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弱老实但万人迷[快穿]》作者:我送你一枚月亮   简介:   【世界⑤完成!】   宋汝瓷,性格温和,人设普通,生活波澜不惊,是个平平无奇身体病弱的老实人,答应穿书也是替一位朋友代班的。   没想到这位朋友的工作异彩纷呈,不仅充斥着火葬场、修罗场、渣攻等等无法完全理解的字眼,还在宋汝瓷绑定的一瞬间,赫然出现了无法关闭的「万人迷buff」……   世界①:被直播报复的炮灰渣攻(大学校园)   宋汝瓷穿成爱慕虚荣、吃软饭的炮灰渣攻。   因为在主角受家里破产最艰难的时候,跑得飞快,完全没有同甘共苦,在主角受揭开真少爷身份回归豪门后遭到清算,被丢进了那种会所端盘子。   主角的亲友团,三个不同家族的豪门公子哥,打着“虐渣打脸”的旗号,开着直播兴冲冲前来为难羞辱,却一个两个开局就沦陷。   还有主角的小叔叔褚宴,那个隐藏在暗影里,所有人连名字都不敢提起的,实际的地下势力掌权人……   世界②:架空型娱乐圈。   一手遮天的财阀贵公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万花丛中过,包养情人无数,喜新厌旧,辜负践踏真心无数,终于有天遭报应沦落成为橱窗中的“商品”,评级:E级。   旧情人们提着刀来买他了。   关键词:强甜宠/苏爽/全身上下只剩嘴硬/别管我有我的节奏/说了恨他听不懂吗   世界③:你有几个好哨兵   白塔学院,被鄙夷蔑视的七年级向导学长,实力又弱,又不喜欢杀戮,听说马上就要被开除了……这种向导随随便便一选,就会立刻主动贴上来乖乖跟着走吧?   你说的“排队中,当前排序10798是什么意思”。   关键词:病弱苏爽甜/强凝视/哨兵本能/衔取/共感/强占有欲   世界④:末世天灾   没有生活自理能力的温润病弱天才,从小被锁在研究所的高塔里,没有完整的世界观和善恶观,亲手制造了一系列基因改造人,末世来临,高塔坍塌。   实验体们回来复仇了。   关键词:触手/蛇尾/兽化/毒素/机械义肢……(误   真正的关键词:强甜宠/喂养/微收集和公路/野性臣服   世界⑤:古代仙侠里的单亲家主   当年目下无尘的矜贵家主,如今不仅被流放,跌落尘埃,还要千里迢迢送养子去宗门求仙,在山下卖糖葫芦。   当初那些求而不得的觊觎视线就这么悄然逼近了。   ……   吃一颗就能原地飞升的仙丹终于练出来了,快看看宗门、药谷、大镖局、血盟、仙家大佬们决定把它给谁。   给人间朝堂的帝王很合理吧。   文臣武将,也值得一争。   给那个惊才绝艳的举世第一天才也很说得通。   ……给宗门脚下卖糖葫芦送儿子报名修仙的凡人单亲家主是什么鬼??   关键词:单亲爸爸(误   真正的关键词:朝堂风云(不存在)/仙家八卦/宗门争风/仙人吃醋/狗血大杂烩   注:主攻,病弱是个人爱好,万人迷强箭头,有修罗场。   一些节选百科:汝瓷的天青釉瓷,釉中含有玛瑙,色泽青翠华滋,釉汁莹亮,有如堆脂,视如碧玉,扣声如馨,质感甚佳,真品釉色青中泛滥、纯净、温润,釉面隐现出一种柔和含蓄的光泽,有“似玉非玉而胜似玉”之说,色泽素雅自然,有“雨过天青云破处”之誉。   内容标签: 快穿 轻松 万人迷 追爱火葬场   主角视角:宋汝瓷 褚宴   一句话简介:大家都爱他。   立意:美好的人理当被爱。 第1章 我是渣男   系统到的时候,宋汝瓷在送客人出门。   淡白色的烟气袅袅。   路灯埋在繁茂叶片里,暖黄的灯光和月色交融,分不清界限。   宋汝瓷站在月色下,穿着侍者的白衬衫、黑马甲,耳廓被冻得微红,人很清瘦,身量不算高,身形几乎隐在对方投落的阴影里,腰线分明,袖口掩着的手指白皙修长。   他的瞳孔很浅,几乎无法辨别颜色,浅亚麻色的头发简单束成马尾。   宋汝瓷戴着一副助听器。   被他送别的“客人”微低着头,接过他剪好的雪茄,俯身靠近火苗,墨镜下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客人问:“怎么弄的?”   宋汝瓷收好打火机,仰起头。   客人敲了敲他的助听器。   “梅尼埃病。”宋汝瓷道了声歉,温声解释,“是一种遗传病,听力会一直减退,这副不好用了,我在攒钱换新的。”   客人看了他一阵,点了点头,递给他几张大额钞票作为小费。   看到钱,浅色眼瞳惊喜地微亮,跟着就弯了弯。   宋汝瓷开心地露出笑容:“谢谢您。”   他收好钱,送客人上车,服务很细致周到,抬手替对方挡住车门框边沿,这成为直播的最后一幕,随后的空镜成了看客的弹幕池:【……真会编啊。】   【这么高深的医学名词都出来了,还有道具,现在渣男骗钱的门槛这么高了吗?】   【这次的客人还挺有气势,可惜太远了,两个人都看不见正脸。主播还能录点更刺激的吗?比如他是怎么‘招待’客人的,就纯陪酒?我不信.jpg。】   【搞快点!曝光点猛料,给大家看着过过瘾,也看看渣男长什么样。】   【楼上都没看预告?徐祉安可是要收网了,祝燃和盛锋也要上线了,到时候就不是监控全损画质了,说是要第一视角直播,想看脸肯定有的看,姓宋的被三个人当着这么多的人一起玩,还怕不够刺激?】   【就祝渣男坚强点,别心理脆弱崩溃跳楼自杀……】   ……   直播画面外。   宋汝瓷停下脚步。   他抱着膝盖蹲下来,眼睛微弯,和系统打招呼:“晚上好。”   「晚上好。」系统拟态成一团影子,把自己拽出砖缝,「任务怎么样,顺利吗?我看到你的杀青进度条亮了,还有三十天你就能死遁收工……徐祉安开始攻略你了?」   宋汝瓷点头,解开衣领,摘下一枚荆棘围绕宝石的项链给系统看。   这是徐祉安送他的生日礼物——从某个著名拍卖会拍下的,据说里面的红宝石有“血泪”之称,价值千万。   宋汝瓷还有别的收获:“我挣到钱了。”   宋汝瓷替朋友来穿书局代班,这是第一次见到自己挣的钱,很有成就感,拿出钞票向系统展示,这个世界的纸币花花绿绿的很漂亮。   系统配合鼓掌。   至于项链,系统凑近看了看,不屑一顾:「假的。」   倒不是因为徐祉安打肿脸充胖子,而是因为整件事从头到尾,就是围绕宋汝瓷设计好的圈套:三个有钱又有闲的公子哥,仗义出手,要为他们的“朋友”出气,搞出来的一场名为报复的闹剧。   他们要让宋汝瓷身败名裂、颜面尽失,成为所有人嘲讽鄙夷的笑柄。   「来。」系统掏出剧本,「我们对一下你的剧情和人设。」   宋汝瓷点头:“我是渣男。”   系统:「……」   那倒也不用这么坚定。   宋汝瓷是第一次做这种工作,他不是穿书局的正经员工,是替朋友代班帮忙,穿成了这个故事里的炮灰攻。   故事的主角受叫穆鹤,宋汝瓷和他在大学相识,谈了恋爱,在穆鹤经历家庭、学业的一系列打击深陷泥潭时,宋汝瓷不仅没有和他共同面对,反倒在穆鹤最痛苦时提了分手。   穆鹤因此绝望自杀,在医院里意外被亲姑姑认出,回归了豪门,成了团宠真少爷。   而宋汝瓷自然成为清算的对象。   穆鹤本人已经不愿再提,宋汝瓷成了他“心头永远的伤疤”。   主角亲友团一向无条件维护主角,自然恨宋汝瓷恨得牙痒痒,决定要好好折腾一番宋汝瓷,好让穆鹤看清这个渣男的真面目。   「徐祉安、祝燃、盛锋,他们三个就是来报复你的。」   系统说:「徐祉安伪装成了不被母亲喜欢,抑郁痛苦、整天买醉的空虚富二代,故意露富被你看到,引诱你上钩……其实他就是这个会所的老板。」   宋汝瓷之所以会来会所打工,是因为欠下一笔巨额高利贷,而放贷给宋汝瓷的团伙,背后老板也是徐祉安。   换句话说,宋汝瓷会沦落到这种地方,就是徐祉安一手为之。   同时,除此之外,宋汝瓷为了偿还债务,还另打了两份工:一份是家庭教师,一份是线上的游戏陪玩。   家庭教师每周两节课,每节课三个小时,他要辅导的学生,就是今年正读高三的祝燃。   线上陪玩……猜也知道。   雇他陪玩的人就是盛锋。   这三个人都是主角亲友团的核心成员,认定了宋汝瓷是个见钱眼开的渣男,要替穆鹤狠狠出一口恶气,所以合伙设了这么一个局。   他们让宋汝瓷以为有三碗软饭可吃——其实全都是设好的圈套骗局,一切都会被同步直播到网上,被无数人观看。   到时候,宋汝瓷就会像个可笑又自恋的小丑,自以为聪明地周旋在三个人中间,其实只是被戏耍得团团转的一条狗。   他们要钓上宋汝瓷,再狠狠践踏抛弃宋汝瓷。   他们要让宋汝瓷体会穆鹤当初的滋味。   「徐祉安伪造了病历,打着患病的旗号,对你忽冷忽热,灌输了很多负能量。」   系统翻了一页,检查代班宿主的作业:「你有没有耐心地安慰他、倾听他?」   这会被认为是舔狗的证据之一。   宋汝瓷点头:“嗯。”   系统问:「听清了吗?」   宋汝瓷诚实承认:“没有。”   系统:「……」   这就和角色无关了,是宋汝瓷自己生了病,会有一部分数据混进来,原本渣攻并没有“梅尼埃病”,这种病会导致听力下降、耳鸣和反复突发的剧烈眩晕。   宋汝瓷的听力下降非常严重,这副助听器已经不够用,徐祉安每次找他,包厢里烟雾缭绕,又很影响看口型。   基本什么都没听清。   「算了。」系统没细究,问题应该不大,一切都在按着剧情走,「没关系,徐祉安今天会送你回家。」   「从今天起,你会借住在徐祉安的私人别墅里,陪伴他,安慰他,成为他的“精神支柱”。」   ——当然,按照剧情,这只是宋汝瓷视角的自以为是。   徐祉安所说的一切都是谎言,他也根本不脆弱、不痛苦。   他是条自负的毒蛇,最喜欢玩弄人心,喜欢看别人为自己扭曲、挣扎、痛不欲生,喜欢教唆人陷入绝望乃至精神崩溃,他的一切恶念只在穆鹤面前收敛。   而宋汝瓷是他愚蠢的猎物。   毒蛇的獠牙已经扎入宋汝瓷的脖颈,只等着注入毒液。   宋汝瓷背诵了一遍剧情,和系统接好了头,撑膝起身,因为腿麻微微晃了下,脊背就被一条手臂揽住。   徐祉安温声问:“又头晕了?”   宋汝瓷不擅长说谎,看了看飞速消失的系统,含糊着点了下头。   这一幕落在徐祉安眼里,嘲讽更甚,他已经认定了宋汝瓷是个虚伪又满口谎言的小丑,心里越轻蔑,神情反倒越柔和:“你需要休息几天,我和老板关系还不错,替你请了假。”   说着,他握住了宋汝瓷的手。   宋汝瓷的手很干净,手指修长,他的肤色有种异于常人的冷白,甚至能看见淡紫色的经络,掌心却很柔软。   “和我回家好吗?”徐祉安帮他整理好吊坠,系好衬衫的扣子,引着他走向自己的车,“我付你这一个星期的钱。”   他握住宋汝瓷的手腕,攥得很紧,身体压近:“我需要你,汝瓷,我痛苦得快死了,你救救我……”   宋汝瓷几乎被他按在豪华跑车上,微仰着头,认真看着他的口型。   这种神情过去少见,是因为宋汝瓷这次和系统碰头,听说只剩三十天就能杀青,于是出现了新的工作热情。   宋汝瓷自己的人生很无趣,所以他很喜欢替朋友来上班。   但人上班久了,就会喜欢下班。   这是自然规律。   下班前的工作热情是会反常升高一些的。   徐祉安却皱了下眉,他不喜欢这种视线,只觉得浑身不适:“……怎么了?”   “没什么。”宋汝瓷摇头,他问徐祉安,“很难受吗?”   徐祉安皱紧眉。   宋汝瓷抬手,轻轻抱住他,因为没有多少和人相处的经验,这动作做得很生疏。   系统临跑前嘱咐宋汝瓷要敬业、要热情、要主动,要尽量代入角色。   宋汝瓷实在不擅长代入角色,所以他决定用认真的态度补足。   “难受就不要说话。”宋汝瓷认真念台词,“我陪你,不用给我钱,给钱就是生意了,我不想和你做生意。”   宋汝瓷说:“我想你开心一点。”   徐祉安盯着他,仿佛第一次好好看这个人,神情匪夷所思。   他本身就热衷于玩弄人心,当然最看得出花言巧语、言不由衷。   他自然看得出宋汝瓷的认真不掺假。   ……开什么玩笑?   徐祉安像看着个怪物,他手里还握着宋汝瓷的手腕,似乎这是什么烫手的烙铁,下意识松手甩开。   宋汝瓷的变化让他烦躁,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隐约失控,暂时还无法察觉、无法推论,只是叫人心烦意乱。   手机震了几声,是三人小群,跳出另外两人的未读消息。   徐祉安走远,来到灯下查看。   【祝燃:怎么样老徐,渣男上钩没有?发张照片过来啊,我好认认人。】   【祝燃:为了这场戏我可都开始学习了!你们不知道我爸乐成什么样,还以为我浪子回头改邪归正了,给我们家公司全员奖金翻了一倍。】   【盛锋:我在宿舍,穆鹤今天又做噩梦了。】   徐祉安看着最后一条消息,瞳孔深了深,收起手机。   他回到车边,拉开车门:“走吧。”   宋汝瓷似乎在出神,眼睫低垂,眉宇淡白,额发被风稍稍掀起,看到他的影子,才抬起目光,神情很认真关切。   没人知道,这么一个表面上看起来美好的人,逼得穆鹤痛苦到几度自杀,至今仍然要靠药物和别人的陪伴才能勉强入睡。   宋汝瓷怎么会因为别人过得不好就心生同情?宋汝瓷当初抛弃穆鹤,切断了一切联系,跟着比赛队伍出国镀金,从头至尾甚至没有生出过半分犹豫。   一切都是表演,没想到这人演技这么高,居然连他也能骗过。   徐祉安只觉得讽刺作呕:“你想救我吗?”   “救不了,我陪你。”宋汝瓷摇头,这世上没有谁能救得了谁,“我去你家陪你住……三十天。”   他有倒计时,他和系统商量好了,在三十天后准时跳楼死遁:“我还有三十天。”   徐祉安嗤笑。   不以为然。   “好啊。”   他让宋汝瓷这个几乎害死别人的凶手坐进后座:“跟我回家。” 第2章 在偷窥   车内就装有高清摄像头。   直播间早就打开,不少人已经兴冲冲进来蹲守,徐祉安本来就常做这种直播,专门钓那些妄图吃软饭的猎物,再当众处刑,在圈子里人气一直很高。   弹幕池讨论得相当热闹,都想看看这回的渣男长什么样。   【求求千万别太丑。】一条明显充了钱的特效弹幕划过,【三个直播间可都充VIP了,要是渣男长得太抱歉,多刺激狗血的剧情也熬不住啊!我的眼睛……】   长弹幕还没走完,本来热闹的屏幕就古怪地静了静。   直播间第一次摆脱监控画质。   宋汝瓷坐进豪车后座,单手撑着座椅,微仰着头,和车外的徐祉安说话。   路灯的光线从他身后溢进来,暖色调的光淌过清瘦肩膀。   这世上有些人,身上天然就有种和喧嚣格格不入的气质,安静,温宁,如果长相恰好又尤为出众,就成了某种仿佛过分粗鲁放肆就会毫无预兆碎掉的艺术品。   宋汝瓷是这种人。   微微弯着的浅色瞳孔,弧度柔和的眼尾,缀着的淡色小痣。   灯光笼罩着的浅亚麻色发梢。   关上车门,人影收敛视线,静静靠回座椅里,连睫毛尖都像是镀了层金。   ……不知怎么,在这种气氛下,视角居然莫名变得令人不安。   弹幕变得稀疏。   【救命。】   【这样感觉好奇怪啊,以前也看了很多这个视角都没这种感觉,怎么回事?我简直像是……】   【在偷窥。】   弹幕鬼鬼祟祟划过宋汝瓷的喉咙。   画面里,被无数视线窥伺的主角似乎有些累了,或者是不舒服,合着眼,微仰起头靠在座椅上,领口微微敞开。   一道高挑身影压进画面。   徐祉安拉开车门,也坐进后排。   这本来不在计划内,他通常不会这么频繁地在直播里出镜,但这次例外,徐祉安抬手摸宋汝瓷的额头:“不舒服?”   宋汝瓷的睫毛动了动,慢慢张开,有点茫然地望着他。   宋汝瓷的眼睛瞳色实在太浅了,几乎分辨不清颜色,徐祉安穿了纯黑色的高级丝绸衬衫,车内又没开灯,就在里面映出一片冷色调的浅灰。   徐祉安皱了下眉,抬手打开车顶灯,又重复了一遍自己说的话。   宋汝瓷这次看清了,微微弯了下眼睛,轻轻摇头,撑着手臂挪了挪位置,分给他一半空间:“在打瞌睡……抱歉,发生什么了吗?”   宋汝瓷握住徐祉安的手臂,力道温和,目光关切。   徐祉安的人设是“被神经质母亲虐待逼疯的富二代”。他用一张伪造的诊断书,把宋汝瓷耍得团团转,有时候发疯一样亢奋地扯着宋汝瓷陪他喝酒、听他滔滔不绝发泄,有时候又狠狠推开宋汝瓷,仿佛憎恶不共戴天的仇人。   这样的折磨,忽冷忽热、天堂地狱,换个人早跑了。   宋汝瓷居然都忍得下去。   不为钱还能是为了什么?   直播间的观众,已经靠着会所里全损的监控画质,津津有味旁观了很久宋汝瓷是怎么舔的。   这还是第一次看高清版本,居然挡了大半,弹幕立刻急得不行:【徐总让让,你挡镜头了!】   徐祉安当然听不见弹幕,他本来没打算演,但宋汝瓷自找的,他笑了一声,神情讥讽,迫使宋汝瓷抬头:“你很盼着我发生点什么?”   宋汝瓷轻轻“啊”了一声。   他给偷渡上车的系统介绍:「疯狗版徐祉安。」   系统:「……」   “没有。”宋汝瓷仰起脸,温声回答,“什么都不要发生。”   宋汝瓷抬手,安抚徐祉安的肩膀,一回生二回熟,他的力道很轻缓耐心,捧着徐祉安的头让他看向自己:“很难过,我知道……不要乱想。”   “看着我,没关系了,我在陪你”   宋汝瓷说:“你已经长大了,有权利过你自己的人生,你妈妈不能再伤害你。”   他的语速比常人稍慢出一点奇异的节奏,嗓音微沙,因为听力障碍,咬字又有种特殊的朴拙认真。   他望着徐祉安因为无法避开,显得分外烦躁不安的眼睛。   宋汝瓷抬手:“想抱一会儿吗?”   徐祉安匪夷所思到好笑。   他不知道宋汝瓷忽然抽的什么疯,又不要钱、又上赶着拼命讨好他……但计划本来倒也大差不差。   宋汝瓷舔得越努力,将来公开处刑,知道这一切早就被播给无数人看,就会越坍塌幻灭、越崩溃。   “好啊。”徐祉安索性靠进座椅,吩咐司机开车,把宋汝瓷扣在怀里,豪车的减震都要软很多,容易晕车的人反而不适应,很容易不舒服。   宋汝瓷不自觉闷哼,闭上眼睛。   扣在他腰背间的手臂勒着他。   束缚过重,叫人不适。   “汝瓷。”徐祉安在他耳边说,“我听人说,你欠了不少钱。”   “你学长和我说的。”徐祉安的声音冰凉,仿佛渗着毒汁,“我听说,你用借的钱充大款,大吃大喝到处旅游,买奢侈品摆阔,把钱都花光了——你当时有男朋友。”   “为了替你还账,你男朋友花光了最后一点积蓄,他家本来就破产了,日子很难熬。”   “然后……你就跑了。”   “为了还这笔钱,你拆了东墙补西墙,现在已经欠了天价高利贷。”   徐祉安问:“有这事吗?”   这是宋汝瓷和穆鹤的学校里流传相当广的说法。   宋汝瓷二十岁,他跳过级,今年读大四,穆鹤和他同岁,大学二年级。   徐祉安比他们高几届,同校,毕业后没有继续读研,继承家业开了会所,手里也有不少不为人知的灰色产业。   就比如那家引诱宋汝瓷万劫不复的放贷公司。   “你跟着我,别动什么歪心思。”徐祉安拨弄了下宋汝瓷的衬衫夹,垂着视线,慢条斯理,“让我满意,老老实实的,我说不定会替你还债……”   他的话头顿了顿。   浅色瞳孔静静望着他。   徐祉安皱眉,尚未来得及回神,宋汝瓷已经轻轻推开他。   这只手的力道依旧很柔和。   宋汝瓷微抿了唇,坐直身体。   宋汝瓷很清瘦,马甲勾勒出流畅线条,迎面驶来的车开了远光,刺眼的光亮像锋利的细钢丝,裁出分明剪影,也把这张脸照得仿佛淡白到透明。   「对对对。」系统帮忙举着剧本,「表现得很好,再茶一点,现在开始替自己辩解,这样你就掉进了他们的圈套,他们要录下你漏洞百出的拙劣谎言。」   宋汝瓷记下来:替自己辩解。   系统鼓励:「对。」   直播间还是没什么弹幕,这和平常不太一样,但系统相信问题不大,宋汝瓷虽然是新人,台词和动作却都毫无差错。   “我不是这种人。”宋汝瓷轻声说。   他看着徐祉安,神情依旧很温和,但这种温和更像是天生的、对人过于宽容的秉性,是宋汝瓷的常态。   常态之下,仿佛有什么在流逝。   “我在靠工作还钱。”   宋汝瓷垂着视线,顿了顿,又开口:“如果你不需要我,就停车,我回去工作。”   徐祉安的手指攥了下。   他没意识到自己无意识的动作,依旧一动不动盯着宋汝瓷。   宋汝瓷并没发脾气,连不悦也并不明显,只是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微侧过头,目光向下垂落。   垂落。   宋汝瓷不再看他。   不再靠近他、拥抱他。   直播间的弹幕这时候多起来,很急,看起来似乎是怕徐祉安在这一环就掉链子,疯狂催促:【徐总快哄啊,渣男要脱钩了!】   【给点甜头啊!!】   徐祉安攥住宋汝瓷的手。   宋汝瓷的腕骨分明,硌着他的手掌。   两人短暂沉默,这是辆相当昂贵的舒适型轿车,发动机的声音很轻,车内空间静得仿佛只剩呼吸。   这样过了一会儿,徐祉安终于出声:“汝瓷。”   “我怕你跑。”徐祉安语速很快,“对不起,我不择手段,用这个胁迫你,是怕你甩了我一走了之。”   徐祉安问:“你能原谅我吗?”   宋汝瓷微低着头,坐了一会儿,慢慢点了下头,挣脱攥握翻过掌心,轻轻拢住徐祉安已攥得骨节青白的手。   弹幕总算松了口气,盛赞徐总演技总算回春,好歹没沦落到开局翻车。   “我原谅你一次。”   宋汝瓷说:“徐祉安,我们都是人,你不能践踏我。”   徐祉安点头,随口答应,但眉头并未释开。问题没解决,宋汝瓷依然垂着眼睛,依然不看他,明明那种认真过头的注视之前还叫徐祉安相当反感烦躁。   “汝瓷。”徐祉安说,“看我。”   宋汝瓷没回应,也没动。   徐祉安俯身,再俯身,握着他的手仰头迎上这双眼睛,不停寻找,直到看见自己在里面的影子。   徐祉安几乎半跪在了狭窄的座椅缝隙里,固执地盯着浅色瞳孔。   宋汝瓷有些无奈地望着他。   过了很久。   宋汝瓷轻轻叹气,抿了下淡色的唇角,主动翻过这一篇,抬起手臂。   徐祉安立刻扑过去将他抱住。   抱得很紧,勒在身后的手臂甚至有失而复得的力道。   徐祉安胡乱编了些被母亲虐待折磨的痛苦,大肆说了一通,果然宋汝瓷有了回应,慢慢抬手也抱住他。   宋汝瓷轻轻摩挲他的后背、头发。   那种温吞的认真气又藏不住。   他们这么一路到别墅,宋汝瓷本来就听不清徐祉安说的话,又晕车,不知不觉睡着,额头靠在徐祉安的肩窝。   司机打开门,立刻有埋伏已久的富二代纨绔兴冲冲挤到门口,商量好了,人到就动手,别墅门反锁,他们要在徐祉安的别墅里好好陪这个骗子玩玩:“怎么这么慢!老徐,你这次带来这货色——”   话才说到一半,这些纨绔就在徐祉安冰冷到仿佛杀人的视线里僵住,拎着一堆乱七八糟的“助兴道具”,喉咙动了动。   宋汝瓷也动了动,张开眼睛。 第3章 天罗地网   砰地一声。   车门被重重关严。   宋汝瓷还有些头晕,摸了摸耳朵,没能碰到助听器,神情微微变了。   徐祉安问:“怎么了?”   宋汝瓷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也没有注意到车外聚集的人影,只是低垂着头,在座椅的缝隙里和下方摸索寻找。   他一手撑着座椅,衬衫下的清瘦脊背绷出微微弧度。   【渣男演得还挺像。】弹幕看热闹不嫌事大,【徐总,你把人家助听器摘了干嘛啊,怕他听见?下一集不演了?】   之前可都是发了预告的,下一段镜头会换进别墅内部,宋汝瓷被拉进富二代公子哥们的放纵狂欢。   游戏才刚开始,不至于上太多限制级画面,但调戏一下骗子、往鱼钩上挂几个香饵晃一晃总还是做得到的。   立刻就有评论反驳:【满脑子那点黄色废料!放长线钓大鱼懂不懂?】   【话说回来,首先我不是颜狗,但我有点信渣男的发言了,渣男说不定有他的苦衷……】   【楼上没救了,抬出去吧。】   【罚楼上看一百遍《渣男语录》,你会发现所有人开始都共用一套嘴脸台词,过几天就原形毕露了。】   【但话再说回来,放长线钓大鱼还是有道理的。】   【徐总悠着点,别上来就把人吓跑了,盛锋和祝燃还没出场呢……】   徐祉安低头看弹幕,瞳光沉了沉。   他简单回了几句,删了预告,抛开手机。   “汝瓷。”他开口,“宋汝瓷。”   背对着他找助听器的清瘦身影没有任何反应。   宋汝瓷像是真的听不见。   徐祉安失去耐心,握住宋汝瓷的手腕,强迫他起身,让宋汝瓷坐回座椅里,他转到宋汝瓷眼前想要开口,看清这双眼睛时却一怔,皱了皱眉。   宋汝瓷被他按着肩膀,头颈后仰,浅色的瞳孔有些涣散,目光无法彻底聚焦,苍白额头覆着细细密密的冷汗。   徐祉安给他戴上助听器,轻轻拍了拍这张脸,过了一会儿,睫毛吃力眨了眨。   宋汝瓷慢慢回过神,朝他笑了下。   “太好了。”宋汝瓷撑直手臂,扶着助听器坐起身,“我以为丢了……这个弄丢了会很麻烦。”   徐祉安问:“贵吗?”   宋汝瓷点了点头:“嗯。”   宋汝瓷说:“要五十万。”   这一句就让弹幕疯狂嘲讽:【行了,颜狗都来清醒清醒吧,五十万啊,也真敢张嘴,下一步是不是就该身残志坚卖惨暗示打钱了?】   【冷知识,最好的助听器也就十万块,他这个道具还是老式基础款。】   【我知道套路,接下来快进到渣男解释他借高利贷的钱都用来配助听器了,让徐总心疼怜惜替他还债……】   豪车的后排空间不算逼仄,但毕竟还是轿车,徐祉安屈膝抵着后座,一手撑在椅背上,低头看着宋汝瓷,瞳底幽深。   他和弹幕想到了一起,那种莫名的古怪感觉瞬间消退,只剩嘲讽,还有种被满是心机的骗子羞辱一路的恼怒。   徐祉安扯了下嘴角,冷冷等着宋汝瓷继续表演:“所以?”   宋汝瓷:“……”   宋汝瓷看系统。   系统也不知道所以什么,狂翻剧本找能用得上的台词,局面一时僵住。   宋汝瓷尽力靠自己想了想:“所以……谢谢你?”   徐祉安莫名愣住。   「回得好!」系统鼓掌,它认为宋汝瓷回答得很好,这简直太茶了,骗子就是很擅长说谢谢和对不起的。   宋汝瓷笑了,自己重新戴好助听器,微侧着头,摸索着专心调试,这点笑是对着徐祉安背后的系统,很清亮干净,像月光下泛起涟漪的海水。   “谢谢你,帮我找回五十万。”宋汝瓷伸手,“我们到了吗?”   徐祉安看他向自己伸出的手。   宋汝瓷调试助听器的动作很熟练,宋汝瓷的手指漂亮,苍白修长,做什么都有种带有特殊韵味的灵巧。   这也让宋汝瓷在会所很受欢迎。   要他倒酒、陪酒的客人很多,徐祉安这个幕后老板通常都不怎么排得上号。   【我靠,打脸了,渣男段位好高。】   【徐总沉住气!不能输!!】   【稳住节奏,先顺着他,看他还要玩什么花样,放长线钓大鱼……】   徐祉安垂着视线,捡起息屏的手机揣进口袋,扫了眼车外的情形,拉开车门,又忽然转回身握住这只手。   来凑热闹的纨绔们很识相,全藏起了乱七八糟的道具,讪笑着打招呼,接着一个两个眼睛就瞬间瞪圆,恨不得黏在被徐祉安牵下车的人影上。   “我朋友。”徐祉安已经想好了借口,侧头向宋汝瓷解释,“我这段时间情绪不好,他们怕我想不开,总拖着来找我出去玩……”   嘴里说着,徐祉安的视线已经转沉。   这群炫富成瘾的混账败类……不是豪车就是名表,一个两个拼命扯着袖子往外露,打扮得好像花枝招展的孔雀,晃得人眼睛疼。   明明已经落到他手里的骗子,眼神居然还是被一群废物纨绔扯走。   交握的手用力收紧。   宋汝瓷回神,收回目光,望向徐祉安:“今晚出去吗?”   徐祉安控制不住烦躁,皱着眉侧身,把人往身边拽了拽,挡住那些如狼似虎的贪婪视线,强行占满浅色眼瞳里的全部。   “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徐祉安替他理了下额发,“汝瓷,你先回家休息,不要给人开门,不要接电话,谁给你的联系方式也不要加,他们不是好人。”   他攒的局,把人叫到自家别墅,又临时变卦,总要多少给个交代。   徐祉安先把宋汝瓷领进别墅。   这是他的私人别墅,很僻静,没有别人,徐祉安领着宋汝瓷认了客房、浴室,里面准备的个人物品很齐全。   家居服也准备了两套,是同样的款式,一套浅灰、一套藏蓝。   宋汝瓷温声道谢,解开马甲,单手解衬衫的扣子,他不常有时间健身,但还债所迫忙碌打工,难免有些体力活,灯光下也有薄薄一层很漂亮的肌肉。   衬衫滑到苍白清瘦的脊背,徐祉安向前迈了一步,挡在一幅装饰画前。   这次直播间是真暴动了:【徐总啊!!!】   徐祉安的瞳底愈深,直播是祝燃出的主意、是他牵的头,可现在他却开始烦躁,开始抗拒,开始觉得这主意愚蠢透顶。   “很久没人住了。”徐祉安直接划掉APP后台,“你先休息,我收拾一下。”   徐祉安扯掉了所有的摄像头,直播间哀鸿遍野,他像没看见,找了个装垃圾的大号黑色塑料袋,装着一堆电子废品丢出别墅叫人处理干净。   做完这一切,徐祉安回到别墅,却发现宋汝瓷已经站在了客厅。   宋汝瓷正在看本来藏摄像头的装饰画。   徐祉安背后透出冷汗。   幸而,宋汝瓷似乎只是喜欢画,他抬起手,把歪了的画框仔细扶正:“《奥菲利亚》。”   徐祉安蹙眉:“什么?”   “这幅画。”宋汝瓷说,“哈姆雷特的情人,他们本来两情相悦,有段很快乐的时光。后来哈姆雷特的内心被仇恨填满,向她发狂、倾泻,疯狂伤害她,把她逼得无路可走……”   宋汝瓷说到一半,看着显然走神的徐祉安,不再继续,停下来笑了笑。   徐祉安下意识走过去:“你继续说,我喜欢听。”   他不在乎宋汝瓷说的什么,只是宋汝瓷说起自己喜欢、擅长的领域,眼睛会更清亮,宋汝瓷已经换好了家居服,藏蓝色那套,有些宽松过头了,衬得人更苍白清瘦,在这个家里又显得很和谐。   宋汝瓷很适合这里。   等这场闹剧结束,他可以一直把这个骗子养着,养在自己的别墅。   宋汝瓷欠了多少高利贷——五十万?没什么难还的,在他们眼里,这点钱无非几顿饭,一两套勉强看得过眼的衣服。   徐祉安心不在焉地想。   他有的是钱,宋汝瓷不就是喜欢钱?   他看见浅色的眼瞳弯了弯,宋汝瓷没有继续说,只是温和地摇了摇头:“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后来奥菲利亚恍惚走进森林,摔倒溺亡在水中,更多观点则认为她是自杀。   徐祉安随意点头,他拨松宋汝瓷的额发,走得更近,低头看这双眼睛:“等我回来,好不好?”   “就在客厅里等我。”   “这样我一进门就能看到你。”   徐祉安握住宋汝瓷的手:“不要出门,汝瓷,你答应我,会等我回家是不是?”   宋汝瓷望着他,轻轻点了下头。   徐祉安朝他笑了下,握了握这只已经被攥住的手,离开前反锁了别墅门。   【漂亮!】弹幕看热闹不嫌事大,【徐总这回的人设是心理扭曲控制狂啊。】   【病娇克渣男,骗子自以为手段高明,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掉进天罗地网了……】   【总算舒服了。】   【等着看渣男发现逃不掉,走投无路被逼疯。】   直播间只幸存了客厅角落的一个监控摄像头,再次遗憾地恢复了360p画质……幸亏徐祉安暂时不方便搬来个梯子踩着上天花板。   还有更令人遗憾的事。   宋汝瓷好像不太能理解什么是“控制狂”。   宋汝瓷没打算走,甚至没去碰别墅的大门,他慢悠悠地、怡然自得地转悠,把客厅弄得很舒服,灯光明亮温暖,摆设稍作调整,居然也完全换了个氛围。   先前的阴冷全消散,只剩下温暖宁静。   宋汝瓷去一楼的浴室洗了个澡,边扎头发边向外走,家居服的袖口滑落到手肘,水汽沁得眉睫干净。   宋汝瓷抱着抱枕,窝在沙发里,拿起充好电的手机,上线陪盛锋做了今晚的游戏日常任务。   他接的是游戏陪玩兼职,每小时八十块,陪盛锋他们一个宿舍打游戏巅峰战。宋汝瓷玩辅助,他性格很好,逆风也不生气,话不多又尽责,盛锋的舍友都相当喜欢这个昵称“天青色”的陪玩,又给他介绍了不少生意。   做完今晚的日常,宋汝瓷还备了课,他周末要去给祝燃补习高中课程,目前只是签了合同,双方还一次面都没见过。   宋汝瓷甚至还从冰箱里找到半瓶红酒,煮了红酒雪梨。   监控的边缘勉强能看到厨房,清瘦人影靠着门,给雪梨慢慢削皮,锋利的水果刀在修长手指里格外服帖。   厨房的红酒里炖着切好的雪梨块,咕嘟作响。   宋汝瓷去乐器室转了一圈,找到一把半旧的红棉吉他,抱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随便拨着玩。   ……   直播间有段时间没什么弹幕。   观看人数还在涨,显然看的人并没减少,但飘过一两条吐槽渣男的弹幕总是孤零零,没什么回音。   宋汝瓷很久没这么放松,过去几个月,在会所高高在上的监控摄像头里,他几乎没休过班,打扫残羹冷炙、擦地端盘子,被迫一口吞净红白混合的酒水,按着胃靠在走廊里,白衬衫被攥出触目皱褶。   现在宋汝瓷得以休息,慢慢睡着。   清瘦脊背弯折,头颈软坠,看姿势其实并不舒服,但至少安稳。   吉他脱手,坠落在厚实的地毯上,他的手臂也垂在沙发下,指尖蹭着地毯的软绒,呼吸很轻,偶尔有一两声咳嗽。   接着。   手机忽然震响,声音极为刺耳,仿佛揪着心脏。   宋汝瓷惊醒,坐直身体,看着屏幕上的来电,又是穆鹤。   弹幕忽然暴躁地挤满了屏幕:【诶呀你别烦他!!!】 第4章 不舒服   「穆鹤是打电话来提醒你的。」   系统知道剧情,从沙发缝里钻出来:「他舍友在看徐祉安的直播间,恰好被他撞见……穆鹤很清楚徐祉安的脾气。」   「他知道徐祉安是把你当了猎物,你已经跌进了火坑,所以给你打电话,提醒你及时抽身。」   在以穆鹤为主角的故事线里,这算个小插曲,主要用来衬托体现穆鹤的善良品性。   穆鹤被宋汝瓷伤透了、完全心灰意冷,却依然能不计前嫌打出这个电话。   至于宋汝瓷,当然是不识好人心的渣男典范。   「你现在还在为搭上徐祉安沾沾自喜,根本不想接穆鹤的电话。」   「穆鹤的确厌恶你,但毕竟不想因为他的缘故,就害你这么稀里糊涂被折磨死在徐祉安手上,所以一直坚持给你打电话。」   「打了一整宿。」   「最后你终于接了电话,但还没等他说完,你就骂他脑子有病,把他拉黑了……」   ……总之。   系统念完这一段剧情,提炼出目前的关键流程:「不接。」   宋汝瓷按灭屏幕。   系统:「砸手机。」   宋汝对着大理石地砖想了想,换到足够厚实的地毯前,松手。   一摔就烂的二手旧手机节俭地砸在地毯上。   作为第一次代班的新人,宋汝瓷已经做得很完美,系统必须在工作记录里给他点赞,宋汝瓷的确足够渣、足够冷血,相当薄情,分手后就再没接过一次穆鹤的电话。   现在的这一套渣男流程也很顺利,还剩最后一条,系统翻页:「蔑视他!」   清瘦人影撑着沙发,静静坐着。   被手机从不算安稳的浅眠里吵醒,宋汝瓷的脸色要比平时更苍白些,微垂着头颈,一动不动,赤脚踩在厚毛绒地毯上。   手机和吉他都掉在沙发下,手机的屏幕不停亮起,吉他陷在柔软的地毯中。   宋汝瓷看了一会儿,伸手捡起吉他,   淡蓝色的冷光打进浅色瞳孔。   宋汝瓷垂下睫毛,他把吉他放回乐器房,去关了厨房的火,把炖好的红酒雪梨放进密封盒放进冰箱冷冻,溢出的寒气让这张脸仿佛更淡白,漂亮得近乎漠然。   「非常完美!」系统大力鼓励他,顺便抽空补之前的工作记录,「对了,之前的剧情都走了吗,你们是怎么分手的?」   穿书局的人手严重不足,每个系统都要同时负责几十个世界,宋汝瓷进入三十天的死遁倒计时,系统才抽空赶来接手。   「你是新人,本来不该让你接这种渣男剧情的,我知道你也不想。」   系统一边哄,一边问宋汝瓷:「你那时候难受了没有?」   宋汝瓷:“嗯。”   系统:「……」   不够渣啊。   但也不要紧,新人都是这样,系统足够乐观,安慰他:「不要太责备自己,你只是他命运的一环,没有你的磨砺,也就没有主角以后的幸福啊。」   系统抱着一摞关键剧情节点:「现在我们对一下剧情,你们分手的时候,是不是穆鹤把你反锁在门外,再也不原谅你?他对你失望透顶了?」   宋汝瓷停在冰箱前,想了想,点头。   「穆鹤,他曾经是那么地信赖你,需要你。」   「你是他唯一的依靠。」   系统一边没有感情地棒读,一边飞快打钩:「在他最无助的时候,你错过了所有他企盼你帮助、渴望你陪伴的重要时刻吗?」   宋汝瓷点头。   系统还要再问,忽然觉得不对,宋汝瓷看起来身体不太舒服,脸色白得异常,浅亚麻色的额发垂在眉睫间,一手扶着冰箱门,发梢沾了湿漉漉的冷汗。   宋汝瓷有些站不稳,呼吸短促,右手压着胃,力道不轻,家居服藏蓝色的柔软布料纠缠在苍白手指间。   「不舒服?」系统立刻紧张起来,「怎么回事,是不是胃病犯了?」   宋汝瓷很容易生病,这是最麻烦的地方——宿主的基础数据会一部分折射进人设,剧情里这种酒色财气、纸醉金迷的日子,其实需要相当强的身体素质。   宋汝瓷显然不是这种情况。   宋汝瓷的身体必须要相当精心的照料,需要能睡安稳觉、吃热乎饭,不能太忙碌,不能太辛苦,连压力也不适合过重。   否则就会飞快坏掉。   就像这次的世界,宋汝瓷替朋友代班,从大学入学那天开始负责,前两年只是学业压力还好,大三起和穆鹤谈恋爱,身体状况就迅速恶化。   至于后来……就更不用说。   长期债台高筑,自然没法饮食规律、休息充足,不过劳病倒就已经是万幸。   更别说还有会所变着法折腾人。   直播间,模糊暗淡的监控画面里,清瘦身影关了冰箱门,靠着冰箱休息了一会儿,勉强走回沙发坐下,弯腰去捡手机。   单薄背影弯折,一臂横抵在胃上。   宋汝瓷的手指无力,几次都没能顺利拾起手机,又让它掉回地毯上。   直播间的弹幕眼看就要造反了:【徐总?徐总呢???】   【首先我不是同情渣男,恶有恶报,其次这是大好机会快来攻略渣男上分啊急死我了徐总来!抱!他!!】   【徐总跑哪去了?假设,纯粹假设,拿张高清怼脸截图,有可能把祝燃提前钓上来吗?】   系统还真知道徐祉安在哪,徐祉安被盛锋拖住,忙于处理会所的突发事件,今晚一整宿都没法脱身——盛锋知道了穆鹤今晚要做的事,他和徐祉安是朋友,也是这场游戏的策划者之一,却依然自愿给穆鹤打掩护,因为他永远无条件维护穆鹤。   原著里,最后也是盛锋和穆鹤走到一起。   为了穆鹤,盛锋什么都愿意做,甚至不惜暗中派人去徐祉安的会所闹事。   后来东窗事发,这也是几人决裂的直接导火索。   这些都是很远的后话,发生这一切的时候宋汝瓷早死了,和他们没什么关系,系统急得团团转,绕着宋汝瓷:「接电话吧,接吧,穆鹤不是好人吗,他肯定知道你有胃病吧?」   系统拿的剧本也是主角视角。   在它看来,穆鹤善良,以德报怨,虽然因为身世原因,性格有些孤僻敏感忧郁……但总归也算是个好人。   不然何必冒着这么大风险,调虎离山引开徐祉安,打电话让宋汝瓷逃跑?   宋汝瓷靠着沙发扶手,他只了解怎样忍耐不舒服,疼了也不怎么懂得出声,只是呼吸细促,偶尔吐气时胸腔微弱痉挛。   系统心一横,推动冰冷苍白的手指,划过屏幕上的接听按钮。   电话对面的穆鹤似乎愣了下:“……宋汝瓷?”   穆鹤的声音很冷漠,看得出是真被伤透了,早已不剩半点感情:“你快跑吧。”   “我打电话是告诉你。”穆鹤说,“徐祉安不是好人,他是个变态,会折磨死你,我劝你……”   穆鹤停下话头,他听见混乱急促的喘息,仿佛是在电话对面皱了皱眉。   接着,那种克制不住的反感、厌恶、烦躁不堪就决堤似的喷溢出来:“宋汝瓷,你又来这套是不是——这次是装什么病?过去那些还没让你玩够吗?多少次了?”   穆鹤的声音剧烈发抖,痛苦至极,仿佛已经快要被他逼疯:“我最需要你安慰我陪着我的时候,你告诉我你胃疼,你以为我不清楚你就是怕麻烦不想管?既然这样当初为什么要承诺做不到的事!”   “我的精神快崩溃了,求你打个电话陪我说说话,你说你接不了,你在医院,好,就算你在医院……我不打扰你,不给你添麻烦。”   “那时候我们家破产,我快被那些催债的逼死了!找不到你人,你躲得干净,回头你居然告诉我你当时昏过去了……拿了张什么乱七八糟的病历单就想让我相信是吗?宋汝瓷,你很喜欢玩这些把戏是吗?你把我当什么了?你到底要耍我到什么时候!”   ……系统听得愣怔。   它偷偷拽了拽宋汝瓷的助听器,让它更歪了点。   宋汝瓷伏在沙发扶手上,已经半昏睡过去,身形安静,汗水沿着额头和鬓角不停渗出,呼吸很细弱。   系统怕他掉下沙发,努力把人往回推了推,想要挂断这通毫无意义的来电。   有人却比它快了一步。   一只手捡起手机。   系统吓得一溜烟火速藏进宋汝瓷衣领:「徐祉安!徐祉安怎么回来的!」   会所那边的麻烦这么容易就解决了?   看起来没有,徐祉安的神色有种虚伪的和善,还是谈生意的架势,瞳孔却极为阴沉,右耳的监听耳机闪着红光。   徐祉安的确是个变态。   他在宋汝瓷的手机里装了监控软件。   他全程听完了这通电话。   他用了点更不计代价、更莽撞冲动的方法,暂时从麻烦里脱身,飙车赶回别墅,他不清楚这种冲动从何而来,但剧烈跳动的心脏撞得肋骨极为不适。   徐祉安脱下沾血的西装外套,扔得很远,他挽起衬衫袖口,用消毒剂和热水把手反复洗净,用毛巾擦干。   他查看宋汝瓷的情况。   他把手罩在宋汝瓷的胃部,慢慢按揉,尝试驯服痉挛撕扯着的冰冷硬块。   客厅其实有点怪,温馨过头的灯光下,徐祉安半跪在沙发前,一手轻轻拨开被冷汗浸透的亚麻色头发,它们全沾在苍白额头上,像蔓延的细丝裹住心脏。   徐祉安的另一只手捏着那只手机。   “穆鹤。”徐祉安柔声问,“你脑子是不是有病?” 第5章 怎么乱跑   系统:「……」   怎么说呢。   至少“骂穆鹤脑子有病、并把穆鹤拉进黑名单”这个剧情,从某种角度来观测,居然以相当意想不到的方式完成了。   系统迟疑着保守地打了四分之三个对钩。   电话另一头死似的寂静。   徐祉安挂断电话,把来电号码拉黑,随意抛下手机。   他微垂着头,半跪在沙发旁,凝视宋汝瓷昏睡的淡白脸庞,伸手拨开额发,擦拭眉睫间不停渗出的冰凉细汗。   这样的打扰让浅色的眼睛慢慢睁开。   “我回来了。”徐祉安轻轻摸他的头发,“你很守承诺,汝瓷,你没有乱跑,一直在家里等我,想要什么奖励?”   事实上宋汝瓷并没有完全守约,徐祉安不让他接乱七八糟的电话,宋汝瓷还是接了,这点该惩罚和纠正——但徐祉安还是决定宽容,毕竟这只是第一次。   什么事最初都需要适应调整。   宋汝瓷需要时间。   徐祉安完全没意识到,他的声音放得过轻了,这样的音量宋汝瓷根本听不清楚。   宋汝瓷微张着眼睛,睫毛因为忍耐痛苦而轻轻颤动,神情茫然,望向笼罩着自己的人影,浅瞳柔和着轻轻弯起。   宋汝瓷张了张口,只有气流声,听不清。   徐祉安俯身:“什么?”   他的手臂撑着沙发沿,这样压下肩膀,就几乎整个覆住沙发里的人,他们离得很近,只差一点……徐祉安当然没看见直播间上蹿下跳的狼嚎。   不过,到这一步,动作水到渠成。   他抱住宋汝瓷。   徐祉安低头,一只手揽过微微发抖的清瘦脊背,宋汝瓷的呼吸很弱,家居服完全被冷汗浸湿了,触手十分冰冷。   宋汝瓷的意识似乎并不清醒,没再开口,仰在他臂间轻轻呼吸,呼出的气流也微微发抖,疼痛把人坠进茫然混沌。   徐祉安替他擦拭冷汗。   徐祉安去厨房,用手机查步骤,冲了热蜂蜜水,回到沙发,用小勺一点一点喂给宋汝瓷。   徐祉安找到一条毯子,尝试裹住宋汝瓷,让宋汝瓷枕在自己腿上,继续睡觉。   徐祉安决定过段时间给宋汝瓷安排个体检。   而现在得靠医生,徐祉安发消息叫了私人医生带药过来,坐在沙发里等了半分钟,焦躁滋生蔓过胸口,皱紧眉再次拿起手机:“怎么还没到?”   直播间忍不住插嘴吐槽:【私人医生啊徐总!又不是家养小精灵。】   【第一次看直播,不懂就问,徐总这个表现,不会是栽了吧?】   【去去去楼上懂什么,徐总老玩家了,这是在攻略渣男,你家攻略不用关心不用送礼物的?话说回来谁知道电话怎么回事!没看见人家不舒服吗?哪个脑子有泡的大半夜电话轰炸打扰人休息有病吧……】   清楚点的监控都被拆了,房顶的监控收音质量还没好到能听清电话的具体内容。   只知道对面烦人得很——不依不饶打了一宿,又惹得徐祉安相当不悦。   这种不悦甚至牵连到那个不懂事的二手破手机。   徐祉安扔了宋汝瓷的破烂旧手机,又发出几条消息,让人送来新的手机和电脑。   【啊!啊!】这回弹幕看清了,眼红得满地乱爬,【是不是那个一万五还限量的折叠新机型!超豪华轻薄顶配游戏本!啊!】   【只是备课和打游戏!还是给二号情敌备课和陪三号情敌打游戏!用不着这么豪华的配置吧徐总!】   【什么情敌??清醒点,这是引诱渣男的圈套,祝燃还在准备下马威呢。】   【对不起。】   几分钟里,弹幕从混乱到清醒,私人医生也被从住处拖出,一路风驰电掣送到别墅。   一片真情实感的惋惜里,徐祉安抱着宋汝瓷起身,离开客厅,上了二楼,身影彻底消失在直播画面中。   整个晚上画面空空。   ……   宋汝瓷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他躺在徐祉安的卧室。   床很舒适,被褥柔软蓬松,厚实的窗帘遮住大半阳光,卧室里很昏暗安静,他的一只手在暖水袋上,手背扎了针,连着输液管,药液正缓慢滴落。   徐祉安站在窗边,背影晦暗不明。   「小心点。」系统连忙提醒,「徐祉安刚和盛锋吵完架,心情很不好。」   这部分背景资料,系统也是刚拿到,抓紧时间给宋汝瓷透露具体情况:「徐祉安有个弟弟……等等,先说正事,你还难受吗,好一点了没有?」   宋汝瓷已经不疼了,这一整宿似乎都有人照顾,替他换了衣服,泡了热水洗去疲乏,被褥也很干爽温暖。   浅色的眼瞳轻轻弯了弯。   系统这才放心,继续给他讲:「徐祉安曾经有个弟弟,没有别的家人,他们兄弟相依为命。」   当然,十分常见的套路——弟弟已经过世,而穆鹤碰巧和徐祉安的弟弟一天生日,长得有几分像,甚至名字里都同样有个“鹤”字,徐祉安不自觉移情,对穆鹤特别照顾,也就成为了主角团的一员。   「徐祉安天生就残忍,缺乏同理心,喜欢折磨控制别人。」   系统说:「他弟弟痛恨这些,和他大吵了一架,气愤之下离家出走,结果出了车祸……死在十九岁。」   徐祉安编的那些“被母亲折磨”的事当然都是假的,但不代表徐祉安就没有心结、没有走不出的过往。   他弟弟的死就是他的心魔。   宋汝瓷昏睡的时间里,徐祉安和盛锋的争吵,就是因为昨晚那通电话。穆鹤昨晚病发浑浑噩噩,盛锋质问徐祉安,是不是想让穆鹤成为第二个徐鹤安。   徐祉安险些就被这话刺激疯了。   系统还要继续说,徐祉安已经拉上窗帘,离开窗户,走向床边。   徐祉安的听力很敏锐,听出宋汝瓷的呼吸变化,撑着床沿俯身,轻轻拨开柔软松散的额发,视线刺进清明的浅瞳。   “醒了,怎么不出声?”徐祉安低头,指腹摩挲清秀眼尾,他吐字很慢,苍白的皮肤被压得微微泛红,“我很可怕?”   宋汝瓷微仰着头,朝他轻轻弯起眼睛。   徐祉安蹙眉。   这次他听清昨晚没听清的话。   宋汝瓷是说“欢迎回家”。   说这种愚蠢台词的时候,宋汝瓷甚至撑着手臂想坐起,不太成功,体位改变瞬间掀起耳鸣和眩晕,一片尖锐蜂鸣的雪花点后,徐祉安用力抱着他。   “怎么乱动。”徐祉安沉默半晌,低声改口,拿过枕头塞在宋汝瓷背后。   他勒着清瘦过头的人,占有欲强烈,不肯放手:“摔下去怎么办,宋汝瓷,你是不是花天酒地把身体糟蹋坏了?”   宋汝瓷弯了弯眼睛,不辩驳也不解释,只是轻轻摩挲他的后背。   “谢谢你。”宋汝瓷问,“昨晚是你照顾我吗?”   徐祉安没回答,这种问题答了像邀功,他懒得多嘴,只是拿过搭在一旁的西装外套,罩在宋汝瓷肩上。   宋汝瓷的皮肤太薄了,徐祉安皱眉,看着他眼尾被自己弄出的一片淡红,伸手揉了两圈,又反复抹了几下。   越弄越红。   徐祉安问:“疼吗?”   宋汝瓷茫然,摇了下头,又弯起眼睛,他看见这件西服胸前别着的白花,西服是纯黑质地,是去墓地穿的。   徐祉安刚从墓地回来。   他不想提这件事,相依为命的弟弟死后,徐祉安更疯、更偏激、更肆无忌惮,所以才会有这种玩弄人心的直播间。   徐祉安一直认为,那个雨夜害死徐鹤安的车祸,是他这辈子唯一后悔的事。   现在某种心虚的不安古怪蔓延,徐祉安换了件外套给宋汝瓷披,拿走西装,让人去熨烫。   他靠在二楼的楼梯扶手上,没有立刻回卧室,低着头胡乱摆弄手机,无法回避脑中那个越发刺人的念头——让宋汝瓷被迫“花天酒地”的人,明明就是他。   是他手下的放贷公司,引诱宋汝瓷欠下天价高利贷。   是他让会所折腾宋汝瓷给穆鹤报仇。   这些事……宋汝瓷还都不知道。   要是有天,宋汝瓷知道了。   宋汝瓷发现一切痛苦的罪魁祸首是他。   会怎么样?   徐祉安皱紧眉,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忽然想这些,他看着一楼那副油画《奥菲利亚》,越看越觉得碍眼,想着明天该取掉让人换一副,念头还乱七八糟搅成一团,忽然听见身后的脚步声。   宋汝瓷下了床,离开了卧室。   清瘦过头的人披着外套,要扶着墙才能站稳,气色很苍白,像生了场大病。   但那双眼睛里却没有病气,很温柔清亮,微微弯着,徐祉安忍不住快步过去,伸出手,抱住这个下一秒仿佛就要摔倒的人,很轻,宋汝瓷似乎比昨天更瘦了。   “怎么乱跑。”徐祉安低声问,“你觉得你的身体没问题了?”   宋汝瓷连路也走不动,心跳杂乱,呼吸浅快,当然不能算没问题。   徐祉安抱着他走下楼梯。   “我下午有课。”宋汝瓷缓过眩晕,仰起头温声解释,“是给一个高三学生补习,还有一个小时,我想准备一下。”   徐祉安当然知道。   宋汝瓷不理解“被关在家里”的概念,不明白自己的行动已经被限制……但如果宋汝瓷不想去别的地方,只是要出门补课,即使是徐祉安也不能拒绝。   直播开始前,他就和祝燃、盛锋签了互不拆台条约。   徐祉安不能禁止宋汝瓷外出补课,不能禁止宋汝瓷上网陪别人打游戏。   这很烦。   徐祉安拧着眉头,宋汝瓷病成这样,还惦记着去补课?以前的那些日子,宋汝瓷难道都是这么过的?   直播间也在想同样的事。   【咳。】   【先说我不是同情渣男,他这个状态怎么保证授课质量,高三生时间很宝贵,补课能不能改到明天啊?】   【祝燃不能同意吧,他那边可都摩拳擦掌准备好报复套餐了。】   【刚从祝燃直播间过来,他正往门上架第三盆冰水,还有他们家鱼缸。】   【所以才不想让渣男去啊!我是说,反正谁都是报复,要不这轮全给徐总,徐总你看那是沙发,那是地毯,那是红酒炖雪梨,你还剩五十八分钟把人弄晕过去……】   【?】   【??】   【……真该死啊。】 第6章 我现在改   徐祉安站在冰箱前。   红酒雪梨已经被冰镇好了,宋汝瓷的手艺很好,白嫩梨片彻底被红酒浸透,内置的暖光洒在暗红的酒液上。   香甜醇厚。   徐祉安单手关上冰箱门。   他拿着保鲜盒,绕回到沙发旁:“你自己做的?”   一边问,他一边伸手揽住宋汝瓷的脊背,俯身调整,让人在抱枕上靠得舒服,又拿过搭在一旁的薄毯。   宋汝瓷仰着头,朝他微微弯了下眼睛。   徐祉安伸手,拨开淡白眉睫前的额发,轻轻摩挲眼尾的小痣,他学会了放轻力道,垂头看着浅色眼瞳。   徐祉安挑了片雪梨,喂给宋汝瓷。   “慢点吃。”他说,“你该补充点水分,医生说你还该多睡觉,多休息。”   没有检查设施,私人医生无法给出更多判断,于是优先进行了应急的止痛处理,输的液是葡萄糖和生理盐水,宋汝瓷应该找时间去医院做详尽的系统检查。   但这和“报复游戏”的初衷已经彻底背道而驰——给点甜头、弄点暧昧,还能当作是钓鱼的饵,带人去医院是什么鬼?   哪有这么报复人的??   祝燃年轻气盛,最替穆鹤打抱不平:“老徐,你瞎发什么善心!你可怜这种渣男,怎么不想想当初的穆鹤多惨?!养父母家破产,心理疏导疗程中断,连抗抑郁药都没钱买了!你想想,那种情况得绝望成什么样——姓宋的可是逃得比谁都快,问都没问、管都没管好吧?”   另外两人站在穆鹤一边,极端敌视宋汝瓷,坚决反对,甚至不惜威胁徐祉安,敢当叛徒就把所有事都捅破。   局面一时僵持。   徐祉安垂落视线,看着宋汝瓷一点一点咬这片雪梨,牙齿轻轻咬开雪梨时会有汁水溢出,让有些干涸的淡白嘴唇恢复柔软,徐祉安扯了纸巾帮他擦拭。   宋汝瓷被他困在臂间,吃东西的速度不快,可能还有些不舒服,仔细咀嚼过后才试着吞咽。   徐祉安及时扶稳他:“还疼吗?”   宋汝瓷静静靠在他胸口,一动不动闭了会儿眼睛,呼吸逐渐平复。   又过了一阵,被冷汗打湿的睫毛颤了颤,慢慢张开。   徐祉安又问了一遍。   浅色眼睛似乎察觉到他的紧张,露出安抚,撑直了身体摇头。   “好多了。”宋汝瓷温声说,“有点饿,我想吃一点东西,然后出门去补课。”   他的语气柔和,有种天生好脾气的商榷,仿佛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事——错过了穆鹤的电话,无知的猎物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进了圈套,没意识到自己早已被控制,还在和徐祉安讨论今天下午的安排。   宋汝瓷给徐祉安看自己要去的地址。   徐祉安答应,他已经让人送了粥过来,是知名私厨文火慢炖的养生粥,对身体很好,重新加热用不了几分钟。   他扶着宋汝瓷暂时躺下休息,垂着的瞳光转深。   徐祉安热好了粥,端到沙发前,扶起半睡半醒的人,舀起一勺喂宋汝瓷吃。   宋汝瓷还没虚弱到这个地步,撑坐起身体,接过勺子:“我自己来。”他微侧过头,望着盯着自己的徐祉安,隔着衣袖握了握徐祉安的手臂,“很香,你吃饭了吗?”   徐祉安点头。   他发现宋汝瓷有个习惯,说话时总会浅浅弯一下眼睛,不一定到笑的弧度,但总能令人从那一片浅色里得到温暖。   宋汝瓷放下心,低头认真喝粥,小口吞咽,每一口都细细咀嚼,吃得很慢,咽下几口就要停下闭眼稍作休息。   苍白清瘦的左手始终按着胃。   徐祉安想。   宋汝瓷一直是这么过来的?   在“报复游戏”前,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穆鹤身上,几乎是以某种补偿的心态,将对弟弟的愧疚全移给穆鹤,至于惩罚宋汝瓷只不过是随手为之——并不困难,只需要对放贷公司和会所随口吩咐几句。   宋汝瓷的学业和前途就这样,很轻易地被他毁了。   过去徐祉安不以为然,认为这无非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现在徐祉安却开始因此心烦意乱。   “你的毕业论文怎么样。”徐祉安忽然问,“还在写吗?”   大三时,宋汝瓷的成绩还相当优异,还有机会跟团队出国交流,顺利拿到了几个知名公司的offer。   当然,这一切早已作废。   宋汝瓷还不知道罪魁祸首是他,在宋汝瓷的眼里,他徐祉安还只不过是个失意痛苦、跑去会所买醉的普通富二代。   听见突兀的询问,宋汝瓷轻轻眨了眨眼睛,抬起头,然后垂下睫毛笑了下,摇头,又慢慢咽下一口粥。   “不写了。”宋汝瓷说,“我错过了时间……如果能在下个月前补缴上拖欠的学费,学校答应发给我肄业证。”   徐祉安的眉头拧得更紧。   他问宋汝瓷:“欠了多少?”   宋汝瓷又抬起头,尝试思索,但居然意外的吃力,他感到困惑,又眨了几次眼睛,睫毛像是试图脱逃的蝴蝶。   徐祉安伸手,托住软倒的身体,神情丝毫不显得惊讶,显然这份粥有问题。   粥里面放了效力强劲的安眠药。   “汝瓷。”徐祉安在他耳边问,“你恨不恨害你的人?”   “要是他打算改,打算补偿,把所有夺走的都还给你。”   徐祉安问:“你愿意原谅他吗?”   他不知道宋汝瓷已经完全听不清,无法回答,无意识收拢的手臂紧紧勒着清瘦肩膀,宋汝瓷茫然温和地望着他,然后意识坠沉,眼睛慢慢闭合,勺子从脱力松软的手指中滑落。   徐祉安接住勺子,和粥碗一并放在一旁,让清瘦过头的人偎在自己胸前。   徐祉安一动不动抱着宋汝瓷。   客厅寂静。   高窗落进阳光。   徐祉安低头,借助室外光线,数覆落的睫毛。   他发现宋汝瓷的眼皮很薄,薄到仿佛连睫毛也太重了,在太阳光下,能轻易看到淡青色的细细脉络。   ……刺耳的电话铃声不识相地响起。   徐祉安的瞳孔骤沉,又压制下去,他猜得到是谁打来的电话,这从一开始就是个无法退出的直播报复游戏。   徐祉安拿起手机:“是我。”   “老徐!”祝燃火冒三丈,“你什么意思,轮到我了你把人药晕过去?直播间可还有那么多人看着呢!”   “不会耽误你。”徐祉安垂着眼,“他身体不好,需要休息。”   徐祉安下的安眠药分量并不重,他也没想做什么,只是想让宋汝瓷在出门前,再稍微补充些深度睡眠。   医生说胃是情绪器官,宋汝瓷的胃病除了饮食问题,很大程度上也有压力过重、失眠的影响,这次毫无预兆忽然发作,昨晚的电话说不定就是诱因。   宋汝瓷应该已经在这样极限的状态下很久。   祝燃一听他这么说就冒火:“那人家穆鹤——”   徐祉安拢着宋汝瓷,拿过靠枕垫稳头颈,让人好好睡在沙发里。   “祝燃。”徐祉安拿着手机,走到阳台,“他欠穆鹤的吗?”   祝燃匪夷所思:“你觉得呢?”   “为什么欠。”徐祉安垂着视线,“因为穆鹤脆弱、可怜、痛苦,需要人保护,需要人供养……而他居然胆敢逃跑,不肯把自己变成完美的养料?”   “祝燃。”徐祉安问他,“你要喜欢一个人,会不会要求对方这样做?”   徐祉安轻声询问,慢条斯理:“你会不会像个吸血鬼,逼着对方把一切都献给你,不给就是欠你的?”   祝燃被这一通话噎住,又气又恼,觉得徐祉安这番歪理简直荒唐无比,偏偏又找不到反驳的地方:“你这就是强词夺理——我当然不会!我要脸,但这根本不是一码事。”   祝燃一口咬定:“穆鹤肯定不是你说的这种人。”   祝燃其实和穆鹤不太熟,他是盛锋的铁杆发小,两个人是过命的交情。   盛锋口中的穆鹤根本不是这样。   徐祉安懒得多说,只是伏在阳台的护栏上,看下面的车流:“祝燃。”   “我把人给你送去。”徐祉安说,“要是你敢把他弄伤、弄病,我不保证你们家公司的资金流会出什么问题。”   祝燃当然被刺激到跳着脚火冒三丈,但徐祉安已经挂断电话,扔下了手机。   直播间的弹幕正焦虑到满地乱爬。   徐祉安这个直播间的剧本,本来是俘获渣男、让渣男沦陷到再也无法离开徐祉安,最后患上分离焦虑,心甘情愿被囚禁控制。   现在看来,最先罹患分离焦虑症的是弹幕:【徐总,徐总啊,徐总,你知道吗?你已经整整三分钟没抱渣男了……】   【他是不是胃疼?徐总你快回来看看他。】   【跑阳台去干什么!打电话我们又听不见!不要聊天了徐总!】   【徐总应该是和祝燃打电话去了,刚从隔壁直播间过来,那边正在痛殴抱枕,在暴怒着夺门而出的时候,被从天而降的三盆冰水砸了头,被鱼缸绊脚摔下了楼梯……】   弹幕东猜西猜,很是热闹,徐祉安没有理会,轻轻抱起陷在沙发里沉睡的人。   药效很强,宋汝瓷被抱起也毫无反应,只是眉心微微蹙着,清瘦脊背不自觉弓起,一只手在昏睡里也无意识压在胃部。   徐祉安握住这只手,把手探进衣物替他打着圈慢慢按揉。   徐祉安帮他洗漱,换出门的衣服,很细致耐心,宋汝瓷伏在他肩头昏睡,呼吸清浅,徐祉安抱着他,帮他穿上厚实的外套,尺码稍大了,袖口遮住半个手掌。   徐祉安把人抱上车,他其实不在乎和祝燃或者盛锋撕破脸,就算把人扣下,因此闹僵闹翻,其实也没什么。   但宋汝瓷一直想去,宋汝瓷很重视这单好不容易谈下来的生意。   徐祉安侧过身,帮宋汝瓷系好安全带。   他开车送宋汝瓷去补课。   “我现在改。”徐祉安问,“你会原谅我的,是不是?” 第7章 你耳朵怎么了   宋汝瓷被手机闹钟震醒。   他的旧手机被徐祉安扔了,强行换成新的,用着还不算太习惯,在下楼之前,摸索着尝试定了几个闹钟。   还好,新手机的振动效果很强劲。   睁开眼睛,不是在别墅里,徐祉安已经把车停在祝燃家楼下。   徐祉安靠在驾驶座里看着他。   不知看了多久。   车窗外光景昏暗,起风了,暮鸦纷飞,天边正缓缓攀上暗云。   这辆车是徐祉安自己常开的,没有司机,后视镜上系着个褪色的旧手工挂件,顶灯的色调温暖,让人想起冰箱里的暖光。   “醒了?”徐祉安轻声问,伸手轻轻拨开他的额发,摸了摸额头的温度,“我按地址开过来了,找的对不对?”   宋汝瓷很久没睡过这么沉,被托着头颈,睫毛轻轻眨了眨,眼里还有初醒的茫然。   徐祉安解释:“你的身体太虚弱,不小心睡着了。我看时间差不多,就没叫醒你,直接送你过来,想让你多睡一会儿。”   宋汝瓷望了他一会儿,看起来像是相信了,弯起眼睛:“谢谢。”   微悬的心跟着柔和嗓音落定。   徐祉安没说话,拿过放在一旁的包装盒拆开,取出一块电子表,戴在清瘦手腕上,指腹抚过宋汝瓷手背针眼附近的淤青。   手表有随时监测身体状况的功能,绑定了徐祉安的手机。   “手机里存了我的电话,不舒服了就告诉我。”徐祉安扣上表带,“补完课我来接你回家,不要乱跑,不要接触外面的人,待在我能找到你的地方。”   这话配上阴郁神情,咬字几乎没有起伏,连直播间都觉得控制欲过剩。   弹幕滚动着隔空喊话,操心操肺提醒徐总收敛,毕竟马上就要开启下一个轮次,别在这种关键时候吓跑渣男。   徐祉安不理会,只是看着宋汝瓷。   宋汝瓷点头,浅色眼睛还是那种温柔宽和的弧度,隔着衣袖轻握他的手臂,主动伸手,侧过身圈住徐祉安。   高级衬衫下的脊背稍透出僵硬。   宋汝瓷轻轻摸他的后背,温声安慰,耐心地逐项答应他的要求:“我不乱跑,会保持联系,补完课就回家。”   宋汝瓷说:“你别担心我,好好生活。”   宋汝瓷其实不擅长说好听话,每次陪徐祉安聊天“发泄压力、排解痛苦”,也多半是沉默着倾听,调一些风味哄人的饮料,想办法不让徐祉安喝下太多高度数烈酒。   每次送徐祉安出门,宋汝瓷也只是很简单地鼓励他“好好生活”。   过去徐祉安觉得这无非是不够上心的讨好,没必要多在意,甚至无法理解这样一个无趣的人,怎么在会所里的业绩那么突出。   ……现在宋汝瓷要去陪别人了。   徐祉安觉得后悔,烦躁异常。   不该开启这个愚蠢至极的报复游戏。   他垂着视线,抬起的手臂横在清瘦脊背后,收紧,深黑眼底占有欲爆棚。   宋汝瓷被压迫胸腔,低低咳了两声。   徐祉安惊醒,松开手,深呼吸平复情绪,侧身替宋汝瓷拉开车门。   /   祝燃等在楼下。   当然不是因为体贴,他是被祝父踹下来的,屁股上的鞋印都还没拍干净。   祝家算是暴发户,靠卖煤发的家。祝父对学历有迷信,盼着儿子考个大学光宗耀祖,花了不知道多少心思,知道了祝燃弄的小把戏,险些气得高血压发作。   要不是急着赶去医院,祝父还要亲手揍这个小兔崽子一顿。   「祝燃的妈妈身体很不好,一直在医院住院,祝燃天天都去看她,祝父也是因为这个急着去医院。」   系统冒出来提供剧情:「祝燃喜欢乐器,特别痴迷音乐,一心想搞摇滚乐队,本来该出国的,手续都办好了。」   「他转回国内公立学校,老老实实上学念高三,就是为了让他妈妈安心。」   它还不够了解人类的险恶,同样没想到粥里居然还能下药,很关心宋汝瓷的身体:「对了,你今天忽然昏倒了,用不用去医院检查一下?和祝燃打好关系,就可以让祝燃带你去医院。」   角色倒是无所谓,但宿主自己的数据投射进来,都出现这种情况,说明现实中的身体状况也相当成问题。   系统不太放心。   宋汝瓷正在调整助听器,向系统道谢,把冻得发木的手指收进外套口袋,轻轻摇头:「没关系。」   偶尔确实是会这样。   梅尼埃病会导致眩晕,听力减退,病情还会不断加重。   他不常出门,就是因为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晕倒。   系统尊重他的意见,把这件事暂时放下,先搬出祝燃的资料——客观来说,祝燃的心性其实不算多坏,但冲动、莽撞、听风就是雨,这种性格相当容易被人怂恿着当枪使,见谁可怜就帮谁。   这次的情况其实也差不多。   祝燃觉得穆鹤可怜,又和盛锋是铁哥们,先入为主,立场自然偏到没边。   「祝燃听了很多你的坏话,对你的成见很深。」系统提醒,「小心一点……啊,就是他,脸上贴创可贴那个。」   祝燃今年十九岁,个头窜得很高,板寸断眉臭脸,眉弓贴了个创可贴,不怕冷地套了件蓝白色公立高中校服。   看着唬人。   其实是鱼缸里的鱼砸的。   刚被祝父揍了一顿,祝燃不敢这就放肆,走到宋汝瓷面前,低头看着这个瘦不拉几的病秧子,相当没好气地伸手:“东西呢?”   宋汝瓷暂停和系统的交流,收敛心神,抬起头。   “课件,书。”祝燃不耐烦,报复还没开始就又倒霉又挨揍,他已经窝了一肚子火,说话冲得要命,“你不是是来补课的吗,不会什么都没带吧?就算骗钱——”   话音戛然而止。   祝燃皱眉。   【对,对对对。】直播间就盼着看这个,事先安插在附近的摄像头拍得来劲,【一见钟情了吧傻小子!】   【骗子可恨,骗子该死,骗子真好看啊……】   【差不多得了。】有人看不惯,【别太离谱,这种货色如今都有人吹了?】   徐祉安那边的直播弹幕已经沦陷到没救,祝燃这边好歹还有点基本盘。   这些人的视角跟着祝燃,都听说了宋汝瓷的斑斑劣迹,什么“借钱充大款”、“利用穆鹤一门心思往上爬”、“攀高枝”、“为了炫耀去借高利贷”、“骗光穆鹤的最后一点钱又把人甩了”……祝燃最近直播都没顾得上玩音乐,成了八卦室。   有不少穆鹤的朋友、同学上来义愤填膺爆料,看起来相当有说服力。   在宋汝瓷和穆鹤的学校,这些事同样也传得到处都是,宋汝瓷这个名字已经声名狼藉。   祝燃有个乐队群,里面都是还在上学、闲极无聊的富二代阔少,开着群聊语音,也正嘻嘻哈哈起哄:“愣着干嘛啊!老祝给个近景,要是脸不错,哥们也能玩几天……”   祝燃被这些人吵得烦,扯了耳机,胡乱揣进口袋。   他低着头,盯着宋汝瓷这张脸:“怎么是你?”   吵得乌烟瘴气的直播间愣住。   【谁?】   系统都不知道:「?」   乐队群里也诧异:“谁啊老祝?怎么回事,你认识他?不会他以前连你也钓过吧!?”   祝燃紧紧抿着嘴唇,眉头拧成疙瘩,他看了宋汝瓷一会儿,转身就要走,手臂却被轻轻握住:“等一下。”   祝燃猛地转身,盯着他的眼睛像要愤怒到着火,但这种失控的怒气落进温和的浅色瞳孔里,却连个涟漪也没起就熄灭。   宋汝瓷微仰了头,看着他,想了一会儿:“Fire?”   祝燃一言不发,身形很冷硬。   “我很需要这笔补课费。”宋汝瓷温声商量,“很重要,这个月就要用,能不能帮帮我?”   直播间有追过来的,瞬间联系起前情:【不管你们有什么恨海情天狗血部分可以回头慢慢品,祝燃你先快答应他!渣男要交学费!这是正事,他快拿不到肄业证了!】   【这算什么正事?】有人冷嘲热讽,【一个肄业证有什么用,他自己把自己的人生糟蹋了,要别人可怜?】   【笑死,他不是骗子吗,都把徐祉安哄得五迷三道了,要点钱不容易?】   【一两句解释不清楚……你们这些说风凉话的小心以后脸疼,祝燃,祝燃你听我们这些过来人弹幕一句劝,你想好,你已经在火葬场边上了,你最好答——】   火急火燎的弹幕还没刷完屏,祝燃已经扯开胳膊,头也不回地上了楼。   【……唉。】   直播间幽幽叹息。   系统也根据“Fire”这个关键词,找到了前期的相关剧情:「是四年前的事?我找到了,宋汝瓷,当时你兼职赚学费,去了酒吧驻唱,是不是这一段?」   宋汝瓷站在路灯下,手收在外套口袋里,他身上的外套是徐祉安选的,厚实防风,衬得人就更清瘦得过分。   天更暗了,路灯亮起,风里搀进雨的味道,落叶打了个旋。   「不怪你啊,这不能怪你。」系统连忙安慰,「这部分是开放式剧情,只写了让你想办法赚学费,谁知道会这么巧。」   四年前,宋汝瓷刚刚入学,念大一。   为了学费,他去了一家地下酒吧驻唱。   宿主自身的数据是慢慢侵入角色的,宋汝瓷也有过短暂健康、听力完好的时候,他很珍惜这个机会,做了很多已经很久没做的事。   比如弹吉他,宋汝瓷的吉他弹得很好,他不擅长炫技,更喜欢随手弹些即兴的旋律,都很悠扬动听,酒吧也跟着爆火,生意一度好到不行。   接下来的故事也不意外——他被几个痴迷摇滚乐的富二代少年不由分说硬拉进乐队,没日没夜排练、写歌、梦想一鸣惊人,当时的队长兼鼓手就是Fire。   如今的祝燃。   祝燃花了不知多少心血,铆足了劲要向他父亲证明自己,也想让母亲骄傲。   可偏偏至关重要的海选赛,从不出错的宋汝瓷居然进错了拍子。   前功尽弃。   乐队吵成一团,最终宋汝瓷道歉、退出,这也成为乐队解散的导火索。   一晃四年,本来和祝燃关系最好的几个人,就这么决裂到分崩离析,再也没能重聚。   这之前,祝燃一直没能认出宋汝瓷,是因为乐队里没人用真名,宋汝瓷当时刚入学,为了不太惹眼,也把头发剪短染成了黑色……但这双眼睛实在太有辨识度。   瞎了才会认不出。   祝燃家的灯亮了下,没几秒又熄灭。   相当冷酷,相当不为所动,看起来仿佛人已经上床睡觉,但直播间很不给面子:【祝少啊,再翻床就塌了。】   【渣男缺钱!他真的缺钱,就缺你这一笔!祝燃你信我们,我们不会害你,你现在下去还有转机!】   【人还在楼下呢祝少,过了这村没这店,我先说我就住附近,2.3公里,你不捡我捡了。】   【下雨了……】   最后一条飘到一半,祝燃已经烦躁地掀了被子,抓起雨披直奔楼下。   宋汝瓷还站在路灯下面。   雨点掉得很快,在昏黄灯光下拉成斜线,细密闪着银光。   祝燃冲过去,把雨披罩在这个家伙头上,冒火的眼睛盯着宋汝瓷,恨不得扒下这张完美面具。   宋汝瓷却像是生怕刺激不到他。   浅色眼瞳微微弯起,宋汝瓷望着他,仿佛对着某段很珍视的过往,柔和的目光里有微弱光亮,有种很遥远的淡淡怀念。   祝燃的瞳孔缩了下,死死咬着牙,挪开眼睛。   四年前那次糟糕的演出其实并没到绝境,谁都会犯错,没什么要紧,他们还有复活赛,还有机会。   可宋汝瓷逃了。   这个骗子留下一封轻飘飘的道歉信、留下一把吉他,拍拍屁股就走得无影无踪,甚至再没回过那个酒吧。   宋汝瓷是个惯犯。   祝燃的脸色阴沉冰冷,握住瘦削硌手的手腕,拖着人就走。   这是场雷阵雨,雨势很大,嫌宋汝瓷走得太慢,祝燃索性一把将人拦腰扛起来,罩着雨披快步冲进大厅。   放下的时候宋汝瓷在咳嗽。   咳得止不住,没法靠自己站稳,宋汝瓷被祝燃托着肋下架去角落会客区的沙发,依然在咳,连脊背都微微发抖。   祝燃打发走了要来查身份的值班门卫,紧皱着眉,低头看他。   ……居然会有这么碰巧的事。   兜兜转转。   这个骗子又栽回他手里。   宋汝瓷现在的身体看上去比四年前差太多,真是像外面说的,酒色财气荤素不忌,整天乱来,把身体糟蹋废了?   祝燃去要了杯热水,拿着纸杯回来,没什么好气:“喝点水,别咳死了。”   他看宋汝瓷根本也端不稳水,压了压脾气,半蹲下来,把纸杯举到全无血色的苍白唇边,看着宋汝瓷小口小口地喝水,眉头几乎拧成疙瘩。   “行了。”祝燃寒声开口,“宋汝瓷,我知道你是什么货色。”   “别对着我卖惨。”   他沉声说:“我不吃这套,知道吗?”   ……狠话仿佛撂给了聋子。   宋汝瓷的呼吸很乱,被他扶着肩膀,单手吃力支撑着清瘦身体,连坐都坐不稳,更别说听清他的话。   ——不过是淋了点雨、吹了点风、快走了几步,至于这么难受?   四年前宋汝瓷的身体也没这么差。   祝燃想不通,但遭瘟的徐祉安居然已经把短信发了进来。   祝家公司的实时股价,明晃晃的威胁。   祝燃知道徐祉安真能干得出撤资这种事,他想不通这个骗子怎么能把老狐狸徐祉安也骗得提溜转,气得直咬后槽牙,偏偏没别的办法,只能压着脾气把人抱起来。   “瘦成这样。”祝燃磨着牙,“姓宋的,你是不是造孽太多,遭报应了?”   他的声音很低,宋汝瓷和记忆里比瘦过头了,也可能是四年过去,他已经十九岁,不是那个跟在大神屁股后面兴冲冲要拜师学即兴SOLO的小屁孩。   宋汝瓷被他抱进电梯。   这是栋高层,祝燃家在三十三楼,电梯带来的重力失衡很明显。   他看见宋汝瓷紧闭的眼睛,听见喉咙里的闷哼,宋汝瓷是真的很难受,胸口无序起伏,嘴唇抿到泛白。   电梯停在三十三层。   电梯入户,祝燃的家门没关,但客厅里已经没处下脚。   看了眼堆满东西的沙发,他只好把人直接抱进卧室,放在自己的床上。   对着床的摄像头没关,祝燃偶尔会在这直播弹吉他,风格和愤怒炸裂摇滚乐、狂暴鼓手相当不搭。   祝燃盯着宋汝瓷,用力抓了两把短发,他看见宋汝瓷难受,也看见直播助手里弹幕乱七八糟支招,一个两个好像比谁都急:【别躺着,让渣男坐起来,躺着喘不上气了祝少!】   祝燃沉着脸色,扯了两个枕头,塞到宋汝瓷身后。   【帮他把衣领打开,外套脱了,开暖风。】   祝燃咬着牙,抄起遥控器狂按,把空调温度调到最高,等了一会儿,又拽开拉链,替宋汝瓷脱下厚实过头的外套。   【给他顺气啊诶呦我的天,祝老六你行不行,要不我来,我家2.3公里……】   祝燃把发言人拉黑禁言,踢出直播间,关掉直播,抬手按在宋汝瓷的胸口。   ……好瘦。   祝燃拧着眉。   宋汝瓷清瘦得不像样,衬衫被冷汗浸得微潮,下就是分明肋骨。   四年前,宋汝瓷有这么瘦?   祝燃看着这个人,无意识放轻力道,慢慢画着圈给宋汝瓷顺气,直到那种磨人的痛苦从清秀面庞上渐渐淡去。   宋汝瓷慢慢恢复过来,睁开眼睛。   看得出这是场不清的煎熬,浅色眼瞳像是被水洗过,但痛苦很快就被化解消散,只剩灯下的浅浅柔和。   宋汝瓷朝他笑了笑。   祝燃回过神,猛地收回手。   “谢谢你。”宋汝瓷试了试,缓和力道撑起身体,“我不要紧了,Fire……”   祝燃沉声打断:“你没资格这么叫我。”   宋汝瓷微怔。   祝燃盯着这双仿佛永远不起波澜的浅色瞳孔,他看见它们弯了弯,弧度很轻,仿佛这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棵树掉了一片叶子,一捧流沙安静滑落。   只是那一点微弱的亮光熄灭。   “好。”宋汝瓷温声答应,“你的真名是什么?阿姨没告诉我。”   听说祝燃回心转意,想好好学习,甚至还主动要请个家教,祝家全家上下都很高兴,补课的事是祝燃的母亲抱病和中介联系的。   祝燃沉默半晌,不情愿地低头,含混咕哝了自己的名字。   他没听见宋汝瓷叫他。   祝燃皱了皱眉,抬起头,却发现宋汝瓷似乎还在等。   ——就像之前那些狠话,宋汝瓷仿佛也根本没听见,不像是装出来的,好像每句话都被他气势十足地放给了空气。   “……祝燃,我叫祝燃。”   他牢牢盯着宋汝瓷的眼睛,故意放慢语速:“宋汝瓷,为了让我妈高兴,我可以忍你一个月装装样子,该给的钱我会给你,一个月后咱俩一拍两散……听懂了吗?”   宋汝瓷望了他一会儿,目光明显落在他的口型上,轻轻点了下头,眼里还是那种烦人的、仿佛永远不动怒的温和神色。   宋汝瓷撑起手臂,想要下床,却被攥住手腕。   祝燃盯着这双浅色的眼睛。   “宋汝瓷。”   祝燃盯着宋汝瓷耳朵上的东西,他现在不觉得这是蓝牙耳机了:“你耳朵怎么了?” 第8章 我跪着听   祝燃没能立刻得到答案。   宋汝瓷坐在他的床上,单手支撑着身体,微仰起头,迎着他的视线,衬衫下的身形远比四年前单薄很多。   没再染黑的浅亚麻色头发,浅过头的眼睛,都让这个人比过去更显得……仿佛随时会消失。   “是我的错。”宋汝瓷似乎想了一会儿怎么解释,温声开口,“祝燃,当初的事是我的责任,如果——”   “我没问当初的事!”   祝燃脱口而出,又为失控的语气后悔,挪开视线,音量压低:“我是问你……耳朵怎么了。”   宋汝瓷不能再穿着湿透的衬衫。   先不说不舒服,又着凉了怎么办。   宋汝瓷身体这么差。   祝燃泄了气,转身去给他翻衣服,从衣柜里扯出件自己从没穿过的新T恤,递过去,又去厨房接了杯热可可。   回到卧室,宋汝瓷已经换好了衣服。   大了不止一个尺码,原来宋汝瓷真的瘦得很厉害,原来他已经比宋汝瓷高出这么多。   祝燃半蹲下来,把热可可递给宋汝瓷,看着宋汝瓷道谢后接过,全无血色的瘦削手指捧着白瓷杯,几乎分不清哪个更白。   “Listen。”   祝燃说:“你说实话。”   他紧攥着拳,盯着这双眼睛,一个字一个字问:“你听不到了是不是?”   祝燃从没想到自己还会再叫出这个名字,它牵起一系列被狠狠踹进记忆深处尘土堆里的画面——酒吧,别墅地下室,野场舞台,光怪陆离的livehouse。   习惯坐在酒吧昏暗角落,随手拨吉他弦的浅色眼睛少年,突然被拉到聚光灯下,温柔眼瞳里透出好奇。   宋汝瓷大概生来就没有张扬的基因,不论在舞台上还是舞台下,都是最安静的一角,但这个人能轻松指点他们遇到的困境,不论是编曲卡壳还是旋律断裂。   浅色眼睛的吉他手坐在音箱上,很安静,弯着眼睛,看他们吵成一团。   然后轻轻拍一拍怀里的吉他,等其他人安静下来,拨出几个简单抓耳的调子。   ……宋汝瓷怎么能听不到。   怎么能??   祝燃攥着瘦削手腕,仰头盯着这双依旧安静、温柔平和,却已经比过去暗淡太多的浅色眼睛,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宋汝瓷在发光是什么样子。   宋汝瓷也开心过、明亮过,哪怕那种亮色也永远柔和不刺眼,依旧是玉似的温润光泽。   他记得光下灰尘飞舞,仿佛群星,宋汝瓷站在那下面,抱着吉他,目光温柔清澈。   宋汝瓷告诉别人他叫“Listen”,在听得到的地方,这个人也像是融进光里,吉他的调子柔和轻快,有种不再被束缚的自由假象。   浅色的眼睛里盈满碎光。   ……然后一切幻灭。   祝燃狠狠打了个激灵,回过神,看着这双今非昔比的浅色眼睛。   那些光泽彻底消失,不再发亮,不再期待,依然平静、柔和,只是变得无比遥远。   像捉不住的水中月。   祝燃骤然生出浓浓不安。   强烈的不安瞬间扑灭虚张声势的怒气,紧接着就是懊恼悔恨,他干了什么,宋汝瓷生病了,那么难受,听不见了,放弃这一切最痛苦的明明是宋汝瓷。   他对着宋汝瓷发脾气?   他是什么品种的王八?   祝燃恨不得穿回五分钟前,把自己的脑袋拧掉。   “Listen。”祝燃有点着急,“不管怎么说,我之前的话都说得太重了,你别在意,我当时脑子有病,你听我说……”   “没那么严重。”宋汝瓷温声解释。   祝燃怔住。   抬起头。   他蹲在宋汝瓷的面前,宋汝瓷坐在他的床上,他们明明很近,宋汝瓷的声音也还是很温和。   但为什么好像有东西变远了。   宋汝瓷刚看到他、认出他的时候,明显是惊喜的,宋汝瓷很高兴能再见到他,看着他的时候,浅色的眼睛里腾起细微光尘,宋汝瓷也在怀念那段自由时光。   现在这场梦被他恶狠狠砸碎踩灭。   变成一地废墟。   宋汝瓷也并没生气,没怪他,只是还在解释,很认真:“还能听到一些……特定音高听不到,旋律听不清了,我过去就生过这种病,我以为它康复了,对不起。”   “我怀有侥幸心理。”   宋汝瓷低头望着他,向他道歉:“我该早告诉你们的。”   “是我不好,骗了你的乐队经费,以后不会了。”   宋汝瓷说话时,还是和过去几乎没什么差别的温润神气,不急躁、不冲动,柔和认真,但看得人心脏揪起,仿佛被吉他的钢弦乱七八糟地绑住。   祝燃想反驳,不是,不是这样,那是他气疯了说的混账话,宋汝瓷骗了什么钱?   当时他们就是几个小屁孩,一腔热血说要搞大事,其实什么乐理都不懂,写的词也狗屁不通。   会写几首破歌算什么本事?   这种粗糙的作品,要润色、要精修,要改成乐队的合奏谱,要调整歌词,要做更复杂的编曲。   全是宋汝瓷帮忙弄的。   这不该给钱吗?   宋汝瓷明明也没比他们大多少,偏偏就会那么多东西,懂那么多事,好像永远不生气不着急,不论多难的事,只要宋汝瓷在,就好像没什么了。   所以宋汝瓷走了,这个本来就不像样的小屁孩乐队,才会那么快出状况,吵崩、解散、决裂。   这还不够证明宋汝瓷付出的心血?   雇一个人干这么多事,能不能干得过来?就算能,得给多少钱?   凭什么宋汝瓷就不能拿钱,凭什么宋汝瓷就被打成骗子——这个念头冒出来,像跟钢针,扎得他脑中尖锐一疼。   ……现在这场闹剧。   宋汝瓷所谓的“骗子”名声。   到底是怎么来的?   如果说徐祉安那通电话,还只是往祝燃心里扎了根刺,硬着头皮狠狠心还能不管,现在这种念头就无限扩大,再无法忽略。   祝燃从慌乱里回过神,他听见宋汝瓷在叫自己,连忙抬起头答应,又接过几乎没怎么动的热可可。   这么一杯东西,对这个显然还在生病的人来说,都分明已经太重,成了负担。   祝燃握住宋汝瓷弯曲到僵硬的右臂,帮他放松肌肉,这在过去他也做,但那时候宋汝瓷还能陪他们彩排,一连弹几个小时的吉他。   现在的宋汝瓷已经端不动这么一杯破饮料。   宋汝瓷温声道谢,轻轻收回手臂,又提起正事。   他是来给祝燃补课的。   祝燃的母亲很关心儿子,即使不考上正经大学,也不希望儿子这么一直颓废混日子下去。   宋汝瓷签了合同,也拿到了一笔预付款,已经用来补学费了,只要祝燃有进步,剩下的钱就刚好够补缴最后的部分。   “祝燃。”   宋汝瓷望着他:“我们好好补课,我不是来骗钱的,会对得起补课费,再相信我一次好吗?”   祝燃张了张口,说不出话。   心脏上的钢弦勒紧了。   祝燃看着这双眼睛,挪不开视线,他有很多话堵在喉咙里,又一个字也吐不出,只能点头。   他没脸向宋汝瓷承认这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是个复仇游戏,也根本不敢承认——知道了真相,宋汝瓷会怎么看他?   祝燃无法思考这件事。   他听见了宋汝瓷叫他“祝燃”,宋汝瓷已经按照他的要求,不再叫他Fire了。   如他所愿。   宋汝瓷不再怀念他们的过去。   祝燃仓促起身,嘱咐宋汝瓷好好休息,给他几分钟,然后匆匆离开卧室收拾房间,他被自己满地乱丢的乐高和游戏手柄绊得踉跄,索性翻出了个很久没用的大行李箱,一股脑把东西全丢进去。   他们家本来是有专门给他的书房的,但那里面全是乐谱和各种乐理书。   过去祝燃不懂,不明白宋汝瓷改谱子要花的心血,总觉得不过就是五线谱上这改几笔、那画几下,后来自己学了才知道难。   他们当时的排练强度,宋汝瓷还要去酒吧打工,还要改乐谱。   是不是他把宋汝瓷累到了?   是不是太辛苦、太缺乏休息,宋汝瓷的病才会复发?   祝燃越想越不安,没注意到捏着的游戏卡碟已经被他硬生生攥碎,塑料碎片割破手掌。   一只手覆住他的手背。   祝燃回过神,吓了一跳:“你怎么出来了?”   他的语气柔和过头,下意识把受伤的手背在背后,用完好的手扶住宋汝瓷,把人搀到沙发上。   客厅的摄像头没关,还在讨论这两个人有什么狗血过往的直播间弹幕瞬间错愕:【怎么回事!之前不是这个画风吧,我们不是只错过了14分29秒吗?】   【这14分29秒钟里发生了什么?】   【有什么付费情节吗??】   【行了,都别乱猜了,直播间老粉告诉你们,祝燃原来弄过一个乐队,宋汝瓷应该是他那个吉他手……变化太大了,没认出来。】   【???】   显然这话不是信口胡说,祝燃本来也直播,以玩乐器为主,吉他的风格跟其他的乐器迥异到格格不入。   直播间里有不少人都好奇过,三扒两扒之下,不少人其实都默认祝燃年少无知时遇到了个叫“Listen”的白月光。   他们乐队的吉他手。   祝燃书房里最常翻的那一套乐理书,就是这个吉他手离开后丢下不要的。   最常弹的旧吉他是这个吉他手丢下不要的。   祝燃这个人……有时候那股子劲上来,盯着不开眼敢提这段旧事的弹幕一个一个拉黑踢人,想摔吉他又不舍得,一把破吉他在怀里死死抱着不撒手。   也很像是这个吉他手丢下不要的。   紧跟着这一段科普,评论区已经多出两个视频网址。   变化是真的太大了。   点进去看的人都有些发愣,再回来直播间,就更茫然,宋汝瓷是那个会笑着温声说“Listen”,再随手拨出一串勾人心弦到极点的SOLO,让所有人心甘情愿保持安静,全场鸦雀无声的吉他手?   宋汝瓷在别墅里也玩过吉他。   已经弹不成调子了。   有人把录像重新翻出来,宋汝瓷只是断断续续拨弦,微微侧头,把脸贴近吉他,仿佛这样能感知震动。   之前在徐祉安的直播间,没人意识到过这一点。   【所以……】   【所以他是真的听不到。】   过了半天,弹幕冒出:【我是穆鹤的同学,我们一直骂他渣男,因为所有人都说他装病骗钱……所以他真生病了吗?】   【太容易动摇了吧,别着急下定论,一个人惨,和一个人坏,又没有必然关系。】   【可他确实真生病了是不是,你们看祝燃,我觉得祝燃被吓到了……】   祝燃是真的相当不安。   他把客厅全收拾了一遍,把手洗干净,又去找出那些崭新的课本,硬着头皮一页一页翻,翻一页就抬头瞄宋汝瓷。   他被宋汝瓷轻轻拍了下手臂,连忙坐直,老老实实交出弄破的左手。   宋汝瓷低着头,给他处理伤口,贴创可贴。   祝燃没工夫管自己的手。   “你冷不冷。”祝燃低声问,“累吗?这么坐着难不难受,我给你倒杯热水……”   浅色的眼睛抬起来,温和地望着他。   祝燃用力咬了咬下嘴唇,没了脾气,又把书翻得哗哗作响,他听见很无奈柔和的轻笑,心脏像是高台跳水,掉进一片浅亚麻色的月辉。   “我没事。”宋汝瓷说,“别担心。”   祝燃低声反驳:“你说的话就没准过……”   他是想指控宋汝瓷,这人在身体的事上,说的话从来不可信——当初也不是没有过,宋汝瓷发着烧还来排练,谁也没告诉,最后一个人烧昏过去,脑袋在音箱上磕了很重的一下。   这事和宋汝瓷的听力出问题有没有关系??   祝燃疑神疑鬼,又揪起心。   浅色的眼睛静静望着他,仿佛能读出他的念头,露出有点无奈的安抚弧度。   “祝燃。”宋汝瓷轻声说,“我的病是我自己的问题……”他望着祝燃,语气温和商榷,“我的时间不多,我们不再谈以前的事了,可以吗?”   祝燃这才想起宋汝瓷还要回徐祉安的别墅。   他说不出话,低头看课本,藏在桌下的手慢慢攥起拳。   宋汝瓷专心讲课。   他是真的认真做了准备,一听就知道,讲得详略得当、清楚明了,很引人入胜。   祝燃抓着笔,记笔记,偶尔低声问一两句,他似乎很知道Listen喜欢什么样的学生,积极提问主动发言,甚至让宋汝瓷对他笑了笑。   祝燃闭上眼睛。   攥紧的拳心血迹蔓延。   摄像头下,两道身影离得不算远。   【?】   【等等等不是。】   【所以就真开始补课了吗???】   【手机爹给我干哪来了,高一下半年数学第一单元网课现场……】   【我想跑,但我妈进来了,我妈问我是不是在听网课,我妈是高级教师,她说这个老师讲得质量很高,深入浅出,让我好好听,我妈现在去抓我那初三的弟弟了。】   【你们为什么真的开始补课?!祝燃你在干什么,你疯了吗,你爱学习吗,你不该用钱威胁渣男让你为所欲为这样那样然后那样吗??】   【楼上刚来的?你看祝燃敢不敢动他一个指头……】   直播间的弹幕到底还是有些乐观。   因为祝燃还真敢。   他忽然放下笔,抬头看了一会儿宋汝瓷,伸手把人从椅子里抱起来。   他已经比宋汝瓷高出太多了,身形也远要更健壮,轻轻松松把人制住,垂着眼睛看宋汝瓷,断眉下漆黑眼底晦暗未明,手臂肌肉却看得出绷紧。   一片震惊的感叹号充斥直播间。   【祝燃!祝燃!】   【我们开玩笑的!渣男他身体不好啊祝燃!】   【你的观众群体可能有初三的弟弟!】   【徐总已经穿外套了!拿钥匙了!开始往别墅外走了!】   系统:「!!!」   系统卯足力气抡起一根头发丝。   “你腰疼,是不是。”祝燃低声说,“去沙发里讲……求你了。”   弹幕:【。】   系统:「。」   “你不想再靠近我了,是吗?我知道,我好好学,你教什么我都听行吗,你养好身体,别再病得这么重了。”   “地方够用。”   祝燃让他靠进沙发,随手扯了个靠枕,扔在地板上:“我打瞌睡,跪着听。” 第9章 可笑   直播间震撼得一时没想出能吐槽什么。   不过没弹幕也正好。   因为气氛特殊,宋汝瓷坐在沙发里,微垂着头看祝燃,窗外暴风雨砸着窗户,房间里的灯光明亮,清瘦身影很安静。   祝燃拿那个抱枕垫着,真跪在了沙发边上,两人只隔一个沙发扶手。   祝燃攥着课本,力道之大已经让纸页发皱,他跪直了,不敢看宋汝瓷的反应,绞尽脑汁盯着那个没见过的公式,埋着头低声解释:“我好好听了,没走神,这道题是不是——”   一只手轻轻落在他头顶。   祝燃打了个激灵。   宋汝瓷在摸他的头发。   力道很轻,很温和,和过去很像。   ……很像,没有区别,几乎一模一样。酸涩的熟悉感铺天盖地淹没一切,钻进他的骨头缝,然后干燥凝固定型,动一动就会咯吱作响。   一切像是又短暂回到四年前。   猫嫌狗厌没人管的狂妄小屁孩,愿意陪着他的、耐心讲枯燥乐理的吉他手。   这种遥远的熟悉扼住喉咙,心脏上的钢弦勒出血。   祝燃吃力抬头,看见望着他的浅色眼睛,宋汝瓷还愿意看他,这双眼睛还愿意朝他微微弯起。   宋汝瓷从没变过。   “好了。”宋汝瓷笑笑,轻轻拍了下身旁的空处,“这样怎么讲课,太远了,坐过来。”   祝燃做不到不听话,他站起身,按照宋汝瓷说的走过去,坐在那个空位上,他的心脏跳得很快,盯着教材上的黑字,几乎觉得它们会自己动,挣破纸面变成绳索。   祝燃被这种看不见的绳索套住。   他像是分成了两个,一个极力听宋汝瓷讲课,尽力提问、理解、回答,盼着再看见那双眼睛笑一笑,另一个被吊在悬崖边上。   祝燃忍不住伸手,轻轻替宋汝瓷按揉腰背,掌心下一片冰冷僵硬,被他覆着的地方像是几乎没什么知觉了,宋汝瓷轻轻眨了下眼睛,抬起头。   “不用管我。”祝燃低声说,“你讲你的,我听着,你讲得特别好。”   浅色的眼睛微微弯了下。   宋汝瓷的力气不足,声音变轻,担心他听不清,宽容地示意他再坐近些。   祝燃立刻把垫子挪过去占座,又给宋汝瓷泡了杯润喉茶,快步回来,坐在垫子上,一只手护着宋汝瓷的腰。   他发现宋汝瓷像是受过什么不轻的伤。   没来得及好好治,就这么将就着了,于是落下旧伤,错位的骨头支离着凸出,他听说宋汝瓷去工地打过工,是那时候受的伤吗?   宋汝瓷当初为什么宁可一声不吭地走,不问他借钱——如果真像是穆鹤展现出的那样,宋汝瓷是个钻进钱眼里、自私贪婪的骗子,又何必去打工?   当初他们的关系那么好。   宋汝瓷只要动动口,动动手。   有多少唾手可得的机会,从他们这些十几岁的富二代身上刮走一大笔钱?   宋汝瓷这么做过吗?   祝燃胸口涩痛,仿佛吞下灼烫炭火,他的确不了解大学四年的宋汝瓷、没见过和穆鹤谈恋爱的宋汝瓷,可他了解Listen,比任何人都了解……   合上书页的声音将他惊醒。   祝燃醒过神,懊悔不已:“我走神了是不是?”   宋汝瓷望着他,眼睛弯了下,还和四年前一样,温声替他开脱:“是讲得太久了,该休息一会儿……想打游戏吗?”   祝燃没脸回答,他保证了不走神的,侧身跪在沙发前,替宋汝瓷整理腿上的毯子:“你想玩吗?”   宋汝瓷似乎没被问过这种问题,怔了下,没能立刻想出回答。   祝燃就懂了。   宋汝瓷并不喜欢打游戏。   所谓的“线上陪玩”也不过是盛锋的一个圈套,拿丰厚报酬当钓饵,其实那个平台就是骗人的,账户上的钱根本提不出来。   宋汝瓷的生活很简单,暂时还没见过这种不要脸的勾当。   他得尽快去和盛锋打一架,逼着盛锋把平台做成真的,要是盛锋油盐不进,他就自己想办法,找黑客,找代理人,随便怎么弄,自掏腰包把这笔钱填进去。   “那就不打游戏。”祝燃伸手,托住瘦削到肋骨分明的身体,轻轻扶着宋汝瓷,好让人靠得更舒服些:“你很累了是不是,歇一会儿,我自己复习一下。”   “我可笨了,模拟考总分两百六,我爸差点把我苦胆打出来。”   祝燃坐回他身边,低声承认:“听不懂也不怪你……你讲得特别好,是我的问题,我不是这块料。”   【这是真的。】   直播间吐槽:【渣男把这个知识点生动形象循循善诱了十二遍了祝少,我听懂了,我弟听懂了,我来找假牙的奶奶都听懂了。】   【你要是再这个进度,我们就要众筹渣男自己开直播讲网课了。】   【……不是你们醒醒啊!!你们不是来上课的!!狗血呢??】   【别提狗血了,烦着呢,你说穆鹤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不知道渣男身体这么差吗?】   【谈了两年,看不出来吗?】   【穆鹤自己也有抑郁症吧,他养父母的家庭环境很差,他自己的日子就过得很难,自顾不暇,已经没能力关心别人了……】   【那他妈就不要搞对象!】弹幕终于忍不住暴躁,【互相关心是基本的吧?没能力好好关心别人爱别人就别来祸祸无辜的人行吗求求了!有病就去治病!缺德就去积德!别跟正常人搞!对!象!】   直播间很快就又吵成一团,有和稀泥的、有劝架的、有火冒三丈再憋不住的,飞快乱成一锅粥。   祝燃被手机没完没了的震动闹得心烦,索性长按关机键,远远扔开。   宋汝瓷碰了碰他的胳膊。   祝燃立刻抬头,他坐着也比宋汝瓷高,宋汝瓷是不是因为太费力气,所以不摸他的头了?是不是还是应该跪着?   宋汝瓷不知道他在胡思乱想什么,握着他的手臂,温声告诉他:“你很聪明。”   宋汝瓷顿了下,轻声说:“Fire。”   祝燃僵住。   他一动不动看着宋汝瓷,脸色几乎涨红,眼睛发烫,他不敢动,生怕一动就忍不住扑过去紧紧把这个人抱住。   “你很聪明,是注意力不够集中。”   宋汝瓷却只是认真看着他,浅色的眼睛温润诚挚,语气有种柔和的笃定:“我知道你能学好,你会成为很出色的人,祝燃,我希望你能实现你的梦想。”   “我们有一个月时间。”   “你还没读大学,我也许能帮上忙,你考的分高一点,就更有空间挑选你喜欢的专业。”   “做什么都好。”宋汝瓷说,“我希望你能得偿所愿,能成功,能自由。”   祝燃像是被钉子钉住了。   这其实像是样子话。   换个人,来说这些话,都虚伪和可笑至极。   但宋汝瓷不一样,Listen不一样——四年前,浅色眼睛的吉他手就是这么温声鼓励他,做音乐很好、很酷、一点都不可笑。   宋汝瓷认真看着他,告诉他,有梦想一点都不可笑。   四年前,是宋汝瓷把他引进门,让他学了正经的乐理知识,给他讲了很多故事,让他知道摇滚乐真正的魅力。   不是嗑-药-滥-交、愤世嫉俗。   现在宋汝瓷说希望他得偿所愿,上喜欢的学校专业……那宋汝瓷呢?   宋汝瓷连学费和生活费都要兼职,不可能靠什么别的路子上大学,只能埋头自己学,宋汝瓷到现在都把这些知识点记得这么牢、这么清楚,当初为了考上大学,到底花了多少力气?   透骨的钉子渗着阴森寒气。   祝燃僵坐在沙发里,后背、双手和脸都冰冷发麻,几乎失去知觉,他仿佛也开始耳鸣了。   他居然才醒悟他参与了场什么样的残酷暴行,Listen是怎么教他的,他做了过去的自己最不齿、最恶心的那种人,他完全辜负了当初温和坚定望着他的浅色眼睛,又害了现在的宋汝瓷。   他看着宋汝瓷,已经不可能拿到毕业证、大学四年毁于一旦的宋汝瓷。   看着病成这样的宋汝瓷。   宋汝瓷的未来怎么办?   怎么办?   那些狠狠砸在宋汝瓷脊背上的石头,有他丢出的一块吗?   发着抖的手被握住,祝燃根本说不出话,胸口起伏,迎上关切的浅色眼睛,吐字僵硬吃力:“我、我想出国……Listen,你愿意跟我出国吗?”   “我带你出国念大学。”祝燃用力抓住清瘦手腕,“你想念什么学科都行!想学什么就学什么,学费我出,生活费我出,你只管给我补课。”   “你还记得我爸那个脾气吧?我学不好他要揍死我,Listen,你救救我。”   “我只能听得进你讲的东西。”他胡乱扯着借口,太过慌张,几乎语无伦次,“宋汝瓷,好不好?”   “到时候我们住一个公寓,我收拾家,我做饭,你相信我,我肯定能找到办法给你把耳朵治好,我发誓。”   祝燃紧盯着他:“Listen,咱们交很多朋友,玩玩音乐,出去旅行……”   他看见浅色的眼睛微怔,似乎有点惊讶,接着轻轻笑了,望着他紧张到哆嗦的口型,那是种格外耐心纵容的温和神色。   宋汝瓷点了点头。   宋汝瓷把手放在他头顶,摸了摸扎手的短发:“好,不过你要先好好学习。”   宋汝瓷说:“考上国外的大学也很难的。”   祝燃用力点头,他以为宋汝瓷是答应了,又害怕又高兴,连眼眶都泛红,打起十二分精神专心听课,生怕错过一句,又浪费了宋汝瓷的心血。   他们这堂课上满了三个小时。   祝燃弄了热可可、冰可乐、咖啡、牛奶、红茶,最后发现宋汝瓷还是更喜欢什么都不放的温水。   他的厨艺其实不错,自告奋勇给宋汝瓷煮了阳春面,火候刚好,面条软而不烂,撒上葱花引人吞口水,宋汝瓷没能吃下几口,但还是鼓励他说很香。   徐祉安的车停在了小区楼下,打着双闪,烦人得很,祝燃盯着这辆破车眼睛冒火,又把火气压下去……得忍耐,暂时还不能惹姓徐的。   宋汝瓷还要住在徐祉安家。   祝燃打算一会儿就去找盛锋,他必须立刻和盛锋说明白,他不干了,要退出,他是个傻逼,盛锋最好也立刻清醒过来。   宋汝瓷绝对是好人。   祝燃没敢再让宋汝瓷坐电梯。   宋汝瓷头晕。   三十三楼算什么,又不高,祝燃背着宋汝瓷下楼梯,每一步都踩得小心。   他轻声和伏在背上的人再次确认:“Listen,你愿意和我走,是不是?”   宋汝瓷模糊答应了一声,鼻音里倦意很浓,祝燃不敢再打扰他,闭上嘴,慢慢走下去。   这么走到还剩十层,祝燃找了阶楼梯坐下,紧紧抱着睡着的宋汝瓷,让人靠在自己肩头——下楼不累,但重复做一个动作肌肉会疲劳,加上负重,腿会不自觉发软。   他怕不小心踩空摔了宋汝瓷。   祝燃一只手搂紧宋汝瓷,牢牢挡着穿堂冷风,空着的手摸出手机看了看,他才开机几分钟,未接来电和消息已经涌进来。   祝燃给盛锋回了几条消息。   他和盛锋的关系好,不至于这就反目,但还是提醒对方多留个心眼,他已经意识到这里面一定有猫腻。   穆鹤就真那么无辜吗?   【祝燃:多查查吧,穆鹤说的未必就准。】   【祝燃:你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祝燃:老盛,我之前没具体问,你到底都怎么报复宋汝瓷了,他的身体为什么差成这样,和你有关系吗?】   盛锋没回复,头像灰着。   祝燃反复刷新了几次,确认不是信号的问题,刚要收起手机,忽然听见脚步声,愣了下抬头。   ……徐祉安。   姓徐的居然猜到了他会走楼梯。   徐祉安站在几阶楼梯下。   徐总不够有风度,西装不算妥帖,衬衫领口扯开,有些乱,胸口起伏,扬起的眼睛微微眯起,瞳色很深。   祝燃下意识收紧手臂,把宋汝瓷往怀里护进去。   徐祉安的唇角弧度嘲讽,刺人的眼睛,祝燃盯着他,看他一步步走上来,俯身查看宋汝瓷的情况,轻轻托起苍白下颌,抚摸睫毛。   祝燃烦躁,打开这只手,声音压到极低:“你别吵他!”   “不吵。”徐祉安说,他摸了摸宋汝瓷的头发,俯下肩膀,把人接到自己怀里。   祝燃不舍得弄疼宋汝瓷,只能松手:“他不舒服,他病了,徐祉安,我每次和他提这个他就打岔,你能不能想办法劝他跟我去医院……”   徐祉安摇头。   祝燃的瞳孔狠狠缩了下,按捺住揪起徐祉安领子的冲动:“你什么意思?!”   “我去查了他在医院的病历,梅尼埃病,治不了。”徐祉安说,“他在急性恶化期,随时会晕倒,听力也会越来越差,最后彻底失聪……祝燃。”   “他自己已经去过医院了,病情没有疑点,很清楚。”   徐祉安也去过医院了,找了所有能找到的医生,从私人医院的顶级科室,到医学院德高望重的神经科泰斗,答案都是一样的:“他的病治不了。”   祝燃一动不动,脸上的血色一层层褪尽。   他看着昏睡在徐祉安怀里的人。   宋汝瓷的确昏得很沉,这样都没有醒,伏在徐祉安怀里,清瘦身影软而寂静,眼帘紧闭,睫毛下有淡淡青影。   他看着这张脸,宋汝瓷出了很多冷汗,很多,脸色淡白到近乎透明……祝燃抬手,无意识地轻轻替宋汝瓷擦拭冷汗,掌心碰到脸颊,像摸着一块冰。   祝燃重重打了个冷颤。   冰碴扎进骨头缝。   他像是坐在了一片悬崖边上,又像身下已然坍塌,耳边是尖峭厉风,他被钢弦勒着,说不出话,动不了,那种虚妄的念想还没施展就被狠狠碾碎。   徐祉安把复印的病历递给祝燃。   楼梯间的灯光昏暗,勉强能照清楚纸上字迹。   从三年多前开始,宋汝瓷去医院,看病、拿药,也被宣判了某种早晚会到来的无期徒刑。   宋汝瓷自由的时间,只有这三年多。   宋汝瓷清楚,他不可能、也没有力气跟着祝燃出国,去玩音乐,读大学,去完成那些乐观的伟大设想了。   宋汝瓷什么都清楚。   早就清楚。   祝燃吃力地咽了下,翻看病历,眼前又浮现出灯光下的浅色眼睛,微微弯着,很温和宽容。   ……宋汝瓷温和地望着他,听他胡言乱语,说刺痛人的妄想,说荒谬的、永不可能实现的胡话。   “祝燃,他见到你的时候开心,你有价值,他给你补课的时候,会有成就感,会比平时有精神。”   “我怀疑他的心理状态比表现出来的差,他的病情恶化很快。”   徐祉安说:“我需要你做他现实的锚点。”   “有了你的直播间,他的名声也能澄清,穆鹤污蔑了他很多事,我还在查,查到的内容会和你共享。”   徐祉安轻轻摸宋汝瓷的头发:“我会每隔一天送他来,祝燃,他很想念你。”   “你要负责哄他高兴。”   徐祉安放下一盘旧录音带。   祝燃没动,低着头,愣愣看自己的手心。   徐祉安转身离开,楼梯间恢复死寂,灯光熄灭,又被手机铃声震亮。   这样反复到第三次。   祝燃捡起那盘旧录音带,贴身收好,挪动视线,看向手机屏幕,打电话来的人是盛锋。   他正想找盛锋。   “是我。”祝燃接通电话,“你说穆鹤也在?哦,穆少爷过生日,你们开了包厢?这么好啊,他很开心?”   “同学聚会是吗?”   祝燃说:“我过去。” 第10章 穆鹤   雨已经停了。   月亮落进积水里,又被随意踩碎,乱七八糟的鞋印蔓延进金碧辉煌的豪华门厅,一片不堪入目的浑浊泥汤。   盛锋直接开了个顶级包厢,自掏腰包,请了穆鹤大半个班的人。   还有不少穆鹤的“朋友”。   祝燃到的时候在切蛋糕,气氛正热闹,穆鹤身边堆满了礼物,穆少爷日子过得不错,紧紧攥着盛锋的衣袖,很不好意思地站在盛锋身后。   看见祝燃,盛锋低头柔声对穆鹤交代几句,安抚穆鹤等自己几分钟。   盛锋走出门,看着祝燃,神色冷沉。   祝燃穿得太随便了。   简直像是刚不知道去哪儿鬼混了半宿——眼睛发红、嘴角残留血丝,好像剧烈呕吐过,身上有浓烈的呛人酒气,人也摇摇晃晃。   盛锋递给他纸巾,按着祝燃的肩膀,把人堵在走廊,让服务生去拿套新衣服。   这是帮穆鹤和其他同学打好关系的聚会,祝燃这样太不好看。   “去洗把脸,我让人替你收拾一下。”   盛锋沉声开口,他的声音很低,语气不算友好,他收到了祝燃的消息,也知道祝燃直播间的闹剧,但现在不是争执这些的时候。   “小鹤很想邀请你,所以给你打了电话。”盛锋说,“他们同学都很喜欢乐队,很热情,听说你……”   “哦。”祝燃垂着头,听到这忽然笑了,“要我来助兴啊?”   “不好意思,给你家穆鹤丢人了。”   祝燃扯扯皱巴巴的帽衫:“出场费谁给结啊盛少,他还是你?我唱几首能让你们满意?用不用再打个滚,来两个后空翻?还是红的白的混一瓶一口气干了?”   盛锋皱紧眉:“祝燃,你别无理取闹!”   他不是这个意思。   祝燃:“哦。”   盛锋被他这种态度激得愠怒:“祝燃!我们这么多年朋友,你非要这样?你和徐祉安究竟中了什么邪,就要护着一个该死的骗子?!我不想和你吵——”   话音截断。   祝燃盯着他的眼神冰冷。   他们是发小,是从小就认识的朋友。   盛锋是政治世家的次子,这是个相当尴尬的身份,家族的全部资源,都会供给作为顶级精英培养的优秀长子,而次子是无人在意的影子、是用来交易的筹码。   盛锋长在这种扭曲无情的环境里,很早就被交给地下规则的掌权人,换取资源和信任,所以才能那么容易为了穆鹤找徐祉安会所的麻烦。   而祝燃的家庭环境宽松,祝燃的母亲身体不好,又只生了祝燃一个。   祝燃被惯上了天,没心没肺、热情仗义,兄弟的事就是自己的事,路见不平就要出手,这么多年来,盛锋遇到难处的时候,都是祝燃杀过去帮忙。   两个人走得根本不是一路,但祝燃觉得盛锋是身不由己,从没奚落过盛锋是“马仔”、“打手”。   没因为盛锋在做见不得光的事,就划清界限。   ……现在。   祝燃按着胃,靠在阴影里,盯着自己的手。   他甚至都没心情和盛锋掰扯什么狗屁梦想到底是不是给人在宴会上耍猴一样助兴用的——这事无所谓了,要是放在以前,倒是值得和盛锋狠狠打一架。   现在他哪来的脸谈这些,他为什么不划清界限,为什么不长脑子地给人当枪,满意了吗?宋汝瓷已经被害得病成这样。   他是帮凶。   “老盛。”   祝燃低声说:“我试了,红的白的混着喝,是能喝死人的。”   喝下去就在胃里灼烧,像是要把人烧穿。   宋汝瓷到底喝了多少次,身体那么弱,那么容易生病,是怎么把那些要命的东西吞下去的。   宋汝瓷究竟被毁成什么样了。   他们是在杀人吗。   他在帮着盛锋杀人吗。   什么时候才能遭报应?等他们都遭了报应,能让宋汝瓷的身体好一点吗?   盛锋皱紧眉。   祝燃看了他一会儿,收回视线,伸手拨开愣住的盛锋,径直走进了包厢。   ……   盛锋回过神追进去的时候已经晚了。   祝燃不是能压得住脾气的人,进了门就直奔穆鹤,立刻有人眼疾手快把他架住——“报复游戏”的直播热度不低,不只穆鹤舍友,很多人都偷着看。   看了今晚的直播,用脚趾头也猜得到祝燃是来干嘛的。   谁知道居然能这么巧?!   被公开处刑的罪魁祸首居然是祝燃的心上人,这下捅了马蜂窝,桌子踹倒了,漂亮的蛋糕被掀翻,摔在地上一片狼藉。   祝燃砸了穆鹤一拳,被盛锋搡开了按在地上,眼睛赤红,胸口剧烈起伏,盛锋抄起一杯冰水倒在他脸上,厉声呵斥:“祝燃,你喝醉了也别在这耍酒疯!”   祝燃被冰水泼得闭了下眼睛,又睁开,终于安静。   盛锋却生出不安,拧起眉,要把这个胡闹的家伙拉起来带走,祝燃却已经摸出手机。   “老盛。”祝燃改口,“……盛锋。”   “我来之前,徐祉安给了我段录音,他在查你的心肝肉,我本来想私下给你听的。”   “你现在这样,我也不配和你当兄弟了,祝你们俩百年好合,千万别去祸害别人。”   祝燃扯扯嘴角:“奇闻共赏吧。”   他和盛锋太熟了,熟到能直接解锁盛锋的手机,把音频发过去,用盛锋的账号接收、保存、播放,删除好友。   祝燃推开盛锋,爬起身,一瘸一拐离开。   临走还狠狠一脚踩瘪了掉在地上的纸皇冠。   音频线散乱在地上,不知道被谁绊了下,发出刺耳的尖锐电流声。   为了给穆鹤惊喜,盛锋的手机连了音响系统,还没来得及断开,录音直接通过音响播放:“……这样会不会不太好啊?”   说话的是穆鹤的舍友,同样看见了直播间,有些不赞同:“就算是渣男,这么报复也太过分了。”   “这不是逼着人自杀吗?”   “穆鹤,这是玩火,对谁都危险,你和他们关系好,能不能劝他们停手?”   这其实是个不能多琢磨的问题——越琢磨就越不对,穆鹤要是真想救宋汝瓷,用得着给宋汝瓷打电话吗?   难道不是一句话,就能劝得徐祉安、盛锋收手?   他们两个都收手了,又还有祝燃什么事?   不少人心里都装着疑惑,只是不敢问,包厢里一点点寂静,隔了几秒,才听见穆鹤压抑、痛苦到发颤的声音:“我不敢。”   “我很害怕他们……”   “徐祉安是个疯子,是变态控制狂。”   穆鹤说:“祝燃嗑药,打架,飙车。”   “盛锋……很偏执,心理扭曲,他被他家卖给我叔叔了,他上学只是为了拿个文凭,其实是我叔叔的手下。”   穆鹤的声音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痛苦几乎溢出:“我能感觉到他是在利用我,对我做的都是假的,是表演,是给我叔叔看,那不是真的关心……”   这种痛苦实在太鲜明,不容忽略,看起来完全真实。   其他人自然相信了他的话,同情、安慰,被激起保护欲,义愤填膺骂起这三个渣男。   ……就像。   就像当初,骂宋汝瓷一样。   包厢里一片死寂。   已经被祝燃砸得差不多的包厢里,桌椅翻倒,彩带搅成一团,搭成高塔的礼物盒子坍塌滚落满地,蛋糕烂成一摊香甜肮脏的泥。   “穆鹤。”盛锋问,“这是真的?”   其实没必要问,这种事没有作假的意义。   怪不得这次聚会穆鹤没有邀请他的室友——穆鹤说是因为和室友发生了矛盾,想搬出来住。   盛锋抬起头,看脸色惨白、站都站不稳的穆鹤。   原来穆鹤厌恶他。   原来穆鹤谁都厌恶。   现在显然不是穆鹤原本打算摊牌的时机,如果没有意外,穆鹤应当是会再“忍耐”一段时间,直到他彻底“原形毕露”,然后情绪崩溃、痛苦不堪……但没想到,一时疏忽,说的话居然被人暗地里录了音。   录音落到徐祉安手里,祝燃恰恰又被愧疚吞没,一受刺激就上了头。   徐祉安玩得好一手驱虎吞狼。   穆鹤已经被拆掉了退路,瑟缩着定定看向他,眼神里的依恋彻底消失,变成了警惕恐惧。   仿佛穆鹤已经忍耐了他太久,妥协了太久,终于无力再强撑下去,早已被他作秀般的虚情假意伤害到绝望。   盛锋站在这样的视线里。   被这种敌意所暗示,因为这种眼神,他成了新的众矢之的,成了渣男、骗子。   【……我靠。】   有壮着胆子偷偷摸摸手机直播的,弹幕屏息凝神疯狂吃瓜,到现在也忍不住爆炸:【我明白了,然后再来个人报复盛锋是吧?穆鹤又被下一个人呵护拯救,然后再来……】   【这什么??击鼓传屎??】   【……话糙理不糙,但话也太糙了。】   【天生受害者圣体吧,现实里一定要警惕,只要沾上这种人,你早晚会莫名其妙变成伤害ta的凶手。】   【不对啊,这一手真能这么一直玩吗?除非他真是天赋团宠一堆人无脑爱他,不然早晚会出问题的吧?】   【说得很对,现在就不一定玩得转了,盛锋是褚□手下的人。】   【这又是谁?穆鹤说的那个叔叔?等一下为什么名字里会有方框啊这是个能写进姓名栏的人名吗???】   【别管,说了会被ban,前面的意思是,盛锋不是善茬,没那么容易甩得脱。】   【穆鹤对他们仨的评价除了祝燃还挺准的,可惜,盛锋应该是真心喜欢他,主播提醒你别直播了快拿你的手机报警穆鹤站得离窗户有点近……】   弹幕忽然变多,不止一个人看出端倪。   穆鹤的脸色泛白,喉咙动了下,眼里露出惊恐,无意识后退了一步。   他背后是半敞开的窗户。   盛锋扯了下领带,走向穆鹤。 第11章 听不到了   徐祉安关掉车载收音机。   坠楼在本市常有发生,不算爆点新闻。   因为窗户不高,下方的花园刚翻过土,加上救援及时,当事人也没有性命危险,只不过是一昏迷一重伤。   褚家已经第一时间控制了局面。   一个少爷、一个手下一起“意外”坠楼,见证人很多,始末清楚,并不难查。   于是褚家向徐祉安的会所要人。   措辞很客气,算是商榷,并不强制。   只不过还是想请那位在会所里“工作”的年轻人过去一趟——问几句话,弄清楚前因后果,毕竟出了这么大的事,所有的线索又似乎都缠在了一个人身上。   穆鹤的身份特殊,亲生父母好不容易找回丢失的儿子,没高兴多久就发生这种事,痛心疾首,现在还守在医院里夜不能寐。   至少要有个明白交代。   ……   徐祉安回了几条消息,删掉短信记录。   他把车泊进地下停车场,侧过头,宋汝瓷好好的在旁边,睡得很安稳,靠在副驾驶里,身上盖着他的西装外套。   徐祉安摸了摸这张脸。   回来的路上,宋汝瓷一直没醒过,看得出补课确实很累,消耗了不少心力。   清瘦的身体很凉,呼吸又浅又快,无意识地轻轻咳嗽,徐祉安抱着他下了车,回到别墅,把人放进沙发。   宋汝瓷的睫毛动了动,睁开眼睛。   徐祉安轻声问:“醒了?”   宋汝瓷仰在沙发里,身体很软,几乎对触碰没有反应。   徐祉安蹙起眉,他发现宋汝瓷的神情奇怪,浅色的眼睛几乎没有焦点。不等他再说些什么,宋汝瓷已经抬手,慢慢摸索着,去解衬衫领口的扣子。   徐祉安攥住这只手:“宋汝瓷。”   “醒醒。”徐祉安俯身,轻拍霜白冰冷的脸颊,瞳底有异常的暗沉汹涌,“是我。”   宋汝瓷望着他,浅色的眼睛露出细致思索,这样认真想了一会儿,瞳光慢慢清晰,眼睛里露出一点柔和的笑影。   “今晚……是你啊。”   宋汝瓷轻声说:“真好。”   宋汝瓷主动伸出手,轻轻抱住他,身体从沙发里滑落,像一点枝头拦不住的月光,坠进茫然的西装革履。   徐祉安不自觉收紧手臂。   他强迫自己不思考这句话的意思。   力道太重了,宋汝瓷被他扣在怀里,压迫胸肺,又微弱咳嗽,这次居然没能再止住,单薄身体剧烈颤抖,咳到最后已经带了浑浊肺音。   徐祉安皱紧眉,他用力按住宋汝瓷的耳后,白瓷似的温润凉意下,慢慢泛出烫。   这种烫很快蔓延,宋汝瓷摔下沙发,昏睡在他怀里,额头抵着他的颈窝,柔软的额发下也透出干燥高热。   徐祉安破天荒地骂了一声,抄起手机打电话。   就该在别墅里备个私人医生。   “汝瓷。”徐祉安低声说,“宋汝瓷,别睡,你发烧了,先喝点药。”   他尝试说服自己把人放回沙发,再去冲感冒药,这样效率更高,但做不到,手臂和大脑的意志冲突,徐祉安收紧怀抱。   他把宋汝瓷护进怀里,就这么去冲药、找退热贴。   徐祉安拢着宋汝瓷,还像之前喂蜂蜜水那样用小勺喂药,宋汝瓷却偏偏不配合、不张口,霜白干裂的嘴唇抿着,牙关无意识阖紧。   “听话。”徐祉安哄他,“张嘴。”   这话像是触发什么更压抑的回忆,在他怀里的身体微微战栗起来。   “宋汝瓷。”   徐祉安心急,宋汝瓷的高热起得很快,这非常容易导致本来就恶化的病情急转直下,说不定会直接失聪。   他把宋汝瓷圈在怀里,捏着下颌,强行掰开牙关,把药灌进去。   宋汝瓷被迫吞咽。   有些药洒落,顺着唇角溢出,洒在衬衫上,留下深色痕迹。   一杯药好歹灌下去了半杯,徐祉安稍稍松了口气,抽了几张纸巾,要擦拭水痕,却猝然怔住。   他碰了碰湿透的睫毛。   他伸手,前所未有地迟疑着,轻轻捧住这张脸。   宋汝瓷闭着眼睛,睫毛深处不停溢出泪,滚烫的泪水瞬间就变冰凉,碰到阻碍时碎裂,再无法挽留,只剩下一小片慢慢消失的水痕。   水痕不停消失,又再次出现,止不住——抚摸、拥抱、道歉、解释,全都止不住,像一场绵长无声的夜雨。   宋汝瓷的胃不接受灌下去的东西,没几分钟就痉挛着吐了干净,消瘦脊背弓起,骨头仿佛要割破薄薄一层皮肤。   徐祉安被赶过来的私人医生暂时请出卧室。   医生给宋汝瓷紧急注射了镇静剂,苍白手背上几个没顺利找到血管的血点,周围泛着淤青,吊瓶一滴一滴坠下药液,用了能尽快退热的强效药,这种药会让人很不舒服。   “是明显的创伤应激障碍。”私人医生再三犹豫,还是如实说,“您可能,您可能不该这么……”   徐祉安低声说:“粗暴。”   私人医生吓得脑门发麻,他可没这么说,谁不知道徐祉安那个会所?不听话的就绑进去“学规矩”,没几天就乖了。   谁敢触这么个霉头??   徐祉安没有心情发作,开了张支票,让医生去找最好的心理咨询师。   他在客厅里坐了一夜。   又坐了一个白天。   又一夜。   照顾宋汝瓷的护工换了十几拨,很少有人能完全让徐总满意,监控里的人皱一皱眉、无意识地咳嗽一声,徐祉安都会毫不犹豫结账换人。   这样换到中介都不再剩名单可给,徐祉安对着监控坐了良久,终于起身,他在门外徘徊一阵,等到有了勇气,轻轻敲门,等里面应声才走进卧室。   宋汝瓷醒着。   在月色下淡得像是影子。   清浅的影子,靠在被褥和枕头里,只压下很轻一点陷落,一只手搭在被子外面输着液,胸口几不可查地起伏。   宋汝瓷望着他,人已经清醒了,浅色眼睛微微弯着,透出温柔歉意:“是你啊……”   徐祉安快步过去,蹲在床边。   他尝试握住那只手,宋汝瓷很温柔地任凭他握,伸手轻轻摸他的头发,后颈和脊背,这只手落下的重量几乎无法察觉,像是阵会说完一声“对不起”就消散的风。   “吓到你了,是不是?”   宋汝瓷轻声说:“我烧糊涂了,认错了人,浪费了你的药和好心,对不起……我知道你是想救我。”   徐祉安说不出话,现在轮到他张不开口,牙关像是被勒住。   他擅长欺骗、擅长花言巧语,毫无廉耻之心且惯用这些手段,他没再开直播,按照惯例,他本来应该把这一幕拍下来放出去,嘲讽宋汝瓷太容易上当。   他本来应该去死。   “是我不好。”徐祉安摇头,握紧宋汝瓷的手,低声说,“我不该硬给你灌东西,汝瓷,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你愿意原谅我吗?”   他看见浅色的眼睛,映出他,过了一会儿,宋汝瓷摸了摸他的手臂。   徐祉安立刻抱住这个人。   他上一秒像是被判了死刑,绳索套在脖子上,这一秒却又被赦免。   “以后再也不会了。”   徐祉安收紧手臂:“汝瓷,以后你就在我这里住,永远不用再出去,不用辛苦,不会有人再能伤害你。”   他依然不懂,不明白这依旧不是该给宋汝瓷的答案,他之前冷静的时候,明明还能同意送宋汝瓷去给祝燃补课。   但现在徐祉安什么都顾不上,恐慌已经占据心头。宋汝瓷被他勒得轻轻咳嗽,单手抚他的背,微哑的柔和嗓音有些好脾气的无奈:“好了,让我看着你,这样我什么都听不到……”   “让我看着你”这几个字出现在了最糟的地方。   徐祉安僵了僵,慢慢松开手,恢复冷静,重新坐回床边。   他抬手,轻轻抚摸宋汝瓷的耳朵:“听不到?”   宋汝瓷凝聚心神,浅色眼睛露出很认真的神气,这样的宋汝瓷本来该让人心软透顶,想要照下来,永久收藏。   但这样过了一会儿,宋汝瓷却只是有点歉意地摇头。   “一定是助听器的原因。”徐祉安说,盯着这双眼睛,慢慢把口型说清,“等你好一点,我就带你出门,配一个最高级的,你就能听见了。”   宋汝瓷不反驳,抚了抚牢牢勒住自己的手臂。   他还很虚弱,说了几句话,精力就消耗得差不多,睫毛吃力地艰难扇动几次,又坠沉,慢慢合拢。   徐祉安握住单薄的肩膀,环住软下来的清瘦人影,他想明天就带宋汝瓷去配新助听器,这件事紧要,如果祝燃非要跟着,那就再带一个累赘。   宋汝瓷以后不会再遭遇任何伤害。   不会再有糟糕的事发生了。   那是不是,只要好好养着、一点一点治疗,就算梅尼埃病是不治之症,剩下的问题也能慢慢痊愈康复?   是不是宋汝瓷会慢慢好起来?   是不是?   这种急迫的念头还在脑海里,他听见宋汝瓷在对他说话,很轻,有倦意下的柔和鼻音:“徐祉安……”   “我听不到了。”宋汝瓷道歉,“对不起。”   这一场乱糟糟的戏唱到现在,居然只有宋汝瓷还记得,徐祉安把他带回家,是编了个谎言,为了让他“倾听自己的痛苦、烦恼、折磨”。   现在宋汝瓷听不到了。   那就没用了。   宋汝瓷说:“把我送回会所吧。” 第12章 不再痛苦   系统扛着一摞新资料杀回来的时候,愣了下,绕床一周火冒三丈,抡起头发丝就要去痛殴王八蛋徐祉安。   「宋汝瓷。」   系统拉住宋汝瓷被绑住的右手,用力晃了晃:「他是不是疯了,他怎么敢绑你,他对你干什么了?!」   宋汝瓷靠在枕头上,望着窗外,目光很空茫,被系统晃得渐渐回神。   「没事。」宋汝瓷在心里回答它,摸了摸暴跳如雷的系统,「你误会了,我在输液,这是防止乱动回血的。」   系统:「。」   对不起。   系统拉出监控,发现徐祉安不在,是因为他和宋汝瓷的谈话最后不太愉快——徐祉安的脸色非常难看。   难看到几乎仿佛是要杀人。   徐祉安把宋汝瓷按在枕头上,死死攥着瘦削手腕,低着头,视线阴郁疯狂到极点……看起来简直像是想要把宋汝瓷吞下去。   或者剖开胸膛,把宋汝瓷放进去再缝合什么的,随便,总之把人困住,困住,哪怕拿血肉饲喂供养。   但最终,徐祉安还是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   徐祉安担心继续下去,自己情绪失控,会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   所以徐祉安去楼下冷静了。   系统:「……」   系统灰溜溜放下宋汝瓷的右手,紧急导入一组数据,修正被拽歪的针头,消去淤青。   「宋汝瓷,这样是不是好一点。」系统贴贴他,「还很疼吗?」   宋汝瓷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浅色眼瞳里透出微微疑惑,想了一会儿,轻轻摇头。   宋汝瓷轻声说:“对不起。”   他是来帮朋友来这里代班的,作为炮灰配角走剧情,不应该影响主角,更不要说一切失控到这个地步。   他搞砸了朋友的工作。   「不怪你啊!」系统急得团团转,它正要告诉宋汝瓷这件事,它之所以被紧急召回,就是处理这个BUG,「我们选错主角了,穆鹤不配当主角,宋汝瓷,振作起来,你还有很重要的工作……你身体还撑得住吗?」   浅色的眼睛轻轻眨了下,系统觉得不妙,探入数据仔细检查,愣了好半天。   ……宋汝瓷听不到了。   系统这次回去,特地查过。   宋汝瓷是活人宿主,不是亡灵。   也就是说,宋汝瓷在现实里得几乎一直昏迷,才有大把的空闲时间来做任务。   现在这种数据侵入,似乎变得越来越严重,这具身体也在损毁。   「宋汝瓷,有办法的……有办法,你相信我。」   系统握紧他的手指头:「我们局里什么病都能治,攒了足够的能量,再让你朋友帮帮忙,就可以治好你。」   「你在小世界里好好治病,呸,做任务,我是说做任务,顺便好好治病。」系统极力鼓励他,「这样等你回到现实世界,不就立刻能适应健康的身体了吗?」   宋汝瓷实在很好脾气、很好哄。   他这样一个人静静想了一会儿,轻轻捧起系统,认真地柔声道谢:“谢谢你。”   小黑影子有点发红,系统挺开心,告诉他:「至于主角的事,你不用放在心上……故事要有配得上故事的主角,如果因为主角是主角,就无条件偏袒、宽容,纵容他为恶害人,那就是对其他人的不公平。」   系统说:「宋汝瓷,我们还剩二十几天,你试一试,看看能不能让那几个人稍微改邪归正。」   前主角对这三个人的评价,其实八九不离十。   徐祉安是个疯子,是变态控制狂,盛锋偏执扭曲,而祝燃正在关键节点,如果不给予足够妥当和有力的引导,后面也会自我堕落,嗑药,打架,飙车。   如果他们能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并且改正……哪怕只是稍微改了很少的一点。   那么最后这二十几天,宋汝瓷在这个世界,也就留下了一点痕迹。   「痕迹」   痕迹是存在的证明。   有了痕迹的引导,就会有相应的能量被注入宋汝瓷的能量池。   「好了,说点轻松的。」   系统挥舞相当难抢的门票:「宋汝瓷,你想不想去泡大澡?可豪华了,还有水果,海鲜自助餐,能玩一天一夜。」   「是你朋友临走前留给你的,VIP门票,特别难抢。你的朋友叫什么,这个名字显示不出,方框吗?」   宋汝瓷是真的没听过这个。   浅色的眼睛微微睁圆了,还不等细问,已经被系统兴冲冲拉住:「好了,好了,反正门票在这了,只有意识能去,只有一天假期,我们抓紧时间,你闭上眼睛……」   /   徐祉安坐在沙发里。   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不记得自己的反应——他脑子里似乎有根弦崩断,很疯狂,急切焦灼。   他摘了客厅里那幅据说叫《奥菲利亚》的破画,砸烂画框,又用碎玻璃把画布也划破,撕碎。   仿佛这样就能捣毁某个阴影、回避某种不祥的结局。   他神经质地重复这个动作,重复,不管血迹滴落,两只手血迹斑斑。   直到他听见了门铃声。   很烦人的门铃声,又急又吵,按个不停,徐祉安皱紧眉,烦躁不堪,走过去一把将门拉开。   是祝燃。   祝燃站在门外,换了身衣服,洗了个澡,看得出已经尽力把自己洗刷干净,但还是很狼狈,脸上身上青紫遍布,瘸着条腿。   看见徐祉安身上的混乱血迹,祝燃的瞳孔狠狠缩了下,用力把人扒开冲进客厅。   客厅里烧着一堆无法辨认的破烂。   木质画框烧毁了,已经变成灰,玻璃无法融化,还锋利,画布变成一团漆黑挛缩、面目全非的焦油状物体。   祝燃愣住。   “在楼上。”徐祉安知道他是冲着谁来的,紧皱着眉,关上门走过来,“我想明天带他去配助听器,你也一起去。”   哪怕他不愿意承认……宋汝瓷可能更愿意看见祝燃。   祝燃愣了一会儿,点了下头。   祝燃身上有很浓的医院消毒水味。   徐祉安的声音有些嘲讽:“去看盛锋了?”   就算愤而决裂,紧接着就出了这么大的事,穆鹤重伤、盛锋还在ICU里昏迷,以祝燃的脾气,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真就和盛锋一断两清。   不去医院才奇怪。   祝燃没心情和他吵,一瘸一拐走过去,坐进沙发。   “他们说穆鹤伤了颈椎,神经完全断裂,瘫痪是板上钉钉了。”祝燃低声说,“盛锋还在抢救,穆鹤刺伤了他,礼物的刀……”   ——生日礼物,盛锋送了穆鹤一把开了刃的折叠刀,用来防身。   看见盛锋朝自己走过来,穆鹤慌乱中拔了刀,刀很锋利,刺破胸腔扎穿了肺。   要是没这一刀,盛锋其实还是会下意识保护穆鹤。   但盛锋大量失血失去意识,栽倒在穆鹤身上,穆鹤失去平衡仰摔坠楼,好巧不巧,脖子毫无防备砸在花坛边缘,颈椎当场断裂……很多人暗地里说这是自作自受,一报还一报。   随着穆鹤的人设坍塌,大量半真半假的爆料也都冒出来。   这些消息过去都有盛锋压制,就算有人说,也从没在网上传播,一夜之间哗然,讨论声汹汹,东拼西凑出不少真相。   比如宋汝瓷身上的债务。   “你的放贷公司是最后一根稻草,把数字翻到了他承担不起。”   祝燃说:“在那之前他就背了五十万的非法贷款,是穆鹤‘好心’替他签的。”   宋汝瓷的确旅行过、吃过一些价格相对高昂的餐厅、买过昂贵的东西,但那些钱都是宋汝瓷自己打工挣的。   因为梅尼埃病无法治疗,宋汝瓷很想在还健康的短暂时间里,多体验一些——就仅仅是这样。   仅仅是这样。   “我和他说……”   祝燃的声音嘶哑,打着哆嗦:“我和他说,外面的世界很漂亮,很有意思,应该出去看一看,他说好……”   宋汝瓷说好。   他们的排练间隙,Listen抱着吉他,认真听他讲环球旅行,讲冲浪和登山,讲自由的鸟,露营地深夜的篝火。   浅色的眼睛里有很柔和的光亮。   宋汝瓷对这个世界,有非常简单、非常简单的温柔好奇。   所以宋汝瓷勤劳地打工,认真计算,用每一笔恰到好处的钱去做据说有趣的事,去尝据说好吃的东西,他不存款,结算了工资就花掉,从不留现金,没人知道为什么。   宋汝瓷向专业人士请教,认真制作品牌数据对比表格,买到了很昂贵的限量款耳机,想趁失聪前体验一下传说中的“HIFI音质”。   这种短暂的光亮后来幻灭。   宋汝瓷的听力下降到要配助听器。   这就进入了关键的主线剧情,穆家是做医疗器械生意的,穆鹤被养父母PUA,为了证明自己,强行拖着宋汝瓷去“认识的人”那里请人家帮忙,又擅作主张,签了对方递过来的分期贷款单子……之后的发展就和背景故事合流,这是家非法诈骗机构,卷款暴雷逃逸,拖垮了穆家的生意。   而助听器所谓的“分期贷款”,也不过是个两边套的陷阱。   这边骗信息、那边坑银行,最后榨走了五十万。   【行了不用继续说了。】   看完爆料,评论区已经学会抢答:【对着五十万的债务,对不起我不想说名字,那个东西痛苦委屈伤心流泪,质问宋汝瓷是不是暗地里埋怨自己……】   【等一下,凭什么是质问,你是怎么打出来“质问”两个字的,你完了,你的脑子已经变成那个东西的形状了。】   【……不不不不驱邪啊啊啊啊……】   【不是,我还在盘逻辑,所以宋汝瓷和他分手,彻底断联,拒绝再沾边,有什么问题吗?】   【有?什?么?问?题?吗?】   【这就是足够清醒的及时止损啊???】   【这不叫止损,这叫自救。】   【宋汝瓷在自救,他生着病呢诸位,他不是富二代,他不小心被水蛭吸血差点死了,但他自己拼命爬出来了。】   【他切断了有毒的关系,尝试背起五十万的债务、重新生活,他还在努力攒钱换新的助听器,他拿到小费的时候是真的开心,他没有放弃过。   我很难想象一个人怎么在这样的境地里保持那种平静和温柔,我没法把这些事和直播里的他对上,我他妈是禽兽,是傻逼,谁给我的脸拿他当乐子,我配吗,我感觉我是个杀人犯。】   【所以有没有他的账号什么的?!我看了他的直播,我后悔了,以后再也不看了,我想为以前看的给他打点赏这总合理吧???有没有知道详情的,我们能帮他还上多少?凑一凑,够救救他的吗?】   ……   祝燃坐在沙发里,他把自己的手机交给徐祉安,仰头看着对方。   徐祉安一页一页翻着。   没人开口。   这样过了不知多久,祝燃手机震了两声,弹出了条消息通知。   徐祉安看见备注,瞳孔凝了下,扫向祝燃。   祝燃猜到发消息的人,用力搓了搓脸,深吸口气,扯扯嘴角:“盛锋那几个研究生室友……”   这几个人是真的本来不知情。   他们只知道盛锋在直播打游戏,因为不露脸,倒也没多介意。   至于其他的,又不是人人都是有钱有闲挥霍的富二代,忙设计、忙实验、忙论文,平时能打打游戏放松就是极限,没什么人有闲心看直播浪费时间。   所以他们只是知道,“天青色”是盛锋找来的职业陪玩。   游戏开团总凑不够人,有个固定的陪玩就方便很多。宋汝瓷和他们相处得很好,不光是游戏,他们私下里聊得多了,发现宋汝瓷也是相关专业,有几次聊到兴头上,甚至碰出好几个相当惊艳的方案。   其中一个方案,连一向严苛的老教授都拍案叫好,兴冲冲点名要破格招这个才华斐然的年轻人进特别研发小组。   “这次事情闹大了。”   祝燃低声说:“他们才知道……我在医院和他们撞见。”   徐祉安看了他一会儿,冷冷嘲讽:“你打不过几个书呆子?”   祝燃扯了扯一片淤紫的破裂嘴角,他有什么脸还手,他恨不得自己被这些人打死,最好再来个雷劈了他,别让人家背上官司。   祝燃深吸口气:“他们说要给学校写联名信,给宋汝瓷开特批通道。”   “他们要带宋汝瓷进那个特别研究小组,让我们把人送回学校去,否则就报警。”   老教授力保,晚点交论文算什么大问题,只要质量够优秀,再在小组攻关的时候做出点突破。   有过硬的真材实料,拿个毕业证又惹着谁了?   祝燃离开医院,一刻不停地来找徐祉安,其实就是为了找他商量这件事。   后者靠墙沉默站着,身形近乎凝固,瞳孔沉得不透光。   “回学校不行。”   徐祉安沉声说:“他的身体太差,必须一直有人照顾,你们说的那个小组,能不能用线上视频参与?如果缺资金,我可以注资。”   祝燃点头,徐祉安的回答不意外,各退一步,双方也都能勉强接受。   当务之急是想办法保住宋汝瓷的毕业证。   ……说不定。   说不定一切还有机会挽回。   这是个好消息,应该第一时间讲给宋汝瓷听,祝燃因此赖着不肯走,装作没看见徐祉安要杀人的眼神,硬是上了楼溜进卧室,守在宋汝瓷床边。   这么一直守到太阳出来。   宋汝瓷没醒。   守到天色变亮、阳光变暖,宋汝瓷依然无声无息。   祝燃支撑不住,趴在床边睡了一觉,在阳光里浑身酸痛地醒过来,揉了揉眼睛,抬头时愣住,皱紧眉。   宋汝瓷仿佛从没动过。   这不像是简单的虚弱昏睡。   祝燃抬起手,他的手有些哆嗦,触碰宋汝瓷的睫毛,没有反应,纤长睫毛微微扎着他的指腹。   他记得Listen怕痒的,Listen会轻轻笑出来,不情愿睁眼睛,把脸再往避光的地方埋进去,用有点困倦的微哑嗓音柔声让他别吵。   ……没有。   什么都没有。   “Listen。”祝燃再忍不住,握住宋汝瓷的胳膊,“你怎么了?醒醒,不要再睡了!你睁开眼睛……”   祝燃隔着衣袖,不停地握着宋汝瓷的手腕、手臂,轻晃肩膀,他握住宋汝瓷的手,发着抖把它贴在脸上,这只手很安静地坠落。   进门的徐祉安被死死扯住。   “他怎么了?”   祝燃喘息剧烈,眼眶血红,定定看着徐祉安:“他叫不醒,情况不对,徐祉安,你快去准备车,我们送他去医院……”   徐祉安瞳孔暗沉,搡开祝燃。   宋汝瓷安静地陷在枕头和被子里。   天亮了,阳光落在阖着的薄薄眼皮上,血管透出很浅的淡青色纹路,徐祉安快步过去,伸手替他遮挡,阴影投落。   他俯身拢住苍白头颈,触摸颈动脉。   有呼吸,有心跳,身体是柔软的。他抚了抚宋汝瓷眼尾的小痣,指腹覆着眼皮,轻微使力,查看浅色的眼瞳。   阳光也滑落进没有焦点的寂静瞳孔里,没有引起变化。   什么也没有。   空茫的、没有波动的静水。   死去的月亮。   “宋汝瓷。”徐祉安生出强烈急躁,握住宋汝瓷的手腕,他开始后悔昨晚匆匆下楼,“醒醒——”   剩下的话骤然停滞。   徐祉安胸口冰冷,寒意一寸一寸,攀上后背。   ……失聪发生在了最糟糕的时候。   宋汝瓷听不见。   他说什么、解释什么、否定什么,他把心掏出来发誓……宋汝瓷听不见。   听不见。   宋汝瓷等待着被送回会所。   一直以来,宋汝瓷始终在努力救自己、保护自己,在终于彻底身不由己时,宋汝瓷还剩一种最安静的方法。   徐祉安低着头,无法动弹,无法开口,无法回应祝燃急切沙哑的催促逼问。   《奥菲利亚》。   宋汝瓷看到那幅画,提起它的创作背景,奥菲利亚死于歇斯底里、面对无辜者的暴虐复仇。   发狂、倾泻憎恨。   疯狂伤害。   无处可逃的逼迫。   奥菲利亚走进森林,溺亡在水中。   宋汝瓷说过的——说过,明明说过,再清楚不过,但他居然没在意,没放在心上,他愚蠢、迟钝、该死。   他傲慢地戏弄,害得坠落的月亮落进恶意丛生的莽林,被肆意戳破割碎,伤痕累累溺进水里,安静地、安静地沉没,融化,变成捞不起的幻光。   现在,宋汝瓷终于找到了不痛苦的方法。   “汝瓷。”徐祉安握住柔软的手掌,他将人捧起,揽在怀里,吃力翕合的嘴唇恳求地贴着苍白耳廓,“我知道错了。”   “你醒过来,看看祝燃带来的消息。”   “你可以继续做你喜欢的事了,你会有朋友,志同道合,还能拿毕业证。”   “你想不想毕业旅行?”   “我不再束缚你。”徐祉安低声道歉、乞求,他错得彻底,“睁开眼睛,宋汝瓷,你自由了,你哪儿都能去,今天的天气很好。”   天气很好,阳光很亮,透过窗户柔和地落进来。   吊瓶里的药水缓缓滴落,沿着细长管子渗进安静昏睡的人影,风拨动额发,错觉令人一瞬间晃神。   徐祉安惊喜,急促呼唤宋汝瓷的名字,等到回过神意识到是风在戏耍他,又坠入绝望的无限冰冷。   徐祉安跪在床上,托着静软头颈。   他的呼吸和心跳太急了,手无意识轻颤,仿佛宋汝瓷有了微弱动静,随着力道稍稍侧过头,几根浅亚麻色的发丝垂落。   冰冷霜白的脸颊,并没有任何变化,没有因为阳光变暖。   睫毛没有像过去那样慢慢张开。   浅色的眼睛没有望向他。   徐祉安想起他刚带宋汝瓷回家那天。   车外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他不想被宋汝瓷发现自己和那些人的联系,扯了宋汝瓷的助听器,那是宋汝瓷第一次表现出慌乱。   宋汝瓷听不见了,他居然把宋汝瓷一个人留在房间里,他是不是疯了,宋汝瓷一个人躺了多久,绝对的死寂,是种什么样的感受?   现在宋汝瓷沉睡,神情宁静,放松安详,不再徒劳自救。   不再痛苦。   宋汝瓷的意识静静沉在水底。   这具身体留给他们折磨狂欢。 第13章 坠落   市内最好的私立医院这些天很忙。   祝燃大口喘气,汗水湿透头发,死死盯着院长,紧张到说不出话。   他没心情等什么轮椅跟电梯,跳下徐祉安的车,就直接抱着宋汝瓷一路冲上楼。他妈妈常年在这里住院,他和院长、主任、医生护士都很熟,不用引导,抱着宋汝瓷直奔院长办公室。   该做的检查全做了一遍。   宋汝瓷的身体状况已经很差,非常差,必须静养,但一切检查结果又都不能解释,病人为什么深度昏迷。   昏迷的宋汝瓷被徐祉安接过,重新系好衣扣,轻柔整理领口。   核磁检查要摘掉配饰,护士送来密封袋装着的项链,徐祉安低头,细细的银链弯曲,像是条不具生命的冰凉细蛇,荆棘形状的漆黑獠牙含着颗猩红的塑料假宝石。   徐祉安看着这东西。   他送给宋汝瓷的“礼物”。   是个饱含恶意的嘲讽——徐祉安手里有真品,当初送了这样一个赝品,是为了暗示宋汝瓷是劣质品、假货、骗子。   徐祉安攥紧手掌。   劣质品是他。   骗子和罪犯是他。   他罪行累累,卑劣不堪,他就该把这东西吞下去。   宋汝瓷静静合着眼,一缕头发擦着苍白脸颊滑落。徐祉安的心骤然悬起,收拢手臂低声呼唤,没有反应,只是风。   被手臂圈拢的清瘦人影无知无觉,枕在沉默到极点的颈窝里,寂静,睫毛坠沉,呼吸和心跳都很微弱。   徐祉安把指腹按在温润颈侧。   只能摸到很轻的搏动,一下一下,隔着皮肤,缓缓给出生命尚在延续的证明。   徐祉安摸出那个真鸽血红吊坠,俯下肩膀道歉,尝试给宋汝瓷戴上,他是个愚蠢透顶、会搞砸一切的混账,只不过是铑金尖端压过那一点重量,就在清瘦苍白的锁骨上划出红痕。   祝燃注意到了,冲过来把这破东西狠狠抢走,盯着他的视线几乎冒火。   徐祉安怔怔看着宋汝瓷。   宋汝瓷怎么会这么容易受伤,一点尖锐的东西、一点过头的粗暴力道,就能把人弄坏。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还是根本一直都是这样,宋汝瓷的身体就是很不好,一直在承受着无法想象的压力,只是宋汝瓷安静,什么都不说,眼睛弯得仿佛一切都没关系。   他故意点宋汝瓷的那些晚上,宋汝瓷永远只是静静陪着他,倾听那些滑稽可笑的、编撰的牢骚,握住他的手。   宋汝瓷只是用这样的身体安慰和拥抱,浅色的眼睛柔和关切,至于自己的事,宋汝瓷从不说。   宋汝瓷设法自保,认真自救,不憎恨和牵连无辜。   宋汝瓷独自承担痛苦。   “可能是心理状况的影响……”   “病人潜意识里不想醒来,和外界封闭、隔离,因为外面有他不愿意、也无法再忍受的东西。”   院里做了紧急会诊,医生推测得很谨慎:“如果想要强行促醒,有几种药,或者电流刺激——”   剩下的话在陡然凌厉的视线里消音。   徐祉安的神情变得阴冷。   医生苦笑,只好作罢,药剂和电刺激其实是安全的治疗方式,精神科本来就常用,控制好用量对人体无害。   但因为外面那些寻欢作乐的公子哥无法无天,为了寻求刺激,不知收敛地弄出一堆乱七八糟的玩法,变得很引人误会。   徐祉安不同意,那就只好换个办法:“或者,试试把人带去不同的环境,尝试丰富外界刺激,看看有没有用。”   医生解释:“人的感官不止听力和视力,你带他出去,他是能感觉到的。”   阳光、水、树木和青草的气味。   流动的风。   总之,完全和过去记忆区别的新体验,也有一定希望……说不定,运气好的话,有一定几率可能唤醒沉睡中与外界隔离的意识。   徐祉安向医生道谢,带着宋汝瓷离开,祝燃匆匆追上去,一路追上车:“Listen——宋汝瓷到底怎么了,徐祉安,你那个会所里发生过什么?”   徐祉安像是没听见,只是收拢手臂,低头看着怀里毫无生气的苍白人影,右手覆在微敞领口,一遍一遍抚摸纤细锁骨上的血痕。   宋汝瓷安静靠在他的肩头,整个人被西装裹住。   埋在冷硬颈窝里,宋汝瓷的头颈软垂着,衬衫领口有些松散,露出漂亮的颈部线条,一条手臂也绵软坠落,轻轻摇晃,冷白颀长的手指微蜷,掌心握着团虚幻的阳光。   手背上全是针眼,鲜红刺眼,静脉泛着淡紫。   祝燃几乎被他逼得爆炸:“徐祉安!”   “我不知道。”徐祉安终于开口,“我去查,祝燃,你带他出去,四处转转,然后带他回你家。”   徐祉安和会所几乎彻底绑定。   只要他在,宋汝瓷就会一直认为自己在会所,宋汝瓷无法再忍受的是他。   徐祉安想明白了,愿意藏起来,愿意隐在暗处,只要宋汝瓷能不痛苦。   他把宋汝瓷让给祝燃。   徐祉安沉声说:“把你的狗窝收拾干净。”   祝燃牙关咬得咯吱作响,死死盯着他,半晌伸手抢过宋汝瓷。   动作小心到极点,与凶狠神情迥异,几乎是屏着呼吸,把人小心翼翼捧进怀里。   两拨人分道扬镳。   徐祉安上了另一辆车。   祝燃坐在后坐,捧着静静昏睡的宋汝瓷,眼眶一点点红透,眼泪砸下来,他捧着柔软的头颈把人抱进怀里,Listen不醒,不动,浅亚麻色的额发被风吹得微微散开,淡白眉眼安详松软,像个……完美精致到极点的空壳。   祝燃抱着宋汝瓷,他握着那只手,领宋汝瓷去摸公园里的树和草,吹被晒暖和的风,摸一点很清凉的流水。   他领宋汝瓷去他们办过Livehouse的地方,抱着宋汝瓷坐在狂欢人群的角落,落地音响让一切都跟着震动。   他带着宋汝瓷去餐厅、去咖啡馆,去附近的海边,他试着哄宋汝瓷尝一点清凉甘甜的椰子汁,又买了个五颜六色的花环,放在宋汝瓷怀里。   宋汝瓷的手臂承受不住这样的重量,被压得滑落下来,坠在身侧。   祝燃连忙道歉,但还是晚了一步,没能扶稳滑落的手臂。   花环也掉在地上,沾了海水,很快变色枯萎。   落日把海面染得血红。   “Listen。”祝燃握住苍白的、冰凉的手,一遍一遍捋平微蜷的手指,“我们来玩过,你记得吗?你告诉我,以前你没有出过门,你第一次见这么漂亮的景色,你说你会写首太阳烧掉海水的歌……”   宋汝瓷没来得及写歌。   宋汝瓷靠在轮椅里,很安静,风把额发吹得松散,露出柔和眉宇。   祝燃剧烈颤抖着,大口喘气,喉咙里哽咽,失去力气颓然跪倒。   他跪在轮椅前,扶住宋汝瓷的膝盖,眼泪滚落。   /   徐祉安折返回了医院。   医院里还有其他人,还有半死不活的盛锋。   徐祉安看着渗血的纱布,按上去,盛锋被迫醒过来,脸上血色褪尽,剧痛之下视线涣散,氧气面罩下喘息急促。   “穆鹤残了。”徐祉安告诉他,看到盛锋的瞳孔收缩,继续把话说下去,“高位截瘫,没有什么治愈希望。”   盛锋的呼吸变得粗重,神情晦暗,身体也因为牵扯伤口而微微发抖。   缠在胸口的纱布上,血迹洇出更多。   “我知道你们两个的故事。”   徐祉安看了他一阵,继续说:“你办砸了差事,受了重伤,躺在那等死的时候被恰好他救了——盛锋,你不觉得奇怪吗?”   “他一个家里破产的学生,恰好路过,就能在小巷子里捡到重伤的你,自杀去医院,恰好就遇到他姑姑。”   “恰好就在鹤安忌日那天,他又遇到了我,他和我发生了冲突,说了一样的话,那天他恰好穿了和鹤安出事时差不多的衣服……”   徐祉安问他,又像在问自己:“怎么会这么巧?”   “你替那位办事。”   徐祉安垂着视线,低声一字一句说着,仿佛念出什么阴寒无比的诅咒:“让你来判断,你认为这一切都是意外吗?”   盛锋肺部受伤,无法说话,猩红眼眶却几乎渗血,痛苦绝望分明。   徐祉安倒也不是特地来和他讨论这些的。   “我查了查。”徐祉安说,“穆鹤那时候已经被赶出穆家,他住在宋汝瓷的出租屋里,靠宋汝瓷打工挣的钱生活。”   换言之。   徐祉安拿出几张照片,放在病床边:“你当时养伤,住的是宋汝瓷的房子。”   “穆鹤给你吃的补品和药,花的钱都是宋汝瓷的工资。”   “你和我说,你第一次在穆鹤那体会到了家的温暖,是不是?”   徐祉安觉得嘲讽,也可能是自嘲,他没什么资格来审判盛锋,只不过是一个凶手来探望另一个凶手,交流讨论杀人心得:“神奇吗,你可能不信,我也体会到了。”   那样柔和的、舒适的、让人身处其中就忍不住沉迷的氛围,不来自于穆鹤。   那只是某种愚蠢的心理学效应造成的可笑错觉——徐祉安甚至问了心理科的医生,据说叫“移情”。   温暖来自于当时他们身处的环境。   宋汝瓷的出租屋。   这世上居然有宋汝瓷这么踏实认真、好好生活的人。   宋汝瓷会每天整理房间,把一切收拾到最舒服的状态,会给阳台上的小仙人掌浇水,会自己搭配颜色。   宋汝瓷踮着脚,把喜欢的油画挂在墙上,后退几步仔细打量正不正。   宋汝瓷慢悠悠做红酒雪梨。   宋汝瓷会仰起脸,弯起浅色的眼睛,宽容地伸手拥抱狼狈不堪的他,会有点稚拙、但认真地摩挲他的头颈后背,会收拢手臂让他在肩上休息,会说“欢迎回家”——   仪器的报警声尖锐。   徐祉安察觉到自己失控,他攥着盛锋的氧气管,掌心横七竖八的伤口已经崩裂,他是真的想杀了盛锋再自杀。   他还在慢慢回神,直到现在他仍旧在异常缓慢地反刍这一切。   被他亲手毁掉的一切。   徐祉安松了手,氧气重新流通,盛锋剧烈咳喘,胸口无序起伏,眼角血红,涣散视线定定凝在某处空洞。   “盛锋。”   “你到底为什么要隐藏身份,匿名让宋汝瓷给你们宿舍做陪玩,放纵你那些室友和宋汝瓷越走越近。”   甚至到了这些人愿意为了宋汝瓷的毕业证,把事情闹到学校去的地步。   徐祉安问:“真的只是因为,你想报复他吗?”   还是连盛锋自己也根本没意识到的、难以启齿不敢直面的秘密——他痴迷的不是穆鹤,而是和穆鹤在一起时,那种令人根本无法自拔的氛围?   问题的答案,或许永远也得不到了。   毕竟一切都被他们自己亲手摧毁。   “告诉我你电脑的密码。”徐祉安说,“盛锋,你的计划是彻底毁掉宋汝瓷,我知道你有没公开的视频,我要知道他遇到了什么。”   盛锋没有反应,木然得像是已经腐朽死透。   徐祉安摘掉他的呼吸面罩,扯着头发,骤然用力,强迫他扬起视线。   盛锋剧烈喘息,身体因为缺氧而痉挛,伤口彻底崩裂,仪器报警,有人赶过来,徐祉安依旧看着他。   ……病房门被推开前。   盛锋吃力吐出一组数字。   徐祉安穿过医护人员,转身下楼,他已经拿到了盛锋的笔记本电脑,输入密码解锁,没多久就找到想要的东西。   他盯着屏幕,瞳孔暗沉到深不见底,掌心伤口渗出的血一片湿冷粘稠。   宋汝瓷几乎每晚都被迫喝下过量的酒。   每晚都喝,解开衣领酒就不会洒得太狼狈,有人扯着宋汝瓷的项链笑嘻嘻嘲讽这是“假货”、“垃圾”:“谁送你的这破东西——还不如跟我们几个,伺候好了,给你弄点好的玩玩怎么样?”   “你不会还不知道这是假的吧?”   宋汝瓷脾气很好地挪开那几只手,摇了摇头,细细的银链已经勒出刺眼血痕。   宋汝瓷知道。   宋汝瓷知道这是假货。   徐祉安背后一片冰冷透汗,他像被掐住喉咙,几乎无法呼吸,耳鼓轰鸣,又根本完全无法通过关闭视频、挪开视线这种拙劣手段来逃避。   宋汝瓷的温柔沉静,在歇斯底里的混乱里反而夺目,无法忽略,有些年轻气盛的纨绔甚至会被他镇住,从猖狂到支支吾吾红着耳朵,要替他“赎身”。   有这种人。   有不少。   甚至有迷迷糊糊一头栽进来的黄毛小子,死死攥着清瘦腕骨,面红耳赤到连说话都结巴:“我,我混出名堂来……你就看得上我了,就愿意和我走了,是吧?”   边上乱七八糟的人笑着起哄:“你这么说他听不懂!他耳朵不好,你大点声,你说你去好好生活拼事业了!他真信!”   黄毛小子真跟着改口:“我去,去拼事业!”   画面乱晃,是手持DV,拍得很碎,一片混乱颠倒里,浅色眼瞳像静谧的海、像夜风,像天上月。   那么当然有人歇斯底里想弄碎一轮月亮。   有的时候,宋汝瓷会被视为挑衅、视为轻蔑,一个安静干净的人在那种地方天然会被当做讽刺,明明不过就是个玩物。   他们折磨这个狂妄的玩物,强行灌下酒水,无视呛咳和溢出的殷红,分不清红酒还是别的,一瓶接一瓶,直到发现人已经失去意识,才丢在地上扬长而去。   痴迷宋汝瓷的人和折磨宋汝瓷的几乎一样多,经常爆发冲突。天生不懂得珍惜的顽劣败类连痴迷也浅薄,争夺一个精美瓷器,更像是抢势在必得的猎物,并不真在乎釉面破损、渗开碎裂的冰纹。   甚至没什么人注意到,半昏迷的人,无声无息醒过来,自己一点点站起身,按着胃,慢慢走出乌烟瘴气的房间。   拿着DV的人发现了,蹑手蹑脚追出去,鬼鬼祟祟跟着。   宋汝瓷的状态很不好,走得不稳,意识并不清晰——没人能在喝下了那么多酒后保持清晰,他在夜风里站了很久,然后慢慢向外面那一片光亮走。   那片亮光很像当初的野场舞台。   当然它不是,没有什么乐队在那,那是座桥,桥下是河,光亮是反射附近高层的建筑灯光。   那是一片引诱人坠落的陷阱。   宋汝瓷望了一会儿,慢慢走过去。   “诶!”拿着DV的人也有点不安,喊了一声,“别走了!回来!”   宋汝瓷被叫住,回过头,温润韶秀的脸庞上没有一丝血色,神情很迷茫。   桥的栏杆有个缺口。   就在他身边。   拿DV的人站住,不敢上前,谁都知道醉酒的人力气大,万一他被宋汝瓷挣扎牵连下去,这么高的地方砸进水里难道还有活路。   风很大,吹得清瘦身影摇晃。   能听见紧张急促的呼吸和干咽声。   宋汝瓷站在那,安安静静想了一会儿,在身上慢慢摸索,找到手机,他在用仅存的模糊意识求救,在手机联络簿里的……有三个人。   徐祉安的后背麻木,脸也失去知觉。   他的手像是变成了橡皮,居然几次才成功打开宋汝瓷那个旧手机,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胸口,思考怎么把这具烂透了的皮囊扒开把里面的脏东西倒干净,他乞求那天,至少有一个人接了宋汝瓷的电话。   这个二手破烂并没被真的丢掉。   徐祉安按时间翻记录,不停寻找,逐一确认。   祝燃接到了电话。   倒不是因为宋汝瓷想找他,是因为这个电话是补课中介给的,刚存进去,恰好在第一个。   ——祝燃当时在直播。   在弹吉他。   随手按了接听,电话里有熟悉的吉他旋律,让宋汝瓷茫然怔了一会儿。   被打断了的祝燃相当不高兴,以为又是什么整蛊,烦躁地喂了两声,骂着“有病吧”就挂断。   徐祉安攥着手机,不停上下滑,找到给盛锋的电话。盛锋自己都没察觉,他在网络上其实对“天青色”的态度不错,那并不只是为了设陷阱,如果盛锋接了电话,宋汝瓷也能得救……他停下翻找。   电话号是红的。   未接通。   那天盛锋其实和穆鹤发生了矛盾。   因为自从穆鹤搬去宿舍住,他们两个的关系就变得奇怪,仿佛比之前少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所以那段时间,穆鹤犯病的情况又开始频繁。   盛锋赶去照顾穆鹤了。   盛锋陪着穆鹤,焦头烂额,没有时间管别的,电话才响了一声就挂断。   至于他徐祉安。   徐祉安。   徐祉安看着通话记录。   他记得这一天,他其实也在直播,恰好宋汝瓷打电话来,他就念起了直播间里帮他编的“痛苦回忆”——还装了想不开。   他常这么做,给宋汝瓷灌输大量负面情绪,他兴致勃勃装了想不开:“汝瓷,我很想跳下去。”   “真的很想。”   “我好像做错了很多事,让别人因为我痛苦,我不明白为什么,是不是我不该存在?”   “解决不了的问题,可不可以就不解决了?放弃算了,人死账消,就不用再这样下去了。”   “跳下去就轻松了,你说是不是?只要能永远睡着就好了。”   “睡着了就不用疼了。”   “说不定这是个假的故事,死了就好了,死了就能解脱,就能回家,一了百了……”   宋汝瓷那天很怪。   宋汝瓷安静地听了很久,呼吸很浅,起初还会苍白地辩解要“好好生活”,最后却像是被说服了,很轻声地:“嗯。”   直播间一片哗然,痛骂渣男这么快就没耐心了,居然吃软饭还不肯提供情绪价值,简直不可救药。   徐祉安当时也错愕。   轮到徐祉安半晌没说出话,忽然回神,沉了声追问:“你说什么?”   宋汝瓷那边有风,风很大,轻缓缥缈的声音时断时续:“我不知道……我会……好好想一下,你说的话……”   宋汝瓷慢慢地挂断了电话。   ……拿着DV的人不知道电话另一头的事。   拿着DV的人哆嗦到站都站不稳。   这是个二流世家的纨绔,只是跟着起哄,快被吓尿,要是真玩出人命来,他们也要吃不了兜着走:“你过来!宋汝瓷,你相信我,我们不玩你了……”   宋汝瓷静静望着他,浅亚麻色的头发被风吹起,脸色淡白到透明。   宋汝瓷收好手机。   宋汝瓷按着胃,他被灌了太多酒,酒精完全模糊了神智,其实已经什么都想不明白,他又回头向很漂亮的水面看了看。   他看着水面上的亮光,神情透出些天真柔和。   他向豁口慢慢走过去。   一切仿佛凝固,又以一种奇异的慢速缓缓流动,画面,声音,风的呼啸,徐祉安一动不动坐在车后座,听不见任何声音,掌心流下的血在身旁汇聚成一小滩,视线凝定在那道影子。   宋汝瓷走向水里的光。   走过去。   然后踩空,没有任何挣扎。   坠落。   死在贪婪枪下的白鸟。   拿着DV的人惊惧之下腿软到跌坐在地上,愣愣不会动,DV摔到地上,剧烈晃动的视角里多出人影。   有人箭步接近,把坠落的浅影堪堪截住,一手拽着断裂栏杆。   宋汝瓷被抱回光下,投落影子,手脚垂落,很安静,几乎看不出呼吸起伏。   高挑人影单手抱着他,根据身形判断在三十岁上下,看不见脸,只看见深赭色风衣,下摆被风掀起又落。   人影抬手,摸了摸他的脸,是个力道很和缓的擦拭动作,这只手托住冰软头颈:“哭什么?谁欺负你。”   “你是谁家的小朋友。” 第14章 不要紧的   有用的画面就只到这。   窥视者吓破了胆,似乎那个人影很叫人魂飞胆丧,连滚带爬捡起DV头也不回地疯狂飞跑逃走……后面只剩下些无意义的废片。   身处豪华大澡堂、五颜六色泡泡浴、正远程监控世界并偷看录像的系统急得蹦起来:「啊!!!」   宋汝瓷的肩膀轻颤了下,睁开眼睛。   他躺在意识温泉里,温热明净的水流映出明亮暖光,他戴着耳机,能听得见不知名的、很轻柔舒缓的曲子。   这里的员工福利很神奇,甚至还赠送了防水的超高音质HiFi耳机。   低音宏大,高音空灵开阔。   比他自己攒钱买的那个还好。   他不小心睡着了。   「对不起。」系统连忙道歉,「宋汝瓷,吓到你了吗?」   浅色的眼睛茫然了一会儿,轻轻弯起来,摇头。   “我很好。”宋汝瓷捧起飘在水面上的系统,拿过小毛巾帮它擦干,“要回去了吗?”   系统贴了贴他的脖颈。   很凉。   宋汝瓷睡得不好,休息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宋汝瓷做了什么梦,没有人知道。   「你没休息好,宋汝瓷,你还需要更多假期。」   系统建议他:「要不要申请托管程序?我们可以让固定程序帮你操控身体,你再多歇一会儿。」   宋汝瓷其实被诱惑了下,毕竟这里的确非常舒服,他还吃了大餐,吃得很饱,胃没有疼。   是非常好的生活。   但宋汝瓷还是想回去:“祝燃的课没有补完。”   而且听系统转述,他去参加研发小组,有机会拿到毕业证,他很想拿到大学毕业证,还有点想穿一次学士服,拍张照片。   宋汝瓷很少提出自己的意愿,这对他来说是个进步,所以说这些的时候,比雾更轻的意识体其实有些不好意思,睫毛垂落,遮着浅瞳,耳廓洇开一点很浅的红。   系统大声鼓励他:「没问题!宋汝瓷,你说得对,人就要有梦想,你想拍张照片做什么用?」   宋汝瓷有被鼓励到:“当遗照。”   系统:「。」   徐祉安和祝燃会去跳桥吧。   一张遗照够两个人抱吗。   可以印两张,系统乐观地想,它决定支持这个梦想:「那我们回去,对了,宋汝瓷,那天有个人在桥上救了你,你还记得是谁吗?」   宋汝瓷怔了下,神情有些迷茫。   系统也猜到他不记得——宋汝瓷能喝酒不醉,是因为员工的天然buff,但再强的buff毕竟也有极限。   宋汝瓷那天被灌了太多的酒。   系统也想办法翻了记录,但那也是宋汝瓷的视角,很模糊,世界完全混沌,仿佛只是一片朦胧的雾。   朦胧的、光融化晕开的冷雾。   有无法停住的滚落的泪,落下来时很烫,几秒里变凉,没有声音,只有溢出的冰冷水痕,有人用风衣裹住他,抱着他走过桥面,车门开了又关。   之后的事,就连宋汝瓷的视角也已经找不出更多细节。   系统不再纠结,决定等休息结束,就送宋汝瓷回去。   他们的目标又多了一个,最后这些天,要帮宋汝瓷拍一张很帅气的遗照。   /   祝燃站在阳台。   他刚被医生轰出来,带宋汝瓷回家前,他紧急请人里外收拾了一遍,甚至不惜用了点手段,托人从还在住院的穆鹤那逼问出了更多具体细节。   他想尽办法,把家收拾得整洁有序,温暖,充实,干净。   收拾得很像宋汝瓷之前的出租屋。   可能稍微有了一点效果。   祝燃抬头,透过窗户看卧室里。   他请了和父母相熟的资深退休老医生,把人接到家里,来给宋汝瓷做检查。   他不停给徐祉安打电话,因为徐祉安莫名其妙给他发了两段直播切片——他弹吉他,徐祉安玩“报复游戏”,共同点是他们都接了电话,他记得那通莫名其妙的电话,对面没人说话,只有风。   呼啸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风。   祝燃的手发抖。   他狠狠按着手机屏幕,用上几乎把屏幕按穿的力气,他可能已经打了几百个电话,直到对面终于接通。   “徐祉安。”   祝燃问:“你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徐祉安的声音在电话对面响起,有种诡异的木然,背景音很混乱,似乎有人在哭喊求饶,“祝燃,我的罪更重,我蛊惑了他去自杀。”   “我让他去自杀。”   “他需要我们救他的时候。”   说完这句话,徐祉安改口,这么说对不起宋汝瓷,宋汝瓷并没想求救,宋汝瓷那时候的神情,更像是茫然。   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自己在哪的茫然。   天大地大,无处可去。   有没有什么能和世界重新连接的办法?哪怕是说几句话,一根最不起眼的细丝。   宋汝瓷尝试着找到一根细丝。   宋汝瓷在自救。   徐祉安改口:“在我们联手谋杀他的时候。”   祝燃像是被一只手探入胸膛径直攥住心脏狠狠捏爆。   “不不……徐祉安,你等一下。”祝燃荒唐地笑了一声,什么离谱的恶作剧,他说,“你别告诉我,那天的电话是Listen……”   他坚信徐祉安一定是骗他、嘲讽他、设了个陷阱让他绝望,他想狠狠嘲讽这个混账东西,可他发现自己开口时失去声音。   他的视线透过窗户被钉在室内。   祝燃开始发抖。   单薄身影靠在床头。   靠枕头托住,手臂隔着被子搭在胸腹间,苍白羸弱,几乎撑不起柔软的棉质衬衫。   更像是个虚幻的、没有生机的影子。   宋汝瓷正在被医生检查,托起清瘦下颌,手电光照射瞳孔。   这具身体十分温顺,不会抵抗,雪白的清秀面庞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头颈后仰,睫毛无知无觉地轻轻颤动,在强光刺激下溢出生理性的眼泪。   祝燃无意识地向前走了一步。   “他没有感觉,不会难受。”医生阖上这双眼睛,听见脚步声,隔着窗户解释,“意识还没有恢复,不要紧……”   说者无心。   祝燃脑子里嗡的一声,脑仁剧烈嗡鸣,耳朵里全是尖锐杂音,血腥气充满口腔。   有什么东西沿着喉咙向下慢慢地分割皮肉。   “……吓死人了,怎么还玩上自杀了啊?还以为他没有感觉,不会难受……”   很多聊过的天、扯过的淡。   被这一句话牵扯决堤。   “幸好救下来了,听说没事了。”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可能就是喝多了,差点不小心掉下去吧,他那个人性格很老实的,我觉得他没胆量自杀。”   “到底为什么这么多人喜欢他?也不会说好话哄人高兴,坐在那跟个死人一样!烦死了,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着迷,疯了一样……”   “又没人逼着你点他,你是真烦还是假烦,不会是和人家聊不到一块儿去破防了吧?”   “滚!”   ……   “真破防啦?告诉你,你还是不懂玩这种老实人的技巧,有钱没用,你得装好人。”   “对,最好再假装自己是怀才不遇什么的,和他谈点正经东西,谈科学、艺术、音乐……”   “谁有这个闲心啊?!”   “所以他还真懂?不是装的??”   “真不是,他有点真东西的。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我一口气点他四个晚上,是为了让他帮我写那个三万字的艺术史作业……”   “我靠你别累死他!我还让他帮我水论文呢!”   ……   “他弄的曲子也不错,我不太懂,不过真挺好听——对了,祝燃,你不是还想搞乐队吗,要不也去看看?要是你觉得他不错,就把他赎出来吧,落到那种地方真糟蹋了。”   “点一宿试试呗,你不是爱玩吉他吗?”   “对对,他好像也会吉他,说真的老祝,你得抓紧时间去,他耳朵有病,快听不到了……”   祝燃慢慢攥起冰冷僵硬的手掌。   当然抓不到,没有细丝,哪怕这世上如果有命运,大概已经把一切可能救宋汝瓷的机会都糊在了他的脸上。   怎么会没在意的?   怎么会一次都没捉住的?   对,因为他在当众处刑渣男,他听着那些人嘻嘻哈哈地讨论,漫不经心,冷眼旁观,因为只有他知道宋汝瓷的真面目。   欺骗了人家感情的骗子渣男。   他多正义啊,多嫉恶如仇,一个遭报应的渣男有什么好可怜的。   于是他从没干涉过,一次都没有,甚至兴致勃勃鼓掌称快,他终于也加入了报复游戏,迫不及待要撕下那层伪装的皮,露出骗子的真面目……   祝燃的瞳孔收缩,医生没能扶稳冰冷安静的身体,宋汝瓷向一侧软软滑倒,他撞开窗户从阳台翻进去连滚带爬把人抱住,剧烈喘气,身体恐惧到止不住筛糠似的颤栗。   真面目。   宋汝瓷被他抱着,不会说话也不会动。   该撕下的终于撕净了,露出真面目,冰冷绵软的头颈无力后仰,枕在他肩上,躯壳寂静,浅色眼睛安静空茫。   肯定不会骗人、不会当渣男了。   满意了吧。   满意了吧?!?   宋汝瓷被“改造”好了。   变成漂亮的、不具温度的空壳。   祝燃被医生重重拍肩膀叫醒,老医生和他父母很熟,紧皱着眉,审视地看着祝燃:“这个人……变成这样,不会和你有关吧?”   祝燃无法回答,他无法说话,仿佛生吞下一把被志得意满着、猖狂摔砸凌虐后制造出的碎瓷片。   老医生眉头皱的更紧。   碍于身份,老医生不方便说得更多、问得更多,但还是警告祝燃:“不要胡来,他经不起折腾了。”   梅尼埃病不仅仅是听力受影响,更严重的是随时随地可能发作的剧烈眩晕,像宋汝瓷病得这么重,光是病痛就足以把正常人逼到崩溃。   能用的药也就是镇静剂,不吃折磨,吃下去昏睡,这样循环往复。   不是没有重症患者最后陷入绝望,过量服药或者用别的方式自杀的记录。   更不要说别的。   老医生沉声提醒:“一定有人对他做过不好的事,很多事,祝燃,希望这里面没有你。你父母当初听说你跟着那个吉他手朋友学好,不知道有多高兴,他们是因为这个才同意你玩什么音乐,给你买的吉他……”   祝燃像是块木头,愣愣跪着,视线空洞,脸上没有半点血色。   老医生盯着他半晌,叹了口气,还是没再说更多,回到本职工作,把检查结果整理记录好发给他。   “既然能睁眼,多刺激,应该是能醒的……但必须非常小心。”   “醒了不一定是好事,人被逼到这种状态,精神世界已经全面坍塌,目前的状态反而是一种潜意识里的自保。”   “要是醒了……身边最好二十四小时不要离人。”   老医生见过很多类似情况,已经提醒得很隐晦,但言下之意不难明了:“祝燃,他的状况非常差,需要被照顾、被关心,被稳定地支持,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祝燃吃力地点头,张了张口,想道谢,但还是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一直抱着宋汝瓷,甚至不知道医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祝燃回过神,小心托着宋汝瓷的肋下,让人在枕头里靠得舒服,轻轻抚摸微张着的眼睛。   浅色的眼睛空茫地望着他。   微微偏着头,像一具无生命的精美瓷偶,因为连牵线也断裂,终于予取予求。   “……Listen。”   祝燃轻声说,他好像只有对着宋汝瓷,才能顺利出声:“Listen,醒醒,该起床了……”   他听见手机振动,有点茫然,摸过来看了一眼,是骚扰电话,挂断……他握着手机,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扎进钢针。   他像是握了把刀。   是刀吧?是吧,宋汝瓷被绑在随便什么东西上,被狞笑着一刀一刀分割,他也去捅,去凑热闹。   他挑开他认为的假面,在鲜血里看见浅色的眼睛。   ……祝燃打了个哆嗦脱手,把手机扔得很远。   他又觉得反胃,踉跄着冲去洗手间呕吐,他其实一整天都什么也没吃,只能吐出些酸水,两条腿发着软融化了一样瘫在地上。   他听见脚步声。   脚步声?!   祝燃错愕,挣扎着拼命回头,看见宋汝瓷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醒了,居然自己下了床。   宋汝瓷隔着客厅,靠着墙,静静看着洗手间里狼狈的他,然后转身,朝客厅的另一头慢慢走过去。   祝燃慌张,喊着“Listen”、“宋汝瓷”挣扎着往起爬,但那道安静清瘦的身影听不见。   祝燃恨不得把两条腿砸断。   他逼出力气,摇摇晃晃站起来、洗脸,他狠狠扇自己的巴掌,强迫自己深呼吸,直到自己能冷静。   他在厨房找到宋汝瓷。   哪怕知道宋汝瓷听不见,他还是不敢轻易说话、甚至不敢大声喘气。   祝燃慢慢走过去。   祝燃把这个房间收拾得太像宋汝瓷的出租屋了——宋汝瓷有过两个出租屋,一个是后来和穆鹤合租的,一个是属于Listen的,宋汝瓷把它们当成家仔细布置。   后来的那个,祝燃不熟。   但前一个是真的舒服。   宋汝瓷会把挨了老爸揍、负气离家出走的小屁孩领回家。   会把自己的床让给他,坐在床边,微微弯着浅色的眼睛,耐心听他的大声控诉,再摸一摸他的脑袋,温声讲一些别人说他绝听不进去的可恨大道理。   他妈妈身体不好,宋汝瓷教他给他妈妈做病号餐,用红糖煮鸡蛋。   宋汝瓷耐心地劝他,不要总是撂狠话,不要再一上头就不管不顾出口伤人。   “Fire。”在那个出租屋里,宋汝瓷轻声对他说,“生命很短暂,不要做那种无法挽回的、会后悔一辈子的事……”   ……   环境变得熟悉,似乎让宋汝瓷的状态也稍微放松了一些,更加自如、活动方便。   祝燃站在玻璃门外,不敢动。   不敢喘气。   宋汝瓷……在煮什么东西。   宋汝瓷做什么都有种不受打扰的专注神气,微垂着头,单手扶着台沿支撑身体,几绺浅亚麻色的头发滑落,苍白韶秀的眉眼被升腾的水汽模糊,看不清。   这样过了一会儿,宋汝瓷抬头,望向祝燃,浅色眼瞳温柔安静,并不惊讶,仿佛很确定祝燃会站在那。   宋汝瓷比祝燃自己还要更了解祝燃。   仿佛那里站着的是Fire,是会为了有人敢在酒吧里嘴欠冒犯宋汝瓷一句,就暴跳如雷一拳砸过去的小屁孩。   为了Listen宁可跟人玩命的混小子。   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   祝燃无法思考这个,他脑海里仿佛有一小片岩浆,炙烤灼烧,滋滋冒着白烟,他无法去想听见熟悉的吉他声、听着电话被挂断的宋汝瓷。   浅色的眼睛微微弯了下。   宋汝瓷朝他招手:“来。”   祝燃绊了下,走过去,他的两条腿发木,看清那只小锅里的东西,这种冰冷的麻木就蔓延上来,像是蛛网一样把他整个人缠住。   宋汝瓷煮了红糖鸡蛋。   宋汝瓷以为他胃疼,以为他吃坏了东西。   被嘻嘻哈哈调戏、玩弄,当个玩物折磨,灌下酒水昏迷过去的宋汝瓷……有人给他煮红糖鸡蛋吗?   宋汝瓷拿了只碗,想把小锅里的东西倒出来。   祝燃立刻抢过,被热气吁得眼睛剧痛,什么也看不清,但老天爷大概觉得这才哪到哪,以后剜他心剁他肺的事多着呢,他必须得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自己都干了什么。   他看见宋汝瓷身上的痕迹,之前他居然没有发现,宋汝瓷很容易受伤,愈合得慢,但留下的疤痕也很浅。   很浅。   不在光下几乎看不到。   宋汝瓷的耳后有疤,手腕内侧有疤,敞开的领口掩着很多细碎的疤痕。   “不要紧的。”   宋汝瓷摸他的脑袋,像对小时候的他一样,声音很轻:“喝一点,再躺一会儿,很快就不疼了。” 第15章 捐了   宋汝瓷休息了一会儿,走到餐桌旁,想要搬椅子。   祝燃回过神,拔腿冲过去,抢在他前面:“我来。”   他搬好了椅子,扶着宋汝瓷坐下,调亮灯光,又快步回到厨房灶边,把那一碗红糖鸡蛋小心翼翼端过来。   诱人的甜香气弥漫。   椅子里的人却只是垂着头静静坐着,没有任何反应,像是出神,神情淡得像是片雾。   这一幕像是张勒住心脏的网。   祝燃蹲下,抬手,在宋汝瓷眼前晃了晃,等宋汝瓷回过神,望向自己。   他舀了一勺热腾腾的红糖水,谨慎地吹到温度适中,试探着,喂给宋汝瓷。   浅色的眼睛望着他,轻轻摇头。宋汝瓷按了下胃,示意自己没什么胃口,听不见以后,宋汝瓷似乎变得更安静、更不怎么说话,只是抬起手,轻轻碰了碰他嘴角那一片淤青。   祝燃连忙解释:“我走路没长眼睛,自己摔的。”   他说了一遍,又拿过一沓便签,飞快把这句话写下来。   宋汝瓷的确可以辨认口型,但这样做,要耗费的心神太多了。   太辛苦。   祝燃抓着笔,在便签纸上埋头写字:[我以后不出去玩了,改邪归正,以后我做饭,我收拾家。]   宋汝瓷看完,望着他,揉一揉他的脑袋。   “吃饭。”宋汝瓷温声说,“要凉了。”   祝燃立刻端起红糖鸡蛋狼吞虎咽。   宋汝瓷本来就做得香,他吃得更香,好像饿了三天。   余光里宋汝瓷微微仰头,身体靠着椅背,后脑靠着墙,静静望着他,浅色的眼睛暖得像幻觉。   祝燃控制不住地朝这样的宋汝瓷露出笑容,他终于松了口气,握住宋汝瓷的手:“好香啊,Listen,这个吃了对身体好,我以后也天天给你做。”   宋汝瓷没有拒绝。   祝燃抓紧时间,攥着其他早就提前写好的便签纸,在心跳声里,一张张摆开放好,给宋汝瓷看。   [你生病了,该休息的是你。]   [该被好好照顾的是你。]   [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   [我好好学习,Listen,你好好照顾你自己的身体,我有好消息告诉你……]   祝燃本来没想这么急着告诉宋汝瓷研究小组的事。   但老医生临走前反复强调,这种情况下的病人,需要知道自身价值和在这世上存在的意义……祝燃听得想把自己的脑袋拧掉。   宋汝瓷不知道自己的价值。   这是什么世纪大笑话?   喜欢宋汝瓷的人明明到处都是,会所里那些废物富二代快被他迷疯了。   宋汝瓷只是在直播间那几个小时,补课的直播切片流传出去,就在网上爆火,居然还有不少不明就里的高中生和家长跑来他直播间订阅、打赏,全在催更。   祝燃向宋汝瓷道歉,拙劣地解释自己那天是忘了关直播,他搬来笔记本电脑,不停翻页,给宋汝瓷看截图的评论,看究竟有多少人喜欢他讲的课,看叫人震惊的打赏记录——钱已经不再是问题。   违法的放贷公司被匿名举报,一窝端,那些天价利滚利当然也用不着再还。   欠学校的学费也全部补交完了。   甚至还有剩。   “都是你自己挣的钱。”祝燃慢慢说给宋汝瓷,“还有,Listen,你看这个!他们给你发了邀请邮件……”   祝燃让宋汝瓷自己握着鼠标,他扶着宋汝瓷的手,点开那个研发小组的邀请。   徐祉安带了经费投资去谈,学校经过研究,真的开了特别人才通道,宋汝瓷被邀请远程参与小组研究,只要成功攻关,做出像样的成绩,不仅能拿到毕业证,甚至有希望保研、直博。   祝燃不懂具体的流程,但在剧烈心跳里凝视着宋汝瓷的神情,拧攥心肺的无形力道终于稍减。   宋汝瓷浏览网页,逐行细读,脸被屏幕的光照着,很安静,瞳底有细碎的光泽流动。   祝燃轻轻拍他的肩膀。   宋汝瓷微仰起头,望着他,浅亚麻色的额发滑落,浅瞳清亮柔和。   宋汝瓷对他说:“谢谢你,祝燃。”   祝燃像是被这几个字活活剖骨,但他不敢表现,只是极力摇头,他要让宋汝瓷高兴,要照顾好宋汝瓷,不能像个只会痛哭流涕后悔莫及的废物:“Listen,你有钱了,看,你有这么多钱。”   他蹲下来,扶着宋汝瓷的膝盖,仰起头问:“你想怎么用这笔钱?”   他把这个问题也写在便签上。   “吃顿大餐吧?旅行?买个给自己的礼物怎么样?”   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兴奋,兴致勃勃,边说边写:“存起来也不错,Listen,你自己的钱,你想怎么花怎么花……”   反正他发誓宋汝瓷以后再也不必因为钱的事发愁。   他早就想好了,他会承担宋汝瓷今后的所有支出——更别说其实还有个徐祉安在暗地里阴森盯着,趁他不注意就往宋汝瓷的账户里疯狂打钱。   宋汝瓷这辈子的钱花不完。   他边说边写:“Listen,你以后彻底自由了。”   他把这几个字描得很粗,很醒目。   宋汝瓷倚着墙,静静望着他写,浅色的眼睛微微弯着。   祝燃抬头,朝宋汝瓷露出笑容,张开胳膊想庆祝地抱一下,宋汝瓷看起来愿意这么做。   宋汝瓷很久没显得这么高兴。   像是恍惚里回到过去,完成了一场超常发挥的完美舞台,在台下庆祝——安静过头的吉他手也被他们硬拖进来,被亲热地拍打肩膀,轻轻晃散被汗水浸湿的额发,眼睛里一点一点被浸透明亮笑影。   他原来记得这么清楚,因为他从来都挪不开眼睛,Listen放下吉他,学着其他人的样子,主动伸手拥抱……   宋汝瓷轻轻拥住他,贴着他的瘦削胸腔里,心脏跳得微弱快速。   祝燃吃力扯了下嘴角,收拢手臂,小心抚着清瘦到硌手的脊背:“就高兴了?这才哪到哪啊。”   祝燃抬起手,轻轻拍着宋汝瓷的背:“不骗你,我和你说啊,你可受欢迎了,你知道我抢到你有多难吗?喜欢你的人能填满马里亚纳海沟……”   他本来摸了纸笔,边说边写字,写到一半却神情微变,收拢手臂:“Listen?”   宋汝瓷伏在他肩上,手臂垂落,他错愕地发现宋汝瓷的身体软坠,匆忙想要把人扶住,微弱的体位变化却让事情更糟。   宋汝瓷在生病。   眩晕会毫无预兆发作。   祝燃跳到嗓子眼的心脏,被一只手握住,向下扯落,坠进不见底的深渊。   他学了很多遍怎么应急处理,小心地捧住宋汝瓷,尽量平缓地让人原地躺下来,他让宋汝瓷枕在自己腿上,两只手一动不动护着宋汝瓷的头颈。   医生说病发时患者会有剧烈的旋转感、失重和空间认知严重混乱错位,这就是为什么,宋汝瓷会认错那座桥下发着光的水面。   祝燃紧紧握住他的手。   宋汝瓷闭着眼睛,很安静,脸色白得叫人心惊。   过了很久。   可能几分钟,也可能是几个小时。   宋汝瓷终于有了反应,慢慢翻身、一只手撑着地板,用足够缓慢的力度变化支撑身体站起,宋汝瓷似乎已经很习惯应对这种情况,似乎已经无数次独自处理这种问题。   祝燃下意识叫了一声Listen,想起宋汝瓷听不见,他不想吓到这时候的宋汝瓷,只是小心跟着保护。   宋汝瓷找到了手机,低头看着空白的电话簿。   祝燃心头一沉。   徐祉安换过宋汝瓷的手机。   祝燃走得近了些,等宋汝瓷余光注意到自己,浅色的眼睛很柔和,只是茫然,神情很淡。   这时候的宋汝瓷还没有彻底恢复清醒,认不出他。   祝燃定了定神,他无法承受这种陌生礼貌的疏离视线,低头试着握住那个手机,把它从宋汝瓷手中拿出:“想给谁打电话?我给你拨……”   他的人脉很广,几乎知道大半个圈子的电话,就算不知道也能托人打听,觉得不会有问题。   但打出这行字给宋汝瓷看,听见宋汝瓷的回答,还是错愕愣住。   ……谁?   褚宴,这个名字他倒是知道,就是穆鹤总挂在嘴上那个叔叔,盛锋被家族送去褚家换去资源,就是跟着这个褚宴。   那是个打出名字都可能被平台和谐成方框的狠人。   宋汝瓷怎么也会认识这种人?   宋汝瓷安静地等了一会儿,睫毛垂落,祝燃觉得不安,他低头,捧住宋汝瓷的肩膀,他看着清秀雪白的侧脸,轻轻碰了下,凉得像将化未化的雪。   “Listen。”祝燃握着手机,蹲在他面前,“对不起。”   他确实不知道褚宴的电话,这不是他能知道的,况且就算真有这种电话,也不可能在这时候打——褚家还在找宋汝瓷。   坠楼那事可还没结束。   徐祉安把宋汝瓷送到他这,是为了减少刺激,另一方面,其实也是为了避免褚家强行把人带走“配合询问”。   “能不能给别人打电话?”他苦中作乐,吃力扯了下嘴角,“祝燃行吗?Fire——我是说Fire。”   他打出这几个字母,给宋汝瓷看:“给这个人打电话,行不行?”   宋汝瓷静静望着这个名字。   祝燃跪在地上,扶着清瘦膝盖,喉咙里的苦涩漫溢,一层接一层,漫过头顶。   这个名字不再给宋汝瓷带来期待、怀念和亮色,宋汝瓷望着它,浅色的眼瞳变得安静暗淡,轻轻摇头。   宋汝瓷不想给他打电话。   宋汝瓷也不想给徐祉安、或者别的什么人打电话,宋汝瓷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温声道谢,关心地提醒他给嘴角的伤上药。   祝燃照做,翻出药对着镜子胡乱上了些,匆匆赶回卧室,发现宋汝瓷已经睡着。   清瘦人影斜倚在床头,右手垂落,他自己都没翻过几页的高中课本掉在地上。   祝燃捡起书。   他捧着宋汝瓷,小心翼翼把人放平,舒展身体,他用温水浸过的湿毛巾给宋汝瓷擦脸,擦拭手背、掌心,微蜷的手指。   “我好好读书。”祝燃低声说,“你教的我都学,你讲的我都听。”   他这么保证。   ——   也这么做。   宋汝瓷从这天起,恢复了补课的工作,也远程加入了那个研发小组。   祝燃把一切有的没的都撇远,锁进杂货间再也不碰,书架上全换成宋汝瓷推荐的练习册,从早到晚埋头苦刷。   补一个也是补,补一群也是补。   因为祝燃的进度实在不怎么样,在系统的激情鼓励下,宋汝瓷甚至还试了试直播帮其他人一起补课。   「这也是痕迹!」   系统挥舞自动笔铅芯:「宋汝瓷,你帮到了很多人,很多条命运轨迹因为你改变了。」   这些人的能量都会汇集起来,因为不是主角,所以单个人的数值可能小到不起眼,但聚到一起就变得很多。   宋汝瓷的身体一定能被修复好。   「这是一个乡村老师,她来看你的直播间,是为了学习你的教学方法,回去给那些怎么都不开窍的后进生听。」   「这是一对普通工薪阶层的父母,他们的女儿在念高三,很辛苦,他们想帮上点忙。」   「你看这个每次都给你打赏一块钱的人,他父亲过世、母亲重病,缺了很多课,又因为只有半夜才能学习,不好意思总是找同学和老师问……」   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困境。   也有各种各样的风凉话,尤其是对着死不争气的祝燃:【天啊。】   【我都已经按人中了,我忽然理解了我小学三年级那抡起笤帚的我爸和咆哮的我妈。】   【小宋老师居然还不生气。】   【咳,实不相瞒我不是来听课的,我就是想知道小宋老师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生气。】   【你知道为什么你是进度最慢的吗?】   【因为你每三分钟检查一次灯光,每五分钟检查一次温湿度,每十分钟问三次宋老师渴不渴,你但凡专心点宋老师就不会渴因为他不需要把每个知识点给你讲八百遍……】   【小宋老师不是不生气,我怀疑小宋老师是直接绝望了,你们不知道,好脾气的人绝望起来就是这个样子的。】   【同意,指路隔壁录播课,祝燃你看见了吗,小宋老师已经把要给你补的所有初级阶段入门课程录完了。】   【你要是再不开窍,就把直播间让给我们,自己滚去看录播课吧。】   ……   祝燃咬着牙,脸上发烫,几乎埋进胳膊的脑袋被轻轻覆住。   浅色眼睛望着他。   今天的直播已经结束了,宋汝瓷还不太了解这东西怎么用,不会看弹幕池、人气、评论,不懂得互动。   不过祝燃没必要这么紧张,宋汝瓷温声保证:“我也不会随时晕倒。”   他住在祝燃家的这些天,身体状态其实比之前好了一些,祝燃想方设法请医生和营养师替他调理,相比之下更立竿见影的,则是“痕迹”所导入的修复能量。   宋汝瓷的身体稍微有了些起色。   研发小组那边的工作,虽然繁重,但也都推进得很顺利。   结束了债务、不需要再去会所,宋汝瓷的状态也明显有恢复和改善……有时候祝燃看着这双眼睛,依然会有一瞬恍惚,仿佛伤害不曾发生,一切只是噩梦。   事情好像在变好。   “振作。”宋汝瓷半开玩笑,温声鼓励他,“不要被打倒,还要煮红糖鸡蛋啊。”   祝燃吃力笑了下,推开书桌,倾身捧住宋汝瓷的胸肋,慢慢把人扶起来,宋汝瓷半靠着他,闭着眼睛,白皙颈侧微微颤动,渗出薄薄一层冷汗。   祝燃小声问:“等我回家?”   浅色的眼睛张开,朝他笑一笑。   灯光下,瞳孔明净得像是被水洗过,温柔,安静,仿佛一如既往。   祝燃无意识地握紧那只微凉的、苍白柔软的手。   祝燃小心地把宋汝瓷抱到床上。   祝燃每晚要去看望长期住院的母亲,会请护工来家里照顾,然后再连夜赶回家替换护工,陪宋汝瓷洗漱、休息。   他煮两份红糖鸡蛋,一份千叮咛万嘱咐宋汝瓷慢慢吃、别烫到,另一份带去医院——他爸足足三年没见过儿子这么懂事,感动到一把鼻涕一把泪,说什么都要给那位补课的小宋老师再塞个大红包。   ……事情好像在变好。   他不停地确认、不停地回想,他一直到医院还在反复寻找证据证明这一点。   宋汝瓷又有了收拾房间的心情。   祝燃给他买了一盆小仙人掌,放在窗台上,宋汝瓷每天给它浇水,转动花盆让每一面都能晒到太阳。   宋汝瓷的工作是有点辛苦过头了,有好几次累到失去意识,祝燃把他从桌前抱去床上,不知道他究竟是睡着了,还是昏过去了……失去听力后宋汝瓷一旦睡着就很难被叫醒,这两者很难分辨。   这一点应该想想办法。   但宋汝瓷很喜欢小组工作,偶尔和他说起时,眼睛里会有很清亮的光。   祝燃也谨慎地、旁敲侧击地问他:“能缓一缓……慢点做吗?”   宋汝瓷很专注地看着电脑屏幕,敲击键盘,被他在眼前晃了晃手掌,抬起目光,认真想了一会儿。   “没时间了。”   宋汝瓷轻声回答:“我想多做一点。”   祝燃想,也对。   毕业季马上就到了。   他想了想,发现从和宋汝瓷重逢那天到现在,不知不觉,居然已经过了大半个月——他妈妈是只给补课中介交了一个月的钱吗?   怎么续费?   因为这些念头,祝燃到了医院也魂不守舍,不过这点小问题不至于让他爸不满意,祝老板简直想收宋汝瓷当干儿子。   “是个好孩子!你跟人家好好学!”   祝老板还不知道“补课的小宋老师”就是当初那个吉他手,硕大手掌砰砰砸着儿子的肩膀:“我专门托人打听了!人家可是名牌大学的尖子生,学习又好,心也好,搞的什么录播课还是免费的,钱都捐了……”   祝老板说到兴起,看着儿子的脸色,愣了下:“怎么了?”   祝燃错愕:“捐了?”   “对啊。”祝老板茫然,“捐点钱没什么吧?回馈社会,你老子也捐啊,这世上可怜人挺多的……”   祝燃一动不动站着,那种其实从未真正消散过的恐惧和不安,更明显、更冰冷地从深处蔓延上来。   当然不是不能捐。   当然不是不能。   宋汝瓷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旅游就旅游,想捐款,多少钱都没问题。   可宋汝瓷为什么会选择这么做?   宋汝瓷的债务刚清。   宋汝瓷自己没有想买的东西吗?   没有想去的地方……没有想实现的心愿吗?   不存钱吗?   记忆里那双浅色的眼睛,在被问到将来时透出久违的轻松柔和,向往——该死的,他怎么早没回过神,没反应过来那种从一开始就安静过了头的向往。   仿佛不被任何东西束缚。   自由触手可及。   阴冷的寒气丝丝透骨,祝燃脑子针扎地一疼,猛地醒神,从来没追问任何事的宋汝瓷,多到不合理的工作量,录播课,宋汝瓷处理好了所有事。   开什么玩笑……   祝燃吃力摇头,觉得荒谬,他一定是猜错了,他胡思乱想、脑子有病,一定是。   他没办法向父母解释,勉强说了几句,丢了魂一样向医院外走,越走越快,终于踉跄着跑起来。   他看见了徐祉安的车,他就不该矫枉过正,不在家里留任何一个摄像头,他钻进这个混账的车,胸口起伏,剧烈不安,盯着徐祉安沉到冰冷的神色。   “有人把他约出去了。”徐祉安说,“五星级酒店,豪华套房,说有秘密告诉他。”   这个邀约其实早就出现过。   但宋汝瓷没有回复,没有应邀。   直到今天,再次收到匿名短信,宋汝瓷独自坐了一会儿,慢慢穿上衣服、鞋子,什么也没带,走出门。 第16章 褚宴   油门被踩到轰鸣。   祝燃的喉咙嘶哑到不成样子:“他去哪了?!?”   徐祉安不回答,盯着路,看不清神色,瞳孔冷沉。   祝燃怀里被扔了个手机,没锁屏,里面有几段视频。祝燃抖着手捡起来,看到一半,脸上血色一层层褪干净。   他终于亲眼看见了那段DV录像。   宋汝瓷被灌了不知道多少酒。   宋汝瓷靠在包厢的角落里,倚着墙壁,一只手虚压在胃上,侧脸白得像雪,浅色瞳孔里很安静、很安静,身旁是些凌乱的碎纸。   祝燃知道这是什么,他曾经看到群里有些人阴阳怪气地提起过。   那是宋汝瓷在工作之余抽空写的论文草稿。   全被嘻嘻哈哈撕得粉碎。   粉碎。   “优等生爱慕虚荣借高利贷,沦落到陪酒还趴在走廊窗台上写论文”。   这种事在养尊处优的纨绔眼里大概很有趣,大概是种颇具心机的表演。   他们不就是这么想的?既然是表演,那就无所谓了。   当然可以“替天行道”。   当然可以捉弄,奚落,残忍折磨,宋汝瓷居然没什么特殊的反应,甚至还在认真尝试和他们讲清道理……这让凶手更恼羞成怒。   祝燃看着最后被乱七八糟酒水彻底泡烂的废纸——宋汝瓷也在看它们,宋汝瓷看着它们的时候,是在想什么,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这样的神情眼熟,在他家住着这段时间,宋汝瓷一个人静静出神时,就是这样。   这些天,宋汝瓷的心里究竟都在些什么?   过去的一切这么容易翻篇吗?是不是只要给点甜头、说几句好听话就够了,是不是像模像样地补偿、挽回、道歉就够了?   宋汝瓷看着他摆满桌子的便签纸,是什么样的心情,那个时候,宋汝瓷的神情很恍惚,那双总是柔和的浅色眼睛里望见的……   是在最后期限里被肆意撕毁揉烂的论文、被一并毁掉的未来吗?   祝燃盯着徐祉安扔给他的手机,看着上面的画面。   “救他的是褚宴。”徐祉安的声音很冷,“你应当也听过这个名字。”   祝燃吃力扯了下嘴角。   他已经没心情纠结徐祉安怎么知道,徐祉安这个变态又在哪安了窃听器,他只觉得庆幸,幸好当时有人救了宋汝瓷,原来是褚宴……怪不得。   怪不得。   昏沉到神志不清的时候,宋汝瓷无意识想找的人居然是褚宴。   “……徐祉安。”   祝燃异常吃力地开口,他攥着手机,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别生气,我是说,把Listen交出去,是不是……对他更好?”   他知道褚宴凶名在外,吃人不吐骨头,甚至连名字都没几个人敢当众提——可要是褚宴能对宋汝瓷好呢?   要是褚宴能让宋汝瓷开心一点、安稳一点呢?   那是宋汝瓷自己想找的人。   是宋汝瓷得到了好消息,想打电话分享的人,是宋汝瓷病得意识不清了、最难受的时候,唯一能想起的名字。   宋汝瓷离开他家,是去找褚宴了吗?   褚宴能救救宋汝瓷吗!?   祝燃攥得指节青白,他担心引爆徐祉安超乎寻常的占有欲,盯着双手,说得谨慎至极:“要是,要是Listen愿意……”   “祝燃。”徐祉安沉声打断,“那是穆鹤的叔叔。”   “那又怎么了!”祝燃急得喉咙发烫,满口血腥气,“宋汝瓷是人,他是人,有权利选择他自己喜欢的生活!宋汝瓷愿意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轮得到他穆鹤同不同意?!他算个什么东西!他敢——”   剩下的声音被尖锐的刹车声淹没。   祝燃没系安全带,险些一头撞在风挡玻璃上,徐祉安脸色冷沉,盯着拦在车头、险些被狂飙的车径直撞飞的人影。   盛锋。   盛锋的刀伤还没好,又被褚家人控制,他是钻了个空子从医院逃出来的。   徐祉安的声音很冷:“东西呢?”   盛锋递给他一张内存卡。   祝燃看着这两个人,心头不安疯长,眉头拧得死紧:“什么意思?!打什么哑谜!有话直说!”   徐祉安把内存卡塞进车载播放器,里面传出来的是穆鹤的声音,还是那么可怜、那么发着抖:“我们得想办法……”   穆鹤说:“宋汝瓷勾搭上我叔叔,骗我叔叔,是真会被杀了的。”   “盛锋,你帮帮他,我不忍心看他死,你现在找个人去酒店,趁我叔叔没回来,把宋汝瓷送回会所去。”   “还有,再让人乱翻一通,偷几样我叔叔重要的东西,把钱都拿走。我叔叔要是让你查,你就说宋汝瓷是在会所里做那种事,偷客人的东西,怕挨打才逃出来了。他本来也就是这种人,装病装可怜骗人救、骗人可怜……”   祝燃听得匪夷所思,回头看盛锋,像看着个从不认识的怪物。   盛锋靠在后排,抵着左肺的伤口,喘息吃力,脸色异常难看。   “他让你做……”   祝燃问:“你就做了?”   “他当然会做。”徐祉安咬字很慢,瞳孔阴冷,“他不敢承认自己不喜欢穆鹤。”   盛锋不可能从头至尾都没意识到。   没意识到,他眷恋的,想尽办法想要从穆鹤身上找回的、那种在一起后就竭尽全力再找不到的感受,其实是宋汝瓷留在出租屋里的影子。   所以当穆鹤和宋汝瓷分手,搬回学校宿舍以后,那种感觉就迅速淡化不见了。   盛锋一直对穆鹤过分保护、过分服从、问也不问地无条件维护和供养,恰恰是因为潜意识里的愧疚——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不爱穆鹤,但羞于启齿,无法承认。   所以他帮穆鹤做一切该做的、不该做的。   他帮穆鹤害宋汝瓷。   他否认自己受宋汝瓷吸引,过度否认,变成偏执到无理由的敌视,甚至敢因此背叛褚宴。   “扯淡!”祝燃咬牙,他不信这点招数有用,褚宴那种人,远比他们有脑子得多,怎么会中这种愚蠢透顶的圈套,“褚宴会信这种鬼话?”   盛锋沉默,摇了摇头,不知答案是肯定还是否定。   但不论如何,都已经足够叫人喘不上气。徐祉安说的没错,褚宴是穆鹤的叔叔,这就注定了穆鹤会眼红,会不安,会从中作梗。   万一……宋汝瓷不是去找褚宴的。   宋汝瓷一个人,还能去哪?   还能去找谁?   宋汝瓷出了门,却并没去那个短信里的酒店套房,徐祉安装在手机里的监控被屏蔽了,无法定位准确地点。   祝燃掌心渐渐渗出冷汗,他本来该能回答这个问题,可喉咙里却像是横亘着根刺,声音越来越哑:“我没……我没带Listen,出过门……”   谁也没见过。   他太心虚,心虚到夜夜噩梦。   他怕宋汝瓷知道直播的事,这事太难瞒了,保不准哪个人就会说漏。   宋汝瓷好不容易才好一点,才变得好像是高兴了一点、放松了一点。他和宋汝瓷之间的关系好像都开始变得更缓和、更亲近,宋汝瓷会接受他的照顾,会朝他微笑,会陪他打一会儿游戏,看他太闷了,就打手势劝他去玩玩吉他……怎么能毁掉这一切?   怎么能??   所以祝燃这大半个月几乎不敢让宋汝瓷见任何人。   就连当初乐队的旧成员兴冲冲回来想见Listen,都让他东拉西扯找借口……硬是给推了。   宋汝瓷没有问过他为什么不能出门。   没有问过为什么不能见老朋友。   宋汝瓷好像能包容一切,陪着他这样仿佛是偷来的日子过了十多天,平静温馨,日复一日,好像只要谁都不戳破就能这样下去……直到今天。   直到今天。   宋汝瓷像是终于完成了该做的一切,安静地起身,打开门走出去。   等护工发现人不见了,慌忙寻找时,房间里已经很空。   被子折得整齐,枕头压在上面,床单没有褶皱,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祝燃给他买的小仙人掌浇了水。   宋汝瓷完成了小组的全部工作。   宋汝瓷甚至写了鼓励祝燃好好学习的便签条。   祝燃一动不动坐着,像是被什么异常锋利的东西从头顶钉穿,没法动,没法弯腰,喉咙里一片血腥气,双手和脸都一片麻木。   他的手机忽然震了一声。   不响,但祝燃狠狠打了个激灵,立刻抄起手机,不是宋汝瓷的消息……是群里的人在疯狂找他。   有人在给他打语音电话。   “祝老六!你是不是死了?”刚一接通,对面就劈头盖脸地骂,“你怎么能让宋汝瓷一个人出去?”   祝燃死死攥着手机,声音几乎变调:“他在哪?!”   ……群里分享了个直播间。   直播间。   该死的直播间。   五星级酒店。   豪华套房。   发匿名短信约宋汝瓷过去,说有“秘密”要告诉宋汝瓷的,是个吃喝嫖赌俱全的黄毛纨绔——会所的常客,手段玩得很花,也曾经在徐祉安家的别墅外,兴冲冲等着“享用”猎物。   这次的豪华套间里倒是摆满了玫瑰花。   黄毛纨绔得意洋洋开了直播,说要“揭穿真相”,“浪子回头追求真爱”。   宋汝瓷还没出现。   直播间倒是已经炸了锅:【滚!别折腾他了行不行?!?】   【他好不容易才过上好一点的平静生活了!】   【老子不是来看什么狗屁求爱的,就是来骂你的,你们这些天龙人玩够了没有,拿他当人吗?当过人吗???】   【我举报了,也报警了,我当初看过直播间,应该也会被调查,都清醒清醒吧,以后别看这种东西了。】   【这是在杀人。】   【都是帮凶,所有起哄的人,助长他们这么干的气焰的人,都是帮凶。】   【我知道你在哪家酒店,黄一峰,我现在开车过去。】   【你要敢碰宋汝瓷一下,明年自己给自己上坟。】   “干嘛啊?!”黄毛纨绔不乐意,在直播间里扯着嗓子喊,“许他徐祉安玩、祝燃玩、盛锋玩,就不准我玩是吧?!”   “那个宋什么瓷,你听好了。”黄毛纨绔晃了晃手机,他可正给宋汝瓷打电话,他花了大价钱才买到的电话号,“我告诉你实话!他们都在骗你!”   “你快被他们骗死了,姓徐的骗你欠债,骗你卖身,就差没害死你了!你还以为他是可怜抑郁缺爱富二代呢?”   “盛锋攒了多少次针对你的局!你想不想知道?”   “祝燃当初在直播间骂你渣男不得好死,自作孽不可活!骂得那么难听,我这可还都有录音证据……”   嚣张话还没放完,就听见砰地一声,有人重重推开门。   有人把直播的手机扣在地毯上。   一片漆黑里只听见拳拳到肉,痛揍的闷哼、哀嚎,渐渐变成服软求饶。   能闯进五星级酒店揍人的,家里都有点本事,有人捡起那个还在通话中的电话,声音很急,软着语气:“宋汝瓷,别信他的鬼话,你好,你特别好,他大爷的我还想追你呢!让这个抽象玩意儿出来截胡了……”   有人想起直播间还没关,匆匆过去,直接长按关机。   直播中断。   徐祉安的视线已经阴沉透顶,余光扫见脸色异常惨白的祝燃,瞳孔还是缩了下:“怎么了?”   祝燃低声喃喃:“Listen……”   “他好像……能听见一点了。”   祝燃发着抖,愣愣看着自己的手,他不敢肯定,还想今晚买个蛋糕给宋汝瓷,好好问一问,庆祝这件事的:“他养得好一点了,他这些天的身体好不容易好一点了,他昨天又摸了摸吉他,我出门前,他……”   砰的一声。   祝燃后脑重重撞在车窗上。   徐祉安掐着他的喉咙,瞳孔里的阴冷煞气几乎能杀人。   祝燃完全不挣扎,视线还是散的,木然回想一切可能被自己忽略的细节,直到极度缺氧的身体抽动痉挛,徐祉安才松开手,把人扔在副驾。   车咆哮着冲出去。   他们找地方换了车,分头找,又尽量把能铺开的人全都铺开。   所有可能的地方。   徐祉安的别墅,宋汝瓷的旧出租屋,学校,会所,那座桥,还有当初办livehouse的酒吧、野场舞台,宋汝瓷曾经打工的所有地方。   ……都没有。   没有。   只找到了一点痕迹,照相馆,宋汝瓷去过照相馆。   借了身学士服,照了照片。   因为是很好看的年轻人,照不出完美的照片就很可惜,老板很热情,鼓励他面对镜头,还主动帮他录了一段VCR:“再试一次,能笑一笑吗?”   镜头下的宋汝瓷很温和,很安静,眼睛微微弯着。   和在祝燃家时仿佛没什么区别。   就好像听了那通电话也并没击垮他……徐祉安调出了电话录音,宋汝瓷的话很少,只说了“我知道”和“谢谢”。   宋汝瓷知道什么?   知道什么??   徐祉安盯着祝燃,半晌低头,盯着VCR,宋汝瓷几次被老板鼓励着再高兴点、开心点,却反而连眼睛里的光泽也慢慢变得迷茫。   宋汝瓷一个人站在强光下。   眼睛的颜色变得更浅。   他抬起手,隔着肋骨轻轻按了下心脏。   “对不……起。”宋汝瓷慢慢地说,咬字有些吃力,他在失聪后就变得更不常说话,但这是第一次,仿佛忽然间忘了要怎么开口。   他显得有点困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又试着弯了两下眼睛,不得其法,淡白的唇角抿起就坠落。   宋汝瓷像是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悄悄交流。   很隐蔽,只有很熟悉他的人才会发现他不是在出神,断断续续地,能勉强辨认出手指在写的字:我很好、不要紧、没有不高兴,遗照不笑也……   遗照不笑,也没关系……吧?   宋汝瓷和看不见的东西讨论。   宋汝瓷想好了,他赶不上真正的毕业典礼了,大概会得到一张稍微有些晚到的毕业证。   宋汝瓷决定拍一张严肃、认真、帅气的遗照。   穿着学士服的年轻人,坐在照相机前,有点拘谨又坐得很直,没有笑,瞳光温和安静,然后怔了下。   怔了下。   除了摄影师和当事人,有第三人走进镜头,没有停留,走到宋汝瓷面前。   浅色眼瞳里的光泽晃了晃。   那是种很难描述的感受,仿佛连当事人自己都不明了、不清楚、始终没有任何觉察,只是被好好捧起的下一刻,恍惚里仿佛有声细微到极点的脆响。   温润釉面下毫无预兆透出潜伏已久的裂痕。   “褚宴。”宋汝瓷茫然地说,“我疼。” 第17章 要抱吗?   祝燃扯住摄影师的衣领。   没来得及开口, 脑子里先被冰针狠狠扎了下,他像是被宋汝瓷那双浅色眼睛望着,Listen不赞同他冲动莽撞胡作非为。   他整个人僵住, 又过了几秒, 剧烈打了个冷颤,慢慢松手, 道歉。   “对……对不起。”   他向后退了两步, 两只手垂在身侧,磕磕绊绊地改口:“我是想问, 这两个人走了多久,您知不知道, 他们去了什么地方……”   摄影师也被这个阵仗吓得不轻, 看着这几个来势汹汹、看着就不像好惹的人, 索性直接调出监控, 上面有时间:“走半个多小时了。”   “顾客是一个人来的, 被后来那位先生带着, 坐车走了。”   摄影师尽力想了半天:“往哪去就不知道了。”   那是客人的隐私, 也不是他们能问的……再说把那个年轻人接走的人, 一看就更不好惹。   店内店外都有监控,停在门口的漆黑商务车, 不是那种用来炸街炫耀的豪车, 但惹眼程度丝毫不逊色,所有车窗都贴了防窥膜、做了防弹改造。   不少人路过的时候都悄悄侧目。   这种事不是他们这种小本生意能掺和的。   至于那个很漂亮的年轻人, 还是很可惜,拍出的照片多少还是有些不尽人意。毕竟那可是毕业照,一般人好不容易熬到毕业,功德圆满、苦尽甘来, 对着新生活希望满满,怎么会不开心……   问到这一步,有用的信息就寥寥无几。   只有电脑上还在修的底片。   宋汝瓷借了假的学士服、学士帽,握着充当毕业证的道具纸卷。   看不见的地方,一场刚被戳破的骗局散落遍地狼藉,浅色的眼睛静静望着,仿佛透过屏幕,望着凶手。   没人知道宋汝瓷在想什么。   没有人问。   徐祉安失去耐心,把盛锋拖出照相店:“褚宴住在哪?”   盛锋脸色灰白,按着伤口,人几乎已经站不稳。   徐祉安厉声扯起他:“住在哪!”   盛锋抬头,徐祉安已经有些年没露出这样的神情,上一次还是他弟弟出车祸死亡——对着那一地惨烈的、拼不起的破碎血肉,徐祉安的表情就是这样。   盛锋低声说了几句话。   徐祉安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他把盛锋重重按在墙上,瞳孔阴森到恨不得当场杀人:“你说什么?”   什么叫“凶多吉少”?   什么叫“褚宴不会放过宋汝瓷”!?   盛锋终于交出手机,徐祉安抢过,第一次看见偷拍的录像——怪不得褚宴那天会出现在那种地方,穆鹤闹自杀,搅得鸡犬不宁,褚宴原本是替他父母去看穆鹤。   再怎么也是褚家金贵的真少爷   穆鹤没想到,他那个总挂在嘴上的“叔叔”居然走到一半,意外救了个人,就改变主意决定不来看自己了。   穆鹤更没想到褚宴救的居然是宋汝瓷,怎么会是宋汝瓷——怎么能是宋汝瓷?宋汝瓷那么虚伪,那么贪婪,是个只会说谎的骗子,穆鹤不闹自杀了,逼盛锋带自己亲眼去看。   穆鹤口口声声说着“担心宋汝瓷被叔叔杀掉”。   但褚宴其实并没做什么。   褚宴只不过是不想去看他这个便宜侄子,恰好救了个人。   就算没有在那个时候救下宋汝瓷,褚宴其实也会随便找点什么别的事做,打发掉这一晚。   徐祉安盯着录像,褚宴开了个套房,把宋汝瓷带进去安置,又让人送了药,送了必需品……然后他们什么都没做。   确实什么都没做。   褚宴三十岁了,十五岁接手地下那一堆烂摊子,强势整顿,掀起不知道多少腥风血雨,和他们的经历完全不同。   褚宴对漂亮大学生不感兴趣。   而那一整个晚上,宋汝瓷都在写论文。   很徒劳的尝试——宋汝瓷不停地试了一个晚上,写不出什么东西,笔尖划出的线条混乱,他在发病,空间感失调,无法写出像样的字。   穆鹤口口声声说,他叔叔随便杀人、什么事都干得出,宋汝瓷是个骗子渣男处心积虑向上爬,但宋汝瓷没把人的命运当废纸,嬉皮笑脸揉捏撕烂,褚宴也没按着人强行灌下烈酒和冰块来取乐。   宋汝瓷什么也没做,只是想毕业,只是想写论文。   来不及了。   最后交毕业论文的时限要到了,来不及了。   台灯有些暗淡,酒店不是专门给人写论文的地方,宋汝瓷伏在不算大的办公桌前,握着笔,呼吸微弱急促,清瘦肩背微微发抖。   褚宴被他吸引,放下酒店提供的杂志,有些好奇地走过去看。   褚宴身量很高,单手撑着桌沿,身影罩住伏案的单薄人影,低头看了一会。   看着瘦削的、发着抖的苍白手指握着笔,尽全力控制,依然只能写下些完全无法分辨的铅笔痕迹。   打湿纸面越来越多的水痕。   褚宴抬起手,轻轻揉了揉浅亚麻色的头发。   褚宴说:“怎么这么伤心。”   褚宴不理解论文有多重要,但并没取笑宋汝瓷,只是取出手帕,俯身替他擦拭滚落的眼泪,发现手帕很快就被打得湿透,于是去用温水投净、拧干。   “哭什么。”褚宴轻轻擦拭满是泪痕的雪白脸庞,“画得很好看。”   褚宴又让酒店送了更多信纸上来,让宋汝瓷在上面随便画。   褚宴让酒店煮了醒酒汤,送了治头疼的药,把宋汝瓷领去床上睡了一会儿,教宋汝瓷放松,做些不那么费脑子的游戏。   褚宴取出弹夹,卸掉子弹垒成一座塔,教宋汝瓷和他轮流每人拿走一颗子弹,看塔什么时候塌倒。   褚宴拿过宋汝瓷那个二手破手机,问宋汝瓷想不想换个新的,发现宋汝瓷不想,也并没多说什么,只是把自己的名字和号码存进去,告诉宋汝瓷如果有解决不了的麻烦,就给自己打电话。   褚宴轻轻揉宋汝瓷的头发。   也不过就是这样。   只是这样。   褚宴做的事很简单,并不包含更多意味,只是哄人,闲聊,打发时间。   他依然没能问出宋汝瓷是谁家的小朋友,所以没法把人送回去,而一夜的时间又实在并不短,所以他们慢慢地聊天。   慢慢的。   宋汝瓷不再掉泪了。   ……   “我把宋汝瓷送回了会所,他一回去就高烧不退,这个你也知道……就是他病了大半个月,差点没了半条命那次。”   盛锋低声说:“他的手机……”   手机。   手机被穆鹤拿到,宋汝瓷的密码没有变过,很简单,只是出生的年月日。   穆鹤和宋汝瓷谈了两年,很清楚宋汝瓷的一切生活细节,很知道怎么模仿宋汝瓷的语气。   穆鹤的逻辑其实很荒谬——但凡脑子清醒、足够客观,都不该陷进去,但就是有相当一部分人太容易煽动,太容易先入为主,本能维护看起来委屈的人。   宋汝瓷很多正常的社交,都是被这么毁掉的。   穆鹤“是好心”,“不想让宋汝瓷再伤害别人”,“不忍心看宋汝瓷将来被报复得太惨”。   所以他总是提前告诉那些对宋汝瓷心生好感的人,宋汝瓷的虚伪、薄情、恶劣,他向他们揭穿宋汝瓷的真面目。   所以他一次又一次展示自己被宋汝瓷伤害的痛苦伤痕。   这些招数只能对付普通人,褚宴这个级别,卖惨完全不会有什么用。穆鹤想了很久,壮着胆子,决定用宋汝瓷的手机约褚宴出来再爽约。   恰恰是这一次,被蓄谋已久的对手掐准时机钻了空子。   褚宴险些死在失控的汽车里。   这事把穆鹤吓坏了。   穆鹤什么都不敢再做,删除了所有聊天记录,把手机放了回去……   盛锋被踹倒在台阶上,徐祉安的瞳孔漆黑,几乎冷凝成冰,踩住他左胸的伤口。   徐祉安蹲下,问他:“穆鹤还好吗?”   盛锋死死咬着唇,脸色灰败,剧痛下连视线都有些涣散,吃力摇头。   穆鹤没法接受全身瘫痪的现实,再也没了装乖的余力,歇斯底里地发疯、寻死,把所有人都折腾得精疲力竭……就连本来因为愧疚对他格外关心的亲生父母,也已经很少在医院出现。   褚家也将他当做弃子,不再投注过多财力物力。   穆鹤几乎被这个事实击垮,精神彻底崩溃,神智都已经开始有些不正常。   “那就好。”   徐祉安的语气柔和到诡异:“盛锋,你一定要好好伺候他,别让他不小心死了……现在你带我去褚宴家。”   既然穆鹤疯了,那穆鹤就没法去解释了。   他去。   “我去解释。”   徐祉安说:“我有宋汝瓷的旧手机,我不信他能把记录删得这么干净。”   “我找人恢复里面的数据。”   “我去告诉褚宴,宋汝瓷什么都没做。”   “宋汝瓷干净,比谁都干净,他没联系过褚宴,没让褚宴帮他离开会所,我知道是为什么……因为我。”   “我缠着他,让他相信,只要他走了,我就自杀。”   徐祉安荒唐地笑了一声,神情很慑人,他看起来甚至想把自己活剐了再丢去硫酸池,或者随便别的什么地方,垃圾处理站,填埋厂,焚化炉:“盛锋,你带我去找褚宴,我去……给宋汝瓷解释。”   “褚宴会听的。”徐祉安沙哑着低声说,“他有脑子,他不蠢,他会听,他会……”   他竟然看见盛锋摇头。   徐祉安踩着溢血的伤口,低头看着微弱抽搐的盛锋,瞳孔收缩了下。   徐祉安问:“为什么?”   “……不准外人进,整座山都是私人产业。”盛锋吃力吐字,“你去了……也未必,能见他……”   褚宴并不住在褚家,盛锋是甩脱了监视的人逃出来的。   如今盛锋也没资格去见褚宴了。   徐祉安问:“褚宴住在哪?”   盛锋吃力喘息,他的伤口又裂了,肺部剧痛,喉咙里也满是血,还在艰难地继续说:“如果,发生冲突……”   “你的会所会关门,公司会被查封,你的个人资产也未必保得住……你可能会进监狱。”   徐祉安一动不动站着,身形冷凝,像是被这几句断断续续的话冻结。   徐祉安是个拼尽一切、不择手段向上爬的人,为了如今手里攥着的一切,什么都能做交换,舍掉良心,舍掉底线,里面甚至纠葛不清地吞噬进徐鹤安的血肉。   一切都像是这么被冻结了几秒。   徐祉安踩着那片刀伤,不加收敛地用力,血瞬间洇透衣物。   盛锋被抓着头发,艰难抬头,迎上仿佛阴冷漆黑、仿佛不透光的森然眼底。   “盛锋。”   徐祉安重复:“我问,褚宴他住哪。”   /   云破山。   褚宴洗净了手,拿过毛巾。   把宋汝瓷从摄影店带走,回到私人山庄,已经半个小时。   除了见到他时说的那句话,宋汝瓷就再没开口,安静地跟着他,上车、下车、进门,按照他说的,在灯下的那把椅子里坐着。   坐得很安静,很直,单薄脊背落下影子,从头至尾似乎连姿势也没变过,苍白手指微蜷着,始终规规矩矩放在腿上,仿佛在望着某处静静出神。   睫毛投落一小片阴影。   褚宴擦净手上的水,放下毛巾,走过去,揉了揉宋汝瓷的头发。   像是一具漂亮的瓷偶被唤醒。   淡色的眼睛微弱动了动,受什么看不见的线牵着,仰起头,朝他轻轻弯起。   褚宴低着头:“不认识我了?”   他比那些乱糟糟声色犬马的纨绔年长,身形很高,这样俯身时,投落的影子几乎完全罩住宋汝瓷。   他抱起宋汝瓷,把人带进卧室。   宋汝瓷的头颈随之后仰,手脚都静静垂落,随着褚宴的步伐轻微晃动,被放在床上,胸腔随着呼吸,徐徐微弱起伏。   “这是私人区域,不对外开放,不会有窃听、偷拍,没有别人。”   褚宴告诉他:“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有知道。”   宋汝瓷对他的话没有任何反应,静静躺着,呼吸很浅。   褚宴伸手,拢住他的后脑.   清秀的雪白面庞随着力道轻轻侧过,浅色眼瞳望向褚宴,映出倒影。   褚宴说:“是我。”   宋汝瓷没有反应。   ……   系统急得团团转。   这其实是个bug,现在支撑这具身体的只是托管程序——宋汝瓷自己的意识不在。   因为这个世界的能量骤然大幅度溢出,宋汝瓷在现实世界的身体有一定程度的修复。意识体只有一个,一旦在现实里短暂苏醒,自然就会暂时脱离当前世界。   宋汝瓷被拽出去了。   要是面对祝燃、盛锋、徐祉安那三个,起码还有旧数据可照搬,但褚宴本来和宋汝瓷没有交集。   在原本的剧情里,褚宴是后期的核心反派,要等宋汝瓷自杀后才会正式出场。   而褚宴这个“穆鹤的小叔叔”,绝非善类,罪行累累罄竹难书,更是给盛锋和穆鹤这对“苦命鸳鸯”添了数不清的堵……最后因为行踪被意外泄露,终于恶有恶报,死于对手疯狂报复导致的车祸。   穆鹤那个惹了大祸的短信,以宋汝瓷的名义约褚宴出去,就是因为撞上的元素太多,险些直接触发了这么一条结局剧情线。   现在,这两个不该见面的反派,恰恰共处一室。   宋汝瓷静静躺着。   褚宴坐在床边,微低着头,看着无声无息的寂静人影。   褚宴通常不会涉足这个圈子,他和宋汝瓷的两次交集,都算是一时兴起——随手救了个人,又因为在收到短信时恰好闲着没什么事做,于是去对方说的地点看了看。   那是个挺高档的西餐厅,褚宴等了两个小时,牛排和汤都冷透到无法入口,天色从亮转黑,月亮攀上枝头。   他再联系宋汝瓷,想要问问对方是不是又遇到了什么麻烦,需不需要帮忙。   电话打过去,却发现已经被拉黑。   ——大学里很流行的整蛊游戏。   褚宴本来这么以为,但离开西餐厅后,紧接着就发生了不少麻烦事,花了他不少时间、精力才全部解决。   “只是找你来问问。”   褚宴摸了摸宋汝瓷的头发:“不用这么害怕。”   褚宴说:“闯了祸也没关系。”   这话不准确,毕竟还有个躺在ICU里自杀了好几次的褚家真少爷——褚宴还算得力的手下被这位穆少爷祸害得不成样子,添了很多乱。   所以医生治疗颈椎断裂的神经的手术就不太成功。   所以也不是谁闯了祸都没关系。   褚宴对宋汝瓷宽容,或许是因为人当初是他救的,也或许是因为这双浅色眼睛,他想一切或许有什么缘由。   或许有什么事,他不知道。   他想听宋汝瓷亲自说。   但宋汝瓷看起来不太好,比上次他们见面的状态更不好,褚宴蹙了下眉,他解开宋汝瓷的衬衫,看着瘦削过头的苍白身体,上面又多了很多细碎的浅痕。   大部分甚至像是摔伤——正常人很难有这么多摔伤,除非是个酒鬼,或者有什么平衡系统的疾病。   褚宴问宋汝瓷:“生病了吗?”   宋汝瓷在出冷汗,浅色眼瞳里的光芒很散,褚宴取出手帕替他擦拭,一片浅浅灰尘,宋汝瓷在外面走了很久。   褚宴其实不是在摄影店找到宋汝瓷的。   对褚宴来说,找一个人并不难,宋汝瓷离开暂住的地方后,去了很多地方散步。   宋汝瓷好像很久都没自由地在外面走过。   宋汝瓷去了家街边不起眼的小店,点了一碗龙须面,但并没吃下多少,因为发现老板家的小丫头趴在油兮兮木头桌子上被作业难哭,就去教小姑娘算数学题了。   宋汝瓷遇到了一群背着吉他、贝斯、单簧管,追逐着兴高采烈跑过的初中生。   宋汝瓷没来得及躲开,被他们不小心撞倒,为首的少年慌忙道歉,不停询问他受没受伤,要送他去医院。   宋汝瓷被他们围着,摸摸这个、看看那个,轻轻弯起眼睛,很好脾气地摇头。宋汝瓷很阔气地自掏腰包,请这群小屁孩吃了他们垂涎三尺、准备凑零花钱去吃的街边烤串和大碗麻辣烫。   宋汝瓷摸了摸那把吉他。   宋汝瓷把这些小屁孩送上车,在公交站的长椅上坐了一会儿,后来等车的人渐渐多了,他就让出座位。   宋汝瓷去图书馆看了一会儿书,他学的是软件工程,这种学科在大众眼中相对生僻,所以那一片都很清静,大玻璃窗下只有那一个席地坐着翻书的影子。   宋汝瓷坐在书架下,戴上眼镜,翻了几本厚重的参考书,记下了几张便签纸的数据,拿出手机出门打了个电话,轻声和对面讨论、解释,援引参考,修正了之前某段实验的错误结论。   离开图书馆,宋汝瓷买了一支看上去很漂亮的棉花糖。   不过也不是自己吃的,不知道为什么,有影子一晃一晃地落在上面,五颜六色的蓬松棉花糖就飞速变成了一根光杆。   宋汝瓷最后在街边站了很久。   久到今晚的雨夹雪落下来,风吹得很凉,路人低下头、竖起衣领匆匆回家。宋汝瓷一个人站着,不停有人从他身边快步经过。   斑斓的灯牌落下绚烂光芒,把那双浅色的眼睛染得仿佛什么颜色都有。   宋汝瓷接了个电话。   那之后,宋汝瓷才像是忽然醒神,不再漫无目的地到处乱散步,拿出手机搜了搜,前往一家照相馆。   褚宴陪着宋汝瓷走了这一段,他有把质量还不错的大伞。   不过宋汝瓷似乎并没留意到,宋汝瓷一直在低头看手机、找路,几次停下闭眼休息,需要扶住身旁的东西避免摔倒,似乎并不是故意伪装,宋汝瓷和世界错开了条不易觉察的缝隙。   于是他忍不住走进了那家店。   ……   现在他把宋汝瓷带回了家,他试过问宋汝瓷哪疼、哪不舒服,生了什么病,但宋汝瓷不回答,调取病历又总需要一点时间。   宋汝瓷静静地躺着,不说话,也不动,望向他时眼睛会本能地微弯,但浅色的眼睛像是月下泉水,只能映出照射进的影子。   褚宴揉揉他的头发:“吃点东西吗?”   “别紧张。”褚宴想了想,还是决定补充,“我没有生你的气。”   任何信息,经过的中间人越多,就越容易变形,被刻意或者无意地再加工。   他只是想听宋汝瓷解释。   宋汝瓷说清楚了,就可以走。   褚宴起身去给他弄吃的,这里是绝对的私人区域,保镖在最外层,连管家和做事的人也不能进来,褚宴不常动厨房,不过龙须面总不至于多难做。   宋汝瓷今晚并没吃什么东西。   褚宴离开卧室,留下系统急得团团转——总部刚发来的消息,宋汝瓷在这个世界的任务被判定完成,虽然不知道徐祉安他们三个发生了什么,但不论如何,「改造成功」的金标已经打上了。   托管程序只会自动运行,执行宋汝瓷最后的愿望。   最后的愿望。   系统现在反悔了,它觉得宋汝瓷不是想跳楼、不是想这就跳下去,它兴高采烈大吃棉花糖的时候,宋汝瓷低着头,认真看它,浅色的眼睛弯得很暖和。   很暖和,很柔软干净,宋汝瓷和一群小屁孩挥手道别,说“明天见”,趁他们不注意,宋汝瓷悄悄摸了一下吉他。   但宋汝瓷还没来得及更新最后的愿望。   小黑影子急得在屋里乱窜,一连打翻了六个杯子八个碟,动静总算把人招回来,褚宴快步赶回到卧室。   清瘦人影站在阳台,灌进来的风把窗帘掀得飘动,也掀起单薄衣摆。   人影扶着窗户,静静站着,不知是在想什么,又或者只是在简单地出神,穿着白衬衫、半旧的水洗牛仔裤,垂着手臂。   月光很亮,于是影子变得更浅。   除了衣领和衣摆,被风不断扰动的、浅亚麻色的发丝,在风里一动不动。   落地窗已经打开了一大半。   人影……实在离外面很近。   近到只要稍微一动。   迈一步。   或者晃一晃。   褚宴放下手里的东西,慢慢走过去,他尝试像当初救下宋汝瓷那样,找到一个不至于惊扰这道影子、又足够接近的位置,却发现很难。   这让褚宴蹙起眉。   他想。   宋汝瓷一定经历了别的什么,一些很糟糕的事。   他今夜没什么事,有整个晚上的时间需要打发,就像上次一样。   他可以和宋汝瓷聊聊天,不问之前的事,只是随便聊,问问宋汝瓷为什么散步那么久,为什么不回家。   再玩一会儿子弹塔这种很无聊的、不费脑子,纯粹打发时间的游戏,或者随便做点别的,像上次一样。   他想抱抱宋汝瓷。   像上次一样。   “来吗?”褚宴看着浅色的眼睛,他的语气很温和,慢慢走过去,“和我说说,你遇到的事,或者好好睡一觉。”   他接近这道影子,山上的风在秋冬时节很烈,这几天又格外阴沉,雨雪交加,一阵卷着冷雾冰碴的飓风掀过,吹得人睁不开眼,像是有什么在这场风暴里无声无息坠落。   ……   褚宴单手圈着宋汝瓷。   圈得很牢,一只手关严窗户,他刚扑过来的时候动作太急,险些连自己也跌出去。   褚宴合上窗锁,他想明天该叫人来加防护网,他发现自己的心跳有些快,有段时间没这么快了,倒不是因为他喜欢漂亮大学生,或许是缺乏运动。   他收紧手臂,低头看怀里不知什么时候闭上眼睛、无声无息昏睡过去的人,他碰了碰月下霜白的脸庞,把掌心贴上去,很干燥,他没有再摸到眼泪,却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   宋汝瓷至少该有权利在痛苦的时候掉泪。   褚宴低头。   其实这一系列行径很可疑,宋汝瓷活像是什么对手派来的间谍,因为实在解释不清,索性试图跳楼逃出生天。   但明天再说、明天再问、明天再听宋汝瓷的解释吧。   他问宋汝瓷:“要抱吗?”   他说:“你摸起来很冷,快冻僵了。” 第18章 遇到不好的事了吗?   宋汝瓷醒来时, 被温热明净的水流包裹着。   很暖和,灯光明亮,弥漫着清新水汽。一瞬间恍惚, 几乎让人以为是在员工福利很好的意识温泉里。   但系统很快就反应过来, 惊喜地蹦出水面,绕着他转:「宋汝瓷, 你回来了, 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检查结果怎么样?你那边的身体好一点了吗?」   系统不太放心, 宋汝瓷看起来还是不太在状态。   如果宋汝瓷不舒服,反正任务也完成了, 他们其实也可以随时退出这个世界。   浅色的眼睛微微弯了下。   宋汝瓷摸了摸小黑影子, 张开稍攥着的右手, 悄悄塞给它一块水果夹心棉花糖——来自现实世界的特产。   这也是员工福利, 像这种完全不影响剧情的微小物品, 数据化后可以带进世界。   系统狂喜到变身棉花糖飞天大盗。   「好很多了。」宋汝瓷被甩了一身水, 抿了下唇角, 在心里回答系统刚才的问题, 「谢谢你们,等我以后有一天康复了, 就去应聘, 做正式员工。」   他需要一点时间反应系统的话,因为病情, 持续的眩晕会拖慢思考速度,也或许有其他的影响,这种情况在去照相馆的路上就出现,他像是落进了一团雾里。   一切变得不那么清晰, 思考变慢,情绪也变得有些遥远模糊。   但也有好处。   难过和疼痛不再那么不容忽略、纠缠不休了。   系统愣了下。   它回到宋汝瓷身边,撕下一半棉花糖,不由分说塞到宋汝瓷嘴里:「不要当真,宋汝瓷,你只是在做任务,是在走剧情,一切都是假的。」   宋汝瓷这就是典型的新人综合征,因为没有经验,不小心投入了太多感情,等宋汝瓷以后变得熟练,就不会再难过,不会再被坏人伤害。   宋汝瓷点头,向系统保证,会在每天睡前默念十遍这段话。   系统还是不放心,还想再多说,听见脚步声,就飞快钻进水里。   有人走进浴室。   很高大挺拔的影子,站在暖光灯下,几乎罩住大半个浴缸,系统尽力吹泡泡保卫宋汝瓷,抓紧时间给他分享情报:「这是褚宴!宋汝瓷,你还记得褚宴吗?」   褚宴有一半异国血统,体现在长相上的不多,只是轮廓要更深邃些,但身形的区别就很明显。   尤其是脱下风衣外套。   黑衬衫、皮质护腕、带枪套的战术背带。   如果把手里的浴巾换成别的,直接就能无缝衔接刑讯审问现场。   这才是这本书真正的大反派,和他比起来,宋汝瓷的角色只是个走剧情、给设定补全背景的软饭渣男大学生。   系统又紧张又不放心,想提醒宋汝瓷多加警惕,但褚宴已经敏锐地察觉到变化,放下手里的东西,半蹲下来,掌心轻轻捧起宋汝瓷的后脑。   褚宴问:“认得我了?”   「快告诉他你认得。」系统偷偷给宋汝瓷剧透,「快点头,你在生病时见过他,你们在酒店待了一晚,你病得很重,意识不清醒的时候……」   宋汝瓷不记得病中的事,但宋汝瓷意识不清醒的时候,反而记得褚宴。   只记得褚宴。   宋汝瓷尝试着挪动身体,但不算太成功,他似乎彻底失去了空间感,什么也没能扶住,身体歪倒滑坠,被手臂拦住。   褚宴接住宋汝瓷。   力道不重,摸了摸他的头发。   “别急。”褚宴说。   他不是来审问宋汝瓷的,的确有些事要弄清楚,但并不紧要,随时都可以问,所以眼下他不想聊这个。   褚宴低头,看着靠在自己手臂上、轻得不像样子的人,上次见面时宋汝瓷也很瘦,但没这么轻,总是微弯的眼睛里还有很柔和的光亮,不像现在。   褚宴问:“生病了吗?还是遇到了不好的事。”   宋汝瓷等眩晕过去,抿起泛白唇角,轻轻摇头。   他想要说话,却发现意外的十分吃力,念头停在胸中,但张口时茫然,像忽然不小心弄丢了一门语言。   “谢,谢……你。”宋汝瓷停顿,回忆着怎么发音,慢慢地说,“我没……”   越说越费力。   宋汝瓷不得不停下话头,微微皱眉,好好思考每个字究竟该怎么讲。他身上天生有种认真过头的温润气质,到了这时候,居然还不急不躁,在想解决办法。   清瘦身影微垂着头,睫毛轻颤,目光落在反折明亮光线的水面上。   褚宴看着他。   失语的情况不多见,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褚宴过去就曾经见过几个声带正常、却无法说话的人。   只不过那些都是囚徒。   被凌虐的囚徒。   身心受损,伤痕透骨,被隔离得太久,被剥夺的又太多。   “放松,累了就休息。”褚宴拿过浴巾,披在宋汝瓷身上,隔着一条还算厚实的浴巾,掌下肩膀已经瘦到硌手,仿佛直接摸着骨头,“明天带你看医生。”   褚宴用浴巾裹住宋汝瓷,把人抱出浴缸,向一侧避开视线,帮他穿上宽容柔软的浴袍。   泡热水是因为宋汝瓷失温严重,又走了一整天,难免沾染灰尘,休息起来不够舒服。   褚宴帮他清洗,是不得已而为之,况且当时宋汝瓷完全没有反应,更像是擦拭漂亮的艺术品……想到这,褚宴蹙眉,又看向有些茫然的柔和眼睛。   懂得刑讯的人,都很清楚怎么折磨摧毁一个人。   失语只是个相对明显的表现,情况如果向更糟发展,就会连反应也越来越少,不再进食、不再动,不再对外界有回应,一个意识被缢杀在躯壳之内。   留下空壳。   宋汝瓷遭受了这种程度的伤害和折磨吗?   被谁?   为什么?   念头盘旋,手上已经系好浴袍的带子,褚宴收回视线,看向宋汝瓷。   他记得第一次见面,当时虽然徒劳,宋汝瓷依然在酒店写了一晚上论文,现在被他扶着才能坐稳,宋汝瓷垂着睫毛,还在专心想怎么说话。   宋汝瓷练习好了一点,抬起眼睛,望着他,浅色的眼睛又微微弯起来,很明净柔软:“我很……高兴。”说到这就变得吃力。   于是停了停,口型变化依旧困难,但还是慢慢地,一点点说完:“能,再见面。”   宋汝瓷能念他的名字,意想不到的非常顺利:“褚宴。”   褚宴看着眼前的清瘦身影。   他决定回头再问诈骗短信的事:“我也是。”   “吃饭,睡觉。”褚宴的声音很温和,摸了摸擦拭过后仍然半潮的头发,拿过吹风机,把它们吹干,“累了吗?”   吹风机的风噪就太吵了,能完全淹没人声。宋汝瓷坐着,没意识到他说了话,只是垂着睫毛出神,褚宴低头,用手背轻轻碰了下冰凉霜白的脸庞。   清瘦身影轻轻颤了下,回过神。   宋汝瓷仰起头,下意识提起不含血色的唇角。   褚宴打了个手势。   宋汝瓷显得惊讶,眼睛里透出微微亮芒,他似乎没想到过还有人会手语,也用手势回答:能听到一点。   宋汝瓷的手语打得很快,很熟练,又流畅精准地打了一串内容。   生病、听力下降、会头晕。   不影响正常生活。   感谢帮忙,他会付钱,他还有一些积蓄,可以自己支付去医院的费用……   褚宴轻轻握住苍白的手指,暂时打断这段快到像是徒手结印的话。   宋汝瓷的精力并没他自以为的这么好,身体要靠扶着才能坐稳,手指冰凉,在不自觉地微微发抖,但眼睛还是很明净透亮,像是第一次找到熟悉同类而欣喜的小孩子。   原来这双眼睛真正高兴,透出光亮,是这个样子。   褚宴想。   褚宴摸了摸他的头发。   宋汝瓷坐着吃力,褚宴确认头发干透,就关掉吹风机,抱起他回到主卧。   浴室引了天然温泉,位置因为水道而稍有些偏,一路穿过回廊,穿过中庭的假山花草,月影斑斑,静得空荡无人。   察觉到宋汝瓷一路的目光,褚宴把人放在床上,坐下来,重新打手势解释:是私人区域,没有别人。   没有偷拍、窃听。   没有无数不在的窥伺。   宋汝瓷看完这些,像是怔了一会儿,慢慢侧过头,看向窗外。   月光下,褚宴看见他的侧脸,像雪一样白,睫毛微微颤动,神情很淡,又仿佛格外迷茫。   褚宴问:“遇到不好的事了吗?”   这里很静,说话的声音几乎有空响回荡,所以很容易听清。   宋汝瓷的脊背轻轻震了下,醒过来,重新弯起眼睛,摇头,没有什么不好的事。   他已经在练习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剧情,是做任务,相信很快能见成效。   褚宴没再追问,又煮了龙须面,端回卧室喂给他吃。宋汝瓷想要自己来,被揉了揉头发:“是不是生病了?”   宋汝瓷没理解生病和被照顾的关系,微仰着头,神情有些困惑。   “生病的人被照顾。”褚宴教他,“道上规矩。”   鬼鬼祟祟跟上来妄图保卫宋汝瓷的系统:「……」   什么道上的规矩。   阳关道吗?   宋汝瓷大概也听懂了这是个玩笑,弯着的浅色眼睛里透出柔和光泽,宋汝瓷很配合,服从道上规矩,乖乖张嘴吃面,他懂得怎么开玩笑,只是过去没有人这么陪他玩。   穆鹤会用仇恨的眼神盯着他。那是种异常尖锐、难以想象的眼神,穆鹤把自己的手臂划烂,盯着他,嘴角的笑容很扭曲阴冷,满是血的手死死拖住他,血淌到他的手上,你满意了吗?看见了吗?这都是因为你,你没有及时接我的电话。穆鹤盯着他,在他耳边重复,宋汝瓷,你太自私了,你有什么资格出去玩?玩得很高兴是不是?你只顾着你自己,你没有及时救我,都是因为你,我变成这个样子……   阴森的声音又毫无预兆冒出来。   系统大怒,却无济于事,它没法直接对抗折磨宋汝瓷的侵入性思维——宋汝瓷第一次做任务,第一次谈恋爱。   宋汝瓷遇到穆鹤的第一年还没有开启渣男任务,是完全的开放式剧情。   宋汝瓷什么都没体验过,什么都很新鲜、期待,个性又过分认真。   宋汝瓷是想好好谈恋爱的。   但也是那一年,宋汝瓷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经济也变得拮据。   宋汝瓷甚至去工地画过那种墙画,很辛苦,还有危险,有次从梯子掉落摔伤了腰背,在小诊所糊了些药、趴了半宿就匆匆赶回家。   因为穆鹤半夜惊醒发现居然没人陪,割了手腕。   ……像这种事还有很多。   一年过去,宋汝瓷成了学校里有名的渣男、软饭男,声名狼藉,被人指点着戳脊梁骨,视线讥讽排斥。   宋汝瓷失去了高兴的权利,他后来走渣男剧情,不再和穆鹤联系,一个人穿过半座城市去看一场电影,都会被“巧遇”的正义人士揪着破口大骂:穆鹤被你害得都快死了!你在这里享受,有没有心?!?   宋汝瓷一直很妥当地处理这些,牢记系统的嘱咐,不让它们往心里去,不被影响。   这些都只是剧情,宋汝瓷拉黑穆鹤,专心做自己该做的事。   好好做任务。   好好生活。   宋汝瓷表现得很好,好得甚至不像个新人。   连系统都以为他不要紧了,只是有点难过,新人分手难过也是免不了的,缓一缓就会好,然后那天他们遇到了祝燃。   ……Fire。   那天祝燃愤怒地甩了胳膊冲上楼,晚秋的最后一场暴雨砸下来,系统举着片叶子挡在宋汝瓷头顶,焦急地催宋汝瓷躲雨。   宋汝瓷没有动。   宋汝瓷不是故意的,他有些困惑地告诉系统,他动不了,好像腿不听使唤,迈一步就会摔倒。   宋汝瓷本来就知道会有三个人的欺骗游戏,有三个人是穆鹤坚定的同盟,为了穆鹤报复他、折磨他,这是剧情,宋汝瓷提前知道剧情,做好了准备。   可宋汝瓷没准备好其中一个是祝燃。   那曾经是宋汝瓷最珍惜的一段记忆,他从病床被带到一个新世界,身体变好了,能听见了,他攒钱买了把吉他,试着弹出很久没弹过的曲子,然后意外地碰到一些朋友,被拉进一场奇妙绚烂的自由梦。   那天密集的雨点里,宋汝瓷茫然地告诉系统,他好像有点难过。   有一点。   宋汝瓷还按照过往的经验,妥当地处理了它们。   宋汝瓷成功解决了这样一个小问题,一个突发事件,问题不大,他能做到。   他一次又一次否认掉徐祉安那些“直接死掉事情就简单了”的蛊惑,不去听盛锋和他的舍友们说计算机系本科部有个该死的畜生……这些都不难,可以做到。   他只是有点压力,有些心事,自己一直认真尝试调节和克服,宋汝瓷一直做得很好,直到走进照相馆的那天。   他忽然发现。   他忘记了怎么说话。   ……   宋汝瓷闭着眼睛,不理会脑子里无止休的声音,再一次尝试调整,再次默念答应系统背熟的话。   他每次这么做需要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   他调整好状态,慢慢控制好呼吸,一寸寸恢复身体的知觉,有些惊讶地发现身体并不冰冷,冷汗被擦拭干净。   宋汝瓷慢慢睁开眼睛。   他被褚宴牵着,离开卧室,到了私宅的中庭,一片面积不大的天井,能看见月亮,假山石下的水里有鱼。   一小群红白相间的锦鲤。   褚宴问:“想喂吗?”   宋汝瓷怔了一会儿,低下头,望着那些见到人就很热情的漂亮大鱼,褚宴拢着他的手,教他把鱼食放在掌心。   清亮的水漫过手背、手掌,锦鲤迅速游过来抢食,难免有眼神不算好的,直奔微微蜷起的手指。   不疼,很痒的一点力道。   宋汝瓷轻轻笑了下。   褚宴低头,一手扶着清瘦肩背,看着月光下苍白柔和的眉眼,他等宋汝瓷把鱼食都喂完,又让宋汝瓷摸了摸最亲人的那条锦鲤。   褚宴问:“什么感觉?”   宋汝瓷下意识要打手语,但手上都是水,迟疑了下,张了张口。   褚宴并不急,又打了个手势,让宋汝瓷也不必着急——宋汝瓷可以放松,多放松、多随意都没关系。   宋汝瓷试了试,慢慢地说:“很凉……”   也很滑,鱼鳞很坚硬,滑溜溜很冰手。   褚宴笑了下,摸摸他的头发,把他领去一旁的净水池洗手,褚宴的身量很高,从背后罩着他,拢着他的双手,慢慢冲净泡沫,再用手帕擦干。   “宋汝瓷。”褚宴念他的名字,似乎在模仿他的语气,有种意外的温和,“这是许愿池,我问三个问题,你至少回答一个,我们今天就不把这池子鱼做成红烧、清蒸和西湖醋鱼。”   系统:「???」   宋汝瓷居然很会分辨玩笑。   宋汝瓷听出褚宴是在开玩笑,微仰着头,眼睛轻轻弯了下,伸手护住池塘。   ……这样的人影,站在月亮下面,衣摆被微风吹着,眼里是很柔和明净的笑影。   比落地窗前险些坠落的影子好很多。   好很多。   褚宴笑了笑。   他问:“你约过我一次,记得吗?”   宋汝瓷微怔。   褚宴本来也不是为了问这个,他知道宋汝瓷还病着,很多记忆都不清晰,不打算刨根问底,看了一阵宋汝瓷的神情,发现浅色眼瞳里只有茫然,就暂时放下这件事。   褚宴问第二个问题:“为什么不联系我?”   宋汝瓷微仰着头。   宋汝瓷并没有不联系他。   每次病得昏沉,最难受的时候,宋汝瓷其实都会想起褚宴——他总会想起那个子弹塔的游戏,一人一颗,很小心,每成功拿出一颗就很高兴,塔坍塌下来的声音也很好听。   宋汝瓷用这个声音做锚点,让自己从那些不停侵蚀心神的闪回里清醒。   宋汝瓷给褚宴发过短信。   石沉大海。   褚宴低头望着他,宋汝瓷打手语,神情认真,不像玩笑,但给了个怎么听都很糊弄人的答案:可能是号码错了。   褚宴并没输错号码,褚宴是被拉黑了。   或许里面有什么误会。   褚宴决定去查,宋汝瓷人已经在这,过去的事要查清也不急于一时,他有三个问题,最后要问的才是重点。   褚宴问:“很难过?”   ……一切都忽然静下来。   风吹得很慢,不凉,掠过草地,月光滑进池水。   池子里的锦鲤吃饱了,缓缓甩着尾巴,游得很悠闲,大概还不知道和命运息息相关的是这样一个简单过头、只要点头或摇头就能回答的问题。   宋汝瓷仰头,望着近在咫尺的人影,想抬起手,手臂无法动弹,想张口,说不出话。   褚宴点了点他的手。   褚宴张开自己的手掌。   宋汝瓷看见了,褚宴的手心什么也没有,宋汝瓷看了一会儿,试着挪动手臂,把自己的手轻轻放进去。   褚宴握住宋汝瓷的手,很凉,指关节因为疲倦而松软。   宋汝瓷似乎完全不习惯这样的接触,一动也不动,屏着呼吸,像是某种秉性过于温柔、又从不曾被抚摸过,于是因为这种陌生触碰而怔住的动物。   褚宴牵着他,把他牵向自己,抬手抱住,褚宴抱着他的力道很柔和,摸了摸头发,低头问:“怎么这么难过。”   褚宴抱了他一会儿,松开手,想去给宋汝瓷拿件衣服,宋汝瓷似乎在室外的时候更放松,他提前解释了自己很快就回来,但这里太过空旷、并不拢音,宋汝瓷没听见。   宋汝瓷说:“褚宴。”   这个名字是真的被念得很流利,不知道是在无意识的时候念了多少遍,声音轻得不比风更明显,但褚宴莫名听见了,还是回头。   宋汝瓷站在原地,垂着睫毛,刚才被握过的手虚虚攥着。   宋汝瓷轻声说:“褚宴。”   宋汝瓷没有看到他,想要去找,因为双腿缺乏力气,才迈了一步,就被绊倒跌跪进草丛。   宋汝瓷说:“褚……”   下个字没说完,已经有人把他捧起来,圈在怀里保护妥当。褚宴蹙着眉,某种无法压制的怒气在胸腔里酝酿,来源不明,或许是因为宋汝瓷摔了。   或许是因为宋汝瓷难过,宋汝瓷在他胸口发抖,脊背打颤,宋汝瓷已经被他抱在怀里,依然还在微弱挣扎着想要找他,仿佛被困于某片浓雾。   褚宴握住他的手,让宋汝瓷摸自己的喉咙,感觉说话的震动,让宋汝瓷摸自己的眉弓、鼻梁和耳朵,引导宋汝瓷记住它们的轮廓。   他握着宋汝瓷的手,放在自己的嘴唇上,让冷得像块冰的手指能触碰到自己的口型:“是我,玩子弹塔吗?”   他单手下了枪,卸下弹夹,按出两颗子弹放在宋汝瓷手里,它们磕碰,叮地一声,被他抱着的清瘦身形也跟着微弱地震了震。   浅色的眼睛慢慢恢复清明。   ……   褚宴低头,问宋汝瓷:“你联系过我了,是不是?”   他现在相信第二个问题的答案,宋汝瓷回答的是真的了,或许的确是号码错了,或许其中有人作梗,这件事他来处理。   褚宴想知道:“发了些什么短信?”   他轻轻抚着清瘦过头的脊背,把宋汝瓷抱回房间,洗净摔倒时沾染的泥土,确认没有弄伤什么地方,才把人放回床上。   褚宴模仿他一本正经的客气措辞:“谢谢您昨晚救了我,请给我您的账户,我付给您房费?”   宋汝瓷是真的很好哄。   宋汝瓷垂着眼睛,耳朵有点被戳中的微红,抿了抿唇角,打手势补充:和药费。   褚宴:“……”   宋汝瓷学会了和他开玩笑。   褚宴揉揉额头,轻轻笑了一声,他发现宋汝瓷身上是真的有种奇异的、无法忽略的安静柔韧,好像永远能最快从痛苦和煎熬里恢复。   然后那种疼痛到极点所留下的伤害,就安静地、无人察觉地,永远停在了那里。   褚宴俯身拢住清瘦的肩膀。   褚宴这样轻轻抱了一下他。   “下次不要这么发。”褚宴说,“下次你就发,褚宴,来抱我。褚宴,你好吗?褚宴,带我回家。”   他还想随便编点别的什么创意句型,但低头时微怔,抬起手,轻轻碰了碰湿漉的睫毛,宋汝瓷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掉泪,也被惊扰得一颤。   褚宴还在下意识地,惯性地,很轻声地向下说:“我就……会来。”   任何人对着宋汝瓷都会忍不住把声音放轻。   他把人托起来,整个抱进怀里,他这样环抱着宋汝瓷,声音比刚才更轻,无法觉察的柔和,他告诉宋汝瓷:“我就会带你回家,让你睡觉。”   “睡吧。”褚宴说,“这里很安全,什么事都不会有。”   最大的事,也就是问问宋汝瓷那天的约会。   褚宴告诉他:“等你病好了,身体康复,有了精神,我们还要聊天。” 第19章 待久一点   宋汝瓷也想聊天。   他耳边大多数时候没有声音, 很安静,有时甚至是寂静,宋汝瓷一个人病了很久, 已经习惯了这种寂静。   这次身边又多出稍许陌生的温度和呼吸, 很温暖,有人抱着他, 轻轻摸着他的头发, 隔着衣料抚摸脊背。   宋汝瓷悄悄在意识里问系统:「可以多留一下吗?」   系统为难。   宋汝瓷就懂了,点点头。   系统在意识里贴了贴他:「下次我们待久一点。」   这个世界只剩三十天, 系统就是因为这个才来接他的,他们努力过头, 提前完成了任务, 所以节省出来了五天的自由时间。   程序早就设定好, 五天过完, 他们就会退出这个世界。   哪怕不是坠楼, 也会以其他方式, 比如什么意外, 或者病情忽然加重。   宋汝瓷的病已经很重, 他在祝燃家的那段时间,因为能量注入而状态稍微好了一些, 于是几乎是以不在意任何代价的方式没日没夜不停工作。   宋汝瓷读的是计算机系, 专业是软件工程,他参加的小组要攻关的项目是脑机接口——这是个耗费海量心力的新兴项目, 编程的工作量大到无法想象。   宋汝瓷的病不能辛苦。   不该劳心劳力、不该动脑,更不要说是高强度的小组工作,宋汝瓷应当被好好照料,不该有压力, 不该有心事和烦恼。   宋汝瓷会忽然无法顺利表达,不只是因为心理原因,也是消耗太过,近乎枯涸。   这不能怪宋汝瓷,那时他们算好了三十天,时间很有限,来不及了,宋汝瓷一再用这种消耗生命的代价没日没夜工作,提前完成了任务,也只省下五天假期。   五天。   五天很短。   「放心。」系统主动安慰他,「退出世界不疼的,就像睡一觉。」   为了保护宿主,进入新世界,旧世界的记忆就会被暂时屏蔽,宋汝瓷可以开启新生活。   系统决定陪宋汝瓷去下个世界。   宋汝瓷需要朋友,系统吃了他的棉花糖,决定做他的朋友。   「你也不需要为褚宴担心。」   系统告诉宋汝瓷:「褚宴不是校园文里的角色,和其他那几个人完全不一样,他什么都经历过,他名字里带方框,他还是反派大BOSS。」   反派大BOSS是能把任何事都处理得游刃有余的——就比如当初,褚宴一个人在西餐厅等到窗外灯火通明,结账起身,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情绪波动。   离开餐厅后,褚宴遭遇了对家的疯狂袭击,车辆又被做了手脚,险些丢了命。   离开报废的、黑烟滚滚的惨烈残骸,扔下被血浸透的西装外套,褚宴也只是又给宋汝瓷拨了个电话,想要问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还是拉黑。   褚宴也就不再拨了。   这段时间,褚宴就一直在处理这件事引发的连锁后续反应,清理内鬼,解决对手,这些事都紧急、刻不容缓,所以褚宴直到现在才有时间来找宋汝瓷。   「他只是想找你问问清楚。」   系统把这件事的完整资料传给宋汝瓷:「你可以找个机会,好好和他解释,来得及,我们有五天呢。」   宋汝瓷慢慢看完这些资料。   声音很轻:「嗯。」   系统猜他是累了,宋汝瓷这个新手世界选得太辛苦,它决定替宋汝瓷好好挑一挑,不论怎么说,下个世界绝对要选个轻松愉快的:「睡吧,宋汝瓷,明天天气很好。」   他们在意识里交谈,而卧室里,褚宴单手拢着清瘦人影,握着手机,在吩咐调查事情始末和真相。   这样发了几条消息,褚宴停下来,覆住宋汝瓷合拢的睫毛,挡住手机屏幕的强光。   宋汝瓷的呼吸又轻又缓,很微弱,呼出的气流很凉。   褚宴摸了摸他的头发。   替他盖了盖被子。   身份原因,褚宴的卧室里有不少趁手的特殊工具,他拆开两颗子弹,倒出火|药剩下弹壳,钻了孔穿上柔软细绳,拿起这个简易吊坠端详了下,发现的确过于简陋。   所以褚宴只是暂时把它放在宋汝瓷的口袋里。   褚宴见过很多离开和死亡。   系统翻着资料想,褚宴很稳定,已经不会受什么突发事件影响,更何况宋汝瓷只是他随手救下的一个大学生,萍水相逢,过去没有任何交集。   褚宴看起来对宋汝瓷的印象不错。   他们离开后,褚宴应该会好好安葬宋汝瓷。   系统猜测。   褚宴可能会给宋汝瓷的墓前放一束花。   ……   计划稍微有些出入。   五天的时间原来也没那么宽裕,宋汝瓷在沉静凌厉的怀抱里睡着,昏沉里似乎被做了检查、扎了针、输了液,不疼,但高热里一切都变得很缥缈遥远。   隐隐约约,也听见有人提起“病情”、“寿命”之类的字眼,但听得实在很模糊,很难联系成句。   只知道褚宴一直握着他的手。   再醒来已经是三十九个小时后——但也有值得高兴的事,宋汝瓷睁开眼睛,居然恰好迎上褚宴的视线。   这很让人惊喜,他尝试着打招呼,眼瞳里透出柔和亮色。   褚宴握住险些扯动吊针的手,俯身轻轻揽住他的肩膀,替他调整身后的枕头,回答宋汝瓷打出的半个手语:“早上好。”   他也打手势回应,宋汝瓷认真望着他的动作,全无血色的唇角也跟着抿起弧度。   褚宴摸了摸他的头发:“还难受吗?”   宋汝瓷不难受,他觉得好多了,轻快摇头,没扎吊针的手覆住褚宴的手臂。   褚宴低头,看着这只苍白清瘦的手,宋汝瓷扎了太多针,一直在输液,手背和肘弯都是一大片刺目淤青。   这只手还在轻轻握着他的胳膊。   好像不知道疼。   褚宴抬起手,拨开浅亚麻色的额发,半开玩笑:“安慰我?”   宋汝瓷还是有些内容能说得流畅的,比如“谢谢”、“辛苦了”、“抱歉”,他猜到褚宴因为他忙碌不少,试着张口,没来得及出声,褚宴已经先告诉他:“你生病了。”   “生病了,身体不舒服。”褚宴说,“该是我安慰你。”   道上规矩。   宋汝瓷抿了下唇角,配合地仰头,被褚宴倾身好好抱住,轻轻抚摸脊背。   “医生说你要好好休息。”   褚宴温声告诉他,配合手势:“你的身体有些小毛病,不难处理,需要静养,暂时留在我这里养病。”   “钱的事不急。”   褚宴说:“你才二十岁,少说还能活六七十年,以后还能挣很多钱,所以等回头再说。”   褚宴考虑得很周全,知道宋汝瓷很执着于还各种债,就给他算了笔减来减去到近乎白给的贷款,弄得挺像回事。   褚宴拿着演算纸,坐到宋汝瓷一边,揽着瘦到硌手的单薄肩背,给他看上面的数字。   浅色的眼睛望着那张纸。   褚宴侧过头,看了一会儿宋汝瓷,把纸收走。   褚宴换了个话题:“想坐船吗?”   他让人查了,宋汝瓷最后一次没能成行的旅行计划,是想坐一次海上游轮——后来宋汝瓷把两张票退了,退的钱给闹自杀的穆鹤买了补品。   宋汝瓷居然会和那种东西谈朋友。   褚宴知道这事后,其实有点惊讶,他想不出宋汝瓷看上了穆鹤哪一点。   可能是因为宋汝瓷太年轻。   他该教宋汝瓷防诈骗。   褚宴看了看宋汝瓷买的那个游轮票,是趟噱头大于实际的营销航线,没什么风景可看,游轮也老旧,如果宋汝瓷想坐船,他也有些别的推荐。   睫毛轻轻眨了下,宋汝瓷回过神,眼睛弯起来,打手势:贵。   宋汝瓷打手势:我攒攒钱,以后坐。   褚宴没说话,摸了摸他的头发。   检查结果不乐观。   很不乐观,宋汝瓷患的是神经系统疾病,无法治愈,如果早就好好养着,不接触任何刺激、不高强度工作,也有可能一辈子都不恶化,就平平淡淡安稳一生。   但宋汝瓷接触的环境无疑不是这样。   宋汝瓷的病情已经很重,随时可能危及生命。   病情会导致大脑功能也受影响,宋汝瓷似乎已经无法顺利辨认纸上的数字,褚宴尝试分散他的注意力,用那张纸叠了个纸船,给他放在手里。   没必要想这个。   可以稍微想点别的,比如还不错的邮轮。   褚宴问:“陪我坐?”   “我要过生日了。”   褚宴随便扯了个谎,他是一个西西里女人丢在港口的私生子,那个女人不久后就死于叶子、酒精和混乱过头的交往对象,没人知道他具体的出生日期:“想去旅行,一个人很无聊,缺个朋友。”   褚宴说:“我来支付差旅费。”   他不催宋汝瓷,揉了揉宋汝瓷的头发,迎上朝自己安静弯起的眼睛:“想好了和我说?”   宋汝瓷想打手势,但输液的手被握着不准乱动,一只手没法打清楚,于是在他手臂上慢慢地写:生日快乐。   褚宴笑了下,就算是编的生日,也不是在今天,宋汝瓷这句话有点早了。   不过他还是道谢:“你也快乐。”   他拢着宋汝瓷,让人靠在自己肩膀上,拿过放在一旁的电脑,随便找了些完全不费脑子、轻松好笑的宠物视频,让它们随机播放,给宋汝瓷看。   放到一只会后空翻的猫,肩上的力道稍稍坠沉,褚宴转过头,宋汝瓷的睫毛已经合拢,枕在他颈窝睡着。   宋汝瓷睡着的样子很安稳,叫人只是看着也仿佛能跟着静下来,输液的手被他握着,呼吸浅缓,薄薄的肩背跟着微弱起伏,清秀侧脸没什么血色。   褚宴单手合上电脑。   他把宋汝瓷放回垫高的松软枕头里,盖好被子,整理好被沿,无意碰到冰凉的脸颊,就覆上去暖了一会儿。   等宋汝瓷彻底安稳睡熟,褚宴才挪开手,暂时离开房间。   他需要见个不速之客——有个自己送上门的会所老板,闯进了穆鹤的病房,拿穆鹤当人质威胁他出面,手里还拎着他半死不活的前手下,弄得乱糟糟都是血。   褚宴其实并不在意穆鹤的死活。   本来是这样,褚宴也并没那么多空闲时间。   不过对面提到了宋汝瓷。   褚宴换了身衣服,来到茶室,他有些心不在焉,想尽快回去,但没听对方颠三倒四地说多久,就蹙起眉。   “他什么……也没做。”   徐祉安垂着头,视线散乱,要见褚宴很不容易,云破山难爬,有一片不能不过的锋利乱石滩,碎石踩上去就会滚动,摔上几跤就皮开肉绽。   徐祉安身上全是血,两条腿已经快被磨烂,他背对着光线跪坐,声音很沙哑。   他的神情看起来不正常,仿佛偏执崩毁、一切坍塌,连视线都变得空洞:“是我们冤枉他,造谣,报复,我们折磨他,骗他,我们把他毁了。”   “他是无辜的,他什么也没做,没约你,是穆鹤干的。”   “穆鹤偷了手机,穆鹤还知道所有密码,模仿宋汝瓷的语气给你发了短信,这么做是因为他怕你会喜欢上宋汝瓷,怕你真的和宋汝瓷在一起。”   “穆鹤受不了这个。”   “骗你的是穆鹤,拉黑你的是穆鹤。”   徐祉安说到这,呼吸急促起来,慌乱地看着褚宴:“放过宋汝瓷,行吗?你想要什么?这些东西……”   徐祉安带了所有合同,地契,随便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全堆在桌上。   褚宴想要就拿走。   褚宴想把他送进监狱也行,想杀了他也行,只要相信他的话。   他的视野充血,一片混乱的暗红,没法看清褚宴的神色,因为太恐惧褚宴会折磨报复宋汝瓷,他已经被折磨得快要发疯。   然后他听见褚宴问:“我为什么要折磨宋汝瓷?”   徐祉安愣住。   褚宴没看过直播,不了解这是什么东西,于是在他翻来覆去说那些废话时,花了点时间弄清楚状况。   了解一部分内容后,褚宴改变了主意。   穆鹤虽然瘫痪、被抛弃、停缴后的医药费也即将花完,但还是应该活得更久一点。   其他几个人也是,也没必要那么急着进监狱、自毁前程、自杀之类的表演作秀。   有很多更有诚意的办法。   “你们懂什么折磨……”茶室对面,叫他们这些人心惊肉跳、不敢招惹的角色,倒是显得意外的心平气和,“我想问几句话。”   徐祉安无法动弹,仿佛被冻结,听着这种甚至仿佛很平缓温和的语调:“他在他们学校的那个小组,是负责什么?”   “他感兴趣的方向是什么?”   “当初没去成的公司,他是想做什么?”   “他有什么心愿?”   褚宴想和宋汝瓷有些共同语言。   徐祉安的瞳孔悸了下。   褚宴低着头,看了他一阵,意识到没什么得到答案的希望,也就不再无意义地浪费时间,转身离开。   茶室的门也关闭。   徐祉安僵愣在黑洞洞的空荡房间里,被他一路当人质拖上来的盛锋本来半死不活地躺着,现在不见了,只留下些混乱的血迹,房间四面封锁,寂静空荡。   他想起褚宴最后的眼神。   褚宴是个几乎不会有任何外放情绪的人,当初褚宴回国,整顿地下势力,拜访褚家,最后亲手阖上白发苍苍的褚老爷子死不瞑目的惊恐双眼。   当时那只手的力道也很斯文缓和。   褚宴甚至去葬礼上献了花、鞠了躬。   褚宴很少会这样,看一个暂时还活着的人,仿佛在看一具等着下葬的棺材。   接满了水的竹筒倾斜,砸在石头上,咚地一声。   /   宋汝瓷这一次睡了更久。   他醒来时,褚宴已经回到他身边,坐在他一抬手就能碰到的地方,翻阅着一摞有着相当厚度的打印稿。   察觉到他睁开眼睛,褚宴就抬头看向他,笑了笑。   “我定了位子。”褚宴温声问,“去吃个西餐吗?”   宋汝瓷微怔。   “我邀请你。”褚宴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之前的事有些误会,我在处理。现在我想请你吃饭,和你聊天,交朋友。”   宋汝瓷今天要输的液已经都输完了,手上没再扎着吊针,他抬起手,轻轻覆住褚宴的颈侧。   有一道刚愈合没多久的撕裂伤。   系统去查了,是褚宴在那场袭击里受的伤,剧情杀这种东西相当难以挣脱,幸亏是褚宴,否则说不定就会当场死亡。   “不要紧。”褚宴低头看了一眼,“上次是个意外,我那天不够谨慎,这次不会有车祸,不会有袭击。”   宋汝瓷不是在想这个。   不过他也想和褚宴聊天。   看到他的眼睛里透出期待的柔和光泽,褚宴就捧着他的脊背,帮他慢慢坐起来。   宋汝瓷今天的精神似乎很好。   不仅眩晕没有发作,甚至自己换了衣服,穿上鞋子,慢慢走了一小段路。   还喂了中庭池子里很热情的锦鲤。   锦鲤亲人,又过分活泼,扑腾出些水花。   褚宴拿出手帕替他擦拭,宋汝瓷很配合,微扬起脸,等擦干了水就睁开眼睛,唇角的弧度叫人看了就觉得温暖。   这也是褚宴提出邀请的原因之一,宋汝瓷不该被圈在家里,该出门,该散心,这样就能保持放松。   褚宴亲自开车,带宋汝瓷出门。   他把车开得很慢,多绕了些地方,让宋汝瓷多看看街景,不过今天的天气不算太好,天空泛灰,雾气蒙蒙,太阳是个有气无力的白球,街道上很萧瑟。   天气预报说这几天都会这样,直到冷空气南下。   不过宋汝瓷看得很专心,在看到某些新兴店面时,眼睛里甚至有种相当温和的新奇。   这么绕了半个多小时,他们才终于到西餐店,褚宴订了个二楼视野很好的靠窗位置,宋汝瓷对奶油南瓜汤似乎很感兴趣,多尝了几勺,也尝了一点煎鱼肉,但很坚定地拒绝了迷迭香。   褚宴笑着收回那瓶香料。   他逐渐看到更真实生动的宋汝瓷。   他试着和宋汝瓷聊更多。   他看了一些那个研发小组的一期报告,其实很有趣,这些人在研究脑机接口:“能实现吗?”   宋汝瓷投递的那家医疗企业也是在做相关研发——尝试把脑神经和外部仪器建立完整稳定的连接通路。   要是有突破,说不定有希望能治好宋汝瓷的病。   眼瞳清亮,有细碎的光点闪烁,这些都是宋汝瓷真正感兴趣、擅长的部分,系统都有点跟不上他结印的手速:目前还在初级研发的试错阶段,需要时间,需要资金,需要志愿者。   宋汝瓷本来想做参与研发的志愿者,他同时还有软件工程专业背景,成绩优异,再合适不过。   可惜这些工作都要长期离开家。   褚宴适时打断,不让穆鹤跳进来恶心人,给宋汝瓷的杯子里倒一点酸甜可口的鲜橙汁:“听起来前景广阔。”   宋汝瓷的睫毛闪了下,被转移注意力,弯起眼睛点头。   他们继续聊宋汝瓷喜欢的东西,很轻松,东拉西扯,聊那些错失天才精英的企业,聊宋汝瓷费尽心血做的那些小组工作——据说真的有重大突破。   根据宋汝瓷的程序,配合目前最尖端的设备,继续研究个三五年或者十几年。   或许有望实现意识的导出、上传。   “真能意识上传吗?”   褚宴问:“要是能,你想做什么?”   宋汝瓷还没想过这个问题,放下装橙汁的玻璃杯,露出思索神色。   “我可能会试试上传,出去闯闯,看看外面有没有什么好工作。”褚宴半开玩笑,“要是有好事,就忽悠你来代班。”   褚宴折起手帕,帮他擦拭留在嘴唇上的橙汁,他注意到宋汝瓷的嘴唇总是没什么血色,宋汝瓷的病无法治愈,神经系统的疾病总不好说,可能会有各种并发症。   医院那些烦心的诊断跳进脑海,他皱了皱眉,强行驱散:“说不定有什么办法能治好你的病。”   宋汝瓷像是因为他的话怔了一会儿,然后回过神,打手势:能的。   褚宴揉了揉他的头发。   他们就这么继续聊些别的,直到窗外天色转暗,灯光亮起。褚宴起身去结账,回来的时候宋汝瓷在望着外面出神,褚宴轻轻敲了下桌面,宋汝瓷仰起头,就朝他弯起眼睛。   褚宴撑着桌面,俯身和他一起看:“有什么?”   宋汝瓷看到一家蛋糕店。   宋汝瓷很想再散一散步,所以褚宴陪着他走了一小段。他们穿过街道,今晚下了点小雪,零星的雪花落在脸上,飞快融化,变成一小点细微的冰凉。   宋汝瓷进了那家蛋糕店。   褚宴不习惯这种甜腻的地方,在外面等他,却没想到宋汝瓷仔细挑了半天,居然用自己的钱给他买了个带帆船的小蛋糕。   旁边还有家精品店,宋汝瓷又用自己的钱买了一条浅灰色的、很厚实保暖的围巾。   褚宴有点哑然。   他也学着宋汝瓷的语气,向宋汝瓷好好地认真道谢,接过蛋糕,又把围巾的包装拆开,给宋汝瓷围上。   忽然有些念头冒出来。   褚宴问:“愿意陪我去坐船吗?”   这个邀约的确有点突兀了。   但他看见温柔安静过头的眼睛,宋汝瓷微仰着头,呼吸时会有一小团白汽,街边的绚烂灯景落在这双眼睛里,把眼睛染得五颜六色……宋汝瓷望着他,像有什么话要说,又没想好该怎么讲。   褚宴碰了下他的睫毛。   是呵气凝结的水滴。   宋汝瓷轻声说:“褚宴。”   宋汝瓷其实很少再尝试说话,变得更加安静,这两个字却还是念得很流畅,很清晰,让人生出他明明依旧健康的错觉。   只是接下来,宋汝瓷就慢慢地、仿佛已经提前练习了很多遍地,继续轻声往下说:“我很想一起去。”   宋汝瓷认真对他说:“生日快乐。”   “你也快乐。”褚宴回答,他揉了揉浅亚麻色的头发,已经猜到宋汝瓷还有别的要说:“但是?”   宋汝瓷换回手势:我得到一份工作,是志愿者,要离家一段时间。   宋汝瓷把手机短信给他看。   这甚至不算是谎话,从某种意义上,穿书局就是一个巨大的脑机接口,意识上传后进入不同世界,宋汝瓷不是正式员工,可以算作是志愿者。   系统帮忙做了相当周全的证明,把穿书局伪装成一家巨型医疗公司,有新的突破,说不定能治好宋汝瓷的病。   即使是褚宴也查不出任何纰漏。   褚宴让人查了查,确认没有任何问题,不是欺诈短信,放下手机低头,看着安静的眼睛。   他问:“什么时候走?”   宋汝瓷还有十二个小时。   宋汝瓷告诉褚宴,因为是临时通知,马上就要封组,期限很紧,需要坐八个小时的高铁,有人在另一边接他。   褚宴帮他买了商务座的票,开车送他去高铁站。   车窗外的景色变得很绚烂热闹。   褚宴调侃他:“去了新公司,会不会又被拐跑,和莫名其妙的人谈乱七八糟的恋爱?”   望着窗外出神的身影醒过来,抿了抿唇,耳朵有点泛红,轻轻摇头。   “这就对了。”褚宴帮他把围巾系好,“保持联系,如果遇上喜欢的人,就和我说,我帮你把关。”   褚宴的人脉不弱,见过各色各样的人也很多,应当不会让宋汝瓷再被人骗。   他往宋汝瓷说的终到站那边发了条短信,交代了一声,保证宋汝瓷随时有人照顾,抬起头时,迎上望着自己的浅色眼睛。   “怎么了?”褚宴问,低头望着他,认真看了一会儿,笑了下,“真不舍得放你走。”   他倾身,拢住宋汝瓷,把人往怀里抱了抱。   褚宴没有松手。   褚宴低头问:“有没有可能,你忽然非常想和我一起坐船出海,旅游过生日,请这个公司暂时等你几个月?我可以给他们捐整个实验的经费。”   宋汝瓷抬手,回抱住他,手臂比平时用力。   系统很少见到宋汝瓷会有这样的情绪,宋汝瓷开始头痛,额头渗出一些汗。   褚宴温声哄他放松,主动承认:“好吧,我承认,我是编的,没有生日。”   褚宴也随便买了张票,陪宋汝瓷进了高铁站,听不见没关系,他领着宋汝瓷安检,找到候车厅,找到对应的站台。   开始检票了,队伍缓慢移动,他把宋汝瓷送进站台闸机。   宋汝瓷回头看他,被人群挤得晃了晃。   一阵挟着冷雾冰碴的穿堂风,褚宴的旧伤跟着一跳,下意识捂了捂,想起宋汝瓷给他买的围巾,忽然蹙了下眉,他意识到刚才的处理不妥当,那是宋汝瓷想要送他的生日礼物。   就算没有什么生日,只不过是个随便找的借口,也不该反而还给宋汝瓷。   他该买条同款的围巾给宋汝瓷戴上。   褚宴站在闸机外,他只是随便买了张同车次的票,为了送宋汝瓷进站,现在清瘦人影已经被人群淹没,看不到了,这个萍水相逢的插曲仿佛也在这里截断中止。   这是个很合理的发展。   褚宴不是二十岁的毛头小子,宋汝瓷的确吸引人,但也不至于还像年轻人那样被迷得神魂颠倒,褚宴也有自己的生活,他陪宋汝瓷走这一小段。   宋汝瓷的伤在慢慢好起来了。   这次他在宋汝瓷的手机里存了正确的电话号。   希望宋汝瓷下次联系他,不是告诉他交了新的男朋友。   褚宴扯了下嘴角,摇摇头,他确定再看不到宋汝瓷的身影,转身想要离开,但不知道为什么。   他把身份证按在闸机上。   车马上就要开了,只来得及进入最后一节车厢,他刚站稳车就晃动着运行,这节车厢和商务座车厢之间隔了十四节,中间不连通。   要等下一站才能从站台过去。   还有十五分钟才到下一站。   褚宴还需要补票,这年头干什么的都得老老实实遵守法律法规,他甚至接受了乘务员的教育,承诺了以后不做这种买短乘长扰乱购票秩序的投机行为。   十五分钟。   褚宴跳下最后一节车厢,穿过一群烟民,向前走,步子很快。   他有些年没这么做,像个从未踏出硫磺矿港口的小混混,第一次追逐某样异常珍贵的、不好好捧着精心呵护就会摔碎的远东珍宝……他知道宋汝瓷很坚韧,宋汝瓷总能照顾好自己,但不论如何,宋汝瓷最后回头看他的那一眼无法从脑海中消失。   宋汝瓷是会很认真地望着一个人的。   因为性格,也因为后来听力越来越下降、几乎接近失聪,宋汝瓷需要更加专注地看口型。   但宋汝瓷最后看他的时候,依旧还是认真过头了。   那是种很想好好看清楚、好好记住什么,不想忘掉的眼神。   是种太像道别的眼神。   褚宴跑起来,他不知道为什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跑。   可能是因为围巾。 第20章 你要回家   商务座车厢里有三个乘客。   一对依偎亲昵的恋人。   一个西装革履、旁若无人高声打电话的暴发户。   没有宋汝瓷。   宋汝瓷不在车上。   褚宴站在车厢尽头, 胸口轻微起伏,他礼貌地谢绝乘务员“是否需要带领去座位”的询问,又向对方打听, 原本坐在靠窗座位的年轻乘客去了什么地方。   乘务员看了一眼, 揉了揉眼睛,也错愕愣住:“怪了, 刚才明明还——”   褚宴转身下车。   站台上熙熙攘攘, 全是在这一站下车的乘客。   他的动作和决断都足够快,没有任何拖泥带水, 搜索,寻找, 更换位置, 不停穿过滞留盘桓的拥挤人群。   站台上也没有宋汝瓷。   褚宴离开, 一路向外走, 出站的通道同样没有他要找的影子。   幸好两站之间的距离不算远, 他在这地方还算有些不值一提的影响力。褚宴打了几个电话, 让人在高铁站外铺开寻找, 但几乎没有什么收获。   只知道宋汝瓷独自离开了高铁站。   似乎有什么未知的外力帮忙, 宋汝瓷几乎绕开了所有监控。   这样浪费了很多时间,最后一个出现过宋汝瓷的监控地点是一个十字路口。褚宴赶过去的时候已近深夜, 路上人很稀少, 偶尔有车驶过,车灯刺眼。   褚宴想起他们散步。   宋汝瓷不太敢过没有天桥或地下通道的路, 因为听不见,如果遇上不道德开远光灯的车,就会被晃得眼前一片白亮,很容易出危险。   褚宴教他握住自己的手。   他们牵着手, 走过一段不算短的路,变得温暖的清瘦手掌慢慢回握住他,那种力道实在很轻,一不小心就会忽略——   褚宴醒过神,不得不在刺耳的喇叭声里刹住脚步。   在他想要迈过斑马线时,红灯亮起,禁止通行。   一片雪落在颈侧的疤痕上。   冰凉。   很快融化。   褚宴的胸腔轻震,抬头,看着暗沉天边不算明显的平直线条。   这是座靠海的城市,因为海拔很低、高大建筑物又不多,能看到和天空相交的海平面。   附近有个港口,货运港,汽笛声传透半个市区,探照灯下能看见靠岸船只排出的白烟。   褚宴打电话要了辆车,坐进驾驶室。他通常遵守交规,但这次可能有几个超速罚单要缴,他用最快速度赶到货运港附近,这里不对游客开放,没办法靠近海滩,离海最近的地方是一片罕有人迹的旧建筑群。   常年直面海风,这些楼的外立面已经严重剥落、褪色,攀上些暗绿色的青苔。   地面的石砖渗出湿漉漉的盐碱。   褚宴穿过两条窄道,听见弹壳碰撞的清脆响声——这是多年生死之间刻下的条件反射,他们这种人对这种声音极度敏感,能在数不清的杂音里分辨出百米外的弹壳响。   褚宴回头,手电光照射出坐在角落里的人。   熟悉的清瘦人影映入视野。   心脏也从悬着的某处疾速坠落,掉回胸腔。   他调暗手电快步过去,半跪下来,扶住宋汝瓷的肩膀。   没有像之前那样看见张开的、轻轻弯起的柔和润泽的浅色眼睛。   宋汝瓷没有戴围巾。   宋汝瓷戴着他做的那个相当简易的弹壳吊坠。   风把弹壳碰出了响,褚宴抬手,捧住仿佛变成了块冰的雪白脸庞,睫毛静静阖落,宋汝瓷微垂着头,一只手垂在身侧,另一只手臂弯折环在胸腹间。   拢着只纸船。   ……有什么探进胸腔,把心脏拧住了。   褚宴抚了抚寂静的睫毛,双手捧住垂落头颈,尝试叫醒他,宋汝瓷完全没有反应,褚宴把人抱进怀里,像抱着冰。   宋汝瓷的身体已经有些僵硬,手臂维持着弯折状态,无法伸直,头颈垂在他颈窝,几乎感觉不到气流。   褚宴抱起宋汝瓷,拉开外套将人整个裹住,快步向废弃楼群外走。   他上一次用这么小心、这么不安的力道还是十三岁,在西西里的硫磺矿港口偷了一只价值上亿的远东昂贵文物瓷瓶——那是些很混乱的回忆,交易,帮派,朝不保夕,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结束那种日子后,他以为自己不会再为什么而恐惧。   宋汝瓷在陷入昏迷前出了很多冷汗,身上落了雪,在领口和发梢结成薄薄的冰壳,这层冰壳因为拥抱而碎裂、融化,冰凉无声。   他收拢手臂,把宋汝瓷抱得更紧。   看着在他的心跳声里慢慢融化、慢慢恢复了一点温暖柔软的人。   握紧那只无知无觉的手。   宋汝瓷靠在他的胸前。   他抱着宋汝瓷开车,这大概也要吃罚单,宋汝瓷想考驾照的,还为这个去配了助听器,后来病情加重就放弃了,他该教宋汝瓷安全驾驶……下次吧。   只要宋汝瓷想学。   只要宋汝瓷还愿意醒过来,睁开眼睛。   为什么宋汝瓷会编造这样一个让人听了就放心的“工作邀约”?是什么让宋汝瓷改变了主意,没有把这趟火车坐到尽头?下车之前,车厢尽头屏幕上的蔚蓝海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宋汝瓷是想去看海吗?他给出了错误的引导……那个时候。   褚宴想。   那个时候,他把围巾替宋汝瓷围上。   宋汝瓷仰头看他。   他看见满街的绚烂灯光全落进那双柔和安静的眼睛里。   ……不该邀请宋汝瓷去坐什么船。   他不该把本来想说的话咽回去,他该邀请宋汝瓷回家,他们吃饭、散步、买了东西,一天很愉快,最后该回家。   他想起宋汝瓷的手语。   宋汝瓷告诉他,有份工作,是志愿者,要离开家。   “家”的手语是两只手搭成尖角,像屋檐,像不会坍塌的子弹塔。宋汝瓷打手语从来都熟练到仿佛结印,但这个动作比划得慢,很慎重,很温柔,像是保守某种从未宣之于口的珍重秘密,睫毛垂落。   要离开家。   宋汝瓷这么讲这句没有声音的话。   有人来接替司机的工作,他换到后座,捧着宋汝瓷,催促这辆车以最快速度赶往附近最可靠的医院。   他看着垂落的睫毛,好安静,宋汝瓷靠在他怀里,额头有一小块灰尘,他抚摸这一小块,擦掉灰尘,掌心覆着按揉,无法挪开手。   他怎么会舍得放宋汝瓷走的。   “宋汝瓷。”他听见自己说,“我来接你,带你去医院,然后回家睡,家里舒服。”   他听见自己说,   宋汝瓷。   宋汝瓷。   /   这条路的终点不是医院。   因为宋汝瓷在中途短暂醒来,睁开眼睛,浅色的眼瞳映不出东西,但依旧柔和,像是盈满了月下将散未散的水雾。   褚宴握住宋汝瓷的手,把人抱进怀里,轻柔安抚。   宋汝瓷微微侧头,感觉到身旁的变化,先是有些惊讶,然后很快就通过触碰和气息认出他,弯起眼睛。   宋汝瓷朝他笑了。   宋汝瓷抬手,轻轻摸他的脸。   褚宴握住这只手,拢着掌心贴在脸颊,他低头问:“看不到了吗?”   问完,他想起宋汝瓷也听不到,宋汝瓷呛咳了下,溢出腥甜,这是神经系统疾病发展到终末期,出现的严重并发症之一。   自主神经功能紊乱引起消化道出血。   宋汝瓷本来胃病就已经很严重,胃粘膜已经受损,现在一发不可收拾,血不停涌出,洒在身上、颈间,湿冷黏腻,褚宴用最快速度替他收拾干净,再次勒令司机加快速度。   宋汝瓷握住褚宴的手,手指冰凉,但没有发抖,力道很柔和。   系统屏蔽了退出世界时的疼痛,他告诉褚宴,好让褚宴放心:没有不舒服。   他慢慢地、尽力能被看清地打着手势,和褚宴商量,不去医院。   宋汝瓷想要去一个不会给别人添麻烦的地方。   褚宴握紧这只手。   褚宴帮他擦拭唇角的血痕。   ……宋汝瓷的病无法用现有手段医治。   就算送去医院,也只是徒增痛苦。   点头,宋汝瓷看不到,说好,宋汝瓷也听不见。褚宴最后在他的掌心画了个勾,看见唇角柔和抿起,温声道谢。   迎面车辆的远光灯白亮地刺进来,暗淡的眼睛没有任何知觉,连光感也没有,宋汝瓷静静靠着他,无知无觉望着车窗外的月亮。   非他所有的月亮。   车最后停在码头外某条不起眼的巷子里,褚宴让司机离开,打了个简短的电话,让人把附近稍微清场。   挂断电话时宋汝瓷在出神,又因为被抚摸头发,睫毛微弱地颤了下,猜测着转向褚宴大致所在的方向。   宋汝瓷这次是真的做了骗子。   布了相当详尽周密的局,做了把人甩下就跑的渣男,如果褚宴没有发现,没有被戳穿,他其实还和系统一起努力创作和编辑了许多定时发送的邮件。   本来这些邮件可以一直发到几年后。   他可以在邮件里告诉褚宴:身体好了,病在康复,一切都很好,他考了驾照,决定周游世界,正在开启新生活。   宋汝瓷为这种行径向褚宴道歉:对不起。   “我对不起。”褚宴轻轻摸他的头发,纠正,“我放你走了。”   他把这些话写在宋汝瓷的手心,反复写,希望宋汝瓷能看懂,他把纸船放进宋汝瓷的手里,宋汝瓷的手指无法使力,捏不住,他就握着宋汝瓷的手一起把它拿稳。   宋汝瓷喉咙里都是血,无力自行咳出,阻塞呼吸。   褚宴低声道歉,俯身碰上冰冷微张的唇,有什么无意识地轻震,褚宴捧着他的头颈,一口一口吮出冰冷的血水,细细查过口腔,扫净剩下的血腥气。   宋汝瓷居然没做过这种事。   褚宴也没有,不过西西里那地方没人没见过这种事,目的虽然不同,流程却并无明显区别,那里的人们接吻,随处可见到像是喝水吃饭。   褚宴低声安慰他,抚摸宋汝瓷微弱打颤的头颈,轻轻擦拭睫毛下溢出的茫然水汽。   他们坐在月亮底下,一辆乱停在街巷尽头的车里,他抱着他无法带回家的人,仿佛从未踏出硫磺矿港口的小混混。   宋汝瓷休息了一会儿,轻声说:“褚宴。”   这两个字总是很流畅清楚。   褚宴回应他,把他抱得更紧,宋汝瓷的身体温暖,却开始微微发抖、微弱地打着寒颤,神经系统的紊乱电信号让冷热的认知变得很不稳定。   宋汝瓷大概以为他冷,摸索着,把抱在怀里的围巾给他围。   宋汝瓷没有立刻把手收回,掌心滑落,轻轻覆着他脖颈的伤疤,下面就是剧烈跳动的颈动脉。   剧烈程度足以揭穿一切表面的镇定假象。   宋汝瓷已经没有力气打手语,找到一小块温暖的皮肤,学着他的样子慢慢写字,告诉他:我把意识上传了。   宋汝瓷慢慢地写:我去别的地方,工作,然后回家,来看你。   这次是真的工作。   不是骗人。   宋汝瓷靠在他身上,打颤的手臂靠褚宴帮忙支撑,即使是这样,依然在每个间隙都不得不停下休息:等,那个,时候,我,陪,你,出海……   褚宴握住他的手。   褚宴似乎也需要学习防诈骗,褚宴连这种话都信,褚宴甚至有意见要给他工作的地方提,在他手上写:先回家。   先回家,再工作。   回家也是工作。   这里也有工作,宋汝瓷需要好好生活,需要休养身心,需要过一些很好的日子,宋汝瓷在这里的工作明明就还没做完,为什么把人调走?   褚宴要向他工作的总部申诉。   宋汝瓷懂得配合玩笑,努力动了动手臂,慢慢握住褚宴的手,点头,以具体行动支持褚宴申诉。   宋汝瓷感觉稍微好一点了。   胸口不再像是堵着什么东西,变得轻松自由。   “褚宴。”   他试着说话:“我很好……”   声音太轻了,褚宴托着他的头颈,俯身想要听清,但什么东西悄然滑落,两颗空弹壳碰出清脆响声。   褚宴抬头,望向这双眼睛,他蹙眉,几乎是怔神地愣了一会儿,碰了碰睫毛,宋汝瓷仍然靠在他怀里,因为最后一刻很安心、很放松,眼瞳里甚至仿佛还残存了一点柔和温暖的光亮。   然后这点光亮也慢慢散去,不知什么时候,月亮坠下枝头,不再照进微张着的浅色眼睛。   不再照他。   褚宴说:“宋汝瓷。”   他低下头,试图看看宋汝瓷是不是又被喉咙里的血阻碍呼吸,他碰上冰冷枯涸的唇。   他捧着失去温度的人影,慢慢吮净一些血水,再哺入空气,寂静胸腔随之起伏,一旦停下,这种起伏就消失。   他用掌心覆着不再跳动的心脏。   褚宴慢慢皱起眉。   “不对。”   他说。   宋汝瓷过了什么样的一生?被刀捅伤的人不会因为行凶者痛悔就痊愈,被杀害的人不会因为杀人者被凌迟就复活。他对那些人的处置,不论如何,都不可能换来宋汝瓷的病好转一分一毫。   宋汝瓷只过了五天安稳日子,只有五分钟真正的放松安心。   宋汝瓷这就满足了,被哄好了,在他怀里望着他慢慢咽下最后一口气,好像过去的一切伤害痛苦都没关系、不要紧。   失去光泽的浅色眼睛朝他弯着,仿佛幸福满足。   “这样不对,不行。宋汝瓷,你要一直这样,五十年,七十年。”   褚宴说:“你要先过很好的一辈子。”   然后才能决定什么是满足的、什么值得高兴。   宋汝瓷应当先去看很多过去没看过的东西,去经历很多过去因为生病而错过的体验,去做喜欢的事,见很好的人,过完充实满足的一生后,才能说“我很好”。   现在这样不行。   褚宴抱着冷透的人影,发现自己在发抖,他不知道自己原来能这样剧烈地颤抖。   藏在车底的小黑影子举着两份实名投诉,疯狂砸上第三份到第三万六千七百五十九份。   有什么开始碎裂,车内的空间,地上的砖石,数不清的数据光点开始流动,码头钟楼的指针以无法理解的速度疯狂倒转。   “宋汝瓷。”   褚宴低声说:“你要回家。”   你要回家。 第21章 二周目   宋汝瓷睁开眼睛。   系统先杀到他面前:「宋汝瓷, 你怎么样,感觉好点了吗?你先别乱动,你在去面试的路上发病摔倒了, 现在头还晕吗?还难受吗?」   宋汝瓷:“……”   系统浑然不觉自己这么吵导致头晕的概率更大, 很紧张,绕着他上下检查。   宋汝瓷弯了下眼睛, 捧住乱窜的小黑影子, 藏到枕头底下:「我没事。」   他在意识里回答系统,有医生进门来询问病情, 宋汝瓷找到自己的病历卡,上面有详尽的病史说明, 为了预防一个人在外面发病昏倒, 也可以最大限度方便每次负责他的医生了解情况。   耳鸣稍减, 头痛和眩晕渐渐淡化。   梅尼埃病早期症状并不严重, 只要熬过最难受的发病期, 缓过来以后, 就和正常人区别不大。   宋汝瓷单手捂着右耳, 这样等了一会儿, 微微松了口气。   他应对这些情况已经很熟练,检查了下身体, 确认没有骨折之类麻烦的情况, 掀起打湿的额发,抹掉渗出的大片冷汗。   不远处, 跟着医生进来的还有几个学生,不知道在争执什么,低声吵个不停。   直到医生离开,其中的一个才走到病床边, 语气很支吾:“宋汝瓷……你真生病了?这么严重吗?”   宋汝瓷刚醒,还不太记得情况,望着眼前有些陌生的人影。   「宋汝瓷,我给你讲。」系统飞快地及时冒出来补充剧情,「你是替人代班,来这个世界执行任务的。」   「你做得非常好,今年已经是你做任务的第三年了。」   「现在你和主角穆鹤是同居关系,这几个人是穆鹤的同班同学,你今天来这里面试,恰好被他们遇到。」   主角吗,自然朋友众多、人缘很好,穆鹤的同学也很维护他。   尤其穆鹤今年大一,同学也都年轻气盛。稍微有人撺掇几句,风言风语传开,很容易就闹得群情激奋。   穆鹤的身世也的确很惨。   原生家庭问题严重,虐待,家暴,PUA,他是被转卖的弃婴,养父母对他很不好,养父的生意最近又遇到了严重危机……穆鹤这段时间的状态很差,一直在做心理咨询和吃药,缺了很多课。   穆鹤过得很煎熬。   很多人都同情穆鹤,觉得穆鹤可怜。   有了这个前提,再见到宋汝瓷不光不陪着穆鹤,居然还有心情跑出来逛街喝咖啡,自然免不了要冷嘲热讽几句。   ……结果闯了大祸。   宋汝瓷站在那,被他们围着,不说话也不动,像是出神,有人被这种冥顽不灵的架势弄得来了火气,过去推了一把。   没想到这人居然一推就倒。   脸色白得吓人,呼吸又浅又快,整个人几乎被冷汗泡透了,紧闭着眼睛,怎么都叫不醒。   幸好咖啡厅里有个怎么看都很靠谱的成年人,及时镇住了混乱局面,抱起宋汝瓷,把人送到医院,还垫付了入院治疗的费用。   “医生说你有神经系统的病,挺严重的,还劳累过度、营养不良。”   为首那个大一新生低着头,知道闯了祸,已经没了气势,就剩下嘴还硬:“你不是天天出去花天酒地找乐子吗?过得那么好,怎么还把自己搞到营养不良……”   “你会不会好好说话?!”旁边的人忍不住,把他用力扯回去,压低声音,“让你上是道歉——人家不都告诉咱们冤枉好人了?宋汝瓷是来找他面试的!非亲非故,一个陌生人,帮他撒这种谎干嘛?”   再说他们手里还拎着宋汝瓷的书包。   书包实在太沉,有人实在忍不住打开看了。最先看见的居然就是一个疗程的抗抑郁药,挂号单子上的名字是穆鹤,再看缴费记录,价格高得叫人咋舌。   还有心理咨询套餐的费用……更看得人头皮发麻。   难道这些都是宋汝瓷在付钱!?   过去穆鹤可从来没和他们提过这个,穆鹤只是在深夜痛苦的时候和他们说宋汝瓷不在,宋汝瓷去网咖打游戏、去酒吧和游乐场了。   穆鹤也从没说过,宋汝瓷去酒吧是当服务生,去游乐场是兼职卖冰淇淋……人家宋汝瓷的工作服和胸牌可都在书包里呢。   就连今天,宋汝瓷来咖啡店,也是为了面试——照这个逻辑,去网咖打游戏就也相当值得怀疑。忙成这样还得兼顾学业,连觉都不够睡,能歇一口气就谢天谢地了,哪来的闲心打游戏??   到了这一步,但凡稍微有点良心跟脑子的人,也不可能再闭着眼睛装瞎,理直气壮不由分说地站穆鹤。   这几个大一新生觉得害臊,又实在过意不去,支吾着道了歉,又劝他:“你也、你也和穆鹤说说吧?他都不知道你这么辛苦,还误会你……”   听到这,病床上的人似乎才终于弄懂他们在七嘴八舌说什么。   没有想象里的刻薄嘲讽,温和迷惘的浅色眼睛弯了弯,宋汝瓷伸手,接过书包,认真开口:“谢谢。”   ……递书包的人整张脸一秒烧到发烫。   宋汝瓷温声问:“送我来的人,请问还在吗?”   “在,在在。”立刻有人抢着回答,“去和医生问你的具体身体状况去了。”   “说是一会儿就过来……学长,他是要面试你的人吗?”   宋汝瓷居然和他们这一届的不少人同岁——这也是医生问病历的时候,拿了身份证才知道的。   明明一样的年纪,宋汝瓷的名字已经在学校网站出现很多次,进了年底出国交流的拔尖代表名单了。   “你要是钱不够,还能出国吗?”   “那个人会不会因为你的身体问题不录用你?”   “是我们闯的祸,其实该我们负责,你这次的医药费也该我们掏的。”其他几个人也插话,“不知道你的损失大不大,我们尽力凑一凑,给你赔一点……”   这些人平时张牙舞爪、生怕嗓门不够大,这会儿一个比一个老实,说话都不知不觉压着嗓子。   他们过去也只是虚空打靶,近距离接触了,才发现宋汝瓷身上有种安静过头的气质,仿佛和其他人并不在同一个世界。   在这样一个人前面……别说喧哗吵闹。   毛躁一点、放肆一点都觉得丢脸。   可即使是这样,七嘴八舌说了半天,浅色的眼睛也只是很好脾气地微微弯着,摇了摇头,谢绝了他们的好意。   宋汝瓷解释自己的病是天生的,晕倒也是常有的情况,解释得很耐心仔细,并不因为之前的误会冲突就对他们有什么成见:“面试如果失败了,也没关系,不能怪你们,本来也是要提供真实身体状况的。”   “我有工资,已经工作了,你们都刚来学校,需要用钱的地方很多。”   宋汝瓷手机里还剩了些钱:“我自己支付医药费就可以了。”   新生们面面相觑,他们给宋汝瓷添了这么大的麻烦,又意识到冤枉了人,其实已经很不安,宋汝瓷要是对他们发脾气其实还好。   可现在这种态度实在太平静、太宽容,反倒有什么距离在这种温和里被无限拉远。   ……回过神时,宋汝瓷已经离开病房。   宋汝瓷的身体状况已经有所恢复,在书包里翻找手机,准备去缴费,也借这个机会和系统交流。   他对这些人说的事,隐约有些印象,但记忆还是混乱。   还有失真的情绪。   情绪像是隔着什么,有层雾,并不真切。   「不要紧,宋汝瓷,可能是磕到头了。」   系统安慰他:「我们是来做任务的,你就记住这个,你只要完成任务就行了,我是你的朋友,我帮你。」   宋汝瓷记牢系统的话,和它郑重握手:「我的任务是什么?」   系统:「。」   是什么呢。   系统的数据其实也发生了意外错乱,损失很多,他们可能遇到了什么意外,可能是剧烈的、无法阻挡的情感波动,可能是世界乱流。   但不能怂,系统定了定神,挑出还记得的、印象最深的告诉宋汝瓷:「是过很好的一辈子。」   这话一出,柔和的浅色眼睛也跟着微微怔住。   「你现在这个身份。」系统合理推测,越说越觉得有道理,底气越来越足,「不快乐、不幸福,对不对?任务多半就是拯救你现在的这个身份,让他自由,快乐,幸福地过一生。」   「宋汝瓷,你看。」系统找到一些接下来的残存剧情,给宋汝瓷看,「所有人都误会他,责难他,吸血鬼扒着无辜的人吸血,傲慢的疯子把人命当玩物……他的命运被搅得一团糟,最后他死了。」   「他死在一个救他的人怀里,他临死前悄悄把这地方叫做家,他其实很难过,很难过,他不舍得死,他想回家,想聊天,可来不及了。」   「现在你是最能救他的人。」   「只有你能救他了。」   「宋汝瓷。」   系统很着急,越说越难过,它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着急难过,就像不知道错乱数据里为什么混进去五颜六色棉花糖,为什么说着“他”,极力想要护住的却根本就是宋汝瓷自己的意识。   「帮帮他,好不好?」系统尽力护着宋汝瓷的意识,「试一试,让他过得好一点,别那么疼。」   宋汝瓷握着手机,站在医院的走廊里。   他在这番话里静静站了一会儿。   回过神时,那几个大一新生刚追上来,又前脚踩后脚挤成一团,迎上那双浅色的眼睛,立刻又一个个消停得不像话,和之前判若两人。   “学,学长。”这些新生绞尽脑汁,想帮忙解释撮合他们的关系,这里头肯定有误会,穆鹤说不定是没弄清楚情况,“你要不要给穆鹤打个视频?”   一个人迟疑着说:“和他好好说清楚,是怎么回事,我们这些人都能给你作证。”   “我们都亲眼看见了,穆鹤总该相信我们说的话吧。”   “对对,穆鹤不是不讲理的人。”   “是啊,他搬出去以前,就住我们隔壁宿舍,跟我们同班同学还有舍友都相处得很好的,大家都喜欢他……”   最后这个说话的被狠狠拽了一把,有点莫名其妙:“徐鹤安,怎么了?”   徐鹤安不是他们学校的,是穆鹤舍友的高中同学,没考大学,在某个半封闭集训的游戏战队做青训生,偶尔会过来一起玩。   之前在咖啡店里,他就没和这些人一起为难宋汝瓷,来医院的路上,也是他帮宋汝瓷拿的书包。   现在徐鹤安直接打断了这些人的话,盯着宋汝瓷,径直走过去:“我叫徐鹤安,十七,比你小一岁,我最佩服自力更生的人,想和你交个朋友。”   其他几个人纷纷瞪圆了眼睛。   ……还能这么直接说的吗???   叫他们更错愕的,是宋汝瓷脾气似乎实在好得过分。   望着冒冒失失直冲到面前的少年,想了想,柔和的浅色眼瞳就微弯。   宋汝瓷轻声说:“你好。”   “我听他们说了你不少坏话,但现在看见了真人,我站你,这事该你定。”   徐鹤安问:“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他发现宋汝瓷在看走廊尽头,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是那个送宋汝瓷来医院的、原本准备在咖啡店面试宋汝瓷的人——听说姓褚,褚家人不好招惹。   很不好招惹。   尤其是这个褚宴。   不能提名字的褚宴。   徐鹤安不敢在他面前说半句话。   徐鹤安想提醒宋汝瓷,但他发现宋汝瓷居然一点也不畏惧“那个人”,明明那是个随手让地下势力洗牌到天翻地覆,让褚家老爷子死不瞑目的狠角色。   但宋汝瓷的眼睛里却透出柔和怀念。   宋汝瓷认识褚宴?   疑惑很难找到答案,毕竟这两个人没理由会有交集,甚至褚宴会亲自出来“面试”都很古怪诡异——不过这些暂时要等以后再说,现在的问题是穆鹤和宋汝瓷。   现在宋汝瓷握着这些新生殷殷塞过来的手机。   宋汝瓷收回目光,他挂断了刚拨通给穆鹤的视频通话,把手机还回去。   新生们都错愕愣住。   “我需要……”   宋汝瓷其实不会说谎,他决心保护系统口中的、本该幸福、差一点就得救的人,他想了很久该怎么说:“我需要保护……我自己。”   “这段关系,让我很痛苦。”他说,“我买了药,这些药,和心理咨询月卡,劳烦你们带给你们的朋友。”   “租的房子,我交了一年的租金,还剩三个月。”   宋汝瓷同意穆鹤需要照顾,需要关心和陪伴:“请你们多关心他。”   “我需要保护我自己。” 第22章 不用说话   系统大声鼓掌并震落天花板上三颗灰。   宋汝瓷的耳廓红了下, 他第一次说这种话,在心里和系统道谢,俯身把那一袋子药和心理咨询月卡整齐装好、打结, 放在新生们依旧愣怔错愕的视线里。   宋汝瓷拿起书包, 去跟护士补交费用。   炸开的一片混乱争执里,有人忽然回过神, 强行拨开吵成一团的“穆鹤的朋友们”, 脚步声急促。   徐鹤安追上来:“宋汝瓷。”   宋汝瓷停下脚步。   “你住哪?”徐鹤安盯着他,宋汝瓷显然不宽裕, 要把出租屋留给那种蛀虫,宋汝瓷自己怎么办?   徐鹤安摸出把钥匙, 递给眼前这个人。   “我有个空房子, 在你们学校附近, 我哥给我的, 里面东西都全。”   徐鹤安说:“反正我也不用, 你过去住——”   他的话头顿了顿, 咬了下腮帮, 皱着眉错开视线, 不看宋汝瓷的眼睛,没继续向下说。   这种事在家境富裕的二代圈子里其实不少见。   一眼看什么人顺眼、合胃口了, 随便给把钥匙把人哄过去住两天, 玩腻了再轰走。   反正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又没什么损失。   徐鹤安厌恶这些人的行径, 但从小耳濡目染,也只会这些。他想借房子给宋汝瓷住,不想让对方觉得自己是这个意思——他只是觉得宋汝瓷不容易。   徐鹤安没有父母,从小跟着他哥, 在乌烟瘴气的地方混着长大,学习稀烂,仗着点天赋去个还算不错的俱乐部当了青训生。   他听那些人说宋汝瓷厉害,成绩拔尖、每年都能拿一等奖学金。   宋汝瓷居然还打了这么多份工。   他觉得宋汝瓷厉害。   徐鹤安也从来没见过像宋汝瓷这种人,咖啡店里,宋汝瓷在那等人,站在斜射进玻璃窗的阳光下,清瘦身影柔和安宁,连那一片角落都仿佛跟着寂静……有人调侃他眼睛都看直了。   徐鹤安当时站在那,捏着泛出青白的指节,没反驳。   他就是眼睛都看直了,他长这么大,没见过宋汝瓷这样的人,看了一眼就再挪不开视线。   徐鹤安本来很讨厌穆鹤,非常讨厌,只是碍于朋友勉强没发作,半点不想和这些人掺和这种烂事。   但因为担心宋汝瓷,他没按时归队,甚至翘了场练习赛,一路跟到医院。   浅色的眼睛轻轻弯了下。   ……心脏咚地一声掉进肚子里。   徐鹤安重重吐了口气,抬起头:“你愿意?我告诉你地址,很近——”   “我有地方住。”宋汝瓷不拿他当幼稚猖狂富二代,很柔和耐心,一样一样解释,“我在上学,可以搬回宿舍,如果一会儿能面试成功,也包食宿,不会流落街头。”   徐鹤安的话全被堵在嗓子里,很不自在,错开视线。   很糟糕。   他把第一面弄得很糟糕,烦躁腾上来,几乎无法压制,头顶却被轻轻揉了揉。   徐鹤安打了个激灵,向后飞速退了几步,直到后背撞在墙上。   他的反应太大,因为感触过分陌生,宋汝瓷的手很温柔、很软,轻轻摸他的头发……这辈子没人这么摸过他的头发。   他说不出话,眼睛莫名奇妙涨得疼,喉咙酸涩,像生吞了个手剥柠檬。   宋汝瓷撑着手臂,稍稍俯身,明净浅瞳弧度柔和,好好和他道谢:“谢谢你。”   徐鹤安把衣角攥得没法看,他觉得局促,他还没开始蹿个子。   小时候他哥做灰色生意,惹了不少人,那段时间的记忆很混乱压抑,他受过些刺激,需要长期吃药,长个头要比同龄人晚。   徐鹤安本来不在乎,他其实连命都不在乎,爱活就活爱死就死,反正他能长这么大用的全是脏钱,这些钱害了不知道多少人,他骨头缝里都有罪,死了也活该。   今天头一次,他因为这种小破事觉得心烦,他做了骨龄测试,他为什么不立刻长完剩下那二十公分?   平时要靠药物压制的焦躁就这么离奇平复下去。   “不……客气。”徐鹤安低着头,攥着指节,他怀疑自己的动静只有自己能听见,“你真要接褚家人的生意?”   “那个人很恐怖,我听……听说他杀了很多人,说不定什么面试就是个圈套,他会杀了你。”   宋汝瓷似乎不太认可他的看法。   浅色眼睛的柔和弧度消失了,变得认真,徐鹤安僵住,匆忙问:“我说错话了?”   “是我个人的想法。”宋汝瓷摇了摇头,温声说。   柔软额发随着动作而被晃得稍微松散,停在淡白的清秀眉宇间,宋汝瓷还带着病,脸上没什么血色,宋汝瓷有心事,垂着目光静静望着窗外。   徐鹤安生出不安。   他莫名觉得宋汝瓷的身影仿佛在这一刻变得很远,远到不可触及,哪怕扑上去牢牢攥住,也会在指间安静流逝。   煎熬了一会儿。   他听见宋汝瓷轻声继续说下去:“‘听说’有些时候,是很糟糕的东西。”   ……徐鹤安瞬间想起宋汝瓷在外面风言风语里的那些“听说”。   他立刻懂了,后悔莫及,连忙解释跟保证:“我不听他们胡说,宋汝瓷,我相信你,我以后也不听别的人乱说了,我只相信自己看见的东西。”   语气太急,连声音都有些发哑。淡到几乎已近透明的眼睛被他惊动,轻轻眨了下,回过神,又恢复了那种仿佛有无限包容的温和。   “还是要谢谢你的关心。”   宋汝瓷朝他笑了笑:“面试的确需要谨慎,我会多加小心。”   徐鹤安用力抿了下嘴唇。   他已经看见褚宴往这边走,对他们这种灰色领域里做捞钱勾当的人,褚宴是根本不能惹、提都不要提的恐怖存在。   但宋汝瓷抬头,看过去,本来安静寂寞到令人看着心生恐慌的眼睛,就慢慢变得柔和清亮。   像云雾被看不见的手轻柔拨开,露出窗外那轮月亮。   “宋汝瓷。”徐鹤安急着问,“我听他们说你打游戏,我能不能找你打游戏?你要冲排名吗?我可以帮你,你知不知道游戏主播?特别挣钱。”   “挣钱”两个字可能是找对了关键词。   浅色眼睛眨了下,暂时收回视线,又重新望向他。   徐鹤安争分夺秒问出了他的账号,飞快发过去好友申请:“我能给你发消息吗?不打扰你,你什么时候上线回我就行。”   徐鹤安开始学着好好说话:“你要是有什么麻烦事,也随时找我。”   这些话给他赢了一点柔和的笑影,也让宋汝瓷又摸了摸他的头发,向他道谢。   这次他没再像个兔子或者刺猬,很温顺地低头,让宋汝瓷再省一点力气,宋汝瓷看起来是真的很不舒服、很疲倦,可即使是这样,眼睛里却依然温暖干净。   宋汝瓷通过了他的好友申请,和他道别,关照他路上小心。   他低声答应,用力攥着食指的指节,看着宋汝瓷带着那个装满了打工用品的沉甸甸的书包,朝褚宴走过去。   褚宴低头,接过书包,和宋汝瓷轻声说话。   宋汝瓷的神情是他没见过的舒服放松。   褚宴也笑了下。   ……褚宴带走了宋汝瓷。   直到这时候,僵到发木的脊背才稍稍恢复知觉。   徐鹤安看了一会儿这两个人,慢慢走下楼梯、离开医院,一路打车回俱乐部,不知道喉咙里是什么滋味。   /   系统其实也看褚宴挺顺眼。   虽然系统也不清楚,褚宴为什么会有份工作要面试,会约宋汝瓷来咖啡厅——残余的剧情似乎本来没有这一段。   本来没有,本来今天宋汝瓷不会来咖啡厅,不会和这些人碰巧遇上。   宋汝瓷一个人在打工回家的路上病发晕倒,被小混混偷走书包,在小巷子里躺了一夜。   当然,这种“拙劣的借口”是无法说服穆鹤,更无法说服穆鹤那些坚定维护他的朋友们的……于是宋汝瓷拿穆鹤买药钱出去逍遥、全花光了的离谱传言就这么扩散开。   现在闹了这一出,剧情线发生剧烈变动,一切都猝不及防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   那些大一新生是真的有点慌了。   他们亲眼看见了宋汝瓷昏倒、看见了宋汝瓷病得有多严重,也知道了宋汝瓷一直在带病连轴转打工,买药和心理咨询的钱居然一直都是宋汝瓷在出。   那穆鹤过去为什么从来没跟他们说过?   就算强行替穆鹤开脱,说穆鹤不知道宋汝瓷这么辛苦——吃药要花钱、看心理医生要花钱总知道吧?钱从哪来,天上掉的?   如果说状况不好的一方就更该被关心、照顾,那宋汝瓷辛苦成这样,严重缺乏休息,缺乏营养,身体差到晕倒,难道就不该被关心?这又是什么逻辑?   所以宋汝瓷说要分手,别说指着人家宋汝瓷的鼻子骂渣男,就连和稀泥、劝和劝不分的混账话……他们这回也是真的半个字挤不出来了。   宋汝瓷和他们同年,只不过是上学早,真要算年纪,甚至比穆鹤的生日还小了一个多月。   医院填表,宋汝瓷甚至连亲属都没有。   不知道是孤儿还是父母离异,宋汝瓷的紧急联系人电话,甚至都是计算机系三年级辅导员的。   得多大的脸才能要求宋汝瓷无条件地供养穆鹤、照顾穆鹤??   凭什么??   这些人自己都没脸说,你一言我一语争了半天,只能勉强解释成穆鹤“生病了”、“情绪不好”、“钻牛角尖”,准备去劝穆鹤把出租屋也还给宋汝瓷,要么就退租还钱,搬回宿舍住。   住宿其实花不了多少钱,吃食堂很便宜,学校还有勤工俭学岗。   他们可以借穆鹤一些钱应急,等穆鹤有钱了再还。   系统尊重祝福。   ……   系统收回探测数据,不再管这些注定讨债路漫漫的冤大头,悄悄问后座上的宋汝瓷:「宋汝瓷,宋汝瓷,褚宴想雇你做什么?」   褚宴是来接宋汝瓷的,不必再交医药费,褚宴已经付过,接下来的治疗也不会放在这家医院。   这里是家二甲公立医院,离咖啡厅最近的最优解。宋汝瓷当时不能剧烈移动,不能受强光、强音刺激,褚宴脱下风衣将人整个裹住,抱着宋汝瓷,来医院做了紧急处理。   医院给宋汝瓷补了电解质,又输了两袋营养液,稍微补充了一些能量。   但对宋汝瓷的神经系统疾病束手无策。   褚宴把宋汝瓷带上车,这是辆一眼就能看出不平常的车,轮胎和车窗都做了改装,有强度相当高的防弹甲。   现在这辆车很寂静,只有发动机的轻微声响,褚宴坐在副驾驶,司机缄默得像是个训练有素的影子。   系统多少还是有点不放心。   毕竟徐鹤安说的某种意义上并没错,褚宴不是善类,系统拉住宋汝瓷,想要提前做准备:「危险不危险?要你开枪吗?我们用不用买防弹衣?」   宋汝瓷回过神,摸了摸紧张过度的小黑影子,在心里回答:「不要紧。」   褚宴是要他帮忙做贴身翻译。   褚宴不在国内长大,说西西里语和意大利语,不懂中文,此前的翻译被对手策反,给他添了不少麻烦。   所以褚宴需要新翻译。   恰好宋汝瓷要出国交流的就是米兰理工大学——他为此也花了不少精力,提前两年就辅修了意大利语,能完全流畅地听说读写。   对褚宴这种身份来说,身边放什么人,都可能被别有用心者下套。越是从内部找人,反而越不安全,越容易被趁机埋雷留下隐患。   所以,要找一个寸步不离、同食同宿的贴身翻译,最稳妥的选择,恰恰是个完全和这一切不相关、什么也不知道的单纯老实大学生。   系统看着褚宴挑中的“单纯老实大学生”:「……」   合理倒是很合理。   挑不出错。   但直接就选中宋汝瓷,是不是还是太巧了,专修意大利语的学生也有不少,更何况是“寸步不离”、“同食同宿”的“贴身”翻译。   虽然不太好意思就这么承认,但系统的数据库里,其实还有不少很相似的限制级经典剧情,通常情况下当事人连“不懂中文”都是装的,一切剧情只是为了哄骗诱拐单纯老实漂亮大学生……   路边窜出一个乱跑的小男孩。   他们的车为了避让,急刹了下,别开车头。   宋汝瓷的状态并不算好,折腾这么久,其实已经很疲倦,因为这一下而有些仓促地闭上眼睛,额头渗出些冷汗。   他缓了一会儿,睁开眼睛,抿了抿泛白的唇角,安慰系统:「放心,褚宴是好人。」   系统:「……」   这台词也好经典啊。   但宋汝瓷很认真地这么相信,并且告诉系统,褚宴没有恶意。   之所以选择他,是因为他在招聘网站的简历上有照片,褚宴曾经做过一场梦,那场梦很令人在意,梦里有一位很早就过世的朋友……   系统:「和你长得很像。」   宋汝瓷:“嗯。”   系统:「。」   这台词也好经典啊!!   系统比刚才更忧心忡忡了,绕着宋汝瓷转了几个圈,眼看褚宴对司机吩咐了什么,车缓缓停下,这次平稳到几乎无法察觉。   褚宴下车,拉开后车门。   宋汝瓷眨了下眼睛,抬起头,车停在路边,外面是很高大的影子。   褚宴单手撑着车门框,低头静静望着他。   褚宴问:“下来吗?透透气。”   系统愣了下。   褚宴说的是意大利语,低醇柔和,说实话很好听。   褚宴俯身,扶住宋汝瓷的手臂,力道平缓稳定,他几乎是半扶半抱地将宋汝瓷拢住,护着仍然在渗冷汗的头颈,把人抱出半封闭的车厢。   “闭上眼睛。”褚宴说,“放松,不用说话。”   他把宋汝瓷抱到街边的长椅上。   褚宴的身量很高,绝大部分夜风被他挡住,剩下的很清凉、柔和,带着一点夜晚河边弥漫的水雾。   他们很安静地坐着。   褚宴护着他,掌心温暖,抚摸他的头颈。   这是医生说可以辅助放松的方式,开阔而非封闭的场地,足够的安静,适当的、力度柔和的碰触。   宋汝瓷的病需要精心照料,需要保持安全稳定的外部环境,刚才的急刹是个意外,下次不会再出现。   下次他们乘车出行,褚宴会记得提前让道路保证足够安全。   靠在褚宴肩头的清秀脸庞雪白,宋汝瓷习惯于忍耐病痛,但还是有极细微的、不仔细看无法察觉的蹙眉,睫毛在微微颤动。   宋汝瓷在出冷汗,衣领被打湿,但似乎敏锐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于是仰起脸微笑。   褚宴取出手帕,帮他擦拭掉冷汗:“很不舒服?”   宋汝瓷摇头:“好很多了。”   他看起来也仿佛已经恢复,微仰着头,柔和的浅色眼睛里光泽重新清明,风在鬓角和颈间淌过,带走了温度和最后一点血色。   褚宴想。   宋汝瓷大概看不到自己的脸色有多白。   褚宴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和他争论,只是俯身,将力道放得足够缓,捧住宋汝瓷的肩背和腿弯,把人轻轻抱起来。   褚宴让人找了家最近的五星级酒店,开了间套房。   宋汝瓷的情况不适合坐车,不该走更远的路。   褚宴把宋汝瓷抱进房间,安排人去简单做些补身体的粥和热汤,再置办些生活必需品——既然宋汝瓷已经做出了选择,就说明宋汝瓷不想再回到那个出租屋,里面的东西也没必要再去取。   等候的间隙,褚宴交给他一张纯黑色的卡片,这是进入云破山庄的门禁卡。   山庄离市区的距离很远,褚宴不是每时每刻都需要贴身翻译,宋汝瓷还有自己的学业和生活。   所以褚宴也替他在市区选取了一套精装修的独立别墅。   之所以选择别墅,是因为褚宴会有些东西需要他翻译,这些东西涉及内部机密,附近的人越少越好。   况且,有些时候,褚宴如果办事顺路,也会去别墅逗留。   ……除了这些。   “你要擅长表达不适。”   褚宴提出对贴身翻译的要求:“将来会有些场合,需要了解你准确的身体状态。”   就好比宋汝瓷如果不舒服、感到疲倦,褚宴就不会带着他去赌场之类人流密集又憋闷的场合。   如果宋汝瓷这段时间过于劳累,褚宴就不会安排过多需要大量翻译的场合。事实上褚宴深居简出,并不那么常和人打交道,宋汝瓷的自由时间相当多。   如果宋汝瓷觉得震耳朵,褚宴就不开枪。   ……   宋汝瓷在这些要求里怔了一会儿。   不等他提问,褚宴已经猜到他想问什么,直接给出他面试通过的理由:“我需要你留在我身边,你让我觉得安全。”   这倒是很有说服力的理由。   对褚宴来说,他不缺时间,不缺耐心,最重要的就是安全。   以宋汝瓷的身体状况,的确是几乎不可能,甚至也没必要跟什么对家联手、参与什么乱七八糟的阴谋诡计的。   不光是梅尼埃病,宋汝瓷的神经系统很成问题,殚精竭虑一定很快就会导致病情恶化,想要活得久,就要放弃一切费脑子的事,平淡,松弛,安稳。   这就成了个悖论。   生病的宋汝瓷,恰恰成了最安全的翻译人选。   浅色的眼睛慢慢思索,被这个理由说服,重新放松,恢复原本的柔和弧度。   “我还让人调查了你的社交状况。”   褚宴问:“介意吗?”   宋汝瓷摇头,他的生活很简单,没有什么秘密,况且面试条目里也已经明确说过了这一点。   以褚宴的情况,的确有必要足够了解贴身翻译的人际关系。   褚宴手里有几份刚送来的资料,他让人去调查医院里和宋汝瓷说话的少年,现在已经有了结果。   徐鹤安,某个会所老板的弟弟,高中肄业,职业游戏俱乐部的种子选手。   身世不算清白,但性格尚可,可以适当来往。   褚宴把资料递给宋汝瓷:“可以交朋友。”   系统:「。」   系统惭愧,收起自己的小黄剧情。   到了这一步,人也抱了,房子也给了,连“我调查了你的社交状况”这种话都说了……接下来,褚宴居然真的开始给宋汝瓷的社交把关。   宋汝瓷的直觉居然没错。   褚宴居然真是个善良正直宽容温厚的大好人。   ……   褚宴扔掉一份写着穆鹤、打着红叉的资料,宋汝瓷已经分了手,就不需要再额外给什么建议。   宋汝瓷在酒吧打工,做服务生,因为是在几所知名顶尖高校附近,那是个学术氛围很浓的酒吧。   宋汝瓷在酒吧认识了个脾气非常古怪、较真、刻板,动辄拍桌子大吼,谁都不愿意靠近的刻薄老头。   因为只有宋汝瓷能记住杯子的摆放顺序和打扫流程,所以怪老头只准宋汝瓷靠近自己的位子,两个人慢慢成了忘年交。   目前还没有什么人清楚,怪老头姓刁,叫刁学民。   是几所高校联合斥巨资修建大型数据中心机房,才终于请回国供起来的世界级人工智能和人工神经网络泰斗。   宋汝瓷可以交朋友。   宋汝瓷做陪玩挣钱,在网上加入了个工会,意外认识了一个叫“完蛋了写不出歌要死了”的网友,偶尔会帮对方看谱子,也试着提一些建议。   “完蛋了写不出歌要死了”的真名叫蔺司言,如今炙手可热的顶流,每首歌都爆火,粉丝过千万。   因为几次灵感卡死、思路枯竭,都是靠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网上好友“天青色”妙手回春救他一命,蔺司言甚至专门写了首歌激情表白。   ……表白天青的谦逊、温和、令人惊艳的灵气和才气。   可以交朋友。   褚宴合上这一份很吵眼睛的文件夹。   宋汝瓷和这些人的友谊,其实本来已经岌岌可危。   本来就是无意间相逢的人,没有太强的纠葛连接,很容易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慢慢地失去联络,关系淡化,友谊封存,只剩下记忆里模糊的印象。   因为穆鹤的歇斯底里,宋汝瓷险些就放弃了在酒吧打工,也不再有时间和网上的朋友聊天。   现在不会再有什么干涉了。   褚宴拿过第四份资料。   宋汝瓷在学校的成绩很优异,年底就会有出国交流的机会。   目前两边学校的青年学生互发了问候视频,有个二十一岁的意大利小子疯狂爱上了宋汝瓷,每星期通过邮箱询问宋汝瓷什么时候去米兰,辅以海量热情洋溢的赞美,提前预定了一大堆玫瑰花,准备在机场告白。   ……   ……   褚宴抬头。   褚宴低头,销毁这份资料。   系统:「……」   “时间很宽裕,我没什么着急的事,翻译的工作不忙。”褚宴告知宋汝瓷,“你可以慢慢地做,好好学习,好好生活。”   褚宴说:“有时间,带我见见你的三个朋友。” 第23章 太失礼了   浅色的眼睛抬起。   睫毛眨了下。   宋汝瓷还不清楚自己交了些什么朋友。   褚宴的视线变柔和, 轻轻揉了下他的头发。   这种动作出现得很自然,因为宋汝瓷这样拿着勺子乖乖吃饭、仰起头听人说话时,神情真的很容易让人心软。   “没什么。”褚宴说, “好好吃饭。”   不立刻就知道那几个人的真实身份其实也没关系。   就暂时让宋汝瓷依然认为他们是怪脾气老人、间歇性发疯变猴子的奇怪网友, 也没什么——至于那几十封被系统自动判定成垃圾邮件,自动删除丢进垃圾箱的热情痴汉告白信, 说不定是什么新型跨国诈骗。   十分可疑。   删得好。   褚宴不再提这件事, 看着并没动几勺的粥:“不合胃口吗?”   宋汝瓷下意识看他的口型,像是短暂出了会儿神, 停顿几秒才弯起眼睛,轻轻摇头:“很好吃。”   褚宴看着他的耳朵。   宋汝瓷目前的情况, 会耳鸣、听力下降, 间歇性突发的波动性耳聋, 发作期的眩晕像是把人绑架上剧烈失控旋转的疯狂海盗船。   宋汝瓷用镇静类药物控制, 但病情波动大, 药量不好把控, 有时会昏睡过去无法叫醒, 更不要说还有几十页其他不良反应和副作用。   “不会影响工作。”察觉到他的目光, 宋汝瓷暂时放下勺子保证,神情很认真, “我会定期体检, 尽可能保证健康。请放心,如果有一天, 我的病情发展到无法控制——”   褚宴点头:“我就带你回家。”   柔和的嗓音怔忡。   这句话似乎完全超出宋汝瓷的理解,让无论什么时候都从容、温和、好脾气,遇到什么事什么都能宽容应对的人……像是短暂地被定住。   浅到近乎透明的温柔眼瞳,透出迷茫, 困惑,像小朋友。   也只有露出这样的神情,才会让人清晰意识到,宋汝瓷今年也不过十九岁。   褚宴需要压制“伸手碰一碰这些睫毛”的念头。   十九岁。   太失礼了。   “是一些老派规矩。”褚宴补充,“你跟着我,在别人眼里就变成我的人,如果你过得不好、受人欺负,因病流落街头,也就代表我的权威衰落。”   褚宴耐心解释,像他们这种暗流深水之下的势力,最重视威慑、制衡。宋汝瓷身上有他的标签,那么就不能过得不好。   原则上,从今天起,褚宴需要负责他的一辈子。   “所以尽量不要一个人乱跑。”   “遇到麻烦,就找我。”   褚宴揉了揉他的头发,确认宋汝瓷露出能听懂的神情,继续慢慢向下说:“生病了,受伤了,难过了,就回家。”   宋汝瓷微仰着头,清瘦身影仿佛定在台灯的光芒下。   浅色眼睛望着他,直到被第三次询问“记住了吗”,才眨动了下眼睛,仿佛回过神,点头。   褚宴对这个回答满意,眼睛里笑了下,很柔和。他还有其他事要办,让人把东西送上来,嘱咐宋汝瓷好好休息,就先暂时离开。   置办好的东西很全,从衣物鞋袜到其他生活必需品,电子产品,比宋汝瓷目前用的几种药更安全稳定、副作用少的药物,一副防水超高音质HiFi耳机。   甚至还有条米白色的围巾。   宋汝瓷用了点时间,一样一样仔细收拾好它们。   衣物都是简单素净的舒适款式。   电脑装了专业要用的齐全正版软件。   耳机音质惊艳。   围巾的料子很柔软厚实,摸着很温暖。   系统太熟悉这个流程了,抡着两根头发丝气势如虹地杀出来:「他要泡你!!!!」   “……”宋汝瓷有段时间没听见这么清楚的巨大动静了,摘下耳机,揉了揉被震麻的耳朵,蹲下来回答小黑影子:“我也很喜欢他。”   系统:「。」   这台词该出现在这时候吗??   中间跳过的情节和攻略线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但没办法,系统叹了口气,宋汝瓷就是这种性格:认真又坦诚,不作伪,也不懂得东拉西扯掩饰,怎么想的就会怎么照实说。   宋汝瓷是个能把这句话说得像“我也喜欢在红酒雪梨里放冰糖,再放十克川贝一起煮会更健康和好喝”的人。   就像宋汝瓷第一次去酒吧,发现自己能听清台上卖唱歌手撕心裂肺吼的苦情歌,又看到那把没人要的、被遗弃在角落里落灰,马上要被丢去三轮车拖去垃圾站的破吉他——宋汝瓷就会把它捡起来擦干净。   换好弦调好音。   修补好划痕和破损。   宋汝瓷带着它去找老板,认真解释这把吉他很好,很健康,还可以弹很久。   宋汝瓷希望能获得一个机会,也像那位歌手一样在酒吧里工作,挣钱,赚取学费和生活费。   宋汝瓷的很多工作都这么意外顺利地应聘成功,给新手的《攻略技巧大全》根本没用上。   胡子拉碴相当颓废的酒吧老板宿醉刚醒,抓着乱成鸟窝的头发,看了半天温柔认真的浅色眼睛,笑了一声用力摆手,又一通乱翻,丢给他个半旧褪色的变调夹。   “行啊,行啊,去弹吧。”   “吉他送你了。”老板按着额头,“弹得好给你开一小时三百块……”   ……宋汝瓷好像就是很容易被很多人喜欢、接纳、信任。   偏偏“很多人”里没有主角。   没有穆鹤。   系统对着一大堆数据碎片愣了一会儿。   回过神时,宋汝瓷在看手机,翻译用二手破手机也很影响褚宴的形象,他原本想换电话卡,但恰好有电话打进来。   「挂掉!」系统看见来电备注,立刻超凶,「挂掉,宋汝瓷,把他拉黑!」   宋汝瓷没必要再接穆鹤的电话。   这具身体其实已经有了应激反应,宋汝瓷一只手按着胃,垂着头调整呼吸,冷汗渗出,脸色变得苍白。   系统火冒三丈:「你一定受了很多苦。」   宋汝瓷没有印象,抿了抿负痛轻颤的唇角,伸手轻轻安抚系统,对他而言这是“原本这具身体经历的事”,他赞同系统的观点,这具身体受了很多苦。   宋汝瓷向系统保证:“我保护他。”   系统想纠正,又不知道怎么纠正,于是抱紧宋汝瓷的手指头。   宋汝瓷挂断电话,不光挂断,还把电话和其他联系方式都拖进黑名单。   系统鼓掌并热烈撒花。   宋汝瓷弯了下眼睛,轻声和它道谢,想要起身,忽然站不稳地晃了下,失去平衡,摔在那条柔软厚实的围巾上。   系统吓了一跳:「宋汝瓷,宋汝瓷?」   ……应该是剧情线变动的糟糕影响。   系统懊悔不已,看来现在和穆鹤分手违背了原本的剧情线,它给了宋汝瓷错误的引导,它应该让宋汝瓷去床上、盖好被子、关了灯,舒舒服服躺好了,再拉黑穆鹤。   宋汝瓷安慰它放心:“不要紧。”   褚宴走之前在手机里存了号码,宋汝瓷记住了褚宴的要求,给褚宴打电话。   只响了一声,另一头就接听,背景音有些嘈杂,有人声和音乐声,像是某个晚会,杂音很快被低沉柔和的嗓音压住:“宋汝瓷?”   宋汝瓷为自己添的麻烦道歉:“我摔倒了。”   “等我。”另一头很快回答,嘈杂声远离,脚步声变得清晰。   “严重吗?我过去需要四十分钟。”   褚宴说:“我让附近的人先过去,不要挂断电话,保持联络。”   宋汝瓷躺在大量涌出的冷汗里,但还是尽量清晰地告诉褚宴,不严重,不需要另外派人来,他只是摔倒、无法动弹,没有其他的不适。   应该只要躺一会儿,睡一觉,差不多就能恢复。   宋汝瓷很会照顾自己,会在摔倒时保护头、保护关节,会主动调整状态放松心情,会给自己盖被子——褚宴没有带走那件风衣。   它被折叠搭在椅背上,离得很近。   很吸引人。   宋汝瓷轻声道歉,他第一次做这么冲动的事,他保证会付干洗的费用。   苍白冰冷的手指尝试了几次,终于攥住风衣下摆,又尽可能多加上些力气,慢慢把它拽下椅子。   他尝试躺在风衣下面,盖住头,调整姿势,他用最后的力气和褚宴交流,保证自己没事,声音越来越轻,闭着眼睛,侧脸慢慢陷进纠葛着的围巾里。   ……   有人快步进门。   系统飞快窜到水晶灯上。   褚宴是去一个晚宴上露了面,路程四十五分钟,但赶过来实际不足半个小时,因为走得太匆忙,西装外套上还有些宴会难免沾染的脂粉香。   褚宴脱掉外套揉成一团,半跪下来,轻轻从风衣和围巾里捧出宋汝瓷。   瘦削的肩背跟着轻震,浅色的眼睛张开。   宋汝瓷意识模糊时反倒更和他熟稔亲近,认出眼前的人影,就笑了笑,睫毛又慢慢合拢,头颈安心坠沉。   褚宴收拢手臂:“宋汝瓷。”   宋汝瓷已经彻底失去意识。   清瘦身体软而安静,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偎在他胸口,手脚垂落,胸肋放松,完全信任和不加防备。   褚宴带了私人医生,检查后的确没有生命危险,只是必须卧床休息。   医生判断宋汝瓷过于劳累,已经超过身体的承受极限,加上情绪压力长期过重,虽然当事人自己或许没有察觉,实际却已经转成某种程度的躯体化。   “有人在折磨他。”   医生用更好理解的说法解释:“吸血,剥削,利用,无休止的情感虐待——”   话说到这,好巧不巧,一个视频电话又打进来。   宋汝瓷还剩最后一个微信没来得及拉黑。   屏幕就停在拉黑界面上。   系统火冒三丈,凶狠地试图冲进网线里钻过去咬穆鹤,但褚宴已经拿起手机,又要了副有线耳机。   视频接通,穆鹤的脸出现在屏幕上。   “宋汝瓷。”穆鹤的声音很哑,像渗进骨头的毒液,“为了甩掉我,你还真是什么都能做出来……你既然觉得我是包袱,为什么不早说?难道我还会一直缠着你?装惨、装成受害者很好玩是不是?”   “你骗了多少人?为什么要说这种可笑的谎话,在那么多人面前演戏?你要逼得我众叛亲离去死才罢休?”   “既然你这么想看我死,你现在回来,其他人都在这,咱们当面说清楚!到底是我吸你的血,还是你利用我当你的道具,演你‘踏实负责的老好人’!”   穆鹤的情绪异常激动,嘶吼着近乎崩溃:“你问过我哪怕一次吗?我要的是你的钱吗?!我从来就只是想让你陪陪我而已……”   边上不少人束手无策地劝,但也开始有人皱着眉,不再掺和,只是抱着胳膊站在一旁。   直到有人眼尖,发现小窗里并不是宋汝瓷——是那个咖啡厅里面试宋汝瓷的成年人,脸色立刻变了,用力拽穆鹤:“穆鹤,穆鹤!你别这样,有什么话回头说,宋汝瓷在面试,很重要——”   “我管他面试不面试!”   穆鹤恨声喊:“他太自私了!凭什么我要为他考虑,他考虑过我吗?我早说了不需要他养着,我不差他那点钱!”   ……发泄般的喊声不再有回应。   这次更多的人把眉头皱紧了。   “穆鹤。”   过了一会儿,有人走过去,夺下他的手机:“那你就走吧,跟我们回宿舍。”   “把租的房子退了。”   “押金和房租还给宋汝瓷。”   “药的钱也还给宋汝瓷。”   “宋汝瓷需要‘那、点、钱’。”   有人试着拿起手机,向对面解释这是意外,不希望牵连到宋汝瓷的面试,越说越没底气,紧张到不住吞咽。   面试宋汝瓷的人……气场太强。   看他们闹成这样,也并没什么要发表看法的意思,只是抱着手臂淡淡审视。   另一头,穆鹤被好几个人连拽带按不松手,神情扭曲,刘海下的眼睛已经转为阴冷——他从没受过这种羞辱。   明明是站在他一边的人。   他的同学朋友,本应保护他的人。   居然都跑去替宋汝瓷说话。   这让他根本无法承受,仿佛世界坍塌,濒临崩溃。   “什么面试?”他控制不住地嘲讽,彻底被荒谬的妒意吞噬,扭曲得不成样子,“看我家破产了,就出去找下家,找别的人卖……”   这次最后几个还对他有怜惜、觉得他是因为情绪不好走了极端的人,也忍不住怒吼:“穆鹤!你闹够了没有?!?”   视频对面。   褚宴换了个地方,来到套房阳台,音量不高语气平静:“穆鹤?”   穆鹤已经狼狈到头了,被扯乱了衣服,乱砸乱摔的药洒了一地,他用力拽了拽衣摆,倔强地站直,冷冷问:“怎么,你也要来搞我?来啊!反正你们都觉得我好欺负,我走投无路——”   “你去找褚九。”   褚宴垂着视线。   他讲话很慢,用的是国语,有种低缓斯文的慢条斯理:“告诉他,你太吵了。”   穆鹤像是被雷劈中,脸上血色瞬间褪尽,那种混合了恶毒与快意的扭曲也消失了,眼睛瞬间睁圆。   ……褚九?   褚家的……老管家?   这人怎么会知道他和褚家的关系??   他刚被亲生姑姑找到,错愕地得知了自己本来的身世,去见了亲生父母……这些事都是秘密,要等过一段时间褚家内部稳定了才能公开,目前还没敢让任何人知道。   他父亲是褚家本家,都对那位老管家恭敬客气,一口一个“九公”。这人是什么身份,为什么能直呼名字?什么叫“他太吵了”?   穆鹤又惊又惧,脑子瞬间清醒,极度不安的恐惧爬上脊背……他打了个寒颤,莫名想起那个“九公”袖子里拢着的旧匕首。   ……等他回过神。   视频已经挂断很久。   其他人不知道他怎么了,但因为之前的事,也不太想靠近掺和,只是皱了眉远远站着看他,好像看着个不想再沾边的怪物。   有好心的,还想再劝两句,让他改改这种态度,没等开口,防盗门忽然被敲响。   三声,再三声。   “小鹤啊。”很慈祥的苍老声音,“在吗?”   “我是九公。”   ///   宋汝瓷睡了超过三十个小时。   他太疲倦了,情绪压力和高强度无休的工作,身体严重透支,医生给他用了药,褚宴坐在床边,轻轻摸他的头发,告诉他不必担心,放心睡。   于是无梦的沉眠将他吞进去,像掉进一片宁静漆黑的海。   醒过来是第三天的中午,十一点半——宋汝瓷的呼吸变得不稳,心跳异常,从昏睡里睁开眼睛,拒绝任何人的接近,试图撑坐起来自行离开房间。   或者找到褚宴。   后一个很容易做到,褚宴就在套房的客厅。   为了让宋汝瓷好好休息,他续了几天房,让医生来酒店给宋汝瓷诊治、用药,也没有再像那天晚上一样离开。   褚宴快步进门,让医生暂时离开,俯身轻按住清瘦硌手的肩背,掌心力道和缓:“怎么了?别紧张。”   褚宴问:“做了噩梦?”   宋汝瓷身后被垫上枕头,望着褚宴衣领下的侧颈,皮肤平滑,没有险些噬碎颈动脉的撕裂伤。   浅色的眼睛渐渐恢复清明。   “怕他们把你绑走?”褚宴半开玩笑,轻轻抚摸浅亚麻色的头发,“放心,不会发生这种事,他们都是我的人,足够安全。”   褚宴揽住宋汝瓷的肩膀,收拢手臂,让清瘦的人能伏进自己怀里,靠着肩膀:“舒服点吗?”   睡了这么久,宋汝瓷身上依然没有恢复温暖,呼出的气息很凉,像是深夜水边的雾。   褚宴抚摸他的脊背,轻轻拍抚,直到怀里的身体变得温暖放松。   “没事了。”褚宴说,“下次会待在你看得见的地方。”   褚宴待在客厅,是在处理一些事情——不太适合宋汝瓷接触,安葬了褚老爷子之后,他原本对褚家第二代折腾不休暗地里找还活着的继承人这事没什么兴趣。   但找了宋汝瓷来做贴身翻译,居然还有些别的收获。   宋汝瓷识人不善被骗恋爱,那株劣迹斑斑行骗的吸血藤,恰巧就是他同父异母的兄长、大嫂找回的亲生儿子,这里似乎有个针对他的拙劣圈套。   褚家人想设法除掉他,苦心布局,埋了不少暗线,为此不惜和其他家族做交易,甚至还牵扯进他自己的一个手下。   褚宴刚才在处理这些。   “你给我带来了好运气。”   褚宴低头,他让宋汝瓷靠在手臂间,望着清瘦人影:“我该还礼,你想要什么?”   宋汝瓷望着他,那种初醒时的状态已经彻底消失,浅色眼瞳微弯,轻轻摇头。   但接着,宋汝瓷又改变主意,仰起头,轻声说了句话。   褚宴好奇:“弹壳?”   ——这件事其实存在有趣的地方。   褚宴并不真的需要一个翻译。   他会中文,说得不错,之所以使用这样一个借口来找宋汝瓷,是因为他最近的运气不佳。   前几天,他还在国外,去看一个正在开采中的翡翠矿,遭遇了一场大型坍塌事故,而子弹居然又碰巧哑了火,没能打开严重变形的矿车门锁。   他只差几秒就被压扁在石缝里。   因为头部遭受撞击,他短暂昏迷了几十分钟。醒来后,检查那两颗惹了麻烦的哑弹,发现里面没有火药。   里面居然是两张揉皱的纸条。   更离奇的是,纸条上是他自己的笔迹。   其中一张纸条上,他给自己留言,让自己找一个叫宋汝瓷的人。   他要给宋汝瓷提供一份工作。   另一张纸条描述了具体的工作要求——啰嗦到无法理解,要包食宿、包医疗、保证宋汝瓷的学业能顺利完成,要让宋汝瓷心情愉快,身体健康,不再被烦恼的事所束缚,能够自由选择任何喜欢的人和事去体验……   要让宋汝瓷待在身边。   很难想象他是怎么在那么点一张纸条上挤下这么多字的。   褚宴做了笔迹鉴定,的确是他自己的字迹,不是别人模仿,墨水和他常年随身携带的一支钢笔成分完全相同。   纸条上有只他一个人知道的特殊标记。   弹壳上只找到他自己的指纹。   最后,纸条上的他留言给“自己”,如果能做到这些,就会得到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很老套的广告,他不需要什么珍贵宝物,不至于真把这种话当真,但还是有了兴趣,决定试试照做……而现在,宋汝瓷对他说,想要两枚空弹壳。   褚宴取出那两枚弹壳,交给宋汝瓷:“想做什么用,收藏?”   不用枪的人是经常会想保留几枚弹壳做收藏品的。   褚宴看了一会儿这两枚弹壳,翻过宋汝瓷的手掌,让弹壳滚落在微凉掌心:“要求是不是太简单了,我看他们,一般都是要两辆车或者两套房的。”   浅色的眼睛轻轻弯了下。   褚宴不自觉也笑笑,声音放缓,交代宋汝瓷稍微等自己几分钟。   他站起身,找了些顺手的工具,给这两枚弹壳钻孔、穿进柔软的细绳,做成了个吊坠。   拿起来端详半天,实在不算能拿得出手,有点遗憾:“太简陋了。”   弹壳碰撞,叮地一声。   很清脆。   睫毛跟着轻轻颤动。   宋汝瓷望着它们出神,眼里有烟水笼罩的迷蒙怀念与柔和,褚宴蹙眉,他觉得这样的宋汝瓷难过,为什么难过?   有人曾经用这东西让宋汝瓷不高兴了?   “不喜欢?”褚宴低头问,又卸下弹夹,另按了两枚子弹出来,“没关系,还有不少——听过子弹塔吗?”   他以为宋汝瓷会摇头。   没想到宋汝瓷居然了解这种游戏,知道怎么玩,甚至很给他面子地接受了这个简陋到寒酸的吊坠,告诉他很喜欢。   宋汝瓷仰起头,温声向他道谢,神情很认真,把弹壳吊坠戴在了脖子上。   他们玩了一会儿子弹塔,宋汝瓷一口气赢了三次,大概是看他输得太惨,好心在最后一局里主动让子弹坍塌。   大概是有了充足的休息,宋汝瓷的身体状况有所恢复,精神也好了很多,他们吃了顿简便的午餐。   他送宋汝瓷去了学校。   宋汝瓷借了他那个工具包,一路上都在后排埋头鼓捣,褚宴让司机开得足够平稳缓慢,到了学校门口,车子停下,宋汝瓷也终于抬起头。   褚宴下车,替他开门。   宋汝瓷其实不该在车上做这种事。   开得再稳,也毕竟还是移动的环境,太容易头晕了。   褚宴取出手帕,挡住车外的冷风,俯身替他擦拭冷汗。   宋汝瓷的脸色很白,但眼睛柔和清亮,像是被水洗过,仰着脸,摊开的掌心是一条刚编好的草绿色手链。   褚宴需要克制自己不碰睫毛。   宋汝瓷十九岁。   刚刚分手,失恋,摆脱了旧阴影,即将开启新生活。   褚宴转移注意力,接过手链看了看。   用细伞绳编的,很坚韧,编法很巧妙,只要找到关窍,紧急时刻用力一扯就能快拆成自救的求生绳。   “编得不错。”褚宴还给他,“很漂亮,今天是情人节?拿去送人吧,别再被吸血鬼骗着乱谈恋爱了。”   最后一句带了点调侃,他送宋汝瓷到门口,约了晚上再来接宋汝瓷去别墅,到时候再交代具体需要翻译的文字内容。   褚宴给宋汝瓷围上米白色的围巾。   休息了两天,宋汝瓷的气色已经有所好转,浅色眼睛望着他,轻声说:“褚宴。”   “嗯?”褚宴应声,很温和,从一捧玫瑰上收回视线,“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晚上接你回家。”   宋汝瓷很好哄,听见“回家”,睫毛就动了动,握着伞绳手链低头。褚宴看着他呵出的毛绒绒白汽,心里很软,不自觉碰了下凝结水滴的额发。   宋汝瓷仰起头,望着他的眼睛:“褚宴。”   褚宴看了他一会儿,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意识到这辆车有些惹眼、附近已经有好奇张望的视线,就把手收回。   门口宣传屏幕上正在放的就是国际交流团的宣传视频,车停在门口时,恰好轮到宋汝瓷。   在擅长和真正喜欢的领域,宋汝瓷的光芒并不像那些傲慢的天才,刺眼夺目到咄咄逼人,但无法掩盖,就像没人能在夜色里无视一枚月亮。   屏幕上有些单薄却温润的身影,微微弯着眼睛,柔和,静水流深。   说起专业内容,宋汝瓷也并不砸什么叫人眼花缭乱的晦涩术语,解释深入得简洁又明晰,眼睛里的光彩明净得叫人挪不开眼。   褚宴叫人查过了,这是所很重视校风的知名高校,相当重视舆论,对学生的品性端正要求极为严格,并不能用捐楼解决所有的问题——这也是他选择直接解决穆鹤的原因,穆鹤说了不该说的话。   如果闹大,有心人从中作梗,宋汝瓷的出国交流名额都会受影响。   ……可惜不能用捐楼解决所有的问题。   褚宴有点遗憾,从另外几捧或娇艳、或炽烈的盛放玫瑰花束上收回视线。   他低头,迎上这双浅色的眼睛,笑了笑,把书包递给宋汝瓷:“去吧,听说你们今天有留校联欢会?好好放松一下,快结束的时候给我发条消息。”   他分神想了想自己有哪些车,哪辆相对不那么显眼,最后有些遗憾地得出结论,全都不合适——临时找一辆别的,又难免不够安全。   应该尽快改装一辆更低调些的车。   褚宴看着宋汝瓷的右手,他给宋汝瓷准备了手套,但应该是为了编伞绳手链,宋汝瓷把手套摘了下来,离开车厢时就落在了车里。   宋汝瓷握着那条手链,手指微微蜷着,被风吹得有些青白,指节冻得泛红。   褚宴把自己的手套摘下来,帮他戴上。   向后退了半步。   褚宴说:“晚上接你,我把车停远一点。” 第24章 除夕   系统趴在宋汝瓷头顶上向回看。   他们已经进校门很久了, 身影被人群彻底淹没,那辆车才终于掉头离开。   有零星雪花飘下来。   今年是冷冬,甚至冷到下了雪, 没落叶子的树也被冻得打蔫, 但枝杈间还是尽力缠了不少五颜六色的热闹彩灯。   宋汝瓷站在行道树下。   灯光落进浅得仿佛薄雾的眼瞳里。   宋汝瓷的记忆存在模糊和断层,他已经很久没回过学校, 甚至不太能认得路, 尝试看懂路牌时,被抱着一大捧花狂跑的学生不小心撞了下:“对不起对不起!送你花!你是哪个院的?你真好看!情人节快乐……”   宋汝瓷怀里被强行塞进一捧打蔫的满天星。   路过的学生是去给校园市集送货, 十万火急边跑边喊,连宋汝瓷说的“谢谢”都没时间回答, 一转眼蹿没了影子。   伞绳手链本来一直被好好握着, 撞得脱手, 掉在地上滚了两滚, 卡在人行道边缘的砖缝里。   宋汝瓷俯身捡起来, 擦拭干净灰尘, 收进外套口袋放好。   ……   系统已经彻底看不见褚宴。   系统叹气。   宋汝瓷关心系统:「想吃棉花糖吗?」   系统一秒忘掉了“姓褚的为什么还不泡他”的忧忿:「吃!!」   假期还没开学, 大多数人都回了家, 但节日还是要过。因为课题被迫留校的学生也弄了些庆祝活动,搞了个校园集市, 路边有各式各样的小摊。   甚至有人在卖棉花糖。   宋汝瓷去买了一支, 付钱时被认出来:“宋汝瓷?你是宋汝瓷吧?”   “一上来就解决了刘教授都救不了的那坨祖传屎山代码的那个!”   认出他的是几个研究生,你一言我一语, 兴奋得不得了:“深藏不露啊,你不知道,当时老刘头那个脸色难看得跟他那个代码一样,我们组里都传疯了!”   宋汝瓷拿着棉花糖, 怔了下。   「是你!」系统立刻给他确认,「宋汝瓷,这是你几个月前做的,当时你刚被选进交流团,那个刘教授想刁难你,让你去解决谁都搞不定的一大堆垃圾代码。」   刘教授叫刘鸣春,做了二十年的副教授,同时还是计算机系的副主任。   典型的宣传口政绩型领导,三句话不离校风建设、舆论导向、合作宣传……本来就看不惯宋汝瓷这种“一看生活作风就有问题”的恶劣学生。   那时候穆鹤闹得正厉害,宋汝瓷的期末绩点也被牵连着有波动,刘鸣春因为这个,几次想要取消这个“害群之马”的推荐资格,没能成功,就又把宋汝瓷安排去维护一台多年没人敢碰的服务器。   本意当然是刁难,想让宋汝瓷出丑、丢脸,知难而退。   谁知道一个星期后,这座足有几亿个if循环的垃圾代码山居然就半死不活有了动静。   甚至又过了半个月,这坨东西,居然勉强被拆出来了个能动的架构,摇摇晃晃地开始正常运行——昂贵大算力高级芯片的采购经费额度也就这么告吹。   这事险些气掉了刘鸣春刘主任的半条命。   认出宋汝瓷的研究生恰好就在刘鸣春组里,那天不少学生都看见刘主任摔着保温杯气急败坏破口大骂,简直大快人心,解气到不行。   系统一口气给宋汝瓷解释完,看着宋汝瓷的反应,静了好半天,叹了口气。   宋汝瓷没印象也是正常的。   毕竟接下来,这些事很快就被乱七八糟的狗血剧情淹没。   宋汝瓷被那些事拖住,催债的人堵到宿舍底下,真的成了“作风不正的害群之马”。后来再和“宋汝瓷”这个名字连在一起的,只剩下渣男、骗子、软饭男负心汉。   刘鸣春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不由分说强行拍板,把宋汝瓷踢出了代表团。   后来,宋汝瓷险些拿不到毕业证,甚至连肄业的机会都渺茫,固然是因为错过了论文最后的提交时间、拖欠了太久的学费……但说实话,毕竟关系到学生的一生,规章制度未必真就非得严格僵化到这个地步。   宋汝瓷本来可以有机会申请因病迟交论文,可以申请助学贷款,他生了重病,医院甚至建议过校方帮忙募捐。   但这些都被卡住了。   全是刘鸣春在趁机作梗。   宋汝瓷没能见到自己的毕业证。   宋汝瓷最后拍的遗照,还是借来的假学士服。   系统尝试查看一些后续剧情碎片,发现这个老混蛋的确遭了报应,在校期间打压排挤无辜学生的行径被大量曝光,舆论哗然,被学校强制“退休”,最后莫名其妙就滚进了一条满是烂泥的污水沟,第二天早上尸体才被人发现……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宋汝瓷。」   系统有点想明白了,悄悄和宋汝瓷讨论:「褚宴可能是因为顾虑这些,才没有要你的手链,还说下次把车停远一点。」   毕竟就算再强的地下势力,也注定不可能一手遮天,直接强制操控舆论——尤其是网上那种什么都能说出来、什么话都能传得满城风雨的地方。   不说别的。   褚宴自己的名字打出来都还是方框呢。   直接让人闭嘴、消失,的确也是个办法,但系统想,在做这些之前,褚宴更想保证的大概是宋汝瓷能自由。   宋汝瓷干干净净的,不沾任何会被指摘误会的脏水污名,能在擅长的领域焕发光彩,做想做的事,去想去的地方。   褚宴想看的,大概是宋汝瓷将来能有个光明正大的超链接专属词条,点进去,上面写着满满当当的、精彩充实的一生。   系统说:「褚宴不想你和他一起变方框。」   变成被人暗地里议论、指点、胡乱揣测,用异样眼神注视的“不可说”。   宋汝瓷轻声说:「嗯。」   系统小声问:「那你还喜欢褚宴吗?宋汝瓷,客观来说,褚宴担心的其实很有道理……」   在它出神的时候,宋汝瓷并没闲着,而是借了把剪刀,又买了胶水和一些绸带、彩纸,对怀里蔫头耷脑的花束重新做了修剪装饰。   宋汝瓷抱起转眼间漂亮一百倍的浅蓝紫色满天星:「嗯。」   系统:「。」   姓褚的到底为什么还不来泡他!!   完全忘记初衷的系统急得绕着满天星转圈。   宋汝瓷没能立刻离开,那个兴奋过头的计算机系研究生又拉来了几个人,很快把他团团围住,激情讨论起了专业问题。   高难度代码与术语齐飞,连系统这个真代码都不太能听得懂——这种讨论变得越来越热烈,最后干脆有人直接拉开书包掏出电脑,调出满满几大页代码。   “从哪加绝对值判断,这儿吗?宋汝瓷,你怎么会想到是边界条件的问题,能不能具体细说……”   “居然还有不少人真信了老刘头的邪,他说你什么都不会,大爷的,我看那个老秃头才是什么都不懂。”   “不信谣不传谣,少听一面之词。”   “对对。”   “加个专业讨论群吧?以后再有人说你闲话,让他们尝尝程序员喷子的恐怖。”   有人边开玩笑边摸出手机:“说真的,你这耐心无敌了,我们当然知道用位运算又干净又省时间,可你当初到底是怎么扒开老刘头那坨垃圾把它塞进去的……”   这些人都没压着声音,坐在卖咖啡的摊子边上,热火朝天讨论,丝毫没察觉到不远处已经有张秃头阴沉老脸快要黑透了。   系统察觉到了。   但系统挤不进去,这些人围得实在太结实了。   有人撑着宋汝瓷那把椅子的椅背,有人帮他扶着花,有人扶着宋汝瓷的肩膀……宋汝瓷被亲热地围着,讨论,问答,很多新交的朋友跟他勾肩搭背。   宋汝瓷第一次交到这么多朋友。   摆手冲咖啡摊子的大二学生脸都吓白了:“学长,大神,大神……”   今天其实是学校的宣传开放日。   要响应新的宣传风向,拍校园直播vlog,所以才搞了节日集市和联欢会,不然平时哪有这些花里胡哨……听说还特地请了明星校友。   不是人人都对明星和直播露脸感兴趣,看见镜头,已经有不少人快步避开。   刘鸣春刘主任显然相当重视。   摄像机前,刘主任西服油头笑容满面,滔滔不绝地介绍着校风建设后的崭新面貌,还不忘夹枪带棒掺两句私货,强调“决不允许作风不正的学生为学校抹黑”。   ……结果刚走出五十米,就听见有人骂他。   还不止一个。   骂得非常起劲。   摄像师咳嗽了一声,厚道地退后几步,转开镜头,去拍一些和谐的花花草草。   弹幕已经相当不给面子地起哄成一片:【听得见啊!这样也听得见啊!】   【摄像师:这天真蓝,这云真白,这咖啡真咖啡。】   【摄像师:得想个办法既保住工作又能继续吃瓜。】   【什么意思,所以被一群人围着的那个,就是传说中“某些作风不正的学生”?】   【本校学生来跟进一下昨晚的最新版本……没有作风不正,不是渣男也不是骗子,就是个平平无奇老实大学生,身体本来就不好,还倒了八辈子霉,让吸血鬼缠上了。】   【听说这回在医院躺了好几天。】   【所以刘鸣春微博上说的“有先天疾病、影响学校面貌的学生”说的也是他?】   【这个刘主任是不是钻牛角尖较上劲了,再怎么样,身为老师,至于这么针对一个学生吗?】   【再说和长相有什么关系,这算歧视了吧?】   【去交流的是技术吧?有才华就够了,长什么样重要吗?跟电脑说我长得好看你自己跑一段程序运行一下???】   弹幕没走完,刘鸣春的脸色已经难看到挂不住。   那些学生也总算听见了动静。   为首的研究生站起来,壮着胆子,把宋汝瓷往身后护:“教授,我们……我们没说您,说别人来着,小宋就是来逛逛,今天放假,又是过节……”   就在前两天,向穆鹤家追债的人找不到穆鹤,找上了宋汝瓷,聚集在宿舍楼底下折腾了几个小时。   穆鹤是学校新生,但不是计算机系,刘鸣春管不了。   宋汝瓷可就不一样了。   官威当然得抖起来。   刘鸣春恶狠狠放了话,解决这些事之前,不准宋汝瓷再进学校。   “让开!”刘鸣春神情冰冷,厉声呵斥自己这几个不争气的学生,“我现在问他,一会儿再问你们。”   “宋汝瓷,你说实话。”   刘鸣春把人扒开,盯着宋汝瓷:“再一再二不可再三,你是不是还和校外闲散人员有牵扯?”   “刚进校门的时候就看见你了,跟个莫名其妙的校外人混在一起,不知道你要代表学院出国访问吗?这时候闹出舆论事件怎么办?”   刘鸣春的神情异常严厉:“你身上已经有不少举报了,自己心里清楚吧?说实话,那人是谁,干什么的?”   这一套话说的冠冕堂皇,哪怕明知道是没事找事、鸡蛋里挑骨头也没办法,毕竟之前那些讨债的人的确给学校造成了不少损失,甚至砸碎了几扇宿舍玻璃。   靠边站的研究生们不停打手势使眼色,提醒宋汝瓷,随便编个什么瞎话糊弄过去。   但宋汝瓷还是说:“是我的朋友。”   刘鸣春脑门上绷起的青筋一跳:“你想清楚!代表团不能给我们学校和院系惹麻烦!我身为副系主任,要保证这一点,不希望回头闹出点什么乱七八糟的消息……”   副系主任的发言也就到此为止。   因为有个瞬间兴奋、热情猝然洋溢的身影,听见刚才那句话,已经三步并两步直奔宋汝瓷过来,一把扯开了碍事的刘主任:“天青?”   “是天青吧?”蔺司言欣喜若狂,一把攥住了宋汝瓷的胳膊,他吃的就是这碗饭,绝对不会认错声音,“是我!我是‘完蛋了写不出歌要死了’!”   宋汝瓷轻轻眨了下眼睛。   蔺司言难以置信地盯着宋汝瓷,压不住笑容——他伸出手,用力抱了抱宋汝瓷:“你怎么会在这?”   他倒是知道天青和他是校友,当初在游戏公会,他们就是因为这个才加了Steam好友……可今天不是过节吗?   又不像苦逼研究生有课题要做没法离校,又不像蔺司言这种有通告就得跑的流量明星。   天青不回家吗?   蔺司言向其他人道歉,拉着宋汝瓷到一旁低声说话。   摄像机跟得很及时,征求过当事人意见,也适时配合着转过方向。   先不管这两个人究竟在说些什么。   正为“被歧视的才华横溢老实多病大学生”而义愤填膺的弹幕静了几秒。   【……】   平、平、无、奇。   影、响、学、校、面、貌。   有些时候,当人震惊和匪夷所思得过了头,就会短暂失去语言能力……除了一大片问号飘过,最先杀出来的是两条很简短有力的弹幕。   【姓刘的。】   【你是瞎吗???】   ///   疑似罹患眼疾的刘主任就这么消失在了接下来的校园vlog里。   摄像师也很懂得观众的心思。   有了蔺司言,宋汝瓷这天其实过得相当顺利——蔺司言当场包圆了校园集市的花,买了一堆礼物,又向所有人又讲了一遍他在所有采访里讲过的故事:   他卡在瓶颈期陷入绝望一切灰暗只想死在游戏里的时候,只有天青发现他不对劲,在深夜里上线敲他,问他想不想打一局游戏。   连他的前经纪人都没看出来。   他状态最差的时候,那个见鬼的资深经纪人还在逼着他出作品,把销量下滑数据平平的几首歌的差评全截出来,打在纸上给他看,敦促他上进。   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陷在情绪里上头的时候也是真觉得嗝屁算了。   “我没遇到过挫折,从小到大顺得不得了,谁都捧着我说我是天才,所以遇着这么个小破坎儿当场就崩了。”   蔺司言不介意承认:“我当时有三场巡演,十一场演唱会,我前经纪人说静不下心是我自己的问题,我站在那个九米的升降台上,满脑子都是怎么跳下去。”   “天青来找我,陪我打游戏,帮我改谱子,改词,编曲。”   “我当时觉得他没入行就是暴殄天物,真的,他才华横溢。”   “后来我听说他是生病了。”   “我不知道天青是怎么发现我状态不对的……后来很多次,我就想,会不会是他很多时候不开心。”   “比我这点破事大得多的不开心。”   “有时候我庆幸我当时没问,有时候又后悔我当时没问。”   “日子久了,发现后悔远比庆幸多。”   蔺司言说完这些,就抱着那一堆大大小小的零食礼物,急匆匆追上去。他轻轻拍了下宋汝瓷的肩膀,清瘦的人影就抬起头,迎上他的视线,很温和地弯起眼睛同他说话。   系统看了看有关蔺司言的剧情碎片。   蔺司言不在剧情线里,倒并不是因为什么更复杂、更难以言喻的原因,只不过是因为宋汝瓷并没把这些事告诉他。   蔺司言没有问。   蔺司言是顶流明星,满世界飞,日程满得要命,空下来的工夫补觉还不够,也不可能有时间刷什么直播。   后来,蔺司言失去了和天青的联络。   那个头像不再亮了。   蔺司言在上面的留言越来越多。   越来越多,不再是找天青帮忙看新歌,而是分享自己最近的情况,又试探着问天青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问他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再也没有回应,直到有一天,他又在某个节目里提起天青。   他那时候已经没法放下这件事,成了执念,成了梗在心头横在喉咙里的一根刺,他只想知道天青是不是还好——知道这个就够了。   当时节目的贝斯手神情复杂,他留意到了,抓着那个人的胳膊不放,他发现自己的手在控制不住地发抖:“你认识?你也认识天青?”   “我不知道……”贝斯手低着头,半晌才说,“我曾经认识一个人,叫Listen。”   “吉他弹得很好。”   “会编曲。”   “我听说他也用过‘天青色’这个网名,他做过游戏陪玩,我们当初一起组过一个乐队,年纪很小的时候,后来他退出了……”   “是他!”蔺司言忍不住打断,眼睛里放出光,他什么也顾不上了,抓着这个贝斯手的胳膊,手指头像是变成了铁钳,无法松开,“你知道他在哪吗?带我去找他!”   三个半小时的车程后。   他看到了天青。   素净的墓碑,坐落在很山清水秀的地方。   有个身形精瘦、沉默异常的怪人徘徊在山下,轰也轰不走,说是乞丐,又收拾得很干净利索,头发理得很短,但说是正常人,又好像连话也不会说,只是沉在某个不为人知的世界里。   他听见贝斯手叫那个人“Fire”。   ……   在他们这条线上,这些碎片并未发生,但似乎在某种程度上影响到了现在的蔺司言。   或许是愣在墓碑前没法动弹的人,那种铺天盖地吞没一切的后悔实在太浓。   蔺司言选择回了母校。   蔺司言提前找到了宋汝瓷。   这一整天,蔺司言都陪着宋汝瓷在学校里闲逛,聊天,参加比起电视台节目实在简陋太多的联欢会,在起哄声里和宋汝瓷一起加入学校乐队表演了个节目。   蔺司言甚至在飞镖比赛里相当神勇地赢了把吉他。   他完全不吝啬于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帮宋汝瓷正名,没多长时间,那些乱七八糟的谣言就被他的粉丝轻轻松松扫清。   因为蔺司言成天把这个名字挂在嘴边,言粉本来就对“天青”的印象非常不错,甚至有不少就正在嗑CP。   热火朝天折腾了一晚上,有人已经试探着开起了玩笑:阿言不会是真准备给我们谈一个了吧?   ……蔺司言关掉微博,按灭手机屏幕,深呼吸了两次。   他发现宋汝瓷又在看车窗外。   他正在送宋汝瓷回住处——因为他的掺和,学校门口被粉丝和狗仔围得水泄不通,到处都是照相机。   宋汝瓷今天其实经常走神,尤其是在天色转黑后,抱着那捧满天星,总会看人群后的某个地方。   有几次蔺司言隐约仿佛看见了个人影。   没看太清,又疑神疑鬼觉得是错觉。   在他提出要送宋汝瓷回家的时候,宋汝瓷也没有立刻答应,说是家里有人来接……只不过他干的好事,附近那几条路实在是被堵得太死了。   外面的车一辆也进不来。   于是换成他亲自来送。   现在宋汝瓷又在看窗外,蔺司言向外看,什么也没有,后视镜里倒是隐隐约约有辆造型古怪的黑车。   他没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当是什么过分执着的狗仔,按照地址把宋汝瓷送到家,有点惊讶地发现居然是个相当不错的别墅区。   离学校很近,如果他们不是从后门出、又绕了个大弯,就会发现其实两边几乎只隔了片湖。   走步行桥甚至反而更近。   “你家里人给你买的房子吗?”蔺司言忍不住感叹,“真是很细心。”   只不过今天为什么没人陪宋汝瓷过节呢。   别墅装修得很不错,温馨,方便宜居,就是有点太过空荡了。   今年是冷冬、晚春,春节也晚。   二月十五号才是正月初一。   年轻人喜欢热闹,节日越多越好,白天过情人节,晚上过除夕。   各过各。   蔺司言问宋汝瓷:“家里人今天不回来吗?”   宋汝瓷看了看手机,没有说话。蔺司言当这是默认,也就没再多问,让他等着自己,回保姆车里去拿纠结了一路的吉他。   本来的吉他很廉价,几百块的便宜垃圾货,蔺司言暗地里叫人扔了。   现在的是红松木面板、桃花心木琴颈的好吉他。   他跑回来,轻喘着心跳很快,把这个送给宋汝瓷:“喜欢吗?”   “你好瘦。”蔺司言轻声问,“在学校没来得及问,生病了?身体不好吗?看过医生了没有?”   “要不要和我走,我可能有点忙,但稍微有点人脉跟朋友,你可以离开这个环境,做你喜欢的事。”蔺司言说,“天青,你是不是不开心……”   浅色的眼睛轻轻眨了下。   宋汝瓷的眼睛和“天青色”这个账号给人感觉的一模一样,很柔和,有温润的光泽,会弯起令人安心的弧度。   “谢谢你。”宋汝瓷轻声说,“我很开心,日子很好。”   宋汝瓷没有接受这把作为礼物的吉他。   宋汝瓷向他道谢,又有点歉意地解释,自己因为生病,已经没法弹吉他了。   虽然目前还能听见些声音,但已经有一部分低音频率彻底无法分辨,等病情慢慢加重,剩下的部分也会越来越听不清。   蔺司言愣住。   这时候天已经黑透了,窗外很热闹,有不少人放起烟花,绚烂满天,透过窗帘也能看见五光十色。   “天青。”蔺司言问,“愿不愿意和我走?”   宋汝瓷是个秉性温柔到过了头的人,所以基本上,只要看到这双眼睛里露出柔和的歉疚,就已经是相当明确的拒绝。   但宋汝瓷还是认真问他:“现在好过些了吗?生活开心了吗?”   蔺司言点头。   他看见这双眼睛露出笑容,很真心地、替他高兴的笑容,温柔的浅色眼睛望着他,宋汝瓷轻轻抱了他一下。   “好好生活。”宋汝瓷劝他,“写不出歌也不要死啊,活着很好。”   ……活着很好。   蔺司言扯了下嘴角,想要解释那个网名本质上就是个有点玩笑性质的嘴欠,但又觉得这种解释依旧辜负了眼前这个人。   蔺司言深吸口气,缓缓呼出来,向他道谢,保证把这话记住每天念三遍。   蔺司言问:“我以后还能找你打游戏吗?”   宋汝瓷弯了弯眼睛,点头,又有点歉意地解释,自己接下来打游戏的时间可能不多。   蔺司言理解,宋汝瓷要为交流团做准备,肯定忙得不行:“什么时候,你要是累了,想要放松,戳我一下就行。”   他过去好像从来没说过这种话。   他只是在写不出歌的时候火急火燎杀过来求天青救命,他好像每次都忘了问,天青怎么那么晚还不睡,怎么好像什么时候都在线,那又要什么时候休息。   ……   浅色眼睛微微讶异,随即又露出好看的弧度,宋汝瓷点头,认真向他道谢。   保险起见,蔺司言补充,他有时候在台上不一定能接得到,但幸好他助理也会打游戏:“或者戳我助理。”   宋汝瓷轻声笑了,有点咳嗽。   蔺司言终于还是松了口气,不论怎么说,告白失败的结果好像也不是太糟,他握了握拳,振作精神,向宋汝瓷道别不再叨扰,又祝宋汝瓷除夕快乐。   离开别墅后,他看着门外的车,愣了下。   有两辆车。   除了保姆车还有一辆。   黑车,有点古怪,这次可以确定跟了他们一路,异常高挑矫健的影子靠着车身,低头点烟,火光亮了又暗。   双方似乎都并没预料到这次会面。   蔺司言本能地不敢造次,他见多了人,形形色色,眼前的这一个绝不好惹,他甚至在对方身上嗅见某种新鲜的血的味道:“蔺……司言。”   来人看了看他主动伸出、停在半空的手。   简单交握:“褚宴。”   “你来找天……宋汝瓷吗?”蔺司言说,“他好像一直在等人,今天是除夕,一年里最重要的日子,应该有人陪他过的。”   出门前蔺司言回了下头,宋汝瓷一个人坐在窗边,很安静,慢慢翻着一本从研究生们那里借回来的专业书。那本书相当艰深晦涩,所有的字蔺司言都认识,连在一起一个字也看不懂。   宋汝瓷一个人做这些事的时候,其实也很从容、很有序,好像从来不需要别人额外照顾,即使不被关心,没有人走到他身边来也没有关系。   宋汝瓷可以承受寂寞。   蔺司言回过神。   他诧异地看见褚宴皱了下眉。   褚宴问:“什么?”   “除夕。”蔺司言看着他有些特殊的深邃轮廓,猜了猜,“你不知道这个节日?是中国农历新年的前一天,人们在这一天阖家团圆,放鞭炮,吃饺子……”   这话说得活像雅思口语考试。   蔺司言没有除夕可过,他马上就得走,接下来有两个见缝插针的采访,然后还得苦哈哈去赶个跨年卫视春晚的通告。   褚宴。   褚宴已经在这思考了两个小时零四十九分钟为什么本地情人节要放鞭炮。   褚宴知道除夕,除夕要说除夕快乐。他颔首,一秒也不能等,快步走向别墅,打开那扇看了两小时四十九分的门。 第25章 吻   宋汝瓷坐在那扇门里面。   靠着窗, 客厅很温暖空旷,窗外夜空漆黑喧闹,五颜六色的烟花绽开。   灯光很明亮。   听见声音, 翻书的人就抬起头。   因为一直有客人, 宋汝瓷没有换家居服,依然穿着白衬衫, 水洗牛仔裤, 很学生气的清爽打扮,大概是窗边有寒气, 披了件外套。   书被轻轻合上,在一旁放好, 浅色的眼睛柔和弯起。   宋汝瓷说:“除夕快乐。”   声音很轻。   相当容易就被烟花声盖过。   褚宴回答“你也快乐”, 觉得不够妥当, 又补上一句除夕快乐。他倒还记得装作国语拗口, 合上门挂了防盗锁, 快步过去, 握着扶手椅半蹲下来。   宋汝瓷把满天星送他:“给你花。”   本地在除夕夜送花吗?   褚宴握住藤编的温润扶手, 望着映出自己身影的眼睛, 认真道谢,接过这一捧花:“非常漂亮。”   “我会收藏。”褚宴说, “把它放在床头, 每天和它说早安、晚安。”   宋汝瓷轻轻笑了。   褚宴看着他,想, 宋汝瓷的笑容也和过去所见的大多数人不同,先是眼睛轻轻弯起一点弧度,然后笑影像雪花一样飘进浅色泉水,融化, 层层漾开。   “累了吗?”褚宴留意到他的眉宇过分淡白,衬得睫毛更显得明显和浓长,“今天是不是开心?”   宋汝瓷今天的确进行了太多活动,那些新朋友、旧朋友都非常热情,拉着他讨论,聊天,做游戏,参加大学生感兴趣的活动,宋汝瓷还被新认识的研究生朋友兴致勃勃拖去机房大显身手。   褚宴承认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   他像个传统意义上的变态,用那些本来该用在别处的追踪和隐藏技巧,在附近看着这些,看了几个小时。   甚至用了伞绳和狙击瞄准镜。   太失礼了。   他尝试为这种行径找些说得过去的理由,比如不放心宋汝瓷的身体状况、对一个新找的贴身翻译做更周密的监视观察。   ……回过神时。   他发现自己把手放在宋汝瓷的膝盖上,而宋汝瓷的手正覆着它们。   那双手很柔软,有些凉,手指清瘦修长,隐约能看到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像藏在薄薄一层白雪下的清澈溪流。   褚宴拢住这些手指,尝试让它们再暖和一些。他发现宋汝瓷的指侧有一小片更软的凹陷,大概是刚刚翻专业书做笔记,握笔写字时留下的压痕。   他发现自己正无意识地轻轻抚摸那片压痕。   察觉到这一点,褚宴垂下视线道歉,想要将手移开,但宋汝瓷温声说他的名字,变得更暖了一点儿的手握住他的手腕。   所以那点落在客厅角落窗前的灯光,就又这么轻轻“咚”地一声,安静了。   浅色的眼瞳望着他。   “褚宴。”   褚宴仰头,他的身形实在有些不方便这么做,于是跪下来,这样能更清楚地看宋汝瓷的眼睛,他猜测宋汝瓷独自保有一些特殊的记忆。   或许这些记忆里有他。   因为宋汝瓷叫他的名字,太流畅、太自然,熟悉到令心脏在胸腔里颤栗……他认为这后面应该还有别的话。   比如他现在应该伸手去拥抱宋汝瓷。   褚宴抬手,尝试把这片影子从烟火的余晖里摘下,向自己胸口揽入。   宋汝瓷回抱住他,手臂轻轻圈住他的肩背,韶秀眉眼埋入他的脖颈,带来微凉的感触,像明净新雪融化在颈窝,褚宴忍不住收紧怀抱。   他极力想和宋汝瓷聊些什么,但还在搜刮念头时,却发现手上的分量变化,心头陡然沉了沉。   松开手臂,宋汝瓷的身体也跟着软倒,他仓促把人拢着抱稳,宋汝瓷微蹙着眉,闭紧眼睛,身体在微微颤抖。   脸色白到近乎透明。   “怎么了。”褚宴立刻低声问,“头晕?”   宋汝瓷摇头。   “我没事。”宋汝瓷睁开眼睛,尽力压制住天旋地转,过去他并不会特地抵抗这种状态,今天的确消耗了太多精力。   他被那个从未接触过、甚至连设想都没设想过的新世界引得太过投入了。   他第一次有这种完全不同的体验,平时会担心万一晕倒怎么办、万一发病怎么办,但这次不必,并不是因为蔺司言,而是因为褚宴——他能看到褚宴。   褚宴在不远的地方。   可以不必再有后顾之忧。   可以去讨论喜欢的专业问题,去看好奇的东西,去弹一会儿吉他,即使已经听不清自己弹得是什么。   他甚至放纵自己沉迷进那本早就想痛痛快快看完的专业书。   ……有点太开心了。   宋汝瓷撑着手臂,尝试稳住身体,靠自己坐起来。   他有话对褚宴说。   这是第一次,他不想放任自己昏过去。   褚宴答应这双眼睛:“好,我陪你,宋汝瓷,你不会昏过去。”   他抱着宋汝瓷离开别墅,让司机立即驱车赶往医院,他把宋汝瓷抱在自己怀里,陪宋汝瓷说话,聊今天学校里发生的事。   校园集市有个DIY蛋糕活动。   宋汝瓷给他悄悄留了一份自己做的蛋糕。   褚宴知道,褚宴看见了,褚宴吃了,还结合上网搜索准备了评语:“很香,做得很漂亮,水果夹心点缀得恰到好处,酸甜,清新不腻。”   幸亏他抢得快。   否则差一点就被一群兴奋的小丫头分光,带着蛋糕拔腿就走的时候,还被指指点点当成奇怪的人。   这大概是不可说的褚□这辈子最丢人的事。   宋汝瓷靠在他肩头,呼吸很弱,冷汗渗过睫毛淌进衣领,不带血色的嘴唇吃力抿起,浅色的眼睛弯得很好看。   褚宴收拢手臂,把他抱得更紧。   宋汝瓷还给褚宴留了一些小礼物,涂色石膏、沙画、一片形状很漂亮的叶子。   褚宴都收集起来了:“漂亮,好看,沙画我摆在茶室,和塞尚的画挂在一起了,石膏像在我书房珍宝架上,回头带你去看,叶子在这。”   他握着宋汝瓷的手,让宋汝瓷摸到左侧衬衫口袋。   宋汝瓷的手指已经失去知觉,变得麻木,感觉不到叶子,摸到他的心跳,激烈、急促、抵着掌心。   “我没事。”宋汝瓷仰起脸,“今天很开心,谢谢你。”   他认真告诉褚宴:“我第一次这么开心。”   他听不见自己弹的吉他,不过应该不会错谱太多,吉他曲子是弹给褚宴弹的,弗拉明戈特色,一首有关期盼出海旅行的欢快曲子。   褚宴听见了:“我听过最动听的音乐,宋汝瓷,我们该治好你的病。”   好看的眼睛软软弯起。   宋汝瓷的意识在变模糊,这个时候,浅色眼瞳里会变得更纯净、更认真,宋汝瓷努力看清他,宋汝瓷轻声说:“好……”   宋汝瓷说:“褚宴。”   褚宴握紧垂落的手,宋汝瓷枕着他的肩滑落,褚宴用力抱起他,语气失控,几乎沙哑到破音,慌乱语气令影子似的司机错愕抬头,看向后视镜。   系统连忙飞奔到宋汝瓷身边。   宋汝瓷头颈后仰,睫毛贴着眼睑,脸庞在灯光下几近乎透明,他整个人都被褚宴抱着,圈在怀里,手臂静静坠着,系统小心地轻轻扒拉松蜷指尖。   没有反应。   ……   幸而医院的检查结果不糟。   系统心有余悸,褚宴是反派大BOSS,这点残余信息它还是有的。   如果再出什么事,系统不一定有信心能按得住反派大BOSS直接干崩世界。   “应该……应该和别的什么‘其他因素’,关系不大,不是因为您在和他聊天的时候,用力抱了他……”   医生对着病历,半点不敢乱看,回答得相当谨慎:“还是神经系统的问题,他昨天做了很复杂、需要耗费脑力的工作吧?之后就会这样。”   陷入昏迷无法叫醒,是因为脑神经需要休息到足够下一次重新活跃。   抱一下就昏过去是不是也太荒谬了。   不过关心则乱,倒也正常。   医生详尽解释——像这种病,现有的医疗手段也没什么更好的解决办法,只能尽量用些营养神经的药,想办法延缓病情的进展。   要是抓紧研究个十几年,能在脑机接口、意识数据化之类的领域有重大突破……那还有点剑走偏锋的希望。   褚宴一动不动地沉默了几分钟。   他护着宋汝瓷的头颈,开口询问,声音很低:“会难受吗?”   “患者吗?”医生愣了下才回过神,连忙摇头,“那倒不会,体感上就是太累了,不小心睡着了。”   甚至大部分这种患者,连昏迷了多久也并不清楚,只是觉得自己有点头晕,闭上眼睛稍微睡了一下——最严重的问题反而是昏睡过去的场合。   如果当时只有患者一个人,又是在有危险性的场景里,像是当时家里的水、火、煤气没关,或者孤身一人昏倒在外面,那就麻烦了。   褚宴听懂了医生的意思,点头,拿到所有检查结果后就起身,抱着宋汝瓷离开病房。   宋汝瓷睡得很安稳,眉睫舒展,呼吸微弱但均匀,身体也是暖和的。   宋汝瓷不难受。   在目前的所有消息里,这还勉强算是不错的一条。   详细确认了没有其他问题,褚宴把宋汝瓷从医院带回家,守在宋汝瓷身边,又让人给别墅安装了全套危险报警传感器。   系统陪着宋汝瓷在被子和枕头的松软包围里睡觉,褚宴在查阅信息,自行翻译阅读了一批论文,又继续让人去联络更多资深的神经方向顶尖医生、教授。   系统陪着宋汝瓷在阳台的摇椅里晒太阳,褚宴在了解脑机接口和意识数据化当前的最尖端研究进展。   这些东西的研发进度之迟缓,让反派大BOSS不太高兴——以褚宴的眼力,当然不难看出这些东西里面有很多水分,有大量无实体的金融资本,只拿它当做一个造势的噱头。   褚宴在考虑要不要洗白上岸,直接着手收购几个零散公司,投资一家专门研发脑机接口的企业。这种即将脱离反派大BOSS的思路事实上引起了一定程度的剧情偏移提醒,但系统偷偷关了喇叭。   褚宴并不对名字变方框有什么执念,他十五岁去找褚英家,只是好奇,想看看那个在西西里一夜风流就离开的生父。   是褚家如临大敌,把他当成了什么很可怕的复仇私生子之类的东西,不停追着要杀他……牵出了无数纠葛和陈年旧事,闹了十多年,折腾到这一步。   他本来想开渔具店的。   ……   系统假装没看见一排剧情偏移提醒。   系统陪着宋汝瓷晒月亮。   褚宴在对着网络上的视频教程,学习烤橘子。   睫毛在这时候动了动,慢慢张开,因为褚宴待在了宋汝瓷一眼就能望见的地方,所以抬头时,浅色的眼睛就透出笑影。   褚宴看着这双恢复清明的眼睛,也笑了下,轻声打招呼:“晚上好。”   有什么陡然松缓下来。   系统长长舒了一大口气。   褚宴关掉视频,回到宋汝瓷身旁,手中剥开有点烤焦的薄薄一层橘皮,清新酸甜的香气蔓延,橘瓣被烤得微干,带有一点橘络的清苦,据说这东西有些药用价值。   对身体好。   褚宴捏着一瓣橘子,在手背上试了试温度,才递过去,轻轻碰了下没什么血色的唇角。   宋汝瓷小口小口吃掉了这一瓣橘子。   汁水很丰沛,全藏在果肉里,一咬才迸开,宋汝瓷呛了下,被褚宴及时拢住,靠在肩头咳嗽了一会儿。   “糟糕。”褚宴看着咳出水汽的浅色眼睛,进行自我检讨和批评,“太想卖弄,弄巧成拙。”   温热掌心顺抚脊背,宋汝瓷咳嗽着弯起眼睛,握住褚宴的手臂,轻轻摇头。   宋汝瓷说:“我很好……”   褚宴轻轻拭去他唇边的橘子汁水。   宋汝瓷定了下,抬起眼睛。   褚宴正低头深深望着他,瞳底清晰映出他的影子。   宋汝瓷休息了一会儿,挪动胳膊,掌心覆住褚宴的手背:“我的病更严重了吗?”   这双浅色的、充斥柔和歉意、甚至在安抚他的温柔眼睛——褚宴看着它们想,世上怎么有宋汝瓷这种人,自己生了病,第一反应就是道歉和安慰别人。   “我睡了多久?”宋汝瓷问,尝试支撑手臂坐起,“有没有添什么麻烦?”   “没有。”褚宴揉揉他的头发,让他放心靠回躺椅里,整理软毯,“是我得到了一个珍贵的机会。”   他用柔软的毯子把宋汝瓷裹住,多余的部分回折,宋汝瓷很宽容地让他折腾,被毯子裹得只剩脑袋,雪白清瘦的下颌轻轻蹭着软绒。   宋汝瓷替他高兴,又有些好奇:“什么机会?”   褚宴低头看他,笑了下,俯身揽住干净温暖的人影,在怀中轻轻一拥:“等到了时候,再和你说。”   等很久以后。   他不需要再用这个理由,也能一直在宋汝瓷身边,他们不必分离,可以紧紧攥着对方的手睡着的时候。   褚宴其实想和宋汝瓷说些其他的事,他扯过椅子,坐在躺椅旁边,系统飞快钻进布艺灯罩,冒充电灯泡。   宋汝瓷望着他。   褚宴看了他一阵,视线很深,很专注,又过了几秒才斟酌开口。   “我在想。”   “米兰理工不是一流学府。”褚宴问,“宋汝瓷,你想不想去顶尖院校留学?我查了几所学校,软件工程专业都在招生。”   浅色的眼睛微微怔住。   “我想。”褚宴停了片刻,看着自己的手掌,继续向下说,“你过去一定遇到很多痛苦。”   他想把一切都补偿给宋汝瓷。   宋汝瓷错失的,本该得到却没能得到的,一切遗憾,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应该还给宋汝瓷。   “你该去经历幸福,实现愿望,遇到好的人,朋友,直到对这些司空见惯。”   “等到那个时候。”   “这些对你而言,已经习以为常,完全不值得稀罕的时候。”   褚宴说:“我该在那时候问你些话。”   “你很受欢迎,很多人喜欢你,比我想的更多,我预测这至少要一年时间,或者再多半年到九个月。”   他说着安排,早打好腹稿,语速不慢:“这段时间里我有很多地方要去,希望你能作为翻译和我一起,我在今年有一趟邮轮旅行,会去几个风景不错的国家,如果你暂时没有留学计划,也没关系,我年底恰好要回米兰,如果那时候你也在——”   宋汝瓷点头,轻声说:“我喜欢你。”   褚宴停下。   乱七八糟的、随便什么都好的解释说明就这么刹住。   他低头,听见心跳声,意识到已经无法再靠坚持着靠说一堆废话、做一堆无用的事,来自欺欺人浪费时间。   软件工程的必修课里还有读心术?   褚宴想。   宋汝瓷怎么知道自己喜欢他。   有这么明显吗?   “宋汝瓷。”褚宴低头,看着怀里的人,他要克制自己不在这一秒不顾一切亲吻这双眼睛,“你十九岁,太年轻了,你知不知道喜欢的意思?”   “是我们共度一生。”   “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把我们分开。”   “我们会一起周游世界,变得很老,最后用一块墓碑,写一份墓志铭。”   褚宴说:“我会比你晚躺进去一天,因为我要握着你的手,等你安心睡着,确认不论怎么都不可能再叫醒你,才肯离开,去处理杂事。把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完,我才会去陪你走。”   “你懂吗?我一定会比你多活一天,这也就意味着,你这一生都无法再摆脱……”   最后那个“我”字似乎来不及出口。   他的本意绝不是惹宋汝瓷掉泪。   太糟糕了。   褚宴变得慌乱,他捧住这张雪白清秀的脸,胡乱道歉,他说这些是想让宋汝瓷谨慎考虑,他承认自己早就言不由衷。   他承认。   他其实一点也不想放宋汝瓷走。   他已经强迫他自己在别墅外站了两个多小时,没有直接闯进去,请那位逗留太久的客人离开。   今天一天,他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宋汝瓷交到了很多同龄的朋友,和那些人谈论同龄人的话题,弯着的浅色眼睛清透明亮。   他看见宋汝瓷已经开始进入新的生活。   他觉得这很好,该欣慰和高兴,但实则不然,他在门外点了很多颗烟,其中一颗燃尽时烫到了手,他并没有吸烟的嗜好,只是。   只是。   “宋汝瓷。”褚宴看着怀里的人,“我也喜欢你,我不想让你走。”   他替宋汝瓷擦泪。   很轻,试探性的碰触,他轻轻捧着雪白清秀的脸颊,力道极小心,连呼吸都屏住,仿佛担心碰碎。   他听见自己念这几个字,也变得熟悉流畅,声音仿佛从胸腔深处某个地方径直决堤漫溢出来,柔和到不可思议,呢喃似的微哑。   宋汝瓷掉泪的时候不出声。   大概是因为根本不习惯,苍白脸庞上睫毛紧闭,清瘦身体向后抵着藤编躺椅,肩膀微微发抖。   宋汝瓷微仰着头,呼吸很急促,下意识要咬住嘴唇,却被指腹温柔抚开,褚宴手上有枪茧,摩挲时的触感分明,淡白的唇角微微打开,不自觉地发抖。   “没事。”褚宴向他保证,“没事,我们试试,只是试试,宋汝瓷,不舒服的话你立刻和我说……我就停下。”   褚宴不是在说好听话,他把枪交到宋汝瓷手里,安全起见没有拉开保险,但百忙间教会了宋汝瓷上膛。   他想宋汝瓷心里一定藏了很多痛苦。   秉性温柔的人是这样的,因为太好脾气,所以连自己痛苦也未必明确察觉,因为感知不明确,所以如果没有人问,也就不会去想,更不可能说出来。   不去想、不去发觉,不特意去疼。   直到有一天茫然倒下,挣扎不起来,还不明白自己怎么了,歉疚地、温柔地和身边的人为自己添的麻烦道歉。   不该是这样。   不该这样。   褚宴不再劝宋汝瓷停下眼泪。   人们通常会在第一次接触到温暖时明白何谓寒冷。   在第一次明确地、直白地感受到“爱”时,那些一个人收纳妥帖的伤害、痛苦、压力、精疲力竭……才会伺机猖狂复苏。   宋汝瓷该好好地,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褚宴亲宋汝瓷的眼睛。   打湿的睫毛牢牢贴着眼睑,眼皮薄而凉,柔软到不可思议,宋汝瓷在微弱地发抖,却没有躲开。   褚宴察觉到这双眼睛闭紧时消耗的勇气,烫着人的胸口。   宋汝瓷很紧张这种事。   这是正常的。   他把语气放到最轻缓、柔软,告诉宋汝瓷不必紧张,人们在情动时渴望连接的更紧密,所以才会有亲吻,在这之中感受的该是欢愉而非痛苦。   他克制一切力道,缓慢接近,不让宋汝瓷不舒服,轻得像是只在啜饮这些睫毛舀起的一小捧明亮碎光。   只是这样的碰触,敏感过头的人影已经将唇角绷到泛白,清瘦胸腔微微打着寒悸。   “放松。”褚宴低声哄他,嗓音低醇柔和,“不会有什么事,很安全……我还有机会打听一条草绿色精美手链吗?”   褚宴给出补充的关键词信息:“是手工制品,非常贵重,世界上仅此一条,价格无法估量。”   大概赞美有点用力过头了。   宋汝瓷不怎么掉泪了,倒是耳朵有点泛红,慢慢睁开眼睛,呼吸还有些不稳,隔着湿透的烟雨望他。   捧场地微弱扬起唇角。   褚宴也笑了。   他用掌心擦拭宋汝瓷脸上的泪痕,力道轻柔到自己都觉得新奇,枪茧微微粗糙,在抚摸时留下仿佛砂纸的触感,察觉到这一点,褚宴就更轻、更小心。   “我该承认,一度有偷走它的打算。”   褚宴如实说:“很难抗拒。”   计划是这么定制的,如果宋汝瓷把它送给了什么人,这条手链就会在不超过半分钟的时间里神秘地人间蒸发……最后它会被藏在某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方框人士书房的猎鹰标本肚子里。   不过宋汝瓷没把它送出去。   所以褚宴做的几个计划也就都没用上。   他凝注怀里的人,宋汝瓷原来也会有这样的一面,因为什么事紧张不安,透露出脆弱、易碎,像最纯净柔弱的小孩子,必须捧进胸腔里好好呵护才能安然无恙。   宋汝瓷不习惯被这样触碰,闭着眼睛,闭得很紧,睫毛像受惊的蜂鸟轻轻振翅。   他小心地安抚它们。   他将手探进宋汝瓷的左侧衣服口袋,自己从里面取出尺码刚好的手链,自己给自己带上。   “我擅作主张。”褚宴柔声告诉他,“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更想去的未来,就和我说,我亲自开车送你去……本来是想这么跟你讲的。”   但现在有了变化。   褚宴紧了紧手臂:“我不开车送你了。”   激情紧张趴地板缝偷听的系统:「……」   宋汝瓷轻声笑了,有点咳嗽,他好像能理解这是什么活跃气氛的小玩笑,褚宴低头凝注着他,见他笑得好看,也露出笑意。   带着草绿色手链的手圈住苍白的瘦削腕骨。   褚宴重新纠正刚才的玩笑话。   褚宴说:“我不放你走了。”   他当然不会跪在地毯上做这种事,哪怕这块地毯的确足够厚实、柔软、价格不菲,但它只是用来保证宋汝瓷不摔伤。   宋汝瓷应该有些更温暖干净的环境。   他轻轻抱起宋汝瓷,回到卧室。   这里的环境相对封闭,灯光更暗、更柔和,烟花声变得更遥远,一部分光亮流淌在地板上,像变幻的彩色颜料。   “放松。”褚宴哄着,“放松,放松……”   宋汝瓷是真的不适应这种事,被他抱在怀里,身形寂静,翦密深秀的睫毛微微战栗,在过分亲密的接触里溢出生理性的冰凉水汽。   褚宴一点一点吻干它们。   向上,贴着柔软的眼皮。   他维持着这个状态等了很久,直到宋汝瓷不再发抖、不再有眼泪从紧闭的睫毛下涌出,直到宋汝瓷抱住他。   他抱紧宋汝瓷的脊背,像是打破了什么看不见的屏障,浅色的眼睛猝然张开望着他,那么深,那么仔细,像是下一秒就要来不及,于是要在这一秒把所有细节印进心里……褚宴被什么揪住心脏。   他看进这双眼睛。   褚宴揽住清瘦微凉的身躯,屏着呼吸,把人小心地轻轻捧起。   “宋汝瓷。”   褚宴说:“留在我身边。”   他在某一瞬间,几乎忍不住想要放弃全部原则,永久地、强制性地把宋汝瓷留在他身边,直至他们中的一个或者两个死亡。   他没法不吻宋汝瓷。   没法不这么做。   哪怕只是为了让这双眼睛再也不出现这种眼神。   “宋汝瓷。”褚宴低声问,“你明天上学吗?” 第26章 是好事   大年初一通常不上学。   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归国友人在卧室的床上, 得知了继“本地情人节通常不放鞭炮”之后的第二个常识。   ……   宋汝瓷咳嗽着轻声笑了下。   褚宴猜大概是因为自己的表情,他不常吃瘪,遇到宋汝瓷后这种情况增多, 不过感觉不坏, 浅色眼睛笑时最漂亮,明亮柔软, 像月下泛着光泽的甘甜泉水。   褚宴很想看很多年这样的笑容。   褚宴凝注着他, 指腹覆着那颗眼尾的小痣,轻按抚摸。   宋汝瓷的脊背又轻颤。   褚宴拢住微弱发着抖的清瘦脊背, 他挪开手,低声哄着不急、放松, 他把灯光调得更暗, 从亲吻慢慢开始。   宋汝瓷不适应有什么被灌入口中, 褚宴留意到这一点——他想起在学校的联欢会游戏里, 宋汝瓷唯一相当礼貌回绝了的, 就是喂饮料的游戏。   哪怕那只是些最简单的饮品, 橙汁、牛奶、柠檬水, 稍微有点整蛊的怪味饮料, 装在一捏就塌的纸杯里。   讨论专业问题时,宋汝瓷快速专心敲打键盘, 一边温声讲解思路, 他的身体才刚恢复,没多久嗓音就变得稍稍沙哑。有人好心多事, 接了杯咖啡直接递到他嘴边,还没来得及说话,宋汝瓷就被吓了一跳似的,忽然后退起身。   幸好咖啡打翻在了地上, 笔记本电脑幸免于难。   这只是个小插曲,宋汝瓷还没来得及道歉,冒冒失失献殷勤的家伙已经被集体按着爆锤:“显你有手!显你有手!学弟咖啡过敏怎么办??”   “就算不过敏,知不知道今天是情人节!”预备役程序员们几乎都没对象,母胎单身,充斥着对恋爱的朴实向往和跌宕起伏的揣测,“万一被误会了怎么解释!”   ……一片乱七八糟的声讨里,宋汝瓷被好几只胳膊不由分说护着,浅色的眼睛微微睁圆,怔了一会儿,被闹得微弯。   这些研究生常年被迫给老刘头干活,手脚很快,很麻利,三下五除二把洒了的咖啡收拾干净。   确认了宋汝瓷没有乳糖不耐受,就给宋汝瓷换了杯热牛奶。   牛奶装在白瓷杯里,宋汝瓷捧着暖手,仰起脸轻声道谢,热气升腾淌过韶秀眉睫,恢复了些血色,眼瞳润泽。   宋汝瓷又和其他人认真温声讨论起专业问题。   褚宴也就停在了几步之外。   ……   短暂的插曲并没闹大,飞快揭过,但结合之前的情况,褚宴意识到宋汝瓷是在应激。   他不想让宋汝瓷咬破嘴唇,尝试阻止,那一秒宋汝瓷变得格外苍白,靠在他臂间,像是漂亮而了无生气的瓷偶。   身体很僵硬,渗出冷汗,对身边的一切都没反应,连瞳孔都轻微放大。   宋汝瓷遇到过不好的事。   褚宴察觉到这一点,无人处视线转深,他会查清、解决,现在重要的是宋汝瓷,他收拢手臂,揽过翼翅似的蝴蝶骨,护住已经有些冰手的瘦削脊背。   褚宴把体温分过去。   他不急,柔和的吻落在眉梢眼角,睫毛,直挺的秀气鼻梁,宋汝瓷的皮肤很白,所以吻落到哪儿,那一小块皮肤就会飞速泛红。   他们这么用春雨似的轻吻尽可能拂去一些阴霾,宋汝瓷的心跳太快了,呼吸又急又浅,但身体不再那么僵硬,慢慢变得温暖柔软。   褚宴吻过宋汝瓷身上的伤痕。   有些还微微凸起着,被亲吻时会不自觉发抖。   有些已经很淡,平复得差不多,只剩下不起眼的白印,像一小片无人知晓的裂痕。   他握住宋汝瓷的手,手指交握,他早就发现宋汝瓷的手指修长秀气,像精心雕琢的艺术品,不论敲键盘还是摆弄乐器,都有令人挪不开眼的优雅……但原来这只手被握着的时候,这么脆弱,纤细骨骼轮廓躺在手心,单薄易碎。   好像用力稍微粗暴,它们就会当场折断。   褚宴把力道放得更轻,哄着宋汝瓷别怕、别紧张,他把枪放在宋汝瓷手里,拢着那些手指握住它。   “我们试试,宋汝瓷。”   褚宴柔声说。   “你随时叫停。”   他抚摸浅色的、一眨不眨望着他的眼睛,渴望拭净这里面的歉疚,宋汝瓷被伤害了,遇到了不好的事,这些事留下伤痕,宋汝瓷完全不该歉疚。   他分开微张的战栗薄唇,最先感觉到急促冰凉的气流,打在皮肤上……他察觉到宋汝瓷握住他的手腕。   用从未有过的力道。   令人止不住担心,那些纤细的手指会不会因为过于用力,自己忽然碎掉。   褚宴半跪在床上,双手捧着清瘦的人影,托住头颈脊背,宋汝瓷张口接纳他,透着寒气的、柔软的口腔和舌根,好像这具身体里有经年未曾消融的冰雪。   宋汝瓷松开枪,抱住他,微弱的力道抵住他的嘴唇。   心跳透过肋骨砸在胸口。   一下,一下。   宋汝瓷用心脏吻他。   这让他呼吸急促,不受控制地加深了这个吻,而宋汝瓷完全没有叫停的意思,直到揽在背后的手滑落,贴在怀里的清瘦胸膛因为过久的窒息微弱痉挛。   “宋汝瓷。”他稍稍后撤,胸口起伏,抵着渗汗的苍白额头,被汗水打湿的额发散乱,“要呼吸,唤气。”   宋汝瓷仰在他的手臂上,枕着他的掌心,眼睛轻轻弯着,茫然地朝他安静微笑,褚宴低头,一口一口哺入空气,空洞的浅色眼睛一点点有了知觉。   宋汝瓷慢慢眨了下眼睛,认出他,瞳孔微弱亮起,笑容变得真实生动,因为力竭,睫毛又坠落。   褚宴静了一会儿,收拢手臂,把人护进怀里更深处。   宋汝瓷的脸颊贴着他的胸肋,垂落的手臂依旧是半抱的姿势。褚宴拾起软坠手腕,力道很柔和,将这只手环在背后,低头轻轻亲吻浅亚麻色的头发。   “要呼吸。”褚宴柔声教他。   他把手覆在瘦削的胸膛,安抚那颗心脏,慢慢按压纤细的肋骨,引导恢复肺部混乱的翕张频率。   力道很温柔,但还是难免留下红印。   宋汝瓷的皮肤薄得不可思议。   还有心脏,心脏跳得太快了,交感神经的过度兴奋诱发注意力集中,也会让这具身体的精力条很快耗竭。   褚宴盘算,他该尽快改邪归正,不再做那种名字里带方框的人,这些事没什么意思,他该尽快弄个能派上点用场的企业。   这是应当交由他来负责的部分。   宋汝瓷负责呼吸。   褚宴揉揉他的头发:“记住了吗?”   宋汝瓷很尽职尽责,闭着眼睛安稳昏睡,胸口微弱地、规律地起伏,呼吸得很好。   褚宴笑了下,低头表扬他,点水亲了亲唇角,宋汝瓷记住了他的气息,很安宁放松,没再发抖了。   褚宴抱他去浴室清洗,还是忍不住亲吻,他在明净暖热的流水里轻轻亲宋汝瓷的睫毛,他不舍得放开宋汝瓷,擦拭热水、裹上浴巾,吹干头发后,就又把人抱回怀里,慢慢拍抚脊背。   不舍得放手。   不舍得放。   大概人到最幸运时,总要想些悲观的事,这是人类潜意识里的某种预警机制,褚宴也无法彻底免俗,他又想起那个假设。   假设宋汝瓷遇到一个更想去的未来……   褚宴不是安于悲观的性格,他想,他知道怎么做了,他有办法。   他比宋汝瓷先出发,去探探路,去看看前面究竟都有些什么。   找点好事,比如治病的办法,比如自由的出口……这些乱七八糟的,他先去找,然后回来接宋汝瓷就行了。   他不想放手,这很简单。   他走快点。   他先赶去宋汝瓷可能涉足的所有未来。   /   宋汝瓷这次睡得久些。   也不光是因为病情,大概有些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情绪得以释放,终于可以一口气睡个过瘾。   褚宴又把卧室弄得很暖和、很安全、很舒服,昏暗安静的环境太适合安心睡觉。   渴了会被扶起来喂水,半睡半醒吃饭,他好像差点栽进饭碗里,被笑着揉脑袋。   有人抱着他洗漱,轻声哄他什么都不必管,继续睡。   那就继续睡。   连系统都跑去沾了一身混了雪和鞭炮味儿的明冽阳光,钻进宋汝瓷的被窝,痛痛快快蹭了一大觉。   ……彻底醒来已经是三天后。   宋汝瓷睁开眼睛,撑着手臂坐起来的时候,褚宴正坐在一旁翻阅文件夹内的资料,听见声音,就抬起头。   “睡好了?”褚宴笑了笑,“早上好。”   绝大多数时候,宋汝瓷表现出的沉静温润、耐心细致,都远超这个年纪,甚至胜过不少更年长的人。   很少能看到宋汝瓷这样睡懵了的神情。   像小朋友。   看得人心里很软。   褚宴走过去,揽着肩背扶他坐稳:“没错过什么要紧的急事,我查看了你的邮件,抱歉。”   宋汝瓷弯起眼睛摇头,他没什么秘密,褚宴可以看他的任何东西,不需要道歉。   他已经回过神,主动抬起手臂:“早上好。”   褚宴望进柔软明净的浅色眼睛,这是个惊喜,褚宴尝试不表现得像第三天谈恋爱的毛头小子,因为爱人主动要抱,就只知道丢人地傻笑个不停。   褚宴俯身,拢住清瘦身躯,认真回应这个拥抱。   宋汝瓷收拢手臂,因为还有点困,又闭上眼睛,埋进温暖颈窝。   ……   被挤到床下的系统作证,褚宴的身体语言表现出他真的考虑过就这么抱起宋汝瓷直接去谈企业收购。   当然这不合适。   就算褚宴可以说服那些企业家相信他真的只会意大利语,也没有抱着翻译出门的道理……   贴身翻译也不是这么贴啊。   幸而褚宴到底还保有一部分冷静,没有真的乱来,只是多抱了几分钟就克制地松开手,拿过宋汝瓷的手机。   “有两封你们学校的邮件。”   褚宴说:“不是急邮,邀请你参加一个国际高校联盟举办的赛事,做临时替补成员,可以考虑到周五。”   会有这么个邀约,其实不算是巧合——因为原本预定要参加的人员名单上,有个计算机系的研究生忽然去不成了。   姓盛,盛家人。   有些传得沸沸扬扬的小道消息,说盛锋和那个关系挺不错的大一新生被神秘不可说势力绑架了,也有说这两个人私奔了、不知怎么闹到殉情了的,虽然不知真假,但的确有天救护车响了一宿,有两个半死不活浑身是血的人被双双绑去了医院。   也有更叫人毛骨悚然的小道消息,说到最后一刻,盛锋看起来还想带着穆鹤一起死。   ……不知真假。   不信谣,不传谣。   至于少了个队友这种事,其他成员倒是一点不惋惜。   这种来镀金的世家子弟根本就是挂名,本来也没贡献,还不如除夕那天他们在校园市集围追堵截大半天,好不容易才抓到的漂亮聪明小学弟。   他们其实早就想认识宋汝瓷了,去打听过很多次,不是打工就是生病,要么就是被什么只会碍事添乱的大一新生叫走,直到这次才终于有了机会。   和宋汝瓷在咖啡摊子边上讨论的问题,就都是这次赛事攻关的难点。   盛锋的名额刚一被确认取消,当天立刻有好几个实名推荐,拍着胸口担保,殷殷切切报了宋汝瓷的名字。   宋汝瓷刚把邮件发过去,视频电话就兴冲冲打了进来。   一群热情洋溢的面孔挤在屏幕里:“学弟!!你身体好了吗???”   震得系统飞出二里地。   视频对面,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先恐后和宋汝瓷说了这几天相当离奇的一连串八卦。   按理说这种赛事是不准本科生参加的。   尤其宋汝瓷这种被盖了章“作风不正”的“问题学生”。   但偏偏。   正好刘鸣春刘教授不知道为什么一把年纪不好好看路,大过年的摔断了脖子和双手双脚,递了不知道拿什么写出来的辞职报告。   正好前有蔺司言拽着宋汝瓷不放的vlog爆火,后有时下正火的少年游戏主播,在直播人气最高的时候,讲了“巧遇一位朋友把人送去医院结果被吸血鬼吓死”的离谱故事。   时间能对得上,人物能对得上,关键节点都能对得上。   很快就有各种爆料被挖出来,七七八八基本拼凑出来了剧情真相,更有一群大一学生鼓起勇气说实话,公开给宋汝瓷发了道歉信。   校园墙那点黑子,对上训练有素、厮杀经验丰富的明星和主播粉丝,根本不是一合之敌。   于是宋汝瓷的名声也就这么彻底澄清。   至于原则上不准本科生参加的问题,这些人也正想问宋汝瓷:“小学弟,你认识什么业界大牛吗??”   宋汝瓷怔了怔,轻轻眨了下眼睛,摇头。   其他人也这么觉得,想也是,要是宋汝瓷真的认识什么大佬,要参加比赛何必费这么大力气,还要拐弯抹角参加交流团攒资历……这事确实神秘。   “小学弟,我们跟你讲,你来了千万小心。”   一群人压低声音和宋汝瓷交代:“咱们换了个新的指导教授,神仙大佬,无敌牛叉,无敌凶,所有人都被他骂崩过八百遍,大师兄都被骂哭了……”   大师兄今年三十五岁,博士后,闺女都八岁了。   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差点去跳楼。   但别看新来的、负责指导的神仙级别大牛教授是个怪老头,骂起人损到不偿命,有本事也是真有本事,半小时解决了他们几百个bug。   怪老头还力排众议,批准了宋汝瓷的替补名额……给的理由是没人比宋汝瓷更擅长擦桌子扫地摆酒瓶子。   怎么听都不像是好话。   但起码是个宝贵的机会。   一群人商量好了,再怎么也得把小学弟拉进来,只要先进了组,是金子总会发光。   唯一的顾虑是宋汝瓷的身体。   千叮咛万嘱咐挂断了视频,联系他的研究生又相当热心,发过来了个超大压缩文件,写满了历届比赛流传总结下来的具体注意事项。   ……   褚宴问宋汝瓷:“想去吗?”   其实答案已经显而易见。   宋汝瓷阅读着详细的赛事说明,神情认真,眼睛清亮得叫人挪不开视线。   宋汝瓷之所以想参加交流团,努力了这么久、准备了这么久,就是为了积累足够的资历,想要参加这个赛事。因为这场赛事的主办方之一,就是目前最先进的意识转化神经治疗团队。   宋汝瓷很想、很想去。   系统已经蓄势待发准备撒数据花,但等了半天,却没听到宋汝瓷的回答,愣了愣,绕到正面仔细看。   宋汝瓷垂着目光,浅色的眼睛还是很柔和,像在认真思考。   但因为系统已经足够了解他,所以系统会知道这种神情,是宋汝瓷为数不多学会的掩饰情绪的办法——当内心情绪冲突,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时,宋汝瓷就会这样。   好在现在有了褚宴。   褚宴看了他一阵,伸出手,摸了摸浅亚麻色的头发:“宋汝瓷。”   睫毛眨动了下。   宋汝瓷抬起头。   “只要你想去。”褚宴低头,告诉他,“就没什么是问题。”   要参加比赛就要暂时搬回学校,甚至公平起见,会有短暂的封闭期,上交设备不和外界联络。   这事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用捐楼解决。   褚宴已经和校方达成了预协议,因为宋汝瓷特殊的身体情况,不适合住本科多人间宿舍,临湖的教师公寓恰好有很合适的空房。   褚宴在那里也让人装了很周全的警报系统,同时还有一支经验丰富的医疗保障团队,会每天评估成员的身体情况和疲劳程度。   而且公寓的位置也还挺不错。   褚宴示意他:“看。”   宋汝瓷微怔,睫毛轻轻眨了下,侧过头看向窗外,湖的对面,居然真的有一间忽然亮起的灯。   而褚宴正握着遥控器。   柔和的浅色眼睛被震惊到微微睁圆。   很可爱,褚宴笑了下,他得忍耐冲动,不能在这时候亲宋汝瓷,否则剩下的话都没工夫说了。   “科技进步的副产物,有些小东西做得还挺不错。”   褚宴已经看了三天科技股,正准备出去买公司,他耐心地告诉宋汝瓷:“我会记得每天按时回家。”   “陪你睡觉,给你关灯。”   褚宴想了想,继续说,逗他开心:“再给我点时间,我修个缆绳索道,半夜荡过去给你盖被子。”   刚被感动得满地掉句号的系统:「……啊啊啊啊闭嘴!!」   宋汝瓷很难不想象这个画面,笑得有点咳嗽,身体下滑,还没撑起手臂,发软的脊背就被揽住,褚宴拥着他缓声继续说:“……至于。”   “至于别的。”   浅色的眼睛扬起,露出目不转睛的专注神气。   褚宴轻轻摩挲睫毛,宋汝瓷这样仰起头时,会更纯净,更像不染纤尘的小孩子,可那种温柔沉静如月下海水的诚挚又叫人心碎。   “我不可能劝你放下一切和我去海上钓七十年的鱼。”   褚宴抚摸浅亚麻色的头发。   这双眼睛里不该露出歉疚。   宋汝瓷不该歉疚,永远不该为了生病,因为要选择那条很可能活不久的路,而对着身边的人歉疚。   褚宴会尽力寻找和维持平衡。他无法只是为了让宋汝瓷完成“活下去”这么个无聊的目标,就拘禁住这具身体里的灵魂……让宋汝瓷平淡地、木然地、无所事事地活个几十年。   他不能。   “我有个好主意,你努力几年,我也买些公司,我们争取做出些突破。”   “我查资料时,看到一些推论,高维世界、系统、穿越者之类的……也许我们把意识一上传,立刻就找到了相当不错的工作。”   “也许这份工作能治你的病。”   褚宴拢着他,半开玩笑地、哄小朋友一样地晃了晃:“宋汝瓷,我不是专业人士,我想了三天,就能编到这了。”   他哄宋汝瓷:“笑一笑。”   宋汝瓷的脾气真的很好,一哄就笑了,弯起唇角,轻轻握住凌厉的手腕。   褚宴任凭他握着,抬起另一只手,抚摸泛红的眼眶。   指腹轻柔划着圈,慢慢地按揉。   “至于别的,更不用担心,我会处理。”褚宴告诉他,“穆鹤……”   本来不想提这个名字,不得不提起,是因为有些事需要交代个结果,免得宋汝瓷担心——穆鹤曾经拽着宋汝瓷去配助听器,欠了笔非法贷款。   宋汝瓷目前的听力还没差到必须随时佩戴助听器,这东西又贵重,就一直放在出租房里没舍得戴。   褚宴查到这件事,让人去解决,发现被抢了先,再查下去,这笔贷款居然意外的抢手……几个半疯不疯的人疯狂抢着解决,下手异常偏激,仿佛不计代价,放高利贷的蛇头差点被大卸八块。   但现在的重点不是这个。   褚宴俯身,看着宋汝瓷的眼睛。   褚宴问:“不记得了?”   系统也有点紧张,抓紧时间检查宋汝瓷的记忆,错愕地发现的确有了显著变化——因为生病,宋汝瓷的记忆空间非常有限,现在这里面装满了褚宴。   很多东西自然就没地方了。   宋汝瓷被褚宴裹好外套。   医生被请来别墅,简单做了检查。   经过异常详细的询问,医生也给出了合理的解释:“应该是负责远期记忆的神经功能受损了。”   “近期记忆不受影响。”   “重复实践的信息,经常使用的知识技能,都没问题,不影响工作生活。”   医生很擅长安慰人:“如果过去的事没什么重要的,那就不用特地处理,忘了就忘了,不停制造新的记忆就没问题。”   “问题不大。”   宋汝瓷只是忘掉了见到褚宴之前发生的事。   因为讨论了专业问题、弹了吉他,所以学会的知识和技能没忘掉,都记得十分清晰,宋汝瓷甚至还能说发音很标准的意大利语。   但关心则乱、过分担忧的褚先生和医生的国语交流就未免有点太顺畅了。   褚宴:“……”   系统:「……」   就说双语家庭是很容易乱套的!!!   “是这样的。”宋汝瓷这个当事人反倒最镇静,坐在阳光很好的起居室里,按照医生的吩咐,认真详尽地向褚宴描述自己还记得的部分。   “我做了翻译,遇到了很好的雇主,我们现在住在一起,睡了很好的一觉。”   宋汝瓷还学会了开玩笑:“他一夜间熟练掌握了中国话。”   系统觉得这样下去宋汝瓷恐怕会挨亲。   被拆穿的反派大BOSS的确没放过他,褚宴顿了顿,忽然覆身盖住宋汝瓷,双手撑在清瘦人影的身体两侧,垂着视线深深凝注,大概这是个很有压迫性的姿势。   但浅色眼睛里有柔和明净的暖意,水色一闪而过。   宋汝瓷的确记得很多事:“我很喜欢他。”   ……褚宴没法不亲这样的宋汝瓷。   他发现宋汝瓷的确忘了所有过去的事,不再发抖,不再痛苦,自由平和。他把揉皱的报告塞进口袋,不管、不思考这意味着病情恶化到了什么程度。   宋汝瓷心无旁骛地望着他,浅色眼瞳柔软明净清澈见底,微微弯着,好看到不可思议。   “褚宴。”宋汝瓷认真告诉他,“我记得你。”   记得每个细节。   褚宴抚摸浅淡的小痣:“嗯。”   “是好事。”   宋汝瓷赞同医生的话:“我不痛苦了。”   褚宴点头,又“嗯”了一声,低头落下轻柔的吻,宋汝瓷仰起脸,认真地、专心地模仿回应,闭上眼睛。   褚宴珍而重之地亲吻这双眼睛。   他捧着阳光下的人影,心跳剧烈到想撞破个口子,他试图把这道影子填进去,不计代价,像是妄图保护一块晶莹剔透、缓慢融化的冰。 第27章 然后回家   宋汝瓷暂时回到学校。   在一群研究生、博士生们提心吊胆的保护下, 漂亮聪明小学弟的确没被骂哭。   不过这也好像不是他们的功劳。   怪老头刁教授暴躁得一视同仁,但骂他们和骂宋汝瓷的程序根本就不是一套。这边狂喷完键盘上撒把米鸡都比他们会叨代码,那边就怒喝宋汝瓷为什么连续工作四十五分钟居然还不出去散步、呼吸新鲜空气和保护眼睛。   研究生博士生们对着屏幕疯狂敲键盘, 稍微一走神, 就被骂得全身上下一哆嗦。   刁教授背着手走来走去,吹胡子瞪眼, 火冒三丈地往宋汝瓷怀里硬塞一大把红纸包花生酥糖   “小小年纪!身体搞坏了怎么办?!”   “高强度脑力工作要补充糖分!”   “脸色怎么总这么不好。”怪老头还和酒吧里一样, 把桌子敲得砰砰响,“又不好好睡觉了是不是?!出去出去!这种没技术的磨洋工用不着你!”   前期的确有大量异常枯燥乏味的基础编程工作, 难度不高,就是相当熬人, 一天至少盯着屏幕十几个小时。   负责“没技术磨洋工”的学长们泪流满面狂敲键盘, 倒是很心齐地忙着把宋汝瓷推出机房, 去走廊、去活动室、去休息间, 或者去和那几个来协助训练大模型的游戏战队成员打两局游戏……做点年轻人喜欢的事。   毕竟宋汝瓷的身体是真的不好。   他们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 之所以拽宋汝瓷来, 也只是替补、启发思路、帮忙修bug的。   也不知道宋汝瓷得的究竟是什么病, 即使已经绝对保证了休息、饮食, 甚至还有个相当专业的自身医疗团队跟着,每次高强度工作过后, 那张脸还是白得不成样子, 走路都晃荡,看得人揪心到不行。   所以休息室也总给宋汝瓷备着张折叠床, 起码能躺下,稍微舒服地休息几十分钟。   系统帮宋汝瓷看着门。   轻手轻脚、悄悄推开门进来的人影,让系统警戒了下,确认身份后恢复放松——是徐鹤安。   徐鹤安也参与了这个他连名字都念不顺的比赛。   不是参赛, 不是团队成员。   是因为脑机接口这东西最相近的就是打游戏。   意识控制身体的逻辑和控制游戏里角色的逻辑很近似,所以需要个场外观察对象来观察、收集数据、训练模型……当然,这些话高中肄业的徐鹤安半个字都没听懂。   徐鹤安就是听说宋汝瓷会来。   他想再和宋汝瓷说说话。   宋汝瓷回学校后,徐鹤安就雷打不动地送宋汝瓷回那个教师公寓,给宋汝瓷送饭、收拾房间,偶尔也打打游戏。   偶尔也聊天。   徐鹤安有很严重的焦虑症,发作的时候手都会抖,听不见、看不见、浑浑噩噩,几次险些就在路上出车祸。   偏偏战队比赛又不准吃那些药,他就这么一直被留着当替补,平时战绩耀眼,却几乎没正式上过大比赛,在网上没少被人阴阳怪气嘲讽“最强无冕之王”……这些烦恼都被一股脑倒出。   徐鹤安本来没想说的,他不想打扰宋汝瓷、给宋汝瓷添麻烦,更不想在宋汝瓷面前这么露怯。   但那双温柔如海的浅色眼睛像是有什么魔力。   仿佛被这双眼睛耐心地、包容地静静望着,心底某个地方就像是被敲开了个口子,压力烦躁挣扎焦虑呼啸着倾泻决堤……回过神发现居然已经趴在人家膝盖上痛哭嚎啕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并被抚摸后脑勺。   ……丢脸丢到姥姥家。   徐鹤安差点就恍惚着羞愧到去跳楼了。   因为这事,他好几天没脸见宋汝瓷,只要接近宋汝瓷五百米范围内,都要严严实实戴着口罩。   今天过来也是鼓足了勇气,徐鹤安轻手轻脚走到宋汝瓷身旁,看着虚弱安静的人,看着垂落的苍白手掌,半天鼓起勇气,小心握住那条清瘦的手臂。   本意只是想让宋汝瓷躺得舒服点,别这么垂着手,但就这么点动静,还是把好不容易睡着的人惊醒。   深秀的睫毛动了动,慢慢张开,露出浅得过分的眼瞳,宋汝瓷看到身旁有人,有点惊讶,思索了一会儿:“Hean?”   Hean是徐鹤安打游戏用的名字。   徐鹤安眼睛亮了下,松了口气,蹲在折叠床旁,小声问:“你没忘掉我啊?”   宋汝瓷和他讲了自己的病,近期记忆没关系、远期记忆受损,所以一段时间不见的人会被忘掉——徐鹤安就亲眼看到过有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红头发摇滚小子红着眼眶硬冲进学校,在公寓门口不依不饶蹲守一宿,一句“Listen”没出口,就呆愣在原地。   徐鹤安替宋汝瓷上去熟练解释,宋汝瓷生病了,过去的事不记得,不过不影响什么,宋汝瓷还是一样厉害、一样好,前两天还代表本校队伍在跨国网络攻防模拟战里大获全胜。   还有吉他,徐鹤安看到对方怀里抱着的吉他,好心补充,吉他也不用送了。   蔺司言的粉丝有不少爬墙的,天天表白,想尽办法哄宋汝瓷闲下来出个道玩玩,吉他送了一大堆……最后蔺司言的工作室代为处理了它们。   中途拦截,按价购买,没让这些吉他塞满宋汝瓷学校收发室打扰正常秩序,捐给了一所援建的希望小学。   据说蔺司言自己都没能送成吉他。   要徐鹤安看,这就是没长脑子——宋汝瓷的听力在减退,大概是因为这段时间太辛苦,已经要戴助听器。   送吉他是生怕人家过得舒心高兴?   “谢谢你。”这段时间跟着宋汝瓷,徐鹤安被教得很乖,蹲着说客气话,熟练掏出手机,“捐了吧,我帮你,希望小学还是贫困山区?”   红发摇滚小子愣了挺长时间,死死抱着那把吉他,像抱着什么一放手就会丢的东西,胸口剧烈起伏,眼眶红透了,脸倒是苍白。   他们在这说话的工夫,宋汝瓷也扶着扶手,慢慢走下最后一段楼梯。   徐鹤安跑过去,搀住清瘦手臂:“来了个人,好像是你的粉丝。”   宋汝瓷的病坐不了电梯,每天走楼梯也可以锻炼身体。教师公寓在二楼,其实不高,但空间感受损,无法准确判断台阶落差,宋汝瓷需要走得更仔细。   这也是锻炼,医生说,得让宋汝瓷自己多走路,对保持神经的活跃性有好处。   不然徐鹤安早就忍不住天天背着宋汝瓷上下楼了。   红发摇滚小子盯着宋汝瓷,看起来下一秒就想跑掉,或者抛下一切抱紧宋汝瓷大哭,但最后也只是慢慢走过来。   “Listen……宋汝瓷。”一眼就能看出是搞乐队的红发小子低声问,吃力想要藏起吉他,掌心已经被钢弦硌出血,“你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是不是?这特别好,宋汝瓷,你要一直做你喜欢的事……”   浅色的眼睛眨了下,神情陌生,但弧度柔和。   “我也喜欢乐队。”宋汝瓷认真回答他,“乐队很酷。”   ……搞乐队的少年不速之客看起来可能是有点站不稳了。   被死死抱着不放的吉他,都因为不堪重负,发出轻微的咯吱响声。   宋汝瓷救下这把吉他,温声向摇滚小子道谢,他们简单聊了几句摇滚、乐队、梦想之类乱七八糟的,摇滚小子要回去补课了,因为要考国外的顶尖医学院。   学医,学神经内科,去他大爷的摇滚。   “你等我。”红发摇滚小子哑声问,“我一天学十个小时,宋汝瓷,你等我,好不好?我一定治好你的病……”   宋汝瓷认真道谢,想了想,还是稍微试着劝说:“劳逸结合一点?音乐很好。”   宋汝瓷说:“等我的病好了,去看你的乐队演出,给你送花。”   摇滚小子看起来已经没法再顺利吐出半个字,相当吃力地硬笑了下,胡乱摇头、点头,再见都没说就跑了。   徐鹤安忍不住回头,发现这人没跑出多远就被人撞了下,踉跄摔倒,滚落水泥台阶,被一群吓了一跳的学生围住,问什么都不说话,怀里还死死护着那把吉他。   ……   那之后,徐鹤安再没见过这个人。   他这几天没露头,不止是因为丢脸丢得惊天地泣鬼神、无法面对自己抹在宋汝瓷裤子上的眼泪鼻涕。   顺便一说,事实上他已经敢作敢当地鬼鬼祟祟把裤子偷走带回去洗好烘干熨平了……不光是因为这个。   也是因为他家里也出了点事。   他哥变得不太正常,疯疯癫癫,好像做了场梦,忽然想起来什么事。   好像那些事有关宋汝瓷。   好像宋汝瓷在那场梦里……不在了。   好消息是他也死了,徐鹤安扯扯嘴角,不知道该不该开这个地狱笑话,他的心情其实很复杂,他哥疯了的一半原因是因为宋汝瓷,另一半可能是他。   他哥好像不知道他和穆鹤见过面,更不知道他早就厌恶穆鹤。穆鹤背地里和别人说他很脏,徐鹤安自己承认这点,但还是不喜欢别人说。   徐鹤安隐瞒身份,好不容易交的朋友,全都知道了他有个灰色产业的亲哥,都说他的钱不干不净。   那些钱明明是徐鹤安自己挣的。   徐鹤安在青训队一天训练十三个小时。   这成了最后一根稻草,徐祉安疯了,徐鹤安向战队请了假,送徐祉安去了封闭式的精神病疗养院,他不知道他哥口中的“车祸”是怎么回事,不过……要是那天他没运气好,在医院碰上了宋汝瓷。   要是没遇到宋汝瓷,他自己一个人压着这些事,朋友,战队,出身,网络喷子,不堪入目的肮脏过往。   大概真会在某天浑浑噩噩被车撞死也说不定吧。   徐鹤安想。   说不定真有个什么平行世界,他一不小心就被撞死了,变成鬼半夜飘出来乱吓唬人。   满腔怨气地随地吓唬人,一不小心,遇到打工回家走夜路的宋汝瓷。   结果被这个人蹲下来,摸出手帕仔细擦满脸满头的血,握着他的手腕,打电话帮他报警、送他回家。   他其实也短暂做过这样一个梦:他死后,变成了只真的很可笑、很可怜的流浪野鬼,每天飘着,无家可归,因为他哥有新弟弟了,他哥把穆鹤当成他悉心保护照顾。   甚至因为这种滑稽的理由伤害宋汝瓷。   ……太荒谬了。   徐鹤安想。   他宁可相信徐祉安是得了什么病,可能是惹的人太多,被仇家下了什么药了,所以才会变成那个疯疯癫癫、连人都不认,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胡话,夜夜梦魇绝望到崩溃的狼狈样子。   徐鹤安严格保守这个秘密,半句话也不讲给宋汝瓷,宋汝瓷没必要再被这些烦心。   他也不会再乱跑然后挨车撞了。   那天那场崩溃的、歇斯底里的痛哭,像一场终于能倾泻而下的经年暴雨,从头至尾,一直有只很柔软的手抚摸他的后颈脊背,温暖到不可思议。   这种感触,比什么药都强、什么梦魇都能拦住,好像只要牢牢记着就能稳定下来,脑子清晰,手不再发抖。   他这些天学会独自处理一切。   在精神病院和徐祉安冷静谈心,说清了自己这些年积压的情绪想法,他其实已经能挣足够的钱养家,他会支付徐祉安的治疗费用,以后也会拼命挣钱,补偿给那些被伤害的无辜人赎罪。   说完这些,徐鹤安转头作为替补赶回战队,参加了自己的第一场大赛,因为一直咬着送宋汝瓷那儿偷偷捡的一枚衬衫扣子,半点毛病也没犯,拿了五杀和MVP。   现在徐鹤安在想宋汝瓷的裤子。   他得找个时间把裤子偷偷送回去不被发现,但也有另一种可能,宋汝瓷说不定已经发现了,只是顾着他的面子没说,宋汝瓷每天都用灯语和褚宴聊天,天知道这两个人聊了什么,褚宴是不是因为这个让人又给宋汝瓷送了二十条裤子……   徐鹤安走神走得不像话,被揉脑袋就打了个激灵,乱得毛线团一样的念头打了个死结,抬起头。   宋汝瓷低头望着他。   眼睛弯弯。   摊开手掌。   一颗红纸包着的老式糖果。   徐鹤安笑了下,他把脸埋进掌心用力搓了几次,把眼睛里的滚烫湿涩硬按回去,飞快捡走这颗糖剥开塞进嘴里,仰头咧嘴:“甜。”   那双眼睛也柔和地望着他,鼓励温暖,宋汝瓷摸摸他的脑袋,给他打气:“加油。”   宋汝瓷说:“等我治好了病……”   “你就来看我比赛,给我加油,给我献花。”徐鹤安飞快补全,他就知道宋汝瓷要说这个,迎上浅色的眼睛,没忍住笑了,这次是真心的,宋汝瓷治好病后大概有点忙,还约了去看蔺司言的演唱会。   但其实都不重要,宋汝瓷想做什么,要看心情、看具体情况、看方不方便,不非得特地辛苦做这些。   宋汝瓷治好了病,就该立刻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等你治好了病。”徐鹤安说,“就别用灯语和褚宴聊四个小时了,你们两个快点在一起,然后去旅游,度蜜月,我给你包大红包。”   随便哪,米兰,西西里,佛罗伦萨,那不勒斯那个据说曾经摧毁一切掩埋又重生的火山口,世界尽头。   浅色的眼睛眨了眨,宋汝瓷偶尔也会露出这种神情,像随风流动的鲜活薄雾。   宋汝瓷虚心接受意见,模仿他的话,更正约定:“我给你带冰箱贴。”   徐鹤安笑到肚子疼,用力抹了抹潮湿的眼睛,一口气预定了一百个旅游胜地的冰箱贴,告诉宋汝瓷这还只是第一批。   他要一大堆,少说几千个,宋汝瓷要做自由的风。   他们兴致勃勃聊了很久,聊完全轻松、一点也不难过的事,聊那个好像就近在咫尺的“病好以后的未来”。   徐鹤安这边俱乐部跟高校的合作结束,要回去封闭训练备赛了,过两天校队也要出国比赛,于是两边定在今晚在教学楼前合影留念。   楼下花坛边上,宋汝瓷还接过笔记本,紧急处理了个远程DDOS攻击,流量过滤负载均衡,屏幕上数据飞闪眼花缭乱。   神勇到徐鹤安这种只知道把外套叠三折给宋汝瓷当坐垫的纯外行看直了眼睛。   应对非常成功,地球另一头的高校挑战者很快就败下阵飘了白旗,人群里爆发出欢呼。一群人兴奋、热情、兴高采烈,宋汝瓷被他们拉到中间,望着镜头,苍白韶秀的眉睫怔忡了下,在朋友中间轻轻弯起,柔和明净。   ……   这张照片后来一直被挂在机房的荣誉墙上。   这是宋汝瓷留下的最后一张照片——放心,他没事,好好的。   带领新生参观的学长这么给后来的人讲。   宋汝瓷是去做涉密的研究了。   脑机接口,意识数据化,探索这个世界深层的真正奥秘什么的……不方便再在公开场合露面。   一起消失的还有那个一度不能说名字的神秘人,现在能说了,叫褚宴,是宋学长的爱人。   当初那场国际比赛,校队拿到了前所未有的优异成绩,得以和顶尖意识转化团队交流,褚宴作为赞助方和队员家属得以参与,双方很快达成了合作,   也不过就是六、七年的光景。   褚宴已经拥有最大的相关产业链企业,当今意识信息化领域的掌舵人。   这是些网上都有,能公开查到的消息。   还有些更无法判断真假的不确切消息——比如宋汝瓷的病还在加重,半年前就陷入昏迷无法醒来。   证据是褚宴斥巨资购买了两套功能极为强大的维生设备。   驳斥这个说法的更多,更被广泛认可的猜测,是他们已经初步成功实现了上传意识,因为神经系统的特异性,宋汝瓷做了第一个志愿者。   至于为什么还没醒……或许是上传意识以后,世界太广阔了,要绕回来的路很远,要花很长时间。   肯定是这样。   肯定是。   褚宴摘下耳机,结束今天的工作,他今天回到房间的时间有点早,还来得及用遥控器把灯弄得一闪一闪。   睡在维生舱里的人闭着眼睛,很安静,漂浮在某种机制复杂的营养液里。   但说不定能感觉到光线明暗变化。   有机透明材料的罩壳下,雪白脸庞宁静安稳,唇角微微抿着,有点笑影。   褚宴也笑了笑。   宋汝瓷的呼吸和心跳都很好,很均匀稳定,身体没有不舒服。宋汝瓷是在他怀里睡着的,差不多半年前,枕着他的手臂,慢慢地打着手语告诉他,不要急。   宋汝瓷用手语告诉他:有工作。   有工作,去别的地方,旅行。   然后回家。   宋汝瓷慢慢讲:我会回家。   他们没有把所有精力都搭在工作上,褚宴见缝插针带宋汝瓷出去度假,反正绝大部分工作远程也能完成,他们出海钓鱼、日光浴、滑雪、去看了火山口,坐了性价比很高的环球邮轮。   宋汝瓷买了很多冰箱贴。   宋汝瓷做到了非常想做的事——很多顶尖期刊、机构争相递出橄榄枝,他在意识神经治疗方向做了一些微小的贡献,有几种疗法用他的名字命名。   有一些症状比他更轻的患者因为他的贡献得以痊愈。   他们还做了些别的研究,稍微涉密,例如这个世界是否是真实的、是不是基于某个现实世界的拷贝,是否还有上级世界。甚至有人提出有趣怀疑,说不定他们中有不止一个“上级世界任务者”……这些就有待考证。   总之。   宋汝瓷经历了很多自由和幸福,见了很多很好的人,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褚宴。   想和褚宴一起变老,然后用一块墓碑。   这样就只用写一段墓志铭。   他们一起走了很多地方,做了很多事,有过很多快乐和难忘的回忆,那天又是一个除夕,离情人节还很远,有十几天,归国友人又学到新知识,原来除夕和情人节不是老能碰得上。   那天是农历除夕,很重要的节日,感谢信、问候、祝福、关切,各种各样的信件贺卡雪片似的飞来。   还有热情洋溢的电话录音和视频邀请。   外面在放烟花。   那天的宋汝瓷已经不太能说得出话,望着他,眼睛里在微笑,口型很容易看清:“褚宴。”   宋汝瓷无声地慢慢说:“除夕快乐。”   褚宴回答他“你也快乐”。   褚宴给他看手写贺卡,很多张,宋汝瓷靠在他臂弯,浅色眼瞳里的光很模糊,对上面的名字露出温温好奇。   褚宴轻轻摸他的头发,低头问:“不记得了吗?”   “宋,汝,瓷。”   褚宴给他念:“是你的名字。”   他低头让宋汝瓷能完全看清楚他的口型,握着柔软的手指,一笔一划,把这个名字写在自己的心口。   他看到宋汝瓷仰起头,朝他微笑,眼睛仍旧很柔和清亮,宋汝瓷的思维是清楚的,很流畅地做口型:“褚宴。”   褚宴不得不闭紧眼睛,   他抱住这个依然在朝他静静微笑的人,亲吻浅亚麻色的头发,舍不得挪开,于是嘴唇贴着,轻轻磨蹭。   宋汝瓷于是被安心熟悉的气息和温暖裹住。   宋汝瓷慢慢变软,变安静,褚宴像是察觉到了睫毛合拢时掀起的风,微弱流淌,在淌过肋骨灌入心口时骤然呼啸。   这阵风到今天还没有停止。   褚宴低头,看自己的胸口。   他在等待——或者计划,等待其实不是他的风格,他买了两个维生舱,设备成功完成了升级,现在所有该处理的事情都已经处理完,公司企业都已经可以自主运行。   外面的路又远又绕,宋汝瓷的记忆受损,一个人,脾气那么好,什么都不记得,被外面奇怪的人绑架了怎么办。   遇到危险怎么办,被坏人骗了怎么办。   他决定追上去看看。   他想那天,那天宋汝瓷在他怀中滑落,睫毛垂着,侧脸寂静,嘴唇轻轻贴着他的肋骨,他的视线模糊不清,大口吸气,他的心脏跳得太厉害,想要迎上这个只差一点的吻。   ——   宋汝瓷睁开眼睛。   记忆空白,玻璃穹顶蔚蓝到刺眼,模拟阳光打在睫毛上,人造车矢菊盛放。   他跪坐在透明展台中央,颈间项圈电子屏幕漆黑,红色光点拼成的“E”循环转动,助听器不见了,神经提词器植入皮下,耳后蔓延一小片半透明的浅青色电流脉冲痕,光泽在皮肤下缓缓流动。   左瞳的全息投影层嗡鸣,泛起银色星环状光晕,视野滚动文字:   有【82194】人当前正在查看您的商品橱窗。   【1025971】人为您的今夜竞价。   请保持微笑。 第28章 新世界(加更)   “请保持微笑。”   配合着这一句话, 耳后的提词器隐约发烫,微电流脉冲溢入神经元,于是唇角自觉抬起, 弧度刚好。   相当标准的漂亮笑容。   “商品”的身量过分单薄纤细了, 银白色的柔软发丝细碎散落,腰身被华美布料裁剪的礼服收束出惊心弧度。   人影跪坐在展示台上, 垂着头颈, 袖口露出一小截苍白手腕,指尖近乎透明, 翦密的霜色睫毛半遮被碾碎的冰蓝。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看似纯净美好到不可思议的E级劣质回收品, 是传闻里最恶名昭著、金玉裹败絮的浪荡贵公子。   「宋汝瓷!」系统终于成功杀上线, 「怎么样, 听得到吗?别紧张, 这是我们局新研发的人设修饰增益模块, 暂时先装你提词器上了。」   这种增益模块, 通过模拟神经电流, 可以自发根据当前剧情和人设进行运算, 再做出适当的微表情——比如微笑、脸红、紧张和心动。   及时弥补了有一小部分宿主因为太真诚、人太好、心太软而演技不足的遗憾。   系统这么给宋汝瓷飞速介绍,担保这些微表情都是按最精湛的演技来的, 绝对标准、绝对完美, 就算是影帝也绝对挑不出错。   接着就抓紧时间扯出剧本。   「我们进了新世界。」   系统说:「完成任务就能回家了,你先别动, 听着就好,这次的任务非常简单,我给你讲具体情况。」   「你叫虞妄,是这个故事里的……」系统尽力寻找了找形容词, 「灰月光。」   之所以不能简单用白月光、黑月光来描述定义,是因为虞妄这个角色在本质上,其实是个纯纯的功能性角色。   这么说吧。   虞妄这个花花公子,从十三岁开始致力于拈花惹草,一路情债缠身,不知道玩弄了多少人,糟蹋了多少颗真心。   战绩就包括这个故事的主角攻、主角受、配角攻,配角受、主角的导师、主角的敌人、幕后操盘手、反派大BOSS。   念完这一大串的系统:「……」   宋汝瓷震撼并尝试用头发丝鼓掌。   「……总之。」系统有点不好意思,连忙鞠躬撒花,咳了咳,翻过一页继续念,「他是一切纠葛的始作俑者,也是很多人开始走上这条路的根源。」   「轻蔑激发不甘,伤害铭刻教训。」   「而强大的剧情惯性则注定了,那些曾经的玩弄、欺骗、抛弃,恰恰成为了被他羞辱的主角们强势崛起的契机……」   这就是标准的工具性角色,存在的意义,其实不过是赋予角色一抹或痛苦、或扭曲、或绝望,总之鲜明深刻的色彩烙印。   就比如这个故事的主角攻受——主角攻叫江歧渡,唯利是图的资本巨鳄,这个“拍卖场”就是他的生意,主角受叫容晦,美强惨天王影帝,人气过千亿。   这两个人算是强强对抗,走相爱相杀的救赎线,缠斗多年后终于纠葛不清,死死攥牢了彼此内心深埋的伤痕:   一个夜夜做着“给某位神秘人做地下情人,被怀疑偷东西,险些被打死丢进排污池”的可怖噩梦。   一个天天藏着“被某个少年救赎,付出真心后被随手撕烂,得知一切都是圈套笑话”的绝望阴影。   不用问。   都是虞妄。   除了他们两个,配角攻江厌青是江歧渡同父异母的弟弟,因为极度厌恶这个兄长,故意花天酒地、声色犬马,就为了让江歧渡时时想起虞妄的样子,触发深植内心深处的惨烈阴影。   配角受程野是黑市买下的保镖,也是江厌青的打手、鹰犬、走狗,沉默忠诚,后来为了江厌青重伤成了植物人。   江厌青终于痛改前非,悉心照顾程野,直到几年后程野苏醒,两个人he。   ……也不用问。   程野是个改造人,比虞妄大一岁,本来就负责照顾小时候的虞妄,当初就是从虞妄手里被丢出去的。   剩下的孽缘还有一大堆……比如目前竞价竞得最凶的三个贵宾席,除了容晦,另外两个分别是“烬”、纪序川,一个天才病娇顶流神秘创作歌手,一个斯文败类精英S级经纪人。   全都是虞妄的旧情人。   系统一口气念完,放下剧本,问宋汝瓷对这个故事的感受:「有什么感想?」   宋汝瓷没记住,人有点多,想再听一遍。   系统:「。」   不能怪宋汝瓷。   这是穿书局确实太缺人的问题——为了最大限度避免浪费,虞妄一个角色,以一己之力,一口气承担了整本书前传的全部狗血剧情发放工作。   之所以要让宋汝瓷来接手,是因为这个角色当初制作的时候,核心是用了宋汝瓷的一块意识碎片,外面再加上了特殊人设程序修饰后自动运行的。   现在他们要来回收了。   「没关系。」系统给宋汝瓷吃定心丸,「这些事都过去了,都是以前的事,你不会遇到这么多人的。」   「购买权是唯一的,谁买了你,我们就跟谁,剩下的人不重要。」   「还是老规矩。」   系统抓紧时间介绍:「我们这次有九十天。」   不过这次宋汝瓷不是新手了,所以就需要靠宋汝瓷自己想办法回收——也就是找到机会,合理死亡退场。   用什么方法倒是都无所谓,别引起太大的震动,别把剧情搞崩掉就行。这听起来也不难,毕竟虞妄的旧情人已经全变成新仇人,落到谁手里都一样。   他们就是来遭报应的。   在遭报应的基础上,如果有机会道歉、弥补、释怀,那也尽量做一做,只要这个世界的主要角色精神状态有所好转,就会有能量反馈给宋汝瓷,就能用来治病。   要是没有这个机会了,那也没关系,反正系统已经升级到lv.2,痛感屏蔽功能可以一直开着,随时准备退场。   只要是在九十天内。   九十天,两千一百六十个小时。   「超时的话,就只能强退了。」系统告诉宋汝瓷,「尽量不这样。」   系统告诉他:「强退的剧情不可控,有时候是天灾,有时候是人祸,都是突发的惨烈剧情。留下的剧情线如果被打乱,就有可能影响结局评分,影响奖金。」   宋汝瓷生出动力,和系统在意识里握手:「嗯。」   宋汝瓷很想多挣点奖金。   他记着的东西不多,记得自己叫宋汝瓷,记得他有一个家,要回家,现在他出来旅行工作,叫褚宴的人在家里等。   他要买些这个世界的纪念品回去,还想把见闻也整理成日记,带回去给叫褚宴的人慢慢讲。   系统热情赞同,又告诉他:「这些意识碎片,是你生病无意识逸散的精神力,把它们都回收,你的病也会慢慢变好。」   宋汝瓷和系统在意识里击掌,一人一统燃起工作热情,还没等继续交流更多信息,拍卖似乎已经有了结果。   模拟阳光猝然熄灭,虚假的蔚蓝“天空”转为漆黑,变回一块接一块冰冷的电子显示屏,人造车矢菊成片迅速凋零,变成倒伏颓萎的枯暗尸体。   含有馥郁花香的昂贵新鲜空气停止流动,孤零零一盏射灯亮起,灰尘飞舞,弥漫某种冰冷的金属锈味。   ……   有人推开门进来。   西装裤腿。   系统咻地钻进宋汝瓷的衣领。   光从门外溢进来,不透光的漆黑影子投落,延伸,门的吱嘎声,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响声。   进门的人很高挑,背对着光,五官轮廓深邃,缓缓摘下皮质手套。   瘦削的下颌被掌心轻轻握住。   “商品”被迫抬头。   银白色的短发垂落,发丝散在脖颈旁,耳后那一片淡青色仿佛碎裂的光痕再度流转,微电磁脉冲淌入神经元。   瞳孔轻微扩大。   被捻动发稍时无意识悸栗,呼吸变得急促,被托起手臂,指腹缓缓抚摸静脉的针孔痕迹时,耳廓转烫。   绯色由白皙耳朵向下蔓延。   “演得不错。”来人有双褐色的眼睛,最深处藏着冷嘲,垂眸盯着他,“谁教你的?”   捏着下颌只是稍微施力,白皙的皮肤就出现指痕,殷红,刺眼,睫毛在灯下冰蓝色眼瞳里弥散开水汽。   来人轻嗤了一声,松开手。   褐眸始终鹰隼似的盯着眼前人影。   “虞妄,不打招呼吗?”   他俯身,嗓音沙哑低沉,仿佛某种蛊惑,又像是判决:“叫我。”   宋汝瓷:“……”   系统:「。」   为保护隐私,拍卖场并不公开最后三轮的竞标结果,谁赢了,有没有人新加进来,都不一定。   「等等等有办法。」系统不死心,狂翻厚厚一大摞近百张人设卡,「标志性特征!来的这个,他有什么标志性特征?」   宋汝瓷很快就在意识里回答:「左耳,冰蓝色矢车菊钉。」   来的人很具有压迫性,西装革履,气场冷峻,其实不衬这种脆弱纤细的装饰品,漆黑发丝倒像是禁锢鲜花的囚笼。   「好!」系统狂翻,有救了,宋汝瓷的观察力很敏锐,这正是虞妄习惯给情人打的标记,过去,虞妄会给自己认可的情人手打耳洞,亲手戴上矢车菊蓝宝石耳钉。   ——幸好他们局里研发出了人设修饰代码,这些事要是纯粹交给宋汝瓷的意识碎片,就太难独立完成了。   至今仍然保留戴耳钉习惯的有……   九个。   系统:「。」   系统:「范围很小了,还有吗?」   宋汝瓷很稳:「刺青。」   系统拍案,当初虞妄是有些情人会刺青,尤其是成为虞妄新欢的,甚至会故意把印记刺下来,去被抛弃的旧爱那炫耀。   至今还没洗掉刺青的……   十七个。   十七个???   系统想不通,当初虞妄见过刺了青的也没有十七个啊,这是什么新的流行趋势吗??   问题不大,系统磕绊了下,还想再问,宋汝瓷已经找到第三个相对特殊一些的关键标志性特征:「旧丝巾。」   对方穿的是一身相当昂贵的定制礼服式西装,有很多异常精致的细节设计:鸦青色云锦面料,暗纹手工刺绣,墨玉袖扣,却偏偏配了条已经隐约褪色的旧丝巾。   这一点也违和,系统翻人设卡,宋汝瓷猜得一点不错,丝巾也和虞妄有关系,虞妄这人很奢侈,又有些洁癖,做贵公子时,丝巾只要用过就会随手丢掉。   捡起了那些被随意丢弃的丝巾,洗净了暗中珍藏,至今还随身携带的   系统又翻了一遍人设卡。   又翻了一遍。   看向近在咫尺压迫感十足、注视着宋汝瓷,正耐心等待的人影。   「……要不。」   系统:「你问问,他是谁吧。」 第29章 老天有眼   老天有眼。   在这种要命的关头, 有带金属面具的侍者敲门,谨慎提醒:“容先生,请尽快带您竞拍所得的商品离开, 这里的氧含量很低……”   「容晦!」系统小黑影子狂舞, 「我知道了,他是容晦!!」   来之前, 系统做了万全准备, 解锁了感官屏蔽、心灵屏蔽、限制级屏蔽,专门应对各种随时可能发生的惨不忍睹狂暴剧情, 来了这个情人变仇人遍地狗血的世界。   谁能想到。   最刺激的关卡居然是“猜猜我是谁”。   宋汝瓷在意识里和系统击掌,对上人名后, 相应的具体人设卡也很快就弹出, 投影在左眼的显示屏上:   容晦。   【美强惨影帝】   【经典代表作19部】   【人气封顶的现象级天王】   这是个未来世界, 一切生产劳动都由机器负责, 人类无所事事, 又极需要新鲜感和强刺激, 于是文娱产业异常发达, 甚至成了核心产业。   人气可以兑换贡献点, 也就是这个世界的流通货币体系。   没有贡献点,又妄想白吃白喝白活着不给钱的, 欠下的债多了, 就会变成商品。   虞妄就是这个情况。   他本来继承了一大笔遗产,外加一座山庄, 就算自己挣不来贡献点,也完全足够舒舒服服活一辈子——但偏偏虞妄好逸恶劳、滥情花心,生活又相当奢靡铺张。   于是这些财产才十来年就坐吃山空,而不知为什么, 虞妄也不去挣新的贡献点,居然就这么无所谓地放任自己沦落到了拍卖场。   植入耳骨的提词器、虹膜投影屏,这些都是商品的标志。按照提供的台本扮演人设,只要投入,演技过关,也能很快就被需要新鲜血液的文娱影视公司拍下带走,积攒人气、赚取贡献点,重获自由。   而虞妄,居然又自甘堕落地错过了这一轮机会。   那个聚光灯下任凭挑选的舞台上,其他人都卖力地挥汗如雨,只有他没念一句台词、没说一句话,好像在那里怔神。   表现差成这样,当然也就没被任何一家公司的智能筛选程序挑中。   虞妄似乎觉得无所谓,相当长一段时间,等待最终处理结果的虞妄,甚至没考虑过拿他这张脸随便播点什么,赚几个贡献点,换些有滋味的东西吃,换个舒服的地方住。   每天,他就待在给商品安排的狭小房间里,起床、洗漱、喝营养液、坐着发呆、睡觉……像个无所事事的牵线人偶。   按照这个世界的说法,像这种人已经彻底没救,还不如废旧机器有价值,起码机器还能送去回收熔了重造。   因此,虞妄就这么成了“E级劣等品”,到了最后的公开拍卖环节。   可以被任何人买走。   系统其实知道为什么,原因很简单:「因为剧情杀,剧情就是这么设计的,理论上你该在这个时候退场了。」   意识碎片是没有自主意志的,就有点像核心代码,虽然决定了整个人设的运转逻辑,但还是受剧情牵引。   所以说是牵线人偶也没错。   虞妄这个人偶,已经圆满地、完美地达成了所有预定任务。   该退场了。   一个合格的前任应该像死了一样。   一群人的合格前任……系统看了看那厚厚一摞人设卡,数据头有点疼,藏起来假装没看到,关心宋汝瓷:「情况怎么样了?容晦恨你吗,恨得厉不厉害?」   宋汝瓷回答它:「嗯。」   容晦恨得其实还是挺明显的。   虽然在系统的视角下,矢车菊耳钉、刺青、旧丝巾都多少有些可疑,但也难保容晦不是特意用了这些来嘲讽他们。   说不定所谓的刺青就是可水洗纹身贴。   毕竟影帝要饰演各种角色,容晦又相当敬业,除了受伤、生病,几乎没一天休息过,劳模到仿佛真要把毕生献给演艺事业,又好像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人豁出命较劲。   虽说以这个世界出神入化的妆造水平,只要一块人造皮肤,倒也能做到在上镜时完美遮掉刺青。   但何必多此一举呢?   他们早就分手了。   容晦垂着视线,看仍旧跪在粗糙地板上的人,他们已经七年没见……严格算下来,他大概是这位“E级劣等商品”玩弄的第一个情人。   冬日冻结的湖心,站在那个地方的,仿佛精致瓷偶般的少年。   冰蓝色的眼睛,融雪一样的银白色短发,好像连睫毛也是冷透的霜色。嘴唇颜色也是淡的,总安静抿着,好像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垂在身侧的手白得近乎透明。   漂亮得仿佛没有一丝生气。   那时候容晦算是个在温饱线上挣扎的新人,十九岁,刚刚埋葬了一辈子没熬出头、郁郁而终的群演父亲。   容晦长得不错,有几部勉强上映了的作品,但还是不顺,没人引荐,几乎没有水花,为了递投名状几乎跑剧组跑断了腿。   这是个死亡陷阱,很多勉强有些名气的人,就折在这一步,耗光贡献点,掉进无论如何挣扎也爬不上来的深渊。   ……没人能拒绝这种离奇的转折吧?   好像月光淌进眼皮,融化的雪水淹没梦境,不可思议的,少年穿过结冰的湖面朝他走过来,说出了他的电影名,说自己是他的忠实粉丝。   他被蛊惑着走进那个山庄。   他们共同生活了差不多两年时光,过得很好,他几乎有点忘了自己咬破胳膊发的不出头就死的毒誓了,好像日子就这么差不多地过也不错,很不错天天能看见静谧如同冻湖的冰蓝色眼睛。   如果不是电子屏模拟的虚假天空,这个世界已经很少能见到这种不掺杂质的蓝。   容晦榨出一切时间回家。   包了全部家务,还锻炼出了一手很不错的厨艺,会做些少年很喜欢的食物,弄出一份香甜可口的小布朗尼。   夜里他们喝一点白兰地,吃些零食和夜宵,看他演的电影。   冰蓝色的眼睛专注望着屏幕,能说出他所有的出场节点,了解他的想法,清楚他处理某个剧情的用意,在他精心埋下的某个小包袱里轻轻笑出声。   ……   容晦看着眼前的人影。   大概就在那个光影变幻的瞬间,他彻底陷落,坠入圈套,爱上了这个玩弄人心的魔鬼。   “起来吧。”容晦说,“我房间里有新鲜空气。”   这个世界的所有资源都要用贡献点兑换,包括阳光,无污染的洁净水,新鲜的、含氧量高的空气。   一切东西都要贡献点。   所以别想像虞妄这么浑浑噩噩混吃等死。   容晦抱着手臂,冷眼旁观对方起身,磨磨蹭蹭,异常拖延,他低着头,看那只手,盯着撑住地面、因为缺氧泛出淡紫的指尖。   容晦失去耐心嘲讽:“当废物当久了,路也不会走了?”   他看见清瘦肩膀顿了下,但无所谓,他不在乎,不以为意地走过去。   这话可比分手时虞妄嘲讽他的话好听多了。   容晦至今依然能清晰想起那天。   当他终于苦尽甘来,在一部电影里火得家喻户晓,跑了三个月的路演,带着戒指和精心挑选的礼物不顾一切赶回那个地方想要告白时……坠入的无底冰窟。   他看见了一个蓝眼睛的魔鬼。   到这时候,虞妄才不以为然捏碎毒药外的糖衣。   原来从一开始,虞妄就只不过是一时兴起,想看个怎么拼命都火不起来的废物倒霉鬼能可怜成什么样。   虞妄知道他的演技是他过世的父亲手把手教的,虞妄说那不过是些可笑的垃圾。   虞妄表演出很喜欢他作品的样子,就是为了让他坚持那套固执的、小众的、几乎打动不了任何制作人和导演的可笑演法,看着他绝望地四处碰壁。   没想到居然让他火了。   那虞妄就没兴趣了。   虞妄从头到脚又好好“夸赞”了一遍他引以为傲的演技。   措辞辛辣,讥诮刻薄,嘲讽到极点,一度几乎彻底催垮了他……虞妄把他丢出了山庄。   那之后,他接连失败,坠入谷底,甚至进了拍卖场,几次险些沦落到公开拍卖,浑浑噩噩快一年,才在濒死绝望里迸发突破,演技质变飞跃。   这才有了今天。   从这以后,他再也听不进任何甜言蜜语。   一切关心和温情在他眼中都是陷阱,都是口蜜腹剑,是恶趣味,内里藏着杀人刀。   ……   容晦漠然看着这个终于遭了报应的魔鬼在地上挣扎。   “起不来就跪着吧。”他淡声开口,走过去扬手,抛在地上一张黑金门卡,“跟着我,爬过去。”   门卡掉在地上。   霜色的睫毛眨了下。   这双眼睛抬起,没过去那么剔透冰冷了,仿佛结冻的湖融化,一片雾蓝。   容晦皱眉。   被他这么尖刻地嘲讽,眼前的人居然没生气,甚至温和地朝他弯了弯:“我再试试,谢谢你等我。”   容晦的瞳孔深处跳了下,他看着宋汝瓷撑着地面,摇摇晃晃站起,迈了一步又失去平衡,双腿一软摔倒。   这一下摔得狠,眼看瘦到嶙峋的膝盖要直接磕在地上,回过神前,容晦已经半跪在一旁,把手垫在中间。   手背摩擦异常粗糙砂纸似的地面。   一片火辣辣的疼。   容晦顾不上管,隔着裤管用力摸了摸,隔着裤管攥住光滑冰冷的硬物,眉头皱得更紧。   他抱起宋汝瓷出门。   脚步不停,刷贡献卡随手买了罐新鲜空气,咬开塑料包装纸,单手敲碎阀门,拧开面罩,按在仿佛覆了层薄薄的糖霜雪粉、泛出淡色绀紫的口唇上。   被他抱着的人居然还会客气:“谢谢你……”   声音在面罩下,听不真切,嗓音似乎也和过去有变化——这是当然的,他们认识的时候这个魔鬼还没变声,那时的少年山庄主人寡言异常,极少数非得说话的时候,嗓音清冽冰冷,像山涧雪水。   现在居然变成了柔和微哑的暖雾。   暖雾仰着头,温声同他商量:“我不太习惯那个名字,可以叫我宋汝瓷吗?”   容晦讥讽:“你的新人设?”   拍卖场是会给商品设定新人设的,新名字、新性格、新开始,卖给那些来选新练习生和演员的文娱公司——不过虞妄不是醉生梦死放弃了这个机会吗?   他看着宋汝瓷耳后,薄薄的耳骨下方,有一片淡青色的细细纹路,电子光流转。   像是有什么在这地方碎裂,像是曾经有蝴蝶被粗暴撕下翅膀,柔软花瓣被用力扯落。   容晦按住,指腹用力,低了头贴在这个拙劣商品的耳畔:“里面说什么,让你装清纯大学生,今晚爬我的床?”   “开什么玩笑。”容晦盯着窗外,一片黑沉沉的夜空,“我们认识九年。”   ……这句话的声音转低。   语气莫名。   容晦没心情理这个愚蠢的把戏,他把人径直抱回房间,抛进沙发,攥着裤管掀起。   左面,右面。   两边的膝盖果然都换成了金属关节。   怪不得站不起来。   容晦盯了它们半天,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终于慢慢放下攥皱的裤管。   容晦站起身,转头去洗手,把水龙头拧到最大,冲洗险些被砂纸似的劣质地板磨烂的手背。   容晦问:“怎么回事?”   “嗯?”带有轻微鼻音的温润嗓音,透出柔和疲倦,身后的人想了想,“摔了一跤。”   宋汝瓷和系统一起翻记录,找到答案:“不小心。”   容晦问:“什么时候摔的?”   他攥干浸了热水的毛巾,回到沙发前,把毛巾敷在宋汝瓷的腿上。   记忆里的少年魔鬼很喜欢滑冰。   山庄有一大片天然冰场,冬天湖水冻得结实,足有几米厚,他无法不着迷那个在冰上轻盈自由的影子,那大概是他唯一能找到的、不加掩饰赞扬的机会。   也只有那时候,那双瓷偶似的蓝眼睛难得舒展开怀,在风里伸展开手臂,自由惬意,透出明亮温柔的笑容。   那种不加掩饰的明亮温柔极为少见,稀罕到让人怀疑是错觉。   倒是这次重新见面,很多次冷不丁一晃眼,居然又看到当时的影子。   但魔鬼没回答,魔鬼微微低着头,雾蓝色的眼睛望着他衣领下的粗糙疤痕——这是容晦当初被击垮根基、浑浑噩噩半废沦落进拍卖行,电子项圈磨出来的。   冰凉的、柔软的手指,苍白得在光下近乎透明,轻轻抚摸那片疤痕。   像是杀人魔抚摸自己的杰作。   魔鬼轻声问:“疼吗?”   容晦重重拍开这只手。   接着,顿了顿,眉头皱得更紧,他看着垂落的睫毛,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起身去拿药油,回到沙发前,蹲下,烦躁地一遍遍抹在不小心拍红的手掌上,顾不得自己手背碍眼的血痕。 第30章 无所谓   魔鬼握住他的手腕。   容晦倏地抬头。   他没动弹, 漠然着,冷眼旁观这人又有什么把戏,然后看到宋汝瓷拿过那瓶药油, 查看上面的适用范围。   垂着的睫毛浓长, 在灯下投落的影子仿佛光栅,遮住了那抹蓝。   不得不承认, 这的确是张太漂亮的脸, 如果宋汝瓷愿意,不知道能让多少人为了这张脸陷入疯狂, 挣多少贡献点也都只是挥挥手的事。   容晦并没被复仇彻底冲昏头脑。   他也在思考,买下宋汝瓷去工作室, 当个牵线人偶的可行性。   冰冷的视线逡巡在睫毛下, 按商品的标准苛刻评判:睫毛太密了, 看不见瞳色, 但鼻梁挺直像是雪山, 鼻翼的轮廓柔和, 一切都恰到好处, 嘴唇微微抿着, 颜色淡过了头,像为了准备在深秋死亡而提前褪色的花瓣……   容晦醒神, 被这个莫名其妙渗着寒气的念头针扎了下, 皱紧眉。   窗外死海般的夜空沉寂,没有一丝星光, 没有风。   天气明明很闷热。   怎么回事?   容晦查看控制面板,贵宾统一赠送房间的环境自动调节服务,不知道是哪里出了故障,温度降太低了。   容晦把房间温度往上调了几度。   余光里, 宋汝瓷还在读药油包装上的说明,这种过分认真的神气倒是一如既往,在山庄时,虞妄坐在阳光下翻看他的剧本,也会这样逐字逐句、认真过头……   骗局。   容晦出声打断:“看什么?没给你下毒。”   “嗯?”宋汝瓷抬头,他只是在看药油能不能外用涂抹伤口,习惯性轻轻弯了下眼睛,又“嗯”了一声,点点头。   适用范围上说,这种药也可以用来处理伤口,止血止疼。   宋汝瓷握住他的手,倒出些药油,给他轻轻涂在手背的血痕上:“对不起。”   “给你添麻烦了。”宋汝瓷轻声问,“疼吗?”   容晦觉得荒谬,这个魔鬼造下的孽太多了,冥顽不灵、理所应当,现在居然为这么点小伤说对不起、问疼不疼。   他懒得理会。   宋汝瓷等了一会儿,发现原来对话不一定会有回答,也就不再说话,继续低头上药。   灯光下,影子的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迟缓,那点微弱的活气渐渐消失了,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线牵着。   宋汝瓷慢慢垂下头。   苍白指尖贴着他手腕内侧的皮肤,像块柔软的冰。   容晦看了他一阵:“你冷吗?”   低着头上药的人没有反应,却还在推揉药油,像是彻底没有自主意识、只有设定好的程序。   容晦看他半晌,忽然抬手,掠过雪白脸颊,撩起遮着耳后的短发。   宋汝瓷耳后的电子光痕不断流转。   ……不意外。   容晦盯着这些堪称瑰丽的、点缀在美妙后颈上的淡青色流光,神情相当讽刺。   身为影帝,除了演戏几乎就没有任何别的生活,容晦大概是世上最熟悉和了解这些东西的人。   有的是演技差的混子,靠这个进剧组捞贡献点,有电子光亮起的时候,就说明植入耳骨的提词器里有流程提示……所以说。   就连这个都是假的。   道歉不是真心,上药也是表演,容晦看着光痕流转,视线嘲讽漠然。   眼前的人影垂着头,掌心覆着他的手背,涂好药油,抹开推匀。   完成了最后一个动作,就停下。   不再动。   容晦盯着两人交叠的手。   ……简直荒谬。   虞妄真和传闻中一模一样,到了这个时候,居然还懈怠到让干什么才干什么,懒得多做一点。   真就这么有恃无恐?   他想起自己刚进门时,蓝眼睛望着他,没有半点恐惧颤栗,反倒是格外仔细地望着他,仿佛要看清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节。   有什么好看的??   虞妄当初做出那种事,如今又见到了他,不怕被他报复?   按照拍卖会的规矩,这一个晚上,容晦享有对这个E级劣质商品完全的支配权,如果他不满意,虞妄可能会被彻底定义为“废料”,直接送去回收。   毕竟自甘堕落的垃圾废物不配活着。   容晦握着代表支配权、生杀予夺的卡片型密钥,指腹反反复复摩挲卡面上那一片湛蓝盛放的矢车菊,用力到泛白。   他盯着这个人,故意较劲,又叫了几次“虞妄”。   得不到一星半点回应。   眼前的人寂静,睫毛几乎彻底掩住瞳孔,脊背坐得很直,坐姿规矩,两条腿的裤管被卷起,膝盖上还盖着他之前用热水浸过的毛巾,现在已经冷透了。   两条腿都没什么肉,能直接摸到修长颈骨,小腿弧度很细瘦,脚踝苍白伶仃。   垂落的头颈弧度几乎古怪。   像是个牵线断裂后无法动弹的完美瓷偶。   容晦盯着近在咫尺的人影,眉头越蹙越紧,终归还是不得不尽力回想这个魔鬼编出的新名字:“……宋汝瓷。”   容晦拿走那些毛巾,丢进回收清理的轨道,一并丢进去的还有本来的丝绸衣物,换成了套足够保暖的棉质睡衣。   容晦伸手,拍了拍这张雪白的、了无生气的完美脸孔:“宋汝瓷。”   睫毛微微颤了下。   慢慢张开,露出仿佛冻结的雾蓝。   人影终于有了些反应,仰起头,银白色短发随着这个动作滑落,像一场微型银色瀑布。   山庄里有这样一个微型瀑布——少年魔鬼这么叫它。一段地势落差,春天融雪化成的水会在那里坠落、摔得粉身碎骨,飞溅成奇异的景观。   因为气温变化很大,有些碎裂的水珠甚至就那么被冻成冰,凝固在那里。   容晦曾经被握着手腕,穿过杂乱碎石,领去欣赏这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基地,那时的魔鬼步子迈得很轻快,有灵动少年气,蓝眼睛弯着,清亮,蛊惑人心。   容晦不想再回忆,他无数次尝试忘掉那些愚蠢的过往,那些事是他的耻辱、他最不堪的记忆。因为身份的原因,登顶影帝后,容晦甚至机缘巧合,在一些晚宴上冷眼旁观了虞妄设下新的圈套捕获新情人,调情,甜蜜,如胶似漆。   他早就不再会被这个魔鬼牵动心神。   容晦问:“怎么了,发什么呆?”   他扫了一眼宋汝瓷耳后,光痕果然熄灭,暗青色纹路蔓延进纤细白皙的脖颈,被廉价的衬衫衣领松松遮住。   劣等商品,只有外包装是精美的。   容晦忍不住嘲讽:“没有提词器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宋汝瓷被突然叫醒,轻轻“嗯”了一声。   蓝眼睛眨了下,仿佛没太听懂他的话,又慢慢眨了眨,睫毛敛着,歉意地轻轻弯了弯:“对不起……”   “我不小心睡着了。”宋汝瓷向他道歉,揉了揉眼睛,“有点累,我太困了。”   穿越世界要耗费庞大精力,还会造成剧烈的眩晕,绝大部分宿主会昏迷几个小时,醒来后还可能天旋地转浑身发软头疼想吐,要缓上好几天。   宋汝瓷之所以没有直接昏过去,恰恰是因为他病得太久,已经习惯这种眩晕,有了一定抵抗力。   宋汝瓷的印象里,自己在家里睡着,接着就走了很远的路,才来到这,还一口气都没停下来喘过,没来得及写日记,更没来得及给家里寄明信片和冰箱贴。   容晦盯着苍白眉眼里无意识透出的柔和温暖。   ……扔下那张不知为什么变弯了的、和宋汝瓷一样劣质的卡片密钥。   他一点也不想知道,这个放浪形骸、纵欲成瘾的荒唐魔鬼,现在露出这种表情,是想起了几号情人。   一点也不想。   他也不信宋汝瓷说的鬼话,他不明白一个关在箱子里醒了睡、睡了醒的商品有什么可累的。   容晦攥着那套棉质睡衣,甩在宋汝瓷身上,自己也去洗手间换衣服,对着镜子看垂落额发下自己的眼睛。   他选了相当严实的睡衣款式,他是来复仇、不是来再续什么可笑前缘的,竞拍的其他人也一样。   最后那几轮竞价激烈到白热化。   他们早就不缺人气,为了报复这个魔鬼,花多少贡献点都无所谓,负责拍卖场的江歧渡是个敲骨吸髓精明到离谱的商人,抓住了这一点,把价格炒得高到荒谬。   容晦换好睡衣,回到套房的客厅。宋汝瓷换了衣服,但没换完,还在系扣子的途中就睡着,歪倒在沙发扶手上,头颈软坠,领口压皱了,灯光在锁骨的凹陷里蓄了一小潭。   一只手虚虚捏着扣子,另一只手垂落在沙发下,垂落的指尖微蜷,轻轻蹭着绛紫色的厚绒地毯。   太缺乏血色了,手指是这样,脸颊和侧颈也是,在灯下白得透明,折落的纤秀脖颈能隐约分辨血管的痕迹。   像融雪化成瀑布坠落碎裂又冻结的标本。   灯光下的人就这样睡着,胸口几乎没有起伏,苍白安静,容晦盯着这个影子,莫名听见吵个不停的沉闷撞击声,听了很久发现是自己的心跳,他慢慢走过去,把手探在宋汝瓷的鼻端。   摸了很久。   也可能没多久——时间看上去只过了几秒,只是体感上实在太久了,仿佛几个世纪。   容晦一动不动地半跪着,盯着寂静的睫毛,完全屏住呼吸,终于。   一点雏鸟破壳似的微弱气流淌过他掌心。   容晦松了口气,起身时甚至有些陡然松弛的头晕,他俯身抱起累到睡着的宋汝瓷,走进卧室,把人轻轻放在床上,抖开被子要给这个魔鬼盖的时候,蓝眼睛又睁开。   睫毛雀跃着、甚至是活泼地掀起,露出纯净到不可思议的澄澈明蓝,这个世界的污染严重,绝大部分人甚至终生没在自然环境里见过这种蓝色。   ……一闪即逝。   像是幻觉。   宋汝瓷躺在床上,似乎慢慢地怔了一会儿,清醒过来,眼睛里恢复成温和的暖雾,微微弯起:“谢谢你。”   “你也早点休息。”宋汝瓷轻声说,停顿了一会儿,又一点点撑着手臂坐起,靠在床头,额间已经渗出一层薄薄的汗,“还有。”   容晦沉默盯着他。   宋汝瓷垂下眼睛想了一会儿。   淡白过头的韶秀眉眼又透出那种不掺假的认真。   “我为我过去做的一切道歉。”宋汝瓷说,“你当初的演技很好,现在也很好,我已经被你远远甩在了看不见的地方。你一直都非常努力,配得上你获得的一切,我不该——”   “这些事怎么都无所谓。”容晦忽然打断。   正在激情帮忙一起写稿的系统:「????」   容晦的神色很阴郁,甚至有点暴躁,攥着宋汝瓷的手腕:“你刚才以为你在看谁?” 第31章 是不是你?   有几秒钟。   有那么几秒, 容晦想把这句莫名其妙冒出来的话吃回去,他不想知道答案,完全不。   尤其是脱口问出后, 宋汝瓷下意识的微表情——影帝该死的基本功让他完全无法忽略这个。   宋汝瓷在那一瞬间露出的, 是曾经被不知晓的某人珍惜、尊重、精心呵护着,想方设法一点点养好曾经深可见骨的惨烈伤痕后, 才会有的本能反应。   宋汝瓷在思念那个人。   容晦不想问了, 他松开手,褐瞳变得更深, 盯着落在被子上细瘦的苍白手腕:“算了,当我没问。”   虽然嘴上这么说, 但容晦依旧没走, 停在床边, 居高临下, 身影投落。   他问宋汝瓷别的:“膝盖怎么回事?”   霜色睫毛轻眨了下, 蓝眼睛抬起来, 那种海潮一样的思念已经褪去, 只在沙滩上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不小心。”宋汝瓷还是这句话, 单手覆在膝上,“摔了一跤。”   说完, 这双变得雾蓝的眼睛又望向他, 露出温和的、不掺假的认真郑重。   他听见宋汝瓷说:“我还是要向你说对不起。”   容晦发现,宋汝瓷说话确实和过去有了微妙区别, 过去山庄里那个少年恶魔也寡言,但不像现在,字斟句酌,吐字比常人稍缓, 像在试图含化那些刻薄言辞里的冰霜。   容晦忍不住去看他耳后,暗青色的碎痕没亮,提词器居然没在工作。   宋汝瓷的眼睛也很蓝,说明虹膜投影也是熄灭状态。   ……难道宋汝瓷真有这个本事,能演得连他都看不出端倪?   “当时不该那么对你。”   宋汝瓷还在继续说,望着他,神情和语气都很认真:“我向你道歉。”   宋汝瓷说:“这些年,你一定很辛苦。”   容晦张了张嘴,觉得实在嘲讽,笑了一声,不以为然摇头:“有这种演技,你随便挑个剧组进去,都能挣大把的贡献点。”   可惜容晦不吃这一套,按照这个世界的运转方式,当初虞妄对容晦的打击,让容晦根基全毁、险些就因此被定为“回收品”拉去当耗材。   说是故意杀人也不为过。   “省省吧。”容晦起身,宋汝瓷实在太不识相,他彻底失去聊天的兴致,“杀人犯就别假惺惺,除非有天你死了,葬礼上看见你的棺材,我再考虑要不要接受你诚挚的‘道歉’。”   反正虞妄这人祸害遗千年。   容晦起身,发现身影还静坐着,懒得多做理会,他是直接从一个剧组赶来拍卖会的,凌晨就要赶回去。   还有剧本要读。   容晦本以为自己会很期待折磨虞妄,但真到了这一步,这种念头却也古怪熄灭——很没意思,况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能有今天这个地位,还真是全拜虞妄所赐。   他是吞噬着撕心裂肺的痛苦、恨意作为养料,才在最后一刻突破桎梏。   直到今天,演某些戏码的时候,他还会把对面的那张脸想象成虞妄,譬如杀人,譬如复仇,譬如凌虐折磨。   譬如另外一些限制级。   容晦的视线转深,这是容天王容影帝至今仍然深藏的、决不能令任何人知晓的最难以启齿的秘密。   虽然只在山庄里待了两年,虽然那两年他们最近的接触也不过是少年恶魔握住他的手腕,又或者半夜看电影困到睡着靠在他肩膀……但他拍一切亲密接触戏,闭眼睁眼,看见的都是虞妄的脸。   容晦不想再在这个房间里多留。   他回到客厅翻出剧本,研读、揣摩,精心准备。   这些习惯同样也是因为虞妄而养成,他当初也年少轻狂过——爆火那三个月,容晦是真的一度有些飘飘然,可那种幻光似的泡泡却被狠狠戳破踩碎。   从那以后,容晦再没轻慢过任何一次工作。   翻到第七页,再因为半个字都看不下去,用力翻回第二页,眼前的字依旧连不出含义,手指用力到险些把纸攥破时,容晦听见脚踩在地板上的细微声音。   立刻抬头。   人影出现在门口。   宋汝瓷下了床,离开了卧室,来客厅找他。   经过休息,金属膝关节也可以正常使用,宋汝瓷走得很小心,一只手扶着门框,睡衣的领口勉强卡在锁骨处,尺码大了。   容晦有些烦躁,盯着人影,他明明给出了九年前的尺码,小数点后两位都不差。   宋汝瓷难道消瘦到比少年时的身量还不如?   “出来干什么?”他听见自己问,声音称不上冰冷,甚至压得有些低,仿佛怕惊动了什么,“回去睡觉。”   宋汝瓷摇了摇头。   宋汝瓷朝他慢慢走过来。   虽然比少年时更瘦,但宋汝瓷的腰身比倒是变得更出色,睡裤有些短了,裤管末端看得见一小截雪白的脚踝,那双脚踩过木质地板。   容晦垂着视线,他攥着那一片可怜的剧本,现在它应当是彻底扯碎了。   “没必要。”容晦这么说,人已经扔下剧本,径直大步走过去直接抱起宋汝瓷回到沙发,“我用不着你陪着。”   在山庄里,容晦是偶尔会装作看不进剧本,要少年魔鬼帮忙——但那只是愚蠢猎物自作聪明的可笑计俩。   容晦每次想象当时那双蓝眼睛里藏着怎样的嘲讽,就羞耻到不堪忍受。   但当他迎上这双眼睛,还是怔了怔。   雾蓝色的眼睛宁静,带有一点没休息好的疲倦,但依旧柔和,眼眶被揉得轻微泛红,宋汝瓷蜷着膝盖坐在沙发里,拿过被他扯烂的剧本,还有碎纸片。   服务用轨道相当狗腿地延伸过来,送上剪子、胶带。   宋汝瓷修补剧本,把碎裂褶皱抚平,粘上透明胶带按实,来回检查了几次,仰头递还给他。   容晦鬼使神差伸手接过。   还有更鬼使神差的,他居然说了“谢谢”——见鬼的“谢谢”!   他是来干什么的??   容晦险些又把剧本攥烂,仅剩的一点理智提醒他“把补好的剧本弄坏再让宋汝瓷补一次”这种剧情可能会显得他有点太荒谬,这才堪堪松了手。   容晦沉默半晌,坐进沙发,这些年来他想过无数种复仇的办法,没想到会是这样:他坐在宋汝瓷身边,他们在一个双人沙发里。   近到他仿佛能感觉到宋汝瓷身上的凉意,仿佛那个站在冰湖中心的少年,这些年里从未离开过那个地方。   容晦问:“你很想讨好我?”   他声音很低,情绪调动不足,没能让语气透出恰到好处的轻蔑,掀开裤管的动作力度也不够,他看着自己的手,掌心盖着宋汝瓷的膝盖。   宋汝瓷撑着手臂,稳住身形,望着他轻轻摇头:“我想和你再说些话。”   宋汝瓷轻声问:“打扰吗?”   容晦意识到自己摇了头。   “我看了你这些年的电影。”宋汝瓷说,“你做得很好,很打动人,细节处理非常精妙,引人入胜。”   电影是刚和系统一起在卧室看的——系统这次还升级了意识倍速播放功能,一口气看完几个小时的电影片段集锦,外面也只过了十几分钟。   在外人看来,宋汝瓷也只不过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坐了十几分钟。   ……容晦的瞳孔收缩了下。   他几乎无法控制这种应激反应,听见宋汝瓷的话,脑海里就已经回想起那些刻薄讥诮的风凉话,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居然会又一次上这个恶魔的当:“你还要再来一次?”   “羞辱我很好玩,是不是?”容晦按住他颈间的电子颈环,把人扼进松软的沙发靠背,“你还想说什——”   话说到半道。   容晦的瞳孔凝定。   电子颈环漆黑的显示屏上不再是“E”,而是变化的倒计时,一秒一跳,还剩下九百秒。   销毁倒计时。   容晦探向口袋,那张用来支配的卡片密钥果然不翼而飞,他难以置信地盯着宋汝瓷,眼底渗出冰碴。   他怎么不知道这个养尊处优的魔鬼什么时候学会了偷东西!   宋汝瓷是疯了吗!   偷了支配卡,为什么不解开颈环逃走,为什么要启动销毁倒计时?!?   九百秒后电子颈环就会让这个蠢货无痛死亡!   现在不是九百秒了,八百九十秒,八百八十九秒,容晦把人抱起,鞋也顾不上穿,向外飞跑,手臂把人勒得死紧。   宋汝瓷因为窒息和缺氧咳嗽。   容晦没带能刷贡献点的卡,徒手砸烂一个玻璃橱柜,不顾碎裂的玻璃把手割得鲜血淋漓,抢出一罐高氧含量无污染空气咬开包装扯出面罩:“自己扶着!”   宋汝瓷却只是微微摇头,靠在他肩上,轻声说:“你演得很好……”   “闭嘴!”容晦厉声打断,他冲进舷梯,去找藏在拍卖场背后的江歧渡,只有江歧渡有权限终止销毁倒计时,“狗屁,我演的就是一堆垃圾,你说得对,虞妄,宋汝瓷,满意了吗?”   他的牙关已经咬到打颤:“你爱怎么骂就怎么骂,一辈子瞧不起我也无所谓,我不缺你一个黑粉——”   容晦低头,瞳孔在极端恐惧下收缩。   他看见苍白柔和的眉眼,露出一点无奈的、放弃解释的轻微遗憾,七百一十九秒,宋汝瓷说:“我是你的粉丝。”   他手忙脚乱地把昂贵空气罐罩在这张雪白的脸上。   但宋汝瓷不配合。   七百零三秒。   宋汝瓷还是试图和他说话,宋汝瓷似乎妄想抹去当初留下的一切阴影、伤害、痛苦和遗憾,解开他的枷锁。   “当初。”在剧烈的喘息声里,他听见宋汝瓷轻声说,“我说的那些,都是假的,骗人的,你不要往心里去。”   宋汝瓷说出这些话,不止是为了容晦,也是为了哄意识碎片——虽然只是一小块碎片,并没有真正的自主意识,但还是会有喜怒哀乐的基础反射。   说那种狠心话,还是会触发基础反射,把容晦赶跑以后,小碎片坐在地上哭了两个小时。   按照剧情站起来回房间,踩到结冰的眼泪又不小心摔了一跤,把膝盖摔坏了。   ……没办法。   碎片就是这么脆的。   这种剧情当然不可能拿出去承认。   出去找容晦前,宋汝瓷还和系统在卧室里齐心合力摸自己的脑袋,摸了好几分钟,才把自己哄好。   容晦不停打断他的话,把面罩按在宋汝瓷的口鼻上,让他呼吸,从命令、胁迫到哀求,容晦想明白了宋汝瓷为什么会这么做——因为他那时候说了。   他说,只有宋汝瓷死了,他才会考虑要不要接受诚挚的“道歉”。   宋汝瓷居然就信了。   怎么会有认真到这种离谱地步的人??   “你当初不是真心的是不是?”容晦哑声问,手臂勒得很紧,不停发抖,“为什么那么说,有人胁迫你?还是我当初不堪造就得太荒唐你看不下去了,故意说狠话想让我清醒过来?还是……你受伤了?”   “是不是我走的那三个月,你的腿伤了?我在外面得意洋洋,还给你带了冰鞋回来,我像个傻子,在你面前炫耀我的成就,炫耀我送给你的礼物。”   容晦的眼底几乎滴血:“你当时很难过是不是?”   “你一直在盼着我回家,你摔坏了腿,很疼,很难过,想跟我说,结果我连问都没问你过得怎么样,一直在说我的事。”   “你当时就该骂我,骂得还不够狠,你的心太软了……”   “我沦落到拍卖会,几次差点被回收,都被神秘人救了,有人买我,但没出现。”   容晦哑声问:“是不是你?救我的人是不是你?”   系统:「…………」   宋汝瓷很诚实,还想一个一个回答,被系统眼疾手快拽过面罩:「吸氧,先吸氧。」再不吸氧容晦的表情看起来要从窗户跳下去了。   宋汝瓷轻轻眨了下眼睛,胸口起伏,新鲜空气流进躯体,缓解了干涸的胸肺。   系统想了一会儿。   系统汗颜。   系统沉默撕碎了苦思冥想编了一晚上的道歉书。 第32章 我有计划   「让他这么以为也有好处。」   系统和宋汝瓷探讨:「比起真相, 释怀更重要,我们随时可能会走,应该有一些善意的谎言, 对吧?」   宋汝瓷认真想了一会儿:「嗯。」   一人一统握手, 达成共识并在意识里上下左右揉搓小碎片。   容晦是那种典型的美强惨口是心非人设,执念很强, 这种执念投射在表演上, 成就了影帝级别的演技,但也有弊端。   容晦的心事太重。   很难对什么事真正释怀。   对过去发生在山庄里的事是这样, 对今晚也一样,容晦并不真是这个意思, 不是真的让宋汝瓷去死才肯考虑接受“道歉”。   他根本没想到, 随口的一句嘴硬的反唇相讥就会让宋汝瓷当真。   容晦险些因为这件事彻底失控崩溃。   系统和宋汝瓷一起在意识浴缸电影院里补剧情, 顺便查看外面的情况。容晦死死抱着怀里的人, 那几乎是具空壳, 微仰着头, 睫毛微张, 悬空的手腕随狂奔轻晃。   有些冷调的灰蓝色让视野失焦, 容晦狼狈地跑上顶楼,使蛮力撞开尽头办公室厚重的雕花木门, 扯起江歧渡的衣领。   接下去的视角被容晦的肩膀遮住, 看不到江歧渡的反应。   只能听见容晦打着颤的、嘶哑的嗓音:“救他……求你,江歧渡, 我求求你,快救他……”   这一对主角攻受算是宿敌,本该强强对抗、相爱相杀,容晦一辈子都没对江歧渡服过软, 更不要说“求”。   高大木门在巨大惯性下发出沉重刺耳的吱嘎声。   戴着铁灰色手套的手扶住门沿。   将门关严。   真要严格发号码牌,江歧渡算是虞妄的二号旧情人——事实上碎片能拿到支配卡,开启销毁倒计时,盗窃技能就来自江歧渡。   江歧渡是虞妄在暴雨天巷子里捡到的灰皮老鼠。   灰发、灰眼、狼狈不堪吐着血的垂死小偷,在已经砸起水烟的铺天盖地暴雨里,看到镂刻花纹的精致镶银手杖。   昂贵的手工鞣制皮革不该沾水,但穿靴子的人大概不在乎,下了车,踩过污秽的水坑,靴身包裹着弧度修长的小腿,风衣下摆遮过膝盖,向上看,再向上,一抹不化冻湖的冰蓝。   这时的虞妄二十一岁。   身后忠实仆从打着把漆黑大伞,雨水不断顺着伞骨下滑飞坠,毫不客气砸进妄图贪婪直视的灰眼睛。   厚重风衣压住的人影站在伞下,衣领遮住大半精致雪白的脸庞,连眉眼的颜色都很淡,看得出大病初愈。   霜色睫毛垂落,视线也垂落,静静打量躺在泥水里的肮脏老鼠。   ——在江歧渡的印象里,他所见的虞妄沉默,高傲,从指缝里施舍些蛋糕碎屑看着老鼠狼吞虎咽,不给卑微者妄想着接近的机会,俯视时目下无尘。   和容晦印象里那个清冷却会在眼睛里微笑的少年天差地别、完全不同。   系统:「唉。」   不同是当然的,换修饰代码了嘛。   后面的事情他们就不清楚,只知道容晦小心翼翼把怀中彻底失去动静的躯体放在办公桌上,双手不住发抖,不知道这两个人具体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总之项圈的销毁倒计时被解除,但贵宾要求解开项圈、买走宋汝瓷的自不量力要求,还是十分遗憾地无法满足。   拍卖行是压榨绞杀“商品”一切剩余价值的地方。   当然也讲究信誉。   这个E级商品后面的几个夜晚,早已经在彻底白热化的竞拍中,以前所未有的高价卖出去了。   ……   宋汝瓷睁开眼睛,已经躺回贵宾套房的沙发,容晦让他枕在腿上,一只手用力抱着他,怔忡出神。   察觉到霜色睫毛翕动,容晦就立即收回视线。   迎上仿佛又暗淡了些的茫然雾蓝。   “好点了吗?”容晦说,“你被项圈注射了麻醉剂,昏过去了,我让江……我让人给你注射了解药。”   他看见蓝眼睛微弯,疲倦,柔和,似乎并不关心更多细节,只是轻声答话:“谢谢。”   容晦皱紧眉。   他扶着柔软冰冷的头颈,拿过几个靠枕,让宋汝瓷倚靠在上面。   这么做的时候,他隔着衬衫布料,能摸到凸出的单薄肩胛,随呼吸微弱翕动,幅度很缓,像被银钉刺穿的蓝灰蝶最后慢慢拍打翅膀。   套房里变得极为安静。   只有呼吸声,一个人的呼吸——容晦低头,垂在身侧的手攥紧,躺在沙发里的人连胸口起伏都很不明显。   江歧渡说,他和虞妄在一起的时候,虞妄已经开始接触酒精,并且使用一些提供快感、号称能把抑郁“一扫空”的特效药物。   之所以说起这个,是因为容晦质问宋汝瓷手臂静脉上的针眼,认为存在虐待黑幕,甚至威胁要举报。拍卖行的掌舵人当然要为自己伸冤:“他已经是商品了,每天靠我养着,我还允许他预支贡献点买药,还有人比我更好心吗?”   ……所以。   容晦看着这双蓝眼睛,那时宋汝瓷给他上药,慢慢变得像个牵线木偶。   是情绪疾病和长期服药的双重影响?   雾蓝色的柔和眼睛轻轻眨动。   宋汝瓷像是轻易看透了他,撑着手臂慢慢坐起,直接和他的想法对话:“没有这么严重。”   宋汝瓷认真向他解释:“就只是困了。”   容晦胡乱点了点头,不置可否,也不和他争,只是拿过被补好的剧本:“我要准备工作了,陪我一会儿?”   他尝试复现当年在山庄里的情形,演技一塌糊涂,生硬异常。   幸而如今温和的蓝眼睛已经足够宽容,不再尖刻、不再愤怒,微微弯起:“嗯。”   宋汝瓷也找到了事做:容晦随身的包里有些纸笔和空白记事本,可以用来写旅行日记。   容晦挑出最精致的一个给他,封皮是染成矢车菊蓝的植鞣革,拓印亮金色字迹。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身影,找出一点少年恶魔的影子,因为收到了漂亮礼物,蓝眼睛快乐地微微亮起。   宋汝瓷选中一支嵌刻细银花纹的钢笔,在笔记本上认真写字。   容晦不越界侵犯他的隐私,坐在沙发的另一头翻剧本,心不在焉,半个字也看不进去,脑中只有江歧渡办公室里看到的卧室监控。   他离开卧室后,清瘦人影静静坐在床上,坐了十几分钟。   哪也没去,一动也没动。   仿佛已经不适应这么宽阔的空间。   容晦也险些沦落到被销毁过,知道拍卖行给E级商品提供的“房间”——那根本算不上房间,就是个大号盒子,没有窗户,来回不过几步就能走到头。   那些华贵的礼服,只注重视觉观赏效果,就如同给商品裹上一层精美包装纸,根本不管实际的穿着感受如同刑具。   被装在盒子里的商品,躺下睡觉时连双腿都无法伸直。   容晦无法静下心。   他克制着不再追问过去的事,不进一步影响宋汝瓷的情绪,但时间快要到了,窗外天色已经熹微。   容晦无法忍受,天一亮他就得离开,而宋汝瓷回到那个盒子里去。   容晦问:“想去剧组玩玩吗?”   霜色的睫毛颤了颤。   正在低头写字的人停笔,从纸面抬起视线,望向他。   蓝眼睛显得有些惊讶。   这种讶色也很浅淡,像是隔了层雾,但依旧温柔得叫人不敢喘气,过了一会儿,这双眼睛弯起仿佛一丝不差的弧度。   宋汝瓷放下笔,轻声答应:“嗯。”   白天把商品带出去,要付包夜的七百倍价格——深谙人心的恶劣掮客知道怎么盘剥榨取,愿意这么做的贵宾显然是对商品非常满意,所以当然要借机狠狠敲上一笔。   容晦早已不缺贡献点,无所谓被敲诈,但他敢用全副身家打赌江歧渡以后会后悔到去跳楼。   这么对待宋汝瓷。   早晚有一天,江歧渡会比他后悔。   容晦始终盯着宋汝瓷,看着宋汝瓷把笔帽合上,对角线压着那个笔记本,规规矩矩沿边框线放在托盘里,又撑着手臂慢慢起身,走去衣橱轨道旁换衣服。   容晦忍不住跟上去,半扶半拢,帮宋汝瓷挑出遮掩电子项圈的衣物。   他选了件宽松的帽衫,在手里攥了几次,确认布料足够柔软:“穿这个。”   宋汝瓷点了点头,接过帽衫去换。   容晦看着安静到仿佛对一切习以为常的身影,闭了闭眼睛,他想起当初在山庄,虞妄会因为挑不出喜欢的衣服不高兴,把衣橱里的衣服扔一地。   ……然后再趁没人的时候,捡起来抱回去,除灰、熨平、折好,甚至乖到用叠衣板。   宋汝瓷说他现在的演技不错,比过去更打动人,更注重细节。   这些算不算是“细节”?   是谁不具名地买了他那么多晚上,又不来见他,后来又把他从待回收的废品里赎回,让他有机会被如今的经纪公司发掘,东山再起。   他也是被宋汝瓷悄悄捡起来抚净灰尘、重新叠好的衣服吗?   ……   电话铃声震破了纷乱的思绪。   容晦接起电话,是他的经纪人,声音相当震惊,甚至称得上错愕:“你说要带谁来剧组?!?”   容晦蹙紧眉,暂时离开客厅,去阳台接电话:“虞妄。”   “这里太闷了。”   容晦说:“我带他透透气。”   “你记得你们有十几号人要组团报复他吧!”经纪人有点紧张,他也是知道些内幕的,“咱们目前的两个顶奢代言,品牌CEO可都恨虞妄恨得牙痒痒!还有曜石影业、荆棘鸟唱片的太子爷……”   经纪人替容晦打掩护,让容晦来拍卖行报复虞妄,是为了替容晦打开局面,进一步拿代言跟合作。   虽然这么说很奇怪,但虞妄的旧情人们微妙的组成了一张相当有实力、几乎能左右整个圈层的庞大网络。   投名状就是复仇。   把人带出去透透气是什么鬼??   容晦要是这么容易就反水,别说一口气惹翻这么多人,以后的前途怎么办,就这些人当初私下里签的秘密协议就够喝一壶!再退一万步——就算容晦真的心软了、反悔了,到时候自己都栽到爬不起来,又谈什么护住虞妄!?   “谁说我反悔了,把人折磨到麻木,变成个牵线木偶,就是复仇了?”   容晦眉头皱得更紧,盯着窗外:“见过好的,享受过自由,回到那种地方才更痛苦,落差才严重到根本无法忍受,有问题吗?”   经纪人:“……”   “所以。”   经纪人:“你刚才发消息,让我订的私厨包厢,疗愈温泉,候鸟小岛,买的云端交响乐厅VIP票。”   都是为了让落差大到无法忍受。   容晦说了句“是”,忽然被什么声音吸引,像是重物落地,容晦急促地喊了声“宋汝瓷”,快步往回走。   “你别管了。”他告诉经纪人,“我有计划。” 第33章 抱够了吗   容晦快步从阳台折返。   只是几步路——他一眼看到人影, 宋汝瓷摔倒的位置离阳台很近,应该是不小心绊到了容晦抛在地上的手提箱,一并翻倒在地上的还有托盘, 两杯刚冲好还冒着蒸气的热巧克力。   其中一个白瓷杯摔碎了, 裂成几片。   边缘很锋利。   容晦快步过去,随手扫开地上的碎瓷片, 握住宋汝瓷居然还准备去捡那些锋利垃圾的手:“伤了吗?送这个干什么, 我不喝——”   话音骤停。   容晦回头看了看阳台,很近, 近过头了,连风吹动窗户的声音在这里都能听得异常清晰。   想起自己刚才仓促间应付经纪人的话, 容晦背后陡然渗出冷汗。   他攥着硬硌的苍白腕骨, 盯着指腹上渗开的一丝血痕。   宋汝瓷轻声说:“对不起。”   耳后电子光路流转, 淡青色的光痕在阳光下微微闪烁, 容晦盯着眼前牵线瓷偶似的的人影, 霜色睫毛下的左瞳也浮现出某种星云似的银色薄雾。   “商品”在按要求提供应有的服务, 给贵宾提供饮品、整理房间, 在失误和惹麻烦时主动道歉。   容晦抬手拢住他耳后那片碎裂的光痕。   用于支配的卡片密钥, 第一次使用,被调整到只允许说实话的模式:“听见我刚才说什么了吗?”   宋汝瓷望着他, 一只眼睛还是柔和的雾蓝色, 左眼则弥漫银翳似的光尘——虹膜投影会给出提示,要求回答必须绝对诚实。   容晦听见自己的心跳。   很嘈杂, 烦躁不安。   “要带我出去。”过了几秒,宋汝瓷回答,“不够。”   “麻木,变成木偶, 还不够。”人影慢慢地说,咬字很缓,像连怎么说话都记得不太清,“复仇。”   ……血往头顶轰了下。   容晦甚至已经开始耳鸣。   瓷偶似的人影还在继续如实复述:“出去……享受自由,更痛苦……”   容晦按住他打断纠正:“是假的。”   语气异常急促,只几个字就已经接近沙哑。   容晦把人抱起放回沙发,扔掉支配卡,那双眼睛自动恢复柔和迷惘的雾蓝。   容晦跪在沙发前,盯着这双眼睛。   “我会有办法解决这件事,实在不行,我每天都带你出去,花不了多少贡献点。”   “不会让你再一个人困在这儿了。”   “没想让你更痛苦……”容晦跪着,握紧他的手腕,“听见了吗?说话!”   他的语气太急,又因为宋汝瓷几乎没什么反应,已经有些冲,没顶的焦灼淹没理智,却又被所见的景象在脑子里狠狠一扎。   “我错了。”容晦改口,“不该凶你,宋汝瓷,对不起,我的语气不好。”   他扯出丝巾,紧皱着眉,屏着呼吸小心沾那些睫毛上的水汽。   ……少年魔鬼以前有这么容易哭吗?   容晦记不清了,极力回忆,甚至生出某些令他惶恐的错觉——仿佛极力讥讽他、抛弃他的那天,蓝眼睛里藏着水色。   翦密的霜色睫毛慢慢眨了下。   宋汝瓷像是回过神,自己抬起手,揉了揉眼睛,重新看向他。   容晦盯着眼前的人,紧紧攥住清瘦手腕不放,喉咙发涩:“宋汝瓷……你要学会分辨什么是假话。”   “不是所有的话都是真的。”   “那些都是违心话,就像我之前说的什么棺材、葬礼,全都是违心话,是撒谎,根本不值得听。”   容晦问:“明白吗?”   他恨不得有什么能强制把话灌进对方脑子里的发明。   可惜这大概是改造最难的部分,人心恰恰是最难分析和控制的东西,容晦煎熬了几秒,看见宋汝瓷点头,像是记住了:“嗯。”   容晦并没真正松下这一口气,托着冰手的雪白下颌,凝视这双眼睛。   大概是他表现得太过紧张,甚至慌乱到接近凝固,这样又静了一阵,没什么血色的柔和眉眼里又透出那种退让般的温和:“我没事,我明白你的意思……容晦。”   宋汝瓷轻声解释:“刚刚是睫毛掉进眼睛里了,不要紧的。”   这是实话,系统作证,当时容晦的声音太大了。   震掉了他们这具身体的一根睫毛。   ……   容晦没法张口回答。   他听着这个人终于开口叫他的名字,记忆里少年魔鬼的清冽嗓音,被柔软如浅沙轻雾的声音覆盖,口吻却仿佛还和过去一模一样。   容晦抬手,抚住跳动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颈动脉,凝注这双眼睛。   他跪在宋汝瓷面前,靠得太近,绣有暗纹的昂贵领带垂落到苍白轻蜷的手指间,可能是绸面太凉了,那些手指受惊似的微微颤了下,悄然收回。   容晦克制住把它们强行纠葛在一起的冲动。   心跳剧烈,无法挪开视线,但更试图接近的距离被轻轻拦住,容晦低头,看着覆在自己胸口的手。   白皙颈侧的电子光痕又开始流转,湛蓝也再一次被碎裂似的星雾光尘覆盖,他眼前的人影像是又变回了无生气的瓷偶,受看不见的线牵引动作。   宋汝瓷拦住他的动作,用那种标准的、仿佛设定好的语气说:“对不起,我没有被要求提供这类服务……”   容晦险些把后槽牙咬碎:“江、歧、渡!”   “哈哈。”轨道监控的扬声器里,适时传出该死的商人事不关己的声音,“他很贵的,容晦,要买他的人多得是,你要亲他,就不是这个价格。”   容晦恨不得现在上去捅死江歧渡,他顾不上别的,捂住宋汝瓷的耳朵,不让宋汝瓷听见这些乱七八糟:“我不乱来,你把你对他的控制解开——我结了账,他现在是我的!”   “好吧,好吧。”江歧渡慢悠悠回答,“不过恕我直言,他大概也不想让你亲,你知道的,虞妄有洁癖。”   江歧渡还是个偷了东西、险些被打死的小贼时,被虞妄带回山庄前,先被剥光衣服,洗涮了不知道多少遍。   在虞妄身边的一年,低贱卑微的灰皮老鼠不被允许未经允许的肢体接触、不被允许碰虞妄的东西,甚至连贪婪肮脏的眼神都不准黏在虞妄身上。   今非昔比。   江歧渡故意戳容晦的痛处:“容影帝演过多少吻戏?”   容晦现在看起来是真的像要杀人。   江歧渡没继续刺激他,扬声器适时恢复轻微底噪,然后寂静。   套房监控在夜间关闭、白天正常开启,拍卖行掌舵人对贵宾客人的“热心打扰”虽然可恶到该死,但并不违规。   通常不会有人到了天亮还在这里逗留。   容晦慢慢松开咬出血沫的牙关,平了平气息,低头,看被自己捂着耳朵、依旧静静坐着的宋汝瓷。   宋汝瓷没有反抗。   在明晃晃的伤害前妥协和原谅,好像这个人已经无数次这么做,于是习惯成自然,已经能不做任何抵抗地向后让步。   温柔的眼睛垂落,被睫毛遮住,看不清瞳色。   ……大概是容晦胸口起伏得太过剧烈,喘息太粗重。   宋汝瓷被他吵醒,睫毛簌簌颤了颤,仰起头,那一抹雾蓝渐渐转为清晰,映出他狼狈的影子。   柔和的雾蓝色里慢慢渗出秉性里的温柔。宋汝瓷抬手,半环着他虚抱了下,宽容温厚、却又异常遥远的安抚。   “我很好。”宋汝瓷温声说,“别担心,我明白你的话了,我们出去吗?”   容晦抬头。   蓝眼睛朝他笑了笑。   容晦张了张口,没能再说出更多的话,只是沉默着点了头。   他抱起宋汝瓷离开套房,刷下天价贡献点解锁活动范围的同时,也一并购买了足量的顶级新鲜空气,里面据说有负氧离子,对身体很好。   十分钟后,容晦办完了手续,带着宋汝瓷离开拍卖行,驱车前往剧组。   宋汝瓷一路都在从窗户向外看。   车买宽了。   他们坐的有点远。   容晦打开一罐空气递给他。   这个世界的环境状况已经很恶劣,几乎没有什么自然环境可言,人造树、人造草坪、人造的矢车菊花坛装饰,完美又有种诡异的僵硬虚假。   少数还能看到真正动物和植物的地方,都是些保留地,归属于私人所有,或者居住、或者收费开放,比如容晦打算带宋汝瓷去的候鸟岛屿。   再比如那个曾经属于虞妄的山庄。   有湖,有流水,有包围山庄的森林,融化的雪水在山石间自由奔流飞溅。   那片纯净的蓝色盐湖,和那双比湖水还要蓝的眼睛,足以给任何见过他们的人留下难以磨灭的记忆。   在那种环境里长大,虞妄的身体已经无法承受外面污染的污浊环境。   宋汝瓷回过神,眼睛弯了弯,接过标着草莓冰淇淋味的罐装空气:“谢谢。”   他的眉眼淡白到极点,但还是那种很温柔的平静,说话的语气也很柔和,因为实在不适应外面的环境,嗓音里有一点沙哑,配上稍慢的咬字,反而更好听。   容晦不自觉抬手,想轻轻拨开搭在他眉睫间的额发。   还没碰到,宋汝瓷就向后退开,容晦保持着这个姿势,两人都静住,僵了僵,容晦的手指挛缩了下,攥拳收起。   “抱歉。”   他抢在宋汝瓷前面说了道歉,再说对不起也就不合适。   宋汝瓷轻轻摇头,蓝眼睛又弯了下,低下头,慢慢尝试撕开罐装空气外面那层塑料包装纸。   容晦注意到那些苍白的手指力气很弱,指尖在尽力试图捏住什么时,会微微发抖,不完全听从控制。   容晦看不下去,夺过空气罐子撕开包装,这是鼻氧款,用不着手扶面罩,容晦一手拢住他的头颈,替他调整透明软管的位置,戴在鼻间。   宋汝瓷软软躺着,很安静,吸上新鲜空气后脸色变得好了一点,朝他笑了笑。   “这么难受。”容晦把视线撕开,挪向窗外,声音很低,“为什么不待在家里?”   彻底沦为商品前的那一年,这个人就已经离开山庄,肆无忌惮出现在各个宴会,活得醉生梦死,在传闻里差不多睡了一千个人。   传闻当然不可能是真的,难免有严重夸大、以讹传讹,但容晦的确一次又一次看见那道影子。   宋汝瓷躺在他手上,因为一直没能好好睡,倦意浓厚,蓝眼睛无意识地弯着:“嗯……”   “嗯什么。”容晦皱眉,“怎么什么都嗯。”他问的又不是“难不难受”。   他当然知道宋汝瓷难受。   宋汝瓷大概分辨出这是抱怨,摸了摸他的手臂,算是道歉,这只手慢慢滑落,被容晦接住,睫毛合拢。   容晦叹了口气:“睡吧。”   他摸了摸宋汝瓷的头发,伸出手,扶着瘦到蝴蝶骨凸出的单薄肩膀,一点一点把人揽回自己肩头靠着。   有些事需要提前衡量斟酌。   容晦一只手扶稳靠在肩头的人,摸出手机,看经纪人发来的消息。   不能激怒足以左右整个圈层的关系网——他需要维持目前的人气,地位,要拿稳那几个代言,进一步打开局面。   在找到彻底解决的办法之前,至少要每天带宋汝瓷出门透气,放松心情。   还要防止江歧渡那个敲骨吸髓的王八蛋坐地起价,要维持住这个局面,确保不出什么意外,每天至少要保证有九位数随时能动用的贡献点……   宋汝瓷也在意识里和系统讨论。   宋汝瓷想买一些气味奇异的罐装空气当做纪念品带回家,比如“暴雨停电夜”、“冰箱里的糖渍西红柿”、“接吻时掉在水里的薄荷糖”。   这就需要在临死前挣一些贡献点。   这个世界的贡献点购买力很强,系统激情在购物网站冲浪,飞快算出最划算的购买方案:“要九个点!”   宋汝瓷和系统击掌并生出工作热情。   ……   车停在剧组拍摄地外。   容晦侧过身,叫了几声宋汝瓷,发现闭着眼睛的人似乎睡得很沉,就用外套将人罩住,轻轻抱起。   他需要先把今天的戏码拍完。   这是部现实题材的戏,挺狗血,火葬场、复仇、旧情人……和眼下的情形倒是很荒唐讽刺地意外契合。   经纪人已经提前渗透过,给他发了消息。这部戏的投资方,曜石影业太子爷曜星野就和虞妄有过一腿,经纪人冒死打探……听说相当狗血。   曜太子爷和家里怄气,隐姓埋名装成小透明新人来闯这个圈子,被欺负得昏头转向,恰好在宴会上让虞妄随手捡了。   开了间房,据说一夜风流。   被虞妄随手打了标。   这下可捅破了天,曜石影业是这个世界巨擘级别的文娱帝国,虞妄继承的那点资产根本不算数,曜星野是唯一的继承人。   结果在阴沟里翻船,宴会上叫人算计吃了大亏不说,昏昏沉沉一觉睡醒,人在床上,被在地上。   耳朵上多了个矢车菊耳钉。   ……经纪人还打听到,虞妄之所以没办法挣贡献点,和曜石影业暴怒下的全面封杀脱不开干系,想也知道,闯了这么大的祸,没被大卸八块就不错了。   这些具体内幕涉及曜星野,都被捂嘴捂得相当严实。   经纪人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打听齐全,又听说曜星野居然要亲自来剧组,吓得魂飞魄散——要知道,那一场意外之后,曜星野彻底收了心、转了性,下手狠辣神挡杀神,是真的什么事都能干出来。   经纪人火急火燎给容晦发消息,让容晦不论怎么说,都先缓一步,别把人带来剧组往鬼门关送。   却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短信前脚到、车后脚停。   容晦抱着人下车,曜星野已经抱着胳膊,似笑非笑靠在人造桉树下,右耳一颗黑曜石耳钉,眼睛冰冷得慑人。   曜星野不是善类,这些年除了虞妄就没再吃过半点亏,曾经有个胆大包天想下药走捷径的一线影星,被他活生生抽断了骨头。   现在那根鞭子还在他手里,一下一下,慢慢捏折。   曜星野是买了“E级劣质商品”第二夜的人——第一次竞价是半地下的模式,曜星野不知道,消息公开后,曜太子爷直接翻倍砸掉了本来拍到第二夜的买主。   曜星野走向容晦,后者眼里透出警惕提防,紧紧护着被风衣罩住的人,向后退了半步,后背抵在车身。   鞭稍轻而易举撕裂那件风衣,容晦下意识抬手,小臂犁开一道血痕。   被容晦抱在怀里的人,睫毛随动作轻颤,却并未睁开,手臂松软垂落,头颈后仰,透明软管勒出一点淡色的红印。   曜星野伸手玩了玩那些卷翘的睫毛。   “抱够了吗?”   曜星野折着鞭子,点了点容晦的喉咙,亮出嵌刻盛放矢车菊的卡片密钥。   “抱够了,就该我了。” 第34章 是我不对   容晦咬了咬牙关。   伤口溢出的血顺着手臂淌下, 滴落,在地上汇聚成一小滩,他需要克制不泄露哪怕丝毫颤动, 免得惊醒宋汝瓷。   容晦侧头, 避开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庞,让冷汗滴到别处的空地上。   “星野。”他低声开口, “先来后到。”   容晦的人气断层, 天王级别的影帝,也是曜石影业的最重要的艺人, 双方深度绑定无法分割,分则两伤。   容晦至少有资格这么和曜星野说话:“是我先找到他的。”   当初是, 现在也是。   曜星野今年才二十二岁。   曜星野在三年前的酒宴上才遇到虞妄。   太年轻了。   如果追溯到容晦遇到虞妄的时候, 九年前, 曜星野更还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 什么都不懂, 甚至还没上高中。   ……这些未出口却含义分明的话, 透过碰撞的视线, 其实已经传递得差不多, 曜星野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嘴角翘了下, 冰冷笑容快得像闪电。   曜星野点了点头, 伸手扶住容晦的肩膀。   “前辈。”曜星野看着容晦怀里的人,他的嗓音有和年纪不符的低沉, 音量倒是很轻,“你来得早,你先到……”   接着,扶在容晦肩膀上的手不知怎么一用力, 清脆脱臼声里,容晦的脸色瞬间变得异常苍白,右手软塌塌垂下,昏睡的人就落进曜星野怀中。   曜星野单手环揽住柔软寂静的身体,抛掉撕裂沾血的风衣,像扔了团垃圾,他低头研究宋汝瓷的睫毛,仿佛很感兴趣,看不够:“你把他搞成这个样子。”   容晦的脊背剧烈挛缩了下。   在他的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彻底褪尽。   仿佛这句话对他的打击,造成的痛苦和疼痛,远比鞭伤跟手臂被卸脱臼更严重,容晦站不稳,甚至冒着冷汗弯了腰。   藏在不远处的经纪人大惊失色,冲过去扶住容晦不停询问。曜星野并不管,捡起掉在地上的两张银箔看了看,随手塞进口袋,抱着宋汝瓷转身上了自己的车。   是那家顶级私厨特有的银箔餐券。   菜的品质不错。   完全采用预约制,有多少钱也得排队,既然虞妄落到了他手里,自然陪虞妄吃饭的差事也该他去。   容影帝应该敬业一些,好好演戏,多挣贡献点。   ……   系统有点紧张。   系统潜入意识空间,和宋汝瓷开碰头会:「曜星野是几号?我们有资料吗?」   宋汝瓷点头,翻出一张剧情卡,曜星野当时还被曜石影业藏得没什么人知道,化名“星野”假装刚出道的新人小透明,兴冲冲混进晚宴想凑热闹,却没想到是上了贼船。   这不是什么正经晚宴,乱七八糟的酒、乱七八糟的药,全是些别有用心的猎手,逡巡着搜索目标。   十九岁的、看起来仿佛没什么背景,什么都不懂的新人是个相当不错的猎物。   那个晚上的曜星野是从包房里逃出来的。   撞在虞妄身上的时候,曜星野的意识已经有些不清晰。   曜星野挣扎着,不停颤抖的手攥住他的裤管,紧张,恐惧,混着后悔惊慌出声:“救救我,求你……”   话没说完,曜星野无法抵抗药力,彻底跌倒在地上,只剩湿透的黑眼睛绝望盯着身前人影。   这时的虞妄已经在这种场合盘桓很久,银白色缎子似的头发懒得理,随意扎在脑后,丝绸睡袍的腰带系得很松垮,露出清瘦分明的锁骨和苍白胸肋,左边裤腿被攥得一片刺眼皱痕。   暗淡灯光下的蓝色眼瞳泛灰,像褪色的矢车菊。   虞妄垂着眼睛,一只手攥着玻璃杯,打量了一阵似乎货色不错的十九岁新人,还算满意,于是放下杯子俯身。   ……俯身。   没抱起来。   这不能怪他们,系统查了查修饰代码,这段的代码关键词是放纵。   虞妄离开山庄,在各种宴会里醉生梦死滥情无数,身体里几乎已经被酒精和药物充斥。   而曜星野这个太子爷,在家里的严格要求下,常年保持高强度健身,很精壮。   很沉。   气氛在这就有点尴尬,幸而代码见多识广,灯光下的影子沉默了几秒,虞妄解下睡衣系带攥着,一头抛给曜星野。   “跟着。”   曜星野已经被药力冲得昏沉,看不见、听不清,摸索到这一根落下来的救命稻草,怎么都攥不稳,于是塞进打着颤的牙齿间死死咬住。   摇摇欲坠,世界一片模糊,曜星野挣扎着,手脚并用,仿佛溺水的人爬进那个救命方舟的房间。   门被关上反锁,挂防盗链,不是一夜,其实是一夜之后又过了一天一夜。   三十几个小时里,这扇门再没打开。   ……   后面就没了。   系统简直匪夷所思:「就没了是什么意思???」   都看到这了!   看九十秒广告能解锁吗?!?   宋汝瓷找到细节,截图放大,分享给系统看:「我当时是在找水吃药。」   这个时期的修饰代码里,虞妄长期服用镇痛药,会带来短暂放松,但也会让记忆空白,虞妄手里有五、六颗药,因为懒得重新倒水,于是都随口吞了干咽下去。   这段时间里的虞妄看起来很冷静,只怕也不怎么清醒。   没有相关的具体记忆,就只好根据后来的发展推断——后来虞妄几乎是被曜石影业堵死了所有出路,当然,这种封杀其实多此一举,并没真正起作用,也并不能造成什么实质性后果。   毕竟就算不堵死,虞妄其实也不会去尝试,不会去挣什么贡献点。   功能性角色完成任务就要下线。   挣了也没处花,又不方便留遗嘱……怎么留呢,账户里的九个贡献点由九十六个情人们(可能统计不完全)平均分吗?   「可能是做了过分的事。」   系统试着推测,又觉得核心代码毕竟是宋汝瓷的意识碎片,不太可能真有多过分。   「会不会这里面有什么误会?」系统瞎猜,「床是他自己爬上去的,被是他自己乱蹬腿踹掉的,你什么也没干,就是批发了一堆矢车菊吸铁石耳夹……」   宋汝瓷也在猜测,逐帧分析当时的情形,尝试唤醒记忆、找出更多线索——这么做到一半,肘弯刺痛,不得不暂时离开意识空间。   该醒了。   睫毛颤动几次,缓缓掀开,视野一片暗淡柔和。   曜星野刚给他打了支葡萄糖针。   这是个半开放式的包厢,曜星野带他离开剧组,来了捡到银箔餐券的私厨。   很典雅,造景瀑布弥漫清凉水雾,他躺在柿色的蔺草垫上,身上盖着件藏蓝色的丝绸睡袍。   系统:「……」   好眼熟。   曜星野一手按着止血棉球,一手拿着针管,空气里还有消毒酒精的凛冽余味。   二十二岁的曜星野,气质已经和三年前完全不同。拇指按着苍白肘弯针眼上的棉球,拿着针的手搭在膝盖上,微微偏头,冷硬的黑眼睛打量着他。   像头端详猎物的狼。   右耳的那颗黑曜石异常显眼——也相当令人在意。   系统攥着一把人设卡,要么还戴着矢车菊蓝宝石耳钉、要么早就摘了愈合再无痕迹,像这样换别的戴的真不多。   “你醒了。”曜星野开口出声,嗓音低沉,咬字很缓慢,“你差点死了。”   系统越听越觉得熟悉,琢磨了半天,导入音频反复分析,诧异地发现曜星野咬字的方式、习惯,和剧情卡里十九岁的时候已经完全不同。   甚至和宋汝瓷隐约有些像。   这也能学吗??   宋汝瓷眨了下眼睛,慢慢撑着手臂,尝试起身。   曜星野直接伸手托住他的肋下,让他倚着屏风靠坐,拿过软垫塞在四周,像是精心摆放一个瓷偶娃娃。   “低血糖。”曜星野摸了摸他的脸,“我给你打了针,还头晕吗?”   一般人低血糖当然不至于致命,但曜星野刚检查过,这具身体的糟烂程度已经快要没救,哪怕是血糖过低,也很容易陷入仿佛是睡着的昏迷,心脏和呼吸在不知不觉中衰竭。   容晦那个蠢货。   还以为虞妄是九年前的身体状况吗?   曜星野凝注着这两片干涸的、枯萎矢车菊似的嘴唇。   他本想给这个人喂一盅虫草花胶炖官燕,这家店做得不错,苍白口唇也松散,一捏就开,但喂进的东西无论如何咽不下去,全从唇角溢出。   于是只好换成葡萄糖针剂。   曜星野按了一会儿,见针眼不再渗血,就丢掉止血棉球和针管,换了棉签蘸温水:“别动。”   包厢是蔺草榻榻米,有桧木矮桌和蒲团,青苔盖住枯山水,悬垂着半扇苇帘。   曜星野把装了温水的小白瓷碗放在蒲团上面,单手支撑身体前倾,用棉签一遍接一遍擦拭宋汝瓷的嘴唇,直到它们恢复淡白柔软。   “我叫你虞妄。”曜星野问,“还是宋汝瓷?”   雾蓝色的眼睛里透出微微讶色。   曜星野点了点头,宋汝瓷果然不记得了,那三十几个小时里发生的事只剩下他一个人记得,只剩下他一个被留在那。   “我问你叫什么。”曜星野垂着视线,“你告诉了我这个名字。”   系统猜到怎么回事,悄悄告诉宋汝瓷:「应该是当时执行‘意识混乱’模式,把核心代码渗透出去了。」   渗透出去也没什么,不影响剧情,所以没有触发什么预警——虞妄会有一个假名这种事并不稀奇。   那种地方,为了少招惹麻烦,本来就不会报真名字,放纵完就一拍两散,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以后谁也不认识谁。   但换到曜星野的视角……恐怕就相当成问题了。   系统有点紧张,它看见曜星野在玩鞭子,翻来覆去摆弄不停。曜星野当初被人下药,从包间里逃出来的时候,脖颈后背就有不少交错鞭痕。   “后来你走了。”曜星野说,“我回家,查了查,原来你是骗我的。”   “你和我说的,全都是假的。”   “你叫虞妄。”   曜星野慢慢地、自顾自地说:“不过我还是更想叫你宋汝瓷……”   话还没落,倒是先被异常刺耳的嘈杂打断,有些苍蝇闻着味来了,荆棘鸟唱片的二代是个成天诈唬虚张声势的浪荡纨绔,不过是跟虞妄吃过一顿饭、喝过两杯酒,就腆着脸凑这一份热闹,居然还敢大喇喇纹什么痕迹刺青。   曜星野不信虞妄睡过这种货色。   不信归不信,看着还是碍眼。   尤其是进门就直奔虞妄,脏眼睛黏着宋汝瓷不放,张口闭口“E等劣质品”、“多少钱”、“陪睡”,眼看那只脏手伸向宋汝瓷,鞭稍就挟着劲风卷上皮肉。   一声惨叫。   荆棘鸟唱片的二代手背上多出一条血痕,疼得双腿发软,脸色煞白,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惊恐到磕巴:“曜,曜星野……你你你疯了!”   曜星野攥着鞭子,撑了下膝盖,起身走过去。   其他人也吓得心惊肉跳,全愣在原地,没一个敢插手,暗骂惹事的蠢货不长眼——惹谁不好,招惹曜星野!   且不论曜石影业本身就是庞然大物,已经很不好惹了,曜星野这人也根本就是个货真价实的疯子!   没人敢公开传,但谁都知道自从那档子事以后,曜星野的性情就变了个彻彻底底,下手狠到不知轻重,是真能活活把人打死的!   眼看曜星野的疯病又要发作,没半个人敢往前凑,你推我搡着拼命后退。   曜星野垂眼看着地上的人,鞭子马上要卷中连滚带爬拼命躲闪的苍蝇,听见身后的声音:“星野。”   ……就这一声。   一切定住。   抱头缩脖的几个人瞪圆了眼睛,看靠坐着屏风、显然有些病容的清瘦身影,再看停在半空的鞭稍。   这是哪路神仙?!?   荆棘鸟的二代吓破了胆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爬起来跌跌撞撞就跑。曜星野下意识迈步要追,又被那个带点无奈的温和声音叫住:“不要打人。”   曜星野垂着头。   站了一会儿,低声说:“哦。”   接着他就真折返回宋汝瓷身边,跪坐下来,仰脸看雾蓝色的眼睛,他问宋汝瓷:“你生气了是不是?”   ……倒也没有这么严重。   宋汝瓷撑起身体,轻轻眨了下眼睛,系统还在激情解码,那三十几个小时里发生的事大多还都是谜团,但叫住曜星野不乱打人的时候很顺口。   想要开口,曜星野已经把鞭子放到他手里。   “打人是我不对。”   “生你的气是我不对。”   “我家封杀你,我没管,等你走投无路来找我,是我不对。”   曜星野说:“你生气了,你打我吧。” 第35章 你喜欢我   这话没立刻得到反应。   没得到回答。   曜星野等了几秒钟, 皱了皱眉,他抬起头,迎上那双眼睛, 瞳孔倏地收缩。   宋汝瓷把鞭子还给他。   慢慢支撑起身。   宋汝瓷远比他原本想的要瘦, 从容晦那里把人抢过来的时候,曜星野就发现了, 宋汝瓷轻得简直像是片影子。   现在这片影子就坐在有些暗淡的灯光下, 弯曲手肘试图支起身体,关节轮廓薄的仿佛里面是柄瓷刀,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那一层柔软苍白的皮肤毫无预兆地划破。   宋汝瓷的动作很慢, 垂着睫毛, 耐心调整身体, 跪坐下来放开撑膝的手时, 腕骨无意间磕到木质矮桌, 发出轻响, 很脆。   曜星野跟着这声响哆嗦了下。   需要尽力克制住把桌子买下来让人劈碎烧掉的冲动, 宋汝瓷很可能不愿意, 宋汝瓷低头看着他,淡白嘴唇抿了抿, 似乎有话要说。   又没立刻开口——宋汝瓷抬起手, 就是磕了桌沿的那只手,轻按在他肩膀上, 抬头,对那些缩在远处一动不敢动的人影温声交代:“你们可以走了。”   曜星野皱眉,放过那些人不是他的脾气,可苍白的手轻按着他的肩膀。   余光能看见腕骨下方, 刚才磕到的地方,一小片淡红淤痕。   曜星野不能动。   二代们吓得魂飞魄散,一把鼻涕一把泪道谢,一个个脚底抹油溜了个干净。   宋汝瓷看着那些人跑走,似乎在出神,过了几秒才收回视线,望着他,似乎在重新认识和想起他的样子。   暗淡灯光下的蓝眼睛有些泛灰,像陷入暴风雪蛮横的席卷吞噬前那几分钟里,一无所觉的静谧天空。   曜星野跪得太低了,宋汝瓷和他说话,想看他的眼睛,要稍微俯身。   银缎似的短发也随之滑落,发梢——又或者是扰动的气流扫过曜星野微微滚动的喉咙,应当是后者,因为宋汝瓷离他并没那么近,宋汝瓷只是看着他的眼睛。   “星野。”   “那个时候。”宋汝瓷看着他,神情很认真,“我是不是做了很对不起你的事?”   曜星野抬头凝注这双眼睛。   他无法将视线移开,无法说谎,说昧心话。   他摇了头,回答“没有”、“你救了我”、“我们聊了天”。   曜星野的耳朵上是有耳洞,但和宋汝瓷无关。   是被那群脏东西七手八脚按着,当玩物玩弄,嬉笑着拿打耳枪打的。   还有别的伤,曜星野逃出来,用最后一点力气和神志求救,遇到了肯垂怜自己的人,咬着那根衣带,拼尽最后一点力气跟着蓝眼睛的人爬回房间。   他应该是直接昏过去了几个小时,或者更久,醒过来的时候他被安置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   床足够宽敞,蓝眼睛靠着枕头坐在另一头,给自己打针。   细支的草莓味香烟搭在床边桌上。   这种烟是给无法适应污浊空气的人吸的,聊胜于无,能压一压那种呛人脏味。   烟灰聚成一小捧雪,针头刺入苍白皮肤下的淡青静脉,翦密的霜色睫毛垂着,神情很平淡,眼尾染着倦色。   察觉到他的视线,人影低头看他,笑了下:“吓到你了?没事,是安定。”   “来一支吗?可以睡好觉。”   蓝眼睛的人和他分享:“你可以叫我宋汝瓷。”   ……   “你问了我的年纪。”   曜星野垂着视线,声音很低:“知道我十九岁,你先是惊讶,然后笑了,说十九岁很小……是该被保护的年纪。”   “该好好长大的年纪。”   “你没对我做什么,让我留在你的房间里,有人来砸门,找我,你拦住了。”   “你常年住在那个包间里,找了零食给我吃,拿漫画书给我看。”   曜星野其实很诧异,宋汝瓷在这种地方,居然甚至能轻描淡写地拿出零食和漫画书这些东西……难道宋汝瓷自己平时在泡情人的间隙偷偷吃薯片看漫画吗?   但不论如何,那三十几个小时就是这么过的,宋汝瓷说他年纪太小了,不和他玩那些乱七八糟,甚至不给他看限制级电视节目。   那种地方的闭路电视又没有别的节目。   所以他们隔着玻璃看了一阵人造星空,那些遥远的、毫无生气的光点穿透夜霾,很没意思,宋汝瓷开始给他讲故事。   宋汝瓷说自己十九岁时过得很好。   弹吉他,做草莓蛋糕。   做感兴趣的事,早睡早起,每天坚持锻炼,有很多朋友。   有喜欢的人。   “有多喜欢?”被问到这种问题,宋汝瓷微微怔了下,似乎是从没认真想过这个,于是撑着地板仰头,看天上的人造星星,“嗯……”   那一瞬间的柔和神情让曜星野不得不闭上眼睛。   火烧火燎的耳洞、背后极具羞辱意味的鞭痕,都比不上这种感受的万分之一。   他开始憎恨起十九岁。   ……当然。   后来曜石影业去调查,一切都是谎话。没有什么吉他、草莓蛋糕,更没有感兴趣的事和很多朋友,十九岁的虞妄是个只能生活在山庄里呼吸洁净空气的玻璃娃娃,情人叫容晦,早就闹崩分手了。   几段无疾而终的混乱感情后,虞妄就彻底变成了个花花公子。   专门去那种地方,出没那种场合,真真假假全算上,虞妄差不多有几百个情人。   得知这一切的时候,曜星野还病得出不了门,他在那天深夜因为伤势发炎高烧不退,陷入昏迷,被家里人找到的时候躺在虞妄的床上。   虞妄已经退房了,把他收拾得很体面,用被子盖住他那一身鞭伤。   红肿耳洞上扎着虞妄的矢车菊蓝耳钉。   “我后来去找过你。”   曜星野盯着地面:“你装作不记得我,也不承认你撒过的谎。”   “你还收走了你留给我的耳钉。”   “你亲手摘的。”   “拿走了。”   “不给我了。”   “我知道,你明明分手了,那时候没有别的情人……”   他低声不停说着这些,一句接一句,泄愤一样无法停下。余光注意到宋汝瓷的神情,心脏不知为什么空跳一拍,用力抬头,迎上格外认真的思索神色。   宋汝瓷的眼睛,霜色睫毛静静垂落,微掩的瞳色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冷调泛灰的、仿佛已经被冻结的雾蓝。   曜星野看着眼前人影,悔意再次滋生。   选错了包厢。   该带宋汝瓷去那些和他那些谎话里一样,干净、温暖、轻松,令人舒服的地方。   宋汝瓷眨了下眼睛,回过神,随着弯起的柔和弧度,眼睛里的薄冰也融化:“上来吧。”   宋汝瓷轻轻拍了下身旁。   菜已经上齐了,闻着很香,每样菜做得都精致,松茸炖雪蛤里很风雅地撒着冻干玫瑰花瓣,不吃很快就会泡软凋零。   宋汝瓷等曜星野坐好,拿过汤匙,给曜星野舀汤。   袖口露出那截腕骨,磕出的那片淤痕已经转青,最中间渗着紫。   很扎眼睛。   “我自己来。”曜星野想伸手夺过碗匙,被温和的视线一镇,心头更慌了下,“你的手……”   “嗯?”宋汝瓷抬起手腕看了看,“没关系。”   他是有点容易受伤,从小就是这样,即使是随便磕碰一下,看起来也不是青紫就是破皮,显得很吓人。   其实并不是真的就有那么严重。   宋汝瓷检查过淤青的范围,向餐厅要了一张创可贴,贴上去,把淤青盖住。   宋汝瓷盛了一小碗雪蛤汤,递给曜星野:“尝尝。”   曜星野接过,不知道自己是要掩饰什么、或者逃避什么,狼吞虎咽吃光却食不知味,余光看见淡白眉眼柔和地弯着,很耐心地望着他。   曜星野低声说:“很香。”   他也给宋汝瓷盛了一碗。   但宋汝瓷看起来显然没什么胃口,舀汤的瓷匙在嘴唇上沾了沾,就放下。   曜星野实在忍不住,盯着泡软变色的玫瑰花瓣:“你在想什么?”   “嗯?”宋汝瓷回过神,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没什么。”   宋汝瓷在和系统研究要回耳钉是怎么回事——这事显然对曜星野打击不浅,根据系统的详细调查,曜星野的性格彻底变成现在这样,就是从耳钉被没收开始。   怪不得曜星野戴的是黑曜石。   发生这事是在一次规模不小的晚宴上,虞妄没带齐装备,但要走剧情线,时间紧任务重,于是回收再利用了曜星野的矢车菊蓝耳钉。   ……这么看,好像也不能怪曜星野黑化。   但系统还是持不同意见:「那也是当时最合理的处置了吧?他太小了,十九岁,将来又是要接手曜石影业的,那种名声传得到处都是……」   宋汝瓷接过曜星野递过来的热蜂蜜柠檬水,温声道谢,把手拢在玻璃杯壁上取暖。   他在意识里和系统讨论:「还是不够周全。」   「应该用更缓和一点的方式。」   宋汝瓷很重视这份代班工作,做经验总结:「好好讲道理,耐心解释清楚,他就能接受了。」   系统看着曜星野脚下的鞭子:「……」   那也可能……不是那么太一定。   但没办法。   有些心太好的宿主就是这样的,因为自己是这种一直都过分认真和讲道理的人,所以把身边的人也总想得很好。   甚至还会为当初不够周全留下的遗憾,总惦记着道歉——宋汝瓷的手覆落在曜星野头顶,收回的时候,无意间碰到了那颗黑曜石耳钉。   曜星野的反应极大,倏地抬头,冷硬悍野过头的黑眼睛定定盯着他。   “你不要碰。”曜星野哑声说,“这不是你的,你没资格抢走。”   宋汝瓷点了点头,收回手:“对不起。”   曜星野的黑瞳收缩了下。   “是我做得不对,你那时候一定很难过。”   “我们是朋友。”宋汝瓷向他道歉,声音很轻但神情郑重,“朋友不该这么对你。”   曜星野盯着他,右嘴角翘了下,又露出那种消失得极快、不知道是嘲讽对方还是自己的笑容:“朋友?”   “我从没当你是朋友。”   曜星野垂下视线,手在身侧攥得泛白,他把话彻底挑明,免得自己又什么时候不小心被憋到发疯,他应该扔了容易惹祸的鞭子。   或者把鞭子一直交给宋汝瓷。   宋汝瓷愿意打他吗?   “三年前的那个晚上我就喜欢你了,宋汝瓷,我不是不能澄清那些谣言,我不想。”   不要说澄清谣言,就是让所有敢乱嚼舌头嗡嗡叫的苍蝇在公开社交平台上从此销声匿迹,对曜石影业来说也根本不是什么大事。   “我知道你没碰我,你对我没兴趣,把耳钉留给我,是帮我导流化脓的伤口,不是让我四处戴着显摆的。”   “所以伤好了,你想把它要回去,当然随时都能开口,我没资格拒绝。”   “我知道,可我还是喜欢你,宋汝瓷,十九岁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   曜星野的声音异常突兀地顿了顿。   他看着宋汝瓷。   宋汝瓷像是在听他说话,又不完全在听,还在想事情 ,那是种相当专心的思索神色。   “你究竟在想什么?”曜星野再也忍不住,让过那片创可贴圈住清瘦手臂,不敢使力攥握,手背却已经绷起青筋。   “告诉我,宋汝瓷,我要知道。”   曜星野在滥用宋汝瓷的好脾气,他知道这个人看起来很浪荡、很风流,甚至好像已经到了为这个掏空身体耗空灵魂,变成漂亮空壳的地步。   但内里藏着的心脏,其实比谁都温和、比谁都认真,好像有世上最好的脾气。   这么过了几秒。   不出意料的。   那双蓝眼睛又一次温和地选择妥协,让出领地,诚实地回答:“我在想你刚才说的话。”   系统藏在灯影里,惊讶地发现,宋汝瓷原来一直在思考,成长,修正观念——宋汝瓷在不停完善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在思考越来越多过去没想过、没发现的问题。   宋汝瓷只是不习惯把想法主动说出来,秉性又太温柔,仿佛沉静柔和到极点的海,没人知道下面的暗流。   但曜星野这么问,一定要知道,宋汝瓷就会如实地告诉他。   这也没办法,没有修饰代码,宋汝瓷就是不会撒谎的。   “你说你喜欢我。”   宋汝瓷的神情很坦诚,平静,让人想起他对着灯光检查腕骨下的淤青。   曜星野背后慢慢升腾起寒意。   宋汝瓷不愿意打他,不要鞭子,也不是在责备他,宋汝瓷只是在想这个问题,颈侧皮肤被电子项圈磨出红痕。   宋汝瓷还不太能想得明白:“我在想,你喜欢我,为什么会这样对我?” 第36章 温柔宽厚身体差   曜星野跪着。   跪着, 膝盖僵化,后背凝固,全身上下一动也不能动。   他像是被往什么看不见的地方刺了一刀, 看不见流血, 但脸色惨白,手脚全都发麻, 一下冰冷一下又滚烫。   剧烈的恐惧一浪一浪地往头顶漫涌, 仿佛又回到三年前,肺吸不进空气, 溺得窒息。   曜星野宁可宋汝瓷责备他、怨恨他。   他宁可宋汝瓷打他。   总比这样强——眼前的人影不激动也不生气,没有任何明显的情绪, 甚至连那种思索时下意识轻轻蹙眉的习惯, 也和记忆里一样认真柔和。   宋汝瓷明明就坐在这, 在他面前, 一伸手就能碰到, 却又像离他无比遥远。   “我做错了是不是。”曜星野的呼吸急促, 濒临失控, 他爬向宋汝瓷去握苍白手腕, 明明握到了,却不再能攥住半分安心, “对不起, 宋汝瓷,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我以后再也不犯,行吗?”   宋汝瓷大概不是想听这些……可他不会说别的,曜星野胸口起伏,舌根滞涩, 掌心一片麻木。   “我的钱暂时不够买你。”曜星野吃力地说,“我把自己卖了,去拍卖行陪你,以后我跟着你,保护你,直到能把你带走。”   要买下宋汝瓷的一个晚上,和要替这个人赎身的价格,自然天差地别——曜星野甚至怀疑,江歧渡根本就不想让任何人买走宋汝瓷。   如果得到了曜石影业,曜星野就能给江歧渡的拍卖行施压,强行替宋汝瓷赎身。   但现在他还只是个所谓的“继承人”。   曜星野从小长在极度扭曲的环境中,情感异化成欲念,他见到的一切范例里,“喜欢”彻底等同于“想得到”,施压、用手段、软硬兼施,无所不用其极。   于是在知道他家做的事后,他就开始等虞妄来找他——那时他就会趁机要回自己的矢车菊蓝宝石耳钉。   曜星野想,只要虞妄肯服软,别再装作不认识他,和他低一下头。   一下,一下就够,只要虞妄愿意再把耳钉给他。   他就会把一切都给虞妄。   要是虞妄还肯再少找几个情人,少喝点酒、少用点药,那就更好了。   他会把鞭子也给虞妄,然后好好的,和虞妄搬到一起住,看一些无聊的人造星星,一辈子都在一起。   ……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曜星野攥着手,小臂上青筋凸起,呼吸吃力咽不下唾液,他终于开始模模糊糊意识到,一定是做错了什么事——错得严重,彻底滑进最糟糕的方向,已经不再有纠正的机会。   覆水难收。   宋汝瓷不赞同曜星野的计划,轻轻摇了摇头,告诉他:“不需要为我做什么。”   “你可以有你自己的生活。”   宋汝瓷也不是想要他道歉,并不是所有问题都一定要立刻给出一个答案,宋汝瓷在按照约定,练习分辨,学习自保。   系统帮忙保存的备忘录上有不是他笔迹的留言,上面说他可以带着问题回家,在温暖安静、不受打扰的柔软枕头和被子里,和叫褚宴的人慢慢聊一整晚那些他暂时想不太通的事。   宋汝瓷把备忘录仔细收好,告诉曜星野:“拍卖行不是什么好地方。”   曜星野不在乎,但本能地把一切反驳咽回去。   他终于学会了抓住重点,盯着宋汝瓷,又向前爬了两步,贴近清瘦身体,把人小心抱住:“你在拍卖行受了苦,是不是?”   曜星野仰起脸望着宋汝瓷。   他怕宋汝瓷坐得不舒服,拽来很多软枕,摞在一起,让宋汝瓷靠着。   宋汝瓷向他道了谢,还像是三年前那张床上一样,抬手轻轻摸着他发抖的后背,低头望着他时依旧温润,银色发梢轻轻掠过他剧烈搏动的颈动脉。   “我带你去创伤净化站,去诊疗塔。”曜星野说,“那里有顶级疗愈场,做了治疗,就能让你的身体变好,行吗?”   他看见柔和的蓝眼睛歉意轻弯,宋汝瓷不太感兴趣,不想去他说的这些地方。   “我带你去‘绿洲’。”曜星野的嗓子发哑,“那里的环境和你的山庄很像,对不起,宋汝瓷,我没买到你的家。”   一年前,虞妄因为债务变卖了山庄。   这个世界里,这样的地方已经相当稀有珍贵,所以被炒得火热,那时曜星野其实去竞价过。   但当时他能动用的资金有限。   没能竞争过自拍自买的江歧渡——那个混账商人把宋汝瓷的山庄圈起来,用不透明的纳米粒子罩封闭,禁止任何人进入,高价售卖里面的新鲜空气。   在拍卖行里,容晦砸碎橱窗匆忙买下的罐装空气,其实就是山庄里运出来的。   曜星野把这些全都告诉宋汝瓷。   “绿洲”是这个世界环境最好的地方,有比山庄更干净、更清冽的新鲜空气。   可宋汝瓷似乎还是不太感兴趣。   宋汝瓷变得比过去节俭,看了看桌上变凉的饭菜,有些可惜,拿起筷子尝试吃了一小片清炒莴苣,但咀嚼了很久都没能顺利咽下去。   “商品”已经习惯了靠液体营养剂存活。   曜星野伸手,笨拙地学着哄宋汝瓷吐出来、吐在他掌心。   宋汝瓷弯了下眼睛,微微摇头,覆着手臂轻按,示意他不用过分紧张,找到纸巾裹住无法吞咽的残渣,包好丢掉。   “吃不吃都无所谓。”曜星野模仿在宋汝瓷这里听到的口吻,把语气弄柔和,“宋汝瓷,这些菜是你的,你想怎么样都行。”   “是我还给你的。”   “我在你这里欠的债务,加了利息。”   曜星野低着头,手指碾得掌心生疼:“在包房里,你给了我一包薯片,好像是黑松露口味,价格挺贵的,你还记不记得?我饿得要命,一口气全吃了,没给你留,也没给你转贡献点……”   他不停说着,看着宋汝瓷的神情,盯着昏暗灯光下天鹅绒似的灰蓝色眼睛,忽然莫名冒出个无法抑制的念头。   宋汝瓷被曜石影业封杀。   他犯了错。   伤害无法弥补,他该去跳河。   但如果还有一点来得及,是不是,还能有微薄的机会纠正错误。   他终于开始看见真正的宋汝瓷,藏在那个浪荡假象下,温和安静却有韧性,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更干净,认真,有不容亵渎的灵魂。   “我带你去个地方。”   曜星野轻声地、试探着地问:“宋汝瓷,你想挣贡献点吗?”   ……   新地方看着就更贵。   光怪陆离的棱镜外墙把阳光切割成碎屑,六边形的镜面全是电子屏幕,正投射出远比真实世界美好的蓝天白云。   沿着旋梯上去,这是座能俯瞰整个橱窗街区的塔型别墅。   系统及时翻找出了新的人设卡。   曜星野居然带着他们来找了纪序川。   ——第一天晚上,和容晦竞拍最凶的两个贵宾席之一,S级精英经纪人,最擅长挖墙脚、专门动摇这些文娱巨头的基石,是曜石影业最恨的死对头。   在这个世界的运转模式里,几乎是能左右无数人命运的操盘手。   冤家碰面,曜星野带着宋汝瓷去找曜石影业的对手,碰见了最不该见的熟人,容影帝没在剧组好好演戏,口罩墨镜遮着没血色的一张脸,裹在厚重大衣里,居然也跑来资敌。   三个人见面……气氛不是一般的僵。   倒是被暂时挤出这个画面,在下面橱窗街区独自散步的宋汝瓷最清闲。   「这是纪序川的地盘,培养新人的地方,造星工厂。」系统飞快翻出资料,给宋汝瓷念,「整个街区其实都是一套完整的造景,所以叫‘橱窗’。」   他们作为商品,在那个用于拍卖的小橱窗里,就看到过人造蓝天、模拟阳光和人造矢车菊。   这地方则一大片整个全都是:头顶是一片蓝到刺眼的电子屏,模拟阳光和模拟的微风持续调节温湿度,偶尔会有一些云层贴图。   现在是傍晚,暮色浓郁,街道的面包石映出温润的琥珀光泽,钟声回荡,教堂的墨绿穹顶被人造晚霞淹没,仿生鸽子在啄玉米粒。   系统没忍住去啃了一口……玉米粒倒是真的。   这里有不少新人,在接受培训、锻炼各类技能,为出去做准备。   路边有拉手风琴的街头艺人,下个街口又有拉小提琴、吹口琴的,地上摆着琴盒或者空罐子,很热闹。偶尔有路过的人抛下金属币或者纸钞,这是贡献点的实体化货币,可以按照面值100:1兑换。   换句话说,就是能在这挣线下的贡献点。   可以买他们打算带回家的纪念品。   宋汝瓷列好了单子,还计划好给系统也买一罐七彩棉花糖系列罐装空气。   系统更关心宋汝瓷——换了金属关节的膝盖走不了远路,宋汝瓷扶着膝盖,靠在一棵人造银杏树上,脸色有些苍白。   「要不要紧?」系统问宋汝瓷,「要不要休息一会儿?前面十米右拐有个长椅,还能晒到最后一点太阳。」   宋汝瓷慢慢站直身体,弯起眼睛和系统道谢,轻轻摇了下头。   他看着街角,眨了下睫毛,下意识摸了摸耳朵,听得见。   宋汝瓷被一群少年乐手吸引。   ……诚实地说,这地方的绝大多数人其实对他们视而不见。   系统冲着一个横冲直撞的魁梧萨克斯手凶狠威慑,试图带着鸽群杀上去,被宋汝瓷捧着哄好化成一小滩:「他们是看见了你的提词器。」   耳骨提词器会留下植入痕迹,暗青色的电子光痕从耳后一直蔓延到颈侧,很显眼,不可能完全遮住,而这是“商品”的显著标志之一。   沦落到商品的地步,想也知道,既没本事又懒惰,自甘堕落、自暴自弃。   ——纪序川眼里的虞妄差不多也是这样。   纪序川是人设卡里的异类,没刺青、没丝巾、没打过耳洞,更别说什么矢车菊耳钉。   他和虞妄也没什么复杂过往,就是纯粹的生意,纪序川看上虞妄的脸,认为说不定有培养价值,虞妄那段时间又刚卖了山庄还债,穷得叮当响。   纪序川就这么好心“收留”了虞妄,给了虞妄住处,供他吃喝花销。   因为觉得虞妄说不定能爆火到难以想象的地步,为了利益最大化,纪序川甚至还亲自上阵,演了演一往情深。   结果发现虞妄是个草包。   还是个相当多情、招蜂引蝶的草包。   于是就这么结束了包养合同——纪序川之所以会去竞拍,也是出于相当精打细算的利益考量,而且投机得相当成功。   纪序川就是那个本来顺延拍下了他们第二晚的人。   拿到支配卡,没等五分钟,曜家的太子爷就杀上门开了翻倍的价格,就这么原地净赚八位数。   从这点上考虑……纪序川其实对虞妄满意。   不那么满意的部分,是虞妄废物草包又招蜂引蝶,作为顶尖经纪人兼操盘手,纪序川控制欲极强,厌恶背叛。   所以办公室里的气氛并不愉快。   “你说他温柔宽厚身体差。”   “你说他善良、正直、会弹吉他。”   纪序川看了看魂不守舍的容影帝,又看向脸色相当差的曜家太子爷……想不明白这两个人是犯了什么魔怔。   纪序川透过窗户,向外看了看那个金玉其外的漂亮草包。   他看见宋汝瓷走向那些他精心培养的少年乐手,撑着膝俯身说话,居然真的接过了一把吉他——纪序川蹙起眉,他可不想让宋汝瓷带坏这些新人。   这些孩子都是他花大价钱请名师手把手教的,每个人光学费就砸进去数十万贡献点,不能让虞妄糟蹋。   纪序川转身,就朝旋梯快步走过去。 第37章 你是说   宋汝瓷腿疼, 所以就坐下。   他身上穿了件宽松柔软的帽衫,稍微遮住颈环,也显得更年轻——这说法其实不妥当, 虽然早已经不是少年了, 但这张脸被拉去演十七岁也根本没什么问题。   现在他抱着吉他,被一群少年乐手围得密不透风, 后背靠在树干上, 韶秀眼尾柔软弯着,就更没违和感。   人造的树木经年常绿, 高大茂盛。   人造鸽子飞翔。   电子晚霞把地上的石砖染得更像面包。   十三岁的贝斯少年翻出代用币,跑去自动售货机, 给他买了罐无成瘾性的纯净款冰可乐。   五岁的预备役小吉他手蜷在他怀里, 学着用新改造的机械手按和弦。   十七岁的鼓手, 个子就已经蹿得很高, 半开玩笑地把帽衫帮宋汝瓷戴上, 体贴盖住电子颈环, 也遮住代表劣质的电子光痕:“你脸色这么白, 是不是生病了?”   宋汝瓷弯了弯眼睛, 摇头,柔软的蓝色像温柔沉静的海, 他低头教怀里的小孩子按稳和弦, 告诉贝斯少年怎么松弛地用拨片,要了支铅笔, 把乐谱垫在膝盖上简单修改。   改好谱子,又教了一会儿,活泼温柔、轻快得与完美无缺预制品迥异的自由乐章流淌出来。   这些孩子平时接受的都是严谨精英化音乐教育,第一次玩得这么开心, 挤在宋汝瓷身边恣意拨动琴弦,笑声清脆,吸引了不少视线。   ……越来越多的人驻足。   纪序川不知道他是怎么混进去的。   明明这些少年新人都被教得很有警惕性,对陌生人有相当强烈的防备心。   系统也不知道,系统只是去处理了一点临时状况,回来的时候宋汝瓷就和这群孩子聊上了天。   系统好不容易挤进去,已经含恨错失离宋汝瓷最近的位置,只好守卫琴盒,看里面越来越多的代用纸钞跟纪念品钢镚。   “他真会弹吉他。”   曜星野跟了下来,盯着那个街角,盯了不知多久,哑声转向身后的容晦:“他会给你做草莓蛋糕吗?”   容晦愣了下:“什么?”   曜星野瞳孔深黑,看了他一阵,摇头:“不对。”   曜星野说:“也不是你。”   宋汝瓷对着人造星空在想念的人不是容晦。   那是谁?   宋汝瓷究竟有几个过去,是否有某一种可能性里……存在一个人比他们都强,像他们这些可笑到自以为是的人,已经早就没了竞争机会?   宋汝瓷是很想见到那个人吗?   如果见到了,宋汝瓷是不是就能开心、能高兴、能笑一笑?   心情和身体是不是就会变好了?   曜星野转身去查。   容晦还怔怔对着那个被少年们亲热簇拥的影子出神——宋汝瓷身上这件衣服是他挑的,帽衫带子被一群小孩子拽来拽去,依然脾气很好地一点也不生气。   橱窗街区可以用代用币直接交易,少年乐手们挣了有史以来最多的钱,兴冲冲买了一大个奶油蛋糕跟宋汝瓷分享。   ……   系统也有好消息跟宋汝瓷分享:「宋汝瓷,宋汝瓷,我刚收到消息,褚宴要来看你。」   霜色睫毛微微定了下。   宋汝瓷站在暖色灯光的橱窗前,端着大孩子送来的奶油蛋糕,橱窗里的人影不知为何多了条围巾,定睛看又消失。   柔和弯着的蓝色眼睛亮起彗星似的光芒。   这一幕落在远处某些人的眼里,只怕相当扎眼。   不过这事跟他们没关系,系统管不着,一心告诉宋汝瓷:「他用的是你们研发的脑机接口意识装备,算是偷渡,恐怕得费点力气——不过你放心,这事他特别熟练,他当初在意大利西西里岛常干这个。」   ……也不知道这话能不能算是夸人。   宋汝瓷轻轻抿了下唇角,他揽住抱着自己腿不撒手的小孩子,把红彤彤的樱桃摘下来,细心剖掉核,喂进小吉他手馋到不行的嘴巴里:「有没有危险?」   「那倒是没有,就算失败了,也只不过是意识又被打回那个世界而已,没多大事。」   系统立刻解释:「只不过这种偷渡的过程很复杂,他进入这个世界的是数据化的意识,能融入到什么程度,要看运气。」   第一阶段,进来的只是一个需要找些载体的意识、一组需要网络存储的数据,甚至只是一串不完整的代码。   第二个阶段就要尝试实体化了。   要是成功拥有身体,那就可以试着稍微篡改一些剧情,生成一个客观存在的身份。   剧情修改成功,身份也顺利生成,就变成一个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人。   到了这个第三阶段,才真正算是偷渡成功。   「交给他,交给他。」系统让宋汝瓷放心,「这才是他的老本行。」   先是消息渗透,再是亲自潜入,最后搞个假身份,彻底打入本地帮派,变成天衣无缝的“本地人”。   这不就是黑-手-党类电影最常见的经典剧情。   系统看了很多电影,兴冲冲去做了对接,给宋汝瓷同步进度:「现在是在第一阶段,两个世界的数据连接还很不稳定,偶尔信号好的时候,他就能想些办法来看你。」   「虽然暂时还拿不到实体化权限,但总有点别的办法,根据每次的接口不同,能随机变点别的东西。」   「一根人造树枝啊,石子啊,或者一个塑料袋。」   系统脑洞大开:「说不定会变成一罐可乐,被你不小心喝掉。」   系统还篡改了本地自动售货机上的广告词:「你打开易拉罐,喝了一口可乐,气泡炸得又麻又酥,你发现喝得不是可乐,是褚宴想亲你的数据代码。」   宋汝瓷忍不住轻轻笑了下,他被那些孩子带着去了便利店,参观过后也有了新计划,决心要趁着这段时间,多买些有本地特色的礼物。   比如会讲冷笑话的芥末薯片,可以漂浮五分钟的棉花糖,还有能装在枪里当子弹发射的加特林爆米花。   挣钱。   一人一统解锁新动力——不过今天大获成功的街头卖艺,宋汝瓷并不打算要分成,他玩得很开心,还喝了可乐、尝了一点很香甜的淳朴老式复古奶油。   这些都要向少年乐手们道谢。   宋汝瓷弯着眼睛,把这群孩子轻轻招手拢到身边,按人头分必须立刻攥住、一撒手就会自己到处乱跑的什锦水果味Q.Q糖。   路灯的光芒把一切都镶上金边的时候,天空呈现出某种深静的藏蓝。   ……   容晦一直站在街角看。   他知道怎么隐藏自己的身形,连影子也不露出端倪,伫立在高大的人造桉树后,看橱窗暖色调灯光下的人影。   宋汝瓷微低着头,和小孩子们说话。   柔软的蓝眼睛里沁着笑,风轻轻吹,银白色的发丝被帽子连压带蹭,没那么整齐温顺了,被风轻轻摸着,变得有一点毛绒绒。   “……纪先生。”   容晦对纪序川说:“我也在筹建工作室,过段时间就能正常运行。”   他来找纪序川谈这个合作,只是不得已。   容晦是从剧组里请假出来的,他本来想请求纪序川跟他联手,想办法从曜星野手里救出宋汝瓷——现在曜星野居然主动把人送来了,也就不用再费劲折腾。   容晦收回视线,强迫自己不一直盯着那个人影看:“如果……如果你不想好好对他,就请把他还给我。”   纪序川笑得虚假客气:“容天王开玩笑。”   “这么有本事的人,光是教这些孩子音乐就值回本价。”   纪序川敲了敲烟灰:“你又愿意每天付赎金带他出来,我只要动动笔签个合同,一本万利,为什么不好好对他?”   容晦审视地盯着他。   纪序川神色泰然,容晦清楚,这个顶尖精英经纪人的城府很深,还不至于因为这点事就喜怒形于色。   但宋汝瓷和那些孩子一起玩吉他的时候,容晦也已经注意到。   ——吉他声流淌在风里的时候,纪序川站在街角、抱着手臂,脸上的神情虽然没什么变化,金丝眼镜后的瞳色却还是转深。   容晦再次强调:“别伤害他,别做对不起他的事。”   纪序川失笑:“我图什么?我跟虞妄是和平分手,又没被他骗财骗色骗感情,容天王是不是太草木皆兵了。”   容晦盯着他的视线一沉。   沉默了几秒,容晦并没动怒,只是点了支烟,附近的过滤吸收装置自动运转,带起一阵微风。   打火机的光晃了晃。   这话倒是不作假……说穿了,纪序川这类人,其实不太看得上“为了点感情就折腾得伤筋动骨”这种设定。   对纪序川来说,一切都是逢场作戏。   陪虞妄玩玩,演一些情人之类的戏码,只不过是为了哄虞妄签下合同。   所以,纪序川对虞妄自然没什么多此一举的恨意——当然,也绝没好印象就是了。   “我替他和你解释。”容晦回过神,盯着风中明灭不定的烟头,低声说,“他的情绪状态一直不好,一直在吃药,所以才会没有干劲,不是故意骗你,更不是要嘲讽你。”   看到宋汝瓷真正的本事,纪序川那一瞬间的微表情变化,其实不难分辨。   纪序川当然会有点不高兴。   如果说在这之前,纪序川看不起虞妄,多半是因为“虞妄是个没本事的草包废物”,现在就变成了某种被人耍弄嘲讽后的脸疼。   有这种本事,之前为什么非要掖着藏着,宁可沦落进拍卖行也不肯拿出来?   虞妄脑子里是怎么想的?   是提防他,还是故意羞辱他?   容晦知道纪序川会这么想,所以提前告诉纪序川:“他在吃药,很多种药,他的情绪有问题,平时看起来笑得很好,但随随便便就会直接下手销毁自己……我怕我再频繁接触他,会让他状态更差。”   容晦吃力地说:“所以我把他交给你。”   纪序川第一次见这么深情的台词,轻轻鼓掌。   容晦无视纪序川眼中不加掩饰的奚落,盯着这个事不关己的斯文败类,再次警告:“好好对他。”   “他现在不叫这个名字,叫宋汝瓷。”   容晦咬了咬牙关,调整态度,低下头:“方便的话,请你这么叫他。”   “虞妄”似乎已经是某种过去式了。   宋汝瓷似乎在和那个身份所代表的一切告别——不知为什么,容晦有这种隐约的直觉,这让他痛苦却也滋生希望。   如果宋汝瓷愿意放弃过去的一切,那么是不是也就意味着,过去的遗憾,错失,痛苦,都可以翻过一页?   是不是就意味着还有希望,一切会在将来的某天重新开始?   这些话全都堵在喉咙里,像根刺,咽不下却也吐不出。容晦没办法再在这里多留,他不能,再多待一秒,他怕自己就会忍不住上去伸手去抱宋汝瓷。   ……该死。   当初那些吻戏就都该借位的。   容晦扯了扯嘴角,弧度极为难看,像自吞下异常酸涩的苦果。   他留下一张数目相当可观的贡献点支票,作为宋汝瓷的日常生活开销用度,交给纪序川,又回头看了一眼就转身离开。   纪序川掸了掸支票,发出脆响,然后收起,按了下耳后植入的实时通讯器。   这种设备就明显要比宋汝瓷那个高出不止一个级别,没有电子光痕,几乎看不出任何痕迹,无法被直接一眼发现。   “是我。”纪序川说,“江歧渡。”   ——通讯器的另一头有人低低笑了下。   背景音嘈杂,有些耳熟,像是在欣赏某段刚近距离实时转播的、相当动听的街头少年乐团即兴表演。   请君入瓮,这其实是个阳谋。   容晦要和曜星野对抗,唯一能找的也就是身为顶尖自由经纪人的纪序川。   而纪序川这个人,从来都精打细算,利益最大化——这也就意味着,纪序川的真正同盟,其实好猜到再明显不过。   “今晚就不把人给你送回去了。”   纪序川说:“还按约好的,我帮你报仇,你给我送一批质量过硬的新人。”   纪序川碾灭手里的烟:“不过话说回来,我还是好奇,你真就这么恨他?”   “谈不上。”江歧渡的声音有种异样的沙哑,像是曾经被迫吞过什么伤害性极强的东西,透过传音电流,就更明显。   “我只是想让他好好地、完整地,体验一遍我当年的感受。”   “我很有兴趣。”   江歧渡饶有兴致:“我想看他绝望、恐惧、瑟瑟发抖的样子,变成一个只会发抖和流泪的空壳,肯定很美……”   纪序川摇头,无法理解,感叹了句变态,打开眼底投影,重新从头到尾阅读江歧渡的报复计划。   这同样也远比“商品”的那个虹膜投影高级——纪序川在阅读内容的时候,瞳孔并不会被其他颜色遮蔽,只不过是稍稍转深。   事实上这份计划刚才就发过来了。   容晦人还在这,纪序川就算再肆无忌惮,也总不好当着深情容天王的面就打开细看。   “所以,你的第一步计划是让他住我的银幕别墅。”   纪序川看着投影文字,单手按着耳骨:“享受我的反重力按摩云床,镇痛安眠瀑布浴场,梦幻疗愈沙发。”   “对。”江歧渡懒洋洋应声,背景音循环,似乎是又重播了一遍那段街边乐队录像,“付你租金。”   纪序川点了点头。   行。   “我还需要给他提供最好的饮食起居,一流的观影体验,给他一个完全舒适的私人房间。”   江歧渡:“给我账单。”   纪序川点头。   结账就行,纪序川没什么意见,又翻了一页:“我还需要陪他聊天,探索他的内心,观测他的情绪。”   江歧渡的声音有点嘲讽:“要精神损失费吗?”   纪序川是想要的。   不过合作就要有些让步,贪心也应当适度,江歧渡已经割了这么多肉,纪序川也就适当好心 :“我免费赠送十次畅谈额度吧,多了实在不行,要收钱。”   江歧渡没意见:“成交。”   “我那个废物弟弟,过两天大概也会去找他,给他送礼,假装要追求他。”   江歧渡懒洋洋补充:“不用拦。”   江厌青天性恶劣,天生沉迷耍弄别人感情,是个花言巧语的恶魔。   纪序川答应了,继续往下看。   “我一个人,难免不到位,所以我的机器人管家也要二十四小时守着他。”   “陪伴他,满足他的一切要求,抱着他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纪序川一气呵成地念下来:“你是说,这是个很周密的计划,你铺开了一张大网,是为了在正式开启复仇之前,先把他养成路都不会走的柔弱废物。”   江歧渡:“……”   纪序川:“……”   “对。”江歧渡问,“有问题吗?” 第38章 今夜回家   没问题。   纪序川从来都是个很识时务的人, 只要钱给到位,什么都好商量。   倒是江歧渡,这么一个敲骨吸髓、恨不得连最后一丝肉星都剐干净的变态商人, 居然肯为一场复仇出这么高的价格。   ……不得不说。   “仇恨”还真是奇妙。   纪序川挂断通话, 严格按照客户要求,把机器人管家弄过来。   再抬头, 街角空着, 短暂的热闹不见。   宋汝瓷被少年乐手们围绕簇拥,边走边玩, 踩砖缝、踢石子、喂人造鸽子,一路上都是孩子的欢笑声, 不知不觉走出很远。   夜色已经很浓了。   ……   宋汝瓷把那群少年乐手送上了班车。   这些孩子都住在橱窗街区, 白天接受各类高强度培训、进行大量基本功练习, 晚上则要回统一住宿的地方, 接受日常身体检查和缺陷改良, 再休息睡觉。   每个流程都卡得很严格, 规定了时间, 错过一分钟也不行。   休息时间就只有傍晚到天黑这一会儿。   班车开动, 一群孩子还依依不舍,扒着窗户争先恐后努力挥手:“明天见!我们还来找你玩!老地方见!”   宋汝瓷弯着眼睛, 也轻轻招手, 和他们做了约定,看着班车消失在街角。   他往回走——走了几步就停下, 因为“回”的定义并不明确。   按照那几个人相当错综复杂的交易,曜星野把支配权从容晦手里抢过来,又主动退出,移交给了纪序川。   纪序川和江歧渡在暗里合作, 明里则通过虹膜投影告知宋汝瓷,他暂时被纪序川包下,签到这里做实习艺人。   如果做得好,挣够了足够的赎身贡献点,就可以摆脱“商品”身份。   重新恢复自由。   【心动吗。】虹膜投影上,纪序川慢悠悠给他敲字,一行接一行投射,【心动的感觉怎么样,虞公子笑一个?抬头。】   闪着红灯的摄像头转向宋汝瓷。   【给你拍张模卡。】   模卡就是职业模特的说明书和身份证。   纪序川当初逢场作戏,和虞妄谈的那一段,就是想把虞妄捧成模特在秀场大杀特杀——可惜朽木不可雕。   纪序川暂时停下消息,关闭虹膜投影,看着那只被银翳遮罩的眼睛慢慢恢复柔软海蓝,站在街角的人影和记忆里似乎确实不尽相同。   不过真要说实话,记忆也早没多清晰了。   纪序川这人,没有真心,也不是视觉动物,美貌在他这里是很值得重视,不过是用来评级估价的珍贵资源。   摄像头里的那张脸的确是顶级,笑容标准,挑不出半点错。   早这样多好?   纪序川惋惜摇头,要是虞妄早有这个觉悟,好好配合,早在他手里火得大红大紫,想要什么得不到。   怎么会沦落到去拍卖行被人买来买去的地步。   纪序川拍好证件照片,发现完美到用不着多此一举修饰,于是简单裁剪,扔进程序制作模卡,再导入资源库里匹配合适资源。   他倒是还记得分心和宋汝瓷交代一声:【别在外面晃悠了,回来吧,夜里空气净化系统不工作。】   ……   虹膜投影熄灭。   宋汝瓷还站在原地。   严格来说,他们并没有可回的地方。   而且宋汝瓷稍微有点走不动了。   「要不要紧?」系统很担心,絮絮叨叨绕来绕去,「开心是很好,但身体也重要啊,下次还是不要玩得这么累了……」   毕竟疼痛虽然可以屏蔽,但“疲倦”这种不适,还是很难完全妥当处理的。   它是种一切被暂时耗空的感受。   精力条暂时见了底,心力体力都用光,累就是累,腿抬不起来就是抬不起来。   电子项圈上有“呼救”按钮,原则上是会发消息给商品当下的支配者。   系统帮他给纪序川发了消息。   系统其实还帮忙准备了药——虞妄常吃的镇痛片,这东西是神经阻断剂,能止疼,也能压制“疲倦”的感受。   「可以适当吃点药。」   系统想得很开:「有依赖性也不要紧,毕竟我们要死了。」   不过下个世界就不一定能这样,还得看情况,具体任务具体分析。   将来回了现实世界就更不能这样。   宋汝瓷靠着玻璃橱窗,脸色淡白到透明,但精神很好,眼睛很清亮。   今天过得很开心,他和那些孩子一起写了半首曲子,很温柔欢快,让人想起真正的阳光,四处旅行的风今夜回家。   宋汝瓷低着头,很好脾气地答应系统,下次一定注意,又找到藏起来的小半块老式怀旧奶油蛋糕,悄悄放在石头台阶上。   系统狂喜,松开镇痛片,一头扎进松软甜奶油。   宋汝瓷从口袋里摸出这板镇痛片,低头认真看了一会儿背面的说明,按开铝箔,吃了一片药。   苦得轻抿了下唇角。   他和系统都是第一次来,其实并没真正意识到,这片街区是个巨大的橱窗,也就意味着到处都是摄像头。   鸽子是,树叶是,颜色有点深的那块砖也是。   到处是纪序川的眼睛——考虑到如今的合作关系,也就是江歧渡的。   所以拍卖行里,顶层走廊的尽头,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后面,江歧渡也在欣赏。街道恢复冷清,环境调节弥漫薄薄夜雾,玻璃橱窗的灯亮着,颜色很温暖,但空无一人,店铺已经锁门打烊。   只剩下唯一的一个没有家回的清瘦人影,靠着橱窗低头吃药。   苍白修长的手指被铝箔划出的细细血痕。   宋汝瓷觉得自己像是被风抱住了。   很轻,很温柔,很舒服的感受,保险起见他又按平那些皱巴巴的铝箔,阅读了说明书,服药后会有感知错乱。   霜色的睫毛簌簌眨了眨。   原来是感知错乱。   宋汝瓷靠着玻璃橱窗,视野里的世界融化,夜雾流动起来,拼成一些奇妙的文字,似乎是意大利语。   空气里悄然渗进些海风的咸湿气味。   这应当也是错觉,因为这里的空气循环系统没有“海边码头”的设定,但钟楼都有,悠扬浑厚的钟声传得很远。   钟声响了十二次。   十二点了。   宋汝瓷靠着橱窗的玻璃,体感上他好像走了很久、走过了很远的路,但看距离似乎只是几步,走不动了,于是坐下来。   宋汝瓷在橱窗暖色调的灯光下写日记。   他写的是旅行日记,要回家给叫褚宴的人看,上个世界的记忆被暂时封存,但印象还在,他用一小截铅笔在那个本子上写:今天很开心。   交了新朋友,朋友们很活泼可爱,弹了新曲子,曲子很好听。   发现了很多神奇的零食,味道很可口,有种软糖最好吃,酸甜可口,一松手就会蹦着跑掉。   很好玩。   所以有点想家。   宋汝瓷握着那一小截铅笔,写到最后一个字,慢慢变成不着边际的线条。他想起自己偶尔会有空间感错乱的情况,甚至因为怎么都写不出字而急哭过。   耳边有人说“画得很好看”。   显然这是幻觉,是一点暂时未解锁的记忆共振。但宋汝瓷发现自己喜欢这个声音,于是眼睛弯起,药物有松弛肌肉的效果,铅笔滚到地上,他的手滑落,很轻的一声,不疼。   沾着奶油的小黑影子紧张地杀过来:「宋汝瓷,宋汝瓷,你怎么样?」   宋汝瓷告诉系统自己很好,很舒服,只是有一点困。   他抱起小黑影子,用衣摆帮系统盖被子保暖,睫毛慢慢眨了几次,终于合拢,安静垂下头颈。   绵软冰冷的身体叫风一吹,滑进消防栓下的阴影。   系统急到上天入地乱窜,残影险些织出张网,可惜接不住宋汝瓷,日记本掉在地上,宋汝瓷闭着眼睛,身体软倒,眼看额角要磕在石头台阶上——   一只金属手掌托住苍白冰凉的脸庞。   系统愣了下,仰起视角,发现角度不够,再仰。   ……纪序川的机器人管家。   很高。   差不多得有褚宴那么高。   系统查了查他们错过的剧情,差不多弄清始末:纪序川接到了附赠定位的求救消息,本来是要亲自来接宋汝瓷回去的。   但好巧不巧,就在同时,他手下有个A级艺人突发严重危机公关事件。   于是按照优先级顺序,纪序川紧急赶过去处理公共事件了。   在纪序川的眼里,宋汝瓷目前已经是他的所有品,如果帮江歧渡完成报复后侥幸还没报废,他也不是不能继续当初的计划,把人捧得大红大紫,再续点前缘。   至于现在,反正客户江歧渡江老板的核心诉求,也不过是要把宋汝瓷养得没法自己走路……这事谁上都一样。   机器人也一样。   对自己的东西,纪序川的确占有欲强烈。   不过就算占有欲再强,也总还不至于疯狂到担心机器人撬墙角的地步。   毕竟这个世界的机器人制造水平虽然很高,却也没走完全仿真的路线,和真正的人类差别相当大。除了身形倒是同样近人——肩线宽阔,腰窄腿长,甚至模拟出了流畅分明的肌肉线条。   身材挺好。   系统暗戳戳量了量,比较数据,差不多有褚宴那么好。   可变形的记忆金属的延展性极佳,下方有温度调节单元,可以随时调整接触目标时的触感和温度。   就比如捧住宋汝瓷的那只金属手掌,现在就变得异常柔软温暖。   机器人管家的头部中央是块菱形屏幕。   冰蓝色光芒,以呼吸频率舒展和收拢,最中心裹着的内核浅到几乎辨不清颜色,边缘晕染成浅亚麻光雾。   机器人管家半跪下来,拢住昏睡的宋汝瓷,捡起掉落的日记本和铅笔收好,然后揽着膝弯把人捧起。   同一时刻宋汝瓷睁开眼睛,他在练习保护自己,有足够的警惕心,系统尝试帮忙虚张声势,但霜色的睫毛怔了一小会儿,轻轻眨了下。   又眨了下。   机器人管家低头。   那只是块看不出什么的冰蓝色悬浮光幕,模仿人类的呼吸律动,舒张收敛,裹着浅色光核。   宋汝瓷抿起唇角,尝试主动抬手臂,他吃了药,力气不足,几乎做不到这件事,意识也很混沌。   但潜意识的念头明确,被金属手掌捧起柔软头颈,托着脸颊,柔软的海蓝色眼睛里就透出模糊笑影。   “晚上好。”宋汝瓷轻声说,他很想多说几句,但又实在没力气了,于是尽力说出几个字,“我好困,想睡觉。”   机器人管家收拢怀抱,把他裹在胸口,调节到温暖的机械下颌轻轻贴在微热的额头,试了试温度,取出一张退热贴,掀开额发给他贴好。   金属手指的触感意外的柔和,撩开银色额发,指腹抚平退热贴的边缘。   夜间的空气净化系统不工作,宋汝瓷的呼吸吃力,胸腔轻颤着微微咳嗽,但吃了药,所以不难受,还很开心地微微弯着眼睛。   宋汝瓷悄悄和系统分享:「这个药可以做好梦。」   系统抱着一绺银发,愣怔漂浮。   看着那片模仿呼吸律动的冰蓝色。   机器人管家是有自我程序的,这是二级权限,还有事先设定好的程序,这属于一级权限——规则是绝对的。   于是系统看着代码运转,探索规则,熟练流畅到仿佛西西里港口的小混混寻找翡翠矿带刺铁丝网的豁口:规则是让宋汝瓷沉迷享受舒适而不必自己走路,规则是让宋汝瓷享受舒适,规则是让宋汝瓷舒服。   而现在宋汝瓷喘不过气,需要进行紧急处理,方案制定完成。   规则内容确认,优先级确认。   可以执行。   系统眼睁睁看着刚才还温暖柔和到不惊动一根头发丝的机械手指,透出足以冻结一切的液氮寒气,稍微一攥,就把电子颈环捏得粉碎。   尖锐的电流音扎穿了好几只耳机。   擅离职守、疑似被偷家的纪序川大概正同时接到疯狂打入的三组几百个电话。   不过这和他们无关,机器人的胸口很平和安静,没有多余杂音。   报废的破烂电子元件被扔进胸口的回收箱销毁,那里面蕴含恐怖能量的核心,现在正制造一点清凉的、纯净的带着海风味道的新鲜空气。   只有当事人认识的,海港废弃建筑群间带有一点金属冰凉味道的海风。   只有当事人才懂的、一口气能聊几个小时的闪烁灯语。   宋汝瓷仰着脸,淡色唇角抿起柔软的笑,他努力抬手揉眼睛,不舍得睡,好像被封存的记忆里也有这种情况,他在条件很好的教师宿舍,望着湖的另一边。   有人站在阳台的落地窗前,其实也不想睡,但为了他的健康,用遥控器和卧室暖色的灯耐心讲道理。   冰蓝色光幕在轻轻哄:晚上好、睡吧、做好梦。   晚安。 第39章 杞人忧天   机器人管家把目标抱回别墅。   系统一路跟着, 宋汝瓷在半路上就睡着,额头靠着的那一小块区域,金属变得异常柔软。   机械身体的液压系统过于强悍, 抱着宋汝瓷的姿势像是一件恐怖人形武器小心托举一片羽毛。   纪序川的银幕别墅, 比起拍卖行施舍给“商品”的盒子,几乎可以算是个天堂级别的高科技温室。   反重力云床相当舒适柔软, 躺进去就能被全方位包裹按摩。至于有镇痛安眠效果的瀑布浴, 有磁疗功能,还可以调节成各种沁人心脾的香气。   机器人管家打开矢车菊香, 将宋汝瓷带入浴场。   羽毛似的人影被捧着,轻轻放进仿真温泉池, 手脚都被温热水流托起, 头颈后仰, 翦密霜色睫毛闭合, 枕在金属掌心安然昏睡。   机械手指轻柔抚摸颈侧磨损的伤口时, 系统被数据寒流冻得打了个哆嗦。   柔软胸腔也微弱痉挛了下。   这是因为微电流在轻度刺激生长因子, 促进皮肤愈合, 因为脉冲波及神经, 这同样会引发些别的反应。   睫毛无意识震颤,因为发热而泛白的口唇微张, 喉咙里溢出气流, 被温柔热流包裹的人影轻轻悸颤,霜雪似的睫毛张开, 一片蓝色不会流动的凝冻湖泊。   高大的机械身影俯落,单手撑住人造卵石,替他挡住可能迸溅入瞳孔的水瀑。   金属手掌抚摸柔白脸庞。   凝定的、没有活气的蓝色真空。   ……剩下的画面连系统也看不到,机器人管家的身形, 可以轻易将水中的人影彻底遮得严实。   只知道冰蓝光幕柔和流转,机械臂捧住软落的手臂肩胛,不厌其烦地轻柔拍抚,金属手指圈住细瘦单薄仿佛一折就断的腕骨,抚摸过下方那片刺目的渗紫淤青。   落在水里的银色发丝随水流动,像一片泛起的明亮月光,气息辗转流溢,沿着雪山淌过,水面漾开细细波纹。   那一块淤痕也就很快消散。   恢复如初。   ……   十几分钟后,宋汝瓷身上的伤口都已经痊愈,水已经蒸干,银发顺着耳根垂落,一片洁净清爽。   只是泡透的血肉肌骨更绵软疲乏,当然这也根本不是什么问题,机器人管家就是负责这个的——宋汝瓷被抱回卧室,轻轻放进反重力云床,盖好富含活性离子的磁疗被子,轻轻拍哄着沉入更不受打搅的安眠。   温湿度适宜,光线昏暗舒适,可以什么都不必管地放心睡。   机器人管家的一只手垫在宋汝瓷颈后,轻微调整姿势时,纪序川赶回。   ……并挂断了第一千零二十五个震得脑仁嗡嗡响的紧急电话。   没什么大问题。   纪序川很快就得出结论,其实只要检查程序,很容易就能弄清楚情况,只不过就是虚惊一场。   他给另外三人分别回消息:没事,是程序设定忽略了细节。   被偷家更是纯属无稽之谈。   纯粹是这几个人太紧张,紧张到过了头,疑神疑鬼,草木皆兵。   纪序川重新设置了程序逻辑——之前按照江老板的要求,一级授权设定成了“提供一切享受,排除一切障碍,将宋汝瓷养成不会自己走路的柔弱废物”,却没想到机器人判定电子颈环也是“影响享受的障碍”。   所以按照一级授权,直接把这东西掰碎销毁了。   纪序川修改好程序,加上一条“禁止随便毁坏任何东西”的禁令,就把宋汝瓷丢给机器人照顾,拎着塞满公关文件的公文包回了书房。   出于负责,纪序川还是给江歧渡打了个电话。   “没有项圈,他的商品身份是不是就‘抹除’了?你还能支配他吗?”   纪序川问:“要不你再派人送来一个,我帮你给他扣上?”   这个世界的判定其实很简单粗暴,只要标记丢失,就意味着过往抹除,一笔勾销。   一个空白的新身份   但宋汝瓷的状况就又不一样。   纪序川看了健康仪器的扫描数据,就算项圈坏了,以宋汝瓷如今这个身体状况,靠两条腿也不可能走出橱窗街区……就算能走出去,也超不过三天,就会因为无法顺利呼吸外面污浊的空气活活憋死。   这个曾经的花花公子、需要仰望的山头雪,已经彻底化成混杂了落叶、尘埃、砂石的流水。   要是不被人施舍着捧起,很快就会被践踏,汇进排污管,或者被哪只野狗贪婪舔舐入腹——就算能侥幸摆脱这些命运,也不过是命运虚假的仁慈。   只要脱离精心呵护,在如今的闷热天气里,要不了多久,这一小滩将死的积水就会在白亮太阳的炙烤下缓慢蒸发。   掌中之物。   有没有项圈,区别其实已经不大了。   电话另一头没说话。   纪序川有点疑惑:“怎么了?”   拍卖行,顶层尽头的办公室里,灯光昏暗,转椅里的人影双腿搭在办公桌上,手中慢慢摆弄半个项圈。   不是给“商品”的电子项圈,是给小偷、罪犯、终生沦为垃圾的卑贱老鼠的耻辱标记——这东西直接钉入颈椎,和脊神经相连,一旦戴上几乎就再也无法摘下。   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有个例外。   当初江歧渡因为饿极了偷面包被抓,钉上项圈,被押送去回收厂时拼命脱逃,又被路过的虞妄随手捡走。   后来,因为偷了虞妄的东西,江歧渡被打得只剩一口气,连脖子和脊椎都被拧断、砸碎,垃圾一样丢进排污池。   那里面的废水包含严重辐射,因祸得福,江歧渡侥幸活了下来,身体却也彻底变异,像个扭曲的恐怖骷髅…… 后来接受了很多次改造手术才勉强恢复人形。   却也因为这个,意外摘掉了“老鼠”项圈——毕竟,被扔下去的时候,他像个垃圾袋,身上能碎的地方都碎得差不多了。   于是,江歧渡得以凭无罪的空白身份和血缘证明被江家所接纳,以私生子的身份一路不择手段地疯狂向上爬,有了今天。   ……   “不用了。”   江歧渡缓缓开口,声音很沙哑;“项圈没了,他还有虹膜投影,耳骨提词器……他是我的。”   纪序川心说那也不一定,目前来看,宋汝瓷属于他的部分更多,江歧渡要想排上号,还得去跟容晦和曜星野和剩下近一百号种子选手PK。   不过满足客户要求,纪序川答应:“好吧,算是你的——对了,我今晚太忙了,能让AEGIS-07一直陪他吗?”   AEGIS-07是机器人管家的代号。   江歧渡沉默了几秒钟。   纪序川以为他是不乐意,还想要解释自己今晚确实是很忙,不知为什么手下艺人接二连三暴雷、多点开花,仿佛有人在网上专门精准炸他。   但还没开口,江歧渡就低低笑了一声,他的声音嘶哑,笑起来像是灰色石头打磨砂纸:“机器人……”   纪序川那个机器人管家可是守护陪伴型。   见第一面的下马威,就掰碎了宋汝瓷的项圈,原地销毁成了一堆熔渣。   江歧渡问:“你确定?”   “有什么不确定的?”纪序川按着额头,没心情闲聊,“放心吧,你的要求不会出问题,他会把宋汝瓷照顾得很好。”   纪序川本来不太接受这个名字,他还是更熟悉虞妄。但来回的路上被艺人一连串暴雷搅得焦头烂额,他试图放松,鬼使神差打开了那个少年乐团的录像。   ……吉他是弹得真不错。   那些孩子一口一个宋汝瓷,听见这个名字就弯起来的蓝眼睛,也是真的……很漂亮。   他承认。   出于欣赏,或者出于专业性,也只能客观地承认,那双眼睛并没弄脏。   仍旧是片不沾尘土的深净蓝湖。   纪序川皱眉,没来由滋生出心烦——宋汝瓷就是自作自受,如果早就实话告诉他喜欢音乐、擅长吉他,难道他不会把人往这方面包装?   要忙的事很多,恨不得长出八只手敲键盘、用鼠标,纪序川盯着屏幕,脑子里却慢慢冒出个这辈子都没冒出过的念头。   当初他要把虞妄包装成顶流模特。   做决定的时候他好像也忘了问虞妄,想不想做这个,想做什么、喜欢什么。   好像也就是那一天起,那双蓝眼睛望向他的时候,没有了微微笑起来时,会从眼底泻落的月光。   /   宋汝瓷醒来的时候,机器人在抱他。   窗外的模拟天气是暴雨,狂风呼啸,电闪撕裂阴云,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单向透明的棱镜窗上。   这是场不在预告中的突发暴雨。   原因可能是橱窗街区的主人忙于处理没完没了的公关事件,心情相当糟糕。   也可能是因为纪序川不想让宋汝瓷去找那群孩子,所以故意安排下了这么场雨——系统严重这么怀疑。   少年乐手们被严禁生病,也就不准在暴雨天出门,困在宿舍里眼巴巴往外望眼欲穿地看,祈祷他们的新朋友不要为了约定冒雨跑空。   雷声炸响,仿佛要轰碎棱镜、震垮一切的时候,机器人比例相当优越的金属身躯正俯落,单臂撑在羽毛枕边。   变得格外温暖、柔软的金属胸腔,隔离风雨,隔离强光和巨响,也挡住丝丝深入的潮湿冷气,为他撑出不受打扰的静谧三角空间。   宋汝瓷轻轻眨了下眼睛。   他发现自己很喜欢眼前的机器人。   虽然屏幕上只是一片无意义变换形态的冰蓝色光晕,但看起来像是微微的笑,像在说“下午好”。   宋汝瓷也朝这片冰蓝色的光晕弯起眼睛,仰起脸轻声回答:“下午好。”   一开口才发现嗓子奇怪,喑哑干涩,气流划过时带起痒意,止不住地轻轻咳嗽,身体乏力,有些细微的冷。   金属手掌轻柔覆盖着他的额头。   宋汝瓷小声道歉:“我发烧了。”   烧的不厉害,但疲乏过于明显,这是昨天玩得太开心了的后遗症,他出了汗、吹了风。   冰蓝色光晕温和地闪了闪,并不因为这个责备他,反而俯身靠近。贴在他额头上的光屏是种极为奇异的材质,并不像想象中的坚硬,触感居然像是昂贵退热贴里清凉的固态凝胶。   宋汝瓷试着抬手,想要摸一摸近在咫尺的哑光金属色星云涂层,但手臂没有丝毫力气,身体完全不听使唤。   冰蓝色光晕闪烁了下。   金属手臂垫在他背后,拢过腿弯。能掀翻整列满载火车的液压系统,轻轻地、轻轻地,用最细致柔和的代码程序捧起一片银色的小羽毛。   机器人抱他起床,握住他的手,摸了摸自己胸口的能源核盖子。   宋汝瓷朝它弯起眼睛。   光幕也涌动,柔和的冰蓝色光芒映出他的影子,闪了闪,交给他一张纸条。   系统不在。   系统有大事要忙,留了张小纸条给他,说是去激情协助伟大的偷渡事业、把这个世界的窟窿捅得更大去了。   系统还很操心的嘱咐他,好好养身体,好好睡觉,好好吃饭,好好的被机器人管家抱。   最后一句被负责转达的机器人用荧光笔画了重点。   宋汝瓷忍不住笑了,又带起一阵咳嗽,这具身体的肺部功能已经非常弱,千疮百孔,虽然绝大部分感受都已经被屏蔽,但还是感觉得到,有红色的甜味液体从嘴角涌落。   金属手掌遮住他的眼睛。   “我没事。”宋汝瓷安慰它,握住那只手挪开,他很擅长照顾自己,“是支气管被我不小心咳破了。”   他稍微恢复了一点力气,努力摸索着去扯纸巾,边咳嗽边温声解释:“没问题,没有感觉,不觉得疼……”   机器人把他紧紧护在胸口。   宋汝瓷怔了下。   心脏在胸腔里跳了一声,宋汝瓷被像小孩子一样捧着,在背后轻轻拍,从微蜷的手指里拿走那一小团纸巾。   机器人负责所有事,替他擦拭涌出的血液,抱他去有修复功能的治疗舱,陪他一起躺进去,柔软的可变形金属手掌始终垫高他的头颈,防止他被血呛到窒息,另一只机械手则从头至尾,轻柔摩挲着无意识微颤的胸口。   供能核的盖子打开,昨天把电子项圈报废的零件销毁熔蚀的反应堆吹一点柔和的风,大概是有系统帮忙告密。   努力嗡嗡转的小风扇边上,是一小瓶老式甜奶油味道的安神精油。   宋汝瓷被哄在这一连串怎么看都紧张过头的流程里,海蓝色的眼瞳微微睁大,怔了一会儿,抿起霜白的唇角。   “我没事。”他依旧这么对机器人保证,但停了一会儿,又小声商量,“能不能帮我放哨?”   冰蓝色光幕闪了闪。   宋汝瓷仰起脸,主动朝它轻轻笑了下,光幕后的观测镜头旋转对焦,这个笑容很柔软,像即使不舒服也为了让别人放心、努力温柔安抚的懂事过头的小孩子。   宋汝瓷闭上眼睛,躺在怀抱里,把胸口靠近机器人的人造胸膛。   单薄的身体开始微微打颤。   机器人紧紧护住他。   “我想家。”宋汝瓷说,声音很轻,这些情绪他一直藏着,藏得很好,甚至完全瞒过系统,“以前不会的,以前没关系,我不知道……”   明明一直都没关系,一个人没关系、生病了没关系,没有真正能回的地方也没关系。   为什么这次不一样了。   为什么昨天玩得那么开心,却还是忍不住,一直回头看。   不知道。   因为对面是没有安装语言模块的护卫型机器人,所以可以稍微放心倾诉。宋汝瓷悄悄和机器人分享,他也有办法,比如想家的时候就写日记,就计划好买一个本地礼物,他已经列了很长的单子。   ……   修复舱很有效,破裂的支气管已经被修复,可以说很多话,血不会再往外涌了。   所以,宋汝瓷第一次放心说话——有生以来最多的话。   说自己在这个世界的见闻。   说困惑。   说想不通的事。   说开心的事,这是最值得说的,也最多,他昨天和那些孩子一起写了半首曲子,旋律还记得很清楚。   稍微有点沙哑的、柔和清润的嗓音轻声哼起晚风一样的温暖旋律。   涌动的冰蓝色光幕用三十九种方法说好听。   机器人安静地陪他聊天,把他从修复舱里抱出,抱着他洗漱、漱去血腥气,给他制作一点很好吞咽的奶油南瓜浓汤,这时候也不把人放开。   宋汝瓷这么被小朋友一样单臂抱着,脸上微微发着烫,抿了抿唇角,他被别墅留言装置震动的嗡嗡声吸引,下意识看过去。   机器人帮他打开留言信箱。   是江厌青的邀请函。   江歧渡同父异母的弟弟——花孔雀一样的纨绔,和虞妄早期的作风相当雷同,如今正四处猎艳,盯上了宋汝瓷。   差不多算是得意洋洋咬着玫瑰花邀请美人去橱窗街区的西餐厅共进晚餐。   ……   这事其实还引得容晦容影帝、曜星野曜太子爷和江歧渡打了一架。   那两个人想不明白,江歧渡为什么偏偏要玩火、要引狼入室,担心宋汝瓷会吃那种猎艳老手的亏……俨然彻底忘了虞妄才是这个世界最出名的花花公子。   至于江歧渡,依然是那一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冥顽做派,盯着布满整个橱窗街区的几千个监控画面。   因为暴雨,已经一整天,这些画面上都没出现宋汝瓷。   他已经一整天没看见他的猎物。   江歧渡捏着遥控器,死死按捺住启用耳骨提词器和虹膜投影的冲动,这两样都是老式设备,只能单方面传递消息,以那个该死的AEGIS-07的性能,一秒钟就能监测信号并摧毁。   江歧渡的眼底透出阴郁。   他强行停止了橱窗街区的暴雨。   容晦先忍不住,失控急问:“江歧渡!你干什么!?”   曜星野的眼睛仿佛要杀人。   这个时候让雨停,以那个人那种温柔过头、仿佛什么事都能答应的好脾气,是生怕宋汝瓷不去这个约会?!   江歧渡扯了下嘴角,笑容冰冷近于扭曲,但语气还不动声色,慢悠悠嘲讽:“吃醋了,还是有危机感了?”   容晦脸色发白,曜星野死咬牙关。   纪序川隔岸观火看笑话,毕竟宋汝瓷现在是他的,纪序川不着急。   纪序川翻看着机器人管家回传的信息,告诉另外几个人:“杞人忧天。”   宋汝瓷回绝了。   宋汝瓷对什么约会根本没兴趣。   和江歧渡的计划一样,宋汝瓷显然已经被他的别墅俘获,无心出门,只想——   只想。   纪序川皱眉。   曜星野失去耐心,夺过他的联络器看了看:“和你的机器人一起在家看电影、吃晚餐、挑选纪念品和展示日记。”   曜星野看不懂,皱紧眉:“是什么意思?” 第40章 三个人的约会   纪序川在十几分钟里回到他的别墅。   气喘吁吁推开观影室的门时, 机器人抱着宋汝瓷。   环境漆黑,异常明亮的光束打在荧幕上,微尘在光里飞舞, 那些光也打在翦密睫毛和鼻梁上, 蓝眼睛润泽安静。   机器人环抱着宋汝瓷,机械身躯调节成恰好契合单薄脊背的弧度, 整个将清瘦人影护在怀中, 光幕上银蓝色流转,金属下颌轻轻搭在绸缎似的柔软银发上。   听见声音, 柔和的海蓝色眼睛和冰蓝光幕一起转向门口。   纪序川:“……”   奇怪。   确实奇怪过头了。   这是他的别墅,但他也的确像是很没眼色、突兀闯入的那个。   走进观影室, 打断这部不知道多少年前的老电影, 精英经纪人的脚步甚至破天荒自信动摇的顿了下。   机器人抱着宋汝瓷站起身。   纪序川咳嗽了声, 停在地毯边缘:“雨停了, 出去透透气吗?”   “今晚的空气是特地运过来的。”   纪序川说:“调高了负离子浓度, 还添加了一些模拟土壤放线菌孢子的挥发性……我是说, 空气比较新鲜。”   “适合出去散散步。”   纪序川问:“一起吗?我请你吃饭。”   很久没这么好好说过人话, 纪序川的语气甚至有些相当程度的不熟练。   他没来由想起之前, 他“包养”虞妄的那段时间,虞妄没办法呼吸外面污染严重的空气, 所以几乎不出门, 整天待在家里一个人看电影。   虞妄不说话,也几乎不吃东西, 有时看着看着电影就睡着,身体无意识蜷在沙发里,光线打在瘦削的脸和肩胛上,镂刻出叫人心惊的剪影。   ……直到现在, 纪序川才想起容晦对他说的那番话,不再当没用的耳旁风,真正思考起那些话所代表的含义。   虞妄的心理和身体或许真的出现了严重的问题。   当然,现在这种倾向又像是半点也看不出来了——机器人的合金骨架相当高大,单手就能托住柔软安静的身体,金属手掌轻轻护住胸腔,保护着那一点孱弱的呼吸。   宋汝瓷被好好抱着,温暖舒服,于是脸色和精神看起来也像是很好。   宋汝瓷还很礼貌。   比还是“虞妄”的时候温和礼貌很多。   蓝眼睛弯起,开口时声音很轻,嗓音柔和微沙,还有些低烧痊愈后的虚弱:“谢谢你……我好多了。”   说是这么说,纪序川毕竟带回了江歧渡那间办公室里的刺激性烟气,已经初步净化过,量很微小,但宋汝瓷的呼吸道还是无法承受。   贸然开口就又引发轻微的咳嗽。   机器人立刻捧起他,哄小孩子一样来回走,轻轻顺气,用小勺子喂一点蜂蜜水,百忙中还记得清理污染源。   纪序川踉跄着被按着胸口毫不客气推出去:“……”   没办法,谁叫一级授权一视同仁。   纪序川亲手设定的程序,当时他没想到自己会和宋汝瓷有什么真正亲密的交集,所以没有多此一举地给自己颁发什么特权。   毕竟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了,他太忙,比当初还忙。   纪序川甚至有过完全把宋汝瓷丢给机器人管家照顾的念头。   结果只是离开时,随便看了眼别墅里的监控,就有什么在胸口异常鲜明梗着,他想起他去和人谈生意回家——带了一身烟味,虞妄伏在沙发上剧烈咳嗽,旧T恤领口松弛滑落,纤薄的蝴蝶骨颤抖。   没等他解释,虞妄已经随手抄起什么东西用力朝他砸过去,苍白韶秀的眉眼染上虚弱颓靡到凄艳的浓郁血色。   力气很弱,其实砸不中他。   ……回过神,监控视角里,可以看到机器人已经稳妥处理好了这场突发事件。   最值得人诧异的,大概就是宋汝瓷居然这么容易被养好。   原来根本用不着什么极为精心的养护、呵护,根本没他想象的那么复杂和不可能,只要睡一个好觉,好好的吃一点东西。   只是稍微得到了一点好的照顾,宋汝瓷的气色就好了很多,蓝眼睛润泽,脸颊温暖柔软,甚至隐约透出一点血色。   机器人帮他好好梳理了头发,相当柔顺,像月下流淌着银光的名贵绸缎。   机器人甚至还试图帮他梳睫毛。   宋汝瓷轻轻咳嗽着笑出声,把脸偏来偏去努力躲避,被调节到柔软的金属手掌轻轻捧住脸颊。   光幕上的冰蓝色温柔涌动。   映得那双蓝眼睛里,也渐渐清亮,渐渐明澈,仿佛有什么极温柔的力道拭净阴霾,融化冰封。   笑影从那片晴空蓝里溢出来,弯着的眼睛闭上。   ……   瀑布浴冰冷的水流下,烟味后知后觉被洗涮干净,不留一点痕迹,有什么人一拳砸在软幕,水花飞溅。   「活该。」远程连线的系统半点不同情,小黑影子在世界栅栏里绕来绕去,相当猖狂“略略略”嘲讽。   「宋汝瓷,宋汝瓷。」系统忙里偷闲八卦,「那你和纪序川出去了吗?你接受他的邀请了吗?」   虽然不在一起,系统和宿主还是可以通过意识打电话交流。   宋汝瓷已经接触到了夜色里格外清新的雨后空气,稍微用力一点吸气,体验肺里微微刺痛的又舒服的感受,很珍惜地保存下来分享给系统:「嗯。」   系统:「??」   宋汝瓷补充:「还有管家机器人。」   系统这才松了口气:「哦哦,那还好……啊?」   系统:「啊????」   三个人的约会吗,这样也行吗,纪序川是不是太能忍了。   系统实在好奇疯了,忍痛多消耗了点能量打开远程监控,对着后面鬼鬼祟祟跟着的两个人影、街对面的一辆豪车、某个玻璃窗后的望远镜陷入沉思。   ……不过。   倒也不是完全一点都不能解释。   毕竟在纪序川这里,客户的要求说到底还是最优先。   而江老板在这方面要求堪称明确,没有任何空子可钻:要让宋汝瓷不论到哪儿都被抱着。   不准宋汝瓷自己走路。   纪序川也还不至于神志错乱到问宋汝瓷“愿不愿意从机器人手上回到他怀里”这种问题来羞辱自己的地步。   所以就算强行忽略那一大堆鬼鬼祟祟的“无关路人”,三个人的约会也成了唯一的办法——幸而在离开别墅后,AEGIS-07似乎就暂时关闭自主程序,恢复了最基础的照料关怀模式。   在外人看来,两个一起约会的人,其中一个因为体弱随身带了照料型机器人,在这个世界里倒也并不奇怪。   只有系统知道,两个人里的其中一个一直在和他的照料型机器人偷偷聊天,用渗过衣料的细微温度变化、包裹清瘦脊背的按摩力度,和柔软手指划过金属掌心悄悄写下的字迹。   每感应到一个笔画,这家餐厅窗外那些被侵入了程序的彩灯,就跟着闪烁得更鲜艳、更快一分。   金属手掌轻柔拢住微凉的指尖。   机器人抱着宋汝瓷,把躯干部分的液态记忆金属调整得更柔软、更好靠。   颀长有力的机械臂拢过单薄身体,远远移走讨厌的迷迭香,换成一小份酸甜可口的家常罗宋汤加一勺酸奶油,再挑出一块最肥嫩的煎鳟鱼,淋上白葡萄酒蘑菇浓酱,把所有鱼刺熟练地拆干净,用勺子碾成一小点鱼糜。   ……而另一个人形电灯泡,因为当初从来没有了解、也从未哪怕一次尝试着去真正接近和了解过虞妄。   什么都不知道,什么话题也找不出。   当然也就只好像个局外人一样尴尬坐着,负责支付小费和买单。   纪序川塞进嘴里一块牛排,实在难吃,像在嚼什么伪装成牛肉形状的廉价塑料。   他突兀地、很荒谬地开始嫉妒起那些得到了矢车菊蓝宝石耳钉,或是愚蠢可笑到保留一条旧丝巾的人。他意识到虞妄在他这里住了三个月,来时什么样,走时还是什么样,床上被子都整齐叠得仿佛没人躺过,没留任何东西,也没有任何痕迹。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纪序川看着反光的叉子尖,这似乎是他唯一能找到的话题了:“用不用我帮你?做音乐,演员,还是别的什么你喜欢的……”   说到一半,意识到这话也有歧义,于是又欲盖弥彰地补充:“不是非要你出去挣贡献点,你身体不好,完全可以一直待在别墅里,又不费什么事。”   说完这些,他的余光里看到那些羽毛似的霜色睫毛轻轻扇动了下,仿佛在走神的柔和蓝眼睛抬起。   宋汝瓷朝他笑了笑。   很平和,温柔,和记忆里被蛛网缠住的孱弱蓝闪蝶完全迥异:“我想陪那些孩子一段时间,送他们出道。”   这算什么计划,纪序川没细想,直接告诉他:“明天他们就要走了。”   离开橱窗街区,在这里的记忆就会被抹除,只留下刻苦训练掌握的技能,作为新人出道,成为艺人或者偶像。   蓝眼睛微微一怔。   纪序川第一次尝到复杂的滋味,他开始后悔自己不该嘴快,又借着切牛排的掩饰改口:“如果你不舍得他们,我就先不安排出道,把他们再留一年,陪你多——”   宋汝瓷轻声打断他:“纪序川。”   纪序川手里雪亮的刀叉像被冻住。   睫毛下的蓝眼睛又仿佛呈现出那种傍晚的暮蓝了,宋汝瓷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静静出了一会儿神。   “别这么做。”宋汝瓷望着他,“行吗?”   这话的语气听起来完全有礼貌、有分寸,嗓音仍然带有天生的柔和,却又十分冷静。   是那种如同样的遭遇落在自己身上,甚至什么都不会说,但涉及到无辜的孩子,就立刻变认真的态度。   纪序川听见自己说:“……好。”   “我就是随口一说,你别误会,我不这么做,你别把我想成那种人。”   他说:“以后也不会这么做了。”   这话为他在那片宁静的暮蓝色里抢救回一点晚风,很轻,轻到不易察觉,蓝眼睛微微弯了弯。   宋汝瓷替那些少年乐手们向他道谢,想了想,又告诉他:“既然这样,我接下来就要走了。”   纪序川错愕抬头。   看到这双眼睛里的神情,他意识到宋汝瓷不是开玩笑,是认真的。   “你去哪?!”纪序川的语气第一次有了急躁,“你现在的身体,出去撑不了几天就会死,就留在这不好吗?你知不知道,有人还想要你——”   他太着急,险些把江歧渡的复仇计划和盘托出,但显然还有人监视着这个小小的餐厅雅座,不止一个人。   尖锐的电流声震得耳膜剧痛,这是江歧渡的威胁和警告,纪序川捂着右耳弯腰,眼前发白,额头渗出层层冷汗。   有人径直推开餐厅的门,大摇大摆走到他们桌边。   像个浮夸的花孔雀。   “把他们轰出去。”   江歧渡侵入了纪序川的通话器,嗓音沙哑阴冷,甚至有杀意透出,再不是之前的不动声色:“现在,纪序川,你弄死江厌青,我就不追究你出卖我的事。”   纪序川咬了咬牙关,撑住桌沿,却还没等直起身体,尖锐耳鸣里已经传来江厌青的声音。   “这也太潇洒了吧?招惹了一溜十八开,爽完就要走啊……”   江厌青抱着胳膊,饶有兴致地啧啧有声,他对虞妄的敌意其实相当好理解——系统远程传过来解释,简单来说就是撞人设了。   江厌青和虞妄的做派相似,都是花花公子,眼睛又恰好也是蓝色,于是据不完全统计,他以为自己撩到的人里,起码两位数是拿他当成了虞妄的替身。   还是低配版勉强凑合的替身。   江公子破防破得相当彻底。   “现在装什么好人?”   “到底为什么那么多人一碰上你就跟发了疯一样?我看你平平常常,不就是病得快死的普通人一个吗?”   这话才出口,沉声呵斥、走上来的纪序川就被高大沉默的保镖按住。   ——系统之前调出过这两个人的剧情。   程野是黑市买下的保镖,也是江厌青的打手、鹰犬、走狗,寡言却忠诚,后来更是为了江厌青重伤成了植物人。   江厌青才终于幡然悔悟,痛改前非,两个人历经重重波折后终于he。   程野也是当初被虞妄随手丢出去的。   “你当初让人把我那个便宜私生子大哥打死了吧,要不是垃圾场有辐射,也捡不回第二条命,人命还了吗?”   “还有他。”   江厌青把程野拽过来,兴冲冲指控:“怎么样,虞公子还记得他吗?从小负责照顾你的改造人,为你做了多少事,结果就因为不小心摔坏了你一个什么破八音盒,就被你轰出山庄,沦落到了黑市当耗材——要不是我救他,他早就一命呜呼了。”   “你干过多少这种事?债还没还完,拍拍屁股就想走吗?”   江厌青本来是想玩恋爱游戏,把虞妄这个简直成了他毕生阴影的混蛋吊上钩,玩爽了再给出致命一击的。   结果虞妄——对,听说现在改名叫宋汝瓷了。   这个宋汝瓷居然死活不上钩。   宋汝瓷的风评甚至越来越好了。   容晦替他说好话,曜石太子爷也替他说好话,被渣得写了十三首痛彻肝肠分手情歌、一跃成为歌坛顶流的天才病娇创作歌手,邀请他去工作室,说还愿意复合。   和几个小屁孩随随便便玩玩吉他,视频传到网上居然就一夜爆火,点赞过亿,顶到最高的评论是“怪不得人家渣,不行,别让他祸害小孩子,三秒内把他地址给我,求你了”。   第二高的评论是“购买同款矢车菊蓝宝石耳钉点这里→   纹身贴点这里→   丝巾备货中。”   ……江厌青快气死了。   索性装也不装了,直接带着程野怼到脸上,他非要让所有人看看这个装好人的伪君子真正的嘴脸。   江厌青用力拖过这个从黑市捡来的倒霉改造人,笑意冷嘲:“看见了吗?虞公子这个表情,他已经完全把你忘了……程野,你就不想对旧主人说点什么?”   藏在暗处的摄像头运转,蓄势待发要拍下这一幕,把虞妄的恶劣嘴脸公之于众。   严重恶劣舆情事件是要扣贡献点的。   不止一个人要闯进来打断,偏偏之前为了不暴露,一个两个都离得很远。最镇静的倒是抱着宋汝瓷的照顾型机器人,还在制作一杯橙汁薄荷气泡水。   程野站在桌边。   缄默的、被遗弃的改造人,一半人一半机械,半边脸的电路光流不断闪烁,深红色瞳孔盯着自己的旧主人。   沉默。   沉默。   耳朵红了。 第41章 很好   更红了。   江厌青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   他张开嘴, 还没等发作出声,被遗弃的破烂改造人就像是没看见他一样,推开拦路的阻碍, 朝宋汝瓷伸出手。   掌心是个已经很旧的、被小心修好的微缩八音盒。   “修好了。”不算多清楚、因为半边脸变成机器而异常吃力的含混发音, “好了。”   八音盒是虞妄儿时的生日礼物,虞妄父母留下的最后一件遗物。   当然这也不是真正的理由。   系统悄悄查看历史剧情, 程野被轰走之后没多久, 山庄就因为债台高筑而被变卖,虞妄也因此流落到了后面那些人手里, 这才凭一己之力,强势撑起了本书前传的全部狗血剧情发放任务。   要解释的话, 也完全可以说是不希望程野跟着他颠沛流离、沦落到四处寄人篱下……不过就算不解释, 好像也完全不会有什么影响。   缄默的改造人走向宋汝瓷, 蹲下来, 把头低到刚好能被那只手碰到的高度。   属于人类的耳朵红烫, 另外那半边脸, 电路光流闪得越来越快, 噼噼啪啪冒着火星, 砰的一声。   袅袅飘起一小撮白烟。   江厌青:“…………”   有人的牙在这会儿咬到崩碎。   程野忠诚地起身,忠诚地给他倒了杯白开水漱口。   然后放下杯子, 又回到宋汝瓷面前。   “你过得, 现在,很好。”   “是不是?”程野看向抱着宋汝瓷的高级机器人, 不论是硬件还是软件,对方都显然比他的质量高得多,“太好了。”   海蓝色眼睛望着黑市廉价零件拼凑的改造人。   机器人似乎能够随时感应到宋汝瓷的心事,敲了敲额头, 光幕转换成投影,把一份高级改造医疗函投射到桌面上。   价格刚好花光他们这两天挣来的所有贡献点。   程野愣了下,想要摇头,很缺钱,他记得很缺钱,不该花虞妄的钱了,但那双铭刻在记忆里的蓝眼睛弯得又温暖又柔软,想付出一切抹掉里面的悲伤。   宋汝瓷签好名字,从机器人怀里暂时下来。   宋汝瓷其实已经无法靠自己站立,这具身体太弱了,机器人稳稳托着他的肋下,帮他抬起手臂拥抱。   程野跪着接住飘落的羽毛:“你好瘦。”   程野问:“生病了吗?”   蓝眼睛弯着,轻轻摇头。宋汝瓷融合了碎片,接受了这份回忆,对程野补上当初没来得及好好说的:“对不起。”   “我很好,没有生病,准备出去旅行。”宋汝瓷慢慢地柔声对他讲,“你收好这个,去接受正规改造手术,保护好自己,做你想做的事,好好生活。”   程野看了他的脸很久,点了点头。   “哦。”程野问,“那你几天回来?”   ……   江厌青被揍得摔在地上,撞倒一片桌椅,相当狼狈,嘴角破出了血。   动静相当大,引得不少人侧目,也就自然打断了这个还没得到答案的问题。程野到底也对江厌青有几分感情,小心托着柔软的单薄身体,依依不舍交还给那个高级机器人,慢吞吞走过去。   揍人的是江歧渡。   居然是江歧渡——这让纪序川都愣了愣,连曜星野也没能追上,更别说养尊处优的容影帝。   江歧渡不是一直因为江家当初的救命恩情,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相当放纵忍让吗?   至少现在是半点也看不出来。江歧渡垂着头,踩在江厌青胸口,灰发散落,铁灰色眼睛暗得戾气横生,像是要亲手杀人。   接着,江歧渡踹开江厌青。   径直走向宋汝瓷。   “你真的打算好了要去送死是不是。”   江歧渡的嗓音喑哑怪异,压得极低,他之前一直对容晦的那一套论调嗤之以鼻——这世上最惜命的就是虞妄,不然谁能受得了从万人之上沦为“商品”的落差,被那么对待,还苟延残喘地赖活着?   可现在江歧渡也有了动摇,被影响,被说服。   他看着宋汝瓷不顾身体陪那些少年乐手玩,看宋汝瓷吞下有成瘾性的镇痛药片,却不在乎到仿佛本来也已经活不久。   他看着宋汝瓷完全不抵抗地放任自己昏睡在街角。   看到这些,再想起当初,那个仿佛无所谓的日复一日在盒子里的平静商品,巨大的恐惧终于挟持了他自以为早在辐射变异中彻底扭曲的心肺。   虞妄……宋汝瓷。   这个人,好像真的早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谁准的。”江歧渡的手剧烈颤抖,“谁准你这么容易就去死的?当初的帐还没算清,你别想就这么逃……”   他终于再忍不住,按下遥控上那个被绝对禁止的红键,这会同时启动虹膜投影和耳骨提词器的自毁程序,宋汝瓷不能死,永远只能被他养着,被他留在身边——   鞭子狠狠砸断了半条臂骨。   容晦终于扑上来,死死把他按在地上,夺下遥控器,看到命令已生效的提示瞳孔收缩,倏地回头。   ……什么也没发生。   AEGIS-07实在是款功能很强大的机器人。   在看电影的时候,机器人就通过宋汝瓷左瞳微妙的反光差异,发现了目标体内的异样附着物,通过一场一点也不疼的微型手术把它们完美清除了。   严格按照程序修改后的指令——没再随便毁坏东西,没有掰碎和销毁它们,拆解后把所有零件平铺在了精美的相框里,放在了纪序川的办公桌上。   ……就是不知道纪序川会不会喜欢这个临别礼物。   不过这也跟他们没半点关系了,系统还很生气,挥舞数据鞭子抽打江歧渡。   倒是宋汝瓷,因为没有当甩手掌柜的经验,还是很诚实负责的回答他:“我暂时没有这种打算,是真的想出去旅行。”   宋汝瓷做了计划:“我有差不多三个月的自由时间。”   他们确实没打算死得这么快。   这个世界虽然污染严重,但AEGIS-07有至少十六种方法解决空气的净化过滤问题。   而新奇的、吸引人的地方也很多,和机器人一起旅行的感觉非常令人期待。   面对机器人管家,宋汝瓷总是想起一个叫褚宴的人。系统非要给他个大惊喜,神神秘秘的不肯说,冰蓝色光幕也对这个问题沉稳地假装蓝屏死机。   宋汝瓷已经懂得这是家里人才能开的温暖小玩笑,于是做了相当周密严谨的应对计划,准备在一个星期内趁机器人不注意用十六种语言叫“褚宴”。   ……当然。   这些就没必要详细说了。   至于江歧渡。   江歧渡和虞妄的纠葛其实最多、最复杂、最剪不断理还乱——恐怕连江歧渡自己也已经隐约意识到,虞妄之所以对他下那么狠的手,是因为看清了他胸口扑不灭的野心。   江歧渡挣扎,不甘,宁可死了也要往塔尖上爬,可灰皮老鼠要爬上去,要想摘掉那个耻辱烙印,就得先抽筋扒皮断骨。   那么早晚总有人得狠一狠心。   虞妄做了这个人。   虞妄也默认了他的报复,不反抗地被关进那个不见天日的盒子里。   就算天道好还,这么久,该还的也还清了。   江歧渡其实也意识到、想明白了这些……只是想的越明白,脸色就越惨白,仿佛正在被恐惧没顶吞噬。   他终于后知后觉,复仇的尽头原来是这样,恨意一旦真正到了燃尽的时候,那根捆缚双方的锁链也会自动断裂。   宋汝瓷好好说了再见。   被机器人管家抱起来的人,又认真解释了一遍:“我是去旅行,你们不要到处传我死了。”   系统:「……」   说的好。   很适合做渣了全世界的浪子反派最后一句退场词。   /   但还是没派上多少用。   容晦的状态还是恍惚着越来越差,即使是在片场,也总控制不住地愣愣出神。曜星野疯得更厉害了,抢了纪序川那个“临别礼物”的一半零件装在身上,每次发疯想伤人就用电流惩罚自己——倒霉的纪经纪人看起来正常,但深夜醉倒街头连个车也不知道叫,险些就被活活呛死。   倒是程野的改造很成功,恢复了健康,每天翻着日历等宋汝瓷回来。至于江歧渡,江歧渡把完全维持原状的山庄还给了宋汝瓷。   没有人再去过。   于是也几乎没人再见过江歧渡。   只有纪序川知道,他还在那个拍卖行的办公室里,不知道吞了什么东西,又有变成骷髅的趋势。   某天纪序川去看他,被枯枝似的手死死攥住胳膊。   “我梦见……我梦见他。”骷髅一样的人,声音异常嘶哑,“梦见他了。”   据说被梦见的人还没等被脏老鼠碰到,就从指尖开始安静剥落,变成细雪般轻而柔软的灰,发梢,睫毛,淡白灰烬顺着袖口和裤管簌簌流淌,积成一小片洁净的、永远不会再被弄脏的雪。   江歧渡被困在这场梦里。   ……   但他们明明就真是在外面旅行。   活着的。   不光活着,还活得挺好,相当多姿多彩。   在离开橱窗街区后不久,他们就陆续去看望了那些清除了记忆被送出道的少年乐手。   虽然记忆不在了,但那种铭刻心扉的快乐感受原来也不那么容易被抹掉,朋友们的关系一见面就还是很好。   在选秀现场,看见那个坐在观众席里的清瘦身影时,少说有五、六个前途无量的明日之星兴高采烈冲下去,你搂胳膊我抱膝盖,争先恐后拱进温和安心的胸口,仰着头叽叽喳喳不停。   吵得让人幻觉抱了一千只毛茸茸的小鸭子。   他们还应邀当了几场“旧情人”们的演唱会嘉宾,爆火到不可思议,贡献点的涨幅一度碾压了状态不佳的容天王。   甚至还有不少狗仔,拍到宋汝瓷和机器人约会,买了围巾。   围巾脱销了。   广告商馋得满地乱跑,到处找封刀隐退金盆洗手的花花公子带货,各大经纪公司也馋,很渴望他们能再出山,再撩一批。   公司愿意自费提供一百枚起步的矢车菊蓝宝石耳钉。   愿意直接把新人耳朵打好眼送过去。   新人也愿意。   非常愿意。   打耳枪也脱销了。   ……不过,暂时替代专属经纪人职能的机器人管家,没有再接这些“存在影响生活质量嫌疑”的通告。   反正他们也已经不缺贡献点。   宋汝瓷和机器人买了一个小房子。   在机器人怀里一起拼模型,玩子弹塔,看书,午睡。   午睡不必急着醒,机器人会把记忆金属熟练调整到最适合安稳蜷缩、最柔和舒适的程度,天冷了以后,供能核的精准控温功能简直变得非常必要。   宋汝瓷的脸会变得非常温暖,有一点柔和的血色,被轻轻抚摸,就会张开眼睛,露出明净的笑影。   宋汝瓷分享自己的旅行日记。   和机器人讨论自己还困惑、还想不通的问题。   可惜机器人没有语言模块,但宋汝瓷似乎也并不是想要一个现成的答案——他更多的是在边说边想,慢慢理顺思路,得出慎重思考过的结论。   所以机器人只需要静静陪着他,轻轻摸他的头发,光幕随呼吸缓缓律动,蓝光沉静如海,始终裹着浅色的纯净光核。   ……   有时候天气不好,气压很低,宋汝瓷也吸氧。   透明面罩氤氲雾气,蓝眼睛还要弯着,隔着面罩慢慢地说:“我没事。”   这个习惯需要纠正,但纠正效果一般,以系统的视角,主要是因为奖惩机制不够明确——机器人总是会在这种很关键的时候宽容过头。   每到这个时候,强悍的液压部件就会熟练放轻,机械臂环着柔软身体,用冰蓝色光晕隔着面罩落下吻。   于是弯着的眼睛也被慢慢染回明净冰蓝。   宋汝瓷抬手,覆着机器人的颈侧,轻轻摸那一小片哑光星云金属色涂料。   接下来通常是一些系统需要自动寻找个灯罩钻进去的事。   ……   他们也一起做煎蛋三明治。   机器人系了围裙,围裙是手工做的,宋汝瓷和系统合力,宋汝瓷做了绝大部分工作,认真挑选了很衬机器人的藏蓝牛仔布,研究了很久的版型。   系统缝了蕾丝小花边。   机器人给系统打了丝带蝴蝶结。   ……所以傍晚夕阳下的料理台总是非常热闹。   因为心情变得非常放松,又取下电子颈环,宋汝瓷的吞咽功能有所恢复,可以细嚼慢咽吃下足足半个。   他们偶尔也出门散步。   世界忽然兴起潮流,搞什么“一日洁净日”的时候,清洁能源催动的大功率净化器会不计成本地疯狂运转,他们住的这个街区空气质量有好几次甚至变成“优秀”。   宋汝瓷被机器人抱着出门,去看一看变温暖的自然阳光,看一看蓝色的天和晚霞。   宋汝瓷被机器人抱去看海、看日落、救了破壳时不小心滚落礁石的小海鸟。   人们也终于得知,渣了全世界的花花公子的确身体恶化,无法治愈,但并不是什么被人报复之类的狗血理由——只是因为过去生长的环境太洁净、太一尘不染了。   所以就连外面世界最低程度的污染也无法承受。   宋汝瓷选择了捐献器官。   因为遭受的污染少,这具身体器官和血液的质量其实很高,救了很多在辐射和污染下病倒的孩子。   而那片仿佛本来也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蓝,那双眼睛,被编号AEGIS-07的机器人带走——机器人是在彻底妥当处理好一切后的第二天消失的。   一起带走的,还有最后一个额头吻、最后一个眼睛亮起来的柔和微笑,最后一次不分开的拥抱。还有活着时每天都温热柔软,努力坚持跳动到了最后一刻才休息的心脏。   捐献后遗体会被重新缝合,完全尊重感激地小心修复到仿佛睡着、栩栩如生,这个过程由机器人接手,最后的效果令看到的人全都错愕瞪圆了眼睛——循环的净化空气淌过那些睫毛。   仿佛下一秒就会在抚摸下睁开眼睛。   有人目击到,机器人抱着仿佛是睡着了的人离开。   那是个很安稳舒服的睡姿,额头贴合着变柔软的机械颈椎,胸膛依偎,微蜷的手指放松落在金属掌心。   他们就这么消失,没有可供寻找的痕迹,很干净,仿佛从未出现过。   留下的只有堆满那间空病房,又占领整个医院空地的、数不清的鲜花,自发的纪念蔓延世界,到处都是大片盛放的蓝色矢车菊。   ……   对了。   宋汝瓷还得到了奖章。   穿书局颁发的,他们一回到员工空间,系统就兴高采烈的冲过来:「得奖了,我们得奖了!」   这代表宋汝瓷在负责配角、功能性角色时表现优异,系统一口气升到了lv.4,接下来他们可以解锁主角关卡了。   「我们去当主角!」   系统高兴到团团转,小黑影子振数据高呼:「宋汝瓷,有没有信心!」   浅色的眼睛润泽弯起,宋汝瓷配合它,用头发丝用力鼓掌。   系统有点不好意思,咳嗽着鞠躬,想起更重要的,接着补充:「对,因为主角世界的难度加大,我这里显示,有个名字是方框的我们家人应聘了探路部员工,应该已经提前去了……我们要找到他,和他接头。」   说实话可能不太容易。   因为宋汝瓷每次好像都会引来一大堆人喜欢,而员工进入小世界后又不会保留记忆,可供参考的信息相当少。   不过就是有难度才有挑战。   「你们两个的任务相辅相成,他会辅助你完成工作。」   系统翻了一页:「你会和他回家。」   这句念完,浅色的眼睛跟着亮起来。   弯起。   宋汝瓷和系统拉钩,认真郑重,回答前面的问题:「有信心。」   经历两个世界,他学会很多。不会再像过去那样,被剧情裹挟,不懂得保护自己。   还有很多没太想好答案的问题、没在家里聊完的话,他会继续慢慢想。   宋汝瓷悄悄告诉系统方框里的字:「是褚宴。」   系统:「!!!」   系统震惊,怎么会有人能在总部依然保留小世界的记忆:「你还记得?」   宋汝瓷摇头,他没有能够整理成体系的记忆,但胸口的律动熟悉,指尖的触感也熟悉,只要做出口型,名字自然流淌。   是只要含着就能好好睡觉的名字。   系统不明就里,但十分激动,绕着圈给他颁发奖章。   做了主角,宋汝瓷就可以获得更多世界能量,更快地把身体治好,系统现在天天都督促宋汝瓷早睡早起。   「我们去完成任务。」宋汝瓷认真和系统击掌,认真过头,把这个动作做得仿佛第九十九套广播体操,「然后回家。」   「一起回家。」 第42章 世界预告   瓷二十一岁, 留级三年的白塔学院七年级学生,F级向导,专长「治疗」, 共感能力疑似为零。   也是里世界传闻中“亲手杀死自己SS级哨兵未婚夫”的恐怖通缉犯。   更恐怖的是, 那些衬衫下无缘无故凸起游走的蛇鳞纹路、仿佛被什么抚动的袖口,神秘出现的红痕……还有如果你敢招惹他, 喉咙上会瞬间缠绕勒紧的湿冷森寒。   学院的元老院, 那些突破时空境的高级向导老头子眼中,最大的问题还不是那些年纪轻轻又前途无量的S级哨兵愣头青小伙子们, 居然都自甘堕落,放着一大堆优秀向导不要, 打破头争着要匹配传闻中的F级废物学长。   是青年身上盘踞的, 一般人甚至连看也无法看到的漆黑巨蛇精神体。   实在太可怕、太要命、太不好招惹了。   ……所以到底有没有人能把这个赖着不走的SS级「蛊惑向导」和他的蛇开除出去!!! 第43章 很过分和轻浮   “简直是开玩笑吧!”   “怎么忽然就让绑定向导, 不绑不行吗?这么紧急上哪去找……”   绿荫下。   几个哨兵学院的五年生,边抱怨边路过药田。   他们刚刚下了两个小时的实战课,要去做精神疏导, 泥浆从作战靴底淌落, 黑色厚呢的血荆棘校服外套随便拎着。   擦肩而过的向导穿着就优雅妥帖很多。   向导不用在洒水车下的泥汤里爬,制服是纯白的, 量体修身裁剪, 银丝缂成的精致蔷薇暗纹覆盖半片肩膀。   浅草色的长发掠过稍微敞开的领口,发丝纠葛进肩章垂落的金穗流苏。   亮缎面料在太阳下发光, 银色蔷薇盛放,象牙色腰带勒出鲜明腰线, 束到最紧的皮革渗出极淡的苔绿纹路。   裤管束进及膝长靴, 锃亮洁净的漆黑皮革裹着小腿线条, 从容矜……   ……贵。   很贵。   贵过头了。   本来聒噪的空气忽然消音。   作战靴不自在地踩着石头, 用力蹭了蹭鞋底邋遢的泥壳。   “他们蔷薇庭的向导都这样吗?”红发少年脸上发烫, 咽了下, 美洲狮精神体追着尾巴打了个转, “这怎么、怎么绑……”   “蠢货。”同伴低声打断, “这种肯定绑不上啊!脚趾头想也知道,肯定早有学长下手疯抢了, 轮得到你?”   “反正也是为了应付期末考试的临时绑定, 随便找一个排名倒数的应付应付就行了!提前说好,考完试就解绑。”   “对, 能做最基础的共感就行。”   “比柏风信那种知名废柴千年留级生混子稍微强一点就行了。”   “反正我们还没到结合热,也不需要向导……”   讨论不知道怎么就越来越局促,不停有人抬头,欲盖弥彰瞄着那道影子, 不自在地清喉咙,声音越压越低。   有人一脚踩住了猎犬精神体快抡到飞起的尾巴。   ……   那个贵过头的人影,不知道为什么改了主意,弯腰拾起什么,朝他们走过来。   走近了才看清。   不光……是那些叫人挪不开眼睛的浅草色长发。   眼睛,对方的眼睛,原来也是种很柔和安静的绿,稍显冷意的灰调沿着瞳孔边缘洇开,被温暖生机覆过。   鼻翼翕动,喉结不自觉轻滚,哨兵过于敏感的五感,仿佛已经在这片春水似的绿里,闻到初春解冻的苔原。   “学、学长。”   红发哨兵结结巴巴打招呼,双手垂在身侧,比对着教官站得更直,偷偷瞄对方左侧胸前的金星,一、二、三、四、五、六、七……一共七颗。   是七年级的学长。   要不是穿着校服,看气质甚至以为是负责草药学或者别的什么的助教,这张脸太漂亮了,年龄感并不明显,但身上的气质和毛毛躁躁的学生迥异。   那双眼睛里不是学生该有的静谧深潭。   “那个,是不是,是不是我们把路踩脏了!”   后面的银发哨兵恨铁不成钢,狠狠踹了他一脚,抢着道歉,雪狼已经滚过去用尾巴扫地:“对不起……”   苔绿色的眼睛微讶,随即笑了。   “不要紧。”七年级向导说,“很好清理。”   答话很简洁。   向导们通常寡言安静,因为培养引导的方向偏于稳重,也因为从觉醒的那天起,幼年向导就已经开始习惯于沉浸在个人的精神图景里——那是个不绑定就不对外开放的私密世界。   声音干净温柔,但不拖泥带水,余韵清冽。   少年哨兵们本来就过载的感官更紧张,背在身后的手指无意识痉挛,仿佛摸到汩汩流淌的清凉泉水。   “找匹配登记大厅吗?你们走错了路,在那边。”   七年级向导抬手示意,又递过一张沾了泥水表格,原来是有人粗心大意弄掉了登记表:“程、冕……”   “我!我我。”   不顾同伴扎人的眼神,蜜糖色皮肤、脏辫扎高马尾的少年哨兵唰地举手,狞猫精神体踩着肩膀三蹦两蹦跃过去,嚓地把纸咬了两个窟窿。   “太感谢了!”不死心的少年哨兵还是鼓起勇气,视死如归开口,声音紧张到打哆嗦,“我就是程冕,学长,那个,您……”   越说脸越烫,蹲在他肩膀上的狞猫爪子抠进皮肉。   低年级的哨兵和向导,通常都不会去对方的区域活动。   ……   他们会来,事出有因。   白塔学校的培养模式,少年向导和哨兵分属不同学院,接受不同的引导培养。整体学制是七年制,招收十到十二岁的孩子入学,顺利毕业后,只要成绩优异,就可以直接进入真正的“塔”。   这些五年级的少年哨兵,之所以这么急着要找向导临时绑定,是因为学院忽然发布通知——五、六、七年级的哨兵在期末考核时,都必须有向导同行。   于是直接炸了锅。   七年生还好,因为开始准备毕业后的去向,多少都绑了相对固定的向导搭档。   五、六年级的学生,十七八岁,正是最叛逆的年纪,躁动的精神力需要向导的引导安抚,偏偏又抗拒受约束管控,所以仗着还没结合热一拖再拖。   现在好了。   上哪去找一个天上掉下来的现成向导绑上??   这些少年哨兵,是想来向导们学习生活的蔷薇庭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一两个能临时绑定、应付过去考试的……但现在没人敢乱动乱说话了。   一个两个少年哨兵,都屏着呼吸等,有不识相乱扑腾翅膀的鹦鹉精神体,直接拿衣服结结实实裹住。   ……回答让人瞪圆眼睛。   “什、什么?”程冕怀疑自己听错了,狠狠搓了两把狞猫的耳朵,又连忙解释,“对不起对不起,确实……太巧了,我没反应过来,所以,您和那个千年留级生废物混子重名……”   苔绿色的眼睛又弯了下:“不是重名。”   程冕张了张嘴。   “没有留级一千年。”   宋汝瓷刚来没多久,因为第一次接手主角,已经熟读并背诵了全部设定、地图、技能手册,很严谨地纠正:“三年。”   他在这个世界就叫柏风信。   留级了三年的白塔学校七年生,因为白塔学校最多允许学生就读十年,所以被开除在即。   少年哨兵彻底说不出话,眼神涣散,脑门快要冒烟,怎么看都是需要疏导的感官过载——不过这事柏风信也做不了。   不论官方检测,还是学校公布的考核成绩单,又或者小报八卦、论坛,都给出过相当明确的结论。   柏风信虽然也勉强似乎是个向导。   但这个向导,只有最差的F级治疗能力,可以治疗一些不快点包扎就会愈合的伤口,亦或是续接掉落的睫毛、修复训练时被火烧焦的发梢。   同时,还是个共感能力完全为零的,没法和哨兵产生任何共鸣的——   千载难逢的废物。   甚至有人怀疑柏风信有没有精神体……F级的精神体是什么样,小飞虫?指头大的侏儒鼠?   这些少年哨兵愣了不知多久,好不容易勉强给严重卡顿的大脑降温,你拽我我扯你地到了一边,刚走远就有人脱口而出:“要、要不……”   “不行!”不用说就知道这人想的什么,立刻有人反驳,“期末考核很重要,决定到咱们毕业以后能不能进‘塔’,你真要和这种废物混在一块儿?”   “说话好听点!什么废物?向导本来就有不同的类型吧,人家只是不擅长共感,擅长治疗……”   “治疗什么,帮你把眼睫毛接上?”   “小点声!”   “行了放心吧,本来我们哨兵就比他们向导的五感敏锐,像他这种实力,咱们说话他根本听不到……”   “……”   吵得乱七八糟不可开交,还有人不肯相信,掏出手机反复搜索,终于在论坛里翻到几张偷拍照片……确实没错。   就是那个人。   ……   宋汝瓷在扶他们不小心踩倒的几株金盏菊。   因为在家里也经常照看植物,宋汝瓷做得很熟练,修长苍白的手指抚过折断的茎秆,一点淡绿色的汁液抵在指侧。   从指尖流泻的菌丝柔软,轻薄,在空气中细细密密地织成淡白色的一小团,把断杆裹在其中。走过来的少年哨兵错愕地注意到,风中战栗的金盏菊花瓣居然仿佛被止痛般停止了颤抖。   ……错觉吧。   花怎么会疼。   少年哨兵用力晃了晃脑袋,勉强定了定神,恨铁不成钢地等着跑去对方脚边的雪狼,这没出息的东西,居然趴在地上蹭人家靴子后侧的金属马刺。   “这……这是我的精神体。”少年哨兵害臊得不行,面红耳赤,支支吾吾吃力解释,“请你,请你解除对它的抓捕,把它还给我……”   “抓捕”是通俗说法,就是向导用自己的领域引诱陌生哨兵的精神体,其实是种很过分和轻浮的行为。   尤其高年生对低年级学弟这么做。   性质其实非常恶劣和严重,真要严格点,举报上去,是要通报批评甚至吃处分的。   但……对着这张脸,也说不出多大声音的话。   少年哨兵第一次被人这么轻薄,脸红得要命,指节攥到泛白,甚至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不想被别人听到——毕竟据说柏风信已经在相当危险的被开除边缘了。   应该不能再吃处分了吧?   这么胡思乱想着。   少年哨兵看见苔绿色的眼睛抬起。   似乎对他的话有些惊讶,但又没有特别反驳,只是温和地点了点头。   宋汝瓷治好金盏菊,单手撑膝起身,向后退。   雪狼往前拱了拱。   再向后退。   雪狼又拱,仰翻在地上,露出肚皮,呜呜哼唧出了声。 第44章 请您打它   轰地一声。   少年哨兵的脸彻底烧起来, 赤红滚烫,剧烈波动的精神力甚至勾起耳鸣。   他们刚上完实战课,精神领域正是最躁动、最容易受激惹的时候, 本该先去月光礼堂统一做精神疏导。   结果他的精神体躺在这儿……扭动。   打滚。   对着人家纠缠不放。   ——他甚至还自我感觉良好地上来倒打了一耙, 诬赖柏风信“抓捕”他的精神体!窘迫羞愧的精神力化成滔天海潮,少年哨兵强行压制, 额头冒出大颗冷汗, 只能勉强从牙缝里挤出字:“请、请您打它……”   向导面对哨兵的精神体,按理来说, 本该有些更合适的驱离方式。   但校园论坛的那些帖子已经把情况扒的很清楚了……柏风信的成绩单被晒出来,理论课倒是优异, 实践课却完全惨不忍睹, 甚至不如那些有天才之名的三四年级生。   更别说「共感」那一项。   整整七年, 评分居然都是零。   这也就意味着, 柏风信根本无法和哨兵建立稳定连接, 没法靠共感支配哨兵的精神体, 既然这样那也只能动手……   “不行的。”被冷汗浸得边缘模糊的人影温声回答。   少年哨兵错愕:“为什么?!”   “我被禁止触碰任何精神体。”宋汝瓷耐心解释, 他和系统一起做了笔记, 柏风信身上的禁令一共有三百四十二条,这是第三条, “要靠你自己来把它领走了, ”   不让碰精神体?   为什么……怎么会有这种禁令??   少年哨兵从没听过这种说法,可苔绿色的眼睛温和耐心, 不像玩笑。   柏风信为了说明而抬起手腕,向导制服的袖口宽大,随着动作稍微下滑,视线不受控制地被什么黏在那上面, 纤细苍白的手腕,宛如月光下的瓷器。   但有条丑陋可憎的黑色荆棘链,破坏了本来和谐一切。   「禁制」。   荆棘链是哨兵学院最高级别的严厉禁令。   如果违反,那些尖刺会瞬间活过来,对违规者予以惩罚,直到整个荆棘彻底被鲜血染红为止。   雪狼对荆棘链有了反应,瞳孔变红,弓起脊背,喉咙里发出低吼。   少年哨兵扑上去,死死勒住雪狼的脖子,硬是攥着獠牙掰开上下颌不准乱衔,这样毫无准备的仓促行动让他和精神体狼狈滚成一团,嗡嗡作响的耳畔传来不屑的嗤笑声。   当然不是柏风信。   是几个六年级学生哨兵——五到七年级是哨兵成长最猛的阶段,身形、实力、战斗水准都天差地别。   这是群贵族哨兵,同样也是到蔷薇庭寻找合适的匹配向导的。   哨兵之间的地位悬殊极大,贵族学生无需训练肉搏战,远要比他们体面得多。每个人都佩戴了灿亮的金色荆棘长剑,身上一尘不染,连制服的布料也有所不同。   “丢人。”为首的褐发六年生语气轻蔑,“爬远点。”   这些人低头,神情傲慢鄙夷。   “脏死了,像个畜生一样……”   少年哨兵埋头,攥着雪狼獠牙的手淌下血痕……但无法做出任何反抗。   哨兵等级分明森严,高等级哨兵只要展开领域,就可以轻松压制低等级哨兵,完全摧毁弱势方的一切战意。   没有向导参与的哨兵对峙,强弱压迫是绝对的。   少年哨兵垂着头,弯着膝盖,一只手死死勒着扔在弓背低吼的雪狼,绷到发抖的手臂慢慢撑着,爬向路边。   ……   宋汝瓷和系统说:「我要管一下。」   系统一愣。   倒不是因为不能管——是因为宋汝瓷第一次这样说话,虽然心音听起来还是很安静、很柔和,但又好像有什么变了。   好像折断的花康复后,重新好好长叶、开花、冒出新芽。   然后开始向下生出新的根系。   「管!」系统当然支持,但又忍不住担心,毕竟他们拿到的未解锁初级资料里,柏风信的纸面实力是真的不强,甚至弱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用不用我申请主角光环?」   他们现在是主角了,虽然系统只是lv.4,但也已经可以弄到几分钟的主角光环,搞个很厉害的精神体来充充场面。   系统追问:「你打算怎么做,有危险吗?」   苔绿色的眼睛轻轻弯了下。   弧度倒是还和过去完全没差,又好脾气又温和过头。   看不见的力道托起少年弯折的腰背,宋汝瓷走到两拨人中间,少年哨兵错愕得不行,来不及细想脱口而出:“你别管!”   语气仿佛很冲,但仔细分辨,就不难发现极力隐藏的紧张不安和浓浓担忧。   但也实在来不及解释更多了,这样硬闯进对峙哨兵中的行为,会被直接认定为挑衅,对傲慢的贵族哨兵而言,更是绝对无法忍耐的冒犯和羞辱。   劲风刮动碎石,烟尘四起,花草倒伏。   贵族六年生身后,具象化的精神体巨蟒喷气的“嘶嘶”声足以剐裂耳膜。   这是条异常可怖的巨蟒,双目猩红,土褐色身躯足有树干般粗壮,从头到尾怕有十余米,投落的阴影仿佛遮天蔽日。   巨蟒低头,凝视猎物。   “不行。”   宋汝瓷说:“不能打架。”   贵族六年生荒谬地笑了一声。   少年哨兵也惨白着脸色,绝望而匪夷所思地睁大眼睛——这是打算靠讲道理就让最嗜杀的沼泽蟒听话吗??   这些贵族哨兵,杀了人也不用偿命!   仿佛已经看到柏风信被蟒蛇精神体生生撕碎,但绝对的领域压迫,偏偏让少年哨兵根本无法动弹,只能抱着瘫软的雪狼,绝望看着眼前的一切。   看着巨蟒吞吐蛇信,发出叫人毛骨悚然的、像是刮骨头一样的嘶嘶声。   宋汝瓷微仰着头,迎上猩红蛇瞳,带有腥臭气息的脏风无法接近他,他身旁漂浮着柔软轻盈的白雾。   不对。   不是雾。   少年哨兵忽然反应过来。   是救治金盏菊时,从指尖流泻而出的淡白菌丝——轻薄细软,毫无韧性、强度可言,几乎完全无法靠肉眼目测。   柏风信不是没有精神体,而是他的精神体实在太弱了。   弱到单个出现时几乎看不见,更别说形成什么威慑,没人会恐惧几根连扯都不用扯、风一吹就会自己断裂的菌丝。   留意都不会留意。   贵族六年级哨兵抬手,抓住一把随空气漂浮流动的菌丝,连力气也没用,随便捻了几下就捻烂了。   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废物的具象化精神体,看了看掌心,神情轻蔑好笑:“行了,学长,废物就好好藏着——熬到毕业,靠着你这张脸,找个家族结婚不好吗?”   柏风信这张脸是真没的说。   像他们这些家族,配偶就是花瓶,也不需要有什么实力。   “何必这么……”   他话还没说完,突兀顿了顿,扯到一半的嘲讽笑容凝滞。   ……巨蟒不受他控制,缓缓低下头颅,硕大身躯爬向宋汝瓷。   分叉的舌尖吞吐,每一下都沾上、带进更多菌丝,像贪婪吞噬融化的雪一样的棉花糖,又像坠进月光织就的柔弱罗网。   鲜红蛇信试探着,一点一点,探向漆黑长靴的鞋尖。   “你疯了吗?!”贵族六年级哨兵变了神情,脸色有种诡异的涨红,“滚回来!”   巨蟒明明是精神体,却仿佛根本没听见任何命令,猩红蛇瞳凝视着人影,渗出不受控的贪婪觊觎。   庞大身躯盘旋环绕,鳞片轻轻蹭着军靴,仿佛某种极为笨拙的讨好,哨兵敏锐的听力,甚至能听清细微的、叫人心痒的簌簌摩擦声。   没有用。   蛇信带动的气流尝试扰动雪白的裤腿。   没有用。   ……没有答允,没有回应。   甚至没有视线。   那是一片青苔般的冷绿,凝固成冻湖下的冰影,边缘甚至是毫无垂怜侥幸的石块般的苍灰。   宋汝瓷说:“不行”。   猩红竖瞳收缩,盯着简直漠然到极点的向导。   那只手静静背在身后。   黑色荆棘链缠绕瓷白手腕,像被隔离带封锁拦住的珍贵藏品。   没人知道柏风信说的“禁止触摸精神体”究竟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又是出于什么缘由——而这句话仿佛也没什么特别的。   无非咬字稍微偏慢,仿佛某种奇异韵律,嗓音也的确温润干净,还算好听。   但再要说有什么更特殊的地方,好像也没什么了,好像……   ……巨蟒失控。   贵族六年级哨兵的瞳孔扩散,精神体挣脱的巨震仿佛当头狠狠一棒,血腥气弥漫口腔鼻腔,视线恍惚,被身边的几个跟班仓促伸出手扶住。   完全不受他控制的巨蟒,以难以理解的姿态匍匐在这个废柴向导的脚下,尾巴轻易掣断树干,发誓要衔住清瘦腰身。   衔着腥风的蛇口甚至已经狠狠张开。   下一秒却又骤然凝定。   猩红的蛇瞳战栗。   死死盯着宋汝瓷肩头的位置。   在场的所有人也都仿佛被冻住,无法呼吸、无法动弹,壮着胆子吃力移动视线,一点一点,跟着看过去。   银线缂丝的蔷薇花纹?不是,还要更靠上一点点……可那里有什么?除了搭过肩头的浅草色长发,明明什么也看不见。   但巨蟒开始筛糠似的发抖,那种贪婪觊觎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是什么致命的绝对恐怖压制,根本就没有半分挣扎余地,逃逃不掉,动动不了。   直到宋汝瓷微侧过头,对着那团空气柔声说了几句什么。   ……风才好像重新开始流动。   巨蟒精神体消失。   这说明哨兵的领域彻底崩塌,宋汝瓷回身,眼睛又恢复成那种春天似的柔和苔绿,望着瘫软在地的少年哨兵,俯身伸出手:“没事吧?”   少年哨兵简直看傻了,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拼命摇头,挣扎着自己爬起身。   他不敢碰这只手,这只手太干净了,白得像雪,他则满手都是土和泥。   宋汝瓷看起来其实有点想摸雪狼,但还是没有这么做,戴着荆棘链的手背在身后,查看过精神体:“不要紧,它只是有点虚弱,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   少年哨兵这才想起这是个理论课满分的治疗向导,连忙点头:“谢谢您……”   苔绿色的眼睛弯了弯。   “请帮我摸摸它。”   “它很可爱。”   ……少年哨兵变成了蒸汽机。   瘫软着、眼睛始终紧闭的雪狼,尾巴忽然抡得飞起,少年哨兵捂着脸一把死死按住。   心跳剧烈的余光里,他看见那个七年级学长因为这一幕笑了笑,喉咙跟着泛甜,接着他又看见对方撑了下膝,缓缓直起身。   宋汝瓷背对身后那群人——其中有个黑头发、黑眼睛的少年,这在白塔里很罕见。   只有前些年,在那片死亡之海里神秘失踪、基本被判定为死亡的SS级哨兵酆凛,才是黑头发黑眼睛。   酆凛是“塔”里所有哨兵最敬仰的存在,是为了保护白塔中所有人而牺牲的英雄,直到现在,照片还挂在每个教室的墙上。   仔细看,这两个人长得甚至隐隐有些相像。   宋汝瓷的领口轻动,明明没有风,他垂着睫毛,声音依然很柔和:“封傲。”   黑发黑眼的少年僵住,咬紧牙关盯着他的背影,视线极为复杂,不知是恐惧、忌惮还是憎恨,精神体的黑豹弓背低吼。   但五感没有哨兵那么敏锐的向导,似乎对这些一无所觉,只是轻轻拍打袖口,掸落上面无意间沾染的灰尘。   “和我回去吧,今天做了罗宋汤。”七年级向导温声建议,“你的黑豹该喂了。”   “不要和这些人混在一起。”   宋汝瓷说:“如果你哥哥还在,会生气的。” 第45章 衣领都开线了   黑豹喉咙里滚动的低吼声变了调子。   封傲盯住眼前背影。   其他人都吓破了胆子, 七手八脚无头苍蝇一样,抬着贵族六年级哨兵没命地逃了,日光陡然变得寂静。   身穿白色向导制服的背影清瘦挺拔, 浅草色长发披散。太阳光融化得黏腻, 顺着肩线向下流淌,被象牙色腰带勒出的深邃凹陷截停, 凝固成锐利的弧光。   封傲瞳孔收缩, 喉咙一阵阵发紧。   ……只有他知道。   只有他知道,这个所谓的“快被开除的废物七年级向导”的真面目。   黑豹的身体骤然低伏, 几乎贴地,耳尖微微颤动, 锋利的后爪将地面犁出深深沟壑, 黝黑发亮的皮毛下, 绷紧的强悍肌肉蓄势待发。   封傲的瞳孔也发生了变化, 拉长变细, 渗出和豹瞳一致的金绿色。   “小心!”少年哨兵脱口而出, 眼里满是震撼, “他在‘共振’!”   “共振”是哨兵与精神体的最高同步模式, 在这种模式下,哨兵的身体强化, 获得精神体的一部分特性, 而精神体也完全受哨兵意志驱使。   这相当危险,尤其是少年哨兵的精神领域不稳, 失控后可能会陷入兽化,撕碎眼前的一切——是学院严厉禁止学生们私自学习和使用的禁忌技。   少年哨兵顾不上太多,生拉硬拽起腿还发软的雪狼,咬着牙要冲上去替宋汝瓷阻拦威胁。   才挣扎起身, 却被轻扶住肩膀。   苔绿色的眼睛望着他,温和地笑了笑:“谢谢你。”   接着,风带起一阵柔软白雾,细软轻盈的菌丝飘进眼睛。   少年哨兵只觉得迷了下眼睛,眨了几次,神情渐渐变得茫然、空白,仿佛完全忘记了这里发生的事,垂下双手,拽着一步三回头的雪狼梦游似的离开。   宋汝瓷也转回身。   封傲额头渗出冷汗,边缘渗出金绿的眼瞳颤了颤,死死咬着牙关。   这道身影站在强光下,白得耀眼,浅草色的发稍在风里几乎像是透明的,风止时有几缕发丝停在唇畔,又流泻入指缝。   宋汝瓷咬住带有金色铃铛的红绳,将长发束起。   绑好,一片清爽,这本该是哨兵负责做的事。   死亡的哨兵,死于向导的哨兵。   铃铛在风里轻响。   “来。”   宋汝瓷把手背在背后,温声说:“我看看你的训练进度。”   这似乎瞬间激得金绿兽瞳失控。   封傲手里死死攥着的那柄军刀,朝有恃无恐的凶手扑上去。来自酆凛的遗物,本来能穿透最坚硬的精神体鳞甲,疯狂的攻势却被柔和宽厚的纯白浪涌阻滞到不得寸进。   刀尖点起徒劳的菌丝涟漪。   割不断瀑布似的白缎,菌丝拟态的白蝶轻轻一落,就让刀刃走偏。   封傲终于无法保持闭息,喘了口气,冰凉丝絮淌入喉咙,他惊惧睁大了眼睛,却发现那些丝絮化成半开玩笑的冰糖甜水。   ……苔绿色的眼睛弯了弯。   宋汝瓷接住菌丝托回的军刀,看了一会儿,指腹摩挲过刀柄上半旧的私人印记。   系统觉得眼熟,想了半天,猛地意识到:「你有一枚扣子的花纹和这个一模一样!」   那枚扣子是礼物,是亲手在工坊熔铸蚀刻的铜扣,荆棘穿透蓝玫瑰,据说是某个西西里人发家的帮派标记。   宋汝瓷轻轻眨了下眼睛。   系统预习做得没有宋汝瓷认真,临时抱佛脚,狂翻资料打小抄:「对了,他是酆凛的弟弟……这是酆凛的遗物。」   “还给我!”封傲死死盯着他,牙关咬到打颤,“这是我的!”   黑豹不停打转,喉咙里发出焦灼低吼。   他十七岁,身量很高,虽然和那些养尊处优的贵族哨兵混在一起,但并没自甘堕落,身体锻炼得相当结实,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变成的浅橄榄色。   眉宇间有三成酆凛的影子。   宋汝瓷把军刀还给他,取出手帕,替他擦拭汗水。   还没碰到那片眉宇,就被攥住手腕。   兽瞳已经恢复,但黑眼睛依然渗着一层金绿色,仇视地盯着他:“柏风信,少在这装好人,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有本事你就连我也杀了。”   少年的恨意焚烧眼底:“你要是不动手,早晚有天,我会替我哥报仇。”   ……   系统继续抓紧时间飞快翻小抄,找到了封傲接下去的剧情线。   封傲将来会成为流浪雇佣哨兵——因为拒绝和任何向导匹配,最终死于结合热导致的精神力崩毁。   这其实还要绕回“酆凛”,这个已经被确认死亡的、被无数人纪念的,据说是白塔建立以来天赋最强的SS级哨兵——柏风信曾经绑定的哨兵。   「前」哨兵。   也是柏风信的未婚夫。   酆凛死于一年前,事发地点如今被称作死亡之海,位于北部边境,如今已经成为被疯长的变异植物彻底吞噬的无人区,去过的人说那里下了一整年奇异的雪。   没人知道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柏风信是一个人回来的。   那之后不久,柏风信被带入“塔”的里世界受审,审判长达三个月,最后因证据严重缺失而不得不暂且将人释放。   但他们身上还是多了三百四十二条禁制。   同时,那个不可说的秘辛,也在里世界口耳相传——酆凛并非死于敌人之手,而是死于他的向导。   「柏风信杀死了他的哨兵。」   ……知道了这些,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封傲在对于向导的态度上有近乎偏执的强烈抵触。   封傲抗拒和任何向导建立连接,拒绝接受精神疏导。这对一个哨兵而言无疑是致命的。最后封傲也的确因此而死,死前其实就已彻底精神错乱——他也跟随兄长的脚步去了北部边境。在一次解救战友时,他彻底失控堕入兽化,逃入死亡之海深处。   被找到时已经只剩与黑豹融合的扭曲骸骨。   英雄唯一的胞弟,变成失去理智的怪物,死于无人解救的结合热。   不可谓不悲哀。   「他身上有我们的任务!」   系统翻总部发来的清单:「身为未亡人,继承酆凛的遗愿之三:改变封傲的命运,视最终效果评定,可获得1000-5000点修复能量,额外奖励是双人超豪华邮轮度假游。」   总部给员工的福利一向相当大方,说是“超豪华”就绝不会掺假。   从另一个角度考虑,这对兄弟没有父母,家族在封傲出生没多久后就覆灭,酆凛一手将封傲带大,算得上是亦兄亦父。   酆凛肯定也不会希望唯一的弟弟踏上那种结局。   不过系统还是忍不住打转,目前解锁的信息太有限了,它忍不住拽着宋汝瓷八卦:「你接受的记忆里,有没有酆凛是怎么死的?」   宋汝瓷收回手帕,直起身,看着少年一瘸一拐带着黑豹走远,轻轻摇了摇头。   好吧,那系统可就要问更重要的了:「刚才我们是不是被鬼上身了???」   宋汝瓷:“……”   系统:「……」   系统:「不,不是吗?」   系统发誓,它当时看到宋汝瓷在太阳下的影子,又额外多出不透光的黑影,腰身、脊背、肩头……某种压迫性轻易就能碾压什么森林蟒的威慑存在。   像是永不会凝固的漆黑熔岩。   当时宋汝瓷侧头,是在和吓到瞬间抡起十个主角光环准备驱邪的系统说话——宋汝瓷当然也感觉到了有什么缠上来。   蛇类移动带来的感触十分鲜明,鳞片留下仿佛锁链的淡淡红痕,系统全程都在辛辛苦苦拽着他的衣领帮忙挡住。   宋汝瓷当时侧头,是在向系统道谢。   然后……就像意识到人类的身体脆弱到这么容易就会留痕迹一样,那个相当可怖的漆黑影子停止了游动,稍稍悬浮。   甚至。   还欲盖弥彰地、相当不好意思地。   咬着领子帮忙一起拽了拽。   自不量力的觊觎者借着这个空当,得以侥幸逃出生天,没在校园里闹出什么无法收拾的精神体暴毙事件。   系统心情复杂,扒拉着检查被咬豁了锁边开线的衣领,回想当时那种足以令整个空间冻结的可怖压迫。   宋汝瓷觉得缠在身上的不是坏人。   系统:「……」像话吗!!!   衣领都开线了!!!   宋汝瓷安慰它:「我会补。」   虽然开线了,但可以补得一点都看不出来,他新学了暗缝法,可以把线头藏进内衬,缝好之后找不到任何痕迹。   系统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算了。   宋汝瓷的直觉一向很准。   他们这次过来,是知道要和叫褚宴的探路部员工接头的——因为早期剧情的不稳定,探路组本来就很容易出各种意外。   一旦发生这种事,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就只好一直卡着,等搭档员工走完剧情,才能一起退出。   最不乐观的情况,褚宴可能是拿了“酆凛”的身份。   系统决定相信宋汝瓷的判断,但还是要保持警惕,毕竟都缠身上了,要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就火速杀回总部去买一百张强效驱鬼符……   刚做完相当缜密的计划,还没等和宋汝瓷商量,系统就发现宋汝瓷袖口溢出的菌丝已经拟态成了那把军刀的样子——徽章纹路清晰可见。   宋汝瓷在试着玩这把刀,模仿记忆里模糊的印象,锋刃即将擦过瓷白柔软的指尖时,军刀被什么衔牢。   悬空停住。   宋汝瓷眨了下眼睛,仰起头,他问过了系统,探路组成员进入世界后会和角色数据融合,认为自己是本人。   所以,不论是不是他们要找的人,要叫的名字都是一样的。   他试着问:“酆凛?”   宋汝瓷靠坐在一棵挺拔的古松下。   和一个半大孩子随手练习,并不费力,但柏风信同样被禁止大规模动用精神体菌丝,所以体力消耗得很快。   有什么轻轻拨开汗湿的额发,衬衫下透出蛇鳞纹路,随着心跳起伏,尾尖缠绕手腕,尖牙轻轻抵着柔软颈侧。   没有咬下,连威慑也不是,充其量是过度使用力量的小小惩罚。   这感觉很新奇,宋汝瓷抿起唇角,抬手轻轻抚摸冰冷坚硬,他好脾气地说着“轻点”,解开领口,露出锁骨下“塔”植入禁制时遗留的伤口,菌丝从伤口渗出,拟态成一朵蓝玫瑰。   “我有任务。”宋汝瓷尝试好好商量,“可以带你弟弟回家吃饭吗?”   看不见的力道静默几秒,大概是默许了,束发的红绳也随之断裂,铃铛坠落进未知深渊,或许是蛇腹。   远处窥伺的黑豹仿佛被什么刺中,从树枝间跌落,少年闷哼,忍痛咬得嘴唇渗血,捂着眼睛半跪在地上。   系统:「……我去买绣花针。」 第46章 乖孩子   买针的系统跑得飞快, 边跑边发光,差一秒就变成数据灯泡。   ……   灵境松林。   军靴踏过针叶。   晶莹剔透的、冰针似的松叶簌簌轻响,银白色树干发出微光, 仿佛在迎接踏入树林的青年向导。   这是种相当珍贵的濒危植物, 原产于北部边境,最后一棵幼株被带回白塔后, 只在向导生活的蔷薇庭被某七年级学生繁育成功, 变成了现在的这一片松林。   松香对精神力有滋养和增益效果,对于一些家境贫寒的少年向导来说, 这几乎是他们唯一能免费获得的精神力温养。   至于哨兵则不该误入。   尤其是长期未经精神疏导、本来就濒临混乱的哨兵,会非常危险。   黑发黑眼的少年哨兵摔在地上, 因为精神领域混乱而无法动弹, 甚至连头都抬不起。黑豹摔在松针里, 一动不动。   封傲盯着近在咫尺的漆黑军靴, 几乎尝到齿缝里的血味:“滚……”   他当然知道来的是柏风信, 不用抬头也知道。这双靴子是他哥哥亲手用一头地脉蜥蜴最柔软的腹皮做的, 在靴跟上方, 酆凛钉了鎏金的星形马刺, 这是种没有白塔时的旧传统,锋利尖锐, 用来教训听不懂人话的马。   靴子做好后的次日, 酆凛奉命前往北部边境,还没来得及送出, 就先传回死讯。   ……凶手居然就这么堂而皇之穿着它。   该死。   该死!   封傲痛恨自己的弱小,他不清楚也不可能相信什么“鬼上身”的事,他监视汝瓷是为了找出破绽,把这个杀人凶手送上白塔法庭。   在他看来, 掉下树也是因为他心烦意乱下闯错了地方,他自作自受,不用这个伪善的杀人犯来表演好心。   清瘦身影蹲下来,宋汝瓷摸了摸他的头发,指尖溢出莹白菌丝,封傲拼命挣扎想要拒绝,却无从逃避。   毕竟一只鸟、一头狼好躲。   谁能躲得过无处不在的飘散菌丝?   “是正常的精神力疏导。”宋汝瓷严格按照教程做的,一边安抚他,一边对照教材给封傲讲哨兵的注意事项,“睁开眼睛,看我,不要躲着我。”   菌丝探入战栗的瞳孔,编织出无数条光路,像是最轻柔细弱的神经触须,温柔又条理分明,顺抚已经严重虬结的混乱精神力。   宋汝瓷托着他的下颌,一字不差地念:“乖孩子。”   买针回来的系统:「……」   对不起。   总部的问题,总部的《向导与哨兵1-9999》教材版本太复杂了,宋汝瓷拿到的是第2149期「教你如何处理三岁以下意外觉醒的哨兵幼崽」的牙齿发育检查版块。   系统紧急给他换了正确的教材,想要提醒宋汝瓷,却还没来得及说,就愣了愣。   ……封傲居然就这么温顺了下来。   瞳孔里绽出拟态的白昙,封傲不再挣扎,不再抗拒,向漆黑的军靴边上蜷缩,像渴望母亲怀抱的幼童。   那些灰土色甚至深黑的精神死结,轻轻一碰就自行解开。   原本需要多日疏导,甚至还会因为当事人的不配合,消耗宋汝瓷大量精神力、进一步导致他们的禁制越来越深的麻烦事,也就这么意外解决。   当场一次性到账700能量点。   系统举着正准备销毁的《教你如何处理三岁以下意外觉醒的哨兵幼崽》,犹豫两秒,毅然做了决定,把它塞回给宋汝瓷:「没错,就是这本。」   反正只是听着有点怪,宋汝瓷自己是用完全认真严谨的态度在念——再说了,系统乐观地猜想,说不定不奇怪呢?   可能本来就是很平常的场景,只不过是它内存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了。   系统又一口气订了剩下的9998本。   程序算法自动推荐,优先打开《第493期:教你如何做一名优秀的精神体兽医》。   封傲蜷在宋汝瓷脚边,瞳孔被菌丝染成奇异的银白。   体内的隐患被引导着悉数暴露,过分依赖和精神体的高频共振,其实已经让封傲出现了兽化趋势——受到菌丝召唤,覆着层短绒的豹耳从发丝里钻出,内里是月牙状的银白绒毛。   还需要更多检查。   指尖摸索到变锋利的犬齿,尖牙在柔软的指腹下发抖,不敢咬下,喉咙里滚出强行忍耐的痛苦呜咽。   封傲的指甲也变得尖锐,无意间撕破了自己早已被攥皱的制服下摆。   “好了,好了。”宋汝瓷看系统帮忙举制的教程,找到安抚部分,轻声照着念,“乖……”   系统看他忽然刹住,低头,看着「乖狗狗」。   系统:「对不起。」   找错了,系统火速翻页,找到“教你如何驯服大型猫科动物”。   来这个世界以后,因为禁令的缘故,他们其实还没机会摸什么精神体。   现在倒是可以稍微钻空子摸一点耳朵,豹耳被白皙手指轻抚,轻微塌陷,细密如绸缎的短绒下是软骨清脆柔韧的回弹。   捏住敏感弹动的耳尖向后翻折,露出更蓬松柔软的银绒,耳廓形状完整,外耳道洁净……   系统再次火速拦住了程序推荐自行下单的棉签和洗耳液。   不至于此。   话又说回来,虽然能量点很宝贵,但他们可能还是需要点正常的指导资料。   宋汝瓷看着不知为什么十分慌张的系统,弯了弯眼睛,也安抚地揉了揉小黑影子。   系统失去斗志,叹息着融化成一小滩。   宋汝瓷猜测系统是太辛苦了,摸摸它,用菌丝织了一张银色的小毯子,给系统盖好,又去查看不远处的黑豹。   黑豹的状况则要差得多。   哨兵们普遍不擅长照料自己的精神体,反复召唤、高强度的战斗、使用后却懒得静下心靠冥想修复精神领域,都会导致精神体变虚弱。   黑豹奄奄一息瘫在地上,失去了哨兵的精神力灌注,近看皮毛已经有些干枯杂乱,颈侧还能看到一道触目伤口,还在渗血。   应当是今天哨兵对战训练时受的伤。   封傲在学院里的境遇并不好,他是酆凛的弟弟没错,但白塔只崇尚强者,很少因为一个人是英雄就优待其他家属——封傲的实力还不足,个性要强孤僻,兄长死后又成了孤儿,无依无靠,很容易就会被好事者抱团针对霸凌。   宋汝瓷看完教材里的治疗教程,垂落视线,望着自己的手指。   他很擅长集中心神做事,闭上眼睛稍作想象,指尖的菌丝已经织成一张薄薄的止血纱,落在皮肉外翻的伤口上。   血瞬间止住,皮毛下的肌肉因为剧痛折磨而无意识的紧绷和抽搐也消失。   宋汝瓷和它约定:“晚上回家来找我,好吗?”   学院里是禁令最严格的地方,白天有纠察队实时巡逻,成员一律是五感最敏锐的S级哨兵,可以感应到校园内公开场所的一切违规行为。   黑豹躺在如雪的松针里,金绿色的眼睛湿漉漉注视着眼前的向导,挣扎抬起毛茸茸的大脑袋,想靠近那只手。   宋汝瓷把右手收在背后,柔声告诉它:“不可以。”   黑豹发出超悲痛呜咽。   宋汝瓷忍不住在眼睛里笑了下,抬手放出一只菌丝拟态的小白蝶,蹁跹翻飞,十分灵活,一切大猫都无法抗拒这种诱惑,瞬间被转移开注意力,伸爪去够。   说实话,其实宋汝瓷也很想摸。   毕竟黑豹看起来很乖,鼻子尖也湿漉漉的,轻轻翕动,凝结一小片水汽,看起来很冰凉。   白蝶很轻盈,飞来飞去地逗黑豹玩。   黑豹滚了一身雪色松针。   宋汝瓷单手支地靠坐在一旁,看了一会儿,觉得很好,就撑起身悄悄离开。   ……   柏风信其实并不和其他同学一样住在蔷薇庭。   一方面留级了整整三年,年年都有新生,也不必妄想宿舍还能一直保留,另一方面,他在原则上毕竟还算是酆凛的未亡人。   按照监护所的规定,他要住在酆凛过去住的地方,作为代理监护人,代为照顾对方仅剩的胞弟。   直到封傲成年。   宋汝瓷刚穿过来的时候,还在“塔”内接受为期三个月的庭审,庭审后又是观察期,今天刚刚结束。   所以,直到今早,他和系统才第一次来酆凛的住处——位于荆棘寮,风暴橡树林边缘,一幢已经被荆棘血藤覆盖的独立三层木质小别墅。   早上的时候,这幢别墅还十分破败,院子里铺满落叶,外墙大片剥落,房顶完全爬满暗红色的藤刺。   现在已经焕然一新,浅杉木重新刷了桐油,黑灰色房顶沉静稳重,天窗恢复透明,花园里的落叶垃圾清理一空,小石子路被水洗得很干净。   等有时间,宋汝瓷打算种上一些色彩明亮的花。   系统找到监护所给的钥匙,打开门,里面也完全收拾妥当,地板洁净,家具整齐,罗宋汤的香气飘出。   一楼厨房里,正在煮汤的银白色人影悄然逸散,化成蒲公英似的柔软菌丝,徐徐回拢进宋汝瓷的袖口。   ——拟态类精神体的一些实用小妙招。   被审讯的那三个月里,除了联系人设本身的能力,宋汝瓷还托系统买了很多书,很有兴致地研究了精神力的各种使用方法。   因为本来就擅长集中注意力,学起来几乎没什么障碍,截止到目前,宋汝瓷已经成功做到了一比一拟态出一个他自己留在家里做家务。   罗宋汤很香,酸甜诱人,没有放罗勒叶和迷迭香,放了一勺酸奶油搅匀,味道层次相当丰富。   宋汝瓷盛好三碗汤,放在擦净的木质餐桌上。   三把椅子。   又过了片刻,其中一把椅子轻微挪动,碗里那一勺舀起的汤消失,宋汝瓷坐在旁边,又舀起一勺。   他弯着眼睛轻轻叫了声酆凛:“味道好吗?”   沉默片刻,领口又像是被风轻微扰动,什么冰凉的东西贴上他因为过分无视禁制使用力量,轻微渗出些冷汗的苍白颈侧。   宋汝瓷解释:“我没事。”   这个答案似乎不太让对方满意。   蛇鳞缓缓碾过皮肤,力道很轻柔,但贴合微弱搏动的颈动脉,稍微施压,立刻返出快得不寻常的心跳。   “只是有一点累。”宋汝瓷于是承认,“不严重,休息一下就好了。”   比起这个,宋汝瓷还是更想和系统仔细研究一下,有没有办法可以适当绕开禁制,触碰到精神体们。   看不见的存在沉默了一阵。   尾尖勾住他的手腕,轻轻扯了下,宋汝瓷有些好奇,撑着桌檐起身,有些陈旧的软杉木地板微微下陷,铃铛在楼梯口响了一声,又响了一声。   这次的响声已经是在楼梯二层顶端的尽头。   宋汝瓷眨了下眼睛,抬起头。   大概真的是无视禁制的程度有些过分,也或许是三个月不停转的连番审讯看似平淡,实则依旧消耗磨损了过多心神。   他似乎在某个瞬间的余光尽头看到影子——身量高挑,肩膀宽阔平直,衬得木质楼梯尽头有点局促。   浓密的黑发微微卷曲,五官硬朗深邃,漆黑眼瞳望着他。   很熟悉的面孔。   宋汝瓷朝他笑了笑,张口要说话,没听见自己的声音,眼前倒是毫无预兆闪过白光。   他还不太熟悉怎么判断“疲倦”和“极限”,完全没意识到精力条用光,察觉到时身体已向后仰倒,系统焦急的喊声里,快得惊人的冷风掣过咯吱作响的旧楼梯。   他被异常庞大的蛇身卷住,冰冷气息喷吐在颈间。   宋汝瓷从眩晕里恢复,想要开口,却先被喂进一口热汤。   獠牙打着滑咬住瓷勺,说实话声音刺耳,而且操作简直艰难到荒谬,舀一勺洒半勺,剩下那半勺汤要是不想淋一身,还得眼疾嘴快立刻含住了咽下去。   但主要是勺子没选好,这东西太不适合蛇用了。   不用力就咬不住,用力又会碎。   宋汝瓷喝了两勺热汤,恢复了一点力气,接过瓷勺,保证自己明天就换成木头勺子:“我好多了,想去看书……”   他还惦记着他的毛绒绒。   他还、惦记着、他的、毛绒绒。   冥冥之中,系统扛着一摞参考书,对着虚空蛇瞳打了个哆嗦。   这么僵持了几秒,看不见的巨蛇缓缓游动,蛇身将他裹成茧,又像个不断渗漏细沙的漩涡,柔软苍白的人影陷下去。   宋汝瓷的脾气是真的很好,既然没谈妥,就答应睡觉,睫毛轻轻眨了下,缓缓合拢遮住那一片柔绿碧波。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气息安稳轻缓,睫毛投落蝶翅似的浅浅阴影。   系统相当谨慎地躲在房梁上,看见巨蛇带着宋汝瓷上楼,来到酆凛的房间前——这个房间被无数禁制封锁,但空气只是无形波动一瞬,层层叠叠的强效封印和锁链,就都失去力量滑落。   酆凛的房间里布满尘埃。   尘埃覆着枯萎的玫瑰、褪色的信笺,鹅毛笔已经泛黄,宋汝瓷被灰尘呛得轻轻咳嗽。   强悍到可怖的力量立刻令一切静止。   包括窗外的蜘蛛,被风吹动的蛛丝,一切都凝定,尾尖轻轻拍抚单薄胸膛。   盒子被打开,有什么东西被取出。   后台物品栏忽然亮起。   【酆凛的遗物:SSS级】   【精神触丝手套:未曾谋面的白蝴蝶,愿意和他共同坠入深渊吗?   他会记得找一副好的手套,不会让血渗入,沾污指尖。】   系统举起数据望远镜,泛着淡淡光泽的漆黑缓缓淹没瓷白。   柔软的黑色皮革将骨节起伏勾勒分明,顺服收敛在雪白的腕骨下方,收口完全贴合掌根线条,被镶嵌了铜扣的银色蛇骨链层层锁住。   仿佛禁止再窥探其下的任何奥秘。   系统:「……」   这么酷的设定,不是应该用来揭开什么“酆凛的死因”、“死亡之海的秘密”之类的大谜团吗?   就这么拿出来让宋汝瓷戴着摸毛绒绒,是不是稍微有点太浪费了。 第47章 要温柔一点   宋汝瓷得到了两个小时的休息。   倒不是被什么打扰。   是的确有点饥肠辘辘, 加上精力也已经恢复了不少,这是他这几个世界里身体最好的一次,胃口恢复得很明显。   睡了这么长时间, 汤多半已经冷了。   宋汝瓷准备再拿去热热。   睡得很舒服, 他忍不住多躺了一会儿,才从柔软的沙发里撑起身体, 捡起滑落的毛毯, 握在掌心。   ——家里没有别人,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躺进的沙发, 但毛毯实在很厚实温暖。   上面有很淡的焦土、火山和霜原的气息。   荆棘寮的昼夜温差很大,夜里很冷, 寒气由外向内侵入。过去这里只有哨兵居住, 哨兵的身体素质极为强悍, 不必考虑防寒, 以后变成三个人住, 就可以加装壁炉。   毯子被看不见的獠牙咬住, 重新披回他的肩膀上。   宋汝瓷也注意到了凭空出现的黑色软皮革手套, 材质很特殊, 柔软轻便,并不限制手部活动, 内衬有种奇异的温暖。   「是精神触丝。」系统偷了一个像素点去化验, 「酆凛的。」   “精神触丝”是精神力高度凝练成的实体,织物里混进一根触丝就足以获得相应的特性增益, 整个内衬全用触丝制作简直不可想象——系统算了算账,要用的精神力足以榨干一个普通的B级哨兵。   但效果也相当明显,宋汝瓷戴上它,哪怕有天忽然心血来潮想去摸剑齿虎的牙, 也完全不需要和当事哨兵商量。   而且。   系统拉着宋汝瓷嘀嘀咕咕:「精神触丝和精神体,本质上完全就是一个东西,所以在酆凛的视角,他是在……」   ……握着你的手。   这话不知道为什么,说到这儿就变轻。系统对着窗户的倒影,微微发愣。   它看见人影在背后环抱着宋汝瓷,拢着柔软白皙的双手,一起面对厨房正重新加热、咕嘟咕嘟冒泡的罗宋汤。   幻象一闪即逝,宋汝瓷的领口稍微敞开,一侧被看不见的重量压下,衬衫背后有不自然的褶皱,仿佛被什么盘旋束缚,这种痕迹一直蔓延到腰,中间空出一段,有轻微的嗡嗡声,是拖在地板上的尾尖百无聊赖的拨着军靴后的鎏金马刺。   苔绿色的眼睛轻轻弯了下。   宋汝瓷舀起一勺汤,吹了吹,低头浅尝,像这种熬炖类的汤都是越热越香,第二次的味道比第一次更好。   宋汝瓷把勺子递过肩头:“尝尝吗?”   隔了几秒,勺里的红艳汤汁消失,系统还挺紧张的盯着窗户,它打赌巨蛇对味道挺满意,而且吞吐的蛇信目标似乎是宋汝瓷唇边沾的星点残留。   但最终对方居然没急于这么做。   影子里,硕大蛇颅垂首,能咬碎地脉巨蜥的獠牙轻轻地,咬了张薄而软的餐巾纸,替他擦拭干净。   宋汝瓷怔了下,眼睛更弯,主动抬起头,他们离得不能再近,好像只差一张纸的距离,蛇瞳深深盯着淡色的嘴唇。   手套的内衬收紧了。   ……门铃。   嘈杂交谈和脚步声。   混乱呛鼻的各类信息素味道。   不速之客这时候造访,要不是宋汝瓷往腰后按得及时,多半要被看不见的尾巴从三楼天窗抡飞丢进风暴橡树林。   不过来的人倒也仿佛没有多少恶意。   敲门的七年级哨兵配有学院徽章,袖章上绘有金色锁链,是负责治安的纠察队——荆棘寮是学生哨兵生活和训练的地方,不对外开放,高墙上攀满血色荆棘,不接纳任何外来的闯入者。   酆凛遗留的旧居毫无预兆地焕然一新,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不可能不来确认情况。   白天这些人其实已经来敲过门,但菌丝拟态只会完成指令以内的事。   指令不包括给陌生人开门。   现在这扇尘封许久的门打开,门内灯光温暖,食物的香气瞬间溢出,哨兵敏锐过头的嗅觉已经让他们在脑海中下意识模拟出口感,好几个人甚至已经控制不住吞咽。   站在这片温暖里的人居然是个向导,浅草色长发,柔和的苔绿眼睛。   这些纠察哨兵错愕愣怔几秒,才终于回过神,后知后觉认出这张脸,本来客气的神情瞬间变化   鄙夷,厌恶,轻蔑不屑。   异常抵触。   “……柏风信?”   “你怎么在这儿!谁让你住进来的?”   “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柏风信本来是酆凛的向导,又因为酆凛的死亡受审,这件事仅限于“塔”和里世界清楚,封傲也不是到处乱嚷嚷的脾气——所以学校里几乎没人知道柏风信和酆凛的关系。   倒是人人都知道这是个留级三年毕不了业的吊车尾废物。   尤其七年级学生。   白塔世界本来就崇尚强者,弱者几乎没有生存权,一想到这种人居然敢侵吞酆凛的遗居,简直像是逼着他们把最倾慕崇敬的金色徽章按进泥土。   其中一个棕发哨兵的脾气最爆,两人高的裂地熊骤然显化,怒吼咆哮着挥掌拍落,却还没来得及靠近,就又刹在半空。   黑豹重重扑倒了这个棕发哨兵。   完全无视领域压制,锋利尖爪狠狠勾烂制服,喉咙里威胁嘶吼。   黑发黑眼的少年哨兵拦在他们眼前,脸色苍白,鸭舌帽檐压得极低,手里死死攥着柄旧军刀。   “……封傲?”   这些人是真觉得有意思了——他们当然知道酆凛有个弟弟,也是哨兵,不算弱,成绩倒也勉强排得进中上。   但比他那个五岁觉醒、十三岁修完全部课程进入“塔”,十五岁就被挑选进入里世界执行最高密级特殊任务的天才兄长,就未免太平庸了。   在白塔学校,差一个年级实力就天差地别,越级挑战几乎是不可能的。棕发哨兵仅凭单手就狠狠将黑豹掀飞,瞳孔收缩,俨然已被彻底激怒。   “你这是什么意思。”一旁的七年级纠察哨兵问,“难道他是你带进来的?”   封傲平时也住宿舍,并不住这幢别墅,如今却忽然维护起一个鸠占鹊巢的废物向导——难不成是看上了,想和对方绑定?   “你不会想让他当你的向导吧?”   这是眼光和人缘都差到什么地步了?   看上柏风信?   走投无路,选这种没人要的垃圾?   这些话没说出口,但饶有兴致的嘲讽神色已经把少年逼得脸色涨红,封傲死死咬着牙关,指节攥到青白。   ……   宋汝瓷轻轻抚了抚腰后的蛇尾。   差不多也就是这样了。   他和系统仔细做了任务手册,要想拿到足够的能量点,就要在各方面好好教导和养育封傲——所以这种场合,也应该放手让封傲试试自行处理。   但也不能真就不管,柔软的菌丝网轻轻放下黑豹,宋汝瓷从屋内来到屋外,踩上打磨粗糙的石英岩台阶。   “……是。”   少年哨兵忽然从压低的帽檐下逼出一个字。   连那些半是嘲讽的纠察哨兵说笑议论声都停止,诧异看着他。   “以后他就在我家住。”   “你们走吧。”   封傲垂着视线,哑声一个字一个字说:“明天我就去登记,给他出入荆棘寮的权限。”   “封傲。”   这下为首的纠察哨兵也严肃下来:“你应该知道你在说什么——照你这样,他在这惹了什么祸,弄出什么乱子,都要算在你头上。”   “如果只是意气之争,改主意还来得及。”   七年级学生已经不像低年级的,不少人已经成年,结合热普遍发生,哨兵们都变得更冲动、更不受控。   一个向导住在这种地方,想也知道会惹出多少麻烦。   说完他打量封傲的神情,没想到少年哨兵神色阴沉,身形冷硬,嘴角已经咬破渗血,却没有半点要改口的意思。   为首的纠察哨兵也就点了点头:“那好。”   “既然你坚持,就让他在这住——但你好歹也是酆凛前辈的弟弟。”   “自己好自为之。”   封傲一言不发,他也早就习惯了数不清的嘲讽、轻视、看不起,跟这些人没什么好说的,转身把宋汝瓷用力推回别墅里,重重关上了门。   封傲低着头,盯着宋汝瓷脚上那双靴子:“刚才和他们说的话是骗人的,我永远不可能和你绑定,不会要你做我的向导。”   “我替你说话,只是因为你从我家被纠察抓走了会很麻烦。”他说,“我不管你为什么来,还想从这得到什么,想都别……”   屋里的情形让他愣了愣。   明亮温暖的灯光、一尘不染的地板和家具,厨房里飘出的浓郁香气,像是有什么锁紧了他的喉咙。   ……像是。   像是几个小时前。   他在灵境松林里醒来。   封傲知道自己兽化了,当时他脑子一片空白,只有强烈到绝望的恐惧窒息。   按照常规流程,他应该因为擅自使用禁忌技,被交给学校接受最严厉的处分,然后因为长久没有精神疏导而发疯变成什么怪物死掉。   但醒来的时候他躺在柔软的松针里,精神力结块全被理顺,身边没有人,头颈下垫着的是规矩折成几折的向导白蔷薇制服。   还有一顶不知哪来的柔软鸭舌帽盖住他头顶那一对兽耳。   少年哨兵抱着那件制服,坐了很久,愣愣地看着被细心修剪打磨平整的指甲。   ……   黑豹大吃大喝吧唧嘴的动静让他强行回神,封傲扫了一眼,脸色瞬间害臊到涨红,拎着后脖颈就想把这不争气的东西薅走,才伸手却被另一只手拦住。   苔绿色的眼睛温和望着他。   “要温柔一点。”宋汝瓷说,“它饿了。”   封傲的瞳孔收缩了下,他想和过去一样放狠话,却莫名其妙地半个字也说不出。   他刚才……他刚才推这个人了。   清瘦过头的向导身体素质并不如哨兵,当时向后踉跄了下,好像被什么接住了,然后反手轻轻揉了揉腰后。   他把对方弄伤了吗?   恨意和悔意交织,两者都太过鲜明,拉扯撕裂,封傲发不出声音,任凭那只手隔着鸭舌帽轻按头顶。   “你也饿了。”宋汝瓷望着他,灯光下那双眼睛甚至是某种春水似的浅绿色,笑了笑,温声告诉他,“洗手,吃饭。”   封傲梦游似的过去洗手,用了两遍香皂,擦干净,给宋汝瓷检查。   然后被奖励一个装满热汤的大碗和一只勺子,舀着鲜美到不可思议的汤往嘴里送,越来越快,等回过神时碗已经空了。   宋汝瓷不在餐厅也不在客厅,桌上有张便签,提醒他锅里还有。   宋汝瓷还做了热米饭,淋上汤吃就更香。封傲一口接一口吃了大半碗,那种脱力的耗竭感才稍稍退去,他发现黑豹也不在。   ……黑豹怎么会也不在?   封傲愣了愣,迟疑了一会儿,擦干净嘴和手,轻手轻脚踩着楼梯,慢慢走向那扇漏出光的门。   他透过门缝看向屋内,心跳撞击耳膜,喉咙似乎要被什么蒸干。   这个人……这个人在缝衣服。   被他撕烂的哨兵制服。   很熟练轻巧的动作,小指勾着线,被稍微勒出一点红痕,那些狰狞的碎裂破损在瓷白指尖顺驯合拢,缝到尽头以后低头,咬断剩下的一小截。   黑豹也乖巧异常地把头颅贴在他膝上,月光落进来,毛皮已经变成缎子般的黑亮,这个人在摸精神体前居然还要戴手套,不知从哪学的……咬着末端轻轻拉拽,让柔软皮革贴合指尖。   空气在这时候不明缘由的细微战栗。   衬衫出现奇怪皱褶,封傲的眼睛骤然刺痛了下,用力揉了几次,过了好半晌视野才恢复清晰。   这个人在摸他的黑豹。   豹耳驯服地垂落成扁平,几乎贴在脑后,被轻轻揉捏,画着圈抚摸内测的柔软绒毛,黑豹伏在温柔的怀里仰头。   耳尖的轻颤逐渐与灯下睫毛同频。   苔绿色的眼睛弯了弯,很柔和,轻声说:“乖。”   门外影子跟着一颤。   黑豹已经完全挤在宋汝瓷怀里,笨拙蜷着四肢,翻起肚皮,尝试伪装成一只黑色幼猫。   柔软的肚皮被掌心覆着轻抚,半长的绒毛几乎完全淹没了那只手。   被纯黑手套吞噬的指尖,仿佛并不影响细腻柔软,微微施力,陷入光滑缎亮的黑色皮毛,头颅,后颈,脊背,轻缓抚过整条脊椎……黑豹舒服到喉咙里呼噜作响。   修长柔韧的豹尾打着卷,隔着白衬衫缠上手臂,被温和轻拍,轻轻解下来。   ……   黑发黑眼的少年哨兵踉跄着离开别墅,走出很远,把脑袋扎进月下的冰冷溪水。   夜色很深。   月光下,那几个纠察哨兵往回走,还在愤怒抱怨个不停。有人发现棕发哨兵站住,愣了愣:“怎么了?”   “我不知道。”棕发哨兵死死皱着眉,他总觉得不对劲——当时裂地熊那一巴掌没拍下去,似乎并不是因为他一时疏忽被黑豹扑倒。   甚至,就连他被黑豹扑倒,都很古怪,仿佛那时候他忽然就莫名走了神。   裂地熊……熊也走了神。   仿佛这一切都是个小小的测试,有什么实力远在他们之上、根本强到遥不可及的人,在看那个实力平平的封傲的表现。   当然,这也不是现在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   熊不见了。   这简直离谱到荒谬,堂堂哨兵精神体不见了,居然这么迟才发现。   棕发哨兵焦躁起来,团团转着到处找熊,其他人开始还看笑话,逐渐一个两个,也都觉得不对劲。   他们忽然发现,自己也和自己的精神体断开了链接。   这说明精神体至少已经离他们很远了——可没有命令,精神体又怎么会擅自行动?   就算是荆棘寮的植物变异很多,偶尔也会出现些诱捕精神体的陷阱,也不至于海陆空全军覆没吧?   别说是什么狼、岩羊、狐狸、猎犬、白鳍豚……猫头鹰都不见了!   哪去了??   熊呢??? 第48章 讲道理   荆棘寮出现未解之谜。   当然, 骚乱没有持续太久,这些纠察哨兵只不过是疯狂找了一整宿,因为过度惊慌而误入了噬心花海、哀嚎荆棘荒野、腐化圣树腹地这些小地方。   对七年级哨兵中的佼佼者来说, 一边大喊“救命”一边甩起两条腿疯狂逃跑还是不难的。   而当他们精疲力竭跌跌撞撞, 疯狂逃离了那片充满糜烂甜酒味道的恐怖空间,紧接着就错愕地发现……失踪的精神体全躺在荆棘寮最显眼的对战空地中间。   一个不少。   没受伤, 看起来也没被什么可怕的邪恶反派拷打折磨。   冰原狼做梦还在抖耳朵, 本来糙杂的毛现在流光水滑像银色缎子,精神帅气, 硬邦邦的大尾巴来回甩个不停。   睡得正香的幽灵岩羊同样毛发整齐顺滑,打磨抛光到黑玉似的角居然还细心保养了层蜡, 仿佛还在轻轻顶着什么看不见的掌心磨蹭。   火焰狐脑袋顶上被扎了个漂亮小揪, 最骄傲, 蓬松的大尾巴勾来勾去, 发现勾中的居然是战猎犬就大发脾气, 异常嫌弃地一脚踹开。   熊坐在树下发愣。   一团蓬松的羽毛挂在树枝上发呆, 抓下来仔细看三次, 才勉强认出是泡完热水澡吹干的猫头鹰。   白鳍豚甚至还有个大浴缸, 摊开双鳍仰天漂浮着,狭长细吻咂合叹息, 怀念又怅然的望向露出鱼肚白的天际。   ……沉默。   一片死寂里, 当事哨兵捂着脸过去,强行扛走了自己的精神体, 甚至没人提出发生了这么古怪的事,要不要上报学校详查。   怎么上报呢。   精神体聚众嗑梦幻蘑菇嗑多了吗?   还是他们嗑多了??   更别说这些不争气的东西,居然还个个都戴着个不知哪来的、红绳栓的铃铛!   看样子甚至八成还是自己强烈争取来的!   狐狸在炫耀,猫头鹰在回味, 白鳍豚在盘铃铛,最忠诚的战猎犬面对要摘下铃铛的哨兵主人,都伏低身体把脖颈死死贴在地上,疯狂摇尾巴试图蒙混过关。   像话吗?!?   平日里对校规近乎严苛的纠察哨兵现在一个也不想说话。队长严厉警告了所有人保持缄默,因为怎么也没法说服怅然点烟的白鳍豚放弃这个破浴缸,只好一起扛走。   剩下的人也默契拖走自家不争气的东西,装作整件事从未发生。   只有拖不动熊的棕色哨兵,还蹲在树下。   地裂熊以岩浆为食,极为暴躁,稍微受到激惹就会爆发,这种状态日复一日,也毫不意外反向影响了哨兵自身。   棕发哨兵平时几乎完全无法冷静思考,他又是平民出身,没钱买什么高级抑制剂或是增益道具,要想出头,只能拼命继续强化精神体。   依赖着精神体的强大,却又被精神体所影响得越来越深。   这本来就是条饮鸩止渴的路,注定会崩盘。   棕发哨兵自己心里也清楚,早晚有天,他会被裂地熊的毁灭欲望彻底冲垮理智,变成只知道杀戮的怪物。   可是现在。   爆烈的愤怒、随时灼烧的毁灭欲望、杀戮冲动,都奇异的消失了。   久违的……他感受到了平静。   完全恢复冷静,阔别许久的思维清晰,脉络在脑中铺开,那团无时无刻不在炙烤头脑的岩浆悄然冷却。   棕发哨兵对着熊颈的绅士领结愣了很久,抬手想碰,又倏地收回,他在这上面感受一丝熟悉的波动,就像那个时候。   在酆凛的遗居前。   站在铺天盖地、溢满房间又涌出的暖光里的,有春天颜色眼睛的向导。   “……是你吗?”   棕发哨兵低声问,他收回精神体,看着静静落在手中的领结,又想起自己当时的行径,心情格外复杂,脸色羞愧到涨红。   他独自来到这幢别墅外,绕了一圈,找到屋后尚未收拾妥当的残损矮墙。   棕发哨兵用匕首割开手腕,让血淌进土壤。   他的血也已经和地裂熊的特性混合,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赋予泥土和岩石以行动力——破土而出的岩石将墙加固、修缮平整,将整个别墅围成坚不可摧的堡垒。   任何胆敢侵入、包含恶意的敌人,都要面对地裂涌出的炽沸岩浆。   做完这些,棕发哨兵起身,晃了下才站稳,又仰头看了一会儿那扇已经熄灭灯光的窗户,慢慢离开。   /   天亮。   阳光透过高大的云杉树,投落点点金亮。   宋汝瓷睡了个好觉,他动了动,卷缠在身上的力道也跟着松开,看不见的尾尖轻轻拨开他的额发,渗透冰凉。   宋汝瓷轻轻弯起眼睛:“早上好。”   他摸了摸还搭在锁骨间的蛇颅,想要起身,刚刚松开稍许的力道又缠紧,勒过胸腔,把他拖回松软的被褥里。   气流在喉咙里冲出轻响。   宋汝瓷忍不住咳嗽了一声,于是那种稍重的压迫又顷刻消失。   蛇尾勾着被子的一角,扯过来给他盖上,隔着被轻柔拍抚,不知是什么能力,整个卧室的阳光都被剥离,只留下热量,光线毫不客气地丢出去。   房间重新变得昏暗温暖。   宋汝瓷轻声笑了:“要做早饭啊。”   他其实休息好了——虽然昨晚的确很忙碌,摸毛绒绒摸得相当愉快,宋汝瓷相当珍惜机会,体验了一次从小就有的理想职业:小动物饲养员。   小时候的宋汝瓷生活很单调,大部分时候都是做手术、等待做手术和看电视,电视没有遥控器,节目是随机的。   某次从漫长的昏睡里醒来,阳光很好,电视里播放熊猫节目,幼崽健康茁壮成长,饲养员人均怀里三个毛绒绒。   ……非常诱人。   小时候的宋汝瓷去查了应聘熊猫饲养员的要求,遗憾地发现除非自己立刻重生,否则几乎不可能实现。   于是退而求其次,想当小动物饲养员。   系统躺在赚的盆满钵满的能量点上,梳毛梳到头晕眼花,想起昨天那头快四米高的熊:「……」   宋汝瓷悄悄给它买四层大蛋糕。   因为那头熊,他们现在很富有,棕发哨兵叫周越,是B级任务角色之一。   如果不加干涉,将来会堕落为完全失去自我意志的“游离者”,几次制造地裂缝隙钻入地髓逃脱围剿,最终在吞噬了儿时居住的整个村庄后短暂清醒、自我毁灭。   ——而这种命运已经被彻底扭转。   因为那个领结的系带里,掺入了一根菌丝。   只一根就够了。   地裂熊生怕挣断柔弱细软的菌丝,在被巨蛇丢回那棵树下后,甚至连动都不敢乱动。   宋汝瓷很喜欢这种工作,可以改变很多人的命运,让很多人不至于落入无法逃脱的痛苦深渊。他也已经学会熟练使用员工商城,收敛心神回到意识空间,把累成饼的小黑影子轻轻捧到蛋糕上。   系统狂喜,一头扎进蓬松柔软香甜奶油。   ——   但宋汝瓷还是没能成功起床。   巨蛇显然是在蓄意阻挠,垫在宋汝瓷头颈后的微凉蛇身缓缓游动,调整姿势,吞噬了碍事的枕头。   原来枕头是软的。   于是坚硬冰冷的蛇身又学着悄然变得软了一些。   苔绿色的眼睛跟着弯了弯。   宋汝瓷抬手,轻轻抚摸贴在胸口颈窝拒绝挪开的蛇颈,好脾气地商量:“今晚提前睡五分钟,好吗?我今天有课。”   这种感觉其实很新奇。   明知道外面天亮,但房间里昏暗静谧,仿佛时间凝固在此刻,不再流动。   看不见的瞳孔沉默着凝注他,过了几秒,那种被注视的感觉缓缓退去,尾尖卷过被子把人变成茧,收紧。   这次力道控制的刚好,宋汝瓷想用菌丝拟态出玫瑰花,但两只手都被被子裹住,几乎无法动弹,他察觉到湿润冰凉的感触轻轻舔舐锁骨下不愈的伤口。   昨夜巨蛇就对着这个伤口极端在意,酆凛的房间被翻得一团糟,翻箱倒柜找出的药全没用。宋汝瓷送走路过来蹭摸的一群云雀,沿着尾巴找了十分钟,一直找到一楼,好不容易才摸到顶着墙生闷气的巨大蛇颅。   巨蛇似乎无法离开宋汝瓷太远,整个晚上的尝试都被看不见的屏障拦回……否则系统严重怀疑,酆凛的精神体会不会去夜袭“塔”的元老院并把所有人都杀了。   “不要紧。”宋汝瓷柔声安慰,“没有感觉的,不会疼。”   看不见的力量隔空炸了一辆路过的元老院的车。   炸车也不能阻止宋汝瓷起床上学。   巨蛇又有点生闷气,但没办法,这种“只要是七年级就必须去上通识课”的狗屁规定本来就一刀切,完全没考虑过留级了三年的学生。   而宋汝瓷又是只要有规定就会好好遵守的脾气。   所以最终还是拦不住人起床,宋汝瓷简单洗漱过,一身清爽地回来,解开睡衣打算换衣服,发现衬衫不见了,就轻轻敲了敲假装不知道的蛇身。   这样等了几秒,才有什么看不见的力道不情不愿地抖开衬衫,覆在洁白的清瘦脊背上,遮住背后的那一片异常刺目的血色蔷薇。   整片蔷薇都是“塔”中元老院的禁令。   恰好能被衬衫遮住,成为光天化日下的完美枷锁,藤蔓沿着瓷白脊背蜿蜒辗转,像从上等瓷器裂纹里渗出的釉汁,描摹出蝴蝶骨翼翅似的轮廓。   最高处的一片花瓣止于肩胛,而下方的荆刺探进腰窝,在白皙无瑕的画布上,血色藤蔓和浅草色的发丝纠葛。   美得惊心。   当然。   有人无疑不这么觉得。   连沉迷蛋糕的系统都被窗外又一场惊天动地的爆炸震得抬了抬头,才唏嘘摇头,习以为常地又埋回奶油……要不元老院讨论讨论,搬个地方呢。   每次经过他们门口那条路都有百分之七十概率被炸,是不是也挺惊心动魄的。   宋汝瓷的体感其实也不强烈,他们来的时候禁制已经被纹完了,又是在背后,自己根本看不到,而这具身体,也的确没有任何痛感,甚至不需要系统帮忙屏蔽。   他看了看窗外:“地震了吗?”   「没有,没有。」系统想了半天,屈服于蛇瞳的注视,它总觉得酆凛似乎能在一定程度上感应到它,「应该是在施工吧。」   宋汝瓷没想到连白塔世界也大清早施工,但这也给了他灵感,边扣衬衣的扣子边和系统讨论:“可以种一片静默草。”   这种草能极大程度吸收噪音,种下静默草坪的地方,几乎完全不会被外界打扰,在草坪里连自己的声音也会消失。   系统也来了兴致,抛下蛋糕:「我看看种子,好像有几个会开花的品种。」   宋汝瓷轻轻弯了下眼睛,摸上最后一颗纽扣,正要系,却忽然微讶。   看不见的蛇尾灵巧到不可思议,模仿他的姿势,轻轻挑起扣眼,探过后对着雕花铜扣一卷一拽,就顺利完成。   宋汝瓷模仿白鳍豚鼓掌:“厉害。”   巨蛇:「……」   宋汝瓷被蛇尾探入衬衫捉痒,轻轻咳嗽着笑出声,他很少这样玩,新鲜到极点,水绿色的眼睛极为生动,仿佛一片野火后苏醒的苔原,春风春雨万物生。   这么玩了一会儿,宋汝瓷才终于成功在干扰下穿好衣服,扎好了头发。   今天的发绳也来自【酆凛的S级遗物x1】。   同款精神触丝。   昨晚宋汝瓷只是稍微绑了下头发,威压就把一屋子精神体小动物吓趴在地上动都不敢动——直到宋汝瓷主动解开领口,答应巨蛇把脑袋搭上去,这种状态才宣告结束。   连系统都忍不住感慨:「他是不是知道自己要死了,所以疯狂给你留礼物?」   这话让宋汝瓷停下脚步。   系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很后悔,连忙改口:「我瞎说的。」   宋汝瓷轻轻弯了下眼睛,绿瞳里却没有笑意,很认真,他扶着扶手慢慢走下楼梯,在心里回答系统:「我会找到酆凛。」   不止是遗留的精神体,而是真正的、活着的酆凛,或许是被困住了,或许处在某个需要唤醒的状态。   但总归要想办法找到,然后和对方一起回家。   这不是任务,没有能量点拿,但系统还是下定决心:「我帮你!」   宋汝瓷和系统悄悄击掌,他们来到楼下,发现封傲已经走了,他们哨兵有早训,凌晨五点开始。   封傲也留了纸条。   昨晚的锅碗盘筷都已经被洗涮干净,倒扣在水槽边沥水。   少年哨兵临走前,甚至很笨拙地轻手轻脚做好了早餐:牛奶、煎蛋、三明治,放在炉子上保温。   宋汝瓷尝了尝,味道其实不错,他试着分享给巨蛇:“吃一点吗?”   没法咬着锅颠勺的巨蛇沉默着拒绝,把头挪到他的另一边肩膀。   宋汝瓷抿了抿唇角,好脾气地抚摸勒住腰身的蛇尾,他答应今晚不摸毛绒绒,一回家就上床睡觉,睡个很好很长的觉。   这样的生活相当不错,轻松温馨到像是场梦。通常故事里都会有这种情节,当主角认为一切都可以这样下去时,就会出点岔子,比如现在——   宋汝瓷准备去上课,拉开门,却看到门外站着三个人。   都不是学生,头发花白身披深灰色长袍,面容严肃,中间那个手里拿了根镶嵌宝石的荆棘蔷薇权杖。   元老院。   完了完了完了。   系统发出尖锐爆鸣。   白塔世界的精神力其实隐约和意识世界相通,三个元老院的“先知”都是顶级向导,察觉到一阵耳鸣,皱了皱眉,并不理解这是什么含义,所以还是照计划开口:“柏风信。”   “我们的监测显示,你昨天超额使用了力量。”   “你还用‘菌丝’侵入了一个少年哨兵的精神领域,抹去了记忆,让他忘记了你救他的事。”   “你是不是认为,‘见义勇为’对你而言是种不错的尝试?很遗憾你没这个资格,记得我们怎么教你的吗?”   “你只需要保持安静。”   “三个月的时间,看来你还是没有学会,和我们走一趟吧,这次会有专人教你……”   这么自顾自说了半天,其中一个面容严肃冷峻的瘦高老者抬头,瞳孔骤然收缩,迸出无法抑制的剧烈恐惧。他下意识后退,却没能动弹得了。   门关着。   哪还有什么柏风信的影子。   盘踞整个别墅的巨蛇,蛇颅垂落,金色竖瞳望着他们,风起森森。   「没事没事没事……」系统把宋汝瓷拦回客厅,它在第一秒就关了门,只要主角没有看到剧情崩坏,剧情崩坏就和主角无关,「我刚才不是说,有人施工吗?」   宋汝瓷记得,眨了下眼睛,点头。   「他们……他们要拆迁,强拆咱们家,特别坏。」   系统横下心:「酆凛去和他们讲道理了。」 第49章 欢迎回来   酆凛好像很擅长讲道理。   很快, 没几分钟。   毕竟要考虑到宋汝瓷上课不方便迟到。   别墅的门缓缓敞开,外面已经风平浪静,没有施工队的影子。系统松了口气, 背起数据小书包:「好了, 我们——」   它顿了下,因为清瘦身影依旧停在门口。   今天的宋汝瓷明明也穿了向导制服, 一样修长挺拔, 腰带束出的凹陷刀刻似的漂亮,但又像是有什么变得不一样。   是什么呢……大概是这里包裹的存在。   因为休息得很好, 在安心放松里入睡又醒来,有很难得的好气色, 根据身体数据, 宋汝瓷的体温比过去一个人时升高了零点零三度, 心率舒缓了百分之一。   现在风把简单绑好的浅草色长发轻轻撩起, 又落下, 遮住渗着血色刑痕的白皙后颈。   系统又有点紧张:「宋汝瓷?」   苔绿色眼睛眨动了下, 弯了弯, 宋汝瓷回过神:“嗯。”   指尖温柔摸了摸拽着自己头发飘摇的小黑影子。   这下系统也发现了变化——看不见的巨蛇并没回到宋汝瓷身上。   说实话系统有点担心酆凛避开宋汝瓷去吃老头了, 所以一直自欺欺人地没查看具体情况。这会儿到底躲不过,还是狠了狠心, 颤巍巍打开后台剧情变动汇报, 还好,酆凛没吃老头, 只是吃了老头的精神体。   系统放下心,两秒后,重新打开,再次确认了一遍这句话。   系统再次发出尖锐爆鸣, 酆凛吃了什么东西?!   那个瘦高个长手长脚白头发老头,叫亨利·斯图尔特,元老院顶级向导之一,精神体是幽灵蛸——这是种白塔世界本土的深海生物,能近乎无限地分裂次级触须。   这些触须非常恐怖,不仅可以作用于现实,还可以直接对精神体起作用,甚至能把精神力活生生从人的脊髓中拽出。   怎么看都是后期的大反派。   吃了?   吃了???   系统不太敢去和看不见的巨蛇商量能不能吐出来,只好默念着没看到、没看到,自己隐藏了这一段记忆数据:「放心,酆凛没事。」   「那些人热情地请他吃了……吃了早餐。」   系统:「他有点撑,去消食了。」   宋汝瓷不知信了还是没信,但并没过多追问,眼睛轻轻弯了下,点了点头。   系统跳进锁眼把家门锁好。   /   上课的地点离他们住的地方并不算远。   因为是七年级哨兵、向导共同上的通识课,所以上课地点放在了荆棘寮与蔷薇庭中间,名叫“自由礼堂”的地方。   学生们要在这门课程里真正认识校园外的世界,一切规则都和校内完全不同。   可以说,白塔学校就是个伊甸园。   外面的世界分为三层:里世界、表世界、边缘世界。   里世界掌管着一切秩序,绝大部分没有觉醒成哨兵或向导的普通人在表世界生活,而边缘世界则是完全的「混乱」。   南面是迷瘴森林,西面有叛离的黑暗哨兵基地,东面则游荡大量“回响幽灵”,据说是向导和哨兵死亡后,依然受强执念驱使徘徊在人间的无主精神体。   而酆凛牺牲的北部边境,则据说有最大的非法实验室。有人在那里宣称能让普通人觉醒为向导和哨兵,事实上那里却充斥着丧心病狂的人体实验,是恐怖、罪恶、吞噬性命的无底深渊。   ……   这是元老院下发的科普录像。   只要是上通识课,每次上课前,这段录像都会循环播放。   宋汝瓷还是第一次看。   他停下,认真看了一会儿,很不出意料地招来风凉话:“柏风信,你跟着凑什么热闹,这一段你都该会背了吧??”   系统:「……」虽然欠揍,但也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   七年级一共十六堂通识课,按照规定,每堂课上课前会循环播放二十遍这个录像带,柏风信已经留级到第三年。   纯靠洗脑也该背下来了。   不过这种小打小闹级别的挑衅,还没等他们考虑要不要处理,纠察处的战猎犬已经猛地跃上课桌,喉间发出的低吼直接引发了微型精神力威慑。   嘴欠的哨兵绊了下,错愕瞪圆了眼睛:“耿烈!你干什么……我又没违反校规风纪!说他几句还不行了?!”   被喊出名字的纠察哨兵有一头极短的铁灰色短发,瞳孔是琥珀色,和战猎犬完全一致,他们家族世代出护卫型哨兵,毕业后会直接加入戍边军队。   这会儿他的神情却异常复杂,虽然身形依旧笔挺,手垂在身侧,但掌心攥紧,望向宋汝瓷的视线迅速避开。   “校规第五十六条,同学之间要和谐共处。”   耿烈召回戴着铃铛的战猎犬,垂着视线,嗓音很低:“警告一次,下次再犯,就记处分。”   嘴欠的哨兵:“???”   他干什么了,不就和柏风信那个千年吊车尾留级生开个玩笑吗?   但耿烈似乎不打算解释,攥着书包带子,脚步顿了顿,没有走向宋汝瓷身旁的位置,而是坐在了斜后方。   战猎犬是护卫犬,更习惯身后三步的距离。   嘴欠的哨兵更匪夷所思了,耿烈这态度实在诡异过头了,倒像是要追柏风信似的……难不成是想绑定柏风信当他的向导?   他们家族真的不会把他脑壳撬开吗?   但紧接着,一只手就按上他肩膀,毫不客气地把他拨开——居然又是纠察队的,这次是克莱因。   这就更离谱了,克莱因·奥古斯汀的家族是白塔最顶级的几个世家之一,他爷爷就是元老院如今的总议长,他之所以加入纠察队,纯属无聊加天性恶劣,没事就拿着这个身份调戏胆小的向导玩。   怎么这种人也……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柏风信这个公认的废柴,是忽然觉醒进化了成什么超稀有精神体的百年一遇S级向导了吗???   火红色的赤狐毫不客气踩着瞠目结舌的脸,纵身一跃就要直奔宋汝瓷,后颈却被一把捏住。   赤焰狐一肚子不高兴地张牙舞爪,甚至试图扭头咬克莱因的手。   克莱因有头打卷的金发,肤色极白,蓝绿色眼睛狭长,虽然跟精神体的毛色半点不沾边,但又意外契合。   他捏着赤焰狐后颈的皮毛,毫不客气过去,单手撑着阶梯礼堂的桌子,低头打量这个“声名远扬”的废柴向导。   “克莱因!”坐在后面的耿烈低声开口,皱紧了眉,也撑起身,“你——”   “坐回去,这儿没你的事。”   克莱因打断他。   不仅是家族的差距,克莱因是奥古斯汀家族这一代最出色的,无数资源倾斜在他身上。   克莱因手上那个护腕,就能释放异常强大的精神威压。   耿烈被堪比元老院强者的威压一寸一寸硬压着后退,却依然不肯坐下,咬紧牙关,额头渗出豆大冷汗。   克莱因不再理会他,垂着视线,审视宋汝瓷。   他实在看不出这个向导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平平无奇,无非有张过分好看的脸——好吧,手也不错,身上这身向导制服的裁剪好过头了,头发质感似乎很柔顺,还有双绿色过头的眼睛……   克莱因眯了下眼,神情不悦。   他一向以家族的蓝绿色眼睛为傲。   但这种浓郁的、纯净过头的绿,温和地望向他时,居然衬得他活像是什么相当没有自知之明的劣质仿品。   “柏风信。”   克莱因伸手,挑了下雪蔷薇制服前的向导胸牌,念出上面的名字。   他问:“是你绑架了我的狐狸?”   赤狐欢快地叫了一声,四爪扑腾,猛地挣脱钳制扎进温柔的新怀抱。   克莱因脸色一僵:“……”   毛绒绒的红狐狸不管他,高高兴兴往柔软的手掌下面钻,主动翻身亮出腹部柔软的雪白绒毛,漆黑四爪蜷缩,蓬松的大尾巴炸成一团火红蒲公英,尾巴尖上那一点灿金色去勾向导的手腕,展示自己的金铃铛。   宋汝瓷认出它,苔绿色的眼睛微微亮了下,轻轻弯起来,但还是有点遗憾地柔声拒绝:“今天不行。”   他没有戴手套出来。   狐狸好难过,耳朵瞬间耷拉,发出他从没听过的短促、乖巧、不要脸的“嘤嘤”声。   克莱因的脸色黑透了,一把捏着后颈皮拎走悲伤暂别、还在努力对宋汝瓷飞吻的混账东西,头也不回直奔最后一排。   宋汝瓷被耍宝的小狐狸引得抿了抿唇角,又低下头,看向桌面摊开的课本。   震撼围观了这一场闹剧的七年级哨兵和向导,不敢在克莱因面前交头接耳,疯狂按手机刷论坛交流区水楼:[什么情况?什么情况???]   [不是说废柴柏共感七年挂零蛋,没法吸引任何哨兵吗??]   [没问题,没吸引哨兵,这不是吸引的精神体吗。]   [还能只吸引精神体吗!?]   [怎么说呢,这就是个悖论,不论向导还是哨兵,都不可能屏蔽精神体的反向影响,说白了,你们看克莱因现在看他的眼神……]   [狐狸的遗憾已经完全分享给主人了呢。]   [不光是这样,他越压制,情绪就越强烈,迟早他比狐狸还上头。话说回来,有人看见我的精神体了吗,很奇怪,我的精神体很少走远,是只水豚。]   [啊,看见了。]   [在柏风信右手边第七个位置排队,顺便提醒你,有只精神体鹈鹕正在试图把它含进嘴里……]   半个教室的人回头,对着无法理解的盛况瞪圆了眼睛。   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手忙脚乱去领精神体。   战猎犬和不知哪冒出来的幽灵岩羊在尽力驱散乱七八糟的精神体、维持秩序,甚至忙得焦头烂额。   岩羊的哨兵叫纪琛,白塔学校理事长的儿子,平时也跟幽灵一样神出鬼没,这会儿两只手插在口袋里,靠着墙,带有兜帽的斗篷遮住大半头脸,灰色的怪异方形瞳孔静静盯着宋汝瓷。   [什么情况啊!闹成这样,课都没法上了吧?]   [我都不想说你,你说这种话是因为想上课,还是精神体没排到队在咬你泄愤。]   [那你别管,难道这种情况柏风信还想在教室里呆着?]   [这倒是,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啊,导师来了要是看见这种局面……]   这一层帖子刚跳出来,整个教室忽然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存在一镇,一切精神躁动消失,活跃异常的精神体们僵硬定住,有胆小的甚至嗖地钻回了精神领域。   后知后觉。   混杂了敬畏的恐惧袭上心头。   这种古怪的感受让整个教室都静了静,有人壮着胆子回头,并没发生什么,只不过是……变清静了。   苔绿色眼睛的向导依然坐着,那一排座位现在都空荡,那双眼睛,仿佛始终在等待什么、不急不躁的安静春水,忽然像是被风掠起柔和涟漪。   柔软的眼睛不知为何亮起,笑影像翡翠杯子里的醇柔光酒,又像日色熔金,落在碧绿湖水、涟漪细尖。   震慑灵魂的、丝毫不敢造次的恐惧深处,偏偏又有什么悸动着狠狠一撞。   明知没可能,但无法压制,心跳顶着喉咙。   [完了。]   有人恍惚地敲着手机:[精神体的问题解决了,现在是我的问题……]   ……   宋汝瓷放任回归的力道缠上腰际。   他放下钢笔,指尖抚过看不见的蛇鳞,能摸到的地方没什么伤痕。   巨蛇似乎还没有将某种杀意彻底净化,不想离他太近,只是用尾部将人卷住,震慑驱散乱七八糟的精神体。   一个毛球钥匙链掉在他怀里。   来自学校自动售货机。   宋汝瓷有点惊讶,大概想象不到酆凛在这个状态下是怎么用自动售货机的,但笑意漾出,眼底暖透。   他仔细收好这个礼物,在蛇鳞上慢慢地写「谢谢」。哨兵五感过度敏锐,SS级哨兵更是能将一切感触无限放大,巨蛇不想打扰他上课,用尾尖卷住他的手腕。   但缄默垂落的、凝注这道身影的金色蛇瞳中,苔绿色的眼睛不差分毫地仰起,朝它安静微笑。   莹白菌丝悄然弥漫,轻轻覆盖蛇鳞,在缝隙里变成捉不住的云。   宋汝瓷没有开口,但声音足以这样传达给蛇鳞下最深的某处,遗落的向导轻声说:「欢迎回来。」   这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杂质,明净坦诚,像最澄净的碧绿湖水,蛇瞳转向摊开的笔记本,那上面其实什么也没写,画了些线条,标了数字,是在设计一个壁炉。   一个紧挨着沙发,沙发非常宽敞柔软,可以让人和巨蛇一起舒舒服服窝进去烤火、睡觉、透过天窗看星星的壁炉。   「十九分钟没见了。」宋汝瓷认真把心情告诉它,「我想抱一下。」 第50章 这是秘密   空气像是静止了流动。   当然这是错觉——硬要说的话, 产生这种错觉的范围,也因为有人想要好好上课,很克制地收敛到了极限。   只占据了那一长排除了宋汝瓷之外, 就彻底空无一人的座位。   剩下还胆敢回头的七年级向导和哨兵, 瞳孔针扎似的疼,嘶的一声倒吸冷气, 按着疯狂流泪的眼睛匆忙转回去, 再也不敢没事乱看。   至于分散在教室各处,若有所思紧盯着宋汝瓷的那几道视线。   耿烈的瞳孔剧烈扩张了下, 呼吸停滞,最先透出匪夷所思的错愕……他眼睁睁看着空气波动了下, 本来还坐在那的人就这么活生生凭空消失了!   不对。   战猎犬的嗅闻证明——人还在。   摊开的课本和笔记本也都还放在桌子上, 没有人起身离开, 桌椅都没被碰动, 点名的导师甚至能听得到柏风信的回答。   作为留级三年的名人, 这门课的导师也已经对柏风信眼熟到不行, 甚至还半开玩笑地调侃了几句。   柏风信似乎还起身回答了问题。   一切都无比正常。   只是他们这些……暗地里心思复杂的人, 此刻不被允许再窥伺。   这是传说里才有的精神领域, 直接干涉现实,据说能做到这一步的向导和哨兵, 已经能在某种维度上跨过生死。   ……   说实话系统相当羡慕这种能力:「那是不是就能在课堂上想干什么干什么, 随便讲话和吃零食了?」   苔绿色的眼睛弯了下,宋汝瓷猜到它想吃零食, 打开员工商城买了一大袋酸奶油味薯片,悄悄撕开包装袋。   系统狂喜着扎进薯片山。   收回心神,讲台上的导师在讲北部边境,冲突重重惊险刺激, 对从未踏出校园的学生向导和哨兵们有强大的吸引力。   不过酆凛无疑不会对这些感兴趣。   尾尖扣上了那本无聊的教材。   看不见的巨蛇缓缓游动,勉强把自己挤进一整排拥挤的座位,蛇鳞和制服布料摩擦的轻微声响受领域限制,传不出去,于是变得愈发清晰。   宋汝瓷在记笔记,捏着钢笔的手指停顿,凭空多出的凹陷勒住挺括制服,贴着胸腔的蛇腹在慢慢学习柔软,但力道还是稍重了,压出肋下格外清晰的心跳。   钢笔再不放下可能会被某条蛇吞掉。   宋汝瓷及时写完最后一个字,扣好笔帽。   整个埋进胸口的巨大蛇颅在他掌心游动,蛇鳞的翕张和呼吸同频,仿佛他呼出的气流是掠过漆黑冰海的信风。   宋汝瓷换成用手,在蛇鳞上轻轻地写:「是不是变热了?」   那种冷血动物特有的寒气在减弱,取而代之的是某种熔岩似的感触,尚且远在千万米下的地髓,焦黑岩层却已经透出微温。   从他写第一笔,蛇鳞的移动就刹停静止到最后一个字写完,竖起的鳞片猛地合拢,几乎掀起一阵小型寒温带飓风。   咬穿元老院精神体生吞的獠牙,衔住屡教不改的瓷白指尖,用力,落下一小点颜色稍深的凹陷。   苔绿色眼睛弯着。   巨蛇:「……」   缠在清瘦腰间的尾巴勒了勒,直到这个有恃无恐的温柔向导胸肩轻颤,咳嗽了一声,才满意放开。   仿佛某种纵容过头、于是效果十分存疑的警告。   宋汝瓷的手指停在一处蛇鳞,那里有轻微折损,之前没有。   在系统视角这当然是难免的——再怎么说酆凛也是仅凭精神体对战元老院的三个支配级向导,暴揍了两个、生吞了一个精神体,只是不小心划伤了一块鳞片,已经是天灾级别的恐怖战力了。   但宋汝瓷还是好好修复它,指尖溢出的菌丝像一场小范围的雪。   巨蛇扭转头颈,吞吐的蛇信触碰瓷白手背,宋汝瓷猜测他有事要告诉自己,但哨兵对向导的精神传输似乎没有反向那样容易,强悍到如同火山岩浆的精神力足以摧毁一座城市,却无法顺利模拟声带的细微震动。   于是宋汝瓷想了一会儿,决定答应:「好。」   沉迷薯片的系统:「???」   好什么了就好?!   虽然不太可能,但巨蛇毕竟只是酆凛残留的精神体,有不受理智控制的一面,对人类社会的认识似乎也被损毁大半。   也不能什么都答应吧!   万一真在课堂上出现一些非常刺激的剧情呢??   系统当然也已经十分信任酆凛,但也没放心到这个地步……尤其在寂静片刻后。   宋汝瓷领口的一颗扣子忽然被解开,有什么拨开衣领,掠过浅草色发丝,衔住了那一片白皙柔软的侧颈。   系统吓成开水壶。   幸好。   精神领域这会儿是无差别屏蔽了。   外面没人看见,如果不是尽力集中精神细想,甚至根本想不起这里坐了个人——这就是认知级别的屏蔽干扰。   而领域之内,獠牙之下。   瓷白皮肤轻微凹陷,下方返出一点柔软的律动。   温热的、跳动着的颈动脉。   鲜活的生命气息。   宋汝瓷的颈动脉被压迫,嘴唇血色褪去,脸色变得些许苍白,他察觉到凝注自己的金瞳,微笑了下,把手覆在蛇身上。   獠牙猝然刺穿了皮肤。   ——没有血液涌出,炸开的居然是一团猩红色浓雾。   那片盘踞整个脊背的血色蔷薇刑痕,最顶上的一片花瓣仿佛承受不住岩浆的炙烤,蜷曲成灰烬。   认为自己“完全休息好了”、“一点也不困的”向导,胸腔微弱轻震,睫毛无声无息合拢,仿佛陷入流沙似的漩涡。   清瘦脊背被尾尖勒住,阻止了整个人滑落,蛇瞳注视微垂的脆弱脖颈,轻而又轻,盘旋上去。   【禁止超过四个小时的完整睡眠】   这种该死的禁令,终于彻底被压缩凝实成一道泛着黑气的细长锁链,从白皙颈侧缓缓抽离剥净。   这条规则锁链被封印进一片蛇鳞之下——即便它事出有因,依旧无法原谅,等时机合适时,提出这条禁令的人会收到一份无法拒绝的礼物。   伏落在蛇身上的人静静阖着眼,脸上恢复的血色似乎比之前更暖,无意识地轻轻舒了口气,抱住环绕着自己的蛇身。   巨蛇承托着柔软身体,凝注昏睡里安然放松的清秀眉眼,用蛇尾轻轻卷着这两只手臂,叠在桌上,把人摆成枕着手臂补觉的姿势。   尾尖在背上轻柔拍点,像掌心安抚,阳光被凭空截落,留下一张温暖金毯。   ……   讲台上还是那些陈词滥调,讲到外面世界的危机四伏、强者生存,讲白塔的神圣,“塔”在维护整个世界的秩序。   课堂收尾,讨论总结,讲解期末考核。   通识课的考核都是实践类型任务,七年级学生要在初步了解外界世界后,按照分配好的小组名单,在列表中挑选任务完成,最终根据任务难度和完成质量给分。   这次的任务列表,最简单的是随军队完成一次常规巡逻,最难的是护送一棵“灵境松”的珍贵树种到祖尔法哨塔。   讲台上在三令五申这次考核的危险性,讲台下居然有向导公然打瞌睡。   过来抽查、负责维护课堂纪律的风纪委员很不满意:“叫什么名字,哪个班的?”   居然没人说话。   风纪委员的笔杆重重敲了两下本夹。   “这是通识课!”风纪委员沉声说,“不是玩笑,现在不仔细听,出去就会丧命!”   “行了,行了。”有人打圆场,“别摆官架子,你们风纪处平时不听八卦不知道,他的情况特殊,差不多糊弄过去就行了,别去惹……”   这话反倒更激怒了风纪委员:“够了!”   “你们以为你们在学校很厉害?”   “告诉你们,校内这些课程和训练和外面比起来,就和小孩子过家家一样!”   “外面那些叛逃的游离者,黑暗哨兵、黑暗向导,可不会和你们客气!”   风纪委员当即要过去拍桌子叫人,才迈了两步,精神力轰鸣巨震,险些一头栽倒在地上,半晌才恢复意识。   又惊又惧,下意识抹了把鼻子,一手鲜血。   “你看,和你说了吧。”   围观的人经历了几个小时的惊吓,倒是意外的淡定:“别惹,别惹,你不知道哪个哨兵护着他……”   也不知道是谁有这么强的精神力护罩——耿烈那个战猎犬应该做不到。   纪琛还是克莱因?   好像也都不是。   幽灵岩羊无法召唤,纪琛隐在阴影下,怪异瞳孔深沉,手指被栓了铃铛的红绳勒出深痕。   叼着玫瑰徘徊了半天的狐狸,到底还是没胆子过去,蔫头耷脑遗憾离场。   或许还有更厉害的强者,同样也盯上了柏风信吧——也真是怪,不知道这个吊车尾向导是怎么了,忽然就这么抢手……   交头接耳的人不承认自己也挪不开眼睛。   于是某扇高窗,无人留意的隐约倒影里,盘踞着的巨蛇又缓缓闭上眼睛,下颌搭在浅草色发顶,尾尖替宋汝瓷遮住日光。   四周重新清静下来。   又没多大的事。   只是在听了八百遍的课堂上睡个午觉。   /   [号外——号外]   [听说了吗!分组名单下来了。]   当天晚上,校园论坛就变得异常热闹,聊天灌水的板块一会儿一个新贴,还有人直接把名单转到了论坛里。   七年级的聊天板更是在线人数创了历史新高。   [这回真是破天荒了,不光是七年级,居然还有五六年级也跟着一起去。]   [怪不得之前紧急要求五六年级的哨兵和向导也尽快绑定。]   [能理解学校在搞改革,想让他们尽早锻炼,可五六年级的学生能干什么?带出去不是只能拖油瓶吗?]   [说到拖油瓶……]   ……虽然这一条帖子就只说到这,但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的是谁。毕竟在白塔学校这个地方,连跳三级的天才不少,留级三年的学生千载难逢。   前两次,柏风信因为成绩太差,甚至干脆被禁止了出校考核。   这次的名单里却居然破天荒也多出了这个千年吊车尾的名字。   甚至还是最危险、难度系数最高,一旦完成了也能拿到最多分数的【护送灵境松种子前往祖尔法哨塔】的任务——说实话,这就相当引人遐思了。   [什么意思,保送他今年毕业?]   [会不会是他真的觉醒了什么厉害的技能啊,说出来你们可能不相信,我家孔雀今天白天运气好,碰到了他头发一下,现在还在对着镜子练开屏……]   [有可能,唉,我的渡鸦已经准备一百零一颗亮晶晶的石头了。]   [有可能,今天下午去食堂,我没抢到柏风信三十米内的座位。我的黑犀牛自从回宿舍就一直很生气,顶翻了我三个柜子,还有我舍友的两张床。]   [……楼上几个够了,这也能算技能??对战斗有任何增益吗?有黑暗哨兵的要杀你,他救得了你吗?!]   [应该还是学校为了毕业率好看,想送他点分数赶紧毕业吧,一直赖在七年级也不是个事……]   [这对其他人公平吗?]   [这个任务,有七年级也有六年级,真因为带着个拖油瓶出了事谁负责?]   [你们是不是不知道那个六年级?他叫封傲,酆凛的弟弟,我也是听小道消息说,柏风信现在就和他一起在他哥哥留下的别墅里住。]   [???]   [所以这一趟是封傲要带上他的吗?不会是小屁孩不懂事,被忽悠了,以为他是什么很强的向导吧?]   ……   论坛里争得不可开交。   荆棘寮。   酆凛留下的别墅。   封傲死死攥着这一份名单,盯着上面的名字,脸色也难看。   他承认家里的气氛有所缓和——但这绝不代表,他就愿意接受这个讽刺到极点的安排,和柏风信一起做这个任务。   惨烈的过往伤口被不留余地掀开。   在官方记录里,“灵境松”是原产于北部边境的濒危植物,最后一棵幼株被带回白塔,如今只在蔷薇庭被繁育成功。   而官方没有记录的部分。   它是被酆凛带回来的。   礼物,礼物,又是礼物!新婚在即的SS级哨兵,沉默着为即将终身绑定的向导找了太多礼物,甚至不惜千里迢迢,不知用什么办法呵护着,带回来了一株只对向导的身体有好处的小树苗。   然后这个功劳就被柏风信抢了,如今白塔学校的记录里白纸黑字,记录清晰,【灵境松林】的捐献者是柏风信。   这也是学校能忍耐柏风信一直留级三年,不把人开除的原因。   “你可以问问他。”   铁灰色短发的哨兵上尉,军装笔挺,神情讽刺:“是不是这么一回事。”   战猎犬伏身低吼,耿烈咬了咬牙,沉声打断:“大哥!”   幽灵岩羊也做出了预备攻击的姿态。   但它的哨兵却只是站着,并没有要干预的意思。纪琛依然是那副见不得光似的打扮,兜帽遮脸,缩在角落,古怪的瞳孔里映着壁炉火光。   克莱因坐在二层楼梯的扶手上,捏着张牙舞爪赤焰狐的后颈皮,饶有兴致打量着一场闹剧。   这就是这次任务的全部人员。   名单分组有两种模式,一种是几个已经绑好配对的向导-哨兵组合,这是最常见的一类。   另一种则是单向导配多哨兵。   后一种模式,通常意味着哨兵实力极为强大,几乎已经可以单独作战。向导不需要做太多,只要负责最基础的精神安抚,缓解感官过载,必要时辅助治疗。   ——换句话说,谁上都行。   柏风信的名字出现在了这种地方。   不让人想歪都难。   甚至已经有人开始打听,柏风信究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深厚背景,能让学校偏袒维护到这个地步。   耿烈的大哥代号“灰鸮”,已经服役,负责驻守祖尔法哨塔,这次是特地被派来接灵境松树种的。祖尔法哨塔已经离北部边境很近,环境异常艰苦。   「酆凛刚离开里世界的时候,就在祖尔法哨塔服役,灰鸮和他是战友。」   「灰鸮知道他有个叫封傲的弟弟,也知道……你。」   系统找到资料:「那时他们都是新兵,关系非常好。祖尔法哨塔条件非常艰苦,只有三名向导,年纪都已经很大。」   「酆凛当时十九岁,每天练习写情书,收集礼物,很期待见到自己命中注定的向导的那天。」   ……   不过这些事,巨蛇仿佛都不记得了。   灰鸮刚敲开别墅门时,因为敌意太浓太鲜明,险些就被蛇尾巴抡飞。   劝都来不及了。   幸好系统及时找到了“能让最强大BOSS睡着三分钟”的强悍道具。   之前巨蛇也对封傲的精神体毫不客气,似乎酆凛遗留下来的部分,就只对宋汝瓷有印象、有反应。   “柏风信。”灰鸮穿过众人,径直走到沙发里安静的向导面前,“你可能不知道祖尔法哨塔那个地方,很荒凉,很苦,几乎寸草不生。”   “酆凛一直在给你找礼物。”   “他明明没见过你,但他非要说,他梦见过你的样子。”   “他给你写信,等你来时给你念,他还用收集的雨水给你种花,后来你终于来了,你们一起去了更北面,再后来你一个人回来。”   “他死了。”   “我不信任你。”灰鸮直白地说,“我希望你能理解灵境松对我们的意义。”   “祖尔法哨塔有二十个哨兵,却只有三名向导,这三位向导都超过四十岁,奉献了一切,他们需要一棵灵境松。”   “灵境松的种子异常珍贵,我们只得到一次批准,只有一次机会。我必须要保障任务完全成功,不准失败。”   灰鸮说:“所以我不赞同你加入这个任务。”   “我不接受你做这只小队的向导。”   系统很凶地拦在两人中间,护着宋汝瓷,它想替宋汝瓷吵架,但缺乏素材,急需当初的真相:「怎么样,怎么样,想起一点当初的事了吗?」   在他们来之前,负责“柏风信”这个角色的应当也和之前一样,是宋汝瓷的意识碎片。   理论上碰到熟悉的关键词,是会慢慢有记忆浮现的。   苔绿色的眼睛眨动,很柔和安静,宋汝瓷靠坐在沙发里,抱着被药翻过去三分钟、难得沉睡的巨蛇,身旁是他们刚做好的壁炉,很温暖,火光很亮。   宋汝瓷「嗯」了一声,又和系统确认:「酆凛是不是不会醒?」   系统愣了下,点点头。   总部出品的道具都是规则属性,说是睡着三分钟就是三分钟,一秒都不会多,一秒都不会少——现在还剩五十七秒。   五十六秒了。   足够,宋汝瓷轻轻颔首,抬手解开衬衫最顶上的两颗扣子。   这是秘密,告知这件事,要捂住巨蛇的耳朵。   “我不是你们的向导。”   宋汝瓷微仰起头:“我是你们运送的目标。”   ……铁灰色的瞳孔匪夷所思地瞪圆。   白皙手指稍稍使力,压下一侧衣领,露出锁骨下方那个不愈合的伤口。   “礼物在这里面,我在好好养它。” 第51章 惩罚   直到被温和、礼貌又不容置疑地送出门, 这几个哨兵依然回不过神。   尤其灰鸮。   得知任它发誓今晚不会再听宋汝瓷说话了。务的向导居然是柏风信,他是最愤怒的一个。   甚至不顾耿烈的阻拦,直接来了酆凛的遗居, 敲开了别墅的门。   酆凛生前那么珍视柏风信, 灰鸮不想把事情闹得太难看,已经尽力压制了自己的愤怒, 在尽力保持冷静和克制的前提下, 劝对方主动退出。   可他根本没想到……居然会得来这么个答案。   怎么会是这样?   怎么会?!   当然不会有人开这种玩笑,何况那个并不流血的苍白伤口, 居然的确有柔嫩松针透出,莹绿, 生机勃勃。   火光旁边的清瘦向导安静, 摊开白皙手掌, 一棵琥珀色的松子就那么由掌心浮出。   坐在二层楼梯扶手上的克莱因一跃而下, 用力攥住那只手腕, 狐狸似的眼瞳眯起, 分明已经极端不悦:“学校逼你做的?”   苔绿色的眼睛只是微微弯着, 摇头。   “我很喜欢这个礼物。”   被遗落的向导这么柔声解释, 收好种子,仔细戴上那副黑色软皮手套, 整理好每个指节的细褶, 轻轻抚摸趁机爬上肩头贴贴蹭蹭的火焰狐。   发绳被浅草色发丝衬得漆黑,军靴穿得太久, 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磨损,但保养精心得当,仍泛着润泽光亮。   似乎答非所问。   又似乎已经解释得很明白。   他喜欢酆凛的所有礼物。   可人怎么能把树放在身体里养,不会有损伤吗……不会难受吗??   怎么取出来, 取出来以后呢——会不会有什么很麻烦的后果?   这些问题似乎都得不到答案,望着那双柔和宁静的眼睛,令人出现某种不算确信、仅仅只是猜测的惊觉……或许。   或许,把种子种进伤口里的时候。   柏风信也并没想过这些问题。   只是坐在那,很认真地、很安静地一个人思考了一会儿,意识到想好好保存这份礼物。   意识到身体深处的某个地方难过,难过到伤口无法愈合,甚至需要有些什么在那里面重新生长。   这些从外表都完全看不出。   那双眼睛,瞳孔里温柔的春苔似的绿色,边缘还沁着凛冬将尽时冷雾的灰,总微微弯着,仿佛能接纳包容命运的一切。   “未亡人”,白塔会这么称呼已故哨兵或向导的另一半,这只是个习惯性的说法,并没人真去深究它的含义。   但这一刻仿佛答案变得鲜明。   柏风信独自生活在酆凛死后的世界里。   住在酆凛的遗居,壁炉是酆凛最后一封信里说要修的,房间一尘不染,木质餐桌上的盘碟碗筷仍旧是三副——连发绳的绑法,也和酆凛习惯给绷带的打结方式完全一致。   一定还有更多未曾被人发现的秘密,藏在忽略的角落。   柏风信是酆凛的未亡人、被遗落的向导,是活着的悼词。   作战靴踩断腐朽树枝,在哨兵敏感的五官里近乎雷声炸响。灰鸮已经把牙根咬出血,他再也忍不住,想回去道歉,可才迈出一步,就被那头岩羊拦路。   那个幽灵似的理事长儿子低声说:“最好别去。”   “他刚亲手扒开了伤口。”   纪琛低声说,灰色方形瞳孔木然转动,兜帽下的脸苍白瘦削:“需要包扎。”   “需要安静。”   封傲剧烈地打了个寒颤。   他其实被允许依旧留在别墅里,柏风信不至于连他也轰走,但他像个失魂落魄的混账胆小鬼,跟着这些人走了很远。   回头,别墅卧室里的灯静静亮着。   什么也看不清。   ……   宋汝瓷其实也有点看不清。   他刚把新生的柔软松针用菌丝裹好,用指腹轻轻压回去,再用一点药物和纱布包扎。   这具身体没有痛感,其实没什么特殊感觉,伤口也不用特地修复,他又不会发炎或是感染,这样一直放着也没什么关系。但要是不假装包扎一下,哨兵们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结果这就出现时间差,酆凛的确分毫不差地睡了三分钟,但商品详情页估算的「需要十分钟左右逐渐清醒、解除眩晕状态」……这种令人放心的后续完全没有发生。   将人送走后,宋汝瓷包扎好伤口,刚收好剪子、药水和多余的纱布。   紧接着就被袭上腰背的力道猝然缠紧,鳞片纹路横勒过胸腹,在瓷白皮肤上压下纹路。   壁炉里的火跳了下就熄灭,桌上的汤碗结了层霜。   被压进沙发里的清瘦身体胸肋轻颤。   别墅一层的灯光闪烁,吊灯晃动,看不见的熔金蛇瞳凝注着他,盯着这双依然在微笑的眼睛。   “真的没事……”   宋汝瓷轻声解释,及时把吓到当场冻成冰块的小黑影子悄悄藏起来,嘱咐系统去告知商家这个产品bug。   系统在温暖意识空间解冻,抱住宋汝瓷的一绺头发,一把数据鼻涕一把数据泪地不肯走:「你一个人要不要紧!要不要紧!它会不会吃了你!」   精神体就是精神体,再怎么也不是人类——精神体是哨兵兽性的凝结,哨兵有强烈的狩猎天赋、捕食本能,这赋予他们力量却也危险无穷。   再冷静、理智的哨兵,也存在失控暴走的可能性。   这是天生的基因决定的。   尤其是系统问完,宋汝瓷居然没有立刻像平时那样,凭着对酆凛的无条件信任而否认……仰着脸,在压迫到战栗的空气里,认真想了一会儿。   系统发出开水壶爆鸣声。   宋汝瓷安慰它:「不要紧。」   系统含泪:「真的吗?」   宋汝瓷不是不能接受这种事,它发生的机会少,是因为之前宋汝瓷的身体都不怎么好,实在一碰就会散架。   但这具身体就没有这方面的担心。   宋汝瓷点头,他想好了:「我想试试。」   系统:「啊???」   试什么!?   酆凛可是刚吃了个元老院老头的触手怪精神体!   系统斥巨资买的「反派BOSS秒睡针」的针头还扎在巨蛇不知道哪段脖子上呢!   过度惊慌的系统完全丧失判断力,但宋汝瓷实在很镇定、很不着急,被密不透风卷着压制进沙发,依然分得出一部分心神,哄着系统去和商家谈bug问题。   系统恍惚着走了。   宋汝瓷仰起头,他第一次被勒得这么紧,紧到几乎喘不过气,宛如实质的视线盯着他锁骨下的纱布。   巨蛇不想在沙发里谈这个问题。   一楼是餐客厅区域,半开放,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烦人的打扰者入侵。   又不能一视同仁地丢出去或者吞掉。   于是清瘦单薄的向导被卷去二楼卧室,精神体暴走的力量过分汹涌,撞歪桌子掀翻椅子,险些打翻了一个碗,又被菌丝稳稳托住扶正。   再仔细看就会发现更多细节,比如卷着宋汝瓷的部分,全是最软的蛇腹——巨蛇已经参透了枕头的精髓。   体感像是坐超柔软棉花过山车。   菌丝顺便一路找到遗落针头,缠住轻轻拔掉,用几张餐巾纸裹住扎好,丢进危险物品垃圾桶。   巨蛇对此毫无感觉。   对过分庞大强悍的精神体,这种程度的针刺并不比一只蚊子更明显。   尾尖给卧室落锁,窗帘被封死,强势的、第一次针对向导爆发的来自巨蛇的精神力熔岩似的倾泻滚落,尘封已久的精神图景裂开缝隙,接着就被漫灌填满。   宋汝瓷的视野发生变化。   他共享了哨兵的五感,一切变得纤毫毕现、清晰无比,这具身体并非无法和哨兵共感,而是早已明确有了自己的哨兵。   但即使是和哨兵绑定的向导,也很少有隔绝到这个地步的,甚至连最初级的同步也无法做到。   这种情况稀有到甚至称得上罕见。   已经烙进精神图景的印记,将这扇门自行锁起,不再为其他访客打开。   而现在。   宋汝瓷看见他的蛇。   非人所能想象的存在——暗金色的蛇瞳内仿佛还有熔岩在徐徐流动,完全释放的身躯充斥整个房间,鳞片漆黑,像是某种混合了灼烧灰烬的陨铁,边缘闪着锋利寒光,蛇身层层环绕盘踞。   像是筑成庞大巢穴,将他困在其中。   黑蛇垂着头,静静凝视他。   宋汝瓷动了动手臂,几乎令人窒息的紧密缠绕跟着稍松,给他些动弹的空间。   这只瓷白色的柔软手掌,仿佛不知道鳞片有多锋利的天真白蝶,居然就这么抬手直接摸上去。   巨蛇将鳞片猛地闭合,贴紧边缘,带起一阵小型飓风。   宋汝瓷轻轻抚摸这些鳞片,仰起脸:“太大了。”   巨蛇:「……」   宋汝瓷其实还有好奇的事,他发现自己的双手被束缚在背后,是柔韧蛇尾绑的。   绑之前垫了几层不知哪来的皮革,那一点尾尖还任凭他握着,硬硬硌着他的掌心,染上一点墨玉似的温度。   但正在脱他军靴、解他衬衫纽扣的,也是蛇尾。   还有近乎威胁的横在他颈间,缓缓游动缠绕,托着他头颈与脊背,将他上半身稍稍捧起的。   也是蛇尾。   这就令人想起今晚建造进度过快的壁炉,和厨房被忘记的炖汤险些要扑锅时,及时掀开锅盖,一口气完成了搅动炖汤、尝味道、加盐、加水、加盐,并暗中试图练习颠勺的神秘力量。   宋汝瓷还是很想知道,轻声问他的蛇:“有几条尾巴?”   巨蛇沉默地看着他。   有恃无恐的向导。   没什么值得奇怪的——本来只有一条,吃了个有一堆触手的精神体,强行剥夺了对方的力量消化为己用,于是就有一堆了。   为什么要问这个。   嫌不好看?   一瓶医用葡萄糖应声碎裂。   宋汝瓷会做饭,手艺还很好,能熬出叫人喝了就再忘不掉的美味热汤,偏偏自己并没那么经常记得吃饭。   于是卧室就会备些葡萄糖,用以应对早上起床、晚上休息时,可能意外发生的低血糖之类的意外情况。   巨蛇看它们不顺眼很久了。   碎裂的玻璃瓶被碾成更细的晶体,浮在半空中,反复聚合又抹散,终于逐渐拼成字迹。   「怕」   ……   「怕我」   ……   「怕我吗」   拼到第三个字,唯一真正的那条蛇尾被柔软掌心轻轻握住,尾尖颤动,却无法从那只明明毫无力道的手中抽离。   从不听警告、永远我行我素的向导,又从锁骨下那个伤口里给它开出漂亮的蓝玫瑰,眼睛柔柔弯着,明明被反绑着手,依然抬起清瘦胸膛想要抱他,仿佛丝毫没考虑过肋骨会不会被压断。   这样有恃无恐的态度,毫无避讳掩饰的视线交汇,会从基因层面直接激怒哨兵,越是强大越无法避免。   哨兵狂化,理智让位于情感,最强烈的念头会被无限放大。   ……门被小心翼翼敲响。   封傲回来了。   他给宋汝瓷带了夜宵,借了耿烈的宿舍熬了粥,晚饭被这些人打断得七零八落,宋汝瓷几乎没怎么吃东西。   他带着精神体黑豹站在卧室门口,不知该怎么开口,局促咽了咽:「……柏哥,是我……」   话都还没说完。   年轻的哨兵就和他的黑豹一起躺回自己卧室的地板上,获得了相当安稳的睡眠。   巨蛇扫了一眼那份粥,熬得乱七八糟,不堪入口,也丢回去。   蛇身绞碎一瓶甜梦果晨曦烈酒,自己先吞下去,滤掉过浓的酒精,鳞片里渗出甘甜柔和的果酒,滴在淡白嘴唇上。   金瞳凝注仍旧认真望向自己的苔绿色眼睛,为什么一直看,看什么,看不够吗?   巨蛇看见自己的倒影,在柔和仿佛春波的澄绿湖水里,它意识到酒精或许滤得还是不够,湖水里多出醇香。   伤口长出的蓝玫瑰被一口吞掉,完全不知收敛,还在开,还在开。又有金盏菊和蒲公英冒出来,一不小心白色小伞就飘得满屋都是,金盏菊自己缠成超大花环,找到巨蛇的脑袋套圈一样戴进去。   苔绿色眼睛的向导很开心,不停给它展示,不想停下。   ……需要警告。   警告。   是惩罚,身为向导完全不知道珍惜自己,自己伤害自己的惩罚。   不可原谅。   它发誓今晚不会再听宋汝瓷说话了。   蛇信探入淡色双唇,撬开牙关,冰冷柔软的感触掠过口腔,变柔软的鳞片边缘慢慢刮蹭那些敏感的角落。   始终盘踞在这具身体上,一切都再清楚不过。   警告和惩罚很有效,这具身体果然轻颤,胸腔微弱悸栗,呼吸变得极为不稳,轻薄的汗水渗出打湿额发,喉咙里溢出柔和闷哼。熔金巨瞳倒映影像,苔绿色的眼睛弯着,闭上,把侧脸埋进柔软蛇腹。 第52章 合不合脚   蛇鳞发出金属嗡鸣。   柔软的、那些反复改造后格外柔软的腹甲, 感应到人类呼出的微弱气流,蛇信吞吐着卷回空气里的淡白菌丝,制造出极小规模的湍流漩涡。   松香。   那些被呼出的气息里, 有灵境松的香气。   轻微蜷缩的柔软瓷白躯壳, 手臂被蛇尾卷起,掀开总贴合手腕的袖口。小臂内侧隐约透出静脉网络, 泛着淡紫, 纤细骨骼成了紫藤生机勃勃攀附绽放的花架。   曾经覆盖这幢别墅半面外墙,攀在房顶, 在月光下舀满夜露的紫藤。   眼瞳深处微笑着的绿意里有金盏菊和蒲公英的影子,盛放的风信子花田……这些被十九岁的SS级哨兵在北部荒芜之地的哨塔里, 仔细夹在信纸中封存的干花。   ……   不对。   根本不对。   要纠正, 要纠正。它的向导没学过怎么照顾自己, 这不难教, 不难教。   熔金蛇瞳凝注被自己卷住的轻盈雪堆, 模仿人类的体温, 蛇腹的软鳞彻底化成引人沉溺的恒温陷阱, 变成一片有甜梦果酒香的海, 沙滩松软,阳光温热。   蛇尾卷住军靴, 军靴很旧了, 应该做新的,但固执的向导不太同意, 蜷起双腿表达相反意见。   反对无效。   漆黑皮革被缓缓剥离,小腿与脚踝得以解放,从不示于人的瓷白,袜口褪到踝骨时露出一小片红, 是被靴帮磨出的痕迹。   尾尖灵巧撬开一罐草绿色药膏,沾了些,画着圈轻轻涂抹。   这条腿不自觉地轻轻蜷起。   又被蛇尾卷住。   轻柔抻直。   向导的锻炼强度不高,但依然有非常流畅轻薄的线条,在治伤的过程中,呼吸变得略微急促,微微绷成漂亮的反曲弓。   可能是凉了,巨蛇咬过被子替他盖好。   应当重做靴子。   哨兵目测通常是足够精准的,当初估量的尺码并没能契合到毫米,不该出现这种严重失误。   之所以出现误差,是因为那实在仅仅只是惊鸿一瞥——前往祖尔法哨塔前,已经全副武装,隐没在漆黑獠牙面具下的十九岁哨兵,在军车狭小的窗框里,看到刚满十七岁的洁白背影。   “等他成年,就是你的向导。”   面目模糊的上级笑着说:“别看他年纪小,这是个很可怕的人物,我们找不到配得上他的哨兵,连你也得努力……”   剩下的话已经记不清,只记得灿金绶带白色军装,浅草色的、仿佛融化在日光下的发丝——像是察觉到什么,那双眼睛不差分毫地朝他望过来,轻轻弯起。   他坠进柔软的春水。   ……   那之后,酆凛前往祖尔法哨塔历练,又前往北部边境,依靠精神体巨蛇极为稀有的「吞噬」特性,在无数实战中彻底开启基因锁,成为当时实际上的最强哨兵。   但这些只不过是文字资料,他不记得,不记得战斗,不记得厮杀,不记得荒芜边境孤寂的恶劣苦寒。   只记得这双眼睛。   巨蛇垂颈,靠近,靠得更近,混杂着清苦药气的甜蜜酒香弥漫。   上过药的脚踝被蛇尾卷着,还不能乱动,要等药膏吸收,巨蛇用身体隔着被褥压制,咬掉衬衫的铜扣吞进腹中。   这是很精致的手工制品。   私人熔铸蚀刻、掐丝珐琅的铜扣,银色荆棘穿透蓝玫瑰。   被碾碎的方糖细渣浮在空中,打散重组,再重组,拼出字迹:   「谁」   ……   「谁送」   ……   「谁送的?」   苔绿色的眼睛里漾着平时未见的水色,额发被薄汗浸湿,微讶睁圆的眼瞳里透出笑,有恃无恐弯得沁甜。   可能是它过度宽容。   可能是方糖粉末碾得太细,掉进了这双眼睛。   巨蛇采纳了后一种答案,垂落蛇颅,分叉的殷红舌尖舔舐睫毛,果然有糖霜,甜得像蜜,被糖粉迷了眼睛的向导睫根在打颤,咬住的下唇溢出轻柔闷哼。   自己不能咬自己,到处犯规的向导简直管不过来,巨蛇放过那双眼睛,重新分开泛粉的嘴唇:「不准。」   作为惩罚,这件衬衫报废,回头买新衣服,酆凛有几千箱金块金条埋在别墅地下,都是柏风信的。   尾尖撬开领口,渗着寒气的獠牙撕落欲盖弥彰的纱布,巨蛇冰凉柔软的下颌贴上去,力道有多温存谨慎,撕裂衬衫的泄愤就有多凶狠。   洁白的、渗着风信子香气的布料被强行剥离,不知封存在了哪片蛇鳞之下。   蛇信反复安抚被咬出轻微齿痕的下唇,卷进喷吐出的淡白菌雪,刀锋般冰冷刚硬的鳞片下生出云团,纯白的风信子化成白蝶,扑簌翅膀飞出。   落在分叉的舌尖。   人类无法动弹,白蝶代为亲吻。   熔金色的瞳孔仿佛淌出岩浆,喷流迸涌,卷着髂嵴的蛇尾倏然收紧,瓷白底色绽开鲜红印痕,沿那一小片凹陷向上攀过轻颤的雪色峰峦,漂亮柔韧的反曲弓骤然绷紧,后仰出无法磨灭的弧度。   冷血的蛇类彻底习得人的体温,分出更多的蛇尾。   卷住冰凉的、无意识蜷缩的洁白双脚,裹着脆弱到仿佛一折就断的踝骨,那片磨痕已经褪成浅粉。   垫起后仰仿佛折落的柔软头颈。   小心抚摸悸颤如蝶翼的睫毛,仿佛万里苔原的绿瞳空茫,一片烟水,蛇信轻柔卷去渗着花香的蜜甜汗水。   接着就是等待,等待。聪明的向导会慢慢消化掉这次警告,长一点记性。   被绑成被子卷的宋汝瓷慢慢醒过来,望着他,身体完全柔软,瞳孔依然半涣,胸口微弱起伏,轻轻弯了下眼睛:“我……”   我什么?   巨蛇覆落,庞大蛇颅贴在翕张的淡白嘴唇边上。   “很开心。”   他的向导在接受了严厉惩罚后,慢慢地,这么说。   柔软瓷白的脸庞往蛇鳞里埋进去,落点不准,它仓促把那一块的所有鳞片变得温热柔软,被绑住的人还在轻轻地动。   轻轻地。   不知放弃地。   微弱力道抵着那些柔软的鳞片,一下,一下,唤醒沉寂太久几乎忘记的心跳。   “我想……”   宋汝瓷几乎只是在发出一些气音:“想抱抱……”   一瞬间仿佛有什么凝固,或许是月光,或许是某些闪烁得太过遥远的星星,巨蛇那庞大到恐怖的身躯无声无息消散,利用触手吃力拟态。   它吞噬了很多菌丝,菌丝是宋汝瓷的精神体,特性包含「拟态」。   它短暂借用这项能力。   模仿一个已经死去的自己。   并不完全成功,拟态是太高难度、太需要精细雕琢的能力了,但短暂模拟人形还做得到,蛇鳞覆面的沉默哨兵伸出手,隔着被子,将他揽入怀中。   “抱抱。”酆凛问,“疼吗?”   漆黑眼瞳凝注那片永远微笑的苔绿。   答案好像是固定的,宋汝瓷在轻轻摇头,还是在笑,他尝试仰起瘦得分明的胸肋,但力气不够,中途就失败。   手掌托住坠落的白蝶,补上接下去的流程:落下一个柔和到极点的吻。   亲吻里溢出放松的轻柔叹声,怀里的身躯彻底变软,像一捧落在松枝上最洁白松软的新雪,吻静静贴着,唇畔,鼻翼,落在睫毛上时,尝到极淡的咸涩结晶。   /   原定在次日一早启程的任务适当推迟了三天。   当然不是因为向导起不来床,是因为堵车,外面乱成了一锅粥。   白塔出去的重要交通枢纽桥塌了。   「……」终于熬到了精神领域开放,杀进来含泪团聚的系统陷入沉思,「怎么塌的?」   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像是被什么超大号精神体压塌了?   为什么他们的卧室角落会有可疑的混凝土粉末?   当然这些也仅仅都只是怀疑,宋汝瓷也不清楚,他稍微有点没法靠自己走路,于是被要求卧床,正在喝一小碗神秘出现的银辉花蜜炖月桂鹿汤。   系统立刻把破案抛在脑后,抱住宋汝瓷的胳膊:「怎么回事?严重吗?用不用我回商城买药……」   宋汝瓷弯了下眼睛,轻轻摇头,分给系统一小勺很香甜的汤喝。   没什么大事。   只是腿有些发软,没什么力气,走几步路就摇摇晃晃要摔倒……加上靴子被没收了。   昨天昏睡过去之前,他其实察觉到有凉意绕过小腿、脚踝,又游过脚心和脚趾,说实话很痒,又有些奇异的感受,要控制住不乱动很难。   所以宋汝瓷认为酆凛人很好。   系统:「?」   这个所以是怎么来的?!?   「它是想给我做新靴子,之前的有点松了,会磨脚,所以要量得更仔细一些。」宋汝瓷还记得一点,「我忍不住动的时候,它会帮我按住。」   系统:「啊。」   系统:「啊啊啊啊啊啊啊!」   系统扛起绣花针和纽扣盾,但拔剑四顾心茫然,宋汝瓷的确被照顾得很好……房间不冷不热,窗户稍微开了一点,微风清凉舒适,被子舒服暖和,腰后垫着无敌松软的枕头。   连这碗汇聚了整个白塔顶尖食材的汤,都熬得火候刚好,估计是直接打劫了某个元老院的秘密仓库。   ——在上次暴揍元老院三老头,吞了一个精神体触手怪后,巨蛇似乎就又有所升级,能短暂离开一会儿再回来。   比如现在,巨蛇也没缠在宋汝瓷身边。   根据系统的观察,阁楼工作室里那两百七十六条马力全开同时制作一双精美军靴的触手……应该是酆凛目前用得最顺手的精神体状态。   系统一时不知道该砍谁,想了一会儿,收起针和盾:「酆凛是个特例。」   「他从入学起就是万众瞩目的天才,被单独培养、特殊训练,几乎没和其他人真正相处过,在祖尔法哨塔也很沉默不合群,灰鸮是他唯一的朋友。」   「所以有些事,他会做出来,的确可能是出于好心和哨兵的兽性本能。」   系统语重心长:「但别人一定不行,我们做任务,出门在外,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宋汝瓷明白,弯了弯眼睛「嗯」了一声,捧起小黑影子放在头顶上。   继续小口小口喝着白瓷碗里的汤。   他其实不光被没收了靴子,还被没收了裤子和衬衫。现在穿的是一件酆凛的旧军装衬衫,深灰色,至少大了三到五个尺码,下摆直接到了腿弯,袖口要挽好几折才能勉强露出一小截手腕。   系统几乎没见过宋汝瓷这么孩子气的表现——这让它愣了下,意识到宋汝瓷是真的很开心、心情很好,   宋汝瓷甚至用菌丝做了条小白蛇。   系统查看录像回放,洁白柔软的菌丝凭空纠缠、汇聚、变成一条细细的白蛇,在指尖和手腕灵巧游动,仰起头展示。   做这些的时候天刚亮。   一点日色冒头,天上几乎没有云,半边藏蓝半边灿金。   宋汝瓷靠在巨蛇盘成的巢里,蛇颅垂落,熔金眼瞳静静望着他……仿佛有极为人性化的淡淡笑意,獠牙咬穿蛇尾,殷红鲜血滴在小白蛇身上,变成红宝石般的眼睛。   宋汝瓷立刻握住庞大的蛇身,抬手摸索到血痕,清秀眉睫微微蹙起。   碾碎的方糖粉末拼出字迹,抢答:「不疼。」   苔绿色眼睛怔了怔。   巨蛇也终于找到了让向导理解的方式——当然,就这么点血是真不疼,但“在意”成为潜意识时,就不会希望对方受任何哪怕一点伤。   巨蛇轻易复原了蛇尾的伤口,尾尖抚过衬衫下的单薄脊背,力道轻柔,极尽耐心,和昨晚失控的样子迥异。   「我改。」方糖粉末拼成新的字,「好吗?」   「会保护好自己。」   「不受伤。」   「不做伤害自己的事了。」   这些话当然是教给向导的——聪明的向导也当然用不上一秒就能领悟,尾尖捧着瓷白面庞,轻轻抚摸,那下面暗藏的余悸颤栗却仿佛已经被悉数察觉。   苔绿色的眼睛变得认真,好好想这些话,好好反省,宋汝瓷抬手抚摸冰冷的蛇颅:“好。”   “对不起。”终于知错的向导保证,落在巨蛇盘成的流沙里,被轻轻抚摸的脸颊温暖柔软,“我下次用花盆种花。”   巨蛇:「……」   空气里有很轻的笑声,稍许低沉,混有金属音调的蛇鸣,巨大蛇颅碰了碰那条手指粗细的小白蛇。   也不错。   一点一点来,慢慢就会理解、会记住的。   ……   阁楼上似乎完工了。   系统回过神,咻地钻进宋汝瓷背后那个大枕头,等了半天,却没听到熟悉的、巨蛇游过木质楼梯的咯吱声。   不知何时。   整个别墅都变得黑而寂静。   封傲其实不放心,卧室门锁着,里面寂静,宋汝瓷一宿都没离开过,但他不敢……再贸然敲门。   而且桥塌了的事十分蹊跷,学校担心有叛离者趁乱入侵,组织六七年级的哨兵常态化巡逻,着重保护低年级区域。   封傲在名单里,带着没精打采的黑豹,一步三回头地磨蹭着去了。   现在的别墅不知为何隐隐透出古怪,窗帘垂落,天窗扣合,明亮的天光被尽数遮蔽,一片仿佛凝固了的不流动的黑,整个空间都不再有任何外部光线能够渗透。   ……甚至还是菌丝主动拉的窗帘。   宋汝瓷悄悄告诉系统:「黑一些他不害羞。」   系统:「??」   害羞?   谁。   酆凛???   就算是真的,这也显然不是核心原因,系统看了资料,死亡哨兵遗留的精神体其实是不太适应强光的,越是黑暗环境,就越容易发挥力量。   这也是为什么酆凛要找没人能看得见的地方吃老头……的精神体。   当然现在,酆凛应当是不饿。   脚步声踩过咯吱作响的木质楼梯,门自动打开,微凉的风缓缓溢进来。   有脚。   是人影。   暗过头的、比这片环境更漆黑的人影,拎着一双做好的靴子,缓步走过来。   借着宋汝瓷手里那一小团毛茸茸的荧光菌丝,能看清深邃眉宇,黑眼黑发,剩下的部分蛇鳞覆面,泛着冰冷幽光。   即使是这样,系统依然注意到属于酆凛的那行血条掉得飞快,看来拟态成人是真的相当耗费力量,完全不能常用——况且这环境也未免太阴森了,加上独幢别墅,空无一人,系统开始后悔自己当年的数据库里博览鬼片。   但宋汝瓷似乎适应的很好,支撑身体挪到床边,没等做下一步,已经被戴着漆黑手套的手稳稳扶住。   已死的高大哨兵俯身,单臂撑在清瘦的向导身侧,低头凝视,良久轻轻笑了下,抬手揉了揉浅草色的长发。   仅露出的那双黑眼睛温柔到心悸。   酆凛半跪下来。   教宋汝瓷踩在自己的膝盖上。   粗糙枪茧的指腹居然是意外的温暖,拢过修长小腿,半握着过分清瘦、已经有些硌手的苍白脚踝。   「我看看。」蛇鳞覆面下的嗓音柔和,「合不合脚。」 第53章 人总要向前看   新靴子更舒服。   熟悉的、温暖的精神触丝内衬, 漆黑皮革包裹仿佛能被轻易折断的单薄脚踝,捧着慢慢转动,引导着在掌心踏实, 感受活动是否自如, 反馈是否稳妥。   还算令人满意,几个需要调整的小细节, 很简单。   半跪的哨兵修整好这些, 抬头。   遮住大半张脸、堪称可怖的幽冷蛇鳞覆面,被白皙手掌轻轻抚摸, 驯服贴合,于是也染上些许温热体温。   宋汝瓷轻声叫他的名字:“酆凛。”   黑眼睛微微笑了下。   酆凛低头, 又帮他脱下这双靴子, 整齐摆放在床边的木地板上, 撑起身轻轻罩落, 单手回揽, 拢着浅草色长发, 将清瘦人影护进胸肩。   瓷白手掌落进覆着枪茧的手指中间。   掌心慢慢划过看不见的字迹。   「再睡一会儿」   「还早」   宋汝瓷也有点想睡, 但还想看, 除了那些墙上挂着的功勋照,他还是第一次看酆凛的样子, 虽说只能看到蛇鳞骨刺上方的眉宇, 的确和封傲有些像,但气质迥异。   指腹轻柔抚摸睫根, 稍稍施力。   缄默的亡灵哨兵微垂着眼,覆面下语气柔和,低沉喑哑:「为什么看?」   这话问得就有意思,系统藏在枕头里勇敢地无声打抱不平, 也不知道哪条大蛇成天到晚缠在人家身上盯着人家看。   但宋汝瓷显然不是会出口反驳的脾气。   宋汝瓷认真过头,很诚实,不怎么懂得隐藏心事,又因为脾气好而凡事都很好商量。   开心就微笑,想念就说出口。   不让看就闭上眼睛。   苔绿色眼睛很配合地闭上,但脸还扬起,浅草色的发丝垂落军装手臂,淡色唇边噙着笑,弧度柔软,美好到不可思议。   空气骤然凝定。   波动一瞬。   ……完了完了完了。   系统捂脸,装作没看到路过的元老院巡视车队被按顺序炸上天,还不如看床边的旧地板,地板好看,系统专心数这个房间里有几块地板。   酆凛沉默站了几秒。   单手卸下武装带和军装外套,落靴屈膝,拢着擅自招惹亲吻的向导躺下,缄默黑瞳里映出月光似的影子。   漆黑手套搭在新军靴泛亮的皮革靴面上。   不知从哪钻出来的蛇尾,不止一条,熟练利落地整理被褥,放平枕头拍打到松软——系统眼疾影子快火速逃出枕头,严严实实裹上菌丝细心做的小斗篷,喷了五遍风信子香水,终于暂时摆脱了那种被蛇瞳盯上的寒毛倒竖。   系统潜伏在地板缝里,举着微缩望远镜,看被子下的身影……很快。   很快一切就被屏蔽得干干净净。   系统发出巨大叹息。   /   不出意料的。   精神领域再次打开时,酆凛的影子已经消失。   不过蛇还在,还能被短暂观测到——巨蛇似乎学会调整身形,没那么大了,也不再长到需要用贪吃蛇技巧盘踞在这个不算大的屋子里。   柔韧蛇躯缠绕清瘦身体,蛇颅绕过颈窝,尾尖勾回时刚好缠住雪白左踝。   宋汝瓷睡在柔软的蛇巢中。   蛇信轻轻撬开唇齿,推进一片修复身体的特效药片,又补上香甜的日光蜜。   巨蛇亲吻熟睡的向导,锁骨的那片柔软凹窝里,逐渐有极细的黑蛇刺青浮现。   刺青在瓷白皮肤上缓缓游动,吞噬旧伤,吞噬依然留存在这具身体里的蔷薇刑痕。   ——荆棘手环也早不见踪影。   应该是被吃了,系统猜。   巨蛇的一部分鳞片徐徐翕张,控制着不掀起太凉的气流时,因为速度足够缓慢,隐隐能看到下方探出的血色荆刺。   这事不能做得太快。   倒不是酆凛要忌惮阴谋,而是因为元老院的那些“杰作”,已经种下无法轻易逆转的隐患。   宋汝瓷的身体并没想象中那么好。   这像是一具生长了不少花卉、高大树木,却也有毒草暗生的人形苔原,美丽而脆弱,稍不小心,打破平衡,一场暴雨就可能摧毁当前仿佛稳定的一切。   残留的刑具气息被精准分析,大概又有元老院的凶手被锁定。   ……   反正宋汝瓷这一觉睡得很好。   系统中途也被诱惑,钻进浅草色发丝里睡了一觉。   一人一统睡饱了醒来,已经到了下午。   卧室安静,光线昏暗,温度不冷不热,一切都叫人舒服到懒洋洋不想动。   巨蛇不在。   可能是去吃老头了。   系统一回生二回熟,三回五回无所谓,已经习以为常到差不多忘了还有剧情,跟着宋汝瓷起身洗漱。   边打哈欠边做日常提醒:「我们更新了五个待完成任务……记得戴手套。」   因为任务是摸毛绒绒、不、是去和风纪委员会打交道,势必要经过人多精神体多的地方。   风纪委员会。   系统告诉宋汝瓷:「你之前上课睡觉,就是他们的人想来给你记过。」   那个作威作福踢到铁板的风纪委员,被酆凛弄伤了精神图景,现在还半死不活躺在校医室。   系统翻了翻手册,发现这是个白塔内的学生自治组织,权力还相当不小,负责纪律监管、违纪行为审查——如果判定学生非法占据学院资源,甚至可以不经允许,直接闯进宿舍搜查。   之前给柏风信戴荆棘链的其实也是他们。   现在荆棘链被巨蛇吃了,那边的监测自然有反应。   擅自取下、销毁束缚刑具是极恶劣违纪行为,情节严重的要开除。   之前那位风纪委员“好心”提醒他专心上课,居然就被攻击成重伤,同样也是极恶劣违纪行为,要开除。   还有那份流传很广的任务分组名单。   一个吊车尾、单项科目挂零的废物向导,居然能分到这么吃香的任务,甚至据说还厚颜无耻地霸占了酆凛的遗居,一定是贿赂学院高层,走了后门。   开除。   系统举起气味检测器,哨兵的五感比这东西还更敏锐一些,他们的汤用了很多名贵材料,顺着风一闻就能知道。   开除。   据说宋汝瓷的发绳、手套里还掺有海量的精神触丝,这东西珍贵到不可思议,那一条发绳就价值千万。   一个普通的学生怎么能有这些东西,一定是偷来的,开除,开除。   宋汝瓷认真听完:「我们要被开除好多次。」   系统感慨:「是啊。」   所以这种任务就只能趁酆凛不在的时候快点做。   理顺剧情的工夫,宋汝瓷已经洗漱妥当,换好衣服、扎好了头发,出了别墅的门——果然勒令他去风纪委员会上审判台的通知单掉在台阶上。   因为太不起眼,气息太微弱渺小,巨蛇出门的时候完全没看见。   「像这种就属于剧情任务,我们去签个到,打个卡,就算做完了。」   系统很熟练:「一般说来,欲扬先抑,我们的名声得先坏一阵。」   现在看学校论坛,其实就已经隐约有了这个趋势——那份任务名单搞得很多人都相当不满,猜什么的都有,话说得很不好听。   而柏风信被禁止动用真正力量这件事,又是元老院最深、最高级别的禁令。   代表这条禁令的血蔷薇刺入腰窝渗进脊髓,早已融合,强行拔除的代价,就是这具身体也彻底毁灭。   即使是酆凛留在他身体里的力量,想要清除这条禁令,也只能慢慢吞噬,一点一点来。   「接下去,等时机到了,会安排一些你的高光剧情。」   系统很熟练,滔滔不绝:「比如你被发现偷偷为贫困同学免费治疗啊,为了同伴安危身受重伤啊,为了完成任务不惜牺牲生命……」   然后就是反转,打脸,反派陷入群众的愤怒自作孽不可活。   宋汝瓷第一次当主角,认真听讲,认真做笔记:「嗯。」   系统安慰他:「没关系,这是战术性忍耐,最后一定能翻盘打回去,主角就是这样的。」   宋汝瓷:「嗯。」   之所以不能和白塔学校撕破脸、不能被开除,是因为柏风信有必须待下去的原因。这个学校最深处的那棵“腐化圣树”,据说有打破生与死界限的能力,他们要想办法拿到一节树根。   独自一个人从北部边境回来后,柏风信就曾经尝试闯入过腐化圣树最深处的禁区。   那是他受伤最重的一次,险些丧命。   没有哨兵是不够的,向导的精神力足够,但身体太弱,那一次之后,柏风信受伤就无法再流出血。   只有雪一样飘落的菌丝。   ……   系统作为经验丰富的过来统,耐心给宋汝瓷讲解,一人一统仔细分析,认真讨论,准备好了三份相当缜密完整的计划。   来到风纪委员会的审判庭门口。   居然意外的热闹。   “你来干什么?”一只手拽住他,是封傲,“快回家……这没你的事。”   少年哨兵眉尾淌血,神色还有些未褪的阴郁,嘴角、身上都有血迹,黑豹也多出几道皮肉外翻的伤痕。   这么条件反射一样冷言冷语说了两句,封傲就又后悔,用力咬了下后槽牙,脑袋埋得更深。   宋汝瓷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   拨开额发,手帕擦拭淤肿伤口,力道轻而稳定,像那只在梦境里出现过的温柔到极点的手。   封傲身体发僵,侧头躲过苔绿色眼睛的柔和视线:“我没事。”   “我帮你处置一下伤口。”宋汝瓷点了点头,治疗系向导会随身携带医药包,他翻出酒精棉签和纱布,温声说,“坐。”   封傲还想犯倔,黑豹一屁股“咣当”一声坐在地上。   挺胸昂头耳朵背后,坐得端端正正,等待表扬。   封傲被牵连着咣当一声坐在长椅上:“……”   宋汝瓷眼睛微弯,摸了摸黑豹努力昂起的毛绒绒大脑袋,用菌丝结成纱布覆盖伤处,打了个很漂亮的蝴蝶结。   黑豹威风凛凛地去其他精神体面前散步了。   封傲气得磨牙,他一直在灌注精神力,按理说黑豹受的伤早该愈合,偏偏这东西一直半死不活,奄奄一息血肉模糊地躺着不走……原来是在等这个。   走神间眉梢一悸,嘶了一声,原来是用于消毒的酒精渗进伤口。   说来也怪,哨兵的感官敏锐异常,一切感受都会无限放大,现在又不是战斗时集中精神屏蔽疼痛的状态,按理说这么疼已经足够让他昏过去。   可是……不觉得疼。   覆在他头顶的手,力道依旧稳定,动作安静利落,无数个记忆里的碎片潮水一样涌出,   这个人,哥哥不在后,其实无数次这样替他包扎,他相信了那些人灌输给他的恨意,挣扎着、憎恨着,反反复复撕开旧伤口诘问。   为什么就你一个人回来。   哥哥呢。   是不是你干的,是不是你杀了哥哥,是不是你。   杀人凶手……   手术剪合拢的声响震耳,封傲重重打了个激灵,回过神,忽然腾起焦灼,握住铁灰色衬衫下的瘦削手腕:“别走。”   清瘦身影被他扯住,停下收拾医药包的动作,抬起眼睛,温和地望向他。   “你……不能上他们的当。”   封傲喉咙发哑,急着告诉他:“那些人背后,有我们不知道的里世界势力在支持……就是害死我哥那些人,他们,他们是有备而来。”   “陷阱设好了,罪名也定了,就等你上审判台,要把你弄得臭名昭著。”   封傲本来是他们拉拢教唆的对象。   拉拢不成,教唆失败,于是恼羞成怒打成这样。   “你让我……让我当你的哨兵吧,我们紧急绑定,他们就拿你没办法了。”   封傲说这句话的时候手都在发抖,他想不出别的办法了,柏风信不能继续做“游离向导”,他知道柏风信的实力绝不止表面上这样,但向导的身体强度太差了,受的伤稍重就会死亡。   所以,整个社会对未绑定哨兵的“游离向导”的态度,其实很轻蔑,再有实力也不过是脆弱的玻璃娃娃。   实力无法转化为价值,所以干脆不珍惜,任意损毁。   少年哨兵还不能很好地控制情绪,精神力不受控地汹涌而出,下一刻,却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温柔力道拦住,从容送回。   “封傲。”眼前的人影温声告诉他,“你还小……”   宋汝瓷停下在说的话,回过头。   是更多、更混乱的骚动。   暴脾气的裂地熊掀了光辉石审判台。   耿烈的兄长,那个祖尔法哨塔来的、代号“灰鸮”的沉默冷冽的哨兵,自称斩断了柏风信的荆棘链,随便他们审查。   可这根本就是开玩笑——白塔学校内部的自治组织,就算有人在背后暗中支持,又怎么审查一个根本不是学生、获过三次功勋的正在服役的哨兵??   还有那些极为难得的、有价无市的精神触丝,学院理事长的儿子,那个幽灵似的纪琛,居然说是自己送的!   至于昂贵食材。   奥古斯汀家族的少爷有话说。   克莱因大笔一挥,看都没看就在清单上打勾,认了这些都是他随手送着玩的:“怎么了,没看过哨兵追求向导吗?”   克莱因回去动用势力查了查,所有人都告诉他,柏风信是个相当神秘恐怖的家伙——他们说柏风信会杀哨兵。   封傲这种小屁孩怎么看都太不合适了。   克莱因摆了摆手,让人清场,单手虚护让宋汝瓷坐在长椅上,恰到好处地并不冒犯分毫。   火红色的毛绒绒狐狸灵巧钻到宋汝瓷腿上。   “我的狐狸很喜欢你。”   克莱因打量着他,狐狸似的眼瞳眯了眯:“你有过哨兵,我现在知道了。你很想念他,请允许我为此表示哀悼……但他已经死了,人总要向前看。”   “你有权利过更好的生活。”克莱因耐心诱导,“是不是?”   克莱因说:“时光宝贵。”   他取出一支蓝玫瑰,整理花瓣,系统举着望远镜远眺,倒是很赞同这句话:「对。」   「时间很宝贵。」系统补充,「我们得快点,酆凛还有三点七秒就杀过来了。」 第54章 小狐狸还你   两点六秒了。   系统叹气, 自欺欺统地团成球装没看到。蓝玫瑰还没来得及在精神力下彻底绽放,就被黑火猝然吞噬,灼烧枯萎, 纯净钴蓝沦为劣质沥青。   克莱因的手猛地缩回, 但还是晚了,手背被掉落的灰烬烫出警告灼痕。   剧烈疼痛直袭神经, 防御手环没起任何作用, 顶级贵族的家纹融化变形,看起来轻飘飘的灰白余烬, 却猝然将半边手臂卷进宛若岩浆灌入血液的剧痛。   克莱因咽下闷哼,惊惧抬头, 盯住宋汝瓷。   那种优雅却轻浮的、因为出身而习惯了一切尽在掌握的傲慢彻底褪去。   蓝绿色的瞳孔微微收缩。   “……柏风信!”   风纪委员会长恰好看见这一幕, 大步过来, 语气严厉到极点:“当众攻击同学?!你到底还要嚣张到什么地——”   就到这。   异常响亮的掌掴让整个长廊都静了静。   会长被打了个趔趄, 捂着脸, 匪夷所思抬头, 看抽出手帕、慢慢从手背到手指擦拭那只手的克莱因。   “奥、奥古斯汀阁下……”   狐狸似的蓝绿眼瞳眯了眯, 克莱因毫不客气地释放精神领域, 灼烧的炽烈火环将人围在其中,会长的眼角缩了缩, 被炙烤着, 冒出大颗汗水。   克莱因却只是盯着自己的火。他的精神力有极强的火焰特性,精神体是赤焰狐, 家族海量资源让他成为白塔校史上第九个七年级就升到S级的哨兵。   在那种古怪黑火面前却不堪一击。   “嚷嚷什么。”   克莱因皱了皱眉,神情嫌恶,随手把那块擦了手的丝绸手帕丢在地上,靴子踩过, 走向会长。   “没见过哨兵追求向导被婉拒的?”   “很新鲜吗?”   克莱因问:“我还没说话,抢着替我汪汪叫,你是我的狗?”   这话已经分明就是踩着脸羞辱,会长的神情扭曲,却偏偏不敢造次,这是奥古斯汀家族最重视的继承人——元老会议长就姓奥古斯汀!   而比这个更令人不安、不安到呼吸心跳近乎停滞的,还有某种被看不见的可怖存在静静盯着的,来自于原始直觉的强烈恐惧。   ……仿佛无限接近死亡。   会长的喉咙颤了颤,身体完全不听使唤,根本张不开口说半个字。   战栗的谄媚瞳孔里游进黑蛇的影子。   校园论坛也同一时刻爆了:[我靠怎么回事,风纪委员会那边出什么事了!]   [你们也感觉到了?吓得我直接从上铺滚下来了。]   [我宿舍就在审判台边上,我杯子炸了,水洒了,我的精神体鹦鹉被我淋了一身,正在疯狂咬我:)]   [知足吧,你们向导没有这么强烈的体感,离审判台八百米正在上实战课的五年级哨兵表示脑子要炸了,整个操场上都是精神体,我们导师在流鼻血。]   [救命,耳鸣得好厉害。]   [头疼头疼头疼,有在现场的吗?风纪委员会那群傻(——)又在折腾什么幺蛾子???]   [在现场,但是,怎么说呢……]   [我已经把屏蔽器开到最大级别了,在现场,但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第一种可能是什么SSS级远古精神体出来遛弯了,第二种可能……算了不可能。]   [???]   [开屏蔽器回来了,脑子总算清醒了,我也觉得不太可能……]   [所以你们开屏蔽是为了聊天?不是为了快跑吗?一秒一百块你们都这么有钱吗???]   [往好里想,可能是我们有钱,而且瞎了。]   [你相信柏风信,对,就是这段时间都在讨论的那个走后门的废柴千年吊车尾,精神体其实是一条看不见的蛇吗?]   ……   之所以看不见,还知道是条蛇,是因为有影子。   影子很清晰。   盘踞在清瘦人影身上,漆黑暗影扭曲扩成慑人巨兽,浅草色的长发被什么稍微挑起,慢慢缠在看不见的尾尖上。   白亮到刺眼的太阳,让影子也变得分外清晰,蛇鳞轮廓清晰可见,每片都有巴掌大小,锋利到边缘几乎在切割阳光。   分叉的蛇信缓缓吞吐,每一下都勾起强烈眩晕,仿佛在制造某种精神潮汐的漩涡。   几乎没人敢直视,胆子大到极点也只敢看地上的影子——清瘦的人影,抬起手,安抚地摸过蛇身,仿佛来自深渊的恐怖巨兽缓缓消失,又或许并没消失,只是隐形。   人群依旧死寂,间隔了几分钟,才终于窃窃私语着交头接耳。   多数人依旧不相信柏风信有这种精神体,更倾向于又是什么昂贵的精神力道具,谁送的礼物,故弄玄虚。   这也难免。   毕竟要是有这种强度的精神体,柏风信还用得着留级三年?   为什么留级,因为学校食堂好吃??   ……   克莱因是少有没怎么受影响的。   他自身就是S级哨兵,家族的装备又不心疼钱地全用最高级,只是那只手上的烧灼痕迹疼得很,背在背后死死压着,慢慢磨了两下后槽牙。   蓝绿色的眼睛里反倒升起兴奋。   他对柏风信的兴趣更高,反倒走过去,相当优雅地扶肩行了个礼:“柏学长。”   “哨兵的选择权在向导。你现在是单身状态,没绑定任何人,有权选我,也有权不选,不用听任何人说得乱七八糟的话。”   “下次我会找烧不毁的玫瑰。”   克莱因睨了一圈议论纷纷的人影,用脚想也知道,这些懦弱胆怯、只敢聚在一起叽叽歪歪的废物又在脑补些什么:“我追求学长,是因为慕强,我认为你的实力——”   这话毫不意外引起角落里的嘲讽嗤笑。   已经尽力压低,缩在人后,但瞒不过哨兵的耳朵。   还赖在宋汝瓷膝头撒娇的狐狸仿佛在所有人眼里闪了下,下一秒,惊呼声里腾起赤色烈火。   这些火焰直接熔成兽躯,近人高的七尾火狐连呼吸都喷吐炽流,轻易焚毁了对方仓促召唤的精神力龟甲。   金棕色兽瞳竖成一线,赤狐将那人按在地上,獠牙闪过寒芒——   “不行。”宋汝瓷说。   灼烧着的赤焰狐发出不忿的叫声。   但即使是这样,这只在整个七年级哨兵里能排进前三的S级精神体,还是耷拉下耳朵,夹着尾巴,慢吞吞闭上嘴。   直到听见浅草色长发的向导说“回来”,那双耳朵才又突然竖起,瞬间化身回普通火狐,烈火倏地熄灭。   红通通毛绒绒的小狐狸四爪刨地,飞跑回宋汝瓷身边。   ……稍有心些的人,就都已经开始逐渐留意到。   浅草色头发的向导站着,稍侧过头,是真的在对着左肩的空气说话。   不是什么故弄玄虚的精神力道具。   绝对不是。   因为所有人的寒毛依然在倒竖,仿佛是生物本能在死亡前的徒劳尖叫。   凡是壮着胆子,尝试把精神体重新放出来的,现在都畏惧到打着哆嗦趴在地上,胆小些的草食动物甚至直接溃散,躲回精神领域死也不肯再化形。   而那个众所周知的“废物向导”,却仿佛居然完全没有恐惧的概念。   神情很柔和,苔绿色的眼睛微微弯着,亲昵放松,仿佛已经熟稔到无论什么话都可以放心说……当然,摸小狐狸这种事可能还得稍微解释一下。   宋汝瓷正在认真解释,他有五个待完成任务,需要完成了才有能量点拿,任务是教导可能走歪的精神体,方式是摸毛绒绒,不,是和精神体沟通。   就摸一下。   不是因为特别喜欢特别想摸毛绒绒。   不全是,有一点是,毕竟小狐狸都嘤嘤叫着打滚了,不,倒也不是只要打滚就一定会摸的意思。   嗯,摸完就回家。   手套戴好了。   今天最多就摸五只,绝不多摸。   ……   这样相当耐心的家庭会议结束后,宋汝瓷才蹲下来,轻轻伸出手。   本体恐怖到令人不敢直视的S级赤焰狐,瞄着宋汝瓷背后那团空气,其实已经表现出相当明显的畏惧紧张——现在的体型甚至已经接近毫无攻击力的幼狐。   耳朵扁平着趴在脑袋上,站起来都困难,每一根毛都在打哆嗦。   但幼崽形态的狐狸艰难抬起头,四爪摇摇晃晃,还是根本忍耐不住。   没法拒绝那只手。   爬也要爬过去被摸了再死。   小红狐狸软声哼唧,蓬松的大尾巴讨好轻晃,主动用前爪抱住白皙手腕,整个把毛绒绒的脑袋塞进掌心。   到手掌的部分,白皙就被漆黑遮蔽吞噬,但不影响那些灵活的温柔手指……像有魔力,轻轻滑过柔软有弹性的耳廓,揉一揉耳朵尖那一小撮软毛。   抚摸头顶,顺着后颈捋过脊背,尾根轻轻颤抖时,手掌翻转拢住肚皮上柔软的雪白绒毛,让它四爪悬空。   ……不远处。   克莱因的呼吸一滞。   蓝绿色的眼睛错愕抬起,盯死宋汝瓷。   清瘦颀长的手指,包裹在那副泛着冰冷光泽的漆黑软皮革手套之下,禁止一切冒犯窥探。   手指弯曲,于是指节的皮革也跟着出现细褶,力道不轻不重地卡住后颈,掌心托着柔软腹部,无名指与小指则稍稍回拢,压在后腿关节与尾根。   克莱因的瞳孔收缩,几乎忍不住过去说话,却无法动弹、无法开口,仿佛浑身都被看不见的木架箍住。   等小狐狸凝固了几十秒,拇指指腹才稍稍施力,抚摸脊背。   是护持、是温柔的训诫,也是安抚。   狐狸在掌心乖顺,不再胡闹,幼崽似的蜷缩姿态,湿漉漉的鼻头冰凉,轻轻顶着向导仅在手腕露出的那一点瓷白皮肤。   宋汝瓷认真教它:“不能随便吃人。”   小红狐狸其实本来也没想吃人。   金棕色的眼睛有点委屈,但还是嘤嘤叫着答应,蓬松柔软的大尾巴缠上手腕。   某些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大蛇:「。」   苔绿色的眼睛弯了弯,摘下在手臂上蹭来蹭去的尾巴,重新梳得蓬松毛绒绒。   系统合上《第493期:教你如何做一名优秀的精神体兽医》第52页:教你如何成功拿起一只多动症狐狸幼崽。   宋汝瓷用焦糖味的菌丝模拟出小点心,请小狐狸吃焦糖布丁,轻轻抚摸耳尖绒毛:“好孩子。”   精神体欢快地埋进去,边吃边抬头朝宋汝瓷晃尾巴——直到这时,和哨兵本体的共感才断开。   克莱因踉跄了下,重重后退,后背撞在长廊的浮雕柱上。他盯着宋汝瓷,蓝绿色的瞳孔里已经渗进金棕,哨兵生来就有的强侵略性潮水一样冲击脑海。   被吸引就想要占有,想要掠夺,想要打上自己的烙印。   这是哨兵天性。   这些情绪无法传达给那个大吃焦糖布丁、沉迷学狗晃尾巴、不要脸学幼崽嘤嘤叫的废物,于是淤积在脑海中回响。   克莱因无法把视线从这道影子上挪开,瞳孔越来越深,他原本……只是对柏风信感兴趣。   只不过是这样而已。   他出身顶级贵族世家,当惯了天之骄子,想要的唾手可得,从没吃过瘪。   偏偏自从遇上这个传说中吊车尾的向导,精神体一次两次被拐跑不说,还听了个相当离奇的“杀哨兵”的故事。克莱因被勾起兴趣,想要了解,想要冒险,所以当众向柏风信告白,想要尝试一次充满危险刺激的征服衔获挑战。   可现在他连动都动不了。   自以为优雅的撩拨没有任何回音,蓝玫瑰被焚毁。那双眼睛对他只有对所有人如出一辙的温和,只有侧过头望向那团虚空时,才会露出鲜活笑影。   而脑海中那样鲜明的、仿佛被禁制钳获的力道,温柔却恐怖到毛骨悚然,他仿佛被看不见的木架牢牢禁锢在虚空,看着那只手轻巧弹奏驯服的乐谱。   克莱因盯着那道影子。   ……是因为他不够虔诚、太轻浮狡猾吗?   是因为他心里还有生为贵族的荒唐傲慢吗?   还是因为渴望征服的欲望暴露得太明显,明显到可笑愚蠢,于是活该自讨苦吃?   他是该改掉这些劣习,虽然这次失败了,但他并非完全没有机会,他还年轻,柏风信过去的哨兵毕竟已经死了——   「尾巴。」   钻入耳孔的细软菌丝,传来柏风信的声音,很温和冷静,很轻。   克莱因重重打了个激灵回神。   他喉咙干涩,近乎嘶哑,不动嘴唇地低声问:“什么?”   「尾巴。」向导温声告诉他,「露出来了。」   哨兵的兽化,同样也会发生在和精神体因为南辕北辙、链接断裂后,是可逆的变化,疏导精神力后就会消失。   但即使是这样……大庭广众之下冒出耳朵尾巴,也绝不是多有脸面可言的事。   借着粗大雕花廊柱的掩饰,克莱因察觉到某个无意识晃动不停的东西,脸色巨变,还没等开口,无形的力道在颈后温温一抚。   尾巴就暂时消失。   但这并不稳定。酆凛已经被判定死亡,除了封傲,宋汝瓷无法给其他哨兵做精神力疏导:「快回家吧。」   只给他看的淡白菌丝漂浮,给他指引出通路。柏风信似乎是做事周密细致到极点的脾气,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就已经替他遮掩,又指引他家族的车停在了最近的地方。   「小狐狸还给你,很可爱。」   但不能摸了。   浅草色长发的向导温声解释:「我的蛇有些不高兴。」   解开的衬衫下,纤细锁骨露出隐约蛇鳞印痕,白皙手指轻柔抚摸看不见的蛇身,像是安抚,又像在说只有他们之间能听得懂的密语。   克莱因的瞳孔收缩。   他重重咬了咬牙,抓起难过到枯萎的废物狐狸,含混着低声说了句“抱歉”,扯了个随从的斗篷往身上一裹,扭头就走,匆匆钻进等在不远处的车。 第55章 我喜欢   没人留意到克莱因的狐狸尾巴。   因为有更紧张的事, 在场的精神体们发生了短暂的混乱。   尤其是毛绒绒的、看起来好摸的精神体。   清晰感觉到高维捕食者,小动物警惕的天性不安到爆炸,能逃回精神领域的早就钻回去了, 来不及的僵在原地, 无法动弹,炸成圆滚滚绒毛球。   系统也紧张到数据心跳一百八:「不行不行不行这些不能吃……啊啊啊啊!!!」   一只不知道多久没梳毛, 完全看不见眼睛、长得像个被静电折磨的纯白鸡毛掸子的安哥拉兔坠入蛇口。   没吃。   系统奄奄一息吸数据氧。   巨蛇精挑细选, 衔回一只难看毛茸茸,冷漠张口, 放在一心要摸的向导面前。   把头扭过去。   苔绿色的眼睛没压住笑——那种能让不悦扫动的蛇尾凝定、鳞片轻微翕张的笑影。   轻柔清透,自由温暖得像风, 让人想起阳光下生机勃勃的苔原。   巨蛇硬邦邦的鳞片变柔软。   它的向导、谁都喜欢的向导, 捧起全场毛最绒的混乱长毛安哥拉兔, 托付给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古怪黑影子帮忙梳毛。   接着摘下手套, 摘手套的动作很轻柔仔细, 从掌心到指腹, 抚摸精神触丝组成的织物, 蛇鳞也隐蔽跟着轻微震颤, 在空气里发出金属音调的嗡鸣。   宋汝瓷抬起手:“抱抱。”   巨蛇:「……」   怎么有向导只会这一招?   成天到晚。   就知道要抱抱。   尾尖蜷曲又展直,轻轻拍了两下地面, 灰尘四起。   蛇影缓缓游过去, 沿着靴背向上,细微褶皱扯动裤管, 压过清瘦柔韧的小腿,膝弯,圈出看不见又暧昧到极点的温存束缚。   衬衫下多出突兀的层层纹路,向上蔓延, 直到雪窝似的锁骨上方,探出稍微敞开的衣领。   最柔软的、薄膜一样的蛇类下颌贴在分明肩胛,接着这个姿势就静止。完全没人顾得上多看一眼的混乱里,不算起眼的雕花廊柱阴影下,苔绿色眼睛弯起,向导垂下头颈和睫毛,手臂收拢,好好抱着他的蛇。   ……   直到混乱局面彻底平定,异常不情愿的巨蛇被它的向导柔声哄着帮忙送小动物回家,系统都还在可惜。   刚才就应该趁机照一张照片。   「特别带感。」系统告诉宋汝瓷,宋汝瓷自己当时没看见,不知道,「酆凛的尾巴尖影子是心形的。」   正好系统刚才躺在安哥拉兔的毛里,看了看日历。   这个世界的魂契节到了。   今天刚好是第一天。   其实差不多就是情人节——只不过时间要更长,持续七天。受满月潮汐影响,在这段时间里,适龄哨兵会更为最躁动,结合热出现得也最频繁。   怪不得克莱因会忽然跑过来,毫无预兆找他们告白。   特地把【护送灵境松种子前往祖尔法哨塔】的任务放在这时候,大概也有校方的良苦用心。   毕竟想也知道,魂契节这种日子,结合相伴的向导哨兵有多甜蜜,拒绝接受分配伴侣的“叛离者”就有多难熬。   在这种煎熬下,精神领域很容易就会陷入混乱,是很难发动什么像样袭击的。   系统找到一张超大全彩传单:「今天晚上还有烟火大会!」   因为向导和哨兵之间的特殊关系,这甚至是白塔里最盛大的节日之一。校外的庆祝活动比校内还多,确认绑定的向导和哨兵会一直待在一起,喝甜梦果酒,或者荆棘血藤汁,听说这个世界的情人节也吃巧克力……   宋汝瓷悄悄给系统一大块榛仁牛奶金盏蜜巧克力。   「!」   系统狂喜,飞快咬掉三分之一:「哪来的??」   「精神图景里的。」宋汝瓷给系统分享,他发现的时候,里面就有一座巧克力山了,「有好多。」   系统发出很没见识的赞叹声。   这些巧克力里有不少包装精美,不乏手工做的,口味别出心裁到五花八门,看得出很多人虽然嘴硬,但实际行动和论坛里的态度相当背道而驰。   系统一口一块巧克力,吃得满足不已,躺在巧克力山上和宋汝瓷聊天:「我们现在是要去哪,理事长办公室?理事长找你吗?」   宋汝瓷点了点头。   理事长的便条是一头幽灵鹿送来的,送完便条后,泛着淡淡荧光的白鹿也没立刻走,淡定混入毛绒绒队伍中,享受了精神体之间盛名远扬的抚摸服务。   系统探头看了看,巨蛇的效率很高,一尾巴飞出去一个毛绒绒。   虽说确认具体位置有些麻烦,但最多不超过十五分钟,就能把所有被遗落的小动物送回去。   所以他们的时间有些紧张,在前面引路的幽灵白鹿转回身,蜷曲前蹄俯下头颈,用鹿角将他轻轻挑在背上。   空气像是波动一瞬。   裂开某个不属于现世的缝隙,白鹿踏入这条缝隙,被轻抚的脖颈优雅伸展,侧头贴在人类向导掌心。   他们走路看不见的虚空,出来时已经身处理事长办公室。学校的理事长是位看起来相当精干的中年女性,四十五岁上下,名牌上写着「纪镜」。   那个总带着兜帽、有着和羊一样古怪方形灰瞳的纪琛的母亲。   没看到纪琛,不过幽灵岩羊倒是在。   一看到宋汝瓷出现,岩羊就很熟稔亲昵地走到他身旁,用黝黑发亮的羊角轻轻顶着人类向导的肘弯,把这只手自助地送到头顶。   宋汝瓷弯了弯眼睛,岩羊的背毛其实有点扎手,摸起来没有那么软,像一片细密的短刷,蹭在掌心会有一点痒。   岩羊不停顶着他的手掌,鼻孔喷气,纤细灵巧的蹄子轻快踏圈。系统帮忙翻书,宋汝瓷特地学习了专业的摸羊技巧,摸腹部那一片柔软不少的短白绒毛,又蜷起手指,轻轻挠了挠岩羊下巴。   岩羊扬起脖颈,耳朵不停抖动,短尾巴舒服到转成风扇。   理事长看着他们的互动,神情微微柔和,眼里似乎有点水似的笑意,但很快就隐匿无踪:“你来了。”   系统愣了愣,悄悄问宋汝瓷:「你认识理事长吗?」   宋汝瓷「嗯」了一声,迎上那双异常犀利的深蓝色眼瞳。这双眼睛唤起被封锁的记忆,两年前的今天,他曾经尝试闯入腐化圣树的核心区域,没能成功。   一年前的今天也试过一次,换来的是元老会的严厉禁令,荆棘环,蔷薇刑痕。   把他从元老院的禁闭室接出来的就是理事长。两年前他重伤醒来,第一眼看见的,也是这双深蓝色眼睛。   纪家血统特殊,不论向导还是哨兵,精神体全是幽灵兽,有撕开这个世界的裂隙,打开某个亚空间的能力。   “我一直提心吊胆,怕你今年又去。”   理事长抬了下一侧嘴角,闪电一样,没什么表情,不知能不能称之为一个笑:“怎么懈怠了,因为你的蛇?”   人影静静站着,并不躲避视线,眼睛温和地轻轻弯了下。   宋汝瓷很坦白地点头:“嗯。”   理事长:“……”   夹枪带棒对上静水流深,根本破不了招。   何况岩羊看起来还不太高兴,有些焦躁地踏着前蹄,护在这个招惹了不知道多少麻烦的向导身前,对她喷气。   理事长也头痛,压压太阳穴,一橡皮砸在不争气儿子的脑门上,不再兜圈子,开门见山问宋汝瓷:“是他吗?”   近乎审视的锋利视线里,柔和绿瞳格外坦白,透出安静确认。   理事长点了点头:“这就是你要做那个任务的原因?你想彻底救活他?我本来可以拒绝佐尔法哨塔对灵境松的申请,你明知道,你的身体状况已经不适合去什么北部边境。”   “还有,我听说你的睡眠禁令失效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和‘他’有关,但这非常危险。”   理事长深深盯着他:“虽然我完全不赞同这种一刀切的荒谬禁令,但你也应该知道,你的精神体有多麻烦。”   “我希望你能对其他人,其他的学生足够负责,我们在说正事,纪琛,你自己去房间关禁闭。”   嚼理事长外套袖子的岩羊踏了踏水晶石地面,在幽灵白鹿的严厉注视下,沉默着自己进了套房里不起眼的小休息间,咬着铜把手关上了门。   “你应该还记得,你的精神力上一次失控,造成了什么后果。”   “一旦你进入深度睡眠,你的菌丝不再受你控制,就会蔓延侵入所有你附近的精神领域和精神图景。”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我不希望哪天醒过来,整个学校都变成你的菌丝花园。”   “我不赞同元老院对你的苛刻虐待,但这也不代表,我就能接受其他学生身处危险之中。除此之外,我也必须提醒你,复活亡者是最大的疯狂——”   理事长的话音骤然停顿。   深蓝瞳孔略微收缩,因为宋汝瓷身上出现奇怪褶皱,原本挺括的纯白制服离奇塌陷又抚平,腰线被什么缠绕横勒。   仿佛有什么缓缓游动,经过清瘦的腰腹,抚过雪山似的脊背,攀至肩膀。   后知后觉,毛骨悚然,幽灵白鹿猛然后退,看不见的非人存在盘踞卷住眼前年轻过头的SS级向导,由虚空里注视着她。   空气变成粘稠的冰水,寒气缓缓上涌,渗过喉咙——   “酆凛。”浅草色长发的向导柔声介绍,“这是理事长,理事长救过我的命。”   掌心覆上看不见的蜿蜒蛇鳞。   一切异状陡然消失。   理事长听见极为刺耳的、金属剧烈摩擦似的嘈杂回响,这是虚空中足以撕裂一切的蛇鸣,无法辨认含义,但至少听得出冰冷敌意并未完全消退。   幽灵白鹿无法承受这种压力,精神力崩解消散,融入向导的精神图景。   桌上的玻璃杯崩毁,碎成无数透明晶体,在什么更高维度的力量支配下不停重组,拼出字迹。   「她说」   ……   「她说你」   ……   「她说你的花园」   巨蛇亲眼目睹别墅外的花园,从荒芜的空无一物,到静默草长成绿毯,金盏菊盛放,五颜六色的风信子随脚步摇曳,紫藤在菌丝的滋养下一夜间攀过外墙。   明明美丽,生机勃勃。   是世上最好的花园。   今天是魂契节,要约会,要共度任务前的夜晚,它在每片蛇鳞下都藏了花。   怒气在漆黑蛇鳞下涌动,又因为不想弄乱柔软漂浮的洁白菌丝,自行压制,只是压裂了几块水晶石地板。   ……蛇鳞覆面的人形再度显现。   漆黑冰冷的眼瞳依旧渗出更高维度的冰冷,理事长喉咙发紧,第一次意识到这两个年轻人,或许早已超出常规认知——绝非他们所能理解的存在。   这大概就是元老院忌惮恐惧的缘由。   宋汝瓷温声向理事长道歉,暂时中止谈话,任务是明天的事,今天的重要工作是过魂契节,听说晚上有漂亮烟花。   他被亡灵哨兵拽走,脚步很快,那只手握得很紧。   “酆凛。”宋汝瓷轻声叫他,声音很柔和,“慢一点。”   “慢一点走,你要等我。”被遗落的向导轻声说,“我跟不上……”   话音没落,后背陷入柔软到仿佛无边的蛇腹,四周空间坍塌,他们明明是在学院大楼的某个角落,但一切都被屏蔽。   没有嘈杂声,没有路过的脚步和人群,没有任何多余的声音、气息、冗杂光线。   宋汝瓷微仰起头。   温暖的手掌拢着他的后脑,垂落的漆黑眼睛,像海水淹没月下柔软的苔原,指腹轻轻抚摸睫根。   漂浮的灰尘给他拼出字迹:「不难过。」   宋汝瓷仰着脸,轻轻弯起眼睛,想要解释自己并没因为被批评菌丝花园而难过,但紧接着那些灰尘就又拼出新的字迹。   「约会。」   宋汝瓷有点想约会,于是轻轻眨了下眼睛,把解释吞回,点头。   哨兵的黑眼睛笑了下。   很柔和,连覆盖大半张脸的狰狞尖锐的骨刺、闪着寒光的蛇鳞,都像是什么精心设计的炫酷造型。   满是枪茧的温暖手掌轻轻揉他的头发,力道温存,背在背后的右手探到他眼前,一朵毛绒绒的洁白蒲公英。   被蛇鳞保护得很好,一点都没乱。   非常毛绒绒。   宋汝瓷摸了摸蒲公英,有些没能忍住,眼睛里淌出笑,他被温暖指腹轻轻抚摸眼皮,隔着冰冷蛇鳞,碰不到的吻栖落,力道谨慎到像是轻触一只白蝶。   握着手腕的力道稍稍加重,手臂拢在脊背后,胸肩将他裹住。   「不难过,抱抱,约会。」   灰尘字迹擦了又写,写了又擦,似乎怎么都不满意,最后才又浮出新的。   「我」   「我喜欢」   「我喜欢你的花园」 第56章 我死了   向导被缄默的亡灵哨兵拖去魂契节。   路上其实还遇见灰鸮。看清冷硬的漆黑眼瞳后, 灰鸮的神情迸出错愕,不受控地将这两个人拦住:“等等——”   白皙的柔软手掌及时覆住手腕,流泻菌丝缠住蛇鳞匕首。   “不是奇怪的人。”宋汝瓷温声给他解释, “是你的朋友, 灰鸮,接下来我们要一起做任务, 去祖尔法哨塔。”   黑眼睛依旧漠然冰冷。   但圈着手腕的力道有效, 酆凛看了灰鸮一眼,收敛敌意和蛇鳞。   宋汝瓷抿起嘴角, 抬手抚摸哨兵有些扎手的漆黑短发,这个姿势稍微有些费力, 于是酆凛主动俯下肩膀, 额头贴着他的。   灰鸮依旧没缓过神, 还不甘心, 张了张口, 想要叫出那个名字, 却被身后多出的手按住。   兜帽下幽灵似的的铅灰羊瞳少年。   “别问。”纪琛低声说, “别打扰。”   灰鸮变得急切:“可是——”   “可是什么。”纪琛低着头, 大半张脸都在兜帽下,还是那种仿佛不带波动的低弱语气, “问了以后, 你想做什么,今晚就执行任务?尾随他们捣乱?打断他们的约会?”   魂契节前后的效率就是很高, 只是半天的工夫,外面的桥已经修好了。   按照计划他们是明天傍晚出发。   先乘车离开白塔区域,然后经过一片叛离者游荡的废弃焦土,穿过遍地沼泽的迷雾森林, 最后抵达终日酸雨的无人区。   祖尔法哨塔就在那种地方。   而北部边境还要更远,要顶着肆虐的飓风,横穿一整片寸草不生的精神风暴荒原。   纪琛看着灰鸮,意思很明显,为什么非要打扰那两个人?是任务太急了,一秒都不能等,现在就要立刻走吗?   是一个魂契节的晚上都不能过完吗?   ……灰鸮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他也明白了纪琛想说什么。   不远处的人影,根本没有要往他们这边看的意思,只是低头注视着怀里的向导,为了不让抚摸变得太吃力,主动压低肩膀,手臂揽在清瘦腰线后。   于是看起来几乎是完全将浅草色头发的向导从世界剥离,裹进怀中。   灰鸮沉默了一会儿,把冲到口边的询问全咽回去,不再打扰,匆匆离开。   回到本土的珍贵机会不容浪费,还需要大量采购物资,什么都要,祖尔法哨塔什么都缺,缺水、缺丰富的食物、缺一切打发无聊缓解精神的东西。   很长一段时间,一群恶劣环境里哨兵唯一期盼的,就是挤在地下室里,借着昏暗的灯光,看他们十九岁的战友收到来自家乡未婚向导的信。   写信的信纸极为神奇,过去没人见过,是柔软纤薄的白色菌丝——活着的菌丝。   会跟他们一起出操,自己把自己折得整整齐齐待在哨兵左胸衣袋里,偶尔冒一点头,悄悄开出雪似的绒花。   ……   宋汝瓷也用菌丝做了个面具。   本来是想让蛇鳞元素多一点的,不过缄默过头的哨兵会害羞,连苍白亡灵的耳廓甚至也会泛红。   所以就改成很经典的款式,系统趁机跟着帮忙,弄出两个尖尖的猫耳。   菌丝编织的手链同款倒是接受得良好——虽然靠吃老头短暂得以化身成人,但巨蛇还是改不了用尾巴的习惯,这一会儿已经探出去六、七条尾巴,去集市上找向导可能会喜欢的甜食。   看不见的尾尖卷住清瘦手腕,轻轻托起,酆凛捏着莹白色的手链低头,环过腕骨打结,仔细绑好。   路边的彩灯很漂亮。   五光十色。   落在柔软弯着的苔绿色眼睛里,亡灵哨兵抬手,掌心拢住柔软温暖的脸颊,凝视淡色的唇角。   黑瞳也就微微笑了下。   揽着膝弯腰窝,把人轻轻托起,落下碰不到的吻。   他们牵着手去买深渊幽灵蛸腕足做的酱汁丸子——系统深刻怀疑这东西的原料来源,但蛇尾巴无所事事地拍打地面,仿佛完全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丸子的味道不错,劲道弹牙,酱汁也调得恰到好处。   热腾腾的白汽拼了两次「烫没烫到」的询问,放心地得到了否定的答案,才又牵住印象里最怕烫的向导,绕过两条街,去买甜度最高的星辉糖。   是很脆的糖,外壳很薄,看起来晶莹剔透,一咬就会淌出各种味道的甜梦果酒。   这次宋汝瓷只是尝了尝,就轻松用菌丝复刻出一大堆。   糖球被藏在鳞片下仔细收好,另一边有向导和哨兵在捞空中游动的银鱼,圣殿放出来的,早已无主的精神力碎片,强者湮灭后的实力或记忆残余。   据说有运气好的,捞中强大碎片一夜之间实力暴涨,于是变得相当流行,一百块捞三次,堪比买彩票。   系统好想玩,宋汝瓷恰好比较有钱,就悄悄给它充了张能玩到爽的储值卡,又用菌丝做了个小网兜。   小黑影子兴高采烈冲进去抓鱼。   ……   魂契节是真的很盛大。   到处都是结伴而行的哨兵和向导,相当热闹,也有魂火被吸引着飘出来。   这些是已死哨兵、向导最后的痕迹,不需干涉,时间久了自然就会慢慢消散。   宋汝瓷接住一小团飞不动的魂火,帮它装了很漂亮的菌丝翅膀。   蛇鳞覆面的哨兵帮忙托高放飞。   恰好焰火在漆黑天幕上盛放,光瀑照亮夜空。宋汝瓷被吸引仰头,肩膀落入力道温存的禁锢,陪伴在身边一夜的人影渐渐消失,但力道和热意都还分明,交握的手无意识轻攥了下,骨节分明的宽大手掌消失,握住抵在掌心的尾尖……苔绿色的眼睛忽然闭紧。   那一点咸涩被蛇信温柔舔舐。   蜿蜒蛇身缓缓游动,贴近,再近,近到衬衫下隆起凸痕,冰凉的蛇颅轻轻贴蹭柔软的脸颊,衔着一颗星辉糖。   蛇信分开微抿着的淡色嘴唇,把糖送进去,总是微笑的苔绿色眼睛第一次有了犹豫,含着那块糖,不太舍得咽下。   它的向导轻声告诉它:“我会睡着的。”   “这样太舒服了。”宋汝瓷想了想,告诉对方,“会睡着,会发生糟糕的事。”   可能会睡得很沉。   蛇颈竖起,投落狭长漆黑的巨影,熔金蛇瞳静静凝视月下的清瘦身影。   路过的萤火虫被抓来拼字。   「想睡吗?」   今天拿到的乱七八糟传单很多。   巨蛇学会了使用标点。   宋汝瓷看见努力凹问号的蛇尾巴尖,没忍住轻轻笑了,他伸手想去碰一碰小问号,超过限度,身体失去平衡晃了下,摔进早准备好的蛇腹。   没有抵抗。   这样毫无预兆倒下去的向导,连挣扎也没有,清瘦胸肋伏在蛇身上,口鼻间溢出雪似的菌丝。   柔软的、寂静的身躯,被蛇影卷缠着,头颈软得像捧融雪,手臂被看不见的存在缓缓绞缠,腕骨折落,陷入蛇鳞的脸庞雪白,睫毛阖落不动。   像跋涉太久的人终于休憩,安心被一路跟随的流沙吞噬。   「不会。」   「不会糟糕。」   精神图景里寥落的星空反反复复拼出字迹。   「抱抱,别哭,回家,抱抱。」   蛇信撬开牙关,蛇尾托着后仰的头颈,醇香四溢的甜美酒浆从鳞片缝隙里渗出,滴落,淌进微张的唇里。   殷红舌尖卷着菌丝尽数吞下,也舔舐净唇角溢出的金色光酒。   空气里都是甜梦果酒的气息。   /   趴在别墅房顶放哨的黑豹精神体,在这天晚上,其实目击了一些事情。   比如最喜欢的人类向导被恐怖的游空巨蛇卷着带回家——黑豹条件反射弓背警戒,但连点像样的威胁也根本称不上就被庞大威慑压趴下,动弹不得。   恐惧到僵硬时,却又被蛇尾拦腰卷起,拎过去看了看。   还算满意。   黑豹被塞进人类向导的掌心,来回蹭了几下。   卷着黑豹的蛇尾一提,毫不客气给豹身翻了个面,人类向导清秀苍白的脸庞被小心托着,埋进肚皮最软的毛。   软毛很快变成湿漉漉。   被当成擦泪手巾的黑豹:「……」   结束了短暂的毛绒绒使命,黑豹就被全无留恋地从窗户丢出去。   丢得倒也不远,还避开了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封傲不在,直到正式执行任务之前,六年级哨兵都要被导师狠狠加训,紧急恶补校外环境知识。   黑豹打了个滚,夹着尾巴在院子角落趴下,爪子自觉遮住眼睛耳朵。   ……   巨蛇盘踞,将整个别墅封闭,   殷红蛇信吞吐,空气细微战栗,柔软分叉的舌尖有种磨砂质地,轻轻捻开闭合的睫毛,瞳孔已经变成银白。   封闭的屋子里居然下起雪。   这些雪异常柔软,不会融化,捧在掌心仔细看才发现是菌丝。   这些菌丝本来藏在深层的精神图景中,只要向导意识清醒,就能控制,而一旦向导失控,菌丝蔓延出梦境,就会覆盖吞噬接触的一切——这也是为什么会有【禁止超过四个小时完整睡眠】的荒唐禁令。   为什么理事长也会因此不安。   因为理事长和元老会其实都清楚,通识课的录像,严重过时。   与事实不符。   北部边境那个充斥血腥罪恶、极度扭曲的人间地狱其实已经完全消失了。   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一个活人,胡乱拼凑的发狂实验体变成了洁白菌落,四肢和脖颈拴着镣铐,还凝固在最后那一瞬,仿佛什么技艺高超的雪雕塑像。   被玩弄的扭曲实验体,制造这一切的恶徒,随地乱丢的内脏,鲜血……所有的一切,全都化作单调的纯白。   菌丝覆盖一切。   拴住实验体的镣铐,高大的铁笼,围墙,电网,洁净的、肮脏的,一视同仁,那场雪至今依然在下,没有停止。   这是精神体是“菌丝”的SS级向导的真正能力。   那也不能不睡觉。   元老院是一群什么废物?   保证精神图景不外泄,最正确的方法,不是和哨兵缔结「烙印」吗?   暴烈怒意蔓延,蛇尾重重砸了下木质地板,一楼一块天花板坍塌,美滋滋在烤银鱼的系统吓了一跳,冲上去就要找宋汝瓷:「要不要——」   ……它来得。   不太是时候。   系统及时拉了静音,原路悄无声息返回,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被短暂震醒的宋汝瓷仰在巨蛇柔软的下腹。   一片银白色的、无法视物的瞳孔微笑。   还在微笑。   这具身体已经空耗到这个地步,直到宋汝瓷彻底昏睡,巨蛇才真正查清,甚至已经不是那些种进身体里的花草在汲取菌丝的养料——是反过来。   是柔韧的紫藤在尽力支撑一折就断的纤薄骨架。   是蒲公英在运送氧气,风信子在分发养料,金盏花哄着这双眼睛每天再努力张开看看太阳。   再多醒一天。   说不定哪天就能等到回家的亡灵。   而这个倔脾气的向导,没有了旧哨兵就拒绝一切新哨兵的向导——因为没有哨兵守护、那个深层精神图景没了门锁,于是索性就不睡,一直静静坐在那里守着。   “我没事。”宋汝瓷摸了摸蛇鳞,试着解释,“没有那么严重……”   话还没说完,就被奇异过头的感触搅得支离破碎,淡白嘴唇仓促抿拢,还是不受控地闷哼出声。   腿蜷了下,被蛇尾卷住,扯直。   真正的、属于凛冬荒原的暴雪气息,随庞大虚影一并压落,强势凛冽的气息碾进那一片白茫茫的雪。   锋利獠牙衔住白皙耳廓,留下近乎针刺的疼痛。   由这个细小的口子,属于巨蛇的力量被源源不断灌入,失控的菌雪有了束缚,逐渐变缓、变柔,不再像能淹没一切的暴雪。   蛇身盘结成巨大的巢穴,人类向导头颈后折,喉核微弱滚动,汗水渗进睫根,手指蜷曲,仿佛无意识攥住了什么东西。   巨蛇冷酷,不管,只是把蛇鳞弄软到能被人类随便揪着不放手,半点不顾这么被拽着实在很疼。   「胡闹。」   异常冰冷的嗓音混着蛇鸣,杂音很多,听得出发声还不熟练——巨蛇就这么活生生被气得会说了话。   巨蛇要发怒了。   蛇尾束缚手腕压在头顶,找了半天的软和东西,终于从菌雪里翻出个枕头,它必须要让这个人类长记性。   为什么不选最简单的办法,为什么不找那个最直白、最明了的办法,为什么那么努力地找复活他的途径,却连自己的身体都随便用些花花草草修好接着用。   身体被糟蹋成这样,如果它的人类向导将来活不了两百年怎么办?   还有什么比命更重要??   「我死了。」巨蛇磕磕绊绊地质问,「为什么不,再找一个?」 第57章 下了一场雪   某个瞬间。   某个几乎是错觉的瞬间里, 苔原上总是安静流淌的风静悄悄停下。   熔金蛇瞳颤了颤,收缩成一线——   现在再想进一步补充、解释。   想加上“只是为了身体不崩毁找一个哨兵临时过渡,等我回来就立刻把那个混账远远丢去风暴橡树林”这种重要前提和后缀……不论怎么看, 都已经显然来不及了。   况且巨蛇也没锻炼到能一口气说这么多。   可银白色的安静瞳孔里, 那层总是覆着的薄薄微笑之下,有什么在涌动, 像是星辉糖那层半透明的糖壳被咬碎。   喀嚓。   很轻的一声。   笑影渐渐溺进月色下的静湖深处。   ……   宋汝瓷尝试坐起来。   巨蛇慌乱地、慌乱到无措地帮他, 不太成功,人类向导的手臂被它弄软了几次, 跌回一点也不硬的蛇腹,衣领被压出褶, 浅草色的长发稍微有一点乱了。   这种混乱, 近乎颤栗嗡鸣着的鳞片, 在温柔依旧的掌心被稍微抚平。   “我知道。”宋汝瓷轻声回答, “不要紧, 我知道。”   他很少说话的时候不弯着眼睛, 而这双眼瞳, 总是温柔漾出生机的苔绿底色, 被菌丝覆盖成仿佛冻雪的银白,就更令人恍惚。   宋汝瓷并没再多说什么。   只是慢慢地抚摸蛇身, 微凉指腹滑过蛇鳞, 力道柔和认真到极点。   像在某个彻底只剩独自一人的时刻,死寂, 灰尘飞舞,被柔软菌丝堆砌成一个虚幻的影像,又因为承受不住日光的重量坍塌。   蜷膝坐着的向导,在不透光的待审查室角落, 赤着脚,苍白脚踝被特制的合金镣铐磨得渗血,安静地、平静地,像是不识字的孩子一样尝试靠指尖读懂一张冰冷的死亡通知单、一块染血的金属铭牌。   蛇鳞在他掌心震动,一片接一片变得柔软、卷着手指、不肯放开,巨蛇又急到完全忘了应该怎么说话。   怎么道歉?   怎么把阴差阳错、绝非本意的话吃回去?   怎么解释……不,或许用不到解释,它的向导聪明到完全明白它急到说不出口的意思。   这个建议一定也被无数次提出过,被各种人,或是觊觎、或是心怀叵测、或是真的好意,只是当事人完全没有这个意愿。   “变回来。”宋汝瓷的手覆着那些蛇鳞,柔和的嗓音依旧是暖的,“变回来,我们正在生气,我不希望你是这个样子,让我摸摸你,酆凛——”   随着最后一个字。   巨蛇消失。   床垫因为某种重量而微微下陷,巨蛇吞掉消化的精神体其实已经不足以支持化形,但哨兵就是能执行向导的指令。   不论生还是死。   那只手往记忆里的高度抬,不差分毫地抚上眉骨,指腹轻碾过疤痕。哨兵的身量能让影子轻易笼罩吞噬安静蜷缩的向导,但被捧着侧脸时,脊背不自觉塌陷,屈膝仰头,望着银白色的眼睛。   宋汝瓷垂着睫毛认真想了一会儿。   “你刚才,和我说的事。”   “我不想答应。”   他的向导好像终于第一次学着好好说出这几个字:“我不要。”   平时温润到极点的嗓音有了变化,还是柔和,还是安静,但像盛惯了醇厚茶水的薄胎瓷杯忽然全无预兆,润泽釉面层层剥落,在坠地碎裂前轻声脆响。   几乎透出旧日少年颤栗着的压抑清越。   空气跟着一颤,磅礴的精神力已经压缩到极点,几乎将这幢旧别墅崩裂。   或许有几扇窗户碎了,碎得不多,几个小缝隙,风灌进来,掀起的窗帘放进月光。   月下的人影单薄。   蛇鳞覆面的缄默哨兵抬手,小心覆住因为太过清瘦而在低头时凸出的颈骨,挡住风不叫这里受凉,又去护着颈窝和过分下滑的衣领露出的锁骨。   手足无措。   手足无措。   掌心用最轻的力道拢着肩胛过分锋利的单薄弧度,护住微颤的蝴蝶骨,它们在衣料下太过突兀,仿佛有什么曾经自由柔软的翼翅被从这里生生撕扯断裂。   “不要。”他本能地说,“好,不哭,不要,我们……”   后知后觉地,禁锢下颌的蛇鳞层层剥落,他想起了怎么说话,怎么开口。   他立刻急着说“对不起”。   “对不起。”归来的亡灵还很生疏,说话不熟练,但说个不停,“对不起,对不起,不要别的哨兵,一个也不要。”   “我本来就是这么想的,我想刻烙印,我不舍得,我不舍得。”   酆凛其实知道自己多半会死。   他当初接到的任务,是去那个所谓的北方边境“非法实验室”收集证据、伺机捣毁——可这根本就是个元老院内部博弈下完全撕裂的手令。   一部分势力以奥古议长为核心,要捣毁这种藏污纳垢的魔窟,另一部分却干脆就是这个魔窟的投资人和庇护网。   上级的争斗,最终会以推出一个足够分量的牺牲品结束。至于怎么让一个被单独培养的哨兵心甘情愿听话,有太多办法了……最好用的办法就是“让他看”。   让他去看,去知道,去期待和陷入最美好的想象。   他将来会有一个向导。   一个家。   酆凛无法自控地期待着这件事,于是他也会生出侥幸的乐观——如果能顺利完成任务呢?上面承诺,只要完成这个任务,他就可以不再做这些事。   他就可以做一个相当年轻的退役哨兵,可能会受点伤、落点残疾,那又怎么样?无所谓,哨兵的身体很结实,一条腿一只手臂也能抱起自己的向导。   自己的爱人。   那得是什么样的生活啊,他们在白塔学校找点很简单的选修课当导师,比如药剂学或者随便别的什么,一起住在别墅里,没事就一起出去散步。   弄个很暖和的壁炉,烤点面包、煮点咖啡,一起窝在沙发里看一本书。   弄一弄花园,修一修房顶。   天气好的时候就一起晒晒太阳。   年轻的SS级哨兵坠入这个过分美好的陷阱,直到死前的最后一刻。他死于一个很愚蠢的失误,他抱起一个像是被贩卖来的嚎啕大哭的幼童,看到稚嫩的小脸上扬起恶毒冰冷的笑——这个魔窟已经彻底扭曲摧毁一切,包括本该最纯净的孩子。   酆凛低头,看胸口的窟窿,是心脏不见了,他犯了最低级、最不可原谅的错误。   他嘱咐他的向导在外面等他,很快就好,等他完成任务,一起回家。   然后。   他先于他的向导死亡。   断裂的精神连接重新修补,潮水一样的精神碎片涌入精神领域,酆凛跪在他的向导面前,仰头看银白的眼睛。   他看到那场完全不受控制的、淹没整个北方边境的菌丝暴雪。   他看到尝试,很多次尝试,徒劳的、飞蛾扑火的。   清瘦的身影倒在腐化圣树下,只是因为传闻中这种树的树根能沟通生与死——在记忆碎片的折射里,他看见那位女性理事长冲破知性外衣的暴怒。   “一年前的事就没给你一点教训?你知不知道腐化圣树能把人结晶化?!你当时差点就变玻璃雕像了!”   “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力气才哄你活下来?”   “我骗你SS级哨兵的精神体不会彻底湮灭,他还会回来找你,但这种事从来就没发生过。”   ……   “少和我说什么资料,我知道你在图书管理住了半个月,但那些书不是真相——就算回来,它也会忘记一切,变成必须清除的‘回响幽灵’。”   “专门有人负责绞杀这些幽灵,它们和生前几乎完全无关,只不过是游荡吃人的怪物。”   “它要是真回来了,缠上你,就是要杀了你,把你一起带进死亡深渊。”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肯定会死在那东西手上。”   ……   “你也不用惦记着找什么尸体了。”   “做梦!我不可能批准你去北部边境——我当然知道你的身体不能再拖了。”   ……   “你该做的不是趁你没死,再去冒什么毫无意义的险,是尽快挑个新哨兵。”   “这上面的是今年的S级哨兵,有几个潜力不弱,都对你很感兴趣,都签了保密协议,不会泄露你的身份。”   “名单拿走,三天内给我答复,不然这次期末还算你不及格。”   ……   视角后面的人过分安静,安静到仿佛并未忍受某种痛苦、煎熬、漫长的等待。   安静到仿佛不难过。   仅有的柔声辩解,也无非是温润又固执的“我并没真正见到他死亡”、“他或许还活着,只是卡在了某个地方”。   也只是。   “我太急着找到他了,我过去没执行过任务,不小心摔倒磕了一下。”   “磕破了,不小心下了一场雪。”   秉性温柔的SS级向导——或许这个评级只不过是因为最高只有SS——站在理事长办公室里,戴着完全封锁精神力的镣铐,站在元老院的审判台上。   这样为“不小心覆灭了一整座非法实验室”解释和道歉。   「我找不到他。」   「急得下了一场雪。」   ……   垂落的睫毛静得像月下白蝶。   酆凛屈膝,跪在他面前,慢慢这样挪近,覆着枪茧的温热掌心抚摸冰凉脚踝下的暗痕。   原来不是靴子磨出来的。   酆凛把这双脚轻轻抱进怀里,蜷起的小腿无意识颤了颤,也被掌心托住。   训练有素的SS级哨兵用一切方法尝试让肌肉不那么硬。   老式台灯的光线下,漆黑身影完全将雪白裹住,酆凛伸手,托着蜷曲的脊背和膝弯把人捧进怀里,轻轻亲睫毛和额发。   酆凛轻声问:“摔哪儿了?我看看。”   即使脱离了巨蛇的视角,他的向导也的是很小的一小点,很软,很不小心就会坏,很单薄,像碰一碰就要碎的雪。   他是怎么说出那种混账话的。   雪色人影安静蜷着不出声,睫毛垂落,身体很凉。酆凛握住左侧的膝盖,用掌心盖着,轻轻地揉:“这里是不是?”   他在记忆碎片里找到答案。   酆凛低头亲那个地方。   整条腿都敏感到无意识蜷起,被握着,一起护在怀里,他什么也不做,不标记,不刻烙印,想做也做不了啊,他是个死了的人。   酆凛苦笑了下。   他低头,颈间的金属铭牌晃了晃,碰到苍白微蜷的手指,他拢着这些手指教它们把它握住。   酆凛拢着这只手,攥着金属铭牌,用力扯了扯。   细细的银链勒紧皮肉。   “对不起。”酆凛自我惩罚,哑声承认,“我不想……你有别的哨兵。”   酆凛说:“我只是怕你死。”   “我太害怕了。”酆凛说,“你不能死,不行。”   只要能让他的向导好好活着,他可以违背哨兵本能,做一切他抗拒到极点的事,就算宋汝瓷选了新哨兵,他大概也只是会做个阴森的背后灵。   清瘦脊背终于有了反应,微弱颤了下。   雪白脸颊轻轻抬起。   宋汝瓷慢慢摇头,或许是不赞同这种虐待似的力道,或许是不赞同他的话。   白蝶似的睫毛扇动了几次,还没彻底抬起,就被轻轻亲着,贴了一会儿。   那种冷过头的银翳渐渐淡去了。   眼瞳里又恢复了一点苔绿,像冰雪消融,春草复生。   宋汝瓷抬手,指腹贴上哨兵勒出紫痕的后颈,溢出微凉的菌丝敷在上面,这个动作让他几乎是拥抱住酆凛,强悍劲韧的胸膛颤了颤,立刻紧紧回抱住他。   “不要别的哨兵。”酆凛哑声说,“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我们没生气,没吵架。”   “好不好。”   酆凛不松手地抱着他:“我想办法活,或者……你来找我,我带你去统治三万六千零九百四十二个回响幽灵。”   最后这句话让温柔过头的向导咳嗽着轻轻笑了下。   有零有整。   酆凛是真的去数过。   宋汝瓷认真想了一会儿,想点头,想答应,想说好,他一直都是这样的脾气,很容易就可以被哄好,很容易就不生气。   但这次可能是因为……哨兵的个头太大了。   这么把他整个裹在怀里,好像也没比巨蛇差多少,好像把他当要哄的小朋友,被这么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抱着,摇啊摇地柔声哄,胸口怎么就开始疼。   怎么被掌心覆着的眼睛里就向外涌水汽,止不住,攥着衣领不放手,在那片停不住的雪里徒劳寻找的疼痛由左膝炸开。   宋汝瓷仰起头。   哨兵的手掌粗糙温热,捧着被泪水淹过的雪白的脸,灯光在墙上拓下分不开割不断的剪影。   “我可以再生一会儿气吗?”   他很轻声地说:“我还觉得疼。” 第58章 忙吗   静了一会儿。   投落庞大黑影的哨兵稍微调整姿势, 捧着他靠在枕头上,蜷膝跪伏,拇指小心圈拢着清瘦腕骨。   肩膀脊背坍塌压落, 抬头。   黑瞳自下向上凝望着覆雪苔原的眼睛。   “该生我的气。”酆凛低声说。   他抬手, 碰了碰白得惊心的脸颊,轻轻摘下沾湿的浅草色发丝, 指侧染上迅速转凉的泪:“应该……生很大的气。”   他还不知道怎么能把话说得更准确, 或许并不完全是因为死去亡灵严重损失的记忆,也因为有SS级天赋的哨兵, 从来都是远离人群被单独培养。   酆凛的生活非常简单、枯燥。   训练,战斗, 杀人——或者被杀, 如果暂时还没被杀, 中间就视情况加入用于维持生命体征的进食和休息。   实用至上, 无用就被丢弃毁灭。在那个非法实验室研究出更有性价比的人造哨兵之前, 里世界希望他们是最优秀的人形兵器。   人形兵器因为有了向导而长出一颗心。   现在心脏丢了, 但感受依然在。   酆凛伸出手, 在不知哪来的嘈杂震耳轰鸣声里, 小心地一点点试着,将蜷缩人影由菌丝雪堆里轻轻捧出。   宋汝瓷像是蜷在这片雪里面睡着了。   睫毛微弱颤了几次, 慢慢掀开, 不知是不是认出了他,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就又安静合拢。   空耗的身体彻底暴露出虚弱, 失控流泻的菌丝太多了,被抱起时软得令人心惊,头颈沿着他的胸膛滑落,呼吸很微弱, 侧脸侧颈都雪白,睫毛下扑着淡淡阴影。   筋骨强悍的手臂绷出紧张的青筋。   酆凛发抖。   他像是抱着一捧人形的菌雪,随时会融化成菌丝沿着衣褶淌走消失不见。   他发誓。酆凛不停地想,焦灼异常,咬破手腕把血喂进淡白的枯涸嘴唇,直到稍微看到一点血色,把脸贴在心口稍微能感知到一点温暖,他发誓。   哪怕他的向导活不了两百岁也没关系。   只要能让这双眼睛恢复那种生机勃勃的自由笑影……剩下的什么都不重要。   亡灵哨兵无法太久维持人形,墙上的影子逐渐拉长、变形,又恢复挤占整个空间的巨蛇,盘绕雪色人影层层筑巢,獠牙无声咬穿鳞片,留下印记和诫警。   他要尽快想办法活回来,陪他的向导做一万件事,绝不包括吵架和生气。   他们以后只抱抱,只做向导想做的事,只去向导想去的地方,他去捉一万只毛绒绒带回来给他的向导摸。   他再也不要吵架了。   /   宋汝瓷在第二天傍晚醒来。   一方面是因为这具身体要靠休眠恢复,所以睡得稍微久一点,更有利于调整好状态。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还有两个小时就到任务预计要出发的时间。   宋汝瓷每天都有作息时间表,有备忘录,会把所有事都安排妥当,时间卡得很准,通常不会有什么意外事件。   只不过。   这一次醒来的局面……稍微有点复杂。   「怎么样!」系统立刻挤开两只云朵兔、三只雪貂幼崽、一窝在他胸口的月光绒球鸟,强势杀过来抱紧他的手指头,「好点了吗?有力气了吗?」   苔绿色的眼睛弯了弯。   宋汝瓷挪动手臂,慢慢撑坐起来,摸了摸朝蜂蜜棉花糖金丝熊龇牙的小黑影子:「嗯。」   好很多了,菌丝有自我复制繁衍的特性,宋汝瓷的精神力其实恢复得很快。   「我很好,不要紧了。」   宋汝瓷回答问题,又找到手套戴上,暗中保护一支往他肩膀上攀爬的奶油泡芙仓鼠小队,悄悄问系统:「怎么回事?」   系统看满满当当一屋子毛绒绒:「这个……」   怎么说呢。   也就不到半分钟的工夫。   云朵兔已经被摸成了蓬松奶油雪顶,融化在宋汝瓷盖着双腿的被子上。   据说是A级凶兽的精神体雪貂,毫无理想追求地闭着眼睛被摸肚子,柔软身躯随便流淌,卷着一堆叽叽喳喳的小鸟棉花糖。   宋汝瓷下意识轻轻摸着的那只雷霆剑齿虎,是进攻型向导的S级精神体——主人相当好战,在擂台上不知道碾压多少对手,从没掉出过混合战绩榜前三。   漆黑软皮革裹着的手指只是轻轻挠了挠下巴,咆哮着凶狠威慑的剑齿虎就一愣,尾巴晃了晃。   接着不知怎么……咆哮就变成了低声胡噜。   宋汝瓷听系统解释前情,听得很认真,右手无意识摸着剑齿虎耳后的软绒,轻轻画着圈。   剑齿虎忙着躺下拿鼻尖顶他,前爪一伸一缩虚踏空气,惬意到眯起眼睛。发现这只手停下,就用只剩肉垫的爪子抱住清瘦手臂,扯向摸肚子那一片软毛。   「你睡了十几个小时,怎么都叫不醒。」系统小声给他解释,「酆凛有点不安,决定想点办法……」   所以就稍微收集了一些毛绒绒。   摸到毛绒绒,向导的心情会好些,心情好一点了,说不定就会醒。   巨蛇忙活了一个白天加一个下午,四处神出鬼没,狩猎看起来好摸的精神体——连剑齿虎在擂台打生打死到一半,都因为看起来和小猫咪长得差不多,被莫名其妙叼住后颈皮抓过来了。   目前校园论坛上已经出现了新型的校园怪谈。   ……系统停下八卦。   它从刚才就发现宋汝瓷心不在焉,连摸毛绒绒都不是很能打得起精神:「你是不是在找酆凛?」   遮着湛绿苔原的睫毛轻轻眨了下。   小黑影子就知道:「嘿嘿。」   系统引着宋汝瓷摸看不见的蛇尾巴。   其实离宋汝瓷很近,就在他手边,最近的地方,不用特地抬手就能摸到。   蛇尾异常敏感,悸颤了下,蛇鳞竖起又立刻变软,一动不动潜伏回去伪装长条抱枕,只是空气里仿佛有蔓延某种金属音调的细微嗡鸣。   小动物精神体们都本能炸了下毛。   「在门外。」系统小声嘀咕着告密,「他犯了错,说了不该说的话。」   「怕你生气,所以不敢来见你,但还是想待在离你最近的地方。」   所以……有些蛇,表面上看起来在守门。   实际上已经暗中把床吃了。   用尽毕生所学,拿最顶尖的拟态潜伏技巧,把蛇尾盘成了张足够舒服的床——能升降,带按摩,源源不断属于哨兵的强悍精神力持续冲刷,像最沉静的潮水。   一层叠一层,加固那个深层落雪不停的精神图景。   「适当吵一小架有好处。」   系统悄悄告诉宋汝瓷,给他看酆凛的状态监测。这一夜的破损数据修复程度,甚至超过之前那些天的总和。   这也不奇怪。   紧张、恐惧、危机感,这些负面状态,恰恰才是哨兵冲破禁锢限制的基础动力。过得太舒服了,哨兵的实力是没法一直变厉害的。   亡灵哨兵其实也同理,因为一直盘在宋汝瓷身上,巨蛇甚至连说话都没弄明白,想要进化也只能靠吃老头。   是因为当时想要开口的念头太强烈,才会冲破生与死的藩篱。   「如果一直都是亡灵状态,哪怕再厉害,也还是会在解开执念后消散,这是自然规律。」   系统还翻到另一条剧情线,很凶险,要不是他们意外吵了一架,说不定魂契节后巨蛇就会因为执念达成而消散崩解,只留下精神触丝和几片蛇鳞。   宋汝瓷轻轻摸着一只蹭着手掌的嗜血巨狮,抱着膝盖,睫毛眨了眨,轻轻「嗯」了一声。   系统大力鼓励他:「吵得好!吵得妙!吵得呱呱叫!」   宋汝瓷:「嗯。」   系统仔细看了一会儿他的神情,还是不放心,挤挤挨挨蹭过去,拱了拱他的手指。苔绿色的眼睛轻轻弯了弯,宋汝瓷把小黑影子捧起来,抱在怀里。   系统有好多话想说。   想补充说明巨蛇是太害怕、太慌了才会那么说。   想说巨蛇其实根本舍不得把宋汝瓷让给别人,宋汝瓷要是真的有了新哨兵,巨蛇多半会每天缠在宋汝瓷身上阴森放哨。   但又觉得宋汝瓷心里都清楚。   都清楚、都明白。   宋汝瓷慢慢撑起身,晃了下没站稳,立刻被会动的床飞速扶住。   等他站稳,蛇尾巴又飞速藏回去,自欺欺人、欲盖弥彰地扒拉过来两个毛绒绒,把尾巴尖盖住。   宋汝瓷低头看了一会儿那个一动不动的尾巴尖,轻轻抿了下泛白的唇角,用菌丝织成小毯子,悄悄盖在那上面。   任务在即。   该做的准备还是要准备。   宋汝瓷去洗漱,轻轻摘掉睡衣上的奶油泡芙仓鼠、月光绒球鸟,解下缠在手臂上的霜音雪貂,抱着膝盖蹲下来,认真告诉剑齿虎和嗜血巨狮要乖,和其他精神体要好好相处。   剑齿虎表现最好,立刻不再试图一口十只侏儒刺猬,尾巴卷着四爪坐直,被轻轻捏后颈奖励:“乖孩子。”   剑齿虎向嗜血巨狮炫耀,后者毫不意外被激怒,刚要低吼,迎上不太赞同的温和苔绿眼睛,瞬间硬咽回去。   剑齿虎更得意,抬起前爪,展示自己刚和床脚那只雪橇犬学会的作揖。   嗜血巨狮:「……」   宋汝瓷轻轻笑了下,抱起巨蛇不肯动的尾巴,放在这两头精神体中间拦住,免得打架:“好了,好了。”   “没事了。”他轻声说,“别紧张。”   “吵一点架没关系。”   宋汝瓷告诉这两个精神体,声音很轻,很认真:“会和好。”   蛇鳞下的感应器能收集声音,也能感觉到轻缓的抚摸,嗡嗡悸颤的鳞片柔软地、柔软地抵着掌心,但下一秒温度就又落空。   蛇尾几乎是急促地卷着菌毯扬起,把两头已经开始靠无声龇牙吵架的精神体掀翻,四处搜索寻找,还好——   还好。   宋汝瓷只是去换衣服。   空气无形波动,扭曲屏蔽,凭空做出更衣室,SS级哨兵的领域再次在强烈过头的忐忑与不安中发生进化。   ……能看见了。   领域里发生的事变得清晰。   宋汝瓷像是有所察觉,右手顿了下,但没有更多特殊反应,只是低着头,一颗一颗慢慢系好纽扣。   他做什么事都认真,又不急不缓,于是傍晚的阳光和风都跟着变安静。   清瘦的向导穿好衬衫,整理领口,白皙指尖沿着后颈,抚过浆洗到柔软的洁净布料……这些手指也是这样轻轻抚平蛇鳞的吗?   宋汝瓷握着武装带,因为是执行任务,所以要用带枪套的,似乎有人教过他怎么整理和武器相关的东西。   地犀皮鞣制的漆黑武装带,勒过清瘦腰间,金属扣啮合,发出勒毙猎物时蛇鳞会发出的脆响,枪套被白皙手指抚摸,指腹抚过烙纹的蓝玫瑰。   枪套整体做得不算很好,接缝处的细节处理还有些粗糙,现在看来,已经配不上优雅素净到新雪似的身影。   这是十九岁哨兵笨拙制作的第一份礼物。   宋汝瓷把武装带勒紧,扣到最后一格,腰线收束分明到近似刀刻,蛇鳞跟着一颤,却又不敢这么过去解开。   宋汝瓷俯身,将脚伸进那双新靴子……蛇尾尖跟着难耐打卷,领域内刚刚解放的高清视觉被自行屏蔽,可一片黑暗里,精神触丝的感受却越发鲜明。   不行、不行。   没被允许。   一再强行压制下的力量是真的突破得异常快,巨蛇回过神,屋子里乱七八糟的毛绒绒精神体已经消失,连忙查看,还好,并没伤到哪一个。   是被爆炸的触手一口气全送了回去。   宋汝瓷半跪着擦拭靴面,身形漂亮到不可思议,脊背弧度利落得像是柄银刃,站起身尝试是否妥当时,军靴踏出踩碎薄冰的脆响。   窗外夕阳灿烂,一片火烧的赤色落在纤长睫毛上。   军靴踩着这一片灿烂的暗红,走到窗前,风就把长发掀起来,背影显得孤独安静到极点,肩膀太瘦了,该有个足够厚实暖和的披风。   巨蛇开始算自己还能做出多少精神触丝。   刚开始算,仿佛被什么轻轻噙住心脏,细软的、轻微的咬合,尾尖不自觉抽搐了下,不对,明明没有心脏,熔金蛇瞳困惑望向七寸蛇身。   不是找心脏的时候。   巨蛇用力晃了晃脑袋,强行逼迫精神力恢复清醒,重新确认领域,更清晰地探知屋内的情形。   宋汝瓷在扎头发,咬着那根精神触丝做的发绳,拢起浅草色的长发,差一点就要绑好,又像是改变了什么主意。   那双手慢慢放下。   夕阳把人影拖得很长,很长,在那一片灿烂的绯色里,差一点就到门边。   “忙吗?”它的向导背对着它,轻声问,“我要扎头发,我自己不太擅长。” 第59章 很有活力   门外是什么重物滚落的声响。   系统不厚道, 借着玻璃窗的反射角度,偷偷给宋汝瓷转播巨蛇转错了方向、过长的蛇身险些自己把自己系上的画面。   宋汝瓷撑着窗沿,在晚风里认真看着, 苔绿色的眼睛柔和地弯了弯。   锁“咔哒”响了一声。   门在这时候被轻轻推开。   ……   有些旧的木地板, 吸收了夕阳残存的热力,边缘松翘, 金色尘埃在斜晖里飞舞, 木板轻微下陷,又逐次回弹。   窸窸窣窣里的细微吱呀声。   有什么看不见的存在, 缓缓游过,接近, 一身奶油蜂蜜小面包香。   凭空飘过来的、能看见的是白瓷碟——巨蛇学会了轻轻咬着它, 小心护着, 稳稳当当, 不会再掉也不会碎。   里面放着三块蜂蜜小面包, 烤得很焦脆, 喷了香甜的奶油雪顶。外加一个烘暖了的玻璃杯, 热牛奶加方糖, 还掺了一点有滋养精神力效果的光晕甜霜。   这些东西被轻轻放在窗台上。   巨蛇调整身形,把自己变得不大也不小, 刚好能缠绕着装束妥当的清瘦身形, 从手臂、胸肋和窗户的三角缝隙里探头。   苔绿色眼睛映着绯色晚霞,迎光的人影低头, 很安静温和的弧度。   火烧云的遥远热意落在睫毛上。   睫毛的尖端像是金色的。   宋汝瓷轻轻抚摸巨蛇冰凉的头顶,手指的力道很柔和,淡白唇角抿了抿,指尖绕了个圈, 吞吐的蛇信就被缠上一点冰淇淋味的菌丝。   ……巨蛇自己跟自己打的那个结眼看就要解不开了。   系统实名怀疑巨蛇会不会绑头发。   不过这事似乎也不那么要紧,至少当事人关注的似乎暂时都不是这个……那条精神触丝发绳被巨蛇咬着衔过。   力道很轻,很小心,锋利獠牙分毫不差地避过柔软手指。   浅草色发丝还是静静散在蛇鳞缝隙。   宋汝瓷扶稳白瓷碟,要用糖霜拼「谢谢」。巨蛇不准,蛇尾卷住那些指挥糖霜浮空的指尖,硕大蛇颅小心翼翼贴着颈窝,卷起热牛奶给他暖手。   这个世界的白天和夜晚,完全是两种温度。   宋汝瓷喝了一点热牛奶,肠胃变得很舒服。他把牛奶倒一些在掌心,巨蛇就低下头,分叉的柔软蛇信殷红温热,一下一下抵着细细的掌纹。   ……   巨蛇果然不会绑头发。   系统发出看热闹不嫌事大啧啧叹息。   倒不是因为不会打结——酆凛怎么可能不会打结,战术结、绷带结、绞刑结,几百种绳结的打法,训练有素的SS级哨兵都能蒙眼反手三秒内完成。   还是因为那些浅草色的发丝太柔软、太细、太滑,笨鳞笨尾的巨蛇又太过于担心把向导拽疼了。   宋汝瓷留出的、任务前的两个小时准备时间,换衣服用了五分钟。   和巨蛇一起分享小面包和热牛奶,去把盘子和玻璃杯洗干净,放在通风橱里沥水晾干,用了五分钟。   扎头发用了五十分钟,甚至被巨蛇卷着轻轻托起,坐在拟态成椅子的蛇尾上,倚在柔软蛇腹里,睡了个回笼觉。   代表日夜交替的钟声响彻整个白塔。   睫毛动了动。   浅眠的向导睁开眼睛。   焦头烂额、准备潜伏出去吃个理发师回响幽灵再火速赶回来的巨蛇,低下蛇颅,蛇尾彻底打着结卷死。   窗户上雾蒙蒙的水蒸气浮出字迹。   字很小。   只占一个小角落,笔划歪歪扭扭,但看得出尽力在尝试像记忆中那样让字迹端正,写完抹掉又呵上一层再重来。   「对」   ……   「对不」   ……   「对不起」   「:(」   看那个相当歪歪扭扭的冒号单括号,就知道巨蛇这一白天没休息,相当勤奋——传单上那些字估计已经被嚼烂了。   不仅学会了标点符号。   还学会了用标点符号拼颜文字。   宋汝瓷咳了下,压了一会儿,还是笑出声,苔绿色的眼睛蓄满水汽,恢复柔软明净,被蛇尾卷着晃啊晃的也止不住笑,咳嗽着抬手揉眼睛,像小孩子。   巨蛇怕他把眼睛揉坏,蛇尾卷着手腕力道柔和地小心哄,查看泛红的韶秀眼尾。   太久没有哨兵守护,独自守着那个危险的深层图景,不睡觉,不休息。   这具身体已经太成问题。   “不要紧。”宋汝瓷弯了弯眼睛,接过发绳自己绑好,三秒钟,一个漂亮的止血结,“走吧,任务要签到了……”   他看见一只铁灰色的戍猎鸮站在窗外,意识到已经有来客,就撑了下手臂,从巨蛇的环绕包裹里轻巧落地,抚了抚冰凉的鳞片,去给灰鸮一行人开门。   巨蛇却没有立刻离开跟上。   因为那只戍猎鸮,灰鸮的精神体——正被熔金蛇瞳森然盯着。   领域如山般的强悍压制下,戍猎鸮无法展翅,只能在几乎勒碎骨头的压迫里艰难出声,尽力尝试搜刮多年前的旧记忆,推测那个熟练过头的绳结。   “……他会打止血结,应该……不是因为老是受伤。”   “我听纪琛说,他很久没流过血了。”   “是你教他的。”   “当时你们两个溜进了——我不是说他违规,见鬼!好吧……你带他进了永夜灯塔,就因为那地方足够干净,没有酸雨和整晚鬼哭狼嚎的风,能让他睡个好觉。”   谁敢进永夜灯塔??   灯塔会在夜里指引迷途者,但灯塔里面从没有光,时间是静止的,永不流动。   那里面极为空旷,进去就会迷失,仿佛能听见亘古以来的回响。   十九岁的哨兵抱着自己的向导,把人整个裹在怀里,小心地拍着背,笨拙地哄,轻轻晃啊晃,哼唯一会的一小段歌谣。   熔金蛇瞳深处流转碎片。   无形的压力反而更盛,戍猎鸮的翅羽都已经有些狼狈的凌乱,偏偏挣扎不脱,只好吃力地继续向下坦白。   “你后来又教了他……很多次。”   “他学得不快,不是他的问题,他很聪明,你怕绳子勒伤他的手。”   “我们趁你不在偷偷教他,被你揍了——我们又没对他怎么样!就是稍微笑话了他一下细皮嫩肉!”   “你带他去烤火。”   “你给他……给他带回来了一只白蝴蝶。”   “你教他打止血结,酆凛。”   “是你教的。”   “你握着他的手,一个步骤,一个步骤教他的。”   “三秒钟,他不比你慢了。”   ……   记忆碎片闪烁。   恶劣的风沙,酸雨,狭小的哨塔单人宿舍。   从没这么窘迫的SS级哨兵把唯一的一张舒服干净的单人床让出来,要在打好的地铺躺下,就被洁白菌丝轻轻牵住。   牵着袖子。   拽了拽。   “我不困,睡不着。”   干净得像新雪、像月影的少年向导,浅草色短发,明净得叫人想起春天的苔绿色眼睛:“教我打绳结吧?”   ……   靠坐在火堆旁的、还没过二十岁生日的哨兵,把他的十八岁向导整个圈在怀里,火光把他们映得很亮很热。   骨架正由少年向青年蜕变,年纪相差不到两年,哨兵和向导的身形其实就已经差别很明显。跳跃的火光照出影子,只能看到他的,放到无限大。   少年向导被他完全包裹在髋、膝、手臂与胸肋之间。   “两头先交叉,对,这里压住。”   “从这个空隙穿回来。”   “慢慢来。”   “小心手,学不会也没关系。”   ……   篝火毕毕剥剥地烧。   学不会也没关系。   无人打扰的交谈很亲密,声音被篝火烤得很轻,很轻,不停上浮:“不会让你用上的,你永远不需要战斗,交给我,我是你的——”   “哨兵”两个字还没出口,就被掠过喉咙的柔软发丝打断。   也或许打断的是过响的心跳。   ……   柔软的苔绿色眼睛仰起来望着他,慢慢弯起,一阵仿佛是喝光甜梦果烈酒的头晕,带回来的白蝴蝶不小心飞跑了,洁白菌丝又做了只一模一样的。   白蝶翩然飞落,碰了碰他的嘴唇。   「我是你的。」   好吧。   没问题。   没问题,本来就是,理当是这样。   他的向导记住这句话:“嗯,”   ……   记忆碎片流转,像星辉散进深不见底的漩涡,涟漪漾开,越来越剧烈的暗流,横冲直撞。   原来他忘了这么多。   /   别墅一楼。   宋汝瓷在摸温顺趴伏的战猎犬。   巨蛇:「……」   战猎犬反正很乖。   目前宋汝瓷摸到的最驯服的一只毛绒绒,它的主人是耿烈,七年级哨兵,灰鸮的弟弟。   清瘦的向导靠坐在壁炉前的沙发里,听纪琛讲这次任务的路线。   猎犬就伏在他脚边,湿漉漉的鼻尖轻微动着,下巴轻轻搭在膝头,任凭那只手无意识抚摸黑亮光滑的被毛。   耿烈靠在暗影里的角落,后背用力抵着粗糙冷硬的砖墙。   黑豹的天塌了。   但主人显然也没什么多余的心情安慰绝望的颓废豹饼——封傲心事重重到极点,盯着自己的手,牙关紧咬,胸口沉默起伏。   克莱因的狐狸尾巴倒是成功收起来了,倒趴在一把木质靠背椅上,蓝绿色的、酷似狐狸的眼睛盯着宋汝瓷。   他家里是“塔”的顶级贵族,要疏导一点精神力混乱并不难,只不过赤焰狐也因此被关了禁闭,不准再随随便便放出来。   至于纪琛。   幽灵岩羊倒是还带来了另外一些消息。   “你可以不去,这个任务。”   兜帽下离群索居的阴郁少年哨兵,看向宋汝瓷,古怪的方形灰瞳孔动了动:“学校里,想和你绑定的人很多。”   纪琛抓住幽灵岩羊的角,压在刨地板的岩羊身上,不让它去顶狗:“今天,还有一些向导,给理事长递了申请,想和你一组。”   这事闹得沸沸扬扬。   系统其实也在校园论坛里刷到了——起因还是嗜血巨狮和雷霆剑齿虎,莫名其妙就在课堂上打起了架。   [别问我为什么。]   当事人之一被关禁闭后,相当狼狈地出现在论坛上。   [我不知道。]   [我的狮子就是这么告诉我的:看见那只剑齿虎了吗,过去扇它的脸。]   [……所以你就去了?!你甚至不认识那只雷霆剑齿虎!]   [我有什么办法!你们不知道,那种恨意太真实了,感觉就像“明明是我,我先来的,毛绒绒也好,超大肉垫也好,都是我先来的……”]   [停,停,打住。]   [不要再说了,完了,你一说这个我莫名有点懂了,我家的超毛绒绒刃齿狼在挠墙……]   [为什么要强调超毛绒绒啊??你摸着你的良心!刃齿狼那个毛它绒吗!]   [这就要说起今天的校园怪谈,“只要你的精神体够毛绒绒就会被接去享受神圣抚摸”的故事……对了,说到这。   请问有人知道七年级三班柏风信同学的联系方式吗?   我的精神体是“云朵跳跳”,柔软程度S级,好摸程度S级,毛绒绒水平S级。   今天忙于复习,没有出门闲逛,没被选中,请问我还有机会吗?]   [这是怎么“说到这”的?转折太生硬了吧!柏风信不是那个传说中的千年吊车尾吗?我本来还想着要是实在没人绑定就找他的……所以为什么只是几天忙期末考试没刷论坛,今天论坛里就冒出了一千个问他联系方式的帖子?]   [唉,这说明你不懂,你的精神体一定是可怜的光秃秃岩甲龟吧?]   [???]   ……   一片混乱的论坛里,系统正相当勤勤恳恳地删除所有暴露私人信息的留言。   宋汝瓷接过手机,看了一会儿。   好几处沉默视线的注视下,那双苔绿色的眼睛还是弯了弯,摇了摇头,很礼貌地道了谢,把手机递还给纪琛。   “不考虑?”纪琛收起手机,“好吧,那就出发。”   出学校的装甲车是理事长安排的。   虽然满口不赞同、激烈反对这个倔过头的SS级向导又跑去北部边境送死,但理事长还是派了一辆防护级别最高的军车。   外层厚厚的护甲上,也加了不少防御的精神力特性。   看起来清瘦斯文的向导,身手利落程度居然毫不逊色于哨兵,单手一撑,利落跃进装甲车厢——仿佛看见训练有素的SS级哨兵的模糊影子。   耿烈看了看,人已经上齐,想要关闭车厢,却被那只白皙的手掌轻轻拦住:“稍等。”   缄默的七年级哨兵耳根瞬间涨红。   耿烈立刻停下动作,战猎犬驯服蹲坐,但回头看空无一物,实在不知道要等什么:“还……有人?”   ……   宋汝瓷抬头,看火急火燎差不多弄出搬家气势的巨蛇——酆凛的记忆在恢复。   想起了祖尔法哨塔环境有多糟糕。   宋汝瓷其实不在意,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什么环境都好,不过巨蛇恢复了不少,变得活力十足,很像记忆里的十九岁少年,他也觉得很好:“嗯。”   “我的蛇。”   “我们两个吵了一下。”宋汝瓷说,“我觉得已经和好了……”   他抬头,看乒乒乓乓砸烂元老院车队的巨蛇。   很有活力。   苔绿色的眼睛轻轻弯了下。   有这么多车赶去元老院是有原因的,那里忽然长出了很多白色的绒花,遍地都是,完全无法消灭拔除。   不过这些事不重要,他将和酆凛一起踏上回家的路。   宋汝瓷抬手,摸了摸绑好的精神触丝发绳。   巨蛇的身体骤然触电似的僵了下,倏地回神,甩开那一地乱七八糟的废墟,直奔军车。   整辆车轰地一声重重晃了晃。   开车的灰鸮头发凌乱,一脸见鬼的神色,揪走还想乱问的弟弟,踩下油门。   景物开始后退。   巨蛇好像还没发现他们和好了,固执盘踞在车顶不肯下来,只沿着通风口垂落一小截尾尖,自以为无人发现,紧紧牵着浅草色的头发丝。 第60章 止咬器   魂契节还是到处都很热闹。   这七天几乎不会安排什么工作, 向导和哨兵可以自由结合——到处都是人,执行任务的天然掩护。   在这种时候,即使是装甲车当街招摇开过, 也并不如平时那么吸引路人视线。   有更吸引人的。   受满月潮汐影响, 哨兵的精神力会比平时躁动很多,结合热发生得很频繁。外面的世界不像白塔内, 没有严格到极点的繁琐校规, 更没有纠察、风纪来管。   空气里是无处不在的向导素,哨兵的精神碎屑……还有乱七八糟的违禁药物气味。   甜腻, 混乱,灯红酒绿。   人影幢幢。   “这就是表世界。”   灰鸮一边开车, 一边给这些学生娃娃介绍:“你们现在看到的是‘伪塔区’。”   ——那些资质太差, 即使觉醒也并无资格进入白塔学校就读, 更无法进入真正‘塔’的废弃向导、废弃哨兵。   他们活在这里, 烂在这里。   享受着更远处那些连觉醒也不能的普通人的畏惧、迷信崇拜, 动动手就能勾来财色, 要活下去并不难。   心里却也清楚, 自己只是假冒伪劣的骗人货, 只要里面出来个最年幼的学生,就能轻易碾碎那点装腔作势的骗局。   于是浑浑噩噩装腔作势, 扯大旗做虎皮, 偷取碎屑,盘桓着不肯离开。   整日看着不可翻越的白色高墙。   「伪塔」。   巨大黑影下的寄生者和窃贼, 被废弃的无用之物。   ……   纪琛把抑制药片分给车里的哨兵。   很小一片,白色,味道极苦。   这种抑制剂能暂时削弱感官,也屏蔽掉对向导素的感应, 否则他们穿过这种乱糟糟的地方,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   伪塔区域虽然混乱,但更多是有一天算一天的享乐、沉溺、陷阱幻梦——要说真正的危险并不多。   最危险的,大概也就是被这些乱七八糟的气味勾起结合热,精神力失控暴走了。   “不要咽,每人三片,含在舌下……”   走到最后一个,纪琛停顿,看着帽檐压到最低的少年:“封傲?”   封傲别开脸,闷声拒绝:“我不要。”   他腰侧别着军刀,怀里牢牢抱着支枪——这是件相当稀有的哨兵武器,精神力驱动,更换不同模块可以更换战斗模式。   这种武器,通常在打下精神力烙印后,就只能被固定哨兵使用,到了其他人手里,只不过是最普通的枪。   这也是酆凛的遗物。   封傲和酆凛有血缘关系,能发挥出这支枪六、七成的能力,这些天他没命的特训,终于把契合度稳定在73%。   他还没成年,按理说至少还有一年才会爆发结合热,就算不吃抑制剂也未必会有什么事。   吃了抑制剂就没法用枪了。   封傲被理事长叫去说了话,知道这趟任务对柏风信来说非常危险,甚至可能丢掉性命。这让他坐立不安,闭上眼睛就都是恐怖设想……他已经失去了唯一的亲人。   不能再失去柏风信。   不能。   封傲死死咬着腮帮里的软肉,几乎尝到血腥气。   不论如何,哪怕柏风信并不想绑定他,他都必须替哥哥保护好——   温和力道隔着鸭舌帽,轻按在发顶。   脊髓钻过电流,少年哨兵剧烈颤了下,僵硬坐成不会动的雕像。   不受控的豹耳腾地竖起,把鸭舌帽顶出明显凸起。   封傲的脸色瞬间苍白,心头陡沉,下一刻,那只手却隔着那一层柔软布料,抵住悸栗的耳根软绒。   最敏感的,脆弱到极点的耳后神经丛,封傲倏地抬眼,与黑豹同色的金绿兽瞳睁圆,想挣扎却做不到,缩成一线的兽瞳不受控地扩散,呼吸化作轰鸣。   时亮时暗的视野模糊不清。   有些昏暗的、晃动的装甲车车厢里,唯一鲜明的是那双苔绿色的眼睛,正温和地望着他。   “说谢谢。”   封傲张了几次口,变锋利的獠齿抵着嘴唇,混沌着低声咕哝了“谢谢”。   坐在他眼前的清瘦向导,轻轻弯了下眼睛,松开手,揉了揉不停发抖的豹耳,力道很柔和:“好孩子。”   “把药吃了。”   ……   “去和学长打招呼,请教结合热的事。”   ……   “去吧,你该懂这些了。”   ……   柔软的洁白菌丝,细到一般人甚至无法观测,把每一句温和耐心的教导声音都分毫不差传进耳孔。   那只手。   那只手松开鸭舌帽下遮掩的豹耳,落在他绷到僵硬的后背,轻按了下:“专心听,好好记住。”   封傲咬了咬牙根:“可我还有一年才——”   他的话被淹没在宁静如深湖的绿色里,异常温和,没有严厉,没有强迫,但反抗的念头不堪一击到如同沙子入水。   瞬间就崩解,消弭,匿踪于一切之下的静水流深。   封傲顺着这只手的力道,弯腰走向抱着战猎犬的愣怔哨兵,脑子里依然是模糊的、灼烧铁水一样的隐痛。   为什么要他和别人学这些,明明至少还有一年。   还有一年!   到那时候柏风信不能教他吗?   一年后……连柏风信也不要他了吗?   恐惧往瞳孔深处渗水汽,但命令依然被条件反射地执行,封傲含着苦透腔的药片,低声向耿烈问好,请耿烈教他结合热的事。   ——这些事,一般的学生哨兵,其实很早就知道得差不多。但封傲情况不同,酆凛没有教过他,在他长大之前就死亡。柏风信又是向导,无法真正了解哨兵的身体细节。   如果能有些同龄或是稍年长的哨兵朋友,倒也还好,私底下聊聊违禁书、刺激八卦,连教带传,也就懂了。   偏偏封傲极不合群,不要说朋友,能说上话的都没有几个,和那些贵族学生混在一起,又被当成仆人戏耍差遣。   所以宋汝瓷不想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   怎么做能打破僵局,怎么被人理解、理解他人,交到真正的朋友,离开前,他想把这些教给封傲。   ……   不过学长看起来好像也很紧张。   耿烈脊背笔直,头却几乎埋在胸口,迷彩服的裤子被曲折腿弯绷出僵硬褶皱,压着膝盖的手掌渗出汗。   “结、结合热。”   琥珀色瞳不敢往向导的方向看,绷得坚硬的手臂死死抱着战猎犬。   “很……复杂,你,你会经历你从没经历过的感受。”   “最先是感官失控。”   “敏感程度翻十倍、二十倍,都很正常,也有翻一百倍的,你能感觉得到空气在皮肤流动,能清楚闻见……”   战猎犬忽然呜咽了一声,被死死攥住嘴筒,纪琛沉默着递过去一把药片,直接塞进嗅觉本来就顶尖的精神体猎犬嘴里。   “闻见,你最渴望的气味。”   这一段,耿烈无法具体描述,只是低声复述教科书上的说法:“可能是花香,可能是青草香,或者别的什么类型的馥郁香气。”   “但只是一瞬间,数不清的味道会趁机涌入,变得完全杂乱。”   “然后是声音,触觉,光线,包裹你的一切,都彻底陷入混乱。”   “你的理智,会彻底被挤崩掉。”   “世界不存在了,或者说,在你的感知里,世界不存在,规则不存在,一切都坍塌,你要找一样东西。”   “唯一的一样。”   “你很清楚……你要什么。”   “一根蛛丝。”   “能系住你,让你不失控的,把你带回这个世界的蛛丝。”   “运气好的话你能找到——”   封傲忍不住打断:“找不到呢?”   说到这,本来漠视结合热的少年哨兵眉头紧锁,脸色也已经变凝重。封傲攥着手指,指节泛白,他已经意识到他完全轻视了这东西的恐怖   他想要的那根蛛丝……这个念头令喉咙发紧。   封傲强行挪开视线,低头盯着蜷曲的手指,愧疚与罪恶在最深处折磨着他,他想要的蛛丝,不可能是他的。   “那就要抑制剂……”   这句话答得意外的快,好像说的人也在想答案,只不过声音很飘,耿烈恍惚了下,才仓促回神:“必须要尽快注射特效阻断型抑制剂。”   “或者把自己锁起来,实在不得已,也有人这么干,不过要用足够结实的铁链,哨兵的攻击力很强。”   “必须用止咬器。”   尤其是他们这种猛兽类精神体。   精神体的天性全面侵蚀,只想咬住什么不松口。   “不戴止咬器的话。”耿烈说,“你会渴望叼住东西,最好是脖子,有温度的,动脉,腺体,你会一直疯狂找腺体,要咬住腺体直到向导素喷涌,要吞咽下去,可能会混进去一些血液……”   刺耳的刹车声骤然划破漆黑到极点的夜幕。   车辆重重一晃,不止一颗头相当响亮地磕上了金属车厢,只有蛇尾筑巢束缚着的清瘦向导,还坐得稳稳当当。   这是场内容仅限哨兵可知的密谈。   哨兵的五感敏锐,低声交谈时几乎可以只发出气流音,一样沟通毫无障碍,但向导就无法听得见。   宋汝瓷正在放出菌丝探路,对照地图,确认他们的行进路线没有潜伏危机。   ——向导最基础的职能。   防爆灯撞上车顶,昏黄灯光水一样泼向车头,烙下层层幽深蛇影。   多此一举放出保护向导的精神体甚至没法接近。看不见的巢将精神力弹开,小红狐狸被封印着,翻了十几个跟头,最狼狈,气到啃战猎犬的尾巴磨牙。   在巨蛇的严密封锁下,向导完全没察觉这些乱象。   宋汝瓷放下地图,抬起头。   他似乎并不陌生这些,做起来有条不紊,从容稳妥到极点。灰鸮看着后视镜,想起当初那两个人一起离开祖尔法哨塔,驾车进入无人敢进的精神风暴荒原。   宋汝瓷向充当司机的灰鸮确认:“是不是还没到休息点?”   这辆车开了六个小时,四十分钟前离开「伪塔」区域,进入废弃焦土上的贫民棚户乱区。   在控制力量、不伤害身体的前提下,宋汝瓷的菌丝最多铺开直径十公里的圆形范围生长,已经提前清理了这个区域内的193项危险因素。   “还没到,抱歉。”灰鸮用力按了按额头,“我的戍鸮撞树上了。”   他还不知道他这个弟弟耿烈有写禁书的天赋。   耿烈……耿烈可能也不知道。   灰鸮深吸口气,咬着牙关重重呼出来,重新踩着油门发动车子。   厚重履带碾过焦土,车身轻微摇晃,这曾经是供给白塔能量的能源工厂,爆炸失火后,一切都被毁灭,寸草不生,贫民在这里搭建起拥挤的棚户生存,后来流浪的黑暗哨兵、叛离者也进入这里。   内部势力割据,混乱不堪。   当初的北方边境实验室,这也是实验体的主要来源。   轰鸣的发动机声在夜色里极为刺耳,这次居然没有招来叛离者、雇佣哨兵和赏金猎人,整条路顺利得不可思议。   ……是因为这条路上,那些安静开放的白色绒花吗?   灰鸮从后视镜里看宋汝瓷。   暖黄色的光瀑淌过漆黑靴面。   身穿皎白军装的青年向导,和记忆里柔软轻盈的少年已经截然不同,更清瘦了,更安静,更利落却也更柔和……简单扎起浅草色发丝垂在肩头。   宋汝瓷屈起右腿,踩在装备木箱上,垂着睫毛,正专心给地图做标记。   折了几折的油印纸张垫在膝头,被看不见的蛇尾细心托稳抚平。   他用的是支半旧的钢笔,金属材料来自祖尔法哨塔给功勋哨兵颁发的勋章,很多个晚上,酆凛一个人坐在哨台,研究怎么融化这些金属再重新锻造。   金属笔身曾经被哨兵小心抚摸,保证最流畅的弧度,悄悄融进精神触丝。   ……这是十九岁的SS级哨兵第一次违反规定这么干。   精神触丝不被允许乱用,过度使用可能会把哨兵抽干,但酆凛大概确实不缺这东西——精神体黑蛇毫不心疼地揭下几块鳞片,投进锻造炉火。   就为了做一只握起来手感最完美的钢笔。   事到如今。   笔盖被向导轻叼着,卡在齿间。   蛇尾一个不稳,被握着笔的那只手用柔软掌侧按住。   清瘦向导垂着头颈,画下两条路线,沉吟着哪条更合适,指腹无意识揉捻笔身的防滑蛇鳞纹路,因为咬着笔盖,左侧相当不明显的虎牙抵出一小点淡白凹痕。   灰鸮攥着越来越攥不稳的方向盘。   抬头,看能承受万吨级别压力,却分明已经被蛇身活生生卷瘪了一块的厚重装甲。   ……   唉。   “还有药吗?”   灰鸮问纪琛,抬手打开车顶天窗,他们至少还要半个小时才能到休息点。   这么大的蛇得吃多少啊。   他算了算:“先给我来一箱吧。” 第61章 要个烙印   一箱抑制剂换他们平安抵达休息点。   至少装甲车被弄瘪的地方还不算多, 问题不大,才十几个坑——当然这可能也不全是抑制剂药片的功劳。   更多还是因为,他们的向导, 在最后那半个小时里。   总算被没收了那支要命的钢笔。   ……   同样被收走的还有地图。   当时宋汝瓷靠着车厢, 身形不小心滑倒了第二次,苍白指尖无意识按揉太阳穴, 抬手遮掩着, 轻轻打了第三个呵欠。   柔软的、湿润的温暖气流,在漆黑冰冷的金属笔身上附着一层薄薄雾色……看不见的蛇尾也毫无预兆卷起。   被抽走地图和钢笔的向导有些惊讶, 抬起脸,望向那个通气孔。   灰鸮在后视镜里出现幻觉, 他仿佛看见咖啡渣凭空漂浮, 拼出了「睡觉」。   苔绿色眼睛好脾气地眨了下, 配合地闭上, 清瘦过头的向导不再喝第三杯咖啡, 松开捏着杯柄的手指, 也放松身体向后靠, 稍微舒展双腿, 倚着柔软的蛇身休息。   趴伏的战猎犬第一个察觉,立刻站起身, 警惕守卫。黑豹毕竟不是戍卫型精神体, 再次慢了一筹,无声弓背龇牙, 被克莱因毫不客气地拍了一巴掌。   被封印的小红狐狸只有巴掌大,实在什么都干不了,骑在幽灵岩羊的角上,挥着小爪子催促岩羊去叼毯子。   宋汝瓷有点惊讶, 随即弯起眼睛,温声道谢,把那条毛毯盖在身上。   ……   车厢也就这么一直鸦雀无声到现在。   灰鸮一脑门子闹心,在那一堆少年哨兵能把后背盯穿的沉默注视里,磨了磨牙,只能拿出生平最轻的力道点刹车,快要把脚踩抽筋……装甲车总算平稳地缓缓停下。   离开白塔七个小时后,他们成功抵达废弃焦土深处的安全点。   毯子下安静浅眠的向导,身体还未由于惯性而倾倒,就被蛇尾包裹着托住。   宋汝瓷睁开眼睛。   湖水似的柔和绿色,有一路护持消耗精神力带来的疲倦,但依旧平稳温和。   莫名躁动的少年哨兵们,各自悬着的心这才落定,用力压了压舌下苦涩药片,鱼贯跳下车厢。   没给克莱因阁下优雅一把的机会。   蛇尾无视等在车厢口的手,缠着清瘦腰身,稳稳当当将那个洁白身影放在地上。   “现在是03:27,在这休息十六个小时零三分。”   灰鸮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19:30集合,记得把状态调整到最佳,我们要用十个小时穿过整片棚户区,没有休息。”   不论灵境松树种,还是这几个身份相当显眼的学生哨兵,都是最好的靶子——他们不适合在白天行动。   所以每个白天都要停下修整。   傍晚出发,太阳升起前,再赶到下个安全点。   棚户区有大量未被妥善安置的退役哨兵、劣等向导,也充斥着精神体地下擂台,非法药剂交易所,向导素贩子。   灰鸮特地强调:“别出去乱逛。”   克莱因养尊处优,没见过这么混乱的地方,相当不适,死死皱眉盯着一处污渍,神情几乎已经到了发作边缘。   但看了一眼静静站立的向导,又把刻薄话硬咽回去。   “谁会乱逛?”金发的贵族少年哨兵皱着眉,不耐烦催促,“行了别废话了,快进去吧,累死了。”   哨兵当然不会因为七个小时的车程疲倦。   但向导难道能一样?   宋汝瓷靠着车身,看起来没什么异样,身形依然挺拔,但侧脸雪白,落地时下意识用手撑了下车门才稳住身形。   不快点休息还等什么??   灰鸮有些讶异于这个大少爷的老实,但没有刺头总是好事——最好一路平平安安,什么事也没有,快去快回。   他招了招手,刷了哨兵的身份铭牌,将几人带进安全点。   外表上看,只不过是相当破旧、混乱咬合着的危楼里的一栋。墙皮剥落,有些地方支出断裂钢筋,挂着水泥的残骸,看起来摇摇欲坠,被纵横交错的破旧电线捆绑。   但其实里面相当坚固,有人定期维护,很干净和安全,有足够的食物,基础设施一应俱全……有不错的浴室和床。   晚饭是几个少年哨兵争抢着做的。   封傲用面包、酸黄瓜罐头、切片午餐肉做了三明治,纪琛居然意外的有些手艺,弄出了些蛋沙拉抹上去。   耿烈撬开几个罐头,熬了一大锅热罗宋汤,靠哨兵敏锐的嗅觉分析,差不多还原了那天别墅里香气的七成。   克莱亚这个大少爷插不上手,相当恼火,不停走来走去,试图给这个挑毛病、给那个瞎指点,被毫不客气请出了厨房:“拿着你的狐狸去给柏哥摸着解闷。”   封傲咬了咬牙根,追出去,还是补充:“别——别硬打扰他。”   “他可能要休息,不一定想下来吃晚饭,不开门的话就别敲了。”   封傲低着头:“他肯定很累了……”   “他一累了就不喜欢吃饭。”   所以封傲做了三明治,这东西什么时候吃都行,可以用托盘装好了就放在门口,只要用微波炉打上几十秒,很方便。   他们都看出宋汝瓷是真的疲倦。   外面的世界和白塔……也是真的完全不同。   不仅仅是危机四伏这么简单。   脱离了屏蔽护罩后,四处都是飘荡的混乱精神力,充斥着暴力、血腥、贪婪欲望,对未成年和刚成年的哨兵而言,简直是致命的冲击。   但那些安静蔓延的淡白菌丝,似乎只是轻描淡写,就把一切拦在远处。   又不是一刀切的拦死。   那是种相当温柔稳定的,湖水似的宁静力量,不急不缓,慢慢引领他们接触,适应,耐心等他们学会分辨和屏蔽,重构起足够稳定的精神领域。   直到现在,名单安排的真正用意才隐约显露——不是柏风信来混学分毕业,是有柏风信跟着,学校才放心把他们几个放出来做这种危险到没边的任务。   见识过真实世界的哨兵,和始终在白塔温室里被培养的哨兵,哪怕实力相近,在战斗表现上也天差地别。   克莱因看着那个托盘,皱了皱眉,还没开口拒绝,耿烈已经添上一保温桶的罗宋汤,纪琛也拆出口粮包里的牛奶,配上一管对精神力有好处的光晕甜霜。   奥古斯汀家的大少爷有点炸毛:“你们拿我当什么了?仆人?!”   幽灵岩羊幽灵一样冒出来,纪琛去接他手里的托盘:“那我去送。”   克莱因:“……”   金发碧眼的贵族少年哨兵,把托盘举高过头顶,不让这些人碰,泄愤一样重重踏着地板,拧身就往楼上走。   没几步,想起封傲说的“他很累了”,脚步声就忍气吞声地放轻。   到了那个房间的门前,已经算得上蹑手蹑脚……克莱因这辈子没这么紧张过,自己都不明白这么慌干什么。   皱紧了眉,半跪下来把托盘摆放整齐,还在调整牛奶盒的方向,却因为门另一头地板轻微下陷的吱呀声渗进耳膜而整个人不受控地重重打了个激灵。   ……见鬼的!   蓝绿色瞳睁圆,克莱因干咽了下,手忙脚乱掰了片药扔进嘴里。   短暂几秒里,身体依旧几乎无法动弹,他的右膝盖点在地上,脑子里全是车厢里盖着毯子浅眠的向导——   那些睫毛,在灯下栅栏似的细影。   稍微后仰的脖颈。   毯子的柔软边缘堆在雪白清秀的下颌。   他想起家族里那些珍藏,昂贵的东方瓷器,浅草色发丝被冷汗沾在颈侧,像细腻的冰裂,太荒谬了,他明明只是对柏风信的神秘实力感兴趣,只是狩猎本能……   门缝里渗出的影子,不知是谁,不知是什么,一小片。   有什么靠在了薄薄的木门上。   影子,影子,几乎就要沾到指尖的刹那,仿佛被看不见的獠牙扎透手指。   克莱因陡然惊醒,仓皇起身,踉跄跌撞头也不回逃下楼梯,狼狈得仿佛完全忘掉一切礼仪。   /   房间里。   宋汝瓷被挤在薄薄的木质门板上,想办法抬手,轻轻摸着蛇鳞,尝试安抚塞满了整个小房间的巨蛇。   顺便悄悄和系统反思总结:「刚才不该那么问。」   系统一共就离开了三分钟,它去偷冰镇桃罐头吃的时候,这两个人明明还十分温馨,宋汝瓷困到睁不开眼,巨蛇卷着他帮忙洗漱。   ——因为担心吵架还没和好,巨蛇甚至异常温顺,完全不反抗,蛇颅上被堆了一小座香皂泡泡雪山。   怎么回来蛇就突然这么大了??   虽然不清楚情况,但系统坚定站宋汝瓷:「问什么也不该反应这么大啊!他这么大你怎么睡觉,我还有一针‘反派BOSS秒睡针’,等我看看你问了什么么……」   系统往回拉进度条,气势汹汹,检了看半分钟前的画面。   系统:「。」   系统:「可能,可能。」   可能。   确实不是很该,在这种时候,问酆凛……他是不是没有结合热。   虽说这确实是个很值得一问的问题——直到死亡之前,作为已经完全成熟的SS级哨兵,酆凛都没有任何出现传统结合热反应的失控迹象。   仿佛这部分被完全封印。   哨兵的结合热,其实不仅仅是失控冲动那么简单。就像耿烈所说的,它会让哨兵在感官彻底爆炸后提纯,在绝对的、仿佛核爆后的空白里,寻找那根只属于自己的蛛丝,然后用尽毕生的力气死死攥紧它。   攥紧,不再松手,就永远不会再走散,哨兵和向导的精神共鸣从这里建立,烙印由此打下……换句话说,如果当初去北部边境的实验室,在那之前,酆凛已经出现了结合热。   他和宋汝瓷就绝对没可能走散。   看不见的柔韧蛛丝,不论他们怎么走,都会把他们牵在一起。或者是宋汝瓷阻止那场死亡,或者是在那场雪里找到哨兵的尸体,不需要日复一日徒劳的寻找、尝试、无所获,漫长等待就不会变成安静服刑。   系统客观分析:「问得没错。」   宋汝瓷:「嗯。」   系统从主观角度也认为:「是该问的。」   宋汝瓷:「嗯。」   薄薄木门发出细弱呻吟声,门板震颤,仿佛下一秒就要崩碎。系统转了两个缓冲圈,来不及再多说,随便找了个地板缝就飞速钻进去。   渺远的、渗进窗棂的银白色月亮下。   蛇影在变。   填满整个小房间的蛇影,鳞片在融化,卷曲变形,逐渐模糊,叫人牙酸的骨节拧动声里,幽光磷火似的闪烁,粗大黑影渗出近似于人的轮廓。   黝黑蛇鳞褪去,熔金蛇瞳也仿佛被地火吞噬,裂开的缝隙里淌出漆黑岩浆,只剩边缘还剩鎏金。   要仰头才能看全的人影。   月下的缄默哨兵,慢慢俯身,肩膀完全罩住他,轻轻抵着额头,气流喷吐——时而是从活着的人身上习得的温暖,时而是种幽深的冰凉。   宋汝瓷看到这道影子胸前的豁口,抬起手,想要碰一碰,却被圈住手腕。   “别动。”   不再是少年声线的哨兵,嗓音里透出被血浸泡的粗砺,酆凛低头,近似蛇獠的犬齿轻含着他颈后的腺体。   不舍得用力刺破。   轻轻咬,轻轻含着。   酆凛把手护在他身后,不让廉价木材的倒刺伤到他,不让浅草色发丝沾染尘埃,手臂回环膝弯,将人捧起,贴着轻轻磨蹭。   哨兵低头咬制服领口花纹繁复的纽扣。   白皙的、温暖的手指,稍稍屈起,掠过唇边,哨兵过敏感的触觉瞬间爆炸,什么东西砰地炸碎成粉末。   宋汝瓷自己解开领口的扣子,第一颗,第二颗。   非人非蛇的黑瞳缓缓扩张又收缩。   之前好像有些事忘了说。   “酆凛。”   宋汝瓷轻声念他的名字,好好地、专心地告诉他:“我们吵完架了,现在,我想要个烙印。”   宋汝瓷说:“我想……”   他在很认真地说这话,但不知为什么,睫毛颤了下,胸口后知后觉渗出疼痛,仿佛经年冷风呼啸。   仿佛蛛丝飘落,伸手去捉,去捉,只差一寸。   脑后的精神触丝发绳不知怎么,自动松开,浅草色的发丝就这么倾泻垂落,带来细酥的、针刺似的疼痛。   武装带扣弹开,响声清脆,像枪械扣动扳机的撞针。   “不哭。”他的哨兵哑声哄他,“不哭,抱抱,给你这个。”   酆凛把金属铭牌交进白皙掌心,柔声告诉宋汝瓷,害怕了、疼了、不舒服了、不高兴了,就用力狠狠拽。   酆凛抱着他,不松手,不挪开视线,不需要特地摸索,单手解开他的武装带,解放被收束勒紧的腰身,像拆一封本该早就送达的情书。 第62章 碍事   「嵌」   宋汝瓷第一次学到这个字, 是在医院。   穿书局的员工执行任务的时候是不带记忆的,所以印象很模糊,只是些零星的画面——血和碎瓷片, 边缘锋利尖锐, 随着肋骨间隙翕张而起伏。   有人按着他的肩膀,视角很高, 他的年纪或许很小, 只有四、五岁。   “乖哦。”人影揉着他的头发,转身交代, “异物嵌刺,肺叶破了, 去报警, 我们怀疑这个孩子……”   异物嵌刺是要清理的伤害, 纱布嵌塞也很疼, 他在医院学习认字, 还学会了嵌顿疝、关节嵌锁。   总之, 都意味着“异物陷入了本不该在的错误地方, 且无法脱离”。   不是好事。   ……   进入穿书局,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第三者视角,很新奇, 系统的虚拟屏幕正在实时浮出关当前情景的简述:   「酆凛正尝试把他的向导嵌入心脏。」   系统回过神, 发出尖锐爆鸣声,啪地关掉共享:「不不不你要专心!」   这只是穿书局的一项新功能, 提供给熟练钻地板缝的系统们,实时转述当前情况,辅助了解局面发展。   这种局面,通常情况下, 都不会有人有什么余力分神,所以也不用特地屏蔽系统和宿主的共享视角。   ……怎么能有当事人自己来看的!   酆凛到底有没有结!合!热!!!   系统鼓起勇气怒吼,变成烫手的小红影子,抱起微型电脑满屋乱窜,在墙上弹球一样反弹了几次,一溜烟钻进浴室不见了。   苔绿色的眼睛轻轻眨了下。   不等回神,后颈陷入濡湿软热,獠齿悄然咬合,气流淌过,庞大黑影覆落,他被托着腰胯膝弯整个抱起。   /   宋汝瓷被咬住后颈。   这实在是套很小的房间,几步就能走到头的卧室,一个配套的小淋浴间。   和旧别墅比起来,的确小得太多了。   蛇尾依然存在,鳞片缓慢翕张,过滤有淡淡潮湿旧物气息的空气,送过来一点清凉干净的风,但在那种近在咫尺的无形炙烤下似乎杯水车薪。   “慢一点呼吸。”耳旁的声音很轻,淌过耳膜,“会刺激到我。”   哨兵感官太敏锐了。   手臂卷过脊背,拇指轻轻引领着下颌向一侧稍偏,柔韧白皙的脖颈轻微颤动,汗水淌进锁骨凹陷。   咬合,轻柔捻磨,一下一下慢慢挤压,直到脊背震颤,一点向导素淌出。   细软的蛇信卷着细细舔舐干净。   蛇颅的影子这才彻底消失。   那一点柔软的皮肉被轻轻暂时放开,嘴唇依然在上面贴了贴,热意烫得脊背轻颤。   胆敢走神的向导喉核溢出气流,看得出对这种情形认知不足,下意识攥住蛇鳞化成的作训服,仰起的眼睛像被一大盆小石子惊起涟漪的温柔湖水。   漆黑眼瞳映出清瘦影子。   额头、胸膛、墙壁和床头,已经搭出不受风雨侵袭的三角区,于是那件华丽挺括的洁白军装所有金属扣都弹开,滑落。   宋汝瓷仰着头,温热透过衬衫布料,仿佛整个肩背都被一只手拢住。   “咚”地一声。   已经显得有些粗糙的旧枪套连带着枪砸在木地板上。   “怎么换了肩挂背带。”嘴唇轻轻碰着白皙耳廓,嗓音有些哑,指腹抚摸脸颊眼尾,“这么紧,不勒吗?”   ——似乎过分熟稔“弯一下眼睛再摇头”的糊弄模式,哨兵不上当,单手遮住这双摄人心魄的眼睛:“别动。”   “我看看。”   宋汝瓷不太清楚自己坐在什么上,靠在什么上,总之一切暖热柔软,垫着后颈腰背,不用他出任何力气,却也温柔控制着他的动作。   衬衫扣子叮叮当当掉在地上。   衬衫的衣摆,蛇尾在检查,共享感官后能听见蛇鳞摩擦布料的响声,有什么冰凉的、柔软冰凉的,淌过紧背带勒过的位置,缓解了那一点肿热隐痛。   有些不为人知的、知道了也未必会注意的……未亡向导的小小习惯和癖好。   把武装带扎紧,枪套背带勒紧,勒到近乎完全贴合胸肋脊椎。   巨蛇曾在他睡熟后,盘踞不动,借着月色长久注视那些由柔和瓷白下泛起的淡色淤痕。   这不是酆凛教的,十九岁的哨兵帮向导着装时会反复调整,确保留出一根手指的空余,头几乎低到胸口,紧闭着眼睛屏蔽过多感官刺激,但往往反而因为看不见而弄巧成拙,摸错不该摸的地方,多费很多时间。   怕痒的少年向导总会忍不住笑,会笑得轻轻咳嗽,浅草色发丝轻颤,边躲边闭眼,脸红得不用双手捧住轻轻亲一下就是犯罪。   第一个吻。   两个少年都有点被吓到,不太会动,不太敢呼吸,漆黑眼睛凝视苔绿色眼眸,心跳吵到好像白塔爆炸。   但第二个、第三个就熟练得多了。   那些青涩的,好奇的,小雨点儿一样的柔软密集的吻……两个少年挤在一个小帐篷里,头碰着头,掌心捧着柔软洁白的脸,悄悄逃了今天的早训。   外面是能把世界淹了的暴雨,嘘,不要说话,不出去,和他们无关。   雷鸣电闪,黑蛇从掌心温驯游上瓷白指尖。   小黑蛇在身上游来游去,变得更小假装指环,又游过少年柔软瓷白的脖颈,游过齐耳短发,咬着耳朵荡秋千。   开玩笑一样,从衣服里穿过肋下肩膀,把人轻轻缠住,不放,不放。   ……二十一岁的宋汝瓷在被隔离审查,全副军装笔挺地坐在禁闭室,汗水顺着颈后淌落,礼服制式的军装变成潇洒的刑具,但闭上又张开的眼睛……光泽柔和,抬起一根手指,轻轻贴上淡色嘴唇。   嘘。   不要说话。   那之后,紧过头的背带、腰带、武装带,勒过白瓷似的脊背腰身。   因为主人忘掉了“疼”,知觉也自然跟随着变得迟钝,于是一再系得更紧。   直到隐约模拟出记忆里的千分之一。   现在这具身体稍微恢复了一点,不再只有纯白菌丝,能淌出一点血,会困到在揉眼睛时泛红掉泪了。   于是肩头、脊背、肋下,宋汝瓷看不到身上泛起微微凸出的淤紫瘢痕。   它们被拼命疼惜,尽力抚摸,被压着暴戾滔天怒火的嘴唇小心翼翼亲吻。可惜这里没有元老院老头,盘绕整个安全区的蛇尾重重砸塌一栋藏污纳垢的烂尾危房,而獠齿轻过呼吸。   温热护住头颈,宋汝瓷被这样轻按进怀抱,黑蛇游上瓷白,充血淤痕被细细的獠牙刺入,漆黑军靴无意识抽动了下。   宽大手掌包裹住细心保养擦拭、泛着光泽的亮黑皮革。   一手握着纤细的膝盖,另一只手慢慢牵拉,流动的空气带来细微的凉意,这条腿又要蜷起,却被掌心早有预料般轻柔托稳悬空膝窝。   两双靴子被整齐摆放在床边。   衬衫和长裤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手掌提前护住险些坠落的洁白蝴蝶,向下暖着凹陷,粗糙指腹轻轻磨蹭。   漆黑眼瞳深处的岩浆已近喷发。   喉咙喑哑,反复深呼吸几次,灼烫额头用力抵住冰冷墙面,闭眼半晌终于缓缓吐出字句:“不怕。”   “我会停。”   覆着枪茧的温热掌心圈住冰凉手指,撕下一片柔软蛇鳞作为垫衬,然后把银链一圈一圈缠上去:“难受了就——”   ……就拽它。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呼吸细弱,身体正轻轻发着抖的、有最纯净苔绿色眼睛的向导。   明明二十一岁了,反应还和旧时少年一样青涩,但不是少年了,不是了,已经见过杀戮、阴谋、黑暗不堪的一切,眼睛的弧度柔和宁静,仿佛走遍千山万峦,朝他微笑。   宋汝瓷固执地朝他微笑。   仰着头,双腿蜷着,抚摸他的脸,然后睫毛垂落,在生理性的水汽里,垂眸去亲吻那条细细银链和蛇鳞。   明明是最柔软的、一触即断的菌丝,只是白蝶轻轻落下。   银链就断裂。   一起断裂的还有别的什么。   淡白色的柔软双唇衔住了那片蛇鳞,不听话,不听话,甚至还想吞下去,这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有除不净的死气。   慌乱的亡灵哨兵强行分开双唇,却只看到白皙柔软的喉核轻微滑动。   酆凛从未有过这个样子,宋汝瓷被他整个架起,压在床头,仿佛受着某种惩戒的跪姿哨兵将他托在髋腿之间,碾开微抿着的唇齿,没有克制,没有压抑,不会再停了,只有炽烈岩浆扫遍口腔,清瘦胸膛被刺激到微弱震颤,到最深处时,犬齿剐蹭柔软微凉的舌根,咬出一点血珠。   ……没有。   已经吞下去了。   手腕被攥住,掀起衬衫袖口,小臂内侧泛出细细的、淡青色的鳞形纹路。   还有涌出的柔软菌丝亲昵裹着剧烈颤抖的粗糙手指。   漆黑眼底震颤着渗进熔金,化为某种竖立兽瞳,宋汝瓷仰躺在蛇腹里,被衬衫胡乱裹着的双手向上压进更深的软热,吻里掺进血,血滴进咬破的腺体,幽香的风信子终于在月下绽放,不等风走漏消息,即刻被SS级领域一丝不差地锁死。   不够,不够,再近些,还要再近。   再近。   要离得比任何时候都近,要被彼此的心跳在胸口叩门,要听见远行者归家,要听见泪水滴进窗下的月亮。   空荡荡的肋骨下有东西长出来。   一颗菌丝包裹着的风信子在里面悄悄扎根。   数不清的精神力灌入,从探芽到开花也只要一瞬,冰雪似的纯白花瓣浮现半透明的蛇鳞纹,叠成盛放花絮,鹅黄蕊心,有种深嗅令人眩晕的浓郁冽香。   风信子微弱摇曳,很活泼,很高兴,软软裹住小心触碰的手指。   这样要被亲。   要被一点一点、完全不错过地亲。   要亲柔软的额发,亲悄悄睁开又飞快闭紧的睫毛,亲沁出水汽的眼尾,亲挺直鼻梁和轻抿着的嘴唇。   宋汝瓷张开眼睛,这次的笑影被彻底洗净,抬起的手力道不足,但很快就被握着向上,轻轻抚摸哨兵近在咫尺的头颈。   摸到满手心的冰凉湿润。   宋汝瓷轻声问:“下雨了吗?”   哨兵的亡灵跪在他腿间,抚摸浅草色的长发,捧着柔软的、微凉的头颈,低头望这双眼睛。   没有下雨,是他们两个都在掉泪,但这种事不该在这时候说,他的爱人笑得这么漂亮。   所以下场雨吧。   这么点事,当初因为第一次见到向导就偷懒不想去早训,十九岁的SS级哨兵也能做到。   记忆已经恢复,习惯的技能也信手拈来。   大颗的、在过分寒冷的夜晚甚至显得稍烫的雨滴,砸在棚户区锈迹斑斑的铁皮棚上,贯穿厚厚的焦土尘埃。   叮叮当当,像十九岁哨兵被他的向导握着手,第一次学着敲那种叫“钢片琴”的精致纤细的乐器。这片焦土贫民窟太久没下过雨,密集的雨水由天空倾落,越来越多的人狂喜着冲出来不顾一切飞奔。   雨很大,很干净,冲刷经年积累的油污,让建筑短暂露出本来的面目颜色,居然有些墙曾经被涂鸦得五彩斑斓。   窗外是混乱的欢呼声。   困死在这里的人在狂欢和感激。   感激白塔、神、圣树或者随便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感激别的无所谓,感激元老院那帮该死的混账就不行。巨蛇不高兴,又要用雨水拼字,在制造出新的骚乱前被它的向导及时阻止。   哨兵紧抿着的唇被柔软指腹按住。   像少年,像少年。   苔绿色的眼睛轻轻弯起,宋汝瓷的声音很轻,菌丝编织成的小帐篷把他们两个盖住,藏起:“嘘。”   ……好吧。   嘘。   黑发垂落,纠缠着浅草色的发丝,漆黑眼瞳一动不动凝注着近在咫尺的眼睛,无法不被这片绿色里的笑影沾染。   温柔强悍的手臂,珍而重之地,再次捧起纯白雪影。   风信子的浓郁香气又悄然散开了。   “我居然说那种话。”酆凛想不明白自己失忆的时候犯的什么蠢,死死皱着眉,半晌低声忏悔,“坏哨兵。”   苔绿色的眼睛随着这句话弯出柔和弧度,白蝶栖落,掌心轻轻抚着漆黑短发,抚摸菌丝修补好的残破身躯。   悄悄小声学他说话:“坏哨兵。”   酆凛抿了抿唇,无法克制,低头落下更深的吻。   黑蛇朝圣一样呵护柔弱花瓣,即便那些绿萼锋利得仿佛转瞬就能化凛冽冰刃。   缠绕束缚,层层交叠,将化未化的柔软雪水悸栗,随风簌簌落下星尘雪籽。   真是……碍事。   什么都碍事,风碍事,空气碍事,光线碍事,精神旋涡将一切卷入彻底的漆黑。 第63章 出大事了   「原来酆凛真的有结合热。」   哨兵去加热晚餐, 用作战服的外套和蛇蜕絮成巢,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宋汝瓷蜷着腿靠在柔软温暖的巢里,用废弃地图边缘记日记——这也是常年做任务的哨兵的标准习惯, 被只看过一次的少年向导学会, 从此复制移植进菌丝。   字写得清俊整齐,相当工整。   系统顶着小不锈钢盆, 蹦蹦跳跳出来找他聊天, 第一眼看见这句话:「……」   宋汝瓷切换到意识悄悄话模式:「怎么了?」   「没事,没事。」系统火速帮他折地图, 「快藏起来,折好, 折好。」   顺便把钢笔也盖好笔帽, 大气不敢出, 扛到一旁的床边桌供上。   「我们要在手册上添一条。」   系统告诉他:「不能在身上有衣服的时候咬笔盖。」   更不能在披着酆凛衬衫的时候, 用堪比任务反思总结的认真态度, 在用完的旧地图边缘工整写下“原来酆凛真的行”……   抑制剂是真不多了。   纪琛他们家有点异空间血统, 出来之前带了不少物资, 尤其抑制阻断剂, 但也不是照着这个消耗量带的。   苔绿色的眼睛轻眨了下,看得出不明就里, 但还是好好把新规则记住。   宋汝瓷脾气一向很好, 说了就会听,做别的之前还会提前商量:「那我还可以给他开花吗?」   系统:「……」   怎、怎么说呢。   虽然但是, 宋汝瓷种的风信子开了。纯白色的小花,一嘟噜,挤挤挨挨的很热闹,花瓣背面有半透明的鎏金蛇鳞纹路, 相当神秘,正面看活泼轻翘,像一堆跳着什么经典曲目出场的小天鹅。   系统好喜欢。   「开,使劲开,香酆凛一跟头。」   系统熟练删监控,假装没看到元老院陷入的极度恐慌——那里面开满了怎么除也除不净的白色绒花,现在也全是因为太开心轻轻摇晃的风信子了。   这其实是真正恐怖的地方:菌丝本质上是一个整体。   虽说绝大部分用掉的菌丝,在没有被向导特意维护的前提下,只能存续48小时,就会化作纯粹的精神力消散。   但一旦它没消失——那么不论是在什么地方的菌丝,元老院的绒花,北部边境那个已经被清空的实验室依旧在下的暴雪。   又或者是这条路上,想袭杀他们的贪婪觊觎者,在扣下扳机那一刻惊恐发现枪口长出的包裹一切的纯白绒羽。   这些都只不过是「子实体」。   受同一个菌丝母本控制,保持与母本完全相同的状态。   所以它们现在都在热热闹闹开满纯白风信子了,包括那柄没能杀人就报废的枪,包括元老院——元老院所有参与某场阴谋交易的人,他们华丽的地毯、名贵的摆件、办公桌锁着的抽屉,不停冒出毁不掉的花。   包括他们妄图毁掉这些花,靠杀戮隐藏真相的双手。   如果宋汝瓷想,这些菌丝也可以把一切接触到的精神体变为傀儡,又或是索性吸干精神力,直接回传给母本。   所以宋汝瓷绝、对不被允许,不戴手套触摸精神体。   ……   设定已经超出人设本身,应该融进了宋汝瓷本身的数据。系统越来越好奇他原本的世界,又想起件相当在意的事:「对了,对了,你小时候被虐待过吗?」   宋汝瓷的神情温和但偏于茫然,这也是难免的,他们的记忆并不完整。   不过系统还是不放心:「要是虐待的话,就找总部举报!我们有任务者工会,员工在现实世界是绝不允许受任何伤害的。」   宋汝瓷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但还是认真点了点头,轻声道谢。   他也悄悄送给系统一小朵风信子。   漂亮到不行的小花在掌心轻轻旋转,香的系统都能闻见,小黑影子狂喜,当即扛起来直奔聊天室找其他统炫耀。   宋汝瓷的眼睛刚弯了弯,就听见脚步声,于是抬起头时,这点柔和润泽的笑影恰好迎上端着餐盘的亡灵哨兵。   酆凛看着他,目不转睛,眼睛里同样微微笑了下。   “好香啊。”酆凛轻轻揉他的头发,“又开花了吗?”   苔绿色的眼睛弯得很开心:“不疼。”   酆凛“嗯”了一声,指腹小心摩挲那个依旧不愈合的伤口,上面多出一层淡墨色精神力,衬着瓷白,像水墨云烟。   “等退休了。”酆凛柔声说,“我们弄个花园吧,你喜不喜欢风暴橡树?”   风暴橡树看家护院不错。   一株十年树龄的风暴橡树,就可以把一切奇怪的人狂暴殴打丢出十公里。   哨兵强悍而训练有素的体魄,在这种时候很能派得上用场。酆凛屈膝抵着有些狭窄的单人床沿,把巢穴里的向导单手托起,靠着床头坐下。   太舒服、太放松就会困,放松下来的意识会飞速模糊。   宋汝瓷轻轻打了个呵欠,头颈被温柔托住,先喂了点红酒味的血——酸甜馥郁,有薄皮汁水丰沛的熟李子的风味,玫瑰回香。   酆凛从元老院老头家里抢的,分析了味道配方,觉得很衬他的向导。   面包也被撕成小块,沾一点蛋沙拉或是罗宋汤,像喂什么胃口很小的小猫,酆凛低着头,一点一点哄着淡色嘴唇张开,放在柔软的舌尖上,柔声让他嚼好再咽。   宋汝瓷眨了眨眼,困到酸痛的眼皮牵起一点水汽,轻轻笑了下,嗓音有些哑:“又不是小朋友……”   黑眼睛也又掠起点笑影。   “小朋友。”酆凛低声学他说话,搂着他,下颌轻轻搭在浅草色的发丝上,“下次。”   他们已经完全结合,完全亲密无间,精神力彻底相融,所以有些话说的时候甚至不用费力气张口。   「下次。」   「不要你留下,不要你照顾人,不要你辛苦。」   「不要你等。」   「你当小朋友。」   在这片完全下给宋汝瓷的雨里,可以解释成“下辈子”的“下次”,受SSS级哨兵规则级别的影响,空气中无形波动一瞬。   酆凛低头,看着已经不小心睡着的向导,轻轻捧起雪白脸颊,屈指抬起下颌,落下亲吻哄他咽下还含着的食物,再喂一小勺掺了光晕甜霜的牛奶。   鼻尖轻轻错开,头颈微偏,气息缠绕,分开唇齿的磨蹭。   吃着吃着东西都会睡着,还说不是小朋友。   宋汝瓷其实还有一点意识,但太舒服、也太疲倦了,所以身体完全不听使唤,溺在温暖的黑海里。   温暖的黑海摇摇晃晃,裹着他进了淋浴间,这是个很狭小的空间,干净,但没有浴缸,只有喷淋花洒。   黑海好像不太满意。   宋汝瓷对生存条件其实没有要求,迷迷糊糊抬手,想用菌丝做一个简易浴缸,被温热掌心拢住。   “放不下。”酆凛柔声说,“我帮你洗,你睡觉。”   宋汝瓷还剩百分之零点一的意识,找到仅剩能想起的零星词汇:“抱抱。”   冷硬幽深的黑眼睛,轻轻笑了下,冰消雪融,轻轻亲倦意浓厚的淡白眉眼,并不纠正这个姿势已经没法再更抱了。   “嗯。”酆凛一味地答应,嘴唇贴着睫毛,柔软的眼皮,伸手调整花洒溅落的水温,轻声回答,“我也很想你。”   淋浴间居然有很烫的暖光,这种老式供暖用具,会提供某种明亮到叫人落泪的强烈光线,宋汝瓷表现得很喜欢它们。   那么酆凛就不拦,细心把装备里的军用肥皂反复揉出细腻泡沫,涂抹推匀,撩起温水冲洗。   那些放过血的淤痕,没那么紫得吓人了,但还是很刺目。   酆凛蹙了蹙眉,咬开药膏挤在掌心,缓缓推揉,药膏难免有些冰凉,瓷白凹窝微微打颤,又在掌心的热意里恢复放松。   宋汝瓷安然睡在他怀里,伏在他的肩膀上,半张脸埋在颈间,柔软得像是风信子的嘴唇,随动作轻轻贴着他的颈动脉。   那块银链子拴着的、代表“塔”的哨兵的金属铭牌彻底不知道丢到哪去了——可能是被菌丝趁乱悄悄拖走,藏到了不会被发现的地方。   也可能是他的精神体过于激动,在某个环节不小心吃了。   无所谓。   名字不再重要,身份不再重要,在这个世界里的一切都已经有了最好的答案,哨兵的心脏里风信子盛放。   酆凛已经得到「蛛丝」。   /   安全点的哨兵们得到了一些好消息和坏消息。   好消息是,昨晚骤然陷入不见五指的绝对漆黑,经过排查不是因为跳闸或者别的什么原因的停电,这栋建筑的安全性依旧十分可靠。   坏消息是……他们可能是被感官剥夺了。   感官剥夺通常见于差距过大,无法逾越的境界碾压导致的惨败。   当时未必能察觉,但事后脑仁剧痛、精神体沮丧,影响非常明显。   比如今早。   不早了,今天上午10:49。   小红狐狸瘫在地板上颓废宿醉,黑豹瘫成绝望豹饼,猎犬在门外淋雨,岩羊在吃第七个方便面塑料包装袋。   出门探路回来的灰鸮看着这一屋子乱七八糟:“……”   灰鸮还是决定,不论怎么样,一会儿得上去找那两个人谈谈。   在祖尔法哨塔这么干也就算了,毕竟他们打不过。但白塔学校是保护学生权益的,至少不能在出任务的时候,随随便便就对学生哨兵进行感官剥夺吧。   灰鸮夺走塑料包装袋,给纪琛发消息让他来检查一下岩羊,把面饼汇聚到一起煮了一大锅热腾腾的方便面,又给其他人发消息下楼吃饭。   纪琛没回消息。   剩下的人也没回。   灰鸮对着死寂的通话频道皱眉,太懈怠了,这叫执行任务?他上楼要去叫人,来到二楼,却匪夷所思停住。   人挺齐,都在二楼的楼梯口,没见过奥古斯汀家大少爷这么合群,攥着纪琛的胳膊,耿烈揪着封傲的领子。   他们既不敢也不能闯进去,哨兵对境界差距极为敏感,这种恐惧深植在本能里,卡在这甚至再没法靠近一步。   喉咙受扼,身体被封,手脚不听使唤,冷汗大颗滚落,仿佛被什么强悍过头的力量直接压住后颈。   里面有异常恐怖的存在。   看不清,不知道是什么,但领域缝隙里能看到盛放的洁白风信子,闻不到香气,花园不对外开放。   “里面……有两个人!”   克莱因脸色发白,紧张到说话都有些不利索,扯住灰鸮的作战服袖子:“柏风信不是单身向导吗?为什么待选库里他的名字消失了?!”   也不是克莱因一个人这么问。   白塔学校的校园论坛分明已经炸了,仅仅一夜之间,雨后春笋一样冒出足足10798个帖子。   所谓「待选库」,是白塔学校的一份单身向导和哨兵的名单——要么是太优秀了待价而沽,不急于立刻绑定,要么是太差劲没人要的吊车尾。   起初,绝大部分人相信,柏风信肯定是属于后者。   前段时间有相当一部分人转变了想法。   尤其那些被摸过的毛绒绒……因为精神体日思夜想茶饭不思,甚至已经有不少向导和哨兵发起了请愿。   [一日临时绑定不行吗?]   [半日!半日行不行??我的剑齿虎学会后空翻了!真的后空翻!]   [又是你……醒醒!你是个向导啊!向导绑定向导吗??]   [所以还是不行吗,就因为我是向导,即使有堪比手工厚绒毯质感的绒毛,沙发靠垫般的耳朵,懒人沙发般的肚子和完美充当扶手的爪子,最适合当抱枕的长尾巴,可以一口气打两百六十九个滚……也不配被摸了吗?]   […………]   [别管那个疯了的剑齿虎,我们哨兵就该联合起来,凭什么一个向导只能有一个哨兵!还有,今天晚上那场请愿游行为什么没人通知我,是我的地狱火豪猪不够毛绒绒吗?]   [……那可能是的吧。]   [那可能是的吧。]   [是的吧;D]   [别闹了!还在这扯淡,出大事了。]   [你们快去看待选库名单,我们宿舍把眼睛都找瞎了,柏风信的名字是不是不见了?]   [?]   [?????????]   这一夜显然不怎么太平,废弃焦土的棚户区下起久违的暴雨,罪恶的元老院开满鲜花,白塔学校举行了“一个向导就该有10798个好哨兵”的游行请愿,荆棘寮又在半夜爆发混乱,暴怒着定要揪出那个背叛组织的邪恶毛绒绒。   知道更多一点内幕的、昨晚被强行关灯一整宿的学生哨兵们,个个摇摇欲坠,脸色发青,挂着黑眼圈盯着灰鸮。   天塌了。   怎么回事。   人呢!?!? 第64章 第三世界完   一片兵荒马乱里, 无声无息跟上来的幽灵岩羊忽然不安地踏了下前蹄。   在这扇薄薄的门板对面,那种被领域强势屏蔽、绝对无法窥探的寂静……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流水声和轻微的对话声。   还是模糊,大概依旧有领域差过大的影响, 听不很清楚, 但知道其中一个低沉偏于冷硬、另一个则是熟悉的温润柔和。   武装带金属搭扣的清脆咬合,军靴踏在地板上的清晰步子, 地板的咯吱轻响。   “咔哒”。   门锁旋转。   ……   学生哨兵们惊慌失措到满地乱跑。   连最沉稳的耿烈也不争气, 局促到同手同脚,一伙人你挤我我推你, 乱七八糟藏到灰鸮身后。灰鸮上哪挡得住这么多人,被拽得险些滚下楼梯, 彻底忍不住爆发:“够了!你们几个——”   训斥声戛然而止, 没了后续, 因为门里的人已经打开门走出来。   两个人。   其中一个高大, 穿着一身“塔”换装前的哨兵军装, 因为饱受质疑, 这套军装已经在一年前被统一收回销毁。   就是那套被相当诟病实用性、被狂喷对身材要求过分严格, 根本没人穿得出真正效果的旧式军常服。   ——黑色呢料在走廊的暗灯下冷硬挺括, 银骷髅徽章,血荆棘袖标, 马裤猩红色边线延伸进漆黑的镜面军靴。   嵌进靴跟那块生铁, 碾过陈旧木头地板叫人牙酸的动静,听起来能轻易踩断一个倒霉鬼的脖子。   「鹰犬」。   当初就有不少人这么愤怒狂喷这套军服。   因为就算它能被侥幸穿出理想效果, 看起来也简直可怖又可怜可悲,像是什么完全丧失灵魂、仅仅供人驱使着沉默杀戮的冰冷獠牙抑或是鹰犬。   不过酆凛大概不在其中,灰鸮悻悻地想,才不是因为这家伙自己有什么非常特殊的——当然酆凛的身材不错。   但像他这么高、这么能当衣服架子的哨兵少说也有一千个, 之所以偏偏他酆凛没沦落进那一挂,全因为运气好遇上柏风信。   那个温柔的、轻盈的、像一阵风里淡白薄雾掠过绿色苔原的向导。   谁看到柏风信都会这么想。   这样的人,不需要獠牙,也不需要鹰犬。   所以酆凛自然就是他的朋友、他的伴侣、他唯一的哨兵。   他的……爱人。   酆凛依旧保持着蛇鳞覆面,帽檐压得极低,几乎看不见面容。戴着漆黑手套的手推开门,侧身,等着向导出来,垂在身侧的左臂要是拿量角器来量,会知道折角分毫不差——最适合拔枪、战斗、护卫的姿势。   灰鸮仓促错开视线,磨着后槽牙,盯着楼梯角落那一点积灰。   他没想到这两个人胆子这么大,才走出多远,就这么无视元老院无处不在的监视眼线,把旧装束换了回来!   灰鸮没想看的!   当初在祖尔法哨塔,这套衣服就叫人不敢看,当时其实不少人还暗地里觉得……这种分明是给成年向导提供的专业作战服,有些不衬那个干净到仿佛雪绒的少年向导。   但这也是没办法,离开学校后,向导其实就不怎么被鼓励穿制服了——过于拘束板正的制服束缚感太强,会影响向导的精神力效果,而能完全包裹身形的柔软面料,流畅贴合又不拘束动作,才能最大程度减少布料摩擦对精神蛛丝的干扰。   所以宋汝瓷穿了件无袖战术背心。   半高领,雾白色领口贴合柔韧脖颈,看得出薄薄一层流畅的浅肌线条,浅草色长发还是没扎,就那么散着。   漆黑护臂吞没瓷白上行到肘弯,修身长裤被束扣长靴裹牢,枪套——见鬼的枪套!绑在大腿上!   灰鸮有点想去捂那个没成年哨兵的眼睛。   ……幸而。   有酆凛在,这套衣服能被看见的时间总共也没超过三秒。   半点都不意外地,那道影子抬手幻化出一道雪色披风,从头到脚,把人裹得严严实实——带兜帽的披风有厚实的纯黑内衬,却又不仅仅像是过去那些冰凉滑硬的泛光蛇鳞。   变得……有点,毛绒绒的。   错了,是哑光缎面高档星夜绒,星夜绒行了吧星夜绒!算你跟毛绒绒党此生势不两立!灰鸮抱着仿佛被针扎了下的脑袋狠狠磨牙,暗骂自己还不长记性,又想得太大声。   怎么又忘了在祖尔法哨塔是怎么忍不住胡思乱想,被这个有了向导就无法无天的混账家伙教训的?!   灰鸮愁得头大,几乎没顾得上考虑任何更复杂的麻烦,等回过神时,这两个人已经和门口的一坨不速之客点头打了招呼,并肩往楼梯走了。   看见背影,梦游似的封傲狠狠打了个哆嗦,骤然醒神追上去。   “干什么!”灰鸮急得要命,压低声音,“那是亡灵哨兵,记忆缺损,他未必记得你,别乱跑——”   哪里拦得住。   封傲的双脚不听使唤,浑浑噩噩,狠狠绊了一跤,几乎摔下楼梯。   头昏脑涨里被一双柔软的手托着胸肩扶住。   眼泪猝然涌出,封傲看着那片温和宁静的苔绿,大张着口剧烈喘息,说不出话,身体颤抖得厉害。   酆凛揪着他的衣领拽着他站直。   还没后撤,就被发着抖的手死死拽住军装衣摆,无论如何都不肯松手。   “……哥。”   少年哨兵吃力地呐动嘴唇,脸色惨白,被恐惧吞噬,他想起柏风信种在身体里的那些花。   柏风信一个人从北部边境回来,安静地做回学生,继续上课、学习、考试,偶尔去闯禁地闯到躺在医院里只剩一口气。   面对理事长的暴跳如雷,留长了头发的青年向导微垂着睫毛,在月色下呈现出某种结晶化的透明质地,也只是很轻声地道歉、解释:他听说那里是亡灵居住之所,于是想去看看。   “我想再看看他。”   那时封傲把这些当做谎言,当做装腔作势,不屑一顾。   现在的他只想回去活剐了自己。   “哥,你是回来接柏哥的吗?我不想……我不想你们走,不想你们回去那个地方。”封傲的喉咙哑得像是吞了炭,慌乱地打着颤,他其实清楚他谁也留不住,“柏哥也,也才二十一岁,求求你们——”   慌到完全混乱的话,直到看见那双有点惊讶、又微笑的苔绿色眼睛,才渐渐停止。   “我们先不走。”宋汝瓷温声解释,“会把你们送到哨塔。”   然后他会和酆凛启程去北部边境。   人对过强的力量,永远是会在欣赏、倾慕、敬畏之后,逐渐生出强烈的恐惧忌惮,这或许是永恒无法规避的规律。   所以“在白塔学校当个平平无奇的选修课教师”这种退休规划……大概是没什么可能实现了。   但系统紧急回去确认过。   「居住在北部风雪之城的神秘向导和哨兵」是个相当炫酷的主角配置。   这是另一个相当棒的结局。   也是全新的开始,他们的能力已经足够在这个世界畅通无阻,可以随时回来看封傲,可以拿不少能量点。   ……   少年哨兵愣怔站着,捏紧衣摆的手指慢慢松开,那套旧式军装滑回去,像回到一个他从不了解、从未涉足过的孤独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只有洁白风信子花田里的缄默巨蛇,只有不冷的柔软的永不会停的雪。   有天蛇走丢了。   于是那些雪化成人形,短暂探进人世,好奇地、温柔地,找失落的爱人。   ——顺便摸一摸毛绒绒,黑豹打着滚哭成豹球,果然让心软的向导蹲下来,捏一捏耳朵、揉一揉肚子,好好把毛重新梳成缎子似的黑亮……再一抬头,一手烟一手酒的小红狐狸躺在岩羊背上,醉醺醺打着颓废嗝。   战猎犬已经沉默着蹲坐在不远处排队了。   所以这趟旅程接下来的部分,与其说是做任务,不如是《教你如何照料一只毛茸茸》的教学现场。   毕竟有两个SS级——“塔”里没这种分类,多半是SSS级了,有这么两个人在,任何危险都称不上是危险,队伍里最大的流血事件,也无非是被强行剪指甲的小红狐狸挠花了克莱因的脸。   倒是抵达哨所的当晚,神出鬼没的幽灵岩羊冒出,纪琛毫无预兆问那个擦拭玻璃的向导:“花是你种的吗?”   宋汝瓷停下动作,转回身。   月下的苔绿色眼睛很宁静。   “我看到了元老院。”纪琛那双近似羊瞳的古怪方形灰瞳,微微垂着,像在看虚空,“长满了花,很讽刺,那么肮脏的尸骸能开出那么漂亮的花。”   慌乱的元老院将其解释为某种“神秘植物病毒”——但同时又通过理事长,给纪琛下了秘密命令。   还交给了理事长一样东西。   这样东西被幽灵鹿衔来,纪琛划破空气,异空间里一颗残破心脏艰难跳动,沾着肮脏毒液,沾着洁白菌丝。   元老院的命令是「销毁心脏」。   元老院没有「必须执行命令」的命令。   “我和母亲的立场一致,这个还给你们。”   纪琛说:“花开得很香……”   “花很漂亮。”   兜帽下的怪瞳少年低着头,慢慢走远,因为幽灵岩羊被轻抚脖颈而打了个颤,险些被自己的腿绊了一跤。   少年哨兵匆匆回来,道了声歉,连拉带拽,把自己的羊拖走。   ……   留下那颗心脏。   宋汝瓷抬头望了望始终注视着的熔金蛇瞳,配合着放下刚用来擦窗户的抹布,保证自己不是洁癖发作想把它一起擦了。   不过巨蛇看起来不是很信,用尾巴尖牢牢缠住他的手。   心脏周围,漂浮着点点淡银色,是一些精神力碎屑。   一些仿佛已很遥远碎片记忆。   空旷的、已经没有任何生命的实验室。   一切污秽血腥都被洁白菌丝覆盖,被折磨的惊恐实验体,狰狞的、贪婪的兴奋面孔,失控的恶意,一切都凝固在雪落进眼睛的第一秒。   浅草色短发的少年向导,慢慢走在这片白雪里,穿着看着都很冷的无袖作战服,向这些凝固的白色雕像礼貌询问:“请问看到一个哨兵了吗?”   “很高,很年轻,比我大两岁。”   “这里缝了一朵小花。”   少年示意领口翻起才能看到的内侧角落,几乎不可能发现的位置。   一个悄悄打下的小玩笑烙印。   活泼的,温柔的,柔软得不可思议、雀跃着相拥的。   十指交叠着满心期待头碰头说着悄悄话,讨论未来的别墅里要不要一个壁炉的……少年向导和他的哨兵。   “他可能摔倒了,我来接他。”   “我来接他。”   “是我的哨兵。”   问题没有答案,少年向导的身体其实又远比自以为的羸弱。   之前被凸出的钢筋绊倒,摔破了膝盖,还向下一直划破了小腿,坚持走这么久已经是奇迹。   所以他又摔了一跤,这次没有站起来,有一些东西从眼睛里涌出,摸了摸,没有热量,不是眼泪。   是洁白的、不化的菌雪。   他这么坐着,垂着的睫毛打颤,像没人照顾的小朋友一样不停抬手去抹、去擦,胸口微弱抽噎,用柔软手背和纤细雪白的手掌手腕。   他在这些不停涌出的菌雪里断断续续说着“酆凛”,语气也像小朋友,好像这么叫上一声,就会有人匆匆来抱他。   他坐在厚厚的菌雪堆里,就这么被自己的眼泪淹了。   ……   蛇瞳猝然闭紧。   有什么轻咬着衔住后颈,宋汝瓷同样从这段记忆里脱离,他不记得自己还有这么像小朋友的时候,耳朵有点红,被用力紧紧抱住。   宋汝瓷提醒他:“你的心脏。”   “在抱着。”酆凛低声回答。   他在抱着宋汝瓷了。   在抱着他的心脏,轻轻圈住宋汝瓷的手,按在胸口,那朵风信子开得热热闹闹完全自由,旧心脏已经没必要再找回。   沾了不干净的脏东西,沾了诡计、毒液、阴谋,不配再捧给向导。   不要了,可以拿去积肥。   系统:「……」那是不是也不要得太彻底了!!   不过已经升到SSS级、可以注视「规则」的哨兵俨然不在乎,他直接抬头,漆黑眼睛凝定小黑影子。   系统当场凝固。   有什么来自下层世界的精神力,强行侵入,闯进系统的数据库:「下辈子。」   「要陪他到最后。」   这是当前世界身份的视角。   系统理解,酆凛是说下次要更稳妥,别再开局就遭遇剧情杀,留下宋汝瓷一个。   这次会出意外,是因为探路组员工能带进来的数据太少了,几乎就只剩下那点核心数据。如果把这么点阴谋放在叱咤风云的褚方块眼前,根本就不够看。   系统当然也想更稳妥,但那是不是也太无聊了,每个世界都是西西里大佬,谈恋爱还有什么新鲜感……不,系统是说,宋汝瓷需要更多体验。   系统发现了,宋汝瓷似乎完全缺乏正常人该有的经历、体验,而仅有的记忆也遗失了不少。   比如宋汝瓷完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这么像是小朋友。   被遗落,不代表不存在,它仅仅只是代表那一段的生命被忘在无人的风雪里,永远等待,永远安静,永远不被用暖和的厚衣服牢牢裹住抱走。   系统挥舞传单,疯狂诱惑冷酷哨兵:「你不想把他藏在你的蛇蜕里好好养他,让他盖着你的尾巴睡觉吗?」   熔金蛇瞳:「。」   「触手!」系统知道酆凛吃了老头的触手精神体,思维不可能不受影响,「你不想和他共生吗!融入他的神经纤维,感知他的所有疼痛、情绪变化……」   熔金蛇瞳:「。」   「毛!绒!绒!」系统就知道大蛇快憋疯了,表面上和毛绒绒势不两立,其实不知道在背地里试了多少次让蛇鳞长毛,「你不想让他摸你的耳朵吗!被你的尾巴裹着,趴在你肚子上的暖和绒毛里,你甚至能短暂侵入他的基因序列,让他也长一下猫尾巴……」   熔金蛇瞳沉默着眯起来了。   系统还没展示完,抛出一大堆宣传单:「我们这还有毒素的!不只是你们这种毒液,还有甜蜜毒药!有一千种不同口味,甜梦幻效果,编织只有你们的瑰丽幻梦。」   「还有机械人改造款,你的义眼可以记录他的所有影像,他帮你维修你破烂的手臂,擦拭零件的手指仿佛在抚摸你最软的骨头……」   系统一口气念了一大堆,传单抛得满天飞,发现蛇鳞已经完全静止,不再翕动,就彻底放下了心。   系统胸有成竹,清了清数据喉咙。   这次一定没问题。   巨蛇一定已经被其中的一个、或者两个完全吸引到不能自拔了。   ……有一个在等它的小朋友。   「来吧。」   系统:「你想选哪个?」 第65章 世界预告   人类自我毁灭的疯狂改造时代, 结束于一场天灾。被改造实验体怪物们在这场变故里升级、进化、杀戮,并开启复仇。   末世来临。   在高塔坍塌的废墟里,狼王捡到他的仇人。   一个柔弱的、穿着破破烂烂衬衫的、有奶油金色小卷毛和琥珀蜜色眼睛的, 没人照顾连饭也不会吃的“遗弃品”。   但狼王不会上当。   冷笑。   他已嗅出猫腻——这就是当初, 那片冰蓝色数据光瀑后隐藏的可怖罪犯。   「冷血、残忍、罪行累累」   「令实验体们生不如死的天才科学家」   在触手通缉走私犯,蛇蜕变态欺诈师, 异种毒蜂王族和破烂机械改造人雇佣兵杀来之前。   狼王把仇人叼走, 恶狠狠将人重重摔进自己狼化后本体的柔软肚子毛毛里,露出冰冷的陨星刚玉爪刃、耳朵、锋利的振金獠牙、肉垫、足以压迫精神崩溃的骇人血瞳和大尾巴。   (总有一样能令仇人手脚发软、头晕目眩、魂不守舍)   他发誓。   一切伤害都必须被惩罚。   他再也不会放过这个邪恶奶油蜂蜜小面包了。 第66章 邪恶小蛋糕   沃尔科夫斯克。   月亮是冷的。   水银一样的月光漫过山脊, 流淌过污雪,淹没高塔残骸——合金骨架扭断,几十米厚的防护墙变成废墟, 撕裂的电线在呻吟, 挣扎出几颗火花。   显示改造名录的电子光瀑彻底熄灭,机器人报废, 履带无法转动, 发出垂死呻吟,仪器毁成扭曲的金属残骸。   其中隐藏的一切肮脏秘密, 如今彻底裸裎在这片严寒里。   ……   要是走近。   就会发现更奇怪的景象。   坐在水银月光、污雪和狰狞残骸中间的少年,居然只有件过分宽大的衬衫, 没有穿戴任何防护设备。   衬衫领口露出锁骨, 纤细单薄到仿佛一按就断, 虽然蹭了不少泥水污雪, 但干净的地方雪白, 身体柔软温暖。奶油金色短发尖端有点烧焦了, 养得不好, 有好几撮蓬松乱翘, 像干燥枯草。   这样孱弱的个体,居然还没在末世里死亡, 身上居然没有明显外伤。   只不过是有点灰扑扑的。   变异兽逡巡, 鬣狼环饲,眼睛在夜色里幽绿贪婪, 像末世来临前的LED灯。   「我的护罩还有五分钟!」系统嗡地一声上线,「宋汝瓷,你的头还晕吗,还有没有不舒服?能不能走到庇护点?离咱们八十九点三米有一个。」   他们来做这次任务之前, 宋汝瓷结算了上个世界的能量点,相当丰厚,还成功解锁了双人超豪华邮轮福利。   不得不说,度假相当放松和愉快。   阳光、沙滩、温热澄净的海水,琳琅满目的当地特色美食……系统跟着蹭了免费赠票,全程戴墨镜躺在微缩沙滩椅上喝橙汁晒太阳,爽得不行。   某些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探路组方块员工还教会了宋汝瓷玩大富翁。   掷骰子,走地图,买地开酒店收租那种小游戏——事实证明人也不能什么都有天赋,每个人都有不擅长的事。   在垄断、现金流截取、投资欺诈和怎么把人放进监狱出不来这些小技巧上,宋汝瓷还有着不小的提升空间。   所以当然也就输得毫无疑问,宋汝瓷连续破产了三次,变卖了所有财产,连五十点的保释金也交不出,被关在褚宴大酒店里一整晚。   系统明知这不讲道理,但还是实在忍不住,相当义愤填膺地谴责对面就知道赢、不解风情、毫无情趣可言……直到。   直到,输得精光又喝了好多小甜酒的住客,眼睛弯弯抬起胳膊。   就这么被褚宴大酒店裹在外套里抱走了。   系统:「……」   大酒店给系统留下豪华夜宵,巨额零花钱支票,和「暂时借走贵宿主,三日后归还」的礼貌欠条。   系统:「…………」   好的。   它就知道赢。   它不解风情。   ——不过。   独自遗憾大吃豪华夜宵、心情复杂收拾筹码的系统,也有个相当惊讶的发现:这两个人玩的筹码居然是记忆碎片。   在月亮下柔软的海浪声里,在完全放松的意识空间、在褚宴的引领下。   宋汝瓷慢慢学会玩大富翁,打开一些门,让褚宴进来,或者自己试着出去,把记忆碎片暂存在原地。   骰子转动,一扇又一扇门打开,褚宴进入这些几乎从未有人来过的地方,动作很轻,悄悄叩门,走进仔细寻找,绝大部分都是无窗的白墙空屋。   在很深的一间屋子里,很狭窄,抬手就能碰到和摸索完的四面空白高墙之间。   褚宴找到藏着的小朋友。   小朋友蜷着,又安静,不怎么说话,不会走路。   一看见他就笑了。   /   而三天后,刚洗漱穿好衣服就被通知上班的两位员工,就这么接到紧急开工通知,直接投入了新工作。   系统也火急火燎追上来,给宋汝瓷看地图。   这次带过来的核心数据少,记忆筹码都还在游轮酒店里呢,系统怕把人吓到,连忙把后续语气放轻:「你看啊,在这个方向,能站起来吗?」   浅到有点透明的、蜂蜜琥珀色的眼睛轻轻眨了下。   就算只带了基础数据,宋汝瓷也一样脾气好,把系统也装进因为这场坍塌而破破烂烂的衬衫,抬手撑住尖锐石牙,试着站起身。   这样的动作,瞬间刺激了早已蓄势待发的鬣狼——仿佛硬币刮过脊骨的牙酸嚎叫声里,獠牙滴落贪婪涎水,黑影暴起,冰寒刃爪瞬间飙长。   细微的。   叫人心寒的“喀嚓”声。   淡蓝色的数据光晕护罩被活活咬碎。   系统发出尖锐爆鸣,还没等捂紧宿主的眼睛和自己的摄像头退出世界重开,先听见什么仿佛徒手攥爆熟透番茄的闷响。   系统心事重重,一点一点挪着镜头盖,打开一点摄像头。   凌空扑落的恶狼软塌塌坠落。   像块豆腐,转眼就只剩下些苍白碎渣,绝大部分力量连同皮毛、血肉、断骨,都自动融化淌入更高级别的猎食者基因链内。   这就是他们在的末世,天灾下失去秩序、只剩规则的废土。   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个“基因嵌合体”。   利用某种堪称残忍的手段,或者称之为科学渎神妄想,把狼的基因和人类强行融合,少量活下来的个体再进一步改造、强化、促使变异,不停升级后的“成果”。   从最简单的骨骼与外表异化,到感知异化、人与狼的感知彻底融合,再到变异强化觉醒,引发基因海啸。   宋汝瓷悄悄告诉系统:「陵拾」   实验体010。   「噢!噢噢噢!」系统万万没想到宋汝瓷居然在那种情况下还是预习了,飞快翻剧情介绍,找到了010的介绍,「是要来吃了你的狼。」   这是个相当恐怖、相当难对付的家伙,不和人同行,从实验室逃脱后,就一直居住在废弃发电厂冷却塔。   这片地方如今已经实际算是他的。   这些狼……也是他的,附近悄无声息出现的灰银狼群,轻而易举就将低级变异鬣狼撕咬吞噬一空。   这同样也是基因海啸的影响之一,末世发生基因链崩毁,基因在流动、在混合、在不停变异,越是阶位高基因就越复杂,流动融合就越容易,统治力就越强——当然,这些只是为了炫酷出现的设定,纯粹是世界背景,其实不看也完全没关系。   比如系统就没怎么细看,熟练地刷刷翻过十页直接看结论。   陵拾能驱使这里的所有高阶兽群。   陵拾是沃尔科夫斯克的「狼王」。   现在这头穿靴子的狼,穿着有些磨损的、相当厚实的雪地迷彩战术夹克,半旧的尼龙作战裤,咬着支烟走过来。   虽然如今已经成了这片区域基因链最高阶的存在,但他最初融合的也不过是只普通的西伯利亚灰狼,铁锈色短发粗硬,有些乱,右眼有爪刃疤痕,装了机械义眼,左眼是深橙色的兽瞳。   呼啸凛风里,烟头猩红明灭。   陵拾蹲在宋汝瓷面前。   灰白色的烟灰簌簌掉落,系统挥舞数据芭蕉扇,还是有一点漏网,落在了浅白金色小卷毛上。   咬着烟的人抬了下眉。   鼻腔里轻嗤了一声,抬手轻轻掸了掸,那些浅色的卷发柔软蓬松,从指缝向外溢,像握住了一把奶油。   奶油沾了一点灰,脸上也一样,下颌、鼻尖蹭到泥。   像个因为塑料袋不小心破了,滚落到泥雪里翻了好几个圈的小蛋糕。   “……宋博士。”   陵拾慢慢开口,把玩这张脸,嗓音有近于兽类的喑哑低沉:“记得我吗?”   柔软的、雪白的脸颊,在这只手中像是什么随手把玩的棉花娃娃,锋利异常的指甲轻轻一碰,就能轻易划开这种没有皮毛保护的脆弱喉咙。   不过陵拾暂时没这么做。   他看着眼前伪装成小蛋糕的人类天才博士,兽瞳微微眯了下,把手挪开。   在断壁残垣上随便磨了几下爪子。   系统看着瞬间出现深深爪痕的合金墙壁残块:「……」   “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啊,宋博士。”   陵拾咬字时有种咀嚼猎物骨头似的慢条斯理:“那些人呢,只顾着逃命,不要你了?你不是他们的心肝宝贝吗?”   他边问,边脱下外套。   厚重的雪地战术夹克落下,就把柔弱过头的小蛋糕压得一塌。   宋汝瓷坐不稳,被从天而降的战术夹克压住,摇摇晃晃要摔倒,又被温热甚于人类的躯体欺身压近。   带有烟草气息的热意裹住他。   手掌托住冰凉胸腹,按着一捏就碎的心脏。   陵拾凑在他耳边脖颈,嗅了嗅,叼住打着卷的头发咬了咬,这具身体居然连头发也有触觉,不自觉微弱打颤,身体在破烂衬衫下蜷缩,闷哼的气流溢出喉咙。   陵拾松开这些头发。   “脏兮兮的。”陵拾眯了眯眼睛,“全是泥,去泥坑里打滚了?”   他吐掉那些干掉的泥浆,抱起宋汝瓷,随意散步似的踩过普通人连攀爬都费力的废墟残垣,月下狼群像银色幽灵,悄无声息随行。   陵拾依旧咬着那支烟:“实验室地库的密码是多少?”   伏在他怀里的,柔软冰凉的,小猫似的少年慢慢眨了下那双琥珀蜜色的眼睛。   “SAAGSCWAD。”少年慢慢地背诵,“15,10,19,DXG-21,2136,S20QG3ADX……”   陵拾完全没记住,随口叫停:“离我下次蜕骨还有多久?”   “1895个小时,29分钟,14秒。”被他抱着的少年说,“10秒,7秒——”   陵拾:“……”   他不太想听1895个小时的倒计时,再次打断,抬起空着的手,玩了玩缀在额头的柔软小卷毛,松手的时候头发弹回去,浅蜜色的眼睛被扎得闭上。   陵拾笑了一声。   很难想象。   这个恐怖实验室背后,那个叫无数人畏惧的天才科学家走出数据光瀑……是这样子。   如果不是气味不会说谎,陵拾也未必会信。   但问什么都对答如流,甚至记得他的蜕骨期——这让人好奇,陵拾托着雪白下颌,让他抬头:“记得我?”   甜得像蜂蜜一样的眼睛静静望着他,不是陌生神色,微微弯了弯,不染纤尘的纯净柔和……多半是什么用来叫人掉以轻心的电子瞳孔滤镜。   陵拾问:“我叫什么?”   少年抬起手,轻轻粗硬扎手的铁锈色短发,这些与其说是人发不如说是狼毛,手感并不好,硬得像钢丝。   陵拾刹住脚步,气流莫名冲过胸膛溢出鼻腔,匪夷所思用力晃了几下脑袋。   他听见对方回答“陵拾”。   说话的同时,那些软得活像什么草莓棉花糖的手指头,不怕扎地摸他的头发,小心试着揪他头顶的狼耳。   ……拽不下来!   这邪恶小蛋糕要干什么?   陵拾攥住这只手,不准他乱拽,刚想开口,却听见伏在他胸口的少年恶魔,居然继续认真执行了剩余的社交流程。   交换名字。   自我介绍。   “我叫宋璃玻。”   宋汝瓷找到自己的人设资料:“是一个程序员,负责破解恶意软件逻辑,反编译,修复代码漏洞。”   陵拾像是听见了什么很荒谬的话,摇了摇头,顺便用力抖了两下被莫名其妙摸麻的耳朵:“你?”   ——他随口就要讥讽反驳,却没来由的,突兀停下话头。   陵拾低头,吐掉了小半截烟头,看着这双琥珀蜜色的眼睛。   忽然低头咬了下浅金色的睫毛。   少年本能闭眼,淡色嘴唇抿起,往他怀里藏。   “他们这么和你说?”   陵拾没有阻止这个动作,他像是随口问,腿部发力腾跃而起,仅仅只是几个纵跃,就蹲在巨大的高耸圆形建筑边沿。   这是个废弃的核电冷却塔,站在深处仰头时仿佛看见无法逃离的庞大水泥坟墓,但在这种混乱的世界里,已经是难得的庇护。   陵拾半蹲着,脊背以非人的兽类姿态微弓,蹲踞着,低头看怀里的柔弱棉花娃娃。   宋汝瓷也好奇地望着他。   很凶很好摸的狼。   月亮在他们身后,圆,亮,大得过分。   深橙色兽瞳微微眯起。   陵拾差不多猜出了是怎么一回事,嗤了声,摇摇头:“真可怜……”   不论这种说法是真是假,“宋璃玻”都是个敷衍过分的名字,像被问到的时候扫了一眼窗户,就随便拿来什么劣质谎言敷衍欺骗……虽说念出来倒也还勉强算好听就是了。   被豢养的柔弱天才,为虎作伥替人作恶,到了逃命的时候,又被当做累赘,任意随地丢弃。   “怪不得。”   “实验室都塌了,你对他们也没用了。”   “他们才不在乎你会不会死,没了机器人照顾,你会自己走路吃饭吗?”   陵拾可是见过,那片光幕之后,机器人是怎么照顾“宋博士”的。   进食全是调配好的营养膏,直接喂到嘴里,只要会吞咽就够了。   也不需要去别的地方,只要敲击键盘,敲键盘,庞大的机械手会完成手术、完成拾取、完成一切指令。   如今一场剧烈离子风暴袭击,高塔坍塌,机器人全部报废,机械手也折断,这个世界最后高科技的部分宣告崩解,陷入无法再自行苏醒的废土。   ……   “没人要你了,小蛋糕。”   陵拾低头,用鼻尖拱了拱宋汝瓷,告诉这双浅蜜色的眼睛。   同时耳朵不自觉向后用力压,再压,几乎贴着头皮,躲避这只没完没了乱摸的手——现在是摸耳朵的时候吗?   这人到底听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宋汝瓷其实听到了,他也在努力专心、努力认真思考,但这次带来的相关数据太少,本能反应就占了上风。   所以。   他已经尽可能集中注意力,但收效甚微,还是被那双不停动弹的耳朵吸引,忍不住抬手去碰。   被摸毛了的狼王在喉咙里暴躁低吼,侧头叼住他的手腕,定了定,烦躁地用力甩了几下尾巴。   琥珀蜜色的眼瞳被晃来晃去的尾巴吸引。   系统眼疾统快扑上去拦:「不不不这个真的不能摸了……」   陵拾那个牙被改造得很厉害!   是能直接把高强度合金咯嘣胳膊咬碎当干脆面吃的!   真要咬实,这只手一秒就不见了!   宋汝瓷也在努力控制,收回双手。   陵拾盯着他的动作,狼耳腾地竖起,横亘爪痕的深邃眉宇莫名沉了沉。   他抱着宋汝瓷跃入冷却塔,这里面的冷却液早已流尽干涸,只剩下当初为了保护核反应堆,连地震和离子风暴也无法摧毁的坚固建筑。   曾经有人改造过这个地方——把它做成了个庇护点,有休息区、活动区、餐区,还有个公共浴室。   后来地表环境越来越恶劣,燃料耗尽,聚集在这里的人类才不得不撤离。   所以这里的水是冷的。   就算拧开水龙头,淌出来的也是混有泥沙的、融化的雪水。   陵拾是打算把沾了泥灰扑扑的小蛋糕洗干净,至于剩下的,剩下再说——不论宋璃玻说的是真是假,知不知道自己的行径,都不可能不为此付出代价。   谁知道是不是谎言?   轻飘飘饶恕,无论如何都不可能。   末世无聊,有件事可报复,会比闲着发疯有趣很多。   陵拾问:“怕冷吗?”   穿着宽大过头、下摆遮到膝弯的破烂衬衫,顶着他的战术夹克的少年,轻轻眨了下眼睛,摇头,又去摸他的尾巴。   粗硬的狼尾相当凶狠地打了这只手一下。   陵拾扯过这只手,看了看,指节全冻成草莓酱似的酡红,皱紧了眉低头,朝着这只手呵气,拿尾巴整个卷住:“现在呢,手,什么感觉?”   草莓酱要淌出来的小蛋糕跪坐在床上,仰着头:“被1000个5.5号针头扎。”   陵拾:“……”   行吧。   天才邪恶小蛋糕连什么是“冷”也不知道。   在那个锈迹斑斑的破浴室里转了一圈,看着淌出来三秒冻冰的水……陵拾还是决定下去看看,于是回到睡觉的窝,把人丢进去,从保险柜里扯了件能遮住头脸的连帽风衣。   所谓“下去”,是进入地下城。   人类在末世来临前建造的地下避难系统,是个四通八达的地下网络,因为这几年又找到一部分代用新能源,还有部分地铁勉强能够运行。   地下城只属于人类,原则上不对变异者自由开放,他们这些基因改造人更别想随便出入。   陵拾在门口做了登记,戴了抑制手环、麻醉颈环,扎了一针血清,拎着个止咬器皱眉:“宋博士……宋璃玻。”   怀里的人对这两个叫法都很不敏感。   陵拾:“小蛋糕。”   琥珀蜜色的眼睛轻轻眨了下,贴着他的脖颈抬头。   一双手被尾巴卷着捂暖了,变回灵活柔软,但清秀眉睫又蹙起来。   皱什么眉?   陵拾看他盯着自己的麻醉颈环,就把领子拉高,随便遮住,这些东西只不过是让这里的人类有个安心。   一掰就碎,出去就卸掉了。   根本半点用处没有。   还有那针血清扎了也真的不疼,邪恶小蛋糕不用一直那么用力帮他按着针孔……他就是来用一下有热水的浴室。   陵拾一手拎着刚买的洗漱用品,什么香皂、毛巾、牙刷牙膏、洗发香波,价格相当高昂。   他已经很久没当过人了,记忆都消退得差不多,也不知道就是洗个澡,怎么会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他都是随便在雪水里滚两圈再跳上来把毛甩干的。   不过怀里这个比他的常识还不如。   陵拾阻止了邪恶小蛋糕尝一口香皂的举动,握着变暖的手,莫名停了下,低头看红通通的鼻尖。   他们站在明亮的、人类的地下城,临近入口处已经开始有热腾腾的洁白蒸汽,像腾云驾雾,像教堂。   “这个不能吃。”陵拾把香皂没收,“是洗澡用的。”   邪恶小蛋糕很听话,握着他的衣服,还想知道填的那张表是干什么用。   那张表?   陵拾想了想,哦,是“E级个体登记表”。   E级,非人个体,紧急状态下无需授权,任何人类可采取任意极端手段诛杀、消灭、清除,并予以无条件豁免。   这就是实验体的现状,他们并非占据地表,而是只能生活在环境恶劣的地表。他们曾经属于过人类,如今已经不是了,人类视他们为异类、暗藏威胁的敌对方。   视他们为“它们”。   陵拾一手拎着洗浴用品,一手捏着那个晃晃荡荡的止咬器,漆黑,冰冷,特制碳纤维混进引爆丝。   实在没有第三只手。   只能低头,吹了一下,没成功,又用鼻尖拨了两次,总算弄开差一点滑落、扎进琥珀色眼睛的奶油金小卷毛。   陵拾说:“结婚登记表。”   系统:「……」   “洗澡之前,要先结婚的。”陵拾很没有道德感地编瞎话骗他,“知道吗?” 第67章 是小猫   邪恶小蛋糕确实不知道洗澡前要结婚。   小蛋糕看起来甚至不知道什么叫“结婚”。   陵拾自感没趣, 嗤了一声,砸了两下尾巴,自己叼着止咬器单手戴好:“他们除了编程就什么都没教你?”   止咬器一定程度上限制口腔肌肉活动, 又毕竟是个罩子, 说出来的话怪声怪气还发闷,很不好听。   狼尾巴不爽地又用力砸了两下。   宋汝瓷抬手, 伸向止咬器, 想帮忙解开。   陵拾向后仰了仰,没让他够着那个固定扣, 给天才博士科普基础常识:“我是变异种,进地下城就得带这个。”   不然就会有一大堆麻烦——被普通人指着大惊小怪, 被巡逻队或者义警拦住, 被监控电子眼抓拍, 警告, 吃罚单, 十天内禁止再进入地下城之类的……总不能真十天不来吧。   小蛋糕吃饭怎么办?   陵拾盯着自动贩卖机橱窗里的人类解闷小零食, 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捏了一大袋水果味棒棒糖, 卡里的余额也神秘消失了一笔。   他的手甚至还有了自己的意志。   扒拉了半天, 挑了个草莓味的,相当费劲地在不捏碎糖球的前提下剥开了糖纸。   ……陵拾看了看自己的手。   看了看宋汝瓷。   可怕。   这一定就是顶级人类邪恶天才博士的思维入侵术了。   陵拾顺手把糖塞进邪恶博士嘴里, 教他:“不能咽, 含着,它自己慢慢会化……成草莓小甜水。”   好消息是宋璃玻很乖。   不让咽就不咽, 也没用疑似思维入侵之类的恐怖能力操控他做别的。   靠在他怀里,轻轻眨了下琥珀蜜色的眼睛,淡色的嘴唇稍微抿着,含住忽然塞过来的草莓棒棒糖, 因为狼的动作太凶,来不及反应,柔软微凉不小心贴上手指。   陵拾定住,低头,看了一眼。   又看了一眼。   这么看了快半分钟,实在忍不住抬手,屈指轻轻弹了下白色小棍。   邪恶天才博士软得要命,只是碰了一下,脑袋就稳不住地随力道晃了晃,但一点也不生气,眼睛轻轻弯起来。   “……”   陵拾需要忍住抓一把奶油金色小卷毛的冲动。   倒不是因为别的……空不出手,他手上的东西确实是太多了。   洗浴用品,小零食,临时买的浴服,还有,他是什么时候买的小黄鸭子?   末世为什么还有这种东西?是当年工厂生产的冗余还没消耗干净,还是这几年人类在地下忙忙活活,重建社会秩序,又跟他们这些变异种换地上资源,把轻工业恢复了一大半,日子舒服到开始做玩具了?   “甜吗?”   陵拾拿肩膀分开垂落的浴帘,耳朵不适应地向后背了背,侧头避过涌出的湿烫空气:“下次给你吃橙子味。”   他是脑子出了问题,居然连价格都没看,就买了个超大包家庭装。   ……   走的时候用不用再带几桶泡面回去?   好像还有肉罐头和水果罐头,还有茄汁焗豆罐头。   人类是不是应该吃蔬菜?   倒不是说非得吃生肉,陵拾也不常吃生的,有条件还是会煮或者炖。   偶尔也煎鱼。   但宋璃玻真的懂怎么吃肉和挑鱼刺吗?   发现自己居然已经开始想这些,陵拾啪地竖起耳朵,炸了炸毛,凶狠瞪视又开始思维干涉自己的邪恶小蛋糕。   系统唏嘘摇头:「唉。」   剧情在上,它发誓陵拾脑补出来的这些思维系能力,其实一个都没有。   “宋璃玻”就是个相当单纯的人形自走超级电脑,的确完全无法在末世里独立生存——那些人很早就改造了他的脑域,「生存常识」这种无用的东西,早就删除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全部脑力都被用来存储基因和编程的相关知识。   事实上,这被称作“末世图书馆计划”。   宋璃玻是「9号书架」。   存在的意义,就是当天灾降临末世开启,一切纸质资料和电子存档都覆灭的时候,靠人肉记忆复刻文明。   而他也是这个计划的唯一幸存者,因为这场天灾来得远比想象中恐怖,即使人类几十年前就已经开始预备,紧急挖掘建设了大量地下市,依旧在末世来临时遭受重创,其他所有「书架」都在无数巨大的连锁灾难之中死亡。   而这座矗立在北部高寒地区的高塔,就是最后一小块高级文明的残片。   地下城的人类已经做出抉择:抛弃高级文明,抹去过去的一切成就与错误,重回初级工业时代。   被遗弃的书架在这个世界的确成了废品。   ……   当然,这些和炸毛的狼无关。   陵拾坚信这是什么神秘的控脑术,朝邪恶小蛋糕异常凶悍、极具威慑力地龇了龇牙,就抱着宋汝瓷进了浴区。   给“E级个体”的浴区是单独设立,和普通人类的浴区隔得很远,完全不相通,中间甚至有激光防护网拦开。   这也不难理解——毕竟洗澡大概是人类最脆弱的几个状态之一,没人想在衣服都没穿、顶着一脑袋泡沫的时候,忽然被迫来场刺激枪战。   最强悍的人类战士也受不了不穿裤子。   陵拾倒是无所谓,他也不想和那么多人类打交道,直接刷卡进VIP区。   VIP区是单间,不受打扰,顶喷花洒水瀑,二十四小时热水,一推开门就溢出仿佛溶解了亮光的热腾腾洁净水汽。   琥珀蜜色的眼睛微微睁大了,向后蜷了蜷,藏进他的影子里,迟疑着稍微探出小半张脸,小卷毛蓬松,睫毛尖也被光照得亮亮。   陵拾抖抖耳朵,甩掉水汽:“洗过澡吗?”   宋汝瓷找到记录,内含镇静溶液的睡眠舱,也有超声波清洁效果,点头:“嗯。”   陵拾看着他,扬了下眉毛,不置可否,隔着止咬器顶了顶宋汝瓷的脖颈:“脱衣服。”   小蛋糕被他拱得晃了晃,仰着头。   陵拾:“会脱吗?”   小蛋糕:“嗯。”   ……行吧。   没洗过。   不会。   陵拾把人放进小木头浴桶,放进去一堆热水,直到冻得青白的皮肤在微烫的洁净水流里泛出浅红。   他已经稍微弄清了邪恶小蛋糕的知识范围。   他们进了单独的浴室隔间,没有监控了,宋璃玻只是把手贴在颈环的电子密码锁上摸了摸……这种地下城最顶尖的电子锁居然就被轻松破解,自动打开掉了下来,甚至还相当低调地没引发任何警报。   但能在半秒钟里破解200位数密码的天才博士,不会解开那些纽扣。   那些轻快的、灵巧的、像是在钢琴或者小提琴或者什么更优雅的乐器上跳跃一样轻松破解密码的手指,在“把扣子推过扣眼”这件事上遭遇极大难关。   陵拾看了十秒钟,失去耐心:“别动。”   锋利异常的狼爪轻轻一撕,破烂的白衬衫就彻底碎裂。   棒棒糖看起来也吃完了。   陵拾从他口中抽出小白塑料棍,和碎布一并拿走丢掉,回来的时候发现人已经整个软绵绵滑进浴桶,奶油金短发飘着,只剩一小串泡泡。   陵拾三步并两步把人猛地捞出,抓起毛巾在脸上一通乱擦:“这是水,呛进肺里会死人!你不想活了吗?”   被他抓着的小蛋糕脸色很红,闭着眼睛微弱咳嗽,睫毛尖轻颤。陵拾攥着毛巾紧紧皱眉,他先是担心宋璃玻这么脆弱的身体会生病,接着意识到,异样感来源于那些有咸涩味道的水分子。   基因进化后的西伯利亚灰狼鼻腔里,有至少二十亿个嗅觉受体。   它们此刻都在混乱,都在不安,尾巴上的毛因此紧张到炸开,仿佛嗅到这种咸涩就是最大的过错。   陵拾拿手背给他擦,怕弄破,拿耳朵给他擦,弄出最软的绒毛给他擦,嗅觉受体牵动记忆编码紧急运转,不停回溯反复分析,得出结论:   他刚才是不是说话太大声了?   “哭什么。”笨手笨脚的狼蹲在浴桶边上,“我……我太凶了?”   狼尾巴卷回,托着柔软身躯。   他又剥了个香橙味的棒棒糖,但这次着急了,一不小心就把糖块捏碎。   陵拾“啧”了一声,解掉止咬器,把碎糖块抛进自己嘴里咯吱咯吱嚼成粉末,咬着白色小棍上最后那四分之一。   人类的糖真是齁得要命。   “到底怎么了。”   陵拾托着小蛋糕,掌心摸着那些柔软的湿漉漉的奶油金小卷毛,把额头贴上去,齁哑了的嗓子别别扭扭低声问:“哭什么,别一直哭了,我欺负你了?”   粗硬的狼尾巴硬邦邦扫了两下地上的水。   系统也相当担心,杀出来:「怎么了!是不是呛到了?要不要紧?」   「不要紧。」宋汝瓷很快回应它,但意识里的声音很遥远缥缈,看起来完全被淹没在了浩如烟海的基因编程资料深处,「还要等一下,我没找到关眼泪的开关,也不在这一排……」   系统:「。」   对了。   这次的角色是人形自走图书馆来着。   找不到开关,眼泪就会一直掉,滴在粗硬的狼毛上,滴在水里,把映着金色灯光的水面都砸乱。   陵拾把人从浴桶拎到怀里也哄不好,抱着来回走哄不好,把耳朵尾巴全给他揪着玩也哄不好。   把人惹哭的狼很急躁,耳朵趴平,尾巴打卷,走来走去。   接着,像是忽然想明白了什么。   陵拾的脚步停下,看那个浴桶。   大小刚好够容纳一个瘦弱的少年身形蜷进去,深浅、造型,连同里面的水,都很像个立式睡眠舱。   “你以前在营养液里睡觉是不是?你以为这也是可呼吸营养液?”   “这个不行。”   陵拾告诉他:“这个叫水。”   邪恶小蛋糕蜷在他怀里,呼吸很轻,很软,眼眶还有一点红,轻轻攥着粗大的狼尾巴,看着倒映出金色照明灯的水面。   陵拾低头,碰了碰小蛋糕的额头。   托在怀里轻轻拍哄,用浴巾整个裹住,只露出脑袋。   他也曾经因为险些在进化崩溃后死亡,为了修复残破的躯体,被“赏赐”过那种内部充满溶液的治疗舱。   那种感觉……反正他觉得糟透了,哪怕那种溶液据说并不影响呼吸,控制不住大口吞咽时,就算理智知道不缺乏氧气,也绝望得像是马上要被淹死在一坨冰冷的黏液里。   但对宋璃玻来说。   对这个一直这样睡觉、这样日复一日,和机器人机械臂作伴的孤独灵魂。   世界就是这样的,生活就是这样的。   那座塔塌了,机器人全部报废,变成修都修不好的破铜烂铁,机械臂扭曲折断,断裂的电线冒出火星。   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废墟上。   大概就像家和朋友都不见了吧。   ……   活该。陵拾挺解恨地想,滥用技术作恶的野心家就是这个下场,为虎作伥当然也难辞其咎。他低声用宋璃玻听不懂的狼语在喉咙里抱怨,等出口的时候,又变成那种软塌塌的丢人咕哝:“别哭了。”   他握着宋璃波的手,让温热的流水淌过柔软白皙的手指,引着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天才博士区分水和营养液。   水和水也要区分。   比如有些水是热的、有些是冷的,冒泡的水会烫伤,结冰的水一样会冻死人。   比如眼睛里流出的水叫眼泪,这个行为叫“哭”,代表伤心,当然也可能代表困,打太多呵欠也会掉泪。   比如浴桶里的水叫洗澡水。   洗澡水不能喝。   对,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喝。   等宋璃波差不多记住了所有规则,陵拾才解开浴巾,把人抱回淋浴区。   “这是人类聚居区。”   陵拾自己都没想过,他居然能说出这种话:“我把你留给他们?”   小蛋糕贴得离他更紧了。   柔软脸颊埋进他颈窝,眼泪不怎么掉了,但睫毛还是湿漉漉的,翦密深秀,用鼻尖拱的时候会有一点扎。   白皙手指有点努力地攥着他特地化形给摸的柔软绒毛。   ……   陵拾是不会承认有条尾巴正甩到整个浴间水花四处飞舞的。   神气活现的狼,斜咬着那根小白塑料棍,像混不吝地随便咬着支烟。托起苍白瘦弱的柔软下颌,他忽然冒出个念头,于是这么做,低头亲了亲琥珀蜜色的眼睛。   轻而冰凉,像顶棚凝聚水蒸气后滴落的水珠。   “那你就只能跟着我了。”   “没办法。”   “这叫因果报应。”陵拾把人小心放回浴桶,这次记住了拿尾巴卷着,“你跟着他们做了坏事,所以没有家了,你欠我的,被我抓到,只好住我家。”   陵拾知道他听不懂,但反正道理讲了:“记住了吗?”   小蛋糕轻轻摸他缺了一块的左耳朵。   ……算了。   陵拾抖了抖耳朵,拿过洗发水。   他弄了些洗发水倒在手上,搓出白花花的泡沫,涂上浅奶油金头发,只用手掌拢着,慢慢地揉,细细地搓洗,最后用狼尾巴遮着宋璃玻的眼睛,放水把洗发水冲净。   再用香皂打出泡沫,拢着柔软白皙,洗干净宋璃玻的脸、身上和手,把小黄鸭子故意放在小蛋糕的肩膀、头顶和鼻尖。   “别闹。”陵拾懒洋洋地倒打一耙,恶狼先告状,“不准偷藏我的止咬器。”   尾巴压住那只手。   怎么稍微不哭了就闯祸——在隔间里不戴止咬器也就算了,出去怎么能不戴?   难道他不需要抱着宋璃玻去逛一逛地下城,买点衣服、买点吃的,买点能打发时间的东西吗?   他不得带着宋璃玻再看看废品区能不能找到一台扫地机器人的尸体,还有什么吊车臂、液压杆,再想办法弄一台还能勉强开机蓝一蓝屏的破电脑?   如今地下城人类的科技水平,至少几十年内不可能再生产这些东西,目前售卖的全是存货——买了也无非是当个装饰品,怀念一下末世之前的日子。   因为都是早被第一轮太阳风暴、地磁波爆发摧毁的废品,芯片早就报废,想再使用它们,几乎已经不可能。   但买回去几个,摆在窝里,给小蛋糕看着高兴。   应当也不算浪费吧。   陵拾咬着小塑料棍,微眯着眼睛想,反正他并不缺钱,地上还有很多资源可以拿来交换,过去他没这么做,只不过是因为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必要。   ——力道柔软的触摸打断了走神。   陵拾的耳朵重重抖了下,弹走水花,作势咬了下这只手,站起身:“不准乱摸……”   咬了一嘴白花花的泡沫。   吃瘪的狼呸呸吐掉,凶狠瞪着眼前满手泡沫的人类,心想果然邪恶天才博士本性毕露了,竟敢开始洗他……脑中有什么深藏的记忆毫无预兆地嗡一声响。   下一步呢。   剃干净是不是?   然后开刀,扎针,还是连上仪器导线通电?   还是把他剖开换上什么钛合金骨头?   深橙色兽瞳先于理智,无数经验骤然唤醒警惕,这些当然不是宋璃波做的,但高塔里还有实验员的时候,这些折磨日夜充斥记忆无止无休。   「都是一伙的。」   敌意由本能激发,喉咙里溢出低吼,兽瞳转为血红,骤然锋利的爪尖把浴桶生生攥碎,掰下大半豁口,獠牙已经咬住微弱搏动的颈动脉。   ……戛然而止。   柔软的。   柔软的、温暖的感触,拢过脖颈,力道又软又轻,整个抱住他。   什么都学的空白奶油小蛋糕,大概以为用鼻子乱拱人、随便咬人也是什么打招呼的方式,也一板一眼地照做,用鼻尖轻轻贴上凝固的耳尖。   那一点凉飕飕的气流,淌过耳根绒毛,从天灵盖向下蹿过细微电流。   不是那种生不如死的高强度电刺激。   是更隐蔽,更让骨头震颤嗡鸣,唤起什么更深处冲动的电流。   失控的憎恨与杀意都如同潮水般褪去。   陵拾撑着胳膊,冷汗混着热水,低着头,看还在认认真真给自己梳毛的邪恶小蛋糕——始作俑者对他的失控一无所觉,天才博士一旦开始做什么,就会专心到忽略外界的一切。   坐在半个浴桶里的小蛋糕,轻轻扒着一小团粗硬到无法梳开的狼毛,拽了拽:“打结了。”   陵拾:“……”   洗!   他今天就洗!把所有的毛都梳一遍!   叱咤整个沃尔科夫斯克平原的狼王把牙关咬得咯吱作响,怒气冲冲狂抹洗发水、香皂、斥巨资购买护发素,拽掉的狼毛堵了三个下水道,最后洗出来一只溜光水滑的狼。   还有同样被洗得干干净净、香喷喷的小蛋糕。   陵拾用狼尾把人整个裹住,拿过大块浴巾,把人轻轻擦干净,套上了件自己的连帽工装外套——他该庆幸他至少还保留了做实验体时的一些好习惯。   比如每天都手洗衣服。   隔着玻璃,在无尘阳光房晾干。   外套足够干净,这件没怎么穿过,衣领上还有淡淡的清洁剂香。   陵拾抱着宋汝瓷放在鞋柜上,蹲下来给他拽拉链,整理领口和袖口,对过分干净的自己不太自在,皱着眉,靴子踢了踢地板:“洗得这么干净,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去约会。”   邪恶小蛋糕也不知道什么是约会,抬起手,轻轻摸变软了不少的狼毛,琥珀蜜色的眼睛就弯起:“嗯。”   陵拾简直对他这个“不管懂不懂就乱嗯”的习惯无可奈何。   被气得乐了一声,摇摇头。   ……算了。   陵拾咬着宋汝瓷的外套袖子,让他抬手,帮他整理衣摆:“你啊,要是一个人,也不知道——”   也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话含在喉咙里,没来得及说,先有人影走过来。   穿着很特殊的纯黑作战服,银质徽章,带面罩,防风护目镜,是地下城的人类义警。   陵拾皱了皱眉,眼底闪过烦躁杀气,他很不喜欢这些义警,但今天情况特殊,他并不想起任何冲突,随手就把止咬器戴上:“我赔偿那个浴桶了。”   被宋汝瓷解开的麻醉颈环也戴回去了,他很守规矩,没什么不对的地方,这群人应当没有理由强行纠缠他,除非——   深橙色兽瞳不着痕迹地收缩一瞬。   “我们知道。”为首的义警彬彬有礼,很客气,按规章出示证件,“我们只是收到举报,有人目击到……”   “……您诱拐了一名人类。”   护目镜下的视线转向宋汝瓷。   之所以用“诱拐”这个词来定义,是因为情况很明显,被这头野狼抱来抱去的,分明就是个人类少年。   看起来身体非常孱弱,话很少,异常安静,对外界似乎缺乏应有的互动水平,仿佛长时间被禁锢在某处。   地下城无条件保护一切人类。   如果确认地上的变异种,私自禁锢、豢养、囚饲人类,就属于紧急情况,可以采取一切措施,受害人类会被带回庇护所好好照顾。   揽着宋汝瓷的手臂紧了紧,粗硬狼尾缠上小腿,隔着连帽工装的厚实衣料,拦腰将人卷住。   “他不是。”陵拾低声说。   为首的义警很好奇:“不是什么?”   “不是……人类。”   陵拾咬了咬牙根,强忍着把这些人撕碎的念头,他还想带着宋汝瓷逛逛地下城,买点好玩的东西,于是硬着尾巴编瞎话:“他是幼生期变异种。”   “有耳朵有尾巴的。”   “我从实验室里救出来的,你们可以去查,外面的塔塌了——”   宋汝瓷:“嗯。”   陵拾:“……”   也不能什么都嗯吧!!   他把自己耳朵摘下来安邪恶小蛋糕头上吗!   义警们相当饶有兴致又狐疑的视线里,坐在这头狼手臂上的少年,雪白的手指从袖口探出,拨下工装兜帽。   早已经被改造过的、完全是神经纤维异化的头发,悄悄从陵拾身上提取少量兽化基因,暂时融入身体。   他的一只手还握着陵拾给他买的塑料小黄鸭,浅奶油金色的小卷毛里,一双软绵绵的耳朵竖起来:“我是小猫。” 第68章 不回去了吧   ……一个接一个。   义警们盯着眼前的情形, 错愕到极点地,瞪圆了护目镜后的眼睛。   陵拾保持镇定沉默。   低头。   很软的、实在是软得离谱的小猫耳朵,从小奶油卷里轻轻钻出, 覆着一层细细的绒毛, 比奶油金还要浅,近似于银白色。   在轻轻地动, 因为有一阵不长眼的冰凉的风掠过, 也可能是投过来的烦人视线太多了……总之。   耳朵尖柔顺的银白色软毛颤了颤。   两只耳朵稍微向后抿。   宋汝瓷不太习惯被这么多人围着看,向后靠了靠, 刚冒出的耳朵不自觉动了动,掌心攥着卷在腰间的粗大狼尾。   陵拾狠狠打开了一个义警伸过来的手——完全忘了还要收敛力道, 而后者居然也没动怒, 只是举着手, 神情有些尴尬:“只是、只是确认一下……”   之前有这双耳朵吗??   义警们也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记忆和眼睛了。   至于查看监控, 系统和宋汝瓷分工合作, 早就眼疾腿快杀过去贴图, 别管细节处理得是不是到位, 确保每个画面里都隐隐约约能看见帽子下面的凸起。   而当事小猫也很配合检查。   很乖, 主动抬手把耳朵按趴下,再让它们弹起来:“是真耳朵。”   看起来软绵绵的耳朵, 被雪白指尖按着折平, 松开就又倏地竖回,居然意外的很有弹性……细小银白绒毛覆着的耳朵被这个动作折腾得泛粉。   暖色的灯光在他们背后, 光线这么淌过来,蹭着一看手感就绝好的柔软绒毛,穿透薄薄的淡粉色耳廓,几乎能看清一层鲜红毛细血管网。   沉默的狼:“……”   喀嚓。   陵拾站着的地方, 靴子下面踏的地砖,四分五裂碎了一块。   沉默镇定且凶狠的狼刷卡赔了地砖。   义警干咽了下,被相当森森的狼眼睛盯着,不得不靠左手用力按住右手了:“哦哦——哦!知道了知道了,谢谢配合……抱歉。”   义警用通讯器联络同伴,宣布解除第九区的战备状态。   只是场误会。   没有变异种诱拐人类的恶性事件发生。   是小猫。   其实真要严格追究,多少还是有些细节不符合规定的——既然是变异种,来地下城这种地方,就该扎针、戴手环项圈、强制佩戴止咬器。   但对着这么个情形……也实在说不出这种无情的话。   就不说“打针”这种事,对这样一只柔弱的小猫来说是不是过分血腥了。   手环、项圈、止咬器,有这个型号的吗??   义警们碰了一鼻子灰,不好意思再说什么,有这只凶狠到看起来能吃人的狼在,又总不能真借着检查去摸耳朵……对着送话器快速讨论了一会儿,就让开通路放行:“你们还有三个小时。”   这算是赔偿性的网开一面。   三个小时,已经是允许变异种在地下城逗留的极限时间。   陵拾每次下来,如果不想招惹什么没完没了的麻烦,都是只能停留三分钟,把事办完就得匆匆上去的。   “你刚刚说,上面的塔塌了。”   这一对变异种离开的时候,为首的义警想起陵拾之前的话,又匆匆追问:“有存活的人类个体吗?我们在通缉一个博士,代号Glass,‘摩伊拉’的残党……”   说到这,为首的义警留意到眼前这只狼变得更凶狠,喉咙里甚至发出威胁低吼——给小猫严严实实戴上兜帽、遮住耳朵,单手拢着后脑按进怀里。   ……对了。   这些变异种,会变成如今这样,据说都是那个丧心病狂的人类博士一手所为。   面对妄想要操控全人类命运、在某种程度上加剧了这场天灾的疯狂组织“摩伊拉”,地下城的人类和地上的变异种们,难得的处在一个阵线。   敌视、憎恨,不死不休。   都是想要保证其彻底覆灭,斩草除根,死灰不得复燃。   义警也意识到这不是个好话题,不适合澡堂,说了句“抱歉”,递给他一张通缉令,上面画了个代码光瀑后的神秘人影。   摩伊拉的塔塌了八座。   这是最后一座。   没人知道摩伊拉的最后一个「书架」长什么样子。   可能是白发苍苍的老者,可能是老谋深算的野心家,也说不定戴着伪善的面具,或者看一眼就忘的普通人。   “如果你遇到任何人类,把他移交给我们,地下城会支付相当丰厚的报酬。”   义警看了眼他怀里的柔弱小猫,语气甚至不自觉软了些:“他喝牛奶吗?小鱼干?长牙了吗?食品商店和餐厅在第七区。”   狼的神情有些诡异,或许是变异种对人类的强烈戒心,反正人类对变异种也没好到哪去,随着双方的进化方向分歧越来越大,这种撕裂也只会更深。   义警耸了耸肩,只是提醒一句,也没在意对方的失礼,侧身让路看着他们离开。   戴着战术手套的指尖不自觉捻了捻。   可惜。   真的是小猫耳朵。   末世极大摧毁了生物多样性,为数不多的动物基因,又被摩伊拉垄断,全用来完成那个疯狂的改造人计划。   时光荏苒,不知不觉间,末世一晃就是十年。   地下城已经十年没有猫。   /   陵拾抱着宋汝瓷走出很远。   拐进岔路,进了同样没有监控的盥洗室。   凭空冒出耳朵的小蛋糕被放在消毒过的洗手池台子上,因为太凉,垫了一大根狼尾巴,差一点坐不稳,晃了晃就又被绕回的狼尾巴尖卷着肋下托住。   陵拾双手撑在他身侧,深橙色的兽瞳深深盯着他,尾巴拢共也就那么长,所以两个人贴得很近。   但宋汝瓷手里握着的狼尾巴还是快不够了。   陵拾按着尾巴根,又用力掰了掰。   宋汝瓷的眼睛轻轻眨了下,以为这也是什么社交流程,去摸自己的身后,还没摸到,手腕就被狼爪牢牢按住:“怎么回事?”   “你哪来的耳朵。”陵拾盯着他,声音压得很低,“他们把你也改造了?”   那为什么之前没有?   陵拾有些焦躁,紧皱着眉,这个世界对改造人、变异种的态度并不友好,甚至可以说是相当警惕和排斥。   如果是有强悍实力的变异种,倒也可以留在地上,虽然环境恶劣,却也能靠本事厮杀出一片地盘——但这只是幸存者偏差,绝大多数变异种,其实还是倒在了野兽和同类的指爪间。   被活活撕碎变成食物,只剩一副骨架,然后骨架也被辐射泯灭,变成流动的基因风。   宋璃玻怎么也成了变异种?地上世界弱肉强食,万一以后他出了什么意外,这样一个连生活常识都没有的小蛋糕,如果不能回到人类世界,要去哪生活??   ……琥珀蜜色的眼睛静静望着他。   不答话。   陵拾发现,这只邪恶小蛋糕似乎不太懂得处理“凶悍焦急地质问”。   好像失控的、太凶的态度,会直接变成汹涌的数据乱流,含义无法传达,无法被理解,直接淹没没有安装过相关软件的处理器,造成某种短暂的宕机。   小猫耳朵都不太活泼地轻微颤动了。   在这种相对昏暗的环境里,那种平时更浅的瞳色变深,变得浓郁,像枫糖浆,眼瞳变得圆溜溜,外面一层金粉。   陵拾张了张嘴:“……”   他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要凶小蛋糕。   小猫耳朵安静耷拉下来,软趴趴融化在奶油金小卷里,有点没精神了。   邪恶小蛋糕向前摔倒,把脸埋进他的颈窝。   陵拾:“…………”   他不是这个意思!!   地下城那几百条乱七八糟的规章制度里,肯定没有“不抱猫犯法”,但盥洗室里的狼已经炸起了背毛,耳朵趴平,又把想问清楚的事抛到九霄云外,托起小蛋糕紧紧抱在怀里。   根本无法控制,不用力按着的狼尾巴就是会硬邦邦抡出劲风。陵拾不问他不想说的了,抱着人走来走去,低头轻轻拱他,笨拙弥补:“耳朵……耳朵不错。”   岂止是不错。   陵拾都不敢多看,这东西看多了,要么是想按着捏啊揉啊沉迷一个小时起步,要么是想一口吞下去。   哪个都显然不能发生,陵拾只能不看,尾巴抡得铸铁水管咚咚作响:“饿了吗?我带你去吃东西,你喜欢牛奶吗?”   邪恶小蛋糕抱着他的脖子,不抬头,声音闷闷的:“嗯。”   陵拾:“。”   再乱发脾气他就把尾巴剁了。   那个义警说餐厅在第七区,陵拾拢着宋汝瓷,快步找路,一手拢着柔软打卷的奶油金,尽可能控制力道和沉迷度,小心地揉那两只耳朵。   摸摸耳朵尖,揉揉耳朵根,轻轻顺抚软到心颤的银白色小绒毛。   不碰那种稍微一摸就让脊背绷直打颤的敏感点,比如耳根那一小片打着旋的、云絮似的温热软绒。   这种安抚似乎很有效……怀里的身体变得暖而软了。   问路居然也意想不到的顺利。   即使是一开始对他的外貌产生了惊惧警惕的人类,看到小蛋糕也会瞬间瞪大眼睛——然后就是热情到古怪的指路和变得十分不对劲的甜兮兮语气。   警惕的狼感到十分不爽,一路踏过锈迹斑斑的金属管道,一路砰砰砸着尾巴,快速带着宋汝瓷离开这些奇怪的人类个体,找到了传单上说的料理店。   这大概是人类在末世之中,唯一拒绝妥协、不肯放弃,坚持保留的科技树枝杈。   和地上变异种换来的新鲜食材,经过相当复杂的处理,变成异常鲜美的食物,成为地下世界难得的慰藉。   末世固执保留一部分这种东西,看似没必要,实则是对文明最后的契约。   ……   炭烤秋刀鱼的香气让小猫眼睛睁圆了。   陵拾坐在对面,在稍显昏暗的灯光下看着他,眼睛里不自觉笑了下,摸了摸奶油金小卷毛:“会吃吗?”   这次没有“嗯”了。   看来是真不会。   陵拾不知道自己在心情好什么,但还是绕到餐桌的另一头,和宋汝瓷坐在同边,拢着他拆分鱼肉和鱼刺。   “这叫鱼。”陵拾教给他,“自己不要乱吃,会被刺扎到……想吃的时候就叫我。”   陵拾挑出大刺和脊骨,又拿出拆弹的精细度,仔细检查了一遍有没有疏漏的小刺。   不得不说地下城的食物的确精致太多,鱼皮烤得酥香金黄,肥美的鱼腹还是白嫩,陵拾拿过放在一旁的筷子,吹凉撕好的一小缕:“张嘴。”   邪恶小蛋糕听话得不像样,张开口把夹着鱼肉的筷子含住,然后就开始按照经验,沉稳等鱼肉自己化掉流进喉咙。   陵拾:“……”   枫糖浆在眼瞳里流转化开,仰起脸,小猫耳朵困惑地轻轻抖了抖。   陵拾咳了一声,强行竖起莫名开始融化的狼耳朵,揉了揉打着卷的奶油金:“不一样……这个不是棒棒糖。”   别说心软。   陵拾毛都快软了,好好一个狼,温声细语到自己都觉得相当可耻,把尾巴揉蓬松了给宋汝瓷当靠垫,自己嚼着鱼骨头咯嘣咯嘣示范给他看:“这样,要用牙咬,嚼碎了再吞。”   ——所以,在那座高塔里,在通缉令上,邪恶到令人闻风丧胆的“Glass博士”,就一直安静地、什么也不理解地坐在巨大的淡蓝色代码光瀑之后。   被一群忙忙碌碌的小机器人照顾。   困了就把他溺进修复液里睡觉,饿了就喂最节省时间的营养剂和营养膏。   陵拾摇了摇头,没再想这些不相干的,把人整个困在怀里,拢着宋汝瓷耐心教他咀嚼。   轻轻托着下颌教他用力,那一小片雪白柔软在指腹引领下微弱动弹,脸颊,轻微鼓动的腮帮。   然后是喉咙,很轻地咽了下,细微柔软的滑动顶着掌心。   ……   陵拾陷入沉思,看着金属桌面的倒影里,自己瞳孔里相当离奇出现的怦怦跳了好几秒才消失的小红心。   这是什么他不知道的改造后遗症吗?   以前也没见过。   不该啊。   不过学会了吃鱼的小蛋糕显然很开心,眼睛亮晶晶的,连耳朵尖的小绒毛都变精神了——这是好事。陵拾暂时抛开困惑,用力晃了晃脑袋,继续给他弄鱼肉。   宋汝瓷的胃口很小,吃了小半条鱼就不再张口。   陵拾扯了纸巾,仔细帮他擦净,一口连盘子吞掉剩下大半条,随便嚼了两下:“味道是不错。”   看来以后可以常吃炭烤各种鱼。   他本来还想教宋汝瓷喝牛奶,不过这回有点可惜,天才邪恶小蛋糕居然会,自己抱着杯子喝了两小口,把嘴唇上沾的牛奶也舔得干干净净。   抱着牛奶杯,仰头看着他。   眼睛亮晶晶的。   陵拾深吸口气,长长呼出,无视兽瞳出现的奇怪变异,镇定沉默着按死了尾巴。   不管了,就硬夸:“厉害。”   “比我喝得好。”陵拾拿起瓶盖,给他颁发牛奶勋章。   琥珀蜜色的眼睛波光粼粼弯起,牛奶味的、又暖和又软的小蛋糕贴着他,头发丝里钻出的小猫耳朵又有点泛粉了。   陵拾多少有点不放心,再这么下去自己迟早变成软毛狼,不过这种担忧简直随随便便就能抛在脑后。他用尾巴卷住小蛋糕,无意识地有点焦虑地轻轻啃着小猫耳朵,看三小时过去大半的倒计时……忽然冒出个念头。   要不。   不回去了吧。   ——陵拾曾经听过一些来北方极寒地区淘金的变异种说过。   即使是地上,也有些环境相当不错的地方。   也不是所有变异种都像他这样,生活在北面严寒的核电厂废墟里,跟一群变异狼混在一起。   听说南面气候更好,聚集在一起的变异种也更多,被抛弃的“E级个体”里也有不少有经商天赋、和地下城来往很多的,甚至发展出了一些小型城镇。   也许可以试着往南走走。   如果真有个适合生活的地方,就不用再盯着倒计时,精打细算用多长时间吃饭、多长时间逛街。   至于上面那些变异银狼,其实无所谓,就算没有陵拾它们也一样是那片地区的绝对优势种群——而陵拾目前的阶位,差不多算是到了E级个体中的支配级。   说得简单点,只要附近还有带毛的动物,就能任意支配。   变异种其实没有“家”的概念,睡觉的地方勉强算是个窝,但也随时都可以抛弃,倒是现在抱着又软又暖和的小蛋糕,有些走神的狼开始想一件很久没想过的事。   ……他是不是可以搞个说得过去的家。   陵拾从沉思里回神,看到被小蛋糕喝完的牛奶,再看被自己啃得不成样子的小猫耳朵:“……”   手忙脚乱的狼一边道歉一边抽纸巾擦一边结账一边借洗手间。   什么都学的小蛋糕乖乖被他洗耳朵,也想轻轻咬他的耳朵。陵拾又不好意思躲,只能双手撑在两侧,弯着腰,任凭那种细微酥麻一下一下撞着尾椎骨。   时间……时间不多了。   陵拾磨着后槽牙,吸气吐气,按着尾巴根把尾巴用力塞回裤子里,压制住堪称混乱的感受,可逗留时长只剩下一个小时。   他至少得抓紧时间给宋汝瓷买衣服和小机器人。   刚才路过第五区的时候,宋汝瓷被橱窗里的小机器人吸引,扭头看了很久,已经绕过街角还显得有些没精神。   这么想着,袖口被拽了拽,陵拾愣了下,顺着力道俯身。   柔软白皙的手指覆上他戴着的颈环。   这次陵拾看清了。   宋汝瓷是真的被改造过,头发和指尖,似乎都被改造成了可以直接连接代码层的神经纤维——末世来临之前,人类已经进入了基因编码时代。   基因是可提取、可编写、可修改和逆解码的,只要对基因进行合理修改,就能影响个体表征。   所以在小蛋糕眼中。   高塔中的生活,的确是一直在敲代码。   所以,宋汝瓷当然也可以轻松侵入所有基因链,所有代码库,一切高级网络枢纽……更别说地下城这种科技树倒退几百年的破烂防火墙。   倒计时数字在指尖飞速流转,连同侵入的网关,信息终端,轻轻松松倒退回“您还剩余:2小时59分59秒”的提示,仿佛之前的一切都被轻松抹去。   他们又有了三个小时可以玩。   只不过这种事,在天才人类博士眼里,似乎过分稀松平常,带来的成就感根本不及“成功展示了自己会喝牛奶”。   帮忙修改好了时间,宋汝瓷就有点犯困,被托着后背和脖颈轻轻抱起来,闭上眼睛,习惯性埋进那片颈窝,抖了抖耳朵,团成一个不大的小球。   “困了吗?”陵拾的声音放轻,摸了摸他的背,“要不要找个地方睡觉?”   地下城也是有些不错的酒店的。   睡上一个小时,再去买东西,或者把宋汝瓷暂时放在那好好睡,他自己去一趟……   小蛋糕闭着眼睛,已经找好了地方,窝在他的手臂和肩膀之间,一只手轻轻攥着他的衣服,空着的手摸索。   陵拾控制不住地把尾巴薅出来给他。   小蛋糕很喜欢,盖着大尾巴,埋在他特意化出来的软毛毛里睡着了。   陵拾:“……”   得想点不会吵醒宋汝瓷,又能在旧管道或者天梯或者乱石荒原上狂奔直到发泄掉眼睛里小红心的办法。   他抱着怀里的一小团,一动不动,连尾巴尖也凝固地沉默站了很久,才能勉强把眼睛挪开,注意力转移到外界。   他需要一辆摩托车。   可以带着宋汝瓷在那片荒原上往南走。   也不能总修改时间,次数多了,总会有理智还正常的人类发现他们的。变异种每次离开地下城后,再次进入的冷却时间是八个小时,这段时间恰好用来旅行。   于是陵拾去找摩托车,顺便买了个大号行李箱——可以绑在后悬挂架那种,他们可得带上不少行李。   必要的生活用品,地下城入口分布地图,以防万一的睡袋帐篷和保温毯。   有营养的美味人类食物。   牛奶。   小鱼……小鱼罐头。   陵拾漫无目的绕着圈,一口气给宋汝瓷买了不少衣服,又绕回第五区,沿着记忆向回走,找到宋汝瓷看了很久的橱窗,去买报废的橱窗装饰扫地机器人。   刚要迈步,腰后却被什么冰冷金属异物抵住,深橙色兽瞳缩了下,陵拾停下脚步,身后是有点低哑的笑声。   “狼王……”   难听至极的、沙哑着嗓子的变异种,投落的影子有粗短鳞尾,余光能看见手臂上覆盖的黑绿色鳞片。   科莫。   和他不在一个批次的实验体,融合了蜥蜴基因,同样已经进化到支配级。   因为畏惧严寒,无法在北方地上生存,做了“流窜盗贼”——从地下城窃取值钱的货品,卖给地上变异种。   陵拾通常和他井水不犯河水。   “这是变成保姆了吗?”科莫握着柄口径相当大的枪,相当嘲讽地嘶嘶冷笑,“都开始过日子了……”   “你以为地下城是这么好容忍你的?”   “我跟了你一路,虽然不知道你用什么办法绕过了倒计时告警,但你在这地方已经逗留超过三个小时了吧?”   “不怕我举报吗?”   科莫已经变成彻底的冷血动物特征,感应不到呼吸、体温,完全静止时几乎无法发现,这让他相当擅长潜伏。   一个拿手好戏是躲藏、逃逸、断尾断肢再生,又毫无道德底线的家伙,通常是没人愿意惹的。   科莫也充分利用这点,眯了眯眼睛:“看来你卡里的余额不少,分我一半怎么样?”他打量趴在陵拾肩头的小东西,伸手去掀兜帽,“是什么?哪捡的,我看——”   话音还没落。   这只胳膊就像豆腐被划了一下,掉在地上。   科莫猛地后退,浑浊的黄色瞳孔剧烈收缩,死死盯着只不过轻轻划过自己肩膀的爪刃,蜷缩身体,被本能腾起的庞大恐惧揪住脊鳞,迎上那双血红色的眼睛。   垂着眼看他的狼王,逆光像是冰冷剪影,泛着某种银蓝色纹路的结晶爪刃在他身上轻点,指向哪,那一块鳞片就豁然炸开。   “你——你怎么能在地下城使用力量?!”   科莫疼得大口喘气,盯着完全没半点反应的颈环、手环,这是怎么回事,陵拾怎么可能有本事绕过地下城的监测!   “……哦。”   陵拾低头看了看,回答:“因为我有猫。”   科莫:“??”   陵拾懒得和他多说,抱着小蛋糕去买喜欢的机器人,因为刚才动手的时候没调整好,狼毛有点硬得扎了,低头轻轻揉着小猫耳朵边哄边道歉:“再买三瓶柔顺剂,甜牛奶味的,今晚抱着尾巴睡好吗?” 第69章 猫尾巴是好文明   「吵醒小猫后要记得摸背」   这是第四十九条, 陵拾咬着笔盖,在随身携带的作战笔记上很潦草地记注意事项,塞回战术夹克内侧口袋。   摸背的力道也有讲究, 不能重不能轻, 太轻了没有效果,稍微重了, 睡着的宋汝瓷会直接在怀里融化。   虽说这种融化……感觉也非常奇怪得不坏就是了。   像是不小心碰塌了奶油。   单薄的脊背会下陷, 无意识贴合着掌心,变得更加软绵绵——抚摸起来的感受不可谓不迷人。只是狼王习惯了自己的力道, 对这种情况过分大惊小怪,生怕是自己过分粗暴摸坏了小蛋糕。   手藏在背后, 攥着异种驱除喷剂的杂货店主都挪不开眼睛:“这位客人, 您、您的——”   盯着玻璃橱窗的残暴狼王漠然抬头。   杂货店主:“……”   果然变异种还是很可怕。   不只是闪红光的兽瞳、明显非人的外貌特征, 也不仅仅是那些明晃晃代表“危险”的项圈、手环、止咬器。   还有尾巴。   这位变异种先生尾巴扫起来的灰尘快把小店淹了。   杂货店主定了定神, 尽力忘记刚才透过窗户看见的那一幕, 也强行不再看这位变异种先生怀里的柔软小猫, 真可惜, 小猫, 那可是小猫:“您是……要卖小、买什么东西吗?”   “我这里货很全!不少都是末世前的稀罕东西,卖一件少一件!”   “您看这个解压神器一按就炸泡泡纸, 低密度聚乙烯的!手感一流!现如今可没几家还有了, 外面都是垃圾仿制品。还有这个,全地下城仅剩不超过十个马桶搋子……”   杂货店主在灰尘里打了十几个喷嚏, 打起精神,热情介绍起小店里的商品。   变异种之间的争斗,地下城其实没什么意愿多加干涉——更何况被收拾的那只蜥蜴,没少在这附近游荡, 商户和正常居民都被折腾到苦不堪言。   打电话报警,义警赶来又需要时间,蜥蜴的隐匿本事和速度都是顶尖,爬在管道上飞檐走壁,几秒钟就没踪影了。   怎么捉?   有更强悍的变异种来收拾这种混账东西,人类其实也在暗地里拍掌叫好,就算看到了,也没什么人真会举报。   杂货店主还是更想多卖点东西,毕竟这位变异种先生一看就出手阔绰,又抱着一只让人挪不开眼睛的小猫。   小猫啊。   地下城很久没见过小猫。   睡觉的样子真乖啊,小猫,耳朵上的毛这么软,有尾巴吗?是小猫,尾巴藏起来了吗?小猫喜欢玩棉花老鼠吗?小猫……   ……杂货店店主需要靠用力摇晃脑袋恢复清醒。   末世持续十年,生存成为首要优先级。   人们都忙于恢复最基础的秩序,满足基本生活需求,很多本来过去很畅销的抢手货,如今在地下城也已沦为真真正正的废品,没什么人类会再为它们多花一分钱。   杂货店已经惨到快要倒闭了。   任何一个客人都很珍贵,即使是变异种,即使店里相当遗憾地没有羽毛逗猫棒、猫薄荷玩具和电动仿真老鼠。   依然要拿出百分之百的待客热情。   “您想要哪件,小、游戏卡带——这盒绝版乐高您有兴趣吗?”   “家庭投影款卡拉OK包厢!”   “还有这个,当年最火爆的手持游戏机!刚发售的时候可是要排队的!”   杂货店主殷切介绍,又忍不住有点唏嘘:“当时我研三还没毕业,拿着实习工资吃了一个月泡面,盼星星盼月亮,还没拆包装末世就来了……”   末世来临,对变异种们来说是痛不欲生的基因改写、进化、无休止的战斗厮杀。对人类而言则是没时间休息的地下世界紧急重建,最辛苦那阵子90%以上的劳动力在流水线玩命对着图纸拧螺丝。   当然没时间拆包装打游戏。   等终于稳定下来,有了时间……也实在不是很想玩什么“末世生还者”、“辐射”、“魔兽与地下城”了。   所以简直可以说是九点九成新。   “您当时应该也是人类吧?”   店主热情地套近乎:“都怪该死的‘摩伊拉’,还有那个可恨的邪恶博士,不然咱们现在还是同类呢。”   “要是那样多好,你们也能留在地下城,用不着在那么恶劣的地上世界生活了。”   “看您的年纪,和我也差不多大,我也是本地人,说不定咱们还见过……”   店主提起过去,一不小心多说了几句,自嘲到“末世的唯一好处是不用写毕业论文”,发现小猫睡醒了,就飞快闭上嘴。   ……专心哄猫的狼似乎也完全没在听他在啰嗦什么。   不怪狼。谁能挪得开注意力?   店主咬着舌头根都不敢动,屏着呼吸,看灯下那一点耳朵尖上的银白软毛。   店里明亮的氛围灯,像是洒上了一层金粉。这层金粉被微微颤动的耳朵抖落,因为刚睡醒,小猫耳朵从那片奶油金里稍微支棱起来一点,轻轻转动着找人。   找到了。   仰起脑袋,琥珀蜜色的眼睛凝成枫糖,弯成柔软的月牙。   小猫耳朵融化等摸。   店主按着胸口去摸氧气瓶了。   ……   陵拾轻轻揉他的头发。   把人暂时放在老式古董五斗柜上。   摘掉止咬器,拿鼻尖拱了拱小猫耳朵,开口声音低到自己都没耳朵听:“睡醒了?”   宋汝瓷这一觉睡得很好,疲倦消失,弯起眼睛抬手:“嗯。”   不抱猫犯法。   陵拾实在很难忍得住,坚信这绝对是某种相当高深的神秘精神控制禁术,托着后颈脊背,把睡得又软又暖和的邪恶小蛋糕拢进怀里。   陵拾带着他,简单绕了一圈,给宋汝瓷看了看店里的东西:“喜欢吗?给你买下这家店当窝,好不好。”   店主:“???”   没办法。   地上霸主就是这么阔绰。   陵拾手握整个沃尔科夫斯克冻土层的全部资源,光卖能源和矿就赚得没边。   反正也要走了,陵拾索性把废弃核电厂卖掉。   这东西对他而言,只是个凑合凑合勉强能住的破地方,对地下城却是逆向破解、回溯遗失科技的珍贵资料。倒退回电力蒸汽混动时代的地下城,急需新技术替换目前的能源模式。   当然,这些和陵拾没什么关系,和店主就更没有——店主的效率难以想象,短短十分钟内已经狂按计算器算出了相当公道的价格并翻出经营许可证、卫生证、消防证,按着《抵制强买强卖黑心商宣言》发誓并完成了店铺转让。   原则上,地下城其实不允许向变异种出售不动产。   任何变异种、实力多强的变异种都并不行,太危险了,刚刚卖掉了废弃核电厂的地上狼王也不能例外,但小猫可以。   店主只是怀着侥幸心理试了试,把一张悄悄拍的小猫耳朵照片一起放进履带传送去管理局,居然就秒通过。   新流程:「请店铺新主人及时提交签名、手印和证件照。」   补:「清晰正面免冠证件照。」   「无阴影、反光、涂改痕迹,深色有领服装,不可遮挡。」   「需露出耳朵轮廓。」   「耳朵轮廓。」   “这个简单!我店里就有照相机!”前杂货店主热情洋溢,“来来,请这边来……”   陵拾抱起宋汝瓷,刚要迈步,察觉到手臂传来的轻微力道,停下脚步低头,看到正攥着自己袖口的雪白手指。   “怎么了。”陵拾捧着他的背,轻声问,“不想照相?”   宋汝瓷其实也不太清楚。   拒绝的意愿并不强烈,只是潜意识里不太想,如果带来的核心数据足够,这种微弱到甚至完全不起眼的抗拒本来相当容易处理。   做“不太愿意做”的事,稍微忍一忍,其实是很容易的。   不需要找到原因,不需要寻找解决方式,只要用理智控制着去做就行了。   但这次的数据不够,行动就总是不怎么受控制。小猫耳朵贴在奶油金卷发里,身体不听话地团成球,往狼王颈侧特地化出的软绒里埋,尾巴——   藏在毛毛里的系统震惊了:「还真有尾巴啊!!!」   宋汝瓷的耳朵尖有点热,之前其实是没有的,虽然陵拾作为变异种,考虑得过分详细,未雨绸缪地给裤子做了准备,但他还是想办法控制了。   他们这次的人设可以任意提取基因掺入基因链,比如之前提取了一点异化基因,就会激活作为「书架」储存在深处的一部分未使用动物编码。   按理来说是可以控制异化程度,只长出耳朵、不长出尾巴。   但如果情绪有波动,核心数据的含量又不够控制……那就另当别论了。   「等一下。」   宋汝瓷在意识里回答系统:「我想一想办法,应该可以收起来……」   「不不不不!」系统不是这个意思,「不。」   系统干咳。   系统绕着他转圈,扯着奶油小卷毛,不太好意思但还是表示:「不收,不收行不行?」   「尾巴很好。」   系统大力鼓励他:「猫尾巴是好文明。」   宋汝瓷第一次听这种说法,很新奇:「好文明。」   系统:「嗯嗯。」   他们现在是在末世,地上是荒芜废土,地下是层层叠叠、冗杂运转的庞大地下城,变异种是无休止的混乱流浪与杀戮,人类则成为巨大机器的零件。   末世需要一些好文明。   系统相当坚定地说服了宋汝瓷。   这个世界他们应当顺应本能,完全没必要收回正卷在陵拾手腕上,浅奶油色的柔软猫尾巴。   陵拾大概也是这么想的,能徒手扯断钢筋的狼王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深橙色的兽瞳凝定不动,看起来是想出去把几百根钢筋拧成麻花。   但这种力道并未透出,陵拾看着怀里蜷成小球的邪恶人类博士,戴上止咬器低头,贴着柔软的小卷毛,狼尾回卷把人护牢,很安静地站着。   不问原因,也不催促,只是托着他的脊背把人轻柔地揽向肩头。   好像就一直这么站着也没关系。   “我也有害怕的事。”   “每个人,我是说,每个人类和变异种都有,我就怕洗澡和剃毛。”   恐惧通常并不是因为那个触发因素,而是相关联的其他糟糕记忆。比如陵拾,作为实验品,最糟糕的记忆就是被拉上解剖台任人宰割,而洗澡和剃毛就是第一步。   但陵拾也已经开始尝试,慢慢弄清楚始末,剥离分析整件事的责任。   仇恨应当聚焦于具体,而非泛化为抽象符号,被关押的博士什么都不懂,根本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意味着什么。   陵拾决定不再叫宋汝瓷邪恶小蛋糕。   陵拾告诉他:“小蛋糕,害怕的时候,你应当钻进我的尾巴里躲起来。”   这话狼王其实说得挺认真。   如果完全兽化,陵拾本体的大小相当可观,尾巴真的能藏人,不是闹着玩,不过阴差阳错倒也有收获……把埋在他颈窝里打蔫的小蛋糕哄笑了。   虽然还是闷闷的、很轻的一声。   但趴平的耳朵慢慢放松,有点泛白的清秀脸庞抬起,眼睛又恢复清亮。   宋汝瓷握着有点扎手的狼尾巴,认真想了一会儿,轻声给出感受:“不要紧,不是很害怕。”   深橙色兽瞳望着他,隔着止咬器,拱了拱他的耳朵,狼尾巴一下一下扫着他的脊背,力道很温柔。   他们去照了照片——确实不可怕,只不过是坐在那,对着镜头控制住不闭眼,让闪光灯晃一下,飞快就完成。   可惜强光下的小猫眼睛注定是杏仁形。   再试几次也是杏仁形。   前店主十分惋惜,不停叹着气,把照片送入轨道上传给管理局,在那头狼相当森然的注视下,更遗憾地忍痛交出了照片底片。   暴殄天物!   这要是印成镭射小卡能卖多少钱!!!   前店主收拾了一小包行李,又抓紧时间多看了小猫几眼,终于带着一大笔钱,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自己的杂货店。   ……   系统直奔家庭投影卡拉OK。   宋汝瓷悄悄给它充钱,买了《星际经典老歌10000首》,被欣喜若狂的小黑影子三百六十度发射飞吻,耳朵尖轻轻抖了下,稍微有点泛红。   更远的店铺角落,陵拾正在探索杂货店库存,发现一整箱质量很不错的深锈色法兰绒衬衫,于是咬掉扣子拆开缝线,用布料给他絮窝。   看见这一幕,狼王凌厉冷酷的耳朵也软了软,迈开长腿,跨过满地杂货箱,半蹲下来看蜷在旧沙发里的小蛋糕:“心情好了?”   他摸了摸宋汝瓷的耳朵,力道很轻,指腹抚着耳根那些云絮似的柔软绒毛,一下一下打圈。   小猫眼睛稍微睁圆了,被摸得脊背微微打颤,耳朵无意识地向后压,衣摆下钻出的尾巴打着卷……柔软的、浅奶油色的尾巴尖卷成一小个问号。   陵拾的喉咙动了动,错开视线,抬手安抚,却被咬住手指。   力道很轻。   轻到根本连痕迹都没有。   发现自己在做什么就立刻松口,那一点若隐若现的虎牙抵着淡色的唇。   陵拾:“…………”   这回地下城是真差点飙力量探测警报了。   汹涌的。   汹涌到极点的,却又与进化时那种足以撞碎骨骼的重击迥异的力道,轰着早被改造过的合金脊椎。   陵拾用力闭上眼睛,再睁开,深呼吸。   他得聊点别的:“你是怎么长大的?”   这个问题问住了天才博士,宋汝瓷从各种意义上都回答不出,零碎的片段,没头没尾的画面,似乎也不足以拼成任何完整的、能讲出口的答案。   不过系统熟读《社交技巧三千问》,相当靠谱,飞奔回来帮他翻书。   宋汝瓷可以问狼王同样的问题。   陵拾怔了下:“我?”   他单手一撑,换了个姿势盘膝坐在地板上,摆弄着扣子,看着选择了“闭店模式”后落在地板缝隙的模拟月光。   地下城没有太阳和月亮,也就没有天亮、天黑,人们凭感觉生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时间节奏,所以二十四小时都有开着的店铺、也都有店铺“深夜打烊”。   打烊的店铺,对外展示为绚烂背景墙,对内则提供一条白色灯带。   末世十年,这大概已经是地下城对旧世界记忆为数不多的坚持。谁也不知道,几十年、几百年之后,如果地表环境依然恶劣到无法支持人类生存,会不会有一代新生人类已经不懂得什么叫“月光”。   “你说做人类的事?不记得了。”   陵拾抛掉那枚扣子,撕开抱枕棉花继续给他絮窝,把橱窗里的废弃扫地机器人也搬过来给他玩:“醒了就忘了。”   他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不过倒是还保留了一点西伯利亚灰狼的记忆。   被抓来提供兽化基因的是只小狼崽,刚学会狩猎,在林子里跑。   陵拾给他讲奔跑时风流过皮毛的感受。   讲和狼群不小心跑散。   讲饥肠辘辘,独自追踪树林里的影子。   讲穿过层叠树影,潜伏,迸射着骤然跃出,差点就嘴快讲到咬穿可怜兔子的喉咙时溢出的温热血液——及时反应过来的狼王迅速改口:“没抓到。”   抱着尾巴听得专心致志的小蛋糕:“啊。”   又松了口气又担心的。   陵拾扯了下嘴角,揉揉奶油金色的小卷毛,站起身:“没关系,我也没饿着。”   他随口乱编:“我发现了一大片蘑菇,炖了奶油蘑菇汤,又香又浓,吃了个饱。”   这故事就不适合睡前讲,没有善恶、只有生存的故事,生和死都是自然规律,是狼的故事,不适合讲给小猫。   宋汝瓷也永远不需要去接触这些。   不需要了解掠食者和弱肉强食、物竞天择,不需要去看这个世界残酷的地方。   永远没这个必要。   陵拾把翻出的好玩的小东西一样一样摆在地板上。   他还拔了不少尾巴毛,做了个狼毛掸子。   陵拾托着他的肋下,把软绵绵的身体抱起来,轻轻放进絮好的法兰绒衬衫棉花窝:“自己能睡一晚上吗?”   小猫眨了下眼睛,瞳孔忽然睁大。   没等开口,陵拾就提前解释:“外面的环境很恶劣,我的时间到了,想让你好好睡一觉,而且……”   而且。   和那个蜥蜴人对上的时候,陵拾其实没必要下那么狠的手,之所以忽然出现强烈反应,是因为他在那一刻感应到了另外鳞片类的气息——相当熟悉、绝不会认错。   和他同批的实验体,那条装腔作势的死蛇,赛恩。   虽然不情愿承认,但和他这个懒得打架、懒得特地进化升级,宁可待在这种荒无人烟北部严寒区域的E级个体比起来,塞恩才是真正的危险。   这个家伙没有固定居所,到处游荡着搜罗提升实力的东西,上次见面,甚至已经摸到了统治级的边缘。   况且。   塞恩的目标一直相当明确,就是复仇,咬碎巨塔,吃了那个“Glass博士”。   “而且我得出去见个朋友。”   陵拾揉了揉宋汝瓷的头发:“在这等我,不要乱跑,知道吗?”   ……   地上。   盘踞山峦间的巨型白蛇,瞳孔苔绿,鳞片折射幽幽月光,鲜红蛇信吞吐。   剧烈气流冲开碎石,烟尘里苍狼腾跃而出,月下的银灰色毛发锋利成钢锥,深橙色兽瞳凝注旧相识,合金利爪将地面坍塌的碎石废墟撕出深深裂痕。   「你这是什么态度。」塞恩眯了下蛇瞳,「陵拾,你不会真像传言中那样……向Glass倒戈了吧?」   「他编的那些‘程序’,把你活活剖开,换了你的心脏,拆了你的骨头。」   塞恩说:「我被他扒了七次皮。」   「不怪他。」陵拾沉声说,「塞恩,我知道你恨,但我已经弄清楚了,他一样也只是那些人利用的工具,他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塞恩相当荒谬地笑了一声。   「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些话你自己难道相信?陵拾,塔才塌了多久,你见到他才多久?你就觉得你已经把事情都弄清楚了?」   「你被他精神控制了?」   变异种之间的交流无须通过人类语言,蛇嘶与狼啸却已经足够令地下城提起一级警戒。陵拾回头看了一眼,反倒觉得放心,毕竟这种警戒程度,宋汝瓷——   ?   深橙色的狼瞳重重收缩了下。   巨大的、足以藏人的狼尾,仓促用力压下,但还是没能裹住毛毛里的小蛋糕。   陵拾扭头压低声音:“你跟上来干什么??”   问得太急,小猫耳朵都被气流吹趴下,陵拾顾不上别的,十万火急叼着帽衫的帽子把人往肚子底下藏,拿腹部最软的月白色绒毛裹住。   塞恩:「……」   塞恩:「我看见了。」   盘踞山峦废墟之间、瞳孔几乎有月盘大的白蛇,鳞片翕张就掀起滔天烟尘,蛇尾重重砸落,一座矮山夷为平地。   巨狼瞳孔收缩,肩膀压低四肢蓄力,喉咙里溢出威胁低吼。   「我没时间和你浪费。」塞恩不耐烦,语气变得冰冷,「我只要Glass,陵拾,把他交给我,你把他关在了哪?」   月光在苔绿色的蛇瞳里凝成银灯。   苍狼的利爪将地面勒出深深沟壑,改装过的合金利齿咬到气流颤栗,几乎就要不顾一切跃起咬碎蛇鳞,却忽然定住。   ……等等。   深橙色的狼瞳眯了下。   尾巴又卷了卷,把小蛋糕往肚子底下藏了藏。   「别藏了!」塞恩暴躁,「我知道你有猫!我不想看猫!我对猫不感兴趣!」   「我只要Glass,陵拾,我和他不共戴天,这份仇恨我不会放下,我一眼就会认出他,杀了他。」   「你把他藏哪了?!」 第70章 小猫   陵拾:「……」   巨狼不是太想理他。   这种消极顽抗自然会激怒复仇者, 苔绿蛇瞳收缩,青绿色磷火自燃,颅骨鳞片下几乎就要释放毒素, 又生生刹住。   白蛇盯着巨狼微微动弹的下腹部, 挪开,忍不住, 又盯了一眼。   狡猾的狼打架还随身带小猫。   带猫还怎么打??   空气是流动的, 塞恩不方便用毒雾,也不能用足以击穿复合装甲的高频蛇嘶, 烦躁地卷起蛇尾。   苍狼柔软的腹部软毛和尾巴之间,钻出小猫耳朵, 轻轻转了转, 在凉风里抖了下覆着细密绒毛的耳朵尖, 跟着冒出浅奶油金色的脑袋。   巨蛇烦躁地嘶了一声, 想要催促陵拾快把这种碍事的小东西弄走, 低头要开口, 数十米的蛇躯忽然定在夜色里。   沉默。   低头。   月盘大的蛇瞳凝注巨狼腹部那一团软毛。   “……”陵拾炸毛, 尾巴转眼变大一倍, 十万火急把人严严实实盖住,百忙中抽空朝大蛇呲了呲牙。   他自己也把脑袋钻回尾巴底下, 连着拱了几次, 把小蛋糕拱回肚子的软毛里,压低声音:“怎么又出来了?”   “我认识他。”   宋汝瓷有关于空气里基因序列的记忆, 努力从毛毛海里游出来:“赛恩,巴尔干半岛白变角蝰,他的下一次蛇蜕期还有3天9小时4分2秒……”   嵌合了蛇类基因的改造人,蛇蜕次数要比一般改造人频繁得多。虽说每次蛇蜕后都会有明显进化, 但这期间就会变得异常烦躁,情绪状态也会相当混乱。   宋汝瓷的记忆里,发现高塔中不止他一个活物后,他曾经尝试操控机械臂,想悄悄摸一下透明监控室里盘踞着的大蛇。   掺有高强度振金的机械臂,不到一秒就被狠狠扯断卷碎,变成了一堆废墟。   陵拾听懂了,皱了皱鼻梁,把小蛋糕拱回软毛的更深处,扭头沉声告诉塞恩:“你又要蜕你那个破壳,别浪费时间了,快回你的巢躲——”   扭头近距离对上两只硕大蛇瞳的狼王甚至想去澡堂驱驱邪。   但晚了,这条破蛇整个身体连下颌都放平,颈部鳞片摊开贴着地,蛇尾无意识微微晃动,扫平了半座山头。   瘆人的两盏苔绿色灯笼,蛇瞳中心的银芒收成竖线。   殷红蛇信吞吐。   猫味又被冰雪、硫磺和硝烟的讨厌信息素淹没了。   「你哪来的猫。」   「实验室发的吗,去哪领,每人一只吗,为什么我没有。」   塞恩盯着消失在毛旋里的小东西:「哺乳动物才给发?」   陵拾:「……」   「你是快要蛇蜕了。」陵拾没好气,一爪子拍开试图也挤进自己肚子底下的大蛇,「快回你自己巢里去躲着,换好新皮再出来。」   不难看出,塞恩并没把宋璃玻和“Glass博士”联系起来,或许就像小蛋糕说的,在即将进入蛇蜕期时,情绪混乱,判断力会被严重削弱。   他决定抓住这个信息差,把这个一心复仇的家伙引走:「我把Glass藏你巢里了。」   裹着银线的苔绿色蛇瞳微动了下。   塞恩慢慢抬头,森然看向陵拾,寂静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渗进蛇类阴冷的腥风穿过月下的废墟树影。   「你只是为了把我引走。」   塞恩说,「我只是蜕皮,不是脑子坏了,陵拾,你把猫给我。」   陵拾:「?」   这就是脑子坏了。   陵拾懒得废话,砰地一声解除兽化,扔下十几个臭气眩光弹,抱起小蛋糕就往回走,纵身跃下废弃发电厂深处,打开了禁止出入的护罩。   地下城好出不好进,进门把守是最森严的,审核极严格。人类世界仅剩的几样激光武器全安排在了各个入口处,虽说硬闯不是不行,但也实在完全不划算。   这次出来,再想和平顺利地进去,就只能等八小时的冷却期结束了。   ……   没别的好办法,陵拾沉默着,单手抱紧完全不听话的人类博士,踏过天井几乎望不到头的锈迹斑斑长梯。   狼王叼着他的猫回了旧窝。   反锁上了门。   荒芜,颓败,冷飕飕。   探照灯都是冷白色调的。   小蛋糕被拎着帽衫的帽子放在床上,冻得冰凉泛红的手脚膝盖全被狼尾裹着,被魁梧影子封在角落,耳朵趴平,琥珀色眼睛迎上深橙色的严厉兽瞳。   陵拾只穿了最简单的实验体装束——没办法,如今这世道,也只有这一身还有末世前的技术水准。   量子材料有记忆功能,形态自适应,不至于在兽化后光着屁股变回人。   “我不是凶你。”陵拾盯着他,嗓音很低,掺杂着余悸的喑哑,“为什么擅自偷跑出来?不是凶你,太不该了,为什么不听话?”   今天的塞恩不对劲,不意味着这条蛇一直是这样。   冷血动物本来就没有多少所谓“感情”,没有同类的概念,混进这些基因的人类,也会消泯掉最基本的怜悯或同情,无一例外变成标准的废土剥皮客。   陵拾今晚出来,是做好了不死不休代价的。   被这条蛇咬穿脊背、扯断一两条腿甚至卷断脊椎,都是还算不错的厮杀结果。   进化到了他们这个程度,只要不死都是小伤,躺一宿就看不出端倪,过上十天半个月就能好得差不多。   偏偏宋汝瓷居然胆子大到悄悄跟了上来——要是出事怎么办!   他是变异种死不了,一个柔弱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还是塞恩最仇视的眼中钉肉中刺,也死不了吗??   狼王气到想去挠墙。   连悄悄探过来想要和好的小猫尾巴,都相当愤怒地理也没理。   陵拾冷着脸,把保险柜里的衣服乱拽一通草草弄了个窝,划破三件羽绒服絮好棉花拍到松软,抱着宋汝瓷一言不发躺进去。   把小蛋糕紧紧抱在胸口,拿尾巴严严实实卷着,下巴搭在浅奶油金色的柔软小卷毛上,两只手护在背后。   闭上眼睛,冷酷睡觉。   紧闭眼睛足足三秒,忍不住睁开条小缝,看着团在胸口软绵绵的一小团。   陵拾:“……不是凶你。”   隔了几秒,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怀里轻到不能再轻地:“嗯。”   同样轻到不能再轻的力道,软软抵着那点狼毛,敏锐嗅觉闻见一点咸涩的、湿润的味道。   陵拾彻底躺不住了。   他坐起来,低头。   抱着人轻轻晃,直接跳出保险箱,走来走去,密不透风护着拍背。   “小蛋糕。”   陵拾收拢手臂,用鼻尖拱这一小团,嗓子又控制不住变成那种相当离谱的、完全没出息的软塌塌动静。   “我们讲道理,这次是你不对。”   “我是出来战斗的。”   “变异种之间的战斗非常激烈,你跟过来很危险,你——”   小猫耳朵完全耷拉下来,耳尖那一点漂漂亮亮的银色小绒毛,都像是没了精神,变成融化的棉花糖。   陵拾:“……你。”   他有点不顺畅地,相当没底气地把话说完:“你等我,不就行了。”   宋汝瓷轻轻叹了口气。   温热的、柔软到像是小猫爪垫拂过的气流,很没精打采地,静静淌过狼王本来就有点硬不起来的软毛。   融化的小猫软绵绵从他胳膊缝隙里淌走了。   「喀嚓。」   陵拾咬碎了半个合金臼齿。   他不对。   “是我错了。”陵拾低头,叼着帽衫托住肋下,手忙脚乱把居然真要光着脚离家出走的小蛋糕往回捞,“宋璃玻,回来,我不是这个意思,以后去哪都带上你,绝不把你一个丢下了,我——”   他忽然想起自己说过的话,想起从狼尾里冒出的小猫耳朵,没能继续说下去,心头陡然空了一拍。   ……是他亲口说的。   陵拾后知后觉想起这么一回事。   他亲口这么告诉宋汝瓷。   害怕了,就应该藏进他的尾巴里。   他拿这话把小蛋糕哄笑了,那时候两个人都很高兴。可当宋汝瓷真的这么做,他居然又大发脾气,又是炸毛又是立耳朵,铺床絮窝的时候都不给宋汝瓷摸尾巴了。   怎么有他这么不讲理的狼??   深橙色兽瞳收缩,狼王砰地变回兽化形态,仰躺在整个卧室的水泥地上,拿尾巴把小蛋糕卷回肚子的软毛里。   “你是害怕了吗?不想一个人,害怕了,就藏到了我的尾巴里,被我不小心带出来了是不是?”   “不生气。”陵拾笨拙地、着急又吃力地道歉,“不走,给你摸,软的。”   “软的。”陵拾哄他,“小蛋糕。”   “是我错了。”   “再也不留你一个了。”   狼尾巴卷着那只手,轻轻引着他摸自己肚子上的软毛,微蜷着的白皙手指蹭过月白色的柔软毛皮。   他用青苹果味柔化剂洗了好几遍,还用钢齿梳子狂梳一通,不通顺打结的地方全拽开了。   手感肯定不会错。   狼王小心地,用鼻尖和嘴巴轻轻拱着小猫耳朵,这地方又软又好哄,在冰冷的夜色里被热气烫得轻颤。   小蛋糕也又软又好哄,他察觉到很甜的精神波动香气,压在地上的尾巴晃了晃,忍不住高兴,用狼尾巴尖碰了碰那些手指:“我们和好了吧?”   陵拾忍不住低声咕哝着抱怨:“怎么还离家出走,不能离家出走。”   狼尾巴紧紧卷住小蛋糕的腰背。   “嗯。”宋汝瓷握住狼尾巴,他花了点时间整理念头、控制住不受地上过分庞杂的漂浮基因信息干扰,“没有……”   他没有离家出走,是因为这具身体感应到坍塌废墟的召唤,想要回去,想要重新链接那些断裂的数据导线。   他是这座高塔实验室的中央处理器和数据库。   是第九个「书架」。   逃逸的书架应该回到该去的位置,和实验室一起,接受那个作为因果循环的终局,无论是坍塌、报废还是彻底销毁——   缠绕身体的力道骤然收紧。   “小蛋糕。”陵拾低声叫他,“宋璃玻,宋璃玻。”   “你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不是。”   “是你放了我吧?那个咬不住下嘴唇的七号破蛇也是你放的,是不是?他们为这个惩罚你了吗?”   “你不是什么中央处理器。”   “你是人,你现在是人了,你想当小猫也行,你这么可爱,你一定是小猫。”   “不能乱跑,回什么实验室,不准回去。”   陵拾说:“不行。”   这两个字很轻,没有吹乱耳朵尖那一点小绒毛,但话音刚落,兽瞳倏地转为猩红。   幽暗的,仿佛地狱火般的猩红色。   上一秒仰在地上哄小蛋糕的巨狼,此刻骤然翻身,衔着柔弱到生怕咬坏的人类,胸腔深处溢出低吼。   ……地面跟着剧烈一震。   再一震。   仿佛极轻的、本来遥远缥缈的低吼声,像是敲醒地髓的某处共鸣,又像灼烈岩浆苏醒的火山。   山石轰鸣着剧烈震动,树木摇晃枝叶折断,地面撕裂处疤痕似的巨隙,近乎凝固的空气悸栗着,几乎肉眼可见的铁灰波纹海啸般凭空扩散,沙石漫天。   暴戾到毁天灭地的气息里,星月瞬间黯淡无光。   那片高塔的废墟深处。   正在召唤着“中央处理器”的。   几台自我维修到半程、屏幕数据闪烁的仪器,嗡鸣着炸毁,自燃,直到融化成彻底再无复活可能的焦黑。   /   陵拾恢复人形,抱住软下来的人类博士。   琥珀蜜色的眼瞳里,那种闪烁着的、无机质的蓝光终于消失,他捧着苍白柔软的脸庞,小猫耳朵软软垂着。   陵拾低头拱他,小心到不能更小心的力道里,寂静躯壳慢慢苏醒,细弱的喉咙溢出极轻的气音。   太轻了。   贴着柔软的胸膛,把狼耳竖到最直,才能听见那一点像是小猫的咕噜。   ……摸耳朵。   摸,陵拾毫不犹豫低头,因为这句话没法确切分辨主语,所以干脆一起,他把狼耳朵给宋汝瓷摸,自己也轻轻揉那一对柔软的奶油小三角。   搭在狼耳后侧的柔软手指,也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恢复了些极轻微的力气,指腹碰了碰有点扎手的铁锈色狼毛。   这么被碰一下,尾巴就砸碎一平方米水泥地是不是不对。   不管了。   陵拾低头叫他:“小蛋糕。”   浅浅的、琥珀蜜色的眼睛朝他弯成月牙。   陵拾托着他的后颈和背,轻轻抱进怀里,帮他把脸埋进化出软毛的颈窝,呼吸好凉,颈间那点微弱的气流,又轻又软,怀里的身体也软得像是要化了一样……冰凉鼻尖蹭着狼毛。   陵拾握着无力软坠的浅奶油色尾巴,一圈一圈,轻声细语哄着他,把小猫尾巴缠在自己手腕上。   因为太不熟练,手指不小心按到尾巴根,那一点打着旋的白金软绒颤了颤。   陵拾:“……”   对不起。   完全不懂发生了什么、只是耳廓不自觉泛出粉红,浅琥珀蜜色变深,瞳孔扩张变圆的小猫,脊背腰窝轻微悸颤,张开口喘息,被安抚就叼住手指。   细细的、一点很尖的虎牙,力道轻到不行地咬着指侧。   陵拾也不小心炸了附近一座山。   ……明天一早。   地下城的人类来验收核电站遗址,估计要对地表变化严重到离谱的外部环境陷入沉思了。   陵拾深呼吸,掰下来跟钢筋咬着,用连自己都匪夷所思的定力任凭小猫尖牙在手上啃来啃去,甚至趁机喂了小半管经典原味牛奶营养膏。   常年被机器人照顾的博士,即使已经开始学习吃饭,也还是更习惯吞咽营养液和营养膏。   这么喂了一会儿,狼王才停下动作,吐掉咬穿的钢筋。   轻轻抱起不再张口、别过头不想再吃营养膏,又有点没精神的小猫博士。   陵拾收拢手臂,把人圈在怀里慢慢揉着胃,低头轻声问:“吃饱了是不是?那就不吃了,想睡觉吗?”   浅琥珀蜜色的眼睛安静,轻轻眨了下,厚实的大号帽衫遮住的手掌主动抬起,耳朵像被灯光压得轻晃的嫩叶。   整个人瞬间被狼尾巴卷进怀里抱得更严实。   小猫耳朵有点害羞,向后抿了抿,又因为亲近,稍微竖起一点。   耳根温热泛粉。   耳尖在灯下轻颤。   狼王沉稳地扯碎一件旧衣服捂住鼻子里涌出的转基因血,随手掰开金属封闭的地下硝酸池,扔进去彻底销毁证据再掰回去拧严,坚持声称无事发生。   宋汝瓷不困,吃饱了,但不想睡觉,还想听一些故事。   陵拾稍微愣了下,调整姿势,盘膝坐着让人靠在胸口:“听什么故事?”   “实验室。”宋汝瓷仰头,轻声问,“都发生过什么事?”   陵拾短暂陷入沉默。   他想了一阵,扒拉着记忆,找到一段“实验室大灰狼和机械臂玩石头剪子布”的故事,讲给宋汝瓷听。   记不大清了,因为无休止的药剂、电击,实验室里的记忆残缺而混乱。   他乱糟糟随便讲着,想到哪儿就讲到哪儿。宋汝瓷找到一把缺了齿的钢梳,给他的尾巴梳毛,抬手轻轻摸残缺了一块的狼耳——那里本来是实验体的标记,合金铆钉,内含芯片,遥控器在那些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手里。   这东西是实验体的克星,尤其是在进化前,可以追踪位置、予以惩罚,瞬间剥夺实验体的力量。   不过在他逃出去的那条路上,芯片倒是意外的消停。   逃出去以后这东西就被陵拾自己拽掉了。   “没什么意思。”陵拾随便讲了些事,就不再继续,“聊点别的,怎么样?你喜欢摩托车旅行吗?”   他不希望宋汝瓷老是想起实验室里的事,之前的计划一点没错,他必须尽快带着宋汝瓷远离这个地方。   走得越远越好。   高塔虽然塌了,但实验室地下还有规模,仪器也不一定全都彻底被毁。说不定又有什么见鬼的自我修复的破烂机器,发出他们感觉不到的信号,要诱拐着博士离家出走。   “摩托车旅行”是个足够诱人的话题。   小猫耳朵动了动,悄悄从奶油堆里面竖起来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狼王的尾巴克制不住翘了翘,故意要这么说,“无非就是想去哪儿去哪儿,彻底自由,什么也拦不住……用力一拧油门窜出去,比那条死蛇还远,还快。”   “咱们就收拾东西往南走,看哪好玩就停下,没意思了就继续,天黑了就回地下城——地下城四通八达,怎么都能痛痛快快洗个热水澡,回咱们店里睡觉。”   “南面树多,森林,草原,听说还有变异种的城镇。你在下雨天骑过摩托吗?风是青草和泥土的味道,雨点砸在身上、脸上,像冰镇跳跳糖。”   “小猫。”深橙色的兽瞳压下来,鼻子碰一碰雪白的鼻尖,滚圆的清透枫糖浆里,狼王影子映得清晰,“你吃没吃过跳跳糖?”   ——果然还是讲点有意思的东西有用。   陵拾自己用力按着尾巴,沉稳把乖乖摇头的小猫抱起来,轻轻拱着眼皮,催他闭眼睡觉:“以后都能吃到。”   陵拾哄他:“睡觉,睡觉。”   就算是末世,就算基础工业设施已经毁了十年了。   总得有地方还卖跳跳糖吧。   陵拾控制不住地不停絮窝,把整个保险柜用旧衣服和棉花弄得舒舒服服,温声细语地,捧着蜷成小团、自己抱着自己的尾巴乖乖睡熟的小猫放进去。   刚抬腿走出几步,又折回来,揪了几根狼毛放在虚攥着的掌心。   他不走,就是去上面的瞭望口看看。   怎么都不放心。   陵拾需要确认那片废墟的状况。   变异种可以捕捉空气中的大部分波动,但他根本就没察觉有什么电波、声波、或者是别的乱七八糟的讯号。   可那一瞬间——猫从怀里融化淌走的那一瞬间。   琥珀蜜色的眼瞳,被无机质的数据流冰蓝覆盖,像是被什么无形牵引呢喃说着“回去”跌跌撞撞往废墟方向走的人类博士……确实吓坏他了。   回去。   回哪去?   宋璃玻的家就在他尾巴里。   不准离家出走。   陵拾腿部发力几个纵跃,跳上瞭望台,轻捷无声。狼王压住心事,调整望远镜角度,对上观测镜,手重重一哆嗦踩着尾巴一声贯穿夜色的次声波狼嚎:“…………”   「塞恩。」   陵拾想不明白:「你不需要蜕皮吗?你钻我望远镜里干什么?!?」   适当调整了体型的白蛇,也未必就能经受住狼王这个级别的次声波,鳞片炸开摇摇晃晃掉出来,在月下化成人。   陵拾是真看不惯这条装腔作势的蛇。   弄到手最后一点珍贵的量子材料,引得血雨腥风,多少变异种打生打死——最后被这条蛇拿来做骚包白西装。   还弄了个琥珀色的单片镜。   月光下的人影修长,皮肤是冷血动物的苍白,单手扶着水泥灰色的堡垒,耳朵上居然还戴着那个黄铜色的铆钉芯片,废铁色镜框的琥珀单片镜啮合着瘦高颧骨。   苔绿色的蛇瞳,微微凝竖,刚要扫向那个温度异常的保险柜,就被狼王身影挡住。   「塞恩。」陵拾沉声说,「回你的巢里去,你要到蛇蜕期了,还剩——」   他看了眼表,算了算:「还剩最多74个小时。」   这种严寒地带绝不适合蛇类生存,塞恩的“巢”在更南的位置。如果摩托车旅行计划实施,陵拾要离开北方极寒地区,第一个就要经过这家伙的地盘。   所以只要还有可能,陵拾根本不想和他交恶:「你来干什么?」   「我来找Glass。」   塞恩微眯了下眼睛,他说话的声音低哑,语气偏柔,近乎耳语:「我监测到了‘废墟’对他的召唤。」   「废墟在召唤它回去,执行自我销毁程序。」   「被你打断了。」   塞恩抬手,剧毒獠牙化作的匕首横在陵拾喉咙上,森然贴着皮肉:「你在保护Glass……为什么?」   陵拾:「……」   他都不想和这条蛇说话。   陵拾有点不太担心他们的摩托车之旅第一站了。   「先别管我为什么。」   陵拾问他:「你为什么不变成蛇绞死我,拿匕首是什么你新开发的耍帅方式吗?」   这种战斗方式,对人类来说尚可,如果放在那些地下城的义警身上,甚至还要叫一声好……对变异种来说是不是有点过分初级了。   就不说这把匕首究竟能不能实际割开他的喉咙。   就凭匕首上这点毒,就算塞恩把他抹了脖子,也不够毒倒他睡一觉的。   「废话,绞死你容易,掉下鳞片把猫砸醒怎么办?」   塞恩皱紧眉,这头蠢狼在说什么胡话,凭什么实验室只给哺乳动物发猫:「把Glass交出来!你究竟在隐瞒什么,我看见了!那是保险箱,那是猫,你为什么不给他梳毛?」 第71章 毛线团   有些蛇显然已经严重神志不清了。   陵拾叹了口气, 甩了甩右手收起合金爪,蛇蜕期的变异种脑子普遍有问题,他没兴趣和这个状态下的塞恩战斗。   但话说回来有些事不说清楚绝对不行。   陵拾盯着他, 深橙色兽瞳很凶:「你知道频繁梳毛会导致掉毛吗?」   优雅的白西装单片镜僵硬一顿。   匕首也一僵。   塞恩:「……是吗。」   陵拾嗤了一声, 废话,这种事当然是哺乳动物更擅长:「还会破坏自然油脂和表层屏障。」   毛会变得干枯、缺乏光泽、不漂亮。   小猫当然会情绪低落, 心情不好就会食欲不振, 就会连玩都不想玩,整天睡觉, 抱着尾巴团成一小团。   正确的方式当然是在暖和明亮的地方,把小猫放在肚子最好蹭的绒毛上, 玩尾巴尖打结的游戏, 一边碰碰鼻尖、碰碰耳朵, 拱一拱软软的脖颈, 舒舒服服一起打两个滚再互相懒洋洋梳一梳毛。   塞恩:「…………」   塞恩:「是吗。」   接近统治级的E级个体变异种, 盘踞几百米的恐怖白色巨蛇虚影, 沉默着吞吐蛇信, 反复拨开每一块磨盘大的夜光鳞片寻找。   没有鼻尖没有耳朵也没有绒毛。   虚影凝定, 鳞片下发出神秘碎裂声。   「说!」   狼王步步紧逼凶狠质问:「你是不是来害我的猫?」   塞恩低头,看猫, 掉进圈套:「当然不是!我明明——」   陵拾才不会让他想起他明明是来找Glass博士的, 上前一步,毫不客气拧掉匕首一脚踩住, 按着肩膀把这条蛇推出瞭望台:「那你就去‘废墟’好好看看。」   「那片破地方有仪器还在运转。」   「在发射诱捕信号。」   陵拾很不客气:「他们要把我的猫捉回去,随你信不信,有本事你就继续给我添乱,直到他们得逞。」   陵拾:「我看你就是嫉妒我有猫。」   金属窗板砰地关严。   被关在外面的巨蛇急得嘶嘶叫, 看起来还非常想顶嘴,但狼王不会给他这个机会,连瞭望窗口也一并锁好,还不放心,又反复缠上十几道粗铁链。   ——归根结底,现在是钻了塞恩恰巧在蛇蜕期,脑子不清醒,判断力严重下降,十分容易糊弄的空子。   陵拾并不敢过分放松,蛇类在蜕皮期实力大幅削弱,很容易反而应激,更凶狠、更失去理智,刺激得太过了就可能失控暴走……而陵拾现在半点都不想战斗。   更何况还有个没死透的实验室废墟,谁也不清楚,那些残骸下面究竟有没有依然在运转的机器。   发电厂外,隐没在林影和碎石废墟间的银狼群在逡巡、游荡、监视,随时准备应对更糟糕恶劣的状况。   陵拾捡起匕首,看了看。   不得不说。   塞恩这种装腔作势,什么都要好看的浮夸脾气倒也有点用。   武器弄得相当轻巧精致,拿在手里几乎没什么分量,握着顺手,比狼杀气腾腾的粗暴合金指爪獠牙好看得多,还带点蛇毒属性……很合适。   很合适给柔弱又力气很小的人类博士防身。   狼王跃下几十米高的瞭望台,落地时无声,保持平衡的狼尾及时接住被自己碰掉的照明灯,卷着轻轻放回去。   庞大影子伏在保险箱边缘看了一会儿猫。   宋汝瓷睡得很好。   模糊的、泛着冰蓝色光泽的视野里,看到灯光投落整个小卧室的狼影,柔软的猫尾巴就卷住探进来的手臂。   狼王:“……”   真不是他不做正事。   陵拾这么替自己开脱,是尾巴先动的手,他小心翼翼,放轻力道把睡得又软又暖的小蛋糕捧出来,抱在怀里。   小猫其实是很喜欢被摸的。   摸耳朵,耳朵尖是冰凉的,越往下越暖,光泽流淌的细缎变成温热软绒,有一小点打着旋的奶油漩涡。   摸脊背和腰窝……哪怕隔着衣料,掌心也会察觉到细微的舒适轻颤,本来就柔软的小蛋糕变成软绵绵。   浅奶油色的尾巴卷着他的手腕,毛绒绒的尾尖轻动,贴着实验室剖骨的旧疤痕。   陵拾抬手,用同样的力道轻轻抚摸被改造的奶油金小卷毛。那条破蛇懂什么,怎么能轻易梳毛,它们那么敏感,在空气里都能捕捉讯号,碰得力气大了都会疼。   陵拾低头,轻轻拱了拱睡熟到融化的小猫博士,拿粗大狼尾裹紧。   他没来由想起实验室里的机械臂——过去是不会想起这些东西的。   混乱破碎的记忆非常糟,浑浑噩噩,充斥混沌的绝望与不知尽头的痛苦,没有任何一只实验体、如今的变异种,会留恋高塔里的日子。   如今的陵拾当然也并不怀念。   他只是忽然想起,似乎确实有奇怪浅奶油色的几十米巨大机械臂,仿佛完全不懂这个庞大残酷的白色监牢是在做什么,像是第一次跑出来,悄悄地、很礼貌地敲他们这些实验体笼子的有机玻璃,想和他们玩。   听话地悄悄去拿止痛剂和进化基因针,用输液管系上小蝴蝶结,当礼物送进玻璃罩。   在玩石头剪子布连输十五局后,好脾气地诚实交出十五管不同口味营养膏……又愿赌服输,轻轻地、很小心地捏着几厘米的小钢齿梳子,给耍赖的凶恶灰狼梳毛。   陵拾收紧手臂。   他是不是应该重新教一下宋汝瓷。   石头剪子布,是一种挺公平的游戏。不是一个人先出,然后停在那,等另一个再出的。   也不是输了的机械臂就要留在原地,愣愣地,捧着今天份的草莓牛奶营养膏……看着所有赢了游戏的新朋友钻出玻璃罩,头也不回嘲讽着逃走,扯掉那个芯片追踪器混着血肉狠狠碾碎。   然后这样在绝对寂静的纯白里,一直到高塔坍塌。   不是。   不是这样的。   /   宋汝瓷睡醒时,他们在地下城的入口排队。   每天要进入地下城的人类其实比变异种多,大都是些淘金者、探索队成员和异兽猎人——也就是所谓B、C、D级个体。   为了保护普通人,地下城入口的盘查相当严格,分门别类都要做安全鉴定,搜身,查包,做辐射测定,至少通过三层生物信息交叉对照核验,确认个体完全无害才予以通过。   这么一套复杂到不行的流程,不排队的情况才是少数。   在外面叱咤风云的狼王,这会儿也臭着张脸,挤在乱糟糟的队伍里,兜帽压住狼耳,尾巴藏起来,扯着帽檐遮住了眼睛上的疤。   怀里钻出小猫头。   小蛋糕这一觉睡得很好,眼睛已经不再覆盖那种冰蓝色薄膜了,蜷成一小团的身体舒展,奶油色小卷毛动了动,柔软温暖的脸颊贴着战术手套外的手指。   “醒了?”   陵拾低头,迎上清亮化开的浅琥珀蜜色,烦躁郁气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低头碰了碰他的鼻尖。   “还得排一会儿队。”陵拾轻声告诉他,“今天人多。”   他已经试了几个入口,都堵成了这个德行——全怪那条破蛇,昨天弄塌了几座矮山,地貌变化剧烈,淘金者和探索队不可能不扑过去。   捏着揉皱的登记表,已经领了止咬器、戴了颈圈和手环,等着打针和准入许可的狼王被吵得很心烦。   “都让开!”   “别挡道,看见昨晚的狩猎直播了吗?这畜生咬碎了老子半片肩膀!”   “你们也不想弄得一身血吧?”   “今天的收获可不小!这种东西可不适合软绵绵小崽子看,带小崽子的闪远点……”   几个相当粗野邋遢、浑身酒气的异兽猎人大声呼喝着,神气活现挑着几只浑身血腥的变异鬣狗尸体,大喇喇冲开本来就拥挤的队伍。   人群避之不及,潮水一样纷纷退开。   博士被托着后颈和脊背,往怀里抱了抱,带着体温的外套覆落。   巨狼虚影无形腾空,普通人类虽然看不见,却还是在精神威压下无意识地畏惧避让,他们四周出现一个小范围真空。   宋汝瓷被他护住,冰雪混杂着硝石硫磺的气息瞬间隔绝开异味。   但变异种在这种环境里其实没这么轻松。   不是畏惧,是难以控制杀戮的欲望,这也是地下城对他们格外警惕、一再设下力量限制的原因。系统藏在奶油色小卷毛里,嘀嘀吹着警戒哨,提醒宋汝瓷注意到战术手套下若隐若现的合金爪。   受血腥气刺激眉头紧锁、深橙色兽瞳闪烁血光的沉默身影,盯着那几个异兽猎人,瞳孔深处闪烁幼狼被击杀的残影——提供基因的动物结局当然是死亡。   作为实验体的人类,在获得力量的同时也会继承下这份难以消弭的深刻仇恨。   直到现在,陵拾其实还会做被猎人追杀的梦。   小猫耳朵动了动。   浅琥珀蜜色的眼睛眨了下。   颈环上的环形提示灯“叮”地绿了。   陵拾:“???”   狼王难得这么紧张,火速闪避一个义警掠过来的视线,抱着小猫博士杀进监控死角:“这是什么——”   宋汝瓷仰起脸:“是准入许可。”   陵拾:“……”   他当然知道是准入许可!   他明明记得宋汝瓷之前还要用手敲很多下!   地下城入口是管控中心直接维护的,在这种安装了上百个电子眼、汇聚了整个世界仅剩高科技监控系统的地方,就这么直接篡改指令没关系吗??   询问到了嘴边,又全被嚼碎吞回去。   狼王低头。   看着亮晶晶的、枫糖浆似的蜜色眼睛,稍微竖起来一点点的小猫耳朵,轻轻翘起来一点点的毛绒绒尾巴:“……”   没关系。   大不了杀进去抢个摩托车就跑,下次换南16区入口。   陵拾大步走过去,在心里做好了十个应急计划,从索性直接动手到退一步放弃纠缠回到地上,单手戴牢止咬器遮掩面孔,冷酷闯进安检门。   ……什么也没发生。   即使这个架势本身就已经够可疑,而闯入的变异种,有着明显比一般人类高大强壮很多的身形、覆面下深橙色兽瞳冷冽,单眼带疤杀气腾腾。   E级个体检测仪甚至紧张到一口气连续亮起三盏代表“极危”的红灯。   但负责安检的安全防卫局还是根本没法顺利工作,悄声交头接耳,视线不停飘向这位恐怖E级变异种先生怀里那一点奶油白……完全控制不住地,偷偷看着卷在漆黑战术手套上的毛绒绒小猫尾巴尖。   安检员的喉咙轻轻动了下。   地下城有猫了……这件绝对机密,其实从昨晚就流传得很广。   是一家刚注册了杂货铺的小猫店主。   那张免冠一寸正面照迅速火遍整个安防局,因为复印冲洗次数太多,整体画质都已经相当模糊,耳朵更是只剩个轮廓。   听说底片就在这位恐怖E级变异种先生手里……   可惜。   直接问一位支配级的变异种,能否检查随身携带物品中有没有小猫照片的胶卷,这种行为还是有点危险了。   安检员咳了咳,尽力维持专业态度,请这位变异种先生把猫暂时放在法兰绒特制棉花软垫上,为仪器扫描出的274项可疑高危信号耐心找出了合理解释。   狼王沉默着配合了针剂注射,这种药水能在不损害身体、没有任何副作用的前提下,短暂封印变异种的能力。   说起来,之所以会有这么多药水,短暂维持地上与地下的平衡,也是因为“摩伊拉”覆灭前遗留的海量存货。   人类博士Glass的小小发明创造之一。   “感谢您的配合。”   负责注射变异种针剂的安检员,举着另一只超小号注射器:“小猫先生……”   宋汝瓷交出胳膊。   还没回过神,小猫博士就被迅速捞回怀里,深橙色兽瞳溢出杀气,狼王死死护着宋汝瓷,喉咙里淌出威胁的低吼。   安检员吓得一个哆嗦,针管凭空崩裂,药水洒在地上。   “我没事。”   宋汝瓷抬起手,轻轻摸瞬间竖立炸毛的狼耳朵:“我想试试,它是什么感觉。”   “不行。”陵拾沉声说,“你怕打针。”   宋汝瓷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怕打针,眨了下眼睛,浅琥珀的瞳孔稍稍圆了圆。   陵拾已经出示了昨天作为店主办理的证书:“他没有爪子,没有獠牙,不会伤人,安全程度是A级。”   “哦哦!哦……”安检员回过神,火速收起针头拿出相机,对这位小猫店主的双手、小尖牙照相存档,“谢谢您的配合——您是好小猫!这是送给您的小鱼干。”   恐怖的E级变异种先生看起来还算满意,点了下头,捏起那一小盒小鱼干,单手抱着猫走远了。   安检员们的视线一直追到看不见,依依不舍收回注意力,七手八脚飞快藏起刚才那几张珍贵高清照片。   ……   陵拾很快就把宋汝瓷带回了杂货店。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陪小猫玩个痛快——地上环境毕竟还是太恶劣了,不论怎么尽力维持,都寒冷荒凉,气息奄奄的惨白探照灯下没有任何兴致。   回到杂货店就不一样,店铺里的灯光又暖和又明亮,虽然空间狭小、东西很多,但这种环境才最有安全感。   他们相当没有责任心的一上来就选择「闭店模式」,狼王继续昨天没弄完的工程,把那一箱子法兰绒衬衫铺满旧衣柜,带小猫博士进去玩,直到琥珀蜜色的瞳孔流淌成亮晶晶的甜蜜枫糖浆。   「玩」是个不存在于实验室的概念。   实验体们的所谓“石头剪子布”,是陷阱,是戏耍,充斥着恨意的欺骗玩弄。   没人知道机械臂的另一头是什么。   是恨吧,是该死的、装腔作势的东西,一丘之貉。   深橙色兽瞳用力闭上。   记忆里红灯闪烁、警报尖锐鸣叫的实验室背景,愣愣捧着草莓牛奶味营养膏的机械臂消失。   睁开眼睛,是玩得出了一小点汗、轻轻喘着气的小猫博士,浅奶油金里支棱出的小猫耳朵跟着呼吸颤动,瞳孔里化开蜜糖,边缘是一层薄薄的金粉。   被温柔擦拭鼻尖的汗水,柔软白皙的脸颊就会轻轻贴上手腕。   颈环早就被搞定,狼王陪他蜷在衣柜里,把小猫拢在胸口,轻轻替他梳理那些汗湿的奶油金色小卷毛。   “高不高兴?”陵拾笑了下,摸摸他的后颈和脊背,T恤的柔软布料有点被汗水洇透了,“是不是比打针好玩?”   柔软的蜜色眼瞳圆溜溜望着他。   小猫博士其实很不常说话。   大概是实验室里本来也不需要说话,这种习惯遗留到现在,连高兴也是安静的,其实让狼王有些遗憾。   但至少,他们已经完全自由。   不需要再穿什么研究员制服、白大褂,只穿着超大号T恤的少年天才博士,蜷伏在他胸口,握着粗壮的狼尾,毛绒绒的尾巴尖轻轻按着他那个针眼。   宋汝瓷轻声问:“疼吗?”   陵拾摇头,咬了咬小猫耳朵,果然让敏感到极点的软绒耳尖抖动打颤。   “就这个感觉。”陵拾反问他,“疼吗?是不是什么感觉都没有?”   说完,也不给反驳的机会,陵拾抱着软绵绵的博士起身,从衣柜世界里探头出来,放在法兰绒特制棉花软垫上,拿绒布碾过覆着薄汗的脊背腰窝,连小猫尾巴也仔细擦了一遍。   转身去翻合适的衣服,没翻几件,听见东西落地的响声,狼尾想也没想火速延伸卷过去……刚好卷住差一公分掉到地上的小蛋糕。   杀回来的凶悍E级变异种狼先生:“……”   离开安检口的时候,那个安检员神秘兮兮往他手里塞了本小册子,打开一看是末世来临前的旧版《教你如何稳定拥有一只猫》。   第一页第三条是「切记:不要随意背对你的猫。」   当时的狼先生没有放在心上。   现在回想,当初小蛋糕融化在泡澡桶里,或许就是个暗示。   “想试试走路?”陵拾托着他的脊背,护住肋下,力道轻柔地把人抱起,“过段时间好吗?你的身体还不适应。”   在实验室里的Glass博士不需要走路——那其实也不是“坐着”,是种被无数漂浮的神经纤维导线牵引着的漂浮状态。   唯一类似“走路”的姿势,是宋汝瓷差一点就被召唤回废墟里的时候,像是无数条线拴着的小木偶,摇摇晃晃,生硬地、无知觉地往那片黑暗里走。   博士看起来有点失落,蜷在他胸口,脸颊轻轻贴着他的颈窝。   陵拾咬了咬眼前的耳朵。   他手上拿了件柔软的米白色针织衫,哄着宋汝瓷抬手,滑进柔软雪堆布料的小猫博士太瘦了,过于宽松的领口卡在肩胛,袖口往上仔细折三折,总算停在了不影响动作的腕骨上方。   陵拾帮他换上条灯芯绒的背带裤,给小猫尾巴熟练掏了个洞,卷成一小团虎皮蛋糕的尾巴舒展开,像奶油融化。   陵拾把他抱进店角落的高科技磁悬浮轮椅里,仔细调整好高度、靠背。   狼王半蹲下来。   “小猫博士,你会不会看店?”   浅琥珀蜜色的眼瞳融化成杏仁圆。   耳朵竖起来了,轻微抖了抖,   这是被吸引了注意力、有了精神的表现——狼王沉稳地翻着《教你如何稳定拥有一只猫》,藏进作战服口袋。   陵拾已经意识到,被他捡回的人类博士,主观意识正在慢慢苏醒,不再是完全懵懂茫然的小蛋糕,也会自己慢慢思考一些事,有了想法。   那就不能再只是一味地过分圈养。   狼王拿过小毛毯,铺在宋汝瓷的腿上,故意挑了一块有很多穗和流苏的,相当恶趣味地看着小猫博士控制不住被毛线吸引,耳朵跟着动来动去。   陵拾咳了一声,收敛心神,不再逗猫:“你能执行看店任务吗?”   “我要去买摩托车,再买些别的装备,顺便给你买些改装能用得到的工具——你是不是想修这个扫地机器人?”   陵拾摸了摸宋汝瓷的耳朵。   小猫耳朵在他掌心轻轻弹动,很软,很柔韧,虽然稍微一按就会趴平,但松开手又会恢复原状。   因为被发现了会受毛线吸引,小猫店主有点害羞,耳廓微微泛粉,耳朵尖不自觉地向后翻折,但还是尽力从膝盖上那块小毛毯收回注意力:“嗯。”   他还不清楚,离开了那座高塔里的实验室,他还能做些什么。   宋汝瓷很想试一试,把扫地机器人修好。   系统也相当想把机器人修好,小黑影子还没当过机器人,感兴趣到不行,很期待在地上飙扫地机器人的实感。   陵拾点头,这没什么难的,他也不会弄这些东西,但可以去买一整套修理工具给宋汝瓷玩,还有摩托车,这些东西在末世里算是高级生存资源,配给有限,都要去熟人那交易。   全是血腥、杀戮、资源交易的另一个世界。   完全隐藏在光明背面的世界。   他不想带宋汝瓷去,但这次要把话说清楚,不能再犯之前的错误:“我去买这些东西,不危险,最多三个小时就回来,这是地图。”   他把地图给宋汝瓷看:“我负责进货,你负责看店,我们是探险小队。”   陵拾问:“能完成任务吗?”   他抬头看轮椅里的博士,耳朵被奶油淹没的地方泛着粉,枫糖色眼瞳清亮,落进来的光线像是漾出细碎明亮的小气泡,看得出相当认真和期待。   陵拾笑了下,起身,低头用鼻尖贴了贴浅奶油金色的小卷毛,又把特地采购的无线电通话器给他:“有事就呼叫。”   小猫店主竖着耳朵:“嗯。”   ……极危E级个体狼先生沉稳擦掉转基因血,又把店铺反复整理好,连玻璃瓶子也收起来,放进柜子里锁住。   还给小猫留了奶油蛋糕、加了糖的牛奶、酥脆小鱼干。   还留了可以打发时间的游戏机。   确定不会有任何可能磕破弄伤的东西,陵拾才暂时离开,快步前往那个秘密据点。   他其实还留了店内店外十八个摄像头,但暂时应该用不上。说实话,在这种安保级别下,地下城比任何地方都更安全。   最不安全的……或许就是他这个靠猫混进来的变异种。   见惯大风大浪、生死关头厮杀出来的狼王冷静地想——他至少不能在离开家的三分钟内就看两百次监控吧。   至于《教你如何稳定拥有一只猫》,虽然很有用,但里面的内容多少也有些太紧张了。   “不要离开你的猫超过十分钟”不适用于厉害的小猫博士。   博士不会被乱七八糟的东西诱惑。   陵拾这么想着,沉稳离开,作战靴踩过的草丛晃了晃,一截雪白蛇尾迅速收回,上面卷了五颜六色的毛线团。 第72章 白蛇炸鳞了   宋汝瓷看了一会儿晃来晃去的光斑。   地下城的日光是人造的, 尽量模拟出太阳光的效果,标准过头了,整个白天都像是天边悬着盏大号浴霸灯。   系统终于不用藏着, 在杂货店里到处寻宝, 一秒就找到了藏得相当显眼、只用一张餐巾纸盖着的九九新游戏机,兴冲冲扛回来给宋汝瓷展示。   「这个还能开机!」   系统问宋汝瓷:「我们可不可以一边看店一边打游戏?」   小猫博士从光斑收回视线, 弯了弯眼睛, 他的瞳孔在强光下几乎也收束成一条线,底色就变成细细的金沙。   系统都看得愣了下。   是很灿亮神秘……缓慢无声流动着的金沙, 让人想起传说里的古矿脉,碎金在地下河底流动, 映着巨石缝隙漏下的日光, 下面掩藏着数不清的财宝。   系统没有文化, 联想不到更多, 看着那一片仿佛粼粼闪着光的金沙海, 满数据库都是「看起来好有钱」。   不过外面的人造太阳光也是确实太晃眼睛了, 系统跳到窗前, 放下遮阳板, 又飞快回到宋汝瓷肩膀上。   琥珀色的小竖线重新融化,变回杏仁形状的漂亮枫糖。   宋汝瓷正在试着拆开游戏机包装。   和编程无关的事, 这具身体其实并不那么听使唤, 不论双腿还是手——不过尾巴倒是还可以。   藏在小毛毯下面的毛绒绒尾巴动了动,冒出来, 灵巧地卷住纸盒,研究了一会儿,就顺利大功告成。   「厉害!」系统大力鼓掌,「好尾巴!」   宋汝瓷还是没太被夸习惯, 藏在浅奶油金里的耳朵尖轻轻抖了下,耳根有点泛粉,接过了系统颁发的小瓶盖徽章。   毛绒绒的小猫尾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悄悄卷走会反光、会沙沙响的塑料包装纸,工工整整叠好,折成小方块,藏进装玩具的小箱子。   装游戏机的纸壳箱子也被悄悄拖走了。   系统完全没发现,依然干劲十足,热火朝天地把充电线拽过来:「要先充电……不对,这个是毛线团。」   应该是拽错了。   系统有些狐疑地检查了下,完全想不明白好好的充电线,怎么就变成了浅奶油白色的蓬松柔软毛线球。   想必是杂货店里东西太多的缘故,问题不大,系统乐观地抛下莫名其妙的白毛线,找到正确的充电器。   还好,是通用接口。   游戏机附赠厚厚的一摞说明书,系统看了好几遍,相当期待上面写的《废土之战:守卫花园农场》和《绝望蜂蜜烘焙房》:「怎么样,还能玩吗?」   宋汝瓷从那团神秘冒出的奶白色毛线球上收回注意力,接过说明书:「我看一下。」   小猫尾巴也给玩具箱子上了密码锁,迅速收回,卷起兴奋到不行的小黑影子送到游戏机屏幕前。   开机至少是非常成功的。   充电后,长按开机键三秒,屏幕就亮了下,跳到初始登录界面。   但接下来就不太顺利——前店主的确没说谎,游戏机买来后就没拆封过,可以算是全新,也就意味着没有注册过新用户,没有联网激活序列码。   无法开启游戏。   系统原地化身土拨鼠:「啊!!」   可惜。   太可惜了。   宋汝瓷也搜索了下记忆:“地下城没有民用互联网了。”   「对。」系统叹气,「民用网络不安全……地下城的平衡太脆弱了,不能冒这个险。」   怪不得前店主这种会攒下一个月生活费买限量款的游戏发烧友,居然能在后来这么长时间里忍得住不玩——不仅仅是因为已经身处末世,再玩当初那些末世游戏,简直算得上是十分的地狱笑话。   更是因为注册新用户、联网、激活序列码……已经不可能了。   不要说天灾降临后,游戏厂商恐怕已经原地蒸发,就连“互联网”这个东西,都已经在末日时代严重退化萎缩。   目前的地下城居民,几乎已经全面倒退回了有线电视甚至是收音机广播的时代。只有极少数负责整个地下城监控、安全维护、资源运输的环节,还在以内部局域网为基础运行。   再剩下的就是地下城黑-帮——就比如陵拾手里那个监控软件,他们也有些偷拉的网线、私人基站,和几台私藏的服务器。   之所以会走到这一步,不仅仅是由于服务器珍贵、维护成本高昂。   「听说是因为之前出过事。」   系统翻了翻地下城历史:「有人恶意煽动情绪,挑唆人类和非人基因对立,差点引发地下战争。」   「在那场混乱里,异类就是异类,基因决定同盟,而同盟内部又心思各异,很快就再一次分崩离析。」   「那之后,很多本来对人类态度友好的改造人、变异种,也都一起被推到了E级个体那一边……」   系统叹息着合上《地下城的十年》,没再继续读下去,摘掉书上离奇出现的蓝色毛线,丢进垃圾捅。   总之,一笔烂账。   网络这东西实在太危险,末世的平衡本就极为脆弱,一点煽风点火、情绪煽动,就可能惹出大祸。   地下城的关键是生存,是安全和稳定,决不能有任何混乱的种子滋生。   宁可全面封禁。   ……   系统可以理解,但还是好遗憾,叹着气收好游戏机,打算去玩那个低密度聚乙烯解压泡泡纸。   小猫尾巴却不打算这么放弃,把它捞回来:「再试一下。」   系统愣了愣,还没来得及问怎么试,就看到琥珀色之上覆过冰蓝色的流光——宋汝瓷握着游戏机,轻轻摸了摸塑料外壳,就有不计其数的、细如蚕丝的冰蓝神经纤维没入其中。   游戏机的屏幕上忽然出现无数滚动数据。   像这种完全是为了版权保护的设计,强行破解就会自动销毁程序,只能一个一个穷举,海量的邀请码数据库滚动在屏幕上,也流淌在冰蓝色眼瞳里。   像是在打开一扇必须绝对小心、稍有不慎就可能全军覆没的,可以放新朋友们逃脱,通向自由的密码门。   商店橱窗外忽然有轻微响动。   「谁!」系统生出警惕,杀过去看了看,窗外空无一人。   地上……   掉着一小团细细软软的红毛线。   破解也暂时中止,轮椅轧过地面的辘辘声,一点温热柔软的奶油香,小猫耳朵动了动,探出窗户——   系统终于识破:「是陷阱!!」   系统才不会上这种当,火速拦住操控轮椅过来的宋汝瓷:「不看,不看,我们要有定力。」   被它完全按住的小猫博士,靠在轮椅里,耳朵尖的绒毛轻轻动了动,配合地闭上眼睛,尾巴卷住险些被碰掉的旧花瓶:“嗯。”   柔软的奶油色尾巴卷着花瓶端端正正放好。   红毛线自己动了动,往远看,一直蔓延进人造草丛。   草丛里冒出一小截雪白的蛇尾,缠着五颜六色的毛线,轻轻晃动,每根毛线尽头都是一个蓬松柔软绒毛球。   ……好可怕的陷阱。   宋汝瓷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主动抬手,按住耳朵,尝试和自己讲道理:“我不喜欢毛线团。”   系统坚定赞同他:「对。」   毛线团算什么。   他们有一整个杂货店。   系统相当冷酷果决,火速关严了窗户,整个拉下遮阳棚,刚想要安慰宋汝瓷放心,转头就眼睁睁看着一个行走的毛线团推开门进了店:「……」   看错了,走进来的是个戴单片眼镜、穿着白西装的人。   只是身上无用的点缀过多   ……过分多了。   戗驳领嵌着燕麦色毛线锁边,里面搭了件高领青灰色毛衣,植绒橙色羊毛混纺袖扣,单片镜坠着个晃来晃去的苔绿绒球,臂弯还搭了一大堆糖果色系的柔软毛线围巾。   系统:「…………」   系统有点想打地下城义警电话了。   相比之下,独立负责看家的小猫店主要更加冷静镇定,把手压在背后,仰起头,看清走进来的毛线团客人。   是塞恩。   现在的塞恩,如果不看有些奇怪的穿着打扮,更接近于非蛇蜕期的正常状态。   ——优雅,得体,挂着虚假的和善笑容,流窜在地上与地下的欺诈师。   实验体「007」。   原则上塞恩被绝对严厉禁止进入地下城,他有可查询的击杀记录,就是在那段混乱的、不堪回首的撕裂时代。   有一窝异兽猎人死于他的蛇毒。   事后证明,这些异兽猎人的确恶行累累,甚至只为了好玩就肆意虐杀无辜的变异种幼崽……但不论怎么说。   在地下城这种地方,秩序高于一切,有什么事都应当交给安防局和义警处理。这样擅自大开杀戒,只会引起更多的骚乱、恐慌和无法化解的成见仇恨。   所以过去那笔烂账勾销,塞恩虽然没被地下城义警追杀,却也被严格封锁在地下城之外,任何一个入口都不会给他准入许可——至于这次他究竟是怎么进来的,还是未知的秘密。   “你一个人吗?”塞恩俯身,声音很低柔,“我是来求助的……我饿坏了。”   “自己在修游戏机吗?”   “你这么乖,真是好小猫。”   塞恩的嗓音里有种奇异的金属嗡鸣,又像是蛇类的嘶响:“幼崽自己在家很危险,会被坏人杀掉,剥皮,挂在架子上……”   “要是我就不会把小猫自己放在家。”   苍白的瘦长手指摆弄毛线,有意一下一下挑动线头,满意看到小猫耳朵的影子跟着轻颤。   他端详着宋汝瓷手上的游戏机,又抬起头,细看轮椅里的柔弱少年。   镜片后的绿色蛇瞳,饶有兴致,从耳朵尖那一点雪绒似的浅色,到银亮细缎,奶油金色的卷发,瓷白的、温热微弱搏动着的柔软脖颈……视线停了几秒,含毒獠牙被彻底藏好。   只是看着就可口,想吞下去。   怪不得陵拾要在肚子下面那些破毛里护得这么严实。   “我养着一些小变异种幼崽,在外面,天寒地冻的,惨得不行。”   “我想来找一点儿吃的。”   塞恩彬彬有礼,展示毛线制品:“我用这些当赌注,和你做个游戏,好吗?如果我赢了……”   话还没说完,他就愣了下。   看着被小猫尾巴卷着提手,递到自己面前的藤编小篮子。   里面装了满满当当的奶油蛋糕、牛奶、草莓夹心饼干,草莓的甜香意外熟悉,蛇类的竖瞳微微收缩。   “我不擅长做游戏。”宋汝瓷很诚实地承认,“我输了,这些给你,你们要吃饱,我的窝里还有一些好棉花。”   塞恩盯着他。   半晌。   冰凉延伸的蛇尾骤然锁住要回去拿棉花的轮椅。   蛇尾挑起白皙下颌,森然冰冷,转为暗绿的蛇瞳幽幽凝注着这双眼睛,游动的毛线也像是小蛇,悄然缠上手腕、脚踝,虚影中蛇信吞吐。   “小游戏。”   塞恩:“只是石头剪子布。”   “嗯。”小猫博士点头,轻声说,“会输的。”   ……   软绵绵、毛绒绒的浅奶油色尾巴,安安静静卷着藤编篮子,把所有的零食都交给他——还没碰到白西服,就被看不见的力道猝然打落。   过分!   活该没猫!   系统紧急接住篮子并愤怒对这条蛇进行激烈无声谴责。   但无济于事,几个附近的玻璃制品猝然炸裂,塞恩单手捉住宋汝瓷,把人从轮椅里拎出。   装腔作势的西装丝毫没限制他的行动,白变蝰蛇的基因令他灵活得不可思议,瞬间游进杂货店深处,背靠轨道管线:“陵拾,可能我的建议不合时宜——最好不要在地下城下毒和开枪。”   单手拎着消音枪的狼王,把整个店铺关闭,向前走。   兽瞳在漆黑环境里闪着幽红。   但他的视线根本不管这条该死的蛇,只是扫了一眼,就落回宋汝瓷身上,恢复柔和的深橙:“受伤了吗?”   小猫博士轻轻摇头。   被问“吓到了吗”,也摇头。   陵拾松了口气,抬起枪口,对准塞恩暴露在外的喉咙:“还给我。”   “塞恩,把他还给我……随便你提什么条件。”   陵拾哑声说:“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你想要沃尔科夫斯克吗?还是地下城的黑-帮势力名单?整个北方,我都可以给你。”   ……勒在宋汝瓷胸口的手臂收紧。   塞恩后退。   森然的绿蛇瞳渗进幽暗:“我知道他是谁了。”   “他不是猫。”   “他是Glass。”白蛇虚影扭曲,殷红蛇信吞吐,嘶嘶作响,“陵拾,你和Glass混在一起,你养他……”   清脆的碎裂声。   封闭的店铺里,凌厉狼吼同时震碎几个挂在墙上的玻璃画框,陵拾脚下炸开恐怖力道,身形骤然暴射过去。   扑了个空。   塞恩远比他灵活,在这种狭小又障碍奇多的空间,蛇类基因简直占尽了优势——更不要说这头蠢狼动手的时候简直显得极为忌惮,束手束脚自废武功。   又怕碰坏了东西,又怕招引来义警,更怕碰坏了猫、呸、不是猫。   塞恩背后贴着轨道,手里勒着这个找了不知多久的博士,地下城的轨道四通八达,随时可以带着猎物化蛇游走。   不是猫。   他上当了。   耳朵和尾巴只不过是种诱惑人心的柔弱伪装,里面包裹的是那个可恨至极的、无恶不作的人类天才博士Glass,就像当初在实验室,在实验室——   森然的绿瞳向下,看向被手臂困在胸口的猎物,正要再度勒紧用以威慑,蓦地一顿。   不是……   不是猫。   琥珀枫糖正在融化。   因为进入了太昏暗的环境,浓郁的、蜂蜜陷阱似的稠练糖浆,在暗调环境里融成柔软的正圆,柔软温热的一小团被他抱着,左手握着右手背在身后,尾巴卷着灯芯绒背带裤下伶仃瓷白的脚踝。   仰着浅奶油色的脑袋,耳朵也埋在那一片奶油里,静静地望着他。   塞恩低头看猫。   枫糖浆里没有涟漪、没有金粉,没有被陵拾裹着那种细碎明亮的小气泡。   安静,这回的猎物好安静。   又软又安静,还沾着一点刚刚的草莓牛奶味,他不该乱发脾气打翻那个篮子的,他为什么要打翻小篮子?   覆着细细蛇鳞的喉咙动了动,苍白手掌也有点不自然了,调整,再调整。   他是不是抱得不对?   耳朵为什么完全不竖起来……   “托后背!”陵拾眉头皱得死紧,“这样怎么抱得住?!塞恩,你会不会抱猫?不会就还给我!”   “哦哦。”塞恩立刻换手,“对不起。”   他手忙脚乱地换了个姿势,连蛇尾巴都用上,托着软绵绵、简直怎么抱都抱不稳的猫:“对吗?这样对吗?陵拾!他现在可在我手上,我一口就能吞了他,你别不说话。”   狼王从鼻孔里冷冰冰哼了一声。   那大概就是对了。   塞恩松了口气,皱眉回想自己本来的目的,该死的蛇蜕期搞得他脑子都乱了——他是来找Glass复仇还是来偷猫的?   顾不上了,小猫耳朵为什么不竖起来,塞恩有些不安,故意摇晃那一堆毛线织成的糖果色围巾,全是用最轻盈蓬松的羊羔绒,颜色也是书上说“最吸引小猫视觉”的高对比鲜艳颜色。   效果一点都不好,白蛇虚影急得嘶鸣,摘下琥珀色单片镜上那个苔绿色的绒球晃动,这次有了一点用处,左面的小猫耳朵稍微弹动了下。   塞恩立刻低头,凝注变化,琥珀蜜色的瞳孔被小绒球吸引着稍稍转动,抬起手,白皙指尖轻碰了一下。   「送他。」   低沉的狼吼次声波响在耳朵边上,白蛇炸了下鳞片,冷冷盯了他一眼。   用不着他说。   塞恩拿蛇尾巴尖试探着戳戳小猫,不太好意思说话,摘下这个金链拴着的绒球,递到宋汝瓷面前。   琥珀蜜色的眼瞳怔了下,抬起目光望了望他,柔软安静地弯了下,轻轻摇头。   “我不要。”宋汝瓷轻声说,“谢谢。”   白蛇:「…………」   鳞片下发出巨大碎裂声。   响亮过头了,甚至吸引了义警的注意力,在外面轻轻敲窗户:“要帮忙吗?”这个动静听起来简直像是打碎了两米高的古董花瓶。   义警们都知道店主是小猫。   里面的声音听起来只是过于响亮,并不惨烈,小猫又是A级模范住户,应当不是什么流血事件,没必要太过紧张。   况且打碎花瓶肯定不是小猫的错。   所以义警们的态度也都柔和到不可思议,甚至很沉稳地提出可以帮忙证据:“彻底碎了吗?”   “如果碎成太多片,我们可以帮忙运走,小心一点,不要受伤。”   静了几秒钟,封闭百叶窗的结账小窗口被打开。   里面送出草莓饼干,和写得歪歪扭扭、一看就猜得到是小猫尾巴努力握笔写的「不用了,谢谢^^」的小卡片。   义警们按着心脏,叼着草莓饼干抢着卡片走远了。   ……   陵拾关上金属窗板。   白蛇森然盯着那几块草莓饼干,眼瞳幽绿,形态可怖,活像是从它那一对剧毒獠牙里硬抢出了什么宝贝。   ——也不知道是谁先打翻篮子不要的。   「你可真拉得下脸说谎。」   狼王嘲讽:「给幼崽讨吃的?这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你以为还是我们刚逃出实验室的时候?拿这种话来装好人骗博士不脸红吗?」   「你闭嘴!这是我的事!」   塞恩森然盯着他,蛇瞳竖立蛇信嘶鸣,数不清的蛇鳞骤然竖起,层叠拢成穹顶,设下封闭屏障,把烦人的破狼彻底阻隔在外。   这下蛇尾小心翼翼松松卷着的身影有了反应。   小猫耳朵啪地立起来,不安转动,耳朵尖那一点细绒轻轻动弹着到处找人,柔软蓬松的浅奶油色尾巴也稍微炸开。   虽然没被猫挠,但白蛇的鳞片还是又碎了几片,塞恩这次是真的手忙脚乱,恶狠狠揪了几根狼毛进来安抚,又笨拙的把毛线团全给他:“别生气,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骗你,你真的是——”   他想问“你真的是Glass”,这句话却又卡在喉咙里,无论如何都说不出。   他是真的恨了那片数据光幕后的邪恶人类天才博士很久,所有实验体都是这样,毕竟在实验体眼中,实验室的一切都应当是最聪明的人主宰。   难道不是那个漂浮在光幕之后的、连接无数神经纤维的神秘身影,决定着他们的命运,摧毁重塑他们的一切吗?   塞恩无法理性思考,他处在蛇蜕期,思维混乱得很厉害,这种念头只是一瞬就被“他打翻了饼干”的懊悔淹没。   “对不起。”塞恩说,“我……”   被蛇尾卷着的小猫博士有了动静,本来背在身后的双手,努力地探着胳膊,想去握住那一撮狼尾巴毛。   够不到,尾巴轻晃,耳朵急得趴在那一片软绵绵的奶油里。   塞恩:“……”   白蛇沉默着,不情愿地吹了两口气,帮他把狼毛吹过去。   趁机送那个苔绿色的绒球,拿最细的蛇尾巴尖挑着,上下左右晃啊晃,看博士没拒绝,就暗戳戳塞进背带裤口袋。   偷偷摸摸溜出来的白尾巴还是被反应敏锐的小猫博士轻轻握住。   柔软的、温热的。   软绵绵的小猫爪垫。   白蛇炸鳞了。   它有点严重头晕,晃晃悠悠差点滚下去,勉强盘在房梁和轨道上卡稳了,脑子里只剩下小猫、小猫和被他打翻的草莓饼干,小猫耳朵也是浅粉色的。   巨蛇把脑袋趴平到小猫也能摸,鳞片舒展,不自觉轻轻晃着尾巴尖,被磨着后槽牙的狼恶狠狠一脚用力踩住。   “你说的Glass博士。”宋汝瓷摸着他,轻声问,“做了很多坏事吗?” 第73章 这安全吗??   Glass……博士。   塞恩几乎用不着思考, 就能对着这样一个幼稚的问题给出相当多的答案:显而易见,这是个邪恶到头的坏博士,发明了一大堆药水, 做了一大堆改造人。   当然一定也是“摩伊拉”的背后主使者。   当初的塞恩哥哥, 在简易庇护所里这么教那群一个叼着一个尾巴、乖乖抱着团成一团的变异种幼崽躲起来。   躲好。   不要被发现,不要出声, 会被捉到。   谁都不许出去, 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反派就是摩伊拉的Glass博士,丧心病狂坏到不行, 到处抓小孩当实验体。   坏博士会把他们全都捉走。   “是给我们草莓营养膏的坏博士吗?”   一群小幼崽叽叽喳喳问:“是发明超级无敌厉害止痛针的坏博士吗?”   “是闻起来香香甜甜,像奶油小蛋糕的坏博士吗?”   “是用投影仪给我们悄悄在高塔上放电影的坏博士吗?”   “我今天长高了, 掉了两片闪光鳞!想送给博士当礼物!塞恩哥哥, 你能不能把坏博士叼回来摸摸我的尾巴……”   他一尾巴一个揍到老实。   塞恩那时候也不过是个很低级的流浪变异种, 一条没什么人会多看一眼的白变蝰蛇——白变基因就是最大的危险, 几乎无法隐藏, 没有组织会接纳他。   于是他去骗吃的, 去偷一些药, 那个可恨的博士倒是也发明了一些好药。末世早期的科技组织, 有不少还挣扎着维持,摩伊拉的止痛针和安抚剂是最好用的。   即刻起效, 没有半点副作用。   甚至都不影响变异种幼崽长个子。   还有高塔旁边的废料池, 也会相当浪费地定期丢弃一些包装都没拆的草莓牛奶营养膏。   小崽子们很喜欢草莓牛奶营养膏,每次都抢着吃, 吃饱了还不肯消停,非要听邪恶Glass博士抓小孩的故事。   故事总要有个结局吧,他编不出什么正义使者,急着催这些小崽子去睡觉, 想着明天要再去问问能不能给幼崽拿到地下城合法准入证,随口说博士被猎人打倒了……   然后那天。   那天好像是旧世界的什么节日。   他捡到了一大堆五花八门的全新营养膏,什么可乐味的、蜂蜜烤鸡味的、棉花糖味的,腹诽着那个愚蠢的Glass博士整天往外丢这么好吃的东西,推开门。   他看见,整整齐齐的。   整整齐齐的、挂在架子上的幼崽,渗血的蛇瞳扭曲空气看到之前发生的画面,一群醉醺醺打着饱嗝的猎人,得意洋洋地炫耀着“这些小崽子都不知道怕枪”。   ……合金利爪猝然卡进蛇鳞缝隙。   很深,毫不客气。   陵拾在紧张,很明显,变异种特有的精神力已经压制到极限。   浓稠到近乎凝固的冰雪和硫磺硝石气息之下,是仿佛岩石板块剧烈挤压的、令人牙酸的闷响。   巨蛇却仿佛不知道疼似的,幽绿蛇瞳凝注着被自己卷住的——卷住的、小猫。   鲜明的柔软感触让这个词先于一切挤进脑海,那一点奶油尖儿似的耳朵,奇异驱散了那些淹没理智的混沌憎恨。   毛绒绒,暖洋洋的小猫味道。   那种浑浑噩噩、麻痹自我一般的盲目憎恨之下,有什么在碎裂,渗出从不敢直视的鲜血淋漓的真相。   “……没有。”   塞恩低声承认:“没有,错了,我说错了,小猫,你不要听乱七八糟的蠢话。”   “外面有很多坏人,到处都是坏人,拿枪对着你的是坏人。”   “Glass博士不是坏人。”   “不是。”   “他做了厉害的止痛针,没有副作用的镇静剂和安抚剂,每天都往外丢营养膏,他还……”   还不太会玩石头剪子布。   低频率的蛇嘶蔓延,殷红蛇信颤动,抹去错误的、不该存在的记忆。   高度紧张的巨狼喉咙里溢出极具威胁的低吼,穿着作战服的人影迸射袭近,扼住他的喉咙,劈手夺下软倒的博士。   “小蛋糕。”陵拾收回几乎要杀蛇的冰冷视线,低头轻声问,“醒醒,哪不舒服?”   他试着轻轻拱柔软的脖颈,听见喉咙里轻微的声响,绵软的尾巴动了动,想要卷上熟悉的手腕,却没能成功。   深橙色兽瞳颤动。   陵拾丢下枪,双手把软下来的小猫抱紧,浅奶油金色的脑袋枕着他的掌心,反复被摸的耳朵还是软的。   呼出的气流又凉又轻,陵拾碰了碰冰凉的鼻尖,把尾巴尖送到白皙掌心。   ……威胁龇着的合金犬齿险些咬穿白蛇的喉咙。   塞恩没有抵抗,任凭硕大的狼爪虚影把自己重重按在墙上,大概是压断了几根肋骨,这对变异种来说无所谓,是家常便饭,咳了两口血骨头就复原。   五颜六色的毛线围巾全被蛇尾裹在小猫博士身上。   “只是睡着了。”   塞恩低声说:“实验室的坍塌,应当对他的意识状态损伤很大……他现在不适合想过于复杂的事。”   “不适合去探索回忆。”   那个漂浮在数据流里的人影,每一根神经纤维,都连接操控一台庞大的实验仪器或是几十米的机械臂,倾刻间一切都化作废墟,仅仅是铺天盖地数据回流的恐怖冲击,也没有任何中央处理器能受得了。   想到这,塞恩忍不住停下。   脑中忽然没来由冒出很久以前,他在某次蛇蜕期,应激撕扯着拽断、狠狠绞碎的那根机械臂——中央处理器会疼吗?   小猫博士会伤心吗?   无法再自欺欺人地无视那些线索和端倪,为什么恰恰是他们逃跑出去的时候,门锁恰巧就失灵了?   就在刚才,塞恩藏在窗户外面,监视宋汝瓷修游戏机——太熟悉了,那种破解方法,他研究过无数次怎么逃离实验室。   不可暴力破译的随机密码,只能在海量密钥库里一个一个尝试,否则就会判定非法入侵而自毁。   所以要试很久。   只靠实验体根本无法完成。   一个人,反复试密码的时候,Glass究竟知不知道,门一开他们就都会跑了?   当初放走了他们,博士承受了什么代价?   “我删掉了一些记忆,包括我个人对博士的污蔑,我为我说过的话道歉,但我保留——我保留我的意见。”   “变异种不该和非变异种混在一起。”   塞恩垂着视线,苔绿色眼瞳一动不动凝注着这头狼怀里的猫。   这并不是什么变异种的稳定基因,陵拾应当也发现了。   Glass博士的状态,是和他们所有人不同的、没有稳定形态的基因聚合体,是上好的猎物,很快就会引来无数心怀鬼胎的垂涎,只凭陵拾这一个支配级的变异种……   “这么危险,还不如交给你,你想要猫。”懒洋洋的、欠揍的狼问,“对吧?”   这还用分析——最心怀鬼胎的不就在他们家房梁上盘着吗?   白蛇炸了下鳞:「我没这么说!」   谁说他想要猫?!?   塞恩只是来监视Glass,带来这些毛线团,也完全不是要诱拐小猫、要给小猫送礼物的意思:「你裹好!那条黄色的要掉了,那条最软最蓬松,是羊羔绒的。」   「谁教你的羊羔绒?你到底懂不懂,小猫喜欢弹性有韧劲的毛线团,可以滚来滚去扒拉着玩。」   陵拾啧了一声,狼爪子扒了扒软塌塌的羊毛围巾:「像你这种只会把小猫缠得乱糟糟动不了。」   「小猫最不喜欢。」   「最、不、喜、欢。」   白蛇:「???」   刚才是重新说了一遍吧这头狼是故意又重复说了一遍吧他听见了!   鳞片下又传来那种耳熟的清脆碎裂声。   居心不良的巨狼多少也有些怜悯,好歹同类一场,总不能让这条破蛇在蜕皮前就心碎而死吧:「算了。」   「你去想办法重新弄来一百个有弹性的毛线团,要不一样颜色的,每个不要太大,要柔软蓬松又有一定弹性,再用它们做一个舒服的、够两个人躺进去的窝。」   塞恩掏出随身的本子飞快记录,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插嘴:「两个人——」   深橙色的兽瞳眯了眯。   穿着作战服、紧紧抱着小猫的狼,尾巴重重砸了两下金属制成的空心轨道,嗡鸣声共振回荡,震得蛇瞳一阵收缩。   一条生怕掉地上的动静太大、把猫砸醒的指头粗细白玉米蛇打了个滚,紧跟着就被一堆倒下来的纸箱子砸了个结实。   陵拾帮他确认了门的方向。   白蛇不甘心地抬头。   再抬头。   小猫博士被整个严严实实护在怀里,几乎看不见,只能看见一点浅奶油色的绒毛,随着呼吸微微动弹。   坐在房梁上的灰狼低头,轻轻拱了拱蜷在怀里的一小块奶油,哄着小猫放松、融化、舒展,贴贴鼻尖,碰碰耳朵,把专门去洗护柔滑过的狼尾给小猫握着。   被轰走的白蛇愤怒爬行着去找一百个毛线团了。   /   宋汝瓷睡醒时,他们的小店开得很好。   摩托车买回来了。   就停在门口,很威风,相当炫酷的末日废土风格,整个车身都毫不掩饰锈蚀的铆钉和焊接疤痕,狰狞凶悍,座椅倒是半点不嫌麻烦,不心疼地换了相当昂贵的席梦思。   陵拾正在做最后的改装,察觉到小猫耳朵尖的绒毛动了动,立刻停下焊枪。   丢下焊枪、还戴着护目镜的狼王,匆匆脱下沾满油污的工作服,回到摇椅里看小猫:“怎么样,睡得好不好?”   他不自觉硬邦邦地晃着尾巴,低头,让小猫摸鼻尖和狼耳朵。   琥珀蜜色又泛起亮晶晶的涟漪了。   深橙色兽瞳跟着透出笑,陵拾松了口气,看到小猫抬起胳膊想要抱,尾巴有点不自在地敲了敲沾着的灰:“乱七八糟的……”   算了。   大不了再去洗。   陵拾低头,小心从摇椅里捧出睡得暖暖和和、软绵绵的小蛋糕,不舍得用力气,哄着捧在胸口:“饿不饿,吃烤鱼吗?”   宋汝瓷不饿,轻轻摇头,想离得再近一点。   小猫尾巴又恢复了柔软灵活,卷着他的衣角,学着他的动作把脸埋进狼毛里,轻轻拱他的颈窝。   狼尾巴不慎抡飞了一袋螺丝钉。   ……再去买。   陵拾冒着烟想,现在没什么比猫重要,他抱着小猫博士回杂货店,用鼻尖碰奶油堆里轻轻竖起来、转动着探索环境的小猫耳朵,现在它们也恢复了柔韧,被碰痒了就会不自觉轻微抖动。   也不能一直碰着玩。   小猫博士很容易就会害羞。   尾巴会卷成毛绒绒的问号,把脸埋起来,自己按住耳朵不给碰。   陵拾及时忍住,坚持着不啃小猫耳朵,转移话题:“看店……看得很好。”   “来了奇怪的人,想骗吃骗喝闹事还不给钱,被你赶跑了,记得吗?”   小猫店主的任务也完成得很好,完美守卫了杂货店,陵拾想尽办法夸他:“我走的时候太疏忽,多亏了你,不然咱们的店就要被查封关门了。”   陵拾用上新学会的词:“惩恶扬善。”   这段记忆被低频率的蛇嘶干扰,几乎不存在,但狼王的信誉还在,所以顺利说服了小猫博士:“惩恶扬善。”   陵拾笑了下,碰碰他的耳朵,带着他回小店里洗掉不小心粘在绒毛上的油污,弄出不少泡沫给小蛋糕玩。   他的动作又快又稳,已经很熟练,一手揽着柔软脊背,冲净后仔细用暖风机吹干,直到耳朵和尾巴上的毛都柔软蓬松。   颈环上的时间已经没剩多少,宋汝瓷抬手,摸上那个倒计时,刚要修改就被握住手掌,放在狼耳朵上。   琥珀蜜色的眼睛眨了下。   陵拾告诉他:“这次我们不改时间。”   不论怎么说……有件事塞恩说得对,宋汝瓷不适合太多暴露自己的能力,否则迟早会被人盯上。   他在地下城异常滞留,归根结底是违规,违规就会被有心之人注意。一旦借题发挥,只会给宋汝瓷添麻烦,如果造成什么恐慌骚乱,得不偿失。   “我还有几分钟,摩托车修好了,帐篷在行李架上,烤鱼在保温箱里,还有草莓牛奶和小蛋糕。”   陵拾抬起手,拢着被暖风机吹成奶油色蒲公英的小蛋糕,捏了捏小猫耳朵:“要不要去地上冒险?”   小猫眼睛“叮”地亮了。   狼王忍不住晃了两下尾巴,相当迅速、一看就是蓄谋已久地跳起来,利落行动,替博士收拾好了小饼干和酥脆小黄鱼当行李,戴上小猫头盔,哄着博士抬手,穿好旅行专用冲锋衣。   地下城有条荒凉了很久的摩托车专用道——后来这种交通工具几乎不再有条件生产,价格变得高昂无比,没人再会骑它去地面上,这条路也就差不多被废弃。   无人维护的水泥甬道空旷又荒凉。   改装发动机轰鸣,打破寂静,风把灰尘吹得四起。   炫酷的骑行服领口冒出小猫头。   上一秒还在沉稳拧油门的狼轻咳一声,相当沉稳地抬手,揉了揉头盔窟窿里探出的耳朵:“还没到,等一下。”   话是这么说,摸着耳朵的掌心力道也并不重,几乎是轻柔捻着那一点绒毛。   小猫耳朵难得的活泼,轻轻地、不停地动来动去,很新鲜地望着从没见过的情景,四周的水泥墙都在不停后退。   陵拾问:“感兴趣?”   被他整个裹在骑行服里的,安静的、温热的小猫,轻轻攥着他的衣料内衬,尾巴卷着他的腰,柔软脊背贴着他的胸口。   白皙手指悄悄扒着皮质衣领。   浅奶油色的小脑袋东看看,西看看,被一点细碎的金亮光斑吸引,尾巴忍不住想要轻轻晃动,发现坐不稳就又安全意识很强地立刻认真缠回去。   陵拾忍不住捏了下刹车。   软绵绵的小猫因为惯性撞在胸口。   “嗯”了一声。   陵拾:“……”   陵拾忍不住,又捏了下刹车。   博士绷着脸仰头,狼王先服软,咳嗽着道歉:“不玩了不玩了,来,尾巴卷紧,小心掉下去。”   他控制好车速,维持平稳,在由出口溢进来的、夺目到仿佛能淹没一切的亮光里,单手把宋汝瓷向怀里揽。   衣服里柔软的身体顺着力道贴近。   小猫尾巴盘在他身上,被狼尾裹着,揉揉搓搓哄一会儿就好了,尾巴尖又变回蓬松的一小团,重新被振翅飞跑的变异云雀吸引了注意力。   深橙色的兽瞳收回视线,也暂时放过了那群云雀——如今生活在地面上的动物,无一例外都是变异种,谁也不知道这群云雀是不是混了八哥或者乌鸦的基因,会不会一边甩鸟粪一边骂狼。   他毕竟还随身带着小猫,不合适。   陵拾收回注意力,抬手从藤蔓上揪了朵漂亮的金色小花,嗅了嗅,确定没什么奇怪味道、没长牙也不咬人,就递给博士赔礼道歉:“不生气了?”   琥珀蜜色的眼睛眨了眨,微微愣了下,显然已经忘了之前的事,倒是因为小花有点不好意思,耳朵尖微微发烫,圆咕隆咚的小猫头盔向衣领里缩回去。   陵拾心软得不像话,打开摩托车的侧挂模块,把小花给他收进装宝贝的小箱子里。   被欺负了都不懂得赌气。   怎么有这么乖的小猫?   宋汝瓷还在看那群变异云雀——它们本来应当是为了寻找栖息地,意外撞进了看不见的防护网,也不知道困了多久。   因为摩托车的到来,短暂打破了这里的电磁平衡,防护网失效了几秒钟,于是鸟群挣脱束缚越飞越远。   “逃跑。”陵拾轻声教从不懂得这个词的博士,“这叫逃跑。”   “逃跑的意思就是奔向自由。”   这次博士也被带着一起逃跑,陵拾低头,透过透明的防风片,看到枫糖色的虹膜融化进金沙,听见胸口细细的呼吸声,快到像是小鼓槌在敲的心跳。   宋汝瓷学会这个词:“逃跑。”   “逃跑。”陵拾点头,驾驶摩托冲出甬道,放慢速度的同时掀起头盔,轻轻咬了下竖起来的小猫耳朵。   “小猫。”   大灰狼低声教他:“遇到危险就要逃跑。”   在头盔、防风服和变异种强悍身体的保护下,人类博士相当安全,一只手摸索着,被狼类体温熨得温暖手指轻轻屈起,攥住了及时探过来的粗壮狼尾。   陵拾低头问:“拉钩?”   软软的手指很听话地勾住狼尾,像棉花糖,像小猫爪垫。   宋汝瓷藏在他的衣服里,听他的话,和他拉钩:“嗯。”   又乖又……让狼从尾巴根开始软。   陵拾管住了自己的尾巴,这时候乱晃就不合适了,他们毕竟在飙车。   狼王拧了下油门,把下颌搭在小猫头盔上,化出狼毛,裹住那两只被风吹得快要融化的软绵绵耳朵。   他们来到了地面之上,这个出口是北面极寒地区出口中最靠南的一个,从先前的云雀、藤蔓就能看出,植被已经丰富了不少,这附近曾经有个石油城。   末世之下,人类遗弃的一切都将变为废土。   这种曾经因为能源,一度相当繁华的地方也不例外。暗红色的砖石已经褪色,那些纯白的装饰石膏也早就风化斑驳,大片钢化玻璃堆满沙尘。   他们从傍晚骑到夜色降临,月亮爬上尖塔。   陵拾熄掉引擎,把摩托车暂时停在巨大的枯树下,铺好行军毯,及时杀过去制止了被吸引着想去摸一下亮晶晶排气管的小猫博士:“这个不能摸。”   陵拾教他:“烫,会把手烫成烤鱼。”   小猫:“烫成烤鱼。”   狼王抖了抖耳朵,沉稳说了声“对”,压着笑咳嗽了一声,低头揉了揉总算知道饿的博士。   他去打开保温箱,把里面的烤鱼拿出来——这也是当初从实验室里偷出来的“无用小发明”。   通过分子级别锁鲜,最大限度保证食物的热度和风味,大概没人知道研究出这东西的博士自己只吃过营养膏,最喜欢的口味是草莓牛奶味。   这次宋汝瓷想试试自己吃,对双手的控制还是不算成功,配合上尾巴的努力,也仅仅是挑出了最大的一根鱼骨。   不过已经获得了狼王相当捧场的鼓掌:“厉害!挑得好。”   小猫尾巴卷着餐刀害羞,团成毛绒绒的一小团。   狼王想把鱼骨头扔进嘴里,宋汝瓷拦住他,坚持分吃鱼肉:“这个好吃。”   深橙色兽瞳软了软,狼毛贴了贴小猫耳朵。   陵拾帮他仔细把剩下的刺挑好,分出嫩白的鱼肉,又生了堆火,把鱼肉稍微炙烤了下,一点一点喂他,再喂一点牛奶:“慢慢吃,嚼好了再咽。”   他替宋汝瓷擦拭,耐心教着博士细致咀嚼,自己也偶尔吃上两口,直到那一点香喷喷的鱼肉被吃光,月亮也从枯树的缝隙里透下。   兴致勃勃看了一路的小猫,吃饱了饭,靠在狼王穿着作战服的肩头,盖着暖暖和和的狼尾巴,耳朵尖融化进奶油堆里,呼吸又变得轻而浅。   冷却时间已经过了八个小时。   是时候回地下城睡觉了。   陵拾抱着宋汝瓷起身,刚要迈步,眼上疤痕跳了下,神经深处对着危险的本能反应窜上脊髓,右腿骤然爆发力道蹬地,闪电似的跃到枯树上。   宋汝瓷也睁开眼睛。   系统错愕:「沼泽地!」   几乎是沙漠的地方怎么会有沼泽?   可他们刚才站着的地方,就是仿佛融化了似的,极为古怪地塌陷、变软,连行军毯一起陷进不知什么深处。   这种软绵绵的怪东西甚至蔓延向摩托车,宋汝瓷撑起手臂,枫糖色瞳孔里的冰蓝光泽刚一晃,就被温暖手掌覆住眼皮:“没关系。”   “不要用你的力量。”狼王盯着未知的对手,低声安慰他,“没关系,博士,什么都能不要……除了你。”   “乖小猫。”陵拾轻声哄他,“小猫晚上要做什么?要睡觉。”   声音越柔和,腾起的巨狼虚影越紧绷,警惕、威慑、低吼的咆哮声响彻夜色,可合金利爪却仿佛对这种古怪的地形无济于事。   多锋利的高强度合金,也没法让这种软绵绵的东西出现一点痕迹。   「愚蠢。」他身后,熟悉的低柔蛇嘶响起,「你走错路了,还没发现吗?我住东边……」   「我本来也没想去你家!」深橙色狼瞳缩了下,凶狠回瞪,「偷猫贼,你不是不要饼干吗,又来干什么?」   塞恩身形一僵:「…………」   这头蠢狼到底要纠结这个破事到什么时候?!   巨型白蛇虚影腾空,苔绿蛇瞳凝定着逼住鬼鬼祟祟靠近博士的触手,蛇信嘶鸣,锋利鳞片竖成毫不客气的防御阵:“没时间和你废话了——这儿太危险。”   “带着博士去我家!”   “我家安全!”   塞恩已经提前结束了这一次的蛇蜕期,这次盯上博士的变异种和他差不多是同级别,没有上进心的蠢狼根本帮不上忙,只配贴身护卫博士。   要不是这头蠢狼有尾巴有鼻尖有耳朵还有毛……   塞恩用力磨了磨牙,森然盯了陵拾一眼,含恨放过了唯一能让博士摸毛的死敌。   白蛇只是奋力一扬,被抱着的小猫博士就像坐了个巨大过山车,仰着脑袋,耳朵被风吹得呼啦啦飞向——   牢牢护着博士的狼王身形一僵。   深橙色兽瞳凝定。   匪夷所思,无法理解,莫名其妙地,看着那个缠满了五颜六色毛线团铺满柔软洁白蛇蜕的巨大猫窝。   「这是什么玩意?你从哪弄来的猫薄荷,羽毛逗猫棒是哪来的!」   已经彻底进入了战斗状态、严阵以待的控制级变异种,和深邃夜空嘶鸣着对峙的白蛇,听见狼王遥远的怒吼。   「这安全吗??」   「你说这是你家?!?」 第74章 什么偷猫   陵拾当年也去过几次那个蛇窟。   阴森就不必说了——这条破蛇外面光鲜, 其实本来明明就是住在充斥着黑石、冰水、血迹和惨白骨头,从早到晚腥风阵阵湿冷崎岖的破烂山洞里。   当初的简易庇护所。   陵拾也劝过几次,他不认为那些变异种幼崽的意外是塞恩的错, 没必要这么么惩罚自己。   那段混乱中, 就是发生了无数痛苦和绝望的惨剧,每天都在无休止地伤害、怀疑和杀戮, 数不清的死亡……简直就像天灾前, 那些人类发明的末世游戏里,完全无规则的黑暗大乱斗关卡。   混乱收束胜利结算, 至少在光明之下,暴力被勒令终止, 仇恨被强行忘却放下, 一切强制归于目之所及的“平静”。   于是侥幸存活的所有个体, 都获得了继续活下去的资格。   人类全面进入地下城。   变异种留在地上。   对前者而言足以致命的辐射和基因风, 成了后者的养料。   于是进化, 吞噬, 变强再变强。支配级、统治级, 或者还有之后的什么级别……其实说穿了, 也只不过是当初运气好,侥幸活下来的生还者而已。   这就是末世。   塞恩当然也完全懂得这一点。   所以, 熬过几次生不如死的蛇蜕后, 那一点人性也彻底被遗弃,冷血动物的天性复苏, 感情变成多余的东西。   当初为了一群变异种幼崽去捡垃圾的“塞恩哥哥”,性情彻底扭转,变成了个满嘴谎话、玩世不恭的冷血欺诈师。   眼里和心里都只剩下最冰冷的优胜劣汰,没有愚蠢的怜悯, 生存是唯一法则,欺骗是最节约力气的合理手段。   一切衡量,全部取舍,都仅仅基于“能否用最小代价掠夺更多资源”。   在废土表面游荡的「剥皮客」。   这就是塞恩的故事。   ……   所以。   用作战服外套严严实实裹着猫,沉默着的狼王站在“塞恩家门口”。   单手拎着改装枪,扛着缜密的防护装备,头盔,防护服,帐篷睡袋和工兵铲。   盯着眼前匪夷所思、不合常理、简直荒谬的离谱景象。深橙色兽瞳收缩,费了不少力气做柔顺的狼尾巴直接炸粗一大圈,砰地竖起,狼耳后压警惕成尖锐飞机翅膀。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鬼东西。   这种清新的,混合了木质香和泥土气息,还掺杂着一点清凉甜爽柠檬香的邪恶薄荷味道是怎么回事?   明亮到刺眼的暖光灯这东西蛇喜欢吗?   猫窝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毛线老鼠?   隧道?   卷着末世前未变异五彩斑斓小鸟羽毛的毛线团合适吗??   「陷阱!」系统也相当警惕,吹着小喇叭提醒宋汝瓷,「是猫薄荷!我们要小心,对面用了猫薄荷。」   宋汝瓷握着炸毛的狼尾巴,在意识里「嗯」了一声,自己翻出小猫头盔戴上,因为窟窿开得非常严格,一只耳朵被压在头盔下面,找了一会儿才对准。   小猫耳朵腾地从头盔里竖起来。   耳尖颤了颤。   灯光下,蓬蓬松松的、仿佛沾了一层金粉的奶油似的柔软绒毛也颤了颤。   拎着枪正相当警惕四处搜索的狼王脚底下一绊:“……”   世上为什么会有猫耳朵这种东西,而且还就出现在他面前。陵拾想不通,但抗拒不了,停在原地,拱了拱软绵绵暖烘烘的毛绒绒耳朵根。   “不要上当,要有坚定的意志。”   宋汝瓷抬手按住耳朵,提醒他:“我们要坚持住。”   狼王:“坚持住。”   小猫尾巴晃了晃:“嗯。”   浅奶油色的尾巴警惕地轻轻摇晃,柔软的爪垫按在他的掌心,因为压强缘故,一点超出本身重量的实感力道。   他怀里的小猫博士戴着头盔,撑起身体,警惕地四处侦查。   机警的耳朵动了动。   鼻子动了动。   仰起很坚定的小猫脸。   狼王:“…………”   坚持不住。陵拾按住鼻子,砰砰乱砸的狼尾巴彻底不受控制,无视主观意愿,卷过来一个毛线球上供给小猫玩。   系统深知这地方的险恶:「不不不不——」   晚了。   宋汝瓷带来的基础核心代码,就算一直在不停认真工作、努力进化,对身体的控制程度极限也就到这了。   这是个相当狡猾的蛇类专用陷阱。   整个毛线猫窝里最好看、最多小鸟羽毛、最五颜六色的毛线球,恰好连着引信,浅青色的猫薄荷雾气砰地炸开。   陵拾脚下发力,身体骤然后退,却还是晚了一步,他们被雾气全面淹没。   系统最先失去了坚定的意志,小黑影子当场融化,自动定位精准流淌进棉花糖池小蛋糕林,咕嘟咕嘟冒了两个泡就没了踪影。   小猫博士闭紧眼睛,闷哼了一声。   勉强做了最后阻隔的头盔凭空散架——又或者说,不是散架,而是被相当轻松地分析、探测、拆解。   那些实质上是神经纤维的浅奶油金色的小卷毛,正在忙忙碌碌个不停。   本来也是件相当厉害的高科技遗物,带有空气过滤系统、纳米级复合装甲、不少额外功能,地下城和地上武器贩子至今无法拆解复刻的精密头盔——只是不到一秒就被彻底干净利落地拆完。   陵拾脚步一顿,飞快接住噼里啪啦掉下来的零件,刚用防水布裹住放好,掌心就多出小猫尾巴。   和平时……不太一样的小猫尾巴。   尾尖勾着他的袖口,打卷,蓬松柔软的细长尾巴一圈一圈缠着手腕。   狼王眼疾嘴快咬掉了作战手套,换成干燥温热的掌心,捧住那一点细微震颤的毛绒绒,像捧着一小块融化的太妃糖。   “感觉怎么样。”   陵拾低头,收拢手臂,用鼻尖轻轻碰小猫:“别紧张,放松,有没有不舒服?”   博士在他怀里发抖。   呼吸又快又密,博士很不安,抬手握他的衣领,敏感到极点的小猫耳朵不给碰了,躲着手,极力向后压,那一片柔软的浅奶油金都在跟着微弱地簌簌颤动。   喉咙里微弱呜咽,又软又黏。   这种感觉肯定是陌生的,在实验室里不可能有,中央处理器不能有任何差错。   现在不一样。   现在,他们都逃出来的现在。   琥珀蜜色的瞳孔……像是变成了黏稠而温热甜蜜的糖浆,稍微长久地注视,就会陷进不可思议的美妙甜梦。   陵拾想安抚他,刚伸手,虎口就被小尖牙轻轻咬住,那一点力道实在连印子也留不下,短暂的清醒里,却依旧有愧疚到不行的柔软舔舐。   但还是忍不住咬。   小猫耳朵彻底陷在奶油里,尖牙衔着手指,身体抗拒,本能坚持,尾尖无意识拍打着蜷伏的膝盖,喉咙里滚着软绵绵的小呼噜。   博士用力闭眼,坚持和本性作斗争,把他的手往外推。   但尾巴又依依不舍往回拽。   爪垫抵在手腕上的柔软触感,渗着一点细汗,暖烘烘像太阳、干草和奶油,手指淹没在毛绒绒里。   狼王不得不在这种时候极力深呼吸。   “可以咬。”陵拾轻声哄他,“可以,完全不疼,我们就是这么打招呼的。”   “不疼。”   深橙色兽瞳像他们今天的旅程,停下摩托之前,在黄沙里看到的落日。陵拾揉他的下颌,轻轻画圈,又轻又温柔。   指腹停在喉咙上,用那种又酥又痒的力道抚摸,贴着那一点细微的震颤,停了一会儿,再向上,空着的另一只手虚虚握着小猫尾巴。   打开紧张过头抿到泛白的唇,柔声细语哄一会儿,伸出手指,摸一摸小尖牙。   这么按着也根本什么都咬不坏。   “小猫。”狼王轻声逗他,“你是不是还没换牙?”   ……博士被逗生气了。   生气的小猫博士也乖,又不咬,又不挠,光是背对着他不吭声,脊背软软弓起团成小球,小猫耳朵很冷酷地用力竖起来。   抱着有小鸟羽毛的毛线团,尾巴一下一下拍着毛线缠成的软地板……可能是很凶的意思。   可能是。   很凶。   应当哄。   陵拾咳了下,按住砰砰乱砸的狼尾巴,刚要起身跟过去道歉,身体忽然莫名不听使唤,定在原地。   定睛一看,右手腕不知什么时候,居然多出一对蛇牙咬痕。   相当明显毫不掩饰,两个通红刺眼的窟窿,还在往外渗着毒液。   从巨大柔软毛线猫窝外面游进来的白蛇,装模作样披着一层月亮光,英俊,潇洒,洁白蛇鳞风度翩翩。   狼王:“…………”   还能这么玩吗???   「你不是在打架吗!」灰狼虚影气到狂挠毛线,「来捣什么乱!这就打完了?」   这么点毒液最多能硬控几分钟的动弹不得,虽说不危险,但着实相当可恨:「偷猫贼!狡猾!卑鄙!可耻!」   闪着磷光的洁白蛇鳞一僵。   但不为所动,塞恩本来就是狡猾卑鄙的欺诈师,压根不在乎这种徒劳的指控:「胡言乱语。」   「什么偷猫?」   「不存在。」   「你以为谁都像你?不求上进,得过且过混日子——我是看上了博士的商业价值,想要合伙做生意。」   白蛇刚打完架,在血腥气吸引小猫耳朵之前,蛇鳞就已经飞快长出,严严实实覆盖住几道血肉外翻的狰狞伤口。   塞恩很从容,旧鳞片组成的防护罩密不透风合拢,屏蔽一切外界信息素。   苔绿色蛇瞳缩成竖线,目不转睛,深深凝注着猫薄荷陷阱里的Glass博士。   琥珀色单片镜吊着绿绒球晃荡,蛇尾扒了扒那一防水布的头盔零件,随意一拽,划拉一声散落一地:「就算你再迟钝愚蠢,也不会还没发现吧?」   陵拾身形一僵,本来放松的神情沉了沉。   ……怎么可能没发现。   他们的博士有点太厉害了。   如果仅仅是擅长编程和基因改造,说实话,在“摩伊拉”已经覆灭,最后一座作为实验室的高塔已然坍塌的废土时代,还没那么重要。   毕竟再强大的力量,也需要相应的科技设备作为支撑,而这些东西,在地下城的人类最终选择放弃科技树后,终于彻底坍塌在呼啸着的基因风里。   宋汝瓷是被遗弃的「书架」。   是失去一切外设的主机,是储存无法复活的尖端科技的无用资料库。   是那个曾经傲慢到无视一切禁令,妄图以人类血肉之躯挑战宇宙规则的狂想时代,最后遗留的残影。   ——如果仅仅是这样,即使是在那些最疯狂贪婪的野心家眼中,他们的博士也只不过是块诱人的小蛋糕而已。   「但他能学习。」塞恩眯了下蛇瞳,「他学习的速度非常快,我甚至怀疑,他是在捕捉空气里散落的一切信号……」   「包括已经确认销毁的其他八个‘书架’。」   「或许,书架里记录的内容并没消亡,并没泯灭。」   「信息都汇总到了他这里。」   比起“操控身体”这件事的缓慢进度,在科技方面,他们的小猫博士进化得有点过于快了。   这就能轻易拆解末世之前最高端的科技产品——还是非暴力拆解,只要把这些零件一个不落地丢给那些武器贩子,立刻就能还原出设计图的那种。   甚至连这或许都是多此一举。   白蛇盘踞,幽绿的瞳孔和深橙色狼瞳对上,他们都不怀疑,这份设计图已经在博士脑子里装着了。   「盯上你们的那个变异种,是领域级,比我的级别还要高一些……它直接吞噬了那座石油城。」   塞恩:「它可以任意变形,有数不清的沥青石油触手,那些肮脏、污浊、混沌的东西……它靠吞噬进化。」   而那座工业石油城中,一切早已无人使用的锈迹斑斑的遗迹,都能成为武器:蒸汽轮机、闸门、高压电缆……白蛇身上那几道口子,就是被几十米长的吊车臂抡圆了砸的。   也是他跑得快。   看到对方抡起十二节火车皮的时候,再不跑就是脑子有问题了。   「旅行是对的,如果还留在你那个破冷却塔,应该已经有无数势力杀过去抢你的猫了。」   「地下城也不是能久留的地方。」   「今天来的变异种,应该比我们的批次晚,基因特征更模糊,进化更快……我看不出它是个什么东西,简直就是个触手怪。」   白蛇有点烦,摔了摔尾巴,给那几片新长出来的蛇鳞剖光磨边打蜡。   「我猜它是要吞了博士,做石油城的核心。」   末世里的情报传播没那么快,实验室坍塌的消息是需要扩散时间的,如今差不多到处都知道了,就算没有这个插曲,盯上Glass博士的人也绝不会少。   光是这一手拆解逆向破解高科技产品的本事露出来,小猫博士就会被关进小黑屋每天拆一百台机器。   ……而博士。   博士在专心对付毛线球。   白蛇叹了口气。   蛇身消失,化成穿着优雅白西装的欺诈师,刚要走过去,就被狼爪钉住。   塞恩回过头,迎上冷冽的深橙色,陵拾盯着他,喉咙里发出威胁低吼:「别打扰他。」   「让他玩。」陵拾虽然被蛇毒麻痹,暂时无法动弹,但要硬拼着挣脱,只要付出点代价也不是做不到,「他没好好玩过,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问题由我们解决。糟糕的事和他无关,他不需要考虑,不需要烦恼。」   「塞恩,我不管你到底要干什么——」   狼王森然的威胁戛然而止,抽了抽鼻子,盯着那个相当可疑、洁白可爱、一抻就会动来动去的蛇蜕玩具。   「看什么。」欺诈师眯了眯幽绿蛇瞳,「你独占博士这么久,我现在只是想请博士赏光,莅临一场简短的、友好的、毫无恶意的商业谈判。」   「我们都是实验体,都是博士亲手做的。」   「我不能和猫、博士,我是说博士。」   「我不能和博士单独谈谈吗?」   /   能。   说得好。   陵拾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就算找得到也没用,他们身陷蛇窝,这是塞恩的主场——毛线里都掺了剪成细丝的柔韧蛇蜕。   被封印的狼王动弹不得,被毛线缠紧绑住,连尾巴捆成了个狼球。眼睁睁看着这条蛇尾巴一挥,相当从容优雅地,整个毛线做的猫窝居然开始流动。   柔软,富有弹性,五颜六色小猫一看就喜欢的毛线砌成毛线墙。   他被毫不客气送去会客室,博士被带去核心区域,最后的余光看见缠着小鸟羽毛的毛线团被抛开。   小猫被白西装从容抱起。   尾巴碰了碰,发现人不对,砰地炸开变成蒲公英,耳朵警惕趴平。   优雅的变态欺诈师被小猫哈了气,并不在意,但因为抱小猫不熟练,还是捧着过于柔软的一小团忙活了半天。   听见焦急喵喵叫的狼王瞬间炸了毛:「死蛇!你要是敢对博士——」   毛线飞快过来堵嘴,陵拾气得脑门冒烟,狠狠咬断,撕碎身上乱七八糟缠的毛线,拆毁毛线墙:“宋璃玻!”   “咬他!”陵拾懊悔万分,就该早点教小猫,“挠他!挠他满脸花!”   声音根本传不出去   幸而这种变动让系统被扔了出来,小黑影子迷迷糊糊,恰巧和狼王汇合,火急火燎燃起斗志:「左边!你找错了,左边!」   往右边挠只能挖到三百个猫罐头!   往下全是鳕鱼冻干和无乳糖奶酪!   残缺的狼耳动了动,陵拾停下动作,深橙色兽瞳收缩。   「你是什么。」   陵拾低声问:「博士的冗余数据?」   差不多,随便吧,有必要系统也可以当博士的扫地机器人、博士悄悄藏起来的鼠标、博士掉的小猫毛:「你想不想找到博士?」   狼王牙根咬得咯嘣一声,不再多问,狠狠朝左侧一挥爪,五颜六色的毛线墙应声而开,等他们跃过,又自动恢复原状。   系统拽着狼耳朵冲杀:「还要更左!上面!再往左!现在往右!」   他们一路破开拦路的毛线墙,狼鼻子敏锐动了动,终于闻到小猫味。   像是刚出炉的小面包沾了露水,不蓬松和热腾腾了,但依旧香甜柔软,变得有更多弹性和韧劲。   虽然不算多放松……但至少,闻起来,也不算太过焦虑和不安。   陵拾暂时停下动作。   稍稍松了口气。   他们放慢了速度,一点一点解开最后打结的毛线,系统先找到正确的房间,压低声音把狼王叫过来。   ……   “商业谈判”看起来不顺利。   这也不难猜。   是个人,看到满地的毛线小老鼠、激光笔、羽毛逗猫棒,白蛇尾巴尖上套着的滑稽毛线帽……再看到琥珀眼睛瞪圆的超凶小猫,都能看得出不顺利。   聪明反被聪明误。   博士显然还没从猫薄荷陷阱里恢复清醒,这其实对塞恩相当不利。   宋汝瓷能控制自己的时候,因为那种很好脾气、对谁都愿意相信和包容的天性,还能对这条蛇保持友好。   现在的状况就糟多了。   被白蛇卷着的博士,根本对镀金猫碗里的黑松露和牛冻干视而不见。   也不喜欢玩具。   不喜欢毛线团。   小猫博士警惕又凶,连耳朵尖的绒毛都炸着立起,警觉地微弱转动,尾巴缓缓拍打,小尖牙在沉默抿着的淡色唇畔若隐若现。   ——这已经是塞恩换的第七套方案。   人身、蛇身,都试过了。   因为猫薄荷的干扰,博士无法理解更复杂的意思,本能状态下的提防心理又有些过分强了。   到目前为止,白蛇还没顺利和他的博士说上话。   这么进退维谷地僵持着,冷血欺诈师几乎已经使尽了浑身解数。   狼王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   扒开一层红毛线,又一层黄毛线,再一层……尝试挤过去。   小猫耳朵似乎也捕捉到了某些动静,耳尖轻轻颤了下,尾巴忽然晃得明显,被蛇卷着的博士挣扎起来,爪垫无意识按到一片有些软的蛇鳞——   塞恩打了个颤,仿佛猝不及防,闷哼一声。   洁白光泽的蛇鳞啪地碎了。   狼王:“………………”   这点声音果然把小猫爪垫留住,琥珀色瞳孔动了动,心软的博士停下动作,回来摸了摸白蛇。   那片蛇鳞碎得很惨。   四分五裂,受了重伤。   下面是一点特地处理过的不是红色的血。   殷红蛇信吞吐,白蛇像是忍疼,又像是不想被博士发现,拿蛇尾巴软绵绵的扒拉开小猫爪垫:“没事,一点小伤。”   看得陵拾想去一爪子拍扁他。   但小猫博士没见过,博士心地好,又善良,看着那片脆到小猫都能按碎的蛇鳞,皱了皱眉:“疼吗?”   被吊车臂犁开三条皮肉外翻的血沟,依旧生龙活虎、没事蛇一样,直接杀回来抢猫的白蛇,这会儿因为一片鳞,简直像是快要疼死了。   白蛇温顺地伏在小猫博士的爪垫下面,莹绿色的蛇瞳湿润,殷红蛇信柔软,碰了碰小猫的掌心。   又把碎掉的蛇鳞轻轻贴上去。   “不是很疼……”   白蛇嘶嘶地说:“这是片闪光鳞,很特殊,很漂亮,我本来想等它长好了就揭下来送给你的。”   “我不要。”小猫博士皱起眉,“你应该保护好自己,不要受伤。”   白蛇慢慢游动,盘成猫窝的形状,满意地看到博士不再挣扎着执意逃脱,蛇尾拽着柔软的蛇蜕不停调整,让小猫陷得更深、趴得更舒服。   蛇尾巴尖可怜兮兮碰了碰小猫尾巴。   过了几秒,相当警惕、很提防的毛绒绒尾巴还是慢慢软下来,也碰了碰疼到打颤的蛇尾巴尖。   宋汝瓷说:“不要受伤。”   蛇颅拱进小猫博士的掌心,让他抚摸,让他教育。   “你教得很好,我知道错了。”   温驯的、乖巧的欺诈师,蛇信嘶嘶吞吐,嗓音低柔:“好博士,能给我上点药吗?” 第75章 这是一起睡的意思   温暖掌心摸着那片碎鳞。   这种小要求当然没道理会被拒绝。   被缠上的可是好博士, 好小猫——早准备好了的蛇鳞养护膏被蛇尾巴从容托着,敲敲打打,轻轻拧开盖子。   欺诈师准备得相当缜密, 甚至已经提前添加了一些真正的止血药粉。   ……   宋汝瓷接过那一小盒药膏, 低头嗅了嗅,被浓郁药气呛得打了个喷嚏, 毛绒绒的小猫耳朵跟着颤了颤。   蛇瞳里莫名冒出的小红心也跟着颤了颤。   蛇颅依然维持着驯服的温顺姿态, 蛇尾却已悄然抬起,缓缓游动, 收紧,将心软的小猫用最温柔的力道卷在其中。   真好啊。   小猫。   苔绿蛇瞳凝视那片澄净甜蜜的琥珀, 定定看着, 一点一点靠近, 蛇信嘶嘶:“谢谢你, 好博士……”   掌心离开了装模作样的碎鳞。   宋汝瓷放下药膏。   白蛇错愕, 尾尖急得猝然摆动了下, 又不敢过重卷坏了猫, 还没来得及询问怎么回事, 蛇颅就被温柔力道轻轻托起。   空气也随着这个动作悄然一僵,本来缓缓流动的毛线凝定, 蛇瞳也凝定。   这对欺诈师来说, 就太陌生、太不同寻常,也太危险了。   没人会蠢到在末世里露出自己的喉咙。   更不要说蛇, 蛇类最薄弱的地方就是柔软的下颌到胸腹,这地方没有鳞片,被天敌咬穿,几秒就能致命——当然, 小猫的爪子显然不可能具有这种杀伤力,牙也没有。   即使是在猫薄荷加成下,狂怒状态的小猫博士也拆不开毛线团。   但这不代表变异种不会应激,幽绿蛇瞳收缩,听见精神力领域深处骤然炸响的威慑狼吼,獠牙依然一现即隐。   接着。   接着,   冥顽不灵的冷血欺诈师,听见他的博士叫他:“塞恩。”   ……能碾平一整座矮山的蛇尾在这句话里微弱痉挛了下。   完全不清楚宋汝瓷做了什么。   仿佛只是——只是摸了摸他的脸,这么说其实都有点强词夺理,宋汝瓷摸的只不过是蛇颅覆盖的外部鳞片。   对变异种来说,真要刨根问底问体感,简直相当寡淡,硬要说的话,差不多就像是碰了一下遮挡脸部的碳纤维面罩。   还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只是这样而已。   塞恩微眯了下幽绿蛇瞳,后知后觉想起,猫薄荷的效力时长差不多到了。   被他卷着的,不再是警惕不安的炸毛小猫,是在持续进化、吸收外界逸散信息、自己一直安静地想问题……现在正望着他的,是温柔过头的琥珀色润泽眼睛。   是性格一板一眼认真过头的小猫博士。   不会玩石头剪子布的小猫博士。   白皙指尖透出雪绒似的冰蓝色光芒,像魔法,贴着鳞片的边缘慢慢检查,这点蓝光映在琥珀色糖浆里。   博士很严肃,微微皱着眉,仔细检查工作失误,竖着的浅奶油色耳朵微微后压,相当专注,绒毛随着呼吸律动。   尾巴冷酷扫走分散注意力的毛线老鼠和羽毛逗猫棒。   “你的鳞片,基因代码是我写的。”宋汝瓷想不通,“它不该这么容易坏。”   ……某条自作聪明、搬起石头狠狠砸自己尾巴的蛇“咔”地一僵。   “对不起,可能是我疏忽了,哪里出了错——你不要动,我检查一下。”   “别马虎,鳞片很重要。”   小猫博士沉稳地安慰他:“别怕,我很厉害,一下就会修好。”   柔软白皙的手掌,和过去一样,相当好唬弄,并没识破蛇类的狡诈骗局,依旧仔细护着那片装模作样的碎鳞,尽力试图找出究竟是哪出了问题。   像机械臂,不论被恶狠狠弄坏几次,还是好脾气地、实在忍不住地悄悄地探过去,轻轻摸一下随时会把自己扯烂咬碎的实验体朋友就跑。   趁他们不注意,又留下一大堆止痛针:“不会疼的。”   绝对苍白的世界,体感无限漫长的时光里,博士用唯一会的办法努力哄朋友,机械臂捏着一小管最好吃、最甜的草莓牛奶营养膏悄悄塞过去:“别怕。”   “别怕。”   机械臂这么说,又好心又好骗,被实验体朋友们骗得反复尝试打开闸门,打开一个又一个笼子。   关闭芯片和定位器。   看着朋友们头也不回地逃脱,看着那片数据光幕被攻击、被威慑、被狂怒着露出血迹斑斑的利爪和獠牙,被恨不得狠狠撕碎。   然后一切都安静了,只剩下苍白,按照程序运行的小机器人忙忙碌碌,把味道不那么好的营养膏灌进博士的嘴里。   慢慢在那些冰冷修复液里蜷缩起来的博士睡着了。   有什么温柔到像小猫爪垫的程序,在暴乱的代码洪流里,一遍又一遍重复:“我很厉害,别怕。”   ……   需要更多的外接设备。   设备。   宋汝瓷尝试扶着其他地方起身,按照记忆寻找接口,先不说不成功,光是动弹了下,就陷进更深的洁白蛇蜕里。   盘踞在毛线城堡的白蛇砰地消失。   重新出现的,又是那个曾经来杂货店给幼崽要吃的、推销毛线围巾和绒毛球钥匙链的流动商贩——记忆碎片似乎只剩下这些。   宋汝瓷抬头,琥珀色蜜的眼睛轻轻眨了下,就被戴着白手套的手托着脊背,和尾巴一起拢着,小心到极点地轻轻抱住。   常年裹着优雅白西装,苍白冰冷的欺诈师,连喘气还和眨眼都在骗人,这会儿却跪在地上试图抱好一小团猫。   ……撕开最后一道毛线墙,带着系统凶狠杀进来的狼王也沉默着停下脚步。   因为那个冷血的家伙正被猫的体温烫到发抖。   就是这样,还不舍得放。   还想要往怀里裹、往怀里填。陵拾其实一直没问过他,既然逃出来了,为什么不摘掉那个早没用的铆钉芯片——那东西明明是羞辱和痛苦不是么?   它只不过是“摩伊拉”一脉相承的,多少年来用于控制实验体的工具。   用来定位、管控、剥夺力量,用来在召唤实验体去做检查的时候,被研究员用遥控按那么一下。   铆钉就会烙铁似的烫起来。   逃出实验室的时候,陵拾就扯烂血肉,把这玩意狠狠撕下来碾碎扔了。   有关“这东西怎么这么消停”的疑虑也只是晃过一瞬,就被随之而来的数不清的危机、战斗、生死一线挤得无暇多想,光是想办法活命就已经很不容易,那之后的很多年都是这么浑浑噩噩过的。   塞恩似乎也没要解释过这个问题,哪怕这个铆钉给他的行骗之路带来了不少麻烦……戴着这东西,一看就是“摩伊拉”的试验品。   所以骗局就没那么容易成型了,尤其是需要扮猪吃虎的时候,根本没人相信,谁都知道那个邪恶的Glass博士做出来的东西有多可怕。   为什么已经逃出实验室了,还要戴着铆钉?   或许欺诈师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他只是一直戴着这东西,仿佛在清醒的状态之外,还有那么一点藏在本能深处的意识,在等着什么。   在等,一直在等,等着和机械臂再玩不犯规骗人的石头剪子布,一条蛇根本没有赢这种游戏的可能性不是吗。   盘踞在蛇窟里的白蛇这么想着,又等了一整天。   等铆钉发烫。   等博士叫他。   ……   塞恩低头,琥珀单片镜拴着有点滑稽的苔绿色绒毛球,晃晃荡荡就离小猫不到五公分,看到博士努力左手攥右手不去碰,就轻轻笑了下。   “博士。”塞恩哑声开口,脸颊虚贴着软绵绵的耳朵,“没问题,你做的程序没问题,一点问题也没有。”   “你给我做的鳞片很结实。”   “那一片是怕你不理我,做出来和你开玩笑的。”塞恩柔声问,“你能原谅我吗?”   他其实已经做好了博士和他生气的准备——但直起身时,琥珀蜜色的瞳孔只是微微睁大了一瞬,那种异常严肃的隐忧,认真自责,就都放松消散。   柔软温暖的手指抚着覆有细软白鳞的脖颈,仔细抚摸检查。   宋汝瓷向他确认:“没受伤吗?”   隔着蛇鳞,脖颈悸动了下,欺诈师低头,眼睛里笑了笑:“完全没有。”   小猫博士负责过头了,这也不好。   实验室已经塌了,一切都结束,博士不需要再承担中央处理的责任,没必要这么在意旧实验体的事。   塞恩只是妄图偷猫,趁机耍一耍帅也不错,并不想展示自己怎么被吞噬了石油城的触手怪抡着火车皮和塔吊追杀。   宋汝瓷还是不算太放心,浅奶油金色的小卷毛检测到空气里有蛇类受损流出的基因,在封闭空间里很浓郁,不仅仅是一片碎鳞会流出的数量:“我再看一下。”   他试着站起来,想去找点能用的外接设备:“我需要——”   小猫随便站起来是会摔倒的。   欺诈师用三片鳞起誓,绝没趁机使坏捣乱,没有趁机用尾巴去勾博士的脚踝。   宋汝瓷总是忘记自己暂时没学会怎么走路,即使有系统杀过去仗义帮忙,还是摔倒,连人带统栽进软绵绵的毛线堆。   白蛇忍不住很不给面子地笑了一声。   猫薄荷多少还有点余威,毛绒绒的耳朵腾地竖起来,博士绷着小猫脸从一堆毛线里抬头,很严肃。   看起来简直下一秒就会拍打尾巴怒而咪咪叫。   塞恩抬起双手投降,小心地扶着柔软到不行的身体,护住胸肋,虚虚托着脊背,好声好气哄博士:“厉害的。”   宋汝瓷趴在横栏过来当扶手的白蛇身上,专心尝试用人类的办法走路。   两条腿都很不听使唤,远不如拆头盔容易,加上不停调整平衡的毛绒绒尾巴,也很难在几步路的距离里站稳。   欺诈师相当优雅地半跪着,一边半抱着护住他,一边伸手帮忙护着脆弱柔软的膝盖和脚踝,客观分析:“一定是破狼选的靴子和防水冲锋裤太沉了……”   陵拾:“?”   远远砸过来一个挟着劲风的毛线球。   塞恩抬手接住,随意抛在旁边,依旧耐心地柔声哄着博士慢慢走、不着急,摔也只会摔到他身上。   蛇尾无声游出,盘桓着拢住柔软温暖的躯体,怕收太紧了会勒坏,所以就松松圈成防摔护栏。   这么过去了十几分钟。   小猫博士还是没太学会走路。   没关系,只要会被抱就够了,塞恩垂着视线,蛇信嘶嘶低颤,手臂收拢护住那一小团毛绒绒的柔软暖热。   白蛇虚影从身后腾起,幽绿蛇瞳凝注着缠绕自己脖颈的小猫尾巴。   很软……纯净温柔的一小团。   “你的心跳很快。”   宋汝瓷测量着他的心率,抬起头:“真的没受伤吗?”   冷血动物的心率不该这么快才对。   “没有。”塞恩隔空亲吻小猫耳朵尖,礼貌地告知博士这是礼仪、是表达纯粹友情的方式,“我是缺乏锻炼,我应该向您学习,每天都锻炼。”   至于把毛绒绒的尾巴缠在人家脖子上就是会让心跳变快……这种事,博士没必要知道。   塞恩又打开一个猫薄荷罐头。   宋汝瓷没有防备,被淡青色雾气裹住,闷哼一声。   狼王相当暴躁地“啧”了声,杀过去托住软倒的博士,没等发火就被这条破蛇往怀里扔了罐落日啤酒。   陵拾愣了下。   “和平相处吧。”塞恩说,“反正就咱们两个,有什么好打的?”   有这个闲心还不如陪博士练走路。   他只有两只手、一条尾巴,就算全用上也没法面面俱到,再不愿意也得加个帮手,何况——   何、况。   从实验室里那个机械臂,白蛇就磨着鳞片发现了,就连机械臂偷摸实验体的频率,毛绒绒实验体也远大于鳞片。   现在也一样,看见那头破狼的一瞬间,小猫博士的耳朵就飞快从奶油堆里支棱起来,尾巴扬起,连眼睛都亮了9.7%……然后就主动伸手被这头狼抱走了!   抱走了!   都末世了!   为什么博士在善良正直诚实勇敢厉害之余不能稍微有创意一点?   凭什么冷血动物不能长毛??   想起这事塞恩就恼火,根本一句话也不想和这头狼多说,继续温声细语地哄博士今晚就睡在这里。   没关系,一定是破狼选的作战靴和防水冲锋裤太沉了,所以才走不稳路。可以不穿靴子放松一下,不穿裤……好吧这个非得穿也行,但总之,放松一些。   把这里当做自己家。   塞恩承认他看见博士往这头狼的作战服里拱了,他的眼睛没有变红,只是被狼毛不小心扎了一下。   他的鳞片没有炸,獠牙也完全不是故意龇出来的,实验体们的关系很好,白蛇轻轻摇晃着尾巴尖,他是最温顺、最听话,博士最喜欢的模范实验体。   塞恩当然不会嫉妒地盯着钻进作战服、握着陵拾衣襟,毛绒绒奶油色尾巴和狼尾巴纠缠不清,因为嗅到熟悉安心的气息而放松融化的小猫团子。   陵拾看着胳膊上又多出来的两个窟窿:「……这也值得你咬我一口吗?」   光咬人不扎进去毒液——这就是塞恩保证的“实验体和平相处”??   无耻的欺诈师像是根本没听见,半跪下来,轻轻抚摸那些浅奶油金色的小卷毛,温声细语地帮他解开衣领、脱下冲锋衣,给风餐露宿下有点毛躁的小猫耳朵抹好护毛膏,戴上两个相当可爱的毛线保护套。   “多留几天吧。”   “你这么好,博士,我真希望能和您多朝夕相处几天,我就会被您教得更善良、正直、诚实勇敢。”   “我准备了很多草莓牛奶。”   “你喜欢小机器人,想修那个扫地机器人,是不是?”   塞恩变出从杂货店顺手拿走的扫地机器人:“我帮你带过来了,你看,我还上了一遍剖光蜡……”   「?」狼王瞪圆了眼睛,看着偷东西偷得理直气壮的欺诈师,怪不得他从里到外找了三遍这玩意,连个零件也没看见:「你什么时候偷的?!?」   这话就不好听。   红得发紫的蛇瞳扫了他一眼。   「我偷走的时候,你根本都没发现是不是?这不是博士最喜欢的东西吗?要我说你心里根本就没有博士,把猫给我。」   陵拾:「???」   没有道德准绳的欺诈师是不会讲道理的,塞恩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睡袍,耐心地轻声哄着宋汝瓷,给博士盖好洁白蛇蜕做的柔软轻薄空调被,今晚不如就睡在安全又温暖的毛线猫窝里。   蛇尾灵巧地缠住宋汝瓷的腿,轻轻柔柔,解开靴子的绑带。   灰狼虚影毫不客气挠花了两片蛇鳞。   白蛇张嘴就咬。   ……小猫耳朵及时弹起来。   宋汝瓷有了一定抗体,这次没有完全被猫薄荷击倒,尽力维护秩序和自身清醒,坚持住不融化成小猫饼:“不行。”   他尝试把耳朵竖直。   「就是这样!」系统摇旗呐喊,大力鼓励他,「我们应该凶一点,拿出博士的派头!让他们听话!」   宋汝瓷:「凶一点。」   系统:「对!」   宋汝瓷凝定心神,扶着耳朵对称竖好,尽量严肃地瞪圆眼睛,身后毛绒绒的奶油色尾巴缓慢晃了晃。   小猫博士很凶,很严肃,甚至龇了一点小尖牙。   系统:「……」   已经差不多纠缠扭打在一起的白蛇和灰狼虚影:「…………」   但博士浑然不觉,还在严肃认真地维持秩序:“不要打架。”   “没打。”狼王立刻低头,大尾巴硬邦邦晃着,连踢带踹轰走白蛇,拱了拱小猫毛绒绒的耳朵根,“我们在……聊天。”   “在联络感情。”   陵拾告诉他:“变异种联络感情就是这样,我扇你一巴掌,你咬我一口的……”   白蛇叹了口气,殷红蛇信可怜兮兮舔了舔那两片划得乱七八糟的蛇鳞。   陵拾:“…………”等博士睡着了他今天就要咬死这条蛇。   塞恩这念头也不比他弱,盯着被着头破狼抱得严严实实、连一点毛绒绒尾巴尖都不给碰一下的博士,本来幽绿的蛇瞳眼看就要透紫:「给我摸一下!摸一下能怎么样?」   「偷扫地机器人的事写检查了吗?」   「去你的检查!我们又不是在实验室!我偷博士的螺丝钉都没写检查!」   「你还偷博士的螺丝钉???」   「机械臂上拧的,怎么了?我从我肚子里发现的,有本事你也吃啊。」   「你在骄傲什么啊???」   「你别管,我把扫地机器人给你们带来了,毛线也找了,猫窝也做了,你让我摸一下猫、耳、朵!」   白蛇暴起,缠着匪夷所思到愣住的灰狼重重摔进毛线堆,虚影嘶嘶作响,尾巴已经快摇成了响尾蛇。   他们两个闹得两败俱伤,怒目而视,谁都没讨到好,倒是把醉猫薄荷的小猫博士逗笑了。   ……白蛇也就愣住。   松开。   灰狼打了个滚,没好气把这条破蛇叼着尾巴揪下来,相当嫌弃地撇开。   塞恩也懒得理他,三步并作两步回到博士面前,伸手的时候几乎有些迟疑,被灰狼虚影从背后踹了个趔趄,才轻轻拢住那一小片浅奶油金。   宋汝瓷其实并不那么排斥他。   只是因为接触的方法,一而再、再而三,太多算计,反而弄巧成拙。   现在离得这么近了,小猫博士也在安静地望着他,因为猫薄荷的原因有点软绵绵的,更乖,更安静,眼瞳那片琥珀蜜色像是融化的糖浆。   被狼王拢在怀里抱着,尾巴卷着一个小螺丝刀,在尝试拆扫地机器人。   拆得其实不算顺利。   因为仅仅是凭借这具身体、而非「书架」的力量。   但小猫博士就是这么厉害,哪怕一时半刻不成功,也一点都不着急,不气急败坏,不乱发脾气。   眼睛还是很明亮。   有细碎明亮的小气泡、有金箔、是微微弯着的了。   ……也允许他小心翼翼摸一摸耳朵。   柔软的、会微弱动弹的小猫耳朵,毛绒绒的耳朵尖轻轻扫过他的掌心。   塞恩张了张口。   想说的话全乱成一团,伶牙俐齿不管用了,欺诈师已经不记得怎么不行骗地好好说话。   那还不如索性干脆变回去。   变回白蛇的旧实验体还戴着那个芯片,这次没有骗局了,没有陷阱,白蛇笨拙地咬住一个螺母试图帮忙拆,又因为太急险些咬崩了牙。   狼王又从鼻子里表示那种强烈的不屑。   扒拉开白蛇,单手抱着小猫博士,抄起扳手一通大展身手,拧掉了所有螺丝——但拧得过于快了。   所有型号,所有螺丝、螺母和垫片,全部拆下来的零件都混在一起,乱成一团,还有两个螺丝钉卡在了狼尾巴又粗又硬的毛里。   白蛇:「唉。」   陵拾炸了炸后颈毛,一边向博士道歉,一边尝试弥补,看不懂的地方只好又回来问。   塞恩夺下图纸埋头研究,一尾巴扫给他十几罐落日蜂蜜啤酒:「喝吧,别添乱了,你还是适合喝酒……?」   正在喂博士喝小甜水的狼王:「?」   这不是蜂蜜枫糖小甜水吗??   深橙兽瞳对上幽绿蛇眸。   沉默了两秒,手忙脚乱扔下图纸螺丝刀查看宋汝瓷的情况,中了猫薄荷、又喝下一整罐啤酒的博士过分乖了,只是安安静静眨着琥珀蜜色的眼睛。   坐在毛线堆里。   尾巴轻轻摇晃。   小猫博士看了他们一会儿,伸出手,轻轻碰了碰狼耳朵、摸了摸洁白蛇鳞,又揉了揉眼睛。   握着狼王锋利雪亮的合金爪刃,尾巴又轻轻卷住白蛇,叼着那条蛇蜕做的被子,认真好好铺平。   互相看不顺眼的两个实验体:「…………」   这是一起睡的意思吗?   第一反应当然是拒绝的,但话没出口,哪边都没出口,心脏先狠狠往胸壁上一敲。   埋进被子里的小猫博士蜷着,变成一小团,耳朵趴平,就像每个在高塔里的日日夜夜,大颗大颗的眼泪就涌了出来。 第76章 出大事了   博士努力把自己埋在蛇蜕被子里。   白蛇急坏了, 嘶嘶地钻进去,给他华丽的宝石、光润的珍珠、末世里珍贵异常的能源电池。   给他会闪光的鳞片。   博士轻轻摸了摸他的闪光鳞。   幽绿蛇瞳里的苍白脸颊,在被子搭出的小小黑暗里, 望着他, 努力露出一点笑来——那点笑很漂亮、很温柔,但欺诈师一眼就能看出端倪。   好像小朋友, 明明已经伤心透了, 还因为不肯让人担心,因为要做“厉害的博士”, 把难过咽下去,消化掉。   消化掉, 消化干净。   揉一揉眼睛。   “我没事。”宋汝瓷轻声安慰他, “我是喝了一点酒, 有点头晕。”   他根据知识储备, 客观推测:“我应该是喝醉了, 在闹, 不要紧。把我放在这里, 等酒劲过了就好了, 就不哭了。”   不是这样!塞恩想反驳,但欺诈师口中已经不会好好讲述真心话。   白蛇急得炸鳞, 被子外面的尾巴不停拍打——看起来恨不得去什么神秘之地偷来永远不会伤心的甜蜜果, 剥皮削好切成最适合小猫吃的小块,一点一点喂给博士。   巨蟒虚影贴着毛线地毯, 脑袋压低,蛇尾巴晃得沙沙作响,轻轻卷住宋汝瓷的手腕,笨拙地模仿哺乳动物, 蛇颅又蹭又拱地贴着那只柔软白皙的手掌。   宋汝瓷抿起嘴角,脾气很好地轻轻摸他。   白蛇趁机游进博士怀里,蛇鳞缓慢微弱地翕张,在那种潮湿的、温热的带着一点甜蜜酒香的呼吸里,他听见博士说:“谢谢你们回来看我。”   琥珀色眼瞳里又淌过那种冰蓝色的寂静流光了。   只是这次离实验室残骸足够远,博士没被控制,没说着“回去”像坏掉的小机器人一样跌跌撞撞往那片废墟走。   博士侧躺着,身上盖着蛇蜕,抱着狼尾巴,轻轻摸光滑的蛇鳞。   乖乖地一动不动。   “我很开心。”   “你们快走吧。”   “跑到外面去,我有很多吃不完的营养膏,止痛针,外面……”   这种时候还得靠哺乳动物——有些蛇已经急到身体和舌头一起打结,只会重重拍尾巴的时候,还得是狼王冷静镇定。   尾巴一卷,手一伸,连着蛇蜕被子,把小蛋糕稳稳当当抱起来。   “那可完蛋了。”   陵拾柔声说:“我们不走,就算要走,也要把你绑架了一起走。”   被他抱起的小猫博士愣住。   “我们现在可都变得非常厉害了,所以就算是实验室的激光武器、次元波武器也轰不走。”   狼王鼻尖贴着鼻尖,碰了碰,告诉他:“轰不走,你的实验室沦陷了,博士,你现在是小猫俘虏,交出一百支止痛针、一百管草莓牛奶营养膏也没用。”   ……赫然被勒索的博士仰着脸,被他捧着后颈和脊背,还因为猫薄荷和蜂蜜啤酒醉得浑身滚烫而软绵绵,十分惊诧错愕。   竖起小猫耳朵、睁圆了小猫眼睛。   陵拾轻轻笑了下,低头揉了一会儿奶油三角小蛋糕似的耳朵,过足了瘾,拽过蛇尾巴给他缠在手腕上。   ——值得一提的是欺诈师气得当场扭头咬了灰狼一口。   但蛇尾依旧十分驯服,又乖又老实,雪白的一圈绕着单薄腕骨。   陵拾告知博士:“就是这样的计划。”   “和我们走吧,好博士。”   温暖干燥的手掌,又仔细又小心,模仿着机器臂当初那种轻柔得像风的力道,抚过溢满泪水的冰凉脸庞。   指腹按着小猫耳朵后面的绒毛旋,轻轻地抚摸,温柔到极点地画着圈,狼尾巴卷过无意识颤栗的单薄脊背,拢着软绵绵的尾巴根,把人圈住不放。   不放不放。   当初怎么会舍得跑的。   陵拾托着柔软的、轻轻悸颤的胸肋,掌心贴着那颗跳动的心脏,好像小鼓槌,砸进本来空洞到随便什么都能渗进去穿透的胸口,接着长出嫩芽。   长出嫩芽还怎么走,动物可以迁徙,植物难道要拔根就跑吗?   当然不可能,所以不走,狼尾巴要缠在博士身上。非要再缠上一条蛇……算了。   能忍。   灰狼嫌弃地刨了刨毛线堆。   “走吧。”   深橙色兽瞳温热,小猫博士被托着肋下举起来,琥珀蜜色的眼睛滴流圆,耳朵轻轻动着,尾巴卷住伶仃脚踝。   “决定了。”   狼王宣布:“我们要建一个小猫窝。”   ……   「蠢狼!」白蛇大声嘶嘶叫,「你又把博士惹哭了!」   陵拾拎起被咬了一堆窟窿的狼尾巴,随随便便轻松复原。   狼王抱起小猫博士,准备帮宋汝瓷换衣服睡觉,扫了急得乱窜游来游去的白蛇一眼,充满了对鳞片类的同情:「不懂就不要说话。」   「我不懂?我有眼睛!」冷血动物火冒三丈,「博士的眼泪把你的毛都淹了!你快给博士擦脸!」   狼毛又不吸水!   为什么不换柔软亲肤又轻薄便携的蛇蜕??   他们是在用精神力交谈,但喝醉的博士居然似乎也能听见,浅奶油金色的小卷毛弹簧似的立起来一小撮,天线似的搜了搜信号,卷着一绺湿透的狼毛。   小猫试图加入实验体秘密通讯频道:「没有哭……」   在深橙色兽瞳的森然凝视下,白蛇瞬间僵硬到不会走路。   “我说错了。”欺诈师立刻改口,尾巴尖推了推琥珀色单片镜,“博士,您又聪明又沉稳又厉害,当然没有哭,我是说,这头蠢狼把您惹难过了——”   但博士就是相当坚定的:“没有难过。”   塞恩:“。”   白蛇理亏,被灰狼毫不客气踩住尾巴,划花了整整十片雪白蛇鳞。   同时被猫薄荷和落日啤酒暗算的小猫博士,差不多已经彻底醉到完全迷糊,但意志依旧很顽强,攥着袖子自己努力擦干净眼泪:“没有……”   最后一点话音被喉咙里细细软软的咳嗽淹没。   “砰”地一声,仿佛是什么渗着泪水咸涩气息的薄雾炸起,转瞬四溢,柔软洁白的蛇蜕被子和衣物一起坍塌下去。   博士不见了。   苔绿色的蛇瞳倏地瞪圆。   塞恩第一反应就是外面那个抡着火车皮的触手怪——他已经带着猫窝尽力转移了,按理说距离足够远,那东西不该这么快就潜伏进来。   但也说不定还有什么别的敌人。   末世里,「书架」的吸引力太强了。   瞳孔劈成幽绿细缝,巨蛇森然就要杀出去掘地三尺找猫,被狼王一脚踩住尾巴,气得扭头就咬:“别胡闹了!博士都不见——”   白蛇:“……”   他看着陵拾怀里那团衣服。   博士。   博士没有不见。   衣服中间,很不起眼,柔软异常的、毛绒绒暖烘烘的一小团……前爪还停留在抹脸的姿势,琥珀蜜色的眼睛睁得很大,圆溜溜,小猫胡子一不动。   浅奶油色的细软绒毛被泪水沾得湿漉。   陵拾也沉默着低头。   这条蛇的猫薄荷成分过于有效了,看得出完全激发了相关基因活性……博士还是第一回完全变成猫。   偶尔变一下也没什么不好。   完全没有不好。   来自沃尔科夫斯克的狼王捂着鼻子里的转基因血,尾巴用力砸了两下毛线堆,沉默地向冷血欺诈师竖起大拇指。   塞恩:「…………」   狼王已经当机立断。   裹着蛇蜕被子的博士被好好抱起来,明亮的、明亮到有点刺眼的光线,瞬间就被庞大的巨狼虚影挡住,只留下完全不受打扰的静谧暗调。   浅奶油色的小猫团子就这么骨碌碌滚进狼毛里。   灰狼身上最暖和、最柔软的月白绒毛,是最适合小猫藏起来的S级超实用道具,有些蛇羡慕到拧成麻花也没用。   陵拾帮博士作证:“就是没有随便掉眼泪,没有哭,没有难过。”   就是没有。   神通广大的Glass博士沉稳又厉害,完全不需要被裹在怀里轻轻晃,哄着那一点微弱的颤栗,不需要被揉一揉小猫耳朵、蹭一蹭冰冰凉凉的鼻尖。   粗大糙硬的狼尾巴回卷,严严实实护住奶油色的一小团。说实话有些憋到不行的狼早就想这么干了。埋在柔软绒毛里的小猫被拱得东倒西歪,后颈绒毛覆上温热……像带倒刺的温柔砂纸。   微微打着颤的小猫耳朵尖,被这种湿漉漉的、温热的气息裹着,从耳背向那个小绒毛旋,粗糙倒刺把小猫毛弄得有点乱。   不过这问题不大,小猫博士脾气那么好,像个乱七八糟的小蒲公英,也只是睁大了圆溜溜的琥珀蜜色眼睛。   小猫爪垫拍在灰狼的鼻子尖上。   摇摇晃晃。   险些没对准,是狼王眼疾鼻子快地主动凑过去,让博士按了个正着。   「不可以只顾着玩。」博士咪咪叫着坚持,「修机器人……」   狼王和白蛇都跟他保证:「天亮了就会修的。」   劳逸结合,适当的放松也有必要。   小猫被温热粗糙的力道舐过耳后敏感的软绒,从脊背到尾巴根炸成蒲公英,又被轻轻拱着,翻了几个跟头。   缩成小毛球的爪垫就这么被好声好气哄开花了。   温热裹着冰凉的浅粉,敏感的柔软收缩,小猫博士对这种感受陌生,喉咙里刚难受得呜咽,就被狼尾盖住脊背,重新被安抚得放松,不自觉舒展,打滚。   尾根微缠着打卷,过了一会儿又软绵绵摊平,尾巴尖抬起来,轻轻拍打。   最后变成彻底融化的奶油小蛋糕,被獠牙轻到不能更轻地衔着后颈,哄进微型牛奶泡泡沐浴露里。   末世,地上,条件是多少恶劣了些,要痛痛快快洗个澡有些难度。   七手八脚洗一只小猫可就容易多了。   作为欺诈师,塞恩到处搜罗值钱的东西,窝里藏着不少相当值钱跟稀罕的末日货。   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高纯度的猫薄荷。   虽说“自动电解水加热便携猫咪浴缸”这种东西出现本身就可疑……但看在的确用上了的份上,陵拾也懒得说他,熟练把小猫裹成奶油卷:“愣着干什么?”   狼王嫌弃地一甩尾巴,毫不客气拍开那只又来摸猫肚子的手。   “先把暖光灯打开,蠢蛇,你想冻僵博士吗?”   “哦哦。”塞恩的白西装上全是猫毛和水,完全不优雅,连忙去开灯,回过神又是一炸鳞,“不用你教!”   陵拾根本不理他,已经去给博士擦水和吹干了。   小猫睡得很熟,浅奶油色的软毛被吹得蓬松,肚皮轻微起伏,碰一碰耳朵尖还会无意识跟着动。   陵拾自己也是毛绒绒,又一直陪着宋汝瓷,多少还有些抵抗力,冷静地拿着小梳子,模仿记忆里机械臂的动作给博士梳好毛……一回头,只看见一堆毛线里软塌塌不像样的白蛇。   踢了踢,仿佛没骨头。   随便拎起来和洗好的衣服一起晾在晾衣绳上。   有些蛇已经这么融化了。   ……   在末世之中,这大概是个相当难得的夜晚。   月亮悬得很高,因为地面上的一切工业设施都已经不属于人类,能见度变得很高,那颗过分明亮的银白球体几乎能照清夜色里的一切。   而这片过分明亮的月光下,那个有点滑稽的、乱七八糟毛线拼成的猫窝,的确看起来柔软又舒服。   猫窝里的巨狼侧卧着,小猫埋在胸腹间最蓬松的狼毛里,身上盖着轻薄柔软的蛇蜕被子,睡得又香又沉。   虚握着那一团绒毛的爪心刚松开,粘了一圈狼毛、伪装成狼毛掸子的狡猾蛇尾就不动声色探进去。   假寐的巨狼张开深橙色的兽瞳。   扫了一眼大半夜还忙个不停的欺诈师,看在他还在研究扫地机器人图纸、博士的尾巴又跟自己尾巴缠在一块儿的份上,没计较,又伏回去闭上眼睛。   这么安稳平静地过了一整宿,到第二天白天——几乎就快要到了,月亮已经落下,天变得漆黑,星光闪闪。   然后就连星星也慢慢变得稀疏。   天边泛出青瓷色的鱼肚白。   就在这个时候。   纠缠成一团护着小猫博士的狼和蛇,不约而同动了动,一个竖起耳朵,一个睁开眼睛,盘绕整个猫窝的白色巨蛇虚影骤然支起蛇颅。   蛇瞳森绿,殷红蛇信嘶嘶吞吐。   ——空气仿佛还相当宁静,肉眼察觉不出任何变化。   只是飘过来的风隐约有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紧跟着。   陵拾化成人形,单手抱着博士,利落套上了熟悉的作战服。白蛇已经相当干脆利落,丢下一堆防身用武器,朝那片蔓延天边的浓稠黑云扑过去。   「塞恩!」   陵拾一眼看见那几片颜色不同的蛇鳞,变异种也有擅不擅长厮杀的区别,上一场搏斗,这个总是耍手段取巧的欺诈师恐怕没少吃亏:「你守着博士!我——」   「你对付不了他!」   白蛇没工夫打嘴仗,不再保存半点实力,蛇身骤然腾起几十米:「我如果没猜错,这应该是最后那一批实验体,基因编程逻辑和我们完全不一样。」   「他所有地方都比我们进化得彻底,除了……」   除了脸。   欺诈师还是在这条底线上保留了一丝优越感。   这东西和“脸”的关系就不大,也分辨不出是融合了什么动物的基因——说不定是加了某种水母,或者水熊虫、深海蠕虫之类的,不过早就已经彻底看不出来了。   因为他吃了整整一座石油城。   现在,这座石油城正缓慢地、难以理解地向他们持续蠕动。目标很明确,这一个晚上,塞恩已经转移了十九次猫窝的位置,远离了那座石油城几百公里。   居然还是被追上了……那就彻底不再有别的可能。   是冲着博士来的。   「你保护博士,我能挡多久就挡多久!」白蛇眯起森绿蛇瞳,人类听不见的嘶鸣声尖锐震耳,像是玻璃摩擦粗糙石面,率先发出充斥着敌意的精神力。   得吸引开这家伙的注意——这种变异种可不像他们。   靠「吞噬」进化的变异种,独立的意志根本不可能承载那么大的负担,更别说吞了一整座城,早就变成了某种庞杂意念的混沌集合体。   无法沟通,无法交流。   在那种人类根本无法听见的嘈杂机械摩擦的巨大轰鸣声里,森绿蛇瞳凝缩,盯着已经开始扭曲的地平线。   原油。   漆黑的原油。   沸腾的、灼烧着的原油,从撕裂的地面冒出,石油城在蠕动,速度明明缓慢到不如冰川,却又仿佛下一秒就到眼前。   空气开始战栗,恐怖的焦糊气息尚未弥漫,就被蛇鳞组成的防护罩悉数拦截。   ……   小猫睁开眼睛。   「出大事了!」系统相当紧张,握住宋汝瓷的前爪,「你感觉到了吗?」   「嗯。」宋汝瓷低头,仔细检查了一下,「我变成猫了。」   系统:「……」对、对哦。   昨晚沉迷吸猫的系统,也完全迷失在了小猫肚皮里,没意识到这是件大事,完全没想起要和宿主特地通报。   但来不及了,况且这种变化应当也不是持久性的。   只是因为宋汝瓷喝了酒,核心数据的控制力被削弱,猫薄荷又导致小猫基因过于活跃……天亮应该就变回去了。   当下还有件更要紧的事。   系统火急火燎告诉宋汝瓷:「有一座城在追杀你!塞恩在尝试拦住他,不过我算了算,胜率非常低——你认识他吗?」   宋汝瓷正在排查,需要收集空气里的更多基因数据。   这对于一只小猫来说有点艰巨,他刚扒着陵拾作战服的领口探出两只耳朵,就被温暖手掌按回去:“乖。”   “好小猫。”陵拾柔声哄他,“藏好,不要出来。”   巨狼虚影蹲踞着,覆盖疤痕的兽瞳也凝视那片已经烧灼到暗红的天空。   ——那是极为恐怖的情形。   哪怕有蛇鳞护罩,狼耳的敏锐听力依然听得见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原油混合着沥青的触手仿佛在沸腾,扭曲的铁轨、塔吊拼凑成肋骨,不停有管道爆裂,大片浓稠的焦糊黑色液体淌落,砸在地上,飞溅,嘶嘶冒烟。   沿途的一切机械造物都被撕碎、拧断、吞噬,而蛇鳞——蛇鳞或许并不受它青睐。   在数百米高的塔吊群、扭曲的输油管道和沸腾的沥青原油面前,巨蛇似乎阻挡不了任何事,螳臂当车。   塞恩咬了咬牙关,用力闭了下眼睛想要冲上去,身体却骤然被什么钉住。   右耳剧烈灼烧。   铆钉芯片!   森绿蛇瞳狠狠收缩,塞恩被控制在原地,不准去拦那个庞大的钢铁原油怪物,胸口剧烈起伏:「博士!」   「嗯。」他听见小猫很认真的声音,「不要受伤。」   小猫软绵绵的力道沉静安抚,拍拍肩膀、敲敲后背,还告诉他:「毛线窝很舒服,我很喜欢。」   玩世不恭、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欺诈师,几乎把嘴唇狠狠咬出血。   他开始后悔没摘这个见鬼的芯片了——可现在已经晚了,彻底来不及。   宋汝瓷通过芯片就可以完全控制他,不准他乱跑上去送死,也收起了濒临崩溃、即将碎裂的蛇鳞护罩。   做小猫比控制人类身体方便得多。   腥风阵阵,剧烈摇动的最高那棵树梢尖上,一小团奶油色灵巧地跳上去,弯着尾巴,蹲在枝头。   塞恩拼命向回赶,也只看见被博士扎了一针蛇毒暂时封印的陵拾,一剂血清敲进去,巨狼厉吼着腾空而起,却被那些原油触手轻松掀飞。   毛线猫窝被烧了。   刚修得差不多的扫地机器人被触手卷起来吃了。   系统心碎:「啊!!!!」   小黑影子气到跑来跑去,又担心宋汝瓷,在狂风里帮他撑着系统买来的、只能耍帅三十秒的无敌光环护罩:「怎么样,收集到足够数据了吗?」   宋汝瓷点头,他大概猜到这是哪个实验体了,按编号来说是012,没有名字,不是一个成功的“作品”。   也不是那一次越狱事件里出逃的实验体。   012是从排水系统逃离的,逃离时没有固定形状,也没有明确的自我意识。   一人一统还在紧急分析剧情,小猫已经被捏住后颈皮,拎回怀里,拿衣服严严实实裹住。   ——陵拾抹了把嘴角的血痕,低头,手指轻轻拨了拨小猫耳朵,深橙色兽瞳又无可奈何又烫得发暖。   白西装靠在树下,塞恩是被他抡在肩膀上扛过来的,蛇鳞受损不轻,欺诈师没了平时的优雅,但还是龟毛,不停整理头发、拍打身上的狼毛:“你就没有斯文一点的办法?”   “闭嘴,谁叫你非要跟过来拖后腿。”   陵拾懒得理他,咬了下博士的小猫耳朵,低声问:“又不要我们了,是不是?”   琥珀蜜色的眼睛轻轻眨了下。   小猫装听不懂。   小猫装不知道。   狼王用力揉着额头,半气半笑,重重叹气——要是之前还不算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看见这么强大的二代实验体,怎么可能还弄不明白。   “摩伊拉”始终保持的一贯作风。   有了新的、更优秀的、更强大的实验体,就处理掉旧的那一批。   美其名曰节约资源。   所以博士才会把他们放走,因为他们要被销毁、要被当成废品“处理”了,他们的博士只是不擅长石头剪子布,不擅长识破他们的骗局……但从来都非常厉害。   非常厉害。   “说好了吧?”陵拾看着他,“不走了,这次我们绝不会丢下你,博士。”   二代实验体的确很强大,他们不是对手,这是代际和量级的差距。   大不了就一起被吃掉。   没什么的,末世本来就是这样,今天你死、明天他死,后天大家一起变成满地乱跑的辐射骨头……   狼王用作战外套这么裹着小猫博士,在不断逼近、越来越灼烧着的炽烈气息和原油焦糊味里,把抢救出来的一罐氧气罩在小猫脸上。   抬头,想跟树下那条蛇商量个说得过去的死法,深橙色兽瞳却忽然一跳。   ……不知道为什么。   熟悉的感觉又来了。   狼毛炸了下,龇着牙炸起尾巴,盯着这坨不可名状的钢铁石油沥青触手史莱姆……这么一坨巨大的、混乱漆黑的、行走的石油城。   停在他们面前,沥青不断融化滴落,原油还沸腾着冒泡,漆黑粘稠的液体淌落在什么地方,就有一大片植被灼烧成灰烬。   这么个无法交流的混沌之物,无视巨狼、无视白蛇,马上要烫焦小猫毛之前,忽然调整重心和动作,一条巨大的触手莫名其妙地往身后背了背。   躲到背后的扭曲铁轨平白抡倒了一大片树林。   可能是……可能是脑袋。   可能是脑袋的残破炼油厂控制室。   矿灯一闪一闪,靠近,再靠近,注视着被狼王紧紧护在胸口的一团小猫。   “腾”地红了。 第77章 石油城:!   石油城。   会走路的石油城, 看起来很想碰猫——至少狼王眼里这些触手是这个意思。   那必然不可能。   这东西的触手铺天盖地,每条直径少说也有十几米,全是黑漆漆的石油, 噼里啪啦往下滚落焦糊的粘稠沥青。   它弯下腰……姑且算是腰, 看小猫博士的动作,就让两个锈迹斑斑的储油罐不堪压力骤然爆裂, 金属摩擦出的火星一燎就是一片烈焰, 恐怖热力几乎将眼前的一切扭曲。   蹭过哪就是一道冒着烟的焦痕。   怎么能碰小猫??   洗手了吗???   狼王拿作战服紧紧裹着猫,连小猫尾巴也卷成一小团, 严严实实护在掌心,免得这么个浑身沸腾的庞然大物擦一下、碰一下就把博士烤焦。   石油城发出相当嘈杂刺耳、仿佛脱轨的车厢摩擦铁轨才会发出的巨大杂音, 一根扭曲的管道凭空爆开, 沸腾冒泡的漆黑油液汹涌溢出, 触手又陡然粗壮了不少。   占据半边天空的触手口齿不清地剧烈挥舞。   这东西身体里乱七八糟的机械造物碰撞、咬合又撕裂, 仿佛还有什么没彻底报废的老式电子元件滴滴作响。   “脑袋”上的那盏矿灯颜色变了。   剧烈闪烁, 变得猩红。   硕大漆黑熔岩似的沥青触手径直探向他们头顶, 像是打开了个什么口子, 几十斤重的破螺栓、几百斤重的报废汽车残骸、碎玻璃、早已扭曲成麻花的铁轨, 叮叮咣咣机械雨一样砸下来。   陵拾:“……”   更不行了!   巨狼虚影腾空而起,毫不客气地一爪子震塌一片树林, 四起的烟尘迅速遮蔽视野:「臭蛇!」   尖锐锋利的合金狼牙, 用生平最轻的力道,小心翼翼叼着小猫博士的后颈皮, 尾巴还卷了条受重伤半死不活的破白蛇。   「还活着吗?摩托还我!」   陵拾知道摩托肯定是被他吃了:「附近有个入口,先去地下城!」   反正毛线猫窝已经烧了,他的冷却时间已经足够,至于塞恩……这么个通缉犯, 变成泥鳅揣兜里就带进去了。   保护博士重要。   不是吵架的时候。   被丢在树下的欺诈师掀了掀眼皮,扬手一片魔术式的烟雾,那辆被白蛇因为生气、暗中吃了的摩托车就凭空掉在地上。   塞恩还靠着树干,没有站起来的意思,也没有要蹭摩托车一起去地下城的意思。   归根结底他是个通缉犯,上次冒险混进去,只是因为处在蛇蜕期脑子不清醒,根本没想过要是惹出事,会给博士添多大的麻烦。   “你们去吧。”塞恩说,“我——”   陵拾不给他废话的机会,发力脚下一蹬,落地,来到他面前。   双手举起相当严肃、睁圆小猫眼睛、绷着小猫脸的博士。   读作「一起走」的博士张口完全是小猫咪咪叫。   又沉稳又端正,琥珀蜜色的眼瞳变成正圆,一只前爪踩在狼王手腕,尾巴轻轻晃动,浅奶油色的毛绒绒小猫耳朵在飘着火星的烈风里竖直。   背景是毁天灭地的爆炸、焚烧和浓烟滚滚。   眼前是威风凛凛的小猫。   浅奶油色的小猫脸上有两小块灰尘。   左耳朵尖也蹭了一点灰,被狼王搓了两次,灰是搓掉了,小猫毛也变的乱蓬蓬,炸起的一小撮软绵绵绒毛随风舞动。   冷血欺诈师:「…………」   搞定。   陵拾拎起一条融化的软绵绵白蛇,乱七八糟打了个结塞进作战服口袋,单手抱猫跳上摩托,把博士揣进衣服拉好作战服拉链……整套动作没超过五秒钟。   百忙之中还用脸颊贴了贴暖烘烘、毛绒绒的小猫头。   「别给我打结!」愤怒的白蛇缓过一口气,在他口袋里大声嘶嘶叫,「把我也塞你衣服里!我要和博士在一起!」   「不可能。」狼王拧动油门,引擎发出嘶吼,摩托车轮胎掀起泥点烟尘,「你听过农夫和蛇的故事吗?」   白蛇:「?」   「把蛇放在衣服里会被咬。」陵拾冷静地给他一句话总结,摩托轰鸣着蹿出去,「把小猫裹在衣服里,得到的是软绵绵、暖融融、又美好又此生无憾的小蛋糕。」   猫好。   白蛇:「???」   被打了个结、浑身是伤的白蛇怒不可遏地试图给救了自己的狼王咬上八十个窟窿,挣扎间隔着衣料,察觉到柔软的力道。   小猫爪轻轻按上蛇颅:「不要乱动,你受了很重的伤。」   蛇鳞看起来没事,其实已经有了不少暗藏的裂纹,必须尽快修复,否则再战斗一两次,就会彻底碎裂。   塞恩刚结束蛇蜕期,短期内不会再次换新鳞,所以必须把伤治好。   「我们要团结。」博士认真维护实验体们的友谊,「只有在石头剪子布和打水仗的时候可以打架。」   「不要难过。」   宋汝瓷认真安慰他:「我们一起重做小猫窝。」   塞恩愣了下,殷红蛇信嘶嘶吞吐,蛇尾轻轻摇晃。他当然没觉得有什么可难过的,毛线猫窝本来就是为了偷猫诱拐博士,既然已经到手,那就——   碎裂几百片蛇鳞的身体微弱动了下。   毛线猫窝……烧了。   好像总是这样。   那些被挂在夹子上的变异种幼崽又一晃而过。   那么多又软又有弹性的毛线,五颜六色,小猫博士明明相当喜欢,缠了满身还蹬着小爪子努力玩的。   苔绿色的蛇瞳眨动,冰凉的蛇颅隔着那一层作战服内衬,贴着软绵绵、暖融融的小猫爪,静了几秒,吸了下鼻子。   啪嗒啪嗒掉下了冰凉的眼泪。   陵拾:「…………」   像话吗???   在他衣服兜里就开始装惨忽悠博士了!   欺负他忙着骑摩托车在这种复杂地形必须双手扶把是吗?!?   但欺诈师不管,欺诈师没有道德,也不准备像话,可怜到不行地道歉:「没看住猫窝。」   也没看住猫薄荷、猫罐头、羽毛逗猫棒和带羽毛的毛线球。   猫窝完全由毛线制作,极易燃烧,被沸腾的原油一秒就烧成了焦炭,甚至连灰烬都没剩下,就被焦黑黏稠的沥青吞噬。   里面的东西也都毁了。   「没关系。」小猫博士轻轻摸头,安慰惨兮兮的蛇,「我还有一块很好的塑料纸,我们可以一起玩。」   白蛇强行抵抗二代实验体,受了重伤,又奄奄一息又惨,但不知为什么还有力气咬坏作战服的碳纤维内衬。   虽然死活打不开这头破狼系的结,但还是挣扎着,不屈地探出雪白的蛇脑袋,相当温顺地送到小猫博士的爪垫下面。   乖乖伏着。   被软绵绵的粉色小肉垫摸。   狂拧油门、在夺命石油城危机下飙车的狼王,在绕过三棵断树两个大坑一道裂缝和漫溢出来的石油的同时,用博士听不见的新频道狠狠用力【啧】了一声。   白蛇毫不客气地卷起尾巴薅掉了一撮狼毛。   ……   小猫博士还在想心事。   石油城并非完全不可交流,是因为一座城所承载的信息太庞杂、太混乱了,几乎找不出一个能做主体的思想。   而这种在末世之前,形成庞大体系的工业城,所承载的混合意念,无非是拼命想要扩张的不甘野心,加上资源终将枯竭、一切迟早无以为继的恐惧。   所以要吞噬,吞噬,不停吞掉一切资源。   「它也不知道它要什么。」系统找到这段资料,趴在小猫软乎乎的胸口毛里念,「它只是太恐惧、太不安了,好像总是枯竭的,总是不够。」   「嗯。」小猫博士很认真,很严肃,努力用毛绒绒的前爪握笔记笔记,「不能总是玩我的尾巴,我会分心。」   系统:「。」   对、对不起。   不由自主就玩起来了。   系统飞快放开被自己卷成一团的小猫尾巴,不太放心,问宋汝瓷:「还能变回去吗?」   宋汝瓷点头,其实现在就可以变回去了,只不过不方便,摩托车在狂飙,陵拾也更不好控制平衡。   其实宋汝瓷还想去和那个实验体012聊聊。   但现在的确不合适——实验体之间似乎总有种神秘莫测的暗流涌动,不太适合还不熟悉就贸然凑在一起,很容易就会爆发冲突。   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先回到地下城的小杂货店,暂时休整补充装备,给白蛇治伤。   「对不起。」小猫博士放下小铅笔头,轻声对系统说,耳朵有点耷拉,「扫地机器人没有了。」   「这算什么!安全第一。」   系统连忙安慰他:「唉,唉,我也不是特别想要机器人。」   比起小猫耳朵、小猫尾巴、小猫胸口的软毛毛来说,机器人这种东西的需求简直微乎其微。   更别说他们还可以再买。   地下城报废的、没法再用的机器人还有很多。   远处又传来钢铁碰撞的刺耳巨响,地面再度裂开缝隙,溢出新的石油和沥青,漆黑的、气味刺鼻的黏稠液体不停流淌。   摩托车再三改变路线。   宋汝瓷抬起毛茸茸的前爪,放轻动作,爪尖勾住织物,悄悄从作战服的衣领里探出一点头。   石油城发出开心的爆炸声。   可惜狼王相当敏锐,一秒就发现了这样的动静,拢住毛绒绒的小猫脑袋,力道轻柔地轻轻按回衣领。   拉链向上一锁,就稳稳当当把最后一点浅奶油色的毛毛藏在了作战服里。   “藏好。”   陵拾低头“嘘”了一声:“它可什么都吃,把你的小机器人都吃了。”   石油城:!   !   始终不停追着他们四溢流淌的石油,不知怎么,毫无预兆地停止了一瞬的冒溢。   愣愣晃漾在原本那条裂缝里。   一条巨大的原油触手收回,咯啦啦响着,在那一堆纠缠不清、早已扭曲变形的钢铁废件里扒拉着,找了找。   又找了找。   ……   就是这么个机会,摩托车加足马力凌空飙出,比摩托车更先扑出的是凶悍异常的狼影,早已腐朽得差不多、摇摇欲坠的铅皮木门被轻易撞毁。   “乖小猫。”剧烈呼啸的风声里,陵拾的声音又轻又稳,“闭眼睛。”   他护住宋汝瓷,毛绒绒又温暖的一小团贴在胸口,颈窝那一块皮肤都被拱得温热,单手握住摩托车把的狼王蜷曲脊背,用身体将小猫博士整个护住。   实验体不属于人类,变异种就算冲进教堂,应该也不会被上帝庇护。   不过这事问题应当也不大。   毕竟末世没有上帝。   数不清的变异椋鸟厉声鸣叫,拍着翅膀盘旋腾空,汇聚成庞大的黑色洪流,那是种相当令人难忘的情形——映着天边那点熊熊燃烧着的火光。   巨大的引擎声浪里,摩托车撞进一座旧教堂,叮叮咣咣冲进了通向地下城的入口。 第78章 石油城在干什么   地下城, 焦油角5号入口。   出现小猫。   /   就是那名相当出名的小猫店主——杂货店今天没开门,已经让不少无意间碰巧路过的行人和义警走来走去、抓心挠肝。   幸好地下城里没有民用网络。   地下城的居民,即使是再严重的网瘾患者, 也早就被迫切断了玩手机的习惯……否则, 要是有末世聊天室、地下城论坛之类的地方,说不定会涌现出一百个「小猫今天去哪了」的热帖并被顶成hot。   在这种相当焦灼的情绪下, 通过广泛的地毯式搜索, 小猫店主于焦油角5号口神秘现身的照片和视频也会迅速流传。   甚至说不定会有人杀过来直播,这个平时相当冷清的地下城入口, 只怕也会瞬间用拥挤到人满为患。   不像现在。   得以清净独享这一切,近距离看清小猫仿佛沾了焦糖的软绒耳朵尖、礼貌弯曲的毛绒绒尾巴、印在入口通行证那张纸上的小梅花爪印的。   就只有门口的安检员和值班义警。   虽说的确难免有点失职之嫌……但谁忍得住呢?   在扫描检查那位狼搭档的时候, 安检员频繁走神, 不停抬头看小猫。   不是被从那一点细小银白色绒毛里蒸腾出的、暖洋洋的光晕吸引, 就是被浅奶油色尾巴尖勾住心脏。   小猫就那么站在变异种狼人的肩膀上, 关系很好, 沉默的狼人隐藏在深色兜帽下, 深橙色兽瞳被疤痕覆盖, 戴着有硝烟痕迹的作战手套, 指甲锋利的狼爪轻轻拨弄着毛茸茸的奶油色小脑袋。   帮忙捉痒痒,整理耳朵尖翘起的绒毛, 熟练地托着奶油色软绒画着圈轻轻揉, 让小猫舒服到眯起眼睛。   一点也没弄伤柔弱到一碰就会坏的小猫。   安检员和义警们沉默交换着视线。   他们听说过……变异种偶尔是会完全恢复动物状态的。   这一直被认为是和人类最大的分歧,危险、低劣、兽性的最显著特征。   当初那场混乱里, 变异种被彻底推到人类的另一边,就是因为这种状态很不稳定——现在还有人能想起当时煽风点火的帖子:你真的放心和这些东西同处一室?   【他们只是披着人皮的怪物,伪装成人类的野兽。和你坐在一个餐厅里吃饭的“同类”,下一秒就会露出獠牙撕碎你的喉咙, 他们嚼碎你骨头的样子,和吃一块三分熟牛排不会有任何不同。】   这些话一度引起了强烈恐慌,人类仿佛天生就具有排他性,以及那种一旦获得了某种所谓的道德许可,就迫不及待展露的、甚至远胜野兽的冰冷杀意。   可现在,近在他们眼前的,就有两名变异种,刚从剧烈震颤危机四伏的地表下来,显然是刚逃脱了一场绝命危机。   身上还有硝烟味,那辆改装的摩托车还伤痕累累。   这种情况下,他们依然没有表现出任何对人类的攻击性——甚至没有多少对人类的兴趣,至少那位狼人先生是完全没有的。   不介意被打针,不介意戴项圈和手环,连止咬器这种东西也看都不看就相当熟练地随手戴上,仿佛已经这么干了很多次。   从头至尾,他都只在看他的小猫。   至于,小猫……真是位绅士的小猫,被赐予了猫猫爪印的兼职义警盯着自己被踩过的作战手套,发出某种满足的叹息。   安检员来登记准入表格,肉垫隔着纸张压在掌心,灵巧优雅的小猫尾巴甚至沉稳地压住纸张的一角,抚平了折痕。   小猫用毛绒绒的小爪子行礼。   “对,太好了,您再在这个空格里最后按一下爪印。”   “恭喜您已经完全通过了审核。”   “欢迎回到地下城——喝点小甜奶再走吧!是热的,不是代用品。”   安检员收好小爪印,飞快端出一小碗热腾腾的甜牛奶:“你是从那个石油怪物手里带着你的狼搭档逃出来的吗?”   “真勇敢,聪明,胆识过人。”   安检员用所有能想起来的词汇努力夸小猫,完全罔顾小猫的耳朵正在变红——看得出那位狼人搭档也相当满意,甚至愿意为此给他们一个好评。   狼王眯了眯深橙色的兽瞳,轻轻摸着软乎乎的浅奶油色小脑袋,低头看着小猫一点一点喝完牛奶。   拿出一块轻柔绵软的神秘银白色织物,仔仔细细帮小猫擦净沾了牛奶的胡须、鼻尖和湿漉漉的绒毛。   “多谢。”陵拾放下一块金矿石做报酬,“我要去北1区,坐哪条专线过去?”   ……   地下城的专线四通八达,去哪儿都很快。   只不过怎么个快法就不一定了。   他们的运气不错,回杂货店的专线是能源驱动的,不需要人力——也有几条线路不临近石油、天然气,运气就不那么好,甚至得蹬车人力发电。   变回人形的博士睁大了眼睛。   “真的。”陵拾帮他穿好衣服,“大家一起蹬自行车。”   带出来的套装是很宽松的毛衣,袖口堆叠着盖住腕骨和大半手掌,深蓝格纹衬衫翻折出领口,配上浅驼色的贝雷帽,很衬博士的气质。   陵拾握着那一小团尾巴,从背带裤里放出来,帮他挽好裤脚:“所以才必须用人形进月台。”   琥珀蜜色的眼睛这次已经变得圆溜溜了。   变回人形就不太会走路,甚至不会骑自行车的博士生出紧迫感,小猫尾巴都有点打卷。   “他胡扯……”平安混进来的通缉犯欺诈师晃着尾巴尖,有气无力,还要正义反驳,“一组人有一个会蹬车就行了。”   进月台要用人形,是因为这种列车原则上只允许人类乘坐——当然,所谓的严苛到极点的电子眼识别,在博士面前就是小儿科。   随便用手指轻轻敲两下安检门,红灯就乖乖熄灭,不报警了。   信口胡说的灰狼扫了扫尾巴,叹了口气:“好吧,好吧。”   ——这条蠢蛇根本不知道博士震惊一次有多难,也不知道小猫尾巴炸成蒲公英有多可爱。   更重要的,还是宋汝瓷仿佛有了心事。   这件事陵拾早就发现,但最近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他的博士开始试着探索和理解这个不够好的世界了。   ……这种感觉,真是又奇妙,又有点糟糕。   要是足够强大就好了。   能让小猫博士一直无忧无虑,不用担心、不用烦恼,只做喜欢的事,永远不用遭遇任何危险……就好了。   懒惰懈怠的沃尔科夫斯克狼王开始有了进化的新动力。   系好帆布鞋的鞋带,在绑成蝴蝶结的同时,握着洁白鞋带的一头晃了晃。   小猫尾巴忍不住扑了一下。   板着脸的沉稳小猫博士:“……”   陵拾笑了下,站起身,把博士抱到靠窗户的座位上:“不舒服吗?”   宋汝瓷轻轻眨了下眼睛,回过神,摇头,视线又落在他颈间那个机械颈环上——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狼王就拎了下衣领,把颈环盖住,隔着止咬器碰了碰世上最软的小猫耳朵。   “没事。”陵拾再次低声保证,“样子货,一点感觉都没有,真的。”   他知道宋汝瓷还在担心什么,扒拉了下口袋,给博士看:“这条破蛇也没那么脆弱。”   变异种的生命力顽强到不可思议。   脱离了实验室,他们各自经历了很多事、发生了很多进化,塞恩已经接近统治级,受了伤冬眠一场就能恢复。   所谓冬眠,也就是睡上几个小时到十几个小时不等,在地下就更好,尤其是这条线路。   陵拾指给宋汝瓷看:“这些矿石,对我们进化都有用。”   当然也对伤势的恢复很有好处。   博士看向窗外。   窗户上映出带着贝雷帽的影子,小猫耳朵没有完全藏好,被毛呢帽檐压出一点又乖又软的折角——毛绒绒动了下,嗖地自己飞快藏了回去。   窗外可以看见“地下星空”,地下城这么称呼它,其实是人类无法开采的辐射晶簇,莹绿色的、蓝色的、紫色的,点点闪烁,受到震荡就会短暂亮起。   光斑闪烁,熄灭,再亮。   每次位置都在变。   随着列车前行,光芒涟漪徐徐扩散,偶尔有几块晶簇碎片掉落,坠入深渊,又溅起更多的荧光波纹。   像宏大、危险而瑰丽的幻梦。   “普通人类的身体好像不太能承受这个。”陵拾说,“他们的列车上都涂了防辐射涂料,一直在研究开采方案……啊。”   留意到博士用左手牢牢握住的右手、沉稳压住尾巴、咬到下唇泛白的小尖牙。   狼王没忍住咳了一声,压了压笑,把努力不扑光斑的厉害小猫抱进怀里。   他抱着单薄纤细的少年,把脑袋轻轻压在贝雷帽上,蹭了蹭,感受着那一点猫耳微弱拱着下颌的力道。   “家里以后装个镭射灯球吗?”   狼王这么问,话音还没落,同时被琥珀蜜色的小猫眼睛和冬眠中惊坐起的白蛇凝视,张了张口,咳了一声:“我是说……投影仪。”   “投影仪。”   狼王改口:“我们的小猫窝里应当要有一个投影仪。”   小猫博士想扑光斑玩的时候,总得能玩个痛快吧。   ——白蛇被塞回去睡觉,有陵拾帮忙按着尾巴、握着两只手的博士,可以完全放心观察外面的矿脉。   狼王和他挤在一个小窗户里,呵出的气流纠缠,给窗户角落盖上一小层模模糊糊的雾:“看出名堂了吗?”   连说话都有了白雾,这一段没有地下岩浆,气温陡降,为了节省能源,车厢里又不会给太多供暖。   温度变得很冷。   宋汝瓷把围巾分给狼王一半:“嗯。”   这种矿石应当是相当不错的未来洁净能源。   只不过开采确实困难,即使是陵拾、塞恩这些变异种,也不适应、没兴趣在几百几千米深的地下挖矿……所以才暂时没什么势力盯上这些晶簇。   「再这样下去,就会是暗面势力接手了。」   系统翻了翻剧情,找到不太乐观的后续发展。   「会有人被强制要求做‘矿工’,开采这些东西,矿工的寿命会变得很短……」   所有人都知道地下城目前的模式其实是不可持续的。   等到现有存量资源耗尽,必须要寻找出路的那一天——这种潜意识里的不安,和石油城的不安,又何其相似。   对了。   石油城在干什么?   系统想起这么件事,举起探测专用数据望远镜,穿过地壳,远远看了看地面之上:「……」   石油城。   可能……可能是在洗手。   当然没可能洗干净,咕嘟咕嘟冒着泡的石油直接把那一条小河全弄脏了,河水都整片沸腾起来。   触手不会控制力道,直接深深插进淤泥河床,混着沥青的泥巴被灼烫高温烤干,变成漆黑硬壳,怎么甩都甩不掉。   河水烤干露出石床,整片地貌已经彻底改变,森林毁灭殆尽,一片燎原焦土,裂开的地缝里渗着的全是黑油。   石油城又把自己拆开,找小机器人……当然也不可能找得到。   那里面是凌乱的、交错扭曲的机械残躯,一座旧工业城的遗迹。庞大的机械尸骸实在太多了,扫地机器人太不起眼,早不知被压在了什么地方,就算能拽出来,只怕也得报废成一小片。   脏兮兮的触手翻来翻去,自己把自己绊摔,整座城“轰”地一声坐在地上。   渗出的沥青啪嗒啪嗒掉得满地都是,沾了泥沙碎石,被触手抽噎着捏捏,骨碌碌滚成一个圆球、两个三角。   矿灯一闪一闪。   好好一座城,没精打采抱着没送出去的几十斤重的螺栓、几百斤重的汽车残骸、碎玻璃、扭成逗猫棒的铁轨,心里很难过,哭出满地小猫头。 第79章 溺爱   石油城造成的一切变动, 最终也都只停在表层地壳。   对地下城来说,这一切都像是过去“大气层外发生的事”,能感觉到细微的地动、听见遥远到仿佛雷声的轰鸣……但也差不多就是这样。   不会再有更多感受了。   十年, 已经足够让新一代地下城人类把地面视为危险神秘的异世界。   人类逐渐忘记地表, 忘记霜雪、雷电、风雨,忘记太阳还会升起落下, 就连模拟昼夜的灯光也变得越来越应付了事……很久了, 没有孩子再在深夜闹着要一轮月亮。   比起这个,还有更重要的。   ——杂货店今天开门。   那位狼先生在修摩托车, 咬着螺丝刀,戴着电焊护目镜, 轻手轻脚。   小猫店主似乎刚经历了一场冒险, 在外面累得不轻, 趴在柜台上打瞌睡。   非常乖。   自己盖好了小毛毯, 给尾巴也盖了三块手帕, 脑袋埋在手臂空隙里, 掌心攥着一小撮狼先生刚揪下来的尾巴毛。   耳朵趴平进那一小片浅奶油金, 但小猫一向非常敏锐, 如果听见什么动静,还是会弹起来, 转一转, 警惕地立一会儿,确认没有危险再融化回去。   所以, 如果非得过去买东西的话,敲窗户的声音要轻,要非常礼貌。   卖他摩托车的暗势力老大也抓紧机会,亲自跑过来看猫, 非说是要买个心心念念了很久的限量款马桶搋子,结了账又赖着不肯走:“我就看看!看看都不行吗?”   “我也养猫!”   “我二十年前那艘船上也养过五只猫!”   老大和陵拾挺熟,咬着支没点的烟拼命探头探脑:“让我看看!你别挡着,我看看猫,你有猫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不碰……”   陵拾叹了口气。   “维克多。”陵拾怕他吵醒博士,把人拽远了点,拧开一瓶空气清新剂,毫不客气地洒在浑身酒味的家伙身上,“大白天乱跑,你的酒馆不用开了吗?”   在如今的地下城,像这种还愿意和变异种保持盟友关系、甚至可以帮忙搞装备和借暗网的人并不多。   风暴维克多,个头不输给变异种的维京海盗,当年有一艘相当凶悍的巨大远洋破冰船,一大票手下,五只猫。   富可敌国。   如今抹香鲸酒馆的老板、地下城走私网络的头目。   人脉还是一样的广,见钱眼开的维克多,只要有钱,想要的违禁品差不多都能从他这儿搞到。   “别提了,今天本来是该去维修这玩意的——结果告诉我零件不足还得排队!可真见鬼,能用的东西越来越少了。”   被他这么一问,老大也一脸的晦气:“改到三天后了,我就来你这看猫……不,买个马桶搋子,你看,地下城好用的马桶搋子也越来越少了。”   老大依旧努力探头向柜台里张望:“我都付钱了!你让我看看猫……”   维克多有一条胳膊、一只眼睛都是机械义体,只不过都相当粗糙和乱七八糟,动不动就会崩掉几个螺丝齿轮——这也不是因为财力不足,他当然不缺钱,是地下城已经遗失了有关义肢改造的相关科技。   就维克多这一套东西,已经是相当昂贵的天价,要在那些黑机械义医手上排几个月的队,还不一定能保证材料凑得齐。   陵拾把他揪回去,这家伙又嗓门大又暴躁,毫无礼貌、凶悍粗野,吓到博士怎么办:“回头再说,你还有没有屏蔽器?”   维克多打量着他。   粗制滥造的机械义眼转了转,神情又转回商人的精明。   “屏蔽器?”维克多眯了下眼睛,“陵拾,你不是又带进来什么危险的家伙了吧?”   屏蔽器是给非法进入地下城的变异种使用的。   在地下城依然保留的几项尖端科技中,“实时基因扫描”是最麻烦的一项,如果有未录入的基因进入,除非能保证一点也不扩散,否则就会被迅速记为隐患。   如果是什么走私的变异动物、变异植物,那也就算了,最多是没收罚款,再把东西送回地上那片充满辐射的混乱里。   如果是混进来的变异种……结果想也知道。   维克多当然有屏蔽器,他就是干走私这一行的,但陵拾显然不是会为几颗变异野菜、几只变异鸽子特地弄屏蔽器的狼。   这头面狠心软的狼又带进来什么东西了?   “我可还记着。”   维克多的独眼盯着他:“当初你带进来那条蛇,毒杀了一整个猎人窝点——我当然不是说那群畜生不该死。”   “可你要知道,那场混乱害得地下城义警到处严查,我的人也被抓了不少。”   “我当初就劝过你,让你阻止你的朋友,我会给他一个公道。可你没能拦住他,让他凭着愤怒冲动行事,把一切都搅得乱七八糟……”   “维克多!”陵拾眉头皱紧,“你让他怎么冷静?那么多孩子!都被他们——”   “那是你的事。”前任维京海盗的独眼眯了眯,强行打断这些话,“地下城不是过去了,陵拾,仇恨不重要,什么都不重要。”   “这里不是世界,甚至不是海洋。”   “我们只不过是个飘在海上的罐头。”   “狭小的、必须按照秩序排好不准乱来的,一点错都不能出的可怜沙丁鱼罐头……”   所有身在地下城的人,只要还想继续生存下去,就只有维护秩序这一个选择。   即使是暗势力。   那个微妙的摇摇欲坠的平衡,脆弱,危险,不容打破。   变异种杀害人类,和人类处决人类,性质完全不同,会引发的动荡也天差地别。维克多对陵拾这种温和派变异种的态度不错,不代表他就能容忍一切。   气氛就这么僵到令人不安。   冰冷的机械义眼对上深橙色的兽瞳,理性,权衡利弊,愤怒,感同身受——无数压力被塞进一个罐头里,横冲直撞,无处逃脱,还在不停地捶打,挤压,直到。   ……直到小猫睡好了觉。   狼耳朵动弹了下。   陵拾瞬间甩掉碍事的破酒馆老板,三两步回到柜台后面,小猫店主刚刚睡醒,身上睡得热乎乎,在揉眼睛。   耳朵还在迷迷糊糊地尝试着竖起来。   被狼王整个抱起,眼睛就笑了,干净澄透的琥珀蜜色漾开一圈圈涟漪……小尖牙。   没人会错过小猫的小尖牙,被抱着轻声说话,小尖牙在淡色的唇边若隐若现,雷神保佑,维京海盗那五只历经战火一口两个血窟窿的猫可不是这个画风。   前任维京海盗蹑手蹑脚潜伏在窗口外,揣着三十根火腿肠,本来就亟待维修的机械义眼冒着烟。   起床不成功。   主要责任在陵拾。   这么温声细语地哄像什么话,完全是放纵,是娇惯,是无视营业额的溺爱,养小猫难道不是为了抓老鼠的吗?   这样软绵绵的猫怎么可能捉得到老鼠?   前维京海盗按着心脏嫌弃,在维克多的眼里,猫也是财产的一部分,财产就必须创造新的价值,否则留下有什么意义,还不如丢掉……   半睡半醒的小猫店主卷着尾巴,脑袋摇摇晃晃,栽回狼毛里。   维克多:“。”   小猫在软和的狼毛里拱了拱,又被抚着脊背,融化成奶油小蛋糕。   精明冷酷的维克多:“……”   于是,接下来的足足十几分钟。   一个骁勇冷酷、杀敌无数的前海盗,拎着一个毫无用处的马桶搋子,鬼鬼祟祟半蹲在人家商店橱窗外面。   看小猫。   很干扰附近居民的正常生活和义警的正常工作。   但也没什么人敢说,毕竟地下城的暗势力其实也人尽皆知,这几乎是地下城官方之外正大光明的副秩序——生存面前,一切都能联合。   官方不适合公开做的事,暗势力来做,官方不干涉的活动,暗势力来管。   一切为了平稳。   偶尔有家长压低声音,吓唬自己家的小孩:“看见了吗?那就是‘杀人如麻的维克多’,快走,不准再闹脾气了,不听话半夜就会被抓去卖掉……”   ……这些话海盗听多了,根本毫不在乎,甚至相当凶狠的瞪圆了灰蒙蒙的破烂机械义眼,吓的小孩子哇的一声大哭出来,被家长连拉带拽的薅走了。   维克多嗤了一声,又把注意力放回窗户里面,还想再看看困到打卷的小猫尾巴、蔫蔫竖不起来的小猫耳朵。   接着就错愕愣住。   猫呢?   猫呢??   两米高的海盗急得腾地站了起来。   还没缓过神,作战靴踩过地板的动静传进耳朵里。维克多身体一僵,带着三十根火腿肠想要迅速潜逃,腿还没抬起来,就看见地上的影子。   毛绒绒的小猫耳朵。   海盗走不动路了,踢了下石头,把马桶搋子藏到身后,反复清嗓子讪讪笑了下:“你、你好啊。”   被抱出来的小猫店主……怎么看,和他当初那五只毛发混乱暴躁的战斗猫也完全不是一个风格。   又安静又斯文。   感觉是那种被踩了尾巴也完全不会出声,只会独自去角落里,抱着踩疼的尾巴自己舔毛毛的类型。   琥珀色眼瞳清澈,穿着整齐优雅的棉麻衬衫和毛线外套,坐在狼人筋骨强健的胳膊上,尾巴尖轻轻卷着陵拾的腰带扣。   小猫店主握着贝雷帽,稍稍俯身,向他行绅士礼:“您好。”   维克多:“…………”   海盗有点后悔没刮络腮胡了。   拼命回忆着末世前的绅士礼仪,想着该怎么回答的暗势力老大,视线反复被小猫软绵绵的尾巴尖吸引,又忍不住腹诽这头狼不会养猫。   怎么能溺爱到随时抱着?不用跑酷吗?这样的活动量怎么够?   难道不是每只猫都需要踩着脑袋到处乱飞,把花瓶蹬到地上摔个粉碎,把沙发挠花,偷走一条咸鱼,凌晨三点半从房梁上掉下来踩在肚子上把人砸醒吗?   海盗想不通,看着被推到自己面前的小猫爪印焦糖云朵拿铁。   宋汝瓷新学会的技能。   当书架也有些好处,二号书架记录的是食物水源相关信息,可以翻出不少很有趣的食谱,恰好杂货店里还有一台咖啡机和一些真空密封保存的咖啡豆。   他们又被来查许可证的义警赠送了一些品质不错的牛奶。   “您……您好。”海盗用力咳嗽了两声,扯了扯衣服,站直回礼,结结巴巴地措辞,“小猫阁下。”   “您做了咖啡吗?这真是,真是巧夺天工——真香啊,地下城很久没有这么好的手艺了。”   维克多去拿那杯咖啡:“太感谢了,我就喜欢——”   拿了个空。   海盗吹胡子瞪眼抬头。   灰蒙蒙的机械义眼毛了两个火星,相当暴躁地盯上这头破狼。   他是在和杂货店的店主做生意!在问候这位一看就出身尊贵,十分斯文和有涵养的温文尔雅的小猫爵士。   凭什么不给他咖啡??   “陵拾!”维克多从牙缝里挤出威胁,“我告诉你,义警可就在附近,数目不少,你刚才说的屏蔽器——”   “啊。”   他不说陵拾还忘了:“对了。”   过度溺爱娇惯小猫到不像话的狼王端着咖啡,沉思了两秒,低头向宋汝瓷告状:“就是他。”   维克多:“???”   就是他什么了??   凭实力完全能生撕了他的变异种,现在抱着小猫,狼尾巴硬邦邦甩了两下,丢下望眼欲穿的暗势力头子不管,去用小锅煮加三块棉花糖的甜牛奶。   一边煮,一边和当家做主的博士店主商量:“他不卖我们屏蔽器。”   “我们还要送给他小猫胡子、小猫爪印、小猫脖子下面最软的绒绒毛吗?” 第80章 小猫不会孵蛋   没给小猫店主思考的时间。   海盗杀过去, 扔出十个屏蔽器,在木头柜台上敲得咚咚响:“当然得送!为什么不送?!”   谁能拒绝小猫胡子!   动静的确大了点,小猫耳朵被吓得一激灵, 眼睛也睁得圆了一些……琥珀色的漂亮眼睛, 在暗处鎏着一层薄薄的金粉,像最让海盗心动的财宝。   看着那双眼睛, 维克多张着嘴定在原地, 莫名愣了几秒钟。   没说出话。   连他自己也很难说清,在那几秒里, 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或许是他那几只毛躁偷鱼又半夜蹦迪的猫,或许是他的船, 或许是他的海洋。   没有规则也无所谓, 痛痛快快、有仇报仇的自由海洋。   曾经拥有一整片海洋的海盗站在小小的杂货店。   小猫杂货店堆着各式各样的货物, 重新整理过, 乍看稍微有一点乱, 其实是特地按照小猫喜欢的顺序堆放的, 又拥挤又温暖。   仿真阳光照在半旧的地板上。   热牛奶咕嘟咕嘟冒泡。   破天荒的, 海盗有点局促了:“对、对不起……阁下。”   “很抱歉……抱歉, 擅自闯入您的家。”   “家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地方。”   海盗清着嗓子,喉咙里含混了一会儿, 低声一口气说完:“很荣幸能见到您, 我叫维克多·风暴。等以后,我带着我的船再航行在海洋上, 就邀请您去看极光和冰川。”   他听见温柔的小猫爵士——至少一定是位爵士,维克多想,他听见爵士说“嗯”,手里多出深蓝色毛线打蝴蝶结的小盒子。   他不敢再看那双眼睛, 只是低着头,看把礼物盒子递过来的、毛绒绒的小猫尾巴。   小猫尾巴碰了碰机械手臂:“谢谢您。”   维克多乱七八糟地摆手。这感受不奇怪,人就是会这样的,再凶恶、再理性冷酷的人,只要还没彻底丧失人性,心底就总也藏着一小块不为人知的地方。   更何况是在末世里的地下城。   越是被纯净的眼睛望着,这点地方就越动摇,越长出不明来由的嫩芽。   ……嫩芽。   末世可真是缺这东西。   维克多扯了下嘴角,就当陵拾是要种菜吧,其实他也不是真不赞同那个蛇类变异种,敢对小孩子下手,那群人渣就是该死——难道变异种幼崽就不是小孩子了吗?   下手的时候,那些小东西,甚至还是人类的形态吧?   一笔糊涂的烂账,维克多不想多掺和,摆了摆手,连咖啡也没顾得上喝,攥着盒子匆匆离开这间古怪到不行的杂货店,回了抹香鲸酒馆。   /   陵拾把立了大功的小猫博士从木头柜子上抱下来。   托着一小团尾巴,抱在怀里,低头碰了碰毛绒绒的耳朵:“放心吧。”   有了这么多屏蔽器,就算拿十台基因分析仪对着他们扫描,也不会有人发现那条蛇了——至于小猫胡子、小猫绒毛,都是地上绝命狂奔逃出石油城的时候不小心烧焦的。   趁着博士睡觉,狼王举着剪子纠结了相当久,总算没把小蒲公英剪出豁口。   陵拾打开木头箱子翻了翻,把冬眠的白蛇拎出来,给宋汝瓷检查:“是不是好差不多了?”   宋汝瓷已经给塞恩上过一次药,是用书架里储存的知识,用能找的材料捣碎配的,效果居然相当不错。   陵拾靠在一旁看着。   小猫尾巴很灵巧,轻轻卷住沾了药膏的纱布,一圈一圈裹得不松也不紧,宋汝瓷微低着头,那一点灯光顺着睫毛流淌。   他才发现……博士已经能很好地控制双手了。   至少在处理伤势、上药的时候,柔软白皙的手指已经能留下温和的暖意,那一点温暖甚至在变异种过分冰凉的鳞片上留下细微的雾气。   破蛇。   也不知道进化得暖和一点。   这样博士不冻手吗?   天生体温三十九度二的狼王啧了一声,刚要过去暖一暖那些冻红的手指,瞳孔忽然凝了下。   宋汝瓷握着几片闪光鳞。   不是塞恩的鳞片——又小又软,乖乖的,躺在博士的掌心,稍微一变幻角度就能闪烁出耀眼星芒。   “哪来的?”陵拾喉咙发紧,尽力维持着语气轻松,“杂货店里翻出来的吗?我怎么没发现……”   宋汝瓷摇了摇头,鳞片是维克多留下的,见钱眼开的海盗嘴上说陵拾带进来的同伴破坏规则,其实一直保留着这些,临走时就“不小心”恰好掉在了小猫尾巴边上。   或许维克多也不知道,把那些变异种幼崽的鳞片留下来,能有什么用。   但总得留下来吧……叫那些人渣当战利品四处炫耀,又流入黑市,变成有钱人的收藏装饰,该是多讽刺的事。   维克多其实多少猜到了陵拾要屏蔽器干什么。   但海盗选择了沉默,不多猜多问,或许是因为,总有些东西,不是“规则”、“平衡”就能压制下去的。   至于这几片被仓促掉下的鳞,在暗势力头子看来,只不过是物归原主。偏偏它们到了Glass博士的手里,所以事情居然就这么变得有了转机。   宋汝瓷刚才提取了鳞片里的基因记忆,看完了发生的事:“我可以试试……”   话还没说完。   瘫软装昏迷不要脸骗博士摸的白蛇打了个激灵,骤然挣脱绷带。   陵拾的瞳孔缩了下,担心他又闯祸,想拦却已经来不及,幸好讹来的屏蔽器够用,一排黑匣子滴滴闪着红灯,鳞片碾过旧地板发出咯吱声,在暗淡狭小的房间里,几乎充斥整个空间的白蛇缠绕成茧。   宋汝瓷坐在“茧”里抬头。   苔绿色的蛇瞳颤栗,凝视着他,受伤的变异种会自动掠夺骤变的热度,不行,他这破地方太冷了。   巨蛇盯着博士呼出的白雾想。   真糟糕。   博士会被他冻坏吗?   这样还怎么静得下心,好好和博士说话?   白蛇衔着柔软的蛇蜕围巾,像条月光下的薄纱,轻柔地、小心地绕在博士颈间,想要道歉这或许不如毛线暖和,还没开口,就被掌心抚上额鳞。   白蛇颤了颤,更温顺地伏低头颈。   殷红柔软的蛇信轻缓吞吐。   “我可能有办法。”宋汝瓷知道他最关心的事,并不绕圈子,搜索记忆,“我需要设备,孵育器,人造蛋壳……”   至少要蛋壳。   基因能承载的信息量其实多到不可思议,这些鳞片上,可以提取出鲜活的生命、记忆、凝固的时间。   可以复活那些无辜死亡的幼崽。   可以抹掉那一段地狱般的恐怖记忆。   宋汝瓷认真的、一板一眼的抬头告诉白蛇,到这一步,从理论上分析都没什么问题。   他可以重新做一些蛋。   但是。   “对不起。”博士仰着小猫脸认真道歉,“我还不太会孵蛋。”   白蛇:“……”   急得不行、扒着蛇鳞把耳朵塞进来偷听的狼王:“。”   “不要笑。”小猫耳朵动了动,很严肃,宋汝瓷是认真的,这其实是个必须得解决的问题。   他们做博士的,就是要考虑得很仔细、很周全、不能有半点疏漏的。   要是蛋成功做了出来,却没法及时孵育,里面的活性成分要不了多久就会湮灭,而鳞片本身能提取的基因也很有限。如果没有孵育器,可能还要塞恩想办法,陵拾的体温是够的,但是……   还没分析完,托着他的蛇鳞像是海浪一样涌起又落,宋汝瓷没能坐稳,身体晃了下,滑进优雅妥帖的白西装里,被整个环着抱住,掌心托着后脑。   塞恩抱着还有点茫然的小猫。   欺诈师的声音还是那样又低又柔,喉咙贴着他的额头,轻轻地打颤:“是我对不起……博士。”   博士在他怀里微微怔了怔。   小猫尾巴拍拍他的手。   给他一笔一划端端正正画了个问号。   塞恩扯扯嘴角,一个字都说不出,只是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琥珀色的眼睛太干净了,澄明纯粹,甚至连这份毫无道理的仇恨都还没弄明白。   机械臂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扯断、砸烂、狠狠摔在地上。   小猫不明白。   不明白,只是去找朋友玩,为什么会被恶狠狠踩尾巴。   也不会叫,不会喊疼,只会去安静的地方抱着尾巴舔一舔,缩成一小团,没那么活泼地再去找朋友比赛石头剪子布了。   ……但还是勇敢又厉害。   还是会忍不住帮忙,救那些和他没什么关系的小变异种,还会考虑得周密又仔细,甚至会因为自己不会孵蛋道歉。   这么感人的情节,满腔歉疚懊悔的欺诈师还是实在忍不住笑了下,飞快咳嗽,掩饰过去:“小猫都是不会孵蛋的。”   “我会想办法,博士,这些都交给我,我去弄。”   塞恩托着他,掌心下是微弱柔软的心跳,蜷膝跪在他面前,苔绿色的蛇瞳凝视着他:“而您……要做的,就是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您该喝小甜奶了。”   这话是在点那头快把脑袋塞进来挤扁的破狼——还偷听!还偷听!热牛奶都快要扑锅了!   末世的资源不宝贵吗??   白蛇没好气地拍打尾巴,果然有些狼王神色大变,迅速杀回去抢救牛奶。   塞恩起身要走,又被博士叫住:“伤不要紧了吗?”   苔绿色的蛇瞳弯成细细弧线。   从来都是面具、从没有过真心的欺诈师,相当生疏僵硬地露出这辈子能露出的最有温度的笑,抬手一片魔术烟雾,变出一个加了羽毛的毛线小老鼠。   理直气壮顺走了屏蔽器的白蛇就这么消失。   ……   陵拾端着千钧一发救下的牛奶,一边搅着棉花糖,一边烫得摸耳朵,回到这一小块堆满了货物的小空地时,博士还自己捂着自己的眼睛。   狼王吓了一跳,快步过去,发现小猫博士倒是没什么大碍。   只不过是在顽强抵抗那只羽毛毛线小老鼠。   “请帮我把它拿走。”斯文镇定的博士听见声音,小猫胡子动了动,就很礼貌地轻声说,“我不能玩,我要工作,要写一些计划流程……”   脚步声走近,这次听清了。   是大灰狼。   大灰狼低语:“玩一会儿嘛。”   博士:“……”   陵拾笑了笑,放下那杯热腾腾香喷喷的甜牛奶,抱起小猫博士。   宋汝瓷被托着后背轻轻拥住,温热的狼躯裹着他,迎上深橙色的兽瞳,认真望着他,像沙漠里他们见过的暖阳。   “教我念你的名字。”   陵拾贴着他的耳朵,声音很低沉柔和:“你教,我跟你学。”   陵拾其实听他依稀提到过几次,“宋璃玻”这种相当糊弄了事的名字不算数,博士好像有个真正的名字。   他真的相当认真,一个字一个字地学会了很标准地念“宋汝瓷”。他抱着一小团博士,拿着小梳子轻轻梳理尾巴上的软绒毛,又弄了点护毛膏,温热掌心揉搓着差一点就烧焦的小猫耳朵。   “在难过吗?”   狼王低头问:“为什么难过?”   小猫博士在这个问题里怔了一会儿,尾巴下意识打卷,被温存拢着轻轻舒展,按一按尾巴根那一小块打着旋的绒毛。   小猫也跟着打了个颤,埋进温暖软和的狼毛里,这次不肯抬头,脊背轻轻打颤,一只手攥紧温柔塞进掌心的狼尾巴。   ……为什么呢?   或许是因为他们所在世界,有些地方,有点不好。   有点不好。   一个人安静接收了变异种幼崽们记忆的模式,其实是从那些幼崽的视角,整个经历了一遍那场噩梦。   被欺骗、被折磨、被虐杀。   小猫的耳朵开始打颤,尾巴绷紧,呼吸又急又乱。   柔软的胳膊抱紧狼王的脖子。   “我知道,很难受。”陵拾收紧手臂,把人护在胸口,掌心一遍一遍抚着单薄的脊背,“我知道,好博士,好博士,听话,不要想了。”   他笨拙地、想尽办法地哄,拿那个带羽毛的冒险小老鼠给博士玩,轻轻啃小猫耳朵,变成大狗趴在地上晃尾巴。   狼王甚至横下心汪汪叫了两声。   都不好用。   所以只好想别的办法,陵拾选择了闭店模式,有点假的人造月光一下子就洒下来,一群屏蔽器在孜孜不倦地工作。   深橙色兽瞳里映出白皙面庞上的泪痕,陵拾想,偏偏他的博士就是这样柔软又好心的脾气——话说回来,要不是这样的脾气,他们大概早就被当实验废料处理了。   “世界坏,小猫好。”   狼王笨拙地讲笑话:“小猫神通广大,小猫拯救世界。”   小猫除了不会孵蛋什么都会。   博士被逗得轻轻笑了下,陵拾就也跟着笑了,他轻轻捧起这张脸,碰一碰冰凉的鼻尖,看着潋滟的琥珀糖。   “宋汝瓷。”他慢慢念博士的真名,“我能亲一下你的眼睛吗?” 第81章 可以亲我   能吗?   掌心抚着因为泪水而冰凉的脸颊。   琥珀似的眼睛, 清透到仿佛融化进金色的光。   小猫博士握着作战服垂下来的带子,柔软胸口轻轻抽噎。陵拾也拢着他,轻轻拍着背, 一边哄一边想……他的博士脾气好成这样, 生这个世界气的时候也这么乖。   只是耳朵用力压平,小尖牙咬着下唇, 被手指轻轻哄着张开嘴, 抵上指腹,就不咬了。   只是把脑袋埋进毛绒绒的颈窝。   “他们不该这样。”博士闷在灰狼的毛毛里, 尾巴紧紧卷成一小团,“这样不对。”   小猫博士在全心全意生气。   完全没被听见刚才问题的狼王:“……”   算了。   小猫听不懂。   陵拾笑了下, 摇摇头, 收敛心神也收拢手臂:“都是坏人, 我回头就吃了他们。”   这样的暴论又让认真过头、好哄过头的博士不放心。   陵拾保证自己就是说说, 不会冒着地下城之大不韪真杀过去吃人, 不会吃坏肚子, 不会被义警抓走……何况这也轮不着他, 那些人应该早就连骨头都被毒碎了。   这些事不用说给博士听。   一边说着, 一边温声细语,耐心哄着博士把饭好好吃掉。   也不能只喝小甜奶啊, 陵拾今天订了外卖, 是很好吃的番茄焗饭,酸酸甜甜黏糊糊, 一小勺含进嘴里,抿好嘴唇,勺子离开饭就留下,然后就可以慢慢嚼。   “好吃吗?”陵拾低头, 扯了几张纸巾,擦拭淡色的唇角,“再喝点牛奶。”   他很难不一直看着博士吃饭。   每次张口,接着柔软脸颊就会稍微鼓起一点小小的弧度,乖乖靠在他胸口的小猫,垂着睫毛,很听话地嚼满二十下,专心到像是在完成什么相当深奥的实验。   宋汝瓷学什么都很快,也握住另一个勺子,舀起一勺番茄饭喂给他,狼王配合着低头吃素:“味道真不错。”   大灰狼故意把番茄饭吃得喷香。   小猫就是这么好哄,心事来得快去得也快。   琥珀蜜色的眼睛安静望着他,抿起唇角,被揉一揉脑袋、捏一捏泛粉的耳朵,轻轻的就笑了。   眼圈还红着呢。   陵拾也没忍住笑了,低头揉了揉软绵绵的博士,把人更往怀里抱了抱,胸膛贴着背,靠得更近。   更近一点……再近一点。   现在没有其他实验体来捣乱,狼尾巴不自觉地卷着博士,往怀里填,变出更多柔软的狼毛把博士裹住。   最好只有他一个抱着他的好博士。   手臂的力道忽然有些不受控,勒着胸口收紧,宋汝瓷眨了下眼睛,仰起头,轻轻摸着缺了一块的狼耳朵。   有点粗糙的、扎手的狼耳,弹动了下,很快就顺伏下来,陵拾碰了碰他的鼻尖,低声问:“好摸吗?”   小猫醒过神,咻地收回手。   陵拾愣了几秒钟,看着被严严实实压在背后,左手握右手腕管住了的手,没忍住笑了:“没关系。”   陵拾低声告诉他的博士:“怎么摸都没关系,是你的,想摸就摸。”   宋汝瓷怔了下:“是你的。”   这是狼耳朵,不是小猫耳朵。   他被狼王护在怀里,听见那种很轻的、不同于平常的笑,在胸腔里,微微震了下小猫耳朵,接着是清晰的心脏跳动声。   陵拾握着他的手,让他摸到心跳,作战服下的肌肉贲张,隔着布料依旧温热。   狼王在这事上挺认真,握着博士的手摸自己的耳朵,一板一眼教他:“是你的。”   实验体都是博士的,耳朵还例外吗?   狼耳朵不给别人摸,给博士摸当然没关系,想怎么摸都行。   ……说实话。   陵拾深吸口气,压了压那种体内莫名升腾的热气,这东西像是从骨髓深处向外冒个不停,很古怪,带有某种异于平常的,与食欲近似却又有别的渴望。   让他挺想趁吃素打劫,趁机吃掉……吃掉小猫博士唇边,那一点红彤彤、酸酸甜甜、一看就好吃的番茄汁。   尤其还能看到怕烫的小猫舌头。   从这个角度考虑,那条蛇多少也干了点有用的事,蛇尾巴和蛇信子都给了不少相当详尽的到位示范。   小猫博士耳濡目染,小猫尾巴越来越灵活,甚至已经飞快进化到能卷着笔用花体字签名了——这一点上,尾巴相当硬,一不小心能抡飞一个人的沃尔科夫斯克狼王,就遗憾地稍逊一筹。   但狼尾巴也有狼尾巴的用处。   不仅可以用来卷住小猫,每天薅十撮毛给小猫握着,还可以用来清扫杂货店地面、置物架灰尘。   抱着猫心花怒放不停摇尾巴的狼王把杂货店打扫得一尘不染。   陵拾抱着小猫博士做运动,散步消食,在屋里绕来绕去,忽然灵光一现:“要不要去库卡看看?”   琥珀色的眼睛眨了下,仰起头。   宋汝瓷没有在地图上看到这座城市:“库卡。”   “库尔施塔特卡尔斯海姆。”陵拾想了好半天,总算从记忆边角里出这么个真名,“太难念了,我们一般叫它库卡,在西边,大概——”   小猫博士已经迅速精准定位,看了一眼地图,就用尾巴卷着羽毛毛线小老鼠,咻地抛到了一个红点上。   陵拾没忍住笑,咳了一声强行压住:“对。”   这样才对。   ……小猫就是该玩玩具的嘛。   陵拾走过去,蹲下查看,博士的确很厉害,只是随便看过他打开了几次的地图,就记得清清楚楚:“就是这。”   库卡是座地上的废城,比他们原本去的方向更偏西,是人类最大的机械与机器人制造工业基地遗址。   要不是今天维克多忽然冒出来,陵拾还险些忘了。   那也是暗势力和黑市最常光顾的地方,很多拓荒者哪怕冒着地面辐射、基因风和充满敌意的变异种,也要去地上“淘金”——这些人要找的不是真正的金子,就是这些如今已经无法复刻的,末世前的工业遗迹。   抹香鲸酒馆倒卖的那些零件和装备,多半都是从这些废墟里翻出来的。   应该去看看。   帮博士挑一挑新的小机器人。   “听说他们那还有机械臂。”   “什么颜色、什么型号的都有,就是主机坏了,都扔在那没法用。”   陵拾回忆自己听说的小道消息:“摩伊拉的实验室建造,早期就都是从那儿进的货。”   这也是正事——要是想孵蛋,不,要是想重新复活那些变异种幼崽,只凭宋汝瓷一个来做,工程量就太大了。   至少需要一些帮手,而一爪尖就能把蛋壳捅个窟窿、大口喘气都可能吹飞一排小鳞片的狼王显然不合适,最好的选择还是机器人,精准,听话,可以被神经纤维直接操控。   最重要的是离石油城还有那么几千公里远。   库卡在西17口,应该不会那么容易被石油城闻着味找到。   小猫眼睛“叮”地亮起来。   宋汝瓷很想去,主动乖乖抬起胳膊,等着换去地面的专业作战服,深橙色兽瞳凝注着这一幕,变得更暖。   狼王低头,拢住自己的小猫,下颌轻轻贴着浅奶油金色的小卷毛,碰了碰毛绒绒的耳朵尖,柔声说:“抱着我。”   暖乎乎的小猫很听话地收拢手臂,脸颊贴上脖颈,尾巴团成很好握的一小团。   陵拾低声问:“吃饱了吗?”   软软的力道点头,贴着狼毛,轻轻抵在他颈间:“嗯。”   陵拾把手探进衣物,贴在肚子上摸了摸,确认吃饱了,就抱他去换衣服。去地上要换全套装备,尤其是去当初的工业之心、如今的铁锈城。   陵拾帮他把本来的衣服脱了,握着纤细脚踝,套上防利物割伤的防护带,温热粗糙的掌心稍微有点痒,向回缩了缩,小猫尾巴就不自觉缠上来。   半跪着的狼王抬头,深橙色兽瞳迎上清澈茫然、有一点水色漾溢的眼睛。   “痒是吗?”陵拾轻声安慰他,“这个要在脚心和小腿绑防护带,我快一点,绑好就不会受伤了。”   毕竟这次是去机械区,遍地都是生锈的金属机械碎片,一旦划伤,不论人类还是变异种都不会好受。   石油城追杀他们的时候,那一堆乱七八糟的机械零件砸下来,差一点就伤到博士——想到当时那一幕,陵拾就又在怎么看都瘦弱单薄的小腿上多绑了一圈防护带,仔细打了个扁结。   抬头,刚要开口,外面传来很轻的敲门声。   “小猫先生?”隔着门传来询问声,是地下城安全局的人,“在家吗?”   是例行巡查。   地下城这种例行巡查非常多,是为了维持稳定,并不是专门针对他们。   不过现在他们的小杂货铺里的确有不少通缉犯的基因残留,屏蔽器只能保证不逸散,的确不能让安全局的人进来检查,所以要装作家里没有人。   也没有小猫。   陵拾打了个手势,狼类其实也不少隐匿的天赋,抱起宋汝瓷跃进改装成猫窝的衣柜,轻捷无声。   衣柜门被轻手轻脚关上。   事发突然,他还没来得及给小猫博士穿裤子,习惯性地去托尾巴,发觉不对,手臂上一僵,看着被自己环在怀里的、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小白背心和绑腿的小猫。   陵拾:“。”   不能出声,会被发现。   被发现了小杂货店就会被查封。   博士很有毅力地抿着唇,耳朵扁扁趴在软绵绵的奶油金里,陵拾不知道该碰哪,蜷着的腿修长,白皙淹没在铁灰色的柔韧绑带里,足弓不自主蜷起,小白背心几乎能勾勒出脊背的分明弧度。   小尖牙已经把嘴唇咬得泛白。   手忙脚乱的狼直接把耳朵送过去给博士咬,没有被接受,琥珀色的眼睛又淌过那种无机质的冰蓝色流光,博士在搜索另外八个书架里的内容。   ——足足八个,全是人类为了应对末世储存的资料,内容包罗万象。   里面一定有能解决目前困局的知识。   系统也抡起键盘帮忙,一人一统淹没在数据的海洋里,书架的内容的确极为丰富,博采众长、纳百家言。   系统的运气好,刚好随机解锁了分类为「医疗」的纯白书架狂翻,找到十三种可以处理当前敏感情况的方法,摇着小铃铛冲出数据海:「找到了!我找到了,现在可以——」   可以。   系统沉思着,举起望远镜,看着淹没了宿主的那一大片书架。   末世的九大书架有这种亮黄色的吗?   系统还在思索,没有找到相关的确切内容,但同样找到了方法的博士已经很有执行力地向狼王分享了新知识。   小猫很严肃,一笔一划写下答案。   「现在。」   「可以亲我。」 第82章 衣柜   系统沉默了几秒钟。   系统发出荡气回肠爆鸣:「啊啊啊啊啊啊!」   宋汝瓷这次带来的核心数据虽然不足, 但阅读速度、学习速度都非常快,已经很认真地看完了那一整个书架,沉稳安慰系统:「有用。」   这种情况下是要亲的。   有用。   书上这么说。   意识世界之外, 小猫尾巴尖也相当沉稳地抬起来, 戳戳狼王,指指自己。   “……”   粗糙硬挺的狼耳用力抖了一下, 陵拾深呼吸, 压住那一团不停向上冒的热气,狼尾卷住到处戳戳的小猫尾巴, 把毛绒绒的一小团牢牢裹住。   当初的实验体一被制造出来就是无休止的测试、分析、刺激进化。   后来实验体出逃,再后来实验室倒塌, 最后一个书架坍塌, 摩伊拉的野心也在那一片烟尘中彻底宣告覆灭。   从始至终, 也并没有过任何一点更详细的指导, 来教会变异种怎么更多应对身体机制和外面的世界。   其实想想也不难知道, 一向是这样。就连最核心负责整个实验室控制的博士也无非是个人形电脑——只要能维持最基本的生命体征就够了。   当个什么也不懂, 只知道埋头编程, 根本不清楚自己创造了些什么的中央处理器就够了。   连走路、吃饭也根本没必要学会, “玩”更是大逆不道。   而现在。   陵拾也必须彻底自行区分开这股升腾的热气,与“食欲”最本质的区别, 他不是想要吃掉博士, 他是……   撑着衣柜的内壁,低头凝注着琥珀蜜色糖浆漩涡的狼王, 看着眼前的小猫。   那个被假装随口说出、又因为小猫不懂而抛在脑后的念头,完全属于人类的念头,再次强烈到慢慢压制住兽性,重新复苏。   他是想要亲博士。   想亲。   藏在衣柜里亲可太刺激了。   不能出太大的声音, 不能有太大的动作,狼王缓缓收拢手臂,大概是他身上现在太烫了,博士抱起来反而柔软微凉。   白皙的微凉肌肤贴着灰狼的绒毛。   宋汝瓷这次的身体的确很单薄柔软、很脆弱,连一点风雨都没经历过。   这么碰到狼毛都被扎得疼,又有种奇妙的感触,痒,酥酥麻麻,小猫耳朵受惊似的微微弹动了下,被低头叼住。   ……这就是种更奇异的感受。   狼王学会了控制牙齿的力道,那一对软绵绵的小猫耳朵,忽然就被热气裹住,绒毛轻颤的空隙里,齿尖轻轻探入,划过本来就敏感的耳廓软骨。   碰一下颤一下,柔软悸动的胸腔贴着狼毛,强悍筋骨之下擒获与禁锢的本能被牢牢压制,最终渗出的温柔力道恰到好处。   小猫被捉住,裹在大灰狼的毛毛里,安抚地哄着尾根那一点敏感直到腰窝……跑不掉了。   尾巴不受控地微弱颤栗。   喉咙里那一点很微弱的呜咽声被及时亲吻,吞下,掌心拢着软绵绵的浅奶油金色后脑,拉开作战服的拉链,把小猫裹进怀里藏好。   呼吸,呼吸的声音是不是太响了。   不响的。   心跳声呢?心跳是不是太吵了,震耳朵,好像要把肋骨敲碎。   没关系,心跳声也不吵。   会被发现吗?   不会。   会被捉走吗?送去什么新的地方,以后再也见不到。   不可能。   灰狼最柔软的腹部绒毛耐心安抚,拢着脊背、托着后脑,湿漉鼻尖捧着冰冰凉凉的小鼻子尖,听说脚下完全悬空会不安,于是狼尾回卷挡住蜷起的双腿,让博士踩着。   感官被无限放大,敏锐到极点,能听见杂货店外的交谈和脚步声。   没关系,不响,一点也不响。现在已经是有规则、秩序和法律的地下城,制度严格,保护每个人的私有财产,小猫不应声,就不会有人进来。   这是他们的家。   神圣不可侵犯的家。   宋汝瓷握住半旧的作战服,耳朵尖湿漉漉地落在浅色奶油金里,琥珀蜜色的眼睛睁大,在衣柜这种昏暗的地方,虹膜融化到极限,像浓稠的花蜜。   陵拾忍不住低头去尝,他大概也产生了幻觉,他仿佛真的尝到了甜蜜、尝到了这世上最美好的东西。   小猫博士伸手抱住了他的背。   这是潜意识的宝贵信任,没有丝毫提防,在最不安的时候,他的博士还是会下意识地伸手抱住他。   但敏感、天真和羞涩也同样是柔软到极点的纯净本能。   这并不奇怪,小猫就是这样的,本性也会冲突,自己会追杀自己的尾巴,有时候会被自己的后腿神秘连环蹬。   所以小猫博士需要处理两个念头,一边抱他一边往他怀里藏,一边有点急促地小口呼气,一边又想团成一个小奶油团,尾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弯成了个一波三折的波浪号。   狼王知道,狼王不急,狼王忍得住不笑。   忍不住。   陵拾轻咳一声,轻轻笑了下,被小猫胡乱咬了一口,一点也不疼,倒是抬头的时候有轻微拉扯感,那种相当细小的疼微微停顿着迟疑了一小会儿……拽了拽。   又拽了拽。   小猫的小尖牙卡在狼毛里了。   陵拾:“。”   这次笑得更厉害,收获小猫尾巴的拍打,十分威风,足足五下。   陵拾及时握住毛绒绒尾巴,拢在掌心低头亲了亲,向尾巴道歉,都怪他。   为什么不梳毛,为什么不护理,为什么这么不柔顺。   陵拾救出被困狼毛的雪白小尖牙,痛改前非,板住脸色,捧起差一点就融化淌走的小猫,好好地哄着收回怀里。   “不笑。”狼王说,“怎么能笑,过分。”   他批评自己,薅了一撮最柔顺的狼毛赔给博士。   陵拾低头继续好好亲这一点漾着波纹的琥珀色,轻轻地流连辗转,按在尾根的手指画着圈,被收拢着裹在怀中的柔软身躯本能蜷起,呼吸变得更急,眼睛里涌出水汽。   “没关系……没关系。”陵拾几乎是用气声贴在他耳边安慰,“好小猫……”   狼王相当敏锐的听力已经确认,外面的安全局巡查员已经走了——不过这件事或许也不非得在这时候特地停下来汇报。   陵拾忽然低头问:“咬我一口好不好?”   可以咬在没弄坏的那边耳朵上,就当是打了个标,他回头可以弄个小猫爪印去找维克多定制个耳骨钉。   这样一切就非常明确了。   ……这么个要求让博士怔住,轻轻眨了下眼睛,抬起头:“会疼。”   小猫真的好乖,蜷着腿轻轻踩在狼尾巴上,力道也一点不重,因为还藏在衣柜里,说话的时候只有一点小气声。   明净柔软的琥珀色映出狼王的影子。   宋汝瓷抬起右手,手指轻轻抚摸温顺趴伏的耳朵,狼毛的确不柔顺,更多的地方还是硬而粗糙,是一种掺杂了铁锈色的深灰——是真的扎。   深橙色兽瞳凝视洁白柔软的身躯,歉疚地望着那些变红的地方,宋汝瓷低头看了下,摇头,想要说“没事”,已经在温热怀抱里颤了颤。   这次狼王完全避开了那些更粗硬的皮毛,只用最软的腹绒,轻轻舔舐那些被自己失控之下扎出的红痕,混合了狼类基因的,有细微粗糙倒刺的温热感触好像让某个书架在意识深处坍塌。   “不疼。”陵拾抚着他的背,柔声地、诱导地,不惜模仿大狗地轻声劝哄,“咬我一口吧,博士……我的芯片丢了。”   这是他干过最糟的事。   没有标记,出去以后谁知道他是博士的实验体呢?   不就得被当成没人要的野变异种了吗?   狼王已经因为这事懊恼了很久,每天半夜都烦到揪着尾巴毛睡不着。   他看那条破蛇成天戴着那个黄铜色芯片,相当眼热,相当嫉妒,相当想抢过来……要不是不能在博士面前和别的实验体打架,陵拾早就下手了。   “会疼的。”宋汝瓷摸着他的耳朵,慢慢想了一会儿,还是觉得这样会很疼,“你是自由的,陵拾——”   单薄的身体被抱紧,微微怔住的琥珀色眼睛睁圆了一点,然后眨了下,宋汝瓷被放在用棉花垫得格外软和舒服的猫窝里,力道强悍的双臂撑在脸畔。   依旧是人的姿态,但又像是狼,深橙色的兽瞳定定凝望着他,良久才低头,轻柔地贴在他颈间。   “博士。”覆盖着他的灰狼轻声问,“要是……”   陵拾本来想问“要是我真的跑了你会怎么样”,又怕这种假设会惹得博士伤心,想问“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握着我的尾巴”,又心疼小猫不该面对这种问题。   就是这样,横也不忍心,竖又不忍心。   所以连架也吵不起来。   但说不定是他想得太大声了,睁大的琥珀色眼睛望着他,水汽又溢出来,浸透了睫毛。   狼王连忙攥着袖子,弯腰轻柔擦拭,心想小猫博士原来这么爱哭。   都怪他,想得这么吵,衣柜里本来就很安静,一定是他吵到博士了。   能最早遇到一张白纸的博士绝对是他的幸运——陵拾忍不住想,宋汝瓷的性情其实很明显在变化,随着对这个世界了解得越来越多,飞快成长,越来越沉静、越来越温柔和从容。   面对那条蛇,即使因为共感了鳞片里的记忆,很不舒服、很难受和生气,也依然能完美掩饰下来。   能一直忍到埋进狼毛里才哭。   只有在他这里宋汝瓷会变回小猫。   只有那一点藏在深处的,最柔软、最纯净的部分,最乖的小猫……会因为遵从绝对理性,说出了“你是自由的”这种话就难过到落泪。   会忍不住说实话:“我不想你走,你能明天再自由吗?”   ……   软绵绵的小猫被用力揉进怀里。   狼王一口气保证了自己不光可以明天再自由,还可以明年再自由、下辈子再自由,其实根本就可以完全不自由。   “我不要自由。”   陵拾用那种他过去相当嫌弃、现在已经很熟练的语气,贴着小猫软软的耳朵根:“博士,我要你给我打个标。”   ——他乱七八糟地讲一些驯化史,来佐证狼天生就是要和小猫在一起的,来说服博士相信狼没有标记就会难过到掉毛,他托着、捧着小猫,哄好小猫咬住他的耳朵:“对,用力。”   陵拾和他的博士藏在衣柜里,顺抚柔软的脊背、腰窝,打着颤的尾根。   小猫尾巴难耐地卷起,又被哄着放松,暗淡的衣柜里只有一线缝隙里透进来的光源,呼吸越来越急,齿尖不受控地用力,脊背颤抖,被抚摸的尾巴根那一点毛旋反射着银色的人造月光。   在某些剧烈悸颤终于达到终点、冲破界限的同时,那一点根本算不上疼的感触也终于钉穿耳骨。   柔软的、湿热的。   小猫舌头。   陵拾收拢手臂,小心捧住差一点就融化的小猫博士。   小猫看起来比他紧张,一点力气没有了,胳膊还尽力抱着他,轻轻舔舐那一点渗出来的血:“疼吗?”   灰狼摇头,耳朵还很精神地立着,博士松了口气,绷紧的肩胛忽然变成融化的软塌塌小蛋糕,宋汝瓷在代码里找了找,发现一大串晕血的代码数据。   ——这是摩伊拉的某种防火墙,事先就被植入,持续运行,防止书架自行醒悟。   因为见到血就会晕倒,所以永远不会看到自己所编辑的程序变成了什么样的惨像。   在这之前,要么阴差阳错、要么被护着刻意避开,宋汝瓷还没在这个世界见过血,这还是第一次。   “那你抱着我,不要松手。”   小猫博士软绵绵地说:“我要晕倒了。” 第83章 我的狼   陵拾愣了下, 连忙伸手,更稳当地捧好怀里居然真说晕就晕的小猫博士,低头试额头温度, 轻轻捏耳朵、捏一捏手掌, 拢着头颈和脊背试探着吹耳朵尖那一点绒毛。   狼王压着不安:“博士?”   晕血的博士最后坚持了一下,闭着眼睛, 握着粗大厚实的狼尾巴, 当被子端端正正盖在身上。   狼王:“……”   因为尾巴缺乏养护,不够柔顺, 有点分叉,所以还有一大绺遮住了脸。   小猫皱皱鼻子, 在梦里打了个喷嚏。   狼王:“…………”   可耻啊。   尾巴分叉。   陵拾再次反省自己对于狼类皮毛养护的怠惰, 下决心痛改前非。   确认了博士只是睡着, 悬着的心也稍微放下, 陵拾呼了口气, 把小猫轻轻裹进怀里, 拢着浅奶油金色的脑袋靠进颈窝。   变异种被制造出来的时候, 也没告诉他们……博士不光非常厉害, 还会在学会正确的睡觉方法后,努力严谨地坚持在每次睡着前给自己能盖的被子。   还能乖成这样。   是不是太犯规了。   他发誓得把尾巴弄舒服点。那条破蛇是怎么说的来着?以后每天多吃鱼和鸡肉, 每个星期做一次营养护理, 每个月做一次全面软化,保证触感柔软舒适……   狼王叼着笔盖刷刷写便签贴在杂货店墙上。   “好小猫。”陵拾碰碰柔软的毛绒绒耳朵, “小猫一天睡十六个小时,就该多睡觉。”   “睡觉是好小猫。”   “会自己盖被子是好小猫。”   “喝光牛奶是好小猫。”   “尾巴……尾巴毛柔顺有光泽是好小猫。耳朵这么软,一看就是好小猫。”   狼王嘴笨地夸个不停,盼着给博士一点好梦, 博士这么好,应该做一些全是毛线团和羽毛毛线小老鼠的好梦。   狼王用肩膀顶开衣柜的门,把睡得又乖又好的博士抱出来,他收拢上臂护稳单薄柔软的脊背,一手托着膝弯,绕去那个小煤气灶烧了点热水。   变异种在地下城允许停留的时间到了,颈环闪起红灯,嗡嗡作响。   博士已经进化到不需要动脑,睡得正香的小猫尾巴摇摇晃晃抬起来,像是教育闹钟,敲了两下。   不震了。   红灯乖乖变成了冰蓝色。   陵拾停在原地,挺震撼地站了几秒……又觉得什么事发生在博士身上都很合理,这么厉害、除了孵蛋什么都会的博士本来就什么都能做到。   再说了,世界都是小猫的。   把地下城号称固若金汤的安保系统当闹钟玩玩怎么了!   要不是还得为了保持低调,免得添不必要的麻烦,就该去那个大浴池——狼王相当不满地拍着尾巴,捏着开关拧掉小燃气灶的火苗,把热水兑进凉水,用最敏感的鼻子尖试了试温度。   现在只好委屈博士一点,换成浸了热水又拧干的毛巾。   这种时候变异种偏高的体温就派上用场,像个移动暖炉。宋汝瓷在这片暖热里睡得很好,睫毛安稳合拢,呼吸轻缓,贴着狼绒的脸颊暖而柔软。   深橙色兽瞳定定凝注半晌,笑了下,晃晃耳朵自己摇头。   乱想什么。   小猫镇定地说着要亲,其实一看就知道完全是理论学院派博士,根本不懂具体操作流程。   真要被捧着,贴在嘴上亲个没完,说不定会以为这是变异种的捕食天性失控。   热毛巾细细擦拭过渗了层薄汗的白皙身体,又在被狼毛扎红的地方多焐了一会儿……更红了。   狼王沉默两秒,凭借强悍的意志力,忍住了狼类靠舔一舔治疗绝大部分轻伤的冲动。   直到擦拭好睡得香甜的小猫,陵拾才低头,轻轻亲了下宋汝瓷的耳朵,把人拢在怀里,握住脚踝,一点一点解开微微蜷着的白皙小腿上的防护绑带。   一边温言细语地柔声哄着,一边小心翼翼,轻轻放回衣柜里的小猫窝。   他该给什么都能弄到的酒馆老板维克多打个电话,多少钱都行,要专门定制一款一比一复刻、全地上地下城限量一份、绝不重复的小猫爪印耳骨钉。   /   晕血的休眠时长是九小时十五分钟。   宋汝瓷睡醒的时候,情形又有了不少变化。他们已经离开了小杂货店,他又变回小猫,被陵拾用作战服裹着揣在怀里,正围观一场酒馆混战。   和地上那种狼蛇大战、石油城绝命大逃杀比起来,规模要小得多。   只不过是一片乌烟瘴气里,一群粗鲁的人影一边骂得震天响,一边推搡撕扯,挥拳头,手里抡着椅子和酒瓶。   ——地下城人类互殴。   这种事当然是没有变异种的份的,不然狼王一爪子过去,现在这些叫嚣着的猎人、拓荒者都要躺在地上。   所以陵拾很清闲,只是在木质柜台后面,在老板暴躁打架的时候,帮忙看着装钱的抽屉和那些价格高昂的好酒。   察觉到胸口那一小团动了动,陵拾就低头,轻轻碰了下动来动去、谨慎侦查的小猫耳朵:“睡醒了?”   睡成炸毛小蒲公英的小猫团子迷迷糊糊仰起脑袋。   “……”   狼王已经挺熟练,揪了两张纸堵住鼻子,擦掉转基因血,掰了一块抹香鲸酒馆相当出名的黄油曲奇:“尝尝,很酥脆,不要吸气,小心被碎渣呛到……”   吃这种东西,对博士来说多少还是有点难度,至少算是lv.3级难度的挑战。   陵拾拧开保温杯,倒出一点热腾腾的甜牛奶,泡软了曲奇饼干一点一点喂:“对,慢慢吃,大口咬。”   在这个世界上,没什么比看着小猫好好吃饭更有成就感。   没有。   狼王按住尾巴,没把海盗老板那个相当昂贵的瓷器罐子划拉到地上。   竖得挺威风的狼耳朵上有个黄铜的小猫爪印。   小猫博士趴在保温杯盖上,吃了两口曲奇,被晃动的金属光泽吸引,抬头看。   陵拾低头,一颗大狼脑袋凑近,展示新的耳骨钉:“帅不帅?”   博士差点被拱得摔倒:“……”   小猫爪开花,按在鼻尖上。   大概是帅的意思。   狼王挺满意,甩了两下耳朵,恢复人类形态,看那群打得正热闹的野蛮家伙,尾巴甩过去几个加柴添火的空酒瓶。   这场架和他没什么关系。   陵拾只不过是来取订的货,因为博士在衣柜窝里睡得太好、太舒服,四仰八叉变成小猫,越看越挪不动腿、出不去门,那边的电话又一个两个地催。   于是索性衣服一裹,揣着猫出门。   至于抹香鲸酒馆打架的原因,也并不稀奇——酒馆天天都打架,连义警也不管,整个第13区都乱成这样。   说穿了还是机械零件严重供应不足,只靠那些人类淘金者去扒拉废墟,进度到底太慢了。   就连维克多自己用的机械零件也要排队等,何况其他人。物资紧俏,难免会起争执,争得恼火了就要动手。   “听说这次是个外来人。”   陵拾帮忙看着柜台,已经吃了个把小时的瓜,低头悄声给博士分享:“就是那种之前一直生活在地上,什么秘密安全点、基地、防辐射堡垒里面,不肯进地下城的人。”   末世的前几年,这种人倒是不少见。有足足三五年的时间,还负隅顽抗不肯放弃地上世界的人慢慢败退、被迫放弃固执,转入地下。   领取地下城居民身份,也就意味着服从地下城秩序,无条件遵守地下城的一切生存准则——不论有多不愿意,客观事实无法改变,随着最后一场地上风暴,几乎所有安全点都被摧毁。   末世十年,外来人已经比变异种还稀罕了。   “外来人?我看不像!”维克多甩着胳膊,拳头已经砸得红肿,骂骂咧咧抱怨着晦气,“倒像是块破铁疙瘩!”   他们当然也有机械义肢,可那毕竟是因为身体受损,不得不用金属零件补全。   这家伙可倒好,神神秘秘藏头露尾,戴着个装神弄鬼的破面罩、穿了一身黑漆漆的厚雨披,打上去才知道拳头生疼。   浑身上下就找不出不是铁的地方!   这是人吗??   分明就是卡着地下城目前只禁异类基因、不禁机械的bug才混进来的机器怪物吧!   前海盗气得要命,一手拖着把砸散架的高脚椅,转头看见陵拾怀里那一抹浅奶油色,立刻神情大变柔声细语:“啊,小猫醒了是不是?小猫饿了吗?真乖,我柜子里有上好的风干鳕鱼,你给小猫带两条,我看看小鼻子……”   “离远点!洗手了吗?”   陵拾把他推远,看着那个混在人群里的漆黑身影,动动鼻子,莫名皱了下眉:“他是来干什么的?”   维克多也不清楚,相当遗憾地错失了毛绒绒的猫耳朵,把手往衣服上用力擦了擦,有点没好气:“谁知道?”   “上来就要找什么书架、什么博士的,有人开荤腔,胡咧咧两句来找旧情人约会什么的,他就动手了——这得怪他!谁让他来酒馆找博士?什么博士能上我这破地方来,你看我像博士吗?”   深橙色兽瞳微微收缩了下。   陵拾抬起视线,掌心盖住小猫头。   奶香味的毛绒绒抵在掌心,小猫尾巴探进袖口,乖乖缠在手腕上。   酒馆日常被砸得差不多,满地狼藉,桌椅乱七八糟翻倒,碎玻璃到处都是。   整日在这里混迹的淘金客、猎人,都欠着酒馆老板维克多的钱,正牢骚连天地收拾残局。闹事的机械人似乎还有别的急事,摆脱了这里的纠缠,已经匆匆离开。   陵拾问:“知道要找博士干什么吗?”   这个就不知道了,维克多摇头,胡乱猜测:“把博士抓去给他们做手术?我看他也破破烂烂的。”   机械身体的强度是挺高,材料不是一般的好,看得人眼热,尤其是他们这些还在机械义医手上排队的,恨不得掰一块下来安自己身上。   可改造手法也太乱七八糟了,电线裸露、东拼西凑……怪不得要穿雨衣,说不定就是为了防止电线漏电。   前任海盗胡乱猜测,看见陵拾手里的车票,眼睛一亮见缝插针:“对了,你们不是要去库卡,能帮忙带点机械零件回来吗?我高价收!你要换什么东西也行!”   沃尔科夫斯狼王当然不缺钱。   但有些装备卡在他们这些暗势力手里,囤积居奇,也不是有钱就能买得到的。维克多压低声音,比了个手势:“你不是说想要个爆震发动机?我能搞到!起码三成新!”   如今这种大环境,零成新的东西、已经坏得差不多的破烂也大有人要。   三成新已经相当不错了。   陵拾看了看搓着手兴奋不已的暗势力头子,接过对方写得乱七八糟的契约:“成交。”   他又看了门口一眼,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那家伙找博士的目的没维克多说得那么简单——反正不论是什么目的都危险。   陵拾不打算让宋汝瓷接触任何风险因素。   车票的时间差不多快到了,恰好这边的事也告一段落。陵拾敲了敲柜台,找酒馆老板要了个空屋子,托着小猫进去,抱着全副装备的博士出来。   全副装备,恨不得武装到牙齿。   护臂、手套、战术背心,特质的作战靴相当厚实,半张脸都被防护面罩挡住,只剩下一双琥珀色的猫眼睛。   腰上甚至还配了把无后坐力的轻型枪。   连前海盗都吓了一跳:“去库卡用穿成这样吗?”   如果不考虑库卡是最有名的机械坟场,数不清的未被唤醒的、被遗弃的、无主的机器人都被埋葬和遗忘在那。   排除掉这种听起来还挺带感的设定——他们要做的事说白了,其实就是去垃圾场捡点垃圾……   “你懂什么。”陵拾嗤之以鼻,去哪都得穿成这样,“你知道外面有多危险吗?”   虽说库卡和上个区的坐标相隔已经相当远,但要是石油城真的不依不饶,还追过来怎么办?   不知道为什么,狼王现在的警惕程度相当高,看什么都很危险、很可疑,变异种的直觉一向挺准,那个到处漏沥青的石油城绝没那么容易解决甩脱。   而麻烦绝对不止这一个。   深橙色兽瞳微眯了下,陵拾收紧手臂,不再多费口舌,走出抹香鲸酒馆。而他转过街角的下一刻,一道被雨披盖住的影子悄然冒出。   齿轮啮合的响动,电流的滋滋声,行动时机械刺耳的摩擦声,还有怎么洗都还残留细微的、呛人的沥青味。   陵拾在酒馆里就闻见了,当时他还以为是错觉,或者是维克多在偷运能源,哪个酒桶里混了未分离的原油。   看来的确是这家伙。   这个“机械怪物”,仗着身体几乎完全是机器,合金无惧高温,毫发无损地和石油城交过了一回手。   冷硬的枪口抵在他后腰上。   “别动。”身后传来的同样是某种机械合成的电子声,“你认识宋璃玻博士吗?”   “有人找他。   出十座贵金属矿悬赏他的消息。”   末世急缺的就是各类稀有金属,贵金属矿价值难以估量,远超沃尔科夫斯克的矿产价值。   而这样价值连城的矿产,只不过是用来买一条消息——那条破蛇虽然烦人,但说得一点都没错,博士果然不适合一直留在某个固定的地方。   “我的雇主命令我追查这件事。”   “情报上说,实验室坍塌后,一头狼带走了他——是只很粗鲁低劣、擅长偷东西的西伯利亚灰狼。”   机械怪物“看”着他,面具上红灯闪烁,有光线网络扫描过陵拾周身,仿佛某种相当令人烦躁的冰冷评估:“就像你……”   狼王的尾巴动了动,深橙色渗进血红,喉咙里已经要溢出杀意响动,没等动作,手腕却被轻轻按住。   宋汝瓷抬起头,抱着狼王脖颈的手掌轻轻抚着炸起的狼毛。他依然依偎在灰狼的怀里,单薄纤细,十分柔软,看着纯净到极点,任何人都会心动。   这样一个美好又柔弱的少年,防护面罩盖住大半张脸,更衬得睫毛浓长,瞳孔干净,只是身量实在瘦弱单薄,连作战背心也撑不满。   ……但手里握着枪。   只会编程的博士低头,学着用手拉拴上膛,还是很礼貌地轻声说抱歉。   语气还是小猫的柔和,但嗓音又很纯净冰凉:“不行。”   陵拾在这句话里愣了几秒——狼王有点不自在地夹起尾巴,发誓自己眼睛里的红光是对着敌人的警惕,绝对不是因为博士太帅了在冒红心,绝对不是。   “他是我的狼。”   宋汝瓷认真说:“我不让你这么说他。” 第84章 高塔上的公主   破破烂烂的机械怪物闪着红灯。   有点错愕地——大概是有点错愕地站在原地, 反正在陵拾看来,那盏灯闪得怎么看都像是愣住了。   这堆乱七八糟金属零件、电线和电路板组成的,隐匿在厚雨披下人形怪物, 在那种扫描似的红色光线对准了宋汝瓷后, 忽然就停顿了几秒钟。   “……啊。”   机械怪物轻轻出声,电子音仿佛都礼貌和缓了不少:“原来他是您的狼吗?”   穿着厚重雨披、面部完全被金属面罩覆盖的机械怪物稍稍俯身, 闪着红灯, 认真「看」着宋汝瓷。   这样的动作让他胸前的能源反应堆抵上了冷冰冰的枪口。   机械怪物一顿,低头看了看, 并没说什么,只是又转过头。   红色射线重新对着陵拾从头到脚扫描了一遍。   “对不起。”   机械怪物道歉, 重新判定:“是我之前的分析有误, 这位狼先生孔武有力, 天赋异禀, 而且一看就擅长通过特殊方式完成某种未经允许的物品转移。”   陵拾:“……”   他知道这家伙是哪出来的了。   当初逃出实验室, 他只是条饿到走路都打哆嗦的普通灰狼。那段时间变异简直混乱到没边, 基因胡乱流动, 整片森林都被污染, 想追只兔子吃,兔子都能忽然扭头龇出雪亮大尖牙。   为了填饱肚子, 他曾经厚着脸皮在塞恩那个幼崽收容所里蹭过几顿饭, 也曾经跟一头熊合伙……去偷过蜂蜜。   起初还侥幸成功过几次,到了后来, 难度简直就高到了离谱。   末世这场疯狂进化,最成功的原生种族大概就是蜂族——不光凭借着可怕的蜂群效应火速演化,还凭着会飞、有刺、有毒,剿灭了同样开始崛起的蚂蚁军团。   陵拾也听说过, 后来气候变化,所有蜂族就都南下汇聚,在气候适宜、花草繁茂的地方建立了他们的城邦。   ……离沃尔科夫斯克远得很。   天灾之下,气候变化相当剧烈,都在向极端化方向发展,热者愈热,寒者愈寒。   蜜蜂喜欢太阳,喜欢明亮,喜欢花海。   当然是相当讨厌这种越来越寒冷萧瑟的北方的。   非要有事处理,也绝对不会亲自来,最多只会派个忠诚可靠的雇佣兵。   陵拾问:“你是烈蛰的人?”   机械怪物闪着红灯,微微偏头,「看」了他一眼,机械声带发音:“看来,我没猜错,您是零一零先生。”   “……陵拾!”   狼王炸了下尾巴,没好气地纠正,又低声对博士解释:“我的,我当时饿到不行,吃了几口他老板酿出来的蜜。”   虽说那会儿本来就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但如今大家都有了思想和逻辑,如果拿“人”当成一个进化位,他们如今也都挤进了这个位置里。   变异种之前其实也已经默认,当初的那些事,烟消云散、一笔勾销,一切都重新开始了。   但蜂族显然记仇。   非要旧事重提,争出个谁是谁非……也确实是他理亏。   毕竟他确实吃了人家的蜜。   “第一桶蜜。”   机械怪物彬彬有礼地补充:“我的雇主当时还是一只刚工作的、充满了热情的年轻工蜂,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信任。   当他勤奋辛苦,朝九晚九忙碌劳动一整天后,回到9121号蜂巢分巢,却发现蜂蜜被一只狼和一头熊吃光了。”   陵拾:“……”   还可以用这个视角的吗?!?   那如果是一颗萝卜,勤奋辛苦,充满热情,从早到晚的晒太阳淋雨长叶子,然后晴天霹雳,被兔子啃了……   机械怪物不能理解腹诽,只会记住自己听过的话,一板一眼,继续复述下去:“他疲惫、痛苦、心痛欲碎。”   陵拾:“…………”   “幸好。”   机械怪物说。   “一位心地善良的高塔上的公主救了他。”   “打开窗户收留他,让他休息,抚摸他沾满花粉的甜蜜绒毛,哼了他难以忘记的歌,赋予了他此生最美妙的时光。”   “我的老板得到了一块美味的营养膏,带回9121号蜂巢分巢,兑水冒充蜂蜜交了上去……”   陵拾本来还有点愧疚,越听越不对劲:“就这么把假的交上去了啊??”   然后呢,交上去以后呢,那一代没进化的蜂族终其短暂的一生,再没尝过那种不知道是什么花酿出的神秘甜美蜂蜜……   本来还有点警惕的狼王攒了一肚子吐槽,尾巴甩得啪啪响。   偏偏机械怪物不理会周边,只是微微弯腰,闪烁的红灯凝视着宋汝瓷。   他看得太专注,太认真……仿佛在变成这种乱七八糟的鬼样子之前就认识这双眼睛,认识帽衫边缘溢出的、浅奶油金色的小卷毛。   仿佛在很久之前就习惯了这样的注视,这样的目不转睛。   “您真好看。”怪物说。   陵拾:“???”   怎么到这一句的!   刚才不还在说蜂蜜的事吗?!   但机械怪物的眼里只有宋汝瓷,甚至试图走近,摸一摸那些软绵绵的头发。   狼王当然不会让怪物得逞,只是靠近了几公分,或许更少,陵拾已经收拢手臂,向后退,把博士护进怀里。   机器可能比人、甚至变异种更结实,更耐高温,更抗揍,身体强度高到能单枪匹马进出石油城。   但要比反应速度可就差得多了。   陵拾甚至敢打赌这家伙右胳膊肘有个液压关节因为拼凑得太乱七八糟而卡得没发动弹——电光石火,狼王空着的右手忽然抬了下,动作快到看不清,机械怪物手中的枪就像是玩具一样稳稳当当掉进狼爪。   红灯闪烁了下,机械怪物抬头。   “我过段时间去南方一趟,欠你老板的蜂蜜,我会想办法还他。”   陵拾掂了掂那把枪,随手卸了弹夹:“还有事吗?是不是还要检查一下?你怀疑我带走了你们要找的博士?”   不能把这事泄露出去。   陵拾掌心捏了把汗,蜂族是集体智慧共享的种族,进化速度难以想象,听说那一群王族工于心计、城府很深。   他们的野心一定不止于南面一隅,想要得到宋汝瓷,是为了把博士关起来研究,还是为了吸纳这个“书架”成为集体智慧的一部分……哪个都绝不能变成现实。   机械怪物注视了一会儿宋汝瓷,摇头,他身上的零件搭建很不合理,这个动作做起来也相当僵硬:“当然不是。”   “我想,这里大概有第二只灰狼,带走了我奉命追查的目标,那位名叫宋璃玻的博士,很惭愧,我的资料库里搜索不到任何与他相关的内容。”   机械怪物礼貌地回答:“您怀里的是这位勇敢、冷静、世界上最漂亮的小猫先生……我再次为那么说了您的狼道歉。”   闪烁着的红灯又转向宋汝瓷。   “您的狼英俊潇洒。”   怪物柔声说:“请您不要生气。”   宋汝瓷望眼前可怖狰狞的身影,琥珀色的明净里映着那一点红灯。这样过了一会儿,收起枪,主动伸出手。   对面似乎卡顿了几秒。   不知是程序运转缓慢,还是零件之间摩擦碰撞的阻力太大,机械手掌用高温蒸汽消毒过,确定降温完毕,才握上那只柔软白皙的手。   “我不生气了。”小猫博士是真的脾气好,只要好好商量、好好解释,就可以得到完全不敷衍的认真回答,“谢谢你。”   宋汝瓷说:“我们以后去你家做客。”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本来刺眼的红灯光芒似乎都变得柔软了一瞬,机械怪物凝视着他,似乎想说什么,又找不到对应的关键词搜索内容。   这种说法是可以被理解的:他目前在蜂族做常驻雇佣兵,他常年居住在蜂巢主城,在那里有自己的居所。   说是家也不错。   是哪里不对呢?   想不出,所以暂时放下不想,不再纠结和耗费能量,这是程序运转的逻辑。   机械怪物礼貌地点头,轻轻握住宋汝瓷的手,机械手掌收拢又张开,一朵鲜艳漂亮的小花就落在他掌心。   “您去之前,请提前通知我。”   怪物说:“我会站在门口,满怀期待地迎候您,直到您和……”   机械怪物停顿,看了看陵拾,电子音难得的欲言又止:“你也去吗?”   “……”狼王炸毛:“当然!”   电子音相当人性化地叹了口气。   “好吧。”怪物有点遗憾,只好临时修改措辞,“直到您和太阳光、风、一只狼,一起来到我的家。”   “听说您计划前往库卡拾荒,是吗?我认为这对您来说太辛苦了,如果您是只是需要一些零件……”   说到这,雨衣下忽然传来噼里啪啦的金属散架、碰撞、坠落声。   陵拾有点错愕地瞪圆了眼睛,眼睁睁看着这些随便哪一个都能让暗势力打生打死,珍贵到不行的机械部件就这么不要钱似的散落一地。   ……摩托车的爆震发动机反正是一眨眼就有着落了。   机械怪物身上的累赘零碎部件实在是太多,叮叮当当落得到处都是,还有一些蜂巢城的碎叶片、碎花瓣,还有一封相当精美的花体字请柬。   烈蛰——如今已经是仅在蜂王之下的异种毒蜂王族了,相当期待,满怀盼望,亲自手写的一封请柬。   【美丽善良的高塔公主】   【为了种群的未来,我在忙着搜查一个传闻中的人类博士……相信您对这些没有兴趣,长话短说,我十分想念您。】   【我至今仍然根本无法忘记,那个天气阴沉的晚上,您抚摸我蜜绒时的温柔触感。我如今已经进化完成,也可以好好抚摸您了。】   【蜂巢城的花开了,我能请您来这里一叙吗?】 第85章 世界预告   瓷这次是古代修仙世界的单亲病弱家主。   叫宋雪襟。   宋家本来是观星氏族, 世代执掌“司天台”,因为错断天机祸乱国本,连斩带流放, 老弱病残被囚在了弱水河谷。   惨到只能让家主孤身带着养子去山门求仙。   养子九岁, 天灵根,全族唯一的希望——只要入了宗门, 成仙得了大道, 罪也就销了。   宋雪襟今年也还没到而立,昔日他十二岁入司天台, 是最年轻的星官。   矜贵清冷到不像话,多少双觊觎的眼睛盯着, 就他目下无尘, 白皙指尖只碰星盘占签, 只喝梅枝化雪烹的茶, 连踩的青砖都要事先洒扫数遍保证洁净。   流放后, 带着养子赶路百里, 还是和市井里的那些人格格不入。   清瘦如竹的身体仍旧挺直, 粗布麻衣洗得干净, 露出一小截雪色脖颈,长发被一根青布条束得整齐。   垂着睫毛, 给养子整理肩上的包袱, 一手覆着养子头顶轻轻揉,挡住那些或窥伺、或垂涎、或势在必得的贪婪眼神……完全没察觉那些眼神的落点, 不在有天灵根的养子,全在他身上。   这位家主,你也不想你儿子在宗门发生点什么意外吧? 第86章 帮我拿杯茶   这次的世界不适合声张。   系统的工作笔记上是这么记录的, 因为这其实是个宋汝瓷被狗血部拜托,临时过来帮忙客串的世界。   ——负责相当不起眼的配角:主角那病弱、美貌、早逝的单亲养父。   据说任务一点也不复杂,报酬丰厚, 内容还相当简单。   只需要出个场、刷个脸, 领个便当,最多三天就能完工, 什么都不耽误, 就当来赚个外快。   特别轻松。   /   今晚的月亮很好。   宋汝瓷刚从末世出来,地球环境的变化导致那个世界的月亮异常亮圆, 大了一圈,近到仿佛要将人吞噬。   这个世界的月亮就要正常许多, 没有污染, 月明风清, 玉盘边缘一圈皎洁月华, 是个古代修仙世界。   他们正在一间相当简朴的客栈里, 透过窗子, 能听见外面的虫鸣。   宋汝瓷身上披着件半旧的披风。   系统跳进窗子的时候, 带进来了点冰凉夜雾, 牵扯得喉咙痒,宋汝瓷轻轻咳嗽了两声。   系统立刻紧张:「怎么了, 着凉了吗?」   「不要紧。」宋汝瓷在意识里回答它, 摸了摸蹭得一身露水的小黑影子,拿过布帕帮它擦干——之所以不方便说话, 是因为这屋子里不止他一个。   桌上有件小小的衣裳,刮坏的领子刚补到一半,针线散着,木头桌沿沾了一点不起眼的血痕。   这家客栈便宜, 没花多少银两,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套用了不知多久的桌椅,床上铺了张苇席,不算新,已经褪色到有些泛白,但还好干净。   苇席上睡着个半大孩子,睡姿不算老实,面孔十分稚嫩,中衣的衣襟半敞,怀里抱着个新买的布老虎,睡得正香。   宋汝瓷捏着被角,轻轻给他盖上,把被子掖好。   系统趴在宋汝瓷肩膀上,和他一起看小孩:「这个就是宋厌吗?」   「嗯。」宋汝瓷点头,「很乖。」   系统有点惊讶,又翻了翻自己带来的资料。   宋厌,这个世界的主角,将来要成为宗门顶级底子、羽化登仙的存在。   ……资料上可没说宋厌很乖。   虽说主角儿时的经历,仅仅只是在几句话中一笔带过,但就算是从回忆中,也多少能窥见端倪。   正传的故事从宋厌十四岁开始,这时他已经是天衍宗的地级弟子,因为性情孤僻古怪、极不合群,已经惹了不少人。后续的一切剧情发展,也都是从这里埋下祸根。   这样的性情和宋厌幼时的经历有着直接关系。   听名字也知道,宋厌本来是没人要、没人稀罕的孩子,本来已经差一点被亲生爹妈卖掉,偏偏阴差阳错,居然就在家族测试时意外测出了世人垂涎到疯狂的天灵根。   宋厌立刻成了香饽饽,先是当地几个小宗门疯抢,然后又是京城的主家派人来接,说家主要认他当义子。   以为去了主家,一切就能尘埃落定——却没想到还在半路上,居然就闹得沸沸扬扬,传出了主家获罪,罪臣抄斩、老幼妇孺流放的消息。   整个家族乱成一团,于是宋厌就这么又被往分家、主家送了几个来回。   明明是人人艳羡的天灵根,却成了招祸的根源。惦记宋厌的人和势力越来越多,亲生父母不堪其扰,又恨不得尽快将他送了、卖了,偏偏还目光短浅见钱眼开,答应这个又允诺那个……最终惹祸上身,自作孽不可活,叫人屠了满门。   就这么足足乱了三年多。   等真正见到那位传闻中的家主,自己名义上的“养父”,宋厌已经九岁了。   「宋厌不喜欢他的养父。」   系统找到这一段:「又陌生,又畏惧,这是个和他根本不在一个世界的存在。」   「宋厌这辈子都没见过这种人,天上月、山巅雪,他只在明堂上见过的雪白剔透的薄瓷……他甚至怀疑,这人是否踩过哪怕一步沾了泥土的路。」   「为了替族人脱罪,恢复宋氏荣光,他的养父带他去天衍宗拜师。   他们走了一路,几乎没说过几句话。   他远远跟在他的养父身后,背着所有行李,不敢走得稍近,免得脏了那个影子。   他的养父很有教养,从来不高声说话,不打人也不骂人,可还不如打他骂他,他更不愿意被那种眼神看着……每次他都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   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种眼神,仿佛他是条可怜的、脏兮兮的野狗。」   这些就是正文部分有关这位“养父”的全部描写。   而这个角色的结局也十分仓促。   在宗门山下,等待开山门的日子里,宋厌的养父死于朝堂中仇家不依不饶的追杀,临死前将家主的玉牌塞到宋厌手里,让他跑,别回头……   宋厌跑了。   跑得双腿剧烈发抖,大口喘气,死死攥着那枚玉牌,脸上还沾着血。   他逃进山林,缩在树下看玉牌上的名字,才知道原来他的养父叫宋雪襟。   ——他们这次来帮忙客串,就是来走这一段剧情的。   之前还没接过这种角色跟任务,系统觉得挺新鲜,又有点兴奋,念完这一大段,拉着宋汝瓷打听:「怎么样,顺利吗?现在到哪一步了?」   「嗯。」宋汝瓷点头,一切都很顺利,「到摆摊卖糖葫芦了。」   明天一早,他就要带宋厌去买山楂、竹签和糖霜,还要买一口熬糖的铜锅,一些稻草和油纸。   系统:「哦哦……」   系统:「?」   ???   什么卖糖葫芦!?   系统怀疑自己漏看了一整章剧情,往回翻了半天,半个字都没找到,还是宋汝瓷帮它定位,停在了最后一页。   「等待开山门的日子里」这一句。   天衍宗三年开一次山门收徒。   系统:「。」   那还真是……需要找点事,打发时间,和挣钱。   最主要的还是挣钱。   观星招祸,搅入了皇位纷争。整个宋氏宗族都被斩首、充军、抄家流放,无一幸免,财产当然也被全部抄没。   如今老幼妇孺都囚在弱水河谷,没人能出来挣钱,临走时宋雪襟带出来的盘缠,这一路上也花完了。   「卖糖葫芦挣的钱够用吗?」   系统还是不放心,它得保护好宿主,宋汝瓷这次带来的只是核心数据,没带技能,缝衣服都扎手了:「用不用我去偷点?」   宋汝瓷:「……」   系统:「……」   「劫、劫富济贫。」   系统迅速翻出一大本规则概述:「没关系,古代世界都有这个设定的。」   只要找一找,总能找到为富不仁的家伙,干这种事的一般还都被叫大侠呢。   宋汝瓷想了下,还是摇了摇头。   他也对当大侠有一点好奇,如果有机会,以后也想试试——不过这次就算了,毕竟身边带着小孩子。   小孩子总是不太会高兴当贼的。   况且,宋汝瓷也做了两手准备,除了卖糖葫芦,他也可以替人写些信,卖些字画、对联,宋厌又很乖,可以帮上不少忙。   父子两个总能生活。   系统这才放心,又忍不住打听:「对了,我听说主角从小就孤僻,很警惕,心很冷,你是怎么让他听话……」   话音还没落。   窗户响了一声,月华晃眼,寒凛凛的刀光就这么猝然刺进来。   宋家人,走到哪都是招刺客的——宋雪襟死于刺客,宋厌也因为这身血脉招人嫉恨忌惮,生怕这小崽子入了宗门得道成仙,将来回头复仇。   根据后来的剧情,这种担心一点都没落空,宋厌绝不是那种高风亮节心慈手软的正派主角,凡是害过他的一律被报复得彻底,当初杀了宋雪襟的人更是尸骨无存。   这次的刺客没有半句废话,身如鬼魅掠近,短刀出鞘。   “铿”地一声。   宋厌的眼睛猝然张开。   蒙了半张面孔的刺客却也瞳孔收缩,看了看掉在地上的刀,又看向宋雪襟。   宋雪襟并没有仙灵根,只修了家族传武,有些真气,灌注袍袖那一瞬也能韧如钢丝。这一照面,刺客的刀被袍袖卷落,半旧青衫裂了道口子。   烛火叫风吹得跳跃,忽明忽暗。   月色也泼进来。   宋雪襟咳了下,又咽回,挡着榻上的孩子,他身上的衣裳很单薄,裂开的袖口露出一节苍白腕骨,淡青脉络仿佛碎瓷。   清瘦脊背忍咳的微颤几乎透出背后薄薄衣料,睫毛遮住碎星流转。   ……   刺客一击不中,又摸不透这家主的深浅,迟疑片刻,转身退走。   又过了几息,窗外的虫鸣重新响起来。   宋雪襟是占星世家中不世出的天才,自古窥天机就有代价,推演次数越多,越折损自身性命寿数,而宋雪襟闭眼可见星轨,能口述漫天星罗棋布。   睫毛下遮掩的霜瞳,散落碎星仿佛深寂寒潭,乌发垂落滑进肩凹,随着咳嗽轻颤。   单手护住孩童的多病家主,只是这一下,就咳得几乎站不稳,单手掩着口,闷闷地一声叠一声,扶榻沿时扶了个空。   宋厌几乎是踉跄着扑过去抱住他。   在这样闷热的夏夜,稍一动弹就要出一身的汗,单薄身躯却凉得胜雪。宋雪襟被宋厌扶着坐下,又咳了一阵,被笨拙慌乱地捋着后背拍抚,终于平复下气息。   白皙掌心不着痕迹擦拭唇角,抬起头,朝他轻轻弯了下眼睛。   宋厌紧紧抿着唇,一动不动,盯着那只被从容背到身后的手。   但这个人似乎并不在意,咳成这样了,清瘦脊背依旧像是覆雪竹枝。   坐在榻边的人影,抬手揉一揉他的头发,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微哑的柔和嗓音轻缓:“我有点渴了。”   “帮我去拿杯茶,好吗?” 第87章 古怪   宋厌依旧盯着他看。   九岁的孩童, 半点没被人好好教养过,连口饭也吃不饱,看身量不如寻常人家六七岁小儿, 一双眼睛倒是又黑又狠。   这种眼神, 光是盯着人看,都会叫人没来由心头发寒。   不过落在那片碎星里, 倒是没惊起半点涟漪。宋汝瓷望着他, 眼睛微微弯了下,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宋汝瓷没说什么, 替他盖了下被子,掖好被角, 支撑着就要起身。   袖子忽然被用力扯住。   宋厌几乎是硬拖着把他按回去, 看了眼桌上那壶茶水, 想要离开床榻, 又不舍得新买的布老虎, 挣扎纠结了半晌, 还是把老虎抱起来塞进宋汝瓷怀里。   这东西是今天傍晚, 宋汝瓷在集市上, 见他眼睛黏在摊子上撕不开,就用最后几枚铜板买的。   剩下的钱要置办东西用来做糖葫芦, 就不能动了。   宋汝瓷不会讨价还价, 宋雪襟这个家主更不会,幸而集市上的人似乎很好说话, 做生意都很客气,并不是坑蒙拐骗之辈。   卖布孩儿的小贩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盯他一会儿脸就红了,胡乱把铜板扒拉进匣子, 闷不吭声把布老虎塞给他。   还要支支吾吾着低声打听:“那、那个……小孩,是你的吗?”   天衍宗下也有不少所谓“仙术”贩卖,当然都是假的,练多久也成不了仙,幸而总不是害人的东西,长期跟着练,倒是也多少能强身健体、锤炼体魄。   加上常年受灵气熏陶,山下居民都很精壮,身形魁梧气色红润,人人都能抡起百斤重的铁块耍几下。   问这话就很像是要偷小孩。   小贩青年看了眼那个挺瘆人的小孩,被这位雪影似的先生挡住,立刻心虚似的仓促挪开视线。   “真,真好看……不是!我是说,你家小孩看着精气神不错,应该挺有天赋的,可以去天衍宗试试……”   宋汝瓷遇到不少这种对话。   伴随对话,也得到了一些手帕、布匹、香囊和花花草草。   这事让家主多少有些警惕,悄悄和系统讨论:「可能是宋厌的天赋太明显了,对他感兴趣的人很多。」   「有可能。」系统没亲眼见过,但听宋汝瓷这么一说,结合剧情,的确很同意这个看法,「他的天赋就是相当惹眼,后面为了抢主角,几个大宗门都打起来了。」   现在就惹了不少人注意也不奇怪。   如今宋厌空有灵根,全无半点实力,简直就是砧板上摆着的好肉,真让什么不怀好意的实力盯上了,说不准就会下手。   而宋雪襟的情形又特殊,只有些许真气傍身,注入衣袂使之柔韧吓唬走一两个刺客,也就是极限了。   还是要多警惕,起码也得等宋厌拜入山门了再死……系统提高了预警水准,又拉出前情,快进着看了看。   除了集市上过多的搭讪,别的奇怪的事倒是没发生,他们回了客栈,宋汝瓷想教宋厌识字写字,可惜幼年主角叫人嘲讽太多了,很抗拒学这些东西。   宋汝瓷也不急,并不强求,又变出那个布老虎来给他。   宋厌当时不说话,只是瞪圆了黑漆漆的眼睛,看怪物一样看了他一阵,扭头就跑了,并没接过宋汝瓷递过来的布老虎……结果半夜就抱着睡了。   还怕丢。   还得让宋汝瓷帮忙看着。   系统小声蛐蛐,举起望远镜,看着幼年主角一言不发地跳下床榻,直奔桌边,沉默着自己踮脚挪下那把茶壶。   陶土烧的寻常茶壶,几文钱一把,里面也是最寻常的井水草茶——这种地方当然也就是这样了。   宋厌又不懂得倒法,倒得太急,咕咚咚咚几声下去,杯子里飘起不少草沫叶梗。   看着就脏兮兮,浑浊到没眼看。   宋雪襟不喝这样的茶。   就算是他们走过来的这一路,风尘仆仆,节俭着用盘缠,每次拿竹筒接水的时候,宋雪襟也都是会用洁净布帕滤几次,等澄清了再给他喝的。   幼年主角皱紧了眉头,差点就上手去捡茶叶梗,用力咬着嘴唇。   险些被攥坏的茶杯被另一只苍白柔软的手轻轻拢住。   宋厌打了个激灵,抬起头,还没等说话,后背已经被微凉的清瘦胸襟覆住:“要慢慢来。”   宋汝瓷教他,这种茶壶倾斜的角度不能太深,不能太急。红陶土的壶嘴里倒出的茶水变成了澄清的,只有淡淡草绿色,和一点山野茶香。   宋厌沉默地盯着那些透出薄红的指尖。   宋汝瓷倒好了两杯茶,一杯自己润了润喉咙,一杯递给他:“要喝吗?”   宋厌像是受惊的小豹子,视线闪了下,一言不发跑了,扑回榻上牢牢抱住了那个布老虎。   他不看宋汝瓷,只是听见脚步声,那只手又靠近了,捏着被角替他盖在身上,隔着被子抚了抚他的背。   ……奇异的感觉就又涌了上来。   宋厌不懂得这人的手有什么仙术,或是施了什么咒,掌心藏着什么咒文。   他还没学会隐藏心事,紧闭着眼睛装睡,听见坐在榻边的人轻轻笑了声,就浑身不自在地仿佛苇席长了刺。   “睡吧。”宋汝瓷说,“好孩子。”   眼皮闭得更紧了。   宋厌忍着那种古怪的酸涩,又涨又疼,搅得他心里很烦,很想逃跑。   但他跑不掉,带他去见宋雪襟的人告诉他,主家已经在让人他身上施了咒。   不论他逃到哪,只要一念咒,都会被找到。   那只手轻轻揉着他的头发。   ……很软。   宋厌想翻身,又不敢动,紧紧抱着那个布老虎,把脸埋在被子里。   宋汝瓷起身去了窗边,把针线拿过来,坐在榻边缝袖子上的裂口,很不熟练,还扎了下手,扎了两下手,三下。   “……”宋厌在眼皮缝里实在忍不住了:“我来。”   灯下柔和的、仿佛洒满了星霜的暗蓝眼瞳望着他,神情有点惊讶。   宋厌一言不发地给他缝好了袖子。   这些事宋厌过去也常做。   反正是没人要的孩子,衣裳坏了也没有阿娘给补。   缝补丁的缝法,当然算不上有多工整,针脚粗糙,歪歪扭扭,但也总比宋雪襟一针扎三次手指头强。   宋厌装作没听见“谢谢”,装得不好,刚被微凉的力道拢着后脖颈,还没来得及藏进被子里,就从耳朵尖红到脖子根。   幸好榻边的人像是没发现。   影子安静陪了他一会儿,就把披风盖在他身上,轻轻起身,回了桌边。   翻几页书,慢慢去喝那一盏冷茶。   宋厌本来想问他为什么不睡觉,但还没张口,困意就不受控地涌上来,眼皮发沉,攥着披风蜷进去,埋在那一片浅淡凛冽的寒梅香气里,坠进混沌梦乡。   /   一夜再没出别的事。   到了次日,按着说好的,宋汝瓷带着宋厌去集市上买山楂。   这回系统也体会到那种相当古怪的气氛了——莫名搭话的商贩是真的不少,说是想偷小孩吧,又不十分像,个个支支吾吾的,视线倒是一直往宋汝瓷身上飘。   不过倒也难免,在这种地方,像宋雪襟这种人实在太显眼了。   哪怕已经换了朴素的布衣青衫,加了件半旧的披风、戴了兜帽,也一样没什么效果。   ……不如说,效果好像是反的。   看个不停的人变得更多了。   宋汝瓷对这种视线不算敏感,倒是受到的影响不算多,但宋厌对人的注视极警惕,紧攥着宋汝瓷的披风,每次被人看就狠狠瞪回去。   被瞪的人要么讪讪、要么恼火,甚至有脾气大的,几乎忍不住要动粗。   可不论多恼火,看着臭屁小孩被那道雪影拢着往身后轻轻一揽,被扫上一眼,就立刻没脾气了。   这种情形就……多少有些古怪。   很是古怪。   都看什么呢?   系统还没分析出具体情况,只是十分警惕,藏在宋汝瓷束发的简朴青布条里,依旧举着望远镜到处查探。   还真叫它查出风险,不远处茶馆里坐着的,是几个被派来拜师学艺、访道求仙,同在京城的世家纨绔。   宋家如日中天的时候可是没他们蹭一下的份。   这会儿都知道,宋家落败了,连家主都沦落得寒酸窘迫——宋家家主,宋雪襟,那位目下无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星官。   当年在京城,宋雪襟要走的路,是要提前一时三刻净街、洒扫,不准半个闲杂人等出没的。   最有本事的纨绔,也无非是藏在高楼栏杆后,窥探一眼那个隐在厚重漆黑祭袍下的影子,宋家不准任何人议论家主,当初不过是口花花题歪诗,写了几句细腰、雪颈、美人……就有不长眼的二流世家纨绔险些被鞭杀在街头。   如今又怎么样,还不是让人随便看个够?   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飞到宋汝瓷脚下。   “司星郎?”笑嘻嘻的纨绔扬声招手吆喝,流里流气,坐得东歪西倒,“讨钱呢?来陪爷们喝两杯……”   宋厌的眼里骤然迸出杀气,拧身就要扑过去,被柔和力道按住肩膀,还挣扎着要捡起什么东西往那个方向砸。   宋汝瓷的那只手并不如何有力,但只是轻轻一揽,就将他圈在身后。   “诶呦!吓死人了。”纨绔嬉皮笑脸,“这么凶啊?小东西,你也是来拜师的吧?”   “宋家完了,别跟着他了,过来给我们磕个头,我们可有专门从天衍宗求来的玉牒,想不想要?”   ……   街角,几个身影也正往这边看。   天青长袍,背负长剑,是天衍宗的玄级弟子。   其中一个皱着眉,神色很沉。旁边的人频频向街道那边张望,压低声音:“宋卫,这就是你们家主?”   “一群没脸没皮的混账东西,还想上天衍宗,真以为阿猫阿狗也能求仙?”   “可恨大师兄没出关,没人能教训他们,咱们又不准对凡人动手——等开山门拜师那天,非撅碎了他们的玉牒!”   “别气了,咱们求仙,就不再入凡尘俗世了。”   “对了,宋卫,你们家主只是送孩子来修仙吗?他自己不打算修吗?我就是问问,咱们藏经阁好像还缺人……”   话音没落,这几个弟子都愣了下,神色微变,眨眼间噤声垂手肃立,彼此交换的视线里还有错愕震惊。   ——大师兄怎么出关了?!?   还有更热闹的,不远处正闹得越来越大,那几个纨绔光说不够,还要趁火打劫上手“过个瘾”,被那个跟着宋氏家主的小孩一口狠狠咬在了胳膊上,正玩命甩着大骂,言辞羞辱至极,像是恨不得今晚就要了那位雪玉谪仙似的司星郎。 第88章 师尊不曾说过   街上的人越聚越多。   系统没料到会出这种事, 急得团团转。这几个人并不那么好惹,即使如今宋家败落了,敢当街发难的也不可能是寻常门第。   当街抛钱袋开腔的那个锦衣纨绔, 不止在京中是首屈一指的豪门, 家族里也有不少人都已拜入天衍宗,听说有不少顶尖地级弟子, 甚至有位颇具天赋的家族长辈已经开始闭关全力冲击天级。   ——天、地、玄、黄, 能踏入天级弟子的境界,也就半步入了仙门了。   锦衣纨绔手中的那几枚玉牒, 就是宗门所赐,能在开山门时直入内门的凭证。   极为稀有, 拿到的人又不可能出手, 纵使你有千金也买不到。   纨绔仗着这个, 已经在山下耀武扬威多日, 身边聚集起一堆拥趸跟班, 腆着脸好话说尽, 只求到时候能有个照应。   纨绔被捧得春风得意, 正是舒服的时候。现在又对上了宋雪襟这么个落难的司星郎, 自然可着劲的放肆羞辱,半点没有收敛的意思, 甚至恬不知耻地叫嚣着要“摸一把爽一爽”……   才伸手。   宋厌一口就照着那只的脏手咬了上去。   幼年主角的牙口相当好, 一口下去鲜血直流,险些生撕下块肉。   锦衣纨绔这辈子没吃过这种亏, 疼得脸色煞白,惨叫着用力甩脱时,拿来炫耀的那枚玉牒也不慎脱手,就这么摔在青石板。   几个人大惊失色地扑过去接, 谁也没能接住,顽石破玉,顷刻粉碎。   ……这下可难善了了。   纨绔的脸色瞬间就变了,半是惊慌半是狂怒,神情扭曲狰狞,凶恶得像是要当街吃人。   满街都静了几息,人人不迭推搡着后退,生怕沾惹上麻烦。   有极为胆大包天不要命的,壮着胆子左右扫上几眼、瞄上半天,反倒往前挤,飞快拿鞋尖一碾,把溅到脚边的碎玉屑扒到衣摆下,小心翼翼拿手指头尖捏起来。   后退几步,把手往袖子里一揣,一句话也不说,转身就匆匆往人群外走。   这些可都是天衍宗的灵玉!   哪怕是碎玉屑里头也蕴含天地灵气,对凡人算是至宝。放在沸水中烹煮,水就变成百病全消的灵药,缝在锦囊里头,这东西就能逢凶化吉保人平安。   人群一时骚动,动了心思的全往前挤,壮着胆子暗中争抢,难免乱上几分。   剩下围观的人没胆子抢,脸上神色却也各异,有的面露不忍、有的紧皱眉头……却没什么人敢出声。   先前那个卖布孩儿的青年货郎壮着胆子,想要上前打圆场,被人狠狠拎着领子拽住:“不要命了?!”   这可是有玉牒的世家子!   是,天衍宗不准仙门弟子与凡人交恶,规矩严格从无转圜。可这世上从来都分三六九等,凡人和凡人难道就一样?   他们这些贩夫走卒,这辈子也只能看着山上那片云烟缭绕,有几个胆子敢惹仙长的家族??   “你没老娘、没弟妹?以后你家不吃饭了?”拽他的人压低声音,“别掺和,这是贵人们的事,哪来你说话的份……”   青年货郎定住,那一点好不容易聚起的胆气散了,被七手八脚拽回去。   ……   锦衣纨绔的神情已经和先前半点不同。   这东西金贵,哪怕是他家有门路,也只得来三枚,一枚是他自己用、两枚是给其他世家子弟,走动疏通关系的。   居然就这么碎了!   碎了!   回头如何交代?!?   他自然不会跟家里头说实话,可这么大的事,扯什么谎也够他喝一壶。   纨绔攥着鲜血淋漓的手腕,盯着宋厌的神情转为阴鸷,伸手就要去扯这小崽子的衣领,还没碰到就扯了个空,瞳孔缩了下,抬头看向宋汝瓷。   “……什么意思。”锦衣纨绔眯了眯眼:“这小杂种是你的?我怎么不知道,鼎鼎大名的星官大人还有个崽子?”   宋雪襟这辈子,除了宋家,就只进过皇宫与司天台。   “和谁生的?”   纨绔上下打量他:“不会是什么司天台的红颜、宫里头的贵人吧?”   话说到这,已经是明晃晃的羞辱了,他还嫌不够,三角眼阴恻恻地瞄着宋汝瓷的肚子:“还是说,宋家主天赋异禀……”   “我家的孩子。”宋汝瓷说,“不是杂种,阁下慎言。”   话音没落,剑光已经一闪。   人群也有些慌乱,压不住的议论纷纷里,锦衣纨绔身上那把佩剑铿的一声,倏然出鞘。   好剑!   眼见到剑光闪烁的人心头都是一惊,这剑寒气四溢锋芒毕露,绝对不是凡品。   莫非今日逃不脱地要当街见血了?   宋厌的瞳孔狠狠收缩了下,又要往上冲,却依旧被肩头那只手轻轻按住,狠戾小兽似的幼童奋力挣扎,依旧没能冲上去,被那一片沁着寒梅香的袖子拢在其中。   ——宋汝瓷被雪亮剑尖挑着下颌,扬起头颈。   兜帽也就跟着这个动作滑落。   原本议论纷纷、有些骚动的人群,毫无预兆地猝然静了片刻,有人瞳孔颤了颤,不自觉抬手用力揉了几下眼睛。   天衍宗附近,说日日都能见神仙多少夸张了,毕竟那些上仙也不可能总来凡俗人世,但再怎么样,也是见过不少人中龙凤,知道什么叫仙人之姿的。   却也从没人得见过……眼前这般景象。   简朴的青衣布衫,布料难免粗糙,磨得颈侧微红,恍惚里叫人想起渗了红釉的玉瓷,不敢哪怕多看一眼。   向上……向上,就是那张脸。   容色雪白的清丽侧脸,仿佛经年不见天日,白得如同冰绡素纱。   映着耀眼日光,眉心隐隐残留一点淡金星纹,垂落的翦密睫毛掩住瞳孔,略微上挑的眼尾缀着颗鲜红色的朱砂痣。   几缕青丝叫风拨得稍乱。   ……司星郎。   不知道几双眼睛看得愣神到发直,憋住呼吸忘了喘气,心跳如鼓,被人狠狠拍上好几巴掌才勉强回过神。   “原来是你家的。”纨绔眯了眯眼睛,掂了两下手中碎玉——那些跟班扑在地上满地乱找,边骂边轰人,鞭子挥得啪啪响,也只捡回这几大块。   至于碎屑,天知道究竟崩飞了多少块,已经彻底无处寻觅了。   锦衣纨绔盯住宋汝瓷,狠戾阴鸷之下,那点见色疯长的贪婪几乎藏不住:“这东西,宋家主愿意赔了?”   “我要的也不多。”纨绔手腕一抖,锋利剑尖已经抵在了那片雪色颈间,“你们宋家的《星经》,还有你,陪我……”   话只说到这,舌头就莫名僵硬。   纨绔察觉到不对,皱了皱眉,还没等咂摸出端倪,四面围观的人群忽然剧烈骚动起来。   不等跟班们抓人弄清楚,这些人居然已潮水般退了个干净。   各个脚步匆匆,低着头恭敬快走。进家的进家,离得远的实在来不及跑,只好挤进沿街店铺……不知道一口气塞进去多少个,把门关紧闩严。   街道顷刻间静下来。   跟班也见势不妙,脚底抹油溜了个干净,就只剩下那个手拿着长剑的纨绔。   他的脸色变得煞白,仿佛浑身都被定住,维持着姿势,一双三角眼惊惧地吃力转动,看向由街头走近的人影。   玄青广袖长袍,鹤氅,本命剑。   天级弟子!   纨绔只能认到这一步,却是因他眼拙,但凡他看见了那广袖长袍上绣的北斗七星纹样,就该知道这不是寻常天级弟子。   ——这是裴照。   二十七岁,出生时就有祥云彩雾缭绕,仙鹤徘徊不去,被掌门亲自带上山抚养培育,天衍宗本代弟子大师兄。   不过修行了短短二十余年,就已半步仙门,离飞升也只差最后一程。   裴照在宗门之中的地位,远超过一些资质平平的师叔、师伯,至于纨绔家里那个准备冲击天级的惊才绝艳一百七十岁祖爷爷……裴照根本就不认识。   他走到两人之间,也根本不看那随手定住的纨绔,垂的目光落在宋汝瓷身上。   凡人眼中的金贵宝剑寸寸崩碎。   碎铁可不比碎玉,这东西是真能伤人的,纨绔杀猪似的惨叫起来,脸上、身上道道血痕,却根本顾不上,双手全哆嗦着向下慌乱摸索,只摸到血流如注。   纨绔这下彻底魂飞魄散,两腿一蹬,昏死过去。   ……   裴照低头,看着已经戴好兜帽,单手遮住孩子双眼的宋汝瓷。   “你是何人。”他问,“为何放纵孩子,在我天衍山下闹事?”   这话问出一双漂亮过分的眼睛。   睫羽下的点点星霜,冰凉剔透,流转在冷色调的明丽稠蓝之上——连裴照这种出生就练气、二十七年没动过凡心的光杆剑修,对上这双眼睛都愣了下。   仿佛有什么柔韧又不明显的刺。   扎了一下。   不疼,叫人莫名觉得心头有什么缭绕。   是突破机缘吗?   裴照此次出关是因为突破无门,随心起意想要出来走走,恰好见了这场纷争,便出手一管,并不完全清楚事情始末。   “厌儿没有闹事。”   清瘦单薄过头的影子开口,抬手作礼:“璇玑宋氏,宋雪襟。”   “多谢阁下出手搭救……容当后报。”   大概是终于放松下心神,这幅单薄病骨也不堪支撑,前半句话的尾音里已掺进咳意,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咳出来的。   白皙手指掩住淡到透明的口唇,咳了一阵,额头渗出浅浅一层汗,眼尾那颗殷红朱砂痣像是洇染开来,变成一片薄红。   红得……叫人心颤。   像是有什么人用笔饱蘸着朱砂描了一记,由泛着细纹的蕴秀眼尾晕开,蔓延到本来苍白的颧骨。   跟着他的孩子立刻抬手抱住他,努力支撑住他的身体,死死皱着眉,天生狠绝的黑眼睛透出焦灼不安。   咳出水色的霜眸淌出点安抚的笑影。   宋雪襟咳得太凶,又被宋厌毫无章法攥着袖子、衣裳,原本严实的衣襟也被稍微扯松,露出一小片雪色脖颈。   ……不行。   裴照仓促将视线转开。   他从未见过这些,只觉心跳嗵嗵,忍不住皱紧眉,握紧了身侧佩剑:“璇玑宋氏?师尊不曾说过,是什么洞府、山门,你是哪家妖物?”   系统:「…… 」   好。   问得好。   系统把刚放进小卡片盒子的裴照名条撕掉。   裴照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皱着眉,又忍不住暗自懊恼。他不该掺和此事,这带了个孩子的父亲古怪得很,惹得人心生动摇,更有损修炼。   倘若真是妖物……   宋厌对人的态度异常敏感,盯着裴照覆上剑柄的手,又有些烦躁不安,上前一步,护在宋汝瓷身前。   宋汝瓷揉了揉他的头发,温声安抚:“不要紧。”   闹成这样,这片集市是没得逛了。幸而这附近依托天衍宗十分富庶,人流密集商贾兴旺,也不止这一片有东西可卖。   还可以去别的地方买山楂,闹了这么半天,也该吃中饭了。   小豹子龇牙龇得凶,肚子里还在咕咕叫。   宋厌低着头,被那只柔软的手轻按了下胃脘,仓促后退,脸红了一大片。   宋汝瓷问:“想喝糖水吗?”   宋厌盯着鞋尖不说话。   宋汝瓷弯腰,替宋厌整理妥当衣襟,又伸出手,等宋厌牵上来。   危机解除,系统也彻底放下心,狠狠给那群纨绔全撒了一遍阉割药粉,回来跟着看热闹:「唉,唉。」   ——臭屁小孩又闹别扭,扭扭捏捏的,还不肯当着外人的面牵手,嫌丢人。   等他们将来领便当走了可怎么办?   系统自己在那唏嘘,已经推演出半夜想起这么件事、没有手可牵,抱着布老虎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幼年主角……幸好他宿主心软。   宋汝瓷在末世也学了一些新本领。   轻轻眨了下眼睛,清清冷冷的司星郎就仿佛颇为失落、难过、深受打击,遗憾地收回了手,一个人孤零零地往前走。   好孤单。   宋厌:“…………”   豹崽子磨了磨牙,扑上去抱住那只手,还不忘回头狠狠盯了裴照一眼。   宋厌是天灵根,论根骨又是极品中的极品,论天赋其实不输裴照,虽说还根本没入门,那种凛冽精纯的天生杀气已经直刺得裴照心头猛沉,豁然抬头。   天衍宗大师兄将手按在雷鸣剑柄上,看着这对牵着手、愈走愈远的父子,强制自己绝不可再去看那道披风下的端雅身影,竟还是心跳怦然。   绝不对劲。   这定然是那个深山洞府里钻出来的厉害妖物,倘若为祸一方,不知多少人要掉进圈套。   仙门子弟理当为民除害,不可姑息。   裴照捏碎一枚玉牌,将此事通知了师父、师叔、师祖,匆匆跟了上去。 第89章 迂腐   师父、师叔、师祖都收到了消息。   深表关切。   /   师门长辈事务缠身, 更有人在天上的,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哪怕即刻动身也得要些工夫……裴照愣了下, 试图和师祖解释, 此事不大,不必劳烦祖师爷亲自下来, 妖物也并未伤人, 他只是问问。   师祖垂训:「呵。」   裴照奉命闭嘴,看好妖物, 一路跟了上去。   他捻诀隐去身形,远远坠在那对父子身后, 眼看着宋雪襟边咳边走, 被那狠厉远胜常人的幼童紧紧扶着。   是个相当古怪的孩童, 明明杀意粗野凌厉得几乎可悍然化剑气, 看着却又乖巧, 衣服干净, 头发整整齐齐。   红线系着两个小髻, 半点乱发也没有, 乍一看几乎像是什么仙家童子。   是那梅妖给他梳的吗?   妖怪的手有这么巧?   裴照直觉宋雪襟多半是雪精、梅妖,身体弱成这样, 多半是受了暗伤。   裴照视线始终钉在那道影子上, 却又强迫自己断不可去想那片玉雕似的雪颈……罪过。天衍宗首徒狠狠骂自己,垂在袖子里的手收紧, 捻着枚装了丹药的玉瓶,眉头死锁。   肩膀忽然被人啪地拍了下。   裴照倏地回过神,站定敛袖,抬头看向来人:“无咎兄。”   夜无咎。   不论山上山下, 敢这么对待天衍宗首徒的人都是凤毛麟角。夜无咎是血盟山庄的少庄主,自然不是一般人。   夜无咎身后还跟着几个蒙面黑影,个个身形鬼魅、飘忽不定,冒出来向裴照行了个礼,便又一晃眼不见踪影。   这些都是血盟的人。   血盟山庄本来叫“栖霞山庄”,不过这风雅名号向来也没什么人叫,人人知道它是个一心赚钱的顶尖杀手门户,不问善恶道义,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血盟可通天,只要报酬够了,仙人也可杀。   当然,也猎妖。   猎妖也是门正经营生,许多妖物下山为祸百姓,不少世俗朝廷都会发悬赏告示,诛妖报偿丰厚。像是药谷、镖局,更是直接收妖尸和幼年妖崽。   裴照下意识挡住那两道影子。   “裴兄?”   夜无咎本不是端方君子,懒洋洋的,学他拿腔拿调一拱手:“今天这么有闲心,出来散步?”   裴照愣了下,低头看自己鞋尖的尘土,才意识到自己的确已经走了不近的一段路。   ——他居然已经跟着宋雪襟雇的马车,不知不觉,一路跟到了另一个城镇的市集。   这对父子也真是不嫌折腾,东奔西走,买了这个买那个,山楂、铜锅、竹签,还有些竹篾草靶之类乱七八糟的,全被那半大孩童抢过去连抱带背扛在身上。   如今宋雪襟正带着宋厌,坐在一家馄饨摊子上吃东西。   足足一整天居然就这么空耗,没习剑、没修炼,连太上清心诀都没顾得上念几遍,天色就不知不觉见暗了。   天衍宗首徒从未想过自己有天会懈怠至此,如遭雷击,身体都晃了晃。   夜无咎顺势就攀上了他的肩膀。   “路上看见你,叫你也不见你应声。盯什么呢?眼睛直成这样。”   两人私交其实不差,夜无咎和他早就认识,把玩着柄殷红血扇,好奇探头:“跟你半天了,什么好宝贝?我也看看……”   话说到这就突然没了音。   裴照心头一紧,生怕这见钱眼开的血盟少主直接冲上去抢了妖物就扛走:“无咎兄,此人——”   夜无咎把他扒拉开。   裴照:“……”   “美人。”夜无咎说,“我看上了,你没开始追吧?”   裴照:“??”   夜无咎猜他也没追,天衍宗那群老古板,拿着先天真气、守正固本那一套教徒弟,交出来的首徒除了修仙练剑什么都不会,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块木头。   那这就不能算是横刀夺爱,夜无咎一甩袖子,兴冲冲身化血色暗流。   火烧暮霞。   太阳快落到山后,半片天空都被烧得血红,赤红的霞光也披在镇子上、人影上。   宋汝瓷用最后一点钱,向老板买了两碗馄饨。   顺便抽了个空,悄悄和系统讨论:「这样真的不显眼吗?」   系统也在沉思:「……」   怎么说呢。   在上个集市,有卖帷帽的——就是那种檐下有丝绸面纱的东西,考虑到或许是脸太惹眼,他们就买了一个。   效果似乎依旧不佳。   ……甚至更起反作用了。   不该啊,系统百思不得其解,困惑地埋头狂翻攻略——不论哪份攻略上都写得很明白,这东西就是用来不想抛头露面时遮脸用的,武侠小说里只要一戴上就绝对不会再被认出来了。   「可能他们看上的是主角。」系统合理推测,「剧情是这么说的,主角的天资特别高,很容易被各方觊觎。」   尤其他们已经在天衍宗附近,这地方和中原世俗之地不同,修仙者满地走,山庄、阁楼不知凡几,难保有多少眼力非凡的,能看得出宋厌的根骨。   「我们要警惕一点。」系统得出结论,「把主角平安送进天衍宗,才能拿到任务奖励。」   宋汝瓷记下来:「嗯。」   一人一统商量定,老板早已把馄饨送上来。   热腾腾的肉馅大馄饨,汤里放了虾皮,天衍山下的水里也有细微灵气,煮出来的馄饨白胖圆滚,鲜香四溢。   的确不是凡俗地界能比得上的。   辛苦了一整天,那点带出来的干粮早就不顶饿。   宋厌狼吞虎咽扒着碗里的馄饨,连汤也喝得干干净净,压根只吃了个半抱。按着肚子四处找井水想灌几口,还没找到,另一碗就被推到眼前。   宋厌愣了下,抬起头。   “吃吧。”宋汝瓷朝他弯了弯眼睛,“我不是很饿,不想吃东西。”   宋厌皱了皱眉。   他们吃上一顿饭的时候,这人也是这么说的,没有胃口,不是很饿。   宋厌问:“你能辟谷吗?”   从没有人教过宋厌礼数,他又不爱说话,开口言辞难免生硬,听着无礼,其实不是那个意思。   这要慢慢地教,不能太急。   宋汝瓷的脾气好,也不觉得冒犯,坐在那里,当真想了一会儿:“不能。”   辟谷是修仙之人的本事,境界到了就不食不饥,凡人是做不到的。宋雪襟的确有些异于常人的地方,但本事全在观夜占星,并不在这些。   “那要吃饭。”宋厌顿了顿,又问,“你不饿吗?”   星霜流转的眼瞳轻轻眨了下,望着他。   宋家没有需要家主大声讲话的地方,也不需要家主考虑饿不饿、下顿饭吃什么,无微不至,样样都有人直接送到眼前。   宋雪襟这辈子也没高过声,稍微说多的话,也只有占星的谶语。他的嗓音很轻,语气也柔缓,咬字不快,比仙人还不沾人间烟火。   就这会儿,他们只是坐在一张半旧的、有点擦不净的油光的桌子旁边。   宋雪襟没摘帷帽,静静坐着。   附近的人都莫名其妙吃相斯文、坐得挺直,唏哩呼噜喝汤的动静都不见了。   ……   宋厌深埋着头,嘴唇绷得很紧,抿成一线,眉头拧着。   他其实已经觉得自己是惹了祸。   不该听见那种污秽字眼,就失控发疯,去咬人——他只是实在忍不了,那些人说那种话,就都该死。   可毕竟是惹祸了,如果不是因为他冲动莽撞,那混账畜生就不会摔碎玉牒,他们就不需要绕这么一大圈十几里的路,也不需要花钱雇马车。   归根结底,是他惹了麻烦。   宋厌沉默半晌,低声问:“你是不是,是不是不喜欢,吃这个?”   宋厌自己完全没察觉,但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居然已经不自觉轻柔,就像那些本来就环绕家主的宋家人一样。   宋厌也听说过,宋雪襟在宋家吃的东西,是分毫不能马虎的。什么“梅花蕊心的雪水化了方可烹茶”、“朝露煮熟的米”、“不经明火不染荤腥”,规矩多得很。   宋厌摸了摸自己衣服内衬里缝的那个布袋。   里面有几枚铜板。   指头攥得泛白,宋厌横了横心,还是低声对宋雪襟说:“你坐在这,我马上回来,不要乱走,你太显眼了。”   说完,宋厌就跳下凳子。   他拔腿朝过来路上的一个糖水摊子跑过去——他听见小贩吆喝了,那有卖“冰雪冷元子”和“甘草冰雪凉水”的,这东西宋雪襟总会喜欢喝了吧?   宋厌跑远,系统也及时掏出数据望远镜跟过去。   宋厌居然是会讨价还价的。   只不过这种市井之争,难免拉扯不休,为了点蝇头小利寸步不让,在宋雪襟面前,宋厌不肯这么干。   来回争了半天,最后说好五文钱买半碗冰雪冷元子、半碗甘草冰雪凉水,再送三颗莲子。   装甜水的竹筒其实才贵,宋厌不买那个漂亮竹筒,咬了咬牙发狠把布老虎押在那,好说歹说才借来两只大粗瓷碗,保证一会儿把碗端回来还给摊主。   系统举着数据望远镜,到这时候,幼年主角才抿了下嘴角,可惜只是一瞬就飞快消失,又变回少年老成的一脸严肃紧绷。   宋厌抱着两只碗,装着甜水,迫不及待往回跑。   ……   两边摊子离得不算远,倘若眼力足够好,甚至能看见幼年主角在相当拥挤的人群里钻来钻去。   旁边的一张桌子上,一袭墨袍的年轻书生看得有趣,指尖一点墨光酝酿,闪烁着想去绊那小家伙一个跟头。   「无咎兄!」坐在他身旁的白衣剑客皱紧眉,裴照按着他的手臂,以灵力传音入耳,「这是凡人——」   夜无咎不以为意:「凡人怎么了?迂腐。」   血盟又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规矩,再说了,他又不只是为了逗这小孩,更是为了看看心性。这么好的资质,就算要拜天衍宗,也不是不能再在血盟挂个名:「我这是为他好。」   宋厌的根骨万里无一,论资质自然是绝佳,但心性若是太喜怒无常,亦或是沉沦这市井俗物,一样不堪造就。   更何况,那些摊子卖的根本都是乱七八糟的糖膏兑水,骗骗嘴罢了,对身体没半点好处。   不让这小东西摔一跤,怎么趁机混个请美人品仙茗玉露的机会?   夜无咎又不是要伤人,想不明白这迂腐木头干什么非要跟着自己、处处添乱:「好了,老裴,我和你说我们家九代单传,我从小就没有美人……」   裴照嘴拙,越急越说不出,急得冒汗:「无咎兄!」   夜无咎愣了下,顺着他的视线回头,怔住。   ……见了鬼了!   他们明明只是用灵力传音入密,做的事也都罩在袍袖之内,尚未出手极为隐蔽,莫说是肉体凡胎,就连同道中人也没几个能看得出。   可美人居然朝他这个方向望了过来。   不知神情——仿佛有什么阻隔,即便有仙力,隔着帷帽下的薄纱依旧看不清面容,只能看见影影绰绰、朦胧一片,再要探查,就只是夜色里的流转星辰。   夜无咎暗自心惊,瞳孔颤了颤,那一点轻浮尽散。   这是哪家的仙术道法?!?   可也不对,除了这一点古怪,坐在那里的美人身上并无仙力流转,也无灵力护身,甚至查不出妖气……倒像个一身病骨的凡人。   风起。   暮色将尽。   腕骨自半旧袍袖下探出,苍白下血脉淡青,清瘦得仿佛雪覆梅枝,指尖捻着枚真气流动的碎瓷片。   这一身病骨不该动辄催发真气,宋雪襟显然压不住咳,单薄脊背轻颤了下。   那只手却依旧很稳,柔软而沉静,碎瓷白皙锋利,看方向是冲着夜无咎那只隐在袍袖下的手。   风掀起帷帽。 第90章 仙子   夜无咎看见双眼睛。   叫人心颤, 夜色流光里,翦密睫羽下是寒色霜蓝,这双眼睛里没有恐惧、憎恨, 哪怕明知道他的身份本事。   眼尾泛着叫人挪不开眼的红, 点梅似的薄红,一直浸到苍白颧骨。   漂亮。   血盟中多少红颜, 没有这样的, 这张脸美得惊心,更叫人回不过神的, 是那双眼睛……那片柔和却凛冽的眉眼。   眼角柔软的细褶里,那颗红得灼目的朱砂痣, 烫得视线不自觉收缩。   不见血色的唇微抿着。   ……   宋雪襟指尖捻着碎瓷, 弯曲的左臂抵着桌檐, 整个人罩在厚重披风里, 帷帽薄纱也落下, 又掩得密不透风, 只剩下那一点雪白碎瓷的寒芒。   夜无咎那点墨色灵力啪地消散。   生怕不干净, 还抓起裴照的袖子, 把手指翻来覆去往上面抹了好几下。   裴照:「……」   「完了。」   夜无咎传音入密:「完了完了,我闯祸了, 老裴, 快把你剑鞘借我,你说我现在过去跪下还来得及吗?」   裴照被他抽走了师祖赐的九幽雷鸣剑, 错愕转头,瞪圆了眼睛匆忙抢回。   夜无咎倒也不在乎,还在团团转着念叨:「还是他会更喜欢我把那个瓷片变成金的……」   裴照更匪夷所思,眼看夜无咎居然就要过去, 伸手扯住夜无咎的袖子。   「无咎兄。」裴照不解,「你患了失心疯?」   虽说对凡人出手不应当,但夜无咎归根结底,也只不过是想要绊那幼童一跤,这本是仙家常用来试炼心性的法子,并非当真想要伤什么人。   就算这对父子不懂,又不便泄露太多天机,最多也就是自认失礼冒昧,作个揖赔个礼也就行了。   何至于不顾颜面过去跪下?   更何况这对父子身上怎么看都秘密颇多,究竟是人是妖都还尚未定论——裴照尚要宽慰他,夜无咎已经匆匆奔了过去:「你懂什么,赔礼就得趁热,再磨蹭就来不及了……」   夜无咎的动作的确快。   连还在举着大喇叭警惕偷听的系统都没反应过来,宋汝瓷手里的那片碎瓷,就变成了纯金的。   系统:「!」   系统:「!!!」   小黑影子窜上去咬了一口,能看见数据牙印,敲了敲,声音闷,扛着磁铁吸了半天,掰下一小块拿火烧了烧。   确认没问题。   真金子!   这血盟少主竟然还会点石成金术!系统立刻打起精神,趁着夜无咎施展法术那墨光尚未熄灭,在他们的包袱里翻出竹签、稻草、擀面杖,挨个抓紧时间往上怼。   夜无咎倒是没心思留意这些。   他站定,瞄着宋雪襟的神色,偏偏隔着帷帽看不透,倒像往心窝上洒了一窝蚂蚁。   又痒又心虚。   “在下……夜无咎,裴照的朋友。”   夜无咎一揖到底:“方才,方才冒犯了,仙子莫怪。”   他从袖子里摸出一枚玉葫芦,端正放在桌上,绞尽脑汁学着裴照那种口气:“这是赔礼,万望收下。”   玉葫芦通体润泽晶莹剔透,不大,恰好能捏在掌心,里面哗啦啦作响,全是些滋养灵力、对凡人也有好处的小丹丸。   夜无咎长在血盟,三教九流本就什么人都有,轻浮孟浪些,自己人是不会当真的,嬉皮笑脸玩笑一番就过去了。   但宋雪襟显然不是这种人。   这世上,就是有些人,受的是端方君子教诲,养在清净之地。   如果是对这样的清净人物,有些玩笑,自然就是开不得的。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正是这般道理。   夜无咎过去见得那些拿腔拿调的做派,要么装腔作势、要么自视清高,心里多少有些不以为然。这还是第一次亲眼见这一双眼睛,心说原来那些都是真的,真有这样的山巅白雪、皎皎如月。   ……真有仙子。   血盟山庄本就不自诩正道,行事从来随心所欲,除了钱别的都不要紧。   夜无咎也没那么多忌讳,把顺走的雷鸣剑剑鞘“当啷”往地上一扔,说了声告罪,一撩衣摆就要跪下认错。   刚弯腰,膝盖弯到一半,就被那片袍袖中探出的手轻轻扶住。   四周瞬间有不少贪婪视线扫过来,这手柔软白皙,指尖渗出薄红,腕骨清瘦,苍白胜雪地露出一小截,袍袖向下滑落……真叫人挪不开眼。   夜无咎皱了皱眉,一拂袖子,这些人瞪大的眼睛瞬时吃痛如同针扎,惊惧着匆忙按住,扭过头不敢再看。   夜无咎这才稍微满意,回过头时一愣,才察觉到那片遮蔽视线的流转星雾竟也消散了。   以他的功力,这回隔着面纱,也能看清这双眼睛。   不再像之前那般凛冽,那种沉静淡去了,倒是有些仙子不谙世事的纯净柔和,似乎微微有些疑惑。   夜无咎心里一软,取出块牌子,说话声更轻:“这是我血盟的红尘令,你一个人,带着孩子,在这里太惹眼了,若是有什么麻烦……”   话还未说完,察觉到仙子抬头,夜无咎心神流转,探查到那幼童已端着两只碗兴冲冲跑回来,便化作血色暗流顷刻散去。   只留下最后两句:“有了麻烦,就摔碎令牌。”   宋雪襟以一杯浊酒谢他。   这东西过去夜无咎拿来漱口都嫌粗鄙呛喉咙,此刻却只是略一犹豫,杯中酒水一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宋厌跑得有点喘,把两只碗放在桌上,一手一只推向宋汝瓷。   他的眼睛亮,满是稚气的脸上还要故作冷淡,绷着神色不苟言笑,假装随口说:“喝这个,甜。”   那双眼睛弯了弯,宋雪襟揉他的脑袋,轻声说:“谢谢你。”   幼年主角从被揉脑袋那个地方开始发烫,一路红进脖颈再返到耳朵尖。   宋厌几乎把脸埋进馄饨碗。   他不知夜无咎的事,浑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宋雪襟终于拿起汤匙,就抿了抿嘴角暗地里高兴,也抄起筷子,大口扒拉起了那碗半凉的馄饨。   这一顿饭总算吃得满足。   宋厌吃光了两大碗馄饨,总算填饱了肚子,有系统暗中帮忙,那两个半碗糖水也被喝净。   一路上,宋厌已经被教了些礼数,不再用袖子抹嘴巴,规规矩矩用布帕擦拭,自己揣好了回去洗。他把自己收拾好,又看向宋汝瓷:“你吃饱了吗?”   这副尽力沉稳的做派,最多有一、两分像宋汝瓷,剩下还是难驯的倔强野性,讲话听着也难免生硬冥顽。   但宋汝瓷第一次正经养小孩,很喜欢,眼睛弯起来,轻轻摸他的头发:“嗯。”   宋厌低声嘟囔着抱怨会弄乱头发,还是不自觉往他身边凑,贴得很近,这个身高刚好,假装没看见低头一拱,脑袋就能挤进宋汝瓷的手心。   宋厌抱着那两只碗——他真被宋汝瓷教得很规矩,甚至不嫌麻烦地去压了点井水,把碗洗干净、擦干净了,去找摊主还:“我们吃完了,给你。”   摊主忙得头也不抬,摆了下手让他放在那,见他还不走:“又怎么了?”   宋厌皱了皱眉:“我的东西。”   他把布老虎押在了摊子上。   摊主动作顿了顿,把手往围裙上擦,声音倒是莫名高了几分:“哪来的布老虎?你这小罪奴,我看你穷、看你可怜,好心借你两只碗,你不会还要讹我吧?!”   「糟了。」   系统猛地想起来,放下美滋滋贴个不停的金稻草,飘到宋汝瓷肩上:「这是个主线剧情。」   摊主之所以说“罪奴”,是因为宋家的确获罪,要么就在弱水河谷里老老实实待着,要是出来,就要被烙上一份罪印。   罪印并非常人可见,乃是灵力烙在骨头上的,修炼了《刑名六术》的才可见——这种人多是差役、捕快。   又或是与贼人勾结串通谋利,被官府除了名,只能隐姓埋名在这地方摆摊混口饭吃的旧捕快。   就比如这摊主,彭铁手。   这是个原著中不算大的情节,本来该在他们死后很久才发生。按照剧情,当时宋厌已拜入天衍宗,却被这彭铁手看出身份罪印,故意高声道破。   本身麻烦并不严重,但天衍宗不收罪奴,一石激起千层浪,由此又牵扯出一大堆风波。   主线剧情提前,多半是因为主角做出了本来不会做的事——要不是为了给宋汝瓷买糖水,宋厌本来绝不可能靠近这种摊子。   「彭铁手可能是看上了布老虎脖子上那个铃铛。」   系统抓紧时间给宋汝瓷翻设定:「那是你家的观星铃,你过去用来绑头发的,一般人解不下来……」   话说到这,人群里骤然激起些骚乱声。   主角不愧是主角,自带“随时随地被人针对”buff,只是几句话的工夫,局面就进一步激化失控。   宋厌已经看见了自己的布老虎,要抢过来,另一头却被摊主那铁砂掌似的大手死死拽着,瞪圆了眼睛凶悍不已:“小兔崽子!这是老子给儿子买的,你胡说什么?”   四周议论纷纷。   这种升级流的主角就是这样的,在崛起之前,少不了要被各路人马针对打压。   彭铁手更是声如洪钟,厉声呵斥:“怪不得是罪奴!小小年纪,坑蒙拐骗偷鸡摸狗……”   宋厌死死咬着下唇,眼睛猩红,却没再像白天那样冲动,胸口剧烈起伏了几次,攥得发白的手指一点一点松开。   眼看布老虎就要被抢走,铃铛忽然响了一声。   清脆。   一只手轻轻揽过宋厌的肩膀,披风的一角拂过彭铁手死死拽着布老虎的手,只听一声惨叫,摊主那双一看就苦练过铁砂掌、蒲扇似的硕大手掌上,竟陡然浮出一片仿佛被鞭子扫过的红痕。   宋厌倏地抬头。   以幼年主角的身高,还不至于被帷帽面纱挡住,仰头就能看见雪白下颌,薄唇微微抿着,喉咙轻动。   ——夜无咎给的丹药的确好用。   宋汝瓷轻咳了两声,喉咙里那点腥甜痒意就压下去。   布老虎拽歪的针脚被瓷白手指拢着,重新整理好,捏了捏两只耳朵,摆正脑袋、竖起尾巴,重新弄得很威风。   宋汝瓷把布老虎还给宋厌,解下的铃铛叮叮咚咚,不用摇晃就响个不停。   这片地域凡人与宗门混居,即使是百姓也见多识广,一眼就看出这东西不是凡物,是认主的法器——这下鄙夷嘲讽的眼神就全扎向那狼狈不堪的摊主。   丢不丢人?!   抢这么大点小孩儿的东西!   这么一位身子骨单薄的年轻仙君,带着孩子,容易吗?竟还恬不知耻地上手抢!孤儿寡、孤儿寡父的……   一片沸沸扬扬的议论声里,彭铁手也面红耳赤,左手死死攥着右手,只觉火烧火燎,仿佛被毫不客气地重重抽了一鞭子,疼得眼前发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宋汝瓷摸了摸宋厌的头发,温声安抚,让他抱好布老虎。雇好的马车已经停在路边了,马夫把东西都搬上了车。   宋厌的身体还在发抖——不是恐惧,是死死抑制自己身体里撕碎什么的渴望,胸口剧烈起伏。   直到他被那片温柔力道轻轻揽住。   他们到了个僻静的街角。   宋汝瓷环着他的背,摘下帷帽,解下披风,披在他身上:“做得很好。”   宋厌的瞳孔收缩了下,侧过头,死死咬着嘴唇不说话。   宋汝瓷想了想,又告诉他:“可以求救,找我帮忙。”   宋厌被他圈在胸口,身体贴着柔和的力道,整个人被裹在沉静安定的寒梅香里,听着均匀轻缓的呼吸声,那种几乎要把他吞噬的剧烈杀意也渐渐蛰伏。   宋汝瓷拢着他冰块一样的手,在掌心暖了暖,帮他握好那个布老虎。   “……我被他们看见罪印了。”宋厌沉默了不知多久,哑声开口,喉咙像是吞了炭,“你卖了我吧,你走吧,我这辈子完了,我是罪奴,他们看见你和我在一起,明天就会来抓你……”   天衍宗也不收罪奴。   天地也不容罪奴,朝廷知道了罪奴在外面跑,是要派人抓的。   这话还没说完,幼年主角就被塞了一嘴熬糖葫芦用的饴糖,睁圆了眼睛,抬起头,眼眶红得一碰就能掉眼泪。   宋汝瓷悄悄和系统讨论:「我觉得他和我小时候很像。」   系统:「啊????」   系统不太信,翻找档案调出宋汝瓷提交的幼年照片,反复对比。   完全不像吧!   但宋汝瓷这么觉得,他弯着眼睛,轻轻揉宋厌的脑袋,宋家的家主、只拜天地的司星郎不懂怎么跪,屈膝正坐,也不知膝下是哪冒出了那么多软垫子。   “不急。”宋汝瓷轻轻弯了下眼睛,温声说,“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宋汝瓷问:“你叫我什么?” 第91章 快和我去   眼圈通红的孩子愣住。   宋汝瓷耐心等了一会儿, 见他什么也不说,并不催促,只是弯了弯眼睛, 伸手轻轻揉了一会儿宋厌的脑袋。   宋厌嘴唇抿得发白, 喉咙动了几次,还是没能叫出口。   月色下的影子也并不生气、并不急。   系统等了半天, 一点动静都没能等到, 很是遗憾:「唉。」   就叫一声嘛。   又不会掉块肉。   系统唏嘘,可能这就是升级流主角, 哪怕还是在幼年期,也已经又倔又犟, 宁可真掉块肉, 也是绝说不出来半句软话的。   宋汝瓷倒是不着急, 摊开掌心, 等着攥到手指泛白的小手握上来。   ……   叫不出就先不叫。   不叫也未必就是坏事, 毕竟他们最后总要死遁退场, 不留下太多痕迹, 也能免得主角日后想起来伤心难过。   宋汝瓷取出布帕, 从水囊里倒出些清水,替他擦干净唇角糖渍。   “走吧, 先回客栈。”   宋汝瓷温声说:“马车在等了。”   宋厌被他牵着手掌, 见他起身时衣裳单薄、透风晃动,脸色在月下更显苍白, 连忙踮着脚要把披风还给他:“等下……”   宋汝瓷轻轻眨了下眼睛,见袖子被紧攥着拽住,便俯身配合,让幼年主角给自己把披风披上、系好。   宋厌系得很仔细。   理顺了带子, 还特地把布料抻顺,抹平,不小心碰到那一绺垂落的柔顺长发,闻见寒梅幽香,心脏蓦地被酸楚淹没。   宋汝瓷问:“怎么了?”   宋厌把头别过去,背后抚上暖意,他被宋汝瓷揽在怀中,抚着后脑。   幼童到底拗不过那点柔和力道,被裹在披风里,紧闭着的眼睛贴上青衫布料,鼻子狠狠地一酸。   宋厌闷声说:“……没事。”   他只是忍不住想,原来有爹娘疼是这样的感受,真难受,又酸又涩的,他一点也不喜欢。   宋雪襟是宋家家主,是不是将来总要娶妻生子,有自己的儿子。那小孩被爹爹抱在怀里,是不是也是这样舒服暖和,心里安稳,好像外头的一切都和自己没关系了?   被宋雪襟亲手养大的孩子,肯定又乖又规矩,从不犯错不惹祸。说不定还和宋雪襟一样,白净漂亮,像个冰雪元子。   到时候,宋雪襟就会知道他有多粗鄙、多惹人厌了。   宋雪襟就一定会把他送走,宋厌发誓,要是有那一天,他一定狠狠打宋雪襟的亲小孩一下屁股。   一定。   宋厌狠狠用袖子蹭了两下眼睛,从宋汝瓷怀里挣脱,埋着头一声不吭,被牵着手,一路跟着跳上了马车。   /   不论怎么说,小孩子总有一点好。   ——心事来得快去得也快。   睡着得就更快。   马车才走到一半,宋厌已经抱着布老虎睡沉了。身体明显比嘴诚实,紧紧蜷在宋汝瓷身边,额头贴着宋汝瓷的手背,睡着睡着就抱住了宋汝瓷的胳膊。   系统还沉浸在暴富的喜悦里,喜滋滋数了十遍金稻草,打开包袱,给宋汝瓷展示:「我们有钱了!」   除了被夜无咎变成金子的碎瓷片,系统还趁机薅了五根金竹签、三十根金稻草,一支胳膊粗的纯金擀面杖。   在人间来算,已经十分富有。   甚至比宋雪襟从宋家走时带的盘缠还多了。   这事不能细想,宋家昔日鼎盛时,家主喝水的杯子也是金的,一朝沦落成罪臣举族流放,尽全力也只凑出够路费的盘缠……想想就叫人伤心。   系统忍不住唏嘘了一会儿,又拉着宋汝瓷,兴冲冲讨论起接下来的打算:「要不要买个院子住下?」   住客栈毕竟多有不便,动不动来刺客不说,条件也实在太差了。   只有一张床,也不够两个人睡的。   系统计划得十分兴冲冲,已经进展到了买哪些家具,还有茶,总得买点像样的好茶,总喝草叶子算是怎么回事。   可惜宋汝瓷毕竟还是要更稳重些,拾起掉在地上的布老虎,放回宋厌身边:「盯着宋氏的人很多。」   有觊觎宋雪襟这一身占星术的,有盯着宋厌的,还有政敌——宋氏是因为占星获罪,一道荧惑守心的谶言叫人利用,无意间搅进早已不死不休的党争,被打成了“蛊惑人心、惑乱朝纲”。   怕宋家东山再起的,想要趁机取而代之的,趁其病要其命。   所以就算夜无咎并无恶意,也得低调行事,不能让人捉到把柄,再打宋氏一个“私藏黄金”之罪。   系统琢磨了好半天,遗憾叹气:「也是。」   不过再怎么也得弄个住的地方啊,总住客栈不合适,宋汝瓷也不能不睡觉,系统和他讨论:「租个宅子?你一个人,带着孩子,租半个也就够了……」   这天衍山下,来来往往寻仙问道的人很多,在这里待上个把月,买个宅子难免破费,有不少租赁房屋院落的。   一人一统商量家事,马车晃了下,一个山楂从包袱里滚了出来。红通通的果子很鲜艳,看着就令人不自觉口舌生津,卖糖葫芦说不定是个好生意。   宋汝瓷低头,指尖捻起骨碌碌滚落的红果,看系统馋到不行,就擦拭干净,递过去。   系统喜滋滋抱住了大咬一口:「…………」   宋汝瓷问:「好吃吗?」   「不好吃!」系统没想到它宿主有朝一日也学会了开玩笑,酸到原地变形,在不大点的马车厢里飞来撞去,「太酸了,不好吃,一点都不好吃。」   它把山楂乱扔,大发脾气,凶得很:「我生气了,我不帮你洗山楂了,不帮你串糖葫芦了。」   宋汝瓷笑得有点咳嗽,抬手拢住小黑影子,摸了摸,掰一小块饴糖给它:「加了糖就不酸了。」   而且,吃过山楂再吃糖,因为意识还停留在本来的酸味里,就会觉得更甜。   系统刚鼓起来的气就被摸软了,抱着饴糖啃啃咬咬,的确比平时更香甜。   系统有点惊讶,又被摸得实在舒服,一边吃糖一边融化在宋汝瓷掌心,很没原则地改变主意:「真的,你怎么知道?那我不生气了,我还帮你熬糖。」   宋汝瓷弯起眼睛。   系统喜欢看他这样,每次都觉得暖和,也喜欢碰那些力道轻柔的手指。   小黑影子在宋汝瓷掌心滚来滚去。   「对了,你说宋厌和你小时候很像。」系统想起来,看着车窗外的星星,边吃糖边和宋汝瓷聊天,「你小时候也和人打架吗?」   宋汝瓷倒是没打过架,轻轻眨了下眼睛,摇头。   系统心说那究竟还有哪能像,实在怎么都想不通,还要再问,忽然觉得温度不对,又往他的掌心滚了滚。   跳起来,摸了摸他的额头和脖颈,看了看他的脸色。   滚烫。   眼尾那点红更浓了,像日暮的灼云,一片烧到苍白颧骨,衬得颈侧更显青白,几乎能看见颈脉搏动。   宋汝瓷靠在车厢壁上,望着系统,像是在认真听它讲话,又像是没太理解,眉眼里很温柔,眼睛里覆着一层薄薄的水色。   「你在发烧。」系统不太放心,「有没有不舒服?」   宋汝瓷还是摇头:「不要紧。」   他没什么感觉,这具身体过去没累过、没动过,过去一直被精细养着,好像也不懂得什么是生病。   「是因为你身体太弱,今天太奔波了。」   系统仔细给他做了个体检:「你的命数和北斗相连,应该补充星宿之力……不然我们就让马车停下,晒一会儿星星。」   宋汝瓷笑了下,想要摇头,马车忽然刹住,他下意识扶向身边,却扶了个空。   宋厌被他倒下来的身体压住,惊醒过来,吓了一跳:“快起来,你怎么……”   幼童愣了下,抬手摸宋汝瓷的脖颈、脸颊、额头,有点慌乱,手忙脚乱要翻包袱里的药,却被轻轻揽住:“嘘。”   宋汝瓷没怎么关注自己发烧,是因为一直在分心听车外的情形。   凡是涉及到主角的事,就很容易自动开启剧情线。   所谓剧情线,就是不以主观意志为转移,只要开启,就不论怎么都无法避开的后续一连串事件。   宋厌让宋汝瓷卖了他,一个人走,并不全是小孩子心性稚嫩把事情想得仿佛天塌——而是“罪奴”这身份一旦被彭铁手叫破,就会惹来数不清的麻烦。   不仅仅是官府,惦记着黑吃黑的也不计其数。既然是罪奴,吃了亏也不敢声张。   那还不是现成的软柿子?   因此,在原剧情里,宋厌的身份也是一经暴露,就惹上了无穷无尽的麻烦,受人胁迫、勒索,拦路打劫……对待已经拜入天衍宗的主角尚且是这样。   更别说如今,山门都还没开,求仙之路八字尚没一撇。   “外面在抓小孩。”宋汝瓷抱着他,把他藏在怀里,还是半开玩笑的柔和语气,“不要乱跑,不要出声。”   ……外面是在查罪奴。   宋厌立刻就想明白了这件事,脸色瞬间煞白,他被那只烫得人发抖的白皙手掌拢着,揽在胸口,在剧烈的喘息声里听见外头的声音。   是人间官府,捕快、衙役、捕头。   过路的马车都要一辆一辆查,他们这辆车的东西多,全是货物,只要他藏好了,别动别出声,未必会被发现……   “你左手边的包袱里,有些酒。”   车外一片混乱,剧烈心跳中,宋汝瓷的声音是唯一的镇定安抚:“拆开蜡封,洒在我身上,再到处洒些。”   宋厌下意识照做,撕开那一小坛烈酒,到处洒了一遍,又小心倒在掌心了些,抹在宋汝瓷的衣裳上。   酒气瞬间充斥了整个车厢。   宋汝瓷闭了闭眼,那种高热的红晕之下,脸色又苍白几分,稍一休息才又温声继续:“扶我起来。”   宋汝瓷耐心教他:“让我靠着,往我嘴唇边也倒些酒,把酒坛放在我手里。”   宋厌这次听明白了,也不肯了,盯着他:“你是要装醉。”   这种盘查多半其实都是例行公事,集市上因为罪奴闹起来,于是在各个路口设卡查验,查到查不到也没多大所谓。   倘若马车里拉的是个醉汉,问也听不懂,话又说不清,衙役为了省事,多半是懒得自找麻烦招惹是非的。   只要宋厌藏在这些货物底下,别动别出声,衙役大致扫一眼,差不多也就放行了。   可宋雪襟病了!如今卡头排起了长队,这盘查少说也要半个时辰,难道就这么叫酒气熏着?   宋雪襟自己甚至都坐不起来,身上又烫又软,神情还是安静的,眼睛朝他温和地弯了弯:“没事……”   宋厌死死咬着下唇,沉默地与他对峙,但小孩子能在这双眼睛、这只手下撑的时间毕竟还是短,半晌到底落败,跪直身体,抱扶着宋雪襟靠在车厢壁上。   他用手垫在宋雪襟脑后,倒了一点酒,洒在霜白的嘴唇上,浓烈酒气果然呛得单薄人影咳了两声。   不过也没更多的反应了。   宋厌不安,换成清水,喂他喝了两口。   清凉水汽浸过喉咙,那双眼睛就又缓缓张开,朝他笑了笑。   “别乱跑啊。”宋雪襟轻声说,“会丢的。”   宋厌的眼眶急得泛红,心说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他怕宋雪襟坐着太累,拱进这个怀抱里努力抱着烧到发软的人,背后是力道轻柔的安抚。   很缓慢,一下,两下,三下。   最后慢慢停在幼童背上。   宋厌抬头,他看见翦密睫毛贴着泛青眼睑,小心拽了拽袖子,没反应。   宋厌彻底慌了,抱着宋雪襟的胳膊不停晃,胡乱地叫“家主”、叫“父亲”,全都没人应,他脑中一片空白,跳下马车去找人,随便什么人,衙役也好,只要能救宋雪襟的命,把他抓走就抓走。   宋厌在人群里乱冲乱撞,总算找到了个看着靠谱些的影子,那人穿着捕快的衣服,身量很高,很英武。   他听见别人喊他“褚大人”。   宋厌知道自己是罪奴,他不能就这么在人群里暴露身份,这片的差役都是新的,修为很浅,只不过是调来充数,能看出他烙印的人应当不多。   足足三年流放、逃亡、被卖来卖去,宋厌其实早学会一身市侩本事。   他得先撒个谎把这个褚大人拽走。   到了僻静处,没人在的地方,再跪下求对方。把他交到官府也是份功劳,总能给宋雪襟换点药的。   宋厌横了横心,咬牙冲过去,扯住这位“褚大人”的袖子:“爹,你怎么还在这?”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   一片错愕视线里,幼年主角咬着牙关,埋着头乱七八糟撒谎:“我娘……病得不行,你快和我去看看他。” 第92章 好兄弟   这位“褚大人”只怕是还没成亲、没子嗣的。   忽然被半大孩子拽着袖子叫爹, 当事人还没什么反应,拎着水火棍的衙役们已经一个比一个眼睛瞪得溜圆。   宋厌却已经顾不上太多,咬着牙急匆匆扯着捕快的靛青袍向马车走, 边走边谨慎向后瞟, 发现那些衙役只敢远远议论、一个也没敢跟上来,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低着头一路把这位“褚大人”拽到马车边上, 只觉得背后火烧火燎, 骨头上的罪印一阵阵蛰痛。   碰上《刑名六术》修为高的人就会这样。   宋厌背后渗出些冷汗。   对方显然已经看破了他的身份,却不知为什么没点破, 甚至被他拽到了车厢边……要是运气好,撞上了位心好的大人, 能不能带宋雪襟去看病?   “车里, 车里是我父亲。”   宋厌低着头, 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就要往地上跪:“我说谎了, 想求您过来。他病了, 我想求您救救他, 您抓了我, 带他……”   话还没说完,一条手臂已经被握住, 塌下来的膝盖被拽着打直。   宋厌愣了下。   仿佛能叫宋厌罪印烧起来的眼睛俯视着他。   这位“褚大人”低着头, 看他身上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的衣物,双髻, 漂亮整齐的小红绳——隔了片刻,忽然抬手,捏住其中一个扯了扯。   宋厌错愕地瞪大了眼睛,有点慌乱地抬手护住, 这是宋雪襟替他绑的头发,他自己不会,不能随便弄乱……念头还没消,对方就已经松了手。   手里还捏了那条绑头发的小红绳。   一边的发髻瞬间散架。   宋厌:“…………”   系统举着望远镜,心情复杂地看着这位当街抢小孩头绳的褚大人,又看了看明显怎么看都很想跳起来咬人的幼年主角。   “这是司天台祈福的祭绳。”对方低头,垂着视线看眼前被打扮得干干净净的小孩,“你父亲姓什么?”   宋厌瞳孔缩了下。   他生出后悔,扭头想跳上车,先把马车赶跑,却已经被提着衣领拎起来。   对方的身形高挑健硕,看得出有修为在身。轻轻松松,一手就提起胡乱挣扎踢打的幼童,走向车厢。   /   马车车厢的帘子被挑开。   一股极为明显的酒味混着冷梅香,车厢里美人醉卧,发丝微散,眼帘闭合睫羽覆落,贴着那一小片瓷白下的青痕。   褚大人蹙了下眉,伸手去揽薄而软烫的身体,横揽过纤细腰背,人就在掌心软绵绵地仰折。   宋厌挣扎着要扑过去,褚大人却也没工夫理他,随手将拳打脚踢个不停的幼童丢开,双手将绵软的人抱起。   颈间滚热,喉核却静得不动,摸一摸脸颊,同样烫手。   细看就能看出不是醉红,这么被抱起来,纤薄躯壳昏沉沉落进他怀中,一只手垂落,鼻端气息也是弱而烫的。   褚大人问宋厌:“会赶马车么?”   宋厌愣了下,紧张得喉咙咽动,定了定神:“会,只是——”   只是这里盘查,按规矩是断然不准马车轻易掉头的,敢走就是藐视官差,定然要被扣下重罚。他是罪奴,定然一捉一个准……   褚大人解下块腰牌抛给他。   宋厌不识字,不知上面写的什么,只知道接在手里沉甸甸,画了狼头。   宋厌忙把腰牌揣进怀里,踮着脚去牵马。马车本来的车夫打瞌睡打得好好的,忽然就没了工作,正要大发雷霆,怀里就多出一锭黄澄澄的金子。   马车车夫愣了片刻,大喜过望,当即给贵人磕头,将马缰撇进那臭屁小孩的手里,捧着金子头也不回地跑了。   ……   马车掉头,脱开整条长队。   褚大人坐在车厢里,单手捏开一枚丹药化在水中,单手托着玉碟,慢慢喂进那两片霜白嘴唇。   风灯随车厢摇晃,光线扫过清丽稠艳的脸庞,沾满了酒水的外衫被解开,纤薄锁骨的瓷白上也染了层桃花红。   这么看倒真像是醉沉了。   那片灼热的绯色一路烧过颧骨,蔓进耳根鬓发,睫尖随着呼吸轻颤,被水润泽过的唇微张,一点殷红的舌尖……褚大人侧过头,没有继续看。   垂落的手臂连着松垮瘫软的肩膀,衣襟被扯动,露出一片雪白胸膛。   拢着清瘦的腕骨,拾起那只手,指尖松软蜷着。   褚大人取了绢帕,擦拭干净锁骨凹窝里的澄明酒液。靠在他臂间的人软得像雪,轻轻一碰头颈就侧歪,又被掌心捧住,指腹抚着被发丝遮住的半张脸。   这样被缓缓抚过几次,那片白皙柔软的肌肤就添了层红,睫毛动了动,慢慢张开。   眼睛里也像是有酒水润泽的软光,在风灯下,呈现出奇异的、仿佛有碎星流转的深蓝灰色。   褚大人低头。   高烧的人迷茫温顺地望着他。   “是我。”褚大人说,“还记得吗?褚宴,褚靖之。”   宋汝瓷轻轻眨动眼睛。   系统藏在沾了酒气的衣领后边,给宋汝瓷紧急打小抄:“记得,记得,是你对象。”   这次带的数据十分不全,别说褚□这种经常被离奇屏蔽的数据了,就连缝衣服技能都没带来。   ……也没想到就这么巧,褚宴居然也在这个他们只兼职几天的打工世界。   系统十分心虚,它查了查褚宴在这个世界的身份,明面上看是天机巡狩的黜陟使,挂着十八省总捕头的牌子,因为旧伤归隐,恰好来到了天衍山下。   实际上……实际上屏蔽。   那就是涉及后期的主线剧情了,按照设定,当初宋氏还执掌司天台时,宋雪襟是司星郎,褚宴是他司天台下的值守,两人的确认识,甚至可能是从小就认识。   这种前情和主线剧情太不相关了,不会浪费剧情线去走,通常会直接灌输进配角的意识里,作为基础背景。   「青梅竹马」。   系统尝试把这一段小抄塞给宋汝瓷,可惜不太成功,经历了这么多个世界,宋汝瓷依旧不太能喝酒。   甚至没喝、只是叫酒气泡了泡,沾了沾身,加上正发着高烧,意识就变得很模糊。   意识模糊的时候宋汝瓷不喜欢说话。   喜欢笑。   尤其是见到褚宴,哪怕记忆没带过来,对不上暗号,莹润着水泽的眼睛依旧会弯起,抬手摸一摸褚宴的脸。   他烧得太厉害,薄薄的柔软指尖都透着一层绯红,摸在褚宴脸上,渗出一点高热。   “不记得了?”褚宴低声说,握着这只手拢进掌心,“我是你家乡的兄长。”   宋汝瓷很信他:“哥哥。”   褚大人岿然着坐在车厢里,单手抱着他,反复深呼吸了几次,压住念头,只是低头替他理好衣襟,仔细系好衣带。   揽住柔软身体抱进怀里,褚宴替他梳理头发,宋汝瓷的头发很柔顺,披散在褚宴的手臂、掌心,像微凉的乌润绸缎。   宋汝瓷咳了两声,不很舒服,微微蹙眉。   褚宴低声说:“喝点水,张口。”   他单手拢着宋汝瓷,托着那一小枚胭脂色的玉质酒碟,看宋汝瓷垂着睫毛,小口小口喝下混有丹药清香的水,柔软喉核跟着一下一下地微动。   宋汝瓷安静地蜷在他怀里,眼睫浓深,意识混沌,这具身体比做家主时更单薄和清瘦,是因为缺了星霜之力,柔弱得像是跌在他袖间的一片洁白落花。   褚宴的眉头蹙得更紧。   马车晃动,宋厌心急着赶去医馆,走得很快,难免多少有些颠簸。   幸而褚宴功夫扎实,下盘稳重,单手拢着宋汝瓷,几乎没什么动荡。   ……车厢外。   不远处,灰头土脸的仙门贵人兄弟还在半空打着嘴仗。   夜无咎和裴照刚拾掇了一群埋伏在半道上、想抢宋雪襟回大镖局的疯子,镖局手段狠辣,歪门邪道极多,两人都结结实实吃了不少暗亏。   夜无咎一脸的晦气,不停拍打着身上刚烧掉漫天符纸沾的灰烬:“老裴,我追我的美人,你插什么手——你天衍宗不是不收罪奴吗?”   镖局势力极广,遍布大半个中土,由这灵境、弱水河谷一直到中原,有长老坐镇,这些长老要么是宗门叛逆,要么是邪魔外道,都非凡人可比。   就算是裴照这种天之骄子,也会因为太迂腐、只会堂堂正正对战,对那些稀奇古怪又乱七八糟的阵法吃上不少的亏。   “……不关你事。”裴照嘴拙,还不出口,咬了咬牙,“你血盟不也立誓,与镖局各行其是,绝不交恶?”   夜无咎又没交恶,只是拿扇子乱砸了一通而已,烦得啧了一声:“这什么破阵……行了,别争这个了。”   他们打得倒是挺热闹。   美人又叫人半道截走了。   幸好这回只是个凡人,凡人就不必多警惕,毕竟仙道殊途,要想把宋厌送进天衍宗,还得他们想办法才能运作。   “看什么?不要紧,我看过了,就是个凡人捕快。”   夜无咎已经叫人查过:“被世俗朝廷派来这儿隐藏身份查案子的,租了个院子,穷得叮当响,还在找人合租……”   完全不必放在心上。   裴照听他说,眉头却还蹙着,又推云见月,细看了看那马车之中抱着宋雪襟的……的确是个凡人。   凡人根骨,凡人皮肉。   修的也只是《刑名六术》这种让捕快抓逃犯的功法。   他们已多少弄清了事情始末,宋雪襟带着的那孩子,是要拜入天衍宗的。但宋厌身负罪印,只怕多生波折,这就要有人帮开方便之门。   在这种事上,凡人的确抢不到什么先机。   夜无咎还特地派人查了清楚,那名叫褚宴的凡人捕快最多只在本地待两个月,接着就要回京述职,不会久留。   “就是的。”夜无咎一打扇子,优哉游哉,“你把眉头皱成这样,是又怀疑那是梅妖了,还是那捕快其实是你的什么师叔、师祖,下来转世渡劫的?”   “不是。”裴照一板一眼地回答,挺身拱手,“师叔刚刚飞升,尚不至轮回转世,师祖正与诸位仙长合力看守凶星。”   所以师祖要下来也很麻烦。   还要请假,还要等九霄宫批准。   刚才玉牌异动,裴照又收了师祖垂训:凶星不知何时逃逸,入了人间。   这事有师门长辈们负责追查,轮不到他这个弟子,天衍宗首徒皱眉的其实是另一件事。   裴照执着窥天镜,对在眼睛上,反复调整看那车厢。   “无咎兄。”裴照说,“那,那捕快在给梅妖喂水。”   夜无咎按着额头叹了口气,他已经放弃和裴照争这是梅妖还是仙子了,也懒得给这迂腐木头讲男人给男人喂水本就没什么稀奇:“我知道,不要紧,他们小时候认识,是好兄弟。”   血盟已经相当细致地查过了。   裴照依旧蹙着眉:“那捕快摸梅妖的脸。”   夜无咎摆手:“兄弟嘛,摸一摸怎么了,我小时候发烧,我哥也经常摸我的脸啊。”   裴照支吾:“抱上了……”   夜无咎想得很开:“兄弟嘛,搂搂抱抱也很正常。你不知道,他们凡人小时候有那种身体很弱的,动不动就生病、晕倒,就要被抱来抱去。”   宋雪襟就是这种情形,宋家日日精心养护,到了司天台,又有少年侍星卫陪同,起居都有人照顾。   “你不要一口一个捕快、梅妖。”夜无咎开导他,“他们是兄弟,青梅竹马,凡人的兄弟情很贵重的。”   乱说话又要惹美人不高兴了。   夜无咎长了记性,裴照却也被他教训得低头,“哦”了一声,沉默着继续看。   “无咎兄。”裴照面红耳赤,磕磕绊绊地说,“他们,他们兄弟,好像亲了。” 第93章 不像撒谎   夜无咎错愕着抢走了窥天镜。   ……虚惊一场。   虚惊, 虚惊,只是美人或许醉得昏沉了,被青梅竹马的好兄弟拢着脊背, 托稳绵软头颈, 拨开长发——   夜无咎差点冲下去,被裴照及时拽住:“无咎兄!不可对凡人动手。”   “什么凡人?!我看说不定是凶星!”   夜无咎火冒三丈:“你那师祖是看守天狼的是不是?我看他说不定就是天狼凶星转世, 你放开我!我觉得这人很不对劲, 我下去帮你师爷爷看看……”   裴照自然不能放,好说歹说将人抱着腰拽回来, 按在树梢上。   他也看清了,梅妖并非醉酒, 是身体太过虚弱意识不清, 几乎已经昏软过去。   那捕快将梅妖拢在怀中, 抚着心窍安抚, 哺了一缕精纯先天气。   这让一向听师父长辈话的天衍宗首徒颇有些震撼:“无咎兄, 你会这样给人家治病吗?”   要知道, 这先天之气极为贵重, 成丹、化婴、登天梯, 绝不可轻易折损。   裴照上山至今二十七年,被宗门师长盯得极紧, 几乎没碰过什么生人女子, 一点元阳不敢泄,就是因为这个——夜无咎那边当然也是这个道理。   血盟盟主养儿子的规矩, 虽没天衍宗这么严苛到迂腐,却也靠着这东西修炼,绝不可能准他随随便便就给出去。   夜无咎被他问烦了,强行撑着嘴硬了两句, 抢过窥天镜怼在眼睛上,看那车厢。   自然,这样贵重的东西,一经哺入便有了效果。   美人的喉咙轻轻动了下,雪白面庞上回转了些血色,有了些许生气。   浓长漆黑的睫毛微颤几次,吃力地缓缓张开。柔顺长发被掌心按着揉了揉,迎上那青梅竹马的视线,泛着水色的霜蓝眼眸虽无焦点,却依旧露出迷茫懵懂的弧度。   宋雪襟靠在那捕快怀里,很柔软,微垂着头颈,乖乖被抱下马车。   夜无咎紧皱着眉,扇子摇得呼呼生风。   /   马车停在医馆外。   褚宴用外袍将宋汝瓷裹住,抱着人下了马车,宋厌急匆匆跳下车轼跑过来,只看见垂坠的手臂和覆落青丝。   宋厌急慌了,眼眶瞬间通红。   “不要紧。”褚宴扫了他一眼,声音稍许和缓,低声吩咐,“去叫门。”   宋厌忙攥着那狼头腰牌跑去敲医馆的木门。   这牌子真的管用。   方才宋厌驾着马车掉头退走,好几拨衙役凶神恶煞高声呼喝着拦上来,一见腰牌就神情大变,前倨后恭地开路。   如今医馆的人也是,宋厌把门敲得震天响,里头的人揉着眼睛打哈欠出来,见是个散了半边头发的小屁孩大半夜玩命敲门,衣裳又只是寻常布料,一眼就不是高门显贵。   被吵醒的账房瞬时恼火到不行:“哪来的小崽子!半夜不开张,天亮了再来!滚滚……”   呵斥到一半。   见了宋厌举高的牌子,账房用力揉了揉眼睛,脸色就瞬间变了:“黜、黜陟使大人?快——快请进!这就备茶……”   “不用了。”褚宴迈进门,“叫大夫来,不要喧哗。”   账房连忙闭严了嘴,不敢再高声招呼,只是飞跑去扯坐堂大夫与药师,学徒也个个踹起来,规规矩矩在下面侍奉。   宋汝瓷被轻轻放在檀香木榻上。   油灯之下,衣袍散落,乌顺发丝也散落一榻。   衣物里裹着的雪白人影叫人看了心里发惊,褚宴一手垫着他的头颈,坐在榻边。   宋汝瓷受了褚宴的先天精气,气色总比之前仿佛落花般好了许多,只是依旧在高热里昏沉,醒不过来气息微弱,被褚宴稍稍捻住下颌,口唇微张,给大夫望闻问切。   宋厌缩在榻下,死死咬着唇,眼眶通红,盯着那只柔软苍白的手。   曾经轻轻揉他头发的手,如今指尖泛着某种雪青……苍白手指松软微蜷,任凭摆弄,别说翻转过来诊脉,直到银针刺入指尖才微弱颤了颤。   浓深翦密的睫毛也颤了颤。   那片不见血色的秀丽眉心微蹙,霜白嘴唇抿着,不肯呼痛,苍白柔软的颈子仿佛垂死的鹤。   医师被这一大一小牢牢盯着,含在喉咙里的心脏也跟着颤了颤,战战兢兢,拔了银针,拭去那一点渗出的殷红血珠。   “这位……这位大人。”医师反复斟酌着,低声说,“身子太弱,这几日太劳累了,又动了真气,就起了病。”   “幸而救治及时!还不算,不算沉疴。”   眼看扎在身上的眼神变得凌厉,医师又连忙补了一句:“醒不过来,是强压淤血堵了心窍,咳出来就好了。”   说完这话,医师就麻溜地起身退出,相信那位黜陟使大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下头侍奉的制药师父和学徒,也都一口气拽走,只管去碾磨药粉、煎煮汤药,忙得脚不沾地。   至于蹲在墙角一脸犯倔宁死不肯走的宋厌……褚宴沉默着,与他对视了一阵。   算了。   黜陟使也没有保证幼年罪奴心理健康的义务。   褚宴没工夫管他,轻轻揽起宋汝瓷的上身,让人靠在自己的肩头,手掌贴上后心,寸劲吞吐。   单薄到仿佛被削断翅翼的蝴蝶骨震颤,霜白口唇里溢出血线,无意识呛咳,血沫涌出,额发被细汗沾湿。   宋厌急红了眼睛,被那片血刺得跳起来,要扑到榻边。   刚抬腿就被定身诀定住。   褚宴托着宋汝瓷的头颈,覆上昏沉里还在抿紧吞咽的口唇,吮出更多咳不动的淤血,吐在一旁的陶盂里。   宋厌瞪圆了本来急红的眼睛。   系统:「…………」   唉。   系统及时冲过去,狠了狠心,抡起数据擀面杖敲晕了幼年主角,又洒了点做梦药粉。   褚宴听见动静,向那边扫了一眼。   见宋厌老老实实睡着了,黜陟使也就解了定身术,将披风抛过去,将蜷缩的幼童从头到脚盖住。   ……   室内烛火静下来。   褚宴抬手,解开微微松散的衣襟,力道轻柔小心,剥出泛着淤青淡紫的雪白胸膛。   “怎么病成这样。”灯下人影低声说,“不是来休养的吗?”   他收拢手臂,捧着仿佛一折就断的脊背,力道轻柔地哄开紧咬的牙关,碰着唇齿吸吮。   昏迷中的雪色身影醒不过来,睫毛吃力震颤,喉咙动了动,无意识抿着唇,仍要将血咽回。   宋氏的家主没学过示弱,获罪、流放、带子拜师,脊背都是直的。   褚宴错过了这一段,他修刑名六术闭关三年,出来已经天翻地覆,一路由京城赶去弱水河谷,才知人又来了天衍山。   “听话。”褚宴温声哄,“把血吐出来,病就好了。”   血和眼泪一样,强行咽下去,淤积得多了、久了,就是会伤身伤心的。   不让一个人把血吞回去,办法其实很多,不那么温柔的有,黜陟使知道不下一万种……温柔些的就得费功夫。   褚宴先用烈酒漱了口,又漱过清水、含了口蜜,捧着单薄肩背,袍袖将人整个遮住,舌尖慢慢搅着软舌,细致碾过高烧里仍渗着寒气的口腔。   敏感纯净的司星郎从不懂这个,喉咙里微微呜咽了下。   温热粗糙的指腹绕着脆弱喉核缓慢地弄,画圈,打转,力道很轻柔温存,引得怀中身体一阵一阵微微发颤,更多发乌的淤血从喉中涌出。   褚宴吮净淤血,掌心轻轻拍抚宋汝瓷的脊背,抚摸头发和后颈,不停安抚和哄慰。   这样哄了一会儿,单薄人影颤了颤,忽然被褚宴右手蓄力在后心一拍,蓦地呛出一大片怵目乌血、几个半凝的暗红血块。   呛出这些血,被褚宴抱在怀中的人也没了动静,头颈垂落,腰身柔软塌陷。散落的衣襟遮不住苍白胸肩,绵软双臂被拢在掌心,仿佛一具断了线的冰肌玉偶。   褚宴替他擦拭血迹,哺喂一点化了丹药的蜜水,温热掌根覆着冰手的苍白心口,细致地慢慢按揉。   仿佛幽暗烛火、随时都会熄灭的微弱呼吸,却也终于重新顺畅。   翦密睫毛翕动几次,慢慢掀开。   “醒了?”褚宴抚了抚他的鬓角,帮他擦拭嘴唇,低声问,“还难受么?”   宋汝瓷望着他,霜蓝色的眼睛视线很柔软,很亲近,但懵懂茫然,只是什么话也不说地安静望着他。   系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因为这是兼职,宋汝瓷带的数据相当少,偏偏宋雪襟的设定里,“记忆”也是会流逝、会被星力日复一日蚕食的。   历代星官,夜夜仰望星辰,记录推演,也是人间献与星辰的祭品。   星霜之力日夜冲刷身体,骨骼玉化,皮肤彻底失去血色,眼瞳也化为星霜,再过一年,连头发也会变成银白。   在这个过程里,记忆会淡化,连意识也会消散,最终不饮不食、不悲不喜,赤足走过千阶登上观星阁,跪坐在满天星辰下,再也不动。   司星郎就凝成供奉星辰的玉偶。   宋家已有十一尊这样的玉偶。   世世代代,宋家的星官从未活过三十岁。   宋雪襟如今已不记得京中的事,他能记得宋厌,是因为宋厌一直在身边。倘若有天宋厌修炼到了关窍,闭关个一年半载,宋雪襟同样也会忘记。   ——当然这种听起来就很虐的事不会发生,毕竟宋雪襟活不了那么久了。   如今宋雪襟同样不记得这个十三岁就被领来,护卫自己、陪伴自己的侍星卫。   自从褚宴修炼到关窍去闭关,他们已经三年没见。   褚宴大概是已经得知了这件事,并不慌乱着急,只是望着这双眼睛,耐心地再次告诉他:“我姓褚,叫褚宴,本地人。”   宋雪襟仰头弯了弯眼睛,想要张口,又被喉咙里的血气冲得呛咳。   勉强发出来的声音沙哑到几乎听不见。   褚宴收拢手臂,喂他一点蜂蜜水,看着他小口小口啜饮,又取出锦帕替他擦拭。刚缓过一点,宋汝瓷就抬头:“宋厌……”   “在睡觉。”褚宴说,“放心,没事。”   宋汝瓷稍微放了心,看到自己无意识握住了褚宴的袖子,本来洁净的缎面,已经被咳出的血染得一片血污。   宋汝瓷缓了缓神,松开手,撑起身体:“给您添麻烦了。”   宋汝瓷说:“我去看看他,多谢您,药费我会付……”   这种下意识的亲近是难以抵抗的,潜意识里,宋汝瓷几乎就想要蜷在这片温暖里睡去,再不睁开眼睛。   但不论如何,这个世界并非只他一个。   有依靠着他生存的孩子,宋汝瓷经历过另一种童年,不太好,所以只要还有办法,就不想让捡到的孩子和自己一样。   这个身体还不足以支撑着乱动,只是稍微撑起身,脸上微弱的血色就褪尽,睫毛失力坠落,又软回那片胸膛。   宋汝瓷垂着头,睫毛微微张开,瞳孔有些失神,胸口微弱起伏。   薄薄汗意覆着雪白额头。   褚宴低着头,轻轻抚摸怀里单薄羸弱的病骨,叫系统惊讶的,是这个人居然并没生气——完全没有,不论是被宋汝瓷暂时忘记的褚宴,还是被宋雪襟永远忘记的褚靖之。   仿佛褚宴就是有这样的耐心,也从不怀疑,不论怎么样,他们总会到一处:“别急,靠着我,缓一会儿。”   宋汝瓷抿了抿泛白的唇,又挣着坐了下,还是软倒。   他过去没有过这样固执到有些烈性的反应,与沾了酒气、高烧到昏沉时的单纯亲昵不同,此时的宋氏家主柔弱却沉静,虽然一身病骨,却有种令人心惊的凛冽韧性。   褚宴有点惊讶,又好像能理解,覆着背把人力道温存地裹进怀里,哄小孩子一样轻轻拍抚,安慰,直到绷紧到硌手的清瘦脊背慢慢变软。   褚宴依旧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背。   散落的长发被捧着理顺,拢到背后,褚宴帮他扎头发,动作很温柔,很熟练,像是练过千百次。   “不要紧,你是病了,身体太虚弱,病好了就没事了。”   “我们先谈谈事。”褚宴有意转移他的注意力,“我有事问你。”   “我们之前认识的。”褚宴耐心地告诉他,语气很温和,不急不缓,“你忘了,没关系,我现在来找你,我们还可以重新认识,你可以叫我靖之。”   这招果然奏效,宋汝瓷听见他的话,睫毛轻轻眨动了下,不再克制潜意识里的亲近,抬起头望着他。   褚宴轻轻摸宋汝瓷的头发,力道轻缓。   ……系统感动得有点想给靠谱的褚□颁个奖。   翻出奖状写到一半,听见褚宴镇定地继续向下说,沉静可靠,不像撒谎:“你还记得我们婚约的事吗?” 第94章 那位褚兄   系统打出十个问号。   但现在气氛太好, 偏偏又叫人不忍心打破,尤其宋汝瓷仰着头,因为这句话而微微睁圆了眼睛, 深蓝里星霜流溢。   ……漂亮得不像话。   会有这样的璀璨光亮, 司星郎虽然不说,心里却是惊讶、是欢喜的。   系统叹着气闭嘴, 熟练地去装电灯泡。   烛火跳跃, 花火噼啪。   室内悄悄变得更亮。   宋汝瓷思索了一会儿,仰着头, 轻声问:“你我都是男子,怎么会有婚约?”   他这样问, 却并不是怀疑褚宴, 只是想知道约定的具体情形, 眼睛里是本能的柔软信赖, 身体也是全然的亲近。   褚宴扶他靠在软枕上, 拢着他坐稳, 去门口端回煎好的药。   褚宴坐在榻边, 又让他靠回自己身上, 捏着汤匙搅了搅,舀起一勺吹到不烫, 自己试了试, 低头喂他:“这要问你祖父宋老家主了。”   系统:「……」说得好。   宋老家主已驾鹤西去足足二十年了。   但这个回答哄司星郎刚刚好,宋雪襟被宋家保护得极好, 自幼听祖父、父亲与长辈安排,也极少会问缘由。   这会儿也是,汤匙在唇上碰了碰,就乖乖张口, 吞下温热深褐的药汁。   连是什么药也不懂得要问。   这具身体本就对疼痛、味道都极敏感,苦得抿唇,但因为喂药的是褚宴,还是壮烈闭上眼,很听话地吞下第二匙。   褚宴抚摸着他的鬓角哄他:“喝了药,过会儿给你看孩子。”   他喂两勺药,就换一勺香甜的百花蜜,这样喂完了大半碗,宋汝瓷的胃气弱,吞咽吃力,含着那一口已怎么也喝不下去,额头渗出薄汗。   褚宴就放下碗匙,换了帕子,又柔声哄他吐了,换清水给他漱口。宋汝瓷缓过来些,没那么晕了,就张开眼睛:“宋厌……”   褚宴点头,拢着他靠在软枕上,去抱宋厌来给他看——幼童睡得很熟,没受伤没磕碰,气色不错,只是梦里依旧为宋汝瓷的病而担忧,很不安稳,眉头紧皱着。   宋汝瓷放下心,弯了弯眼睛轻声道谢。   他自己试了试,又有些歉意地请褚宴再多帮些忙,将自己的外衫脱下来,袖子给宋厌攥着:“我没力气,身上不听使唤。”   “我知道。”褚宴摸摸他的头发,“不要紧。”   这其实不是什么好兆头,目前只是身体太过虚弱时不停时候,等再被星力侵蚀,这具身体都会慢慢玉化。   两个月后,他奉诏回京,有机会接近禁地,就会设法替宋汝瓷取回天膏玉髓,据说只要有了这个,就能令人脱胎换骨,无须修炼也可入仙途。   褚宴叫人把宋厌抱去厢房睡,又拢着宋汝瓷,帮他脱衣。   司星郎还是昔日里三层外三层的习惯,但瘦多了,衣带解开,衣衫就从肩头滑落,一直坠到手腕。   这样的辛劳,已经让虚耗太过的人又短暂陷入意识飘渺的昏沉。   褚宴及时揽住软倒的单薄腰身,宋汝瓷依靠着他,头颈微垂一片雪白,青丝倾泻,覆住肩头与柔软手臂,睫毛寂静,霜唇无力微抿,侧脸在灯下苍白美丽得令人心惊。   褚宴低头轻轻吻开那两片唇,又渡进去些精纯的先天精气。   宋汝瓷慢慢醒过来,身上只有薄薄一层新换的中衣,腿上盖着薄被,被褚宴用厚重暖和的披风裹在怀中。   察觉他醒了,褚宴就低下头,嘴唇碰着翦密睫毛,轻轻亲了亲这双眼睛。   “现在呢。”褚宴问,“好些没有?”   宋汝瓷尝试动了动手臂,发现可以稍微抬起一些,力气也有所恢复,眼睛亮了亮,欣然着弯起。   像一哄就高兴的小孩子。   褚宴看着他,眼睛里也跟着微微笑了下,揉了揉乌润的头发:“逞强。”   自己还是该被哄被照顾的小孩子,就去照顾别人、保护别人,也不顾自己的身体能不能承受。   褚宴轻声说了一句,看宋汝瓷低着头,垂着睫毛露出知错的诚恳神情,有些哑然,也不再多说,只是继续亲他。   亲吻的动作熟稔,这就更可信,说不定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少年侍星卫已抱着他命中的小星官,玩成亲游戏,掀开祭袍,悄悄亲过了很多次。   宋汝瓷的话并不多,甚至很少,很安静,只是睫毛不住地轻轻颤抖。   雪玉似的人,动情时就从耳尖开始晕开薄红,这种血色在白皙皮肤上晕染,像上好的狼毫笔饱蘸春色点染莲瓣。   褚宴亲那颗朱砂色的小痣。   宋汝瓷的呼吸变得急促,无法抑制。他不清楚宋厌睡在什么地方,怕让孩子听见,手指攥住褚宴的袍袖。   他的皮肤太薄了,被养护得太精心。   如今只是指尖与布料摩擦,便在瓷白下也泛出红。   褚宴就立刻停下亲吻,握住那只白皙的手,拢在掌心,温存地安抚。   不亲了。   不能抱着亲来亲去,可做的事也还有很多。床榻上的污血被一道法术化净了,屋子里也叫法力涤荡,只剩下干净清苦的药香。   褚宴动了动手指,以法术让杯子自己倒水、蓄水,看见微微睁大的霜蓝眼眸里捧场的惊讶,没忍住轻轻笑了下。   他让那个杯子飞到手里,掌心蓄力一震,就化作一片水雾,因为里面化了碧春丹,还有极清新的草木生发香气。   宋汝瓷闭上眼睛,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觉得很舒服,仰头露出笑容。   笑容还未彻底绽放,又像是想起什么,下意识稍压了压。   褚宴并不急,这是难免的,宋汝瓷潜意识里同他亲近,但又是一家之主、屡遭变故磨难,身上背着宋厌与族人的责任,不可能轻易交付信任,需要慢慢来。   “你觉得我陌生,是不是?没关系,慢慢我们就会熟了。”   他揉了揉宋汝瓷的头发,低头说:“说起来,我也有些苦恼。我被调来故地做捕快,要留两个月,却没住处。”   司星郎心很细:“你不是本地人吗?”   “是。”褚宴说,“故而官府不给安排住的地方,让我回家。可我少年离家入京,家中人失落流离、无处寻觅,旧宅转手他人,早已物是人非。”   不食人间烟火、这几个月一路住客栈的星官大人完全被这个故事打动了:“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宋汝瓷主动抬手抱住他。   褚宴将他拢进怀里,摸了摸清瘦脊背,摇了摇头,继续向下说:“无妨,只是我在驿站里遭了贼,如今身上盘缠不够,眼看就要被人赶出去了。”   “我已经卖了三天艺,挣的钱很微薄,还不够吃饭。”   褚宴说:“想与人合租个宅子。”   天机巡狩黜置使、十八省总捕头遭了贼。   身无分文,惨到当街卖艺,想合租个宅子。   宋汝瓷有点惊喜,和系统说悄悄话:「他想合租个宅子。」   系统:「……」唉。   系统强行装作没听见黜置使大人震天响的算盘声:「真,真巧。」   系统:「我们也想合租个宅子。」   褚宴:“我还想和人合伙做点小生意。”   系统想跳起来头槌他膝盖。   但《刑名六术》是个专门用来抓贼的功法,第一节便是“洞若观火”,这天机巡狩黜置使早把功法修到顶尖,视线总是有意无意地扫过小黑影子藏身的油灯。   系统动也不敢动,只敢蛐蛐褚□实在诡计多端,偏偏还直击痛点,每一项都是他们正急需的。   除了褚宴褚大人……肯定找不到更合适、安全、靠谱的合租合伙对象了。   系统心痛,看着宋汝瓷把糖葫芦的创业计划细致讲出,两边一拍即合,褚宴没有本钱,故而出人出力,因为东西都是宋汝瓷的,所以二八分成。   褚宴似乎很了解这些生意经,耐心给连“二八分成”都没听过的宋氏家主讲解。   这些东西好人听了都要困,何况宋汝瓷病着,黜置使大人又贴在他耳边,刻意把声音压得又低又柔。   果然宋汝瓷勉力听了一会儿,睫毛就坠落,又努力掀起,这样反复几次,连瞳光都有些涣散,被轻抚着脸庞抬头,只知道一味看着褚宴的眼睛。   “累了是不是?”褚宴柔声说,“睡吧。”   宋汝瓷在这种时候是不会掩饰的,枕在他的手掌上,朝他露出纯净笑容。   褚宴低头拢着他躺下,就被手臂抱住脖颈,柔软微凉的嘴唇贴在颈侧,很柔顺地亲了亲。   褚宴的呼吸停顿了几瞬,身体没动,捧着掌心很快闭眼睡熟的人影。   ……黜置使大人去院子里浇井水了。   /   一宿的兵荒马乱,到了天光大亮,方才总算是告一段落。   宋厌是最后一个醒的。   一方面是小孩子难免觉长,睡不久长不高,另一方面也是系统那一数据擀面杖抡得有点用力,宋厌在耀眼日色里醒过来,脑子还有些晕。   他坐起来,看着手里紧紧攥着的衣袖,模模糊糊记忆回笼。   ……医馆,宋雪襟,生病。   宋厌的脸色瞬间变了,鞋子都顾不上穿,踉跄着跳下榻飞跑出去。   这地方显然已经不是医馆了,是个寻常民宅,虽不气派,却清净规整,院子里还有一小片绿油油的菜畦。   宋厌只顾着去找宋雪襟,冒冒失失几乎闯出院子,被不知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那种极度恐慌下的尖锐耳鸣淡了,才听见柔和的熟悉嗓音。   宋雪襟在叫他。   宋厌愣了愣,定了定神,转过身。   宋雪襟。   宋雪襟看起来好很多了……不再是昨晚吓得人魂飞魄散的样子。   虽然脸色还是苍白,多少有些病气,但眼睛很清亮。素色青衫妥帖,长发束在背后,披了件厚重的赭色外袍。   宋厌听见他说“过来”,意识还转不过神,两条腿已经不听使唤地飞跑过去,跑得太急,甚至还摔了一跤。眼睛也不听使唤,拿袖子狠狠地擦,眼泪还是大颗大颗止不住地往外涌,抽噎得像什么非常没出息的小屁孩。   宋雪襟被他的动静弄得微怔,又笑了,眼睛弯着,取出干净柔软的布帕,弯腰替他擦拭糊满眼泪的脸。   “我没事。”宋雪襟望着他的眼睛,“谢谢你救我。”   宋厌整个人都烫得冒烟,支支吾吾不会说话,只是摇头。   是那个有狼头腰牌的褚大人救的。   和他没关系。   宋厌这才想起宋雪襟大概还不认得褚大人,连忙攥着袖子擦净眼泪,仰头想解释昨晚的事,听见动静下意识回头,看清走过来的人,就错愕愣住。   褚、褚大人。   宋厌狠狠揉了两次眼睛。   穿着麻衣布袍的褚大人,衣摆掖在腰带里,很利落,正端着一锅准备生火熬煮的饴糖走过来,地上……地上还有两筐洗好的山楂。   第一批糖葫芦已经做成了,红彤彤的十分诱人。   宋雪襟也忙了一早,身上被糖泡得沁甜,刚熬好的糖是透明泛褐的琥珀色,星点糖霜凝在睫尖,引来鸟雀叽喳。   褚宴把那一锅饴糖交给宋厌,取出锦帕,低头帮宋家主仔细擦拭:“带我去卖糖葫芦吗?”   被迫举着一口比自己还大的锅、被锅完全挡住视线的幼年主角:“……”   系统唏嘘着洗山楂。   宋雪襟笑了下,微阖了眼睛,稍稍避开锦帕,耳廓隐约有些泛红。   他自幼被教得端方,完全清醒时还是不太习惯过分亲近:“我自己去卖,厌儿看家,你不是还有官府的差事吗?”   宋雪襟抬手帮他整理衣襟,系上披风,又回去拿准备好的干粮水囊。走到院门时怔了下,看到门外的裴照:“少仙君?”   裴照被他叫得局促,手脚都有些不自在,连忙抬手还礼:“宋……宋家主。”   他被夜无咎教训了一晚上,总算明白了宋雪襟不是梅妖,是人间宋氏的家主,酝酿一宿尽力壮起胆气,想要来问问宋雪襟,要不要人教宋厌基础吐纳。   早学了,等到开山门时,自然就能比别的弟子快上一步。   到时一鸣惊人,自然有师长垂青。   裴照本是兴冲冲而来。   却没想到……院子里,竟然已是这个情形。   裴照莫名的心神不宁,他听了些有关婚约的谣言,又不肯信爬了一晚上墙头的夜无咎,定要自己来问一问。   裴照定了定神,抱拳拱手:“宋家主,在下冒昧一问,万望海涵。敢问……那位褚兄,是你的什么人?”   ——血盟果然是有夸大其词的传统。   宋雪襟并没说那是自己的未婚夫。   宋雪襟站在小院门口,轻轻眨了下眼睛,回头望向正拎着张牙舞爪的宋厌去洗脸、洗手、洗脚穿鞋的褚大人。   轻轻抿起唇,耳朵红了。 第95章 小家主   裴照看得愣在原地。   他这几天频频心神不宁, 这已不知是第几遭,此刻望着那覆了薄薄红霞的面庞,只觉得胸腔里震荡不休。   裴照自幼苦修, 被师父看得极严, 几时有过这等体会,一时只觉得心惊肉跳。   ……莫非是修炼卡在了哪个要紧关窍, 走火入了魔?   裴照念着清心诀头也不敢抬。   知道了宋雪襟居然当真是人, 那一层隔阂散去,裴照眼里见的是昳丽雪影、闻见的是清冽寒梅香, 那仿佛星河天水的柔软双眸,仿佛一步踏错就要跌进去溺毙。   雪影轻声问:“少仙君?”   裴照打了个激灵, 倏地回过神。   他连那世俗黜置使的身份也顾不上再问, 支吾告罪了句“冒犯”掉头就走, 没走出多远便身化剑光匿去踪影, 匆匆逃了。   ……   宋汝瓷有点遗憾, 抬起头, 对身后走来的褚宴说:“他不买糖葫芦。”   “他不识货。”褚宴被宋厌扑腾了一身水, 单手拎着依然试图扭头咬他的幼年主角, 正握着块布帕随手擦拭。   宋汝瓷被他们两个的样子引得微微睁大了眼睛,随即忍不住笑了, 接过布帕, 替褚宴拭净头上、脸上溅的水痕,一边用掌心轻轻抚了抚宋厌的后颈。   褚宴低头望着他, 神情变得缓和,稍稍俯下肩膀,方便他擦拭。   冰寒的刑名之力也渐渐散去。   系统这才从山楂盆里冒出来——有这么大的反应,其实也不是宋厌的问题, 褚宴已经把《刑名六术》修到头,运转法力时几乎引动铁律天宪,威慑怖人,而以宋厌的根骨天赋,对这些更是敏感到极点。   小罪奴遇上官差,早被记忆里的惶恐抗拒淹没,除了拼命想跑,已经不剩别的念头。   直到被宋汝瓷的手覆在后颈,宋厌的应激反应才稍缓,想起这位“褚大人”并不是要捉自己:“我、我——”   宋汝瓷扶着膝,弯腰看他。   宋厌迎上那双弯着的明亮眼睛,无地自容,脸腾地烫得冒烟。   “别怕。”宋汝瓷揉宋厌的头发,温声告诉他,“褚大人是好人。”   褚宴已经给宋厌穿上了鞋子,所以才必须拎着,否则一松手就要跑没影。   宋汝瓷握住宋厌的手,哄褚宴放心松手、安抚宋厌别紧张,把埋着头用力抠衣角的幼童领回屋,仔细擦净手和脸,换上干干净净的衣袍,梳顺乱七八糟的头发。   宋汝瓷手上的力道很柔和,昔日只碰星盘的白皙指尖,如今拢着稚童的散发,又扎起两个很漂亮的小髻。   做这些时,褚宴就靠在门口看他。   看不见的法力恰到好处,帮忙送去衣物木梳,托起铜镜。   铜镜里是三道人影,宋厌相当宝贝这两个小揪揪,两只手护着,跑到宋汝瓷身后,生怕再被褚宴揪散。   宋汝瓷好奇:“在看什么?”   他的声音柔和轻快,因为身体舒适,心情也愉悦。自从宋氏获罪、族人流放,带着宋厌来天衍宗拜师学艺,多少颠沛……已经许久不曾有过这样放松的日子。   “看你。”褚宴说,“这些日子你一定受了很多苦。”   “早知会发生这些,我就不该闭关。”   霜蓝色的眼睛怔了下,随即又弯起,弧度平静柔和,摇了摇头:“天道……”   只说了这两个字,霜白的唇就抿起,将剩下的话咽回。   天道不可言,天机不可泄。   宋氏已不再问天。   所以戴枷流放三千里的宋氏家主也只是摸了摸宋厌的脑袋,温声说:“我并没受什么苦。”   “你去当差,要小心些,不要招惹是非。”宋汝瓷看出褚宴身上有凶煞,金气聚而不散,是犯兵戈之兆,“早些回来。”   褚宴点了点头:“好。”   他们如今合租一个宅子,宋汝瓷带着宋厌住东厢房,褚宴住西面,院子与厨灶共用,今晚吃黄芪当归炖羊肉,牛乳酥醪,鸡头米桂花糖粥,翠玉豆糕。   褚宴买的银霜炭,他执意负担一家菜钱饭费,给的理由也充分——单独开火既费时又费力,不如一起做了吃。   “吃穿用度,不能俭省。”褚宴这么劝如今略知柴米贵的宋家主,“就算不考虑你自己,也想想孩子。”   这话总有用,宋汝瓷果然被说服,宋厌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多补营养。   褚宴答应早回,不与人争执、冲突,更不会动手,当差回来就教宋厌修炼,做好饭了,就带着宋厌去接宋汝瓷回家。   毕竟卖糖葫芦重要,这个家的经济来源全靠卖糖葫芦。   黜置使是这么镇定编的。   温润端方的年轻家主被“回家”这两个字烫得睫毛轻颤,又有些红晕覆过颧骨。   褚宴摸了摸额头,确认没再发热,才抬手理好乌润鬓发,替他拢了拢披风:“走吧,我先送你去集市。”   /   宋厌其实也想跟着去卖糖葫芦。   没被同意,幼年主角自己跑去墙角生闷气,洗了足足三大盆山楂,听见院子门打开的声响,又连忙扔下红彤彤的果子,湿着手飞跑出去。   被褚大人轻车熟路提着衣领,拎回院子那片阳光下。   褚宴在那铺平了一片沙土,留了本启蒙功法,蹲下来告诉宋厌,今天学不会写十个字,睡觉就没有布老虎。   更没有宋汝瓷的袖子。   这威胁太可怕了,幼年主角吓得脸色苍白,学着宋汝瓷跪坐得端端正正,攥着竹枝在沙地上一笔一划地临摹。   褚宴去办案子。   系统陪着宋汝瓷摆摊。   各忙各的正事,互不打扰,井然有序,系统一度甚至有点忘了主线任务,还以为他们是来修仙世界卖糖葫芦的:【刚才那个人吃糖葫芦不给钱!!!】   其实也用不着系统喊,有贼出没的下一刻,摇着扇子连啃十串糖葫芦的血盟夜少主就窜出去,凶神恶煞一扇子将人敲倒,踩在地上,叫人翻出了钱袋。   按理说一串糖葫芦实在犯不上偷抢。   还是这摊子蹊跷,宋汝瓷在槐树下摆摊,褚宴走后,不过一刻钟,来买糖葫芦的人就排起了长龙。   起初还只是来好奇看热闹的天衍宗弟子、血盟被少主胁迫着蒙面来买糖葫芦交差的杀手。   后来吸引的人就变多,不光是那糖壳薄脆、通红可爱的糖葫芦,摊主更叫人瞪圆了眼睛,狠狠眨了又揉、揉了又眨——想不通天上的仙人为什么亲自来卖糖葫芦是不是?   想不明白就对了,那还不快买上一串尝尝!   天衍山下是会有这种咄咄怪事的,凡人不懂神仙日子,想着神仙大抵拿玉锄头、吃金稻米,既然亲自卖起了糖葫芦,这东西也定然有什么天地元气。   把这当成了珍贵难得的好东西,自然难免引人觊觎、引人动歪心思。   对糖葫芦……也对卖糖葫芦的货郎。   听说是叫宋雪襟,京城来的,世俗世界的落难家主。   总有消息灵通些的人,压低声音交头接耳——估计是盘缠快花完了。   可怜,身体弱,一个人,还带着个拖油瓶的孩子。   这样单薄的身子骨,却仍坚韧挺拔如竹如鹤。韶秀眉眼叫热气扑面熏着,稍微烫出一点血色,睫毛垂落浅影,太阳正好,几乎能看清白皙耳廓上那一层软薄细绒。   青衫布衣下露出的那一节手腕就足够叫人挪不开眼,清瘦腕骨轻轻一转,捏着的一串红艳山楂就裹上琥珀糖衣。   这么个动作,被昔日的司星郎做得连袍袖拂过都犹有韵味,指尖捻的不像铜钱,倒像是什么占星用的筊杯。   夜无咎一扇子敲在鬼鬼祟祟探过来的胳膊上,又用定身术拾掇了几个混账流氓:“仙子,你听我说,仙子——”   宋雪襟垂着视线,转身去搅小火熬煮的糖浆,向里面撒了些蜜渍桂花。   夜无咎愁得重重叹气。   他只是对宋雪襟说了句褚宴的坏话——好吧,就算背后说人是他不对,但他又没胡说!   褚宴本来就是个杀人如麻的世俗朝堂官员,中原皇帝手里一把锋利的刀。   宋雪襟带着宋氏艰难求生,本就如履薄冰,再和这样的人搅在一起,定然招祸。那所谓婚约之事,夜无咎也实在忍不住去查了,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夜无咎至少忍住了没说这句。   反正他如今就算再围着宋雪襟转,也半句话都说不上。   仙子根本不理他,垂着视线自顾自忙碌,眼尾又被热气烫得晕染开血色,指节在糖雾里也烫得薄红。   生意太好,糖葫芦旋蘸现卖,连草靶也来不及插。   糖稀凝成剔透脆壳,宋雪襟把敲掉的糖片分给馋到眼巴巴看着的稚儿,身边很快就聚了一群小不点,宋家主喜欢小孩子,眼睛弯一弯,挨个摸摸脑袋。   最后一点山楂也卖完了,糖稀还剩了些,宋雪襟又做了点糖画,沾着糯米浆晾成的薄纸送出去。   家里贫困、买不起糖葫芦的幼童,接了糖画喜笑颜开,欢喜蹦个不停。   夜少主硬着头皮也过去蹭糖画:“仙子,宋公子,宋兄。”   宋雪襟转身去拾掇摊子,夜无咎实在着急,一心绕着这道雪色影子打转,脚底就被不知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险些一头栽进滚烫糖锅。   直到这时,宋雪襟才抬手搀他——却也只是等他站稳,就松开手。   宋雪襟熄了那小泥炉里的银霜炭。   将有些乱的摊子收拾整齐,他生性好洁,每样器具都处置得仔细,插糖葫芦的青竹篾与木架擦拭干净,没用完的竹签拢齐,细致捆扎成一小把。   弃置的草靶上也沾了些糖,有乞儿实在馋得不行,捡了散落的稻草吮吸上面的塘渣,看得秀丽眉头微蹙。   可惜糖已经都分完了。   夜无咎眼疾手快命人把批发的十串糖葫芦撸去竹签、只剩裹了糖衣的山楂,分下去一人一个。   乞儿们啃得眉开眼笑,夜少主也扬起笑脸,讪讪又小心翼翼地看宋雪襟。   霜蓝色的眼睛望了他一阵,垂下视线,望着那些孩子时神情转为柔和,轻声说:“多谢。”   “不谢不谢。”夜无咎赶忙顺杆爬,“我送你回住处吗?”   宋雪襟轻轻摇头,望了望天色,又温声对他说:“太阳要落,夜少主也该回家了。”   夜无咎平时也总在外面晃荡,在哪不是逛,很不情愿就这么走,他看宋雪襟还有些零碎东西没收拾,过去抢着帮忙干活:“我帮你,这个沉。”   夜无咎甚至临时动用灵力打了口井,轧出些水,抢着帮宋雪襟把锅刷了。   ……他帮一样,就听见宋雪襟规规矩矩说一句谢,温润清正、君子端方。   嘘寒问暖就彻底没用了。   宋雪襟并不用他照料,饿了有家里带来的点心,冷了知道批披风,那泥炉也有些余热,能暖着苍白手指。   司星郎仿佛天生就是这样少言寡语,沉静疏离。   宋雪襟只是坐在槐树下的青石之上,慢慢拨弄几枚铃铛,抬头望一望路口,再收回视线,望着摇曳树影。   夜无咎绞尽脑汁,他生在血盟见识极广,天文地理中土八方都知道些,也懂点星象,想尽办法想同宋雪襟找个能聊的,可惜没一次能超过三句。   说得最多的还是“夜少主该回家了”。   日落西山月上梢头,一地银辉。   清瘦身影倚着那一棵老槐树,垂睫投落碎影,发丝叫风拨弄,苍白脖颈也微微垂着,像被忘在雪里的孤鹤。   “我的家近,想回容易。”夜无咎忽然就有点心酸,“你呢?你——”   话刚开了个头,就被疾驰的奔马声打断。   相当矫健的高头大马踏过长街,褚宴收缰稳稳落地,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径直走向宋雪襟,蹲下来:“累不累?”   他的声音柔和,少言寡语、沉静疏离的司星郎探头,伏在黜置使宽展硬朗的肩膀上探头,没有看到宋厌的影子。   褚宴握住他的手解释:“宋厌在家,我教他看着火。”   “辛苦了。”褚宴摸摸他的头发,柔声问,“累了吗?”   宋汝瓷其实想说不累,家主家主,一家之主挣钱养家,这也并不辛苦……但不知道为什么,被抱住时,又觉得耳朵发热,有些奇妙的情绪,因为这不到一刻钟的短暂等待,酝酿、发芽。   仿佛有些影子闪动,模糊的记忆复苏,十三岁的褚宴是司天台的侍星卫,第一次骑着匹小红马,来拜谒未来的司星郎。   画面一闪而过。   回到当下,月明风清,漂亮的枣红马威风凛凛。褚宴在他面前,轻轻摸着他的头发,拢着他的手。   “……嗯。”小家主轻声说,“累了,褚宴,你抱我回家。” 第96章 凶星   这话说完小家主就变烫了。   又烫又不自在, 头发被褚宴的掌心轻轻拢着,并膝端坐在深邃视线里,从耳朵尖一路红进衣领,   「不该这么说。」   宋汝瓷悄悄和系统反思:「太不讲理了, 不好。」   宋汝瓷是第一次出门卖东西,第一次遇到夜无咎这样牛皮糖似的缠法, 没有经验, 被缠得头痛,又因为夜无咎在背后说了褚宴的坏话而不太高兴, 才会脱口而出这句话。   回过神就觉得很不合适。   赌气不合适,说这种话也不合适。   系统忙着团团转撒花, 还真没关注过这个角度:「哪不讲理?」   宋汝瓷仔细想了:「当差也很累。」   捕快在衙门点了卯, 就要各自去堂审、巡逻驻守, 有人报案就要立刻动身去勘察, 抓了犯人又要押送缉捕。   这样繁杂, 一天下来难免精疲力竭。褚宴这么晚才来, 又行色匆匆, 衣摆上还有些极不起眼的灰土血迹, 说不定忙了多少事。   他如今与褚宴住在一个屋檐下,各凭所长分担家用, 应当互相照顾, 自力更生,不该太过依赖褚宴。   「怎么不能!」   系统坚决反对:「说不定褚宴就是负责抄卷宗呢?他那张脸, 一看就没被太阳晒。」   褚宴高大健硕、肩量宽展,眉宇间有凌厉煞气,当然也不是细皮嫩肉的类型,但和那些风吹日晒做苦差事的衙役还是分明不同的。   ——而且夜无咎其实也没说错。   褚宴和宋雪襟既无婚约、也绝非什么寻常捕快。   他来这里既是想要寻找宋雪襟, 却也是有皇命在身,来查一桩国库重宝失窃案的——奉旨查案,和奉命查案,差了一个字,待遇可是天差地别。   几十个衙役跑断了腿,到了褚大人眼前也不过就是一句话。   反正不论怎么看,系统都完全看不出来褚方框有哪里“精疲力竭”。   甚至,因为小家主居然难得的主动撒娇,褚宴半跪着,单手拢住单薄人影,瞳色转得更深……几乎已隐约由漩涡似的深处渗出一点淡金。   明灭不定,却又像是什么呼应,召唤着司星郎眉心那点残留的灿金星沙。   分明是很想光天化月当着外人的面亲人。   系统胡言乱语鼓励宋汝瓷:「让他抱!他闭关三年刚出关,谁知道身体跟不跟得上修为?需要一点锻炼……」   还没鼓励完,半跪着的人已经有了动作。   没亲,虽然垂着的睫毛叫晚风吹着,在月亮下面像是梅蕊轻颤,但褚宴还是忍功了得,只是一手小心托着膝弯,把人抱起来。   他将宋汝瓷抱上马,又去取那些摆摊的东西,枣红马踏了两下,清脆嘶鸣。   宋汝瓷不会骑马,晃了晃险些翻倒,才向后跌落,就被有力手臂揽住,温热胸腔也贴上了清瘦的单薄脊背。   褚宴在他身后将他护稳,低头教他:“两条腿要用力,腰也要稳。”   这样离得就太近了。   宋汝瓷不自觉地屏了屏呼吸,微微侧过脸,避开那一点碰着耳廓的热流。他第一次骑马,有些不安,白皙修长的手指本能攥住了褚宴的袖子。   褚宴低头,轻轻笑了下,稍微调整了下手臂,把他拢在胸口:“这样?”   明亮的月光下,雪影似的人垂着头颈,轻抿着唇,像是红梅初绽。   被枣红马拿马屁股挤开老远、完全插不进话的夜无咎,一时间竟有些看得愣了神。等他反应过来,眼看宋雪襟就要被那世俗黜置使带走,急得拔高了嗓子:“仙子!”   住那又寒碜又冷的破院子有什么意思!   夜无咎已经和宋雪襟说了半天,他栖霞山庄有雕花暖榻、温泉药浴,又有名医。宋雪襟这样多病多灾的身子骨,理当好好调养,去血盟是最好的。   怎么这就被带跑了!   褚宴勒缰,回头看过去。   右手抚入袖口暗匣,还没蓄力,手臂就被柔软白皙的手掌覆住。   “那位夜少主。”宋汝瓷轻声说,“帮了不少忙,应当答谢他。”   褚宴点了点头答应,收起摸到一半的精钢暗镖,朝气得磨后槽牙的夜少主一拱手,客客气气说了声“谢”。   然后踢了下马腹,枣红马驮着两人,立刻奋蹄踏月,朝那一间小院奔去。   /   家里的饭好了。   热腾腾,香气扑鼻,羊肉炖得酥烂,糖粥软糯香甜,牛乳酥醪洁白醇厚,翠绿的豆糕也看着喜人。   宋厌听见门响,立刻飞奔过去帮忙干活,把摆摊的东西收进院子。   盛饭、吃饭,院子里灯光暖融,能听得见草里的蛐蛐声。食不言寝不语是宋家的规矩,宋厌已经习惯了,褚宴也不是话多的人,倒是宋汝瓷中间问了宋厌两次,要不要再喝一碗汤。   幼年主角撑得肚子溜圆。   吃过饭,褚宴收拾、准备明天出摊的东西,宋汝瓷去沐浴。   宋厌就又悄悄溜过去。   他很黏宋汝瓷,一眼看不到宋汝瓷就心神不宁,低着头踢地上的小石头子,差一点就没察觉到里面的水声停了。   宋厌来不及反应,险些一脑袋撞在门板上。   抬头就愣了愣。   这一路上住的客栈都简陋,能有个浴桶就很不错,没有这样放松惬意好好沐浴的机会,他们这个院子恰巧能引温泉水,又有个松木浴房。   宋汝瓷身上披着件鸦青色的外袍,是褚宴的,很厚实。淡白的水汽缭绕,沁得眉眼明润柔和。   像那凡人焚香磕头拜的玉观音。   宋汝瓷散着发,有些湿漉漉的发丝贴着脖颈,一手扶着门,望着他,轻轻弯了弯眼睛:“快去睡觉。”   温声催促完,宋汝瓷又弯下腰,迎上宋厌的视线,变出一小盒裹了琥珀桂花糖的山楂球,伸手轻轻揉了下他的脑袋:“看家辛苦了。”   宋厌睁大眼睛,不自觉咽了下,却还是把手背在背后。   系统眼看着后来杀伐果断的幼年主角埋着头,两只手都规规矩矩背着,嘴唇抿得发白,眼眶倒是憋得红了一圈。   “我不能拿。”   宋厌闷声说:“我没练好字。”   他今天只学会了七个字,错了三个,入门的功法也练得心浮气躁,念了几百遍,没能找到关窍。   被打了手心。   宋厌当然不是来告状的——他没做好就该打,只是轻轻打了十下,根本算不上罚。   他只是心里难受,觉得自己只会闯祸,又不开窍……简直差劲透顶。   这种情绪,在急得摔了书本、挨褚大人打的时候还能忍,被罚只准看家,不准一起去接宋雪襟回家也能忍。   可看见宋雪襟就忽然再忍不住了。   “那天在马车上,我和你说的,你可能是生病了,没记住……我不能再骗你了,必须告诉你实话。”   宋厌说着这种小大人的话,脸色却已经变得很苍白,深深低着头,嗓子发抖:“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天才,我只会惹麻烦,什么都学不会,你们一定是找错人了……”   幼年主角生出这种半途而废、自暴自弃的念头,就得尽快纠正,必须要让他重新振作。   「好办,好办。」   系统有办法,翻出一大堆后续剧情:「现在做不好只是暂时的,快告诉他,以后他会有多厉害。」   小孩子第一天开始学习,又没有大人看着,怎么可能收心,更别说宋厌野惯了,长这么大都没人管束教养,能学会七个字都已经相当不容易。   其实用不着特殊处理,等上了天衍宗,多碰几次壁,心定下来就好了。   宋汝瓷看了一会儿系统给的资料,想了想,还是持不同意见:「这样可能会让他感觉不太好。」   系统愣了下:「为什么?」   怎么会感觉不好?小孩子知道了自己以后会非常厉害,变成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位列仙班,都是会很高兴的。   「现在是会很高兴。」宋汝瓷“嗯”了一声,「但是……」   宋汝瓷其实不擅长总结道理,他这么想了一会儿,也只是对系统说:「我小时候,要是遇到这种事,可能更想要这样。」   宋汝瓷蹲下来,伸出手,把宋厌抱在怀里。   他刚沐浴过,身上很暖和,那种寒梅香更加明显,又有些药浴的清苦香气。   幼年主角愣愣站着,脸上没有半点血色。   “我觉得你厉害。”宋汝瓷说,“将来会有出息,很大出息,但没有也没关系,我还是很喜欢你,高兴你做我的孩子。”   “你要是天才,就去天衍宗。”宋汝瓷说,“如果不是,就留下帮我做糖葫芦。”   “好好吃饭,好好长大,当神仙、大英雄,或者继承糖葫芦摊子。”   宋汝瓷说:“我们家糖葫芦生意很好的。”   ……   连系统也在这几句话里愣了一会儿。   风把草吹得倒伏,虫鸣稍静,走过来的褚宴听见幼童惊天动地的嚎啕大哭声,脚步顿了顿,沉稳地转身去洗碗。   宋厌一直哭到睡着,圈在宋汝瓷的怀里,满脸泪痕仍在抽噎,被打肿的手紧紧攥着宋汝瓷的袖子。   在梦里的幼童还在嘟嘟囔囔,乱七八糟又是“爹爹”又是“娘亲”。   宋汝瓷想要抱他起身,力气不够,腿上又有些麻,踉跄了下,被一道法力稳稳托住。   “我来吧。”褚宴从他手里接过昏睡的孩子,“我的错,不该动手教训他。”   宋汝瓷摇了摇头:“你也是为他好。”   宋厌的确也有性情急躁的毛病,修仙本就是条漫漫长路,心浮气躁就容易走火入魔,心事太重就难破境界。   褚宴哑然:“你很会养孩子,让我想起你小时候。”   浓长的睫毛轻轻眨了下,宋汝瓷有些好奇,轻声问:“我小时候是什么样?”   “和他完全不同。”褚宴说,“你是最好的,最出色,最优秀,我们一群孩子被放在问星楼内教养,你从不出错……”   他说到这,意识到宋汝瓷或许不是想听这个,顿了顿,又轻轻笑了下:“你喜欢糖,大星官不给你吃。”   “我去偷着给你买。”褚宴说,“你那时候的眼睛是银色的,看不见凡人,只能看见星星,你说你想摸摸我。”   褚宴单手抱着孩子,抚了抚宋汝瓷的长发,运转法力替他蒸干,静静凝视这双覆了星霜的眼睛,似乎想要继续再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他们就这样站在漫天星斗之下,仿佛都有心事,仿佛一点即破。   系统对着窗户纸发愁,几乎要忍不住上去戳个窟窿,褚宴的神色骤然凌厉,袍袖翻转,将宋汝瓷护在身后。   灿金色的判官笔凭空浮现,密密麻麻的律令条文由《法经》中腾出,字迹化成金色长蛇噬尾流转连环。   画地为牢。   《刑名六术》第五境的本领,对内是监牢,对外则是护罩结界,坚不可摧,所以才能放心把宋厌留在院子里看家。   纯金光芒硬扛凭空降下的番天印,震荡开的法力与仙力余波仿佛雷鸣。   这是真正的仙力,半空之中,裴照急声叫着“师伯”、“师叔”,扑过来跪下:“请师伯详查!此处住的是人间宋氏家主宋雪襟,并非凶星……”   宋汝瓷轻轻蹙了下眉。   夜空中那两位仙人,远远站在云端,垂眸望着这人间小院里的情形。   ……   一个修为不弱的捕快,一个单薄斯文的柔弱雪影,或许是刚沐浴过,披着厚实外袍,长发散着。   雪影依偎在捕快肩上。   捕快怀里抱着孩子。   孩子好不容易哄睡了,还扯着那道雪影的半片袍袖,捕快揽着柔弱爱妻,瞳色冰冷。   “的确不是凶星。”前面的仙人看清了,回头对另一个说,“凶星命带天煞,孤寡一生,这是一家三口,师兄快走,你打扰他们亲嘴了。” 第97章 淌出鲜血   刚拍下去好大一块番天印的白发师伯:“……”   裴照顾不上细听这两人在说什么, 匆忙跪在云端,攥住师伯衣袍,再三禀请细查——宋雪襟不是梅妖也就算了, 纵然是天上星子落难跌进了凡间, 也该是雅致高洁如瑶光、玉衡,怎么可能是凶星?   “我几时说是白衣服那个了!你们两个……放开!给老夫站起来!”   白发师伯火冒三丈:“裴照, 你好歹也是我天衍宗如今最有望成仙的弟子, 这样像什么样子!非要老夫去找你师父告状不成?”   “都给老夫站直了,还有你!云深, 早说了让你少看话本!什么乱七八糟的?僭越天轨,成何体统!”   裴照一向听话, 咬了牙迟疑半晌, 还是慢慢松了手, 站起身, 垂手侍立一旁。   倒是那被叫“云深”的师叔并不以为意。   仙家岁月长, 几时得道成仙, 容貌就固定在几时。白发师伯名唤白无涯, 道号“青霄子”, 论辈分的确高些,在天狱司内的本事职权却也只是平平。   师叔叫商云深, 成了仙却不入天界, 做个散仙,洞府在流云山里。   这次纯粹是宗门有大事, 被硬扯出来帮忙,捉那不知多少天前就逃了的“天狼凶星”的——天狱司从来都是天衍宗负责,奉命看押凶星,居然不知不觉跑了一个, 传上九霄天阙可是天大的罪过。   于是整个天衍宗都忙了起来,四处搜寻缉捕凶星,却都只是些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没一个确信。   白发师伯闭关测算了一日一夜,算出方位前来缉拿,已见了那血色凶光,为免凶星又狡猾逃脱,故而径直扣下了番天印。   ……却不想竟是这样一番场景。   白发师伯语气严厉,心中其实也有些打鼓。   裴照口中那“宋氏家主”柔弱单薄,在这月下几乎像是一捧雪,仿佛一阵风便能吹散,自然不可能是什么凶星。   剩下的那两个……一个捕快,一个幼童,哪个像是?   捕快看着的确凶狠些,可这也未免太荒唐了,难道会有凶星临世不祸害作乱,不翻覆朝纲,去当捕快的?   至于那小的,身上没半点血光,脸上倒全是泪痕,拽着袖子梦里又是叫爹又是叫娘的……   白发师伯重重咳嗽了两声,老脸上几乎有些挂不住,收了番天印,对商云深随口说:“师弟,老夫见那小儿根骨不错,只是气血乱得很,你有工夫去教教他。”   于仙家而言,对凡人这般态度,就已经算是服软。   或许的确是测算有误,又或是凶星来过又走了……既然如此,也没必要再浪费时间。   大不了回去用最后一招,直接祭炼星大阵,彻底毁了那凶星根基了事,一劳永逸。   白发师伯正要驾云离开,倒是听见身后一声“且慢”。   声量不高,音色很柔。   却意外的很是清冽,只是在那人间小院里出声,便直达九天之上。   裴照的脸色微微变了,望向云下想要开口,白发师伯却挑了挑眉毛,按住裴照:“宋家主——”他饶有兴致,故意这么叫,“有何指教?”   仙人能知因果,能观过去未来,青霄子一眼就已看出宋氏是为何落难,宋雪襟又缘何流落至此。   还不是凶星,一个“荧惑守心”的谶语害得举族获罪,世俗王朝拿星象混进党争,稍有悖逆就是“心怀不轨”、“意图谋逆”,谁管真相是怎么回事。   一个落败的观星世家,还能翻起什么风浪?   “不敢。”   宋雪襟垂眸:“这里是在下宅院,仙长问也不问,上来便动手,未免失仪。”   商云深:“对。”   “……”白发师伯咬牙切齿,压低声音狠狠瞪了这个纯粹添乱的师弟一眼:“闭嘴!”   青霄子沉了脸色,把添乱的师弟用力扯到身后,低头审视这么个凡间家主:“老夫动错手了,向你赔个不是,行了么?”   宋雪襟微微摇头,他立在院内月色下,白衣外披了件素色捕快袍,很清瘦单薄,袍袖在风里微扬又落。   好风姿!可惜到底一身病骨,是个凡人,百年后不过一抔黄土。   青霄子嗤了一声,拂袖便要回去炼化血阵祭杀凶星,脚下莫名沉重古怪,低头看时,心头却是倏地一震。   ——他们立在云端,那触手可及的星光月色竟尽数融成了银亮枷锁,坠在手脚之上,竟是重逾千斤。   而那小院里一身病骨的柔弱凡人,眼瞳覆过银霜,眉心那点本已暗淡的碎金,此刻流转得光华璀璨。   “宋家主!”青霄子震怒,“你宋氏习得些窥天秘术,竟敢如此盗用星力!老夫不过是替天行道,诛灭凶星,你这又是何意?”   “潮汐涨落,人间分合,吉凶本来轮转。”   宋雪襟的声音很柔和:“还望仙长少插手天道人寰。”   他说话的时候,星光也奇异震荡,仿佛生出某种极为悠远的嗡鸣。青霄子的神情既惊且怒,本来要厉声呵斥,却错愕察觉这星霜锁链锁得竟是元神,连张口都异常吃力。   纯净星霜之力冲入三花聚顶,竟像是冰寒天水灌入七窍。   心神中的那些斑驳杂念,什么“以防万一还是灭口了那捕快”、“往那小儿身上种个天雷咒”……全像是数不清的寒霜冰刺,扎得剧痛难当。   怪!怪极了。   怎么会有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多病凡人,恰恰有办法克制仙家?   “不奇怪,师兄。”商云深也被捆着,“他引动的是星霜之力,对地上的人没什么用,我们离星星太近了……”   “闭嘴!”青霄子崩溃,“今晚就给我回你的流云山去!”   他不信邪,拼命挣脱这古怪锁链,却越挣越紧,越是动用仙力,就越受那天河水般的星霜月华克制。   直到他彻底不堪忍受,冒着冷汗在心底起誓,绝不伤那捕快与小儿、再不招惹这破院子,那种彻骨的冰寒才猝然消灭。   锁链也崩解,化为点点星光,洒下云端,融成一场奇异的薄雾。   青霄子神色晦气万分,扫了他一眼,重重拂袖,笼罩在院子上方雷声滚滚的劫云也随之消散。   月明风清。   ……   覆了银霜的双瞳也缓缓眨了下。   人间星官垂眸,静了片刻,才温声对褚宴说:“褚大人,请抱宋厌回房去。”   他的语调、咬字都与平时不同。   虽然仍是寻常布衣打扮,周身却有星光流转,衣袂随着夜风流动,青丝披散,垂落的雪色指尖有点点星光萦绕。   那双会微笑、害羞、好奇与欢喜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某种无悲无喜的悲悯。   真像是尊玉观音。   褚宴立在原地看着他。   星官微微偏头。   褚宴答应,用法力将宋厌送回了卧房。他仍旧站在院子里,护卫小院的金色律法条文隐去,听得见蛐蛐鸣叫,察觉得到夜雾里的淡淡昙花香。   “我给你种了昙花。”褚宴去握他的手,引着他,走到院墙边,“闻得见吗?”   他握着那只素白柔软的手,触摸薄如蝉翼的花瓣,慢慢讲这花瓣洁白,光润,一瓣叠着一瓣,漂亮得像瓷,讲金色的花蕊,稍微引过来一点带着冷香的薄雾。   褚宴像是用最温柔的语调哄着一尊玉人,星官被他牵着,目不能视物,眼睛里是万千世界斗转星移。   “我还是破了戒,沟通了星霜之力。”宋汝瓷说,“我不该用的,对不起,我很想保护我的家。”   “不是你的错。”褚宴轻轻摸他的头发,“你是察觉到我想杀了那个仙人,那个仙人也想杀了我。”   褚宴说:“怪我让你担心了。”   那双银色的眼睛轻轻弯了下,摇头,这个动作已经变得有些缓慢,僵硬得像个偶人。   褚宴帮他暖着关节,无济于事,这不是寒冷的缘故。   这具身体已经不会觉得冷。   沟通天地动用星辰之力的结果,就是更靠近“那个世界”,在宋氏获罪被流放时,为了守护家族,宋雪襟就已经强行动用过一次力量……只可惜星辰的力量对凡人效用反而不大。   越是接近天道,踏入天轨,越会被这种力量所束缚。   天道恒常。   手指抚摸脆弱的花瓣,动作也慢慢变得不那么流畅,星官成为星霜之力的容器,指尖已经隐隐透出玉色。   “……厌儿。”星官轻声说,“你不要总是打他,轻轻的,打一下。”   “他疼了就别打了。”   “改了就别打了。”   星官说:“你哄一哄他,像……”   褚宴替他把话说下去:“像哄你一样。”   星官轻轻抿唇,模仿一个笑容,星霜之力会洗涤去凡俗人性,只留下最洁净、最无暇的部分。   像是落入俗世的神。   垂眸悲悯,触碰时却冰凉。   白皙指尖抚摸褚宴的脸,很缓慢,很柔和:“你长得很好,靖之,等我做了星偶,请你来看我,帮我擦一擦灰。”   星偶是供奉给星辰的祭品,可能是人,也可能是什么动物,被最纯净的力量完全填满躯壳,净化成玉雕瓷偶,永远跪坐着拜望星辰,不染尘埃。   “我要走了。”星官说,“褚大人,靖之,再会。”   褚宴握住他的手腕。   掌心的力道并不能称之为固执——那依旧是人性的部分,月下的雪影更像是在被什么召唤,无知无觉、无喜无悲地,往最靠近星辰的地方走过去。   被扯得无法离开,就暂时停下,那双银色的瞳孔微微转动,望向跟上来的人影。   肩上明明还披着鸦青色的捕快袍。   褚宴摸了摸他的头发,是种很奇妙的手感,柔顺异常,冰凉,像是触摸到星光织成的绸缎。   睫毛也是玉色,肌肤是泛着光泽的瓷白。   修长漂亮的手指固定在微蜷的姿势,摸上去变得硬而光滑,覆着月光,却像是有些凝定了。   一尊洁白而美丽的瓷偶站在院子里。   只剩下最细微的地方,还能微微地动,肋骨下还隐约触摸得到心跳。   褚宴绕到他面前,发现这双眼睛似乎在微微转动,不想看自己、不想直视,因为已经无法给出任何回应,所以在有意地躲避他。   褚宴轻轻摸着柔软顺滑的长发。   “你不想卖糖葫芦了?”褚宴柔声说,“只卖了一天,生意那么好,你说好了要教你的厌儿的。”   他伸出手,隔着衣料、肌肤和肋骨,摸着玉雪躯壳下跳动的心脏,力道很柔和。   “他练不好字,摔了书和竹枝,朝自己发脾气,还咬自己。”褚宴说,“我不会教孩子,只会揍他。”   似乎有瞳光动了动。   褚宴看着那双微张的眼睛。   玉色的、一不小心几乎能碰断的睫毛,下面同样是玉色琉璃似的眼睛,那一颗朱砂痣原本鲜红,此刻已经变得很不起眼,几乎失去本色。   褚宴:“他肯定要咬我,我只好松手,我们两个谁也不理谁。”   褚宴覆着这具身体的心跳,明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掌心之下,柔软的心脏跳得还是急了几分。   “还得要靠你教。”   褚宴问:“你不想握着他的手教他习字?”   “他练会一个很难的字,就会抬头朝你笑,很高兴的,肯定满脸通红,像小猴屁股。”   这话好像牵着掌下的心脏跳了跳,瓷白的胸腔里,有很轻的一点笑声。   ……   “你变成这样,明天早上起来,孩子闹着要你,我只好骗他说你出门了。”   褚宴继续向下说:“然后把你藏起来,裹上十层布、十层绢、垫上厚棉花,藏在马车里,去杀神仙,闹京城。”   抢来任何能救回宋汝瓷的东西,至于付出什么代价、酿成什么恶果,要是天道降罪,到时候再说。   青霄子肯定是要陨落的。商云深来得晚,又帮忙拦了,罪过不大,但谁叫他们都是天衍宗的,真打起来也顾不上。到时候闹得不死不休,天衍宗大乱,很可能就影响了下一个季度的招生。   “你看。”   褚宴说:“孩子的学习就这么耽误了。”   火急火燎忙着叫醒被修仙代码淹没的宋汝瓷的系统:「……」   说得好。   褚宴也觉得这句说得不错。   不过他虚心学习,其实有句话说得更好,那云端仙人说的,当众亲吻原来是僭越天轨。   原来天轨这么脆弱,那就简单了。   褚宴抬起手,解下鸦青色捕快袍,轻轻拢住冰凉光滑的脊背,他用嘴唇小心到极点地碰那些玉蕊似的睫毛,轻轻磨蹭,呵气,指腹抚过瓷白耳廓。   他拢住天地间静默站立的玉色瓷偶。   他咬破嘴唇淌出鲜血,染红那一点小小的朱砂痣,向下移,趁瓷之危,覆住无法抵抗的嘴唇。 第98章 我不舒服   系统作证。   这次的宋汝瓷可要比过去敏感很多——毕竟是宋氏家主, 在宋家主的视角,他们毕竟还没成亲,就算有了婚约, 这样亲密也难免失仪, 有悖礼法纲常。   所以,只是轻轻碰了一下。   那双漂亮的眼睛就有了微弱的反应。   洁白的瓷器打了颤, 眉梢, 眼尾,覆满星霜的眼瞳极为吃力地微微转动。   ……不可放肆。   成何体统。   继承了司天监的年轻星官肯定要这么说。   是要这么说的, 宋雪襟从懂事起就被这么教诲,行得正坐得直, 不可跑跳嬉闹, 不可喜怒形于色, 晨昏定省、用膳着衣, 数不完的体统规矩。   此刻被这样捧着亲吻, 不避天地, 明月朗朗, 能看见交叠的影子。   玉色睫毛下的眼瞳透出微惊的薄怒。   偏偏已然介于瓷器与玉质之间的身体, 冰冷僵硬无比,不能动, 不能躲, 甚至不能抿唇和转开头颈。   “没有人看到。”褚宴轻声说,“等你变回来, 要怎么生气、怎么罚我,都好。”   找不到更稳妥的办法,褚宴不是不能闹京城、杀仙人,但那样就势必难免要有不少冲突, 一尊脆弱到极点的瓷偶,如何确保不会碰碎?若是放在箱子里珍藏,不见天日,与将人活埋又有何异?   褚宴拾起掉落的鸦青捕快袍,拢在瓷像的发顶,这种感觉的确奇异,他像是在哄他一个人的古板上神。   瓷器无法动弹,没有温度,冰凉的唇微张着。   褚宴也并不打算深入,只是拢着宋汝瓷的后脑,静静贴着,让血液一点一滴悄然渗进去。   他把体温、气息和心跳都分给宋汝瓷,嘴唇贴着那一片光滑冰凉,慢慢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有些是闲聊,有些是有关糖葫芦摊子、怎么教宋厌写字的琐事。   也有些是叫好斯文规矩的宋家主面红耳赤的情话。   褚宴望着他,过了一会儿,眼睛里笑了笑,又把嘴唇轻轻碰在冰凉瓷白的清秀眉间,重复了一遍那些话。   瓷器也会脸红了。   红霞浸过眼角眉梢,层层漫开胭脂色,那些本来凝定的睫毛,也像是活了过来,睫尖微微颤抖,在如水的月色下,像是雨中不停摇曳细嫩的花枝。   「……停下。」在这样的刺激下,没有灵根的宋氏家主总算学会了意念传音,眼眶绯红,庄重语气在褚大人脑中响起,「成何体统,还在外面,你我尚未成亲……」   褚宴就知道他要这么说,可事急从权,如今又没法和固执的星官大人讲道理,说不亲就要变成不会动的瓷偶。   宋雪襟自幼被教诲侍奉星辰,早就知道有一日要变成星偶,潜意识里是不会拒绝的。   哪怕没人想变成那种东西。   不能动,不能走路,不能说话,偏偏最恐怖的是意识仍然醒着——醒着,听得见外界的声音,却什么都做不了。   褚宴去过宋氏祭坛,那些层层叠叠的帷幔,叫风掀起又坠落,地上星阵点着幽幽烛火,一尊又一尊星偶凝在星光之下,月色淌过脸颊。   他不想让宋汝瓷也变成这样,祭坛不是宋汝瓷该待的地方。   所以有些自称“捕快”的黜置使,口中答应着,停下不再说那些叫人心旌摇曳的话,转而开始做,亲吻变得更细密,吻过睫毛、眼尾,含了泛红的耳廓,用牙齿噙着,不轻不重地磨蹭。   褚宴划破手腕,催动气血,更多的殷红液体洒入这具苍白冰冷的躯壳。   瓷器的睫毛开始轻轻扇动,眼睛转动变得灵活,于是这些小扇子似的翦密睫毛用力地眨、眼睛里蓄进水气。   被教养得很规矩、斯文谦和、从不逾矩的家主要被气坏了:「褚靖之!」   褚宴答应:“嗯。”   答应归答应,把人抱去浴房也用不着嘴。   宋汝瓷今晚已经沐浴过,只是这一番争斗,院子里弄得四处乌烟瘴气,又灰尘漫天。   褚宴抱他进了池子,低头解开束紧的衣带,宋汝瓷似乎还是没改掉这个习惯,衣带,腰封,裹着胸肩的白布,总是要把身上有的东西都系到最紧。   褚宴温声哄着他,一样一样替他卸掉,放在一旁。   宋家主从来都恨不得一路由脚踝裹到脖颈,除了病重时昏沉迷糊了黏人,会往怀里贴着,平时根本不让人碰。   但瓷偶就是颇受局限,动又动不得,跑又跑不掉,那些从小背的《礼记》、《星官行律》也像是看不见的行行金字,画地为牢,被黜置使往腰窝轻柔抚过,一阵阵剧烈打颤。   瓷像倏然咬住了褚宴颈间的温热皮肉。   「能动了!」系统惊喜,「好,好,能动了!」   褚宴被咬得挺结实,颈侧渗出些血痕,又怕蓄力硌坏了如今相当脆的家主,崩掉牙齿可怎么办。   于是只好把半边肩膀放到最软,让瓷像咬着磨牙。   褚宴往他身上浇着热水,继续放着血,浇灌这具身体:“你叫‘褚靖之’的样子,让我想起小时候,我们在问星楼。”   瓷像怔了下,慢慢松开那一块叼着用力咬不动的脖颈。   “你记不记得?”褚宴慢悠悠地说,“那时你被打扮得很漂亮,我第一次就认错了,你赤着脚,脚腕上是金色的铃铛,坐下的时候衣服像莲花瓣。”   “我以为你是女孩子。”褚宴说,“一直离你很远,不和你说话,后来你生气了,喊我‘褚靖之’……”   嗓音清冽,不是小姑娘。   他们都是世界配角,这些都是为了补全剧情,结合人设自然生成的历史背景设定。但难得有这种机会,系统也忍不住,津津有味跟着看起了少年褚宴和幼年宋汝瓷的古装小电影。   十三岁的褚宴,第一次被领去见未来的司星郎。   ——裹在那片厚重的鸦黑祭袍里的幼童,足足七岁,即使努力做出很稳重、很沉肃冷静的样子,还是玉雪可爱,睫毛下乌溜溜的眼睛像黑曜石。   是成了司星郎以后,日夜受星霜之力侵染,那双眼睛才变成有些暗的深蓝的。   “知道了你是男孩子,我就天天和你一起玩。”褚宴说,“你那时候很小,软软的,很可爱……”   说到这,褚宴停了下,看着明明没什么表情的瓷像,莫名轻轻笑了,又摸了摸那些被水汽润泽的头发。   黜置使大人改口:“现在也可爱,还咬吗?可以咬我的耳朵。”   瓷像本来洁白的面庞泛了层粉,不想看他,抿紧了唇,用力闭上眼睛。   这些动作都比只是尊圣洁的神像、星偶的时候灵动多了,褚宴更喜欢看他这样,笑了笑,又往手腕上割了下,给他再灌入一些血。   血腥气被浓郁的药香遮掩,却还是瞒不过敏锐的司星郎,瓷像微微蹙了下眉,要转身寻找,却因为身体仍旧僵硬不听使唤,无法做到。   “没事。”褚宴柔声说,掌心护着单薄瓷白的凉硬脊背,轻轻抚摸,“放松,池子是硬的,乱动磕碎了怎么办?”   这话在耳边说,热气混在池子的蒸汽里,略微粗糙的指腹抚着那一片冷硬的瓷白,那种云霞似的红色一路染遍周身,连指尖都不自然地收拢,透出淡粉。   瓷像被他摸得微微打哆嗦,这次连脊背也跟着轻颤了,瘦削的蝴蝶骨绷紧又放松,难受到闭眼闷哼。   褚宴低头:“出声也不会被听到。”   这话不合适,被家主打了。   宋汝瓷其实不是这种脾气,只是因为被身体禁锢,无法自由动弹,又难受又急,数据里又混进足足两百本礼法著作,笃定认为未婚亲近相当不妥。   情急之下,瓷像也就抬起了刚刚能动的胳膊,卯足力气,拍了一下黜置使乱来的胳膊。   “啪”的一声。   又清又脆。   褚宴任凭家主教训,被拍了一下胳膊就不再动,等埋在胸口的瓷像不再颤抖,急促的喘息渐渐平复。   「……现在。」家主用意念传声,闷闷不乐地吩咐,「继续。」   他也已经意识到褚宴是在帮他。   褚宴亲了亲他的头发,抬起手,一下一下轻抚那些长发。   他始终关注着宋汝瓷的身体变化,发现这具身体已经不再吸收血液,才运转法力将伤口复原。   瓷像已经恢复了许多。   稍微按下后能弹起,能摸出肌肤的触感,手指也不再那样僵硬,自从打了黜置使一巴掌,就可以自由活动了。   或许是因为一直在池子里,也有了些温度,摸着很温暖柔软。   褚宴从上到下检查,查到脚踝,仔细抚摸那一片枷锁磨出的暗痕,宋汝瓷的脚踝很细,即使已经暂时恢复了,依旧像是羊脂白玉雕刻成的。   这上面过去是祭铃,后来换成枷锁,再后来严严实实裹着足衣、布靴,一个人带着孩子走了上千里路。   宋汝瓷的脚很小,一只手就能握住,他捧在掌心刚握了下,那一片雪白就迅速抽回。   抬头,披着鸦青色捕快袍的家主紧蹙着眉,用力抿着唇,蜷起的腿收在衣摆下,大睁着眼睛看他。   褚宴:“……对不起。”   他很难解释,他是真的在检查。   解释了也没用,毕竟褚宴已经放了这么多血,脸上、身上也不像是池子水太烫热的,担心瓷像变不会来的那根紧绷着的弦骤然松了,再回想起刚才的情形,就完全不是一个滋味。   宋汝瓷的手很漂亮,手指虽然纤长,整体却不大,几乎能完全拢在掌心,但没想到脚也是这样。   ……不行。   黜置使凭良心用力掐了自己一把。   褚宴沉默了片刻,决定去井边冲个冷水再回来,刚随手扯了件衣裳,就听见身后的声音:“褚靖之。”   还是那种和小时候一样没变的语气。   明明不高兴了,又尽力做出沉稳的大人样子,只有尾音藏着一点鼻腔。   褚宴停下脚步,很快转身。   宋氏自幼的教养是真的很端方,即使是在浴房的池子里,家主脊背也很直,蜷着白皙双腿,披着湿透的袍子,青丝垂落,浓长睫毛被水光映着。   宋汝瓷蹙着眉,不全然是不悦,更多的是困惑——对身体异样感受的困惑,他尚且不能理解这是怎么了。   只是觉得不舒服,不安,宋氏自然不可能教这个,褚宴快步回去,轻声安抚他:“人都会这样的。”   虽然难受,又变得不是很软,但和变成瓷器玉偶的关系不大……而且褚宴面临的问题比他严重很多,已经到了必须要再去冲一次冷水的地步了。   但这些解释家主听不懂。   司星郎习惯了有人照顾,攥着他的衣袍,手指收紧。   “我不舒服。”宋家主说,“靖之,你帮我的忙。” 第99章 饭熟了   系统震惊, 举着全套科普读物杀过来:「不不不不等一下……」   系统:「啊。」   晚了。   困惑的家主不懂身体的古怪变化,一只手攥着黜置使的衣袍,清秀眉峰蹙紧, 淡色的唇咬出泛红齿痕。   还要再用力, 就被指腹轻柔抚开。   “不能咬。”褚宴轻声教他。   会碎掉——这可不是什么吓唬人的玩笑,要想从那种半瓷半玉的状态里恢复, 远没那么容易。   要是宋汝瓷不小心把自己咬碎, 褚宴就真的只能去杀仙人、闹京城了。   天衍宗存亡就在宋家主的嘴唇上。   如今褚宴单手托着瓷白脸颊,拇指抚拭着这一点温软, 运转法力仔细消去印痕,力道极为轻柔。他身形很高挑宽展, 站在池水里弯腰, 影子几乎能将宋汝瓷完全罩住。   柔顺的长发缠在他指间, 像是微凉的绸缎, 牵动心神, 褚宴伸出手, 将这具身体由水中轻轻抱进怀里。   水光摇曳映着烛火, 浴房明亮, 温泉流水不停汇入池中,淅淅沥沥不停。   这让行止端方的家主觉得不适应, 微弱挣动了两下, 膝盖无意抵在敏感处,褚宴闷哼了一声, 伸手制住罪魁祸首。   发现脚踝又被握住,年轻的星官挣了两下,这次甚至无法挣脱,润泽眼瞳就微微睁大, 透出漂亮的薄怒:“住手,成何……”   “不成体统,明日罚我。”褚宴在他耳边柔声说,“别动,不怕更难受了?”   失礼不失礼已经顾不上,不能再让宋汝瓷乱动,否则这股火烧起来,多少井水也浇不灭。   如今这具脆弱过头的身体,是必须处处小心、谨慎到极点,才能保证不碎裂的。   褚宴用怀抱固定住宋汝瓷。   靠在褚宴怀中的身体比平时凉,瓷白肌肤仍旧泛着层如玉光泽,脚踝很细,雪白地硌在掌心,脚趾不自觉蜷着,没有一处不美好,像是最名贵的羊脂白玉。   靠他怀中的人在微微发抖,非礼勿视,清正斯文的家主有心怒斥,体内热气却身不由己,像是中了什么相当古怪的蛊毒。   两相对冲,眼里蓄进水气,瓷白颈侧微微悸颤,泪水漾出惹得眼尾胭红。   褚宴慢慢地帮他。   这种事急不得,不可能一下子就不涨、不痛、不难受了,被抱着的家主尽力要压住喘息,隐忍克制到极点,反而变成了吞不下的细弱呜咽,黜置使的衣领被咬住了,牙齿衔住布料全无章法地乱拽,急促气流扫过皮肤,鼻尖冰凉。   褚宴柔声哄着怀里的人,他这辈子把《刑名六术》修到头,也没哪个关窍用上过这般定力。   紧闭着眼睛的星官面庞酡红,胸腔悸颤,在喉咙里哽咽:“褚靖之……”   褚宴轻轻拍着他的背,吻那片赤红到快要滴血的耳廓,嘴唇贴着,柔声哄他:“在。”   “破祭,乱仪,渎礼。”星官断断续续地说,不停被哽咽打断,身体也被从未有过的刺激裹挟,吐字极为吃力,“有,罪……”   “有。”褚宴答应,“罚我一百巴掌。”   那只柔软无骨的手打不了巴掌,甚至捉不住袖子,滑进水中,顺水波漂了漂,被温热掌心轻轻捞起拢住。   深蓝色眼眸完全涣散,瞳孔失焦,只有不停溢出的水汽,把朱砂色小痣浸得鲜红。   无法无天的黜置使只顾着哄着星官,连罚都一口认了,才想起来问:“什么罪?”   星官自然无暇回答他。   喉咙后仰,清雅瓷白扯出脆弱弧度,悸栗不断,像是只濒死的鹤。   宋家主无意识攥他的衣袖,修长洁白的双腿止不住地打颤,不知哪一下,喉咙里溢出一片星辉,人软下去。   褚宴及时捧住了险些就软进水中的人,轻轻叫了两声,没有反应。   青丝被汗水黏着,贴在瓷白脸庞上,身体彻底变得绵软寂静,无声无息地软垂在褚宴臂间,鼻端溢出团团寒气。   褚宴探握住了那一片淡银色的雾气,攥在掌心,只觉冰寒刺骨。   就是这东西要带走宋汝瓷。   褚宴将它吞下,这东西能拐走司星郎,对他却没用,些许天道罢了——将宋汝瓷从温水中抱起的黜置使垂着视线,瞳底层层血煞翻涌,方圆百里虫鸣倏然噤声。   褚宴将宋汝瓷抱回房中,仔细安置,《刑名六术》是烈阳功法,用来烘干头发、暖手暖脚倒是正好。   宋汝瓷睡着时还是像小孩子,不知不觉就蜷起来,醒时绝不会泄露的不安也仿佛侵入梦境,直到被握着手不停顺抚脊背、抚摸头发,哄上很久,才慢慢露出舒服放松的神情。   褚宴不停抚摸着那些柔顺的头发,抚摸脊背,替他将被子盖好,掩得安稳,又在榻边坐了一刻。   这滋味又美好、又难熬,热气顶着脊椎,却又明知不可再有丝毫冒犯,可昏睡中的宋汝瓷却又贴着他,肌肤相触,能闻到清冽的冷梅香。   褚宴将《刑名六术》从头到尾足足修炼了十四个周天。   月上中天。   褚宴才起身,悄悄出门。   /   「不要在做完那种事的当天晚上出门。」   系统这么记工作笔记,不要小看,很重要,是经验之谈。   因为褚大人只是连夜冲了十几次井水,又上了趟天,和那位威风不已的“青霄子”稍作切磋,带了些仙家灵药回来。   就进不去家门了。   这是司星郎的本事,布下天罡北斗阵,引动天地元气,就有了无形屏障。   屏障一旦成型,就算是天上的神仙,未经允许也不得擅闯。   一起被拦住的还有商云深——裴照的那个散仙师叔,看见褚宴风尘仆仆回了家,就揣着袖子很感兴趣地跟上来,看着这位世俗的黜置使大人从推门到撬锁:“你也被关在外面了?”   黜置使身形一僵,神色沉得能滴水,扫了这四处添乱的散仙一眼:“阁下所来何事?”   商云深:“我买糖葫芦。”   褚宴:“……”   好。   褚宴走的时候其实留了条子,说是公门中有些紧急差事,处理妥当便回。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他只是上去了一趟,特地把青霄子揪下了九霄天打,还是难免耽搁了一整日。   这倒也不是黜置使粗心马虎,就把宋汝瓷丢下一整天不闻不问……如今宋汝瓷身上流的是他的血,若是有什么病痛不适、遇了危险,他立时就有感应。   之所以避开,只是怕清正端方的司星郎受不了昨夜之事,两人见面难免尴尬。况且宋汝瓷如今的情形尚在紧要关头,凡俗丹药已不管用,也必须要仙家灵药才行。   ……能给出的理由很多。   但都用不上,黜置使大人还是在这撬锁撬得额头冒汗。   褚宴实在忍不住,动用法术探查,见宋汝瓷在里面教宋厌习字。   果然不是他那个一言不合就打手板的教法,清瘦的家主披了件宽松外袍,衣带系得宽松,拢着宋厌的手,一笔一划写得横平竖直,字如其人清正风雅。   脸色还好,不那么苍白,耳廓脖颈倒透着微微的一层淡粉,青丝垂落未束,发尾还有些不曾干透的潮气。   似乎又去沐浴了不短的时间。   褚宴微怔了下,抬头看天色,他抓紧时间去了又回,赶得很紧,此刻暮色尚未褪尽。   怎么又沐浴了?   是身体状况又有反复——也不像,况且他如今与宋汝瓷相连,倘若身体有了反复,他定然能察觉得到。   既然这样,是别的什么缘故?   褚宴并非不曾听人家说过,有格外古板、清正的君子,一旦做了那种事,便无法接受,反复洗濯。一念及此,心底便陡然沉了下,生出不安。   “雪襟星官今日自己去卖糖葫芦了。”   商云深慢悠悠开口,像个系统眼里的专用NPC,介绍今天一整天发生的事:“那孩子帮他的忙,穿糖葫芦,烧火,刷石板。”   “他叫那孩子厌儿,叫一声,愣一下,找错一次钱……”好像还有人的名字念起来是这个音似的。   商云深看了褚宴一眼。   可惜另一个名字念起来是这个音的人不在,又有冲天血气盘桓西北,令人心神不宁,仿佛有刀兵凶煞。   所以今天糖葫芦卖的不太流畅。   队伍排得很长,商云深尝试动用仙术插队,被那个相当凶的叫宋厌的小孩瞪了。   ……   卖完了所有的糖葫芦,宋汝瓷其实还多等了一会儿,引着宋厌和那几个馋饴糖的小孩子玩。   起初不成功,宋厌和这些孩子根本合不来,那些孩子都是寻常人家,没见过像他这样穿得干净、打扮得像个仙童,又浑身凶煞之气的怪小孩。   宋厌也忙着收拾摊子,一心回家练字、练功,洗山楂。   褚宴不在家,家里还有很多活要干,他急着回去,根本不想和这些什么都不懂的蠢货混在一起。   但小孩子嘛。   根本没有小孩拒绝得了宋汝瓷。   那双眼睛轻轻弯一弯,招一招手,就有小不点忍不住被召唤过去,从身边冒头。宋汝瓷给他们变了几个简单的戏法,又让宋厌帮忙,变出又香又甜的桂花糖。   本地的孩子王迅速就跟宋厌称兄道弟,拍着比自己矮了一头、瘦了一大圈的宋厌,很有大哥风范地说“以后我罩你”了。   宋厌第一次玩了骑竹马、放空钟,玩了黄鹰捉鸡。   板着脸的臭屁小孩起初还很不情愿,后来玩得脸色通红,浑身是汗,玩到家家炊烟起了,依依不舍和新朋友挥手道别。   宋厌攥着赢来的五彩绳飞跑回宋汝瓷身边,还别别扭扭压着嘴角,眼睛都是亮的。   宋汝瓷还坐在那棵槐树下,弯起眼睛,拿出布帕替他擦汗,帮他重新扎头发,白皙手掌温暖,细致妥帖。   宋厌的脸更红了,乖乖被整理干净,把三条五彩绳全给宋汝瓷,两条长的、一条短的,很凶地拦住依旧不停打转试图哄仙子回栖霞山庄的夜无咎。   ……   差不多就是这样。   商云深一直想买糖葫芦,一直没买到,所以看了全程:“雪襟星官没等到你,就带着孩子回家了……路上还遇到了公门的衙役。”   衙役说黜置使今日没去衙门。   褚宴的神情微微变了。   ——自然没去,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公门中的紧急差事”。   所以如今黜置使被关在门外也是自作自受。   商云深还奉命给宋厌当启蒙师父,也不能一直在这等,好心打听:“用帮忙吗?”   褚宴蹙眉:“怎么帮?”   “你我交手,打死一个,活着的就进去了。”商云深话音刚落,身侧已经有仙力涌动,意念传音:「我知道是你,天狼。」   「你再不归位,天下必乱。」   这话引得血光乍现,飞沙走石阴风滚滚,人间黜置使负手立在原地,眼中却有凶煞血色冲天,商云深扯了下唇角,雪亮长剑也飞入掌心。   门嘎吱响了一声。   披着鸦青色外袍的司星郎立在门口,身形单薄,叫风一刮,就轻轻咳嗽。   “靖之。”宋汝瓷垂着睫毛,“回家,饭熟了。” 第100章 生气   门外乍然安静。   混进炽烈血煞的法力骤然消散无踪, 风平浪静,连险些掀开的房上茅草都被铺平,理得整整齐齐、规规矩矩。   在黜置使大人快要杀人的视线里, 商云深也咳了一声, 火速把剑塞回了袖子里:“宋先生。”   宋汝瓷的脾气好,只要打招呼, 就会规规矩矩还礼:“仙君驾临寒舍, 有何指教?”   商云深看着那双漂亮到不行的眼睛。   说来也稀罕,明明这位宋家主既不是仙人、也并非宽袍广袖衣袂飘飘, 那一身朴素的青衫布衣,却风雅非常, 清瘦腰身叫人挪不开眼。   那双眼睛的轮廓柔和, 内里却清冽, 有令人心惊的韧性锋芒——这种锋芒平时从不显, 除非到了有人要动他的“寒舍”的时候。   从宋氏宗族, 到天衍山下的小院, 宋厌, 褚靖之。   宋雪襟的家很小, 已经这样小的一个家,再有任何人要碰, 要惦记、要毁掉, 就会在那片星霜里见到最凛冽的寒光。   ……可惜。   这样一个鲜活坚韧的人,身体却已经被星力侵蚀到七七八八, 要叫那孩子扶着才能站稳。   这样一身病骨,单薄伶仃,袖口手腕苍白脆弱得仿佛稍用力就会折断。叫风一吹,清俊面庞就更显苍白, 嘴唇也没了血色,抱病星官凉得以手掩口轻轻咳嗽,病态嫣红漫过颧骨,指缝里又洇出点点寒梅。   褚宴的瞳孔倏地一缩,快步过去,从宋厌手里将人接过:“怎么又咳了?”   宋家主被他一碰,身上就微微一颤,自己拭净了唇边血色,扬起眉眼瞪了瞪他,眼瞳里蓄着咳出的水汽。   褚大人心虚,一边给他注入法力,一边借着袍袖遮掩,想拉一拉手,没能成功。   家主不给拉手,也不要他扶,抬手撑着门框,固执地要靠自己站稳。   黜置使知道理亏,不敢放肆,只敢用无形法力托着挺如青竹的清瘦腰背,轻轻抚摸披散着的长发,蒸干发梢的潮气。   ……   插不上话。   商云深抬手摸摸鼻尖,讪笑了下。   这种气氛……再非要硬掺和进去,就未免太没眼色、太不合适了。   商云深并不执着于收服凶星,买糖葫芦当然也是托词。他是来找宋氏家主、人间星官的,不过此事急不得,如今闹成这样,只好从长计议。   “傍晚天寒,在下来错了时候。”   商云深拱手,还了个人间礼数:“宋先生,来日你身子好了,在下再来拜访。”   他说走就走异常干脆,一道遁地金光,身影已然消失无踪。   长身玉立的影子也晃了下。   宋汝瓷扶着门框的手滑落,唇角又呛出些血,脱力阖眼软倒。   摔在地上之前,就被箭步上来的温热怀抱拢住。   褚宴抱起宋汝瓷,小心翼翼托稳头颈,吩咐急到破音的宋厌闭锁院门、插上门栓,快步将人往房中抱去。   宋汝瓷只是耗费心神过度,短暂晕厥,被他抱起就醒过来,低声说:“我没事。”   “好。”褚宴低头,轻轻摸他的头发,“没事就好。”   这样说着,根本不耽误黜置使咬破舌尖,仔细捧着雪白的后颈,将混了血的先天精气渡入冰凉口腔。   宋汝瓷的嘴唇很凉,舌尖也凉,被温热探入,昏沉混沌的意识陡然惊醒,扯住他的袖子:“厌儿……”   这两个字说完,就有人心神失了方寸,铃铛轻响,褚宴拢住那个乱了拍子的铃铛,柔顺青丝就散在掌心。   “宋厌在外面看门,不会进来。”褚宴柔声告诉他,“放心,我告诉他了,我是在给你治病。”   这并不是谎话,这具躯壳需要他的法力、他的先天精气,也需要他的血。   宋汝瓷不想要这些,闭紧眼睛,头颈后仰躲避,霜色的唇紧抿成一线。   “我的确有事瞒你,是我不对,该罚。”   “今日一整天,抛下你不管,更该罚,该重罚,罚我睡院子里。”   褚宴抚摸泛红的眼尾:“等身体好些,再生我的气,好不好?厌儿吓坏了,我刚才看到他在哭。”   这两个字叫褚宴自己念出来,更让人浮想联翩,克己复礼的清瘦家主侧过脸,耳廓红得如同灼烧,细密绵柔的吻也就落在这个地方。   黜置使大胆得很,刚被锁在门外半炷香,好不容易进了门,就又捧着家主亲。   从未如此狎昵失仪的家主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躺在榻上,水汽顺着眼尾沁出、滑落。   褚宴吻他,给他渡入精气,也不停地安抚他,认错、道歉,反省今日不该瞒着宋汝瓷出门,更不该说谎。   他承认今日并非去公门当差,而是去天上找青霄子打架抢药了。   之所以瞒着宋汝瓷,是怕宋汝瓷和宋厌担心。刚才在家门外,险些和商云深动手打起来,想必也是因为这件事。   褚宴含了一枚灵药,自己化去其中过分激烈凶险的部分,只把最精纯的灵力哺给宋汝瓷,冰凉的舌尖被轻轻搅动,有润泽水声,急促的气息不停喷洒在皮肤上。   这些话果然分散了怀中人的心神,被亲得眼里水光涌动、红霞染遍,还紧蹙着眉:“做事……岂能如此冲动莽撞……”   “放心。”褚宴拢着微微打颤的清瘦脊背,“不会有事,那青霄子没什么能耐,我——”   错上加错。   褚大人的舌头一痛,被秉节持重的家主重重咬了下舌尖,微微怔住,察觉到那只白皙柔软的手按在他胸膛上,用力推了几下。   没推动。   家主气得不仅眼角泛红,那点绯色晕染开,寒梅就这么猝然绽放。   褚宴立即顺着他的力道向后退,看着宋汝瓷踉跄着翻身下榻,对着镜面整理衣物、梳顺发尾,往脸上扑了几次冷水,直到那点情-欲之色彻底退净,才拢好衣襟出了门。   ……   奇妙的冷战就这么开始。   系统第一次正经见宋汝瓷主动生气,当然,真要论起来,大部分原因其实还是这具身体的基础数据。   ——作为家主,宋雪襟被教得过分规行矩止、坐不垂堂,从小到大,也没几个人敢和目下无尘的星官大人说话。   所以宋雪襟也根本不懂得应该如何与人好好交谈,哪怕心里有无数念头,也说不出口。   至于褚宴褚大人,这种凡事自己处理,不商量不讨论,只要认为是对宋汝瓷好就直接着手做的习惯,也不是一两个世界了。   两个人,明明心里装的都是对方,却又因为不懂得好好交流,就这样磕磕碰碰闹起了别扭。   说实话……系统觉得挺不错。   这种别扭,并不是因为感情淡了、心思岔开了,恰恰是因为两个人比过去更亲密。宋汝瓷也在成长,也因为褚宴从不迟疑的笃定,不知不觉融化了那层仿佛总是隔开外界的透明屏障。   不再是一个独自吞下一切伤害,认真过头又好脾气过头的温柔影子。   就算是有数据修饰,有相当大程度背景设定的影响,但不论怎么说,宋汝瓷学会不高兴、学会生气了。   敢坦率地、不加掩饰地表达自己的情绪了。   多好。   系统一时甚至有些感动,又翻出没写完的旧奖状,给褚□画了个方方正正的方框。   ……至于院子里。   反正,饭菜很香。   今晚的饭菜是宋厌烧的,宋汝瓷教了他一点,宋厌学得很快,一道韭黄炒蛋做得像模像样,鸡蛋金黄油润,吃着十分可口。   宋厌坐在两人中间,他一向对大人的情绪敏感,意识到家里多半是吵架了,本来还有些坐立不安。   但有宋汝瓷在,这种不安也实在持续不了多久。   毕竟宋汝瓷天生就会哄小孩子,谁家小孩子也受不了自己做的菜最被欢迎、吃一口菜就被揉着脑袋夸一句。   宋厌低着头,整个人都烫到发红,下巴几乎抵着胸口,尽全力压着嘴角,攥着公筷拼命给宋汝瓷扒菜:“多吃,鸡蛋补身体,我明天还做。”   宋汝瓷弯起眼睛,轻轻揉他的脑袋,也给他夹了条小黄鱼,拆掉鱼刺。   宋厌喜欢吃鱼,但不会挑刺,看着那只手只是握了双乌木箸就有条不紊将刺挑的干干净净,不由睁大了眼睛。   为了答谢宋汝瓷帮自己拆鱼刺,努力想当大人的幼年主角也忙个不停,一直给宋汝瓷夹菜,直到那只小白瓷碗里的菜已经堆到满满当当。   ——相比之下,褚大人那边凄凉得不是一星半点。   黜置使埋头,自己夹菜,自己吃饭,自己拿看不见的法力悄悄去扯司星郎的袖子。   没成功,恰好宋汝瓷抬手,给宋厌的小杯子里倒了些冰镇甜酒酿。   这是新开发的饮品,打算等天气再热些,就和糖葫芦一起卖的,但因为有酒,小孩子不能喝太多。   宋厌学着宋汝瓷,规规矩矩长身跪坐,双手拿着杯子,说了声“饮胜”,一大口灌下去,很快就视线迷离脸上通红,迷迷糊糊一头栽倒。   褚宴抬手,护住了幼年主角的后脑勺。   宋汝瓷抿了抿唇,垂着睫毛,眼睛里浮起些笑影,要脱下外袍替宋厌盖上,握着系带的手指被轻轻拢住。   微凉的瓷白手指顿了顿,睫毛也轻颤,只是依旧垂着,并未抬起视线。   宋汝瓷跪坐着,清瘦肩背在布料下挺直,几乎能看见蝴蝶骨的轮廓,头颈微垂,弧度像月下的鹤。   “我送他回房。”褚宴轻声说,“你坐一会儿,今晚暖和,月亮又好。”   说完,褚宴就抱起宋厌,回了卧房安置。他动作很快,回到院子里时宋汝瓷仍旧那样坐着,仿佛出神,月色在瓷白颈间浮起淡淡光泽。   像尊无瑕的玉人。   褚宴心头迅速腾起不安,快步过去,半跪下来扶住瘦削肩膀,确认那双眼睛还在微微眨动,才松了口气。   他看自己的饭碗,发现星官大人把吃不下的饭菜全悄悄扒了进去。   再看睫毛,眨得频率比平时快,像扑扇蝶翼,振翅欲飞。   褚宴忍不住笑了,摸了摸柔顺的头发,轻声问:“吃不下?”   那还一直纵容宋厌往碗里夹菜。   没见过这么宠小孩的。   宋汝瓷在很认真地和他生气,不说话,耳廓红了红,抿着唇低头伸手,去拿筷子。   这只手也被握住,褚宴柔声道歉,哄他是自己不对,简直大胆,怎么能污蔑司星郎自己吃不下就悄悄塞进别人碗里:“生气归生气,靠我一会儿好不好?你身子不好,这样累着,又要病了。”   宋汝瓷其实也不太擅长生气,被他温声细语哄着,那点绯色更浓,叫那只手揽过肩膀,靠在温热颈窝。   褚宴很快就吃完了那一碗饭菜,一粒米也没浪费,等放下碗筷,发现那双深蓝覆霜的柔软眼眸垂着,正望向自己衣领下胸膛上的几道天火燎痕。   青霄子没什么能耐,不难对付,稍微有些凶险的就是盗丹时的天火,炽烈异常,非肉体凡胎所能承受。   “星官大人还看这个?”褚宴整理衣襟,低头轻声同他开玩笑,“多失礼。”   宋汝瓷轻声说:“你拿药箱来,我给你上药。”   褚宴不想让他管这个,刚要摇头,迎上那双眼睛就一怔,后知后觉想起他们正冷战闹别扭,于是索性将宋汝瓷轻轻抱起来,去拿放在卧房的药箱。   宋汝瓷用指尖沾了翠绿药膏,往那几道伤痕上抹,力道很细致,只有清凉舒适,没有半点多余的疼痛。   褚宴要谢他,低下头时看到红透的眼眶,怔了怔。   “怎么了?”褚宴连忙拢住清瘦肩膀,“还生气是不是?我知错了,今晚我睡院子,别恼了,好不好?”   两人本来是各有各的卧房的,宋厌跟着宋汝瓷睡,有张小榻,可以搬去和宋汝瓷的床榻挨着,宋厌很喜欢。   今天宋厌喝醉了,褚宴怕他梦里折腾,于是把宋厌抱去了自己的房间。   这就只剩下一张榻可睡了。   宋汝瓷摇头,抬手按上褚宴的肩膀。   他的力气虽然不足,但褚宴从不和他较劲,察觉到那只手的力道,就顺势躺下去。   “你在房里睡。”宋汝瓷说,“你受了伤,应当好好歇息……靖之。”   褚宴应声,凝视着他,瞳孔很深,仍握着他垂落在身旁的一只手。   “我不喜欢你为我冒险。”宋汝瓷垂着睫毛,“我……很生气,你去冒险,不和我商量,受了伤,我在生你的气。”   他第一次这样完全清晰地表述自己的情绪和想法,褚宴怔了下,撑坐起来,迎上那双眼睛。   “我要生你一晚上的气。”   宋汝瓷说:“今天晚上,不让你亲了。” 第101章 没有   褚大人:“!”   晴天霹雳。   系统在院子里无聊地吹蒲公英, 忽然看到宋汝瓷推门出了房间,只是迈出一步,就被匆忙追出的人影握住手腕。   褚宴握着那片冷白不松手。   宋汝瓷抬头, 望着他, 眼睛里微微软了:“回房吧,时候不早了, 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是我不好, 我知错了。”褚宴轻声问,“罚别的好不好?”   他一边试探着问, 一边轻轻抚摸宋汝瓷的头发,星辉下长发柔顺, 泛起银色光泽, 深蓝眼瞳里也又有霜色流转。   宋汝瓷的身体状况复杂, 必须要格外谨慎。今晚不能亲了自然是晴天霹雳, 但就算有个人出去睡, 也该是他, 宋汝瓷才更该好好歇着, 一点伤算什么……   衣衫不整的黜置使立在门口, 几次欲言又止,揽着清瘦腰身, 不愿松手。   宋汝瓷并不拒绝他的动作, 只是静静望着他,这样看了一阵, 才又微微摇头,帮他整理衣襟,将衣带也系好。   宋汝瓷抬手,摸了摸他的脸。   掌心柔软, 却很冰凉,冰得硬揍仙人的凶星微微一颤。   “你没有听进去我的话。”宋汝瓷说,“靖之。”   宋汝瓷望着他:“等你明白了,我们再说别的。”   这次褚宴真的站住。   他不再阻拦宋汝瓷出门,只是站在门口,垂着视线出神思索,又隔着衣襟,按了按那些天火灼痕——如今每一道都被精心涂了药,沁凉舒适。   宋汝瓷给它们上药的神情浮入脑海。   不止是这个,还有他和商云深千钧一发就要动手时,推开门的宋汝瓷。   还有院子里,将他拦住,仰头说出“还望仙长少插手天道人寰”的宋汝瓷。   宋汝瓷给他的伤涂药,淡白眉眼垂着,睫毛轻颤,眉心蹙得很紧,像是也在跟着疼。   司星郎的手本来是只拿星盘的。   被褫夺了星官之位、逐出司天监的司星郎,依旧能召唤星霜之力,甚至能禁锢仙人,慑退那意图不明的商云深。被举族流放的家主,只身一人千里跋涉,也护得住宋厌这么个四方觊觎的小孩子。   宋汝瓷绝非任人糊弄的和软性子。   宋氏家主从来都不需要庇护,温润柔软下,藏着比任何人都凛冽的剑意。   褚宴回过神,院子里已经空空荡荡,浴房的灯亮着,里面又有水声。   /   就这么到了天亮。   反省了一宿的褚大人孤零零,帮忙出了糖葫芦摊,帮忙拿法力剖了所有山楂核,帮忙熬了糖。   凡做生意,全免不了起早贪黑。   此刻天还只是蒙蒙亮,槐树下烟气袅袅,太阳未出,风还颇凉。   宋汝瓷拿了一串糖葫芦,刚蘸过糖壳,看褚大人忙个团团转、差也不当公门也不去,仿佛打定了要在糖葫芦摊子耗上一整天:“衙门里没事吗?”   褚宴脚步一顿,苦笑了下,低了头认错:“是我胡编乱造,星官大人,不提这个了好不好?”   他低头,望着清澈的霜蓝眼眸,握住那只手,摸出一块狼头腰牌放上去。   “我是京里来的黜置使,来此地查案的。”   褚宴老老实实承认:“怕你不肯让我同你合住一个院子,情急之下,才对你说我是此地衙役。”   不急不行——再晚一步,那位血盟少主夜无咎就要安排杀手装作走商,号称要在此地专做山楂生意,来和宋汝瓷合租了。   宋汝瓷轻轻眨了下眼睛。   褚宴接着承认:“我昨日、前日说是去当差,其实都是出了门去做私事。放心,今后再不会了。”   他已经反省过,知道了该怎么改。今后即使是再有需要冒险的事,他也会好好和宋汝瓷商量,交代清楚再走。   宋汝瓷又轻轻眨了下眼睛。   褚大人绞尽脑汁,苦思冥想了半天还剩什么能交代的:“我……还不喜欢吃糖葫芦。”   倒也没什么特殊理由,就是不喜欢,褚宴的口味偏淡,多吃菜、肉,不喜酸也不喜甜,每次咬一口山楂牙就倒了,根本什么味也尝不出。   所以每次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把宋汝瓷的糖葫芦夸成龙肝凤髓,皇上吃不到皇上倒霉……这些都是褚大人强行编的。   这次总算逗得星官大人咳嗽着笑了下。   宋汝瓷笑起来的时候,叫人根本挪不开眼睛。那点笑意先是在眼睛里微微亮一下,然后就化开,春水初融,睫毛垂落却遮不住涟漪。   褚宴松了口气,也忍不住笑了,抬手抚摸宋汝瓷的头发,往这具身体里注入了些纯阳法力。   宋汝瓷终于没拒绝,被拢着脊背,垂落睫毛,轻轻抿了下唇角。   他体弱畏寒,青衫布衣穿得严实,裹了披风。此刻沾在太阳底下,睫毛舀起灿灿金光,叫那熬糖的蒸汽润湿的碎发贴在耳后,唇色淡得几乎看不出,耳廓与指尖却俱都泛着薄红。   ——看得夜少主咬牙切齿。   夜无咎被几个血盟的护法杀手按着,气到暴跳如雷:“最该承认的他怎么不承认?!婚约是假的,没有!”   黜置使再位高权重,也终归是个凡人,无非几十年寿命,死后自然灰飞烟灭,尘归尘土归土。   宋老家主是疯了,才会把家中最有天赋的司星郎许给一个侍星卫!   没有婚约!   没有!   “无咎兄,无咎兄。”裴照也拽着他,心惊肉跳,“噤声,你的声音太大了……”   比起置身事外的血盟,这几日天衍宗的动静可谓翻天覆地。   裴照身为首座弟子,忙得不可开交,直至今日才有空出来,却也是奉命查看这二人的动静——两个肉体凡胎的凡人,一个能动用星力锁住宗门上仙,一个能按着上仙暴揍还抢了不少丹药,这还是哪门子的凡人?!   天衍宗开宗立派已有千百年,裴照从上山那日起,就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的道理,可直到今日,才知海水不可斗量。   他再看宋雪襟与那褚宴,只觉脊骨发凉,敬畏忌惮压过那点心思,再不敢对那位宋家主肖想半分。   夜无咎听得更是恼火:“你天衍宗就这点本事?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他就敢去告诉仙子婚约一事是假的!   褚宴毕竟是人间官员,总要对那京城的皇帝老儿交差,不能一直在这地方晃悠。   夜无咎盯着糖葫芦摊子,气得磨牙霍霍,发誓等这浑身血光煞气的恶人杀胚一走,就过去和宋汝瓷说实话。   从早上等过正午。   烈日炎炎,宋厌一路跑来送饭、送冰镇柘浆。甘甜清凉的甘蔗甜水泡着薄荷嫩尖,碎冰叮当格外清爽,胡麻饭香甜,莴苣也炒得碧绿脆嫩。   褚宴直接削平了一片青石板,铺在槐树下,一家人吃得津津有味。   宋厌被夸得脸色通红,小大人似的绷着脸色,沉稳给宋汝瓷盛饭、夹菜,扶着宋汝瓷坐在最清凉的树荫底下。   褚宴也学着夸了。   夸得生硬,突兀万分,宋厌瞪圆了眼睛,攥着筷子飞快躲到宋汝瓷身后。   褚宴:“……”   宋汝瓷笑得轻声咳嗽,掩着口缓过一阵血气涌动,拢着十分警惕的幼年主角坐下,教宋厌给褚大人分了一只烧鹅腿。   ——吃过饭,到了最热的时候,买糖葫芦的人变少。   褚宴帮忙看着摊子,宋厌趴在槐树下习字,宋汝瓷过去教他,手中那细长竹枝在细沙地上不紧不慢地写字。   这在天衍山下很新鲜,没多久就聚过来一群小孩子。   幼童叽叽喳喳,吵得潜伏在树后的夜无咎都心烦,宋汝瓷却弯着眼睛,耐心地一个一个答那些异想天开的问话。   京城来的司星郎,厉害得像神仙一样,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晓得,天文地理,博古通今,胸中自有乾坤。   “宋先生”的名头也就这么飞快叫开。   ……   到了傍晚,不光是来排队买糖葫芦的了。   宋厌回家去专心练功,宋汝瓷不那么忙的时候,就也替蒙童答疑解惑,一传十十传百。   日落时糖葫芦摊子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   请宋先生帮忙念书信、写字的,测字问卦的,问功法里读不懂的晦涩关窍的……来问什么的都有,甚至有家牛生小牛犊难产,农户也火急火燎跑来,病急乱投医地找这位据说神通广大的宋先生。   宋汝瓷甚至还想去帮牛接生。   褚大人:“……”   冷峻的黜置使托着肋间,抱起被人群围住的宋汝瓷,放回槐树的树荫下。   褚宴蹲下来:“你会吗?”   宋汝瓷眨了下眼睛,点头。   在前几个世界,系统买了全套的兽医书籍,他闲着没事做的时候就都看完了。   “我在书里看过。”博文广识的司星郎很乖,扯一扯褚大人的袖子,仰头悄悄对他说,“不难,听他们说的,多半是胎位不正,只要把手伸进去……”   “不行。”黜置使冷静打断,“我去。”   说完了话,褚宴才想起自己保证过他们以后凡事都商量,又立时缓和了语气,补上后半句:“……行吗?”   褚宴虽然没给牛接生过,但也从龙肚子里掏过龙珠,从凤凰喉咙里掏过凤髓。   原理应该是差不多的吧。   系统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这个槽应当从何吐起:「…………」   宋汝瓷还是不放心,耕牛对农家格外重要,一头牛就是一家老小的生计,他有心和褚宴一起去,却又牵挂糖葫芦摊子。   恰好到这时候,夜无咎蹲了一整个白天,眼看着褚宴居然仗着“婚约”和仙子这样亲近僭越,怒气也彻底直冲泥丸,挣脱了裴照的阻拦,气冲冲直奔这个恬不知耻的世俗凡人登徒子。   “仙子!无咎冒犯了,有一事倘不言明,无咎如鲠在喉——”   夜无咎逼着裴照帮他写了一天的词,朗声念到这,忽然顿了下,张了张嘴。   没发出声。   ……仙子看他了。   宋汝瓷见到他,眼睛微微亮了下,温声对褚宴说了几句话,就朝他走来,抬手作礼。   夜无咎一时竟有些手忙脚乱,咳了一声,忙着整理衣冠、规规矩矩还礼,看着那双明亮柔和的眼睛,把什么都忘在脑后:“仙子有事找无咎?”   夜无咎再忍不了褚宴,有意压这凡人一头,半炫耀半殷切:“遇了什么难处,只管说,但凡我血盟有办法,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天下之事,只要不上到九霄天,血盟都能有点办法。   就这一遭褚宴能比得上??   血盟少主很矜持,只恨今天没带扇子出来,不能唰地展开摇上一摇。   这么欢喜地等了等,就听见眼前的雪衣仙子问:“夜少主,喜欢吃糖葫芦吗?” 第102章 三天   夜少主确实喜欢吃糖葫芦。   但再喜欢吃糖葫芦的人, 连着几天每天十来根,也难免要吃伤,听见糖葫芦胃里就要反酸水。   夜无咎咬着牙关, 横了横心, 发誓决不能输给那人间黜置使:“爱吃!自然爱吃,我就喜欢这个, 一日不吃浑身难受。”   他说到这, 见仙子舒展眉眼露出欣悦亮色,忍不住也觉得高兴, 满心欢喜到连后来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也没记住。   只知道回过神,面前就多了个糖葫芦摊子。   几十串酸溜溜的糖葫芦, 百来颗鲜红欲滴的山楂, 一群馋到啃手的小屁孩……至于卖糖葫芦的人、相当碍眼的骗婚登徒子, 都不见了。   /   宋汝瓷与褚宴一道, 随着那求助的农户, 进了天衍山下的人间村落。   路程不远也不近。   牛圈里果然有头气息奄奄的牛, 肚子大得异常, 因为痛苦剧烈挣扎, 胡乱冲撞,几个人联手才能勉强按住。   小牛已经出来了两只后蹄, 情形不妙, 得徒手硬把牛犊塞回去调转位置,换成头位才出得来。   宋汝瓷受不住血气, 被冲得脸色有些泛白,握着褚宴的袖子,同他说了接生的办法。   “我来。”褚宴柔声说,“你在树下坐着。”   司星郎简直神通广大。   按着这个法子, 哀鸣阵阵、抵死挣扎的母牛终于顺利产下牛犊,虽然鲜血淋漓,却毕竟捡了条命,自然有人拿来沾了些仙气的灵草与清水来喂。   生下来的小牛本来已经不动,擦净口鼻轻轻拍打,居然也喘过一口气。   褚宴洗净了血污回来,小东西已经靠在宋汝瓷身边,四条细瘦的腿打颤,跌跌撞撞挣扎着练习站起来了。   牛犊身上的软毛干了后就蓬松,头顶那一点乳色的毛打着旋,十分可爱。   宋汝瓷伸手,轻轻护着它不叫它摔疼,垂着睫毛看小牛犊,被那点软毛蹭在掌心,忍不住抿起唇角。   褚宴立在一旁看他,心里很是柔软,一时竟觉得等宋厌拜入天衍宗后,两人不如就这样找个地方隐居,养些牛羊,生些牛犊、羊羔给宋汝瓷玩,日子岂不是也安稳逍遥。   ……   剧情没走到关键处,这种想法多半是不该冒出来的。   不然就叫“插旗”。   系统本来也对着小牛犊冒爱心,察觉到flag提示亮起,瞬间警觉:「小心!快走,可能有麻烦——」   话音没落,只见万千金光遁地而起,那憨态可掬的牛犊尚在原地,奄奄一息的母牛却已化作青色神牛。   褚宴神色骤变,托着腿弯将宋汝瓷抱起,要化作血光离开,却终归晚了一步,被一卷画中山河困住。   炊烟袅袅的村庄、耕田俱都消失不见。   千恩万谢的农户变回垂手侍立的白衣童子,牵着那青牛,立在画卷之外。   金光化作极细的金线,猝然勒向画中人,褚宴护住宋汝瓷,衣物绽裂,身体被勒出道道血痕。   宋汝瓷握紧他的袍袖。   “没事。”褚宴低头笑了笑,“这算什么,几个口子,回家上上药就好了……摔着了吗?”   宋汝瓷摇头,蹙紧眉:“是什么人?”   褚宴的反应平静,虽然因为变故突兀惊诧一瞬,却丝毫不对这些凭空冒出来的东西意外,显然是知道缘由始末的。   褚宴被金线勒得动弹不得,跪在地上,怀中却还护着宋汝瓷,抬眼看向不远处的人影。   商云深。   “不关我的事。”   商云深抬手:“我是一路跟踪你们,想趁你不在,假装摸小牛,找雪襟星官说话的。”   系统:「……」   裴照这个散仙师叔一张嘴,能活活气死十个天衍宗长老。   不过商云深并没说谎,他的确是来找宋汝瓷——困住他们的法宝是山河社稷图,勒住褚宴的是捆仙绳,这些都是九霄天兜率宫才有的宝物。   商云深纯粹是为了和宋汝瓷说话,站得太近,才被一起卷了进来。   现在商云深的怀里还抱着头牛。   ……商云深被小牛犊踹了好几脚,俯身把牛犊放在地上,看着这小东西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四条腿各走各的扑到宋汝瓷身边。   既然已到了这一步,也没什么可再瞒的,商云深看向宋汝瓷,顺势而为,点破了这位“人间黜置使”的身份:“雪襟星官,你可还记得天狼凶星?”   系统愣了下,火速翻找设定,终于在很靠后的主线阶段,找到了长大后的主角解开的一段谜团。   宋雪襟之所以会死,并非偶然,而是天命。   世俗红尘中的凡人王朝,帝王家最忌惮的凶星,一是荧惑,二是天狼——荧惑守心是大凶之兆,不是皇帝驾崩、就是政权颠覆,至于天狼现世,自然是兵祸来犯烽烟四起。   多年前天狼星动,帝王不安,当时的大星官、宋氏的老家主便亲自祭祀,允诺将主家诞生的嫡子献与天狼。   宋雪襟便是这个“祭品”。   偏偏宋雪襟又是宋氏最灵秀、最有天赋的后人,宋老家主不舍得将宋雪襟祭天,暗里用个木头做的偶人偷换了。   二十余年后,荧惑守心大灾现世,帝王又惊又怒,一再追查下,昔日偷换之举也叫奸细告发。宋氏因此举族获罪,被发配去了弱水河谷。   所以刺客才会不依不饶追着宋雪襟。   在那人间帝王看来,只要祭品乖乖死了,灾殃就会平息,国祚依然可以稳固绵长。   商云深相貌年轻,其实成仙后已活了百余年,亲眼见了这一段始末,从头到尾给宋汝瓷讲了。   “凶星动荡,代代要人祭,二十七年前轮到天狼,答应好的祭品却没送到。”   商云深说:“天狼就亲自来找你了。”   ……   褚宴的瞳孔微微缩了下。   他看向怀中的宋汝瓷,苍白清秀的面庞上,那双漂亮的眼睛微微睁圆,很柔软错愕,一只手还握着他的袖子。   很叫人挪不开眼。   如果不是这种情形,司星郎露出这种表情,是要被亲到喘不上来气的。   褚宴收拢手臂,低头看着宋汝瓷,轻轻抚摸柔顺的长发,想要说什么,到最后却只是笑了笑,松开手。   “不错。”褚宴说,“差不多是这么回事。”   褚宴柔声问:“自己走得回去吗?你先回家,我得去天上一趟,有些事要办。”   凶星混入人间,本来就是看运气,能逃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被捉回去了就再回那片黑漆漆的墟渊里去。   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倒是无所谓,只是多少有些遗憾——褚宴本来以为,化成个人间少年,修一部人间功法,修炼到顶点,就能做人了。   做一世平平淡淡的凡人,和宋雪襟一起,在一个院子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岂不是很好?   可惜。   这事怪他,听见难产的是牛,就该有点警惕……兜率宫里那狡猾多端的炼丹老儿,弄的圈套越来越花里胡哨。   褚宴被捆仙绳勒在地上,又有几滴混着灿金的血滴落。   宋汝瓷依旧看着他。   听完这些往事,霜蓝色的眼眸里那层讶色淡了,又恢复秉性里的温和柔软,褚宴想,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才总有人绕着司星郎打转。   这双眼睛让人觉得安全,想要亲近,只是看着心里便宁静稳当。   褚宴还是很喜欢宋汝瓷,很想学着凡人那样,和宋汝瓷成婚、成家,这种念头鲜明得无以复加,但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他要回去坐三万年的牢。   还是不要牵累宋汝瓷,褚宴看了看天色,发现天又晚了,就试着问:“今晚能亲了吗?”   “前面的错我都改了。”褚宴哄规行矩止的星官大人,“再亲一下,好不好?我把敢乱看的人和神仙的眼睛都弄瞎。”   商云深:“……”   商云深识趣地闭紧眼睛,为免牵累无辜,又自己裁了块袖子把眼睛蒙上。   捆仙绳只捆仙、不捆人,宋汝瓷的行动不受限制,来去自由,他静静望着被捆缚四肢强迫跪在地上的褚宴,也走过去,屈膝跪坐在地上。   这样的姿势就未免太过端肃正式了。   褚宴怔了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柔软的双手轻轻捧起脸颊,做这种事对生性恪守礼数的星官还是太难了,宋汝瓷并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做。   于是只有一片叫人心头悸颤的凉润,靠上来,一动不动贴着。   浓长翦密的睫毛紧紧闭着,宋汝瓷的呼吸很急促,睫尖颤动得像鸟儿振翅欲飞,褚宴被捆着没法抱他,这带来更令人紧张的不安。   但还有在不安之上的东西。   褚宴尝到凉涩咸苦的水汽,情绪瞬间变化,骤然急躁起来,他急迫地想要稍稍挪开,看清宋汝瓷怎么哭了,怎么不高兴,受了什么欺负,是不是哪里疼、哪里难受……可清瘦的手臂却只是仿佛要把力气用尽似的紧紧抱着他。   这简直要急死凶星,被捆着就没法抱住宋汝瓷,没法加深这个吻,没法好好地哄司星郎不哭。   司星郎又哪里会亲人,这样贴着他生疏地磨蹭,清瘦胸肩微微颤动,不肯说话,睫毛里渗出大颗水珠。   褚宴有点想把九重天也掀了。   把月亮吃了,就没人顾得上管什么凶星不凶星了吧?   过去都不在乎被捉、捉了再跑的天狼凶星,这一次是真的在盘算不计后果反了这破天,满是血煞的戾气几乎要冲破这九霄天所谓至宝的“山河社稷图”,头发却全无防备地忽然一痛。   褚宴恢复心神,眼底血色褪尽。   那一缕头发被司星郎用力握在手里,指节泛红,指尖微微发白。   宋汝瓷垂着湿透的睫毛,额头抵着他的,轻声说:“昨晚没亲。”   褚宴当然知道昨晚没亲。   但这种时候,哪怕是一身血煞的凶星也知道,“昨晚你生气了,不给亲”这种话是决不能说出口的。   褚宴轻声应着,把头发给宋汝瓷随便拽,他试着轻轻分开微抿的双唇,碰一碰冰凉的舌尖,再轻轻舐过上颚和口腔,这些地方都敏感异常,清瘦身影不住发抖,红晕漫过耳廓渗进衣领。   浓深睫毛紧紧闭着,却不躲也不后退,宋汝瓷裁断了褚宴那一缕头发,和自己的系好成结,放在褚宴手里。   褚宴不太明白这是什么,但下意识攥紧,又忍不住心疼:“怎么忽然剪头发?”   他不舍得宋汝瓷伤任何地方。   好好的,为什么要把头发弄断?   宋汝瓷不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定定看着他,轻声问:“你要去多久?”   褚宴愣了愣。   “三万年”可能也不是个好答案。   褚宴说:“三天。”   “好。”宋汝瓷说,“天上一日,地下一年,我等你三年。”   宋汝瓷垂着睫毛,司星郎哪会说这种话,全是尽力跟话本里学的,薄薄的指尖几乎捻到出血,睫尖颤动不停:“你不回来亲我,我就要写休书了。” 第103章 走不动了   褚宴怔住。   他攥着那一缕打结的头发, 后知后觉,猝然醒悟,捆仙绳却也猛地收紧, 深深勒入皮肉。   血光猝然冲天。   牛犊哀鸣凄苦, 清越震耳,山河社稷图外, 青牛骤然暴躁起来, 不住挣扎,几乎将那牵绳的道童顶翻。   道童神色也微微变了, 匆忙捻诀召唤法宝。   山河社稷图卷起,天地变色。这是上古大神创世用的顶级法器, 暗含天道大千玄妙无穷, 凶星被困在其中, 再加上一道捆仙绳, 无论如何挣扎皆不可能挣得脱。   “宋先生!”   商云深化纵地金光, 去接住被甩出图的宋汝瓷:“留步, 拦不住的。”   神仙要做事, 凡人哪里能拦阻。   商云深还想再说什么, 搀住宋汝瓷的半边手臂,看见已被咬破的唇角溢出那一线殷红血色, 怔了怔。   宋汝瓷并没什么特殊的神情。   在发觉情形突变那一刻, 这位人间星官就冷静到可怕,没做出任何激化事态的举动。如今也只是站在嶙峋碎石间, 微仰着头,望向那一片青云。   眉心淡金流转,那种仿佛总是好脾气的、随和柔软的神情消失了。   春江水封冻,霜色弥漫, 覆上一层叫人胆寒的锋利薄冰。   道童站在青云端,手里牵着施了定身法的青牛,怀里抱着那幅图,低头望向云下那道身影,想起这人间星官对着“寒酸农户”温润关切的神情,再看此时这双冰冷的眼睛,心头没来由地慌了慌,把仙诀念诵得更快。   ……   青云逃也似的匆匆消失在天际。   商云深叹了口气,收回视线,捞起地上哀鸣不断的小牛犊,掸了两下小牛脑袋上的软毛,拍净附着的尘埃灰土。   “不是因为你的缘故。”   商云深对宋汝瓷说:“他们就是要抓凶星,就算你不来这一趟,他还是要被捉走的。”   ——不如说,恰恰是因为有宋汝瓷在,凶星的杀气没那么重,行事也有忌惮收敛,才让事情有了转圜余地。   商云深看着这道清瘦人影,宋汝瓷微垂着脖颈,很安静,睫毛缓缓眨了下,无声闭合。   再睁开时,已经敛去了那一片凛冽冰色。   宋汝瓷垂眸,朝他拱手温声道谢,仿佛又变回那个斯文温润的人间星官:“仙长有何贵干?”   商云深顿了下,扯扯嘴角,暗地里叹息:“走罢,我先送你回去,路上细说。”   “我也不是什么仙长。”商云深说:“一介散修,混混日子,雪襟星官唤我药檀就是了。”   系统听这个名字耳熟,火速翻设定,恍然大悟:「是他!」   药檀这名字实在很仙风道骨,像是什么深藏不露的隐世仙人,系统一直没能对上,没想到居然就是商云深:「他是药谷的人,上一任老谷主的小儿子,和宋家百年前的星官有点交情……」   或许不止是“有点交情”。   宋氏那一任星官,同样天赋不俗,未满三十岁便玉化为星偶,在祭坛上受香火供奉,一动不动跪坐了百年。   商云深被逐出药谷,就是因为大逆不道,大半夜跑去给一尊玉像扎针、喂药,自己喝得烂醉如泥,被人捉拿的时候硬是要给玉像灌酒,玉像哪里会张口,流淌的酒浆彻底淹了那一大片星图。   闯了这么大的祸,哪怕只是人间的世俗王朝,也总要有个交代。   商云深就这么离开了药谷,改名换姓拜进天衍宗。   他天赋不错,一路随波逐流修了个散仙,弹指须臾百年,身边那些旧人都老的老、死的死……无聊至极。   于是商云深卖了洞府出来云游。   「他是来给宋厌做师父的。」   知道宋汝瓷心里难过,系统小心翼翼避开有关褚宴的事,生怕引得他更不好受,尽力转开话题:「药檀是主角的金手指。」   有了金手指引导,宋厌就会慢慢进入自己的主剧情线。   他们就能好好地等,等三年——系统已经打好滞留报告了。   系统悄悄告诉宋汝瓷:「商云深有他的目的,想借宋厌再进一次你们家的祭坛,但严格来说,这事对宋厌也没有坏处。」   药檀是幼年主角的第一个金手指。   在原本的剧情里,宋雪襟死于刺客的袭杀,幼年主角逃入山林,高烧昏迷,手里还死死攥着宋雪襟最后塞给他的家主令。   ——就是这块玉牌吸引了路过的药檀。   药檀捡了快死的宋厌,灌药治伤,渡入仙力,将人救活。   他教了宋厌练气、筑基,又教了不少对战时的损办法……虽然相当招人恨,但效果拔群,前期宋厌在天衍山上被人欺负,全靠这些暴起反抗。   在好师父的教导下,主角小小年纪就学会打不过就往人眼睛上撒药粉了。   “你的身体也撑不了多久了,是不是?”商云深看得出,锲而不舍跟在宋汝瓷身后,他只是要再进一次宋氏祭坛,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来找宋氏的家主。   “我们不妨做个交易。”商云深说,“三年后,我想进宋氏祭坛。”   商云深知道怎么配药,只要日日服用,再辅以针法逆转血脉,就能在一定程度上遏制玉化。   商云深甚至可以变换成褚宴的样子去交差——毕竟是世俗朝廷的黜置使,就这么凭空消失,朝廷又要怀疑到宋家主头上,要多麻烦有多麻烦。   糊弄肉眼凡胎的世俗官员并不难。   教导宋厌更不难。   难就难在宋汝瓷的身体,商云深已经研究过不少遏制玉化的办法,样样艰难凶险,想维持三年简直是无稽之谈——更何况,就算熬完了这三年,难道凶星就能回来?   倘若褚宴回不来,这样坚持苦等,又有什么意义?   “我不敢保证,但可以尽量帮你维持身体,也可以帮你教导宋厌。”   商云深说:“只是你要想清楚,药很苦,行针很疼。”   不是一般的苦、一般的疼。   毕竟是强逆天命,要付出的代价可想而知。百年前那星官坚持了三个月就放弃,自愿入了祭坛,化作了无喜无悲、不知道痛的玉像。   听到这里,那道身影果然停下,立在路旁。   商云深也不催促,抱着牛等他。   小牛犊挣扎哀鸣不休,宋汝瓷转回身来,抚了抚牛犊额顶的软毛,瓷白指尖已又隐隐透出玉色,而商云深递过来的药,用纸包着,功效不明。   这样沉默片刻,宋汝瓷接过那纸包里的药粉,朝他施礼。   /   宋家那个小院子里,就这么不知不觉有了变化。   变化细微,潜移默化几乎察觉不到,就连日日缠着仙子的夜无咎,也是在某日忽然醒悟——那骗人又登徒子的黜置使仿佛很久都没来过了。   仙子也仿佛和过去不那么一样了。   还是好脾气,还是温和,把红通通的、酸甜可口的糖葫芦递给眼巴巴看了一天的乞儿,眼睛还是微微弯着。   甚至有了天天喊着“宋先生”来请教的一群蒙童。   宋雪襟总是给他们分糖吃,给他们讲树上看不懂的地方。   每逢午后,也还是和宋厌一起在槐树下吃饭。   宋厌拜了个神秘师父,长进很大,能帮的忙越来越多,也不再只是跟着宋汝瓷习字,整日里忙前忙后,闲下来就练拳给宋雪襟看。   本来就绷着脸装大人的臭屁小孩,个头窜高了一拳还多,垂着眼睛,真有点冷冰冰不怒自威的气势了。   ……到底是哪儿不对呢?   夜无咎想不通,走来走去念叨个不停。裴照是下来准备开山门大典的,被他吵得头也大了:“你究竟在说什么,宋家主他不是好好的吗?”   昨日裴照还去拜会宋汝瓷了。   是为了宋厌的事,天衍宗看重宋厌的根骨,打算收这个弟子入山门。   因为之前师伯做的事,裴照本来还心虚,怕吃闭门羹。却不料宋雪襟不仅没对他冷言冷语,反倒很是温和,一番话谈得如沐春风,还留下他喝了一盏茶。   那小院里仿佛自然有种不同外界的气场,裴照只在里面待了一时三刻,竟觉卡了许久的关窍都有些松动。   裴照又是自愧,又是讪然,发誓定然会在山上好好照顾宋厌这个小师弟:“你少乱说乱传,宋家主人那么好,身边最不对的就是你了。”   这世上怎么能有夜无咎这么牛皮糖的人?   夜无咎“唉呀”了一声:“你不懂,跟你说也没用。”   他不是说仙子不好,是觉得宋雪襟有心事,那片春风下面不再是柔软的春水,而是平静坚硬的冰河。   这种感觉实在难以言表,又相当微妙,只在某个瞬间,看那双眼睛的时候,会有这种念头忽然冒出来。   是错觉吗?   是不是仙子被那混账登徒子欺骗、抛弃,伤了心了?   夜无咎犯愁地抓后脑勺。   ……   槐树下。   宋厌刚刚收了拳法的最后一式。   一群围着看的小不点拍着巴掌欢呼,宋厌的脸有些涨红,把人轰散,回到宋汝瓷身边:“刚学会……练的不好。”   他被宋汝瓷养得好,个头窜高,身量变结实,已经到了宋汝瓷的胸口。   还是半大孩子的嗓音,语气却已经沉稳了不少。   是小大人了。   宋汝瓷揉他的头发,眼睛弯了弯,指腹沿脊椎下行,在几处穴位上轻点。   宋厌只觉得一阵酸麻,倒吸凉气。   “很好了。”宋汝瓷温声说,“你的发力不对,这几个地方才会酸,你师父的基础不牢,拳法不是他的长处。”   宋厌小声嘀咕:“他就知道伸腿绊人,石灰撒脸,暗器偷袭,打不过就跑。”   宋汝瓷轻轻笑了,替他理了理衣襟,开口时呛了些风,又咳嗽起来。   宋厌连忙将他扶住:“又发病了吗?”   他不清楚宋汝瓷得了什么病,只知道夜夜都得喝药,还得行针,有几次宋汝瓷病倒在榻上昏迷不醒,被他那便宜师父施针,苍白得仿佛没有丝毫血色。   宋厌到现在还会做噩梦。   “不妨事。”宋汝瓷缓过气息,被他搀扶着坐下,温声说,“阴招有阴招的用处,遇上生死关头,性命要紧,就不可拘于光明正大了。”   宋厌抿了抿嘴,低头应了,蹲在宋汝瓷身边,看他掩在袍袖间的手。   那些手指是种奇异的玉色,比常人稍僵硬些,像剖山楂核、穿糖葫芦这种精细动作,已经没法再做。   昨夜宋厌在门缝里偷看,宋汝瓷连握笔也不是很稳了。   饱蘸浓墨的毛笔从指间掉在桌上,宋汝瓷微微垂着睫毛,看了一会儿,伸手去捡,却又掉了一回——淋漓墨痕刺眼异常,宋厌几乎忍不住闯进去。   但宋汝瓷也只是静静坐着,抬头看一看天上的星辰。   那张画毁了的星图被放进火盆烧掉。   “今晚还画星图吗?”宋厌低声说,“我想你多睡会儿,多歇息。”   霜蓝色的眼睛微微弯起,那只手揉他的头发,力道很轻,很柔软,分明就还是和以前一样。   宋厌紧紧咬住下唇。   ——褚大人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宋汝瓷告诉他,褚大人是回京交差了,要不了多久就能回家,到时候还是他们三个一起住,再加上院子里养着的那头越来越壮实的小牛犊。   牛犊被宋汝瓷亲手喂大,还是小崽的时候哞哞叫着找爹娘,如今彻底黏着宋汝瓷,开了门也不往外跑了。   宋厌忍不住问:“画星图是不是有什么用处?我能帮忙画吗?”   这话又没得到回答。   每次问这个,宋汝瓷就只是望着他笑,这双眼睛里含着的笑很安静,很叫人心里跟着难过。   宋厌就闭上嘴,不再追问,只是小心翼翼扶着宋汝瓷往家走:“那个……那个姓夜的。”   宋厌不喜欢夜无咎,看到夜无咎就来气,但这人对宋汝瓷不错,日日来帮忙,又总是送药送东西。   前些天宋汝瓷在外面发病,两条腿僵硬到走不动。宋厌的个头不够,怎么都没办法把人背起来,急得眼眶通红。   也是夜无咎火速弄来辆马车把人送回去的。   “我听说,他们家有好药。”宋厌闷声说,“还有暖榻、暖阁什么的……”   宋汝瓷停下脚步,低头望着他,这样看了一会儿,轻轻弯了下眼睛。   宋厌忽然慌了:“我不是——我不是别的意思!你的病,你的病一直不好,我不想你这么累,你不用管我,我自己能养活我自己——”   越说越急,越急越错。   说出“你不用管我”这句话,看到那双柔和眼睛里的微怔,宋厌后悔到恨不得把自己这张嘴拿封条封住。   但宋汝瓷好像就是永远不会和他生气。   “我知道。”宋汝瓷甚至反过来安慰他,“你担心我,想我过得舒服一点,别急,厌儿——”   他说出这两个字,像是无形中定了定,有些什么已经很淡的画面闪过,浴房里的温热水汽与明亮光泽。   身体深处的悸颤,水花,眼前的白光,拢在背后的手。   安抚,慰藉,咬破的唇角,滴落的泪。   “成何体统”。   宋厌急得要命,几乎有了哭腔,不停地喊他,不停地认错。宋汝瓷尝试暂时把念头抽离……但星官就是这样。   一旦放下某段记忆,就会被星力迅速侵蚀,再难保全完整。哪怕日后再提起,完完整整复述细节,也依然会觉得陌生,仿佛是在听一段别人的故事。   宋汝瓷慢慢把心神从这段乍现的记忆里剥出,宋厌在他的眼睛里看见月色,一片银白,遍地霜花。   “去找你师父,请他来帮忙。”   宋汝瓷轻声对宋厌说:“我在这等你,请他带着药来,我走不动了。” 第104章 谁?   商云深来得很快。   来时宋汝瓷还坐在路旁, 单手扶着膝,微垂着眸,温声同那位夜少主说话。   整个天衍山下都知道, 夜无咎在使劲浑身解数, 追求这位落难的人间司星郎——只是不清楚,宋雪襟为什么不肯同意, 宁可日日卖那卖不完的糖葫芦。   明明血盟势大, 财富远超一般中等宗门,进了栖霞山庄就有享不尽的福。   “你脸色不好, 是病了吗?”夜无咎给他打扇子,殷勤轰走蚊虫, “依我看, 你就不该做这辛苦差事。”   “栖霞山庄招账房先生呢, 你想不想去?很轻巧的, 只要算算账, 每月就给二十两银子。”   夜无咎说:“我听人说那褚宴在京中高升, 官运亨通, 不回来了……”   这话说出口, 夜无咎也有点不踏实,一边说, 一边偷偷瞄着宋汝瓷的神色。   天衍山与京城远隔万里, 仙家又与红尘泾渭分明,长辈管得严格, 严禁他们这些子弟动辄就去探听世俗消息。   夜无咎屡屡犯戒,冥顽不改,已经被他爹捆起来结结实实亲自揍了好几次。   这是镖局那些人带回来的说法。   平日里只要提褚宴,宋汝瓷的神情就会变化, 好不容易好转点的态度也会转淡,今日夜无咎壮着胆子再试一次,却发现那双眼眸仿佛又有些不同。   宋汝瓷并不说话,只是抬起眼睛,望着他。   睫尖细微轻颤,像是难以承受月色的重量,淡白清秀的眉睫看不出什么特殊神情。   ……竟然是某种叫人错愕的温和迷茫。   夜无咎在这双眼睛里看见雾气弥漫的烟水,霜色愈浓,什么也看不清楚,却又像是要将人的心神俱都吸进去。   肩头叫人忽然拍了一下。   夜无咎重重回神,打了个寒颤:“什么人?!”   “夜少主。”商云深好心提醒他,“你根基不稳,色在胆中,境界又太低,这样乱窥天道,是要变成疯子的。”   “你才变成疯子!”夜无咎火冒三丈蹦起来大骂,骂完才回过神,皱紧了眉,“什么天道?”   他愣了愣,倏地回头看宋汝瓷,错愕定住。   那双眼里流转的星轨万千,竟远比头顶夜穹更深邃浩渺,点点碎星明了又灭,吸着人心神浸入其中,只想着溺入这片天河水里,再不问身外任何事情。   夜无咎后知后觉,到这时才察觉前后心一片冷飕飕冰凉。   商云深正俯身替宋汝瓷把脉。   宋汝瓷静静坐着,头颈睫毛俱都微垂,一只手被商云深托着,另外半边胳膊被宋厌用力抱在怀里。长高了不少的幼童看着沉稳了不少,内里性子其实还没变,脸色煞白,紧紧贴着宋汝瓷的胸口。   若是在往常,宋厌这样恐惧不安,宋汝瓷早就要放下手里的事,弯起眼睛、温声安抚这孩子。   但眼前的雪影却一动不动,仿佛已经从尘世中剥离。   “这是怎么回事?!”夜无咎攥住商云深的胳膊,他看不透这云游药郎的底细,但傻子也知道,这人绝对深不可测,“仙、宋家主他怎么了?”   商云深抬头,看了看这位养尊处优不知世事的夜少主,一时居然有些唏嘘慨叹:“你和他说的,褚宴不回来了?”   夜无咎有些慌了:“我就是说说!”   他只是想劝宋雪襟不要总等着褚宴,也去栖霞山庄看看——难道是这话害了宋雪襟?!   早知道他不说不就是了!夜无咎暗骂自己这张破嘴,急得团团转,想要弥补道歉,却被商云深一道仙力拘过去:“接着说,多说。”   夜少主瞪圆了眼睛。   这还怎么多说?   他也就打听着了这几句!还只是些以讹传讹的风言风语,多半都是假的。   商云深当然知道是假的,以仙力传音,特地补充:“细说升官发财、忘恩负义、不回来了。”   夜无咎:“……”   仙子真的不会从此再不卖他半根糖葫芦吗??   这种忧虑只是冒出一瞬,还是眼下救人要紧。夜无咎只是愣了一瞬,也回过神,意识到商云深是要他说些什么,唤醒宋雪襟的心神。   夜无咎他爹当初练功走火入魔,昏迷不醒,也是这么被夜少主一张嘴气活的。   夜无咎咬了咬牙,横了横心,到底还是硬着头皮胡编:“他,他当了宰相,大将军,还被封了王。”   夜无咎:“他横征暴敛、滥杀无辜,白骨露於野,万里无鸡鸣。”   夜无咎:“他挖小孩的心炼丹。”   夜无咎:“他杀人不洗手。”   玉像似的人影有了动静。   宋汝瓷的睫毛动了动,很微弱,仿佛这一点反应就耗去极多心力,但还看得出是在蹙眉。   夜无咎经常惹仙子不高兴,一眼就看出,宋汝瓷的神情并不是信了谣言、对褚宴不满,而是对这些胡说八道不悦。   这就说明心神尚存,并没完全逸散进这古怪药郎说的什么“天道”。   夜无咎喜了喜,知道这是有用了,继续趁机乱踩:“他还取了一百八十个小老婆!”   夜无咎自小在血盟长大,对世俗朝廷所知甚少,看过的那几出戏绞尽脑汁,全编进去了:“皇上老儿把公主许给他,他答应了,当了驸马,始乱终弃,派人来暗杀糟糠之妻……”   这下连宋厌也狠狠瞪他。   这能怪他么?!夜无咎瞪回去,还没编够,商云深已经满意,拂了拂袖子。   一片白花花的药粉弥漫。   像商云深这种懒得动用仙力、动不动就用蒙汗药放倒人的散仙相当罕见。   夜无咎身上那些珍贵护身法宝,硬是一个都没用上,迷迷糊糊倒头就睡,转眼鼾声大作。   /   商云深将宋汝瓷带回了小院。   托夜无咎那张嘴的福,宋汝瓷被气醒了片刻,及时喝下了一副重药。   再配上药谷那要命的九劫回魂针,逆转血脉硬搏天命,忙碌一夜,至少将玉化趋势封在了腰部之下。   月落日出,天色破晓。   情形终于稍微稳定。   商云深的仙力也耗去大半,松了口气,满头大汗将剩余银针一扔:“好了,雪襟星官,你别不说话,我分不清你和玉像。”   即使是商云深,也不得不承认,宋雪襟这副样貌生得叫人根本挪不开眼。若是垂首低眉,变成个玉像高坐莲台,就会明白那纣王干嘛想不开乱题诗。   他说完,静坐出神的人有了反应,宋汝瓷抬起目光,轻抿了下淡色的唇角。   他坐在椅子上,一旁的宋厌忙了一宿,蜷在椅子里睡着了,身上盖着宋汝瓷的衣裳,被轻轻抚着头颈。   宋厌脸上的泪痕被擦拭干净,力道细致柔和,极为耐心,在梦里依旧抽噎的孩子往他身旁靠,紧闭着眼睛,抱住那只手不放。   宋汝瓷露出些无奈却温和的纵容,由他这样抱着。   “多谢仙长。”宋汝瓷抬手,掌心多出一枚玉牌,“这是家主令,今后——”   “先不说这个。”   商云深却没接那块令牌:“你觉得怎么样?”   宋汝瓷坐得端正,膝上盖了条毯子,看不出太多异样。   他轻按了按毯下双腿,掌心摸到冷硬,神情却依旧平静柔和:“不要紧。”   已经比预料的好上太多,他本以为这次再难逆转,如今只是废了两条腿,身上却不碍什么事,甚至比前段时间还灵活了些。   “舍去双腿叫星力侵蚀,唬弄唬弄天道罢了,也不知道能骗多久。”   商云深说:“能撑一天是一天,对了,今日天衍宗开山门,你真舍得让我把宋厌带走?”   听见这句话,宋汝瓷的睫毛也轻轻颤了下,垂眸看蜷缩的孩子,摸了摸那两个红绳绑成的小髻。   宋厌的反应这么大,一半是因为昨夜情形凶险,一半是因为不想上学……不想去天衍宗。   宋厌怕自己走了,没人帮家里干活,没人能随时陪伴照顾宋汝瓷。   天衍宗自然是不准弟子办走读的。   但这是条正路,宋厌不能只是跟个半吊子散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胡乱修行,宋氏族人也困在弱水河谷,等宋厌学成回去,解放族中老少。   半吊子散仙本人:“……”   “有劳仙长。”宋汝瓷轻轻笑了下,他的笑很淡,几乎不达眼底,只是浮光掠影,却依旧很柔和动人。   商云深看得暗自叹息,怪不得夜少主被迷到神魂颠倒,今日一大早就又急燎燎跑来探望仙子,裴照被硬拽来做陪客,也心神不宁、支支吾吾,满心都是宋家主怎么忽然病了,连变成药郎的师叔都没认出。   如今宋汝瓷坐在窗前桌边。   脊背很笔挺,仍旧像是霜下竹枝,睫毛垂着,那一点眼中的笑意没有足以持续的缘由,很快就变淡。   他一手被宋厌抱着,空置的右手搭在桌上,指尖染了些许墨色,桌上是散落的星图。   商云深看着那些被描摹不知多少次的星轨:“你应当知道,你不该再碰这个了罢?”   动用星力引来天道,弊端是身体会被星霜侵蚀,逐渐玉化,变成献与星辰的祭品。   窥天机的麻烦就简单得多了。   ——损耗阳寿。   如果不是褚宴留下的那些丹药,宋汝瓷的身体根本不足以支撑,至于这几百张废纸,也都没能推出那个想要的答案。   “他能不能掀了九霄天,下来找你,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商云深说:“他去揍我师兄,抢来丹药给你,是想养护你的心脉,让你把身子调理好些,不是让你推演星图的。”   这话商云深其实也不是第一次劝,但这一次宋汝瓷的反应不同,那种不祥的念头又冒出来。   商云深皱起眉。   宋汝瓷抬头,他的神情依旧很温和镇定,轻轻眨了下眼睛,缓声问:“谁?”   ……商云深胸口跟着这一个字陡然沉了沉。   他细看宋汝瓷的神情,是真的全然陌生、毫无印象,喉头没来由发苦,几乎是自嘲地笑了下,摇摇头,把一摞写满了字迹的纸递过去:“你们……观星一脉。”   商云深问:“都是这样?”   都是只要个把月不见,就淡了、忘了,一点都不记得了?   如果是这样,他执着于要再进一次宋氏祭坛,又有什么意义?   商云深一时觉得有些荒谬,看着宋汝瓷温和茫然的神色,只觉讽刺至极,他看着宋汝瓷翻看那些纸张——那上面都是宋汝瓷自己记下的东西。   还能记清那些事时,宋汝瓷哄宋厌睡下,每晚都会坐在桌前,把它们一桩一桩细心写下来。   宋汝瓷还会独自在浴房里待很久。   但如今,宋汝瓷再翻看这些,神情却变得很陌生。   他将这些手稿折起,收在隐蔽的木匣中,在椅子里规矩端坐,眉心蹙起:“这是何人所写?”   商云深抱着胳膊看他。   宋汝瓷微怔,低头看自己,无论如何也联系不起那些狎昵失礼的东西和自己有关。   自幼被精心教养、规矩严格的宋氏家主,垂着眉抿唇不语,被冒犯的绯红倒是一路由瓷白耳廓渗进领口。   “仙长。”宋家主轻声说,“不可胡言,宋氏子弟如此荒唐,是要罚抄《礼记》,鞭三十,去跪祠堂的。”   商云深没话说,只是摇了摇头,点了宋厌的昏睡穴,将人拎走:“开山门了。”   说话的工夫,窗外天衍山上,钟鼎嗡鸣霞光万千,祥云聚散翻涌,煞是好看。   商云深看了一阵那片七彩云霞,平复心绪,他只是因为自己的事迁怒宋雪襟,这并不妥当,宋雪襟为了和那天狼在一处,已尽了力,连命都不顾了。   天规不准凶星私自下凡,也不准人与星辰结合——真要在一处,也只能当祭品。   天道就是无情至此。   人又有什么办法?   若是天狼回不来,宋雪襟也就这么忘了,继续做那斯文清正的家主,一辈子端方守礼、循规蹈矩,也没什么不好。   “我胡说的,那是我乱写的东西,编排你和一个捕快……我私下里是写话本的。”   商云深背了这个锅,缓和语气,问宋家主:“不知你宋家规矩森严,冒犯你了,我拿去烧了?”   宋汝瓷闻声抬头望向他,轻轻眨了眨眼,微微摇头。   商云深一愣:“不烧吗?”   “……不。”宋汝瓷说,一手覆着那木匣,指尖微微收拢,“我来亲自处置。”   好吧。   商云深猜他是信不过自己,想着人间世家十分注重名声,的确谨慎拘礼,也就不再多说。   他赶时间,只略一颔首,带着宋厌化纵地金光,直奔天衍山。   ……   系统猫猫祟祟钻出来。   小黑影子压低声音,特工接头似的问宋汝瓷:“怎么了,有什么事要帮忙?”   系统最近忙于钻关褚宴的天牢,往里面丢宋汝瓷推出来的、有用的星图,路径相当复杂,几天没露头,生怕宋汝瓷受数据影响把自己也忘了。   幸好没有,宋汝瓷很清楚地记得它,从袖子里拿出桂花糖给它,又伸出手,一起压低声音:“打我一下。”   系统啃着桂花糖:“?”   ??   这是什么要求???   “快。”宋汝瓷悄声催它,宋氏规矩很严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不仅做那种荒唐事要挨罚,看不该看的东西也要打手板。   宋汝瓷一向都很遵守规矩。   刚才在人前,斯文端方的宋家主只是草草翻了几页,就把手稿仓促锁进盒子,现在很想看下一页。   宋汝瓷伸出手,主动让系统打手板,耳廓更红了,垂着目光睫毛轻颤,心里还在想着刚才看见的日记。   他自然认得出自己的字迹,知道这不是商云深写的,只是,只是。   ……怎么被亲一下眼睛,腿就会变软呢? 第105章 闯祸   手稿写得很详尽。   那登徒子很是冒犯僭越、不守规矩, 执笔的人在纸上写,「他今日咬了我的耳廓,不合礼法, 我该用藤条罚他……」   且先记着账。   家主心软, 没有真正动手,那描金软藤鞭子其实一直在腰间, 并未抽出。   宋雪襟只是没有仙骨, 也曾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武艺是不弱的, 鞭子打在身上,辅以内力, 落在身上也有道道血痕。   「他还咬你!」系统都不知道, 没想到褚宴看着正人君子, 私下里居然是这么欺负人的, 看得很义愤填膺, 「该打, 拿鞭子打他的后背, 你也咬他的耳朵, 喉咙,咬出血, 让他看看疼不疼。」   宋汝瓷放下手稿, 细细想了想。   ……耳朵红了。   系统:「??」   宋汝瓷轻轻咳嗽了下,摸了摸小黑影子, 没说话,却也不再继续看下去,只是将手稿收好,锁上那个木匣。   他身体不便, 动作却依旧轻捷无声,将木匣锁好,往窗外望了一阵。   霞光漫天,云彩聚散。   天上星辰早就看不到了。   “我与他很好么?”宋汝瓷问系统,声音很轻,“他这样对我,我居然不生气,还记了下来,好像盼着他再来一样。”   系统被问得语塞,不知该怎么回答:“应,应该吧。”   这次记忆屏蔽得彻底,宋汝瓷不仅是不记得一个叫“褚宴”的人这么简单。   那种感受仿佛也被暂时锁进碰不到的匣子。   宋汝瓷眨了下眼睛,回过神,朝系统笑了笑,把小黑影子捧到肩头。他双腿行走不便,幸而椅子实现改过,加了轮子,倒也不难挪动,靠自己就能去院子里透气。   只是屋子里与小院俱都空荡。   井边没人在打水了。   没人在那洗脸,湿淋淋抬头朝他笑,很温驯地俯身,让他擦脸上、发梢的水。   洗好的山楂堆在院子角落,有鸟雀来啄,没有火冒三丈的臭屁小孩冲过去轰那些“叽叽喳喳的破鸟”,也没有高大影子拎着衣领,把小不点提走回去洗脸穿鞋。   如今整个院子都安静,鸟雀总算如愿尝到了山楂,吞饱了肚子也就飞走。   摆摊挣的银子,装在了宋厌的小包袱里,当作盘缠,以备不时之需。   宋汝瓷听见门响,抬起头,眼睛微微亮了下,转动轮椅去开,却只是风吹动了门栓。   小牛犊过来蹭他。   宋汝瓷弯了弯眼睛,抚摸牛犊头顶打着旋的软毛,给它筛了些干草,倒了一桶清水。   系统跟着他这样过了一早上,实在忍不住,旁敲侧击地问宋汝瓷要不要回去:「主角去了天衍宗,咱们的任务就完成了。」   现在离开完全没问题,只要退出这个世界,屏蔽也就自然会消失。   宋汝瓷靠在椅子里,静静想了一会儿它的建议,还是低头,又排开几枚竹片:“再等等。”   牛犊还长得不够壮实,还要再手喂些时日。   宋厌要是在宗门里受了什么委屈,负气跑回家,总要能敲开门。   他还是想再等等——为了这些,也为那一份好奇,哪怕宋汝瓷不论怎么尝试回忆,也已经彻底想不起自己在等什么,想要有朝一日等到的人是什么样。   他怎么会同意一个人咬自己的耳朵、亲自己的眼睛呢?   宋汝瓷又摸了摸自己的眼皮,全然没什么特殊奇怪的感受,他忘了披衣服,叫风吹得咳了一阵,很熟练地擦拭掉血痕,收起染血的布帕。   “没关系。”宋汝瓷说,“这样也很好。”   也不能只是等,人总要有些事做。   宋汝瓷转动轮椅,去井边打水,他做得不急,如今不为挣钱,只是打发时间,就不必那样起早贪黑了。   宋汝瓷想好了。   明天还是去卖糖葫芦。   /   天衍宗开了山门,天衍山下就全然换了个样。   弟子不再被拘在宗门之内,终于可以下山随意走动,憋疯了的内外门弟子自然要好好逛个痛快。一时间身负长剑、一表人才的年轻子弟遍地都是。   当然也有人注意到了山脚下那个很不起眼的糖葫芦摊子。   摊主身体不好,似乎不良于行,坐着轮椅,神神秘秘戴了帷帽,谁也不知道那面纱下是张什么样的脸。   有人猜是惹了事逃到这地方的凡人——这种情形不少,仇家太多,被报复得残了、瘸了,妄图以仙术扭转乾坤。   “藏头露面鬼鬼祟祟的,我就不喜欢这种人,说不定掀了帷帽,脸上全是刀痕。”有人瞎猜,“丑得你睡不着觉。”   “慎言。”一旁的地门弟子皱眉,“我看他气质高雅,有些仙风道骨……”   “人不可貌相!仙风道骨卖糖葫芦?”   “说不定是故意弄出这种做派,以为就能蹭个咱们宗的仙门名头了。”   “仙门是这么好进的?他不会以为他靠卖糖葫芦,也能卖进天衍宗吧?”   “真怪,不就是糖葫芦吗?这东西有什么稀罕,无非就是一串山楂蘸糖,我都会做,怎么排这么长的队……”   这些弟子被封在山上三年,两耳不闻山下事,根本不知道外头的情形,乍一看那热闹非凡的摊子,都格外摸不着头脑。   有腿快的,过去排队买了根糖葫芦,一口接一口吃得停不下来,还要嘴硬附和:“就是!根本平平无奇,没什么稀罕的嘛……你们谁还有铜板没有?”   修仙之人用不着钱财,有银两的都少,会随身带铜板的就更不多。旁人俱都莫名其妙,听他居然嚼得咯吱有声,劈手夺过来抢了最后一颗山楂吃了,才错愕瞪圆了眼睛。   ——这山楂里竟然巧妙藏了山核桃仁,炒得酥脆喷香,外头是加了桂花与薄荷的糖衣,糖壳薄薄,轻轻一咬就绽裂。   像是嚼了满口春日开化的薄冰。   酸甜可口,香脆而凉。   好吃!   捏着空竹签子的人瞪圆了眼睛,飞快嚼完这一颗糖葫芦吞了,抄起装钱的锦囊,直奔糖葫芦摊子。   其他人错愕半晌,是这真的被勾起心思,也狐疑着跟过去,那小小的摊子一时便越发热闹起来。   ……   宋汝瓷轻轻甩了甩有些酸胀的手腕。   在他身边,夜无咎立刻扇子一收,殷殷过去给他揉:“仙子累了?歇一会儿,我替你蘸这糖葫芦如何?”   他潇潇洒洒、自觉风流倜傥,边上围着宋汝瓷的幼童立刻大声喊起来:“不要你!你根本不会蘸!”   夜无咎蘸出来的糖葫芦,糖壳厚的厚、薄的薄,还有不少根本裹不完整。   浪费山楂又浪费糖。   夜无咎脸色一讪,冲这群小屁孩瞪眼睛:“不准胡说!怎么就浪费了?我明明自己都买了……”   他和这群小屁孩吵成一团,余光看见宋汝瓷眼睛里的笑影,也忍不住高兴,硬是扒拉开一个数着手指头算账找铜板的小不点,抢了点自己能干的活。   夜无咎消息灵通,趁着裴照闭关,给宋汝瓷讲独家小道消息:“我听说,宋厌在天衍宗可厉害了,一个打十个。”   这几个好奇来买糖葫芦的外门弟子,其中甚至就有挨了宋厌打的,还没好全,一瘸一拐鼻青脸肿,拿斗笠遮着脸。   宋厌到了山上,就又恢复了那种冷冰冰的刺头脾气。   他寡言,孤僻,沉默异常,除了修炼就是修炼,几乎不睡觉、不要命,凡是擂台也一定要赢。   赢了就能攒宗门奖励的灵芝仙草。   宋厌不知道褚宴留下的仙丹,这些仙草,他一颗也不舍得动,全藏在半吊子散仙给的玉匣里,想等能下山的时候带去给宋汝瓷。   小孩子拼尽全力想到的“周全”也就到这一步了。   至于招惹了多少人、树了多少敌……如今的宋厌还想不到。   他本来就是个天厌地弃的孩子,因为有了宋汝瓷,那股子戾气才暂时软化收敛。如今不在宋汝瓷身边,没人管束,心里焦躁烦闷,就又变回了过去的脾气。   上山短短半月,已经打了十几回架了。   系统其实也在实时关注,得到消息的速度比夜无咎这个二道贩子快,天天晚上跟宋汝瓷发愁:「不行,我们一定要忍住,不能插手。」   主角就是这样的。   比起原本剧情里的见谁打水,有了宋汝瓷和褚宴的教诲,虽然时间不长,但宋厌已经懂得了道理。   跟人打的那十几架都不是他先挑衅,是因为绝不肯低头,不肯服输,不肯被那些高门大户的子弟欺负。   「他还绝不准人说你。」系统悄悄告诉宋汝瓷,「敢说怪话就打。」   这次新拜上山门的弟子里,有宰相的孙子、镇北侯的外甥,还有些被家族高价送来混日子的纨绔……宋氏家主在山下卖糖葫芦这种事,正经的仙门弟子不了解,这些豪门纨绔却是知道的清清楚楚。   宋汝瓷一手敛着袍袖,捏着糖葫芦蘸糖,听系统打探来的情报,刚要回答,忽见一道金光落地。   好不容易排到队伍第一个的外门子弟恼火起来,刚要呵斥不准插队,看清来人,脸色骤变,迅速躬身退后。   来的是宗门刑堂的人!   刑堂弟子一袭黑衣,面具遮脸,凌厉端肃,朝宋汝瓷一拱手:“阁下是宋厌的父亲?请随我等上天衍山一趟。”   天衍山下的居民早已熟悉天衍宗,看到刑堂中人现身,已经提心吊胆悬了一口气,听见这句话,更是错愕,四下里议论纷纷。   刑堂弟子名为“弟子”,其实都已在天衍宗修炼百年以上,天资所限难登天道,却已到了地仙极致。不要说是裴照,就连商云深亲自出手,倘若叫这些人联手结阵,也难以应对。   这些人都是天衍宗的核心,轻易不出动,极少当街拿人。   更何况是因为宋厌,要带这糖葫芦摊子的摊主上天衍山——这得闯了多大的祸?!   美滋滋嚼着糖葫芦的外门弟子被“宋厌”这两个字吓得一激灵,盯着宋汝瓷,也瞪圆了青肿的眼睛。   “慢着!”夜无咎等的就是这一刻,唰地一展扇子,威风凛凛插话,“宋家主的事,就是夜某的事。”   “宋厌的事,也是夜某的事。”   夜无咎很沉稳,护住宋汝瓷,朝这些黑衣人也像模像样一拱手:“在下血盟夜无咎,敢问宋厌闯了什么祸,至于拿一个凡人上山?难不成是揍了你们宗主的儿子?”   就算真是揍了天衍宗宗主的儿子,夜无咎也不怵他。   刑堂弟子知道他的身份,交换视线,客气施礼见过血盟少主:“不曾。”   宋厌并没打他们宗主的儿子。   要是那样就好了。   为首的刑堂长老说:“他把澜沧江龙王儿子的龙角打断了。” 第106章 澜沧江龙君   十拿九稳的夜少主:“……”   什么玩意儿的龙角???   夜无咎匪夷所思瞪圆了眼睛, 没来得及追问,眼看着宋汝瓷居然就要和刑堂那些人走,快步跟上去:“仙子!”   他拦住宋汝瓷的轮椅, 看着那些刑堂的人, 有些警惕:“我陪你去。”   龙族不是好惹的。   哪怕是江河溪流的龙王,一样有推云布雨之责, 或是镇妖、或是除祟, 庇护一方百姓,是正经享受香火供奉的神族。   血盟还好些, 镖局每次走镖,但凡过水, 必要献上祭品无数, 祈求路途平安。   ……虽然不知道宋厌那臭小子怎么惹了这种角色, 但人家已经找上门, 怎么能让宋汝瓷自己去应对?   他又不像某些绝情绝义的登徒子黜置使, 招惹了人, 拍拍屁股甩手就走, 走得干脆、走得彻底, 一句话都不知道叫人捎回来!   夜无咎咬了咬牙,横下心, 刚要同那些刑堂的人说话, 手臂就被按住。   宋汝瓷的手。   夜无咎怔了下,低头, 迎上那双比过去温和了许多的眼睛。   “有劳夜少主。”宋汝瓷抬头,朝他温声说,“替在下看着糖葫芦摊子,小心落了灰, 留神别打翻热糖,烫了孩子。”   夜无咎张了张口,没说出声。   宋汝瓷朝他微微弯了下眼睛。   “自,自然没问题。”夜无咎被这个笑引得心跳咚咚,嘴都有些不听使唤,结结巴巴答应,“仙子放心……”   话没说完,一阵罡风骤然旋起。   躲在老槐树后心惊肉跳的几个外门弟子叼着糖葫芦探头,已没了刑堂中人与糖葫芦老板的影子。   /   宋汝瓷还是第一次进天衍宗。   他过去没做过这种任务,没见过正经的修仙宗门,此时坐在轮椅里,望着奇花异草、仙禽翱翔,倒真像是半步进了仙界。   宋汝瓷察觉到不同:「这里的空气质量比山下好。」   「对。」系统在他肩上,和他暗中讨论,「这就是‘灵气’。」   有仙根的人,只要稍加提点,自然就会吸收这些灵气,提纯、凝练,或是强健筋骨,或是提升修为。   可惜对宋雪襟这具身体没什么用,否则他们谋个差事,上山来扫一扫地,看一看藏经阁也不错。   这么一路走马观花,就到了刑堂的正殿。   只是一进门,气息就瞬时不同。刑堂殿内一片漆黑肃杀,寒气逼人,刺骨的森寒顷刻间袭遍全身,宋汝瓷既无仙力又无根骨,咳意就冲出喉咙。   咳了两声,殿内锁链哗啦一响。   接着就是无声的急促搏斗,锁链响个不停,宋厌从内殿冲出来,看见宋汝瓷,就定在原地。   ……也不过就是个把月没见。   宋厌又窜了个子,身上是天衍宗的弟子袍,脸上有伤,嘴角青肿,手脚都捆着铁链。   几个内门弟子从里面追出来,要将他拖回去。   宋厌的进境比系统预计的还快,才上山这么短时间,已经明显透出顶尖天赋,被这几个内门弟子动手擒拿,居然还能死命抵抗,拖着锁链要往外冲。   “谁叫你们带他来的?!”宋厌厉声问,“我说了,那老龙王要心要肝,随他拿,我自己闯的祸我自己担!”   “师弟,师弟。”负责看押他的内门弟子也苦恼,压低声音劝,“你不要激动,我们请你父亲来,只是商量……”   要说也偏偏是赶上了。   裴照的修炼到了关窍处,在禁地闭关,宗主亲自去盯着了。   听闻九霄天生了什么大变故,宗门说了算的长辈又都去了天上,连商云深商师叔这种最指望不上的也被急燎燎连夜拽走,一晃已经半个月没人回来。   恰恰在这种时候,宋厌闯了这么大的祸,人家龙王都亲自找了过来。   总要有个交代。   留守的镇宗长老也是想着这个,才命刑堂师兄把宋汝瓷带上来,想着双方谈谈,说不定能商量出个说法……   内门弟子们愁得不行,七手八脚按着宋厌,被掀翻了好几个,正叫苦时,听见木质轮椅碌碌轧过碎石。   宋厌也像是叫这声音定住。   他跪在地上不动了,被人反拧着手臂,低着头,脸色煞白。   柔软的手掌轻轻抚了抚他脸上的伤。   宋厌打了个激灵,呼吸陡然粗重起来,又死死咬住了嘴唇,头埋得更低,不给宋汝瓷碰:“你怎么来了?这很冷,快出去,小心咳嗽。”   天衍宗没人听他用这种语气说过话,内门弟子按着这么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死犟刺头,相当错愕,面面相觑。   “我没事。”宋汝瓷摸他的头发,“抬头,我看看。”   宋厌不听他的话,恨不得要劈开地缝钻进去。挣扎的力道太大,内门弟子又开始按不住,正焦灼时,就听见宋汝瓷温声问:“能先把铁链松开吗?”   几个弟子都愣了愣。   “我们父子很久没见了,说说话。”宋汝瓷朝这几人拱手,“有劳了。”   他说话时的嗓音轻缓柔和,有独特的宁静韵律。   在山下的这些时日,风吹雨淋、早出晚归,他的身量比之前还更消瘦了些,青色布衣收束单薄腰身,在轮椅里依旧坐得挺直如竹,眼尾细纹却柔和。   这几个弟子都是生下来就修仙,长到现在没见过生人,听得脸红心跳,个个不敢抬头细看那颗殷红朱砂,匆忙避开视线,一时讷讷:“这个……”   “宋家主。”   镇宗长老恰在此时到了,很是客气,笑呵呵开口:“见笑了,想必您也清楚,万事有规矩。”   “宋厌叛逆顽劣,屡闯大祸,上山不过月余,已给本宗添了数不清的麻烦,非得这样长长记性不可……这铁链是万万不可放开的。”   宋汝瓷蹙了蹙眉。   镇宗长老还要再说,却听那人间家主、落魄星官温声道:“长老。”   宋汝瓷问:“贵宗宗主在何处?”   镇宗长老一滞,眼里闪过一丝不悦:“宗主不在——宋家主问这个做什么?”   此处的确阴寒无比,这种寒气衣物无法阻隔,宋汝瓷靠在轮椅里压下咳意,单手轻轻抚着宋厌的额顶。   “我家的孩子。”宋汝瓷说,“很懂事,并不叛逆、顽劣,既然在山上屡生冲突,想必是与天衍宗风水不合。”   “打了什么架、为什么打架,宋某会向他问清。我宋氏一脉自古司星,总还有些法宝、典籍,有什么损失,我父子会赔偿。”   “既然贵宗不锁着他,就不会教养,宋某就不叨扰贵宗了。”   宋汝瓷说:“我想带他再去别的宗门试试。”   宋厌愣了愣,急促喘了两口气,难以置信抬头,眼眶已经止不住地红透。   反应更大的其实是那个镇宗长老。   ——他不过是个天玄境,论境界甚至比如今半步仙家的裴照还要略低,之所以轮到他来坐镇,无非是管事的人都不在。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无非是看整个天衍宗都十分看重宋厌,眼里来气,趁机发作一番罢了。在他看来,凡人眼中的修仙宗门何等尊贵,见了此情此景,宋厌那卖糖葫芦的养父岂会不惧?定然心惊胆战、不停求饶,狠狠叱骂这一身反骨软硬不吃的小子。   怎么就到了“去别的宗门试试”这种地步?!?   镇宗长老心知闯了大祸,宋厌这种天赋,如今万里挑一,真把人推到别家宗门,等宗主回来就要扒他的皮:“宋、宋家主……说笑了。”   “松开片刻锁链,倒是也无不可,只是不可走出这刑堂正殿。”   “澜沧江龙君与公子敖逍稍后就到。”   镇宗长老重重清了声嗓子:“阁下好好自为之。”   他急于撇清自己,吩咐弟子松开锁链,让宋厌与宋汝瓷说话,又七拉八扯,说要修炼,匆匆回避。   ……   刑堂静下来。   宋汝瓷已经很久没说这么多话,此处寒气的确难捱,等到人散去,咳嗽了几声,听见那千年陨铁所铸的铁链急促哗啦响动,少年一头扎进他怀里。   宋厌急得脸色发白,死死抿着唇,不停催动刚学会的灵力仙术,替他暖手暖身:“笨死了,怎么人家一说就上山?”   宋汝瓷第一次听到这种话,很新奇,弯了弯眼睛,摸他青一块紫一块的脸。   宋厌嫌丢人,躲着他的手:“别碰……脏。”   “很干净。”宋汝瓷从怀里取出个小玉盒,给他上药,“别动,乖一点。”   一小块桂花糖被塞进宋厌的嘴里。   宋厌不敢乱动了,跪在轮椅前,抱着冷硬的双腿,仰头看着这个又苍白消瘦了不少的人,眼眶更红,几乎把嘴唇咬出血。   苍白手指蘸着药膏,薄薄涂在那些青紫淤血上。   宋汝瓷垂着睫毛,一手拢着他的后颈,仔细涂抹均匀,轻声问:“疼吗?”   宋厌摇头。   宋汝瓷摸摸他的头发,帮他散开相当粗糙的发髻,摘掉草杆,重新梳理:“怎么打的架,出什么事了?”   不问倒还好。   一问这个,宋厌的神情骤然阴沉,眉宇里甚至隐隐透出些戾气。   宋汝瓷拢着他的后颈,低头看这双眼睛:“不想说?”   宋厌不出声,只是把脸埋进他覆着双腿的薄毯里,呼吸急促混乱,似乎在强压着某种杀气——趁着这会儿工夫,系统也已经收集到了那个“敖逍”的资料。   要说“顽劣叛逆”,敖逍这个龙二代才当之无愧。   刮风害人、生暗流困商船、袭扰沿岸百姓,已经被人间黜置使剐了龙鳞、掏了龙丹,这才不得不来天衍宗重新修行。   系统:「……」   好熟悉的名字。   好熟悉的剧情。   怪不得褚宴认为自己有经验,应该会擅长从牛肚子里面掏小牛。   正给宋汝瓷传送消息,系统察觉到一阵湿漉漉的阴风,重重打了个激灵,窜上刑堂牌匾,才惊觉这刑堂里不知何时混进一股子水汽——水雾凝聚,化成龙形。   宋厌的瞳孔收缩了下,猛地起身催动元气,却因为刑堂禁制,四肢重若千钧,又重重跌跪回地上。   “敖逍!”宋厌厉声开口,眼里透出血红,“有本事的,就冲我来!”   半空里传来不屑一顾的低声嗤笑。   银灰色的游龙损了一角,被层层冰晶封住,环绕宋汝瓷,爪尖挑断了束发的布条,青丝散落,龙尾托起末端有些褪色的长发,玩味摆弄。   “宋厌,没想到你父亲有这般姿色,是个美人,可惜……怠于保养,该被好好呵护。”   “我喜欢这头发。”   冰凉吐息贴在宋汝瓷耳边:“宋先生,卖糖葫芦多苦?不如从了我,你跟我走,我就放过你的儿子。” 第107章 敖公子   龙族生来便有仙力, 敖逍虽然被剐了龙鳞、剖了龙丹,却也还有龙骨龙筋,以仙力传音, 旁人并不能听到。   苍白手指拢起那些被打散的发丝。   几次玉化, 又被强行逆天改命,昔日青丝发梢也已不再乌黑, 仿佛覆了层抹不掉的霜。   宋汝瓷将头发束好, 布条断了,只好又改回栓了铃铛的红绳。   敖逍饶有兴致:“先生这是想通了?”   此前, 他看宋汝瓷只是觉得气质不俗、容貌出众,凡人中少有这样的好姿色, 故而动了贪婪之心。   却不想这一条红绳, 竟仿佛打破了什么禁制, 倏地叫这轮椅里的人鲜活生动起来, 睫羽浓长而深, 那一点朱砂红痣偏生又昳丽韶润, 见了便难挪得开眼。   敖逍的龙尾探向那只素白的手, 却摸了个空。   宋汝瓷靠在轮椅里, 右手扶着木质扶手,垂眸轻声:“敖公子自重。”   敖逍啧了一声, 龙尾重重一甩, 烟尘四起,数枚拘魂钉平地而起, 悬浮在半空的一团血光当中。   这拘魂钉是难得的法器,九幽陨铁铸造,融了敖逍的心头精血与半块逆鳞,随他意念而动, 如臂指使。   此刻九枚钉尖泛着森森寒光,直指宋厌。   “宋先生。”银灰色的游龙眯了眯竖瞳,身体盘旋半空,阴霾冷雾森森,“你该想清楚些,小龙在天衍山上也有几分薄面……你也不想今年万宗大比,令郎被关在这刑堂之中,无缘上台罢?”   宋厌的脸色霎时白了白。   游龙化作人身,龙族寿命极长,两三百岁也是幼龙,这敖逍还不到两百岁,化形化得倒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只是神情傲慢,戾气横生,平白糟蹋了相貌。   “非是小龙平白生事,刁难先生。”   敖逍眯了下幽深金瞳:“实在是令郎放肆卑劣,粗野无度,于擂台之上以暗器出手伤我……”   “我没有!”宋厌脱口反驳,“是他用拘魂钉偷袭我,我没用暗器!我——”   “住口!”   敖逍厉喝:“区区一个人间小儿,上山不过月余,能练出点灵气就顶天了!没有暗器,你哪来的这等本事?!”   龙族的角又不是等闲凡物!   一个上山月余的凡人幼童,“一不小心”就碰碎了!?   宋厌死死咬着牙关,被符咒捆缚的双手拼命试图挣脱,脸涨得通红。   这件事他的确解释不清,敖逍在擂台上落了下风,不甘认输暗里偷袭,那拘魂钉离他后颈只余一寸,却仿佛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拦住。   那东西猝然炸开,只是掀起的风刃就将龙角割裂,他那时与敖逍正扭打成一团,顺手一掰……就掰断了。   龙族血脉尊贵,又是一方水神。天衍山上,也对这敖逍格外优待,没人敢招惹,生怕给自家惹了祸事。   宋厌更是不想惹这家伙——他不怕报复,可宋汝瓷怎么办?若是这龙崽子下山作祟,日日捣乱,别说糖葫芦摊子,小院都要被搅得乱七八糟!   宋厌急得要命,偏偏这符咒越是气血激动、拼命挣扎,便束缚得越紧,此刻已将他双手捆在背后,勒出了道道血痕。   宋汝瓷望了他一眼,微微摇头。   宋厌一怔。   他张了张口,没说出话,却被那双宁静如水的眼睛引着,渐渐稳下焦灼心神,平复了沸腾气血。   不知道什么东西,猫猫祟祟地溜进阴影里,替他解起了符咒化成的绳子。   ……   宋汝瓷转动轮椅,木质轮子碾过碎石,拦在敖逍与宋厌之间。   他不适应这湿冷寒气,侧脸已很苍白,语气却依旧平稳温和:“公子想要如何处置?”   万宗大比对宋厌极为重要,是关键节点的机缘剧情,到时要进锁妖塔,宋厌第一次淬炼神魂就是在那里面。   系统查了敖逍的资料——这是澜沧江龙君的独子,澜沧江龙君名唤敖澜,妻子早逝,只留下这一颗蛋,是敖澜亲自孵化、亲自喂养,故而免不了有纵容袒护,于是便娇惯着养歪成了这样。   江龙王只比海龙王逊一筹,若是敖澜从中作梗,日后宋厌的诸多机缘都岌岌可危,此时树敌,并不明智。   宋汝瓷说:“在下略懂医术,敖公子的龙角,或可试着医治。”   这些日子里,他在山下,除了卖糖葫芦也养牛。   小牛犊乱顶乱撞,不小心卡在篱笆里,别坏了牛角,急得哞哞哭。宋汝瓷就和系统一起研究了几个晚上,给小牛裹药、包扎,喂糖葫芦,设法治好了。   应该是差不多的吧。   “你能治?”敖逍不知他想的什么,不屑嗤笑,“我长这么大还从没听过,人能治龙。”   宋汝瓷颔首:“公子想要赔偿?”   宋氏虽然没落,被流放抄家,但到底是观星一脉,毕竟还有些底子。   宋汝瓷手里,其实还有半本卜天残卷、些许星砂,一块河图龟甲——龙族急需星霜之力,若是此事不能善了,他也可替那澜沧江龙君引动些星力。   宋厌猜到了宋汝瓷的意思,急得眼眶泛红,却被那怪影子捂住了嘴,只能呜呜抗拒,胸口急促起伏。   “好啊。”   敖逍挑了下嘴角,他被惯坏了,眼高于顶,全然不知这人间司星郎拿出的都是什么宝贝,只一味打量宋汝瓷。   “宋先生这么有诚意……不如亲自去龙宫赔礼。”   “此事说大可大,说小也可小。”   敖逍玩味地打量着宋厌,踢了踢地上解开的锁链:“如何?你爹孤身一人夜守青灯,日子多清苦,不如随我去龙宫,逍遥快活一番……”   他边说边走近宋汝瓷,绕着轮椅,打量赏玩,又去捞那泛着霜色的发丝。   这次宋厌听懂了。   系统也拦不住,宋厌身上血脉剧烈激荡,竟是硬生生挣脱了刑堂下的禁制,狠狠往敖逍身上唾了一口污血——敖逍脸色剧变,神情瞬间阴冷,拘魂钉剧烈嗡鸣,霎时间飚射向还倒在地上的宋厌。   “敖公子不可!”   负责留守的刑堂弟子大惊,急喝上前想要阻止,却到底晚了一步,余光只见那卖糖葫芦的宋先生神情一厉、调转轮椅,更慌得魂飞魄散。   地动山摇。   刑堂叫剧烈气流显得乱七八糟,石桌石椅俱都崩毁成了废墟,连房顶也裂开条缝。   几块碎裂的乌玉瓦掉下来,砸在地上,崩成齑粉。   胆战心惊睁眼看时,刑堂弟子却愣住。   那老槐树下,每日迎来送往、和气卖糖葫芦的老实凡人摊主,此刻将宋厌护在身后,单手执鞭,布衣袖口无风自动,眉心浅金星砂若隐若现,往日温润的眉眼此刻薄而锋利,像是染血白瓷。   那苍白修长的手指,捻着金丝血线拧成的七星鞭,拘魂钉落在地上,鞭稍染着些许龙血。   几片龙鳞被鞭子撕落,掉在地上。   ……   整个刑堂都静得死寂。   那敖逍被一鞭子抽回了龙形,血痕足有寸许长,龙身蜷曲着惊惧痉挛,再不敢说哪怕半个字。   宋厌的脸色也有些发白,吃力咽了下,看着宋汝瓷。   ……偷偷地,摸了摸自己的屁股。   他过去负气犯犟、惹祸、不听话的时候,从没挨过鞭子,宋汝瓷只是会有点无奈地看着他,弯一弯眼睛,轻叹口气,又去磕磕绊绊缝衣服。   缝也缝不好,一下两下扎手,扎得他心都跟着打哆嗦,只好越来越乖、越来越规矩。   原来这是宋汝瓷本来的样子么??   他躲过了多少屁股开花!?   宋厌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往宋汝瓷身后缩了缩,看着那条鞭子……又看了看地上那条银灰色泥鳅。   宋厌记得这条鞭子,有天夜里,他睡不着跑去院子里,想要趁月亮好多洗点山楂,发现褚宴坐在外面,正解开这条鞭子重新编织,掺进去了些古怪的血色丝线。   这本来就是宋氏家主才能用的鞭子,千年雷击紫檀为骨,金线绞成长鞭,添了血丝后,柔韧异常。   平日它始终勒在清瘦腰间。   宋汝瓷第一次用它,这血线竟在星光之下,平白化作了无数细如发丝的倒钩刺。   敖逍的龙鳞就是被着看着细如牛毫的倒钩刺掀翻的,他似乎格外畏惧这东西,吓得动也不敢动、话也不敢说,连惊惧错愕带忌惮地盯着宋汝瓷。   ……   轮椅里的人间星官。   这世上有没有拿鞭子的观音?龙族不是没见过神仙,却没见过这样的,明明温润守礼、菩萨低眉,此刻垂着的眼睛却好似千里白皑皑冰封。   一切温润、宽容、柔和、好脾气……都被这一层封江薄冰遮盖。   宋汝瓷垂眸,睨着地上的龙,睫毛掩落,淡色嘴唇抿得无喜无怒。   身体受不住寒气,他的脸色已经极为苍白,领口掩着的脖颈微垂,弧度锋利,侧脸与眉梢染了几滴飞溅的龙血。   那只捻着鞭子的手修长,袖口腕骨清瘦,发丝覆着一层天上星霜,泛起奇异的光泽……沿裂缝往夜穹上看,西北天狼遥相辉映,异常明亮,洒下星辉。   这些星芒像是成片寒针,将敖逍钉死在地上。   蜷在地上的银龙险些就被轮椅轧中,拼命卷着尾巴,挣扎扑腾。   “敖逍。”   清瘦斯文的人影缓声开口,嗓音依旧柔和,稍显沙哑:“有什么事,叫你父亲来和我谈,宋某静候澜沧江龙君。”   他说话仍不疾不徐,清冷端肃,除了睫毛下那一片浅青色的阴影,血与朱砂红痣几乎是这张脸上仅有的颜色。   鞭稍定在幼龙断掉半边龙角的头顶。   “至于你。”人影说,“长幼有别,礼不可废,你该叫我叔叔。” 第108章 异姓兄弟   宋厌捂着屁股, 瞪大了眼睛。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宋汝瓷,又震惊又错愕,还有点挪不开眼睛——眼前的人影明明单薄清瘦依旧, 却只是垂着眼说话, 就把敖逍慑得一动也不敢动。   那一道鞭痕极深。   龙鳞翻卷撕裂,伤口深可见骨, 在龙身上撕开怵目的鲜血淋漓。   ……   斗转星移。   寒凉夜风淌过染了些血的褪色发梢。   地上那破泥鳅拼命卷起尾巴, 躲避轮椅与鞭子,风吹烛摇, 被变幻的鞭影扫中,都仿佛抽筋似的重重一激灵。   金色龙瞳盯着宋汝瓷, 满是忌惮畏惧, 疼得动弹不得了, 却又不甘心叫一个凡人就这样当中羞辱鞭打, 还要嘴硬:“宋先生, 你这法器的确厉害。但你可知, 我龙族生而为神, 自古胆敢冒犯伤我龙族的……”   鞭稍抬了抬。   敖逍吓得魂飞魄散, 立刻紧闭上嘴,恰在此时见到一道深蓝身影, 喜出望外, 呲溜一下窜过去:“父王!父王救我!”   刑堂弟子也俱是一肃,交换视线, 火速叫人去寻宗主。   这次来的真是澜沧江龙王。   这龙君刚到,天衍山顶便浓云密布、风雷滚滚,雪亮电闪刺得眼前一片白亮,隐隐能见云端无数水族兵将虚影。   来的人一袭蓝袍, 面容冷峻,漆黑龙角下有金纹暗藏,已是半步到了踏碎虚空的境界。   这修为已丝毫不逊色于四海龙王,甚至犹有过之,再进一步,褪了天生的麟角,便能去九天应元府为雷声普化天尊当差了。   天衍宗纵然在上界有些师伯、师祖坐镇,也惹不起这些天生的神族,一时间风雨欲来,各个山门紧急收拢弟子不准外出。   凡人村庄看见这乌黑浓云,更是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把小孩子全揪回了家。   天衍山脚下,被迫看守糖葫芦摊子的夜少主暴跳如雷,想要冲上山去探个究竟,却被几个血盟杀手奉庄主命按得结结实实,说什么也不敢撒手——开玩笑,这等角色,他天衍宗惹不起,难道血盟就惹得起了?!   再怎么说那也是龙!   云从龙,风雷动,惹了那家伙是要挨雷劈的!   “少主,少主。”杀手们苦着脸劝,“宋先生昆山片玉、定然遇难成祥,宋公子吉人自有天相,您也有您的用处,看好您的糖葫芦就够了……”   ……总之。   澜沧江龙君亲临,整个天衍山上下,说不动荡是假的。   敖逍自然知道这点,立刻又得意起来。   他带着伤,跌跌撞撞飞到那戴着玉冠的蓝衣人腿边蹭来蹭去,卖惨装乖、呜呜咽咽:“父王,儿子要被打死了!”   敖逍化作人形跪下,扯开衣领露出那道血肉外翻的怵目鞭痕,眼里甚至泛起水光。   “孩儿这次既没淹农田,也没掀商船,不过就是勤勤恳恳修行罢了!”   “这一对凡人父子仗着手里有仙家法器,放肆欺侮于我,故意折了儿子的龙角,那病秧子还拿鞭子抽我!蹂躏羞辱我,逼我叫他叔叔!”   “他这分明是羞辱您……您要为儿子做主啊!”   宋厌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狠狠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澜沧江龙君神情冰冷,不怒自威,扫了一眼跪在地上浑身是血的敖逍,并不说话,只是抬头看向轮椅里的人影,浓深剑眉沉默着蹙起。   “父王!”敖逍连忙站起来,殷殷跟上去,“这病秧——”   澜沧江龙君厉喝:“跪下!”   敖逍错愕怔住。   澜沧江龙君的视线甚至没在那冒血的鞭痕上停留,只是淡淡一扫,便抬眸,看向轮椅里的布衣人影。   他朝这道人影走过去。   才走了两步,宋厌已经跌跌撞撞冲出来,张开为了挣脱禁制满是血痕的胳膊,咬紧牙关,顶着铺天盖地的龙威护住了宋汝瓷。   “你儿子是我打的,祸也是我闯的,和我爹没关系。”   宋厌盯着他:“老龙王,你要打就打,要杀就杀,敢动我爹一下,我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   澜沧江龙君被他拦住,若有所思,垂眸望着这不大点的人族幼童。   宋汝瓷抬手,按了按宋厌的肩膀:“厌儿。”   宋汝瓷咳了几声,咽下喉间翻涌血气,温声说:“这是我与龙君的事,到我身后来。”   宋厌急得要命:“不行!”   宋汝瓷温和地望着他,张了张口,却又止不住地开始咳嗽,瘦削肩膀咳得微颤,虽然抬手掩着口,恍惚间却已能在那一片苍白间窥见殷红血色。   宋厌脸色大变,扑过去扶住他:“爹!”   咳嗽个不停的人居然还有心情笑。   宋汝瓷抬眼望了望他,那一片柔和的烟水雾泽里,透出些令人恍惚的暖色。   宋汝瓷摸了摸他的头发:“嗯。”   宋汝瓷好像很为这个字高兴,弯着眼睛,微微地朝他笑。   ……天底下脾气最硬的小孩才能忍得住发酸的鼻腔,犟着不肯钻进这个怀抱里。   宋厌几乎要把唇角咬烂,死死忍着泪,手忙脚乱地翻出自己在擂台上赢的仙丹,从玉瓶里倒出一颗:“张嘴,快,吃了就不咳了……”   他笨拙地模仿褚宴的语气、动作,哄着宋汝瓷吃药,把拼命赢来、攒下的丹药倒在手心,捧到不含血色的唇边。   那双霜蓝眼眸微微怔了下,随即又恢复柔和弧度,眼尾牵起温存的细细纹路,配合着张口。   下一刻,丹药却消失。   宋厌的灵觉敏锐,倏地转头,眼里迸出冲天戾气,死盯着那老龙王。   “这药的药性太烈,药毒未除,是黄级下品的劣丹。”   澜沧江龙君手中拿着那个隔空摄来的玉瓶,只看了看,便随手抛回给他:“你父亲体弱,不能吃。”   宋厌的脸色变了变,攥紧手中玉瓶,低头看了看,又抬头,神情警惕。   但他毕竟实在太年幼了,修炼毕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再强的根骨天赋,也不可能抵得上龙族的千年修为。   澜沧江龙君只是抬手一挥,便有无形江水之力将宋厌裹住。   幼童动弹不得、发不出声,绝望睁大的眼睛里,那装一身蓝袍的龙王走到轮椅前,半跪下来,按住宋汝瓷的一侧腕脉,注入了些许精纯灵力。   “雪襟星官。”敖澜的声音很低,“多年不见。”   敖逍错愕瞪圆了眼睛。   他从没见过,他父亲对什么人这样和颜悦色,甚至称得上是温言细语——就连天上派来宣旨的使臣,澜沧江龙君也一向不假辞色,公事公办冷若冰霜。若非如此,以澜沧江龙君的修为功绩,早就上了那九天应元府。   此刻,龙君却只是半跪在轮椅前,为这个被他叫“雪襟星官”的人注入灵力、调理心脉:“还记得我吗?”   调理心脉难免激起暗伤,宋汝瓷微阖着眼,抿唇负痛忍耐,听见这句话,睫毛动了下,缓缓张开眼睛。   敖逍有些不安,急着膝行过去:“父王!您是不是被骗了,他不是什么星官,就是个卖糖葫芦的——”   “住口!”澜沧江龙君神情冰冷,“是我太纵容你了,一时心软贻害无穷。”   “你也不必再在此地再生祸害,今日便跟我回龙宫禁足,三百年内不准出水面半步,否则我亲手扒了你的龙鳞。”   敖逍如遭雷击,脸色惨白,跪在不远处。   龙君收回看向这个孽障的视线,转回目光,看向宋汝瓷。   “不记得了?”敖澜缓声说,“昔日你与那黜置使褚大人,踏勘星图,为了逐一颗血彗到了澜沧江。”   宋汝瓷的确不记得,有些歉意地垂了下视线。   敖澜点了点头,也并不过多追问,不让他乱动,一手扶着清瘦胸肩,另一只手按在他的心脉上:“这里总会痛么?”   宋汝瓷弯了下眼睛,温声说:“没什么。”   敖澜看了他一阵,也不戳破,只是缓缓注入灵力,替他理顺心脉。   宋厌被那江水之力放开,紧盯着宋汝瓷的反应,发觉轮椅里的人面色苍白、阖眸抿唇咽下闷哼,立刻扑过去,紧紧抱住宋汝瓷的一边手臂。   敖澜问:“这是你的儿子?”   心脉扭转的剧痛非常人所能忍,宋汝瓷本已疲倦至极,听见这话却睁开眼睛,微微笑了笑。   “厌儿。”宋汝瓷温声说,“给龙君赔礼。”   宋厌咬了咬牙,不情不愿地磨蹭上前,还没开口就被敖澜止住:“不用了。”   “是我疏于管教这孽障,一错再错。”敖澜嗓音低沉冷冽,有风雷之声,语气却十分缓和,“你们的孩子,脾性很像你和褚大人,坚忍不拔,会有出息。”   莫名其妙被夸的幼年主角腾地变成红苹果。   宋汝瓷轻咳着笑了下,神情缓和了许多,揉了揉宋厌的脑袋。   宋厌依旧对这龙王颇为警惕,不被这点好听话忽悠,尽力护住宋汝瓷,盯着这忽然冒出来的龙君。   宋汝瓷却已经看出,敖澜还有话要说。   不适合叫孩子听见。   他抬手,轻轻揉了揉挤在肩头的脑袋:“去收拾东西,今天替你向宗主请假,回家住一天。”   宋厌的目光倏地亮起:“真的?!”   宋汝瓷低头,眨了下眼睛。   宋厌当即就往外跑,路过面如死灰的敖逍时还想踩一脚这破泥鳅的尾巴,但转念又想,自己是今晚能回家睡觉的小孩,和这种可怜鬼一般见识做什么,索性只是恶狠狠做了个鬼脸,飞快跑没了影子。   系统看着阳光开朗毫不孤僻古怪的幼年主角:「……」   ……   殿内静下来。   宋汝瓷又咳了几声,这次不必再压制血气,呛出几口血,用布帕拭了。   敖澜一手扶着他的肩膀,幻化出水晶杯,将灵气凝聚成水,给他漱口、润喉,灵气化成的水凉润清甜,极为可口。   宋汝瓷温声道谢,问眼前的澜沧江龙王:“龙君想说什么?”   敖澜沉默着看了他一阵,缓声开口:“昔日你二人来我澜沧江,因为见了那孽障害人,褚大人剐了他的龙鳞、剖了他的龙丹。”   “我因此与你们斗过一场,败于你的天狼噬月阵。”   宋汝瓷问:“龙君要问罪?”   敖澜摇了摇头,他意识到宋汝瓷的确什么都不记得,苦笑了下,继续解释:“他是我兄长留下的蛋,我怜他失怙,太纵容了……今后不会再有这种事。”   “不打不相识,我们喝了一夜酒,我与褚大人在江畔焚香,结为异姓兄弟。”   “我理当帮他的忙。”   “你的心脉衰微,已经气难御血,是耗竭之象。”   敖澜说:“得有人照顾,否则撑不过一两个月——褚大人身殒化归九天,天狼归位,大概下不来了。”   敖澜半跪着,看向宋汝瓷:“和我回龙宫吗?” 第109章 罚他   系统:「???」   什么叫“大概下不来了”——这怎么还有大概的!   这龙王说话到底有没有谱??   「你等等。」系统摩拳擦掌, 「我这就去天上看看,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我尽快赶在十年内回来, 你别急……」   宋汝瓷拦住急匆匆的系统。   系统更急了:「要跟他走吗?」   宋汝瓷眨了下眼睛, 轻轻摇头,望着半跪在轮椅前的龙君, 收回了那只正被诊脉的手。   “留神。”敖澜伸手扶他, 却落了个空,见轮椅缓缓后退, 心下自然明了,有些叹息, “你不愿跟我走?”   还有比系统更着急、比宋汝瓷更不愿意的——地上的敖逍瞪圆了眼睛, 错愕看着父亲与那轮椅里的糖葫芦摊主讲话, 再看那条鞭子, 总算后知后觉回过神, 想起了当初祸乱百姓被那黜置使剐鳞剖丹的惊惧绝望。   敖逍脸色煞白, 筛糠似的抖了起来。   ……是那个人!   敖逍当初落在褚宴手里, 只一招就一败涂地, 被拾掇成了条废泥鳅,昏死过去, 后来的事就都不清楚。   怎么又招惹上那杀神的儿子了!   那眼前这人又是谁, 宋厌也叫他爹,难不成是那杀神的道侣么?   他是多不长眼睛, 调戏了这么个祖宗——这要是接回去可还得了!他叫这卖糖葫芦的什么,叔父?什么时候再改成后爹??   敖逍又急又怕,手脚并用爬过去,抱着澜沧江龙君的腿哀哀恳求:“不成, 不成父王,您三思啊,他们一家人嗜杀成性,心狠手辣,您看儿子胸口这伤!是他抽的!一鞭子,一鞭子就抽成这样了!您就不怕日后您也——”   不加掩饰的凌厉杀气直灌天灵。   敖逍脸色瞬间煞白,魂飞胆丧,喉咙里再吐不出半个字。   “没你的事,退下!”敖澜厉喝,“若不是动手教训你这孽障,你叔父何至于牵动气血受伤?跪下,给叔父磕头谢罪!”   敖逍:“…………”   完了!   全完了!   敖逍一阵绝望,偏偏已经没别的办法,只得横了横心,不停磕头:“叔,叔叔,侄儿知错了,求叔叔饶了侄儿!”   他余光里偷偷瞄见轮椅中那人蹙眉,神情似有不忍。   仿佛真是哪家菩萨,那白瓷染血的凛冽压迫一旦消退,就又恢复仁慈本性,不忍见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苦苦哀求。   还是好人最好骗。   敖逍松了口气,止不住的心中窃喜,面上凄惨哀求,磕头磕的更起劲……果然。   “后辈交手,不懂分寸,教一教就好了。”   宋汝瓷劝说敖澜:“龙君不必如此。”   龙君扫了敖逍一眼,却只是摇头:“此子顽劣不堪,最会伏低做小、撒娇卖乖,我已被他骗过多次,不必理他。”   敖逍一僵,慌不择路想要向外跑。   敖澜却只是一拂袖,地上就多了条瑟瑟发抖的银灰色泥鳅,不过巴掌长短,徒劳扑腾个不停。   “我会将他带回,从今日起禁足,不准他再出澜沧江半步。”   敖澜将敖逍收入袖中,又问宋汝瓷:“你也一起回去,好吗 ?”   敖澜扶住宋汝瓷的轮椅,一只手覆在清瘦到硌手的肩背上,微微弯腰,语气极为和缓:“当年你们也很喜欢澜沧江的。”   “澜沧江虽不比海龙宫雍容华贵,却胜在风景秀丽,灵气浓郁,又很清净。”   敖澜看着他:“你若去了,定然比在此处日夜辛劳好得多,你的病……”   “我的病不妨事,不劳龙君费心。”宋汝瓷温声道谢,“靖之给我留了药。”   敖澜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   他看得出,宋汝瓷的身体已空耗不堪,如此硬熬下去,白日辛苦,夜夜咳嗽辗转难眠,绝不是长久之相。   自古有星辰投胎落于凡世、转世成人过一世人间日子的,并不少见,那文曲星、武曲星更是忙得不成,代代都少不了他们。   却从来没有哪个,回了天上,还能再下来的。   为何还要等一个不可能回来的人?   去龙宫有何不好?   敖澜不解,扶着轮椅低声问:“褚大人对你很好么?你甘愿为了他,一直等,等到熬坏了身子,也在所不惜?”   ……轮椅里的人被这话问住。   宋汝瓷的确不记得。   过去的事,过去的人,叫“靖之”的人、叫“褚宴”的黜置使,一切都只是苍白的词条和文字信息,记忆越来越淡、越来越少,偶尔梦里见了个模糊的影子,想要看清,却只要稍一凝聚心神,就自然从梦中惊醒。   这样的情形多了,披衣在院中对星静坐,寒凉透骨,咳得也越来越频繁。   见血的时候也越来越多了。   宋汝瓷自己倒不觉得这有什么,他还是一样的过日子,做糖葫芦、喂小牛、攒下铜钱换银子买米买柴,给宋厌置办些冬衣——不知为何,他始终没学会缝衣服。   系统猜测是因为本来的技能条没带来,又已经存在了这么个虚拟文件占位置,所以新数据总是写不进去。   暗金色龙眸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脑海之中。   宋汝瓷靠在轮椅里,微微蹙眉,他看着眼前的龙君,尽力维持清醒,心神却还是一阵阵涣散,最后一点痕迹也仿佛开始模糊混淆。   清晨推开门时在井边看见的影子、傍晚在温泉浴房里的迷惘温热……心跳声越来越响,变得嘈杂无比。   耳畔不停的水声里,那些影子仿佛被替代成另一张脸,浓眉、龙角、凌厉硬朗。   眼前龙君的脸。   “雪襟。”龙君模仿褚宴的语气,“这样行么?”   睫毛缓慢眨动,霜蓝眼眸纯净如冰,宋汝瓷的眉心蹙起,似乎想要尽力辨别清楚,一只手却被温柔握住。   “我回来了,我会好好待你,再不离开你。”   龙君说:“你喜欢叫靖之,那便这么叫我,你会很喜欢澜沧江的,那有山有水,莽林苍苍……”   他其实是好心,龙族与人族本来就不同,只在月圆时交尾繁衍,凭着本性行事,不懂得海誓山盟、白首同心为何物。   敖澜见宋汝瓷忘不掉褚宴,不忍见他因此病重,就想帮他。   却不想那双柔和的、几乎就要陷入迷惘幻境里的眼睛,毫无预兆地透出冰雪霜色,宋汝瓷将手抽回,闭上眼睛,淡白眉心蹙紧,竟是一拳砸在心口。   敖澜惊愕:“不可!”   清瘦身躯一颤,血色就涌出口唇。   宋汝瓷无声无息仰在轮椅里,殷红血色溢出唇角,细细蜿蜒,顺着瘦削下颌不停流淌进颈间。   那只手软软滑落,磕了下轮椅的木质扶手,摔坠在身侧。   指尖苍白,没了声息。   敖澜匆忙解开他的衣领,却错愕看见一片瓷白上蔓延裂纹。   ……   下一刻,那檐上星芒骤然大作,曜目万分,竟将暗夜照得如同白昼。雪亮星光化作万千利芒,毫不客气直刺敖澜元神,将澜沧江龙君硬生生逼退。   杀气直抵喉间,敖澜身形迸退数步,却丝毫顾不上自己命在旦夕,依旧紧皱着眉,看轮椅里的宋汝瓷:“快救他!他的心脉要断了!”   用不着他说,袭向他的只是煞气,星光凝成的人影已站在轮椅前,将宋汝瓷小心翼翼抱起来。   宋汝瓷闭着眼睛,脸庞苍白安静,唇角染血。   人影低头给他度气,喂他仙丹,轻轻分开虚抿的嘴唇,将丹药放在舌下,人影低头想帮他,却察觉到阻力。   宋汝瓷将丹药吐了出来。   睫毛掀开,眼眸平淡漠然。   宋汝瓷轻声问:“你又是谁?”   人影一怔,手臂不自觉收紧,还不待开口,就听见怀中的司星郎继续说下去:“多谢阁下好意,只是我结发之人在天阙之上,并非不回来,他会回来的。”   “还请诸位各自回去罢。”   宋汝瓷说:“宋某有些续命的办法,心脉断了,也能撑过今晚,不需诸位费心。”   今晚宋厌回家,家里再怎么也要热闹一下。   等今夜过了,宋汝瓷就打算试一试宋氏代代相传、据说禁忌的炼魂大阵,能不能放弃这躯壳,炼出神魂去天上看看。   他要自己去找褚宴。   他不等了。   宋汝瓷是天生改不掉的温和认真脾气,此时被激出血性,眉目冷静漠然,透出薄瓷般的凛冽,却还一板一眼,把自己的计划说与眼前的陌生人听:“我要上天去了。”   人影轻轻笑了下,又闭了闭眼睛,压下眼底血色,柔声说:“好厉害。”   很冷漠、凶得平生前所未见的司星郎抿唇,耳廓不自觉红了一瞬,却依旧凛然不动,只是垂了睫毛。   人影又问:“打算怎么上去,上去几天?我送你,我路熟些。”   宋汝瓷再不轻易上当:“阁下是做什么的,在哪处当差?”   人影说:“我是逃犯,刚从锁星台里逃出来,那里的劫火天雷好烫,你摸摸,我的眉毛都烧焦了。”   宋汝瓷蹙了蹙眉。   他抬手,摸到那一截烧焦的眉毛,还摸到了大片天火烧灼的瘢痕,不自觉地抿起唇,露出关切神情,又立刻收敛藏起。   人影轻声问:“嫌不嫌我丑?”   “相貌是身外之物。”宋汝瓷垂眸,轻声劝慰,“阁下能冲出锁星台,实力斐然,已是一等一的英雄。”   人影问:“若是你要找的人,变成了这样,你也会这么对他说吗?”   被他抱着的清瘦星官一颤,低下头不语,嘴唇抿得泛白,呼吸甚至已经有些急促,又呛出几口血。   人影像是被血烫了,立刻原地盘膝坐下,往他心口点了几指,将那一枚仙丹自己吞了,化出精纯药力凝在掌心,缓缓温养脆弱到极点的心脉。   “我问错了,不问这个。”人影柔声说,“别想,放松心神,什么都别想。”   调理心脉永远都是最折磨人的,宋汝瓷痛到失神,额头脸庞俱都苍白,瞳光涣散,气息时断时续。   人影见他嘴唇动了动,俯身凑到白得仿佛覆了层霜雪的口唇边。   “我……骑牛上去。”   宋汝瓷轻声说:“我的牛很小,驮不动人,但一道魂还是驮得动的。”   “我认路。”   宋汝瓷说:“我自己去找……”   他吐字吃力,声音衰微时断时续,想要画阵将自己炼成偶人撑过今晚,指尖已经渗出点点淡银星芒。   那只手却被轻拢着握住。   “你等他,等得急了,很生气。”人影抚着他的头发,“是不是?你要亲自去教训他,给他点厉害瞧瞧。”   宋汝瓷本来是没这么想的。   但人影的声音柔和,不知不觉,就落在耳朵里、心里。   现在好脾气的司星郎也这么想了:“嗯。”   人影轻轻笑了下,把垂着睫毛、抿着唇,很威风的星官大人拢在怀里,抚着后颈脊背。宋汝瓷靠在他胸口,身体微微发抖,额头抵着他的颈窝。   “快和我说说。”人影柔声哄着,分散他的心神,理顺心脉,“你要怎么罚他?”   司星郎用力抿了抿唇。   宋汝瓷说:“我要……用鞭子,把他绑起来。”   这回答真是突破星官大人的极限了,毕竟过去宋氏就算有人犯了错、获了罪,按律该罚,也是绝对不会送去污了家主的眼睛,让血沾了家主的手的。   人影看起来也很敬畏,“啊”了一声,掌心抚着冰凉心口,推揉散开药力:“然后呢?”   宋汝瓷:“……”   系统:「……」   褚宴要是再问下去,宋汝瓷迟早会因为想得太努力,不小心耗尽心神,续不住这一口缥缈元气。   人影大概也已经发现,于是不再问,只是替他按揉心口。   这么过了很久。   宋汝瓷说:“罚他亲我。”   ……这次轮到人影怔了下:“什么?”   他低头,看见怀里苍白的、冰雪寒梅似的人影,紧闭着眼睛,一只手无意识地攥着他的衣襟,不肯松手。   宋汝瓷的身体和意识脱节,身体其实已经认出熟悉的感触和气息,但心神警惕,不肯再上任何当、受任何骗,不会再轻易付出信任。   宋汝瓷要亲自上天去找那个等了很久的人,要很凶,用鞭子把人绑起来。   要罚。   睫毛不住颤动,湿气从睫根深处不受控地溢出来。   宋汝瓷已经不记得——不记得褚宴,不记得院子的篱笆是谁修的,灶是谁垒的,不记得每天拎着宋厌去换衣服、低头让他擦脸上水的人是谁,不记得浴房里那些事具体究竟是什么样。   不记得被亲是什么感觉了。   甚至就连那些手稿被放在了什么位置……就连手稿本身的存在,在记忆里,其实也已经变得极为模糊。   宋汝瓷并不知道自己要找的是谁。   但怎么罚要先定下。   “把他绑上,罚他亲我。”宋汝瓷轻声说,“亲得不好,我不会对他笑的。” 第110章 本世界完   天衍宗内乱成一团。   人影抱着怀中那一片雪影, 静静听着宋汝瓷说话,手臂回护着收紧,抱着宋汝瓷一路往外走。   「褚兄。」龙君也被削掉了半边龙角, 浑然不顾, 追上去向他传音,「你能亲好么?」   龙性本淫。   龙族虽然不懂人族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不懂海誓山盟为何物, 却是很擅长房中之术的。   龙族天赋靠血脉传承,无须特地修炼, 他们龙生下来就都很会亲。   「你是逃犯,亡命天涯, 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被天兵天将捉上去了。」   敖澜很关心宋汝瓷:「澜沧江气候很好, 适合养病, 你若是亲不好, 就换我……」   褚宴停下脚步。   山崩地裂, 天衍山主峰一声轰响, 塌了半边山头, 压了一条活龙。   有天衍宗长老、刑堂执事, 壮着胆子上来想要好言劝说,却只是踏入那衍开的星光波纹, 身体就被定在原地, 全然不听控制,连惊带惧地面面相觑。   宗主被弟子火急火燎请出关, 看着满山乱跑的大罗神仙凶星蛟龙,几乎要把眼睛瞪掉,手忙脚乱用力一挥袖子,收了本宗弟子闭门不出。   ……   人影却仿佛浑然不觉。   他低着头, 只凝注这片清秀眉眼,轻柔拨开鬓发,抚摸雪白的面孔。   他将宋汝瓷保护得很好,靠在他怀中的人没有听见山崩轰鸣,没有碰到任何碎石,也没有被风惊扰,枕着他的肩头,仍旧出神似的微垂着眼睛。   “好威风。”   褚宴说:“定然吓得他胆战心惊,不敢不奉命。”   肃然冷清的司星郎其实很受不住夸。   被说了威风,抿了抿唇,被轻轻抚摸的洁白耳廓就泛起淡红。   褚宴轻轻笑了下。   他的声音柔和到极点,轻声说:“只是……”   宋汝瓷稍微愿意与这人影说话了:“只是什么?”   “只是罚得太轻——走了这么久,了无音讯,亲几下就够了?”褚宴说,“鞭子不是用来绑人的,是打人的,该罚个几百鞭子,打得全是血痕,再去温泉。”   宋汝瓷蹙眉,神情透出不愿。   人影问:“罚重了?”   “重了。”宋汝瓷咳了几声,又呛出血,“他在天上……”   说到这就说不下去,因为记忆已经几乎不剩什么,并不知道对方在天上是什么身份、被什么事困住,至于那澜沧江龙君说的“身殒归位、下不来了”,其实也不全然像是空穴来风的谎话。   一念及此,心头再度蔓开隐痛,喉头血气也愈浓。   宋汝瓷咬紧牙关,闭上眼睛忍耐,却还是没力气咽回。   人影低头轻轻替他啜出淤血。   这一步也丝毫急不得,必须极为小心,怀中身体脆弱得仿佛薄胎白瓷,稍用力就会碰碎。   宋汝瓷在他怀里,被柔和摄走喉核之间阻塞的血气,渡入精纯先天元气:“阁下……在做什么?”   褚宴一手护着厥冷心脉,低头看怀中的人。   这具脆弱而美丽到极点的躯壳,被困在其中的神魂,已经感觉不到、听不见、看不着。   微睁的眼瞳完全被星霜覆盖。   “我在助你凝练神魂。”褚宴柔声回答,“天上凶险,劫火烈风、滔滔弱水,沾一沾就要魂飞魄散。”   弱水。   宋家主隐约记得一点弱水,弱水三万里,飞鸟不过、鹅毛不浮:“我家族人……”   “在弱水河谷,我知道。”褚宴握着他的手,“你和商云深做了交易,是不是?你将家主令给了他,一报还一报,他也去了天上帮我。”   “我们按照你画的星图指引,冲出锁星台时,恰巧看见了弱水,便将她也放了。”   弱水被天闸、天锁束缚万年,痛苦寂寞不堪,如今一朝解放,淹了蟠桃园、灌了兜率宫,浇灭了老君的炉子,天将被拽去抢收蟠桃,童子忙着抢救丹药,一时失了看管,叫天上那头青牛挣脱缰绳逃下了界。   弱水自九天之上泄入人间,如今源头闹起来,人间水道自然也就枯涸,那河谷徒步可涉,宋氏族人自然不受拘束。   宋氏儿郎不少英雄豪杰,已经隐姓埋名逃出去了一批,牢记着家族冤屈血债,彼此联络照应,暗地里积蓄力量。   乱得很。   热闹得很。   ……   宋汝瓷听得入神,神情很柔软专注,像幼时乖乖听外面故事的小司星郎。   “天下大乱。”星官问他的凶星,“会殃及百姓吗?”   遥远的记忆里,被献祭给天狼的小司星郎也这么问,清秀漂亮的、小小的脸庞上是异常严肃的担忧。   褚宴也和过去一样告诉他:“天道好还。”   倘若是治世,天下太平、百姓康乐安宁,纵然有妄图叛乱的祸水,也会被轻易制服。   为了一个星象预言就能将一整个家族流放的昏聩朝廷,这种事早不是个例,积弊如山,民怨鼎沸,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才会有荧惑星动、天狼现世。   不是凶星祸乱人间,是人间有祸,凶星才受召唤而至。   世人不懂,才唾骂、憎恨凶星。   心软的星官大人又蹙紧眉:“不当如此,我去天上,和他们说清……”   话还未说完,这具身体已不堪重负,只是胸肋轻颤,唇角就又涌出殷红。   褚宴忍不住收紧手臂,替他擦拭溢出的血,关切煎熬,恨不得替他痛,替他受这命运折磨。   嘴唇小心贴着冰冷眼皮,慢慢度过去一点暖意,指腹贴着眉心,细致爱抚。   宋汝瓷又问:“阁下在做什么?”   “我在温养你的泥丸宫。”褚宴说,“等你到了天上,就能耳聪目明,牙尖齿利,吵得过他们所有人。”   宋汝瓷轻轻眨了下眼,张了张口,又抿起唇,笑了下。   褚宴力道柔和地亲他的眼睛:“好不好?”   宋汝瓷的意识已经有些朦胧,模模糊糊地想,温养泥丸宫,原来很舒服。   很暖和、很柔软。   很叫人不舍得结束。   他轻声:“嗯”   他其实知道这话是哄人的,但不知为什么,心神放松疲倦,像是浸泡在与世隔绝的温水里。   温水。   水。   宋汝瓷想起来件事,勉力维持住一线清醒,轻声说:“我不去龙宫。”   “那位……敖先生。”   宋汝瓷问:“请帮我向他说,谢谢他的好意,我不去。”   宋汝瓷问:“他是你的兄弟吗?”   褚宴:“现在不是了。”   现在是再见面就要剁龙爪掰龙牙的死敌。   相当紧张一直在偷听的系统:「…………」   说得好。   宋汝瓷没看到,褚宴已经抱着宋汝瓷离开了天衍宗,至于那位龙君敖澜,倒不至于被几块石头砸出好歹,被凶煞至极的黜置使徒手打了个结,毫不客气扔回了澜沧江。   褚宴下了天衍山。   他走云路,比宋厌走得快,回了小院,看到整洁明净的院子。   那口井周围没有杂草,石块干净,连青苔也并未生长,是因为日日有人抚摸、擦拭。   睡不着的司星郎总会在那井坎处坐上半宿。   起初还记得坐着要看什么、画什么,后来不记得了,偶尔困倦无知无觉卧睡到天亮,心头茫然,胸口空荡。   无声无息、几乎已化作苍白玉像的人,睫毛下毫无预兆溢出泪。   褚宴收紧手臂。   他无法再等,抱着宋汝瓷,三两步进了浴房,热腾腾蒸汽笼罩玉色肌肤,褚宴低头咬开他的衣带,咬破舌尖。   血滴进心口裂痕,一滴,两滴,三滴。   那一小片皮肤恢复柔软温暖。   这种温暖悄然蔓延。   恢复了柔软的苍白躯壳也与另一道影子交叠,被抚摸、亲吻、捧进怀抱里。   褚宴坐进温泉里,调整姿势,轻柔剥下宋汝瓷的衣物,握住随池水飘起的绵软手臂,十指交握。   宋汝瓷不再抗拒,不再冷若冰霜。   完全放松的身体彻底耗尽最后一丝心力,被他环在胸口,静静垂着头颈,修长白皙的双腿微微分开,弯折半跪在水中。   褚宴怕他体弱不舒服,想去取些丹药备着,动了下手臂,却怔住。   他的手与宋汝瓷的手交握着。   宋汝瓷的手指,恢复了柔软,却依旧弯曲,没有改变姿势。   宋汝瓷握着他的手。   不松开。   ……有什么轰鸣远胜山崩,沉默着的凶星握紧那只手,收拢手臂,闭紧眼睛,被天火灼出的瘢痕仿佛再度开始灼烧。   褚宴吻他,手臂无法控制地收紧,清瘦单薄的胸腔无意识溢出轻哼,温热掌心贴着雪白脊背,抹去衣衫,拢过柔软,从腿根一直拢到膝弯。   宋汝瓷在这样的接触里醒过来,呼吸轻滞,无意识攥紧褚宴的衣袖。   紧抱着他的身影定住,气息粗重灼烫。   宋汝瓷缓缓眨眼,视线恢复清晰,抚摸那些天火留下的瘢痕,指尖碰过的地方,凶戾异常的凶星也仿佛轻悸。   褚宴想挡住他的眼睛,想缓一缓,让他放松,让他适应。   那双柔软美丽的眼睛却猝然落下泪。   褚宴的心脏被攥住了。   “哭什么。”他有些急,嗓子喑哑,去吻滚落的眼泪,“不哭,等几天,过几天就没了,还好看的。”   这些瘢痕不难消去,只是需要修炼、需要重新整塑容貌,要不是那澜沧江龙王父子折腾的这一出,也不至于这么仓促。   褚宴抱着他抚摸,柔声到极点地哄他:“不哭,缓口气,别伤了身子……”   宋汝瓷咬住他的肩膀。   褚宴一顿,掌心覆着清瘦腰窝,他慢慢静下来,试着用脸颊轻轻贴宋汝瓷的发顶,柔软手臂也抱住了他的脖颈。   褚宴试着用更温柔的动作哄司星郎高兴。   水面不停散开涟漪,光亮涌动,晃得眼前一片白亮。   宋汝瓷不让他走,又不懂得他在做什么,视线有些模糊,呼吸急促,身体一阵阵打颤:“阁下……”   咬痕还陷在皮肉里,声音不清楚,微微的震动透皮透骨。   心跳砸在肋骨。   嗵,嗵。   褚宴抚着他的背,将他填在怀中心口,暂时停下动作,柔和地扯了扯嘴角,轻轻亲那些潮湿的额发:“阁下?”   宋汝瓷被他在脊后缓缓打圈,喉咙溢出陌生的细碎响动,本以为早忘了的、手稿里的内容毫无预兆跳入脑海,蜷起的膝头压在褚宴腿上,脚踝被那只手护住。   宋汝瓷不肯闭眼,还看着他,看着他。   睫毛颤动,眼尾泛着绯红,那一颗朱砂痣重新变得鲜艳,翕动的浓深眼睫像是要挣脱飞走的灵雀翅羽。   褚宴哄他:“不上天了,好不好?我就在这,不是梦。”   宋汝瓷依旧望着他。   褚宴知道这双眼眸里在努力想起什么,没关系,忘了也没关系,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提醒一下就好了:“褚宴。”   宋汝瓷轻声地、很谨慎地跟他学:“褚宴。”   不对。   舌头不熟悉,齿间不熟悉。   秀气的眉心刚蹙起,褚宴就想起纠正,重新告诉他:“靖之,你叫我靖之。”   这个世界观里,叫大名通常没什么好事,亲昵熟稔的人都是称呼字的。   宋汝瓷慢慢念了两次,露出一点笑容,很柔软干净,褚宴看着这一点清秀眉眼间的弧度,心头酸涩,收拢手臂,低头轻轻亲那颗朱砂痣,亲苍白的眉心。   他们其实已经完全契合在一起,紧密相连,亲密无间。   宋汝瓷的身体完全记得他,褚宴忍着不动,宋汝瓷就不那么紧张,甚至主动柔软地偎在他颈间。   年轻有为的家主还剩最后一丝警惕,“靖之”这名字也曾被人冒用:“我们家的糖葫芦几文钱一串?”   褚宴:“……”   宋汝瓷问得很严肃:“几文钱?”   这其实是道非常精妙的陷阱题,如果是别有用心之徒,窥伺了他的记忆,也能给出标准答案,但是——   但是。   褚宴只好老老实实回答:“不知道。”   “我没留意过。”褚宴低声道歉,“我每日只顾着看你……趁收摊的时候,往你的钱匣里偷偷塞碎银子。”   所以每天连收摊结账都是乱的。   黜置使大人本来想塞金子的,但没人拿金子买糖葫芦,很是可惜。   清亮柔和的眼眸望着他,半晌弯了下,宋汝瓷仰着脸,轻声叫他:“靖之。”   “靖之。”宋汝瓷说,“靖之,靖之。”   宋汝瓷很久没念这个名字了,很谨慎、很珍惜地念个够:“靖之。”   生性温和内敛又拘礼的人,能这样,就已经是非常高兴了。   褚宴用力闭了下眼,收拢手臂,还不待开口,原本还要坚持着飞上天去的灵雀忽然贴近他,稚拙地、欢喜地在他唇畔一碰。   …………   池水蒸腾起白雾。   褚宴实在已经尽力忍耐。   他知道今夜宋厌还要回家吃饭,知道不能太过放肆、太不知收敛,他还欠着一道罚,据说要被鞭子绑上。   绑着怎么亲呢,要绑到什么程度,膝行过去吗?褚宴想,他应该趁着今晚,把鞭子暗地里再做长些,改成绸料也不错。   他仰在水中,将宋汝瓷小心地向上托,细致地弄,今晚的家主难得不想提什么规矩、礼数,紧闭着眼睛伏在他胸口。   呼吸混乱,天地颠倒。   水纹一圈圈扩散,宋汝瓷听见宋厌回家的声音,从白茫茫光亮里尽力清醒,收回心神:“该做饭了……”   “我绑了两个灶王爷,在做了。”褚宴柔声告诉他,“我给他留了字条。”   宋厌也有事要忙。   青牛下来讨要小牛犊,化形成人抓了牛犊就要走,但牛崽子生下来就被带走,已经不认得它,大声哞哞叫着挣扎。   院子里有点乱,宋厌在调解两头牛的纠纷。   恰好能试炼一番天衍宗内学的本领。   牛犊总是要认亲的,褚宴一会儿就出去解决这件事——不过现在不急,两头牛要打一会儿,饭要做一会儿,宋厌忙得满头是汗,还在大喊着“哞哞别动”、“别乱跑”、“那是锅”,满院子跑着抓牛。   很热闹。   宋汝瓷的呼吸依旧紊乱,额发被汗水浸透,疲乏到极点的身躯软下来,被轻柔拢着抚摸安慰。   但缓缓眨着的眼睛,却是许久未见的柔软弧度,一片清明水色,月涌江流。   褚宴又喂他仙丹,这次宋汝瓷张口。   他和系统悄悄商量:「再留几年,好不好?」   「等一下!」系统也在忙着抓牛,挂在小牛犊的尾巴上,随风乱晃,「风太大我听不清……」   宋汝瓷咳了下,抿了抿唇角,他的身体要炼化仙丹也不容易,要日日泄去原本淤积在四肢百骸七窍内的星力,今日的进程只是开了个头。   绯色晕染在月下白雪,褚宴拿过衣袍,将他裹住,轻轻亲他的眉心:“睡一会儿,抓到牛了叫你。”   宋汝瓷笑得咳嗽,被喂了一点蜜水,按摩着酸痛处,阖眼不知不觉放松睡着。   再留几年吧,反正全家都在。   粼粼水纹漾着亮光。   ……   月上中天。   热闹的小院里亮起了灯。 第111章 世界预告   您好, 我们这是兽都。   这是一封求救信,我是一个普通的工薪族beta,白天在监管局做文员, 负责档案录入, 晚上在便利店打工。   我做两份工,是因为我还有一个弟弟, 十七岁, 他是个可怜的盲人,在特殊学校上学, 还没分化。   我陷入了困境。   我长出了兔子耳朵和尾巴,是真的, 又白又软, 摸着是热的, 它们敏感到令我恐惧, 只要轻轻一碰, 我就会发抖, 腿软, 不停冒汗, 甚至控制不住地跪下。   请问这正常吗?常来便利店的好心客人们告诉我这很危险,弟弟的同学也提醒我小心……还有我的上司。   他们都愿意帮我隐瞒这个要命的秘密, 甚至慷慨地允许我暂时躲在他们家, 这样我就不会被监管局拘捕去做实验。   我很感谢他们。只是。   只是。   我有点不记得怎么走路了。 第112章 耳朵   耳朵。   雪白的耳朵, 毛绒绒,又软又热。   碰一下就会发抖。   ……   宋汝瓷站在洗手间的水池前。   镜子里映出的人影看起来很普通——个头不算高,相貌也不算叫人印象深刻, 只是偏于温吞的清秀, 单眼皮,睫毛稍长, 瞳孔是浅琥珀色, 右眼眼尾有颗浅褐色的小痣。   看起来二十三、四岁,身上穿着监管局的藏蓝色制服。   制服款式不贴身, 大了多半个尺码,布料也很普通, 应当是统一配发的员工工装, 工作胸牌上的部门写着“ISCB—档案部”, 名字是“宋昙白”。   一切都很普通。   但也有不太普通的地方, 唇齿间的闷哼被咬着咽回, 他抬起手, 尝试用掌心压住头顶冒出来雪白的柔软毛绒。   系统举着条毛巾团团转着研究怎么把这两只耳朵裹上。   ——这是个意外卷入的神秘关卡世界。   除了近几天内发生的剧情, 就只有一本日记、一本很陈旧的同学录, 剩下的一切都是未知,需要他们自己探索。   而目前所知的全部内容, 就只有一件事:原身的生活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邮箱里多出神秘的匿名邮件, 手机里有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公文包和牛仔裤口袋里都出现了他的照片——不同角度, 同一时间,深夜,便利店,两只雪白的兔子耳朵。   门口的信箱里多出新鲜的莴苣、甜菜和苜蓿草。   晚上来便利店买东西的客人变多了。   这些都是谜团。   他们需要在解开谜团的同时, 尽力维持日常秩序,让生活正常运转,并完成剧情任务。   “有进展。”系统尽力保持乐观,“我们至少知道了,你是一只兔子。”   宋汝瓷放下按着耳朵的手,和它击掌互相打气:“嗯。”   两只棉花糖一样的雪白垂耳融化下来。   系统趁机揪了一小撮绒毛,做了DNA分析,是长耳雪兔,在星际濒危物种名录里。   这是种相当脆弱的星际生物,跳跃能力很强,但因为骨骼密度过低,一不小心就会因为撞击骨折。听力过分敏锐,所以稍高频的声波就会直接引发昏厥,极易受惊吓,触摸耳根、尾根、脊背等敏感部位,只要指尖轻压的力度就会导致肌肉出现松弛反应,能量代谢中断,□□调节异常……   系统:「……」   系统火速点开商城购买防护服急救箱炫光灯防狼喷雾。   宋汝瓷还在研究这对耳朵。   镜子里的垂耳本能向后贴着,很软,手感很好,但只要用手指轻微触碰,脊椎就会蹿过古怪的悸栗电流。镜子里的脸本来因为没休息好而稍微泛白,因为这股电流也变得潮红,雪白的垂耳微微颤动。   额头冒出大颗汗水,顺着脸颊淌落,制服的领口敞得有些开,滴在苍白纤细的锁骨上。   宋汝瓷和系统讨论:「这具身体真的很脆弱。」   系统火速查询了一大堆设定,带着这个世界的资料库,有点心虚:「是啊……」   宋汝瓷拿过毛巾擦汗,又用了点温水把毛巾打湿,刚擦到眼尾,门忽然被敲了几下。   “十分钟了。”门外的少年在变声期,嗓音沙哑透着不耐,“你要在里面孵蛋?”   宋汝瓷单手撑起身:“就好了。”   他们已经看过宋昙白的日记,弄清楚了一部分人物关系——敲门的是宋昙白的弟弟,谢妄,十七岁,盲人。   Alpha。   这是个有点特殊的ABO世界。   Alpha和Omega是这个世界的居民,因为体内携带的显性兽化基因,在信息素剧烈波动或战斗时会多出耳朵和尾巴,生理机能随之增强,理性也会随之退化。   Beta则是基因过于稳定的残次品,会呼吸的工具,担任饲养员和驯兽员——高等级的Alpha与Omega可以任意支配Beta为自己服务,而基因极不稳定的劣等Alpha、Omega,也由Beta负责拘束、管理、驯化和惩戒。   宋昙白是个孤儿Beta,大谢妄六岁,从小被谢妄的父母收养,后来他们的父母意外身亡,他就一直带着谢妄生活。   “马上就好,你先去吃饭,早饭放在保温箱里。”   宋汝瓷拿过一旁的鸭舌帽,把雪白的长耳朵盘好,戴好帽子。   他其实还尝试过把耳朵打个结,被系统火急火燎杀过来,支支吾吾及时阻止:「不行不行……」   这种兔子的耳朵和尾巴是最敏感的地方。   碰得多了,应激性肌松症是会发病的。   宋汝瓷还不太了解这些设定,轻轻眨了下眼睛,有点遗憾地放弃了计划,只是用塑料薄膜把垂耳裹好。   被半透明的柔软薄膜裹住,两只雪兔耳朵就变成了雪白柔软的一团。   宋汝瓷整理了下衣领,调整呼吸,戴好鸭舌帽,等镜子里的人影面色稍微恢复正常,拉开洗手间的挡帘。   隔着磨砂的毛玻璃,能看到谢妄相当高大的轮廓。   Alpha在体型和力量上都有极为强大的优势,谢妄十六岁分化,信息素是苦艾酒味,兽化基因是金雕——本来是种眼力极强的猛禽,可惜谢妄看不见。   穿着黑色卫衣、兜帽遮脸的少年Alpha瞳孔是一片晦暗雾灰。他在自己的家里活动其实并不困难,但不知为什么,像是没听见宋汝瓷的话,始终徘徊在洗手间外。   宋汝瓷打开洗手间的门,握住谢妄的手臂,牵引他来到餐桌边。   谢妄摸索着拖开椅子坐下。   保温箱里的早餐还热,宋汝瓷给他切了一整块三分熟的牛排,一盘烤香肠,外加五块煎过的汉堡肉,放进他的餐盘里:“要热牛奶吗?”   谢妄垂着眼睛,头微微偏了下,侧头转向他。   “威士忌。”   宋汝瓷思索了下,还是拜托系统搜了搜:“不行,ISCB规定未成年Alpha禁止饮酒,你还有半个月……”   “我说你,身上有威士忌味。”谢妄打断他,“谁的?”   宋汝瓷轻轻眨了下眼睛。   他的手腕被谢妄扯住,高大的十七岁Alpha稍一用力,就把身体素质普通过头的Beta拉近,谢妄埋在他颈间,鼻翼微微翕动,在宋汝瓷的衣领和发梢嗅了嗅。   “是在便利店沾的味道吗?”宋汝瓷说,“前几天打工的时候,发生了点意外。”   是场枪击事件——天色还没彻底黑透那会儿,鲜血淋漓的逃亡劣等Alpha闯进便利店,一口咬住了正在整理货架的宋昙白的脖颈,又挟持宋昙白做人质,妄图抵抗抓捕。   不过警方的动作也同样利落。   那个低等级银环蛇Alpha很快就被逮捕,墨镜与风衣下的警察局长看不清面目,但白虎钢鞭似的尾巴瞩目,干脆利落解决了危险目标,把消防毯披在宋昙白的身上。   做完这一切,那位局长拿着送话器,低声吩咐了几句话,就立刻有警员来帮忙。   便利店里的一切被火速迅速恢复原样。   宋昙白也及时接受了治疗,从剧痛和惊吓导致的短暂昏迷中醒来,他躺在员工休息区,脖颈上的伤口已经进行了包扎,为了以防万一,也进行了紧急疫苗注射。   这只是个很不起眼的小插曲。   没有特殊能力也无法感知信息素的beta对危险极不敏感,一不小心就会变成猎物,这种事再常见不过,这可是兽都。   因为银环蛇的牙印实在太小,宋昙白甚至都没被批假期,继续在便利店工作,不停歇地忙了一个晚上。现在回头想,当时的情形过于混乱,的确打翻了摆放酒品的货架,碎了几瓶麦芽威士忌。   “烟熏威士忌。”谢妄摇摇头,埋在他颈间仔细分辨,声音很低哑,眼瞳蒙着层暗灰色的雾翳,“很呛,血腥味……你受伤了?”   谢妄垂着头,稍稍坐直,铁钳似的手却依然紧扣着宋汝瓷的手腕。   宋汝瓷按了下颈侧的纱布:“小意外,不要紧。”   谢妄没说话。   宋汝瓷握着他的手,把刀叉放进他手中,帮他找到盘子:“多吃一点,你们今天有实战课。”   Alpha的食量相当大,金雕又是纯粹食肉的类型,如果早饭吃不饱,在学校的状态也会很受影响。宋昙白的日记里,有一篇就记录了两年前,刚分化不久的谢妄没吃饱饭,在实战课上险些被一头发了疯的灰狼活活咬死。   谢妄还在上学,虽然眼睛自幼失明,但顶尖Alpha的基因还是让他免试进入了「穹顶」,这个专供顶级掠食者Alpha与Omega就读的最高学府。   穹顶的学费相当昂贵,加上食宿、校服、各项额外花销,宋昙白在本职工作之余又打了两份工,也仅仅是恰好能覆盖日常支出,兄弟两个的日子过得很紧巴。   所以假是不能请的。   “今晚要值夜班,很晚才能回来。”宋汝瓷拿出晚上的餐费,放在谢妄手里,“晚饭去裂喉餐馆吃吧,他们家新出了猛禽主题快餐,还记得路吗?”   谢妄把钱推回给他。   “我今晚去便利店帮你。”谢妄说,“你不要乱走,我知道路。”   Alpha的强大感知其实早就可以覆盖视觉的不足,谢妄的眼睛虽然出了问题,但依旧能“看”见周围的一切,甚至远比宋昙白目力能及的范围广得多。   宋汝瓷眨了下睫毛,眼睛弯起,抬手隔着兜帽摸了摸他的头发,刚碰到衣物的布料,谢妄就向后躲开。   “谢谢。”宋汝瓷笑了笑,温声说,“这几天正好很忙。”   有谢妄去店里帮忙,那二十箱新补上来的木桶威士忌就有人帮忙码货了。   谢妄靠在椅子里,手里捏着雪亮的金属刀叉,覆盖着灰翳的瞳孔微微收缩,那柄牛排刀在指尖转了个刀花。   ……威士忌。   木炭灰烬,山火,和烈日的味道。   便利店那种地方打翻的廉价威士忌不可能有这种味道,这是顶级Alpha的信息素,至少三十岁,比他更有侵略性,更强势、霸道和……令人厌恶。   哪来的野Alpha? 第113章 尾巴   金雕的确很能吃。   整块三斤重的牛排被谢妄快速分割吞下去, 也只用了不过五分钟,剩下的烤香肠、汉堡肉更是几乎没花什么时间。   系统绕着谢妄转了好几圈,确认这些东西的确是从嘴进去的, 不是进了什么黑洞。   谢妄对牛奶没兴趣, 接过宋汝瓷递过来的马克杯,只是在手里拿着, 指腹在宋汝瓷摸过的地方缓缓摩挲:“你胃口不好?”   今早宋昙白几乎什么都没吃。   谢妄没听到他动筷子, 也没听见咀嚼声,那个三明治还原封不动放在左手十七公分的地方, 似乎这人只是喝了点加了糖变得十分甜腻的热牛奶。   “今早不饿。”宋汝瓷放下小口啜饮的牛奶,扯了张纸巾, 擦拭有些泛潮的发梢。   这具身体的确很脆弱。   鸭舌帽下的兔耳紧紧蜷成一团, 只是听见掠食者撕扯肉类和吞咽的声音, 柔嫩的耳根就应激性地发抖。   不仅仅是这样, 看到三明治里夹的薄薄香肠片, 宋汝瓷就下意识觉得毫无胃口, 脑子里倒是一直萦绕着新鲜脆嫩的莴苣叶。   刀叉摩擦瓷盘的声响停顿。   谢妄忽然把刀叉丢在桌上, 发出脆响, 兔耳跟着激灵地一颤。   宋汝瓷被按在椅子里,又轻轻眨了下眼睛, 仰起头。   谢妄一手按住他的肩膀, 重新俯身埋在他颈间嗅了嗅,皱了皱眉, 喝了一口自己马克杯里的牛奶,又去喝了一口宋汝瓷的。   宋汝瓷把自己的奶倒给他:“不够喝吗?”   “什么味道。”谢妄蹙紧眉,“甜牛奶?你这杯也没这么香……”   还没说完,就被手指抵着额头轻轻压回座椅里。   很温和的力度。   一个Beta的力气, 能大到哪儿去,谢妄轻易就能格挡开这只试图控制他的手,甚至扭断这些清瘦过头的手指。   ……但谢妄没这么做。   他沉默着,被这只手压着,坐回椅子里。   “喜欢这个牌子?”   宋汝瓷摸了摸少年Alpha的头发,有点扎手,又仿佛带有些金雕翅翼的触感:“就是便利店里的打折牛奶,我下班的时候再带一盒回来。”   谢妄沉默着皱紧眉头。   他对牛奶没兴趣,让他在意的,是刚才那股浓郁到极点的诱人甜香。   他明明不喜欢牛奶,对甜食更是敬而远之宁死不碰,可这股甜香却钻进鼻腔,勾出古怪的迫切。   谢妄用力把掌心往裤子上擦了擦。   宋汝瓷没察觉他的动作,简单收拾了盘子,泡进水里:“准备一下,我们该出门了。”   虽然还不太能理解这个孤僻沉默过头的少年Alpha的意思,也还不完全清楚这个世界的设定,但宋汝瓷至少能看懂时间。   现在是早上六点四十五——穹顶针对Alpha的晨练每天早上七点开始,持续两个小时,锻炼控制兽化基因的能力,让这些年轻的Alpha学会控制自己的身体,不在大街上丢人至极地冒出耳朵尾巴。   至于那些顶尖Omega的锻炼项目,听说设置在傍晚到夜间,和夜来香花田的开放同频,核心项目是控制信息素的收放自如。   这是Alpha与Omega的世界,Alpha拥有强悍的身体基因,Omega靠信息素反制,双方互不相让,又达到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至于Beta,普通,平庸,在世界规则之外,是愚钝而稳定的基石,是会呼吸的零件,是饲养员、驯兽师。   宋汝瓷把Beta的身份证明手环戴好。   现在谢妄应当拿上书包和他出门,按照日程,宋昙白每天早上会先把谢妄送去车站坐上校车,自己再乘地铁去监察局。   他们要是再不出发,两个人就都要迟到了。   “准备一下。”宋汝瓷说,“我送你去中央街站。”   他穿上风衣外套,这是件很朴素的浅米色薄风衣,是打折的时候买的,比他的身形要大了一个尺码。   谢妄沉默地坐了一阵,什么也没说,站起身迈开长腿,仿佛能看到一样径直走向书包,拎起搭在背上,又拿了宋汝瓷挂在门口架子上的双肩背包。   一路无话。   出了门,谢妄就拒绝让宋汝瓷再牵引他的手臂,双手插在口袋里,不远不近跟在宋汝瓷身后。   日记里,谢妄小时候并不是这种性格——失明让他格外敏感,也格外依赖宋昙白这个收养的beta兄长,到打雷的时候都要钻进宋昙白的被窝里藏着。   而宋昙白也心疼他的残疾,从小到大,哪怕知道他能感知到周围的环境,也总会忍不住照顾他。   显然。   青春期害人不浅。   宋汝瓷把谢妄送上校车,还要再嘱咐几句不要和同学打架、有事就打电话,进入叛逆期的少年Alpha已经把兜帽向下拽着遮住脸,抱着胳膊假寐。   系统气得隔着车窗给他脸上画猫。   宋汝瓷忍不住笑了,摸了摸张牙舞爪的系统,转身要去地铁站,却忽然被一阵迎面的风掀起了鸭舌帽。   系统火速扑过去牢牢按住,隔着帽子,噗地扎进那种柔软过头的奇异触感:「……」   宋汝瓷闷哼一声。   系统火速放开:「对不起对不起……」   宋汝瓷抿了下唇角,温声向它道谢,抬手扶正帽子,靠着树平定了下有些混乱的心跳,扶稳发软的双腿。   他眨了几次眼睛,等那片眩目的白光消散。   系统亡羊补牢帮他挡着泛红的眼尾。   宋汝瓷悄悄问系统:「有人看到吗?」   「应该没有……我们只是露出了一点耳朵边。」系统其实也拿不太准,向附近搜索了一圈,有几个步履匆匆的行人,似乎都没看向他们的方向。   宋汝瓷点了点头。   两条腿还软得一步也迈不动,他背靠着树干,不知为什么,制服裤子的腰带下面总有些不舒服。   “衣服没整理好吗?”宋汝瓷拜托系统帮自己看,后腰仿佛有什么很古怪的异常隆起,像是塞了个毛绒球。   宋汝瓷自己摸了摸:「这个世界的裤子走线是不是有问题?」   系统:「……」   怎么……怎么说呢。   和衣服的关系不大,可能也不是裤子剪裁走线的问题。   系统心事重重,支吾着说不出答案,看着宋汝瓷整理了几次衣服,走进地铁站。   地铁站里的人不少。   站口有日常检查,主要针对Alpha和Omega,以防有人信息素失控、连自己的身体也管不住,当众露出代表兽性的耳朵和尾巴。   宋汝瓷递出Beta的豁免证,安检员连眼皮也懒得抬,摆了摆手,催促刚才那个忘带抑制剂手环的平民omega过来登记。   宋汝瓷扶好鸭舌帽,带着系统走进车厢。   即将发车的铃声响彻站台,涌进车门的人流瞬间变得拥挤,推搡着后背,鸭舌帽下团成一团的兔耳猛地蜷缩,绒毛在沾了冷汗的保鲜膜膜下炸开,宋汝瓷咬住下唇,闭上眼睛。   攥住吊环的指节用力到泛出青白。   脑海里毫无预兆浮现出本来不存在于回忆中的内容——是那天在便利店,宋昙白失去意识的那几个小时记忆。   辛辣呛鼻的威士忌味道,皮革手套冰凉,碾过雪白柔软的绒毛,握住发着抖的兔耳,另一只手握着Beta单薄瘦削的腰,将他压在货架的角落。   脱下的外套被挡在他腰间,混乱的、被汗水浸泡到变形的视野,外套上是金色的警局星芒徽章。   “别动。”低沉的嗓音在他耳后说,“摄像头拍到尾巴了……”   画面一闪即逝。   宋汝瓷睁开眼睛,低低呼了口气。   他很少会遇到这么奇怪的事,尽力适应了那种总是干扰心神的异物感,握住双肩包的背带,尝试着把书包背在身后,挡住尾椎不受控的颤抖。   蓬松的、柔软的正在膨胀的绒毛团藏在裤子里。   新生的兔尾随着动作,磨蹭着不算多柔软的制服布料,细微酥麻的痒像是有人用羽毛拂过尾椎。   冷汗淌过脊椎,滴在凹陷的腰窝。   下唇被咬出明显的血痕。   看来这具身体不是一般的虚弱。   宋汝瓷想了想,决定从明天开始晨跑锻炼身体。   门口人多,来来往往不停走动,气息混乱到极点,身体的碰触也无法避免,不能一直站在这里。   宋汝瓷和系统说了一声,松开拉环,握紧双肩包的背包带,试图向车厢内走。   车厢里塞满了人,系统忙得上支下绌,顾了耳朵顾不上尾巴,一个急着上班的Alpha冒冒失失挤过人群,宋汝瓷被迎面撞了下,背后不知撞到什么,藏在裤子里的尾巴受挤压猛地充血,眼前蓦地炸开一片白光。   ……   缓过神时。   冷汗已经彻底浸透了衬衫下摆。   睫毛也一样被汗水浸湿,宋汝瓷的身体使不上力气,睫毛颤动几次,无法睁开,直到冷汗被指腹轻柔拭净。   有人由他背后伸出手,将他与人群隔开,几乎是抱扶着让他靠在肩膀上,代替全无力气的绵软双腿支撑着他站稳。   宋汝瓷抬起头。   扶住他的是个西装革履的Omega,戴着金丝眼镜,打着斜条纹领带——隔着镜片,那双眼睛是蛇类的竖瞳。   某种混合着檀香的、类似旧图书馆深处的灰尘味道。   只是一瞬间。   半透明的瞬膜闪过。   气息和金绿色的竖瞳虹膜都消失,修长温暖的手指探入鸭舌帽内,替他擦拭已经湿透的软绒。   有繁琐花纹的黑曜石戒指硌着不停发抖的耳根。   镜片后的眼睛狭长,微微笑着,彬彬有礼垂眸:“昙白?好久不见。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你的高中同学,沈讳言。” 第114章 卷心菜   “还记得我吗?”   金丝眼镜映出难掩绯红的眼尾。   这个世界的Omega通常优雅斯文, 不屑于像那些粗鲁野蛮的Alpha那样在健身房挥汗如雨,就为了点鼓鼓囊囊的肌肉——但拥有顶尖天赋基因的Omega,身体素质也并不逊色于Alpha。   就比如沈讳言, 同样修长高挑, 身高接近一米九,力量和柔韧性都不弱, 单手就能将宋汝瓷轻松环住。   仿佛有看不见的蛇尾缠住了清瘦腰背。   宋汝瓷需要抬头, 才能迎上这双看起来十分和善、瞳孔泛出幽绿的眼睛。   眼前的男人戴着单边钻石耳钉,穿了一身怎么看都不会亲自来挤地铁的高定西装, 空着手,似笑非笑望着他。   「他的确和你在一个高中。」系统火速翻同学录, 「金盏花贵族高中, 你是走特殊渠道的资助生, 谢妄的父母为了让你照顾谢妄, 也让你进了这座私立学校。」   在这种私立贵族学校里, 宋昙白这种毫无特质的Beta非常不起眼, 通常是少爷Alpha和Omega们的跟班, 负责跑腿、干杂活、照料日常起居, 学业反而放在很靠后的位置。   毕竟这个世界面对Beta的工作类型从来都非常固定。   Beta所从事的,全部都是最基础的程序员和服务类工作, 就算拿到出色的成绩, 也会因为没有信息素与绝大部分工作无缘。   宋昙白的成绩就很平常,高中生活也很平淡。他在金盏花普普通通读完了三年制高中, 谢妄被特招去了「穹顶」,宋昙白也去了个专门给Beta学生开设的技术培训学校。   毕业后,因为有谢妄父母的推荐,宋昙白得以进入令绝大部分Beta羡慕的星际监督管理局, 做档案录入员,每个月都能领到一笔还算不错的薪水。   ——当然,在谢妄父母过世后,谢家的情况急转直下,光是用来购买肉类食物,就已经花掉了这笔薪水的绝大部分。   至于沈讳言,这是个相当神秘的Omega。   系统几乎搜不到他的具体信息,这个世界的搜索引擎足够庞大详细,搜索结果却全是一大片无法显示的屏蔽记录——内网上信誓旦旦地宣称,有这种信息屏蔽等级的,应当至少是国会议员以上的政治世家。   系统想不通:「他怎么会恰好忽然心血来潮坐地铁,恰好来了这节车厢,还恰好遇上了你?」   宋汝瓷向后撤开半步,双手按住鸭舌帽,温声道谢。   地铁主要的作用就是运输Beta,少量劣等Alpha和Omega也会乘坐,但稍有地位的,就会选择私家车和地上悬浮轨道。   沈讳言看起来的确怎么都不像是会亲自挤地铁的人。   在学校时,沈讳言是学生会副主席,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在开学典礼上发言,而宋昙白只是个最普通不过的资助生,两个人几乎毫无交集——至少在宋昙白看起来是这样。   他的日记里没有关于沈讳言的任何信息,同学录里也仅仅是有个字迹锋利的连笔签名。   外加一句留言。   「昙白同学,妥善保管。   沈讳言。」   “恰好见到你,就来打个招呼。”   沈讳言微微笑了下,他的嗓音很柔和,咬字轻缓:“怎么样,最近工作顺利吗?生活有没有什么烦恼?”   宋汝瓷放下压着鸭舌帽的手,背上双肩包,眼睛客气礼貌地弯了下:“很好。”   “是吗?”沈讳言垂着眼睛看他的领口,因为拥挤稍微压塌的衣领露出半块纱布,渗出些血痕。   高中毕业后,Omega还会有一次明显发育期,身高会拔高十五到二十公分,但Beta的身体发育在成年后就明显趋缓——眼前的Beta,几乎就和高中时没什么两样,依旧一身温吞懵懂的学生气。   甚至连书包都还是双肩的。   要是换上套校服,说是学生也挑不出半点违和感。   沈讳言正要开口,地铁在下一站停靠,车门打开,又有一批人涌进来。   他握住宋汝瓷的手腕,把人向后扯,避开了个一看就相当粗野的牙齿锋利、瞳孔棕黄的剽悍Alpha。   “小心。”沈讳言贴在宋汝瓷鬓角,轻声说,“周局长半个月前刚签了筛查令,最近严查当众兽化,抓到就会被带去隔离……离这种人远点。”   宋汝瓷微怔了下:“周局长?”   「就是救你的警察局长,周既凛,SSS级Alpha,兽化基因是白虎。」   系统及时提醒,警局的信息是对外开放的,不难查到:「他个性低调,很少当众露面,搜不到照片,知道他真面目长什么样的人都不多。」   就连那天带队去抓捕那个劣等罪裔Alpha,周既凛也并没露出脸,宋昙白醒过来时,周既凛就已经离开了。   至于筛查令也是真的,最近由于某些不明原因,Alpha和Omega失控兽化的情况变得异常频繁,为了维护社会治安,警局也史无前例地加大了管控力度。   两人一统交流时,那个粗野的兽化Alpha也眯着眼睛,在车厢里扫视一圈,忽然停下来,狠狠嗅了嗅。   他的视线落在宋汝瓷身上,喉咙吞咽了下,径直走过来,一手掏口袋里的钱夹:“Omega?什么评级?”   宋汝瓷意识到他在问自己,抬起头温声回答:“Beta。”   兽化Alpha一愣。   看清宋汝瓷手上的Beta手环,兽化Alpha眯了下棕黄的眼睛,显出些困惑。   “怎么会是Beta?明明……算了,将就一下。”兽化Alpha低声嘀咕了几句,又上下打量了几眼宋汝瓷。   衣服很普通,不是警局放出来钓鱼的卧底,平平无奇的工薪族Beta。   他改变主意,收回钱夹,直接扬了扬下巴:“你,跟老子走,老子的信息素不稳了,你来帮忙。”   宋汝瓷轻轻皱了下眉。   这人提出的要求明显无礼甚至荒谬,冒犯过头,但附近的Beta似乎都见怪不怪,绝大部分都只是低头摆弄手机。   有几个偷偷往这边瞄的,被看着就精神状态不稳定的Alpha盯了一眼,立刻慌忙挪开视线,屁股着火似的火速挤进人群没了踪影。   兽化Alpha盯着宋汝瓷,喉咙贪婪吞咽,径直伸手抓向宋汝瓷的手臂,却莫名被狠狠电了下,错愕收回东张西望。   哪来的电?   这小Beta还会电人!?   “先生。”宋汝瓷温声说,“我不认识你。”   兽化Alpha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哈”了一声:“一个Beta,我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还用认识?老子再和你谈一段要不要?来,我看看……”   他边说边再次伸手去拉宋汝瓷垂在身侧的手,系统火冒三丈,蓄足了电力准备狠狠把这个不要脸的流氓电成焦炭,噼啪闪烁的蓝光刚在瓷白手指间亮起,那个兽化Alpha放肆的声音却也毫无预兆停滞。   放肆、嚣张、色胆熏心,全凝固在他的脸上。   附近的Alpha和Omega也齐刷刷抬头。   Omega的神情透出强烈恐惧,Alpha也变得焦躁,脸上露出困兽的慌张神情。   ……沈讳言一只手搭在宋汝瓷的右肩头。   他的兽化基因是幽灵蟒,天然的隐匿专家,站在那里不说话不动的时候,低等级Alpha甚至根本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但现在显然绝不可能察觉不到了。   沈讳言微低着头,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架势,但只要离得近,就能看见那双眼睛里的瞳孔又化成蛇类森冷幽暗的竖线。   高阶顶级Omega的信息素化成蛛网,不加收敛肆意蔓延,笼罩了整个车厢顶棚。   这个世界,基因天赋决定一切,级别压制可以无视OA界限。   迟钝懵懂的只有Beta。   明明只要向他求救,用不上半点力气,就能摆脱这种荒谬的纠缠。   沈讳言垂眸,高等级信息素毫不客气地爆发。   对宋汝瓷出言不逊的兽化Alpha首当其冲,瞳孔已经在剧烈恐惧下缩成针尖,野兽特征的尖利牙齿、瞳孔全都消失,向后退了两步:“你,你是——”   “我是个普通律师。”沈讳言笑了下,收起手机,这话显然不是对那个马上要被地铁警察拖走的Alpha说的,是说给宋汝瓷,“刚入行,还没做过什么案子,很不起眼。”   “我开了家事务所,恰好在你们监察局的旁边——这趟地铁看来要紧急停运了。”   沈讳言朝宋汝瓷伸手:“我开车送你上班?”   地铁在漆黑隧道里隆隆运行,照明灯一闪即过。   系统没来得及把电流彻底疏散,沈讳言碰到宋汝瓷的手,啪地炸开幽蓝电弧。   火花崩到了那套相当昂贵的高定手作浅灰色三件套西装上。   三个窟窿。   系统:「……」   系统火速钻进了宋汝瓷背着的双肩包。   沈讳言看起来有点惊讶,打量着被烧伤的手指,神情反倒更感兴趣,地铁在下一站停靠,沈讳言拢着宋汝瓷的脊背带他下车,有意无意碰到尾椎,新生的兔尾忽然受到外力压迫猛,在制服布料下剧烈抽搐着跳动。   宋汝瓷咬住下唇,咽回几乎冲口而出的闷哼。   他慢慢皱起眉,意识到这种异样仿佛不仅仅是因为这具身体缺乏锻炼而虚弱——Beta不算浓深的睫毛颤了颤,扬起清秀的眼睛。   他的身体没有自主行动能力,双腿近乎绵软,不受控地向地上坠,被沈讳言轻松半揽半架着带进特殊通道。   通道外,训练有素的Alpha警员戴着面罩跑动列队。   那个兽化Alpha被铐上带走,高大冷峻的警察局长却并未立刻离开。   检查依然在继续,严格到极致,乘客一律都被要求展示双手、检查牙齿。   系统相当紧张地看着那些Alpha、Omega乘客被单独筛出来逐一排查,凡是有兽化倾向的就要被带去隔离,当众兽化的更是直接戴上手铐带回局里,三十天拘禁起步,重新驯化。   “嘘。”沈讳言悄声说,“藏好。”   沈讳言用被电火花烫伤的那只手捂住宋汝瓷的口鼻。   他袖口里又渗出那种陈旧的图书馆味道,混着油墨的清苦,有灰尘的气息,又像是角落里含毒的蛇蜕。   蛇类的信息素有麻醉效用。   宋汝瓷的身体变得更软,被他拦腰抱起,头颈后仰,鸭舌帽掉在地上,两只雪白的兔耳也跟着垂落。   系统:「!!!」   沈讳言把宋汝瓷抱出通道,上了那辆停在地铁站口的漆黑悬浮车,系统狂追上去,一晃似乎看到了国会山的最高级别通行证,但很快不透明的防弹玻璃就升起。   宋汝瓷被放在座椅上,意识清醒,身体却无法动弹,苍白眉眼间渗着薄薄的汗,沉默看他。   沈讳言拾起雪白柔软的兔子耳朵,放在掌心,研究了一会儿,指腹按进软绒深处。   宋汝瓷吸了口气。   兔尾在布料纠葛里剧烈颤抖,发出窸窣响动,清秀单薄的Beta嘴唇抿得泛白,眉峰蹙起,眼瞳像是块半透明的红玉,一动不动看着眼前的高级Omega,胸口轻微起伏。   沈讳言单手撑着椅背,倾身靠近,一只手在储物箱里摸索,系统恶狠狠举起防狼喷雾,还没来得及按下,就错愕愣住。   沈讳言手里拿着那个摸出来的东西。   新鲜,脆嫩。   好大一颗卷心菜。 第115章 絮窝   宋汝瓷:“……”   系统:「…………」   “我不吃这个。”宋汝瓷认真拒绝, “这是生的。”   沈讳言看起来有点惊讶。   但宋汝瓷确实还没变兔子到这个地步,对这种没烹饪过的新鲜蔬菜即使有些渴望,也还不至于就到了抱着这么一颗卷心菜张嘴生啃的地步。   ……可惜这是个掠食者的世界。   Alpha和Omega兽化的倾向都是猛兽、猛禽, 清一色的食肉动物, Beta的饮食结构虽然没那么单一,但也基本上顺从前两者, 再补充一些淀粉类主食。   菜叶只不过是肉类烹饪中的点缀, 让肉菜不那么单调,算是有些奢侈的配餐, 价格在市场上也比普通肉类昂贵。   不会有人特地专门去吃什么蔬菜。   也不会有人解释卷心菜不能生吃。   想要在这个世界找到一份可生食蔬菜沙拉,或者是什么清淡的小炒菜, 宋汝瓷还得费点工夫。   早知道应当把信箱里那颗神秘莴苣带上的。   宋汝瓷低下头, 微微吐了口气, 专心调整呼吸, 浑然不觉那一双贴着脊背的柔软兔耳也在随着这个动作微微颤动。   系统查过, 他这个品种是垂耳兔。   耳朵就是竖不起来的, 很软, 几乎没什么支撑力, 又很脆弱,轻轻一碰就会充血。   宋汝瓷调整好了呼吸, 他的眼尾依然透出潮红, 瞳孔覆盖着一层生理性的薄薄水汽,身体甚至还在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栗发抖, 神情却温和镇静,差距异常明显。   沈讳言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种差距。   “你比高中的胆子大了很多。”沈讳言说,“我记得,那时候你几乎不敢抬头, 更不要说和我们说话。”   高中的宋昙白极不显眼,绝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谢妄身上,唯一令人印象深刻的事迹,大概就是高一上半年,把仗着谢妄失明就欺负捉弄谢妄的Omega扑在地上狠狠打了一架。   当然,这种事也仅仅只是在高一上半年才有条件发生,毕竟紧接着,Alpha和Omega就会进入第一个快速生长期。   Beta很快就会被抛下,双方的身型、力量差距都会被迅速拉开。   而宋昙白因为打的那一场架,也受到了不轻的处罚,被判处了三百个小时的公共服务——Beta挑衅另外两方是这个世界的绝对禁忌,即使是谢妄的父母,也并没在这件事上维护宋昙白。   那之后,宋昙白就变得沉默很多,不再和什么人说话。也逐渐学乖了,有Alpha、Omega的命令,只会安静服从照做,不会再做任何反抗。   ……   没想到今天在地铁上倒是很本事。   不仅主动拒绝了那个粗野的兽化Alpha,甚至还不知道用什么电了他一下。   沈讳言低头,打量烫出红痕的指尖。   宋汝瓷仰在皮质座椅里,红玉似的瞳孔蒙了层水光,呼吸还有些不稳,微微弯了下眼睛:“人是会变的。”   “很少有人会往好了变,大多数人被欲望支配,放纵,堕落,兽化……”   沈讳言随口说:“又是因为你弟弟?你要照顾他,你成了一家之主,就不得不背负起这种责任?”   宋汝瓷没回答,只是拿过放在一旁的双肩包,抱在怀里。   ……小兔子絮窝。   沈讳言把这种显然有些冒犯,不适合老同学久别重逢说的话咽回,看了他一阵,拿过手帕,帮他把湿漉漉的耳朵擦干。   甚至还好心拿了几个抱枕,围在他身边,帮他把窝蓄成了看得过去的程度。   始终在微微颤抖的雪白兔耳终于停下了颤栗,稍微放松下来,垂在背后贴着清瘦蝴蝶骨。   宋汝瓷抬起眼睛看他,过了片刻,轻轻笑了下:“谢谢。”   沈讳言抬了抬眉,没答话,揉了揉这双耳朵,卷成一团用软塌塌的鸭舌帽盖住,又压了下帽檐。   苍白的脸颊因为这个动作又泛起微微潮红。   做完这些,沈讳言收回手,抱着胳膊向后撤开。   瘫软在真皮座椅里的Beta低低吸了口气,抿着唇努力撑着手臂,尽力靠自己的力气尝试坐直。   这个动作对这具身体目前的状况来说有些艰难,瘦削手臂微微打着颤,垂着睫毛,咬住下唇专心用力时,喉咙里会随之发出一点不自知的轻微声响。   雪白的兔子耳朵尖也渗出一点细汗,变成淡粉。   沈讳言似乎对这些并不惊讶。   不论是一个Beta长出了兔子耳朵和尾巴,还是宋汝瓷的性格变化——他只是垂着眼睛,看宋汝瓷自己挣扎着坐直,就坐在后座的另一边,打开语音自动驾驶:“ISCB。”   漆黑的悬浮车稳稳启动,短暂的超重感过后,行驶重新变得流畅而平滑。   宋汝瓷还是第一次乘坐这种交通工具。   谢妄的父母虽然有些社会地位,但仍然只有地面通行证,只被允许选择地面上的交通工具,不论多豪华的车,都是不能上天的。   这辆悬浮车可以直接无视空中交通管制,掠过绝大部分阻碍,直插监管局的总部大楼,节省出不少时间,微微蜂鸣着降落时,也仅仅过去了五分钟。   身体的异样感觉甚至仿佛都只是刚消退蛰伏。   防弹玻璃缓缓降落,阳光重新透进车内。   车门打开。   宋汝瓷轻声道谢,握着双肩包的带子想要起身,却忽然被压住膝盖,沈讳言毫无预兆地转身,覆住他的身体,将他压在后座上。   “别动。”沈讳言说,“有你的同事……你也不想被他们看到,监察局的模范员工收不回这对奇奇怪怪的耳朵吧?”   他身形修长高挑,几乎将宋汝瓷遮了个结实,加上这辆车气势非凡,路过的Beta条件反射低头匆匆走过不敢乱看,没人发现车里坐着的居然是录入组那个很不起眼的宋昙白。   沈讳言压在宋汝瓷的胸口,更近距离地,不受阻碍地看着这双红玉似的眼睛。   “你的心脏跳得很快。”沈讳言轻声耳语,“但你的眼睛对我没有反应,像块石头——这就是Beta?”   宋汝瓷轻轻眨了下眼睛,尽力想了想:“谢谢你?”   宋汝瓷补充:“沈同学。”   沈讳言低着头,凝注他半晌,笑了一声,撑着手臂拉远距离,回手摸了支抑制剂,抛在他怀里。   “你大概需要这个。”沈讳言垂着视线,用手帕擦拭双手,从指尖到掌心,细致而慢条斯理,“放心,我们是老同学,我会帮你保守这个秘密……不过还是建议你找个专业律师。”   沈讳言擦干净手,按了下他泛红的眼尾。   Omega可以利用信息素对人体的影响做不少事。   沈讳言的信息素是图书馆深处的气息,混合清苦的乌木香,温暖指腹贴着宋汝瓷的眼尾打圈缓缓按揉,那一片潮红就褪去。   他又把手贴在宋汝瓷的脸上,令人遐想连篇的红晕也消退,恢复成那种稍微显得羸弱的苍白。   “律师是无条件帮助客户的。”   沈讳言看着他:“律师会帮你的忙,不受社会法则和监管干扰,不论是隐私保护服务,还是一些青春期的小秘密……”   “沈律师。”宋汝瓷温声提醒,“我二十三岁了。”   沈讳言不置可否,收回手,视线不加掩饰地落在那个学生气过头的双肩背包上。   还有鸭舌帽,和不被衣服下摆盖住时,稍微显得鼓鼓囊囊的制服裤子。   Omega可不会在二十三岁长尾巴。   沈讳言十三岁就能在懒得动弹的时候用蛇尾把想要的东西卷到掌心了。   ……藏在这条裤子里的尾巴是什么样?   沈讳言微眯了下眼睛,他只在两人意外撞上的时候被顶了一下大腿,感觉很软,蓬松的一团,毛绒绒的……   宋汝瓷微微抿唇,向下扯了扯制服的下摆。   他俯身,捡起掉在一旁的薄风衣穿上,握着双肩包的带子背好,向沈讳言轻声道谢,下了车。   对Alpha和Omega而言,分化期的确和青春期大致重合。   十几岁的少年会出现信息素的波动,第一次表现出基因深处藏着的兽类特征,即使是那种贵族高中,也同样充斥着躁动、试探、混乱的暗流。   宋昙白的同学录里隐约透出这种影子,不少照片都禁不住细看,一旦仔细分析,不论Alpha还是Omega,那些视线都古怪非常。   赤裸,不加掩饰的凝注,对猎物的渴望。   可惜注视的对象是个迟钝的、感知不到信息素的、石头一样的Beta。   但不论如何,值得庆幸的是,这一切都早就已经过去了。   随着毕业,当初的同学各奔东西,Alpha和Omega掌管这个世界,Beta去做该做的工作,信息录入,资源维护,猛兽饲养,维护社会基因稳定。   打卡的时间快要到了,迟到会扣一整天的工资。   宋汝瓷快步朝大楼走过去,最后几步按着鸭舌帽跑起来,跑得很快,一转眼就进了旋转闸机。   沈讳言下了车,抱着手臂注视他消失在大楼里的背影,若有所思。   “不吃卷心菜。”沈讳言低声说,他摆弄着那颗纯生蔬菜,指腹摩挲,掰了片叶子塞进嘴里,嚼了嚼就皱眉吐进手帕。   的确不好吃。   小兔子很难养,这个世界除了主流食用的肉类动物,几乎没有饲养这种脆弱生物的经验,甚至连濒危物种珍览馆里也几乎没有了这个物种的名录。   莴苣、甜菜和苜蓿草也没见宋汝瓷把它们从信箱里拿进去。   不吃这个。   那该吃点什么呢? 第116章 很硬   最后一分钟。   宋汝瓷飞跑进闸门, 考勤机发出异常响亮的电子音,鸭舌帽下蜷起的兔子耳朵跟着一颤,被系统及时按住。   宋汝瓷悄悄和系统讨论:「跑得是不是更快了?」   「是。」系统边按帽子边掐秒表, 严格地算了算, 「比之前这具身体的冲刺打卡速度快了百分之五。」   跳跃能力似乎也变得更强了。   跑进门的最后几个台阶,宋汝瓷还没怎么用力, 刚出现念头就轻松跳了上去, 因为不适应还险些被自己绊倒。   裤子里藏着的一小团蒲公英动了动。   宋汝瓷轻轻眨了下眼睛,收好员工卡, 挤进有些人满为患的电梯,后背贴着冰凉的电梯轿厢。   这趟电梯里挤的全是Beta, 没有信息素, 不会兽化, 基因足够稳定, 他们填充了监管局绝大部分基础岗位。   “起晚了?”有同事好奇地和他打招呼, “你居然也会卡点到, 真少见。”   宋汝瓷弯了下眼睛。   “应该是也撞上地铁停运了吧?听说又是兽化Alpha闹事, 阵仗不小, 警察局长都亲自去抓了。”   旁边的同事拍着胸口,跑得现在还有点喘, 相当肉疼地吸了口气:“我当时就觉得不对, 冲出地铁站临时打车过来的,幸好Beta有豁免, 不用走兽化检测门口,不然今天铁定迟到……看吧,今天考勤绝对卡住一大批。”   “又是兽化,最近第几起了?”   “要我说这些Alpha能不能管好自己的信息素和基因?当众兽化和裸奔有什么区别。”   “你以为Omega就能好到哪去?”四楼上来的是个负责环境清洁的Beta小姑娘, 这份工作的工资不高,她也打了两份工,兼职的餐馆就在宋汝瓷打工的便利店隔壁,“昨晚警察带走了个易感期的狞猫Omega顾客,被抓了还嘴硬,非说我们家的冷冻三文鱼在勾引他……”   “最近失控的Alpha和Omega越来越多了,是该严格点筛查,不然一切都要乱套。”   “是啊,听说昨天东区又带走了三个,要被送去收容,监禁半年,重新做社会性驯化。”   “在招Beta饲养员呢,人手严重不足,估计过段时间就要从我们这些人里调一部分过去,你想去吗?”   “算了算了,再被狮子吃了。”   “但工资听说挺高的,还有各种补助,加起来是咱们做文员的好几倍……”   ……   电梯里的Beta和普通世界的上班族没什么不同,一身的班味哈欠连天,在电梯里聊几句,下了电梯就直奔茶水间,先灌下去一杯咖啡,磨蹭到工位把电脑打开,再去个洗手间。   宋汝瓷工作的信息录入区在最顶层。   一个工区里有十五名信息录入员,总共三十个工区,三班倒,任务就是不停处理整个兽都新汇总的信息并进行录入。   顶层的Beta只是点缀,真正重要的是综合处理一切信息的超级计算机,这些信息都会被汇总进这台庞大的机械巨物里,再吐出最合适的政策制定、规划安排。   Beta员工和那些数不清的芯片、显卡、CPU一样,都是这台超级计算机的一部分。   宋汝瓷洗干净手,离开洗手间回到工位,四周已经是一片敲键盘的噼里啪啦声。   “你也摸鱼?少见啊。”隔壁工位的同事拉着他悄声聊天,“眼睛怎么这么红,没睡好?”   “他打两份工,还得照顾他那个青春期的Alpha弟弟,累的吧。”   后排同事边敲键盘边插话:“昙白,不是我们教坏你,反正要你干的活是干不完的……录入组就属你最好欺负,工作别太拼了。”   他们的工作相当繁琐,几乎不需要怎么动脑,只是进行信息的初筛、分类、确认,再输入上传。   兽都每天都有海量的新信息上报,就算再勤奋也没用。   宋汝瓷弯一弯眼睛,温声道谢,继续专心处理手上汇总的文档。   那几个Beta同事说的其实并没错,信息是处理不完的,尤其最近的数量又突然增多,每个人都被数不清的文档淹没。   都是兽化个体被收容的上报档案。   微微泛红的眼睛注视屏幕,苍白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打,一个又一个名字被录入,后面跟着评级和处理方式——初级暴露只要拘留十天,中级暴露就要被正式监禁,情节尤其严重的,就要被重新驯化后才能回归社会。   至于没办法收起耳朵、尾巴的,存在严重的劣质基因污染风险,需要进行神经突触重建手术……   “哪来的牛奶味?好香啊。”   年轻的Beta录入员忽然吸了吸鼻子,他有一点Alpha基因,可惜含量不足,没能成功进化:“宋哥,你今早煮牛奶了?哪个牌子的,也是你们店里的吗?”   宋汝瓷眨了下眼睛,把牛奶牌子写在撕下的便签纸上,递过去。   年轻Beta狠狠吸着鼻子嗅了两口,不自觉吞咽了下,飞快把那张便签纸折起收好,又埋头回去继续狂敲键盘。   Beta不仅对信息素不敏感,个性其实也偏钝,不会有太多想法,不会纠结于那么多细节——所以就算宋汝瓷戴着鸭舌帽不摘下来,工区里的其他Beta看见了也不会觉得奇怪,最多也只是认为他今天决定打扮得潮流一点。   这是好消息。   还有些不好的消息,比如椅子硌屁股。   硌……尾巴。   宋汝瓷已经调整了十几次坐姿,新生的兔尾柔软又异常敏感,本身制服裤子里磨着布料就已经很不舒服,这样坐下压迫就更胀痛,几乎没法维持住打字的姿势。   宋汝瓷已经把风衣折起垫在椅子上,但也仅仅是稍微缓和,坐得久了,尾椎又开始一跳一跳地疼。   或许还是应当注射沈讳言丢给他的那支信息素抑制剂。   这是个相当冒险的行为,抑制剂是针对Omega专门研发的,系统反复分析成分,依然不敢保证Beta注射了它会有什么变化。   「再去个厕所吧?」系统实时监测着他的身体情况,谨慎提出最安全稳妥的建议,「揉揉屁股……」   宋汝瓷:“……”   系统:「……」   对不起。   系统纠正:「去洗手间揉揉尾巴,这样不是办法,你的尾巴充血度已经75%,几乎能直接看见明显轮廓了。」   宋汝瓷放开鼠标起身,那一团胀痛忽然没了压制,在裤子的布料里窸窣颤抖,沿尾椎窜上的酥麻刺激得他吸了口气,伸手扶住桌沿才站稳。   旁边的Beta同事给他让了让:“吃坏肚子了?”   “是不是又和你弟吃一样的东西了?”又有个中年同事插话,从一堆手写纸质文件里抬头,推了推眼镜,“咱们Beta不能像那些Alpha那样吃生肉,得多注意,我儿子昨天差点就拉脱水,今天还在医院输液。”   宋汝瓷抿了抿唇,温声道了谢,快步走向洗手间。   隔间门被轻手轻脚反锁。   压制的喘息也再控制不住,鸭舌帽掉在地上,兔耳垂落,清瘦的Beta额头抵着隔间的门,苍白瘦削的手指试了几次才勉强解开皮带,颤抖着摸索,沿着尾椎的凹陷,掌心握住一团早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绒毛球。   因为压迫肿胀发烫的尾巴在掌心随心率一抽一抽跳动。   的确是……属于这具身体的东西。   宋汝瓷咬住袖口,吞下抽气声,慢慢拢着那一团小心按揉,摸索着沿尾椎骨向下,按住尾根打着圈轻压了几下,剧烈吸了口冷气。   系统帮他放哨,很没公德地暗地里锁住了两边的洗手间门。   防火警报器闪着叫人心惊胆战的红灯。   系统检查了三遍,确定它只是个有喷淋功能的烟雾警报器,才放下心,回到隔间时,宋汝瓷的状态也好了些,揉了一会儿的尾巴不那么难受了。   宋汝瓷和系统说新发现:「尾巴是长的。」   居然不是绒毛球,捏住湿漉漉的雪白尾巴尖一直向外能拉很长,只是因为本能蜷成一小团,才会看起来像是蒲公英。   系统:「…………」   这是重点吗!   就算够长也不能缠腰上啊!   宋汝瓷其实正在考虑可行性,可惜兔尾的脆弱不逊于耳朵,不能轻易拨弄,这样团着还能稍微避免些日常碰触,要是拉长,稍微磕碰就会起反应。   比这样更危险,真在外面被发现,就麻烦了。   脆弱柔软的雪白兔尾被仔细擦干、团成一小团,系统变了个吹风机,宋汝瓷咬着衬衫下摆,重新把它吹成毛绒绒的蒲公英。   还好,他们还算幸运,这段时间里没有什么人来洗手间。   宋汝瓷离开工位已经超过十分钟,监控员工专心工作的手环变成黄灯,今天的薪水要少拿百分之十。   那就不如再浪费点时间,卡着点回去。   宋汝瓷洗了把脸,重新戴好鸭舌帽,镜子里的人影脸颊又透出些反常的红晕。   帽檐压住的发梢被水稍微打湿,清水沿着瘦削苍白的下颌一路向下,淌进稍微敞开的领口。   他又看了看那支Omega专用抑制剂,在斟酌着要不要尝试注射,忽然察觉到人影从通风口闪过,还不及反应,已经被身后探出的手臂扼着脖颈挟持在胸前。   挟持他的是个穿着铁灰色外套的年轻人,没有信息素,也是Beta,但身形不逊色于Alpha,筋骨强壮肌肉贲张。   很硬。   刚揉好的尾巴又被撞瘪。   系统:「…………」   烦死了它要电人了!   幽蓝色电弧噼啪作响,系统正要冲上去,却被宋汝瓷拦住,年轻的Beta身体摇摇欲坠,外套下的衣物被大片血迹浸湿,呼吸粗重刺耳,说不清是挟持还是靠着他才勉强站稳。   更令人在意的,是这个不速之客手背上的纹身——看起来混乱无序、却又环环相扣盘踞成巢的荆棘。   这是个在宋昙白的记忆里处处出现的标志。   谢妄的父母身上有这个纹身,家里的东西也有同样的标记烙印。   宋汝瓷伸手扶住他:“需要帮助吗?”   年轻的灰衣Beta吃力喘息,视线有些发眩,挣扎着抬头紧锁眉头,试图看清他:“你是……Beta?”   宋汝瓷的颈后明明没有腺体。   他收起了那把横在宋汝瓷颈间的匕首。   灰衣Beta青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狠狠眨了两次,还是迟疑着说:“我看见了……你的耳朵……”   一个Beta居然有兽化状态的耳朵,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物种,但毛绒绒的,又白又软,看上去手感莫名其妙的好。   这种秘密无疑已经是足以灭口的级别。   灰衣Beta青年按着伤处,用力咬了下口腔里的软肉,尽力维持清醒,暗自腹诽这次简直倒霉到家——任务没能完成,叫帮派叛徒反水捅了一刀,现在居然还挟持了个比他更藏着秘密的陌生Beta!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动物,但这双耳朵软绵绵毛绒绒,只是雪白的绒毛沾了点血,就生理性地微微发着抖,耳朵尖甚至本能蜷起。   灰衣Beta青年闭紧眼睛,几乎已经认命,等着对方大喊大叫引来警察。   但叫他更意外的,是被他挟持的Beta虽然单薄羸弱,却意外的镇定平静,只是“嗯”了一声,又用手帕接了点水,把耳朵上的血擦干净:“你还压了我的尾巴,压扁了,能先站起来吗?” 第117章 地铁   灰衣Beta青年:“……”   听起来是很严重。   “对, 对不起。”他下意识道歉,“我不是故意的……我这就走。”   他边说边支撑着想要起身,扯动伤口闷哼了一声, 还没来得及站直, 就失去知觉栽倒下去。   ……   醒来时,他已经被拖进了洗手间的隔间, 靠坐在瓷砖地面上, 透过门外的光线判断,他至少昏迷了几个小时。   门反锁着, 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了。   腹部的伤口被简单包扎,止了血, 谨慎揭开纱布查看, 居然已经开始有了愈合迹象。   是那个Beta录入员的……特异功能?   灰衣Beta青年对着那块纱布下的伤口愣了几分钟。   他因为失血过多昏迷, 后来又挣扎着醒过来了几次, 仅有的一点意识, 模模糊糊似乎看到那个有奇怪耳朵和尾巴的Beta录入员, 在帮自己包扎。   苍白修长的手指力道很柔和, 动作稳定迅速, 掠过伤口时也并没带出更多的疼痛,像是一阵轻柔的风。   那双耳朵真的很长, 很软……也很白。   像是冬天蓬松柔软的雪。   柔软的雪白绒毛似乎轻轻擦过了他的伤口。   他流了太多血, 又把人家耳朵弄脏了。他意识模糊地本能道歉,眼前半跪着替他处理伤口的Beta录入员抬起眼睛, 红玉似的眼瞳微弯,抬手覆上他的头顶。   “没事,很快就不疼了。”Beta录入员温声说,“我帮你把门锁上……”   后面的话没听清, 他混混沌沌又昏过去。   灰衣Beta青年看着盖在身上的薄风衣,手指慢慢收紧,把风衣的下摆攥在掌心。   他是某位大人物的养子,那位“先生”涉及的黑白生意太复杂,为了保护亲生的儿子,就把那个孩子放在了手下一对夫妇那里寄养,听说那个幸运的小子还有个哥哥。   听说那小子的哥哥把他照顾得很好。   他不知道什么叫“照顾”,从记事起属于他的一切就是训练、杀戮、无穷无尽的任务,所以本来也并不羡慕。   灰衣Beta青年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   是这种感觉吗?   真是个好运气的混小子。   掉落的几根雪白兔绒被仔细收好,用手帕裹着放进内衬口袋。   灰衣Beta青年按着腹部起身,他垂着视线,训练有素的身体单手一撑就跳起,确认了外面没有声音,离开隔间翻进通风管道,抱着那件风衣没了踪影。   ……   宋汝瓷在工位上待了一整天。   倒不是特别热爱工作。   是因为尾巴被那一下撞肿了。   这次是真的肿了,怎么也揉不好,塞在裤子里鼓鼓囊囊的一团,一站起来就要露馅。   幸好Beta大都相当迟钝和粗神经,附近几个年轻的Beta同事发现了他的异样,也并没多想,只当他是太沉迷工作无法自拔,还好心替他带了一份红烧排骨、一份新出锅的炸鸡排。   这个世界的肉类食物分量都不小,系统怕他闻不了肉味,一通狂吃,累得瘫在饭盒里动弹不了,还剩了一大半。   宋汝瓷悄悄把饭盒放在了窗户外面。   他的工位靠窗,虽说向外看也没什么风景,同样是望不到边的楼群,但窗户顶上有鸽子做窝,偶尔会听见翅膀扑腾的声音。   天也还算蓝。   唯一的一点苦恼,是系统监测到,那个灰衣Beta青年“路过”了窗外好几次,偷偷吃掉了他们放在外面的半份外卖。   还倒挂在通风管道下面偷偷看宋汝瓷。   「不会被发现吗?」宋汝瓷悄悄问系统,「他路过好多次了。」   系统:「……应该不会吧。」   毕竟这可是八十一层楼,站在地面上甚至看不到楼顶,通常情况下,也不会有人想到要搜索这层楼的外墙。   八十一层!   这家伙是蝙蝠吗?   宋汝瓷在工作间隙做了信息检索:「有可能。」   系统:「??」   宋汝瓷悄悄给它看屏幕。   灰衣青年Beta在居民数据库里查不到任何信息,倒是在警局的通缉令里有张很模糊的照片,隐约能对的上,没有名字,只有个“灰蝠”的代号。   倒挂在窗外的青年也确实像只灰扑扑的蝙蝠。   吃掉宋汝瓷放在外面的盒饭,灰蝠并没立刻离开,倒吊在外面注视了宋汝瓷一阵,才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   只过了一个小时,居然就又冒出来,幽灵一样出现在窗外,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敲窗户。   系统数据都吓直了:「不行不行不能让他进来!」   Beta就算再迟钝、再能接受一切异常情况,也不可能对这么个大活人熟视无睹吧!   幸而灰蝠也并不是想进屋,宋汝瓷趁其他人不注意,悄悄把窗户推开一条缝,缄默寡言的Beta青年就塞进来两个凝胶坐垫、一个冰袋,外加一管能量胶。   能量胶是这个世界最基础的食物,毫无口感可言,勉强加了些糊弄人的香精,但能提供基础的热量和营养需求。   灰蝠塞进来的能量胶是甜的。   在这个肉食世界是相当少见的类别,限量款,暗黑蜂蜜口味。   宋汝瓷轻轻眨了下眼睛,看向倒挂在窗外的青年,用手在玻璃上画了个笑脸。   青年脸上忽然透出奇怪的红晕,用力一拽那根特质的碳纤维挂绳,迅速没了踪影。   ……   能量胶的确缓解了他们一天没吃饭的紧迫问题。   坐垫也足够柔软,加上冰袋,宋汝瓷和系统齐心协力顺利坚持到了下班,Beta员工们在下班这件事上相当积极,短短十分钟,工区就已经只剩他们。   系统悬着的数据终于落地,瘫在键盘上:「要不我们考虑一下去养狮子……」   虽然当饲养员的确很危险,但在监察局这种地方,要天衣无缝藏起耳朵和尾巴,也实在是一点都不容易。   宋汝瓷手指探进鸭舌帽下拢了拢耳朵,收拾好东西,撑着桌沿起身,却微微一怔。   谢妄。   眼睛被灰翳遮住的少年Alpha抱着胳膊,靠在门口,脸上似乎还有些不耐烦,垂着头等他。   宋汝瓷起身,快步过去:“怎么来局里了,学校有事吗?”   谢妄问:“你生病了?”   宋汝瓷轻轻眨了下眼睛。   “你说话有鼻音。”谢妄抬手,触摸他的脸,手指准确落在微微泛红的脸颊上,又沿着颧骨一路摸到耳廓,“很热,你发烧了?”   少年Alpha的指腹压在宋汝瓷的眼睑下,按了按,向上摸索,碰到轻微翕动的睫毛……宋汝瓷抬手,握住他的手腕轻轻移开。   谢妄皱了下眉。   “没有。”宋汝瓷笑了笑,“我很好,可能是工位空调开得太高了,你担心我吗?”   谢妄不说话,只是接过他的双肩包背在肩膀上,转身朝电梯口走过去。   他走得不快,不时回身微微侧头听着宋汝瓷的脚步声,确定宋汝瓷跟上来,才继续向前走。电梯门响了一声缓缓打开,他伸手隔住,等宋汝瓷进去:“你的外套呢?”   宋汝瓷身上没有风衣布料的轻微摩擦声了。   宋汝瓷揉了揉抽痛的尾巴,加快脚步进了电梯:“借给朋友穿了。”   谢妄微微垂着眼睛:“朋友。”   他沉默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只是脱下自己的外套,握住宋汝瓷的手臂,塞进还带有些Alpha体温的袖管。   穹顶给顶尖Alpha学生统一分配的制服,黑红双色的连帽外套,布料很厚实坚韧,肩头镶嵌浮雕的灿金色利爪,关节加固了防撕咬的皮革。   沉甸甸的一件。   “外面冷。”谢妄说,“下雨了。”   宋汝瓷轻轻弯了下眼睛:“所以来接我吗?”   其实不用接也没问题——即使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少年Alpha也依然并不完全了解Beta的生存模式。   地铁是完全在地下运行的,连通所有工作场所,就比如这幢监察局大楼,坐电梯到负三层就能直接进安全闸门。宋汝瓷是因为习惯了送谢妄上学,才会总是出现在地上,否则作为Beta,几乎可以完全隐匿流动在这座城市的钢铁动脉里。   谢妄被他领到了地下三层,微微偏头听着附近车辆入站、离开的机械音提示,也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脸上出现挫败神情。   接着就被那只手轻轻拉住手臂,按着头发,揉了揉脑袋。   “谢谢。”在精神力的感知下,Beta清秀的眼尾弯出柔和弧度,含着笑对他说,“帮大忙了。”   精神力能模拟的画面类似红外热成像仪,没有颜色感知,画面是灰白色,不算很清晰,仅仅只能“看”到大致轮廓。   谢妄又皱了皱眉。   宋汝瓷握着他的手臂,轻轻牵引,带他去安检口。   负责检查的Beta和宋汝瓷很熟,打了个招呼,好奇地打量面无表情的高等级少年Alpha,做了个口型:“新交的?不错啊……”   对Beta来说,要是能和一个等级不低的Alpha结为伴侣,那就能摆脱生来的命运,不少Beta甚至是会为这个去做生殖腔移植手术的。   宋昙白当然不是这种脾气,但石头也有开窍的时候。   没看都到穿对面外套这一步了?   Beta安检员没细检查宋汝瓷身上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把双肩包放上传送带,也替宋汝瓷高兴,压低声音提醒:“抓住机会……”   “是我弟弟。”宋汝瓷温声解释,“十七岁,今天来接我下班。”   安检员愣了下,又看了谢妄好几眼,发出相当遗憾的叹息声,翻出很久没用过的信息素扫描仪和兽化检测仪,去检查这位还没成年的Alpha潜力股去了。   宋汝瓷去拿书包,察觉到袖口力道,停下脚步,摸了摸谢妄的头发:“站在这里等我,一下就好,不要乱走。”   谢妄不喜欢检测仪的滴滴声,但听到宋汝瓷的话,就恢复沉默,让那个废话很多的安检员把自己全身上下扫描了一遍。   他后颈贴着抑制剂贴,有轻微的苦艾酒信息素溢出,但没达到危险临界值。   十七岁正是信息素波动剧烈的时候,这种情况很常见,谢妄的抑制剂贴是超强效版本,能持续抑制信息素十几个小时,撕下来后才会汹涌爆发——精神力稳定的情况下,信息素爆发不难处理,不需要结合,少年Alpha们通常会在自己的房间里反锁着门解决这种问题。   下班的Beta浩浩荡荡。   高等级Alpha的社会福利待遇优越,如果家里没有车辆,想去什么地方就会有专门的地上轨道接送,不需要坐地铁。   谢妄大概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人,他站得挡路了,被几个急匆匆路过的Beta撞了胳膊,皱着眉站在原地。   宋汝瓷取了双肩包,快步回来,就看到高大缄默的少年Alpha低着头,没忍住轻轻笑了下,过去握住他的手臂:“好了,走吧……”   话音还没落,忽然被紧紧攥住了手。   谢妄的手比他大了一圈,手指刚劲有力,几乎是将他的手直接箍在掌心。   宋汝瓷低头看着两人攥在一起的手,这具身体里的记忆画面冒出来,谢妄因为失明并不合群,在分化之前更是没少受欺负,很小的时候,就是这样在人群里紧紧抓着他的手不放。   “不舒服了吗?”宋汝瓷摸了摸他的头发,“我陪你坐地上轨道?”   其实也可以,就是Beta在地上轨道是没有座位的。   地上轨道的座位很舒适,但座位之外几乎没有多余的空地,宋汝瓷他们单位有几个同事今天还在聊,和Alpha谈了恋爱去坐地上轨道,能找个单腿站着的地方都困难。   谢妄显然也在想同一件事。   少年Alpha给出的解决方式简单粗暴:“坐我腿上。”   系统:「……」   可能是它反应过度。   但不知道为什么,系统现在看全世界,都觉得他们觊觎宋汝瓷的兔子尾巴。   谢妄等了一阵,也意识到宋汝瓷不可能同意这种方案,抿了下唇,接过宋汝瓷的双肩包,陪他走进了停靠的地铁车厢。   宋汝瓷抬头:“不高兴了吗?”   他的个性温柔,问出这种话也很轻缓耐心,握着谢妄手臂的手稍稍施力,把谢妄护在身后,稍微隔开人群。   清瘦单薄的Beta来做这种动作就有些违和,尤其这几节车厢里人满为患,门口还有人不停向里面挤,宋汝瓷被推搡着晃了下,没来得及站稳,就被托着肋下抱起来。   系统:「??」   这样也行吗?!   谢妄是个盲人,不在乎别人的视线,覆着层灰翳的眼瞳动了动,平静抬头,附近的Beta立刻纷纷低了头把眼睛黏在手机上。   谢妄回揽一侧手臂,让宋汝瓷能坐在自己的胳膊上,察觉到推在自己胸口的手,就低头。   “人很多。”谢妄低声说,“你挡着我。”   宋汝瓷轻轻眨了下眼睛,还要说什么,谢妄已经把脸埋进他颈间。   系统一时不知道该从哪吐槽起:「……」   这办法还是好用的。   宋汝瓷摸了摸少年Alpha有些扎手的头发,没再坚持。   谢妄抱着他,掌心隔着布料压上清瘦脊背,缓缓摩挲,苦艾酒的气息让人有些困倦,一整天紧绷着的神经也不自觉放松。   宋汝瓷昨晚就没怎么睡,今天一整天又过得跌宕起伏,几次不小心睡着,又被地铁晃醒。   少年Alpha的手抚过发沉的睫毛。   “这么累。”谢妄说,“不要做了。”   宋汝瓷笑了笑,没说话,只是哄小孩子似的喉咙里轻轻应了一声。   他还很困,把谢妄这件外套的兜帽向下拉了拉,遮住团成一团的兔子耳朵,也挡住有些刺眼的光线。   这件外套很不错。   能遮耳朵,还能挡尾巴。   值得作为衣物版型的参考,薄风衣现在不太合适了,不仅没有帽子,一旦尾巴肿得明显,风衣下摆就会被顶起来,显眼到没法看。   宋汝瓷把这件事记进备忘录,苦艾酒的信息素在小范围内变得稍微浓郁,苦甜交织的复杂香气让人困倦,不知不觉就睡着。   ……   谢妄把他圈在手臂间,“看”着怀里的清瘦Beta睫毛坠沉,倚在自己肩头睡着,冷沉了一路的神情也稍缓。   地铁停在了宋汝瓷兼职的十字街站。   谢妄抱着熟睡的Beta下车。   路过垃圾桶时,他单手捏烂一张照片丢进去,带有腐蚀性的信息素毁掉画面,吞噬了被人偷拍到的穿着薄风衣的灰发青年。 第118章 夜宵   宋汝瓷这一觉睡得居然还算安稳。   系统分析, 大概是这种长耳雪兔对环境的变化尤其敏感,稍有变化就会有异常反应。   熟悉的气味能带来安全感,谢妄的信息素是他已经相当熟悉的苦艾酒味——从谢妄十三岁那年初分化起, 就是宋昙白照顾他, 即使是对信息素最不敏感的Beta,也已经彻底习惯了这种味道。   当然, 累成这样, 这一天的惊心动魄也脱不开干系。   监察局那种地方到处都是监控,动不动还会冒出个和谢妄仿佛有千丝万缕关系的神秘通缉犯。   耳朵和尾巴实在是太惊险了。   系统尽职尽责趴在宋汝瓷的脑袋上, 严严实实帮忙拽着兜帽,发现谢妄居然还带了家里的毯子, 给宋汝瓷盖上, 又相当自觉地去搬货、打扫货架, 还算满意地钻回去。   这么看这个青春期叛逆Alpha, 似乎也顺眼了不少。   ……   有Alpha帮忙干活就是快。   这是家地点很偏僻的便利店, 按理不该有什么生意, 但营业额居然意外的不错, 尤其晚上和夜里都很繁忙。   宋汝瓷已经在这家店兼职了不短的时间, 下班后的晚班和夜班轮换,这些箱子通常要搬小半个晚上, 再整理好又是个把小时, 交给Alpha就很容易了。   谢妄徒手把一摞橡木酒箱塞进仓库货架,因为附近没人, 所以脱了上衣,金雕的翅膀也可以稍微露出来。   近两米高的巨大翼翅由背后展开,避开所有货物,只是一下, 就轻松把十几层的橡木酒箱码齐。   宋汝瓷睡得很沉,所以也并没看到。   那对遮天蔽日的巨大翅膀冒出来的同时,蒙着谢妄眼睛的那层阴翳也褪去。   少年Alpha垂眸盯着宋汝瓷,他的瞳孔变得漆黑,周围浮出一圈灿金纹路,这种视线分明到无法掩饰,Beta虽然不至于察觉,但雪兔被天敌盯上,蜷在帽子里的耳朵已经不自觉团紧,开始微微发抖。   宋汝瓷蜷在他带来的毯子里,闭着眼睛,轻轻皱了下眉。   谢妄回过神,倏地收起翅膀,眼睛也失去光泽,重新被那层灰翳覆盖。   他套上那件团成一团的纯黑无袖甲,回到宋汝瓷身边,伸手罩住轻微翕动的睫毛,右手握着手机,边听边盲打回复。   系统试图偷渡过去看看内容,没能成功。因为绝大部分时间视线被遮蔽,谢妄的感知力相当强,系统只是稍微靠近,就被那双覆盖着灰翳的眼瞳木然扫视,火速逃进了地板缝。   门口的风铃声响动。   有客人进门,谢妄握着那件营业员围裙,起身想去处理,却皱紧了眉。   进门的家伙一身西装革履,金丝镜片后的眼镜弯成仿佛和善的细线,显然不是冲着便利店的货来,也不是“碰巧路过”。   谢妄认识他。   沈讳言。   和宋汝瓷高中同级的同学,谢妄的学长。   在学校的时候是优秀学生代表、学生会副主席,相当装腔作势的伪君子。毕业之后,对外号称是去做律师了。   覆着层灰翳的眼瞳漠然“盯”着沈讳言。   谢妄的手指动了下,压制住基因里的猎食冲动,虽然原则上蛇是金雕的食物,但沈讳言这个Omega的基因等级相当高,还没有二次分化的谢妄面对他不占优势。   ……更不要说,这个笑眯眯的“普通律师”是银鳞同盟党的幕后党魁。   这是个新兴的精英派政党,主张建立基因优选社会,严格按照基因优越性选拔新贵族,淘汰劣化种和一切不稳定的混堕个体。   再过两个月就要大选,这个号称中立的精英党派正和猛兽联盟党、裂变革新阵线争夺选票,是相当危险的强劲对手。   近期频繁发生的兽化事件,就和这些毫无道德底线的政治家脱不开干系。   “昙白弟弟。”沈讳言似乎对他的视线并不在意,依旧笑眯眯弯着眼睛,捏着个牛皮纸袋随口打招呼,“好乖啊,帮你哥哥上班吗?”   谢妄垂着眼睛,沉默着向后让开选购货品的通道。   沈讳言随便逛了逛,挑了一包椰糖、一瓶鱼露,谢妄皱着眉看他要搞什么名堂,结了账,就看见这个笑眯眯的党魁靠在柜台旁,把这些东西搅拌均匀倒进牛皮纸袋,又摸出了个有奇特香气的绿色果子。   蛇鳞的锋利银芒晃了下眼睛,一闪即逝。   绿色果子裂成两半,沈讳言握住其中一半,轻轻攥了下,酸冽清香的汁水溢出。   ……小兔子的鼻尖动了动。   毯子底下,宋汝瓷的睫毛动弹几次,睁开眼睛,看清柜台旁的人影,神情透出些惊讶。   细长的眼睛弯起。   “尝尝吗?”   沈讳言朝他举了下纸袋:“我去图书馆翻了翻,找到一些资料,给你带了晚饭。”   “我哥胃口不好,不吃外食。”谢妄垂着视线插话,拦住这个要随意投喂的混账Omega,“谢谢沈学长,等下班了,我带我哥回家吃。”   “胃口不好才更要少食多餐,你弟弟考虑得很周到,我晚些时候再来给你送夜宵。”   沈讳言看向宋汝瓷,微笑着点头附和,打开那个牛皮纸袋,给宋汝瓷看:“喜欢吗?”   系统悄悄探头:「……」   这条毒蛇真是该死的贴心。   仅仅是凭着图书馆里查到的星点资料,沈讳言居然就把泰式蔬菜沙拉复刻了个七七八八,也不知道是从哪找到的新鲜蔬菜,莴苣、嫩菠菜全都切成适合兔科动物咀嚼的细丝,大片生菜鲜绿,点缀着黄瓜片和红红黄黄的甜椒条、胡萝卜丝,还撒了甜玉米粒。   酸甜可口的料汁瞬间勾起了一整天的食欲。   宋汝瓷的肚子先响了一声。   谢妄:“……”   沈讳言轻声笑起来,他走向宋汝瓷,手指探进兜帽边缘,碰了碰柔软的雪白兔耳,柔声说:“别急,我们去休息室吃?我帮你处理一下……”   他俯身,单手撑在宋汝瓷身后,几乎把人整个罩住,示意了下清瘦的Beta有点别扭避开压迫的尾椎。   宋汝瓷轻轻眨了下眼睛。   “疼是不是?”沈讳言贴着他,温声细语,“你得学会处理,这样不是办法,我可以教你……我上学的时候也有和你一样的苦恼。”   宋汝瓷怔了下,抬起头。   宋昙白的日记里没有这种内容,一来在那种学校里Beta的活动范围相当窄,几乎没有关注其他人的条件,二来Beta也的确迟钝,既不能感知信息素,也没有精神力去探测细节。   所以沈讳言做出苦恼的神情,就很有迷惑性:“不信?我那时候每天都很担惊受怕,不知道把尾巴藏在哪边裤管里,还是缠在腰上……”   宋汝瓷也考虑过缠在腰上,忍不住问:“行吗?”   沈讳言轻轻抬了下眉。   他把宋汝瓷封在墙角里说悄悄话,影子几乎完全投落在宋汝瓷身上,遮住了兜帽边缘溢出的柔软白绒。   能察觉到背后那个少年金雕Alpha的视线灼人,骨骼喀啦作响,相当躁动的锋利翅羽在蠢蠢欲动。   但这并不要紧,谢妄不敢拿他怎么样——谢妄也有自己的秘密,不能暴露。   一只不舍得断奶离巢,装模作样蜷缩起来伪装无害的小鸟。   没什么杀伤力。   沈讳言垂着眼睛看宋汝瓷,手指探进兜帽,轻轻拨弄那一对手感极好的耳朵……Beta天然的温吞迟钝和这具身体的变化对比鲜明,宋汝瓷还没发现自己在微微发抖。   沈讳言摸了摸他的眼尾,帮他暂时掩饰掉泛起的微红:“不太行,来休息室,我教你。”   宋汝瓷单手支撑着身体抬头,稍一迟疑,还是撑起身。   谢妄快步走过来,眉头紧蹙:“哥。”   “没关系。”宋汝瓷温声说,“我会多加小心,辛苦你了,小妄,这周末我们吃椒盐排骨和香茅烤猪颈肉,我发了奖金。”   谢妄用力抿了下唇,想要说话,却又在温柔弯着的眼睛注视下不情不愿吞回去。   宋汝瓷跟着沈讳言进了休息室。   蔬菜沙拉的确诱人,尤其一整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宋汝瓷试着咬了一口黄瓜片,眼睛微微亮了下,帽子就被沈讳言抬手拂落。   暴露出来的兔耳在微凉的空气里瑟缩了下。   “别担心,我来搞定监控。”沈讳言安抚地把门锁好,“放心吃,不会有人进来。”   宋汝瓷吞掉那一小片黄瓜,没有继续吃剩下的,转为红玉色的眼瞳望着他,一只手摸出口袋里的钱夹。   沈讳言微微抬了下眉:“校友价。”   他随手扯了张纸,写了个不高不低的价格,以Beta的薪资恰好能承受。   宋汝瓷很认真,照价格一板一眼付好钱,才低头翻出自己的空便当盒,又打开折叠的塑料餐叉。   新鲜脆嫩的蔬菜被倒进便当盒,仔细拌匀,每一片都裹上了酱汁。   沈讳言的手插在口袋里,垂着视线饶有兴致看他。   小兔子握着塑料小餐叉,埋头认真吃饭,全神贯注咀嚼翠绿新鲜的生菜叶子,大概是饿坏了,安静文雅却又吃得很快,没多久就吃掉一整片。   沈讳言帮他拨开滑落的耳朵,避免绒毛也沾上酱汁,宋汝瓷依然不太适应这种碰触,下意识稍稍避开,耳朵尖蜷了蜷。   沈讳言倒也不以为意,收回手,又给他倒了一杯燕麦奶——这东西便利店也不卖,需要动用一些国会山党魁的“特殊渠道”。   “好吃吗?”   沈讳言捻起一片菜叶,尝了尝,还是不自觉皱了下眉,吐进手帕丢掉。   摘掉帽子的Beta被他引得弯了下眼睛。   柔软的兔耳也跟着抬头动作滑落,温驯贴在背后,雪白绒毛在灯下氤氲出小团光晕,看着手感极好。   宋汝瓷看着镜子里的人影。   “这么好的耳朵。”   沈讳言站在他身后,手指穿过发丝,细细摩挲着压得变形的绒毛。   沈讳言轻声说:“你对它们太不温柔了。”   指尖的信息素丝悄然涂抹,敏感的耳廓在似有若无的触碰下微微发抖,沈讳言让他稍微适应了一阵,才把手向下移,隔着制服裤子的薄薄布料,掌心包裹住那一团柔软的毛绒。   身体敏感到极点的Beta脊背重重颤了下,倏地抬起沁了水色的眼睛,脸颊不受控泛起酡红,红玉似的瞳孔却警惕,透出一点清明的锐利。   沈讳言发觉自己沉溺于这种割裂感。   他在国会图书馆查到兔子会咬人,明明是种脆弱到不行的小东西,擅长逃跑、擅长隐蔽,可一旦受惊却会应激反抗,会蹬踹捕食者,逼急了还会咬人。   宋汝瓷咬住下唇,呼吸急促混乱,从他怀里拧身挣脱,踉跄向后靠住衣柜,一只手护住尾巴。   红玉似的眼睛在水汽里盯着他。   ……这只会吗?   “沈律师。”宋汝瓷开口,嗓音虽然颤栗,语气却清晰冷静,“我还没有和你签署协作契约,感谢你好心帮我,但这种‘帮忙’越界了。”   沈讳言退后举起双手:“我只是看它肿得太厉害,觉得你会很疼……抱歉。”   小兔子睁圆了眼睛,抿着咬出殷红齿痕的淡色唇,很严肃地盯着他。   沈讳言调整态度,好好道歉:“对不起,我是个Omega,没有意识到对你们来说,这种行为一样不妥。”   宋汝瓷抿了下唇。   这是个很合理的解释,沈讳言是Omega,在针对Omega的课程里,并没有像针对Alpha的那种社会规则约束。   “我向你道歉。”   沈讳言微微弯腰,平视这双红通通的眼睛:“以后不经你允许,我不会擅自这么做,行吗?”   这样商量好,微微炸毛的兔子耳朵才重新软下来。   宋汝瓷的神情变得缓和,因为沈讳言道歉道得太爽快,甚至还微微蹙眉,神情透出些迟疑思索,似乎是担心自己误会多心、怀疑错了人。   真是只好心的小兔子。   不藏好不行。   沈讳言在心里轻叹,他把手覆在宋汝瓷的发梢,手指轻轻拨弄着安抚雪白兔耳,幽绿眼瞳转得更深。   他取出一份准备好的合同,打开递给宋汝瓷,正要靠近了详细解说,神情却忽然微动。   Alpha的信息素。   不是谢妄那种乳臭未干的小鸟弄出来虚张声势的信息素,是真正的、火山熔岩的炽烈硫磺味,混着高浓度威士忌的压迫性十足的味道。   ……周既凛。   碍事的家伙来了。   沈讳言轻啧了一声,收起那份合同,铺天盖地的信息素网也消散。   “我忽然想起件事,我今年的税还没交,该去补一下。”沈讳言轻轻捏了下雪白兔耳,“明天再说?”   好心的小兔子抬头,眨了下眼睛,仿佛不太理解为什么要大半夜去急着缴税,但还是没有多问。   沈讳言留下一包加了奶油的烤杏仁片、两小袋蜂蜜坚果棒,熟门熟路似的找到便利店的后门,匆匆离开。   被迫套着店员围裙站在收银台的谢妄,听见脚步声抬头,灰翳盖住的瞳孔微微收缩。   来的是个高大异常的男人,漆黑厚重的长雨披还在滴水,防雨檐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下颌一道泛白的旧疤。   军靴的铁掌沾了水,在地板上踏出沉闷的声响。   男人拿了一小瓶威士忌和一包香烟,一万星币平整压在烟盒下,轻轻敲了下柜台示意不必找零,视线扫过柜台后谢妄,也皱了下眉。   戴着皮质手套的手按住烟盒。   “怎么是你。”   男人问:“他呢?” 第119章 暴雨   谢妄的呼吸变得粗重, 额头渗出汗,沉默着钉在柜台后。   男人的视线宛如实质压在他身上。   这是绝对的实力差——甚至到不了考虑基因等级的地步,眼前的这个人明明是穿过雨幕来的便利店, 身上的雨水却在快速蒸干, 取而代之的是今早闻到过的烈性威士忌味道。   十七岁的Alpha还是太年轻了。   男人身上异常鲜明的杀戮气息和硫磺味,不是靠天赋就能抹平的沟壑。   “……您说什么?”   谢妄垂着眼睛, 紧攥着手指, 低声说:“我没听懂,今天是我值班……”   他磕磕绊绊说着谎, 才吐出几个字,就被某种叫人毛骨悚然的被顶级掠食者盯住的感受逼得不得不住口。   “你是个还算懂事的Alpha。”   男人看了他片刻, 说:“知道帮忙, 但我要见宋昙白, 他——”   说到一半, 男人忽然抬起视线。   清瘦的Beta从休息室里快步出来。   稍微还有些仓促, 刚换了便利店员工的制服, 发顶压着顶没来得及整理的软布鸭舌帽, 拦在了谢妄的身前。   “先生, 您好。”宋汝瓷温声说,“又见面了, 今晚还是硫磺威士忌和烈爪香烟吗?”   男人的视线落在鸭舌帽帽檐露出的一点白绒。   宋汝瓷抬手轻轻整理了下, 动作很自然,不像有什么破绽, 似乎只是帽子本身的一点瑕疵。   男人也并没过多追究,点了点头,把星币递过去。   漆黑的皮质手套遮罩手指,压着香烟盒, 插在白皙清瘦的手指中间。   “最近几天,地铁会严查兽化情况,监察局内部也会筛查。”男人说,“如果你身体不好,就请假在家吧。”   宋汝瓷微垂着头,清秀眉宇轻轻动了下。   他没说话,男人似乎也并不打算多聊,只是这样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就转身离开,走入茫茫雨幕。   兽都是有小费习俗的,给多少小费由客人决定,男人在每个宋汝瓷值班的深夜里来买一瓶威士忌、一盒香烟,再固定留下一万星币的纸币。   这么点东西其实并不值钱,但男人从不要找零——如果便利店里没什么人,就会在柜台边喝完那一小瓶威士忌,再去吸烟区点一支烟,隔着窗户注视宋昙白,直到这支烟燃尽。   如果店里恰好有别人,男人留下星币,就会离开。   宋昙白坚持过几次后,也只好收下了这笔相当丰厚的小费。   “……哥。”谢妄皱紧眉,看着步入雨幕的背影,低声问,“他是谁?你怎么会和这种人扯上关系?”   宋昙白其实也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和身份。   宋汝瓷安抚地按了按他绷紧的脊背,刚要开口,忽然发现柜台下方掉了枚金色徽章,对着灯反射出刺眼的光。   他蹲下来摸索着捡起,示意谢妄在店里等自己,打了把伞快步追出去。刚出便利店,雨水打在伞面上过分响亮的声音就叫帽檐下的耳朵一颤。   天公不作美。   炸雷偏巧就在这时候响起,白亮闪电撕裂夜空,这具身体变得不听使唤,一动不动地凝定在原处。   飓风卷着块掉落的招牌重重砸下来。   黑影急速砸落,系统慌到一秒钟掏出八个道具,想要把这个世界炸了重开,一只手已经牢牢攥住了宋汝瓷的手臂。   凝定的身体被用力拽进温暖干燥的怀抱,招牌砸在原本的位置,威士忌混合淡淡烟草的气息充斥鼻端。   鸭舌帽滚落在地上。   “你还真是很容易遇到危险。”男人的声音低沉微哑,他的视线落在垂落的雪白兔耳上,“说实话……你该藏好。”   男人说:“不该在我面前暴露你的秘密。”   宋汝瓷轻轻喘息着,身体动弹不得,微微仰着头,借着路灯的光线,终于看清男人在雨披的遮雨檐下那张脸。   真的是警局那个相当神秘、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局长。   周既凛。   “我也……知道了你的秘密。”宋汝瓷慢慢尝试开口,这具身体实在太脆弱,一点惊吓都受不起,他连说话都很吃力,轻声缓慢吐字,“你掉了这个。”   周既凛皱了下眉,接过他手里的雨伞,看向另一只攥成拳的手。   苍白修长的手指被捋着松开,就变得绵软,那枚金色的警局星芒徽章掉在周既凛掌心。   在兽都,警方是严禁饮酒的。   酒精和Alpha先天就完全互斥,这种饮品只要少量就能撕毁Alpha理智的牢笼,引起信息素暴走,催发兽化基因失控……而警局又是一水的精英级Alpha。   如果不是以Omega为主的裂变阵线据理力争,禁酒令早就推行了。   不仅如此,身为警长却私自对编外的普通人泄露接下来的缉查令,同样也是严重违规。论起秘密,他们彼此差不多。   周既凛低头看着靠在肩膀上的Beta,似乎没料到这个平时老实本分的Beta店员还有这一面,神情稍有些惊讶,正要开口,又忽然抬起头。   谢妄在店里等不到宋汝瓷回去,出来找人了。   周既凛的雨衣袖口被握住。   刚才还沉静的神情忽然就有了变化,软在他怀里的清秀Beta抿了抿唇,眉心蹙起,握着他的袖口低声说:“帮我……”   周既凛问:“不想让你弟弟看到你这样?”   他这样低声问着,收拢手臂,把绵软的身体托向怀中,托起苍白清瘦的下颌,指腹抵着没什么血色的薄唇,微微侧头做出借位的亲密姿势。   越过Beta单薄的肩膀,能看到那个可怜的十七岁Alpha对着这一幕,错愕呆立在冰冷拍脸的暴雨里。   “这样不会更糟吗?”周既凛低声说,“他眼里的你,可能是个有一堆男朋友、沾花惹草的风流Beta种子。”   系统:「……」   完了。   这人设居然有点带感。   周既凛的身形高大过头,仿佛能把所有雨都挡尽。他垂着视线,静静凝注蜷在怀抱里绵软发抖的兔子,红玉似的眼睛透出恳求,显然比起“沾花惹草”,更不希望被弟弟看到这一面。   周既凛并非不能理解这种情绪。   他咬下一只手套,从雨披内侧的口袋里取出那一小瓶威士忌,咬开木塞,喂到宋汝瓷的唇边,稍稍倾斜:“含住。”   淡色的唇有些生涩地张开,笨拙地、吃力地吞咽温热的威士忌,随着喉咙的颤动滑进咽喉,有些酒水来不及吞咽,顺着唇角溢出来,被捧着脸的手指抹去。   覆着枪茧的粗糙指腹摩擦过唇角,力道明明不重,脆弱苍白的皮肤却泛起一片红。   周既凛不着痕迹皱了下眉。   距离被拉得更近。   白虎的琥珀金色眼瞳映出绵软温顺的Beta,微微颤抖的呼吸心跳贴在掌心,雨雾弥漫,兔耳的雪白绒毛湿漉漉贴在耳廓上,透过淡粉能看见血管。   少量威士忌有镇定的效用——当然,对不怎么喝酒的人来说,或许镇静效果要好过头,红玉色的眼瞳蒙上了层迷茫的水汽。   指腹抵着微张的唇,被冰凉的、湿软的舌尖轻轻碰触,倏地移开。   周既凛低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问题其实有些奇怪——身为警局局长,周既凛想要知道一个便利店营业员的名字和身份,有一万种办法,实在不必这么多天亲自来买酒和香烟。   迷茫的红玉眼瞳泛着水光,安静望着他。   “……算了。”周既凛说,“要躲,就躲进来。”   他发现处在奇怪身体状况下的Beta生理性畏惧雨点砸在伞上的声音,的确太响亮了,今晚的雨太大,砸到伞面像是在放鞭炮。   周既凛拉开雨披,裹住这具身体,细小的、急促的喘息声混杂着威士忌的辛辣尾调听着像是呜咽,水汽沾湿这张苍白清秀的脸庞,摸在掌心一片冰凉。   粗壮的虎尾悄然缚住不停发软的膝弯。   暴雨里,隐藏在雨披下的白虎Alpha凝注着发颤的兔子。   周既凛说:“你的胆子很大。”   明明连过于响亮震耳的雨声都会引发应激,还敢向一只老虎求助,周既凛垂下琥珀金色的眼睛,掌心托着苍白的下颌,说话间能看到变尖的锋利犬齿。   这是警局那位权力至高的局长的秘密。   周既凛曾经在追捕犯人时遭遇爆炸,伤到了腺体,他的基因并没外界以为的那么稳定,兽化情况时有发生,只是经过长期的严苛锻炼,能在最大程度上压制欲望、保持理智。   但这并没什么用,“警局局长控制不住兽化”这件事本身,就够在头版头条上连挂一个月,让兽都遍地游行、治安混乱崩溃了。   裂变阵线和银鳞盟显然都等着这个雷被引爆。   周既凛有自己压制兽化的办法,酒精对普通Alpha而言是失控的引线,却能让他保持冷静,而香烟可以缓解噬咬的欲望……通常是这样。   通常是,但也有例外,比如那天救下宋昙白,他只是把失血昏迷的Beta抱起,却毫无预兆被猝然冒出的兔耳扫过手腕。   Beta会长出耳朵和尾巴这种事虽然罕见,但并不是孤例,周既凛上任前的旧档案里,就有几例这种秘密案件,几乎都是在Alpha的袭击下,Beta的基因也发生了紊乱。   周既凛接手警局后,曾经去调查过。   这些Beta无一例外都“消失”了。   Beta必须稳定,必须迟钝,必须普通,Beta是维系这个世界运转的基础零件,是精准啮合的齿轮。   零件不能长出耳朵和尾巴。   虎尾卷住发软的腿弯,探进宽松的员工制服,承托瘦削无力的脊背,周既凛把他抱上停在街道角落的私用车,关严车门,打开顶灯,看见微微放大的瞳孔。   “你知道了我的秘密。”周既凛问,“你打算怎么做?”   红玉似的眼睛慢慢地、茫然地眨了下。   酒精对这具身体的影响不小。   宋汝瓷望着他,一动不动,安静不说话,周既凛又稍稍俯身,遮住顶灯,重复了一遍。   绵软孱弱的兔子露出单纯的关切神情,因为没有力气抬手,动了动湿漉漉的耳朵,拿耳朵尖碰了碰周既凛的额头。   好心的小兔子慢慢地爬起身,摇摇晃晃,靠进他怀里,蜷缩身体,雪白兔耳贴着他的颈间。   周既凛皱眉,有些复杂地盯了他很久。   “你安慰我?”周既凛说,“按照职权,我应该把你做销毁处理,按照物种,我会吃了你。”   这些话对不胜酒力的人实在太复杂了,蜷在他怀里的清秀Beta关切地望着他,睫毛变得雪白,瞳孔是纯净的红玉色,同样变得雪白的短发柔软顺滑,身体的高温把湿透的耳朵蒸干。   毛绒绒的小兔子轻轻蹭他,安慰他、陪伴他,蒲公英似的雪团尾巴贴着伤痕累累的遒劲虎尾。   周既凛沉默,过了很久,终于抬手,把硌人的枪械背带卸下丢在一旁,拢住柔软身躯。   他把还在应激的兔子抱在怀里。   敏感的兔耳贴着胸膛,听见心跳,微微颤了下,本能地要蜷起,却被覆着枪茧的手轻柔抚顺。   “数次数。”   周既凛说:“你的基因等级太低,这是应激性肌松症,你需要调整呼吸,在心里数固定频率的数字。”   雪白的睫毛轻轻眨了下。   周既凛收拢手臂,看着外面的雨幕,那个可怜的十七岁Alpha正在发疯地满世界找他哥……作为警局局长,应当及时解决居民的困扰。   但警局局长也有下班的时候,周既凛低头,看着怀里柔软温热的兔子。   “数吧。”他说,“数到一千,就安全了。” 第120章 雨夜   车外又响起震耳的炸雷。   闪电白亮刺眼, 仿佛要烧毁世间的一切。   应激性瘫软的兔子无法动弹,蜷在高大的人影怀中发抖,苍白清瘦的手指无意识紧攥着警用腰带上的金属扣, 每次亮起闪电, 脊背就跟着剧烈一颤。   周既凛降下防弹窗,连同遮光帘一并放下, 按了个座位侧面的按钮, 皮革座椅就缓缓后移,让出足够空间。   虎尾卷住柔软的、不停发着抖的雪兔, 尾梢擦拭着湿漉漉的睫毛和脸颊。   周既凛抬手,按住被咬出血痕的下唇, 用手指垫住颤栗着的牙齿:“不要咬。”   不仅仅是因为会受伤。   疼痛、血腥气同让会让长耳雪兔应激, 这是种天生就脆弱非常的动物, 已经在星际初期的一百年内就彻底灭绝——这种应激和心理状况、意识水平都毫无关系, 纯粹是基因层面早就已经书写好的无法抗拒的本能。   所以兽都永远都摆脱不了被基因挟持的宿命。   周既凛把老虎尾巴借给他咬, 拢着不停发抖的兔耳, 轻轻抚摸, 又把警用马甲脱下来, 塞进冰冷的手心。   沾有体温的深蓝色布料被无意识抱紧。   “摸摸这个。”周既凛引着他的手指,带他摸索马甲上的星芒警徽, “有几个角?”   迷茫的兔子慢慢眨着湿透的睫毛, 呼吸吞吐间有威士忌的烈酒味道,这种酒对从没喝过酒的Beta而言度数还是太高了。   “有几个角?数数。”周既凛垂眼, 握住年轻的Beta冰凉的手指,让指尖碰到镀金的警徽,“一,二, 三……”   他的声音低沉稳定。   宋汝瓷用了一点时间数清楚:“二十七个。”   周既凛表扬地摸了摸他的耳朵。   轻柔的抚摸让红玉似的眼瞳露出放松,刚刚往他怀里靠近一点的兔子,就被又一道炸雷刺激得猝然弓起背。   周既凛拢住他的后脑,掌心遮着他的耳朵,手加上尾巴不够用,于是低头叼住便利店的工作服后衣领向怀里拖,尖锐的利齿轻轻擦过发着抖的白皙后颈皮。   兔子太软,软得像化了的雪。   周既凛抬膝将这具绵软身体抵住。   他拢住宋汝瓷的后脑,让宋汝瓷把脸埋进肩头,从颈部抚摸到后背,虎尾将人整个卷牢,下颌压在雪白柔顺的发顶。   恐慌发作的时候,通常越空旷的环境越会激发紧张,适当力度的压迫反而能带来安全感。   周既凛低声问:“好些吗?”   怀里的兔子断断续续地呼吸,手指紧攥着他的衬衫下摆,喉咙里发出低低的细碎声,像是呜咽。   周既凛轻叹了口气,低头抚摸这张同样雪白的脸,指腹擦拭水痕,他把衬衫的纽扣也解开,让人藏进去,整个裹牢,稍一斟酌,还是托住了看起来很翘的屁股。   系统眼睁睁看着周警长口述的协助兽都居民私人工作记录:「……」   看起来很翘是什么形容!   那是尾巴!!   尾巴!!!   周既凛也发现了这是尾巴,不过误差不大,兔子的基因转为显性表达后,身体素质也会发生变化,腿部和臀部的力量会出现明显提高。   肌肉的形态也会不知不觉发生变化。   清瘦过头的Beta在这部分的确意外的有些突出。   只是尾巴不好碰,他再次调整姿势,用手臂圈住宋汝瓷的脊背,低头轻轻叼住了一边雪白的耳朵,放在厚实的虎绒里。   “听不到雷声了。”金色眼瞳的白虎Alpha低声问,“只听到心跳对不对?跟着数,不要停。”   Alpha的心跳强劲有力,覆了一层短短白绒的后颈被汗湿,又被仔细擦拭干净、捋顺抚摸,虎尾卷着不停发抖的膝盖。   周既凛打开顶上的车灯,抬手轻轻捏住苍白的下颌,让他张嘴,低头查看淡白下唇咬出的伤口。   “疼得厉害吗?”   雪白的睫毛眨了眨,又变得有点湿漉漉。   周既凛知道这是无法抵抗的本能,安慰着他没关系,单手在置物箱里翻了翻,取出支促进伤口愈合的生长因子。   一只手不方便操作,周既凛咬开安瓿瓶的封口,吐掉碎玻璃。   蜷在胸口的兔子似乎也明白这是治伤的东西,很乖地仰着头,不蹬人也不咬人,让他涂抹药水。   指腹抚摸柔软的嘴唇,涂抹过药水的伤口肉眼可见地愈合,只留下一点淡白的痕迹。周既凛顺便给他喂了一点电解质水,宋汝瓷就着他的手吞下去几小口,就闭上嘴不再喝。   周既凛擦拭净他唇角的水渍。   兔子是不太喜欢喝水的。   整体来说,今天的情况比那天在便利店强了很多。   周既凛问:“还记得那天吗?”   刚基因复苏的兔子应激过头,从瘫软到了另一个极端,不仅不喝水、咬着他手腕不松口,周既凛也是很久没见到有Beta能把两条腿踹成风火轮。   系统:「……」   疼痛褪去,恢复了一点意识的宋汝瓷:“……”   周既凛总算成功让他放松,垂着视线,眼睛里很不明显地笑了下,把空玻璃瓶丢进车载垃圾桶,又打开雨刷。   雨刷器的声音规律而单调,这一片雷云过去了,只剩下雨声——持续不断,仿佛吞噬世界的雨,砸在车上,发出有些沉闷的咚咚响。   车载空调的暖风被打开,车内变得温暖,灯光调暗,令人昏昏欲睡。   宋汝瓷的呼吸也变得轻缓,睫毛坠沉了几次,又因为心里有事挣扎着努力张开,周既凛低头,轻声问:“怎么了?”   宋汝瓷仰头,尽力集中心神:“我弟弟……”   他记得自己出来是要找周既凛还掉落的警徽,谢妄被留在便利店里,套着店员围裙,替他顶班。   周既凛单手掀开遮光帘,看了看窗外。   “他很好。”警局局长说,“很有精神。”   已经找到第七棵树了。   太年轻的Alpha还没有真正驯服体内的基因,仅仅只懂得使用最初级的兽化方式,正扑腾着翅膀在雨里乱飞,气急败坏扒开每一根枝条找失踪的养兄。   是很不错的锻炼。   “我会帮你和他带话。”周既凛问,“就说去朋友家,今晚先不回了,行吗?”   蜷在厚实虎绒里的兔子看起来满意这个回答。   宋汝瓷不明就里地放下心来,睫毛眨了眨,点点头。   应激发作后的身体疲倦到极点,他仰起脸望着黑暗里灿金色的眼睛,本能轻轻弯了下眼睛,就昏睡过去。   精疲力竭的Beta陷在不知什么时候冒出的厚实柔软的长绒里,蜷缩着双腿,抱着那根粗硬的虎尾,呼吸变得轻缓绵长。   ……   宋汝瓷不知不觉睡着,醒来时雨已经停了,天也放晴,亮起熹微晨光。   雨后的天是种特殊的蓝,云被太阳镀上了层金边,地面积水映出耀眼的日色。   车上只有他一个。   身上盖着件厚实的风衣,上面同样染着烈酒和硫磺灰烬的味道。   身体重新恢复了行动能力,宋汝瓷慢慢撑起手臂,透过窗户,看得到车外倚着个人影,身形高大,被枪套勒住的衬衫透出明显的肌肉轮廓。   听见车里的声音,车外的人就回身,拉开车门:“好点了吗?”   清新的雨后空气也随着这个动作灌进车内。   宋汝瓷忍不住深吸了口气,朝他笑了笑,温声道谢,想要下车,双脚刚踩在地上,膝弯却不受控地一软。   他摔进一片松软的、有威士忌和烟草气息的厚实毛绒。   抬头时却什么异常都没有,摔进老虎肚子这种事像是幻觉,周既凛单手扶着他,低声说:“小心。”   宋汝瓷仰起脸:“谢谢你。”   周既凛没答话,抱着他放回车内,低声让他稍等,自己走向路旁的自动贩卖机。   没多久,高大的人影就折回,递给他一罐热牛奶。   宋汝瓷趴在窗边向窗外看了看。   景色有些陌生,看起来已经不在便利店附近。Beta对这座城市地上的面貌极不熟悉,一旦离开了日常生活的范围,就无法辨认身在何处,更不要说找到回家的路。   “那个路口有定点监控。”周既凛开口,像是在对他解释,“这里的监控坏了。”   宋汝瓷轻轻眨了下眼睛:“坏了?”   周既凛抬起视线,看捧着热牛奶的兔子。   温柔的、明净的漆黑眼瞳里清晰映出他的倒影,和昨晚的状态明显不同,现在的Beta性情温和稳定,眼睛习惯性地微微弯着,还有余力开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坏了。”警局局长毫无压力地信口开河,“昨晚雨大,雷电频繁,劈坏了线路。”   宋汝瓷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睫毛和瞳色——看起来只有尾巴和耳朵是解决不了的麻烦,前者过分显眼不便隐藏,后者不仅敏感……还空间有限。   毕竟身体本来清瘦过头的Beta,肌肉分布正在经历显著的二次分化。   很翘。   周既凛客观严谨地建议他:“你该换条宽松点的裤子。”   宋汝瓷:“……”   系统抡起不知道该不该砸的防狼大锤。   周既凛并不善于开玩笑,他在白天是警局负责人,责任很重,必须按照规则处理兽都的所有突发事件,这样徇私已经是极限。   “我替你请了三天假。”周既凛说,“你需要重新适应你的身体,这三天里,不要乘坐任何公共交通工具,不要进入公共场所。”   还有。   “不要随便帮助身份不明的陌生人。”周既凛说,“这是高危行为,违反Beta安全守则。”   温顺的兔子轻轻眨了下眼睛。   半夜买酒的警局局长沉默了几分钟,各退一步:“……好吧。”   他们都不太规矩。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帮他。”周既凛下意识想要敲出一只烟,看了看宋汝瓷,又把烟盒放回去,“他叫谢灰,是几起国会山议员机密泄漏案的重要嫌疑人。警方在通缉他,还有更多人认为通缉令的效率太低,想直接要他的命。”   这样强行压制烟瘾显然让他不怎么舒适,瞳孔毫无预兆的渗出淡金。   对于Alpha而言,靠烟来压制噬咬欲望是种不得已的自我约束,如果这种本能再失控升级,就只好戴口箍。   ——但话说回来,如果连警局局长都不得不戴上这种东西,兽都可能就要彻底乱套了。   周既凛捻了两下指节,抬腕看表,还有三分钟就到警局正式开始执行公务的时间。三分钟后,执法记录仪会自动打开,变成一只不闭的眼睛,监视他这个局长的一言一行。   “我不方便送你回去,让他送你吧。”   周既凛看向道路尽头的云杉,扬了扬下颌示意:“他等你半个晚上了。”   宋汝瓷还以为是谢妄,抬头看过去,却怔了下,回头看周既凛。   树下灰扑扑的影子咻地窜回了树冠。   尽忠职守的警察局长却仿佛没察觉这么个眼皮子底下冒出的通缉犯。   又或许是因为,与其让那条笑眯眯阴魂不散的毒蛇把宋汝瓷带走,还不如把人交给谢灰。   周既凛把一盒有舒缓情绪效果的喷剂递给他,Beta温声道谢,没有一并收下喷剂下面压着的一万星币。   “您已经给过昨晚的小费了。”宋汝瓷朝他弯起眼睛,“我的钱暂时还够用。”   宋汝瓷说:“您的尾巴很漂亮。”   周既凛的动作一顿,看了看眼前的Beta,确认这是因为基础教育的缺失,没有接受过类似公序良俗培训的Beta并不清楚,这句话在Alpha的社会规则里,和“您的屁股很翘”是一个级别。   他不该总是想着这事。   周既凛垂下视线,没有多说,只是轻轻揉了下宋汝瓷的头发:“便利店还可以兼职,那家店的老板欠我一个人情。”   “我相信店门口的那几个监控也会很快坏掉。”   周既凛低声说:“去吧,别在外面逛,早点回家。”   执法记录仪就挂在枪支背带上,开始嘀嘀作响,摄像头转动着自行调试,即将记录下附近所能拍摄到的一切。   周既凛转回身,上了车。   ……   这辆车很快就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宋汝瓷身边悄无声息冒出个灰扑扑的身影。   他的头发被雨水打得湿透,到现在还没全干,黑发凌乱地挡在眼前,只露出苍白鼻梁和紧抿成一线的嘴唇。   洗净烘干的薄风衣被塑料袋和密封袋保护得完好,另一个塑料袋里,装着热牛奶和蜂蜜花生酱面包。   看到宋汝瓷手里的牛奶,谢灰的脚步顿了顿,垂下视线。   宋汝瓷望向他,眼睛轻轻弯了下,温声问:“找我有事吗?” 第121章 哥哥   系统看见谢灰悄悄收起了那瓶牛奶。   剩下的两个袋子被他交给宋汝瓷。   干净的外套, 和用干净牛皮纸包好的早餐面包——和这两样一起递过去的,还有一个改装过的新头盔。   头盔内部特地给耳朵留了地方。   谢灰的摩托停在不远的地方,他是少有的知道地上路线的Beta, 如果宋汝瓷不方便乘坐公共交通工具, 也不方便坐那条蛇的国会车,摩托是个最佳选择。   谢灰低声说:“很安全。”   宋汝瓷接过他递过来的袋子, 望着他, 温声道了谢:“你的伤好点了吗?”   谢灰没有回答,只是领着他走向那台野兽似的摩托, 这辆摩托做过改装,漆黑锃亮气势十足, 比他本人炫酷得多。   摩托车的座架有点高, 宋汝瓷试着踮脚, 几次都没成功上去, 正在斟酌要不要蹦时, 缄默的年轻Beta忽然伸手托住他向上一送, 等宋汝瓷坐稳就立刻收回手, 视线转到了别处。   有点敏感过头的系统盯着被托了一把的屁股:「……」   虽说也能理解, 身体出现这种变化后,脆弱的兔子尾巴不能碰, 谢灰在尽力避免再次不小心弄扁宋汝瓷的尾巴……   但宋汝瓷可能的确得换条比较宽松的裤子了。   系统扭头去购物网站下单。   谢灰扶着宋汝瓷坐稳, 自己跨坐在他身后,调整后视镜、给摩托车打火, 身为一个Beta,谢灰的身高和身体素质都不寻常,乍一看很难同Alpha分辨出区别。   发动机轰鸣的同时,谢灰也罩住宋汝瓷的耳朵。   他把头盔替宋汝瓷戴好, 冰凉的手指调试绑带,这些手指很修长灵巧,指甲修剪得平滑,有不少新旧伤痕。   摩托车启动的震颤让清瘦的膝盖微微打晃,在不小心滑落之前,又被更有力的双腿由背后夹住,固定稳身形。   谢灰拧动油门,带着他离开这条街道。   宋汝瓷问:“你经常在地上走吗?”   谢灰似乎“嗯”了一声,扭转车头熟练地避开监控,进入更狭窄的小路,在令人遐想连篇的霓虹灯牌间穿梭。   街道两侧有不少专门面向Alpha和Omega的店面,都相对私密,尾翎柔顺、绒耳护理、美爪抛光,甚至还有专门养护特殊部位柔软绒毛的店铺。   ……类比来说大概就是有特殊功能的洗浴城一条街。   年轻缄默的Beta抬起手,单手操控摩托车,遮住宋汝瓷的眼睛。   系统:「……」   宋汝瓷轻轻笑了下,清瘦脊背跟着微震,谢灰的胸膛贴着他,耳廓猝然泛起些红。   油门又被用力拧出咆哮的轰鸣。   他们看了很多宋昙白记忆中从未存在的地上景象——这座城市的内部第一次展露在生性规矩的Beta眼前,原来也并不是想象里的冰冷,专门面向Omega的花店架子上堆满了鲜花,服装店灯光通明,早餐店在开门,热腾腾的大锅里有肉骨头翻滚。   谢灰及时加速通过了这一段路,低头看忍耐不适的宋汝瓷,在路口稍作迟疑,拐进另一条岔路。   带着咸涩气息的海风吹进半透气的头盔。   原来这座城市离海很近。   谢灰带着他上了滨海大路,这条路要稍微绕远十分钟,但景色很好,雪白的海鸥在盘旋环绕,往蓝灰色的海面上看,一眼望不到头。   谢灰垂着眼睛,低声说:“我有条船。”   风声响亮压过话音,谢灰说话的声音太低,几乎是在喉咙里咕哝,系统帮忙转述:「他说他有条……有条船?」   不会是港口能看见那艘吧??   系统看着三层楼高的雪白巨型游艇,谢灰似乎就是这个意思,把一张纯白色的身份卡交给宋汝瓷,又指了指那艘游艇。   “你忙。”   谢灰说:“不忙的时候,我接你来玩。”   他知道现在宋汝瓷需要回家,所以只是在海边稍微停了停,抬手捉住来抢蜂蜜面包的海鸥,远远丢到几百米开外。   海浪打在礁石上,风里带了些潮湿的细碎水汽,谢灰替他挡住,手指不小心碰到睫毛,颤了下,抿起唇立刻将手移开,用力攥住有凹凸防滑条的车把。   摩托车穿梭在晨风里,仿佛对整座城市的路线都完全熟悉,谢灰带着宋汝瓷回到公寓,也不过只用了十几分钟。   清瘦单薄的Beta被从摩托车上抱下来。   宋汝瓷摘下头盔还给他,温声道谢,抬手轻轻揉被风吹得有些发红的眼睛。   谢灰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纸巾,抽了一张,半蹲着替他小心擦拭,和整个人一样灰扑扑的眼睛注视宋汝瓷,喉咙动了几次,最后只是把背在身后的手移到宋汝瓷面前,摊开手掌。   一颗巧克力。   金色的包装纸被攥得发潮,有点变形了,这东西在兽都很难找,通常情况下需要去黑市淘换。   毕竟主流语境里,食用肉类才代表优秀和进化,一切除开肉类以外的食物,都是软弱、不可救药、该被遗弃的。   “谢谢。”宋汝瓷望着他,“你的伤好点了吗,还疼吗?”   这次谢灰抿着的唇动了动,依旧没说话,脸却更红,别过视线迟疑了片刻,似乎下定决心似的,又递给他一样东西。   是枚看起来相当其貌不扬的戒指。   说是其貌不扬,但只要稍微细看,就知道绝对不是一般东西。   戒指的分量很重,似乎用了某种特殊的金属材料,雕刻成了某种现实里不存在的狰狞猛兽,看起来更像是传说中的龙。   系统试图搜索了一圈,有点错愕,拉着宋汝瓷八卦:「好像是那个很有名的黑磷商会的贵宾凭证。」   黑磷商会的幕后金主并不明确,到现在也众说纷纭,但至少网络上人人都知道它坐拥海量神秘集资,门槛高得不可理喻,就连不少基因等级优越的Alpha和Omega也很难进它家的拍卖行大门。   但有了这个戒指,不仅是进门,还能立刻被领到封闭的VIP包间,享受完全私密的服务,想待到什么时候都没关系。   这听起来就太贵重了。   宋汝瓷轻蹙了下眉,扶住谢灰的肩膀,试图把这东西还回去:“谢灰?看着我,这是很重要的东西,你把它收好……”   但缄默的青年Beta只是听话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就迅速低头垂下视线,盯着他搭在自己肩头那只手,脸越来越红、耳朵也通红,紧紧抿着唇。   这样过了几秒,谢灰退了两步,终于仿佛再没法忍耐似的跳上摩托,飞快拧着油门离开。   ……   几秒的时间,摩托车就没了影子。   宋汝瓷有点哑然,只好暂时把东西保管好,等着有机会再还给他。   谢妄家在这幢高级公寓的十七层,Beta没有资格单独坐电梯,宋汝瓷想了想,还是决定走上去。   毕竟这具身体现在很能走。   系统暗戳戳绕着宋汝瓷量尺码,在网上精打细算下单了几条新裤子,陪着宋汝瓷来到楼梯口,怔了下。   有人蜷在防火楼梯门后——很熟悉的人,只不过显得有点狼狈,被雨淋透的衣服沾在脊背上,到现在都还没干。   蒙着层灰翳的眼睛森森盯住了宋汝瓷。   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掠食者在暗处凝视,宋汝瓷的脚步稍微顿了下,快步过去,摸出手帕替他擦拭头发,却被避开。   少年Alpha抱着膝盖,湿透的羽翼撕裂衣物垂在台阶上,根本没收起,几片金色羽毛掉在地上。   「是瞬膜!」系统忽然反应过来,「谢妄不是失明,他是还没有二次分化,身体还不稳定。」   就像沈讳言兽化时会有的表现一样,这是爬行类、鸟类和无尾两栖类的“第三眼睑”,用来保护眼球不受伤。   谢妄找了宋汝瓷一整个晚上,要在暴雨里维持视线不受影响,就需要用瞬膜覆盖眼球。   谢妄其实一直都在兽化。   这个世界上基因存在缺陷的Alpha远比暴露出来的多,又或者,所谓的「标准」本来就是强行制定的空中楼阁,所有人都在伪装正常、伪装合规。   宋汝瓷悄悄问系统:「周局长没有帮忙发消息吗?」   系统:「……」   怎么说呢。   周既凛的确帮忙发了,甚至还帮人帮到底,好心地把挂在树上动弹不得的少年金雕Alpha摘下来,放回便利店,留了张被雨水打湿的纸条。   系统回看了这一段画面。   因为挣扎得太厉害,按照救援原则,可怜的少年金雕被半兽化跃上树的警局局长敲晕,五花大绑团成了个球拎回便利店,身旁放了一瓶水、一张纸条。   纸条上的笔迹很遒劲,沾着呛人的威士忌味:「你哥哥去我家睡,今晚不回。」   宋汝瓷:“……”   虽然不太拿的准,但不知道为什么,这种简略过头的语气可能会引发一些新的变故。   他和系统还没讨论出结果,楼道里的感应灯就熄灭。   黑暗里,羽毛摩擦窸窣响动,渗着雨水的气息逼近笼罩,庞大的翅膀瞬间将宋汝瓷整个人困在墙角,系统在锋利如刀的羽翼边缘发现了血迹。   谢妄撑着膝盖缓缓起身。   他的身量已经比宋汝瓷高出很多,这样站起来,浑身还在不停向下滴水,他单手拢住宋汝瓷的脖颈,微微偏头。   晦暗的瞬膜下,金雕的瞳孔凝视白皙颈侧的红痕。   谢妄在宋汝瓷的颈侧嗅闻,数不清的、混乱的信息素,豹子的,狼的,巨蜥和毒蝎的,还有些可笑的次等基因,猞猁,游隼,豺和胡狼,秃鹫……   系统忽然想起他们穿过的那条洗浴中心一条街。   糟了。   那条街可能充斥着无数飘荡游离的信息素,下了场暴雨,清晨有雾,这些信息素全都融进了细小的雾滴里。   偏偏宋汝瓷和谢灰都是Beta,两个人对信息素都毫不敏感,根本意识不到沾上了什么。   谢妄不同,他从小生活在宋汝瓷这个Beta的陪伴下,父母过世后就不再出去玩、不再交朋友,学校也监管严格,从没闻到过这么复杂混乱的信息素。   ……宋昙白每周要值三天夜班。   三天。   谢妄垂着眼睛,腺体被刺激得极度不安,信息素剧烈涌动,充斥了狭小的楼梯间。   他的手越过宋汝瓷肩头撑在墙上,墙灰和碎水泥扑簌掉落,墙面出现几道极深的指形沟壑,潮湿的羽毛拢住宋汝瓷的后脑。   “哥哥。”   谢妄像小时候一样,咬字很慢,哑声问:“我找不到你,你去哪了?” 第122章 宠物   如果只论说的内容, 不听语气也不看说话的人的神情,这一幕倒是和久远过头的记忆几乎重叠——那时候谢妄还没分化成Alpha,不论父母怎么哄, 都攥着哥哥的衣摆不肯松手。   那时候的谢妄还很小, 比宋昙白的个头矮上不少,穿着宋昙白打工给他买的稳稳鞋, 又短又小的手指捏到泛白。   ……现在这只手变得有力, 强硬,像是铁钳。   宋汝瓷被封在翅膀、手臂和墙角之间。   感应灯重新亮起。   十七岁的Alpha已经有了庞大到充斥整个空间的羽翼, 几枚绒羽擦着宋汝瓷的肩膀飘落,凌厉飞羽展开, 隐约能听得见金属消防箱被翅羽刮烂的刺耳声响。   谢妄低着头, 被灰翳罩住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脸上没有表情。   这是二次分化的前兆, 被庇护的、被饲养在笼中的雏鸟, 退去绒羽, 长出锋利如同刀刃的新羽毛。   宋汝瓷问:“你的翅膀长大了?”   他抬手去摸, 还没碰到那些异常坚硬削铁如泥的飞羽, 就被握住手腕,缓缓压回身侧。   谢妄低声说:“没有。”   “别碰。”他握住宋汝瓷的手指, “会流血。”   这件事谢妄一直瞒着, 从没在家里露出过翅膀,也始终在服用最强效的进化抑制剂, 原因不明,仿佛他只要一直忍着,不正式二次分化,就不用分开。   他已经开始提前找工作, 等他毕业,就可以负责挣钱,让宋汝瓷待在家里那都不必去,他继续和哥哥生活在一起。   一直在一起。   他们这么亲密无间,彼此之间是真正的家人。   怎么能一整晚都不回家,不见踪影,不接他的电话。   怎么能……   谢妄抬手,抚摸Beta清瘦的颈侧,手指侧面贴着那一块不明来由的红痕反复摩擦,灰翳遮蔽的瞳孔在灯光下收缩成细针。   “回家。”谢妄说,“我们去洗干净。”   谢妄推开沉重异常的防火门,握住宋汝瓷的手腕,领着他走向另一侧的电梯。   早高峰已经过了,现在电梯没什么人。   兄弟两个进入映出模糊倒影的不锈钢地铁轿厢,谢妄暂时收拢羽翼,始终走在宋汝瓷身后,两个人离得很近,少年Alpha的胸膛几乎紧贴着养兄清瘦的后背。   谢妄垂眼“盯”着Beta藏在兜帽下的后颈。   他曾经无数次注视过,知道那是白皙的、空无一物的后颈,没有腺体,无法咬住,无法标记。   电梯门闭合时,垂在身侧的手腕也被再次攥住。宋汝瓷下意识抬头,灰翳瞬膜下的瞳孔依旧不闪不避地朝着他,谢妄开口,声音很哑:“鞋带松了。”   谢妄问:“走了很远的路?”   宋汝瓷并没怎么走路,眨了下眼睛,还没来得及开口,谢妄已经蹲下来,动作轻柔细致地慢慢帮他把鞋带绑好。   把手挪开前,谢妄摘走了裤管沾着的一根浅白泛金的粗硬虎毛。   腐蚀性的信息素将这根虎毛顷刻间消融干净。   他的指节停留在这片裤管,反复蹭了几次,才松开手。   新的信息素由袖口大量溢出,沿着指间倾泻,再三冲刷,总算完全盖住了那片令人厌恶的威士忌味道。   “瞒着我。”谢妄垂着头低声问,“十七层,哥要自己走上去?”   Beta被豢养作为工具的身体,孱弱不堪,靠这两条腿走上十七楼,也不肯给他打个电话吗?   系统:「……」   太年轻啊。   比起谢妄这个毛头小子,不论是和他仿佛有千丝万缕联系的谢灰,还是警长周既凛,可都是在第一时间就发现了某些部位的变化的。   尤其谢灰,在送宋汝瓷回家的路上,就好像摩托车座扎了针,焦虑地不停调整姿势,尽力向后挪,硬是给宋汝瓷挤出不至于显得像是狎昵越界的、足够宽敞的空间   就连抱宋汝瓷下车的时候,这位抬抬手就是游艇、拍卖会的神秘通缉犯也只敢托着Beta清瘦到骨骼突出的肋下,哪怕很不顺手,眼睛也始终望向无人的空地,再不敢往其他地方摸了。   ……   也就是谢妄这种从小就被笼养长大的小鸟,才会囿于完全过时的旧有印象,依然认为宋汝瓷走不动区区十七层楼。   不锈钢轿厢映出两人交叠的模糊影子。   当初需要少年Beta弯腰耐心牵住的失明幼童,已经比养兄高出一头。   谢妄的双手放在宋汝瓷肩膀上,手指环成锁铐,极限接近于成年金雕的信息素在轿厢里冲突酝酿,编织成混乱的巢穴。   电梯抵达,数字显示“17”,发出提示音。   谢妄半圈着宋汝瓷离开电梯。   这幢公寓单梯单户,到这里就已经是完全的私人空间,翅膀再次毫无顾忌展开,和手臂一起用来困住乱跑的Beta。   谢妄低头贴了贴宋汝瓷的脖颈,他在宋汝瓷的衣领里翻了翻,咬住Beta颈间的红线,衔出戴着体温的家门钥匙。   “哥还和小时候一样。”谢妄轻声呢喃,沙哑尾音里有不易觉察的满足,“钥匙这么好找。”   这让他觉得安全,就像那个和宋昙白的学生时代并没什么区别的双肩包。   最好一切都不要改变,都不要变成新的,他们一起永远生活在这个普通的、不大也不小的公寓里。他不需要去找自己的什么真正的生父,也不需要新身份。   庞大飞羽将宋汝瓷密不透风地禁锢其中。   谢妄打开门,合页有段时间没加过润滑油,发出叫人牙酸的吱嘎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尤为刺耳。   蜷伏在兜帽里的兔耳不自觉颤了下。   谢妄的瞳孔动了动,他察觉到古怪:“什么东西?”   哥还养了宠物?   什么宠物,这么被喜欢娇惯,还要藏在衣服里?   他抬手要去检查,手指还没来得及碰到衣服下的怪东西,就被Beta抬轻按住了手腕,主动握住那只手,拽进家门。   “没什么,是衣服没整理好。”宋汝瓷把门关上,仰头问,“小妄,已经九点了,你不用上学吗?”   这种过于日常的对话不是少年Alpha想要的。   谢妄重重抿了下唇,没说话,他把宋汝瓷抱在进门的鞋柜上,双手撑在Beta的身侧,鼻尖抵上跳动着的颈动脉。   十七岁的Alpha垂着头,滚烫气息扫过养兄略显苍白的皮肤,轻轻耸动着鼻子嗅闻,兽化的鹰爪拢着宋汝瓷的脖颈,尖锐指爪克制地悬停在皮肤上方。   “哥闻着……见了很多人。”   谢妄的声音很轻,像是耳语,咬字慢而喑哑:“是工作吗?一整晚?”   “工作不是你替我值班了吗?辛苦你了,今天吃椒盐排骨,再做一个红烧的。”   宋汝瓷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摸了摸他的头发,攥着袖口替他擦拭雨水:“我去给那位先生送掉的东西,碰巧遇到很久没见的朋友……”   谢妄问:“很多个?”   又是朋友。   上次穿走那件风衣的也是朋友。   谢妄想起那张神秘出现在信箱里的照片,过去都是宋昙白负责检查信箱,他只是心血来潮,偶尔摸了一次,就摸到叫人无法忘记的画面。   宋汝瓷眨了下眼睛,周既凛的秘密需要隐藏,不能说得太清楚,但这样含糊其辞的解释,显然不能安抚躁动不安的十七岁Alpha。   羽翼将宋汝瓷封锁在密不透风的信息素巢穴内,一遍一遍冲刷这些味道,谢妄的眉头越锁越紧,气息太杂乱,清理不干净。   谢妄问:“哥自愿的吗?”   宋汝瓷已经隐约意识到两人聊出了岔:“什么?”   谢妄不再开口,径直抱他去了浴室,打开花洒调水温,他抚摸宋汝瓷的后背和手臂,低头用鼻尖和嘴唇轻轻碰那些手指,力道轻柔依恋的像是雏鸟在梳理羽毛。   但透过水雾,却能看到喉结滚动,颈侧迸起刺眼的青筋。   进入青春期后,谢妄被同学嘲笑过几次,平时其实很抗拒叫“哥”,现在却一口一个不肯停。   宋汝瓷收回手:“小妄。”   耳朵和尾巴的秘密不能让谢妄知道。   宋昙白一直坚持这样的观念,认为自己是谢妄的兄长,有义务支撑这个家,也义务照顾、教养谢妄,在宋昙白的心里,谢妄依然是那个小时候会躲在他身后的小孩子。   “我回房间去洗。”宋汝瓷温声说,“你一宿没睡,很累了是不是?冲个澡,回房睡觉,我替你给学校请假。”   他从少年怀里落地,想要离开浴室,但才走了两步,就被羽翼封住去路。   浓醇的、亦苦亦甜的苦艾酒气息完全混进浴室的水雾,又渗进一丝暴雨的冰凉,谢妄眼睛里那层灰翳消失,金雕的瞳孔完全盯住宋汝瓷,眼底暗色翻涌。   “哥又要走。”谢妄轻声说,“又不要我了吗?”   他一步一步走近宋汝瓷,拽过翅膀塞进宋汝瓷的手里,语气喑哑低沉,把出口完全堵住,说出来的话倒还像是撒娇:“湿了,飞不动了,找不到哥。”   “哥帮我擦翅膀。”   谢妄给他指翅膀上破损的部分:“挂树上了。”   系统:「……」   整段垮掉。   宋汝瓷也有些哑然,轻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少年Alpha的脑袋,拿过毛巾用热水打湿,低头帮他轻柔擦拭翅膀的血痕。   ——Beta垂着睫毛认真擦拭的神情太夺人,专心帮他处理伤口的宋汝瓷也并没看见,信息素编制出的庞大巢穴已经将他整个笼罩其中。   谢妄目不转睛盯着宋汝瓷,眼瞳完全转为金雕捕猎前的姿态,缩成针尖。   真的没有腺体吗?   哥的那么多“朋友”,又是怎么和哥在一起的?   谢妄的手指抚上宋汝瓷的后颈,缓缓摸索。他的呼吸变得紊乱无序,瞳色愈深,几乎要忍不住时,门铃却忽然被人按响。   ……   “宋学长?”   可视电话铃的通话自动打开。   谢妄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下,收回手,瞬膜重新覆盖住眼睛。   是他们这届的学生会主席,江砚执,一只该死的白化科莫多龙Omega,正站在门外微笑着轻轻敲门。   监察局局长的儿子,穿着贵族学生特有的纯白校服,身后是学生会的几个极优等级基因和出身的Alpha和Omega,这些人几乎铁板钉钉,毕业后会直接进入政府机构甚至国会山。   “今天谢妄没来上学,我们担心他的身体,向学校请了假来探望……我们都是谢妄的朋友。”   江砚执的声音很柔和礼貌。   他问:“方便开门吗?” 第123章 早餐   宋汝瓷拿过毛巾, 擦了擦脸上的水。   他朝浴室外走出去,手腕被谢妄攥住,少年Alpha的手指很烫, 像是用来夹过炭火的铁钳, 重重箍着清瘦的腕骨。   谢妄的声音很低,盖着灰翳的眼瞳微垂:“我没有朋友。”   “哥别被骗了。”谢妄说, “那些人不是我的朋友。”   宋汝瓷知道, 轻轻弯了下眼睛,揉了揉他湿透的头发, 拿过另外一条取暖器上烘着的干毛巾盖在他头顶。   “你不能无缘无故旷课,至少去屋里躺下装个病, 配合一下, 应付过检查。”   宋汝瓷温声开玩笑:“你也不希望被请家长, 我去你们学校吧?”   这对完全不了解Alpha与Omega世界的Beta来说, 只是个随口开的小玩笑, 但谢妄的瞳孔却微微收缩, 呼吸滞了滞, 沉默了几分钟, 被迫慢慢将手放开。   ……宋昙白不能去“穹顶”。   这样一个孱弱的、让人挪不开眼睛的、散发着奇异甜香又全然不自知的Beta。   穹顶不止是有遵守校规的教师,也有无法无天的贵族学生, 被判去做社会公共服务的失序Alpha, 看似不起眼但基因却是顶级鳞爪类的带毒Omega。   宋昙白去这种地方开家长会,无异于一只兔子进了充斥掠食者的兽笼。   用不了一秒就会被撕碎。   谢妄低声说:“哥藏起来, 去我房间。”   他可以把宋昙白藏在房间里,然后告诉所有人自己的哥哥失踪了。   有人问起来,他就说哥哥昨晚去了朋友家做客,再没回来, 他找了一早上也没找到,不得不暂时先回了家。   他也在到处找哥哥。   系统:「……」   不知道为什么,越听越奇怪,仿佛什么相当错综复杂又扑朔迷离的家庭囚禁案开头。   再往下发展,就是沈讳言几天都没蹲点到宋汝瓷离开家上班,不得不捏着鼻子报警,周警长上天入地调查半个与,终于在Beta和弟弟从小到大生活的自己家里找到了失踪多日的目标,被锁在床边的Beta已经不太会走路和说话,蜷在枕头和松软的被子里把耳朵咬得伤痕累累……   宋汝瓷:“……”   系统:「……对不起。」   它不该看太多这种小说。   系统飞快删掉了不合适在这种时候添乱的无关内存,调整摄像头,把门外的情形转给宋汝瓷。   那是些穿着纯白高领军装式制服的贵族学生,军靴,马鞭,白金锻造的肩饰上有专门镶嵌家徽的凹槽。   这些人可以决定谢妄接下来在学校的一切待遇、学习和生活。   谢妄圈着宋汝瓷的手腕。   宋汝瓷眨了下眼睛,温和地望着他。   即使两人一个是Beta、一个是Alpha,存在体型和基因的天然差距,做哥哥的依然对弟弟有天然约束力。   谢妄沉默了半晌,还是用力攥住毛巾,收起翅膀大步进了卧室。   宋汝瓷也快速擦干身上和头发上的水,换了身衣服,对着镜子稍作调整,过去开门。   门外的人似乎很有耐心。   也笃定了家里有人——这当然不奇怪,江砚执的父亲就是监察局局长,宋昙白的顶头上司,只要稍微一问就能知道谢妄的哥哥今天没去上班。   成年前后的Omega还没有进入二次发育阶段,江砚执的身量不算太高,只比宋汝瓷稍微高出半头,五官轮廓看起来很柔和,微微弯着眼睛:“宋学长,好久不见。”   他带了防尘鞋套,和其他几人礼貌地穿戴好,走进这套小得可怜的公寓。   “冼让,狩弋,隗非。”   江砚执介绍了下身后的几个人,接过宋汝瓷泡好的血雾冷萃,道了谢,指尖在杯口轻轻摩挲。   “上次见到您,还是在穹顶的宿舍。”   宋昙白的印象里没有这件事——这也不奇怪,以Beta的不敏感程度,通常察觉不到身边发生的绝大多数事情。   似乎同样意识到这点,江砚执耐心地继续向下说。   “几年前的事了,您送谢妄来上学,当时他还很小,您帮他整理床铺,西落的太阳照在您身上,很……温柔。”   江砚执稍一停顿,还是选用了这个略微越界的词汇,又为此道歉:“那一幕实在令人难忘,我找不到什么更合适的描述。”   江砚执比谢妄高一届,当时负责查新生宿舍。   原则上为了锻炼穹顶学生的生存能力,不允许家属和随从进入宿舍帮忙,必须由学生自己整顿内务。   但谢妄毕竟双目失明,情况特殊,所以稍微做了些通融。   那天宋昙白穿的就和今天差不多——仿佛Beta的打扮总是一成不变的,但眼前的这个Beta不知为什么,又显得分明不同。   当时江砚执有学生会工作,没来得及看清,现在能有机会好好欣赏。   几年的时间,送弟弟上学略显青涩的Beta青年,也沉淀出不同的味道。   没有去监察局工作的Beta员工站在玄关,没穿制服,脚上是双亚麻色的薄拖鞋,休闲裤长了,尺码不合身,裤脚堆叠在脚踝,看起来不像是自己的裤子。   谢妄的哥哥有穿弟弟少年时裤子的习惯吗?   还是这家过得的确拮据到了这个地步——如果是这样,监察局倒是有必要给Beta员工适当涨一涨工资了。   江砚执抬起视线,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宋汝瓷头顶的那顶鸭舌帽,帽檐压着柔软的短发,投落很浅的阴影,衬得清秀眉宇更透出温润,虽说在室内戴帽子多少有些奇怪,但不得不说,是审美不错的穿搭。   Beta自身似乎并没意识到这一点。   就像同样也没被意识到的……衬衫一样过于宽松了。   最上面的两颗扣子没系,领口就敞开得过了头,稍微年长的温润Beta穿梭在Alpha和Omega学生间,低头给他们倒饮料,浑然不觉露出纤细的锁骨与柔和漂亮的颈部线条。   “学生会很关切令弟的病情。”   江砚执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喝了一口血雾冷萃,就把杯子轻轻放在茶几上:“是二次分化前的潮热吗?这是青春期Alpha常有的情况,我们带了特效药……”   他将手探进纸袋内,取出一个深棕色的玻璃瓶,推向宋汝瓷。   同时逸散的还有某种奇异的仿佛曼陀罗花的幽暗香气。   这只手冷白泛青,皮肤相触,是冷血动物特有冰冷光滑。   宋汝瓷下意识向后回避。   江砚执抬了下眼睛,又笑了笑,柔声说:“请您别介意,我在二次分化末期,体温会有些偏低……您的手很温暖。”   他说:“Beta的体温总是这么稳定,让人安心。”   宋汝瓷向他道谢,收起那瓶需要避光保存的特效药,江砚执做完了正事,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依然在慢慢品味那杯血雾冷萃,这是雾都很流行的饮料,用的是人造血红蛋白冻干粉和少量信息素调味剂。   宋昙白不喝这种东西,冷萃是完全按照谢妄的口味买的,苦艾酒味道,同样是透着浓重苦涩的回甜。   那几个贵族学生或坐或站,散布在不大的客厅里,这个年纪的Alpha和Omega正在强觉醒和发育期,管控没有那么严格,被允许适当保留兽化特征,他们也丝毫不加收敛——或深棕或幽绿的兽瞳凝视着清瘦的年长Beta,有嗅觉格外灵敏的,微微耸动鼻尖。   诱人的、叫人无法忽略的甜香。   这种香气对掠食性Alpha和Omega而言相当陌生,但只要闻到,就会被不由自主吸引,想要靠近。   想要吞吃入腹。   几双幽暗兽瞳若有所思地落在那顶鸭舌帽上。   “好香的味道。”异常高大的苍狼Alpha低声开口,他叫狩弋,国土安全部部长的儿子,已经结束了二次分化,嗓音低沉,和其他人的身形有明显不同,“宋学长给谢妄煮了病号餐吗?”   “Beta总是这么会照顾人。”旁边的黑曼巴蛇Alpha笑了笑,狭长绿眸弯成细线,“宋学长,Beta的脾气都像你这样好吗?”   “闻不到吗?那看来是这幢楼里有什么藏着秘密的Omega了。”   “Beta的世界真是简单……不需要屏蔽信息素的干扰影响,不会受基因控制,一定很轻松吧?”   这些贵族学生随意交谈,并不拘束,似乎也并不是冲着来给谢妄探病,没人提出要去看看卧室里装病的少年Alpha,倒是在客厅里悠闲地盘绕打量。   “还是应该适当制造一些Beta用的敏化剂,我也曾经有个负责照顾我的Beta仆人,可惜有天他走错了路,没有闻到警示性气体,误入了看管兽化Alpha的笼区,找到的时候已经只剩一些零星的残余……”   江砚执手里的杯子压在茶几上。   说过头了的贵族Alpha学生立刻住口,向宋汝瓷点头致歉,笑了下:“抱歉,我们习惯于谈论这些,忘记了您是Beta,不适合听过于残忍和暴力的内容。”   “好了。”江砚执截住这些人的话头,他柔声向宋汝瓷道歉,稍微打了个征求意见的手势,得到允许后来到清瘦的Beta面前,帮他把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系好。   冷白泛青的手不动声色地轻轻擦碰Beta柔软温暖的下颌。   宋汝瓷向后回避,贵族Omega少年保养得当的冰冷手指却捏住了他的衣领,止住了他这个动作,另一只手轻轻扶了下他的鸭舌帽。   “宋学长。”江砚执在他耳边说,“耳朵露出来了。”   Beta瘦削的脊背在这句话里凝定了下。   江砚执饶有兴致地盯着他,抬手帮他把那一点白色的绒毛藏好,鳞爪类的视力通常都不怎么好,作为补偿,进化出了类似红外探测的感知力,要“看”东西并不一定需要眼睛。   他从进门起,其实就察觉到了宋汝瓷在隐藏的秘密。   也察觉到了藏在卧室门后的谢妄——这些不知收敛的家伙用信息素把Beta身边的环境弄得乱七八糟,卧室门后的少年Alpha相当焦躁不安,就快要冲出来了。   江砚执当然并不在意这个。   在他们看来,谢妄只是个父母双亡又失明的可怜Alpha,大概就是因为这种原因,才会勾引得生性温和的Beta自愿照顾。   经过数代个体的定向筛选和培育,Beta普遍存在着饲养员本能,这在他们的环境中是半公开的秘密。   “令弟没生病吧?是因为哥哥今天请了假没去监察局,所以也要请假吗?好会撒娇的小鸟……”江砚执轻声说,“Beta会更习惯照顾会撒娇的个体吗?”   宋汝瓷温声说:“江同学,我弟弟病了。”   江砚执并不反驳,只是笑了笑:“好吧。”   他在学生会中似乎有着不弱的权威,这样带着宋汝瓷在客厅角落里说话,其他贵族学生虽然偶尔有觊觎视线飘过来,却并不敢上前干涉,站得很远。   “为了感谢您的血雾冷萃,我会放过他这一次,请放心,学生会不会记录他伪造病情旷课。”   江砚执说:“不过……这个月末,ISCB会有一场很大型的联谊舞会,Beta也被允许参加。”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枚仿佛是珍珠贝母雕刻的鸢尾胸针,泛着奇异斑斓光泽的银白色,系统暗地里扫描了成分,果然有诈,这东西是鳞片做成的。   卧室里发出异常沉闷的响声,替弟弟遮掩的Beta也不自觉抬头,轻蹙了下眉,江砚执却仿佛没听见,依然微笑着说:“我邀请您到场。”   宋汝瓷没有立刻接下胸针。   他已经和周既凛说好,接下来不再从事记录员的工作,以他的身体状况,也不适合再去那种官方监察严格的公开场所。   “谢谢你。”宋汝瓷说,“我——”   “不急,可以慢慢考虑。”江砚执笑了笑,抬手摘下宋汝瓷衬衫领口藏着的一片绒羽,“请相信我纯粹出于善意。”   江砚执说:“我是想帮您。”   他这样说,单手扶着宋汝瓷的肩膀,冰凉的手指在Beta颈后轻按,那里本来不该有任何东西,Beta天生没有腺体的构造,可仿佛随着这一下触碰,有极为微妙的麻痹感猝然蔓延。   仿佛有什么一直隐藏在那下面的、沉睡了二十几年的东西被这轻轻的一按唤醒了。   从未有过的古怪触感沿着脊柱蔓延,飞快窜遍全身。   Beta温和的眼瞳不受控地变为红玉,快速眨了下眼睛,又强行凝聚心神,靠着意志力恢复如常。   宋汝瓷微微蹙眉,神色严肃下来,握住那只手挪开。   这样的神情和反应极少出现在生性温顺的Beta身上,却反而更吸引人,几个装作交谈的贵族学生也停下,纷纷看过来。   温和又冷清的、身量笔挺的Beta。   像无人注意的红豆杉。   “穹顶的学业很忙吧?”宋汝瓷温声说,“感谢你们来看小妄,我会把药给他,向他转达你们的关心……我们还没吃早餐,我该去煮今天的肉了。”   江砚执眨了下眼睛,微笑着抬手配合,做了个“下次见”的手势,带领其他人离开。   那枚胸针被留在茶几上。   ……   关门声响起的同时,少年Alpha已经大步从卧室冲出,用力反锁了门,又抓起桌上的胸针丢进垃圾桶。   他紧锁着眉头,回身叫了声“哥”,想和宋汝瓷说话,盖着灰翳瞳孔倏然收缩。   清瘦的Beta紧闭着眼睛,身体摇摇欲坠,脸色潮红,吃力喘息着,无意识地想要扶住什么支撑,却扶了个空。   宋汝瓷的身体晃了晃,双腿一软,向前倒去。   谢妄扑过去把他抱住:“哥?哥!”   ……Beta滚烫泛红的后颈让他的手颤了下。   谢妄抱紧宋汝瓷,一手翻找常用药,他叫了几次,那些紧闭的睫毛才缓缓张开,却只是望了他一眼就又迅速闭合,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鸭舌帽掉在地上。   绵软的头颈不受力地后仰,整具身体也变得又热又软,呼吸急促断续,灼烫的气流从微张的口唇里溢出。   谢妄收起瞬膜,有些愣怔地看着随之垂落的、不停发着抖的柔软雪白的兔耳。   ……他看到哥的眼睛是红的。   这就是宋昙白的秘密吗?   有着兔子耳朵和红玉眼眸的Beta抬起手臂,用力咬住自己的手腕。   兔子咬人的本事似乎不弱,只是一口,苍白手腕瞬间就被咬破,渗出一点泛着浓郁甜香的血。   谢妄的瞳孔收缩成针尖,背后的庞大翅膀来不及找到出口,瞬间撑裂衣物,展开回拢,信息素瞬间密密麻麻筑成巢,封锁住这种要命的诱人味道。   少年Alpha的喉咙缓慢地吞咽了下。   感应范围的边缘,已经走到楼下的那几个混账贵族Alpha和Omega也没来由停下脚步,向上看了看。   ……   宋汝瓷靠疼痛勉强恢复一点清醒,低声叫他:“小妄。”   声音很低,谢妄低头,贴在吃力嚅动的霜白口唇边。   “把我关到房间里……锁起来。”蜷在他怀里的、柔软发烫的Beta养兄吃力地,断断续续地说着话,吐息灼热混乱,发颤的兔耳无意识磨蹭他的手背,“早饭在冰箱里,要煮热了吃……我不太舒服,今天的早餐,你自己吃吧。” 第124章 反锁   跪在地上的少年Alpha没有听话。   猛禽的瞳孔微微凝缩, 微垂着头颈,没有去冰箱里取早餐自己做来吃的意思,显然也并不打算把宋汝瓷独自关进房间反锁。   有些迟疑的、试探着摸索的手指抚上Beta灼热的颈后。   宋汝瓷闭紧眼睛。   他用力咬了下嘴唇, 攥住谢妄的手臂。   被汗水打湿的睫毛吃力掀开, 谢妄这次真的看清红玉似的眼睛。   “抑制剂。”宋汝瓷说,“在我书包里, 小妄, 辛苦你帮我拿一下。”   一贯温柔的尾音有不受控的颤抖,但这种语调却不是平时常用的——听见他用这种语气, 谢妄皱了下眉,不情愿地抿了抿唇, 却还是顺从收回了想要触碰宋汝瓷颈后的手。   再凶狠的猛禽, 也会对从小饲养自己的人存在本能的服从和畏惧, 这是自然界一切非冷血物种的天性, 即使负责这一切的是个孱弱的Beta。   宋昙白并非从不对谢妄生气。   他们还小的时候, 谢妄有次被同学欺负到逃学, 不肯回家, 躲在没人的巷子里睡了一觉。   醒来时天色已经黑透, 单薄的少年Beta握着手电,半跪在他的面前, 就是用这种语气叫他“小妄”。   那次谢妄被他牵着手领回家, 宋昙白把衣服脱下来罩在他身上,用零花钱去店里给他买了一大碗热腾腾的肉排面, 坐在桌子对面看他饥肠辘辘地大口吃,眼睛才终于稍微弯起,抬手摸他的头发。   “以后不要乱跑,打电话要接, 晚上要回家。”   “被欺负了和哥说,哥保护小妄。”   少年Beta还有些不熟练地垂着睫毛替他处理伤口,力道又轻又仔细,温柔的手指摸一摸,疼痛就奇异消失。   “小妄乖。”少年Beta这么抱着他,不让他胡乱挣扎,帮他轻轻吹伤口,对他说,“哥喜欢小妄。”   ……   谢妄的呼吸变得粗重。   宋汝瓷现在又用这种熟悉到扎在记忆深处的语气,和他要抑制剂——不仅是这样,那只温暖的手抵在他胸口。   宋汝瓷向后离开他。   离开他的鼻尖和嘴唇,也离开他的手臂、肩膀、胸口。   哪怕他仅仅是试探着咬了咬宋汝瓷的颈后,见鬼的就算咬了一口,那地方也依然是一片平滑。   没有腺体。   那发热的是什么?   腺体藏在脖子里面了吗?那还怎么注入信息素,怎么标记?少年Alpha焦躁地咬烂了宋汝瓷的衣领,这种行为也被拒绝,明明过去哥不强迫他改掉这个毛病。   父母意外过世的那几年,谢妄正好分化,过强的心理压力让他的分化很不顺利,雏鸟状态很严重,是宋昙白一直陪着他。   十三岁的谢妄是可以钻进哥被窝里,咬着哥的衣领,抱着哥一起睡的。   那个时候,不论他怎么缠着清瘦修长的Beta,都会被宽容地护在胸口,抚摸脊背,甚至会被轻轻亲吻额头和眼睛。   现在为什么不行了?   收缩成针尖的猛禽眼瞳凝注着宋汝瓷。   他无法控制自己去看那双绵软的、从未见过的雪白耳朵,喉咙控制不住地滚动。   明明一切都和过去一样,他只是想抱着哥,和哥亲密无间地贴在一块儿,一起生活,一起睡觉。   ……   宋汝瓷双手支撑身体,靠着沙发勉强坐稳,摸索着握住空调遥控器,把温度调到最低,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   冷风打在一片潮红的灼烫颈侧。   蜷缩的瘫软双腿被发着抖的手环拢,哥穿了他十几岁时候的裤子,谢妄看着那条旧家居裤,他小时候总是摔跤,哥帮他补膝盖撕开的破洞,针线的痕迹还在。   洗得稍微褪色的柔软布料蹭着瘦削苍白的脚踝。   不知道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安慰……还是更叫人无法忍耐的刺激。   “那是Omega的抑制剂。”这样沉默僵持了片刻,谢妄攥着手指,低头承认自己的确擅自偷翻了宋汝瓷的书包,“哥不能用。”   他的嗓音沙哑得要命,像是吞了把滚烫的沙子,必须要紧紧攥着指节,才能压制住涌动的、几乎要决堤吞噬一切的热潮。   他给宋汝瓷科普外面世界的规则。   “很危险。”谢妄说。   Alpha、Omega和Beta只是看起来像,身体构造完全不一样。   谢妄曾经看过有个Alpha同学用错了Omega的抑制剂,诱发了心脏疾病,大病一场,在医院住了整整三个月,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萎靡得厉害,几乎再看不出任何属于Alpha的痕迹。   穹顶不收留废物,没过多久,那个曾经天赋傲人的冰原狼Alpha就辍学回家,听人说后来去鳞片保养店,整天露出尾巴和耳朵,满足那些冷血贵族Omega的特殊需求了。   谁知道Beta用了是什么后果?   “我打电话给药店问问……抑制剂,有没有给Beta用的。”谢妄垂着眼睛,“等一下……”   “拿来。”   宋汝瓷说。   Beta沙哑温柔的嗓音里掺进不容置疑的兄长语气。   谢妄背后的翅膀条件反射地抖了下。   他低着头,瞳孔微微收缩,即使再不情愿,还是在本能的驱使下起身,去拿过了挂在门口的双肩包。   这个包被落在便利店,谢妄离开的时候,一并带了回来。   找不到宋汝瓷的一整个晚上,他其实已经把这个双肩包翻了个底朝天——除了那支可疑的、好像是从学校图书馆藏书库里翻出来的Omega抑制剂,倒是没有其他奇怪的东西。   谢妄把手探进双肩包,摸索了下,翻出来路不明的Omega抑制剂。   宋汝瓷尽力眨动了几次眼睛,视线变得很模糊,一切都像是被隔在了潮湿的毛玻璃后,世界混沌不停扭曲。   他抬手去接抑制剂,指尖马上要碰到针管,谢妄却又忽然收回手。   谢妄又改变了主意,把抑制剂暂时放在一边,不远不近,恰好是身形单薄的Beta靠自己难以够到的距离。   “我不行吗?”谢妄哑声问,“我在你心里,连抑制剂也不如吗?”   听见这句话,Beta蹙紧眉抬头,毫无血色的嘴唇抿紧,泛着水光的红玉似的眼睛看着他。   “小妄。”宋汝瓷说,“我是你哥哥。”   宋汝瓷强行撑起身,还没站稳就腿软再次跌倒,终于学会了变柔软的羽翼立刻及时地展开环拢,将他裹在其中。   宋汝瓷探身去够那支抑制剂,谢妄却再次将它挪远,半跪着抱住宋汝瓷,把人环在胸前,轻按住了瘦削苍白、不住悸颤着的手腕,关掉了空调。   谢妄妥协地埋在他颈间,模仿幼时亲昵的语气叫他:“哥。”   “不能吹冷风,哥身体太弱了,会发烧。”   谢妄轻声说着,他学会了压制烦躁、耐下性子,鼻尖和嘴唇在Beta的颈窝轻轻触碰。   像翅膀刚变硬不久的雏鸟,在尽力不惹恼饲养者,不被抛弃的前提下,谨慎地、试探着地挑战那道界线。   “哥很难受,我知道。”谢妄低声告诉他,“我可以帮忙,我知道该怎么做,我十五岁的时候就……”   “谢妄。”   宋汝瓷打断他。   谢妄的声音也跟着一滞。   他几乎没被宋昙白直呼过名字,难以置信地抬头,盯着宋汝瓷。   大概是他的表情实在太像被掀翻了巢穴毫不留情丢出去的狼狈幼鸟,一向心软的Beta兄长到底还是稳了稳气息,重新调整语气。   “……去吃早饭。”   宋汝瓷定了定神,缓和下声音:“肉和面包,肉要煮了吃,抹面包的肉酱在冰箱下层速冻区里,要先解冻。”   宋汝瓷说:“你自己吃。”   柔和嗓音依旧控制不住地颤抖,语气却已经是不留余地的通牒——平静冷清,仿佛做了决定就不会改变主意。   就算是小时候没考及格,又和同学打架弄得浑身是泥、衣服全被扯坏,谢妄也没听过宋昙白用这种语气。   少年Alpha垂着眼睛,瞬膜不停眨动。   他被宋汝瓷抵着肩膀推开,Beta蜷缩的膝盖压住了一小片没来得及褪换的柔软绒羽,因为这个动作而扯落。   “哥。”谢妄低声指给他看,“羽毛掉了,疼。”   宋汝瓷抿了下泛白的嘴唇,没有说话,只是闭上眼睛,清瘦颈间微微凸起的喉核滚了滚。   即使再容易心软,做哥哥的也深谙弟弟的脾性,能分辨出拙劣的卖惨和伪装成雏鸟的接近试探——多数时候选择放纵,只不过是因为不忍心,毕竟是一手养大的小鸟。   但也要有原则。   宋昙白疯了才会接受自己的弟弟。   “把外套给我。”宋汝瓷说,“里面有一盒喷剂,帮我把包装打开,洒在我身上,然后去沙发上坐着。”   惯常柔和的嗓音沙哑,红玉似的眼睛和雪白的兔耳,本该是最脆弱、最没有反抗之力的可怜猎物。   但金雕微微收缩的瞳孔,在兄弟沉默对峙了几分钟后,还是眨了下瞬膜,一言不发地起身,去拿那件外套,狠狠扯烂塑料纸和纸盒包装,捏碎封口,让里面的液体流淌到掌心。   正常情况下这种东西应当作为喷雾使用。   但现在的情况显然不正常,需要更有效率的方式,谢妄回到他身边,帮他把药水涂抹在灼烫的耳后。   宋汝瓷蹙了蹙眉,想要自己来,手腕却被早已比自己高大了不少的弟弟握住。   “我已经在哄哥了。”   谢妄贴在他耳边说:“哥没学过,对不对?吸收最快的是这里面……舌头下面,还有这。”   少年Alpha垂着眼睛,苦艾酒味道的信息素探入口腔,在舌根下方盘旋,又在被兄长捉住之前就换了位置,慢慢刮过颊粘膜——口腔深处,脸颊两侧,Alpha内部很流行的尼古丁贴通常都贴在这。   谢妄的专业是医学,他这样拢着宋汝瓷的后脑,指腹贴在耳后,信息素也仅仅只是用作示意,就逸散进Beta轻颤的喉咙。   这不算什么。   Beta又不能感知信息素。   宋昙白也仅仅是在完成了基础教育后,就进入了针对Beta开设的专业技能培训学校,没有继续学习更多知识。   Beta稳定、迟钝、无知无觉,明明是最温和服从度高的个体,却又因为感知不到信息素,没法标记,永远都无法真正拥有。   “比这两个地方吸收慢的,是腹股沟,然后才是耳后……哥想让我换个地方吗?”谢妄帮他涂抹,神情单纯,仿佛仅仅是在像小时候一样,背诵功课,展示新学会的东西,等待哥哥的表扬。   宋汝瓷闭紧眼睛,下颌微微仰起,清瘦脖颈线条漂亮到惊人,渗着薄汗微微战栗的皮肤……是这世上最诱人的陷阱。   少年Alpha的视线越扎越深。   但紧接着,他就被推开,聊胜于无的喷剂稍微压制住了失控的理智,宋汝瓷的神情变得清明,胸口起伏,眼瞳也隐隐恢复墨色。   “哥累了,休息半天。”   宋汝瓷说:“晚上给你道歉。”   金雕的瞬膜飞快闪烁了下。   谢妄看着那双雪白柔软的耳朵。他并没因为宋汝瓷的态度而生气,但显而易见,哥的脾气好过了头,只要对面稍微卖惨,那点刚狠下的心就又会变软。   这是他的特权吗?还是别的“朋友”只要这么做,宋汝瓷也会对他们心软,退让,忍耐,包容?   谢妄暂时得不到答案,但他还是慢慢松开手,放开了宋汝瓷的手腕,也移开将人禁锢在怀里的翅膀。   宋汝瓷强撑着起身。   跌跌撞撞的Beta耳后全是红痕,谢妄又解开了一个谜团,原来那些痕迹,只是因为哥的皮肤太白又太脆弱了。   他看着宋汝瓷,看着那些清瘦的手指几次失去方向摸空,最后终于用力攥住领口,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发着抖的双腿尽力支撑着站稳,他的裤子摩擦着细瘦伶仃的脚踝。   他看着宋汝瓷一步步挪回了自己的房间。   门被反锁的声音。   什么跌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喘息声,衣料摩擦的窸窣,喉咙里强行压制吞回的呜咽……谢妄从来没留意过这么多声音,隔着那一层薄薄的门板,全钻进耳朵里,吵得像要爆炸。   他跪坐在地板上,盯着那几片绒羽。   “哥喜欢小妄。”十七岁的Alpha慢慢模仿兄长的口吻,重复记忆里的话,“永远在一起。”   空调遥控器在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接着有青烟冒起,变成一堆毫无用处的蜷曲焦黑塑料废品。 第125章 雏鸟   宋汝瓷似乎短暂失去了几个小时的意识。   醒来时, 情形有了些变化。   门锁被撬坏了。   除了这个还有些别的——比如绑在手腕上的绷带,缠得不算紧,是活结, 似乎只是稍微限制他的活动, 避免太过剧烈的挣扎,并没有更多复杂的目的用意。   少年Alpha还是进了这个房间。   只不过看起来也不像嚣张挑衅, 倒更像是被吓坏了, 抱着膝盖,一动不动地蜷在屋子角落, 覆盖灰翳的眼睛似乎对着某处出神。   系统深切怀疑:「装的吧?」   空调遥控器的残骸还在现场呢。   几个小时前,宋汝瓷被这具身体的异样困住, 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 熬过了这具身体的第一次假潮热期。   情况相当麻烦——之所以说是“假潮热期”, 是因为Beta的身体确实并没有腺体, 所以一切Alpha和Omega使用的抑制剂都没有靶向器官, 当然也没法生效。   系统火烧火燎狂翻仓库找能用的药, 隐隐约约, 听见客厅里有人走动、窸窸窣窣穿了衣服, 门响了一声。   谢妄出去了。   出去的时间不长,没过多久, 钥匙插入防盗门锁芯的声音就掺进断断续续的混乱喘息。   当时宋汝瓷的情况显然不怎么好。   闭上眼睛、感知力扩散的少年Alpha其实能轻易发现这一点, 门板仅仅只是一层挡住视线的幻觉。   蜷在被子里的Beta咬着枕头,紧闭着眼睛吞咽呜咽, 苍白脸颊上是淋漓泪痕和汗迹,一只手在……在他的裤子里。   谢妄垂着视线站在原地,手里拎着装得满满当当的黑塑料袋,信息素沿着门缝渗入, 填充枕头和被子棉絮的缝隙。   哥原来也会做这种事。   他还以为,哥是永远不会失控、不会被本能操控,稳定到无法占有的遥远的另一个世界的影子。   ……   系统当时还有点警惕,挤出了几分钟,紧急扫描了一遍那个塑料袋。   里面装了很多不明来路、手写标签的神秘特效药,一大瓶鲜牛奶、一大桶蜂蜜,还有几十根格外新鲜的青笋和胡萝卜。   拎着这些的谢妄眼底暗红,被灰色的瞬膜遮住,袖口和翅膀边缘都有破损,即使已经清理过,依然能隐约看出沾着血痕。   谢妄带着青笋和胡萝卜进了厨房。   细致清洗、切笋片和胡萝卜条,少年Alpha能把刀耍出残影,但切菜并不擅长,又因为走神,险些一刀削掉四个手指头。   对着手上刀口和锋利菜刀漠然皱眉的十七岁Alpha,没有任何更多的神情和反应,看起来只是嫌它们弄脏了菜碍事。   谢妄把沾了血的青菜全捡走丢掉了。   做完这些,他就把手洗干净,带着这一盘小点心和特效药,打开了反锁的门。   被拔下来用力捅到锁眼里的羽毛把锁芯搅得一团糟——锁舌自然再没法卡牢门框,那是根异常坚硬锋利的飞羽,对金雕而言,其实也相当珍贵,拔一根少一根。   现在那根同样被弄得一塌糊涂的羽毛,也像是垃圾一样被随便丢掉,掉在宋汝瓷的卧室门口。   谢妄坐在宋汝瓷卧室的床上。   ……   虽说一直忙着调试宋汝瓷混乱的身体数据,不是时刻都能监控外部,但综合完整前情,系统还是坚持原本的看法。   能流畅做完这些事的谢妄不像是能被他哥难得的冷淡严格吓到的小鸟。   不过,不论什么时候。   这一招对宋汝瓷似乎总是好用。   自己还没彻底恢复的清瘦Beta,看见蜷缩在角落里愣神的弟弟,抿了抿唇,神色就缓和下来,有些吃力地撑起身体。   这具身体从头到脚,都被谢妄好好照料和处理过。   挣扎时不小心磨破的地方都上了药,包扎妥当,脆弱的兔耳被松软的枕头保护起来,还有尾巴——那条裤子被谢妄掏了个洞。   终于得以放松探出的尾巴,毛绒绒的一团蒲公英,随着宋汝瓷的动作微微颤动,雪白柔顺极为蓬松。   系统怀疑谢妄给它涂了护毛素。   宋汝瓷的手腕内侧,还有兔耳的耳廓,都有残留的针眼。   那些来路不明的特效药效果显著,宋汝瓷现在的身体状况相对稳定,力气也有所恢复,已经不那么难受了。   “小妄。”宋汝瓷问,“怎么了?”   谢妄仿佛在他的声音里打了个激灵。   少年Alpha抬起头,揉了两下眼睛,盖着灰翳的瞳孔转向他的方向,却不说话。   宋汝瓷温声说:“过来,我好多了,不要紧了。”   谢妄这才撑着膝盖起身,走向宋汝瓷的时候直直撞上了床头柜,又尖又硬的星铁木柜角在小腿骨上磕出异常沉闷的一声,他却像是半点都不在意。   “对不起。”谢妄走到床边,低声说,“我撬了门,哥在屋里挣扎得很厉害,后来就不动了,也没有声音。”   “好吓人。”   少年Alpha垂着灰瞳,咬字很慢,喑哑地贴在软心肠的养兄耳边:“哥把我吓坏了……”   宋汝瓷轻轻蹙了下眉。   这段记忆很深刻,有关键词就能轻易调取——谢妄的“父母”就是这么死的,当然,以他们如今掌握的信息,这一对Alpha与Omega夫妻似乎并不是谢妄真正的父母。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在宋昙白的记忆里,这对夫妻对谢妄的态度总是恭敬又疏离。   谢妄从小就和宋昙白更亲近,但不论如何,雏鸟对父母的依恋总不可能完全抹消。   意外发生是在谢妄十三岁的时候。   他们的父母只是政府内部不算起眼的职员,没有树敌,生活规律,却毫无预兆地在卧室里中毒身亡,查不到任何线索,至今依然是桩悬案,警方还会定期派人回访。   那天宋汝瓷去兼职,回来时谢妄光着脚站在父母门口,脸色苍白,灰翳覆盖的瞳孔愣怔,手上全是砸门弄破的木屑和血。   ……有了这么个前提,谢妄会把门撬开,倒也在情理之中。   宋汝瓷抬手,少年Alpha就一言不发地伏进他怀里。   高大过头的身体已经没法像小时候那样,完全蜷进养兄清瘦的怀抱,但谢妄还是固执地弯着腰,一手抱住宋汝瓷,脸埋进颈窝,像是雏鸟不肯戒断的依偎。   “对不起。”宋汝瓷轻声问,“吓到你了是不是?”   他摸了摸谢妄的头发,像摸一只实在大过头、赖在怀里不肯走的巨型猛禽:“哥当时不舒服,没考虑你的感受,给你道歉。”   谢妄摇了摇头,抱着他,手臂收得更紧。   “哥一直在呻吟,听着很难受。”谢妄说,“我进来的时候,哥烧得烫手,叫不醒,床上都是血,这里……”   他像小时候一样牵住宋汝瓷的手,引着宋汝瓷去摸后颈,声音很低:“被你自己弄破了,不是我咬的。”   宋汝瓷摸到已经包扎妥当的纱布。   纱布下还有隐痛,按住稍稍用力,依旧有那种古怪的、无法忽略的叫人打颤的酥痒麻痹。   谢妄握住他的手指挪开,嘴唇贴上去,轻轻磨蹭,仿佛幼鸟在替成鸟梳理羽毛——这样的接触只会让哥觉得他还没长大,所以不会拒绝,会摸他的头。   宋汝瓷摸了摸谢妄垂着的脑袋。   十七岁的Alpha青春期叛逆症状仿佛忽然痊愈,甚至像是倒回了七岁,看起来委屈到不行。   “是我想得太复杂,对不起,社会上乱七八糟的事太多。”   宋汝瓷有点自责,微仰着头,轻轻揉扎手的短发:“误会你了。”   系统:「……」唉。   不论怎么分析,想得太复杂、太乱七八糟,显然都不是宋汝瓷的问题。   这个世界在某种意义上本身就非常乱套。   包括这个拿两个人小时候盖的被子给宋汝瓷絮窝、暗地里把枕头棉花掏出来全换成绒羽、坐在床尾盯了宋汝瓷几个小时,发现宋汝瓷快醒才去墙角装可怜的十七岁金雕Alpha弟弟。   碰了不知道多少次壁后,谢妄终于找对了哄哥哥心软的法门。   他蜷在宋汝瓷的身边,哪怕相当占地方,依然乐此不疲,硕大翅膀温驯地垂在床沿,又用那种态度哄着宋汝瓷吃一点青笋片和胡萝卜条。   作为哥哥,宋汝瓷其实还是不太情愿在弟弟面前把胡萝卜条嚼得咔咔响。   “我给哥做的饭。”谢妄说,“哥喜欢吃这个是不是?以后我们家就吃这个。”   他自己也往嘴里塞了一把胡萝卜条和青笋片,嚼得差不多了,想要咽下去,就被宋汝瓷往后颈轻拍了下。   “去吐掉。”宋汝瓷看了看洗手间,“你消化不了这个。”   金雕是纯粹的肉食性猛禽,食谱里从来没有蔬菜植物,没有对应的消化酶,也不可能通过吃草获取能量。   就算基因不完全表达,保留有一部分属于人类的食谱,能吃面包之类的主食也就是极限了。   乱吃这种东西,回头又要闹肚子。   宋昙白没少带乱吃东西的谢妄去医院的肠胃科,拍背的力道不算多温柔,语气也同样,但被教训了的少年Alpha却似乎反而很高兴:“嗯。”   “我乖。”谢妄说,“我听哥话。”   似乎是为了证明这一点,他立刻起身去了洗手间,吐掉了那一团蔬菜残渣,按了冲水键,还漱了口。   回到床边的少年Alpha扶着床沿跪下来,这样就能平视宋汝瓷的眼睛,他的手搭在宋汝瓷膝头,属于金雕的尾羽扑簌颤动。   系统:「……」   这么无师自通的吗。   盛情难却,宋汝瓷还是伸手,轻轻摸了摸宛如巨型犬往怀里拱个不停的猛禽。   或许的确是他想多了,加上兔子对风吹草动过分警惕的本能影响,误会了谢妄。   “吃饭了吗?”   宋汝瓷离开床,脚踩在地板上试了试,确认能站稳,才撑起身,“我去给你做排骨,你去买一包椒盐,一瓶蚝油。”   谢妄没急着站起来,只是垂落的翅膀不动声色回拢,脸贴着他的手臂:“哥——”   “快去。”宋汝瓷摸了摸他的脸,这是他们小时候,宋昙白常用的表示歉意的动作,“哥把笋片炒了,我们吃饭。”   也不能总是啃生的,那不真成兔子了。   有天对着绿化带走不动路怎么办。   谢妄无疑喜欢这种语气,很痛快地解开了绑在他手腕上的绷带,又低头用嘴唇碰了碰那个结痂的齿痕,拿过新的绷带裹好。   ……大概还是雏鸟症吧。   宋汝瓷抽回手,看了一会儿那盘“小点心”,迟疑几秒,还是趁谢妄不注意,悄悄拿走了一根胡萝卜条。   垂着头的少年Alpha嘴角抬了下。   他留在原地,闭上眼睛,“看”着清瘦的Beta在自己家放松下来,踩着柔软的棉拖鞋边嚼胡萝卜条边去开冰箱,温柔微哑的嗓音无意识轻声哼一点小时候哄他睡觉的调子。   雪白的兔耳也同样放松微晃,那一团蓬松的蒲公英轻轻动着,宋汝瓷弯腰去冷冻区拿东西,有很明显的弧度。   原来兔子……要这么养。   谢妄解锁手机,虹膜识别点进隐藏相册,慢慢翻看着里面的照片,原来不能强行破坏兔子的安全区,不能高声说话、力气太大,不能把兔子绑的太紧。   应激的兔子会失去意识,只剩呼吸,眼瞳涣散,变成没有灵魂的空壳。   会安静地软在翅膀里,被绑住的手和脚都软绵绵,随着摇晃软垂摆动,不论怎么摆弄,都不再有任何反应。   他不要这种哥哥。   谢妄一张一张看完照片,退出隐藏相册,套上衣服,反锁了门,下楼去买蚝油和椒盐。   他在鲜花区多停了两分钟,挑了一束沾着水的淡蓝色刺芹,哼着和宋汝瓷一样的曲子回家,走到公寓楼下,瞳孔却忽然微微收缩。   公寓门口停了一辆警车。   红蓝警灯闪烁,有人正从车里出来,身形背影熟悉到令人切齿,还有那种叫人厌恶到极点的、烈性威士忌和硫磺味道的信息素。   该死的等级压制不容抗拒地沿脊背炸开。   周既凛也看到了他,朝他走过来,白天恢复公职的警长似乎和晚上是两个人,找不到任何他们昨晚曾经见过的痕迹。   “很懂事。”周既凛低头,“帮你哥哥买菜吗?”   灰翳迅速盖住眼睛,谢妄的瞳孔微微收缩,沉默着站在原地,咬紧牙根。   “我帮你带上去,回访需要半个小时,未成年回避。”   固定来回访这对父母双亡的可怜兄弟、寻找案情进展的警局局长伸手,从他手里接过装了花和调料的袋子:“去玩吧。” 第126章 吃饭   尖锐的犬齿险些咬下口腔里的一块肉。   谢妄眯了眯眼睛, 盯着快步走进单元门的高大Alpha警长,烦躁异常的信息素在刺眼阳光下剧烈冲撞,又被绣有星芒警徽的隔离带不留情面地拦回。   警方办事总归有些特权。   谢妄父母的案件暴-力评级是SS级。   未成年Alpha的基因还不稳定, 性格冲动、易受惊扰, 为了保证心理健康,不适合谈论这类案件。   谢妄被迫在楼下盘桓, 十七岁的Alpha垂着灰瞳, 不肯远走一步,系统追踪着他绕圈, 眼看轨迹一圈叠一圈,几乎织成看不见的巢。   ……   半小时后。   隔离带自动失去禁锢效果, 少年Alpha大步进了楼门, 在电梯外徘徊了半分钟, 推开防火门, 三步并两步踩着台阶跑上十七层。   家里很热闹。   厨房。   厨房里飘出椒盐排骨的香气, 这道菜做起来有些费事, 宋昙白不常动手, 平时只有在谢妄拿了不错的成绩、或是生了病的时候, 才会特地做来给他吃。   可惜现在的少年Alpha半点也不觉得高兴。   厨房里飘出来的,不仅仅有椒盐排骨的香气, 还有和香气混在一起的, 极为刺耳的轻松说笑声。   警服和配有执法记录仪的枪支背带挂在门口。   现在是午休时间,代替警员亲自回访的警长在凶案幸存的可怜兄弟家逗留, 帮助这对兄弟更好地调整心态、积极生活,是警局对兽都居民的保护性执法条目。   “……所以那是真的吗?”   宋汝瓷的声音带着久违的好奇,掺杂在厨具磕碰和抽油烟机的杂音里,隔着扇薄薄的门:“Beta也能做驯兽员?我还以为Beta只能从事最基础的服务性工作。”   “社会在慢慢改变的。”低沉的男声回答他, “Beta在这种事上有天然优势。”   这一点的确已经得到社会层面的公认。   Beta不像Alpha那样好斗圈地,也不像Omega那样普遍控制欲爆棚,不论是基因还是性格都足够稳定,不受信息素的困扰。   是很合格的驯兽员。   那些失控的、沦为欲望奴隶的Alpha和Omega……正该被Beta负责好好管教。   “接下来会有更多法案颁布,会越来越好。”周既凛说,“Beta的生存空间也会扩张。”   宋汝瓷思索着答应了一声,带有轻微的、完全放松的鼻音。   谢妄不小心把门关得响过了头。   “小妄回来了。”   宋汝瓷探出半边肩膀,眼睛微微弯着,软绵绵的兔耳放松地垂在肩上,沾了一点腌制排骨用的淀粉。   他正用一块毛巾擦手上的水:“饿了吗?快去洗手。”   谢妄依然是在长身体的时候,家里的肉菜不会只是一道,宋汝瓷还做了水煮肉片和滑蛋虾仁,还炖了一大锅枸杞排骨汤。   那盘青笋也炒好了,一小碟,绿油油很漂亮。   几道菜都已经盛好摆在了餐桌上,三把椅子,三个玻璃杯,三只碗。   谢妄站在门口,咬肌微微动了下,沉默着走过去。   他站在水池边洗手,瞬膜快速打开又闭合,余光里看见那个高大异常的身影倚在一旁,被肌肉完全绷紧的衬衫袖口卷起,露出线条分明的麦色小臂。   周既凛随手帮宋汝瓷递过一只洗好的盘子。   宋汝瓷要拿顶柜里的碗碟,还在踮脚努力抬手去够,粗壮的白虎尾巴就稳稳当当卷上来,托着腰把他送上去……藏在宽松衬衫里的腰背被勒得单薄分明。   “小心。”周既凛说,“你家该多做些梯子。”   这个家的一切东西,尺寸都是针对优等基因的Alpha和Omega设计的,并不适合宋汝瓷这种普通Beta生活。   宋汝瓷被放回到地上站稳,整理好衣服,朝那只该死的老虎弯起眼睛:“谢谢。”   谢妄险些掰坏那个年纪不小的水龙头。   周既凛的视线却没有离开,而是停在了宋汝瓷颈后。   刚才够顶柜的东西时,宋汝瓷的手抬高,袖口就向下滑落,苍白过分的皮肤露出些刺眼淤青——很明显,是被某人用力攥住手腕时留下的指痕。   还有宋汝瓷的颈后,本该是腺体的位置,粘着纱布的胶带松开了一角,也有一片格外醒目的红痧。   像是被什么没规矩的小鸟叨破了皮。   宋汝瓷正握着长柄汤匙,把香喷喷的汤盛到小白瓷碗里,留意到他的视线,轻轻眨了下眼睛,往身后看了看:“怎么了吗?”   周既凛示意:“怎么弄的?”   “啊,这个。”宋汝瓷抚了下后颈,指腹摸索着把胶布按回去粘牢,有点腼腆地轻轻笑了下,“是我不好,我今天身体很奇怪……没提前做好准备,对小妄说了重话。”   周既凛接过他手里的汤碗,垂着视线,灿金色眼瞳扫过Beta领口的不少伤痕:“是你不好?”   “被我吓坏了。”生性温和的Beta轻轻弯了下眼睛,显然的确是这么想的,不着痕迹地示意谢妄,悄声做了个口型,“哭了,给他做点好吃的,补一补。”   这种话就不方便让自尊心太强的十七岁Alpha听到。   周既凛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   谢妄低头帮忙端菜擦桌子,幽灵一样跟在宋汝瓷背后,慢走半步都要踩到拖鞋。   少年Alpha垂着头,暗灰瞬膜遮着眼睛,亦步亦趋地盯着浑然不觉的养兄,怎么看都找不到半点“吓哭了”的痕迹。   凌厉粗壮的虎尾轻轻抽打了下地板。   谢妄的脚步微顿。   没来得及躲避,覆满了枪茧的手就捏住了他的后颈,粗砺指腹摩擦过腺体,针扎似的疼痛将谢妄钉在原地。   “小孩子脾气。”周既凛说,“你不要太宠他,会影响他的基因表达。”   这有科学依据。   Alpha的基因要想彻底全面的表达,需要的是忍耐、压迫、剧烈的冲突和烧毁一些的强烈毁灭欲望。   被养得太好的雏鸟,飞不利落,赖在笼子里,一辈子都是废物。   谢妄的瞳孔颤抖着剧烈收缩。   他盯着地面,死死咬着牙关,压制着呼吸不肯被宋汝瓷听见,极力挣扎拼命想要挣脱钳制,却无法动弹。   即使不考虑天赋,十几年的阅历和打磨,也早已拉开不可追逐的差距。   周既凛只是把手指搭在他颈后,轻微敲打,像个正在安慰少年Alpha节哀的好心警长。   Beta没有信息素,宋汝瓷看不出这里面的复杂较量,只当是周既凛关心谢妄,抿起唇角轻轻笑了下,走出厨房。   他的脚步轻快,有雪兔的轻盈步态,放松柔软的兔耳跟着身体律动轻轻拍打,泛着淡粉色的薄薄耳缘拍在即使换了裤子、依旧难免显眼的轮廓上。   谢妄咬着牙根,呼吸粗重,被按得动弹不得,视线几乎没法从那双耳朵上移开。   烦躁淤积到顶点,冲破某个临界,瞬膜倏地打开,金雕森然的瞳孔盯住多管闲事的白虎,翅膀重重拍打,扫落了一个放在灶台边缘的不锈钢盆。   响亮过头的声音震得兔耳炸成雪白毛绒棍。   “……”谢妄几乎咬掉口腔里那块肉,趁着周既凛松手的工夫,匆忙扑过去按住还在地上转着圈响的破盆。   而周既凛及时扶住了宋汝瓷。   高大的白虎Alpha垂着视线,单手揽过Beta瘦削的腰背,缓缓安抚炸毛的耳朵——毕竟是在自己家里,环境熟悉,宋汝瓷很快就放松下来,红玉似的眼瞳眨了下,就仰着脸轻轻弯起。   周既凛摸了摸他的耳朵。   力道很轻,纯粹的安抚摩挲,被摸舒服了的耳朵温顺地躺在有些粗糙的掌心,雪白绒毛微微颤动。   按着盆的少年Alpha隔着厨房玻璃门盯着那两个人。   周既凛没立刻松手,依旧扶着宋汝瓷。   谢妄看见,他低声和宋汝瓷说了句话,听见回应,眼睛里就微微笑了下,去帮宋汝瓷解开系在腰后的围裙带子。   对信息素完全不敏感的Beta也根本完全不觉得这有什么。   谢妄盯着那只把泛着淡淡白金色虎毛别在领口、用信息素网锁住宋汝瓷后颈的手。   天性温和的Beta听话地不乱动,乖乖站在原地,等那双停在背后的手把系成蝴蝶结的绑带解开,蒲公英似的毛绒兔尾轻轻弹了下。   周既凛低头看着那一团雪白毛球。   宋汝瓷浑然不觉,快步去桌边,摆好了饭菜。   那一小碟清炒笋片被他放在自己面前,还有洒了蜂蜜和白糖的胡萝卜条,一点捣碎的胡萝卜泥,一小碗白米饭。   这些是只有兔子才能消化的东西。   剩下的肉交给两个Alpha解决,宋汝瓷给他们两个冲了血雾冷萃,自己倒了杯白水,搬着椅子坐好:“吃饭吗?”   周既凛点头,过去帮他调整椅子的坐垫,低声建议这东西也该挖个洞——警局出身的Alpha动作很快,化出白虎的利爪画了个圈,就掏出放尾巴的地方。   乖乖被拢着的蒲公英恰到好处地塞进去,位置刚好,动了两下,融化成雪白的毛绒团。   宋汝瓷舒服地低低叹了口气。   周既凛看着他,眼睛里笑了下,挪走那杯白水,把一罐刚用热水泡过的甜牛奶放在他面前。   周既凛表扬他:“适应得很好。”   完全放松当雪兔啃胡萝卜条的Beta仰起头,弯了弯润泽的红眼睛,被轻柔抚摸的兔耳也融化,软绵绵趴平。   谢妄挤不进去,不得不拖出第三把椅子,坐在这两个人对面,盯着周既凛的手,咬弯了家里最后一柄不锈钢餐叉。   椒盐排骨被连骨头带肉嚼碎了吞下去。   “哥。”他垂着视线,盯着自己面前的空盘低声说,“我今晚有实践活动,想让哥帮我,学校……”   看不见的信息素巢嗡地震颤。   谢妄抬头,盯着被该死的白虎警长堂而皇之牵走的宋汝瓷——居然已经到了穿外套这一步。   宋汝瓷站在玄关,很听话地伸手,探进周既凛撑开的厚重连帽战壕风衣。   兜帽被戴好,遮住了耳朵,也遮住大半张清秀的脸庞。   周既凛站在他背后,双手环过Beta清瘦的身体,轻轻拨弄着金属纽扣,逐颗系好。   “周局长说,爸妈的案子可能有新进展,让我去帮忙指认一下嫌疑人……可能会有危险,就不带你去了。”   宋汝瓷温声和他解释。   有柔软兔耳的单薄Beta,被身后默然矗立的警官扶着双肩,站在投落的庞大阴影里,不自知地眨了下眼睛:“小妄,你刚说什么?” 第127章 业余爱好   谢妄:“……”   有些未成年Alpha可能要把口腔里的软肉咬下来了。   他垂着视线, 胸口起伏几次,喉咙动了动,还是没说出更多的话——难道他能阻拦宋汝瓷去查那一对所谓“父母”的真相?   这是他和哥唯一的联系, 宋汝瓷会看着他, 会摸他的头,会朝他弯着眼睛笑, 把刚做好热腾腾的排骨夹一块塞给他……都是因为这个, 因为收养哥的人,是他的“父亲”。   宋汝瓷之所以会照顾和纵容他, 也只是因为报恩。   谢妄盯着自己的鞋尖,嘴唇抿成一条线, 手指被用力攥到发白, 缓缓摇头。   “……原来是这样。”他轻声说, “那, 辛苦哥了。”   灰翳覆盖下的视线仿佛也带了信息素的腐蚀效果, 越过宋汝瓷, 钉在那个白虎警长的身上:“也辛苦……周叔叔。”   “我哥他身体不好, 刚又生了场病, 需要多休息,叔叔这边忙完了, 辛苦叔叔给我打电话。”谢妄慢慢咬着字, 嗓音很哑,“我去接哥回家。”   周既凛轻轻笑了一声, 没说什么,隔着兜帽揉了揉宋汝瓷的脑袋:“走吧。”   他揽着宋汝瓷出门。   即将踏出门槛时,猝然暴长的凌厉飞羽刺向高大的成年Alpha后脑,只差几公分, 羽尖却无法再寸进半步。   宋汝瓷听见声音,想要回头:“怎么了?”   “没什么。”   周既凛穿好制服,系好枪支背带,清脆响了一声,金属卡扣在指间扣合:“你弟弟吃饱了,在锻炼身体。”   防盗门也在轻微声响里合拢。   “青春期的Alpha信息素不稳定,会有一些情绪和行为问题,这种情况很常见,和饲养者的责任关系不大。”   周既凛低头问:“要我帮忙教他一些控制技巧吗?”   宋汝瓷的眼睛微微亮了下。   他的确不大放心谢妄的情绪——在家里弄坏几个遥控器倒无所谓,出去万一和人起了冲突,伤了自己或别人还在其次,按照现在越来越严格的规定,也可能被带去重新“社会化”。   到了那个时候,就真的只能想办法去求沈讳言,看律师有没有什么办法运作保释未成年Alpha了。   周既凛看他的反应,点了点头,撕下一张随身便签,写了几行字给他:“我的私人电话,私宅住址。”   宋汝瓷接过对折的便签纸收好,朝他弯了弯眼睛,轻声道谢。   “不过近几天大概不行,明天我要去鳞爪城开会。”   周既凛低头,看着电梯冷光下Beta柔和的睫毛:“一个星期后回来,你如果有什么紧急情况,可以直接去我家,那里很安全。”   周既凛稍微利用了点职权,往私宅电子锁里录入了宋汝瓷的虹膜和掌纹信息。   这些东西不难搞到,每个Beta的信息都完整储存在监察处的数据库里,警局有随时调用的特权。   完全没察觉到身边有什么异样的兔子眨了下眼睛,抬起头,似乎想要询问,但天生温柔安静的本性更胜一筹,还是抿了抿唇,轻轻“嗯”了一声。   电梯下行,高大身影全然遮蔽了清瘦的Beta,挡住监控下那双润泽的红玉色眼睛。   “鳞爪城远吗?”   藏在影子里雪兔忽然轻声问。   周既凛微怔,略微想了想,找出他能理解的描述:“坐一种类似地铁的城际特快轨道,是从这里出发的第七站,要四个小时。”   从没出过任何远门的Beta轻轻眨了下眼睛,露出认真思索的温和神情,不知听懂还是没听懂,默念一遍记下来。   周既凛问:“最近睡得好吗?”   烈性威士忌的气息通常侵略性强,很少有Omega能够忍受,但宋汝瓷似乎适应得很好,因为电梯下的冷风,还不自觉往他身边贴了贴。   “不太好……总梦见我变成了兔子。”   垂着睫毛的Beta说起这种私事就有点腼腆,轻轻笑了下,手指捻了捻袖口:“真的兔子,不会说话,只会吃胡萝卜。”   周既凛也去查了长耳雪兔的资料,看到了照片。   的确是种非常弱小、灭绝得完全不令人惊讶的脆弱物种,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照片又的确很可爱,又软又白。   看起来一只手就能握在掌心。   罩在连帽战壕风衣下的Beta说话声音很轻,因为电梯停靠的提示音就轻轻打了个激灵,被高大的Alpha警长伸手拢住,在背上抚了抚:“没关系。”   “变成兔子也没关系。”周既凛说,“弄个沙盘,你想说什么,就用前爪在上面写字。”   周既凛说:“我给你做胡萝卜泥,放很多白糖,你喜欢蜂蜜口味的是不是?”   仰着头的雪兔微微睁圆了眼睛。   周既凛低头,摸了摸他的背。   宋汝瓷还没把这个梦完善到这么远,眨了下眼睛,没忍住轻轻笑了,那点莫名萦绕的不安也散去。   ……好像也是个不错的计划。   警服的口袋装得下兔子吗?   周既凛不知在想些什么,那只手依旧覆在他背上,轻轻抚摸,力道很舒服,恰好缓解了电梯下行的异样不适。   宋汝瓷站在影子里,耳朵放松地不自觉垂下来。   电梯停靠在一楼。   午休时间也恰好结束,执法记录仪自动开启,宋汝瓷很自觉地向后稍微退开,作为家属跟在周既凛身后。   他隐约察觉到仿佛有什么视线盯着自己和周既凛,下意识回头,看向家里的窗户,似乎有少年Alpha的影子在窗户后面一闪而过,定睛细看,又什么都没有。   或许是错觉。   自从身体出现变化,这种被窥伺的感受就总是断断续续出现,不知道是兔子的天性过分敏感、会把一切风吹草动视为威胁……还是的确有什么人在看他。   宋汝瓷按住兜帽,没让耳朵露出来,把风衣的立领也竖起。   周既凛带着他上了警车。   ……   警局要比想象中的更嘈杂和忙碌。   每扇门后都有愤怒暴躁的低吼,隔着墙依旧震耳欲聋,一整条通道的两侧都是简易收容屋,失去理智的猛兽、猛禽被暂时关在这里面,鉴别危险性和兽化程度,再分流到不同的收容设施。   宋汝瓷跟在周既凛身后,穿过走廊,走过一扇玻璃时,“砰”地巨响,钢化玻璃微微晃动。   是一头巨型猞猁。   几乎已经看不出人的面部特征,像是顶着个银灰色的大猫头,趴在玻璃上,有花纹的尖耳高高竖起,琥珀色兽瞳隔着玻璃盯住宋汝瓷。   粗壮的虎尾重重抽在玻璃上。   猞猁迅速逃走,窜入黑暗。   宋汝瓷也被周既凛单手护到胸前,淬金的虎瞳看着他,低声问:“还好吗?”   宋汝瓷听着他的心跳调整呼吸,抬起视线,点了点头。   这具身体的确相当容易受惊,但应激的程度似乎在减弱——随着他慢慢适应了耳朵和尾巴,基因的表达也趋于稳定,不会再因为巨响就无法动弹到那天夜里的地步。   周既凛注视着他的状态,微微颔首,把他领进走廊尽头的办公室。   这里是档案区,有几十台堆叠着的电脑在嗡嗡运转,窗帘拉着,能嗅到轻微灰尘和木质地板的味道。   周既凛帮他摘下兜帽,握了握耳朵,还是柔软温热的。   “状态不错。”周既凛说,“看来你适应得非常快。”   宋汝瓷轻轻弯了下眼睛。   周既凛也摘下檐帽,露出虎耳,抖了抖,这里算是半高危区域,警员被允许适当兽化,不会被追责。   雪兔红玉似的眼睛轻轻眨了下,仰起头,看着那对毛绒绒的耳朵。   周既凛问:“想摸吗?”   宋汝瓷微怔了下,抿起唇角。   周既凛撑着桌沿俯下肩膀,把头低到宋汝瓷一抬手就能碰到的地方,Beta的手指清瘦苍白,力道远比Alpha和Omega更柔和,稍稍迟疑地触碰那只短圆的耳朵。   粗硬的银白短毛环绕明显的黑色中心斑,这叫“假眼”,是老虎用来迷惑竞争者和猎物的道具。   现在的周既凛放松,虎耳摸起来也并不硬挺,柔软的白色短毛裹着他的手指,能摸到一点烫手的触感。   “Alpha的体温通常比较高。”   周既凛解释,直起身,不再闲聊,打开电脑示意他坐在电脑前:“有人目击了和你们父母很相似的人,出现在国会山内部……这是警局允许被调出的监控。”   系统凑过来吃瓜,火速过了一遍那些照片,留意到角落里的一个灰扑扑的影子:「这不是谢灰??」   宋汝瓷查看照片,手指无意识轻轻捻着袖口。   周既凛看了看他的手,又抬起视线回到屏幕,低声说:“他们为谢重屿服务,做一些金融白手套的中间操作。”   谢重屿。   这个名字不需要特别介绍,猛兽联盟党的旧党魁,兽都几乎没人不了解。只不过几年前他卸任之后,就一直在被对手用各种借口调查,甚至几次出入监狱,不算多太平。   这也是国会山里颠扑不破的惯例,每个下台的党魁都会被对手针对、讨伐、被清算,要想彻底解决干净,少说也要十来年的时间。   在这个过程里,他们的家人、朋友、一切有相对紧密社交联系的同仁,都难免受到牵连。   周既凛等他看完这些照片,关掉页面,松开那只在掌心小过头了的白色鼠标。   宋汝瓷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瞬变兔子的怪梦。   “怎么样。”周既凛问,“有想法吗?”   年轻的Beta像是有些出神,垂着的睫毛眨了下,才醒过来似的抬起眼睛,迎上灿金色的沉毅虎瞳。   谢妄叫“周叔叔”,虽然多少有小孩子闹脾气的成分在,但其实也不算完全不合适——在宋昙白的记忆里,当初父母毫无预兆忽然离世,就是周既凛来处理的后续,安置的兄弟两人。   那时的宋昙白也才刚毕业上班,Beta的生长环境极为单一,如果缺乏长辈引导,就会出现很多不了解的信息差。   有近半年的时间,他都是在手机上给周既凛发消息请教。   “不太能确定……”宋汝瓷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选择了更保守的判断,轻声说,“看起来很像,但当时的警是我报的,父母的——尸体,也是我帮忙抬走的。”   这段记忆的画面很清晰。   还没有彻底成年的Beta手在不停颤抖,但还是尽力维持镇定,把年幼的弟弟拢在怀中,遮着弟弟的眼睛,尽力学着大人的样子向警方致谢。   如果父母没有意外身亡,他们的生活就会完全不一样。   宋昙白不需要这么着急地彻底进入社会,打两份工来养家,也不需要把日常生活的每分每秒都榨出来照顾谢妄。   宋昙白本来也有自己喜欢做的事。   收在的仓库最深处的吉他已经落灰很久了。   ……   周既凛垂着视线,看了他片刻,点点头,不再多说,只是把另一份打印好的资料递给他。   宋汝瓷以为是谢妄父母的其他信息,接过来打开,却微微怔了下。   是份新工作招聘。   驯兽员。   “我行吗?”已经几乎变成雪兔的Beta坐在椅子里,握着那份资料,仰起头,有些迟疑,“我还不太能完全压制应激……”   “所以想让你试试。”周既凛去查过了资料,“兔子也擅长咬人和蹬鹰。”   宋汝瓷:“……”   这算是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毕竟周既凛没有刻意掩饰,被他咬的那一圈齿痕还留在手腕上。   系统深刻怀疑这是用了什么蚀刻药水。   毕竟对基因顶级猛兽Alpha来说,唾液里就有恢复因子,要恢复这点破皮的小伤,低头舔舔就行了。   宋汝瓷看着那份资料,认真阅读上面的条款和注意事项,周既凛靠在一旁的文件柜上,不远不近,注视着他。   这本来并不在计划之中。   但绕着兔子打转的东西不是一般的多,周既凛要执行公务,不是时刻都能盯紧,那就不如调整思路。   “会有三个月的带薪培训,我来教你,通过考核后,才会分配你去工作。”   高大的白虎警长低头,翻阅着打印出的监控画面——莫名其妙凑上来的幽灵蟒党魁,篡改学校通知带人来“探病”的白化科莫多龙优等生,还有那几个跟班,盯着楼顶舔舐唇角的苍狼,尾勾蠢蠢欲动的杀人蝎。   还有那个躲在窗户后面,视力很不错,盯着他们直到警车开出几公里的青春期未成年小鸟。   宋汝瓷应当发展一些业余爱好。   周既凛说:“我想你该学会用电棍和鞭子。” 第128章 舞会   对生性温和的Beta来说, 这种言论或许激进过头了。   周既凛并不急于催促宋汝瓷做决定。   他恰好还要到同一街区执勤,就没再费事折腾,等宋汝瓷阅读完那份资料, 就把人带上警车, 送回了他和谢妄的家。   ……这件事果然又把毛还没长齐的小鸟气得不轻。   谢妄下楼来接宋汝瓷,盯着周既凛的视线快要杀人, 握住宋汝瓷的手臂转身就走, 头也不回地进了公寓大门。   “怎么了。”宋汝瓷有点跟不上他的脚步,被拽进电梯, 好脾气地揉他的脑袋,“不喜欢周局长?他说教你控制训练, 我还有点心动……”   还没说完, 就被沉着脸色的少年Alpha封在了电梯角落。   倒不能怪谢妄, 电梯门打开, 一群相当吵嚷的Alpha工人挤进电梯, 电梯里迅速被乱七八糟的信息素充斥。   谢妄单手撑着电梯冰凉的不锈钢内壁, 空着的手护住宋汝瓷后脑, 低头用鼻尖轻轻碰着他的额发。   “为什么要控制训练。”   谢妄环拢着他, 哑声慢慢咬着字:“我把哥弄疼了?”   这话怎么听都有点怪。   宋汝瓷没多想,只是抬手, 轻轻捏了下他的耳朵:“别多想, 不是你的问题,周局长说Alpha到青春期都会不稳定……”   谢妄像是被挤得没站稳, 忽然踉跄了下,身体压住宋汝瓷。   这些工人是来修公寓外层防水的——虽说绝大部分基础性质的工作都已经由Beta承担,但Beta的身体素质毕竟有限,没办法完成高空作业和高强度工作, 空缺的部分还是要由劣等基因的Alpha填上。   这些Alpha大都带有劣等食腐动物基因,出身又是罪裔,几乎没怎么上过学,普遍连字也识得不多,很不服管教。   过去宋昙白总嘱咐谢妄不能招惹他们,不要离他们太近。   现在谢妄也听话,垂着被灰翳覆盖的眼睛,把宋汝瓷压在电梯轿厢的不锈钢内壁上,兄弟两个的身体几乎完全相贴,少年Alpha轻轻磨蹭养兄的鬓角。   “哥教我就行了。”   谢妄说:“像小时候一样,写字,算数,画画……不都是哥教我的吗?”   宋汝瓷有些无奈,抬起头,耐心和他讲道理:“我是Beta……”   才说了几个字,就又被挤得压了下胸口,单薄的Beta发出身不由己的气音,抿了抿唇,清秀惨白的侧脸泛起淡淡潮红,别开头不肯再说话。   谢妄哑声对身后的人说:“别挤。”   这些没教养的野Alpha快把电梯占满了。   “老子想挤就挤!电梯是你家开的?”一个赤膊郊狼Alpha扯着嗓子嚷嚷,“怕挤就回家吃奶去!”   他身量很魁梧,因为常年干体力活肌肉鼓胀,丝毫不把谢妄这种乖乖学生公子哥放在眼里,倒是对谢妄护在怀里的香甜Beta有了兴趣。   郊狼Alpha探头,打量着宋汝瓷,贪婪吸了吸鼻子:“哪找的,多少钱?给哥们几个也看看……”   话音还没落,他的脸色就骤然扭曲,身体像个烂麻袋一样摔进电梯角落,呛出了口血昏死过去。   谢妄垂眼看着他。   电梯里等着看好戏的几个劣等Alpha脸色都变了,手忙脚乱后退,让出不小的空间。   宋汝瓷的视线完全被谢妄挡住:“小妄?”   “没事。”谢妄低头,帮宋汝瓷把兜帽戴上,嘴唇轻轻碰着宋汝瓷的兜帽边缘,“哥想太多了,我这么乖,从不惹事的。”   系统:「……」唉。   系统任劳任怨,去探测了下那个Alpha的生命体征,发现还有气,就放下心,侵入电梯摄像头删掉这一段监控,备份画面拿匿名邮箱暗中发给了周局长。   他们到家没多久,楼下就响起警笛声。   谢妄站在阳台,垂着视线看那个烂麻袋一样的Alpha被警方拖走,正要放下窗帘回去找宋汝瓷,脚步忽然一顿。   周既凛抬头,分毫不差地迎上了他的视线。   “我要出差。”以金雕的眼力,能很清晰地分辨高大男人的口型,“保护好你哥哥。”   少年Alpha的眼瞳重重收缩。   他咬着牙根,沉默着磨了磨,一言不发地放下窗帘,回了卧室。   他当然会把哥照顾好、保护好,这种事用不着周既凛这种老家伙特地强调,等他毕业以后,就会带着哥搬家,离开这个破烂地方。   搬得越远越好,可以去适合Beta生活的乡下,弄一片地种菜,种莴苣、笋和胡萝卜。   再养一箱蜜蜂。   兽都里讨厌的人太多了。   ……   接下来的几天倒是难得的平静。   有新工作机会要考虑,身体也要重新全面适应,宋汝瓷也就没急着再出门,留在家里,和系统一起专心研究了耳朵尾巴。   尾巴其实好藏。   虽说真要拽住尾巴尖拉长,也的确有些长度,但绝大多数时候,还是蜷成蓬松毛绒绒的一团,只要不磕碰、长时间压迫导致肿胀充血,问题就不大。   耳朵要麻烦得多——普通家兔的耳朵就算长,也只占身体的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但他们是长耳雪兔。   长耳兔的耳朵普遍要接近身体的一半。   前几天兔耳刚冒出来的时候,还不算太显眼,卷一卷再用保鲜膜裹住,戴个鸭舌帽也能遮掩,现在基因彻底稳定下来,除了带兜帽的衣服,几乎没法再穿别的。   可如果是在室内工作……戴着兜帽不摘下来,就实在太引人注目了。   系统这几天也搜罗了所有Beta能做的工作,户外工作的确也有一些,像是园丁、送信员、城市清洁,相对来说更安全,约束也更少。   园丁说不定还能吃蒲公英。   「……」系统非常警惕,“啪”地合上当前世界景观植物大全,拽住宋汝瓷的耳朵,「不行!不能真的去啃绿化带。」   会吃坏肚子的。   不光是食谱再怎么也要守住底线这么简单,和基因表达期的Alpha、Omega少年一样,宋汝瓷必须要控制住属于兔子的冲动,否则就会真的被基因不着痕迹地控制同化。   警局收容的那些兽化Alpha,绝大部分就都是这种情况。   而在这个城市里,即使是那些西装革履、看起来优雅稳重的Alpha和Omega,也都未必就有着足够的理智,或许只是擅长伪装。   贪婪、狡猾、占有欲和控制欲望,食肉本性,都被用各种方法粉饰太平,藏在那张光鲜亮丽的皮囊下。   这是基因对兽都的诅咒。   “我不吃。”宋汝瓷忍不住笑了,他是开玩笑的,他并没很想吃蒲公英,“吃胡萝卜条吗?”   他这次做了三种蘸料,有蜂蜜白糖、甜酱油和椒盐香辣的。   宋汝瓷还特地给系统切了一片小熊头形状的。   系统:「…………」   唉。   唉!   系统抱着一片小熊脑袋胡萝卜,愁眉苦脸趴在宿主毛绒绒的兔子耳朵里,和宋汝瓷一起嚼得咔嚓咔嚓响。   他们不会就这这么在兽都待上一整年吧?   忧虑还没落定,电话铃就忽然响起。   不震耳朵——谢妄回学校去上学之前,已经把家里所有会发出刺耳声音的东西都罩上了布套。   快成年的金雕Alpha做起缝纫居然意外的擅长,系统找遍全家也找不出一个棉花枕头,外面看不出异样,里面填的全是一把一把薅下来的软绒羽毛。   宋汝瓷起身去接电话,还轻轻咬着半根胡萝卜条,他的神情很放松,却在听见电话另一头的声音时,慢慢皱起眉。   毛绒绒的兔子尾巴动了动。   他把那半根胡萝卜条吐在掌心,握着电话站直,垂着睫毛专心听对面说话。   “……是我。”宋汝瓷说,“对,我是谢妄的哥哥。”   系统火速杀过去:「怎么了?」   宋汝瓷按住电话一头,悄悄对它做口型:「学校老师。」   是穹顶那边打来的电话。   谢妄在学校发生了二次分化,不太顺利,听起来情况似乎有些严重,学校的医疗科已经接受,需要家长尽快赶过去。   系统依然保持警惕,拽住宋汝瓷:“会不会是圈套?”   今天不是一般的日子,穹顶和监察部的联谊舞会就在今晚,宋汝瓷在监察部请了长假,又没有接受江砚执的邀请,甚至连那枚胸针也让谢妄帮忙带去学校还了回去。   ……那天在警局,系统闲着无聊,就钻进档案里翻了翻。   过去不是没有平民Beta被骗进舞会,供闲极无聊的贵族少年Alpha、Omega们戏弄取乐的案件。   这种事通常难以定责,全是些有权势的贵族子弟,只要一口咬定是Alpha和Omega的联谊活动,Beta只是跟班,查也查不清楚——毕竟Beta没有腺体,无法被标记,又没有留下信息素痕迹能作为证据,就算真打官司又能怎么样?   所以到了最后,大多数都会以给一笔不菲的封口费收场。   ……   宋汝瓷当然也不陌生这种事。   系统有些担心,落在他肩膀上,蹭了蹭雪白的兔耳,看着宋汝瓷的神情。   电话另一头很客气,依旧在不疾不徐地催促:“您弟弟很焦躁,状态很差……他患有严重的恋巢症,必须要有您的安抚,否则我们没法给他治疗。”   “这样下去,大概再过几个小时,过量的信息素就会把他的腺体腐蚀烧毁。”   “宋先生?”   另一头客气地问:“您愿意来一趟吗?” 第129章 礼服   电话被挂断的半个小时后。   穿着连帽卫衣、戴着口罩的年轻Beta, 还是出现在了穹顶无人使用的空教室。   ……   门锁的咔哒声在身后格外清晰。   宋汝瓷停住脚步,藏在帽子里的兔耳先于意识微微炸毛,耳廓稍微充血, 变得有些烫, 四周的声音也变得格外清晰。   安静。   安静过头了。   把他带来这里的“Beta校工”关上门就幽灵似的消失。   教室里只有整齐的桌椅,黑板干净, 走廊里没有学生路过, 没有喧闹,没有舞会的音乐, 没有脚步声。   绝对的安静从来不是什么好苗头,兔类被捕猎的天性已经感觉到强烈不安。即使来之前, 就已经提前尽力做了心理建设和准备, 这具身体还是不受意识控制, 心跳向上突, 喉咙里冒出异样的干渴。   宋汝瓷抿了下唇, 去摸口袋里有舒缓情绪效果的喷剂。   指尖才触到冰凉的玻璃瓶身, 背后就传来年轻的学生嗓音, 带着点刚进变声期的沙哑。   “放松点, 学长。”   清瘦的Beta身体微微一颤。   以雪兔完全警惕情况下,对着一点风吹草动都应激的听力, 依然没听见人是哪来的、什么时候接近的。   系统居然也完全没察觉, 错愕地狂翻仓库,丢出一大堆易拉式防狼喷雾。   「先别用。」宋汝瓷提醒它, 「可能会激怒这些人。」   防狼喷雾归根结底,还是只有一定刺激性效果的喷剂,对这些高等基因的Alpha来说,甚至还不如他们平时碰撞冲击、互相碾压的信息素更刺激。   况且对方并没做什么违反校规的事。   贸然就在学校里用刺激性喷雾, 往小了说是Beta敏感过头条件反射自保,往大了说就是故意伤人。   系统没办法,只好收起喷雾,还是相当警惕地防备着这条灰狼:「要小心,他已经成年了,成年Alpha做那种事是合法的。」   宋汝瓷抿了抿唇,轻轻答应了一声。   ——他们还是低估了穹顶学生的实力。   这是些出身优越、天赋极高、通过几代的基因塑造早已性状稳定的顶尖Alpha和Omega,可以轻易用信息素编制成罩子,封闭和改变普通人的感知。   就像在那天的地铁上,沈讳言仅仅是释放出信息素蛛网,就让一整个车厢的Alpha吓到僵硬,丝毫不敢动弹。   在那些人眼里,他们是真的已经被逃不脱的蛛网覆住。   不收敛利爪的手搭在他背后。   爪尖扎着衣物,那一点尖锐透过厚实帽衫,让藏头露尾的雪兔Beta不自觉微微发抖,灰白色的狼尾压在帆布鞋上。   狩弋。   和江砚执一起来过的,有苍狼基因的Alpha,国土安全部部长的儿子。   混合着苔藓和遮天蔽日雨林气息的冰凉信息素漫过视野,像是把人按着脖颈,浸泡进雨后的冰冷水潭。   宋汝瓷闭了下眼睛,哑声问:“我弟弟呢?”   “啊。”狩弋说,“他跑了。”   Beta清秀的眉峰皱紧。   刚成年的Alpha身形高大,绕着宋汝瓷缓缓转过半圈,褐灰色的狼眼饶有兴致,低头打量睫毛下遮掩的红玉瞳色:“别担心,我们已经给他扎了一针……短时间内不会有危险。”   今天是舞会,校园里人很多,尤其宴会厅——这种庆祝活动是难得可以自由露出耳朵和尾巴的时候。   为了寻求刺激,很多Alpha和Omega甚至会乔装打扮,戴上和自己物种迥异的假耳朵、假尾巴。   加上用来助兴的复杂伪装信息素和遮住脸的假面,宴会厅里热闹非常,所有人都和原本的样子不同,也不是不会有人模仿古兽族那样装成猎手、装成猎物,装成一只耷拉翅膀的丧家鸟。   一旦有什么人逃跑了,混进人群,就很不好抓回来。   “谢妄同学对我们太过提防,敌意也非常强烈,这让我们很伤心。”   狩弋俯身,轻声问:“是学长由于Beta的身份,对我们有些令人遗憾的成见,给他灌输了什么比如‘我们都不是好人’之类的思想吗?”   温热气息打在耳廓,Beta一动不动站在原地,藏在厚实连帽衫与裤子里的尾巴又抖了一下。   宋汝瓷沉默着向后退开。   灰狼留给他的空间并不充裕,他只是退了几步,后背就抵上一片坚硬冰冷,身后是一整面画满远古猛兽、猛禽捕猎图腾的艺术影壁。   瘦削苍白的手指按着凸起的浮雕,缓缓摩挲,靠触感尽力恢复对身体的感知和操纵。   影壁工艺精致,纯铜浮雕没有颜色,只有轮廓的猎物被撕咬,被分食,被吞吃入腹。   “没有这种事。”   他定了定神,压制住这具身体的本能,温声说:“我和小妄都很喜欢穹顶,小妄可能是太紧张了,他最近在二次分化期,身体和情绪状况不稳定……回家以后我会和他好好聊。”   狩弋“哦”了一声,不置可否地稍稍向后撤开,偏头打量他,从头到脚。   汗水蛰着的睫毛闭了下。   墙面的寒气渗进打湿的衣物,在脊背上蔓延。   被迫变成雪兔的Beta闻不见自己的味道,但这种牛奶般醇厚的甜香越出冷汗越浓郁,苍狼盯着他,鼻尖轻轻耸动。   宋汝瓷用力压住炸成毛球的尾巴。   “学长这么有信心。”狩弋漫不经心地问,“能找到弟弟,带他回家?”   他慢悠悠地说:“猛禽类基因在二次分化后性情大变、彻底离巢的概率可在百分之九十三以上,攻击弄伤饲养者的概率也超过百分之六十,要知道……”   不知道那句话让温和到仿佛毫无抵抗的Beta有了反应。   淡色的唇绷成一条严肃的直线。   清秀眉峰蹙起。   宋汝瓷抬起头,不加掩饰的红玉似的眼眸盯着他,嗓音柔和沙哑,语气却隐约微沉:“我会找到我弟弟。”   狩弋像是被他勾起了兴致,毫无预兆地抬手,拨掉他的帽子,厚重的连帽衫布料滑坠堆在清瘦肩膀,露出雪白柔软的耳朵。   骤然接触空气,兔耳微微颤了颤,毫无抵抗之力地被握在掌心,肆意研究、把玩,耳廓充血成淡粉。   狩弋好奇地按进雪白的蓬松绒毛,指腹稍稍用力,按了下。   仓促咬紧下唇的Beta极力吞回闷哼。   “可以啊。”狩弋低声问,“学长想亲自去找吗?那得换衣服,今天的规定,不论Alpha、Beta、Omega,都是要乔装打扮的。”   这是穹顶与监察局的联谊,Beta员工也被恩准参与,但不准暴□□eta身份,也要戴上假耳朵和假尾巴,穿符合宴会风格的衣服,戴上假面。   有很多想要通过和Alpha、Omega结合而离开Beta生存现状的人,会想尽办法抓住这次机会。   “看起来学长已经提前有所准备了。”   狩弋放开耳朵,握住他的手腕,把他领出了空教室,来到一间小型更衣室门前:“既然这样,就换衣服吧。”   门再次被咔哒反锁。   更衣室晦暗,只有一扇高窗透气,一点光线斜斜打下来,灰尘飞舞。   兔瞳不受控的悸颤,转为殷红——不止一个Alpha和Omega使用过这间更衣室,里面的信息素太混乱了,什么都有,麝香,硝烟,烈日,皮革,烟草……数不清的味道瞬间在鼻端炸开。   宋汝瓷被呛得剧烈咳嗽。   系统错愕:「你能闻到信息素了!你有腺体了吗?」   宋汝瓷尽力平复呼吸,脸咳得泛红,一只手往颈后摸去,微微颤抖的手指摸了几次,除了伤口的结痂,依旧是一片平滑。   他摇头,摸出周既凛留下的喷剂,直接拧开含了一口在嘴里,这种舒缓情绪用的喷剂本来也不是口服品,异常古怪的化学试剂味道在口腔里炸开。   谢妄说得对。   舌下和口腔内粘膜吸收,的确要更快。   宋汝瓷撑着墙,闭着眼睛急促喘气,等药剂发挥作用,两条腿才终于不那么发软:「可能是……垂体被激活了。」   理论上,腺体的作用是分泌和承接信息素,而感应信息素、在易感期出现潮热症状,归根结底是脑垂体里的某些特定区域在变得尤为活跃。   就像某些相对唯心的说法——世界未必是真实的,感受才是绝对的真实。   宋汝瓷垂着视线,他要靠着墙才能勉强站稳,头发睫毛已经完全变得雪白,眼瞳彻底变成红玉,皮肤也变成了某种仿佛有盈润光泽的暖白色……兔耳已经完全竖不起来。   虽说这么长的耳朵,本来要竖起来也吃力,但现在的状况显然更糟,柔软绒毛下的耳廓充血,泛出明显的肉粉色,涨到薄而透明,微微发着热,随着呼吸不停轻微颤抖。   系统变成了个临时小夜灯,把自己打开。   暗淡的光线照着唯一那一把椅子上放的东西。   他们看到了要换的衣服和假面——粘满白绒的银白色假面仅仅能遮住上半张脸,镶满了亮莹莹的碎钻,稍微变换角度就射出反光,那套“礼服”上也同样全是碎钻,布料太薄,薄过了头,稍微打湿就能看清脊背的轮廓,腰窝部分做了镂空。   配套的漆黑皮质颈圈上有颗铃铛,同样的铃铛还装点在尾饰,按照这个世界的需求,当然会有用来装饰尾巴的饰品。   同样黑漆漆的皮革圈套,束勒在充血尾根。   银链缠在蓬松的白绒上,轻轻一动,铃铛就发出异常清脆的响声。 第130章 咬人   礼堂的灯光是熄着的。   人影攒动, 暗红色的光束从角落扫过人群,忽明忽灭,空气里充斥着混乱的信息素味道。   嘈杂的音乐声混合着沉重的鼓点, 脚下的地面都像是在共振。   新进入礼堂的身影脚步很轻, 紧贴在背后的兔耳微微颤动,在仿佛敲进耳膜的鼓点里一下一下不受控地痉挛。   “啊。”有人轻笑, “学长终于来了。”   右后侧, 斜上方。   声音近得仿佛只有一步之遥。   兔耳猝然炸起,薄过头的皮肤下面就是埋得不能再浅的耳缘静脉, 轻微的呼吸流动就足以刺激到胀痛得仿佛要炸开。   Beta倏地停下脚步,想要回过身, 肩膀却被按住。   “耳朵很像真的啊……是什么动物, 在网上买的吗?”   一只手捏住他的耳朵, 仿佛以为这也是用来伪装的道具, 捋过雪白软绒, 指腹一下一下摩挲着敏感的浅粉色耳缘, 好奇地看它变热、边肿, 变成某种几乎要淌出血的通红。   细小洁白的软绒不受控地颤动。   有更多的手伸过来, 新奇地抚摸、玩弄。   Alpha和Omega们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视线毫不掩饰, 有如实质地黏在他的身上背后。   有人轻轻扣住他的手腕, 俯身贴在他耳边:“今天有多少约?”   “你吓到他了。”旁边的人笑着说,“好了, 别紧张,只是舞会而已……”   不知不觉,音乐悄然变得低而粘稠,灯光也不再闪烁, 流水一样淌过人群,滑过一张张假面。   宋汝瓷被半拖半推地向前,Alpha和Omega们像是饶有兴致地玩弄猎物,踩着鼓点环绕他交谈,偶尔有人轻声耳语,粗壮兽尾争抢着地触碰他的袖口、手背,还有那一团柔软蓬松的尾巴。   有人不小心勾住铃铛,勒得兔子学长闷哼,踉跄着险些站不稳,被另一个黑豹Alpha露出犬齿低吼威胁,连忙抬起双手讨饶着远远退开。   退出很远,满是兴味的视线却还黏在那团奇异柔软的雪白上。   铃铛声响个不停。   直到乐曲的最后一个尾音结束,这种古怪的仪式才终于告一段落。   Beta沉默地站着,呼吸急促混乱,膝盖似乎有些发软,又强行站直,被面具遮着看不到眼尾,但红玉似的眼睛里已经有了层朦胧的水雾。   不见血色的嘴唇已经被咬出明显齿痕。   有人递给他杯血腥玛丽:“学长平时也会穿这种衣服吗?”   “……不会。”宋汝瓷稳了稳气息,没有接那杯酒,抬头问,“我弟弟在哪?”   “说不定是去哪玩了吧?你不用太担心他,Alpha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他在你面前装弱,只不过是撒娇而已。”   “你难道能照顾他一辈子?”   “学长也该有自己的生活了,来快活一下不好吗?”   兽尾环绕着他的脚踝,轻轻拍打,试探扯动礼服的布料。   清瘦的Beta向后退开,淡色的唇抿着,胸口微微起伏,脊背很直,有抹不掉的骨子里的温润安静。   “放松点嘛,学长今天的打扮很好看。”   “很适合你。”   凑近的犬齿轻轻咬了下那个勒在喉咙上的皮质颈环,铃铛响了一声,稍微陷进柔软得过分的暖白皮肉,冰冷的金属装饰链条在锁骨凹陷里游动,像活过来的蛇。   更多的人被铃铛声音吸引过来。   更多的视线、更多的气味,罂粟和常青藤的气息,松柏油的呛人味道,铁锈味。   兔耳红肿得不成样子。   尾巴上的铃铛越响越厉害,当事人忍无可忍地回手想要按住,却被意外的拥挤限制住了动作。   “原来是谢妄的哥哥……那个臭屁瞎子居然有这么可爱的哥哥?”   “是来找弟弟吗?”   “真是好哥哥,Beta永远这么宽容温柔,不像Alpha,我哥七岁那年就想把我从楼上丢下去摔死了。”   “Alpha就是这样,永远要争、要抢、要唯一,你知足吧,我的Omega生母听说我要去鳞爪城,发了一个月的疯,想把我锁起来,还想把我煮了吃掉,这样我就永远不会离开他了。”   “Beta是不是永远无法理解Alpha和Omega的想法?你们不会想要占有、想要控制,不需要和这种无时无刻不冒出的卑劣念头对抗,装模作样地假装成一个体面正直的‘人’——对不对?我们知道,我们这样其实和畜生没有区别……”   “Beta的情绪状态不会受信息素影响呢……真羡慕啊。”   “你们什么都能接受,不会生气,不会拒绝,永远都那么温柔,不论对谁都是一样的安全。”   “Beta的个性都像学长这么稳定吗?”   若即若离的触碰滑过后颈。   是个冷血动物基因的Omega,特有的冰冷光滑让雪白的绒毛不受控炸起,宋汝瓷侧身躲避,向后退了两步,后背撞在高大的立柱上。   抚摸他的蜥蜴Omega微微眯着眼睛,分叉舌信一闪而过,颈下鳞片若隐若现,竖瞳在暗淡光线下稍微扩张又收缩。   这也是个贵族学生,穿着优雅的白礼服,粗大的蜥蜴尾垂在身后,他侧身拿起一杯香槟酒,向宋汝瓷致歉,手指微微摩挲着光滑的杯壁。   “很抱歉,这让你不舒服了吗?”他彬彬有礼地开口,嗓音很低柔,“我只是没法拒绝温暖的东西,您看起来很柔软,又是热的,卷着您睡觉大概会很舒服……”   “好了。”旁边的学生叫住他,“差不多就行了,别吓到他,这是个Beta。”   Omega的这种玩笑话,对Alpha来说或许还无所谓,一辈子规规矩矩生活在规定好的环境中的Beta是会当真的。   说话的学生来到宋汝瓷面前。   系统记得这张脸,也是跟着江砚执去过他们家的学生会成员,叫隗非,Alpha,基因是渡鸦。   渡鸦不属于猛禽,却是种相当骁勇好斗、智力相当高的群体联盟性鸟类,会集结成群骚扰、驱赶鹰雕之类的猛禽,也会毫不畏惧地从猛兽口中夺食。   隗非的家族由三支血脉组成,在军方有相当不弱的势力。   他垂着视线,看向宋汝瓷,偏了下头示意。   “你弟弟在那边,我刚看到他了……跟我来。”   宋汝瓷看了看他的眼睛,稍一迟疑,还是跟上去,才走了几步,就被另一只忽然冒出来的手握住手腕。   有些熟悉的触感,宋汝瓷抬头,迎上面具后的眼睛,狭长,眼尾微微上扬,袖口的气息是混有油墨气息的图书馆味道。   沈讳言。   系统愣住:「他怎么也会来?」   沈讳言不是已经毕业了吗?又不是监察局的员工,怎么也能进这场相对私密的只针对在校生的联谊舞会?   “别信他。”沈讳言俯身,在宋汝瓷耳边轻声说,“跑。”   隗非回身,混合了灰蓝与棕色的瞳孔盯着他,这叫“脏雪”,是亚成年体黑血渡鸦还没有彻底成熟的标志,等到成年,就会蜕变成深邃的纯黑。   纯黑瞳孔、纯黑羽翼,这批渡鸦联盟的成员在军方的势力极为庞大,联系又极为紧密,每个成员都只绝对忠诚于族群,不考虑道德、不考虑善恶喜好,如果真的彻底调动起来,未必不能一手遮天。   ……仿佛是无意间被挤掉的漆黑羽毛骤然悬浮,拦住宋汝瓷的退路。   沈讳言的瞳孔也瞬间转为幽灵蟒的裂隙,信息素獠牙扎穿了看不见的羽翼,随即就拖着宋汝瓷的手腕,一头扎进了拥挤不堪的人群。   隗非骤然回身,匆匆追上去。   “你知道你弟弟的秘密吗?”   沈讳言拉着他,快速在人群里挤来挤去,不停用信息素布下迷惑这些难缠渡鸦的陷阱:“他是谢重屿的儿子。”   宋汝瓷的脚步微顿了下。   “很惊讶,是不是?”   沈讳言低头看着他,柔声道了句歉,一手穿过宋汝瓷的腿弯,把人抱起:“当时谢重屿被政敌围攻,自己都进了监狱,情况很危险,跟着他的人死了一大半,他妻子也被人下毒……”   所以就要找些别的办法。   比如找一对放心靠得住的手下,把儿子寄养在他们那里,再领养一个Beta,伪装成一个最普通的家庭。   “他那对‘父母’是假死。”沈讳言说,“当时,谢重屿发现,你就可以把他的儿子照顾得很好。”   当时谢重屿已经出狱,此前布局的暗线也全面启动,党派之争逐步稳定。   而另一边,谢重屿又收养的义子谢灰,手上多出不少资产,相当出风头,也已经将全部的敌对视线都吸引过去。   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不必担心会出大乱子了。   谢重屿想要让自己的儿子承受一定磨炼,又需要一个维持稳定、让谢妄能健康成长的饲养者,作为Beta,宋昙白很完美地完成了这个任务。   “这就是谢妄的秘密。”沈讳言低声说,“你,还有谢灰,都是他们家族的工具。”   “不知道什么原因,谢妄一直拒绝回到他亲生父亲的身边去,也一直拖着不肯二次分化——直到前几天,他为了弄特效药,一个人去了黑市,被那群渡鸦注意到……”   沈讳言停下话头。   他闪身避进一个角落,低头看着怀里的Beta,轻声问:“怎么了?”   “我知道这个真相很残酷、很难接受,所以我也一直在斟酌,要怎么告诉你。”沈讳言空出只手,隔着面具,轻轻抚了抚他的眼尾,“昙白,你——”   他怔了下。   因为单薄柔软的Beta从他怀里逃脱。   沈讳言的瞳孔微微收缩,下意识想要把人禁锢回来,却被膝盖抵在胸口,孱弱的Beta只是一翻身,就从他怀里轻巧地落在地上,半蹲着蜷起身体,单手撑在地上。   雪白兔耳轻轻磨蹭过酒红色的地毯。   宋汝瓷抬起头,红玉似的眼睛并没恢复成平时的黑色,却清澈安静,认真看着他:“那么……沈律师,你呢?”   沈讳言的动作微顿。   他低声问:“什么?”   “你是真的想帮我吗?”   宋汝瓷看着他,自行调整呼吸,压住混乱的生理反应。   “还是对你来说,通过接近我、影响我,来影响谢妄,再去‘劝说’谢重屿和你的党派合作,收益更大……”   沈讳言看着他,神情凝固在脸上,难辨清晰的深邃晦暗透出瞳孔,普通律师的伪善假面也仿佛悄然掉落。   他的确小看了宋昙白这个Beta。   宋昙白远比他想的更聪明、思路更清晰,虽然受雪兔这种娇气又脆弱的基因影响,又被引到这种混乱到极点的环境,却依然能保持着足够清醒的理智。   “……昙白。”沈讳言调整神色,朝他笑了笑,“就算你说的是对的,我们合作不好吗?”   他承认他接近宋昙白是别有用心——开玩笑!在学生时代,谁会特地注意一个平平无奇又没有地位的Beta?可事实证明他错了,在接近对方后,他就察觉到了当初的忽视简直无比傲慢和愚蠢。   在那天早上高峰期的地铁里,摸到这双软绵绵的耳朵,却又被清明锐利仿佛刀子的眼睛毫不畏惧地盯住,他就意识到自己恐怕有了麻烦。   沈讳言出身优越,高等级基因见了无数,从没见过这么吸引他的人,不论Alpha、Beta还是Omega。   这是个迷人到极点的Beta,   恶作剧一样的兔子耳朵没有让他变得羸弱不堪,变成只能被人豢养玩弄的宠物……正相反。   即使身上发生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眼前的Beta依然坚持保守那一点温和稳重的秉性,干净柔和的眼睛固执得像石头,仿佛从来不会任何杂质污染。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又那么多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按捺不住,利用这种机会把人骗来,对着这么可口的猎物磨牙霍霍。   “等完成社会变革,我可以给你发精英证,你可以继续在兽都生活,做和Omega们一样高薪舒适的工作。”   “我想你的基因并不劣等。”沈讳言走近他,“我们有很多话可以谈。”   沈讳言揭下兔子面具,面具下的柔软额发被汗水濡湿,鼻梁上有轻微的红色压痕,还有本来苍白的眼尾……像是有什么绯红色的颜料,被应激性的泪水和汗水晕染着化开。   幽灵蟒裂隙般的幽绿眼瞳映出Beta的影子。   更远处,是四处逡巡着寻找跑丢兔子的年轻Alpha——狩弋灰白色的狼尾缓缓拍着小腿,反复扫视着人群,隗非的神情很沉,紧皱着眉,还有江砚执。   这个一直隐身在众人之后的、监察局局长的儿子。   他是裂变阵线倾力培养的下一任党魁,不会轻易露出把柄给人捏住,但今天还是失策了——他以为宋汝瓷会被这些蠢货带进某个小房间里,而他可以从容过去解救。   现在一切都乱了套。   江砚执的神情有罕少在人前透出的阴沉,慢条斯理摩挲着手上那副光滑的丝绸手套,银缎边缘沾着一点血。   谢妄的血。   为了给宋汝瓷弄到特效药,谢妄冒险去黑市走了一趟,被电线上休憩的渡鸦看见,暴露了身份。   ……可惜,裂变阵线考虑得再周密,也到底百密一疏,忽略了最重要的变量。   来找弟弟的Beta可不是个普通Beta。   绑票这种事情,就不该给一群信息素上头的毛头小子做。   根据沈讳言拿到的一手消息,趁着这些人被柔软温热的雪兔迷得晕头转向团团转的工夫,谢妄已经被谢重屿派人救走了。   ……   “你是故意借着这个机会,将计就计,混进这个宴会的,是不是?”   “你要弄清楚,你是被卷入了一个什么样的阴谋谜团,你依然认为自己是哥哥,不肯让你弟弟自生自灭……而你恰好有双很灵的耳朵。”   沈讳言低头看着他,轻轻摆弄着他红肿的耳根:“小兔子,你这里面装着的灵魂不是猎物,是猎手。”   他的手指抚过宋汝瓷微微战栗的锁骨,格外惋惜,这样一个人,如果是Omega、Alpha,哪怕是出身稍微好些的Beta,也一定早就被他吸纳进银鳞同盟。   “和我们一起不好吗?那只老虎的态度已经过时了,劣质个体没必要存在,他实在不必怜悯他们,还弄出什么‘收容’。”   “你已经有了感知信息素的能力,和那些平庸愚蠢的Beta不再是同类,更接近Omega,不是吗?”   沈讳言同他伸手:“走吧,我们——”   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   刺眼的蓝色电弧打断了银鳞党党魁十拿九稳的游说。   沈讳言的瞳孔错愕收缩,宋汝瓷手里握着的电击器是从警局拿的,周既凛临走前把这东西留给他,还在送他回家的路上给他详细讲解了用法,建议他在家稍微练习。   宋汝瓷认真练了。   系统又忙活了一个宴会,在这些Alpha和Omega身上攒够了生物电,卯足力气突破限制翻倍了最高电量。   火冒三丈的电流狠狠咬住沈讳言的颈侧。   轻微的焦糊味弥漫,沈讳言后背重重撞上墙壁,咬着牙关,兔子敏锐到极点的听力能听见喉部肌肉痉挛的“咔咔”声。   宋汝瓷转身就跑。   跑是兔子擅长的东西。   咬人。   也是兔子擅长的东西。 第131章 逃犯   耳朵在尖锐嗡鸣。   视线被猩红薄雾盖住, 薄薄皮肤下的动脉疯狂跳动,急促剧烈的呼吸吞噬掉一切声音,膝盖在不停发软, 本能在一轮接一轮冲击着意识。   躲起来。   缩成一团毛球, 等着一切过去。   「你的身体还在应激。」系统忍不住紧张,「程度太高了!等肾上腺素的作用消退, 可能就会一下都动不了!」   如果这样继续不顾后果地跑下去, 最后的结果恐怕不会太从容。   宋汝瓷轻轻抿了下唇,看着手里的电击器。   「来得及。」   他含住一颗药, 回答系统:「我想跑。」   系统愣了下。   ——虽然情况怎么看都不大好,因为基因的影响, 宋汝瓷站都站不稳, 脸色很苍白, 眼尾却一片通红, 耳朵也被揉捏得充血泛红, 柔软的额发被冷汗打湿, 全黏在了额头上。   但宋汝瓷看起来并没那么害怕。   过去的那些糟糕的东西, 似乎在一个又一个世界的轮回里, 淡化消退、变得不那么令人恐惧了。   这场宴会也有好处,原来猎物和猎手不是天生定好的, 可以不做猎物, 可以跑,可以试着去做些别的事, 他手里还有电击器。   宋汝瓷想试试。   系统回过神,也横了横心,噼里啪啦一口气调节拉爆几十亿个神经突触,把他的身体机能拉到最高。   「跑!」   兔子不那么好抓。   杂乱的脚步声阴魂不散地越来越近, 有什么东西卷住礼服的一角,看起来清瘦羸弱的Beta向前倏然一蹿,布料就随着撕裂,碎钻掉在地上。   蓝色的电弧一点也不客气地跳跃在猛兽剧烈收缩的瞳孔里。   膝盖撞了下什么硬物,可能是桌角,也可能是哪个鳞爪类的尾巴,不重要。   有兔子耳朵的Beta一边用袖口擦拭生理性溢出的眼泪,一边跳上一只白狮的肩膀,不知道蹬在什么地方,蜷缩的腿猛地爆发力气,跳过一群布下落网的Alpha,留下优雅的贵族狮子带着脸上的鞋印大发雷霆。   一群猛兽被一只放肆的、满天蹦来蹦去的兔子踩了个遍。   继续跑。   视线被汗水模糊成一片淡红,呼吸急促到喉咙里蔓延血腥气,强烈的濒死感窜上喉咙,苍白的手指用力拽断了带着铃铛的颈环,扔向另一个方向。   追着铃铛的愚蠢猛兽被吸引走。   逃到走廊光线就骤然大亮,眼前也被照得一片白芒,系统拽着毛绒绒的耳朵里给他指路,超级大声:「继续跑!现在往右,小心前面三十米是台阶!有个拦路的浣熊,踩他脸蹦上去!」   孱弱灵活的兔子在楼梯间里飞来飞去。   系统眼疾统快,拽了一件衬衫,顾不上大了几个尺码,罩在宋汝瓷身上。   宋汝瓷边跑边抽空和它轻声道谢,努力恢复对手指的控制,在剧烈动荡里系好纽扣。   恢复视线时已经到了走廊尽头,没等系统预警,雪兔敏感到极点的尾巴炸开,宋汝瓷已经刹住脚步,胸口起伏着,看向眼前古怪的鳞片状地面。   本来以为空无一人的走廊里,江砚执缓缓走出来。   他没有亲自参与这场闹剧,彬彬有礼,优雅的白礼服一尘不染,脸上还是那种伪装出来的、毫无温度的完美微笑。   科莫多龙是冷血动物,冷血类普遍存在感情缺失,只剩下欲望,竖瞳森然盯住发着抖大口喘气的雪兔。   没有感情的猎手最可怖。   系统不自觉狠狠打了个激灵,抱紧宋汝瓷的耳朵,他们慢慢停下脚步。   腿越来越酸软,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牙齿不受控地轻扣着,后颈一片鸡皮疙瘩。   兔子的本能在发抖,停下,停下,缩成一团等一切过去。   “学长。”江砚执弯着眼睛,嗓音依然是不变的柔和,“你做得很好……我对你很满意。”   “你比你那个装瞎的废物弟弟让我满意得多。”   “和我回去吧,好吗?”他说,“我会给你最新鲜的蔬菜,水果,这些愚蠢的野兽没给你吃过水果吧?小草莓很甜的。”   “我给你最漂亮的项圈和笼子,绝对不会伤到你的。”   “你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让我摸摸你的耳朵,我没法忘掉它的温暖柔软……你知道的,我们就缺这个。”   他慢慢走向宋汝瓷:“谢重屿已经是过去的故事了,我父亲拿到了众议院,我的家族拥有百分之七十的雨林……”   一发子弹从隐蔽处射出,狠狠撕下几块鳞片。   江砚执抬手捂住颈侧,瞳孔微微收缩,他受了伤,伤口溢出的居然不是血,而是某种半透明的粘液。   浑身是伤的少年Alpha跌跌撞撞拦在宋汝瓷身前。   “谢妄。”江砚执看着他,语气有些好奇,“你父亲不是派人把你救走了吗?”   说实话,刚知道谢妄居然是谢重屿的儿子,江砚执还有点惊讶。   没想到谢重屿这么沉得住气。   居然真能忍得住,让自己的亲生儿子装瞎、装弱、受人欺负,活得像个可怜没人要的贫民窟孤儿,而唯一庇护他的人居然是个羸弱的Beta。   “如果我没听错,你父亲的指示,是让你也伪装一场死亡,放弃掉你现在的身份……就像你那对父母一样。”   江砚执好奇:“怎么了,是不舍得吗?”   谢妄双手握着那支枪,咬着牙关,浑身的伤没有妥当处理,还在不停淌着血。   他察觉到身后的Beta微微蹙了眉,要靠近自己,就厉声喊:“别过来!”   宋汝瓷停下脚步。   谢妄死死咬着嘴唇,尝到血腥气。   “……你走吧。”谢妄再开口,语气变得冰冷,“我已经完成了二次分化,你没有用了。”   宋汝瓷轻声说:“小妄。”   金雕的翅膀彻底展开,锋利的成羽劈开豆腐一样撕裂走廊墙壁,谢妄还没接受过系统训练,无疑不是这只家族精心培养的接班蜥蜴的对手,翅羽本能微微打着颤。   “愣着干什么!?跑啊!”少年Alpha紧握着枪,红着眼睛扭头朝他吼,“笨蛋兔子!”   沿着墙壁蔓延的淡粉鳞片毫不客气豁断了金雕刚长出的羽管。   谢妄手里的枪也被灵活的巨大蜥尾猛地击飞,他咬了咬牙关,赤红着眼睛扑向这头该死的冷血怪物——他已经足够努力地练习那些学校课程了。   但这些课程只不过是用来把普通人家的Alpha训练成打手的。   真正的精英教育,信息素的使用方法,兽化基因该怎么应用到战斗,都被上层彻底垄断。   那些人用这个苦口婆心劝说他。   “你跟着一个Beta,能学会什么,怎么炖排骨汤?怎么扫地、拖地,怎么在便利店给客人结账问要不要塑料袋?”   那些人仿佛是关心他,苦口婆心地为他着想:“你刚刚二次分化,是最好的学习机会,你不想变强吗?猛禽都是要抛弃掉第一个巢的,你也该……”   放屁。   都在放屁。   谢妄的牙齿咬得咯咯响,这些王八蛋知道什么,变强有什么用?哥会因为他打架第一就不丢下他吗?   是他害了哥,他早就该听话,乖乖和那些人走,就不会连累哥被卷进这些烂事。   他知道他不是江砚执的对手。   只论搏斗江砚执并不占优势,但这并不影响对方能把兽化基因用得出神入化。谢妄的后背重重摔在墙上,被那条恐怖的蜥尾勒住胸膛,几乎听见肋骨挤压的牙酸声响,锯齿状的森白獠牙逼近喉咙,毒液滴落……   他听见奇怪的、像是什么蹬在地面的清脆声。   熟悉到极点的清瘦身影。   就像他小时候被同学戏弄群殴那样,同样还是少年的瘦弱Beta清秀脸庞涨得通红,张开手臂把他护在身后,紧抿着唇,扑上去把为首的那个贵族少爷扑倒,一拳一拳狠狠地揍。   现在的宋汝瓷有些别的战斗方式。   兔类的下肢在极限蜷缩后不计代价地爆发,绷紧到极限的臀腿肌肉能爆发出几十倍于平时的力量,在还没成为软绵绵宠物的远古,这个星球的野兔就是这么蹬断红隼翅膀的。   江砚执猝不及防,不合理的重击由肋下炸开,保护身体的鳞片剧烈摩擦,闷哼声伴随压制的骤然放松。   谢妄看见江砚执毫无防备地向后跌摔出去。   同样的反作用力也作用在他们身上,谢妄只来得及展开翅膀牢牢裹住宋汝瓷,翻滚着跌下楼梯,被他抱着的哥哥像是个烫人的、会跳动的柔软心脏,剧烈喘息着,浑身都在发抖,汗水顷刻间就湿透了他的衣服。   兄弟两个摔在楼梯的拐角。   宋汝瓷攥住他的衣服,大口喘着,检查他身上的伤口,确定不致命才放下心,回头时庞大阴影猝然袭落。   破风声震得耳廓发麻。   科莫多龙的袭杀速度其实不逊色于大部分猛兽,江砚执脸上依然是那种假面似的微笑,瞳孔却转为猩红,鳞片潮水一样席卷,在呼吸间已经铺满整个楼梯间。   原来冷血动物也会恼羞成怒。   谢妄焦灼的惊呼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兔子最擅长的其实就是面对从天空扑落的捕食者。   宋汝瓷把他拽在身后,第二次蹬踹比第一次的经验更充足,虽说江砚执也有了准备,偏头想要闪躲,却还是低估了兔子逼急以后的力气,瞳孔收缩,鳞片火速蔓延保护脆弱的脖颈。   谢妄听见叫人牙酸的骨骼错位声。   一向脾气温和的Beta抿着泛白的嘴唇,没有兴奋,没有愤怒,恢复了漆黑的眼睛清晰冷静,闪着刺眼蓝光的电击器趁着鳞片左支右绌捅进空隙,压在柔软的、不绝缘的左胸口。   冰蓝色的电弧在鳞片边缘炸开剧烈火花。   苍白清瘦的手腕被鳞片边缘割出血,江砚执却也猝然停顿,连声音也没发出,就倒在地上。   封闭整个楼梯间的鳞片瞬间回收,阳光重新透进来。   谢妄捂着伤口,另一只手狠狠揉了揉眼睛,看着眼前的Beta,宋汝瓷穿着大过头的白衬衫,耳朵、尾巴都被汗水湿透,手腕滴着血,看起来并不比他的状况强上多少。   但那张清秀的脸庞上已经恢复了温和,润泽的黑眼睛看着他,轻轻弯了弯,滴着血的左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哥。”谢妄忽然回过神,一把攥住他的袖子,充血的喉咙喑哑异常,“你报警,现在!”   “告诉警察,就说是我把他打成这样的,那东西给我,绝对不要说实话——”   不论出于什么原因,Beta伤害Alpha、Omega都是不可饶恕的罪行。   尤其是Omega。   更不要说还是整个裂变阵线倾全力精心培养的继承人Omega。   当初只是把那个贵族男孩打了一顿,皮都没破,半边脸稍微肿了一点,宋昙白就被罚了三百个小时的公共服务——这次呢?江砚执看着惨过头了!   谢妄支撑着爬起来,要去抢宋汝瓷右手握着的电击器,还没碰到,就眼睁睁看着那只手背到身后。   他看见哥哥站在他面前,微微弯着眼睛,相当狼狈的衬衫遮到洗碗、破破烂烂的袖口挽到滴血的小臂,神情却还是像在家里问他“今天的排骨要不要放花椒”。   宋汝瓷摸出他的手机,打通了急救电话,放回他的手里,轻轻摸了摸他的脸。   谢妄愣愣跪着。   清瘦的Beta半蹲下来抱了他一下,柔软的耳朵轻轻蹭到他的脸颊,接着,回身轻盈跃上破碎的通风窗。   在嘈杂混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之前,擅长逃跑的兔子从那里跳下去。 第132章 列车   破损的窗户下面停着辆没熄的摩托。   沉默的、灰扑扑蝙蝠一样的Beta青年戴着头盔, 攥着车把的指节泛着青白,他在本来在替养父做事,奉命搞乱一次议员投票, 忽然接到了十万火急的匿名救命短信。   ……国会山的电闸也不是非拉不可。   谢灰知道潜入穹顶的路。   他知道兽都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小路, 哪些没有监控,哪些能甩开追捕, 哪些直通车站。   从那栋吃人的大楼里掉出来的雪兔被他圈在怀里, 身体滚烫绵软,垂着耳朵, 呼吸又急又浅,一只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电击器, 坚硬的绝缘外壳已经把掌心硌得通红。   “安全了。”谢灰尝试让他把手松开, “没关系, 我们甩掉他们了。”   青白瘦削的手指依旧牢牢攥着那个电击器。   宋汝瓷慢慢眨了几次眼睛, 仰头看向他, 湛黑的眼瞳微微笑了下, 轻抿着的嘴唇几乎没有血色。   谢灰低头嗅了嗅兔耳上沾的殷红血迹。   宋汝瓷把手盖在他的手臂上, 温声说:“不是我的血。”   谢灰透过头盔, 沉默着看了他片刻,抬起视线看向这条路的劲头, 又把油门拧到底:“坐稳。”   摩托车的轰鸣盖过猛兽咆哮, 冲出围栏的漏洞,冲过一片堆放建筑废料的空地, 钻进被屋檐和招牌遮蔽的小路。   黑压压的渡鸦群从那座“穹顶”里铺天盖地飞出。   “你要去车站。”谢灰沉默很久,低头问,“那安全吗,你知道去找谁?”   温润安静的Beta仰起脸, 点了下头。   宋汝瓷的体力条已经快要清空,每一点力气都得珍惜着用,能不开口说话,就尽量不要开口。   谢灰知道这一点,他单手操控摩托,空出的手摸出一只蜂蜜口味的能量条,咬开封口,递到满是咬痕的唇边。   靠在夺命狂飙的摩托车骑手怀里的雪兔慢慢眨了下眼睛,在香甜味道的吸引下凝聚心神,稍微舔了舔能量条,张开嘴,含住一点塑料包装的边缘,尽力吮吸吞咽。   谢灰小心翼翼地挤出那些能补充力气的糊糊。   他对路很熟,没用多长时间,就顺利到了城际特快轨道的车站。   车站旁的洗手间里,监控摄像头被小石子熟练地砸碎。   “鳞爪城,第七站下车,要四个小时。”   谢灰已经按照发的消息买好了票,把纸质票和代表Beta的免查证一并给他,又相当迅速地交换了两个人的衣服。   野兽和乌鸦都在疯狂地找兔子。   所以谢灰不能陪着宋汝瓷一起走。   谢重屿因为谢妄的事大发雷霆,要找那个惹祸的Beta算账,现在蜥蜴家族也在暴怒着疯狂找人,他要穿着宋汝瓷的衣服把这群人的视线引开。   谢灰跪下来,帮宋汝瓷把半旧的战术夹克的拉链拉好,整理好厚重的黑色连帽衫,戴上帽子,作战裤的护膝插槽里塞了把异常锋利的弹簧刀,裤脚仔细扎进战术靴,绑好了鞋带。   靠坐着的Beta朝他微微弯了弯眼睛。   谢灰拦住他,不让他多说话浪费力气,趁着上车的人多,扶着宋汝瓷慢慢走进车厢,坐在靠窗的角落。   勉强紧急包扎的手腕被轻轻握着,小心搭在膝头,又洇出点血。   谢灰皱了皱眉,时间已经不够重新包扎,他抓紧时间留下绷带和药品,又取出被体温焐暖的水袋,喂给他一颗抗生素。   苍白的嘴唇轻轻嚅动,含住药片,谢灰拢着他的后脑,帮他和着水把药吞下去。   汽笛声开始在站台回响。   “撑着别睡,到了地方就打这个电话。”   谢灰把一张纸条塞进宋汝瓷的口袋:“别信任何人。”   宋汝瓷慢慢眨了下眼睛。   谢灰从窗户跳出去,就地一滚,下了站台。   系统看着Beta青年利落套上那件破破烂烂的衬衫,戴上从谢妄私藏里搜出来的假兔子耳朵:「……」   必须得承认,从某种角度来说,谢重屿的暴怒好像也不是没有原因。   毕竟一个养子放着家产不要,跑到这里来包庇私纵逃犯,一个亲儿子马上就要成年了不肯回家,居然还私自偷偷做出这种没出息的离谱东西,还藏到自己卧室的床底下。   ……   变态!   ……   城际特快轨道里塞满了形形色色的Alpha。   Beta几乎只在本城市生活、工作,在地下管道里像是红血球一样日夜运行,Omega同样更倾向于固定居所,如果一定要出行,多半会选择飞机。   在轨道上飞驰的列车发出轻微嗡鸣,车厢也在微微震动,车窗外的景色飞快倒退,从数不清的高楼大厦到人迹罕至的荒野。   宋汝瓷靠在不引人注意的后排角落。   大了不少的连帽衫一直遮过手掌,只露出苍白的手指,领口很高,能遮住大半张脸,漆黑的布料严严实实裹着因为脱力和应激微微发抖的身体。   谢灰的衣服相当厚重,有明显的作战服特色,一般的Alpha都这么穿,结实耐磨,也方便强悍过头的身体活动。   他独自蜷在靠窗的座位里,连帽衫宽大过头的兜帽压到眉骨,看起来像个自己出远门的少年Alpha。   系统忙着给他调节各项身体机能,不停和他说话:「感觉怎么样,还行吗,能撑得住吗?」   宋汝瓷抿了抿唇角,“嗯”了一声。   列车沉默着摇晃。   前排几个相当张扬的野犬Alpha正扯着嗓子大声吼听不懂的语言,边喝着劣质的烈酒,边撕咬还在不停滴油的烧鸡,油腻的肉香混着呛鼻的高浓度酒精味道,让兔尾不自觉地震颤。   斜照进来的阳光钻进兜帽,耳廓边缘薄薄的皮肤下,极度充血的耳缘静脉已经变成异常显眼的透红。   “啪”的一声脆响。   一个酒瓶掉到车厢地板上摔得粉碎,有人骂骂咧咧站起来,推搡着离他们的角落越来越近。   宋汝瓷左手握着电击器,右手慢慢摸向作战裤的口袋,指腹轻按住坚硬的折叠刀轮廓,力道压在大腿的肌肉上,立刻返出一阵剧烈的酸疼。   这是用力过度的爆发后脱力的表现。   酸疼缠着骨头,反而驱散了疲倦到极点的昏沉,换回一丝清醒。   宋汝瓷沉默地垂着睫毛,按着折叠刀的手也在微微发抖,又有新的血透过纱布洇出,立刻有嗅觉灵敏的Alpha露出狐疑的贪婪神色,耸动着鼻子四处嗅闻。   系统火速搬出数据电风扇把整个车厢的气味搅乱。   在这些被搞晕了头的Alpha确定方位之前,宋汝瓷和系统合力,用新的绷带把伤处缠紧——系统看着勒紧过头的绷带,有点不放心,迟疑着建议他稍微放松一些,袖子足够宽松也足够长,再怎么也能轻松遮住。   但宋汝瓷却只是微微摇头,轻声在脑海里回答:「我想疼一点。」   系统愣了愣,没说话,变成小枕头托在他掌心。   劣质的高浓度酒精蜿蜒着淌过他们座位旁边的地面。   车窗映出微微失焦的湛黑眼瞳,窗外的阳光也像是晕染着化开,变成一大团粘稠的、白亮的蜂蜜,高大的异世界植株在红石上蔓延,渡鸦盘旋成密密麻麻的黑点,河水蜿蜒成刺鼻的酒气……系统忽然拽住他的袖子。   回过神时,才发现窗外没有河。   也没有渡鸦。   他们已经离开了兽都,现在是野犬县的地盘,这里的人对领地极为看重,渡鸦不会在没有许可证和提前申请的情况下贸然闯入。   他短暂地、难以觉察地,坐在这里做了个梦,这不是什么好现象,频繁的意识涣散多半是因为肾上腺素的作用开始消退。   宋汝瓷攥着那个暂时没有打开的电击器,尖锐的硬物硌在掌心,疼痛带来短暂的清醒。   车厢里的气味越来越混乱浓郁。   ——也可能是因为属于雪兔的基因,随着他们的体力透支,另一部分基因也明显觉醒,宋汝瓷尽力稳住手臂,摸出系统紧急买回来的纯黑美瞳戴上,遮住了又变红的眼睛。   尼古丁的味道,烈酒弥漫的呛鼻气息,太阳照在皮质座椅上的古怪甜腻,野犬城上车的本地人不少,混乱到已经彻底无法分辨的信息素味道,有Alpha在大口撕咬着生肉。   有人走到他身边:“查票。”   宋汝瓷微微打了个激灵,凝聚心神,把车票递过去。   “兽都。”列车员是个猎犬Alpha,兽都以外的地方不严格禁止Alpha露出耳朵和尾巴,尤其这种城际列车,需要经常压制混乱的乘客,列车员也是个体力活。   猎犬Alpha一样有双不短的耳朵,垂在帽檐下,握着票据打量他:“去鳞爪城找人?”   兜帽遮住大半张脸的瘦小乘客轻轻点了下头。   一点柔软的绒毛随着这个动作溢出领口,又被什么东西迅速拽回去。   猎犬Alpha皱了皱眉,有些疑惑,却还是没多作追究——毕竟这些列车整天都在运行,每天都要塞进去几千号人,奇怪的又不止这一个。   可能是哪家叛逆期的骑士查理王小猎犬离家出走了吧。   列车员把车票还给他,好心提醒:“等到了鳞爪城就天黑了,你记得下车,不要睡过站。”   疑似叛逆离家出走的骑士查理王小猎犬看起来很礼貌,抬起被厚实袖口遮到手指的手,接下查验通过的车票,轻声道谢。   列车员又看了他一眼,疑惑地嗅了嗅那种本来浓郁、又迅速转淡的诱人香气,按了下肚子,去查下面那几只混蛋流氓比格的车票了。   ……四个小时并不算太短。   夕阳慢慢掉到了山的另一头,那些生拉硬拽不肯退场的,拖延着的最后一点晚霞也被黑暗彻底吞噬。   窗外的山变成了漆黑夜色里庞大到难以想象的狰狞怪物。   列车进入隧道,明亮到刺眼的光线反而刺得兔耳剧烈震颤,宋汝瓷猛地抬头,心跳咚咚擂着肋骨,车开始减速,他撑着手臂坐直,想要撑起身,却发现两条腿丝毫不听使唤。   剧烈跳动的心脏沉甸甸压着胃。   ……叫他们有些意外的,是堵到门口的乘客同样没能顺利下车。   列车广播响起,鳞爪城执政党是猛兽联盟党,禁止兽化Alpha进入,有临时抽检。   “临时检查!都把手伸出来,临时检查!”   列车上的乘警一边把乱糟糟的Alpha塞回座位,一边扯着嗓子喊,训练有素的当地警员跳上列车,逐个拎着领子不由分说查看耳朵和指甲,漆黑的影子停在他们身边。   脚步声。   烟草、硫磺和威士忌。   帽檐压低,风衣领口高竖的Alpha警长垂着视线,看向被袖子遮住大半的苍白手指。 第133章 壁炉   兽都来巡查的中央警局警长抱走了一只离家出走的骑士查理王小猎犬。   ——从鳞爪站传出去的消息, 差不多大概就是这样。   列车员们煞有介事地低声议论。   多半是警长家的。   毕竟那个看起来很单薄瘦弱的少年,被抱走的时候蜷缩在警长怀里,一只手握着警长的风衣外套……一小团, 不叫也不咬, 又乖又软。   之所以猜测是少年,是因为如果是Alpha, 看身形估计不会超过十二岁。   都知道警长是白虎——基因是遗传的, 那就肯定不是警长亲自生的了,是亲戚家的小孩吗?这么乖怎么还离家出走?……快闭嘴, 少议论这些事,不知道周警长最严苛最不留情面, 铁面无私, 不准任何人玩忽职守吗?   一群碰头的猎犬列车员及时停下八卦, 各自朝自己负责的车厢跑回去, 矫健地奔跑着跃上徐徐开动的列车。   漆黑天空又开始掉下冰凉的雨点。   又一场雨开始了。   ……   被抱走的兔子耳朵碰到了一点让风吹斜的雨丝。   兔耳轻轻颤动, 潮湿的空气里, 敏感的耳廓不自觉地竖起绒毛。   宋汝瓷还没张开眼睛, 带着烟草气息的干燥手掌就遮上来, 挡住雨和灯光,指腹轻轻抚过睫根。   一下, 两下。   柔和的力道让兔子警惕的基因恢复安静。   四周的空气变得干净, 除了烟草、硫磺和威士忌的味道,就只剩下雨水。藏在风衣里的兔子轻轻嗅了嗅, 抿了下唇角,把脸转向那些冰凉的雨丝。   “不喜欢烟是吗?”周既凛轻声道歉,“对不起,我最近比较焦躁, 等回去就换衣服。”   他迎上安静润泽的黑眼睛,看到里面的关切,和自己的影子。   周既凛揉了揉靠在臂弯的脑袋:“不要紧,只是一点私人困扰。”   离开兽都来鳞爪城后,他的基因就一直不稳定,睡眠也不怎么样。   这边的经济落后,基础设施很差,周既凛起初以为是因为住的旅馆不够舒适,隔天却意识到似乎并不是这种原因。   尤其是某天清晨起床时,发现一件衬衫上留下的雪白兔毛,他对着那件衬衫皱眉,意识到这东西的效果超过酒精和烟草。   ——或许。   他有点想念一只兔子。   幸好今天心血来潮查看了邮箱,周既凛转过街角,走向一条相对干净繁华的街道,他的确没看错,兔子很厉害。   咬人很凶,蹬人更是不遑多让。   江家那条小壁虎伤得不轻,甚至因为电击,心脏短暂停跳了一段时间——虽然抢救了过来,但也要休养不短的时间。   那家蜥蜴气得要命,谢重屿那个老东西也一样火冒三丈,毕竟他那个亲生儿子居然一口咬定了是自己把江砚执揍成这样的,动机是宿怨,这个混蛋敢觊觎自己的哥哥。   谢重屿当然不可能把儿子交出去,更何况宋汝瓷根本没有掩饰踪迹,现场还留下了雪白的兔子绒毛……但同样的,那窝蜥蜴也不好意思承认精心培养的继承人能被一个Beta徒手揍到差一点没了命。   于是居然就这么陷入了诡异的僵持缄默。   案子一路被推脱到中央警局,可惜涉事的家族权限太高,没人有资格处理,卷宗还压在办公室,没法立案,也就没法发拘捕令,去抓一只伤人逃逸的兔子。   警长不在。   一团乱麻。   夜雨变大了,绵密的雨丝变成豆粒大的雨点,又把雨伞敲打出相当响亮的声音。   周既凛收起伞,拉开风衣外套,把还沾着信息素和血的兔子裹进怀里。   宋汝瓷也嗅到淡淡的血腥气:“有危险吗?”   “嗯?”周既凛低头,他没想到这种情况下宋汝瓷还有力气说话,手臂轻轻回拢,调整姿势,让靠在臂间的Beta更舒服一点,“没有,小问题。”   在这趟车到站之前,的确也有些危险、有些麻烦,有那么几次车祸和高空坠物的暗杀,还有个脱轨的火车头想撞他。   都是小事,周既凛本来不打算处理,毕竟赶上大选前的暗流汹涌,不方便打草惊蛇。   但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周既凛在这几个小时里很忙,踩在滥用职权的边缘强制安排临时抽检,打扫“麻烦”,鳞爪城的所有不安因素都在短短几个小时里被全部彻底拔除,还有些跨市区的订单,被紧急下单加价派送,他需要重新拾掇一下他的那个窝。   他要抱回去一只兔子。   紧紧攥着的电击器的苍白手指终于松开,沾了些血,手指冰凉,被温热遒劲的虎尾卷住,不自觉地轻轻抽动了下。   宋汝瓷问:“烟是什么味道?”   周既凛停下脚步,他看着怀里的Beta,没有立刻回答,灿金色的虎瞳映出苍白清秀的脸庞。   “不知道。”周既凛说,“我抽烟是因为腺体的问题,它会异常分泌激素,如果那时候不做什么,就会控制不住身体的变化。”   他的腺体是在追捕凶手时受的伤,后来证明那是场对手精心设计的阴谋,一个弃子换他留下了相当麻烦的后遗症。   这种激素引发的冲动,只能靠某种“瘾”来饮鸩止渴地压制。   在所有可能成瘾的糟糕东西里,烟瘾和酒瘾虽然也一样糟,但或许是程度相对轻和容易控制的了——过去的白虎警长一直这么认为,所以每次去便利店,他都会买同样的烟和威士忌。   通常情况下,他没有多余的闲情逸致,去分辨它们是什么滋味。   “现在呢?”宋汝瓷被他随口讲的故事吸引了心神,“好一点了吗?”   周既凛低头,摸了摸他被雨雾浸泡到微潮的额发,似乎回答了什么话,但疲倦到极点的心神已经听不太清。   视野像是被雨水浸泡到模糊,听力也一样,穿过一整条石板路街道后,宋汝瓷隐约察觉到自己被抱进了个不算起眼的街边旅馆。   木质地板被靴子踩过时的咯吱响声,没上油的合页在开门时的抱怨,壁炉里的火毕毕剥剥地烧,温暖干燥的气流代替了雨水的湿冷,明亮的光线也落在兔子薄薄的眼皮外,照出一点鲜红的毛细血管网。   手掌遮住稍微有些刺眼的光亮。   他被轻轻放在床垫上,虎尾卷着他的双腿,有人帮他脱下那双不合脚的沉重靴子。   穿上的时候靴子还大了不少尺码,现在却已经因为肿胀,变得很难脱下,粗糙的手指用拆卸保养枪支部件的力道做这件事,力道轻而仔细,靴筒被从肿得发亮的小腿上轻轻剥离。   沉重的靴子被虎尾卷着,放在一旁的地板上。   空气被壁炉烘暖,却还是比肿胀发烫的小腿和脚腕温度低,苍白的足弓因为气流应激地微微绷起,磨破的脚趾本能蜷缩。   生理性泪水模糊的视线里,他的脚搭在周既凛的膝头,磨出的血泡在壁炉的火光下被照得透亮。   不论Beta还是兔子,都不是适应远距离迁徙的物种。   “别乱动。”周既凛低声问,“挑破就好了,怕不怕疼?”   托着小腿的力道已经很轻,但好像能钻进骨头里的酸痛依旧无法忽略……比疼更困扰的大概是警长私下做事有用虎尾打帮手的习惯,毛绒绒的虎尾卷着微微打颤的腿肚,蔓延开细微的酥痒。   宋汝瓷轻轻摇头,把脸埋进团成一团的战壕风衣。   周既凛帮他把窝絮好,托着他的小腿,用拧到半干的热毛巾轻轻擦拭。   擦到最敏感的脚心,埋在风衣里的兔子本能呜咽了一声,腿抽搐了下,强行压制住了蹬人的本能。   周既凛:“……”   宋汝瓷:“……”   “谢谢。”周既凛温声打趣,“小警官,你没蹬断我的尾巴。”   苍白的脸颊泛起红晕。   兔子把脑袋埋回卷成一团的风衣里。   这么长的耳朵原来会动,自己翻了个面,绒毛冲外,强行盖住能听清声音的耳廓。   周既凛错愕了几秒,轻轻笑了下,继续处理那个血泡。   烧过的细针上有近似彩虹的蓝膜,快速挑破血泡、挤干脓水,擅长忍痛的Beta一声不吭,只在上药时轻轻吸了口气。   放下药粉抬起头时,苍白的脸庞也从风衣里抬起,微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脸颊上还有布料留下的压痕。   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了很多。   周既凛的眼睛里有些笑影,他的手占着,于是用尾巴轻轻抚了抚那些红痕:“好点了吗?”   宋汝瓷点头,脸颊上似乎恢复了些血色,看起来气色的确好了些。   “很英勇。”   周既凛表扬他:“该给你发一枚勋章。”   他把尾巴交给宋汝瓷咬着忍痛,继续处理红肿发胀的脚踝,摸索到轻微错位的骨节,找准位置,一按一推,发出异常清脆的骨骼复位声。   清瘦的脖颈猝然仰起。   打着颤的睫毛闭紧,压着微微青影,渗出密密细汗。   宋汝瓷控制不住地咬住那一团毛绒,周既凛鼓励地把尾巴又送了送,告诉他:“用力咬,可以出声,疼过去就好了。”   一声不吭的兔子过了很久才停下控制不住的颤抖。   周既凛等他慢慢松口,收回尾巴,托着小腿,找来新的枕头稍微垫高,去找冰袋和药油。   他的动作很快,碰撞声尽量放轻,拿着东西回到床边,疲倦到极点的Beta已经垂着头睡着,耳朵上的绒毛却还微微竖着,听见细微脚步声,就倏地睁开眼睛。   周既凛摸了摸警惕的耳朵。   他揽着宋汝瓷的背,掌心托着冰凉的后颈,喂给宋汝瓷一点温热的甜水,鳞爪城有一部分猛兽也饲养蜜蜂用来食用,副产物蜂蜜很多,有不同的味道,这一款是芭蕉花。   靠在他怀里的兔子小口小口吞咽蜂蜜水,眼皮坠沉,睫毛颤动几次又抬起。   的确很英勇。   遇到知识盲区的白虎警长想,原来兔子这么厉害,一个人就能杀出那些野兽的魔窟,救下弟弟,还能坐这么远的车,来这里找他。   即使是他手下的那些探员也很难做到。   和江家那条小蜥蜴的惨状比起来,当初两个人在便利店时,他救下应激的兔子后,被应激踹的那六十几脚风火轮和手腕上不仔细看都分辨不出的牙印,实在是过于温和了。   ……   “睡吧。”周既凛摸了摸灰扑扑的耳朵,“我把门锁好了。”   “厉害兔子。”   他低声说:“明天给你发勋章。”   宋汝瓷不知有没有听清楚他的话,清澈安静的红玉眼瞳望着他,微微弯了下,就又陷入昏睡。   这具身体的肌肉太过紧张,僵硬到无法放松,宋汝瓷睡得并不安稳,眉心还蹙着。   周既凛帮他慢慢按摩,蜷成一团的兔子在他掌心慢慢融化成松软的小兔饼,软绵绵的耳朵搭在他手臂上。   充血蜷缩的绒毛球也稍微放松,被碰触就无意识地动了动,躺在他的掌心,主动给他展示尾巴根的刺眼勒痕。   白虎金色的兽瞳晦暗了一瞬。   ……有些该上名单的人。   周既凛的确基本不是个滥用职权的人,在警长这个岗位上的百分之九十时间里,他都恪尽职守、从不越雷池一步,剩下的百分之十,他常使用鞭子。   这世上有些人,靠讲道理、靠法律,无法解决。   这些事不需要善良的兔子知道。   周既凛给一小团兔子尾巴也放了个微型冰袋。   鳞爪城的气候潮湿,雨水很多,是半湿地半雨林的环境,周既凛提前换了新的床单和被罩,用壁炉的热力烘过,但还是难免有些发潮。   蜷在被褥里的兔子在昏睡里微微发抖。   周既凛停下脚步。   他这样在床边站了一阵,还是改变主意,让白虎的基因更多表达,虎尾轻轻卷起一小摊兔饼,用柔软的虎腹裹住。   厚实的绒毛下是猛兽偏高的体温,驱散了湿气和寒冷。   清秀的眉眼慢慢变得舒展开。   周既凛看着他,松了口气。窗外的雨声渐大,电闪雷鸣,风把窗户撞得劈啪作响,但勇敢的兔子已经不再会被区区这些动静吓到。   蜷在他怀里的Beta睡得很安稳,睫毛投落一小片阴影,壁炉的温暖火光落在几乎没有血色的脸上,火焰跳跃,光影就跟着微微变化。   有什么柔软的、毛绒绒的东西蹭过他的手背。   周既凛放下原本打算查看的工作手机,把专注力放在另一件事上,轻轻碰了碰那个恢复蓬松的兔尾球。   一整天的跌宕经历让它没那么雪白了,等宋汝瓷睡醒,他可以带宋汝瓷去试试本地的火山口温泉。   有点灰扑扑的兔尾团子依旧贴着他的手背,似乎已经适应了他的气息和碰触,不再敏感应激,周既凛看到尾根的充血勒痕,试着抚摸,一团兔子尾巴立刻卷住他的手指,内里软白的绒毛把他的那根手指埋进去。   熟睡的Beta发出很轻的鼻音,把脸又往虎绒里埋了埋,耳朵也跟着轻轻抖了下。   雪兔柔软的耳朵轻轻动弹,稍微竖起,仿佛还在寻找声音。   绝对的寂静和混乱的嘈杂一样带来不安。   周既凛环视一圈,想了想,把他抱到壁炉旁的旧沙发里,木柴燃烧的响声、窗外的雨声交织在一起,能闻到一点松节油的香气。   虎尾卷过清瘦的腰身,托着膝弯和很翘的部分,警长尽力转移注意力忽视掉这个,轻轻拨开遮住清秀眉眼的额发。   能看到不少擦伤和血痕,还有兔耳极度充血后留下的细小印迹,这些都要处理。只不过,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让累到极点的英雄兔子睡一觉。 第134章 雨   雨下得绵密又漫长。   这是个一年有多半时间都在下雨的地方, 经济不发达,居民也不倾向于在外面闲逛,罕少有从外地来的客人。   屋顶的薄铁皮被雨水砸得叮咚作响。   英勇的兔子准警官睡醒的时候, 雨还没停, 天也还没亮——又或者是他睡得有点久,一直睡到了又一个相似的晚上。   宋汝瓷从一条厚实的羊毛毯子里醒过来, 毯子很大, 把他整个裹在里面还很有富余,颜色很鲜艳, 似乎是手工编织的,质地稍微有些粗糙。   还没彻底消肿的小腿轻轻磨蹭着不够细腻的羊毛卷, 传来细微的酥痒。   他花了一点时间, 用被重新清理伤口、好好包扎妥当的手摸索着, 捏住一小撮绒毛轻轻拽了拽, 分辨出不够细腻的似乎不仅仅是羊毛卷, 还有一条被蹭得有点乱糟糟的老虎尾巴。   壁炉还在毕毕剥剥地烧。   沙发里的人影被投在微微翘边的雨林花纹墙纸上, 被放得很大, 好像占满一面墙。   墙上的木质窗框太老旧了, 关不严,漏进来的一点混着清新水汽的夜风钻进壁炉, 吹得火焰晃动, 占满一整面墙的巨大人影也跟着沉默晃来晃去。   拽了老虎毛的兔子仰起头,迎上灿金色的虎瞳:“……”   周既凛看着他, 低着头,眼里显出微微的笑意。   那条虎尾轻轻卷着他的双腿放好,才从他的膝弯抽离,又卷起一块木头, 精准抛进快烧完的壁炉里,溅出几颗红亮的火星。   “晚上好。”周既凛说,“厉害兔子。”   “……”宋汝瓷抿了抿唇,不知道这个小玩笑要持续到什么时候,生性温和持重的Beta脸颊微微泛红,又把耳朵翻过去不听。   周既凛笑的声音很轻。   兔耳动了动,发现轻松舒适,那种沾满血迹和灰尘的黏腻难受已经彻底消失,握着一边的耳朵,翻来覆去查看,才发现已经恢复了雪白的柔软蓬松。   “温柔点。”他的手指被覆着枪茧的手掌握住,“这是你的耳朵。”   宋汝瓷在那天晚上发起了烧,后来断断续续几天也在发热,好不容易退了烧,又因为出了太多汗,翻来覆去睡不舒服。   周既凛试着帮他擦了擦身。   因为实在手痒,又网购来洗护绒毛的清洗剂,帮他洗了耳朵、尾巴。   清洗剂的效果不错,可能不错过头了,周既凛刚把它们吹干的时候,眼睁睁看着本来好好的耳朵和尾巴不受控制地蓬松成了原本的三倍大,一度认为天塌了,完全不知道怎么和宋汝瓷交代。   幸好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都恢复了还算合理的外观。   这些事被当做闲聊的素材,和壁炉里不会熄的火、窗外好像不会停的雨声一起,慢慢聊给睡饱了的厉害兔子听。   裹着厚重羊毛毯的Beta只露出小半张脸,听着白虎警长慢悠悠讲故事,被抱着坐起来,靠在旧沙发里,喝一杯加了不少蜂蜜和牛奶的热茶。   “有些人来找过你。”周既凛说,“安全起见,我擅作主张,暂时隐瞒了你的下落。”   周既凛想了想,又补充:“你弟弟很好。”   谢妄来找过宋汝瓷——通过谢灰,这对远比宋昙白的身份更靠近的兄弟事实上水火不容,谢灰并不想多接近谢妄,谢妄也将谢灰视为那个暴君生父的傀儡。   也只有在找宋昙白这件事上,这对兄弟能稍微保持某种微妙的和平。   宋汝瓷轻轻眨了下眼睛,看着房间里的大号行李袋,里面装着不少他在家里常用的东西,衣服,鞋子,平时喜欢看的书,还有一大袋子新鲜莴苣、一大捆青笋、一大堆洗干净的胡萝卜。   谢妄并没在这里冒险逗留。   他终于彻底明白,以他的身份,只要强行缠着哥不放,宋汝瓷就会不停被拖入新的危险。   “他回家了。”周既凛轻抚了下兔子的耳根,看着窗外被雨水浇透的石板路,“很有精神,打算去参与政治,有他父亲给他铺路,路会顺畅很多。”   宋汝瓷轻轻眨了下眼睛,没说话,捧着茶小口小口喝,热气盘旋着凝结在睫毛上。   茶很好喝,周既凛还煮了一小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牛奶很醇香,倒进蜂蜜搅出琥珀色的小小旋涡。   老虎尾巴居然能做不少事,白虎警长抱着他,尾巴漫不经心卷着小匙搅那一锅甜奶,还有余力丢下汤匙去旁边的另一只小锅里炒茶。   这些茶叶都是本地野生茶树上的。   这个世界没有“茶”这种东西,是因为宋汝瓷继续写了日记……日记里的兔子博士在认真比较推敲分析本地绿化带里有哪些叶子能吃。   非常严谨,从叶片形状,种类,到推测可能的食用和烹饪方法。   哪天真背上双肩包一个兔子出去流浪也完全没问题。   警长并没有窥探他秘密的本意,是收拾谢妄送来的东西,那一本日记无意中滑出,掉在地上摊开,恰好是那一页。   周既凛就试着找了找。   察觉到红玉似的眼瞳安静的注视,老虎尾巴就停下对茶叶照兔画虎的拨炒翻检,视线落下:“在想什么?”   兔子仰头:“会掉毛吗?”   周既凛:“……”   问得好。   白虎警长轻咳了一声,收起尾巴,卷着那只小锅拿过来,又调亮灯光。   两个人耳朵挨着耳朵低头检查了一会儿,挑出三根银色的虎毛,一小把茶叶梗,一个在茶叶堆里睡觉差点被炒熟的系统。   系统这几天实在累得不轻,被兔耳悄悄卷走才发现屁股快被烤焦,心痛不已:「啊!!!!」   宋汝瓷轻轻抿了下唇角,掰下一小块刚从警长那里领到的手作蜂蜜蛋糕。   系统化悲愤为力量,扎进还有些干巴掉渣的蛋糕里大吃特吃,又在暗中把两根老虎毛恶狠狠打了个死结。   周既凛去取烘干的衣服,看到垂着眼睛的雪兔Beta轻轻抿着唇角,有些好奇:“心情不错?”   宋汝瓷回过神,抬起头:“嗯?”   放松的Beta会带有一点微微沙哑的鼻音,很柔和,很让人心里发软。   周既凛摸了摸他的脑袋,护着他手腕上的伤,帮他穿好宽松的T恤:“我以为你会不适应这里。”   比起兽都,这里几乎完全算是乡下。   虽说也有轨道交通和网购,但也远不如中心城区那么便捷,绝大部分东西还是要自己做。   比如蜂蜜鸡蛋糕,这倒不是兔子博士的食谱,是周既凛小时候从曾外祖母那学的——这同样是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所有人眼里威风凛凛的白虎警长,其实有八分之一的狸猫血统。   警长给他分享自己小时候的照片,高大的少年Alpha穿着警校的作训服,一边胳膊上坐着身高不超过五十公分,笑眯眯的、戴着老花镜的狸猫婆婆。   靠在他怀里的兔子看起来有点惊讶,仰起头,红玉似的眼睛微微睁圆。   “不像?”周既凛说,“我还要负责帮她找拖鞋和老花镜,你不知道,我有一次打了个喷嚏,她的老花镜就飞走了。”   这是个不错的故事,向来十分温和持重的Beta也忍不住笑得轻轻咳嗽,抬手揉眼睛,差一点就忘了伤口,那只手被虎尾及时卷住。   宋汝瓷看着卷在手腕上的老虎尾巴。   “我做了个梦。”他轻声说,“很长,记不清了,好像我变成了兔子。”   白虎警长低着头安静听着他说。   宋汝瓷其实也记得不多。   似乎是另一条故事线——变成雪兔的Beta没有在便利店打工,是监察局的模范录入员,为了藏起耳朵和尾巴担惊受怕,受了很多骗,被反锁在卧室里、被子里、小行李箱里,慢慢的忘记了怎么走路和说话,变成一只真的兔子。   梦的最后兔子把耳朵和尾巴咬得伤痕累累,蜷缩在柜子后面的缝隙里,不论怎么都不肯再出去。   晃动的白亮视野里全是人影,每个都陌生,每个都可怖,有人朝它伸手,不停说着它听不懂的话,兔子用最后的力气把那只手咬出血,缩得更深。   ……不是多好的梦。   “我在想你说得对。”宋汝瓷说。   Beta的声音还是一贯的温柔,湛黑的眼睛明净认真,壁炉里跳跃的火光映着依旧有些苍白的侧脸:“我可以做很多事,我应当尝试驯兽员。”   他问周既凛:“鞭子难学吗?”   周既凛停下手里在翻炒的茶叶,看向他,过了一会儿,灿金色虎瞳里慢慢透出些不易觉察的笑意。   “不容易。”他柔声说,“厉害兔子。”   宋汝瓷:“……”   周既凛摸出一枚自己用瓶盖砸出的“英雄徽章”,摸了摸棱角,确认不锋利,给准驯兽专业警官别在领口。   被耳朵红通通的兔子一口咬住手腕的白虎警长一点也不生气,就让他咬着,虎尾卷起挂在椅子上的檐帽,轻轻压在垂着雪白兔耳的头顶上。   “宋昙白”这个名字和Beta录入员兼便利店店员的身份,暂时可能不太方便出现了。   毕竟这是个正被通缉的炫酷Beta杀手、兔子大盗。   但如果宋汝瓷愿意,有种骑士查理王小猎犬,有丝绒般垂坠的圆润长耳,蓬松柔软的尾巴,天生友善而优雅,就是需要适当染上一点浓郁的栗红色斑块。   有不错的染毛膏,对毛发没有伤害,比凝固干涸的血迹漂亮和舒服得多。   现在到处都知道周警长从车站捡回了一只小猎犬,等他返回兽都述职,身边多出一个非常得力的警员助手,也不是什么奇怪的、需要被特殊汇报的事。   “在这里多待几天,把伤养好,我教你收起耳朵和尾巴。”   周既凛说:“这本来就不简单,我上初中的时候,用了两个月才弄明白怎么同时收起耳朵和尾巴,很难的。”   漂亮的红玉色眼睛睁圆。   Beta杀手、兔子大盗信以为真地问:“真的吗?”   一定程度上不是真的,他只用了两个小时,用了两个月的是一只可怜的患有注意力缺陷障碍的比格。   但兔子需要鼓励。   “真的。”周既凛点头,尽力鼓励他,“说谎的话,罚我尾巴毛掉光。”   宋汝瓷抿了下唇角,摸了摸老虎尾巴,有点短粗的虎绒轻轻扎着掌心,有一点酥痒,他轻声说:“那也不要。”   声音太低,周既凛没听清:“什么?”   雪兔的耳朵轻轻动了动,耳廓泛上一点浅粉。宋汝瓷试着操控尾巴,一小团蒲公英的软绒碰了碰,轻轻盖住银白虎尾。   红玉色的眼瞳恢复了清澈明净的湛黑。   宋汝瓷看着他,认出他,像认出早已熟悉和信赖到不需要发誓的人。   毛还是不要掉光。   周既凛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收拢手臂,轻轻摸了摸柔软温热的兔耳,他被一双手臂回抱住,听见他的兔子说。   “我很喜欢你的尾巴。” 第135章 主世界   宋汝瓷睁开眼睛。   情况似乎稍微有点复杂。   ……   系统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抱紧宿主的头发稍,警惕探头:「怎么回事,我们不是要回原世界吗?」   他们在小世界收到的能量不少, 已经足够修复宋汝瓷自己的身体, 索性就请了个长假,暂时回了一趟原本的世界。   理论上, 宋汝瓷现在应该是在医院的病房里。   现在宋汝瓷也的确是在医院。   但这也就是全部对的上的信息了——他们没在塞满了仪器的特殊监护病房, 也没在抢救室、手术室、太平间,而是坐在了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门诊部。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的身体至少还行动自由, 不需要那些仪器、药水、治疗方案,自欺欺人地维持早该熄灭的微弱生命体征。   阳光透过高窗, 斜斜照在地砖上。   帆布鞋被擦得很干净。   系统调整摄像头, 除了这个相当明显的身体状况Bug, 同样引人在意的, 其实还有宋汝瓷的身高和头发。   不是成年人的身高, 头发也是黑色的, 理得很整齐, 身上的衣服稍微有些不合身, 肩线垂到了肩膀下面,袖口宽松过头, 但洗得很干净, 背上还有一个半旧的吉他包。   「是染发剂。」系统分析了下头发上附着的成分,「你小时候染过头发吗?」   宋汝瓷轻轻眨了下眼睛。   他其实也不太记得了。   按照惯例, 员工加入穿书局的时候,就会封存原世界的所有记忆。   而他在那时的病情已经很重,记忆本来就损失大半,除了在医院住院的大半年, 吃不完的药、扎不完的针,隔三差五就要被拉去抢救,又或者是发现隔壁的某张床搬空……几乎想不起别的什么事。   人在医院太久了是会慢慢忘记正常的生活的。   这种情况时有发生,就像躺得久了,腿就会忘记怎么走路,在安静里待得久了,就会难以理解听见的声音。   广播里喊了三遍名字,坐在候诊区的黑头发少年才意识到是在叫自己,连忙站起身,握着吉他包的背带快步走进诊室。   「应该是时间点穿错了。」   系统扎进数据库研究半天,灰头土脸出来:「问题应该不大,提交错误记录了,总部72小时内就会处理。」   这不是任务,所以他们也并不能干涉这段时间线。   严格来说,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只不过是暂时待在这具身体上,看着这具身体经历的事、遇到的人、做出的选择,就像做一场记忆复现的梦。   ……   好像也不错。   宋汝瓷有点想回忆起自己的过去,系统当然愿意帮忙,猫猫祟祟地在黑发少年版本的宿主身上扫描了半天,找到一张学生证,一张饭卡,一本日记。   日记上的字迹很清秀工整,里面夹着账单和收支记录,还有几张工资条和成绩单。   有了上个世界的解谜经验,信息不难拼凑。   「你是今年的大一新生。」系统边研究边给他汇报,「头发是为了不引人注目染黑的,现在是第一个学期的学期末,为了学费,你勤工俭学在一家酒吧打工驻唱……」   系统说到这就愣了下。   ……这段剧情,好像听着有点眼熟。   很少离身的吉他包暂时被轻轻放在了诊室的角落。   他们被带进检查室,厚重的隔音门封锁住一切杂声,连高转椅转动时的吱嘎声也像是神秘消失了,耳机海绵压得耳廓有些疼。   听力检查是宋汝瓷做过很多次的内容。   被领进检查室的少年一只手扶着耳机,浅色的眼睛专注看着观察窗里的医生动作——静过头了,这样长的空白时间本身就不合理,他应当听见右耳的高频声音,然后按键记录。   但现在只剩下寂静,心跳砸着耳膜,吵过头了,呼吸干涩得像是跑了几公里的路。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点微弱的声音穿过心跳声。   苍白手指立刻按下面前的按键。   医生轻轻皱了下眉,又低头去调试仪器,似乎换了个波段。   刚提交确认,毫无防备炸开的嗡鸣声就扎进耳膜,他年抿紧了唇闭上眼睛,脸色变得苍白,冷汗顺着脸颊淌下来。   接下来的几次调整,声音或高或低、断断续续,偶尔又陷入绝对的寂静,让人忍不住怀疑之前的一切是真实还是幻觉。   耳鸣声逐渐加剧,开始像蝉鸣一样,后来就变成老式电视没有节目的频道混合着雪花点噪音的高频电流声。   “听见了吗?”   “这次呢?”   “掉得不是一般的严重……2000Hz以上几乎没反应了。”   “上次的听性脑干反应还没这么差。”   观察窗的另一头,医生口罩下的神情很严肃,皱着眉,边等打印结果边回头和同事讨论:“要转给神内吗?他们那边可能更擅长这个……”   搭在膝头的指尖有一点泛白。   医生拉开观察窗,敲了敲玻璃,把测试结果从窗口推过去,打手势提醒他摘下耳机:“最近耳鸣有加重吗?”   握着耳机的少年抿了抿唇,看着纸上的一连串红色叉号标记,慢慢点了点头。   “……你的状况必须要保证充足的睡眠,还要放松心情。”医生的声音时断时续,像隔着晃动的水,“最近按时休息了吗?有没有熬夜和睡眠不足的情况?”   点头。   “营养跟得上吗,上次让你买的营养神经的补品有没有吃?”   迟疑,抿唇,摇头。   “你要是自己都不重视身体,这样胡搞乱来,病怎么可能有起色?”   医生的语气有些沉,把他带回诊室,在处方单上写了几行字:“你现在的情况只能调整用药,这几种药可能还有点效果,不过都是自费药,不在医保里……”   系统注意到,这个时候的宋汝瓷,原来就已经很习惯读唇语了。   “找时间去配个助听器吧。”   离开诊室的时候,医生抬头提醒,敲打键盘的声音先是在降噪耳机外很远的地方,和人声剥离开,诊室外乱哄哄的嘈杂在开门那一刻就潮水一样吞噬了所有能听清的内容。   吉他包的背带被慢慢捏紧。   系统趴在十六岁的宋汝瓷头顶,和二十三岁的宋汝瓷一起看那张处方单。   有人用力扒开他走过,重重撞了他们的肩膀一下,少年向后趔趄,护着吉他包,清瘦到看得出骨头形状的肩膀抵住墙壁。   医院里从来不缺火药桶,撞他的人大概也有满腔的揪心和烦心事,一脸的晦气,破口就骂:“让你躲开没听见吗,聋了?!”   十六岁的宋汝瓷轻声说:“抱歉。”   他捡起那张处方单,折起来,放进口袋,没去缴费窗口。   几种药的价格加起来要上万,都不在医保里,也并不能真保证什么效果……至于助听器,的确迟早要配。   但目前还没有足够的钱。   系统发现,十六岁的宋汝瓷原来还有些很可爱的小习惯,比如在没人注意的地方自己和自己说话,自己轻声劝解自己、给自己打气:“早配了也不合适啊,听力会越来越差的。”   晚一点配,就能剩下一副的钱。   他在测试听力的时候太紧张,冷汗浸透了T恤,黏在背上很不舒服,离开医院的时候被风一吹,又冰得打了个激灵。   停在十字路口的少年脸上露出一点不安、一点忐忑,抿了抿泛白的嘴唇,还是握紧吉他包的带子,趁着绿灯,快步朝马路对面冲过去。   运气不错。   这次没有什么火急火燎砸喇叭的右转车。   他们沿着路边走了很远——大概有两三公里,路边有小吃摊的香气,花店门口堆满了鲜花,有几个趁着假期跑出来玩的初中生追逐飞跑,这次反应过来了,及时靠边让开。   十六岁的宋汝瓷认真表扬自己:“做得好。”   他赏罚分明,给自己放假,在路边坐了一会儿,什么也不想地发了五分钟的呆。   五分钟后手表就震响。   这是个挺重要的生活道具,还好不贵,在二手网站上折价很多。功能很齐全,能连手机震闹钟,能监控心率,还能记录步数和睡眠时间。   系统钻进手表里翻了翻数据,每天的步数都在两三万步,睡眠时间倒是短的很,甚至有连续一个星期都只有三、四个小时。   怪不得病情加重得会这么快。   「我在这个时候太年轻了,考虑得不周全。」宋汝瓷现在反思,其实不该这样,「应该保护好身体,这样省下的医药费,要比打工挣的钱多。」   系统有点着急,替他争辩:「哪有人能未卜先知的?」   再说年轻的时候不就是这样,总觉得只要努力就能解决绝大部分问题,只要再压榨自己一点,再压榨一点。   多赚一点钱,多一些未来能够自由选择的资本。   以后总会好的吧。   会有时间好好休息的吧。   ……   他们走了两点三公里,来到一家乐器行。   十六岁的宋汝瓷目的地就是这里,百无聊赖的老板趴在柜台上打游戏,看见他眼睛就亮了,朝他招手:“小阿十!快来,你总算打算卖琴了吗?”   “阿十”是他给宋汝瓷起的外号,因为这把琴,从琴包里抱出来的古典吉他有漂亮的红松木面板,在光下有流动的金棕色,背侧板是坚硬深邃的玫瑰木,这是Ramirez的标准特征,这把琴不是手工高端琴,只是工厂货,但在这种小琴行看来也已经足够稀罕。   RamireaR10,正品,不是冒牌货,正经的好东西。   一进一出一倒手,再编点故事,找个好忽悠的琴童家长,标个万把块也有人抢破头。   老板去他们乐队的地下演出凑热闹,一眼就看上了这把R10,死缠烂打想收,可惜一直没能劝动这个看起来温和好脾气、其实比谁都犟的吉他手。   宋汝瓷轻轻摇了下头。   他把吉他小心地抱出来,老板看清时也愣住,皱起眉:“怎么弄坏成这样?”   老板一把抢过琴从头看到尾,心疼得厉害:“摔了?用多大劲啊,背板都裂了,你看这儿,还有这儿,这儿,琴颈也歪了,这块划痕这么严重……”   宋汝瓷轻声问:“能修好吗?”   “能肯定是能,什么琴不能修?砸烂了我都能给你糊弄上。卖不上价了啊。”   老板摸着摔松的尼龙弦,可惜得直叹气:“这么好的琴,你说你早卖给我多好,是不是让你们那个暴脾气鼓手砸了?”   要说宋汝瓷自己把琴摔了,老板一万个不信。   那个正值青春叛逆期个个天老大他老二的富二代乐队,里面脾气最好、最稳重的就数宋汝瓷。   老板也是酒吧的常客,知道宋汝瓷是被那几个拽得二五八万的少爷生拉硬拽绑进乐队的——至于这把琴是哪来的,那就不知道了,问也问不出来,宋汝瓷只说是酒吧客人寄放在这里借他用的。   ……想都不用想。   这就是相当纯粹的老实人发言,哪个酒吧客人会没事闲着,寄放一把这么贵的琴给驻唱歌手?   这不就是礼物?   礼物送了,场子捧了,什么意思还不明白?   可惜那个冤大头砸了这么大的彩头,被砸的漂亮男孩完全不懂,还因为琴被砸坏了,抿得嘴唇泛白,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微低着头,额发遮住的眼眶已经隐约微红。   “唉,你……”老板迟疑着缓和语气,弯腰看他神情,“别急啊。”   “先不说这就是礼物,我都告诉你多少次了,那个酒吧就是干这个的……你这琴能修,能修,啊。我给你找几块好木头,弄点漆,争取修到打眼看不出来。”   老板绕着圈哄他:“没事没事,修好了接着弹。”   “我跟你说,你们那个破乐队就是富二代玩票,趁早甩了那几个少爷单飞知道吗?正经能听的就你一个……”   老板苦口婆心说了半天,看宋汝瓷没什么反应,把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看见少年抬起来的眼睛,愣了下。   那个玩票的乐队是靠眼前这个小吉他手才没散架的,这事其实不是秘密。   剩下那三个富二代,叫Fire的鼓手年纪小又暴躁点火就炸,主唱兼键盘Echo一上台就紧张到哆嗦结巴,贝斯Bolt三分钟热度,觉得酷才过来玩玩,在宋汝瓷被拽进去之前,根本不肯下苦功夫哪怕一点。   都快散架的草台班子,能走到现在,还不是靠被拽进去的编外吉他手挨个顺毛捋好了,一点点从纯叛逆厌世满口脏话地球爆炸,领到了这回的正经摇滚大奖赛。   所以老板其实也习惯了,不管出多大的事,宋汝瓷都是那个不会着急、不会生气,总是会微微弯着眼睛,耐心替其他几个人收拾烂摊子的那个。   有时候这就会让人忘了谈吉他的流浪小歌手今年十六岁。   老板急了,撑着膝盖弯腰抬头:“别哭别哭,谁送你的吉他,你说是个不认识的客人,穿风衣个挺高是不是?你有他电话吗?我估计他挺有钱,不差这么个小破琴,能不能让他再送你一把?”   十六岁的宋汝瓷并不能理解什么是客人。   也并没有和人要东西的习惯,那天下着雨,那位点了威士忌的先生托人把吉他给他就走了,没留下联系方式,所以也没法把吉他还回去。   宋汝瓷每天都用绒布擦三遍才会睡觉的。   现在破破烂烂的吉他躺在柜台上,十六岁的宋汝瓷把自己目前打工攒下的钱全拿出来,请老板帮忙修,不够他再去挣。   他摸着吉他。   浅色的眼睛慢慢眨了下,还是努力想弯,但没能成功,睫毛颤了下,眼泪就掉下来。 第136章 不像善茬   二十三岁的宋汝瓷坐在窗边。   是透明的, 阳光穿透身体,落下相当淡的、不狠狠揉眼睛几乎看不清的影子,帮十六岁的宋汝瓷挡住一点这个季节炽烈过头的太阳。   系统火急火燎挑皮肤, 纠结是变蝴蝶, 蚂蚱,还是蜻蜓。   蜜蜂虽然又毛茸茸又甜, 很符合宿主从小到大的审美, 但屁股上的刺对人类来说是不是还是太吓人了。   ……他们被乐器行老板暂时藏在了一对一教学的少年组教室里。   今天没有课,不是寒暑假, 乐器行的生意很萧条。   老板研究怎么修吉他研究得满头汗,不由分说, 把安静过头的流浪小吉他手塞进空教室:“去, 歇会儿, 歇会儿, 你这是走了多远你这是?别让我看见, 太要命了你这个……”   宋汝瓷又不吭声, 又不说话, 低着头不用人哄, 就站在那,只有眼泪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掉。   除了有点急促的呼吸声, 一丁点动静也没有, 能看见慢慢红起来的鼻尖,藏在额发底下被泪水打湿成簇的睫毛。   会有人受得了这么个掉眼泪法吗?   老板不清楚, 就知道自己一上头,甚至都想抄家伙帮他去揍扁了那群不像话的混账富二代。   不行不行。   太影响工作。   老板忙到一半就忍无可忍地放下工具,把他塞进小教室,开了空调, 掩上了门。   这是个面向青少年和儿童的乐器教室,考虑到这个年纪小孩练琴心态爆炸可能会有的破坏力,地上未雨绸缪地扑了厚厚的地毯,墙上全是老板亲手写的正能量标语。   “砸琴一时爽,修琴火葬场。”   “琴摔了,心碎了,钱包哭了,屁股肿了。”   “沃兹基硕德:祖宗,琴是人类最好的朋友……”   十六岁的宋汝瓷坐在地毯上,被不知道从哪钻进来的蝴蝶哄着,看不珍惜琴、乱发脾气的小屁孩被爸妈联手竹笋炒肉屁股开花的四格漫画。   「你别哭。」系统虽然知道他听不见,但还是很着急,努力想要告诉他,「那个混账王八蛋以后会很后悔。」   系统强调:「很后悔!!」   不论是哪条时间线——系统陪着宋汝瓷走过两次,现在任务记录恢复,知道不论如何后面一定会发生的事。   祝燃会后悔,后半辈子都只有慢慢品尝这种后悔。   宋汝瓷的琴是祝燃摔的。   那天的演出很重要,宋汝瓷其实吃了三倍的药。   通常情况下这种药能控制住症状,只是听力稍微有些模糊,根据声音的节拍,还是能判断出当时该弹出的片段。   但那段时间,他要打工,要排练,还要被其他几个人拽着没日没夜地改谱子、找感觉、修个人solo……频繁发生的眩晕和短暂的失聪都没被及时重视。   出问题的是最后一首歌,在音乐声骤然扭曲、混乱、仿佛被抽了真空一样消失以后,宋汝瓷其实还凭着本能尽力稳住,按照记忆里的节拍跟了一段。   但摇滚这种东西,节奏从来都是没那么准的。   被汗水蛰痛的视野里,是观众有些困惑的错愕神情,贝斯扭头看他,键盘张着的嘴停顿,卡在某个瞬间,阴影里的祝燃几乎要擂破鼓面,脸色阴沉得要命。   最后一段完全错了。   后面的事情就变得失控,他被不由分说用力扯到后台,涨红了脸愤怒质问的少年,贝斯手紧皱的眉头,砸在小腿上的鼓槌。   他其实应该解释,后来的宋汝瓷这么分析这场冲突,他没处理好,祝燃几个人的愤怒不仅仅是来源于他的失误,更因为他什么都不说。   他该说话的。   他只是……不知道怎么说。   在某一个瞬间,被和听力一起从他身上强行剥夺的,似乎是语言的能力,他张口,试图出声,但忘记了怎么说话。   回过神时,吉他重重摔在脚边。   ……   十六岁的宋汝瓷抬起袖子擦眼睛。   他对眼泪不熟悉,擦得有点手忙脚乱,不知道怎么就越擦越多,袖口全湿透了,泪水掉在蜷起的膝盖上。   系统急得绕圈,不停试图找到点能让他高兴的消息,可翻遍了记录,又好像找不到什么立刻能说的……这是如果不做改变,会非常遗憾的一生。   系统翻了一整遍最原始的记录。   又或者叫“记忆”。   原世界的宋汝瓷是一个人长大的,从记事起就是这样,童年的模糊记忆里似乎还有一男一女歇斯底里的争吵、厮打、砸碎的花瓶,他被摔在那些花瓶的碎片上。   后来他被送到医院,医生怀疑他受到了非法伤害,报了警。   那之后不久,他就被从那个满是烟酒味和垃圾的矮房里带走,送去了专门的抚养机构。   机构里的日子其实还不错。   吃穿有基本保障,会有基础课程,大孩子也早早就学会照顾小孩子。   义工会带他们讲故事、唱歌,弹吉他。   宋汝瓷在学习上进度很快,跳了几次级,考上了这所很不错的大学,一个人来了从没来过的城市,边打工边赚学费,一切都好像在慢慢变好……偏偏就是在这时候。   “小时候摔到过头吗?”记忆里看不清面孔的医生问,“平时压力大?作息不规律?家里有人得过类似的病吗?”   “你的情况有点严重,可能会恶化得很快。”   医生把片子给他看:“你这里有陈旧损伤,看,内耳道被破坏了,这几个地方都有瘢痕组织……你耳鸣多少年了?从没去医院看过吗?以为是正常的?”   医生皱着眉:“怎么有这么不负责任的父母。”   “得去做个纯音测听……声导抗测试,听性脑干反应,建议你再做个颞骨CT,我怀疑你脑内也有陈旧伤,一楼缴费……”   ……   这种病找上十六岁的宋汝瓷。   发展得很快,十八岁的时候,他已经必须要靠助听器才能听清声音,只过了一年,就几乎完全听不到了。   这在一方面是因为十年内没有注意到的、缓慢恶化的旧伤,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过重的情绪压力,他在大三时发生了些相当糟糕的事,卷进了一群人的报复游戏。   为了结束这一切,十九岁的宋汝瓷接受招募,去做了一个脑机接口科研项目的实验对象。   他运气不错,项目是封闭运转的,不需要再和外界打交道,不需要担心生活费和饭费,有充足的时间让他学习他感兴趣的内容……那是他这辈子过得最好的三年。   他在大学的专业知识派上用场,很快就不仅仅再是个志愿者,在一次帮忙修好故障设备后,被如获至宝的研究人员拉进了研发小组。   他在项目组里交到了朋友,和朋友一起去看了电影,吃了一直想尝尝的蛋糕,逛了街,买了围巾,过了二十三岁生日。   朋友是很神秘的志愿者,似乎不是和他们一起被招募进来的,没有什么需要脑机接口的基础疾病……有偷偷流传的小道消息,说这位自称叫严楚的先生其实就是整个项目的出资人。   “算是未雨绸缪。”朋友这么对他说,切好一块牛排,轻轻放在他面前的餐盘里,“我的家族有发疯记录,有百分之三十以上的人,会在变老以后忽然疯掉。”   这已经是不低的发病概率。   宋汝瓷关切地问他:“有什么共性特征吗?”   朋友看着他,漆黑眼瞳在灯光下深得看不透,过了一会儿,眼底透出点笑,拿了块干净的餐巾,帮他轻轻擦掉一点唇边不小心染上的酱汁。   “明天我去你的房间,慢慢和你谈,今天是约会。”朋友低声叫他的绰号,“小博士。”   宋汝瓷在这个绰号里耳朵变红,抿了抿唇,低头研究牛排的肌肉纹理、血红蛋白颜色。   并坚定拒绝了迷迭香。   他其实还不懂什么是约会,虽然大学的时候有过一段无疾而终的混乱感情,但那些记忆糟糕,在实验开始不久,他就自愿选择了清除以腾出更多脑域空间。   他们过了一个很不错的晚上。   很多消息都不错——实验有了关键性进展,捕捉到了高维度世界的信号,意识上传也有了明显可能,有点激进的那一派科学家正在通过那点只言片语狂热猜测,这可能是隶属于一个庞大巨型文明的下属世界,用有点中二的话说,他们是有自己的意识、会活动的“NPC”……   扯远了。   不提不提。   小博士红着耳朵,尽力稳住双手,学习使用刀叉给朋友也切一块面包。   他还是忍不住小声地解释:“我快拿到博士文凭了……只差一篇论文。”   论文其实也快写完了,就差一点数据。   项目组里是非常适合做研究的地方,失聪后专注变得更容易,他可以无所顾忌地全心投入学业,只是每天定时会被朋友从实验室里托着肋下抱出去,喂一点食物和水,洗热水澡,再用柔软的毛巾轻轻擦干脸和头发。   病情很明显地影响到了细微动作操控,温暖干燥的宽阔掌心覆住他的手,耐心地帮他一起。   他仰起脸的时候刚好看到对方的眼睛,觉得脸有一点热,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耳边却忽然想起比任何一次都更刺耳的嗡鸣。   ……这大概就是他的一辈子。   接下来他被送进医院,用药,抢救,一遍又一遍更改治疗方案,病得浑浑噩噩,几乎拼凑不起来什么完整的印象。   为数不多的、极少的清醒时刻,会有朋友来看他,陪他聊天,告诉他项目又有了新进展。   脑神经和外部仪器已经建立稳定的连接通路了。   有相应的配套设备了。   可以进行初步的意识上传实验了。   他躺在仪器的包围里,被数不清的管线牵扯着最后一点意识,含着呼吸管没法说话,微张的眼睛能看到一点模糊的光影,朋友轻轻揉他的头发。   科研进展的确有用,他重新听到了声音,原来朋友的声音很低沉和醇厚,很好听。   很适合讲一些睡前故事。   “我可能会试试上传,出去闯闯,看看外面有没有什么好工作。”   朋友轻轻揉着他的头发,和他开玩笑:“要是有好事,就忽悠你代班,小博士。”   很好忽悠的。   说一说就会答应。   宋博士可是项目组里公认的脾气超好老实人。   他好像红了一下耳朵,弯了弯眼睛,他猜自己用尽力气“嗯”了一声,有没有成功发出声音,不确定了,不确定了,前所未有的极度轻松后,意识就消散。   最后的意识是抢救和那个模糊的人影。   模糊的、始终在床边,紧紧攥着他的手的人影。   ……   系统有点震撼地看着代码库。   怪不得在“二周目”,宋汝瓷被刁难的时候,会被要求解决那一堆莫名其妙就冒出来的垃圾代码山。   不光是因为多年没人维护,缝缝补补能打补丁就用,最后补丁摞补丁到了震撼的地步。   还因为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在循环重置。   有些很有天赋、很快就在穿书局做得不错的小世界员工,在不停进入这个世界,又不停被弹出,因为相斥所以能停留的时间很短,系统发现十六岁的宋汝瓷胸口没有疤。   他们没有在几百个孩子的抚养机构长大,而是被一户很普通的夫妇领养,得到了不错的照顾。   他短暂地养过一条看起来很厉害、尾巴硬邦邦的大狗。后来发现是狼,所以他们紧急去自然保护区里依依不舍地分别了。   他偶尔会看到一条盘踞的蛇影,夏天经常出现,很凉快,还吃蚊子。   他学会了吉他。   宋汝瓷的故事在被一点点地改写。   要改的地方太多了,所以要有耐心,要一个轮回一个轮回地修正。小博士提醒过他,想要稳定就要暂时封存记忆。   记忆,记忆是太过庞大的东西,占据绝大部分内存,气息,温度,微微泛红的耳廓,轻轻晃松散的柔软额发,弯起的浅色眼睛。   上次非法侵入的员工用十五分钟送了一把吉他。   这次系统又发现了数据的波动。   ……   乐器行老板惊天动地冲进来。   “糟了糟了。”老板大口喘着气,“我好像遇上送你吉他那个人了……有人来这,看见吉他,就和我问你。”   “好像挺着急的。”   “外面停了辆车……大黑车!锃亮!那么长!”   “我看他不像善茬,像黑|帮老大,这个不行不行,太危险了。”老板改了主意,好心劝手无缚鸡之力的十六岁流浪小吉他手,“我给你开后门,你快跑吧。” 第137章 辛苦了。   老板的胆子不大, 但仗义。   后门被鬼鬼祟祟打开。   「褚宴已经去后门等了。」系统扫描了一圈,回来给宋汝瓷汇报,「只要一出去, 就能撞见他。」   阵仗的确不小, 黑车霸气得很,跟着的褚家人也穿着西装、墨镜挡脸, 怪不得把老板吓得够呛。   褚宴像是早知道会发生什么, 乐器行的后门直通一条不起眼的小巷,他就在不远处, 车上有把新吉他,还是让老板馋到流口水的Ramirez, 这次是把手作的1A, 上面有塞戈维亚的签名。   ……要是看见这个, 老板说不定就会改变主意, 求爷爷告奶奶地劝宋汝瓷哪怕带他去摸摸大师定制级手作款。   系统悄悄去查了这之前发生的事, 有点惊讶:「他还遇见了祝燃。」   不光是祝燃。   三个牛脾气上天的富二代都挺惨。   全挂着浓重的黑眼圈, 谁看谁都冷眼没话说, 像是大吵了一架, 生了挺大的气。   系统有点诧异,把时间条往回拉, 才发现在宋汝瓷走后没几分钟, 这几个人其实就回过神冲了出去。   当时在下暴雨,三个富二代浇成三个落汤鸡, 灰头土脸地满世界找人,酒吧没有,出租屋没有,平时他们常去的地方也都没有……宋汝瓷甚至都没有什么用手机的习惯, 没和他们交换过微信和电话,还因为这个被嘲笑老古董。   当时贝斯手还好奇,实在忍不住问他:“不会吧,你出来上学,就从不跟家里联系?没个朋友什么的?”   埋头改谱子的宋汝瓷抬头,也不知道听清还是没听清,朝他弯一弯眼睛,又低头翻厚厚一摞谱子,握着铅笔继续划掉几个小节。   有些事很难解释得清。   宋汝瓷和养父母的关系很好,家庭环境很亲切,很宽松,支持他做任何选择。   他定期用电脑邮件给养父母报平安、发节日问候。   养父母也会一封不落地详细回应。   那是种挑不出错的、仿佛已经被设定好了不会变更的固定程序般的幸福。   「因为这是背景设定的NPC。」系统知道为什么,低声和宿主说,「只会按照预设好的流程走,特定关键词的交互会触发不同的对话……褚宴可能是一直在想办法。」   未必每个办法都能立竿见影的好用——事实上,绝大部分办法都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又会出现新的问题,比如阻止了童年的宋汝瓷被虐待受伤,就不会有医生帮忙报警,想办法报警,又因为宋汝瓷当时不在医院,险些被那对嗑药已经磕疯了的男女在幻觉里当成人质绑架。   褚宴试过了很多次,一点一点修改命运的强大惯性。   他不缺耐心,上次做这么有耐心的事,是让人接手宋汝瓷的研究项目,慢慢完善脑机接口的程序和设备。   这次的问题出在吉他。   褚宴送了十六岁的宋汝瓷一把吉他,剧情线发生了微小的变动——原本被摔烂的那把一百块的二手吉他,本来也是宋汝瓷自己修修补补勉强修好的,坏了也就坏了。   但现在这把吉他不一样,宋汝瓷自己不舍得花的医药费,全用来给破破烂烂的吉他治病。   事情再次出了偏差。   因为收到吉他的少年看起来很温柔,很好脾气,总是仿佛对什么都不算在意……但其实那一点最深处藏着的犟,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在十六岁的宋汝瓷看来,朋友重要,不给人添麻烦重要,其他人的感受重要,大家重视的比赛演出也重要。   琴也重要。   比他重要。   这把被“寄放”在他这里的神秘吉他,是昂贵的礼物,也是宋汝瓷的朋友。   不知道名字的威士忌先生也是宋汝瓷的朋友。   “都怪你!”在本市最大的琴行里,贝斯手印星海狠狠盯着祝燃,还气得不轻,“干嘛摔吉他!不就是弹错一回,你就没错过?!你不知道那把吉他Listen有多宝贝?”   “好了别吵了!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   键盘兼主唱叫薛鸿宝,是隔壁市炼钢厂老板的儿子,被家里管得严过头了,紧张得喉咙打哆嗦,抓着手机:“别耽误时间了,赶紧再买把琴还Listen吧……你们记不记得是什么牌子的,这个是不是像?”   “差不多。”印星海皱紧眉头,抓起背带看了看,“不是一个牌子的,但应该也还行……”   祝燃打断了这几个人乱糟糟的啰嗦:“要更好的。”   “最好的。”祝燃说,“你们这最贵的琴,他弹古典吉他,不要民谣,要尼龙弦的那种。”   尼龙弦比钢弦更软也更柔韧,音色温暖柔和,远比钢弦能弹出的效果细腻。   祝燃几个晚上都没怎么睡觉,眼眶下面透着青黑,头发乱糟糟,垂着的视线死死压着不肯泄露的惊慌。   他做了个糟糕到极点的破梦。   梦是反的。   反的。   ……   褚宴就是在这个时候,恰好和这几个少年擦身而过,祝燃倏地抬起目光,盯住他,神情复杂莫名,有忌惮有错愕,也像是掉进恍惚的剧烈恐惧。   “你。”他追上褚宴,不敢伸手拦人,喉咙像是吞了火炭,“你这琴……是你自己要吗?”   “卖吗?”   他吃力地按照从Listen那儿学来的礼貌:“能不能……能不能请您,卖给我,您开价,多少钱都行,我给您翻倍。”   单手提着琴包的高大成年人低头看着他,祝燃窘迫地咬着牙根,恨不得剃光叛逆染红的头发,再扯掉所有耳骨钉、脱掉全是铆钉的衣服。   ——跟这个梦里接走Listen的人比起来,他活像个完全不靠谱又荒谬可笑的流氓混混。   祝燃绝望地看见对方摇头。   “不卖。”褚宴说,“我是要送我的朋友。”   ……朋友。   系统监控到祝燃就跟在不远处的另一条街,不得不说,这小子虽然还在中二叛逆期,但也有点脑子,知道这样就能找到宋汝瓷。   「褚宴不放心你,他进来了。」系统边打探情况边转达给宋汝瓷,「祝燃被他的人‘劝’走了,褚宴应该是觉得,你可能不想见太多人……」   褚宴来了就好了。   吉他会有新的,朋友也是。   至少能让十六岁的宋汝瓷开心点。   系统这么想着,刚松了口气,却怔了下,因为褚宴停在门外并没继续向里走,只是透过窗户,看向他们。   看向……二十三岁的宋汝瓷。   褚宴看得到他的小博士。   系统回头。   那是种相当难以描述的神情,即使是褚宴这种因为身份和经历相当内敛的人,几分钟里,甚至也没能完美控制情绪,喉咙动了动,闭上眼睛,过了良久才再次睁开。   浅色的眼睛朝他微微弯起。   二十三岁的宋汝瓷抬起手,朝他打了几个手势,浅淡的影子映照在阳光下面。   宋汝瓷悄悄说:「等一下。」   褚宴于是就停在门口等。   不只是等,他们明明没交流更多的内容,但褚宴像是就明白了宋汝瓷的意思,系统还没反应过来,一股异常庞大的、无形的数据洪流就涌向半透明的影子。   空气忽然变得很安静。   十六岁的宋汝瓷微微睁圆了眼睛。   他抬手,揉了揉眼睛,掉多了眼泪的眼睛已经很红了,鼻尖也是红的,他看着自己的脸,要更高一些,身形更清俊,更少稚气,浅色的眼睛微微弯着。   二十三岁的他蹲下来,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十六岁的自己。   然后他伸手,把十六岁的自己抱进怀里。   没能及时压住吞回的抽噎声——愣怔的少年还没回神,就剧烈发抖,攥住衣角的指节颤抖发白。   那是绝对不会展露在其他人面前、甚至包括褚宴的反应,十六岁的宋汝瓷断断续续地说:“对不起……我没做好。”   “我没做好……”   他磕磕绊绊地向未来的自己道歉:“我搞砸了,对不起,我弄坏了琴,演出很糟糕……我伤害了朋友……”   他本来可以做得更好的。   他应该更重视身体的信号,应该解释,应该做好预案,应该听医生的话,应该提前告诉其他人自己耳朵的问题,不该有那一点侥幸心理。   他被自己抱着,拢在背后的手臂收紧。   “没有关系。”宋汝瓷告诉他,“不是你的错。”   屏着呼吸的少年身体僵硬,眼泪剧烈掉落,二十三岁的宋汝瓷居然能单手圈住十六岁的自己,原来他们不知不觉长大了这么多。   “你尽全力了。”   宋汝瓷说:“不是所有的事都是你的责任。”   他把手放在剧烈打着颤的脊背上,轻轻抚摸。   这是褚宴教会他的,他来教七年前的自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虽然表面上多半看不出,但其实十六岁的宋汝瓷其实要比成年后更倔、更难以因为他人的几句劝说开解,就改变一直以来认定的想法。   这也不是十六岁的宋汝瓷的问题,人在少年的时候,就是会多多少少,难免有这样的固执的。   宋汝瓷想。   他十六岁的时候,一定不想丢人至极地被人看到崩溃大哭,他会希望自己能更坚强一些,更坦然、乐观、有勇气地走到威士忌先生面前,向对方好好道歉。   吉他坏了,他会想办法修。   他需要一段时间来调养身体,所以想和威士忌先生问问能不能分期,他可以支付利息,也可以为对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   比如承诺成年后会帮神秘的先生代班,去有趣的世界,见从没见过的人,了解从不知道的事。   ……这些是接下来要考虑和处理的问题。   现在,十六岁的宋汝瓷要好好地哭。   宋汝瓷抱着放声大哭到崩溃发抖的、少年的自己,安静地朝褚宴眨眼,轻轻打手势。   宋汝瓷说:「辛苦了。」   「我很想你。」   二十三岁的宋汝瓷说:「等我一下,我要好好哭一会儿,等我不哭了,我们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