豪车移开视线,转向柯子夜。   “离得好近,甚至不必开车。”   平日常泡在公司里处理事务,除了喂猫才会回家的某柯姓工作狂先生按下车钥匙,滴滴声传来,确认车门锁紧。   他心虚地不敢接话。   以往只有用一项接一项的工作埋没自己,他才不会无休止地想起虞煜。   虞煜换了身衣服。   他原先的衣服落在出租屋,换下长裙,身上现在是柯子夜没穿过的白色衬衫与灰色西裤。   意外合身。   天生的衣架子,无论穿什么都很好看。   衬衫扣到最上面一粒,遮挡得严严实实。   柔顺的及肩中长发分做三束,前头搭落在衣领两侧,额前碎发下露出英气的眉眼,眼皮撩开,看人时温温和和,很难想象从里有时也会射出利刃般的扎人锋芒。   殷红的柔润唇瓣。   唇线绷直,唇珠却微翘,透出几分惑人的禁欲。   柯子夜抬手想触碰虞煜的唇,指尖一晃,却落在颊边,轻掐一把。   “是活人。”他揉了揉虞煜轻易泛红的白瓷肌肤,心底迅速涌出一股冲动,很想轻咬一口,试试感觉是否和摸起来一样柔软细腻。   虞煜似是瞧出了柯子夜的意图。   他攥住柯子夜的手腕,拉开手,握住并拢的四指。   指尖上爬,在温热的掌心内轻拢慢捻,画着笔画,最后带着挑逗似的摩挲一下。   松开手。   ——我在,不要担心。   柯子夜慢慢拼出虞煜写的字,含在舌尖细细品味。   他骤然一笑:“我们走吧。”   虞煜“嗯”一声应答,主动牵住柯子夜的手。   十指相缠,并肩往电梯走去。   他们身后的红色保时捷里,射出两道毒蛇般的视线,死死黏在虞煜挺拔的背影。    第42章   电梯门合拢, 将亲昵的交谈声关在里面。   冰冷的寂静再次笼罩住整个停车场,白光打在水泥地面,泛着幽幽湿气。   紧接着, 红色保时捷车门打开,下来一个身着修身西服马甲的年轻男人。   何晟将咖啡色外套搭在手肘,脚步平稳, 若无其事地走近虞煜他们刚进去的电梯。   眉间黑痣在行走时若隐若现。   左顾右盼两眼。   周围无人。   他的目光马上转向斜上角,死死盯住正在跳动的楼层显示屏。   橘黄色的数字最后停留在“23”。   23楼!   硬质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急促的沙沙声。   何晟扭身扑在一旁的华霄总部楼层指引图上,五指按在边缘,视线直接从上往下浏览, 很快在目标楼层锁定一行小字!   23F。   慕鱼科技。   叮——   金属门往两侧分开。   虞煜跨步走出梯厢。   他拧起眉头,思索着在停车场时觉察到的被窥视感, 落在柯子夜身后半步,   两人一出电梯, 收到消息提前等候在门口的分公司总经理徐杜便热情地迎上来。   “柯总,一收到您要来的消息, 我们就在准备了,知道您的喜好,低调行事。匆忙之下或有不周, 请您见谅。”   说毕, 他的目光移到虞煜身上,心中有些讶异。   当初签合同时徐杜只是中层,跟随高层见过柯子夜, 对方不愧青年才俊, 不近女色之名连他也略有耳闻。   后来公司被收购, 老板换人, 作为管理人员的他得到提拔, 与柯子夜打过不少交道,了解对方高效冷酷的工作风格。   每次面对柯子夜,徐杜犹如遭受寒风扑面,总战战兢兢,生怕一朝被挑出毛病,遭到不留情面的轻声训斥。   迄今为止,他第一次见到柯子夜身边跟着一位漂亮的陌生女性,看其穿着打扮与相隔距离,不像秘书。   再一细瞟,瞥到虞煜的高定衬衫袖口处绣着“k”的暗纹,与柯子夜袖口处一模一样。   徐杜抬手用手帕擦擦汗,不敢再八卦下去。   “无妨,我们本就临时起意。”柯子夜微微颔首。   他侧开半步,向众人直截了当地介绍虞煜:“我的恋人,阿玉。”   虞煜适时温温柔柔一笑,上前挽住柯子夜的胳膊。   两人身高相差无几,端得是男才郎貌。   阿玉,Y……   不管脑内转悠何种念头,徐杜脸色始终不变,他往后使了个眼色。   身着职业装的甜美前台很快上前,先是鞠了一躬,自我介绍姓文。   接着不卑不亢道:“柯总,阿玉小姐,接下来将由我来为两位解说,请随我前来。”   三人顺着文前台的指引,走向通往最终研发室的白色通道。   通道途中要经过无数扇密码门关卡。   每扇门后代表着一道工序或一种机型的研发实验室,陈列在通道左侧的透明观察窗后。   窗内是无数精密的昂贵仪器与忙碌的研发人员,已经到了夜晚,超出朝九晚六的正常下班时间,实验室内却仍旧灯火通明。   “阿玉小姐,这里是Y-3号原型机的研发室。”   “公司为它规划的定位是陪伴型智能家居机器人,目前搭载了运算速度世界前列的芯片处理器,以及能够进行自主学习的算法程序。”   文前台的解说词清晰利落,娓娓道来,职业素养很强。   “每一个Y-3号机器人都能伴随主人一同成长。”   “按照柯总的规划路线,日后我们还会推出升级功能,例如为Y-3号设定更具特色的初始性格,更换体型,改变外观面貌等。”   “每个人,都能拥有独一无二的机器伙伴!”   清脆甜美的声音伴随细微的脚步声回荡在密闭的通道内,徐杜偶尔会插话作为补充。   走廊有上级经过,窗口后抬头注意到他们的人却寥寥无几,要么集中精力于眼前操作,要么几个人围在一起低声讨论,对照图纸提笔钩点。   这是一家很有潜力的新兴科技公司。   风格简洁朴实,没有太多花里胡哨,难怪能得到柯子夜的看重。   虞煜无意识摩挲着柯子夜的西服袖口,指尖揉弄袖扣,若有所思。   柯子夜胳膊轻抬,攥住虞煜作乱的手指,掌心合拢裹紧。   他听取着下属们的汇报,保持沉默,绷紧的唇线却松懈下来,对当前进度隐隐透出满意。   徐杜一边介绍,一边观察顶头上司的表情。   见柯子夜不说话,没有提出改进意见,他心中坠着的铁石总算平安落地。   渐渐走到最后一扇紧闭的密码门前。   柯子夜停在原地,等待瞳孔与声纹双重认证。   “咔嗒——”   厚重的金属门发出声响,往两侧缓缓滑动。   紧接着,内侧金属门也启开一条小缝,研发室的真实面目,即将展现在他们眼前。   远远的,徐杜自觉止步。   站在他身后的文前台四十五度弯腰鞠躬,恭送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重新关闭的密码门后。   中央空调无声地输送着冷风,配合处处泛着金属色的室内设施,愈发清冷逼人。   不比外头每个实验室内人数众多的研发人员,核心研发室里的人要少得多,且纷纷头也不回地坐在电脑前,敲打键盘。   唯一起身的人是个矮胖的中年男人,头顶略显稀疏。   “柯总。”他推了推黑框眼镜,打声招呼。   目光转向柯子夜带进来的陌生人,直白地透出警惕,“您身旁这位是……?”   “姚宜,公司副总,国内人工智能领域数一数二的专家。”柯子夜先侧过脸向虞煜介绍。   接着转向姚宜,“阿玉,我的恋人。”   “你好。”姚宜冲虞煜点点头,眼镜后的视线格外审视,“您没有签过保密协议,但在这里见到的一切,希望不要对外透露,更不要带走任何一样物品。”   这样的开场白,语调客气,内容却很不礼貌。   虞煜并未生气,涉及到专业领域,带有傲气是常事。   倘若有人不打招呼,把陌生人突然带入他的私人画室,他也会因私人领地被侵占而升起不悦。   但柯子夜这么做,必有他的理由,虞煜无条件地选择信任。   赶在已经皱眉的柯子夜开口前,他率先伸出右手,温和而不失风度地主动化解尴尬:“姚专家您好,我是林玉,感谢你的关心与提醒,我会铭记在心。”   没有用公司职务,而是用技术头衔来称呼他。   姚宜虚虚握住虞煜伸来的手,一触即离,脸部肌肉柔和许多:“事关机密,感谢林玉小姐的配合与理解。”   原本低落的气氛瞬间恢复和谐。   他亲自去饮水机接过三杯温水端到隔间的沙发桌,请两位贵客在对面落座。   “正巧,我有事想找柯总商量,想寻到你这个大忙人的空闲还真不容易。”姚宜端起水杯润喉,并未说下去。   柯子夜见他有意无意地看向虞煜,终于忍不住开口解释:“还记得当初你向我单独展示投资方案ppt时,我最终拍板决定的理由吗?”   原名远翼智造的科技公司收购案,遭遇华霄一部分股东反对,在推进上有不小阻力。   眼看着身为总裁的柯子夜再不拍板,远翼即将陷入破产境地,他继续研发智能机器人的梦想也将化为泡影。   一心钻研专业领域的姚宜病急乱投医,足足在华霄总部的地下停车场门口蹲守了半个月,期间遭保安无数次驱赶,终于偶遇到柯子夜的玛莎拉蒂。   用差点出车祸的代价,换来求见柯子夜十五分钟的机会。   姚宜扳起手指头详细回忆交谈场景。   “发展前景,市场需求,我的能力……以及最后一锤定音的……”   “——为了纪念一个人。”   温水呛了下喉咙,姚宜恍然大悟,苦笑道:“看来是我泡在计算机面前太久,不懂人类的浪漫了。刚才平白做了个坏人。”   “Y”系列机器人宛如他的亲生孩子,他早该想到才是。   这样的大手笔,一掷千金只为讨得一个人欢心,也只有出身世家豪门的柯子夜才有底气做得出来。   “子夜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见姚宜似乎想岔,虞煜不愿意抹黑柯子夜在工作上的形象。   他保持正襟危坐,唇线绷直,表情变得肃穆起来:“本人不才,在专业领域也算有所心得,他既然带我来见你,也许我能帮助你解决一些问题。”   “他刚刚想说的是,我们之间没有需要单独避讳的秘密,所以你的事情,可以对我直言。”   “我说得对吗?”虞煜转向柯子夜,以眼神示意他回答。   的确处于恋爱脑冲动状态的某总裁艰难地从鼻腔里逸出一声:“……嗯。”   其实压根没有虞煜想得那么复杂。   他真的,只是想在心爱的恋人面前开个屏,展示展示他这些年来取得的部分成果,博取美人一笑而已。   但这话不能在外人面前说出口,太不像他平日作风。   柯子夜不介意他人如何私下评价自己,却很在意其余人如何看待虞煜   “阿玉说得没错。”就算有错也要圆场圆回去,不能让虞煜尴尬,“姚工,遇到困难你尽可以直言。”   柯子夜手掌搭在膝盖,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裤腿,一脸的高深莫测,看不清内心真实想法。   姚宜瞅瞅脸蛋漂亮得有点过分的虞煜,很怀疑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是否具有公信力。   再瞧一瞧坐他身边的柯子夜,以往的工作能力与作风事迹浮上心头,强行说服他变成半信半疑。   “好吧,是我之前举止唐突了。”   姚宜恢复冷静,从身边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叠调研报告,递给虞煜和柯子夜。   他又喝了口水,润润嗓子缓解紧张,接着开始详细说明“Y”系列产品目前在开发与推广这两个关键环节中所遭遇的困境。   研发室内的谈话逐渐步入正轨。   慕鱼科技的前台接待处,却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第43章   身着咖啡色西服, 从头到脚衣冠楚楚的年轻男人出示通行证,越过门口保安,缓步走向前台。   指节敲击桌面, 引起对方注意。   “柯子夜……”他陡然改口,“柯总是不是来过?”   “何常务。”文前台低头致意。   她接受过华霄总部的统一入职培训,很快将何晟与内部资料上的新任常务副总裁对比成功。   半年前, 伴随远翼智造改名为慕鱼科技,华霄原常务何延正式退居二线。   他的接班人何晟,第一次前来现在的分公司。   “柯总与姚副总正在研发室会谈,我帮您先行通知徐总经理?”   “不必了。我直接去找柯总。”   几句话结束, 何晟径直转身走向内部通道,   “常务!”   文前台见何晟身影即将消失在转角, 赶忙使个眼色给不远处的保安,让人跟在身后。   保安追赶过去的同时, 她抓起座机立刻拨内线给上司徐杜,三言两语交代情况。   柯子夜外侧的西服口袋里传来轻微震动。   他低下头, 中止对话,拿出手机查看屏幕。   虞煜无意中瞟到屏幕最顶端跳出一条信息,来信人备注显示是“慕鱼科技徐杜”。   柯子夜伸手盖上桌面上平摊的文件夹, 拿着资料起身, 向姚宜道:“今天的谈话先到这里,你提出的这两个问题我已经了解,给我点时间思考一下解决方案。”   “拜托您了。”闻言, 姚宜顿时兴奋地握住柯子夜的手, 大力摇了摇。   柯子夜松开手, 跟虞煜轻声说一句, 接着走出隔间。   从隔间的玻璃窗望去, 他面色沉凝地背靠在走廊墙面,单手托肘,抬起的手放在耳边,手机紧贴耳边,似乎在与人交流着什么令他不愉快的事。   锃亮上翘的鞋头时而不耐烦地抬起,敲击着金属地面。   “也谢谢林玉小姐,是我之前有眼不识泰山,和你的谈话给了我很多灵感。”   听到声音,虞煜收回视线,见姚宜脸上的笑容相比之前,明显变得可掬。   “我只懂做产品,审美方面实在粗糙,之前的失败也是因为这点得不到市场广泛接受,销量惨淡……”   说起伤心事,姚宜慨叹一声,“外观设计这方面,以后或许还得麻烦您多费心思。”   虞煜也站起身,礼貌地回以微笑。   “姚专家,你愿意信任我这个无名画家的空口白说,已经给我很大鼓舞了。”   “哈哈,我信任柯总的眼光,但更信任我自己的判断。”   交谈时对虞煜颇感惺惺相惜的姚宜推了推眼镜,下颌微扬,“名气不是问题,有没有真材实料才是重点。”   “在绘画和设计领域,你是这个。”姚宜冲虞煜比起一个大拇指。   紧接着,大拇指指腹又转向他自己,“在国内的人工智能研究领域,我可以毫不惭愧地说,我就是第二。”   见虞煜有些疑惑,姚宜来了兴致,非得拉住他解释一番心目中第一人的事迹。   “要不是冯易那个天才近年在国外旅行,行踪成谜又爱断联,根本找不到人,我非得让柯总把他拉进公司来,我甘愿退位让贤,让冯易来当首席专家。”   “有了他,我之前提起的开发难题肯定能找到新思路!”   他说得唾沫横飞,眉飞色舞,活脱脱一个追星的迷弟,连毛发稀疏的头顶都愈发光亮几分。   冯易?   虞煜向姚宜问清楚这个名字的具体写法,默默记下。   走出房间。   虞煜步向柯子夜的方向,途径他身边时,忽地探手用指尖抚平他紧锁的眉头,倚在肩膀耳语:   “出什么事了?你不太开心。”   “没事。”柯子夜用食指和中指并拢捏捏鼻梁放松,轻描淡写地解释,“是只躲在阴影里惹人厌的蝙蝠。”   “已经让人赶他走了。”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从另外的通道往门口走。   虞煜很少见到柯子夜如此直白的展露对一个人的厌恶,连用词也不自觉的带上感情倾向。   他眸光微闪,心中涌出些好奇。   “你说的那个人是谁?”虞煜问。   “其实你也认识,不过时间过去太长,你也许想不起来了。”柯子夜换成用另一只手拿文件夹。   他侧过脸转向虞煜,食指悄悄伸过去勾住虞煜自然下垂的小拇指,摇晃几下。   “不重要的人,阿玉不要搭理他好不好?”   面对虞煜时,柯子夜总能自然而然地无缝切换成软和且略带撒娇的语调。   虞煜似嗔非嗔地瞪他一眼,总觉得自己吃软不吃硬的本性已经被柯子夜摸得透透的,并且活学活用到了日常生活中,无往而不利。   偏偏,他对此并不感到生气。   “果然物似主人形。”   虞煜心情很好地回勾住柯子夜修长的手指,想起了家里那只冲他嘤嘤撒娇的蓝宝石小猫咪。   他没有继续解释此话含义,同样给柯子夜留下个不重要的谜题。   “阿玉……”柯子夜自讨苦吃,好奇心如同野草一般旺盛疯长。   他再摇晃手指,虞煜却松开了他的手,带着愉悦的轻笑声先走一步:“给你个小提示,和鱼鱼有关,回家以后你多观察观察它就知道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离开不算漫长的走廊,从与进去时相对的反方向回到前台大厅。   文前台用余光瞟过他们。   见虞煜和柯子夜相处时的气氛一如往常,柯总心情也没有变差的迹象,料想柯子夜并未见到打算贸然闯进去的何晟,也不打算当面责怪他们办事不力。   她心中不免松口气。   庆幸这次有虞煜在旁缓和,柯总自带的低气压并未持续下去,横扫一片。   虞煜无意中和前台对上一眼,见她动作明显地抚了抚胸口,神情轻松起来,原本的疑惑再次泛上脑海。   难道是华霄的某位高层打算找柯子夜?   亦或是柯慈派来的人,得知他与柯子夜在一起,在打听情况?   无论如何,对他来说算不上好事。   想起脑海里零落散页的大纲,好几个未开启的剧情点,以及因能量不足而陷入要死不活的系统111,。   虞煜原本悠闲自在的心情又被蒙上一层阴翳。   两人越过慕鱼科技的自动玻璃门。   转过拐角。   “怎么了?”   这次,换成察觉到不对的柯子夜在虞煜耳边询问重复话语。   电梯距离23楼还有一段距离。   时间渐晚,空荡荡的廊道凄清无人,只有他们。   虞煜将目光移到不远处格外显眼的金色双鱼标志上,随口用新话题岔开柯子夜注意力:“这商标设计感不错,挺大气,特地给公司改名,是有什么风水上的特殊讲究……”   他话没说完,凝滞的思维忽然流动起来,顿时意识到什么,连连摆手:“算了算了,你就当我没问。”   “不行。”柯子夜含笑注视着撇开脸,有些不大自在的虞煜。   他大胆地侧手搂住虞煜柔软有力的腰肢,接着滑到被衬衫包裹住的优美匀称的脊背,将他拉进自己怀里。   “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无论现在还是未来,我很乐意将原因告诉我遇见的每一个人,尤其是你。”   “我已经提前听到了。”虞煜耳根滚烫,连忙用食指抵住柯子夜的唇瓣,不让他说出口。   莫非这就是男主角自带的天赋技能,能把情话说得如此自然,又深入地熨帖在心头。   成年后的柯子夜太会了,他好像有点……招架不来。   热流顺着腰腹往下走,虞煜尽可能地让自己保持平心静气。   无论是为了接下来的剧情点,还是内心中的心理预期,他都还没有做好无意中掀马甲的准备。   “子夜。”他试图抽开手,说些其他的什么。   指尖却倏地传来一阵湿濡之感。   伴随着轻悄的“啾”,以及分离时声音降低两个调位的“啵”——   ……这该死的男性本能!   虞煜耳边轰地一下炸开烟花,感性的冲动与理性的评估逐渐错位分离!   脑子告诉身体不可以。   下一秒,他却环住柯子夜修窄结实的蜂腰,把人一把拉得更近!   咬了口薄红的下唇,像是在品尝嫩滑且会自行颤动的草莓布丁,唇齿间弥漫着甜滋滋的气息。   虞煜俯身嘬吻着柯子夜的唇舌。   摩擦生出的温热一路往上灼烧大脑,平息下理性的抗议。   从描绘优美的唇形,到浅浅刺入自行开启的唇瓣,撬开贝齿,与盔甲后柔软的蚌肉共舞,一步步试探,一步步沦落,你来我往,强硬却不乏细腻。   对方任求任予的热情回应,愈发裹挟着两人一同坠入情感带来的美妙洪流。   “是不是有点……太肉麻了。”   虞煜变调后的鼻音有些黏糊,轻飘飘地浮在半空,点缀在柯子夜心尖尖,平白吹皱一湖春水。   吊梢眼蓦然圆睁,上扬的眼尾软和透出浅红,熏染上几分属于狗狗眼的无辜。   柯子夜也随之将手搭在虞煜的背部,脊背微弓,令两人的额头相抵。   呼吸间气息交融在一起,渐渐频率同步。   “这十年里,我就靠着品味记忆里的那些甜活着。”   他亲亲虞煜不自觉翘起的唇珠,怎么也亲不够,“我亲爱的恋人。”   “请……再多赠予我一点点奖励作为弥补吧。”   “阿玉……”   根本不需要柯子夜唤他名字,虞煜已经用行动做出了回答。   期间抵达楼层的电梯门原地开启数次,又缓缓合拢,楼层显示屏前陷入热恋的情侣却根本无暇顾及。   他们如胶似漆,眼里仿佛只容得下彼此。   不远处的墙壁拐角,暗中窥视的何晟恨恨地一拳砸在墙壁,他气得快要吐血,眼角全是狰狞的红血丝。   得不到的总是在涌动。   为什么只要柯子夜在,他就永远天生地低一头,什么也争不过,只配待在阴影里当只监视人的卑劣老鼠?!   何晟单手按在拐角墙壁,疾步走出隐蔽角落。   他一脚踹翻身边的铁质垃圾桶,愤怒到极点反而平静下来,眉间黑痣愈发暗沉,细长眼眸里跳动着野狼似的贪婪火焰。   哐啷巨响仿佛漾起一阵声涛骇浪,由远及近逐渐回荡在静寂空旷的楼层。   虞煜背对着声音传来的源头,没看见从拐角走出来的何晟,柯子夜却一撩眼皮,越过虞煜肩膀,冲何晟嘲讽似的一笑。   冰冷刺人。   他搂住虞煜脊背的手贴得更加紧密,掌心与织物纹理接触,不留丝毫缝隙。   意识到身后似乎有人。   虞煜松开抱紧柯子夜窄腰的手臂,不禁想要回头。   “阿玉,他不重要。”   柯子夜单手捧住虞煜的脸颊半侧,轻轻扭回来,眸光深沉,嗓音喑哑,卷着看不见的暗流。   “看着我,你只要……看着我就够了。”    第44章   楼道里, 空气一时陷入沉寂。   紧接着一个清澈的声音响起,在仿佛开启静音状态的背景衬托下,清清楚楚落入在场的三个人耳廓。   “好。”   虞煜答得轻快干脆。   他抬手扶住贴在下颌的手, 天鹅似的白皙脖颈微转,用脸颊蹭蹭温热的掌心,接着附赠一个温和的笑。   试图让有些不安的柯子夜心绪稳定下来。   唇角漩起的小小笑涡, 萦着透明的蜜液。   掌心下,柔滑触感缓缓滑动,摩挲着细腻的掌纹。   柯子夜原本紧绷的肩膀往下滑落几分,宛如凭空降下一枚定海神针, 陡然镇住骤起的微澜。   “让你担心了。”   他凝视着虞煜的双眸,为自己刚才的失常举止低声道歉。   虞煜没说话, 只轻轻吻了吻他蜷缩在颊侧的拇指指尖。   两人的身后,被当作透明人彻底无视的何晟离虞煜只差几步之遥。   他手臂垂在腿边, 掌心被修剪齐整的指甲扣出几个明显的切痕,一阵刺痛。   随父亲搬家离开那个潮湿的沿海小城后, 何晟已经有很多年没想起过林玉这个人。   但从电话里,一听到他那个愚蠢的堂弟嘴里说出的“林玉”二字,几乎快要褪色的年少回忆瞬间鲜明如新。   曾有过的欲念与渴望, 伴着对柯子夜的满腔嫉恨一度席卷心头, 燃起暗色的熊熊鬼火。   “喂,林玉,听我说——”   何晟抬起小臂, 直接想要扣住虞煜形状优美的直角肩, 把他从柯子夜怀里强行拽出来!   那对明眸里, 不该只盛满柯子夜一个人的轮廓。   他的手伸到中间。   距离虞煜肩头只差一根手指的距离。   正在和虞煜低声说话的柯子夜, 不经意间扭头, 用余光冲他透出浓重的警告之意。   从柯子夜瞳仁的反光里,瞅到打算靠近的晃动身影,耳边隐约传来风流过的细微波动。   虞煜垂落手臂,默不作声地解开衬衫袖扣,上挽两圈到小臂下部。   刚好露出来的腕口左右扭转,活动两下,双脚分开,作为聊胜于无的热身准备。   他得确保待会一旦转身,随时随地能抬手格挡。   最妙不过一记过肩摔,直截了当,好教“麻烦”身临其境地感受一下什么才叫真正的头晕目眩,满眼乱飞星!   空气里逐渐升起看不见嗅不着的浅淡硝烟味——   还差一点火花引燃。   冲突在即!   忽然,“叮”的一声!   电梯唰地拉开一道缝隙。   梯厢内i射出不同于楼道的明亮光芒,姗姗来迟,笼罩住站在电梯门前相对而立的虞煜和柯子夜。   “我们走吧。”虞煜改变主意。   他很快抓住柯子夜的手,牵着视线还在与何晟凌空对峙的他步入电梯。   “小猫咪还在家里等着我们。”   他晃了晃交结在一起的蜷曲指节,侧过脸,言笑晏晏地调侃:“再盯着不重要的人,我会吃醋噢?”   “我只是害怕再次失去你……当初就是他用你当理由骗我,害得我们被迫分别许多年……”   闻言,柯子夜立马回神,面对虞煜一脸紧张地试图解释。   分明不过一句戏言,柯子夜却因为在乎,不乐意留下半点可能的缝隙。   他连说带比划时略显笨拙的反差模样,令虞煜不自觉大笑起来,怎么看,怎么心生欢喜。   ——原来“情人眼里出西施”真是一句至理名句。   合拢的金属门送走了耳鬓厮磨的一对情侣,他们并肩而立的和谐画面,只能让旁观者叹一句天生绝配。   门外,何晟阴沉沉地站在原地。   他耳边徘徊着柯子夜进入电梯前低声留下的暗语——   “你越界了,何、常、务。”   “何家姐弟俩的烂帐,不会就这么算了,你大可以继续选择包庇,试试我的手段!”   自始至终。   虞煜没有回眸看过他一眼,连半个眼神都不屑赐予。   私人公寓的客厅。   虞煜盘腿靠在沙发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替卧躺在他大腿上的毛茸茸布偶猫顺毛。   鱼鱼被摸得一边发出“咕噜噜”声撒娇,鼓励主人继续,一边舒服地咸鱼瘫成软绵绵的液体状,偶尔还伸出小舌头舔一舔虞煜捻给他的小鱼干碎屑。   对猫咪而言,喵生幸福到来得如此简单。   柯子夜整理好二楼客房,把早就买好的生活用品挨个放到该有的位置,又找出一套崭新的睡衣打算拿给虞煜。   睡衣和他今晚穿的款式相同,简洁低调,设计的小心思都藏在细节里。   他在聘请了专人打理的偌大衣物间里挑选许久,才挑中这个颜色。   象牙白一定很衬虞煜的肤色。   下楼时,柯子夜看到躺在虞煜怀里惬意得简直有点过了头的小猫咪,忍不住轻手轻脚走过去,偎在虞煜身边坐下,下巴抵在他肩窝。   “给你准备的睡衣。”他把手中衣服递给虞煜。   “今晚先将就一下,等明天助理过来打理衣物间,你喜欢什么样的款式直接告诉他就好。”   虞煜接过睡衣时,见柯子夜勾起长腿,把赖在自己腿上久久不肯挪身回窝的布偶猫悄然挤开,不免有些哭笑不得。   柯子夜对自己幼稚的行为不以为意。   甚至在小猫咪嗷嗷发出带着奶味儿的无辜抗议时,他还单手抱住虞煜肩膀,视线越过肩头,吓唬性地立起眉瞪它一眼。   鱼鱼:“……”   要是能说话,它非得在柯子夜左脸标上“臭男人”,右脸写下“见色忘义”不可!   过分!   小猫咪嘤嘤泪奔着跳下沙发,一溜烟奔回温暖小窝去寻找玩偶伙伴的安慰。   虞煜瞧着它气鼓鼓的背影消失在阳台,哑然失笑。   他扭过身体,轻轻捏住柯子夜棱角分明的下巴。   漂亮的长手指采用撸猫手法,熟练地抚摸着下巴到喉结之间的紧致肌肉,指腹按压的触感柔韧而美妙。   “对我的服务还算满意吗?”清清浅浅的笑声传进不自觉仰起脸的男人耳朵里。   柯子夜熏红着脸,憋了半晌。   最后一启唇,从唇齿间柔柔弱弱地逸出一声轻飘飘的——   “喵~”   仿佛能看见眼前人头顶忽然支棱起一对褐色猫耳。   毛茸茸地搔过他的心。   虞煜手指顿住,又挠了挠。   结果还是没忍住,直接笑趴在沙发里,肩膀上下颤动个不停。   “阿玉!”柯子夜被笑声激得连脖子都染红几分,既羞又恼。   他俯身靠近虞煜,伸手一捞,把倒在柔软靠背上的人圈进自己怀里。   恶向胆边生。   虞煜躺在他的大腿上,享受着突如其来的膝枕福利。   他眨眨眼,倒着观察面上强行装作无事发生的柯子夜,也不顾自己的脸正在被对方搓圆揉瘪,好一顿蹂i躏。   “唔……别生气嘛……”他抬起手,盖住柯子夜凝视着自己的漆黑星眸。   虞煜闭上眼睛。   声音含含糊糊,细弱得宛如梦呓:“因为太过喜欢。”   “所以,才会情不自禁……”   乌浓细密的睫羽像小刷子一样缓缓扫过虞煜的掌面。   他能感受到柯子夜陡然一僵,顺势阖上双眼。   突然。   一滴水珠滚落在手心。   灼烫,潮湿。   顺着掌纹渗入他的骨血,与灵魂融为一体。   谁也没说话,静静地品味着此刻的千回百转。   被刻意忽视的酸苦辣咸甜多种滋味一齐上涌,交织成漫长的错过,十年光阴。   良久,虞煜松开手。   “我先去洗澡了。”   柯子夜慌乱地别开脸,匆匆离开的身影有些狼狈。   虞煜独自躺在沙发上,单手捂住脸,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指头把沙发枕捏皱成一团,又慢慢铺平复原。   怎么办啊……   他真想,一辈子就这么过下去……   夜晚。   沐浴完毕,洗去一身尘土与疲惫的虞煜换上象牙白色的绸缎睡衣,从客房内宽敞的淋浴隔间走出来。   他躺在席梦思上,给林母打了个电话,告知相亲彻底失败。   从交谈中得知,林母还住在原来的小城。   老太太五十出头,再过几年便要退休,心态也变得平和许多。   唯独在催婚这件事上依旧执着。   “我没有逼你的意思,只是希望你愿意去和其他人接触接触,别把自己封锁起来。”   正在灯下批改作业的林秀芳取下老花镜,用手背揉了揉有些干涩的眼眶。   “你看,高中以后,你选择大学,专业,去外地读研,又换了个地方工作,我没有再过多干涉你的自由选择。”   “妈妈的婚姻不幸福,但我希望你能拥有一个幸福的未来。”   “父母和朋友都不能陪你一辈子,我希望我百年后,能有人代替我继续爱你,让你不会孤独。”   “不需要大富大贵,平平淡淡的温馨日子也很好,只要你选中的人对你好,我都支持。”   “妈,我知道了。”虞煜认真应道。   两辈子里,他第一次拥有母亲,哪怕,这个母亲并不完美。   虞煜不想随便敷衍林母的关心。   “其实……”他下定决心说出口。   “我已经有恋人了。”   林秀芳捏住的红笔一顿,在作业本上划拉出一道长横。   纸张的摩擦声有些刺耳。   “小玉啊……妈问你一件事,你千万不要生气。”   她左思右想,在虞煜挂电话前,还是打破沉默打算说出口。   “你真的已经忘记……”   咚咚——   敲门声骤然响起。    第45章   虞煜来不及听完, 他匆匆和林母道别,说下次再回电。   徒留那边的林母开始想东想西,捏着电话开始怀疑——这么晚, 到底是谁还留在虞煜的出租屋里没离开?   利索地翻身下床,虞煜疾步走去门口。   打开门,身着玄青色睡衣的柯子夜慵懒地倚在门框, 小臂搭在框顶,正与他打个照面。   柯子夜刚从浴室出来,周身萦绕着湿润的水雾气息。   原本往后撩平的背头放下,发丝柔顺地披在颊侧, 柔和了原本锋锐的脸部轮廓。   视线往下走。   浅麦色的柔韧肌肤在黑色丝绸的映衬下宛如涂过一层蜜蜡,闪着可口的嫩滑。   v字领口大敞, 露出性感的锁骨,脊背微弓, 结实的胸膛在衣物半遮半掩下愈显风情。   虞煜若有似无的目光,令第一次实践勾i引业务的柯子夜也不自在起来。   他放下手, 不经意间拉紧衣领。   紧接着握紧拳头,放在嘴边轻咳一声,以作掩饰:“嗯……我想起, 还没有说晚安。”   慌张间, 衣领并没有齐整,反而露出小半边胸膛。   虞煜瞟过几次,忍不住遵循本心上了手, 替柯子夜整理衣服同时, 指尖不经意间蹭过放松时格外柔软的肌肉。   肌肤每每相贴, 指腹下就会传来一阵轻微到极致的震i颤。   虞煜知道柯子夜在注视着低下头的他。   不用抬头, 都能想象出此刻对方保持眉宇上挑, 一副欲言又止的纠结神情。   他没有轻易停止这温柔的软刀子折磨,始终保持不紧不慢的节奏。   最后捋抻领口的褶皱,系好纽扣,虞煜退后一步,对柯子夜道:“晚安。”   在柯子夜反应过来前,他迅速欺身而上,在男人脸颊边蜻蜓点水地啾一口。   “是作为奖励的晚安吻。”   “睡衣的颜色,我很喜欢。”   ——玄青色与象牙白。   黑白相伴相生的和谐,无形中彰显着被人刻意挑成情侣款的小心机。   卧室门重新紧闭。   柯子夜立在虞煜入住的客房前,抬手反复触摸着唇瓣边的肌肤,眉梢眼角尽数溢满无尽的愉悦。   第二天。   晨光擦亮天际,云彩展开羽翼,化作风筝四处飘荡。   某朵酷似小鱼干的云彩下方,一只放荡不羁爱自由的布偶猫在公园内上蹿下跳,追逐不停。   贵妇为爱撒欢、逐渐二哈狗化的奇妙场面,惹得一旁悠闲踱步的哈士奇总歪头瞅它,“斯哈斯哈”直吐红舌头,试图勾引同样拥有蓝汪汪宝石眼的漂亮“同伴”。   别人遛狗,虞煜遛猫。   依着小猫咪贪玩的性子,虞煜又牵着它把高级公寓区外周边逛了一圈,顺带熟悉环境。   此地身处闹市,周围多是员工居民区,以及依托建立起来的一系列配套生活基础设施。   这些产业背后大多数有华霄的投资,或是由华霄驰名赞助。   转悠一圈回到公园,晨练时间结束。   抱起有些闹脾气、还想要窜去公园外的小猫咪,回到公寓,虞煜手机忽然在兜里震动。   ——是柯子夜打来的电话。   “我在搭电梯,马上到家。”   话音刚落,电梯停下,站在门外的人赫然正是柯子夜!   他还穿着玄青色睡衣。   头发没来得及打理,有些翘起,剩下的则凌乱散落在颊侧,充满生活气息。   见到单手抱住布偶猫的虞煜第一眼,柯子夜突然松口气:“我总感觉……昨晚只是我的一个梦。”   “和往常一样,醒过来,你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要不是看到你留在桌上的便条……”   回到家门前,他抬手在密码锁面板上轻点多下,示意虞煜。   虞煜将打包的小笼包递给柯子夜,右手拇指按下感应面板,让指纹被密码锁记录在案。   他能感受到腰部忽然被人用小臂紧紧环住,肩部也多出一道重量。   耳边的声音轻得宛若呢喃:   “一直住下来,和我待在一起,不要离开……好不好?”   “喵~”   被虞煜抱孩子似的搂住的小猫咪,从他怀里探出头,伸出舌头软软地舔了舔柯子夜的脸颊。   “鱼鱼说它答应了,它现在很高兴。”虞煜拉开门,没回头,一语双关回应。   笑意隐藏在看似云淡风轻的背影前。   柯子夜跟在他身后进屋,怔住片刻,忽地望着虞煜自顾自笑起来。   瞧得虞煜不好意思,赶紧转移话题叮嘱他快点吃完早餐去上班。   一个人的孤独生活,变成两个人的同居相处。   沁人心脾的温馨,隐藏在动人的细水长流中,是做梦都不曾走近的美好。   早安吻过后,两人道别。   公寓内里有单独规划出的阁楼,整整一个大平层,是柯子夜为虞煜准备的私人画室,内里一应俱全。   从实物到数码,昂贵的绘画用具分门别类地存放在透明储物柜内,满满当当占据两大面墙壁,有专人定期更换,确保随时能用。   启开门,虞煜慢慢走进这个梦幻般的理想天地,目光随指尖在玻璃平面上滑动,一一扫过在陈列柜后的物品。   沉默的陈设,见证着一场漫长而无声的告白。   他没有说话,打开柜门,按照需要取出作画用品,做好正式绘画前的调试工作。   虞煜有属于自己的骄傲。   答应同居,但不意味着要变成纯靠被恋人包i养的废人。   他要在自己擅长的领域散发出光和热,为柯子夜也准备一份足够用心的惊喜礼物!   让所有人提起他,第一时间想到的身份除去“华霄总裁的恋人”,还有画家“奈若何”三个字!   ——分而为王,合则无双。   虞煜有心气,更有实现这个想法的底气。   在选择和柯子夜成为恋人的一刹那,他早已将人设、能量点之类的顾虑抛诸脑后,只要按部就班走完至少72%的关键剧情点,维持位面不会崩溃,细枝末节就任他去吧!   与其白首空后悔,不如年少恣妄为!   解开的心结,让虞煜从习惯性伪装的假面中骤然挣脱,不再束手束脚,也不再对绘画外的事物始终保持不在乎的态度。   念头从未如此通达晓畅,酣畅淋漓,仿佛一息之间打通任督二脉,天地万物皆于眼前舒展开一幅崭新而生机勃勃的画卷。   新生的灵感如同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令人激动而战栗。   伏案工作的虞煜不知疲倦,不知饥渴,如痴如醉地沉浸在只可意会的入窍境界。   笔刷蘸取调就而成的水彩颜料,不假思索在画纸上随心转动,如臂指使,丝滑得宛如在打德芙广告。   不需底稿,无需细想。   数十年千锤百炼过无数遍的牢固根基自然而然流淌笔下,被一簇灵感女神亲吻过的小火苗点燃,于多种基础技法中萃取优点。   在过往绚烂、却暗含忧郁基调的独特画风之上,圆融并升华。   日光升过最高点,从窗外映入,笼罩住工作台的那一刻。   笔刷按在光斑的正中心,重重落下最后一抹点睛之笔。   心明几净,豁然开朗。   虞煜放下画笔,直起腰,起身在画室内走动几圈,活动着因长时间保持坐姿而僵硬酸麻的关节。   他在等待颜料晾干后,将画扫描到电脑里。   重新坐回工作台。   无聊的等待期间,虞煜为了解闷,聊作放松消遣,开始以布偶猫为原型主角随手涂彩铅四格漫画。   四格第 一篇就是早晨活灵活现的“馋喵追云”实况再放送,老爷爷牵着的慈祥风哈士奇友情出镜,作为冷幽默吐槽役。   由于取材自日常生活,虞煜涂鸦得很轻松,有趣的玩梗信手拈来,画完五六篇,自己瞧着都忍不住会心一乐。   不如画个缘更连载漫画扔去网站。   在原世界一直作为商业插画师的虞煜忽地冒出个新鲜念头。   查询全网最有名的漫画网站,随手建个马甲小号“萌新爱吃鱼”,点击发布。   想起小猫咪娇娇的隐藏嘤嘤怪身份,虞煜干脆给漫画取名叫《猛喵咆哮~嘤!》。   为了制造出和萌萌的q版猫咪日常相反差的效果,他还特地又摸鱼了一副朦胧水彩风的上古妖兽九尾猫。   额前生有金月的雪白妖猫神气十足。   夜幕凌空,于崖颠之上,猎猎飓风之下,威风凛凛地高昂头颅对月怒吼,九条大白茸尾巴张牙舞爪恐吓世人,誓不屈服!   正篇却是傻fufu的可爱小猫咪,在现代社会整日卖萌打滚,撒娇求关注!   在主人们手中智夺小鱼干,和邻居家二哈猫飞狗跳,一逗一哏间相声脱口而出。   搞笑效果绝佳!   对虞煜而言画四格漫很简单,仅作为闲暇时的消遣,插画才是他一直以来的正业,新鲜劲过去之后,他很快抛之脑后。   发布完漫画,他取过已经晾干的水彩画扫描进电脑。   水彩画作为展示例图,被置顶在新注册的约稿平台账号“奈若何”里,总算给空荡荡的三无小号增添上一抹色彩。   不像多年前要遭第三方工作室层层剥削,现在专业的约稿平台对新人更友好,甲方直接可以私信对接画师。   虞煜没想着一炮而红。   慢慢积攒些名气,了解这个世界里关于绘画界的更多资讯后,再做更长远的具体打算。   除去职业规划外,还有和姚宜口头约定过的机器人外观设计图……   挥去杂念,他带上一次性医用手套,用镊子轻柔地不留折痕地卷好原画纸,装进尺寸大小合适的黑色画筒里。   在被他弄得杂乱的画室内,虞煜却没有找到合适的画筒存放地。   再一看挂钟,已经来到下午一点半。   糟糕!   早上给小猫咪准备的食物应该已经耗尽!   按理说鱼鱼那么聪明,是个满屋子乱窜的捣蛋鬼,饿了会知道上画室来找他才对。   再不济,也能听到它拖长声音的喵喵叫——   随手提起画筒,后背在单肩,虞煜上下楼匆匆翻遍整间公寓,却没见到熟悉的一团毛茸茸身影。   再查看电脑上连接的门口监视器录像,小猫咪居然上午就趁柯子夜出门时,前后脚偷偷摸摸窜出了家门!   柯子夜去搭电梯,它就躲在铁质垃圾桶后隐藏身形。   等人进入梯厢,它才一溜烟越过电梯门,往有绿色指示牌的逃生通道跑去。   ——活脱脱一出现实版的猫妖成精记!   担忧小猫安危,虞煜愈发焦急,赶忙换鞋出门。   对着手机屏幕,按照脚环内置的远程定位导航系统,沿它行动轨迹一路找去。   二十分钟后。   虞煜进入街角公园附近的深巷,在尽头一座具有年代感、与巷外繁华世界显得格格不入的建筑物前止步。   门顶匾额上,漆有五个大字。   ——明哲福利院。   黑色铁质栅栏围成的大门后,有个七八岁大小的男孩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仰脸眨巴眨巴,透过栅栏缝隙注视着忽然到来的陌生人。   他怀里抱着一只身材苗条的英短蓝白猫,小猫正探出头和他脚边蹲着的布偶猫一唱一和,喵喵直叫。   沉默对视三分钟。   虞煜蹲下身,平视他,试图用微笑消除小男孩的防备心:“小朋友,你好,我是来找我家走失猫咪的,可以去找一下你认识的大人过来,帮我开个门吗?”   他指指斜前方已经折下耳朵,变成飞机耳,心虚得不敢跟主人对视的布偶猫鱼鱼。   小男孩低头扫了几眼布偶猫。   抬起头,依旧嘴唇紧闭,保持沉默。   虞煜苦恼地挠挠下巴,以为对方没有听懂,打算再重复一遍请求。   小男孩的眼神,从虞煜的脸庞,逐渐移到他身后背着的画筒上,突然张嘴——   “大哥……哥……”他的语调仿佛生锈般迟缓凝滞,口型也改变得很不熟练。   像是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   怀抱猫咪的小男孩,满含期待地轻声问。   “你……是……画家……吗?”    第46章   明哲福利院。   小男孩的称呼让虞煜一愣, 在这个世界,他第一次见到有人能够免疫性别模糊光环的威力。   这让他对男孩增添几分探究。   看见虞煜点头,小男孩立刻跑过去打开侧门, 让虞煜进去。   黑色铁门,青瓦砖墙。   肃穆而沉寂。   类似的场景勾起虞煜久远的回忆。   修长手指摩挲着肩带,脚步在原地停顿一下。   他下定决心, 向前跨过黑色门槛。   自从他14岁离开福利院后,再也没有去过类似的地方,或许,他也在无意识地逃避着过去的自己。   重新踏进福利院的第一步, 却比虞煜想象中要来得简单和轻松。   两只猫跟在他们脚边,小男孩则在前面带路。   路边满是野花野草, 颜色素净,一蓬蓬地肆意舒展肢体, 更远处有一排平房。   虞煜想问寡言的男孩叫什么名字,他不回答。   他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小男孩儿还是不回答。   虞煜只好放弃从他嘴里获得答案的计划, 同样沉默地跟在身后。   沉默无声的相处并不难耐。   耳边是轻盈的风声,交结的草叶刷刷摇摆,泛黄的记忆缓缓展开。   虞煜走在石路边缘, 随手扯下几根细长的狗尾巴草, 手指在半空翩飞。   很快,一个缀着零星野花的漂亮草环被轻轻套在男孩的头上。   “……hua……”   小男孩抬起头,小心翼翼地取下草环捧在掌心, 翻来覆去地查看:“hua!”   马上要走进平房的他雀跃地回身, 绕着虞煜小跑转了一圈。   草环被重新戴回头上, 男孩指了指自己, 第一次咧嘴露出牙齿, 笑容羞涩而忸怩:“hua……礼……物,谢谢……你……”   虞煜摸摸他的头。   瞳仁似乎出现重影,眼前说话艰难的男孩,与当年那个眉眼阴郁带刺的“野孩子”渐渐重合到一起。   他随男孩走进平房。   平房里是通铺型的集体宿舍,年龄相仿的几个孩子围在一起说说笑笑。   见到男孩走进去,笑声戛然而止。   再见到虞煜,好奇的目光一下子聚拢过来,有个胆大的直接发问:“漂亮姐姐,你认识小华?”   虞煜意识到小华是小男孩的名字。   华也有花朵之意,难怪他会指着花环,对准自己。   “不,我只是个路过的画家,来寻找离家出走的坏喵咪。”他道。   自从虞煜出现后一直保持乖巧状的布偶猫适时叫一声,似乎在证实主人所言不虚。   “啊,是小白!还以为不可能再见到它了!”胆大的孩子看见布偶猫十分惊喜。   “它之前在流浪的时候生了病,我们捡到它,又没钱把它送到医院去,只能偷偷放在路边,直到纸箱被一个好心姐姐带走……”   孩子们注意力集中到布偶猫身上时,小华蹬蹬蹬跑向虞煜。   他怀里宝贝似的抱着本书——   边角卷页的高中美术教材,彩色封皮上印着表示捐赠的图章。   “很好看!”   小华捧着美术教材,献宝般递给虞煜:“哥哥……送给你,是礼物。”   他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剔透的碎星,干净得不可思议。   虞煜不忍心打破一个孩童如此纯粹的善意,他用双手接过这份特殊的“回礼”。   俯身平视小华,他轻声问:“你很喜欢绘画?”   “他是个怪人,大家都说他生病了,所以才只不爱说话,只喜欢画画。”另一个孩子替小华回答。   听到“怪人”两个字,小华却没有丝毫反应,他看向虞煜:“院长妈妈说,画画会有奖励……会让所有人的生活都变得更好……”   不知不觉间,他口齿流畅起来,寡言带来的生涩感消退大半。   “我没有问你这个,我想听你自己说。”虞煜,“告诉我,你喜欢绘画吗?”   小华有点着急。   他吭吭哧哧半天,说不出完整的话,一个劲地比划起手势,生怕虞煜生气离开。   “别怕,只用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在虞煜鼓励性的安抚下,男孩涨红脸,终于憋出一声“是”,石破天惊!   说完,他如释重负,攥紧的小小拳头陡然松懈。   抬眼,见虞煜没有生气,小华断断续续地开始说话:“我……我可以向你学……”   说到一半,他又把话咽了回去。   “画家哥哥,可以送我一张画作为纪念吗?……我一定会很珍惜很珍惜!会保存好!”   “画画的工具,我知道院长妈妈那里有,我可以去拿开门的钥匙!”   虞煜说不出拒绝的话。   “好啊,我陪你一起去找她。”   他向小华伸出手,笑容温和:“跟我来,我待会可以简单教你一些画画的技巧……你不是很想学吗?”   男孩瞪大双眼!   好一阵,一点点把手抬起,探过去握紧虞煜的指尖。   “是!我很想学习!”他快乐地大声喊。   剩下几个小孩目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离开,去往院长办公室,不禁面面相觑。   “小华的病好像更重了……”   “对哦,他现在竟然连哥哥和姐姐都分不清……”   “可他运气真好!我也想要纸画当礼物!”   “那我们也去学吧!我也想得到院长妈妈的奖励!而且她说,如果画在下下周幸运地被人选中,说不定我们就可以被新的爸爸妈妈带走了!”   “我才不想要新爸妈,只要晚餐可以多加两个大鸡腿就好了!嘿嘿!”   “走!一起去告诉娟娟她们!”   吵吵嚷嚷的声音涌出宿舍,往平日里进行课外活动的操场汇聚。   柯子夜结束一天工作后,接到虞煜消息来到福利院,见到的正是如此热闹的场景。   院子里,虞煜坐在支开的木质画架前,正在给小朋友们一张一张画像,他们向他描述想要的画面,虞煜用水彩颜料画出来。   他用的都是最为简单的基础技法,并不花哨,画笔在他掌控下却有种特别的魔力,随心自如,变幻莫测。   孩子们围在在他身边,聚精会神地听他落笔时耐心细致的讲解。   虞煜无意炫技,教授的技巧连孩子也能听懂,至于听懂后自己如何实践,那又是与天赋和毅力相关联的另一回事,   “听懂了吗?”   小华用力地点点头,接过虞煜取下来的画,很小声地道谢后拿着画跑开,打算迅速找个地方晾干再折返。   途中,不小心撞到柯子夜。   “小心!摔跤受伤很疼的。”   柯子夜反应迅捷,立刻蹲下身拦住他前倾的上半身。   见男孩站稳以后先是低头查看画是否完好,再是远眺虞煜,最后才转过来看自己,一连串动作十分有趣。   柯子夜忍不住逗他:“小朋友,你觉得那个姐姐漂亮吗?”   闻言,小华很困惑地看了他许久。   “虞煜哥哥……是我见过最善良最好看的人!”   他一脸严肃地更正。   柯子夜哽住。   松开小华,对方天真无邪的话,忽然点燃他脑海内被有意无意忽略的一件事……   ——虞煜这个名字,可不像是女性人格!   小华跑开以后,虞煜无意中扭过头,余光意外瞟到不远处似乎在凝神沉思的柯子夜。   “子夜!”   他高兴地向他招手示意。   其他孩子渐渐散开,柯子夜在他身边坐下。   虞煜把事情缘由简单解释了一遍,接着道:“我打算,把这些画无偿赠予福利院……并答应陈院长的请求,接下来担任孩子们半个月的指导老师。”   陈院长对他的出现起初很是意外,差点把他当成小偷,幸好小华在一旁用手势拼命解释。后来,又来了不少年龄不一的小孩,围在办公室门口,嚷着想让虞煜教他们画画。   为了证明自己的画家身份,虞煜取出画筒里的作品递给院长,作为佐证。   刚完成不久的水彩画,不仅以实力令院长瞬间为之折服,放下心防,也为他本人意外找到了迄今为止的第一份工作。   工资不高,相对虞煜在原世界的稿费而言,这份兼职近乎于打白工。   但那已经是陈院长所能接受的最高价。   创始人柯明哲死后,这家福利院被人遗忘在角落里实在太久——   市政的拨款能让它维持最基本的生存,但无法让孩子们接受到更好、更优秀的教育。   只有获得来自社会的更多关注,改善基本条件,这些孤苦无依、甚至身患疾病的孩子们才会有光明的未来。   “柯明哲……创始人竟然是小雅的父亲。”   提起这个七八年不曾听过的名字,柯子夜一怔:   “难怪他最后一两年行动不便时,每个星期总要挑个两三个下午不言不语地消失,自己推轮椅离开医院。”   他的语气里已经不再含有波动,仿佛那的的确确是个陌生人,只是“柯小雅的父亲”,而非“柯子夜的父亲”。   虞煜放下画笔,靠近柯子夜,安慰性地吻在他的脸颊。   曾用“不在意”的假面来伪装真心的人,最知道什么是还没有放下,什么,才是真正的释怀。   放下,不代表遗忘,更不代表逃避。   当有一天,真的能用平淡的语气来说出这一切,直面曾经被一次次割裂的伤痕,了解自己的心结,并知道如何解开心结——   这才算真正的……一切都过去了。   “我没事。”柯子夜抓住虞煜的手,无声传递来的力量,令他感觉好了很多。   他摇摇头,不想再提起扫兴的往事,转而和虞煜耳语着些情侣间旁人顿觉无聊的密话。   说来无非是些日常小事,他却恨不得每分每秒都能与他共享。   恰好,虞煜也是一样的心思,总有说也说不完的事,却丝毫不觉厌烦。   “老师,您过来帮我们评评理好不好?”   两人正在浓情蜜意,小声说话,两个小姑娘突然跑到虞煜身边,轻轻扯住他的衣袖,哀求着让他去评评谁编的花环衬得更好看。   虞煜无奈地起身随她们离开。   柯子夜托着脸,笑意凝眸,瞧着不远处的一幕。   眉眼温和的青年格外讨孩子们喜欢,就算不当画家,他也一定很适合成为一名老师。   眼角余光无意中觑见靠在画架边的长长画筒,柯子夜认出是家里的东西。   能被虞煜郑重地卷入画筒里细心存放,莫非……   他俯身捡起画筒,打开以后,里面是一张水彩画。   颜料已经晾干,背景色调浓郁绚烂,撞色大胆,却又丝毫不杂乱,给人以极强的冲击!   画面精细到几乎能直接拍照放大成为高清壁纸,或是成为电影海报。   芭蕾舞者背对舞台,脚背绷直,单腿独立,布满黑色文身的脊背随向上的动作而奋力舒展开来,形成诡秘而复杂的图篆。   最惹眼的,却是一枝扎根在图篆中,向外蜿蜒的金色花。   宛若实质的花朵快要穿透平面,孤高而坚韧,似乎有股距离感,可一旦凝神细瞧,一股活泼泼的盎然生机霎时间迎面扑来!   深渊里摇曳着的金色花。   带来光与暖,无声地散发诱惑。   舞台边,一只蝴蝶扑闪翅膀,奋不顾身奔向花朵。   台下,偌大的观众席空空荡荡,唯余静默的空气,在欣赏着台上的独舞。   华霄在A城的艺术行业有不少投资,绘画与鉴赏也被作为是柯氏精英教育的必修课程之一。   虽比不上现今在A城美术馆当实习总策助理的柯小雅从小造诣深厚,即便是柯子夜,也能单单欣赏出画面所流露出的无声之美。   A城美术馆……?   他记得柯小雅前不久才跟他说过,她在协助举办中西巡回画展,A城是国内的最后一站。   柯子夜拿起手机,拨通柯小雅的电话。   “小雅,哥问你一件事……下周的国际画展,能不能多留出一个展览角落?”    第47章   听柯子夜说完, 电话那头的柯小雅想也没想便应下。   柯子夜公寓客厅里为之震撼的画墙,经由柯小雅亲眼见证,它是如何在漫长时光中被一幅幅大师之作所填充起来。   客观而言, 柯子夜的眼界经历过东西方无数顶级之作的洗练,已经抵达常人难以触及之境,凡物绝难入眼。   无需对作品水准提出质疑, 她只好奇被柯子夜所看重的这位画家是谁。   “奈若何。”柯子夜道,“笔名。”   “奈……若何。”柯小雅在脑内迅速搜寻一番,依稀觉得这个化名似乎有些耳熟,却记不得近期在哪见过。   “还有没有其他资料?”   A城美术馆每年要接受柯氏数十万的社会捐赠, 身为柯家的大小姐,柯小雅在内有极高发言权, 甚至能起到一锤定音之效。   她故意如此询问,却是察觉到柯子夜表现得一反常态, 生了疑心。   能让在柯小雅面前向来表现得威严持重的大哥为之失态的特例,她听说过一个, 前两天又亲眼见证过一个。   今天,碰巧遇上了第三个。   “难不成,你又是为了上次的那个人!”   柯小雅灵光一闪, 像是发现新大陆, 急着嚷嚷。   电话里沉默片刻。   一声轻巧却笃定的“是”,瞬间穿入她的耳帘。   柯小雅一个高抬腿,激动得径直推开椅背, 蹬地拍桌“嘭”地站起身。   “哥你介意我去找嫂子聊聊天吗!我保证不给你惹事。”   放在腿上的薯片袋来了个凌空翻转, 黄澄澄的薯片从敞开的袋口往外稀里哗啦洒落一地。   柯小雅却压根没心思搭理。   “不行, 我介意。”   一盆凉水给柯小雅当头泼下。   柯子夜没想到她会如此激动, 赶紧把兴头上的她扯回来——   “工作上的事, 你可以联系,其他事不行。”他和虞煜之间还有不少没掰扯清的事,还得徐徐图之,怎能让柯小雅横插一脚去添乱?   “还有,最好不要用林玉叫他,他不喜欢这个名字。”柯子夜多加叮嘱。   “好古怪的癖好……好吧,哥你放心,这件事接下来包在我身上!”   挂断电话。   柯小雅开始搜索起有关“奈若何”的资料,然而跳出来的尽是些不相干的记录。   唯一一个或许相关的,是某知名约稿平台已注册的三无小号,仅有一幅画置顶其中。   点开大图的一瞬间,她的眼睛唰地点亮!   “前辈,明天布置会场外加演练,宋老师是不是要来提前视察我们的准备情况?”柯小雅拍下照片,发给主策,“你看,这幅作品能不能令他老人家惊喜?”   高清大图还没加载出来,只有文字资料,一条消息陡然跳出。   “小雅,加人是没问题,但宋原老师可是国内美术界泰斗级人物,一个无名画家想要入他法眼?难!”   “说白了就四个字——难如登天!”   柯小雅不服气,指尖搭在键盘上,还没敲完反驳的话。   新消息接踵而至!   提示声一直响个没完!   “错了!我现在立刻马上收回刚才的话!不光是这幅画,他仅仅出现个名字都百分之百能!”   “小雅,你从哪找到他的?!”   “我的天,简直太值了!为了明天接待宋原老师的视察,我已经好几天没睡个好觉,没想到临到球门前来了计凌空绝杀!”   “百分之百?”   柯小雅疑惑地打完字,正等待回复,短消息突然跳成电话   主策激情洋溢的声音几乎穿透空间,犹在耳侧。   “我刚翻过宋原老师的自传,他们早有渊源,重要到让宋老师时隔多年后一直念念不忘……”   “你知道奈若何这个多年来始终隐姓埋名的神秘画家是谁吗?!一定一定要找到他!”   “我……我不知道,我试着联系看看吧。”想起柯子夜再三叮嘱、慎之又慎的态度,柯小雅不敢把他的宝贝恋人真实身份随便透露给外人。   “行,这件事后说。作品明早一定要布置到会场!”   “ok!”   柯小雅拎起包,打算直奔柯子夜家去取画。   途中,她似乎想起什么,又拿照片发了个阅后即焚的朋友圈闪图,屏蔽柯子夜,设置为她所认识关系不错的名媛们,艺术界相关人士,以及专业相关的老师和同学分组可见。   发出去的一瞬间,两个赞,一条“?”评论。   两分钟多出几十个赞,十几条评论,全是在追问作品名,绘者名,以及打探画展相关消息。   十分钟之后,柯小雅的朋友圈开始轮番爆炸!   一夕之间,鲜妍浓烈的芭蕾舞者与金色花,被疯转遍A城的上流艺术圈。   次日。   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的宋原背手踱走出机场,他身后的随身助理拖着行李箱紧跟快赶,生怕被落下。   “宋老,美术馆安排来接我们的人在这边。”   助理眼尖瞅到不远处手举接机牌的年轻姑娘,忙对宋老师道。   “嗯,行程都安排好了吧?上午在美术馆不要耽误太多时间,都是提前预定好的作品,没什么可多看,我还得去各大美院、私人画廊寻找真正年轻又有为的可造之材……”   “希望这一趟,不要又令我失望,空手而返。”   宋原长叹一声,兴致缺缺。   提早与美术馆方面对接过的助理笑呵呵安慰他:   “不会不会,这回您老放一百二十个心,在A城必定有所收获。”   “哦?”宋原听出助理的言外之意,引得几分意动。   “你们给我提前筹划了什么大礼?”   “是……”   “诶!”柯小雅走上前,巧笑倩兮地打断助理一时嘴快,“宋老师,惊喜惊喜,提前知道新鲜感就会消失,您说是也不是?”   说完,她伸出手,向宋原落落大方地介绍自己。   被人中途插话,宋原并不着恼,他伸手回握,有些诧异。   “原来是柯家的小姑娘,老朽略有耳闻。”他松手,“怎生让你来亲自接机?”   “宋原老师大驾光临,我们A城美术馆上下蓬荜生辉,要不是主策为了今日演练抽不出空,都轮不到我这个助理来代劳。”   柯小雅自然不能说她是好奇“奈若何”与宋原之间的交集,所以才主动请缨,干脆光捡好听话哄得老头开心。   她为人处世颇通情达理,年纪轻轻笑口常开,又会活跃气氛,接机返程的一路上就没出现过尴尬场面。   惹得惯来严格的宋原联想到自己在远方读大学的孙女,忍不住连声夸赞柯小雅。   “宋老,有件事不知当不当问。”柯小雅手握方向盘,头也不回地直视前方,状似无意闲聊。   “我也曾读过您前阵子出的自传,实在佩服您骨子里那股精益求精,敢于不断冲击自我极限的执拗劲……四十五岁那年,您是怎么想到,走出原来坚持了几十年的固有籓篱,结合新技法,融合形成现今独一无二的全新风格?”   “对您当时的心路历程,晚辈一直想从中汲取到更多,关于勇于挑战自我的精神鼓励。”   提起这事,原本在闭目养神的宋原瞬间掀开眼皮。   “也许是命运赠与的安排。”他带着怀念地眯起眼,内里悠远深邃,沉淀着岁月带来的智慧。   “我无意中在一个插画展的海报上,寻找到了我一直想要朝之前进,却始终朦朦胧胧的方向。”   “那样独特而悲伤的风格,拼撞用色大胆秾丽,充满了一挥而就的灵气!我至今尚且记忆犹新……虽与我要坚持的绘画道路并不完全相同,却给予了当时疯狂渴求想要突破陈规的我相当重要的启发!”   说到这,宋原摇摇头。   “从那以后,我一直有意识地在寻找那位神秘的民间画家流传在外的作品,可惜始终搜集不多,且年份集中在两三年间。”   “如今十多年一晃而过,也不知我在有生之年能否有幸见他一面……哎,为了寻人,我才把这段往事写入自传,希望哪一天,能有好心人告诉我‘奈若何’现在的下落。”   “柯家的小姑娘,你们柯家的能量大,老朽在此也想托你,来日能否帮我留心一二?”   想到柯小雅的雄厚背景,宋原诚恳地提出请求。   “我只求了却平生执念,见上一面,感谢对方无意中对我的点拨与启迪。无论年纪大小,达者为师,见见这位陌生又亲近的精神之友,是我最后的心愿。”   “宋老,人生有时就是这样,以为无路时,往往绝处逢生。您放心,我一定会帮您多留心,说不定真的会遇见柳暗花明。”柯小雅笑道。   “好,好,借小姑娘你吉言。”宋原抚掌生乐,心情顿时开阔。   轿车驶入美术馆,找到空位停下。   为了确保演练成功,美术馆今日闭馆,馆外人烟稀疏,颇为静谧。   宋原不爱摆谱走排场,讲些多余的官话套话,他一贯是实在的风格。   下车后,老头儿没说二话,直接往馆里走去,打算匆匆扫视一圈,确保周六的画展初日能顺利举行,在宣传上也足够到位,能吸引更多广大民众前来共赏艺术之美。   与此同时,馆内在主策的指挥下,早已严阵以待,只等宋原到来。   那幅已经被精心装裱过的水彩画作为压轴,位于最中心的一个藏馆。   里头全是青年新锐画师的代表作。   为了鼓励新生代,将各国有才华的青年画师之作作为压轴,是此次中外巡回画展的惯例,也是一场新生力量比拼交流的绝佳舞台。   作为中方今年的领头人,宋原深感责任重大,故此定要亲力亲为,确保不会出现参差。   “今年的防护措施比往年更加严格,确保藏品不会因意外而遭到损毁、或被偷窃……”   “已经做好分流、限流预案,观众需提前通过手机预约,凭借验证码通过大门……”   “是,A城分出不同主题的六大藏馆,另外还有三个小众风格分厅,为了照顾孩童体验,我们也设置了童画展馆,与其他展馆相隔开……”   走到中心藏馆,前头一直替宋原引路介绍的主策轻咳一声:“此处便是压轴,宋老,您先请。”   柯小雅也自觉地与助理落在后头。   宋原狐疑地不知他们在捣鼓什么名堂,背住手,脊背微驼,依言慢踱进门。   一路慢慢走过,见到的尽是些乏味平淡之作,在外界或许已是上佳,可在臻于完美的宋原眼中,这些画作还远远不够打动人心!   直到他行至中途,在藏馆正中的位置,宋原陡然停住脚步!   他情不自禁地瞪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   相比多年前以鲜色背景反衬压抑的半癫狂半忧郁画风。   眼前的画面更加暗沉,技法处理上也更加圆润。   最大的不同,却是一抹金子般的颜色牢牢占据着人的视线,摇曳生姿,以挣扎着、痛苦着的生命之舞,奋力展现出蜿蜒向上的希望,连一只脆弱的小小蓝蝶竟也为之吸引!   画框下,是一行短到可怜的作者介绍。   “奈若何:未知原名,现居A城,优秀青年画家代表。”   “哈哈哈哈!”短暂的震惊过后,宋原拍掌,老怀欣慰地畅快大笑,“竟然真是不得了的意外之喜!”   “我这趟A城之旅,总算没有白来!”   宋原转向主策,激动地抓住他的手,向他和柯小雅表达感谢。   “老朽舍下脸面,拜托二位一定要替我联系到这位神秘的民间画家,只要答应与我见一面,我可以自己同他聊。”   “我们也是偶然发现!”   主策也十分高兴,然而见宋老提及联系一事,他无能为力,只好为难地看向柯小雅。   “宋老,您先别急,我一定会尽力替您去联系……但画家愿不愿意露面,我不能保证。”柯小雅思索片刻,把约稿平台的页面告诉给助理。   “你也可以私信联系试试。”   面对宋原的殷切眼神,助理挺起胸膛,发誓要用诚意敲开一扇窗!   于是。   周四下午,虞煜结束在今日福利院的授课,与孩子们告别后,步行回到公寓。   电梯里,他打开手机随意地刷刷网页,查看与艺术界相关的资讯,无意中跳转到约稿平台的首页。   电梯内网络信号不太好,首页推广图半天刷不出来,虞煜只好登录账号查看是否有甲方联系他。   最近几天他都在忙于福利院的事,偶尔根据布偶猫调皮捣蛋的事迹,摸鱼更新几篇四格漫画,没怎么关注约稿事宜。   想来连头像都没有的三无小号,私信大概是……   嗯?   虞煜反复确认两遍,他没看错私信框右上角红色小圆圈内的数字——   “9……999+!”   饶是现在,私信框还在执着地闪动,一串id由手机号加字母构成的三无小号不知刷了多久屏,如果是人工发垃圾短信,那骗子实在是敬业。   佩服,佩服。   想来应该不会有那么傻的骗子,平白做无用功,大概是机器自动群刷。   没想到,在这个世界第一次使用约稿平台的初体验,居然是被垃圾短信刷屏。   虞煜不免感到几分挫败。   他叹口气,食指拖动私信栏,向左滑动,紧接着——   拇指抬起,悬浮在鲜红色的删除键上空!    第48章   “确认删除。”   “垃圾信息投诉受理中!”   “用户x139xxxxxx000已被拉入黑名单!”   随手把手机塞进画包, 快走几步跨出电梯,还没来得及用指纹开锁,门已经被人打开!   “欢迎回家!”   虞煜将手里拎着的食材递给系着猫咪围裙的柯子夜。   随后侧身搂住他腰, 上半身贴在他身上,亲昵地耳语:“我回来了。”   柯子夜猝不及防被抱住,他轻咳一声, 有些不大自在,肢体语言却先于思维,迎合时格外直率热情。   具现化的粉红泡泡,简直能从盈满笑意的眼眸里溢出来。   这一幕!   让他身后正打算自我介绍的柯小雅整个人目瞪口呆。   陷入恋爱中的人i妻型暖男, 与心目中严肃正经的工作狂大哥,两种天差地别的形象在她眼前走马灯似的来回转换, 活脱脱叫人怀疑人生!   虞煜觉察到不远处的视线,他抬眸越过肩头, 与手还傻乎乎停留在半空的柯小雅对视。   “你是……”   话没说完,他记起人身份。   今日她的穿着换成了温柔乖巧的邻家妹妹风, 与初见时的浓妆酷girl风格迥异,虞煜差点没认出来。   “你好,我是林玉。”虞煜松开柯子夜的窄腰, 随他走进室内。   由于拿不准柯小雅的态度, 他打招呼时语气平淡,说完名字便适时打住。   “你好,我叫柯小雅, 上回我们在咖啡馆打过照面的!”   柯小雅十分激动地扑向虞煜, 双手紧握住他的手。   她兴奋之下一时靠得太近。   虞煜不自在地想要退后, 抽出手, 又怕一用力会伤到她, 只好停在原地,向柯子夜投去求助目光。   矗立一旁的柯子夜接收到信号,沉默地盯在两人接触的部位,眉心直跳。   “小雅。”他沉声道。   “你平常也这么跟人打招呼吗?”   被他一瞪,柯小雅反射性松开手。   从小就被千娇万宠的她养成了主见性强,又很是叛逆的性子。   长兄如父,柯明哲死后,是柯子夜代替他担任起对柯小雅的教导责任。   她不怕疼爱自己的爷爷,不怕一心吃斋念佛不涉红尘俗事的母亲,却独独在大哥面前像是老鼠遇上猫,平白也要乖觉三分。   绕着发尾,柯小雅不好意思地道歉:“嘿嘿,哥你别生气嘛,我是见到嫂子……哦不,是终于见到前辈真人出镜,太高兴,一时忘了规矩。”   “……前辈?”虞煜眉峰攒起,不解称呼缘由。   “对呀,我想,到时恐怕所有人都会对你的真实年龄大吃一惊!”   柯小雅快言快语。   说完,她低头从包里拿出一份烫金的精美邀请函:“我今天来不是为了拜访我哥,而是为了前辈你!”   “尊敬的奈若何前辈——在此,我谨代表A城美术馆全体上下,正式向您提出邀请,衷心期待您能够作为特邀嘉宾,前来参加周六上午的第二十一届中西巡回画展开幕礼!”   柯小雅的邀请词流畅而掷地有声,中气十足地回荡在室内,每个字都能听懂,连起来却让人只有满头问号。   “……”虞煜扭头看向柯子夜,挑眉:“画展?”   “我的确自作主张,联系了小雅送画参展。”   柯子夜一脸无辜:“但声势如此浩大的原因,与我无关……”   说着。   两人不约而同地转向柯小雅。   作为视线的聚焦汇集之处,大夏天,她硬生生打了个激灵!   柯小雅没吃晚饭便被电话叫走离开,邀请函随之留在虞煜手中。   坐在沙发上,虞煜低头注视着邀请函,思量过后,将它放进近日随身携带的画包侧面。   他答应去画展,也答应会和宋原见上一面,唯独在作为嘉宾这件事上说要再考虑。   这样纯属走过场的交际场合,对他而言,谈不上厌恶,却也不能算喜欢。   虞煜起身准备去厨房帮柯子夜处理晚餐,这时,画包的另一面突然传出振动!   来电显示是……   何主管!   “……我以为,今日叫我前来,是通知我辞职报告书已被人事部审核通过,来走离职流程。”   第二日上午。   虞煜闲闲地翘起细长的二郎腿,睨视会谈室对面堆满笑容的何丽芳。   视线一转,又扫过在她身边蔫头蔫脑,像只鹌鹑似的埋下头,浑没当日嚣张气焰的何威。   他对桌上的员工通知书视若无物,深感对面人的脑回路令人匪夷所思:“我要的是辞职,现在给我直接晋升,是几个意思?”    第49章   “这是我们的一点小小心意, 作为赔罪。”何丽芳笑容满面地把文件向虞煜的方向推近,从头到脚都在演示什么叫做小伏低。   她扭过头见何威还一副低着头,似乎很不甘心的表情, 忙不着痕迹地用一脚踢在何威的运动鞋面上。   尖跟随之用力拧转。   何威嘶叫一声,声音还没出口,又被何丽芳刀剜似的乜视瞪得瞬间悄逝。   他的脸庞涨得通红, 指甲把膝盖处的裤腿抓得皱起。好不容易才从嗓子眼里憋出一言半语:“对……对不起,上次的事……”   “大可不必。”   对何家姐弟的异常行为,虞煜的确心生狐疑,却不打算追根究底, “我对你们自说自话的赔罪不感兴趣。”   他推开桌面文件,椅背随退开的动作而后移, 柔软的室内地毯上无声划出两道痕迹。   他说的分明是真话,落在有心人耳里……却霎时成为贪心不足的证明!   眼看虞煜往会议室门口越来越近, 何威心中一紧,拍桌而起, 字眼从牙缝里被逐个挤出:“林玉,你欺人太甚!”   单手插兜的虞煜脚步一顿,他抬手扯了扯领口松气, 指尖一刹那擦过纽扣。   紧接着, 转身直面脸色铁青的二人。   他的小动作隐蔽而迅捷,即便是老手查看监控也难以看出异端。   “前倨而后恭,必有所图。”虞煜状似讶异, “红口白牙骂我欺人太甚, 我欺你们于何处, 又甚在哪里?”   “不如……何主管给我解释解释, 也好教人心服口服?”   “呵, 你这种心机深重的人,我见得多了!当初是我迷眼,以为你当真是什么清纯货色!别以为不知用什么手段搭上了柯子夜,你就能一步登天……我告诉你,林玉,你迟早会为今天的态度感到后悔!”   “嗤。”虞煜轻笑一声,一语不发,却比什么言辞都要来得挑衅刺激。   软语利诱皆连失败,何威一拳重重砸在桌面,发泄心头连日来被堂哥和亲姐几番叱骂的无能狂怒:“华霄总裁真是好大威风,一纸调令就想让我们走人——没门!”   “我们是常务的人,背后站的是柯董,我堂哥说了,想动何家,先过董事长这关!”   何威见虞煜不为所动,愈发口不择言:“某些人也不想想,一个外面女人生下的野种,要不是柯董宅心仁厚,哪轮得到他柯子夜现在……”   嘭!   会议桌上的玻璃杯骤然滚落在地,热气腾腾的茶水烫在裤腿下露出的一截脚踝,红肿一片。   ——啪!   随之而来的是一记清脆耳光,扇得何威懵里懵懂,抬手覆住脸颊,一脸委屈地看向身边毫不留情扇他巴掌的何丽芳。   “姐!你这些天骂我骂得还不够?!还要在外人面前打我?!”   “你看看你说的什么混账话!”   拂袖而起的何丽芳眼里闪过一丝心疼,又换成狠意。   ——她从没下狠手管教过这个弟弟,现在看来,心软溺爱的下场就是养成废人蠢蛋!   亏得何威能理直气壮说出如此没脑子的话,脑内想想也罢,居然还越喊越大声。   简直在凭空给对面递刀,还嫌被捉住的把柄不够!   他们被柯子夜暂时从华云扫地出门没事,可千万不能牵连何晟。   何丽芳回忆起何晟一同出游猎场时的细节。   年轻男人眯起的细长眼眸,持枪瞄准猎物时的阴冷面容,对选中猎物的执着,开枪时的果断。随后开膛破肚野山羊时所采用的手段,残忍而原始……   女人露在外面的肌肤顿时寒毛倒竖,她无意识地搓搓手臂。   她宁可得罪死柯子夜和虞煜,也不愿与自家近年来喜怒愈发不定的堂弟为敌。   反正,选边站是迟早的事……   下定决心的何丽芳撕下一直假扮的红脸,她下颌高扬,转向虞煜,声音刻薄而严厉:“林玉,今天的事,你就当什么也没听见,知道吗?”   她惯会发号施令,不经意间,又把虞煜当做曾经唯唯诺诺的下属,等下令完才想起眼前这人已经不再是以往那朵人尽可欺的小白花。   “你……不会在录音吧?”何丽芳盯住虞煜始终放在口袋里的左手,示意何威叫保安上来堵门。   她不愿因一时大意,栽倒在这种常见的烂俗手段上。   虞煜笑盈盈地抽出手,动作全程保持在何丽芳的视线之内,没有丝毫心虚扭捏:“你以为我用空气在录音?”   翻完衬兜,他甚至贴心地把西裤口袋也翻出来,还用指尖捋了捋口袋内衬:“现在看清楚了么?需不需要我脱下衣服配合你来贴身检查?”   “这……倒不必。”何丽芳眼珠子一转,气得又狠踩不争气的何威几下。   直把听闻此言两眼走不动道的他踩成金鸡独立的姿势,边痛呼,边在会议室丢脸的抱脚乱跳。   虞煜的表现实在太过坦然,加之他独身前来,连个包都没带,衬衣加西裤一览无余,身上的确找不出能藏录音笔的地儿。   双方僵持五六分钟,虞煜始终保持气定神闲,中间居然还用手机发了条短信,又打了盘益智小游戏。   查看虞煜的手机录音也无果。   听着耳边吵闹的一连串“Great!”“Wonderful!”之类的游戏提示音,何丽芳眼皮子直跳,只好无奈让步,让把守会议室大门的保安把锁开开,眼睁睁放人离去。   她的不安仍旧没有消失,可她不是何晟。   ——何丽芳,没有那份敢与人“鱼死网破”的疯劲和魄力!   虞煜离开前随手从桌上拎瓶矿泉水,越过保安,笑容温和闲适,步伐不急不缓。   无形压制周围的气场,仿佛并非从包围圈中突围,而是其他人特意赶来作为背景里的陪衬与守卫,以目光远送他离开。   走到楼梯口的监控死角,他扯开领口松气,指尖摩挲过领口第二粒纽扣。   一块透明的膜状物体被夹在指间藏进手心,再次被黏在袖扣。   Y-13号拟态摄像头。   慕鱼科技开发出的黑科技小玩意,本体是透明色,可以黏贴在任何部位,并与周围完美融合。   由于担忧它被滥用于偷拍之类的不法用途,出现法律风险,所以产品开发完成后并未投入商业市场,而是寻求与秘密渠道的大客户合作。   虞煜手上这款是公司呈送给柯子夜的试用品之一,性能绝对顶尖。   虞煜的确没有录音。   因为,他开的是直播摄像头!   摄像头的另一边,是他用短信联系的柯小雅,人现在一边录屏保存证据,一边啧啧吃瓜,顺带和虞煜吐槽自己当初年少无知,信了他的邪,居然能看上何威这副臭皮囊。   何氏的野心,原先一直潜伏在在柯子夜与何晟内部的“良性”竞争之下,经由何氏姐弟一番话下来,直接暴露个十之六七。   按照柯小雅对她爷爷的了解,能形成今日两人矛盾愈演愈烈的局面,少不了柯慈在背后推波助澜。   柯慈的想法究竟如何,柯小雅说不出个一二三,但有一点她很肯定——   说柯慈是何晟的绝对靠山,完全是扯虎皮做大旗,虚张声势!   毕竟,他是柯氏的掌门人!   而何氏,不过是柯氏潜藏在暗处的影子下属,华霄内部格局已定的前提下,再跳,也跳不出五指山。   虞煜刚想拧开水瓶,即时通讯软件忽然跳出新消息。   柯小雅欣喜地发来语音,“有个好消息!”   她紧接着发来一段分享的15s短视频链接。   【倒计时1日预告!《蝶命之华》:一曲生命绝唱,攒成燃烧般的金色花,孤独舞者台下唯一的观众,竟是只脆弱而渺小的蓝蝶!】   【来源:A城美术馆】   【点击下方,即可快速预约周六画展入场验证码】   呃……   虞煜黑线三秒,不得不说,新媒体风格的标题实在很有“震惊!xxxx……”内味道,但这样的标题的确惹人关注。   点开视频,内容却比标题要有趣得多。   视频短片里的静态水彩画,骤然化身为连帧动图!   背景音是一段悠扬的古典芭蕾配曲,舞台上踮起脚尖的芭蕾舞者随节拍而旋转舞动,优美翩翩,仿若孤独的黑天鹅在凌空自赏,随心而舞,进退自如。   白皙背部上纹满的黑色图篆,随舞者扭身折腰而自发旋转,金色花被注入生命,摇曳在美妙的乐曲里,花瓣颤动,滚落露珠。   被引诱而来的蓝蝶闪动着翅翼,绕花而憩。   鼓点一震一震,敲落在心脏最深处!   再往下翻推荐的相关视频,还有不少二次衍生创作,这次芭蕾舞者一改之前高雅意境,居然被人剪辑成了踩着动感节拍跳恰恰、动作重复闪回的鬼畜明星!   一步一拍,仿佛舞步烫脚。   十足魔性,且给人洗脑。   “上线六小时,原视频播放量迅速飙升至百万,点赞数十万,美术馆预约系统发放的周六验证码早就达到当日上线,后台留言源源不绝……”   “前辈,你的笔名已经火了!而且,不仅仅局限在A城……”   柯小雅在消息里叽叽喳喳个不停,对此兴奋异常,虞煜可是她推荐的人,这满满的成就感,无与伦比!   要不是还隔着手机屏幕,她能跳起来欢呼着给虞煜一个拥抱。   这个想法在柯小雅脑内划过一瞬,立马被她掐灭!   算了算了,她可不想应付大哥的飞来横醋!   “这是剪辑者们的功劳,所以才在网络上传播得如此迅速……”虞煜颇感新奇,却不愿贸然居功。   “不不不,我们之前也采用过类似的模式,那时没取得这么大的成效!宣传只是手段,内容才是本质!”柯小雅着急反驳虞煜的谦逊。   她不待虞煜回复,又发来一串手机号。   “对了,奈若何前辈!明天与宋原老师的会见,你可不要忘了哟~这是宋老师贴身助理的手机号,你存一下,139xxxxxxxx……”   虞煜存通讯录时跟着默念了一遍,对数字的排列组合越听越耳熟。   莫不是……   坏了!   他赶紧打开之前的约稿平台,把被无情拉入黑名单的三无小号放出来,一对比,果然一模一样!   小号被拉黑前,给他发的最后消息——   “前辈,我真的不是骗子……”   外加三个哭泣的小黄脸表情,泪洒当场,凄凄切切,瞧着好不可怜。   思维定式害死人啊!   虞煜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思索片刻,给人回了条道歉的消息。   助理瞬间秒回!   也不知道在那头抱着手机蹲守了多久。   虞煜愈发心虚起来,暗自吸取这次的惨痛教训。   大致交流完明日一些事宜,敲定好与宋原具体的见面时间,他切出已经满是提示红点点的消息页。   紧接着跳出的页面是平台首页,首页推广大图第一张居然就是《蝶命之华》高清版!   点进去会跳转到虞煜的平台账号“奈若何”。   平台自动给他开通了认证,所以现在账号名变成了“奈若何V”,账号名下面一行的粉丝数则每分每秒都在暴涨,一刷几十上百个。   哦豁,他大概不必为找工作而费心了。   接下来约稿会蜂拥而至,从年头排到年尾,接单与否,全凭心意,想加塞,除非金主爸爸有超强的钞能力!   已经在原世界走过一遍完整流程的虞煜心如止水,他对金钱已经不那么看重,现在他更在乎的,是能否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再进一步。   他原先只把自己当做是职业插画师,是商业画手。   现在,虞煜却有了一份更大的野心!   追求极限的旅途中,没有终点,永不止步。   按灭手机屏幕,虞煜悄无声息地离开角落,准备搭电梯下楼。   他刚从楼梯口转出身,踏出一步。   瞬间止住。   “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头发散乱,妆容被眼泪冲落,露出红肿双眼的龚芳无意撞见虞煜。   她一脸失魂落魄,喃喃自语。   “何丽芳有事找我。”虞煜觑她一眼,想了有一会才认出来人。   他随口解释一句,打算离开。   未料,一听见何丽芳这三个字,龚芳脸色为之骤变!   “求求你,是我错了,是我之前对不起你……”   她想握住虞煜的手腕,却又畏手畏脚不敢靠近,最后只好绕过虞煜,竟然直接跪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拦住虞煜去路。   “林玉,求求你不要让何主管开除我,我现在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   披头散发的女人狼狈地坐在楼梯间外走廊的冰冷地面上。   “对不起,对不起……”   她双手捂住脸,肩膀耸动,眼泪顺着下巴划入脖颈,无助地陷入怮哭。    第50章   龚芳刚从何丽芳的办公室出来。   在被叫进去之前, 她便心神不宁,预感到等待她的不会是什么好事。   何丽芳这几日的低气压,华云全体职员有目共睹, 原本她对待下属就是颐指气使的态度,在这个节骨眼上触霉头,下场更是老寿星吃砒i霜——自寻死路!   前两天有个往常比较照顾新人的老职员进去汇报工作, 没说两句直接被何丽芳拿文件劈头盖脸甩了一巴掌。   当时办公室敞开着。   所有人都能听到从里传出来的难听责骂,以及对揪住一点小错处的喋喋不休。   女职员哭着一边道歉,一边跪在地上去捡散落的白纸,生怕动作稍慢又引来何丽芳的新一轮羞辱。   赤i裸裸的职场欺压, 在身边真实上演。   办公室外却保持着死一般的静寂,仿佛无人存在!   没有人说话, 甚至没有人抬头,他们中的人要么死死盯住眼前的电脑屏幕, 要么不断拿起水杯喝水。   屏幕光标始终停留在原处,一字未动;   喉间不停滚动, 塞噎感带来的干渴,喝多少次水都无法缓解。   龚芳也是沉默的一份子。   她拉开办公桌的抽屉,用余光瞟了眼被压在文件最底下的白色信封, 心头苦涩难掩。   对何丽芳这种无才无德靠空降进来的极品上司, 对看不到职业上升途径的华云,她心中不可谓没有怨言。   可龚芳做不到像“林玉”那般潇洒爽快,说辞职就辞职, 当场甩信走人。   她年纪老大不小, 不能和年轻人那样说跳槽就跳槽, 在快节奏的A城里, 像她这般平庸的螺丝钉, 起码也有数十上百万。   一旦离开,空缺便会被迅速填补。   上有老下有小的社畜,“忍”,是生活常态,“爽”,才是一时梦想。   白日梦可以常做,一旦清醒,只能直面苦逼人生。   对同事遭遇物伤其类的龚芳,不断用心灵鸡汤给自己洗脑。   昨天,龚芳还在暗自祈祷不要轮到自己倒霉撞上枪口。   万万没想到,今日态度大变的何丽芳,竟然连“忍”的机会都不肯给她留!   刚才的谈话间,何丽芳明里暗里逼她主动辞职,否则就把她调去坐角落里的冷板凳,没有办公桌,不给安排工作,一两个月绩效不达标,自然有合理借口辞退员工。   这话,身为主管的何丽芳自然不能明说留下把柄,龚芳却一阵心冷,对这套亲眼目睹过数次真实案例的流程再熟悉不过。   偶遇虞煜,电光石火间自以为想通缘由的龚芳,落下的眼泪愈发汹涌。   “林玉,我为我父亲的事向你道歉,更为我自己向你道歉……我很卑劣,我做过错事,可我也只是个有些小私心的普通人,我没有想过刻意害人。当初带你熟悉业务,我真的有很用心地教过你……”   她用手背抹着眼泪,哭得声音沙哑不堪,眼泪和着鼻涕流下,咸涩滋味落在舌尖:“你要我做什么作为赔罪都可以,求你……别开除我……我跟你不一样,我费劲千辛万苦才通过考核进入大公司,房贷还有十几年。“   “我在人生的谷底……没有退路……你明白吗?”   “我没有开除你的权力。”虞煜皱眉,退开一步想要躲避龚芳的苦苦纠缠。   楼梯间的骚动已经引得不远处路过几个的同楼层职员探头探脑,为之驻足。   他不喜欢麻烦,最好速战速决。   “我来公司是准备走完剩下的离职流程,你该去找何丽芳申诉不公,在这拦住我,纯属白费功夫。”   “可你是柯总的恋人!我是个小小的普通职工,我知道我惹不起你。”龚芳扯住头发低头尖叫。   她隐藏在乱发后的神情近乎崩溃:"如果不是你,还能是谁——突如其来影响主管的心意?"   “是恋人,所以我选择信任与尊重,绝不会因私心干预决策……更别提借名头让人滥用职权,欺压下属。”   见龚芳扯上柯子夜,虞煜愈发不耐,冷声打断她的自语。   “你的事,与我无关!不如问问你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何丽芳本人……或者,与她认识的其他人有过口角?”   低头号啕痛哭的龚芳,闻言猛然顿住!   她想起几日前的一场狼狈遭遇,想起何威那没脑子的富二代扔下的威胁——   一句话。   不过一句话!就能断送她在华云几年来勤勤恳恳的职业生涯……   此刻,她像是入了魔。   “身处谷底,决定改变的过程再艰辛,总不会比现在更糟。”   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循环着虞煜离开前扔下的飘零话语——   “没有人,能一辈子保持顺遂如意……我也曾一无所有,选择抛弃一切,义无反顾地走上一条当初于我而言纯属异想天开的未知道路……”   “然而没有过往所下定的决心,绝不会出现如今的我!”   抉择永远艰辛,拼搏的过程永远不容易,可这就是人生。   充满了歧途与不安定,时刻逼人在路口做出转向。   “我……”张张嘴,声带却因过度嘶哑而说不出话。   一抬头,透过脸颊边垂落的散乱长发,龚芳一眼瞟见孤零零立在眼前的矿泉水瓶,以及,瓶盖上顶着的一包手帕纸巾。   她突然捂住嘴,又哭又笑。   不远处,熟悉同事围在一起窃窃私语,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   曾几何时,她也是站在干岸上既怜悯又带有几分嘲笑的其中一员,旁观着他人的不幸下场……过往情景今日重现,何其可笑!   龚芳依旧坐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她毫不顾忌身后的眼光,俯身抓住矿泉水瓶,拧开瓶盖,一边抹眼泪,一边仰面抬头,大口大口地咕嘟咕嘟。   愤怒与委屈,混合着咸涩泪水尽数灌进肚里。   把空塑料水瓶扔进垃圾桶,龚芳平静地站起身,越过一脸讶异的同事们,径直回到自己的工位。   拉开抽屉,取出早就写过无数遍的辞职信。   挺直腰杆,扬起脸,带着红肿的眼睛走向曾令她感到无比惧怕的主管办公室。   没敲门,拧开锁柄。   当着正和何丽芳大声抱怨着什么的何威之面,龚芳把辞职信重重拍在桌面:“不好意思,老娘从这一分,这一秒开始,再也不干了!”   她冲惊怒异常的何威比了两个大大的中指。   又转向何丽芳,一字一顿无声做出口型,笑容挑衅——   “滚你妈的蛋——更、年、期、贱、货!”   一声摔门的巨响过后,龚芳神清气爽地离开办公室,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辞职一事。   艹了!   原来把辞职信甩在贱人上司一脸发蒙的臭脸上,真的巨巨巨tm爽,真恨不得再来一次,循环播放!   真该感谢林玉的当头棒喝,促使她坚定决心!   反正都是要走人,无法改变结果,至少她还能享受一下辞职的过程。   临走前还能给贱人添个堵,值!   另一头。   “前辈,需要我帮你处理麻烦吗?”柯小雅透过摄像头旁观到这场意外,等虞煜一离开大厦,立刻打来电话。   她本就因被欺骗一事瞧何氏姐弟不顺眼,碍于何晟父子俩在柯慈心目中的地位,才不好光明正大地拿他们开刀。   被何威欺骗过的无知黑历史实在太过丢人。   柯小雅宁可烂在肚里自己生闷气,也决不能让更多人知道,更别提向柯慈哭诉寻求后援。   柯慈对待柯小雅,不像对待柯子夜那般严苛——碰面时活像敌军对阵。   对她,柯慈多出不少慈爱之心,可这件事一出,依旧逃不脱一顿对她个人能力与基本智商的怀疑和责骂。   “没关系,我不在意这点小事。”虞煜并未把龚芳放在心上,无论是对话,还是留下矿泉水瓶,不过随手而为,转头即忘。   相比之下,他更期待明日下午与宋原的会面。   关于宋原,虞煜有提前了解过柯小雅给他的资料。   他很期待与这样一位泰斗级人物会面时,可能激发出的灵感与火花。   时间转瞬即逝。   周六下午,A城美术馆门口还在排着长队,一个个地出示验证码,跨越安检门。   漂亮的遮阳花伞下,冯悦与闺蜜周媛正手挽手地咬着耳朵,吃吃笑闹个不停。   “媛媛,我大老远地从沿海跑来A城找你玩,你就领我来免费的美术馆转悠呀?”   “这叫艺术——艺术懂吗?文化人的事,和钱没关系,精神无价!”   “哼,反正我又不爱看那些古典的油画水彩,说起画画,这美术馆还不如逛漫画网站呢,至少漫画有故事,好笑又好玩!”   “你有点追求好不好,尊重一下本小姐的付出。我可拉下脸找朋友才拿到的验证码,要不,今天你就只能在美术馆大门外吃灰了!”   周媛捏了把冯悦下撇的嘴角,强行让它上扬:“来,小美人给姐姐笑一笑,别愁眉苦脸——我的死宅悦悦,您老人家来旅游,不出门玩,还整天泡在房间里对着漫画傻乐啊?”   冯悦拍掉她的手,自己捏住嘴巴嘟起模仿:“嘤嘤嘤~小猫咪这么可爱,能叫傻乐?”   “好!模仿得不能说一模一样吧,至少是毫无关系。”周媛激情鼓掌,无情吐槽,“小蓝宝石的萌萌治愈微笑,也是你等地球人能随便捕捉到神韵的吗?”   “啊,快到我们了。”   她摸出手机打开验证码。   屏幕顶端突然刷出一条群消息——   “小蓝宝石全国后援会:更新了更新了!吃鱼大大更新了!兄弟姐妹们快来云吸沙雕猫啊!”   “???后援会?!”   一旁的冯悦瞬间瞳孔地震:“好啊!是谁整日嘲笑我死宅,却自个儿在背地里偷偷追漫?!”    第51章   “媛媛?”   “总之、大概、也许……”   两人面面相觑,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周媛眼神飘忽,强装镇定:“我不管,你说的那个人——首先必须排除我。”   说完, 不待冯悦反应过来,她一把挽住闺蜜胳膊,拉着人往美术馆里疾步走去:“走走走, 去看看昨天刷屏朋友圈的短视频主角~好不容易得来的验证码,不能浪费!”   “诶诶,你走慢点!”   相比略显嘈杂的门外长队。   穿过长廊,沿地毯步入正馆, 中央空调输送的清凉迎面扑来,馆内观众原本因排队而萎靡的精力顿时为之一振。   美术馆内人流如织, 但并不拥挤。   “大家注意观察我手边这幅后印象派风格的油画,它名为《墓前百合》, 作者是……。”   “作为背景的灰色无字碑,与风中摇曳的清丽百合形成张力十足的构图对比。”   “以这束金芒为界, 灰墓、绿叶白花被分割成两个世界,冰冷的死亡与蓬勃的新生相伴相随,恰如一场生与死的无形交接……”   游客们或是三三两两地安静漫游。   或是井然有序地跟随讲解员的脚步, 在一幅幅美丽的画面前驻足停留, 在有限的空间里,品味着瑰丽无穷的艺术奥秘。   行至中途,眼尖的周媛突然瞅见一个熟悉人影!   “小雅。”她忍不住抬手挥动, 小声呼叫。   不远处, 柯小雅诧异地抬头望去, 于是也笑着冲周媛点点头, 以口型示意她稍等片刻   “二位前辈。”柯小雅停下脚步, 扭身向虞煜和宋原告歉,“我去和朋友打个招呼,先行失陪片刻。”   “去吧,你自管去忙。”胡子花白的宋原背过手,慢踱方步,声音慢条斯理,一派隐士高人的悠闲风范。   他笑呵呵应答:“小雅,这次你们真是帮了老夫一个大忙,总算在我有生之年得偿夙愿!我得找个机会好好表达感激才是。”   “宋老说得不错。”虞煜眉眼弯弯,笑意从眼角自然流露。   在投机的交流中获益匪浅,他心情格外愉悦:“ 小雅,我的确要感谢你提供的这个机会。”   虞煜直面而来的粲然眉眼晃得柯小雅无意识一呆。   她心里吸溜一口,赶紧回神:“不用不用,嫂子你这话就很见外,被我哥听见非得教训我不可……”   “……”虞煜被她叫得心头一哽。   “哦?”一旁的宋原却微妙地逸出声感叹,眼瞧着八卦之火已经熊熊燃起,“原来你们还有这层关系?”   “嗯……我还有点事,先不打扰二位!”   瞟眼虞煜的反应,柯小雅赶紧心虚地撒腿就溜,背影快步走得比兔子还急,徒留他一人留在原地,应付宋原略带促狭的好奇。   “难不成,你婉拒半月后随我出国去参加巡展的邀请,是舍不得离开恋人?”   宋原虽是瞎猜测,却歪打正着地猜中了虞煜的心思。   他用指尖揉揉鼻梁,苦笑道:“让您见笑。”   言外之意便是默认。   “诶,虽然有画作为压轴也行……但这可是个扬名国际的好机会,更何况还能见到更多名家同行!”   宋原不无可惜地叹道。   “你之所学虽不够正统,笔触运思却包含灵气,可谓天纵之才……若是缺席此次盛事,对我们无疑是件憾事。”   “我还年轻,以后……总还会有机会的。”虞煜犹豫片刻,态度依旧坚决。   他不希望,再次加重柯子夜本就隐于内心深处的不安!   更何况。   系统虽然在休眠,他却自始至终没有忘记可能存在的隐患与危机……   在确定这个世界不会因未达成足够的剧情度而崩溃之前,他绝不会和柯子夜分开——   哪怕,只是短暂的一个多星期。   见虞煜心意已决,宋原只好无奈放弃劝说,换了个轻松点的专业领域问题。   两人信步徜徉在美术馆的怀抱里,边走边聊。   越往中心展馆的方向走,人头攒动的游客便越多,时不时能听到从不同口音嘴里蹦出的相同词语——   展馆内,单位人口密度最大的聚集区,一眼便能眺见!   身为话题里常被提及代号的当事人,虞煜行走在如织人群里,总有种被人当众扒马甲的奇妙羞耻感!   他脚步不禁一顿,从并排变成落后宋原半步。   这个不经意的小小举动,令他与不远处投来目光的冯悦错位而过!   “那便是宋原大师?”冯悦收回视线,转向柯小雅,“走在他身后的人是谁?看起来很年轻,难道是大师的孙辈?”   宋原享誉全国已久的鼎鼎大名,即便是作为常识,冯悦也听过不少关于他一生波澜壮阔的传奇故事。   “不。”柯小雅做贼似的招招手,悄声附在两个踮脚费力张望的女孩耳边,“瞧见身后这幅画了吗?“   “他呀,是“奈若何”本人!”   !!!   赶在两人惊呼出声前,柯小雅早就料到她们接下来的反应,一手一个精准堵住嘴,噘唇紧张地比出“嘘”声。   “别暴露他的身份!”   她反手指向身后黑压压的人群,凌空点着人头:“周围全是粉丝,还有不少凑热闹的好奇游客,你们现在凭空一声大吼,很可能会引发踩踏事故!”   “嗯嗯嗯!”   周媛本就是为了《蝶命之华》才来到美术馆。   柯小雅一松手,她立刻打蛇上棍,兴奋地控制住音量窜到柯小雅身边嘀嘀咕咕,闹着想要签名。   “倒也不是不可以,但能不能中途找到机会,要看你自己。”柯小雅思索片刻,冲她暗示性眨眨眼,“周家……应该也收到过下周末位于‘天使之心’的慈善晚会邀请函?”   “哦~我懂了。”   周媛心照不宣地耸耸肩,她搂住冯悦的胳膊,表情势在必得,“今年为了见‘奈若何’真人一面,我说什么也得抽出时间出席!”   “‘天使之心’?”冯悦恍然,“啊!就是那个A城的地标建筑!带上我带上我,我老在短视频里刷到这个网红打卡地,还没机会见过内里真容呢!”   “没问题!悦悦,这点包在我身上!”   三人在角落里聊得热火朝天,又敲定了晚上的聚餐地点,随后才各自分别。   临近闭馆时间,虞煜已经结束和宋原的会面,位于回家途中了。   “‘天使之心’……慈善晚会?”   按灭屏幕,虞煜心道——   难怪福利院的陈院长,会舍得自掏腰包雇请他当两周的指导老师,而听课的孩子们年纪虽小,却也尤为认真,原来一切都是为了慈善晚会上的拍卖。   两周的时间非常短暂,要想速成几乎是不可能。   但如果对象是小华……   也许,他真的能够一鸣惊人,替明哲福利院争来荣光,帮助陈院长如愿以偿!   虞煜回忆起男孩身上那份几乎可以说是与生俱来的天赋与才能,心中笃定自己的眼光。   更重要的是,被诊断为轻度自闭的小华,很需要这样一个闪闪发光的舞台,帮助他重建自信,走出心理上的语言障碍,挥去难以与人沟通交流的过往阴霾。   为此,虞煜会尽全力帮助这个留有他年少影子的小男孩。   并非高高在上的同情,也不是傲慢的单方施舍。   虞煜只是纯粹地,想要伸出援手,静静倾听……男孩飘荡在内心里,期待被人了解的无声求救。   ——那是年少时的他最渴望发生的一件事。   多年后的虞煜,却想换个位置,成为力所能及愿意伸出手的那个人。   给陈院长回完确认短信,虞煜脑海里忽然接连解锁两个剧情点!   ——慈善晚会。   ——以及……家庭阻力。   随之而来的,还有另外一个消息。   “宿主宿主!”休眠已久的111忽然出现,激动地上下翻滚跳跃,“结束慈善晚会,我们在这个世界的剧情度就超过72%了!届时我们可以直接离开,再也不必担忧世界崩溃!”   离……开?   虞煜唇线绷紧,手掌攥紧成拳,压抑着内心的冲动,原本轻松的心情霎时跌落至谷底,周围场景一瞬间褪色拉远。   空空荡荡,唯余寂寥风声。   他忽然很想见到柯子夜。   想见到他的笑脸,想紧紧地抱住他,狂热地吻他,把他揉进骨子里,融进自己冰冷孤寂的灵魂,永生永世纠缠在一起,不可分离!   系统正志得意满地等待着宿主的夸奖,虞煜甫一抬眸,它却被眸光里含锋露芒的冰刃刺得泛出哆嗦。   智脑内的信息流凭空卡顿,导致它像块板砖般自由落体,与地板接触传来巨响!   幸好声音只有虞煜一个人能听到,并未引起额外注意。   “宿主……”111委屈巴巴地顶着铁疙瘩从地上爬起,飞到虞煜眼前,“我还没说完呢,你别着急。”   这可是它低能耗休眠时和世界之灵这种死脑筋意识集合体整日打口水仗,最后以死相逼、威胁要同归于尽才抗争来的福利。   多不容易!   “不离开当然也可以!”111略去自己往日辛酸的斗争史,直接简述结果。   “第二种选择是留下,可以恢复真实性别,改变他人受光环影响造成的错误认知,愿意留多久就留多久,活到终老都行!”   “根据以往案例统计,我并不支持宿主你为了眼前短暂的一生,而用之后漫长的时光来怀念这段令你刻骨铭心的恋情……”   “会很痛苦,记得一切的人,会非常痛苦!”   系统无奈地叹气:“但我知道,我的统计数据与辅助建议,无法动摇您的决心。”   “虞煜。”系统第一次没有用宿主来称呼眼前的青年,而是选择直呼全名,以示严肃。   “你怕麻烦、偶尔手段□□、擅长用假面伪装自己,但在我心中,你依旧是我遇见过最棒的宿主,最好的人类,你值得——拥有最最美好的未来!”   “所以我衷心地祝福你,希望容易心软的你、容易被善意打动的你,能够获得真正的幸福。”   “谢谢你,小一。”   虞煜的表情渐渐柔和,他摊开手,让银色智脑落在掌心中:“你嘴碎、容易轻信、脑筋偶尔糊涂、身为高维生物居然会被我这个普通人类‘欺负’,但在我心中,你也是一直陪伴着我的特殊朋友,是最最温柔的系统。”   “被你意外砸中,其实也不是一件坏事……”   “因为你,我才能够和柯子夜相遇,才能解开心结,摆脱过往的顽固旧痕,成为更好的我……”   “生命的意义,不在乎客观长短,在于选择如何度过。”   “我确认,即便是短暂的一辈子,我也想和他在一起,一生一世相濡以沫,直到白头偕老。”   指纹开启密码锁。   虞煜拉开门,顿住脚步,接受来自对方已经形成惯例的回家拥抱与亲吻。   来自另一个人的体温很温暖,连他的灵魂也随之升温融化。   指尖紧紧扣住柯子夜挺拔的脊背,虞煜静静地闭上眼,以正面环抱的姿势,将头有些疲倦地靠在男人坚实的肩窝:“子夜……有件事,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以后更加不会。   “我爱你……”   “我想永远、永远地和你在一起……”   直至生命的尽头。   时间终结流逝。   “我也是……一样的……”沉稳的声音背后,透出磐石般不可逆转的笃定信念。   回应柯子夜的,是仰脸轻啄嘴角。   梦纱柔光笼罩下的,清浅的吻。   似羽毛尖尖点过翠波,短促、温柔。   胸腔内逐渐扩大的嗡鸣,带着生命最有力的律动,一下一下搏起。   ——扑通、扑通!   扑通!   现实中,厚重的当季新款目录哐当一声砸在鞋面!   替临时请假的生活助理送来目录,顺便汇报额外工作的王秘书欲哭无泪,他两手还保持着在半空中试图小心抓住布偶猫的姿势。   却扑了个空!   布偶猫犹自高贵冷艳地甩着毛茸茸的大尾巴,跳上厚目录,嫌不解气又多蹬几脚。   然后前腿一伸,后爪配合弹跳回地面,蹬蹬蹬跑去门口“喵喵”着迎接主人们回家。   门关上。   王秘书也随之原地站直,以极强的心理素质恢复常态,眼观鼻鼻观心,当做自己瞬间失忆。   按理说,柯总的衣服都由专门的高奢服饰工作室为其量身定制,那么柯总的恋人应该也不例外……   日常场合追求舒适懒散也罢,作为“女伴”出席下周末的慈善晚会,总不能还混穿着与柯总同款的男士西服?   虽然瞧柯总这样,大概对情侣款还挺开心……   王秘书这些天算是见识到一朝陷入恋爱中的柯子夜究竟有多恐怖,简直像换了个人,连文件签名时笔锋都格外飘逸几分。   将剩下的几项紧急要事汇报完,临走前,他委婉地提醒。   “林玉小姐。”王秘书道,“女式晚礼服的样式最好尽快选定,由于柯总是临时决定参加慈善晚会,时间比较紧,工作室那边需要派人过来替您测量尺寸,接着赶工期进度……”   女、女式晚礼服?   猝不及防得知噩耗的虞煜:……   等等!   他不能当女伴,接受服装设计师过来替他量体裁衣啊!    第52章   五十六章   王秘书走后, 虞煜转向柯子夜。   他抿抿唇,犹豫片刻,不知该如何向柯子夜解释拒绝缘由。   “其实……我也不喜欢这样的场合, 只是这次情况比较特殊。”似是瞧出虞煜的抗拒,柯子夜却猜错了缘由。   他低头拉过虞煜的手,无意识地顺着指尖, 摩挲到修长骨感的指节。   心中思索着,为柯慈的固执要求而不解。   所谓慈善晚会,很多时候不过是富人们为了博取名利才会虚情假意进行应酬的场合。   说是慈善,不如叫做生意。   对于多数被邀请者而言, 慈善晚会的焦点并不在于慈善,也不在于关注需要被帮助的孩子们, 而是赤裸裸的交际场、名利场。   他厌恶贫穷,渴望能够凭借自身能力出人头地。   少年时一度艰难的生活, 却也让他能够体会到身处社会底层时的不甘与微妙自尊心。   故此,一直以来, 柯子夜都身体力行地实践着某种天真的想法。   真正的慈善,不该被当做是用来追名逐利或是避税的手段,而源自每个人内心最纯粹的善意, 对被帮助者感同身受的同情与怜悯, 力所能及地默行好事,不必故作高声语。   “我喜欢你的想法,但很可惜, 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圣人君子。”   虞煜任由自己的手指被人玩弄, 他靠在柯子夜肩头, 语气温和而安抚:“这世上的俗人太多, 你我其实皆是其中一员, 所以,更不能强行按照圣人君子的要求去规定每一个人。”   “有钱人获得了名与利,而需要帮助的人,也的确获得了他们所急需的东西,从客观的结果而言,双方皆大欢喜,也利于培养社会风气的导向。”   柯子夜沉默片刻:“你说的对……判断一件事,有时不仅得从心,更需从迹。”   “是这些年来养尊处优的生活,让我的想法变得傲慢了。”   虞煜想起昨日跪坐在地上痛哭失声的龚芳,甚至是原世界离开孤儿院后曾一度无家可归的年少自己,他无声叹气。   实际上对很多人而言,尊严与骨气,在生活的磨砺下是一种奢侈品,他们不是没有脾气,而是不得不屈服于现实的种种外力。   在这个由权势与金钱所操纵着的社会游戏里,从来就不存在所谓绝对的公平。   若是真要比较起来,就算要经历豪门里的钩心斗角,恐怕绝大多数人还是会选择成为豪门一员,日后等着继承天价财产,享有常人难以想象的资源与财富。   这样的选择其实很正常。   金钱不能买来所有,却能帮助人解决绝大部分烦恼,捷径近在眼前却能毅然选择放弃的人,实在太少太少。。   社畜有社畜的心酸,富人……也有富人的苦恼。   没钱的人想暴富。   ——有钱的人,则想变得更富有,维持住自己的荣华富贵不衰败,世世代代。   尤其是当人已经跻身顶层,一旦尝试过拥有的滋味,追逐权势的欲望愈加会滑落到无止境的深渊!   论放下,谈何容易?   柯慈当年不惜奔赴千里外,用绑架的手段也要将柯子夜带回科家,为的就是寻找一个称心如意的柯氏下任接班人备选,免得遇上天有不测风云,落得一个渐渐衰退的残局。   与柯慈针锋相对的这些年里,柯子夜对这个怪老头的性格了解得其实很深入。   正如柯慈当年对他所说的,他其实很看重亲人,看重每一个家族成员的未来发展。   在柯小雅面前,他甚至一度表现得像是个普通人家疼爱孙女的好爷爷。   就连对曾时常顶撞他、不服管教的柯子夜,柯慈近年来也表现得越来越和气,只放疯狗般的何晟替他出来咬人,自己却少惹争端。   但这一切看似亲切的待遇,皆有一个相同前提——   被柯慈所承认的家族成员,必须为家族的发展带来助益,他们必须成为延续家族繁荣兴盛的工具与基石!   但凡有敢于出格者,下场便是被打压抛弃!   以常人所能想象到、所不能想象到的一切手段——   当年柯明哲和慕婉,就是被柯明哲用各种手段活生生拆散的一对亡命鸳鸯,活生生的案例。   柯子夜的亲生父母在当年的私奔过程中,究竟经历了怎样一番心路历程,只有当事人才能了解到细节。   或许……连他们本人也说不清、道不明。   从豪门贵子沦落为平民百姓,甚至连普通人都不如。   所有可能的出路都被人有意堵死,举步维艰,寸路难行……   在如此直观的庞大心理落差前,曾经炽热的爱情,脆弱得仿佛不值一颗轻飘飘的尘埃。   或许也曾令不少人艳羡过的浪漫童话故事,最终沦落为上流社会的笑柄,普通人茶余饭后的八卦谈资……   听起来,既现实又悲哀。   “我少时绝不会认同,那个人与慕婉之间竟曾拥有过爱情那样珍贵又虚无缥缈的东西……”柯子夜回想起柯明哲弥留前的场景,顿了顿。   柯明哲与柯小雅的母亲是纯粹的商业联姻。   两人一生下孩子,完成给两家交差的任务后,立刻便分居,柯小雅归母亲抚养,一半时间待在母亲身边,一半时间待在柯家主宅,由柯慈吩咐下人照顾。   身体本就不好的柯明哲,属于被遗忘的联姻工具人,被柯慈所不喜的他连主宅都进不去,也不受柯小雅母亲的待见,连孩子都见不着,一个人住在疗养院,由护工照顾。   直到生命的的尽头。   提前步入衰老的中年男人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白色病床上,原本高大的身躯瘦成了一团干虾子,皮贴着骨头,佝偻着痛苦地呛咳不停。   病房里一片死寂,只有不明所以的柯小雅轻轻的啜泣声。   就在这时,已经说不出话的柯明哲忽然艰难地抬起小臂,冲着站在最后头的柯子夜固执地招手……   也许是招手,也许,只是意识朦胧期最后的回光返照。   等愣了片刻的柯子夜走上前去时,他只来得及握住柯明哲的指尖,柯明哲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一个字也没留下,溘然长逝。   唯独眼角滚落一滴浑浊的泪水。   “那一刻,我忽然相信,也许他们之间的确有过片刻真心……只是,败给了残酷的现实与内心的软弱。”   柯子夜凝视着虞煜的脸,用眼神细细描摹熟悉的容颜,他的眼眸炽热而坦诚,糅合着不言自明的坚定——   “我提起这件事,并不是说想丧气话,惹你不开心。”   “柯明哲是柯明哲,我是我……类似的悲剧,绝不会在我们身上重演!”   柯慈突然执意要他参加慈善晚会,从这个不同寻常的举动中,柯子夜嗅到了不好的预兆。   也许是何晟在老头儿面前说了什么,又或许是柯慈已经宣告耐心告罄,不打算再继续容忍柯子夜守着心里的人,不肯靠近其他人一步的任性。   无论柯慈背后打着什么样的鬼主意,柯子夜都选择正面应敌。   他要在慈善晚会这样万众瞩目的公众场合,当着A城的众多名流,当着媒体与直播,先斩后奏地公开虞煜的身份,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已经有了想要与之共度一生的恋人,自动知难而退!   这样千回百转的心路历程,很难一时之间解释清楚,在脑海里,也不过是几个呼吸间闪过的想法。   柯子夜不自觉地用指尖拧住衣角,在西服边侧弄出褶痕。   他紧张地试图直白提出邀请:“阿玉,我希望,慈善晚会那天……你能作为伴侣,能和我一同出席!”   虞煜唇瓣蠕动片刻。   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时刻,他根本没法将拒绝的话说出口,他不希望见到柯子夜被拒绝后可能流露出的失落目光。   但是女式晚礼服……   未免也太……   ——太可以了!   虞煜带着过分喜爱,一把掐住柯子夜的脸蛋,轻轻咬了口,在颊侧留下个浅浅牙印。   他彻底屈服在英俊男人无辜的湿润眼神下,一边抑制住想要把人扑倒的冲动,一边举起意志力的白旗宣告求饶。   不就是女装?   为了哄恋人开心,别说是晚礼服,就算是要他彻底豁出廉耻心,穿一回兔女郎情趣装又何妨!   不能让服装设计师量身体裁没关系,需要独一无二的手工高定晚礼服,他可以根据自己的体型数据画设计图!   和柯子夜说完他的打算,虞煜立马起身,打算去楼上画室熬夜赶工,争取明天出几份草图,再与工作室商议后定下初稿。   他说话与起身的动作太迅速,欲言又止的柯子夜还没来得及拦住他,虞煜已经给他留下晚安吻,径直离开。   徒留柯子夜无意识地抬手触摸着脸颊,回味着生活里微小却值得珍藏的幸福一刻。   已经离开的虞煜并未留心。   被柯子夜随手放在沙发边的目录……其实翻开在男款礼服的第一页。   在各路人马的翘首以待中,时间逐渐推移,一周悄然而逝,来到周末晚上的璀璨之夜。   夜幕刚落。   长i枪短炮早已架在“天使之心”大厅外铺就的红毯下,激动地定格平日少在公众面前露面的A城名流,拍摄着远道而来的明星们在红毯上特意凹出的一张张造型特写与心机合影。   远处喧闹的粉丝举着灯牌被挡在黄线外,镜头拉近,“咔擦”声与闪光灯在眼前交替上演好戏,划开夜色一角。   如水晶般璀璨的的“心形”地标建筑物在无数光芒的映射下,闪闪发光,背景明亮如白昼。   “啊啊啊啊,是哥哥!孟册哥哥今天也太帅了,哥哥我们爱你!”   “戚容这个老女人干嘛那么亲密地挽住孟册哥哥的手啊,哥哥居然主动还对她笑!”   “双金影后又如何?也不看看自己现在的流量,爱艳压的糊比电影咖……不就是和哥哥新戏合作当女主吗?明天肯定又要发炒绯闻的拉踩通稿了!”   途经声势最浩大的一群应援色年轻女孩。   “扑哧!”   周媛压下鸭舌帽,拉住冯悦鬼鬼祟祟绕过人群。   直到左顾右盼确定周围无人,她终于忍不住笑,乐不可支地倒在同样身肩披长款外套、遮掩住内里小礼服的闺蜜冯悦肩头。   “笑死我了,戚容每隔半月换着给资源、养流量小狼狗都是A城圈子里心照不宣的常识了吧?”   “这位戚家小小姐的口味自出道以来稳定得很,酷爱身高腿长的美人,圈子里有野心装人设想爬床的,从没见少过,也就这群被外表蒙骗的小姑娘才会真情实感。”   “她们哥哥想贴人家,人也就玩玩,金主本人估计还不乐意续约呢!”   周媛分明跟年轻女孩们一般大,语气却老气横秋。   “周媛,我在开直播!”冯悦手忙脚乱地查看弹幕。   幸好她刚刚没开声音,只有画面,周媛这话没传进去,否则这腥风血雨的小道消息一出,她直播间还不得被孟册和戚容粉丝瞬间挤爆啊!   确定无事发生,冯悦松了口气,暂时调成静态画面,让手机直播间稍安勿躁。   这才回神:“戚容是A城戚家的人?戚家自己就是搞娱乐业的吧,业内四大戚家幕后控股两家,再加上占比全国百分之二三十的影院资源……”   冯悦家里是做广告的,和戚家的产业有过不少合作,对内情了解得不少。   “对,消息瞒得够好吧?有柯氏和戚氏在,根本没人敢随便往公众面前漏消息,有也是语焉不详的传闻。”   “那个戚容,说来还是柯小雅的表姐,虽然没血缘关系……小雅的妈妈是戚氏抱养的养女,虽然没入户口,没有继承权,却等同于戚家小姐了。”   周媛打个响指:“你之前提过的影院,地皮一多半是柯氏开发或买下的,两家当年也算是强强联合的佳话。”   对于商业联姻而言,婚姻是否真实,双方是否幸福不是关注点,只要能带来利益,带来合作共赢,这就是一段成功的商业婚姻。   爱情,反而是一种相当难得的珍贵奢侈品。   “啊!”   正当周媛和冯悦边聊天边整理着装,为待会找个不起眼的时间进晚会场地做准备时,不远处的人群忽然爆发一阵小惊呼!   “我没看错吧?”   “天……戚容当众耍大牌?还是孟册说了什么,她怎么把人推开了?”   “说什么呢,没见孟册自己都一脸茫然吗!他脾气真好,被人当众推搡,居然还低头柔声细语地在和戚容说话……口型好像是……是对不起?哈?!”   “孟册抛下戚容自己先进大厅了,新剧上映前男女主不合,这新闻有爆点!快快快,赶紧去前面打听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看不像,这明显是戚容嫌弃孟册了,你看她转身在往另外一个方向张望……在等人?”   “难怪她到得早,却一直赖在红毯上不走,我还以为她故意在给新戏造势艹热度呢……黑红也是红嘛……”   戚容的异常行为吸引住全场视线,连在场的摄像机都往她所注视的方向转去,试图拉近与远方的距离。   镜头里,一台漆黑低调的迈巴赫披星戴月逐渐入镜。   加长版商务型豪车沉稳地驶入轨道,随着摄像头移动的轨迹越来越近,直至停在在红毯层层下铺的白玉阶梯下。   此时,距离开场还有十五分钟!   迈巴赫内,应当是晚会最后的正式入场嘉宾了。   压轴出场,还这么拉风,连戚影后都要“痴痴”翘首以待,车内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众人的心神瞬间提起!   别说一门心思想挖个独家新闻的媒体记者们,连粉丝都没心思去刷哥哥姐姐们的消息,边举着灯牌边使劲踮脚,扭头往聚光处眺望。   见车停稳,年轻司宾立即上前,四十五度弯腰鞠躬,恭敬地替来客拉开后车座侧门。   锃亮的皮鞋落下,踩在白玉阶上,再往上,随之出现的是挺括的高奢西裤,修身裤型勾勒出长腿优美的曲线。   骨节分明的手指随手扯动领结,肆意的动作由眼窝深邃的男人做来有种说不明的通身贵气。   戚容见到来人,瞬间转怒为喜,她提起粉红色的层叠晚礼裙,高跟鞋笃笃踩下台阶,向身材挺拔的男人走去:“子夜,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为防被拍口型,她说话的弧度很小,确保只有司宾与车边的人听到声音。   柯子夜撩起眼皮,似乎瞧见了她的存在,又似乎没看见。   依旧冰冷严肃的表情,令戚容还准备先前靠近的脚步为之一顿,她呼吸间,似乎都是寒风凝结带来的冰渣子,呛得肺疼。   “柯子夜!”她声音恼怒地提高些许,原本在表情管理下保持完美的笑脸顿时被不悦冲垮,“你在羞辱我吗?”   被人直呼其名的柯子夜又看她一眼,声音不高不低:“戚容……是你在自取其辱。”   他语调冷硬,内容也毫不客气:“麻烦不要挡路。”   短促道完,他自顾自转身,俯身倾向车门内,声音如冰雪初融:“阿玉,别怕,把手递给我,我会扶住你的。”   被人忽视了个彻底的戚容差点气歪鼻子。   她依旧站在原地,不肯挪动半步,咬牙切齿地盯住被柯子夜挡住的车内,迫不及待等待他那怯场的小家子气“女伴“下车,一睹面容。   最先映入戚容眼帘的,是一只白玉似的手,比地上通透的白玉阶还要晃眼。   修长有力的漂亮手指搭上面前平摊的手掌,动作自然写意,没有丝毫扭捏,仿佛相同动作熟练地做过千万次,以至于已经形成身体记忆。   无论怎样随性恣肆,总不会不合适。   尖头高跟鞋被隐藏在瑰紫色的鱼尾大裙摆下,裙摆往上收拢,颜色稍浅的温柔雾紫包裹姣美的腿部曲线,勾出蜂腰。   胸口被缀以精美繁复的刺绣,法式袖边完美地修饰住不够圆润的肩部曲线,敞开的V字领口却露出有致的锁骨。   中长发自然地垂下,分作几束搭在肩颈,深色的晚礼服愈发衬得肌赛霜雪,眉若远黛。   不够前凸后翘。   胸部平坦,根本没有女人味。   但是……好A好飒的“姐姐”!   踩上8cm高跟鞋后完美达到1米68的戚容抬起头,注视着面前与柯子夜个头平齐,甚至隐隐高过一线的清丽美人。   以及他侧脸时略带棱角的忧郁下颌线。   她不自觉被扑面而来的身高压制感逼退一步,喉间滚动,咽了咽口水。   浮现在戚容脑海里的画面,是个可怜小矮人在努力仰起脸,试图与睥睨她的傲慢巨人对视,一脸卑微!   “……您好,你站这,找我们有事吗?”虞煜紧紧攥住柯子夜的手,努力稳住踩上细高跟的高大身躯,生怕没注意重心,踩到裙角,接着一个倒栽葱摔倒。   不自觉用力的肌肉,带动原本纯属疑问的语气愣是染上几分凛然杀气!   再配合英气十足的眉眼,微启的艳色薄唇,清俊中隐含韧劲,浑然生成一种雌雄莫辨的神秘魅力。   “啊……没、没事!”   戚容随手撩过耳边鬓发,很有女人韵味地微斜垂首,下撩的假睫毛格外低眉顺眼,浑没了刚才要人命的气势汹汹:“不好意思,您先请,这边来。”   柯子夜:?   “不必。”他挥手挡开戚容不自觉打算去挽虞煜小臂的手,太阳穴通通直跳:“戚容,这是我的伴侣。”   “今晚我可以把我那没用的男伴换给你。”戚容假笑,瞬间展现塑料金主情谊,“我活到今日才发觉,原来不论男女……只要是美人,我都可以,但求一夜风流!”   “当然,如果子夜你愿意接受和我戚家的联姻,我也是很乐意暂时抛去我那弱水三千的~”   她说得如此直白,对陌生人脸和人名尚且处于懵懂状态的虞煜瞬间get到戚容来意——来!抢!男!人!的!   原本还在试图调整重心的他瞬间站直身体,反手扣住柯子夜的手,将他与戚容隔开。   虞煜挺直脊背后,周身带来的压迫感更是倍增,他沉沉压眉:“他是我的人!”   关键字眼处,刻意加重语调!   紧赶慢赶,好不容易才越过安保线从包围圈里窜出个头的狗仔,本想抓拍影后情场失意的大新闻,结果却听到一句这么劲爆的现场宣战——   他只来得及匆匆举起摄像机,拍下一张紫裙美人杀气四溢的凝眸特写。   下一秒,镜头翻转,摄像机被保安劈手夺走,人也被两个彪形大汉强行带开!   这个小插曲打断了三人的双方对峙。   因虞煜表现出的明显维护和在乎而心情大好的柯子夜,也不在意戚容的胡言乱语了。   他甚至难得在外人面前露出个笑容:“戚容……你不会明白这种心情的。阿玉是我的恋人,伴侣,爱人……这一点,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永远。”   “永远。”   虞煜侧过脸,给了他一个奖励的吻。   远处又传来一阵惊呼,却丝毫不被相视一笑的两人放在心上。   不可置信的戚容一脸难以言喻的扭曲表情,表情管理彻底失控:“哈?你们来真的?不是开玩笑,说着随便玩玩?”   “柯子夜,柯慈他知道吗?”   “想必你还瞒着他吧,否则,他今日也不会约我前来……”   “你猜得对,他并不知道。”柯子夜耸耸肩,“但他很快就会知道了,我的决心与意志,不会改变。”   侧过身体,让这对并肩而立的般配情侣离开进入水晶大厅。   戚容立在原地,任由远方闪光灯大肆拍摄,她表情怔忪,彻底放弃表情管理。   ——疯子……都他妈一群疯子!”   ——难不成,柯家真有出情种的叛逆基因?!   ——还有他那个恋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如此出彩的美人,为何我从未在A城见过……?   戚容心中喃喃,为此大惑不解。   进入会厅时,来宾基本已经尽数入座,柯子夜拒绝迎宾打算领他去二层隔间的想法——柯慈和柯小雅此时正在包间内,占据最佳视角,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晚会舞台。   虞煜跟在他身边,攀住柯子夜的手臂,总算成功在第一排空出的专位落座。   第一排只空了三个位置,隔着过道,其中一边两个正好挨在一起。   晚会离正式开始还有七八分钟,有不少认出柯子夜身份的名流跋山涉水上前递名片来凑近乎,虞煜只好安心当个装饰花瓶,在他们讨论时适当露出微笑,并收获无数来自陌生人的惊艳夸奖。   虽然但是……这并不令他感到很高兴。   对此类交际很快感到无聊虞煜开始把目光转向更远的地方,搜寻起来,忽地他眼前一亮!   “子夜,我离开一会儿。”虞煜低声道,“小华在找我。”   柯子夜与人告别,向他指出的方向移去视线,见到不远处有过一面之缘的男孩正笑着冲这边招手。   比起上次相见,男孩要开朗得多,整个人精神气质为之一变!   挥手的男孩脚边,甚至还带着那只英短,猫咪乖乖地偎在他脚边,吸引了不少小女孩的视线。   “他的画,也会参与慈善拍卖吗?”柯子夜问。   他知道虞煜在明哲福利院给孩子们当短期指导老师,更知道虞煜之所以会应下这个要求,最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帮助那个对绘画充满热爱的自闭症男孩。   只是没料到,这个孩子也会在晚会现场。   “对。”虞煜道,“忘了和你提起这件事……其实你不邀请我,我也得出席此次晚会。”   他啪地打开手上与晚礼服配套设计的同色绸布贵妇扇,灵巧流畅地挽了个扇花:“我赠送过给福利院一幅画,院长说,这次也在拍卖行列里……不管是作为指导老师,还是本人,横竖我得上台。”   合扇。   “哎,命也,苦也——此刻须得柯小公子亲亲我,在下才能打起精神,应付得说无数客套话的大场面。”   被扇头轻轻抬起下巴、做调戏状的柯子夜忍不住抿唇,实在绷不住外人面前一派肃穆的表情。   “好。”   乘机捉住虞煜作乱的手指,亲亲指尖:“谢谢相公~恩赏机会,让我得以亲近一二。”   嘭!   被人软语这么一哄,调戏人的反而先红了脸,慌慌张张提起长长的雾紫色鱼尾裙摆,起身往远处的小华跑去。   偶尔摇晃的背影,让一直盯住他的柯子夜不免捏一把汗,生怕虞煜因为心乱不看路,扭到脚踝摔倒在地。   直到视野中的熟悉身影随小男孩钻入后台,柯子夜这才松了口气。   “啪、啪。”一阵拍掌打断柯子夜的思绪。   他扭头往声源看去,走道对面的空位已经被人占据——这个人,他恰好还认识!   “果然情深。”眉心黑痣随聚拢皱起的微表情而扭曲形状,细长的眼眸眯起,隐去内里神色,“连片刻都不愿分离,临走了,眼神还要黏在人家身上。”   “不过柯总,你不觉得这样的行为……在旁人眼中很像变态跟踪狂吗?”   何晟刻意拖长语调,阴阳怪气。   “何常务。”柯子夜声音淡然,“你知道有些人为什么会横死街头,死后舌头还会消失吗?”   “……好管闲事,被割了舌头?”   “看来你还算挺有自知之明,不错。”   “……”   骤然黑脸的何晟还没来得及想好反驳之词,全场灯光瞬间一暗!   ——慈善晚会,正式开始!   一阵激昂振奋伴随鼓点的开场乐过后,身为名嘴的一男一女主持人上台开始串场,开始介绍A城每届慈善晚会的光荣历史。   晚会现场,伴随媒体全程直播转播,甚至包括弹幕互动环节。   此次慈善晚会所援助的对象主要是来自不同福利院的孤儿、残疾儿、贫困儿童,拍卖品正是来自孩子们本人的作品,手工艺术品、书画、甚至是才艺表演……   每次开始拍卖前,都会播放关于福利院概况的vcr,以及关于孩子本人的介绍。   而拍卖结束后,捐赠款将由捐赠者当场送到被捐助者的手中,并对孩子们说出勉力与祝福之语。   这样一来以示款项公开透明,在大众面前公开,二来也为制造噱头与效果,吸引观众眼球,扩大名气。   往届慈善晚会中,不乏有捐赠者真的大发善心,或是与被捐助者特别投缘的情况,于是变成长期援助,或是符合条件的干脆从福利院收养小孩。   有社会与媒体始终追踪监督,收养者很难敷衍了事。   就算是为了刷名声的作秀,也的确会提供比以往要好得多的生活条件,对于无父无母的孤儿们而言,这往往就是幸运了。   很快,伴随着抒情音乐,第一段vcr开始播放……   柯子夜偶尔会指示坐在另一个角落的王秘书举牌竞拍,他自己并不动身,而上台的捐赠者自然也变成了王秘书。   另一边的何晟不知道在想什么,始终翘着二郎腿,沉默地注视眼前舞台,与周围气氛格格不入。   四十分钟过去,结束中场休息的暖场活动时间。   下一段vcr,令手背抵住住侧脸的柯子夜顿时坐直身体!   “各位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们好,我的名字叫……小华,这里是我的家,明哲福利院。”   小男孩口齿不太清晰,脸上也没什么笑容,眉宇间有些阴沉,不太讨喜。   顺着镜头,小华大致把明哲福利院逛了一圈,仿佛带有历史沉淀气息的复古大院令弹幕激动了一阵,接着又为孩子们住在略显破败的地方而叹息。   尤其是当观众们得知一墙之外,便是华霄总部与繁华的商业区时,强烈对比之下,弹幕上开始出现对华霄的质疑,质疑华霄的管理者一门心思只知赚钱,却无才德,更无爱心。   直播弹幕飞速划过,印在舞台两侧上空的大屏幕上,全场都能看到。   如果处理不好,说不得就是一次小范围的舆论危机。   何晟一抬头,觑见弹幕区,差点直接笑出声,原本苍白的脸色都染上几分红润。   听见一旁隐隐的嗤笑声,柯子夜捏捏鼻梁,没搭理他。   他做事,只循心意,不需要矫揉造作的虚饰,至于这点小小抨击,公司养公关团队不是让他们吃白饭的。   “这是我的寝室,以及我最宝贝的一件礼物。”   男孩从书本里小心翼翼地翻出保存完好、没有一丝褶痕的水彩画:“这是老师送我的回礼!因为我把美术书当做礼物送给了他。”   “老师说,他愿意教我画画。”   “我很幸福,在那之前,我只能在书上看见那些漂亮的图画。”   “我的老师,是最温柔的老师,他很好看,我们都很喜欢他……老师说他也很喜欢我们,但是不能最喜欢我们,他最喜欢的人是他的恋人!”   “一开始,我们会有点难过,但是老师的恋人也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下班来接老师回家的时候,他会给我们带很多好吃的、好玩的,还会很耐心地陪我们玩游戏……不过,老师的恋人跳皮筋实在太菜啦!老被娟娟她们嘲笑!”   小华的口齿越来越清晰,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明显。   小孩子的童言无忌令台下观众与屏幕上的弹幕都爆发一阵大笑。   “在这种地方也能吃狗粮,是我没想到!(抱拳)”   “哈哈哈,愿意陪小女孩们玩跳皮筋的男人,真是太温柔了!”   “里面的两只猫猫都好可爱!一只英短,一只布偶,哇~”   “小朋友也好可爱啊,虽然学画画的时间才两周,接下来我肯定会好好夸小宝贝的!初学者建立信心很重要~”   “之前的资料介绍说小朋友有轻微自闭诶,但是在视频里他很放松,也很开朗,感觉他是真的很喜欢画画,也很喜欢教他画画的老师吧!   “……老师送他的水彩画太治愈了,这么好看又独特的画风,和上次在美术馆看见的一幅画好像诶~我都想去偷师学画画了hhh”   大约是小华的彩虹屁太过真挚,接下来弹幕画风为之一变,开始讨论起活在vcr旁白里的神秘老师来。   尤其是小华老强调他好看,vcr又始终没有真人出镜,只偶尔漏出句令声控也无法挑出不满意的清澈低音,搞得观众们好奇得要命,特想一睹真容。   vcr结束。   主持人照惯例串场几句,接着一敲拍卖槌,请上小华为了今日慈善晚会精心准备的作品——   说实话,在揭开蒙住画框的红布前,没有人对此抱有期待,甚至包括柯子夜本人。   一个说话起初都会磕巴,被诊断为轻微自闭,轻微交流障碍的七八岁孩子,学画画才两周时间,老师还很神秘,连个代号都没有,更别提名气……   对于孩童来说,用油画棒画的童趣简笔画,已经是很厉害的作品了!   然而……   画布被主持人一厘米一厘米地缓慢揭开,故意吊足所有人的胃口。   当画布揭到三分之一时,台下已经传出不少惊呼,弹幕开始飞速刷屏;   画布揭到一半,台下甚至有明星直接站了起来,试图上前细细观察,确认自己没看错,弹幕区已经刷新的速度已经看不清了;   画布被彻底拉开,露出画框内的纸画真容时——在场几乎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除了揉眼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是一幅色调很小清新的画,画的是很老套的题材《我的家》。   白墙青瓦做背景,院子里圈住一角蓝天,蓝天下,画架边有不少孩子们围成一圈,其中一个露出半边脸、正向老师请教的孩子一眼就能认出是小华!   老师的脸被画架完全挡住,却从旁边露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握着笔尖蘸取美丽色彩的画笔,仿佛神笔马良般,在半空里点出一朵妙笔生花,花瓣五彩斑斓,流光溢彩。   布偶猫歪着头,直起身子,用前爪去触碰虚幻的花朵,乖巧又可爱。   院子的另一边,却是一群小女孩儿,有的站着、有的坐在板凳上、还有的在兴奋拍手,笑容比阳光要更灿烂。   他们偷笑着,围在低着头、脸上贴着白条,努力踩在两个板凳间系着的橡皮筋上,试图将两根并拢撮到一起的男人身边,英短猫用尾巴绕住板凳腿,露出半边毛茸茸的小脸蛋。   亲近与快乐从孩子们的神情里溢出来,从栩栩如生的画面里飞出来。   一直落到人们的心底,带有无穷的温暖治愈力。   瞧着瞧着,令人忍不住为之落泪。   与正统的绘画专业学生相比,这幅画比起他们的作品其实不如远甚……可,小华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他甚至还只是个初学者!   背后故事带来的氛围,vcr配合抒情音乐带来的感染力,给《我的家》增添了忧欢掺杂的别样魅力,更能打动人心,戳到心底最柔软的那一处。   “咚!”   主持人及时控场,把略显宁静的气氛重新热起来:“请诸位回到座位,现在,我宣布,来自明哲福利院的小华作品《我的家》,正式开始竞拍!起拍价,0元!”   “100元!”   “500元!”   “666元!”   “888元!”   举牌声此起彼伏,格外踊跃!   价格一路飙升,很快抵达两三万,这时,柯子夜第一次在手边的电子屏输入价格,“五万。”   听到电子报价声,何晟若有所思地瞟了眼对面的柯子夜。   他想也没想,大笔一挥——   “五万零一元!”   柯子夜眉峰一挑:“十万!”   那边立刻跟上。   “十万零一元!”   重复两三次后,价格已经飙升至二十万,除了隔道而坐的柯子夜与何晟,在座的其他人多少品出几分两人在刻意角力的不对劲。   有眼尖的,认出现在在竞价的人一个是华霄的总裁柯子夜,一个是副总裁执行常务何晟。   ——这两人怼在一起,简直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己人打自己人!   更有心思敏锐的人,已经通过这个小细节,开始猜测华霄集团内部是不是形成了两派势力。   两派相互倾轧,各自的领头代表,矛盾激烈到近乎赤i裸裸摆到了台面上!   “二十三万。”柯子夜好整以暇地继续输入数字,一万一万加。   “二十三万零一元!”何晟就更不着急,反正每次比柯子夜出价多一元。   他起初只是想恶心恶心柯子夜,后来见柯子夜如此执着,宁可与他较劲也不肯放弃,何晟愈发来了兴趣——   柯子夜抢过他那么多东西,他回报回报对方这么多年来的“招待”,不过分吧?   “二十四万。”   正当何晟继续打算加一元时,第三个竞价者忽然冲入战局,一举飞升——   “三十万!”   沉默十秒后。   主持人重重敲下拍卖槌:“三十万,一次!”   再次沉默十秒。   “三十万,两次!”   最后十秒。   “三十万!”   哒!   拍卖槌重重落下——    第53章   五十三章   “恭喜周媛小姐!”   主持人大声念出最终的出价者名字, 霎时全场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按规矩,接下来该是周媛上台,与小华进行互动, 并将支票当场交到他手里。   周媛接过台下的另一个支持人递给她的话筒,笑容有些羞涩:“上台之前,我能不能提出一个请求?”   “我希望, 能够和小华的指导老师见一面……在场其他人肯定也很好奇,对不对?”   声音透过话筒,传遍整个会场。   也传到了舞台后台。   站在候场区的小华抬起头,用疑惑的眼神与搂住他肩膀的虞煜面面相觑。   主持人闻言也是一愣, 乐道:“在答应请求前,我必须向全体观众申明一点……您可不是我们主办方安排的托!”   他一挥手, 舞台中央的大屏幕为之一变。   美丽的芭蕾舞者缓缓浮现。   不需要主持人的介绍,台下已经有观众认出《蝶命之华》!   伴随着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   主持人开始介绍大屏幕上画作的来历, 以及画界泰斗宋原和青年画家“奈若何”跨越了数十年的忘年交渊源。   全场一暗,灯光聚焦到前排某个位置, 头发花白的老画家笑呵呵地冲镜头挥了挥手   “自古英雄出少年。”宋原大笑:“我来A城,本是为了画展,没想到不仅寻找到十年前令我念念不忘的一悟之师, 还寻找到了我心目中的青年一代领军人物!更奇妙的是, 他们居然是同一个人!”   “现在,竟连他的弟子也是天才人物!处在这个年岁能创作出如此佳作,老夫自愧弗如, 自愧弗如哪!”   说完夸赞之语, 老头又补充了句活跃气氛的俏皮话。   “看了纪录片, 难怪奈若何小友说舍不得恋人, 婉拒随我同行去参加国外画展……我当年和我妻子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这离开一个多星期,可不就好几年了嘛!”   他的话,引发一阵善意性的哄堂大笑!   后台的虞煜按住抽抽的鬓角,脸色薄红。   隔着幕布,他看不见台下柯子夜的脸,却仿佛能想象到对方此刻的眼神——   小华上台前,与虞煜对视一眼。   两人抬手轻轻碰了碰拳,小华冲他点点头,扭身背对虞煜,上台前,他的眼神陡然一变,亮光油自心生!   灯光大亮。   周媛下台后,小华却还留在原地,落落大方地站在另一块蒙着红布的画作旁边,毫不怯场。   主持人声音嘹亮:“既然如此,干脆我也顺应民心,不卖关子,这幅是奈若何老师赠与福利院的画。”   一把掀开红布,露出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猫咪。   白色小猫咪的背后,却是一只朦胧风的带有东方玄幻色彩的上古妖兽虚影——   独特的运笔融合了水墨画与日本浮世绘的优点,朦胧写意,留白处余味悠长,水彩的运用,则在古朴中又暗含飘逸逍遥,鲜亮抓人。   对这位近日来十分出名的画家,在场原本就有不少好奇的名媛粉丝,甚至暗叹周雅幸运,早知她们也一掷千金,在喜欢的画家心中留下个印象。   再加上与宋原、小华的故事,更是为他的个人经历增添上引人入胜的传奇色彩。   等待竞拍的众人摩拳擦掌,气氛热烈至高潮!   尤其是周媛和冯悦,两人盯住画面上的小猫咪,不约而同地打开手机发消息。   “@小蓝宝石全国后援会:慈善晚会.avi;猫咪画照片1.jpg;猫咪画照片2.jpg”   “猫爪们,我好像找到吃鱼大大那个咕咕精的真人马甲了!真的也就这么——亿点点厉害吧,啊啊啊你们知道是谁吗?!”   “是奈若何啊!那个前段时间全网都在寻找真人的神秘画家奈若何啊!”   群消息瞬间刷成99+,陷入过年般的狂欢!   冯悦刚把自己直播间的链接发到群里,分享给漫友们一起追现场,一抬头,就听见主持人宣布:“起拍价……”   主持人还没来得及说完,出价屏幕陡然一跳!   “一千万。”   这个价格刷出的同时,全场为之一震,连何晟都神色古怪地觑了他一眼,接受众人目光洗礼的柯子夜却神色淡然地坐在原位。   三次喊价过后,顺利成交。   拍卖结束。   “柯总,能说说你的想法吗?”主持人将柯子夜请到台上,“这一掷千金的大手笔,难道……您也是奈若何老师的粉丝?”   “不止。”柯子夜言简意赅回应。   他意味不明的话,引发新一轮疑惑。   “一千万,其中一百万将捐助给明哲福利院进行修缮翻新,一百万用以资助孩子们的学习……剩下的将用于设立专项基金,每年帮助其他有需要的失孤儿童。这是我的私人出资,不代表公司。”   柯子夜道。   “而这幅画,将永久保留在福利院,因为它对我而言……具有特别的意义。”   主持人忽地回想起上台前背过的相关资料:“听说,这家福利院的创始人是您的父亲柯明哲?是为了纪念他吗?”   此言一出,弹幕区原本骂过华霄的言论顿时偃旗息鼓,一转成了夸赞。   爱屋及乌之下。   极少出席公众场合,在大屏幕露脸的柯子夜,此番气质非凡的立于台上,甚至因惊艳而被人在弹幕刷起比起明星来丝毫不逊色,无畏24k高清镜头怼脸的颜值彩虹屁!   “……”柯子夜停顿片刻,没有直接回答,“的确是为了一个人。”   “那个人,也在现场!”   他忽地唇角微挑,原本如霜雪般冰冷肃穆的气质骤然消融,恰似春回大地:“不过,他是我自此立誓想要与之共度一生的恋人,我的伴侣——”   !!!   镜头往柯子夜凝着的视线方向转去,对准被幕布与舞台遮掩住的候场区——   在扣人心弦的快速升起的背影音中,一袭紫色鱼尾出现在袅袅白色烟雾里!   来人一手提起裙摆,一手用绸扇遮住侧脸,露出形状优美的下颌线,优雅而不失风度地步行至中途,将手缓缓递给柯子夜,搭在他的小臂。   “老师!”小华走到他的另一侧,仰起脸。   “啪。”扇花旋过。   虞煜搂住小华的肩膀,先是与柯子夜对视一笑,十指相扣,随后挺直脊背,正视前方:“诸位朋友们晚上好……我是画家奈若何,也是柯总的恋人。”   他的声音低澈动听,恰似泠泠清溪,矜贵而不可方物,清晰地将意志传递到在场所有人耳中。   “恰逢良机,当着全场来宾与所有直播观众的面,我也想对一个人说……”   “子夜,你是唯一走入我心房的客人。”   “自此以后,我的世界永远为你敞开大门。”   光芒万丈奔涌,刺破乌云!   天作之合的搭配,神仙眷侣般的爱情在镜头下显得如此甜蜜,然而就连镜头也根本无法捕捉到实际美好的万分之一。   “呜呜呜,麻麻我又相信爱情了!”   “今夜也是想给朋友点孤寡青蛙互相伤害的一天555”   “两个人都是什么神仙颜值,这么浪漫的表白现场是真实存在的吗?果然神仙下凡只会和神仙在一起,我等凡人只配在台下狂恰柠檬!”   在一片涌动的祝福与拍掌声中,此刻在恍然大悟的何晟冷眼瞅着几乎被弹幕卡爆的侧屏幕,骤然起身,气得一跺脚拂袖离开。   二楼隔间。   柯慈手持拐杖,起身走到窗口前,居高临下地注视着眼前在他看来十分“荒唐”的一幕,舞台上两人谈笑间眉来眼去的默契格外刺眼。   “爷爷。您先坐下吧。”柯小雅惴惴不安地试图缓和气氛,心中暗道不妙。   她没想到大哥平时稳重冷静,就连在柯明哲的葬礼上,身为长子的他,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现在却为了虞煜一言不合搞出个大新闻,下定决心不搭理柯慈的安排与控制!   坐在另一侧的戚容就更尴尬,找个借口提前告退,免得在这掺和人家家事,平白碍眼。   待会联姻不成反而结仇,她可得罪不起柯家的报复!   “小雅……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件事?”背对柯小雅,柯慈突然厉声发问。   他表情没有多大变化,却是气得狠了,喉间都呛出浓重的咳嗽音!   柯小雅想逃避,最后还是不忍心见到向来疼爱自己的柯慈此番怒极伤身的模样,只好捡重点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略说一二。   在涉及到何晟时,她犹豫片刻,还是旁敲侧击提了两句他潜藏的野心勃勃。   她的话还没说完,却被生气的柯慈直接堵回去!   “你们还好意思说他?!”   “什么时候能让我省省心?!柯子夜和我作对,你也仗着他护着你,总叛逆,非去读什么艺术管理专业……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反正,下一任接班人是大哥……我想乘有时间的时候,多享受享受人生,这样不好吗?”柯小雅瘪瘪嘴。   身为柯氏子女,她不是没有野心。   然而比起野心来,她更看重与柯子夜的亲情,一旦确定柯慈的心意后,她不想多生争端。   “……”柯慈摇摇头。   “小雅,你了解过当初我为何会改变主意,选择柯子夜吗?是因为柯明哲的葬礼。”   “可是,当初有很多闲言碎语,说……”柯小雅顿住。   “我知道,说他六亲不认是吧?”柯慈大拇指摩挲着檀木拐杖光滑的龙头,老朽的声音透出残酷,“身为柯氏下一任接班人,他需要这样程度的无情与魄力。永远把家族利益放在第一位。”   “没有不死的人,但,可以有绵延数百上千年的古老家族!”   “这是柯氏的生存法则!”   “所以,绝不允许出现玩物丧志的行为……”   “柯明哲是如此,柯子夜,也会是如此,包括你,小雅,你迟早得成熟起来,成为一位合格的柯氏成员……适当地,学会舍弃。”   “……身为工具,不需要太强烈的个人情感。”   注视着柯慈固执地念叨时,如同木雕般僵硬枯黄的面容,一股莫名的凉气袭上柯小雅后颈。   那一刻,眼前人如此陌生。   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木然地站在原地,原本试图去扶住柯慈脊背为他顺气的手,慢慢、慢慢地自半空滑落。   宽敞的包间,如同灌满铁水的地牢,沉重的空气淹没柯小雅的头顶,钳制住她的肺部,无法呼吸。   柯慈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小插曲,他还在自顾自地言说着他心中根深蒂固的古旧思想:“你以为我没发现何晟的野心?恰恰相反,这小子太嫩了,野心全都装在狼眼睛里,甚至不需要去刻意查探。”   “因为有野心,所以他是条好狗,只要有利益就能驱驰他为人效劳。”   沧桑而浑浊的眼睛里,内含不屑,以及智珠在握般的气定神闲:“一颗精心准备的磨刀石,这块石头必须够硬,够锋利,才能激发绝世惊艳的刀光。”   “但刀自身不硬,被柔情所软化,这怎么行?岂非天大笑话!愚蠢至极!”   门内,柯小雅沉默不语。   门外,何晟的手按在原本已经扭动的门柄处,缓缓松开。    第54章   柯小雅离去约莫七八分钟后, 何晟从拐角处转出身影,抬手静静敲响隔间门。   “进来。”柯慈双手扶住龙头,浑浊的眼珠子盯住何晟平静无波的面容:“何晟, 关于下面那个人……你为何没提前向我汇报?”   他语气严厉,少了面对柯小雅时隐藏的几分柔和,纯粹公事公办。   由于气愤, 柯慈复又咳嗽几声。   他抬手捂住嘴,从喉间发出“嘶嘶”破风箱拉扯般的气音,颇为撕心裂肺。   “柯董,您又忘记吃药了吧?”何晟赶紧快走几步, 从包间的隐藏暗柜里拿出柯慈常备的药物,倒几片在瓶盖里。   转身倒水时, 他顿了顿,指尖微移。   瓶盖里原本有三颗胶囊。   现在, 却变成了四粒。   “咳咳……老毛病了,一动气就复发, 不碍事。”   柯慈一手捂住嘴,另一只手接过何晟递来的特效药,倒进嘴里, 又接过水杯, 一饮而尽。   一番举动下来,他的语气变得和缓许多:“说吧,是不是柯子夜那小子威胁你了?你只管说, 我给你撑腰。”   何晟笑了笑:“这点小事, 哪能麻烦您。我本是想着私下处理的, 谁料还没动手, 他却先斩后奏……在今日这等场合, 当着公众之面不知轻重,根本没把华霄的声誉放在眼里。”   “在A城其他名流眼中,不知背后该如何笑话华霄了,接连两代出了情种,爱上平民……什么画家,还不是我们随手捧出来的玩意儿。”   他这番眼药上得光明正大,却说进了柯慈心坎里。   柯慈抬起拐杖,重重拄在地面,陡然阴沉:“这件事,背后就交给你处理,给我查清楚那人具体身份。”   “不管用什么手段……必须处理干净!”   见何晟点头应是,他想了想,又道:“去,给我去把那混小子叫上来!这些年来翅膀越来越硬,尽和我作对,也不想想,当初到底是谁给了他这么大的权利?!”   “离了柯家,离了华霄,我就不信他能甘愿抛弃这些富贵荣华,去追求什么劳什子爱情!”   一楼大厅。   晚会已经落幕,宾客逐渐散去,工作人员在忙碌的收拾大厅现场。   虞煜和柯子夜立在少有人来的侧厅小门,被何晟堵在门口。   “何晟,你又想做什么?”柯子夜连正眼都懒得瞧他,下巴微扬,冷声斜睨道。   “我今晚没兴趣找你吵架。”何晟先是扫过柯子夜,随后目光落到虞煜敞开的V领,扫过凹凸有致的优美锁骨。   他眯起细长眼眸,遮掩住眸中贪婪的野火:“柯董找你。我好心提醒你一句……他很生气,差点又犯病,你待会最好注意点说话语气,别闹出什么笑掉大牙的不孝丑闻。”   说到最后,何晟的语调刻意上扬,十足阴阳怪气。   虞煜向前迈出半步,抬臂挡在柯子夜身前,语气平淡:“知道小明的爷爷为什么活得长久吗?”   “因为他从不多管闲事!”何晟下意识接口。   “……”   被人一天内用类似老梗嘲弄两次的何晟恼羞成怒,站在原地,插在裤兜内的手死死攥紧成拳,眉心黑痣跳动,整个人气得浑身颤抖,活像被电击。   虞煜怼完何晟,又转向柯子夜,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去吧,相信我能应付。别待会真让人气出什么毛病。”   面对柯子夜时,他的眉间眼里满心满怀笑意,柔若春风化雨。   大型双标现场,且本人丝毫不以为意。   柯子夜不情愿地“嗯”应答,让虞煜等他会,他很快回来。   一步三回头地踏上一旁扶梯,临走前,他还在用眼神试图射出利刃,警告何晟不要轻举妄动。   柯子夜走后,只剩虞煜与何晟两人,遥遥相对而立。   中间隔着无形天堑。   “碍事的人走了。”何晟好半天平复心情,重新扯出一抹木偶似的假笑,“我们……是不是可以好好谈谈了?”   “老同学,林玉。”   “无话可说,无事可问。”虞煜低头,玩弄着指尖,“我向来不和傻子、白痴以及愚蠢的猪多话。”   傻子&白痴&愚蠢的猪本人:“……你对我,是不是永远这么牙尖嘴利?”   何晟深深吐出一口气,怒极反笑:“这么多年不见,却霎时间就能爱得如胶似漆……你和柯子夜在一起,难道还真能出现所谓真挚的爱情?”   “反正都是贪图钱财,和谁在一起不一样?为什么我就不行?”   他恨声:“柯子夜给了你什么,只要你离开他,我给你十倍……而且,我不要求你和我在一起。”   虞煜闻言,停下玩弄手指的无聊之举,抬眸就那么虚着眼觑他,目光里是何晟看不懂的情绪。   似乎遥不可及,甚至……像是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可怜。   “你现在很像是小孩在争抢玩具。”漂亮的长睫羽微闪,掩去眸中厌烦,“很无聊,也很可笑。”   “子夜给我的东西,你一无所有,比天桥下的乞丐还要贫穷。”   那是一颗金子般珍贵的无价真心。   不怕火炼,不惧水洗,经历过时间的考验,穿梭过种种外力束缚,依旧如新。   虞煜的确在可怜何晟,可怜他从未得到过他人如此对待,以至于满脑子都是用金钱算计感情的重量,衡量人性。   “你!”   何晟终于忍受不了连番刺激,愤而离去:“你迟早会为对我的侮辱而后悔!迟早……”   被抛下的狠话幽幽回漾在虚空中。   却因虞煜不在意的冷哼,瞄准靶子打了个空气。   “林……玉?”他正准备转身,倚在门框稍作休憩,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年轻女孩的惊呼。   回过头,却是两个年轻女孩,一个端起手机,一个捧着白纸本,眼神亮得惊人。   “林玉!竟然真的是你。”看清楚虞煜正脸的一刹那,冯悦惊呼出声,没想到十年后的偶遇,她所喜爱的漫画家竟然她所认识的人!   虞煜眨眨眼,缓慢地从记忆里提出一个圆脸小女孩的身影。   “冯……悦?好久不见。”   ……   从慈善晚会回来后,虞煜彻底从担忧世界崩溃的枷锁中解脱,他开始考虑……什么时候向柯子夜坦白他的真实身份。   柯子夜会相信吗?他能接受吗?   他会不会认为……自己是个骗子,一直在虚饰身份欺骗他的感情?   类似的隐忧近日时常浮上虞煜的心头,致使他的表情相比往常要凝重几分,与柯子夜日常聊天时,甚至偶尔陷入走神。   幸好对面的柯子夜同样心事重重,并未注意到虞煜短暂的失态。   风雨欲来之势在两人之间若隐若现。   相较于暗流汹涌的微妙内心拉锯,外部环境却意外平静,无论是柯慈、亦或是何晟,谁都没有不长眼地来打搅他们的同居生活。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周四。   林母打电话给虞煜,三令五申催他带恋人回家见面。   “我当然有时间!”听虞煜提及一二,柯子夜很快安排王秘书调整行程,搭上私人飞机,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任性归家之旅。   林母还住在那个潮湿的沿海小城,房子却搬家换了位置,处在一个热闹的老式居民小区里。她对虞煜解释说是邻里间有伴守望相助,不至于太寂寞。   这天,林母买菜回来,却见邻居们围在她住着的单元楼前,聚在一群朝里指点。   她拨开看热闹的人群上前一瞧,却是一辆老式居民区内少见的豪车,正停在一向空旷的前坪。   “怪事……难不成,是小玉回来了?”林母嘀咕着上楼。   一开门,她却被吓了一跳:“——你、你们!”   桌子上,此时已经摆好了满满当当的丰盛菜品,色香味俱全!   柯子夜端出最后一道菜,放在桌面正中心,跟在他身后帮完手的虞煜则顺着从背后一手搂住他的窄腰,俯身越位亲亲英俊男人的侧面唇角作为奖励。   另一只手则搭在身后,灵巧地探入围裙下摆,替柯子夜解开腰际紧缚的系带。   忽然多出的女声。   把正浓情蜜意的两人也吓得一个激灵,连忙分开,站直身体。   反射性一个看天,一个看地,就是不看彼此,活像被父母捉住早恋的学生。   “妈。”虞煜镇定地率先招呼,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默,“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恋人……”   “还用介绍吗?”老太太放下提菜的布袋,目光转向老老实实站在原地的柯子夜道:“小柯这眉眼,长得跟刀子似的戳人,我能忘记他?”   “没想到啊,你俩的缘分竟然真能续上……”   林母先是叹口气,表情说不上是开心还是不开心,十分复杂:“既然回来了,洗洗手,准备吃饭吧。”   “哦……”虞煜回头与柯子夜对视一眼,乖乖重新进了厨房。   三人初见时虽然有几分难言的微妙尴尬,晚饭时却还谈得上宾主尽欢。   林母给柯子夜夹菜时,还特意择去酸菜鱼上贴着的辣椒,竟还记得他当年不爱吃辣,却颇为嗜酸的口味。   “谢谢林姨。”柯子夜连忙用碗盛住林母的热情招待。   “没事,多吃点。”林母温和地叮嘱完,倏地顿住,盯住柯子夜似乎有话想说。   犹豫片刻,她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默默又给他夹了一筷子菜。   晚饭后,虞煜和林母聊了会近况。   提起自己辞职改行画画的事,林母倒也没太惊讶,反而多加勉励,只要他过得自在开心,她都满意。   柯子夜旁听,偶尔也插话几句,气氛格外和谐。   直至时针渐渐走过九点,   “林姨,今晚我睡沙发吧,或者打地铺也行。”柯子夜主动对收拾好唯一一间侧卧,同时也是虞煜房间的林母道。   “也……”   林母还没来得及客气两句推辞,却被虞煜骤然打断。   “不。”他眨眨眼,语气像是在谈论明早吃什么一样淡定,“你今晚……和我睡一个房间。”   柯子夜震惊地陡然起身!   随即像是掩饰什么,他站在原地,扭过脸,扯开领口:“嗯……今天真热,我吹吹风。”   空调风呼呼吹在他半身,半边冰凉,半边火热。   活脱脱……甜蜜又磨人的意外之喜。   一旁已经失声的林母:“……”   她悄无声息挪动眼神,从微带笑意的虞煜,转到耳根微红就是不肯扭头正视的柯子夜,心中忽然有点寂寞。   ——这见鬼的真热!    第55章   侧耳在未关紧的门内听到极细微的水声。   确定柯子夜正在侧卧浴室洗澡, 林母静悄悄地带上房门,回到客厅。   此时,虞煜身着长款宽松睡衣, 盘腿坐在沙发上低头刷手机。   朋友圈里,新加的联系人冯悦新发了一条带定位的照片朋友圈,照片里却是一个眉目与她有五六分相似的年轻男子。   男子带着鸭舌帽, 鬓角挑染银发,正冲镜头比V字,笑容灿烂。   背景是石碑,上有一串金色英文标志。   “S国…… intelligent robot(智能机器人)……”   倏地听到动静, 他的视线从熄灭的屏幕抽离,移向似乎有话要说的林母。   “妈。”虞煜道, “有什么事,您直说吧。”   林母紧张地搓动手掌, 交叉双手,挨着虞煜坐下。   得到允许后, 她却依旧在沉吟,仔细斟酌字眼:“小玉,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并不是想要反对你和柯子夜在一起……”   “只是, 他现在的身份令我感到担忧,我怕你会受到伤害。”   她说完,生怕虞煜不信, 又用极快的语气拿慕婉的遭遇举例:“曾经的往事, 也许你不太了解……”   “我知道。”虞煜平静地打断她的话,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   “我所担心的从来不是这一点, 而是……”   面对露出忧色的林母, 停顿之后的话,他没有继续说下去,随即话锋一转,露出笑试图让气氛变轻松:“我向来不是一个主动而执着的性子,但是这次,我想为了追求渴望的恋情而变得勇敢一次……”   ——“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接受。”   注视着眸中满怀期待的虞煜,林母不忍心再说出打击的话。   她叹了口气,拍拍虞煜的手背。   带着皱纹的手,微微颤抖,却格外厚实温暖。   墙壁转角,头上搭着毛巾吸收发丝水汽的柯子夜收回打算迈步进客厅的脚。   他扯下毛巾,绕过后颈搭到肩膀上,一滴水珠顺着鬓角落在下颌,又沿棱角分明的下巴弧线继续滑落。   啪——   水珠在地面跌落成不规则形状。   站在原地的人却已经离开,回到房间。   夜晚,两人同床共枕。   彼此之间,仅隔两层轻薄的空调被,扭过头,似乎都能察觉到来自另一个人的呼吸气流。   同居时间日久,虞煜和柯子夜却始终保持了不言而喻的默契,维持在亲吻,没有更近一步越过底线。   分房而眠的他们,今晚第一次睡在同一张床。   原本宽敞的双人床因心理作用而变得狭窄,似乎稍微一动,便能感触到肢体间挨着织物的磕磕碰碰。   小腿与小腿紧挨在一起,有意无意的上下交叠磨蹭,亲昵纠缠;   露在被子外的食指轻勾,一横一竖交结成十字,小心翼翼,带着几分试探性的触碰。   暖热的体温透过层层外物阻碍,沉甸甸熨帖入心底。   暗影随着静默在卧室天花板上浮动。   不约而同假装阖眼陷入沉眠的两人,听力却获得补偿效应——   扑通、扑通,震耳欲聋的心跳。   嘶,呼——乱了几拍节奏的急促呼吸。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辗转反侧时,肌肤摩擦过丝柔的被褥。   犹如耳机塞入耳道,声音钻入耳蜗,在紧闭的眼前逐渐勾勒出一幅幅画面,不够鲜明,模糊不定,愈发增添几分想象带来的诱惑。   虞煜闭目平躺在床的一侧。   身躯左侧忽然依偎上一个熟悉的热源,随即肩头一重,炙热的气流扫在颈窝,触电般的酥麻感兵分两路。   一股沿神经直击骨髓,靠近后颈的骨珠为之而战栗,脊背上的细小绒毛噌地竖起;   另一股,则顺着反方向往下走……   柯子夜的手指顺着空调被的缝隙悄悄探入,越过肚脐揽在虞煜腰侧。   掌下紧贴的腰肌线条并不绵软,被宽松睡衣遮住的腰身实际劲瘦而柔韧,隐藏着无言的爆发后劲。   游走的指尖试图挑开睡衣下摆的那一刻,此前始终保持默许状态的虞煜如梦乍醒!   他骤然抬手——   扣住柯子夜手腕的同时,大腿突然发力,膝盖顶住床铺,小腿陡然插入并拢双腿中间,往里勾住突出的踝关节!   原本是柯子夜紧挨在虞煜身侧,现在姿势却瞬间逆转!   虞煜的上半身微抬,折腰交叠在柯子夜的胸腹,隔着薄薄衣服织物,贴合的部位近乎紧密无间。   修长而有力的手指依旧扣住柯子夜的单手手腕,把他的手臂抵在纹理光滑的褐色木质床背!   另一只手则裹挟着掌风,顺势下沉!   指节覆在柯子夜的另一只小臂,按在床榻。   “嘭。”   床榻被倍增的重量压得无声下沉,些许摇晃。   一系列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不过是轻巧的瞬间!   柯子夜甚至来不及睁开双眼,四肢关节已经处在虞煜的牢牢掌控之下,难以动弹。   “……”   他下意识放轻呼吸,感受着面前垂下的发丝若有似无地拂过面部,带着身上人随微汗而变得浓郁的柠檬清香。   是他最喜欢的,酸甜多汁的滋味。   “别动。”虞煜附在他耳边昵语,音色从原本的低澈往喑哑滑落。   暗火滋长,翻涌在看似平静的尾音。   接收到无声信号的柯子夜便当真停住细微的挣扎,乖乖躺在床上,撤下所有防备,敞开柔软内在任由虞煜接下来肆意妄为。   忐忑不安地等待半晌——   什么动静也没等来!   侧耳倾听,虞煜似乎在沉思着什么,清浅的呼吸有规律地落在耳垂,一路烧得人抓心挠肺。   所以说……这种时候到底还在思考什么?!   是他的身体不够有吸引力吗?!   柯子夜实在按捺不住被撩拨得左右难耐的加速心跳。   悄悄半睁开眼,还未来得及看清楚虞煜的神情——他又像是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伙,倏地合拢双目,抿起嘴唇!   尾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划过柔软掌心,仿佛在提醒。   唇瓣却心机地微微上翘,启开一条小缝,等候着即将到来的温柔舐吻。   哧——   虞煜实在被身下恋人信众般前来虔诚献身,委屈巴巴以求讨得恩宠的期待之姿可爱到了!   他的男朋友明明今年是二十七。   成熟的二十七岁总裁!   不是十七岁的青涩少年,不是七岁的幼稚顽童,平日风格雷厉风行的他,为什么能够这样浑然天成的爆炸可爱?!   眸光暗敛,虞煜拼命忍住已经上头的情绪,努力让它不要泛滥成灾。   “子夜,你听我说,今晚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我终于摆脱了曾经禁锢事实的枷锁……”   虞煜松开柯子夜的手臂,抚上他的脸颊,顺着下颌线条滑落,指掌收拢,握住他的一边颈侧,“我并不确定,你能否接受我被迫而为的隐瞒。”   “但就像我曾对你说过的,如果不行……”   他注视着旋然睁开眼的柯子夜,眉头蹙起,神情流露出几分难得的隐忍:“你可以随时对我说不,在我这,你永远保留这项权利。”   “只要那是你的真实意愿——”   “尽管我并不情愿,却一定会试着去接受,暂停……”   ——“乃至于……彻底结束……”   虞煜的话还没说完,开始焦躁的柯子夜已经抬手揪住他的领口,用力一扯,用久等不至的亲吻主动堵住那张吐露出令人不安话语的诱人薄唇。   “不。”   一吻结束,柯子夜依言说出拒绝词。   却是——   “……不要离开我。”   曾经历过的漫长分别,令柯子夜的安全感时常维持在一个岌岌可危的警戒线,必须要虞煜时刻用言语和行动证实他的确真实存在于柯子夜身边。   以借此确认……这不是一场单人幻梦,是心照不宣的双向奔赴。   “我怎么可能舍得离开你。”虞煜无奈地低头,啄吻着他的额头,眉心,以及悬挺的高直鼻梁,用实际举动安抚柯子夜的内心。   “我绝对不是这个意思,更不是为此而故意找借口。”   他的方法卓有成效。   柯子夜原本急促的喘息渐渐恢复平稳,体内原本的火热被惊慌一场的当头凉水泼灭,现下终于得到抚慰。   大喜大悲连番刺激之下,心态最终往平静安宁靠拢。   “阿玉。”   他注视着与自己面对面的虞煜,一个在脑海内酝酿了很多天,却始终没找到机会向恋人和盘托出的念头突然窜到最前头。   也许是害怕虞煜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会令二人关系再生波折,此刻,柯子夜干脆抢在虞煜启唇前,用新话题打断他的坦白过程。   “其实,我也有件事想要告诉你……也许是我独断专行,我同样担心,你会不会接受我的设想……”   “但我真的思考了很久很久,并非临时起意,冲动行事。”   “我知道。”虞煜当然有注意到这些天来柯子夜的不对劲之处,他体贴地并不戳穿。   正如柯子夜一直在等待他主动袒露秘密。   这意味着包容。   “我相信你——无论是你的决心,亦或是你的才华与能力。”   更意味着信任与理解。   “我打算脱离柯家的藩篱,离开华霄,在慕鱼科技自立门户……未来是属于智能科技的时代,我们有人才、有技术、有规格化产品与合格的生产线……也会有足够广阔的市场与前景……”   柯子夜说了很多很多,从多角度、多层次试图例证他之所言的合理性与可行性。   然而关于人生设想中最重要最核心的一点,他却没有说出口——   从少年时,就一直在憧憬着的未来:   摆脱贫穷,摆脱曾经的无能为力,凭借自己的能力出人头地,和心爱的恋人过上猫狗双全、平静悠闲的幸福生活……   这样的画面,这样的日常,柯子夜只想牵住虞煜的手,与他一同度过。   “没有后盾,独立创业会有很高风险,现在的市场与条件也许并不如我最初预计的那般成熟,也许推广时这项新事物还是难以被大众接受进入日常生活……也许会遭遇很多次失败,甚至可能失去现在优渥的生活……”   说起未来可能面临的一条条难处,柯子夜有些忐忑。   哪怕他对虞煜的态度与回答早有预计,甚至都能在内心熟练地模仿出虞煜回应时的口吻和语气——   没听到确切真实的回答前,柯子夜仍旧会陷入对自己的犹疑不决。   “你以为我是因为钱才选择和你在一起的吗?”虞煜俯身,以额头抵住柯子夜的额头,投出充满压迫感的沉凝视线。   语气干脆果断,不容置否:“无论富贵或贫穷……你最狼狈的样子,我早就见过,何必现在多此一举,背上不必要的偶像包袱?”   “我有手有脚,凭实力和本事,同样可以挣钱养家……我有说出这话的底气。”   他挑眉,露出微笑:“所以,怎么会没有后盾呢?”   两人上半身的距离,近到睫毛似乎都随着呼吸彼此间交错翩飞。   虞煜手指陡然扣紧柯子夜的肩膀,眼神认真而笃定:“我会是足以令你放心依靠的后背,你忠诚的守卫者,你的骑士与誓约者。”   柯子夜摇摇头,从闭合的唇齿间逸出轻笑:“不完全对。”   “我更情愿你是操控我心神的国王——独属我一个臣民的王——”   他笑眼回眸,用调笑的语气说出真心之语。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回应他说笑的,是被人拦腰揽入怀抱,突如其来压下一阵带着激烈与宣泄的拥吻!   膝盖微屈,柯子夜迷迷糊糊似乎蹭到什么,他浑没在意。   “对了。”   搂住彼此腰际,柯子夜然想起被打断的旧话题。   “阿玉,你之前想告诉我的,是什么事?”   “很简单。”   虞煜平静地说了四个字,“我是男人。”   “哦。”柯子夜没反应过来,也很平静地照常回复,“我早知道,你是男性人格嘛!”   虞煜对附赠的性别模糊光环简直无奈:“……”   “我真的是男人。”他再次强调,“不是双重人格,没有林玉,从头到尾只有我自己。”   “?!”   柯子夜猛地支起上半身,被子从窄腰滑落,露出浅麦色的腹肌。   他犹豫道:“……是、是性别认知障碍吗?”   艹。   虞煜干脆直接捉住他的手,往自己的被窝里一塞,他倒要看看光环还能怎么影响思路!   “现在明白了吗?”虞煜,“货真价实,不打半点折扣。”   “而且……比你大。”   “……”柯子夜的语气宛如梦游,飘飘忽忽落不到实处,“你你你,现在重点是这个吗?!”   他像是握住了烫手山芋,伸手也不是,回缩也不是,活脱脱浑身僵硬,呆立原地。   认识了二十多年的青梅竹马,忽然有一天告诉他,“青梅”原来真的是“竹马”!   ——最令人可气的是!   虞煜说的,竟然还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第56章   柯子夜的耳朵不知不觉被烧得通红, 像是一颗可口的深红苹果,侧面闪着光泽。   然而黑暗遮掩了他的窘迫,只留下仿佛凝滞般的尴尬卡顿。   “我……”他张了张嘴, 顿住半天却说不出话。   最后只好无奈低下头,心中杂乱无章,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虞煜。   为什么虞煜要被迫隐藏他的真实性别?   为什么伪装了这么多年, 周围人却丝毫不觉异常,甚至连生母林秀芳都信以为真?   太多太多问题一下子涌入其中,让他的大脑陷入短暂的宕机状态。   虞煜凝视着低下头,用散发遮掩住眸中不定神色的柯子夜。   原本想要抬起去触碰他脸庞的手, 缓缓放下,收回到身后。   他不想逼迫柯子夜强行接受这个事实——   这需要给人留下足够的消化时间, 他明白。   “我……再去冲个澡。”虞煜握住柯子夜的手腕,将之挪开到一旁, 抽身离开,“没关系, 不用着急做出决定给我答案,我会等你。”   对于柯子夜下意识流露的几分抗拒,他心中早有准备……   现在的情形, 已经比他当初所想象的冲突画面要好得多。   没有愤怒指责, 没有冲动逃离,仅仅是愣在原地。   也许,他可以对柯子夜的回应……稍微抱有更多、更积极的期待?   虞煜不敢回头去细观柯子夜隐藏在鬓发下的神情, 那只会再次加剧他的胡思乱想。   他匆匆走进浴室, 用力拉上磨砂玻璃门, 把自己关在密闭的空间里, 与外面拉出一道泾渭分明的分割线。   关门时, 玻璃门与金属门框贴合发出响亮声响,震得人心中一跳!   虞煜却无暇顾及许多!   他上半身脊背靠在玻璃门,两条竹子似的笔直长腿向前岔开。   冷汗顺着鬓角流下,扎得眼睛咸涩生疼。   “呼——”虞煜抬手插入略长的鬓发,烦躁地往后抚平。   无形中流露的焦躁,令指尖擦过眼角的动作变得粗暴,抹去冷汗的同时,也随之蹭出几分浅浅红润。   绯红色沁在他本就白皙的肌肤上,显得有些怵目惊心。   门内,好一阵才传出淅淅沥沥的轻柔水声。   水声很细微,隐约传入门外依旧斜靠在床背上,一动不动的柯子夜耳中。   他一怔,骤然转头,抬手往身边抓去!   只摸到一片……人离开后,早已被凉风沿敞开角落钻入的冰冷被窝。   五指保持抓物的动作,反复几次张开又合拢,无效的重复劳动过后,掌心里唯余一团空气。   空荡荡的感觉如同潮水般静寂压下,漫过他的肺部,挤压着内里的空气,呼吸的过程变得愈发艰难漫长——   与之前内心满溢的快乐与愉悦,形成鲜明对比。   不!   柯子夜猛地站起身,心慌意乱地在浴室外转圈子走来走去。   脚步踏在地板上,拖鞋与地面接触形成的无节奏摩擦声,更是一下下叩问着他的内心!   突然,他停下没头苍蝇似的踱步,伸手去拉浴室门。   手指扣在凹槽处,在即将启开前,却又胆怯地停下动作。   柯子夜咬牙,登时松手,转身背靠在玻璃门上,呼吸急促。   待会儿见到虞煜该怎么说?   如果让虞煜误会了,要分手怎么办?   一想到虞煜有可能离开自己,他的心脏瞬间揪紧,抽抽地钝痛。   他还在犹疑。   唰!   那道隔开两个空间的玻璃门,却被人一把拉开——   身后突如其来的悬空感令柯子夜一个踉跄,后仰倒去。   在手掌下意识挣扎抓到支撑物前,他的身体已经被人用手臂稳稳当当地环腰托住!   尚且带着湿润气息的手掌抓住腰际,滚烫而有力。   担心用力过猛,留下指痕,很快又体贴地收了力度,轻轻拢在腰窝。   “怎……”   肩头挂着毛巾的虞煜只来得及诧异地露出一个气音,他的唇,忽然被人一个转身急切堵住。   毛巾掉落在地。   沉浸在亲吻中的两人,却谁都没有在意这点细枝末节。   虞煜的心被一点点填满。   酸软,膨胀。   这样的回答,此刻比什么言语都来得令人安心。   他搂住扑进他怀里的柯子夜,顺从地随着冲力一步步后退,带着一场热情而漫长的黏人法式湿吻,最后退到位于角落的浴缸。   浴缸里最后装着的干净清水还未放走。   扑通——   彼此勾缠的长腿抵在浴缸外壁,一个不小心,两人彻底倒在带有浮力的浴缸里!   身后激起一大片水花,把周围都泼得湿漉漉。   虞煜的视线前,漾起一层朦胧的白色水雾,浸在清凉的冷水里,呼吸时却都是昵人的热息。   原本宽敞的浴缸因两个身材修长的大男人一起意外躺入而变得狭窄拥挤,露在外面的四肢紧密地纠缠在一起。   睡衣彻底被水雾沾湿,露出形状美好、劲瘦紧致的年轻肌体——   湿衣下半遮半掩,欲而不淫。   倒下去的那一刻。   柯子夜以手掌下意识护在虞煜的脖颈与脊背处,担心他意外受伤。   察觉到后颈传来的柔软触感,虞煜赶紧抽出他的手握在眼前。   蹙起眉,低头在蹭红的关节处轻轻吹气,又用清水慢慢拍打着周围,帮助缩减痛意。   他像是捧着什么绝世珍宝,小心翼翼到了极致,比受了些许擦伤的当事人还要心疼着急。   被人当做玻璃娃娃珍惜爱护的柯子夜不禁哑然失笑。   原本就不痛的泛红部位受到如此郑重地对待,反倒变得敏感起来——   调整了一下姿势,他未受伤的单手撑在虞煜背后墙壁,声音陡然软和。   “我没事,可以放开我了。”   然而与话语成反比的,是他不着痕迹的肢体动作   柯子夜的两边膝盖仍旧跪在浴缸底部,并拢夹住虞煜的大腿,紧紧锁住并未抽离。   甚至——   虞煜的喉结上下滑动片刻,视线无意识地沿被水雾打湿的睡衣一路下滑,纵览全貌。   指尖瑟缩片刻。   恢复理智后,他抬起头专注地凝视柯子夜的脸庞,心里头有些不敢置信。   “我……”虞煜薄而珠翘的唇瓣启合几次,欲言又止。   “阿玉……不对,应该是虞煜。”   柯子夜虚揽住虞煜支起的另一条腿,与他对视片刻,随即弓腰俯身,细细密密地开始亲吻眼前人惊讶时略略泛红的漂亮眼尾。   “我现在不想听你的解释。”   沿眼尾一路向下,来到光洁的脖颈,叼住分明凸起、原先却一直被柯子夜潜意识无视的喉结。   他执起虞煜的手,按在心口。   掌心带着水雾的湿冷,却又被心理的灼热而急速升温。   “你只需要知道一个事实……”   虞煜伸长脖颈后仰,任由喉结被人毫无章法地啮咬舔舐。   他眯起眼,手指按在柯子夜的后颈,指尖有一搭没一搭的抚摸着颈后皮肤,像是在鼓励家养的大猫,带着无比包容与宠溺。   他耐心地倾听着接下来的话。   今夜的时间还很长,他们拥有足够的时间。   “我是你的。”   柯子夜的侧脸紧贴着虞煜的锁骨。手则从前面绕过一圈搂住虞煜的肩膀。   颈下传出的声音含含糊糊,内容却格外斩钉截铁——   “在和你成为恋人的那一刻开始,我早已决心接受你的一切!”   “你是我的。”虞煜低声重复着柯子夜的话,倏地挑唇,眸光温柔而灿然,“你拥有我全部的爱情,我余下的生命与时光……”   念及余下二字时,虞煜的唇瓣不自觉颤抖片刻,随后很快舒卷,恢复寻常。   “……我二分之一的灵魂,与永恒的回忆。”   不待柯子夜清醒时察觉到他片刻的不对劲,虞煜揽住他的脸,低头亲吻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他的身上,共享着他一半的魂灵。   只要虞煜愿意,他将会是最为温柔而耐心的情人——   而对象,限定柯子夜一人。   顺遂心意将恋人推倒在浴缸里,给脖颈、腰、屁股下垫起柔软的毛巾,指尖灵巧地从下一颗颗解开睡衣纽扣,露出人鱼线与紧实的腹肌。   在即将褪下柯子夜的睡裤,撩到膝弯时——   虞煜的心猛地提起!   他忽然意识到,两人的深入交流即将面临一个很客观也很紧迫的现实问题!   原本冲动发热的大脑,被理智强行从缠绵的情意中抽离,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条灵魂控诉:   男人和男人,到底该怎么继续下一步?!   没有提前做过功课,储备同性之间的理论知识,也没有丝毫实战经验,他压根不知道啊!   ——强行硬来,会、会受伤的吧。   这点绝对不行!   “子夜……”   虞煜迟疑良久,最终还是跪坐在自觉向上扬起折成“V”字的两条长腿间,为了安全与长久的快乐,选择委屈蓄势待发的小兄弟。   他单手遮住下半张脸,尽量忍住不要笑出声,破坏气氛,“我现在有个很严肃的学术问题想要临时咨询,如果你知道的话……”   “嗯,先不要生气嘛……”   见柯子夜脸色隐隐发黑,虞煜心虚地迅速补充一句,带着撒娇似的求饶。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不必虞煜问出口,柯子夜只要看着他的眼睛瞬间就明白了他所面临的难题。   他的心像是被分割成截然相反的两瓣,一半萦绕甜蜜,另一半则只想来根烟,帮助自己冷静冷静!   天啊,他刚刚到底在期待能真枪实战发生些什么?!   他竟然沉迷在了虞煜略显青涩却于他而言极具诱惑的亲吻与爱抚之下,浑身发软,晕晕乎乎地毫无反抗能力……   说是丢盔卸甲,都像是在美化回忆。   呵,男人。   浴室内原本旖旎的粉红氛围,被一阵嗖嗖刮过的凉风瞬间吹散。   身着湿冷睡衣躺在浴缸里,柯子夜差点打了个喷嚏,虞煜也没好到哪里去,脊背寒毛竖立。   两个一时意乱情迷,却对此毫无心理准备与了解的笨蛋“直男”情侣,明明近乎赤i裸相见,凭借本能摸索,只差一层窗户纸的薄膜没有捅破。   只差临门一脚。   此刻,却不得不一上一下面面相觑,陷入无言以对的深思。   今晚……未免也太漫长了一点!   ——救命!    第57章   强行结束令人默泪的死亡对视, 换衣服,收拾浴室……   一折腾就到了后半夜。   虞煜收拾完从浴室出来时,侧坐在床边的柯子夜正好垂下手, 将手机放在床头柜。   用余光瞟眼挂钟——   2:47   “这么晚了,是谁给你打电话?”虞煜落座在柯子夜身旁,抬肘, 用干燥的新毛巾替他擦干微湿的头发。   “……是小雅。”柯子夜背对着虞煜,声音带着几分沙哑,“我不在,公司那边临时出了点小问题, 我明天可能得提前返回A城。”   “阿玉。”他还是习惯性沿袭叫了多年的独属昵称,“接下来你在家多陪林姨几天半月吧, 我能看出她其实很想念你……顺便,也替我向她说声抱歉, 下次我一定亲自上门赔礼。”   “好。”虞煜随口应道,他的注意力, 更多被柯子夜似乎带着些鼻音的声音吸引住。   起身取过空调遥控器,调成睡眠模式,又把风速调到最小。   回到床边, 正对垂着头的柯子夜, 他俯下身去触摸柯子夜的额头,有些担忧:“是不是着凉感冒了?怎么无精打采的?”   说着,关心则乱的他已经在思考该去拿药箱, 还是早上去煮姜汤了。   “我没事。”柯子夜摇摇头, 回握住虞煜的手, 似乎很是疲倦, “晚安。”   “好……晚安。”   虞煜没有起疑, 俯身给了他一个晚安吻,探手关上床边的开关。   席卷而来的困意令虞煜迅速陷入沉眠。   身边多出一个人的感觉,并不拥挤,相偎相依时传递着彼此的体温与热量,意外地舒适宜人。   第二天清晨,等虞煜半梦半醒睁开眼时,另一床后半夜闲置的被褥已经被人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枕头上。   床上只剩下他一个人。   虞煜的头脑有些晕沉。   昨晚还在担心柯子夜,现在看来,可能患上感冒的反倒成了他自己。   洗漱完走出卧室,虞煜穿着拖鞋与睡衣在家里转了个遍,也没找到柯子夜熟悉的身影。   没找到人,他才骤然想起柯子夜昨夜和他说过的话……没想到,竟然走得这么急。   突如其来的分别,令虞煜有些难以言喻的失落。   他盘腿坐在沙发上,随手搂过柔软的抱枕,下巴抵在抱枕上,几分钟后,翻涌而上的困意令他变得再次昏昏欲睡。   朦胧的幻梦中,被他紧紧搂在怀里的抱枕仿佛幻化成了真人,温暖而舒适。   等早早出门的老太太晨练完,又跟街坊邻居一路唠完嗑走回家,一踏进客厅,登时被两颊泛着薄红倒在沙发上的虞煜吓了一跳!   “小玉,你没事吧?”林母赶紧冲到沙发边,伸手去探他的额头与鼻息。   察觉只是低热,呼吸也平稳绵长,林母从惊吓中猝然松口气。   取了用以冷敷的毛巾和退烧贴后,她才回转来推了推虞煜的胳膊,把他叫醒。   “你这孩子,怎么穿着薄睡衣躺在沙发上?还发着低烧,这么大人,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   嘴上念念叨叨,林母替虞煜敷毛巾与换药贴的动作却很小心细致。   “柯子夜人呢?”   又给虞煜盖上一层挡风的薄毯,她像是想起什么,突然皱眉,“就把你一个人扔在家里?什么也不管?”   “……好像是……他公司有事,先回去了。”虞煜还处在意识不清醒的境况里,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听到耳边遥遥地传来问话,他迷迷糊糊地咕哝两句。   边说,手臂边不自觉收紧,把抱枕又往怀里收了几分,生怕被人抢走。   虞煜第二次睁开眼睛,头脑彻底清醒,时间已经来到下午。   他撕下额头上的退烧贴,用手背感知片刻,确认体温恢复正常,周身也清爽无碍,只是腹中饥饿,导致浑身无力。   转头看向身边。   不远处的躺椅上,林母正支起手肘抵住扶手,脑袋歪向一侧,守着他闭目午睡。   虞煜轻手轻脚起身,把薄毯悄悄披在林母身上,随后进厨房给自己下面条。   小火加热,锅里的水很快沸腾。   用筷子搅拌面条期间,虞煜的思绪开始漂移到昨晚与柯子夜的简短对话上……   凌晨三四点来自柯小雅的电话,谈的是公司的事,第二天几乎天蒙蒙亮人就已经离开。   真的如柯子夜轻描淡写所言,只是小问题么?   “咕嘟咕嘟!”   火力开得太大,锅里瞬间涌出大量白沫!   虞煜中断越来越远的发散思维,赶紧眼疾手快地关掉明火,捞出底部粘锅形成疙瘩的素面。   虽然卖相不好看,应该……也算是能吃吧。   深感自己的确没点亮烹饪天赋,只配给主厨打打下手的虞煜此刻一脸挫败,正和“面疙瘩”大眼瞪小眼。   他试探性挑起几根长条放入口中……   “呸呸。”舌尖传来一股微焦的糊味,粘结在一起的面疙瘩部位厚重而难以下咽,食之无味。   放弃因走神太久而极度失败的素面,换成袋装的微波食品。   虞煜待在厨房里,目视窗外恰好圈入视野的一棵形单影只的行道树,偶尔抬手,独自啃着味道相当一般的速食包子。   身影寂寥而萧索。   真糟糕。   才分别不到半天,舌头被养叼的他已经开始想念起柯子夜的大师级手艺了。   习惯的力量啊……   在以后的世界里,该如何习惯没有柯子夜的存在与陪伴?   草草应付完五脏府的需求,不知不觉,虞煜的手指已经点在手机屏幕上。   通讯录中为数不多的联系人里,只有一个号码是被置顶的特别关心。   飞速思考过三秒,虞煜果断按下通话键。   他只想听听柯子夜的声音。   仅仅一句话,一个吻,或者一个音符就好。   确认无事,这样他就能安心下来,抛却心中无谓的担忧。   “滴——嘟——滴……”   十下过后,电话因那头无人接听而自动挂断。   拨打第二次,依旧如此。   再打给柯小雅,一模一样的情形。   虞煜原本漫不经心的神态,瞬间冷凝!   沉吟片刻,拇指快速滑动页面,最后停留在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身上——王合德。   柯子夜的私人秘书。   这次却很快就被接通。   那头的声音平稳有序,像是对这通来电提前做过准备,还未等虞煜开口,王秘书便道:   “林小姐,柯总正在开会,等晚上他会联系您的。”   语气正常,话语内容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虞煜不动声色:“你和他在同一个地方?”   “是。”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会身处医院?”王秘书已经再三注意,虞煜却还是敏锐地从背景音里捕捉到属于医疗仪器的独特滴滴声。   王秘书心中一惊!   眼见谎言被当场拆穿,他左右为难,又不敢主动挂电话,掺和上司小情侣间的神仙打架。   “是不是有人生病?“”   沉默。   “是柯小雅?”   “不是。”王秘书总算反应过来,连忙反驳。   “那就是柯慈。”虞煜表现得十分冷静,根据大纲内提供的部分情报猜测:   “柯慈生了重病,公司外部有人想借此兴风作浪,趁机落井下石?”   “不……”王秘书呐呐。   “好,是公司内部。”   “华霄内部的不安定要素……何晟?何氏想趁机夺权,‘矫诏篡位’?”   虞煜语速越来越快,语气越来越笃定,步步紧逼,逼迫着他的心理防线。   “……”   “不说话,我直接回A城去找柯子夜。”   “柯董是中风,现在躺在特殊病房内,常务派人守在门口,美名其曰为了抢救,不允许任何人进入……”   “柯总和大小姐现在还在封锁消息,忙于处理内部事务,大约明天中午才会召开新闻发布会。”   这回王秘书彻底没话说了,不想认也得认,不如干脆解释清楚:   “这可不是我先说的,您得替我作证。”   几句话的功夫,老底被人套了个底儿掉,他甚至开始怀疑起自己的智商与反应速度——   难不成,上司的宝贝恋人还有隔着电话线读心的功能?   不然怎么一猜一个准?   简直可怕!   “我知道了。”   虞煜:“你先别跟柯子夜说,他现在肯定忙得脚不沾地,我不想给他添额外的负担,懂吗?”   得到王秘书的连声应答,虞煜挂断电话。   柯子夜没有告诉他这件事,肯定是怕他担心。   毕竟术业有专攻,公司管理的事情,他的确不懂,说了,或许反倒徒增忧虑。   不过,柯子夜有他的顾虑,虞煜也有属于自己的做法,这两者并不矛盾。   就算充分信任柯子夜的能力与手段,相信他会尽快解决眼前的麻烦。   一旦得知恋人现在正面临困境,他怎么可能放任对方独自面对,自己却躲在背后优哉游哉坐享其成?   虞煜开始思索自己能替柯子夜做些什么——   从很早之前,他就在思考要给恋人准备一个什么样的惊喜。   不必用金钱多少来衡量,却一定得独特与用心。   忽然!   他眼前一亮,想起柯子夜的人生规划,以及……前些日子和姚宜的对话。   也许……那么做,的确可行!   当姚宜接到意料之外的电话时。   提前从柯子夜那收到指示的他,正在内室与徐杜商量关于慕鱼科技何去何从的对策——   作为主干的华霄集团,股权陷入短暂的混乱与动荡。   目前还属于其分支一员的慕鱼科技该如何保持独善其身,远离这片战火绵延纷飞的商场乱局?   “对!就是他!你说的是真的吗!”姚宜中断与徐杜面对面的对话,骤然激动地起身,举起手臂在虚空握拳挥舞。   接通电话前还愁眉苦脸的技术专家,现在高兴得像个单纯的孩子,手舞足蹈。   “好好好,你放心交给我,国内的情况……尤其是柯总的状况,我肯定随时盯着,跟你通气。”   姚宜满口答应。   “如果你真能做成这两件事,半年后,我和老徐拼上两条老命也要交给你和柯总一张满意的答卷!”   “明白,事成之前我肯定先替你保密……惊喜嘛,我懂我懂!”   挂断电话。   姚宜一个胳膊肘径直隔开贴在他身边使劲转悠,好奇心大涨的徐杜:“老徐,会议结束,先各回各家,等我调整完接下来半年的总体规划方向,整理好亟待攻破的技术难关,再行细说。”   “谁啊?能让你这么有信心?!”   徐杜出门紧追慢赶,结果还是被一路带风、径直快跑冲进实验室的姚宜甩开在厚重密码门外。   “真是个一门心思搞科技的技术疯子。”   谈话谈到一半,被人毫不留情地中途抛弃在会议室,徐杜站在原地扶住一抽一抽的额头,对这样经常上演的情形却不生气。   “不过,和这些疯子们在一起工作,这样充满活力与梦想的未来,感觉一点不赖!”   徐杜吐出口浊气,却是吃了颗定心丸。   他换上满面笑容,难得哼起小曲,心中开始筹谋慕鱼科技日后在大众面前的初亮相。   姚宜都给人胡吹大气喊出deadline了,他怎么着也不能给人拖后腿——   至少,要对得起柯总对他的提拔,与委予重托的信任!   还有公司上上下下数百人的共同付出,为了一个目标而同心协力!   夜晚,城郊机场。   彻夜灯火通明、行人如织的机场大厅内,虞煜坐在候机座上,让送行的林母更方便地替他理好衣领。   “要是在外头受了什么委屈,就回家里头来。”林母安慰他,脸上浮现出忧色与不舍,“好不容易才回来一次,怎么这么快又要走……”   虞煜握住林母搭在领口边的手,露出笑容让她不要担心。   他真心实意道:“这次是事发突然,妈,您在家好好照顾自己,我会打电话回家。”   “好、好。”   林母又用手试了试虞煜额头的温度,言语流出几分不满:“看来感冒没事了……小柯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是不是吵架了,以至于你要出国散心?”   “妈,你想到哪去了,和子夜真的没关系。”   虞煜无奈,临走前他都解释过三四遍,林母偏偏不信:   “这次出国是为了工作,是接受邀请,去国外举办个人画展,一个多星期就回来了。”   他用眼神示意不远处正在交谈的宋原与助理,对林母道:“您瞧,我的护照都是他们提前代理办好的……否则,我哪能说出国就出国。”   说话间,机场提示音已经叫到虞煜的班次。   与依依不舍的林母最后道别,虞煜拖着行李箱走向安检口,与宋原他们汇合。   登机前,虞煜给柯子夜发了条短信。   “子夜,我受宋原老前辈之邀,去S国举办个人画展,大约一个多星期,具体归期不定。下飞机后给你回电,勿忧。”   按下发送键前,虞煜又松开手,倏地抬起头左顾右盼一番。   直到确认周围并没人额外关注带上墨镜与口罩的他,虞煜才从做贼心虚似的状态抽离。   “爱你哦[心]~”   是不是有点……太过少女心?   虞煜低下头盯着信息末尾未发送的粉红爱心符号,被自己肉麻得打了个颤,果断打算删除重新编写。   “诶,不好意思,麻烦让让我借个道!”   忽然有个地中海男从虞煜与前面一位女乘客落下的缝隙中强行挤过:“急着赶机,借过一下,借过一下。”   地中海陪着笑脸连声道歉,动作却依旧粗鲁,故意磨磨蹭蹭。   “啊!”女乘客恼羞成怒地捂住包臀裙,回头张望。   色狼二字还未说出口——   艳丽红唇陡然张成“o”型!   女乘客呆若木鸡,注视着伸出咸猪手的色狼被人一个利落地过肩摔,反手拧倒在地,哎哟哎哟躺地上直叫唤。   被高高抛起的手机,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半弧线,重新落回镇定自若站在原地的虞煜手里。   机场保安闻讯赶来抓住地中海,把他带往询问详情的隔间。   有女乘客与周围人的纷纷作证,虞煜的登机之旅并未因这次小插曲而受到阻碍。   相反,他倒是额外得到了身为专业笔译的女乘客的联系方式,以及真诚感谢。   与并非同班次的女乘客告别,虞煜找到舱内属于自己的座位。   点亮屏幕,打算关机——   等、等等!   因顺手做了好事而心情愉悦的虞煜神色一僵!   他压下指尖狂暴点击,试图撤回已发送的短消息,奈何有心删改,无力回天!   “爱你哦[心]~”   处于兵荒马乱,和人扯皮忙碌一整天的柯子夜好不容易抓到个闲暇之机,乘柯小雅顶在前面,趁机溜出会议室喘口气。   他本想给虞煜打个电话,听听声音缓解片刻思念,却被顶部忽然跳出的消息撩得心中一荡!   下一秒回电过去。   柯子夜只听到那头的电话响起一秒,接着被人立刻关机!    第58章   S国位于蓝星的另一个半球, 飞机属于长途航行。   等虞煜抵达目的地,住进接机方安排的星级酒店,已经是第二天早晨。   十几个小时长途旅行, 难以阖眼带来的疲惫感,以及倒时差导致的头晕,令他几乎来不及处理其他事物。   和宋原助理打了声招呼, 头一沾住枕头便陷入了昏睡。   约莫午夜时分。   房间内依旧被黑暗与宁静所笼罩,空调风发出低调而稳定的波动,令室内保持恒温。   虞煜迷迷糊糊翻了个身,随手摸出手机按下开机键, 朦胧中瞄了眼时间,他又重新倒在枕头上, 困倦令他睁不开眼。   枕头边,刚刚开机、设置了静音模式的手机屏幕无声亮起, 显示两个未接来电。   前一个是柯子夜打的。   后一个……则是林母,五分钟之前。   此时, 大洋彼岸的另一端,C国。   林母坐在家中的沙发上,握住手机, 正对着电视里的午间新闻愣神,   “今日本台速报……A城豪门柯氏掌门人柯慈前夕突发重病,巨头华霄集团陷入股市震荡……”   “华霄总裁柯子夜:正在商讨合理解决方案,会尽快给全体股东、全体员工以及民众一个满意交待!”   “华霄常务何晟:深感痛心!需要有人为应对不力而担责!华霄需要进行大换血改变!”   换台, 头条依旧是相关的财经新闻。   “惊爆!华霄内部爆发股权疑云!大股东昏迷不醒, 原二把手何延复出, 柯、何二家各执一词, 落入纷争?!”   “据内部消息透露, 华霄将于一个星期后召开股东大会投票,董事会即将改组?”   越听越是心烦意乱,林母抬手关掉电视。   她本想再打个电话给虞煜,想起之前他没接,按号码的手指顿住,缓缓移到上方另一个人的名字——   黑色豪车平稳驶出华霄总部的地下停车场,王秘书闭紧嘴巴坐在驾驶位沉默开车,后座则坐着柯子夜与柯小雅。   几天时间,柯小雅仿佛换了个人。   她盘起头发,脱去嬉笑怒骂的学生稚气,迅速成熟起来变为职场精英,连着装都换成了风格更为冷硬的女士黑色小西服。   搭配红唇,钻石耳钉,细长高跟鞋,走路飒爽带风,内部泼辣狠厉骂得了架,商场有理有据怼得过人。   柯小雅与讲求谋定后动、针对弱点一击必杀的柯子夜是两种工作风格。   相比出奇制胜,她更求稳,稳打稳扎,步步为营,但,同样不好招惹糊弄!   纵然她手段还有几分青涩,背后却有柯子夜在指点喂招,再加上自幼受过的精英教育,成长速度快得恐怖。   这让不少欺她年纪尚轻,是个漂亮女性的人接触之下大跌眼镜,在为自己的轻视付出代价的同时,愈发心生忌惮。   “哥,你的电话。”柯小雅提醒柯子夜,“是私人号。”   “嗯。”柯子夜拿出正在振动的手机,见来电联系人是林母,诧异挑眉。   “林姨,您找我是……?”   他想起刚刚在报告厅结束的新闻发布会,声音一滞:“您是看到了新闻?”   “你说呢?”林母当惯了班主任,严厉时下意识带上了轻微训斥的口吻,“当初一言不发地匆匆离开,不告知实情,把感冒发烧的小玉一个人扔在家里,就是为了这事吧?”   “你们晚上到底做什么了?大夏天居然弄出个感冒来!天知道我回家看到他面色泛红地躺在沙发上,差点心脏骤停,能不能体谅一点老人家?”   “呃……晚上……”   对那天晚上旖旎又尴尬的乌龙情i事说不出口的柯子夜连声咳嗽,赶紧扯开话题。   “阿玉在发烧?那他昨晚坐飞机飞国外没事吧?!”   说到身体,柯子夜皱起眉头,眼眸中闪过一抹极为明显的担心。   “昨晚临飞前烧退了,但现在还没接电话,不知道他那边具体情况如何,人生地不熟的,身边都都没个人照顾……”   念叨着念叨着,林母忽觉不对,她明明是来兴师问罪的!   “先不说这个,你之前没告诉小玉实情对吧?”   “遇到这种大事,为什么选择独自面对?你以为让他一个人出国避开对他是件好事吗?”   “知不知道你这样的行为,更会让家里人替你担心?!”   “这么大的新闻,你自己竟然瞒着,难道希望让他最后从国外媒体上得知消息吗?”   “出国这件事,我也是昨晚才收到他消息。”   听到“家里人”三个字,柯子夜心中一定,却又无声地叹了口气。   “不过林姨,您说得对,我当初想得太简单,一心只从我自己的角度出发替他考虑,却没想过被隐瞒后,阿玉本身的心情会如何……”   听到柯子夜的自我检讨,林母心中的气稍消。   她缓和语气:“我知道你遇上事情,现在忙,我不是故意找你无理取闹。”   “小柯,我也算看着你长大的,知晓你本性是个好孩子……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你所处的环境与我们所处的环境已经截然不同,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因为过去的遗憾而一时兴起,想要玩玩。弥补心愿。”   “绝不是!”柯子夜立刻矢口否认。   “小玉是当局者,往往看不清,我身为他的母亲,无论如何,必须要当一次恶人,提前向你打个预防针……请你原谅我的无礼。”   林母郑重其事地发出警告,语气却更近乎恳求。   “如果你不是真心与他在一起,如果你不能把他当做信任的枕边人,不要给人希望,害他伤心!”   这是一个母亲最纯朴的心愿。   希望能够保护孩子不受伤害,得到他所想要的幸福。   挂断电话,柯子夜沉默了。   他给虞煜再次拨了个电话,依旧无人接听。   “哥,我这边查到了。”柯小雅打断柯子夜的思绪,“新闻那边所谓的内部消息基本上是何延、何晟两父子放出来的……有专业公关团队在带节奏搅混水,试图把矛头指向你。”   “另外,根据内线情报,何晟打算在下次股东大会提起对你的指控……”   “说你贪污腐败、任人唯亲,用高压政策压迫员工下属,在内部搞一言堂……”   柯小雅越念越想笑。   “自己竖靶子自己打,这一条条一桩桩,哪件不是在描述何晟那条贪婪的丧家野狗?!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对着身边的真实案例精准画像!”   “这是攻心计。”柯子夜淡声道,“华霄家大业大,这种风波伤不到根本,挺过这段时间,自然风波平息。所以他们试图在舆论上施压,故意放出消息逼我们自乱手脚。”   “一个星期后召开股东大会,看来,他们比我们要急得多……”   “他们自然急。”   柯小雅的膝盖上摊开着平板电脑,手指在键盘上敲打几下,调出表格:“何家两父子的股份加起来超过我,却比不过你,爷爷昏迷着,你就是他之下的实际大股东,除非何晟他们拉拢到其他董事,收拢散户,而爷爷如果不幸没挺过,我们俩必定是他名下第一顺位继承人,更轮不到何氏……无论怎么看,他们胜算都不大。”   “难怪他们会把矛头对准你,只要你还在,何晟就永远也别想上位——”   “等着吧,一个星期之后,必然见分晓。”   柯子夜抬眸转向柯小雅:“他们不会有耐心就这么等到股东大会开始,中途必然还有招数要出……华霄的商业合作伙伴与下级供应商那边,我已经安抚住,唯独集团内部恐怕会人心不宁。”   “你是柯家的人,得靠你一个个分公司去跑,露面稳定人心,趁机收拢威望。”   “小雅,我会暗中指点你,但我相信,你拥有足够控制局面的能力。”   闻言,柯小雅正在敲打的指尖停下,骤然转头与柯子夜对视,目光极为惊诧。   “哥,你的意思是……”   “你没领会错。”柯子夜嘴唇微勾,露出释怀的笑,“我的人生有我自己的道路要走,华霄不是我的归宿。”   “慕鱼科技分公司的收购案原本百分之八十由我私人出资,未来清理账目后,将彻底从华霄集团里独立分割出来,重点攻克智能家居与自动化机器人产业……那才是我的心之所向。”   “而华霄的重担,以后就要交给你了。”   “小妹,你不想挑战看看吗?在你的带领下,华霄能走到怎样的高度?会选择何等崭新的方向?”   柯子夜已经很久没有用“妹妹”这样的昵称来称呼柯小雅。   他用哥哥的身份,在鼓励妹妹的野心与梦想:   “试着,成为C国第一的女性企业家?”   “哈,岂止。”   柯小雅眼睛闪闪发亮,汹涌澎湃的烈火缠绕吞噬着她的内心,带来豪情万丈!   “是第一的企业家!女人当然也能和男人在一起同台竞技,何必差异化。”   柯子夜哑然失笑,他伸出手,下巴微扬,示意柯小雅:“是我失言。”   作为平等身份的职场成年人个体,重新认识彼此。   “或许某种意义上,以后我们还是竞争对手。”   “那可不太公平……华霄是爷爷和你给我留下的产业,我属于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摘取果实。”   柯小雅耸耸肩,握住柯子夜的手,重重摇了摇。   “在我心中,你永远是我大哥,这个事实不容更改。”   接着她松开手,脱下原本严肃的面具,唇边逸出一抹有些顽皮的笑:   “亲眼见识过你,我才相信……原来世上情侣间真的会有至死不渝的爱,也不全是些渣男怨女。”   “所以啊,哥哥,离开华霄、离开柯家获得自由以后,一定一定要幸福,不要轻易放手,因小误会而错过彼此!”   “去吧,在电话里乘早和前辈解释清楚,你真正的心意。”   见被柯小雅打趣,柯子夜噎了一下,掌心不太自在地摩挲着膝盖,郁闷道:“我表现得……有那么心神不宁么?”   “简直要飞出窗外了!”   柯小雅笑嘻嘻,随口揶揄道:“哥,你不如乘早求婚把前辈绑回家算了,省得每天患得患失!”   求婚……   一句无心之言,却令柯子夜的心脏开始快跳!   一直到深夜,这个突如其来的“疯狂”想法还在他脑海中徘徊转悠。   不,不能随便了事,得有仪式感,要挑选重要的时刻。   至少得在慕鱼科技初步有所成就之后……   如果结婚的话,婚礼筹备和礼服……   书房办公桌前,柯子夜扶住额头,强行转移因浮想联翩而飘到十万八千里外的思绪。   他随手推开电脑,握住已经打过五六个未接电话的手机,低首垂眸。   “不会,真是生气了吧……”   柯子夜嘴里咕哝:“坏家伙,混蛋,我还没逼问你身份的事情,怎么就一言不合跑去国外了?”   “就算回个电话骂我两句,都比现在杳无音信来得好……虞煜,这个世界上,也就你能令我如此牵肠挂肚了……”   他孤坐在书房办公椅,自顾自地对着手机寂寞念叨,画风格外清奇,偏偏本人察觉不到。   “嗡——”   手机屏幕骤亮!    第59章   “我看到电话了。”   此时虞煜那边是上午十点多, 酒店外阳光灿烂:“是我考虑不周,应该提前给你报平安的。”   听到熟悉声音的一刹那,柯子夜心里莫名其妙地安定下来。   “没事……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像是对之前的坐立不安瞬间失忆了似的, 除了唇边不自觉逸出的微笑,便只剩下满心欢喜。   “该说抱歉的人是我才对。”   柯子夜的声音渐渐下压,试图解释:“我不应该瞒着你……”   虞煜扯过床上的抱枕, 揉搓一角,像是在泄愤似的揉着看不见的人。   “你是不是傻。”刚醒的他没看见新闻,却能大致猜测出柯子夜所言缘由。   虞煜无奈道:“我像是会因为这种无聊原因闹脾气的人吗?”   “那可说不定……”听见这话,柯子夜才放任自己低声笑出来。   解开“误会”的两人开始了浓情蜜意的交谈。   虞煜告诉柯子夜他出国的确是一时心血来潮, 但并非没有规划,让他不必担心。   柯子夜耐心地倾听虞煜的絮絮叨叨, 说飞机舱内空气太闷、酒店空调太冷……总之哪哪都没有家里好。   他偶尔插话应答几句,笑意挂在眉梢里, 准能让平日里在他面前战战兢兢的员工下属惊掉眼球。   长达1小时21分钟47秒毫无营养的闲谈对话,往常放在柯子夜身上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现在的他, 丝毫不以为耻,反而乐在其中,且深有自知之明。   “……快深夜了, 早点休息, 就算忙也不能熬坏身体……”   第七次,说话说得都快口干舌燥地虞煜说出了同样的结束语。   他拧开桌上的矿泉水,一边喝一边同柯子夜说话。   电话没结束, 垃圾桶里先多出两个500ml的空瓶。   “好。”柯子夜终于舍得放弃开启新话题。   “阿玉, S国快过正午了吧。”他像个老妈子似的追着“新鲜出炉”的男友最后叮咛一句, “记得吃午饭, 不要挑食……不许靠泡面度日。”   “我不是小时候的我了!”   虞煜瞬间提起精神, 试图为自己挣回几分在烹饪之道上从来就没存在过的颜面,“我变强了!”   明明知道电话那头的人看不见,他却下意识推开已经撕开包装的泡面桶,起身走到远处。   痛心疾首地回头眺望一眼马上就要泡好的面条——国内带的加强特供版,是他最喜欢的牌子,为吃不惯外国餐品时做的额外准备。   当然最主要还是省事。   “……我知道了。”   虞煜决定放弃垂死挣扎,被迫挥泪与泡面告别:“想回家,饿,想念你做的饭。”   听见那头传来有气无力的抱怨,柯子夜柔声安慰他。   “一个多星期很快的,我在家等你,哪也不去。”   “子夜,你的话,我可以理解潜含义为……”   虞煜撤去愁眉苦脸,泡面的香味萦绕在整个房间,想吃却吃不到的饥饿令他的味蕾不自觉地泌出唾液。   喉结滚动,染上几分无辜又隐忍的撩拨——   “想吃你,也是可以被允许的么?”   轻笑的问句,带着几分调笑似的顽劣。   透过电波,从地球的另一端传来,熏热了敏感的耳根。   “!”   柯子夜瞬间陷入张口结舌。   他从椅子上猛然起身,握住手机贴在耳边,带着温度骤升的脸蛋在房间内踱来踱去,窘迫得半天没憋出一句用以回怼的完整话语。   “好啦,这次是真的不和你说笑了。”没等柯子夜绞尽脑汁想出一句好的回复,虞煜施施然说了再见。   “晚安。”   顿了顿,他又低声呢喃一句:“或许是得了思念病……无论是醒来,还是梦里,我都在念着你。”   “所以今晚,你也要梦见我,不可以留我一个人在梦里。”   “好。”柯子夜总算从喉咙里挤出气音,笑道:“我必然不会失约。”   挂断电话,他离开书房回到卧室,飞快地冲进了浴室里,折腾了好长时间才换上睡衣,带着满身水汽走出来。   未曾满足的渴望令俊朗男人有些焦躁地用舌尖抵了抵后槽牙,轻啧一声。   原本打算迈向床铺的脚步中途转向,来到平板电脑旁。   打开电脑,点开无痕浏览,停留在某搜索引擎首页。   柯子夜深呼吸几下,面色通红地输入词条。   随着手指往下滑动屏幕。   他的眼睛越瞪越大,脑海里充满了被迫打开新世界大门的巨大信息量!   “真……真的没问题吗……”   偷偷摸摸点开教学观摩小视频——   没过五秒,平板被一把甩开跌落在地毯!   柯子夜面色铁青地冲回浴室,胃里翻江倒海。   在洗手台前用冷水拍脸,让头脑清醒。   平缓好半天,他才压下那股油然而生的反胃之感。   一想起像视频中演示的那样,会有陌生男人带着欲i望用手指贸然碰触他的身体,他只会抗拒地攥紧拳头,青筋暴跳地想要反手揍人!   不行,删除毫无美感的奇怪画面……   重来,倒带重新来过!   如果把陌生人换成是虞煜——   是虞煜在垂眸对他温柔而包容地微笑;   是虞煜伸出手,抚摸着他的脸颊;   是虞煜顺着扬起的脖颈往下,指尖眷恋地划过轻微震i颤的敏/感部位,流连忘返……   ——糟糕。   柯子夜在内心唾弃自己的没出息。   他放松原本绷紧的肌肉,微微弓起脊背,靠在洗手台,抬手头疼地按住额角——   还是……再洗个冷水澡吧!   离见到虞煜还有十天,240个小时,14400分钟,864000秒……   距离两人再次相见,还差一场漫长而令人甜蜜的等待。   S国,高层休闲花园。   午后,太阳透过落地窗映照得一片亮堂。   室内绿荫环绕,带着自然的舒适气息,相距甚远的数柄遮阳伞在地面落下阴影,遮住漂亮的白色桌椅。   虞煜与一名身着雾灰色职业装,涂着艳丽口红的女性相对而坐。   他端起桌面上的下午茶,轻啜一口。   说来,面前这人还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真巧,我是您在S国期间的陪同翻译。”曾在机场撞见过的女乘客主动自我介绍,“林小姐,很高兴与你再次相见。”   “?”   虞煜有些茫然:“我以为,你是漫画平台替我联系的国外笔译?”   事实上,中午用餐时,接到漫画平台编辑跨国电话的他十分诧异。   他根本没和平台签约,也没主动联系过营销与推广需求。   编辑却解释,是他的漫迷后援会有人牵头自发联系平台。   平台经过评估,认定本就积攒了一批忠实粉丝的作品的确有大火潜质,再加上另一个马甲“奈若何”的传奇色彩,不可错过良机,故做此决定。   在打电话给A城美术馆咨询清楚他的行程,得知他当时已经飞往S国。   编辑遂联系上恰巧常年在S国居住,在翻译界小有名气,也与平台有过不少次愉快合作的华裔译者,Ms.陈。   “的确是。”陈女士颔首,“我之前去C国处理一些事务,回国后正好接到编辑的讯息……原本我是不打算接下此次业务的,不过,谁让这次甲方是我的恩人呢?”   “四格漫画不长,翻译不需要太多时间,但与作者保持交流是我的职业习惯。”   “嗯,所以……这算是你的兼职?”虞煜听明白了。   “没错!”陈女士笑着伸出手,礼貌性地握手,毫不掩饰对虞煜的夸赞,“祝愿我们接下来合作愉快!”   “oh~我真是太喜欢你的漫画风格了~幸好上帝让我有耐心将电话听了下去!”   虞煜露出笑容,回握,指尖一触即离:“合作愉快!”   隔天,国外使用人数最多的通用交流平台上,悄无声息地多出一个账号“奈若何”,认证为个人工作室。   头像是一只眼眸纯蓝璀璨的可爱猫猫。   第一条博客——   “Hi, I\'m a cat named YuYu, glad to meet you”   (嗨,我是一只名叫鱼鱼的小猫咪,很高兴遇见你们。)   搭配写意水彩封面,猫妖威风凛凛对月咆哮——嗷呜!   带有东方古老的神秘色彩,却又反差萌十足!   萌物是共通的,不分国界的可爱,足以抓住男女老少们的内心。   再加上C国强大的人头优势……从国内涌入平台的大量粉丝瞬间让这个刚注册的账号热度节节攀上。   #Muppet Cat YuYu#   无数外国人此时一脸懵逼地看着全球热推上突如其来出现,并且排名迅速节节升高的词条,脑门上正缓缓打出无数个问号!   一只布偶猫?   拥有古怪的名字“YuYu”?   这都是什么鬼!   被热推词条吸引过来的人逐渐聚集在第一条博客下,纷纷留言。   “等等……似乎是个漫画?东方幻想类吗?”   “C国漫画?封面很漂亮啊!太有震撼力了!译者居然是Ms.陈,先标记再说,她翻译的作品质量都很高。”   “WoW!有来自东方的神秘力量吗!魔法大战?”   “快点开始翻译连载吧,这个画风令我迫不及待想阅读正篇了!”   “神仙劳斯!啊啊啊!”   C国粉丝一边用翻译器翻译各国评论,在漫友群里分享吹水,一边憋着“不怀好意”的坏乐——   哈哈哈哈,天真!   让你们感受一次被吃鱼大大“封面欺诈”带来的暴风恐惧吧!   果然。   随着第 一篇四格漫画的发布,“奈若何”的第二条博客被如同洪水般不要钱的一连串问号冲垮。   被漫画家所玩弄的小俏皮骗局震撼,被深深吊起的胃口,独特有趣的题材,活泼可爱的画风……令词条直接冲上热推第一!   “不敢置信!”   “oh……让我有点失望,这真的不是番外篇吗?”   “很有意思的题材啊!生活在现代的东方妖怪,哈哈哈哈,猫猫太可爱了!”   “可恶,我明明想看魔法大战,为什么毫无抵抗地陷入了小猫咪的搞笑日常!这也是东方人的神奇魔术?!”   “是在C国漫画平台连载吗?!我中文不太好,用翻译器读起来有点艰难,有人能教教我理解一些独特梗吗?”   无论是褒是贬。   “YuYu”这个专有名词算是一夜之间,火了!    第60章   几天后。   夜晚的香叶大道依旧光彩照人, 川流不息的上班族自两侧大厦鱼贯而出,游客们驻足于高大樟树下,仰望呼吸夏末的气息。   走累了, 街角的旋转小餐馆是消遣放松的最佳场所。   这家店的老板是漂洋过海来的C国人,手艺还算正宗,尤其煲得一手靓汤。   伴随店内轻缓悠扬的C国乐曲, 会让久旅在外的游子想起家乡的味道。   “知道了姐。”   刚从画展出来的冯易,坐在最常来的小餐馆里,占据视野最佳的临窗位。   他百无聊赖地压下鸭舌帽,等待菜色上桌, “会回家的,说什么年轻贪玩……我是在游学增长见识, 为了日后的事业而积蓄奋斗好不好……嗯?”   “你别把我的行踪告诉奇怪的人啊!什么,我肯定会开心?”   “除非是奈若何本人立刻出现在我面前!”   “你笑什么……冯悦?!”   冯易气急败坏地倒扣手机屏幕, 拍在桌面,接着单手托住微鼓起的脸腮, 半侧眼睛因愤怒紧缩的脸部肌肉而斜眯。   挑染的鬓角银发随之从鸭舌帽下窜出几束。   帽子压不太住定型上扬的头发,冯易干脆将鸭舌帽取下,后扣带无聊地兜在指尖旋转。   他的视线从透明落地窗外, 扫视到人头攒动的小餐馆内部, 观察着每个人,试图找出今晚有可能的来客。   不远处,两个年轻女人向这边迎面走来。   “hi.”金发麦肤的辣妹揽住同伴, 笑容灿烂地将手机递到他眼前, “可爱的boy, 你是C国人吗?”   “能不能教教我们, 这个词在你们国家语言中的正确读法?”   褐发同伴也连声应和:“是读Yiu, 还是读You呢?我和她已经争论一个晚上了。”   她示意一下金发同伴,又指指自己,耸耸肩,夸张地表示无奈。   冯易回想着在S国首都美术馆内见到的侧脸照,怎么看这两位都与他所欣赏的艺术家对不上号。   姑且看在漫画的份上……   对此类明显街头搭讪向来不感兴趣的冯易,难得耐心回应一次:   “是Yu,嘴巴开口要小,舌尖抵住下颚,往外送气。”   说着,他又示范一遍。   S国人很难发出纯正的“Yu”音,搭讪的女人们努力模仿着冯易的嘴型与他的发音,总像是大舌头。   “或许是练习的时间太短,也许,我们可以拥有一个更漫长的夜晚?”   金发女人眨眨眼,试图挑逗性的抚摸冯易手背,却被后者不着痕迹地避开,隐晦地表达拒绝。   “抱歉。”   被拒绝的两人怏怏不快离去。   冯易刚松口气,餐桌对面却忽然又坐下一个陌生人。   “我不拼桌。”他皱起眉,话语里带出几分显而易见的不悦。   陌生人回答时用的却是流畅中文。   “我也不拼桌,冯易,我是专程为找你而来。”他笑道,“请不要生气,是我求冯悦透露了你的行踪,不知能否赏脸给个机会,聊聊未来的合作?”   “合作?”冯易狐疑地眯起眼,原本要起身叫侍应生的动作为之一滞。   来人摘下墨镜,露出俊秀的面容。   “你早就有回国内的想法,不是么?而我恰好知晓一个前途优秀的合适平台。”   他的眼眸浓墨重彩地蘸满自信,熠熠生辉。   冯易:“……”   冯易飞快抄起手机点亮屏幕,对照资料介绍和对面人的脸,看着比照片更加光彩照人的漫画家本人,彻底傻了眼。   “聊天当然可以,我对你的提议很感兴趣。”   良久,他一改之前恶劣态度,羞涩而紧张地憋出一句:“但能不能麻烦大大……”   “——先给我签个名?!”   虞煜一怔,蓦然微笑:“没问题。”   “没问题。”   与此同时,C国上午九点,A城财经频道直播。   直播现场。   面对记者咄咄逼人的一对一采访,坐在嘉宾席上的柯小雅表现得冷静自若:“今日我坐在这,本就是为了澄清一些近日来公众对我们华霄的疑问。”   “有问题,我们光明正大承认,提出改变方案,绝不会逃避!”   “但针对网络上一些莫须有的攻讦与谣言,华霄同样保留最后的法律手段。”   “有柯小姐这句承诺,想来无论是我,还是观众们,都可以放心了。”   主持人示意导播切屏,播放自清早迅速火遍全网的匿名爆料视频。   “求求你放过我……”   “呜……是我对不起你……”   “房贷还有十几年……我在人生的谷底……没有退路……你明白吗?”   视频上内容,正是那一天龚芳跪坐在地上恳求虞煜的画面。   从画面的清晰度与右上角时间标记来看,应该是公司内部的监控视频。   视频里的龚芳哭得妆容都花了。   再对比连一句辩解都没有,仅仅居高临下抱肘站在她面前,容色格外冷淡的虞煜……   似乎真是一幅恃强凌弱的职场霸凌典型现象图。   背景处,发布者还刻意给公司logo打了一层浅薄的马赛克,效果却跟没打差不多。   半遮半掩,愈发引人注目。   这个视频一出,迅速被不少大v联动转发。   再加上有心人的刻意引导,公司和视频内两位主角的身份都被迅速扒出。   龚芳的脸很陌生,华云无论是在华霄内部还是在A城,都只是个小虾米,无足轻重。   然而事件的另一位主角,却瞬间点爆舆论!   他竟然与之前在慈善晚会上高调出场的神秘画家“奈若何”长得一模一样!   纵然是在监控镜头里,画家的眉眼举止,包括周身气质,依旧是那么的超凡脱俗,与狼狈不堪的龚芳形成鲜明对比。   可这次登场,他却是以欺凌者的身份出现!   再加上他与华霄总裁柯子夜的亲密关系,暧昧不清的豪门恋情,身份瞬转的两极反差,在国内外近段时间大火的四格漫画……   无论从哪个角度切入,都足以令民众津津乐道好一阵,充满八卦看点。   凌晨六七点才出现的视频,引起全网一阵腥风血雨。   龚芳的遭遇,被视为一个普通职场社畜的辛酸日常代表,迅速引发许多人的共鸣与同情——   点燃公众怒火的,其实并不是龚芳个人的遭遇,更多是他们生活中、工作中所遇到的那些极品同事、老板、公司。   他们所愤怒的,所不满的:   是那些或大或小,无法言止于口,往常似乎并不重要,关键时却又真切影响着他们生活每一瞬的职场潜规则!   微博热搜第一条是视频相关。   第二条,暗指华霄总裁贪污腐败、任人唯亲。   第三条,则是要求仗势欺人的虞煜、柯子夜向受害者亲自道歉并赔偿的热搜。   故此,才有此次上午九点的紧急直播。   无数人准时准点涌入财经频道的直播间,巨大的同时在线播放量,差点把直播间直接卡崩溃。   直播间外,各大论坛更是开了直播贴高楼,便于无法观看直播的观众实时参与讨论。   “柯小姐,请问你对这个视频怎么看?”   以不畏权贵、敢说敢问作风而出名的主持人手握话筒,话语直击靶心:“请问你认为,受害者应不应该得到一个真诚的道歉?”   他的问句很狡猾,一旦对方没有经验,顺着他的思路走,立马便会进坑,落得个百口莫辩。   “当然。”看完视频,柯小雅脸上的笑容反而加深,“受害者毫无疑问是需要获得道歉的。”   她像是胸有成竹,对答稳重,丝毫没有露出年轻人的慌乱。   “但是。”   不等眸中闪过一丝讶异的主持人继续发问,也不去看身后迅速刷屏的直播间大屏幕。   柯小雅突然话锋一转:“究竟该道歉的罪魁祸首是谁……”   “为什么不去问问当事人本身呢?”   主持人被意外弄得心中大惊,原本准备好的一连串诱导性说辞顿时堵在口中。   他连忙往台下示意,让导播切广告,暂时中断直播,手势都快打出虚影,却只换来耳麦中导播一句无比兴奋的“照常直播”。   主持人用余光瞟向台下——   台长正立在台下,用严厉的目光注视着他!   无法,他只好随机应变继续下去,带着真心实意的疑惑目光,迎接龚芳上台。   今日的龚芳身着一身套裙,画着精致的妆容,周身打扮得妥妥帖帖。   与视频中那个脸色苍白、失魂落魄的女人,简直判若两人!   “大家好,我是龚芳。”她在柯小雅身边坐下,挺直腰杆,坐得端正笔直。   自我介绍时,她双腿并拢,呈现防御姿态,调整麦克风的手也因过度紧张而颤抖。   纵然不太敢直视镜头,龚芳的说话声依旧字正腔圆,吐词清清楚楚:“原本柯小姐临时来找我,我还处于睡梦中……我起初还以为她是骗子,后来看了热搜才明白内情。”   与柯小雅的对视,对方眼眸中不着痕迹的善意鼓励给了龚芳勇气。   她的话语变得越来越流畅。   “说实话,一开始我并不想来。”   “我从未站上过这么大的舞台,当着全国上下数百上千万人的眼睛说话。”   “我很害怕,害怕哪句话没说好,惹得舆论议论,闹起满城风雨影响我的日常生活……毕竟我只是个普通人,还是个从来都没上过台受表彰的中等生。”   龚芳来之前没有打过腹稿,也没人给她准备台本,几乎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但正是这样不带刻意言辞修饰的平淡朴实,让她显得格外真诚,仿佛是每个人身边都会存在的某个平凡上班族。   甚至,根本就是他们平日里的倒影。   所以面对她的出现,观众们的态度并未扭转。   依旧是表达支持、同情、同仇敌忾……偶尔有两个说她被人提前收买的杠精,也被人迅速怼回去。   “我为什么会选择出现?”   “说来说去有很多顾虑和理由……比如就算我不出现,这个视频一定也会影响我之后的工作与生活,比如我不想家人被打扰,比如我不想看到网上某些人,利用我的不幸遭遇来造谣生事……用自以为的正义之名,行实际上的恶毒之事。”   “但最根本的原因,只有两个——”   “向善意者报恩,向恶行者索赔!”   “谁是好人?谁是恶者?”   被龚芳抢去全场关注的主持人终于找到缺口,不甘示弱地插话询问。   龚芳笑了笑,转向柯小雅:“柯小姐,你说,你手中有完整的、没被掐头去尾恶意剪辑过的视频对吧?”   “请你放出来,我就坐在这当面对质。”   “一切——即将真相大白!”   柯小雅点点头,在镜头死角冲台下做了个手势。   第二段视频开始播放。   第二段视频一开头,依旧是虞煜倚在逃生楼梯门边,冷冷注视着捂住脸痛哭流涕到陷入崩溃的龚芳。   然而这次视频不止一两分钟,虞煜也不再只是保持沉默。   他有了台词。   以及侧身离开前,无声留下矿泉水瓶和纸巾的随手一搁。    第61章   面对狼狈情景再现, 龚芳难以做到心绪宁静。   直到看见弹幕上全是对她的鼓励,她才深呼吸,定了定神, 选择继续说下去:“是的……促使我下定决心离开华云的人,正是林玉。”   “现在回想起来,我很感谢他当时的逆言……一针见血, 指出我最想逃避的问题。”   “我缺乏的,恰恰那份是选择改变未来方向的决心。”   龚芳顿了顿:“站起身的那一刻,我真正清醒了。”   “并非欺凌与逼迫……最终打动我的,是他细节处的体贴与尊重。”   “一家正常的、前途光明的公司, 不该像我曾经历过的那样,主管只把员工当做机器, 非打即骂,发泄怒气……人不会是机器。”   “我们有血有肉, 会疼、会累、会伤心,我们需要得到最基本的尊重与维护。”   “我是离开了, 但曾经欺凌我的人还在,不合理的秩序还在。”   “所以我咽不下这口气!”   她猛地抬头,目光里跳跃着怒火。   “我一定要与主管何丽芳打官司!控告她滥用职权、制造职场欺凌, 以不正当理由违规逼迫开除正式合同期内的员工……”   “用法律手段, 为我本应拥有的权利而索赔!”   话音刚落,她身后大屏幕,忽地再次一闪, 切换画面。   这次, 还是视频。   第一段是何威在地下停车场电梯处, 口出狂言。   他仿佛狂躁症般的踢门、愤怒涨红的脸色、对龚芳的难听咒骂与威胁, 统统被角落里的监控摄像头录得一清二楚。   尤其是他那句“开除!”——   在龚芳如今的遭遇之下, 成了如山般的侧面铁证。   第二段,则是何丽芳责骂下属,故意刁难她,让女职员跪在地上去拾捡被扔落一地的白纸文件。   无论两人之后再如何狡辩,蛮横无脑富二代与包庇渎职恶劣领导的大众印象,已经深入人心。   ——这才是此场直播的真正杀手锏!   醉翁之意不在酒。   何丽芳、何威……这对姐弟的姓氏,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最近在各大新闻上十分活跃的何家。   与何氏确切存在的亲戚关系,一旦被吃瓜群众们扒出,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华霄集团接下来的确需要整改。”   柯小雅微微一笑。   “集团内部总裁办,其实此前早已下达对华云原主管何丽芳的停职察看决定……”   “碍于某些人的潜在阻碍,决定下达后,在分公司的实际执行并不彻底,这是总部的监管失职,也是华霄未来的整改重点。”   “因此接下来,我们必将严厉整顿总部外的分公司风气。”   “抓出真正寄生在公司内的吸血害虫,还员工们一个公正清朗、没有欺凌与潜规则的职场环境。”   “让所有人——都能没有顾及的全情安心投入工作!”   “我代表个人支持并感谢龚芳女士勇敢的维权举动,而作为补偿,华霄法务部愿意提供全程帮助。”   “全程结果,欢迎社会各界人士的公开监督与关心!”   柯小雅的话只针对何丽芳与何威,半个字没提何晟的名字,却不可不谓杀人诛心。   “清除害虫”四字掷地有声。   已经给在华霄内部搞事的何氏众人,暗下判决!   这段被有心人放出的监控视频,原本被当成柯子夜“任人唯亲、仗势欺人”的腐败证据。   现在却在龚芳本人作证与直播打脸的衬托下,惊天反转成何氏的烫手把柄!   屏幕外的何氏主宅此刻人仰马翻,相互指责的场面自不必说……   单看直播结束后,A城财经频道的直播流量创造了近几年来全网的历史新记录,就能明白柯小雅这番话的影响力之众。   站在舆论的风口浪尖,人们对华霄连日来的乱象开始产生逆反心理,注意力也渐渐转移。   关注焦点从华霄的内部纷争扯开。   升华变成一场关于职员人格与尊严的社会大讨论——   面临潜规则与职场欺凌时,是要面包还是要骨气?又或者,如何圆滑处事,才能帮助在职场更好地生存?   更有甚者,已经衍生出对某些公司奇葩规定与待遇的吐槽:   例如年会上借庆祝节目之名让女职员下跪叼瓶盖;   入职酒席上被老员工们一杯接一杯笑呵呵地逼着喝酒,美名其曰酒桌文化,不喝吐不算完……   一张张po图,一段段吐槽,带着段子手般的自嘲,却饱含社畜们尴尬笑容背后的无奈与酸辛。   有待遇不好的公司,   相对的,自然也有待遇好的神仙公司。   有程序员闲暇时蹭热度,匿名用爬虫爬了全网热度高的数据,列了个各行业大致的黑名单与红名单,警戒后人不要踩坑。   这不列不知道,一列吓一跳!   这一波全民性的狂欢吐槽中,待遇好的公司里,有黑红趋势的华霄不仅总部名列前茅,旗下隶属的绝大多数分公司也在红名单内榜上有名。   #年终奖#   #带薪产假#   #不强制加班#   #加班费丰厚#   #家庭出国旅行#   #职业培养与晋升体系透明合理#   终于被解除禁言状态、被近日舆论风波闹得满肚子火的华霄员工齐齐上阵,不服气地纷纷晒出公司的种种福利与待遇,借此作证华云分公司的情况是特殊案例。   满是惊叹号的个性感言里,无不透露出对柯子夜本人能力与品性的服气。   在总裁手下工作,虽然他本人不苟言笑,作风雷厉风行,驭下严格,但从未羞辱过下属们的人格。   相反,很多人借助华霄的平台,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   如此多的彩虹屁齐齐爆发,而且是集团员工们真心实意的夸赞,不是那种布置了任务的模板。   这不禁引发更多人对柯子夜的关注与好奇。   这个原先偶尔出现在财经杂志封面与头条,却不为大众所知的英俊年轻人,愣是成了各大论坛里占据半壁江山的“网红”。   而占据另外半壁江山的人……   就是比柯子夜还要富有神秘色彩,宛如平地炸响一声惊雷的画家“奈若何”无疑!   ——林玉这个名字太大众,不如笔名好记。   每天为他们身上各种谜团与矛盾吵架的,都有好几栋高楼,里面全是吃瓜活人。   浏览量第一的论坛里,近日里最高的一栋楼——   “主题:慈善晚会上奈若何与柯子夜的捐款,以及和孩子的互动,是否逢场作戏,骗取大众好感,博出位求名利?”   1L:同意楼主观点,根本就是一场骗局!   2L:?好歹人家捐了,比喷子靠键盘无能狂怒要强。   231L:嘴皮子上下一碰我也会,切,鬼才知道钱用哪去了,说不定是洗钱大法。   232L:不对吧,我去华霄官网查看过,人家每年都有公开的慈善款项落实记录,私人捐款与公司援助分开,一笔笔公开精确到人……看起来比一般的基金会还要安心?   233L:诶,每年都给家庭贫困的失学儿童、残障儿童等援助捐款这么多钱,还修建乡村小学,怎么从来没见新闻宣传过?   234L:对啊,就藏在公司官网最后一栏的犄角旮旯里,谁没事会去翻?!太低调了吧!   235L:挺有社会责任感的诶,待遇福利又好……哎,希望我明年毕业也能进华霄!   3213L:别吵了,其中一个被捐款地就在我老家,七八年没回去过……我正好回乡办个证明,在途中,明天到了实地帮你们问问情况。   3214L:蹲蹲蹲,夸夸行动派。   7321L:已经第二天下午了,上面说要回乡的老哥怎么样了?   7322L:召唤!   7323L:……一言难尽。   7324L:是假的?根本找不到人?钱和账目对不上?   7325L:不,小学是真的,建得还蛮漂亮,学生虽然少了点,却很懂事听话,老师待遇也提高了。被捐助者真实存在,我不太清楚账目具体如何,至少我这边反馈是实打实对接的。   7326L:那你一言难尽个啥!吊胃口?差评!   7327L:……我被家乡人拿扫帚打出来了[捂嘴哭泣]问话没掌握好度,我就提了提之前网上一些传闻,还没来得及说不是我的看法,家长们和校长气得撸袖子要找我干架!   7328L:现在我正躲人,蹲在角落发愁呢,哎我这破嘴……等他们气消了,我再悄悄回去解释清楚情况。   7329L:哈哈哈哈哈,你也太惨了!但也说明,这场争论有结果了吧?   10258L:我是说回乡的那位,最后报告一下进度,现在父老乡亲正让我帮忙起草一下联名感谢信,打算发到网上,证明不是假事。   顺便还有一段话,让我润色后代发一下——   “他在工作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未曾谋面也素不相识的我们或许并不知道……”   “但要说他只会弄虚作假,我们第一个不能允许你这样说我们的恩人!”   ……   联名感谢信与照片发出以后,人证物证俱在。   心怀惭愧的质疑者们在孩子们清亮天真的眼眸前,默默地销声匿迹。   态度诚恳、危机公关迅速、且知错能改的华霄更是因祸得福,狠狠刷了一波社会知名度与好感度。   凭借这场七分人谋、三分天遂的漂亮舆论反击战,华霄股价居然逆势上扬!   身材高挑、面容冷艳,手段与颜值齐飞的柯小雅在商界彻底出了名。   始终不肯正面接受采访的柯子夜,似乎有意淡化自己的存在,不愿被人贴上所谓标签。   然而。   身处圈子内,视野达到一定高度的人心知肚明,这等精准毒辣、专打七寸的风格与手段,必定有人在背后指点。   而这个人的名字,无论台前还是幕后,都是一座不可绕过的高山。   所有人都在紧张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判断他下一步会怎么出棋。   “到底是怎么回事?”   何延咳嗽几声,脸色和对面的何晟如出一辙的阴沉:“丽芳,为什么你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叔父!”何丽芳咬紧嘴唇,脸色灰败,弯肩瑟缩着成蜷缩的鹌鹑。   “我真的反复检查过!甚至连监控原件我都已经彻底删除……”   “从那个角度,只可能是林玉自己带的摄像头,可是不应该啊,他当时根本没有可以夹带摄像头的地方!”   何丽芳诚惶诚恐地回答,根本不敢抬头,生怕被何晟阴冷到仿佛要暴起伤人的目光刺伤。   “……烂泥扶不上墙。”何延简直气得能活活呕血。   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无论如何只能一条道走到黑,无法回头——华霄的主人,只能拥有一个!   明天的股东大会,就是决胜手!   也罢,现在懊悔无济于事。   “虽然失了先机,但舆论压力不是没有效果。”   何延自顾自地念道,用反复强调来给自己鼓气:“柯子夜想退任,转扶柯小雅上位?这么点大的黄毛丫头,能服几个人心?!”   “他真以为就这些天的表面功夫,大家全服气了?天真。”   “若是柯子夜,我们怕是胜算渺茫!”   “现在对手是柯小雅,哼……”   何延抬头看向对面压着眉头,一听到“柯子夜”三字,瞬间心情极差的何晟:“何晟,其他股东那边,都私下联系好了吧?”   “嗯。”何晟点头。   他人看不到的角落里,他的手指却死死抓住沙发罩布,几乎要撕开一个口——   无法逾越的山峰,劈头盖脸压下,沉甸甸压在他心头,无法喘息。   股东大会当日。   众人正襟危坐在圆桌前,气氛肃穆而凝重。   今日只有一个议题——   原总裁柯子夜宣布退任,推选新任总裁。   在大权在握的董事长柯慈陷入昏迷的情况下,总裁人选无疑成为重中之重!   到底是选择柯子夜推出的候选人——大学即将毕业,看似缺乏实际的基层磨炼经验,但作风谨慎、稳打稳扎的柯小雅;   还是经验更加丰富、业务能力也足够,只是处事手段和内部评价存在巨大异议的原常务副总裁何晟?   如果没有柯小雅的横空出世,副总裁何晟按理说是最佳人选……   但选择何晟,就等于向何氏投诚,与柯氏为敌。   柯子夜的身世在上流社会并非秘密。   脱离柯慈的高压之后,他本人对柯氏到底秉持怎样的态度?!   分明是早已内定的接班人,但如果他对华霄有意,为何会选择这时急流勇退?   ——思路实在令人捉摸不透。   无论如何,他们并不太愿意选择与柯子夜为敌。   被推选出来作为代表的股东们各怀心事。   左顾右盼间交换眼神,却一句话也不透露,只盯着手中选票默默思考。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漫长的思维与利益拉锯战过后,终于来到当众唱票、公布结果环节。   王秘书站在坐在主位的柯子夜身边,大声念完最后一张选票,公示结果——   “32:32,平票。”   刚宣布完投票结果,王秘书心中一紧。   这个结果对柯氏而言并不算太乐观,意味着何晟的死忠加上摇摆不定的墙头草,在华霄内部纠结的力量几乎超过半数。   如果是柯子夜作为候选人,墙头草们的选择是毫无悬念的。   但换做是柯小雅……   王秘书用余光不着痕迹地打量坐在座椅上,神色淡然自若的柯子夜。   面临华霄最关键的抉择时刻,年轻的总裁甚至还有闲心在玩手机,给那头的人熟练发送甜蜜蜜的粉色[爱心],以及荡漾的波浪线符号……   “柯总,大家都在等您宣布最终决定。”抑制住内心的吐槽欲望,王秘书以强大的职业素养保持平静神态。   他小声提醒似乎正沉迷恋爱日常的柯子夜,眼前还有正事要干:“您看是择日再进行一次投票,还是……”   “不急。”   发完最后一条“后天?我来机场接你。”的短消息,唇角带笑的柯子夜总算抬起头,将视线从手机屏幕上移开。   自从和虞煜在一起后,他原本冷硬的周身气场越来越趋向柔和。   下属们大惊小怪过一阵,渐渐也习惯了。   他抬眸,扫视着静默无声端坐在长圆桌前的在场诸位,无视掉何晟挑衅的目光,径直道:   “有资格参与投票的股东不是有65个?还有一个人……没投票。”   所有人随着他的目光落点,扭头看向长圆桌另一端,与柯子夜正对面的空位——   那是属于柯慈的位置!   “子夜,你这是什么意思?”何延打破沉默,不满道:“别怪何叔脾气冲,你要说,就把话说明白点,就算你说继续连任总裁,大家相信也能接受这个结果……用老爷子当借口,你不觉得亏心?”   他摆起长辈的谱,倚老卖老试图抢过话语权。   “你都不亏心,我自然是比不过的。”   柯子夜丝毫没给何延留情面。   他已经厌烦华霄内部的这种勾心斗角,而在利益错综复杂的集团里,只要在位一日,就一日逃不开——   这场投票下映射的众生相,就算是他送给柯小雅,祝她未来擦亮眼睛、明辨忠奸的升职礼物吧。   “你!”何延原本就心中有鬼,被话一赶,弯腰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空气越发寂静,内里却静中有动,掩藏着看不见的暗流汹涌。   不去理会他人无谓的惺惺丑态,柯子夜低头瞟眼手机,接着用指节敲敲桌面,吸引其他人的注意力:   “时间差不多。”   哗——   话音刚落,会议室的门被人缓缓推开!   会议中途借口上厕所消失不见的柯小雅,踏着高跟鞋,推着轮椅走进会议厅。   轮椅上的人,正是身着正装的柯慈!   相比以往的精神气足,现在的柯慈眼眶深深凹陷进去,形容枯槁许多,瘦得能勾勒出骨骼。   现在的他,不再是柯氏位高权重的董事长,更像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老爷子!”何延失声惊呼,猛然起身之下,眼前一片昏黑,浑然失却冷静。   常年累月的积威令他再也难以保持常态。   反倒是何晟要冷静得多。   他深深地与眼神浑浊的柯慈对视一眼,什么也没说,起身推开座椅,走近柯小雅。。   明面上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柯子夜牵扯住,忙于和其他股东周旋,没人在乎柯小雅。   暗中,却是所有人都不在意的棋子,带来了一锤定音的关键人物。   好一招暗度陈仓!   柯慈苏醒的消息,派去看守的人也好,买通的医生也好,竟然没有一个人传递出来……   叛变,被买通,失败……   无所谓了。   这种事情并不重要。   “我还没有输。”何晟低语,苍白的脸颊如纸页一般轻飘,露出讽刺性的微笑:“这场游戏……不该由你画上休止符。”   只有他身边的两个人听见了这句话。   柯慈已经说不出话,他抬起手,似乎想要抓住柯小雅传递一些什么讯息,笨拙地张嘴“啊……啊……”半晌,只留下只有他自己能感知到的气音。   颓然垂下手,搭在轮椅上,独自按动电动按钮,在众人或惊诧或同情的目光里,孤独地走向那个唯一的空位。   他在华霄,曾经的王座。   也是他离开交接前,最后的归宿。   最后一张选票的归属,毋庸置疑——   “我知道你不是在对我说话。”何晟与柯小雅擦肩而过时,她等在原地,侧过脸。   柯小雅的语气渐渐染上冷硬与淡然,酷似曾经的柯子夜:“执迷不悟,劝你早点吃药,最好入院治疗。”   “哈、哈哈。”   被骂有病,何晟却不生气,也不反驳,他走出会议室。   过了一两分钟,还能听到远远传来撕心裂肺的微弱笑声,充满癫狂与偏执。   听得所有人……阵阵心惊肉跳。   两天后,A城机场。   虞煜摘下墨镜,在大厅内左顾右盼,试图找到心心念念已久的颀长身影。   结果却换来耳边一连串不可置信的惊喜询问!   若非他见状不妙低头强行混入下机离开的大部队人群,恐怕下一秒就要享受明星般被人围观要签名的待遇——   “surprise!”   走出大厅,找到一个空旷的角落,虞煜干脆直接打电话给柯子夜:“我回来了!”   他眉眼弯弯,光是听到声音都浸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开心。   “猜一猜,我给你准备了什么惊喜……”   虞煜的话还没说完,忽然被打断。   “我知道了。”   电话里的柯子夜沉默好一阵才说话。   声音却格外冷淡:“阿玉,我现在在公司,很忙,过会儿再联系你。”   说完他就挂断了电话。   饶是柯子夜按得迅速,可虞煜还是敏锐地捕捉到——   屏幕那头,传来一声惨兮兮的微弱喵叫。   ……绝不可能听错!   他脸上原本洋溢着的喜悦一点点僵住,最后尽数化作阴沉。   手指握得太用力。   屏幕上,硬生生多出两道显眼的裂痕。    第62章   此时此刻。   柯子夜本该身在机场去接提前归国的恋人, 然而十几分钟前携带枪i支的不速之客,却将打算出门的他逼回门内。   绕过客厅的画墙,被枪i支威胁的他被迫听从何晟的指令, 来到二楼书房。   期间的谈判与周旋,一直持续到中途被虞煜的来电打断。   柯子夜不希望把虞煜卷入危险,但不接电话虞煜也会来公寓, 所以他扯了个谎,试图转移虞煜的注意力……   然而。   书房与主卧相连,中间有自动门隔开。   布偶猫原本在卧室里,在敞开的自动门边探头探脑, 何晟却趁柯子夜在打电话,忽地面无表情走到猫咪身边, 一脚将它踢开。   “何晟,你到底想做什么?!”   柯子夜忙按断手机, 希冀虞煜没有听到猫叫。   他起身绕过书桌,俯身把被踢了一脚后蔫头蔫脑的布偶猫抱起来, 安抚着喵喵哀叫的鱼鱼。   面对始终对准自己的漆黑枪i口,柯子夜的心脏跳得格外剧烈。   面上,却只能依旧保持冷静, 不能流露丝毫怯弱。   他压抑着愤怒, 冷冷注视着面前的疯子。   “你闹够了没有!”   “闹?”何晟的唇角咧开一个微妙而夸张的弧度。   他哈哈大笑,明知柯子夜的问题缘由,却不肯直面回答:“似乎你是忘记了, 处理这类麻烦, 本就该是我的专长。”   “无法用明面手段解决的脏话累活, 柯家的阴影面……虽然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往事了。”   “我却很喜欢这样的解决手段。”   “嘭——”   “只要轻轻一下, 被子i弹击中额头的猎物就会颓然倒下, 这样掌控一切的感觉不是很美妙么?”   “掌控?你认为你掌控了一切吗?”柯子夜摇摇头,陈述事实,“就算我死了,你还是什么都得不到。”   “就算你逃离,A城乃至全国也会布下天罗地网,你会成为通缉犯,甚至会连累整个何家为我陪葬——”   “何晟,现在停手还来得及。”   见布偶猫似乎缓过神,柯子夜松开手放它逃回卧室,任由鱼鱼一头钻进衣帽间。   他本想按下关闭自动门的按钮,却被警惕的何晟一把喝止。   “我本就没想过要逃。”何晟的手指扣在扳机上,他眯起眼,眉心黑痣愈发深沉如影,“我说过,游戏不该由你说结束。”   “只要游戏还没结束,我就还没有宣告彻底认输——”   “自欺欺人。”柯子夜注视着何晟,在他面前缓缓移动着脚步,一边说话转移注意力,一边不着痕迹地靠近。   被袖口藏住的指尖并拢,衣服下的肌肉绷紧,蓄势待发。   “哈哈哈……”何晟,“柯子夜,我果然从头到尾都很厌恶你。”   他露出一个近乎惬意的笑容:“所以啊,就算要拖个人陪葬,我也不太想选你……唔,换成你心爱的人怎么样?”   “你猜——刚刚在电话里,林玉有没有察觉到不对?”   柯子夜心中大震,被偷藏起来的银色名片如流光般瞬息射出!   手上力气却失了几分准头。   “嘭!”   何晟死死按住被金属高速切开、外侧血如泉涌的右手小臂,狼狈地单膝跪倒在地。   他抬起头对被击中单侧肩膀,短暂失去行动能力,却仍旧挪动身体试图过来捡起掉落手枪的柯子夜大吼:   “别动!”   “我的身上,带了炸i药。”他一把撕开裹得严实的风衣,露出腹部内衬上一圈圈显眼黑色胶带与引线。   趁柯子夜因震惊而滞住的一刹那!   何晟飞快捡起身前一步的手枪,重新站稳脚步。   “别担心,震动不会导致爆炸……”   握住枪托,他长长舒口气,另一只受伤的手艰难地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巧的黑色物体。   晃了晃:“但是——控制器,在我手里!”   “……”   柯子夜按住被子弹擦过,溢出不少血液的左肩,忍住强烈的疼痛冷静下来,“看来你是早有预谋。”   “拜托,别用这种要吃人一样的眼神看我,我难道不提前做点准备,单枪匹马来找你?”   面对柯子夜彻底撕去平静假面,如野狼般择人而噬的可怖眼神,何晟反倒开心起来。   他咧开嘴,笑容带上显而易见的恶意。   “庆幸你还住在这栋靠近总部的公寓,还未解除常务一职的我刷脸进来一路畅通无阻。”   “那么接下来……”   何晟的大拇指抬起,轻轻搭在控制器顶端。   就在这时。   书房角落里处于休眠状态的白色小机器人忽然“哔”一声开机。   从远程接收到消息的它,开始尽职尽责为主人进行语音播报——   “子夜,我在公寓楼下,不管发生什么事,等我上来。”   “啊……看来事情比我想象中发展得还要顺利。”   别来。   由于短时间内大量失血,柯子夜不由自主地倚靠在墙壁上,眼前开始一阵阵发黑眩晕。   阿玉,千万别过来……   霎时间,天旋地转。   “叮!”   电梯门才启开一道狭窄的间隔,人影从里闪身而过。   行李箱与金属门刮擦留下刺耳划痕,都没能阻止他的步履匆匆。   从A城机场到柯子夜的公寓,开车起码需要半小时。   虞煜却把耗时缩短了一半还要多。   走近紧闭的公寓密码门,健步如飞。   期间他握住行李箱拉杆的手指始终在颤抖,流露出无法言说的怒火!   这怒火的源头,却不是冲着电话里语气不对劲的柯子夜。   而是——   站在门前,虞煜抬起手,没有按在指纹面板。   他深吸一口气,用很重的力度敲响公寓门。   “咚咚。”   没有人回应。   似乎屋主并不在家。   敲门声持续了半分钟,始终无人应答。   盯住冰冷坚固的密码门,虞煜的眼神更冷。   他不再等待,径直取出行李箱中的衣物,按住摄像头。   紧接着,后退两步。   一声沉重脆响!   见鬼!   电脑前的何晟骤然起身,面对骤然黑屏的意外状况低声咒骂。   再切换进门走道处的监控,依旧是相同状况。   难道……   林玉已经进来了?   忽如其来的心悸感令他陡然推开桌椅,起身在已经反锁紧闭的房间内走来走去。   房间内弥漫着淡淡的颜料气味,熏得他愈发心烦意乱。   瞪大的眼角布满狰狞的红血丝,随眼球左右不住转动而愈发骇人,阴沉可怖之至。   一楼空荡荡的,安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虞煜用极快的速度扫视过厨房、客厅、画墙、阳台、阳台上的猫窝……没有看见任何人影,却遍地都是雪白的猫毛。   尤其是猫窝附近,掉毛尤其严重,仿佛刚经历过一番生死搏斗。   虞煜抿住唇,指尖摩挲着藏在长袖衬衫里的长柄状金属异物,格外敏感地注意着周围的风吹草动。   尤其是身后的动静。   他放轻呼吸,视线转向二楼。   没人,没人,没人。   一间间房门悄无声息地被人推开,门后的场景一如他离开前保持寻常。   直到虞煜来到主卧……   也就是,柯子夜的卧室。   隔着虚掩的卧室门,他忽然听见内里传来一声极细微的,哀哀的呜咽,是小猫咪从未发出过的低鸣。   “喵……啊……”   虞煜扶住门沿,谨慎地一点点推开。   声音是从衣柜里传来的。   走近大开的衣柜,路上有不少雪白的猫毛,却根本没有鱼鱼的踪影。   虞煜低头,眸光陡然停留在衣柜边一个滚落的狭长物体上。   ——是录音笔!   糟糕!   转到一半的脚步,被熟悉而陌生的冰冷声音阻住,停在原地——   “Surprise!”   “林玉。”   何晟按下开关,从自动门后的书房缓缓走出。   子弹上膛的指针撞击声在寂静的空间里仿若震耳欲聋——   他的笑声几欲癫狂,从虞煜身侧传来:“我早就警告过,你会为曾经对待我的态度而后悔。”    第63章   书房其实是主卧旁的小隔间, 连接两者的自动门漆有拟态涂装,合拢关闭时表面与周围墙壁无异。   “我喜欢这个精巧的小机关。”何晟吹声口哨,并不满意对面人此刻的反应, “看来你没被允许进过主卧……你们还没正式上过床?哇哦,可真纯情~”   “果然是你。”虞煜神色淡淡,不搭理何晟的刻意挑衅。   他退开几步, 面朝枪口,左手贴在腿侧。   除去时机,虞煜对何晟的现身并不讶异:“说吧,你的目的?钱, 出路……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长途奔波后的疲惫,外加出机场后的“惊吓”, 令久未合眼的他眉间留下几分褶起的印痕,显而易见的倦意。   何晟阴阳怪气啧声, 活像被人捏住翅膀的八哥,开嗓语调又高又急。   “我很好奇, 你这幅毫不在乎的神情能保持到几时——”   说着,他掏出手机摆在不远处的床头柜。   手机屏幕上跳跃着直播的标志,直播视频的另一头连接着阁楼里的摄像头。   凌乱的画室, 蒙住双眼的柯子夜被反手绑在位于正中央的椅子上, 衣服半边肩膀泅出浓重的血痕,触目惊心。   头微侧,往日桀骜的眉眼被布条遮掩, 嘴唇抿紧, 染着失去血色的苍白与无助, 仿佛被困于浅滩的游龙, 以格外稀少的虚弱姿态被强行束缚。   愈发可怜。   他的脚边, 布偶猫急得喵喵直叫,绕着圈转悠,不时抬爪使劲去扒拉绳结,却始终无能为力。   “……”   脑海里忽地陷入汹涌而至的混乱!   虞煜低头,掩住脸上一片空白,攥紧的拳头压得指节格格作响。   “来玩一场游戏如何?”   亲眼见证虞煜产生动摇,何晟终于有底气抬起头,忍耐着被嫉妒啃噬的内心,露出自得的笑容,自以为操控丝线的神明,两手分别掌控着虞煜和柯子夜的生死命运。   “我的左手是炸i药控制器。”他道。   “炸i药……”听到关键词,虞煜抬头,目光转到被何晟握在手中的黑色小巧枢纽。   眼见枢纽在他手中被随意抛上抛下,虞煜没有轻举妄动,冷眼瞧着何晟未说完的话。   “卸下后安放在画室内的炸i药本身分量很少,不会炸毁墙体,但一旦引爆,直面火浪冲击的人必死无疑——或者,活着比死了要更难受!”   折磨人的扭曲快意激发着何晟的兴奋点。   “而另一只手……你也看见了,死在枪口下的滋味,想必要比被活活烧死更痛快。”   “选择谁呢?”   他嗤嗤冷笑,道:“林玉,你想让柯子夜活,就拿你自己的命来换!”   生死二选一的游戏!   选择权——此刻就握在虞煜手里!   “好。”沉默片刻,虞煜忽然出声,“只要你放了他。”   过于痛快的答案,令何晟脸上咧开的扭曲微笑僵硬在原处,不上不下。   “你到底听明白了吗?”他不甘心,往前逼近一步,“你会死!会死,放柯子夜走,你就会死,懂吗?”   “不用再重复,很简单的选择题,我死,他活,对不对?”   虞煜踩在地瓷上,足弓缓缓用力,他边后退,边冷静地回答。   身后是柔软的双人床,很快退无可退。   虞煜在床边停下脚步,他甚至有闲心抬起手,解开扣到最上一颗的衬衫纽扣,松了松领口,轻声吐气:“就按你说的办,先放人。”   悠然自若得仿佛谈论的话题不是生死攸关,而是明天什么天气。   “操……你简直比我表现得还像个疯子!”   何晟注视着他领口露出的白皙锁骨,咬着牙,脸部肌肉紧紧抽动,气得想要拂袖而去。   没动几步,他突然一把攥住手边的直播屏幕,消除静音,对着镜头里状若疯魔地大喊:“柯子夜,你别得意!”   “就算林玉这么选,我tm也不会按他说的做,就这么便宜放过你!”   死死盯住晃动着的枪i口朝向的虞煜被何晟弄得一怔,这才意识到柯子夜那头能听到声音——   也就是说……他听见了他的回答。   “很难得,唯独这次我赞同你。”   背对着虞煜的手机屏幕里,传出因短时间内不间断呼喊而嘶哑的熟悉声音,夹杂着低声咳嗽,道:“不要听他一时冲动的傻话……何晟,我们俩之间的胜负,没必要牵扯无辜的人。”   “让他走。”   “何晟,我认输,算我求你,让他离开这个危险之地……无论你想要什么都行,包括拿走我的性命,唯独他不可以。”   “……柯子夜,你怕是也跟着一起疯了吧?”何晟不可置信地哈哈大笑起来。   轻而易举听见柯子夜认输的话,本该得偿夙愿的他却愈加愤怒——这算什么?   何晟还记得当初他刚进公司,因在谈判场上暴露底牌而被合作方狠宰一刀,被柯慈与何延当着大会所有董事的面连番痛骂指责。   柯子夜就是那个众人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被拿来对比规训何晟的标杆范例。   冷静到近乎冷酷,抓住稍瞬即逝的关键时刻,一击必杀,绝不手软。   商场上的冷血动物。   无坚不摧的眼镜王蛇。   眼前这个因感情用事而软弱的家伙是谁?   主动向敌人暴露最大的弱点,表现出慌乱,丝毫不符合谈判原理——   “我没疯。”   柯子夜抬起头,平静地直视摄像头,目光灼灼,瞳仁里洋溢着前十年里绝不会存在的热烈与偏执。   “我所重视的事物,从来就不曾偏移一丝一毫。”   不像可以放弃的筹码。   太过在意,太害怕失去,宁可放弃一些可有可无的底线,也不能承受有可能出现的风险。   虞煜就是他的心。   一个缺乏支撑的空心人,如何才能独自活下去?   “哈……哈……”何晟扔开手机,道,“太可笑了!你们一个个的到底在表演什么情圣戏码!恶心得我想吐!”   “只会说些空洞的漂亮话,你以为我真的不敢动手吗?”他挥舞着控制器,“我放林玉走,好啊,当他走出门的那一刻,就是你的死期来临之时!”   “我……”   “别想了,我不走。”虞煜打断柯子夜未尽的话。   他看不见屏幕里柯子夜的脸,可他此刻很想抱抱他,伸出双臂,死死地圈紧他,脑海里自动勾勒出鲜活的表情与容色。   令其他所有回忆都黯淡无光。   “你本来就不该来。”柯子夜隔空埋怨道。   虞煜好笑:“我不来,你怎么办?那通电话本就是诱饵,愿者上钩。”   “总归会有办法的……”声音越来越弱。   两人自顾自的交流对话听得旁边的何晟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后阴沉得印堂发黑,眉间黑痣活像血光之灾的典型征兆。   “简直欺人太甚!”   又一次被忽视的何晟怒吼着抬手冲天花板开了一枪。   他随手把控制器放回内兜,迈开腿像头鬣狗似的暴怒往虞煜方向冲来:“你们不是深爱到愿意为彼此付出生命么?好,我成全你们,一起死吧!”   “不过在此之前,柯子夜,你最好保持清醒,清醒地听着我是怎么在你的床上和林玉翻云覆雨……我要让你到了地府也悔恨迄今为止对我的轻视与侮辱!”   话音未落,何晟的左手指尖几乎快要触碰到虞煜解开的衬衫衣领。   “什……”   没等他拽住领口,一窥心痒许久的内里美色,何晟脚下忽然一空。   内在早已碎裂,表面还保持原本模样的几块地瓷骤然受力,从中心陡然开始散布蜘蛛网般的裂纹。   迅速蔓延!   地板碎裂,伴随着哗啦啦震动形成一个大洞,露出公寓一楼的厨房,厨房机器人此刻正停留在角落,也就是洞口不远处。   按照预先设定的做菜程序,此时它正有条不紊地烧热油锅。   楼上落下的大块砖石与灰尘,对执着做菜的机器人没有造成丝毫影响。   “见鬼!”   突如其来的悬空感,何晟猝不及防冒出一声大叫,顾不上被震脱手的枪支,晕头转向地攀住碎裂的地砖边缘,身体在洞口处不住晃悠。   相较普通居民楼,私人公寓一层楼的高度要高不少,再加上被灰尘迷了眼,下面油锅又滋滋作响直冒热气,找不到合适的着力点,远不是轻松跳下去着地的问题。   一眨眼的功夫陷入如此狼狈境地,何晟根本来不及深入思考。   他能眼疾手快地单手扣住裂砖边缘,已经是身手训练有素的潜在反映。   何晟喘口气,试图把另一只手也搭上去,爬上洞口。   他运气似乎不太好,手刚抬起,原本攀住的裂砖眼见着缝隙越来越大,马上就要断裂!   “林玉……林玉!艹,快点找东西给我搭把手!”   弥漫的细小烟雾呛得何晟嗓子生疼,一张口满嘴灰尘,眼睛也睁不开,无奈之下,只能闭着眼喊人。   他其实没报多大希望,手乱摸索着,已经做好坠落受伤的准备。   这点高度,人死是死不了,前提是千万不能磕碰到重要器官或致命部位。   “林玉,姑奶奶……”   刚叫一声,何晟发蒙的意识回笼,心道人怕是早跑了……怎么就那么巧,遇上地震?老天爷的惩罚?!   等等,似乎也不太像……   何晟没来得及仔细想明白,有什么东西忽然揪住他的衣领,恐怖的力度仿佛带着漩涡般的吸力,轻而易举地提着衣服把他凌空揪起,上半身在二楼,下半身依旧悬空。   “咳咳,咳咳咳……”双手得到解放,胸口却因为被揪住领口而呼吸艰难,何晟撕心裂肺地捂住嘴咳嗽着,眼睛勉强睁开两条缝,满是生理性泪水。   “谁……”他眯缝着睁开眼,透出打量的目光。   乍看之下,石破天惊!   竟然是……   “林玉……”何晟怔怔被屈膝半蹲着的虞煜单手提起,震惊之下,没有此刻关注自身的处境,“你!”   近乎垂直视角的他无意低头,目光从敞开的领口,落到内里……平坦匀称的胸膛上部,不是没有穿内衣,是……   视线再往上,何晟忽然就瞧见一直被他所忽视的明显喉结。   浓厚的男性身份气息,昭然若现。   “你到底是谁?!”何晟抱住脑袋,疯狂摇头不敢相信他突然看见的一切。   何晟陷入崩溃!   之前一直用余光观察何晟一举一动的虞煜,此刻早已趁机从他内兜里摸出控制器塞入自己怀里。   “我是谁?”   确定枪支和控制器都在掌控下,虞煜慢条斯理在何晟衣服上擦了擦掌心的灰尘。   随后,他用修长手指抓住彻底陷入意识混乱的年轻男人后颈,对照和柯子夜中枪的左肩部位,直接抡起往地砖上猛撞三下!   眼角猩红,满带戾气。   “我是你爹!”   松手。   嘭——   一声沉重声响过后。   左肩鲜血四溢的何晟自由落地,头重重和厨房机器人的脑袋撞在一起。   被撞翻些许的一小片滚烫热油泼在下半身,烫得昏迷中的人一声“嗷呜”,生生被疼醒,又再次昏迷。   无人在意。   “警官,安排的狙击手可以撤了,麻烦您帮我联系120……嗯,大概需要再多联系一辆。”   挂断电话。   忧心如焚的虞煜已经在往阁楼画室跑去。   无视脑海里剧情结束的提示,他一直苦苦保持的假面,终于破碎殆尽——   快一点,再快一点!   子夜……    第64章   病房内。   记录完情况的小护士撩开内室帘布, 快步走向立在病床边的青年。   自从医生进去后,他始终静默地注视着同一个方向,不曾转移。   “林先生, 病人的伤口愈合情况很好,今天拆线结束后只要细心遵从医嘱,日后基本不会留下疤痕, 或是其他相关后遗症。”   念及养伤期间俊朗青年对病人日夜兼备的悉心照料,任取任求,小护士内心不由得感叹。   如果不是两人面容没有丝毫相似之处,怕是亲生兄弟之间都做不到这份关怀备至的劲儿。   她悄悄抬起头瞟了眼青年——哪怕因紧张而保持严肃, 唇线也抿成姣好的弧度,容貌姿态格外得天地钟灵。   “我知道了, 谢谢你们这些天来的关照。”   被称作“林先生”的青年微微一笑,低澈动听的嗓音如同流水般潺潺。   年轻的小护士嫣然一笑, 想多听这样的好嗓子说几句话,便转了话题:“林先生, 你对朋友真是太体贴了!一定是很多年的好友了吧,真羡慕你们之间的深厚感情。”   说话时,白皙的脸蛋浮上浅红, 像是清晨朦胧的第一抹霞光。   “好友……?”   捕捉到关键词的虞煜眉宇微抬, 注意力转移一部分出来:“是我没有解释过吗?我们不是朋友关系。”   面对露出不解之色的小护士,他没来得及将话说完,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 径直打断随意几句的闲谈:“不仅仅是朋友, 我们是恋人。”   穿戴整齐的柯子夜抬起没受伤的右手扯开隔帘, 低头绕过门框, 走出内室。   由于左肩受伤, 动过取弹手术,他没穿平日里一水暗色调的笔挺西服,取而代之的是宽松的休闲常服。   配合垂落耳边的碎发,骤然将他从严肃冷厉的精英模板套子里解脱出来,萦绕着几分柔和感。   唯独眉飞入鬓的眉眼依旧透露出凌厉之气。   “非常亲密的恋人。”见小护士有些傻傻地愣在原地,柯子夜皱起眉,又重复强调一次答话。   “是,他是我的挚爱。”   站在小护士身后的虞煜为闲聊画上一锤定音的句号。   专注异常的视线越过小护士,与柯子夜对视,漂亮的眼眸里盈满笑意,轻软又动人。   像是春雨下的绵绵柳丝,柔柔挠在柯子夜的心。   余下的严厉反驳一下子溜回嘴边,他下意识也冲着虞煜露出笑,视线交流里带着无声而笃定的默契。   “对不起,是我误解了。”   意识到自己闹了个乌龙的小护士不好意思地道歉,她匆匆离去,给柯子夜办理最后的出院手续。   关门。   无关紧要的闲杂人等皆已离开,病房里只剩下好不容易偷来独处时光的两人。   养伤的一两个月里,这还是虞煜和柯子夜身边第一次没有医护人员、也没有意外来电的存在。   虞煜在桌上放下手中提着的两个花篮,其中一张贺卡里写着徐杜、姚宜、冯易等人的名字,另一张贺卡里则写着柯小雅的名字。   “庆祝出院的礼物。”虞煜靠近坐在沙发上,正打开贺卡查看名字的柯子夜,从身后搂住他肩膀,下巴抵在颈侧,“你的妹妹和下属们一个个都是大忙人,比机器人还工作狂,只好全托付给我转交喽。”   “这段时间你也是。”   柯子夜侧过脸亲亲虞煜的唇角,望见他眼眸下淡淡的深色心疼不已:“我受伤以后,事情都是你一个人在打理,包括和公司那些老顽固们打交道,很累吧?”   一想起他只能躺在病床上,对虞煜所面临过的攻讦一无所知,柯子夜不禁自责。   “不累。”虞煜搂住他的力度收紧,将曾经涉足陌生领域的手足无措与面对千头万绪的茫然,尽数化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我在为我们两个的未来而奋斗,一点也不累。”   “更何况,小雅也在帮我。”   未来。   舌尖上咀嚼回味过三两遍这个饱含情感的特殊字眼,柯子夜唇角眉梢溢出的笑意止也止不住。   害怕表情一时过于夸张,他咳嗽了一声,急忙静心转头问:“公司…还有何氏?   虞煜近段时间除去照顾柯子夜,大半心力全在处理残局上。   柯小雅出任总裁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在此期间出现不少小风波,被她一一用明里暗里的手段巧妙化解,新官上任三把火,在华霄内部已经建立起一定话语权。   至少没人再敢因她的年轻与性别而轻视她的个人能力,妄想欺上瞒下。   柯慈已经向外界公开留下遗嘱,分配股权,等柯小雅到一定年纪或是他意外去世,遗嘱生效,登时柯小雅便会成为第一大股东,大权不可动摇。   柯子夜除去现在占有的股份外,也将分得一部分新股权。   虞煜按照柯子夜原先的规划,同柯小雅做了交换——用放弃这部分股权的代价,换得慕鱼科技彻底独立,并且获得一大笔足以令这家新公司立刻鸟枪换炮的投资!   包括柯子夜本人名下的一些不动产在内,换算成具体金额,是一笔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   简而言之,给科研白白烧钱,都能烧上一段很长的时间。   “何氏……树倒猢狲散罢了。”虞煜顿了顿,“何晟被查出与柯慈的中风有关,似乎是下了药,具体是什么警方那边还在查,缺乏本人证词配合,结果会比较慢。”   经过这段时间疗养,柯慈能够勉强说话和下地行动,正是掌握大量幕后把柄的他选择出手,在华霄内部盘根错节的何氏才倒台得如此快,甚至没能掀起丝毫波澜。   许是经历过生死之间的大恐怖,柯慈争权夺利的念头看淡许多。   与柯小雅关起门来交谈整整一天后,他最后选择了公开遗嘱,不问世事,自己则留在高级疗养院,与中风留下的后遗症继续作斗争。   至于何晟……   “绑架,非法携带枪i支,恶意杀人未遂,非法入室,携带炸i药涉嫌危害公共安全罪……”光是列举罪名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而且据警方那边透露消息,他本人坠落时不幸头颅撞到异物,昏迷到现在还没醒过来……”   说到后面,虞煜声音不自觉变低。   他想起沟通案情的中年警官摇着头感叹的画面,“说来这话我不该说,对他本人而言,恐怕醒不过来更好……醒来先得面对成为半个公公的现实,只怕是生不如死。”   “不过你们放心,就算他醒来也没法找你们报复……案情极度恶劣,数罪并罚,后半生他会在狱里蹲到老死。”   不说自顾不暇的何氏还能不能替何晟活动减刑,何晟想提前出狱,先得问问柯氏答不答应!   听完这些风风雨雨,柯子夜闭上眼,捏住鼻梁。   半晌,他松开手,忽地吐出一口浊气,复杂无比的心绪跟随着空气一齐排出体外,彻底逸散无迹。   “幸好你没出事。”柯子夜握住虞煜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掌心潮热,贴住手背冰凉的肌肤,“一切都过去了。”   他垂下眼眸,现在回忆起当日在屏幕那头只能听到巨大声响的凶险,心悸依旧难以止息:“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我就要失去……”   躺在病床上的每一个夜晚,对他而言都是一场折磨般的梦魇,只要闭上眼他就会想到许许多多令人无法接受的残酷可能性。   事后平静的日常,反倒更像是一场美丽的幻梦。   所以他什么都不愿深问,不愿细想,只要虞煜还待在他身侧,一切就如寻常。   直到伤口彻底好转的现在。   他真真切切地握紧虞煜的手,感受着颈侧呵出的亲昵热气,柯子夜才汲取到足够勇气来面对短暂的心理创伤,自那日后首次主动开启这个敏感话题。   “这句话该由我来说。”虞煜用指尖按住他的嘴唇,轻轻“嘘”一声,不让柯子夜继续说下去。   “我多幸运,这辈子能够遇见你。”他把头埋在男人颈侧,伸出双手,从身后环住修长的窄腰。   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呢喃,弥散入空气。   我多幸运,能够得到你的赤忱爱意。   跨越时间,超越生死……   天知道当虞煜冲进画室的那一刻,目睹现场景象,浑身颤抖的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原本摆在正中央的椅子倒在门口,半身血衣的人面朝下倒在地上陷入昏迷,仅余地上一道长长血痕。   血痕的长度,恰好从正中央到门口。   “如果不是我,你本不该受这么大的罪……”同样接连几天做噩梦的虞煜此刻闭上眼,额头贴在柯子夜的颈侧,轻轻呼吸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   绑架属于大纲里未解锁的剧情,直到虞煜下飞机接到电话的那一刻,他才了解具体。   按照原本的剧情,被绑架的对象本该是他才对,然而虞煜中途出国,何晟的绑架对象就变成了柯子夜……   “和你没有关系!”柯子夜着急反驳。   他想转过身面对虞煜,看清楚恋人此刻的神情,却又舍不得让靠在背后,环绕动作亲密无间的虞煜离开自己。   哪怕一厘米,一公分的距离。   “不是的,子夜,你听我说……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也许会改变你过往全部的认知。”   虞煜不敢去看柯子夜接下来的表情,他按捺下喉间忽然涌出的莫名咽涩感,用平缓而清晰的语调,把真相,毫无保留对身前恋人娓娓道来。   从他的来历,他的任务,他与柯子夜最初带有算计的相遇,他穿越回过往的奇异遭遇,他们的相知,相恋,相爱……   这个过程,掺杂着不那么纯粹的目的,伴随着无法言之于口的秘密……   却换得了两颗真真切切的心,相互依偎取暖,紧贴在一起。   被虞煜从身后环抱在怀里的柯子夜不动了,他放弃挣扎转身的微动作,安安静静靠在虞煜的胸膛,听清沉男音在耳边对他低低吐露最真实的心语。   “我啊,在原先的世界里处理人际关系时,其实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不敢拥有,害怕失去,所以每每告诫自己,不要期望太高,不要太过投入,这样,结果出来时也就不会太难过。”   “久而久之,周围的一切都无所谓了,我不在乎……除了绘画,我似乎找不到其他值得我关注的东西。”   虞煜笑了笑,附在耳边轻声说:“子夜,是你改变了我。”   “你再一次,燃起了我对主动追求什么的热情与渴望。”   “让我变得敢于主动,敢于袒露心怀,撕毁自我保护的伪装假面,露出胆小鬼的虚弱内在……学会认真地做一场梦,好好地爱一个人。”   “我不再畏惧了。”   当面临何晟提出的生死二选一时,虞煜还有退路,他还有下一个世界,他甚至离回到自己原本的世界又更近了一步。   柯子夜不一样。   他无路可退,插翅难逃。   可他提前做出选择的速度,甚至比虞煜还要快和果断!   原来这个世界上,会出现这样一个人,怀抱着超乎生死的感情如此爱他,纯粹又热烈的爱情,比烈火要更艳丽,比深海要更广博——   “我抛开一切顾虑告诉你……我所有的秘密,我对你的感情,我内心最深处的思绪……”   虞煜松开搂住柯子夜腰际的双臂,直起身,走到沙发上低着头的男人面前——像小时候那样——像少年时的他们被迫面对林母无端指责后那样——安抚性地揉了揉他的头。   指尖的发丝清爽而柔软,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手感。   绑架剧情点里的主要对象发生改变,却依旧判定算是完成剧情,虞煜也彻底挣脱了这个世界里,世界之灵对他的锢制。   系统111恭喜虞煜,说将消除性别模糊光环对人们认知的扭曲,恢复原本的性别,在人们的记忆里,他一开始就是男性,包括柯子夜。   并且,他可以留下来陪柯子夜度过这一生,在他未来的生命里,也许只是短暂的仅此一生。   谈不上太高兴或太难过,也许不要想太多,珍惜当下才最正确。   “我知道你一直都在不安,我不愿隐瞒。”   虞煜始终凝望着柯子夜,一口气说到最后,反而陷入迟疑:“……但我这样一次性说太多,是不是给你压力了?”   “不。”柯子夜抬起头,忽地抓住虞煜的手腕,他的唇边竟然噙着一缕笑,“我只是在想,难怪我醒来以后,周围的所有人对你的身份转换接受得没有丝毫凝滞。”   和系统说的不一样!   柯子夜竟然还记得虞煜的经历,他没有受性别模糊光环失效的影响!   虞煜有些困惑,心下却莫名多出一股愉悦。   无论喜悦或悲伤,惆怅或迷茫,他与柯子夜所亲身经历的一切,全部都是属于他们两人彼此共享的宝贵回忆。   无法忘记,不能更改,镌刻在灵魂的骨子里,托起沉甸甸的感情。   虞煜摸着柯子夜的脸颊,带着几分难过,却露出笑:“我会永远永远记得你,我只在乎你,用我余下全部的生命。”   不仅仅是这一世。   他将用一生来谈生命里仅此一次的恋爱,用历尽千帆的余下时光,怀念一期一会的过往,直到灵魂也垂垂老矣。   柯子夜抱住虞煜的腰,把些许湿润的眼眶压在衣物的遮掩之下。   他说不出话。   他这样自私的人,贪恋着唯一的温暖与感情,根本没法强装大度说出口,让虞煜以后忘记自己,抛却孤寂,追寻新的幸福……   得知自己所在的世界也许只是一本小说,柯子夜不恐慌;   得知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也许只是某位作者笔下的勾勒设计,柯子夜也不苦恼。   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有没有独立的思想与生命,该是他本人来决定,何必陷入形而上的庸人自扰。   可光是一想到他死后,虞煜在其他世界还可能跟别人在一起,冲着别人露出一模一样的释然笑颜……   为了这样简单的平白妄想,柯子夜就能嫉妒得快要发疯!   占有欲带着咖啡糖似的矛盾风味,甜蜜又苦涩,啃噬着他的内心世界,左右着脑海里的天人交织。   只要涉及到虞煜的事,他一点也不可能宽容,更无法保持冷静来权衡利弊!   几十年的时光其实很长。   也许……   柯子夜暂时收拾好心情,搂住心爱的恋人,任由虞煜的吻如细雨轻轻落在他的嘴唇与颈侧,耳鬓厮磨,享受着长时间以来难得放开的亲昵。   静静阖目,合拢的眼皮下,掩饰着不安分转动的眼眸。   他在思索。    第65章   半年后。   接过重任的柯小雅通过试行期内的不俗表现, 获得第二次股东大会全票信任,正式成为华霄的下一任接班人。   财经杂志与电视频道十分青睐她的亮相,不仅因为她的靓丽容颜, 更因为她本人是年轻有为的新一代代表,职业女性奋斗的榜样。   “小雅,恭喜你。”   “别提了, 这半年可够折磨人,要不是你时常在幕后给我提建议,我怕是没几个回合就被人吞了个干净。”   电梯里,柯小雅按下蓝牙耳机, 在亲人面前难得露出几分抱怨的娇态:“从中层到高管,一个个都是吃人不眨眼的老妖怪, 一句话一个坑……好在这半年结束,我总算是成功通过他们考验。”   “不说我了。哥, 我记得明天就是你公司新品发布会吧?”   “你和林哥在一起简直占了大便宜!”她笑意盎然,调侃道, “一分钱宣传费都不用出,国内外热度始终居高不下,全凭自来水安利。”   “我要是营销公司, 我都嫉妒你心想事成, 毫不费力。”   “奈若何”本人的传奇色彩,外加他笔下漫画意外爆火,经由时间沉淀产生一系列连带效应, 以笔名为基础已经形成一个崭新的大ip!   上至高雅艺术, 一画千金难求, 闻名于世;   下至普罗大众, 一路通吃无阻, 广受关注与欢迎,寻求合作者纷至沓来。   尤其对于“鱼鱼”这一经典漫画形象的授权使用,短时间内铺天盖地,迅速成为国内外最受喜爱的萌物形象前几名。   这时忽然有家科技公司宣布,要推出以“鱼鱼”为外观原型的陪伴智能机器人,甚至能与它进行无障碍的直接对话,简直往火上浇油,自带聚焦吸引!   先是粉丝们怀抱朝圣心理,期待能够作为最高级的手办收藏品,突破“次元壁”。   接着前沿科技界开始注意到讨论热烈的当前舆论动向,对这家不起眼新公司所宣称能达到的AI智能程度表示质疑!   直到他们发现主持项目的人是冯易与姚宜——质疑声瞬间微弱,转而变成期待!   众望所归。   慕鱼科技第一场新品发布会——   演讲者,正是冯易本人!   “……如今的现代社会,交通距离被无限缩短,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长。”   “无论年纪大小,孤独症已经成为多数人的潜藏症候。”   冯易摊开双手,身后的大屏幕正快速切换令人炫目的ppt效果图。   闪光灯咔擦咔擦定格在笑容写满理想,意气风发的年轻男人脸上,一如他心中腾飞的科研野心!   柯子夜希望慕鱼科技能带领这个时代,走入属于智能科技的新阶段!   而他,就是那把撞开旧时代厚墙阻碍的最尖锋刃!   “我们设计这款机器人的目的,正是希望能够满足孤独者内心的情感渴求。”   “——与会生老病死的宠物不同,机器人,将会是人类一辈子的亲密伙伴!”   为了回报虞煜的知遇之恩,也为了感谢柯子夜对他的优厚待遇和特殊关照,他会竭尽全力。   这是一家有梦想、也有温度的公司。   他将与伟大者同行,以慕鱼科技为支点,撬动整个世界——对此冯易和他的同事们一样,对可以预计的未来前景毫不怀疑!   “老徐,市场部那边怎么说?”   台下第一排,难得一次换上正装的姚宜悄声问身旁的徐杜。   徐杜放下手机,比了个手势,哪怕知道四面八方都被长i枪短炮所环绕,他脸上难掩喜悦之情:“电话已经被打到占线,全是询问订单的客户。”   “这么多?”姚宜瞅到手势,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线,活像个陷入傻乐的秃头狐狸,“嘿嘿嘿,新经费又能到账一大笔了吧?我上次跟你提过的两种新材料金属,贵是贵,但前期投入有价值……我保证这次省着点花!”   “财迷。账面上钱还没焐热,你这就算上啦?”徐杜现在听见经费就直撮牙花子,一脸肉疼,“冯易那边Boss坚持要开个新项目让他主持,前期烧钱投入又是一大笔,等我先跟财务总监合计合计。”   “新项目?”   听见这消息,姚宜瞬间恢复正经,“是脑机结合那个?”   徐杜压低声音,附在姚宜耳边说话,只偶尔听得见几个跳出来的词语,“计算机……人脑……灵魂波段……”。   “咔擦!”   闪光灯拍下不远处两人亲密交谈的照片。   “奇怪。”杂志记者不甚满意地放下胸前的相机,一心想拍独家新闻赚流量的他目光在会场内敏捷地左扫右视,最终挠挠头,眼里满是疑惑。   “怎么不见那两位话题中心的主角?”   *   发布会的气氛一波又一波被雷鸣般掌声攒起,顺利趋近尾声   寂静的通道里,虞煜提着一个礼品袋,倚在内侧墙壁窥视着出口外的场景,灯光照亮他半边侧脸,如同最正统的古典油画,唇边凝噙着的笑意久久未歇。   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丝毫没有掩饰。   “你今天很高兴。”柯子夜的声音很快贴在虞煜耳边,他从身后环住青年的手臂,将人圈在怀里。   昵语恍若丝滑的提琴音:“我也是。”   “这是值得纪念的一日。”虞煜转过上半身吻了吻柯子夜的侧颊,抬手将礼品袋递给他,“给你准备的礼物,打开看看?”   “好巧,我也给你准备了礼物。”柯子夜笑,“猜猜我要送的是什么?”   虞煜上下打量几眼,趁人不注意,动作轻巧地从柯子夜的口袋里摸出一个盒子。   “我似乎有预感……”他退开一步,将藏有精致小礼盒的手飞快背到身后,挑挑眉,“不如你来猜猜我送你的礼物?”   想夺盒子而不能的柯子夜眼神依旧盯在虞煜背过去的掌心,闻言,懊恼的眼神被牵扯到虞煜递给他的礼品袋。   礼品袋不大,也没有商标,也许是领带或胸针?   又或许和他一样……   柯子夜抬眸与笑盈盈注视着自己的虞煜对上眼:“同时打开?”   虞煜依言接受他的提议。   他转过身,与柯子夜背靠背贴在一起。   摊开小心翼翼托住方形礼盒的手,解开精美的丝质缎带,虞煜不自觉屏住呼吸,慢慢向上拨开礼盒,露出内在。   璀璨的流光在盒子缝隙内一闪而过。   一双特意定制的配套男式白金对戒静静躺在绒布里,点缀碎钻,设计成天衣无缝的字母铭记——   Y&K.   虞煜和柯子夜。   富有设计感的烁目铭记在眼前水乳交融,宛若天生一体。   柯子夜低头,用车钥匙割开被隐性胶带密封得很好的礼品袋,伴随锯齿划过表面的轻微刺啦声,他的心脏一下一下,重重敲起边鼓。   通道内的昏暗光线透入已经打开的礼品袋,从顶端只能看见两件东西靠在一起。   像是本子,但比一般的本子更小。   柯子夜伸出手去拿时,指尖刻意停留多摸索几下,扎在心底的小鼓跳得愈发剧烈。   皮质的封面,里面有薄薄的夹页,纸张纹理的触感有些特别……   他的手像是被烫到,骤然回缩!   没等被他手肘抵到脊背的虞煜发出疑问,下一秒柯子夜就急急忙忙拉开礼品袋,从里面取出虞煜送他的“礼物”。   手指颤抖着,依次郑重翻阅,最后将它们开口的长边撩开,上下交叠夹住。   各自写有两人姓名的户口页亲密贴合着,好似合二为一。   “子夜。”虞煜从另一头抓住他们的户口簿。   拇指搭在上方,无处安放的小拇指却在底下悄悄越爬越远,直至与表情怔怔的柯子夜勾在一起。   他抿了抿唇,用上平生最诚恳的语气:“我们去登记吧。”   清澈声音如同碎冰敲击,点点坠在耳边,骤化春溪。   溪水冲破柯子夜强自伪装镇定的外壳,撕毁他的理性底线:“现在?”   “好,不对,我是说……”虞煜思路差点被突如其来的反问带着跑,他及时反应过来,迟疑着想要补充几句。   柯子夜没给他留下反驳机会。   “就现在。”   “立刻,马上,我们现在就去民政局。”   笃定的语气不容置喙。   虞煜无奈叹口气。   他从林母和柯小雅那商量着拿走户口簿,不顾林母的担忧与反复询问,带着柯小雅真心实意的祝福,预谋送礼时,早就预想到类似情形。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虞煜原以为,自己对结婚一词会很淡然,他并不看重这一纸合约,也不需要所谓契约或仪式感来认证彼此间的感情深浅。   事到临头的这一刻。   他才发现原来以往的大言不惭,全是纸上谈兵!   另一只空手反扣住柯子夜等待回复时因焦躁而反复张合的指间,笑意漫上眼尾:“好,都依你。”   顿了顿,虞煜又说:“好奇妙,我像是飘在半空中。”   他蹙起眉,带着纯然的迷惑:“这种感觉很难描述,我画过任何一张画带给我的快乐与舒畅,我曾喜欢或不喜欢的一切,都胜不过此时的欣喜若狂。”   喜悦不是源自婚姻本身。   而在于。   “我的合法伴侣将会是你。”柯子夜靠近虞煜,含着笑吻了吻他的唇珠,“永远。”   “永远……我喜欢这个浪漫的词。”   不远处的通道外,欢呼声伴随着礼花尖哨几乎要掀翻屋顶,庆祝第一次发布会的大成功,人群里成了欢乐的海洋。   无人关心不远处的侧门,不知何时提前落下锁钥。   黑暗的隐秘通道里,湿热的气音步步逼近,笼住柯子夜逐渐烧红的耳廓,诱哄语调仿佛迷人的海妖在引诱水手。   “去领证之前,再说给我听一次。”   礼品袋掉落在地,两人却都没心思腾出手搭理。   轻吻蔓延而下,落在柯子夜的颈侧,烧灼着紧张而摇曳的空气。   “唔……哈……永远……”   虞煜安抚地摩挲着他的下颌线,俯身贴近,将难耐的低哑泣音尽数咽入喉间。    第66章   虞煜终究还是没能当日领证。   除了环境限制没上本垒, 大约是什么能做的、不能做的都尝试了一遍……   等两人重新衣冠楚楚地从公司大楼走出来,傍晚霞光烧红天际一片又一片,艳色恰似衣领下掩藏的星星点点。   走过街道去往附近常去的餐厅, 虞煜时不时扭过脸和柯子夜小声地交谈,脸上带着轻松自在的笑。   直到即将迈过巷口前,他蓦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柯子夜问。   虞煜扭头往光线不大好的巷口里张望, 犹豫片刻,回答道:“我好像见着个熟人……你也认识,但我不太确定。”   “是谁?”柯子夜继续追问,他被吊起好奇心。   “是……”   虞煜没来得及说出口, 一个人影已经从巷子里躲藏的位置走出来,在他们身前缓缓止步。   “是我。”面容已显老态的慕婉拘束地缩起脚, 并拢站在一小块角落。   她抬起手,尾指将没梳好的花白鬓发往耳后勾, 对忽如其来的寂静很是尴尬。   “是你。”   柯子夜在她手指缠绕的绷带上停留两眼,声音平静而冷淡:“我每月都有按时给你打钱。”   “我不是来找你要钱。”慕婉低下头, 轻声道,“我能不能,去看看他的墓?”   “我在电视上看到了福利院的新闻, 不小心碎了酒瓶, 手是被碎片割的,没多大事……”   见虞煜也在看她手上的白色绷带,慕婉用哀求的目光看着他, 嘴里絮絮叨叨解释:“小玉, 你帮我求求他, 就这一次……我去过墓园, 管理员说未经允许不让进去……”   虞煜没说话, 与柯子夜对视一眼。   夕阳照映在墓前摇曳的百合花,风呜呜吹过,带走寂静与死亡。   “离天黑还有半个小时。”替慕婉放下花束的柯子夜旋身离开,打算向虞煜走去。   “开福利院,其实是我曾经的梦想才对。”慕婉的话让他停下脚步。   她凝视着冰冷死寂的墓碑,手指绞住衣角:“仇恨与不甘心,几乎让我忘记当年的自己。我很抱歉,很抱歉让你带着不幸来到这个世界上,我是个满腔怨愤却只知道发泄在你身上的糟糕母亲……”   “我没兴趣听你的道歉和自我感动。”柯子夜打断慕婉。   他本想说他半年前曾经受过伤,却没听慕婉询问一句,他还想冷笑着嘲讽慕婉仍旧沉溺在酒精里浑浑噩噩麻痹自己,不知要到何时。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好吧,我只问一句,你喜欢他吗?”慕婉问。   柯子夜顺着她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眺望风景的虞煜,哪怕只见到侧脸,紧锁的眉头骤然舒展开来:“我爱他。”   慕婉注视着男人陡然柔和的眉眼,与记忆中似乎相像,实际上却又处处不同的神情,眼眶里不知为何酸涩起来。   “那就不要轻易抛下他。”她郑重道,“也不要让他放开你的手。”   “以后你就当作你的母亲和父亲一起死了吧,不必再给我打钱,我会继续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但不会再出现在你的眼前。”   “过往对我来说太累了,实在太累了,这大半辈子犹如一场梦,里头全是镜花水月……我想忘记一切。”   ——想忘记的一切里,包括柯子夜。   柯子夜听明白了话语未尽的潜台词,他凝望着慕婉渐渐爬上皱纹的脸,短促地轻笑一声。   “我知道了。”他道。   随后转身离去。   风吹拂过身侧,带来含糊不清的结束语,“祝你……未来有个幸福美满的人生……子夜。”   柯子夜的心情却不再有任何波动。   “她对你说了什么?”虞煜问走近的柯子夜。   “我不记得了。”柯子夜伸手抱住虞煜,笑道,“也许是再也不见。”   他终于从过往的阴影里拔出泥潭,真真正正地经过告别后放下,不再渴求未曾得到过的母爱,也就从此没有惦念。   这些不重要。   重要的是,眼前的人同样伸出手臂,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阿煜。”柯子夜由衷地露出笑,笃定而安心,“选个好日子,我们结婚吧。”   ——因为他早知回答。   溺水之人抓到了他唯一想要的那株稻草,稻草却说不对,是他先向他伸出的手。   两株稻草紧紧依偎在一起,互相取暖,为了对方而努力变得更好。   蓦然回首才发觉,原来他们是已经长成参天大树的树苗。   共享点滴阳光与雨露,也共御刀剑般严寒风霜,恰似向上攀援的连理枝,命中注定纠缠不清,永生永世。   “好。”虞煜爱怜地亲亲他闭眸时自然垂下的狭长眼尾。   夕阳洒下碎金,照亮如同雕塑般英俊出彩的脸庞,怎么看也看不够,怎么看,心中骤生欢喜,弥久不散。   太阳下山后,漫天繁星要出来了。   天上的星星落在眼里,直坠入心底,再难相忘。   *   婚礼当日。   礼堂选在虞煜和柯子夜当初相遇的小城,布置在海边景区,相对他们如今的身家而言,不够奢华,却胜在低调,富有纪念意义。   请的宾客不算太多,尤其是虞煜这边,少得可怜,他却并不在意。   柯子夜曾经的高中室友们,已经纷纷变成成熟的上班族,带着妻子坐在中间几排,久违的团聚;   曾经送过助攻的公交车司机陈师傅,头发胡子全都花白了,腰杆却还挺得笔直,戴了几十年的帽子与水杯整整齐齐放在腿侧;   龚芳与她的新男友坐在后面,十指相扣;往前几排能见到冯悦与周媛,两人笑得比花儿还灿烂,偶尔贴在一起咕咕哝哝;   不远处的冯易,因姐姐讨论着要给他介绍女朋友而有些暴躁,姚宜和徐杜一左一右正在劝他宽心;   最前头,柯小雅照顾着坐在轮椅上的柯慈,偶尔转头与难得盛装打扮一番的林母交谈,夸老太太精神气足。   林母嘴上平和笑着,背过身去却难过得红了眼,因舍不得而连连抹眼泪:“早知就不那么痛快让这孩子带走户口簿了……哪有这么快的……”   林母的身边,虞墨青懂事地替奶奶擦去眼泪:“师奶奶要高兴!今天是师父和子夜叔叔重要的日子!”   虞墨青就是福利院里那个绘画天赋极高的小男孩,在宋原的牵线搭桥撺掇下,他成了虞煜的徒弟,后来又央着师父给他取了个新名字。   墨青墨青,取自水墨丹青之意,寄托着虞煜对他的关爱与厚望,希望他能传承虞煜的技艺,更希望,他能在喜爱的绘画一道上真正插上理想的翅膀。   穿着白西装的虞煜,与身着黑西装的柯子夜携手走过礼堂过道,同两旁的宾客擦身而过。   全场肃静,白鸽在礼堂外飞舞。   虞煜从盒子里取出刻有两人名字首字母的白金钻戒,进入交换戒指的环节。   戒指套入无名指,冰冷的内侧金属也被逐渐升起的体温焐热,璀璨的灯光下,宝石折射出的光芒洒向四面八方。   两人周身笼上一层朦胧柔和的光纱。   衬得眉眼无声间,如水般的情意绵绵。   虞煜和柯子夜的结合隐含着太多传奇色彩与不可思议的谜团,婚礼过程因两人的名气而被迫举世皆知,以至于绯闻炒作之说一度喧嚣尘上。   最终却在流传出的视频与照片前被尽数打脸,满是艳羡。   眼眸中的爱意做不了假。   哪怕是最优秀的演员也无法演绎出如此炽热的执着凝望,无时无刻不在注视彼此,成为定位世界的锚点。   再没有比他们更和谐的搭配。   夜晚。   柯子夜坐在床侧看书,回忆起白天虞丹青一连声的“子夜叔叔”,总觉得十分郁闷。   风华正茂的自己像是多出个侄子,忽然步入中年,他明明还没满二十八!   “总比他叫你师娘好吧?”虞煜笑着悄声宽慰他:“没事的,我又不会在意这点,无论你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总不随时间而改变。”   时光啊。   时光——   柯子夜合上书籍,将它搭在床头柜,随后俯身关灯。   黑夜里,虞煜凑近来用手臂搂住他的腰际,小腿上下交叠在一起,亲昵无间,听耳边含着糖果气味的甜言蜜语。   “我想和你在蓝色的夏夜与吹拂着晚风的河道边,沐浴着星辉,携手漫步;”   “想和你在玫瑰色的冬日车厢中热吻;”   “更想要与你一同,随时光慢慢老去。”   柯子夜环住虞煜,动作珍而重之。   额头贴着额头,鼻尖靠着鼻尖,他们就这样面对面亲密依偎在一起,彼此间都能感受到对方细腻而温热的鼻息。   “虞煜,我想要你知道,纵然黑夜虚妄,白昼如焚——”   虞煜下意识接口:“我永恒的魂灵,在凝望着你的心——”   两人抬起眼眸,穿过暗夜的帷幕,脉脉相视片刻,不约而同忽地笑出了声。   “原来你也读过兰波的诗集。”柯子夜轻咳一下,忽略掉小小的尴尬。   他随即露出十分快乐的笑容。   ——那是自从童年结束、少年分离过后就再也不曾出现过的直白欣喜。   其中,甚至掺杂着些微狡黠:“可我对你的心却是真挚的,它自始至终不曾改变过,只为你而加速跳动。”   “你听,扑通、扑通……”   “我听见了。再清楚不过。”一如他对他的心,怦怦乱了套。   恰是良辰美景。   柯子夜未尽的话语,被低下头的虞煜尽数封在温软的唇齿间,抵死缠绵,甘甜如蜜——   一个不完美的我,遇上了一个不完美的你。   我们结合在一起,就是真正的天作之合,最完美的相知相遇。    第67章   几乎与世隔绝的阴水村外有一处乱葬岗, 位于低丘山头的乱葬岗来历久远,穿过茂密的槐树林,隔几步就能看到一座破败的小土堆, 周围杂草无人打理,滋生得格外茂盛。   提起裤带的半大少年从草丛里钻出来,瞅眼夜色笼罩下阴惨惨的满山野坟, 饶是他自诩胆大包天,脊背不由得泛起一阵凉意。   自从禁止土葬后,乱葬岗内几十年内出现的新土堆寥寥可数,此处萦绕的阴沉感却始终不见减少, 平日里村民们都嫌此地晦气,不许小孩随意入内。   半大少年是村里的孩子王, 向来对这类禁忌嗤之以鼻,甚至动过来乱葬岗试胆的念头。   他大半夜孤身出现在这, 多少与那该死的好奇心相关。   今夜他去茅厕解决完生理问题回屋,听见屋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一时好奇便悄悄开门跟了上去。   黑不溜秋的深夜里,一行人身着黑衣,联手抬着什么重物, 往村南面走去。   彼时少年踮起脚偷偷跟在身后, 心里却不害怕。   坠在队尾的光头男他认识,是刚去世不久的江老太邻居,在村里按辈分人称蒋三叔, 小时候老爱从口袋里抓山外带来的高级糖果给他。   少年一直记着这几把糖果, 即便后来爸妈告诫他不要和人到中年还整日做发财梦的混子蒋三靠近, 会学坏, 他心里也不以为意, 甚至暗暗艳羡蒋三可以时不时到山外去,见过大世面。   随风飘来说话声。   “蒋三,我帮你干这事,可是丧了阴德。”光头男身前半步的瘦高个突然回头,比出指头神经兮兮道,“邵家之前给的钱不够,你跟他们说,必须多加一半……不行,得翻倍。”   “就你个怂货屁话多。”蒋三一把拍掉瘦高个晃悠的两根指头。   骂骂咧咧两句,他压低声音:“邵家在山外什么地位你不知道?钱多得几辈子都花不完!只要把新娘子给人独生子准时准点送到位,还怕没报酬?”   “你说得倒也是,可,可我心底总不安定。”   夜风呜呜吹过,瘦高个脸色比刚刷过腻子的墙壁还要惨白。   “那早逝的邵家公子又不死在我们村,非得送江瑜去……去那地停棺一晚?她原本是回乡奔丧才——”   蒋三听瘦高个嘴里嗫嚅不停,既心虚又恼火:“你管有钱人那么多要求?这方圆百里,生辰八字相合,在这里又举目无亲,没人带领连山都走不出去,你还能找出比江瑜更适合的对象?大不了,到时候我分些钱给她封口便是。”   “再说这世上哪有什么劳什子冥婚,还不是父母丧子悲痛,借口地下的孩子托梦,希望有个念想。”   蒋三刻意把声音提高些许,说给自己,也是说给队伍里七拼八凑拉来干活的其他人听:“我给江瑜下的昏眠草药,只要中途动静不大没吵醒她,明天我们早些来寻人,要是幸运,说不定江瑜都没发现睡觉换了个地方。”   “无本万利的生意,肯干不干?”   “饿死胆小,撑死胆大。”瘦高个被蒋三激得一咬牙,目露凶光。   队伍里其他人同样小声应和,竟还有几个女声:“蒋三,听你话,干了!”   透过月光看清他们肩上所扛是一口黑沉棺材,少年捂住嘴,藏在树后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不是怕,只是有点想回家。   可他们现在已经走出村南口,行至半山腰的槐树林。   蒋三打出手电筒,按照邵家给的方位在槐树林内左兜右转,最后带领一行人在一方寸草不生的空地放下沉重棺材,撤离速度比来时更快几倍。   等临时腹中绞痛的少年钻出草丛,顿时傻眼,竟只剩下他一人留在岗上!   ……不,不止他一人。   本想立刻下山的少年咽咽口水,弓腰抱住寒毛竖立的双臂,轻手轻脚靠近摆在空地上的棺材。   他在江老太的葬礼上见过才上大学的江瑜一面,按辈分他该叫姐。   红着眼眶柔柔糯糯说话,对谁都一副很和气的模样,虽记不清脸,可在少年心里,弱柳扶风似的江瑜是自己见过最好看的人。   比新春枝头萌发的花骨朵儿还漂亮。   踟躇小半晌,他拾起石头,用力敲响实木棺材边,传出的笃笃声沉闷硬扎,在空地阵阵回荡。   直到棺材里传来一声回应似的敲击。   “江……”   少年陡然扔下石头,惊喜地睁大眼。   咚!   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一声巨响顿时凝固住笑容,上前脚步原地停住。   紧接着。   足足五六个壮年男子才能抬动的上好棺材,侧边忽然被从里砸出一个黑漆漆的洞!   洞口木片飞溅,擦过少年颊边,险些刮出血痕。   “啊啊啊——!”   少年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掌心撑地,连滚带爬往后缩。   惊惧之下,额头宛如被当头泼下一盆凉水,咸涩冷汗顺流往下淌,直扎恨不得眯成一条缝的眼眶。   他眼睁睁瞧见从洞里伸出一只手。   红衣覆过皓腕,白皙有力的手指在棺材边上仔细摸索,手指一戳,忽地嘎嘣一下,硬生生又多出一个小孔。   似乎意识到旁边有人还在围观。   戳出三四个小孔后,手骤然停顿下来。   取而代之飘出幽幽声:“小孩,你不想走的话……就从此留下来陪我吧……”   呆立当场的少年望着从棺材里伸出的手冲他慢慢招手,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伴随嗷嗷狂叫夺眶而出!   “爸妈救~命!这里真的有鬼啊啊啊啊——!”   他麻溜转身往家方向狂奔。   听见棺材外的脚步随着哭爹叫娘声慌乱远去。   仍旧披着红盖头的“江瑜”收回手,将刚拔下的黑长棺材钉聚拢在一起,形成一把头宽尾细的小锥子,随后攥紧掌心。   “宿主,你干嘛非得吓唬他?”系统默默围观完一系列操作,终于忍不住开口打破沉默。   “这里阴气太重,寻常人待久轻则生病,重则折寿。”刚醒来就身着红嫁衣躺在棺材里的虞煜梳理着新世界的大纲信息,道,“给他提个醒,以后不要再靠近此地。”   在真正与玄学鬼神挂钩的世界观里,心中没有敬畏之心,并非好事。   第二次穿越,这次虞煜没有了上次的慌乱与新奇,他出乎意料地平静。   他现在的身份是一位名叫“江瑜”的倒霉鬼,由于拥有自身都不知晓的通灵体质,被坑蒙拐骗绑来给从地府偷渡到现世来的厉鬼男主邵云亭当冥婚新娘。   按照大纲设定,几次三番想逃跑的江瑜会被邵云亭一直囚禁在槐树林里,直到被迫怀上鬼胎。   而原本想借鬼胎拥有实体,重生成人的邵云亭在与江瑜的相处中,却逐渐日久生情,与柔弱的她产生别样感情纠葛,陷入两难。   直到追寻厉鬼踪迹而来的驭鬼师意外撞破槐树林内的幻阵,发现江瑜原来是流落在外的江家旁支,心生怜悯将拼命求救的她带回驭鬼世家……   啊,鬼胎。   心情本就郁卒的虞煜,面无表情忽视脑内解锁的第一个剧情点,每个字都充满槽点的“冥胎暗结”。   他倏地抬手,锋利黑亮的棺锥摧枯拉朽般,一下下割裂身侧的底部棺材板,仿佛棺材板上印着厉鬼男主邵云亭的脸。   “宿主,要不你尝试一下让邵云亭怀鬼胎吧,反正是虚幻的鬼魂,凭空改造多出一个器官,总比人容易。”   111眼见新世界要死在万里跋涉第一步,“强取豪夺”“虐恋情深”即将转向单方上演大逃杀,它急得不行,连忙弱弱声向正磨刀霍霍的宿主提出馊主意。   “我拒绝。”虞煜不待丝毫犹豫打断系统。   “我答应过的事,就不会反悔。”不知是想起什么,他的眼神柔和一瞬。   随即,变得愈发冷酷,“再说对这种通过强迫利用他人,来满足私欲的人渣,任务失败,就失败了吧……”   锥尖骤然钉入木板下的泥地!   再拔出时,磨利的尖端抖落簌簌泥土,在不见五指的黑暗笼罩下,淬出毒牙般幽微亮光。   *   乌云遮过月亮,沉重云层恰好停留在寸草不生、毒虫不侵的空地上方,不留多余空隙,也不挤占其他地方。   似乎从天外传来三声震耳欲聋的敲钟声。   不知何时纷纷陷入熟睡状态的人听不见,村庄内的狗却不约而同睁开眼,突然朝天狂吠,公鸡也在半夜开始喔喔大叫——   村庄里除去鸡飞狗跳声,余下只有诡异的静默,一个人都没醒。   连原本慌不择路逃回家,蒙头钻在两层大棉被里打算睁眼到天明的少年都合着眼,眼皮下眼珠乱动个不停,陷入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怎么也醒不过来。   钟声结束,槐树林内平地升起一阵阴风。   阴风落在被乌云盖住月光的空地处,化作一个双眼猩红色的灰衣男鬼,刚凝结的魂体若隐若现。   男鬼手腕脚腕上还带着枷锁,用以束缚的锁链早已断开,不影响行动。   邵云亭低头打量自己一阵,冷笑一声,隐去枷锁,胸臆满怀对把他当作丧家之犬打杀的蒙面追捕者的恨意,眼中血红愈发加深。   好在这样的日子即将结束。   只要他拥有身体,重新投入鬼胎,就算跳出五行外,非人非鬼,半人半鬼,连地府也奈何不得他!   阴间规矩管不到阳间人,阳间法律碰不到阴间鬼。   左右脚站在阴阳两道上,一度令魑魅魍魉闻风丧胆的驭鬼师们,现今也得看与之缔结契约的鬼魂们脸色。   末法时代的他们,早没有曾经以超绝灵力呼风唤雨,躲在历史暗幕中操纵天下大势的皇皇权柄。   否则他怎么可能单靠给父母托梦,便弄到江家的人当“鬼母”,哪怕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小旁支。   邵云亭靠近棺材,感知到内里有人的他并未细查,随手一指便移开棺材盖,露出蒙着盖头静静平躺在棺材内的新嫁娘。   他低头往棺材里看去。   新娘的身量比想象中要高得多,宛如一株亭亭玉树,宽大袖袍垂在身侧,遮住葱白纤指,火红裙摆铺满棺材底部,睡着时姿态也十分板正端庄。   哪怕此刻看不见,似乎也能想象出盖头下该是一张多漂亮的脸。   邵云亭下意识放轻呼吸——哪怕魂体并不存在呼吸这件事,他伸出手,没动用能力,打算亲手揭开新娘的红盖头。   捻住绸布一角,手腕刚发力,突然被一股钢铁般汹涌压下的巨力钳住。   幻灭不定的魂体被凭空多出的两个手指一捏,竟多出几分实体般的凝结触感,硬生生困住邵云亭不放他离开!   “你!”惊骇不定的灰衣厉鬼骤然松手,大喝道,“你不是江瑜?!哪路高人在此,欲要多管闲事?”   回应他的,是一把猝不及防刺透掌心的尖长棺材钉!   “新嫁娘”宛如尸变般直愣愣支起上身,从棺材里爬起,抬脚跨出棺材板,灵气源源不断向他周身汇聚,他用手触碰厉鬼哪里,魂体哪里就凝实几分。   棺材钉插进去没有鲜血飞溅,只有雾般的阴气从伤口涌出。   邵云亭被直达灵魂的剧烈痛疼刺激得发狂,要不是鬼魂没有眼泪一说,他能当场流下两行淋淋血泪,控诉活人伤鬼暴行。   “贱人你敢伤我!”   被当头一拳砸得眼前金星乱跳的邵云亭脑内翻江倒海。   他痛叫着狠心撕下被棺材钉定住的手臂,重新用阴气幻化出新的受伤部位,捂住伤痛处踉踉跄跄退后。   “你是江家的人?还是其他家族的驭鬼师?”邵云亭质问道。   只有身具通灵体质的驭鬼师,才能触碰到没有实体的鬼魂,寻常凡人只有被玩弄的份。   但就算是现今的驭鬼师,也极少愿意靠近阴气浓重的鬼魂,弱小的灵力无法与阴气相抗,阴气入体,会扰乱他们体内的灵力回路,长年累月浸染其中,病弱折寿亦是常事。   解决方法有两个,要么靠法器护体,要么——与鬼魂结契,通过契约用自身灵力供养厉鬼,杂乱阴气自会被契鬼顺手吸附,不侵己身。   邵云亭不信有驭鬼师不怕早死,头铁靠一双拳头驱鬼,又未感应到令鬼下意识产生厌恶的法器气息,那便只有一种可能性。   问题是,哪家传承的契鬼能力不是用来加强自身,反而让作为“饲者”的驭鬼师变得bug似的力大无穷,带头冲锋,连随手使用的器物都能接触到厉鬼魂体?   邵云亭百思不得其解。   虞煜根本不接试探话头,没给他留下继续纠结的机会。   趁他病,要他命!   见剧情中所谓的“通灵体质”起作用,虞煜干脆放弃被阴气腐蚀后叮叮当当掉落一地的棺材钉,随手抄起被之前邵云亭移开的棺材盖,鼓足劲儿向前抡圆去。   本就处于虚弱期,魂体虚幻不定的偷渡客厉鬼,措手不及被占据长宽优势的棺材板几下揍得鼻青脸肿。   尤其一板接一板专盯住原本还算人模狗样的脸上招呼,魂体想及时恢复原貌都来不及!   这“乱拳打死老师傅”的物理版驱鬼套路,被千娇万宠长大的富家公子邵云亭连活着时都没感受过,更别说死后。   他最狼狈时,也就在从地府被一路追捕到现世的途中,被锁链困过几次,若非他有些花言巧语的小聪明,险些脱不了身。   屈辱是屈辱,哪比得上现在劈头盖脸遭受暴风骤雨般的灵魂打击,差点连魂体都被打得飞散!   好不容易等对面人停手。   内心憋屈异常的邵云亭彻底放弃维持脸面,暗自掐诀,试图召唤帮手。   “给窝等着,我机组你气息了……”他顶着肿脸放完口齿不清的狠话,急匆匆转身化作阴风,打算躲进槐树林。   虞煜闻言挑眉,抬手又是一板子,眼疾手快瞄准方位当头砸下!   虎虎生风!   已经散去魂体的邵云亭来不及逃走,被棺材盖一敲,愣是从无形无色的阴风砸成个半虚幻的人形,等木板从地上移开,他已经被困在泥地里,只露出个头颅。   “你有病吧!”   逃又逃不脱,打又打不过,帮手还没到,魂体痛苦万分的邵云亭已经没有精力维护生前脸庞。   他露出属于恶鬼的狰狞惨厉面孔,眼眶里恶狠狠泛着血色,恨不能从地洞里冲出来,活撕眼前本该今夜与他洞房花烛的“倒霉新娘”。   “放完狠话就想轻易开溜,我看上去很像是专对主角心慈手软的少年漫大反派么?”   虞煜掀开轻飘飘的红色盖头,随手往后抛进棺材里。   他用一种堪称诡谲的眼神上下打量着狼狈的邵云亭,啧声完退后几步,终于启唇说出沉默打斗这么久以来的第一句话。   不,或许称不上打斗,更准确形容是先发制人下的单方面吊打。   邵云亭此刻呆在原地,对着在夜色与红衣映衬下艳若邪魅的脸失神。   闻言他猛地回神,不看漫画的邵云亭没听懂话里的梗,却意会到虞煜在居高临下地嘲讽他,颜控属性与记仇本质在脑海交锋,终究还是疼痛记忆占据上风。   “江瑜,你有什么目的?”他没想到盖头下,竟真是那个因奶奶病逝而偷偷躲进槐树林里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学生。   诧异之余,邵云亭怀疑自己中了江家人捉鬼的圈套,他始终警惕着那个未曾现身,只让江瑜引蛇出洞的契鬼。   “很简单,我要你心甘情愿承认一件事。”   虞煜不知道邵云亭自行脑补解释的复杂心理活动,他叹口气,试图对眼看着往失败轨道滑落的任务,做出可接受范围内的最后补救。   也许世界之灵能放他蒙混过关?   “什么事?”邵云亭问。   “你用魂飞魄散为代价,对天发誓……”   听见一起头就是毒誓,邵云亭心中冷笑不已,鬼魂许下的誓约的确具有约束力,可简简单单的字眼里,能扣出的漏洞不要太多,发毒誓又不像法律合同,条条例例字斟句酌。   “我邵云亭以魂飞魄散为代价,对天发誓……”跟读声朗朗。   早在逃出地府时,他不知用这招蒙过几个阴差,也就最后那个冷冰冰的呆板阴差,不听鬼话直接抛锁链动手,害得他的魂体被迫戴上无法消除的枷锁。   “不论通过何种途径,何种手段,其间过程如何发展。”   “……不论通过何种途径,何种手段,其间过程如何发展。”   誓词太绝对,跟读声开始犹豫,虞煜目光往棺材板一扫,邵云亭捋不直的舌头立马能够打转。   “你将怀上一个鬼胎。”   “我将怀上……”邵云亭字正腔圆的声音戛然而止。   完蛋。   他遇上了人间的疯子!    第68章   灰衣厉鬼还没来得及反抗, 脑门又遭当头一棒!   他浑浑噩噩吐出跟词,“一个鬼……胎。”   ——誓约已成!   幻化出的血泪,和着嗡嗡疼痛声肆意横流, 邵云亭都来不及思考密谋为何会被人提前叫破。   他以亲身经历,被迫泪流满面认清一个惨痛事实。   “江瑜”的脑回路,一定异于常人!   平地忽地卷起狂风。   周围杂草倒伏, 飞沙走石,槐树林簌簌作响,似乎天道也在为奇诡剧情走向而无语凝噎。   自从誓约成立,虞煜脑内的剧情大纲随之陷入波动性扭曲, 好长一会儿才稳定下来,重新显露出清晰的白纸黑字。   剧情点首次变成灰色, 含义不明,系统也嘤嘤告诉他, 这个剧情点的报酬,1000点能量被尽数扣光。   察觉到这便是此次擅自大改剧情的代价, 虞煜松口气。   他原本早已做好任务失败,世界崩坏后被排斥出小世界的准备,现在仅仅扣除能量点, 小事一桩。   上个世界虞煜歪打正着, 意外达成100%关键剧情,能有双倍能量报酬,再加上男主柯子夜的好感度额外贡献, 几十年涓涓细流积攒下来是一笔庞大数目。   就算扣除崩人设的惩罚, 以及因此次穿越而花费的能量点, 账目上还结余一万左右。   可谓一夜暴富!   托柯子夜的福, 按照目前进度, 只要不出现世界崩坏的意外事故,算上这个世界,他再经历一个新世界就可以回家。   而且在这两个世界走完剧情后,他可以直接抽身离开,花费时间,也许加起来都比不过虞煜在上个世界停留的零头。   虞煜飞快心算完,先是为刚才顺利蒙混过关而心头一振,随后笑容莫名慢慢淡去。   他发觉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   也许是因为已经活过一生,体会过无数幸福时刻,虞煜获得过温暖,对原世界里那个冷清无声的个人画室,不再如最初般执着。   没有值得在乎的人在等,也就不能称之为“家”,不过是住惯的房子罢了。   “宿主,你原身还在医院里……”   时刻关注宿主心理状态的111简直操碎一颗金属心,生怕他半路看破红尘,又想撂挑子不干。   红衣青年背对它,随意抬起前臂,挥挥手,抛下一句:“知道啦,啰嗦。”   转眼抬眸,虞煜看向不远处始终骂骂咧咧的邵云亭。   他挑起个轻慢的笑:“除去骂人,你妈没教会你怎样好好说话么?”   “在外求人饶命时,像你这样盛气凌人,只会更惹人厌烦,被下手揍得更狠。”   紫槐站在邵云亭身后,连忙伸出手扶住气到七窍生烟,魂体愈发虚幻的灰衣厉鬼。   刚刚就是这个寄生在古槐木内的紫衣女鬼卷起狂风,带走了陷在泥地动弹不得的邵云亭。   “多事!”邵云亭抖肩甩开紫槐搭手,对在仆从面前丢脸一事感到十分耻辱。   他一心只顾着如何报仇,浑没注意身后沉默寡言的忠心女鬼……竟在黑夜映衬下,缩回手,扣指缓缓摩挲着被碰部位。   虞煜用余光饶有兴致观察着这个不起眼的小动作。   从大纲里找到能对照上的角色人设,大致浏览一番简介后,他心下解开不少疑惑,随之落下结论。   或许可以利用一番。   “给我杀了……不,活擒这人!”邵云亭退入槐树林设下阵法内,咬牙喝道,“我要折磨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听闻命令,紫槐握住手中藤鞭,一言不发冲向虞煜,邵云亭则远远旁观一人一鬼缠斗。   眼见鞭影挥舞得密不透风,如利光袭来!   虞煜反射性退后,举起棺材板阻挡女鬼的攻击。   没几下,本就被阴气腐蚀过的厚重棺材板,被割成四分五裂,散落一地。   草叶混合尘土扬起烟尘,虞煜蹬蹬后退,侧脸躲过烟雾迷眼。   烟雾还未散去,冷不丁多窜出一条鞭尾!   虞煜一个激灵,上半身立马后仰,前脚掌抓地,脚跟抵在棺材底外侧,左手死死抓住长鞭,连连扯过几圈绕住手掌,不肯让响尾蛇般毒辣嘶叫的鞭尾缠上脖颈,这才逃过一劫。   好凶悍的恶鬼!   第一次与危机如此近距离擦肩而过,虞煜重新站稳身体,方觉后怕。   他意识到自己在邵云亭最虚弱、也最没戒心时,毅然选择先下手为强,的确是个明智决定——一旦邵云亭再多恢复几分实力,他恐怕只能被迫束手就擒。   上辈子受人护持,顺风顺水度过几十年安稳时光,这辈子一开头就遇上碾压局,虞煜不禁对新世界武力产生几分错觉,认为凭自己足以应付。   紫槐的出现,却是一记重锤,将他从自我感觉良好中骤然敲醒。   虞煜本职是画家,生活在和平年代,身手也没经受过专业训练。   若非他天赋异禀,加上潜意识反应极快,一个回合交手完毕,长鞭已经扯断脖颈!   亲身面对过凶险至极的攻击,虞煜心知肚明,紫槐根本没打算听从邵云亭指令,一开始就冲着要他命而来!   凶鬼虎视眈眈,亟待索命,为今之计,蛮力已不可行,只有智取!   尘雾久久不散,长发遮面,看不清面容的女鬼从里飞身而出,站定后,她反手扯住鞭柄往回拉拽,藤鞭在她与虞煜之间僵持不下,隐隐有往虞煜那头脱手之势。   “我知道你最大的秘密。”   虞煜稳住心神,时刻关注紫槐一举一动,语气笃定而柔和,“我们打个商量,我告诉你如何达成所愿,你放我安全离开如何?”   一听此言,紫槐眸中红光闪过,原本宛如木偶般麻木的表情骤然鲜活,呲牙露出凶恶之色:“吼!”   虞煜只觉掌心一松,留下深深勒痕的藤鞭陡然散作一团阴气。   阴气复化为数十枝更细的藤条,每枝尾端都长有一个青白色恶鬼头颅,或怪笑,或哀号,凌空冲他张牙舞爪,极为可怖!   随着紫槐不停甩动藤鞭,群鬼如山呼海啸,俯冲直下,它们目标只有一个!   虞煜见状不妙,顾不上继续劝说,一个翻身后跳,来到棺材另一侧,险险避过噼里啪啦一连串砸在泥地的鬼头。   落地的恶鬼头颅散作阴风,未落地的继续怒目圆睁,没有眼珠的空洞眼眶里,亮起点点猩红。   弯腰撕下被恶鬼咬住的红裙一角,虞煜来不及抬头多喘口气,直接单手扣住棺材外侧,就地一滚,他随即低下头,两只手臂肌肉骤然发力!   重逾数百斤的硬质实木棺材竟被凭空举起,紧接着下落,罩住平躺在地上的虞煜,替他尽数挡下红眼鬼头水滴不漏的多方来袭。   等外头轰隆隆乱声彻底销声匿迹,虞煜掀开棺材,灰头土脸,起身动作相当利索。   无意抬眼,瞅见棺材底上碗口大的砸痕,他心中一惊,不敢细想刚才若以肉身相抗,会得到怎样的后果。   ……设想骤然中断。   只因一只野兽利爪似的鬼手,已经抵上后心,只要虞煜一动,立马便会遭遇掏心之刑!   系统111紧紧贴在虞煜身边,揪心注视战况,它已经随时准备好使用储备能量,带宿主穿梭时空,放弃这个危险的世界。   “你放心,这里距离够远,还有烟雾遮掩,邵云亭不敢走出榆树林,我俩说话不会被听见。”对比紧张得快要发抖的系统,虞煜颇有股“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气度。   他背对时刻可能掏出自己心脏的女鬼,慢慢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反抗能力,平静道:“我只问你一句,你当真不想得到邵云亭?”   身后传来威胁似的低吼声,利爪变长,穿破嫁衣,在雪白脊背划出五道浅浅血痕。   虞煜无视背部传来的轻微刺痛,原本试探性的话语,反倒愈加多出底气:“杀了我,你这辈子只能当他座下一条忠心耿耿的走狗,一个好用的工具,永远无法讨得他的喜欢!”   死一般的沉寂过后。   低吼声消失了。   带人跑出好几米,躲在偏僻角落,提起衣领的利爪放下,一个轻盈女声轻轻对虞煜道:“你转过身来。”   虞煜心头一轻,依言转身。   被厚重长发遮掩得完全看不见面容的紫槐,直直矗立在原地:“你可以帮我?”   “公子说活人,尤其是漂亮的活人,最擅说谎。你长相这么好看,又是人,不会在骗我吧?”她问话时小心翼翼,语气居然颇为天真单纯。   “骗?”虞煜摇摇头,“我只是在帮你了解自己的内心。”   “之前我在揍、咳,在教训邵云亭时,其实你早就来了对不对?”虞煜露出个笑,抓住鬼藤形成的长鞭,推向紫槐:“邵云亭不喜你用鬼藤长鞭,嫌其露出原型时丑陋,你却坚持要练鞭法,内在原因,需要我说出来么?”   “不要不要!”被连连猜中心事的紫槐忙甩手拒绝。   她忍不住好奇道:“难道你会算命?我从不认识你,为什么你都知晓?”   见虞煜只是微笑,并不打算解释,紫槐干脆不再多问,她十分纠结地向唯一了解自己心事的虞煜倾诉苦恼:“一听见公子的召唤,我就已经离开栖身多年的槐木来到此处,准备带他离开。”   “但是……我一不小心,看入了迷。”   “公子被人打得可怜兮兮的样子,都被打哭了,第一次看见他这样凄惨,真可爱,可惜面对的人不是我!”   虞煜看不见长发下的脸,却莫名觉得说话声羞答答的女鬼,现在一定诡异红了脸。   对她石破天惊的痴女发言,虞煜并不吃惊。   紫槐,沉睡在古槐木中的年轻女鬼,因逃入现世的邵云亭误将其唤醒,决定报恩,认他为主,自此成为邵云亭的忠犬下属,大纲里的工具人女配。   性格单纯的她平日沉默寡言,从认主,到魂飞魄散,自始至终死心眼地遵从对邵云亭的承诺,护住他性命,到死不曾悔改。   但这只是表象,或者说,只是紫槐性格中的一面。   “很好,就是这样,大胆说出内心想法,展现出真实的自己。”见已经取得女鬼信任,虞煜乘胜追击,用言语鼓励她顺从内心,不要畏惧外界眼光。   最重要的是,不要畏惧邵云亭的一时眼光。   ——要相信道路是艰难的,前途却大大滴光明!   在大纲里,邵云亭曾一怒之下,把反复顶撞他的江瑜交给紫槐惩罚,等暴怒的邵云亭冷静下来,去解救江瑜,江瑜身上已经被抽出一道又一道红痕,道道红肿叠加,触目惊心。   邵云亭抱住奄奄一息的江瑜,差点对实力高过他的紫槐出手,两鬼对峙僵持好一阵,他为救江瑜性命,才恨恨离去。   然而当时抽身离开的他从未知道,紫槐同样几乎用尽全部气力,才压制住想要对他出手的病态渴望。   她因嫉妒江瑜而想要杀死对方,却又不想让邵云亭生气;   她内心中一直隐藏着强烈的施虐欲,从懵懵懂懂,到几乎快要无法控制,却一直不敢让邵云亭发觉,生怕被他厌恶,只好靠不说话来勉力维持假面。   “接下来,我来教你三条秘诀。\"   为了保住小命,虞煜面不改色心不跳,继续忽悠大法:“只要你坚持不懈下去,一定能抱得心上鬼归去。”   “嗯嗯!您说,我听着!”   彻底被虞煜一番做派折服,自认找到知音的紫槐猛点头,一副认真听老师上课的崇拜样,就差掏出个小本本,临时做笔记。   “第一,露出你漂亮的脸蛋,好好拾缀自己。”虞煜竖起第一根手指,告诫女鬼,“只要邵云亭生气,你就拿脸对他,睁大眼,表情最好装得梨花带雨一点,透出你的可怜。”   大纲里,邵云亭能喜欢江瑜,说来还是颜控属性发作,贪恋美色。   像这种自私霸道又记仇的人,必须给点甜头一直吊着,就像给赶路驴子一块胡萝卜,防止他玉石俱焚。   紫槐听得懵里懵懂,她收起鬼爪,思索片刻,转过身,取下自己的头捧在手里。   一顿看不懂的操作过后,再转过身时,捧在两手之间的女鬼头不再被厚重长发遮掩,露出芙蓉花似的清丽脸庞。   “比如这样?”被取下的美人头眨眨眼,突然露出一个堪称惊悚的表情,皮笑肉不笑,似哭又非哭。   差点被变脸吓得一口气背过去的虞煜:“……”   “先把你的头安上。”他语带艰难,“至于梨花带雨……算了这是进阶版绿茶技巧,得多模仿多练习,你先保持原状吧。”   “哦。”紫槐乖乖把头按回断颈,恢复死气沉沉的面无表情。   虞煜努力顶住对面“好奇宝宝”的威压注视,竖起第二根手指。   “第二点,对待邵云亭这种人,想要让他看到你,默默守护或者温柔以待是没用的,必须下猛药,让他直白地感受到你的如火热情。”   “也就是说,你想抽邵云亭,抓他关小黑屋,简直太妙了!”   “请务必打得更狠一点,哭得越惨说明效果越好,你越快乐,他就越沉浸其中,他身心感到快乐了,就越爱你。”   表情十分真挚,语气十分正直,如果不是话语逻辑偏离十万八千里,虞煜差点自己都要相信他的诚心诚意。   偏偏被他灌输洗脑的紫槐,真的傻傻信了。   “好主意!我怎么从没想到过?”女鬼一锤掌心,如梦初醒,她激动得连惯常保持面无表情的五官都开始随意更换位置,“……但是,他如果拒绝怎么办?”   虞煜抬手捂住脸,不想直视眼前的恐怖片直播现场。   “好问题,所以还有第三点。”他竖起最后一根手指。   “男人说不要,那就是要,他如果拒绝你,说明他太开心了以至于开始胡言乱语,请速速满足他的欲求!”   “好!”紫槐振奋握拳!   “如果他实在生气要离开你,请参考秘诀第一条,楚楚可怜地朝他甩鞭子吧……言语归言语,想怎么做还是怎么做,随你心意,不要太惯着,让他蹬鼻子上脸。”   逻辑链形成闭环!   完美!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紫槐激动万分,开心得平地高高跃起,差点把刚安上的头又弄掉。   等虞煜再凭想象力,给她提供完不少实际操作设想,紫槐好感度简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坐火箭暴涨。   要不是时机不对,她能上前拉人对月磕头,当场赌誓拜把子!   虞煜被女鬼盯得一阵脊背发凉,生怕引火烧身,赶紧补充道,“对了,秘诀使用对象限定邵云亭,千万千万要记住,不然会立刻失效。”   紫槐一拍胸脯,自然满口答应。   “江瑜,从今以后,你有困难可以来找我帮我。”紫槐迫不及待等着离开,实践刚传授的秘诀。   离开前,她不知从哪掏出一块晶莹剔透的鱼形玉佩,挂在虞煜脖子上,信誓旦旦:“好朋友,只要秘诀有用,我一定记住你这份恩情!这是我送你的礼物,作为感谢。”   “谢谢你。”虞煜心情复杂接过她的好意。   女鬼在某些方面过于单纯的性格,令虞·嘴炮忽悠能手·情感咨询导师·带逻辑家·煜不禁背上来自良心的负疚感。   然而一想起江瑜在大纲里遭遇过的不幸,这点负疚感瞬间灰飞烟灭。   算了,恶人自有恶人磨。   自从遇见邵云亭,紫槐一直挣扎在左右为难之中,直至最终飞蛾扑火似的坠入毁灭。   现在,不管秘诀起不起作用,紫槐肯定得向邵云亭挑明心意,至于结果如何就顺其自然吧,最好两人缠缠绵绵恩爱到永远,不要再来打扰他走剧情。   “对了。”紫槐想起什么,转身又朝他叮嘱一句,“最近有个特别难缠的奇怪阴差一直在追查我们,你虽是驭鬼师,碰上他也最好早些离开,他很恐怖,而且从不听多余辩白……最好也不要透露我们的消息。”   “好。”虞煜思忖一番,好奇问,“他有什么特征吗?免得我遇见他,不知来由。   “他带着一个面具,看不见脸。”紫槐摇摇头,描述不出来具体情形,“总之和其他蠢货大不一样,你见到就懂了,远远躲开,不要对上他!”   奇怪的阴差……   这是原书剧情没有提到过的部分,但系统提供的剧情大纲本就简略,虞煜没有在意,专注目送紫槐远去,直至再也看不见踪迹。   至此,他心中提起的铁块终于沉沉落地,一身轻松。   死里逃生的畅快感,令虞煜俯身大笑起来,红衣在之前的打斗中沾染上草木尘粒,颜色变得灰暗,他却毫不在意。   揍跑了原男主,忽悠解决掉原女配,这个世界的任务却意外没有失败,剧情还在继续。   虞煜打算继续接着走剧情,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   休息会儿,恢复不少气力,虞煜拍去身上灰扑扑尘土,撑起剧烈运动后酸痛不已的身躯,重新回到当初摆放棺材的空地。   乌云散去,月色朦胧下的槐树林簌簌起舞,再不见紫槐与邵云亭的踪影。   身着红衣的虞煜站在原地,抬头注视着恒久不变的圆月,眼神里泌出几分怀念……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死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柯子夜也会变成鬼魂,重新投胎转世么?抑或是守在地府,一直等待与他重新相遇?   “师父!”一个阳光活泼的少年音忽地从林中窜出来。   江灵风望着不远处独立风中,衣着缥缈的红衣人,扯住师父江才良的袖子呆呆道:“你看,是红衣女鬼。”   “说胡话,人鬼都分不清了,我白教你这么多年!”背后负剑的白胡子老头跟着走出槐树林,鼻尖使劲嗅嗅,面色凝重,“这地好重的阴气!”   “不好,一定是经历过一场大战!”   来自千年隐世家族江家的驭鬼师们,终于姗姗来迟。   “沙南江氏无意路过,请问前方哪路门下?”领头的江才良拜起江湖礼,鼓起中气喝问。   虞煜转头看向突然出现的一群人。   “我是江瑜。”他不卑不亢道,“不好意思,我也是意外路过,不太懂你们的规矩。”   “江瑜……诶,姓江?”江才良注意到关键处,“阴水村的江老太,是你奶奶?”   前不久预知自己将死的江老太给本家去信,说孙女觉醒了通灵体质,不该再流落家族外,许是怕他们不来人,又补充说村南面的乱葬岗近日不太i安生,请求家族来人封印作乱鬼魂。   他们此次出行,本就有两个任务,一为追踪从地府出逃的不知名厉鬼,二就是将流落在外的旁支带回家族。   “是。”虞煜装作不知他们来历,疑惑道,“你们认识我奶奶?”   “这就说来话长了……江瑜,我看你的衣着,今晚怕是也不太平,总之你回家收拾收拾,准备离开这,有事日后再说。”   江才良捋捋下颌的白胡子,吩咐徒弟江灵风:“你护送江瑜回村收拾行李,路上解释清楚,我跟你师叔师伯他们留在此处,探查一番究竟。”   “好嘞!”江灵风笑嘻嘻举起双指敬礼,“包在我身上!”   虞煜和江灵风提前离开后,江才良吩咐其他驭鬼师们散开,查看具体踪迹。   “奇怪,此地阴气怎地格外浓重,久久不散……”他踱着方步,时不时俯身观察地面痕迹,嘴里嘀咕道,“莫不是与此地格局有关?”   江才良并拢双手的拇指与食指,对准月亮:“口小底大,木鬼成林,阴华汇聚——不错,是聚阴盆的格局。”   “而这里。”他弯腰拾起红盖头,随手抛开,抬脚踩踩寸草不生,与其他地方划出泾渭分明界限的空地,“藏着未成形的阴i核。”   “古怪,真古怪,按理说不该出现阴i核,难不成……”   沉思着的江才良骤然收声,踩碎脚下的棺材板木屑,越过被红盖头挂住的槐木,向其他人走去。   他并未注意到,挂住枝头的红绸布,被不知名力量一点一点拽回某处阴影里。   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69章   收拾完行李, 虞煜搭乘江氏便车,跟随他们来到沙南。   作为后辈,也因其他人不愿搭理新成员, 只有江灵风愿意与虞煜同乘一车。   几天时间下来,江灵风秉承自来熟的热情,将江家为虞煜介绍得七七八八。   沙南是典型南方内陆城市, 多丘陵,多江河湖泊,江家位于某河流的洲心岛,出行都需要经由特殊渡船, 才能穿过先辈设下的隐蔽阵法。   “回到家族以后,你要去祠堂祭拜江家先祖, 上过香,在先祖面前将姓名正式写上族谱, 才算正式认祖归宗。”   江灵风指指自己,“你跟我一样, 都是‘灵’字辈,族谱上名字也会改成江灵瑜。”   虞煜道:“名字我不介意,随你怎么叫都行。”反正也不是他本名。   “住宿地方会怎么安排?”他抚上贴在心口的鱼形玉佩, 隐约感觉玉佩处传来热意, “我习惯清静,最好能一个人住。”   “小辈跟随父母居住,成年后独立, 统一安排住在岛南面建筑群内, 便于宗族同辈联络感情, 也防止我们误入禁地。”江灵风挠挠刺猬头, “想要独居院落的特权, 要么日后多做任务挣贡献点兑换,让家族承认你拥有能够独当一面的成熟与才能,要么成为同辈里的首席。”   说完他耸耸肩,没忍住吐槽:“灵字辈现在的代首席是江灵鼎,他就拥有独居小院……啧,不愧是长老之子,里面装修可现代可豪华了,不走进去根本看不出来,戒律管事碍于他爹,对这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据江灵风所言,江家常年隐居,与世隔绝,岛上宗族氛围浓厚,一言一行自有规章法度,与外界现代科技的进程格格不入。   年轻一辈多向往花花世界,奈何只有接到任务时他们才会被外出,且决不允许在外多逗留。   “家族里死脑筋和老古板多得我都数不清,我都快被清规戒律压死了!你给我多讲讲外面的事情吧。”   对在外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江瑜”,江灵风很是艳羡,缠着让虞煜多给他讲些奇闻异事,介绍好吃好玩的地方。   “好,你想聊天的时候,可以随时来找我。”   虞煜有心与他拉近关系,免得进入江家后举目无亲,自然有问必答,言谈极为耐心。   *   僻静江岸口。   旅途结束,虞煜是最后一个乘上渡船的人。   他背着黑色单肩包,看眼前破旧木舟摇晃着荡漾出涟漪,回头望去,除去江岸边摇曳的草木与碎石砂砾,再无其他。   不远处能见到江灵风的独木舟。   “坐稳,船会自己动。”江灵风见虞煜有些迟疑,连忙举起手比到嘴边大喊,“我在岛上等你,很快就到岸了,船头刻有法阵,不会有危险。”   “我知道了。”虞煜取下包抱在话里,盘腿坐在独木舟中央。   他注意到船头木板上,流光勾勒出精密花纹一闪而过,一瞬间心头升起一阵玄妙感悟,再回想,脑海里全然是一团看不懂的鬼画符。   随后木舟无风自动,缓缓推开水波,驶入江面。   江面看似不宽,极目远眺时能看到洲心岛的模糊黑影,船只一连行驶数十分钟却未到岸,虞煜抬眸观察四周,浩渺烟波与碧空融为一体,原本在前的江灵风彻底了无踪迹。   又是数十分钟已过。   木舟以匀速向模糊黑影方向行驶,视野中黑影大小始终未变,江灵风说的“很快就到”变成一句空言。   晴空随时间流逝慢慢变阴,云层聚拢开来,江面刮起一阵阵冷风,波浪变大,时不时拍过船边。   受阵法保护,木舟行驶依旧平稳,船内也仿佛笼上透明保护膜,防止被水沾湿。   风浪渐深,令人心惊胆战。   徒劳等下去不是办法,虞煜不想去赌江家人什么时候才能发现他失踪。   将包扔在原地,他起身后压低身体,稳住重心向船头走去。   之前闪过灵纹的特殊木板,再次浮现出崭新陌生图案,在眼前一闪一闪。   虞煜思索片刻,探手用指尖触摸虚浮篆纹,这机关或许类似“门禁卡”,只有通过允许才能穿过隐蔽阵法,找到上岛之路。   指尖穿过篆纹,宛如穿过虚无3d投影,丝毫不起作用。   灵力,需要灵力。   虞煜皱眉,他在旅途中曾询问过江灵风灵力一事,江灵风却摇摇头,目露惋惜。   年纪越大资质越低,遑论成年后才觉醒通灵体质的隔代旁支,他这种情况属于家族头例。   而要成为驭鬼师,具备通灵体质才只是基础。   驭鬼师必须从小培养,跟随先辈修习术法,并在成年前固定住体内构建的灵力脉络,蓄积灵力,以备与应召而来的鬼魂结下契约时,自身能够拥有反击能力,且不会被饿鬼吸干灵力,反客为主吞噬魂魄。   “像你如今能够无意识聚引周身灵力,又不会运用,或长久藏于体内,在恶鬼眼中无异于一块馋得流口水的香饽饽,难怪会被盯上作为阴亲对象……当晚恶鬼与他人争斗,你能躲在旁边逃过一劫实在幸运。”   “纵然不能成为驭鬼师,学会单纯自保也很好。”   当时江灵风语气十分同情,安慰道,“感应到眉心处的气感,学会主动牵引体内灵力,只是第一步,你的情况少则数月,多则数年都有可能,不要急,慢慢来总会成功。”   眉心处气感,主动牵引体内灵力……   当初他用棺材板揍邵云亭时,明明无意运用过灵力,也许需要情绪给予刺激?   虞煜闭上眼,试图酝酿怒火,找到之前不管不顾下的顺畅运气感。   他凝神冥想半晌,没能成功。   反倒是系统突然撞向他手臂,用力不大,却推得全神贯注下毫无防备心的虞煜猝不及防,往侧边踉跄大半步,险些跌出船外。   “快点睁开眼睛!宿主,实在不行我们跑路吧!”意识到自己闯祸,111来不及道歉,拼命大喊。   “111……”虞煜声音与系统喊声同时响起,他骤然顿住,意识到哪里不对。   他扶住的东西,不是木舟边缘。   站稳身体,虞煜睁开眼,一看清眼前场景,他呼吸凝滞,潮湿江风四面八方朝肺里猛烈灌注进来,挤压所剩无几的空间,留下窒息错觉。   一张黑色鬼面,直晃晃贴在虞煜脸边!   鬼面涌动着金属铸就独有的冷硬厚重质感,线条凌冽而锋利,粗浅雕刻出五官,没有留空,整块金属与金属背后的面庞严丝合缝贴合在一起,在面具顶上两边,还多出两支微弯尖利鬼角。   狰狞鬼面下是一袭黑袍,宽大黑袍随风飘飘荡荡,立在江面,没有脚,只能看见翻滚的袍角。   虞煜的手,正按在黑袍腰际,掌心下传来柔软触感,明确告知他——衣服下不是空气。   “你……”   虞煜忪怔一刹那,手掌攥住的实体已经变得空荡荡,他回过神,没抓住心头闪过的微妙之感,忙松开原本抓紧的衣服,脚步退后。   系统贴在他身边,关注着虞煜和不知名鬼魂展开对峙,心中暗叫倒霉。   没想到才刚逃脱紫槐和邵云亭两只恶鬼魔爪,又被新的难缠者盯上,光是这周身威压,修炼数十年的紫槐都比不上!   等等,紫槐离开前提及过有阴差在追捕他们,根据描述……   不就是眼前突然出现的厉鬼吗?!   没等系统出声提醒,虞煜已经认出神秘鬼魂身份。   既然是地府派来的阴差,应该不会对人随意出手……吧?   “我不是驭鬼师。”   他刚被人告知没希望成为驭鬼师,除去能看见、能触碰鬼魂,和凡人没什么两样,阴差要找麻烦也不该找他。   连紫槐都打不过,更别提连她都忌惮的阴差。   虞煜干脆放弃抵抗念头,直言投降:“如你所见,我连灵力都不会用,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罢了。”   “但我必须谢谢你。”他不着痕迹地掐了把自己,再抬起头,眼眶不自觉泛红,漂亮眼尾闪烁些许碎光,语带哽咽,感谢真诚异常,“谢谢你刚才救了我,否则我一个人差点就……”   看不见脸的黑袍阴差持续保持沉默。   虞煜在他对面自顾自演独角戏,试图靠示弱留得小命,演着演着,伪装的可怜表情差点裂开。   低头视线盯住地面,催眠自己对面只有空气,他才硬着头皮打破沉默,委婉赶客:“不知我接下来能替你做些什么,聊表谢意?”   没有就赶紧走吧,面对仿佛丧失沟通能力的奇怪恶鬼,虞煜连智取信心都没有,着实压力山大。   江风刮过,染上凉飕飕阴气,周边温度骤然下降几十度,冻得人打心底寒意丛生,连牙齿都禁不住上下在打战。   良久。   “过来。”嘶哑声缓缓响起。   仿佛是从最深不见底的地渊下传来,千万厉鬼尖啸着透过空气共同发出振鸣声波,沉闷,冷平,不带丝毫感情波动。   虞煜被好似共振形成的声音震得眼前发黑,耳膜嗡嗡,难受得宛如百爪挠心,他仰起脸捂住耳朵,眼睛眯起。   挂在眼角欲坠未坠的假哭泪珠,顿时生理性下落。   他总算知道对方此前为何一直保持沉默,这根本不属于人该听见的声音。   来自深渊恶鬼,真正的回应。   泪珠滴在阴差掌心。   尽量收敛起周身阴风,俯身凑近虞煜的阴差无声垂眸,视线穿透面具,注视着苍白色掌心上托起的水珠。   漂亮而脆弱,轻易就能弄得支离破碎。   一如眼前这个满口假话,装腔作势,奇怪到能轻易改变他人认知的男人……   阴差收回手。   他换只手,从黑袍里平平伸出,轻柔捂住虞煜双眼,紧接着收起四指,不见丝毫血色的食指尖轻轻点在虞煜眉间   寒意好像从灵魂最深处涌出,浸透骨髓,一点点结成冰块,从眉心流遍全身。   虞煜原本润泽的白皙肌肤因寒意冻得近乎透明,透出隐隐青色,甚至能看见皮肤下流动的血管,睫毛上未曾擦拭完全的泪珠近乎结成冰凌,冰凌随风震碎,簌簌下落。   连思维也被寒冷冻得运行缓慢起来。   实际只度过一瞬,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等虞煜清醒过来,他发现自己仍旧站在原地。   那个带着鬼面具的奇怪阴差,随阴气森重的寒风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心口处,传来一股股暖流,绕遍全身,帮助僵硬四肢活动起来,重获生机。   他居然没死!   虞煜一下小腿发软,被冻僵的身体随之跌坐在地。   无意间,手指触碰到木板,眉心微动,灵力打着旋儿从周围涌入体内,顺着牵引力自指尖喷薄而出,正正好印在点亮的篆纹上。   木舟加速。   虞煜能清晰感觉到,他随木舟穿过一层肉眼看不见、触碰也摸不着的无形帷幕,视野中宛如海市蜃楼般始终不变的岛影终于开始变清晰!   “阵法。”虞煜喃喃自语,玩绕着指尖若有似无的细小流光,“灵力。”   他的兴奋没来得及多维持一分钟。   心口处,鱼形玉佩突增一股漩涡般反吸力,将虞煜周身灵力尽数聚拢吸收!   虞煜意识到不对劲,立刻抬手。   吸力已经恐怖暴增,凌空炸开木板,彻底毁去篆纹!   江水迅速从破洞处汩汩冒出,不沾水的木舟由于法阵消失,开始在本就不平静的江面风雨中吱呀飘摇,方向也随风偏移。   咕嘟咕嘟……   虞煜心往下沉。   他抓住红线,拎出脖颈上挂着的鱼形玉佩。   玲珑剔透的玉佩内有金光流动,化作一条活灵活现的小金龙。   天,乌云雷鸣沉沉;地,水波浩荡汹涌。   天地灵气一上一下,渐渐纠结在一起,汇聚成一道粗壮水龙卷,狂风在江面呼啸肆虐!   虞煜俯下身,趴在地面,紧紧抓住木舟边缘,与瑟瑟发抖的系统靠在一起,注视着天地发威的壮观场景,若非他身处其中,恨不能用画笔当下绘出眼前平生难得一见之景。   既壮美,亦凶险。   他想起来了,剧情大纲中,属于鱼形玉佩的出处。   ——或者说,属于玉佩内所藏秘法《灵咒》的出处。   被阵法挡在外面的邵云亭,想抢出因身怀鬼胎被送上招魂仪式,作为特殊祭品的江瑜而不能,只能眼睁睁感应着江瑜被应召而来的强大契鬼钻入体内,吞噬鬼胎。   就在鬼胎死去,贪心的契鬼能力增强,目露凶光瞄向毫无反抗之力的契主魂魄之际。   邵云亭极端激烈的感情被玉佩所感应到,禁制散去,显露出一样传承自上古驭鬼师的强大秘法,其名为《灵咒》,极其珍贵。   而大纲所描述的禁制散去之景,与眼前别无二致。   邵云亭的金手指,原来是沉睡在古槐木中的紫槐所给,倒也不令人意外。   如今玉佩在虞煜手中,算是斩去邵云亭一只强壮手臂,对方来找麻烦妨碍走剧情的可能影响又消减几分。   只是……   原文中据说开启禁制需要足够激烈的情感,现在怎地无端端启动?   虞煜百思不得其解。   无论如何,现在不是纠结细枝末节的时候,他得在木舟彻底翻船之前,远离水龙卷,并在狂风暴雨干扰中顺利游上岛岸。   木舟中积水越来越深,不能再耽搁下去!   虞煜向岛岸方向远眺,见岛屿已经在木舟勉力支撑下近在眼前,他深深呼吸一口气,用灵力化作透明罩护住口鼻呼吸,接着将红线死死缠绕住手掌,手指扣紧玉佩棱角处。   一咬牙,虞煜径直跳下船,窜入冰冷刺骨的江面,徒手往沙岸游去!   就在他离开后一两分钟,一个巨浪袭来,瞬间将木舟拍碎,木板碎屑随狂风卷入高空!   冷……   虞煜会游泳,甚至可以夸得上一句技术不错,姿势漂亮,可此刻在江河波涛的浪头中逆流而上,阻力简直难以想象!   他的力气,在大自然浩瀚莫测前几乎不值一提,但也正是他超乎常人的天赋,才支撑他始终迎着目标破浪前进,而不是被浪花一拍进水底,就再也没有浮上去的气力。   哗啦——   哗啦——呜呜呜——   巨浪裹挟狂风呼呼尖啸,恐怕比起地府中的万鬼哭嚎也不趋多让。   洲心岛,礁石群,树木,沙岸,渡口……   明明近在眼前,仿佛触手可及,浪花打湿眼睛,再一看,岛屿上景物似乎又还在原地。   虞煜知晓自己的确在向着目标游去,是江河巨大阻力让他陷入艰难而缓慢的拉锯战,一点点消磨意志与体力。   四肢被冰冷江水冻到几乎没有知觉,到最后只是麻木地重复划动,以毅力支撑抵住一个接一个翻涌的浪波,不让前行进度大幅度后退。   好冷……   虞煜意识中最后一幕画面,是突然出现在阴暗水波里,朝他飘来的黑影。   他落入一个冰冷怀抱里,远比江水要更阴寒,更刺骨。   紧紧皱起的眉头此时却不自觉舒展开,头枕住肩头,手臂以格外熟练的姿势,下意识搂住来者腰际。    第70章   “咳、咳……”   从怪梦中骤然惊醒, 虞煜发现自己躺在房间里,一个身形单薄的纸人正弯下腰,替他擦拭额头上薄汗, 一个纸人在整理房间。   物理意义上的纸人。   从侧面看厚度几乎只是一条线,发型、五官和衣服皆用笔墨画出,唯独女性脸颊左右两侧各有两团红色腮红, 作为区分性别的标志。   发觉他睁开眼睛,擦汗的女纸人恭敬地跪身行礼,微笑着不言不语,与另一个纸人退出房间。   全程悄无声息, 静得诡异。   ……若非纸人们长相过于异常,他身上衣服又依旧保持原样, 虞煜差点以为自己在睡梦中,被系统带到了古代背景的新世界。   虞煜掀开被褥, 起身时,忽然发觉哪里不对。   他松开原本紧握成拳的左手手掌, 低头看去。   掌心里,玉佩不见了。   一块红色绸布碎片取而代之静静躺在其间,花纹十分眼熟。   *   虞煜在房间里住了三天。   期间衣食起居皆由两个纸人照顾, 无所不允, 细致体贴。   唯独他每次状似想出门,都会被神出鬼没的纸人微笑拦住,请他回屋, 态度礼貌而不容抗拒。   也许并非微笑, 纸人们脸上固定只有一个画出的笑脸, 在心里骂人, 虞煜也听不到。   第四天, 江灵风前来拜访。   “对不起啊江瑜。”少年身着类似道袍的传统服装,坐在虞煜对面,他神情很是歉疚,“是我出门次数太少,疏忽了进门前还有一道门禁,只有用灵力与灵纹产生感应才能打开阵法屏障。”   “在岛南面等你久久没来,我才想起这件顺手做完的事,猜想你是被挡住了,等我准备重新驾船去找你时,江面不知为何突生异状——”   江灵风问道:“你还记得当时情况吗?除去狂风暴雨和水龙卷外,你还有没有见到其他异常?”   看来江家对当日情况很是不解,甚至怀疑到了他身上,不知玉佩是否在他们手中……不,在他们手中的话,江灵风不会问得如此直白。   虞煜遮去眸中深思,支起侧脸状似认真思忖一番后,迷茫地摇摇头:“我记不清楚了,等我醒来,已经躺在房间里。”   “你连怎么上岸的,也不记得了么?”   “我以为是遇上了台风天。”虞煜有意扰乱江灵风的思路,为了不让他继续追问,索性反问道:“难道不是你们救了我?”   江灵风摩挲着由纸人呈上的茶杯沿壁:“嗯……我们是在岛上发现了你,但是,不在南面。”   他抬眼看向虞煜,解释道:“发现你的地点,在与之相反的另一侧岛岸,距离岛北面丛林不远。”   “幸好你当时是昏迷状态,穿过丛林,那边设下阵法可多,我长这么大,只在重大场合被允许去过寥寥几次。”   “的确是我幸运,遇上台风天独木舟倾覆,又恰好被江水冲上岛。”虞煜笑着与他对视,目光里没有丝毫心虚,“我落入江面时,船头有块木板浮现出流光,上面字符我没看仔细,一瞬间我已经被冲走,失去意识了。”   “对嘛,当时遮蔽法阵莫名发生动荡,这下就对上了!”反倒是江灵风率先移开眼神。   “我早这么说过,此事与你无关,可有些人偏偏怀疑……师父因为我办事不力,还气得关了我三天禁闭,不然我早来看你了。”   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气得嚷嚷。   “不管怎么说,这次是我疏忽大意,对不住你。”   江灵风放下茶杯,表情认真道:“家族里我会帮你跟他们解释,以后有什么事不懂的,我也会尽量帮你,你在车上给我讲过很多外界的事,我不想欠人情。”   “谢谢你。”虞煜唤纸人添茶。   瞧见恭恭敬敬的纸人一听命令立刻浮现在门口,他又问:“我什么时候才能被允许外出?”   “很快。等长老他们结束调查,会为你在祠堂举行一场仪式,就像我之前说过的那样。”   江灵风怕虞煜产生逆反情绪,忙补充几句:“举行仪式前需要待在房间里进行斋戒,这是规矩,我少时也经历过,并非故意软禁。”   “这些纸仆是与我江家签订过契约的游魂,大多三魂七魄不全,但不会说话,你不必害怕。”   他挥袖责令纸人离开。   “把纸仆当做器物随时随地呼唤便是,它们的灵智只能听懂直白指令,与常人或是厉鬼不同。”   听闻此言,虞煜若有所思。   *   晚上,窗外传出淅淅沥沥的雨声,将本就浅眠的虞煜从梦中惊醒。   这些天,他一直在重复做同一个怪梦。   等从梦中醒来,脑子里的画面又如风般从指缝间滑落,消失无迹,只在心口留下些许怅然若失。   开始做怪梦,是从他落水那天开始。   虞煜隐约感觉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东西。   ……他真的一瞬间欧皇附体,是被江水冲上岛岸的么?随风浪起伏,环绕整整半个岛屿,身体上却连块擦伤都不见?   还有丢失的玉佩……   也许系统会记得具体情况。   这几晚虞煜忌惮来无影去无踪的纸人,一直没和系统对话,白日听到江灵风的话,他稍稍放松了心神。   “在么?”虞煜没起身,仍旧躺在床上,呼吸保持平稳,只有嘴唇轻轻蠕动,发出声音。   就算纸人暗中在监视他,他夜晚做噩梦,自言自语说个梦话,总不算稀奇。   “在,宿主。”系统从床下飘出来,抖抖圆球上沾染的灰尘。   “我落水以后,到我上岸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虞煜的声音弱不可闻,夹杂着真切疑惑,“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为什么这么问?”111不解,但还是尽职尽责回答,“我只看见你一直在向着岛屿方向前进,直到沉下去,要说可能发生什么事,或许是沉下去时你中途消失了一小段时间,差点吓得我开启跳跃通道。”   “但监测显示宿主生命体征没有减弱迹象,我便依旧等待在原地,随后你很快露出头,随江浪冲到沙岸——我以为这在你的计划内?”   “江面下……”虞煜喃喃。   脑海中似乎闪过模糊的画面。   他的怪梦,与水有关。   不见五指的深海下,他拼命伸出手,挣扎着,试图向最上头奋力游去。   空旷,巨大,漆黑,寒冷,种种阴暗情绪化作看不见脸的巨人,摇曳在分明无边无际,却时刻令人感到压抑窒息的密闭空间,广远又狭窄,充满矛盾。   像是深海恐惧后遗症。   可梦境进展到后期,干脆连水带来的挤压感也一并消失,只是飘荡在纯粹的黑暗里,没有上下,不知左右。   感知的边界被无限放大,极端而激烈的情绪随时间流逝而一点点被磨平,无尽空虚如同巨兽,从口鼻钻入,从皮肤下看不清的每一个毛孔入侵身体,吞噬内脏。   心口空荡荡的,留下个清楚的黑洞,吸收着所有的光与热。   最后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如果要用一个字来形容,也许是……“无”。   “虚无”一词,最恰当不过。   ……   “宿主!宿主!”系统尖利的电子音陡然唤回虞煜神智。   他猛然起身,半靠在床上,抬起手摸着沾湿的额发,不知不觉竟已经满头冷汗,不用看镜子,虞煜都能想象到自己此刻脸色煞白到何种程度。   “宿主,你想起什么?”111都快急死了,上下飞舞。   它暗自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挑选与鬼神相关的玄妙世界,出问题都找不到问题根源!   虞煜没有答话。   他起身穿好衣服,踏上外出的鞋,不顾随时可能阻拦他行动的纸人,径直往紧闭的房间门走去。   “夜晚门会被反锁,前两天不是才试过……诶?”系统傻了眼,盯着虞煜轻而易举推开门,穿着单薄的衬衫抬脚跨过门槛。   纸人没有出现。   江家人也是一样。   庞大的建筑群由无数弯弯绕绕的走廊串联在一起,第一次展现了全景。   却没有人的气息。   建筑物内的时间仿佛静止在此刻。   走廊外的时间依旧流动着。   鹅绒般柔软静谧的深蓝色夜空,在木质走廊外舒展开来,丝线般的雨滴自夜幕坠落,刷刷融化在走廊外的青青草地。   草木清香混合着雨后新鲜空气,一股脑涌入肺中,纯净而芬芳。   “带伞,宿主,外面还在下雨……”系统跟在打算直接翻越走廊栏杆的虞煜屁股后头连声大喊,跟个老妈子似的心累异常。   虞煜还是不答话,低着头,被冷汗浸湿的额发遮掩着眼睛,夜晚是最好的保护色。   像是中了邪,又仿佛冥冥中被什么东西所指引。   他一只脚已经跨过栏杆,另一只脚踩在木栏上,双手轻轻后撑,跃到走廊顶部向外倾斜延伸的雨檐下,站直身体。   从虞煜的位置只要再往前一步,雨水宛若透明帘布,从屋檐最低处迎面泼落,砸在地面溅起朵朵水花。   细小到看不见的水滴溅湿了单薄的衣物角落,冷白色肌肤因寒冷而不着痕迹地轻微颤抖。   风中散去无声的叹息。   “停下。”猎猎黑袍在静谧夜空下随风鼓动。   雨滴也会见风使舵,自动学会避开阴差的存在,密密编织的雨幕中,无故多出一处干燥的空白之所。   虞煜听见自不远处飘来的共鸣般深渊之音,不禁皱起眉,依旧感到十分难受,他外在表现却远比第一次要镇定自若。   也许此刻身处梦中,也许只是在进行一场梦游。   虞煜自己都无法解释刚才的一系列举动。   但他终于想起了,被他所遗忘的事物——自从见到鬼面具的第一眼,阴差在他身上所施下的遗忘术法已然失去作用。   “谢谢你第二次救我。”   这次的感激之意,远比上一次要真诚得多。   虞煜抬起头,直视着不知为何始终跟随在他周围的神秘鬼魂。   明明眼前鬼魂性格古怪,能力强大而诡异,心中恐惧却不打算听从理性的告诫,一次比一次淡化……   或许这并非好事,会令他混淆对生命危险的可能预判,误以为对方足够心软宽容。   例如现在。   虞煜缓缓启唇,有些犹豫,最终还是轻声道:“我很抱歉提出这样的请求……能不能,请你把玉佩还给我?”   月色折射在他漂亮的眼眸里,隽永如旧。   阴差此生第一次晃了晃神,仅仅望着出现在人类眼眸中的柔和月色,便陷入漫长沉默。   原本想说玉佩会给弱小人类带来危险的想法随之改变。   黑袍凌空飘动,以和认知截然不同的速度一动,几乎一眨眼就来到虞煜跟前。   他从黑袍里伸出手,与人类正常肤色截然不同的苍劲手掌平摊在虞煜面前,简要道:“报酬。”   “什么?”虞煜忍住想要当面捂住耳朵的失礼想法,没听清过于简洁的词组。   “你要拿回我救你得到的报酬。”阴差下意识放轻声音,靠近的身体停留片刻,还是选择拉开距离。   他根本没有意识到,本该平坦到没有丝毫情绪起伏的声音里,现在流淌着的奇怪感觉——叫做“笑意”。   “那么。”阴差缓缓对虞煜低语,“你想用什么作为补偿,弥补我的损失?”   他今天说话所用的字数,一口气就用完了之前许多年的份额。   可虞煜对此,尚且一无所知。    第71章   第二天一清早, 虞煜就被纸人们带去沐浴更衣,洗手静心。   全程都有一长串纸人跟在身后,都不必张嘴说话, 伸伸手就有人按流程从头到脚贴心伺候,彻底享受了把封建社会的腐败待遇。   换上与江灵风昨日着装类似的“道袍”,虞煜又被带上四面遮挡得严严实实, 特意用法阵加固过的轿子,送往位于洲心岛北面的祠堂。   也许此举是为隐瞒通往江家禁地的通道。   轿内装设也足够宽敞舒适,吃食饮水应有尽有,纸人抬轿在术法加持下既稳固又快速。   然而。   虞煜百无聊赖坐在轿内, 对着接收不到信号,更因找不到充电处而马上要黑屏的手机叹口气。   他总算理解江灵风为何那么羡慕外面的花花世界, 之前对在岛上拥有“现代化别墅”的江灵鼎,那股羡慕嫉妒恨劲儿又从哪儿来。   隐世家族江家, 规矩太重,太死板, 从底子上缺少革新与变通。   也不知其他驭鬼师家族,都同江家的行事作风类似,亦或是各有千秋。   繁琐而漫长的认祖仪式终于结束, 族谱上正式录入“江灵瑜”三字, 虞煜脑内剧情点突然一跳,显示“进入江家”的目标已经达成。   仪式结束后。   虞煜换到新房间,也领到属于他名下的房间钥匙与生活物资, 以及专属纸仆。   很幸运, 拥有个大众俗名的新住处, 位于某条小路最当头, 旁边几乎一整排房间都没有住人。   “他们分明是在排挤你。”   江灵风本就为同辈间对虞煜有意无意的排斥而忿忿不平, 现在连管事都欺负虞煜,他更是心中气愤难平:“这是岛南面最偏僻,灵气最稀薄的地方,就算你现在用不上,不等于学会牵引灵力后还用不上,他们凭什么狗眼看人低!”   “不行,我得去找管事,替你换个新住处!”江灵风扭头便走。   “没关系。”虞煜身为当事人,反而拉住他,安慰打抱不平的江灵风,语气轻描淡写道,“我说过我喜欢清静,这里很好,没有闲杂人等打扰我的安宁。”   他身上不能为外人所知的秘密太多,本就苦恼如何转移其他人视线,现在瞌睡来了送枕头,哪有往外推的道理。   “这几天发生事情太多,我很累,只想好好休息,不必给你多添麻烦了。”   虞煜话说得很漂亮,让江灵风为他佛系态度而感叹的同时,也在愧疚基础上对他更增添几分同情。   此时以同情眼光暗自注视虞煜背影的江灵风,哪里能想到他心中真实想法!   ……很好,总算有空余时间可以留给他研究玉佩中的秘法。   从被紫槐压着打开始,虞煜心里就憋住一股气。   宁可跳江、直面神秘鬼魂,也不肯放弃玉佩,正是这股想要改变的心气在作怪,促使他做出一系列大胆而冒险的决定。   上辈子的人生,在虞煜性格里已经留下不可磨灭的深刻烙印。   现在遇到令人困窘的挫折,他第一想法并非缩回厚厚的防御性外壳,而是思索如何靠行动,主动尝试改变困境。   回到听雨轩,命令纸人守在外面,未经允许不得入内。   “系统,你说鬼面在想什么?”虞煜拉开椅子,从脖颈拉出鱼形玉佩,托在掌心翻来覆去赏玩它造型。   鬼面是虞煜给阴差取的代称。   毕竟对方从未透露过名字,每次交谈更是要多简短就有多简短,多说几个字像是能要他命,比机器人还机器人。   “我怎么知道他想法。”系统悄悄腹诽,“你们全都奇奇怪怪,吓死统了!”   它昨晚被虞煜吓得心惊肉跳,差点背过气,这下子自然没有好声气:“我看这人……不对这鬼脑子有坑,让你用一块破布碎片把玉佩换回来。”   “……”提及这点,虞煜瞬间没了声音。   他心里隐约升起一个不妙设想,总不会从一开始,鬼面就藏身在槐树林里,围观他揍邵云亭……最后,还捡走了被他随手抛下的红盖头。   就为追回被他落水时无意撕下的绸布碎片,所以才一直跟随他来到江家?   怎么想,虞煜都觉得设想十分荒谬。   他干脆不再想那么多,沉下心,感应着自眉心跃动的灵力宛如触角骤然伸出体外,触碰到玉佩。   这种感觉说不出来的奇妙。   手放在身旁没有抬起,感知却告诉虞煜,他触碰到了一个物体,明明闭着眼睛,眼前却骤然变亮——   他周围,一瞬间多出无数鬼画符似的篆文环绕,变幻不定,很像是之前见过以流光勾勒而成的“门禁”灵纹,却比之还要复杂精密无数倍。   莫名的玄妙之感,再次浮现在心头。   虞煜环顾四周,发觉自己只是一道念头,以精神体形式出现在玉佩内的禁制空间。   乳白色雾气渐渐散去,金龙游走在云蒸雾绕之中,轰隆隆嗷吼一声,宛若雷鸣,随后化作一道肉眼几不可见的黑影,凌空飞入立在原地的虞煜掌心。   是一本封面空白的无字天书。   手持无字书,虞煜翻开第一面,不知名材质制成的纸张上,随灵力激发,忽然亮起一片一片的光点。   点与点之间渐渐勾勒出流光,错落有致,依次一道道连接成线,最后一并黯淡下去,重新从第一笔起头开始,一气呵成连到终点。   随着虞煜集中精力,小心翼翼盯紧翻开的无字书,保持灵力输出不会中断,空白第一页最终浮现出两道泾渭分明的灵纹。   上面意为“灵”,下面意为“咒”。   虞煜盯着这两个符文,脑海中原本认定杂乱无章的线条渐渐组合成形,他下意识探出指尖,在虚空中开始学着画出符文。   第一遍,第二遍,第三遍……   起初动作凝滞,时常中断,虞煜必须一边回想脑海中图案,一边时不时去翻看书页。   原本全神贯注的精力一旦被打断,眉心中跃动气感瞬间消失,浮现在虚空中隐隐发光的线条也骤然晦暗,破碎成烬。   随着练习次数逐渐增多,虞煜手指滑动的速度开始加快,笔画也渐渐圆润流畅起来,不再断续中断,有时一笔竟能够画下小半个“字”。   等虞煜被迫因精神不济而离开禁制空间,他离一笔绘“灵”字就只差一点点。   而就是最后这一提笔——他足足从下午练习到了深夜,连饭都没来得及吃一口。   好在是纸人守住房间,从不会对虞煜举动提出疑问,哪怕他半夜三更提出要吃夜宵。   吃饱喝足。   精神上极度疲惫,虞煜却没有丝毫睡意,大脑皮层不同寻常感到亢奋。   画灵纹,与绘画,说来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要控制用运笔的力度、手法,熟知什么地方该转折,什么地方该撇捺,提点皆是学问……最难的是,必须一笔绘就而成。   不够熟练的初学者,期间必须保持全神贯注,一旦画歪一笔,前功尽弃!   数绘能点下撤销键,手绘能用多种方式来尽可能遮掩小差错,或是直接涂改,可灵纹却容不得丝毫偏差。   虞煜吐出一口浊气,抬手揉揉酸胀太阳穴。   一个字纹所蕴含着的奥秘,不亚于一幅莫测画卷,从眉心牵引灵力时,脑海里也会随之浮现出变幻多端的瑰丽画面,令他为朦胧神秘之美而心驰神往。   虞煜不愿轻易放弃。   画画需要经过成千上万次的精确练习,绘就灵纹也是相同道理。   在这个世界,他已经很多天没有拿起画笔,现在灵纹成了他的发泄口。   新的一天,他又一头扎进玉佩里,凝神绘就。   每一个“字”都是一道基础符咒 ,两个字能够组合成一个词,更多的字还能组成短句,最后变成咒语……比起现今驭鬼师需要通过法器来使用灵力,以灵力直接绘就生效的灵咒,效率不知高出多少。   花了整整一周时间,虞煜才学会三个字。   其中两个是第一页的“灵”“咒”,无字书第二页,以他现在灵力,尚且只能看清楚第一行的前两个字。   贪多嚼不烂。   接下来又是整整三天。   虞煜一面在现实中超负荷使用每日自然蓄积在体内的灵力,巩固前几日学习的灵纹,一面用精神体向第四个灵纹发起挑战。   从白天到傍晚,一直到夕阳在天际上下一线,霞光透过窗帘温柔映在书桌,躺在书桌边摇椅上的虞煜,忽地睁开眼。   他终于一笔画成第四个字——“盾”!   兴奋之余,虞煜起身开始伏在书案上写着什么,写完一封短信,又点起火将其烧掉。   桌脚下的火盆里,已经满是灰烬。   一旁的系统111,这些天里对虞煜的行为早已见怪不怪。   连它也没想到,虞煜竟然当真矢志不渝在遵守着,那个病逝前他对柯子夜的最后一个承诺。   他正在给他写信。   哪怕明知柯子夜不可能收到,也无法听见他当下想说的话,虞煜还是执着地选择一直写,将他生活中点滴进步,分秒惊喜,都一一记下,与心中唯一认定的恋人所分享。   最后写完,再立刻销毁。   ——每天无数次重复这样无用的行为,除去自我安慰,消磨时间,似乎没有任何意义。   可系统默默注视着虞煜噙着微笑的侧脸,它忽然觉得。   仅仅这件事,就很值得它将曾经遇见过这样一位独特宿主的经历,深深铭记在数据库核心里。   窗外又开始下起小雨。   虞煜从书案前起身,走到墙边,向外推开隔窗,他伸了个懒腰,舒展开十几天来因精神上、现实里无数次重复动作,而几乎形成肌肉记忆的酸胀肢体。   呼吸着新鲜空气,虞煜头也不回,心情格外愉悦:“出去走走吧。”   系统隐身跟在虞煜身后,随他走出房间。   虞煜离开后不久,屋内莫名刮起一阵风,顺着窗子吹入屋内,卷起火盆里未烧尽的焦黑纸张向窗外飘去。   焚烧过后的最后一点碎屑,被两根苍白色手指夹住。   “子夜,见信如晤……”   后面内容,阴差就再也看不见了。   他默然不语,好半晌复又卷起一阵风,面具隐入空气,宛如凌空有块看不见的偌大橡皮擦,从上至下迅速抹除来过的痕迹。   漆黑袍角随凌厉转身而飘扬作响,风打树叶传来呜呜声,如怨如慕,不绝如缕。   等阴差一路追随在虞煜身上留下的暗自标记,匆匆赶到所在地。   他一眼望见,寻常供人纳凉赏景,却少有人烟的偏僻亭台下,已经团团围住一圈人。   服饰熟悉,脸却一个赛一个陌生的年轻男男女女,恰好将表情已然变冷的虞煜圈在中央,有意无意用身体阻挡住他去路。   “江瑜。”   有人挑挑眉,抢先出声打破场面沉寂:“你来江家住这么长时间,不打算来个自我介绍,让大家认识认识新来的外人么?”   笑声此起彼伏,环绕住孤零零的俊美青年,与之冷漠态度形成鲜明对比。    第72章   拦住虞煜去路的五六个人中, 为首是一对双胞胎姐妹。   说话之人,正是身着粉衣的妹妹,江灵羽。   “哟, 怎么不说话?”江灵羽在指尖揉弄着耳边散发,语气满带嘲弄,“我不过是问个话, 你这样盯着我,倒显得我平白无故在欺负你……大家给我评评理,说说究竟是谁过错?”   一时之间,全场沉寂, 无人应答。   江灵羽心中烦闷,直接扯断一根头发:“问你们话呢!”   她强自提高声音, 打断正有意无意从各个角度观察虞煜的其他人。   这时作为跟班的四五个男男女女才蓦然醒过神,唯唯诺诺, 纷纷应声附和。   原本该在自己身上的关注,被名字发音与自己极为类似的“江灵瑜”给夺去, 江灵羽对此不满哼声,原本轻浮的戏弄心态里,多生出一股怒意。   在家族里被姐姐江灵衣事事护着, 向来说一不二的她, 从不习惯把怒火拖延到明天,当场就要发作。   “不管你们是想通过贬低我,获得额外优越感, 亦或是其他, 我没空陪你们上演小孩子的宫斗剧。”   虞煜退后一步, 试图离开包围圈:“实在闲极无聊, 你们可以两两结对横挑鼻子竖挑眼, 结伴斗蛐蛐。”   江灵羽被虞煜扔来的话噎得一个激灵。   脑子里转过一圈,她才意识到是在讽刺他们全是蛊盅里的虫子,嘲讽得刁钻又辛辣。   尚算清秀的脸庞一下子羞通红,反驳得语无伦次:“你才是虫子!你全家都是虫子!”   “……”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不敢直接说江灵羽气愤之下,不仅把他们全骂进去,还直白骂了自己。   “光是嘴皮子利索有什么用?当不成驭鬼师,不过是个蜷缩在家族里的废物!”   江灵羽使着性子一口气骂完,嘴皮子跟机关枪似的轰轰不停,犹觉还没发泄好,不够解气。   “在外被厉鬼盯上才不得以向家族祈求庇护,你最好就待在这破地方,一辈子都别想再出去!”   她双手叉腰,保持颐指气使的姿态,令他人嬉笑着继续拦住已经不耐到极致的虞煜,左堵右截,不许他转身轻易溜走。   若是原文里,江瑜恐怕要被性情顽劣的江灵羽气得直抹泪珠子。   很可惜——   虞煜抬起肩膀,向旁一撞,最高的男跟班当时就往后跌个大屁墩儿,直接从亭台下的台阶滚到最底一阶。   “手不安分,就该当场剁掉!”他冷声叱责。   试图趁机浑水摸鱼伸出咸猪手的男跟班还没来得及得逞,此刻被迫跌坐在地,畏畏缩缩低下头。   不知怎地,他从头到脚突然被一股寒意所笼罩。   细雨淋在他身上,活像是拼命在下冰锥,打算凿开他身体内每一根骨头。   “我错了,大堂姐,二堂姐,你们叫人救救我……”   男跟班抬手搂住自己,牙齿止不住哆嗦,嘴唇肉眼可见红润消退,变成青白之色。   “冻死我了,我要穿棉衣,我要回房间里烤火……”   他冻得神志不清,两眼迷瞪起来,连灵力都想不起使用。   夏末秋初之际,天气再凉爽也不至如此。   不对劲!   “你对他做了什么?!”   江灵羽叫人扶起跟班,转过头便厉声质问虞煜。   “阴毒!”气急败坏之下她未曾多想,直接抬手划开佩戴的粉色腰带。   注入灵力后,江灵羽掌中握住的腰带瞬间挺拔,变成一把法器软剑,剑尖直指虞煜胸膛!   江灵羽抬起下巴,神情娇蛮地咬紧唇瓣:“你别想跑,今天就算闹到家主和长老面前,我也发誓跟你没完!”   “随你。”虞煜压根不想和胡搅蛮缠者多解释。   他尚且处于惊诧状态,那轻轻一推,分明连灵气都没动用,怎地有人不顾羞耻,当面空口白牙上演碰瓷?   怕不是早有预谋,使苦肉计,就等着诬陷人。   “小妹,先不急动手,灵元堂弟身上突发异状,究竟源自何处,我们没有证据。”   之前不参与也不阻止这场闹剧,站在一旁冷眼围观的双胞胎姐姐江灵衣,总算开口:“若是长老追问,戒律管事怪罪下来,我们先动用法器,反而不占理。”   “就他也配惊动管事?更别提长老。”江灵羽撇嘴。   “听说江灵风那小子与他关系不错。”身着蓝衣的江灵衣缓缓道,“念及他师父,做事总要讲究些……”   “那姐你说怎么办?”江灵羽闻言收回软剑,恨恨瞪住虞煜。   “同辈人难免会产生小摩擦,自然有约定俗成的解决办法,何须惊扰日理万机的长辈们。”   江灵衣微微一笑,状似在端水:“灵瑜,你认不认同?”   虞煜收拾好心情,好整以暇看她虚伪表演,闻言嗤笑道:“你把话说到这份上,我认不认同,很重要么?”   “很好,去请首席过来作为裁判。”江灵衣吩咐下去。   “既然是江家人。”她又道,“你与我妹妹用灵力一决高下,输者愿赌服输,自请去戒律堂接受惩罚,可还公平?”   一个距离成为正式驭鬼师只差拥有属于自己的契鬼,潜心学习十数年,另一个却是步入玄学世界不超过一月的初学者,全靠房间内的通用典籍自学,怕是连主动聚灵都心有余,而力不足。   江灵衣竟有脸假惺惺提公平!   被纸仆惊动,匆匆赶到的江灵风亟待脱口而出。   然而江灵衣并非询问,她根本不打算等待虞煜的回答。   不由分说之下,一行七八人运起灵力相互裹挟,浩浩荡荡簇拥着往比斗场而去,把落在后头插不进嘴的江灵风急得直跺脚!   他一咬牙,掐诀施加轻身术法,亲自飞速赶往位于岛另一端。   ——江瑜啊江瑜,你可千万要撑住!   *   比斗场位于某处隐蔽的地下一层,看似不起眼的房间内别有洞天,占地远远超过想象。   江灵衣率先走进去,选定某地扭转机关升起防御法阵,四面顿时升起透明罩,在顶端聚拢,将整块空地笼罩起来。   轰隆隆阵响过后,地面从中间裂开,两边地砖缓缓分开,从地底下拱起一个长方形的高大擂台。   平日里,此地主要供尚未成为驭鬼师的江家子弟练习实践,故此还有不少人留在比斗场内,渐渐围拢过来。   家族成员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多少沾点亲带点故,有几分七扭八歪的亲戚关系,私底下切磋会选择让法阵隔绝外界视线,真闹到要上擂台当众比斗这一步,极为少见。   更别提为首的还是江灵衣、江灵羽姐妹。   两人在这一代灵字辈中天资最为横溢,饱受长辈们偏爱,就算有何高傲霸道之举,其他人也不敢招惹,免得触其霉头。   江灵衣与江灵羽在擂台旁的高位落座,一行人站在她俩身后,唯独被一路搀扶着的江灵元多出个位置。   江灵元的异状已经缓解许多,他蓦然醒过神,瑟缩在角落里,宁可躲在江灵衣身后,也不敢抬头直视一旁面对全场目光有意窥视,期间夹杂无数窃窃私语,表情却始终保持云淡风轻的虞煜。   活像是遇见人间行走的煞神。   这时有纸仆来到江灵衣面前,呈上代表首席身份的令牌。   有只鸟儿与纸仆同时到来,同样以纸为媒,绘笔点睛。   鸟儿尖嘴一张一合,扑闪翅膀飞落到江灵衣肩头,颇为神异:“灵衣堂姐,你这样做,是否不太合适?” 纸鸟口吐男声,听上去温和若春风。   代首席江灵鼎本人并未到场,施过术法的纸灵鸟即是化身。   “江灵鼎,我与姐姐知道你平日怕事,请你过来不过当个第三方见证,你只看,不要多管闲事。” 江灵羽心头堵着火气,一听这话便不乐意,反驳完自顾自转身离开,准备登上擂台。   对她而言,闹到被人当众看笑话这一步,无异于羞辱自尊心,怒火不能冲姐姐撒,只能全灌到虞煜头上去。   纸灵鸟低头不语。   半晌后它忽然偏头,往周围人都有意与之拉开距离的虞煜处瞟过一眼,鸟眼中不着痕迹闪过一丝红光。   再开口时,纸灵鸟说话已经换了个语调,失却之前的温和。   “既然如此,你们不要掉以轻心。”它死死盯住虞煜,附在江灵衣耳边道,“被他的伪装所欺骗,吃亏的人只会是你们……别告诉我,功课成绩门门数一数二的江灵羽,会输给一个新人。”   “能使我都看不出缘由的法子,让灵元不得不吃下闷亏的人,自然不会简单。”   江灵衣饶有兴致地托腮注视虞煜,嘴唇不动,声音却传入纸灵鸟耳中:“给妹妹出气是其次,我对能否试探出江灵瑜身上隐藏的秘密,倒是更感兴趣。”   “秘密,哼……他进入江家,一定别有所图。”它不由分说断言道。   见纸灵鸟继续转向密切关注虞煜的一举一动,江灵衣蹙起眉,止住话头。   以往,江灵衣其实打心底看不起这个同辈里的代首席。   若非江灵鼎父亲是位高权重到一人之下的家族长老,这个首席位子万万轮不到脾性柔和得跟个面团似的江灵鼎,合该同辈第一的她来坐才对。   今天不知怎么回事,江灵鼎一改往日脾性,变得直白急躁起来。   按理来说,他们只在认祖仪式上遥遥有过一面之缘……话语中的怨气,从哪里来?   她未来得及深思不同寻常之处,注意力骤然被牵扯到被流光所包裹的擂台。   虞煜和江灵羽分立擂台两边,面前各自升起柱形高台,顶部托住一模一样的透明水晶球。   空气中仿佛有层无形隔膜,留下泾渭分明的分界线。   比斗由擂台自动判定结果,三局两胜制。   第一局,比赛聚灵引气!    第73章   判定规则很简单, 先用灵力将水晶球注满的人,便是胜者。   台下看热闹的观众蠢蠢欲动喝着倒彩,打心底认定虞煜第一局比赛便会失败。   “三局两胜制, 这不是平白浪费时间么……”   “身为赢家总要保持体面,加个小彩头,否则比赛一瞬间便决出胜负, 有什么意思?”   “也对,台上人可是江灵羽,同辈里能胜过她的人,只有江灵衣……这个新来的算是他倒霉, 刚来不久就撞上母老虎剑尖。”   “嘘!慎言!你不想混下去了?!”   就算代表让步的彩头再多,一个初学者, 无论如何不可能与一位优秀驭鬼师预备役相抗衡。   江灵羽心中同样这么想。   她勾起一抹傲慢笑容,紧贴住特制水晶球的指尖甚至刻意张开又合拢。   水晶球内流光随手指动作而舞动, 活灵活现玩出一个又一个花活,观众们不禁为她操纵之精妙而阵阵惊呼。   反观另一边虞煜, 此刻只顾将掌心贴在水晶球顶端,神情专注异常,万万没有江灵羽此刻展现出的举重若轻。   江灵羽边玩边等, 水晶球内流光溢彩来到一半位置时, 虞煜面前水晶球时明时暗,注入的灵力才将将填满水晶球三分之一。   饶是如此,其他人对于眼前状况已经非常惊讶。   虞煜的特殊情况, 早已传遍整个家族——成年前对驭鬼师存在一无所知, 成年后被厉鬼盯上才被带回江家, 就算有江灵风可能给他开小灶加以教导, 难道短短十几天内就能达到这种程度?   说好觉醒体质越晚, 先天资质就越低呢?! 、   半个月内能学会引灵,在同辈中已是上等水平,就算以初学者身份输给资质顶尖的江灵羽,也不丢脸。   台下升起小股惋惜之声,关注点渐渐从胜券在握的江灵羽,偏移到对虞煜的同情与好奇。   “江灵羽开始急躁了。”纸灵鸟稳稳立在蓝衣女人肩头,语带嘲弄,“她被你保护得太好,一旦事情发展超出预期,即便几乎立于不败之地,也很容易心态失衡。”   “如果再受到敌手有意刺激,结果会如何发展?”   江灵衣面色凝重注视着虞煜,此刻他扭过头,似乎用口型在对江灵羽说着什么。   她熟悉妹妹,江灵羽肩膀开始颤抖,那是她动怒到极致的标志。   江灵衣当机立断摸上颈间与江灵羽配对的传音吊坠,以灵力传音入密:“灵羽,速战速决,他在故意……”   话音未落,已然生迟!   本该应该注入水晶球内的灵气,随江灵羽粉袖一抬,瞬时飞向一旁。   没有法器加持,聚拢灵气在空中迅速逸散,短距离之下,飞出流光依旧在虞煜脚边击打出一个浅坑!   “不好意思,手滑。”江灵羽按上脖颈吊坠,单向关闭交流,随即扬起眉,朝虞煜冷笑道,“我是不是只会靠花架子耀武扬威,有本事你就来试试看!”   “很巧,我对速度也很自信。”虞煜取下水晶球单手托在手掌,状似忌惮地退开一段距离,言辞不肯让步,“别还没靠手滑打到我,你就因体内灵气耗尽输了比斗。”   他举动放在江灵羽眼中,完全是虚张声势。   “我会让你屁滚尿流逃下擂台!”她厉声连喝,直接放弃继续灌注灵力转向虞煜,周身气流涌动。   十指张开,宛如枪口,从里接连飞射出一道又一道流光子弹。   明暗交织成网,恰似疾风骤雨中怒放的朵朵梨花!   三两句话功夫,平静局面骤然演变成全武行,火i药味十足,一着不慎很可能出现流血事故。   观众们心脏被高高揪起,难以放下。   有人骤然起身,试图跳上台中止比斗,却被身旁伙伴拉住。   伙伴以眼神示意高位上稳坐钓鱼台的江灵衣,和代表首席化身的纸灵鸟,摇摇头,接着又指向擂台上正左挪右移的高挑身影。   看清楚状况后,两人同时放下心头重负,重新盘腿坐下。   虞煜动作远比其他人设想中要敏捷得多!   他单脚退后作为支撑点,身体几乎没离开原地,几个微动作连续转换,轻而易举让江灵羽击来的流光尽数化为贴边攻击。   他甚至挑衅似的冲江灵羽勾勾手,接着用指尖顶起水晶球,玩篮球似的开始滴溜溜旋转球体,唇畔嘲笑不言自明。   江灵羽脸部因极端愤怒而咬牙切齿,近乎扭曲,她愈发上头加大灵力输出,虞煜动作就愈轻盈,穿梭在流光间,宛如雨燕般优雅华丽。   分量不轻的水晶球在他掌心中乖顺旋转,从一只手顺着手臂往上,越过肩膀,传到另一只手,全程丝滑得像是球上贴了透明胶,稳稳当当黏在虞煜身上。   球内光影变幻莫测,伴随优雅异常的身姿,活像是一场艺术表演,给予观众极大视觉享受。   短短一两分钟过后。   水晶球突然大放光明!   炫目一瞬结束,球体重归透明,脱离掌心,缓缓悬浮在半空自体旋转,向所有人宣告此场胜负已分。   竟是虞煜脚下,升起一道代表赢家的浅蓝色光圈。   “为什么是他?不对,比赛怎么突然结束?”   “到底怎么回事?明明他水晶球内才被填满不到三分之一,擂台判定机制出了错?”   “等等,我明白了……他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躲避江灵羽攻击不是重点,如何让牵引对手灵力悄无声息快速融入水晶球内,这才是难题,也是江灵瑜真正目的所在,他明知单靠自己速度不可能胜过江灵羽,故此兵行险着。”   “在那么紧张的时刻,江灵瑜还有额外精力牵引灵力?万一失手,灵力会在他体内经脉横冲直闯,一不小心就会沦为废人!”   “果然是愣头青才有勇气干的事……可他身体反应速度未免也太恐怖,难道是从小练武术?我武术课成绩在家族年年第一,说实话,换成是我只能当场认输,也许要换老师来,才有资格比上一比。”   台下纷杂的议论声中,第一次异口同声将“江瑜”称作“江灵瑜”。   “……切。”江灵羽咬紧下唇。   第一局是她选定比赛内容,在体内蓄积的灵力容量上,哪怕江灵衣也无法与她相抗,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输给经脉从未拓展过的新手。   然而恰恰在江灵羽最拿手、也最得意的优势领域,她输给了虞煜的计谋。   或者说,输给了自己失控的情绪。   江灵羽死死咬紧牙关,高昂头颅:“绝对实力面前,你这点小聪明根本派不上用场,下一局我绝对不会再输!”   “承让。”虞煜略一点头,压根没把她态度放在心上。   他只想拖延时间,等江灵风尽快搬救兵过来制止这场无妄之灾,第一局输赢无所谓,只要确保由他选择比赛形式的第二局能赢,就能顺利把比赛拖延到第三局。   没想到事态比他预料中还要顺利,也许在救兵赶来前,比斗能够顺理成章提前结束。   虞煜暗自松了一口气。   毕竟要在隐藏实力的同时,适当显露出不被怀疑的水平,相当考验演技和心理承受能力。   稍作休息后,第二局比赛开始。   “这次比赛内容由我选择,那么便比赛绘灵纹吧,‘灵、花、盾’三个灵纹一次画成,限时十分钟,快者为胜。”   这几日他早就翻阅过房间书架上众多典籍,典籍中通用灵纹与《灵咒》中字符相比,仅仅是缺胳膊少腿的简化版。   纸仆为两人准备桌椅,纸笔皆由珍贵的特殊材料月岩制成,便于传导灵力,接着又取来《通用灵纹大全》摆放在桌上。   江灵羽瞥了眼厚厚书籍封面,对虞煜额外提出的请求不屑一顾。   灵纹与术法息息相关,如果说术法是一道有目的明确的命令,那么灵纹就是构成命令的基础字符,是每个江家子弟的基础修炼课。   默记灵纹,宛如吃饭喝水一般融化在骨子里,哪需要打开书对着临摹。   江灵羽坐下后几乎连思考都不用,手腕极稳,复杂到足以令普通人头晕目眩,无异于看天书的灵纹纹路,如水一般自笔尖流畅蔓延而出,笔走龙蛇,刷刷一气呵成,中途连半点失误都没有。   她一次性画完仅用时五分钟,擂台便判定挑战成功。   江灵羽从全神贯注状态中脱离,长舒一口气。   这次是她近段时间来画灵纹状态最好的一次,用时短,成纹完美,可以预计在基础效果上还能拥有惊人增幅。   她擦去额头因过于慎重流下的薄汗,志满意得地抬起头,打算欣赏对面虞煜急得抓耳挠腮的丑陋模样。   目光无意平视扫过,台下观众却大都保持目瞪口呆望着对面。   这群人到底在搞什么鬼?   难道是因为她胜利来得毫无悬念,不费吹灰之力,所以干脆去欣赏失败者丑态了?   江灵羽气不打一处来,暗自计较接下来第三局,她定要选择实战,用法器好好教训那装模作样的狡猾家伙。   十分钟时间过去,比赛结束。   两人同时站起,这时江灵羽惊讶发现,亮起的浅蓝色光圈,竟然套在虞煜脚下!   “凭什么?”   她不可置信地冲到虞煜身边,一把扯过他面前纸张,又重新颓然扔回原处——   三个灵纹依次排列开来,线条粗细偶有不均,比不上她书写的圆润优美,可以看出是初学者水平,灵力输出并不稳定,可灵纹的确完完整整,且得到了擂台认定。   比赛比的是速度,不是谁书写的灵纹效果更强。   “他总共耗时多久?”   “——说啊!”   这次不止肩膀,江灵羽连根头发丝儿都在发抖,她像个疯子般扭头朝台下怒吼!   “三……三分钟不到,中途还失误了一次,换了张纸。”台下有个弱弱声音回答了江灵羽问题。   “不好意思,我之前学过多年画画。”虞煜腼腆一笑,以此为借口语焉不详地解释,“与画灵纹相比,诀窍有许多类似之处。”   “不,我不相信!一定是你又在耍些阴谋诡计,我苦心学习这么多年,怎么可能随随便便输给你?”   江灵羽宛如魔怔,嘴里喃喃着再次从腰间抽出软剑:“还有第三局,再来!”   凭空划出一道弧形剑光,软剑脱手扑出,裹挟加速术法刺向虞煜,眼见他躲闪不及,即将血溅三尺!   这时虞煜面前绘有灵纹的纸张骤然发光,灵力自形成完整循环的灵纹处喷薄而出,形成一簇簇灿烂夺目的镂空花朵!   花朵聚成花盾,笼罩住虞煜全身,直接与飞来流光相撞。   拥有“灵”字加持,大面积盛开的花盾与软剑僵持不下,半空中绽放出烟花般灿烂盛大景象,巨大轰鸣声震得在场所有人统统头晕脑胀!   直到双方灵力都被消耗殆尽,花朵组成的硕大盾牌消失,化作流光的飞剑跌落在地,二者两败俱伤。   江灵羽箭步上前,拾起剑柄,还想朝前挥出第二剑,眉心却突发刺痛。   气温不知不觉下降,寒冷笼罩住她周身,危险第六感在拼命发出预警!   “够了,停下吧。”江灵衣终于面色大变,骤然自高位起身。   经过此番比斗,虞煜无疑展露出他具备的恐怖天赋,尤其是在灵纹一道。   江灵衣自己就是受益者,她知道——在江家,一个天才究竟能拥有多么大的特权!   听到江灵衣熟悉声音,江灵羽眼中强忍已久的泪水终于潸然落下,她哭着跳下擂台,在人群里横冲直撞,径直跑向比斗场出口。   趁所有人目光都被丧家之犬般一路逃离的粉衣少女所吸引,虞煜悄无声息靠近桌面,从灵纹已经失效的月岩纸下抽出另一张“第一次写废了的灵纹纸”,塞入贴身衣物。   上面只写有两个字符,“花盾”。   ——却是《灵咒》内的古灵纹。   江灵风搬来的救兵姗姗来迟,恰好将闷头崩溃不已的江灵羽堵在出口。   性格古板的江才良吹胡子瞪眼,注视着这场由家族同辈内讧造成的闹剧。   小辈们自请在擂台参与比斗,他无法插手,可在比赛结束以后,江灵羽还对同族人出于落败愤怒痛下杀手,这就是江才良要管的分内之事了。   被宠得无法无天,简直荒唐!   “将人带走。”他沉下脸,对跟随身后的戒律管事厉声吩咐。   江灵羽失魂落魄随管事离开。   不知何时,代表江灵鼎化身的纸灵鸟也悄然隐于人群中,扑闪着翅膀,口衔首席令牌离开此处混乱之地 。   接下来几天里。   岛南面建筑群像是陷入了一场严肃的大清洗运动,寒冬来临,无人逃脱。   虞煜、江灵衣、江灵鼎被罚禁足半个月,旁观者被罚禁足一星期,江灵羽被带往宗族戒律堂,接受族法惩罚,江灵元也被紧急送往岛北面接受救治,以及进一步观察。   紧接着有消息传来,说岛上潜入了危险的不速之客,告诫家族子弟发现异常要及时报告,在十年一度招魂仪式召开前,戒律堂会持续安排人手在岛上每日巡逻,搜寻不知名厉鬼踪迹。   外界乱象频发,一阵人仰马翻。   身为罪魁祸首之一的虞煜,却在禁足期内生活得格外自在安宁。   他窝在房间内,继续学习鱼形玉佩内《灵咒》秘法,闲暇时,给柯子夜写封短信,偶尔画上一幅微型肖像画。   信件每次写完都会被及时销毁,面对画卷,虞煜深思良久,终究舍不得让酷烈火舌舐吻画中人五官冷峻,眼神却异样柔和的容颜。   画卷得以保留在书架最顶部,拥有一席隐秘之地。   充实而平静的时光流逝而去,如书页飞速翻过新篇章,几乎让虞煜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上辈子最后在医院常驻的养老时光。   他最近一次产生情绪波动,是得知江家人在搜寻偷偷潜入岛上的神秘鬼魂。   虞煜忍不住想到鬼面的存在。   对江灵元当时症状,现在回过头来细想,他若有所思,身处严寒,和阴差当初靠近他时所伴随异状大同小异,莫非当时鬼面也在亭台外?   许是跟在他身后,为了帮他……   虞煜扯出脖颈上挂着的玉佩,陷入思索。   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恩情,即便有,也不会达到令人几次三番出手相救,他思前想后,实在想不通对方为何要帮自己。   对一个似乎无欲无求的强大厉鬼,虞煜心中本该升起忌惮,但……或许是与他曾接连做过怪梦有关,面对鬼面,恐惧每每莫名转化成难以用言语的混乱心情,复杂又微妙,甚至升起几分感同身受的同情。   在梦前期,他是曾因溺水而陷入挣扎的虞煜。   来到怪梦后期,他本人意识渐渐脱离身躯,变成第一视角与上帝视角双重存在的奇妙状态,这样的感觉,类似于是他随系统穿越时空时所体会到的失重与悬浮感,觉察不到肢体存在,唯有意识永存。   最后一次怪梦,清醒过来的虞煜其实意识到。   这是鬼面的梦。   ——他的梦,与阴差的梦,不知出于何种缘由联系在了一起。   在梦中,鬼面没有戴面具,他清醒得太快,没能看清楚鬼面真正相貌。   梦醒后的残余之感,只有心口处空荡不已——空荡的不是虞煜,实际另有其人。   原来地府的阴差也会做梦,梦里的灵魂如此孤独。   他骤然叹口气。   念及一直在帮他的鬼面,虞煜并不希望他出事,他试图找到阴差踪迹,劝他早日离开洲心岛,却又了过无痕。   在岛上紧张的高压搜捕氛围下,他总不能傻乎乎走出去,对着空气沿途大喊阴差代称,虞煜甚至连阴差真名都不知道,难道对着喊他擅自给人家取的外号?   “也许需要等到下雨天……”此前阴差每次出现,几乎都是在下雨天。   如果是被困在岛上无法离开,虞煜心道,或许他能够帮上对方,也算还上阴差前几次出手相救恩情。   直到等到禁闭期结束,虞煜也没有等到再一次阴雨天气。   半个月之后。   久未出现的江灵风再次到来拜访虞煜,与上次拜访相比,恍若隔世。   虞煜对江灵风的来意其实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他令纸仆带人在外室就坐,自己则俯身将书案上摊开画卷收起,堆在一旁。   他透过打开窗户,看见晴朗无风的凉爽天气,不免自语道:“世上事真是奇妙,想要再见一面时,始终找不到人,不知他有没有被江家人发现……难不成是在刻意躲我?”   喃喃一句,虞煜忽觉很有自作多情之疑,哂然一笑,转身往外室走去。   离开前,房间内似乎传出几声异响。   虞煜在门槛前止住脚步,回过身,疑惑地在房间内左右扫视片刻,房间内空荡荡,一览无余。   不……   瞄到书架旁露出一角红绸,虞煜忽然笑了笑,什么也没说,背过身继续跨过门槛。   大约二十来分钟后,虞煜同江灵风结束交谈。   待虞煜从外室走进来,对着空荡荡室内,他深呼吸一下,轻声道:“接下来我会离开一段时间,你不要再跟着我,万一会被江家人发现,对你不利。”   没有回应。   “我想,你一直隐藏住自己的身形,从未摘下面具,应当是地府有什么规矩在约束你,不能在常人面前现身吧。”   抖去手臂上凸起的鸡皮疙瘩,感受着房间内温度逐渐下降,虞煜无奈摇摇头,伏在书案上,又开始写起什么。   这次,他依旧将信纸折成四四方方小叠,却没有顺手丢入桌脚下的火盆焚烧。   第二天,来接虞煜离开的人到了。   虞煜随江灵风一行人离开,前往岛北面后,空无一人的房间内,再次平地卷起一股阴风。   阴差盯住书架最里面的暗屉处,突然抬起黑袍,从袖里幻化出手,拉开抽屉,指尖伸向高高堆起的画卷。   随手抽出一幅卷轴,展开画面,露出内里身着西服的英俊男人。   画中人有几分熟悉。   能让阴差觉得熟悉的脸,这可不是件什么好事,也许是他追捕时曾见过的恶鬼,亦或是曾钩过的魂魄……   无论如何,人类的思念,看来是无法传达到这个人耳里了。   阴差放下画卷,细心整理好暗屉,如同从未偷偷打开过一样。   他站在原地,倏地抬手触摸到脸上从未摘下过的金属面具。   阴差已经忘却自己活了多久,从一睁开眼,他已经戴着面具,站在不见天光的深渊里,过了很久很久,不知年岁,深渊里渐渐热闹起来,多出无数飘荡游魂。   后来又建立起秩序。   初次见面,最初建立起秩序的鬼魂恭敬地低下头,唤他“阁下”,于是没有其他鬼魂敢管束他,   “阁下,您一直停留在此地,是有什么心愿尚未完成么?”   “不知道,我全不记得了……也许我在等着什么,也许只是中途停下来,便再也找不到要去的路……”   “那您想离开这里么?”   “离开……能帮我填满心口空洞么……”   “去任何您想去的地方,漫无目的走走也好,想看看人间风景也罢,去遇见,去发现,也许会意外找到解开您心中执念的方法。”   于是阴差莫名其妙就来到了人间。   游荡了几百年,看遍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人一代代生老病死,变为游荡的鬼魂,或是继续轮回转世,偶尔他也替忙不过来的地府抓抓恶鬼,勾几个难死的魂魄……   他的心依旧保持空空荡荡,什么情感也体会不到。   “执念……”   他有过执念吗?   所谓执念,就像是人类这样,始终思念着某一个人,固执地用尽一切手段铭记下与之相关的所有事,让回忆不要随时光流逝而逐渐被忘却?   鬼魂说,心口有洞是由于执念难解,执念太深以至于渐生魔障。   求不得,放不下,最后诅咒缠身。   只有解开诅咒他才能脱下面具,可不脱下面具,他就无法得知自己是谁,追溯到不知为何被遗忘的过往。   阴差摇摇头,他从前并不认同那个鬼魂说法,或者说,他不理解鬼魂似乎在可怜谁的语气。   他很平静。   平静到对万事万物一视同仁,人与动物、与草木石头、与微风和细雨……说来都抵不过时间流逝,除去生命周期长短外,实在没有什么区别。   执念也会随时间流逝而被磨灭,面具迟早有一天会自行脱落。   他是这么认为。   曾经如此。   现在,阴差却无端升起对自己模样的好奇——也许这样很是陌生,自从遇见人类以来却频频出现的情绪,就叫做好奇吧。   因为好奇,他一直跟在人类身后。   他忽然很想看看,被面具遮掩的脸,在人类眼中是什么模样。   人类……会喜欢吗?   阴差低下头,卷起阴风,吹过原本摆放齐整的书案,两根苍白手指,轻轻拈起被叠成小方块的纸条。   偷看人类写给他人的信件,这种行为应该被谴责。   可阴差实在忍不住好奇心,他真的很想知道,人类会给那个叫子夜的人写些什么——为什么他会这样执着地,重复做着无意义的事情。   写完烧掉,写完再烧掉,一天天重复,却怎么也不显得厌烦。   阴差给自己做了很久心理建设,然后才展开纸条,顶头称呼却是——   “你好,好心的阴差阁下。”   室内冰冷气温骤然回升,阴差展开信纸,继续读接下来的话。   然而接下来的话很短,没有太多温情絮语,仅是单纯感谢,以及劝他尽快离开的告诫,甚至还说如果他被岛上阵法所困住,自己一定会找办法尽全力帮助他离开此地。   最后补充一句,嘱托他小心安危,不要被驭鬼师们奇奇怪怪的术法捉住。   被捉住……离开这?   阴差用力捏住信纸,怕揉碎,很快又小心松开,将其折叠后收起。   他根本不在乎驭鬼师的存在,但他的确已经玩忽职守很久。   此次本该为追捕一个名为“邵云亭”的厉鬼而来,中途却被另一个秘密重重,竟能引起他些许情绪波动的奇怪男人吸引住了目光。   最后一次。   再去看奇怪的人类最后一次,他便离开,回到一如既往死水般毫无波澜的日常轨道。   阴差闭上眼睛,整个岛上所有人的隐秘私语如同被施加几十上百倍的分贝扩音器,清晰明了冲他而来,无所遁形,连禁地也逃不过阴差的搜索与感应。   对他而言,岛上不存在禁地一说,无处不可进。   洲心岛上声音很嘈杂,似乎在为什么盛事而着手做准备,长辈一个个极为严肃,小辈们一分为二,部分人垂头丧气,部分人摩拳擦掌,一副兴奋又不安的相似神态。   他们在讨论着一个高频词汇——招魂仪式。   江家,十年一度的招魂仪式。   在仪式上,年轻一辈拥有资格的预备驭鬼师们,将与应召而来的鬼魂结下契约。   只有完成最后一步,他们才能被称之为真正的驭鬼师,得到家族真心认同与接纳,同时也可以搬出岛南面群居建筑,拥有灵力浓厚处的独立院落。   在此次招魂仪式上,获得最强契鬼的那一位,将会成为灵字辈正式首席,成为其他人所要纷纷效仿的榜样,直至下一次十年到来。   所有人自年少时开始,潜心修炼术法,精心设计构建体内合适的灵力脉络,努力扩大蓄积灵力的容量,一切的一切,就是为了等待今日!   如果灵力不够,在结契时因灵力耗尽而失去生命,在招魂仪式上死去,也是常出现的事。   哪怕是为了保住小命,江家子弟也必须拼尽全力奋斗,没有人敢在生死攸关大事上随意敷衍了事。   甚至有人怕死,事到临头放弃结契资格,宁可被族规严厉惩罚,被家族内所有人看不起,被赶出岛内也不愿参与。   江老太i祖上,曾经就是被赶出洲心岛,身上设下闭口禁制,流落在外的旁支。   阴差默默处理着纷乱复杂的消息。   直到听到一段关键对话——   “你说江灵瑜也在此次参与招魂仪式的名单上?怎么可能!”   “对啊,我这么努力,都没被允许去参加招魂仪式……”   “他上去丢脸不说,丢了性命才是大事,不知道今年提名名单怎么回事,就tm离谱!”   “是不是遭人报复了?毕竟……嘘……不能说,不能说!”   ……   薄冰一瞬间覆盖住窗棂,冷哼声随风而逝,黑袍消失在虚空里,追随留下的标记而去   *   江灵鼎从父亲江才猛房间里稽首告退。   原本温和到略显懦弱的神情,抬起头来为之一变,眼中闪过一丝猩红。   “是的,就是这样,你恨他,你恨江瑜,你恨不得噬其血吞其肉,让他当场死在这里!”   “但是现在还不行,不能弄脏了你的手,江灵鼎,想要改变自己,让你父亲和其他人看得起你,你必须要拥有足够胆量,学会心狠,最后还得耐心一些,如同毒蛇般潜伏在阴暗角落,冷不丁咬住人死穴,毒牙死死咬住便不松口……”   魔鬼般声音,在江灵鼎耳边一次又一次进行引诱。   江灵鼎眼神从迷茫渐渐变得坚定,眼中红芒愈发加深。   “如果……我帮你做到这件事,你就答应和我私下结成契约,成为我的契鬼。”他鼓起勇气,诺诺道。   “哈哈哈哈……如果,你真能做到这件事,我或许会考虑考虑也说不定。”   寄生在他眼睛里的鬼魂阴阴一笑。   ——仔细听去,分明是许久未见的邵云亭。    第74章   邵云亭这段时间过得不太好。   准确来说苦不堪言。   不知江瑜给紫槐灌输了些什么乱七八糟东西, 紫槐直接丧心病狂把他关押起来,整日就想着和他……关键单纯爱慕也罢,女鬼异常的重口味实在……   期间辛酸血泪, 说出来必定要被和谐【哔——】。   趁紫槐渐渐放松警惕,邵云亭绞尽脑汁才从关押之地跑出来。   为了报复虞煜,恢复绝大部分实力的他瞄准目标, 附身在某个在外独自历练的年轻驭鬼师身上,并在他脑海里种下对虞煜的刻骨恨意。   这个人,正是实力不行,身后却有强大靠山的江灵鼎。   招魂仪式名单, 由于江家家主突发疾病,今年即由江灵鼎父亲, 江才猛一手拟定。   “大伯身体向来康健,怎会突然卧床不起?”江灵鼎走到中途, 实在忍不住心中不安,向邵云亭求解。   他是软弱怕事, 但非真傻,看得出刚才交谈时,父亲纯属公事公办的冷漠语气, 充满预示……   “我又不熟悉江家人。”邵云亭耻笑他, “你既然问出这问题,回答,想必不用我来替你说。”   江灵鼎低下头, 选择不说话。   他渴望改变, 也尤其畏惧改变。   然而在他遇上邵云亭, 选择牺牲无辜者只为达成自身野望的那一刻, 一切已成定局, 无论喜欢或不喜欢,环境会继续推着他往前走,直至一步步滑向深渊,无法回头。   江灵鼎知道代价。   他心中默默说声抱歉,步履缓慢,却始终不曾止步。   *   “江灵鼎?”虞煜沉思,“这人是谁?”   江灵风:……   他解释完瞬间无语,这种性格,到底如何做到一出门,就同时招惹上家族同辈里最难搞的三个人?   你天生自带嘲讽光环吗!   “好歹上点心好不好,明天就是招魂仪式,以你的灵力,稍有不慎就会被结契对象吸干灵力!”   江灵风学着师父教导自己时一样,摆正脸露出严肃表情:“结契对象一旦选中就不能更改,同时实力越强,驭鬼师要付出的代价也越高,严重时甚至包括生命。”   “对明天仪式,你不害怕?”   “害怕……”   虞煜笑了笑:“如果我承认,你会帮我离开已经不再安稳的江家吗?”   “看在你天赋份上,长老不可能放人……”江灵风面露难色,“所以我才问你到底什么时候得罪过江灵鼎,听说是他要求长老将你加入参与名单。”   “不知道,无所谓。”   没了作为导i火i索的冥胎,江瑜不会被作为祭品送上祭坛吸引强大鬼魂,却多出江灵鼎横插一脚,大概是剧情自动补全?   对剧情点早有心理准备的虞煜无法向他直言,干脆以六字真言结束对话。   他礼貌送客:“没什么事情的话,明早见。”   一脸懵逼见门被径直关上的江灵风:……所以你到底准备好没有啊?!   他愈发担忧明天的仪式进程。   招魂仪式当日。   江家祭坛。   祭拜天地,祭拜鬼神,祭拜江家历代先祖,由长老江才猛代替家主,带领所有人面朝祭坛三拜九叩,山呼云集。   气氛肃穆凝重。   一字排开的才字辈身后,灵字辈分作两派,大部分聚拢在以江灵鼎、江灵衣、江灵羽为首的小团体身后。   这很正常。   不同寻常的是,虞煜分明独立一列,身边竟然也围过来一小撮人,隐隐以他为主心骨。   全胜江灵羽的计谋与实力,即是此刻威望来源。   “我们相信你能够活下来……千万保重啊,不要负气逞强,只要人活着,下一次还有机会!”   “活着。”   “活下去!”   正在被人易水践行,仿佛下一秒就能听到一堆人含泪高歌“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虞煜:……   我谢谢你们!   “待会儿祭坛上浮出通往地府的通道投影,以你的情况,最好选游魂,任何厉鬼对你而言无异于索命鬼!”   仪式正戏即将开始,江灵风也往虞煜方向凑近几步,低声告诫。   “放心吧。”虞煜也压低声音,迫于对方的关切态度,不得不提前向人透露一些打算,“其实我不打算和任何鬼魂结下魂契……”   “这一次?”江灵风态度平静。   “是永远。”   平静水面骤起波澜,江灵风瞪大眼睛,望着斩钉截铁的虞煜,倒吸一口凉气。   从出生开始就把成为驭鬼师当作人生目标,立志拥有契鬼的他,很难想象会有人一开始就选择放弃。   江瑜先祖因为先天资质不佳而成为逃兵,甘愿废去一身灵力,在接近年老体衰之时成为凡人,在外界重新娶妻生子。   “江瑜”不一样。   他本该是江家这一代的顶尖天才!   “你舍得废去灵力么?”他语气沉痛,充满惋惜之意,“从超凡者重新沦落为凡人,这样的落差足以逼疯一个人。”   “不,我只是说,我要专心修习术法。”   “人有人道,鬼有鬼道,驭鬼师在上古只是术士中的偏门分支。”虞煜反过来问他,“江家一心追求强大鬼魂,锤炼灵力、修习术法,不过为了成为更好的饲鬼容器,拥有足够代价支付给鬼魂,以此换取契鬼庇佑,你甘心如此?”   曾经上古驭鬼师与契鬼是足以交付信任的平等伙伴,双方各取所需,不存在谁恳求谁。   驭鬼师们大多一生只会拥有一次魂契,除非双方商定解除契约,他们才可能与另外鬼魂再次结契。   灵魂上相勾连的约定,多么密切的联系。   生命共享,心念相通,得到双方同意,拥有足够默契才能达成契约。   现在江家改良过的魂契并非如此,他们与鬼魂不曾一开始就拥有足够契合度,单方面强制契约,无法生命共享,仅仅用灵力与生命作为报酬,上供契鬼,换取对方的能力与暂时服从。   改良前魂契太过亲密,改良后魂契又太过被动。   虞煜低下头,注视着手背上的复杂契印,张开五指握紧成拳。   他不屑如此。   江灵风能理解虞煜的想法,理解,却并不赞同。   “这是末法时代无奈之举,天地灵气愈发稀少,地府大门紧闭,偶然溜出来的厉鬼便能搅得天翻地覆,四处肆虐,好在类似例子极为少见。”   江灵风也读过历史典籍,生出过类似不甘。   最终,事实让他接受自己的无能为力:“现今驭鬼师,说得好听是驭鬼,其实说成鬼驭人也无甚区别。”   “契鬼神智不高还好,如果是那种狡猾的鬼魂……唉。”   江灵风摇摇头,想起某些血淋淋案例,心情复杂。   “江灵鼎母亲,曾经被契鬼反噬,在房间内被活脱脱被吸干灵力,连魂魄都被啃噬殆尽,自那以后,江才猛长老性格大变,至少我有记忆开始,从未见他当众露出过笑容。”   “……但不甘心又能如何?单单靠我们自己,根本无法和厉鬼抗衡,只能靠魂契的强制约束力来勉强保持平衡。”江灵风道。   “长老如果不是驭鬼师,单凭术法,他连向拥有不共戴天杀妻之恨的契鬼报仇都做不到!”   天外传来三响敲钟声,沉闷而缓慢,隐隐有几分熟悉。   虞煜停止与江灵风交谈,转头看向前方。   祭坛上空,通往彼岸的漆黑之门,向外张开一条小缝,冰冷渗骨的死寂呜呜吹过,和着陡然阴沉下来的天空,如坠噩梦。   江家的年长者不知何时皆已消失,只余小辈们留在原地,泛着金色流光的阵法以祭坛为中心,四面升起。   通道打开期间,整个沙南地区的鬼魂都无法抗拒来自地府之门的吸引。   在大门关闭前,江家子弟要选定一个鬼魂,与它完成结契。   呜——呜——   起风了。   百鬼出行。   虞煜拍了拍江灵风的肩膀,缓缓退入因群鬼出现而开始散乱的人群内。   他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脚步,指间捏住提前画好灵纹的月岩纸,冷声对跟过来的人道:“为何要跟在我身后?”   “因为,我必须要和你说句话。”江灵鼎闭上眼,道,“对不起。”   再睁眼时,黑白分明的眼珠已然染上猩红,狰狞可怖:“江瑜,我是否该对你说一声,好久不见?”   虞煜松开月岩纸,眸光一凛:“邵云亭。”   “原来如此,是我小看了你。”他倏地一笑,道:“看来你这段日子被滋养得不错,竟有多余力气逃出来,不顾风险潜入江家找我麻烦。”   邵云亭被他戳中伤心事,下意识缩了缩身体,反应过来才暴跳如雷:“下作!龌龊!无耻!”   “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虞煜啪啪鼓掌,“骂得好,再骂狠一点,难得看见有人自我认识如此清醒。”   邵云亭干脆不搭话。   他道:“你也就能耍下嘴皮子功夫了。”   虞煜手背原本浅淡的契印内,骤然多出一股灵力,他脸色一变,体内全部灵力忽然朝契印涌去,丝毫不受控制!   “喂,说好考虑当我的契鬼,你怎么突然违约?”暂且失去身体操控权的江灵鼎陷入焦虑。   “闭嘴,小鬼。”邵云亭对江灵鼎冷冷道,“驭鬼师一次只能选定一个对象,因为契印会失效,可没说鬼也如此。”   他说:“因冒进而死于灵力枯竭,以至于魂飞魄散……对初学者而言很合理的死法,不是吗?”   伴随着邵云亭的话,虞煜的脸色因灵力剧烈消耗而变得苍白,似乎对结契毫无反抗能力,连话都没法说,更别提向其他人呼救。   其他人此刻尚且自顾不暇,在百鬼潜行中,根本注意不到角落里两人对峙的异常状况。   江灵鼎放下心,问:“他多久才会死?”   邵云亭估算片刻,断言道:“最多两分钟。”   江灵鼎耐心等两分钟过完,又问:“他怎么还没死?”   邵云亭道:“也许还剩下最后一口气。”   又过两分钟,江灵鼎还问:“这一口气,是不是太久了?”   他怀疑道:“你到底靠不靠谱?”   被问句烦得要命的邵云亭:……   他瞪眼冲奄奄一息靠在树干上,偏偏就是不死的虞煜怒吼:“你怎么还活着?!”   “没听过一句话么?”虞煜唇瓣停止蠕动,从虚弱无力,变成站直身体,“祸害留千年。”   “你以为,我对你的突然出现,当真没有丝毫心理准备么?”他眉眼弯弯。   拖延时间默念《灵咒》中的修炼法,已经让虞煜再次恢复灵力。   源源不断向契印传去的微弱灵力恰到好处控制在一个界限,浅淡契印一点点被灵力填充,不会太快,也不会中断。   细水长流下去,搞不好真的会让虞煜成功!   现在不成功,是因为他不愿意。   “要么主动放弃,要么受制于人,我担保你不会想要成为我的契鬼,每天遭受不同折磨。”虞煜逼迫他,“或者,我帮你联系紫槐前来接你?”   邵云亭咬牙,动用秘法:“休想!”   契印吞噬灵力的速度霎时间成倍上涨!   虞煜感知到契印那头传来的恐怖吞噬力,抬手捂住唇,掩去咳出的丝丝血痕,眼中迸出狠意。    第75章   虞煜将全部心神放在与手背契印暴涨的恐怖吸力作斗争, 正值生死相搏之际。   他没有注意到。   “快看祭坛!”   “出大事了,快通知长老,鬼门开了, 全开了!”   惊恐的呼叫声此起彼伏。   不知何时,无数股巨大锁链,赫然从祭坛上空完全洞开的地府虚影内飞出, 行经之处群鬼倒伏避匿。   “呜呜,大堂姐,怎么办!契约还没彻底完成,我的契鬼要逃了, 我没法跟它沟通……”有人向不远处的江灵衣求救。   “吵死了!”   正在与某个厉鬼结契江灵衣自顾不暇,额头渗出大颗汗水, 她拼命用术法试图控制住躁动不安想要反噬的契鬼,本该水到渠成的结契仪式, 骤然变得难上加难。   面对眼前从未在史书典籍上记录过,长辈也不曾告诫传授的极端异状, 她无法理解短短几分钟到底发生什么,才致使当前危机。   为什么?   是为了追捕出逃的某个厉鬼么?   江家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从地府偷渡出来的厉鬼,失去控场能力的他们不敢将鬼门大开, 生怕放出魑魅魍魉为祸人间, 酿就大灾。   最多只敢让漆黑大门张开一丝缝隙,透出浓厚阴气,吸引沙南地区的游魂, 与还未来得及进入地府的厉鬼。   今日, 她却真正见到千百年来难得一见的鬼门关大开之景!   驭鬼师自古借由孕育阴i核的天然聚气宝地, 私设祭坛, 按照规定时辰沟通地府大门, 驭使厉鬼,没见有任何一个地府阴差出来插手。   在江灵衣自幼习得的认知里,地府默认驭鬼师帮助维持阴阳两界的平衡,一旦厉鬼与驭鬼师结契,便不再属于地府管辖范围。   阳世法律管人,阴间秩序管鬼。   驭鬼师若是犯了错,按常理也由驭鬼师去处理。   这也是为何有偷渡出逃的强大厉鬼甘心承认魂契,出借能力,只为躲避地府的搜捕。   究竟是什么样的厉鬼,值得地府如此大动干戈,不惜打破井水不犯河水的惯例?   限制在金色法阵内的地底阴风发出滚滚呼啸,江灵衣咬紧牙关,死死抱住树干,不让自己被吹倒。   她不能放走契鬼,一旦结契开始,契鬼主动放弃还好,只是失败,若是结契对象中途被迫消失,她必定会死于契印灵力倒流的反噬!   被她选定的小女鬼呜呜低吼,满是惊恐。   凌空有根锁链虚影自它身旁一米外划过,女鬼被冲力挟带的劲风擦过一瞬,陡然发出凄惨嚎叫,仿佛那快利的风在一片片割开魂体,古代囚犯被用刀片行刑,千刀万剐前,哀嚎莫不过如此。   江灵衣抓紧小女鬼瑟瑟发抖的时机,费劲千辛万苦,终于一举完成契印。   她随即借用小女鬼的能力,扭头往锁链去处远远瞧去。   定睛一看,心神大惊!   ——被冰冷而坚硬的粗壮黑色锁链紧紧缠住的人,竟然是江灵鼎!   此刻江灵鼎的面容已经完全不似正常人,双目血红,表情狰狞扭曲,左半边脸和右半边脸似乎不在同一个维度,一半眼神慌乱嘴角下撇,一半怒目圆睁咬牙切齿。   他不顾锁链在周身自动攀援而上,缠了一道又一道,只是拼命伸出手,试图触碰到站在他面前因契印而无法动弹的“江灵瑜”。   “这不公平……不公平!”   邵云亭发出怒吼:“阴差不能插手驭鬼师的结契仪式!你中途抓走我,面前这个凡人会被迫跟着一起死去!他几十年阳寿未尽,因你们缘故意外横死,就不怕受地府责罚么?!”   邵云亭试图故意弄失败的结契,此刻却成为他仅有的护身符。   “喂,你说话啊!”邵云亭停下秘法,不再在契印上与虞煜相争,转而谋求成功,让阴差放弃追杀。   他想得很美好,虞煜那头却迟迟没有动静。   结契迟迟不成功,这样下去只有两个结果:   要么邵云亭主动放弃,结契失败,它被抓走,虞煜平安无事;要么结契中途邵云亭被抓走,虞煜中途失去结契对象,死于灵力反噬。   反正都是死,要他主动放弃绝不可能,还不如拖一个垫背的够本!   在此生死攸关的危急时刻,邵云亭看见——对面的人竟然在走神!   虞煜侧过脸,眼神盯着虚空的某处,不知在看什么令他疑惑的事物,像是全然将生死置之于度外了。   邵云亭顺着虞煜的视线抬头看去,在层层交织、摇曳肆虐的巨大锁链缝隙间,他什么也没看到。   这人肯定是疯了!   邵云亭熄灭最后一点可能逃脱阴差追捕的心思,既然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锁链的束缚,只能心不甘情不愿束手就擒。   快速滑动的锁链将“江灵鼎”死死箍住,按在原地不得动弹。   锁链升起一串绿色鬼火,飞快沿锁链蔓延而上,自江灵鼎后背烧出一个双目猩红、飘摇不定的厉鬼虚影。   众目睽睽之下,发出惨叫的厉鬼被巨大锁链硬生生拖回地府,消失在鬼门内化为漩涡状的灰色阴风里。   风停下,树叶随之摇动的簌簌声慢慢消失,飞沙走石卷起的尘土烟雾逐渐散去。   东倒西歪的江家子弟,与趴在地上颤抖瑟缩的鬼魂,胡乱挤成一团,满目眩晕,分不清天空和地底。   而这一切,仅仅才过去三分钟。   这恐怖难熬的三分钟,在某些人心里,恐怕比一辈子还要长久。   厉鬼消失在门内后,地府大门彻底关闭,祭坛上方的虚影消失无踪。   遭受过毒打,侧面见识过地府恐怖余威的余下鬼魂蔫头巴脑,老老实实与江家驭鬼师完成结契仪式,至少好长一段时间不敢动小心思。   不少人反倒因祸得福,之后的结契相当顺利。   等江才猛推着施过术法的木质轮椅等在外面,坐在轮椅上满带病容的江家家主,保持与周围一圈人类似的焦虑神情好长时间时,金色阵法依旧未曾散去。   江家灵字辈的子弟已经陆陆续续离开祭坛,向他们提前报平安。   到最后还剩下一个人。   虞煜。   家主听江灵风解释完情况,为之叹惋,江才猛却若有所思,看不大出是在为被厉鬼附身、险些闯下大祸的江灵鼎心烦,还是在为其他事思虑。   从他们的视野望去,能够清楚看见孤零零立在祭坛下,不知何时会倒下的颀长身影。   有人为他惋惜,有人暗生冷笑。   ——虞煜的结契仪式尚未结束,结契对象消失的他,注定会死于灵力枯竭。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结局板上钉钉,只是快慢区别之时,虞煜忽然动了!   他抬起头,踏上台阶,拾级而上,目标坚定地往祭坛最上方缓步而去。   “大伯伯,我们不需要阻拦吗?那毕竟是我江家重地,未经允许怎可……”半蹲下身的江灵羽偎在江家家主搭在轮椅的肘侧,不顾身后江灵衣重重拉住她,暗中上着眼药。   “无妨。”家主摇摇头,“他能坚持灵力反噬这么久,本该是我江家这一代不世出的顶尖天才,可惜,可惜了……”   他将江灵羽愤怒不满的委屈看在眼里,对小辈间日渐勾心斗角的不良风气无奈叹息,然而他没有多余心力去改变这一切,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余后,只能交给江才猛去处理。   “最后一点时光,就由着灵瑜吧,看看他要做什么。”   家主看着虞煜,像是看到了最后处于回光返照期的自己。   虞煜踏上最后一级台阶,骤然站定。   他捂住嘴,轻轻咳嗽几下,掩盖嗓子眼里弥漫的浓浓血腥气,目光盯住祭坛上空,对空气道:“回答我两个问题。”   “为什么要救我?”   另一个问题没有来得及说完,虞煜步伐不自觉开始摇晃,双腿一软,支撑不住直直往前栽倒去——   走上祭坛,已经耗费完他身体内最后一丝力气,身上像是压下无数铁块,密密麻麻喘不过气,眼皮更是仿佛沾过胶水,下一秒就能紧紧闭合在一起,昏死过去。   全靠坚强的意志力,在维持清醒。   远处的围观者发出意料之中的惊呼。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铁质鬼面、身着深色斗篷的神秘鬼魂却突然出现,从祭坛上飘到虞煜身边,将倒下的他搂在怀里。   待虞煜重新站稳身体,鬼魂才放手,飘在他身边,想要靠近,似乎又心有顾忌。   契印原样复刻,印在伸出的魂体腕部,苍白肤色上铭刻的黑色灵纹,明晃晃的刺人眼球。   “这是!”家主忽然撑住轮椅扶手,抓住拐杖艰难起身,他不可置信发出疑问,“是从地府出来的……?”   “仪式成功了!”江灵风没听懂家主的感叹,激动之下,他一时不顾尊卑规矩,打断家主的话,顺便冲之前发出冷笑的江灵羽原样嘲讽回去。   哪怕隔着好长一段距离,在场所有人,都能感知到神秘鬼魂的强大与特殊。   “看来今年的首席人选没有异议了。”   家主心情很好,哈哈一笑,当场宣布命令。   绝境之处,峰回路转,如此戏剧化的发展令人措手不及。   小辈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年纪稍大一点的却比他们还要惊疑不定,互相用眼神示意。   *   首席拥有独立的小院,设有结界,未经主人允许不得入内。   虞煜成为新一代首席之事,其他年轻一辈的驭鬼师十分嫉妒,却不得不低头,遵从他的命令。   其实他本人对所谓首席并不在意。   虞煜的心神被更重要的事所牵引。   对这个不在原书剧情内的意外角色,由于意外签订魂契,他感到不对劲,由此心中升起疑惑。   处理完闲杂事宜,安全的小院结界内。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虞煜道。   习惯性想要消失的阴差顿住脚步,慌乱之下,声音比起之前要更冷硬:“我不知道。”   他无法解释自己当日之举的缘由。   更不明白,为何会在情急之下产生冲动,对厉鬼出手,之后更是主动选择与虞煜完成中断的结契。   他破坏了秩序,事情发展本不应该如此。   “好,那么告诉我另一个答案——”恢复些许精力的虞煜,没有被阴差的冷漠所打击。   他固执地继续追问阴差:“你到底是谁?”   “这很重要?”阴差终于转过身,缓缓开口。   虞煜与他对视,道:“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为什么?”换成阴差反问。   虞煜一时语塞。   旁边的系统却要崩溃了。   当然很重要——   因为,因为原男主直接在大纲里消失了啊!   在它为数不长的系统生涯里,就没见过攻略途中“男主”直接被三振出局!    第76章   那天一人一鬼对峙良久, 像是两个幼稚园小孩,比拼谁不说话的时间更长。   最终因精力不济而陷入困倦的虞煜没有给阴差答案,始终用沉默对抗质询的阴差也没有回答虞煜的问题。   他们不约而同揭过这一幕。   接下来几日重归风平浪静, 江家所有人像是同时约定得了失忆症,对结契仪式上出现的异状只字不提,连醒来后的江灵鼎也是如此。   除去手背上多出个契印, 能随时随地感知到阴差的存在,与他进行正常对话而不受干扰,走完一连串跌宕起伏的剧情下来,似乎什么也没有改变。   不, 有一点无疑改变了。   他对阴差开始生出过多的关注,时刻用余光有意无意打量着阴差的一举一动。   阴差或许是难以忍受突如其来的关注, 他经常消失无迹,话语也愈发稀少, 虞煜和他同处一室时,房间温度总是凉飕飕的, 低得可怕,每每需要多画上几个与温度相关的灵纹贴在房间四角。   虞煜内心的怀疑始终没有消去。   怀疑源自被擅自篡改的大纲剧情,更源自他手背上的契印。   这不是江家改良后的魂契。   典籍记载, “生命共享, 心念相通,拥有足够默契才能达成契约……”,哪怕当时虞煜处于短暂失去意识的状态, 条件如此苛刻的灵魂契约, 为何能存在于他和阴差之间?   除非……   虞煜手腕一抖, 笔尖随之在信纸上划出一道长弧, 他按捺下不受控制的怦怦心跳, 将信纸揉成一团,扔在纸篓。   纸团在低空顺利滑翔,落点却因主人的躁郁心情而出现偏移。   一只突然出现的手,轻轻将纸团拾起,在空中短暂停留片刻,最终没有选择打开,而是撕碎以后,将纷扬洒落的纸屑继续扔进纸篓。   “你已经坐在书桌前,写了很长时间。”阴差难得出现在虞煜眼前,开口道,“为什么要扔掉这封信?”   “因为我不知该不该写。”   虞煜放下笔,语调犹疑:“如果烧掉这封信,收信人也许会很伤心,也许他根本收不到。”   他不敢赌。   因为这样的设想太过不可思议,也丝毫不符合常理。   比绝望还要更绝望的,是曾经升起希冀,又被现实残酷打碎,告知你不过是自欺欺人。   “你一直在烧信,那么收信人……”阴差下意识放慢语调,他不想让虞煜想起伤心的回忆,但又实在好奇。   活人收不到被烧成黑灰的信件,死人其实也收不到。   但活人,需要通过这样的行为,来寄托和表达对亡者的哀思。   “他在另一个世界。”说话时,虞煜不自觉沁出温柔,“但我最近总在想,也许他已经离开了那个世界,来到我的身边。”   阴差怔怔凝望着他眼底的悲伤。   “这个想法有点疯狂,嗯,也许是我的错觉,也可能不是……”虞煜回过神,“我不想背弃曾经的承诺,践踏感情的忠贞,所以做出抉择时,必须得慎重。”   他实在不甘——万一呢?   万一是他所预想中的最佳结局,难道要因为踌躇不前,硬生生错过奇迹般的再次相遇?   曾经的虞煜,也许会继续缩回用以自我保护的佛系假面,回避冲突与矛盾,现在的虞煜却想……也许可以试一试?   谨慎的、小心翼翼的,试探与确认阴差的真实来历。   ——到底是没有记忆的异常状态,还是其他可能。   如果不是,也好乘早了断当前过于亲密的契约。   在虞煜的心中,只有一个人能够拥有此项殊荣,他心甘情愿与之共享一半灵魂,一半生命,以及全部的感情。   未曾明了如此复杂的心绪转变过程,阴差难以理解虞煜此刻支离破碎的话。   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先低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想要偷看你的画。”   “画上的那个人,我是说……子夜……是你的恋……你想见的人吗?你一直在写信……给他?”   他在心中反复改换着字眼,在阴差漫长的生命中,自他有记忆开始,从未有过哪一次比现在更认真斟酌词句。   “看过也没关系,我本来就没打算藏起来。”   阴差看见虞煜用一种难以言明的目光看着他,随即点点头,确认问题答案。   他的心随即沉下去,沉到终日无法见光的深渊底层。   不对,黑袍披覆下的心口处,明明是连光都无法照亮的空洞……为什么会出现心口沉闷的错觉?   “你问了我一个问题。”   虞煜的声音让古怪升起的沉闷感骤然消散许多,阴差移开注意力,看向面前人,仔细听着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并非有意为之,身体行动远比脑子要快。   “作为交换,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虞煜试着用轻松语气随意道,他不想激起阴差的防备心。   相处这些天,他能看出阴差简直像个锯了嘴的闷葫芦,把过往一切信息藏得严严实实,只要他不想说,就没人能从他的沉默中撬开防御外壳,探寻内在隐秘。   难以想象到底经历过什么,才养成现在这样比石头还要冷硬难应付的性格。   “到现在为止,我仍然不知道你的名字。”他笑道,“我总不能叫你喂,对吧?”   “我没有名字。”或许是受谈话气氛的影响,这次阴差没有沉默以对。   他想了想,轻声道:“地府里的鬼魂,偶尔会称呼我为k。”   这是最初建立地府秩序的鬼魂,叫过的代称,时过境迁,阴差已经忘记对方为何会心血来潮如此称呼自己,他也不在意。   孤身游荡在人间,不需要名字这种东西,名字只有交流过程中需要对人进行区分时,才有单独出现的意义。   k……   外国鬼?   虞煜思索片刻,他的确没有见过阴差面具下的真容,只是因为他来自地府,便自顾自认定为是东方人。   “很有缘分。”虞煜说,“你的名字和子夜姓氏的首字母相同呢。”   他还没来得及继续往下说,把姓氏说出来,想瞧瞧阴差潜意识的反应。   然而,不知哪个字触怒对方!   房间内瞬间刮过一层阴风,家具表面覆盖冻上薄薄的透明冰层!   房间里再次变得空荡荡,只剩下虞煜一个人。   虞煜感知到阴差其实还在,他其实也知道虞煜能通过魂契感知到自己,偏偏就是不肯显出身形来。   面对与阴差艰难交流时的常态,虞煜无奈叹口气。   ——这些天里,他叹的气,怕是比上辈子和上上辈子两世加起来还要多。   看来关于面具一事,只能留到下次再问了。   只要有耐心,每次一点点磨,总有一天能把对方的过往磨出来,结束现在模糊不清的状态!   *   许是上次真的让阴差感到不悦了,虞煜好几天都没能感知到他再飘进室内。   打开窗户,虞煜能瞧见只有他能看见的猎猎黑袍,飞扬在屋檐边缘,露出些许袍角。   他从窗口探出头,视线上移,看见阴差显出魂体,从头到脚都被覆盖得严严实实,宛如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塑,盘腿坐在屋檐翘起的斗角上,默默注视着远方。   虞煜不劝他下来,也不朝他喊话。   他搬来桌椅,就地安置在窗口下,距离阴差最近的位置,开始一天的忙碌日常,除去让纸仆在室内准备三餐,他几乎都待在室外。   上午学习《灵咒》,运转修炼法增强灵力,按照典籍,学着构建体内的灵力回路。   下午,超负荷运转灵力,一遍又一遍在月岩纸上绘就灵纹,压榨体内的潜力。   灵力没了,累瘫在桌面上,他就趴着休息会儿,醒来再用普通纸笔熟悉新灵纹的画法,继续无数次的重复工作,力求让手指形成肌肉记忆。   等到晚上,虞煜有时会施个术法,点亮这一方天地,在术法照明下读些闲书作为闲暇时光,不想读书,就安静地躺在摇椅上,不需要抬头,就能欣赏到如银带般流动的璀璨星河。   真奇怪,洲心岛上的人乌烟瘴气一团,天空却受阵法保护得很好,保持着原生态的纯净美丽,与城市内灰蒙蒙一片的情状大相迥异。   在此期间,虞煜和阴差一句话交流都没有。   一个坐在屋顶上,一个坐在屋檐下,相安无事,各得其所,隐隐达成某种无声的默契。   虞煜作为初学者,缺乏很多本该是常识的玄学知识,江家对他全程处于放养状态,虞煜虽乐得轻松,全程靠自学,毕竟还是容易走弯路。   每每到这时,阴差像是早有所觉一般,默默从房顶上飘下来,来到虞煜身旁。   他不说话,只找出典籍中的相关正确段落指给虞煜看,要么就隔空按住虞煜手背的契印,帮助他调整体内的灵力回路,免得出岔子走火入魔。   每次虞煜都会笑眯眯对他道谢,阴差也从不回复。   见困难解决,阴差继续回到屋顶,当他那没有感情的沉默雕像。   有鬼面具覆盖在脸上,虞煜看不见阴差的表情,但从对方一天比一天柔和的周身气息来看……   他暗自揉了揉膝盖骨,心中比个“V”字,庆幸终于不必与刺骨寒风整天为伴,还得担忧这辈子年纪轻轻就会得风湿骨痛,走不动路。   某个下午,满脸困倦趴在桌面上的虞煜迷迷糊糊醒来,意外发现天空乌云密布,轰隆雷声此起彼伏,闪电在天上宛如银蛇狂舞。   天气转凉,该正式入秋,天公痛痛快快下了第一场秋雨。   暴雨临盆。   指头大的雨滴砸在小院里,溅起一朵朵水花,潮湿气息迎面扑来,灌注在整个院落,却与虞煜没有丝毫干系。   他周身清清爽爽,坐在窗口外的书桌前,这一方狭窄角落,一滴水都飘不进来。   瞧着瞧着,虞煜站起身,饶有兴致地伸出手,雨滴宛如提前约好般恰好避开他的周围,贴着边下落。   小院自带的阵法没有这种功效。   虞煜转过身,抬头朝屋顶望去,阴差还坐在原处,一动不动,豆大雨滴齐刷刷下落,即将接触到头顶时,很乖觉地自动避开他的存在,丝毫不敢沾染半分。   是阴差帮了他。   他仰起脸,朝满身披拂着孤寂的雕塑道:“进来吧,外面冷,小心感冒。”   这句话对阴差而言,纯属无稽之谈。   然而等虞煜把桌椅亲自搬回室内一一放好,再回头,险些被跟在身后飘进来的黑袍鬼魂吓了一跳!   阴差默不出声地看着虞煜,半晌过后。   “嗯,我知道了。”他低声道。    第77章   轿车平稳行驶在公路上, 车窗外原本鳞次栉比的高大建筑物渐渐变为平房与农田,显然已经离开城市,进入郊外。   “天师, 那栋老宅子很快就到了,见谅见谅。”   副驾驶座上的中年男子摸摸光头,带着农民特有的一脸憨厚, 与暴发户似的富态,扭头对后座上的青年道。   “嗨,多半就是因为建的地方太偏僻,人气不足, 所以才闹‘东西’,麻烦您从沙南跑来隔壁市, 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   闻言,虞煜收回视线:“我看过你填写的申请文件, 到地方前,把情况再给我详细说一遍。”   一晃两个月过去, 江家经历过一阵动荡,现在坐在家主之位上的人,已经变成原本的长老, //江才猛。   结束换位余波的两三天后, 江灵风再次来寻虞煜,这次却带着任务而来。   可以让虞煜离开洲心岛的历练任务。   结契成功以后,虞煜正式成为驭鬼师中的一员, 按照江家的族规, 每个驭鬼师的第一个任务都将由家族统一安排, 目的是让家族子弟得到充分历练, 在实战中增进和契鬼的默契。   改变后的大纲里的确存在“初次历练”这个剧情点, 虞煜自无不可。   故此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好的好的,事情是这样的。”光头男子忙不迭道,“老宅子是我祖产,平日里没有住人,但安排有管理人员不时过去照看打理,大约五天前的深夜,平日三两天去一趟老宅的管家临时打电话给我,电话里说他被困在老宅里走不出来,声音很是惊恐,说什么都要辞职。”   “我起了疑心,没答应他的辞职要求,第二天一早就驱车赶往老宅,结果却看到老宅内空无一人,我再赶去相距不远的管家家中,却发现他好好的待在家里,对我的突然到来很是疑惑,对昨晚的来电也矢口否认。”   “我气得和他吵起来,结果拿出手机当场对质的时候,我才发现——”   “那晚的电话,是我手机打出去的,而且根本没有被接通!”   “我吓得直接开车跑回了位于市区的家,把那晚的经历当做是清醒时做的噩梦……可是两天前,我再次接到了同样的来电!”   “而这次,电话那头说话的人,变成了我自己!”   这个故事相当离奇,光头男子怕虞煜不相信,赌咒发誓说这绝对是他连日来的亲身经历。   说着,他一边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揩着额头上滑落的豆大汗珠,原本红润的富态脸颊紧紧绷起,硬是挤出几抹苍白之色。   占据了整个座位的庞大身躯可怜巴巴缩成一团,像是吓得狠了,连说话声都不敢放大。   开车的老宅管家此时也道:“那个老宅子我的确不喜欢去,风水不好,白天里头都阴森得很,透不进阳光。”   “小天师,你进去也要小心哦,这么漂亮的姑娘家家,一个人危险咧,万一……”   “阿嚏!”管家停止念叨,伸手去拨轿车空调旋钮,“怪了,我什么时候把车载空调打开了?”   虞煜装作没有听见,笑道:“没关系,我其实也不是一个人来的。”   此言一出,车内原本回升的温度在心理作用影响下骤然跌落!   管家和光头男子尴尬地干笑两声,接下来的行程中,自觉看向前方,保持安静如鸡。   *   自动铁门往两边打开,车缓缓驶入一栋老式乡间别墅的前坪。   虞煜下车,跟在管家和光头男子身后,把老宅子从里到外转过一整圈,奇怪的是,无论是房子里还是房子外,他感知到的阴气浓度都正常得很,也没看到、听到、碰到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走在队伍最后,虞煜伸手在虚空中轻轻滑动一下,指尖闪过一丝粘连的亮光,仅仅一瞬后,便了过无痕。   灵气浓度意外的高。   且局限在这一个小范围内,铁门就是界限,门内门外宛如两个天地。   “我暂时没有看出房子存在不寻常的地方,这里风水不错,若非阳光太少,很适合养生,不该滋生鬼魂才对……”虞煜对走在前面背对他的两人直言。   话音未落,管家率先转身,提议道:“一时半会看不出什么东西,小天师要不晚上在这住一晚试试?或许与时间有关,按传闻,大白天闹鬼……闹东西的,确实少见不是?”   说完他看向光头男子,似乎在等待意见。   光头男一愣,连连点头:“对对,现在是下午接近傍晚,我接到电话时都是深夜。”   “小天师,晚饭我们为你接风洗尘,你不必同我客气。”三言两语间,竟是决定了下来,语气强硬,不容质疑。   虞煜定定望了他们一眼,从管家身上,扫视到光头男,倏地一笑:“好,我晚上会住在这,接风洗尘就不必了,我想单独在附近逛逛。”   “这……”   光头男同管家对视一眼,随即点头应允:“行,有什么需要,您随时给我打电话!我就住在管家家里,距离这不远,有急事你大喊,我们也能听见。”   从管家手里接过铜色钥匙,虞煜目送管家和光头男一前一后离开。   直到两人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他才转身,往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   *   夕阳渐渐在天际染上霞光。   来时虞煜就在留心观察环境,他发现距离此处不远的乡间公路旁开有一家茶棚,兼卖餐点,供开车疲累的过往客人暂时休憩。   茶棚里只有一个中年人带着一个小丫头在移动灶台前忙活,似乎是对父女。   父亲面色黝黑,小女孩却白白嫩嫩,长相很是水灵。   “姐姐好,唔……”脆生生的童音迟疑片刻,嘹亮道,“戴面具的哥哥也好!哥哥姐姐想要茶水,小吃,还是餐点?”   虞煜回望站在他身边的k一眼,道:“快到晚饭时间了,我们过来乡间拍照郊游的,忘记带食物,麻烦店家把摊子上有的东西都上一遍吧。”   “哦!我懂,是类似cosplay对吧?”小女孩拍拍胸口,松口气,神情变得笑嘻嘻起来。   许是由于说话太随意,她被父亲一巴掌轻轻拍在脑袋瓜,吐吐舌头,不说话了。   此刻,拥有与常人无异的实体,行走在阳光下的阴差依旧带着鬼面具,身着打死也不改的修长黑袍,画风与正常人相距十万八千里,还好小女孩机灵地找了个合适理由,不会尴尬。   k的现身,和虞煜这段时间来的超负荷修炼有关。   他体内灵力在《灵咒》秘法和k的悉心教导的双倍加持下,以日进千里的速度突飞猛进,现在足够短时供应给k,让他凝结实体,为没有阴阳眼的普通人所见。   k不太自在地亦步亦趋跟在虞煜身后,在他对面坐下——从他有记忆开始,他好像是第一次学着当“人”。   来自他人好奇的目光,令k感到格外别扭,他不明白虞煜的意图,又实在拗不过对方的诚心恳求,只好强忍想要立刻消失遁入暗处的念头,勉强坐在原处不动。   “谢谢你愿意答应我的无理请求。”   “没关系……我觉得还好。”   k说话时,不自觉放下搭在桌面的手,手指捻住衣角,缓解着颇觉陌生的紧张与不安情绪。   虞煜低身去拾捡被风吹落的一根竹筷时,无意瞟见这一幕,他动作一顿,随即起身安慰道:“如果你实在不喜欢被人看见的状态,可以对我直说。”   说完,他打算去结账,提晚餐离开。   虞煜绕过k身边时,忽地被他抬手握住小臂,异常的冰冷触感刺得虞煜一个激灵,不得已随着外力来源顺势在k身边落座。   “我说过了。”k再次强调,“没关系,我也想体验一下你的感受。”   面庞黝黑的中年人手脚很麻利,厨艺也很不错,三两句话功夫,他已经将小笼包和饺子呈送上桌,随即还有家常菜盒饭。   红艳艳的碎辣椒盖在瞧着很是干净卫生的盒饭上,鲜艳欲滴,辛香扑鼻而来。   k低下头,呆呆看着饭盒里的辣椒,半天不动——正当虞煜提起心神暗中关注,以为他是在反复犹豫是否要摘下面具时,k忽然提起竹筷,试图将辣椒一点点挑出来。   他尝试了一两分钟,瞧见米饭沾染上的鲜香红油,似乎觉得自己在做无用功,干脆将挑过辣椒的筷子放下,换双竹筷去戳面点。   眼睁睁看着小笼包被顺利送入上下张合活动的鬼面具口部,虞煜一拍大腿,暗道失策!   他本想着或许能借机看见k的面容,哪怕是只露出嘴唇和下巴的半张脸,哪知面具功能如此高级灵活。   见k动作停顿片刻,继续打算去戳饺子,虞煜中途用干净筷子阻住他,让他把饺子蘸在醋碟点点。   “味道如何?”虞煜问。   “沾过醋,比包子好吃。”k的语调里多出些许上扬的感情起伏。   相对他平日里从起头到句尾,几乎保持一条直线的平淡语气,这已经是很难得的赞扬。   厌辣,嗜酸。   虞煜默默记下阴差的喜好……不,其实根本不用记,因为上辈子他对类似的饮食习惯实在是太过熟悉。   心跳不由自主加速的同时,他也没了进餐的胃口,匆匆咬了两口便放下筷子。   走到不远处正在吃晚饭的父女俩身边,付款结完账,虞煜目光扫过无意扫过卷起长袖的小女孩端碗时,所露出的手上厚茧。   生活所迫,有茧子不稀奇,稀奇的是长茧的部位——   左手食指指肚,中指,无名指,小指第三指节,以及肘关节内侧……   感受到目光,小女孩敏锐地回望过来,恰巧与转移视线的虞煜错开。   “工作辛苦了,近段时间很累吧。”虞煜忽然道。   听出不同寻常的意味,小女孩骤然瞪大眼睛,看向她身边的“父亲”。   “晚上这里没有车回去。”正在夹菜的中年人闷声开口,“你们住在哪里?”   虞煜停下脚步:“这附近似乎有所乡间别墅,我们征求过主人同意,打算借住一晚,明早再搭顺风车回城。”   中年人顿了顿,还是嘱咐道:“晚上,要小心,那地方不太友好。”   说完,他随手撕下半张纸,写下姓名与联系方式:“如果遇上什么无法处理的问题,打我电话,我们会以最快的速度过来帮你。”   “常康平。”   虞煜念出纸上写着的大名,应道:“ok,我明白了,我是江灵瑜。”   “沙南江家……”小女孩恢复笑容,眉宇间没了之前的童稚无邪,多出不符合年纪的老成,“原来如此,祝你今晚行事顺利,顺便替特局向江家家主问好。”   “心领了。”虞煜同他们心照不宣对视一眼,点头示意,随即擦身而过。   *   夜晚。   老旧的乡间别墅里没有通电,只能点上油灯,烛火映照在泛黄墙壁上,抖动出形状多端的破碎阴影。   虞煜提着油灯走在过道前头,恢复成魂体的k无声飘在斜后。   “若非你提醒,我还真发现不了他们体内隐藏极好的灵力,应该是用了特殊的隐匿术法。”虞煜说,“他们也是驭鬼师么,来自其他家族?”   “嗯,茶摊附近有契鬼的气息。”阴差解释。   “原来如此,看来我所学功夫还很不到家。”虞煜摇头叹道,“也对,有宁可隐居不出的千年世家,也会有愿意出世为官方所用的家族。”   他若有所思:“驭鬼师难以被阳世的普通人控制,身为个体散入人群太过容易,要避免他们作乱,只有让驭鬼师去对抗驭鬼师。”   “不能让普通人知道驭鬼师的存在,这是规矩,在未确定身份前,作为官方代表的他们没法出手。”k边同虞煜说话,边观察着整栋房子。   今夜,很明显是一场局。   无论是光头男神神叨叨讲述的鬼故事,还是他与管家两人目前为止的鬼祟举止,皆在一步步映衬此点结论。   按照光头男子所言,正常人反应该是先报警,再不济也不敢接电话,可他偏偏像个恐怖片里最常出现的标配二傻子,哪里不对劲往哪里去。   若说光头男真有一些胆量,又略知玄学世界一二,那么他开头在车上的恐惧表演就太过夸张。   还有那个名义上的“管家”。   说是管家,哪有主人说话时无意识要看下人眼色的道理?从属地位掉了个个儿。   打从一开始,虞煜就已经提起警惕,有人在设请君入瓮的局,至于针对的对象到底是明确冲着他来,还是无心扫射波及,这就需要今晚亲身试探来确认了。   毕竟这是江家直接安排下来的任务。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不如趁机弄清楚幕后关键,或许能够为后面的剧情扫清楚部分障碍。   虞煜脑内的大纲发生变化之后,他对剧情走向已经失去先手优势,唯有步步小心,免得阴沟翻车。   也许是他脸上忧色有些明显。   “别担心。”k加快飘动向前,绕过虞煜,俯身凑近他的脸,“我会护着你的。”   狰狞的铁质面具,在烛火映照下愈发显得凶煞,然而配合阴差冷冰冰的笃定语气,意外令人十分安心。   “谢谢你。”虞煜眨眨眼,发自内心露出愉快的微笑。   笑容没能保持太久。   “若非你灵力太弱,我可以直接帮你探听到那两人的交流,也许会有线索。”k道。   他不想让虞煜身处险境,但又不知该如何直截了当地表达出复杂心绪,反复纠结间,锐利话语不自觉刺进虞煜的心。   “是我现在还不够厉害。”虞煜摸摸受伤的自尊心,语气坚定,“但我会努力变强的,这些天,我没有惫懒,你放心好了,我不会成为你的拖累。”   “……”   k总觉得不太对劲。   他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   走神间,他被加快脚步,准备扭开走道尽头卧室房门的虞煜落下几米远,等他反应过来骤然加速追上去——   房间内,空无一人!   “yu……”   情急之下,k张开嘴,想喊出什么_   喊到一半,他哑口无言!   取而代之,划破流动粘滞的沉默空气的,是随之升腾而起的汹汹怒火,涌动在寒意冻结的冰山下,亟待喷涌爆发!    第78章   虞煜又在做梦。   他发现自己身处梦中, 缘自明明打开的是走廊尽头的卧室门,进门后,步入的还是诡异走廊。   略一思忖, 虞煜找出了解释。   无尽回廊。   他在江家典籍上见过这个据说业已失传的复合型高级幻阵,作用是隔绝与契鬼的联系,通过梦境在不知不觉中探寻迷失驭鬼师的潜意识世界。   按理说, 虞煜现在不该清醒认识到自己身处梦境。   然而契印处传来隐隐冷意,令他几次三番想要阖眼的念头骤然消退。   虞煜尝试通过魂契呼唤k,那头有动静,却像是中间隔开一块厚厚的毛玻璃, 只能得到隐约回应。   看来一时半会儿只能靠他自己了。   虞煜心中默念《灵咒》,指尖微动, 一只由纯粹灵力凝结而成的流光笔倏然现身,落入掌心。   这便是他近段时日来的苦练成果, 以灵力凝结而成的“咒言笔”,无需月岩纸的存在, 即可凭空画符,落笔成真。   紧紧攥住流光四溢的笔身,虞煜举起它, 顺便充当照明工具, 照亮几步外被黑暗所吞噬的走廊部分。   他深呼吸一口气。   说不紧张,那绝对是谎话,尤其是在与k短暂失去联系的现在。   见识过邵云亭被拖入地府的惊人场面, 再加上这段时间里, 阴差充当着他在玄学世界里的引路人, 说是老师也不为过, 无形中, 在虞煜脑海里种下了实力威不可测的潜意识。   有大佬随时随地在身后罩着,底气不能说翻倍递增,起码也涨了十之五六。   “打脸未免来得太快了些。”察觉到不知何时对阴差多出的依赖,虞煜自语,“人果然容易有惰性。”   念及上一秒还历历在目,说“不会成为拖累”的放话场景,他抛却杂念,愈发谨慎小心。   “这是……”   走出几步外,周围冗静的走廊为之一变,变成医院过道,消毒水味飘散在空气中,令虞煜皱起眉。   上辈子的最后时光,他闻类似味道,闻得恶心。   虞煜走近护士台,瞧了眼年月日与具体时间:“快到时间了,现在我应该在楼下的花园。”   他往斜前方亮起绿灯的逃生出口走去,试图推开楼梯间门。   门推不动。   换间门,依旧如此,一直到他走完整个明亮却空无一人的医院过道,来到尽头的玻璃门。   玻璃门反光严重,门外什么也看不清。   虞煜按下门旁边的自动开启按钮,毫不犹豫走进去。   又是一条走廊,只不过这次,是花园小路。   料峭春寒里,鲜花反季节盛开得格外妍丽。   一如不远处围在花朵簇拥里,明明应该将近步入晚年,梦中相貌却还停留在青年时期、风华正茂的两人。   “果然是梦境,出现什么反常场景都很正常。”被完全忽视掉存在的虞煜站在不远处,安安静静观望着前方依偎在一起的熟悉身影。   他知道他们此刻正在昵语着什么,甚至精确到每一个字。   因为,坐在轮椅上的是他本人,推着轮椅的,是他相伴走过一生的亲密恋人。   “我后悔了。”柯子夜俯身,从身后环住虞煜,将头压在他的颈侧,语带痛意,“早知今日……我无法看见你这样,整日整夜受病痛所折磨。”   “人渐渐老了,是会这样的。”虞煜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眯眼笑道。   近些年来的患病生活,令他脾气越来越糟糕,连唯一的徒弟虞丹青都难得到好脸色——唯独在柯子夜面前,才会平和下来。   “不是的,你的病,世界上无论多好的医生都查不出病因,每一个人都在重复对我说,你在一天天的、无可挽回地陷入衰弱……而这种怪病,始于多年前的某一天,突如其来,却无比猛烈。”   柯子夜说:“只有一种解释,这个世界在排斥你,催你早日离开。”   “如果不是我当年自私地执意要留下你,也许在下个世界,你早就拥有健康的身体,恢复青春的容貌,不至于连心爱的画笔都拿不起。”   “但那个陌生的世界里,没有你的存在!”   自从结婚以后,虞煜向来不对柯子夜生气,几十年来,两人斗嘴时连个脸都没红过——特殊时刻的羞涩除外。   这一次,他扭过头,却刻意提高嗓音表达强调,随之而来的就是一连串咳嗽,脸色苍白:“我想再多看你一眼。”   “每一天每一刻,我都在这么想……这是我心甘情愿向老天偷来的珍贵时光,必须要好好珍惜。”   替虞煜顺着气的柯子夜不说话了。   他的手无法抑制在颤抖。   “一辈子的时光,真的很短。”柯子夜低下头,尽力收敛好差点崩溃的情绪。   他干脆在花田里坐下,脑袋靠在虞煜膝边,不让他看见自己泛红的眼眶:“也许我是真的老了,变得喜欢回忆旧事……我总觉得,昨天我才刚准备好戒指,谋划着如何向你求婚……一晃眼,怎么就……”   镌刻着“Y&K”两人名字缩写的白金婚戒,柯子夜小心翼翼带了一辈子。   从白天到黑夜,洗澡都舍不得摘,尤其是刚结婚那几年,每夜连睡觉做梦都要习惯性压在心口,生怕哪天无意间丢失。   睡梦中迷迷糊糊凑近,打算伸手搂住柯子夜,反被戒指硌了无数次的虞煜简直又好气又好笑,拿他没辙。   “下个世界……不,以后,要好好的活着,认真的活着,找到其他爱你的人。”柯子夜道,“不要随便凑合,不要孤独一人。”   虞煜惩罚性用指节敲了下他的额头:“说真心话。”   “……不要……不要忘记我。”柯子夜反射性脱口而出。   说完,他为之一顿:“如果……某天你会感到太过痛苦……忘记我也没关系,也许我也会忘记……”   柯子夜仰起脸,朝着虞煜轻声道,语气一字一顿。   “万一,万一能有再次相遇的那一天,我一定会重新爱上你。”   “我知道。”虞煜点点头,唇边也随之划过一抹微笑:“因为我也是。”   “我走后,要好好照顾自己。”他的声音开始一点点变低。   虞煜愈发轻微的声音,只有靠柯子夜努力支起耳朵去听,才能辨认清楚:“我会记得每天给你写信的。”   声音变得断续零落:“真糟糕啊,我竟然在想……陷入永眠……似乎也不错……”   搭在头发上的手失去力气,宛如电影慢镜头般一点点滑落,垂下,直到体温被寒风带走,彻底覆盖上冰冷。   趴在膝盖上的人,强忍已久的眼泪终于涌出酸涩眼眶。   他轻柔揽住身前闭上眼,宛如陷入浅眠的恋人,眼眶湿红,慢慢起身凑近已然苍白失色的唇瓣。   “虞煜……”   风中摇曳的皱巴巴花朵,心碎而无声地笼住了最后的吻。   ……   阴差试图伸手拨开花朵。   花朵却因靠近他而黯然失色,被困在蔓延而上的寒冰里,最后定格在失去生命力的瞬间。   花朵变灰的那一刻,阴差停下想要走近的脚步,站在原地。   他怔怔目送着男人取下婚戒,用绳子串起,挂在衣服里,随后推着无人的空轮椅离开。   一步步离去的背影,由青年时期的挺拔,染上中年时的风霜,又化为老年时的稳重风雅。   最后只看得见形单影只的孤独,不回头,迈入花园小路尽头的白光里,彻底无影无迹。   真奇怪。   抬起右手,阴差凝视着这只由魂体幻化出的手,尤其是空荡荡的无名指……良久后才放下。   由莫名感同身受升起的诡异错觉,令他开始烦躁不安。   呼吸间,阴差放下手,身形一动,径直飘向白光。   他得快点找到江瑜……不,也许该改叫那个奇怪男人的真名。   与他定下魂契的年轻驭鬼师,来自其他世界的天外来客,虞煜。   周身力量加剧波动,径直撕裂眼前幻梦,化作虚无。   ……   离开花园小路,进入白光内,一条条新的走廊,重新出现在虞煜眼前。   不同的陌生场地眼花缭乱地变幻,移步换景。   “哪怕你是幕后老板,也要恕我直言……这很疯狂,去捕捉和追踪人的灵魂波段,这属于侵犯神的领域。”   “柯子夜,你是真的疯了!从你二十八岁开始,在不切实际的领域烧钱烧了这么多年,你还没明白吗?你的要求,现今科技水平根本不可能做到!起码再过一百年!”   “大哥,我理解你的悲伤……但你不能把林哥的遗体藏起来,应该让他体面地下葬,灵魂得到安息,不要再说他还没死,只是暂时离开的傻话了,这是自欺欺人。”   “你说他不叫林玉?虞煜是谁?”   “不是,哥,你现在的精神状态没问题吗?我帮你预约最顶尖的心理医生好不好?你需要得到专业心理疏导……”   “哥!柯子夜!你给我开门啊!别让家里人担心,丹青还说要替师父好好照顾你的晚年生活,你这样,能让林哥放心离开么?……开门……医生!快去打急救电话!”   “这项根本没有成熟,没有经过任何实验,几乎只存在于理论图纸上的灵魂编码机器,你们也敢让他去用?”   “无法阻止……呵,这是现实,不是小说,你们这是在眼睁睁放任他谋杀自我!”   冰冷的实验室过道,满头华发的柯小雅跌坐在地,无力靠在厚重的金属门外,失声痛哭。   虞煜俯身想要拍拍她的肩膀,指尖却穿过虚幻的身影,触碰到坚硬墙面。   似乎检测到什么,金属门滴地一声,自两侧缓缓拉开。   门内,是浓郁到深不可见的黑暗。   很像是虞煜曾做过的怪梦。   一踏进门,失重感与悬浮感铺天盖地袭来,他在黑暗中下坠,下坠——   没有风声、没有光与热,无尽的黑暗吞噬着他,从每一个缝隙挤进身体里,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无尽下坠。   下坠、下坠、下坠……   还是下坠。   感官因失灵而退化,渐渐失去分别上下左右相对方位的能力。   “咚——”   也许只过了一瞬间,也许历经了一万年。   等虞煜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站在一片空旷死寂、毫无生气的渊海之上,落脚在一块露出尖头的狭窄屿石。   不知为何,冥冥中似乎让他若有所悟,告诉他这里是何处——   这里是阴水村外的小山头,正是他最开始,被装在棺材里的那处林间空地,不偏不倚。   只是,那时已经是很多很多年以后,历经时光洗礼,大陆偏移上升,沧海化为桑田。   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寒冰蔓延过来,将屿石团团围住,结成冰面。   自心口处传来的彻骨疼痛让虞煜几乎无法呼吸,仿佛有成千上万只蚂蚁钻进皮肤,细细密密啃噬着体内脏器,尤其是心脏位置。   从渊海里倏地伸出无数只鬼手,抓住因疼痛而两眼发黑、站不稳的虞煜脚踝,猛地将他往下拖入水里。   海水涌入口鼻,压迫快要爆炸的肺部,拼命榨干空气。   鬼手不断拖扯着妄图拉他溺入海水更深处,虞煜用下意识灵力护住自己,紧接着,他费力抬起头,透过海平面,视线远远捕捉到他原本所站立的屿石尖。   有个朦朦胧胧的虚影孤单站在屿石上,张首遥望远方,等待的姿势宛如一座受难的雕像。   虚影心口前一点璀璨反光,透过波动不定的海水,在虞煜眼前折射出朦胧影晕。   是个戒指。   随后岛屿上升,变得越来越大,遮挡住他死死凝视戒指的视线。   鬼手迫不及待加大力度,缠绕住虞煜的四肢,肆意涌动的海水唱着空灵的安眠曲……   头晕目眩的他即将被拖入潜意识最深层,再往深海下去,就此沉湎于梦境,再也无法苏醒!   狡猾的诡笑如影随形,在漆黑冰冷的海水中窃窃私语:“睡吧,睡吧……在梦里,你可以和心爱的他永远待在一起。”   “乖孩子,将你的身体交给我吧……快啊!”   诡笑声陡然变得急切。   不走寻常路,一路暴力破坏回廊法阵的难缠家伙快要来了。   梦境与幻境,根本无法对那古老可怖的“地府之鬼”造成实质性阻碍!   “原来如此,让我沉睡在潜意识最深处,试图取代‘我’的存在,这便是你们此次布局的真正意图。”   虞煜启唇,在海水里传出声音——   不,他已经不再身处幻化出的渊海里,而是身处某个巨大地下室内。   他回到了现实。   原本消失的咒言笔,不知何时被再次握于手中。   虞煜朝满脸恐慌的管家微微一笑,反手凌空挥出“矛”字灵纹,朝企图偷袭的光头男契鬼飞射出去。   灵纹捅进猝不及防的厉鬼肩部,巨大冲力之下,连带胖胖光头男一起,飞起来钉死在头顶的天花板!   光头男被刺穿手臂留下的滚烫鲜血,直接淌了忙奔过去企图救人的管家满头满脸。   管家抹把脸上擦不干净血迹,勉强睁开眼。   他的契鬼擅长心理引诱与精神攻击,必须配合法阵,现实中根本没有战斗力,和光头男结成搭档,才干下不少腌臜事。   “啊啊啊放过我!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凄惨尖叫响彻隔音性能极好的地下室,这个由管家亲手打造的绝密场所。   与此同时,阴差强行撕裂最后一层幻境,赶到位于地下室内的法阵核心,眼前这幕“悲惨”场景顿时映入他眼帘。   管家和光头男被齐齐倒吊,连同两人契鬼一起,钉死在天花板上。   他们周围绕满流光四溢的灵纹,血液啪嗒啪嗒往下淌,已经在正下方的地板上汇聚成两滩不规则小塘。   “我们办事向来遵守道上规矩,哪怕死也不可能暴露金主信息,劝你早点死心。”   “不错,够硬气。”远处,虞煜坐在搬来的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手搭在椅背,姿态闲适肆意。   他指尖向上一勾,某几个飞绕的调皮灵纹便组合在一起,成为咒语“疼痛翻倍”。   随即流光咒语“嗖”地一溜烟楔入光头男半干涸的手臂伤口——   伤口因肌肉剧烈颤抖而再次崩裂!   “啊啊啊!!!啊——!”   “蛇蝎毒妇!”被千刀万割般痛苦折磨中的光头男面容扭曲异常,破口大骂。   他接下来的污言秽语还未来得及出口,喉间已经被厚厚寒冰锁住,冻得牙齿上下咯咯咯,直打哆嗦。   “我很好奇,你们是否都没长眼睛。”   k飘到虞煜身边,朝天收拢五指,让寒冰抓住光头男喉咙抓得更紧。   他阴恻恻道:“能把男人看作女人的眼睛,不如提前挖掉,骂人污言秽语,死后还要入拔舌地狱。”   光头男迸出惨叫,无法自抑地闭上眼,两个眼角倒流下血痕。   一旁管家被万鬼哭嚎般的深渊之音震到,吓得涕泗横流,干脆淅淅沥沥尿了裤子。   虞煜嫌弃地从椅子上跳起,捂住口鼻,挥动咒言笔,隔空划出一道界限,隔绝糟糕的气味与污物,也一并隔绝声音。   他离开地下室,丧失了审讯的心思。   对幕后主使的身份,虞煜隐约有所猜测……但怎么看,都与交给他历练任务的江家脱离不了干系。   很好,反正他此次外出后,本就不打算再回去,算是了却短暂的收留之谊。   “你能忽略性别模糊光环的影响,看见真实的我?”虞煜低下头,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阴差跟在他身后,只能听懂后半句。   他轻轻“嗯”一声作为应答,虞煜的反应令k颇为不自在,疑惑是否不该说穿对方的秘密。   想起他刚刚无意闯进过藏在虞煜潜意识深处的回忆,k愈发心虚,决定藏起这段隐秘。   他不想惹虞煜不开心。   哪怕他此刻并未意识到,升起这个想法的深层次缘由究竟是什么。   “我……为之前对你的轻视而道歉。”k决定扯开话题,缓和蓦然沉重的氛围,“你做得很好。”   作为签订契约的同伴,他彻底认可了虞煜的能力,哪怕眼前的驭鬼师才入门不到半年。   而作为“朋友”,他想继续待在虞煜身边……会尝试露出笑意,为了什么人而担心,拥有感情波动的感觉很好。   比起曾经那单调枯燥的生活,k发觉,自己逐渐习惯于虞煜的陪伴。   无论何时,一扭头就能看见虞煜在身边,这样异常陌生的愉悦与安全感,令他为之沉迷。   “那么有奖励,或是补偿要送给我么?”抚平眉间紧皱形成的悬针纹,收敛犹豫不决的心绪,虞煜恢复平常的微笑,面对阴差。   k察觉到了虞煜不太对劲的情绪。   他沉思良久,终于想到让虞煜心情糟糕的可能原因。   “我会帮你去地府寻找‘柯子夜’的魂魄。”带着冲动,k压下酸胀的莫名情绪,认真许诺。   “虽然他并不一定存在……”这个世界。   话音未落,虞煜打断阴差。   他神采飞扬地飞快转过身,眼眸灿亮,一把撩开黑袍,攥紧他冰冷苍白的手:“在刚刚的幻阵里,你也见到了一模一样的梦境对不对?和我看过的相同!”   “你有想起什么吗?”   奇妙的感觉从相握处传来,人类的体温相对鬼魂而言,实在是过于滚烫,第一次被人牵起手的阴差脑子“嗡嗡”炸裂。   他压根没心思听虞煜的追问,满脑子想要退开,让自己重新变得冷静,身体却违背了主人意愿。   想要甩开的手指自然而然地按下去,贴合缝隙,与另外一只手十指相扣,亲密无间。   仿佛早已提前演练过千百遍。   这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缓解饥渴意愿的肌肤,总算心满意足地发出无声喟叹,彻底脱离处于意志混乱状态的大脑控制——   “不需要再去地府寻找。”虞煜握住k的手,将他的手背贴在脸颊。   他灼灼地凝视着面具后的k,目光宛如刺穿魂灵,看透阴差此刻隐藏在冷酷外表下的狼狈不堪:“因为我要找的人,已经站在我的面前。”   俊美青年提高声音宣布时,语气格外笃定:“k,你就是柯子夜,我曾经的,现在的,未来的唯一恋人。”   这句话,宛如一道晴天霹雳,终于划开混乱的思绪,落入愣神的可怖恶鬼耳中。   他嘴唇颤抖,不可置信地逸出虚弱气音——    第79章   “不……”   是不可能?还是不愿意?   以前尚且青涩的虞煜或许会为此而纠结, 已经活过一辈子,又在幻境中走过一遭的他,现在唯独不会质疑柯子夜对他的感情。   “或许是你没能看到最后。”虞煜没有松开恶鬼, 反而得寸进尺地靠近他,附耳低语,“但这毋庸置疑。”   “那只是幻境……”清醒过来的k, 试图远离打破界限迎面扑来的温热气息。   他无视掉肌肤无处不叫嚣着的恋恋不舍,径自抽离。   从没有那一刻,恶鬼如此庆幸面上覆盖着鬼面,以至于他一瞬间的失态与动摇, 都被恶形恶状的面具所尽数遮掩。   空洞的,漆黑的心口, 滋生出说不清的难受与迷惘,像是有人用指尖在揉捏拨弄柔软的心脏。   恶鬼是没有心的。   这心口蔓延出的奇怪感觉……大约也只是短暂的错觉。   “那只是幻境。”带着青铜面具的黑袍阴差回过神, 再次强调,“我不知道你看见了什么……也许是你由于太过思念, 认错了人。”   他加重的强调语气,不是说给虞煜。   说给他自己听。   “不会。”虞煜笃定道,“我绝对不会认错人。”   一旦捅破那层自欺欺人的窗户纸, 往日里诸多疑点瞬间串联成片, 一齐涌上心头。   超乎寻常的亲近与熟悉感,联通的梦境,奇异结下的灵魂契约, 铭刻在骨子里的小细节……   虞煜心中, 其实早就冒出了大胆的猜想!   理性上需要时间来验证, 感性却比理智要更快地认识, 与接受了这一点!   “k, 你只是还需要一段时间来接受,我知道,现在对你说这话太过突然。”经历过相同心路历程,虞煜对恶鬼的迟疑相当理解。   太过珍重,因此不能不反复确认。   “我不会要求你现在就给我答案。”虞煜坦然道,随即微微一笑:“或许,你会愿意向我更详细地诉说,你这些年来的经历……?”   阴差怔怔驻足,停留在原地。   所以,人类一直以来对他那么温和的态度,是因为将他认作了曾经的恋人……转世?   甚至不能谈得上完整转世,他连人都不是。   不过是深渊下没有过去的孤魂野鬼,浑浑噩噩什么也不记得,久远到无法再回溯的记忆里,空洞与虚无充塞其中。   混乱麻木的思绪,在灵魂内冲撞不休,奇怪感觉几瞬而逝,心口遗留下的空荡一如既往。   “我……”阴差眸光渐渐低落,恢复成冷然无色。   他顺从心意地抬起手,苍白指尖划过虞煜因含笑而微微上扬的眼尾:“虞煜。”   短暂沉默过后。   五指张开,从脸颊下落,垂在身旁,他像是终于做出了什么决定。   “不要在我身上白费功夫。”阴差听见自己毫无起伏地说道,“我没有感情,也不会理解人心。”   不要给没有心的古老恶鬼,以渺茫希望。   更重要的……   “既然阴差阳错结下魂契,你便是我唯一承认的……驭鬼师。”   阴差的魂影,随话音下落而渐渐浅淡,他不顾人类变了脸色,陡然扑来试图抓住他的举动,闭上眼:“我不想伤害你。”   虞煜还没能把话说完,阴差已经彻底消失在他眼前。   依照k的能力,只要他不想出现,现在的虞煜不可能将他强制留下。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魂影消失前留下的余温——真是荒谬,他的手指分明穿过虚幻,指尖却触碰到了足以留下红痕的灼烧炽热。   不安,动乱,暴裂无声的情绪在肆意游走,愈是压抑愈是剧烈!   灵魂深处传来的共鸣……   “被逃走了。”虞煜喃喃自语着,翻转原本虚握的手掌,轻轻贴在心口。   人类心跳怦怦跃动,自从到了这个世界为止,从未有那一刻如这般坚定有力——“我一定会找到你。”   等着我。   某个角落,呆呆抱膝坐在房顶檐角,凝望着远方天际的恶鬼,听着仿佛气音般的温柔呢喃,再次不知不觉陷入了难以自抑的奇怪状态。   不顾一切、想要立刻回到人类身边的渴望,与漫长岁月渐渐养成的麻木习性在角斗。   他已经习惯了等待。   也习惯了漫无目的地凝望着漆黑的未知远方。   “天……亮了。”沙哑嗓音说着自己也不明其意的话,天际笼罩的深沉幕布被撕开一线微光。   渺渺光线,浸染进阴差沉寂的眼睛。   黑夜彻底被白昼所取代之时,狭长眼眸轻轻闭合。   他终于做出一个艰难决定。   回到,记忆中最初的原点去看看——无论发生什么事,与过去,与这些年来漫无止境的无望等待,做一个彻底了断。   *   虞煜一路遮掩行踪,躲避江家人可能存在的追觅,千里迢迢回到阴水村时,时间已经过去三天。   其实他来到这个时间不算太久,如今重游小山村,却恍如隔世。   “鬼……鬼!”   虞煜特意挑了条人烟稀少的进山路,快到阴水村时,中途却遇上正蹲在村口,双手合十,一边口中神神叨叨,一边给火盆里烧纸钱的不知名少年。   对方无意瞄见他脸,如同被火烧了屁股的兔子般惨叫着逃走!   当初小小的“恶作剧”,只是为了警告少年不要靠近后山,竟给人留下如此深刻的心理阴影。   真把他当做阴魂不散的厉鬼了……   虞煜俯身,拿起旁边火钳拨了拨未曾烧尽的黄纸,叹了口气,没等少年叫人出来,他便用灵纹给自己施加了个隐匿术法,常人不可得见。   先是回阴水村里的江家老宅,给江老太遗像前的香炉上了柱香,紧接着顺路绕道去曾密谋把“江瑜”装进棺材里运至后山的蒋老三家。   “三叔,有鬼,真有鬼!就是你上次……”少年此刻正手舞足蹈,哇哇对光头蒋三描述刚才撞邪的可怖场景!   “甭瞎说。”蒋老三不耐烦地打断乳臭未干的少年,心虚和后怕令他语气越发凶狠,“滚!再乱说话,小心我揍你!”   他摸了摸发凉的后脖颈,教训少年不要乱说话的心思渐渐淡下去,说不清的恐惧袭上心头。   难道……真是那个人回来索命了?!   不行,得把做过事的几个人都叫回来,好好商量商量对策!   这厢蒋老三脑子里还迷迷瞪瞪,他抬起头,越过少年肩膀,隐约瞧见敞开门外闪过一根凌空钩点的纤长手指!   心中大骇,再定睛一瞧,门口空荡荡的,光天化日之下,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怪事……”蒋老三又摸了摸发凉的脖子处。   他压根没有意识到,手掌心下骤然多出两行肉眼不可见的灵纹小字,如附骨之疽,死死刻印在皮肤下,透骨生寒。   ——兹令其人及同伙为曾所犯下恶事自食其果,愈是所追求之事物,愈如镜花水月,终生遥不可及。   ——直至认识错误,以行动诚心悔过。   ……   顺手为当初遭遇报完仇,虞煜很快抛之脑后,不再关注。   蒋三与少年只是一个小插曲,并非他此次重返阴水村真正目的——他此次前来,为的是阴水村后山那片乱葬岗。   尤其是当初所停放棺材的,那片寸草不生的空地!   如果幻境当中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过的潜意识记忆,那么阴水村一定是个极其重要的场所!   柯子夜在他死后,出于悲痛过度的情绪失控,毅然决然要使用尚未经过成熟实验的灵魂编码机器,无尽的黑暗与下坠过后,出现在眼前的,是千年前、万年前尚且是海洋的阴水村。   这是虞煜经过逻辑分析后,形成的大胆猜测。   随后,便是小心求证……   如同魂契所感应到的那样,隐蔽起身形的虞煜拨开茂盛草丛,不远处默立的黑色身影,骤然映入眼帘!   头顶利角的恶鬼面具,遮掩了阴差所有表情。   阴差低着头,两手平平摊开,掌心里捧着一个东西,它像是流动灰色气旋,又像是凝固灰色石球,处于一个介于固态与流动气态之间的不稳定状态。   阴i核。   更准确而言,是即将成形的阴i核。   在阴差辅助下,恶补过一番玄学典籍知识的虞煜一眼认出了被k捧在掌心里的东西,以及它所代表的含义——   预示着推开鬼门关缝隙、通往地府的钥匙,人世间沟通阴阳两界的唯一渠道。   虞煜能察觉到k此刻情绪,他甚至比因麻木而不够敏感的地府之鬼,更能分辨他的情绪波动幅度。   无措,茫然,失落……   过于悲切的汹涌情感,令虞煜的心脏揪成一团,闷闷的,胀痛异常。   ——他要走了吗?   他要回到地府去了吗?!   虞煜来不及细想阴差的消极情绪源于何处,以及他为何要捧着尚未成型的阴i核,情感洪流的共振下,他的脑子里取而代之的是顺理成章的巨大恐慌。   ——随时可能永远失去k行踪的可能性,这令他难以冷静思考!   阳世与阴间,横亘着对人类而言真正难以跨越的生死天堑。   “别离开我!”   已经经历过一次阴阳两隔的痛苦,始终以平静压抑着,令人快要发疯的思念终于如洪水般倾泻而出,彻底压垮虞煜神经上最后一道脆弱堤坝。   身体先于大脑,指尖轻点,勾勒出道道灵纹化作的禁制流光。   身为驭鬼师的人类,不惜一切代价,企图捕捉强大的地府恶鬼,圈在身旁再不放手。   而恶鬼呢……?   他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面对随手就能撕碎的“脆弱”禁制,毫无抵抗,心甘情愿被流光所束缚。   空洞的心口仿佛实质般波动了一下。   又一下。   怦怦!    第80章   一人一鬼隔空对视, 随着距离逐渐拉近,空气静默。   “虞煜,也许你说的是真的。”k慢慢拢起手指, 攥紧掌心旋转着的灰色物体,他以为自己语调平静——   “也许我曾经是柯子夜。”断断续续的喑哑嗓音,飘入两人耳际, “可我……已经什么都忘了。”   哪怕回到地府,找到现在的地府之主,询问当年它偶遇自己的场景。关于虞煜所谈及的前尘往事,阴差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于是他又回到了人间, 漫无目的之下,来到阴水村这个他最初遇见虞煜的地方。   他在原本停放棺材的地方, 意外挖出了还未成形的灰色阴i核,这似乎是他当年留下的东西, 隐约附着熟悉的气息……但不是这个,他要找的东西不是这个!——那他要找的东西, 又是什么呢?   念头乍起的一瞬,阴差恍恍惚惚心想。如果他永远也回想不起原本的记忆,找不回感情, 如果他不再是被人类所深深思念的隔世恋人。   ——虞煜一定会离开他。   “不管你是谁。”   最后一点距离消失, 被流光束缚的恶鬼,猝不及防,被人类拉入了温热怀抱。   砰。   来不及细想, 阴差第一时间侧过脸, 他下意识担忧满布雕刻花纹的青铜面具磕伤虞煜。   虞煜顺利靠在他肩膀, 他低下头, 掩饰住唇角一霎绽开的笑意。   “心脏处”隔着黑袍正在作乱的手指, 认真勾划着由阴差所亲自教授的灵纹:“不许再逃跑。”   我会……陪你……   找回缺失的心……   “所以一点关系都没有。”虞煜松开手,主动亲了亲阴差脸上阴沉可怖的鬼面。   他故意选择贴在面具嘴角——魂契共鸣所传来的隐约窘迫,令他纵使亲吻冰冷金属时也格外愉悦。   “一直以来,很痛苦吧?”   以凡人之力,追寻着他的灵魂波段,跨越了神明掌控的禁区,本就属于难以想象、不可思议的疯狂与偏执!   更糟糕的是,穿越地点的确没有出错,出现偏差的是时间。   柯子夜到底等待了多久,才等到原本一片汪洋的“阴水村”化为岛屿,又从岛屿渐渐变为肥沃的桑田?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成功,虞煜会不会来到这个世界。   他只能等,一直等。   等到他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等,等到痛苦与欢笑、悲伤与恐惧、迟疑与后悔尽数化为虚无,等到他失却人性、近乎快要与深渊融为一体。   “这不是你的错。”清俊高挑的年轻男人,唇瓣划过面具底部,顺着在面具与黑袍间露出的一小段苍白颈侧,烙下混乱而细碎的吻痕。   鹅雪上微绽点点红梅,艳丽而惑人。   怀中挣扎的力气消失了,虞煜交握环住恶鬼肩膀的手搂得更紧,他轻声道:“会带来痛苦的回忆,往前看,不要回头,曾经的那些往事,我一个人记得也很好。”   跨越了层层隔膜的空间,度过漫长岁月,他才能够来到他身旁,带来奇迹般的相遇。   “……k,只要你还在我的身边,我们总有一天,能够创造出更多新的回忆。”   这将是漫长的一辈子。   阴差这次没有推开他命定的驭鬼师。   “虞煜。”他眨了眨眼,陌生的热意与酸涩轻而易举上涌,麻木枯萎的情感从长久冬眠中渐渐复苏。   “我想……和你在蓝色的夏夜……吹拂着晚风的河道边……在玫瑰色的冬日车厢中……热吻……”   “……与你一同……慢慢老去。”   脑海中,闪过某些看不清画面的记忆碎片   “我对你的心……自始至终不曾改变过。”   “它只为你而加速跳动。”   恍神中,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诉说着结结巴巴的肉麻情话,等待着恋人撩起勾人心弦的明亮笑容。   “虞煜。”k第二次珍而重之地唤出人类的名字,他抬起手,回拥住他的驭鬼师。往日丢失的记忆顺着肢体一路上涌,混乱而无序,声音里的颤抖不知不觉间消弭无迹。   他顿了好一会儿,稳定心神。紧接着松开拥抱,后退,并拉开虞煜环住他脊背的手。   虞煜心头一跳,猛地抬起头,掌心一重,灼灼目光倏然下落,摊开的手掌上悬浮着一个介于奇妙状态的未成形灰核。   面具后的脸庞露出微乎其微的笑,虞煜看不见,却能通过魂契感知到阴差情绪的变化。他听见k说:“它即将成形,这是礼物。”   “礼物?”虞煜不解。   “它可以作为通往地府的钥匙。”阴差伸出手,屈指敲了敲宛若球体的灰色气旋,气态越来越凝实,敲击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但更重要的是,它对我来说很特殊,尽管我想不起来它为什么特殊。我希望你能接受它。”   “人类不能前往地府。”虞煜收拢手指,将灰核紧紧握在手中,他眉目间隐藏的不安随风而逝,取而代之的是灿然笑容。   “你是我的驭鬼师,不是普通人。”阴差定定凝视着虞煜的笑脸,心中骤然一轻,情不自禁地也眯起眼,学着扩大唇角弧度。   虞煜先前脱口而出的话,终究在阴差心底扎下了根。   陪伴了他无数时光,近乎与面部触感融为一体的面具,突然硌出坚硬痛感,阴差侧过脸,调整一下面具,不在意地把没说完的话一口气说下去:“无论是在人间,亦或是地府,亦或是其他什么地方……用这把特殊的钥匙,随时随地可以找到我。”   扭过头的他没能等到对面回应。   天外传来三声敲钟声。   鬼门关开启时逸散的阴风,随着隐蔽的道道阵法升起,因灵力被强行吸取而失去意识的虞煜倒在阴差身上。   闭上眼之前,他大脑一片空白,只下意识护在阴差身前。随着身体软倒下滑,虞煜咳嗽流出的血沫止也止不住,浸透了面前的黑袍,偶有几滴,飞溅入空洞的心口。   滚热的鲜血,烫得恶鬼红了眼。   风卷雷鸣,天地震动!   *   “……成功了吗?”埋伏在此的江家子弟们紧张万分,他们躲得远远的,只敢利用术法查探远方乱葬岗内的动乱气场。   此次行动,江家成年的驭鬼师倾巢而出,为的只是捕捉在历练中被厉鬼上身而性情大变,对“普通人”使用法咒折磨的虞煜。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不是没有人提出异议,但在新任家主江才猛带来的两个奄奄一息的“人证”面前,反对者失去了理由。   地府而来的执行者,失控了。   祂爱上了人类,不惜触犯阴阳世界各安其所的禁忌。   以江才良为代表的守旧一派,在窥探到两人相拥的模糊一面,终于下定决心!为了不让恐怖的厉鬼在人世间兴风作浪,他们同意与江才猛代表的改革一派联手,行使驭鬼师的职责,安定危机。   “师父。”江灵风站在江才良身后,欲言又止。   “不必多说,灵风。”江才良挥手止住他的话头,脸色严肃,“我知道你和江灵瑜关系好,但人鬼相恋一事,绝无可能,必须斩草除根!”   “为什么?”江灵风不甘地继续追问。   “……现任家主的妻子,你知道是怎么死的吗?”江才良撕开刻有消音灵纹的月岩纸,确定周围人几分钟内听不见他们的对话,才缓缓道,“对外宣称,她死于契鬼的反噬。这点不错。”   “但其实契鬼的反噬,源于驭鬼师的刻意放任与引诱——身负灵力与魂契的驭鬼师,天然对鬼魂具有极强吸引力,若是放任鬼魂开启灵智,步入亲密关系,这是一段危险的走钢丝,一着不慎,欲望与恶念得不到满足的鬼魂很可能失控发狂,煞气翻涌,为害甚重!”   “曾经,江才猛一心关注如何恢复上古驭鬼师一脉的荣光,疏于关怀妻子,的确亏欠良多,未料她竟爱上终日陪伴的契鬼,为此不惜放开契印约束……“   ”谁也不知道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被触怒的契鬼发狂,先是占据了江才猛妻子的身体,随后在家族内横冲直撞,连伤二十余人,直到江才猛拼死将其引到祭坛。”   “当年也是幸运,恰逢合适的时机,利用鬼门关的吸力才将越来越强大的厉鬼送回地府,没让他逃出去危害人间。”   听闻完毕旧日辛秘,江灵风知晓无法再更改师父的决定:“灵瑜的事情,我还是不赞同,我知道我无法改变长辈们的决定,但是师父,您当真放心开启鬼门关吗?”   对面所要面对的,不是逃逸的鬼魂,而是代表地府秩序的阴官!而且是连典籍里也不曾有过的,强大到令人难以想象的地府无常!   他至今还记得祭祀仪式时鬼门关大开的失控场面,锁链摇曳,力量浩瀚如深渊,轻易碾压过瑟瑟发抖的蝼蚁。   如今再听见长鸣的三声丧钟声,江灵风脊背密密麻麻布满细汗:“只是开启大门,能够让江灵瑜的契鬼回到地府么?”   “所以还利用此处聚阴盆的宝地格局,设下了连环封印法阵。法阵会不断吸取江灵瑜的灵力,只要驭鬼师的灵力耗尽,哪怕是阴差也要受契印约束……不然,从一开始我们的计划就会被发现。”   江灵风终于无可奈何,彻底沉默不语。   随着时间流逝,江才良面色越来越凝重,他不断变换角度从远处观察着站在原地不动的黑袍阴差。只见阴差任由法阵越来越完善,站在阵眼的他却只顾着抱住闭上眼,气息越来越虚弱的虞煜,似乎完全放弃了抵抗。   鬼门关里透出的阴风越来越厉害,刮起的漩涡形成了一道道风暴眼,冲天而发!   门缝愈发变大,光线无法穿透的黑暗渐渐弥漫出来,吞噬着以阴差为中心周边地区的一切,带有恶意的虚无开始蔓延。   “不对!”透过层层叠叠勾勒在一起的恐怖阵法,江才良瞳孔骤然缩紧,从有些不对头的灵气走向突然瞧出些什么。   “——所有人,停止输送灵力!”江才良大喊。   他咬住腮帮子,意识到自己被利用,转身宛如头愤怒的公牛冲向江才猛,“这不只是封印法阵!还有聚阴!是复合灵纹!!”   “你这个该死的疯子!江才猛,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他越过惊慌失措的江家众人,一把揪起江才猛的衣领,江才良惊恐发现,此时此刻,江才猛脸上竟然满带笑意。   “已经没有用了。”江才猛道。   他分明没有被厉鬼上身,扭曲至极的面部肌肉却比曾被厉鬼上身过的江灵鼎还要吓人!   “把阴差作为现世的坐标,打开通往地府的稳定渠道,放出无数魑魅魍魉,让现世灵异复苏……哈哈哈哈哈,从阵法开启的那一刻,鬼门关就再也无法关上了!”江才猛哈哈大笑。   “我等待了二十年的机会,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一旦错过在我有生之年就绝无可能再来。”男人笑得连眼泪都要冒出来,“江才良,尽管我们争斗了这么些年,但现在你应该感到庆幸,咱们驭鬼师的好日子要来了!”   江才良一拳砸在江才猛脸上,既惊又怒,打掉一颗牙还不解恨:“瘪犊子!早知你疯了,我怎么会信了你的鬼话?!”   “咳、咳……你懂什么?!”江才猛面色狰狞,“和平的世界,驭鬼师被赶得跟条狗一样,蜷缩在一角不敢外出,还有那种不争气的白痴,争着给官方卖命。分明脚踩阴阳两道的驭鬼师才是人上人,可就因为地府关闭通道,切断灵气沟通渠道,人间才会沦落到如今地步。”   “平静得令人作呕!”   “只有乱起来,越乱越好……妖魔横行的世界,才是驭鬼师一道重返光荣的唯一机会!”   江才良又是一拳打断了江才猛的傻逼发言,两人i拳脚与咒法并用,彼此间契鬼与契鬼斗作一团。余下诸人看两人内斗看傻了眼,不约而同停下输送灵力。   但就如江才猛所言,不知道他究竟使了什么诡计,阵法还在继续,鬼门关越来越开。   更糟糕的是,阴差终于动了。   他抬起一只手,重重一握,化掌为拳。   喀拉——喀拉。   青铜鬼面上迸出无数裂痕,自边缘起的金属碎屑时不时掉落在可怖的恶灵脚下。   阴风卷起,化作利刃飞穿过槐树林,将一个个在场的、曾出过手参与谋害“虞煜”的江家子弟连同契鬼钉死在树丛角落。   他们没有死,却陷入比死还要痛苦的无尽幻觉。   自古第一次,活人有幸在人间用意识体会过地狱十八层的光景,那是地府恶鬼亲眼所见,亲身所闻。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上天入地,求告无门。   彻底暴走的阴差近乎失去意识,他对外界发生的一切都无知无觉,任凭潜意识在行动。   猩红鬼眸满怀煞气,绝望如同藤蔓沿四肢爬上身体,在心口纠缠出越来越沉的分量。   空洞被蔓延的血色雾气逐渐填满。   他很疼,疼得浑身都在打颤,刀尖从骨缝刮出髓液,头皮仿佛要崩裂,从里面窜出污重浓黑的恶意,那是压抑了漫长时光的,被深渊所污染了的感情。   虞煜、虞煜、虞煜虞煜虞煜虞虞虞虞煜煜煜——!!!   青铜面具上的裂纹越来越明显。   他在等待着一个人。   漫无止境的等待里,他一直、一直在念着那个人的名字,那是坚持他意识不被磨灭的最后一点微光。   “虞煜。”面具碎片落下,露出苍白至极的英俊面容,与当年风华正茂的柯子夜极为相似。   阴差怔怔抱住像是在沉睡的虞煜,他将头埋在青年颈侧,高大身躯偏生要缩成一团,恨不得融入骨与血。   唇角麻木地挑起微笑,很难看的僵硬笑容,大颗大颗眼泪,从狭长眼眸里骤然滚落:“骗子,害我等了那么久。”   “我一定要找你算账,罚你下辈子、下下辈子还会遇见我……”   ……所以,醒来再对我笑一笑,好不好?   无人回答。   虞煜的呼吸越来越弱,他身上像是有个无底洞,无论阴差如何输送灵力,他体内脉络一分一毫也储存不下,全被关不上的鬼门吸了个干净,仿佛变成了养料。   阴差下定决心,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虞煜死去。   不舍地吻了吻因失血而格外凄惨的唇瓣,恶鬼抱起人类,浑浑噩噩地往乱葬岗外走去——鬼门关里吞噬一切的黑暗,其实是恶意的集合体,它纠缠在虞煜身边,因阴差的存在而无法伤害人类,但这不代表,逸散而出的它不会影响其他人。   阴差管不了那么多,他要去找能救虞煜的方法,地府暂时不适合现在的虞煜去,那么,暂且先远离这块灾地。   在深渊里近乎磨灭过人性的恶鬼,现在唯独只存一个执念——他想见到虞煜灿烂的笑容,哪怕一次就好。   在外封锁阴水村后山的常康平等人感受到越来越浓重的阴气聚集,且有移动趋势,如临大敌,他们接到警报匆匆赶来,还没弄清楚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与江家有关——   “老天爷,江家这群死古董到底放出了什么东西?!”常康平被上级催促得焦头烂额,一个劲吸烟,气得直骂娘,“他们在搞邪神召唤仪式吗?终于混不下去了,想发疯毁灭世界?!”   “……不,也许比邪神还要恐怖。”被惊动的地府之主,化作人类样貌悄无声息站在特殊行动局的聚集地,周围人来来往往,对自言自语的他视若罔闻。   他忌惮地只敢远远凝视那最古的恶鬼,鬼魂的力量来自于执念,乱葬岗上若隐若现的鬼门关虚影,与k暴走的力量有关,地府根本无法单方面控制。   地府之主能做的,就是控制住鬼门里逸散出的东西不要扩散,锁死在一定范围内。   解铃还须系铃人。   只能等k自己意识到这一点,再寻找解决办法,但这谈何容易?   意识混乱的阴差根本无法保持理智,冷静思考,旁人更不可能近身,贸然靠近非死即伤,六亲不认,是以连地府之主都无法直接强制令他止步。   根本与天灾无异。   如果那位的恋人能够醒来就好了……只有他才能让“天灾”停止向深渊滑落的毁灭轨迹。地府之主叹口气,转身帮人类去修补阵法的不牢固之处,祈求多少能阻挡几分阴差的脚步。   他并未注意到,虞煜垂落的掌心内,悬浮的灰色石球隐隐发亮。   因江才猛的聚阴法阵加持外加鬼门关的存在,阴i核吸取了大量阴气与怨念,已经成形,其上布满大量裂纹,马上便要脱落。    第81章   天地晦暗。   虞煜的意识随阴i核的成形而渐渐苏醒, 他能听到外面的动静,知晓阴差平安无事,能感知到周围聚集浓重的阴气, 却不能动、不能说话、无法睁开眼睛。   “宿主……”期期艾艾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   “111,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好在虞煜现在还可以通过意识与系统交流,他忍住窜涌的怒火与担忧, 勉力冷静思索,“是江家?还是原本的剧情?”   “两者皆有。”系统解释道,“因为剧情被破坏的缘故,后面的大纲还没传送给你就变成了乱码。”   “我也是刚刚才与被惊动的世界之灵简单沟通过, 原来阴水村就是结局里反派设下祭坛的特殊之地。野心甚重的江才猛,企图用怀有冥胎的“江瑜”当做坐标, 搭建沟通阴阳两界的长期渠道,放出地府里企图出逃的妖魔鬼怪。”   “一旦恶鬼逃往人间隐藏起来, 以地府的人手很难在短时间内控制住局面,自此阴阳两界都会遭遇天下大乱, 秩序无存,这是世界之灵不希望看见的命运轨迹。”   “因此在原文里,与江才猛暗中合作的邵云亭因他利用江瑜一事, 临时反水, 经历过九死一生的争斗才勉强活下来。鬼门关的虚影也并未真正开启,便随着祭坛的捣毁而消失,阴阳重归秩序。”   “江才猛?”听闻这个名字, 虞煜自省地喃喃, “看来是我小看了江家。先前一直被子夜的消息牵动心神, 没有多加在意角落里幕后剧情的发展……这是个具有灵异力量的小世界, 以和平年代的心思在此生活, 太危险了。”   下一个世界,他不会再这样大意,抱有傲慢无谓的心态,却不具备相匹配的完全压制能力。   “江家现在不是重点。”系统打断虞煜,它被焦急的世界之灵吵得自己也焦躁起来,“宿主,现在的情况比原先要糟糕得多!”若非它知晓虞煜肯定不会选择在此刻离开阴差,111老早就开启时空迁跃带着宿主跑路到下个世界保命了。   等系统111把外界先前发生过的事情快速叙述一遍,虞煜顿时意识到问题严重性。   “他会有事吗?”一开口,他最先关注的问题不是自身性命,也不是小世界的安全,却是阴差的安危。不同于上个世界曾挣扎在真实与虚幻的叩问之间,虞煜对“江瑜”这个身份没有什么归属感,随性而为,否则他也不至于对江家与外界那么不上心。   “这个世界里,可以说,他已经是不死不灭、与天地同寿的存在。”系统叹了口气,把世界之灵传递给它的模糊讯息重复一遍,“但这也导致他暴走时,没人能接近他,命运轨迹被扰乱,世界法则有破碎的风险不说,他意识混乱的时间越长,就越难以回寰!”   “……”虞煜迅速做出决断,“让我醒来。”   他话语尾调冷沉下去:“既然世界之灵愿意回应你的交流,祂必然有所祈求。说吧,什么条件?”   111沉默片刻,道:“从数据分析的角度,我并不看好你醒来后能唤回他意识的概率。但是……一切以宿主本人的意愿为首要优先选项。”   “世界之灵将给予你在这个世界本该拿到的全部能量,并尽量延长你能够在此停留的时间,作为交换,你必须将被扰乱的两界平衡恢复原状,回归原定结局。否则小世界破碎,一切都将化为乌有。”   “……延长时间是什么意思?”虞煜对世界之灵提出的交易早有心理准备,唯独对一点察觉到不对,“这和上个世界不一样,意思是我无法经历正常人的生老病死,活过一生?”   “十年。”系统回答,“力量上限越高的小世界,越排斥外来者的存在,因为会扰乱应有的秩序与命运的流转。”   “柯子夜的到来是个意外情况,等世界之灵从沉睡中醒来,祂对深渊下的最古恶鬼早已无可奈何,这样的存在,不能出现第二个。”   “如果不答应祂,我同样能令你转醒,但会消耗大量能量点,那么下个世界……”111的声音很是愧疚。   “祂还真是挑准时机捏住了我的软肋啊。”虞煜慨叹似的嗤笑一声,没再多说,“十年……我知道了。”   无人可见的银色圆球漫出莹莹流光,涌入虞煜胸腔,原本越来越慢的心跳猛然加强,迸发出新的力量。   “咳、咳……”睁开眼的虞煜抬手抹去唇边半干涸的血迹,他抓住阴差的领口,揽住对方后颈支撑起上半身,“子夜……”   人类的阵法不可能拦得住他的脚步,想必是世界之灵出手增添了新的变量。   虞煜不知道地府之主的存在,却歪打正着推测到了他的出现。他观察完周围环境,紧接着回过头,沉下心,全神贯注在魂契建立起来的联络感应上。   呼呼风声席卷过近乎枯萎的槐树枝干,尖啸声不绝于耳,却落不到被阴差力量护得严严实实的虞煜耳边。   不行。   虞煜再一次睁开眼,他抿住唇,依恋地与近在眼前的冷峻侧脸贴贴。与恋人肌肤相贴的冰冷触感,缓和着如同被虫蚁噬咬的内心。   脱下面具的阴差眼眸猩红,脸庞泛着鬼魂特有的惨白,他似乎听不见虞煜的声音,也注意不到怀中动静,自顾自穿梭在宛如鬼打墙的槐树林里,连魂契的呼唤也不曾回应。   体内亏空的灵力,还在被源源不断地抽空,系统还在持续供应能量,但也不可能无休止持续下去,世界之灵若是足够富足,不会沦落到近乎破碎边缘的地步。   那么……   虞煜的目光,最终落到掌心悬浮的灰核之上。阴差说过,这个东西对他而言十分特殊。   翻来覆去观察着灰核,再联系原先在幻境中所经历过的破碎场景,虞煜心念一动,隐隐升起一股玄悟——他好像知道“钥匙”的真正用法了!   沉吟片刻,俊美青年的眉宇之间,闪过一丝坚毅。他将脸埋在苍白修长的颈侧,轻轻呼出一口气:“我会唤醒你的,子夜,我从未忘记过,对你的承诺。”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虞煜用力捏碎掌心灰球,将系统供应的能量从心脏传递到灰核里。面对扑面而来的死亡威胁,他心中沉沉甸甸,宛如一艘装满了复杂客人,却又即将倾覆入深海的钢铁之船,坚硬而脆弱。   然而唯一一位不被允许登上轮船的客人,其名为“退缩”——   哗啦!   不知材质的碎片崩裂飞溅,被卷入愈发浑浊的黑灰色阴风。趁乱逃出鬼门的魑魅魍魉隐于风中,发出人耳难以听到,却足以头痛欲裂的高频率奇异叫声。   很快,它们像是被血腥味儿吸引过来的鲨鱼,纷纷扭转逃窜的步伐,三三两两为争夺随风而逝的碎片而大打出手!   其中一个灵智未丧的高级厉鬼,忌惮地躲避着受本能驱使的“同伴们”,它用长长的舌头舔了舔唇瓣,青白脖颈间一圈深紫色的裂痕愈发鼓胀显眼。   “滚开!”   厉鬼与视野开始模糊的虞煜对上视线,被骤然而显的厉色与呵责吓了一跳,随即喋喋怪笑:“……驭鬼师啊,不错的甜品。”   贪婪的眼神如同钩子,猛地瞄准虞煜手中极具诱惑力的“补品”,原本清醒的理智渐渐崩裂:“好香……好纯粹的能量!”如果能够得到那个东西,说不定,它也会变得如此强大!只要抢到手,就逃!   对灰核的渴望,压倒性胜过了对阴差的极度恐惧!   如同点燃草丛的一点火星,类似眼神从四面八方袭来,无色无相,其中蕴藏的恶意却在不断加剧阴风的呼号咆哮!   不能再拖延下去。   虞煜咬紧牙关,抓住灰核的拳头抵在心口,夹在两人胸口相靠之间:“111,不要再管我本人,一次性输入所有能量!“他甚至不顾已经抽空的经脉,重新默念起《灵咒》内的聚灵功诀!   千刀万剐般的抽痛,看不见摸不着,却席卷全身。指尖死死扣住落下大半碎片的灰核,磨出血丝,意识被一下一下的抽痛凿到模糊起来   “快——啊!”   系统忠实地执行了宿主的命令。   光芒大放,灰核悬浮而起,包裹在最深处的东西终于露出原貌。   熟悉的金属圆圈,褪去黯淡磨损,在此刻折射出异常明亮的光芒——那竟是一枚戒指!其上刻纹早已随日复一日的摩挲而磨平,光滑得不可思议。   ……戒指。极致的疼痛间,湿透的黑色发丝垂落耳鬓,虞煜露出一个恍惚而怀念的笑,他几乎已经丧失了理智,只有潜意识还支撑着他抬起指尖,奋力去触摸能量化为的东西。   阴风忽然随阴差的停步而盘旋成云。   k低下头,漫无焦点的视线定格在伸入他“心口”的手。   四指松懈力度握住“戒指”,成形的硬物随即消失,化为血色光芒,沿着两个方向一分为二!   一部分蔓延到被血色雾气溢满的空洞心腔,翻涌的雾气被越压越密,压缩成近乎固态的形状,渐渐显露出属于肌肉组织与神经血管的柔软纹理。   扑通、扑通!   ——扑通扑通扑通!   丢失已久的执念,终于以最具有纪念意义的模样,回到了恶鬼的体内,化作被手指温柔攥住的心脏!   另一部分,则化为了一枚暗红色戒指,牢牢套进虞煜的无名指。   指节与戒口严丝合缝,似乎两者本该如此贴合在一起,再难分离。    第82章   “……咨询顾问?”   等虞煜再醒来时, 他已经身处特局属下的保密医院。   “是的。”因与虞煜有过接触,常康平被选中作为代表探望伤未痊愈的驭鬼师。具体事宜会等虞煜离开医院后再与上级具体沟通,他这次只是打个头阵, 试探一下虞煜的意向。   当然,最主要还是……   常康平正襟危坐,眼神丝毫不敢往另一边正在给人类切水果的恶鬼处乱瞟, 仿佛k手中握着的不是苹果,而是他的头颅。   “根据审讯调查,结合江家众人的口供,以江才猛为首的犯罪团体对打开并稳固阴阳两界的长期通道早有企图。十七年前, 江才猛就利用过亡妻及其契鬼,企图诞下冥胎, 成为沟通两界的现世坐标,当年在江家宗族内就曾造成不少伤亡。”   见虞煜对江家后续兴致寥寥, 常康平连忙切入正题。   “现如今鬼门关虽已关闭,逃窜出来的灵魂也多半……魂飞魄散。”   回想起那日黑红交织, 久久弥之不散的浓雾,他脊背一凛,肃重地拜托道:“不能排除是否有漏网之鱼逃出了封锁。我们与地府之间无法有效沟通, 后续处理与补救措施, 乃至于之后的长效机制,恐怕还需要您帮忙从中周旋。”   地府再次封闭大门。   尘归尘,土归土, 该去的, 不要留。阳间有阳间的法律, 阴间有阴间的规矩, 阴阳有序, 活人与死者各安其道,万物方才如常。   经此一难,国家算是下定决心要把驭鬼师登记在册,集中管理。   那些滑不丢手、大隐隐于众的顽固隐世家族,此前一直是个令人头疼的老大难问题。他们垄断了大量传承典籍,最重要的是驭鬼师体质源于血脉,而唯心层面上的灵异力量无法被常规物理手段所伤害。   行走人间的驭鬼师再怎么厉害,如何比得过地府阴差?只是一直无法建立沟通渠道。   如果能与地府建立起初步的合作,哪怕需要经由中转,以上问题许多都能迎刃而解。   至于担心虞煜和他的契鬼是否怀有异心……这是之后要考虑的事情。   在足以致使世界末日的“移动天灾”,与掌控灵异天灾开关的“钥匙”面前,与他们做朋友,比将他们逼成敌人要更聪明。   “容我考虑一番。”虞煜没有轻易给出确定答案。   维持阴阳两界的平衡与秩序,包括在他与世界之灵的交易范围内。但虞煜最多只能待十年,一旦他离开,不死不灭的k该怎么办?   很难说届时不会爆发出更严重的失控灾难。   “探望时间到了。”冷峻死白的脸庞转向常康平,纯黑占据的眼球直勾勾瞪住占用虞煜注意力的讨厌外人,直接下达逐客令,“出去。”   被虞煜转过头来凝视着,恶鬼才低下头,继续削水果。   刀柄迸出一条清晰裂缝,刺得常康平心惊肉跳,二话不说起身告退。   门被关上,高级病房内陷入寂静。   虞煜笑了笑,张口咬住修长手指递来的小块水果,安抚他暴躁不安的情绪:“别生气啦,他说的也有一定道理,有些乱子,总得有人去解决。”   被含住的指尖前端,传来湿濡的软软触感。   k稳稳抬着手,轻轻“嗯”了声,红着耳尖,控制如影随形跟在一无所觉的常康平身后的力量,停下跃跃欲试的攻击冲动。   ——他痛恨一切有可能夺走虞煜的东西。   记忆与时间终究会改变一个人。   在极端情况下找回心脏与记忆的恶鬼,与曾经的柯子夜性格已经有了许多差异,他有了明显的情感波动,却丧失了对人类的绝大部分同理心,以及基础道德观念。   就像是他的心,只维系在虞煜一人身上。   很难说这样的变化,究竟是好是坏——暴i乱、扭曲、偏执的激烈情感,源于长久以来的缺失与压制。   再加上在江才猛的误打误撞之下,阴i核中途还吸取了数之不尽的污浊恶意,k此刻还能保持住理智不陷入疯狂,已经是难以想象的奇迹!   虞煜内心叹了口气。他没法在这种情况下开口。   既是不舍,也是担忧,更重要的是内心的天平,渐渐倾向于留下。哪怕只能再活十年,他也不想再继续这场收集能量点的旅程。   如果不是因为他,如果他从未与柯子夜发生交集,他深爱的恋人就不会遭遇那么多痛苦与折磨,而这场追逐,或许还将持续下去。   “上来。”挥去杂念,虞煜拍了拍床边,微笑着示意恶鬼靠近。   冰凉的气息生涩地缠上腰际,久违的体验。   吱吱呀呀的摇曳声,附和着窗外噼里啪啦大作的风雨响了一天一夜,枝头上花骨朵儿绽出头,蓓蕾湿红娇艳。   晨光乍破时。   《灵咒》自行运转,暗红色的魂戒还在补充着消耗的体力与灵力,正式宣告虞煜在这个世界越来越向“非人类”迈进。   “我希望……你能获得真正的幸福。”虞煜搂住化为实体的恶鬼,亲了亲他不肯闭上的纯黑之眼。   k闻言,支起胳膊侧直起身,将虞煜拢入冷白与绯红交错的温热胸膛。   他哑着声:“再来一次。”   *   虞煜最终还是应允了特局那边提出的请求,挂了个名当咨询顾问,偶尔帮忙指点一下解决乱子的方法。   k找回了执念,实际上成为了非人非鬼的特殊存在,从此跳出轮回,无法再进入地府。   渐渐,虞煜的名气在某种程度上竟然压过了恶鬼,成为了名义上的人间最强天师——反正就是一些奇奇怪怪的称号,中二又羞耻。   虞煜打不过k,但k对虞煜以外的无关事物都十分冷漠,充其量是个人形自走资料库,于是扬名的就变成了虞煜。   除此之外为阴阳两界所津津乐道的,还有他们的爱情故事。   没有第二个人能重复虞煜的情况,因为阴差爱上人类,并甘愿滞留人间的情况,仅此一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因为这,还惹上了不少无谓的麻烦。   或许是世界之灵的暗中影响,向来封闭自我的地府破天荒答应与特局建立一条联络线,在面临重大问题时,会出现阴差与官方驭鬼师联手索魂的情形,共同维持如履薄冰的两界秩序。   而那边派出来前往特局,第一个出现在人类面前的地府来使,竟然是伪装过后的地府之主……   k懒懒散散靠在虞煜身上,告诉他实情时,虞煜还吓了一跳,随即面对传说中的“阎王爷”心情格外复杂。   他很怀疑这个笑嘻嘻的鬼魂纯粹是跑过来瞧八卦,看稀奇!这种被当做动物园猴子打量的感觉,十分别扭。   即使面对“老朋友”,k也没有半分容忍和包容。地府之主才好奇地与虞煜搭了几句话,还想继续说下去时,就被过激反应的恶鬼直接拧了头颅。   “滚!”   面对找回心脏后,比先前还要暴躁凶悍无数倍的恶鬼,无头尸体特无奈,只好从口袋里取出一块令牌交给虞煜:“以后想来地府玩,随时欢迎阁下哦~”   令牌还没交到虞煜手上,他当场炸成了血雾烟花,被驱逐出领域!   被冰冷手掌捂住双眼的虞煜只觉口袋一重,似乎多出什么东西:“……”   他揉了揉昨晚运动过度的后腰,果断从口袋里掏出被地府之主悄咪咪塞进去的通行令——地府和人类商议过后弄出来的试验品新玩意,递给恶鬼:“乖啦,我不会抛下你去地府的。”   湿热气息缓缓瘙着掌心,k心头一跳,随之缠上虞煜的腰身,宛如攀援苍树的尖刺藤蔓。鬼魂可以随意控制重量与柔韧度的妙处,以及不间断迅速恢复的能力,常常被使用在奇妙的地方。   “想试试看我学的新姿势吗?”恶鬼诱哄道。   虞煜直接自闭了。   他真的不是不行,但无时无刻不被缠着交公粮,就算是非人类打桩机也得喘口气啊救命!   “……最多一次。”被强制埋胸的虞煜闷闷传出声音。   ——对不起,实在太大了,完全无法抗拒诱惑。    第83章   事实上, 虞煜心知肚明,满怀不安的恶鬼,在用这种特殊的方式确认他的存在。   在“阴水村”事件爆发的一年后, 虞煜选择了一个合适的时间,周围百里荒无人烟的地点,告知了k他还有九年寿命。   当时恶鬼听完, 出乎意料地冷静:“接下来,你还会出现在别的世界,对吧?”   “……”虞煜片刻的犹豫,被他瞧出了不对劲。   “不准死, 虞煜。”恶鬼抓住他的肩膀,失控之下, 指尖陡然伸长一截,在肩头刺出五个血洞, “不要擅作主张。”   猩红血液唤回了k的神智。   虞煜还未回答,他已经懊悔得将他抱起, 一路风驰电掣直接冲入了最近的人类城市,直奔医院。   ……如果他俩去得再慢些,被灵力修复的伤口就要自行痊愈了。   我对他的影响力, 是不是过于严重?偶尔虞煜也会冒出类似的想法。   若非担忧心理医生死于非命, 或留下撞鬼的终生心理阴影,他甚至想拖着k去一趟专业诊所。   就算去了,医生能做的想必也只有纾解和安抚, 毕竟最根本的症结还在他们的遭遇本身, 根本无法为外人所道。这么一想, 虞煜又放弃了心血来潮的打算。   珍惜当下就好。   珍惜……他们还能相处的时光。   此后, 虞煜再也没提起过这件事, 正如恶鬼下意识地慌乱转移敏i感话题。他们心照不宣地选择避开雷区,将争吵留在过去,享受现在的安静。   还剩一年寿命时,人类与恶鬼已经走遍了世界上的好山好水,争着请求他们前去出手帮忙的地方数不胜数,甚至用不上特局的公费报销。   走马观花式的游览,愈发加重了漂泊不定的别离感。   分明今天还在抵死缠绵,在房子的每一处留下耳鬓厮磨的标记,第二天,似乎不声不响地就要面临告别。   每个未知的明天都是世界末日。   他们在末日来临前,在无人的秘密基地,肆无忌惮牵手,亲吻,拥抱,做/爱,丧失体面,犹如随时随地会将对方吞吃入腹的人皮野兽,连最后一滴血液也要贪婪地舔舐殆尽。   放不下。无论如何都无法释然。   说什么时间会迟早冲淡怀念,再刻骨铭心的回忆也终究抵不过沧海桑田,斗转星移——狗屁!   真正体会过一次生离死别,只要一点波澜,那股锥心之痛便会在身体每一根敏感精细的神经末梢,轻易翻涌再起。   夕阳下沉后被夜幕吞噬。   伴随爱意席卷而来的是足以令人发狂的无尽绝望,再接着,是沉郁交织的空虚,甚至连苦涩也没有,仅仅只是幻梦般的虚妄。   还能怎样更深刻地,确认恋人的存在?如何才能打消他决心放弃旅程的疲惫死意?   恶鬼无法嘲笑人类的软弱——哪怕仅仅语气加重的激将,只有他才最清楚虞煜如此行事的真正理由,那是人类最真心也最执拗的温柔。   此刻k的身上,已经隐隐有了破碎的法则之力,他可以穿梭时空,但无法控制目的地。甚至在进入小世界的中途,未得应允的“入侵者”,随时随地可能遭遇莫大风险。   等待他的,将是一条未卜而危险的前路。   更别提再次相遇前,不知道恶鬼还要寻遍几个小世界。也许他们很快会再度逢面,也许……   虞煜无法自私地选择继续前进,放任他深爱的恋人一个个世界追逐过去,再度陷入漫长而无望的痛苦。   但也只有亲手触碰过的人类,才了解恶鬼内心深处的执念有多么强大——但凡还有一线希望,他会不顾一切地朝前探出手,企图抓到手,付出再多代价也在所不惜。   所以柯子夜才会变成k。   如果再继续下去……k又会变成谁呢?   “能代替你喊出停下的人,只有我。”每逢心烦意乱,虞煜便会独自锁在书房里,纸上一遍又一遍地写下相同话语,确定着最终的决定,“我不能那么自私,只想到自己。”   他感到恐惧。   忧虑至极的心情,与即将到来的死亡本身毫无关系。   “太过沉重的爱,会成为束缚自由的枷锁。”纸上沾湿几点水迹,随后被投入火中,“我唯一的恋人,亲爱的,你值得拥有无忧无虑的幸福,如此,我才会感到幸福。”   “迟早有那么一天……”   “迟早……”   一张张白纸黑字,在摇曳的红光里烧出焦痕,留下难以磨灭的黑灰色余烬。   倒计时不足百日,死亡的征兆已经在虞煜身上显示。   恶鬼把他看得很紧,哪也不准去,谁也不能见,仿佛一个监视罪犯的凶恶狱警,然而真正束缚囚徒的锁链,晃晃悠悠牵在人类柔弱的掌中。   虞煜才是掌控钥匙的那一个。   虽说如此,他们之间相处的氛围并不凝重,一如既往般安宁祥和,嗔怪笑闹,仿佛只要不提,离别之刻便不会到来。   期间有个令人诧异的小插曲。   虞煜收到了一封指名道姓的地狱来信。   送信人是闲极无聊伪装身份来人间的地府之主,寄信人那一行,却写着一个早已被虞煜抛之脑后的熟悉名字。   紫槐。原剧情里的恶毒女配。   虞煜只在最初与她打过一次照面,还用花言巧语骗了这个意外天真的女鬼……突然来信,不会是发现上当受骗了,来指责他的吧?   虞煜展开宛如血书般的诡异来信,信件竟然很长。   等k把烦人的地府之主踹出去,下狠手揍了一顿再回来,他挑了挑眉,发觉虞煜脸色十分古怪。   “是什么事?”k心念一转,回忆如翩飞的蝶,落到在这个世界相见的第一面。   一袭秾丽华红嫁衣,黑发云散,目光流转昂扬肆意,静时默声如剑如虹,被一群深衣宽袖的驭鬼师簇拥其中,背影愈发鹤立鸡群。   那个逃出地府的厉鬼真是该死!   一想起为虞煜亲手揭下盖头的人不是自己,k心中不由得泛起酸意:“……情书?”   没好意思把飞来横醋说出口的他,错失了从虞煜那儿了解当时真相,解开误会的机会。   不过念起那姓邵的已经投入地府受刑,起码百年无法进入轮回,k心气总算平复不少,至少没有直接夺过书信撕成碎片,而是装模作样地上眼药:“地府里的没有好鬼,好人都直接投胎了。”   “怎么会没有好鬼呢?比如刚刚在房子里的……”虞煜听他这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骂法,多出几分笑意,逗弄道。   见恶鬼黝黝眼神猛地一厉,很像是想要扭身追回地府之主给它再炸个烟花,虞煜见好就收:“……我的眼前人。”   “在我心中,世上再没有人比你更好啦。”他俯身贴过去,央着向恶鬼要了个亲亲。   被怒气吹满的气球瞬间破裂,被推倒在柔软厚实的地毯上,化为软趴趴的一团,任人施为。   再过几天,沉迷美色无法自拔的恶鬼忽然想起了被敷衍过去的书信内容。   他从背后搂住虞煜修窄有力的腰肢,懒懒问:“紫槐是谁,我怎么没听过这个名字?”   这些年来一人一鬼无时无刻不黏在一起,若是虞煜认识的,又身处地府,按理说他不该没印象才对。   “啊,这件事呀……”虞煜将与女鬼相遇的过程简要讲述一遍,他笑道:“感谢信在你那儿吧。既然看了落款,何不自己读一遍,我又没有什么需要对你保密的事情,更何况是这等细枝末节。”   毋庸置疑的信任态度,令k十分熨帖。   他不知从哪儿取出被揉得皱皱巴巴的信件,一目十行跳读完。   ——这次,脸色古怪的对象变成了恶鬼自己!   见虞煜早有预谋地转过脸偷笑,k总算知晓为何他起初不肯直白说明,原来在这等着看他一脸震惊。   “真不知那异想天开的女鬼用了什么法子!”自诩见多识广的恶鬼,实在忍不住难喻心情。   “毕竟是鬼魂,一切皆有可能嘛……”虞煜戚戚然地附和道。   紫槐写信给虞煜,为的就是向她心中的恋爱导师报告,在虞煜传授的三大指导方针之下,强扭的瓜被她硬生生撬开了口,她和邵云亭的婚后生活十分甜蜜。   不仅情场得意,身为千年厉鬼的她还在地府谋了个公务员职位,负责掌管十八层地狱里的其中一层,生活安稳,充满奋斗动力!   随后就是一大串洋洋洒洒的赞美感谢,与兴奋溢于字里行间的狗粮日常。   ……若非地府之主捎信时,满怀八卦地多补充了一句,紫槐手下的第一个受刑人就是邵云亭,而且从那时起,女鬼凶残威名响彻上下十八层地狱!虞煜还真快要信了感谢信里,加载了八百倍粉红滤镜的怀春少女心。   默哀三秒。   原书剧情里的渣渣厉鬼男主,反而被恶毒女配强取豪夺关小黑屋结了冥胎,男生子。原书剧情彻底崩到世界之灵都不认识,   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莫过如此。   不过,从天真又偏执的女鬼的角度来看,对紫槐而言,这大约也是一种另类的单向幸福吧。   此事揭过。   虞煜本就对这个世界归属感不强,只当做是看了个沙雕新闻,闲时笑谈几句,未料恶鬼连日来若有所思,怔怔地上了心。   想了又想,k在说出口之前,终于是放弃了走火入魔的妄念。   没有必要横生枝节。   倒计时七天——也许没有七天。   虞煜身体从内到外出现了严重的排异反应,似乎每一个脏器都是移植而来,连手和脚都不再听大脑的指挥和反应。   他的外表还是那么美丽,宛如灿烂骄阳。   实际上的内里,却如同上个世界那般,日复一日地不明缘由衰弱下去。   久未谋面的系统逮着虞煜独处的机会就跳出来,没日没夜在他耳边念叨,劝他不要自我放逐,劝他改变心意。   虞煜不答。   在找回记忆后,恶鬼已经了解虞煜身边有个“异常”存在,他甚至吃过系统的醋——只因它能光明正大陪着虞煜进行时空旅行。   无法理解人类感情,更无法靠数据计算人心的系统很有自知之明,从不在两人相处时跳出来碍眼,充当电灯泡。   这次嫌系统聒噪,虞煜干脆贴着k不放,像是小学生一样,连上厕所都要手拉手陪着一起去,恨不得整个人长在恶鬼身上,成为他的背后灵。   倒计时不足12小时,随时随地可能死亡。   至暗时刻过后的凌晨,山顶别墅的大阳台外,瞭望远处风景独好,很适合欣赏日出。   这将是虞煜能够见到的,最后一个太阳。   k为撑在栏杆上的虞煜披上外衣,见他因剧烈咳嗽双颊通红,不禁拧起眉。但很快,紧皱的眉宇掩饰性地舒展开。   “在最初的世界里,你是个什么样子的人?”他没有阻拦虞煜突如其来想看日出的念头,静静陪伴在青年身边,并肩而立。   “……有点忘了。”虞煜拢紧身上的外套,将脸埋进衣领,深深嗅着熟悉的气息。   这不是他自己的衣服,却令他格外依恋与安心。   “好像,是个很不讨喜的自闭胆小鬼。”虞煜自嘲似的笑道,他对当年的自己,彻底释怀,“说是一心只关注画画,其实是用绘画逃避我所畏惧的一切,害怕失去,害怕被抛弃,所以从未付出真心。”   “现在的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哪怕是在已经改变了许多的现在,他最大的勇气来源也不是自己。   “不说那些不高兴的事。”虞煜覆住k抓住栏杆的手,哪怕拥有类似人类的实体,温度还是异常冰冷。   每天夜里,恶鬼都要双手双脚缠上来,搂得死死的,汲取着人类的体温。虞煜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强撑着提起精神,转过头看着渐亮的天光,不让已经对不准焦点的朦胧视野被恶鬼所发觉。尽管那很难。   “我……死后……”虞煜喃喃着自语,他清楚身边人能够听见,“这个世界会彻底稳定下来,再也不会崩溃。”   “k,你与天道是一荣俱荣的存在……祂会庇佑于你,生生世世。”这是他用系统那儿存储的剩余大部分能量,和世界之灵所做的交易。   所谓天道之子、气运之子,类似这样的存在。   剩下一小部分能量,虞煜拜托系统在他死后多关照k一段时间。   与灵魂绑定的系统,当原有宿主死去时,它就能够选择下一位新宿主。既然是新宿主的原有世界,在被排斥出这个小世界前,系统能够多逗留不少时间。   “其实,转世投胎也很不错。”虞煜不想k继续带着痛苦的记忆这么活下去。他分明能够变成一个更鲜活的,感受到更多快乐的人,而不是沉溺在执念无法解脱的恶鬼。   他轻轻道:“有缘的话,你还会遇见转世后的我呢。”   恶鬼终于扭过头,望了过来。   这是个谎言。   被排斥出去的灵魂,无法停留在这个世界,他既然不打算前往下一个小世界,那么唯一的下场,是被时空乱流撕裂,直至魂飞魄散。   虞煜已经听系统重复了几百上千次严重后果。   他也几百上千次回答着重复的答案。   “……好。”k贴近虞煜,抓住他摸索的手,吻住了恋人惨白失色的柔软唇瓣,“我答应你。”   心脏痛到快要裂开。   不是夸张的修辞,是魂契传递给虞煜的,最深切的情绪。   ……一开始,就是他错了。   如果无法长久地留下,就不应该轻易许诺,唤回被遗忘的羁绊!   以后,算了,他没有以后了。虞煜启开唇,放任着与挚爱最后的温存时刻。舍不得闭眼。   哪怕,他连恋人的轮廓都看不清了。   天很快微亮,熹微晨光浸染白青色天际。   火红朝阳送走一缕外来的孤魂,苍山群哭,如慕如诉。   *   “……退婚……”   虞煜再次睁开眼时还在恍惚。   他梦游似的抬起手,想推开面前喋喋不休的白痴——   ——“啪!”   一个清脆的巴掌声,令全场陷入死寂。    第84章   身着管家服的男人倒在地上, 捂住脸,指缝间显出一个鲜明的掌印。   两只黄色狐耳乖顺垂下,胡易利索地爬起身, 躬身向气急败坏冲进唐家客厅,不由分说一巴掌甩他脸上的金发男人低头认错。   “对不起,安维少爷。”面对安维时, 他脸上溢满谦卑谨慎的笑容。   面对突然出现的安维,胡易不知发生了什么。   安维明明前些日子被安夫人找借口打发去其他星球视察,趁安维不在,安夫人才逮住唐域平以通敌叛国罪押送往荒星黑狱的机会, 企图逼迫唐家独女唐妤接受退婚。   安夫人看不惯唐妤不是一天两天。   否则在一月前的订婚宴上,她就不会当众袒护给唐妤脸色看的王族贵女, 将婚宴另一位重要主角被欺负得极惨的事情,轻描淡写揭过不提。   “安维……”   当时唐妤脸色惨白, 不祥的黑发黑眼映衬下,白色衣裙上布满星星点点鲜红酒液, 她捂住脸哭泣,无助地向在场她唯一能够依靠的未婚夫求援。   耀眼的金发在水晶灯的照耀下,俊美得恍若天神。   安维站在安夫人身边, 不停往唐妤这边张望, 他几次张口欲言,全被安夫人带着笑意不容置否地堵回去。   一直到安家家主安杰呵斥服侍的奴隶,让奴隶们带唐妤回房间收拾失态的仪表, 这才结束那场惊煞王都的闹剧。   订婚宴结束, 价值连城的订婚戒指还躺在盒子里, 孤零零无人问津。   被邀请来参加订婚宴的帝国贵族, 一转眼变成观赏安家未婚妻与王族公主为了安家小少爷争风吃醋的现场观众。   他们表面上言笑晏晏, 款款在舞池中旋转,背过脸交换眼神窃窃私语时,早已将当天情状宣扬过整个王都星。恐怕只有当时已经被逮捕,陛下令长老院择日对其进行私审的唐域平,才对此一无所知。   “奴下并非有意对唐小姐不敬,只是夫人那边已经下了命令,今天务必要奴下将已经签好名字的退婚协议带回安家……”胡易意有所指。   在他看来,从未违背过安夫人的安维,此次也只是一时激动,等冷静下来便会一如既往选择退让。   “谁说要退婚?”胡易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安维打断!   性格天真浪漫,对待异族奴隶也态度颇为和煦的安家小少爷,此刻脸上竟然带出货真价实的暴躁与恼怒。   “胡管家,你不必拿我母亲来压我。退婚这件事,就算要闹到陛下和父亲那里去,我也绝不认可!”   “再者说……“安维挡在怔怔出神,仿佛被惊吓到的“唐妤”身前。   冷下脸时,帝国贵族骨子里固有的傲慢,在他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安维扬起脸,像只满腹怨气的刺猬,终于逮到发泄后怕的出口,撕下往日温和面皮,不管不顾地出口伤人。   “你们这些东西,只会耍些下贱手段,勾引得我母亲对你感到几分新鲜。然而再怎么样,奴隶到死都是奴隶,永远都别妄想一步登天,改变你那卑贱的出身!”   “唐妤是我的未婚妻,也将是安家未来的女主人,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您误会了,少爷!”   混有异族血统,奴隶出身的狐耳男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抵地,回答愈发诚惶诚恐:“奴下微如草芥,怎敢亵渎夫人,这话被人听去,奴死也就死了,万万不敢败坏夫人名声与家主门风。”   安维死死瞪住胡易柔顺臣服的姿态。   奴隶的精神力没有暴动迹象。   良久,他绷紧的脊背伸直,吐出一口气,终于从烈火焚身的噩梦中走出,有种缓缓步入过往的真实感。   这些该死的半兽人……   “阿妤,这个下奴出言不逊冒犯于你,你说怎么处理,便怎么处理,该打该杀,不必照会我的情面。”他转身面向正皱着眉头,抬手用力按揉太阳穴的黑发美人。   “别那么叫我!\"似曾相识却又不同的读音,令虞煜听得格外心烦,“要么叫全名,要么滚出去。”   “……”发觉异状,惊慌之下,安维换做柔声细语,上前一步连连询问:“妤……唐妤,你怎么了?是头疼的老毛病,又发作了么?”   又?   虞煜脑海里传来针扎似的尖锐刺痛,即便如此,捕捉到安维话语里的些许不对劲,他仍旧睁开眼,瞥过一眼复又低头,遮掩审视的眼神。   “我很累。”乱七八糟的猜想如同浮光掠影,在脑海内一晃而过。   停止无谓揣测,虞煜冷淡地退后一步,用力推开安维企图上来扶住他的手臂,抗拒道:“你们要吵架出去吵,别在唐家撒野。”   唐域平下狱,唐母早亡,除去操持日常家务的机器人管家,偌大的唐家竟只剩下一个活人,孤零零地住在“浮空岛“庄园领地。   安维被超乎想象的力气推得一个踉跄,他差点往后跌倒在胡易身上,好不容易站稳身体,闻言又是一愣。   上辈子安家与唐家退婚后,他便再也没能见到此生挚爱唐妤。   但印象中,从小一起长大的唐妤对他这个早已定下姻亲的“未婚夫”向来善解人意,柔情似水,十分依赖又不失天真活泼。   “唐妤”什么时候有过这种冷漠态度?   似乎……是在他死前最后一场特意安排在荒星的谢幕演唱会上,“唐妤”和他的伴侣携手而来,坐在最佳的观赏位,遥遥投来的那一个眼神。   仿佛在瞧一个毫无干系的陌生人,无喜无怒,直直投进一瞬间寒冷彻骨的胸腔。   轻飘飘的打量一眼后,“唐妤”竟然毫不在意地侧过脸,不去在意舞台上被璀璨灯光环绕的安维,而是凝神倾听那个蓝灰色眼睛的英俊男人附在耳边低语。   他被地狱之火烧成灰烬之时,都记得那个人。   那个趁火打劫,将他自此求而不得的心上人名正言顺拥入怀中的该死混蛋——   恶名昭彰到响彻整个帝国,镇守黑狱星的变态典狱长,沈榭舟!   “唐妤,你是不是生我气了?”面对毫不留情下达逐客令的虞煜,安维手足无措,他仿佛再次回到死前那糟糕的一天,“我向你道歉,以后我绝不再因任何理由放弃你,也不会再让我母亲欺侮于你,我会竭尽全力保护你的安危。”   唐妤是爱他的。   否则在上辈子的最后时刻,“唐妤”不会选择……   熊熊燃烧的烈焰中,那一抹缓缓走来的挺拔身影,宛如劈开烈火的淬刃尖刀,锋锐而夺目。   “对了,还有你的父亲,不对,以后他也是我的父亲,唐妤,我一定会用安家的力量,将咱俩父亲救出来,不让他受那嗜好酷刑的恶魔典狱长折磨!”   安维慌慌张张地寻找改变虞煜态度,让他熄灭怒火的一切办法,顺便还不忘抹黑一把曾经令他恨之入骨、日夜难眠的情敌。   自从重生回来,安维在一路不要命般地星际迁跃途中早已下定决心,这辈子,他一定不会再犹犹豫豫,因为外界阻力而畏惧握紧心悦之人的手。   “你怎么知道……我父亲唐域平今早被判押送往黑狱行刑。”虞煜眯起眼,没再说赶他走的话,语气里透出明显狐疑,“这等隐秘,还未对外正式公布。安夫人能得知,是她的手段,她又怎会令你知晓,回来破坏她的安排?”   安维一时语塞,他难掩紧张的样子,印证了虞煜早有的猜测。   ——重生者,不止他一个!   *   上辈子。   以为自己已经死亡的虞煜一睁眼,就处于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   神思不属的他还没能理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被喋喋不休的狐耳半兽人灌输了一大堆软硬兼施、阴阳怪气的“退婚劝诫”。   虞煜对不属于自己的冷嘲热讽无动于衷,利索签完字,给机器人管家下令将胡易赶出“浮空岛”,紧闭庄园领地的大门,他才静下心开始呼唤起系统111。   “……是这样的。”111心虚地从远远地角落里飞出来,生怕宿主一怒之下采取极端行为。   它小心翼翼地挑选着不会刺激虞煜的措辞:“活过太长时间,又诞生于深渊之底,k身上有一部分从世界之灵那无意识夺来的法则碎片,这也是为什么世界之灵对他的出现无可奈何。”   “某种程度上,k类似于另一个未成形的世界之灵。不同于需要得到祂应允的我,他随时随地能唤醒世界之灵,与祂进行沟通。”   “在你下定决心选择死亡之后,k用同归于尽的代价作为威胁,逼迫世界之灵再交出一部分法则……”   避重就轻的叙述,显然无法囊括凶险异常的与“神”斗争。   “看来你和他是早有预谋。”虞煜不怒反笑,只是唇畔笑容怎么看,怎么令银色圆球瑟瑟发抖,“然后呢?”   “然后……”111冒着生命危险,被迫诚实,又不得不含蓄地小声提醒,“你还记得闭眼前的最后一个画面吗?”   虞煜恍然,他想起了那个灼热异常的吻。   原来那股奇妙的感觉,并不只是源自于心理作用……   “所以,他把从世界之灵那第二次夺来的那部分法则,利用亲吻做遮掩,传递给了我。”虞煜的话语异常冷静。   “呃,所以当初与世界之灵做交易的能量,通通剩余了下来,再加上原来的……好消息是扮演女主‘唐妤’经历完这个世界,你就可以回到自己的身体了,甚至能量还有富余!”   “然后呢?”虞煜对自身所处环境不置一词,关注点完全偏移到另外一个焦点上,“他会怎么样?”   “……44.44%他会死。”   “其中,一半概率他会死于世界之灵的反扑,一半概率他会和法则破碎的小世界一同被时空乱流撕碎。”   “……”虞煜攥紧拳头,无意识地摩挲着无名指上的暗红色魂戒。   冰冷硌手的硬度划出一道口子,刺痛令再度苍白几分的脸色终于缓过神,生出新的希冀。   “他还活着。”虞煜不容置喙地开口,做出判定,“我与他灵魂相连,只要我还活着,他就绝不会死!”   强硬至极的尾音,与其说是在说服系统,更不如说他在说服自己。   “是的,根据计算,55.56%他会活下来。”银色圆球滞留在半空中,花费大量能量计算完毕全部的世界线收束,忙不迭补充。   “23.56%,他会因灵魂携带的法则碎片护体,意外流落到任何一个小世界。”   “12%,他会因魂戒与你身上的相似法则而被吸引,来到你当前所在的小世界,10%,来到星际世界后,他会被世界之灵再次驱逐。”   “1%,他会吞噬掉原本的世界之灵,化身为不完整的新神明。”   系统冰冷的机械音,播报着最终的计算结果。   “星际世界的世界之灵,法则无限接近于完整,祂不会容许外来者扰乱恒定的命运线。”   “即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在这个世界再次相遇,转世投胎的他不再会记得你。”   当时系统斩钉截铁如此断言。   然而涉及到人心时,数据终究还是出了错。   无论是虞煜,还是系统,亦或者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甚至包括被誉为“恶魔典狱长”的沈榭舟本人在内。   没有人能够料想到,性冷淡到宛如性功能有障碍的禁欲典狱长,某一天会对被陷害下狱的某个犯人……   一、见、钟、情!    第85章   “夫人。”   回到安家的狐耳半兽人恭敬地跪坐在贵妇人脚边, 小声将先前的所见所闻一一告知安夫人。   “你说,安维回来了?”   安夫人蹙起眉,白皙纤长的手臂垂下。   夹在指间带有浓重旧时代气息的细长宝石烟杆, 不轻不重敲在毛茸茸耳朵尖——   “……他还说就算闹到陛下那儿去,也不愿和唐妤分开?”   胡易忍住身体敏感部位被灼烧的疼痛,挺直脊背, 一动也不敢动,更不敢去答安夫人自言自语似的问话。   安夫人身边养来解闷的美貌奴隶换了一茬又一茬,唯独胡易长久地留了下来,还得了主人青眼, 多个“管家”的虚妄名头。   究其原因。   不过是他懂得察言观色,从不在安夫人恼怒时多嘴多舌。   “你去他房间瞧瞧, 安维若是回来了,叫他上我跟前来。”   安夫人抬起眼, 瞟见焦黑蜷曲的毛发与另一只耳朵上的橘亮色形成鲜明对比,她缓了缓语气。   “让医疗机器人给你治治, 瞧着碍眼,不好看。”   “是。”胡易得到应允,才敢稍稍抬眼。   随后他膝行着后退到门前, 动作快速熟练, 不流露丝毫杂音。   见安夫人厌倦似的挥挥手,胡易躬身行了个礼,转身准备离开。   谁知才转出门。   他立刻与气冲冲的安维撞了个照面!   金发男人恍如暴躁的幼年雄狮, 昂首阔立, 在铺就红毯的走廊快步横冲直撞。   面对胡易, 他看也不看, 随手将其推开。   任由对方脚下不稳, 差点磕碰在拐角处摆放的昂贵石膏像。   呼,幸好没出事!   在撞上古董雕像前,胡易惊恐地勉力扭转方向!   他宁可一头碰上外层装潢华丽的坚硬钢铁墙壁,额角流出红色血液,也不敢弄坏安家府宅里的任何一个东西。   比起能够在奴隶市场随意流通、供人凌虐的异族玩物。   ——旧时代古董的身价,在帝国贵族们心中显然高出无数倍!   “母亲!”   胡易捂住额角,麻木地不敢再多想下去。   他避瘟神似的,远远避开不远处传来的母子间口角,生怕安夫人随后将怒火转移到他头上。   房间里。   “安维,我的好孩子。”安夫人摇了摇羽扇。   从半兽人身上拔下来后,经过鞣制和处理的华丽绒羽遮挡住下半张脸,巧妙地遮挡住她脸上大半神情。   “我们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来,靠近些,让我瞧瞧你是不是又憔悴了。”   女人怜爱地唤安维在卧榻上坐下,紧接着在扶手处按下某个暗角。   卧榻侧边弹出,匀速升高。   机械零部件,迅速组合成一张方桌。   雕花方桌四周弹出不同的层叠小抽屉,里面摆放着许许多多精美的零食、糕点、闲嘴儿……   或是冰凉,或是冒着腾腾热气。   这相当符合贵族的嗜好。   换到平民身上,他们只有能量块与能量液可供消化,和机器人差不多。   至于半兽人……   能有得吃,已经算是被主人带回家饲养,在奴隶中混得不错的存在了。   安维被安夫人哄小孩儿似的态度气得半死!   “母亲!”安维语气加重,再次重复一遍,以示自己的意志,“我没有在和你闹脾气,也不是在开玩笑,这次我是真的下定决心,要迎娶唐妤成为我的妻子。”   他要和安夫人平等对话。   而不是和以往那般,唯唯诺诺等待母亲的垂询与指令。   “我的小安维。”   安夫人并不因安维的顶撞而生气,她笑吟吟地叫她宠爱的幼子“心肝宝贝儿”和“小百灵鸟”。   没等安维舒展开紧皱的淡金长眉。   与她亲昵态度泾渭分明的,是安夫人毫不留情的轻柔询问:“你不是想要成为整个帝国声名鹊起的歌唱家么?”   “和谢紫娴在一起,她是四皇子一母同胞的长姐,帝国王族的财力与名声,足以支持你成为全星际的偶像。”   “说不定,日后你还能伴随王族去外星系开展外交,出使别的星球,作为帝国代表为庸庸大众留下永恒的光辉回忆。”   “不!”安维涨红了脸。   他的“梦想”在母亲口中,像是一个活脱脱的讽刺!   ——讽刺他没有实力,只能依靠联姻带来的潜在裙带关系!   “你只是在用我的婚姻,为父亲和哥哥在政界铺路!”   安维向来厌恶权势之间的勾心斗角,他更醉心于自己构造出来远离现实的梦幻世界。   否则在前世,当得知退婚一事时,他也不会单纯以为母亲只是不喜欢唐妤的家庭出身与缺乏贵族风范的举止,更倾心于公主殿下的高贵优雅……   直到安夫人与他图穷匕见,打开天窗说亮话的那一刻!   “安维,你成长了。”   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安夫人却带着相似的笑容,说出了别无二致的话语。   她笃定道:“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们这是为你好……”   “我知道!我知道唐伯父的入狱背后,有父亲和哥哥的手笔。”   上辈子的记忆一瞬间涌上脑海,仿佛情景重现。   安维猛地起身,捏紧拳头,大口大口喘着气!   “陛下病重,缠绵床榻已有近一年,大殿下和二殿下为夺位你死我活,可谁能猜得到,这两人不过是放在明面上的幌子!”   “最后登上帝位的新皇……”   面对安夫人惊诧的眼神,安维混混沌沌的脑袋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   他骤然将剩下的话咽下去。   转而道:“我猜会是年幼的四皇子,背后得到安家支持的谢睿,不是吗?”   “我虽然得你们宠爱,却与政治毫无关联,是与谢紫娴联姻的最好人选!”   “日后倘若达成,既是四皇子笼络安家的恩典,更是安家提前站队的投名状!”   “所以,自小与我定下姻亲的唐妤。”   “就成了你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你真的长大了,我的儿子。”   安夫人喟叹。   “即便知晓这么多内情,你依旧要选择违逆我与你父亲的心愿,选择一个耻辱的叛臣之后?”   “是!”   安夫人:“即便要你放弃成为星际偶像的梦想?”   “……”   人造光源晃得刺眼。   金发男人垂下眼。   攥紧拳头的手臂,无法自抑地颤抖好一会儿,他咬紧牙关,迸出一个字——   “是!”   “即使……你心爱的恋人,是混血奴隶的后代?”   安夫人又笑。   安维强作冷静的神情,终于在贵妇人气定神闲的步步紧逼下勃然色变!   “你说什么?”   他失声怒吼!   “唐妤的黑发黑眼,你以为它为何被称之为不祥?”   安夫人怜悯地叹息,缓缓道出帝国内部少有人知的隐秘:“傻孩子,这是因为……”   ——这不可能!   安维失神落魄地冲出房间!   他不想听母亲继续说下去。   他要去找“唐妤”,听对方亲口解释唐家的血脉渊源!   而此刻,好不容易把才把人赶走的虞煜正站在露天阳台的栏杆边,眺望万里无际的远空。   他已经吩咐机器人管家,销去安维的身份密钥。   未经允许,安维再也不可能随意闯入唐氏庄园。   ——为什么会重生?   虞煜想不通背后隐情。   按道理,上辈子和原男主达成he结局以后,获得的能量足以供他结束旅程,回到最初的世界。   “……你把那叫做he?”   系统的机械音波动发出一阵杂音。   “是啊。”   虞煜抬眼,眉眼透出几分倦怠:“这不是你提供给我的剧情大纲么?”   “如果最后你真打算按照剧情走,或许我们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不过,也很正常。”   察觉到宿主心情不佳,系统干巴巴补救道——   “毕竟原定剧情里本该付出生命,英年早逝的深情男二……”   “可是那个人的转世!”   “停,打住,别和我再提他。”   虞煜强制掐断思绪,冷声道:“这一次,我们不必再有任何瓜葛。”   系统不太明白,耿直地直接报计算结果:“人类都爱口是心非的吗?”   “就像上辈子最后那段时光,你整天黏着他,嫌我聒噪,其实明明就是自己……”   “……”   虞煜微笑着捏紧拳头。   挨揍经验已经相当丰富的小系统一下子住了嘴,圆球呲溜逃走,习惯性开启静音。   ——它又没说错!   系统委屈。   但系统申不了诉!好气哦。   见111脚底抹油逃之夭夭,虞煜脸上的假笑渐渐消失,怅惘重新袭上眉梢,凝结在垂下的眼眸里。   他低声道:“不管因为什么原因重生,只要再达成一次结局。”   “——我就能回家了。”   回家。   原先以为相当漫长的旅途,在恋人毫无保留的奉献下,变得超乎想象的快速。   即将跨越了小世界与现实之间恍若天堑的距离,虞煜心中,却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兴奋。   有股说不出来的厌倦,缓缓漫过心头。   上辈子,本以为已经拥抱死亡的他,却在新的小世界再次睁开了眼。   是恋人代替他,支付了全部的代价。   这个傻子。笨蛋。白痴。   ——爱他爱到无可救药的偏执灵魂!   他以为他要是真因为救他而死于时空乱流,被撕碎魂魄,他还能独自苟活于世吗?!   他要那冰冷的空旷的该死的“房子”究竟有何用!   现实世界的画室,不是虞煜的家。   那只是一个供给他身体用来休息的场所。   支撑着虞煜披着冷静外壳,掩饰着脆弱而厌世的内里,度过短暂前世时光的唯一力量,只有一个。   他要看见他心爱的人,完好无损地活在这世上!   比任何人都要活得幸福且快乐!   然后——   怀抱着绝望与希望并存的混乱杂念,浑浑噩噩随着剧情登上通往荒星黑狱的飞船,又被安家陷害进入监狱的虞煜,见到了当时身为典狱长的沈榭舟。   他的恋人,他那忘却了前尘往事、已经转世投胎的恋人!   在见到虞煜的第一眼,那双冰封般的蓝灰色眼眸里霎时映出动人的光彩!   “……我、我能不能有幸得知你的名姓?”   令人闻风丧胆的典狱长阁下,面对一个被关押在囚笼的犯人,竟像个未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热切又火辣地抛来生涩搭讪。   他冷峻的脸颊泛起红晕,像是喝了度数极高的美酒。   脸发烫,脑子嗡嗡作响,裹在笔挺军服里的修长四肢情不自禁地发软,整个人陷入极丢脸又极不同寻常的迷乱状态。   “唐……”   陌生的音调在舌尖上转过一瞬,分明意识到身份资料在男人面前一览无余,当时的虞煜却还是鬼使神差般爆出了他真实的名号。   “虞煜!”   “我是虞煜!”   回过神来的那一刹那,虞煜已经后悔他的轻易动摇——   尤其是,当他从脑海里陡然解锁的剧情大纲里,得知“沈榭舟”在结局将会因救他而死,为了促成所谓“正牌cp”而含恨英年早逝之时!   脑海里第一个跳出来的念头!   他一定要改变沈榭舟原本的结局,无论如何,在所不惜!   第二个想法——   “……既然无法长久留下,就不应该轻易许诺,唤回被遗忘的羁绊。”   当初他曾经如此充满遗憾地下定决心。   “虞煜。”   上辈子,勉强镇定住心神,快步走到被束缚的囚犯身边的典狱长阁下,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石破天惊的话语,敲破了虞煜本就不够坚固的心理防线。   “原谅我的冒昧与唐突——”   “在见到你的第一眼,我便知晓,你是我无法放手的心上人。”   “亲爱的,请与我成婚,携手共度余生。”    第86章   “有客人前来拜访。”   关于前世与沈榭舟在监狱中初遇的回忆, 中断于机器人管家的提示音。   虞煜闭上眼,厌烦地揉了揉又开始隐隐胀痛的太阳穴。   “不见。”他扔下一句硬邦邦的拒绝,转身回到室内。   坐到沙发上, 指节敲打两下扶手,虞煜垂下眸,忽地开口问:“刚刚拜访的人, 还在门口吗?”   管家电子眼蓝光微闪,倏地放出联通监视器的直播投影——   紧闭的大门外,安维竟是连个出行工具都没坐,发丝凌乱, 胸口也颇为起伏不定,模样比起先前还要慌乱!   掠过安维不同寻常的神态, 虞煜的眸光渐渐加深。   被世界之灵所宠爱的主角。   或许是世界之灵不惜重启世界线,也要令剧情获得一个圆满的结局。   从这点看, 祂的法则之力更为强大,不像前面两个小世界, 动辄有轻易破碎的风险。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剧情的自我修正性格外顽固。   这次是重生。   如果虞煜和安维彻底决裂,甚至是……采取更为极端的手段, 世界之灵又会如何应对?   沈榭舟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虞煜不敢赌!   他唯一的筹码, 只有他自己。   ——只有他所占据着的,这个所谓“女主”的身份。   虞煜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实际上到了现在,经历过三次生离死别, 他对原本在意的许多事情忽然看得开了。   关怀备至的亲情。   真诚托付的友情。   ……以及刻骨铭心、缠绵不休的爱情。   人性里最美好的情感, 这些原本他不曾拥有的、弥足珍贵的事物, 在过往离奇的经历中被一点点补全。   虞煜来过, 看到过, 体会过。   不乏遗憾。   ——然,绝无后悔。   如果虞煜还有最后一点放不下的,那么就是沈榭舟的存在。   投胎转世,本就意味着新生。   一无所知的沈榭舟,与虞煜不再有交集的沈榭舟,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活在这世上……   应当是预想中,最好不过的结局。   既然上辈子的方法行不通,那就换条路走。   无论如何,虞煜得提前画上一个平稳句号,让最后一丝位面破碎的顾虑消散!   “让他进来吧。”虞煜道。   短短时间内再次回到唐氏庄园,安维的心情却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阿……妤。”他落身在虞煜对面的座椅,手掌死死抓住绷紧的膝盖。   向来珠玉般的声音,泄出迟疑的颤音。   来时凭借一腔莫名之气,如今被对面冷淡眼神一扫,安维忽然气弱下去。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唐妤。”虞煜纠正他。   机器人管家为安维送上茶水。   得了幌子,安维赶紧转移视线,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尽失贵族风范。   待平复稍许,意识到自己举止失态,安维一下子红了脸:“见笑了。”   虞煜摇摇头:“无事。”   一来一回的对话平淡无奇。   可偏偏是其中透出的疏离意味,令安维眉头紧皱。他仿佛又回到了上辈子,和虞煜形同陌路,再无干系!   “唐妤。”他张了张嘴,眸光里透出无可奈何,“你还是在怪罪我吗?”   “我发誓,我母亲擅自退婚一事,绝非我所本意。”   上辈子得知退婚一事,匆匆赶回王都星的安维面对木已成舟的事实第一次大发雷霆。   他想过离家出走,去寻找据说在空港失去踪迹的虞煜,   虞煜一定是打算登上飞船,去黑狱星,寻找被秘密关押的唐域平。   至于找到虞煜以后,要怎么办,安维毫无头绪。   他天真地幻想着,也许等找到虞煜,两人一起回安家向安夫人解释清楚,被取消的婚约还能继续进行下去。   安维没有等到离家出走的那一天。   比暴风雨更迅捷的风波在他身上降临,迎接着他的是安夫人居高临下的审视与冷酷摊牌。   如果不答应和唐妤分开,与谢紫娴联姻,安家绝不会放过唐域平和唐妤!   更不可能容忍安家的幼子离经叛道,一心沉迷于音乐和偶像梦!   一块比一块沉重的巨石,自无法直视的山顶重重滚落,劈头盖脸,砸得人连连后退!   他想,没有办法了。   分开,是唯一的答案。   不敢说出口,只能内心默认的想法,在见到虞煜被帝国军人带走的影像片段后,终于落地生根化为现实。   只有分开,安家才会放过不再有利用价值的工具。   “我知道。”面对金发青年肉眼可见的纠结、不安、痛苦,虞煜内心毫无波动,只觉得他吵闹。   他是戏中人,却报以局外者的心态。   无爱亦无恨,无喜亦无忧,连陪同演戏的兴致都寥寥。   “你不必担心,我没有怪罪你的打算。”虞煜道。   他的思绪转到另一个方面。   要怎样做,才能在保证沈榭舟安全的情况下快速达成结局,不至于让小世界继续重启或是毁灭?   自从重生后,虞煜脑海内的剧情大纲是灰色的,一片虚无。   系统呼唤世界之灵,始终不曾得到回应。   也许……   虞煜抬眼觑着安维,比起原先毫无起伏的语气松动些许:“过去那些事,先不提了。”   “你现在急匆匆来找我,是出了什么新问题么?”   对。   经过虞煜提醒,安维才想起他此行目的——唐家的血脉之谜。   安夫人说,唐妤,身体里流淌着半兽人的血。   这怎么可能!   除去帝国内少见的、被视为不祥的黑发黑眼,唐家人身上一点异族特征都没有,更别说爆发那个半兽人奴隶与生俱来的“诅咒”!   “混血……唐家是混血么?!”刚被茶水润湿过的喉咙,再度干涩异常。   安维怀揣着希冀,小心翼翼问出口:“我母亲一定是欺骗我的,你祖上和卑贱的奴隶没有关系,对吧?”   虞煜偏过头,在他天蓝色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黑发黑眼的倒影。   与他原本相貌相似七八成的脸,只在细节处有所柔和,显得更为中性化,穿着繁复长裙也并不违和。   混血。   身为混血的沈榭舟,也是蓝眸。   那是一双如同深海的灰蓝色眼眸,浩瀚莫测,冰封在天山之巅。   他的恋人。   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只有虞煜知晓,隐藏在冰霜后的深邃柔情,炽热而永不熄灭。   “不是哦。”   他忽地露出笑容,冷淡消融后的明丽秾色,一瞬间晃花了安维的眼——   眼底带着几分不可言说的恶意与躁郁,虞煜含笑道:“至于我回答的是前者,还是后者,你到底要选择相信哪个呢?”   “说到底,安维,你的眼界也不过如此。”   虞煜轻飘飘抛出两个字:“滚吧。”   茶杯滚落在地,安维蓦然起身!   他一言不发扯过外套,搭在臂弯,大踏步向外走去。   两人再一次闹得个不欢而散。   安维走后,虞煜身体后仰,没形状地窝在沙发里。   他抬手捂住脸,深深吐出一口闷气。   妈的。   ——又冲动了!   心底这么想着,虞煜脸上却没有多少后悔之色。   雪白脖颈处浮现出隐隐的细密花纹,宛若图腾,   被掌心遮掩的漆眸,一瞬间转换为晶莹剔透的淡红色。   刹那间,异状皆数烟消云散,恢复原态。   唯独黑发青年慢慢弯起唇角,在无人的空旷客厅里,神经质地笑出了声。   “……不祥与卑贱,两个不同寻常的混血异种,果然不管在哪,我们天生般配。”   “可惜。”和着笑声,眼角滑过一滴无知无觉的眼泪。   虞煜疲倦地合眼。   唐氏所费心掩藏的半兽人血脉,迫于秘法,一旦觉醒,便是短命之局。   哪怕在原本的剧情里,有了沈榭舟的舍命相救,血脉觉醒程度不高的“唐妤”在此后也只活了十几年,远远达不到帝国人的平均寿命。   更遑论因灵魂之力过于强韧,血脉激发程度随时间流逝而高到不可思议地步的虞煜。   上辈子,即使他不做出那等决绝选择,也活不过多久年岁。   此世情深缘浅,兼之归期既近。   又何苦……   徒增纠缠,惹人伤心。   *   那天以后,虞煜恹恹地在唐氏庄园里待了几天。   不言不语,不吃不喝。   有外人拜访,一概不见,所赠之物,一律不收。   “阿妤还是不愿见我么?”安维落寞地驻足在唐氏庄园外,指尖摩挲着口袋里的檀香木盒。   “请您择日再来。”机器人管家一字一顿执行主人下达的指令,“庄园暂且封闭,不对外人开放。”   “这个盒子,替我转交给你的主人。”   “庄园暂且封闭……”   “好吧,我知道了。”安维照例说出每日相同的告别语,“我明日再来。”   影像随着金发青年的离去而消失。   系统蹭到小桌边,用“身体”狗腿地推了推茶杯:“宿主,为什么不收下订婚戒指呢?”   数据客观而不受情感干扰。   按照它之推算,既然剧情大纲和世界之灵都处于失灵状态,那么最快达成结局的方法,当然是和主角安维继续完成原剧情里的最后一幕——   从地狱般的燃烧图景中,大难不死逃生之后。   接憧而至的,是属于安维与唐妤的盛大婚宴。   扶持幼主谢睿登上帝位的安家,荣登长老院之首,而家主安杰,也终于如愿以偿,成为帝国最高执政官。   一切障碍皆数扫平,反客为主的安家已经无须在意同皇室的婚约。   安维与谢紫娴的婚约,在皇帝命令下得到名正言顺的解除。   被拆散的一对有情人,经历重重磨难,安维终于获得唐妤的谅解,两人在全帝国的瞩目中,终成眷属。   原本是这样的结局。   上辈子,虞煜却亲手搅乱了注定的命运,尤其是那个最关键的节点!   如今竟然会再次重生,就应该拨乱反正。   一旦达成结局,不属于此世的灵魂自然离去,回到原本的轨迹。   “……”虞煜手肘俯撑着阳台栏杆,双臂随意交叉向外,并不搭话。   这些天来,他一直像这样,眺望着空无一物的远空。   他在看什么呢?   他的脑海里,盘旋着怎样的心念?   无人知晓。   肉眼可见的,这个苍白而昳丽的黑发青年人,愈发像是一株缺乏养料更缺乏细致照顾的娇贵植物,一日日如此枯萎下去。   当他执着地凝望着虚无缥缈的远方时,又仿佛一只失了归巢的飞鸟。   飞鸟在漫漫长途中,迎击风暴,挺过饥渴。   执着的飞啊,飞啊,却在一次次振动翅羽的机械性动作里渐渐麻木。   它忘记了一开始为什么要启程。   其实,并非单纯的忘却——只是一切似乎都没有意义了。   人活着,终归是需要一个寄托哇!   原先将虞煜从与世隔绝的自闭状态中拉扯出来的,是宛如磐石般无所转移,又如飓风般汹涌澎湃的爱情。   而现在,他要主动远离他的爱情。   是,无需系统提醒,虞煜自个儿就能举出许许多多充足的理由,催促着他这样去做。   可知道,并不等于行动。   理解,更不等于不迷茫,不彷徨。   他得寻找一个能支持他打起精神,继续前进的新动力。   他必须得找到一个理由,告诉他,他要回到现实,回到自己的身体,回到那栋没有人味儿的楼房。   “宿主,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要不你先吃点东西,我们去外面逛逛吧?”   系统又绕着飞了一圈,被完全无视的它着实忧心忡忡。   “楼下的景色多美呀,天高云淡,绿草如茵……”连续唠叨好多天,它实在没了劝说词,只好咕哝道,“真像我见到你那天的场景。”   “当时你还在画画!”   “真对不起,我为什么会瞧画板瞧入了迷,又倒霉遇上失灵,正正好砸中了你……”系统像祥林嫂一样,神神叨叨地陷入自责。   111多想能回到所有意外都还没发生的时候!   即便不能,也一定得弥补它所造成的过失——   光是时光倒流,让虞煜回到一无所知的状态。   现在看来,不够!   他会变成最初那个刻意切断与周围一切联系,自顾自躲在保护壳子里的温柔青年。   温柔而疏离。   用无谓笑容隐藏真心,掩饰脆弱、阴郁与忐忑不定。   ——该怎么做,才能帮助它唯一的人类朋友?!   唠唠叨叨的银色圆球,不知何时淡化在虚空里。   系统并不知晓,在它消失后,一道回转视线定定落在它贴近的小桌上。   从烈日,到夕阳。   虞煜慢慢地转过身,在阳台边支起的小圆桌旁坐下。   他取过餐具,叉起面前食物放进嘴里,慢条斯理的咀嚼起来。   先是小口小口,而后胃部泛起的酸意席卷而至,饿意铺天盖地打下浪头,将他卷入饥肠辘辘的深渊。   他狼吞虎咽,他风卷残云。   小桌上早已凉透的糕点被虞煜一扫而空!   活过来了。   ——活过来了!   “我还有两幅画,没有画完。”虞煜自言自语地喃喃。   系统的话,提醒了他。   “黑狱星上的画廊里,原先有幅半成品,还没来得及画完。重生以后,现在是见不到了。”   “现实世界里,也有一幅速写半成品,行至中途,戛然而止。”   他渐渐微笑起来。   小声而坚定地,说给虞煜自己听:“为人处世——”   “总得有始有终呐。”   有始有终。   一个无关紧要的理由,借口与否,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一个新的盼头。   他得行动起来,不能再想着逃避了。   那两幅画还在等着他。   这个不稳定的小世界,也在等着他。   还有……沈榭舟。   在离开前,远远地再见最后一面,他好歹得做个道别啊——   山遥遥,水迢迢,心心念念的故人已经换了面貌,失了前尘,却还是那个一眼万年的灵魂。   “我们之间,还有那么多回忆。”虞煜说着,眼神越来清亮。   “只有我一个人记得了。”迷蒙思绪,在长时间的反复思忖下,终于捋出一条清晰的大道。   “如果我死了,或者连我的记忆也随时间流逝而逐渐模糊,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便将不复存在。”   这怎么能行?!   “是了,我得回到现实。”虞煜倏地起身,在阳台踱步,一遍又一遍重复道,“我要记录下发生过的故事……”   “系统!”   深邃的眼睛越来越明亮,苍白而俊俏的脸庞泛起些许薄红。   他举起手臂有力地挥了挥拳,兴奋呼喊道:“111,你在吗?”   迎接虞煜呼唤的,不是熟悉的电子音。   机器人管家敲了敲阳台门,探头打破一时脑热的气氛——   管家带着程序调制过的机械笑容,平平道。   “令,王族召见。”   ——“请您于明日第一缕晨光升起之时,即刻启程,入宫觐见。”    第87章   整座皇宫, 位于王都星最中央,一个完全封闭的生态圈中。   从日落月升,到温度气候, 统一由中央系统操控。   掌控系统秘钥者,唯独皇帝一人。   陛下身患不明疾病,积重难返, 神智时常恍惚。   近几年来,沉疴愈发严重。   从内宫到外殿,朝堂内外无一不盼望早立新帝,其中又以长老院中的数家最为积极。   集权与割据的争斗, 实君与僭主的交错,皇权至高与贵族自治的冲突, 在被驯养已久的腐朽温床里滋长繁育。   复古与求新双轨并行,血脉与科技互扯后腿。   只差一点火星。   一条导i火索。   从地狱召来的烈火, 即将焚烧整个沸腾不安的第二帝国!   西宫。   年仅十二岁的四皇子谢睿同长姐用过早宴,此刻正侧倚在贴身小奴怀中, 脸蛋红扑扑的,像个瓷娃娃,看起来可爱极了。   与他粉雕玉砌般的小脸所相形成反差的, 却是他如今举止。   “姐姐。”谢睿垂首, 逗猫似的随手把玩着身后奴隶的被刻意保留下来的绒尾,就像是在玩弄一件最常见不过的器物。   他轻声道:“待会别玩得太过了,把人欺负哭, 不好。”   “你这次倒是稀奇, 竟然为那贱人说话。”   谢紫娴扬起脸, 眼见殿外日上三竿, 她眼底原本的不满一下子消散下去, 换成笑吟吟的应答。   “也罢也罢,我就听你一回。”   “左右今日不过是个下马威,晾晾他,教他长个记性,以后不要再惦记高攀不上的人。”   “若是乖觉认输,我还不至于纡尊降贵,非得和个血统不明的叛臣贱种计较。”   没再细问谢睿缘由,谢紫娴轻哼一声,前呼后拥地慢步离去。   宫殿里安静下来后,装饰成屏风的墙体霎时间变为透明。   从里走出一个华服男人。   男人长相平平无奇,唯独神情为周身增添别样的冷峻色彩。   “三哥。”   面对谢景,谢睿与他对视一眼,唤声,随即迅速移开视线。   被那漠然而毫无波动的眼神扫过,仿佛剔骨刺魂,悄无声息间扎得人心惊肉跳,难以维持原先强作的镇定从容。   “嗯。”谢景淡淡应声。   他抬起眼,一句话里难得多出几个字:“对你今日的邀约,我很失望。”   “争风吃醋,无趣至极。”谢景道。   从军队与监狱里长时间熬炼出的冷煞之气,随着不赞同似的话语向谢睿直逼而来,压迫感十足!   “不……”谢睿一愣,没想到谢景竟然是这么个反应!   他既惊又怒,面上一瞬间表情消失,随即意识到什么,低头掩饰似的揉了揉差点被他指尖掐入血肉的尾巴末端。   猫耳半兽人绷紧了脊背,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乍一见面,就被刚回宫不久的谢景压了气势。   尽管在场除同父异母的兄弟二人,及一众侍候的沉默奴隶外,再无旁人。   西宫内部,也早在暗中屏蔽了来自中央系统的监控。   对当面露怯一事,谢睿仍不甘心。   他得回击。   “恭喜哥哥,是实验室里研究出的新科技吧?”谢睿定了定神,并不接话,而是直接转换话题,恢复笑脸相迎。   “随意变幻面容的面具,与面部贴合得几乎毫无破绽。”   他打着机锋,示意自己对常年被“流放在外”的谢景动向,并非一无所知:“若非见过三哥英俊过人的真貌,想必连我也不能勘破其中内幕。”   “说正事。”谢景皱眉,“父皇病重,我无召私自回王都,最多停留三日。”   “最迟后日清晨,我必须返回黑狱星。”   谢睿一哽,颇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他毕竟年幼,压根没料想过对手完全不接招的情形!   挥去闲杂人等,关闭西宫大门。   是他有求于人在先,面对谢景冷硬不吃的臭脾气,谢睿只能无可奈何地选择退让,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父皇病重,大哥和二哥关系不睦……风云变幻之时,还请三哥出手助我一臂之力。”   “你有何价值,值得我淌入这滩浑水中?”谢景问得很直。   他出人意料地,并未一口回绝谢睿提议!   意味着还有商榷余地。   今日邀约,本就为此而来。   “价值当然有。”提及这事,谢睿总算来了精神,语气多出几分老气横秋。   他说:“如果你帮我,我必将竭尽全力阻止安、唐两家的婚约。”   “甚至可以日后替唐域平翻案。”   “反正他叛国证据本就是……”   余下的话,谢睿谨慎地住了口,没有继续说下去。   “所以你还是没有解释,这对我而言,究竟有何好处?”谢景没有松口,反而步步紧逼,继续追问。   “我不喜欢把事情挑得太明白,三哥。”   谢睿:“但对于你,我很乐意给予明确的承诺,比如结束戍边,离开黑狱星。”   他用余光观察过谢景闻言后不为所动的脸色,咬咬牙,一狠心扔出好不容易才发觉蛛丝马迹的最终杀手锏——   “唐妤,你这几年来唯一关注过,甚至不惜在她身边安插人手护佑安全的人。”谢睿狠声道,“安维的事,绝不会在你们之间成为阻碍。”   “我将为你们赐予名正言顺的大婚,在全帝国的瞩目之下,步入圣殿。”   “在此之前,我不会将你刻意隐藏起的自身存在,插手告知唐妤。”   半含诱惑,半带威胁。   谢睿原本打算留着这张底牌,至少,要等他控制牌面以后。   奈何,情况赶不上变化。   安家的“全力”协助,风险与利益并存,必须要引入足够强势又绝对不会对夺位造成影响的第三方力量,对其加以制衡!   “唐妤……”   沉默片刻。   谢景忽然不明意味地低笑两声,一改先前不近人情的严肃面孔。   错了。   完完全全,错得相当离谱。   他心中懒洋洋地嘲笑着谢睿的无知与急切,不明内情、不明缘由,却自以为能够掌控一切。   真是一以贯之的继承了帝国上层的作风。   年轻的,傲慢而愚蠢的纯血种。   假借调整面具的动作,谢景垂首,掩去眼底波动的眸光。   “好啊。”他咬着字眼,慢吞吞道,“既然如此,请恕我先行告退。”   “什么?”谢睿对谢景心血来潮的行为表示不解。   “如你所见,我要去寻谢紫娴,从她手里解救出唐妤。”   谢景漫不经心地拂过肘部褶皱,再抬眼时,又恢复了原先冷峻的神色,仿佛先前不过昙花一现的错觉。   “既然达成约定,唐妤便是我未过门的未婚妻。”   他加重语气:“我总不能让外人欺侮了去,平白瞧了笑话,对么?”   说完,谢景转身便走。   只留下一个挺拔修长的宽广背影,在谢睿逐渐呆滞的视野中越来越小,逐渐成为黑点消失。   谢睿: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劲……   谢紫娴才是和你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吧?!   被一杆子连带打成“外人”的他胸腔憋住一口郁气,半晌回不过神。   “来人。”谢睿唤来效忠于他本人的心腹。   “给我盯紧了唐妤。”他眼眸中浮现出一丝与年龄毫不相符的阴狠,“不能让人逃脱视线。”   “尤其是在谢景的飞船从空港驶离王都之前,绝不能让他把人带回荒星!”   而在另一边。   虞煜也碰上了一出好戏。   “安维,今天你必须要给我一个说法!”从肩膀到捏紧的拳头,谢紫娴整个人从上到下气得颤抖,花容失色。   “这些天你以死相逼,我可以当做是谣言,不放在心上。”她厉声怒吼,“可你安家未免欺人太甚!”   “尤其是你,安维,不分青红皂白私闯宫门,以下犯上指责我欺负一介孤女……”   “倘若你有眼睛,稍微有心问一问,就能看出到底是谁在欺负谁!”   谢紫娴失态地吼出了泪意。   本就疼痛异常,仿佛快要骨裂的红肿手臂,青紫脚踝,在心上人冷漠注视下愈发难以容忍。   连跪倒一地的宫廷侍从与奴隶们,也在主人示意下纷纷适时地抿唇,小声落泪控诉。   “野蛮……”   “从未见过此等贵族,粗俗,竟敢大逆不道对殿下动手!”   “难怪是叛臣之后……”   “陛下念及恩典,仅仅惩罚唐氏家主一人,不曾祸及其他,没想到这人还蹬鼻子上脸了!”   “听到了吗?”谢紫娴抬手指向安维,以及被他挡在身后,一脸淡然的虞煜。   圣殿在上。   她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   虞煜打了个略带困意的哈欠,无聊拨弄花朵的动作,令谢紫娴直接破防。   腾腾怒火一路烧到脑门顶,她索性抛却所谓优雅风范,破口大骂。   “这种心机十足,只会扮可怜博取同情的白莲花贱货,亏得你也会喜欢!”   ——“我喜欢!”   ——“我喜欢。”   两个一高一低、一年轻一沉稳的男声,不约而同吐露出别无二致的话语。   嗯?   被辱骂也懒得生气,还在做壁上观,安静当一朵美丽娇花的虞煜忽地打个激灵。   他搓了搓生起鸡皮疙瘩的手臂,疑惑哪来的冷意。   沉默时间长了点。   游离在外的视线回转,在面前两个对视的男人之间左飘右移,虞煜面色渐渐微妙起来。   大概、也许、可能……又是安维哪朵的烂桃花?   啊,第一次碰见主角的同性桃花呢。   虞煜还在不着边际地想着,一心期待剧情快点走完,放他下场回去休息。   “终于……找到你了。”   谢景拂开拦在身前碍事的谢紫娴,大跨步上前,几乎在一眨眼之间就来到安维,与安维身后只露出双眼睛和头顶的虞煜面前。   他深邃的眼窝里仿佛席卷着漩涡。   映衬得重新变换后,相较常人颇为俊逸的相貌滋生出一股别样的魅力。   “你是谁\"安维拧起眉,语气极为恶劣。   他可不会会错意。   ——情敌之间分外眼红的预警器,早就在脑海里持续发出警报!   谢景不搭理他。   仗着比安维要高出半个头的优势,他径直伸长手臂,俯身越过被力量死死压制,惊诧之下连膝盖都被压弯半跪在地的金发青年,按住打算后退的虞煜肩膀。   灰发灰眼的英俊男人揽住虞煜的后颈,忍住被他反手用力捏住手腕的剧痛,眯起眼。   他眼里,只徘徊着一个熟悉的倒影。   “还想要跑吗?”   谢景低头,附在虞煜耳边亲昵地低语。   遭到登徒子“调戏”的虞煜,此刻浑身僵硬,低着头——   被夹在中间当夹心饼干的安维:……   一旁围观“三人行”奇观的谢紫娴:啊这这这……   紧随谢景其后,匆匆赶到现场的谢睿:……说好的争风吃醋,无趣至极?   傻了眼的侍从和宫廷奴隶们先是为眼前一幕而震惊,而后欲哭无泪——   圣殿在上,救命!   他们不会被恼羞成怒的贵人们集体灭口吧?!!    第88章   腕骨被震怒之下难以控制的力度死死攥紧, 仿佛能听见皮肉覆盖下的关节传来吱呀求饶的哀鸣。   下手真狠。   和上辈子一样,看着和气无争,实则旁人沾着即伤, 碰而不能,万万不能轻易近身。   ……很好,这才是他心心念念要等的人!   谢景将唇角泛起无人可见的扭曲笑意, 混合着痛哼,压抑地尽数咽下。   收敛好神情,他才抬身,避后一步示意退让。   接收到对面传来的信号, 虞煜瞥过最远处表情快速变幻的四皇子,呆呆站在原地的谢紫娴, 收回视线。   他到底松了手。   虽不知晓皇宫里突然出现的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来路,刚才附耳所言, 又是否藏着其他深意。   眼下人多口杂,并非深究时机。   对峙两人各退一步, 暂且休战,被夹在其中的第三者却红了眼。   与混血觉醒时的征兆无关。   安维倏然抬眸,自角落鼓起布满眼球的红血丝狰狞映衬着他被来人全盘压制与羞辱的暴怒!   “住手, 安维。”谢睿眼尖瞅见地上半跪人的异动, 厉声呵斥。   “身为臣子,不可对三皇兄无礼!”   在臣子二字上,他刻意加重语气。   “睿……殿下。”安维捏紧拳头, 倘若是原先的他可能听不出来, 可重生过一次后, 谢睿话语里隐含的不满与敲打像是铁楔, 钉入发冷发汗的后脊。   不能与未来的幼帝作对。   尤其是……当他已经决定脱离安家为他预设的轨道之后。   在这个关键时刻, 他必须找到足以令安夫人顾忌的新力量支持自己!   按照他死前的前世轨迹,未来登上帝位的谢睿是唯一且最佳的选择。   和谢紫娴的矛盾仅限于个人情爱,甚至于反能坐实他与安家目的分裂的真实性。   安家幼子的身份,与星际歌手这个身份带来的声望,是两张最有价值的底牌。   他还需要一个投名状。   一个无需婚姻关系作为纽带,也能姑且令谢睿相信他愿意效忠自己,充当党羽的可靠信证。   在没有找到合适信证之前,他决不能先行得罪谢睿!   抵在曲折膝盖上的拳头缓缓松开,冷汗随之从颌角滑落,悄无声息坠入地面,与人工土壤融为一体。   不擅玩弄权术的安维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心口横亘不去的怒火还在熊熊燃烧,又被浮出的前世影像所压制,渐渐浇灭。   三皇子。   谢景。   安维起身,将这位仅存在于帝国众人茶余饭后讨论里的陌生皇族死死记在眼里。   忽如其来的恨意混杂后怕,啃噬着血肉,一路顺着麻痒小腿上涌。   欠身致歉后,安维略过还在身前揉着手腕的谢景,转身侧近低头凝视着脚边青青草尖的虞煜。   “阿妤?”他轻声问,以为虞煜被吓到了。   发呆中的虞煜脱离对“三皇子”其人的思忖,摇摇头,一时间不好反驳安维出于关心的称呼,含糊道:“……我没事。”   这一头气氛渐渐平缓,另外一边的皇族三人却一个比一个心情混乱。   咬牙半晌,就等着一个解释好挽回她日常世界观的谢紫娴自不必说。   再是谢睿。   眼见素来浪漫冲动,近日来还颇为叛逆的安维竟能忍下当众受辱的这口气,谢睿惊讶地挑了挑眉。   “皇兄?”   等视线转回到面色森冷的谢景,谢睿终于忍不住轻咳一声,按捺下几欲上扬的嘴唇。   对于这位甚少出现在王都,连真面目都不曾显露在外人面前过的兄长,他其实没有多少拉拢的信心。   游离于王室之外,替帝国驻守牢狱,无心无情,无欲无求。   直到三个月前。   碍于谢紫娴整日哭闹甩脸子,嚷着要让唐妤好看,谢睿厌烦地应允了她提前清除与安家联姻障碍的计划。   然而手下接连几次行事受挫,竟意外发觉了一个秘密。   ——有不明人士在暗中保护唐妤。   而唐妤本人,对此一无所知!   经过一段时间的暗中调查,发觉背后之人竟然是改名换姓远在荒星之外的三皇子谢景,谢睿原本提起的几分兴趣更是直接拉满。   于是。   就发生了一个月前,响彻王都星的那场订婚闹剧——   在谢睿状似无心的挑拨离间下,轻易中招的谢紫娴果然妒火中烧,气势汹汹泼了唐妤一脸酒水!   幕后保护唐妤的人,并未暗中出手干涉,免除唐妤受辱,似乎Ta们关心的只有生死。   这个奇怪的选择,是谢睿有所猜测,却拿不准谢景真正态度最重要的缘由。   现在,他放心了。   即便只是做戏,能逼迫恶名远扬的“典狱长阁下”当众情绪剧变,判若两人,唐妤这个引子的地位也绝对不一般!   不足为外人道的思绪看似复杂,实际在脑海中不过电光石火,一晃而过。   “三皇兄,不如解释解释?”   谢睿轻咳一声,示意沉默不语,浑身萦绕着低气压的谢景先稳住,好歹说句场面话打破尴尬死寂。   闻言,原本蹙眉敷衍安维询问的虞煜也扭头,向这边瞧来。   身为当事人,他也在等一个答案。   什么叫“终于找到”、“还想要跑”?   如此亲昵自然的语调,简直像是他与他早就认识,还纠缠不清似的!   搜刮遍前世记忆,虞煜很确定他并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就连所谓的三皇子,他也是第一次听闻。   大皇子二皇子,以及最终登上帝位的四皇子谢睿,倒是作为故事背景一笔带过被提及过。   至于三皇子。   在剧情大纲里,压根没有这个人的踪影,在王族剧情里也从未现身。   他还以为是因为难产,三皇子母子一同早逝了呢!   对了。   关于王族的事,闲暇时沈榭舟似乎对他提过几句,模糊印象多半是婚后那段短暂时光留下来的。   和沈榭舟的婚后生活……   虞煜忍不住又开始晃神,记忆不受控制地飘回他被关押在黑狱某件特殊牢房,与沈榭舟初见的那天。   面对冰蓝眼里波动的柔情,以及唐突至极的表白与求婚。   当时他的答案是——   “对不起,我骗了你。”   以及,“……唐妤会忘记这个小玩笑的。”   “请您不必担心,我……尊敬的典狱长阁下。”   一声短促的低沉轻笑,粗暴阻断了虞煜的走神。   压抑不住的火气,令他瞪住“不识趣”的打扰者,灵动眉眼里霎时流露出恼怒。   被虞煜飞来的眼刀剐过,谢景唇畔的微笑反倒扩大。   尤其是当他发觉安维几次欲言又止都被虞煜干脆忽略过去后,他的声音就愈发趋向柔和。   只是那柔和的语调,搭配上不对劲的话语内容……   只会让人气得火冒三丈,冲脸招呼这风流的纨绔贵族几拳罢了。   “哎呀哎呀,真是只脾气暴躁的小野猫。”谢景松开揉捏手腕的另一只手掌,示意虞煜看他由红肿渐渐浮现出青紫的可怖手腕。   就算没脱臼,起码也得好好修养几天,才能消肿恢复正常。   饶是如此,这人仿佛一点痛感都无,仍挂着淡淡笑容,说着欠揍的话:“对小玩笑这么凌厉的回应,我还是第一次遇见。”   “很不错,长见识了。”   小玩笑?   开什么玩笑!   在场所有人,此刻都为睁眼说瞎话的谢景之不要脸而大受震撼。   尤其是本身了解谢景性格的谢睿!   不……那个无情无欲的冷面恶魔,真的是谢景真实性格吗?   亦或许,现在这个面对“唐妤”时才表现出的恣肆随心,直率调戏,甚至不惜放下身段直白争风吃醋的一面,才是真正的三皇子本人?   看不懂,看不透。   谢睿在侧后方审视着前方兄长高而宽厚的挺拔背影,将谢景的威胁度在内心中再度提高几个档次。   幸好谢景拥有那个致命的弱点。   仅此一条,就注定谢景生来带有原罪,永远也无法光明正大登上皇位!   “……”   虞煜在“你是受虐狂吗”这句话脱口而出之前,用理智将其消弭无声。   好歹对方还顶着个王室名头。   他努力告诫自己,方才压下拳头硬了的冲动。   “我是唐妤,唐域平……是我的父亲。”   抛开感性层面,对三皇子刻意避开关键的回答,虞煜的疑心反而加深了。   他眯起眼,试探道:“三皇子殿下,您恐怕认错人了,我此前并未见过你,逃跑一事,更是无稽之谈。”   对方用耳语遮遮掩掩,他偏要在大庭广众之下问出来,好看看这个所谓三皇子的第一反应!   灰发灰眼的皇子果然神色一凝。   他深深望了虞煜一眼,笑道:“别这么正经嘛,唐妤。”   “你的确从未见过我,毕竟我前不久才回到王都星。”三皇子说,“至于刚才的话嘛……”   眉眼不羁的男人朗声笑了起来:“美人在前,能有人忍得住不去享受逗弄一二的乐趣么?”   虞煜:……靠!   失策,遇上剧情里没有的变态了!   男人垂下受伤的手臂,还在继续往下说。   他的声音低沉而诚恳,可正因为如此,愈发惹人愤怒!这家伙竟然是真心实意如此认为,脑海里转悠着如此下流的念头!   白瞎一张基因优良的好脸了!   “我叫谢景……这个名字嘛,记不记住都可以,别忘了我就行。”   也许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势必要给虞煜留下一个短时间内难以忘却深刻印象。   倏地,他话锋一转:“小猫咪,你生气时挠人的样子,可比低眉顺眼躲在这家伙身后时可爱多了!”   “……谢、谢、夸、奖!”   深呼吸了又吸——   虞煜咬牙切齿,挤出一句凶狠的回答,恨不得当场将人锤进地心!   盯住虞煜因气愤而上前几步,贴在长裙侧边,虚握成拳而隐忍颤动的充血指尖。   谢景润了润干涩的唇角。   淡粉色的。   滑而有力的指尖……   想含住。   舔舔。    第89章   将难言杂念深埋心底, 谢景挑挑眉。   他曾通过下属的消息,远在荒星之上,注视了唐妤三年。   在记忆里面容模糊不清的天真少女, 满心满眼都是那个软弱无能的金发小子,彼时,谢景并不因得知这类消息而感到些许动容。   是以今日他此番前来, 不过是为了敷衍谢睿的“盛情相邀”。   眼见空气里又开始弥漫起火药味,谢睿头疼地打着圆场,谢景笑笑,顺水推舟地示意抱歉。   虞煜冷着脸, 丝毫不给谢景面子,转身离去。   安维向谢睿低头致歉, 也随之匆匆追去。   “等……”   谢景喉头滚了滚,咽下未尽的挽留话语。   三年中, 谢景只见过唐妤一面。   在通过光屏窥视到唐妤的第一眼,他的热情已经骤然退却, 只留下灌注全身的空虚与索然无味。   偶尔他会升起一个疯狂而古怪的想法,就好像——好像整个世界只是一场梦!   虚假、疏远。   舞台上的每个人,挂着弧度一模一样的僵硬笑容, 按着各自的角色台词共演一出滑稽剧   灯光照亮的中心, 是负心薄幸的王子与痴情命苦的公主。   而他。   不过是幕后默默守卫公主的侍从,唯一的角色功能,便是在需要时, 能够为心如死灰、流离失所的公主提供一处容身之所。   花园里跪倒一地的侍从听到封口令后, 被谢睿统统赶走。   走的走, 散的散。   谢睿刚处理完首尾, 呆怔许久的谢紫娴终于反应过来, 被抛下的她简直像是一个无人在意的独角戏小丑。   “谢睿……你看看,你看看这些混蛋!!”   谢紫娴气得抓狂不已,又下意识不敢找浑身煞气的谢景麻烦,只好拽住谢睿说理,不让他抽身离去。   将谢氏姐弟俩失却风范的争执声抛却脑后,谢景提步离开,循着虞煜出宫的路线而去。   起先带路的仆从,是他安插在皇宫中的眼线,此刻正传来信号,寓意情况有异。   谢景并不喜欢娇弱可怜的“公主”。   他更厌恶的,是自以为高高在上的天生贵族。   在这场仿佛加速过,常常令他感到违和的虚假幻梦里,富有鲜活气息,能让他产生无穷探究欲的——   唯独那株昳丽带刺,谜团缠身,而若即若离的雾蓝色虞美人。   谢景始终记得。   第一次见面,他听到的自我介绍并非“唐妤”,而是——虞煜。   真奇怪。   分明他只听过一次这个名字,字形与读音却在霎时间浮现在脑海,仿佛揭开了潜藏在某个角落里的记忆封印,深刻得无法忘却。   跟随隐蔽信号,谢景转过一个无人拐角。   急切见到虞煜的渴望,令他不自觉加快脚步,由掩饰性的小步慢走转为大踏步,迅疾如风。   小心翼翼地隐藏着存在,等待三年,今日方才得窥真容。   可他守望的花儿却生病了。   苍白脸色透着怏怏病气,远比上辈子在监狱相识的第一面,还要来得虚弱。   直到虞煜因被“调戏”而气恼,眉目间的恹恹与麻木之色消散,脸颊泛起淡淡薄红,施加在他手腕上的怪力亦不减分毫,谢景才稍稍放下心。   取而代之的是。   心底被掩饰得极好的阴郁,随着污泥翻滚上涌。   唐妤对那个金发小子报以何种心情,无关紧要。   ——但虞煜,绝不行!   谢景垂眸,在能够隐约听见说话时的廊桥亭侧停下脚步,又伸手在红色亭柱轻点几下。   数据在透明光屏流过,挺拔身影唰地消失在亭柱后。   前头领路的仆从不知何时消失不见,虞煜蹙眉,却无暇他顾,只因安维已经堵住了他的去路,不让他离开。   “放手。”虞煜心情烦闷,语气变冲,刻意压低的柔和声线瞬间拔高,一瞬间恢复了原本清朗的男声。   拉住他衣袖的手,随着对面睁大的眼睛而慢慢攥紧,直到手背绷起青筋,最后才无力垂下。   “你……”   安维欲言又止的脸色变化,实在太过精彩。   虞煜心中一跳,差点以为是性别模糊光环失效,本就开始暴走的剧情即将陷入无可挽回的全面崩塌。   “这些天以前……”安维低声黯淡道,“你从来不会用这种语气对我说话。”   哦。   就这?   挺直的脊背霎时松懈下来,虞煜忽地为自己这一惊一乍的反应而自嘲。   好歹也算是活过几辈子的人,这些天来的失常表现,简直丢脸!   也许是太过看重,所以才会变得如此多愁善感,患得患失。   可他又不是真正的怀春少女,成年人,大悲大怮一场后,该从梦里清醒,预备回归了。   说来还是那个奇怪的三皇子,一时乱来打搅了他的心态。   算了,反正也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虞煜并没意识到身后坠着一道若有所思的深沉眸光,更没可能注意到他刚刚心中还在暗骂的人,摸了摸忽如其来发痒的鼻梁。   他总算想起,眼前期期艾艾的安维是小世界的主角,更是他回家的关键   在这具身体有限的余下时光里,不能浪费恋人费尽心力替他谋来的心血。   往前走,一直走。   失却的往日,往事种种,纵千般万般懊悔无奈,再也无法回头。   “那你现在可以开始习惯了”这句话溜到嘴边,变成一句干巴巴的“对不起”。   “我不想听你说对不起!”出乎意料的是,得到道歉的安维情绪反而激动起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我之间,更像是一对生疏的陌生人?!”   明明回到了从前,从前还可以挽回的时间点,他拼命在补救上辈子对唐妤的亏欠。   为什么他做的改动越多,却提前将唐妤推得更远?   虞煜张口无言,最后还是只能留下两个字。   ——抱歉。   他虽读过剧情大纲,知晓唐妤原本的悲惨命运,与她和软弱男主之间的诸多虐恋情深,可他只是个旁观者。   真正该获得安维愧疚与补偿的是当事人,不该是他这个赶鸭子上架的扮演者。   然而身为女主的“唐妤”,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在大结局前硬生生跑了路,由此才会引发小世界崩塌危机,才会有他与不同的小世界之灵之间,那些阴差阳错的雇佣与交易。   在这个重启后的星际小世界。   从一开始,“唐妤”这个存在就只是世界之灵在所有人记忆里构筑出来的虚假幻影。   或许,安维也不过是又一个剧情操控下的提线木偶,等到剧情打上预定的结局标记,小世界彻底稳固运转,才能迎来真正的解脱。   他何必同这些个无知无觉的可悲木偶置气?   同病相怜而已。   “这话我只说一次,听清楚了,安维。”虞煜怜悯地叹口气,认认真真直视金发下,那双饱含痛苦与迷惘的天蓝色眼眸。   他从清澈的瞳孔里,瞧见了一个身着长裙的纤长身影,那是他,却又不是他。   一个虚假的幻影。   他不是一个优秀的扮演者,能够深度共情,完美扮演别人眼中的设定。   虞煜,是一个画家。   不是羞怯柔弱的林玉,不是拥有灵异体质的江瑜,不是剧情里被恋人所伤害辜负却痴心不改的唐妤,更不可能是任何一个“角色人设”。   “我不是那个你记忆里,深爱着你的唐妤。”他说,“所以你的爱恨情仇,一切情感波动,与我无干无系。”   “你想挽回唐妤,弥补曾经的遗憾,也许并不出自你的本心……即便是本心如此,你要找的人,也是过去的唐妤,不是我。”   “我不太懂,我真的不懂,阿妤,为什么你要这么说?”安维张皇失措,此刻他像是一头暴躁的野兽,不安地抱着自己低下的头颅,颤抖着摇晃,“什么叫过去的你?”   他唇瓣因紧咬而失去血色,蠕动喃喃着:“明明还没到最糟糕的时候,明明我一回来就已经拼命往回赶,来到你的身边……”   这次安维不想再因为外力,因为种种不得已而说放手,在赶回王都星的飞船迁跃过程中,他设想过数十种可能,唯独没考虑过最糟糕也最不可能的这一种。   他无论如何也想要重新拥抱,祈求原谅的人,率先一步松开手,平静地宣布——   过去的那个唐妤,消失了。   记忆中那么爱着他的人,怎么会消失呢。   奇迹般的重生,换来的怎么可能是这样一个破烂结局!   “我不接受……”   安维喘着粗气,被誉为曾被神明吻过的柔润好嗓子,在连日来的疏于维护下,渐渐趋于嘶哑:“我绝不接受这样不清不楚的回复,起码,你要告知我突然改变的缘由。”   这些天的确发生了许许多多事。   可上辈子为了救他而奋不顾身,忍受烈火焚烧,而甘愿双双赴死殉情的人,不可能说出这样绝情的话。   世上只有“唐妤”那么对他好,即便受过再多委屈与伤害,在最后关头,却依旧舍命相护。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变故!   “是因为刚才,我无法从那个纨绔皇子的手中保护你,出丑了,令你很失望,所以才说气话,对吗?”   猛然,安维灵光一现,像是抓住一棵救命稻草。   他对所谓三皇子的嫉恨与怨火,再度加深。   这份妒火来得如此迅捷,见到谢景的第一眼,安维的警报就敏锐窥见到这个男人投诸他身后,因意外而未曾遮掩好的惊艳与渴望。   上辈子有个死缠烂打的沈榭舟,这辈子又横空出世来个三皇子。   可恨!   “那家伙的确不是个好东西。”虞煜冷哼一声。   说完,他似乎听到背后传来什么动静。   扭过头只见一览无余的廊亭与湖面,虞煜以为是自己多心。   他便又转回去:“但我刚刚所说的所有话,与他毫无关系。”   “那是为什么?”安维不肯放弃追根究底。   他恐惧从虞煜口中,听到最害怕的那几个字——却又无法阻止自己不去询问原因。   “原因?”虞煜露出思索之色,缓缓道,“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除非……”   “除非什么?”安维更加急切。   “结婚。”虞煜斩钉截铁,“举办婚礼以后,你应当就能得知原因了。”   举办婚礼之后,他便能顺理成章地借血脉觉醒导致早逝而脱身,同时也帮助小世界彻底解决崩溃危机。   作为利用安维的补偿。   大不了离开前,他把富余能量赠予安维,如果安维愿意的话,系统也可以留给他,至于安维是选择去找不知流落何处的唐妤,还是去往其他世界,都不关他事了。   能够自行运转的小世界,逐渐会变得真实起来,利用能量将法则补全完善后,再也不会因缺乏某个灵魂而随便崩溃。   再把“主角”安维也送走。   届时,忘却一切的沈榭舟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他才能够勉强放心。   “结……结、结结结……”惊险至极的峰回路转,让安维发热的大脑彻底过载,结结巴巴地陷入短路。   他压根没听到虞煜明明白白补充的大实话,什么“这不代表我喜欢你”,“你不要会错意”,“有个前提,婚礼前一个月,我要去一趟黑狱星”,“喂喂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搞笑!   都求婚了,这不就说明唐妤口是心非而已嘛!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   嘿嘿。   安维松开原本捂住脸的手掌,露出哭得一塌糊涂,此刻却又笑得傻乎乎的阳光脸庞。   向来在乎贵族风范的他毫不在乎地抹了把脸:“阿妤,我想明白了,即便你是卑贱的混血也没关系……”   卑贱的,混血。   卑、贱、的、混、血!   ……好家伙。   嘴够贱的,难怪剧情里没老婆,不对,剧情给安排的老婆干脆跑了。   随着虞煜难以忍受地拧眉,原本调整到心平气和的佛系心态又开始趋于暴躁——   轰隆!   一声巨响。   不远处,亭子塌方了。    第90章   起初只是廊亭的轰然倒塌, 随后长桥上开始出现一道又一道粗壮裂缝,蛛网般纵横,不知何时变得浑浊的湖水很快吞没近半桥面。   突然, 安维发出一声惊叫!   注意力被廊亭吸引过去的虞煜猛然回头,一个活生生的大活人竟然消失在原处。   穹顶,人造太阳投射出难以忍受的灼热光芒, 湖面上漂浮起一阵透明气泡。   “咕嘟咕嘟……”   虞煜盯着泡泡呆怔一瞬,忽然不顾自身安危,大步跑上前,俯身试图去捞犹在挣扎的手。   ——安维不能死在这!   即将触碰到指尖的那一刹那, 水里那只手像是被什么东西强行拖拽,一眨眼消失在湖面。   挣扎引发的拍打, 在周围溅起一阵巨大水花,迷了虞煜的眼。   水下有东西!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 还在因后怕而喘气的虞煜迅速后退,他抬袖抹去脸上水渍, 眯起眼尝试看清楚那个拖走安维的“湖中怪物”。   一击必杀后,翻滚浑浊的水面逐渐平息下去。   四周静得不可思议。   在一切数据都由中央智脑操控的皇宫里,出现这样的低级失误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为什么现在还没有人来查看情况?难道是有人刻意谋划了这场阴谋, 试图对安维不利?   虞煜警惕着风吹草动, 迅速巡视左右。   被搅乱的浑浊湖水、莫名倒塌的亭子,断裂边缘齐整的廊桥,一切看上去都那么诡异。   他不能逃。   把消失在湖面的安维救出来, 是第一要务。   漆黑的眼睛边缘逐渐泛起暗红, 虞煜用大拇指死死按住太阳穴。   里面仿佛有一把电动钻子在肆意搅拌大脑内部, 越钻越深, 直到熟悉的头疼欲裂感由翻涌变为麻木——   世界在鲜红色兽瞳面前, 展露出一幅由精神力构筑而成的崭新图景。   仿佛多出第三只眼睛,自额心传来朦胧感知。   胃部传来酸胀的呕吐感,眼前景色天旋地转,体内堆积得越来越多的痛苦与暴烈几欲窜出躯壳,破坏周围存在的一切!   五秒后,虞煜的眼睛再度恢复正常。   他扶住额头,死命绷紧因脑海深处传来的折磨而快要断裂的那根线,踉踉跄跄向前走到感知到离安维最近的落脚处。   未曾减弱的生命气息,令虞煜稍感安慰。   然而在视线落入湖面的下一秒,他瞪大眼睛。   也就是这一秒之差,使得他错失反应良机!   电光石火之间,从脚下裙摆传来的拉力让人骤然前倾,坠入湖底,   咕嘟咕嘟……   咕嘟……   看似平静的湖面再起波澜。   浑浊狂涌的水流如同水蛇狂舞,卷起小型龙卷,扰乱视线。   光线昏暗的水下什么也看不清,却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搏杀与打斗,猎人与猎物之间不时变幻位置,潜得越来越深,纠缠得愈来愈紧。   水压一遍遍挤压着胸腔内所剩无几的空气,虞煜闭着眼,听声辨位,用修长柔韧的四肢为武器,奋力锁住那个看不清具体,依稀拥有类人形态的“怪物”,不让它离开去袭击安维!   纠缠中,有什么东西舔过他的指尖,湿滑而冰冷的黏腻触感,带来触电般的无声恐怖!   踢蹬的小腿刮擦过怪物身上质感如玉如冰,仿佛层层鳞片般的部位,像是鱼类,又像是水蛇。   缠上来了。   粗壮的像是尾巴一类的东西,死死缠住虞煜的腰身,力量挤压着骨头,令原本强行压抑住的呕吐感愈发剧烈。   虞煜死死掐住怪物咽喉的手指,因窒息感与溺水感带来的眼前发黑症状而为之一松。   反抗的意志,因原本就大量消耗的体力与灭顶般的身心痛苦而渐渐退却。   他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   谁知,怪物却并未乘胜追击,几乎是一个呼吸之间,它放弃了所有攻击举动,抽身遁去得无影无踪。   生起希望的虞煜没心思关注其他,他再度鼓起最后一丝力气,向上游去。   呼——呃咳、咳咳咳!   攀住摇摇欲坠的廊桥边缘,虞煜咳嗽着探出头颅,阳光下肤色白得透明,几乎与头顶上冒出的两只圆圆毛茸貂耳同色耀眼。   有只手仿佛无意般拂过敏感的雪貂耳尖,伸在虞煜眼前,晃了晃示意。   虞煜也顾不得许多,抓紧前来帮忙的人,爬上了断桥——   他本以为这人是逃出生天的安维。   谁知转脸还没站稳,便对上一张躺在地上人事不知的金发熟悉面孔。   “你的心上人还睡着……看见是我,很失望吗?”仿佛轻慢的含笑声落入耳际。   狼狈不堪的虞煜咳嗽着站直身体,嗡嗡作乱的脑子清醒后,他不悦地推开俯身凑近的谢景。   “怎么又是你?”对上谢景,虞煜很难拥有好声气。   尤其是在这种时刻,谢景的突兀现身,显得愈发可疑。   即便他浑身干燥,衣着齐整,一点也不像浑身湿淋淋的,衣服贴着皮肤的虞煜。   “我追着你过来的,谁知遇见这幅场面。”见虞煜抗拒,谢景不再强求靠近。   他脱下身上缀有金线滚边的黑色长外套,甩手扔给虞煜,语气竟透出些许委屈:“好歹我也算你的救命恩人,不求感谢,起码说话态度能不要这么恶劣吧?”   虞煜:“……”   看在衣服的份上,他勉强抹去差点脱口而出的反唇相讥。   “不说其他,快点离开这。”虞煜深呼吸一口气,冷静道,“水下有怪物,不知道何时会再度发动袭击,得找人来处理!”   说完,他发现谢景露出微妙神色。   “怎么了?我说得哪里不对吗?”   “你确定要以这副模样出现在其他人面前?”谢景指了指虞煜头顶。   虞煜一惊,反射性抬手掩住半拢的圆耳,恍然想起被拖下水前,在湖面见到的一幕。   代表着他半兽人混血的标志,血统“觉醒”的象征。   ——返祖兽耳。   此刻,两只娇小圆润的雪白貂耳被水泡得湿淋淋的,有气无力垂在头顶两侧,瞧着可怜可爱,又与虞煜因惊讶而睁大的桃花眼相映成趣,融合出一股特别的气质。   俊俏得我见犹怜。   但这无辜柔弱的假象,下一秒就被气鼓鼓盖过头顶的外套所敲破淹没。   “滚!”   外套笼罩住的漆黑外,传来一阵清朗笑声,笑声光明正大,倒是没有贵族浸透在骨子里的歧视与偏见。   相较先前。   此刻的谢景,仿佛更加真实,也不那么令人反感与讨厌了。    第91章   消失许久的带路仆从带着一堆人匆匆出现时, 虞煜身上出现的异状恰好消失。   “刚才,你去哪里了?”站在安全的地方,虞煜问。   仆从闻言扑通跪倒在地, 留下个瑟瑟发抖的脊背,也不辩解,只口唤饶命, 随后便一个劲地磕头。   不多时,地面与额头相贴处便留下一丝鲜红血迹。   看来是不打算说了。   意识到这一点,虞煜不再逼他说出幕后之人,挥挥手, 默认不再追究。   虞煜转而面向谢景。   身为三皇子,他在皇宫内能动用的权限应当更高, “皇宫内竟会出现如此危险的水下伤人怪物,景殿下不想多说几句么?”   “你是在怀疑我?”谢景挑眉。   “不。”虞煜否认, “我只是有件事想要请你帮忙。”   他的视线移到由浑浊渐渐变清澈的水面,随之升高远眺。   此刻, 一览无余的湖底下什么都不存在,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抽干湖水。”   虞煜仿佛没有意识到一瞬黏着过来的目光,自顾自拧起眉, 露出嫌恶之色:“那个东西差点杀了我, 我一定要将它逼出来。”   “可以,对我而言这倒不是难事。”谢景的回答也很快,语气里甚至带着一股奇妙的纵容。   他越是这样听之任之的态度, 虞煜的心情愈是渐渐沉下去。   谢景行动力很强, 说完他便在侍从取来的机器上操作几下, 刷过身份密钥, 同中央智脑联通, 借此申请下达指令。   又是一阵天翻地动般的震动!   过后,众目睽睽之下,湖底缓缓裂开一道横贯中央的大裂谷,湖水应声倾泻而落。   直到湖水被“巨口”彻底吞噬殆尽,湖底机关才慢慢合拢,恢复原先模样,干燥湖底看不出丝毫裂开过的痕迹。   这段时间并不长,天光还很明亮。   所有人都能看见干净得异常的死寂湖底,连条鱼都不见,更别提出现虞煜口中所说的怪物或怪物尸体。   水中肆意横行的恐怖怪物,在众人眼皮子下消失了。   虞煜扯住身披外套袖口的手指紧了紧,脸上却并未出现惊讶之色,平静异常。   离开皇宫。   结束今日这场鸿门宴,虞煜同醒来后始终显得心事重重的安维在唐氏庄园的门口分别。   临别前,安维趁着虞煜习惯性走神之际,往他掌心里塞了个东西便跳上交通工具,嗖地消失在轨道天边。   订婚戒指。   再老套不过的约定信物。   在回来的路上,安维自言自语了一路破除结婚阻碍的办法。   安家、皇室、被关在狱中的唐域平、被民众所痛恨唾骂的叛国大罪……甚至于心爱之人大变的态度,每一项都犹如天堑横亘在其中,由不得他不忧心忡忡。   最后他再次冒出的逃往外星系的想法,也被虞煜用放不下狱中父亲的借口堵住。   那么只有一个法子,一条唯独重生者才知晓的途径了。   等。   等到陛下驾崩,谢睿上位的那一天。   而在此之前,安维要找到一个投名状,博取谢睿的看重与信任,换得一个赐婚承诺。   “一年后,等着我。”   ——这是戒指方盒中,压在绒布下的字迹。   这话里潜藏着的,对日后命运发展轨迹的自信,同为重生者的虞煜再清楚不过。   不到半年的时间,病重已久的老皇帝将一命呜呼,大皇子与二皇子的争斗直接进入白热化阶段。   然而谁都没想到,竟然是年幼的、谁也没放在心上的四皇子谢睿横空出世。   在新年初的祭祀大典上,当着直接或间接观看典礼现场的整个帝国之面,谢睿展示出了原本因皇帝猝死而意外失踪的秘钥。   拥有认主秘钥,才可进入帝国圣殿中枢,才能拥有控制皇宫内中央智脑的最高权限。   这是属于皇帝至高无上,绝不可使人染指分享的可怖权柄。   也意味着老皇帝留下的遗嘱,选定了真正的正统继承人。   由此左右逢源的长老院一改往日摇摆暧昧态度,以安家为首,拥护四皇子谢睿登上帝位。   因政斗而造成不少杀孽的两个皇子,则被谢睿找了个理由判处流放黑狱,永世不可恢复正常身份。   虞煜之所以知晓如此多内情细节,全因上辈子谢睿两个哥哥归典狱长沈榭舟所管辖。   外界唯恐避之不及的黑狱,是恶魔典狱长的一言堂。   而被沈榭舟放在心尖尖上的“囚犯”虞煜,才是是黑狱里最自由的存在。   无处不可去,无人不可见。   有此便利权限,虞煜为了打发荒星上过于漫长枯燥的时间,听了一耳朵黑狱各类囚犯的奇闻异事。   不仅如此。   他还由着性子,对荒星来了一番大改造,修缮破败废弃的生活娱乐设施,在荒废基础上重建街道,增加对外开放航线的时间与频率,吸引其他星球的商业投资……   无心插柳柳成荫。   本意是为了惹怒沈榭舟而一步步试探作死,好让这家伙提前远离必死结局的任性行为,却在沈榭舟纵容到过火的默许下,让荒星名号变得再也名不副实。   监狱内,还是高压管控。   监狱外,却逐渐发展出一派繁荣之景,尤其因为自成一派、却又抵制罪恶的稳定规章法度,成为了帝国边缘最特殊的一颗辖星。   几年里,因为各类稀奇古怪的自我缘由,被帝国与大众所不容的诸多异类纷纷背井离乡,来到荒星黑狱,联手打造出一个冉冉升起的新乐园。   甚至,奴隶不再是奴隶。   带有半兽人特征的混血被允许在街上出没、做工,不受异样眼光,享有和帝国普通人类公民同等的权利与义务。   虞煜撕碎压在戒指方盒内的纸张,顺便把戒指重新放回盒子里。   想起上辈子明明人气如日中天,却顺应剧情,忽然来到黑狱星举办告别演唱会的安维,他忽然哂笑一声。   不负责任的阴暗猜测忽地冒出头。   也许安维的到来,并不如剧情里所写那般简单,为了表达痛彻心扉的悔意才来到黑狱星。   虽然自己说这话似乎过于自恋,可虞煜深知,如果说冷心冷清的沈榭舟会因某事某物而动摇坚若磐石的心神,那么唯一的攻击破绽和防御缺陷,只能落在他身上。   剧情里,男二沈榭舟在黑狱星为了救人而死。   同样是剧情里,死里逃生的男女主最终在王都星举行大婚,再没提过失去独裁掌控者的黑狱星究竟沦落如何下场。   ……嘶。   摇摇头,虞煜挥去脑海里盘旋的阴谋论。   怔怔凝视着掌心内躺着的戒指盒,虞煜脑子里想的却全是那枚镌刻着“Y&K”的白金戒指。   还有,此刻自己无名指上所佩戴着的暗红色魂戒。   戒指是再常见又再普通不过的信物,不普通的是赠送它的人。   与它在佩戴者心中的含义。   他或许忍耐不到九个月以后了,距离名义上的大婚前一个月,还有那么漫长的时间。   这是最后的,能在暗中注视着恋人的一段时光。   “我打算出去旅游一段时间,散散心,勿念。”虞煜将戒指盒随手塞入黑外套的右边口袋,用随身通讯器给安维发了一段加密消息。   倚在自家庄园的门边,虞煜还没等到通讯器回应。   他右侧口袋忽然一轻。   虞煜反射性退步,抬头望去,正正好与外套主人灰色的深邃双眸对上了眼。   “作为借用衣服的报酬。”   谢景忽地挑唇,轻笑着,在虞煜眼前摇了摇夹住戒指小盒的并拢双指:“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说完他随手一抛,手腕上的某处射出一道细而直的亮光。   3、2、1.   鼻尖飘过难闻的焦糊味。   宛如慢镜头回放,虞煜一格一格地缓慢仰起脸,目瞪口呆。   盒子仿佛连同戒指一起,在激光武器的嚣张照射下碎成渣渣!   黑灰碎屑洋洋洒洒,映入眼帘!!   他对戒指并不在意。   然而近在咫尺、且有滥用之嫌的便携式危险武器,却一刹那割断了虞煜紧绷的神经。   艹了!   反手开启门禁,呼吸间一个闪身躲进自家庄园。   隔着厚厚的门及可视化半透明光屏,他才换得几分安全感。   “谢景,你是不是有那个什么大病?!”   虞煜恨不得一拳砸断这个纨绔且神经质的三皇子鼻梁,以泄心头受惊之火。   “疯子!”   他恨恨扔下一句,当着光屏另一头谢景的面,将外套扯下甩在地上。   深呼吸一下,平复怦怦乱跳的心脏,虞煜只道自己先前被鸟啄了眼,竟认为这家伙本性或许不如表面那般肆意恶劣,为所欲为。   像谢景这种危险人物——   今天他能不问自取毁坏私人物品,明天说不定就盯上了新乐子,决定换种玩法,冲动之下杀了他也不一定!   虞煜扭头转身就走,暗自下定决心,提早离开王都星。   他再也不愿与这人有所瓜葛。   身后无意尚未关闭的光屏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谢景乐不可支,靠着一墙之隔,俯身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你果然还是那么可爱。”   见虞煜停下脚步,果然回头张望,谢景笑眯眯地从身后重新摸出一个小盒子。   与先前从虞煜口袋里顺走的那个,一模一样。   “你不是很想和那个金发小鬼结婚吗?”   他道:“求我,我能帮你说服安家,还有谢睿。”    第92章   随着虞煜回转的脚步越来越近, 谢景面上笑容依旧。   光屏之外,如玉般的手指合拢成拳,掌背迸出明显青筋。   然而下一秒。   光屏消失。   视野中彻底失去虞煜踪迹, 只余冰冷厚重的大门横亘其中,在庄园内外划出一道难以逾越的界限。   被人拒绝得如此干脆,丝毫不留情面, 谢景的脸上不变的轻慢弧度倏地消失。   攥紧的拳头松开,这回飘扬洒落的却是真正的戒指遗骸了。   他轻笑一声,心情很好地转身离开。   很快有低空飞行器停在身畔,无声启开车门。   坐进车内, 特别处理过的防御车门落下,防泄密措施自动开启。   谢景长腿交叉, 正襟危坐在无人驾驶飞行器的后座,手指拂过领口第二粒红宝石纽扣。   “景殿下。”   隐秘的通讯器那头, 传来下属诚惶诚恐的应答:“您首次公开现身,七日后将代表皇室前去慰问荒星黑狱, 安抚边疆军心的消息,已经通过各渠道秘密散播出去。”   “根据消息回报,谢睿殿下于下午得知此事时, 曾表达强烈不满, 怒气冲冲去往陛下寝宫。”   “恰逢陛下清醒,驳回了他的申诉,并亲自诏令应允了此次出行。”   “皇室不可言说的耻辱, 一出手却夺走了他势在必得的作秀好机会, 谢睿自然不肯善罢甘休。”   更何况, 谢睿上午时还以为同他达成了盟约, 如今一个下午过去便遭遇“背刺”, 此刻只怕既惊又怒,满脑子想着如何召他过去讨个解释了。   这话涉及皇室斗争,可谓大逆不道,也只有谢景本人能如此评点,下属自然不敢乱接话。   他屏息等待主君的下一步指令。   “传消息给谢睿,我将应邀与他共进晚宴。”谢景垂目思索了会,定声道。   既然行程与原计划皆被变数所扰乱,那么原先的交易内容,适时该变一变了。   听下属所言,谢睿实际并不老实。   一方面答应取消安、唐二家的旧婚约,另一方面,却妄图将虞煜牢牢控制起来,作为钳制他行动的核心把柄。   看不清楚全局,可笑而愚蠢。   “同时,将谢睿与安氏父子的谈话录音节选,匿名发送给我那两位争斗多年、彼此视为眼中钉的兄弟。”   谢景冷声下令:“是时候让他们警醒,新的挑战者即将入局。”   明面上的雏雀虎视眈眈盯着猎物,背地里悄无声息罗织的大网,亟待收局。   诡异的宁静,多日笼罩整座王都。   哪怕是不敏感如自认局外人的虞煜,都隐约嗅到了一丝风雨欲来的气息。   “……安家,已经同意继续我和你原先的婚约?”虞煜倚在沙发上,凝神听着手边通讯器里传来欣喜若狂的声音。   \"不仅是同意,而且是必须尽快进行。\"   安维一扫往日沮丧,离开安夫人房间,便迫不及待前来告诉虞煜这个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谢紫娴据说将被送往外星系进修,美名其曰是公主外交,实则在她被指婚给外星系的某位适龄才俊前,恐怕都不能再回到王都。”   谢睿一母同胞的长姐,被迫离开故土。   安家与谢睿着力推动的姻亲盟约,彻底化为泡影。   “安维,你知道是谁在推动这一切发生吗?”虞煜问。   “母亲敲打我时,失言提过一两句。”   从他口中,虞煜得到了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答案。   安维苦笑道:“没想到吧!势如水火的两位殿下,竟会有联手起来向安家施压的一天。”   “我犹如身处梦中,真不知是什么原因,才惹得他们如此大动肝火,出手便是雷霆之势。”   “最后居然因此成全了我多年来的心愿,唉,早知如此,我当初何必……”   通讯器那头的尾音,消失在安维咽下的未尽话语里。   皇位争夺战本就激烈,大皇子二皇子如何能忍四皇子谢睿也妄图暗中插足生事?   悍然出手斩断谢睿血脉相连的一指,打断安家与四皇子的暗中盟约,还在两者之中无端制造由谢紫娴而起的间隙,倒也符合逻辑。   上辈子许是瞧谢睿年幼,皇帝走得又太急,两位成年长兄从未将脸蛋还带着稚气的幼弟放在眼里,视为对手。   如今既然动手,意味着谢睿以后的夺位之路,怕是苟不住,也不那么好走了。   想明白了这些,虞煜随意应付安维几句,心神牵挂在此番变动更深层次的缘由。   两世剧情走向,未免差得太远。   但虞煜没插手,安维没能力,还有哪个变数在幕后操弄局势,几夜之间便解决了曾困扰前世安维一生的难题?   灰发灰眸的奇怪男人,以及他先前所说过的话,忽然在虞煜眼前一幕幕浮现。   谢景。   ……消失的水下怪物,朝夕更改的王都局势,忽如其来的热情追求。   虞煜沉默地摩挲着右手无名指上佩戴暗红魂戒。   重生以后,他与魂戒的联系变得时有时无,近段时间更是干脆没了回应。   这也是他难以按捺忧心,希望赶快赶去黑狱星的重要缘由。   ——他要去亲眼确认,沈榭舟现在的状况。   “……对了。”安维兴奋一阵,忽地想起什么,“前几天你不是给我发消息,说要出去旅游散心。”   “如今尚未启程,是不是遇见了什么变故?”他抱着培养感情的念头,乐呵呵问,“不如我陪你一起出游,去哪都行。”   “真的去哪都可以?”虞煜故作好奇。   这两天遍寻不得门路,上辈子助他偷渡航线的黑市商人更是没了影,趁此良机,他赶紧从安维嘴里套消息,“我要去黑狱星,见我父亲。”   提及黑狱,安维明显的笑意瞬间化为乌有,他咬紧牙关,却说不出不去的话。   虞煜理由很充分,要去见被安家以叛国罪陷害入狱的唐域平,他难道还能狠心拒绝?   如今过去大半月,拖延一天,唐父在狱中就多受一天折磨。   尽管唐氏以军功之荣跻身长老院贵族之列,可养尊处优这么多年,万一挺不过受刑……   到那一天,他和“唐妤”的缘分,便是真的断了。   “非去,不可么?”   虞煜斩钉截铁:“非去不可。”   “……好,我承诺过的,会帮你救出你父亲。”安维心如刀绞,一字一顿吐出短短几个字。   这本该就是他欠“唐妤”的。   然而,安维打心底油然而生出一种巨大的恐慌,害怕虞煜同那个人会面。   尽管他始终自信,“唐妤”爱着他。   只是这份爱,来得沉默而厚重,以至于直到重生一世,他才真正体会到其间深情。   ——只有一遍遍的如此重复告诫自己,他才能稳定出狂跳不已的心脏。   当谎言重复了一千遍,说谎者本人不知不觉中早已深陷其中,成为了忠实信徒。   “我会尽力而为,能不能成功,控制权不在于我。”   “这些天。”安维想起什么,眉间攒起的褶皱愈发增多,“坊间有个八九不离十的传言。”   “三日后,因自幼患有隐疾而久居深宫的三皇子将在帝国公众面前首次露面”   “他将代表皇室前往边疆进行慰问,第一站,便是黑狱星!”   “为此,通往黑狱星的其他航线将尽数关闭。”   “至少为期半年里,随谢景前往黑狱星是你唯一的机会。”    第93章   兜兜转转, 竟然又绕回了原地。   要去黑狱星,就绕不开谢景。   虞煜真怀疑谢景是不是早就算计好了这一切,就等着他往设计好的局里钻。   这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唐家落难、安唐两家婚约, 还有谢紫娴的争风吃醋这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东西。   再加上那天,他是同谢睿姐弟俩一同来到花园的……   是他被谢景特意表现出的纨绔贵族做派所迷惑,小看了这位三皇子。   “我知道了。”心下有了决断, 虞煜不欲多话,“谢谢你,安维。”   “你我之间,何须这些见外的客套话……”   通讯器被单方面切断。   安维发呆地盯着陷入休眠的通讯器, 良久无言。   或许这就是报应。   惩罚他上辈子临阵脱逃,薄情寡义, 因外力而轻易抛弃“过往情谊”。   虞煜却没想那么多。   好不容易有了通往黑狱星的曙光,为了见到沈榭舟, 哪怕只看一眼,前面纵然有乱剑流枪伺候着, 他也非得去闯一闯龙潭虎穴不可!   未得召见,虞煜再次来到皇宫。   通报一声过后,像是预料已久一般, 很快有位持有短期通行身份秘钥的侍卫从门里绕出来, 领虞煜进去,沿路直通三皇子寝宫。   寝宫外厅,谢景斥退旁人, 看样子早已虚席以待。   “我早说过, 你会主动要来找我的。”谢景含笑推给虞煜一杯上好贡茶, “得知消息便一路匆匆而来, 渴了吧?”   “……你派人监视我?”虞煜眯起眼, 姿态优雅地端起茶杯,吹了吹。   “的确清香扑鼻,托殿下之福。”说是这么说,他却一口未饮。   这次虞煜未做裙装打扮,而是换做以往惯常的白衫黑裤,外套小马甲,佩以简洁饰品。   半长发由缎带扎起垂顺马尾,微卷发尾顺势搭在颈侧。   如果说身着长裙的虞煜宛如优雅“淑女”.   那么换回修长衣裤的他,此刻更像是英气勃发的年轻绅士,俊美凌厉而不失风度。   虞煜不同以往的装扮,令谢景轻咳一声。   面色如常之下,体内血脉流动反倒异常加速得更加明显。   “偶尔换一次男装,乍看之下,似乎更很适合你。”谢景发自内心的恭维,却令虞煜轻轻皱眉。   见模糊光环似乎没有失效,虞煜才定住心神,淡淡道:“我只是不想令你我产生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届时产生不愉快,对谁都不太合适,对么,景殿下?”   谢景并不着恼,抬手摇了摇绑着绷带的腕骨,挑眉:“对,上次你赠与我的回礼,现在还没消失。”   白色绷带缠了一圈又一圈,看着触目惊心。   实际上,按照帝国科技水平,不过是医疗机器人分分钟便能治愈的小伤,万万没有四五天了还要缠绷带,按这种古老方法治疗的道理。   更别提谢景身份贵为皇子。   “我愿为我的鲁莽,向您致歉。”   虞煜低头道歉到一半,被谢景忙不迭制止:“不用了,我只是说笑的。”   说着,他径直拆开缠绕的绷带。   绷带下,隐约还能看见一些即将消失的淤青。   这回面色古怪的人,换做了虞煜。   “为什么不让医疗机器人治疗?”他问,“我先前……是有些情绪失控,没控制好力度。”   面对虞煜的追问,谢景以喝茶回避代替直接回答。   放下茶杯,他抬眸直视虞煜脸庞,微微一笑:“不打不相识,过往旧账不去计较,我们算是扯平了,如何?”   “往后也不必用敬称,你我平辈相交即可。”   话说到这份上,有求于人的又是虞煜,哪怕对谢景之举再满怀狐疑,如今对方笑脸相应,他也只能按下不表。   “以茶代酒,殿下,我敬你一杯。”虞煜干脆利落回应。   杯沿相磕。   “既然是朋友。”杯茶下肚,谢景收敛嬉笑容色,眉目间多出几分肃重,“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   谈及正事。   他态度之转变,多少令虞煜松口气,至少这番作态,不像是完全敷衍他,更与先前的神经质疯子行为判若两人。   希望同乘飞船,前往黑狱星的请求,在你来我往的应答交谈中,顺理成章出了口。   而谢景一口应下,未有丝毫为难。   有了个好开头,相处气氛逐渐往平和方向发展。   此后聊天转向轻松的其他方面,不涉及敏感话题,真宛如朋友般漫天闲聊时,两人意外地合得来。   有时虞煜还未说完一个观点,谢景便已心领神会,径直接上下半句。   偶或有争论,结尾也往往以相视一笑为结,并不动真火。   似乎只要谢景想,他便可以从令人畏惧的危险人物,随时随地变为相处随和的亲切朋友。   非但不惹人厌烦,还很会讨人欢心。   拿捏的度,掌控得刚刚好,不会太过疏远客气,也不会过于有侵略性。   如果不是因为和谢景的接连几次相遇都格外“不同寻常”,虞煜是乐意交这么个茶友,偶尔相约宴饮,排遣烦闷的。   原先只是被迫为之、求人办事的上门拜访,临告别前,虞煜连日来忧思不静的心绪竟纾解平复不少。   苍白的脸颊上多出几分笑容,总算多出几分人气儿,不再如先前那般冰冷麻木,拒人以千里之外。   落入谢景眼里,他心中一动,像是有什么东西挠着尾指,酥酥麻麻。   举世无双的虞美人。   需要阳光、泥土与水分滋养,需要人用感情去细心呵护,驱散孤寂,才能一天天茁壮成长,最终绽放。   “天日已晚,人多口杂,我便不多留你在皇宫。”谢景带笑放下茶杯,体贴地主动提出道别。   他加重语气:“三日后,出行仪式结束,你在登船口等我。”   “多谢殿下。”   语罢,虞煜起身。   出寝宫门,谢景挥挥手,只让侍从自行其是,不许跟随,自己亲自充当了送虞煜出宫的侍从角色。   来时心情忐忑,步履沉重。   回去时步伐却轻快不少,用时也大大缩减。   有三皇子的身份秘钥在,无人敢拦,连一句不合规矩的多话都不曾出现。   离开皇宫有一小段距离,虞煜示意谢景止步,多谢他的盛情款待。   谢景只好遗憾地停下。   “还有一件事。”虞煜沉吟片刻,还是没有选择立刻离去。   他试着抬起眼,直直探进谢景平静而深邃的灰眸里。   里头无形流露出的包容之色,实在过于异常,令虞煜绷紧的神经忽地为之一震,险些忘记要出口的询问原意。   为什么。   ——为什么不计较他先前的诸多“冒犯”,还热心提供帮助。   谢景到底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亦或者……   “殿下,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虞煜凝视着谢景英俊的侧脸,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谈论天气。   谢景以为只是随口闲谈,就像先前一样,没多少防备地径直慷慨许诺:“问吧,如果我不了解,这两天我教人帮我打听打听那人来历。”   “沈榭舟。”   虞煜盯住谢景每一块脸部肌肉,时刻关注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景殿下,你了解这个名字多少?”   他的问句,迅捷而不留余地。   不问知不知道,直接问了解多少,猝不及防之下,一般人的心理关注点肯定会从“认不认识这个人”,变为去思索与关键词相关信息。   减少刻意遮掩的概率。   “沈榭舟?我当然知道。”   他略一思忖很快答道:“掌控黑狱的典狱长,震慑罪犯,凶名响彻帝国的存在。”   “若是要进入黑狱,去见你父亲,还需要他的应允配合才是。”   “放心。”谢景反过来安慰虞煜,“我和他虽没见过,但我贵为皇子,又代表陛下出行,他必然不敢反对皇室。”   应答没有丝毫漏洞,表情姿态无一不正常。   虞煜点点头,第一次浮现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我知道了。”   “三日后见。”   他眯起眼,露出个灿烂笑脸:“殿下。”   “三日后,登机口。”谢景千叮咛万嘱咐,“我派人提前去唐氏庄园接你,仪式结束我们便启程,不要耽误时辰。”   “好。”   然而三日后。   谢景在登机口眺望已久,终究在万众瞩目之中,按时令飞船驶离空港。   未接到人、把人跟丢的下属们差点把王都翻了个底朝天,才换得一条模棱两可的消息。   听安夫人的宠奴醉酒时笑谈——   安家小少爷安维带着他即将过门的未婚妻,提前去度蜜月旅行了。   神色冷冽的谢景听完回禀。   起初是沉默,渐渐地唇角弧度不自然地上挑,从唇齿里泄出一声声惨烈低笑。   哈、哈哈。   拳头砸在扶手,直接砸得指节出血,顺着银白金属滴滴滑落,染出一片刺眼鲜红。   “查。”空无一人的飞船主卧内,他眼中染上与血液红色的凶煞光芒,牙齿尖端不自觉变利,宛如鲨鱼牙齿。   无需接触,亲眼目睹都能感受到牙齿并拢时蕴藏的巨大撕裂咬合力。   “不惜一切代价,把人给我抓回来,送到黑狱。”上下两排尖齿因碰撞而格格作响。   虞煜,他又骗了他。   再一次!   谢景不去管流满小臂的鲜血,低头自顾自抚摸着腕骨上,虞煜给他留下的最后一点淤痕。   他忽然改了主意。   “……那个金发小子,抓到先别动,我另有安排。”   此时,三皇子出行船队的末尾飞船。   船舱底部的货物集装箱里,无数整齐排列武器零件盒底部。   服下黑市药物,经过简单改造后伪装成仿真机器人的虞煜,宛如失去呼吸的机械睡美人,躺在最低级的便携式维生舱里。   他的梦境一片漆黑。   只有一双冰蓝色的眼睛。   眼睛边缘,隐隐渗出几分血色。    第94章   虞煜苏醒时, 发现自己还在狭窄逼仄的维生舱里。   这样的感觉很像是恶鬼世界的开端,他被迫束缚在棺材内,目之所及尽数黑暗。   唯独不同的是。   这回呼吸里都弥漫着一股子刚硬的金属机械味, 以及机油味,冲鼻呛人。   装机器人逃狱,这可真是现实里绝不可能体会到的奇妙人生经历了。   指尖摸索着在舱内某处按下按钮。   与四肢机械部位相连, 伪装成能量数据线的数十根营养导线自动脱落,回缩。   药物作用消失,也到了他该提前溜出去的时候。   作为偷渡客再次被抓,送往黑狱, 与沈榭舟见面,重复上辈子的经历, 这是虞煜最不希望出现的极端情况。   “111,报告目前状况。”虞煜轻声呼唤系统。   “宿主, 按照帝国标准时,现在是十天后, 飞船于昨日抵达黑狱星,目前维生舱正和武器零件一同存放在黑狱里C区的一间无人地下库房。”   “已成功入侵部分监控与防御系统,取得暂时性控制权。”   系统的声音忠实响起:“建议在清点行动开始前, 立刻出逃。”   “我知道了。”虞煜拉下金属面罩, 牢牢遮掩住相貌。   从面罩后,传出沉闷的机械音:“111,参考上辈子记录下的黑狱内部地图, 你负责实时计算, 给出最佳逃离路线。”   “明白!”   系统临危受命, 银色圆球跳了跳, 模仿人类挺胸抬头。   “准备好了吗?”   接收到回应, 下一秒,特制金属铸就的拳头悍然砸碎囚笼!   从扭曲的集装箱下部外壳里,钻出一个与周围墙壁同色的银白色金属人形!   在地面滚过半圈,虞煜迅速爬起,利用摄像头警戒地扫视过寂静的武器库房,贴墙而行。   注射进肌肉,刺激神经的黑市药物还在持续起着作用。   花费三天时间勉强学会操控这层金属外壳的虞煜不敢多耽搁,利用门禁被入侵的短暂时间,赶紧离开这片危险之地。   库房大门重新关闭不到一分钟。   角落里本该播放昨日影像的摄像头忽然亮起红点,而后自行炸裂,火花星子四溅!   与此同时,接到命令前往C区清点接收货物的监狱军人忽然收到紧急新通知。   暂停手头一切任务,为典狱长陪同三皇子前往B区,巡视关押犯人做准备。   “重复一遍,再次重复一遍……”   巡视任务的命令,随内部广播响彻整座监狱。   很快,整个C区来了场总动员,狱兵如工蜂般有序撤离原岗位,排成队列前往B区。   手持制式激光枪械的狱兵离开后,银白色金属人形从某个储物间里闪身而出。   闷不过气的厚重金属面罩下,隐藏着迷惑不解的神情。   然而虞煜来不及细想更多,他的注意力全被典狱长下午将来的消息彻彻底底吸引住。   沈榭舟,将陪同谢景巡视B区。   原本虞煜是打算逃出黑狱这座庞大建筑群的地下部分,去往建筑在地上的A区。   A区。   那是荒星表面少数几片能供人居住的净土之一,是高级军官聚居地,是实验室,亦是支撑整座黑狱运转的核心。   平日沈榭舟事务繁忙,很少来到地下视察,没想到择日不如撞日……   不!   冷静一点!   虞煜被金属包裹的五指,死死按住狂跳的心脏。   他不能被沈榭舟发现。   必须按照原计划,先逃出去恢复人类身份。   再找合适机会,远远地暗中关注着沈榭舟就好。   和安维约定的时间限期,只有三皇子谢景停留在黑狱星的这半年。   半年后,谢景船队离开,黑狱星航线重开,安维也会来到这里。   在此期间,安维会试图动用安家的力量,为唐域平尽可能消除舆论影响,为之后翻案做准备。   他放下豪言,一年后的大婚,一定会让唐域平出现在婚礼现场,平平安安地送上新婚祝福。   安维能不能做到这一点,虞煜很是怀疑。   但这不妨碍他以此为理由,哄着安维离开王都星一段时间,吸引住谢景注意力。   虞煜无法信任身上充满谜团的谢景,更不敢将身家性命如此轻易托付于人。   在这个时常可能遭遇生命危险的星际世界,他谁都无法相信。   或许唯一的例外,只有沈榭舟。   收回思绪,虞煜重新全神贯注于如何离开地下C区。   托巡视任务的福,这段路途行进得格外顺利,没有惊动任何卫兵。   从通风口离开,来到地上。   地表对于外来闯入者而言,同样危险重重。   呼呼——   风沙时刻不曾停歇,扑扑打在人身上,砂砾磨得金属面罩都泛起光泽。   在沙漠黄土中,虞煜盯准某个方向艰难跋涉。   幸好上辈子他有刻意让系统记录过黑狱星的地图。   荒星上,除去驻军、被羁押的囚犯,也有一些原住民生活在A区周边地带。   几乎全是多年来囚犯通婚留下的后代,世世代代居住此地,不得离开,半开垦拓荒,半给黑狱驻军做买卖混口饭吃。   原住民之间关系冷漠,大多相互提防,甚至在每月飞船补给飞来时还要争夺进入A区的有限名额。   有时人死在外面很久了,身份状态才更新一次,很少有人关心。   这给了虞煜混入其中的可趁之机。   利用最后一点权限,系统在黑狱身份资料库里篡改了新的一页。   *   一晃过去两个星期。   月初的第一天,本该是惯例的补给日,谢景的到来打破了这条规矩,随行船队所携带的丰富物资,足够黑狱全体半年所需。   而月初第二天,则是难得的交易开放日。   大清早的,通往A区的路口边已经排起长龙。   拓荒者们难得议论纷纷,对金尊玉贵的皇子殿下所带来的那些珍稀慰问物资好奇不已。   当然更好奇的,还是关于神秘的三皇子本人。   听说为了迎接他的到来,典狱长特地为他在A区建造了一个行宫。   对于一辈子也没有机会去往王都星的他们而言,这几乎是唯一近距离靠近皇室的机会。   “诶诶,别挤别挤,检测的人到了。”   话音刚落,地平线的尽头出现了一队装甲车队,在沙漠中飞驰而来。   混在队伍中的虞煜下拉遮风斗篷,遮住伪装后的大半脸庞。   身为技艺高超的画家,尽管没系统性学习过如何化妆,可利用科技与工具改头换面,在细节处改变相貌气质,是他自然而然习得的技能。   此刻,他变成了一个病秧秧的矮小奴隶青年,佝偻着脊背,脖颈上、手臂上都带有明显的淡金色混血兽纹。   眼睛也变成了通透的淡红色。   常见的猫族半兽人。   血统稀薄,觉醒残缺,一看就是短命早死之像。   装甲车上的军人一队下来,手持激光武器,呵斥维持乱哄哄的秩序。   另一队则端着智脑光屏,对照输入身份密钥,监测是否合格,在资料库内。   “1号……”   “2号……”   合格的,就给个编号,以及给身份秘钥添加短暂的A区准入权限。   “图像不合格。去,老实交代,抢了谁的准入资格?”   “诶别别别……那是他自愿要给我的,我都排队排了半年了,好不容易才用半个月口粮换来的资格。长官,求您行行好,让我进去一次吧!”   “滚他妈蛋!规矩就是规矩,你想违背典狱长的规定吗?还是想尝尝老子的枪有多快?”   “不敢、不敢……这就走,我这就走。”   被驱逐出队伍的拓荒者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原地。   他满面愁苦,眉心纠结起了个疙瘩。   虞煜却记得这个看似可怜的人。   就在昨天,他腰间砍刀还滴着淋淋鲜血,狂笑着拖着一个袋子,经过虞煜藏身地附近,走向风沙更深处。   再回来时,便已两手空空了。   能活下来的黑狱罪民,没有一个易于之辈。   天真弱小而没有一技之长者,早已在尔虞我诈中被敲骨吸髓,吞噬得一干二净了。   “余火。”   军人瞟眼摘下斗篷后身形病态、面容秀丽的猫族半兽人,狐疑道:“咦,很少见过你。”   “回长官,我身体虚弱,平日很少出门。”虞煜镇定自若地回答,“幸运轮到准入资格,今日是第一次参与检测。”   见虞煜神色正常,问他在黑狱星上的生活细节、常识也一一应答自如,再仔细对照资料查阅,的确看不出什么差错,军人拍拍他肩膀。   “去吧小子,跟上前面人,你是13号。”   虞煜依言跟在12号身后,登上装甲车隔开的后座。   找了个靠近车窗的边缘位置,他重新拉上斗篷,把脸埋在阴影里。   车窗含有特殊涂层,往外看什么都看不见。   车里拓荒者们落座都各自拉开距离,要么昏昏欲睡,要么独自发呆,明显没有任何交谈兴致。   不多时,车辆启动,虞煜僵硬的肩头松懈下去。   这一关,算是过了。   不知道开了多久,也许有一两个小时,也许更久。   肚子里传出一声咕噜之时,车轮猛地刹住,很快,有人拉开装甲车后厢的门。   车内的十几个拓荒者鱼贯而出,踩在平整地面。   火辣烈日高悬上空。   “到了。”另一个陌生军人道,“身份秘钥能刷开的地方,你们大可自行活动,要娱乐,要做生意,还是要找人,随你。”   “别犯罪,或者说,犯罪不要被我们逮到。”   在众人小鸡啄米般的点头中。   他抬手在脖子处冷不丁划拉下,咧嘴一笑,“虽然这地方够糟了!”   “我想,你们不会喜欢入狱后更糟糕的滋味!”   恐吓完,军人们纷纷散去。   月初的第二天,同样也是他们难得的自由日。   A区外围的交易区,除去搭建起的简陋市场外,还有不少破败陈旧的建筑物。   酒馆、射击场、竞技场一类的地方就存在于这些建筑物内部,在自由日很受欢迎。   虞煜用一把金属小刀换来了中午的口粮。   一袋没什么味道的能量液。   叼着能量液,边走边喝,虞煜逐渐偏离人多的主要道路,向着记忆中的地方走去。   曾经充当过他的私人画廊,后来又因安维到来,而将前厅临时改装成演唱会剧院的地方。   在低矮老旧的建筑物前,虞煜驻足。   上辈子,他还有半幅没画完的画,存放在封闭画廊最深处,上锁的那间工作室里。   原本想要送给沈榭舟的生日礼物。   也是他期待了很久,提早好几个月就明里暗里念叨的双人肖像。   直到那场大火吞噬一切之前,肖像也只完成了沈榭舟那一边。   还有半边空白,迟迟无法落笔。   早就知晓性命早逝的注定结局,也早就下定决心要改变沈榭舟的命运轨迹,何必还留下画像,让人睹物思人。   明确知晓未完成、且无法完成的作品,对于画家而言,是他职业生涯中一场莫大的折磨经历。   规划安排好的完美画卷上,一抹最扎眼的突兀墨点。   然而。   他终究也无法忍心下手,毁去这幅沈榭舟期待了很久很久的画像。   能量液的袋子因空荡而发出波次波次的响声,唤回了虞煜沉浸在往事里的神智。   他捏住袋子一角,转身去找垃圾箱。   一转身,却与不知何时站在旁边的人狠狠撞了个满怀。   “你是谁?何事站在此处?”熟悉的冷漠嗓音,从另一件质感极好的遮风斗篷下传来。   虞煜一听之下,脸色煞白,几乎用尽理智咬住嘴唇,才抑制住抬头冲动。   他松手退步,没有抬眸,反倒将脸更深埋进兜帽里,低声回答来人的问题。   “yu……余火。”虞煜驼着背,缩着肩,缓缓后退,“对不起,我只是迷了路,找不到去往市场的方向,无意冒犯阁下。”   冷漠嗓音没有回应,似乎是默认他离开举动。   虞煜强忍脑海里乱糟糟的呐喊声,坚定地旋转鞋尖方向,绝不回头。   就像是知晓——   一回头,便再也迈不开脚步。   不能往后看。   走。   以后还有机会潜入A区、   好歹这次确认了,他还平平安安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没有人,能够伤害掌控整座黑狱星的典狱长。包括虞煜自己,也不可以。   走啊!   虞煜低头迈开大步,甩臂奔跑起来。   他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有那道冷漠声音还执着地徘徊在耳际,弥留不散。   可没跑几步。   他又一头撞进了熟悉的怀抱。   这次稳稳揽住虞煜腰身的手,多出不容置否的力度:“等一下,你还不能走。”    第95章   “请问, 还有什么问题吗?”被拦下,虞煜没有反抗,顺着传来力度站在原地。   低微声音, 带着恰到好处的胆怯,与原本的他大相径庭。   “你在说谎。”沈榭舟垂眸,视线落在缩在他怀里的“矮个子”兜帽上。   他顿了顿:“我只比你迟来一会儿, 你在这,站了很久。”   再接着,视线滑落到唯一未被斗篷遮掩的身体部位。   怀中人身形比先前要矮不少,却拥有一双骨肉匀称的手。   本该握住画笔的漂亮手指, 此刻连指甲缝都染满脏兮兮的灰黄色尘埃,且有意弯曲, 藏起修长弧度。   “先生,我只是在这喝着能量液, 思索接下来要怎么走罢了……”   虞煜试探着从沈榭舟的钳制下脱开手,退后几步, 声音刻意掐着柔,显得可怜兮兮:“请您放开我,我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沈榭舟不回答。   他俯身, 指尖挑起遮挡住虞煜面容的兜帽, 打量着什么。   淡红色的眼眸,忽地对上深沉的冰蓝色瞳仁。   虞煜受惊地再度缩步,趁沈榭舟松手时将兜帽拉得更低, 只露出一个沉默的下颌弧度。   沈榭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又为什么对伪装后的他突然产生兴趣?   是巧合?   “编号。”正当虞煜脑子飞快转动, 思考脱身之法时, 沈榭舟直起身, 再次言简意赅地开口。   虞煜一怔:“13号。”   他从口袋里摸出身份秘钥, 证实自己所言非虚。   “13号,余火……猫族混血。”   念及火这个字时,沈榭舟的声音微妙地加重一点儿:“我记住了。”   “做个交易吧。”   两个一模一样的声音,仿佛穿越时空界限重合在一起,汇聚在鼓膜边震荡、回响。   前世的监狱里。   沈榭舟解开束缚住虞煜四肢的枷锁,而后将他拦腰抱起。   沈榭舟的举动出乎了虞煜的意料。、   纷繁复杂的心绪激荡之下,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只憋出短促的几个字。   “放开我。”   “这里的环境太差了,不适合你接下来继续居住。”沈榭舟顾左右而言其他,强行扯开话题侧重点。   “这不是关键。”   虞煜问:“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我见过你的资料,你费尽心思偷渡到黑狱,是来寻找你的父亲唐域平,对吧?”   沈榭舟低声道:“我带你去见他,见过他以后,我再说交易内容。”   果然,这话一出,虞煜挣扎动作瞬间凝滞了片刻。   “你就笃定我一定会答应?”   “正是因为被你拒绝过,所以我才会另谋他途。”沈榭舟出乎意料地坦率。   “……即便如此,也不必用这样的举动带我离开。”   一路上,从其他狱室里传来的形形色色目光,以及狱卫们中气十足的问好声,令虞煜耳朵肉眼可见的红得发烫。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人观赏的珍惜动物。   唯一能安慰他的是,沈榭舟也在被人观赏的行列当中,受难者不止他一个。   尽管虞煜总疑心,端着脸的沈榭舟其实乐在其中。   不然他为什么非得采用如此特别的举动,不肯松手,搂住他腰间的力度还愈发收紧了。   难以忍受四面八方时不时传来的灼热眼神。   虞煜下意识将侧脸贴在沈榭舟宽阔的肩膀。将脸埋进冷面典狱长的制服里。   \"我又不是四肢残废,不良于行。\"   强作冷淡,却无意识流露出闷闷不乐的声音,如同灵蛇般顺着脖颈滑行。   与拂过气流相接触的肌肤,仿佛一瞬间被调高敏感度,滋生出不同寻常又令人留恋的奇妙触感。   好真实。   也好令人欢喜。   沈榭舟忽然停下脚步,在一个两边都是实心墙壁的走廊拐角处前将人放下。   双脚总算落地。   虞煜尚且蒙着,完全没搞明白这家伙在想什么的时候,他肩膀忽然一沉,上半身随身前额外压下的体重而后倒,直至后背抵上金属墙壁。   难道是报复他刚刚打算逃避当鸵鸟的行为?   还是……纯粹冲动性壁咚?   脖颈处,传来急促的呼吸声。   ——!!!   “沈榭舟,你没事吧?!”关心则乱的虞煜此刻哪还能想起什么粉红泡泡,他以为是沈榭舟犯了什么剧情里被一笔带过的病。   实际某种程度上,他倒也没猜错。   这突然爆发且一朝来势汹汹的病,是心病。   而缓解这不可言说之怪病的特效药,正被对解药渴求至极的病人搂在怀里,靠着亲昵接触、呼吸续命。   “我去找其他人。”虞煜掌心温柔轻拍着沈榭舟的后背。   见他一个劲的埋头不语,呼吸短促急切,像是喘不上气,他越来越担心沈榭舟的身体状况   “没事的,没事的,你别害怕。”说完,他试图轻轻拉开沈榭舟死死环住他腰,自始至终不肯松开的并拢手指,“我不丢下你,背着你去找医生!”   然而怎么拉,手都不肯松开,虞煜不用看都能感受到自己腰间软肉在这场“拉扯角斗”中快被掐青了!   一开始的慌乱渐渐退去,他心中升起了狐疑,手终于用上了真正的力。   一着不慎,环住虞煜腰际的小臂,被巨力掰开来。   甫一松手,沈榭舟立刻换只手又抱了上去,这回干脆连掩饰都懒得掩饰,两只手臂锁成一个量身裁体的圈,光明正大将人圈在里头。   他这一连串组合技敏捷伶俐得很,直教虞煜看楞了眼,哪有半点病人发病时的虚弱无力。   到这时,沈榭舟的头还始终不肯抬起来,简直比最缠人的大狗勾还要难搞。   “别走。你离远了,我心口好难受。”他哑着声音,鼻尖往虞煜衣服里头又拱了拱。   “……”   明明是装病。   骗人!   害得他这么担心,还没有半点反悔之意。   意识到自己被“耍”了的虞煜先是呼吸一窒,庆幸沈榭舟身体没出问题。   紧接着,一阵阵头皮发麻的感觉袭上脑袋。   他张开嘴,半晌,想骂骂不出口,想发火挑不出词,最后竟然带着白白担心的恼火和无奈,硬生生被气笑了。   推搡沈榭舟从他肩膀上离开的动作,因气笑而不慎消弭力度。   比起抗拒,落在身上更像是攀援而上的暗示,欲拒还迎的手段还格外高超。   至少落在别人眼中,情形添油加醋得还要更加夸张。   恰巧路过转角的两名狱卫,在不远处停下脚步。   提着几乎天崩地裂的心情,他们呆呆注视着视野里,敬仰的典狱长阁下微微侧过下巴,附在高挑囚犯耳边说了些什么。   眉眼英气的俊俏囚犯愈发生气了,蹙起眉,露出很明显的不悦表情。   典狱长怎么凑近低语,他都臭着张脸,最后干脆冷哼一声,抱起肘不理人。   待了这么些年,就没见被外界各种妖魔化传为“心狠手辣恶魔”的典狱长对人这么低声下气过。   还是对个小囚犯。   脸长得再好看也不行啊!   这小囚犯也够蹬鼻子上脸、恃宠而骄的。   不仅胆大包天,敢对掌控他命运的典狱长阁下不敬,甚至、甚至还狠狠踩了典狱长锃亮的黑靴一脚!   随后又一拳砸在他胸口,又快又准,直接把人砸退半步。   虎虎生威的生猛拳风,同他那天生含情勾人的脸蛋儿一点也不般配!   然而更不和谐的,是纵然被人锤了一拳,非但不生气,还破天荒露出笑意的沈榭舟。   救命!   典狱长不会被掉包了吧!   不仅是一旁惊掉眼球,连滚带爬偷偷溜走的吃瓜群众这么想,就连正逢气头上的虞煜都觉得沈榭舟这反应有点渗人,默默缩回了手。   ……他怎么不记得,恋人还有爱好受虐的奇怪潜质来着?   沈榭舟上前一步,包住虞煜预备藏在身后的手,柔声问:“疼吗?”   虞煜用古怪的眼神死死盯了他很久。   还是系统急得撞了他后脑勺一下,他才想起早被抛到不知道哪里去的剧情要求,没把“你真没出事?”脱口而出。   注意力转移到这上面,原本“感情受骗”的气,不知不觉消散了。   “……这句话该我问你吧。”犹豫片刻,虞煜别过脸,别别扭扭地问道。   他以为自己已经表现得够冷淡、够抗拒,都动上手了。   沈榭舟却轻笑一声。   疼痛?   多真实、多火辣的体验。   无论什么样的感觉,那都是虞煜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记。   他只求印记再多一点,仿佛这样,他就能够更靠近满身谜团却令他一眼钟情的美人更近一点。   从未有过这样疯狂的执念。   ——他要留下这个人。   得到“她”、占有“她”、保护“她”。   “她”是自称为“唐妤”的,满口谎言的骗子虞煜。   第一次见面,便骗走了他曾以为如一滩死水的心。   而且,受骗者甘之如饴,还在想用什么样的手段,才能将这个小骗子永远绑在自己身边。   想起曾翻阅过的资料,其中提到过“唐妤”对某位年轻男子一往情深却惨遭辜负的痴恋。   沈榭舟的眸色微沉。   食指与拇指,捏住眼前人因侧过脸而恰好露在面前的泛红耳垂,指尖缓缓摩挲。   记吃不记打的典狱长阁下,如愿以偿换来了一顿受惊之下的暴躁猫猫拳!   “变态!”   “嗯。”沈榭舟执着地拉住虞煜的手,帮他揉着指节,“多叫几声,我喜欢你生气时的声音。”   因过度气恼而破音,不小心暴露原音的虞煜:“……”   他干脆自暴自弃,恢复原本清朗的男音,不再刻意伪声:“你想得美!”   沈榭舟眉眼弯弯,忙里偷闲亲了掌心攥着的白皙指节一口,赶着在被揍前夸道:“好听,再骂几句。”   虞煜:“……”   他闭上眼,松懈力气倚靠在侧身,痛苦地用额角抵住作为支撑物的墙壁。   不是夸张形容,而是头疼欲裂的感觉,真的渐渐在脑海里翻云覆雨,绞弄不休。   在虞煜头疼得想拿脑袋撞墙之前,柔软的手背已经替代了坚硬的金属,妥帖地包裹住额头,不让他受伤。   无人可见的一瞬,沈榭舟冰蓝色的瞳仁边缘隐隐泛红。   他紧闭唇瓣,把想要变尖的森冷猎齿藏在嫣红口腔里,手上帮忙按摩虞煜太阳穴、缓解疼痛的动作却愈发轻柔。   喜欢……虞煜。   全部都属于他。   绝对,绝对不会让出去。    第96章   首席狱医被以最快的速度从a区召来。   要看病的人, 从沈榭舟,变成了面色惨白,冷汗打湿后衣的虞煜。   在被沈榭舟打横抱到病床前, 他早已因仿佛从灵魂深处传来的剧痛而陷入昏迷。   “殿下。”忠心耿耿、跟随多年的老下属查看过虞煜的状况后,摇头叹了口气,“幸运又不幸, 和您一样的情形。”   “使用过隐藏血脉的秘术,不会像一般半兽人一样,因精神力不稳定或暴动而突然发疯。”   “然而属于强势血脉的诅咒,是一旦被选中、就无法回转的返祖觉醒。”   “和进入过圣殿的您不一样, 情形要更糟。他现在无法控制自己,接下来每一次觉醒, 都会消耗大量生命力。”   狱医瞧出了这个他从小看大的孩子身上不同寻常的情绪波动。   他曾以为自幼年被迫离开母族后,沈榭舟会一直保持原先那副模样, 仿佛游离在世界之外,冷眼睥睨世人。   没想到, 今天竟破天荒从他身上嗅到了点人味儿。   原本直白的话语,不由得多出几分隐晦:“在定时炸弹不知道何时引爆前……抓紧珍惜时间吧。”   “如果我带他回王都?”沈榭舟俯身,手搭在透明的特制金属罩上。   胶囊般的金属医疗器里, 躺着睡梦中还眉头紧皱, 神情不安的虞煜。   他好像在做噩梦。   “未经允许擅自回都,陛下不仅会勃然大怒,还会更加忌惮你。”   老狱医见打消不了沈榭舟的意志, 继续补充道:“况且这孩子已经成年, 成年后才突然出现觉醒征兆, 是十分稀奇的事情, 怕是圣殿也无济于事。”   帝国圣殿, 是为半兽人们烙下禁制的圣地。   只有身上拥有烙印,才意味着是不会发疯、不会反叛的合格奴隶。   圣殿是秘术的起源地,也是唯一的仪式实施地。   进入圣殿的秘钥,掌控在皇帝手中,是为鞭笞天下的至高权柄。   “我知道了,多谢您。”沈榭舟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   他几乎贴在透明罩上,无声凝视着罩中美人。   医生摇着头叹息离开。   “天生的孽缘……”   不知过了多久,虞煜悠悠转醒。   出现在他面前的人,除了昏迷前见到的沈榭舟,另一个人竟然是……   四肢带有沉重枷锁,脖颈上也佩戴特制囚环的唐域平!   身为一直有流言说将因叛国罪被判处极刑的重刑犯,唐域平能在监狱里出入已经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   尽管他身后还站着两名负责押送的狱卫。   更不可思议的是,他走进来关门后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不是关心虞煜身体状况。   而是斩钉截铁。   “这门亲事,我准了!”   ……准个鬼啊?!   虞煜内心充满了吐槽欲望。   脑里传来如针锥般的刺痛感,令他现在只能虚弱地半躺在床上,用眼神瞪着气氛莫名融洽的两人。   “谁能给我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情况?”   唐域平没有说话,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   沈榭舟于是开口道:“这便是我要同你谈论的交易内容。”   “和我缔结正式婚约,我会帮唐域平假死脱身,离开这里。”他没有用“你父亲”三字指代虞煜如今“名义上”的父亲,而是直呼其名。   虞煜没有注意到措辞的细微差别,自醒来后愈演愈烈的痛觉令他无暇他顾:“我要是不答应呢?”   闻言,沈榭舟抬手从腰间抽出银白色的配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唐域平。   他眼睛一眨都不眨,手极稳。   仿佛虞煜只要吐露出一个“不”字,下一秒唐域平的脑袋就会炸开一个大洞,死于非命。   “帮助死囚假死脱生,是重罪。”虞煜的语气同样冷静,好像眼前危机,并不能令他触动分毫。   从大脑最深处传来的剧痛,令他眼前景象开始模糊,思绪也有些混乱。   虞煜没有表现在脸上,他还是那么镇静。   只有沈榭舟发觉,虞煜原本自然垂落的手指在轻轻颤抖,搓揉着床单,抓出道道褶皱。   “唐伯父是个聪明人。”沈榭舟看了眼唐域平,放下枪,重新插回腰带。   被人用枪抵住脑袋,从鬼门关走过一遭,身戴重刑犯枷锁的唐域平脸上没露丝毫慌乱之色。   他点点头,默许了沈榭舟看似嘲讽的夸赞。   沈榭舟没理会他,径直走近看似在沉思,实则视野逐渐失去焦点的虞煜。   他单膝跪在病床上,拉过虞煜无处安放的手与之相扣,另一只手则熟稔地贴近虞煜的太阳穴,用着巧力揉捏帮他缓解疼痛。   手指很冰,好似散发着寒意的高山冰雪。   冰冰凉凉的触感温柔地按揉着小圈,仿佛有细微的什么东西沿指尖接触的地方流进来,渐渐镇压下脑海里山呼海啸般的阵阵潮涌。   眨了眨眼,视线重回清晰,映入虞煜眼帘的第一眼,便是沈榭舟格外英俊的迷人侧脸。   “你……”虞煜这才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唰地抽回手。   原本积攒起的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气势,顿时一泻千里,消逝在卡了预备台词的话语里。   他干脆不搭理状似一本正经,近距离瞧眼底却浮着清晰笑意的沈榭舟,恼火地瞪向唐域平:“既然你们已经决定好,何必还要征求我的意见!”   唐域平的视线,从两人之间此刻过于亲近的接触距离中扫过。   他沉声解释道:“唐家翻案一事千难万难,前途未卜,我不能带你走。在这个其他势力鞭长莫及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庇护所。”   “但在离开前,我必须得找个人照顾你,目前看来,沈典狱长是最合适的选择。”   “忘记安维吧。”顿了顿,唐域平叹息道,“我一生中最后悔的事,就是轻信了安家的承诺,肮脏的政治斗争,却因此连累了你,”   “那么你便相信他么?”虞煜问。   唐域平笑了笑,意有所指:“相信他的人,不是我,而是你。”   旁若无人的互动与默契,不像是一天两天能培养而成。   按理来说,从未离开过王都星的“唐妤”,和远在荒星的典狱长本该是两条零交点的平行线,他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唐域平却不愿再追究那么多了。   与沈榭舟含有深意地对视一眼,唐域平低下头,带着沉重的枷锁,拖着步子,走出缓缓开启的房门。   狱卫在门口等着他。   在这一瞬间,他仿佛一只垂垂老矣的雄狮,眉目间仍旧带着不凡气度,却已经失去当年沙场搏杀、拼出军功的雄心壮志。   当年联手排除万难的明主忠臣,如今一个醉心排除异己,一个遭陷害锒铛入狱,在时间磋磨中模糊了彼此最初的原貌。   旧时代渐渐落下帷幕,一片混沌的乱局中,属于帝国的新时代,却不知道何时才能升起。   沈榭舟却不在乎那么多。   他再次俯身贴近,抬起陷入怔怔的虞煜的手,克制地在指尖落了个轻轻的吻,一触而过,快到几乎没有留下触感。   “亲爱的。”沈榭舟依偎在虞煜的肩膀,侧着仰起脸,说着抑制不住愉快之情的窃窃私语,“现在,我正式属于你了。”   他甚至狡猾地眨了眨眼,将那幅充满男性魅力的迷人面孔优势发挥到了极致。   潜意识里,沈榭舟知晓虞煜最喜欢也最受不了的模样。   他虽什么也不记得,却下意识知道如何改变策略,顺着心意勾引着他一见钟情的对象,一步步在眼前人意志最薄弱的防线领域高唱凯歌,攻城拔寨。   虞煜不得不承认,他完全有被这个讨喜的“小花招”引诱到,不知不觉在深深的对视中,神魂颠倒地坠入那片过于深邃的冰蓝色深海。   冷漠的高山冰雪,只愿为一人而热情融化,缓缓绽放出最鲜活的丽色。   更何况那本就是他曾经的恋人,矢志不渝追寻几世的灵魂伴侣,谁能忍心抵抗得住这样名正言顺的巨大诱惑呢?   他忽然很想吻沈榭舟。   只要低下头。   柔软而润泽的薄红唇瓣近在咫尺,待人启开唇齿,撷取其中芳泽。   “可我……不喜、不喜欢……”顶着自内而外难以言喻的高压态势,虞煜试图转过脸,从牙缝里挤出字,心如刀绞地道出违心之语。   他的声音结结巴巴,尾音低微到几乎连自己都听不清,“……喜欢你。”   “我知道。”沈榭舟选择性只听见了最后三个字。   虞煜口不对心的肢体语言,以及过于过于激烈的应激反应,已经是最好的回答。   鼓舞着沈榭舟再接再厉。   “我们结婚吧。”他再一次说出相同的告白,“就在现在,此刻,无需闲杂人作为见证。”   “无论你同不同意,我将昭告整座黑狱、整个荒星以及全帝国,我与你之间所纠缠在一起、无法分割切断的联系”   在沈榭舟缺乏实感、随波漂逐的前半生里,虞煜的出现是唯一约束法则。   逐渐感到厌倦的笼内猛兽,心甘情愿重新收敛利爪,潜伏下去,为了陪伴在虞煜身边,放弃选择撕裂这个脆弱虚假、一点即燃的无聊世界。   而虞煜对此,尚且一无所知。   他还挣扎在理智与情感的边缘,不断徘徊。   即便伪装把“深爱安维”当做借口,试图同沈榭舟保持距离,在处处细微小节里,却每每忍不住流露出对沈榭舟的体贴与关怀。   短暂几年的婚约生活,时有小小摩擦,却始终萦绕着虞煜不管承不承认都实际存在的别扭甜蜜。   他们是始终保持那么一点点的克制距离、没有深入做到过最后一步的奇怪伴侣,却一个眼神就能通晓彼此心意。   虞煜固执地不愿辜负,沈榭舟珍惜着、守候着这段平静时光。   你来我往,双向默契地维持着,微妙而折磨人的暧昧平衡,偶尔失控越过界限,又被理智驱赶回安全地带,以一个漫长却纯情的轻吻为结。   那似乎不大像吻,只是唇瓣温柔地厮磨,肢体难以抑制地碰触勾缠,给彼此急速升高的体温寻觅一个发泄渠道。   情感失散在模糊的心绪,荡起一圈圈细微涟漪。殊不知平静湖面下,是漩涡,是风暴,是亟待爆发的巍峨火山,滚滚熔岩。   ——爱是什么呢?   喜欢是很容易的。   爱一个人,却很难。   有些人寻寻觅觅一生,所得几字结语,不过凑合而已。   所以他们不会知晓真切爱一个人,有多么令人备受折磨、辗转反侧,又多么令人心生快乐与欢喜。   点点滴滴,那是极珍贵的滋味与体验,非局中人莫能言之,莫能体会。   日日月月的时刻相伴里,沉默付出的实际行动,情不自禁的身体语言,比未曾出口、不曾言爱的直白话语要来得更加踏实笃定。   虞煜关心沈榭舟的安危,胜过担忧他自己不断流逝的生命力,与肉眼可见虚弱下去的身体。   然而在虞煜死于病弱之前,那关键的一天终于临近。   日日缠身的噩梦,即将化作真实。   他选择用自己作为代价,奉上贡品,向死神盗命。   由此有了那场以一换一的舍命相护,与后来的悄然松手,目送沈榭舟被下属护送离开,他却驻足留在越烧越烈的大火里,再没出来。   那是因安维无意中准备的告别演唱会道具——自已经毁灭的鲛人星出产的“地狱之火”,而引发的一场灾难。   在最后的、深情诉说悔意与遗憾的告白环节里,安维按下了藏在衣领里的隐蔽机关。   听人说传闻里,“地狱之火”的真意,即为燃烧一切过往,忘却曾经,从头开始再次相遇的美好爱情。   舞台中央,环绕着安维而汩汩流淌出的火红“岩浆”,点缀着美妙的歌喉爆发抵达高潮。   他注视着坐在最高处的心上人,当着恶名昭彰的典狱长之面,袒露了自己的心意。   紧接着,他看见虞煜倏地起身。   没等安维因得到“回应”而兴奋,舞台下的观众也站了起来,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抱头哀嚎,动乱呼喊。   在场为数众多的半兽人观众,在“地狱之火”的刺激下突破了圣殿烙下的禁制,引发了集体精神力暴动。   肆意的精神力”火种“纠结汇聚成汹涌澎湃的巨大火旋风,席卷到现实,点燃了这栋由画廊临时改建而来的建筑物,汇聚成为无法被消防措施浇灭,直到毁灭殆尽才会停息的真实地狱图景!   虞煜知晓今日会有一场灾难。   但简陋的剧情大纲不曾告知,他更没能料到,灾难的出现竟是如此突然,又如此凶残危险,波及甚广!   身为黑狱星的最高长官,沈榭舟没有率先撤离,而是第一时间指挥着在场观众从紧急通道撤离,避免因慌乱出现踩踏事故,造成更大损失。   具有极高威望的领导人在场挺身而出,没有临阵脱逃,他冷静有力的语调通过广播响彻整栋建筑物,给惊慌失措的其他人提供了强有力的主心骨。   虞煜在一旁则默契地配合他的调度,联系沈榭舟的其余下属尽快赶到,采取隔离行动。   最后只剩下倒数几个撤离的人,还困在这栋正在燃烧的建筑物里。   通讯也被迫中断。   沈榭舟和虞煜,正是其中之一。   那是第一次,虞煜见到了脱离指挥状态后,面对“地狱之火”而陷入暴乱情绪的沈榭舟。   恍然间他才想起,似乎他从没听沈榭舟提及过幼年往事,现在看来,背后定有隐情。   不仅仅是痛苦,还有着难以克服,仿佛与生俱来般的虚弱与恐惧。   沈榭舟隐藏得很好,然而细心关注他如虞煜,怎么可能察觉不到他状态的不对劲?   原本两人身上带着不少擦伤,相互搀扶,逃离火场的过程还算顺利。   直到快到门口时,沈榭舟看见了被一根立柱压住下半身的安维。   金发的帝国明星此刻很虚弱,满面血迹,但还没死。   他模模糊糊瞧见不远处晃动的身影,甚至鼓起全身力气,嘶吼着留恋地唤了一声——“阿妤”。   沈榭舟扭过头,眼睛瞬间变红!   然而也正是因为这一顿步,燃烧到只剩骨架、摇摇欲坠的建筑物顶梁轰然掉落!   沉重而滚烫的金属顶梁,距离被扑倒的沈榭舟头顶。   仅仅一步之遥!   幸好他在。幸好他时刻关注着周围的动静。   虞煜爬起来,不顾自己因护住沈榭舟而被烫脱皮的手臂和后背正在流血,强忍疼痛背起陷入昏迷状态的沈榭舟。   幸好……他血脉觉醒了,还有着一身本就超乎常人的怪力。   关键时刻,他能保护沈榭舟,救下恋人的性命。   高温蒸腾着空气,人类赖以维生的氧气越来越少,窒息感挤压着胸腔,周围的一切声音逐渐离他远去,寂静得令人害怕。   血液渗透虞煜的衣服,滴滴答答,一步一个血色脚印,流满一路。   在紧急组织起来的救援敢死队进入火场之前,一个几乎辨认不清面目的血色影子,摇摇晃晃从火焰中里走出来。   他把背在身后,被精神力屏障护得好好的沈榭舟,交给外面翘首以待首领的一众下属。   而后趁现场纷乱之际,虞煜用为数不多的精神力在剧院大门设立了一道屏障,只能出,不能进。   他哼着沈榭舟在某个生日曾给他唱过的、令人面红耳热的缠绵小调,回到即将崩塌的剧院里。   急速流逝的生命力,令虞煜几乎连站立的力气都不再有,眼前的景色全然模糊。   轰然倒塌的巨响降临前,虞煜撤去了周身最后的精神力,坐在奄奄一息的安维身旁。   闭目时,他心中犹然带着恐惧。   脚步却生了根般一动不动,任由火舌舐吻,痛苦焚身。   既然这个世界一定需要一个足够戏剧性的“HE结局”,那他就给祂制造一个。   同归而尽,“殉情而亡”,应该够圆满画上句号了吧?   轰隆——   正在被处以紧急救治的沈榭舟躺在特制维生舱里,无知无觉落下了一滴眼泪。   红色的血泪。   鲜艳得触目惊心,与虞煜最后沾染在他周身的斑斑血迹融为一体,难舍难离。   ……   漫步在街区,不知不觉回到最开始相遇时的老旧建筑前。   此时这栋建筑还没被重建为画廊,更不可能改装成那栋充满噩梦回忆的“死亡剧院”。   虞煜和沈榭舟的脚步同时顿住,将脸隐藏在兜帽阴影下的两个人不约而同扭头看向彼此。   又同时开口。    第97章   “你……”   “可以了, 交易结束。”   回忆与现实的交错间,潜藏着平静下的暗流汹涌,一个过于漫长的下午, 在从开头到结尾都保持不言不语的默然同行中,悄然而过。   这便是沈榭舟提出的交易内容。   让“余火”,陪他散步, 走过A区的每一条街道。   虞煜不太确定沈榭舟是否发现了什么。   对于沈榭舟的愧疚感,令他默许同意了这个奇怪的要求。   “是我心血来潮的要求,浪费了你难得的机会。”沈榭舟的声音恰好到处插入,打断了虞煜的疑虑。   “我会按约支付此次交易的报酬。”   他的声音恢复了最寻常的漠然:“下个自由日是个难得的机会, 不要错过。”   “记得如期前来……余火。”   说完不等回复,沈榭舟与站在原地的虞煜擦肩而过, 径直离开。   沈榭舟像是在赶时间,压根不给虞煜说话的机会。   他嘱托的语气, 带着上位者做久了浸润出的气度,不担心自己的话会被忽视或拒绝, 不对细节做过多说明,就像曾经对下属发号施令时一般,只交代他所要的结果。   的确。   在沈榭舟眼中, 余火只是个一时引起他疑心的路人甲。   同行一路, 或许是见余火身份没有露出破绽,又或许是觉得这样的行为很无趣,便不打算在无关紧要的小卒子身上继续浪费时间了。   身为黑狱典狱长, 沈榭舟本就是冷心冷清的性子。   今日能够在自由日偶遇未曾暴露身份的他, 而且从他手上还得到下一次进入A区的许诺, 已经是出乎意料的幸运。   虞煜背对着沈榭舟无声离去的方向, 拉低兜帽, 遮掩住脸上细微的怅然。   他没有回头。   理智与情感本就是两面。   它们相互依存,但更多时候在冲突不休,不是西风压倒东风,便是东风压倒西风。   这一次,是理性占据上风,促使虞煜迈开脚步寻找返程的大部队,没在还未改建成画廊的建筑物前过多逗留。   由此他没能撞破——   在他走后,早已离去的沈榭舟竟重返原处,独自走进了外表看似破败的低矮建筑。   沿途,沈榭舟轻车熟路。   仿佛他早已来过千百遍,闭上眼,脑海中都能自动浮现出往最深处某个隐秘房间走去的路线图。   似曾相识的诸多景色,在虞煜眼前晃悠。   军官们勾肩搭背的嬉笑声,沿街原住民们的叫卖声与讨价还价声,萦绕于周边的热闹声……声声入耳,难得为平日寂静的A区营造出一派繁荣。   有几分上辈子他与沈榭舟一手打造的“乐园”之感。   此乐园非彼乐园。   一张张徘徊其中的陌生面孔,无不证明着其间早已物是人非,不复记忆模样。   “13号?”   装甲车上,昏昏欲睡的军人骤然惊醒,伸了个懒腰。   检查过虞煜的身份无误,军人依则在名单上点击确认,放他上后车厢。   虞煜接过属于自己的身份秘钥。   他忽然注意到,军人松开的领口处,露出了与他身上类似的淡金色兽纹。   但不同于他所伪装成的柔弱猫族,军人显然是觉醒程度要更高更完整的凶猛猫科血脉。   猫族半兽人也瞧见了虞煜手腕上蜿蜒的同族兽纹,原本公事公办的语气里多出亲近:“小兄弟,你怎么不趁自由日多在A区里待会儿,机会难得哦!”   “谢谢军爷,有幸来过一次,我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虞煜坐回车厢角落,礼貌笑着答道。   “倒是有件事想请军爷解惑。”虞煜拉下兜帽,露出面容上明显的猫族混血征兆。   他淡红色的瞳仁里,小心翼翼透出渴望而好奇的目光,“像我这样的混血,也有能够改变身份的一天吗……像您一样。”   既然身为帝国军人,必定拥有公民身份。   既未使用隐藏血脉的秘法,又以混血身份跳出了固定的奴隶阶层,这是极不寻常的事情。   虞煜不太确定,是他上辈子对这个时间段的外界情况了解得还不够,还是因为某种原因,这辈子出现了新的变化。   “有志气!”猫族半兽人上下打量虞煜一番,赞许地点点头。。   受眼前人崇拜的眼神一激,闲极无聊等其他人的他干脆转过身,大发谈性,“别的地方我不知道,但在我们黑狱星,有!”   “否则,你也不会和其他人一样,站在这里。”   现在的黑狱星上,奴隶与公民的界限不算分明,除去驻军以外,身为罪犯后代的原住民没有特权可言,无论是纯人类还是混血。   这一点,必须感谢沈榭舟的掌权。   然而。   即便在荒星,带有明显混血特征的半兽人仍旧永世无法脱去贱籍,将数据库中的身份一栏改为平民。   “你很幸运,这个消息暂时还没对外公布,但军队内部已经流传甚广了,今日你们这些人离开A区以后,想必外界也会多出不少流言。”   混血军人咧嘴一笑。   随即,他收敛笑容,郑重其事道:“下个自由日会大量发放准入权限,据说三皇子殿下力排众议,将在议事厅外登上高台,当众宣告一道法令。”   “是什么?”虞煜提起心脏,紧张地发问。   这是剧情大纲里从未提及过的展开!   “听说是要兴起一场试点改革,具体内容还不知道。”军人道,“但绝对与我们半兽人的未来息息相关。”   “我还记得,我父母被双双凌虐将死之时,他们拼尽最后一口气发动了精神暴动攻击“主人”,让我逃走,以后再也不要被当做□□发泄对象和可消耗工具。”   “在我被黄沙彻底掩埋起来前,是典狱长发现了失去意识的我。”   “典狱长的下属救下了我,典狱长在黑狱里给了我一份工作。”   “我愿用一生来回报他们的恩情!”   “可是……”   猫族半兽人脸上晦暗一瞬,“像我这样奴隶出身,不被承认正式身份,不许在外抛头露面的军人,不是少数。监狱外还好,监狱内,阶层仍旧泾渭分明,奴隶与奴隶抱团,人类与人类交游。”   虞煜上辈子的某些回忆,印证了猫族半兽人的话。   正因如此,他才会感到诧异。   “然而半个多月前,三皇子殿下的到来,改变了一切!”   “在军队内部召开的接见仪式上,他亲切地说,半兽人与普通人类,在帝国内应当享有平等的权利与义务。”   “我们不是被诅咒的怪胎,相反,能够操控精神力,才是我们超乎寻常的天赋所在!”   混血军人眼睛里洋溢着憧憬的光。   “也许未来会有那么一天,我们的孩子不再一生下来便是奴隶,在荒星以外的广大领域,混血也能拥有和平民同等的权利。”   充满期盼的喃喃自语,一下一下,重重敲击着虞煜的心房。   三皇子,谢景。   ……他到底是什么人?又想做些什么?   “我知道了,非常谢谢您!”虞煜假装难掩兴奋,继续套着话,询问着他所关心的问题。   与此同时,沈榭舟也抵达了目的地。   走廊最深处,他进入机关重重的密室门。   沈榭舟拉下兜帽,露出原本黑发蓝眼的相貌,抬眸凝视着密室内的一切。   金属门在他身后,悄然合拢。   ……   第二个自由日。   大量原住民涌入,A区首次迎来如此熙熙攘攘的盛景。   大庭广众之下,典狱长在进行发言以后,退场离去,将舞台交给今日的中心。   随即三皇子谢景从幕后走出,与离场的典狱长对视一眼,缓缓登上高台。   见到这一幕,虞煜抿唇。   灰发灰眼的皇子现身一瞬间,台下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剧烈欢呼,以及叽叽喳喳的讨论声!   虞煜本想往后退,离开这里,结果身后汹涌的人潮反而将他愈发挤到最前,一个踉跄差点跌在前面辛苦维护秩序的军人身上。   脊背忽然传来一阵寒意,像是有人在盯着他。   虞煜猛地抬头!   谢景此刻正垂眸,居高临下地向下看,灰眸里闪动着不明所以的眸光。   在对视之前,谢景移开视线,抬手分开在身侧,紧接着平摊下压,示意安静。   “我的子民们。”谢景提高声音,“很高兴此时此刻,我能站在黑狱星,同你们相见。”   匆匆搭就的简单高台之上,虞煜没有发现任何扩音设备的踪迹。   然而谢景的声音清晰地落在耳际,连浅浅的换气声都听得清。   那是种很特殊的感觉,虞煜相信不是自己一个人有这种经历。   谢景开口说完第一句话,原本始终难以安静的全场忽然唰地陷入消音,人们抬起头,不约而同看向正在说话的人。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往后,我相信它会在帝国的史书里,书写下浓墨重彩的一页。”   被越挤越前,从最底下最靠前的视角,只能看得见谢景优越的下颌线。   凌厉的线条下,是滚动的喉结,脖颈处的起伏走势……   虞煜忽地心中一动。   他还没摸得清从脑海里划过的一点灵光是什么,眼前突然又开始扭曲,模糊。   尖锐的刺痛仿佛从额前刺入,穿透颅内直插后心!   而在此过程中,谢景的声音却变得越来越清楚,回荡在耳边,仿佛已经渗透脑内最深处,产生共鸣似的回环往复。   虞煜浑身一颤,他倏地抬手按住脖颈,遮掩住淡金色兽纹下不断浮现出的血色纹路,精神力不受控制地开始涌动。   “呜……”   忽如其来的异状,已经引起了近在咫尺的军人关注。   精神力感知到不远处军靴转向,几欲抬腿朝这边走来,虞煜强忍着痛苦,低头拉住兜帽,转身钻入人群中余出的缝隙。   除去谢景的演讲,与随着演讲声或心潮澎湃、或心生不满的窃窃私语,他还能“听”见军人推开人群的恼火声音。   “麻烦让让,喂——你们这些人,混蛋!”   “混蛋,说的什么狗屁话,去死吧!”   虞煜还听见人群里有信奉极端纯血的信徒在咒骂与呐喊。   “等下——那是什么——闪光——”   好不容易挤到边缘,矮着身体的他不由得停下脚步,直起身体回眸望去。   ——而下一秒。   胸口中枪的身影从高台坠落,被一拥而上的军人护在身后,警报响彻A区高空。   三皇子遇刺事件,在谁也没能料想到的时刻,悍然拉开帷幕!   而在戒严与严酷甄别中,暴露伪装的虞煜被当做头号嫌犯,被带走押送到了……   某栋空无一人的建筑物。   虞煜认得这个关押自己的地方   因为这是沈榭舟的家。   ——他们曾经,同床共枕过的婚房。    第98章   就算他被当做是参与谋害三皇子的重要嫌犯, 为什么他会被关到沈榭舟的家中?   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奇怪到,不得不让虞煜产生某些浮想联翩的联想。   然而他还记得公开演讲时,曾与沈榭舟擦身而过, 还相□□头略一示意的谢景。   这让他们俩或许是同一个人的猜想,短暂落了空。   他现在身处沈榭舟的家,这个家原本的主人——沈榭舟又去了哪里呢?   踱着步子, 墙上摇颤的憧影映照出虞煜复杂的思绪。   被关在沈谢舟的卧室中,他倒是不缺吃喝,只是外面有守卫守着,很难脱身。   愁绪的波一阵翻似一阵, 溢满了胸腔。   他把目光回转到室内来。   这辈子沈榭舟卧室室干净得有些过于异常,除去最基本的家具设施外, 简直像是一栋白惨惨的牢房,四面八方摧残着人的活力。   很难想象有人能够长年累月在这里居住。   甚至, 就连休息也躺在冰冷金属制成的维生舱内,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真正的机器人。   被关押的这段日子, 虞煜再一次睡进了维生舱内,找回了偷渡时睡在集装箱底部的难受感觉。   穿透顶部透明的维生舱罩,凝视着头顶上白蒙蒙的光线, 寂寥与凄清盖在身上, 渗入骨髓。   每日伴着这样一幅画面入睡,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   虞煜想象自己是沈榭舟,猜测着沈榭舟的心路历程。   他闭上眼, 躺在维生舱内, 压抑的空气挤满了肺, 传来溺水般的窒息感。   房间里静悄悄的, 静得能听见体内的五脏六腑, 静极生动,骤然增大耳鸣声几乎令人错觉,周围的一切越走越远,蒙上一层敲不碎的毛玻璃。   曾经沈榭舟的家,不是这样的。   他们的婚房,更不会如这般冰冷死寂。   脑海里模糊的猜测,在夜复一夜的难以入眠中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也许重生的,拥有着上辈子记忆的人——   不只是他,和安维!   也对。   两个主要角色都回到了曾经,状似发疯的世界之灵,怎么可能会落下重要的男二呢?   在被沈榭舟掌控的荒星,他能够顺利逃出黑狱,改换身份,说不定也离不开沈榭舟的默许与暗中帮助。   当初逃出c区时,广播里忽然下达了更改的任务指令。   如果不是执行清点任务的士兵在恰到好处的时间,恰到好处地离开了岗位,很难说逃狱行为会不会因此胎死腹中。   还有,在上一个自由日,那个格外巧合的相遇,以及突兀提出的交易。   这不是沈谢舟的性格。   虞煜其实是知道的。   然而。   他下意识逃避着沈榭舟可能重生的结果。   再留下又一次无法更改的惨烈回忆,有必要吗?   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在虞煜的心头反复跳踢踏舞,重击叩问着他的内心世界。   随即他又露出苦涩的笑意。   但凡拨开用来遮蔽眼睛的自欺的叶片,来自内心深处的答案昭然若揭。   他现在站在荒星,就是最无法辩驳的证明。   那么沈榭舟……他又抱有着怎样的想法呢?   三皇子受袭一事背后,是否有他的手笔?   否则,很难解释怎么会有携带致命远程武器的刺客,潜入看似疏落、实则密不透风的黑狱A区核心地带,在大庭广众之下发动悍然偷袭。   帝国神秘的三皇子,谢景,并非易于相处之人物。   经过多次有意无意的试探,虞煜有百分之七八十的把握确认,谢景与那天在水下袭击他和安维的消失怪物脱不开关系。   再加上,他演讲时竟还动用了精神力!   台下倾听的受众无意识受精神力所影响,潜意识里会倾向于信赖他的话语,这也是现场没有发生明显骚乱,仅仅只存在死忠顽固纯血信徒微弱咒骂声的原因。   虞煜对谢景身份的猜测肯定率,直接提升到了百分之九十以上!   也是受谢景强大的精神力影响,虞煜被秘法强行压抑下去的精神图景变得活跃起来,身体也因头疼而出现异状。   原本做的伪装因异状化为乌有,直接导致他在搜查中暴露身份,被当做头号可疑分子抓了起来,在沈榭舟的卧室里关押到现在。   根据送餐频率来推测,保守也有一周以上。   帝国的三皇子,竟然也是一位隐藏起来的混血半兽人!   难怪当初他见虞煜暴露身份时,态度与寻常的贵族截然不同,很是耐人寻味。   想必这就是谢景之所以多年来被藏在深宫,不被允许在外抛头露面的根本原因。   当初沈榭舟曾无意提及过一个关于老皇帝的风流轶事,如今受关键词触发,浮现在虞煜脑海。   听说,老皇帝初登基时,曾有过一个常用面纱蒙着脸的异族侍妾。   又有传言说,那个有幸能憩息在陛下寝宫侧殿中的宠妾,是个天真美丽,落泪成珠的珍贵鲛女。   除去老皇帝本人,没有人见到过宠妾的真面目。   但她死于鲛人星上的一场灭顶之火,却是确凿无疑的事实。   鲛人的秘宝,出产自深海最尽头的“地狱之火”——   这个常被多情的鲛人作为表白与致歉信物,在争吵后讨好心上人的浪漫特产,某天突如其来地自海底喷发,浩瀚汪洋被源源不断的火焰烧灼成为沸海,再到焚尽了鲛人族的母星,让整个星球沦为焦土。   海蓝色的鲛人星化为烈焰的火球,就连帝国科技也无法制造出登陆靠近的飞船。   鲛人星死了。   自此“地狱之火”的被严厉禁绝,消息也被帝国全力封锁。   鲛人畏火的弱点不胫而走,随着帝国对外战争高唱凯歌,帝国人的情绪越来越高昂而不受控制,对半兽人的恶意与蔑视,随着一场场胜利愈发与日俱增。   全面战争结束。   流落在外、失去母星后盾的稀少鲛人彻底丧失了不受侵犯的独特地位,与其他半兽人一同被驯化,沦为帝国贵族的奴隶与玩宠。   到最后,本就生育力极度低下,偏生又出落得美貌惊人,身怀诸多妙处的鲛人,竟在沦为奴隶的短短数年间就宣告灭绝了。   现在虞煜知晓了。   那个死于火海的鲛女,应当是谢景的生母。   ——不出意外,谢景该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鲛人。   中枪的谢景,听守卫无意中说漏嘴,据说还处于意识昏迷状态。   当他死去之时,鲛人一族才是真的灭绝了。   说实话,谢景重伤未醒这件事,虞煜是不信的。   和谢景打过几次交道的经历,令虞煜多出一种格外敏感的“嗅觉”,他嗅到了当日袭击一事背后的不对劲。   沈榭舟也是混血。   虽然他始终不肯让虞煜瞧他的真身,说过于丑陋会吓到虞煜。   虞煜不会在意沈榭舟的真身到底是什么,但恋人态度那么抗拒,他自然要尊重沈榭舟的意愿,维护他基本的隐私空间。   谢景是混血。   所以他提出要提高半兽人的地位,虞煜理解,尽管他不相信谢景是个没有预备应对后果的莽撞家伙。   沈榭舟同为混血。   按理来说,谢景的主张与他利益一致,他不应该是策划此次袭击的幕后黑手。   除非……   ——除非!   他们是商量好的,共同出演一场大戏!   这段终于贯通起来的逻辑思路,是支撑着虞煜在遭受关押期间按兵不动的精神动力。   一天、两天……   直到第十四天,也就是虞煜开始绝食的第二天,始终紧闭的房门终于豁然洞开。   来人是个陌生面孔,眉宇压抑着疲惫与劳累,带着远道而来未曾稍作休憩的风尘仆仆。   “陛下要见你。”他简明扼要地传达了来自皇帝的指令。   风格干脆利落,与往日那些皇宫内侍文绉绉的遣词造句,美名其曰的贵族风度,给人感受截然不同。   “什么?”虞煜几乎疑心是自己听错。   病重的老皇帝指名道姓要见他?   是认为他害了谢景,还是因偷渡黑狱的行为要抓他回去治罪?!   “可以。”虞煜想了想,回王都星也不是不行,只是这一天,来得比他预想中要快上太多。   外面的天空流动着黄沙的颜色,压抑的高温随着呼吸进入气管,又随着启唇而缓缓呼出。   虞煜向眼前这位似乎地位不凡的皇帝来使,提出了一个请求:“让我再见沈榭舟一面。”   他顿了顿,欲盖弥彰地补充道:“为了我的父亲。”   陌生来客皱起眉。   随即他背过身,似乎请示了什么,良久才转回来:“是这样的,你被允许有一天的活动时间。”   另一个军人过来,站在身后,在虞煜脖颈上扣上一个黑环,和前世他在唐域平身上见过的颈环很相似,但这个要更加轻薄贴合,仿佛为他量身定制。   虞煜强忍着心理上的不适感,上臂绷紧,没有反抗。   “明天这个时间,请准时到来。”陌生人低下头,态度比起原先多出尊敬。   然而转述刚收到的指令时,这样谦卑的语气却增添了意外的黑色幽默:   “如果到了时间,您还未出现,陛下说了,即便掘地三尺,也要将您找出来,绑回王都。”   “……知道了。”虞煜抬手触摸着束缚在脖颈的禁制枷具,眉眼露出讽意。   给他带上用来监视的定位颈环后,旁边的隶属于沈榭舟的下属忽然一个个成了哑巴石头,怎么撬都撬不开口,不肯透露沈榭舟的行踪。   他们不说,定然是收到了沈榭舟的命令,虞煜也不再为难他们,转身便走。   他自己去寻不肯露面来见他的沈榭舟!   虞煜走后,来使重新开启加密过的星网特殊通讯频道,将实时移动的定位图发送给他如今效忠的主君。   “很好,不许跟踪他。”   “但若是没有顺利带他回来,你也不必回来了。”   从通讯器里,传出谢景慢条斯理的低沉声音。   话尾一字一顿,重若千钧。    第99章   找到沈榭舟其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尤其是当对方似乎在刻意躲避着他的时候。   漫无目的的寻觅只会浪费时间。   意识到这一点,虞煜很快停下脚步。   不远处有军人在巡查警戒,见附近忽地有个格格不入的生面孔闯入走动, 他们产生了警惕。   俄而有个军官走来,下达命令后,巡逻狱卫们没有靠近, 反而将距离拉得更远,包围圈散而不乱,隐隐将虞煜所在的道路围拢其中。   见虞煜转脸看向这边,他们齐齐背过身, 三三两两散开在各个路口,用不算高明的演技忽然开始说笑, 嚷嚷声掩饰过了细微动静。   是跟踪,却又没完全跟踪。   明晃晃的阳谋。   虞煜低头, 掀开仔细掖好的衣领,视线停留在颈间质感冷硬的黑色电子配环上。   自从谢景遇袭后, 黑狱星就开启了几乎覆盖全星的大型信号屏蔽设备,星网断联,外界讯息全面封闭。   他想, 或许他知道在哪有关于沈榭舟行踪的线索了。   ……   如果说要选择一个最有“意义”的地方, 那么还有什么比那栋破败的边缘建筑物要更加出挑呢?   先前他们就是在这里相遇。   也许那的确是一次偶遇。只不过,虞煜和沈榭舟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在这里停留。   再一次来到画廊前,面前建筑在黄沙的颜色里被高温蒸腾出边缘摇颤的幻影。糅杂着回忆的影子向前扑来, 缠住了虞煜, 为久久未动的他投下一片清凉。   上一次, 沈榭舟的意外出现, 令他并没有机会走进去。   里面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虞煜推开门, 门沉静地呼出一声悠长的叹息,缓缓露出内里真容。   他本以为灰尘会散落成毯。   但没有。   里面很干净,干净得近乎异常,与虞煜曾路过的其他大门洞开的建筑物内部形成鲜明对比。   会在这样一栋毫无用处的破败建筑里安装自净装置的人选,不会有第二个。   “是礼物。”同样的位置,仿佛浮现出幻听。   “我似乎没有告诉过你,我擅长绘画这件事。”沉寂的眼眸里染上呼之欲出的星火,宛如流星,璀璨一瞬而过。   “的确。不知道为什么,”低笑声化作跳珠,坠入眼前被他牢牢反扣住的修长五指,“我总觉得你有一双很漂亮的手,适合握住画笔。”   “准备了很久,看来我的直觉没有出错。”   “尽管,我更希望某天被你握在掌心的,是我……不必介怀,对于这点,我很有信心。亲爱的,你的眼睛,要比你的嘴巴诚实可信得多。”   再像是耍流氓的话语,以沈榭舟的嗓音与语气缓缓道来,也像是一句优雅的倾情低语。   光明正大,而力度笃绝。   上辈子的幻影随着虞煜的走神而逐渐展开真貌,朝他露出微笑,倏然间,破碎于一堵拦路虎之前。   通往最深处的走廊中间,出现了一堵坚实墙壁,看起来与普通墙壁没有什么不同,寻常人走来,也不会觉得截止在这里,有什么异常。   但这条路,来回累计起来,虞煜走过成百上千遍。   他知晓后面本来是什么。   ……也不一定,曾经的画廊,早就在大火中毁于一旦,他现在所身处的方位,是画廊作为前身的曾经。   在虞煜试图用手指轻轻触碰眼前的墙壁之前,他的动作因突然从角落与天花板上探出头的射击口而凝滞。   数量多到夸张的黑洞枪炮口不约而同地瞄准了虞煜,犹如世纪般漫长的一呼一吸过后。它们如同来时再度悄无声息地缩回机关内。   墙壁坍缩,豁然洞开出一条狭路。   小路的尽头,是一扇门。   门后面的密室,与上辈子,虞煜一手打造出来的工作室一模一样。   仿佛时光浓缩凝固在陈设里,就连遮盖防尘布的诸多画架的位置都一如记忆模样。   连数量也不差分毫。   只是掀开防尘布,被仔细遮盖其中的却是一片空白。   空白。空白。还是空白。   一个属于空白画的王国,长久以来寂寞地尘封在空无一人的密室里,翘首以待着为它们勾勒出形态、涂抹上色彩的无冕主君能够归来。   我一直在等着你。   密室现在的主人上次沉默良久,拖延时间模拟了一路,没能说出口的无声告白,以这样的方式殊途同归,传达给了虞煜。   他好像总是在让恋人陷入等待。   被动的,主动的,卷入诅咒般的漩涡,循环往复。   “我一直在等你。”似乎有某个提前设置好的机关被触发,浮空的数据在虞煜的面前聚合成一张黑发蓝眸的英俊容颜。   那是沈榭舟的全息影像。   提前录制的视频里,他的声音比面容要更加冷漠,嘴唇一张一合,轻微失真的电子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将虞煜裹挟进一阵又一阵的心绪潮涌里。   “有很多很多想对你说的话,说不出口的质问与疑惑,锁住了我的咽喉。”   “请原谅我在紧要关头暂且逃避,我需要一段时间来鼓起勇气面对你的反应。”   “或许你会来,或许你不会来,听不听得到这段自白,其实无关紧要。”   “我只是想告诉你,记录下来的这段,是我不打算更改的决定。”   “即便你日后生气,骂我,怨恨我,我也绝不会改变想法。”   “因为我无法再承受一次眼睁睁失去你的感觉。”   “亲爱的,我需要的,不是你的选择,更不是你的解释,而是万无一失的保证。所以,我决心剥夺你继续犹豫徘徊的权力。”   “这些不算是容易做到的事情,但我很乐意付出代价,去挑战与改变命运。”   “曾经伤害过你的,我必施以十倍报复。”   “曾经有助于你的,我将回报予以甘露。”   “我为这天做了很久很久的准备,也早有失败的觉悟,唯独在此期间,我得确保你的安全。\"   “当你来到这个密室,说明我的计划成功了。”   投影化作的全息成像,散落成跳跃的光点融入静寂的空气。   声音在静室内扩散,回荡,音效无形增强的同时,听得愈发清晰。   “虞煜,我的恋人,请应允我的擅自请求,来到我的面前”   渐渐低落下去的回音,划上了一个孤注一掷的句号。   “无论如何,不要拒绝我。”   虞煜伸手捧起一抹漂浮,光影从他指间缝隙灵巧地逃逸,重新组合成一个半透明的光屏。   很熟悉的页面,星网通讯页。   帝国最权威、也最肃重的官方网站上,挂着两条标题字体刻意加粗放大过,还配有图片的头版头条。   新闻通讯里不同寻常,离经叛道,竟然能照样发出的措辞口吻,足以令虞煜神色骤变。   三皇子谢景谋权篡位,发动血腥政变。   安家失势,包括安维在内的数人将被新帝处以极刑。   远在遥远光年之外,风云诡谲的王都星迎来了属于暴君谢景的掌权时代。    第100章   过大的信息量一瞬间涌入脑海, 令虞煜的大脑开始宕机。   光屏上预示着行刑日的数字犹如细小飞虫,在视网膜前飞舞强调着一个鲜明事实——   三天后,安维就要死了!   还剩下三天的时间, 不可能赶得回王都星,甚至不能确认谢景是否会随时改变念头。   虽然听上去有些可笑,现在如决堤江水般冲涌出虞煜脑海的念头, 确乎只有一个。   这个世界要崩塌了!   他来不及思索太多,匆忙转身离开密室,一出门就抬手径直掰断了扣住脖颈的定位器。   几乎是与此同时,因遭遇巨力而扭曲变形的特制金属颈环发出震耳欲聋的警报!   不远处看似无人的各个角落瞬间冲出一群持枪军人, 把以虞煜为中心的地带包围起来,朝里慢慢推进。   他们神态紧张, 如临大敌。   然而被如此高规格对待的“敌人”,此刻脸上没有慌乱之色。   断裂颈环套在微弯指尖旋转, 他说出了来使的自称:“我要找从王都星来的胡先生。”   用这样最为简单粗暴的手段,召唤来谢景的下属——现在虞煜知晓要带他回王都的人不是老皇帝, 谢景让老皇帝变成了真正的亡魂。   名义上,对外宣称是老皇帝病重雨来风急,在某个深夜猝死床榻。   但按照上辈子的时间推算, 距离老皇帝真正咽气的时间点年底还有好几个月。   这期间, 本该是大皇子二皇子兄弟相残,四皇子谢睿猥琐发育的时间。   “请问您唤我前来,有何吩咐?”收到消息的谢景下属满头大汗, 被眼前得罪不起的小祖宗弄得差点心跳骤停, 叫苦不迭。   他现在都不敢想象之后可能要面对的疾风骤雨。   “给我通讯器。”虞煜摊开手, 伸到老胡眼前示意。   他言简意赅道:“要能联系上谢景的。”   虞煜敢直呼其名, 老胡却骇了一跳, 周围人只恨自己长了耳朵。   这两周虞煜对外界风云骤变一无所知,他们却从一开始的茶余饭后听八卦心态,转变为当真遭逢改朝换代的措手不及,再到惊闻三皇子酷烈手段的心生敬畏。   这些不在核心范围内的低阶驻军们对王都那边来的人不怎么感冒,他们只认沈榭舟是头领。   但他们的最高长官与新帝是一伙儿的,这也算是喜上加喜,也许日后的供应物资会更加充裕,说不定还会涨工资。   有这么一层认识在,这些军人对沈榭舟连日来的消失无影不甚在意。   他们大多猜想长官是和三皇子一起到王都星去了,过段时间才会回来。   其中还有些混血对谢景的宣言记忆犹新,如今得知他非但没受重伤,还登上了王座,不由得对半兽人未来的命运多出不少期待。   当初谢景遇袭一事,起因经过宣扬,关于半兽人权利的讨论在帝国舆论界喧嚣尘上,牵扯了从贵族到平民在内的大量目光。   直到后来发生一系列快速而血腥的权力斗争,转移了大众焦点,才把众说纷纭的嘈杂声音暂且掩盖下去。   帝国境内的混血半兽人群体,是一股不被关注的力量。   原先他们看不到任何希望,又被贵族有意打压、分化、用“奴隶”这个身份作为胡萝卜,吊着混血们内部自相残杀,只为讨得从贵族们指缝间漏下的一点点甜头,成为他们的宠物或座下忠实走狗。   然而谢景的演讲,却头一次让一盘散沙有了些许凝聚的希望。   至少在黑狱星,很多混血都把改变命运的可能,寄托在了这位似乎对半兽人群体抱有同情与宽容的新晋君主身上。   谢景这回派来的心腹下属,也是个混血。   从外表来看与正常人类无异,衣服遮盖得严严实实的隐蔽部位,浮现着觉醒程度不低的狐族兽纹。   老胡跟在他所选择投效的主君身边,时间有两三年了,办事干脆伶俐,善于揣摩上意,比不得辅政黑狱星的老管家受信任,但也算了解许多合该烂在肚子里的隐秘。   例如谢景与沈榭舟这两个身份之间的关系,例如才成功第一步的计划隐隐全貌。   再例如,主君对心上人堪称过火的隐忍狂热。   定了定神,老胡遣散周围士兵。   他虽不知道虞煜是从哪得知他是谢景派来的人,到底还是不敢犹豫,微笑着应答下来:“烦请您稍等,我需要先向陛下请示。”   “不必了,我等不及。”迟易生变。   手腕传来剧痛,老胡还没有反应过来,伸入怀中的手霎时被迫张开。   虞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他怀中摸走了通讯器。   “可以了,你走吧。”虞煜冲失去笑容,宛如石化的谢景下属摆摆手。   他却不料,此刻对方所畏惧担忧的并非通讯器被夺走,而是虞煜同他的肢体接触。   “怎么,你还想留下来听我和你主子的悄悄话?”虞煜不耐地催他离开。   “不不不!”   生怕被秋后算账的老胡像是被火烧了屁股,扯着嗓子火急火燎地扭身就跑。   当然。   离开前他没忘记让藏起来担任监视任务的军人重新围拢,但不要在虞煜眼前明晃晃的暴露行踪。   能徒手硬掰开特制颈环的人,战斗力也够人喝一壶了!   ……   虞煜返回建筑物里,密室是最安全也最隐秘的角落。   长长的走廊裹挟着思绪向后流动,回到密室,他才想起忘记问老胡进入加密频道的秘钥。   这不像是他会做出的事情。   “振作一点。”虞煜拍拍自己的脸,告诫自己要清醒,“还没发展到最糟糕的时候。”   正当他思索是否要故技重施一遍时,握在手中的通讯器却自发开启,从里面传出一个声音——   “出什么问题了?”   谢景问:“定位器……”   他的话被一个意外的声音忽然打断。   “谢景。”   “还是该叫你……沈榭舟?”   虞煜攥紧掌心里的通讯器,颤抖的指尖不知道触碰到了何处,通讯器上空忽地投射出一面浮屏。   他以为自己会保持冷静的语调,来面对眼前的变故,却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的理性。   “虞煜!亲爱的你怎么了?”   屏幕那头还是灰发灰眸模样的谢景原本强撑起的假象瞬间破裂,神态慌乱起来。   他站起身,连鼻尖都贴着光屏,恨不得打破空间阻碍,钻进光屏来到虞煜的身边。   灰发灰眸的谢景,与黑发蓝眼的沈榭舟,两张风格迥异而又同等英俊的脸霎时间重合在一起,脸部肌肉牵动出别无二致的表情。   为什么谢景和沈榭舟会是同一个人?   为什么上辈子,他从来没有在沈榭舟口中听过这些事情?   为什么……沈榭舟还会记得他本来的名字?   这些很重要,但好像又没那么重要。他现在应该先说服谢景,不要动安维的性命。等到真正来不及的时候,说什么都晚了。   ……本应该如此。   脑子里完全是乱糟糟的,充溢着钻入了牛角尖的乱窜情感。   迟钝的、后知后觉的纠结心情揉成一团泥泞,浸进了嘶哑破碎的泪嗓:“要活下来……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好好地活着。”   “阿煜,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谢景完全被虞煜的反应搞糊涂了。   他是有想过当暴露身份之时,虞煜可能会有的反应,每每只要一想到这点,他就难以提起当面告知的勇气。   然而再怎么假设,他也绝不会料想到今日情形。   虞煜的第一反应,是通红着眼眶,为他担心。   尽管这担心之语来得没头没尾,而又突兀至极。   “是我先前的留言吓到了你吗?”谢景缓缓摩挲着呈现出虞煜脸庞的光影,小心翼翼询问。   他试图安抚虞煜看上去格外难过的爆发情绪:“别担心,实际上我从三年前就在为此而筹备了。”   “我有足够的力量掌控局面,那些心怀鬼胎的家伙们还动不了我。”   “不是王都那些人。”   虞煜用手背挡住不听使唤的眼睛,谢景温柔的安慰令他内心里压抑许久的孤寂与委屈汩汩流进眼眶里,又因溢满而漫了出来,染湿了手背。   哽咽塞住了他接下来想说的话。喉咙硬得生痛。   好疼啊。   觉醒的时候脑袋里疼,时间一次比一次长,程度也一次比一次剧烈,意识昏昏沉沉。   被烈火灼烧的时候疼,从皮肤肌理开始变得焦黑,一瞬间没上全身,从外到内,由内而外,没有哪一处细胞不在尖叫呐喊。   当一个习惯了陪伴的后天社恐患者再次回到孤独一人的时候,内心堆积的情绪足以让人发疯抑郁。   没有人能够听他诉说。   在这个世界里,他只是个外来者。除了咬着牙熬过痛苦,强迫自己变得仿佛无坚不摧,仿佛什么困难都打不倒他,别无他法。   可是坚强是很累的。   崩溃过一次的人,很容易再有第二次、第三次……   也许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点。一句温柔的话。一道亲切的目光。   虞煜在努力组织着语言,他压抑的抽泣声却穿透光屏,扎透了谢景本该冷硬坚实的心。   即便手背遮挡住了漂亮的双眼,可在梦中一遍又一遍描绘过烂熟于心的容颜的谢景,闭上眼都能想象得出那双湿红的桃花眼被揉得惨兮兮的现状。   谢景的心也一并被揉碎了。   他已经后悔了,为了安全起见把虞煜一个人留在荒星,关在缺乏人气的家里,又什么都不提前给人解释。   为什么要因为那个死到临头的金发小子挑衅的话而动怒。   他不应该相信那样可笑的谎言,虞煜怎么可能会主动提出履行婚约!   面对恋人陷入崩溃的瞬间,谢景此一点“报复”的快感都没有,他茫然无措地僵着脸,试图触碰虞煜的手穿过光影一把抓空,此刻溢满胸腔的惟余满心懊悔。   “安……维……他不能死。”   曾经付出的一切,度过的时光,不能随着小世界崩塌而付诸东流,悄无声息湮灭在无人知晓里。   艰难地挤出这句话,虞煜还在用生涩迟钝的神经努力思考该如何向谢景解释理由。   他已经不知道这个乱套的剧本到底怎样才算判定成功了,剧本里有写男二黑化谋朝篡位试图干掉男主的剧情吗?   那些顾忌在谢景预谋掀翻棋盘的神来之笔前,显得虚弱无力。   虞煜自暴自弃地想,倒不如干脆和盘托出,男主角都要死了,他还在那里担忧这担忧那,有什么用处呢!   “这很重要。”虞煜放下手,抬眸看向光屏那头,“这个世界的存亡和安维的生死息息相关。”   他没能继续说下去。   光屏那头渗出血色的阴郁眼神,令人心惊胆战,然而更加令人心惊胆战的,是谢景给他看的一个画面——   画面那头是一间牢房。   牢房里的主角,正是安维。   未来的帝国明星俊俏的脸蛋如今脏兮兮的,耀眼金发也变得黯淡,他身着单薄囚衣,露出的四肢部位不见伤痕,行动时瞧着无碍,甚至还有闲心绕着牢房中央团团转,不时龇牙咧嘴。   吸引住虞煜注意力的不是这些。   虞煜的眼神,牢牢凝固在牢房天花板上面。   画面里,天花板上是空的,一株株冰蓝色的幽火在特制的透明容器内摇曳生姿,仿佛绽放的花朵。   可作为亲历者的虞煜再清楚不过。   当天花板内的机关打开,无数容器急速坠下,碰撞碎裂砸在地板时,从冰蓝色骤然变为赤红色的“地狱之火”——   它们的威力有多么剧烈,侵袭到人身上又有多么恐怖!   “亲爱的。”熟悉的甜蜜昵称,这一次在谢景慢慢扬起的微笑弧度映衬下,渗透出诡异冰冷,“你想亲眼见证行刑日吗?”   “我很期待与你共度这一天。”   虞煜目光上移,像是不会转弯的箭,直直射在谢景脸上挂着的笑容上。   他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似乎头一回认识眼前的人。   “我知道你很生气。”虞煜放软了语气,脸上犹然挂着未曾擦拭干净的泪痕,“可我没有在开玩笑,这是真的。”   谢景的视线,黏着在虞煜哭红的泪眼上久久未动。   他笑着回答虞煜——   “我也没有在开玩笑,的确真心实意地在邀请你,亲爱的,与我共同观赏一场来自地狱的美妙演出。”   “……你以前不会这样说话。”   虞煜的脑袋又开始隐隐作痛。可这回,他神色紧绷,没再露出软弱的姿态。   “人是会因为不同的经历而改变想法的。”   谢景垂下眼眸:“我以前也以为你不会那么狠心,舍得抛下我一走了之,可事实告诉我,我是错的。”   “你凭什么以为我还会再相信,你为了保住那家伙而编造出来的谎言。”   呼吸里吞吐着冰冷的血腥铁锈味,虞煜想咳嗽,但忍住了。   与安维、或是其他毫无关系,他生气谢景的态度,更气的是自己,还有这具不争气的身体。   “我不是为了保住他!”虞煜拔高声音,嗓子眼愈发干涩痛裂,“是为了你!”   “如果安维死了,这个世界也会消失,包括你在内的所有人……听上去很像天方夜谭,但这是确凿无疑的事实!”   “那又如何?”   “……什么?”   “我说的是,那又如何?”   面对虞煜的怔然,垂着眼的谢景,唇角露出嘲讽的笑意。   “原来这就是你的理由,从一开始出现就是为了牺牲自己来救我,是这样吗?”   “又或许,还是临时编造出的一场骗局?”   “无所谓了。”   “上辈子和这辈子,你都是这样的一厢情愿,却从没问过我的想法。”   “太傲慢了,虞煜。”   谢景抬起头,伪装出的灰色眼眸迥然变了模样,左眼冰蓝,右眼猩红。   他冷笑着按下旁边的按钮:“对我而言,和你一起死去,比被单独留下的结局要好得多上无数倍。”   “如果真如你所言,亲爱的,为什么不呢?”    第101章   机关没有启动。   “很庆幸吗?”一瞬间松弛的神情灼伤了谢景眼睛。   那头传来巨响诉说着失控情绪, 而后,光屏眨眼间消失了。   通讯器掉落在地。   虞煜一言不发,弯腰拾起地上的小物件, 刺骨冰凉连同谢景留下的尾音渗入指尖,冻僵了血液。   “一厢情愿啊……”   费力挨到墙壁边靠坐,单腿支起, 虞煜垂下头,下巴抵在被紧紧环抱住的膝盖,像极了一只找不到家的伤兽,默默舔舐伤口。   疼痛与苦涩化作钝刃, 扎进胸口。   一下,又一下, 萦绕于无声自责,在心口来回穿梭:“是我一开始就错了吗?”   无休止的拷问中, 他的眼皮越来越沉重,呼吸声越来越轻微, 扪心自问与周围一切动静都随之远去。   忽地,头顶不受控制窜出两只貂耳!   虞煜闭着眼,肩头渐渐偏斜, 直至侧身向一边滚落下去, 伏倒在地。   垂头丧气的雪白兽耳蹭在坚硬地面。   压得蔫蔫的,黯淡了本来的绒软光泽。   他嘴角流出一丝血迹。   ……   十日后,王都星。   归来与离去途中耗时相同, 享受的待遇却天差地别, 人的心情更是如此。   颇为吊诡的是。   挤在集装箱里虞煜心气高涨, 颇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意与勇气, 回来时享受最高规格的礼遇, 反而神色疲惫了。   即便听到行刑日推迟,待飞船到岸再行商榷的好消息,还是没能唤他振作精神。   临下飞船,虞煜总算跨出房门,不再连用餐也独自待在房间里,仿佛和空气较着真,自己关自己禁闭。   凝结智慧的金属造物营造出幽旷的空间感。   孤影支立在静寂里,目光穿透了此刻,游移在旁人不曾知晓的另一个世界。   老胡刚上扬的眉毛唰地下撇,竖成愁苦的八字形。   连日来忧心忡忡关注动向的他敏锐发现,“唐妤”身上情绪更淡了,不仅如此,形象也与之前有了很大改变。   半长发削成野性的黑色杂乱短发,拨开刘海,露出额下一双雾蒙蒙的暗红眼眸,像是蒙尘的红宝石,发呆半阖间透出迷惘。   与此相对的,他背挺得很直。   骨架撑起一身男装,不同于女装时的柔美,中性打扮时的飒爽,除去隐藏身形的遮掩,呼之欲出一股线条流畅的力量感。   那不单单限于肉i体上带来的压迫力,尽管老胡见证过眼前人体内潜藏的力量有多么可怕。   散布在空气中的精神力粘稠,流动,犹如实质。   精神上更高级别的绝对统治力,跃跃欲试释放着令老胡感到窒息的攻击性威压,和眼前茫然又俊俏的瓷白脸蛋形成鲜明对比。   显而易见,虞煜变得更强了。   但这却不是一件好事。   对于自幼年起就被施过血脉隐藏秘法的他而言,无异于加快迈向死亡的脚步。   老胡鬼使神差般憋出一句:“今天的打扮,很适合您。”   说完,他便懊悔自己的失言。   未料虞煜当真侧眸望来。   “谢谢。”轻而又轻的声音逸散入空气。   虞煜没有心思关注这些细枝末节,隐身在一旁的系统却意识到了一点。   性别模糊光环的效果,不明缘由地正在削弱。   它刚想靠近宿主向他报告异常情况,老胡又开了口。   “保持情绪稳定,对您的身体有好处。”   “我当年觉……发生精神暴动时,就是因为控制不住精神力,伤人害己。”   见虞煜听得更认真了,眼里多出几分神采,老胡悄悄地松口气,随即心中一颤。   他毫不犹豫地补充道:“陛下很担心您!他每天都会询问您的近况。”   听闻谢景的消息,光彩复又暗淡下去。   捂住嘴,干哑的咳嗽闷在喉咙里,偶尔泄出一两声,好不容易松开手,虞煜略带歉意地笑了笑,没再开口。   其实他也不知道说什么。   他害怕死。   却存在比死还要重要的理由,想要保护的转世恋人。   不怕死,那是假话。   命中注定有此一劫,唯独不想迈向毫无意义的死亡,出于两人间一时置气。   世间冲突,常重于毫发小节而轻于大局。   其实纠结谁对谁错,没有什么意思。   沈谢舟祈求未来,而虞煜没有未来,这就是他们之间不可弥合的最大矛盾。   在终局降临前保住安维的性命,无非让离别之日来得更迟缓一些。   仅此而已。   飞船降落了。   和离去时一样,提前收到消息的空港,此刻也正举办着一场迎接仪式。   神秘而尊贵的新帝,站在最靠近飞船出口的位置,冷冽如水的面容隐藏了浮动的心绪。   好奇的民众熙熙攘攘挤在警戒线以外,伸出头向那边张望着。   血腥又肮脏的权利斗争,他们是不感兴趣的。   贵族内部之间争风吃醋的桃色新闻,茶余饭后却人人都津津乐道。   先有帝国公主谢紫娴在安、唐两家婚约中横插一腿。   后有三皇子谢景横刀夺爱,不惜谋权篡位,搞掉安家,只为博得美人欢心。   种种流言,在口耳相传里越编越离谱。   远离舆论漩涡,身为核心却又无处不在的“唐妤”,自然成为了当下炙手可热的话题人物。   “诶,出来了出来了!”   “看见了吗?喏,就是走在陛下身边,身材很高挑的那个!他们竟然是并肩而行,陛下对他的确够宠爱的了。”   “别说,身高气质还真挺配的,可惜离得远,看不清脸。”   “传闻说他们其实关系不好,看来也不尽然。等、等下,走在陛下身边的,是个男人?”   “这么多年了,唐家大小姐怎么可能是男人。不过是男装过于英气罢了。”   “是……是这样吗?”   类似的窃窃私语此起彼伏。   略显喧嚣的议论声里,谢景对虞煜的着装却表现得格外坦然自若,并不打算在人前询问缘由。   经过连日来的心理建设,他像是忘记了前些天爆发过的剧烈争执,流露出真心的笑意。   最后一级台阶,谢景想要牵住虞煜的手。   侧旁的手却下意识躲开。   这个细节画面,被摄像头精准的捕捉到。   议论声似乎更大了些,但没能传入谢景和虞煜耳中。他们坐上了回皇宫的车。   “我的手太凉了。”后座,虞煜扭过脸,伏在窗边。   他并不是在闹脾气,心里也没有什么想法,只是在陈述事实。   或者说正是因为没有什么想法,才不知道如何面对变得陌生起来的谢景。   纵然他知晓,谢景就是沈榭舟。   话是实话。   简短的几个字,落在谢景耳中,就全数变了味。   没有感情的话谁肯听呢?   怀揣着一股找不到发泄口的怒火,谢景沉着脸,硬是仗着两人之间。十分相近的间隔距离,依偎过来又捉住了虞煜试图躲藏的手。   好冰!   肌肤相贴一刹那,谢景不自觉皱起眉头。   上一回他们相见时,虞煜的手还没有这样,苍白得近乎透明,夹杂着病态的美。   他还没想好如何斟酌语句,敲碎横亘两人中的冷战冰层,虞煜却抢先一步担任了破冰者。   “找个时间,我们聊聊吧。”他没有抽出手,也没有回过头。   声音里充满了疲倦。    第102章   “只是聊天?”   谢景得寸进尺勾住蜷缩的尾指。   明明很为虞煜现在的身体状况而担忧, 仗着背对看不见而面露动容,他的语气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强硬,夹枪带棒。   “为了保住那家伙, 你可以低下头来求我放过他,现在却连与我对视都觉得开始厌烦了吗?”   “我不想因为这种没意义的事情,和你发生争吵。”   虞煜感知到了后背多出来的温度和重量, 很暖和,软下来的肌肉靠起来也很舒服。   他不太自在地动了动,身后人反倒伸手揽过肩膀,将他完全拢在怀中。   “对我来说有意义。”   谢景下巴抵在虞煜颈侧, 幽幽道,“我很想你。”   不是通过视频或暗示, 而是面对面,直截了当说出口。   一个字, 一个字凿进虞煜心里。   “三年前醒来的那一刻,我在想。”   “一定是为了让你回到我身边, 时光才会倒流回过去。”   “当见到同样拥有上辈子记忆的你,我更加坚信了这一点。即便这只是一场梦,也是我们两个人共同的梦境。”   由智脑操控的车内只有两个人。   窗外的景色飞速流逝, 渐渐驶入宫门, 无人敢拦。   气氛稍稍松快了些。   虞煜放松紧绷的身体,找到了新话题:“上辈子,你过得还好吗?”   他一直心心念念的, 就是他死后沈榭舟的生活如何。   “在卧室里, 我给你留了一封信……”   信里是他提前写好的遗书, 为了宽慰劫后余生的沈榭舟, 鼓励他走向新的生活。   同时也说明了, 他命不久矣。无论日后发生什么,不必挂怀,都是虞煜自己做出的选择。   “不好!”   谢景打断了虞煜的话:“一点都不好。”   “看到你留下的遗书前,我还能自欺欺人你没有丢下我。看到遗书以后,赤裸裸现实摆在眼前,你就是早有预谋。”   他收紧手臂,搂得更用力了点。   “你以为我会是什么样的感受?”谢景喃喃,“我他妈想毁了这个见鬼的世界!”   “该死的帝国,该死的贵族,一根朽木上爬满了跳蚤、腐蛆,密密麻麻的吸血水蛭,它早该死了。为什么提前死的人却是你?!”   “尤其是那个轻信花言巧语带来灾难的蠢货,若不是他也死了,我要把他和谢睿一起碎尸万段!!!”   “地狱之火,是谢睿送给安维的?”虞煜惊讶。   原先莫须有的猜测,此刻却在谢景口中得到证实,又一块拼图合上缝隙。   也难怪,由安家为首的贵族扶持上位,虚君大权愈发旁落,偏生幼帝谢睿又是个能隐忍多年的心机角色,玩得一手制衡权术。   二足相互钳制,才让远在帝国荒僻角落的黑狱星得以汲取养料,发展壮大自成一派气度。   谢睿若是和安家联手,打算拔出这颗眼中钉肉中刺,说明沈榭舟的势力与威名的确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   而这一切,和虞煜的存在也脱不了干系。   “是啊。”谢景冷笑,“或许我该多谢某些人,让我去掌管谁也不愿去的黑狱。”   “那些本该关到死的□□,一听到有能重获自由的希望,那副争先恐后交代隐秘情报的献媚嘴脸,你要是还在,真该亲眼好好瞧瞧。”   在谢景少见多话的时候,逐渐忘却“冷战”,自然而然转过脸,窝进怀里的虞煜,从他话里勾勒出一条清晰的时间线。   上辈子。   沈榭舟利用在监狱里得到的各种情报,帮助奴隶暴动,四处搅混水,直接掀翻了整个腐朽帝国,弄得四分五裂。   失去目标的他始终是那个隐于幕后的操控者,一心只想让帝国沉沦于毁灭的烈焰,让局势变得混乱,更混乱一点。   而这辈子,于三年前重生的谢景对这套幕后黑手的玩法更加驾轻就熟。   甚至于,他决定更进一步,玩个大的!   “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接下来,是不是该我来问了?”   谢景郑重其事问道:“你到底是唐妤,还是虞煜?”   “我是虞煜,从来都是。”   虞煜终于和谢景完全对视,同样郑重其事地回答:“这个问题的答案,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我知道。”谢景,“但我想再确认一遍。”   他把安排去见唐域平的计划暗自划掉,车转了个向,往守备更森严的地方开去。   圣殿。   虞煜此前从未有机会来过这里,但唐妤去过一次,在剧情里,安维还只是小婴儿的时候,唐、安两家定下婚约的那一天。   谢景带他来这里的目的不言而喻。   “你不是想救安维吗?”   “我要你,在圣殿的见证下,当着他的面,亲口承认撕毁那份婚约。”   “……好。”   虞煜犹豫片刻,还是放弃了最初的念头。   先保住安维的命,至于如何完成剧情任务,走一步看一步,之后再说。   如果,还是会走向任务失败……   兜兜转转这么久,他忽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不能杀了他,这是我唯一的要求。”   他的犹豫令谢景不太高兴,轻哼一声,露出一丝不明意味的笑意   “知道了。只要你能做到,我说话算数。”   得到谢景首肯,圣殿外的司职人员才敢进入殿内,领虞煜去做准备。   需要这么复杂吗?   虞煜回想起一开始的剧情开头,胡易代表着安夫人前来退婚,需要他做的不过是修改身份秘钥,外加在声明书上签个名。   哪有可能需要进入除年初祭祀大典外,不对外界开放的圣殿。   尽管心中怀有疑虑,虞煜还是跟着走了。   他不愿再刺激谢景。   其他人都退去了,只留下虞煜泡在温热泉水里。   缭绕蒸汽熏染红了舒展的背肌,趴在池边,连日来的疲乏令他开始昏昏欲睡。   浅蓝色的水液晶莹剔透,似乎有药浴的功效,不仅缓解肢体上的疲乏,就连精神上的隐隐躁动也被温柔的水波缓缓抚平。   空气里飘荡着一股淡淡的异香,清透,不浓烈,凝神静心。   朦胧的睡眼里倒映着汤泉室内的景象。   莫名的熟悉感袭上心头。   奇怪,他又没有来过这里,怎么会对装饰风格感到几分眼熟呢?   没等想出个一二三来,缠住脚踝的东西湿软滑腻,熟悉的触感令虞煜陡然惊醒!   他一个翻身企图挣脱束缚!   嘭!   巨大的水花向外飞溅,一朵朵的白色浪从里掩映着一个姿态矫健优美的身影。   近乎形成一条泛起涟漪的淡蓝色弧线,在水中流畅的穿梭自如。   “谢景!”被溅了一脸水花,虞煜抬臂抹把脸,嚷出来人的名字。   伪装水下怪物偷袭他的那笔账,还没和谢景算,赤身的他顶着泛起晕红的脸,往水面下躲得更深了一点 。   趁水雾遮掩住视线,虞煜想上岸去拿衣服,却见放在手边的衣服不知道何时不见了踪影。   一定是那群带他来的人,离开时趁机带走了!   有胆子指使他们这么干的人,毋庸置疑。   “虽然我对名字并不在意,但果然还是更想听你唤我沈榭舟。”钻出水面的谢景甩了甩头发,在水芒下宛如放着碎光。   他抬手把额前头发往后抹平,紧接着,又充满遗憾地摸了摸脸上的伪装面具。   “等以后吧,迟早会有那一天……”   “说这话之前,你先放开我! ”虞煜羞恼地捏住缠在他腰间,一点都不老实的大尾巴。   水面上,两人相隔甚远,状似相约共浴的正人君子。   一方还对另一方怒目而视,没有半点暧昧气氛。   水面下,宛如水蛇般鳞片流光溢彩的漂亮鱼尾贴紧白皙的肌肤,滑不溜手地肆意蜿蜒。   色眯眯的鱼尾宛如被吸力强大的吸盘死死吸附住,撕都撕不下来。    第103章   遭到阻挠, 和手指玩着捉迷藏的鱼尾非但不停,还胆敢接着上次未能达成的野心,继续探索。   这时尾巴与鲛人变成两个独立个体, 仿佛生出自我灵识。   谢景冲虞煜比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欠揍表情,尝到甜头的尾鳍却兴奋得啪嗒啪嗒打卷,在水下旋出一圈又一圈细小涡流。   傻子才会停手。他才不要重蹈覆辙。   上辈子, 即便是意乱情迷时,起于滚烫浓重的气息交换,湿红唇瓣厮磨,最后止步于浅尝辄止的亲吻。   最可气的是, 百般诱哄,也就失控过那么几回。   就差临门一脚, 虞煜却忽然从上头状况冷静下来,落荒而逃跑下床反锁浴室, 和衣伏在由温热变得冰冷的浴池里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被硬生生晾在一旁, 独自憋了大半宿闷气的沈榭舟黑臭张脸敲了敲浴室门。   没人应。   再用力敲。   门内还是悄无声息。   一脚飞踢开浴室门,欲i求不满造成的黑眼圈加成下,气势格外迅猛!   紧接着沈榭舟快步走近, 动作温柔探入浴池, 把着凉发热的虞煜从水里捞出来,拥在怀中。   等待兼职狱医的老管家赶来期间。   被弄得浑身湿淋淋的他恐怕用尽了全部自制力,才安抚好这个睡梦里因怕冷一个劲往他怀里钻, 自己却浑身滚烫的坏家伙。   人意识烧得迷迷糊糊, 却很信任身边靠近的熟悉气息。   沈榭舟用手背在试额温, 半躺在怀中的虞煜不自觉顺着追过去, 两节玉竹似的白胳膊紧紧环住他脖子, 脸从手背一路滑到掌心。   贪恋着细腻余温,柔软脸颊蹭着指腹。   伴随着代表安心与依赖的哼哼唧唧,活像只漂亮猫咪在娇娇地向人撒怨。   缭绕水汽的黑色发丝落下几根,粘在颊侧,又被沈榭舟爱怜地轻轻拨开,别在耳后。   太诱人了。   明明平时清醒时,是只懒洋洋度日,被惹急了能龇牙咧嘴,一拳一个碎脑壳的凶猛猫科动物。   现在却愿意对他露出柔软肚腹,毫无防备倾泻出内心深处潜藏的脆弱与依恋。   就像是鱼离不开水,花儿离不开阳光,人离不开空气。   谁能抵抗得了这样的诱惑呢?   反正沈榭舟不能。   当初沈榭舟想,余生,他有足够耐心与精力来圈养傲慢又娇贵的猫咪,直到猫咪眼中锁定的猎物确切无疑只有他一个人。   但现在,谢景勾起嘴角。   去tm的细水长流和润物无声吧!   耍手段也好,玩心机也罢,百般引诱,千种套路——他偏要强求!   哗啦哗啦!   水声四溅,薄红浸染盛怒,有往颈下继续蔓延的趋势。   虞煜挣扎得十分剧烈。   通过上次“水下遇险”经历,他积累了不少如何挣脱束缚的经验,要不是怕控制不好力度抓伤鲛人鱼尾,早就逃出包围圈了!   “谢景,我现在没那个心思,你别逼我。”虞煜咬着牙厉声怒喝。   突然遇见这种毫无心理准备的事,遭人强迫,哪怕泥人也会被惹出火性。   他被惹出真火,鲛人表现得比他更火大,外人面前喜怒无常的深沉假象算是碎了个彻底!   “我不!”   谢景凶巴巴顶回虞煜的抗议:“你以前没有心思,现在没有心思,我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等到你以后有心思?!”   “等到你又自说自话,抛下我擅自去寻死吗!”   他的控诉简直有理有据,一下子戳中命门,虞煜一时语塞,居然反驳无能。   原本的恼怒情绪霎时间软化下去。   “好啊,好,虞煜你好得很!真够出息啊你!”   “我不管你什么理由,竟然还敢抱着这种鬼迷心窍的念头!”   本来只是随口一诈,这下,谢景被虞煜的心虚彻底激红了眼,一拳狠狠砸在水面。   飞起的水珠把两人都淋成了落汤鸡。   ——还是两只互相谁也不肯先低头,瞪着眼对视,固执起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幼稚鬼斗鸡!   眼见局面要走向无法收场的地步,面对谢景的步步紧逼,虞煜垂死挣扎间忽然急中生智。   和上个小世界不同。   他早知晓,转世失忆成为这个世界原住民的谢景与其他人一样,无法摆脱世界之灵附赠光环的影响。   所以,按道理来说,即便谢景知晓他是虞煜,只要他不亲口承认,还是会忽略他身上种种不对劲之处,认为他是“她”才对。   既然如此,只要他亲手打破光环效应,谢景总会因出乎意料的巨大异变而产生犹疑。   哪怕这犹疑没有几天、几小时,只存在十几分钟也好啊!   只要抓住机会,他就能逃出这个可怕的、会让人失去意志力的温柔乡!   软滑鱼尾在敏i感部位的附近,有一搭没一搭扫过。   很是刺激的微妙瘙痒弄得虞煜提心吊胆,肌肉紧绷时刻提防,还得忍住不要发出奇怪的呻i吟声。   虞煜戒备地微微弓起背,某些时刻难以启齿的微妙反应,逃不过时刻关注他的谢景眼睛。   阴沉着脸的谢景,脸色忽然变得好看许多。   他眯起眼,从唇齿间泄出轻轻的讽笑。   “怎么,原来你也不是真正的石头,即便我怎么勾引也无动于衷。”   虞煜自然不是石头。   不仅不是石头,他还是个禁欲了两辈子,身体正值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要是被这么贴身刺激还没有半点反应,那他就真的是个死人了!   此事先不提。   谢景的话,他是越听越不对劲,按理来说对方不该注意到这一点,显然有悖于“常理”赋予他们的观念。   除非……   “你发现了?”虞煜心情复杂,脱口而出。   他抬眸,却被眼前放大的脸吓了一跳,差点向后滑倒!   好在鱼尾及时支撑住后腰,托住了他大腿。   趁虞煜思索的短短片刻,谢景再度成功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俯身凑近,压在倚在鱼尾半斜的虞煜身上,几乎是脸贴脸,眉眼间满溢凌厉的压迫感。   “嗯?”   谢景手臂攀在虞煜的肩膀上,将人圈进怀里,他咧嘴露出一个堪称神经质的笑,像是又回到了从虞煜手中夺走戒指并毁掉的那时候。   “你指的是哪一件事?”   谢景笑着问:“你是男性,还是,其实你身体每一处都在暗示你真的很喜欢我?”   伸出手一点点描画着虞煜的眉宇,抚平褶皱,他表面越是平静,内里聚集起来的飓风爆发出来就愈发汹涌!   “你知晓我欢喜你,欢喜得快要发疯。明明你也喜欢我。为什么总是想着要逃呢?”   “为什么我们之间的故事,总要插入一个碍眼的噪音符?”   “你不喜欢那个金发蠢货,对吗?但你始终保护着他不受伤害。”   “为了他,你主动跳进火海;为了他,你不惜跳下深泉;还是为了他,你甚至低下头求我!”   桩桩件件往事在谢景眼前闪回,始终是扎在他心头耿耿于怀的细刺。   他有自信,但有时他又不那么自信。   他不想听虞煜任何的解释——语言是最不可靠的、最容易耍花招的小伎俩。   唯有身体力行地亲自确认,才能抚平他的恐惧。   “我才是名正言顺与你有过正式婚姻、见过长辈的爱人,我有向你要求履行正常夫妻义务的正当权利。”   缠住腰际与腹肌的鱼尾松开,下半i身垂落,变为矫健有力的人形。   “抱我,占有我。”   谢景哑着嗓子把脸埋在耳尖发红的虞煜肩头,恨声咬了他一口狠的,“听好了,你要是再给我玩拒绝逃避这一套鬼把戏——”   “我就先杀了你。再用杀你的凶器,捅穿我自己的喉咙。”   “好了,不要用话再激我了。”虞煜实在听不下去,心软得一塌糊涂,举了白旗。   不管什么时候,他都做不到对这样真诚表达的情意无动于衷。   现实中听到这样的话很恐怖,也很不正常,足以骂一声变态。   可虞煜了解他的恋人,本质上是一个怎样的灵魂。   是他把他逼成这样的,都是他的错。不关谢景的事。虞煜习惯性把责任揽到自己头上。   既然是他惹下的烂摊子,天经地义,合该由他负责来收拾。   虞煜闭了闭眼,又重新睁开。   他捏住谢景的耳垂,回揽住依旧保持灰发灰眸模样的男人:“不打算脱下面具吗?”   “不觉得这样更有新鲜感,更刺激吗?”   “……你喜欢就好。”   虞煜呼出一口气,一直平稳的声音里,总算多出几分难以自抑的波动:“对不起。”   在虞煜看不见的地方,谢景朝某个地方飞快瞟了一眼,露出一个算计得逞的狡猾微笑。   他抬起脸,接受着铺天盖地压下的细密亲吻。   “亲爱的,我更愿意你把这三个字,换成我爱你。”肆意笑容变成了断续呜咽声。   “下次我会记住的。”虞煜认真回答完,憋住气,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连带着,在水里天然穿梭自如的英俊鲛人一起。   哗啦——哗啦——   原本就不平静的水面,被多出的无数股潜流肆意搅动,潮湿的空气里流动着水声,铺满了整个房间。   一墙之隔的隔音密室里,形容憔悴、状如疯魔的安维跪坐在透明的单向镜边,脸贴着镜子,瞪大的眼睛里满是血丝。   他不知道那个手段阴毒酷烈、一心沉迷美色的昏君对“唐妤”都说了些什么。   他只知道,这个混蛋把一心救他的虞煜骗到了这里。   然后……   痛苦的闭上眼,背对着后面无声却放浪的一幕幕画面,内心酸涩难忍的安维不敢再看下去。   一定是谢景,是他!   是他逼迫痴情于自己的“阿妤”放弃婚约,主动委身于人!   “我会救你的,我一定会……”   金发的帝国明星一遍又一遍呢喃,在独自一人的漆黑牢房里,和着满腔恨意,在墙上挠出道道血痕。    第104章   议政厅里正在议事。   接替安家家主安杰继任成为长老院首席的贵族是主持者, 其他贵族长老皆列席其后,按照排序先后呈奏议题。   高阶之上,帝座空悬。   放在以往, 这套流程早已形成惯例。   在绝大多数时候,老皇帝不会出现在议事厅里,即便出现, 也很少会提出异议,真正一锤定音的人是贵族首席。   但现在,没有人敢于轻视那个此刻并不坐在高位上的人。   明面上,心腹老胡时刻侍立于王座旁, 静听参与议事,必要时充当皇帝的喉舌。   暗地里, 谁也不知道在这个大厅里,究竟有多少效忠于新帝谢景的耳目。   要数疯狗。   成功翻案后, 从黑狱星回到王都的唐域平是顶顶的第一名。   这头本该萎靡不振的雄狮,如今已然遁入新帝门下, 精神抖擞地替谢景撕咬着每一个有可能不利于他的政敌。   近日来,令整个王都为之胆寒的皇子案里,就有唐域平的手笔。   大皇子、二皇子连同与他们有姻亲关系的贵族家族一起, 灭门抄斩, 势力遭尽数拔根而起。   四皇子谢睿,连同还未出发到外星系的长姐谢紫娴一起,自愿永囚帝陵, 为意外猝死的老皇帝守灵。   行动之迅速, 程度之剧烈, 手段之暴酷, 涉及之广大, 自建国以来就不曾发生如此骇人听闻的大事件!   此案一出。   不仅在贵族群体中引发轩然大波,即便在帝国平民中,也有了不少对此口诛笔伐的攻讦者。   杀兄囚弟,明晃晃的手足相残,排除异己,甚至不屑于扯出一个能过得去的理由粉饰太平。   每天都有人被密探抓走,遭受审讯,录下口供。幸运的尚能留下半条性命,不幸的早已归赴黄泉。   在这样的背景下,王都贵族因为隔得最近,愈发人人自危,生怕一不小心就充当了谢景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保命都来不及,谁还有心思想方设法去营救被推出来背锅当替死鬼的安家!   地方上的大贵族倒是唇寒齿亡,不少人心思活泛。   只是一来还看不太清局势,谁也不想做那个傻傻的出头鸟,替别人做嫁衣。   二来,事情进展得过于迅速,他们想插手进王都的权力更迭斗争,拉帮结派,尚且需要一定经营时间。   明的不行,那就来暗的。   这些野心家们动用手中的势力,试图操纵舆论,妖魔化暴君谢景,攻击他来位不正,目光短浅,醉心权术,沉迷美色,迟早有一天会把帝国拖入毁灭泥泞。   其中几大罪过,   列属第一条的,就是不拘一格擢用卑贱奴隶充当密探,未来势必会埋下隐患,让这些生来带有诅咒的暴i乱分子滋出不安分的心思。   民间有不少极端纯血信徒,信奉这一套理论。   他们可以容忍身为人上人的贵族,压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   毕竟,贵族的压榨是如同温水煮青蛙般,潜移默化,甚至往往经过精心装饰与刻意包裹,把阶级有别的“正当”理念从小就刻在了他们心上。   但那些混血奴隶,还有那些甚至连奴隶都混不上的没有名字的贱民!   身为玩物的它们竟然想要站起来,用带有野兽特征的肮脏身体,光明正大拥有人类的身份,享有人类同等的权利与义务,这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是新帝谢景开启了这个魔盒!   他是全帝国的罪人!   可议事厅里的这些人,没有谁敢指出这一点。   于是,冗长的议题也就只能来来回回打着口水仗,仿佛在强调着他们并不是无所事事的酒囊饭袋。   “……接到南域龙明星的林家报告,近半月来发生多起奴隶伤人事件。”   “以直播角斗场为支柱产业的东域崇虎星,自从白家覆灭后,连日来治安也不太平。”   白家二女儿是大皇子的宠妾。   而安夫人着迷于养狐族奴隶当小宠的游戏,是她风流一度过的前姘头,某个俊俏的白家旁带她染上的。   与白家有勾连的上流贵族有很多,他们都收下了经白家刻意调i教过的美貌奴隶。   奴隶中又以天赋异禀的狐族居多。   不得不感叹黑色幽默的是,白家的覆灭,从主家到旁支没有一个人得以逃脱,最大功劳要归益于狐族密探的倒戈一击。   谁也不知道。   那些乖顺的,似乎无论如何欺压都不会生气的漂亮奴隶,是怎么联系到了谢景派出去调查缉拿的下属。   带有深深啮齿痕印的满地残肢。断续的血腥影像画面。足以让私底下打听情报的每一个贵族,都陷入长久沉默之中。   沉默之后,他们的反应不一。   有的人遣散了府中篆养的成群奴隶。   有的人把奴隶更加严格的管控起来,用科技手段时刻监控他们的动静。   还有的人偏不信邪,像是故意和什么作对似的,态度愈发恶劣。   长老院一天要接收全国各地数十封贵族来信,或是表达隐晦的担忧,或是试探新帝的态度。   但谢景什么也没有表示。   他甚至不现身,只是放出了老胡和唐域平这两条一左一右,一文一武的忠心耿耿疯狗,一视同仁地,严酷对待着敢于明摆着反抗统治的贵族。   军队是皇室的利刃,他们只效忠于现在坐在皇位上,给他们发工资的人。   至于坐在皇位上的人是否换了一个,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从贵族到民间,从中央到地方,从汲汲钻营的野心家到不关注朝野大事的普通人。   压抑的、即将动荡的气氛无处不在,最终在第二年年初的祭祀大典举办之前,秘织成一张无形大网,将整个帝国笼罩其中。   皇帝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上朝了。   他身体康健,头脑清醒,正是人生中最为风华正茂的年纪。   但他却不理朝政,也不肯充实空虚的后宫,甚至还为给他塞人一事而大发雷霆,叫唐域平奉命抄了好几家贵族。   渐渐有人忘记谢景初登位时的暴君名号,转而开始称他为昏君。   就连一直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的混血奴隶们,也渐渐开始怀疑起自己的选择,是否要继续信任这位对他们许下承诺,却又不从法律与制度层面真正加以落实的人类皇帝。   意识到不平等,拥有反抗意识的混血奴隶始终是少数。   更广大的他们的同胞,他们不被允许拥有自己名字的同族亲朋好友、兄弟姊妹,经过长年累月的奴化与驯服,早已浑浑噩噩,所思所想,不过为求一口饱饭。   此时帝国的统治在表面上来看,总体还是和平着的。   没有公开的支持,没有强有力的思想引领,一切都还只是懵懵懂懂的野蛮生长。   奴隶小打小闹式的个体反抗不成体系,原先还警惕不已的贵族渐渐开始傲慢地认为——   这些贱民根本成不了气候!   他们把目标放到了更高、更远的地方。那个万众瞩目的位置。   而谢景呢?   听老胡汇报完加急密讯,被打扰好事的他淡淡地应了声,知道了,便挥挥手,叫他下去。   低头敛目的老胡表情很平静,没有半分着恼,离开时他还细心地带上了门,好教这座新建寝宫内的盎然春光不要外泄出去。   走远有一段距离,砰砰狂跳的心脏终于平缓,老胡的步伐陡然轻快起来。   他知晓他所效忠的主君意图所在,那是个超乎常人想象的伟大计划,为了实现那个未来,他绝不会背叛谢景。   但唯独遇上一个人时,谢景是绝对蛮横而不讲理的。他就是一个固执的疯子!   老胡不想因为任何事,撞上谢景的逆鳞。   他很惜命,在没有看见那个未来前,绝不能死。   这次不知道是谁的手笔,想陷害他。老胡脑子里转悠着那个告诉他陛下正在欣赏先生作画的内侍的脸,眼神逐渐变得狰狞。   在皇宫内,谢景不允许其他人用其他称呼唤男装打扮的虞煜,只能用先生来指代他。   而在皇宫外。   妖妃祸国的流言蜚语就没止住过,只是传不到皇宫里头来,也没人敢告诉本人。   按下通讯器,那头接通,传出唐域平的声音:“怎么,有新活,是哪家贵族?”   老胡有些无奈,然后他流畅地说出了几个一早想好的怀疑对象名字。   说完,额外还补充了一句:“唐前辈,这一次他们的目标,把矛头指向了您的女儿。”   “我的……女儿?”闻言,唐域平似乎愣了愣。   关掉通讯器,他甩了甩自己的头,一瞬间模糊的记忆又重新清晰起来。   “对,是我的女儿,唐妤。”   “……是我没能保护好她!”   “我早该如此做的。”唐域平坐在武器保养室里,杀气腾腾地自言自语,“一味的妥协、退让,换不来任何活路,只有对方的看不起与高高在上。”   “只有拥有把桌子掀了的能力,才能让那些人乖乖的、安分的坐到谈判桌上,静下心来听你言语。”   “不然你说的一切,在他们看来都是狗屁!”   他重新拿起武器保养液与特殊材质的绢布,慢慢开始擦拭起眼前的重型金属武器。他最喜欢的配枪。   这把老家伙,曾经能够令他摆脱奴隶身份,获得进入圣殿使用秘法的资格,以军功跻身为贵族之列。   如今将黑洞洞的枪口重新对准贵族,自然也来得又快又利,收割起人头来更加好使。   保养好武器。   唐域平站起身,枪扛在宽阔的脊背上,大步跨出门。   眼前是已经改造完毕的唐氏庄园地下,训练场星罗密布,来往穿梭的都是身着统一制服,身上某处带有血统返祖标志的混血奴隶。    第105章   寝宫里一片寂静, 温度永远保持在最适合的暖春。   偶尔,空气里也会溢散着微微的热意。   此刻,虞煜半坐起身, 微凉手指搭在谢景的后颈,有一搭没一搭,抚摸着骨头突出来的部分。   谢景从被子里伸出胳膊, 环住他的腰肢,脸贴在肌肤柔滑的胸腹,十分满足地深深喟叹一声。   贴身相处的时间愈发增长以后,他身上类似于皮肤饥渴症的症状, 没有得到缓解,反而愈发加重了。   “我总觉得, 有哪里不太对劲。”   虞煜脸上露出沉思的表情。   他目光拣到密闭的床帘之外,透出的一角朦朦胧胧剪影。那是他刚提笔起了个头, 就被迫终止的画作。   说好今天不做其他事,只来看他画画。   结果画着画着, 笔触就落到人身上去了。画布勾着他滚到了床上。   虽说白日宣i淫早已成为了常态,寝宫内也没有其他人,最多是生活机器人。先前被打扰, 显然是场意外。   激情短暂消退后的贤者时间里, 萦绕于心头多日的疑问,重新探出了头。   “什么?”谢景侧仰起脸,薄背滑落肩头, 露出布满星点咬痕的锁骨以上。   从胸腔震动处传来的笑声, 融化在质感冷硬的灰色眼眸里, 漾起潮湿的波光:“是我刚才的反应, 不够令你满意么?”   “……不是。”虞煜耳尖发热, 不轻不重捏了手中的后颈肉一下。   自从仿佛释放天性后,这家伙满脑子都被不良思想所占据,仿佛要把前些年缺失的部分一股脑通通补回来似的。   调戏的话语直白又热烈,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时常弄得脸皮很薄的虞煜招架不来。   “别转移话题。”虞煜深呼吸一口,重新认真道,“我是觉得,这段日子是不是太过平静和安逸了?”   “亲爱的,你开始感觉无聊了?”谢景问。   虞煜指尖滑落,抬起线条过于优越的下颌,俯身,启开薄红唇瓣,用亲吻安抚谢景的不安。   “没有,我对现在很满意。”   他不是不喜欢谢景能够整天陪着他的日子。   甚至,有些过于满意了。   和心爱的恋人待在一起,精神上的疲惫与空虚逐渐从身体里撤离,他的生命里渐渐重新布满色彩与活力,促使又涌动起提笔作画的热情。   或许心理作用。   但在圣殿里,那一泉浅蓝色药液的辅助作用下,虞煜头痛发作的次数的确少了很多。   只是梦寐以求的时光,到来得突然,又太过轻易。   总让人忍不住疑心,会不会敲碎它也格外容易。   导致幸福破碎的因素,会来自哪个方面呢?   内部,还是外部,又或许,还是来自于虞煜自己?   “刚才,老胡来找过你,要去处理政务了吗?”   虞煜攥紧继续滑落的被子,往上拉,盖在谢景露出半个的柔韧肩臂,仔仔细细掖好边角。   他还想继续往下说些什么,忽然,“唔”地一声!   随即紧紧闭上嘴。   绷紧的小腿肌肉,蜷缩的脚趾,因一时惊吓与受刺激,扯乱原本就皱巴巴的缎褥。   过了好一阵。   久到站在桌上燃烧的长明壁灯,在古董灯盏中落下滴滴烛泪。   “嗯……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慵懒沙哑的声音从薄被下传来。   那些早有预料的阴谋,在脑海中紧密的排列组合,如同花样众多,但又结局腻味的酷刑。   等探出头,瞥见虞煜脸上同他嘴唇一样红的嫣色,谢景眉目含笑,抬手,指腹蹭过由苍白透出红润的脸颊,很是放松。   “别担心。”   他说:“我很快就回来。   谢景离开了。   偌大寝宫内很快变得冷清下来。   虞煜穿戴整齐,转眼瞟过室内温度,发现恒温数值保持得十分稳定,没有丝毫改动。   他不免自嘲似的笑了声。   就是这轻微的心念一动,平静许久的精神海面霎时波涛汹涌起来。以虞煜为中心,有如细线向四周扩散,渐渐弥漫过头顶,笼罩整座寝宫。   为了方便药浴,寝宫便修建在圣殿里,与前厅场地开阔的祭坛之地相隔开,又与司职人员日常起居地有一段不远的距离。   但离汤泉很近。   谢景特意吩咐下去,多修一道门,将汤泉室与寝宫连在一起。当时他并未多心。   可此刻。   强大威压转瞬即逝,虞煜脸上的表情古怪起来,像是咬苹果发现咬痕处留有大半截摇摇颤颤虫子尸体时,出现的表情。   他失手拂落个古董花瓶,空落落地站在满地碎片里。   踌躇许久,最终理智压倒感性,整理好衣服,虞煜走出房门,往精神力所指引的方向寻声而去。   ……   将事情向下属们交代完毕,谢景看见一地碎片与满室空荡,怔住一瞬,对即将到来的事情隐隐有了预感。   远在皇宫的另一边,在感知到爆发的精神力时,谢景已经猜到即将败露。   原本简明扼要的安排不由得耽搁不少时间,才回到寝宫。   没声张,没动怒,他安静坐在寝宫里,满地碎片旁,碎瓷器在他指间灵巧地跳跃翻转,锋利切口与手指总相隔一线。   一线,天涯之距。   颀长身影出现在敞开的大门外。   他眼睛里涌动着某种不言而喻的脆弱的锋利,和指间转来转去的碎瓷片一起,拨弄着谢景的心绪。   “为什么要这么做?”   见谢景默不作声,虞煜又问一遍,指向与措辞,愈发明确:“为什么……要建造那个……只能从里面看见外面,外面却看不见里面的……特殊密室?”   声音从他喉咙里费力地挤出来。   一卡一卡,像是一出僵硬的滑稽木偶剧。   “当初,我就说过了。”谢景不去看他的眼睛,眼神疏冷,“我要你答应我,当面与他断绝婚约。”   “从骨头开始,一点、一点敲碎他的痴心妄想。”   “既然你的确对他无意,那么让他亲眼见证这一切也没问题吧?”   瓷片爆裂成齑粉,粗粝不平的碎屑在掌心割出一道血线:“亲爱的,我不明白这样做有何不可,有什么可值得你动怒。”   “你说过,只要他还活着就好。”   谢景复又捏起一块碎瓷片,握在手中把玩,视线盯住一动不动:“按照约定,我的确留了他一条性命,不是么?”   “这种事情……这种事情!”   颤抖声里泅出勃然怒火:“你在侮辱我,谢景,你有尊重我的意志吗?!”   虞煜劈手攥过他的腕骨,一根根掰开布满长短不一新鲜伤痕的手指,夺下刺得掌心一片猩色的凶器,用力摔在地上。   俯身重新捡起染血的瓷片,谢景反问:“你又何曾尊重过我的心情?”   定定直视着虞煜的眼睛,他抬起手,不紧不慢地又划了一道,仿佛失去了痛觉。   “你看,无论快乐,悲伤,亦或是痛苦……”   谢景凝视着虞煜:“这都是我自己的事情,是我想这么做,所以才会出现如此结果。与你没有关系。”   为什么,他的恋人不能再自私一点呢?   为什么虞煜不能只考虑自己是不是过得幸福,反而要来操心他的未来,独自担负起两个人的重量。   为什么……不能再信任我一点。   有什么东西在脑海最深处萌发,若隐若现。   原本谢景想说的不是这样混账的话——但是——变了意味的字句不受操控冒出来。   一句,又一句,源源不断。   “你不也是这样干涉我的意志,企图为我做出选择么?”   “甚至不打算给我留下最基本的知情权,傲慢地剥夺了我这个当事人做出选择的权利。”   爱之愈深,则责之愈切。   积压太久的压抑情感自灵魂深处喷薄而出,好似有人接替掌管了他声带的张合振动,那是未曾弥合痊愈的久远缝隙。   “我不需要你那么细致地替我考虑,安排好一切,也绝不会按照你所预想的\'属于我的幸福未来\'去走!”   “如果有一天你不能再看着我,那么在那之前,我会毁掉你所期待的一切!”   “包括……我自己在内。”   虞煜退后几步,无法面对谢景态度激烈的抨击与指责。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沁出润色泪水,死死不肯低头掉落。   那是从他所爱之人的言语里射出的利刃,因为太过了解彼此,于是戳中软弱的地方也就格外伤痛。   从未有这么一刻,他如此深切地体会到谢景当初不愿听解释的心情——   那份脑内自成体系的的固执与自以为是,如出一辙。   他抱住头,踉踉跄跄地转身夺路而逃,不愿再继续停留此地!   这些天来如胶似漆的蜜月,中断于一场不欢而散的意外争吵。   岁月无情的流逝里,虞煜亲手培养出来了一个怪物。   一个用爱的名义,浇灌养成的怪物。   就像谢景曾经说过的,人总是会变的,没有人能够一直念旧地停留在过去。   事实上,连他也变得快认不出原本的自己了。   原本极力想避免的,正在从担忧化为现实。   两只依偎在一起挨挨攘攘亲热的固执刺猬,抱得越紧,扎得彼此越发鲜血淋漓。   可他们仍是唯一的同伴,因为他们享有相同的秘密,秘密源自于深爱对方而衍生出的诸多苦恼。   是磨难,亦是考验,更是一场相伴经年才会产生的渡劫。   四世纠葛。   第一世,相遇相知,真心相爱。   第二世,冲破时空与记忆的藩篱,延续着这段来之不易的爱情。   到了第三世,绝处逢生的复燃纠缠,烧烬了一切。   而第四世,某种程度上变得越来越相似的他们,终于开始感到疲倦。   不安、焦灼、迷惘、无可奈何,胜过了短暂的甜蜜与喜悦。   ……   冷战一直持续到新年初。   万众瞩目的祭祀大典,在整个帝国的注目礼中顺利画上休止符。   预谋已久的深夜。   伴随虞煜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他捂住嘴咳嗽许久,久久才从晕眩中回过神。   涌出的精神力自发形成图景。   他“看”见,滔天火光照亮天际,地狱般的红焰席卷而来,侵蚀着被包裹其中的一栋栋建筑物。   首当其冲的,便是原本归他所居住,而如今空无一人的新建寝宫!   ——曾经的噩梦,再度重现了。    第106章   屋外人来者不善。   领头人是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他背后还跟着四个人。   有个在白天的祭祀大典上见过,但不负责圣殿内部事务的皇宫内侍,站在离领头者最靠近的位置, 正在与他交谈些什么。   如果能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就好了。   虞煜心念一动。   仿佛撤去一层阻隔,世界随他的心意而变得清晰起来,耳边忽然响起断断续续的模糊声音。   “关键的那两个……没找到……安家……里面没人……”   听他们的交谈, 似乎不知道虞煜在这,还以为是哪个圣殿高层司职人员的居住地。   趁此机会,虞煜掩住口鼻,悄无声息的往门口靠近。   外面的人手上持有武器, 但没有重型致命武器。   不是没有机会逃出去。   他站在门边耐心等待。   果然,为首的人与内侍不太耐烦地交谈过几句后, 很快失去耐心,退后一两步, 紧接着猛步上前一脚踹开房门!   推门动作很猛,即便虞煜早有准备, 还是差点撞到鼻子。   嗯?屋子里的人呢?   明明有灯火,乍一看,屋子里却空空荡荡。   领头人疑惑地嘟囔了两句, 朝后比了个手势, 示意两个人在门口守着。   另外两个人,包括内侍在内的进来,快速搜查一番室内, 看是否有能够藏人的地方。   左右晃动的枪口, 随着视线仔细扫过室内, 领头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脊背耸然一惊。   原本微微下滑的枪口, 顿时指向门后,做出警惕状!   帝国连续几代崇尚复古,圣殿内的建筑,全部都是仿古建筑。   这为他们此行放火与破门之举,提供了极好的便利条件。   放在往常,在智脑操控下,未经房间主人的允许或是没有身份密钥的强行闯入者会吃一顿机关枪子,死成蜂窝。   但这次,中央智脑熄火了。   唯独在祭祀大典的这一天,智脑会陷入自检休眠十五分钟。   这个隐秘非皇族中人不得而知,也不知道传消息的贵族是怎么弄到这个秘密的。   脑子里飞快地转悠过无数念头。   领头人招了招手,让身后人上前去查看——他要抓活口。   手持轻型便携式激光短i枪的男人,屏气凝神,无声靠近。   与领头人飞快地对视一眼,他猛地踢开与墙壁接触的大门,抬手就是一梭子!   激光在墙壁处,大概与人脑袋齐高的位置,灼烧出一个黑色的洞。   ——没有人。   难道是他的感觉出错?领头人又仔细瞧了瞧,还是觉得眼前哪里古怪,又具体说不出来。   这时,另外一个找人的内侍也凑近过来,告诉他没有找到任何人,只是被窝尚存余温。   或许那人运气好,在他们来之前就出去了。   要么,就是这里还有他们没发现的密道。   听到这个推测,领头人决定让那个手持短i枪的男人留下,继续寻找,其余诸人则离开这,寻找更加紧要的目标。   他们只是今夜趁乱潜入皇宫内的其中一个小分队,隶属于某个贵族。   这次行动,想要从中分得一杯羹的人可不止一个。   要是动作不快一点,让别的贵族派来的人抢了先,他们背后的主子非得弄死他们不可。   领头带人离去后,短i枪男打算再搜查一遍就离开。   他看不大上领头忽如其来的过度谨慎。   然而才关上门,转身。   鼓噪风声在耳边骤然炸裂。   哗啦!   像是清脆的玻璃破碎音,在过于寂静的房间里震得嗡鸣。   被精神力诱导欺骗的眼睛模糊一片,原本虚假的画面在他眼前割裂,一块一块消失不见。   在出现黑洞的墙壁下方位置,出现了一个抱膝而坐的黑影,看不清脸,却仿佛抬起了头,直勾勾地盯住短i枪男。   触碰扳机的手指开始颤抖。   一秒。两秒。   白光猝然炸开!   呼呼风声迎面而来,砸在脸上。   他昏厥在地。   捡起地上摔落不远处的武器,给被一拳砸晕而倒地的凶徒膝盖补上两击,令其失去行动能力,虞煜才揉了揉因磕碰而泛红的鼻梁骨。   动作一顿,手背拭去从鼻腔流出的几滴血液,抹在衣服上。   虞煜回到床边换了身轻便衣服,紧接着从床头暗格里取出一只药剂,液体颜色呈现出极致而精纯的蓝。   一口饮下,自口腔到咽喉,接触的撩起一路令人不适的灼烧感   大脑深处传出的针扎刺痛,终于暂时平息下去。   眼下没有多余的时间留给他迟疑,当务之急是先找到谢景。   即使他们还处在冷战,可担心谢景的安危,这个念头早已刻入虞煜的骨髓里。   在这种危机时刻,时间就是生命。   握紧武器,虞煜打开门。   火焰还没有波及到比较偏僻的这里。但行走之间已经能隐隐嗅见烟雾的气味。   精神力化作的风笼罩住整个圣殿,给虞煜送来了远处的呼喊声,救火声,急促的脚步声,意外相遇的打斗声……   种种声响混合在一起,嘈杂得辨不明具体方向。   不幸中的万幸,里面没有谢景的声音。   或许今夜他还在处理政务吧。   虞煜给谢景发了个通讯,说入侵者在找他,让他不要过来,找个地方先避过风头,注意保护好自己,自己这里没什么大碍。   系统也在虞煜的指挥下离开此地,试图潜入中枢,解除智脑的休眠状态。   发完通讯后。谢景没有回复。   虞煜的心先是提起,随即又自我安慰,不要多想。   他避开其他人,无论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循着精神力所指引的尚且比较安全的小路,往离开圣殿的方向跑去。   失去了智脑的调控,这一片区域不知是否被烧坏了什么枢纽,气候变得紊乱起来,竟然时不时出现狂风。   风助火势,掀起一波又一波热浪。空气扭动出边缘不规则的透明色锯齿形。   一路上,燃烧的建筑物由少变多,他亲眼看到了当初呈现在精神图景里的景象。   红光漫天,呼吸里都是燃烧的气味。热浪熏得人睁不开眼睛。   当年鲛人星毁灭之日,景象想必比现在还要恐怖千倍百倍吧!   虞煜偏过头,飞速躲开迸射而来的一块碎金属。   他眼睁睁看见面前划过一道银白色的弧线,随即深深嵌进地面。   可想而知,这一下要是砸在人脑袋上,威力有多么巨大。   没有时间去后怕。   噼啪声发出脆响,又避过一根已然断裂,正在燃烧的横梁,虞煜继续往目的地赶去。   幸好谢景不在这里。   回想起上辈子在剧院里,谢景目睹火焰时表露出的意外虚弱,虞煜再次感到庆幸。   场面显然渐渐失控,那些采用放火为手段的入侵者们,恐怕也没有想到能在代表皇权最高象征的皇宫最深处,如此轻易地酿就一场浩荡灾难。   而这灾难是极有针对性的。   他们知晓了谢景的弱点。   只是阴差阳错,谢景没有住在那个新建的宫殿里,虞煜也没有。   那天从寝宫里跑出来以后,虞煜没有再回去,而是找了个空置无人的房间住下。   司职人员不敢阻拦他。   听到侍从的回禀后,谢景默认了分居的决定。   他住回了圣殿之外,皇帝原本的寝宫。   其实圣殿里住人本就不合规矩,为此也不是没有贵族提出异议。   只是这些批评全被谢景挡了回去,又在唐域平日益严酷的手段面前哑口无言。   虞煜曾回过一次寝宫,拿个人物品。   在精神力的探查里,那个隐秘的密室里已经空无一人,不知道安维被转移到了什么地方去。   虞煜想过询问,但又不想因为这件事情,与谢景再度爆发更加激烈的争执。   想过一瞬便作罢了。   若不是安维的身份特殊,其实对不上心的人,他真的很讨厌麻烦。   有时他也在想,剧情已经乱到现在一塌糊涂的境地,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够扭回正轨,不如就此作罢。   反正这个世界到现在了,也没有即将崩塌的迹象。   他问系统。陷入自闭的系统已经不敢吱声。它疯狂试图联系世界之灵,却无法得到回应,从重生以后便是如此。   这些天,谢景似乎一下子变得忙碌起来。   后来他们见过几次面,每次聊得都不太愉快,聊着聊着就各自暴躁起来,你有你的坚持,我有我的偏执,最后不约而同撕咬到了床上去。   真的是撕咬,和打架也没太多区别。   喘息代替了冷言冷语,快感麻痹了精神,两头慌乱无措又不肯放开彼此的凶兽致力于专属于自己的领地内逡巡,在身体隐秘的地方烙下自己的印记。   咬痕一遍又一遍加深,始终无法愈合,虞煜的在锁骨,谢景的在胸口。   你有我也有,谁也不欠谁,再公平不过。   一切仿佛又回到当初的起点。   如果他没有早死,也许迟早等两个人都折腾得精疲力竭,爱意被消磨殆尽的那一天,他们也会面临分别。   可能吗?   虞煜在火焰与狂风的高歌中奔跑,此刻他已经看不清周围景象,唯有精神力拧成一股绳索,拴住他不偏移方向。   会有那一天吗,从爱偶变为怨侣。   童话故事般的结局后,千帆过尽,落得一地鸡毛,再尽数归于平淡。   离大门只有最后一段冲刺,多出几个嘈杂人声阻碍在逃生道路上。   视野一片模糊,虞煜止不住地胡思乱想,手指却干脆利落按下扳机。   刷刷几下!   激光如利剑飞入烟雾,精准连连点射掉烦人的杂音。   从烟雾里传来慌忙的回击,状似无头苍蝇,格外密集。虞煜躲不开全部,只避开了致命部位。   痛感和失血带来的晕眩,在看不见前路的视野影响下,跟随机械迈动的脚步一起,全然陷入麻木。   忽然有只手抓住他的衣角。虞煜低头。   精神力的扫描成像里,压根没有这只从烟雾里探出的手的存在——   但他认得。   ——他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呢?   “外面不能去。局势比这里更乱。”   从灰黑色烟雾里,渐渐浮现出来几乎与之融为一体的身影:“你也太能跑了吧?完全没听我喊,闷头往前冲。”   消失不见又突然出现的谢景,握住虞煜的手臂,往他手腕上套了个黑环,一脸虚弱地抱怨:“连屏蔽器都不带,以为他们会不佩戴精神力探测仪吗?”   房间里配备有屏蔽仪器的装置,房间外没有。   进展过于顺利的逃生之路,若不是中途跟在后面的谢景扫清了障碍,万万没有如此简单的。   “忘了。”虞煜没解释自己的着急,只是笑。   “你气死我算了!”谢景黑着脸,紧紧牵住他的手,像是找到了失而复得的珍宝,生怕一松手便不见了踪影。   “跟我来。”   火。   哪里都是火。   在漫天飞舞的火光里,虞煜的始终不安的心一下子尘埃落定,哪怕他们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   他还是那个胆小鬼。   害怕这,害怕那,总是为了未来殚精竭虑,担忧得不得了。   可光是见到他,他便不再恐惧了,因为他的勇气之源就在他身畔——   那么努力、不要命般的奔跑,迄今为止他所做出的一切,剥去所有修饰与华丽外衣,其实只有一个理由。   ——他想见他。   简简单单,四字而已——   “不肯带上我送你的屏蔽器,你是不是又想去寻死?”   “吵死了!能不能换点新鲜的说辞?你才是老实交代,上次的颈枷也是,这次的手环也是,想给我套上想多久了?”   “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闲心偷偷测量我的颈围和腕围?”   “什么叫偷偷?在床上一比划不就量出来了?你身上哪个数据我不了解!”   “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不能,没记错的话,我们还在吵架。你前天梦中拿我当磨牙棒,我现在胸口破皮的地方还疼。”   “……要我给你看锁骨上狗东西啃的一排尖牙印吗?”   “严正声明,我是鲛人,不是犬族。……不然你咬回来,直到数目持平为止!”   “为止,你确定?”   “不可能!那……那就先欠着,慢慢还。”   ——怎么可能忍受得了分开啊?   他们在纷争与动乱下十指相扣,无所畏惧,只因互为臂膀,有了依靠。   从此,也有了无数烟火欢喜,一秒破功的嗔怪怒骂。   情绪为之牵引,也只为彼此而牵挂。   笑着笑着,虞煜就流下泪来。在安全的庇所里,他吻住他的恋人:“其实,我好不甘心啊。”   药剂效果消失后,反噬效果来得比想象中要快。   不会死。   但唇齿交融间,满是血腥气。   “我不想一个人离开,不想让你忘记我……我怕你以后会恨我,恨我那么自私,让你拥有了那么、那么多不必要的苦痛。”   安静拥吻里,絮絮叨叨没有条理的真心话。   “阿煜。”谢景抵住虞煜的额头,鼻尖贴着鼻尖,目光里闪动着无比动人的光彩,“你拥有保留这份希望的权利。”   “不,应该说务必要保留这份心意。”   “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而且我比你更自私!”他微微一笑,“同生共死,不够。”   “我要我们一起活下来,过得比任何人都要幸福。”    第107章   换上干净衣服, 处理好伤口,虞煜和谢景又说了会话。这次两人都处于心平气和的状态。   虞煜身上的伤看着骇人,其实不重, 精神力让他躲过了大部分伤害。即便如此,谢景仍然表现得颇为紧张与懊悔。   “这不是你的错,别自责了。”虞煜揽住谢景, 以为是激起了他的心理阴影,温柔安抚道。   “你及时找到了我,我们都平安无事,不是已经很好了吗?”   谢景把脸埋在他颈侧, 闷闷应了声,不知道是同意还是反对。   见他情绪依旧不高, 虞煜想了想,从右手无名指褪下暗红色的戒指——已经和一个普通戒指彻底无异的魂戒。   仔细想来, 似乎是和彼时以谢景身份活动的沈榭舟相遇后,魂戒才逐渐失去感应作用。   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吧。   “请问亲爱的沈榭舟先生。”   虞煜还记得恋人曾经说过的话, 他更愿意成为沈榭舟,而不是谢景,所以在这个只有他们两人独处的隐蔽空间里, 虞煜换回了那个熟悉的、很久没有出现过的名字。   “我有这个荣幸, 为你亲手戴上戒指吗?”他摊开掌心,平放在谢景面前,普普通通地询问。   一枚瞧上去同样普通的红色戒指, 分辨不出具体材质, 但毫无设计性, 也无珍贵宝石镶嵌点缀。   “当然!”   谢景没想到虞煜会把这枚从上辈子开始就从不离身, 显然对他有特别意义的戒指送给自己——他早暗自猜疑过许久, 又一直无法开口,生怕落得一个不想要的回答。   “……戒指先留在我这。”反射性的回答过后,他回过神,沉吟片刻,有些紧张地征求虞煜意见,“阿煜,等一个合适的时间,你再亲手为我戴上,好不好?”   “那一天,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谢景表情活像是怕虞煜中途反悔,把戒指又收回去。   “别急,本来也是我考虑不周。”虞煜把戒指轻轻放在谢景手心。   他心情很愉快,以至于包扎过伤口传来的隐隐痛感也完全感觉不到了般:“属于你的礼物,当然是你拥有如何安排的权利。”   谢景情绪一下子变好起来,也随着他露出笑。   “我也……有个准备了很久的礼物,想送给你。”修长五指收拢,紧紧抓住戒指,“等出去以后,就带你去。”   “好啊。”虞煜,“我很期待。”   金属隔开的墙壁之外,枪声喧天。   安全的庇护所内,他们交换了一个吻。   然后——   又接着一个。   湿漉漉的,包容而悠远,仿若渗透着一股来自深海的气息。   叛乱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大约一刻钟后,重启成功的智脑,和带领守卫赶来的老胡成功将场面镇住,将火扑灭。   如今皇宫许多地方已成断壁残垣,地上更是捆绑倒了一地未能及时逃脱的俘虏。   画面瞧着就令人触目惊心。   即使夜已近深,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根本无法掩盖,可以想象明天星网的头版头条会采用怎样激烈的措辞,在帝国舆论场重新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在帝国人民认为最重要,也最喜庆的祭祀大典当夜。   皇室至高无上,不可违背,不可逾越的光环碎了,而且碎得彻底,神圣性前所未有被消解。   “处理好这里。”谢景漫不经心吩咐老胡,“动作轻点,要是打扰我和阿煜的休息,我就砍了你们的脑袋。”   “是,陛下。”老胡低头领命。   理直气壮地对侧目而视的军士们,说出这样一番比昏君还要昏君的言语,谢景捏捏虞煜的掌心,拉住他转身就走,不给他留下插i嘴发言弥补的机会。   感受到身后如芒刺在背的视线,虞煜回头瞪了他们一眼。   见众人纷纷低下头,各自按照命令散开,他才加快追上谢景的脚步:“你不想当皇帝了?”   “没啊。”谢景回答,“但也没人规定,我必须得当个好皇帝呀。”   “帝国在那个老东西的手里都没被玩死,一时半会儿倒不了的,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等治好你的病,我就带你回到荒星去,至于这个烂摊子,那群肠肥脑满的贵族谁爱接手,谁接手好了。”   好家伙,幸好现在他们俩身边没有其他人,否则听到这番言论,还不得当场爆发谋反。   原本前几个月谢景整日无所事事,虞煜只认为他在韬光养晦,为了迷惑那些贼心不死的贵族。   没想到他真的很认真的在考虑,究竟如何当昏君!   甚至连当昏君不成功以后的退路,都想得一清二楚!   “所以你费了那么大的功夫谋朝篡位……只是为了找法子给我解决血脉秘法带来的后遗症?”虞煜心情复杂地问。   “嗯。我鲛人族的秘宝被皇室夺走以后,一直存放在圣殿内部。”   “上辈子,为什么谢睿会拥有地狱之火,因为地狱之火本就是鲛人星深海才会出产的珍惜至宝,蓝色火焰是它的休眠态,可以帮助抑制精神力,一旦从休眠转为苏醒,红色之火则会刺激精神力暴动,帮助血脉觉醒。”   “汤泉里的药液,是经过特殊处理后的液化地狱之火,稀释了百倍。”   “你喝下的药剂里的成品,主体是提纯后从里面萃取的精华,与其他药物调配而成,是一剂猛药,也是紧急情况下最有效的精神力稳定剂。”   “就是因为地狱之火对于半兽人而言,有着如此重要的效用,所以在我们鲛人的语言里,它才会被当做是信物。”   “红色之火,代表歉意与一切从头开始。”   谢景不知不觉带着虞煜走到了另外一个隐秘的角落,他按下开关,天衣无缝般伪装成墙壁的大门缓缓后退,露出一条通往地下的阶梯。   虞煜被他牵着手,跟在他身后走进去。   金属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将光线与声响都拦截在骤然降落的黑暗以外,行走间,能听见彼此衣物摩挲发出的沙沙声,与轻微的呼吸音。   虞煜眯起眼,慢慢适应着黑暗。   看不清楚东西,他却并不慌乱,因为他知晓永远有人在前方,担任他的导航仪。   “那么蓝色的火焰,在鲛人语言里默认代表什么含义?”他忽然轻声发问。   前面有光弥漫进来。   当摘下面具的沈榭舟回过头时,乍然穿透黑暗的光芒将他蓝色的眼睛映照得熠熠生辉,不再如大海般深沉,令人看不透,而映着晴空的挚诚颜色。   他的声音像是临过一层糖浆的松软冰淇淋,松快而轻盈,轻得仿佛呓语:“你猜的很对,的确也有特殊含义。”   “它代表着……纵使途经万水千山,独独钟情于你。”   面朝向虞煜,沈榭舟笑着说出了这句话,落在人耳里,却不会令任何人怀疑他的决心。   ……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个地下湖。   汤泉的大小已经很是奢侈,但地下湖光是平面上看,就起码有二十个汤泉加起来那么大。   “这是我少年时,曾经的住所。”   沈榭舟松开虞煜的手,毫不犹豫地跳下深湖。   失去依附的衣物很快上浮,飘落在清澈的寒潭湖面。   虞煜蹲在湖边观察沈榭舟的动静,结果一个没注意,就遭猛然探出头英俊鲛人尾巴拍击水花,溅湿成了落汤鸡!   狼狈的抹去脸上水珠,虞煜却没有着恼,反而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抬手撩起水花反扑回去。   见沈榭舟连睫毛上都沾染得湿淋淋的,反射着亮晶晶的波光,他更加开心地笑起来。   很幼稚。但也很纯粹。   虞煜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单纯的开心时刻了。   苦涩太久的人,有时尝到一点点糖,便会轻而易举地感受到超越数倍的甜。   把自己内心里,那些扎根许久见不得光的私密话一口气说出来以后,他现在像是看破红尘的僧人,突然间大彻大悟,对什么都看得开了。   或许也不对。   只要他还活着一天,就会对这个红尘还心有牵挂,谈何看破。   虞煜把他迄今为止来所经历的一切,详详细细告诉了沈榭舟。   关于他的任务,他的变化,那些沈榭舟不记得却感到熟悉的一切。   “所以在之前,你已经做出过一次决绝的选择?”蓝色眼珠的鲛人双臂交叉伏在岸边,仰起脸和岸上的虞煜对话。   “以后不会了。”虞煜举起代表投降的旗帜,“既然你已经作出决定……”   “不是我一个人。”沈榭舟强调,“我们共同的决定。”   虞煜低头,视线触及到锁骨上的咬痕:“是我们共同的决定。”   他笑着又重复了一遍。   听到满意的回应,沈榭舟才轻哼一声,尾巴在水里左右摆来拨去,招摇如水草。   只有亲身体会过的人,才知晓隐藏在美丽下的恐怖力量,被锁上就难以挣脱。   在水里,鲛人族通常被视为绝对的统治霸主。   然而鲛人族内部,其实还分有不同的种类,虞煜一直很好奇被沈榭舟遮遮掩掩的原身到底长什么样。   尖尖的牙印,难道是鲨鱼?   “——所以,你要送我的礼物是什么?”   虞煜状似不经意地随口询问,好吧,他承认,其实他挺在意的。   “你没发现,伤口已经愈合了么?”深海鲛人挑起锋锐英挺的长眉,“鲛人王族生来拥有一个秘密。”   “这一生中,只有痛彻心扉过后,真心落下的第一滴眼泪,会化为一颗珍珠。”   鲛人一族皆有泣泪成珠的习性。   金珠,银珠,玉珠,翡翠珠……千奇百怪,而又价值连城,无怪乎鲛人在母星毁灭以前,在外地位尊贵而极其少见。   而具有王族资质的深海霸主们则不同,他们一生中只会拥有一颗泪水化作的珠子。   留在自己体内,他们的精神力会更加强大,生命力也会愈加悠长,彻底奠定一片领海的统治权。   而送给别人,这颗美丽的红色珍珠就有了新的名字。   ——是为“同命”。    第108章   “代价是什么?”   虞煜第一反应, 不是查看伤口,也非庆幸自己能够活得更加长久。   他急切地起身靠近沈榭舟,攥住鲛人光滑的肩膀, 试图查看他身上是否有留下后遗症的痕迹。   没注意脚下的他,结果踩到湿滑岸泥。   上半身在惯性拉扯下,骤然前倾, 一头栽进饱满明显,仿佛水弹般的挺拔胸膛。   “……”   侧脸压在尚且未曾消肿的半边软红,虞煜脑子嗡嗡的,反射性道歉:“我不是故意的!”   干巴巴说完这句话, 听到从胸口传来的闷闷震动,抬起头, 虞煜才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姿势,有多么……   奇怪。   虞煜闪电般松开扶住沈榭舟肩窝的两手, 从膝盖触地的跪坐姿势,赶紧嗖地站起身。   “我很情愿你是有意如此。”   卷动着长长的尾鳍, 鲛人侧脸微扬,大大方方舒展开流线型的肢体,向后倒去。   他在清澈见底的寒潭中, 炫技般转了好几个三百六十度的圈。   姿态骄矜而迷人。   从“居高临下”的视角。   虞煜能清晰觑见水面以下, 渐变色鳞片缀绕的修窄腰肢扭转发力时,每一次细微的肌肉跃动。   以及,拱起又展开, 宛如蝶翼般精致流畅的脊背。   “……”   他再度陷入可疑的沉默。沉默, 沉默是今夜的地下湖。   “好了, 不逗你了。”   沈榭舟忍着笑意, 重新浮上水面。   他不是第一天才知晓恋人脸皮薄, 床上、床下完全两幅面孔。   纵使如此,在如何逗弄虞煜破功这个问题上,他仍乐此不疲谋划着无数小花招,见缝插针使出。   当然。   关于这件事,沈榭舟自然不肯承认自己那些不可言说的坏心眼。他更愿意将之称为保持新鲜感的妙招,亦或是恋人间你情我愿的默认情趣。   而铁一般坚i挺的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美色当前,虞煜宁死不屈,保持清醒,没被沈榭舟有意插诨打科轻易忽悠过去。   “后遗症嘛……”面对虞煜的逼问,沈榭舟狡猾地眨了眨眼,卖个关子,“等出现你就知道了。”   世事多么奇妙。   曾记得,当初闻名帝国的监狱长阁下,也曾是一朵被人默认性i冷淡的“高岭之花”。   而现在,这个直白而热烈的骚包男人,完完全全为他绽开原本紧紧咬合的层叠花瓣。   慵懒地,从内到外泌出一股熟透了的馥郁芬芳。   “别担心。”   “不会很漫长,也没有生命危险。”   沈榭舟:“能有幸与鲛人王族共享生命力的人,寿命起码是常人数倍。即便你身负秘法反噬,也足以保证阿煜你平平安安活到正常人类的岁数。”   “说起来还要感谢上辈子,唯一令我哭过的那一次……”   听着听着,虞煜蹲下身,环住膝盖。   他神色越来越沉重,越来越低落,连眉宇线条都严肃得吓人。   事情压根不像沈榭舟说得那般轻描淡写。他付出了的,不仅是减少的寿命,缩短的时间,削弱的生命力。   还有,上辈子,虞煜死后令他痛苦欲绝的那一段时光。   “再露出那副‘都是我的错’的表情,我就咬死你。”   突然住嘴。   沈榭舟凑近虞煜,恶狠狠咬了一口殷红唇瓣。湿润指尖缭绕水汽,在虞煜锁骨处指指点点,间或摩挲着泛红印记。   “嘶——”   倒吸一口冷气,虞煜瞬间从个人思绪抽离,咧咧嘴。   小心翼翼摸了摸传来刺痛的唇角,发觉指腹染上一点猩红,他转而问沈榭舟:“所以你原身到底是什么?”   回应他的,是一尾迅捷逃开的飞溅水花。   ……   虞煜很快将知晓第一个问题的答案。   “你说,谢……陛下让我去会见抵达王都的贵族?”停下在纸张上写写画画的笔,面对弹出光屏,他静默一瞬。   “不,这次来的是军方内部的平民派。”   老胡解释:“这些人对贵族挑起的权力掣肘、争夺抢功等一系列行为怨言已久。他们此番前来,为的是争取皇室支持,赢得大义,好名正言顺对插手到边防军里的蛀虫下手。”   “请放心,军队里安插有不少陛下的心腹。”   “这次只是走个过场给其他人看,好叫外人明白陛下并不如外界所言那边,权利旁落至我一人之手。”   原来如此。   不仅是混血奴隶痛恨贵族的欺辱压迫,人类平民中也对几乎被堵死的固化阶层心存憎恶。   老皇帝青年时还算开明。能听取臣属进谏,又足够狠辣,干出了不少改革举措。   好坏一半一半,终究也算一股涤清陈腐旧习的新风。   中年以后。他逐渐故步自封,信重大贵族,凡事放权。   以至于贵族们滋生出超乎常规的勃勃野心,潜移默化间慢慢将实权捞到长老院手里。   一个类似智囊团的虚设监督机构,变成实际意义上的最高行政单位。   到了谢景掌权的时代。   一登基便杀得反抗者人头滚滚,灭门抄家着不知凡几,有力震撼贵族野心的同时,也在悄无声息间把权力重新归拢至皇室掌心。   只是,为“妖妃”所迷,一门心思往不管闲事方向发展,毫无进取改革之意的谢景,恐怕又令那些寄托希望于他的人类平民与混血奴隶失望了!   尤其是闹出这一场贵族反叛,火烧圣殿的闹剧以后。   即便背后指使的贵族或极端纯血分子死的死、抓的抓、逃的逃,帝国还是免不了卷起一场人心杂乱的思想波澜。   慢慢捋清楚思路,虞煜蹙起眉:“为什么他自己不出面?我的身份,并非合适人选。”   说话间,他站起身,俯身将面前散落一地的纸张统统收起。   老胡的视线随之转移。   无意间瞟到某张白纸上所绘的图案,线条按照某种排布规律错落有致地产生勾连,渐渐地使他看入了神,为画面中蕴含的某种神秘韵律所吸引。   直起身,抱住一堆白纸,虞煜耐着性子又问一遍。   “……失礼。”老胡骤然回过神,露出惭愧神情。   移开视线,他的脑海从紧绷与疲累放松下来,竟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安宁:“陛下无法亲自现身的原因,他说,在结束短暂会见后,他会亲自向您解释。”   “知道了。”虞煜将废稿扔进销毁机,确定没有遗漏任何一张后,他拍拍手掸去灰尘,“我过来当个吉祥物就好,其余你安排吧。”   “是。”   “当时……先生便是如此答复的。”   地下湖的隐蔽空间里,下属恭敬地单膝半跪在岸边,将一张画稿呈递给水中黑发蓝眼的鲛人首领。   “这是读取销毁机数据后,复原的画稿,先生这些天一直在画同样的图案,从一些看似杂乱无章的线条,到现在越来越趋近复杂与完整。”   “只是,恕属下愚钝,看不出其中具体含义。”   沈榭舟接过画稿,仔细端详。   不知不觉中,指尖顺着纹路蔓延的轨迹继续勾勒下去,压出一道明显的指痕印。   停顿,像是还想起身边有个人。   “没关系,辛苦你了。继续保护好他,不要被他发现。”沈榭舟脸上没有多少表情,语气却很温和。   这令下属不太习惯首领近日来的好心情,又有些受宠若惊,回应声更加坚定有力。   “明白!”   地下湖复又安静下来。   这时,沈榭舟才全神贯注于查看虞煜预备销毁的“画稿”。他脑海里有什么尘封已久的东西,跳了一下。   他明明不认识图上宛如一团乱麻般纠结在一起的“鬼画符”,盯得时间长了,却渐渐沉浸进去。   “平复。稳定。镇压。安抚……”沈榭舟下意识轻声念出了他所看见的“文字”。   “没见过的复合型。”   “……难道这就是阿煜所提及过的,上个世界里的灵纹?”   沉思良久,沈榭舟将它装入一个避水袋里,随即扭头钻入了地下湖更深的地方。   扭动的有力鱼尾,在湖面留下一圈慢慢扩散的涟漪。    第109章   在那以后, 明明说好要亲自给他解释不能现身的理由,谢景却接连几天都没有出现在虞煜面前。   通讯倒是一条接着一条的发,就是死活不肯开光屏, 神神秘秘的,不知道私底下在谋划些什么事情。   虞煜烦躁地扔下画笔,拂开面前堆积成山的纸张, 任由它们洋洋洒洒飘落在地。   被排除在外的感觉很不好受,更提醒着虞煜,他现在处于一种被动的状态。   如果谢景不想见他,也不想透露他的行踪, 那么老胡的回答无论多少次都是微笑着说“不”。   不。不能这样胡思乱想。   虞煜抬手按住太阳穴,从胸腔内吐出一口闷气。   冰冷的身躯里, 唯有心口处活跃着一团暖流,护住他的心脉, 令他躁动不安的精神力海再度平息。   属于鲛人的同命珠滋养着他原本渐趋干枯的躯壳,与此同时, 也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附加效果。   他恢复了上辈子的能力。   更准确来说,他的脉络里,重新开始循环往复地流淌起无色无形的灵力。   属于驭鬼师的, 可以用之勾勒灵纹的特殊力量。   起初发现这件事时, 虞煜吓了一跳,差点以为星际小世界里出现了鬼魂这类灵异要素。   后来他发现,事情的不对劲之处, 其实出在他自己身上。   抓狂的系统数据流差点过载, 计算半晌, 勉勉强强得出一个能自圆其说的结论。   至于对不对, 还是两说。   “根据计算推测, 应该是上一个小世界的法则碎片,被k藏在了你的魂戒里。”系统声音里充满了深沉,“宿主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世,同命珠还不存在,魂戒并没有受到影响。”   “重生以后,宿主和伪装成谢景的沈榭舟相遇,同命珠吸收了藏在魂戒里的法则碎片,所以魂戒才会渐渐失去感应作用。”   “后来沈榭舟为了救宿主,又把同命珠通过亲吻渡给了你,等同于宿主体内其实拥有一小部分来自上个世界的法则碎片,所以你才可以无视这个世界的法则,使用灵力。”   系统说着,还特别人性化的叹了口气:“宿主能够变强大,其实是件好事。不过两个世界的法则相冲突,恐怕性别模糊光环要彻底失去作用了。其实我上次就想提醒宿主,光环有失效的迹象。”   “知道了。”虞煜扯了扯唇角,仿佛被公开处刑,羞耻心令他委婉地指责道,“下次你可以不把细节描述得那么详细的。”   “还有,关键时刻记得开屏蔽。”   “下次一定!”被揍出来的反射效应,令系统一听到宿主语气不太对劲,立刻飞速退避三尺。   只是跑到一半,它又被逮了回来。   “等下,先别跑,我还有件事要问你。”虞煜发现了推理当中的盲点,眯起眼,狐疑道,“你不觉得有个问题很不对劲?既然是上辈子历尽艰难才凝结出的同命珠,即便阿沈同样重生了,为什么这辈子,同命珠还会出现?”   “也不可能是这辈子才凝结出来,他之前无意中曾提及过,要多亏上辈子唯一一次落泪。”   这真是个好问题。至少系统支支吾吾思考了半天,还是没思考出一个结果来。   “不如你直接问当事人吧。”它破罐子破摔,“你去问他,他肯定会告诉你的。”   “是吗?”虞煜笑了笑,往后推开座椅,站起身来,“多谢你给我一个不错的理由。”   什么嘛!   压根就是自己想方设法找借口去见小情人。还非得拐弯抹角把锅推到他身上,也不知道图什么。   大概这就是陷入恋爱期的不可思议人类吧。   系统不敢反驳,愤愤然隐身起来,缩进墙角阴影里,直接开了屏蔽模式。   ……   虞煜在地下湖边耐心地等了许久,也没见到沈榭舟的出现。   莫名有种感应,直觉告诉他人就在这里。   湖面太大,一望无际,想要躲起来太容易了。   尽管也可以用精神力搜查,可一来他精神状态本就不稳定,容易受刺激,二来……   虞煜干脆盘腿席地而坐,绷住脸,低头噼里啪啦地按通讯器,像是和它有仇似的,周身萦绕着不高兴的气息。   “为什么躲起来不见我?”   回信来得倒是很快:“对不起,阿煜,发生了点我意料以外的变故。”   没有否认。   “什么变故不能和我说……是不是和你的后遗症有关?你这样令我很担心。不是约定了以后遇见什么事,我们两个一起面对吗?”虞煜现在很不开心。   他不是不能理解恋人需要保留自己的小秘密,但人就是这样一种生物,天生的倾向于特殊待遇。   尤其,是在在意的人那里。   当虞煜被排除在能够知晓秘密的范围以外时,好像不再被需要了。   或许是因为精神不够稳定,被冷落的这几天来,虞煜心思变得格外敏感。一会儿因为想到某些回忆而开心,心脏胀得生痛;一会儿又很快在眼眶里攒起委屈的眼泪,憋着不让泪水丢人地流下来。   今天他好不容易才让心情平稳下来,找了个呼之欲出的理由,装作和以前无差的样子来找沈榭舟,结果还是吃了个闭门羹。   收到新消息,沈榭舟半天没有回复,不知道在字斟句酌地纠结些什么   虞煜却要爆炸了!   “有本事你就别见我!”发完最后一条通讯,虞煜气鼓鼓地直接起身。   他把通讯器甩在一边,抬手抓住衣摆往上猛地一提,露出一截细白劲瘦的腰,与线条优美匀称仿佛勾勒一般的上半身。   落在泥岸地里,埋进去小半截的通讯器发出滴滴声响。是新消息。   虞煜一眼都没往那边看,就当做没听见,随手将脱下的衣服直接扔在上头,把通讯器严严实实盖了个彻底。   ——哗啦!   只有下半身还穿着裤子的虞煜冷着脸,腿部肌肉发力,脚跟在松软的湖岸向后一蹬,如一尾游鱼,一枚流星利箭,轻盈地扎进水面。   今天找不到沈榭舟,他还就不上去了!   情绪激动之下,精神力又有从体内向外蔓延的趋势。虞煜咬了舌尖一下,让发热的大脑被痛意泼上一盆凉水,帮助冷却下来。   精神力重新收拢回体内,只余下一丁点,精准地形成两道薄膜,保护在眼睛外,使得能够水下视物。   不像是那些天然形成的湖水,表面看似清澈,实际水面下还生长着许多水生生物,从浮藻到水草,从虾蟹到鱼类,看不见的浮游生物也漂浮其中。   曾是沈榭舟年少居所的寒潭下,干净得有些异常,包括植物动物在内,不见一点活物踪迹。   难道这就是鲛人王族与生俱来的威慑力么?   不知不觉间,随着虞煜手臂与腿部的配合划动,他已经离开岸边有一段距离。   虞煜浮上去,换口气。   脑袋露出水面,呼出一口长气。空气里似乎流动着某种黏腻起来的东西,刺激着他的感官,炸得脉搏跃动格外有力。   虞煜咳嗽两声,抹一把脸上的水珠,又重新扎回水下。   这次他不是往远处游,而是一路直线向下。看似近在咫尺的湖底,越是靠近,虞煜越是心惊于寒潭之深。   起码游了有五分钟以上,还是看不到触底的希望。   但在虞煜视野极限的边缘,出现了一点金属闪光,看起来像是人工人造物留下的痕迹。   虞煜还想再往下游一点,意外出现的金属反光激起了他难得的好奇心。   他想知道这底下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只是,胸腔里储存的氧气快不够了。   同命珠赠予了他一些属于鲛人天赋的优势,虞煜的原型雪貂也有下水捕鱼获得食物的习性,但以人形而非觉醒兽身下水的他,还是受人类的呼吸器官所限制。   如果他的灵力像上辈子那样浑厚,眼前场面自然不在话下。奈何如今心有余而力不足。   不甘心地停住,在水里吐出一个泡泡,虞煜打算调转方向,先换口气,再往其他地方找找看。   他刚从头下脚上转为头上脚下,一个熟悉的力度突然袭上腰部,将他猛地卷住,往一个方向拉去。   一瞬间天旋地转。   赤i裸冰凉的白皙肌肤,与湿滑柔韧的鳞片紧紧相贴,来自人外的危险异物感,激起一身不受控制的细小鸡皮疙瘩。   尾鳍抵住被水浸泡得宽松不已的裤腰口,慢慢地探进去,如玉般的温润质感,蹭得绵延过火的地方到处惹起丝丝痒意。   ?   敏锐地嗅到了不太对劲的气息,脑袋还有点晕的虞煜张口就想说话,结果咕嘟咕嘟的水流一下子漫进去,他赶紧闭上嘴。   失策了!怎么能一时冲动来到属于鲛人的主场。   这岂不是鱼肉主动掉到碗里,任人宰割么?!   这下可好,明明是气冲冲想质问沈榭舟,他到底还隐瞒了自己多少秘密,现在困在水下,连话都说不出来。   虞煜在束缚自己的怀抱里扭动身躯,打算用眼神传达他的怒火。转过背,却对上了一双寒冽无比的冰蓝色眼睛。   是沈榭舟的模样。但又与正常时候的沈榭舟,存在说不出来的微妙区别。   虞煜盯住他的脸,眼前一亮。   对了——   他身上的特征变得更接近鲛族,而不是人类!   浓重的异类感包裹在沈榭舟身上,传递出属于冷血动物无情的气息。   在水中呈现出透明流动质感的冰种蓝耳鳍,如同两块完美无缺的水翡翠,轻轻摆动。   来自深海的霸主眯起眼,露出一个十分明显的,像是捕食者才会露出的残忍笑容。   他笑得如此愉悦,以至于和他面对面的虞煜,能够清晰可见鲛人张开的两排森白尖齿上所闪烁的寒光。   咔擦咔擦!   这是鲛人撕咬目标猎物时最好用不过的利器,想必咬断人类脖颈时也不会多令他耗费一秒。   咕咚!   虞煜不由得咽了咽口水,窒息感在胸腔内猝然涌动得愈发剧烈。   也许是虞煜的惧怕在神情中体现得过于明显,沈榭舟揽住微微颤抖的腰身,原本开心的笑容沉郁下去。   喜怒无常的瞬间变脸,令他显得更可怕了!仿佛随时随地就要张开血盆大口,一口撕裂一个小朋友!   虞煜努力挺直的脊背,不由得又颤抖一下。   打内心里,他不害怕沈榭舟靠近自己,奈何生理活动不受控制,一点也不为他这个主人争气。   卷动的浊流里,裹挟着不明含义的低沉嘶吼,像是逼近地面的层层黑云。即将到来的暴风雨从鲛人喉咙里传出,绵长地透过鼓膜,直抵胸口,击打人心。   现在虞煜知道沈榭舟为什么只用通讯器与他交流了。   因为,他失去了属于人类的声音。   这个真相到来得好像有些晚。以至于当虞煜发现这一点时,情况已经不受控制。   沈榭舟想要做什么?   刚升起这个想法,虞煜嘴里就被他塞了一个氧气胶囊。窒息感一下子离他而去。同时,也坚定了虞煜的第一直觉。   即使状似失去理智,沈榭舟也不会舍得伤害他。   “吼……嘶呼……”   果然,见虞煜吞下他给的胶囊,冲他露出一个代表安抚的笑,鲛人有些激动地发出不明所以的“鲛人语”。   随即,他埋下头,一口叼住虞煜的锁骨。   !   虞煜先是一惊,很快意识到沈榭舟藏起了尖利的牙齿,只是轻轻压在上面,细长分叉的舌头在快要消失的旧咬痕上一遍又一遍印下灵蛇般的滑动痕迹。   紧接着,沈榭舟捉住虞煜试图推开他的手,顺着尾鳍鳞片蜿蜒滑动。   不是吧不是吧不是吧……   不会真是他想的那样吧?   绝望的哀鸣,魔音贯耳般在虞煜脑海里不停回荡。然而男人可悲的劣根性,又极速令他血脉偾张起来。   用以遮掩的细密坚硬鳞片张开,撤去保护层,露出不见天光的隐秘角落。   咕啾……咕隆咕隆。   水流卷起漩涡的低吟,柔软地将他们包裹在一个特殊的避水层里。   饱受温柔而漫长的磋磨,沈榭舟闭着眼,睫绒细密扑闪。   尖齿贪恋地厮磨着虞煜的肌肤,从张开的喉咙深处,哀哀地发出只有鲛人才会明白含义的含糊泣音。   ……   岸上,掩埋在衣服以下的通讯器弹出一条未读消息。   【不要来,阿煜,鲛人的返祖期很危险……我怕无法控制自己。】    第110章   第二个问题的答案, 也找到了。   经过查询星网,沈榭舟的祖先追根溯源,大概率是某种极其罕见的食人鱼品种。   食人鲛平时懒洋洋地生活在无光的深海里, 只有到了某个特殊的时期,才会浮上海面,捕杀无意在大海中迷途的人类与混血, 或是其他种类的鲛人。   他们会毫不留情地快速处理掉用以饱腹的猎物。   高速行动的尾鳍,钢铁一般坚硬的尖利排牙,强健有力的体魄,或英俊或艳丽极富迷惑性的人形面容, 让他们一跃成为深海中最危险的恐怖杀手之一。   淬有剧毒的美丽。   这个族群繁衍并不旺盛,在鲛人星还未毁灭以前, 就已经濒临灭绝边缘。   原因有三。   其一,每一名食人鲛都是天生的独行侠, 性格冷漠,领地意识和占有欲其强烈。同类狭路相逢, 无论性别,打得死去活来才是正确打开方式。   其二,他们的生育十分艰难, 且只有女性食人鲛才能孕育出传承族群血脉的后代。   最后, 则是代代相传的殉情传统。   教科书上总结出来的第三点原因,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不像是食人鲛的画风。   事实的确如此。   食人鲛对其认定的终身伴侣极其忠贞, 他们会心甘情愿为了伴侣而付出, 为他们做任何事。   甚至到了一方死亡, 另一方也会追随而去的地步。   然而, 被歌颂痴情的背后, 还隐藏着更加符合他们本性的东西。   对于伴侣的背叛或疑似背叛,他们的反击,同样极端。   从同归于尽,到吞吃入腹;从潜伏多年绞杀情敌,到不择手段、不计后果地进行打击报复……   每一个冰冷案例的字里行间,都埋藏着一个血淋淋的曲折悲惨故事。   虞煜看得心里凉飕飕的,庆幸自己没有固执地继续乱来,刺激沈榭舟这个世界继承自血脉里的凶悍野性。   他并不太想了解,如果他真的按照当初原定的计划实行下去,和安维结婚,沈榭舟会出现怎样的应激之举。   也许,他会被沈榭舟关起来,直到因秘法反噬而死。   而安维……他该考虑的不仅是能不能见到第二天的太阳,还有能否保留全尸的问题。   细长舌尖凑过来嗅了嗅虞煜的脸颊,伴随一阵轻微的嘶嘶声,他脑海里出现了一个低沉的男音。   “亲爱的,你会害怕我现在的样子吗?”   “不会。”虞煜毫不犹豫地做出回答,听到鲛人幽怨的声音有些好笑,“因为这个原因,你才躲着不肯见我?”   沈榭舟任由他有一搭没一搭撸自己的尾巴,摸摸捏捏,被使用过度的地方又开始酸涩,喉咙里则断断续续泛出轻柔咕噜,像是小奶猫接受爱抚时发出的咪叫。   不说话,便是默认了。   小心眼的鲛人对虞煜当初在湖边——那个被抽干的湖边,对“水下怪物”所流露出的厌恶耿耿于怀。   他的生气并不冲着虞煜,当时是他因嫉妒而做出的攻击行为吓到了恋人,那不是虞煜的错。   只是。   如果他原型是更加温和美丽,让人一见便心生喜爱的鲛人该多好。   偏偏,是那样一种凶残到能吓得人退避三舍的“深海怪物”。   “你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   虞煜游得更近些,他笑着,俯身吻了吻鲛人乖乖闭上的眼睛。   昵语如同裹着糖霜的美梦,轻轻飘飘将沈榭舟托起,陷入柔软的云朵中:“我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你的变化,对我而言,你永远是独一无二,令我心生喜爱的那一个,不会是别人。”   于是鲛人不再收敛情绪,咧开嘴,坦然露出了代表开心的笑容。   依旧那么可怖,像极了捕食者与杀人狂的奇妙混合体。   虞煜的审美观,日后也许当真要往奇怪的方向发展而一去不复返。   他不仅看穿了鲛人面对他时色厉内荏的本质,还觉得这样不着痕迹、在意细节的反差与纠结十分可爱。   真的很可爱。   这么一打岔,他忽然忘记了先前要询问的事情。   现在,占据虞煜满脑子的念头确乎只有一个——   与沈榭舟待在一起。最好是无时无刻地待在一起。   不被打扰,没有烦忧。   在恋人的身边,他不安的心,与翻江倒海的精神海,才会安静地沉睡着,溺于美梦不愿苏醒。   ……   在虞煜和沈榭舟彼此温存,接连数十日在地下湖度过提前抵达,而又漫长无比的鲛人返祖期时。   外界的风云变幻,并不因这对恋人毫无消退趋势的脉脉温情而停下前进脚步。   贵族与平民在明面上明争暗斗,前者挟有如夕阳般渐渐下沉的往日余威,后者则在皇室的默认支持下成为了来势汹汹的新兴挑战者。   在双方竞相角逐之时,身为第三方与裁判的皇室即便什么也不做,不做,不阻止,本身就表明了来自皇帝的态度。   贵族会为之而恐慌,而梦想上进的平民本就在和平年代堵死的上升渠道前看不到出路,现在好不容易等待到一个机会,有什么理由不去争,不去抢呢?   只能食用无色无味能量液与能量块的工蚁个体,与每日要奢华浪费掉无数山珍海味的高贵个体,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色味俱全,带有温度与热量的喷香食物,才是人类活生生的记忆。   而不是,也不该是自出生起就根据基因检测报告被安排好工作,到死亡也难以更改的异化人形机器!   拼搏。   竞争。   团结。   互助。   勇气。   被人类所遗忘,在安逸腐朽中所失落的光荣传统,随着新的平民天才不断涌出,渐渐复苏。   他们不是横空出世,只不过,曾经不被“允许存在”。   将生机与活力在襁褓中扼杀已久的社会制度,一旦泄开个小口子,无数普通人喷薄欲出的烈火足以令既得利益者悚然心惊。   但他们的力量还是太零散,无法制造决定性的威胁。   东西南北四域十二主星,三十辅星,再加上一北一南遥遥对视的王都星与黑狱星,构成了帝国的疆域格局。   目前只有东、西边防军控制下的两主星,四辅星,以及白家覆灭后暂时成为三不管地带的东域第二主星崇虎星,行政官是平民出身,其他皆为贵族掌控。   一主二辅,一王六仆,唯独荒星黑狱是个流放之地,外界谁也不愿意靠近这个“罪犯之国”,既没闲心、更无能力在黑狱典狱长的地盘安插密探。   然而谁也不知道。   当初边防军代表离开虞煜所在的皇室会客厅后,下一个去见的人,居然是自称黑狱星派来的使者!   “安家的背叛者。”边防军代表靠在沙发上,双腿交叉,抬起的皮靴头锃亮,面对来人,他冷冷吐出几个字。   “您言重了。”来人摘下宽檐帽,露出两只橘黄色的毛绒狐耳,毫不掩饰自己的混血身份。   胡易不卑不亢地在边防军代表的对面坐下,用宛如春风般的柔顺声音,将边防军代表自从来到王都以后的行踪一一道出,并点出了他们在自己的驻守星球上所作出的某些针对性布置。   边防军代表脸色骤变,翘起的二郎腿恢复成熟悉的正襟危坐姿态,抬眼与胡易对视。   他看这个面容柔美的狐族青年,不像是一只反噬主人的宠物狐狸,而是一个能够平等相待的交谈对象了。   “你们在我们的地盘上安插了探子?这事做的恐怕不太地道吧。”边防军代表厉声道,   “只是向您展现一些合作的诚意罢了。”胡易微微一笑,“贵族内部一团散沙,他们不可能真心放弃已经吞到肚子里的利益,就算暂且合作,这样的合作关系也十分脆弱。”   “如果能得到诸位的鼎力支持,再加上我们提供的情报与地下活动,内外交攻,从那些贵族手上撕下一半的地盘,我想应该不会太难达成。”   “你们想要得到什么?”   “一个未来。”胡易点开星网,在边防军代表面前展开地图,以王都星与黑狱星为端点,在二者的正中间,直白的画了一条线。   他说:“一个属于混血与纯人类共同追求的未来。”   边防军代表没有质疑他的口出狂言,而是沉默半晌,道:“兹事体大,我要先回禀上级,再行商议。”   “自然。”胡易拨弄了片刻左眼上的单片眼镜,曾经被篆养的经历在他生命里刻下了过于浓重的痕迹,以至于无论什么时候,他的声音总保持在人类最喜欢的柔和频率,“我此次前来,同样是为了通过您向人类联盟传达一个意向。还请阁下对无关人等务必保密。”   分明是柔得能够酥到人骨子里的语调,边防军代表的脊背后,却冒起一阵一阵凉意。   结盟这件事,还只是他们会议上的章程,不可能有混血奴隶能够参与其中!   居然连这件事,都摆上了胡易他们的情报桌……他神色一凛。   无论什么时候,无孔不入的强大消息网都是令人忌惮的东西。   “那么,随时静候您的佳音。”   胡易离开前,边防军代表没忍住多了句嘴,问他:“为什么不换个人造眼球呢?按照现在的科技,早就能够做到和原本的器官一模一样了。”   胡易回过身,摸了摸左眼里换成的义眼,这是颇为古老的技术了,与现在以假乱真的器官手术技术相比,他眼睛里所装的义眼虽然精良,但仔细看去,还是能够看出和正常眼球的差别所在。   “是为了记住某些回忆。”他微笑着,慢慢说道,“告诫自己,也告诫别人,不要重蹈覆辙,把希望寄托在不值得的人身上。”    第111章   星历1208年, 二月,古书上草长莺飞的时节,如今触目可见的尽是钢铁森林。   二月以来, 风声一日紧似一日,就连不晓事的孩童都从专职抚育他们的“爸爸”、“妈妈”游移不定的神情中,嗅到不安定的气息。   外界发生的, 这些湮没在日后历史中的瓦砾碎片,才从纵情放肆的温柔乡里脱出身来的虞煜自然是关注不到。   鲛人的返祖期临近结束,他不稳定的精神状态总算迎来平稳。   原先为了解决精神暴动问题费心设计的新型灵纹,失去了发光发热的时机。   自从灵纹完善以后, 虞煜还没有试验过它的具体效果。   尽管他对自己的能力有信心,到底还是缺乏成就感与说服力。   回想起两世以来, 所目睹或听闻的混血半兽人生存现状,身为他们此世同类, 虞煜认为自己有必要做些什么。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以前虞煜认为这个世界随时会因剧情崩塌而破碎, 他的心里自然只会把改变沈榭舟的命运放在第一位。   现在世界在乱套的剧情背景下依旧平稳发展,恋人也在他身畔,两人中横亘的矛盾涣然冰释。多余的精力, 虞煜开始思索起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更有意义的事情。   时光与爱情的确改变了他。   一个内心为爱意所充满的人, 才会更加从容地主动关爱这个世界,将所接收到的温暖,用另一种方式回报给他人。   他能想到的第一件事, 就是帮助解决困扰在混血身上数百年来的难题, 帝国强加在他们身上的“诅咒”之名——精神暴动。   关于这个问题, 虞煜曾有过切肤之痛, 上辈子做过很多了解, 这辈子和沈榭舟也聊过不少。所以在这点上,他有充分的话语权。   对于半兽人而言,精神力不稳定其实是他们血脉开始觉醒的标志。   红眼是标志觉醒的特征。   第一步是出现兽纹,这是最浅层的兽化标志,以图案的完整、复杂程度、分布范围判断发展潜力。   血脉纯度更高的,或血脉过于霸道的,更进一步会出现更加明显的兽化特征,例如兽耳、兽爪、绒尾。总而言之,更接近于兽人而非纯人类。   半兽人当中的某些特殊族群,或是天赋异禀者,还会拥有返祖期,沈榭舟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只要不像唐家这般用秘法隐藏血脉,半兽人觉醒本是一个无可逆转的既定结果,但精神力不稳定现象会随着他们的发育成长而慢慢趋于稳定,小概率才发展到暴动的地步。   之所以沦落到如今缺乏烙印就无法控制的境地,属实倒因为果,根源恰恰在于这个皇室历代以来推崇的禁制手段!   自从打上烙印的那一天起,被强行压制下去的精神力就常年累月在遭受刺激。   烙印并非万无一失,在广大数量的混血中总会出现那么几个例外,和秘法失效后的恐怖反噬一样,每一次精神力暴动都会引起杀伤力巨大的连锁反应,酿就一场巨大灾难。   皇室与贵族的喉舌,从来不会把报道的焦点放在为什么会出现这个现象,他们只会用夸张的笔触,极力渲染精神力暴动的可怕。   混血生来负有诅咒的概念,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天天深入人心。   而能够安抚精神力,也能够刺激血脉苏醒的地狱之火,是令皇室忌惮而又贪婪求取的东西。   鲛人星毁灭的隐秘,和这个原因脱不了干系。   当年,登基不久颇受世家掣肘的老皇帝锐意改革,展露出明君雄主的气度与包容,领军出征时曾私底下联系不少半兽人族群,说要联起手开拓新的地盘,同时也来打压对付野心过盛的贵族。   他的报酬便是提高混血的地位,双方和平共处。   由此他的军队里多出不少隐姓埋名的混血,唐域平是其中战功最为卓著的一位。   合作一度相当愉快。   为了收买人心,老皇帝还允诺使用秘法后的唐域平可以凭借实打实的战功成为新贵族。事后,他的确兑现了当初的承诺。   这可谓是令人受宠若惊的天大恩典了!   被视为异类,对自己身份向来自卑的半兽人们,听到能有被主流人类社会接纳的一日,没有不被惊喜冲昏头脑的!   一来二去,逐渐积累起来的信誉度骗得了鲛人的信任,还得到了某位女性的食人鲛倾心。   当初她是作为间谍随军安插到老皇帝的身边,却逐渐为老皇帝的花言巧语所引诱,又在间谍身份暴露后,为她选定的一生伴侣送上了代表歉意的红色地狱之火,打破了深海秘宝不可带离鲛人星的铁律。   红色的烈焰最终焚灭了她自己,也烧尽了她的故土。   本该在她挟持下,一同在烈火中同归于尽的老皇帝,却带着当时尚且年幼的沈谢舟侥幸回了属于人类的皇宫。   到皇宫的第一天,沈榭舟才知道原来他还有两个比他年长不少的兄弟,他们依偎在老皇帝的怀里,懵懵懂懂又满脸开心地叫着“父皇”。   在老皇帝看不到的低处,同父异母的兄弟俩不约而同将充满恶意的视线余光,投向脸上带有蓝色鳞片的年幼鲛人。   “杂种。”   “贱民。”   他们无声做出口型,精致的面孔上带着小孩子特有的恶意。   “你的名字,就不要姓沈了。”   老皇帝坐在高高的王座之上,搂住他两个绕梁膝下的娇儿,神色里像是厌烦,又像是惧怕。   但终究念及那是他的亲骨肉,好歹也有一半血脉。   “以后,你就是帝国的三皇子,谢景。”   “身为皇子,不能带有令人耻辱和嘲笑的异族特征,在你成长到能够被允许进入圣殿,遮掩住自己身份以前,不许出现在外人面前。”   于是,地下湖成为了鲛人仅有的活动场所。   提及过往这些事情时,沈榭舟表情很是漠然,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或许他真是如此认为——   “我很高兴能得到你的吻,但别为我伤心,阿煜。”面对虞煜的安慰,沈榭舟先是迷惑,随即恍然,“我对他们没有任何感情。”   他甚至不喜欢这个虚假的世界,在虞煜出现以前。   这句话,沈榭舟没有让他温柔又容易陷入自责的恋人知晓。   ……   言归正传。   要解决精神力暴动的历史遗留问题,烙印禁制势要废绝,在废除同时还要找出新的法子作为替代。   地狱之火过于危险,且数量稀少,作为原材料的它用一点少一点,存货具有不可补充性,除非科技发展到能够冒着烈火潜入燃烧的鲛人星,前往被封存的深海。   从这一点看,当初沈榭舟打算用它来烧死安维,一开始就是吓唬人。   ……不,也不一定。   想起食人鲛的习性介绍,虞煜心中的天平不由得往怀疑滑落了些。   那么,来自异世界的灵纹能否派上用场呢?   这尚且需要验证。   虞煜打算等沈榭舟的返祖期彻底结束,能够恢复人形后再和他商议此事。   然而在那之前,某个夜晚,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伪装成内侍找上了他。   隐蔽角落。   “大势已去,皇室气数将尽,谢景不能再困住你了。”那个人激动得想要抓住虞煜的手,却见虞煜下意识后退一步,眉宇间流露出明显的抗拒之色。   他愣住一瞬,立刻又开始说:“我这次冒着生命危险潜入谢景这个昏君的地盘,为的只有你。”   “阿妤,我带你走,我们离开这个地方去没有人认识的外星系……”   兜帽下的金发依旧柔软璀璨,声音也不再沙哑,恢复了曾经极有辨识度的歌喉。   看起来他这段时间过得不错,不像是还过着阶下囚的生活。   “你怎么会在这里?”   沉默片刻,虞煜喊出了来人的名字:“安维。”    第112章   “这不重要。”安维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崩溃, “你信我,现在真的很危险,那群平民联合贱民要造我们的反……他们随时有可能打进皇宫来。”   情况已经危急到这种地步了吗?虞煜一时之间觉得认知有些错乱。   即便沈榭舟借口称病无心朝政, 拒绝露面,以老胡为首的不同下属依然兢兢业业给通讯器发着例行报告。   虞煜没看过他们发的具体内容,但从沈榭舟整日缠着他的表现来看, 半点也看不出即将亡国的忧虑。   究竟是安维夸大其词,还是属下阴奉阳违,亦或是沈榭舟准备了其他的后手……   想起还无法变为人形行走,只能待在地下湖里的恋人, 他神色一凛。   “别忘了,我也是你所说的贱民当中的一员。”   虞煜挑了挑眉, 在座位上坐下:“不解释清楚前因后果,我是不会相信你的。”   “你的身份和他们不一样!”安维粗暴地反驳道。   “身份……这个随时随地都能够被剥夺的贵族身份?安维, 你不觉得这样的自欺欺人很可笑么?”虞煜哈哈嗤笑一声,神色愈发冷淡。   见无法轻易说服虞煜, 安维只好忍住焦虑,耐住性子准备在离虞煜最近的座位坐下:“好,我告……”   他话还没说完, 还没坐上的椅子忽然被抽走, 虞煜指了指距离稍远的会客桌:“你坐那里。”   “为什么?”安维酝酿已久的话头忽然被打断,还有点懵。   “你靠得太近了……不习惯。”虞煜抛出三个字。   靠得太近了?   被赶到远处的安维下意识回想起刚才的座位摆放。   的确,那把椅子离虞煜的位置近得有些过分, 紧紧挨在一起。如果同时坐下两个人, 不仅肩贴着肩, 而且转过脸就能感受到隔壁人轻微的呼吸声。   平时坐在这把椅子上的人会是谁……在这个皇宫中, 不言而喻。   安维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又没有说出口的理由,他脸色青了又红,红了又白,像是开了个跑马灯。   最后他决定当做无事发生,鸵鸟一般的躲避他不想了解的、或许曾经发生过的事实:“你那天走后,谢景那昏君的确把我从密室中放了出来。”   “他遣人没收了我的身份密钥,以及其他一切东西,然后像赶一只流浪狗一样把我从皇宫里赶了出去。”   在安维看来,一切简直像梦一样,他不明白为什么重生后非但没有变好,反而从一开始就滑向错误的深渊,搞到了比上辈子还要糟糕透顶的地步。   他更不明白这个三皇子谢景到底是哪里杀出来的怪物,为什么会盯上“唐妤”,还弄垮了他的家族,甚至连谢景自己的父亲和兄弟姐妹也不放过。   浑浑噩噩的安维走在街上,他想过拼个同归于尽,但对死亡的恐惧终于还是令他放弃了这个想法。   已经死过一次的人,更知道生命的可贵。   而且,他一个人也没有能力再进入守备森严的皇宫。   在安维因漫无目的、行迹诡异的游荡,而被当成可疑分子抓起来前,有人找到了他。   那个人是谁,或又代表谁,安维不肯交代,但总归是贵族那一边的人。   或许是看中了安维身上仅剩无几的利用价值,那个人许诺会帮安维救出安家剩下的人,前提是在祭祀大典当夜,他要一同潜入皇宫,把被谢景藏得密不透风的“唐妤”带出来。   安维答应了,但他并不打算那样做,只是虚以委蛇。   然而在祭祀大典那夜,他拼命寻找,也没能找到虞煜的踪迹,最终还是失落地趁乱又逃了出去。   直到今晚,偷听到收留他的那群人决定逼宫挟持皇帝,做最后一搏让其他人投鼠忌器的消息,安维又重新燃起了一丝丝希望。   他随那群人一起混入了皇宫,皇宫内的守备果然十分松懈,以至于安维很顺利就找到了虞煜的所在地。   “这就是所有的前因后果。”除去重生这个秘密,安维没有交代,听起来,他几乎如竹筒倒豆子般倒了个干净。   逻辑与细节没有差错,由此话语也很具可信力。   听完他的叙述,虞煜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起身去内室取了个银色的箱子。   打开箱子,沈榭舟送给他,用以防身的激光武器正静静躺在其中,随时等待组装成型。   “投桃报李,作为你告诉我这么多事情的回报,我也告诉你几个秘密吧。”   在安维惊诧的眼神中,咔嗒一声,虞煜将最后一块零件按进枪身。   举起枪,他对准安维的额头,露出微笑:“我并不打算杀你,但时间紧迫,在听完我说话以前,请务必保持小声安静。”   未持枪的手抬起,竖指轻轻贴在虞煜的嘴唇,衬托得他的微笑格外冰冷,几乎与谢景如出一辙的冰冷。   被烈火一点点烧尽骨髓的体验,真的很痛啊。   “我不会和你走的。”他一字一顿地,慢慢说道。   “因为。”   “我不是真正的唐妤。”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也从未喜欢过你。”   湛蓝色的眼睛陡然睁大:“你……你在说什么……?”安维开始发抖,他发抖的站起来,踉踉跄跄开始后退。   虞煜的话,像是敲碎一直以来蒙在他眼前的玻璃!空气里开始漂浮着彻骨的寒流,呼呼吹着他空洞的心口。   “还记得先前的约定吗?”虞煜不管他现在心情如何,只是自顾自的说下去,“如果履行婚约以后,我就告诉你所有的真相。”   他扯起唇角,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流露出无可奈何的温柔。但安维看得懂,这份温柔的指定对象,绝不可能是他自己。   “这个想法很愚蠢,我为此向你道歉。”虞煜郑重其事道,“但上辈子,你的愚蠢行为所酿就的后果,也欠了我一条命。今夜以后,结算清楚以往的那一切因果,我们就互不相欠了。”   接着,他用对方能够听得懂的语言和概念,开始讲述起关于世界重启,关于重生,关于他为什么在意安维性命的理由。   他并不打算说这只是一本书,一个未能完成的故事,而是换了种表述。   因为,这个世界正在变得真实起来。   这也是他为什么决定说出真相的理由。   在虞煜拥有了吸收完法则碎片的同命珠后,再随着这些天来无数次的灵纹勾画,能力日渐熟练与增强的同时,他更加清晰的感受到这一点——   这个世界,正在慢慢“活”过来!   随着虞煜清润的声音娓娓道来,安维记忆里模糊的地方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原先察觉不到的不对劲之处,也忽然变得别扭。   是啊。   眼前的分明是个俊美青年,怎么可能是他年少记忆里那个结伴长大的贵族少女呢?   可上辈子,和黑狱典狱长沈榭舟结婚的人,扑进火海里与他一同赴死的人,也是面前的这个青年。   在安夫人决定退婚的那个时间节点,人已经变了。   不,或许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变了。   在他因畏惧母亲的命令而被迫挂起笑脸去应付谢紫娴的时候,在他面对唐妤屡次遭遇欺凌与指责时而始终沉默不语的时候,在他和唐妤曾爆发过一次次无可奈何争吵的时候……   原先对少女鲜明的记忆,在某一天仿佛遭遇了断层,逐渐被模糊的感觉所取代。   这个世界因为与他相关的原因,重启过两次。   第一次是在记忆出现断层的那一天,因为唐妤的失踪,世界重启。后来模糊的记忆,直到退婚的那一天,几乎被所有人都当成是唐妤的虞煜出现。   第二次重启,则是因为他中了谢睿的阴谋,放出地狱之火,死于烈火焚身之中。   “原来你也回来了……原来我所想挽回的一切,早在一开始,就无可回转。”安维用手捂住双眼,惨烈的哭笑着。   他无法指责虞煜欺骗他的感情,因为让唐妤心灰意冷而跑路的人是他自己,后续世界为他写下的预言未来,缺少了最初的女主角,自然演不下去。   对身为外来者的虞煜而言,无论是他,还是这个世界里的其他人,都不过是个陌生的过客罢了。   能期待一个过客抱有多少感情呢?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虞煜说得没错,一条命换一个真相,他们的确两不相欠了。   安维失魂落魄地忽然又想。   究竟为什么会重启呢?也许,一切都是源自于他的不甘心吧。   他总是在懊悔,总是在后悔,可当危机与困难来临时,他又始终软弱而无力,只会逃避,于是事后越发责怪自己。   一直徘徊在过去,沉溺在痛苦,无法展望未来。   如果能够重来就好了,如果可以像地狱之火的预示那般,一切重新开始就好了……   世界满足了他的请求,为此还请来了新的演员。   而重生的结局,就是下场一次比又一次糟糕。   大抵,这就是报应吧。   ——他再也不想重生第 三回了!   无比强烈的念头,从他的脑海里升起,一旦占据就盘旋不去。原本的执念,反而渐渐淡了。   虞煜像是感应到什么,心念一动,举起的枪口慢慢移开。   “此次一别,以后我们就不要再见了,各自过好各自的人生,认真当好自己人生的主角吧。”他说。   “唐妤不在这个世界里,我也绝不会成为她。”   “等明天的太阳照常升起,新的一天,就该到了。”   安维没太听懂他最后的这句话,但他点了点头,默认接受了虞煜的提议。   或许下次再见,他们就是真正的敌人,该站在作战的对立面了。   其实安维对于贵族的势力不太有信心,平民与混血奴隶联合起来的反抗军来势过于凶猛,一露头就多点开花,打了个人措手不及。   也罢。也许他还是该想个法子,救出他的父母与哥哥,一起逃到外星系去,一家人平平安安的活着就很好。   只是谈何容易呢……   生活的重担与命运的坎坷,一瞬间压在他的肩头。金发青年面上的软弱渐渐退去,他依旧疲惫,依旧弱小,但他也有着他逃避不了的责任与希望,   安维决定好好活下去。   无论选择哪条道路,就像虞煜所说的,新的一天总会到来,并不会因为他退缩不前而暂停。   “有一点我很在意。”释然的放下了某些执念以后,安维的心胸忽然豁达,可他还是忘不了谢景曾对他做过的一切。   这样一个可怕、残暴、喜爱美色、崇尚□□而又阴晴不定的变态,为什么虞煜会甘愿屈从于他呢?   以前安维以为是虞煜为了救自己而受胁迫,现在他知晓虞煜其实是个男人,而且还是一个年轻俊美、能力强大的男人,那么事情就变得古怪起来了。   变得清晰的记忆,令他模糊知晓两人实际的体位,但这还是说不通摘掉记忆滤镜后,两人之间在床第之间更显亲密的暧昧氛围。   听到这个问题,虞煜的耳根瞬间红得滴血,就差在心里骂沈榭舟因嫉妒到失了智的变态行为几百遍了。   食人鲛发起疯来,果真令人难以招架,而且后患无穷。   “你最好把这些通通忘记。”虞煜的手指转动了一下扳机,努力绷住表情冷声威胁道,“……我可以考虑日后为你争取探监的机会。”   “好吧,好吧。”面对这一句软中带硬的隐含威胁,安维被哽得说不出话来,只好耸耸肩,“没想到你是真的喜欢那个人。”   “如果喜欢男人的话,我本来还以为你会和上辈子的那个典狱长在一起呢。”   虞煜没有说话。   也许是他的沉默,令安维误会了些什么,抱着令谢景不好过就开心的心态,他索性又多嘴加了一句:“你真的不想见见沈榭舟吗?”   “听说他隐藏多年的实际身份,是个十分强大的稀有鲛人。”   “据说还拿出了解决精神力暴动的新法子,能够平复混血门躁动混乱的精神力。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现在混血一方的反抗军,都奉他为领袖。”   “如果有一天反抗军打进来,谢景和沈榭舟对上,你打算帮哪一方呢?”安维问。   刚说完这一句,然后。   他就瞠目结舌地,眼睁睁瞧见眼前青年一拳捶碎了摆在面前的桌子!   “自然是中间。”虞煜微笑着抬起手,拍了拍灰尘,随后他提枪走了出去。   门外刚巧有个鬼鬼祟祟的潜入者,眼见里头灯火通明,心思浮动。   他还没来得及做些什么,就被枪口顶在脑袋上,大脑一片空白。   嘭!   带着怒气用力踩过四肢关节部位正在飚血的潜入者,虞煜直奔地下湖而去。    第113章   暮色的风氤氲着浓重的云, 笼罩住整座皇城。   大殿里,人类军方与混血兽人分作两列,金色的灯火在他们神情各异的脸上打下肃穆的侧影。   黑发蓝眼的领袖, 坐在反抗军一方的正中央。   另一方中间有两个位置。   其中一个座椅空着。   空椅旁,则是白衣缟素、被人类一方强拉过来充当皇室代表吉祥物的美貌“妖妃”。   昏君谢景在被贵族派来的密谈杀害前,早有先见之明地立下遗嘱, 将执掌最高秘钥与处理一切后事的权力,移交给他宠爱迷恋的同性心上人。   唐家的养子,唐煜。   性别模糊光环失效以后,所有人都平静的接受了记忆中的身份变动, 虞煜也从“唐妤”,变成了“唐煜”。   为了不给虞煜留下后顾之忧, 其他能够接过这份权利的人,已经被谢景杀光了。   再加上虞煜背后还站着两位辅政大臣, 一个是他的养父,另一个则是谢景的心腹。   要想从他们眼中越过虞煜, 平民好不容易结成的人类联盟,霎时间便会陷入四分五裂的内斗当中。   对于这个结果,人类一方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只要他们还想以皇室的存在作为大义, 就必须承认虞煜手上掌握权力的正统性。   贵族重整旗鼓, 亟待疯狂反扑。   饱受欺凌的混血,与视皇室为帝国荣誉象征的人类,有了名正言顺的共同敌人。   因某些原因生出间隙与摩擦的他们, 决定暂且握手言和。   于是, 便有了日后影响深远的《双星盟约》。   潇洒签下自己的名字, 扔开笔, 面容俊朗的反抗军领袖似笑非笑, 抬眸向不远处望去。   他视线凝望的尽头,正对上一双温柔含情的淡红色眼睛。   画面就此定格。   紧接着。   视频播放页正中央跳出呈“十”字形镶嵌在一起的双星国徽!   象征混血的冰蓝与代表人类的水红两色交融,在视网膜上留下两道绚丽的痕迹。   “同学们,关于前帝国的历史脉络,上节课我已经为大家做了全面的梳理小结。今天,我们正式进入下一单元,开始学习我们双星共和国的建国史。”   “刚才为大家播放的这个视频,就是本堂课的第一个重点,《双星盟约》。认真听讲,下次考试要考的!”   通过星网连接的虚拟教室里,来自各个星球的学生齐聚一堂。   里面有人类,也有来自不同种群的半兽人。   他们身体呆在各自适宜的生存环境里,精神却呼吸着同一片数据天空。   使用相同的语言,学习相同的课本,共同了解那些在历史教科书上,在时光长河里亦从未黯淡的璀璨星星。   “签订《双星盟约》的两年后,腐朽的大贵族阶级彻底宣告退出历史政治舞台……协定曾一度差点被人类当中的某些极端分子所撕毁,幸好唐煜先生利用自己在人类中的非凡地位,与在半兽人群体当中的广泛影响力,尽力周旋,最终和他第二任伴侣沈榭舟先生一同成功促进了《和平宣言》的诞生。”   “好,考试的第二个重要知识点来了!”   老师的虚拟影像重重咳嗽一声,翻开课本新的一页。   “星历1211年,2月20日,《和平宣言》的公开发布,标志双星共和国正式建立,确立了人类与半兽人在法律法规上始终平等的新格局,也形成了科技与精神力相互促进、相互融合的新发展路径。”   “人类与半兽人之间,此后还有很长的磨合之路要走,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达成的事情。但无论如何,那一天以后,共和国的确迎来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崭新未来!”   “很巧合的是,这一天,也是唐煜先生的生日。”   “据唐煜先生的养父,唐域平先生,在回忆录里记载,这其实是沈榭舟先生送给唐煜先生的生日礼物,是伟大人物们在表达爱情时不乏浪漫的小心思。”   “当然,这件事直到多年以后,历史学家才从解封的档案中得到证实。原来,唐煜先生其实也是一名半兽人。我记得那个时候,我还在学校里念书,星网整整半个月的头条,都被猜测他的原型是什么而占据。”   “奈何他的伴侣沈榭舟先生,原型是来自深海的稀有鲛族……食人鲛占有欲普遍极其强烈,看来是不可能给我们这些后人留下解开谜底的机会了。”   一提起情史,底下忙着抄笔记的学生们顿时兴奋起来,虚拟影像七嘴八舌地开始抖动嚷嚷。   “老师老师,昨天的星网头条说,最新研究表明,伟大的反抗军领袖沈榭舟先生与前帝国的末代皇帝谢景,很有可能是同一个人!而且还说,真正的三皇子相貌,绝不是灰发灰眼,应该继承了属于异族母亲的蓝眼睛。”   “对啊,老师,新闻里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其实是暴君谢景造了自己的反,先是把自己树成靶子,把各方怒火与目光都吸引到自己身上,再一步步有计划地消除皇室的权威与影响力,又破灭掉其他人想要依靠皇室的希望,最后再假死脱身,摇身一变,变成了反抗军的领袖。”   “哇塞,这个剧本,电影里都不敢这么演吧!”   “难怪课本上说,他不顾反抗军内部声音的劝阻,一意孤行要追求末代皇帝的伴侣……要不是唐煜先生对此也乐见其成,又凭借铁血手段镇压下了人类内部的抗议,那一次,结盟协定就真的掰了!”   “安静,安静。”   叽叽喳喳的活跃讨论,吵得老师头疼,他的话题不知不觉被社会新闻带偏了:“在学术界,的确一直有‘一人论’的声音存在,而且在近年来随着越来越多的档案被解密,渐渐有成为主流的趋势。”   “在皇宫遗址,和黑狱星遗址里,都出土了关于伪装面具的物证。尤其王都星地下在战争年代中发挥了巨大作用的地下密道,最后被证实在皇宫地下湖遗址中,找到了隐藏起来的空间迁跃口。”   “另一个强有力的铁证是,对于未成年半兽人来说不可或缺的灵纹,在沈榭舟先生公开宣称这一跨时代的伟大杰作是出自唐煜先生之手前,就已经在反抗军内部经过了极小范围的志愿者试验……”   “的确,也有人提出,唐煜或许是在偷渡荒星期间,意外结识了沈榭舟,并作为间谍潜伏在谢景身边,以备在沈榭舟对谢景失去信心时倒戈一击。但从多位下属的回忆录、日记、通讯记录,包括前帝国皇族的起居注里透露出的蛛丝马迹来看,这个揣测是完全不成立的。”   “更重要的是,其实我一直很想吐槽被所有人忽视的一点!食人鲛怎么可能会允许自己选定的伴侣,移情别恋去爱另一个人!!”   面对老师的调侃,学生们爆发出一阵嘻嘻哈哈的会心大笑。   而这堂课,在轻松氛围中迎来了尾声。   “历史为我们留下了无数谜团,有待时光去考证、去回答。”   “有些湮没在历史尘埃中,未经记录,不为人知的秘密,也许永远也没有得见天日的那一天……但总归有一点,确凿无疑。”   “他们是志同道合的最佳心友,亦是矢志不渝的灵魂伴侣。”   “这份穿越时光亦不曾褪色的深厚感情,是历史赠予我们最浪漫的想象。”   ……   史书不曾记载的那一夜。   两人究竟在地下湖旁具体谈了些什么,只有他们自己知晓。   但虞煜或许此生很难忘却那一幕。   得知自己被隐瞒许多事的虞煜,气冲冲来湖边寻找他那多疑而偏执的恋人时,因窃听到虞煜与安维对话而十分愉快的沈榭舟不急不躁从他身后走出来。   戴上面具,他又成为了那个冷血暴虐的昏君,谢景。   “你不信我。”虞煜在岸边站了好一会,转过身,与化为人形的谢景对视,想开口说话,没说。   暴躁之下,他松开手,啪嗒,滚烫的枪口里涌入土泥。   过来的一路上,他放倒了起码五个人,堪称“杀”疯了——这不对劲。   皇宫里松懈得简直太不对劲!   就好像是特意撤掉绝大多数防御,只留下若隐若现的小口子,引诱敌人钻进瓮里。   “安维能够顺利的找到我,背后有你的指引吧,皇宫里的守卫都被特意调开了。”虞煜冷冷道,“你到底在试探什么?”   “我只是……想亲耳再听一次你的选择,留下与离开,摆在眼前的两个选项,你最后会选择谁。”谢景放轻声音,自知理亏,“否则我无法安心。”   “只是这样。”   “……仅此而已。”   不对。不只是这样。   明明还有别的什么理由混杂在其中。   可他不愿意相信他,不告诉他。他被排除在沈榭舟的世界之外了,听不到他的真心。   他不信他不信他不信他不信他不信他……   虞煜心头火起,忽然欺身而上按住谢景的肩膀,脸贴着脸,鼻尖相接,以一种亲昵而玩味的语气问:“你知道我选择留下的理由吗?”   谢景迟疑着点点头,又很快摇摇头:“也许……我不知道。”   他的反应,让虞煜发泄不出来的压抑怒气愈发蓬勃!   “是为了我的恋人。”   他恶劣地勾起唇,揉了揉谢景的耳朵尖,就像是水下无数次□□鲛人耳鳍一般。   “自然不是安维。”   松开手,附在耳边,虞煜含着气音咬牙笑道:“可惜,也并非陛、下、您、啊。”   说完,他本想扭头就走。   不知怎的脚下生了根,怎么都迈不开脚步。   握紧拳头,背对着谢景站在原地。   虞煜狠狠骂了句:“操!”   他一回头,发现——   他把沈榭舟气哭了。   面具掉落在地,冷硬的暴君红着眼睛——实际意义上的红着眼,不出声,也不知道挽留,呆呆伫立在他身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那是虞煜第一次亲眼见证鲛人泣泪,宛如珍珠般的泪水晶莹剔透,一滴一滴重重砸在他心里,坚硬的屏障轰然瓦解,崩塌出一个大坑。   他较个什么劲儿?   虞煜冲回去,忿忿不平地把人脑袋按在自己颈侧,摩挲着沈榭舟的背,表情有点凶,动作却缓慢而温柔。   “傻透了,没长嘴巴吗?”不知道是在说沈榭舟,还是在骂他自己。   沈榭舟显然理解为了前者。   怀里的身体颤抖得更加剧烈,紧接着他抬起头,开始狂乱地吻着虞煜。   仿佛撕咬般凶狠的吻。   虞煜被他激起邪火,同样反咬回去。争夺唇舌间掌控呼吸的权利。   “……你相信我。”   就在不久之前,还有人说出了相同的四个字。   可与那时不耐烦的心情不同,相同的一句话,从沈榭舟的嘴里绝望地迸发出来,虞煜连灵魂都要为之震颤。   “我什么时候不相信你了?”虞煜被突如其来倒打一耙的控诉弄得一脸愕然。   “相信我有那个能力去爱你。”   害怕被抛下的恐惧与绝望蒙蔽了他的双眼,在恋人的怀抱里,沈榭舟终于被逼出了,那句埋藏在他心底很久很久的心里话。   “我爱你,也有足够的决心,来承载这份爱意,与它所带来的一切后果。”   伴侣是什么呢?   一对真正成熟的伴侣,一段健康而真挚的爱情,一定会包含最核心的两个关键词。   信任,分享。   不仅仅是相信对方的忠诚,痴情,永不背叛。   更重要的是,信任对方的人格与能力——   他们是傲立山巅,并肩而俯瞰世间的坚毅磐石,不是依附攀绕某一方的藤蔓菟丝。   虞煜犯了这样的错。   后来,沈榭舟又重蹈覆辙。   犯错并不可怕,因为他们犯错最根本的缘由,都来自那份铭刻在骨子里无法磨灭的爱意。   “ 阿煜,你知道吗,对我来说要一次次穿越世界并不可怕。”沈榭舟搂住虞煜的腰,深深呼吸了一口恋人身上令人安心的熟悉气味,“我知道你会等着我找到你。”   “其实,我想起来了一些记忆。”他说,“你知道这个世界为什么会重启吗?”   “因为我的绝望沾染了法则力量,污染了这个世界的意识,让祂有了人性……也许我应该称之为世界之灵。”   “在我彻底毁灭掉你死后的世界以前,化为人形的世界之灵出现在了我的面前,警告我不要继续再执迷不悟下去,乖乖扮演好一个木偶,成为祂选中的新主角。”   虞煜听得很认真,他没想到他死后的世界竟然也如此不安全。当初的计划,现在看来竟像是个笑话了。   也罢,反正他现在早就放弃了当初的想法。   下一次,无论如何他都不会主动放开恋人的手!   “然后呢?”虞煜催促沈榭舟继续说下去。   沈榭舟笑了笑,睫羽上还挂着未被拭去的泪水,语气里却充盈着无形的冰冷力量:“撕裂祂,我吞噬了祂身上的法则。”   “我想找回你的灵魂……”   沈榭舟冰蓝色的眼睛里流淌着地狱之火的颜色,他凝视着虞煜,低沉性感的声音宛如歌唱般喟叹道——   “纵使途经万水千山,你在,才是归旅。”    第114章   闰月的京城, 寒冬料峭。   自从皇帝赐婚的消息尘埃落定,比风还冷的一股寒流,从城东吹到城西, 席卷过妙龄女郎们对那个共同如意郎君的憧憬与情愫,破灭了她们的幻想。   一个是皎皎天上月,一个是黯黯地下尘, 偏偏那皇帝老儿乱点鸳鸯谱,把按理来说连面都没有见过的两个人凑成了一对姻缘。   韬光养晦已久的异性王先不说,这个成为全京城少女心中大众情人已久的青年才俊,先前一直以战功为由, 拒绝成婚。   现在边地和平日久,他早该到了适婚的年龄。   也难怪连皇帝都看不过眼, 决定亲自诏令,为战功赫赫的功臣赐个美貌贴心的暖床人。   只是, 对这场荒唐赐婚中所提及的另一个对象,几乎所有人都满心不解。   京中贵女虞余, 是一个什么样的糟糕名声?   从出生起就不受虞家诸人期待。   有好事人茶余饭后私下嘲笑虞家家门不幸,人丁不兴,病死嫡妻留下的遗腹“女”, 还应景地提前取了个意为“多余”的潦草名字。   有人传闲话, 当着虞余的面传,他也从不知道生气,一副无所谓的淡漠面孔,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自顾自地走了, 徒留不怀好意来招惹他的人在背后叉着腰干瞪眼睛。   流言蜚语就是这么一次次传出来的。   虞家那位“大小姐”, 美则美矣, 奈何是个木头美人。   不仅如此, 还是个总沉浸在自己世界里,不爱理人的迟钝傻子。   整天只会画画,抓住什么都画。   继母生的弟妹抢走他的画纸,摔断他的画笔,他阴沉沉觑他们一眼,还是不说话,就自己躲在后院里,捡地上的石头和草棍,蹲下身在沙土上画人脸。   他画一幅,弟妹就跟在后头毁一副,边踩边咯咯拍掌,像是在玩个什么好玩的游戏。   继母笑呵呵的,从不阻止,只觉得自己生下来的孩子果然聪明伶俐,不像某些人,除了能吃会睡,还尽爱画些鬼画符,就是个连哭都不会的活哑巴,生来就是个遭磋磨的命。   虞爹又迷信,听了不知道从哪来的算命先生的话,认为虞余命里带煞,克死了他的母亲,如果平日过得太好了,接下来还会克死家里其他人,妨碍风水气运。   只要不太过分,在外人面前弄出令家门蒙羞的丑闻,诸如短衣少食,仆从不敬,弟妹不悌之类在他眼中看来的小问题,发生也就发生了。   最多在过火的时候,虞爹不咸不淡斥责两句,接着就把虞余赶回房间里,任他爱画什么画什么,只要不出来碍着人眼睛。   后来虞余不爱待在家里,像个野孩子似的老往外头跑,七八个家丁合起来拦不住他一个。   虞家人见他天生一副怪力,除了唠唠叨叨讽刺他不像个合格的大家闺秀,以后嫁不出去,拖累妹妹们的婚姻,也没什么别的法子,只好随他去了。   毕竟是个不肯开口的傻子。   说得再多,也是对牛弹琴,人家压根不理会,说得多了,还用种阴渗渗的眼神瞪着人,直到说话人自觉闭上聒噪的嘴。   吓死个人。   继母曾经被他瞪过一眼,吓得做了两天晚上噩梦,晚上非得拉着侍女的手才肯闭眼,不然就嘴里嚷嚷着虞余要打她,闹得半夜不得安宁。   被虞爹狠狠训斥过一次不成体统,她才怏怏安静下去。   只是从那以后,继母再也不敢说些什么“要是死在外头,也算清静。”一类的牢骚,也不敢让虞余弟妹再靠近这个邪了门的傻子,生怕自己千娇百宠的几个孩子遭了虞余命中的“煞”。   算命先生当初与她私下串通好的,说的词也与继母事先通过气,那时以为留下来的是个男孩,用的词怎么恶毒怎么来,没想到变成了个先天不足的“女”孩,说出的话倒也收不回口。   噩梦事件以后,继母又想起了算命先生当初的判词,愈发信了七八分。   对虞余在虞家受尽欺凌与白眼一事,她竟然变得更理直气壮了!   随着虞余年岁渐长,年过十八,在虞爹和继母看来已经留成了个“老姑娘”,家里对他也够仁至义尽了,便开始商议起如何给他说门亲事。   他要是不成亲,他后面的弟弟妹妹也没法成婚,所以继母才着急。   再加上,京城里渐渐又开始传起谣言,笑话他们虞家痴心妄想,连一个傻子也敢攀龙附凤,对全京城的高岭之花,战功赫赫的异姓王谢愁飞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第一次在高门夫人们的赏花宴上听见这种不阴不阳的笑谈,继母又气又急,差点当场背过气昏厥过去。   “可不敢乱说,不能乱说的。”继母一脸惊惶地左顾右盼,面对各家夫人们看笑话的眼神,手中的帕子差点被她绞碎,“诸位,人尽皆知,我们家虞余连话都不会说,一定是哪里发生了误会吧?”   “京城里是没有几个人听过他说话。”有位快言快语的夫人很快刺她,“可他会画呀!”   “柳堤河畔的画亭里,他不是常躲在那里画画么,有不少人看见他总画一个男人。虽然画上服饰怪异,形貌特征也略有区别,有些甚至还有鱼人的尾巴,可整体气质越看越像一个人么!那份眉眼风骨,不是谢王爷,还能有谁?”   “真不知羞!”又有位夫人摇了摇团扇,轻咳一声,“连我家里的那个小混世魔王也只敢写诗寄情聊以自怜。大庭广众之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画些趣味古怪的淫i图……妹妹,我真佩服你的家教门风。”   这淫i图一语,倒不是说画儿真有多么出格。   只是写实的画风与崇尚敦厚诗教的写意审美格格不入,在她们看来,便显得趣味低下。尤其是对人体的描摹,更像是春宫图画手一类为人不齿的荒唐做派了。   “谢王爷不把这事放在心上,妹妹你可不能不要脸面呀,家里的小孩,还是要多加管束为好,不能乱了尺度。否则日后传入王爷耳中,参上你家虞大人教子无方一本,惹得皇上震怒怪罪下来,事情可就不好收场了!”   宴会上,夫人们七嘴八舌,继母听得满头大汗,唯唯诺诺点头称是。   回家以后,她恨得摔了一屋子的瓷器,像是在踩那些碎嘴婆们的脸皮。   这天虞爹下朝回来,也是脸拉得老长,白天在上朝之前和中途间隙被人明嘲暗讽,惹了一肚子气。   就连回来时,他都觉得身后的同侪在讨论他家里惹出的丢人祸事,忙扬起宽大袖袍,遮住自己一张老脸,灰溜溜逃回了家。   “你孩子惹出的事,你去收拾。”继母没好气道,“我以前要管,你非嫌我严厉,现在好了吧!”   虞爹一听这个语气,吹胡子瞪眼:“后宅之事,本就该由你主持,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对他态度怎样?我之前想说些什么你还不乐意,现在又怪到我头上来了?!”   “你去把他找回来。反正我不敢。”继母旧事重提,“这孩子眼神阴得很,要是反抗起来,我可打不过他。”   提起找人,虞爹闷头不吭声了。他心中也郁闷,说得他好像就打得过天生神力的虞余一样。   万一他带着一帮子人过去,结果当爹的,反而被当孩子的,连同家丁一起揍得抱头鼠窜,他这脸是要还是不要了?干脆上吊算了!   两个人就这样坐在满屋子碎瓷器里,大眼瞪小眼,直到家丁来报,说大小姐回来了,今日心情似乎不错,难得还对他们笑了笑,他们两人也没敢起身去到虞余的屋子里。   七八个家丁哭爹喊娘滚落一地那次,给他们留下了深深的心理阴影,还特意花重金作为封口费,威逼利诱叫他们不许传小道消息。   万一这特别能打、以一当十宛如当世猛将的消息一传出去,哪家男人还敢生出求娶的心思?可不就砸手里了么!   ……真不知道以后是哪个倒霉蛋,有福消受。   等着等着。   还没等这对男女思考出一个万全之策,先等来了皇帝赐婚的消息!   原来谢王爷就是这个令人钦佩的倒霉蛋!   跪谢圣旨的时候,虞爹和继母犹如梦中,弟弟妹妹们一脸不可置信。   要不是碍于从宫中来的太监还站在跟前,代表皇权,不可不敬,他们能当场跳起来,质问虞余。   身为当事人的虞余,不,应该是虞煜,他不理会身后那些人心情各异递来的眼色,一脸平静地接过圣旨,道了声“多谢”。   没有跪谢磕头,的确不合礼数,但传诏太监没打算为难一个名声在外多年的傻子。   更重要的是,当初皇帝打算下赐婚诏时,他就侍立一旁静待吩咐。   温润如玉的谢王爷,此刻一点也看不出在战场上令敌军闻风丧胆的“恶名”,更像是一名端方君子,白衣若月,清冷似霜。   面对皇帝的询问,这一次,他不再如以往那般断然拒绝,态度有了很明显的松动。   “陛下。”谢愁飞微微一笑,态度恭敬而不失风仪,“能否允我自行选择结姻对象?”   皇帝沉吟片刻,本就存了几分试探心思,如今瞌睡遇上枕头,自然无有不应。   “好说,好说,谢卿家劳苦功高,如今天下海晏河清少不了你三分功勋,若是有了心上人,孤理应成人之美,促就一桩好事的。”   “谢卿,你喜欢的心上人,是哪家的女儿?”   谢愁飞垂下眼,像是在思忖些什么,好在他没让皇帝等上太久时间,轻轻道:“虞家。”   “谁?”见他真说出一家,皇帝也来了兴致,迫不及待问道:“虞显虞卿家?是他家二女儿,还是三女儿?听说最小的女儿还在总角之年,等几年,倒也不是不行……”   谢愁飞坚定地摇摇头:“都不是。”   “我曾与虞家虞余有过一面之缘。”面对皇帝的讶异,他主动请求道,“求陛下成全。”    第115章   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游遍了整座京城, 神俊异常的白色骏马之上,端坐着身穿红衣喜服的温润郎君。   提起缰绳,新郎噙着淡淡微笑, 仿佛从画中走出来的仙人。   雪天里,冰花在他如浓墨般一笔勾勒的眉宇染上些许白霜,渲染出几分冷清。   他便是谢愁飞。   满门忠烈的谢家子。   他的父亲谢老将军与他两个哥哥皆死于蛮夷之手, 他的母亲断后杀敌殉国。   谢愁飞是谢家最小的男丁。   然而等不及看着年十岁的胞妹长大出嫁,十四岁的他毅然接替父兄代代相传的使命,到了塞北边疆,在战场向游牧族群大越报仇索命。   塞北的黄沙与狂风, 把疏朗少年洗练成了一个深沉的青年,浮华褪尽。   他从一个负责突袭侵扰的骑兵小队长开始, 一步一步突破军中宿老部将因年龄、见识、身手等对他的不信任与固有偏见,爬到了偏将, 入了皇帝的法眼,算是有了依靠。   数次失利, 再加上另一位老将军年岁已高,一心避战守城,让边疆地区的民众因凡出城必被劫掠怨声载道, 大越军队的气焰也越发嚣张。   又一次城门失守后, 皇帝雷霆大怒,决定换将。   没有人想到,最后接过老将军位置的竟不是呼声最高的两位热门人选, 一位成名已久, 一位朝中有人, 而是当时才年仅十七岁的谢愁飞。   更没有人能想到。   连皇帝本人也开始懊悔自己气愤上头之举, 不看好谢愁飞的情况下, 这位即使遭风沙摧残也难掩玉面风流的少年英才,竟然真的一改颓势!   一年内,带兵打进大越的大本营,活捉越王,割了他手下两位大将的脑袋,连同大胜捷报一起,一路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一年内,彻底肃清塞北边境隐患,震慑西北劫盗主动投诚,不仅收复了偌大地盘,还让边疆因他的凶名而获得了宝贵的和平期,供多灾多难的边民们休养生息,安宁生活。   一朝风云起,雄名天下传。   离诏令封王、胞妹入宫已有三年,谢愁飞卸甲后留在京城也有三年。   那个喜怒不动的少年老成小将军,如今脸上已经习惯性噙着如沐春风的温和笑容。   世人渐渐忘记他领军时曾动用过的残忍铁血手段,而真把他当做成一个浸润诗书的公子,倾慕于他的高华与不世风姿。   这样的谢愁飞要结婚了,他的伴侣还是一个傻子。   ——怎能不让世人为之惋惜扼腕,又为之万分不解呢?   但无论如何,现实是迎亲的这一天的确到了。   皇帝赏赐下的十里红妆铺满了柳堤河畔,京城里少女的眼泪浸湿了衾枕……场面越是盛大,越印证着皇帝的恩宠。   选择这样的一个傻王妃,还有虞显那样的弱势亲家,皇帝对这样的结果很满意,不免对识趣的谢愁飞大方了些,多给些面子上的恩典也无所谓。   锣鼓声暄天的接亲队伍,热热闹闹开到虞府大门口。   虞家人一个赛一个恍恍惚惚,脸上挂着大喜之日应该摆出的表情,外人看不见的地方,心里总泛着嘀咕。   一丝不妙的预感掠过心头,喜悦没有多少,嫉妒与惶恐倒一直在敲着边鼓。   就算……就算那个活哑巴成了王妃,木楞迟钝,古怪未驯,肯定也不得王爷的喜爱。   对,肯定是这样!   继母在心里反复念叨,终于平心静气下来,准备趁头顶喜帕的新嫁娘被侍女搀扶出来时,再低声教训一番这些天来说过了无数次的话——   不要再王府内做出失礼之举,得罪王爷!   他自己遭厌弃倒无所谓,要是连累到虞府,日后定要叫他好看!   然而,她还没能做出什么举动,高挑的新嫁娘像是能透过红帕饰视物,不耐挥开想要搀扶他的侍女,步履若风般跨出门槛,惊得一旁继母倒吸一口凉气,差点一脚踏空台阶摔倒在地。   红绸披身,掐出风流腰段,行走间火红缎帕边缘摇摆,隐约露出一点盈盈白皙。   他从装饰精美、重逾百斤的八抬大轿边穿行而过,径直来到另一侧,纯白没有一丝杂毛的神骏边,停步,微微仰起脸。   “抱。”看不清面容的新嫁娘,抬起手,固执地重复着一个字。   如此不合礼数的出格之举,一瞬间喧哗声似乎凝滞片刻,很快爆发出更加热烈的议论纷纷。   看来这场不匹配的荒唐婚姻,从一开始就要闹出个令人笑话的乱子。   面对虞煜的任性要求,谢愁飞脸上的完美笑容僵住一瞬,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缰绳,随后松开,依言侧俯下身去握住虞煜伸出的左手。   指尖与指尖相碰的那一刹那,虞煜的手主动迎了上去,同向插进指缝,指腹微弯,扣成十指相握的形状。   与此同时他脚尖轻点,拽住马尾巴使力,一个翻身就搂住谢愁飞的劲腰坐到了马背上!   “驾!”虞煜反手狠狠拍了下马屁股,受惊的骏马发出一声受痛的长嘶,闷头冲出人群,调转马蹄向另一个方向奔去。   以闪电不及掩耳之势做完这一切以后,他变得松懈下来,脑袋从身后探出,柔若无骨般抵在谢愁飞的左肩,一只手握住柔韧腰肢不放,另一只手则捻起身前男人耳侧的几缕垂发,绕在指尖。   马蹄狂奔,寒风呼啸,视野影像飞速倒退,把所有讨厌的家伙都抛在身后,疯狂又痛快。   “呼——”虞煜像是找到了好玩的新鲜玩意儿,呼出气流拂过喜帕,吹乱几根飘扬黑发,也吹皱了谢愁飞脸上的假面,让他流露出三分真实的笑意,   那笑似嗤嘲,又隐含了浓重的探究,还有些自己也未能及时察觉的畅意。   “你不喜欢他们?”谢愁飞没回头,修长有力的手指牢牢控住缰绳,却没收力,任由骏马在今日清场无人的长长柳堤河畔肆意疯跑。   他态度十分纵容,就像是纵容虞煜随便玩弄他的头发,绕来绕去,有种漫不经心的随意。   “嗯。”虞煜很郁闷的趴在他肩头,掀开喜帕一角,嘴唇贴在谢愁飞耳边,说着悄悄话,“很吵。”   被唇瓣擦过的地方,蔓延起一阵痒意,谢愁飞神色动了动,终于大发慈悲地拉住缰绳,猛然回扯。   骏马发出一声悠长鸣叫,前蹄猛蹬地面,随着一个惯性甩尾摇摆,泥土上多出四道拖痕。   还贴着说话的虞煜一下没收住,“哎呀”一声向前倒去,嘴唇狠狠滑过谢愁飞俊美的侧脸,喜帕也随之飞出去,正巧被谢愁飞捞在掌心里。   “你做什么?”虞煜晕乎乎地问。   谢愁飞扭过来,抓住还死死掐在他腰间的手,脸色冰冷:“你是男子?”   虞煜想说话,倏地想起“神仙”告诉过他不能对外人说自己是男人,否则就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他盯着谢愁飞的脸,看了又看,一点也没有被他难看的表情吓住,反而笑了起来:“夫君不是外人,所以我承认也没有关系。”   谢愁飞被他突如其来一声温温柔柔的“夫君”喊得失了神,心头传来奇妙的感觉。   “……你可知晓这是欺君之罪?”谢愁飞,“若是被皇上知晓,连同你全家在内都保不住性命。”   “我没有家人。”听见谢愁飞的恐吓,虞煜表现得很淡然,“我只有你,而且也只告诉了夫君一个人。”   说完,他凑过来,像小动物似的蹭了蹭谢愁飞的脸,笑容比太阳还要灿烂:“如果夫君要告诉其他人的话,我也没有办法,只能等死了吧。”   这真是一个不爱说话的傻子,能够说出来的话吗?   谢愁飞忍耐住心口传来的莫名刺痛,顿了顿,看向虞煜:“……我知道了,不会告诉其他人的。”   “但是,我不好男风。”   虞煜有点疑惑:“男风?”   “就是以后不要随随便便靠近我,做只有夫妻才能做的亲密举动。”   见虞煜乖乖点头,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谢愁飞不由得皱起眉,立刻补充道:“也不许随便靠近别的男人!”   “知道了,只会亲亲夫君,喜欢夫君,和夫君洞房,生个漂亮的小宝宝!”虞煜认真地点点头,   因为太过开心,什么乱七八糟听来的词儿都往外蹦,也不管到底是不是合适,是否在这个世界直白到惊世骇俗。   他脑子里装了太多东西,随便摇一摇就搅合在了一起,一不小心就会从嘴边溜出来。   所以从小“神仙”就告诉他不能随便说话,也不能打不喜欢的人,要学会控制住自己。   虞煜很听话,就算生气了也不会和那些弱小的人计较,他还要去找那个一直在他脑子里徘徊的人,才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无聊的人身上。   对不远处漂浮的圆球做出一个“谢谢”的口型,虞煜转过脸,就看见面前愣神的谢愁飞,他眉眼弯弯,很高兴地贴上去,拽过谢愁飞亲了一口。   “喜欢!”他超大声宣布领地所有权。   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冰天雪地里。   一个字,一个字,蹦进了心口。   谢愁飞被他亲得浑身一抖,猛地回过身背对虞煜,抬起手抓住胸前衣服,洁白衣裳扭出数道褶皱。   该死,皇帝老儿到底给他下了什么蛊毒!    第116章   能放开束缚的时间, 短暂而危险,谢愁飞很清醒地明白这一点,但他还是陪着虞煜骑着马儿在河边溜达了一圈。   绝不是因为虞煜一直缠着他, 兴致勃勃要瞧结冰湖面破裂冰洞里跳起的鱼,只不过,是想借此机会观察他身边这个奇怪的家伙是不是皇帝的阴谋。   “要回去了。”谢愁飞灵敏地听见不远处传来人声。   他习惯性地挂起微笑, 刚想对虞煜告诫些什么,嘴唇刚动,立刻就被随时随地贴上来的亲亲弄破了功!   “……不许在人前这样!”谢愁飞的微笑变得可怕起来。   凶得很。   被凶的虞煜恹恹地垂下头,突然他像是想起什么, 又抬起头,眼神亮亮的:“我明白的, 夫君一定是害羞了,等回到家以后就可以这样做了, 对不对?”   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对话,谢愁飞已经开始放弃和他掰扯那些不知道从哪灌输进去的歪理。   他发现委婉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倒不如顺遂心意。   虞煜根本就听不懂任何阴阳怪气和讽刺的话,或者说他有足够强大的心脏,忽视掉里面的恶意, 并用强大的理解能力扭转到另一个奇妙方向去。   只有直白的对他说出真正想要表达的内容, 虞煜才能领会到话语里的情绪。   被夸了会开心,被凶会不高兴,像一个不会隐瞒情绪的小孩子, 但又的确是成人的思考能力与修长身体。   “你到底是不是装的?”谢愁飞撕掉伪装, 凶恶地捏住虞煜柔滑的俊脸。   紧接着虞煜不开心地皱起脸, 拍开他的手, 谢愁飞的心口又开始一抽一抽缩起来。   跳得一点也不规律。   “把喜帕戴好。”谢愁飞把手里攥住的红绸丢给虞煜, 不去看他,“等回家了……”   这四个字自然而然的就滑出了口,意识到不对劲,谢愁飞骤然收声,不再言语。   或许是因为虞煜表现得对他太过毫无防备,几乎是上赶着主动把脆弱的脖颈交到他手里,任人拿捏弱点,而且丝毫不在意。   只要谢愁飞想,他有无数种手段能让虞煜消失,而外人不会说一句闲话。   太过轻而易举,也就显得没有必要了。   暂且留着吧。   等他找到是不是有人当真在他身上施下巫蛊之术,倘若存在,又如何找寻解除之法……   谢愁飞翩然的思绪,被身后慢慢贴上来的温热体温所阻断。   “夫君,我们回家吧。”声音纯情而热烈,偏偏两条手臂交叉绞住谢愁飞的腰,活像是盘丝洞里的妖精,搅得思绪破碎淋漓,   谢愁飞的注意力,全集中到了虞煜身上去。   来寻人的家丁所见到的,就是眼前如胶似漆的一幕。   新嫁娘依偎在新郎肩头,新郎脸上表情淡淡的,却反手拉住了新娘垂下来的手,轻轻拍着他的手背安抚。   两个背后相拥的身影,格外相配。   看来,传言并不可尽信嘛。   ……   夜晚。   火红装饰的婚房里,到处都贴满了红色的双喜,绸被绣着凤凰于飞的图案,上面摆满了些桂圆,百合一类的祝喜物品。   没有下人敢来婚房里多嘴多舌,虞煜也没顾忌意识,踢掉鞋子,盘腿坐在床,一边往嘴里丢果脯,一边不太理解地问跟在他身边没人能看见的“神仙”:“为什么夫君要避开我,说去书房休息?”   被迫听他盘问无数遍理由,系统一点也不想重复回答。   它现在只有一个想法,特别想长出人类的手,痛苦地扶住额头:“宿主,希望你以后想起以前的记忆了,能少揍我一点。”   ……不是很敢想象那时候的场面。   上个星际小世界,因为世界之灵的消失,本该到手的能量点落了空。   现在的古代世界,本应该是虞煜度过的最后一个世界。   剧情十分简单,讲述了一个表面温润君子,背地里冷酷无情、不懂什么叫“爱”的野心家渴望登到至高点,并且成功了的故事。   女主设定就是个背景板,迷迷糊糊成了王妃,后来又成了皇后,在后宫里没什么存在感,整一个不谙世事的傻白甜。   剧情毫无压力,世界之灵钦定的男主角还是虞煜心心念念的人,要达成he简直是躺赢之局!   奈何,这回虞煜本人却出了问题。   选定新的小世界穿梭时空时,因不知名的原因意外遭遇了时空乱流,虞煜身上有法则,碎片护体倒没有性命危机,然而原定的地点被迫中止,紧急掉落在了一个陌生的,愿意接纳他们的小世界。   非常规紧急迫降的后遗症,便是灵魂震荡,记忆混乱——简而言之,被迫失了智,还变成了胎穿。   天知道这些年来系统过得有多么艰难,不仅要保护虞煜,还得随时待命,准备驱赶其他那些可能遭他毒手的人。   普通人类,可经受不住那看似轻飘飘的一拳!   “真无聊。”虞煜丧气地往后一倒,呈大字状横躺在宽大婚床上,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他盯着顶梁上的雕花,自言自语喃喃:“一个人睡在书房里,明明很寂寞吧,我是不是应该主动点去找他?”   “但是又觉得有点生气。”翻了个身,价值连成的红嫁衣被他滚得皱皱巴巴,虞煜早就嫌这身装扮碍事,干脆脱了一层又一层,只留下轻薄的白亵衣。   闭眼,睡觉。   书房里,原本长长的蜡烛站在灯盏里,熔成一团凝固的烛泪,只剩下小半截。   等到一根又一根蜡烛燃尽,窗外渐渐透入晨光的微亮,被冻得瑟瑟发抖的鸟儿啾鸣着从窗台跳到窗里,正巧落在靠在墙边的书桌上。   谢愁飞就那样沉思着坐了一夜。   直到一抹鲜亮黄色,莽莽撞撞闯入他眼睛,刺痛了他的双眼。   他没有说话,脸上忽然挂起温和的笑容,从常备的玉雕小抽屉里。翻出一点儿吃食,托在掌心。   小黄鸟有些犹豫。   但它实在饿得很了,况且以前也来过几次,接受过人类的投喂……   扇动翅膀,跳进人类掌心,小鸟一个劲点头,啄食着托在掌心里的美味食物。   谢愁飞垂眸,凝视着它,掌心里的重量几乎感受不到,柔弱得异常。   他的思绪又开始飘远……飘到战场上所经历的一切。   那些哭喊、杀戮、血雨、残肢。   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圆圆脸战士哭着问:“打胜仗以后就能回家了吗?”   “嗯,能回家了。”谢愁飞冷静地回答,合上他的眼眸,随即站起身,再度下达别的命令。   他从来不是一个爱兵如子的将军,但他赏罚分明,在战场上冷酷无情到了一种可怕的境地,似乎不为任何景象而动容。   士兵既畏他,也服他。   因为谢愁飞够强,也够狠,他永远燃烧着想往上飞的野心,不为任何东西而止步。   然而现在出现了一个例外。   令他开始迟钝和犹豫。   从在柳堤河畔,远远眺望见过第一面开始,他的心就不再受他的意志所控制,而向另一个人俯首称臣。   也许是南疆人培育出来的新型蛊……   皇帝近些年来很沉迷于篆养术士,以求延年益寿,甚至把念头打到了巫术上头。   那么是什么时候,他被下了蛊,和虞煜一起困在里头?   在谢愁飞看来,小傻子身上那股异样纯粹和剧烈的喜爱,要么是他装出来别有用心,要么就是同样遭人陷害。   否则绝不可能解释,为什么虞煜会那么喜欢他的理由。   “啾……唧啾……”被紧紧攥住的黄鸟在收拢的五指间挣扎,发出惨烈的哀鸣。   从沉思中收回意识,谢愁飞松开手,放任惊恐不已的鸟儿重新回到雪地里,获得自由。   柔弱的小东西。   被无意间波及都会轻易死去。   谢愁飞面无表情盯住自己干干净净的掌心,仿佛看到淋漓的血迹,无论怎么擦都擦拭不去。   也许。   把虞煜带回王府里,留在身边,每日离得太近,是一个糟糕透顶的主意。    第117章   一觉醒来以后, 虞煜脑子里多出几段没头没尾的记忆。   在他从未去过的海边,有一座白色高塔;看不清景物的漆黑阴影里,飞舞着无数锁链;冰冷寂静的寒潭下, 掠过一道斑斓虚影。   还有那个始终出现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的男人面容。   虞煜伸手摸了摸身旁的被窝,一片冷清, 整齐得没有人睡过的痕迹。   系统以为他会生气。   然而虞煜没有。   他翻身下床,赤脚踩在铺就暖玉的地面,走到窗边,窗外漫天飞雪, 他兴奋地趴在窗口。   “下雪了!”披散的墨色长发垂落身际,衬托得虞煜的肌肤似雪一样霜白, 又因为他脸上溢于言表的开心,整个人都变得闪闪发光起来。   系统:?   “恕我未能跟上您的思路, 京城里的大雪,下了已有两三日了吧。”   “今天是不一样的。”虞煜没回头, 专注地欣赏着变幻莫测的雪花在空中飘摇,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今天是成亲以后的第一天!”   “特殊的纪念日, 不应该好好庆祝一番吗?”   他伸出手, 试图去触碰从檐下飘落过来的白色小精灵,然而指尖与雪花总隔着一段距离,于是虞煜一直努力地向外探。   大半个身子都探出去, 专注到连轻薄的白衣从肩头滑落都未曾在意——   在他的努力之下, 指尖与雪花依旧错身而过, 却触碰到了另一片雪白衣角。   !   虞煜抬起头, 吓了一跳, 反射性缩回屋里去,结果躲得太急,没站稳,摔了一跤。   屋里传来一阵乒乒乓乓声。   冻得通红的鼻尖与透出绯红的白皙肩头,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谢愁飞捏了捏鼻梁,黑着脸拔腿往里头走。   面对虞煜时,他好像总无法自如地控制住情绪。   “你刚刚在做什么?”   谢愁飞俯身纡尊降贵地拉起地上难得露出生无可恋神色的一长条,把人揪到床边坐着——   室内就近的桌椅板凳刚好被虞煜踢了个翻,床铺是最好的选择。   顺手把人衣襟拉好,他眉头紧皱,逼问虞煜:“谁教你用这些手段来勾引人?”   “?”   自觉丢脸摔倒弄坏一看就与有钱标签挂钩的许多家具,虞煜蔫蔫静等训斥,结果竟等来这句!   他一脸迷惑,思索着,马上get到了“正确”的关注点!   “我懂了,你的意思是……”   “你懂个屁!”   谢愁飞硬生生被他一脸恍然大悟的反应弄出了心理阴影,直接打断虞煜的话。   现在的谢愁飞,不再像那个全京城的高岭之花。   冷清的君子因盛怒染上烟火,落入了人间。   愠怒的谢愁飞拂袖离去,只留下虞煜一个人在原地嘀嘀咕咕。   “怎么这么容易生气啊?被我说中了就心虚,还死鸭子嘴硬不肯承认。”他故作深沉地摇摇头,叹口气,“真不让人省心,以后怎么和别人交朋友?”   说完,虞煜又想起什么,重新跳下床。   他刚想打开门,门外站着两排手中拿着不同器物的下人、   谢愁飞怒气冲冲离开前,还不忘替虞煜唤来替他梳洗,束发,穿衣的下人。   “谢谢!”鱼鱼很有礼貌地向他们致谢。   接过盛有清水的铜盆,他谢绝了下人要服侍他的念头。   关上门之前,虞煜又从门里头冒出小半个身子。   鬼鬼祟祟左顾右盼一圈,见谢愁飞不在附近,他才小声问:“你们能不能替我取些纸墨和笔来?不许告诉夫君。”   下人连声应是。   几分钟后。   虞煜提出索要纸笔的消息就摆上了书房案头。   这家伙又想做什么?   谢愁飞扔下笔。   苍劲有力的笔迹,断在最后一撇。   这不是谢愁飞的风格。   他要做就力求完美,必须要有始有终,方才能纾解郁结胸口的一股气。   然而,似乎只要和虞煜对上,他的思绪总被这个看似天真纯粹的青年牵着走。   原本打定主意要冷处理,虞煜总能搞点新花样出来,扰乱他的心神。   在书房里又静坐了好一会儿,谢愁飞起身走到门口。   步伐停滞片刻。   他重重关上门,复又回转,在案后木椅落座,提笔开始临摹书法。   这一次,他终于平心静气,不再去想晨日所见的那一幕。   满地散落纸张。   虞煜伏在暖玉地上,持狼毫墨笔在上好宣纸勾勒出一笔又一笔,浓淡相宜,用笔稳重而不失细腻,用最少的笔墨渲染出一瞬间捕捉到的意韵。   分明是静止的画面,却拥有着强烈的动态与张力,流动的气势从定格里迎面扑来。   空白纸张越来越少,叠起的宣纸逐渐堆高。   “宿主,你到底想干什么?”   系统看着虞煜终于放下笔,躺在画作边痛快地哈哈大笑,笑完一骨碌爬起身,捻住一角,开始一张一张翻动宛如连环画册一类的画本,忍不住发出和谢愁飞相差无几的灵魂呐喊。   自从虞煜失忆以来,它就没跟上过宿主天马行空的思路。   “我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虞煜说,“虽然不知道脑子里那些画面是从哪来,但总觉得应该趁那些转瞬即逝的灵感消失前……记下来。”   ……   接连几日,卧房里的大门都紧闭着,下人会定时把洗漱用品或吃食摆在门口。   大部分时间听到敲门声,虞煜会很快打开门,从里头接过东西,并对下人道谢。   来送东西的人不免受宠若惊,心想一点也看不出传得满城风雨的哑巴与傻子之名,不过是话少了些,态度却比寻常贵人要宽容温和得多。   只可惜王爷似乎不太喜欢这个很是“特别”的王妃,连日来宿在书房,包括大喜之日那天,半分同床的意思也无。   今日已经过了午时饭点,负责送饭的侍女去敲了好几次门,里头都无人接应。   惶恐不安的她赶紧想去报告王爷,跑到半道,与匆匆赶来的谢愁飞撞了个照面。   “知道了,下去吧。”   吩咐侍卫封锁附近,不要靠近后,谢愁飞独自来到自从大婚第一日后就未曾踏足的婚房。   他先是敲了敲门,耳朵注意倾听——   里面有人,有极其细微的浅浅呼吸声,离门离得很近,但没有打算起身的动静。   “虞余,我派人查过你的资料了……早在我向陛下请求赐婚以前,我曾在河畔见过你一面。”谢愁飞垂下手,附加几分内力,他确信自己的声音能够传到屋内。   “那时你在画画,画的人,每一张都是我。”   “但我们没有见过面,所以,一定是谁给了你我的画像,又特意教你这种吸引人注意的法子,果然随后引起了我的关注。”   “京城里那些空穴来风的谣言,我不信。你那些胡言乱语的喜欢,我也不信。”   回忆起曾翻阅过的那些文字资料,他的眸中闪过一丝暗沉,声音放软了:“你的病,从还不知事开始就是如此模样。这段时间,是谁利用了你?他还教你要说些什么,是不是还对你下达了什么任务,告诉我好吗?”   里面还是没有打算开门的动静。   ……也许是在害怕?   “你放心,不会让其他人威胁你的。”谢愁飞的声音变得更加柔和,“我也不会再把你赶回虞家……以后你就安心的住在王府里,不会再有别的人伤害你了。”   似乎传来翻身的声音。   ——翻身??   谢愁飞没说完的话,瞬间顿住。   摘下腰间玉佩,指尖运起几分力,随意抛去!   哗啦!   门应声碎裂,木屑纷扬落下,从破开大洞里露出里面的景象——   满地画作之上,枕着一个青丝散落、衣衫凌乱的墨发美人,头对着门,单腿支起,白色的衣服上到处都是斑斑点点的飞溅墨痕,像极了一位风流洒脱的醉酒狂客。   少了美酒作伴,却像是醉倒在了墨画里。   即便睡着了,骨节分明的玉白纤指还牢牢夹着一只细长毛笔,冻得朱红的嘴唇在蠕动,似乎在梦呓。   虞煜似乎这些天累得狠了,即使是砸门的巨响,也只让从熟睡中被猝然吵醒的他勉强睁开朦胧的睡眼。   逆着光,他倒着瞥见来人的身形,与一剪熟悉的凶凶廓影。   “夫君。”他露出一个朦胧笑容,笑容里流露出的完全信任,令谢愁飞紧绷神经,下意识后退一步。   虞煜打了个哈欠,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继续补眠。   下一秒,他就被人捏住了脸。   有点疼。   “呜呜……凶老虎!”被吵醒有强烈起床气的虞煜一下子没能控制住情绪,强光刺激之下,酸涩泪花倏地涌出,迅速红了眼。   带着抑制不住的沙哑哭腔,他反手扣住擦过脸颊的强健手腕,一个用力就把人拉下来,掷倒在地!   气流吹开,纸张如同漫天飞雪,恰似屋外纷纷。   “你——”   谢愁飞挣脱开虞煜的手,情急之下反射性用上了内力。   意识到自己没控制住力道,他抬头,又想去看虞煜的情况。   ……没人?   当脑海里出现这个两个字的同时,一个黑影从天而降,翻过来压在他身上,以浑身重量带动大腿肌肉,钳制住他的腰际。   脊背拱起,从后颈到尾椎骨绷直弯成一个漂亮的月弧形,充满了蓄势待发的攻击性。   “夫君,你的腰好细啊。”   虞煜坐在谢愁飞身上,眼神湿漉漉的,像极了一只无辜的小鹿,然而他的手却如两柄钢钳,死死把住谢愁飞拼命挣扎的张开手臂,摁在地,不容许抬起。   “不要动,好不好?”一滴摇摇欲坠已久的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温热的液滴打在谢愁飞的喉结上,滋生出明暗破碎的特殊分量。   他不是柔弱的黄鸟。   这分明是一只懒洋洋收敛了羽翼,停驻在巢穴边,看到猎物才会一瞬暴起,全力捕食的凶猛雪鸮!   “你想杀了我?”危险预警令谢愁飞浑身肌肉都绷得极紧,他试图用话语哄骗,削弱虞煜的防备心。   屋外的大雪与寒风跳着浪漫的乐曲,冷冽而沁人心脾,地下的暖玉持续传递着融融暖意,谢愁飞紧贴的脊背热得渗出汗水。   “不。”虞煜毫不犹豫的回答,没有让多疑的野心家放松丝毫警惕。   可他还是失去了冷静,假面在情绪的洗刷下被冲击得支离破碎!   “我要爱你。”   虞煜在他眉心落下一个轻柔而虔诚的吻,露出一个灿烂而明亮的活泼笑容,“坏夫君,打扰我睡觉是要接受惩罚的。”   吻落下的地方,像是烧起一团火!   好烫。   烫得灼人,心乱成一湖微波荡漾的春水。    第118章   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   天还亮着, 门大开着,侍卫团团封锁了这座院子,谢愁飞咬住了大拇指根部的掌肉, 不让一丝一毫的声音从喉咙里泄出来。   周围看不见人,可身负内力的暗卫还在。   他们也在院子以外默默等待着命令,一旦察觉到不对劲为了护主很有可能冲进来。   这是绝不能发生的事。   谢愁飞眼神沉邃, 闪过一丝阴狠,随后很快被蔓延全身的反应冲撞得支离破碎,尽数被难堪所取代。   他的经脉里流淌着浑厚的内力,他的肌肉强健而柔韧有力, 他身上还藏着无数种暗器。   即便受制于人,他也不该像现在这般, 被人俯身咬i住胸口,伸进衣服, 抚i摸着腰腹,整个人就酥i软得如一滩烂泥。   身上这个狐狸精似的墨发男人, 弯着一双含情似水的桃花眼,惯常的灿烂笑脸里,竟然隐隐透出几分狡猾与恶劣。   他驾轻就熟, 像是重复做过无数遍这样的玩弄动作, 比谢愁飞自己还要熟悉他的身体。   汗液沿着绷紧肌肉所形成的纹路一路下滑,缓缓渗落在脊背后。   每一处得到指尖流连的地方,都燃起不受控制的烈火。   明明都是人, 同样的十根手指, 虞煜的指尖就会传递出电流, 激起体表绒毛细微的战栗。   不对劲。   一点也不对劲!   屋外吹来一阵寒风, 裹挟着簌簌雪粉, 在屋里掀起一阵漩涡,谢愁飞的理智也像是陷在焦i灼而黏着的情i热漩涡里,昏昏沉沉,无法挣脱。   嘭——!   各自裂了一半的木门,随呼啸冷风重重关上。   雪花嬉笑着从木门裂缝跳进去,融化在屋内蒸腾翻滚的热意里,化为萦绕于室的雾白色水汽。   ……   风停了。   尚未点灯的漆黑卧房里,地面,墨发肆意混在一起,压在身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分彼此。   虞煜的肩膀动了动,只觉得自己的肩膀到手肘仿佛都不是自己的,小臂更是酸涨异常,仿佛一口气做了成千上万次俯卧撑……嗯?俯卧撑是什么东西?   他迷迷糊糊地想着,攥住某物的并拢四指因长久弯曲而僵硬,血液不流通物带来的麻痒感,令他陷入了暂时性的触觉失灵。   什么东西啊……笔,还是墨砚?   指尖恢复一点点知觉,虞煜在半梦半醒之间尝试着移动手指,从似乎光滑的地方逐渐移到了凹凸不平的位置。   胶感般的柔韧,细小的凸起颗粒,怎么把圆圆的球体按下去,凹陷的地方都会迅速恢复原状。   虞煜皱起眉,即便在梦里,他还在冥思苦想,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手感很好,很耐玩,即便触摸着也会令人心情愉悦,无论怎么玩弄都会迅速恢复成圆形。   根据以上特征……原来如此。   ——是拥有记忆功能的解压球球!   尽管在梦里他并不记得解压玩具又是个什么概念的东西,但反正是梦嘛,朦胧的幻象自动为虞煜构筑出了潜意识里曾见过的东西。   比如用橡胶制作,里面通常装满了亮闪闪的漂亮水液,无聊到了极点的孤独现代人没事干就爱捏来捏去,超级解压的放松玩具。   虞煜皱起的眉宇平复下去,像个小动物似的循着气息拱了拱,重新把脑袋窝进令人安心的地方。   作乱的手指也渐渐变得有一搭,没一搭,直到因疲惫而完全偃旗息鼓。   黑暗里,睁着眼的谢愁飞苦闷地盯着高高的梁顶,已经放弃去思考眼下混乱纠结的离谱情形。   至少现在,他不想出声,打破难得的温存。   ……   虞煜舒舒服服地睡了一个漫长的好觉,记忆中他做了很多个好梦,比如这样,这样,还有那样。   他掀开被子,闭着眼睛直接走到放着铜盆的角落置物架,漱完口,用浸湿的绸布擦拭过脸,又将布挂回架子上。   直到做完这一切,转过身,睁开眼时,记忆断片的虞煜还保持着格外闲适的心情,心里为做了一件大事而自鸣得意,兴高采烈打算去检阅他这些天来的最终成果。   然后,他就看见了坐在座椅边的谢愁飞——以及他手边堆积起来的厚厚一叠纸张。   随着翻阅的动作,男人的神色越来越阴冷,手指翻阅的动作也越来越慢,仿佛面前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这些画上的人是谁?”谢愁飞问。   他一提问,这可落到虞煜心坎里了!   任何作品都需要读者,这些画不能让其他外人看见,其实虞煜还挺寂寞的,没有人来分享他的成就感与喜悦。   谢愁飞不是外人,他不在被排除的范围之外。   “当然是我!”虞煜想也没想答道,“还有夫君。”   “虽然我也不知道梦里为什么会出现那么多奇奇怪怪的画面,还有没见过的地方和事物,不过……”   呐呐的尾音消失在绷紧的声带里。   气氛似乎不太妙。   一想到谢愁飞要沉下脸凶他,虞煜停在不远处,想了又想,也没想出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事。   连日来被心上人冷落的委屈,此刻又漫上心腹,他恹恹地低下头,对查看画作这件事失去了兴趣。   但他还是决定打破沉默,至少让氛围不要这么令人讨厌。   “夫君……不喜欢我的画吗?”虞煜没话找话,他尽力想挑选一个安全的话题,然而满脑子都是谢愁飞的他说着说着就把话题转回到了眼前。   好逊。   虞煜快要真自闭了。   先前他一心只想着要找到脑海里的那个男人,却没想过找到以后,对方会不会喜欢自己。   以及,日后该如何相处。   沉默着,沉默着。   良久,谢愁飞抖了抖手中捏着的随意抽出的一副画,以指背敲击有一定厚度的宣纸,在空中发出沙沙声响。   扭过脸,他终于艰难地开了口——   “你喜欢这样的姿势,还有,这样的地点?”   话语未尽的下一句。   倒也不是……不行。   虞煜:???    第119章   这次遇见洪水猛兽的人变成了虞煜!   他表情猛地肃然, 退后两步,抄起一旁墨砚对准谢愁飞,如临大敌:“你是谁!竟敢戴人i皮面i具假扮我家夫君!”   谢愁飞:……   他忍了几秒, “哈”地笑出了声。   把画放在一旁,谢愁飞起身,背过手向虞煜的方向逼近, 姿态悠然。   “虞郎何出此言?”他挑了挑眉,发问。   说着,他两指捏住墨砚另一端,使巧力想拿走这个挡在中间的碍事小物件。   虞煜看他反应, 主动靠近且毫不心虚,心下早有五分退却, 只是拉不下脸承认自己闹了个乌龙。   他紧紧攥住墨砚,不肯松手, 强自嘴硬道:“我家夫君自是天人之姿,待人向来冷清莫测, 怎会如你发丝散落,脖带红痕,还舌甜嘴滑, 一看就是死不正经, 刚从哪家床上鬼混下来……”   越说发现的细节越多越真,细细看去这人还顶着谢愁飞的俊脸,本就委屈已久的虞煜此刻愈发内心暴躁, 怒火转移到了眼前。   他重重拍开顺着墨砚滑落, 试图握住他手腕的另一只手, 直接错步上前去掰面前男人的脸, 仿佛为了证明什么似的。   撕——撕不下来!   揪住谢愁飞两侧脸颊用劲, 虞煜又不信邪地去找他脖间面具贴缝,结果不仅没找到,还触摸确认了细密咬痕的真实性。   人是真的!   “你……你这些天冷落我,不肯与我同床共枕,原来是早嫌我人老珠黄,比不上养在外头的狐狸精温柔小意,懂得哄你欢心。”   极度震惊之下,虞煜失去了反应能力。   他满脑子乱哄哄的,嘴巴不受控制乱跑火车,全是一段一段乌七八糟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狗血台词和没逻辑剧情——   “谢愁飞,我才是你明媒正娶过了门的妻子,你混蛋,没良心!”   “我整日整夜在思念你,你就这么对我,和狐狸精厮混完还要跑我这冷宫里来耀武扬威,炫耀不要脸的狗东西做出的好事!”   “你是不是还要扔下一纸休书,遣我做下堂夫!”   一想到谢愁飞居然“背叛”他,虞煜大受打击,整个人红了眼眶,酸涩得眼泪簌簌下落。   他恨不得拿墨砚敲死这人!   可手在空中举到一半,怎么都落不下去——   直到泪眼朦胧,哭得稀里哗啦的虞煜听见一阵低沉笑声。   “虞郎,我的阿虞,你真是个令人开心的宝贝。”   面对爆发式控诉,谢愁飞起初还感到茫然与焦急,等听清楚了虞煜的话,安慰的道歉话卡在喉咙里,怎么都接不下去了。   这都哪跟哪啊!   他难道要说那个“温柔狐狸精”和“不要脸狗东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不才正是你本人?!   谢愁飞一扫眉间阴郁,唇边笑容越来越大,笑得眼泪差点都下来了,捧腹跌坐在椅上,毫无形象地拍着桌子。   “你!”虞煜像是被传染上了泪失禁体质,越想止住眼泪,泪水流得越发汹涌。   见谢愁飞非但不辩解,也无后悔之意,居然还没皮没脸地大笑,语带“嘲讽”,他是真的伤心了!   “你本就没喜欢过我……我何苦如此纠缠!”   虞煜吸了吸鼻子,甩开手,墨砚狠狠掼在桌面,砸出一个大坑,一如他凶狠的眼神。   “是!我是被许多人骂作傻子,疯子,脑子里的记忆也总不清晰,可我不下贱!”   “就当我没遇见过您,王爷。”   他俯身扯过谢愁飞的衣领,手用力捂住迫不及待想要启开的嘴唇,笑得极冷——他不想听谢愁飞再说一个字!   “祝您和那位狐狸精早日双宿双飞!”不敢去看男人的眼,虞煜便盯住桌面破开的洞,一如他漏风的心口,拔凉拔凉,痛得无法愈合。   松开手,虞煜再也不看谢愁飞,捏紧拳头,抬腿便走。   “虞……”   “滚!我不要再看见你!”虞煜低吼着直接堵死谢愁飞急促的话头。   他走得是干脆,那是因为他怕自己真会被谢愁飞的“花言巧语”所打动。   又因为,他终究还是无法直面万一被谢愁飞“宣判出局”的那一刻……   推开破破烂烂的卧屋大门时,虞煜下意识蹙起眉,脑子里转悠一圈也没想起门破开一个大裂口的原因。   算了,反正以后也见不到了。   挂起一抹自嘲的笑,虞煜径直离开屋檐下,披着尚未系紧的外衣踏入茫茫风雪。   背影寂寥。   虞煜刚走不到半分钟,苦笑不已的谢愁飞就从屋子里走出来,步履还有些笨拙。   他默默注视着不远处的倔强身影,从腰带里掏出一枚蓝水翡翠哨,搭在还有些肿痛的唇边,吹了两声长音,再是一声短音。   未曾停歇的纷纷细雪里,传来一声悠远长音作为回应。   “王爷。”谢愁飞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一个黑衣男子,“属下在。”   “吩咐下去,封锁王府各处出口,决不许夫人独自离去。你们都去,不然拦不下他。”谢愁飞捏了捏鼻梁,太阳穴隐隐作痛。   他原本是觉得虞煜的吃醋反应太过可爱,想逗逗他的小狐狸,结果错过了解释的最好机会,真把人惹急惹炸毛了!   晶莹剔透的眼泪,砸得他本该冷硬的铁石心肠上头布满坑坑洼洼的起伏。   破裂的缺口处,尝到了酸甜交织的绵长滋味。   “如果夫人发火,便说我在书房等他,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情。请他稍等片刻,务必给我一个机会把事情解释清楚,不然我便是死了也不会心安!”   “是。”   措辞越斟酌,语气越强烈,暗卫越是心惊:“王爷,先前安排的计划,是不是……”   他盯着地面,没得到回应,以为是王爷心中自有定夺,不敢继续多舌下去,怕耽搁时间,又或走漏风声,坏了王爷谋算。   恭敬一礼,暗卫领命退去。   谢愁飞自顾自倚在漆红梁柱,盯着虞煜离开的方向发呆,此刻外界的声音都离他远去,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十分懊悔,满脑子想的都是待会怎么让正逢气头上的虞煜留下,要说些什么,才能把会甜甜撒娇的郎君软语哄回来。   “要是让我抓到是谁,让虞郎看了那么多胡说八道的情i爱话本,我非得活刮了他!”他狠狠锤了一拳,抵在柱身。   小狐狸比他还小三岁,眉目俊秀,龙章凤姿,正该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哪来的人老珠黄!   还有什么休书,什么下堂……被人嘲笑痴愚……扮作女装多年……   虞家!   满到溢出的陌生感觉从身后流下,大腿处浸湿内绔,谢愁飞高挺的眉骨一跳,他抿住薄唇,收敛戾气,拖着步子慢慢转身,向常去的沐浴汤房走去。   他得快点清理好自己,赶去书房才行。   ……   “阿湫!”系统数据流一阵波动,它仔细检索内部,又没发现哪里有什么不对。   总不可能像人类一样,有人在背地里提起它吧?   结束屏蔽模式,系统对目前的情况还很晕乎:“宿主,发生什么事了,你们怎么吵架了?”   “别和我提……”虞煜郁卒地趴在书房里,顿了顿,转了话锋,“算了,我同你生气干什么,你又没惹我。”   见他情绪不好,系统默默缩到墙角里,不敢掺和神仙打架,生怕殃及池鱼。   不过它倒挺为虞煜高兴的,虞煜说话口吻和表达情绪有往以前靠拢的趋势,也许再过不久,便能脱离灵魂震荡的后遗症,恢复正常记忆了。   被一堆身手好的练家子强行阻拦,不许他离开,干脆放开拳脚打了一场,虞煜肚子里憋的火才发泄出来不少。   情绪下去,又听过谢愁飞叫人传的话,他总算冷静下来,没为难谢愁飞的下属们,安静跟着带路人来到了书房。   既然说没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情,他倒很愿意洗耳恭听,谢愁飞打算怎么解释身上的痕迹!   再离谱,总不可能是……是?!   ——嗯???    第120章   谢愁飞带着满身水气, 匆匆踏进书房的时候,虞煜正眼神放空地倚在窗栏。   “阿虞。”谢愁飞缓步走近,学着虞煜的样子靠在他旁边的窗栏上。   他们之间离得很近, 不过一指之距,虞煜能够嗅见旁边人身上潮湿而冷冽的水雾气息。   “……冬日不擦干头发,容易染上风寒。”   虞煜没给谢愁飞说话的机会, 先把人拉到座位上。   他随手从置物架上取下一块绸布,站在莫名听话的男人身后,用布汲取着潮湿发丝上沾染的水珠。   间或手指捋过发丝,留下温暖的余温。   谢愁飞的食指动了动, 把运起内力驱寒的想法从脑海内驱散了。   “我没有喜欢过别人。”背对着正在替他擦头发的虞煜,谢愁飞忽然开口, “无论男子还是女子,我不会随便让一个人近身。”   他微微低头, 方便虞煜动作,后颈毫无防备地袒露在另一个人面前:“付出信任, 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我更熟悉的,是用利益和武力来确保能够达成目的。”   “对于王爷而言, 那么我是前者还是后者呢?”虞煜垂眸注视着谢愁飞矫健的背肌, 因刺激而回想起的破碎画面里,他的手指记住了背部每一道隆起伤疤的痕迹。   “……我希望能够是前者。”谢愁飞狭长的眼眸轻轻眨了眨。   他心想或许又要惹虞煜生气了,但是莫名的, 他并不想回避问题, 也不愿意用虚假的谎言来欺骗虞煜。   “太久没有过类似的经验, 我似乎已经忘了如何信任一个人。所以, 其实现在我也不太能够确定自己的心态。”   “我想我不应该信任你。”谢愁飞笑了声, “我试过远离你,尽量消除你对我的影响,不过你知道的,我失败了。”   虞煜把手中的布放在一旁,从桌子上拾起原本的暗色发带,依照原样替谢愁飞系上。   “为什么不阻止呢?”他轻轻问,“当我想要亲近你的时候,你分明是可以反抗的。”   谢愁飞听出了几分他的语气不对,然而发间温柔的手与突如其来的惊喜,牵扯住他的心神:“……你记起来了?”   “……嗯。”虞煜脸颊有点烧,但还是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忽然有一种想表现得更加成熟可靠的感性冲动。   不就是,发生了一些……意料之外而又不可控的突发事件,对一个已经经历过迟到的洞房之夜的成年人而言,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他很想选择性忘记自己先前哭得稀里哗啦的丢人现场。   但脑子里的画面通常不以人的意志为运转。   “夫君,对不起。”虞煜松开手,走到谢愁飞面前,单膝蹲下,手扶住他的膝盖,垂头丧气的依偎进他的怀里,“让你见识到这样的我……不靠谱,爱吃醋,冲动还意气行事。”   他很沮丧:“我觉得这样的自己很糟糕。”   谢愁飞摸了摸他柔顺的长发,眸色深邃:“这不是你的错,虞郎,是因为我觉得这样的你太可爱了,所以才没有在你刚醒还不清醒的时候解释清楚。该说抱歉的人是我。”   先前以为很难说出口的话,在虞煜面前吐字格外顺畅。   小心翼翼拢住散落的墨发,他从怀里取出一根银蓝色发带,俯身,替虞煜系上。   发带垂尾,有一个娇憨可掬的银质小狐狸。   银蓝色发带,与暗色发带,本是相配的一对。   “阿虞,我想过很多,关于你身上所无法解释的一切。”谢愁飞摩挲着小狐狸,对仰起脸感到迷惑的虞煜低声道。   他没有重复先前隔门对虞煜说的那些话,相反的是,他更庆幸虞煜没有听到那些话。   因为他不想让虞煜伤心,更重要的是,不想让虞煜为了以后的他而伤心。   所以有些事情,还是要提前说明。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学会去信任一个人。”谢愁飞凝视着虞煜的脸,“我也不确定,你是否值得我去信任。”   “嗯。”虞煜冷静地听着,他觉得自己有些伤心,但又觉得谢愁飞的话很有道理。   两种错综复杂,情绪对立的复杂心情交织在一起,让他的面容变得沉郁起来。   “我喜欢你,阿虞。”谢愁飞主动吻住了他明显有些难过还逞强装作什么事也没有的恋人唇瓣,“唯独这点,是我无法不承认的事情。”   “……在你对我微笑的那一瞬间,想要得到你、占有你的野心胜过了一切。”   谢愁飞的眼睛里不再沉如渊海,出现了贪婪与渴望——   得到一个简简单单的吻,那样强烈的满足与成就感,甚至胜过以往所有的时刻。   放弃抵抗而选择回拥的那一刹那,他脑子里唯一的一个念头。   如果,能够一直见到虞煜的笑脸,听见他甜甜地唤“夫君”……不管这是谁派来的诱饵,就这样落入陷阱也无所谓了。   只要把幕后的人统统解决掉,就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们的生活。   无论是皇帝,还是虞家……    第121章   之后过了好一段平静的日子, 谢愁飞重新搬回了卧室居住,王府内终于迎来了琴瑟和鸣的和谐日子。   没有琴,没有瑟, 但有雪地素练惊鸿,剑舞骤转如龙,亦有落笔游走龙蛇, 写意丹青风流。   王府内的下人,渐渐也习惯了每天都能见到的这一幕。   练武,作画,两人各自有自己的闲情逸致, 却谁也没耽误谁,无需交流地保持着心灵相通般的默契。   王府后院有专门的练武场, 谢愁飞很少再去,独独钟爱这卧房前的宽敞庭院。   卧房檐下支一木桌, 一木椅,皆为上好沉香木, 其上铺就暖玉。   桌上着狼毫笔、顶级松纹墨、贡品刀宣纸、云月纹砚,配以镂空金枝暖手香炉。   虞煜时常坐在此处写写画画,累了就支起下颌随意眺望, 欣赏不远处画中人挺拔如松柏的潇洒身姿。   即便寒日, 他素来畏寒的身体也不受冷风侵袭,手指不会再像以往那般因长期暴露在外僵硬生疮,反而被暖意浸润得经脉活络, 运转自如。   虞煜的衣食住行, 谢愁飞皆要亲自过问, 少一件增一件, 里头处处藏着他妥帖的斟酌考量。   这些在谢愁飞看来细枝末节的小事情, 他从不会对虞煜言说,然而桩桩件件都落在了王府下人的眼里。   王爷驭下极严,他们不敢明面上捧高踩低,但人都会有些趋炎附势的小心思。   先前谢愁飞“冷落”虞煜,下人做事难免有时怠慢,原先以为拖一拖也就过去了,没想到王爷动起真格来,发落得毫不留情面。   杀鸡儆猴,立过一场规矩,此后,王府下人面对虞煜时噤若寒蝉,再也没有人敢小看眼前这个名声在外的“傻王妃”了。   能够折服王爷心神的虞家“大小姐”,真如传闻中所言,是个沉默不晓事的傻子吗?   不仅是王府中诸多下人,偶尔谢愁飞脑海中也会冒出几分想法,比起怀疑,更多的是对痴症的忧心。   ……   虞煜在写字,他的手腕悬空极稳,笔下的字与谢愁飞风格截然不同。   如果说谢愁飞的笔锋更加凌厉狂放,尤其在撇捺处格外棱角分明,那么虞煜的字要显得柔和一些,细长挺拔而内藏锋芒。   虞煜练字的时候,谢愁飞便静静坐在一旁,替他磨墨,顺带仔细端详虞煜所写的内容。   一看之下,他哑然失笑,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我的名字很好看吗?”谢愁飞笑着问。   虞煜点了点头:“因为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人是你。”   说完,他重新低下头,轻描淡写道:“我不想忘记你。如果身体记住了,那么以后我再出现记忆中断或混乱的时候,总会给我留下几分线索吧。”   谢愁飞搭在桌面上的手渐渐握紧。   “我会记得你。”他的语气坚定不移,“所以,不必担心。”   也许是为了转移话题,谢愁飞凑过来,捏了捏虞煜的腰,瞧见有些怕痒的他直往后躲,差点连笔都给扔了,他才轻笑着握住虞煜持笔的那只手。   “我看自己的名字都看烦了。”他说,“阿虞,教教我,你的名字应该怎么写吧?”   “我总觉得,你应该还有另外一个名字才对。”   他俯身靠近呼出的热气洒在侧颈,激得玉白肌肤轻易浮起一层淡淡薄红。   虞煜大大方方扭过脸与他对视,不躲不避。   “好啊。我们换个位置,你坐下,我来当教书先生。”他笑嘻嘻地在顽劣学生的嘴唇上咬了一口,分离时还下意识舔了舔自己的唇角。   “我可真是没遇见过,像你这样离经叛道的老师。”谢愁飞与他交换位置,在书桌前坐下。   他扬起脸,漆黑的眼眸中带有淡淡波动:“请教导我吧,老、师。”   刻意加重的字眼,让本意开玩笑的虞煜不自觉耳根发热,心中仿佛当真升起某种禁i忌的背i德感。   “认真!”咳了声,虞煜绷住脸,像模像样地用笔杆敲了敲谢愁飞的额头,然后才把笔塞进他手里,自己则绕到座椅斜后方,手臂绕过谢愁飞的肩膀,把人大半虚虚揽在怀里。   比起教授练字,更像是一个诱人而又若隐若现的拥抱,时刻扰乱着谢愁飞的心神。   不够乖巧的学生先是从“老师”那里讨了个甜头,得到温柔的吻,才备受安抚地静下心,不去一直想回头凝望恋人的脸。   先是一横,再是一竖。   带有老茧的修长手指随另一只温凉柔软的手所带动,没有丝毫颤抖地写出虎字头的上半部分。   两只交缠的手,好似天生般的默契,知晓如何协调运笔的直弧与力度,步履一致地配合着往同一个方向走去。   珍而重之地写出第一个字,姓氏虞,谢愁飞的手腕顿了顿,提笔蘸墨。   “一直待在府内,是不是很无趣。”他状似不经意问,“过几日便是元宵节,夜晚城西有灯会,我们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不要。”虞煜注意力集中在如何控笔写出流畅漂亮的火字旁,听到话没怎么过脑子,随口答道,“每年都要去走一次灯阵,腻了。”   谢愁飞望见“虞煜”两个字心情很好。   他不问为什么虞煜有两个名字,也不问为何要男扮女装而且其他人还发觉不了,单单得知只有他们两人才知晓的小秘密,就足够抚平一切多余的波澜心绪。   秘密,他第一次喜欢这个词。   也是第一次迷恋上不受控制、无法掌握全局的危险感。   “灯阵?”   谢愁飞回想起往年如雪花般堆满门房的长篇抒怀拜帖与塞有香包等信物的邀函,忽然生出警惕!   灯会这晚,是京城内未婚男女借物传情,结伴同游的大好良机,而以灯笼摆出的弯曲灯阵,红艳如鱼龙舞,映照染红半边夜空,寓意对未来的祈福。   看对眼的年轻男女在灯会接近结束时,多会以蒙眼携手走出迷宫似的灯阵,作为今日相聚的美好尾声。   往年谢愁飞对此不感兴趣,拜帖一封也没看过,至今还堆在门房的柜子里,让下人为存放不下而伤透了脑筋。   元宵佳节,他允许下人出府自由活动,第二日才归,自己却形单影只地待在偌大无人的空旷王府内,偶尔翻看从胞妹自宫中递来的节日祝语,更多时刻,冷冷清清地度过这一夜,   “阿虞,你一个人去的吗?”思索时,谢愁飞一遍又一遍地写虞煜的名字,极有耐心。   “嗯。”虞煜趴在他肩头,手指玩弄着谢愁飞的发尾,没想太多懒懒道,“他们说走灯阵去晦气,新的一年开头必须得压住我命里八字的煞,非得压着我去。”   “我也不能老是打得人满地找牙吧,欺负下人有什么意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咯。”   虞煜耸了耸肩,竟然还有点小自得:“闭眼走了那么多年,路上每一块砖踩上去的感觉有没有变化,我都能感觉出来。”   上扬的尾音因心得总结而细微发颤,就差问一句“夫君我厉不厉害”了。   掩去眸中一瞬阴冷。   谢愁飞领会他的言下之意,不管幼不幼稚,正视时无理由笑着配合他:“自然,我就做不到这点。说好,那晚你得紧紧牵着我,不许使坏放开我的手,不然我要迷路走不出灯阵了。”   虞煜很吃他这一套,立刻自信心膨胀,拍着胸膛信誓旦旦担保:“小事一桩!”   放下笔,谢愁飞无心继续学习,他的心思全转到了不那么正经的方面。   “阿虞老师,再教我一些其他方面的知识吧。”他挽起虞煜的手,落在唇边吻了吻柔白的指尖。   蜡红烛泪点点滴落。   长夜漫漫,东西被推倒散落一地的宽大书案之后,壁上映出交织缠绕在一起的两道绰约烛影。    第122章   元宵当夜, 城西的灯会举办得很热闹。   沿路走来。   捏面人,吹糖人,耍木儡戏, 顶水碗……跑江湖的,玩杂耍的,卖首饰的, 猜灯迷的……   世情百态,不一而足。   “原来灯会上还有这么多有意思的东西。”这与虞煜脑海中的印象截然不同。   打扮成清俊公子的他脸上戴着谢愁飞买的红白狐狸面具,和一群小孩挤在一起。   虞煜蹲下身好奇地打量着头发花白的摊主手腕抖动,棕红色的糖浆从勺中汩汩流出, 在半空拉出一条极细的丝线。   粘稠的熬糖丝线落在板面上,化成一双展翼欲飞的金红鸟翅膀, 羽毛细腻,栩栩如生。   以往他被强拉过来走一遍灯阵时, 灯会早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摊主们收摊离开, 其他人或三两结伴,或成双成对,热热闹闹的说笑着往家中走。   唯独虞煜在挤挤攘攘的人群中逆流, 时不时接收到因衣袖或手臂无意碰撞而投来的异样目光。   戴玄鹰面具的谢愁飞站在虞煜身后, 护着不让人流或乱跑的孩童撞到他。   “嗯,我也是第一次发觉。”他垂眸,视线焦点不在技艺高超的糖画, 落在眼前人因身体前倾而微微颤动的银蓝色发带。   发带末尾坠下的小狐狸咧开无忧无虑的纯粹笑脸, 有点傻傻的, 又狡猾得可爱。   因人声嘈杂而烦闷的心, 忽然安定了下来。   “走吧, 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金翅鸟被一对姐弟俩买走,虞煜也觉得看累了,拉住谢愁飞递来的手掌,起身与他并肩。   走了几步,他想起什么,余光瞟过不远处手里捧满了东西的五六个下人,侧过脸对谢愁飞低声说:“不要再为我买东西了,今晚已经够了。”   “你说什么?”   虞煜又说了好几次,谢愁飞都一副因周围太吵而没听见的样子,直到虞煜扯过他衣领,附在耳边说,谢愁飞才“恍然大悟”。   他遗憾地放弃了让人去买糖画的念头。   改天直接把人请到府上吧。谢愁飞微笑着心想。   “也不要遣人去打扰人家。”虞煜一眼就看穿了谢愁飞打的什么念头,补充道,“时间与地点发生了变化,前提不同,体验的心情也就不一样了。”   谢愁飞轻轻叹了口气:“知道啦,知道啦。”拖长的笑音里带着亲昵的撒娇。   感觉是谢愁飞绝对不可能拥有的反应,若是让熟知王爷性格的人看到这一幕,足够惊爆一地眼球。   实际上,面对虞煜时,他的语气却那么自然而然,放在他身上一点也没有违和感。   他们随着人群走走停停,在放花灯的柳堤河畔停下脚步。   深蓝色的夜空宛如最昂贵的织锦细细密密缝就,天空万里无云,清凌凌的月光洒在游人们肩头,侧脸,披上一层朦胧的虚影。   粼粼银月倒映在透澈的河水,随流动的花灯割出一片又一片破碎的波光,反射在瞳孔里,人的目光里也就盈满了如水般的错觉温柔。   好不容易找了个清静点的偏僻位置,四处无人,暗卫藏着放哨。   虞煜还踌躇着站在一旁,谢愁飞已经率先撩起衣摆,弯下腰,手臂后撑,包裹在修身黑色长裤里的两腿伸直,藏青色靴尖上钩,在河岸边席地而坐。   行云流水般做完这一切,他拍了拍手掌沾染上的断草与尘土,扬起脸注视着虞煜,含笑发出邀请:“要坐在我腿上吗?”   虞煜的回应是干脆利落一屁股坐在谢愁飞身边,勾住他肩膀,把他脸扭过来,两手捧住他的下颌,对着只露出狭长眼睛的玄鹰面具一本正经道:“你是不是喝酒了。”   “郎君何出此言?”谢愁飞有些疑惑。   “总觉得和第一次见面相比,你的性格变了很多。”虞煜若有所思,“再没有那种端着的感觉了。”   “哈哈哈。”谢愁飞率性地笑了几声,那笑声并不斯文含蓄,也不优雅端方,却充满了令人心情愉快的感染力,自有一股潇洒气度。   “我本就不是那死读圣贤书的温文君子。”隔着面具,面对着自己心爱的人,谢愁飞眯起眼,随心所欲的放飞冲动在他隐藏已久的反骨里流淌,“我要站到最高的位置,就是为了从此以后再不受世俗管束。”   撕下伪装以后,想说什么就能说什么的感觉,久违了的新鲜。   他说话时,虞煜松开手,也放松地张开两臂,后撑在身体两侧。   虞煜抬起头,天上不知哪时候凝起了一团云雾,遮掩住了明月,原先光芒被掩盖的星星露出了璀璨的模样。   地上的河水潺潺流动,天上的银河也化作满天斑斓,看久了,人仿佛置身其中,随着周天星河一起运转移动。   “夫君。”虞煜凝望着仿佛无穷无尽一般蔓延开来的星空,梦呓般地喃喃,“当皇帝其实也有很多不得不遵守的规矩,与无法言说的苦恼吧。”   “肯定会有的。”听到这番似乎大逆不道的话,谢愁飞的表情没有丝毫动容,聊天时就像是在聊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话题。   “苍鹰的使命便是飞翔,生来向往天上。”他的身子慢慢倾斜,靠在虞煜的肩膀上,视线眺望着天空,“它无论怎么拼命振动翅膀,终究也会有落到地面上的那一刻。”   “人也是如此。世上不会有绝对的自由。很早很早以前,我就明白了这一点。”   “就像是我当年无论怎么哭喊与恳求,死去的父母与兄长也不会再回来,他们的尸骨散落在泥地里,到最后也只给我和妹妹留下了三个衣冠冢。”   “就像是我被封为异姓王的那一天,我唯一的胞妹也接到了一道入宫的圣旨。她原本向往去江湖做个风流多情的女侠,却为了我这个没用的兄长,擦干眼泪入了金囚笼,做了皇帝的宠妃。”   虞煜搂住谢愁飞腰的手慢慢移到背部,抚摸着他的脊背。   他没有多说话。   因为他知晓谢愁飞此刻并不需要同情或安抚,他只是在心里藏了太多不能说的话,需要一个发泄的突破口。   对于一个孤独的前行者而言,认真倾听就是最好的安慰。   “即便是皇帝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谢愁飞摸索着抓住虞煜搭落地面的手,直到十指相扣,面具后的脸缓缓露出笑容:“可是啊,只有不断往上飞,飞向远方,才能看到新的从未见过的风景,做成以前所做不了的事。”   “除去生死,所谓做不到的事,大抵不过是取舍。只是有些人拥有选择的权利,有些人连看到选项的机会也不曾拥有。”   “我想要的东西,说难不难,说简单却也着实不简单。”谢愁飞重重道,“我要摧毁那些顽固的磐石,飞越曾经阻碍我的高山,还我胞妹自由,光明正大不受追杀。”   “以前我心想,迟早某日,我谢愁飞要开创一番前所未有,彪炳史册的大事业,从今往后叫所有人都越不过印有我名字的这一页。”   虞煜低下头,不再凝望着无法触及的天空,他侧过脸,目光里盈满了身边人的影子:“现在你的想法改变了吗?”   “没有。”谢愁飞哈哈大笑,笑完,他掷地有声地说,“现在我又多了一个目标。”   “我要向上飞——”   “也要张开翅膀,守护地面上有你在的归巢。”   灯会结束了。   虞煜和谢愁飞没有蒙着眼去走灯阵。   谁也没有心思去想这件事了。   他们在河岸边迷宫似的的柳树林里以天为被,以地做庐,闭上眼,在漫天星河下接吻。   无论贫寒富贵,无论寒冷温暖,情投为伴,意合成侣。   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的时候,就叫做“家”。    第123章   国有大鸟, 三年不翅,不飞不鸣,嘿然无声, 何也?   三年不翅,将以长羽翼;不飞不鸣,将以观民则。虽无飞, 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   如今,离谢愁飞沉寂之日一晃三年已过。   朝堂内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听宫中传言, 贵妃谢氏夜夜衣不解带,悉心照料, 不许其他妃子近身。   皇帝所宠幸的方士术士争先恐后献上丹方良药,只求陛下延年益寿, 继续保他们一世富贵太平。   而边疆,记吃不记打的未开化蛮族与西北盗匪又开始蠢蠢欲动。   三年不是一段很长的时间。   但也足够给他们留下一线喘息之机, 未被一网打尽的顽固份子从各自藏身之地重新冒出头,为边境的平静避战所迷惑,再度试探性地开展小规模烧杀劫掠, 对偏僻村落破门淫辱。   抢了就跑, 遇官兵就溜,被手持武器的村民成群结队反抗决不恋战。   三年前的惨痛教训,深深刻在他们的骨子里!   这些茹毛饮血的披发蛮子们学会了不要与官兵正面对抗, 更记住了永远不要相信那些狡猾的束发家伙!   元宵节过后的这一年清明, 细雨纷飞。   这一天, 谢凤儿出宫祭拜父母与死去兄长的衣冠冢, 借口遇雨, 停驻驿站不便回宫。   这一天,神智模糊已久的皇帝在被他厌弃人老珠黄的结发皇后及其余四妃的伺候下,吃下在首席方士指导下,众多术士精心炼制的“长生丹”。   随后,皇帝果然意识清醒,面色红润,还召集以丞相为首的七位大臣,预备商讨立名义上的五岁嫡儿当太子安抚惶惶国民。   皇帝膝下人丁不昌,总共三个儿子,最大五岁,最小一岁,母妃皆亡,由皇后抱养膝下。   他自以为年富力强,从没考虑过继承人的问题,哪想人到中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就是皇帝不急,大臣们也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要到图穷匕见的紧要关头了!   在皇帝病重的这段时间里,谢愁飞一改韬光养晦的策略,野心愈发咄咄逼人!   偏偏在国内,乡野村夫或许不知道现在皇位上坐的皇帝名号,毕竟天高皇帝远。   但世人爱英雄,尤爱少年英雄的传奇故事。   就连文盲也从口耳相传中,听闻谢愁飞未及弱冠之龄便赫然闯下不世之功的偌大声名。   皇帝不算个坏皇帝,他干了不少实事,也地地道道犯下不少差错,是个勉强功过相抵的守成之君。   可惜他遇见了谢愁飞。   又没能第一时间看出他假面下的狠戾与疯狂,埋藏在温文皮囊里的天生反骨!   错只错在,他占了那个最高位,又百般使手段算计钳制,挡住了谢愁飞继续追寻自由的路!   “来人,传我旨意,把谢凤儿先关起来!”听完大臣哭诉,皇帝震怒。   他重重咳嗽,喉咙里浊音浓浑,愈发显得怒目圆睁!   话音刚落,内侍总管直接跪下,头也不抬道:“陛下,今日上午,贵妃娘娘领了您的手令出宫祭拜,至今尚未回府。”   “反了!反了!”皇帝随手扔出个金酒器,砸得内侍头破血流。   他挥开身边嫔妃的手,面对一屋子人,悚然而立。   他早就下过死命令,派人盯紧谢凤儿任何时候的行踪,不管因为什么原因都不能让人出宫。   起草诏令的内监文官,掌管宫印的皇后,负责开门的内侍,监视行踪的暗卫……环环相扣,怎么可能让人拿着矫诏手令出宫!   而且,而且恰好是他清醒的当天,提前出宫!   “你们……你们……”咳嗽声撕心裂肺,“你们竟敢合起伙来谋害孤!谋害我大好河山!”   七个大臣里,四个悄无声息起身,从袖袍里掏出利器抵在昔日同僚后颈。   兵部、吏部、户部、刑部。   军事、任命、财政、裁决。   年老即将告老还乡的丞相气急攻心,吐血昏死过去。   进宫前身上杂物早被搜走的礼部与工部大臣苦笑着举起双手,他们一个是纯文臣,纵然身为皇室宗族之后,却没有实权,一个与谢家有旧,多年前得受谢父救命之恩。   兵部大臣提刀上前:“陛下病重,无力朝政,五岁幼儿资质驽钝,不足以担此大纲,请退位让贤,禅位于异姓王,以安天下人心。”   “请陛下退位让贤,禅位于异姓王。”四妃一个接一个从屏风后走出来,冷笑着齐声唱喏。   她们自愿充当谢凤儿的眼目、口舌、手足。   三年里,从明争暗斗的攻讦,到心灰意冷,再到被谢凤儿逐一收服,化敌为友,期间经历了许许多多的故事。   但今日不是讲故事的好时间。   她们约好了,要择日离开皇宫,离开京城,去看从未有机会得见的秀美山河,那时再细细叙说旧情。   “谢氏兄妹……咳、咳咳……到底给了你们什么条件!让你们如此死心塌地!”   皇帝不可置信。   “其他人我不知道。我么……”   兵部大臣笑笑,蒙尘日久的他身上第一次爆发出如此强烈的锐意!   “王爷所图甚大,事关千秋万代,如此盛世雄途,吾辈自当追随!”   “日月昭明朗照之处,汗青史册翻过千年百年,必有吾等姓名镌刻其上,只要传承未曾断绝,后人受益绵泽一日,吾辈英灵亦不朽不腐,此为真正的长生大道!”   “闭嘴!闭嘴!”皇帝怒不可遏,又迫于刀锋,气得浑身发抖却无可奈何。   他最后求救似的看向皇后,眼神里染上了无法直言的哀求。   “卿卿……就连你,也要背叛我?“   比皇帝年岁大上不少的皇后束手立在一旁,不言不笑,宛如一尊泥胎佛偶。   见已到强弩之末的皇帝硬撑着问话,她撩开眼皮,温温柔柔一笑,和蔼而慈祥:“纵然你不喜我,可你不该纵容某些贱人害我们的嫡亲孩子,陛下,我再也不可能成为母亲了。”   “我弄死了那几个贱人,抢走了她们的孩子。”   “现在,为了我那三个孩儿能够普普通通地活着,还请陛下退位让贤,禅位于异姓王。”   最后的致命一击,刺穿了皇帝心口。   回光返照在强烈的精神与生理刺激下,终于过去,他猛地吐出一口血,身体歪歪斜斜倒下去。   兵部大臣示意其他诸位上前,包括受挟持的两位大臣一起,在冷眼旁观的皇后及四妃的见证下,众人一起抓住皇帝的大拇指,强按了手印。   “玉玺在此。”   内侍总管脑袋上还顶着干涸的血痕,呈上一个沉香木雕托盘,揭开托盘上包裹的金丝绸布,露出一方玉印来。   血指印,玉玺痕,传位密诏既成!   在场诸位,皆为同党。   ……   清明一声惊雷炸响,谷雨纷纷,洗刷过朝堂内外自上而下的一场大动乱。   立夏。   和平禅让,权力无声交接更替,至新皇谢氏愁飞继位,改国号为天宸,当年,即为玄凤元年。   科考改制,农事改革,兴修水利,轻徭薄赋,供民众休养生息……边疆屯田,尤为提倡尚武古风……   玄凤三年,宸帝亲自领军,大败纠结成众入侵中原的蛮军兵团,扩大吸纳相当于原国土五分之一的疆域。   一朝鲲鹏展翼,殊为天下惊!   余下草原诸族,望风而降,跪地请罪,面向京城方向自称儿臣。   西北盗匪,丧胆西逃,此生再难回转故土。   玄凤七年,天下大治,海内歌舞升平。   天宸帝国已经开创出一番前所未有的格局,处于飞速上升期的各项基业正在逐渐走上正轨,循着皇帝的意图全力运转。   皇帝的勃勃野心,多年来的教化导向,赏罚分明的严格尺度,依靠才能,各得其所,各安其位的通畅晋升渠道,激发出了臣属乃至民众们奋斗拼搏的浩荡心气!   他们的皇帝是当世战神,俊美无俦,文武双全,未尝一败!   他们是星之子,上古神鸟不死玄凤之传人!   就连街头小巷流传的童谣中,也处处体现出着天宸子民豪迈自信,热血尚武的大国心态。   渐渐的,朝堂上多年来始终不变的争议问题,终于只剩下那么翻来覆去的几个。   其实本质上,也能合成为一个。   ——后宫空虚,嗣位无人,请废帝后!    第124章   金丝帷帐层层叠叠坠下, 墨发逶迤。   ……   如此过去一i夜。   日上三竿,精力充沛、堪称工作狂的谢愁飞登基以来,第一次罢朝。   他睡得很沉, 继独守空闺一月后,这是他睡过的第一个安心无梦的好觉。   既因为昨夜折腾得厉害。   更因为,有虞煜躺在他的身边, 他再也不会半夜惊醒,迷迷糊糊的去摸索身边人的存在,只抓住一团虚无的空气,由此失落得余下大半夜都在思念虞煜素日的一言一笑, 难以入眠。   怂恿虞煜出宫散心的提议,是谢愁飞主动提出来的。   ——他有一个极其重要、又难以言说的理由。   然而七年来不曾分别过, 就连亲自领兵出征时也要虞煜待在大后方营帐里,夜晚看见他才安心的谢愁飞, 真正面临小别时却又后悔了。   如果他能够放得下心,当初就不会因为虞煜的眼泪而宣告一败涂地, 轻易放弃了让小狐狸独自留在皇宫中的念头。   与其说是虞煜一心依恋着他,在看不见他的地方缺乏安全感,倒不如说是谢愁飞害怕“离别”这个词眼, 真正离不开对方的人, 是他自己。   在这个时代,皇帝并不算一个好做的职位。   就像是虞煜和谢愁飞在七年前的元宵节那夜,曾经推心置腹所谈论过的那样。   即使是皇帝, 也总有些不得已需要遵守的规矩, 或不得已而需要去妥协的事情。   但当那些不得已遇上宸帝的逆鳞时, 即便是再敢忠言直谏的臣子, 也不得不在他的怒火前三缄其口, 最多递个折子,间接苦口婆心地委婉劝说。   “祸害,迟早是个祸害啊。”朝臣越是为谢愁飞的才能与宏图所折服,越是痛心于他伟大征途中唯一的“污点”。   他们不明白,京城中的各家贵女不明白,近几年过得事事不顺的虞家众人就更不明白,陛下到底是鬼迷心窍看上了虞煜哪一点。   难道是因为他那张年轻貌美的脸?   可就算再喜欢的美人,看了七年,总该看腻了。更别提虞煜不仅有极坏的名声,还是政斗失败的前朝末代皇帝赐给他的对象。   除去那张脸——   论身家,论门第,论才情,论善解人意,谁家贵女不比一个不识风趣、无依无靠的“哑巴帝后”强?!   虞煜出宫游玩月旬,后宫中就只剩下宸帝一个人。   总算逢上两人分开的时候,某些人的心思不由得活络起来。   这厢奏折如雪花般飞进宫中,劝陛下充实后宫、广纳美人的大臣一个接一个。   那厢,各家腆着脸递拜帖给谢凤儿——天宸帝国唯一的长公主殿下,说客几乎踏破了公主府的门槛。   既是希望长公主能够对陛下施加影响,好教宸帝回心转意,不要再继续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实际上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好叫出宫时居住在公主府隔壁别院的虞煜知难而退。   谢凤儿倒是知晓自家兄长的性情,她原本还以为谢愁飞将要孤独终老,或是谁也看不上只为谋划江山大业,只要后妃中生下继承人便好。   没想到他那么眼高于顶,永远注视着更高处的家伙,也会愿意为了一个人而停下脚步,偶尔吵架时还会跑来向她患得患失地咨询情感问题。   这令府内养了不少男宠,且个个主动倾心于她的多情端水党公主殿下颇为头疼,又暗自乐不可支,每回笑眯眯地看她哥笑话。   更别提,谢凤儿早已得知虞煜的性别,对京城里某些不安分的人所思所想更觉啼笑皆非。   开头几天烦不胜烦后,她干脆学着虞煜大门紧闭,自己也带着一众美人踏春出游去了。   找不到谢凤儿,宸帝那边又是久攻不下的死硬堡垒,做着皇亲国戚梦的各家,不由得把希望放在了身为众矢之的的虞煜本人身上。   他们通过各种途径,与寻找画画灵感的虞煜在郊外或风景名胜处“偶遇”,有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有软硬兼施的,威逼利诱的,有直接贬低虞煜本人的,还有自诩家中久留阁女非宸帝不嫁,一心要攀龙附凤入宫的。   没有人把这个名义上的帝后放在眼里。   毕竟,一个不怎么会说话的傻子,能知道些什么呢?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被谢愁飞派出的护卫驱逐离开,但也有身份尊贵亲自前来的对象,护卫拿捏不准得罪的后果,再加上虞煜本人没有发言,便不敢动用粗暴手段。   在虞煜启程回宫的当天白日,最后来找他的说客,是他名义上的父亲与继母。   “余儿,你知道我与你母亲找你找的有多辛苦吗?”   虞父搓了搓手,衣着相较虞煜记忆中,显得很是寒酸与落魄,“自从天变了,我丢了官位,陛下便再也没想起过我们,我堂堂一介侍郎,竟然沦为平民,根本去不了皇宫,更见不到你的面。”   “是啊是啊,余儿,你可是我们虞家的骄傲,现在贵为帝后,可不要忘记我们多年的养育之恩啊。”继母躲在虞父身后,嘴里嚷嚷。   被虞父瞪了一眼,她脸上赶紧挤出一个讨好的谄笑,眼神到处乱飘,不敢去看虞煜。   虞煜虽允许了他们近身,却一直不说话,眼睛直视着远处山水朦胧的景色,他心中想的是回宫以后要如何与谢愁飞分享他所见到的美景。   他以为再见虞父与继母时,还有那几个弟弟妹妹时,他心中会有些许波动。   事实上没有。   就连仇恨或是厌烦之类的情绪也不曾浪费在他们身上,纯粹地漠然如陌生人了。   直到,他听见这么一句……   “莺儿,你最小的妹妹,生来一副好歌喉,又乖巧机灵,也到了该商议亲事的年纪。”虞父推嚷着把一个相貌与虞煜有三分相似的少女从身后拉出来,让怯生生的她叫“姐姐”。   “余儿,你看一个人在宫中也没个说话的人。”见虞煜不搭理他们,但也没驱赶他们,虞父心中不由的升起侥幸。   他与继母相视一眼,终于,试探着说出了筹谋已久的真心话,“不如让你的亲妹妹入宫多陪陪你,好不好?”   虞父很有信心,只要和虞煜面容有几分相似但更加聪明伶俐,又更加年轻的虞媚莺能够入宫,懂得讨好人的她不出几年一定能够取代虞煜获得宸帝的宠爱。   就算不受宠也没关系,只要能够混进宫,总会有阴差阳错的机会,比如醉酒后看错人……诸如此类的,手段都教过她了。   届时,若是能借机再替至今膝下无子的陛下诞下一儿半女,莺儿封后一事说不定也不是问题,为了下一任皇帝继承人的正统性,到时候整个朝堂都得为之说话。   这是虞家能够光宗耀祖,重回世家交集,保未来百年不衰的最后一张底牌。   虞煜的视线从辽阔的远方收回来,落在少女的脸。   “你的想法呢?”他神色淡淡地问。   虞媚莺俏丽的双颊飞上霞云,似乎想起了什么,含羞带怯,声音却如黄鹂鸟歌唱般脆生生道:“姐姐,我不会与你争抢。只是,整个帝国都期待着拥有陛下血脉的优秀继承人降生,公主殿下言明此生无意生育,谢氏也无旁支宗族继承,你不能那么自私,为了个人的一己私欲独占陛下,弃国民与江山社稷的稳定于不顾呀!”   当皇帝成为皇帝时,他就不再是一个人的忠诚情人,而将是受天下人期待瞩目的威严君主。   为了一个人而空置后宫七年,独宠帝后,已经足够在史书上留下痴情判词的记录。   可当帝后无子时,这份痴情就成为了动摇国本的“自私”与“罪过”,是污点,受人耻笑。   古来皇帝爱江山不爱美人者,又或换美人如换衣者,不知凡几   少得可怜的一心一意者,反遭后人耻笑,评判其殊为不智。   这是时代的悲哀与局限性。   当一个人最普通最寻常的独占欲,与众人口口声声的天下大义相违背的时候……当整个社会大环境都与之冲突作对的时候……   “我为什么不能自私呢?”   “什么?”虞媚莺得意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这个世界的道德无法束缚我,更无法绑架我。”虞煜慢慢地露出一个笑容,眼神却寒冽冻骨,“我不吃这一套。”   说话时,他的目光极其阴冷可怖,像是藏在深处终日打盹的懒洋洋猛兽倏地睁开兽瞳!   “从谢愁飞与我许下誓言,长相厮守的那一刻开始,他这辈子就注定永远都是我的人!”   “永远……”   心中充斥着狂暴而足够被人抨击的许多杂念——可他为什么要在意那些外人的看法呢?   一个虚假的,会因剧情偏离轨道而破碎的小世界……   虞煜按住额头,停滞良久,忽然冒出几声大笑。   他不再搭理众人,径自离去。   身后,浓重的威压感逼迫得少女连同身后男男女女脸色煞白,两股战战,后怕得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第125章   虞煜睁开眼, 随即转过脸,静静地凝望着躺在他身边的男人侧颜。   他的嘴唇抿成平直的薄薄一线,眉心攒起, 沉郁着以往不曾出现过的思索。   也许是他思考时太过专注。   当狭长的眼睛里映出他的影子,面对苏醒后的谢愁飞,虞煜的反应平静到近乎迟钝。   “有件事, 我想有必要让你知晓。”他看着谢愁飞,眉心川字还未消去,“我不再是以前你认识的那个虞煜了。”   “你要与我和离?”   “不是。”   “你不再爱我了?”   “也不是……不要提这种不可能发生的问题!”   “我知道了。”惊坐起的谢愁飞放松地重新躺回去,环住虞煜, “饿不饿?待会沐浴完先吃点东西。”   “我只是,想起了许多曾经被遗忘的事情。”虞煜叹口气, 叹完,慢慢又微笑起来:“夫君, 你的反应与我想象中的有些不太一样。”   “因为我身体力行地感受到了你的爱意。”谢愁飞眨了眨眼,“只要你还在我身边, 这便是我最大的底气。”   “至于你想告诉我的,不着急,我们还有许多年的时间可以浪费。”   “日后, 你可以慢慢地说。”   “……好。”   ……   他们去汤池沐浴。   胃部饥肠辘辘的虞煜, 以另一种方式提前“饱餐”了一顿。   超乎意料之外却又合情合理的事情发展走向,让虞煜落座后变得更加饥饿了。   面前是一大桌琳琅满目的午宴。   他提筷,心思却不在色香味俱全的御膳上, 而是把观察的目光落在坐在他身边的谢愁飞。   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男人懒懒倚在软椅上, 动过几筷后便停下, 看着虞煜吃东西, 原本凌厉的眉眼萦绕着异样柔和的温情。   放下筷子。   “你有心事?”虞煜直率地问。   “没有。”谢愁飞停顿了片刻, 语气懒散而缱绻,“我只是没什么胃口。”   那就是有事。   和恋人在一起后,虞煜最大的改变就是学会了直接表达自己的心意,这个世界他的偶然失忆,更是强化了这一点。   虞煜动手给谢愁飞盛了一碗清汤,银勺拂去表面的细沫,又搅了搅,散去热度,“先喝点暖胃,不吃东西要难受的。”   谢愁飞皱起眉,勉勉强强喝下半碗:“我已经饱了。”   “真的?”   “真的。”   狐疑地瞄了眼谢愁飞容光焕发的润红面色,虞煜放弃了继续劝说的打算。   “夫君,你有事情瞒着我。”他直入正题,“回宫以后,我能察觉到你表现出的不对劲,但我并不明白缘由。”   “与我相关吗?”   这个问题一出,谢愁飞呼吸一窒。   他用手帕擦去唇上沾染的水液,让他所渴望的不是食物,而是和虞煜相关的所有一切。   这个想法很变态,也很不正常,谢愁飞清醒地知晓着自己在做什么,也清醒地发着疯。   “这个帝国需要一个继承人。”谢愁飞垂下眼眸,捏i弄自己的手指,借此缓解紧张感。   他是一个很贪心的人。   正因他了解自己的极度贪婪,也了解自己的自负与完美主义,所以才会在事业与情感似乎不能兼并的时候,偏要强求两全。   “……”虞煜不想提起这个话题,可他退无可退,“我是男人,你也是男人,我们不可能拥有一个孩子。”   如果是在未来星际,这个问题根本就不是问题,如果是在现代,或许靠尖端黑科技也能想些方法。   但这是古代。   要想拥有一个继承人,只有领养一条途径。   而过继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继子,只会让帝国陷入混乱。   谢愁飞活着时,尚且还能靠威望压住局势;谢愁飞死后,在当前的社会背景下缺乏名正言顺的继位法统性,天宸帝国霎时便会陷入四分五裂的情况。   即便经过悉心培养的继子是个合格的继承人,他一上位,也不得不面临地狱难度的现状。   这会直接导致阻碍帝国前进的步伐。   “原本我在想如何才能找到解决的方法。”谢愁飞没有正面回答他们能不能拥有一个孩子的问题,而是先说起了别的,“如果决定领养与过继,那么在之后的几十年里,我得慢慢拔掉那些虎视眈眈的爪牙……尤其是像我这样的人。”   说到这儿,他微笑了:“像我这样的人,是不容易被人靠近与讨喜的,即便能够伪装,我也知晓他们隐藏起来会是什么样子。所以定点拔除,其实不算难事。”   “只是会很可惜罢了。一个有野心的人,只有拥有能够匹配得上其野心的才干,才能被称之为威胁者。”   “在一个能够匹配得上其野心,却又不至于使其出格的体系里,他们本应该大放异彩,成为帝国的肱骨之臣——届时却不得不提前陨落,为了帝国的大局稳定而铺路。”   虞煜猛地站起身。   他有些焦躁地在房间内走了两步,以压制住内心中重新疯狂攒动的念头。   “把你所准备好的另一个方法直接说出来吧。”虞煜转过身面对谢愁飞,他的瞳色变淡了些,像是暴风雨来临前夕的夜空,又像是山间缭绕雾气的岚空。   他想确定谢愁飞真正的想法。   谢愁飞的回答,决定着他接下来的行动。   就像他曾经面对虞媚莺等人时,居高临下放出的狠话——那并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过才为自己准备的,最后的不定i时炸i弹。   不过,即使到现在,话题渐渐滑落到一个极其危险的趋势,虞煜依旧信任着他的恋人,不会背叛他们之间的感情。   所以,谢愁飞既然开诚布公地这么说,就一定是有了更好的解决之道。   虞煜坚信着这一点。   但他没能料到,也不至于预想到,谢愁飞接下来说出的话,把他灵魂仿佛都震出了身体。   ???   他听见了什么?   ——系统,他是不是在做梦?!   曾被认作是“神仙”的系统没有回应虞煜内心里的疯狂问号,它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现过,消失前,还向失忆的宿主报备过行踪。   不免让人怀疑,它是不是害怕虞煜恢复记忆后找它算账,所以才提前跑的路。   然而不管虞煜能不能接受,现实还在继续。   “……我怀孕有一月多了,孩子我俩的。”   谢愁飞捏住手帕的指尖泛出白,声音却冷静得近乎冷峻:“为了培育它的成熟,阿虞……”   手帕从手掌中跌落,他终于忍不住在这短短时间内和虞煜的分别——即便相距不到一米。   谢愁飞拽住虞煜的手,发着抖把已然“灵魂出窍”的俊美青年用力拉近搂在怀里。   埋进虞煜的怀里,他满足地深深嗅闻着熟悉的气息,身体内隐藏的不安与动静才得以稍稍平复。   “我需要你。”他说,“帝国的继承人也需要你。”   “——抱我。”    第126章   男人可以生孩子吗?   男人怀孕是正常的吗?   无数个震撼人心的类似疑问如潮水般冲击着虞煜的大脑。   好在他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   在星际世界, 他们曾经本可以选择培育一个孩子,只是后来因为政局与担心帝国日后复辟,而放弃了留下血脉的打算罢了。   虞煜猛地甩甩头, 按住谢愁飞的肩膀:“夫君,你先别着急,慢慢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我说一遍好不好?”   他斟酌着语气, 避免把自己的情绪传递给谢愁飞   虞煜不希望谢愁飞感受到的的是一种不好的消极信号——尽管他现在的确没有多少真实感。   比起得知自己可能、或许、大概要当爹的激动与欣喜,他更关注的是恋人的身体状况。   “这对你的身体会有哪些影响?我需要做什么……不是,我需要准备些什么?”   “时间还早。”谢愁飞抓住虞煜的后背,五指张开, 他侧过脸,依恋地蹭了蹭虞煜的脖颈肌肤, “你只要一直陪在我的身边便好,这是最重要的事情。”   “在培育的过程中, 直到成功之前,亲爱的, 你也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环。”   “……培育?”虞煜注意到谢愁飞的用词不太寻常,之前对话时也是。   “在遥远的南疆,有一个全是男人的小国, 其名为男儿国, 在这个从来没有女人存在的国家里,他们繁衍的唯一方式就是依靠子母河水灌溉下的血蛊神树。”   “男儿国……子母河……”虞煜的神色越听越不对劲,他干巴巴地重复着某些名词。   起初听上去像是什么邪i教, 然而过于有即视感的背景, 让已经恢复了记忆的虞煜在戒备之余, 还起了额外的疑心。   “血蛊神树分为两支, 分别折下枝干, 滴入两人的精血,一支栽入盛有子母河水的器皿内,一支与孕体融为一体,两者紧密相连,就像灌溉果树一样,等到孕体发育成熟的时候,也就是器皿中神树枝头果实瓜熟蒂落,胎儿获得生命的时刻。”   “尽管不会和寻常女子一样,真正的自己生下孩子,但是孕体的身体会被慢慢改造成十月怀胎的样子,几乎完整地体验过一次孕育经历,”   谢愁飞笑了笑:“七年前,我便派人出使寻找这个仿佛只存在于神话典籍当中的异国,两年前,使者为我带回来了两份子母河水与神树枝干。”   “我秘密做了一个试验,试验的结果很成功。”   他喃喃道:“所以两年后,我下定了决心,想拥有一个属于我们俩的孩子。”   “原来你从那么久,就已经开始准备了。”虞煜苦笑道,“可我却对此一无所知,甚至没有察觉到你的异常。”   失忆前的虞煜心思纯粹而简单,他整天只想和谢愁飞快快乐乐地待在一起,喜怒哀乐几乎全都放在脸上,根本不可能像谢愁飞这样深谋远虑。   “我不想让这些事打扰到你,而且还是因我的野心而起的烦事。”谢愁飞止住他,“更重要的是,那时候我并不抱希望……自从两年前那个使者带着东西回来以后,这两年我又多次派人去寻找那个地方,然而使者曾经在地图上标记过的地方,如今已是毒瘴缭绕,内里不可能存在活物了。”   两年前……突然消失的神话里的国度……   虞煜想起了系统的消失。   在这个按理来说不应该存在仙幻要素的古代世界里,为了保护失去记忆的他,系统曾经“装神弄鬼”玩过不少花样。   只有和虞煜同出一源的天外来客才会懂得谢愁飞所言故事背景的熟悉与荒唐。   “夫君,你是从哪里知晓这个神话异闻的?”虞煜问。   谢愁飞迟疑一瞬:“……依稀记得是梦中,某位面目为光芒所笼,不可直面的神仙所言。”   好家伙!   ——破案了。   ……   某处。   消失已久的银白色光球与某个不可名状的存在正在观测这个小世界的发展进程。   它与祂用意识交谈。   系统:“此世结束……放走他们的灵魂……”   “不……新生的神明,他是天命之子……身上的法则……很重要……不能放他走……”   系统:“有了孩子以后,就可以代替。消散的世界之灵意识重新聚合,降生为人间体……这个世界有了新的支柱,不需要,也无法绑住另一个外来的神明灵魂。”   很久很久没有回应。   系统已经习惯了这个小世界的世界之灵,最后一丝意识碎片的沉默。   它已经和这个固执的家伙磨了将近两年的嘴皮。   即使祂不答应,在谢愁飞死亡前,意识碎片将会提前迎来黄昏终焉,祂所辛辛苦苦收集的其他沉眠碎片,也会随之散落,投胎转世为魂魄不全的人类。   如果不是这个世界出了异常,世界之灵拥有了人性,宁可为了成为人类而放弃一切,遭遇时空乱流的虞煜和系统也不会有机会来到这里。   正当系统以为这次的劝说还是没有奏效时,传来一阵极其缓慢的回应波动。   “帝国,大一统的进程,步入正轨以后……离去……”    第127章   谢愁飞是个典型的帅气男人长相, 眼睛狭长锋利,藏在厚重衮服下的线条硬朗而肌肉流畅,很难想象他的腹肌逐渐变得松软鼓起, 某一天扶着腰,挺着孕肚的模样。   但说老实话。   挺涩的。   越是冷酷强悍的男人,当他脸上带上柔情, 敞开最为脆弱而柔软的内里,只为接纳一个人的存在,孕育一个拥有共同血脉的新生命时,没有人能够抵抗得住这样的诱惑。   胎儿四个月的时候, 谢愁飞罢朝了。   原先只是微凸的时候,还能用宽大的衣服遮掩, 现在不行。   逐渐显怀的肚子,以及变得略微沉重的步伐, 让谎言很难继续维系下去。   一个谎言,要用另一个更大的谎言来遮掩。   在虞煜细心地照顾着谢愁飞, 并笨拙地学习着如何未来如何当一个优秀的新手奶爸时,他还得自己也绑上一个沉甸甸的腹枕,在外人面前伪装出怀孕的假象。   直到夜晚, 才能从行动受阻、腰背酸痛的难熬束缚中解脱出来。   也因此, 虞煜对谢愁飞所执意付出的代价,有了更加感同身受的怜爱与体会。   皇后被“诊出喜脉”的消息传出宫外,朝堂内外纷纷扰扰的议论声, 总算消停下去。   他们的关注焦点放在帝国的下一任继承人身上, 没有人能够想到, 真正怀孕的人不是皇后, 正是他们所崇敬的, 视之为当世战神的天宸皇帝!   怀孕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体内的激素分泌会影响性格与情绪,本就敏感多疑的谢愁飞愈发阴晴不定,只要有片刻见不到虞煜在身边,他便会大发雷霆。   谢愁飞下意识地敌视着所有企图靠近他身边的人,浓重的防备心,时刻提醒着他要保护好自己的孩子。   他仅剩的柔情与爱意,在感性的涌动下,每一滴每一分都留给了自己的爱人。   爱,这个字眼,对于普通人来说或许寻常、   可对一个野心家来说,却那么不合时宜,又那么浓烈宝贵。   除去看不见摸不着的改变,更多的是身体上直观的变化。   胸口两侧隐隐胀痛,越来越圆润与充盈,愈发强烈的皮肤饥渴症,热情而痴迷的求欢……   虞煜耳根红得滴血。   他第一次知晓,原来男子也能分泌……。   而且!   而且……   一个个奇妙而陌生的体验细节,在润物无声度过的日子里,渐次叩门拜访。   夫夫感情在日夜不离的交流中愈发如胶似漆。   虞煜也变得越发小心,时刻关心着谢愁飞的身体,生怕一不小心出了岔子。   谢愁飞本人倒是更放得开,热衷于留下彰显占有欲的标记。   他久经沙场,成为皇帝后养尊处优而又繁忙操心的生活也没能磨灭他每日锻炼的习惯。   良好而矫健的身体,为构筑繁衍后代的巢穴而提供了最佳的培育条件,他的行动并没有那么受限,除去缓慢了些,一如常人。   充足而活跃的气血,让他的四肢不会出现浮肿,除去二次发育的胸i乳以及鼓起的孕肚外,修长身材与健美体魄几乎没有走样,线条依旧流畅而优美,甚至因为怀孕而散发着一种异样的神性光辉。   不如说,在古代,男子怀孕一事本就是神迹。   六个月后。   神树下传来哇哇泣鸣。   帝国人民终于迎来了他们心心念念已久的皇太子。   ……   后世。   教科书盖棺定论传为“天下第一墓”的宸帝墓终于迎来了开启的时刻。   天宸帝国国祚绵延了上千年,历经多位皇帝,然而以国号为谥号的皇帝,自始至终只有那一个。   谢愁飞。   一个前无古人,后也少有来者能比肩其战绩的传奇人物。   能令后人与各本野史为之津津乐道的,不仅是他在正史教科书上光辉灿烂的数页描述,还有他不算光彩的篡位谋逆经历,以及对“画圣”虞煜的宠爱与痴情。   千年间,虞煜难得流传下来的数幅珍贵画作,以“奈若何”的钤印为名号,阴差阳错辗转于无数收藏家手中。   直到通过考古,才彻底证实,“奈若何”的真实身份。   在数千年后的今天,宸帝所独宠的虞后不再如他活着时,只在史书上留下了“貌美倾国,本性纯粹,独占帝心,诞育一子”的十六字模糊描述。   他的名气,在不同的领域,并不逊色于他的英雄伴侣。   也是因为十几年前最新发现的一幅人物画,又经过反复考量研究,考古学家们才真正确定了庞大而迷宫般的宸帝墓群落内,中心墓穴的真正位置。   然而费尽千辛万苦来到中心墓穴,破解重重机关,起棺。   面对眼前的这一幕,不管他们心中所想为何,所有研究人员都失语了。   ——这竟是一个衣冠冢!   棺材里,金银翠玉的贵重服饰还留有鲜艳的颜色,就连动作也是四肢交缠地紧紧相拥,以密不可分的姿势摆放在宽敞的厚重棺材里。   仿佛上一秒,两套衣服的主人还鲜活的存在着,只是静静的沉睡在里头。   打开棺材,被吵醒的他们就消失不见了,如一缕渺渺青烟般,消失在浩瀚纷杂的历史疑云里。   甚至连尸骨存在过的痕迹也不曾留下。   他们是真的死了吗?为什么会留下这个衣冠冢?   他们真正的最后归宿又在哪里?   无数的疑问,传奇的故事,英雄而强悍的人物,让宸帝墓的遗迹在盛名以外,再次蒙上一层神秘而浪漫的光环。   消失的虞煜和谢愁飞,他们最终的归宿,也一跃成为历史未解之谜之首。   有人猜想他们厌倦了权力斗争,等皇太子能够接过继承人的重担,便假死双双过闲云野鹤的隐居生活去了。   也有人反驳说,以谢愁飞的野心和权欲,到死也不可能放手,事实就是他死后才轮到已近中年的皇太子继位。   要说宸帝愿意去过淡泊的隐士生活,还不如猜想他们双双白日飞升,为了更加远大的宏图与志向,去天界当神仙继续奋斗不休。   好歹没那么离谱。   后人的争论是后人的。   他们永远不可能得知消失的真相。   但所有人都承认,虞煜和谢愁飞之间旷古绝伦,可歌可泣的痴恋爱情。   后世的情侣甚至把他们当做了婚姻守护神,在进民政局领证前,一定要去拜一拜他们的雕像,祈求未来婚姻美满,爱情常驻,永不分离。   雕像每个城市都有,姿态各异,神态不一。   唯一的共同点,便是两个人永远同时出现,绝不可能看见他们分别的时候。   何其有幸,能得到双向奔赴的爱情,以最大的勇气奔向对方,却有着不会受伤的决绝与信心。   一生,一世,一双人。   认定了就不曾悔改,念念不忘,必有回应。    第128章   沾染颜料的画笔, 在画纸空白的地方落下重重一笔。   青年挺拔的肩膀犹如过电般倏地抖动一下,猛地站起身,画笔随之从他的掌心坠落在青青草地。   他仰起头, 眯着眼直视头顶的太阳,清俊的脸庞上迷惘渐渐散去。   他回来了。   回到了自己的身体,回到了最初的世界。   微风拂过草尖, 公园里的人群三三两两的聚集在一起,孩子在奔跑,追逐着天上的风筝。   没有系统,没有救护车, 没有特殊而奇怪的乱入要素……   一切都是那么普通而悠闲,属于一位画家的, 普普通通的午后。   太阳好刺眼啊。   虞煜微笑着,一言不发, 抬臂拭去了眼角微微湿润的水迹。   ……   “是否要选择保留记忆?”   “保留。”   “在本源世界里,不再受所谓剧情线以及世界之灵意志的操控……简单来说, 你与他不再是书中的某个角色,也就不再拥有无论怎样都能相遇并产生交集的宿命。他会不会来,会什么时候来到这个世界, 以何种身份、何种形式降临在何地, 谁也无法保证。”   “即使这样,也要选择等待下去吗?”   “等待一个,也许会出现, 也许一生都在错过的灵魂。”   “是。我不想忘记曾经经历过的一切。”   “有情人约定三生三世, 已经是天作之合, 可我却拥有了四辈子的转世续缘。”   “就算失去记忆, 我也没法再爱上第二个人, 或者说,第二个灵魂。”   “如果遇见他时,你已经垂垂老矣该怎么办?”   “哈哈,不知道,大概会很遗憾,不甘心咽下最后一口气吧……要是死不瞑目,未免也太丢脸了。”   “不过,如果这个世界也有地府轮回的话,下辈子还可以再继续寻找。”   “生生世世纠缠在一起,与其说是浪漫,在现实中听起来不如更接近于令人悚惧的偏执。这么一想,被我这样的人喜欢上,似乎也是件不幸的事情。”   “我明白您的决心了。”   “您的恋人听见这样的宣言,相信他会很愉快的。”系统叹了口气,以一种老气横秋的语气很人性化地点评,“毕竟,某种意义上你们是异于常人的同类,正因谁都不肯放手,才会创造出如此不可思议的绚烂命运轨迹。”   虞煜笑了起来。   和一开始与系统相遇时的他相比,这个笑容同样温和,俊美,却不再透露出拒人以千里之外的礼貌疏离。   仿佛一块刻意蒙尘自秽的宝玉,历经雕琢,终于圆融如意,恢复自然原貌,展露出夺目的温润光彩。   “谢谢你的陪伴,与最初的莽撞,111。”   “谢谢您的宽容,恭喜成长与走出心结,宿主。”银白色圆球跳了跳,忽然改了口“祝你往后顺心如意,爱情天长地久……朋友。”   “哈哈哈!”   “时间回溯的程序还有五秒……永别了,朋友。”   “是,3、2、1——”   “永别了,虞煜,你的故事会在最初的世界里继续进展下去,你永远是自己人生的主角。”   “祝福你——光辉灿烂的灵魂。”   “数据库中,会记录下这永不磨灭的一幕幕过往经历。”   ……   “画家哥哥,你没事吧?”一个怯生生的稚嫩童音打断了虞煜起伏的思绪。   扎着两个小羊角辫的花裙子女孩扯了扯他的裤腿,踮起脚,将拾到的画笔递给站在画架前的黑发青年:“给,你的笔掉在了地上。”   “谢谢你,小朋友。”虞煜低头接过笔,随手搁置在笔架上,随即蹲下身,摸了摸小姑娘的头,“我没事,只是在想一些事情,所以才没有注意到画笔。”   “原来是这样!”小姑娘点点头,“哥哥你刚才的表情和我爸爸好像哦,爸爸每天晚上擦拭我妈妈照片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感觉。”   “……照片?”虞煜一怔。   “因为妈妈在医院里去了天堂,所以爸爸和我只能在照片里和她讲话……爸爸好逊,还会半夜不睡觉,一边哭鼻子抹眼泪,一边偷偷向妈妈告我的状,我明明有努力地很听话了!”小姑娘踢了踢草地,嘴巴翘得挂起了小油壶。   虞煜心情有些沉重,他想起了他与恋人曾有过的唯一的孩子,对待幼崽的语气更加耐心温柔了。   “今天是爸爸陪你来公园玩吗?”说话时,他的视线扫视了一圈周围,除了他以外,没有落单的成年男性。   这么小的女孩,最多上小学的年纪,单亲父亲怎么放心得下让她一个人在外面玩?   一定是出了什么变故。   果然,听见关于父亲行踪的问话,小女孩扭过头,背后扭着手指,回答得结结巴巴:“我是,我是自己出来的。”   “爸爸会担心你的,照片里的妈妈也会担心你。”虞煜见小女孩露出害怕又别扭的神色,眼里慢慢蓄起泪花,顿了顿,故意说道,“说不定,爸爸现在就因为找不到你,在妈妈面前哭鼻子哦?”   “才不会!”小女孩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被逗得破涕为笑,笑着笑着,忽然又不开心起来,“爸爸老是骂我不听话,要是妈妈在就好了,她一定会教训坏爸爸……我好想妈妈,好想去找她……”   “别哭了,哥哥收好东西,等下就带你去找照片里的妈妈好不好?”虞煜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擦去女孩的眼泪,“她一定舍不得离开爸爸和你,告诉我,爸爸现在在哪里?”   “去找妈妈……好!谢谢漂亮哥哥!”小女孩高兴起来,更加亲近虞煜。   她肉嘟嘟的小手指了个方向,“在医院!妈妈的东西还在里头,爸爸说要拿回家,我偷偷跑出来了。”   那个方向,是公园的正西方。   人流如织的春藤市附三病院,就坐落在离这不远的位置。   “好。你乖乖在这等我哦,不要再乱跑了。”虞煜又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按住膝盖弯腰起身,开始清理颜料,把绘画用具收入随身携带的黑色画包里。   他的视线落到画纸上时,停滞在落下一个墨点的空白处片刻。   咦……奇怪。   为什么他会在人物群像的中间,留下一处突兀而笔直的空白跳过不画呢?   就好像,有东西挡住了他的视野,让他忽视了那一小块区域。   虞煜抬起头,视线朝着正西方望去,在本该落笔的那一小块风景的地方,他像是一瞬间花了眼,在树下,看见了一个模糊的淡淡虚影。   再定睛一看,那里空无一人,就连草地上的游人都仿佛默契地避开了那里,交错间留出个身位来。   ……是错觉么?   “我们走吧,馨馨。”整理好所有东西,背上画包,牵上小女孩的手,虞煜往离春藤市附三病院最近的公园出口处走去。   离开时,他特意路过了那块笼罩树荫的清静之地。   没有任何异常。   几步外还有游客在大声笑闹,追打嬉戏。   虞煜为自己的疑神疑鬼而心中暗自叹息,他暂且放开紧绷的心神,专心致志投入到为单亲小姑娘找监护人的突发事件当中去。   只有忙起来,他才能淡化心中的怅惘与思念。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出口拐角处后,老槐树被风吹动,簌簌声如同轻灵的歌唱,在阳光下漾起一阵又一阵绿意盎然的翠色波浪。    第129章   春藤市附三病院。   虞煜牵着馨馨小姑娘在某间通过vip电梯才能进入的高级病房找到她父亲时, 面容憔悴但难掩贵气的中年男人猛地冲过来把女儿抱了个满怀。   果然如馨馨所说,男人一边责骂她不听话乱跑,一边后怕地把她紧紧搂住, 留下失而复得的嚎啕眼泪。   面对近乎崩溃的父亲,馨馨像是被吓傻了。   她好一会才小大人似的,回抱住蹲下的父亲, 肉肉小手够不到后背,只轻轻拍着脖颈。   她在以自己能够理解的方式,尽力安慰着大人。   情绪平复下来后,馨馨父亲才想起把女儿送回来的好心人。   他低头整理后仪容, 从胸袋里掏出一张名片,起身面对虞煜时略一欠身, 双手递给他:“免贵姓李,是个生意人, 多谢小哥帮助寻回顽劣小女。”   听见父亲如此说自己,馨馨不满地哼一声, 甩开父亲的手,噔噔噔跑到虞煜身后,抓住他衣角。   面对女儿的爆发, 馨馨父亲很是愕然。   “李老板。”虞煜接过名片, 随手塞入身后画包的外袋里,他安抚地拍了拍馨馨的脑袋,看向中年男子, “能否借一步说话?”   面对这个如白杨般挺拔的俊秀年轻人, 李老板竟然被他坦然的态度慑住, 不自觉拿出了郑重姿态。   “自无不可, 请。”   馨馨由护士陪着在病房内玩、   走廊外, 虞煜把馨馨曾说过的话,埋藏内心已久的不解与小小抱怨,以一种尽可能温和的方式转述给了李老板。   他本无意说教,也无意干涉他人家事,但既然碰上了,已经柔软的心肠便很难再恢复成原先坚硬封闭的形状。   对于在孤儿院成长起来的虞煜而言,父母曾经是一个虚幻的泡影,而当他真正成为过父亲时,才感受到为人父母需要承担着怎样的责任与重量。   一念之差放弃很简单,在常年累月的相处生活中,要学会如何成熟地处理与表达爱意,却很难。   曾经他是一个不懂得理解爱,也不敢去爱的胆小鬼,现在却能够镇定自若地在他人面前侃侃而谈,将心比心地传授心得与体验,试图改变陌生人的思维盲区了。   李老板沉默地听完了虞煜所说的一切。   起初他有些恼怒,慢慢鼓起的高涨怒火在涉及到女儿馨馨时,膨胀的气球突然被戳破,惭愧而自责地干瘪下去。   馨馨先前躲避的反应,与这次偷跑出去的“反抗”,像是两巴掌甩在他脸上。   很痛。   但也把他从失去妻子的悲痛与颓丧中,彻底打清醒了。   “多谢虞先生指教。”他认认真真地鞠了一躬。   虞煜忙避开,他摇摇头:“谈不上指教,我没有做什么。馨馨父亲,你爱你的女儿,所以才会为之触动。”   回到病房,虞煜和馨馨告别。   临走前,他拒绝了一切答谢礼物,也没有留下联系方式。   离开医院高级病房楼时,已经耽误不少时间,原本的晴空突变,竟然化作绵绵雨幕,细细密密地覆盖住无人的天地。   忙碌过去,有了空闲的思考时间。   伫立于廊道向外远眺,散漫地注视着淅淅沥沥的雨,熟悉的即视感,慢慢浮上虞煜心头。   但屋顶上不再有抱膝而坐,宛如雕像的鬼面阴差,空地中,也不会再出现潇洒肆意,白衫舞动的游龙剑影。   他是一个寂寞的游子。   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土,曾经的一切却变得陌生起来。油然而生的归属感,与若隐若现的悬浮感,交替拨弄着虞煜的心弦。   就像是手放到键盘上,触摸到示意标准键位的两条小横杠时,才一下子进入到打字的状态。   人也是一样的,需要一个外界的参照物,告诉他在这个世界的坐标落在何处。   对话时,李老板说,妻子死后,女儿馨馨是支撑着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那么在飘渺无际的追寻过程中,拉扯住虞煜不要遗忘也不要麻木的力量,还有什么呢?   口袋里,手机忽然振动。   虞煜伸进夹克,拿出手机。   屏幕点亮,一条是尾款到账的银行卡短信,另一条,是甲方关于某个新企划商稿的洽谈。   虞煜瞄了眼银行卡里的余额,笑了笑,切到聊天app工作号,修长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打字。   【我与文豪有个邀约-游戏/漫画企划:奈奈老师,请问最近有时间吗?】   【奈若何:抱歉,最近打算出游一段时间,整理心情和状态。】   【奈若何:感谢厚爱,这个号短期内决定闭关,归期不定。】   【我与文豪有个邀约-游戏/漫画企划:老师,发生什么事了吗?喜爱您画技的粉丝们一定……】   消息回复得极快,带着浓重惋惜,但虞煜已经切掉了app页面。   他想了想,点开另一个app,开始查询近日的航班与高铁班次。   医院外,雨越下越大。   雨丝飘落进廊下。   唯独虞煜低头站立的那一小块地方,干燥洁净,一滴雨水,一点尘埃都不曾落下。    第130章   虞煜用一个星期时间安顿好了在春藤市的独立工作室, 并在所有社交网络账号上挂出闭关出游,归期不定的状态。   以“奈若何”的地位与名气,已经无需担心暂时的消失会导致被遗忘, 被取代。   账号的评论区和私信,很快被提示新消息的小红点塞爆,汹涌而至的疑问与关切即使隔着冰冷的屏幕, 也依旧呼之欲出。   原来也不是所有人都不记得他。   不过隔着网线的网友们,认识的也不过是网络上的虚拟形象,他们甚至一直在争论“奈若何”究竟是男是女。   现实中,只有房东才会定期过问虞煜本人, 问题永远是老三样——租金,水电费以及下一年还租不租。   也许是在很久以前就暗暗潜藏着来一场说走就走旅行的念头, 整理东西时,虞煜才发现, 需要带走的东西,值得留恋的回忆, 委实很少。   尤其是在这个连绘画也数据化的时代,带上一台性能优越的商务电脑,一个高度精敏的数位板, 他随时可以抽身离开这个居住了三年的个人画室。   “再见。”虞煜握住租房防盗门的把手, 轻轻说了声。   无人知晓的道别飘荡在冷清的宽敞平层里,随着密码锁的特殊电流声,被关在门后。   ……   泉客村位于H省, 是个最近因网红打卡而忽然变得热门起来的小众旅游胜地。   让它从查无此村到出圈的, 是百万粉级别的探灵大主播, 在一星期前发布的某条热门视频。   在不到一分钟的视频里, 水波粼粼的海岸边, 银月清洒如瀑的某处礁石后,出现了一个朦朦胧胧的漆黑剪影,像极了传说中的美人鱼。   美人鱼是异国的说法。   在本国的传说中,正确的提法应该是鲛人。   或者,亦可称之为泉客。   泉客村的由来,即得名于此。   在当地的地方志中,也曾有过语焉不详的关于出海遇难,逢鲛人搭救的风闻记载。   尽管据后来的历史学家考证,村志中所记载的所谓善心鲛人,应当是有救人习性的海豚或其他海上生物。   这样浪漫的异闻传说,依旧在村民们的口耳相传中,保留了下来。   泉客村的鲛人传说,直到因爆款短视频而上了热搜,才正式步入大众视野。   整整一星期,几乎在每款热门的APP都能看到跟风蹭热点,绞尽脑汁cue神秘鲛人存在的策划活动。   就连打车软件也不例外。   虞煜就是在预订凌晨去机场的网约车时,看到了这条跳出来的短讯,详细介绍了如何通过自驾游或网约车前往泉客村的路线。   短讯推送最顶端,不仅配有那个拍到疑似鲛人出现的爆款短视频,还有建立在悬崖之上,泉客村旅馆最顶层的豪华海景房照片。   透过宽大的透明落地窗,就能看到银月下波光粼粼的深蓝色大海,海水仿佛漫出照片,包裹住观看者不自觉放空的心神,一望无际的寂静。   很难说究竟是那个一看就很适合冥想与创作的安静环境吸引住了虞煜,还是仅仅因为鲛人这个关键词,让他的视线久久凝滞,无法转移。   几乎是一瞬间,他就改变了出游原定目的地。   ……   “已经满房了?”虞煜站在前台,背着电脑包,疑惑地问。   这是当地比较富有的村民自家开办的旅馆,要想提前预定,只能添加老板的聊天号,口头约定,并支付部分定金。   自驾游的三天前,也就是虞煜离开春藤市的那一天,他已经在线上向老板确定过顶层房间的空期,并预定了未来一个月的海景房。   定金数额不算太多,但也是他与老板曾有过交流与约定的证明。   “实在不好意思,这位先生。”肤色黝黑的老板白色头巾上抹了把掌心汗,“当初是我帮工的小侄子没沟通好,房间已经预定给了另外的客人,实在腾不出来。”   “作为补偿,定金我可以双倍退还给您。”   “旅馆内,还有其他的空房间吗?”   “没有了,没有了。”老板又搓了搓手,很是为难,“如果客人不续订的话,两个星期后会有新房间空出来,包括您想要的顶层。”   虞煜听出了他无意中透露出来的信息。   大约是有个财大气粗的客人,开出了令人无法抗拒的诱惑高价,直接在旅游旺季包下了整栋旅馆半个月。   这么大的手笔,难怪老板会找借口毁约,就连听说他愿意出双倍房价预定海景房也不改心意。   虞煜已经很久没有为金钱而发愁过,一掷千金的事也不是没有做过。   但比起那些真正的有钱人来,他的账户数目不值一提。   “我知道了。”虞煜没有再多和老板纠缠。   他没有管口袋里手机传出的到账提示音,转身往门口走去。   在天黑之前,虞煜得找到一个新的居所,即将临近夕阳下山的紧迫感,令他加快了脚步。   这导致他与跑进旅馆门口不看路的莽撞家伙,差点发生撞车事故!   “……画家哥哥!”换了身花裙子的肉嘟嘟小姑娘眼前一亮,扑过来抓住虞煜的裤腿。   “你也是……来找人鱼,画画的吗?”她抬起头,因为兴奋而口齿不清。   “馨馨?”虞煜诧异间喊出了小姑娘的名字。   他抬起头,紧随其后的映入眼帘的,果然是馨馨父亲。   看得出来,一身旅游休闲装打扮的李老板也十分意外。   “虞先生,你也是来旅游的吗?”说完,看见虞煜身后的电脑包,以及他脚边的小型行李箱,生意人的圆滑与精明,让李老板很快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很是抱歉地笑了笑:“自从馨馨母亲去世以后,我一直很紧张馨馨的安危,为了尽量避免不怀好意的人接近她,我才会出此下策。”   听起来小女孩母亲的死,背后还有隐情。   而李老板的背景,也并不像是他当初所轻描淡写说的那样,是个普通的生意人。   “我能理解您的爱子之心。”虞煜没有把他的疑问说出口。   简单搭了两句话,他便打算越过离开。   但李老板拦住了他。   “虞先生是贵客,也是帮助我女儿的恩人,我自然能够放心的。请安心住下吧。”   “听说这家的顶层,是观赏鲛人的最佳位置。”   最后一句话,让脱口而出的婉拒,变成了略带迟疑的“谢谢”二字。   见虞煜答应下来,馨馨高兴地拍着手,边笑边围着虞煜转圈圈。   以前也有个虽然冷着脸,却对她态度很温和的好看哥哥。   那个哥哥话不多,看起来也凶凶的,但其实每次都会给她带来一大堆漂亮衣服和新玩具,还会陪着她一起观察毛茸茸的可爱猫猫,一整天也不会失去耐心。   但是……   似乎想到什么,馨馨停下蹦跳脚步,用力摇了摇头。   扎好的小辫子不停颤动,就像她眼里忽然冒出的晶晶亮眼泪,两小泡含在眼眶里滚动。   “虞煜哥哥。”   她突然紧紧抱住虞煜的小腿不肯放手,竭尽全力地,用她小小世界里所能理解的表述,颤声发问——   “你会不会也像故事里的公主一样,躺在床上,睡呀,睡呀,就再也睁不开眼睛了?”    第131章   “不会的。”无端与睡美人童话挂上钩的虞煜, 为不含坏心的童言无忌而笑着叹息。   他以为是小姑娘又想起了曾经卧病在床的母亲。   于是,在解释中留下善意的美好祝愿:“公主只是中了魔法,迟早有一天等到能够解除魔法的有缘人前来叩门, 她便会醒来了。”   小孩子的情绪,说变就变。   “什么叫有缘人?”注意力被新鲜事物吸引过去,不再流泪的馨馨好奇发问。   虞煜想了想, 语调温柔地哄着回答:“我想,应该是公主真心盼望着对方到来,期待着与他早日相见的人,也是真心祈求公主醒来的人。”   “祝福与思念的力量交织在一起, 才能共同打破邪恶黑魔法的禁锢,让他们重逢。”   童话故事里留下的光明尾巴, 成功治愈了小姑娘一时的感伤。   馨馨破涕为笑。   一旁手足无措的李老板见状舒了口气。   “虞先生,你心肠很好, 看待事物宽和又慈悲,令尊令堂一定给了你很多爱。”   虞煜拖着行李箱, 跟在态度大变的旅店老板身后。   上楼前,李老板郑重道:“谢谢你,小伙子, 我没有看错人。”   闻言, 虞煜摆了摆手作为致意。   他没有回头,亦没有解释李老板结论中得出的谬误。   ……   入住海景房的第二天,虞煜过得十分散漫。   他背着平板电脑与容量巨大的充电宝, 毫无目的游走在泉客村的乡野小道。   从曦光卷起咸味海风与细软沙粒, 到夕阳透过海岸边的树林, 在肩头落下余晖。   听闻传说来寻找鲛人的游客很多, 虞煜甚至怀疑其中混有不少暗访记者。   他们带着专业照相机, 手持地图或剪贴簿,背着黑色双肩包,时不时和村民交谈,向他们打听一些消息。   尤其对那个探灵主播所发布的视频时间,事件经历感兴趣。   同样背着轻薄电脑包的虞煜有意无意混迹在这些“特殊游客”身边,倾听到不少有意思的信息。   他甚至靠这些听来的消息,和其中一个游客换来了手绘地图,地图上总结了鲛人最有可能出没的地点,并且很贴心的标注了最佳探寻时间。   “您这份地图是从哪里得来的呢?”虞煜背靠在离悬崖尽头有一段距离的栏杆上,举起汽水,向脖子上挂着高级照相机的墨镜大叔示意。   身后,海风猎猎吹舞着他因未修理而略长的发尾,有种颓丧的凌乱感,又富有属于艺术家的忧郁气息。   “在一个村民家中得来的,我听了个关于鲛人的故事,他便把这个地图送给了我。”墨镜大叔也举起汽水,摇了摇翘起的易拉罐口,“cheers,年轻的帅小伙!”   他一口咽下含在口中的冰凉汽水,仰起头注视着不远处的七层旅馆。   “真幸运啊,竟然能够住在顶层,像我这样的穷酸记者,可申请不到足以支付昂贵房费的采风经费。”大叔感慨道。   “听说当初那个大主播就是住在这个顶层房间里,透过落地窗看见了鲛人出没,才匆匆出门,在栏杆这儿拍到了视频。”   类似的描述,虞煜已经听过很多遍。   当初他执意选择预定海景房,也有受这个因素影响的考虑在内。   然而昨晚他在房间内住了一夜,即使因海浪波涛声而失眠了半宿,最后干脆来到窗边,扶框凝视着无月夜晚下的崖下巨浪翻滚,也没见到丝毫鲛人出没的踪迹。   虞煜仰头饮尽易拉罐中剩下的汽水,他冲大叔做了个道别的手势,找旅店老板去结两个人用餐消费的账。   栏杆与旅店后门所夹的这块区域,被旅店老板装设成了露天休闲观赏区,白色的圆桌椅与海蓝色遮阳伞透露出海岸沙滩的风格。   任意一项费用,也和旅游景区内商店的价格一样昂贵。   晚上九点前,这个区域对外开放。   九点以后,就只有旅馆内居住的客人能够进入了。   李老板担心馨馨吹海风受凉,不许她出旅馆往这边来,也就是说九点以后,这里将是属于虞煜一个人的安静天地。   坐在遮阳伞下,夜晚倾洒的伞影,将虞煜笼罩在仿佛无尽弥漫的黑暗里。   紧接着亮起一盏鲛人泣珠造型的坠灯,在黑暗中硬生生抹去一圈模糊的圆。   哗啦——哗啦——   海浪一阵一阵地起伏着,敲打着韵律无常的自然节奏。   虞煜的视线停留在着悬崖之上的冷硬金属栏杆,以及仿佛被栅栏锁住的漆黑夜海,许久,许久。   他低下头,握住为“奈若何”特殊定制的电容笔。   笔刷落下一笔又一笔,扫过骤然点亮的平板屏幕,很快铺出与眼前景色极其相似的深浅明度色块。   与现实不同的是,画面中,在栏杆外侧上,趴着一个双臂交叉抱肘特别身影。   黑发蓝眼的鲛人提起高耸的眉骨,满目不耐地甩着鱼尾,拍打着地面。   下一格特写镜头里。   英俊而上身赤i裸的鲛人绷紧手臂肌肉。   再下一格。   他一个飞身便跃入了栏杆里,落地化为双腿人形。   唰,唰唰——   切换页面。   “人类。”   看起来与柔弱二字毫无关系的鲛人抬手向后抚平额前的黑色碎发,露出线条优越而锋利的下颌线。   即使用敬辞,也难以掩盖宛如神灵造物的异种脸上那冰冷至极的神情。   他露出宛如鲨鱼般的利牙,冷笑着提出了令人为难至极的命令,“请饲养我。”   ……   第一话的最后一幕。   黑发蓝眼的鲛人浑身湿i漉i漉冒着水气,地上的尘土围绕着这个突然的闯入者,出现一圈不规则的浸湿水渍。   以及随着他迈步靠近,而在身后留下的一串湿润足印。   这个角色的眉眼里,依稀带有沈榭舟的影子。   就连性格在某种方面也很是相似。   趁灵感爆发,画完第一话的大致初稿,虞煜放下笔,活动了下酸麻的手腕,视线远眺。   他怔怔地望了空荡荡的栏杆处好一会儿,低下头开始收东西,决定回到房间里再勾线细化亿点细节。   这晚虞煜睡了一个好觉。   哗啦啦不曾休止的海浪声,也无法打扰他的安眠。   连续几日如此。   一、二、三话,虞煜以泉客村为故事发生地点,以外来人的第一视角,描述了一个月下偶遇野性鲛人的刺激开篇。   鲛人的角色形象,出现在虞煜思念恋人的时刻。   孤身一人凝望着美丽的风景,他多么希望画能够成为现实——   目之所及的风景中不再只是空荡荡的死物,而当真出现他所念的那个人,鲜活地露出笑容,向他伸出期待邀约的手。   当思念产生寂寞与痛苦,喷涌的灵感便在自我折磨中汹涌激荡。   只有诉诸于画笔,虞煜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宁。   一个星期后。   著名插画师“奈若何”,突然一口气发布三话清新水彩风恋爱漫的消息,登上了无数绘画、约稿、社交APP的热议。   从画风独特,色彩运用十分大胆,多撞色,但又不杂乱,绚丽,极具冲击力的灵气插画师,堕落成去画“一见钟情式爱死爱活狗血恋爱漫”的恰饭作者,无数小粉丝捶胸顿足于“奈奈太太”的神格陨落。   ——“她”是不是现实恋爱了?   这个问题,在翌日夜晚登上了热搜第八位,下面全都是粉丝们的哀嚎与路人们的不解。   虞煜没有搭理网络上的热议。   他熟练地拉黑了无数私信账号,甚至没有回复某些保持长期良好合作关系的甲方消息。   他的关注点,暂时落在眼前大开的窗户上。   窗帘飘动。   沿着窗户的位置一直往下,有一条长长的拖行水迹,延伸到地面,印在抛光后的木地板上。   今夜,是个月圆之夜。    第132章   虞煜屏住了呼吸。   他其实并不相信泉客村里流传火热的, 关于鲛人出没的传说。   即使他同样因为这个理由,一念之差,选择来到这里旅游散心。   贪财而精明的旅店老板。   人众皆知的最佳观赏位置, 口耳相传,仿佛不要钱般的广告。   到处推销鲛人纪念品,并对传说故事如数家珍、倒背如流的村民。   伪装技巧拙劣的小报记者们, 人手一份的手绘地图,贴心得像是在批发提前制作好的“游戏攻略”。   一旦跳出那个气氛狂热的环境,很容易就能看明白一些过于“巧合”的人为设计。   只是远道而来的游客们愿意相信,村民们也乐意编造一个能令他们获利的谎言, 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当然, 以上只是符合逻辑链的猜想。   最有力的铁证,是他亲眼所见的画面。   昨夜, 虞煜因失眠而走出旅馆后门,来到靠近悬崖的观赏区打算吹吹风, 让沸腾的大脑清醒清醒。   那时接近凌晨两点。   他在不远处,听见了几个人交谈的声音。   漆黑的夜幕,哗啦的海浪声, 是夜晚最好的遮掩物。   再加上有遮阳伞的存在, 即使离得不远,虞煜也只能看见几个模糊的轮廓,如果住在房间里往下看, 除非一早就知道那里有人, 否则不可能发现他们的存在。   虞煜俯下身, 将自己的身形, 完全隐蔽在遮阳伞与座椅构成的阴影盲区中。   受海浪与风声的影响, 他听不见这几个鬼鬼祟祟的家伙具体在交谈些什么。   一瞬穿透云层的月光,照亮了其中两个人的脸,以及另一个人身上的特殊贴身泳装,双腿并拢在一起时,像极了条鱼尾。   虞煜没有再耽误下去,他悄悄回到了旅店顶层。   很明显,从视频爆火一开始,就是一场深谙营销心理学的成功炒作。   鲛人并不存在,这个结果并不出乎虞煜的意料之外。   只是,今夜,眼前的这一幕又该作何解释呢?   电光石火间,虞煜脑海划过许多念头。   他走上前来到窗边,俯视着窗外空旷而壮美的深夜海景,目光深深。   “嗒——”   窗户关紧,凉风被阻挡在外头。   虞煜去卫生间拿海绵拖把,吸干净地上的水渍。   拖完地,他抹了把脸,脸上黏住了不少肉眼不可见的细微沙粒,掌心接触的地方传来略微粗粝的摩擦感。   他又低头闻了闻掌心,咸咸的,像是沾染上海水的轻微黏腻。   因昨夜的失眠,下午他补了个回笼觉。   一直睡到不久前才醒。   海风凉凉吹拂在脸上,从朦胧中醒来,虞煜就发现了房间里的异状。   难道是那群人换了个新的营销点子?装神弄鬼装到了他身上?   想到这,虞煜把拖把放回卫生间里,趁这个时间,他搜索了一番如何自行查找房间内是否安装有针孔摄像头的小技巧。   之前在网上也不是没见过类似的套路,利用监控视频的视角拍段子。   不过那都是提前有公司安排好的剧本。   如果打算让他也配合营销泉客村与旅店海景房的剧本,不说签合同,至少应该提前知会一声,征询他的意见才是。   接下来,虞煜把整个顶层房间翻了个底朝天,连空调管道的缝隙也没有放过。   他没有找到任何摄像头,反而把自己搞出了一身薄汗。   把房间恢复原状以后,虞煜抬臂擦掉额头上的汗,呼出一口气。   与他状似放松姿态相对的,却是依旧紧绷的心神。   他检查过门口的密码锁,密码是他自己设置的,锁孔也没有任何破坏的痕迹。   如果有人在他沉睡的时候,进过了他的房间,那么来去都只可能通过敞开的窗户。   虞煜头疼地按住额头。   ——可是,他住在七层,而且窗户正对面就是悬崖与海岸。   除非爬窗的不是人……   这个想法甫一浮上脑海,立刻便被虞煜止住。   经历过那么多奇幻的事情,他早已不是纯粹的唯物主义者,但他还是不敢放任自己贸然往那个方向去想。   也许一切只是因为他精神过度紧张,在疑神疑鬼也说不定。   这些天虞煜对外界并不太关注,有时候甚至会遗忘一些不太重要的小细节。   是他自己开的窗户,睡觉前又忘了关闭,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   虞煜再次检查了一遍门窗与房间内部,确认一切都无误后,他扯了扯领口,随手挽起颈后略长的狼尾,扎了个小辫子,往独立浴室走去。   逐渐增大的水流声,在蒙砂玻璃门后响起。   闭着眼正在淋浴的虞煜没有看到,在他身后,潮湿水雾朦胧缭绕的浴室内,影影绰绰映出一个人身鱼尾的虚影。   虚影反复犹豫了许久,停滞在半空中伸出的修长手指,才慢慢落在虞煜后背两扇凸出漂亮的肩胛骨。   啪——   颀长虚影无声破碎,化为滴滴水雾,留恋地拥住了柔滑的肌肤。   虚影破碎的那一刹那,低头揉搓头发泡沫的虞煜若有所觉,他想要睁开眼去看身后,可眼前的泡沫却阻拦住了他的视线。   虞煜仰起头,在莲蓬头水流下快速冲干净眼眶边缘,他抹了把湿淋i淋的脸,关掉水龙头,转过身看去。   浴室内如在仙境,水雾朦胧。   很快雾气散去,空荡荡的宽敞房间内,一览无余。   “啧。”   虞煜对自己过于敏感的神经有些不满,他抄起毛巾挂在后颈,又抓起长边盖过脑袋,粗鲁地开始揉搓起凌乱的湿发。   趴在他身后看不见的虚影,不太满意地甩了甩尾巴。   他皱起眉,忽然想起什么,试着朝毛巾轻轻吹了口气。   控制水的流动,在漫画的设定里,是黑发蓝眼的鲛人与生俱来的本能。   干燥的毛巾吸透了水,很快变得松软起来。   虞煜擦了几下,便把毛巾扔到椅背上。   他拉开桌椅,从包内取出数位板与电脑,忽然产生的灵感,让他迫不及待开始涂抹第四话的第一格画面。   柔顺而清爽的发尾,随着他伏案工作时的动作弧度,在脑后轻轻晃动。   虚影勾起一抹笑,他手指插i进散落的发丝,轻轻绕圈玩弄着指尖黑发,赤i裸的上身则压在青年的肩头,转过脸,静静凝视着他认真的侧脸。   很帅。   帅得勾魂摄魄,在柔和灯光的映照下宛如吸人精气的俊美妖精。   没有重量的虚影低头蹭了蹭虞煜的脖颈,很努力才忍住露出尖牙的渴i欲。   然而他的尾巴已经脱离了神智的操控,圈上了怀中人纤细有力的腰肢。   ……   工作到深夜,完成第四话的虞煜放下笔,按揉僵硬的肩膀。   长期伏案工作,如果不好好对待自己的身体,学会放松,很容易得上肩颈相关的职业病。   这次他肩膀传来的酸痛,缓解得很快,仿佛还残留着湿湿的热意。   虞煜没有多想,他起身打开书桌边的存放饮品与酒类的专用小冰箱,从里取出一罐冰啤酒作为完成漫画工作量的犒赏。   他原本不怎么喝酒,来到泉客村以后,却有些迷上了当地特产的果味甜啤酒,度数不高,余劲绵长。   也许不是酒足够好喝,只是酒不醉人,人自愁。   捏住冰啤酒的罐身,虞煜离开房间。   今夜靠近海崖的观赏区无人打扰,他慢慢走近,一边握紧易拉罐喝酒,一边眺望着远处模模糊糊的海岸线。   虞煜怅然地站到悬崖边,沉默不语地抓住护栏。   远处,海风呼啸。   ……   因口渴而从睡梦中醒来的馨馨离开自己的床,她很懂事地放轻了手脚,没有惊醒睡在不远处的父亲,自己打开床头小灯,去拿窗边桌子上的水杯。   他们住在六层。   站在落地窗边,视线受悬崖阻挡,不能俯瞰到崖下沙滩外弯弯曲曲的完整海岸线,但能够看见一部分旅店后门外的观赏区。   今天的月光亮极了。   馨馨抱住造型可爱的卡通水杯,站在窗边,瞪大滴溜溜的双眼,连水都忘记喝。   倾泻如瀑的银色月光下,似乎有两个人并肩倚靠在离观赏区更远处的护栏。   一个人的背影,她认得,是住在楼上的漂亮哥哥。   另一个靠在他身边的背影……   馨馨苦恼地咬住手指甲,大眼睛里满是疑惑。   她总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一个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还没等馨馨想明白,床上的父亲翻了个身,被透亮的月光刺得睁开了眼。   “馨馨,你睡不着觉吗?”李老板打了个哈欠,一个骨碌爬起身,穿起拖鞋走到女儿身边。   “是不是又做噩梦了?”他怜爱地摸了摸女儿毛茸茸的小脑袋。   “唔嗯。”馨馨用力摇摇头,脑袋里想不清楚的小问号,她决定向父亲求助,“爸爸,你看站在那个栏杆那里,和虞煜哥哥待在一起的人,是不是小景哥哥?”   李老板一惊,立时往窗外瞧去。   看了好几眼,他哈哈大笑,故意用诙谐幽默的语气让女儿放松下来:“馨馨,你肯定是太想念小景哥哥给你买的漂亮裙子了,所以连做梦也念着他。”   “等我们回家以后,我带你去看望他好不好?”   “不是做梦。”馨馨很不服气爸爸的话,她气呼呼地抬起手指,视线随之飘向窗外。   ——栏杆那里空荡荡的,刚才站在这里,像是在一起赏月的两个身高相仿的背影,已经不见了踪影。   “咦,好奇怪,为什么他们不见了呢……”这次就连馨馨自己也开始迷糊起来。   也许爸爸说得没错,她真的做了一个梦吧。   不然,和妈妈一样,现在还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小景哥哥,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和虞煜哥哥成为了朋友呢?    第133章   上过一次热搜, 又有“奈若何”这个账号名气的加持,这部运用在漫画、电影中极其罕见的特殊第一视角,狗血高甜而不失搞笑的幻想恋爱系作品, 也算在小范围内有了一定名气。   尽管在漫画下的评论区,关于这部“神陨之作”的吵架楼远比追更、撒花、涛剧情、磕cp要多得多。   尤其是在“第4话?饲养危险鲛人的同居日常篇①?”发布以后,一直未曾露面, 只通过语言、心理活动以及旁白刻画的主视角终于在某格特写中露出了一只手。   骨节修长,白皙透亮,在水彩风的渲染下愈发漂亮得不可思议。   但明显是一只属于成年男性的手。   线条轮廓更具棱角,手掌纤长而绝不娇小。   此话一经发布, 漫评区全体立时陷入一段时间内的诡异平静。   直到某栋新的评论高楼被顶上首页。   【漫友20231314:漫画里出现的地方,不就是前段时间很火的鲛人村吗?第一视角是个很特殊的表现手法, 最常见的应该是纪录片或伪纪录片,目的是为了营造真实感……说起来, 这不会是奈若何老师旅游期间的真实经历吧?】   【评论过多,已折叠999+条】   ……   虞煜捏着罐冰啤酒下楼, 很难得在大堂遇见了刚冲浪回来的馨馨父女。   他们每天在海边玩得挺开心。   出行时间,恰好和昼伏夜出的夜猫子虞煜错开。   李老板帮馨馨提着旅游小背包,打了个招呼。   见虞煜似乎要出门, 他随口道:“小虞, 最近出去采风找灵感,最好不要去太偏远没有人的地方。前两天的晨间新闻里,说有个被通缉的抢劫犯可能在附近一带流窜, 让见到的人举报有奖哩。”   “好, 我会的, 谢谢您的关心。”虞煜笑笑, 俯身摸了摸馨馨的头, 在她手心里放了几粒糖,才与他们错身离开。   “怎么?还想要虞煜哥哥给的更多糖吗?”李老板看女儿摊开手捧着糖,站在原地不动,只顾着扭头去看虞煜离开的身影,故意逗她。   回过神,馨馨鼓起脸,冲父亲摇摇头。   她没有说刚才一瞬间逆光看到的奇怪画面,也并不感到恐惧。   或许是因为画面中的两个主角都是她所喜爱和熟悉的人,而他们之间相处的氛围,又那么融洽,仿佛天生就该待在一起,环着肩去往任何地方。   ……   海边与村落中的游客委实太多,虞煜随便挑了个人少一点的方向走。   想起李老板的话,他没有往村外的树林深处去,只在村外和树林交界的乡野小道上漫步,偶尔会遇见几个来采摘野果野花的村民和游客。   暖暖的阳光透过树荫,细碎的洒在地面上,如同碎金。   小道上静谧极了。   这些天虞煜在房间内,又陆陆续续发现了一些看似平常,细想不太对劲的蛛丝马迹。   就好像,他房间内还有个同居者似的。   可无论是走廊上正对房门的监控,他放在房间内24小时开着的平板摄像头,还是他干脆直接找老板私下对质时,老板惊慌失措又一脸茫然的反应,都证实着他的猜想并不成立。   虞煜没要老板坚持要给的封口费,他答应不会将关于鲛人传说的“骗局”揭发出去,便离开了。   若有若无的被注视感,让他精神愈发敏感。   即使从封闭的室内来到空旷的室外,呼吸着大自然的新鲜空气,他他脸上也带着沉郁和困惑。   ——会是你吗?   无法开口的四个字,在舌尖盘旋跳跃,迟迟发不出声。   对着看不见的空气自言自语,太像一个疯子了。   破罐子破摔宁愿被当成一个疯子,却仍旧得不到想要的回应——那般强烈的失落感,会带来更加沉重的打击。   思绪在脑海内徘徊不定,虞煜的脚步也随之慢慢偏移,等他发现周围的光线有些昏暗时,他已经来到了一个林中湖湖畔。   对这里,他并不陌生。   来到泉客村的第二天,他就已经了解过这里的路线,还在林中湖边坐了好长时间,直到夕阳快要下山。   好在这里离小路并不远,转身回到路上只要五六分钟的时间。   虞煜蹲下身,在浅水区伸手掬把清水扑在脸上,冰凉洁净的活水带着丝丝甜意,一下子洗去了满身惫意与紧张。   晶莹水珠挂在长长的睫羽,随着眨眼而流动滴落。   他撑住侧腮,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因湖水过于清澈,仿佛在堆积鹅卵石上悬空游动的红尾游鱼,突然有了关于下一话的新灵感!   透明得仿佛镜面一般的湖面。   以及湖中因动静而聚集起来的,灵智未开的低级海族。   岂非很适合这样,这样,以及那样设计play……?   虞煜垂眸,掩饰性的咳嗽几声,堪堪在危险的脖子以下不能描述情节不受控制飙起来前,成功刹住了车。   他也就是想想。   嗯。   画是不可能画出来的,最多也就暗示一下这样子。   脑子内有了激动人心的合适想法占据心神,转移他敏感到不断在钻牛角尖的注意力,虞煜便起身准备打道回府。   他转过背,背对林中湖走了两步,身后似乎传来轻微的翕动声。   !   虞煜停下脚步,立刻扭头回望。   ——抱着花栗子的棕褐色斑点松鼠,拨开草丛,从茂盛的绿意里头匆匆钻了出来!   似乎因为见到了庞大的巨物,人类,它慌里慌张地一跳,爪子里抓住的花栗子掉在地上也来不及捡,先是往后跑,随后又换了个方向,扭头往侧边的灌木丛逃掉了。   原来是树林的原住民小动物。   虞煜目送它一溜烟跑没了踪影,摸了摸下巴,有些抱歉:“哎呀,真不好意思,打扰到了你的工作。”   “最近一段时间我不会再过来啦,可怜的小家伙。”   他自言自语地道完歉,突然笑出了声。   据说体现一个人十分孤独的几大特征,其中一点就是会和小动物说话。   也许过段时间,等他决定结束旅行暂时安定下来,可以考虑养一只宠物排遣寂寞。   比如。   一只名叫“鱼鱼”的白色小猫咪?   虞煜思索着日后的计划——其实也不能称之为计划,完全是随心所欲的想一步算一步,随时可能更改,事到临头了会全盘推翻也说不定。   他离开好一会儿以后,离林中湖不远处的灌木丛里才再次窸窸窣窣地轻微颤动。   一个手脚都被绑起,嘴巴被贴了胶布的男人倒在层叠交错灌木丛中,目光中满是恐惧。   叶片沾了几滴因挣扎打斗而飞溅的干涸血液,与松鼠身上的斑点颜色十分相近。   ……   回到旅店里。   虞煜本想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趁灵感的尾巴还在,开始画下一话的初稿。   他经过前台时,却被老板喊住。   “小哥。”旅店老板左顾右盼,见四周无人,鬼鬼祟祟把虞煜拉到一边,压低声音,“你这几天在附近玩,有没有见到阿林的身影?”   他口中的阿林,指的正是百万粉探灵主播“不存在的树林”。   上次面对面戳破骗局,算是敲破了旅店老板的心理防线,在答应保守秘密的前提下,虞煜从他那儿打听到了不少事情。   “不存在的树林”老家也是泉客村的,和旅店老板是很要好的发小,两人上初中以后,一个搬去了城里,一个留在县中学,才慢慢断了联系。   这次关于拍视频伪造鲛人传说的营销,是“树林”先提出来的。   类型风格强烈的大主播拍视频拍到后面,几乎都会遇上审美疲劳和涨粉增速减慢的瓶颈期,除非下定决心转型或者搞个出圈大新闻出来,才可能在竞争激烈的主播市场杀出重围,吸引到更多的观众和流量。   为了寻找素材,他回到了自己的老家。   没想到意外发现家乡已经开发成了一个旅游场所,自己的发小也成为了村中唯一一家高级旅店的老板,只是苦于游客稀零,人流量少,不为外界所知。   不算意外的重逢,两人高兴之下吃了顿庆祝重新相遇的老同学聚餐。   一来二去,他们一拍即合,决定重新挖掘利用泉客村被时光所埋藏的特色文化资源,一个出钱出人提供场所以及和村委会谈判,一个想点子写文案出流量出平台利用粉丝传播度,共同策划了这场“大型营销广告“。   没想到,这条视频大爆特爆,为两个人乃至整个泉客村都带来了巨额曝光量和后续效益!   尝到了甜头,“不存在的树林”有些舍不得就此罢休,他计划响应粉丝的呼唤,继续拍系列视频。   旅店老板见状,自然也乐得支持。   上次他们半夜相聚,就是在商议为鲛人村系列第二条视频的素材做准备。   “等等。”虞煜打断了旅店老板的话,“你是说你的主播发小人不见了,电话也联系不上?”   “这难道不该报警吗?”   “是这样的,你也知道,阿林和我们的私下关系绝对不能暴露,更不能报警上新闻,否则整个泉客村的巨额开发投入,还有村民们日后赖以维为生的生计都完了,所以,我只能让信得过的人帮忙去寻找。”   “如果不报警,万一发生更严重的事,对你们村的名誉影响岂不是更大?”   “不一定的,不一定会发生糟糕的事。”   旅店老板搓着手,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安,偏又死死咬牙撑住。   “可能他是手机被人偷了,也有可能是去了那种比较偏僻的地方,他专门就是干探秘这事的,又没有团队,习惯了一个人,况且,我们这儿也常有信号不好的时候。”   旅店老板说的,倒也不无道理。   一个没有团队的百万粉探灵主播,他自己就去过很多偏僻诡异的地方,冒冒失失报警,无论对己方还是对他人,造成的影响后果都太严重,旅店老板一个人确实承受不起,也下不了这个决定。   “好吧。我知道了。”虞煜无奈地耸耸肩,“如果我在外面见到他,我会告诉你的。”   顺便留意一下某个人的行踪,对他而言是举手之劳,答应下来也不算难事。   告别千恩万谢满口免他一月房租的旅店老板,虞煜转身上了楼。   他揉了揉额头,心中嘀咕。   没想到堪称财迷的旅店老板和他那个主播发小感情还挺深厚,前面锱铢必究,现在只要答应帮忙找人就能免房租,而且还是直接免一个月。   虽然房租钱并不归他出,由财大气粗的李老板包圆就是了……   回到房间里。   他脱下轻薄的兜帽外套,准备挂在衣帽架上。   没想到轻轻一抖动,从外套肩头飘下一朵粉红色的野蔷薇。   蔷薇是灌木植物,虞煜在乡野小道旁的确见到过攀援树干其上的低矮蔷薇丛。   按照他身高一米八一这个高度,就算飘落也只可能是偶然沾染一两片花瓣,不可能在肩膀部位落下一株带有叶片的盛开花朵。   虞煜俯身从地上捡起娇艳的野蔷薇,沉默不语。   呆呆站立了好一阵子,他忽然身体过电一般,猛地冲向电脑。   【网页百科-粉蔷薇的花语】   【象征着“爱的誓言”,即对恋人永恒不变的承诺。】   【除此以外,它也代表着“美丽的邂逅”、“爱的思念”等等沉默而美好的祝福。】    第134章   如果。   如果这并非他错觉, 也不是他妄想——是否他的恋人真的已经来到现实世界,而且,就在他的身边?   那么, 他为什么不出现在虞煜面前,而要通过这种隐晦的手段暗示呢?   难道是出于某种不得已的理由,限制了他的行为?   亦或, 地方有问题?   似乎来到泉客村以后,他周围才逐渐产生令人越来越无法忽视、也无法自圆其说说服自己的异状。   虞煜按压住胸膛内砰砰直跳的心脏,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   ——见鬼的镇定!   浑身血液仿佛都在沸腾逆流,在鼓动着他的心神!他迫不及待的想要说话, 即使被当成疯子也无所谓了!   “你在吗?”虞煜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卫生间,面对镜子, 他一只手撑着洗手台,另一只手则托着花萼, 死死盯着镜子里所映照出来的身后图像,试图从中发现端倪。   传说镜子里能够映照出另外一个世界, 有时也能照见用肉眼看不见的东西。   曾经虞煜把它们都当成幼年时听过的无稽之谈。   现在他却希望,禁忌都是真的。   “柯子夜?k?”虞煜凝视着没有任何异常出现的镜面,他开始渐次呼唤起恋人曾用过的名字, “沈榭舟?谢愁飞……你在注视着我吗?”   “如果是的话, 给我一个反应,让我知晓你的存在好不好?”   在空间内被放大的清润男声,一遍又一遍在他自己耳边执着地响起, 最后渐渐化为沙哑的呢喃。   虞煜颓然地松开手。   掌心中因长时间失水而有些蔫蔫的野蔷薇, 脱力跌落在洗手池内聚集起来的一小滩水流中, 凋落的粉色花瓣三两片漂浮于水面, 抓不住的美丽稍纵即逝, 却又无端留下几分可怜。   叹了口气,他轻轻捞起水池中的蔷薇花,将它小心放置在一个盛有少量清水的宽口玻璃杯中。   玻璃杯被移放到床头,一醒来随时随地就可以见到的位置。   紧接着,连作画的心思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安置好“意外的礼物”,虞煜单手扯下过道夹子上的薄外套,往身后随意一披,拧开房间门,步履匆匆离开房间。   他要原道返回,回到今天去过的地方,仔仔细细再去看一眼。   否则,他无法甘心!   ……   虞煜出门的时候,太阳已经渐渐西沉,天际漂亮的云彩染上火焰般的颜色,烧灼着他莫名不安的心。   这里属于亟待开发的规划区,生态更加原始,即使有路灯夜晚也显得冷清。   采摘野花野果的村民和游客,多半趁天黑前兴高采烈回去了,不会在树林附近逗留。   随着一路走来不见人影,下午时李老板随口说的话,时不时会擦过脑海。   虞煜不由得稍稍加快脚步,眼神在注意路边蔷薇丛位置的同时,也时刻留心关注着身后的动静。   好在这些天来,他已经习惯出现得越来越频繁的神经过敏,一心二用不算难事。   蔷薇从出现的位置,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低,有些弯弯绕绕的藤蔓缠绕着树干向上攀爬,竟也能达到半人高,大约在腰间稍低的位置。   这个发现,多少令虞煜有些灰心。   也许真的只是他想多了,是他弯腰时,无意中夹带上的花朵。   包括花语在内——花的含义,不过是人类所赋予它的联想,其实植物本身并不会言语,也什么都无法代表和证明。   渐渐走到当初路线偏移的位置,穿过路边稀疏的低矮草丛,往树林里走五六分钟,就能走到林中湖。   虞煜抬头望眼天色,还好,天还没有完全黑,周围景物表面染上层橘色调余晖,像是播放着蓝调唱片的复古小酒馆中,那种特有的橘黄色光芒,漾起暖意的波光。   去林中湖走个来回,再回旅馆,时间差不多刚刚好。   很难形容他现在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混乱而又麻木,平静却又暗挟涌流。   也许虞煜只是不想太快回去,总要留下点安慰式的证明。   一无所获的印证之行,会让即将到来的今夜因辗转反侧而愈发冰冷难熬。   如果真来个什么意外,能够打破令人煎熬的僵局,让他不要再胡思乱想下去,倒也不错。   自暴自弃地想着,虞煜还是从心地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根比较粗壮的断裂树枝。   要是真不幸遇见什么流窜的抢劫犯,赤手空拳之下,对方绝不是他的对手。   唯一要稍稍忧虑的,就是对方可能携带的凶器。   即使肯定对方打不过在小世界中久经考验的他,能不受伤还是不受伤为好,免得大意失荆州,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   久远的记忆里,忽然浮现出当初为了救柯子夜和那个狗急跳墙的持枪匪徒周旋的事件——他连那个书中重要反派的脸和名字都不记得了,却记得自己犯下过的某些愚蠢错误。   现在想来,本不至于被逼到最后要2选1,选谁活下来的濒临绝境,是他当初处事还太不老练,满脑子只想着救人,却没心思顾及更多了。   虞煜自哂地笑笑,随手用长棍拨开身前越来越茂盛触及小腿的草丛,寻找着被掩藏在底下的踩踏小道。   ——直到长棍在草丛中,戳到一个软软的不明物体。   那个物体会动!   不仅在扭动,还带动着掩盖住它身形的草丛摆来荡去!   ……???   虞煜退后两步,屏住呼吸,谨慎的用长棍另一头拨开旁边的杂草。   “树林?”他忽然身体前倾,探头对着地上被绑得和蠕虫一般狼狈的人,喊出失踪主播的网名。   地上的男人像一条垂死挣扎的鱼,拼命挣扎着跳动,即便如此,也只能微乎其微地扭动脖颈,从费力舔开的胶布一角中,泄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他身后还拖着一条长长的血痕,很难想象他是以怎样的毅力与决心,才能在近乎无望的情况下蠕动到这里。   如果虞煜没有来,就算“树林”能够爬到路边,也很难坚持撑到村里找人求救。   在失血的情况下过去一夜,后果,可想而知……   虞煜在他身边蹲下,拿着长棍,单手替他直接扯断束缚。   眼见牢牢束缚住他无法动弹的坚固绳索,在眼前年轻人手中不堪一击,像是小孩的玩具,“不存在的树林”不可置信的瞪大满是红血丝的眼睛。   眼睛眨巴眨巴,看一眼虞煜仿佛不沾阳春水的白皙手指,又看一眼地上碎裂成几段的农家麻绳,总算接受了对比强烈的现实。   他接过虞煜随手捡起给他递来的另一根长树枝,勉强支撑着从地上爬起,又慢慢撕去贴在干涩嘴皮上的胶带,呲牙咧嘴还不忘连连感谢虞煜的大恩大德:“谢谢谢谢!!!”   “先不要说话,保存体力。”虞煜说出旅店老板拜托他的事,“发生如此严重的恶性事件,必须得报警。在警察来之前,你们可以考虑好如何把负面影响减到最小。”   闻言,主播脸色有些黯淡,但他还是了解轻重缓解,连连点头表示答应。   走在回村的路上,天色已黑。   虞煜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让受伤的主播走在前面,他断后。   路上,胳膊和腿上的伤口经过衣服简单的包扎,慢慢在渗血,主播恢复点力气,便把事情原委小声告诉虞煜。   原来是他两天前在这附近寻找新视频的拍摄地点时,也看上了环境清幽僻静的林中湖。   昨天在林中湖这里踩了一天的点,构思机位和拍摄剪辑手法,还有令观众感到新鲜逗乐的梗和配套bgm。   谁知道正当他全神贯注于摄像机镜头时,一个形容慌乱、穷困潦倒的流浪汉为了追逃窜的肥兔子,一个猛子就扎进镜头画面。   当时两人隔着镜头,立刻就看了个对眼!   主播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没反应过来,不耐烦地冲流浪汉嚷嚷,让他不要抢镜。   谁知对方非但不走,还从怀里掏出一把剽悍的水果刀,目露凶光冲上前!   流浪汉不仅趁他低头检查先前拍摄素材时,砸掉昂贵烧钱的摄像机,还把他双手双脚绑住,扔在了草丛里,自顾自不知道逃去哪里。!   心怀绝望的主播就这样在草丛里躺了一天一夜。   先前被水果刀割伤的地方似乎在发炎。   再加上他蠕动时与地面的摩擦,本来不流血的伤口再度崩裂……   直到碰见虞煜。   说起来事情其实不复杂。   只有亲身经历者,才能深刻体会其中的凶险莫测!   离村落不远,能够瞟到几点亮光,主播说着说着声泪俱下,迫不及待想要回到温暖的安全场所。   他加快脚步走一段,倏地停下,指着前方,中气不足地低吼:“你……你还想干什么?”   在他口中逃走的流浪汉,竟然就是在村口蹲了好几天,头发乱如杂草遮掩住黝黑脏脸的乞讨老头!   虞煜今天出村,还见过他两回。   周围来来往往的村民和游客,也愣是没人仔细去看村口的乞丐,让他灯下黑地在泉客村待了好一段时间。   流浪汉也吃一惊,踩翻堆满钱币的碗,从地上跳起。   叮叮当当声洒满一地。   见夜幕沉沉,四周无人,眼前又只有一个病号,他故技重施从身后摸出缠好布的西瓜刀,这次下狠心,眼珠子死死盯住“不存在的树林”!   他怪叫着向主播冲去。   主播脸色惨白,内心疯狂大叫吾命休矣,平时灵活的身体却因陡然停下后的短暂失血麻痹,怎么都动弹不起来!   面对当头迎来的乱砍刀锋,他飚着眼泪,惊恐万分地闭上眼!   ——当啷!   当啷。   一声清脆,紧接一声沉闷,流浪汉被震得发麻的虎口再也握不住刀柄!   他因巨大的反冲力而站不稳,屁股往后跌个狠狠的墩儿!   面对手持断了一截的木棍,挑眉冲他走来的年轻人,流浪汉惊恐地吱哇乱叫,扑到前面捡起西瓜刀,才敢起身和虞煜对峙。   明明他才是手持凶器的人,此刻气势莫名矮一截,虞煜越是缓缓走近,他越是连连后退。   趁此机会,主播已经一瘸一拐着疯狂往村里面挪。离这儿最多几十米远,就是泉客村保安亭的位置。   想起还在后头帮他的虞煜,主播干脆心一横,不管那么多,扯着嗓子大叫救命,流浪汉持刀杀人了!   村里离得近的几家狗被他嘹亮的嗓音喊得狂吠不止。   很快,狗叫声由远及近。   牵着狗绳的人也拿着保安棍逐渐露出身影,   主播兴奋地扬着手中举起的树枝,朝远处来人示意他们在这里。、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惊惧至极的凄厉叫喊!   “人……鱼!!!”   等主播和匆匆赶到的保安因叫喊声凑近去,躺在地上的流浪汉已经吓得翻起白眼,跟发癫痫似的胡言乱语,手脚乱蹬!   场面一下十分混乱。   报警的报警,打救护车电话的联系救护车,狗吠声和人声稀糟糟混在一起,吵得人头昏脑胀,没人再去追问刚刚到底发生什么事。   ……   做完笔录,虞煜满身疲惫回到旅馆。   今夜发生这么多事,他照惯例洗个澡,打算上床早点睡,希望在梦里,能寻觅到一些安慰。   哗啦——   ……哗啦。   关上水龙头,虞煜腰间裹着浴巾,赤i裸着线条优美的上半身从水雾缭绕的独立浴室里出来。   上床之前,他想起什么,端起床头柜上的蔷薇玻璃杯去卫生间打算再撒点水,保持花瓣的湿润。   专心致志处理好养在杯中的粉蔷薇,虞煜低头抿嘴一笑,注视着花瓣的眼神十分温柔。   无意中抬起头,习惯性看向镜面。   “……咦?”他奇怪地抬起手,指尖摸了摸锁骨上的痕迹。   淡淡的浅红,印在白皙的锁骨上,宛如绽开的一瓣蔷薇。   “刚才洗澡时还没有……什么时候留下的……”   “咬痕”两个字,忽然噎在喉咙中。   虞煜似乎慢慢回味过来,他猛地盖住自己半张脸,掩去脸上神情。   柔软耳根通红。    第135章   泉客村的旅行, 最终以“流窜抢劫犯被逮捕,网红主播竟是受害人”这条社会版早间新闻的播出为标志,落下帷幕。   抢劫犯、网红、探灵主播、近日爆火的旅游胜地……每一个关键词都是流量点, 联系在一起瞬间点爆大众眼球。   几个月以后,某期对锒铛入狱的抢劫犯进行采访的普法节目中。   身着囚服、手带镣铐、坐在栏杆后的抢劫犯,神经兮兮说他见到了人鱼, 满嘴尖牙的恐怖人鱼趴在人后背上对他张开血盆大口的长截图上了热搜,导致人气原本急速低落的泉客村又火了一波。   这个日后被众多网友津津乐道的灵异事件,更是“坐实”了某部幻想系恋爱漫画的“写实”名头,为它的出圈再度推波助澜。   ……不过那已经是后话了。   现在, 虞煜才刚刚在网络上发布连夜赶工完成的第一单元终结篇。   鼠标移向漫评区,他大致浏览了一下最新的评论。   评论区有询问他是否就在泉客村, 也有问他是不是真的见过鲛人。   还有的抨击他剧情设计差劲,结尾篇突然出现的流浪汉抢劫犯十分离谱, 除了画风美型、色彩绚丽、细节爆炸、角色设定抓眼、场景真实贴近现实、与幻想元素融合得没有违和感……几乎一无是处。   这些姑且算是怀有善意的评论。   另有一帮用语激烈,充满屏蔽词的抱团评论, 真情实感恨“奈若何”走下神坛,而且很可能不是他们心目中的美少女漫画家。   “笑死,谁要看秃头漫画家自我带入的男男伪纪录片漫画。祝宁早日糊穿地心!”   “回归正途吧大神, 不要再放飞自我浪费画技了, 这种毫无逻辑的情情爱爱漫画除了短期爆火有啥前途。”   “我恨你,奈若何!无法接受曾经画出我多年白月光的画师是个秃头抠脚大汉啊啊啊啊啊明明清纯三无黑长直御姐才是你的人设本体!”   ……也不知道屏幕背后的他们,从哪儿“推理”得来的刻板印象。   是因为他从不回复粉丝评论, 也极少互动, 偶尔发po分享创作心得时的语气措辞又过于温和?   虞煜几乎被高频率出现的满目“秃头”二字刷出了认知过饱和,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浓密的发顶, 柔顺的黑发如同织锦滑过指腹, 才松了口气。   秃头是不可能秃头的。   不过,今晚还是早点休息吧。   明天一早要去退房,开车赶去火车站。   他十分从心地选择鼠标移向右上角,并不因评论区偶尔蹦出的污言秽语以及谩骂而生气,也并不打算出现在评论区下场解释。   如何解读是他人的自由,无论喜爱还是谩骂,都随意吧——起初,这部漫画只是为了排遣抑郁情绪,寄托他无处安放的缥缈幻视,后来,对虞煜而言却有了更重要的用途。   【累积阅读数:603478】   【评论数:132569】   【追更:59981】   【人气值:91021】   ——黑红也是红,而且,往往是最快蹿红的途径。   虞煜不需要红,“奈若何”这个虚拟身份也不需要,但是,倘若他的猜想成立的话……   关上电脑,虞煜比平时的神情要更为放松,不再时刻笼罩着山间朝雾一般的忧郁。   躺在床上时,他轻声向空气道:“晚安。”   随后,才安心地合上眼眸。   灯光暗下。   人类以一个安分的睡姿占据了宽敞双人床的二分之一。   另外空着的二分之一,随着悄无声息上升的漫画人气值,原本平坦的床单上因浅浅凹陷而形成的褶痕,再度加深了难以觉察的一线之距。   ……   开往内陆的老式火车上,伴随况且况且的轻微震动,窗外一路绿意的景色也在飞速向后远去。   虞煜坐在某节因乘客过于稀少而像是包车的车厢内,他的位置刚好靠窗。   夏日橘红色调的烈阳从未拉下窗帘的玻璃跳进厢内,在桌面摊开的画纸表面镀上一层浅浅的金色光芒。   虞煜的脑海里像是划过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他撑着脸,指尖灵活地转着画笔,百无聊赖地侧过去凝视着窗外一帧帧淡化的风景,想起了登上火车前的事。   离开前,因意外事件而引发的泉客村的动乱渐渐到了尾声。   旅店老板与他的主播发小联手策划的营销骗局并未被戳穿。   然而发生了这样人心惶惶的恶性事件,即使首犯尘埃落定也无法扭转人们的坏心情。   来客和预定一下子锐减,已经身处度假地的游客也丧失游玩的兴致,纷纷打道回府。   其中包括馨馨父女。   还未等虞煜提出感谢与告别,他们却率先上门拜访,说自己要回春藤市探望一位患病的故人,同时替馨馨办的休学申请,也到了可以撤销重新返校的时候。   当虞煜和李老板坐下来喝茶聊天时,馨馨就坐在一边玩着平板。   听李老板说最近馨馨迷上了和人鱼有关的任何东西。   每次一看到图就会很高兴地指着人鱼,喊“鱼鱼”。   所以李老板给她下了很多有人鱼出现的童话绘本,每天她都要听着故事里善良的,温柔的,美丽的,可爱的人鱼历经磨难后获得一个幸福的结局入眠。   就连走的时候,馨馨也要把平板抱在怀里,松开牵着父亲的手,乖乖回头挥着小嘟嘟手和虞煜哥哥再见。   “再见!虞煜哥哥,鱼鱼哥哥!”她舞了舞小拳头,加油打气,“”从此过上了幸福美好的生活。”   每个绘本都是以几乎相同的这句话作为结尾,馨馨直接学了过来,背得理直气壮。   虽然没理解小姑娘为什么要喊他两次名字,也没太听懂小孩子思维跳脱的逻辑关系,虞煜眉眼弯弯,同样朝她笑着点点头,做了个放心的口型。   馨馨父女离开后不久,虞煜也戴上遮阳的鸭舌帽,压低帽檐遮住大半张脸,拖行李箱离开了房间。   退房时他碰见了正在前台和旅店老板聊天的主播“树林”。   “不存在的树林”很意外:“你今天就走?不会吧,难道你真的要去那个地方?”   虞煜从口袋里摸出身份证和房卡递给老板,说:“嗯,我对你所拍的那个热门视频内容很感兴趣,想去拍摄地点亲眼见证一番。”   “视频?”听得迷糊的旅店老板中途插话,因为对话题好奇,操作电脑办理退房手续的光标都停了下来。   “你们俩背着我在打什么哑谜?”   提起这个话题,“树林”好半天没吱声,只顾着从口袋里摸包烟出来,叼一只在嘴边点燃,深深吸了一口,他才像是缓过劲来。   “你也知道的,就是第一个让我火起来,浏览量破百万的那个视频。”   “哦。”旅店老板摸了摸脑袋上绑的汗巾,擦去掌心汗渍,“那个,那个邪门的偏远鬼乡。”   “老林,早知道你是会被抢劫犯打晕绑起来的身手,当初你还敢一个人去那传统原始交通又不通畅的地方,可算是拼上老命了!”   “也不能这么说……视频里有经过剪辑处理,要说有没有真遇上什么怪事,其实也没有。当时我去那儿村民还挺热情,人情的确淳朴,也没做任何伤害我的事情。就是那里的风俗和氛围,怎么说呢,时时刻刻都令人渗得慌,半夜都睡不安稳。”   在视频里表现得仿佛天不怕、地不怕的主播老林又狠狠吸了口烟。   “不是我怂包。从那里回来,我整整开了一周晚上的灯,玩手机玩累了才敢睡觉。”   “是怕无常面具盯着你吧,半夜趁你不备勾魂吧。”旅店老板开玩笑。   “换你,你不觉得害怕?”主播老林没好气回击他的嘲笑,“本来那个地方叫那个名字就很奇怪了,结果一去乡里面,每个村落家家户户不供财神关公,不供灶神家神,反而崇拜勾魂的无常,到处都能看见凶煞獠牙的鬼面,就连个地名也不接地气接地府,我不害怕,都要被这些暗示弄得心慌。”   “漫山遍野的槐树林,乡里面那棵据说数百年之久的大槐树下,还坐着个疯疯癫癫,双目白眼,自称通灵的神婆老太太,非拉着我说我到处乱跑犯禁忌,身上阳气太薄,劝我多和人呆在一起,多做好事积阴德,不然日后恐怕有灾。”   说起这件没被剪进视频里的晦气事,老林心中就有气,委实那天又是刮风下雨打雷,又是长相吓人的神婆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不肯放人,吓得他差点当场淅淅沥沥丢人。   虞煜接过身份证,绕有兴致地听他们俩发小互怼。   “嘿,那神婆还真有两把刷子。”旅店老板哈哈乐道,“要不是老林你这次又习惯性一个人单干,偷偷摸摸去偏僻地方找素材拍视频,也不会倒霉遇上抢劫犯。”   这倒并非纯粹的受害者有罪论,也是客观存在的事实。   林中湖所处的位置虽然离乡野小路不远,但除了因采风而闲逛的虞煜,平时根本没有人会进到树林里面去。   “你当初就不应该跑,说不定老婆婆还要多送你几句人生箴言。”   “得了得了。”老林挥挥手,“可闭上你的嘴吧,能不能见我点好。”   说是不信,他明显也有些犹疑了。   干咳两声,他强行转移话题挽尊:“我再不走,村民们就要留我下来一起去参加他们那个什么傩舞祭典了!真稀奇,别人过节,他们却活脱脱喜气洋洋过成了百鬼夜行,说是避灾驱邪,为新的一年祈福!”   “虽说听村民聊天提起的时候,还挺有意思的……”   “算了算了不说了,越说越吓人,待会儿要吓到人了。”老林拍了拍虞煜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我去那儿离现在也有好几年,听说那边通了路,村里人和外头也慢慢开始交流,不晓得现在是发展成了一个什么样的情况,总之还是要小心。”   “像我就是仗着一个人跑惯了,结果大意栽了跟头。”   虞煜笑了笑,示意自己明白。   老林的确有很多年没去过那儿了,或许是隐隐忌讳,也没主动查过那个地方的动态现状。   虞煜不是那么莽撞的人。   作出决定以前,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   在乡野路边的火车站下了车。   背着电脑包的虞煜和其他游客一起,随着指引走出了与自然景色融为一体的新建火车站。   “欢迎来到引路乡。”   路边停靠小巴士的出站口竖立着一块巨大宣传板,其上以中英文双语写就欢迎语。   “滴滴”的喇叭声不绝于耳。   车站外,到处是小商品叫卖的人间香火气。   如果要说有什么令人一眼瞩目的地方,那就是——面具!   除了那些正兴奋得交头接耳,一看就是外乡人的游客,每一个当地人脸上都戴着形态各异的鬼面。   仿佛渐渐浮现出一个熟悉的蒙面黑袍模样,他遥遥站在人来人往的过客里,落在虞煜无意瞟到的余光,定睛仔细看去,一瞬间又没了踪影。   虞煜怔了怔,从口袋里摸出一张仔仔细细叠好的画纸。   ——画中人,正是鬼面骇人的阴冷无常。   凝视着画纸,他却不觉得害怕,反而慢慢翘起一个得逞而又期待的笑容。   “我快要抓住你了。”   他微笑低声自语,把画纸重新叠起,折进外套内面的暗袋里。   在离心口最近的位置,画纸所在的地方,莫名传来丝丝缕缕温暖的热意。    第136章   从火车站一直到引路乡深处, 开设出了一条专用的巡回旅游巴士专线。   沿途,一个村落便是一个景点,游客可以按照地图背后的景点介绍, 自行选择感兴趣的游玩地点下车。   虞煜提前预定好的民宿,就在火车站附近。   他联系上老板,按照指引找到民宿放好自己的东西后, 没有急着出门,而是在房间里画画,接着好好休息了一番。   醒来以后,虞煜打着哈欠, 顺手点开平板把新单元的短小第一话贴上了网,起床时还不忘指尖流连过摆放在枕头边的蔷薇干花。   淡淡清香让他做了一个极好的梦。   就算想不起来梦见了什么, 也难掩虞煜忽然开阔的愉快心情。   “??新地图?”   “有人能认出这是哪里吗?”   “……好多面具,画面里角落里到处都藏着这种恐怖的面具, 要真是奈若何老师的旅行实录,他半夜难道不会做噩梦的嘛!”   平板屏幕中央放大的漫画页上, 一经放送便陡然飘过不少弹幕。   虞煜的视线在室内扫过一圈,将未来几日要常居的休息环境纳入眼帘。   与泉客村的高级旅馆和豪华海景房相比,引路乡的民宿从装修到摆设都显得更为有年代感。   但绝不寒酸, 也并不普通。   室内浑然一体的阴间风格很好的营造出了引路乡崇拜无常、不远鬼神的特色。   无论是窗下悬挂的小灯笼, 窗台上摆放着的数个姿态各异、带有鬼面具的小巧铜人偶,还是锁链纹的地砖、曼珠沙华纹的组合壁画,无一不在透露着幽幽的诡异气息。   可惜就是太刻意了。   虞煜摇摇头。   当某些元素短时间内出现得太过频繁, 又泛滥地杂糅在一起, 大量的视觉冲击下, 很快就失去了最初的新奇感, 反而透露出几分矫揉造作的虚假来。   因此在设计漫画里的场景时, 虞煜有选择性地挑选了一到两个标志性的记忆物呈现在画面里。   面具即是最重要的那一个。   其余,则用明亮色块作为渲染,只在关键处点出灰调与暗色。   这令最新一话的基调,在惊悚中又透出异样明亮与温情,暗色与亮色相互交织,逐渐转向水乳交融,在视觉差错下为画面布上一层悠长而久远的时光灰纱。   那是一种独属于回忆的特殊滤镜。   从旅人的第一视角里,仿佛最普通的事物也沾染上了错综复杂的气息。   一如此刻,他无法向旁人诉说分毫的跌宕心绪。   ……   “后生伢子,休息好了没有?”   坐在前台的民宿老板娘上了年纪,很是慈眉善目,见虞煜从旋转楼梯上下来,似乎准备出门,她放下手中正在刷树胶粘合的木质面具,笑道,“很少见一个人来我们这偏僻地方玩。”   “你是阿林介绍来的,头两个星期,我不收你钱,慢慢玩,不着急。别在外头耽误太久时间,天黑了早点回来。”   “休息得很好。没关系,大娘,您做生意也不容易,不用给我免单。”虞煜在前台边的高圆椅子坐下,很感兴趣地盯住她手边搁置晾干的木鬼面。   他问:“每个人的面具都需要自己做吗?”   沿路叫卖的小商品里,明明就有许多各色材质、大小不一的面具饰品存在。   何必费此功夫,手工打磨。   “不,不,只有决定要在祭典上跳傩舞的男女,才需要自己亲手制作独一无二的面具。”   “戴上自己做出的傩面哟,才能轻轻呼唤走远了,忘记了归路的灵,倾注了思念的呼唤声,会迷了前来勾魂的无常娘娘和无常老爷,封它们耳,晃它们眼,乘着风儿,飘到你想见的灵身边。”   “……唤回……灵?”   “后生伢子,你相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是有灵存在的?”   老板娘布满皱纹露出骨筋的瘦手,温柔地摩挲着面具边角。   “每个人都有灵,自降生起就与我们息息相关……”   “有些人没了灵,就丢了魂,一睡不起,慢慢地死在床上。有些人年纪大了,灵要随着勾魂的无常走了,可留下的人还想再见他们一面呀,整天想啊想啊,想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香,这可出问题!”   “所以呀,我们的祖先才要想个法子举办祭典,在一年仅此的这一夜,与日思夜想的人啊,相见一面。一年中剩下的日子,就可以好好地活,而且要幸福地活,这样子,和灵见面,说悄悄话呀,他才不会因为担心你舍不得走嘞!”   “死老头子诶……咋还那么倔,咋劝都不肯去喝孟婆汤咧!”   抑扬顿挫的咿呀乡音,像是一曲唱腔独特的戏剧。   老板娘呆呆凝视着她的面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像是在说匪夷所思而又跳脱的古老故事,又像是自言自语的劝说着自己。   虞煜的目光,在她身后台子上的黑白照片与香炉上掠过一瞬,很快移开。   他没有贸然说信,也没有煞气氛说不信,更没有出声打断老板娘的回忆。   那是属于她的时间,她的世界。   有一个值得思念的人,某种意义上,也是件令人感到安慰的事。   原本还想问一问,引路乡人手一份的景点地图背后,为何会有与泉客村待开发地竖立牌上一模一样标志的事,也暂且搁置下来。   虞煜静悄悄地离开民宿内的一角。   在门口,他登上了刚巧停稳的旅游小巴。   坐在无人的最后一排,他看了会儿车窗外的风景,巴士走走停停,游客上来几个又下去几个,他们像是很有默契,都不来打搅最后一排的安宁。   途中虞煜又看见好几次和地图后类似的标志,像是两支纠缠在一起的树木,又像是两个面对面相拥的线条小人。   他终于起了好奇心,直接拍照,调参数,网页搜图。   识图功能给他的答案是——   宿缘集团……   设计者林可淑……   林可淑下嫁同姓贫家男……大小姐与帅管家私奔……林可淑的精神病史……可悲的家族命运……   往后新闻标题越来越离谱,虞煜也没了继续翻阅的兴致。   大概是开发商或投资商吧,也不知道这个集团是怎么做的品牌形象管理,第一页搜出来竟全是些狗血八卦往事。   抬起头时,车已经到了他想去的景点——由于是终点站,巴士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不起眼地留在后排,连司机也离开了座位。   前门开着,嗖嗖风声从外头灌进来。   “叮咚!”   “尊敬的各位游客,本次旅线的终点站——黄泉池到了!请在游玩时避免在索桥上长时间逗留,抓紧护栏,注意脚下!”   ……   索桥的一头是黄泉池。   黄泉池边栽了一棵不知具体年岁的老槐树,参天蔽日,阴翳森森。   老林说,那双目白眼的老婆婆就坐在树下,团着手窝在摇椅里,低头打瞌睡,一天到晚不见清醒。   他那晚本是拍素材拍太晚了,刮风下雨天匆匆赶路去投宿乡民,没想到路过树下时——竟被人拉住了袖口!   吓得他当场一个激灵!   现在虞煜来到了当初老林所说的地方,他就站在树下,却只看见了游客与导游所带领的游客团。   连氛围也不见多少吓人,幽静被喧闹所取代,槐树枝上系满了长长短短的祈福木牌。   虞煜停下脚步抬头望去时,正有游客坐在木梯上,挂着——也许是死去家人——也许是活着而不能相见的在世之人,他们的姓名。   簌簌的风,吹起满枝丫木牌相碰,撞出一阵一阵摇摆的当当、当当。   心莫名奇妙地宁静下来。   他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事,那些以为早已忘却的细节,轻而易举地再度浮上心头……   等虞煜走出恍神时,天已经黑了。   他坐在大槐树下,不知不住打了个瞌睡。   是一个戴面具的工作人员叫醒了他。   “后生伢子,你看起来有很多心事。”工作人员背着手走在前面,带他深一脚浅一脚抄小路去下一站,找开走了的末班车。   “为什么这么说?”虞煜打开手机手电筒,刻意往工作人员的脚下照了照。   有影子。   他松了口气。   “老槐树,是有灵的树。”工作人员看起来很熟悉山中小路,背着手跳来跳去动作也很敏捷,不像虞煜还从地上捡了一截断裂的粗壮槐木,攥在掌心当做拐杖。   她苍老的声音随着夜风渐飘渐远:“只有心有执念的人才会得到它的哀悯与祝福。”   “每个人都有执念。”虞煜不为所动,“执念是人类放不下的欲,亦是要渡的劫数。”   “那,你想放下吗?”工作人员问。   “不。”虞煜答,“因为不想遗忘,所以我来到了这里。”   “哈哈哈……”   树干断截面抵地的笃笃声,远处传来的乌鸦哀鸣,高低相奏。   她笑道:“极少听见如此坚定的回答。”   “也难怪,你身边能伴着那样一位……令人惊叹的存在。”   “……我还没说明白我的来意。”与之前的冷静相比,这一次,虞煜陡然激动起来!   “我听到了。老槐树也听到了。”她抬起头看看月色,又匆匆加快脚步,“不是你告诉我的。”   “听明白了,后生,接下来,我只是替人传话。”   她苍老的声音陡然一变。   “……我在望着你,一直一直。”   “再等一等我,做好正式见面的准备……”   “现在还不行……但那一天……那一天……”   ——不会,让你等得太久。    第137章   虞煜没有说话。   他的脸色混合着困惑与心神不定——不止因为那个声音苍老的的面具人, 临走前留下的话。   为什么会说……还没有做好正式见面的准备?   是因为作为联系载体的漫画人气还不够高,聚集到的念力,还不足以具象化出原本就来自低维书中世界的神明?   他有很多很多想要说的话, 想要听他说的话,想要伸出的手,想要得到的拥抱。   但眼前的陌生人不过是代替传话。   再怎么样也无法取代真实的体温, 缱绻而确切的吻。   在虞煜竭尽心思挑选着他想要说出的一个一个词语之前,仿若附身的背后幻影就已消失在从云层后展露真容的月色里。   “滴滴。”末班车的司机拍着方向盘,提醒还未上车逗留在外的游客,也叫醒了沉思的虞煜。   等他回过神时, 待他抄小路赶上末班车的面具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就像出现时那样神秘,离开得也悄无声息。   虞煜把捡到的槐木带回了民宿。   从匆匆赶上的末班车上下来时, 民宿还亮着灯,老板娘坐在前台脑袋一点一点前倾打着瞌睡。   虞煜带着满身寒风走进来, 吓了刚好睁开眼的老板娘一跳,老板娘抬起头, 有些忧心地问:“幸好赶上了末班车,你没事吧,怎么这么晚才回?”   “大娘, 您有听说过过一个姓林的婆婆吗?”虞煜没有直接回答她的疑问。   原本他心中并不抱多少希望, 只是来撞撞运气,今晚过后,改变了他的想法。   “你是说祭司婆婆吗?”老板娘很惊讶, “她老人家在几年前就消失在了山中, 是她主动走进去的, 大家都传, 婆婆已经仙逝了。”   “其实在很多年前, 她就已经不主持祭典。”   “接任的新祭司是受婆婆关照多年的养子,也是力排众议,决定答应外头来的有钱人的提议,对外开放与交流,合力开发我们引路乡的人。”   说到这儿,老板娘还不好意思地挥了挥手,说话时也恢复了令人亲切的乡音:“嗨,这都是当初被大公司派来游说我们的人说烂了的词儿,文绉绉的,一不小心就给背出来了。”   外头来的有钱人……大公司……   大概就是宿缘集团吧。   得知自己也许是和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在夜晚相遇,虞煜除了觉得那位戴面具却身手极敏捷的祭司婆婆并不太像鬼魂以外,并不感到恐惧。   也许是他的错觉。   在并不太长的相处过程中,虞煜总觉得那位婆婆对他的态度过于和善,捉摸不定的问句里,隐隐透出几分像是长辈对小辈的关切与探究   ——难道她认识虞煜吗?   这似乎不太可能。   ——又或许,她认识和虞煜关系密切的人?   脑袋里转悠的疑问,还没有找到一个问题的突破口,便在内心油然浮现的迫切渴望中烟消云散。   “大娘。”他把手中紧紧攥着的槐木拍在前台,目光诚恳而语带请求,“我可不可以拜托您一件事?”   “孩子,你说。”老板娘也受虞煜的郑重所感染,睡意不翼而飞。   “我有一个很想见的人。”虞煜轻轻道,“我知道他就在我身边,一直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可是我看不见他,也触摸不到他。”   “你的意思是……”老板娘的眼神,落在横亘在二人之中的那节槐木上。   “请教我如何制作面具。”虞煜说,“独一无二的,能够让我见到思念之人的槐木鬼面。”   ——去参加一次祭典吧,后生。   这是那位苍老的祭司离开前,怜悯地留下的最后结语,也是她赠送的箴言。   对普通人乃至乡民来说,这是一场心诚则灵,自我与互相“欺骗”的心灵寄托仪式。   但对于虞煜而言,这是目前为止他所能抓住的唯一途径。   就算只能隔着面具,只见一面也好。   虞煜没有违背和恋人的约定。   这不算正式见面,只是漫长旅途中一个慰藉彼此的小小插曲……   ……   一个星期后,祭典当夜。   红灯笼开满了漫山遍野,照亮了每个走在街上的人脸上的各色鬼面。   “嗨嗨!嗨——嚯!”沉重而浑厚的鼓点有节奏地敲打,随着黄泉池边高台之上肢体舞动由低沉逐渐攀升至癫狂的节奏。   “远乡不记得来路的灵魂哟——   家里有人在盼着收到回信。   天上星星走远了不要忘记   家里有人在等着你的消息……”   男女老少的声音混合成一曲古老悠远的歌谣。   舞者们头戴傩面,身上用花草颜料染上的精密图纹,穿着只有盛大节日才会舍得拾掇出来的华丽服饰,他们手舞足蹈的动作,在熊熊篝火的映衬下夸张而璀璨夺目。   “远乡不记得来路的灵魂哟——   若是听到呼唤回头来见一见深爱的人   地上的你呀 走远了不要忘记   只在今夜 不能留恋人间美丽……”   只在今夜,只在今夜,引路的无常也会蒙上眼捂住耳,网开一面,怜悯白发人送黑发人,有情人不得眷属。   怜悯生别离,死亦苦,思无尽,爱难求……   虞煜是幸运的,他不在高台之上哀切悲歌的傩面舞者当中,他还有着不见尽头的未来可供期待。   可他又是不幸的。   他痴痴等待着的人,始终若隐若现,像是一阵抓不住的风,追不到的云。   甚至连一句话,也无法通过面对面的交谈直接说出来。   虞煜的手指在黑暗中摸索着覆在面上,他纯靠记忆复原出来的“青铜鬼面”——属于阴差k的鬼面。   眼前,黑暗遮挡住了他的视线。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脚下是索桥因夜风而陷入些微摇摆的“高空险境”。   索桥有属于它自己的名字。   走过黄泉,便上了奈何桥——   声声“奈何”,其中包含着多少疑问与无奈,不解与怅惘。   而这些无人知晓的问句,都随风飘散在隐逸的黑夜中,古老的槐树与不可见底的高山深谷,倾听与见证着人世间每一处离合悲欢。   死去的人走上奈何桥,为了忘却一切,投向新生。   活着的人黑布蒙眼,带槐木鬼面,毅然走上索桥,只为与逗留徘徊的灵再相伴一程,将他拉回来,默默走完这一程,亦或是目送对方远去。   很少有人选择这样的方式,但也不是没有。   虞煜摸索着护栏,背对着去路,一步一步走在高空悬浮的索桥,他的步伐极稳,被遮挡住的双眼也目不斜视。   他的心,却在颤抖。   他会出现吗?他可以现身吗?   ——他到底……隐瞒了些什么,不愿意同虞煜诉说呢?   疑问与不安像是身后的路一样漫长。   直到,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还是那样若隐若现的,仿佛虚影一样的感觉,可指腹间的触感通过神经明明白白的告诉虞煜。   他正在,和人十指相扣。   虞煜想要扭头去看。   忽然,他脑海中浮现出决定走上索桥前,盛装打扮的民宿老板娘所认真告诫他的话!   “别忘了,面具一旦摘下,灵就会消失……”   虞煜闭上眼。   他放松了全部的心神,把身体的重量全都交给身边看不见,却牢牢牵住他的幻影。   他全身心地信赖着身边的这个人。   一声饱含感情的悠长叹息,混杂风声滑过他的耳际:“我爱你,永远爱着你。”   “阿煜,我的灵魂,我的半身。”   “当枯木逢春的那一日,便是人类的我与你再见之时。也许,便是今年冬日……”   虞煜听到这,下意识慌乱地去捞从指间溜走的风——他扑了个空。   “真是的,好歹告诉我更多一点线索啊。”   他无奈笑着,稳定住身形。   走下索桥。   虞煜摘下面具,蓦然回首。   原来索桥的另一头并不通往深渊,而通向人间温柔的花火,游人如织的喧闹庙会。   一眼望去,天地灯火通明。   唯有做成护身符的青铜鬼面,在摆放无数傩面具的摊位车头轻轻晃动。    第138章   虞煜买下了摊位上的护身符, 系在和面具同源而生的槐树枝上。   枯木逢春……   他摇了摇头,不再执着去思索话语背后的含义。   正如在索桥上他做出的大胆疯狂而异于常人的选择,在确认完毕以后, 他所做的便是相信他的恋人。   相信他所执着追寻的人,此刻也正在为他们共同的未来努力——他读出了恋人没有说出来的潜台词。   虞煜决定尊重恋人深思熟虑后做出的选择。   理解一下,这个偶尔会囿于完美主义与仪式主义的家伙!   更何况, 有了一个更为确切的时间,等待便不再是一场纯粹的痛苦。   他很期待重逢的那一日。   ……   祭典结束以后,虞煜在引路乡又停留了大约一周半的时间,便被迫匆匆再度启程。   第二单元完结话上传完毕以后, 人气值直接突破六位数!   漫画出现爆火的苗头,漫评区也终于有了追更的散装死忠读者, 笼统形成一股与原先争吵双方相抗衡的势力。   甚至于,漫评区出现了不少高楼, 热衷于通过漫画内藏有的“彩蛋”,串联蛛丝马迹, 寻找漫画背景的现实所在地。   虞煜提前离开引路乡,便是因为有读者已经通过种种手段找到这个原本极其小众的旅游地。   不想被打扰创作环境,只能先行撤离。   此后他未能预料到, 这样追逃的过程竟然形成了某种意义上的惯例!   下一单元画的地点在哪, 哪里很快就会冲上热搜,自带一大波流量蜂拥而至到旅游地。   偏偏虞煜为了能够隐藏身份,更好的安心创作, 同时也为了让看不见的恋人, 能享受更大程度上的自由, 刻意避开了所有大热景区。   他所特意挑选的, 都是那种地方偏僻, 依山傍水,保留了不少原汁原味特色习俗或拥有古老传说的小众旅游地,经过漫画艺术性加工宣传,再配以清新绚丽的水彩风渲染,堪称最佳宣传利器!   漫评区开起一栋又一栋高楼,争相开盘赌“奈若何”下一个会画在漫画中的地点,哪位大神最先猜出现实地点,以及谁能当第一个在现实中偶遇身份、行踪、目的尽数成谜的“奈若何”本人的幸运儿。   在无形中“转行”一呼百应“带货”旅游博主的虞煜,绞尽脑汁和读者打游击时,稳定更新的漫画,知名度随着一个又一个小众旅游地的“爆点出圈”而节节攀升。   人气值很快突破七位数,八位数关口,在未来,也不是不能展望的梦想。   虞煜停用许久的工作号,再度滴滴爆响,无数从各种途径把他虚拟联系方式搞到手的商家、推广商、约稿方……锲而不舍地整天给他发送加好友申请,简直无孔不入!   对此,虞煜烦不胜烦,一概默拒,他我行我素地继续着旅途。   这天,他难得通过了一个申请。   竟然是个熟人。   而且,在申请添加好友的备注信息那一栏,申请者用的是虞煜本名作为称呼。   【奈若何:……】   【奈若何:李老板,您是怎么得知我身份的?】   【家有天使:小虞先生,请原谅我的唐突,很早以前我便知晓了……为了确保馨馨的安全,我会调查每一个接近她的人身家背景。】   【奈若何:……】   【奈若何:既然当初没有提起,现在何必要戳破这层界线呢。】   那头李老板沉吟良久,才慎重地敲下一段话。   【家有天使:是这样的,馨馨很喜欢你漫画中的某些人物形象,虽然她看不懂剧情,但坚持想拥有一套纸质精装收藏版,尤其希望拥有某些人物的周边。】   【家有天使:请问小虞先生,您的漫画目前有决定出版发行的计划吗?】   出书……   当这个选择映入虞煜视野,他的确颇为心动,不失为一条帮助提高漫画人气值的好途径。   在合作商的选择上,倒有几分考量值得说道说道。   【奈若何:开门见山谈谈吧,你的条件。】   【家有天使:我目前担任连云集团的董事,上一任董事长是我的亡妻连女士,也是馨馨妈妈,目前董事长为我的岳父,馨馨的外公。】   【连云集团在文化界的实力想必无需我多加赘述,在集团内部,我拥有很高的话语权,能帮你的作品争取到最好的优惠条件,以及最大力度的推广宣传。】   李老板看了一眼不远处坐在地板上,正抱着平板翻漫画页,嚷嚷着过几天要去医院探望小景哥哥的馨馨。   【家有天使:……小虞先生,当时亡妻遭遇遭遇车祸时,正在与宿缘集团少董洽谈。】   “他是”字刚打出来,李老板又迅速删掉。   【家有天使:那场致使一死一伤的事故,至今为止都是我的噩梦。】   【家有天使:你……能体会这样的心情吗?】   【奈若何:抱歉,让你回忆起了往事,节哀顺变。】   【家有天使:谢谢,其实……没有关系,我们正在尽力习惯这个现实。】   李老板答应了馨馨过几天去医院探望的要求,他叹了口气。   【家有天使:是我情绪激动之下失言了,请不要在意,让我们来聊聊正事吧。】   看在和馨馨有缘的份上,再加上连云集团在出版业的确实力雄厚,虞煜思索片刻,决定答应李老板的合作邀约。   他只有一个要求。   届时出版的每本漫画,都要增加一页空白纸,空白部分的扉页写上两句话。   ——致我永恒的爱人。   ——希望你能看到。   【家有天使:只有这个额外的要求吗?你还可以要求更多优厚待遇……】   【奈若何:不必了。】   【奈若何:我画这本漫画的初衷,其实是为了找人,所以,只要您能履行您的承诺,以最大力度推广它,就是对我最好的报酬。】   【家有天使:……好的,我明白了。拟合同的详细事宜,过段时间我会让公司负责部门与你详谈。】   【家有天使:加油。】   没头没尾地发送完“加油”,李老板犹豫了一下,原本想告诉虞煜的事情,没有说出口。   太残忍了。   贼老天和所有人都开了一个无情的玩笑!   但好在——   祂没忘记给近乎陷入绝境的人,开一扇窗,留下一线希望。   ……   时间就这样慢慢过去。   这个世界,的确比虞煜想象中还要广阔得多。   会出现外星人制造的高科技AI从天而降,会遇见能够通灵不知年岁的神秘巫婆来去无影,也会存在着许多未经证实但又留下蛛丝马迹的古老故事与传说。   当他不再是一个一无所知的普通人时,一个崭新视野的新世界在他面前徐徐拉开了原本遮挡视线的帷幕,露出峥嵘一角。   这是虞煜所生活着的现实。   但又不再是他原来所熟悉的那个现实世界。   在这样一个包容而具有旺盛生命力的多彩世界里,他像是一个刚刚才睁开眼的稚子,充满好奇,充满探究欲。   旅行的意义已经不仅仅限于一开始的散心,更意味着一次探索,一场相遇,一个故事的开始与结束,一个旅人在记事本里所保留下来的有趣回忆。   而这一切,虞煜都会用画笔记录下来,用漫画的方式书写着属于他的生活。   希望恋人能够看见,分享他生命中这些精彩的时刻。   但更期待见面以后,他可以一字一句地亲口告诉他的恋人——他生命中的每分每秒,都希望与谁一同度过。   半年后的一个冬日。   虞煜从航站楼拖着行李箱走出来。   他呼出一口白气,站在春藤市的土地上,回到了这片阔别已久的,最开始的起点。    第139章   航班抵达春藤市时, 已是傍晚。   虞煜叫了辆车。   驶过车辆相对稀疏的城郊,进入更加繁华的市区,此时正值晚班回家的高峰期, 华灯初上,车水马龙。   从网约车驶入市区开始,虞煜的视线就频频投向窗外, 从角落印有宿缘集团和连云集团标志的广告牌掠过。   “你也喜欢这个漫画吗?”堵车期间,司机瞅了眼车前面一眼看不到尽头的车流,忍不住敞开话匣子。   后座的这位年轻乘客十分安静,还戴着帽子、墨镜与口罩, 即便如此也能从挺拔的身材轮廓中看出,藏起来的面容一定属于帅哥。   要不是明星不可能如此随意的叫辆网约车, 司机还真有些怀疑后座上的青年是不是哪位乔装打扮的大明星,藏得这么严实, 不肯在外暴露面容。   ……声音听起来,也像是唱歌的声音。   正当司机心思活泛起来, 想着要不要试探问一句,能否替女儿要个签名时,虞煜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将司机一下子扯回了上一个话头。   “您看上去不太像是会关注这类漫画的人。”虞煜伸手拉低帽檐, 转过脸,在车窗投下的一角阴影里,坐得更朝里了一些。   “嗨, 别看我这样, 小时候我也是个狂热的漫画迷呢, 不过我喜欢的是那些打斗和战争题材。”   司机拍了拍副驾驶座, 指给虞煜看副驾驶座上一叠未拆封的套装漫画:“喏, 我女儿高中月考,考了市里的第一名,我说话算数,送她一套想要了很久的珍藏版。”   虞煜静静地倾听着司机对孩子的骄傲夸耀,他笑了笑,放松了下来。   视线触及前方,车窗前,还摆放着与一个与漫画相关的周边摆件。   虞煜知道这个周边的来历。   他看过编辑呈送给他的设计图,也知晓连云集团与宿缘集团在这个项目上一反常态的大肆投入与合作。   他甚至知道周边的哪个隐秘角落里,暗刻着“连理枝”的标记。   早在两个月以前,连云公司安排给他的专属对接编辑就已经和他沟通过,要为最后一册的发布会兼签售会如何造势的消息。   最后一册,也就是漫画的最终篇,在网络和线下同时发布。   如此大胆的操作,令业界一片不解。   但又在漫画持续半年爆火不休的人气面前,纷纷缄口不言。   最后一册要以怎样的方式宣告完结呢?   虞煜想到过很多种技法,以及无数巧妙的收尾——但最终未能真正将它呈现出来。   始终缺少了什么。   缺少了一个,令他能够志得意满落下最后一笔的理由。   意识到这点以后,他结束了随机而无目的的旅行,虞煜不太想承认,但这点确凿无疑。   ——他想家了。   更重要的是……   回到他先前租下的画室以后,打开门,房子里还保持着虞煜原先离开时的模样,以前的画作与屋子里的家具都被防尘布所笼罩着,静悄悄地等待着远游的主人归来。   简单将屋子收拾过一遍。   虞煜开始整理行李。   他单手拎起硕大行李箱,让其倒在地上,随后蹲下去,拉开拉链,露出金属行李箱塞得满满当当,不剩下一丝空间的拥挤内部。   在最顶部被保护得严严实实的,是虞煜从引路乡带回来的槐树枝,它和青铜鬼面形象的护身符摆放在一起。   虞煜解下护身符,给它串上细绳,戴在心口。   随后从保护袋里取出槐树枝,将其插进提前准备好的花土里,又举起喷壶,给光秃秃的树枝浇了点水。   这是他每到一个地方,都要习惯性做的第一件事情。   尽管枯枝逢春是不可能的事,槐树也不具备和柳树一样的特性,但槐树枝在虞煜的折腾下,竟然也没有腐朽或是碎裂,依旧坚韧地保持了和原本一样的性状。   处理好槐枝,虞煜又回到打开的巨大行李箱前,从第二层开始,一件一件向外掏不辞辛劳亲自背回来的礼物和纪念品。   这些用钱都买不到的,凝结了情感与记忆片段的东西,围绕着盘腿坐在地上的他排成几圈,险些连客厅都摆不下。   “好像太多了。”虞煜按住额头,对如何安放它们有些伤脑筋。   最后他决定顺其自然,让礼物的接收者自己去处理。   谁让他的恋人这么久都都不出现……害得虞煜每到一个新的地方旅游,都会想着以后要要用什么样的语气和表情向恋人绘声绘色描述当时的场景。   这些微妙的细小心绪,倾注在实物当中,等待日后凝结成足以令人分享快乐的甘果。   在行李箱的底部,虞煜埋着头翻找,好半天才发现宝藏似的捧出一个铁盒。   打开盒子,寥寥数语的明信片和信件堆积如山,侧面见证着这半年的逝去。   在这半年间,他们保持了默契,某次意外以后,开始用一个固定的投递邮箱交流。   来信会投入到这个地址,取信也需要打开这个颇具年代感的老邮箱。   他们无法面对面的交流对话,便通过这样特殊的形式将那些无法为外人所道的心意诉诸笔端。   你一次,我一次,只有收到来信以后才能够写回信,就是如此简单的游戏规则。   上一次,是恋人寄信给他。   但最后一封信件,寄信人换了地址。   ——来自春藤市。   虞煜知晓了这个狡猾的提示暗号。   于是,在十月底以前的这天,他回到了春藤市。   电话铃声打断了虞煜收拾行李的动作。   来电提示是与他对接的专属编辑。   虞煜一边慢慢翻看着从第一张到最后一张寄来的信件与明信片,一边按下免提。   “奈若何老师。”成熟的职业女性声音从那头传来,“签售会这周末即将开始,今天是最后的截稿日,您一定得将最后一册的内容交给我了。”   “我已经画好了。”虞煜的视线停留在明信片上,在听到具体的时间字眼后,他尽力让自己保持一如往常的冷静,“电话结束后就发给你。”   “还有别的事吗?”   编辑迟疑片刻:“还有就是关于签售会是否要真人出现的事,我以为一直以来在读者和其他人面前固守神秘主义的老师您会拒绝,再不济也会选择戴上面具。”   “没关系。因为那一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从那一天以后,我的人生会迎来一个新的开始。”虞煜回答的声音变得轻快,“那将是一段与以前的孤独截然不同的生活。”   编辑没太听懂他的话中寓意,但明白无疑地感受到了虞煜的决心,她总算放下心来,不再担心可能会出现临阵跑路的大乱子。   和编辑联系完以后,虞煜继续做没做完的事情。   他起身去书房,在书桌前坐下。   桌面上摊开一张信纸。   “我回来了。”   信纸上除去称呼外的第一行,他思忖良久,最终提笔只写下清新飘逸的四个大字。   这一次,收信人的落款地址也是春藤市。   虞煜把信纸折成四叠,却没有送出去,而是将它和蔷薇干花一起,夹在一旁尚未对外公开过的漫画手稿集里。   他垂眸露出了微笑。   几天后的清晨,有人按响门铃。   虞煜打开门,没有看见任何人,只发现了摆放在门前的礼物盒。   礼物盒里的东西很简单,却让虞煜骤然心潮澎湃!   那是一封签售会的邀请函,与一捧槐花。   盛夏开放的白色槐花,被虞煜放在了不曾腐朽断裂的槐树枝上,像是星星点点的焰火,哧地扑进了滚烫而雀跃的心房深处。   一切不可能,都将成为可能。   冬日逢春接受邀约的这一天,未曾死去的坚韧枯木,某种意义上开出了无比灿烂的独特花朵——   滴答。   时针与分针即将重合在一起。   该去签售会现场了。    第140章   签售会于十月二十三日召开。   这一天是特殊的日子。   到处都是宿缘集团大手笔的广告。   整个春藤市洋溢在欢乐的氛围里, 热气球飞船飘下来长长的两条横幅,一条预祝签售会成功举办,一条庆祝漫画中另一位主角的生日。   “这么大的阵仗, 是在搞什么?”   “听说是一部漫画要完结了……”   市民抬起头仰望天空,无数的热气球在蔚蓝的天际招摇飞舞。   *   会场设置在一个巨型会场,透明玻璃笼罩住整座椭圆形建筑物, 建筑物里基调是纯白色,不同客人送来的花篮摆放在大厅四周靠墙而立。   大厅东西南北四方各有不同展厅,有的展厅划分为休息区,有的展厅用于展览与漫画相关的周边与设定集, 还有的干脆沉浸式复原了漫画中某些经典名场面的背景,让来到发布会兼签售会自由闲逛的读者们惊呼身临其境。   大厅前方则是一个圆台, 即将发售的最后一册在台上堆积成壮观小山,长i枪短炮隔着一定距离围绕着圆台。   闪光灯响起的间隙, 摄像机后的读者等候区,突然出现一阵小型骚动。   “来了来了, 快看!”   “真的是奈若何本人吗?好帅,好年轻,绝对不超过二十五岁吧!”   “那么帅, 风华正茂, 还那么有才华、有名气,只要他想随时随地能赚到大把大把的钱,天, 上天还有什么礼物是不打算留给他的?”   “我忏悔, 不应该相信那些恶毒谣言, 哪是秃头漫画家, 分明是我新鲜出炉的梦中情人no.1!”   “男男女女都别妄想了, 他肯定有命定恋人,别忘记漫画扉页上写着什么……”   “啊!可是既然那么写,说明他们现在并不在一起吧?究竟有没有确切的人还是个未知数,说不定奈若何老师指的是他笔下人物,或是别的什么也说不定。”   在此起彼伏的窃窃私语中,雾灰色西服勾勒出颀长挺拔身形的俊秀青年缓缓走上台前。   他的唇色浅淡,如胸前佩戴的水晶蔷薇胸针般,只透出水色般的粉,如他出现时给人的第一感觉,斯文温敛,只在抬眸时才从挑眉弧度溢出几分内蕴的攻击性。   “我是虞煜,也是奈若何。”他在堆满画册的圆台后坐下,将话筒调整到合适他身高的角度,“在将近一年后的今日,也是在与我而言格外特殊的一天,很高兴我能再度回到家乡,与大家在此相见。”   两旁堆起的漫画恰好留下一个空隙,留给正在发言的虞煜,面对眼前的聚光灯和无数道恍若实质的聚焦视线,他毫不怯场,低澈的说话声温和而磊落。   “编辑告诉我,在签售会开始之前,是答读者问的时间。”虞煜微微一笑,“我知晓大家心中有很多问题,但时间紧迫,我只会回答三个,请大家短暂商议达成共识后,做好准备。”   透过角落扬声器听到这话,在幕后监控现场的编辑心中一紧,她担心虞煜的不按常理出牌会让远道而来的读者不满抱怨,亦或是出现冷场。   好在监视器里的大厅画面给了她颗定心丸,读者比她想象中要行动力更强,也更有素质。   原本还是陌生人的他们因为一个共同的理由迅速聚集,相互之间和气地交换着意见,没有发生编辑担心的火爆争吵局面。   第一个问题会是什么呢?   带着这样好奇的想法,编辑更加关注起监视器里的镜头画面。   虞煜耐心地等待着会场里的议论声渐渐平息下来,期间他不时左顾右盼,视线迅捷地搜寻人群,企图找到他等待已久的人。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从其他各个展厅来到中央大厅里的读者越来越多,一张张面孔上流露出纷呈多姿的神态,可没有一个是他心目中的那个人。   只要他出现,虞煜就一定能够一眼认出他。   他就是抱有这样一种傲慢的自信,尽管这股自信让他到目前为止一次又一次历经失望。   虞煜轻轻叹了口气,并不气馁。   “请提问吧。”他收回漂移的心神,转向眼前,“第一位举手的读者是谁?”   一位上班族打扮的靓丽女孩从中间位置站起身,她接过旁边人递来的话筒,大胆发问:“奈若何老师你好,请问在这部第一人称视角的漫画里,你认为在漫画中所遇见的背景经历不同,但面容相似的另一位主角真实存在吗?”   上来就是一个尖锐问题!   而虞煜的回答也并不出乎他们所料。   他很坚定地回答道。   ——“是。”   来到签售会的很多死忠读者,其实曾经讨论过这个敏i感问题。   因为漫画中所刻画出的人物细节实在太过真实细腻,饱满地倾注了作画者丰富的感情。   甚至有一种论调,说是漫画家爱上了他笔下的角色,因为舍不得让故事结束,角色“死去”,所以他开启了一场又一场新的旅行,让他挚爱的那个人物活在观众的视野里,永远保持在最为鲜活美好的样子。   在寻常的作品里,创作者真情实感爱上笔下的角色,寄托以爱情,甚至比爱情还要更加微妙更加浓郁的深刻情感,这样的心理不可见光,也为许多读者所不喜。   但这部漫画不一样。   特殊的不仅是它自传般的体裁,类纪录片的视角,游记般与幻想交融的“真实”叙事和娓娓道来的表现手法,更特殊在创作者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遮掩表达爱意。   就好像,创作者固执地认为那个幻想中的虚拟角色,真真切切的活在这个世界上,某一天会以一个意想不到的出场方式,从天而降,出现在他的眼前。   爱上一个不存在的虚拟形象。   在现实的眼光里,这是一个多可悲、多失败的男人啊!   可当奈若何本人真正现身的那一刻,那些带有恶意的攻讦与猜想霎时间失去了贩卖市场。   他展露出的坦然真诚与风姿谈吐,成功折服了在场诸多读者,以至于他们无法把虞煜的话简单当做一个荒谬笑谈,或是一时分不清虚拟和现实区别的不成熟发言。   反而,发自内心被某种炽热真挚的情感所感染、所打动。   “谢谢奈奈老师,您很勇敢,也很诚实,不愧是我钦佩且喜爱的漫画家。”   伴随小部分不约而同的低低欢呼声,得到确切答案的女孩心满意足坐下,把手中话筒递给下一位被选中的提问者。   第二个问题,是关于那些旅行期间所经历的故事。   “虞老师好,我是关注你账号多年的粉丝,请问漫画里所涉及到的那些精彩而离奇的故事情节,难道真的都是你亲身经历过的吗?”   “不全是。”虞煜思考了一番如何措辞,“有部分取材于现实经历,但更多是我的想象与艺术加工。”   “既然如此,是什么样的理由促使您做出一边旅游,一边转型画漫画的决定?”戴眼镜、背着画板的男生执着地追问道。   虞煜没有计较多出来的问题,事实上,他知道这个问题不只是这位读者一个人问的,他代表的是关注“奈若何”这个画师账号曾经的那些老粉。   “因为我做了一个长长的,连续的梦,在梦里发生了很多天方夜谭般的故事。在梦里,我也遇见了想要相伴终生的爱人,宿命般的灵魂半身。”   面对底下一片哗然,他继续镇定地说:“从长梦中醒来以后,我很失落,原本画漫画只是一个仓促而随心的决定,当时我的情绪实在太过不好,必须要找一个寄托物。”   “提起画笔,是我能够想到的,最后,也最合适的选择。”   话筒被另外一个女生急切抢过!   她迫不及待站起身,代替所有人问出了最关心也最直戳核心的第三个问题——   “所以在扉页上提到你的爱人,其实就是你在梦中遇见的恋人,你在现实中有见过他吗?”   然而这个问题却让虞煜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忽然,他很肯定地说:“我与他的灵魂在旅途中相处了很久。”   在虞煜平静自若的心路自白里,台下的闪光灯一直咔嚓咔嚓就没有停止过,记者奋笔疾书,读者们的表情也从一开始的质疑、不可置信,渐渐变成了半信半疑。   他们开始相信世上会有这样一种超凡脱俗的、不可思议的神秘爱情,超越时间,超越空间,超越维度的界限,超越生死的距离,以一种真诚而热烈的浪漫,通过未知的纽带,深深根植在人与人之间奇妙的联系里。   “正如扉页所言,我希望,能够以此为契机找到他。”虞煜最后作结,“我希望能与他真正见上一面,重新开始认识彼此。”   略带沙哑的声音落下,一声“我真不想看见完结”的抽泣打破了签售会现场的莫名沉重,让大家纷纷轻松地笑出声,回想起今天的正题。   虞煜也不禁笑出声,多少缓解了暗暗失落和郁闷:“好啦,提问环节正式结束,接下来是属于你们的时间!”   庞大的读者群体,在现场工作人员的组织下,渐次排成两列,等待着虞煜的亲签,以及亲手递来的最后一册完结篇。   不少人一路追着连载,在这大半年的时间里,等待漫画掉落更新,渐渐已经成为了他们生活中值得惊喜的一部分。   如今漫画却要宣告完结,这不得不让他们心中感慨万千,有许多想说的话,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面对虞煜时,千言万语,只凝结成一声“谢谢”、“加油”以及“下一个作品再见”。   不少读者希望虞煜在书上留下一句祝愿,即使虞煜手腕开始酸涩,他也一一应允了读者很诚挚、也很可爱的请求。   “原来是你呀。”虞煜笑着把书递给一位背书包的女孩,“我记得你的读者id,谢谢你的留言。”   “全市第一是很好的成绩,你的父亲很为你骄傲,不过高考前不要再分心了,为了理想的未来,要好好加油哦!”   “你怎么会知道……”女孩很惊讶,很快脸蛋泛起激动的薄红,她结结巴巴道:“当时我是高三,成年了,现在我已经考完了!”   她说了一个很好的大学名字,随即抱紧怀里的书:“谢谢你,我很喜欢你的画风与故事,以后也请继续活跃在网络,创作出更多真诚而优秀的作品!”   “哈哈哈,谢谢你的鼓励。”虞煜笑着说,“其实我不是一个擅长凭空创作故事的人,所以,也许要等到我的灵感缪斯以后,才会有下一个故事的灵感火花啦。”   女孩会心一笑:“那么就换成,祝愿你早日与他相见。”她俏皮地挤了挤眼睛:“我能读出来,你说的是真话,我相信这不仅仅是一个故事!”   说完,有些社恐的她像是很不好意思面对今天的自己,转身跑走了。   “下一位是……”   虞煜伸手探向桌面上的最后一本。   “咦,怎么会……”他低下头,疑惑地翻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封面。   里面还夹着护身符与保存完好的蔷薇干花。   这本竟然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混入进去的漫画手稿,厚厚一本里面包含从第一册 到最后一册的所有突发灵感与设定!   啪!   灯圈突然打在他身上,刺得人睁不开眼。   虞煜闭上眼。   在签售会开始前半个小时才得知消息的幕后编辑激动万分,尖叫着指挥灯光师与音效师——   “灯光!音乐!最后的惊喜环节!”   当——   时针与分针在“12”的位置彻底重合,不偏离一丝一毫。   会场大门缓缓打开。   长长红毯尽头,逆光出现了一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   最后一位姗姗来迟的幸运读者拄着手杖,脊背挺直,沉稳地慢慢走近,如同旧时代默片电影的绅士男主角,优雅而气场惊人,威慑全场。   他像是从漫画里走出来的完美角色,从虚拟的世界里走出来,一步一步迈向真实。   在场所有人意识到什么,皆数屏住呼吸,一动不动,期待着即将上演的这场世纪相遇——   在男人走到一半之前,虞煜已经推开面前桌椅,疾速奔跑着冲向来人。   “我是柯景之。”   风度翩翩的高大绅士停下脚步,扔开手杖,笑着张开双臂给了扑进他怀里的虞煜一个激动入骨的拥抱,丝毫不顾自己还未恢复得特别良好的虚弱身体。   “初次见面,久别重逢,亲爱的虞先生。”   “——我回来了。”   众目睽睽之下,雷动的掌声里,眉目英挺深邃的男人搂住俊秀青年,他们如爱情树般亲密地交颈拥抱在一起,无人能插足其中,破坏两人自成一方融洽无间的氛围。   “生日快乐。”   眼眶泛红的青年倏地放松下来,像是漂泊在外已久的候鸟,终于回到了归巢。   他的悄悄话里含混着极明显的哽咽。   “柯先生,欢迎回家,回到我的身边。”   虞煜的额头抵住恋人的额头,一眨不眨地凝视着眼前人。   悠长目光里流淌着比春天还要浓郁的烂漫色彩,温柔地,轻悄悄地坠落进柯景之的眼底。   咚、咚咚!   强而有力的快速心跳声,如擂鼓般震荡耳蜗,响彻他整个世界。   往后余生漫长。   再难忘却,此般灿烂盛景。   【全文完】    第141章   柯景之是在一个偏僻乡野里长大的, 最初他不姓柯,而姓林。   很巧的是,他的父亲母亲是同一个姓。   村里不懂事的小孩因为这事还曾经嘲笑过他, 说了些不知从哪听来的怪话,下场就是被柯景之打得满地找牙,哭着回去喊爸爸妈妈, 结果爸妈一听是林祭司家的孩子,又下狠手揍了一顿,第二天就笑眯眯赶来找祭司婆婆赔罪了。   从此以后在那一带,小狼崽子似的林家小孩就出了名, 再没小孩敢招惹那个眉眼精致,活像个城里年画娃娃似的好看小孩。   他们怕柯景之不说话的拳头, 更怕他眼里和寻常小孩不同的那股固执狠劲。   “我们家小林,以后是个有故事的孩子。”久远到记不起来的回忆里, 总戴着奇怪面具,整天早出晚归的奶奶偶尔会摸着他的额头, 似乎是怜惜地轻轻叹息,“不过性子太拗,以后会过得辛苦哦……”   那时柯景之听不懂奶奶的话。   他只觉得奇怪, 为什么别人都有爸爸妈妈在身边, 偏偏他的爸妈极少回来。   尤其是妈妈,记忆里似乎就只见过一面,因为年纪太小, 现在他连那个女人穿什么颜色的衣服都想不起来。   对此, 家里奶奶从来不和他多说些什么, 她甚至很少开口, 仿佛一开口就泄露了什么天机似的。   除了奶奶以外, 还有一个曾被奶奶收养的,现在柯景之该喊二叔的男人住在附近不远。   二叔不怎么说话,不过对他挺好,平时奶奶被其他人请出门办事去,或是莫名其妙消失的时候,二叔和二婶子就负责照顾他的伙食。   现在想来,二婶子人其实不错,不过她眼里总有股可怜柯景之的神色,喜欢拉着他嘀嘀咕咕,劝他不要太孤僻,多找同龄小孩出去耍一耍,所以后来柯景之年纪大一点就不大乐意去了。   他宁肯一个人待在家里,对着教学视频,看电视听认字,他本就聪明早熟,不会的再问一问二叔,几乎是一点就通。   对,十几二十年前那个年代,林家虽然看似只有一老一小,可家里经济水平实际相当不错。   平时他奶奶帮别人忙,最多收些自家种的粮食瓜果,从不要钱财,家里那些明显从外乡大老远才运进来的现代科技事物,都是父亲回家时带回来,或是托人邮递回来的,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些什么,能赚那么多钱。   后来柯景之又往二叔家去得勤了一些,因为他发现二叔饭后喜欢喝二两小酒,喝醉以后话就变多起来,看见柯景之时还会额外多说几句关于他父母亲的事情。   这些事情,在二叔意识清醒的时候是从来不提的。   所有人都有种默契,避开了尚且年幼的他。   在二叔酒后多言的醉话里,柯景之慢慢慢慢地听懂了一些与他父母相关的往事,即使听不懂的,日后回想起来一对照也便懂了。   听说他父亲是个叛逆青年,虽然出生在家中世代担任祭司的林家,却很不相信引路乡这里所谓的习俗传统,对所谓呼唤思念之人的仪式更是嗤之以鼻,一门心思要到外面去闯。   在外面,他不知怎么地和一个有钱人家的大小姐看对了眼。   那个大小姐也可怜,听说是精神有点问题,平时看着没什么事情,一发作起来就觉得有人要谋害她,闹了几次事故出来被家里人不喜,连姓氏也改了半边,从木字旁姓林,住在大宅外头疗养,日常起居只有佣人照顾。   也许是因为孤独,也许是因为同样有家不能回的同病相怜,两个年轻人相遇之后越走越近,没过多久,他的父亲带着他的母亲避人耳目地回到了引路乡,一年多以后生下了柯景之。   柯景之还没过满月,他父亲和母亲又一同离开了这,去往了另一个母亲家族抓不到他们的地方,继续双宿双飞去了。   这段私奔的故事说起来不算好听,细究起来他父亲一个穷小子,仗着脸蛋俊俏拐了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姐私奔回来,生了孩子又扔给家里人带,处事也乱没章法。   “所以啊,小林,以后做人还是要少点冲动,看得开一点,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何必强求……退一步说,要担当起责任来才能算成熟的大人啊。”   “像我和你二婶,门当户对平平淡淡的,一辈子不也就这么过去了么?何必找什么爱情。”二叔咕咕哝哝睡过去。   柯景之听得多了,便记在了心里。   爱情不是个好东西,只会让人冲动、发疯、不顾一切。   他认为二叔说得很有道理,不仅因为他年长,还因为他替他说出了对那对男女无法出声的抱怨。   后来柯景之快上小学三年级的年纪,从外面来了车队,说要把他带走接回柯家。   柯家,也就是母亲林可淑的家族。   柯景之的外公年纪大了,渐渐地心软,加之木已成舟无法更改,只好默许下来,再加上,身为柯家后代一员的柯景之不能再这样流落在封闭乡野,他得到大城市去接受更好的教育。   对柯家提出的这一要求,林家没有什么意见,很快欣然接受下来。代表交涉的二叔面对柯家时,甚至有种兄弟做了错事被对方家人找上门的心虚之感,自然无有不应。   至于柯景之自己,一听到能够见到久未见面的母亲,嘴上虽然沉默,心中还是极为高兴的。   只是回到柯家以后,过些时日被带到疗养院时,柯景之却很快大失所望。   因为林可淑的被害妄想症已经在这些年来家族的追捕之下变得很严重,即使药物也无法让她得到安抚。   唯一能令她从激动中稍稍冷静一点的药,只有柯景之的父亲。   当柯景之父亲牵住她的手时,林可淑才会表现得像个端方柔雅的大小姐,不再试图对身边人做出攻击性行为,而是安静依偎在丈夫怀里,十分信赖他。   要维持这样的状态,柯父就一刻也不能松开手,就连上厕所时也得好说歹说万般许诺说不会离开她,才能安抚住林可淑紧绷的心神。   柯景之就那样静静坐在一旁,看满目疲倦的父亲连回头与自己说句话闲聊的功夫都没有,随时随地安抚着精神高度敏感的母亲。   柯父走后,林可淑才抱着丈夫送给她的娃娃抱枕,看向坐在病床边眉眼依稀可见她与丈夫影子的男孩:“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为什么?”柯景之冷淡的神色为之一变,错愕不已。   “因为他只能是我的爱人,不是你的父亲,”林可淑温温柔柔说道,“我当初拿刀子抵在自己脖子上,才逼他答应带我走,又下了药,才有了肌肤之亲,当初太急没做好措施,才有了你。”   她不管什么话该对孩子说,什么不该说,一股脑全倒出来,像是一次性要说完:“我爱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插在我们之间,包括我们的孩子也不可以。”   来之前,柯景之设想过很多母子相见的场景,但他没想到他与母亲多年来见上的第一面,竟是这般光景,也由此打碎了他从前的许多认知。   他以为他母亲温柔而软弱无知,他以为他父亲英俊而叛逆浪荡,他以为他们是一时冲动做了错事又无计可施,只好将错就错这么下去……   原来并非如此。   原来他才是那个计划外被抛下的意外产物。   “你是一个疯子!”柯景之气急了站起身,尚且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我以后绝不要变成和你们一样的人!我为你感到羞耻!”   说完他转身就跑,恰好于推门而入的父亲擦身而过。   身后病房里传来林可淑哈哈大笑的声音,还有父亲疑惑的询问声。   柯景之捂住耳朵,不去听那对狗男女充满柔情蜜意的窃窃私语。   他心中充满了无可发泄的怒火与恨意,以至于他下定决心要与人保持距离,绝不沦落到被所谓爱情和生理欲i望蒙蔽双眼、操纵头脑的可悲境地。   多年来,柯景之也的确是言行如一。   年少专心学业,毕业后逐渐接受磨炼,为日后接受家族事业做准备。   他的外公,林可淑的父亲年岁越大,对这个曾经亏欠过的大女儿越是愧疚,奈何林可淑的世界里只有一个人的身影。   于是,无处安放的愧疚感全数转化到了柯景之的身上去,满腔心血用于栽培柯景之,期望他日后成才成人,担起宿缘集团的重任。   柯景之没有令他失望,甚至比他所预料到的,做得要远远更出色!   事业上一帆风顺,情场上却一片空白,二十多岁正值血气方刚的英挺青年,没有任何女人或男人能够近他的身,柯景之外公原本安定的心思又开始着急起来。   “景之啊,你看是不是也考虑一下,扩大一下交际圈……见见合眼缘的哪家姑娘?”   “没有这个必要。”柯景之拒绝得毫不犹豫,接听电话时,他甚至没有放下手中批改文件的笔。   “您打电话来,还有事吗?”他冷冰冰地问。   面对毫无人情味的问句,柯家老爷子噎住许久,重重叹息道:“唉,孽障,都是孽障!”   “外公,您想说的只有这句吗?只有这句的话,我就挂了,回见。”   “臭小子!”柯家老爷子气得半死,“给我等等!”   他假咳了半天,没等来一句安慰,只好停住咳嗽,气哼哼地抱怨:“你和你爹妈还真是一脉相承,对人无情得很……”   “别提他们。”柯景之捏紧手指,扔下笔起身,目光投向窗外,“况且,您才是最没资格说这话的人。”   “你!”   柯老爷子这次是真被气得咳嗽了,好一会才顺过来:“算了算了……我不和你小辈计较,也怪我说错了话。”   “我打电话过来,确实还有一件事。”他说,“就算你恨你那对没良心的爹妈,他们死了,还是要去送一送葬吧?”   “……什么时候的事?”柯景之情绪没有多大波动。   “前些天。你妈是旧疾复发,一下子就去了,你爹送她下葬以后回了乡,听说这些天在按他们那习俗做什么……哦,唤魂,也不知道成没成功,昨夜睡梦里也跟着去了。这些天你忙泉客村那个改造项目加班,我知道,手机又没看吧,你二叔电话打到我那去了。”   “我知道了。”柯景之垂下眼,定定地盯住桌上文件,文件上黑字却像是小虫在扭曲爬动,“春藤市那边有个新的合作案要与连云集团洽谈,最好是我亲自去,等忙完手上的案子,我会回去的。”   “等下我自己给二叔去电话,您不必担心。”   这句话就像是一句flag。   他没能等到回去的时候,便在洽谈途中出了车祸!   柯景之侥幸未死,只是成了植物人,住在春藤市附三病院的保密病房里,宿缘集团对外并未公布这一消息。   之所以他成了植物人,却还对外界之事知之甚多,是因为他灵魂莫名奇妙地……飘离了身体,变成了一个寄宿在医院附近槐树下的地缚灵。   地缚灵的生活十分无聊,无法吃喝,无法触碰任何事物,也没有人能够看见他。   在这段无所事事的时光里,终于从忙碌解脱出来的柯景之开始发呆,他开始一点一滴地回顾自己除去事业上一个又一个开发项目外,乏善可陈的前半生经历。   一遍又一遍地回忆,仿佛不受控制的脱敏治疗,到最后,曾经以为恨之入骨的那些人或事情,渐渐地失去了能令柯景之心绪起伏的能力。   随着时光流逝,他的记忆开始模糊,灵魂也开始波动不定,躺在病床上的身体也时时被下病危通知。   外公最初天天都来看他,后来自己身体也不太好,便来得少了。   住在引路乡的奶奶几年前就不知去向,二叔和二婶则被蒙在鼓里,不可能来春藤市的病院里探望他。   不来也好,徒增伤心。   对自己似乎即将死去,或是灵魂体即将消散的危机情形,柯景之发现自己没有太多感触,要说的话,也是对泉客村项目未完成的部分感到稍稍遗憾。   对有轻微完美主义的他而言,事情有头就应该有尾,未达成目标前不能半途而废。   在工作中,柯景之时常因为这点而精益求精,不乏有人暗暗骂他吹毛求疵、顽固成性。   结果到头来,柯景之才发现,他其实并不清楚自己内心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过于年轻的前半生里,他一直在按部就班地走,为了成为一个优秀的继承人而不懈努力。   这的确出于他的野心与胜负欲。   然而当人“死”之后,这些身外浮财都成了空头支票,何况这些年来宿缘集团发展得蒸蒸日上,再往上也很难短时间内再进一步。   柯景之怎么想都想不出来,他还有什么未了的执念未解。   现实中,也不会有那么一个人,执着地、不惜一切地想要呼唤他归来。   那么,就这样消失也无所谓吧……   这么想着的时候,柯景之忽然顿住,他冷淡的眉目间露出迟疑。   随即立刻抬起头往刚才对视的方向看去。   那个方向,公园的草地上,有一个极俊秀的白衫青年正在全神贯注地提笔作画。   刚刚……是他的错觉吗?以为对方看见了他?   灵魂体的剧烈波动因心念的改变而缓慢起来,柯景之茫然地踌躇了好一会,忽然,他迈开脚步,试图往更远的地方走去。   公园草地上人很多,他原本不能在白天离开槐树遮蔽范围,但这次……   柯景之忽然停下脚步。   他几乎是愕然地看着眼前的画家在来来往往的游客中倒下,随即一个半透明的灵魂体从身体里飘了出来,正在与一个圆球对话。   听不清他们之间在说什么,柯景之却忽然有了和另一个灵魂体交谈的欲i望。   如此迅疾而来的冲动,一瞬间驱走深邃入骨的孤寂。   他试图喊出声:“请问……”   没等话说完,俊秀青年就要随圆球打开的某个奇异入口而消失——   但他的话还没有说完。   于是,在消失之前,即将消散的柯景之也跳了进去。   ……   他变成了在堆积木的小孩子,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开门走了进来,踮起脚尖,从背后偷偷捂住了他的眼睛。   他面无表情,内心茫然而吃惊地回眸望去。   那一眼。   便是几世宿缘波澜壮阔的开始。   ……   虞煜以为是纸片人来到了现实。   其实是,也不全是。   因为邂逅彼此,拯救了一个变成植物人以后灵魂飘散在外不得离开的孤寂地缚灵,让他有了重新留下来的执念,也解开了他曾经的恐惧与心结。   因为相爱,互相依偎产生的小小热量温暖了两个人,也让另一个自我封闭的灵魂,变得勇敢而懂得如何表达自我。   饱经磨难与折磨,历经时光反复洗礼后,才得以保留下那些某些坚韧不屈的动人情感。   一切都是最佳的安排。   一切,都是最好的相遇。    第142章   “……所以, 你们的蜜月旅行计划就是宅在家里?”   电话那头,李老板很诧异。   “不是好不容易才见面,婚礼上景之看起来完全恢复了, 现在你又难得有空闲时间,不去其他地方玩吗?”   “嗯,我和他都觉得待在家里比较舒服。”虞煜笑笑, “帮我们替馨馨说声抱歉,下次有机会再去看她。”   “这倒是没问题。”李老板说,“好好度过二人世界吧……不过蜜月之后,可别忘记你答应要提交的新作计划啊!”   虞煜有些无奈, 在阳台上转了个身,背对偶尔渗透进护栏缝隙的冬日寒风:“没忘没忘, 但没有灵感,我也没办法。”   “哼, 年轻人就是不懂节制,这些天如胶似漆泡在蜜水里, 完全幸福得过头了吧!”   好不容易逮着一个机会,李老板大吐苦水。   “拖稿拖得分公司编辑部那边我都不敢去了,一个个苦大仇深的, 整天追着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消息……”   “景之那边也是, 柯老爷子总打电话追着我问你们现况如何……”   上了年纪的男人总是容易唠叨起来,还难以插话打断,单身带娃奶爸尤甚。   虞煜一开始嗯嗯应付了几句, 没过多久忍不住放下手机, 倒扣在桌面上开了静音, 然后拉开阳台门溜进了温暖的室内。   阳台顶上挂起来的面具风铃叮叮当当。   角落里隔开一方, 栽种在土壤里的盆景槐树在玻璃罩内温度与光照装置的作用下, 顶着严寒愈发绿意葱茏。   此时又是一个冬天。   距离仿佛历历在目的签售会,却已经过去整整两年。   在签售会宣告结束,闲杂人等随工作人员的引导而退场以后,两个过于激动的相拥男人松开彼此,凝视对方。   想说的话太多太多,一瞬间竟然面面相觑,不知道从何说起。   毕竟在现实中,他们才是第一次真正见面呢。   初次见面、久别重逢。   两个矛盾对立的词语,用来安放在他与恋人的关系之间,再合适贴切不过。   于是他们花了将近两年的时间,重新认识彼此。   他们去过虞煜小时候待过的孤儿院,去过虞煜念过的学校,回过柯景之曾经的家乡,拜访过柯景之的外公,也去看过馨馨与李老板,祭拜过柯景之表姐亦是馨馨母亲的坟墓。   两年中,其实前期一大半时间花费在柯景之的复健治疗上。   他是个表面看似稳重绅士,实则好强又固执的家伙,不仅在商场上对敌人狠,就连从植物人状态刚醒来时,面对复健要经历的疼痛与打击也习惯一声不吭,为了早日康复而一刻不肯松懈,生怕日后不良于行成了废人。   当时是一股想要尽快见到虞煜的执念,支撑着柯景之以超乎常人的毅力与速度重新站起来,让他能够持手杖顺利行走,赶在特殊的那一天成为最后入场的“幸运观众”。   之后了解了柯景之的情况,尤其针对这个不顾及身体乱来的行为,他被虞煜揪住衣领狠狠骂了一顿。   面对恋人近在咫尺的关心,柯景之也笑着乖乖认错,虞煜越生气他笑容就越灿烂,怎么都不反驳。   结果是教训着教训着……   病床上的人就从一个变成了两个,第二天谁都没能按时起来。   所以在这两年里,虞煜对柯景之的复健情况极其上心。   他宁可慢一点,也要走得稳一点,把当初未能一开始陪伴在柯景之身边的遗憾补回来。   一个月前。   在柯景之的复查结果再度显示稳定之后,他们终于安下心来,举办了婚礼作为庆祝。   而这里,就是他们在春藤市的新家,   尽管虞煜和柯景之谁都不缺钱,尤其是后者,身为少董,未来的宿缘集团董事长,身家更是非比寻常,但他们只选择了一间面积不算大的独立公寓作为了新房。   “面积太大了也不好。”挑选新房时,柯景之侧眸看向虞煜,“这样在家里,我就不能时时刻刻看见你了。”   “先生,你和爱人感情真好。”售楼小姐并未因来的是一对同性伴侣而表露出好奇。   她露出敬业的职业笑容,试图巧妙劝说面前气度非富即贵而又极其相配的两位英俊男士,“不过独立空间也是很多人注重的一个方面……有时候做自己的事情,也会需要安静独处的。”   “气息。”虞煜也看向柯景之,笑了笑,随即才回过头来对售楼小姐说道:“我们当然需要经常处理自己的工作或事务。各忙各的事情时,隔开在距离过远的空间,与一抬头就能看到彼此的身影,那种感觉是不一样的。”   空间距离往往并不代表心理距离,但更亲密的距离会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带来更温暖的,意味着“家”的安心气息。   售楼小姐一时半会没能领会柯景之点到即止的未尽之意,虞煜却是心领神会。   那种无需每一个字都说得明白,却能明白对方意思,交流丝毫无碍的感觉,是他与柯景之长时间相处培养出的默契。   虞煜喜欢这样特别的感觉。   他与柯景之是一个世界,其他人在另外一个世界,人与人之间的界限因关系而泾渭分明,也因关系在世界里找到属于自己的坐标方位。   对他而言,柯景之就是那个让他确定世界位置的特殊锚点。   新家里的每一样东西,都经过他和柯景之亲手挑选,从装修风格、基础色调,到家具、摆设、小物件……   新家里,到处都是成双成对,却又独一无二的小东西。   有许多虞煜曾从全国各地带回来的纪念品,也有柯景之从世界各地搜罗来哄人欢心的小玩意儿。   他们抛弃了极简风格,把家里填充得满当而温馨。   或许,有时会瞧起来有些杂乱,然而这正是生活本身所赋予的,属于懒散而悠闲的舒适魅力。   生活多美好呀。   寒风瑟瑟的冬日,虞煜反手关好阳台玻璃门,拉好窗帘。   他往冰凉的掌心里呵了一口气,像任何一对沉浸在上头热恋中的普通笨蛋情侣一样,三步并做两步飞扑进了正窝在沙发上调投影的恋人怀里,拥着柯景之倒在宽旷松软的长排沙发上。   “好冷。”虞煜轻声抱怨。   眼见柯景之还在试图去看没调好的电视投影,他忽然心血来潮,覆在男人挺拔的后背,把手指塞进他被暖气熏得暖烘烘的衣领里。   眼见柯景之冻得一个哆嗦,他哈哈大笑起来,不顾来捉他的手,顺着掌心下的细腻肌肤往更深处摸下去。   柯景之动了动,有点挂念刚才还未做完的事情,又被柔软冰凉的手指摸出了比暖气要更难耐的火气。   趁虞煜在俯身亲吻他的脖颈与锁骨,侧脸贴着蹭来蹭去,他从鼻腔里哼出低低喘息,悄悄地挪动手臂,把睡衣本就宽松的纽扣蹭开靠上的几粒,露出复健锻炼后渐渐恢复了饱满柔韧的胸膛。   被抛开的遥控器,不知道被足尖无意踩到哪个按钮。   沙发前不远处的投影大屏幕忽然一变,从里面传来鬼魂惊悚的颤音。   看来是部恐怖电影……   而且听bgm,还是部鬼哭狼嚎的烂片。   虞煜忽然变得安静下来,手臂环住柯景之的肩膀,背对着音效极佳的投影,下颌贴近柯景之的颈窝。   柯景之睁开眼,有点奇怪,他低下头去查看虞煜的情况:“怎么了?”   虞煜把脸埋得更深了一点。   他并不认为虞煜会感到害怕,但还是低下头去,温柔地亲了亲虞煜的额头:“我在这里。”   “有时候真是觉得……”装作害怕的虞煜忍不住胸膛震动,嗤哩闷闷笑出了声,“景之,能和你在一起,真是太好了。”   孤独的时候会有陪伴,感到寒冷能汲取体温,想变成不去思考不够成熟的幼稚鬼也会有人无条件默契地配合起哄。   柯景之也笑了起来,很开心,很纯粹,在虞煜面前他才会露出如此直白而不加收敛的情绪。   因为他知道面前人见证过也分享过他所有值得铭刻的记忆,其中不乏阴暗与偏激、低谷与绝望,也不乏顶峰、荣光以及无拘无束的纵情时刻。   他永远可以信任他,全身心交付于他,暴露所有的无法言说,而无需恐惧、无需猜疑。   他们拥有彼此,而为彼此所驯养。   柯景之呼出炽热的气息凑近过来,虞煜不再说话,在屏幕里的烂片鬼凄厉的哭泣声伴奏里,他们在沙发上交换了一个又一个湿i濡而绵长的吻。   投影在张牙舞爪,掩饰不住暗夜里无声涌动的湿i热纠缠。   卧室门敞开着,足够肆意翻滚的双人大床床头靠着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副用极其珍贵的矿石磨制而成的颜料重新绘出的画。   这幅画主体就是虞煜曾经在草地上未完成的风景,风景中却出现一线奇异空白那副,如今空白部分已经被本该存在的槐树,与槐树下的熟悉身影所替代。   在此基础之上,画面还做了更深层次的框架嵌套,所谓画中画中人——   变得完整的风景画在画家停顿的笔下,在他的面前。   草地上的画家却并没有看面前画作,他侧过眸,向槐树下的灵魂投去深深一眼。   现实中的虞煜,重新记录下了最初无人知晓的那一幕初遇。   时光荏苒,凝固成记忆里永不褪色的旖旎影像。    第143章   (前提:虞煜没遇见系统, 柯景之没出车祸,他们是从未相遇的陌生人)   “柯总,泉客度假村的项目, 请您过目进度。”   秘书将文件呈送给正在查看年度报表的柯景之。   总裁办公室的门重新关闭。柯景之从电脑上抬起头,拿过项目报告书。   泉客度假村是柯氏最新开发的项目,时间紧, 难度大。   泉客村临海,风景优美,自然旅游资源相当丰富。   当地政府需要打造一块金字招牌利用旅游业发展经济,柯氏决定涉足近期火热的文化旅游产业, 双方一拍即合。官方出政策出地皮支持,企业搞宣传谋心思开发。   如今度假村建设得差不多, 就差引流游客到来,体验沿海风光。   报告书中, 负责开发的项目部提出很多条建议,柯景之拿起黑笔, 在纸质文件上一一做批注。   做完批注后,文件会被秘书录入电脑,传阅给下面的人遵照意见执行。   现在oa办公系统很发达, 柯景之却习惯翻阅纸质文件, 这个习惯继承自他爷爷,很老派。   柯景之身上常常会流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说得好听点,是成熟稳重, 宛如上个世纪的老派绅士;说得不好听, 某种微妙的暮气会在细节里出没。   他才二十来岁, 活得跟退休的爷爷也差不多, 甚至还没柯老爷子有生活情调——柯老爷子好美食, 好小酒,朋友圈赶时髦更新旅游照。   柯景之的朋友圈?   常年四季一片白茫茫,如雪地般冰冷无情。   柯景之对未来没什么期待。他按部就班地行走在继承家族企业的道路上,完成该完成的工作,每天按时吃饭、睡觉、到公司上班,活得比高中生都养生规律。   没意思,人生真的太没意思了。   只有他一个人在的办公室里,柯景之微微叹息。他毕竟是个活人,不是AI操纵的工作机器。   批注完秘书最新送来的文件,到了中午。   办公室很安静。秘书摄于柯景之的威严,无事不敢打扰。其他员工更是如此。   有点太安静了。   柯景之锤了锤因长期低头而酸痛的脖颈,难得心血来潮,去员工餐厅吃饭。餐厅总是最有烟火气息的地方,他想听听人的声音。   才打完饭,柯景之就感到懊恼。   排队时只有他单独一队,其他员工再挤都不敢过来。打完饭,端着餐盘,他走到哪,哪里鸦雀无声,就好像他是传播瘟疫的死神。   柯景之只好找了个角落坐下。   他提起筷子,细嚼慢咽,假装没看见周围的员工要么加快进度狼吞虎咽,要么聚集到更远的隔壁几桌交头接耳。   “柯总今天怎么了?”   “估计心情不好……看他满身的低气压。”   “哪有,柯总每天都这样,皱着眉,没见他笑过。”   柯景之咀嚼的动作顿了顿,随之咽喉加速滑动。听力过于灵敏也是个问题。   “感谢招待。贵公司的食堂很好吃,非常有特色。”   隔着磨砂挡板,一个好听的细微声音从旁传来:“免费招待券……我很期待这次采风。”   “合作愉快。”   柯景之吃了一半,放下筷子。他捏了捏莫名发烫的耳朵,沉吟片刻,端起餐盘目不斜视经过方才传出交谈的座位。   座位是空的。人已经离开了。   难道是为拍摄旅游宣传片请来合作的配音声优?   虞煜把单人的旅馆招待券递给老板:“我打算待三天,在附近逛逛游览自然风光。”   老板把房间钥匙递给他:“您来得不巧,能看到海景的顶层房间有贵客住了。”   “没事。”虞煜礼貌性地笑了笑,“谢谢。”   “您要是觉得无聊,这附近也有很多游玩的项目,比如帆船出海,冲浪,潜水,赶海。”   老板嘴皮子麻利,热情得让虞煜有些招架不住。他拿过钥匙,迅速提着行李箱刷开房门。   房间距离顶层只有一层,落地窗虽然看不到海洋的全景,欣赏夕阳与晚霞也是极好的角度。   舟车劳顿。虞煜接下这个商宣企划后,连夜赶来了工作地点,他的确累了。   甲方爸爸很有实力,也很大气。不仅付出高昂的约稿费用,还报销他采风期间的衣食住行。   虽然这点钱,相较于柯氏而言不过沧海一粟,虞煜已经挺满足了。   他就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自由画师,要求不高,很好养活。   虞煜休息了一晚。第二天起来,他在旅馆吃完早餐,就去旅馆老板推荐的沙滩游玩。   清晨太阳还不烈,青白色天空俯瞰着拍起雪浪的大海,虞煜登上三角风帆的流线型帆船。   驾船的人是个老手,一边嘱咐虞煜穿好雨衣,不要随便倾斜身体,一边熟练地收绳放绳,鼓起风帆。   海风吹在脸上的感觉很舒服。虞煜悄悄伸出舌尖舔了舔唇瓣,咸咸的。   他的心境,随着扬起的白帆一样波动起伏。   最近虞煜的创造到了瓶颈期,有舆论在某博唱衰画师“奈若何”,说他灵气尽散,江郎才尽。   虞煜固然懒得反驳,陷入粉粉黑黑的口舌之争,可心情到底变得抑郁。   对方言辞过于激烈,指出的某些问题,却没说错。   他现在提起画笔,似乎变成了一个为了画而画的工具。技巧依旧娴熟,画面依然梦幻精美,透露出奈若何特有的文艺气质,每次出新作都是点赞断层。   ……但是。   虞煜内心变得越来越没有波动。无论是对生活,还是对想象,他都提不起劲。   他物欲不高,又没家人,攒的钱大部分寄给了孤儿院,剩下的都花不完。   日复一日的接单、画稿、攒钱,偶尔去一趟孤儿院做义工,没有任何新鲜的变化。   没意思。人生真的太没意思了。   虞煜品尝着海水的咸涩,神情冷淡。他只要不摆出刻意练习过的社交微笑,就会显露出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   船主本来还喋喋不休地推荐着泉客村的美食。见虞煜反应冷淡,他也不说话了。   海浪和风声交错,在哗啦喧嚣里,安静得能听见心跳的声音。   他扬起脸,看向更远的大海。   忽地,虞煜蹙眉:“船家,那里好像有人溺水。往我手指的方向那边开,快!”   的确有人溺水。   但还有人比虞煜他们更快赶到。   穿着潜水服的男人卸下身后的氧气瓶,把备用的壶嘴塞进作死游客的嘴里:“呼吸——”   “上船来。”虞煜抓住细长帆船的边缘,俯身伸出手,“把手给我。”   熟悉的声音,令柯景之耳朵再次颤了颤。他转头看去,是个长得很漂亮的黑发青年。   要不是骨架撑起的身形明显不是女性,光看那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脸,像极了从海里化作人形上岸的小美人鱼。   手很白。眼睛也很好看。   没等柯景之细想他一个疑似性冷淡的直男,觉得另一个男人漂亮耐看是什么毛病,帆船已经开到他们旁边。   “我自己……”   柯景之刚要攀住帆船先爬上去,他手掌才搭住边缘,迸出流畅肌肉的小臂就被修长柔软的手指抓住。   他睁大眼睛,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巨力猛地拉上去!   帆船一沉,柯景之扑进黑发青年的怀里,直接把他撞翻在狭窄的座位。   “你好沉……”   “你力气怎么这么大?”   声音不约而同响起。虞煜把柯景之推开,揉了揉被撞疼的部位。   柯景之见状,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的潜水装备:“抱歉。”   “不用说抱歉。”虞煜瞥了他一眼,转眼看向抛缰绳出去的船主。他抬手拉住绳索,毫不费力就把抓住绳子的溺水游客拖了上来。   他们下了帆船,回到海岸。   游客对虞煜和柯景之千恩万谢,非要请他们改日去吃午饭。   “我就不……”   拒绝的话还没说完,柯景之抢先打断:“好啊。”   柯景之看向虞煜,瞥到他撞破的唇角,眸光加深:“相遇就是有缘,这次经历难得,大家交个朋友也不错”   被人用视线专注看着,轻微社恐的虞煜说不出拒绝的话。他只好点点头,算是默认。   游客被船主送去医院,只留下虞煜和柯景之面面相觑。   “你去哪?”虞煜觉得不说话光走路,气氛过于尴尬,他没话找话。   长期自闭的画师生活,令他社交能力退化了不少。除去礼貌性的社交辞令,他好像说不出什么别的有趣发言。   还是早点结束吧,这段并肩却间隔距离的同行。   “回旅馆。”柯景之走在另一侧,低声回答。   “嗯……我也回旅馆。”   同行在难言的沉默中拉下帷幕,很好,他们回到了同一家旅馆,又搭乘同一辆电梯。   虞煜注意到柯景之摁下了顶层的按钮。   哦,原来他就是入住海景房的贵客。   电梯厢门开启,虞煜向柯景之点头致意,离开电梯。电梯门在他身后合拢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   都没做自我介绍,也不知道对方的姓名。倒是交换了联系方式。   虞煜揉了揉头发,烦闷地叹了口气。   麻烦。还要陪陌生人吃饭。   他回到房间,脱下上衣,对着落地穿衣镜观察身上的淤青。他皮肤白,遭到碰撞很容易留下淤痕。   也不知道这附近有没有药店……   房门忽然被敲响。   虞煜飞快披上衣服,一边扣纽扣,一边走去开门:“是谁?”   旅馆门没有猫眼,虞煜只好把门打开。   柯景之晃了晃手上的药膏:“我叫助理送来的,这附近没有药店,药店在景区外。”   助理?   在尚未对外完全开放的泉客度假村里,能够入住顶层的人……   虞煜眨了眨眼,试探性问:“柯总?”   趁说话期间,柯景之毫不犹豫踏进虞煜的房间。他反手关门,随后淡淡微笑:“嗯,是我。忘了自我介绍,我是柯景之。”   “哦。”虞煜露出反射弧稍长的呆呆表情。   甲方爸爸的大老板,特地给他送药,是不是殷勤得有些过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