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是咸鱼[快穿]》作者:寒星孤月   简介:   系统沉睡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的宿主了。   宿主是个好宿主,就是死的早,还失忆了,可怜得很,系统十分心疼。   系统千叮咛万嘱咐:[你什么事都别管,只要不被人发现你不是原主,做什么事情都可以,你的任务就是享受生活,明白了吗?]   沈明烛点头。   系统舒了一口气:[你以前最大的梦想就是当一条咸鱼,最喜欢的就是种地和养鱼,这样就很好,别去掺和小世界的事,那太危险了。]   沈明烛继续点头。   ……   多年后,系统从沉睡中醒来,迫不及待地想看一看小可怜宿主的处境。   却见天命之子在给他端茶倒水,最大反派为他鞍前马后。   系统难以置信:[你做了什么?]   沈明烛豪迈地挥手,指着城墙下的锦绣河山,言简意赅:[种地。]   又指了指身后一群吵得不可开交的下属:[养鱼。]   系统:[……]   *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单看名字,便知他曾承载了多大的期许。   后来明烛不在了,我很后悔,没能给他改个名字。   ……   ps:明烛主世界死了,小世界尽量不死遁,还是一个关于救世的故事,男主向无CP,开文会重修文案,取名废,文名会改,要是没改就是我想不出来。   内容标签: 天之骄子 系统 快穿 轻松   主角视角:沈明烛   一句话简介:最开始,我真的只想当个农民。   立意:热爱生活,永远不要放弃希望。 第1章   假使时间是一条奔涌向前的长河,他是沙漠中跋涉的旅人。   *   [宿主?]   沈明烛是齐朝夺嫡失败的废太子,当今陛下是他的弟弟。   他是皇长子,又是皇后所出,论嫡论长,在宗法上他都是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他八岁就被立为太子,身边因而积攒了一批有志报国之士。   然而他自己不争气,怠惰因循、偎慵堕懒。   不聪明也就罢了,三公九卿重礼法,他身边能人辈出,要是能够任用贤良广开言路,至少守成之君没问题。   可他偏偏傲慢自负,仗着身份嚣张跋扈,斗鸡走狗、贪图享乐。   他的母亲出身将门,舅舅是镇北大将军,先帝当初立他为太子也算一种利益交换。   但事实上,先帝更属意的从来就是他心爱的女人生下的孩子——三皇子沈永和——也就是当今陛下。   沈永和样样都比沈明烛优秀,文韬武略无一不精,加之又礼贤下士。   理所当然的,沈明烛靠着身份聚拢来的英良纷纷离他而去,投靠沈永和。   眼见三皇子风头逐渐盖过他,沈明烛狗急跳墙,发动政变。   可惜他实在无能,还没来得及实施就被麾下将领告诉了沈永和,人赃并获,罪证确凿。   沈明烛被废,那时皇后早就驾鹤西去,是镇北大将军燕长宁力保才苟存一条命。   作为代价,燕长宁永远镇守边境,终生不复踏入长安。   由此夺嫡之争落下帷幕,沈永和继位之路再无人能阻,沈明烛被贬为庶人,幽禁宫中,以赎其罪。   沈明烛神色茫然。   这是他吗?   不对,他真正的过往空白一片,除了“沈明烛”这个名字,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是谁?他从哪里来?   他好像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可他忘了那是一件什么事。   [传送完成,宿主,你感觉怎么样?]   沈明烛缓慢地眨了眨眼,慢吞吞地答:[还好,小五。]   他的记忆掠过几道残影,印象中,他好像是有一个系统来着。   系统心疼得很,他的宿主救世而死,神魂俱碎,它好不容易找齐碎片拼好,虽然救回一条命,但记忆全失,现在看上去反应也似乎也比常人慢了许多。   ……没关系,活着就好。   只要活着,便什么都好。   系统道:[宿主,这里是三千小世界之一,你什么事情都别管,只要不被人发现你不是原主,做什么事情都可以,你唯一的任务就是享受生活,明白了吗?]   沈明烛点头。   系统舒了一口气,它看着神色懵懂的宿主,语调放得更轻:[你以前最大的梦想就是当一条咸鱼,最喜欢的就是种地和养鱼,这两个爱好就很好,继续保持,千万不要掺和小世界的事情,那太危险了,知道吗?]   沈明烛又慢吞吞点了点头。   系统不太安心,它用了最后的能量带沈明烛脱离破碎的本源世界来到这里,很快就要能量不足陷入休眠了。   然而再不放心毕竟于事无补,它安慰自己,这是它千挑万选在众多死去的人中为宿主挑的好身份,有钱有身份,不愁吃不愁穿,与剧情毫无关联,只要沈明烛愿意,他完全可以富足过完一生。   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所以……应该不会有事吧?   系统陷入沉睡。   沈明烛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决定先收拾一下自己住的宫殿。   皇宫中是没有一个叫做“冷宫”的地方的,天子銮驾不至的地方就是冷宫。   沈明烛身在东宫时每次出行身边都有二十多个宫女侍卫陪同,锦衣玉食,前呼后拥,而今也全都散得差不多了。   含章宫三年来无人打理,显得有些荒凉。   也就是内务府不敢让他死,还记得每天送饭。   沈明烛慢吞吞地在院子里拔草,刚收拾出一块地,忽然听到有些异样的动静。   他目光一凝,忽然警觉起来,总带着三分茫然的迟钝也瞬间消散。   ——有些事情植入本能,无需过多反应。   沈明烛没有思考太久,他擦了擦手心的草屑,翻墙出了含章宫。   宫门外站岗的侍卫似有所感的转过头,只看到几片翻飞摇曳的草叶。   “怎么了?”   “没事,风吹了一下。”   *   除了早朝时间,皇宫大门一般不打开,今日是例外。   仪仗队分列两旁,留守长安的几位朝臣站在最前方,等候他们巡视归来的陛下。   当今陛下勤政爱民,在他还是皇子的时候就时常远行以体察民生疾苦,对于他,百官都是信服的。   沈永和事先下令礼仪从简,眼下仪仗并不浩荡,然而群臣的恭敬与臣服依旧将此方天地染上浓烈的肃穆。   那是至高无上的威压,是天下独一份的尊贵。   天子的马车越来越近,百官纷纷跪伏迎接。   忽然间风云突变,一道寒芒自半空中闪现,周围忽然蹿出一队刺客。   “啊!”   “你们是什么人?”   “护驾!护驾!保护圣上!”   刺客人数不多,但每一个武功都不低,身手迅疾而矫健。   他们握着刀剑,以一种破釜沉舟、完全不顾惜己身的态势冲杀往前,仪仗队伍被冲击四散,人群混杂一团。   他们是从皇宫内部生事的,只有零星几个禁卫军在场,其余人远远护卫此处,一时没发现变生不测,但也绝不会太久。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苏千慕目光微沉,她环视一周,发现他们居然找不到沈永和。   ——马车内空无一人,想来是方才沈永和趁乱出来了。   沈永和微服巡视归来,未着天子朝服,混入与他一同归来的年轻臣子之中毫不显眼。   含章宫在皇宫最深处的偏僻角落,沈明烛避着人,顺着那份怪异动静一路来到了皇宫正门。   他到时场面已几近难以挽回。   所有刺客人手一个人质,要么身着官服,要么常服但看上去也是身份高贵,只是刺客人少,不知这为数不多的人质中有没有沈永和。   苏千慕也不想多造杀孽,她将剑横于颜慎脖颈之上,“狗皇帝是哪个?”   她没见过沈永和,但至少知道那人正值壮年,颜慎面容苍老,自然不能是同一人。   颜慎任由她攥着衣领,一言不发。   他突然想到什么,反应过来,惊诧道:“你是荆梁国苏千慕?!”   先帝在位时开疆扩土统一九州,小国在这过程中全都敌不过天下大势,覆灭在了大一统的洪流中。   颜慎会对荆梁有印象,是因为这是反抗最激烈的一个小国。   明明实力不强,明明君王昏庸无道,军队却表现出了超乎想象的凝聚力与保家卫国的决心。   齐朝君臣理所应当去查了查原因,发现皇室大多都无能,唯有一位公主颖悟绝人,如瑶林琼树,有经纶济世之才。   荆梁能在死前迸发出这样璀璨凄美的绝响,全都赖于她一人。   可惜人力有时穷,荆梁最终还是逆不了天下大势,鸿钰公主也战死。   如此旷世奇才,世间少有,身为敌人,齐朝君臣自然不会善心大发让她活着,只是难免扼腕。   听说鸿钰公主麾下有位极倚重的人才,名为苏千慕,二人情同姐妹。   鸿钰公主战死后,苏千慕不知所踪。   苏千慕的通缉令曾经由颜慎之手盖印发往朝野各处,他对这两位奇女子本就记忆颇深,故而还有一二分印象。   只能说苏千慕不愧是苏千慕,她侥幸逃生,居然能在五年之后聚起这么一波刺客,还能带着他们混进皇宫。   苏千慕未带面罩,被认出来也丝毫不惧,她既然敢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苏千慕冷笑一声:“沈永和,不想他们死就出来,我只杀你一人。你害死了公主,一命还一命,这很公平。”   当年征战荆梁,是沈永和亲自带的兵。   人群中的沈永和握了握拳头,他悄然抬起头,眼中含怒。   身旁的萧予辞像是察觉到了他内心的不平静,小幅度地伸手拉住他的衣角,对他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陛下,你不能出事。谁都可以死,但你一定要活下去。   沈永和看懂了,他咬了咬牙,用力别过头。   颜慎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所有被刺客挟持的官员,庆幸发觉其中并无沈永和,他松了一口气。   而如他一般,其余被刀架在脖子上的一十二人,也全都宁死不屈,没有一个人指出沈永和的位置,甚至不曾朝其多看一眼。   事实上,不论皇位上坐的是不是沈永和,都不影响他们以命相护。   今日能出现在这里的都不是一般的官员,能被沈永和带走的也一定是心腹和重臣。   他们是大齐的柱石,忠君是刻入骨髓的坚持。   “苏千慕,我皇可有亏待百姓?”颜慎道:“你大可向民间看看,你荆梁君王在位时百姓过得是什么日子,如今又是什么日子?”   虽是拖延时间,然而这话说出来他毫不心虚。   本就如此,荆梁君王荒淫无道,无怪会成为亡国之君。   苏千慕并不买账,她冷声问:“与荆梁何关?我要复仇,从来复的只是公主的仇。”   她用力将颜慎推到在地,长剑在绕着手背翻转一圈,便直直从空中刺下:“既然你那狗皇帝不在乎你的命,那你就去死吧。”   反正满场都是人质,不缺这一个。   “慢着。”   一粒石子击中手腕,苏千慕吃痛之下险些松手。   她用力握住剑,然而方向已然偏移,擦过颜慎衣襟落在地上。   苏千慕心中一惊,连忙将颜慎拉起挡在身前当做盾牌,而后才顺着石子击出的方向定睛去看。   沈明烛从马车后走了出来。   他微微一笑,慢吞吞道:“苏姑娘,我出来了,你该放人了。” 第2章   这句话的意思不言而喻。   苏千慕狐疑问:“你是沈永和?”   沈明烛慢悠悠地走近:“不像吗?”   苏千慕道:“你穿的不像。”   即便微服私访不能暴露身份,沈永和至少也是锦衣玉带,哪像来人?一身普通的素白衣裳,还有多次浣洗过的痕迹。   沈明烛“啊”了一声,又问:“我不像吗?”   语调仍是缓慢而惬意,无端便透露出理所当然的傲气。   苏千慕小时候听鸿钰公主讲故事,说从前有位公主流落民间,潦倒下辗转成了乞丐,宫中的侍卫某次路过,只一眼就认了出来。   鸿钰公主说,尊贵与否不是衣着能够点缀的,有些人,哪怕蓬头垢面,也难掩其贵气。   苏千慕那时不信。   而今她似乎能够理解几分,哪怕衣裳并不华美,可任谁都不会觉得沈明烛身份卑微。   沈明烛没有等待回答,他步履从容,仍旧不紧不慢往前。   苏千慕警觉:“你做什么?”   她还是不能确信眼前这人是沈永和。   沈明烛摊了摊手,“别激动,我身上没有带武器,我过去,和你换他。”   他指了指颜慎。   自看到沈明烛的那一刻起,颜慎似乎就因为震惊过度陷入失神状态,神情极度复杂。   直到沈明烛这一句话后,他才收回几分神智,忍不住往前一步,激动道:“不要过来。”   他曾经也是废太子党。   三朝元老,沈明烛曾经得尊称他一声“老师”。   其余人神色也各有不同,然而目光都算不上平静。   于沈永和而言,他们是忠臣良相。   可对沈明烛来说,他们全是乱臣贼子。   ——当年他们几乎全是废太子的拥护者,后来一个接一个背弃了他,改而辅佐三皇子殿下。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此是沈明烛无令人信服之德,非他们之过。   他们本来是这么认为的,他们本来毫无愧疚。   可沈明烛怎么会在这种时候站出来?   连沈永和也是死死地盯着沈明烛,脸上复杂情绪交织,眉头不自觉皱在一起。   他们的异常情绪让苏千慕有些相信他的身份不同寻常,只是仍没完全放下戒心。   颜慎挣扎得愈发厉害,大概是打着他死之后就不会连累沈明烛的想法,一个劲把自己的脖子往剑刃上送。   苏千慕觉得可笑。   假使这人真的是沈永和,他都走到这里了,他们还能让他完好无损离开吗?   手上的人质已无大用,她不想大肆屠杀,可也不在乎这一两条仇敌的命。   苏千慕手腕轻移,剑身微侧,薄薄的剑刃流转着日华,显得愈发森寒可怖。   沈明烛忽然加快了速度,他疾身往前,伸手握住了正在移动的剑刃。   血色绽开,颜慎瞳孔一缩。   苏千慕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打乱了阵脚,她冷静下来,手上用力,可剑纹丝不动。   也不知沈明烛是怎么做的,剑身微震,苏千慕手腕被震得发软。   她握不住武器,剑受力之下被扔上半空。   一刹之后,持剑者换了一个。   待苏千慕反应过来,剑尖已经指着她脖子。   威胁与被威胁,歹徒与人质,瞬间调换身份。   “大人!”刺客们惊呼。   沈明烛神色带着歉意:“你让我离你太近了。”   “成王败寇,愿赌服输。”苏千慕平静地接受自己的命运,大概,早在公主死时,她也就不想活了。   苏千慕问:“你究竟是谁?”   死也该当个明白鬼。   沈明烛不答,他一手负在身后,有血丝丝点点落下,染红了地上的杂草。   未伤的手握着剑,剑刃上残留着血迹,那是划伤了他掌心的证明。   沈明烛微微一笑:“苏姑娘,我不杀你,你也让他们放人,好不好?”   现场被钳制的人太多,要将所有人毫发无损地救下,他不得不出此下策。   苏千慕神色讥讽:“你觉得我会怕死?”   沈明烛认真道:“苏姑娘胆色无双,只是……”   他环视一周,轻轻叹了口气,“你总不能,让他们陪你一起死?”   苏千慕一言不发。   沈明烛温声道:“苏姑娘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在下斗胆猜测,当年荆梁之危,姑娘应当是抱了殉国之志,可姑娘没死。”   他眼中漾着浅浅的光,似悲悯,也似安慰:“鸿钰公主送姑娘离开,不是为了让姑娘以命复仇的,定然是想让姑娘好好活着。逝者已逝,往日不可追,鸿钰公主在天有灵,看到姑娘如此自苦,也不会放心。”   “你也配提起公主?”苏千慕再也维持不住平静神色,眼神是触目惊心的仇恨:“让我收手,难道公主就白死了吗?”   沈明烛微微摇了摇头:“怎么会?有你,有你们,在她死后多年依然念念不忘,念兹在兹,愿意为其不惜己身,怎么能是白死?”   他认真地说:“如果你们现在死在这里,才算白死。”   兵甲相接声由远及近,“陛下,臣救驾来迟。”   禁卫军到了。   禁卫军第一时间将躲在后方未曾引起注意的沈永和救了出来,碍于三公九卿大半都在刺客手里,故而不敢轻举妄动。   数千禁卫军将此地包围了起来,等候皇帝下令。   场面肃杀。   苏千慕不曾在意。   沈明烛也不多加理会,他劝道:“苏姑娘,让他们收手吧,然后离开这里,去做点小生意,去观山看海。每年清明,去给鸿钰公主扫墓,告诉她你们过得很好,有很多人仍记得她。”   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她,苏千慕眼神有了些许动摇。   她冷冷地看着沈明烛,“你不是沈永和。”   沈明烛“嗯”了一声,“我不是。”   “那你用什么保证?”   沈明烛想了想,“以‘沈明烛’这个名字?我向你承诺,你信我一回,好吗?”   苏千慕望着他,半晌,忽而笑了笑,“沈明烛,我记住你了。”   她调查齐朝时也听过这位废太子的名字,然而到底对他知之甚少。   沈明烛于是放下持剑的手,朝她微微笑了笑。   也不知苏千慕分明还没做出回应,他怎么就认定对方已经同意。   然而大势已去,其道亡繇,苏千慕确实已经失去了杀沈永和的机会。   她看了一眼被簇拥着的沈永和,不甘道:“放人。”   刺客们收回武器,将人质推向周围的禁卫军,而后迅速聚拢到苏千慕身后,做好了强闯出去的准备——他们并不相信沈明烛。   人质已全部救下,禁卫军神情冷峻,同样做好了作战准备,只等沈永和一声令下。   沈明烛抬眼,目光准确看向人群中心众星捧月的沈永和,“陛下,看在并无人伤亡的份上,能否放了他们?”   也不能说无人伤亡。   唯一的伤者是沈明烛。   他的右手仍渗着血迹,一滴接一滴落下,染红了一小块地面,然而他似乎感觉不到痛楚,始终神色从容,不紧不慢。   自禁卫军来后,沈永和便始终沉默,直到这时才有了回应。   他神色莫辨,“他们在宫门口意图弑君,此等大罪,朕若是放过他们,岂非让天下看了朕的笑话?”   这倒是,堂堂皇帝在家门口被刺杀,刺客却全身而退,简直是对天子威严一次莫大的打击。   沈明烛声音歉然:“抱歉。”   然而他脚步不曾挪动,依然昭示着他维护苏千慕等人的立场。   “即便如此,你还是坚持?”沈永和道:“如果朕非要治他们的罪呢?”   刺客们纷纷握紧了武器,挡在苏千慕身前。   沈明烛往前几步,站在了他们的最前面,以一个保护的姿态,将他们全都挡在了身后。   他举起剑,望着沈永和的眼睛,又说了一句:“抱歉。”   “你!”沈永和怒极:“你以为朕不会杀你吗?你现在不过是庶民,以何身份站在朕面前,要朕赦免他们?”   颜慎失神地往前几步,喃喃问:“殿下,为什么……”   苏千慕轻笑一声,状似讥讽:“行了,废太子殿下,这件事情与你无关,你让开吧。”   你让开,和他们这些亡命之徒划分关系,而后你就是他们在场所有人的救命恩人。   你是被贬为庶民的废太子,以后的日子大概会好过许多。   沈明烛没有理会,他想了想,如实回答沈永和:“可他们不该死。”   他没觉得沈永和不会杀他,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身份拿得出手,他不过是想救人而已。   何须思虑过多。   “该不该死不是你说了算,不该死的人也不代表不会死。戚堰!”   “臣在。”   戚堰,禁卫军统领。   然而这一句话后,沈永和久久未下命令。   他神色阴沉地看了沈明烛许久,余光不动声色扫过所有臣子。   半晌,他说:“让他们走。”   戚堰有些诧异,他应了声“是”,对禁卫军将士们下令:“都让开。”   禁卫军依令往两侧避开,让出了一条足够远离此地的生路。   阳光穿过人群洒了进来,沈明烛对他们微笑:“介兹景福,永永无穷。诸位,有缘再见。”   苏千慕看了一眼他背在身后还在流血的手,“沈明烛,我平生钦佩的人唯有公主,今日又多了一个。”   她朝他抱拳一礼,转身道:“我们走。”   沈永和不曾阻止,面色沉沉地看着苏千慕一行人很快消失在视线范围。   片刻后,他语气森寒:“沈明烛,父皇令你在含章宫反省,无诏不得出,你却私自离开。不尊君令,罪在不赦。”   “来人,将他押入天牢。” 第3章   大概是今日的意外实在太多,接连不断的刺激下,朝臣们反应都有些迟缓。   一直到苏千慕等人的身影从眼前消失,他们才后知后觉地恢复了理智。   第一件事便是关心沈永和,朝臣们七嘴八舌:   “陛下,没事吧?可有伤到?”   “陛下,臣等知道您爱民如子,但是微服私访这种事以后还是少做吧,太危险了。”   沈永和也不是不要命的莽撞人,今日的事情看似是运气好才有惊无险,但其实就算沈明烛没出现他也不会有事。   他出巡身边也会带护卫的,只不过进城后护卫停在了远处,而且他身边也有武将,所以他刚刚才能及时从马车离开被掩护起来。   也许会死人,遇到刺杀死人很正常,但绝不会是沈永和。   然而朝臣们关心的话说到一半便停住,沈永和打断了他们的言语,下令将沈明烛押解入狱。   百官们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劝阻。   两侧是围了一圈的禁卫军,文武百官站在沈永和身后。   沈明烛独自一人站在他们对面,形单影只。   也曾是被万人簇拥的太子殿下啊……   戚堰再度诧异,他这次犹豫了片刻,见沈永和没有改变主意的打算,才应道:“是。”   他挥了挥手,便有两人上前来去拉沈明烛。   沈明烛避开,很有礼貌地说:“劳烦了,带路即可。”   他不慌不忙,从头到尾没有露出丝毫仓皇。   待他转过身之后,众人这才发现他一直藏在身后的手衣袖已经被染湿,血红色刺眼。   这一幕叫众人有些恍惚。   这几年发生了太多太多事情,他们每日都有操不完的忧心忡忡,做不完的家国大事。   以至于他们忽然想不起来,五年前沈明烛发动政变失败被捕时是什么模样。   有痛哭流涕吗?   有挣扎求饶吗?   还是也像今天这样,平淡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然后一步一步从容迈向深渊?   *   沈明烛被带到了天牢。   天牢潮湿阴暗,空气中便总弥漫着一股腐朽的气息,掺着若隐若现的血腥气,光是闻着就不亚于一项酷刑。   沈明烛自认为没有严重的洁癖,但还是挺爱干净的。   原主也爱洁。   他被困在含章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时间长了慢慢也就认命了,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自己洗衣服。   沈明烛绕着不大的牢房转了一圈,无奈发觉确实没有可以过得去心里那关坐下的地方。   他站在中央,苦恼地皱了皱眉。   他用手拨动了一下门锁,在心中思索了一番,得出结论——这锁他会撬。   ……所以为什么他还有这种技能?   难道没失忆之前,他是神偷盗圣之类的人物?   正当沈明烛犹豫是否要越狱的时候,牢房里来了客人。   狱卒点头哈腰,显然来者身份贵不可言。他麻利地把门打开,躬身行礼便退了下去,甚至没敢说几句谄媚的好话。   沈明烛慢吞吞抬眼。   萧予辞抬手比了一个手势,身后的太医连忙拿着药箱弯着腰走到沈明烛身边。   他跪下把药箱打开放在地上,“这位……那个……”   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   称“殿下”似乎有些怪异,直呼其名则更不妥当。   沈明烛乖巧地将伤了的右手递了出去,微微笑了笑:“有劳。”   他手举得有些高了,用意似乎很明显。   太医抬头看了看他,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见他并未生气,眼中笑意更甚,这才松了一口气。   沈明烛用手去握剑刃时用的力气不小,皮开肉绽,深可见骨。   太医用纱布擦去掌心残留的血污后,伤口便更加骇人,刿目怵心。   萧予辞不自觉别开眼,“从前没觉得你有这样好的身手和胆识,殿下。”   沈明烛“啊”了一声,随意道:“知人未易,人未易知。人尚且难以自知,你不是我,当然也难以了解我。”   萧予辞轻笑一声:“我以为你是故意的,隐藏身手、隐藏见解,连待人接物的脾性和气度都套上了一层假面,以至于我跟在你身边许久,都没见过真正的沈明烛。”   沈明烛疑惑:“我为什么要怎么做?”   “是啊,我也在疑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萧予辞转过头看向沈明烛,那人目光澄澈,像是句句真诚。   ……才不是呢,沈明烛就是个骗子。   萧予辞看着太医给他上药,纱布缠了一层接一层,“这么多年没见,殿下,我好不容易见你一次,你就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他目光微垂,眼神隐藏在阴影中看不分明。   ——这样的机会你等了许久吧?   ——你千辛万苦离开含章宫,借着天赐之机演了这样一场戏,不就是想要引我们前来吗?   ——你真正的目标是谁?你的目的是什么?   沈明烛在脑中转了一圈才反应过来,恍然大悟:“你觉得苏姑娘是我安排的?”   他有些想笑,于是真就忍不住弯了弯眼睛,“你太高看我了,我还没有这本事。”   萧予辞不敢信。   他曾经以为沈明烛是个草包,事实证明他才是自鸣得意的无知狂徒。   可他现在想要把沈明烛看作城府极深的野心家,却又委实想不通这人既然有这种本事,当初为何会把一手好牌打成这幅局面?   他什么都不知道,于是只能胡乱猜测,胡乱试探。   “不过,如果你要说不情之请的话,我确实有一件。”沈明烛语气诚恳。   萧予辞站直了身体,近乎迫不及待:“什么?”   沈明烛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究竟想做什么,或许从他接下来的请求里就能窥见几分端倪。   沈明烛不好意思道:“你可以帮我打点水,再拿几块帕子,一把扫帚来吗?如果方便的话,再带些熏香。”   萧予辞:“???”   *   沈永和在听底下人的汇报。   “含章宫的侍卫说他们今早从未离开岗位一步,不曾发现废太子何时出去,属下亲自审过,不似作假。”   沈永和冷笑:“这么说,沈明烛幽禁五年,这五年里,他多少次将朕的皇宫当作后花园,出入如无人之境,你们也全都不清楚?”   侍卫跪地,低头请罪:“属下万死。”   沈永和任由他跪着,也不叫起,平淡地接着问道:“沈明烛这五年表现可有异?”   侍卫头低的更深:“并无。”   沈明烛身边没有宫女侍卫伺候,他们难以获取他的任何动向。   “是没有,还是你们不知道?”   “属下无能。”   沈永和面色愈发平静:“相关人员,自去领罚。”   “是。”   下属刚退下,便有人禀告颜慎请见。   颜慎是当朝右相,在百官中地位颇高,沈永和平日里对其也是尊敬有加,“有请。”   颜慎刚一入内,便行了一个大礼:“臣参见陛下。”   “快起。”沈永和关心道:“右相今日为朕受惊了,身体可有不适?”   颜慎再一躬身:“谢陛下关心,微臣无碍,此微臣应尽之责,不敢居功。”   虽是君臣,然而他今日身姿放得极低,不似平常,仿佛有事相求。   沈永和含笑揶揄道:“右相有话不如直说?”   颜慎迟疑了一瞬,踟蹰着道:“臣斗胆,请陛下判废太子无罪。废太子救驾有功,不该下狱。”   沈永和敛了笑意:“右相大人是在指责朕吗?”   “臣该死,臣不敢。”颜慎恳切道:“废太子众目睽睽之下挺身而出,将生死置之度外,若是还责难于他,怕是难以服众。”   说得好像是为沈永和考虑。   沈永和淡笑:“右相不说朕险些忘了,沈明烛还假冒天子,罪该万死,如何能这样轻易放过?”   他明明有很多理由可以给沈明烛定罪,偏偏说了一个最容易落人口舌的,可见其讽刺意味。   ——沈明烛自称是沈永和,是为了在苏千慕面前救下文武百官。   “陛下……”   “启禀陛下,左相萧予辞求见。”   颜慎正要说话,忽而被宫人的回禀打断。   “宣。”沈永和只做没听见颜慎的那句“陛下”,也不去看他脸上显而易见的恳求与希冀。   等萧予辞进门,他才复又露出笑颜:“听闻你请了太医,身体不适?”   萧予辞摇头:“臣不是为自己请的,臣带太医去了天牢,为废太子上药包扎。”   沈永和笑意顿住。   萧予辞认真道:“臣斗胆,请陛下下令,释放废太子。”   沈永和冷笑:“你是不是想说,沈明烛救驾有功,朕若不放他,难以服众?”   萧予辞欣然点头:“陛下圣明,英雄所见略同。”   “朕不是英雄,朕是小人。”沈永和眼中含怒:“两位丞相这是商量好了,来为难朕来了?”   为何都要替沈明烛求情?   即使五年来朕礼贤下士,任人唯贤,他们也还是惦念着旧主吗?   宗法礼制,嫡长身份,就这么重要?   颜慎当即俯身,上了年纪的老官一板一眼,恪守忠君之道,“臣该死,请陛下恕罪。”   年轻的萧予辞却不见多少慌张,他从容立在原地,疑惑问:“陛下何必生气?”   他笑了笑,一字一句,语气轻蔑:“区区沈明烛,无论如何,都越不过您去。” 第4章   沈永和内心隐有不安的预感,这让他不全相信萧予辞的话。   年少时或许还会被两三句好话迷了眼,可他已经是在政治场上俯瞰了五年的帝王,他比谁都清楚,文人的嘴是这世上最利的刀剑,但有时也可以成为裹着砒霜的蜜糖。   一个人做了什么,永远比嘴上说的更重要。   萧予辞淡笑,意有所指道:“陛下不是在犹豫出使百越的使臣人选吗?”   似是没想到萧予辞会说这话,沈永和一怔。   出使百越可不是件好活。   明面上看,大齐似乎仍是花团锦簇一片,长安十里繁华,百姓安居乐业,可要是将目光放眼整片河山,就会发现近些年天灾越发多了起来。   旱灾、涝灾、雪灾、蝗灾,粮食减产,生计艰难。   百越之地得天独厚,那里的粮食一年三熟,随便洒下几粒种子,无需多加侍弄,来年就能长成一片稻田。   大概是太容易获得,在百越粮食算不上珍贵,烂在地里都没有人浪费时间去收。   即便如此,依然轻而易举就能养活那片土地上所有的人民。   大齐想要向百越采购粮食,以解国内之危。   然而百越素来封闭,他们有自己的信仰,故而十分排斥外人。   大国从来都不可能是仁善的兔子,他们想要的就一定要拿到手,既然不愿做生意,那就纳贡好了。   百越国力不强,可他们实在得天地钟爱,外来人想入侵他们,先得经过一段充满瘴气、毒虫的密林。   倘若大军进攻,即使能保住一条命,想来也不剩多少战斗力了。   正因如此,大齐才放弃宣战,改为派遣使臣。   沈永和如此犹豫,是因为这是件可以预见的成功性不高的苦差事。   百越是还没开化的蛮夷之地,固执而排外,识字的人不多,因而很难与他们讲得通道理。换句话说,使臣很可能死在他们手上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因为他们杀人也不讲道理。   更何况路上还有瘴气和毒虫。   沈永和皱了皱眉,“你的意思是?”   萧予辞面色平淡,“让废太子去吧。如果陛下担心他逃走,就告诉他,他要是离开,大齐会不惜一切,通缉荆梁余孽。”   鸿钰公主死后,他们虽然下发了对苏千慕等人的通缉令,但其实抓捕的力度并不大。不然,一个如此强盛的国家,还不至于拿几个人没办法。   颜慎欲言又止。   这是明目张胆的阳谋,而依照沈明烛对苏千慕的维护来看,他中计的可能性很大。   可是……   用无关之人的性命相威胁,这种手段,未免太不君子。   颜慎问:“为何要选废太子?”   是觉得他能胜任?还是……想让他去送死?   萧予辞仿佛能看懂他的疑问,他摊了摊手,无辜道:“当然是觉得咱们这位废太子殿下深不可测,右相,你不想知道他今日闹了这么一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吗?”   沈永和神色迟疑,他叹了口气:“朕再想想。”   到底血脉同源,他与沈明烛关系虽不算友好,但也难免怕落人口实。   而且他心中还有一点说不出口的顾虑。   ……他怕沈明烛真的活着回来。   他怕沈明烛将这个任务完成得极度漂亮,像宫门前突然现身与苏千慕对峙时那样出乎意料又震撼人心。   假使沈明烛葫芦里卖的真是救世良药,萧予辞和颜慎看清之后,还会坚定地站在他这边吗?   废太子废太子,这称呼里的“太子”二字,怎么就这么刺耳呢?   *   沈明烛没有等到萧予辞送来的帕子扫帚和熏香,等到了可以离开地牢的旨意。   他满意地点点头,挺好,不用纠结要不要越狱了。   沈明烛回了含章宫,沈永和还为他拨了两个伺候的宫人过来。   沈明烛慢吞吞地问:“会种地吗?”   他这宫里没有池子养鱼,但还是能整理出一块可以种菜的地的。   两个小太监面面相觑。   他们虽然出身贫苦,但很小的时候就被卖进宫了,在宫里每日天不亮就要起床学规矩,不过他们要学的东西里,可不包括种地。   沈明烛见他们久久不答,失望道:“都不会吗?”   两人慌张跪下,“奴该死,殿下恕罪。”   “啊?快起来。”沈明烛道:“不就是不会种地吗?我也不会,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越来越怀疑自己失忆前是做什么的,他好像会很多东西,可系统说他喜欢种地和钓鱼,他对这二者却没有半点熟悉感。   难不成这两个词都是代指?其实不是指真实的种地钓鱼,只是一种比喻?   看来他以前是个谜语人。   不管了,草都拔了,先种了再说。   应该也就挖个坑埋点土的事。   沈明烛问:“你们知道哪里能找到种子吗?”   小太监大着胆子直起身:“殿下想要什么种子?”   沈明烛想了想,“好种的,容易活的。”   “御膳房有些菜籽,殿下若是不介意,奴去为殿下取些来。”   “宫内的地不是什么肥沃的好地,不论皇兄想种什么,大抵都是很难活的。”   含章宫的大门常年关闭,也就方才押送沈明烛回来开了一条细小缝隙,眼下却被人推开,两侧门大敞。   好像突然之间,阳光更甚了三分,天地间亮的晃眼。   两个从前没有面圣资格的小太监连忙跪倒:“参见陛下。”   天子銮驾浩荡,明黄色的宝盖下,沈永和一身华服,两侧跟了足足十数人。   含章宫许久没有这么有人气过了,而这不过是最普通的天子仪仗。   沈永和随意抬手,周围人会意低头躬身一礼,脚步轻微地退了出去,还不忘掩上宫门。   新来的两个小太监心中打鼓,绞尽脑汁回想学过的规矩,思索要不要随同其他宫人一起退出。   可大门已经关上,他们也没胆子当着沈永和的面起身开门离开,只好继续以额触地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直视天颜。   沈永和缓慢走近,“沈明烛已被贬为庶人,何来‘殿下’之称?”   他语气不算严厉,可两个小太监还是吓得抖了抖,用力叩首:“奴该死,陛下恕罪,求陛下开恩……”   他们磕得极重,不一会儿地上就见了血。   沈明烛皱了皱眉,一手一个拉住他们的后领,虽然右手有伤,也不妨碍他轻轻松松就把两人提了起来。   沈明烛挡在他们前面,慢吞吞道:“陛下对我有气,何必吓他们?”   “呵。”沈永和轻笑,“皇兄说笑了,朕贵为天子,你有什么资格,让朕对你生气?”   他语气平淡,话语中的轻蔑意味却难以掩饰。   然而沈明烛像是没听出来,他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沈明烛认真地看着他,疑惑道:“我做了什么,让你为难了吗?”   茫然又无辜。   沈永和觉得可笑。   他们俩斗了十几年,彼此都想置对方于死地,沈明烛何必这样惺惺作态?   沈永和也随他演戏:“朕确实有一件为难的事。”   “什么?”   “百越。”   沈永和看向他:“皇兄,你替朕出使百越吧。”   沈明烛从原主的记忆里知道百越这个地方,他眨了眨眼,刹那就明白了沈永和的意思:“陛下想要百越的粮食?”   “不是想要,是必须要。”沈永和讽刺道:“皇兄向来不关心民生疾苦,自然不知道近些年来民生多艰。”   倘若不是大齐的官员们夙兴夜寐,多次亲往现场赈灾,这天下还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模样。   沈永和多次微服出巡,也有这个原因在。   天象越是异状频出越容易导致人祸,人都要活不下去的时候是顾不上律法正义的,或许皇权能起到几分微末的稳定人心作用。   都说天灾是上苍对昏君无道降下的惩罚,沈永和自问对大齐问心无愧,只是偶尔也会焦虑恐慌。   沈明烛诧异,他面色惭惭:“我不知道。”   原主被关在含章宫五年,没人跟他说这些事。   沈永和不置可否。   他认定沈明烛仗着身手离开过含章宫许多次,多少会有点听闻。如果确实一无所知,只能说明他着实没有爱民之心。   沈永和平静道:“钦天监观天象,猜测六月之后恐怕会有一场危及全国的大旱灾,若是不能得到足够的粮食补给,会有许多百姓饿死——皇兄,不论你愿不愿意,你必须去。”   他袖子里放了一封画像,那是苏千慕的通缉令,是他接受了萧予辞的主意,为这次谈判准备的筹码。   然而他还没拿出来,就听到沈明烛说:“我去。”   他答应得太干脆,让沈永和有些措手不及。   沈永和面色一沉,试探道:“你知道百越是什么地方吗?”   沈明烛想了想:“一个很适合种地的地方,只那一处土地,可以养活大半个齐朝。”   沈永和冷笑,“是,那里还是一个很容易死的地方。”   沈明烛弯了弯眼睛,“人总是会死的,能够死得其所,也是一大快事。”   沈永和又是一声冷笑。   以前可不见你这样看得开,是在演戏吗?你的目的又是什么?   然而他也不知什么原因,最终也没把通缉令拿出来威胁沈明烛不准逃走。   他转身欲走,离开前,背对沈明烛,平淡地说:“既然如此,那就劳烦皇兄给燕将军去信一封,就说你是自愿去的,免得他以为是朕让你去送死。”   “陛下。”沈明烛叫住他。   沈永和不曾回头,看不见沈明烛此刻的神色,只听见那人认认真真地说:“我会把百越带回来,在这之前,辛苦你多撑一会。”   沈永和没说话,他微垂眼睑,提步离开。   ——朕当然会,朕会让天下人知道,朕才是最适合当皇帝的人。 第5章   沈明烛离开长安时很低调。   沈永和不曾明文下旨,不曾带领百官送行,只准备了一匹马,一份盘缠,一个年轻的随行太医。   含章宫悄无声息少了一位曾经的太子,除了那两个新来的小太监,没有人知道。   因地方没有收到文书,沈明烛也就没有人接应,一应所需都得自己安排。   前往百越需要经过江南。   江南温婉水乡,来往行人吴侬软语,是有别于长安的繁华。   沈明烛看得津津有味,目不暇接。   “好心的大人,可以赏点吃的吗?”有个小孩儿走到他们脚边,仰着头看他们,目露祈求。   她衣衫褴褛,脸上却很干净,仿佛也是被人精心照顾的。她知道即便如此,一些大人物还是会嫌他们脏,故而不敢靠的太近。   沈明烛蹲下身,揉了揉她的头发:“你爹娘呢?”   他眼神一片煦然,手指白皙,却毫不介意地拿下小姑娘发丝间掺杂的一根野草。   “家里揭不开锅,爹娘要把我卖了,可是来买我的人好凶,会打我,我害怕,就跑了。”小姑娘不过七八岁,说话已经很有条理。   她说起这些时脸色没有波动与伤怀,像是已经习惯。   这些上苍赐予曾经要她生不如死的苦难,如今也可以坦然谈起,还不如沈明烛的温声低语给她来的触动。   沈明烛蹙了蹙眉,对小孩儿说话的语气仍然温柔:“你这样的年纪,该去慈孤院。”   小姑娘问:“什么是慈孤院?”   沈明烛抬眼看向随行太医:“这里没有慈孤院吗?”   “不仅这里,长安都没有。”   沈明烛吃惊:“怎么会?”   五年前沈永和就提出过要在大齐国土上兴修慈孤院,使老有所依,幼有所养。   沈永和废了大力气说服先帝拨款,怎么如今他成了皇帝,反而不了了之了?   “哪有钱呢?大少爷。”年轻的太医言语讽刺:“在下纵不了解国事,也知连番天灾下,国库已然空虚。”   沈明烛默了默,委实没想到齐朝危急到了这地步。   而天灾如此频繁,居然没有大面积生乱,沈永和和颜慎他们都了不起。   沈明烛再度看向小姑娘,声音轻柔:“你住哪里?可以带我去吗?”   小姑娘陡然警惕了起来:“你要干什么?”   “我不是坏人,带我去见见你的哥哥姐姐们,我有事和他们商量,好吗?”他诱哄道:“我给你买糖葫芦?”   小姑娘鄙视地看了他一眼:“我不是小孩子了,一根糖葫芦收买不了我,哥哥说了,这些都是小恩小惠。”   然而下一秒,她就诚实地咽了口唾沫。   沈明烛失笑,“那我给你们每人买一根糖葫芦,这算不算大恩大惠了?”   小孩子有时对善意与恶意的敏感度超乎大人想象,小姑娘能感受到沈明烛眼里的关心与怜悯,她稍微卸下几分心防,“我要去问问哥哥。”   “好,我在这里等你。”沈明烛伸出手:“我们击掌为约。”   小姑娘新奇地与他击掌,唇边不自觉露出笑意。“我一定会回来的。”   小姑娘跑远了。   太医皱了皱眉,“大少爷,你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大人还在等百越的消息,你是故意拖延时间吗?”   使臣向来是高危职业,太医此行也报了必死之志。   他也许不能活着回到长安,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的君主从来不缺愿意为他赴死的臣子,他也不过是其中一个而已。   “再急,也不缺这一时。”沈明烛慢吞吞起身,“贺大夫要是等不及,大可先行一步。”   贺太医脸色难看,但到底没再说话。   跟随沈明烛出来这一段时间,这人一直表现得很好说话,有着不合时宜的慈悲与难以理解的好脾气。   沈明烛好像从来没有生过气,与此前喜怒无常的废太子判若两人。   而只有极少极少的时候,才能在他身上看到此前几分掠影。   是经年打磨下他洗尽铅华变得更加内敛了吗?还是说从前才是假象?   小姑娘回来得很快,还带回了一个年长一些的少年,约莫十四、五岁。   “先生好。”少年不伦不类地行了个揖礼,“小桃说,您想见我。”   “啊,是。”沈明烛朝他微微而笑,“像你们这样的孩子很多吗?”   少年机敏,他猛然从这一句话中意识到了什么,只觉得心脏急促跳动起来。   按耐下心中奔涌的心绪,少年侧身伸手引路,“先生请。”   他跟在沈明烛身边,低声介绍:“我是年纪最大的,今年十四,在我之下,十岁以上有两人。大多是像小桃一般年纪五岁以上十岁以下的孩子,足有十八人,还有三个牙牙学语的小妹妹。”   谈起“家人”,他语调不自觉流露出温柔。沈明烛认真听着,时不时“嗯”一声。   “到了。”少年上前,为沈明烛拉开稻草编制成的帘子。   这里像是一座荒废的土地庙,庙不大,摆满了二十多个孩子生活的痕迹,显得有些逼仄,又满满的生活气息。   “哥哥。”大概是都像小桃一样去外面找生计了,破庙里留下来的孩子不多,见少年回来全都一窝蜂涌了过来。   “小桃。”沈明烛朝小姑娘招了招手,自袖中取出一粒碎银,温声道:“去给大家买冰糖葫芦吧。”   小桃捧着钱,乖巧地看向少年。   少年思忖片刻,点了点头,小桃这才蹦蹦跳跳出门。   糖是很珍贵的零嘴,普通人家的孩子一年尚吃不起几次,更何况他们?   少年一般不这么奢侈,但毕竟这是沈明烛指定用来买糖的钱,他想了想,还是没有阻止。   他是很懂分寸的孩子,一生中得到的善意寥寥,为此愈发不敢得寸进尺。   沈明烛看向他,温声问:“如果我给你一笔钱,你能保护好它不被人抢走吗?”   少年那一丝早就有的预感成真,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几乎没有犹豫,坚定道:“我能!”   他们太需要钱了,可他们都还太小,做不了什么活。   要是有钱,他可以让弟弟妹妹们读书,他去学些手艺,然后才能赚更多钱。   沈明烛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随意地放到少年手上,浅浅笑道:“我信你。”   少年手抖了一下,仿佛手中捧着的不是银子,而是灼热燃烧着的火苗。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先生,这就……给我们了?”   “是啊。”沈明烛笑了笑,“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以后绝不为恶,假使遇到像你一样需要帮助的孩子,在你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不要放弃他。”   “我会的。”少年语气虔诚。   “哥哥,我回来啦。”小桃两手握着好几根冰糖葫芦,“我怕会化掉,阿姐他们的等回来再买,哥哥快吃。”   小桃积极地给每人分了一根。   沈明烛诧异地看着递到他眼前的冰糖葫芦,“我也有?”   小桃人小,要踮着脚才能举得更高一点,她认真地点头。   沈明烛接过,笑意盈盈,“谢谢小桃。”   小桃也笑,“不客气!”   她想了想,脸上露出几分纠结,最后还是拿着一串冰糖葫芦递给贺时序,“给你。”   站在一旁始终被人孩子们故意无视的贺时序猝不及防,他有些手足无措:“我?”   乖巧的小孩子本就容易叫人心软成一滩水,他小心翼翼地确认:“给我的?”   小桃点了点头,她举着冰糖葫芦走近几步,小声道:“吃了我的糖,你要对恩人先生好一点哦。”   沈明烛失笑。   贺时序心中一颤,他转头看向沈明烛,只觉胸中百转千回,情绪满满涨涨,堵得他有些难受。   所有人都会觉得沈明烛是好人。   所以……   是他有偏见吗?   是他无知是他愚昧吗?   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吗?   沈明烛拿着冰糖葫芦告辞离开,走到门口,少年追了出来。   “先生,我叫顾央,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沈明烛想了想,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   他说:“沈明烛。”   *   在沈明烛从江南离开的时候,远在西北大营的燕长宁收到了长安寄来的信件。   燕驰野翻了个白眼,“父亲,真是沈明烛寄来的?”   沈明烛从来没向他们寄过信。   从前太子地位未稳还要仰仗他们时,逢年过节还会送些年礼,后来就越来越敷衍。   等到政变失败被贬为庶人,就彻底断了联系。   不可能是先帝与陛下不肯,两任帝王即使看在他们镇守边境的面子上,也不会太过苛待沈明烛。   不过是沈明烛自己不愿罢了。   燕长宁皱眉,“驰野,他是你表弟。”   “好,表弟。”燕驰野拖长语调,一咏三叹,说不出的阴阳怪气,“那表弟说了什么?”   没有谁会喜欢拖累了自己一家的人。   虽然说燕驰野对西北并不排斥,也无所谓回不回长安,但他可以选择不回,而不是被迫不能回。   燕长宁打开信件,刚看了两眼,表情忽然变得严肃。   他似乎是难以置信,翻到最开头又重新看了一遍。   “父亲?”燕驰野疑惑,他伸手把信纸抢了过来,飞快地扫视了一遍。   燕驰野:“???”   燕驰野深吸一口气,神情严肃:“父亲,这信绝对不是沈明烛寄来的,是有人仿造。”   他们确实认不出沈明烛的字迹,但沈明烛会自愿去百越?开什么玩笑。 第6章   燕长宁对沈明烛没有这么大的偏见,出于爱屋及乌的缘故,他对妹妹生前疼爱有加的孩子也有几分亲情。   但燕长宁不得不承认,其实……他也不太相信。   他这个外甥,生来地位就尊贵无比,被宠坏了,像个永远长不大的顽劣小孩。   不识人间疾苦,也从不会为他人考虑。   说沈明烛一时兴起偷跑出皇宫去江南赏春燕长宁都可以接受,说他自愿出使百越?   被刀架在脖子上的那种自愿吗?   “父亲,这是为我们父子俩设的局,我们不能中计。”燕驰野煞有其事地说,并觉得自己十分聪明机智。   燕长宁捏着信纸,神色犹豫:“那依你之见,这信是何人所写,目的又是什么?”   “这还用说吗?很明显是沈永和写的,他早看我们俩不顺眼了,目的就是让我俩抗令。不管是回京替沈明烛讨公道,还是前往百越探虚实,只要离开西北大营,他马上就能以此为理由治我们的罪。”   燕驰野侃侃而谈:“如此浅显的阴谋,我们才不会往里跳,区区一个沈明烛,管他去死。”   “燕驰野!”燕长宁生气了,“那是你表弟,还有,对陛下尊重一点!”   “父亲你就是太小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附近全是我们的人,沈永和又听不到。”   “什么你的人我们的人,燕驰野我再与你说最后一次,这是陛下的军队。”燕长宁面色严肃。   燕驰野撇嘴,“行呗,我不说了就是。”   燕长宁对着信纸上的黑字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道:“你去百越寻明烛,我写奏报,向陛下请罪。”   再疼爱沈明烛,他也不会背叛大齐。   燕驰野瞪大了眼睛:“又我去?”   他像只焦躁的猴子,“父亲,你疯了吗?你明知道这是沈永和……陛下为我们设的计,为何还非要往里踏?”   “宁可信其有,陛下已经坐稳了皇位,我担心他真的会对明烛下手。”燕长宁道:“你未在朝中任职,按理来说,不算抗令。”   军中没有一个“少将军”的职称,燕驰野能在西北大营中有这样的称呼,一半是他自己的能力,一半是因为他是燕长宁的儿子,并非朝中下令。   所以按道理来说,他只受燕长宁指派。   但该请罪还是得请罪,毕竟燕长宁能下什么样的命令,也先得经过圣上首肯。   燕驰野不能理解,他怒气冲冲:“我们为沈明烛做的还不够多吗?父亲,你真要把一家的性命去搭进去?”   燕长宁叹了口气,神色无奈,含着隐隐的伤悲,“驰野,帝王想杀一个人的时候,是难以挽回的。”   哪怕看得出是阴谋又怎么样,高高在上的皇权亲自布下天罗地网,当事人最好能够自觉些主动入局。   否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呢?   犹如兜头一盆冷水浇下,燕驰野浑身气势散去,显得蔚为狼狈。   他低声道:“我去就是。”   可……还是不甘心。   真的就没办法了吗?   他们真的,就只能等死了吗?   燕长宁望着燕驰野离去的背影,许久之后才露出一声苦笑。   多年前,他父亲为了让燕家再进一步,不顾小妹已有情投意合的意中人,将其嫁给了先帝。   在那之后,他对小妹便总含亏欠。   可这不关驰野的事,他想,他可以死,但无论如何,他希望能保住驰野。   *   沈明烛距离百越只剩一个密林。   就是这段不算长的距离,挡住了大齐的铁蹄,令文武百官望而却步,只能想象着另一边堆满粮食的宝山,徒然地望洋兴叹。   贺时序从药箱中取出一个药瓶,“公子,眼下还没完全化解瘴气的药,这个解毒丸能起到一点作用,其余的只能等臣入了瘴林再试试能否调配。”   他打开药瓶,正打算先吃一颗以使沈明烛安心,便见沈明烛毫不介意地接过,倒了一颗后漫不经心地服下,动作间自然得很。   贺时序一愣,“你就这么吃了?”   沈明烛眨了眨眼,“怎么了?”   贺时序眼神顿时变得复杂复杂,“你……你不怕我在药里下毒吗?”   沈明烛“啊”了一声,“你没有让我现在死的理由,这点信任我还是有的。”   “可……”贺时序张了张嘴。   可是世上不止有见血封喉的毒药,有几个月后才发作的,有让人痛苦无比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   贺时序到底没说话,他默不作声地也吃了一颗,越过沈明烛打算进入密林,然而很快被沈明烛用剑鞘勾着后领拉了回来。   贺时序疑惑转头。   沈明烛平静地绕过他走到了最前面,“跟在我身后,走我走过的地方,明白吗?”   这样的环境说不定哪怕枯叶下就藏了一个沼泽,要是不小心踩到,就连他都很难把人救出来。   贺时序也明白这个道理,他语气闷闷:“公子千金之躯,探路这样的事,不该你来做。”   沈明烛怪异地看了他一眼,缓慢地问了一声:“啊?”   这药对脑子有影响?那为什么他没事?   沈明烛忍不住问:“你怎么突然叫我‘公子’了?”   他不是一直都讽刺地喊“大少爷”吗?   贺时序微怔,本能快过大脑,如实地喃喃道:“因为你不喜欢。”   沈明烛喜好与否表现得还是很明显的,虽然哪怕遇到不喜欢的事情他也不会生气,但旁人总是能轻易感受出来。   他那时不在意,也乐得让沈明烛难受,因而一遍遍阴阳怪气地喊“大少爷”。   沈明烛再度疑惑地看了也一眼,没再继续问。   ……其实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只不过“公子”这个称呼,能给带给他几分熟悉感,好像在他没失忆之前,许多人曾经这样叫过他。   他没理会贺时序说的话,带头走进了密林。   密密麻麻的枝桠缠绕交织成头顶的天空,不见天日的林子里一步一险。沈明烛砍下树枝,削成尖细的木棍,反手一甩,将不远处朝他们吐舌头的蛇钉在了树上。   贺时序原本还没发现,这时看到毒蛇的尸体才吓了一跳。   “公子。”贺时序紧张地抱紧了药箱。   空气中晕开腥臭的血味,不远处传来一声不知是什么猛兽的嚎叫,贺时序现在才意识到形容密林时的“危险”二字有多悃质无华。   沈明烛安抚似地拍了拍他,“别害怕,你在这里等我,我去看看。”   他毫不犹豫、毫无畏惧地握着剑往前。   贺时序忽而忍不住大喊了一声:“公子!”   别再往前了,你会死的。   我们回去好不好。   他咬着牙,眼眶红了一圈,到底没说话。   陛下的命令更重要。   大齐的百姓更重要。   对不起,公子。   贺时序不知道沈明烛是怎么做到的,但这人终究毫发无损地回来了,剑尖残留着隐隐的血迹。   他已经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速,也许没过多少时间,但对这时的他而言,每一秒都漫长得像是一个世纪。   贺时序用力抹了一把眼泪,从药箱里把药品递了过去,恨不得亲手喂到沈明烛嘴里。   沈明烛晃了晃没剩多少的药瓶,疑惑地问:“刚刚不是才吃过吗?”   药效过得这么快吗?   贺时序别过眼,忍着泪意低声道:“剧烈运动,瘴气毒素流转比较快,公子刚刚动了武,还是多吃一颗比较保险。”   “哦,好。”沈明烛表现得很是乖巧,他笑了笑:“还挺好吃。”   带着丝丝点点的甜味,像是放了甘草。   贺时序道:“陛下不爱喝苦药,可以的情况下,我等都会把药做成丸子……”   他说到一半忽然顿住,脸色瞬间苍白。   废太子从前也不爱喝苦药,每次生病了喝药总是会闹出一堆事,诸如摔碗这样的事情简直层出不穷。   偏偏他们又不敢任由太子不喝药,否则病情恶化,遭殃的还是他们。   只能熬上好几碗药,任由太子殿下摔着玩,等他摔累了,觉得难受了,再哄着他喝下去。   那时他们只在私下里抱怨太子麻烦。   贺时序从前问心无愧,因着年少一点轻狂,就是当着先帝的面他也是敢这么说的。   可不就是麻烦吗?光会折腾人,沈明烛浪费的药,够民间的百姓生几次病了?   但他现在忽然从心口处蔓延出心虚来,刺得泪意往眼角处涌动,不觉又湿了眼眶。   “你在想什么?”沈明烛没把那句话说了一半的话放在心上,他严肃地提醒:“跟紧我!”   贺时序回神,他用力攥紧拳头,指甲深入掌心,疼痛为他找回了几分理智。   他低低地应:“是。”   声音带颤。   沈明烛在心里算着时间,约莫一个时辰之后,他们走出了密林。   贺时序第一时间握着沈明烛的手腕把脉。   那药只能压制症状,却不能解毒,因而毒素还残留在体内。   ……比他想象中要严重许多,沈明烛用起武功来太肆无忌惮了,必须快点想出解毒的药方。   万物相生相克,有句话说“百步之内必有解药”,这句话有一定的道理,能够解毒的药草必然在密林内。   他一路上随手采了许多,一会儿便试试。   “公子什么时候有这样的好身手?”贺时序把药草放好,边收拾药箱边问。   沈明烛眨了眨眼:“一直都有,只是从前在长安,没机会用到而已。”   是这样吗?   可他听说,废太子当初东窗事发时,人就在先帝的宫中。   这人有这么好的身手,连密林都可以平安无损地通过,当年离先帝这么近,难道就拿不下先帝?   总不能,是当时的禁卫军身手更好吧? 第7章   没走多远,他们听到了人声。   百越和他们的语言差不了太多,只是因为习惯和口音听起来有些难懂,但连蒙带猜还是能听得大差不差的。   沈明烛与贺时序在原地听了半天,发现他们是在举行一场祭祀。   ——前面有一棵多年前被雷劈到的枯树,这个春天到来,枯树居然抽了一株嫩绿的新枝。   百越人认为这是神明赐福的象征。   经过赐福,这树有了神力,那就是神明的眷者,他们理当按侍奉神明的标准去侍奉神树。   首当其冲的就是祭祀,祭品是人的血肉。   祭司唱着拗口难懂的歌,其中隐隐掺杂着磨刀的声音与小孩儿的呜咽声。   沈明烛带着贺时序躲在草丛后探头去望,见一男一女两个孩童被绑了起来,正拼命挣扎扭动,却苦于挣扎不开。   贺时序难以忍受地别过眼,不敢去看。   他压低声音,小声道:“公子,我们先走吧?”   祭祀在百越是一项很神圣的仪式,他们此行为的是交好而后贸易往来,不能一开始就得罪对方。   沈明烛没有反应。   贺时序觉得奇怪,以为是他没听见,又唤了一声:“公子?”   话音刚落,便见沈明烛拿着剑跃出草丛。   贺时序心一紧:“公子!”   声音都有些扭曲。   沈明烛显然是手下留情了,没有伤及百越人的性命,只斩断了绑缚在两个孩子身上的绳子,一手一个拎着就跑。   百越人在最初的怔忪过后,便嗷嗷叫着一拥而上,怒气冲冲又悍不畏死。   “抓住他。”   “啊啊啊该死的小贼。”   沈明烛动作很快,轻松闪避过他们,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草丛中。   惊险的局面看得贺时序险些惊叫出声。   “公子!”他捂着嘴,抑制住涌到喉咙口的惊叫,满脸生无可恋。   公子,你还记得另一边的草丛里面,还有一个太医吗?   幸好沈明烛没有忘记他,没过多久便回来了。   不知他把两个小孩儿放到了哪里,等回来的时候双手已经空了出来,于是这次拎的人换成了贺时序。   贺时序后衣领被拎了起来,双手双脚悬空,在半空中扑腾了几下,等反应过来后,他已经与两个孩子大眼瞪小眼。   沈明烛凝神听了片刻,确定追兵被他们甩开去了别处,这才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意。   他看向两个小孩儿,温声问:“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贺时序总觉得沈明烛冲动了。   他来之前看过一些资料,百越对所信奉的神明极度虔诚,说不定这两个孩子还会觉得能成为神明的祭品是一种荣耀?   但心里这么忧心忡忡地想着,手还是很诚实地检查两个孩子身上有没有别的伤口。   两个小孩儿好似还没反应过来,表情呆呆愣愣的,好半天才神情恍惚地问了一句:“公子,你是仙人吗?”   “啊。”沈明烛笑了笑:“世界上没有仙人。”   沈明烛问:“你们的父母呢?”   小女孩瘪嘴想哭:“我们和爹娘走散了,爹爹娘亲一定很担心我们。”   年长一些的男孩儿连忙安抚似地抱了抱女孩,声音强忍着恐慌与胆怯:“别怕妹妹,哥哥会带你找到爹爹和娘亲的。”   是很善良很乖巧的两个孩子。   获救之后,他们第一个念头不是哭诉,而是关心自己的父母会不会担忧。   贺时序猛然震惊:“你们不是百越人?”   男孩摇头,忍着泪意礼貌回答:“不是,我们跟着爹爹娘亲路过这附近,人很多,被冲散了,然后我和妹妹就被抓来这里了。”   医者仁心的贺时序出离愤怒了,他义愤填膺:“要祭祀有本事用自己的人,拐卖小孩儿也配称虔诚!”   沈明烛神色一凛,把插在地上的剑拔起来,一脸严肃地往外走。   “公子?”贺时序仓促抓住他的衣角:“您这是要去做什么?”   沈明烛认真道:“杀人。”   刚刚下手轻了,这种人还是死了干净。   贺时序看出沈明烛是认真的,慌忙阻止:“慢着慢着,公子,从长计议啊。”   百越人出奇团结,就算以沈明烛的武力能在杀人后全身而退,但他们此行的目标也一定难以达成。   沈明烛刚刚抢了人就跑,破坏了对方的祭祀,也许尚有机会转圜,可要是闹出人命,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沈明烛歪头问他:“有什么关系吗?”   “啊?”贺时序不解其意,事关此行成败,没有关系吗?   沈明烛一本正经:“我们只是要粮食,又不是一定要和他们交好。”   他神情若有所思:“按道理来说,如果土地归了我们,任务也是能完成的吧?”   贺时序震惊:“您不会想把他们全部杀光吧?”   相比起巍巍大齐,百越国土不大,子民也不算多,但也有三万之众。   沈明烛单枪匹马,即便砍到剑都钝了,怕是也杀不完这么多人。   沈明烛默了默,慢吞吞地转身,“再看吧。”   像是听进去了,没再拿着剑,一幅随时要冲出去杀人的模样。   贺时序松了口气。   ……贺时序这口气只松了一半。   他一个箭步上前拉住沈明烛衣摆,急得眼泪都要出来:“公子,您这又是去做什么?”   沈明烛牵着两个小孩往他们来的方向走去。   ——他们刚刚才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进入密林,还什么事都没做,就要出去了吗?   也不对,还是做了一些事的,比如彻底得罪了百越。   沈明烛疑惑地停住脚步:“当然是要出去呀,他们的父母在密林外。”   贺时序挡在他们面前,眼巴巴地试图挽留:“至少,至少等我研制出解药。”   沈明烛递了一株草药过去。   贺时序没反应过来,“什么?”   “解药。”沈明烛好声解释。   这株草药确实眼熟,印象中,贺时序采的数十种未知草药中就有它。   贺时序震惊:“公子怎么知道?”   莫非昔日的太子殿下也精于医术?不要吧,这未免也太全能,太不给别人留活路了。   沈明烛说:“百越人告诉我的。”   百越长期生活在这附近,有些阻挡瘴气的法子很合理,这么说也说得过去……才怪呢!   先不说百越怎么会莫名其妙告诉沈明烛,他们一共才来多久?   而且他全程都跟在沈明烛身边,他怎么不知道沈明烛什么时候和百越人聊上天了?   沈明烛像是能看出他脸上的崩溃,眼神示意般地看向两个小孩儿的衣襟。   他们胸口处扣子上缠了几根草叶,细看正是这种草药。只不过之前被绕成一团,形状不太分明,贺时序还以为是不小心沾上的野草。   男孩儿会意地摘下草药解释:“这是他们给我们缠上的,我偷听到,说是只有拿着这种草才能走过那个森林。”   贺时序一怔,随即大喜:“公子,要是我们能研制出解药,大军就能长驱直入了。”   “应该不是解药,这种草药只能驱散瘴气,除非大军人人都带上一株,但数量大概没这么多。”沈明烛漫不经心,丝毫不在意他还身中瘴毒。   贺时序喜意僵住,他焦躁地问:“那怎么办?”   沈明烛不紧不慢:“走一步看一步吧,首先,我们先替这两个孩子找找他们的父母。”   *   庆尧带着三百弟兄守在密林外,手持火把,满脸狠厉的坚决。   他听说过这林子里瘴气密布,踏入则死。为了他的儿子和女儿,他不怕死,但也不想白白送命。   庆尧不知道瘴气产生的原因,只能猜测是这里面生长了某种毒草。   没关系,大不了一把火全烧了,落得个干干净净。   “老、老大。”他身后有人咽了口唾沫:“真的要烧吗?我听老人说,山火不好灭,放火烧林,是会遭报应的。”   庆尧冷笑:“怕什么?一片毒林,烧了也是大功一件。”   “可是烧了毒气也会在吧?还会蔓延出来。老大,你为什么非要跟百越过不去?”其余人神色都有些不情愿,恨不得扔了火把就跑。   都是在附近生活过的人,自小听着这片地方的奇闻诡事长大,远离百越已经成了一种刻入本能的常识。   庆尧抬手将火把扔进林中,火苗顺着树木攀延啃噬,映着他的脸明暗交加。   “谁敢走,试试?”他声音冷淡,透着说一不二的杀意:“谁要是敢当逃兵,我先把他扔进去当养料。”   他不曾回头,可身后的人也被震慑住,不敢偷偷远离。   自三天前这人杀上山寨,在他们的围攻中一刀砍下了前老大的头颅,他就成了他们新的老大。   老大下的第一个命令,是让他们打听两个小孩的消息。   他们在街巷里走访了两天,也硬生生被新老大折磨了两天,终于打听到有人似乎看见了那两个小孩儿被带入百越部落。   ——早知道就不该打听得那么尽心!   这下好了,这个精神状态不太正常的新老大要带他们来烧山。   按他们来说,都已经失踪这么久了,说不定那两个孩子早就凶多吉少,何必再搭上自己的命?   可是没办法,新老大实在太过凶残。他们要是不来,庆尧会打断他们的腿拖着过来。   三百弟兄齐齐咽了口唾沫。   正在这时,烟雾缭绕的密林内忽然传出了对话声:   “公子,怎么突然这么大的烟……啊,着火了,公子快走。”   “你带着小元、小满先走。”   小元、小满……   这是庆尧一双儿女的名字。   他浑身一阵,抬头去望。   隔着缥缈的烟雾,看到火光中有人持剑而来,身边护着两个小小的身影。   沈明烛砍断了正在燃烧的大树,粗壮的树干带着火苗栽倒到地上,似乎扑灭了一些,但用处不大。   庆尧猛然反应过来,大喝一声:“救火!”   身后举着火把正打算放火的弟兄们:“……”   老大你好颠啊。 第8章   因着发现的时机还算早,火势还未曾蔓延,在众人的努力下,火焰很快被扑灭。   两个小孩儿飞奔着扑倒庆尧的怀里:“爹爹!”   他们一左一右,在庆尧耳边小声解释:“爹爹不难过,我和妹妹回来啦,是这个哥哥救了我们哦。”   庆尧发现孩子丢了的时候尚且足够镇定,这时却红了眼眶。   他揉了揉两个孩子的头顶,“扑通”一声用力跪下,诚恳叩首:“在下庆尧,多谢恩公救我一双儿女。”   “快请起,应有之义,何须言谢?”沈明烛将他扶了起来。   庆尧抬头去望。   伴着身后未散的余烬白烟,衬得沈明烛如仙人降世。   抛去一刻钟前的惊险与焦急,这应当是很寻常的一次会面,可命运总是这样奇妙,分不清是那一次的巧合,就彻底改变了你我的一生。   但那都是许久以后回望过往才能发觉的事了。   庆尧是有些机敏在的,他问:“恩公来百越可是有事要做?我能帮上忙吗?”   就像他是为了救孩子一样,错非很重要的事情,谁也不会自讨苦吃图被毒一回。   沈明烛一本正经:“百越对我朝不敬,我负皇命而来,令其归顺。不从,则灭其国。”   贺时序震惊。   这是可以直说的吗?   三百山贼震惊。   开玩笑吧,大齐要灭百越,就派两个人来啊?   唯有庆尧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他抱拳一礼:“愿为恩公效犬马之劳。”   “言重了。”沈明烛拿出草药给他介绍:“只需将此佩戴在身上,即可免瘴气之苦,介时,大军便能长驱直入。”   贺时序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好像有谁说过,又被谁否定了似的。   三百山贼松了一口气。   就说嘛,肯定不止这两人,不过大军在哪儿呢?   他们左右张望,忽见沈明烛与庆尧都若有所思地转头看向了他们。   山贼们浑身一僵。   从小到大脑子没有这么灵光过,他们猛然意识到了这眼神的意味。   ——大军竟是我自己。   *   贺时序是沈永和专程安放在沈明烛身边的探子。   自这两人离京之后,每隔三日,沈永和会收到贺时序寄来的信件,上面详细记载了沈明烛几日来的行动。   一开始还算正常,诸如沈明烛流连江南善心大发救人这种事,虽然让他有些烦躁不安,但多少还能理解。   但从上一封信起,场面就逐渐进入到了一种他难以想象的状态。   什么叫沈明烛从百越的祭祀礼上、于千百人中救了两个孩子全身而退?   然后这两个孩子正好有一个虽是平民出身但很有能力,仿佛是天生将才的父亲,接着沈明烛与这庆尧一拍即合,两人带着三百山贼对百越宣战?   什么叫沈明烛天纵之才,虽以少敌多且对地形不熟悉照样能打得百越节节败退,不出三日就举族投降?   沈永和觉得在密林外再难寸进的他就像个笑话。   百越曾经让他困扰了这么久,他多少回辗转反侧惦念着百姓口粮难以入眠,多少次与萧予辞商议、纠结又一次次推翻……原来全都不敌沈明烛三天。   沈永和神情自嘲。   有时候,对于一个人有怎样的情感,从字里行间就能看出来。   感情是这世上最难藏的东西,捂住嘴,闭上眼睛,但哪怕只是抬手写下对方的名字,从每一道撇捺钩折里,都能看出数不清的温柔缱绻。   沈永和知道,那是一个追随者对信仰之人最虔诚的敬慕与崇拜,是一个……臣子对主君足以献上生命的忠诚。   他亲手将贺时序送到沈明烛身边,从今以后,他再不敢用贺时序。   “陛下?事情不顺利吗?”萧予辞看着沈永和复杂的脸色,疑惑地问。   整个朝堂只有沈永和、萧予辞、颜慎三人知晓沈明烛出使百越一事,颜慎本就不赞同,沈永和若是想找人商讨,只能找萧予辞。   沈永和没像往常一样直接把信递给萧予辞让他自己看,而是轻描淡写地复述:“贺时序说百越降了,让朕派个管理的大臣过去。”   萧予辞一怔,喃喃道:“果真降了?”   其实看上一封信时他就已有猜测,但这一天真的到来,胜利如此轻易而明显,他却莫名有些怅然。   “左相在想什么?这不是一件好事吗?”沈永和平淡地问。   大齐收复百越当然是件大喜事,可你未露笑颜。   你在忧虑什么?你在思索什么?还是……你在遗憾些什么?   左相啊左相,你会成为第二个贺时序吗?   萧予辞反应过来,他意识到这又是一次试探。   他从不畏惧试探,但最近的次数委实有点多了,让他心里乱糟糟的有些烦躁。   他垂眼:“自然是喜事,臣谨为陛下贺。”   *   沈明烛也知道自己的身份敏感,他在打服了百越后并没过多插手这处地方的治理,而是扶持了一个听话的大祭司。   又给最近的州府传信,亮明身份,请他们暂时接管,及至朝廷的指令下达。   等这一切做完后,沈明烛就准备返程了。   临行前,在密林外,庆尧带着自己的妻子和两个孩子与沈明烛道别。   他抱拳:“再次谢过恩人,愿恩人一路顺风。”   沈明烛眉眼柔和,忽然问:“你要不要和我回长安?”   他神色认真:“以你之才,统领三军的大将军也当得,你想不想试试?”   庆元与庆满闻言顿时星星眼地看向庆尧。   大将军,多大的诱惑,然而庆尧沉默了。   妻子目光满是爱意和信任地望向他,握住他的手,“夫君,不论你去哪儿,我都支持你。”   庆尧艰难地朝她笑了笑。   “不敢欺瞒恩人。”庆尧苦笑着说:“我本也是土匪,也曾占山为王,当过几年寨主。后来三生有幸,认识了我的妻子,这才决定金盆洗手,找个活计养家。此等出身,怕是担不起恩人厚爱了。”   他回拉住妻子的手,艰难道:“晚娘,我再无事瞒着你了,你若介意……若是介意……”   晚娘朝他柔柔一笑:“夫君,我早知道了,可你当山大王时,也只劫富济贫,从未对穷人下手,不是吗?”   庆尧眼神慌张:“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小满出生后。”晚娘依偎在他怀中:“我知道你当过山贼,可我也知道,你是个英雄。”   他当寨主时不曾欺压弱者、不曾鱼肉百姓,后又为了她解散山寨,将那段显赫但不算光鲜的过往尘封,闭口不言再不提起。   可这时为了他们的子女,又再次举起刀枪。   她怎么会介意?   沈明烛眨了眨眼:“你收复百越有功,功大于过,朝廷理应对你论功行赏。”   庆尧脸色微红,“我没做什么,全靠恩人指挥。”   他不过听令行事而已,大多计策全是沈明烛一手制定。   沈明烛微微而笑,温声道:“你只说愿不愿意便是,其余一切有我。”   他又抬眼看向附近的三百山贼,“诸位若有从军之念,也可随我回京,不知可愿?”   怎么可能不愿意?   所有人面色都因为激动有些潮红,“大人,我们也可以从军吗?”   金戈铁马,征战沙场。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几乎是每个人少年时期曾幻想过的美梦。   而今转瞬多年,青葱不在,这些梦想也随着光阴流逝慢慢沉在了心底,成为不可言说的隐蔽期待,未曾忘记过分毫。   “自然,我向你们保证。”   气氛颇有些其乐融融。   沈明烛正要再说话,忽而眼神一凝。他抬手,从庆尧背后的箭囊里抽出一支箭矢,没有拉弓,手腕微动便掷了出去。   锐利的箭尖划破空气,发出呼啸风声。   ——莫非有敌袭?   贺时序本能转过身,挡在沈明烛身前,手里提着药箱随时打算扔出去,眼神警惕。   庆尧也迅速将妻儿往沈明烛身边一推,而后自己站到了最前面,是守护的姿势。   箭矢刺向的草丛中一阵耸动,有人钻了出来,发丝上沾了几片草叶,手中抓着那支箭。   看样子箭是还没刺到他时被他在半空中握住的,掌心能看到擦伤后留下的点点猩红。   “谁啊?谁射的箭?下手这么狠,好歹让我说句话啊!”来人看上去也很年轻,神情张扬肆意,此时带着些微微的不满。   沈明烛看了他一眼,“啊”了一声,慢吞吞、很没有诚意地道歉:“没认出你,表兄。”   燕驰野一愣。   他父亲只有一个妹妹,他也只有一个表弟。   如同白日见鬼,燕驰野惊悚地尖叫一声:“你是沈明烛?是你射的箭?”   沈明烛废物的形象过于深入内心,以至于知道那是沈明烛射出的箭,对燕驰野来说无意于看到腿残者健步如飞。   太可怕了!   沈明烛瞥了他一眼:“不是。”   “啊?那就好那就好。”燕驰野松了口气,就说沈明烛还是那个连弓都拉不开的废物吧?   沈明烛慢吞吞地说:“是我扔的。乱扔垃圾不对,表兄,要不你给我道个歉吧。”   燕驰野:“???”   燕驰野:“……”   所以,你乱扔东西砸我,还是我的错对吗?   呸,什么扔东西,什么砸,那是箭!能杀人的那种!   果然,他这表弟还是一如既往的讨厌。 第9章   贺时序也认出了来人的身份,他松了口气,将药箱重新背好,板正行了个礼。   贺时序道:“见过燕小将军。”   燕驰野上下打量看了他半天,“你认识我?你是谁?”   “两位燕将军镇守北境,令狄戎不敢来犯,在下仰慕许久。曾与小将军有一面之缘,当时人多,小将军怕是没看到在下。”   贺时序说的含蓄,没说那一面之缘是在宫中宴会上。   沈明烛替他解释,言简意赅:“他叫贺时序,是个太医。”   燕驰野尚没有太大反应,山贼群中先一阵哗然。   凡大齐子民,谁没听过几个“燕将军”的故事?将门世家,百姓未必知道如今的燕将军是哪位,但一定知道,这个称呼属于他们的保护神。   山贼们都有一个从军的梦想,而“燕将军”是梦想最高处的仰望。尚且不敢奢望能成为燕将军第二,只要能见他一面,便也死而无憾。   庆尧眼中也惊疑不定,他小心翼翼地问:“恩人,你是王爷吗?”   他记得刚刚燕驰野喊他“沈明烛”。   “沈”是国姓,听闻当今陛下正值壮年,应当不会有这么大的儿子。   沈明烛一本正经:“不是,我只是个庶人。”   庆尧觉得沈明烛是在开玩笑,他没忍住弯了弯嘴角,“恩人,我不会说出去的。”   虽然这姓不是皇室专用,但燕小将军的表弟,怎么可能是平民?   燕驰野嗤笑一声:“装模作样。”   “不啊,我认真的。”沈明烛语气轻快:“我五年前谋反失败,被剥夺皇室身份,贬为庶人啦。”   燕驰野这才反应过来,眼前这许久未见的表弟一身贵气,翩翩如玉,但他确实不是昔年尊贵无双的太子殿下了。   燕驰野嗤笑的神情变得僵硬,吊儿郎当的姿势也维持不住,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放,不自觉就站成了军姿。   ……真奇怪,他心虚个什么劲,本来就是事实。   贺时序也一阵慌张,低着头眼神闪躲,不敢去看沈明烛。   庆尧不知缘由,诧异地重复:“失败?”   他无所谓沈明烛是否谋反,只疑惑这句“失败”。   从来打仗最终胜负都将归于军力的比拼,在军备、武器水平都相差无几的情况下,往往起决定作用的就成了兵力数量。   “以弱胜强”四个字看起来简单,但纵观史书,能做到的无一不是当世名将。   沈明烛能在他人的地盘、陌生的地势、指挥着从未受过训练的三百山贼拿下百越,在庆尧看来,说是战神谋圣也不为过了。   这样的人谋反居然会失败?   是五年前沈明烛的能力不足,还是这个世界就是变得这样离谱,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涌现了一群盖世奇才,以至于连恩人这样的人物都排不上号?   庆尧:“……”   他宁愿相信是前者。   但庆尧对皇家事知之甚少,贺时序却勉强算个亲历者,庆尧这么一说,他也反应过来不对劲了。   他惊出了一身冷汗:“殿下,莫非当年是有人陷害你?”   他越来越不相信沈明烛会是大奸大恶、大愚大猖之徒。   一个声色犬马、靡费无度的人,怎么可能五年时间就变成一个闻融敦厚的仁义君子?   即使性子能够改变,难道这些才华是一朝一夕能够培养起来的吗?   如今他能三天时间轻易拿下百越,能轻描淡写分化原有部落培养起新的大祭司,如此手段,当年他是太子,又有镇北大将军做后盾,难道就拿不下一个大齐?   贺时序不信。   他想,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燕驰野听得莫名其妙:“你们在说什么?”   怎么就扯到当年谋反了?   再说了,当年事已经盖棺定论,人证物证俱全,沈明烛自己都认罪了,哪来“陷害”一说?   “没什么。”沈明烛慢吞吞:“表兄怎么来了?”   燕驰野挠了挠头,没好气道:“不是你给父亲写信,说你要出使百越?父亲能不让我来帮你吗?”   沈明烛连连点头:“原来如此,多谢表兄,表兄来得及时。”   燕驰野抱胸,高傲道:“怎么?恰好有事儿需要拜托我?”   “这倒不是,是表兄来得再晚一点,我们就要走了。”   燕驰野:“……”   这是不是阴阳怪气、正话反说、冷讥热嘲?   以前没发现,他这表弟这么牙尖嘴利。   庆尧忍俊不禁。   贺时序也想笑,然而他艰难扯了扯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   五年后,他自认为对沈明烛的了解多了一些。   这人进退有据,说话温声有礼,待人处事无不妥帖。   这人极有礼貌,极守分寸,永远能设身处地,因此从不让旁人为难。   可是原来,沈明烛不全是这样的。   他也会开玩笑,会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会故意让人下不来台,逗得人恼羞成怒,而后摆出无辜的神色,眼神漾着狡黠的光。   即使做了坏事,旁人也不忍心怪他。   但是……   但是他跟在沈明烛身边这么长时间,从来没有拥有过这样亲昵的一面。   仰头日上三竿,阳光炽热,他却忽而浑身发冷。   贺时序突然意识到,沈明烛看似柔软,其实坚定理智得可怕。   这人心中自有一套亲疏远近的标准,可没有人知道评分细则。   让他即使想要往前都找不到方向,只能原地徘徊,祈求这人一次垂青。   燕驰野如同炸毛的猫,大声嚷嚷:“我收到信就来了,马不停蹄!你凭什么嫌我来得晚!换成谁这都是最快的速度!”   “不敢不敢。”沈明烛连连摆手,故作惶恐:“不是你来得晚。”   燕驰野脸色刚缓和一点,沈明烛慢悠悠补充:“是我动作太快了。”   燕驰野:“……”   不还是他来得晚的意思吗!   “不对啊。”燕驰野狐疑:“你这么快就和百越谈好了?”   沈明烛痛快点头:“嗯。”   “百越同意了?”   “对。”   “没有提出别的条件?没有为难你们?”   “没有。”   燕驰野百思不得其解:“你怎么做到的?”   沈明烛认认真真:“以理服人。”   燕驰野脸色一黑。   庆尧险些笑出声来,他轻咳一声,忍住笑意,拉着燕驰野到一旁小声解释。   毕竟作为有一定军事能力,又亲自参与了这场战役的人,大概除了沈明烛,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情况。   他们两人在角落里嘀嘀咕咕,燕驰野时不时转头看沈明烛一眼,眼神因震惊而呆滞,显得有些傻气。   “表弟……沈明烛。”燕驰野神情恍惚:“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   沈明烛一本正经:“这五年里,我每日天不亮就起床,夜深了还不就寝,便是梦中也在默念兵法,就是不敢堕了表兄的声名。”   “真的假的?”燕驰野有些感动,沈明烛明面上对他们不冷不热,难道心里这么惦记他们吗?   沈明烛毫不犹豫:“当然是假的。”   燕驰野:“……”   他咬牙切齿:“沈明烛,我要是再信你的鬼话,我就是狗!”   未曾料到自己白跑一趟,燕驰野颇有些沮丧:“既然你们这边结束了,那我也回去了。”   沈明烛挽留:“多年不见,表兄,一起吃顿饭吧?”   庆尧介绍:“我知道有家店味道很不错,就在前面那座城,进了城门右转就是。”   燕驰野想了想,提起精神:“也好。”   他感叹:“确实好久没见了,上一次见面时兵荒马乱,也没机会说上话,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   沈明烛微笑:“你才比我大两个月,表兄。”   “大两个月也是大!”自觉扳回一城,燕驰野神清气爽:“走吧,去吃饭。”   沈明烛虚心请教:“表兄应该带够钱了吧?”   沈永和对他还算大方,盘缠给得足,但他在江南时把钱几乎全给了顾央,已经没钱下馆子了。   燕驰野刚要答,忽而往前走的脚步顿住,他难以置信地转头问:“你专程喊我吃饭,该不会只是为了让我付钱吧?”   不是说好久不见吗?难道就没几分想念?   沈明烛赞叹:“你真聪明。”   燕驰野:“……”   燕驰野面无表情。   沈明烛热情招呼:“大家一起吃顿饭再上路吧?我表兄请客。”   像是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是燕驰野请客。   ……也知道燕驰野是他表兄。   沈明烛这话说的怪不吉利的,贺时序觉得自己应该附和地笑一笑,然而他心底一阵阵泛着苦涩,只能勉强扯出几分摇摇欲坠的苍白弧度,“殿下和小将军感情真好。”   啊?感情好吗?   燕驰野回想起见面以来两人的对话,愤愤地想要不是有这表兄弟的名头撑着,他早就动手了!   然而他不知道他现在的表情有多得意,连脊背都不自觉挺直了许多。   燕驰野轻哼一声:“要是钱不够,我把我自己押在那,断不会让表弟你吃白食。”   沈明烛欣然应允:“那就太好了。”   极其没有良心。   沈明烛看向庆尧,“一起去?”   庆尧迟疑地摇了摇头,笑道:“恩人你们先去吧,我有些话有大家交代一下。”   这些人从前当山贼时怎么随心所欲他管不着,但是既然决定要以军人的身份回长安,他就绝不允许他们丢沈明烛的脸。   沈明烛能看出他的用意,他也没阻止,笑着指了指燕驰野,“那你们一会儿跟上哦,自己点吃的,钱记燕小将军账上。”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些人会是“庆将军”的第一批拥趸。   这支军队的地基将在此刻成型,有什么样的规矩,什么样的坚持,什么样的军纪——就看庆尧等一下会对他们说什么话。 第10章   最后只有沈明烛、贺时序、燕驰野三个人去吃饭。   他们到了庆尧推荐的酒楼,要了一间包厢,沈明烛毫不客气地拿起菜单开始点菜,半点没有被请客的含蓄。   小二为他们摆好碗筷,“得咧,三位客官稍坐,好菜马上就来。”   ——沈明烛虽然点的数量不多,但都是贵菜,无怪小二这么热情。   燕驰野翻了个白眼:“你倒是一点儿不客气。”   沈明烛故作恳切:“我吃什么都无所谓,但不能亏待了表兄。”   一看就是在装模作样。   他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水,刚递到唇边正要喝,忽然侧过头呕出一口血来。   然而他的手没有半点抖动,茶杯被稳稳地放在桌上,一滴水都不曾洒出。   “殿下!”   “沈明烛!”   贺时序与燕驰野吃了一惊,还未反应过来便猛然起身,快步走到沈明烛身边。   贺时序的手按上了沈明烛的脉搏。   沈明烛反而最不当回事,他神色不见慌张、不见惊恐,仿佛只是一件寻常小事。   他随意地擦了擦唇角的血渍,满口血腥味让他有些难受。   沈明烛继续他吐血前做了一半的事——慢悠悠喝了一口茶水。   正想着要吐到哪里好漱漱口,便见前方递来一只空壶。   沈明烛含着茶水抬眼,目光撞入燕驰野满是担忧的眼神,他弯了弯眼睛,才低头将掺着血的茶水吐了出来。   “你怎么了?”燕驰野紧张地问。   “我很好啊。”沈明烛随意道:“可能是水土不服吧,我觉得这口血吐出来我舒服多了。”   燕驰野脸一黑:“什么水土不服还会吐血?沈明烛,你能不能对自己的身体上点心!”   “点心?什么点……”沈明烛随口配合想要开个玩笑,然而看见燕驰野铁青的脸色,最终还是讪讪闭嘴。   他难得乖巧:“我错了,我不说了。”   燕驰野险些没崩住神色,他怕自己心软,别过脸不去看不靠谱的沈明烛,问正在把脉的贺时序:“什么原因?”   贺时序低垂着头,看不清脸色,唯有带颤的声音泄露了心里的不平静:“是毒。”   “什么?你中毒了?什么时候中的毒?谁干的?”燕驰野震怒,仿佛沈明烛此刻只要说出一个名字,他就将不惜一切代价提着剑杀了那人。   沈明烛想了想:“应该是瘴气吧。”   “你是说百越密林的瘴气?可为什么只有你有事?”   燕驰野现在知道了沈明烛曾带了三百人马在密林里打出了一场极为漂亮的战役,在半个时辰前,他还在因此而震撼,而与有荣焉。   可他现在宁愿沈明烛没有这份斐然功勋。   回答这个问题的是贺时序,他的头垂地愈发低了,语气也带上了哽咽:“是我无能,对不起,殿下。”   在还没发现草药之前,沈明烛进入密林,靠的是他准备的解毒丸。   可解毒丸解不了瘴气毒,只能暂时压制,毒素便全都堆积在体内。   他和沈明烛都中毒了,可他此行不过是个拖累,比不得殿下操劳,又是指挥又是亲身作战,毒素早已流转全身。   他手忙脚乱从药箱里拿出解毒丹,颤抖地取出两粒让沈明烛服下,“殿下,您再坚持一段时间,我采了很多草药,等回到长安,所有同僚一同钻研,一定能找到解毒之法的。”   “问题不大。”沈明烛就着茶水服药,而后安慰道:“实在不行,你多给我一些你的这种解毒丸,我毒发的时候就吃一颗,只要一直压制毒素,那和没中毒有什么区别?”   “能一样吗?”燕驰野好似气极,指尖都在微微颤抖,他吼道:“万一解毒丸没有作用了怎么办?而且,一辈子吃药,你觉得是什么好事吗!”   他吼得大声,眼眶微红,沈明烛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沈明烛唯唯诺诺:“我错了我错了,我又错了,我保证我不说了。”   燕驰野狠狠地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别过脸去,“沈明烛,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包厢在二楼,楼梯被脚步声踏响,小二轻快雀跃的声音传来:“客官久等,菜来……”   他进了包厢才发觉这份怪异的气氛,尤其贺时序和燕驰野还一左一右站在沈明烛身边,脸色一片死了人般的沉重。   小二声音都放低了,小心翼翼补上最后一个字:“……了。”   沈明烛左看看右看看,最终还是开口道:“劳烦了,你放在桌上吧。”   “诶好。”小二眼神也不敢乱看,迫不及待放下两道菜就赶紧出了包厢,甚至没发现地上残留的血迹。   小二走后,包厢里沉默了许久。   沈明烛实在受不了这个气氛,试探地提议:“菜快凉了,要不我们……先吃?表兄,这可是我们分别前的践行宴,你别光看着啊。”   燕驰野坐回位子上,“不是践行宴。”   沈明烛礼貌地发出疑问:“啊?”   燕驰野仍不看他,语气闷闷:“我不回北境了,我跟着你,去长安。”   沈明烛中毒,要他怎么放心离开?   *   齐朝多了一块土地,这已经不能再瞒着臣子了。   上早朝的时候,沈永和让百官举荐一人治理百越。   他说的轻描淡写,只说百越归降,半点没提过程。   百官一阵哗然。   前一天他们还在为如何与百越建交而忧愁,今天就说百越是他们的了?究竟是他们昏迷了数十年,还是昨天晚上有天神下凡?   这当然是件大好事,可这事儿来得太过离奇,实在不能不让他们警惕。   颜慎叹了口气。   他出列:“陛下,沈明烛一人灭百越,解朝中燃眉之急,臣请旨,请陛下重赏。”   窃窃私语声骤停。   ——原来是沈明烛。   一时间好似连开疆扩土的喜悦都降下去许多,都是比猴精的人物,在场的人谁猜不到,一开始让沈明烛去,本就是让他去送死的。   放在以前,沈明烛的生死他们毫不在意,可自宫门那场异变之后,也许是因为救命之恩,也许还有别的原因,但他们确实再难以平常心对待关于这人的一切消息。   事情终究往他最不愿意的方向发展。   沈永和语气不变:“依右相之见,朕该如何赏他?”   颜慎踟蹰,一时未有言语。   “陛下。”萧予辞道:“百越虽是弹丸小弟,可其土地肥沃,粮食一年三熟。沈明烛未费我朝一兵一卒拿下百越,此等功勋,臣请陛下封侯。”   沈永和脸色稍霁,不等百官商议便盖棺定论,“准,着礼部拟个封号。”   侯爵之位而已,空有地位没有权力,无非是付出一些金银,便是给这人一个闲散王爷的职位又如何?   而最令他满意的是,萧予辞是为庶民沈明烛请旨,而非废太子。他与沈明烛之间,早就只有君臣尊卑,再无兄弟情谊。   “陛下,臣有一问。”一言官出列,躬身行礼,神色端正肃穆。   依沈永和的经验,这通常代表对方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果不其然,言官道:“道遇虎,遣一稚童开路,此为杀人乎?”   ——路上遇到了猛虎,让一个幼小稚嫩的孩子上前打虎开路,这算不算杀人?   言官又问:“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陛下派遣沈明烛出使百越,为何不曾朝议决断?为何不曾明文下旨?臣忝为朝廷命官,竟分毫不知,臣失职。”   哪里是“臣失职”,这话里话外,全都在说“陛下无礼”。   沈永和含怒:“朕要派个人做事,还需要经过你的同意?”   言官毫不退让:“此为滥用私刑,恕臣难以从命。”   他不是为了维护沈明烛,是在坚持自己的原则。   今日沈永和能为了杀沈明烛故意给他一个送死的任务,他日这种手段就会被用在别的同僚身上。   巍巍皇权,予取予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不该变得这样卑劣,这是不对的。   他知道这话注定引得陛下不喜,可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是言官啊,忠臣之事君者,莫先于谏。顺道而行,纵死何惧?   “此事毋需再议。”沈永和目光冰冷,却也奈这人不何。   是他自己决定要当仁君的,是他自己决定要治下宽仁、从谏如流,留千古美名。倘若因言语冒犯怪责臣子,那无疑成了一场笑话。   萧予辞轻咳一声,打圆场道:“沈明烛身无官职,陛下不过寻人办点私事,曲大人言重了。”   朝堂上从未因大齐多了一块地盘而如此气氛怪异过,分明是件足以大醉三日的喜事,偏偏却难以轻松地快乐起来,心中莫名沉重。   就连被推举出来的治理百越的大臣都神情尴尬,好似抢了别人的功劳般无所适从。   如果沈明烛是个单纯的臣子,他会因为这一个功劳青云直上,而不是只一个空有其名的侯位敷衍了事。   偏偏他姓沈,偏偏他所犯是谋逆大罪,偏偏他是废太子。   然而谁也没想到这件事居然会发生转圜。   *   又是一月,沈明烛完成任务归长安。   这回不像他走时的悄无声息,满朝文武都做好了相迎的准备,沈永和为此专门延长了早朝。沈明烛的功勋已无法遮掩,他心中固然不愿,却也只能顾全大局。   沈永和有贺时序这个内应,对这趟多出来的燕驰野、庆尧等也不多诧异,他端坐高台之上,面色如常,含笑道:“诸位此去辛苦了。”   “陛下!”贺时序忽然跪倒,刹那红了眼眶,“臣请陛下彻查殿下昔日谋反一事,殿下是冤枉的!”   所有人猛然抬头。 第11章   隔着九级硙硙丹陛,沈永和居高临下俯视着大殿中心超尘拔俗、风尘物表的矫矫青年,神情晦涩难明。   他眼神中忽有凛然杀意,然而快速闪过,不为人所见。   文武百官俱都忘了礼数,近乎失礼地抬起头,怔愣地望着沈明烛。   一个月前,他们还在遗憾沈明烛偏偏犯下了谋逆大罪,成了废太子,与皇位无缘,永远戴罪之身。   可是如今,有人说当年事是有人陷害,沈明烛比谁都无辜。   这要怎么办呢?   替他洗清这莫须有的罪名,将他的名字重新载入皇室族谱,然后呢?要把从前的太子之位、如今的天子皇位一并还给他吗?   不,当今陛下也是个好皇帝,且皇朝不宜动荡。   那就视而不见将错就错,任由沈明烛背着这罪名继续被囚于含章宫,让一切重回正轨?   看起来似乎不错,可这对沈明烛不公平。   不能这么对他的。   这个人在生死关头挺身而出救了他们所有人,又任劳任怨冒着生命危险去了百越,让大齐百姓免受饥荒之苦。   凭他的才华、他的品性、他对他们的恩情……   沈明烛不该困宥深宫,不该藏巧于拙,不该身负骂名。   虽然还未调查,但他们似乎已经认定沈明烛是无辜的了。   沈明烛眼神茫然。   “你在说什么?”他疑惑地看向贺时序:“我不觉得冤枉。”   贺时序没理会,他深深叩首:“陛下,殿下从未谋反,是由小人陷害,请陛下明察。”   这是他的私心。   他知道已经盖棺定论的罪名难以推翻,他知道陛下不会愿意为沈明烛正名,所以他没在密信里写。   他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才能为他的殿下挣来几分离开含章宫的机会。   贺时序不是蠢人,他知道如果替沈明烛翻案定然会牵扯到当年指认这人、如今已经是定远大将军的江铖。而如若沈明烛无罪,或许还会危及陛下的地位。   他知道的,他都知道。   他没想背叛沈永和,他仍旧忠于他的君主,可是……   ——可是啊,在朝堂的短暂动荡和沈明烛的后半生之间,他希望这位命运多舛的殿下可以过得好一点。   ——惟愿殿下平安康泰,事事顺遂,得偿所愿。   沈明烛眉头微蹙,他纠正:“没有人陷害,就是我干的,我谋反了,只是失败了而已。”   沈永和也没有理会,他只看着跪伏在地的贺时序,语气冷淡:“你是要朕,以人子的身份,指责先帝断案有误?”   子不言父过,臣不彰君恶,沈明烛的罪名是先帝在位时亲自审判处置的,那就绝对不能有错。   皇帝的脸面,比一件事的对错、一个人的清白都要重要许多。   更何况大齐以孝治国,祖宗之法尚不可变,他身为人子,断断没有推翻先帝所下判决的理由,就连大臣们都不能以此指摘他。   这是他最好的挡箭牌,先帝已经死了,成就了沈明烛永远都难以越过的名不正言不顺。   “先帝听说殿下谋逆时,曾痛心疾首涕泪而下,若知道殿下并无此心,还不知该有多欣悦。”贺时序坚定道:“陛下,先帝是被歹人蒙蔽的,还请陛下勿要一错再错啊。”   “你放肆!”这话有些大不敬了,沈永和愤怒地一拍桌案,“翻案可不是你空口无凭就能翻的,你可有证据?”   贺时序抬头,满脸义无反顾的决绝:“臣无证据,可臣愿以性命做担保,若谋逆一事并无蹊跷,臣愿领一死!”   沈明烛缓缓张大了嘴巴:“啊?”   他怎么也没想到回来路上沉默寡言的贺时序一到长安就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不是,你是听不到我说话吗?我说我不无辜!我认罪!”   站在他旁边的燕驰野忽然往前一步,撩开衣摆一同跪在贺时序身边。   他字字铿锵:“臣也愿意,若不能证明殿下之清白,臣与贺太医同死。”   这句话的意思是——他已经认定了沈明烛无罪,如果不能找到证据还沈明烛清白,他宁可死。   沈明烛:“……”   沈明烛面无表情:“我不清白。”   “陛下,他们俩喝多了,我带他们下去醒酒。”没等沈永和同意,沈明烛上前一手抓住一人的后领,转身拖着就走。   他好像从来都没守过所谓的君臣尊卑,对待沈永和永远从容不迫、不卑不亢,连礼节都不正式。   偏偏这几次见面要么是他帮了沈永和,要么是沈永和有求于他,让沈永和连责怪都没有理由。   应该感谢沈明烛的退让吗?   沈永和没有阻拦,任由他们走出大殿。宽大的龙袍下,手掌早已紧紧攥在一起,指甲嵌入掌心。   不,有什么好感谢的呢?   他若死在百越,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   沈明烛拉着两人回到含章宫。   他离开了两月,与他走前相比,宫内的变化不小。那些荒凉破败一扫而空,慢慢也有了点人气。   而最让他惊喜的是,他清理出来还未来得及种植的那块地居然已经一片嫩绿。   沈明烛不大能分辨出这是什么菜,但绿油油的颜色让人看了就心生欢喜。   两个看家的小太监察觉到动静出来。   他们不知道沈明烛已经回来,听到声音心里还有些惶恐,及至看到人才欢喜起来:“见过公子。”   自被沈永和说过之后,他们便改口不称“殿下”了。   “你们好厉害。”沈明烛赞叹,他自然地伸手在燕驰野兜里掏了掏,拿出两锭银子塞到他们手里,“你们好会种地,以后这块地就拜托你们啦。”   他目光澄澈,语气恳切,字字都真诚。   两个小太监对视一眼,没犹豫太久就收了下来,“谢公子赏。”   “不是赏。”沈明烛认真道:“这是你们应得的,会种地的人都了不起。”   他眉眼弯弯:“我还不会,可以教教我吗?”   他好像全然忘记了早朝时的事,气势汹汹把贺时序、燕驰野两人拉了出来,而今却不曾有表示。   贺时序喃喃地唤他:“殿下……”   这是不费朝廷一兵一卒三日覆灭百越的天骄啊,怎么可以和太监学种菜?他不该沾染烟土,他就该永立云端。   沈明烛皱了皱眉,“别叫我殿下了,我不是。”   他在这之前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称呼他,是“大少爷”抑或是“公子”,或者是“殿下”全都无所谓。   但他如果知道这两人今日会在朝议上试图将“殿下”这个称呼按在他头上,他一定会早点阻止!   “明烛。”燕驰野委屈巴巴:“你为什么不让我们替你翻案?”   沈明烛无奈:“还说我呢?你们做这个决定前,怎么没事先和我说?我差点没被你们吓死。”   这当然是夸张的说法,他情绪一直都浅淡,极少有大起伏,但这次确实有出乎意料的惊讶。   燕驰野固执地追问:“你还没说为什么,你就甘心一辈子待在这个地方?”   沈明烛叹了口气。   他侧过头,看向大门处,再添三分无奈:“想听可以光明正大地来听,萧丞相。”   燕驰野猛然抬眼,神色因警惕而紧绷。   他身为武将,耳聪目明,然而竟然还比沈明烛后一步察觉到来人。   大门处多了一角衣袍,萧予辞从侧边走了出来。   他孤身一人来此皇宫偏僻角落,如同赴一场难以诉诸于人的约。   昨晚下了一场雨,沾了水汽的风带着微微的萧瑟寒意,吹动他宽大的衣袍,隔着几片萧萧落下的叶,萧予辞遥遥望向沈明烛。   “我也想知道是为什么,看在过去主仆一场的情分上,殿下可否为我解惑?”   “都说了不要叫我殿下。”沈明烛困惑:“哪有为什么,我不是说了,当年的案子没问题,都是我做的,没冤枉我。”   燕驰野不假思索:“我不信。”   萧予辞低呵一声,轻声道:“殿下你看,连他都不信,你觉得我会信吗?”   “喂,什么叫‘连我都不信’,我怎么了?”燕驰野怒瞪了他一眼:“你什么意思,你觉得你自己很聪明吗?”   “不,我当然不敢这么想。”萧予辞自嘲地笑:“我要是聪明,怎么会连殿下想做什么都看不出。”   萧予辞说自己不聪明,这话要是传出去,全天下的人都得承认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萧予辞往前迈了一步,抬眼望向沈明烛,像是再逼问:“殿下,你的目的是什么呢?你救了满朝文武,灭了百越,为大齐的百姓埋了一粒生的火种,你做了这么多,难道对皇位就没一点想法?”   他再度往前一步:“你难道不想为自己正名,不想夺回本该属于你的皇位,不想重新位于万人之上、享无边荣华?”   你尝过众星捧月、一呼百应的滋味的,你有天纵之才,难道就没有与之匹配的抱负?难道你就甘心在这荒僻一角,守着一块破地度过余生?   沈明烛思忖片刻,如实道:“不论你们信不信,我确实无意皇位。”   他说:“我答应过一个人,我会好好待在这里,种地、养鱼,过自己的生活,不去插手不属于我的事情。”   含章宫养不了鱼,但他还可以好好种地。   燕驰野、萧予辞、贺时序,还有刚走到门口的沈永和。   听到这句话的人全都齐齐一怔。 第12章   那个人是谁?   能让一个很有可能继承皇位的太子心甘情愿自囚于冷宫,收敛他本该端坐云端舞动风云的才华,不惜任由自己背负污名为宫人所欺辱,谁能有这样的本事?   只有一个人有可能做到。   以道德伦常为枷锁,仗着沈明烛的仁孝,一再得寸进尺,逼迫这人答应不去插手“不属于他的东西”。   ——只有先帝。   ——沈明烛的父亲。   所有人都知道,先帝疼爱三皇子,不喜皇长子。   可所有人都不知道,先帝为了给当今陛下铺路,居然对他的皇长子如此残忍。   先帝是用什么样的口吻对当时的太子说出“不要插手不属于你的东西”的呢?   是恳求,还是命令?   沈明烛当年是太子啊,名正言顺的齐朝储君,怎么就成了肖想皇位?   那本就该是属于他的东西。   萧予辞脸色瞬间变得惨然:“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枉他自诩忠诚,自认对沈明烛仁至义尽,可也不知,原来这人曾遭受了这么大的偏私与恶意。   沈明烛莫名其妙:“你怎么了?”   贺时序酸楚地别过脸,“所以谋逆是真的?”   燕驰野沉默片刻,恨声道:“真的。”   ——谋逆是真的,谋逆失败是故意的。   ——沈明烛确实被陷害,可陷害他的人是他自己。   “你为何……”萧予辞神色一变再变,最终脸色难看地骂出两个字:“懦夫!”   当时他麾下有他萧予辞,有颜慎,有江铖,有燕长宁,不缺文臣亦不缺武将,不缺朝堂上的拥趸也不缺兵马,再加上他的才能,即使对手是先帝也未尝没有一争之力。   但他居然束手就擒,为着可笑的皇室血脉亲缘,放弃了黎民百姓,连自己都放弃了。   “你嘴巴放干净一点!”燕驰野上前一步,拳头紧握差点便要挥了出去,沈明烛赶紧拉住他。   沈明烛被骂了仍旧语气温和:“你来,还有想问的事情吗?”   好似不论是什么事,他都愿意和盘托出。   可是不是的,沈明烛不仅是个大骗子,还是世界上最过分的混蛋。他闭口不言,一个人将这件事瞒了五年之久,让他们像傻子一样被骗得团团转。   “怎么,想赶我走了?”萧予辞冷笑一声,大骂道:“沈明烛,你活该,你落到今天这地步,全是你咎由自取!”   “你找死!”燕驰野怒气冲冲地试图上前,却被沈明烛牢牢抓住了手腕不得寸进。   沈明恒好脾气地应和:“嗯,是我罪有应得。”   确实是原主的错,怨不得任何人。   萧予辞愤怒地拂袖而去。   他素来重涵养,君子如玉,但今天路过大门时居然用力踹了它一脚泄气,“咚”的一声沉重巨响,大门显得无辜极了。   沈永和躲在门后,往门与墙的缝隙内缩了缩。   堂堂一个天子,居然要如此做贼似地躲着自己的臣子,说出去未免让人觉得可笑。   沈永和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难道要他出去,看着自己的臣子与旧主互诉衷肠?   然后杀了萧予辞,以解被背叛的怨恨?   沈永和靠在墙上,疲惫地闭上眼,忽而生出不知所措的茫然与无力来。   过了片刻,耳边传来沈明烛温和的声音:“他已经走了,陛下,你还不打算出来吗?”   沈永和睁开眼,目光中又是一片如水般的沉稳。   他从门缝中出来,略略理了理衣袖,负手在后,便是积威甚重的天子。   “沈明烛……”他沉声,然而许久没说出后半句。   他张了张嘴,最终道:“父皇的事,朕不知情。”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被偏爱的,他和沈明烛斗了十九年,直到五年前沈明烛谋逆被废,这段争斗才算稍稍止歇。   在他刚出生的时候,在他话都不会说、路也走不稳的时候,是他的父皇扶着他的手,带他去触储君的位置。   他从前不觉得有什么,他比沈明烛出色,父皇选择他理所应当。即使没有父皇的帮助,他也能靠自己当上太子,最后再成为皇帝。   可现在看来,他比之沈明烛……真的出色吗?   原来他自以为是的优秀,全都是父皇打压沈明烛写就的谎言。倘若撕开这层假雾,他与沈明烛真实地两军对垒,也许无需多久便溃不成军。   说不出现在是什么样的感觉,过往所有的骄傲被碾碎成泥烟。   他第一次认知到,和某些人生活在同一时代,也许是他们这些自诩有才者的莫大悲哀。   沈明烛眨了眨眼:“什么事?”   他语气平和,毫无怨怼,像是完全不放在心上。   沈永和知道他现在装傻的意思——他不会再和任何人说起这件事,他会当作这事不存在,永远不会影响继位天子的合法与权威。   沈永和默了片刻,到底还是承了这份情,他转移话题,说起别的事来,“你带回的庆尧,朕给他封了皇城司指挥使。”   沈明烛“啊”了一声,不赞同道:“庆尧能力不止于此。”   皇城司指挥使,从五品,看似一步登天,然而皇城司向来是官二代镀金的部门。   护卫长安,不入前线,难以夺战功,二代们靠着父辈蒙荫,迟早会往上升,庆尧是没有这个机会的。   且他没有背景,入这名利窟中,连随随便便一个司吏都家世不凡,他能管得住谁?   沈永和笑意浅淡:“指挥使都不满意,难道还想当统领?”   “你知道我的意思。”沈明烛眉头微蹙,“哪怕你只让他去四大营当个小兵,都好过皇城司。”   有才华的人是埋没不住的,即使扔进荒漠里,也能长成一棵树,但你不能因此剥夺他的土壤,限制他的生长。   沈永和轻描淡写:“边境苦寒,哪里比得上长安。”   “你清楚他不怕苦寒。”沈明烛目光清清淩淩,澄澈不带一丝阴霾:“我不会和你争,你没有必要因此错过一员大将,庆尧会是一位很优秀的将军。你也不必担忧他背叛,能够坚持不欺压百姓,又为了家人金盆洗手的人,你不该怀疑他的品性。”   他说得直白,沈永和的脸色也不太好看,片刻后,他冷笑一声:“你既然知道原因,又何必再说?沈明烛,你应该明白,只要有你在,我不可能重用他。”   沈明烛睁大了眼睛:“你不信我?”   “文武百官无不敬仰、有愧于你,你说你无意皇位,要朕怎么信你?”沈永和不知道先帝和沈明烛做了什么样的交易,又或是用了何种手段,可先帝已经故去,他不敢赌。   亲口承认自己的阴暗懦弱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此时还有外人在场。   他转过身,背对着他们,“朕还没接触含章宫禁令,非诏不得擅出,无旨不得擅入,贺时序与燕驰野此行有功,朕便不追究了,尔等随朕离开吧。”   谁都能看出沈明烛受了委屈,燕驰野难以忍受,为他鸣不平:“陛下……”   话还没说出口,便被沈明烛捂住了嘴。   燕驰野“呜呜”地发出几道呜咽,忽而便失了挣扎的气力,只觉心中一阵悲凉。   从小到大,父亲都叫他让着表弟,他那时愤懑。   表弟哪里需要他让着?表弟是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天底下数一数二的尊贵人物,任性骄矜,要月亮就没人敢用星星敷衍。   可在那朱红宫墙重重锁住的深宫之中,他以为的金尊玉贵的小太子究竟遭受了多少委屈?   即使再聪明,沈明烛当年也只是个孩子。   在他最需要成年人护持着长大的时候,他的母亲不在了,而他的父亲不爱他。   他的父亲有更为喜爱的孩子,为了那个比他小了两岁的孩子,他的父亲对他苦苦相逼,直到他彻底死心,敛去一身风华,与荒凉为伴。   贺时序也愣了一下,他是个太医,与政治上不算敏锐,他不知道为何沈明烛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沈永和还不肯信,分明在场中谁都能看出谋逆是一场先帝主导的阴谋。   殿下都愿意不翻案了……   殿下都说无意皇位,不会与陛下相争了……   他来不及多想,跪地恳求:“陛下,殿下身中瘴毒未解,请陛下允臣入住含章宫为殿下治疗。”   抬脚准备离开的沈永和顿住脚步,他转回身,望向燕驰野与贺时序的眼神中有他们看不懂的一抹晦色。   沈永和问:“贺时序,你要抗命吗?”   燕驰野也就罢了,贺时序,你是朕的人啊。   朕将随行、监视的命令交给你时,你对朕发过誓的。   你说为朕尽忠,虽死何妨,现在你要背叛朕了吗?   贺时序没听出这是一场试探,他叩首,字句都真诚:“求陛下允臣为殿下解毒,待瘴毒解后,臣即刻搬出含章宫,无陛下之命,再不踏入一步。”   沈明烛的手还捂在燕驰野的嘴上,他看了看正在挣扎着想要说话的燕驰野,又看了看跪伏在地的贺时序,而后他看向沈永和神色莫辨的脸……   沈明烛深深叹了口气,遗憾自己怎么才生出两只手。   “贺时序。”沈永和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如果朕不准呢?”   贺时序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臣、臣……”   他脱力般的瘫倒在地,竟是连跪都跪不稳。   他额头上涔涔冒着冷汗,身子却像是冷得发抖,眼神左顾右盼,慌张到了极点。   半晌,他颤声道:“臣遵旨。”   贺时序低着头,目光仓皇,死死盯着地面,连余光都收紧。   不敢看沈明烛一眼。 第13章   忠君爱国与心之所向在贺时序脑海中进行了一场不见硝烟的厮杀,他觉得痛苦。   从前读书,学忠孝难两全,他那时不以为意。   可当天子的命令和他内心的道义真发生冲突的时候,他方知这是一件多为难的事。   为什么会这样呢?他不过是想救沈明烛。   殿下这半生已经够坎坷了,陛下为何要下这种命令?   陛下的命令是一定要听的,可是、可是啊……   贺时序痛苦地闭了闭眼,嘴唇不自觉被咬破,渗出淋漓血迹。   “你呢?”沈永和看向燕驰野。   “他当然也会听你的。”沈明烛偏过头瞪了燕驰野一眼,才松开捂嘴的手。   他向来温和,连警告似地瞪人时眼神也不凶狠,大抵是太过真诚,便无端让人泄气,不愿违背他的意愿。   燕驰野别过脸,闷闷道:“是,臣自是忠于大齐。”   语气带着几分赌气,到底没承认忠于沈永和。   左右他这话也没错,沈永和也不至于因为这一句话杀他。   沈明烛微微用力,将他推向沈永和,燕驰野猝不及防下踉跄一步,他不情愿地转过身回望。   沈明烛冲他严肃地摇了摇头。   而后他看向终究还是忍不住偷偷看他的贺时序,微微而笑,笑容满是安慰的温和。   沈永和上一次来的时候身旁跟了数十个伺候护卫的人,今日孤身前来,难免显得形单影只。   他看向对面用眼神交流的三人,忽而有些恍惚。好似假如没有先帝的横插一脚,这或许便是事实本来应该有的模样。   众星捧月的是沈明烛,无人问津的是他。   燕驰野咬了咬牙,最终还是不情愿地低下头,小步挪动地走到了沈永和身后。   贺时序摇摇晃晃地起身,嘴唇几次开合,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同样走到了沈永和身后,与燕驰野一左一右。   沈永和终于露出了一个浅淡的、微不可查的笑容。   ……有什么关系呢?   到底,最后赢的是他,坐在皇位上的是他。   颜慎、萧予辞、江铖……效忠的人是他,就连燕长宁、燕驰野、贺时序、庆尧也必须只能效忠他。   沈永和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出了含章宫之后不久,等候在此处的大太监伸手在燕驰野与贺时序身前挡了挡,谦卑地笑了笑,示意他们不必再跟。   而后他自然越过他们两个,跟在沈永和身旁。   沈永和低声吩咐:“朕每月一次的平安脉,不必让贺时序过来。”   贺时序年轻,医术算不得顶尖,本来替皇帝看诊的活也轮不上他,因而这看似多此一举的吩咐用意就很明显了。   大太监躬身低声应“是”,心知从此以后,这位本该前途无量的贺太医便不被天子信任了,再不会有被重用的机会。   *   朝堂上的事很快传到了今日告假在家没去上朝的定远将军耳朵里。   江铖怒极反笑:“我污蔑沈明烛?以他的为人,还需要污蔑?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气势汹汹地递了牌子入宫,对着沈永和慷慨激昂陈词:“陛下,臣可以与沈明烛当面对质!”   沈永和安抚他:“何须对质?他都认罪了,朕相信爱卿。”   “可有传言说他清白。”江铖不愿退让:“臣要让天下人知道,沈明烛自作自受,陛下继位干干净净。”   沈永和目光一暖:“朕知爱卿心意,此事朕自会处理,爱卿不必放在心上。”   “陛下!”   “朕意已决,无需多说。”   沈永和巴不得这事儿永远不被人提起,由此涉及到先帝的真相就能永远隐藏下去。   “……是。”江铖不甘不愿。   沈永和没有心力再去安抚,他面色疲惫:“如果没别的事,爱卿就退下吧。”   “臣告退。”   从御书房出来,江铖骂骂咧咧走在宫道上。   他不知道今天文武百官怎么都像中了邪,居然会相信如此离奇的说法,并且还真觉得背后有某种不可言说的秘密般对此讳莫如深。   哪有什么别的原因?就不能单纯是沈明烛愚蠢且坏?   出了皇宫,回去的路上他碰见了萧予辞。   早朝已经结束有段时间,不知萧予辞怎么这时才离宫,且脚步缓慢,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整个人看上去失魂落魄的。   “萧丞相?”江铖与萧予辞的关系还算不错,见状疑惑上前唤了他一声。   萧予辞抬头瞥了他一眼,便默不作声地绕过江铖离开。   他心情糟糕极了,倒不只是他多为沈明烛觉得可悲,只不过他素来自负,而今发觉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被耍得团团转,难免心有愤恨。   他当年投奔沈明烛,是怀着一腔报国之心去的。   他希望他的主君足够圣明、足够仁德,希望他是古往今来难出其一的天生帝王,而他便做个史书难寻千年一遇的贤良臣子,辅佐他的陛下,建万古不朽之功业。   可沈明烛不是那种人,于是他干脆利落放弃了当时的太子,改投三皇子门下。   良禽择木而栖,他问心无愧,可他好像看走了眼,错吧明珠当鱼目。   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有些自嘲,笑自己身在局中不过一颗棋子却自视清高。也有些怒气,恨沈明烛把天下共主的位子当成一场儿戏。   ——他自可以当个孝顺儿子,那天下人算什么?他们这些追随者又算什么?   “萧丞相,你怎么了?”江铖关心地问。   萧予辞又一次被挡住脚步,带着几分烦躁,冷声道:“让开。”   江铖皱了皱眉,然而思及萧予辞的状态,他也就忍耐下来不去计较这人的态度,“何必如此烦忧?事情总是会解决的。你看,我莫名被沈明烛攀扯,不也没放在心上吗?”   萧予辞冷冷地瞥了他一样,“要翻案的是燕驰野,与沈明烛何干?莫非你也欺软怕硬,不敢找镇北将军独子的麻烦,只敢冤枉废太子?”   虽然第一个提出的是贺时序,但区区一个太医,说话的分量自然是比不上燕小将军的。   这话带刺,江铖也忍不下去了,“萧予辞,你有病吧?我看你心情不好才一再退让,你真当我怕你不成?听起来你对沈明烛多有维护,怎么,右相大人也觉得是我陷害?萧予辞,人人赞你智谋无双,我看也不过如此!”   “你不信?”萧予辞冷笑:“沈明烛灭了百越。”   一个挥手可灭百越的人,怎么可能轻易在谋逆之初落败。   江铖身为本该对当年事最清楚的当事人,萧予辞却用如此嘲讽的语气鄙夷他不信沈明烛清白?   笑话,沈明烛清白了,那他算什么?   江铖怒极,争论道:“谁能证明这是沈明烛的功劳?莫要忘了,这次同回长安的人之中还有个庆尧!”   说不定就是庆尧的功劳,而沈明烛只是冒名顶替。   真可笑,他跟在沈明烛身边也有七年,沈明烛有什么本事他不知道吗?   萧予辞平淡地看着他:“随你怎么说,你要自欺欺人,在下亦叫不醒你。”   “萧予辞,我自认没有得罪你!”江铖瞪着他,双目充血,可见心中愤怒。   萧予辞对沈明烛什么样的看法他管不着,可倘若坚信沈明烛无罪,那他当年的证词就必是做了伪证,这是对他人格的侮辱。   萧予辞语气平淡:“在下也并非怀怨才这么说的,定远将军,你没有诬告,与沈明烛没有谋逆,二者并不冲突。在下不过实话实说,倒是将军你,对废太子的先入为主的恶意未免太大。”   “不冲突?”江铖冷笑:“这怎么会不冲突?沈明烛没有谋逆,我也没有诬告,那难不成全是一场误会?抑或有人做局?是先帝还是当今陛下?”   萧予辞像是察觉不出他语气里的嘲讽,淡淡道:“如果是误会,废太子今日也不会在朝堂上认罪了。”   却没否认江铖的后半句。   见他确实是在解释,江铖怒气稍缓,他嗤笑一声:“他认罪,是因为知道自己无可辩驳,难不成你以为先帝或是陛下就能让他甘愿入局不成?笑话,以他当初的叛逆,以他与先帝、陛下的关系,不反咬一口就不错了。”   萧予辞忽而皱眉,“废太子与先帝关系不好?”   素闻先帝不喜废太子,但废太子对先帝也没多少情谊吗?   这不应当。   若果真如此,先帝是凭什么让废太子心甘情愿背负骂名的?   “当然,他们俩都恨不得对方去死。”   妄议皇家事,有些大不敬了,但反正此地只有他们两人,江铖也被激出了火气,也就有些不管不顾。   萧予辞再度皱眉。   江铖跟在沈明烛身边多年,最开始是太子亲卫,他的话应该是可信的。   那么,沈明烛为何会认罪?   为何会答应那么荒唐的要求,真打算在含章宫种地过一生?   又为何会默认皇位是沈永和的,于是“再不插手不属于他的东西”?   萧予辞愈发茫然。   他正打算回去好好想想,江铖再次叫住了他:“萧丞相。”   萧予辞顿住脚步:“何事?”   江铖道:“我听说了,沈明烛在宫门口救了你们。”   那日他不在场,可众口铄金,应该是真的。   他说:“也许沈明烛这五年是有了很大的变化,我不该再用以前的眼光看他。可就算如此,我也不后悔当年投向三皇子。我有我的原因,我没有错,我不是叛徒。”   萧予辞沉默片刻,后自嘲一笑:“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可有一点不对。   他好像有点后悔了。 第14章   含章宫里的菜可以收获了,小太监摘了几株送去御膳房,当天中午,主仆三人吃上了自己种的菜。   ——虽然沈明烛从头到尾没有动手,但野草是他拔的,姑且也算他一份。   两个小太监出去一趟也带回了些外界的消息,说百越的粮食已经开始往朝中运了,比百官们估计的数量还要多,足足有十万石。   倘若省吃俭用,以救灾的标准,够一个郡的百姓吃上一个月的了。   沈明烛听完心情也大好,饭都多吃了几口。   他依然还是不太会种地,可好像已经体会到了种地的快乐——首先,从有地开始。   入夏,天气慢慢开始热了起来,钦天监预言的旱灾也慢慢出现了预兆。   然而在这之前,与齐朝一山相隔的草原上,先爆发了一场瘟疫。   这瘟疫也蔓延至中原,不过只会令动物生病,加之朝廷防控得早,故而损失不大。   但以游牧为生的草原民族却遭受了莫大的打击,摆在眼前的当务之急,是他们失去了下半年的口粮。   生病了的牲畜是不能吃的,为今之计,好似只剩下抢夺一条路了。   这件事并未传开,可朝堂上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当世豪杰已经察觉到了这股异样的气氛,朝廷也开始陆续布下准备。   这一切沈明烛还不知道。   他苦恼地皱着眉想了许久,最终叹了口气,在心中对沈永和说了句“抱歉”,而后翻墙出了含章宫。   ——庆尧是他带到长安的,不确认近况,他实在难以安心。   刚到皇城司府衙,沈明烛就看到了在门外带着三百山贼巡逻的庆尧。再怎么样也是从五品的指挥使,这点小事本不该他来做,可他有反抗的热血,却也不得不顾忌自己的妻儿。   “庆尧。”在他们走入一个小巷的时候,沈明烛从墙上跳了下来。   庆尧闻声警惕,“谁……恩人!”   他满脸掩饰不住的喜悦:“您怎么来了?”   来长安后,庆尧难以避免听到一些关于沈明烛的传言,他当然是不信的,可他初来乍到、人微言轻,连在朝堂上为沈明烛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来看看你。”沈明烛顿了顿,歉然道:“庆尧,我很抱歉。”   ——是我带你来到长安,我说你会成为大将军,我失约了,此为一。   ——你有才能,你本该借着长安的风直上青云,却因为我的存在不得重用,此为二。   沈明烛叹了口气,“如果不是因为我,你现在应该已经在军营站稳脚跟,只等一个一飞冲天的机会。”   “如果不是因为恩人,庆尧大概已经死在百越了。”庆尧正色,他拱手躬身一礼:“恩人说这种话,才真是然我无颜面对。”   庆尧笑道:“恩人,选择与您来长安是我自己的决定,而且,长安很好啊,我现在是指挥使,小元小满说出去都有面子。”   沈明烛没被安慰到,他摇了摇头:“有些东西,只有在军营才有机会领悟,皇城司是学不到的。”   他思忖片刻,认真地说:“我教你。”   语言在很多时候都轻如鸿毛,可承诺一词本就重逾泰山。庆尧,我说过你会成为大将军的,我会帮你,你会成为大齐最出色、最名副其实的将军。   “我先教你练兵之法,这三百位最先跟着你的将士很重要,庆尧,你要好好带。”沈明烛说。   心知恩人的能力有多么出色,庆尧眼中绽开喜色,“这……真的可以吗?”   会不会影响你?你自身处境本就算不上好,会不会连累你?   沈明烛微微笑了笑:“有何不可?”   庆尧也不是优柔寡断之人,他顿时正色,跪地行了一个大礼:“弟子拜见老师。”   知识是一种很宝贵的财富,要不然也不会有“传内不传外”的说法了,庆尧接受了这么大的宝藏,理应以弟子之礼见他。   沈明烛张了张嘴,轻咳一声:“倒也不必如此。”   庆尧年纪比他还大,怪不好意思的。   *   沈明烛教了庆尧一个时辰,布置完作业就准备回去了。   他轻车熟路翻过宫墙,刚一攀上含章宫的墙头就看到院子里坐了两个人正在对弈,还有几个人在周围围观。   而他宫里的两个小太监瑟瑟发抖跪在原地。   沈明烛:“……”   这两个小太监自从来了他这里就总是受惊,该多发点钱补偿补偿。   沈明烛叹了口气,从墙上跳下来,温声道:“你们两个先退下吧。”   “公、公子……”小太监不敢,小心翼翼用眼神觑着沈永和。   沈永和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两个小太监方才松了一口气,相互搀着站了起来。   “公子,奴等告退。”他们动作有些迟疑,目光满是担忧,显然很担心沈明烛偷溜出去结果被当场抓到的命运。   沈明烛语气温和,安抚道:“去吧,不妨事。”   小太监这才一步三回头地退下了。   沈永和沉默,他很奇怪,两个小太监才被派来含章宫没多久,在此之前与沈明烛素不相识没有任何往来,而很快沈明烛又去百越走了一趟。   算下来,他们根本没相处多少时间,为何两个小太监已经对沈明烛这样死心塌地?   沈明烛没钱,没权利,给不了小太监任何好处。   小太监是这样,贺时序也是这样。   沈永和看了贺时序一眼,挥了挥手示意他上前为沈明烛把脉,贺时序感激涕零地行了一礼,迫切地拿着药箱走到沈明烛身边。   沈明烛有些尴尬,他讪讪笑道:“我说这是我第三次出去,你们信吗?”   第一次出去是宫门口救人,第二次是受命出使百越,这是第三次。   沈明烛深感自己时运不济,他好好待着的时候什么事情都没有,难得出去一次正好被人抓住了。   不是,小五不是说这个身份平时没人会理会吗?他怎么觉得不是这样。   沈永和不置可否:“皇兄去做什么了。”   沈明烛坦然回答:“我去见庆尧。”   上一回见面还说庆尧不会背叛,这一回就承认两人私相授受。   沈永和轻笑一声,“皇兄倒是诚实。”   沈明烛摊了摊手:“我不说,你也能查到,而且……”   他慢吞吞地说:“这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情。”   沈永和淡笑:“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只是见不得朕的事……”   他笑意一顿,难以置信:“你骂朕不是人?”   “啊。”沈明烛眼神飘移,“我可什么都没说。”   他骂人,却意外得不让人讨厌,旁听的人忍俊不禁,连被骂的沈永和都很难升起恶感。   贺时序低眉,掩住唇边流露出来的几分笑意。   这又是他没见过的沈明烛了。   不同于戏弄燕驰野时的狡黠,他像只终于被惹怒的猫。平日里温文尔雅,懒散地躺在屋檐上晒太阳,但被人冒犯多了,也会亮一亮爪子以示警告。   贺时序收回手,不赞同地道:“殿下……公子日后还是注意些好,尽量不要动武。”   颜慎早就没了下棋的兴致,他眼巴巴地追问:“很严重吗?”   贺时序犹豫地摇了摇头,而后又点了点头。   素来从容镇定的丞相少见地失了镇定:“你这是什么意思?说啊!”   贺时序从药箱里取出一个药瓶,双手呈递给沈明烛,低声道:“这是臣这些日子新研发的解毒丸,比先前的药效要好些,能延缓毒发,至少三年内,殿下可不必为瘴毒所扰。”   他跪地,神色愧悔,自责到了极点:“臣无能,还没研制出解药。”   沈明烛接过药瓶,顺手将他拉了起来,言笑晏晏:“有什么关系呢?还有那么多时间,没有人规定一定要现在就做出来啊。”   好像中毒的、最迫切需要解药的人不是他。   江铖用力地皱了皱眉,与他记忆中的模样相比,沈明烛实在变了太多。   五年时间,真的能让人脱胎换骨吗?   沈明烛眨了眨眼:“外面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什么?”沈永和平淡地问:“风平浪静便不能来寻你吗?”   沈明烛没忍住轻声笑了笑,“陛下,你好不诚实。”   他叹了口气:“虽然我也很想这么猜测,但事实证明,若不是有事,你们不会来找我的。”   要么有事相求,要么有话要问,总不会是叙旧联络感情的。   他面上叹气,眼中却是盈盈笑意,显然并没放在心上,也不在意他们对他仅存利用。   “殿下……”贺时序低声喃喃,而后别过脸去,像是无颜以对。   颜慎张了张嘴,竟也发不出声音。   他思及许多年前,小太子刚开始启蒙,也曾端端正正朝他行礼,用还有些含糊的语调乖巧喊他“老师”。   上苍对他的学生何其残忍啊……   沈明烛是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三公九卿对他寄予厚望,可回望他短暂半生,无一人真正爱过他。   沈明烛说得对,他们上门,总不会是好事。   他知道,可他并不在意。   他坦然接受旁人所有的恶意,眼中连一丝消沉也无,依然明媚如煦日。   是习惯了吗?   还是……   萧予辞指尖颤抖了一下。   还是,这人对他们从没有过期待?   就好像,人素来只会被在意的东西所伤害。   沈明烛仍微微笑,“你们来了这么多人,有文臣有武将,想来,是发生了很严重的事。”   他笑意微敛,带着几分担忧:“怎么了?” 第15章   来之前,沈永和设想过无数个可能。   他想过沈明烛或许会闹、会拿乔、会提出过分的条件、会高傲地嘲讽他无能,他想假如这些情况真的发生,他又该如何应对。   可他还没有开口,沈明烛先问他——“怎么了?”   沈永和忽而有股极强烈的无所适从之感,好似他是从阴暗处爬出来的虫子,在沈明烛澄澈的目光下进退两难。   是的,他早就不诚实了,他甚至不够正义、不够坦荡。   沈永和收起复杂的心绪,“六月之后,王朝境内就很少下雨了。”   沈明烛点了点头:“钦天监很厉害。”   “百越的粮食已经运向各处,只等需要时便开仓放粮。原本,靠着这一批粮食,百姓日子纵然不好过,但也不至于闹饥荒。而假如明年天命仍旧不佑,有百越在,至少也是一条后路。”   百越部落深在密林之中,依河而建,极少遇到天灾。   所以大齐能得百越,实在是建国以来最大的幸事,为了不浪费这个成果,运送粮食的过程是沈永和亲自盯着,务必不给贪官中饱私囊的机会。   沈明烛又点了点头:“是件好事。”   “但是,”沈永和望着他,“皇兄,百越只有一个。”   沈明烛微怔,“粮食不够么?”   “草原近来颇有异动,匈奴牛马遭了瘟疫,为求活命,他们定会进攻大齐。”沈永和语气低沉地说:“假如只是赈灾,粮食是够的,但那样,军粮就不够了。”   赈灾和打仗,他们只能选择一个。   而有战事的时候,军中所需补给会成倍消耗,也许这批粮食全部用完都不能支撑到打退匈奴,也许他们还会失败。   沈永和讽刺地笑了笑,“朝中有大臣提议求和,用半数粮食换匈奴退兵,说是这样起码还能保住一半粮食。皇兄,你觉得呢?”   沈明烛没多少犹豫,不假思索地说了一个字:“打!”   异族的胃口是填不饱的,明知他们有入侵的打算还送去粮食,那叫做资敌。   守住粮食、守住国土、守住的尊严的办法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胜利。   沈明烛问:“胜算低吗?”   沈永和道:“举国备战,七成胜算。”   沈明烛微笑:“既然如此,为何不战?”   沈永和也是主战派,只是身为皇帝,他得考虑更多,故而畏手畏脚。今日与沈明烛一谈,反而起了壮志,只觉血液都渐渐沸腾起来。   “大齐没有被人打到家门口还跪着求和的道理,犯我华夏者,虽远必诛。”沈永和起身,眸中闪过坚定与狠厉。   他宽大的袖子拂过桌面,玉制棋子落地,伴着破碎的清脆声响,他沉声道:“战!”   江铖单膝跪地,“臣愿为先锋!”   眼见这几人一身浇不灭的战意凛然,两位丞相都有些无奈。   颜慎道:“能战自然是要战的,可是陛下,百姓怎么办?”   这才是他们今天来此的缘由。   沈永和看向沈明烛:“皇兄可有良策?”   沈明烛想了想:“江南若是丰收,收成不会弱于百越。”   百越那样得天独厚的土地有一处已是天下幸事,但人定可以胜天,多年来无数先贤志士对粮食、农具的研究从未停止。   贵五谷而贱金玉。   此道与功名利禄无关,与苍生有关,故而也就有了不被放弃的理由。   “天不降甘霖,为之奈何?”   “农民是靠天吃饭,但从古至今,也不是只能靠天的。”   沈永和不解:“什么意思?”   沈明烛认真道:“兴修水利,引淮河水灌溉。”   “谈何容易?”沈永和失望:“更改水道于历朝历代都是大工程,非一日之功,等水道修完,百姓早就饿死了。”   而且这哪是随随便便就能做成的呢?古往今来,多少人踌躇满志,最终却在此折戟沉沙。   沈明烛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随意勾画。   沈永和等人定睛去看,才发现那是一副舆图。他们用记忆去对照,骇然发觉无一错漏。   颜慎再度抬眼去看沈明烛,神情复杂。   即使不论起对大齐疆域了然于心的程度,单只看这寥寥几笔的画技,便知沈明烛绝非酒囊饭袋之徒。   沈明烛举着树枝指了指其中一处,“从无到有修建所需时间长,但这里原本就有一处前朝留下的水道,只是荒废了,若是修整出来,最多两月便可用。”   沈永和皱眉:“你怎么知道?”   他身为皇帝,都没听说过哪个前朝在这个地方留下了什么水道。   沈明烛“啊”了一声,随口道:“在书上看到的。”   书看得多了,总能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翻出些有用的东西。   沈明烛接着道:“我上次路过江南去看过了,还能用。”   怪不得这人那时在江南徘徊许久,他还以为他是迷醉于温婉水乡的朦胧烟雨。   沈永和自嘲,沈明烛是真真切切的圣人,每一次的匆忙步履全是为苍生,是他狭隘。   萧予辞想,那以前呢?   以前沈明烛未曾解释的荒唐举止,是否也全都事出有因?   这人看了那么多书,有那么大的本事,可世人愚昧。就好像这次,如果他不说,谁知道江南埋藏着一条多年前留下的水道?   “朕这就派人过去,具体地址,还劳烦皇兄相告。”沈永和没沉浸在复杂心绪中太久。   沈明烛摇了摇头:“还是我亲自去吧。”   他笑了笑:“我在水利方面也略有心得,大概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他说着谦虚矜持的话,然而表情满是自信,显然并非“略有心得”而已。   颜慎看着看着,忽而就弥漫出几分酸楚。   沈明烛理应是这幅模样,他理应骄傲,理应张扬肆意。低调、谦卑再好,也不适合他。   沈永和没什么不能放心的,自五年后再见以来,好像不论什么事,沈明烛都能做得很好。   他正色道:“那便拜托皇兄了——皇兄可有想要的?”   一次又一次临危授命,他再厚的脸皮也会不好意思,对于沈明烛,他是有愧的。   除了皇位,他都能给。   “我吗?我没有什么想要的。”沈明烛思忖片刻,踟蹰着说道:“如果可以的话,出征的时候,能让庆尧也领一队兵马吗?”   他竟还没放弃这个念头。   沈永和沉默,“这是威胁吗?”   假使他不重用庆尧,沈明烛就不去江南?   沈明烛一怔:“当然不是,我从不拿百姓做交易。”   “那这是?”   “是请求。”   听沈明烛说出“请求”两个字是很奇怪的一件事,会让人坐立难安,从骨子里发出无所适从的难耐来。   沈永和再度沉默,片刻后,他说:“如果朕不同意呢?”   沈明烛遗憾地叹气:“那我也只能另找机会说服你了。”   他忍不住,再次强调:“其实,我真不会跟你争皇位。”   沈永和冷眼看他:“你怎么保证?”   “我……”沈明烛难以保证。   他可以发誓,他知道自己从不说谎,却不知该怎么让沈永和相信。   沈明烛苦恼地问:“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相信呢?”   沈永和脱口而出:“除非你……”死。   他急急将最后一个字咽下,不小心咬到了舌头,脸色瞬间白了些。   他缓了缓,又是片刻沉默,“朕答应你。”   这话落下,沈明烛脸上毫不掩饰绽开欢喜,他眉眼弯弯:“陛下,庆尧不会让你失望的。”   看得出这人对庆尧是有偏爱的,不止一次强调他的才华,不止一次为他争取。   江铖看着与记忆中毫不相似的沈明烛,忽然很想问——那他比之又差在哪里呢?   为何他当年,就没这样的待遇?   *   燕驰野回到了西北大营。   他离开时带着一身怒气,回来时失神落魄。   燕长宁神色担忧:“发生什么事了?”   燕驰野曾向他传信说要陪沈明烛一道回长安,难道是陛下斥责他了?   不应当,驰野不是软弱的人。   “父亲……”燕驰野好像才反应过来自己回到了大营,他愣愣抬眼,眼眶刹时红了一圈。   燕驰野七岁之后,燕长宁便再没见他哭过,他心中一慌,一时间连陛下终于忍不住要灭燕家全族的可能性都想到了。   他稳住心神,“父亲在,怎么了?”   燕驰野红着眼睛看他:“父亲,我们把表弟接出来好不好?接他来大漠。”   大漠再苦,也好过荒芜冰冷的宫殿。   他可以带着沈明烛跑马,去看落日孤烟,做所有想做的事,不为皇权所限。   “明烛?明烛怎么了?”燕长宁心都悬了起来。   “他……他过得很不好。”燕驰野声音哽咽:“父亲,明烛没有谋反,没有不学无术,他也没有不在乎我们。父亲,你不知道明烛有多厉害,他单枪匹马出长安,招揽三百山贼,三日灭了百越。他这么厉害,可他过得不好……”   燕长宁怔愣。   这话实在太过离奇,他当然信他的儿子,可是……   可是啊,无需知晓具体细节,沈明烛的真实模样与不堪传言相对比,足够描摹出一桩惨然过往。   燕长宁看着燕驰野红肿的眼眶,心想,原来明烛也在乎他们吗?那为什么要拒绝与他们来往呢?   他不必知道原因,只略略想象一个少年孤独地走至茕茕孑立,便足够他心如刀绞。   更何况,那是他妹妹唯一的孩子。   也是他从小疼宠到大的孩子。 第16章   从含章宫离开,萧予辞在宫门口停顿片刻,毫不迟疑地往某一方向而去。   那不是回住处的方向。   颜慎疑惑:“左相这是?”   萧予辞礼貌颔首道别:“在下还有事要办。”   两人年岁相差不少,关系也没好到可以过问私事的程度,颜慎没有多问,拱了拱手便告辞离开。   江铖却提步跟上了萧予辞。   萧予辞皱了皱眉,“将军何意?”   江铖问:“萧丞相是要去见庆尧吗?”   这个方向,是通往皇城司的方向。   萧予辞淡笑:“与你何干?”   “我也想见他。”江铖说。   沈明烛对他们有诸多隐瞒,可庆尧或许知道。   庆尧寸步不离跟在沈明烛身边将近两月,与他并肩作战,情谊颇深。   也许庆尧能告诉他们,沈明烛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庆尧下值后迫不及待地回了皇城司给他发的住处,拿出纸笔将沈明烛今日教的内容全都记了下来。   他听了一遍,背了一遍,默了一遍,可每一次仍觉得受益匪浅。   恩人之才如东海,浩渺无垠又深不可测,庆尧想,能够认识恩人,是他此生最大的幸运。   正认真思索着沈明烛布置的作业,忽而房门被轻轻敲响。   晚娘端了一杯水进来,自然地递给他:“夫君,外头来了两个人说要见你,是你在京中新认识的朋友吗?”   朋友?整座长安,除了他有幸高攀到的恩人,他没有别的朋友。   庆尧心中诧异警惕,面上却不显,他接过杯子牵着晚娘坐下,含笑道:“或许是,我出去看看。”   庆尧来长安一段时间,也锻炼出了几分看人的本事。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庭院中两人皆气度非凡,甚至不是他那些出身权贵的同僚可以比拟。一人书卷气浓厚,另一人一看就是身经百战的将士,但显然两人都身居高位。   庆尧拱了拱手:“在下庆尧,敢问二位尊姓大名?”   萧予辞没有隐瞒,彬彬有礼道:“在下萧予辞,冒昧来访,还请不要见怪。”   江铖言简意赅:“江铖。”   庆尧吃了一惊,“卑职见过左相大人,见过定远将军。”   大抵很少有人没听过这两个名字。   萧予辞拱手回礼:“庆将军多礼了,不必拘泥于身份,在下此来是有事相求。”   庆尧心中警惕更多了一分。   他能有什么本事能帮得上当朝丞相?无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大抵是冲着恩人来的。   庆尧不动声色:“当不起丞相大人‘将军’之称,大人有事尽管吩咐。”   江铖听着两人言语试探只觉烦躁,他很想不管不顾直入正题,偏偏直觉又告诉他庆尧不是会受逼迫的人。   单看庆尧此时的戒备就知道,他不会对他们透露有关沈明烛的任何事。   这样的不畏权贵、这样的宁折不弯,怎么就对沈明烛死心塌地了呢?   江铖百思不得其解。   萧予辞含笑道:“将军自然当的起,殿下为你请命,无需多久,调令便会下来了。”   庆尧抿了抿唇,抑制嘴边扬起的笑容。   他开心的不是能当将军,是沈明烛一直惦念、信任着他。   只是欣喜过后,又不免有些担忧。   庆尧问:“不知丞相可否与我说一些殿下的近况?”   他不是没问过沈明烛,然而那人总是“无妨”、“没事”、“一切都好”轮换着来敷衍他。   若是一切都好,怎么会连见他一面都要暗中前来?   “乐意之至。”萧予辞话锋一转:“作为交换,将军也与我说一些殿下在百越的事,可好?”   终于图穷匕见。   庆尧脸色顿时冷了下来,“恕难从命。”   江铖早就不耐烦了,“又不是天大的秘密,你不说,那三百山贼也有人会说,再不济我派人往百越,总能问到。沈……殿下都没当回事,就你如此迂腐。”   庆尧面色不变:“将军大可去调查,不必在卑职身上浪费时间了。其余人会说什么卑职管不着,但卑职决不会背叛殿下。”   “背叛”两个字过于尖锐,让江铖怒气顿生。   自沈明烛回京之后,无数人明里暗里说他是个叛徒,说他狼心狗肺,说他不忠不义,可他不是!   是沈明烛对他不仁。   沈明烛个性乖僻,难伺候得很,对他们动辄打罚,笑话他像只听话的狗。   这些他都可以忍,可沈明烛不该在宴会上让他舞剑,只因某位公子哥带来的花魁说了一句想看男人跳舞。   公子哥为博美人一笑,沈明烛竟也半推半就,兴致勃勃。   “是,你清高,这天底下只你一个好人,其余人全都对沈明烛不怀好意,全都该死。”江铖眉眼含怒,口不择言。   他会背弃沈明烛实在理所应当,他就算再听话,再像条狗,也是有自尊的。   他捱过酷暑严寒,守着日出练剑,不是为了取悦。   庆尧来不及疑惑他怎么这么大反应,同样被这句话中对沈明烛的不敬气到,“请将军慎言,否则,卑职只好送客了。”   他也不在乎两人地位悬殊,为沈明烛抱不平从来不考虑生死。   “将军消消气,江铖并无恶意。”眼见两人就要打起来,萧予辞连忙打圆场。他伸手把江铖拉到身后,责怪地瞪了他一眼。   江铖思及今日到来的目的,不甘不愿地偃旗息鼓。   萧予辞轻叹口气:“将军无需如此警惕,事实上,倘若不是……在下与你或许还是同僚。”   “什么意思?”应该是,却又不是,庆尧不傻,这话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也就有了猜测,他难以置信地问:“你也背叛了殿下?”   江铖觉得他有被那个“也”字刺到。   “……我也不知道。”萧予辞眼神复杂,“如果五年前,他像对你这样对我……你别不信,我会比你还要忠诚。”   哪怕当年沈明烛只是对他不假辞色,只要能展示如今才华的十之一二,他一样会死心塌地。   能得遇此圣主,已是人生幸事,哪敢奢求仙人投下一眼,将他记于心上?   可沈明烛自始至终都在隐瞒他,用骄奢纨绔做假面,以轻薄疏狂为妆点,拒他于千里之外。   萧予辞至今都不知道是为什么,他自嘲:“或许我真的有罪吧。”   庆尧无条件站在沈明烛的立场,他毫不犹豫道:“殿下一定是有原因的。”   “我知道他有原因,但我想知道是什么原因。”他浑身气势忽而变得凌厉,步步逼近:“庆将军,你能告诉我吗?”   “我也……”电光火石间,庆尧忽然抓住了一点想法。   他微不可查地顿了一瞬,自然接上:“我也不知道。”   “将军应该听说过,五年前殿下谋逆,后被废除太子之位,贬为庶人,囚于含章宫内。月前,殿下从百越归来,随行太医在朝堂之上为殿下伸冤,请求重审谋逆一案。”萧予辞忽然另起一个话题。   庆尧隐约意识到其中或许有某种阴谋,却也忍不住:“后来呢?”   他能得知的朝堂事寥寥,尤其又被沈永和重点关注,没人会向他透露这些。   当事人沈明烛见他时又守口如瓶。   萧予辞说:“殿下认罪了。”   “怎会?!”庆尧惊呼。   “我跟你一样不可思议,总不能是殿下为了保全当年陷害他的定远将军,你说对吧?”萧予辞神色镇定,试图幽默,可惜并没人觉得好笑。   江铖愤愤不平地翻了个白眼,扯他做什么?有病!   而且要他说多少次,他没有陷害!   “定远将军没有陷害殿下。”萧予辞继续冷静地分析。   江铖诧异地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沉默不语。   萧予辞道:“最开始,我以为那是先帝设下的局,殿下自愿入局,江铖被蒙蔽,由是有了当年那一桩错案。可这说不通,当年的错案不止这一件,殿下当了二十一年太子,世人为他罗织了多少项罪名?”   萧予辞忽觉喉咙有些干涩,他顿了顿,勉力保持镇定,“世人说他胸无点墨、嚣张跋扈、穷奢极欲……他是吗?”   不等庆尧回答,他已然自顾自接上:“他不是。”   这三个字他说得尤为坚定,漆黑的瞳仁亮着浅浅的光,像是忽然跃动而起的火焰。   “是他放任传出这种名声的,他冷落我、慢待颜丞相、羞辱江铖,将周围的辅佐者一个接一个推远,不过是为了坐实沈明烛的不堪造就。”   “这是一场局没错,但设局人是他自己。”   “从头到尾执旗手只有一个,就是沈明烛。”   “可我想不通。”   萧予辞语气逐渐茫然,“我以为先帝用亲情拿捏了殿下,殿下重情重义,但他应该不至于如此……执迷不悟?”   他绞尽脑汁想出一个形容词,而后苦笑着叹了口气:“可除了这个,我想不到先帝还能用什么来迫使殿下退让,总不会殿下有什么把柄在先帝手中吧?”   庆尧也随着萧予辞的话皱起了眉头。   恩人多智近妖,武功又高强,简直无所不能、无懈可击,他能有什么把柄?   非要说把柄的话……   庆尧想到了一个可能,脸色顿时苍白了起来。   萧予辞一看他的神情心便突地一条,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你想到了是不是?告诉我!”   庆尧连嘴唇都失了血色,他喉咙像是被堵塞,好半天才发出沙哑的音符:“我……我不确定,只是猜测……”   萧予辞再度往前迈了两步,抓住庆尧的衣领,因即将靠近真相显得有几分癫狂:“告诉我。”   告诉他他是哪里做得不好,告诉他是哪里不如庆尧,为什么要隐瞒他、欺骗他、放弃他! 第17章   不知为何,江铖忽而泛起一阵毛骨悚然的惊恐。   他隐约觉得会听到某些让他无法接受的事情,自认铮铮如他,在这一刻竟也起了逃避的念头。   他有些不敢听了。   然而他死死抑制住想要逃跑的冲动,站在原地,摈弃杂念,一字一句听得认真。   当真是他误会了沈明烛吗?   那些让他咬牙切齿的羞辱,真就可以用一句“误会”轻轻揭过吗?   ——他不信!   庆尧闭了闭眼,艰难道:“回长安路上,我曾听燕小将军说起,五年之前,他和镇北将军同样与殿下不算亲厚。”   五年前被沈明烛拒于千里外的人何止萧予辞啊?是所有人。   对他越是坚定不移、忠心耿耿的,最后也被伤得最狠。   萧予辞脸色也白了几分。   既不是人的问题,那便是时间。   五年前与今日有什么区别呢?五年前先帝尚在,殿下还是风头正盛的太子,陛下是备受圣宠的三皇子,夺嫡之势如火如荼。   齐朝重宗法,立嫡立长,沈明烛嫡长皆占,哪怕他什么也不做,三公九卿也是他天然的拥护者。   这也是他们如此恨铁不成钢的原因,朝臣们对他本就不会有太高的要求,即使他算不上聪慧,即使他不是众人心目中理想的明君,三公九卿依然会拥护他。   可他占据如此优势,却偏偏一个接一个将身旁的贤臣良将全都得罪尽了。   三皇子能登基,先帝都只是第二功臣,最大的功臣是沈明烛。   萧予辞初时还诧异,真有人会如此愚钝吗?   天赐一副好牌,真有人能打成这幅模样?   怪不得,怪不得……   萧予辞神色惨然,低声吟道:“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语气宛如嘲弄,不知实在嘲讽谁。   江铖咽了口唾沫,心跳忽而变得急促,手脚都因慌张而有些发酸,“你、你们在说什么啊?”   庆尧闭了闭眼:“都说先帝喜爱三皇子,如果有可能的话,先帝一定会让三皇子登基,对吗?”   哪怕当时储君已定。   江铖目光惶恐,他猛然意识到两人话中的未尽之意,艰难地应了声:“……是。”   庆尧别过脸,声音沙哑,“在下不才,却也听说过,金朝之亡,亡于九子夺嫡。”   那是史书中用鲜血浸染的惨烈一页,九位人中龙凤的皇子,每一个单拎出来都能再保金朝三十年鼎盛。   可谁让他们都有经世之才,亦有醒掌天下权的野心。   在长达十年的夺嫡斗争中,暗杀、下毒、陷害层出不穷,站队的官员陆续死去,不肯站队的也未能独善其身。   每一位皇子的退场都有着数名高官为祭,短短十年,朝堂缺了半角。   这一场漫长的夺嫡像是耗尽了金朝国运,最终九位天资出众的皇子要么死要么伤要么被废,无一人登临帝位。   而堪为国之柱石的几大文臣武将也半数死在政斗中,半数被迫远离朝堂不得重用,朝堂上只剩下一群庸庸碌碌之徒。   再之后金朝挣扎三年,终究是亡了国。   五年前的沈明烛与沈永和,同样各占了朝堂半壁,一个是三公九卿之择,一个是帝之爱子。   他们两人若是斗起来,不论最终谁胜谁负,都将重现金朝衰亡之轨迹。   仔细想来,废太子之昏蒙无道,未必不是齐朝幸事。   正因为他做下这么多的荒唐事,才使颜慎等人对他失望,不再固守嫡长礼法。   正因为他实非君王人选,与三皇子相较如云泥之别,才让燕长宁等武将连一争的念头都没有。   ——为了大齐,太子与三皇子之间,总要有一人退让的。   先帝不会让三皇子退让,于是便只能是沈明烛。   有热流自心口涌上眼眶,风吹过,才觉脸上一片湿意。   庆尧神色恍惚,喃喃道:“非要说把柄的话,那就是这一朝百姓了。”   先帝的心比陛下更狠,他要为爱子抢来这片山河,哪管洪水滔天。治下的百姓没能让他迟疑,却阻断了沈明烛的脚步。   云路鹏程九万里,雪窗萤火二十年。   你当知道,沈明烛能如此惊才绝艳,绝非唾手可得,他也曾独自在暗夜里走过漫长的路。   上苍如此钟爱他,恨不能将漫天星辰予他作点缀,许他与人间帝王一步之遥,而后理所当然登临至尊,享天下供奉,铸不朽荣光。   你知道沈明烛做得到的,你知道他有这样的本事,有这样的仁心,他本该是世间唯一一轮皎洁明月。   他也本不该受苦。   他生来就是凤凰,一双眼眸清明澄澈,白衣不染纤尘,合该遍享人间富贵,一生锦衣华服,永远被爱护着,被簇拥着。   你更当知道,他值得这一切。   以他的品性,以他的才华,他值得人间所有美好。   是他自己放弃了。   棋子落下,爱他的、敬仰他的、支持他的,全都在他的默许下离开了他,与他对立而望,视他如敌寇。   他孤身一人在众人皆不知的角落担起了大齐飘摇的未来,也背负了朝臣的唾弃与骂名。   执棋手也会难过吗?   当他亲手拨弄棋子,看着自己身旁逐渐空无一人,是否也曾感伤?   他是人中骐骥,有满腹珠玑,可“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他真就能坦然释怀吗?   ……当然不能啊。   怎么会忍心呢?   他如此热忱地爱着这个世界,所以哪怕为自己选了一条绝路,也还是会忍不住在他们遇险时宫门相救。   会在百姓有危时不顾瘴毒前往百越,会挺身而出往江南治水。   为苍生谋,他从来不惜此身。   江铖只觉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好半天才稳住身形,他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到可怕,“他为什么不说?”   萧予辞好似已经平静,他微垂着头,半张脸藏在晦暗阴影中,神色看不分明,只能听见似悲似泣的尾音,“他若是说了,将军,你还会如他所愿弃他而去吗?”   不会的。   江铖不会,他不会,颜慎、燕长宁、范宗文、徐怀冀、陈宗道……全都不会。   纵然最后拗不过沈明烛,以大局为重离开他辅佐三皇子,也定然愧疚难安、负罪引慝。   而无需多想便知道,以五年后沈明烛表现出来的仁善温和,他不会舍得任何人受苦。   于是他闭口不言,一个人在含章宫中沉默了五年之久。   五年后,一切尘埃落定,沈永和坐稳了皇位再没人能轻易动摇,他才稍稍放松心神,泄露出几分真正的自己来。   时正值盛夏,高温炙烤下,空气都泛着扭曲的热意,然而萧予辞却觉浑身冰冷。   他浑身打颤,如衣衫褴褛行走于一望无际的雪原,抬眼望去不知归处,唯有呼啸寒风。   “多谢庆将军解惑。”他胡乱说完这句话便失魂落魄地转身,大抵已经失去了反应能力,本能支撑着他道别而后离开。   萧予辞自己看不到,不知道他此刻的脸色有多么难看。   而看得到的两个人也都溺在纷繁思绪之中,连自己都挽救不了,更谈不上在意他人。   江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一步一踉跄走到了镇北将军府。   燕长宁远在西北大营,但在长安也有府邸住处。   江铖是燕长宁送到沈明烛身边的。   在他还是个普通侍卫首领的时候,他就是在这里,见到了他的小太子。   宣誓效忠的时候,他说他愿为太子手中剑,替他判定四方,也护他顺遂安康。   他也曾在燕长宁离开长安时,对将军保证他会用性命保护太子殿下。   可月寒日暖煎人寿,他的小太子过得那样孤苦迍邅,他却毫不知情。更甚者,他一并构成了太子殿下的苦难。   江铖在镇北将军府门前站了许久,久到门房都忍不住开了门寻问,他才如梦方醒,未曾回答便狼狈离开了。   走时才发现膝盖处或许是磕碰到了,每走一步都泛着刺疼。   很难想象,一位可以骑着马呼啸来去的将军,居然还会走平地时摔倒。   *   萧予辞又回到了含章宫。   他有随意出入宫廷的特权,把守皇宫的侍卫见他魂不守舍、涕泪交集的模样,更是连问都不敢问,急急忙忙地放人。   一向重风度的左相居然会露出这幅模样?是天要塌了还是齐朝要亡了?   含章宫宫门紧闭。   皇帝撤去了看守的侍卫,这里依然人烟稀少,与从前禁足时差别不大。   萧予辞呆呆地站在门外,看着暗红色的厚重宫门,半晌才缓慢地眨一下眼睛,眼眶便再红肿几分。   早就察觉到他回来的沈明烛茫然地等了许久,都没等到萧予辞进门。他苦恼地皱了皱眉,实在想不通都这人位居左相了怎么还有当雕塑的爱好。   沈明烛忍不住把门拉开一条小缝,探出半个身子,友好地问:“你要进来吗?”   萧予辞迟钝地回过神,便看见沈明烛扒在门上的半个身影。   “这怎么能让你亲自做!”萧予辞猛然大怒:“殿下,伺候你的人呢?”   大门沉重,而且,从来没有贵人亲自开门的道理。   沈明烛被他这突然变化的情绪吓了一跳,他揉了揉耳朵,“他们在替我收拾行李。”   其实他觉得没什么好收拾的。   萧予辞看到他的动作才反应过来自己太大声了,他无措地道歉:“对不起,殿下,我不是有意的。”   “我知道。”沈明烛放下手,把门拉得更开了些。   他温和地笑了笑:“你好像不太开心,要进来聊聊吗?” 第18章   在沈明烛宽容和煦的目光下,萧予辞忽然有种自惭形秽的羞愧,他终于忍不住眼泪,哭得狼狈不堪。   沈明烛轻轻叹了口气,他拉着萧予辞的衣袖,带他进了含章宫。   如同轻柔掠过湖面的春风,他温声问:“发生什么事了,可以告诉我吗?”   他又想当救世主了。   好像不管别人遇到什么样的苦难都是他的责任,他总要问一句原因,然后不声不响地解决,回来后轻描淡写咽下其中所有的艰险与委屈,任由旁人得了好处还误会他寡情少义。   萧予辞原还勉力控制情绪,这句话后彻底溃不成军。   “殿下、殿下……”他抓着沈明烛雪白衣角,“我和你一起去江南,可以吗?”   “不可以,不好。”沈明烛认真地拒绝:“你去了江南,朝中怎么办?”   他眼神藏了几分担忧:“到底怎么了?你和陛下之间,有什么误会吗?”   他总是这样,总是顾念着他人,从不为自己考虑。   萧予辞依然止不住泪,没回答,他哽咽地问:“殿下,你手心的伤还好吗?”   沈明烛费心瞒了他们这么久,不肯让一个人知道,他又何必卖弄聪明,反使殿下忧心。   沈明烛茫然地“啊”了一声,他伸出手,摊开掌心:“早就好了,都过去三个月了。”   宫门处他用手挡了苏千慕一剑。   那一剑划得极深,血淋漓洒了一地,他白皙掌心处现在还能看见一道长长的、贯穿了整个手掌的伤疤。   萧予辞忽觉一阵晕眩,他身子摇晃了一下,闭着眼睛,口中却还喃喃地一声接一声:“对不起,殿下,对不起。”   为我那时对你的猜疑,为我在牢中的口不择言。   为我当时的冷漠,为我对你的冒犯。   沈明烛又“啊”了一声,愈发茫然,“为什么要道歉?又不是你划的。”   萧予辞未答,他忽然道:“殿下,让贺太医跟你一起去江南吧?”   他忆起这个人身上还有毒未解,就算说是暂时压制了下来,他也难以安心。   带个太医去,最好还能带几个小厮、侍卫。   “嗯?”沈明烛真诚请教:“有这个必要吗?”   之前贺时序随行是因为百越有瘴气,江南又没有瘴气。   他很快反应过来,“哦,也行。”   忘了忘了,贺时序跟着最主要的目的不是救治,是为了监视他来着。   如果这样能让沈永和安心,他也不介意。   萧予辞一看沈明烛的神情就知道他误会了,他脸色又白了几分,却难以解释。   他做错了吗?   可他不过是被真相蒙蔽的人之一,他什么都不知道,固守着所谓的问心无愧走向歧路。   他没错吗?   怎么会,他错得一塌糊涂。   枉他自诩聪明,却连这么大的异常都看不出,这么多年来,误解了一个最不该误解的人。   是他提出让沈明烛去百越的,是他非要试探、非要逼迫,害得这人中毒,拖着病体再次操劳。   “殿下,我会替您关照庆尧将军,也会替您照看含章宫,您此去江南,定要保重身体。”萧予辞生怕自己表现太过夸张,被沈明烛看了出来。   沈明烛不会希望他自责的,也不会忍心看他内疚难安,他只好装作不知情。   “多谢,但是……”沈明烛踟蹰道:“你是丞相,这点小事,还是不用麻烦你了吧?”   沈明烛真是怕了,庆尧因为他不得重用,贺时序为他诊治也让沈永和心里存了罅隙,要是萧予辞与他走得太近也被撤了职,那他造的孽未免也太多。   沈明烛虽然总是对沈永和说没必要提防他,但其实他很能理解沈永和的担忧与警惕。   谁让他也曾是太子,又有着一个大将军的舅舅呢?   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没什么。   沈明烛委婉道:“你该听从陛下的指令,去做更重要的大事,你最大的梦想不就是‘致君尧舜上’,使‘寰宇大定,海县清一’吗?”   萧予辞一怔,“原来您知道……”   原来在他一无所知的混账过往,也曾被沈明烛认认真真思量过未来。   沈明烛决心成全先帝,成全三皇子,也成全他。   在这人打算将所有抱负、才华连同自己一道放弃时,却还温柔地替他们寻了一条出路。   太子被废,颜慎仍是三朝元老,享帝师之尊。   江铖踩着他的清誉一飞冲天,从一小小太子亲卫,成了如今的定远将军。   而他萧予辞,啃噬着旧主的血肉崭露头角,入了新主的眼。   这一切,沈明烛全都默许。   他被打落泥潭,污泥满身,却还是会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中,为他们露出欣悦的笑。   “嗯,我知道。”沈明烛神色歉然:“当年,是我耽误了你许久。”   “耽误么……”萧予辞低声喃喃。   殿下,你大概不知道,当年拦下你的马车毛遂自荐,是我这一生最庆幸,也最后悔的事。   假如不是我大胆了那一回,依你打算放弃皇位的决心,也许我不会有机会与你做那半年君臣。   这是我即使只是想想,都会觉得遗憾痛心的事。   而我后悔,后悔在——   我居然没发现……   我怎么可以一点没有察觉呢?   怎么就让你一个人担负了这样沉重的秘密,怎么就任由你对自己这么残忍?   我应该发现的!我应该发现的!   “萧丞相?萧予辞?”   萧予辞回神,对上沈明烛担忧的目光,低声道:“殿下不必再说了,臣记得自己的职责,一刻不敢忘。臣会廉洁奉公,安民济物,但殿下的事,臣也会谨记于心。”   沈明烛不知他的态度怎么突然发生这么大变化,他虚心请教:“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吗?”   “……没有,只是臣忽然想起,臣当年也曾是殿下您的幕僚。”   “啊,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萧予辞勉强扯了扯嘴角:“是过去了有段时间了,但是,臣觉得……”   他声音低低的,像是要散入风中:“若是这么轻而易举就能忘记,那臣与殿下的相遇,岂非没有意义?”   不会那么容易走散的,臣与殿下的缘分,是生生不息的河流。   *   没等萧予辞求见皇帝,沈永和就把贺时序送了过来。   可见这对君臣还是挺有默契的。   自认为已经猜到贺时序被派到他身边的任务,沈明烛接受得很快,没等贺时序解释原因就自然地跟他沟通起了出行的计划。   他做事一向干脆,更何况水利工程,早点做完百姓就能早点享福,因而没多拖延,当天就骑着马出了城。   他虽然走得匆忙,但不像上次那样悄无声息了。   毕竟这是一项巨大的工程,非得当地官员配合不可,而沈永和还在本就入不敷出的国库中硬挤出一批银两用于重整水道。   既准备应战,国库更加吃紧,故而这笔银两实在不算多,放在任何一个朝代投入这样的大型工程里大概连水花都听不到。   沈明烛安慰他们说没事,说他会想办法筹钱的。   沈永和不怀疑。   在他只是想着出使百越能够换些粮食回来而沈明烛直接将那片产粮的土地纳入大齐版图之后,无论这人做出多匪夷所思的承诺,沈永和都怀疑不起来。   可相信归相信,这钱再少,也算代表了他的诚意。   不再像百越时的孤立寡与,这一次皇朝会站在沈明烛的身后,成为他锦上添花的底气。   就当是补偿吧,沈永和想。   ——在知道父皇所做的一切之后,他确实对他的皇兄……深怀亏欠。   在沈明烛与贺时序离开长安城后,负责盯着含章宫的侍卫回来复命。   沈永和沉默地听完,如同成了一座塑像,一动不动。   半晌,他才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你是说,萧予辞哭哭啼啼地去见沈明烛?”   他一时不知道,萧予辞哭哭啼啼和萧予辞去见沈明烛,到底哪件事更难以接受。   侍卫道:“是,左相大人入宫时便神色恍惚,沿路不止一个宫人看到。”   “可知他们说了什么?”   “属下不敢靠太近,只听左相大人问沈公子,可否随他去江南,沈公子拒绝了。”   他也就趁大门关上前在门缝中听到这么一句,再之后沈明烛温和但不赞同的目光投来,他不知怎得就不敢靠近了。   沈永和突兀地笑了声,“萧予辞后悔了。”   案头的烛火跳动,在他指尖投下一道深色阴影。   萧予辞,也要成为第二个贺时序了。   贺时序不会是第一个背叛他的,那萧予辞会是最后一个吗?   颜慎他们最开始就更属意皇兄,若不是谋逆罪无可赦,他们也不会这么容易松口。现在他们知道这个罪名另有蹊跷,他们会不会再起心思?   沈永和鬼使神差拿起笔,沾一点烛光照不亮的阴翳,在宣纸上描摹了一个“杀”字。   ……如果皇兄死了便好了,那他便永远高枕无忧了。   沈永和猛然回神,忽而惊惧地把笔扔了出去。   他在想什么?   他刚刚写了什么?   笔尖未染墨,宣旨依然洁白,可沈永和还是大力地将其揉皱成一团,仿佛这样就能碾碎上面那道看不见的痕迹。   他沈永和此生堂堂正正、问心无愧。   他才不会变成这样丧尽天良的小人。   沈永和不知道,在他揉碎宣纸的这一刻,萧予辞也如梦初醒般打了自己一巴掌。   他下手极重,半边脸颊顿时肿了起来,而他毫不在意。   就这样怔怔地看着火烛燃了一夜。 第19章   与沈明烛道别之后,萧予辞回到家就把自己关进了书房。   他迫切地想要为沈明烛做些什么,可一直到深夜,他都没想到一个足够好的、改变这一切的方法。   他是一颗棋子,棋子是破不了局的。   在烛火某一次跳动的时候,他忽然想——要是当今陛下死了呢?   沈明烛是被冤枉的,谋逆一事子虚乌有,按道理来说,江山本就该由他继承。   再加上沈永和的皇子都年幼,难当大任,他们要推沈明烛上位,简直轻而易举。   不过是复刻沈明烛的棋局罢了,既然二者无法同存,总要有人退场,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沈永和?   明明,更可惜的是沈明烛不是吗?   然而他忽然惊醒,如同做了一个噩梦,醒来仍觉心有余悸。   他抬起手,用力给了自己一巴掌。   他真是疯了,他怎么可以打着为殿下好的名义做坏事?   陛下为帝无过,对他也不薄,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他都不该有害他的念头。   而假如他当真动手,日后殿下知道了这件事,会怎么看他?   殿下又会不会觉得是自己的原因,而后怪责自己?   真要到了不得不下手的时候,殿下觉得他狼心狗肺也没有关系,但殿下千万不要自责,不要内疚……   萧予辞怔怔地看着一点一点缩短的蜡烛,浑浑噩噩地想,殿下设下的局,果真不是其余人可以复刻、破解的。   *   沈明烛路上不曾耽搁,径直到了江南平津城。   若不是步履匆匆,倒也能算是故地重游了。   沈永和虽不曾为他翻案,皇室宗谱上也依旧未见他名,但沿途的官员无不对其恭恭敬敬。   他此行未被封官,甚至连个钦差大臣的名号都没有,可稍微有些政治敏感度的人都知道这绝不代表着陛下厌他。   决定一个人地位高低的是他手中握有的权利,区区几字头衔不看也罢。   沈永和倒不是故意不给沈明烛封官的,实在是他纠结了许久,都想不出究竟该给个什么样的官位。   太低了他觉得配不上他皇兄,太高了他又过不去心里那关。   就连钦差大臣一职,在他看来也是对皇兄的羞辱。   这些犹豫与两难无法诉诸于人,一直到不得不下旨的时候他都没想出一个满意的主意,只好就自暴自弃。   反正,就算没有官位,应该也没有人不想活到对皇兄不敬。   事实证明他的想法是对的,沈明烛夺得百越一事已经传遍天下,而他在宫门口的所作所为也被传得神乎其神。   旁人未必清楚沈明烛对当今皇帝、对那几位位高权重的大人们而言有多么重要,但也不会闲着没事专程得罪他以试探一番,毕竟试完大概率就没命了。   是以沈明烛到平津城时,知府亲自带了人到城门外相迎。   “下官余梁,见过公子。”余梁今年不过四十,已是一郡知府,他家世不算显赫,能有如今之成就全凭己身功绩。   沈明烛来前听颜慎说起,说他政绩斐然,若能保持清廉爱民,不出三年定会再次升迁。   余梁上前为沈明烛牵马:“下官在府中备了酒宴,为公子接风洗尘。”   沈明烛翻身下马,轻描淡写拂开他的手,微微笑了笑:“知府大人这双手,不是做这点小事的。”   当众为旁人牵马,是将自己摆在了很低的位置。   沈明烛觉得,不过一个废太子的身份,只是投胎时运气好了些,不足以叫人低头折节。   贺时序也随之下马,他接过缰绳,低声道:“殿下的手也不是做这些事的,交给臣便好。”   “诶?”沈明烛无奈。   上一次来江南时贺时序还对他爱答不理、屡出恶言,怎么这次变化这么大?   难道是因为崇拜他?   沈明烛回想了一下自己在百越之战中的表现……   啊,好像是挺厉害的。   沈明烛为这毫不谦虚的态度惭愧了三秒。   也不好当着余梁的面拉拉扯扯,沈明烛于是任由贺时序牵着马。   他与余梁并肩而行,还没等他问起,余梁便主动介绍起了城中情况:“公子,去岁冬日比往年都要冷些,春来得晚,种子受不得寒,因此播种也晚了些。”   “今年天气怪得很,严寒后便是酷暑,一连数十天都是晴日,土地都热得开裂了,百姓们要走上十几里路,往城外的淮河取水。”   平常地里只需要一个人干的活,现在得三个人甚至更多,这就意味着抽不出多少青壮劳力服徭役。   既缺钱又缺人手,再没比这更差的开局了。   沈明烛神色未变,仍认认真真听着,时不时“嗯”一声。   余梁微微诧异,玩笑般地试探道:“下官还以为公子会问城中赋税、收成、百姓生计,昨日还查了不少文书,唯恐不能为公子解惑,不想公子居然没问。”   “啊。”沈明烛随口道:“这些我都知道。”   每年这些数据、资料都会被整理完送往长安,他既然要来江南,当然会了解情况。   “您知道?”余梁闻之诧异,自见面以来的恭维笑意忽而便强装不下去。   可见沈明烛此举不是突发奇想,他是认真地考量过,才决定要将平津城外那条荒废了不知多少年、已被淤泥封堵的河道清理出来。   沈明烛偏过头,认真问:“你是不希望我来修整水道吗?还是你不相信我?”   余梁默了片刻,重新扬起笑意:“怎会?此乃朝廷下令,下官不敢不从。”   他不是酒囊饭袋,当了多年父母官,他知道修水利、运河能反哺一方水土,若能修得足够好,后世子孙万代都将受益无穷。   可利在千秋,必会苦了这一代的百姓。   余梁不是不能接受,事实上他无比清楚这件事有多正确,假使他不是此地知府,他能有无数正气凛然的大道理去说服所有反对的人。   可人都是有私心的。   为什么偏偏是平津城呢?   江南雨多,河湖也多,交错纵横的河道数不胜数。   古往今来所有皇朝不知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多少水利设施,荒废的、修建到一半便叫停的、于战火中坍塌的不知凡几。   这么多的河道,隔壁双寅城的河道才废弃了不到十年,修整起来比平津城的要容易多了,怎么沈明烛偏偏就看上了这里?   沈明烛一本正经:“知府,法大行,则是为公是,非为公非,天下之人,蹈道必赏,违之必罚。”   余梁一怔,不明觉厉道:“此为《天论·上篇》之语,意指法为天下准绳。”   “我也是天下人。”沈明烛温声:“若我有伤及百姓之举,知府一样可以齐律罚我。”   余梁为今天的见面预设了千百种考量,唯独没想到沈明烛会说这种话。   “下官……”余梁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清楚地意识到,见面以来他的每一句话,沈明烛都明白背后的目的。   这人知晓他的顾虑,看穿他的打算,却好似能感同身受他的私心,故而不曾怪他悖逆。   余梁此生受过挫,被打压过,也见过几个他难以与之相争的天才,可这些都只能激起他的斗志,从未将他压倒。   唯有这次,面对沈明烛,他忽而明白了何为“自惭形秽”。   余梁有些羞愧,为他妄图以小人行径收买沈明烛,这不仅对不起他自己多年来的持身以正,更是看低了沈明烛。   余梁拱了拱手,弯腰致歉:“下官冒犯……”   “啊,到了。”沈明烛带着笑,像是无意中打断了他的话,“知府,这就是你家吗?”   余梁顿了顿,改致歉为引路:“公子请。”   沈明烛欣然入内。   虽然打着讨好沈明烛的念头,但这桌接风宴安排得只能算是中规中矩。   近些年普遍收成不好,余梁俭朴惯了,这样的吃食对他来说已经算是丰盛。   余梁想得很清楚,沈明烛毕竟曾是太子,什么富贵没见过?就算他倾家荡产筹备一桌珍馐佳肴,大抵在这人看来也不过寻常。   贺时序从药箱里取出一根银针,挨个检查了,又低声道了一句“失礼”,先行动筷将每道菜都尝了一小口,才为沈明烛布菜。   将贺时序一切异常举止归因为崇拜的沈明烛接受良好,余梁却觉得有些怪异。   总觉得这位贺太医在沈公子面前有种抬不起头的感觉,奇怪,这人也做错事了吗?怎么比他还心虚。   “余知府,钦天监预测今年怕是会有旱灾,你放心,我来是希望百姓一年的劳作能有一个好收成,总不会让他们过得比现在更糟。”沈明烛没有食不言的规矩,分明不算正式的场合,他手上还拿着筷子,但或许是他语气太过认真,无端就显出几分郑重来。   余梁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极少见到这种每一句话都透着真诚的人,他想,沈明烛要是想得到某人的信任,一定轻而易举。   比如现在,他就毫不怀疑此话真假,余梁起身致礼,正色道:“下官谢过公子。”   让百姓服徭役但过得好也很简单,百姓不怕吃苦,只需要给足工钱,便足够让他们感恩戴德。   而假如主事人多些爱民之心,不安排凶恶的监工,允许他们累的时候能休息半个时辰,三餐能够多吃两个馒头。   那无需强行征召,百姓自会自愿报名,乃至于迫不及待……   沈明烛道:“我没钱,我这次来,一共只带了五万两白银。”   余梁刚扬起的嘴角僵在脸上。   五万两?还是白银?   这点钱你怎么保证让我的百姓过得好! 第20章   余梁小心翼翼:“公子是在和下官开玩笑吗?”   “当然不是,我很认真的。”沈明烛一本正经。   他起身,微微笑了笑:“知府大人方便现在带我去看看平淮河道吗?”   绕平津城而过,连通淮河,故名平淮河道。   说是请余梁带路,但最后走在最前面的却是沈明烛,他骑着马,带着余梁顺着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蜿蜒线路绕城半周。   余梁惊诧:“居然这么长?”   朝廷的文书里只说了一个平津城,能猜出位置还是因为他在此地为官,常年有走访的习惯,周遭的建筑都有些印象。   然而他只记得半截干涸的河床,倒是不知往前那处杂草丛生的地方曾经也是一条河流。   战争会毁坏许多,人类经年累月留下的文明,一抔烈火,最后连记载这一切的字眼都再不见分毫。   “五十年前,淮河在盘山县决口,夺台荥河入海,平淮河道水量骤减,后又经逢战乱,上游疏浚不力,河道便逐渐淤塞。”   沈明烛依然是折了树枝在地上画图,“清理总比开凿容易许多,若只是为了保住今年的收成,只需要把这一段清理出来,便可连通乌子江。”   余梁看着沈明烛画出来的舆图眼前一亮。   江南水道本就交错密布,如果这一段打通,只需要再略微调整几个小河道,足够盘活半个江南的水域。   真奇了,怎么以前没人注意到?   “但后半段河道,公子似乎也不打算放弃。”余梁也是有眼界在的,他隐约觉得后半段才是沈明烛选择平淮河道的根源。   沈明烛微微而笑:“知府大人,我的野心可是很大的。”   见面以来,沈明烛都表现得近乎一个完美的世家公子,进退有据,温文有礼,极少极少的时刻,才会从语气里泄露出几分骄矜出来。   像极了大户人家里被宠着长大的小公子,从小到大只要软下语气撒个娇,连天上的星星都会有人迫不及待地捧到他眼前。   可实际上沈明烛一生没有被人珍重地爱过。   先帝不爱他,先帝有心爱的女人为他生下的孩子;先皇后不爱他,先皇后被迫入宫,于他至多只有责任与人性,并无特别爱意。   三公九卿不爱他,追随他只出于礼法。   或许唯有燕长宁给过他几分特别偏宠,可燕长宁远在西北大营,大多时候都鞭长莫及。   而就只因为这为数不多的爱意,便足够让他记在心里,连带着燕驰野都能享有他的特别对待。   贺时序想着眼眶便又有些发酸。   沈明烛不是在爱意的浇灌下长成这样光风霁月的少年郎的,他这一生野蛮生长,而后不计前嫌,回馈给了世界足够赤忱的热爱。   余梁不知前因,故而只是疑惑地看了一眼莫名消沉的贺时序,而后便接着看沈明烛画下的舆图,“公子的意思是?”   “江南多雨,西北缺水,年年夏季南涝北旱,知府大人,你不觉得将江南的水运往北方,或可有利于天下吗?”沈明烛笑着道。   他说得轻描淡写,语气不见起伏,然而余梁的心却着实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他抬起头,双目忽而灼灼:“公子想连通九州?”   沈明烛不置可否,只带了几分傲气,得意道:“都说了,我的野心是很大的。”   他继续用树枝在地上划拉,“这条河道清理出来之后,往北延升可以连通辽河,再往上是潼江,由此便可贯通三条主干,所纳支流无数,囊括大齐九州二十八郡。”   他寥寥几笔画完了整个渠道轨迹。   余梁记不住天下所有的山脉河流,难以判断沈明烛这轨迹是否可行,凭他的见识,甚至不确定沈明烛画得对不对。   他抬眼,看着年轻的公子眉眼带笑,身骨昭昭。清瘦手腕握着一根缀了两片绿叶的树枝,懒散落笔,轻描淡写勾勒一片宏图。   怎么可能不信他?   余梁咬咬牙,发狠似地道:“干了!”   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九州若能贯通,造福的岂止是一方百姓?   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同出一脉的整个民族,都将因此受益无穷,而生生不息的后世子孙,也将永感此代恩德。   千百年后,或许大齐已经湮灭成烟,皇朝荣光不在,可这条运河会永远留在这片大地上,与青山一道,共证不老。   且就以他的罪孽成为这份荣耀的开端,史书不必载他名。   后人若路过此处,凭河怀吊,须知若干年前此地曾一片荒芜,请永远铭记隆泰三年,记得以微末之身比肩天工的百姓。   余梁道:“公子,下官还有两千两白银的积蓄,一同奉予公子,请公子吩咐。”   为官多年,还是知府,全身积蓄只余两千白银,不可不谓之清贫。   余梁知道两千两白银对这样浩大的工程而言其实于事无补,但多做一点,他心里才能好受一点。   无论如何,让治下百姓受苦,他终究是有愧的。   “这倒不必。”沈明烛眨了眨眼,冲他神秘地笑了笑:“知府大人可有相熟的富商朋友?”   余梁不解,还是如实回道:“还真有一个,不过……”   他神色无奈,似是恳求讨饶:“公子直呼下官名姓便好,下官实在担不起这‘知府大人’之称。”   听得他怪心虚的。   沈明烛微微一笑,残忍地拒绝:“我不,我就要!”   说着霸道的话,语气却并不显得强势,倒像是恃宠而骄。   他就喜欢把人架得高高的,看人在恭维下面红耳赤,手足都无措,而后他在一旁偷笑。   你清楚地知道他在使坏,可那又怎么样呢?你又舍不得怪他。   贺时序怔怔地望着沈明烛开怀的笑意,不自觉也露出一个笑容,只若是有人注意到,便会发觉这笑容怎么看都泛着愁苦。   在这一瞬间,贺时序几乎都想永远将沈明烛留在江南。   离开长安明里暗里的试探,离开皇权下的算计与抉择,最好……能将那些不算美好的过往一同忘却。   *   沈明烛暂住在余梁府中,余梁给他的富商朋友递了信,邀请他来府上一叙。   富商今日恰好在家,闲来无事,收到信便直接随着小厮去了余梁府上。   余梁出门相迎,小声提点:“里头那位是长安来的沈公子。”   商贾有自己的消息来源,朝廷要在平津城外重整一条河道的消息他们早有所耳闻,这人想必就是因此而来。   长安人士,又姓“沈”,富商于是了然。   皇子们都还小,估计是哪位宗室的王爷吧。   他转身,压低声音对着身旁亦步亦趋跟着的少年道:“是个大人物,你这次跟着就当见见世面,不过也不必太担忧,为父做什么,你跟着做就是。”   “是,父亲。”   余梁好笑道:“不必如此小心,公子很好相处的,你见了就知道。”   穿过遍栽山茶花的回廊,便见公子琼姿皎皎,似朝霞孤映。   余梁上前引荐:“沈公子,这位便是我从商的友人……公子?”   自他们进来后,沈明烛的目光便准确看向他们身后的人,余梁转身去望,只看到朋友的儿子。   富商心中一慌,但见沈明烛眉眼带笑,便也略微松了口气。   他小心翼翼地问:“公子认识犬子?”   沈明烛“啊”了一声:“他是你儿子?”   “是。”毫无迟疑。   沈明烛挠了挠头:“亲的?”   这下富商犹豫了片刻,“虽是养子,但于草民而言,于亲子无异。”   沈明烛笑着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不知是不是富商的错觉,他隐约觉得沈明烛听到这句话本就友好的态度更好了三分。   沈明烛笑意盈盈看向少年:“好久不见,你的名字还是顾央吗?”   他上一次来江南时见过的少年,一个人拉扯着底下的弟弟妹妹,虽然日子过得清贫,但小破庙里的每一个人,依然都燃着蓬勃的生命力。   “是,父亲未曾要求我改名。”顾央当即跪地,行了一个大礼:“顾央谢过公子。”   他同样刚见到就认出了沈明烛,可沈明烛以贵人的身份前来,高高在上位高权重,他不想在众目睽睽下攀关系,让沈明烛觉得他是趋炎附势之徒。   但沈明烛先叫了他,沈明烛还记得他的名字。   顾央再难抑制心中激动,非五体投地不足表露他对沈明烛的感激与尊崇。   “快起来,无需谢我,谢你自己。”沈明烛与他笑着寒暄了两句,而后说回正事。   他看向富商,一本正经:“想必你也能猜到,我此行是为重整平淮河道。冒昧让余知府请足下前来,是因为我缺钱。”   富商:“……”   富商难以言喻地用余光看向他的朋友——这就是你说的好相处?   余梁也没想到沈明烛会这么说,神情尴尬,朝友人愧疚地笑了笑。   富商第一次听见这么直白的要钱方式,然而碍于对方的身份,他不敢表露出分毫不满,恭敬道:“草民应有之义,不知公子还缺多少?”   沈明烛眨了眨眼:“缺很多,你给我五万两就好了。”   富商在心里安慰自己,就当是走关系了,五万两搭上一个王爷,这钱花得值。   他躬身道:“草民出行并未带这么多银两,待草民回去之后,亲自筹钱送来。”   “哦,这倒不用。”沈明烛从袖子里拿全部身家递给他:“这是五万两银票,我送给你,现在你身上有钱了,给我吧。”   莫名其妙手上多了五万两的富商:“???”   不是,图啥啊? 第21章   富商像是拿了一块烫手山芋,他求助地望向余梁。   不是,好友,你只跟我说这公子好相处,没说他智商有问题啊!   现在是要怎么办,这钱我收还是不收啊?   而沈明烛已经向他伸出了要钱的小手。   富商如释重负,迫不及待地把银票递了回去。   沈明烛偏过头,对身后的贺时序交代:“记下来,商户……”   他转回头,友好地问:“足下怎么称呼?家里是做什么生意的?”   富商:“???”   富商不明觉厉,谨慎地答:“草民肖海林,侥幸开了几家布行。”   沈明烛点了点,继续交代贺时序:“义商肖海林献白银五万两,肖氏有售绫罗绸缎……嗯,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富商礼貌地发出一道不太礼貌的声音:“啊?”   “就是,”沈明烛又从袖子里掏出一页纸张,解释道:“这次来虽只为重修平淮河道,但后续却不会止步于此。我已经画好了图纸,日后九州连通,三条主干在平津交汇,这里会成为船只往来的中心。”   肖海林倒吸一口凉气。   作为一个经常出门前往各处做生意的商人,他未必知道“要致富先修路”的重要性,但还是能分辨出一个交通枢纽对商业的作用。   倘若有天平津城外商船云集,哪怕只是过路,也足够让他们赚的盆满钵满。   沈明烛接着道:“我打算在河道两旁立八个巨大的幡旗。”   他用手在虚空中比划了一下,示意真的很大。   “谁献了银子,我就给他一个,随他怎么写。”沈明烛笑道:“就当是买了一个广告位,广而告之,值不值五万两?”   肖海林呼吸愈发粗重,脸上也带了激动的红晕。   九州连通工程浩大,非数十年光阴不可得,但只是江南的河运中心,五万两也赚大了。   他摘下腰间玉佩,对顾央道:“赵叔在门外的马车上守着,你拿着我的印信给他,让他立刻取五万两过来。”   而后在躬身郑重行礼:“值得,公子,这钱还请让草民自己出。”   城门立木,他现在知道了,他就是那第一个扛起木头让沈明烛做给天下人看的勇士。所以沈明烛将五万两全数归还,因为这个计策实施的那一刻,他就已经不缺这点钱了。   肖海林从未如此庆幸他与余梁有几分私交,让沈明烛需要找人演戏的时候他可以有机会出现在这人面前。   商人从来不怕投资,这钱他必须得自己出。   五万两买下“广告位”已经是他占了莫大的便宜,他没那么厚的脸面白嫖。   况且,他才不信五万能买下永久,大概率幡旗上的字眼会几天一换。事到如今,沈明烛的好感已经比这点钱重要许多。   沈明烛没有阻止,他偏过头:“记下来,义商肖海林献白银十万两。”   肖海林感动得泪眼汪汪。   沈明烛也很满意。   以后起拍价就得十万两开始,好耶,翻了一倍,至少八十万进账。   沈明烛兴致勃勃:“往后再建一座桥,横跨平淮河道,桥上拉一道巨大横幅,来往商船、游客远远就能看见。”   这个横幅得竞价,价高者得。   “以后幡旗一月一换,不过如今河道还未修好,头三月便不换了。未免旁人买到假货影响名声,这商户资质核验,便得拜托知府大人了。”   余梁听得一阵恍惚,愣愣地答:“这不妨事,公子……”   他苦笑:“公子这经商头脑,实在让人汗颜。”   沈明烛尝试谦虚:“略懂,略懂。”   他有经天纬地之才,任何磨难都打不垮他,偏偏有一个要求他庸碌一生的身份。   贺时序想,既不肯善待他,上苍又何苦生他?   世人艳羡的才华成为了他的枷锁,为此他半生奔忙妥协,未有片刻光阴留待思量自己的未来。   ……沈明烛会有未来吗?   肖海林见沈明烛没有别的吩咐,识趣地提出告辞。   与来时相比,他连谄媚都多了几分真心实意:“公子放心,不出三日,草民会让这事传至每一个商人之耳,不知这图纸……”   沈明烛点点头:“你可以带走,无不可对外人言。”   渠道图纸而已,没有保密的必要。   肖海林应了声“是”,如临大敌地谨慎收好脆弱纸张,躬身告退。   顾央眼巴巴地,一步三回头。   沈明烛失笑:“我好久没见顾央了,让他留下来同我聊聊吧,之后我让人送他回去。”   还不等肖海林同意,顾央迫不及待地重重点头,雀跃道:“遵命!”   肖海林:“……”   幸好他养的不是女儿,要不然岂非沈明烛一句话,顾央就能收拾包裹主动上门?   醋归醋,他也没有反对的理由。   哪怕不看在沈明烛的身份,就这人的本事,随便从指缝中漏出几个主意,就足够顾央将肖记商行发扬光大了。   也不知道同样都是人,沈公子的脑子是怎么长的。   他感叹着离开了,还不忘用眼神对余梁表示感谢。   ——好兄弟,下次请你吃饭,沈公子这边要还有这种好事,记得还叫上我啊!   余梁翻了个白眼。   ——现在不是你质问我骗你来要钱的时候了?   顾央双眸亮晶晶:“先生,原来你是皇亲国戚。”   初见时他低如尘埃,需要祈求这人垂怜,哪怕沈明烛再温柔他也有些难为情。   他怕做错事,卑微得连情绪都不敢过多展露,唯恐沈明烛觉得他是为了那几两碎银油嘴滑舌。   可是不是,他字字句句都真诚。   “啊。”沈明烛微微笑道:“曾经是,现在不是了。”   顾央不解,“为什么?”   余梁暗叹一声“不好”。   他是知道沈明烛先是太子后又被废的,刚要打断,便听这人慢吞吞地说:“我做错了事情,咎由自取。”   余梁一怔,心里莫名觉得一阵悲凉。   储君废立是国之大事,沈明烛拿下百越之后,当年事连同这个名字再度被提起,传得沸沸扬扬。   余梁这官当得足够久,经历过先帝还在时的大齐官场,那时他也在各地当一小小父母官,可也听说过长安传来的流言。   传言说太子不学无术,荒淫无道,无明君之相,远不如尚且小他两岁的三皇子殿下。   那时他听过也就算了,不曾放在心上。   长安的传言是做不得真的,其中的每一个字,都是上位者细细推敲后打磨锋利的一把刀。   但那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左右刀扎不到他身上。   可原来有些时候射出的冷箭,是会越过光阴,在一个人最猝不及防的时候正中心口的。   余梁现在才觉痛彻心扉。   眼前骄傲明媚、无所不能的小公子,也曾在黑暗中独自跋涉过很长很长的路,淌过泥潭,最终一身清朗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可是、可是……   你看到他现在的辉煌,就能忘记他曾经被人推着掉入深渊吗?   他们往他身上泼脏水,要他白衣染上污垢,要联合世俗将他放逐,要看他沉沦,看他崩溃,看他变得十恶不赦。   可他全都挺了过来,史书寥寥,不记他傲骨难摧,长剑凌清秋。   “公子说笑了。”余梁喉咙滚动了一下,勉强露出笑意:“不过是技不如人,怎么就能算是你的错。”   他以认定沈明烛所谓的“谋逆未遂”是一场陷害,而这人天纵之才,唯独学不会蝇营狗苟,故而败在阴私诡计之下。   沈明烛“啊”了一声,表情难以言喻:“知府大人你……现在像个反贼。”   谋逆诶,这还不算错误吗?   怎么看起来他还挺遗憾原主技不如人?这种事要是技高一筹,现在皇位上岂不是就要换人了?   余梁笑了笑,没有反驳,微垂下头。   他不得不很认真思考一个问题——虽然最好的情况是不会发生,但万一真有这一天他必须要有心理准备——如果沈明烛再次剑指皇位,他要站在哪一方?   理智告诉他选当今陛下才算对得起他这么多年读的圣贤书,可他扪心自问,他真的愿意与沈明烛为敌吗?   余梁惊出一身冷汗,他希望这种事永远不要发生,却又忍不住有丝隐蔽的期待。   他当然不希望大齐乱起来,不论如何,夺嫡总是惨烈的。   可你要知道,有的人,他是天生的帝王,你只要看到他就会忍不住去追随。   你会期盼他成为名正言顺的主君,而后问心无愧地遵从他的意旨,为他开疆扩土,开一场盛世清平。   顾央看着余梁一变再变的神色,意识到自己大概说了错话。   他不知道在沈明烛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大户人家尚且会为了争家产斗得不可开交,更何况皇室?   顾央看了看愁闷的余梁,又看了看一脸要哭不哭的贺时序,懵懵懂懂地意识到,沈明烛大概是受了委屈。   “不说我了,顾央,你这些日子过得如何?”沈明烛言笑晏晏。   顾央没有隐瞒的打算,对着沈明烛和盘托出。   上一次沈明烛离开后,他拿着钱一半去做了生意,一半找了个师父习武。   师父上过几年学堂,他便在练武闲暇厚着脸皮请师父叫他认字,付一份钱学两样东西。   他学会后又去教弟弟妹妹,付一个人的钱,让一家子学习。   后来机缘巧合下他救了肖海林险些被绑架的独子,再之后,肖海林了解他无父无母,便收了他做养子。   肖海林的独子心智不全,因而是把顾央当继承人培养的。   顾央愧疚道:“当时敌众我寡,我本不想管,是思及先生对我说的话,我才出去救人的。顾央能有今日,全因先生助我、教我,顾央谢过先生。”   沈明烛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声音温柔:“顾央,你做得很好。” 第22章   贺时序依然会定期给沈永和送信。   此时此刻, 沈永和的桌案上摆了两封信件,内容都差不多。   写沈明烛在平淮河道两旁立了八个空白的巨大幡旗,而后天下商人就像是疯了一样给他送钱。   写重整河道的进程一切顺利, 沈明烛研制出了什么“铁龙爪”、“滑轮车”之类的器具,节省了许多人力,照这么这下去,无需一月便能竣工。   写知府、百姓都对他蔚为敬仰尊崇,写他人心所向,写他声名远播。   沈永和能清晰觉察出他与沈明烛之间的差距, 隔着一道冰冷的天堑,轻而易举斩断他全部的骄傲与自尊。   他从未如此直观地认识到他不如沈明烛。   沈永和毕竟是在皇宫里金尊玉贵养大的皇子, 偶有出巡,了解的也是赋税民生, 于商业一道知之甚少。   他对着信件思索了半天, 才想明白为何商人们会为了一个幡旗如此疯狂,然而依旧觉得不可置信。   可沈明烛是写出这个答案的人。   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信手提笔, 交出了一份完美的答卷。   怎么能不叫人望而生畏?   他也被称赞过聪慧。   幼时跟着夫子学习, 他丝毫不敢懒怠, 为了百姓生计,他茶饭不思殚精竭虑。   可那又怎么样?始终不敌沈明烛。   ……怎么能不叫人忌惮?   “陛下,两位丞相求见。”   沈永和从一腔粘稠阴暗的思绪中回神,他揉了揉眉心,疲惫道:“宣。”   他在这绞尽脑汁想赢沈明烛,然而沈明烛说不定不必将他放在眼里。   真是令人绝望、也令人厌恶的天赋。   颜慎率先进门,“臣参见陛下。”   萧予辞懒懒散散跟在他身后,像是学着他的动作般俯身扬袖, 一副被胁迫来的漫不经心模样。   萧予辞已经有段时间没单独面见沈永和了,沈永和不再信任倚重他,他知道。   但或许是前段时间情绪波动太大,以至他现在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反正,最多不过一死而已,全都无所谓了。   萧予辞全然不在意自己受到的冷待,陛下交给他的活,他就干着。陛下不给他,他也不去过问,说好听点叫宠辱不惊,说难听点那就得过且过的堕落。   今天来找沈永和是颜慎提议的,他无可无不可,连缘由都懒得过问,只拿自己当个凑数的。   他没想到,颜慎行完礼,第一句话居然是问:“陛下,您和左相之间可是有什么误会?”   萧予辞一愣。   他抬眼望去,颜慎面容苍老,脊背也已经弯曲,可目光依旧坦荡。   在这一刻,与功名利禄权谋政斗全都无关,仅作为大齐的臣子,不忍看另一忠良蒙尘。   沈永和也有些诧异,他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笑道:“右相何出此言?”   颜慎眉眼微垂,“陛下,臣老了。”   他老了,也许不知什么时候,他就会与世长辞。   他陪不了沈永和多长时间了,他能为大齐做多少事在此刻似乎也成了定数,做一点,就少一点。   可萧予辞不一样,他还能年轻,他与陛下一样风华正茂,他们还能相偕着走很远很远。   颜慎这话说得平淡,然而平平无奇的字眼似乎自带一股苍凉,刺得人心中一酸。   皇帝素来是软硬不吃的,可颜慎不是一般人,到沈永和时,他已辅佐了三代帝王,大半生都为国操劳。   人非草木,沈永和又哪能不动容呢?   “右相多虑了,草原匈奴来势汹汹,边西已有两次冲突,眼看战火将燃,朕心中忧闷,冷落了两位爱卿,是朕的不是。”沈永和笑着说道。   颜慎却没这么简单糊弄,他叹了口气:“陛下,如今这里只你我君臣三人,恕臣斗胆,敢问陛下……您还要猜疑多少人呢?”   您猜疑庆尧,猜疑燕长宁,这无可厚非,他们俩一个是殿下带回来的,一个又与殿下有亲,不敢信也能理解。   您又猜疑贺时序,这也没关系,一个太医,不用也就不用了。   可你现在开始猜疑萧予辞了。   如果您是因为萧予辞曾与殿下有过一段主仆缘分,那满朝的三公九卿一半都曾是太子的支持者,您也要一个接一个猜疑过去吗?   可是陛下啊,萧予辞不是普通的、可以随意替代的臣子,假使他当真有了别的念头,您也该试着收服他,而非放弃他。   您是天子,当有“何人不敢用”的气度。   沈永和神色骤然冰冷,他只提边境的战火,不提江南的水道,就是想避开这个话题。   “右相,你逾越了。”他一幅不愿多谈的模样。   这要换成别的臣子,一定会识相地请罪然后离开,但颜慎要是这么容易放弃,他今天就不会过来。   颜慎寸步不让,他跪倒在地,弯曲的脊背在这一刻挺得笔直:“陛下,您是大齐的天子,这一点绝不会改变。接下来的话,臣早就说过,但臣还想再同您说一遍。在臣应承下先帝旨意,收您为弟子那刻起,臣便不执着嫡长宗法了,帝王之位,有德有能者居之。”   “陛下已继任皇位,普天之下便是陛下臣民,臣自当为您效死。”他双目灼灼,语气坚定:“臣如此,其他同僚也定是如此。”   他说得多容易,多轻巧?   沈永和哂笑:“右相是在教朕做事吗?”   他们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笑话他无能,嘲讽他身为天子却畏畏缩缩,连用人都束手束脚,可不站在沈明烛对立面,有什么资格批判他不够从容?   难道他生来就是多疑的疯子吗?难道他就没有用人的底气,不知道要收服良臣名将为己用吗?   可他的对手是沈明烛啊。   沈明烛灼灼如曜日,要在他手里夺得臣子的忠诚,哪怕他是天子又如何?   他做不到的。   所以他会焦虑、会不安、会放弃,全都理所当然。   任何人身在他的位置,如他一般感受到如山岳般沉重的压力,一样会心生绝望。   那是一个人在面对不可匹敌时的自知之明。   自进门以来便一言不发的萧予辞忽而轻微叹了口气,他在颜慎身后跪下。   “陛下,”他语气平淡:“如您所想,臣确实难以拒绝殿下的吩咐,只要他一句话,臣甚至可以为了他去死。”   颜慎猛然回头,怒道:“萧予辞!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沈永和冷冷地望着他:“你现在是在挑衅朕吗?你想死,朕可以成全你。”   萧予辞神情未变,他仿佛没听到两人的话,只略微顿了顿,又平静接上:“所以,陛下,您无需怀疑臣的忠诚。您这皇位是殿下给的,既然他选了您,臣便会永远忠于您。”   他不会背叛沈明烛,所以也永远不会背叛被沈明烛寄予厚望的沈永和。   除非沈明烛改变了主意。   ……但那人不会的。   他的殿下菩萨心肠,从来不忍心伤害任何人,也不会忍心让大齐生乱。   萧予辞这话着实有些大不敬了,什么叫“沈永和的皇位是沈明烛给的”?   且不说这话有没有道理,即便事实如此,也不该这样说。   颜慎转身,愤怒下打了萧予辞一巴掌:“你放肆!”   有几分出于保护,有几分也是真的生气。   沈永和也是他的弟子,他哪能看自己的弟子被这么欺负?   萧予辞没躲。   他早就期待一场重罚了,他该死,他该千刀万剐。   他此生有过两位主君,皆对他义重恩深,可他对不起沈明烛,也对不起沈永和。   沈永和轻笑一声,也许是早有了预料,他居然没太过生气,反而还有空思索起萧予辞这话里格外沉重的态度。   “萧予辞,”他问:“皇兄走之前,你去见过他一面,你们说了什么?”   在暗卫传来的消息里,那一次萧予辞哭得万分狼狈。   萧予辞抬眸,“陛下真的想知道?”   他怎么会不知道沈永和问的是哪一次见面?那天代表着真相的淋漓血迹,每一晚都会重复地在他的梦中出现。   他的殿下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啊,他们这些被保护的人,凭什么就能安然无事,在无知中长乐曼福呢?   就该和他一样痛苦,他们才知道,殿下当年为大齐付出了什么。   萧予辞道:“臣可以告诉陛下,但陛下要答应臣,不能让殿下知道。”   殿下如果知道他们得知了真相,知道他们为那段过往愧疚难安,他一定不会开心。   萧予辞可不想沈明烛难过。   “你还与朕谈起要求来了?”沈永和气极反笑,“好,朕答应你,你说吧。”   萧予辞正要开口,忽而踟蹰着没发出声音,“等……”   他闭了闭眼,长长叹息一声:“等战事结束吧,陛下,等过了秋天,臣全都告诉你。”   现在不是一个好时机。   “为何?”沈永和不知萧予辞在这一刻终究还是对他心软。   他逼问:“朕现在就要知道,这是命令。”   “那陛下可以将臣下狱,试试严刑逼供。”萧予辞说得懒懒散散,不知道的或许还会以为他一心求死。   但求死的人大抵也不会选择这么痛苦的方式。   沈永和再无论如何也是皇帝,哪能经受如此冒犯?他冷笑一声,“朕如你所愿,来人!”   “陛下!”颜慎深深叩首:“左相为国事烦忧,心神恍惚下方才胡言乱语,请陛下开恩。”   萧予辞仍是从容平静,一副等死的模样。   沈永和看着底下跪着的、他曾经最信重、最喜爱的两位大臣,内心忽而一阵悲凉。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肠断月明红豆蔻。   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第23章   “朕现在不想看到你。”   在萧予辞对他心软了一次之后, 沈永和终究也对这位陪着他登上帝位扫清奸佞的重臣生了怜悯之心。   他最终没把萧予辞下狱,只仍带着几分余怒:“滚出去跪着。”   萧予辞无所谓,他平淡地应了声“是”, 而后干脆利落地走出御书房,动作毫不拖泥带水,甚至没给颜慎求情的机会。   萧予辞撩开衣角,从容跪在路旁。   既没有逃过一劫的欣喜,也没有觉得跪在人来人往宫道上的耻辱。   宫人低眉敛目,步伐轻盈地端着茶点路过, 难免以余光回望几眼。   禁卫军巡逻时目不斜视,路过此地, 多少也会好奇地打量片刻。   他们以为自己的小动作天衣无缝,可身为目光中心, 萧予辞能清晰感受到他们注视的动作, 坦白而言,这种感觉并不好受。   沈永和登基三年,萧予辞出身低微, 即使有从龙之功, 在一开始的时候也只是个四品京官。   可他身负皇恩, 连品级高的大人都会给他几分面子。   萧予辞的前半生,最大的挫折大概是曾经投入废太子门下,除此外顺风顺水,养得他清高孤傲。   这是他第一次遭受这样的目光,即使没有恶意,也足够叫人如芒刺背。   可这是他该受的。   萧予辞,记住这时候的感觉,记住殿下便是在这样审视而嘲弄的目光中度过了无数日夜。   记住你所受的苦楚, 不足殿下万一。   半晌后,颜慎也从御书房出来。   他犹带着几分薄怒走到萧予辞身边,想要开口骂他几句,可话到了嘴边又有些说不出口。   他张了张嘴,最终不过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苦?”   殿下如今再改邪归正又如何,他不是陛下。   你既在他醉生梦死时背弃过他一次,何必如今又背叛一位明君?   总得选一条走到底啊。   颜慎苦笑:“萧予辞,连我都不再执着宗法,你在迟疑什么?”   这确实对他是很大的打击,圣贤书上的话他坚持了大半辈子,这是唯一一次例外。   “殿下他……我看不清他,他当年可以骄奢淫逸一次,未必不会有第二次。他若不生异心,可为辅臣,与陛下共造大齐盛世,但……不堪为帝。”   萧予辞原本沉默不语,但这句话无疑刺到了他心口上。   骂他狼心狗肺背信弃义他都能接受,唯独不能、也不该,说殿下一句不是。   萧予辞抬头:“听闻当年先帝欲使右相教三皇子,右相以已为太子师拒绝,先帝责备大人抗旨不尊,罚了二十廷杖,对否?”   颜慎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事,茫然应道:“是,当年储君已立,先帝有意扶持三皇子,我不愿使国祚不稳,自然拒绝。”   当时哪里是简单地想让他教三皇子读书而已,三皇子母族不算显赫,先帝是想以他的声望做些挽回。   他既然看得出来,理所当然不可能同意。   他被罚了廷杖,养伤的时候听说小太子想出宫看他,他正欣慰,又听说小太子不来了。   因为太子殿下路上看到一个美人,还是个有夫之妇,为将其强抢回宫还打了其夫一顿。   颜慎:“……”   太子殿下才七岁,能是好女色吗?   他一开始还以为是有奸人教唆,伤没好全就步履蹒跚地请求入宫见太子。而太子先被先帝责骂,又被燕长宁劝导,他身为储君不过抢回一个人接连被反对,心里本就带着气,对颜慎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再之后小太子仿佛是和他们对着干,他们越是说何事不能做,隔天便能听到小太子明知故犯。   他渐渐冷了心,开始思考究竟还要不要为了所谓的“嫡长”二字搭上整个大齐社稷。   又过了几年,先帝旧事重提,颜慎犹豫了片刻,到底没再次拒绝。   他那时想,就当是给三皇子一个机会吧。   但其实,也许早在他做出决定的这一刻,就已经注定了结局。   两个弟子养在一起,一个乖巧懂事好学上进,一个肆意妄为不学无术,颜慎难免越来越偏向三皇子。   失望的情绪逐渐累积,积重难返时,他已然同沈永和一道,共同站在了沈明烛的对立面。   颜慎不解:“为何说起这件事?”   “只是想起右相当年,为守心中之道,棍棒加身亦不改志,有感而发。”萧予辞神色淡淡。   颜慎以为他是在嘲讽,摇了摇头,低声道:“你无需用言语刺我,人在当下总是难分对错的,我只求无愧于心。”   即使重来一次,他也不敢赌沈明烛何时会改邪归正。   “右相多虑,我不过恰好想起,殿下第一次传出不堪造就的名声时,似乎正是在右相受廷杖之后,故而提起。”   其实这还真是个巧合。   燕鸢到底出身高门大户,不缺手腕与眼界,即使对沈明烛谈不上多爱,出于责任也会管好他。   是以沈明烛小时候确实称得上伶俐可爱,哪怕调皮也并不过度,只觉得小儿天性,并不使人生厌。   可惜燕鸢早逝,宫中无人再护着小太子,先帝又一心想毁了他,沈明烛顽劣一面便展现出来。   他是太子,等闲不能出宫,宫里的下人是燕鸢留下,东宫铁桶一片,沈明烛就是上房揭瓦消息也传不出去。   再之后沈明烛长大了,能跑能跳,开始想出宫了。   他不受宠,之前先帝总不同意,这下恩师受伤,他有了一个最理直气壮的理由,便是先帝也不好阻止,结果第一次出去就闯出了祸事。   这时间点虽只是个巧合,但逻辑严密,细思之下就会发觉并无离奇,然而萧予辞忽然提起,仿佛却将其染上了几分不同寻常。   颜慎皱了皱眉:“你有话不妨直说。”   萧予辞低低地轻笑一声,“下官无话可说,不过右相大人,您一点都没怀疑过吗?”   右相大人本来是一点没怀疑。   聪明人故弄玄虚总是会比普通人更可信,有些话从萧予辞嘴里和从贺时序嘴里说出来的分量是不一样的。   就比如现在,哪怕理智觉得荒唐,右相大人还是不由自主按照萧予辞的逻辑思考起来。   听萧予辞的意思,莫非沈明烛还是听闻他受罚之后故意装出这么一副难担大任的模样来?   哈,这就是有些好笑了,他图什么呢?   他装出一副贪图享乐难当大任的纨绔模样,不在乎先帝的责骂,忍受着燕家失望的眼神和世人的白眼与嘲笑,冒着丢弃太子之位的风险,难道就图他颜慎之后不会再因收徒一事被罚?   怎么可能?谁会这么傻?   ……可萧予辞也不会这么傻。   萧予辞既然有底气说出如此可笑的话语,就说明他至少掌握了一些证据。   颜慎不得已想得更深了一些。   假设沈明烛那一切都是伪装,那如果这人当初没有伪装,会发生什么事呢?   太子无过,他不会收三皇子为学生,不会给三皇子机会。多次违逆上意,他大概会被先帝厌弃,运气好还能回乡养老,运气差点也许会死在官场。   皇威浩大,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皇帝要为难一个人太过简单了,轻轻松松就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如此,其他的忠直之臣想来也是如此。   先帝一心要立三皇子,铲除他们文官之后,就是燕长宁等武将。   大齐惨烈的夺嫡纷争似乎可以窥见一角血色,偏偏沈明烛不堪造就,如同一块烂泥,恰好补住这一口缭绕黑雾的空缺。   难道这就是沈明烛的目的?   为此搭上了储君之位,搭上自己的名誉,搭上后半生的冷眼与抑郁不得志,他怎么会这么傻?   颜慎张了张嘴,他想问殿下为什么不告诉他,然而话还未出口,他已然脸色惨白地想到了原因。   当然不能告诉他,他了解自己,如果沈明烛对他说他不想当太子,劝他以大局为重辅助三皇子,他一定不愿。   即使最后妥协,可“对一个人忠诚”与“听某人的命令对一个人忠诚”是不一样的,尤其其中那“一个人”还是人皇,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颜慎想起方才在御书房里,萧予辞对陛下说——“既然他选了您,臣便会永远忠于您”,原来是这个意思。   如果沈明烛告诉了他,那昔日的他就是如今的萧予辞。   有这样的明珠宝玉在前,要他怎么甘心侍奉当今陛下?   颜慎喉咙干涩,“你什么意思?”   他声音嘶哑,仍抱着几分期待:“你都知道些什么?”   他隐隐期待这事是假的,否则,沈明烛这些年过得该有多苦啊。   他对三皇子寄予厚望,开始将更多心思放在三皇子身上的时候,在一旁状似无所事事不耐烦的小太子能看得出来吗?   如果看出来了,他会难过吗?会遗憾吗?   沈明烛那年才七岁,怎么就已经为自己本该无限广阔的未来写好了结局呢?   萧予辞仿佛察觉不到他的失态,仍语气平淡:“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可能,你分明知道……你知道……”颜慎蹲下身按着他的肩膀,双目发红。   “右相大人,”萧予辞平静地打断了他的问话,“下官还在领罚,恕不能远送。”   心知现在从萧予辞这里是得不到答案了,这里到底还在宫中,颜慎不欲闹出太大的动静。   此刻他思绪混混沌沌,却潜意识里认定这一切不能让沈永和知道,起码现在不能让陛下知道。   他咬着牙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走远了。   “右相,”萧予辞叫住他,“右相不如先去查查,那位被殿下强抢进东宫的民女,现在如何了。”   他没有转身,目不斜视,仿佛只是随口一说。 第24章   毕竟是御书房门口, 萧予辞和颜慎的动静当然瞒不过沈永和。   颜慎刚走,一刻钟后,他们两人的对话就一清二楚地呈在沈永和的案头之上, 连说话时的语气都尽力被描述得清楚。   半个时辰之后,那个民女的资料也出现在了沈永和案头。   那女子确实生了一副好相貌,到了可婚嫁之龄,四方求娶。   嫁给当时的夫君却不是因为郎有情妾有意,不过是因为这男子给出的聘礼最高而已,家里人便欢天喜地将她送了出去。   少年慕艾的年纪, 女子对成亲也怀了几分憧憬,满心期待能与夫君相爱至白首。   可现实总是不尽如人愿, 在那男子第一次动手打了她之后,她便从此死心。   女子一旦嫁人, 合离是很艰难的, 好似她的命运已经可以望到底,总归不是什么能让人开心的事。   然而意外发生,她被沈明烛抢了回去。   沈明烛肆意妄为, 但燕长宁一身正气, 怎会对此置若罔闻?   他查清了女子的身世, 问过她的想法后帮她与丈夫合离,而后为了补偿,从她所愿带她去了北境。   有燕家的保护,女子纵是孤身一人也无人敢欺。她就在北境的边陲小城里支起小摊做点小生意,日子过得比在锦绣长安要舒心得多。   你要问她恨不恨沈明烛强抢了她,致她的人生发生如此大的变故,沈永和几乎可以猜到她的回答。   ——庆幸都还来不及。   那是她荒芜贫瘠的生命里,拔地而起的常青大树。   这件事其实也很容易理解。   这世道对女子多有苛责, 天下女子,不说十之八九,起码半数是不幸的。   因此沈明烛路上遇到不幸之一,似乎也并不离奇。   后来回宫之后,他因为这件事屡受诘难,本就烦不胜烦。   七岁也好不了女色,最初的新奇过后,他也失了兴致,见燕长宁来要人,没多犹豫就给了。   所以倘若真要论及那女子的恩人,那也该是燕长宁,否则不过是本就不幸的人生中又多一劫难而已。   但假如先行将沈明烛代入忍辱负重、有莫大苦衷、实际上是普天之下第一大好人的身份,这件事就怎么看怎么蹊跷啊。   莫非沈明烛是看出那女子饱受丈夫拳脚折磨,为了保护她才将其抢走,甚至有先见之明地预料到燕长宁一定会上门要人,以此为女子筹谋好了未来?   好像……也说得过去?   可既然是做好事,他何必如此偷偷摸摸?   *   “公子,你站到岸上去,别让这泥污了你的衣裳。”河道里的民工放开嗓子朝他呼喊,脸上带着笑,亲昵的态度掩饰不住。   沈明烛应了一声,脚步却没挪动,“不妨事,我看看距离对不对。”   平淮河道上热火朝天,一片如火如荼之势。   河道淤泥泥泞难行,此刻河岸上支起一个由竹竿、木头组装的庞然大物,齿轮严丝合缝,看上去精细又潦草。   工人们将清出来的淤泥放在一个巨大的托盘上,托盘盛满便向河岸上滑动,只需少许人转动轴轮,就能挪动这些沉重粘稠的污泥。   这是沈明烛画的图纸,他管这叫“力学”,其余人也不懂,但反正沈明烛还未做过无用功,他们在一旁闭着眼睛夸就行了。   在一旁说着“看距离”的沈明烛飞快在心里计算了一遍,而后将袖子挽起,在找准的位置上挖出一个小坑。   他将一个药包一样的东西放进坑里,而后从腰间取出火柴,点燃引线,朝周围喊道:“都退远一点,捂住耳朵。”   他后退的速度不紧不慢,但捂耳朵的动作却十分迅速,叫人忍俊不禁。   虽说是清理河道,但也不完全按照前朝所留。   大齐已经有了火药,但威力都不算大,用不到战事上,沈明烛略微改进了一下,便可用于开凿。   因威力不算可怖,故而也没引起太大的风波。   但声音却挺响的。   远处翻看医书的贺时序被惊动,他抬眼,见沈明烛不知何时就被其余人护在了身后。   他忍不住微微笑了笑,低头继续看书,只方舒展开的眉头不自觉又皱了起来,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   非他偷懒,实他心知他做不了多少事情。   他从小也算是养尊处优,肩不能提手不能抗,非要帮忙也会添乱。   又不像沈明烛有一堆奇思妙想,数算又好,轻而易举能找到适合用力的薄弱点。   大抵离那里远些就是最大的帮忙了,不过他不放心沈明烛离开他的视线范围,故而还是每天跟着来到河道附近。   周围人是在沈明烛说完那句“退远些”凑过来的,不自觉就将他挡在了身后。   或许连他们自己都没意识到,在火药炸响的那一刻,他们保护的意味有多么明显。   哪怕其实谁都清楚,沈明烛不需要保护。可是真正在乎一个人的时候,本能是超越理智的。   “公子,日头大起来了,你到树下去吧,别晒伤了。”   “就是,剩下的事情我们能干。”   “你们读书人不是有句话吗,君子动口不动手,公子,你去喝点水,有事吩咐我们就行了。”   这句话是这个意思吗?   沈明烛哭笑不得,拗不过他们被推搡着上了河岸,他举手投降:“我旁观,我旁观。”   沈明烛能在此地有这么高的声望,知府余梁、各位富商以及顾央等人全都脱不了干系。   尤其是顾央。   一人之力微薄,可顾央却有着二十多个弟弟妹妹,并且这数量还在不断增多。   消息传得最快的地方往往是市井小巷,而平津城所有的小巷,就没有顾央说不上话的。   他的弟弟妹妹们遍布各行各业,爱好最独特的一个弟弟已经混成丐帮二把手,还说自己下一步的目标就是成为帮主,而后打造平津城第一大帮派。   顾央:“……”   随他去吧。   百姓对长安来的疑似王爷的大人物本就好奇,随口打听下,居然真被他们打听到了几分消息,且都是清一色的好话。于是乎还未见面,他们已经对沈明烛有着先入为主的好感。   再之后各家各户被征召去当了徭役,毫不客气地说,这段时间几乎是他们几年来过得最好的日子。   每天都能吃饱,工作也不算累,工钱还多。   虽然知道不应该,但他们还是隐蔽期待着这次服徭役能够永远不要结束。   “先生,先生!”   只有顾央和那群孩子会叫他先生。   沈明烛回过头,果然见到一个粉衣小姑娘蹦蹦跳跳而来,他微微笑了笑:“小桃。”   “先生。”小桃拿出一个荷包:“刚刚在路上,有个姐姐让我把这个给你。”   沈明烛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谢谢小桃。”   他手指白皙修长,沾了点灰泥就显眼得很。   小桃皱了皱眉,小大人般“教训”他:“先生,你是做大事的,这种粗活不该你来干。”   沈明烛逗她:“我不干,你来顶上?”   小桃郑重其事地点头:“我来,先生你别动手。”   贺时序不知何时已经收好了医书,小孩子的声音清越,他站得不算近,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他看着小桃二话不说就要往河床里跳,沈明烛连忙伸手地拦她,注意到这一幕的百姓俱都笑起来。   而他像是游离这份热闹之外,突觉一阵伤悲。   平津城没人舍得沈明烛干半点苦活。   这里不如长安繁华,如小桃这样年纪的孩子也算是半个劳动力,在他们眼里,下地也好、清理淤泥也好,都不算什么。   可即便如此,即便在他们看来只是无足轻重的小事,即便算不上脏活累活,也没人愿意让沈明烛动手。   他们不太能理解凤凰的骄矜与挑剔,却仍心甘情愿种下一棵梧桐。   沈明烛是很好养活的凤凰,从来不肯好好待在梧桐树上,但平津城的百姓才不管那么多,别的世家公子有的待遇,沈明烛也得要有。   可被如珠似宝护着的沈明烛,在那个一步一景的长安,在雕栏玉砌的皇宫,却吃遍了在平津城里没吃过的苦。   含章宫五年,他身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   平津城里,无人知他们捧在手心上的小凤凰,也曾坠入熙熙攘攘的凡尘,沾了一身尘土。   沈明烛好不容易才劝下了一心要替他干活的小桃,抹了抹额头上急出来的薄汗,心想以后这种玩笑还是少开为好。   他拆开小桃给他的荷包,里面是一封短短的信。   信上寥寥几语,约他“傍晚时分,岿阳湖上泛舟,不见不散”,没有落款。   沈明烛看了看天色,觉得现在时间也差不多,整了整衣袖,欣欣然准备去赴约。   贺时序忙收回思绪,小跑着跟在他身后:“殿下,要回去了吗?”   “不是,”沈明烛将荷包与信递给他,认认真真道:“有人约我见面,贺太医,你先回去吧。”   贺时序看完皱了皱眉,语气担忧:“殿下真要去?”   有点像对沈明烛心存爱慕的女子?可还是有些蹊跷,贺时序不敢放心。   沈明烛“啊”了一声,“我不去的话,万一她一直等怎么办?不成不成,我还是去见见她吧。”   “那我跟着殿下!或者……或者我们向知府借点人手?”   “不,我一个人去。”   沈明烛语带笑意:“我想,我知道这份信是谁写的。”   正是江南好风景。   一别数月,故人可好? 第25章   “许久不见, 殿下,别来无恙。”   “苏姑娘,又见面了。”沈明烛笑了笑, 声音温和。   “冒昧请殿下前来,还望见谅。”苏千慕乘舟而来,于水面上向沈明烛盈盈一礼。   小舟不大,除了苏千慕,只有一个撑船的船夫。   沈明烛毫无介怀地上了小船,小船于是又悠悠荡荡驶向湖心。   这下, 除非有人能躲在湖里,否则不会有人能听到他们的聊天。   苏千慕直入正题:“当初宫门外, 如无殿下,苏某恐已成枯骨。殿下帮过我一次, 如今可否再助我一臂之力?”   颇有些得寸进尺的意味。   沈明烛好脾气道:“姑娘请讲。”   半分犹豫、推诿也无。   苏千慕一愣, 因他这份干脆默了片刻,却没立刻提出请求,“殿下为何这样帮我?”   她自问有几分姿色, 但沈明烛不是会被美色所诱的人, 而除此之外, 她还有什么可以回报给这人的利益?   “一定需要理由吗?”沈明烛眨了眨眼,笑意温和,“这世上有情有义又有勇有谋的人本就不多,有缘遇见,有力相助,也算我的荣幸。”   苏千慕定定地看了看他。   沈明烛微微带笑,眼中仿佛有一个世纪的春秋纷繁,偏偏再看, 只见星河璀璨。   他立在船头,礼貌地与她隔了一段距离,微凉的风拂过他的衣角。   衣角上有淡淡的污泥,可是他站在那儿,便是最不染纤尘的洁白。   来之前,苏千慕想了数十种话术,全都无用武之地,她本应该开心,然后忽然有了几分踟蹰。   苏千慕浅浅叹了口气,拿出了准备好的情报文书。   “北境匈奴两次入侵,先后犯涿渚、滁观,燕大将军镇守国门,现两军僵持于随山一带。而东边回鹘也虎视眈眈,东大营全军戒严,于泰屿七次拦下异族悍匪,眼看大战将起。”   “中央的指令下发,各地州郡纷纷戒严,以防藩王生乱。飞虎卫回防长安,护佑中枢……殿下,风雨欲来之势已成,大齐眼看就要乱了。”   沈明烛草草翻阅完,将文书递了回去,语气笃定:“不会乱起来的。”   就好像边境火星四逸,黑云压城城欲摧,然而江南百姓却可毫无所觉,依然乐呵呵等待着平淮河道竣工、淮河水灌溉良田的那日。   最多不过虚惊一场罢了。   苏千慕不置可否,只略微带了点提醒的意味:“殿下先前不知道这件事。”   越是身居高位,对时局的变动感受就越是明显,可沈明烛毫无所知。   这显然不正常,哪怕燕长宁燕驰野的消息被拦了下来,余梁也会告诉沈明烛。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江南与长安远隔千里,即使沈永和下了密旨不许余梁外传,余梁也很难瞒得住沈明烛。   甚至压根不会隐瞒。   所以如果沈明烛一点消息都没听到,只能说明,余梁也是被隐瞒的一个。   巍巍金殿上文臣们唇色作戟,于无硝烟处决定了大齐这艘巨轮前进的方向。   载着指示的文书百里加急从长安驶向四方,令所至,四方无不宾从。   唯独落下了江南。   诚然,江南无驻兵、无藩王,离边境也远,不至于沦陷或是突生乱事,但这不是将其摒弃在外的理由。   沈明烛浅浅叹了口气,“其实我能猜到。”   说与不说对他影响不大,只可惜那位本该前途无量的知府,因他被隔离在权利之外。   是他对不起余梁。   “他怀疑你、忌惮你,你当早做准备……”苏千慕想说些什么,然而看着沈明烛的神色,终究还是没说出口,“反正,你心中有数就好。”   沈明烛笑了笑,“姑娘还没说,需要我做什么?”   谈及来意,苏千慕正色:“我欲往南,向殿下借三千兵马。”   沈明烛恍然:“姑娘意在于阗?”   于阗是南边与大齐接壤的小国,与来势汹汹的匈奴、回鹘相比,素来不被放在眼里。   “草原遭疫病,中原亦有灾,上苍要降祸人族,于阗如何能独善其身?于阗国力衰微,可活不下去的时候,一样会破釜沉舟。而大齐腹背受敌,兵力皆被牵制,许是腾不出手来解决。”   苏千慕道:“我先下手灭了于阗,大齐至少不必再忧心南边,双赢,这不好吗?”   她要划土而治。   大齐没有能容得下她的地方,她就为自己再挣来一块土地。   这话在任何一个朝臣听来都会觉得悖逆,合该被打为反贼,天下共诛之。   沈明烛已有预料,倒不曾惊诧,他温和地问:“苏姑娘,你已经决定了吗?”   苏千慕淡笑道:“莫非殿下觉得,我还能做大齐的子民不成?”   “为何不可?”   “因为我不甘心。”   她是华夏的孩子,却不代表她承认自己是齐人。   公主死后,她与大齐不两立。   沈明烛低低叹气:“何至于此啊……”   “蒙殿下之恩,我不祸乱大齐朝纲,但也仅此而已,若沈永和栽倒我手上,我还要杀他!”苏千慕情绪陡然多了几分起伏,她不自觉提高音量,双目灼灼:“殿下,你只说这次,你帮不帮我?”   沈明烛吐出一口气,“帮。”   他笑了笑,又道:“苏姑娘,这是荆梁皇室与大齐皇室之间的仇恨,不要蔓延到国家与百姓之间,好吗?”   语气诚恳又温和。   苏千慕目光一颤,她自觉从未看轻沈明烛,但仿佛与这个人多相处一秒,她的敬佩便要更多一分。   沈明烛若是之后对她说出这句话她尚且不会有这么大的心神震颤,可他们现在谈的是国家与战争,是足以影响世界时局变革的大事。   为何在这样宏大的话题下,沈明烛还能如此迅速地想到黎民百姓呢?   苏千慕想起很久以前,鸿钰公主曾失望地对她说,荆梁的皇子中无一可造之材。   她那时劝慰公主,若是长成的不行那便再从小教一个就是,公主亲自教,总不会长歪的。   她清晰记得公主叹了口气,对她说:“千慕,帝王不是教出来的。”   公主,原来帝王之心,真的是天生的啊。   苏千慕复杂地看了沈明烛一眼,微微别过脸,勉强保持冷静:“这是自然。”   他若不出现,人间或许还能教养出好皇帝,以为圣明君主。   可这样的人一旦现世,便知何为天生帝王、千古一帝,从前人间种种,都为瓦砾,不能与玉石相较。   仿若无意,苏千慕淡淡道:“倘若大齐后世能出一个你这样的皇帝,我带于阗投一次又如何?”   沈明烛左顾右盼,假装接收不到她的暗示,“天色要暗了,苏姑娘,我得回去吃饭了。”   苏千慕看了他一眼,轻轻抬了抬手。   船夫收到指示,撑着船向岸边驶去。   “殿下,”苏千慕突然开口:“还请殿下不要误会,在下并无他意,只有一言相告。”   她悄然换了个自称,语气谦卑许多,带着些试探与小心翼翼。   沈明烛抬眼,目光和煦:“请讲。”   苏千慕道:“不论是谁相约,殿下都不该一个人来。”   至少暗处也该带几个侍卫。   沈明烛闻言便笑:“你还会害我不成?”   苏千慕却很严肃,“这与你信不信我、我是什么样的人都没关系,殿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沈明烛无所谓:“我又不是千金之子。”   苏千慕还要再说话,船已经靠了岸。   沈明烛跳下船,回身笑道:“姑娘尽可一路向南,行至于阗,自会有人接应。”   沈永和忌惮他,不可能让他有机会指挥大齐的兵马。   沈明烛没说他要怎么做,苏千慕也没怀疑他是否有这个能力。   “殿下,”在沈明烛转身后,苏千慕再一次叫住他。   她下了船,船夫跟着她身后,像个沉默的侍卫。   苏千慕微微一笑:“殿下如果不介意,我当一回殿下的护卫。”   是不是千金之子,可不是你自己说了算的。   *   贺时序在余梁府上有一个专门的药房。   他被沈明烛拒绝跟随后回来,就开始闷闷不乐地煎药。   一只蝴蝶从窗外飞过,晕晕乎乎撞上了窗棂。   房间内氤氲着浓厚的苦涩药味,连身为医师的贺时序都有些受不了。   他偏过头轻咳了两声,心想要是沈明烛在场一定又要皱眉了。   待到药稍微凉了些,他深吸一口气,仰头一饮而尽。   药效起作用还需要一点时间,贺时序将窗户全部打开散散药味,又准备好了纸笔。   而后右手搭上左手脉搏,凝神感受这副药方是否有作用。   贺时序每天都会为沈明烛把脉。   他曾给过沈明烛一颗丹药,说能保三年不毒发,可依这人的折腾程度来看,一年都有些勉强。   世人用“油尽灯枯”形容濒死之态,因为人是禁不起苦熬的。   沈明烛操劳的事情太多了,倘若人是一根蜡烛,他在昼夜不止地燃烧。   贺时序想,他必须尽早研制出瘴毒的解药。   这世上他能找到的身中瘴毒还不死的人就两个,一个是沈明烛,一个是他。   沈明烛是他无论如何、是他即便死上千次百次、是他哪怕堕入地狱也要救的人,所以用他自己来试药实属理所当然。   一刻钟后,贺时序脸色苍白地俯身,呕出一大口血来。   他连忙在旁边的药箱里拿出银针,往手臂上扎了两针,而后摇摇晃晃地往后栽倒,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26章   第十二副药方, 又失败了。   贺时序刚睁开眼睛便遗憾地叹了口气。   他四肢还有些酸疼发软,勉强支撑地坐起来,打算先收拾昏迷前留下的残局, 而后便听到身边传来极其惊悚的一句话。   “醒了?”   语气平淡,甚至还带着几分温柔,却叫他毛骨悚然。   贺时序僵硬地扭过脖子,小心翼翼挤出一个带着讨好的笑容:“殿下。”   沈明烛坐在椅子上,不疾不徐翻看着他写的之前十一次的药效记录。   ——也叫《十一次失败的试药经历》。   沈明烛将本子合上,冲他微微一笑, “解释解释?”   贺时序噤若寒蝉。   也不知怎的,沈明烛语气明明并不严厉, 与从前别无二致,却叫他两股战战, 连疲软的身体都恢复了几分力气, 只想夺门而逃。   他跟在沈明烛身边这么长时间,这还是第一次见这人生气。   贺时序讷讷道:“殿下,每个医师都这样, 学针灸的时候, 也是现在自己身上扎针的,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惊扰到殿下,是臣的不是。”   越说越理直气壮。   “哦?正常?”沈明烛淡淡笑了笑,目光意有所指地上下打量他,“你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也叫正常?”   贺时序唯唯诺诺:“嗯……怎么不是呢?”   沈明烛不理会他的强词夺理,随手将记录的本子往桌上一丢,不算重的力道, 贺时序却没忍住抖了抖。   沈明烛道:“这是最后一次,下不为例。”   是吩咐的语气。   贺时序强词夺理:“殿下,臣也中了瘴毒,您不能不让臣为自己解毒吧?”   沈明烛懒得听他的狡辩,“贺时序,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   他站起身,“我会让余知府把这间药房锁上,今后,你跟着我。”   “殿下!”贺时序着急下红了眼眶,他跪倒在地,大声质问:“凭什么!您凭什么命令臣?”   他一边对沈明烛用敬语,一边自称“臣”,跪在地上还问“凭什么”。   沈明烛觉得好笑,“凭我是沈明烛,够不够?”   他说:“贺时序,你心里清楚你是为什么用自己试药,我也清楚。”   *   京城的指令对江南瞒得严实,江南事却每隔三天准时送往长安。   江南最近只有一件大事,送信的人显然也很清楚沈永和想看什么,于是三日一次的奏报写得详细,放眼望去全是沈明烛。   写他为了扶别人结果自己没站稳摔到泥里,百姓笑成一团,不多时家住在附近的老人闻声而来,硬扯着他回家里梳洗。   写他去看河道时河水沾湿衣襟,拿了一颗糖哄小桃替他喝姜汤,小桃转头就向附近的百姓告状,喜获两颗糖,沈明烛垂头丧气喝姜汤。   全都是细微琐碎的小事,写信的人平铺直叙,看信的沈永和会心一笑。   然而那笑意短暂,像是一阵风忽然从骨缝间吹过,渗出森寒冷意。   他打了个寒颤。   皇兄,朕要拿你怎么办才好呢?   “陛下,二位丞相与六部尚书求见。”   “宣。”   大齐的形势不太乐观。   文明的发展是残酷的,在他们休养生息,为了恢复民生四处赈灾的时候,草原上也诞生了一个百年难得一遇的雄主。   新上任的王统一了匈奴各大部落,在他的治理下,本就善战的民族实力愈发强劲。   原本两族的矛盾还有缓和时间,不会这么突然爆发,可近年来天灾人祸不断,似乎活下去只剩下掠夺资源这一条路。   北境、东境接连发生战乱,大齐胜少败多。   论及正面对战能力,大齐的士兵不如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异族,而余下的粮草也难以支撑他们打持久战。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今日早朝,泗桥县师爷进京告御状,言当地长官私收赋税,百姓所纳税款是朝廷规定的两倍还要多。   因近年民生不易,朝廷国库空虚却都不曾加税,依照《齐律》,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可众所周知,泗桥县是成王的封地,而成王是有兵马的。   该怎么办?   朝廷本就分身乏术,若是再来一场内乱,岂非雪上加霜?   可要是不管,朝廷今日便得颜面扫地,更别说替百姓讨回公道了。   几位大臣刚进御书房就跪了一大半,重重磕了一个响头:“臣等请陛下遣使者与匈奴求和。”   “臣知陛下有大志,但求陛下为社稷计,忍一时之辱,保国祚延绵!”卢涵林跪直身子,他目光恳求,额头上红了一片,可想而知方才有多用力。   “攘外必先安内,请陛下下令南北大军回防,再治成王之罪。”   只是求和而已,前面几朝又不是没求和过,只可惜本朝没有适龄的公主。   但郡主还是有几个的。   大齐养了她们这么久,家国有危,如今正是她们舍身报国之时。   匈奴也好、回鹘也好,不就是想要粮食吗?大不了给他们,反正打战也要耗费军粮,就当是将这部分粮食节省下来。   也许会苦一苦百姓,但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呢?天灾如此,天不佑大齐,人又能为之奈何?   颜慎缓缓跪下,平静却坚定道:“臣反对。”   这便又回到早朝时的争端了。   自异族有动静以来,早朝时总要吵上这么一架。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右相清高,右相不同意,那您倒是拿个主意出来啊?”卢涵林讽刺完,再度向沈永和请命:“臣绝无私心,请陛下明鉴,臣愿为使臣。”   出使从来就不是个好活,更何况这还是去求和,指不定百年之后留下一片骂名。   他是真心觉得求和更好,先舍弃点财富保河山安稳,拖延些时间,等把不安分的藩王料理完了才腾出手来处理外敌,有何不好?   “卢尚书怎么保证匈奴不会撕毁盟约?”颜慎寸步不让:“成王敢这样大胆,不就是觉得朝廷腾不出手吗?连他都会把握时机,卢尚书凭什么觉得我朝内乱时匈奴就只会看着?凭他们收了粮食?”   颜慎怒斥道:“殿下为我们争取到百越的粮食,不是为了让你拿去资敌的!”   这是他们和匈奴比起来唯一的优势——他们能耗,匈奴却不行。   如果连这个优势都丢了,他们必败无疑。   “右相大人是要赌那五层的胜算吗?可别忘了,即使我朝能赢,也绝非一日之功,成王之祸近在眼前,右相大人要如何解决?”   他也生了真火,不甘示弱地骂道:“况且,右相何故一口一个‘殿下’?沈庶人被逐出宗室是先帝亲自下的旨,右相是对先帝不满吗?”   “卢尚书。”沈永和打断他。   他知道卢涵林此刻未必存着政斗的心思,但这个罪名太过严重,真要坐实他就少了一个右相了。   沈永和现在心情也烦得很,他是一个还算有志气、还算负责的皇帝,群臣有多大的压力,他只会比他们更多。   沈永和揉了揉眉心,“左相,你怎么看?”   他最近是不再重用萧予辞了,可他也不得不承认,满朝文武之中,才能胜过萧予辞的几乎没有。   萧予辞俯身拱手:“臣无能,臣不知。”   “真不知?”   “要解此危倒也简单,为今之计,陛下需要一个文官,一个武将。”   沈永和皱了皱眉:“尔等不是文官吗?燕将军不是武将吗?”   萧予辞摇头:“陛下需要的文官要能整合当朝弊病,使百姓归心不生乱;要能持身清正、明察秋毫,为天下文臣典范;要能应对各式各样的天灾,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民生……换而言之,陛下需要的是秦之李斯、汉之孔明,唐之房玄龄,明之于少保……是这等千古难出的人物,臣才疏德薄,难担此任。”   沈永和再度皱了皱眉:“那武将呢?”   “白起、韩信、霍去病、李靖……明敕星驰封宝剑,辞君一夜取楼兰,陛下要的武将,要能在须臾间结束战事,用最快的速度打断匈奴的脊梁,打碎他们所有的奢望,叫他们只能仰望大齐的荣威,不敢踏入我朝国土一步。”   卢涵林冷笑一声:“左相也说此等人物千古难出,这也算简单?”   萧予辞问:“大齐没有这种人物吗?”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武将之中,无人能出燕将军左右。连他都不行,还有谁可以?”   这样的人,不是短时间内在朝野搜罗可以搜罗到的。   此为天授,能有一个都是上苍垂怜。   卢涵林老泪纵横,对着沈永和再度下拜:“天不佑我大齐,还请陛下早做打算。”   萧予辞从容跪地,“有一人,论文治胜于在下,论武功胜于燕将军。”   上苍早就垂怜过人类了,他在人间,这就是证据。   萧予辞道:“陛下何不去信,问一问殿下呢?”   满室寂然。   在卢涵林以“不该称殿下”为由斥责过颜慎之后,萧予辞还用这个称呼,足够表明态度。   半晌,沈永和将他们打发走:“你们先下去吧。”   萧予辞没有多言,从容俯身一礼便起身离开。   颜慎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拱了拱手,一言不发地离开。   其他人倒是想说话,可看天子的神色又实在不敢在这时候触他的霉头,便也叹了口气,相继告退。   唯有卢涵林留了下来。   “请陛下以言语有失治臣之罪,但这话,请恕臣不得不说。”   他俯首行了一个大礼,抬起头时目光坚定无比。 第27章   沈永和定定地看了他两秒, 平淡道:“既知道不合适,那就不要说了。”   “陛下!”卢涵林跪直身子,冒犯得直视天颜, “臣有一友隐居江南,前些日子臣与其通信,得知一些江南事。臣相信,这些事情,陛下也一定知道。”   “所以呢?”   “便是不提江南,只看朝堂, 人人皆称‘殿下’,视先帝之令为何物?燕将军为沈庶人亲舅, 必会站在他那边,他近来……近来又屡有建树……”卢涵林说到后面声音低了许多。   他也是宫门口被救的人之一。   说到底, 如果不是沈明烛, 现在大齐的情况只会更糟,要他开口去诋毁这样一个人,他难免也有些难以说出口。   卢涵林再度叩首, “臣子的追随、兵权的支持、百姓民心向背, 他样样不缺, 臣……窃为陛下忧之。”   尤其现在谁都认定谋逆为冤假错案,沈明烛自然又重新有了继承权。他原本就是皇太子,又是嫡长,按照齐朝宗法严格论起来,连他儿子继承权的序列都在沈永和之前。   沈永和突兀地笑了笑,“那依你所见,爱卿,朕要怎么做?”   卢涵林低着头, 声音颤抖地说了一个字:“杀。”   “怎么杀?你也说了,皇兄近来屡建奇功,于文官、武将中都不乏支持者,朕是要罗织什么样的罪名,才能让天下信服?”   “何须罪名?”卢涵林低低地说:“暗杀。”   在那瞬间沈永和猛然坐直了身子,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然而很快又恢复正常。   卢涵林跪伏于地,没有发现天子的异样。   沈永和冷声质问:“爱卿,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长安人多眼杂,容易暴露,陛下,趁他还在江南,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沈庶人武功高强,请陛下慎之,千万多派些人手过去。”   卢涵林刚开始说时声音还有些抖,说到后面反倒慢慢平静下来:“沈庶人死后,陛下大可问罪于臣,就说臣残害忠良,十恶不赦,将臣凌迟处死,为殿下报仇。”   他到底还是用了“殿下”来称呼沈明烛。   沈永和默然,片刻后叹了口气:“在你眼中,朕就是这种小人吗?”   他知道卢涵林这一番话真心实意。   卢涵林和颜慎、萧予辞不一样,从一开始就是他的心腹,在沈明烛还是皇太子时,卢涵林就是三皇子最忠实的支持者之一。   卢涵林哽咽道:“请陛下勿要心软,臣死不足惜,惟愿陛下绥如安裘,晏如覆盂,天下承平。”   沈永和从椅子上起身,亲自将卢涵林扶了起来,安抚道:“朕自有打算,爱卿,替朕拟旨,召皇兄回来吧。”   “陛下!”   “朕意已决,勿复多言。”沈永和正色道:“大齐危急存亡,内忧外患,朕与皇兄再如何容不下对方是皇室内部的事,但皇朝绝不能落入异族逆贼之手!”   ——我怀疑他,忌惮他,担心他谋夺我的皇位。   ——可我绝不会在这种时候杀他。   否则,我把大齐的江山当作什么呢?我把为君的责任又当作什么呢?   黎民百姓面前,没有什么权谋斗争比他们更重要。   卢涵林神色怔然,忽而“啊呀”一声,泪流满面。   如果不是沈永和还抓着他的手臂,他一定已经再次跪倒。   这是他的主君。   他没有看错人。   权势是一盆染缸,可多年过去,他的主君依然是当初那个意气满怀、发誓要让全天下的百姓过上好日子的少年。   教他如何不为之肝脑涂地?   *   贺时序在给沈明烛把脉。   他凝神思索片刻,忽然眼睛一亮:“殿下,我又想到了一个方子,我保证这个一定有用!”   在心里推演一遍,越想越完美无缺好吧。   沈明烛懒懒收回手,慢吞吞道:“不准。”   他让余梁把药房锁了,余梁虽然不明觉厉,但依然照做。   贺时序为自己争取:“殿下,这次我保证不试药了,这次是给你研制的方子。”   沈明烛:“哦,那更不可以了。”   贺时序:“???”   贺时序试探问:“殿下,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沈明烛轻咳一声:“顾央说小桃最近糖吃多了牙疼,你有空不如去看看小桃。”   贺时序狐疑:“是吗?可臣听着,方才你不是那么说的。”   沈明烛顾左右而言他:“平淮河道明天可以开闸放水,余知府说要办个竣工庆礼,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贺时序:“……”   殿下你不觉得你这转移话题的方式有点离谱吗?   我能有什么想法?总不能上去给大家表演一个扎针吧?   正要说话,然而抬眼才见沈明烛闲庭信步却动作迅疾地消失在原地。   沈明烛回到房间,见贺时序没有跟上来,顿时松了一口气。   他掏出纸给庆尧写信,要他带兵往大齐与于阗交界处,听从苏千慕吩咐,助苏千慕一臂之力。   这个人选他早就想好了,庆尧在大齐不受重用,倒不如另寻他路。   ——沈永和答应他会让庆尧领兵,却把他派到了最不可能出现战争的南境。   倒也算是便宜了沈明烛。   南境就在于阗家门口,要过去实在方便得很。   至于远离故土……   又不是一去不回,只是去帮忙打个仗而已,如果没有让他们全身而退的本事,沈明烛又哪来的脸面给他们写这封信?   至于庆尧会不会愿意,又能不能召集到同样愿意的三千将士……   沈明烛谦虚地想,这点声望他应该还是有的。   而且,他不无骄傲地想,他亲自写的信,庆尧怎么会拒绝呢?   信写好,沈明烛犹豫片刻,又新拿出一张白纸。   还是先知会沈永和一声吧。   虽然可能没多大用处,他写与不写,说与不说,沈永和的猜忌不会因此减少半分。   刚要提笔,听到外面有人慌张地喊他:“公子,公子!”   沈明烛从窗户探出头:“余知府?”   余梁为官二十载,什么事情让他如此失态?   余梁不等进入房间,在窗外便扯着嗓子喊:“公子,京中来人传圣上口谕。”   “啊?”沈明烛指了指自己,“找我的?”   余梁脸上难掩焦色,“正是。”   沈明烛看他着急,翻身从窗户上跳了下来,而后自然地整了整衣袖。   他抬眼,对上余梁震惊的眼神,微微一笑,“那走吧。”   余梁:“……”   余梁憋红了脸,干巴巴挤出几个字:“倒也、也没这么急,公子,下次翻窗小心些。”   “哦。”沈明烛又是一笑,乖巧道:“好的。”   一点都看不出刚才翻窗的矫健模样。   两人到了前厅,余梁府上的下人与贺时序已经准备好了接旨的礼仪。   余梁带着沈明烛走到了最前面,而后屈身跪地。   沈明烛犹豫了片刻,那传旨的内侍反倒先一步躬身,恭敬道:“陛下有令,殿下无需行礼。”   “殿下”这个称呼,从贺时序嘴里说出来,与从沈永和嘴里说出是不一样的。   余梁大喜,他当然更愿意看见天家兄弟齐心,也省得面临理智与感情的抉择。   沈明烛眨了眨眼,也没坚持,又慢吞吞道:“哦,好的。”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内侍将圣旨念完,再躬身一礼,双手高举将收好的圣旨递给沈明烛,“圣上的意思,是希望殿下尽快动身。”   沈明烛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今日便启程。”   “是。”内侍奉承笑道:“老奴于城外,恭候殿下。”   宣旨的一行人离开,余梁这才流露出几分担忧和不舍来:“怎么这样着急,不能多留一天吗?”   沈明烛自来江南始,便不得一日空闲,好不容易平淮河道终于竣工,他暗中筹备了庆功宴。   虽财力所限难以做到奢靡盛大,只求尽心,聊表谢意。   他联同谢央研究了半天年轻人的喜好,将满腔蓬勃热忱、敬慕与感激注入其中,还未来得及展现,沈明烛便要离开了。   沈明烛点了点头:“剩下只是些收尾的工作,有劳知府了,务必结清百姓们的工钱。”   直至离开之前,他依然为百姓生计操心。   也就是沈明烛年轻,但即便他如此年少,这样的操劳程度,又如何不是拿命去换呢?   “分内之事。倒是殿下你,陛下急召你回京,也不知道……”余梁欲言又止。   沈明烛满不在乎,随口道:“大概是有要事吧。”   余梁自动翻译——八成是又有什么难事要交给殿下了。   他不知边境危急,但只看传旨官的态度,也知定然棘手无比。   他知道沈明烛也知道,可他毫不在意。   沈明烛看向贺时序,问道:“我此回长安定然是快马加鞭,你是和我一起回去,还是随后赶上?”   他也知道快马加鞭伤身体,但只给了贺时序选择的机会,没有考虑过自己。   贺时序心底又有些泛酸,忙回道:“跟您一起。”   “哦好,那你快回房收拾东西吧。”   “殿下不去吗?”   沈明烛想了想,摇摇头道:“我没什么好收拾的。”   他身无长物,来这里一切生活所需都是余梁安排的,朝廷给他的五万两早就投入修整河道中。   空手来,空手走。   他永远来去匆匆,孑然一身。   沈明烛道:“我房间桌上有封信,知府替我交给小桃,告诉小桃这是回信,小桃会知道给谁的。”   至于接下来怎么把信送到庆尧手上,这点小事,难不倒苏千慕。 第28章   沈明烛一路上快马疾驰, 甩开了来传旨的令官队伍,唯有贺时序勉强跟上了他的速度,只用五天便从平津城回了长安。   在他赶路的时候, 还发生了一件大事。   成王死了。   那个私收赋税,被发现之后还不悔改,仗着手底下有兵马蠢蠢欲动欲对皇位分一杯羹的藩王成王,死在了自己的封地上。   自然不是沈永和所为,沈永和要是拿成王有办法,早就将他处死以儆效尤。   凶手也很明显, 她自己跳出来承认了。   ——据说,成王是一刀穿胸而死的。   夜深人静, 睡梦之中,一刀插入他的心口, 于是他再没机会醒来。   他那雕梁画栋、流金溢彩的房间里, 凶手沾了他的血,在地面上写了一句话:“纵使公主不在,也无人能欺我荆梁子民。”   还用猜吗?   出自荆梁, 对鸿钰公主念念不忘, 又有这样的本事, 舍苏千慕其谁?   荆梁、荆梁……   所有人忽然忆起,当年荆梁国灭,确实有不少百姓被迁到了泗桥、鲁石等地,也是成王的封地。   令他们远离故土,分而化之,由此三代之后,后世子孙便不知荆梁,只识大齐。   可文武百官没想到苏千慕会连这些都记得, 这些试图让他们忘记仇恨忘记旧国的手段对她仿佛没有丝毫作用,她如同一条暗中窥伺的毒蛇,死死记住了仇人的模样。   朝臣们只觉毛骨悚然,从骨髓里泛出寒意。   最重要的是,成王死了。   哪怕他们再想将成王千刀万剐,无法否认的是,那毕竟是个仅位居天子之下、有自己军队的藩王。   可他死在了最是防备森严的封地之中,悄无声息死在自己的房间之内,连挣扎都没有,死得轻而易举。   苏千慕曾经刺杀过沈永和一次,可惜失败了,但她用成王之死,再次声势浩大地证明了自己的实力。   这样一个人,念念不忘复国,念念不忘为鸿钰公主报仇,叫他们怎么睡得安稳?   而沈永和还有更深一层的担忧。   ——就那天宫门口几句的寥寥对话来看,苏千慕,勉强也算是沈明烛阵营的人啊。   也许是天子的直觉,也许是蛮不讲理的疑心,沈永和总觉得,苏千慕会杀成王,其中多少都有几分是为了沈明烛。   甚至不一定是沈明烛提出,仅仅是她自作主张,她单方面认定以沈明烛的为人,不会希望看到山河动荡。   所以她杀得如此明目张胆、大张旗鼓而后昭告天下,像一柄悬在脖子上的利剑,天下其他藩王、贪官、恶贼都得缩在脖子。   ——安知自己的势力范围内就没有荆梁人呢?   *   沈明烛从江南被召回的消息许多人都知道。   联系起近日来不容乐观的局势已经皇帝只言片语流露出来的态度,他回来的目的似乎已经不言而喻。   不管沈明烛是否有心,以他的身份、能力,此刻已经有了改朝换代的资格。   沈明烛刚进长安城门,周围就有小厮迎上。   “公子。”小厮朝他恭敬一礼,低声道:“公子才回长安,想来不知长安近日事,小的奉命而来告知公子,以谢当初宫门前公子的救命之恩。”   沈明烛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只看得小厮都有些慌张,方才展颜一笑,慢吞吞道:“好,你说吧。”   沈明烛在宫门前救下的人不少,谁也不清这家的主人是否是其中一个。   但这是一个多好的理由啊。   救命之恩,天然就是一段佳话的开始。   不过就是寥寥几句话而已,如若不成,也能推说是为恩人解惑,但要是成了,这可就是从龙之功。   沈明烛如此年轻,至少能保他们家族两代富贵。   这要是不心动,那他们就是傻子。   小厮将准备的话说完,也不多纠缠,又是躬身一礼便隐入人群中。   他走后,又陆续有别的小厮过来,照例说了一段话便离开。   可见聪明人也不少,大家都打着一样的主意。   每个人说的情报都大差不差,因着人多,就连一些与朝政无关的、从寂寥深宫里传出来的消息,沈明烛多少也能有所耳闻。   ——譬如他离开长安后,萧予辞不知如何得罪了陛下,在御书房外跪了一整夜,昏倒后才被人送回了府中。   既然听说了这件事,沈明烛难免多问几句,于是便知道了陛下这段时间对萧予辞多有冷待,就连对帝师颜慎都时常不假辞色。   小厮叹气说君心难测,沈明烛却隐约能猜到原因。   于是他也叹了一口气。   那叹息声轻微,像是一阵萧瑟秋风略过带了几株残荷的水池,连泛开的涟漪都显空洞。   身旁的贺时序心头一跳,一股浓烈的不安转瞬即逝,让他刹那间口干舌燥。   “殿下?”贺时序小心翼翼,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语气中犹带着心有余悸的惶恐。   沈明烛“嗯”了一声,“我们入宫吧。”   连臣子们都得到了消息,沈永和自然不会一无所知,连带着也听说了沈明烛身边“络绎不绝”的盛况。   也许是意料之中,也许是对着萧予辞那次已经用光了所有情绪,沈永和此时居然奇异得没有多生气。   只不过这一幕像极了当年他与皇兄相争,满朝文武各自站队,倒叫他有些恍惚。   沈明烛甫一入宫,就被在宫门口等候的内侍带到了御书房,都没来得及回一趟含章宫。   他知事紧急,也不介意。   贺时序倒是在内侍的暗示下主动告辞离开。他早就想试试新想出来的药方了,在江南不被允许,在路上没有机会,现在才总算可以回太医署尝试一番,脚步颇有些迫不及待。   “皇兄披星戴月、日夜兼程,未让皇兄休憩片刻,是朕的不是。”见到沈明烛时,沈永和已经收拾好了情绪,嘴角含笑,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歉意。   沈明烛摇了摇头:“陛下言重了,陛下,我有话和你说。”   “朕也有话同皇兄说,皇兄先坐?”他引着沈明烛坐下,而后也神情自若地坐在沈明烛旁边——没坐上首的天子尊位。   “朕听说平淮河道即将竣工,多亏了皇兄,皇兄才气显赫,实在让朕羡慕,无怪江南百姓也对皇兄如此爱重。”沈永和笑着言道,仿佛意有所指。   沈永和必须承认,分明找沈明烛问策有更简单的方法,他却硬是千里迢迢召他回来,未尝没有这个原因。   他记得许多年前,幼时的沈明烛曾突发奇想要去大漠寻燕长宁,先帝拒绝了。   事后先帝将他抱在膝上,掰碎了教他,告诉他之所以不然沈明烛去北境,不是怕对方遇到危险,是因为大漠是沈明烛的领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有燕长宁的大漠,天然就归属于沈明烛。   现在沈明烛的领地又多了一个。   沈永和想了想,其实也不是不相信沈明烛的为人。只是有些人到了一定高度,自然而然就有了威胁。   哪怕沈明烛一生不生反心,可万一有人在他身上披了一件黄袍呢?   如果在沈明烛身上披龙袍的人是燕长宁、燕驰野、贺时序、萧予辞、颜慎、庆尧、顾央、余梁……沈明烛这样心软,真的能舍得治他们的罪吗?   真要有那天,沈明烛要么杀了他们证实自己确无贰心,要么就只能将错就错。   能在沈明烛身上披龙袍的人太多了,能让沈明烛不舍得下手的人也太多了。他防的岂止是一个人啊,是这人身边与日俱增的拥趸。   他也不怕告诉沈明烛他派人盯着江南,哪怕他不说,沈明烛也能知道,就好像沈明烛一定也知道他有多大的疑心一样。   所谓皇帝,本就注定与怀疑相伴。   但是既然彼此都心知肚明,为什么又非要说出口呢?   后来过去了很久,久到沈明烛的面目在记忆里变得模糊,他不得不一遍遍回忆从前以留住这零星几点影子的时候,沈永和才忽然明白。   原来,在这一刻起,他就想杀了他的皇兄了。   所以他在皇兄面前,绞尽脑汁为自己想了一个借口,证明这一切不怪他,只怪古往今来所有皇帝的劣根性,怪权利将人染得面目全非。   ——皇兄清白坦荡,走的每一步都是煌煌正道,可我……又何尝生来就低劣龌龊?   可惜谁也难知后事。   沈明烛仿佛未曾多想,听沈永和说起河道,他便也不客气地拿过桌案上的纸笔,再次画起图纸来。   边画边解释:“陛下,平淮河道只是其中一段,九州通渠、天下驰道,都是开辟盛世必不可少的工程,待到天下太平时,陛下千万不要吝啬金银。”   他笑了笑:“连通三大主干,经平淮向九州,可灌溉良田,亦可开辟航道。殿下必然知晓其诸多用处,我就不多说了。这图纸上的地形全是我于书中得来,可水无常形,或有疏漏之处,这督造的人选陛下还要多费些心力。”   沈明烛苦恼皱眉,“不是文章做得好就会修水利的,这其中有诸多学问……”   他认识的人还不多,没法推荐在这方面有独到见解的人才。   这图纸肖海林曾给诸多商人看过,已不是秘密,早有人描摹过呈给了沈永和。   吃惊已经吃惊过了,欢喜也欢喜过了,沈永和听着沈明烛这段话只觉得莫名其妙:“皇兄,你同朕说这些是做什么?”   为什么有种被托孤的诡异感觉?   “啊?”沈明烛微微一笑:“陛下不是想要我出征吗?离开前交代一些事情,可是我多话了,陛下嫌我啰嗦?” 第29章   是这样吗?   总觉得有点奇怪。   沈永和压下这股怪异感, 正色道:“皇兄金玉良言,朕受教了,至于出征……”   他侧过脸, 不去看沈明烛,状似漫不经心:“皇兄何出此言?皇兄是朕的兄长,万金之躯,如何能以身涉险?”   沈明烛不答,他笑了笑,又道:“陛下, 苏千慕苏姑娘想要拿下于阗,可否让庆尧带三千将士相助?”   沈永和顿了顿, 忽而冷笑一声:“朕为何要帮荆梁余孽?”   沈明烛语气困惑:“于阗被灭,大齐南境也可安定, 这样不好吗?”   “安定?难道不是换了一个敌人?是于阗还是荆梁, 于朕而言并无分别。”   “可是陛下,苏姑娘会向大齐借兵,本就是表示了她无意与大齐为敌的态度, 要不然, 只凭她自己也一样能拿下于阗, 至多或早或晚的问题罢了。难道陛下还怀疑苏姑娘的能力吗?”   “闭嘴!”他言语中满是对苏千慕的维护,沈永和不知为何横生一股怒气,“沈明烛,你是大齐的皇子,不是荆梁人!”   苏千慕苏千慕,满口都是苏千慕,她有什么了不起?   “啊?”沈明烛不知他的怒气从何而来,疑惑道:“但荆梁已经亡了, 荆梁人如今,不也是大齐人吗?”   他向来有着如大海一般的胸怀,天底下任何人在他眼里,似乎都无甚差别。   沈永和敬仰他这份气度,也恨极了这份公平。   可恨从何而来?个中缘由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沈永和默了片刻,“倘若朕不同意呢?”   沈明烛又“啊”了一声,歉然道:“离开江南前,我给庆尧写了信,这会儿,他大概已经动身了。”   所以你根本不是在跟我商量!   你分明早就单方面决定好了要帮苏千慕!   沈永和被气得一阵阵头疼,“你究竟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既无需朕的旨意便可调动军队,不如皇位让你坐?”   这话说出来他便有些后悔,一是觉得这话有些重了,二是……咳,这皇位还是不能给的。   然而没想到这人还是一贯的好脾气。   沈明烛讪讪笑了笑:“别生气别生气,我替你平定四方战事,就当做补偿,好不好?”   沈永和满腔怒火因他这句话全数卡在喉口,不上不下,大概是太过难受,于是便隐隐漫出几分涩意来。   他别过脸,“皇兄此行辛苦,先回宫休息吧。”   *   上次的菜早就吃完了,含章宫里的农作物又换了几种,地也扩大了一倍。   在皇宫里种菜,多少有些有碍观瞻,辱及皇家颜面,但皇帝都不让管,其他人自然也不敢说些什么。   于是沈明烛一进门,就看到了满眼的青葱翠绿,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萧予辞原本是有出入宫门的权限的,但上次与沈永和不欢而散,他在御书房外跪了一夜之后,再入皇宫便得如其他官员一般在外等候了。   因此虽然知道沈明烛回来也不曾尝试去见,他知道他一定会被拦下来。   还是得等个机会才是。   至于为什么不在路上等沈明烛……   嗯,大街上哭是挺丢脸的。   然而没过多久,宫中便来人宣召他入宫。   萧予辞向内侍打听:“可知是什么事?”   内侍不敢多言:“奴不知。”   “还有别的人吗?”   “右相、六部尚书,三品以上王侯公卿,都有人去请了。”   那便是国事了。   见人来齐,沈永和示意众人入座,“今日请诸位爱卿前来,为两件事,其一,苏千慕杀害成王,罪证确凿,爱卿觉得朕该如何处置她?”   成王死得离奇,这消息暂时是瞒下来了,但看到死状的下人何其多?   必定瞒不了多久。   众人面面相觑,卢涵林踟蹰着说:“成王毕竟还是先帝亲封的藩王,虽然有罪,但滥用私刑,与国无益……”   礼部尚书不赞同:“非常时候当用非常之法,给有功之人定罪,今后谁还会为国尽忠?”   来的人多,御书房也如一个小朝堂。当他们分成两个立场各执一词的时候,便像一场小朝议。   “荒谬,一朝藩王死得突然,若是将此事轻轻揭过,才是叫国朝颜面扫地。”   “办法总是有的,对外斥责成王悖逆,重赏苏千慕为君分忧。”   “这如何使得?苏千慕分明无忠君爱国之心,她亦曾剑指陛下,怎么能颠倒是非?”   “吴大人忠君爱国,吴大人守律法,不知成王冒犯天威时,大人在何处?”   小朝议泾渭分明分成两个团体,一方寸步不让,一方随之反唇相讥。   沈永和端坐高台,不动声色看着两方唇枪舌战。   这也是先帝教他的帝王之术——当朝臣有矛盾的时候,先不必急着发话,他们说的内容不是最重要的,但他们的立场很重要。   谁与谁站在同一方?谁维护谁?谁平时看上去是清流孤臣,实则每次说话都有人附和?   这些背后代表的关系交错,才是为帝者真正要重视的事情。   他年少时不懂,全是先帝在早朝后专程留他下来,一点一点细致地教他。先帝对沈明烛不是慈父,于他却切实倾注了满腔爱意。   谁都有资格怪先帝过于偏私,以使大齐失了圣明君主,唯独他不可以。   因此沈永和对沈明烛的感情很复杂,好像他一旦开始心疼、欣赏对方,就抹杀了先帝的价值与付出。   沈永和难得在议事时失了神,他再一次想起了已经逝去的先帝。   父皇,您当年是怎么想的呢?您知道皇兄之才如腾蛟起凤,有鸿渐之仪吗?   如果您知道,您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决心让儿臣继承皇位?   这天下不止歇的灾祸,难道是上苍对你我的惩罚吗?   ……可是父皇,儿臣还是好不甘心啊。   沈永和看着底下为苏千慕争取到面红耳赤的臣子,那里面有他引以为左膀右臂的两位丞相,有礼部、户部、兵部三位尚书,还有其余十数人,占了今日来此大臣的半数有余。   他们与苏千慕并无私缘,为苏千慕说话,本质上是在为沈明烛冲锋陷阵。   沈明烛没有下过任何命令,是他们仅凭着几分猜测,于是便可以不在乎曾经苏千慕对他们刀剑相向,转而为她摇旗呐喊起来。   看,多轻易就改换了立场?   不过是沈明烛半年不到积攒起来的班底啊。   “都安静。”既然已经看清楚各自阵营,沈永和也就叫停了争论,他朝左右道:“拟旨,成王沈秉欺君罔上,私收赋税,蔑伦悖理,逆道乱常,不知悔改。为求活命拥兵自重,意图祸乱朝纲,罪无可赦。义士苏千慕仗义执剑,虽有冲动行事之嫌,然拳拳报国心天地可鉴,特赦其无罪……”   他说完,看向朝臣:“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为苏千慕说话的人得偿所愿,自然没有意见。   站在沈永和这方的人见他已经做了决定,也不会反对,只难免还是有些顾虑:“陛下,这会不会……”   沈永和没有理会,他自顾自继续道:“既都无异议,朕便说第二件事。前线的战报送了过来,就在昨日,东边我朝与回鹘主力开启交战。”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惨败。一日之内,回鹘连下吉屏、善谷两城。”   内侍躬着身,将誊抄好的前线文书挨个递给在场的朝臣。   自大齐建朝以来,只有他们打败其他小国开疆扩土的份,这还是第一次国门失守。   朝臣俱皆骇然,失去国土的耻辱与无颜得见先祖的羞愧混杂在一起,主战者更勇,主和者更怯。   ——当然要收复失地,否则他们这些食君之禄的臣子,这些受黎明供养的官员,何以谢天下?   ——但是再打下去,又输了怎么办?若是早听他们的话,送些粮食金银出去,吉屏、善谷根本不会失!   沈永和仿佛没听到他们的争论与私语,他接着道:“北境幸有燕将军镇守,暂寸土未失,可形势也不容乐观,伤亡可谓惨重。飞虎卫回防,洛阳大军也到了长安,朕打算让江铖率领他们,带着粮草北上支援。”   朝臣们弗然色变,尤以坚定拥护他的那批臣子表示得最为激动:“不可,陛下不可啊,中枢防卫空虚,若是有个什么万一,后果不堪设想!”   “您是天子,万金之躯,如何能置身险境啊?”   沈永和耐心解释:“成王已死,藩王们人心惶惶,不敢有异动,各地又有驻军在出不了大乱的。”   这当然说服不了他们,朝臣们纷纷跪地:“请陛下三思。”   “不必再劝,朕意已决。大齐可以亡,但华夏不能有失。”沈永和语气蓦然染上几分沉重:“大齐若亡于朕手,朕当发覆面,口中塞糠,以告先祖。尔等都是国之柱石,无论后继者谁,只要能收复失地,善待百姓,便不失一代明君,请诸位爱卿无需顾念朕。”   仿若至穷途末路的悲怆一下子遍布整间御书房,反而爆发出令人震撼的决心与生命力来。   如果连身为皇帝的沈永和都做好宁可身死也要拒异族于国门外的决心,他们身为臣子,又怎么能拒绝呢?   九州先是一体,而后才属于齐朝。   于这驰魂宕魄中,萧予辞一丝理智尚存,他敏锐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之处:“为何是去北境?那东边呢?” 第30章   不太对劲。   明明听起来, 东境的情况更加危急才对。   沈永和为北境都做好了搭上长安破釜沉舟的决心,萧予辞不信东境他就毫无准备。   “东境……”沈永和沉声道:“朕欲封沈明烛为兵马大元帅,总领军政, 亲赴东境前线统领战事。”   朝臣们愣了一下,“什么?”   待反应过来后便是激烈的反对:“陛下不可啊,请收回成命!”   卢涵林在这短短时间嘴里急出一个燎泡,“大齐没有兵马大元帅一职的先例,此举有违祖宗之法,万万不可啊。”   相比起此刻沸反盈天的场面, 才知方才对苏千慕的反对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不论原本是何立场,在这件事上朝臣们忽然空前团结。   对沈永和忠心耿耿的朝臣不希望沈明烛拥有统率天下兵马的权力, 不自觉偏向沈明烛的朝臣则不希望他以身赴险。   “陛下!”素来从容的萧予辞都骤然变了脸色,他上前一步, 目光焦急。   沈永和抬手示意, 他威势仍在,乱糟糟的御书房安静了下来。   沈永和沉声道:“朕坐在这里,就已经有违祖宗之法了, 不差这一点。”   而后他看向隐隐以萧予辞为首的沈明烛的拥趸, 意有所指道:“朕给你们方便, 现在,该轮到你们给朕行方便了。”   萧予辞猛然抬头,心知沈永和已经下定决心,无力回天的绝望感扑面而来,叫他身形晃了晃,险些站不住。   沈永和如他们所愿不追究苏千慕杀了成王,作为回报,他们不能干涉这个让沈明烛上战场的决定。   这当然不公平, 他们会帮苏千慕全看着沈明烛的面子,沈明烛才是根源,是一切的心之所向。   与沈明烛比起来,莫说是苏千慕,任何人都不值一提。   所以你看,这是一个完全不对等的交易,萧予辞本该义正辞严地驳回,为之论辩,为其据理力争。   可他依然感到绝望,因为他近乎悲哀地意识到,他改变不了结果。   ——沈明烛自己一定会愿意的。   哪怕他有办法让沈永和收回成命,却没有能力动摇沈明烛的想法。   “事情就这么定了,诸位爱卿各司其职,下去去办吧……萧予辞,你留下来。”   已受冷落许久的萧左相似有复宠之征召,但这些往常比猴还精的朝臣却没有心情关注,草草行完礼便相携着退了下去。   萧予辞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陛下想和臣说什么。”   “不,是你来说。”沈永和审视地望着他,冷声道:“你究竟瞒了朕什么?当初你说要等过了秋天,朕不愿等了,你现在就说。”   萧予辞仿佛疲惫到了极点,无力道:“二十六载光阴都能转瞬而过,陛下何必急在一时?”   沈明烛今年二十六岁。   他的殿下沉寂了二十六年,被轻视、被辱骂、被低看,满腔才华不得展,二十六年来不置一词。   殿下忍了这么久,而今不过是从夏天走到秋天,难道你都等不了吗?   沈永和不在乎这话里夹杂的细刺,逼问道:“你若不说,朕便去问皇兄。”   沈明烛回来了。   这人不争不抢、逆来顺受,于是成了他最好的人质。   似是难以想象沈永和居然会用沈明烛做威胁,萧予辞瞪大了眼睛。而后很快便失望地垂下眼,神情恹恹:“何须臣来说,你不是都猜到了吗?陛下,臣不信你一点没去调查。”   那天在御书房外,他和颜慎的聊天沈永和全都听到了不是吗?   颜慎能猜到的东西,这么长时间过去,沈永和难道就完全没有任何想法?   不过是不信而已。   “朕要你说清楚!”沈永和色厉内荏,他有一瞬间的羞赧,很快便将其强行按下。   萧予辞神色疲惫:“殿下当年的模样都是装出来的,至于目的……陛下为社稷之主,便是殿下的目的。剩下的便不用臣说了吧?就当是全了先帝、陛下……还有臣的一份体面。”   沈永和脸色骤然变得苍白,他张了张嘴,仓皇道:“他、他为什么不说?父皇并非恶鬼,虎毒尚不食子,他要是说了,父皇又怎会……”   要接受自己害了如此清风霁月的人物是件极不容易的事情,如果可以,谁都不想当恶人。   萧予辞冷笑一声:“殿下难道没说过自己无意皇位吗?陛下信吗?”   沈明烛说过很多次,沈永和不是不想信,是不敢。   他如此,先帝也如此。   沈明烛的身份,天然代表了他是强而有力的皇位竞争者,皇权倾轧明争暗斗全在一念之间,他们不敢赌沈明烛这话是真是假,以后又会不会改变。   沈永和默然,半晌,他低声道:“就当朕和父皇从前对不起他吧,这事了后,朕与皇兄公平竞争。”   萧予辞气极反笑:“陛下,什么叫‘就当’?你和先帝确实亏欠殿下良多,你应该歉疚!”   他满眼失望,低声道:“再者,陛下让殿下去前线时,就已经不公平了。陛下理应知道自己有多卑鄙,何必自欺欺人。”   沈永和勃然大怒:“你放肆!萧予辞,你这是和朕说话的态度吗?”   萧予辞心灰意懒,“你可以杀了我,陛下,我跟随你的时候可以为你搭上性命,为殿下难道就不能万死不辞了吗?”   他今天说的这些话,沈明烛永远都不会说,所以如果连他都不说,还有谁来替沈明烛发声呢?   这时候的萧予辞知道沈永和存了几分私心,也知道沈永和大概希望沈明烛死在前线,可他还不太担心。   沈明烛那样强大,那样难以匹敌,一切阴谋诡计在他眼前如同虚妄,最终也一定会活着回来。   *   沈永和在御书房里枯坐了一朽,第二天内侍忐忑不安地敲门,“陛下,该上朝了。”   久无人应答。   内侍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他猛地一用力推开大门,“陛下!”   正对上桌案后沈永和空荡荡的眼神。   似乎才察觉到人声动静,沈永和漆黑的瞳仁缓慢转动,半晌才挪动到内侍身上。   这状态怎么看怎么不正常,内侍刚为皇帝无性命之忧松了一口气,见状又不由得提心吊胆起来。   “陛下?”他小心翼翼。   沈永和迟钝地意识到天光已经大亮。   ——是了,还要早朝。   他按着座椅扶手,摇摇晃晃起身,还未站稳便眼前一黑栽倒下去。   内侍尖叫:“陛下——”   陛下圣体抱恙,早朝只好取消。   沈永和这次昏迷来得突然,皇宫中所有太医几乎全到了他所居的太和殿。   只有一人例外——贺时序。   原因不复杂,只不过贺时序没得到这个消息而已。   他一大早就来了沈明烛的含章宫。   贺时序献宝似地从随身携带的药囊里拿出一个小药瓶,眼神亮晶晶,满是难以抑制的欣喜:“殿下,这是解毒丸,您服下之后,瘴气之毒就可解了。”   他人缘好,求了太医署里医术高的同僚,几人废寝忘食,在他一十二次失败的基础上共同研制出了一个新方子。   用完了他从百越带回来的草药,共做成两粒药丸。   他吃了一粒,耐心等了一个晚上,确定自己身上的毒确实解了之后便喜不自胜来了含章宫。   贺时序双手将药瓶往前递了递,用眼神催促沈明烛服用。   沈明烛“啊”了一声,正色道:“多谢,辛苦你了。”   瘴气之毒为百越天然屏障,困扰齐朝上下多年,贺时序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研制出解毒之法,除了他本身的能力,更代表他一定很不要命。   哪怕是心怀天下的仁医,能够用自己试药的又有几个?   沈明烛接过药瓶晃了晃,从里倒出一颗黑色药丸出来,卖相看上去就不太好吃。   沈明烛眉头一皱,快速扔到嘴里咽了下去。   “殿下!”贺时序连忙手忙脚乱倒了一杯水,用手背试了温度后塞到沈明烛手里,语气带着淡淡的抱怨:“怎么这样着急?”   沈明烛一本正经:“长痛不如短痛。”   贺时序:“……”   解决了一件如鲠在喉的大事,贺时序心头卸下一大重担,他例行为沈明烛诊了诊脉,而后笑道:“殿下今日好好休息,会呕血也是正常的,臣明日再来为您把脉。”   *   沈永和是心力交瘁、心神有损,加之一夜未眠才昏倒。   太医行过针,很快便醒了过来。   重臣们在太和殿外提心吊胆守了半天,陛下年轻,未立太子,皇子们有都还小,一时间连最坏的打算都做好了。   听内侍传达说陛下已醒并无大碍,又谨慎看过一眼,确认对方确实是清醒地发号施令而非有人假传圣上口谕,这才忧心忡忡地告退。   所有人都以为陛下的心神有损是由于江河日下的战局形势,唯有萧予辞、颜慎能猜到真实原因,然而真相牵扯甚广,说出去定然有损先帝名声,动摇当今陛下的国祚。   若是沈明烛知道了,又要为此忧心了。   还不是时候,萧予辞想。   在满朝文武都在忧心沈永和的身体状况时,萧予辞反倒格外关注含章宫的情况。   他在宫中的眼线给他传了消息,说贺时序拿着解药去见了沈明烛,离开时笑容满面,他便也知道沈明烛所中之毒已解,于是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而与此同时,躺在床上的沈永和也朝左右问了一句话。   他身体已经无事,然而声音却虚弱得很,低低的,如同来自缥缈天际。   ——“确定皇兄把药吃下去了?” 第31章   左右低着头, 不敢直视天子,只觉得这语气复杂得很,如同窒息于深海般悲哀而疲惫, 又掺了一份若隐若现的决绝。   “不曾亲眼所见,但贺太医出含章宫时笑容满面,路上踩到石头摔倒了爬起来都在笑。他回太医署后,臣潜入他的房间,发现他出门时带出的药囊已经空了。臣又使张太医去刺探口风,贺太医亲口所说, 殿下服用了解毒丸。”   侍卫不敢靠含章宫太近,但这么多事情足够推测出事实。   沈永和默认不语, 半晌才声音沙哑地说了一句:“朕知道了。”   他挣扎着起身,拂开内侍想要上来搀扶的手, 踉跄地走到桌旁, 铺开纸张,提笔落字。   他拿起笔时手在颤抖,落在纸上字迹却稳得很。   他自幼启蒙, 教过他的夫子都夸过他聪慧, 然而此刻却错字连篇, 满纸皆是涂改后的墨色斑点,看上去潦草得很。   他写完,忽然呆愣在原地,迟迟不能放下笔。   笔尖的墨凝成一团往下坠,滴落在刚写好的纸,晕染了最后一个字眼。   沈永和瞳孔猛地一缩,像是烫手般将笔掷了出去。   内侍小心觑了一眼他的神色,蹲下身将笔捡了起来, 试探性唤了一声:“陛下?”   沈永和跌坐在椅子上,用力闭了闭眼,“叫人誊抄一份,去传旨吧。”   “是。”   *   因着沈永和有意,这圣旨很快就到了沈明烛手上,封他为兵马大元帅,催促他尽快动身。   沈明烛同样焦心前线战局,没多拖延,拿了令牌和文书就策马出城。   他走得太急,等到第二天贺时序再一次来到含章宫想为他把脉时才发现人已经出发许久,即便想要出城追赶,怕也是赶不上的。   不知为何,明明确信沈明烛所中之毒已解,但贺时序心里还是有些隐约的不安。   或许是因为前线危险,他担心沈明烛受伤吧。   ——沈明烛被封兵马大元帅远赴东境的事情满朝文武已经人尽皆知。   贺时序想了想,他去求见沈永和,想要随同沈明烛从军。   战场那种地方,沈明烛身边应该要有个大夫的。   然而被沈永和驳回了,道军中已经有军医,他手无缚鸡之力,又不擅外伤,去了前线也只是添乱。   言之有理,贺时序也只好忧心忡忡地留在皇宫。   此前殿下每次出远门都有他随从,这次沈明烛一如既往奔赴在风口浪尖,而他只能躲在被保护的后方,难免有些寝食难安、无所适从。   没关系,贺时序安慰自己,殿下这么厉害,一定会平安归来。   在沈明烛快马加鞭到了东境战场,拿出令牌和文书证明身份,被主将请入大营中时,远在北境的燕长宁与燕驰野也收到了从长安送来的情报。   刚打完一场战,满身硝烟的燕驰野刚进到帐篷,便见燕长宁在看信。   他瞬间意识到这是关于某个人的消息,一时间只觉疲累的四肢都多了几分力气,兴致勃勃地挤到燕长宁身边,伸长脖子去看。   这信不长,三言两语交代了沈明烛的近况与长安发生的大事。   燕驰野匆匆扫过,忽然勃然大怒,自燕长宁手中夺过信纸将其撕碎,怒喝道:“沈永和欺人太甚!”   “放肆。”燕长宁打了他一巴掌:“燕驰野,那是陛下!”   燕驰野大吼:“陛下陛下,你就只会说那一套虚头巴脑的东西,你忠你的陛下,那明烛怎么办?那是你外甥我表弟!”   “所以呢?你要我怎么做?”燕长宁面无表情:“难道你要我揭竿而起反了陛下?然后呢?殿下会因此开心吗?”   他看着心爱的儿子脸上掌印明显,也不由地流露出几分心疼。   燕长宁叹了口气,“驰野,你什么时候能懂事?你别忘了,殿下过去是为什么装出一副不学无术、难当大任的模样来,你要毁了殿下这二十六年来的所有谋划吗?”   如果一桶掺了冰块的水兜头淋下,燕驰野浑身气势为之一泄,他颓然张了张嘴,“我知道了。”   嘴上一副认命的消沉,然而拳头已经紧紧攥了起来,指尖都因为用力而发白。   同样年少丧母,先帝怜惜沈永和,对他珍之爱之,可明烛也是燕家的珍宝。   明烛不是没人爱的孩子,先帝如果不想要这个儿子,可以还给他们,怎么可以这么对他?   先帝是用什么样的口吻说出“不要插手不属于你的东西”这样冷漠的话的?   他是沈明烛的父亲啊,怎么可以说得出口?   明烛素来重情重义,听到的时候,又该有多难过?   帐外有战马嘶鸣,而后有人大声禀告:“报,长安来信。”   燕长宁与燕驰野对视一眼,俱看到眼中的疑惑。   长安来信不是在他们手里拿着吗?一天不到的功夫,怎么会收到两份信?   “拿进来。”燕长宁吩咐。   信封上写“燕大将军亲启”,燕长宁打开后先看向落款,那里直白地写了名字——“萧予辞”。   “左相的信?”奇哉怪哉,他们燕家和左相之间似乎并无过多交际,倒是听说萧予辞曾在沈明烛麾下效力过一段时间。   莫非这信与沈明烛有关?   燕长宁神色一凛,忙逐字逐句读信,不敢掠过。   果不其然,这信三页纸,共一千八百二十字,字字为沈明烛而写。   萧予辞不知那一点血缘上的联结让燕长宁对沈明烛还有几分真心,为给沈明烛的安危再上一层保险,他将沈明烛过去声名狼藉的原因洋洋洒洒据实以告。   ——虽然燕驰野或许能猜到一些,但万一他高看了燕驰野的聪慧程度呢?左右多说几遍,总是没有坏处的。   北境与东境两处战场离得不算特别远,他希望燕长宁可以想法子多照顾沈明烛一些。   于是为了确保燕长宁真心实意,他得先解开燕家不得不固守北境心里可能存在的罅隙与不满,以及所有对沈明烛的误会。   不用萧予辞交代,燕驰野自然会惦念沈明烛,但从信上再看一次明烛过去二十六年所受的苦难,让他本就糟糕的心情更添三分怨愤。   燕驰野咬牙切齿,却还记得燕长宁方才的交代,隐忍地保持沉默。   然而下一秒,却见燕长宁勃然大怒,他用力将信纸拍到桌上,怒喝一声:“沈炳锋欺人太甚!”   他原以为先帝对沈明烛还存着几分温情,所以沈明烛才会为了父子之情忍让。如今才知这从来不是交易,全是赤裸裸的威胁。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明烛温和纯善、心怀黎民,可这不是他们可以得意洋洋用来拿捏明烛的手段!   卑鄙、无耻到了极点,简直不配为父、不配为帝、不配为人!   燕驰野:“……”   燕驰野看着指名道姓破口大骂先帝的父亲,脑子有一瞬空白。   这算双标吗?父亲,你是不是玩不起?   素来寡言稳重、洁身自好的镇北大将军燕长宁对着虚空连骂了二十分钟脏话,而后他端起桌上已经凉了的白水一饮而尽,恨恨道:“既然补给快到了,我们也不用再打得这么束手束脚,下一场老子亲自带兵出去!”   燕驰野缩了缩脖子,总觉得燕长宁是去合法杀人泄愤的。   *   沈明烛刚到东境不久,前线就吹响了战斗的号角。   东境主将神色一凛,步履匆匆就要离开后方营地前去指挥战役,本能走出两步之后才想起军中来了个长安的贵人。   他神色焦急,踟蹰着要怎么解释非他不愿郑重接待,实在是条件不允许。   然而还未开口,便见沈明烛利落戴上头盔,大步走出帐篷。   帷幕翻动间,只能看到他策马而去的背影。   主将呆了一瞬,反应过来后连忙翻身上马去追赶:“元帅,元帅!”   哪有兵马大元帅冲在最前面的?   苍天,该不会长安的调令刚下来,他就得往回送讣告了吧?   副将在城头督战。   回鹘这一仗来势汹汹,他正皱着眉头,忽而余光瞥见一道白芒。   原是一柄长枪掷出,那枪刃划过一位回鹘士兵的脖颈,又带着难以匹敌的架势正中前方又一位正举着刀的回鹘士兵的心口。   几点血色洒在地上,那士兵受力往后栽倒,长枪穿过他嵌入地面。   而险些死于他刀下的大齐士兵心有余悸地后退两步,又转身投入战场,只是忍不住往后方多看了几眼。   是谁掷出的长枪?   副将见到一银袍小将呼啸而出,越过时随手拎起方才立下大功的长枪,手腕翻折间又带走两个敌人的性命,接着毫不留恋地往前而去。   有纵横捭阖、势不可挡之势。   副将脱口而出大赞一声“好身手”,问左右道:“那是谁?”   左右凝神看了几眼,疑惑道:“怪哉,他怎么穿着将军的盔甲?”   ——事急从权,沈明烛在主将的帐篷里拿了一套盔甲。   副将也踮着脚探出身子去看,“是,只有将军的盔甲是银色的,但是将军没这么年轻,也没这么瘦。”   他伸手指了指正从城门冲出来的一人一马,“看,这个才是将军……将军?!”   主将惊恐地跟在沈明烛身后,很是体验了一番神挡杀神、魔挡杀魔的震撼。   沈明烛走过的地方,为他开辟出了一条敌人不敢来犯的道路,然而主将还是吓得满头大汗。   他扯着嗓子大喊:“元帅,可以了元帅!穷寇莫追啊元帅!” 第32章   毫无疑问的大胜而归。   对面的战旗被砍断, 主将已死,剩余的回鹘士兵仓皇逃窜。   沈明烛终于舍得调转方向回营。   将士们见主将跟在他身后喊他“元帅”,知他身份贵重, 又见他初来乍到便拿下这么大的一场胜利,战场上英武不凡,当即心悦诚服。   副将守在城门口,恭恭敬敬又满眼崇拜地看着沈明烛的身影走近。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年轻的将军得胜归来,意气风发, 身上带着几分战场中沾染的血腥气。   见到他们后,眸光却忽然柔和下来。   像个侠客, 也像个书生。   主将跟在他身后,毕恭毕敬, 语气讨好:“元帅, 这是怎么做到的?”   一刀将敌方主将斩于马下的时候,那动作也忒帅气了!   想学!   沈明烛认认真真,毫不藏私:“先看一下对方的将旗在哪, 就能找到对方的主将了。”   “嗯嗯嗯。”主将学习的态度十分端正, 他期待地问:“然后呢?”   “然后?”沈明烛眼神茫然:“冲过去, 杀了他就行了啊。”   主将:“……”   副将:“……”   旁边竖着耳朵以为能听到金玉良言的一众将士:“……”   这法子虽然一般人学不了,但并不妨碍沈明烛渐渐在军队里建立起了无上权威。   他也并不是只会一股莽劲往前冲,时间长了军中将领便发现,这位按理来说在深宫长大的元帅在兵法上似乎也已经自成一派。   他对战场局势的掌控到达一种难以称之为人的地步,仿佛在天上装了只眼,底下一兵一卒的动静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且总能料敌于先,凡沈明烛做出的预判,还没有错过的。   以至于他们一度怀疑回鹘主帅是不是沈明烛安插过去的卧底。   捷报接连不断地传回长安, 两月时间,他们夺回了吉屏、善谷两城,打得回鹘退出大齐疆域开始狼狈逃窜。   沈明烛觉得他们会往北去。   没在齐朝啃下一块肉,回鹘缺粮的问题依旧存在。   眼看着齐朝这条路已经堵上了,他们只能往北,去突厥那儿试试运气。   虽然突厥也穷,但突厥王族还是有点底蕴的,足够他们撑过今年了。   而且突厥最近也被燕长宁压着打,战力损失严重,是个软柿子,可捏!   沈明烛不疾不徐在沙盘上描摹,安排追击路线。   主将敬佩不已,以仰望神明的眼神看着他:“元帅,没想到你兵法也这么好,你都看什么兵书?”   沈明烛诧异:“兵法还需要学吗?”   主将:“……”   元帅,装得有点过了啊。   主将憋屈,他涨红了脸:“没有学兵法,元帅怎么能每次都正好预料到回鹘的行动,又总以奇兵建功?”   沈明烛困惑:“随便想想就知道了啊?”   他看着主将呆滞的眼神,虚心请教:“难道你们不是这样吗?”   主将:“……”   副将:“……”   旁边一众将士:“……”   主将还要再说话,副将没忍住拧了他一把,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将军,闭嘴吧,不要自取其辱了。”   主将:“……”   *   回鹘果然往北撤退。   因沈明烛早有预料,他们刚做出逃跑的动作,大齐军队便随之跟上,以至于回鹘一路上行军速度快到叫人唏嘘不已。   ——回鹘跑,齐朝追,回鹘插翅难飞。   要人命的事情,可不得豁出命去跑?   以至于本来还慷慨激昂打算吞并突厥,但真到北境战场时,就成了两支溃败的军队报团取暖。   突厥原还勉强维持防线,结果被只顾着逃命的回鹘残兵冲散,只能骂骂咧咧分出一部分战力解决回鹘及回鹘的追兵。   这倒合了沈明烛的意,能够一次性解决两个战场,彻底终止齐朝战乱,何乐而不为呢?   而且……   他神情自若拿出帕子,擦去因为呕血唇边残留的血迹,而后将帕子收好。   他大概没有多少时间了。   “元帅,元帅!”主将扯着嗓子大呼小叫:“我们又追到回鹘啦!”   副将露出一个难以言喻的表情,觉得以前很稳重的主将现在很不稳重。   沈明烛笑了笑,挥鞭策马向前:“走,明年的今天,就是乌勒斡的忌日!”   副将:“……”   原来主将是跟元帅学的。   你好猖狂啊元帅。   燕长宁也收到了斥候回禀。   “报,将军,回鹘残兵已至,突厥后方生乱。”   燕长宁思忖片刻:“先按兵不动,让突厥先和回鹘打一场。”   斥候问:“我朝东营大军追赶回鹘,深入突厥大军腹地,也不用管吗?”   燕长宁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斥候估量了一下时间:“沈元帅应当已经追上,大概正将回鹘打得……”   话还没说话,燕长宁已如一支疾驰的箭蹿了出去。   斥候:“???”   什么东西过去了?   将军刚刚是不是说“按兵不动”来着?难道是他记错了?   他呆滞补上最后四个字:“……落花流水。”   燕驰野骑在高头大马上,嘴角叼着一根野草,吊儿郎当看着远处血色四溅。   他轻“啧”一声,语气轻蔑,遥遥指点江山,对左右笑道:“看,狗咬狗,一出好戏。”   话音刚落,便见他父亲燕长宁疾驰而出,径直闯进这一出好戏里。   燕驰野:“???”   他问:“怎么回事?”   偏将往远处望了望,猜测道:“大抵是去接应吧,听说负责东境战局的沈元帅一路追着回鹘过来,算算时间,差不多也该到了。对了,少将军……”   话还没说完,便见方才还漫不经心的燕驰野猛然坐直,“呸”地吐出叼着的野草,骑着马疾驰而出,半瞬就不见了踪影。   偏将:“???”   偏将茫然。   燕驰野抿着唇,漠北的风如刀刃划过他的脸颊,他半睁着眼,于漫天黄沙中找寻那道深深刻入记忆中的身影。   溃散的敌军往四周奔逃,硝烟弥漫,时不时有闪着冷光的箭自头顶飞过。   燕驰野逆着人流而上。   他脑海中只翻来覆去盘旋着一个念头:   明烛来了,明烛在敌军之中,明烛有危险。   明烛有危险。   他要往前,到明烛身边去。   死也要去到明烛身边。   *   沈明烛始终在军队的最前方。   正因为他永远身先士卒,所以正面作战也好、暗夜驰行也罢,他的军队都无一人动摇。   “冲上去”这三个字看起来简单,可很多时候,所谓领兵打仗,只要能做到这三个字便足够了不起。   乌勒斡逃跑已久,他转身,很快又绝望看到了沈明烛追上来的身影。   事已至此,避无可避,他怒吼一声,握着大刀,驱马转身迎战。   草原的民族在马上长大,他身为部落之主,身手自然不凡。   大刀砍下,马蹄萧萧,激起三层黄沙。   于黄沙落地之前,长枪如破晓旭日,掠过一道盈盈虹光。沈明烛轻叹了一口气,血色的风吹过他的眼,雾蒙蒙的,像是仙人垂泪,点滴之间全是悲悯。   可他的动作没有迟疑,长□□出,依旧苍茫如游龙。   “沈明烛,你欺人太甚!”两三回合后,在沈明烛攻势下逐渐不支的乌勒斡在绝望中彻底崩溃。   回鹘之败亡已成定局,难以挽回了。   他双眸赤红,不顾身上中枪愤然往前。   他死归死,但在那之前,他要沈明烛给回鹘陪葬!   本来,这对沈明烛而言轻而易举便能避开,然而他正要有所动作,忽然从心口漫开一丝强烈的刺痛,牵动他四肢发软。   瘴气之毒又毒发了。   他强忍着疼痛后撤一步,只动作微微有些停滞。   在这一瞬间的迟疑中,乌勒斡的重刀划过他的肩膀。   倘若沈明烛动作再慢些,这刀将从他肩头劈下,带走他一只手。   沈明烛不慌不忙,躲开这一刀后又是一□□出。   这一枪穿透乌勒斡的脖颈,回鹘之主就此殒命。   做完这一切,沈明烛才终于忍不住,俯下身吐出一大口血来。   这一吐便再也抑制不了,像是浑身血液自心口涌上喉咙,他从弯腰到半蹲,于血色遍野的战场中央吐得昏天黑地。   只不过吐出来的全是血。   乌勒斡的尸体躺在他脚步,其他人慑于他的勇猛,一时不敢轻举妄动,然而见他似乎身有痼疾,抱着乘他病要他命的想法,有人试探性地朝他砍了一刀。   沈明烛头脑有些昏沉,可战斗的本能还在。   他吐着血,随手在地上捡起一把剑,只是挥手的功夫,便有一大好头颅落地。   然后他吐着吐着,发现自己……   好像也习惯了。   有些人天然就是人群的中心。   于是当燕长宁艰难逆着人流闯入战场中心,第一眼便看到了那个被血染红银白盔甲的血人。   会是他吗?   他一时不敢相认。   燕长宁有近六年不曾见过沈明烛了。   分别时沈明烛虽然已经及冠,但举手投足间还是难掩孩童气,幼稚、叛逆、暴戾,硬生生破坏了那份翩翩相貌。   这个在战场中央闲庭信步、无人能挡他一剑、所向披靡的小将军,会是记忆中那个不善武的外甥吗?   燕长宁的脚步多了几分近乡情怯的踟蹰。   另一边的后方也冲出来一个大汉,见到时不时偏头吐一口血的沈明烛显然吃了一惊,紧张地大喊道:“元帅,元帅你是不是受伤了?我掩护你撤退。”   受伤?   燕长宁悚然一惊,正待往前,忽而有人从他身边飞跃而过,像是一阵风。   风中传来那人的声音,听上去像他那眼里完全看不见父亲的不孝儿子。   “明烛!明烛我来了!” 第33章   两军汇合, 主帅又一副不要命的姿态,将士们自然颇受鼓舞。   战斗结束,沈明烛习惯性挽了一个剑花而后收剑在后, 接着他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他的佩剑。   但他失忆了,所以其实也不记得他的佩剑长什么样,印象中似乎是天底下独一份的珍宝。   总不会是这个工艺粗糙的凡铁。   沈明烛嫌弃地看了一眼剑上淋漓的血,随手丢到一旁。   反正这些战利品,之后会有人去收捡的。   沈明烛摘下头盔,朝燕长宁、燕驰野颔首致礼, 微微而笑:“好久不见,舅舅。”   他笑意更甚, 揶揄道:“燕小将军。”   “明烛!”燕驰野神情严肃,接过头盔重新按在他头顶上:“现在还没回到城里, 万一有流箭怎么办?”   不下战场不得脱盔甲, 这是军规。   沈明烛眨了眨眼,“我不能例外吗?”   这话问的,军令如山, 谁都不能违背!   燕驰野正色, 正要开口, 后脑勺忽然被人打了一掌,他受力往前一个踉跄,回过头恼怒地看向动手者。   燕长宁手都没收回,皱着眉教训他:“头盔重,明恒不想戴就不戴,你逼他做什么?”   燕驰野瞠目结舌、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这能是他素来蹈距循彟的父亲能说出口的话。   他幼时淘气未守军规,燕长宁可是二话不说让人压他下去打了二十军棍以儆效尤的。   燕驰野看了看燕长宁, 又看了看沈明烛,眼神控诉:“这不公平!”   沈明烛温文尔雅又理直气壮:“舅舅疼我。”   燕长宁没听过这样直白表露感情的用词,骤然红了脸。   他轻咳一声,目光飘移,却猛然触及沈明烛肩膀上怪异的血色。   他征战多年,这血是从身上流出来的还是敌人沾上的,一眼便能分辨出来。   “你受伤了?”燕长宁紧张地拉住沈明烛完好的右手,“我们现在就回去,我叫军医。”   燕驰野也顾不得在意自己是不是遭受了区别对待了,他急得绕着沈明烛打转:“怎么会受伤呢?怎么这么不小心?”   他想说冲那么前面做什么,反正这是沈永和的江山。   但他憋了回去,只偏过头,催促沈明烛上马。   自见面以来,这还是沈明烛第一次受伤,连带着主将也着急万分:“元帅,你先和燕将军回去吧,收拾战场这点小事我盯着就行。”   沈明烛一向事必躬亲、事无巨细,收尾也不是简单的活,何况这是大战彻底结束,突厥、回鹘主力皆亡,多的是要处理的事宜。   他试探问:“如果我说这是小伤,你们信吗?”   “沈明烛!”燕长宁不舍得对沈明烛大声,但燕驰野忍不了:“小你个头啊,回去!”   他强行攥着马的缰绳,生拉硬拽地带他回营。   等回到帐篷后,边动作强硬却又不乏温柔地脱去他的盔甲,于是便露出了已有半边被血染红的里衣来。   燕驰野倒吸一口凉气。   军医知道前线在作战,早就做好了准备,这种刀枪创伤对他而言司空见惯,熟练地为沈明烛上完药而后包扎。   然而他看了看沈明烛的脸色,出于医者的直觉,总觉得不对劲。   军医犹豫片刻,还是请示道:“元帅,可否容我为您把一下脉?”   燕驰野强行拉过沈明烛的手,豪迈道:“把!”   沈明烛手腕微动,使了个巧劲收回手,他笑了笑,慢吞吞道:“没这个必要。”   燕驰野面色一怔。   燕长宁呼吸微滞。   本来他们还并不怎么担心,但沈明烛收回手这个行为怎么看怎么诡异。   “为什么不让军医把脉?”燕驰野固执地去抓他的手,“不行,必须让军医看看。”   这下燕长宁也站在燕驰野这边,他温声哄道:“殿下,不能讳疾忌医。”   “不要,我才是元帅。”沈明烛把手背在身后,理所当然道:“兵马大元帅总领全国军事,你们也得听我的。”   燕驰野简直被他气笑:“你这时候摆谱了是不是?沈明烛,别说你是元帅,你就是皇帝,也是我弟!”   这话有些不敬,军医低着头,假装自己不存在。   燕驰野“噌”地一下拔出剑,含怒问:“你让不让军医看诊?你要不让,我死在你面前!”   他委实不知道怎么办了。   这法子虽然卑鄙,但一定有用。   能威胁到沈明烛的只有天下苍生,而他恰巧,是苍生之一。   沈明烛:“……”   沈明烛软了声调:“别生气嘛,我知道自己最近总是熬夜忙碌,有些心神耗损,但这就是小问题,休息一下就好了。如果让军医把脉,他一定会给我开苦药,我不想喝。”   燕驰野微微松了口气,但还是不放心,坚持道:“你让军医看看!”   沈明烛伸出手:“看看看,我让他看就是了,你把剑收起来。”   军医小心觑了一眼燕小将军,又看了一眼燕大将军,不知自己分明只想尽医者之仁心,怎么演变出了以命相逼的局面。   他咽了口唾沫,小心搭上沈明烛的手腕。   军医:“???”   不太对劲?   军医站直了身体,重新搭上脉搏。   军医:“!!!”   非常不对劲!   这个脉象,好像是中毒啊。   军医差点要惊叫出声,然而一抬头,对上沈明烛意味深长的眼神,叫喊声顿时堵在喉咙。   燕长宁皱了皱眉:“先生,明烛的身体怎么了?”   “是啊,”沈明烛拖长了语调,藏着只有军医才能察觉到的威胁:“我、怎、么、了?”   军医:“……”   军医支支吾吾:“元帅心神耗损有些严重了,得吃五天……不,三天的药。”   燕长宁隐约察觉到沈明烛和军医间的眼神勾当,他显然误会了,好笑道:“五天就五天,不妨事,明烛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沈明烛故意露出不开心的神色。   军医悄悄擦了擦额头的汗,他不知道沈明烛为什么要隐藏自己的身体状况,但他一个小小的军医,可不敢得罪风头正盛的兵马大元帅。   而且这事情想想就很恐怖啊,谁能给元帅下毒?谁又能让元帅知道自己中毒了闭口不言甚至帮忙隐藏?元帅可是当今天子的皇兄啊!   燕驰野见状彻底放心,他把剑收好,对军医道:“劳烦先生开药,如果有缺的尽管告诉我,我去准备。”   军医迫不及待俯身告退:“是。”   回去开些温补的药好了,这毒他没见过,也分辨不出来,但开补药总没错。   嗯,开些好入口的。   军医走后,帐篷里就只剩下他们一家人。   燕驰野表情无奈:“明烛,你吓死我了。”   沈明烛瞪了他一眼:“你才气死我了。”   燕驰野也不恼,他“嘿嘿”一笑,“我担心嘛,关心则乱、关心则乱。对了,听说你身上的瘴气之毒已经解了,确定没事了吗?”   “听谁说的?”   “萧予辞,他给我和父亲写信来着。”   沈明烛慢吞吞“哦”了一声,偏过头,随口道:“解了解了。”   有点敷衍,但此刻谁都没察觉出来。   “殿下,我们就不打扰你休息了。”燕长宁拉了燕驰野一把,望向沈明烛的眼满是关心与担忧:“我们就在旁边,你有事,记得让人来喊我们。”   燕驰野正色:“对不起,明烛,我不该用自己的安危生死来威胁你。”   这是件很卑劣、很卑劣的事情。   他举三根手指发誓:“我保证没有下次!”   “这可是你说的。”沈明烛冁然而笑:“我当真了,不许有下次。”   燕驰野连连点头,走之前,他好奇地转头问:“要是我还有下次呢?”   沈明烛认认真真:“我会生气!”   我大概仍旧会为此妥协,可我不会原谅你。   燕驰野失笑:“好没重量的威胁。”   *   在燕长宁忙着收尾,东境主将忙着给朝廷写文书汇报战果的时候,沈明烛收到了一封江南寄来的信。   写信的人是苏千慕,祝贺他打了胜战。   这信从大齐最南边接壤的于阗而来,即使八百里加急到漠北,至少也要十天,但就是准时在战争结束后到了沈明烛的手上。   这说明,在战争最焦灼的时候,或许一切还未明确前,苏千慕已经预料到了沈明烛此刻的胜利。   所以她专程写了这封信。   信中还夹了一段庆尧的近况。   于阗是小国,苏千慕的智谋加上庆尧在带兵上的独到天赋,别说败绩,甚至没遇到称得上棘手的局面。   庆尧作为苏千慕最为倚仗的将军,再也不会出现怀才不遇的情况。   于阗虽小,容他正好。锦绣长安膏腴之地,放眼望去,却无他出头之日。   庆尧在信中劝沈明烛,大不了便一起来于阗,总比在大齐时要过得好。   彼时尚在交战,于阗还不能算是他们的领地,但就像苏千慕坚信沈明烛一定会胜利一样,他同样也已将于阗看做囊中之物。   庆尧甚至在想,假如殿下来了于阗,要当于阗之主,那他就向苏姑娘宣战。   假如殿下不喜欢于阗,那他就去更远的地方,翻过高山、乘船出海,总能为凤凰找到一棵梧桐树。   沈明烛写回信的时候叹了好几回气。   以庆尧的才能,不论先遇上沈永和还是苏千慕,大概都能颇受重视。   偏偏是遇见了他,差点搭上一生。   他无奈地笑了笑,回信拒绝了庆尧的提议。   为自己而活就很好,跟着苏千慕做青史留名的大事也很好。   庆尧可以预见的璀璨人生中,不必再增加一个添乱的“沈明烛”。 第34章   天地间落了第一场雪的时候, 沈明烛就催促着大军返程了。   他出发的时候时值盛夏,回程时已风雪载途。   沈明烛说现在回去正好可以让大家赶得上新年,一天三顿地烦燕长宁。   燕驰野没好气道:“别催了别催了, 这就出发还不行吗!”   长安那地方有什么好?哪里比得上漠北自由。   沈明烛满意了,“其实在漠北过年也可以,但是总得把这些兵带回去,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燕驰野眼睛一亮:“一言为定!明年来漠北过年,后年我们可以去江南,你在那里是不是也有熟人?”   反正燕家只剩下他和父亲两个人, 去哪里不是去。   沈明烛失笑:“你们知道得还挺多。”   连江南的事情都清楚。   一阵冷风猛地袭来,卷起帐篷一角, 沈明烛打了个喷嚏。   燕驰野神色担忧:“明烛,你着凉了吗?”   他忙把被卷起来的帐篷归拢好, “怎么觉得你最近看上去脸色好糟糕。”   “是吗?”沈明烛不动声色放下袖子, 拢住越来越消瘦的身形,坦然道:“可能是这年累着了,一闲下来就容易生病。”   燕驰野一怔。   这话实在太有说服力, 沈明烛这一年就没闲过。   春天在宫门救人, 而后征战百越。   夏天赴江南督建河道, 亲力亲为,再接着便上了前线,战争打完时已经由夏入冬。   没有一件简单的事,燕驰野只要想想都觉得震撼。   人是有可能被累死的,一时间所有英年早逝的人物在燕驰野脑海中飘过。   他吓得不行:“回长安!现在就回!”   长安没什么好,至少适合修养。   *   沈永和近来心情不错,是文武百官可以察觉到的振奋。   这也可以理解,南征于阗, 东拒回鹘,北击突厥,这些事情单独拎出来都足够在史册上大书特书,更何况这些壮举全都在他治下实现。   放眼历史长河,他的功绩也足以排入帝王前十。   所以他当然可以兴奋,他也应该兴奋。   如果不是这全部的事情都与沈明烛有关,如果不是沈明烛有一个算得上尴尬的身份,沈永和的帝王生涯将不会有任何缺陷。   但世界上毕竟没有如果,这其中到底多了一个叫人如鲠在喉的沈明烛。   是以沈永和此刻的开怀就显得十分奇怪。   “江南的收成能够保住,全赖皇兄督建的平淮河道,他又打了一场这么漂亮的战役,扬我大齐声威,诸位爱卿,你们觉得该如何赏赐?”沈永和满脸兴致勃勃,昭示他并不是在说反话,也不是故意布陷阱。   朝臣们面面相觑。   有人试探道:“不如,将殿下之名重新载入皇室宗谱序齿?”   当今陛下都叫了他这么多句“皇兄”,也不差这一个流程了。   沈永和高兴道:“准!朕的几位皇弟全都按例领了王位俸禄,皇兄自然也不能例外,礼部拟个封号上来,至于封地……江南富庶,又与皇兄有缘,就从江南选吧!”   这个待遇可谓丰厚至极,历朝历代,就没有拿号称“粮仓”的江南做封地的。   朝臣一时哗然,对视时皆难掩诧异神情。   事出反常必有妖,萧予辞觉得不对劲,连颜慎都有些不安。   萧予辞思忖片刻,出列道:“陛下,兵马大元帅一职只在战时设置,如今战事已了,陛下可有决断?”   “自然是给皇兄留着。”沈永和不假思索,笑容满面:“以皇兄立下的功劳,朕还得苦恼该如何赏赐,这要是还把兵马大元帅收回,那朕成什么人了?”   萧予辞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他向来擅于识人,更何况与沈永和并肩相处过那么长时间,早就能分辨出这人的情绪变化。   沈永和虽然语气带笑,说的话也像是揶揄打趣,似乎与从前并无二致,但他还是发现了对方刻意遮掩下、只针对他的排斥与冷淡。   可是这说不通。   沈永和为什么突然不再忌惮沈明烛了?难道是他想通了选择退出,放弃与沈明烛相争?   可如果是这样,那他萧予辞作为沈明烛的麾下重臣,这人也该信任他才是,哪怕是看在沈明烛的面子上。   除非沈永和有了必胜的把握,自负沈明烛不会再成为对手。   那他这位敌将心腹,自然也得被一起清算。   可沈明烛怎么可能会输呢?沈永和哪来的这种把握?   沈永和还在继续慷慨激昂:“皇兄已班师回朝,不日到长安,朕打算效仿太宗皇帝,出城十里相迎。”   “谨遵命。”百官俯首。   萧予辞跟随人群一同弯腰,余光却审视地望向沈永和,像是要透过那垂下来的冕旒看到天子神情下暗含的真意。   然而终究没有收获。   ……罢了,殿下快回来了,世界上没有任何事能难倒殿下的。   想到沈明烛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不用多久他们就能再次见面,萧予辞便难以克制地露出一个笑容。   *   燕长宁答应过先帝,终身不复踏入长安,但皇权社会,不都还是皇帝一句话说了算吗?   哪怕是看在沈明烛的面子上,沈永和都不会再阻止燕家回来。   燕长宁打过很多次胜战,但没有一次比得上这次震撼。   沿途所有城池都收到了消息,在他们路过时准备了最隆重的接待。   万人空巷,掷果盈车。   少女自阁楼上扔下一束养在温室里的花,砸到将士们的头上与怀中,零落满身花瓣。   抬头望去,女郎合羞而走,街道两旁热烈依旧。   将军出则可以定山河,大齐有将军,想来必可保千秋万代。   沈明烛之名,又一次传遍天下。   “这样的声望,”临近长安,燕长宁对燕驰野说:“殿下以后的日子,定然会好过许多,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民心所向是把双刃剑,固然会引起当权者的忌惮,但也是一块天然的免死金牌。   沈明烛的名声传得这样广,受他恩惠的人这样多,沈永和要杀他,也得考虑考虑会不会引起百姓的不满。   燕驰野点点头,憧憬地说:“等这个冬天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周围再没有国家可以威胁大齐,战事已彻底了了,明烛往后也能轻松一点。   不当皇帝也很好,这世界这么大,他以后还能带明烛出海玩儿。   听说海外有别的国家,打下来,送给明烛当礼物。   这时谁都以为黎明前最黑暗的光阴已经过去,未来的时光必定明媚而璀璨。   越是靠近长安便越繁华,越繁华的城池花样越多,都演变到给他们送美人了,燕驰野不堪其扰。   问过沈明烛后,他们决定加快些速度,抄近路回去。   饶是如此,军队的行进速度比起出征时依然算不上快。   于是慢慢悠悠的,在某个飘着细雪的清晨,他们遇到了果真出城十里迎接的皇帝与文武百官。   燕长宁与燕驰野听到斥候回禀时吃了一惊,但不论他们对先帝、对当今陛下心里有没有怨言,一个“君臣”的名分压下来,面上总还是要装一装的。   燕长宁道:“叫上江铖,我们一起去前面拜见圣驾。”   燕驰野应了一声,吩咐人把江铖喊来,又问:“要叫明烛吗?”   燕长宁犹豫片刻,“不了,明烛最近看起来很累,让他好好休息吧。”   江铖来得很快,沉默地朝燕长宁行了一个军礼,便安静地跟在他们身后。   燕家父子防他防得严,同在军中这么久,他见到沈明烛的机会寥寥可数,至多也就远远看上一眼,甚至没机会说上一句话。   他见现场没有沈明烛,又思及前两天路过时听到的咳嗽声,不免有些忧心忡忡。   燕长宁瞥了他一眼,也懒得过多理会。   他必须承认,他不喜欢江铖。   燕长宁一向严于律己,认为一军主帅不该由喜好做事,但江铖负皇命而来,他也知道江铖是个用兵大才,却一次也没重用过他。   三人驱马上前拜见。   沈永和没看出他们和江铖之间的疏离与防备,亲自上前将他们扶起,笑道:“三位将军辛苦了,大齐有你们,是大齐的福气,不过怎么不见皇兄?”   燕长宁忙跪地请罪:“陛下容禀,殿下前几日染了风寒,臣怕给陛下过了病气,便自作主张,不曾通知殿下,还请陛下恕罪。”   “风寒?严重吗?皇兄如今在哪儿?”沈永和连连追问,眼神都透露出担忧来。   燕长宁有些疑惑,踟蹰片刻,才如实答到:“殿下的马车在后面……”   话还没说完,沈永和便提步朝他所指的路走去,不忘朝左右吩咐:“叫太医过来。”   沈明烛是温文从容的,也是热烈的。   他身手极好,马术也不差,沈永和见过他像无所不能的天神一样突然出现的样子,也见过他策马风流骄傲如凤凰的模样,唯独没见过他独自一人待在马车里,无声无息。   沈明烛是仰之弥高、巍峨入云的山岳,是大厦将倾的擎天巨柱。   在脚步匆促去马车见沈明烛的路上,沈永和忽然觉得后悔。   但这一切,大概来不及了。   自己选择的路,无论未来如何,终究得自己走完。 第35章   马车檐角下挂着的流苏在风中晃晃悠悠, 因着有沈永和在场,燕驰野没再直呼沈明烛的名字。   他小声唤:“殿下,殿下?”   过了半晌, 才有一支苍白瘦削的手拂开马车帘幕,露出一双像是刚从睡梦中醒来、还有些迷糊的眼来,“啊,已经到了么?”   燕长宁心头掠过几分疑惑。   习武之人向来耳聪目明,比常人更警惕几分,燕驰野喊了这么多声, 怎么沈明烛才反应过来?   难道明烛的病怎么严重吗?   可是军医不是说,只是轻微的风寒而已吗?   沈永和心里也“咯噔”一下。   燕长宁、燕驰野几人朝夕相处不觉得, 但现在的沈明烛与他记忆里还没出长安的身影相比,实在要瘦了许多。   大抵是漠北贫瘠, 战场伤身, 没关系,他是天子,他有足够的富贵和良药, 可以让他的皇兄万寿无疆。   “已经到长安地界了, 离进城还有最后十里地。”沈永和站在马车下, 仰头看他的兄长。   沈明烛才注意到周围的人有些多了,他疑惑问:“陛下?你们怎么都在这里?”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坐在马车上让沈永和站着有点不给皇帝面子,正要动弹,沈永和伸手拦了他一把:“外面风大,你穿着单薄,在车里就好。”   他顿了顿,又答:“朕带百官出城,来迎皇兄。”   天子的动向总是最为受关注的, 他往沈明烛这边来,其他人自然得跟上。   于是百官们便也都听到了这句话,一时心中忽然颇为复杂。   一年前,也是他们这群人,在宫门口迎接沈永和。   那天沈明烛形单影只,掌心的血洒了一地,无一人关心。在他被押解入狱时,也无一人为他仗义执言。   他们只围簇在毫发无损的沈永和身边,担心他受惊。   任由这份强烈的对比倒映在沈明烛眼底,像是赤裸而狰狞地要他认清现实,知道什么是云泥之别。   当时不觉得有什么,至多有几分感慨,后来世事几多变化,于深夜梦中惊醒,才觉自己果真该死。   太医奉命而来,恭恭敬敬朝沈明烛行礼:“殿下,臣为您诊脉。”   沈明烛轻咳一声:“怎么突然要给我诊脉?军医已经看过啦,我没事。”   沈永和不假思索:“军中随行的医师医术怎么会比得上太医?得让太医看过,朕才能放心。”   因着沈明烛生病,军医是跟在沈明烛马车旁边的,他听到这句质疑他医术的话也不恼,反而还怜悯地看了那太医一眼。   当庸医就当庸医吧,只要不再面对之前那种死亡选择,怎么说他都行。   太医可不像军医那样好欺负,而且都到了这个时候,似乎也没太多隐瞒的必要了。   沈明烛叹了口气,到底是伸出了手。   张太医的手指搭上了沈明烛的手腕,下一秒,他忽然震惊地抬起头,帽子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大幅度动作有些歪斜。   周围的人也因他的反应吓了一跳,燕驰野忙追问:“怎么了?你诊出什么来了?”   张太医未答,他咽了口唾沫,站直身子,重新按上了沈明烛手腕上跳动的脉搏。   脉象紊乱、节律不齐、时起时伏、忽有忽无……   这怎么看都是瘴气之毒的症状啊!   还是毒入心脉,救不了的那种。   可是这不可能,殿下的毒应该早就解了才对,当初贺时序研制解药,他也是帮忙的其中一人,他确定这药是有用的。   后来他奉陛下之命,是在药丸上做了一些手脚,可这绝不会影响药效!   在这寒冬腊月,太医的额上忽然渗出一大片冷汗,他控制不住地发抖,手脚一片冰凉。   傻子都能看出这有大问题。   “明烛到底怎么了?”燕驰野扯着他的衣领,几乎要将他提起来,面色有些狰狞可怖,冲他大声道:“说话!”   沈明烛不知太医的心虚,只以为他现在的惊恐是担心治不好要陪葬,温声安抚他:“没关系,据实说就是。表兄,将太医放开。”   燕驰野松开手,张太医就像没有骨头一样滑到了地上。   他也不起身,就保持着跪伏在地的姿势,将自己缩成一团,颤声道:“臣、臣万死,臣才疏学浅,臣……”   心中不安的何止只有燕驰野,萧予辞眼神一瞬不移,等着太医的答复。   沈永和也因为恐慌有些烦躁:“让你说你就说,朕在这里,莫非你还想欺君不成?”   张太医怎么敢说?   如果真是因为他的药导致沈明烛没有解毒,导致他性命垂危,他死不足惜,陛下怎么办?   这药是陛下让他下的,这事也见不得人,如果让人误会是陛下故意放任殿下毒发身亡,他简直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事。   张太医瑟瑟发抖。   沈明烛叹了口气,“别逼他了,我们回去再说吧,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你清楚?你故意瞒我们?”燕驰野眼眶通红:“是你不让军医告诉我们的,是不是?”   沈明烛最见不得人哭了,逃避虽然可耻,但是有用。   他松开手,帘幕滑落,重新将马车罩得严严实实。   沈明烛的声音隔着帷幕传了出来,闷闷的,像是请求:“表兄,先回去吧,回去我告诉你。”   “好,回去,先回去……”沈永和深吸一口气,扬声吩咐:“回宫!”   他们骑着马跟在马车旁边,像是在护送。   燕长宁从周围把军医拉了出来,眉眼凌厉,是毫不掩饰的威胁:“明烛让你瞒着什么?想清楚了,你不敢得罪明烛,难道就敢得罪我吗?”   军医:“……”   我他妈敢得罪谁啊!   对不起了元帅,故意隐瞒身体状况是你不对,反正都得死,我总得选择一个更适合医者的死法。   军医看看了悄无声息的马车,将心一横,正要说话,忽闻萧予辞声音带颤:“是毒,对吗?”   军医诧异,老老实实点了点头:“臣学艺不精,只能看出殿下中了毒,却难以分辨是何种毒药。”   还能是什么毒?   还能有什么毒!   萧予辞忽然朗声大笑,笑得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笑得故人生死两茫茫,魂销肠断,不见从前少年郎。   浓烈的怅惘与悲伤顺着这苍凉的笑声萦绕在天地之间,让人听着便几欲落泪。   旁人还未从这短短的一问一答中反应过来,听见这笑声,忽然便鼻头一酸,泪水盈满眼眶。   萧予辞猛地转身,顺势拔出燕驰野腰间佩的长剑,长剑出鞘,铮鸣作响,剑尖直指沈永和。   一个文官,这时候表现出来的矫健居然让燕驰野都有些措手不及。   “萧予辞,你想做什么?把剑放下!”   “护驾!”   “萧予辞,你大胆!”   文武百官迟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怕他伤了沈永和,不敢轻举妄动,只在周围七嘴八舌或辱骂或劝诫。   萧予辞全然不顾。   写字的手拿着铁剑也一样稳,萧予辞紧紧盯着沈永和,问他:“是你干的吗?”   他何其聪明,见沈明烛抱恙就猜到解药有问题,而凶手除了沈永和还能有谁呢?   “……朕不知道,朕没想害皇兄。”沈永和心里也有些慌张,面上还保持着镇定神色。   他也不确定是否是他让人下的药导致沈明烛没有顺利解毒,可他到底是天子,天子之威不容冒犯。   沈永和被剑指着,但丝毫不显弱势,“萧予辞,你现在放下兵器,朕可以不追究你的冒犯。”   剑指皇帝是大罪,如果沈永和不作表示,萧予辞必死无疑。   帝相二人剑拔弩张,百官们不知缘由,但萧予辞做得这样过分,其实也不需要知道缘由。   纵然陛下有错,为人臣子,面刺也好、上书谏言也好,都算尽了职责,如何能以利刃相胁?   百官们出离愤怒,纷纷出言指责。   而距离他们最近最能阻止这一切的燕驰野站在原地,红着眼满脸固执。   他也不喜欢萧予辞,可在这种时候,不做表态,本就代表一种支持。   燕长宁叹了口气,到底没有出言阻止。他自问无愧大齐,可他戎马倥惚一生,到头来连唯一的外甥都保护不了。   明烛何辜?这天底下,明烛是最不该受苦的人。   “都住嘴,能不能分得清轻重缓急?现在殿下的身体最要紧,萧予辞,把你手里的剑还给燕小将军!”   颜慎打断这幅对峙的场景,他言辞尖利,连对皇帝都不客气:“还嫌情况不够乱吗?满朝公卿在这种地方闹起来像什么样子?是要演一出笑话给天下人看吗?回宫!”   他是帝师,唯有他有这样的底气和声望连皇帝一起教训。   萧予辞听懂了颜慎的提醒,他们外面声音这么多,以殿下的性子,他若有余力,一定会出来阻止。   可马车无声无息,连帘幕都不曾飘动。   殿下现在不太好,或许已经昏迷了。   颜丞相说得对,没有什么比殿下更重要,当务之急是带殿下回宫。   宫中有最好的医者,有最好的药材,殿下无数次逢凶化吉,这次也一定能遇难成祥。   萧予辞惨然一笑,颓然松开手,长剑落地,荡起一束飞溅雪花。   连萧予辞都妥协了,其他官员自然更不敢违抗难得表露出怒气的颜丞相,当下唯唯诺诺地催促返程。   马蹄萧萧,宫规挡不住它,径直闯入宫门,停在了含章宫前。 第36章   贺时序在太医署内来回踱步。   他知道今天是殿下班师回朝回到长安的日子, 陛下不曾点他随行,不知情况,难免心中难安。   殿下素来不会照顾自己, 忙起来便不记时间,战场又危险……   正忧心忡忡地想着,忽然有个内侍急匆匆跑来,未站稳便气喘吁吁道:“贺太医,陛下、陛下召你觐见,在含章宫……”   他话还没说话, 贺时序已经一把抓起医药箱跑了出去。   含章宫……   怎么会是含章宫!   沈明烛昏过去了,萧予辞一朝被蛇咬, 坚持不肯让沈永和把沈明烛带到太和殿。   天子居所条件再好,但架不住那是个贼窝。   沈永和懒得与他纠缠, 于是他遣散了文武百官, 只带了从边境回来的燕家父子、江铖,与颜慎、萧予辞等与沈明烛关系较为密切的人去了含章宫。   他当然不想带他们,但这些人要是与他撕破脸皮, 饶是他也得费一番心力处理, 而他现在确实没心情处理这些。   让人去请太医的时候, 沈永和想起了贺时序。   贺时序年轻,医术不算顶尖,他也很久没用他了,但论起瘴气之毒,大概没人比贺时序研究得更深。   贺时序刚到含章宫,看到躺在床上瘦削了许多、闭着眼睛生死不明的沈明烛时,手脚都发软。   他像是看不到周围还有沈永和等人,踉跄着扑到床边, 颤抖着去摸沈明烛的手腕。   就这么一个已经刻入骨髓的动作,他好几次扑了个空,刚跪直又跌倒,双手也完全失了力气,抬起又滑落。   而在他指尖终于搭上沈明烛的脉搏之后,悬着的心彻底死了。   贺时序神情恍惚,喃喃自语:“为什么会没用?为什么毒没解?为什么……”   像是中了邪,只会翻来覆去重复这两三句话。   在他来之前,其他人还抱有希望,想着纵然棘手了一点,但有贺时序研制出解药的成例在前,至少性命总该是无虞的。   可贺时序表现得太过夸张了,一幅天塌下来的模样。   天怎么可能会塌呢?   燕驰野性子急,他大步向前,按住贺时序的肩膀:“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快给明烛诊治,需要什么药?现在就去写方子煎药啊!”   燕驰野下手没有轻重,贺时序衣服下肩膀已经青紫了一块,然而他像是失去了知觉,神情依旧恍惚。   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低低的,如同呢喃:“没用了,现在什么药都没用了……”   他的小殿下,已经无药可救了。   “你说什么?”燕驰野勃然大怒,他重重踹了贺时序一脚:“你这个庸医,你胡说八道!”   燕长宁忍无可忍:“燕驰野!”   贺时序受力下后背撞上床沿,他闷哼一声,因着疼痛总算从绝望中找回几分理智。   他又挣扎着跪起来,伸手去摸沈明烛的手腕,声音哽咽:“我明明、我明明制成了解药的,为什么会没有用?”   沈永和苍白着脸,在这瞬间,强烈的心虚与悔意侵占了他全部心绪,如同一场海啸,呼啸着蔓延至四肢百骸。   真的是他吗?   是他害死了皇兄吗?   可他没想的,他真的没想……   “你做了什么?”沈永和抬头,见萧予辞祈求地望着他,声音空荡荡的,没有一点人气,像是从九幽地狱回荡而来。   萧予辞重重跪地,像是要将膝盖连同自尊一同砸碎,他卑微地问:“陛下,你做了什么?你动的手脚,一定会有办法,对不对?你救救他,你放过殿下,要臣做什么都可以……”   “不,不是我,我没有……”沈永和再也掩不住仓皇神色,语气哽咽,“朕是让人在解药上洒了一层药粉,这药粉只会让人心智渐渐受损,皇兄太聪明了,朕只是想他不要这么聪明,但朕问过的,这药粉按理来说不会影响药效。”   他没想让沈明烛死,他只想可以毫无负担地去信任、宠爱、珍惜他的皇兄。他知道这样对不起沈明烛,可他愿意往后千百倍去弥补。   就算有朝一日他的皇兄心智如同三岁稚儿,有他护着,谁敢嘲笑皇兄半句?   他可以让皇兄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他将倾其一切对他好,让他永远无忧无虑。   “什么叫‘按理来说’?”贺时序抬起头,双目赤红到骇人,“没有经过试验,谁敢妄下断言?”   张太医插了一句嘴:“臣翻阅过医书,医书上说……”   “你闭嘴!”贺时序向来有医者的仁心与从容,这还算第一次,张太医看到他这同僚生这么大的气,让他忽而噤若寒蝉。   贺时序逼问他:“你试过吗?如果你没试过,凭什么敢开口说没问题?”   张太医缩了缩脖子,惶恐地说道:“也、也不能这么判定,要是什么药都亲自试,那岂不是很容易有生命危险。”   “呵。”贺时序冷笑一声,泪水猛然涌了出来,他吼道:“给殿下用的药,我全部都自己试过!”   他努力了这么久啊……   他看了这么多书,付出了这么多心力,也曾把自己折腾到生不如死,好不容易成功了。   在他吃下解药,发现自己体内的瘴气之毒已经解了的时候,他觉得一切都值得。那时他多开心啊,这么大的人了,跑去见殿下路上还摔了两跤。   可现在都毁了。   他废寝忘食研制药方,他不顾生死试药……   最终全都败给一句“按理来说”。   张太医神色愈发慌张,“那、那现在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就只看现在在场的人的态度,殿下要是救不回来,他的九族都要受他连累。   “什么别的办法?”一道温和中带着几分虚弱的声音传来。   其余人或愤怒或悲哀的神色顿时一僵,转瞬化作欣喜若狂来。   他们同时转过身,三两步围到沈明烛的床边。   “殿下,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明烛,有没有哪里难受?”   沈明烛:“……”   别说,这么多人同时凑得这么近,画面还是略微有些惊悚的。   他无奈地笑了笑:“我没事,我很好,我在梦里听到鸭子和青蛙吵架,正梦到青蛙吵不过去找兔子出主意就醒了。”   燕驰野想笑,刚扯了扯嘴角,眼泪便滚落下来。   他干脆不装了,用袖子用力抹了抹眼睛,故作凶狠地说:“都什么情况了你还开玩笑!一点儿都不好笑!”   “所以是什么情况了?”沈明烛揉了揉眉心,不动声色掩去眼底的疲惫,仍旧笑得从容:“刚才就听你们在说想办法,出什么事了吗?”   这句话出口,连最为稳重的颜慎也忍不住了,眼泪顷刻就湿了衣襟。   好像一直以来,不论遇到多大的难题,不论发生多严重的变故,沈明烛永远义无反顾。   他一个人,活成了整个世界的退路。   对其他人来说自然是幸事,可沈明烛终究是一个人。   肉体凡胎,会累,会受伤,会命悬一线。   “没有,都很好,江南很好,大齐也很好。”颜慎哽咽着道:“殿下,您就不能为自己想想吗?”   沈明烛微怔,他看了一眼周围众人的情状,困惑道:“你们好像很难过,是因为我吗?”   燕长宁与燕驰野也就罢了,其他人是为什么?   萧予辞跪坐在地,微垂着眼,好似已经恢复了平静。   他自嘲道:“殿下,萧予辞没那么蠢,没那么瞎,其实……也没那么狼心狗肺。”   他确实不是个东西,背弃旧主,不识好人心,可要是在知道真相后还能无动于衷,那他未免也太不是东西了。   他甚至有几分委屈。   ——你当然可以这样看我,把我当做小人、恶人,还是畜生都没关系,可你怎么可以这样看轻自己?   无数次不爱惜自己,无数次置身险境,对生死无动于衷,难道是因为你觉得自己不重要吗?   该怎么让你相信,你比整个朝堂加起来都要重要。   燕长宁声音轻柔,语气却坚定:“当然,明烛,是因为我们担心你。”   他面上一片强装出来的和煦,拳头却已经紧紧攥在一起,假如能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一定要套着麻袋把沈炳锋打一顿。   “哦。”沈明烛露出一个歉疚的神情,“对不起。”   “不用道歉,为什么要道歉?”燕长宁声音愈发柔和:“会担心,是因为我们在乎你,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事情。”   燕长宁心里压抑着怒气,心想早知如此,当年小妹离世之后,他就该不惜一切带沈明烛去漠北。   大不了想办法让明烛假死,也好过在这深宫之中,被沈炳锋冷待,以至于如此……如此自轻自贱、妄自菲薄。   这话没多大用处,沈明烛又歉然地看向贺时序,“贺太医,浪费你的药啦。”   贺时序哭着摇头,语无伦次:“不、不是,殿下,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用,我居然没发现解药被动了手脚……”   一想到这药是经他的手递给沈明烛,他便觉得自己也成了帮凶,双手黏腻鲜红,全是沈明烛身上流出来的血。   来不及隐藏,事实就这么猝不及防被摆到沈明烛面前,沈永和站在一旁,心里惴惴不安,而张太医已经发抖地跪成一团。   沈明烛也有些诧异,他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摇了摇头,平静道:“不是的,我没吃解药。” 第37章   “你没吃?”   萧予辞第一个不信, 他低声道:“殿下,您何必再为他们开脱?”   其余人顿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是了,明烛一向心善, 委屈自己去帮别人的事情从来没少做,尤其是为了沈永和。   沈明烛自腰间悬挂的香囊中取出一粒药来,“喏,我真的没吃。”   萧予辞多看了那香囊几眼,面色复杂地别过脸,似悲似泣。   他注意到了, 殿下从前没有佩香囊的习惯,是在贺时序送来解药后, 殿下腰间才多了这个。   他明明注意到了,可他没有多想。   萧予辞声音涩然:“为什么?”   沈明烛微微笑了笑, 理智地分析:“战事平定, 四方异族吓破了胆,很长时间内都不敢再有异动。天下驰道、通渠已经在修建之中,这将是项持续百年的大工程, 图纸已定, 过程中也许难免有意外, 但我相信你们可以的。”   外患已解,内忧对沈永和而言从来不算难题。   而且沈明烛有种预感,天灾已经彻底过去,明年、后年,这片土地都将风调雨顺。   萧予辞怔怔望着他,眼也不眨,泪水滚滚而下,“所以呢?”   “所以?”沈明烛无奈, 温声道:“你这么聪明,哪里还需要我来说。”   含章宫四周燃着火炉,门窗关得严实。   为了照顾沈明烛这个病人,屋内温度并不低,可萧予辞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   他聪明吗?他不聪明,不过是因为早有先例而已。   五年前没看出来,任由他的殿下为避开夺嫡争斗自污声明。   五年后旧事重演,他看出来了,却仍旧无力改变。   沈明烛只要活着,以他的声望,总有些人不会完全忠诚于沈永和。   譬如燕长宁、譬如庆尧、譬如颜慎、譬如他,譬如越来越多的三公九卿,譬如听着沈明烛的事迹参加科举进入官场的新一代栋梁。   一个国家怎么能有两个皇帝呢?纵然他无此心,可这些人一定会将他的命令置于沈永和之上。   而只要他活着,沈永和就永远不可能重用这些人。   将来,沈永和不敢重用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所以沈明烛又妥协了。   他总是在妥协,妥协得太多,退无可退,便连性命都给了出去。   萧予辞声音颤抖:“您凭什么觉得您不在了,我等就能对陛下死心塌地?”   就不许他们记仇吗?   殿下受了这么多委屈,他们会耿耿于怀才正常不是吗?   沈明烛咳了两声,他被围在柔软的被子里,显得更加瘦弱,面色苍白,眼神却明亮,他弯了弯眉眼:“所以,我回来了。”   所以他不能死在战场,沈永和下的旨意派他上前线,他要是没回来,其他人难免迁怒。   而既然他回来了……   “说服你们,我还是挺有自信的。”沈明烛又笑,“因为你是萧予辞啊。”   为国为民的萧予辞,心怀苍生的萧予辞。   萧予辞张了张嘴,无话可说。   沈明烛总是知道怎么拿捏他,只消一句话便能让他缴械投降。   这人是故意的,故意用言语把他架得这么高,就算他清楚其中有哄骗的成分,可要他怎么开口回绝对方的期望?   气氛忽然变得格外沉重悲切,沈明烛左看右看,又苦恼地皱眉。   [宿主,我醒啦,你过得怎么样?]系统以为它积攒够能量从休眠中醒来起码也是几十年之后了,但很奇怪,它感觉它现在能量充裕得很,完全不像能量不足刚勉强醒来的样子。   沈明烛早就预感到了系统将要醒来,对此也不意外,但还是欣喜:[我很好,小五,你睡了快一年了。]   他感叹:[好久。]   系统:[???]   系统震惊:[才过去一年吗?不过你这具身体确实看起来没多大变化……等等,不对,为什么我这里会有天道功德啊?]   天道功德这种东西,它也就听过。   要知道它们系统和宿主到小世界做任务,完成后得到的也只是几分气运罢了,更何况它是带着沈明烛偷渡来的。   这个小世界已经走到故事结局,根本没有任务可以接取,它最初想的也只是靠着时间收罗些逸散的细小气运来补充能量。   沈明烛理所当然,[我给的。]   系统再度震惊:[你不是失忆了吗?为什么还知道赠予功德?]   [啊,随便想想就知道了,这个又不难。]沈明烛慢吞吞:[对你有帮助就好,不够再说,我还有很多。]   系统本能地扫描了一下,差点被它宿主身上的功德金光亮瞎了眼睛。   系统:[……宿主,这一年你做了什么?]   沈明烛想了想,认真道:[我听你的话,这里没有鱼塘,我没养鱼,但是有好好种菜。]   是吗?   系统看了看周围一圈眼眶通红目不转睛盯着宿主的人,不由得陷入沉默,半晌才道:[宿主,你谦虚了,你的鱼养得挺好的。]   沈明烛茫然地[啊]了一声,不太能理解。   他着实有点拿他周围这些哭得惨绝人寰的人没有办法,[小五,我想离开这个小世界了,你能带我走吗?]   这下轮到系统[啊]了一声,它这才注意到宿主这具身体生机将要断绝。   小系统出离愤怒了:[宿主,哪个王八羔子欺负你?]   眼看系统一副要把人咬死的凶狠模样,沈明烛忙安抚它:[不是,没有人,是我不想待在这里了。]   他才不会故意寻死呢,只不过是认定自己死不了而已。   宿主总是让统心疼,系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只是看着宿主这幅消瘦的模样,就觉得自己的芯片像是泡在了柠檬水里,酸涩中泛着疼。   [宿主,我带你走。]   “殿下!”萧予辞不知为何有种强烈的不安感,这让他抑制不住叫出声,眼睛一寸不眨地盯着沈明烛。   恳求从瞳孔中弥散出来,蔓延成衣襟上一汪水渍。   是在求什么?是在求谁?   他也不知道。   他想要沈明烛活着。   漫天神佛也好,妖魔鬼怪也罢,他甘愿用这一身血肉献祭,只求他们救救沈明烛。   ……救救他的殿下。   沈明烛朝他笑了笑,似乎有几分无奈,“别难过啊,大齐有你们足够了。”   这个世界已经不再需要沈明烛力挽狂澜。   他又看向沈永和,一双眼亮如星辰,“陛下,你会成为很好的皇帝的。”   这宛如托孤与诀别的话语让在场的人一阵心慌,   贺时序虚虚握着他的手腕,一声接一声地喊他:“殿下,殿下,你别睡,你再坚持一下,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能治好你,我一定能,殿下……”   屋外的风雪骤然变大,寒风呼啸,似有鬼悲鸣。   屋内一声惊叫穿破云霄,之后便是撕心裂肺的哭声。   两相呼应,便成就了一场最遥遥无期的相聚。   *   沈明烛的死没在朝野中引起动乱,他安排得充分,手书先于他的死息传到江南、传到于阗,传到那些视他如神明的追随者手上。   那些人不知真相,只听沈明烛的话,把这当成世事无常。   只是到底难以释怀。   天下皆白,举城缟素。   沈永和还没来得及下令,消息刚传出,长安城的百姓已经自发地将为过年准备的彩缎都收了起来。   不要小看百姓,沈明烛为他们做了多少事,他们其实都有目共睹、心知肚明。   又半月,除夕。   沈明烛还在北境时就心心念念回长安过年,可真到过年时,所有人都在,唯独不见沈明烛。   这天一大早下了大雪,天地间一片白茫茫,不见半点明媚色彩。   莫说与往年比热闹,大街上连行人都寥寥,听不见多少人声,全然没有过年的氛围。   入夜,燕驰野抱了一箱爆竹和焰火,跑到了长安城高高的城墙上点燃。   “噼里啪啦”声响起,天空骤然被点缀得斑斓。   这动静不小,百姓们气势汹汹走出房门,有人还顺手拿了一把砍刀。   殿下才走多久,哪个王八羔子还有心情过年?   出门一看,哦,燕小将军,论关系,殿下得叫他一声表兄。   百姓们:“……”   百姓们迟疑了。   他们推举了一位长者,期期艾艾地同燕驰野交涉:“小将军,你这……那什么,不太好吧?”   燕驰野摆了摆手,“明烛早就想看焰火了,他之前就总念叨着过年。”   他声音低了下来:“趁他还没走远,让他多看看吧。”   老者怔了怔,因这低到几不可闻的一句话,险些再度落下泪来。   他默了半晌,朝燕驰野鞠了一躬,而后拄着拐杖转身下了城墙。   底下的人正困惑怎么才说两句就离开,就见长者老态龙钟,但几步后忽而就带出几分气势,越走越显得年轻。   长者站在最后一阶台阶上,用拐杖敲了敲地面,“儿郎们。”   他说得郑重其事,底下的百姓不自觉也屏息凝神。   长者大声喊:“都回家,把家里最好看的灯拿出来,再把焰火爆竹点燃,我们……送殿下一程。”   百姓们齐齐愣了一下,待反应过来,泪水已先一步流下。   他们用了抹了一把泪水斑驳的脸,也大声回应:“是。”   本就临近过年,又是打了胜战的大喜日子,家家户户都不缺为过年准备的炮竹,现在全都搬了出来。   那卖焰火爆竹的商人也打开了铺子,不卖,谁需要都可以直接取用。   天空布满密密麻麻的璀璨焰火,一时间长安城亮如白昼。   少年载誉满身,一朝归去,怎能如此寂然无声?   隆泰四年,这是历史上最奇怪的一个新年。   沿街张灯结彩,天上焰火不绝,放眼望去斑斓夺目,可偏偏人人都穿着素色白衣,像是世间一抹雪。   爆竹声连绵响了一夜,哭声也在长安的每一座屋顶上飘了一宿。   萧府的书房外,小厮也看到了天空中绽放开的烟火,他皱了皱眉,问其他下人:“外面是什么情况?”   下人出去打听,回来道:“是在给殿下送行。”   他顿了顿,“外面都在说,殿下年岁也不大,应该会喜欢这些。”   小厮愣了片刻,沉沉叹了口气。   他在书房门口放了一个食盒,食盒里装了一碗饺子,到底没有打扰萧予辞。   大人已经两天滴水未进了,但他应该只想一个人待着。   倘若有人进到书房,便会发现满地凌乱铺满了一层写满字的纸张,显得有些惊悚。更何况萧予辞一向对文墨书卷极为爱护,本就离奇的画面更多了几分违和。   全是萧予辞为沈明烛写的祭文。   沈明烛死后,他如行尸走肉一般处理了一应丧仪,遵循那人的遗愿,一切从简,守灵的时间也从三十天缩减成了十天。   不能再少了,再少也太委屈殿下了。   浑浑噩噩过了十天,皇宫里的守灵期结束,他却没有放过自己,一回来便把自己关进了书房,也就快饿死的时候食不知味地往嘴里塞两口东西。   “忽疑君到,漆灯风飐,痴数春星。”   他写着写着,听到屋外传来一片喧嚣,在那么多的叫喊声、爆竹声里,他却第一时间听到了哭声。   萧予辞忽然哽咽,他捂着脸泣不成声,任由自己无力地跪坐在地。   “殿下,殿下,”他喃喃道:“此生多坎坷,盼望殿下来世顺遂……来世,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沈明烛此生持剑可引天上月,执棋亦胜天半子,活得灿烂夺目,是这世间最浓墨重彩的春意盎然。   可在他如此斐然精彩的短暂人生中,唯独不曾有过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第38章   嘉祐二十八年春, 沈永和登基满一年。   年轻的皇帝摆脱了父辈余威的影响,开始在朝堂上有了说一不二的话语权。   这年他刚满二十,改年号为“隆泰”, 踌躇满志,意气风发。   他这一生顺风顺水,幼时有先帝护着,手把手教他帝王之道。   大了一点有了位历经两朝的文人楷模为师,老师对他也好,几多关怀, 尽心教导,因着老师的声望与态度, 他在朝中慢慢也有了一批支持者。   等到真正开始夺嫡之后,他又遇到了可以一生并肩而行的挚友。   挚友曾是皇兄的人, 可皇兄实在愚蠢, 连这等人物都不加珍惜。   心腹劝他好歹对萧予辞多几分警惕,他笑骂心腹过于小心,萧予辞天生就该是他的人, 不过暂时误入歧途而已。   后来一切都如他所想, 他封了他的挚友为丞相, 他们在朝堂上大展身手,将从前的政治设想全都变为现实,看着大齐逐渐有了盛世的气象。   然而好景不长,七月,淮平三省涝灾,八月,辽西旱,九月平南蝗虫过境, 年收成大减,十二月关中大雪,冻饿至死者不计其数。   沈永和满身骄傲被打得七零八落,他开始手忙脚乱赈灾,幸好还有一群贤臣良将相辅,才算是磕磕绊绊撑了下来。   因这天灾频发,民怨四起,朝野四处也有了说当今陛下无德的言论。   为了稳定社稷,沈永和开始频繁出巡,以皇室的威望与他身体力行的操劳来稳定人心。   隆泰三年,春三月。   他自年后出巡,一月时间脚步踏遍襄、顺二州七城,亲自下田参与春耕,惩处贪官污吏一十九人,终于决定返程。   眼见长安城近在咫尺,一阵茫茫妖雾袭来,沈永和君臣一行顷刻换了地方。   “这是何地?”沈永和发觉自己来了一处宽敞明亮的大殿之中,那大殿摆了密密麻麻的桌椅,材质看上去普通,不如他的宫殿奢华,然而尽是他闻所未闻的新奇东西。   因着前方有个三尺讲台,他勉强猜出这大概是类似学堂一样的地方。   然而那不用点火也异常明亮的灯,讲台上方奇怪的幕布,还有坐在椅子上装扮怪异的人。   ……这是哪?   观这些人一个个衣裳整洁、眼神明亮,一看便知生活富足不愁吃穿,他又是乘雾突然来此,莫非这里是仙界?   仙人们年岁都不大,不仅是看起来年轻,眼神中都还有独属于少年人的天真。   沈永和发现他们似乎都看不到他,彼此相视而笑闲谈玩闹,无人看向他这个衣着打扮都不同异界来客。   “陛下!”   有人叫他。   沈永和转头,见他爱重的、在大齐朝堂上举足轻重的臣子都在,就连不曾随他出行的颜慎、江铖也都出现在了这里。   “这是什么地方?”   “我们不是在宫门处迎接圣驾吗?怎么会出现在了这里?”   “陛下也在,萧丞相,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稍安勿躁,许是机缘也说不定。”萧予辞道。   沈永和能观察到的地方他也能想到,不管怎么样,这个地方的“土著”看不到他们,无疑是让他多了几分安心。   颜慎也道:“陛下,臣看后面还有几处空椅,不如坐下谈?”   他一向细心,清楚越是这种时候,他们这些领头人越不能慌张,因而只做出从容镇定的模样来。   沈永和没意见,点点头先一步居中坐下:“不必拘泥礼仪,诸位都坐吧。”   按照礼法臣子是不能和皇帝平起平坐的,要不然椅子得矮一点,至少也得靠后些,但在仙界这些椅子全都被固定住,一字排开,挪动不得。   沈永和要不说这句话,其他人就只能站着了。   待他们一番推辞过后总算分两排入坐,周遭突然响起一阵异样的铃声,文武百官吓了一跳,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然而仙界土著一幅见怪不怪的神色,只是停了闲谈,俱都认真看向讲台,宽敞的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萧予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大抵是“上课”了。   有位年纪稍微大些的土著从门口走了进来,站上了讲台。   他两鬓带了些微微的白,像是一抹霜落在发梢,面容和蔼,看上去文质彬彬。   百官们心想,不愧是仙界的“夫子”,果然气度不凡,却不知仙界要学什么。   讲台上的幕布忽然亮了起来,上面闪出一幅精美的画作,如有神迹,百官差点又要惊叫出声,只觉今日所见无不离奇,这里就算不是仙界,大概也差不到哪里去。   他们目光中不由自主多了几分敬畏与惶恐,纷纷坐正了身子,唯恐漏听只字片语。   那画上又飘出几行字,像是仙人隔空持笔写就,上书:从奉平之治到延熙盛世。   说来也奇怪,虽然这字缺胳膊少腿,但他们就是能看懂。   那土著学生聊天时的音节与用词也奇怪,但他们也莫名都能听懂。   或许就是上天垂怜吧。   不过“奉平”与“延熙”是什么?看起来像是年号,原来仙界也跟凡间一样?既然能被称为“盛世”,仙界的皇帝定然很了不起。   沈明恒羡慕极了,他暗暗在心里立誓,回去之后一定更加勤政,将来,齐朝后世子孙提起他们,也得称一句“隆泰盛世”。   正想着,那土著夫子已经开口,“嘉祐二十七年,齐宣宗沈永和登基,次年改元隆泰,隆泰四年,改元奉平。”   语调不疾不徐,听上去如沐春风,仿佛自带让人信服的能力。   沈永和:“???”   谁登基?   百官:“???”   谁改元?   慢着,今年哪一年来着?   隆泰三年。   哦莫,原来这堂课讲的是一年后的我们啊!   老师接着道:“同学们应该知道,齐朝不像别的朝代,有事没事就改年号,一般一个皇帝在位期间只有一个年号,如果改元,那一定是发生了某件大事。”   他故意反问,满脸揶揄:“有没有同学知道,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   卢涵林突然想到了什么,他伸手小心翼翼戳了戳前面沈永和,无师自通了现代学生们上课讲小好的鬼鬼祟祟,他压低声音:“陛下,这里好像不是仙界诶,有没有可能是后世啊?”   坐在沈永和旁边的萧予辞回过头,真诚地问:“卢大人,你为什么要把大家都看出来的事情再问一遍?”   卢涵林:“……”   卢大人被他话里的阴阳怪气气歪了鼻子。   学生们已经嘻嘻哈哈地踊跃作答,“因为隆泰三年将百越偌大国土收入大齐疆域。”   沈永和:“!”   “因为隆泰三年,大齐北击突厥,东征回鹘。”   沈永和:“!!”   “因为隆泰四年,南部小国于阗并入齐朝,大齐正式开始对外拓张版图的第一步。”   沈永和:“!!!”   救命!我好厉害!   百官们也震惊了。   隆泰三年,这不就是今年吗?   他们今年做了这么多事?他们好厉害!   搞了半天,原来奉平就是他们的陛下,那延熙就是陛下的儿子。   聪明的大臣已经开始算自己的年纪了,陛下年轻,但是运气好的话,他们或许还能摸一把盛世的影子。   这时候就很羡慕萧予辞了,他比当今大不了几岁。   百官们在心底叹了口气,但很快又振奋起来,眼巴巴看着夫子,希望能听到自己的名字。   沈永和却觉得有些奇怪。   他固然也为自己未来一年内做出的成就感到兴奋,但到底难免有些惶恐。这样大的天命,这样耀眼的功绩,真是他能在一年内做出来的吗?   而且他了解他自己,即便他真的做到,以他的性格也不会太张扬,为了庆祝改年号不像他能做出来的事。   他说不定还觉得“隆泰”两个字吉利得不行,死都不改。   所以,他为什么会改年号呢?   刚上大一的学生活泼又闹腾,老师也笑眯眯看着他们,附和着玩笑:“是是,你们说的都有道理,反正不可能是因为昭文太子逝世。”   沈永和:“???”   他儿子死了?   可是他儿子今年才刚出生啊,他怎么可能这么早立太子?   而且“昭文”这两个字,可不是一个一岁小儿能够担得起的。   老师敲了敲桌子,止住教室内因为这个名字突然激动起来的喧嚣,“知道你们都喜欢昭文太子,沈明烛生平事迹作为必考考点,老师相信你们都很清楚,但是我们今天这堂课的重点是奉平、延熙两朝的文治。”   教室里热火朝天的氛围稍微止了些,但不多。   沈永和听到坐在他旁边的一个学生嘟囔:“没差,反正都和小明有关,我们昭文大帝就是最厉害的!”   说到后面就与有荣焉起来。   沈永和震惊。   沈明烛?大帝?朕的江山被篡了?   不对啊,刚刚不还说只是太子吗?   这都已经足够让他诧异了。   他当然记得沈明烛,不算对手,多少算他继承皇位路途中为数不多的绊脚石。   手下败将,他也不想多说,但沈明烛早就被父皇从宗室中除名,连皇子都不是,更何况太子?   再说了,“昭文”这两个字,他怎么配得上。   “隆泰三年,连通九州的不息大运河最重要的一段——平淮河道开始动工,此后历经三朝,合共百年,先后七任主理官将毕生仕途、心力全都花费在这上面,任群山巍峨连绵,不曾挡住他们的脚步。这是民族历史上最重要的一项水利工程,也是人类对自然改造中的一大奇迹,说是与神明比肩,也不为过了。”   “不息大运河竣工之后,淮河、洹河再没泛滥过,河水经由渠道流通九州,将南方甘霖送往北方,至此平息这片土地上南涝北旱的灾害。”   “运河出现之后,水运交通的便利带来经济的空前发展。别的不说,就说平淮河道上的广告位,在当时可是负担了修建运河几乎一半的支出,放到现在也是千金难求。”   老师放了一个视频,展示大运河数百年来的演变。   平淮河道旁写满字的幡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时光飞逝屡变星霜,幡旗成了钢铁制成的巨大招牌,现在又成了闪着光字体流转的不明神器。   老师感叹一声:“据说最小的屏幕都是按秒收费,每一秒至少五位数,是世界闻名的广告位,昭文太子的远见由此可见一斑。”   有官员不由得一声惊呼:“这个想法是废太子提出的?”   一个能经过时间冲刷屹立不倒,经由史书盖章定论的英明决策,哪怕他们并不太能第一时间思考到缘由,依然会为此震惊。   官员说出“废太子”三个字的时候居然很是有些心虚。   老师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他接着讲课:“大家都知道,不息大运河的建造图纸是昭文太子提供的,运河的名字也来源于他在图纸上的题字——‘愿我华夏民族亦如此河此水,千秋万代,生生不息’,齐宣宗取其中二字,命名为‘不息’。”   “在运河修建过程中,还发生过一个小故事。当时第一任主理官邱思鸣修河道过盘山,突遭暴雨,途遇塌方,泥石混着雨水滚滚涌下。”   “正是最危急的时候,所有人的性命在此一念之间。邱思鸣突然想起,图纸上记载了附近有个山谷,谷口狭窄而其内宽敞,邱思鸣当机立断带着人往山谷跑。在所有人进入山谷后,一块巨大的山石追在他们身后滚下,恰好堵住了谷口。由是等到了朝廷的救援,一行三十六人,无人伤亡。”   “所有记载都表明沈明烛没有去过盘山,齐宣宗曾经问过他怎么对地形地势这么清楚,沈明烛说是书上看的。”   “这听起来有些难以置信,但事实证明,经由沈明烛之手出来的任何决策、图纸,从来没有出错过。”老师娓娓道来:“所以你们看,别后十一载,他依然守护着他的子民。”   光阴会将一切伤痛盖上一层朦胧滤镜,隔着上千年岁月,当时人不敢触碰的苦厄、不敢回想的绝望,似乎都能坦然提起。   他们可以玩笑地说起沈明烛的早逝,给他起各种奇奇怪怪的绰号,叫他“小明”,戏言他是萧予辞等人难以忘怀的白月光,魅力无限的“明珠公主”……   但许多事情是不能深思的,一旦细想,便是不甘宿命两决绝的沉重,是针刺心头三点血的意难平。   沈永和听到刚刚称沈明烛“昭文大帝”的学生又语气闷闷地低声对同桌说了一句:“他们都不爱他,偏偏就属他心善。”   同桌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小明死了之后,其他人也没好过,你看那萧予辞一夜白头,心里有没有平衡一点?”   “他们也配和小明比?”   萧予辞没在意这句贬低,他正在思考一个原本时间线里三月后的他才会思考的问题。   ——他印象中的沈明烛与实际上的沈明烛判若两人,那么,他是因为什么才会产生这样的误解?谁造成的这一切,目的又是什么?   “沈明烛在武功上的建树太过斐然,他单枪匹马赴百越,没有得到来自朝廷上的任何助力,不到一月的班师回朝,在这之前,齐朝对百越这片肥沃的土地觊觎良久,可始终只能望洋兴叹。后来他亲上前线,半年时间解决突厥、回鹘两大外患,在此之前,大齐是被这两个异族压着打的。”   “他这一生参加的战役不多,但每一件拎出来的含金量都不俗,正因如此,很多人都小看了他在文治上的才华。沈明烛逝世后,齐宣宗为他平反,重新复其太子之位,萧予辞、颜慎两位丞相辩才无双,舌战群儒定下‘昭文’谥号。”   老师玩笑道:“天赋这个东西确实让人绝望,对吧?”   学生们连连点头,可不是嘛,怎么会有人过目不忘又能一触即通啊?   有学生忽然笑起来:“殿下其实也蔫坏蔫坏的,不知道颜慎当着殿下的面夸沈永和聪明的时候,殿下心里在想什么?”   这下场面顿时控制不住了,其他的学生也拍着桌子大笑起来,像是对上某个心照不宣的暗号。   学生一言不合就开演,模仿当下流行表情包:“啊?蠢笨?谁啊?我吗?”   “可我怎么觉得,殿下只会谦虚地回:是是是、对对对、有理有理。”   “谦虚什么谦虚,是恶趣味吧?”   “幻视殿下逗燕小将军,我真的会笑死,小将军估计这辈子从来没这么希望自己是个聋子。”   “宁愿自己是聋子都不舍得殿下是哑巴对吧?他真的,最好的兄弟情,活该他有殿下这个好弟弟。”   颜慎尴尬地轻咳一声。   沈永和涨红了脸。   说沈明烛就说沈明烛,扯他干什么?他又不知道沈明烛这么聪明,还有,那燕驰野只是皇兄的表兄,表兄而已!   老师无奈地敲黑板:“好了啊,都说了这堂课的主角是奉平和延熙了,给我们的主角一点尊重好吗?”   待教室内安静下来,老师继续讲课:“沈明烛死于隆泰四年的除夕前夕,年后,齐宣宗改元奉平,同年,册封长子为太子,也就是后来的延熙皇帝齐康宗。”   “这一年还发生了一件大事,苏千慕再一次踏入长安,将于阗并入大齐。同学们应该都知道,苏千慕曾经对沈明烛承诺过,于阗与大齐将永远守望相助,但她同样也多次表露出对沈永和的仇恨,因此,当初她到底为什么会做出这个决定,我们不得而知。”   “那是她最后一次踏入长安。在她卸任于阗国主之后,她与庆尧开始了征战海域、探索世界的历程,而对这一路上所有的收获,她毫无保留地全部送给了大齐。”   “史学家们普遍认为,这个杀伐果断的海上霸主,让周围各国畏惧不已的女皇陛下,在沈明烛死后,终究还是心软了。”   “沈明烛对苏千慕而言究竟是什么人呢?挚友?恩人?除了鸿钰公主外唯二崇拜的人?或许有那么某一刻,苏千慕在透过沈明烛的时候,在他身上看到了宁愿殉国也不肯逃离、不肯另寻机会推翻齐朝复立荆梁的鸿钰公主。”   老师叹了口气,这堂课上得他心情也怪沉重的,“也许就是这种殚精竭虑谋社稷、粉身碎骨为苍生的特质,才让苏千慕一次又一次退让吧。鸿钰公主教出来的女孩子,在大仁大义、大是大非上总是不欠缺的。”   老师整理了一下情绪,笑道:“至于庆尧将军,这个老师就不用说了吧?昭文太子可是庆尧将军的……”   学生们异口同声:“凤凰!”   老师莞尔,“是,凤凰,看来同学们之前的课程都学得很扎实。”   庆尧曾经是位沉默寡言的将军,后来总是热衷于向任何人说起沈明烛,尤其是喝醉了之后。   他醉了酒,总要拉着妻子的手大哭一场,然后将两个孩子抱在怀里,一遍遍对他们说起往事。   说他出海一直想找一棵梧桐树。   说他后来看着树一季接一季地疯长,可世间再没有凤凰了。   “总而言之,沈明烛虽死,但他的政策与意志却永远传了下去。如果说奉平一朝时,还受限于国库空虚难以大干一场,那么到了延熙,朝廷已有了充足的积累能将沈明烛的设想一步步变为现实。”   “也难怪你们这些年轻人会说他是‘虚假的昭文太子,真实的昭文大帝’了。”   “所以,”老师眨了眨眼,幽默地说:“这‘奉平’奉的是谁的太平心意,‘延熙’延的又是谁的光明璀璨,大家都清楚了吧?”   “齐康宗沈堂为沈永和独子。很多人只看萧予辞一夜白发、颜慎郁郁寡欢、燕家父子举族搬迁至漠北……感叹他们对沈明烛之死伤怀至深,进而以此攻击沈永和薄情寡义,觉得他明明也算半个凶手,怎么就能毫无反应,甚至没有愧悔长哭呢?”   “但其实,身为一个情绪比较内敛的皇帝,沈永和的情绪不会比他们少。老师不是为沈永和辩解,但只看他改了年号,又只有一个孩子,足够能表明沈明烛的死给他留下了多大的阴影。”   沈永和能听得出来这个土著夫子满满的偏私。   虽然这夫子尽量说得公正客观,可他身为天子,朝堂上听过多少鬼话连篇,自然分辨得出遣词造句里对沈明烛的敬与爱。   相反,对于他,就只剩下客观了。   直面这种区别对待不是件好受的事情,但沈永和还是认认真真地听,心知很快就要讲到重点。   ——以沈明烛的才华,他是怎么死的?   “身为一个真的有皇位要继承的皇帝,只有一个孩子是件难以想象的事,毕竟他身体又没问题。可不论朝臣怎么上书催促,他就是不肯松口。结合史书,我们不难发现当时沈永和如同惊弓之鸟般的惶悚不安——沈明烛死于在百越染上的瘴气之毒,可他真的是因为毒发而死的吗?”   “不是的,有位名为贺时序的太医为了救他,不惜以身试药,早就研制出了解药。所以沈明烛为什么会在有解药的情况下毒发身亡?这个问题要是问卢涵林,他会说是死于自杀,要是问萧予辞,他会说是圣人殉道,但归根结底不过两个字——‘夺嫡’。”   “嘉祐十三年,齐穆宗令颜公为三皇子师,颜慎不肯,被罚了二十廷杖。史学界普遍认为,大概就是从这一天开始,沈明烛决定不当太子了。他要去赴一条绝路,他要亲手埋葬他自己,连同一身才华与抱负。”   “不当太子不是说说而已,他身边天然有着一批支持者,齐穆宗不会相信。所以他只能循序渐进将属于他的势力推开,以如世人所愿,将继承人的身份平稳过渡到沈永和身上。”   “声色犬马、荒淫无道,金朝九子夺嫡的惨烈没能在齐朝上演,可齐朝的皇权交接凭什么就能没有风波呢?是偏心眼的齐穆宗做得格外好吗?不,夺嫡总是惨烈的,只不过是沈明烛一人全都担负下来了而已。”   老师对这段历史信手拈来,“嘉祐十八年,颜慎同意收三皇子为学生,这年沈明烛十五岁。他在酒楼中大醉一场,靠着窗醉醺醺地往楼下扔银子,笑看百姓争抢。”   “隔天文官上了折子,斥责他醉酒闹事,险些造成踩踏,幸好有江铖维持秩序,否则就得出现伤亡了。皇朝储君为了取乐坐看百姓被踩死,这话说出去可不好听,沈明烛本就不算好的名声更加不堪。”   “一直到奉平六年,那一届的新科状元重新提起这件事,他说他幼年时,如果不是昭文太子扔的银子,或许他父亲就病死在那年冬天,而他大概也就读不了书,只能走街串巷,做个小乞儿。那天看似荒唐的举动,其实终究没有造成太严重的后果,反而阴差阳错,救了一位国之栋梁。”   “后来无数文人墨客试图猜想那天沈明烛倚窗凭栏时的心情,亲手放弃皇位,与庸碌骂名为伍,直至众叛亲离,那天的酩酊大醉,他应该也是有些怅然的。然而西风的袍袖中,夕阳的咽喉里,他依然温柔地注意到一朵花的凋零与盛放。”   老师讲得不算清楚,沈明烛的死因以及当时的背景时代分析学生们早已学得滚瓜烂熟,今天的课最多只能算一点补充延伸。   但足够让有幸跨越光阴长河而来,身在局中的沈永和等人拼凑出真相。   原来,是这样啊……   隆泰三年的风裹挟着那一年的腥风血雨吹过他们的发丝,一瞬间,如同脑中炸响一道白光,所有的笑与泪、迟疑与抉择、伤痛与愧悔全都穿过他们这具还很年轻的身体,于是他们感受到了奉平元年的垂垂老矣。   “殿下……”萧予辞不自觉佝偻起来,他视线一片模糊,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哭。   他抬手想要擦一擦眼泪,指尖带起几缕还没变成银白的青黑发丝,让他不由一阵恍惚。   还来得及的。   殿下还活着。   沈永和局促不安,他看着那些学生们黯然的脸庞,纵然知道后世人看不到他们,他还是狼狈地低下头去。   像一个卑劣的小偷。   他知道父皇爱他,父皇说皇位又能者居之,于是他理直气壮。   可他不是有能者,从始至终,他都比不上沈明烛。   只不过是父皇爱他。   沈明烛死后,他总是整夜整夜的失眠,然后便是后悔。   他在想他为什么不肯多相信沈明烛一点?   他的皇兄,在年少时就会因为担心夺嫡造成的后果太严重不惜自污以保全社稷,难道现在就会允许大齐生乱吗?   民心所向又如何?朝臣支持又如何?   他为什么不肯相信皇兄能处理好这一切,他为什么非要逼迫皇兄?   沈永和必须承认,他还是很想当皇帝,但皇位与皇兄的命相比,真的就更重要吗?   他被这些念头折磨得痛苦不堪,也只有聚精会神处理朝政时能得片刻安宁。   可最让他无措的是,没有人会相信他是真心实意的愧悔。   沈明烛已经死了,他做什么都没有用了。   ……皇兄已经死了吗?   沈永和猛然反应过来,现在才是隆泰三年的三月,一切都还没发生。   还来得及。   沈永和泣不成声。   幸好还来得及。 第39章   系统刚到这个小世界就发现不对劲。   小世界之间也是有强弱之分的, 每一个小世界想要往高等级发展、或是在走完剧情演化完成后都得经一场法则试炼,通过了那自然万事大吉、鸡犬升天,可要是渡不过, 就是一整个世界的身死道消。   ——天道毁灭,小世界陷入死寂,等待下一场机缘,重新演化。   可按理来说小世界试炼开始的时间都不定,有的上千上万年都不会遇到一场法则试炼,怎么就它这么倒霉, 两次都遇到了试炼恰好开启的小世界?   上一个小世界它能量不足,把人送到之后就陷入休眠, 也没来得及探查。而且毕竟是古代位面,试炼也就是天灾、战争, 但这个小世界可是修仙的!   系统给自己安装的警铃一下子就超大声地响起来了, 它如临大敌:[宿主,我现在就给你换个小世界。]   有了宿主送的天道功德,它现在能量充裕得很。   沈明烛摸了摸眼睛, 感受到眼球好端端地还在眼眶里, 他松了一口气:[没关系, 来都来了。]   他这具新身体是个瞎子。   但还好眼睛还在,要不然只剩下黑黢黢两个眼眶也怪丑的。   [宿主!]系统不乐意。   沈明烛乐观:[说不定换的新世界比这个还糟糕呢?]   系统:[……]   系统居然觉得很有道理,以它宿主的运气,发生这种事情也不是不可能。且是他们毕竟是偷渡,短时间内频繁换小世界,容易被主神盯上。   系统苦恼,系统为难,系统看着一点儿不急的宿主决定摆烂。   沈明烛已经摸索着找到椅子坐下, 然后慢吞吞整理原主的记忆了。   他所在的宗门名叫玄清仙宗,为修仙界三大仙门之一。   原主曾是宗主的大弟子,全宗上下,所有弟子都得叫他一声“大师兄”,是修仙界最耀眼的少年天骄之一。   他的父母都是玄清仙宗的长老,一次接受宗门任务探查秘境,之后就再也没能回来,命牌也相继破碎。   宗主与他父母情同手足,怜他幼年失怙,收他为弟子。   宗主公务繁忙,又经常闭关,但对沈明烛的疼爱所有人都有目共睹。   加之原主天赋不错,不到二十突破金丹,一时间在修仙界风头无两,玄清仙宗的弟子暗地里都称他为“少宗主”。   原主其实也早就把宗门当成他的囊中之物,但他不会表现出来,只对这传言装出懵懂不知的神色。   偶尔有些相熟的长老打趣他,他也一幅腼腆谦虚模样,连声道“不敢”,说“一切由师尊定夺”。   ——他从小到大顺风顺水,没吃过苦,想要什么都有人恭恭敬敬递给他,自然可以高高在上当一位矜贵从容的“少宗主”。   他不傻,故而也乐意花点时间演戏,哪怕他心里十分看不上出身卑贱又资质低微的普通弟子,但也不妨碍他演出一幅谦谦君子的温和模样。   本来他演得很成功,玄清仙宗下到弟子,上到长老,提起原主都赞不绝口。   可结果某天,宗主从外面带了个少年回来,说从今往后就是他师弟了。   宗主的弟子之一,和宗主唯一的弟子,这二者分量可不一样。   本来多了个师弟就烦,结果这师弟还是天灵根,天赋比他还好。   原主:“……”   这师弟要不死,他心难安。   原主开始明里暗里针对这小师弟,可这小师弟聪明极了,每次都能躲过他的陷害,还总能反将一军,连带着他的假面都被扯得差不多。   他的玩伴、他的狗腿、不肯追捧他被他打压的人、疼爱他的长老与师尊,一个接一个全都被这新来的小师弟笼络了过去。   对他不再亲厚不说,看他的眼神也越来越冰冷。   原主狗急跳墙,借切磋之名把小师弟约了出来,比武的时候暗暗掷出两枚毒针。   他修为高,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小师弟居然能越级对战与他打得有来有往,甚至像是早就防着他,毒针刚掷出来就被发现。   而他以为的私下对战,周围居然埋伏着一众长老、弟子观战。   简直像是给他下的局。   人赃并获,他的宗主师尊对他彻底失望,将他逐出师门。   残害同门是大罪,依照宗规,沈明烛被废了修为、根骨,本该赶出玄清仙宗自生自灭,然而看在他父母为宗门捐躯的份上,他们随处找了个山谷,将他丢在里面养着。   仙宗内别的不多,就山多。   养个普通人而已,他们也不缺这点钱。   至于这眼睛……   用刑的弟子与原主有仇,下手重了些。   不过也没人会替原主出头也就是了,瞎了也算大快人心,反正没死就行。   沈明烛眨了眨眼,感觉眼睛并不是完全没有知觉。外面应该是白天,阳光照在他眼睛上,他能朦胧感觉一点白光。   可他眼睛似乎见不得光,很快感受到了一阵刺痛,让他不自觉渗出生理性的泪水。   沈明烛抬手摘下发带,发丝散落,他用发带遮住眼睛,这才止住泪意。   沈明烛满意了,[小五。]   他回想起原主的记忆,有些困惑:[我怎么觉得,他们对我的态度好像有点奇怪?]   系统:[???]   [就是,好像有些太快了。]沈明烛努力解释。   原主确实不是好人,但除了最后那件残害小师弟的事情,此前不过是嫉妒心起的争风吃醋,还全都未遂。   有错,也该罚,但不该罚得那么重。   而以宗主、长老们从小看着沈明烛长大的情分,也不该那么快就对他失望才是。   系统不太理解,但它无条件相信宿主。   不是任务者,本来没有权限查看剧情的系统偷偷翻进后台。连偷渡都做了,虱子多了不痒,不差这点小事。   [哦,]系统明白了,[宿主,这个小世界有人重生了。]   它没把剧情发给沈明烛,真要东窗事发那也是它一个统的错,与宿主无关。   沈明烛[啊]了一声,皱眉问:[我上辈子,把他们害得很惨吗?]   系统:[……]   系统对宿主入戏的速度与程度感到无话可说。   它忍无可忍:[是很惨,但又不是你干的,你愧疚个什么劲!]   沈明烛唯唯诺诺。   前世之事已了,修仙界的故事精彩纷呈,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们去做,无人顾得上一个早就退场的废人。   安排外门弟子定期给他送些生活补给,任由他自生自灭也就罢了,除此之外,多投入一分注意力都算给他优待。   可以看出,系统确实是按“吃喝不愁”关键词筛选过的身份。   沈明烛也乐得清闲,并愉快地决定继续他的种田养鱼大业。   ……就是这眼睛有点不太方便,他还不习惯当个盲人。   元婴之后,修士的每一次突破都是一场脱胎换骨,借着这机会断肢再生都不是难题,只可惜这具身体经脉俱废,难以修行。   问题不大,修不了灵力,他还能修魂力。   沈明烛盘膝坐好,微阖双眸,刹那间于这小屋上空,引动一小小气旋。   系统对此接受良好。   它家宿主很早就开始自创功法了,虽然失忆,但只不过是再创立一遍而已,对它宿主而言轻而易举。   果然,不愧是它005,眼光就是好。   *   沈明烛睁开眼睛时已经过去了三天。   发带依然遮住眼睛,眼前一片漆黑,然而灵魂之力漫出,他也算“看”到了周围场景。   仙门内灵气充裕,草木葳蕤,适逢春日,桃花满枝。   山谷内唯他所居一竹屋,每月月初会有人送来补给,除此外再无旁人踏足,于是便有许多鸟儿、彩蝶在此安家,也算是另一种热闹。   沈明烛挽起袖子,打了水,开始收拾屋子。他还从角落里翻出一把扫帚来,也不知这屋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原主浑浑噩噩,得过且过,又是个行动不便的瞎子,这屋子久无人打扫,挑剔的沈明烛拒绝接受这种生活环境。   他勤勤恳恳地忙上忙下,借着灵魂能力的扫描,连缝隙里的灰尘都不肯放过。   等竹屋焕然一新,沈明烛将袖子放下,掸了掸衣角的灰尘,苦着脸道:[小五,我是不是要学做饭了?]   筑基以上才能辟谷,他现在毫无修为,是得像凡人一样一日三餐。   不过玄清仙宗自然是不可能给他安排人做饭的,以往也就是每月给他送一瓶辟谷丹。   一瓶十粒,一粒可保三天不用进食。   最开始的时候,接受任务的外门弟子还担心这位“少宗主”东山再起,毕竟宗主疼爱他,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心软,故而还兢兢业业准时送补给送了一段时间。   可一年又一年,现如今距离沈明烛被扔到这个山谷里已经过了十年,十年来无人问津,足够他们失去耐心。   十年时间,也许还不够高阶修士一场闭关,但对于凡人以及修为不高的外门弟子来说,十年已经是很漫长一段光阴。   他们终于确信沈明烛被放弃了,进而为当初自己的小心翼翼却做了无用功而感到愤怒。   倒是不敢把沈明烛饿死,但每个月的补给总是不能准时不说,还时常缺斤少两。   系统:[……]   系统沉默,半晌,真诚道:[宿主,我劝你不要。]   它亲爱的宿主无所不能,但厨艺例外。 第40章   沈明烛将最后一颗辟谷丸塞到嘴里。   现在已经过了送补给的时间, 但这个月的补给还没送。从前原主总是忍着饿,四五天才吃一粒辟谷丸,现在沈明烛不想挨饿。   不确定外门弟子什么时候才会给他送补给, 沈明烛决定另寻出路。   沈明烛在屋内翻翻拣拣,居然真被他找出了一个小竹篓。他背着竹篓,打算上山打猎,顺便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种子。   这里的土这么好,他觉得他又可以了。   宗门内无人居住的山,说明灵气并不浓郁, 即便偶有人来,也是想找妖兽试炼, 或是碰碰运气看能否找到天材地宝。   以至于这里的小动物亲人得很,沈明烛刚上山就打到了一只野鸡和一只兔子。   还有一个伤痕累累的人。   沈明烛:“……?”   他这是什么运气哦。   那人似乎在逃难, 体力不支半跪于地, 听到轻浅的脚步声后又咬着牙起身。   单手握剑,身形摇摇欲坠,眼神凌厉。   方青阳站定之后才看到来人眼上蒙了白布, 且孱弱得很, 周身丝毫灵气也无。   在人才济济的三大仙宗之一, 不知道出现一个瞎子和一个普通人,究竟哪个更奇怪。   方青阳一怔,震惊下失声道:“是你?”   声名赫赫的玄清仙宗大师兄,未满二十突破金丹的天之骄子,方青阳也曾有幸在宗门大会上看到过他意气风发的傲然身影。   但那已经是过去式了,昔日年轻一辈的领袖如今修为尽废,落魄如尘泥。   修仙界永远有传奇,永远不缺天才, 无人关注黯然退场的败者。   而他只留下一段不光彩的骂名,任由他人谈笑评说。   虽然知道沈明烛不是什么好人,但看到他双目失明、憔悴孱弱的模样,方青阳还是不合时宜升起几分怜悯。   方青阳冷声威胁:“不许对任何人说起。”   他虚弱得站不住,拿剑当拐杖,仗着沈明烛看不见,一瘸一拐走到山路旁边,将自己扔进草丛里。   身上滚了一堆草汁,勉强盖住血腥味,他疼得眼前一黑,却还是不敢松懈,小心收敛起气息。   他已经尽力,接下来能不能活着,就看命了。   莫名其妙被威胁了一句的沈明烛茫然地看着方青阳当着他的面用草叶把自己盖起来,心想这人还真不把他当外人。   沈明烛想了想,决定还是不管了,保不齐他们俩上辈子有仇。   只他刚走出一步,后方忽然风声呼啸,有人伸出手,抓住他遮住眼睛垂落在后脑勺的发带。   那人神色傲慢,“瞎子,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受重伤的人?”   沈明烛:“???”   他叹了口气,将发带扯回来,转过身诚恳道:“有没有可能,瞎子是看不到的?”   那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一句蠢话,脸色顿时有些不太好看。   都怪这人神色从容不疾不徐,动作也不见仓皇笨拙,让他下意识忽略了对方眼上的白布。   “你一个没有修为的瞎子,怎么可能拜入玄清仙宗门下?”他怒喝一声:“大胆!居然敢混入仙宗!说,你有什么目的?”   他显然知道一个废人没有混进来的能力,当宗门的阵法是摆设吗?只不过是故意找个借口找茬而已。   修行一途多艰险,门下弟子出门试炼身死道消都不奇怪,受伤更是常态,玄清仙宗财大气粗,还不至于冷酷无情到把这些无缘仙途的弟子赶出去。   是以这人在外门看到一个灵力微弱的瞎子也不奇怪,也不怕惹到不该惹的人。   宗门内弟子也许各有各的背景,但被扔在了外门的废人,早就是被放弃的存在了。   他狰狞着脸色,一拳挥出,远处草木忽然晃动了一下,在这瞬间泄露出了一道不稳的呼吸声。   有人躲在那里——方青阳!   伍禄通拳风刹时变了方向,从沈明烛肩旁擦过,调转身形往草丛边走去。   小瞎子什么时候教训都来得及,但方青阳跟个泥鳅似的贼能跑,能杀还是得早点杀。   否则,要是真被方青阳逃了,死的就是他和他背后的人了!   伍禄通手指拂过储物戒,手中便出现一柄铁剑,长剑挥下,剑气开路,斩断将方青阳隐藏起来的枝桠。   方青阳在地上狼狈滚了两圈,仍被剑气波及,咳嗽着呕出一口血。   “方青阳,你挺能跑啊。”伍禄通冷笑一声,状似可惜:“以你的修为,明年定能入内门,何必急在一时?年轻人,到底还是得学会低头与忍耐的。”   “是吗?但我看你忍耐了这么多年,也还是个外门弟子,看来长老他老人家心里也没记着你这个走狗的付出。”方青阳用剑支撑着半跪在地,简单的动作他做起来却艰难,然而他握紧了剑,嘴上也不肯软弱。   这话果然激怒了伍禄通,他大怒着举起剑,“敬酒不吃吃罚酒!”   下一秒,剑悬在半空,再不得寸进。   又多活了一段时间的方青阳心下一松,立刻便抬眼去看。   ——伍禄通手腕被另一支白皙清瘦的手掌抓着,因用力而泛起青筋,却始终挣不开束缚。   伍禄通神色骇然,他回过头,见沈明烛朝他微微而笑。   “你……你不是废人?”他方才的嚣张如风行云散,日出冰消,转瞬变得惴惴不安。   “我没说我是啊。”沈明烛声音温和:“依玄清仙宗门规,残害同门是大罪,念你行凶未遂,现在去刑堂自首,还来得及。”   伍禄通“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跪得干脆果决:“弟子有眼不识泰山,冒犯长老,请长老饶恕弟子这一回。”   剑落在地上,他的手还举得高高的,任由沈明烛捏着,讨好地不做挣扎,神情谄媚。   一个废人可抓不住他盛怒下的出手,而最可怕的是,这么近的距离,他居然还是感受不到任何的灵力波动!   傻子才会相信这人没有灵力,只能说对方实力太高,高到他察觉不到。   沈明烛:“……”   他无奈地松开手,后退一步,“不用跪我,真要跪也是跪受害者。你立心魔誓,发誓不会把我透露出去,并且会去刑堂自首,我就放你离开。”   伍禄通眼神动了动,神色愈发可怜:“长老,我若是去了刑堂,一定会死的,求您大人有大量,饶弟子一条活路。”   作为宗门底层摸爬滚打的人精,一句话工夫足够他摸清沈明烛的性格,就是个心地善良的滥好人。   他最喜欢滥好人了。   不过这句不能把他透露出去的要求有些奇怪,难不成对方不是长老?   伍禄通将手藏在身后握成拳,悄然覆盖上一层灵力。   不论如何,心魔誓是绝对不能发的,他做的见不得人的事情太多,进了刑堂一定没命活着出来,而他背后那位荣长老可不会保他。   横竖都是死,不如搏一把。   因着视角,方青阳先一步察觉了伍禄通的动作,他目眦欲裂,大吼一声:“小心!”   虽然他自以为的大吼其实声音也很微弱。   在此危急关头,他居然撑着长剑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就要冲过去把伍禄通推开。   他是知道的,沈明烛现在就是个彻底的普通人,而他虽然身受重伤,好歹有灵力护体,说不定还比沈明烛抗揍些。   伍禄通一跃而起,掌间蓝光闪烁朝着沈明烛劈去,方青阳根本来不及将其拦下。   正惶惶之际,却见沈明烛仍不闪不避,从容不迫,只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那叹息声不想绝望,倒像是……可惜?   沈明烛确实觉得可惜,“我好不容易才能看见的。”   花了三天呢。   这次对敌,灵魂之力耗尽,又要过一段没有光明的日子了。   似有一座巨山压下,伍禄通尖叫一声从半空被摔倒了地上,周身牵引的灵力像是被人硬生生扯开。   伍禄通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从未见过如果神鬼莫测的术法!   “我真的不想杀人,”沈明烛神色歉疚,“但你确实太过分了,又不肯去刑堂自首,还不肯发誓。”   沈明烛叹了口气:“我暂时,还不想被人上门寻仇。”   他连上辈子发生了什么事情都还没弄清楚,好歹先过一段种菜养鱼的日子。   一阵风吹过,树上徐徐落下一枚绿叶。   那绿叶本自风中飘飘荡荡,落入伍禄通三尺时,忽然一顿,像是每一寸锯齿都舒展,转眼间凌厉如铁刃。   那绿叶轻飘飘从颈间划过,留下一道细细的红线,伍禄通惊叫求饶声顿时一止,而后不甘地闭上了眼睛,脸上犹带着仇恨与惊恐。   沈明烛扬了扬衣袖,经年枯叶自草丛深处翻滚而起,混杂着泥沙,将那人盖了起来。   “会念往生咒吗?”沈明烛问。   因伍禄通的死正松了一口气并觉得十分开怀的方青阳:“???”   还往生咒,他恨不得让那人魂飞魄散。   从前不知道,这位曾经的“少宗主”杀人这么有仪式感的吗?   方青阳站不稳,他腿一软坐到地上,喘着粗气摇了摇头:“我不会。”   沈明烛失望极了。   见这人并非是做戏,仿佛真心实意觉得不忍,方青阳还是劝了几句:“他不是什么好人,死了才叫大快人心。”   沈明烛又叹了口气:“或许吧。”   仍不见开怀。   方青阳觉得沈明烛奇怪得很,这人实在有些不合时宜的心软,心软到不像修士,可方才下手的时候又极为果决。   像是他心中自有一杆秤,生命的流逝叫他觉得沉重,可对正义的坚守又高于他自身的感受。   杀人不能让他开心,可该出剑的时候,他也不会犹豫。   方青阳很想问,这么活着难道不累吗? 第41章   但一个善良到愚蠢的人确实很让人安心。   沈明烛又看不见了, 他也不害怕,面色依然从容镇定,迈出的脚步也坚定, 显得胸有成竹。   他记性好,走过的路还有印象,自觉回到小竹屋问题不大。   方青阳眼睁睁看着沈明烛踩上了一块大石头——那是方才打斗中从山坡上滚落的,沈明烛的记忆里没这画面——而后他踉跄了一步才站稳。   他好像也有些尴尬,像是昂首挺胸的凤凰被从天而降的一瓢水当头浇下,艳丽的羽毛都耷拉下来, 显得灰头土脸。   仿佛被人教训了一顿,他垂头丧气地决定学着聪明, 步伐再次迈出时便多了几分试探的意味。   方青阳:“……”   虽然知道不合适,但他忽然就很想笑, 并非恶意, 只是忽然间就很放松,于是他真就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   方青阳其实听见了沈明烛自言自语般说的那句话,他说他“好不容易才看见的”。   方青阳也能猜想到他背后的艰难险阻, 宗主不管他了, 他修为被废, 于这刻薄残忍的修仙界里无依无靠。十年的漫长光阴,才让他偷得一瞬光明。   只能说天才就是天才,打落到泥潭里,也能用泥沙堆出一座通天塔。   可十年殚精竭虑,十年风雨如磐,全都付于这一日。   ——为了救他,沈明烛搭上了能让他不必借助双眼也能看见的底牌。   方青阳原本想装作不知,装作听不到那句话, 装作猜不到他付出的代价,如此,或许能少欠几分人情。   可看着如清风朗月般的沈明烛,到底还是做不到这么无耻。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方青阳咬着牙艰难起身,“小心,前面有段枯枝。”   他忍着疼往前走了几步,虽然知道沈明烛看不到,还是挤出一个笑脸:“我扶你吧,你住在哪?”   沈明烛顺着声音转头,脑海中系统还在吱哇乱叫,怪他多管闲事,见“罪魁祸首”还敢说话顿时更加生气,[宿主,拒绝他!谁稀罕他送!我去商城里给你偷道具,保证你想看多清楚就能看得多清楚,透视都行!]   沈明烛:[?]   沈明烛连忙按住它:[没必要没必要,小五,你要是进去了,我可就没系统了。]   他这么遵纪守法,为什么他的系统像个狂徒?   系统一听觉得有道理,不甘不愿地停止行动。   沈明烛在心中长出一口气,担心方青阳又刺激到他的小系统,委婉地拒绝:“不用了,你伤也挺重的,去找个医师看看,好好休息吧?”   “可是……”方青阳不放心。   沈明烛朝他笑了笑,温声道:“如果你过意不去,旁人问起时,不要说起我,这就足够了。”   “这算什么,我本来就不会说出去……”   救命之恩啊,哪是轻易就算回报的呢?   方青阳头晕得很,还是撑着与沈明烛讲话,然而身形已经站不稳,摇摇晃晃的,几欲栽倒。   沈明烛刚要开口,忽觉不妙,他本能倒退一步。   下一秒,听见一声躯体落地的沉闷声响。   沈明烛:“……”   这下不想带他回去也得带了,只不过搀扶的人得调转一下。   沈明烛叹了口气。   *   方青阳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处陌生的竹屋。   他躺在一个狭小的摇椅上,伤口简单擦洗过,上了药。   那药不是什么好药,黏糊在伤口上难受得很,可他到底是个筑基修士,除非伤及根本,否则灵力流转下,一些皮外伤,时间长了自己就会痊愈。   方青阳走出屋子,看到沈明烛在院子里堆了一束火,正比划着似乎打算烤兔子。   [宿主,要先剥皮,再去内脏。]系统查完资料,信誓旦旦。   沈明烛嫌弃:[还要去内脏?]   他有洁癖,他下不去手。   沈明烛叹了口气放下兔子,决定还是修炼一会儿让魂力尽快恢复。   有魂力的情况下,只要一个术法就能把秃子处理得干干净净。   “那个,我来吧?”方青阳期期艾艾。   他有些无所适从,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位从前不可一世的天骄、如今寒酸落魄的救命恩人相处。   该怎么称呼他?   少宗主?大师兄?这人会不会觉得他是在讽刺?   直呼其名?是否也太不尊敬了?   沈明烛倒是从容得很,含笑地招呼他:“你醒了?我屋里只有一张床,委屈你睡椅子,招待不周,还挺见谅。”   一朝身份剧变,自云端坠入泥潭,判若天渊,可他既不见羞惭,也不见怨愤,似是全然接受,还有几分乐在其中。   方青阳摇了摇头,想起沈明烛看不见,又连忙道:“是我拖累你,辛苦你把我带回来,你救了我两次。”   方青阳抿了抿唇。   语言当真单薄无力得很,沈明烛如此消瘦,眼睛又看不见,该多艰难才能把他带回竹屋?方青阳只消一想,便觉得自己罪大恶极。   偿还不了的。   即便将自己这一百多斤的身体连同无人在意的灵魂全部献给沈明烛,也难以偿还这两次的相救与不弃。   他从沈明烛手里接过兔子,“我不爱吃辟谷丹,未筑基以前都是自己下厨,手艺尚可,交给我,我来烤,好不好?”   分明是他要帮忙,却生生说出了恳求的意味。   “那就麻烦你了。”沈明烛从善如流。   他情绪藏不住,是喜是悲都毫不掩饰,方青阳看他骤然舒展开来、仿佛放下一桩麻烦事的庆幸神色,忽然间就生出一股责无旁贷的决心来。   ——这只兔子,一定得是天底下最好吃的兔子!   方青阳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打算找个地方给兔子剥皮,动了动手指,觉得被包扎起来的肩膀实在影响他发挥。   方青阳左手已经搭到绷带上,正打算解开,思及这是沈明烛摸索着替他包扎好的,便又有些迟疑了。   他尚且不过一个不受重视的外门弟子,这药对他来说都只是一般,可对现在的沈明烛而言或许是难得的好药,所以他要是浪费了是不是不太好?   ……等等,不对!   方青阳呼吸一滞,小心翼翼地问道:“我能不能知道,这个药……是谁给你的?”   以沈明烛的身份,他这辈子都不会见到这么劣等的药,只可能是别人给他的。   可用这种粗制滥造的垃圾来糊弄沈明烛,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沈明烛“啊”了一声,“宗门安排了人定期给我送生活补给,这个药就是他们送来的,治皮外伤、跌打损伤。”   “宗门还会给你送这个?”   他本意是宗门最次的药都比这个好,毕竟这个药没有一点灵气,像是从凡界地摊上随手买的,但沈明烛误会了。   沈明烛漫不经心:“本来是没给我送药,但是来送补给的弟子打伤了我,怕我死了,所以扔了几瓶药给我。”   那是发现他被彻底放弃、似乎再无出头之日后,来送东西的弟子第一次克扣他的生活用度。   原主发现缺斤少两之后本想讨个说法,然而一句骂声刚出口就被揍了一顿。   他的脸被按进土中,那是高高在上的“少宗主”第一次尝到落魄的滋味。   他被宗主惩罚、被废除修为时尚没有多大感觉,而此刻被两个从前看不起的筑基期压着打,一身傲骨都被打碎,只留下满心的阴暗与恨意。   可他无可奈何,到底也怕死,终究只能忍着耻辱把对方扔下的药捡起来。   “他们……他们怎么敢……”方青阳脸色一白,万分后悔自己问出了这句话。   他不知“沈明烛”被欺辱、被虐待的日子也就近两年才开始,误以为这人虎落平阳十年来,日日被犬欺。   可是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人温和清正、如珪如璋的谦谦君子,就该永坐高台,被珍视、被宠爱,怎么能让他受苦?   他不敢再留下去,拿着兔子仓皇走远。   他怕看到沈明烛脸上流露出委屈黯然,更怕这人安之若命、逆来顺受,眉宇间毫无怨尤。   方青阳离开时脚步声急促凌乱,沈明烛茫然,但很快又满足起来:[小五,挣了一个厨子,我们赚啦。]   他可以暂时看不见,但是不能不吃饭。   小五不想说话,小五闷闷不乐,小五想了想,不舍地做了一个决定,[宿主,我去外面打工赚积分,你好好的,照顾好自己,好吗?]   沈明烛:[……?]   他慢吞吞:[没必要吧?]   [有!当然有!]系统情绪十分激动。   别人家的系统,宿主一旦过得不好它们能从商城里拿出一堆金手指,它不行,它能力差,它连给宿主治眼睛都做不到。   能给系统赚积分的渠道不多,能赚到的也少,但至少宿主受伤的时候,它能帮忙屏蔽一下痛觉吧?   系统005下意识忽略了其他系统这么大手笔是因为它们的宿主能赚,而它宿主甚至不用完成任务,连去小世界靠的都是系统偷渡。   放在统界里,也是很炸裂的被包养的小白脸。   而005简直是个恋爱脑,丢了它们系统的脸。   系统是认真的,说完就雄赳赳气昂昂出去外面捡垃圾,临行前还不忘殷殷嘱托:[那个人把兔子烤好了就让他滚,他被追杀,一看就很麻烦,这事儿咱就别掺和了嗷?]   沈明烛点头,语气温吞:[好。] 第42章   沈明烛发誓, 他原本确实打算听系统的话,但是方青阳烤的兔子实在太香了。   而在他吃烤兔肉的时候,方青阳已经自觉去收拾他带回来的竹篓, “中午吃过烤肉了,晚餐我给你炖鸡汤,好不好?”   沈明烛犹豫。   沈明烛看了看肥美的野鸡,沈明烛又看了看准备大展身手的大厨。   沈明烛心虚地应了一声:“好。”   但是系统说的也有道理,有人要在宗门内冒着违逆门规的危险杀方青阳,可见方青阳确实麻烦不小。   到底吃了人家一顿饭, 这件事情,他也得插手管一管。   其实吃完一顿饭, 他魂力已经恢复到可以看得见了,但那麻烦不知道多大, 以防万一, 沈明烛决定把魂力境界再提高一点。   他刚来的时候还在摸索一条修炼魂力的方式,闹出的动静大了点,需要的时间也比较长。   一回生二回熟, 现在他运转功法, 在旁边给野鸡拔毛的方青阳半点没察觉。   方青阳从竹篓里拿出几个果子, 检查确认没毒之后洗干净,切成小块放到碗里,塞到沈明烛手上,“你就在这儿坐着慢慢吃,有什么需要叫我一声。”   沈明烛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果子,“这是我打算用来种的。”   方青阳问都没多问一句:“好,种子我还没丢,我去帮你种。”   他显然很有经验, 环顾一周找了个光照好的地方,因着灵力还没恢复,只能一瘸一拐走过去,蹲着用小锄子刨坑。   看得沈明烛都有些良心过意不去。   “还挺香,什么味道?”山谷外有两人放声高语,丝毫不在意是否会打扰到此地院落的主人,语气嚣张又跋扈。   待他们走近,便看到院子里残留的篝火余烬。   “兔子?还挺会享受?”   “韩兄你看,瞎子和瘸子。”   两人放声大笑了起来,其中嘲讽的意味太过浓烈,听起来欠揍得很。   方青阳蹲久了正揉揉发麻的腿,闻言霎时冷了神色,他握了握手中的锄头,沉着脸起身。   那两个外门弟子目光只从他背影扫过,又嫌弃地打量起小院。   “沈明烛,滚过来,爷爷给你送东西来了,还不快谢谢你两位爷爷?”   沈明烛正半躺在躺椅上昏昏欲睡。   方青阳专程替他把椅子拿了出来,让他在外面晒太阳。   他老远就感觉到了这两人过来,看在对方是来给他送东西的份上没多理会,任由他们顺畅进了院子,可这两人实在太没礼貌了。   沈明烛皱了皱眉,慢吞吞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大抵是看见了他的动作,不远处的方青阳情急下用上了轻身术法挡在他身前,根本没给那两个外门弟子看到沈明烛的机会。   方青阳含怒问:“你们想做什么?”   鲁聪愣了一下,而后捧着肚子大笑起来,“你又是什么东西?这么护着他,该不会是想讨好‘少宗主’吧?哈,那你可就打错主意了,他现在就是个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   “哈哈哈哈鲁兄真是文采斐然,你们俩怎么不笑啊?总不能是生性不爱笑吧?”胡富奎也放声嘲笑,语气阴阳。   然而他笑着笑着脊背上忽然攀上寒意,莫名有种命不久矣的直觉。   他笑意渐敛,笑声也变得不自然,左右张望试图找到危险来源。   半晌,他猛地一怔,支吾道:“鲁、鲁兄……”   他拽了拽鲁聪的衣角,低声道:“你看这个瘸子,像不像方师兄?”   “方师兄?什么方师兄?”鲁聪压根没放在心上,眼神漫不经心地再次扫过方青阳,“你说这个瘸子……方师兄!”   他说到后面,声音硬生生变得扭曲高昂,听得沈明烛微微蹙眉,伸手揉了揉耳朵。   方青阳心细,注意到沈明烛的动作后更多了几分不满,他手里还拿着锄头,冷声问:“你们是什么人?来做什么?”   果然是方青阳!   鲁聪顿时换了一副嘴脸,点头哈腰:“方师兄,我们是领了任务来给沈师兄送每月的生活补给的,不知师兄在此,打扰您二位了。”   沈明烛从方青阳背后探出脑袋,含笑道:“不叫我沈明烛沈瞎子沈废物了?”   方青阳脸色更冷了几分。   胡富奎暗骂一句“小人得志”,面上赔笑道:“都是误会,沈师兄,这是这个月的补给,您要是没有别的吩咐,我们俩就先退下了?”   他从储物袋里拿出一个巨大的包裹,里面有些衣裳被褥之类的日用品,还有一瓶辟谷丹,恭恭敬敬递了出去。   方青阳先一步接过,打开简单看了一眼,见确实没有什么危险物品才转身递给沈明。   这是出于本能的维护,是发自内心毫无勉强的珍重,让鲁聪、胡富奎看了诧异万分,甚至暗暗怀疑方青阳是不是得到了什么消息——莫非宗主想起这位昔日的大弟子了?   方青阳低声问:“你想怎么处置他们?我帮你。”   “啊?”   鲁聪惊恐地倒退一步,“方师兄,你不能,同门弟子不得私下斗殴,这是门规,你不能……”   方青阳冷笑一声:“就许你们和沈师兄切磋,不许我与你们切磋?”   他在“切磋”两个字上用了重音,仿佛只要沈明烛一声令下,他就能不顾后果将他们两人打一顿。   反正,只要不死都好解释,门规岂是如此不便之物?   在修真界,规矩是约束不了强者的。   聪明的胡富奎已经找到了最佳的求饶对象,他一个飞扑过去,跪在沈明烛脚边,声泪俱下:“师兄,师弟错了,师弟从前不懂事,您别跟我计较。”   方青阳嫌弃极了,他知道沈明烛有洁癖,一脚将胡富奎踹远些,“滚,别靠这么久!”   “是,我滚,我这就滚。”他忍着胸口被踹的疼痛,在地上滚了两圈,挤出笑脸:“师兄,你看我滚的标准吗?”   方青阳表情愈发不屑,可与此同时,胸腔中又涌起一股难言的悲怆。   这悲怆从心口蔓延向四肢百骸,最后堵在喉口,叫他喘不过气。   就是这样两个人!   如此实力低微、奴颜媚骨,浑身上下无一丝一毫可取之处……怎么就连他们都能对沈明烛耀武扬威?   他们连给沈明烛提鞋都不配!   “你想怎么处置他们?”方青阳又问了一遍。   沈明烛,你想怎么对待这两个欺辱过你的人呢?   都可以的,只要你说出口,哪怕是要他们的命,我都会处理好他们的后事,并为此做好逃亡的准备。   其余三人的目光全都聚在了沈明烛身上。   鲁聪与胡富奎眼中是全然的恐惧,而方青阳的眼神复杂而决绝,混杂着小心翼翼掩饰的心疼与怜惜。   沈明烛心想,真是个心软又善良的好孩子。   沈明烛随手翻了翻包裹,微微笑了笑,不答反问:“灵石呢?”   玄清仙宗是按外门弟子的月俸给他发钱的,一个月十块下品灵石。   这个数量当然很少,要知道原主还是宗主亲传的时候,一个月百块上品灵石,还不算宗主偶尔给他的零花钱。   可饶是如此,原主也有两年没看到灵石的影子了。   胡富奎反应过来,忙从储物袋中掏出灵石,恭恭敬敬:“灵石贵重,我担心遗失,故而单独存放,险些忘记了,多谢师兄提醒。”   沈明烛魂力扫了一眼,拖长语调问:“只有十块下品灵石?”   胡富奎试探:“那不然……一百?”   就当破财消灾了。   沈明烛微微一笑:“一千下品灵石,少一块都不行。”   “一千?”鲁聪震惊出声,幸而还有几分理智,硬生生把“你怎么不去抢”这话咽了下去。   鲁聪挤出一个谦卑笑容:“是不是有点多?”   他们也就这两年大胆了些,之前顶多偷拿一两块,加起来也就三百出头。再说了,都过去这么久,他们早就花完了。   沈明烛笑容仍是温和友好,语气轻柔:“我想,我没让你们十倍偿之,你们应该满足了,对吗?”   方青阳在一旁虎视眈眈,眼神威胁。   胡富奎见势不妙,一把捂住鲁聪的嘴,“应该的,应该的。”   他伏低做小:“只是我们俩身上没带这么多灵石,还请师兄多宽限些时日。”   “一个月。”沈明烛说:“一个月你们把灵石还清,我们之间的账就一笔勾销。”   胡富奎连连应是,末了小心翼翼道:“那师兄,我们就先退下了?”   见沈明烛点头,他才舒了一口气,拉着鲁聪往后退。   “慢着。”方青阳冷声叫住他们。   胡富奎脚步顿在半空,心脏像是被人捏住,他僵硬地转过身,还得强行挤出笑容:“方师兄还有吩咐?”   方青阳以指作笔,用灵力在虚空中绘制一道图案,而后他隔空一推,图案划作两道光束,坠入那两人眉心。   方青阳身体还没恢复,这一出手让他脸色白了几分,他无声地缓了缓,开口时若无其事:“这是追踪印记,一月后你们若不来,纵然逃至天涯海角,我也必杀你们!”   沈明烛被他挡在身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伸手抵上方青阳后背,精纯魂力灌入,缓缓梳理方青阳体内混乱的灵力。   察觉到方青阳一瞬僵硬的脊背,沈明烛忍不住轻笑一声,他压低声音,揶揄道:“方师兄好威风。”   当着鲁聪、胡富奎的面,方青阳声势赫奕、盛气凌人。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现在半边身子已经失去了知觉,如雪地里的冰雕。 第43章   鲁聪两人走后, 方青阳浑身张扬气势忽然就如烟消散。   他缓慢地转过身,如同大灰狼脱下可怖的皮毛,从里跳出一只小白兔来, 满脸手足无措的慌张,看上去可怜得很。   他吞吞吐吐,险些咬了舌头:“师、师兄。”   沈明烛失笑:“不用这么叫我,认真算起来,我已经不是玄清仙宗的弟子了。不介意的话,叫我明烛就好。”   方青阳默了默, 半晌,他极尽虔诚, 极尽认真地唤了一声:“明烛。”   有风吹过,绿叶婆娑, 像是浮动摇曳的经幡。   这是方青阳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凝望, 在明暗交叠的光影里,他看见了一位神明。   沈明烛笑意盈盈地“嗯”了一声,他收回手, 老神在在道:“年轻人还是要量力而行, 每次都这么突破极限, 对你没有好处。”   他明明也很年轻,故意装出这幅过来人的模样,好像他多有经验似的。   方青阳知道沈明烛想让他轻松些,他差点就要笑出来了,可他忽而想到沈明烛或许确实很有经验。   这种突破极限的事情这人十年来一定没少做,为重新修行这人一定吃尽了苦头。   一旦想到这里,这笑意便化作利刃如鲠在喉,即便勉强挤出, 也必带着淋漓的鲜血。   “明烛,你怎么……”方青阳能感觉到自己的灵力被牵引着运转,可他没在沈明烛身上感受到半点灵力波动,他有些担心这是某种禁术。   他踟蹰着补充:“如果你不方便说就算了,会对你的身体有影响吗?”   “是魂力。”沈明烛温和浅笑,“我筋脉俱废,但灵魂并未受损。”   “魂力?”   方青阳知道这个,有人天生灵魂之力强大,于修炼一途便得天独厚。   只是修仙界从来将此当做上天馈赠,是出生时不可改变的天赋,至多随着修为提升增长几许,从未听说过还能单独修炼此道。   以方青阳不算广博的见识,他懵懂知道这是件极了不起的事情,但终究感受不深。   是以他此刻只是很兴奋地说:“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你那么厉害,你一直都是天才。”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   多少年后,当年宗门大会上的惊鸿一瞥再度映入脑海。   他想起沈明烛一身白衣翩然,持剑傲然而立,光芒万丈,站在属于年轻一辈第一人的冠席上,扑面而来的意气风发,无人能敌他半寸风华。   那时的沈明烛是多少少女的闺中梦里人?在无人关注的角落里,他也暗暗幻想自己能当一天的沈明烛。   不用多,这样万众瞩目的荣耀,一刻就已足够。   时隔多年,原来他仍清晰地记得当初的震撼。   过往与当下的情绪相互映照,在这一刻,世人加诸在眼前少年身上的诸多骂名全都不重要。   说他自负,说他嫉贤妒能,说他龌龊,说他蛇蝎心肠……难消他光芒。   他是沈明烛啊,以他的天资,谁能让他生出嫉妒之心?谁配叫他钦羡?   沈明烛也当然可以自负,他就应该眼睛长在头顶上,天下豪杰万千皆不入他眼,他有这样的底气,谁又能说他一句不是?   何况……   何况相处以来,沈明烛温润而泽,如清风朗月,什么时候给过旁人压迫感?   方青阳不相信,连杀一个恶人都要叹气、连面对欺辱过自己的小人都能宽容以待的人,会出于嫉妒残害同门师弟。   沈明烛是被陷害的。   一个如此粗陋的算计,让沈明烛修为被废、筋脉俱断、双目失明。   方青阳难以形容此刻的感受,在酸涩之余,胸腔还逐渐燃烧起一抔烈火,连带着浑身血液都沸腾。   ——他亲眼看见了一桩荒唐闹剧,有人试图用卑劣的手段毁了一代天骄。可天才始终是天才,被打入深渊一万次,也能一万零一次重新站立在顶峰。   “因为你是沈明烛啊!”方青阳说。   *   离开的路上,鲁聪不情愿地问:“你真要交一千灵石出去?”   “是五百。”胡富奎冷静分析:“你我一人一半,这么多年的积蓄,再找人借一些,五百灵石还是能拿得出来的。”   鲁聪未曾想他这么决绝,震惊地问:“你疯了?就不想想别的办法?”   胡富奎看了他一眼:“那不然呢?”   他眸光晦暗:“你没注意到吗?包裹是他自己清点的,而且,我灵石刚拿出来,方师兄还没说话,他就知道是十块下品灵石了。”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鲁聪倒吸一口凉气,“你的意思是,沈明烛没瞎?他在装?那他的目的是什么?”   胡富奎翻了个白眼:“你能不能动点脑子?沈明烛全程眼睛都被蒙着,他瞎不瞎重要吗?这说明的是,沈明烛有不借助双眼就能看到的方法。”   鲁聪尝试思索,然而无果,他虚心请教:“那会是什么方法?秘术?秘宝?”   胡富奎瞥了他一眼,“我怎么知道?沈明烛上个月还一口一个‘爷爷’地叫我们,哪来的秘术和秘宝?”   电光火石间,鲁聪仿佛猜到了什么,他心一紧,着急地问:“难道是宗主?”   沈明烛曾是宗主视如拱璧的大弟子,难道事隔十年,宗主终究还是心软,打算重新恢复他的名声地位了?   未等胡富奎回答,鲁聪便神色焦急地自问自答:“一定是的,我就说方青阳怎么会在这里,还对沈明烛尊敬有加,他一定早就得到了消息!该死,他要踩着我们俩做人情,讨好少宗主。”   外门与内门间的差距犹如天堑,更何况沈明烛是宗主亲传。真要论起来,那就是凡间某个偏僻小城里的普通人家,见到了偶然路过此地的皇太子,甚至生不起半分抵抗的念头。   胡富奎道:“沈师兄没必要骗我们,他既然说了一笔勾销,只要我们能把灵石还上,他就不会再针对我们。”   话是这么说,但每人五百的灵石交出去还是很心疼。   鲁聪恨恨问:“难道你就甘心?如果不是方青阳妖言惑众,沈师兄说不定根本就不会把我们记在心上!”   总得要找个人去责怪,他们不肯怪责自己凌弱暴寡,又不敢怪惹不起的沈明烛,只能找相对软一点的柿子方青阳去怨怼。   胡富奎也神色阴狠:“当然不甘心,沈师兄也就罢了,方青阳的仇,我势必要报!”   鲁聪问:“可方青阳已经突破筑基,今年有望进入内门,他又攀上了沈师兄,我们要怎么办?”   “他可还不是少宗主呢,宗主又不止他一个弟子。”   “你是说江师兄?传言说,十年前,沈师兄就是因为处处针对江师兄,后来更是想在切磋中偷袭暗害,才惹得宗主生怒,将他废了修为赶到外门的。”   “不错。”胡富奎冷笑一声:“如今沈师兄再度回归,江师兄定然不乐意,就让他们狗咬狗去,我看到时候,沈师兄还顾不顾得上方青阳。”   主意是好主意,但是……   鲁聪提醒他:“江师兄也是宗主亲传,我们两个外门弟子,见不到他的。而且,就算没有沈师兄,我们也不是方青阳的对手。”   “谁说要我们出手?方青阳得罪的人可不少。”胡富奎得意起来,仿佛已经看到方青阳被打得半死的样子。   他扯了鲁聪一把,“走,我们去求见荣长老。”   *   于此同时,方青阳也正与沈明烛说起这人。   他一脸诚恳与歉疚:“明烛,那两人走后,荣长老很快就会知道我在你这里,我不想连累你,这就离开。如果荣长老找上门,你就说你和我不熟,是我想要找个地方躲藏才挟持了你。如果他逼问你我的动向,你就把我供出去,就说我往山里跑了……”   他不确定沈明烛的魂力相当于什么境界,在他的认知里,荣长老已经是实力最强的人了。   他一边思索着等一下该怎么逃跑,嘴上还不停歇地给沈明烛叮嘱后路。   沈明烛被念叨得头疼:“停,停,这个荣长老是什么人?”   “你不知道?”方青阳诧异,很快又自己想通,觉得倒也正常,“荣硕荣长老,负责统领外门所有事务。”   沈明烛是天上星,当然不在乎区区一位外门长老。   要知道外门的长老空有长老之名,其实已经半等于被宗门放弃,他们困于天资,修仙途早早就到了尽头。   方青阳曾亲眼看见在外门高高在上的荣长老对着一个内门弟子以礼相待,语气间还多有奉承。   这都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内门弟子,之上还有核心弟子,核心弟子之上还有亲传。   修仙界就是这么残忍,外门长老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而内门每一位的弟子的前路都不可限量。   天资是座难以翻越的大山,为这个世界再度分割出了许多个不同的世界。   沈明烛拉着他坐下,摆出促膝长谈的架势:“所以你是怎么得罪他的?”   方青阳没有隐瞒,知道他不懂这些外门的潜规则,故而也说得细致:“外门每年都会有一次弟子大比,号为‘升龙台’,在比试中拿到第一的弟子可入内门。”   外门的弟子人数为内门的十倍。   可这么多这么多的人,最终只有一个人可以化龙成功。 第44章   玄清仙宗三年一次收徒大典, 表现优异者可入内门,资质极差者打道回府,而那些不上不下的, 若是不肯离去,就只能在外门等一个机缘。   内门包揽了整个宗门九成的修炼资源,而外门承担宗门几乎全部的琐碎杂事,才换来内门弟子衣不染尘,心无杂念地专注修行。   本就是被宗门淘汰过一次的人,矮个子里拔出来的高个玄清仙宗也不是很稀罕, 但总要给他们一个机会,于是“升龙台”应运而生。   一直以来, 每一年唯一的优胜名额都被外门长老包揽。   他们大多也都出身修仙世家,身后都有族人亲朋, 人一多, 总有几个不争气没法入内门的,便只好借着外门升龙台为跳板。   这件事情内门的长老们未必不知道,但他们不在乎。   一来这些弟子出身尊贵, 从小到大不缺天材地宝, 靠资源生堆都能堆出一个筑基来, 修为在外门弟子当中也算拔尖。   二来也算给外门长老的补偿。毕竟人家也算放弃了仙途,到灵气贫瘠的外门给宗门干活,一年一个名额而已,如果是核心弟子他们还得考虑一下,普通内门弟子?给就给了。   沈明烛听明白了:“所以今年的升龙台,那荣长老也有内定的人,偏偏横空出世一个你?”   方青阳自嘲:“哪里算横空出世?我已经失败了三年。”   在他刚突破筑基的时候,信心满满, 可对手掌握了一招七品灵技,而他只会外门通用的剑术基础。   好吧,也算技不如人。比试结束,他潜心修炼,术法上的差距,大不了便用境界去弥补。   第二年依旧失败。他开始外出历练,于真实的战场锻炼身手,希冀以此弥补与有专门陪练的世家弟子之间的差距。   也算是遇到一点机缘,他突破筑基中期。   绝对的实力让他重新燃起了希望,方青阳觉得自己赢定了。   也就是那一年,他见到了荣长老。荣长老给他开出一块上品灵石的价格,换他不参加那一年的升龙台。   外门弟子一个月才十块下品灵石,而一块上品灵石相当于一万块下品灵石,说是一夜暴富也不为过。   但方青阳拒绝了。   他必须进入内门,只有内门才真正算是玄清仙宗的弟子,才能有足够的资源,才能有人引路。他要踏仙途,就绝不能在外门庸碌一生。   可惜他高看了外门长老的人品。   ——他在比试前一天被打伤,连走路都困难,自然一上台就被筛了下来。   到最后,既没拿到灵石,也没进内门。   方青阳直到现在都没有明确证据证明是荣长老下的手,这让他连讨公道都进退无门,于是便又这么蹉跎了一年。   可是他还是很想进内门,他一定要进内门。   方青阳说:“两天前,荣长老又找了我一次,说这次还愿意给我一块上品灵石,外加一瓶百悟丹,我没同意。”   有了去年的事情,荣长老这次更加胸有成竹。   他认定方青阳不会明知后果还迷而不返,既然本就是没有希望的事情,为何不在接受现实的情况下让自己过得更好些呢?   接了荣硕的灵石和丹药,就要订立契约,方青阳连虚与委蛇都没机会,他只能再次决绝地、义无反顾地拒绝。   他原本打算躲起来,等比试开始再出现。   为以示公平,升龙台会有内门的长老在场,荣硕便再也拿捏不了他了。   荣硕也看出了他的打算,打算提前将他打成重伤,反正离比试也就十天,方青阳来不及养伤的。   不过前车之鉴,方青阳这次做足了准备,不仅逃了出来,还成功用留影石录下了证据。   外门荣硕一手遮天,只要进入内门,或是见到内门的长老,他就能把留影石交出去。   潜规则之所以是潜规则,就是因为它见不得人。   荣硕身为长老操纵内门弟子名额,还为一己私欲重伤弟子,纵然不死也得逐出门派。   ——一切只等升龙台开始。   只要他能撑到那时候,全部事情都能结束,他会胜利,会苦尽甘来,会开启新的人生。   荣硕自然也能想到这一点,于是有了今天上山打猎找种子的沈明烛看到的追杀。   “所以,”方青阳顿了顿,“我与荣长老不死不休,他一定会在升龙台开始前杀了我,明烛,我不能连累你。”   他又说了一次“不能连累”,显然很担心沈明烛会因他遭受无妄之灾。   沈明烛神色遗憾:“那我今晚吃不到炖鸡汤了吗?”   一脸沉重的方青阳愣了愣:“……啊?”   他哭笑不得:“明烛,这不是一件小事……若我能活下来,今后你想吃什么,想什么时候吃,我都给你做。”   “那太好了,”沈明烛弯了弯眼睛,毫不客气地说:“我今天就想吃。”   言外之意很明显,他想让方青阳留下来。   方青阳无奈,他叹了口气,为难道:“明烛,他毕竟是个长老,虽然只是外门……”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小心翼翼求证:“你的实力……?”   沈明烛矜持地整了整衣袖:“不会弱于我修为被废之前。”   “沈明烛”未满二十结丹,而在他修为被废以前,已经触摸到了元婴的门槛。宗门上下都在传,他大概会是修仙界最年轻的元婴修士。   至于荣硕这外门长老,用药堆上的金丹,不提也罢。   方青阳又是一怔,反应过来后便是大喜过望。   他用力别开脸,眼眶霎时红肿,水汽氤氲。   第四年了,他总觉得自己在重复一段看不到希望的绝路,他每一次都尝试改变,他咬紧牙关,从不考虑失败的后果,担心自己会动摇。   方青阳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终会成功,他会看到太阳照常升起,会成为内门弟子,而后终有一日凌风御剑叩开仙门。   可时间长了,他又疑心自己是在自欺欺人。他天资不够出众,身世也不显赫,修仙界弱肉强食的冰冷现实如洪流般浩浩汤汤,他凭什么逆转这大势?   他的人生好像就到此为止了,他终将什么都改变不了。   直到这一刻,他清晰看见了曙光。   “我……实在不知如何谢你。”方青阳喉头哽咽,带着沉闷的鼻音。   沈明烛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不用谢,但如果你愿意明天给我做烤鱼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方青阳:“……”   方青阳终于笑了起来,眼中犹带着洇湿水光,他重重点了点头:“好。”   *   鲁聪、胡富奎两人还是有点胆气的,借着“有方青阳行踪”的借口,还真让他们见到了荣硕。   将事情经过连同猜测如此一说,荣硕便信了三分。   沈明烛在外门待了十年了,十年来,他最开始还关照几分,也曾毕恭毕敬亲自上门,但这么长的时间,足够他认清对方已经是个废人。   什么天之骄子,不过如此而已,如无大能襄助,他将老死在山谷中。   但谁会去帮助他?沈明烛多年前要残害的是宗主亲传,也是宗主亲自下令废了他的修为,谁敢冒着得罪宗主的风险去帮助他?   只能是宗主自己。   而这事要确认也简单。   荣硕派了几个弟子前去试探,只是还没靠近山谷便被一道无形屏障拦了下来,不知是法器还是灵力压制。   不管是什么,都不是沈明烛与方青阳能够拥有的。   本就有三分相信,这一下心中的怀疑更是迎风增长,倏忽成了十分确信。   至于宗主既已对沈明烛心软为什么不把他带回内门而还让他在山谷里住着,也不曾对外宣布……   谁知道呢?大人物自有大人物的考量,知道太多对他们没好处。说不定就是怕小弟子江令舟难过,故而两头端水。   确信这一点后便是慌张。   沈明烛这些年在外门过得怎么样他不是不知情,饶是他再能为自己开脱也很难保证沈明烛不迁怒。   再者而言,他和方青阳必定得死一人。现在沈明烛一人得道,方青阳鸡犬升天,那他怎么办?   这件事情已经不是他能解决得了的了,他连宗主在山谷外布下的屏障都越不过去,他必须得找外援。   鲁聪、胡富奎说得对,有一个人一定不想看到沈明烛重新成为大师兄,而或许也唯有他才有可能改变宗主的心意。   ——江令舟。   这位宗主在十年前收下的小弟子,天赋尤胜于昔年的沈明烛。   从前人人都道宗主喜爱极了他的大弟子,可这十年来,众人这才知道当年沈明烛的待遇都不算什么,完全难以与如今江令舟所媲美。   君不见,宗主现在想多照顾些沈明烛都得避着人,不敢宣之于口让江令舟知道。   办法似乎是个好办法,就是难以达成。   宗主亲传要是他一个外门长老想见就能见的,这亲传岂非太没有排面?   荣硕抓耳挠腮,决定动用他家族上的力量。   荣硕出身世家大族的旁支,天赋一般,不受重视,族中如今最出色的族人是内门的长老。   同为一个家族的人,他还是能找到关系申请见这位同族长老一面的,但对方会不会同意就不是荣硕能决定的事了。   为了让他同意,荣硕往上报的时候不得已先透露了一些内幕,诸如“沈明烛重新讨得宗主欢心”之类的。   上级一听也觉得是大事,如此再层层上报,荣柏最终听到时也是大惊失色,又找了相熟的同僚商量。   一件事只要让三个人知道就不再是秘密。   于是离升龙台还有两天的时候,除了种地的方青阳,以及看方青阳种地的沈明烛,整个玄清仙宗都知道了沈明烛即将归位。 第45章   江令舟在宗门内人缘非常好。   从前沈明烛人缘也不差, 他擅长掩饰,总是装出一副清风霁月、翩然若仙模样,门内弟子对他敬仰有余亲近不足。   也就在宗主以及几位峰主前面才会略略减少冷淡态度, 像家中乖巧寡言天赋好的出色后辈,惹得他们都偏疼些。   江令舟不一样,他长于草莽,一身扑面而来的江湖义气,热烈得像一团火,对谁都没有架子, 交朋友也从不拘泥身份天资。   若要从沈明烛和江令舟之间选出一个,十个人里九个人都会选江令舟, 还有一个估计是人品太差被江令舟打过。   沈明烛的消息刚蔓延开,就有人担忧且义愤填膺地联系他了。   “宗主怎么能这样?当年沈明烛屡次针对你, 如果不是你命大, 险些死在他手里,宗主把他带回去,要你如何自处?”   江令舟听得一头雾水:“师尊怎么了?沈明烛又怎么了?”   友人讶异:“江师兄, 你没听说吗?宗主要赦免沈明烛, 重新将他收回门下了。”   他愤愤不平:“到时候你还得被他压一头, 叫他大师兄,可恶,我要去外门,趁他修为还没恢复打他一顿!”   沈明烛的人缘不是一朝败坏空的。   在江令舟入门之后,他就屡次打压对方,连和江令舟交好的弟子也被针对、孤立。   当时他是大师兄,他一个眼神,自有人为其鞍前马后。   后来他还陷害过江令舟盗窃宗门秘宝、陷害他对宗门师妹欲行不轨……等等诸如此类的事情不胜枚举。   这些事情暴露之后, 沈明烛才逐渐变成过街老鼠,宗门上下谈起他都是鄙夷居多,再不见当初敬仰。   江令舟愈发困惑:“什么地方传来的谣言,我怎么不知道师尊打算重新收沈明烛为弟子?”   “可是大家都这么说,宗门上下都传遍了。”友人试探问:“会不会是宗主故意瞒着你?怕你不同意?”   江令舟一愣,他想了想,踟蹰摇头:“师尊不至于瞒着我这种事……我回去问问师尊。”   江令舟有一个秘密——他曾经死过一次。   上辈子的事情太过真实,他无法将其当成一个梦境,没有一个梦境能有那样波澜壮阔又弘大悲壮的结局。   上辈子他同样也被谢望尘收为弟子带回宗门,沈明烛还是他的大师兄。   如同十年前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一样,沈明烛同样也陷害他、打压他,只是上辈子他太稚嫩了,空有一个可以拿得出手的天赋,却天真得像个傻子。   他在那些恶意前无力招架,这辈子沈明烛没有成功的陷害,上辈子全是加诸在他身上的罪名。   所有都信了他是个卑劣的小偷,是无耻的淫贼。   而他除了翻来覆去一句“我没做过”,再说不出别的话,像穷途末路垂死挣扎不肯认罪的囚犯。   师尊说他“心怀苟且,不堪教化”,将他废除修为赶出山门,一如今生他为沈明烛安排的结局。   但前世他可比沈明烛过得要艰难多了。   他没有一双为宗门捐躯的父母,无人在意他的生死。   他没有修为傍身,不慎跌落河中昏死过去,醒来时已经到了魔域成了祭品。   他被扔进血潭里,运气好没死,反倒阴差阳错重铸了灵脉,只是过程实在痛苦,叫他至今不敢回想第二遍。   再之后就是逃亡、修炼、变强、复仇。   那血潭是邪术,虽然让他重新可以修炼,却也给他留下了极易入魔的后遗症。他每一次突破,都觉得识海处有一道暗影,要拉扯他入深渊共沦亡。   他不能入魔,不能失去人性。为了彻底解决这个问题,他又一次自废修为,九死一生。   幸运的是,他总能从鬼门关前爬回来。   之后便又是重复的循环,他继续修炼、复仇,惹上更强大的对手,于是又接着逃亡、变强。   他对玄清仙宗的感情很复杂。   如果不是谢望尘引着他上仙途,他或许永远都看不到这样绮丽的风景。   他会永远困宥于田间地头,直到短暂百年匆匆而过,他寿命耗尽,化为一抔黄土。   可他此生的颠沛流离、所有的困厄与苦难好像也都自玄清仙宗始。   沈明烛陷害他,师尊不信他。   ……师尊为什么不能信他一回呢?   到底还是经年累月的不甘心胜过初见时的感激,在他百年时间突破渡劫之后,他大张旗鼓地回了玄清仙宗。   如此年轻的渡劫修士,就是三大仙门之一的玄清仙宗也要以礼相待。   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报仇,天忽然裂开了。   这句话并未有夸张的成分,那无人能触碰到的昊天罔极,生生在他们面前裂开了一条缝,像是被人用蛮力扯开,露出可怖虚无的黑。   从裂缝里出来一群浑身冒着黑气的“人”,自称是“上神”,要接管此方世界。   显然,侵略而已。   节节败退、屡败屡战之后,在鲜血的洗礼下,修仙界被迫团结在了一起。   一界安危自然胜过个人情仇万千,他也只能放下往日恩怨共同抵抗外敌。   这从裂缝中出来的东西不知为何物,死一个便从裂缝中又钻出来一个,杀之不尽。   眼见这所谓的“上神”真要占领他们的世界了,他们无可奈何,决定使用禁术——所有的大乘、渡劫修士燃烧修为,这爆发出来的灵力足够荡平神州大陆上所有的生灵。   再之后熔铸性命与灵魂将天上的裂缝封印,如此,神州之危即解。   在此之前,他们得为修仙界留下火种,使其度过此番劫难之后,依然能春风吹又生。   修仙界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境界高的修士全部身死,原想着命运或许总该怜惜他们一次。   ……也该轮到他们了,也该看到曙光了。   不曾想整个修仙界一心抗敌时,居然还混进了一个人族之耻——沈明烛!   沈明烛当时也有了大乘修为,也在用禁术的人选之中,可他怕死逃走了,使已经布好的阵法空缺一角。   这也就罢了,人之常情,虽然值得唾弃但也不是不能理解。   可他慌不择路之下,为了保住自己的命,躲进了大能们联手为新生一代布置的防护禁地中。   泛着黑气的邪魔尾随而至,还很弱小的新生一代在邪魔屠杀下没有任何反抗之力,鲜血染红了朔宁山。   大乘、渡劫修士们眼睁睁看着弟子后辈惨死,目眦欲裂,仓促下发动禁术。   死之前,江令舟看到神州陆沉,修仙界生灵十不存一,全是刺目的红。   江令舟没想到自己还能活过来,更没想到再次醒来,他回到了刚被谢望尘带回玄清仙宗的时候。   一切与前世并无差别,沈明烛依然排斥他。   他有了上辈子的经验,这辈子修行速度更快,惹来沈明烛更加恶意的陷害。   但他已经不是当初什么都不知道的江令舟了,他从尸山血海中走出,这些手段对他来说如同小儿玩闹。   他很轻易就能反将一军,让沈明烛自食恶果。   而谢望尘……   在没有沈明烛挑拨离间之后,谢望尘对他很好,好到有时候他自己都有些恍惚。   江令舟猜测或许是因为沈明烛被赶去了外门,谢望尘身边只有他一个弟子,大概是出于移情也未可知。   上辈子谢望尘对沈明烛的疼爱可是一直到了神州倾覆之前,这辈子所有的事情还都没发生,沈明烛也还没背叛人族,说谢望尘会心软,江令舟完全相信。   *   沈明烛打了个喷嚏,总觉得有很多人在背后蛐蛐他。   方青阳耳朵尖,如同触发某种指令,他转过头,担忧道:“你着凉了吗明烛?河边凉,要不然只我去就是,你就别出去了。”   修为被废的人会比普通人更加孱弱,身体已经习惯了灵力流转寒暑不侵,一朝灵力消失难免不习惯。   再加上筋脉被废,导致表面上看不大出来,但内里已经千疮百孔。   沈明烛不以为意,为自己争取道:“没有着凉,我身体没这么差!”   方青阳说他在山上发现了一条河,河里的鱼尤其鲜美,沈明烛在吃完鱼片粥之后深以为然。   左右闲来无事,他便想与方青阳同去钓鱼。   “好吧。”方青阳拗不过他,只好无奈同意。   他砍竹子做了一根鱼竿,想了想,又回房间给沈明烛拿了件外衣。   他很奇怪这几天他在沈明烛这山谷里居然能过得这么安宁,那荣硕好像忘记了他一般,完全没来找他麻烦。   但方青阳也乐得清闲,反正事已至此,走一步看一步就是了。   他正胡思乱想着鱼还有哪些做法,其实红烧也不错,就是这山谷里调料不太够,等大比结束,他倒是可以找个机会出山门,去外面采购些……   一道凌厉剑锋从他身侧划过,萧萧然惊落一片绿叶。   方青阳吓了一跳,“明烛,怎么了?”   沈明烛折了一根树枝为剑,那树枝上还缀着一片叶,连叶尖都剑意凛然。   方青阳还是第一次看到沈明烛这样郑重其事、如临大敌的模样,从前无论是伍禄通还是胡富奎之徒,他都只闲庭信步,从容不迫。   难道前面有很可怕的敌人?   沈明烛蒙着白绸的眼望向前面被他剑气斩得凌乱的树丛,他能“看”到一缕黑气在他的剑下消散,那黑气给他的感觉十分槽糕,掺着暴虐、掠夺、贪婪。   可他翻遍了原主的记忆,都没查到这是什么东西。   不过既然解决了,他也不放在心上,随口答:“没什么,或许是我感觉错了。” 第46章   玄清仙宗能成为三大仙门之首, 全因其有个号称修仙界第一人的宗主。   但是这宗主近些年来不知为何总爱往外跑,要么就是在闭关,常年难见人影。   江令舟上辈子太早被赶出宗门了, 不知道上辈子的谢望尘是不是也这样。   普天之下,大概能随时想见谢望尘的,也就只有一个江令舟了。   谢望尘虽然经常出门在外,但只要江令舟给他玉符传信,他无论在忙什么都会放下手头的事情回来。   当然,江令舟基本不用这个特权。   他上辈子独来独往习惯了, 总不爱给别人添麻烦。   但也确实是巧,这段时间谢望尘刚好在宗门里。   “师尊, 弟子求见。”江令舟在门外躬身一礼。   谢望尘长长吐出一口气,按下心头翻涌的烦躁与为难, 整理好情绪, 方才以灵力轻柔拂开大门。   谢望尘含笑:“令舟,修行上有不解?”   江令舟敏锐察觉谢望尘眉宇间强自隐藏下去的忧愁,“师尊有难事?”   两句话相隔无几, 声音重叠在一起, 两人都怔了一下。   谢望尘不由失笑, 只觉心中一片熨帖:“你是小辈,有些事情不需要你来操心……为师的意思是,你大可以让自己过得更轻松些。”   江令舟默了片刻,半晌才道:“弟子知道了。”   他上辈子从来不敢慢下脚步,一座又一座大山沉重地压在他身上,让他只能不停歇地往前。   原来,有师尊之后,他是可以休息的吗?   原来上辈子, 他错过的是这样的生活。   “弟子此来,是听闻师尊有意让大师兄回来。”江令舟踟蹰着说:“如若师尊心有打算,无需顾虑弟子,弟子没意见。”   罢了,终究未来的事情还都没发生,而沈明烛今世之所为,被逐至外门十年也已足够偿还。   作为亲历者,他知道修为被废有多么难捱。   谢望尘:“???”   谢望尘一头雾水:“你在说什么?你哪来的大师兄……沈明烛?”   谢望尘哭笑不得,“哪里传来的谣言,居然连你都信了。沈明烛偏怀浅戆,屡次陷害于你,还触犯门规,为师断不能容他。”   他伸手抚过江令舟的发顶,“别想太多,今生,为师只你一个弟子。”   前世他无愧玄清仙宗、无愧神州、无愧人族,唯独对这个小弟子,有负良多。   上辈子江令舟是个传奇,不过百年便从一灵脉俱断的废人扶摇直上成了渡劫修士,屹立于修仙界最顶峰。   世人赞他天资,感叹他波澜壮阔的经历,恨不得以身代之。可谢望尘只要略一思量,便知那人人艳羡的修行速度背后,该有多少的鲜血与苦难。   江令舟声名鹊起是从魔域始。   魔域那个地方,连蚊子进去都得被剐下两滴血。   其实前世江令舟上门说起往事,他便已信了三分。   一个如此年轻,如此前途无限的渡劫修士,没有必要在这些事情上撒谎。   只是多少有些不愿接受。   明烛,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他倾尽心血培养的继任者,怎么会是这么卑劣的人呢?   再后来天下大变,人族遇险,便也来不及纠缠过往。   那一场大战,沈明烛贪生怕死,使人族所有谋略毁于一旦。他谢望尘一生堂堂正正、无愧于心,却养出了一个堪为人族罪人的弟子。   而这个早就被他放弃的、经受了无数折磨的小弟子,却在最后关头临危受命,担负起人族的未来。   又第一个以身祭道,死在他们所有人面前。   他还这么年轻,他才刚苦尽甘来,人族未予他半分算得上美好的回忆,可他依然为人族而死。   两相对比,更显得沈明烛就是个畜生!   他发现自己重生的时候正听长老说沈明烛在切磋时对江令舟暗下杀手,问他怎么处理。谢望尘还没反应过来,便脱口而出一个“杀”字。   玄清仙宗万年基业被毁,他临死前看到哀鸿遍野的画面依然历历在目,叫他如何释然?   沈明烛该死!   不仅该死,他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后来还是几位峰主将他劝了下来,他们说沈明烛罪不至死,左一句“还是个孩子”,右一句“看在他父母的份上”。   谢望尘听着只觉得悲哀。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沈明烛有多么卑劣,不知道他未来会犯下多大的错事,你们现在对他心软,可知他害死了你们所有的子孙亲人?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幻境,他真切地又活了一次。   用尚未发生的事做理由未免荒诞,而且其他人多半也不会信。由于峰主们的坚持,谢望尘最终没要成沈明烛的命。   但门规他是不能退让的,废了沈明烛修为将他赶到外门,放任用刑的弟子弄瞎了他的眼睛,谢望尘冷眼看着,心想也算是为他上辈子的小弟子报了点小仇。   事后他也发现今生与前世有诸多对不上之处,譬如沈明烛虽然还是屡次陷害江令舟,但全都没成功。   峰主们虽然还是为沈明烛求情,但比起前世的溺爱,今生已经在一次次的失望中对他冷待了许多。   至多还有一点往日情分,也在这一次求情后全部消散。   谢望尘疑心是否有人也得到了如他一般的机缘,他首当其冲怀疑与前世变化良多的江令舟。   然而前世他与江令舟相处的时间太短了,为数不多的师徒情分,他也是把更多的时间、心血放在沈明烛身上。   以至于明里暗里观察了许久,他依旧难以确认。   时间长了,他也就放弃了。   江令舟重生了也好,没重生也罢,既然小弟子不愿意透露,他又何必追根究底?   相比起来,还是前世的人族大劫更让他在意。   谢望尘这辈子如此频繁外出就是这个原因。   他学了一堆封印术法,去到记忆中缝隙所在的地方几次加固,犹觉不放心,又各种寻找那邪魔是个什么物种,试图找到制衡的办法。   他最近在某个古墓所存秘笈中得到了些线索,他怀疑那邪魔不是百年后才从天裂开的缝隙中钻出来的,它们也许早就出现了。   或许就是它们动了什么手脚,天才会突然裂开。   *   如果沈明烛知道前世发生的事情以及谢望尘的猜测,他一定会用力点头表示赞同。   但他现在不知道,他还在沉着脸钓鱼。   他已经钓了一个时辰的鱼了,但是桶里依旧空空,没有一条鱼上钩。   方青阳嫌钓鱼太慢,挽了裤脚踩在河岸里抓鱼。   他又抓了一条鱼,余光瞥见沈明烛不太好看的脸色,思忖着要不要偷偷钻到水里把这条鱼挂沈明烛鱼钩上。   沈明烛很生气。   自从他刚刚在路上一道剑气湮灭了那缕黑气之后,黑气就像缠上了他,一直在他周身盘旋,像是要给自己的族人报仇。   沈明烛烦不胜烦,但是毕竟不知道这黑气到底是什么,而且又是自己先的出手,只好先憋屈地忍了下来。   虽然这黑气总给他一种阴暗恶意的感觉,但沈明烛是个好孩子,不以感觉下判决。   黑气很记仇,仿佛是要认定害死它们同类的凶手,故而一直绕在沈明烛身上,像一个寻仇专用的标记。   时间长了,沈明烛也看出点东西来了。   就是,这玩意儿,怎么越看越不像个物种,像是有人操纵,类似于分魂之术。   他魂力追踪,略微溯源,发现其似乎远在苍穹之外的另一个世界。   “侵略”这两个字霎时出现在他的脑海。   沈明烛神色一凛,横生一股怒气,他起身随手摘了一根草叶掷出。   草叶锋利如刀刃,掠起一丈湖水。   正拿着鱼思索的方青阳被溅了一头水,眼神茫然。   没钓到鱼,这么生气的吗?   小动物的直觉总是更灵敏,黑气环绕,导致美食在前鱼儿也不敢靠近,进而导致沈明烛一个时辰的无用功。   现在知道这黑气居心不良,他也不留手了。   其实他也挺记仇的,影响他钓鱼,罪该万死!   “明烛?”方青阳把鱼放进桶里,走到他旁边,低声问:“我们被人盯上了吗?”   沈明烛不是一惊一乍的人,两次对着虚空如此凌厉攻击,一定不是临时起意,只能说明是他没有发现敌人。   能让沈明烛这样慎重,还带了些怒气,至少是个金丹。   “没事,已经解决了。”沈明烛顿了顿,“看”到方青阳还滴着水的头发,歉然道:“抱歉。”   方青阳摇了摇头,灵力运转,起了一阵水雾,又是最初干爽模样。   他笑道:“我好歹是个修士,淋点水不算什么。”   方青阳提起桶,“六条大鱼,够吃了,明烛,回去吗?”   沈明烛拒绝:“不要,我要再钓一会儿。”   ……可是,你钓鱼的技术很糟糕啊。   方青阳欲言又止。   方青阳最终还是没有阻止,他坐在沈明烛旁边陪他钓鱼,心里构思着安慰的话术。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沈明烛鱼钩刚放下便有鱼咬钩。   他提起来,方青阳手忙脚乱帮忙把鱼取下,刚放进桶里,那边沈明烛又上鱼了。   方青阳:“???”   现在到鱼的饭点了是吗?   沈明烛得意:“要不是有东西害我,我早就钓上来了!”   不行,不能这么轻易放过这些黑气,他周围的黑气消散了,可是操控黑气追踪他的人还在。   都说了他很记仇的,上穷碧落下黄泉,他要那幕后黑手给他的鱼道歉! 第47章   当天晚上沈明烛喝完鱼汤后突然说要外出访友, 让方青阳照顾好他山谷里种的不知名绿色植物,以及水缸里养的鱼。   方青阳对“访友”这两个字持九成怀疑,但沈明烛既然这么说, 可见不想让他知道,方青阳便也没多纠缠。   为期三天的外门大比天亮之后也将开始报名,方青阳问他:“明烛,最后一场比赛的时候,你能来看我吗?”   他确信他一定能过关斩将,闯入最后的决赛。   出口便有些后悔, 忙找补道:“太麻烦也没关系,你去忙你的事情。”   他差点忘了, 以沈明烛现在这尴尬的身份,大概不会愿意出现在玄清仙宗任何一个公众的场合。   沈明烛笑意盈盈:“怎么会麻烦?我一定会去看你夺冠的。”   他如此确信方青阳会是冠军。   他想了想, 又问道:“真的不需要我陪你去报名吗?我的事情不急。”   等到大比开始, 方青阳见到观战评判的内门长老,将手上的证据交出去,便可安枕无忧。所以, 荣硕一定会尽全力阻止他活到大比。   方青阳一直待在山谷里, 偶尔上山也有沈明烛随同, 荣硕找不到机会。   报名是荣硕最后的机会,也是最大的机会,这天人多眼杂,最方便他下手。   方青阳笑着拒绝:“你放心,打不过,我逃还是可以的。”   “好吧。”沈明烛也不勉强。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沓符咒,“这是传送符,遇到危险就注入灵力, 能带你回到山谷。”   他轻咳一声,故作矜持:“没有我的同意,无论是谁都进不了这个山谷。”   方青阳想,难怪最近他过得这么安生。   他也没客气,道谢后接过符咒,盯着沈明烛收纳符咒的袖口,思索着接下来要攒钱给沈明烛买个储物戒指。   一定要高级一点,太差的东西不配给沈明烛。   沈明烛注意到了他的眼神,略一思量便猜到了方青阳的想法。   他满脸无所谓,慢吞吞地说:“身无长物,两袖清风,其实我也没什么东西需要放到储物戒里。”   原主原先是有储物戒的,还是个上品灵宝,其内空间不小。   后来他修为被废,没有灵力驱动也用不了,再后来就被人抢走了。   某天原主吐了一口血,灵魂受到重创,他就知道大概是有人强行破开了他储物戒上的灵魂印记。   记忆中储物戒里的东西不少,光是上品灵石就能堆成一座小山。   沈明烛遗憾叹气,他原本也是个有钱人来着。   *   沈明烛出了山谷去寻仇。   他第二次斩断黑气之后不久,又有新的黑气卷土重来,这次幕后黑手似乎是学聪明了,只小心探出一点气息攀附在他衣角上。   力求鬼鬼祟祟,暗中搞事。   只可惜这黑雾在沈明烛魂力感应下简直像开了五彩斑斓的特效。   他这次没再次干脆利落地斩断,而是顺着连结着黑气的那一点细小关联,决定上门拆家。   害他一个时辰钓不上来鱼的仇他还没报呢!   他又进了山,在山林深处一颗满是青苔的石头上感受到了一处肉眼看不到的缝隙,有黑雾争先恐后往外探。   沈明烛看了半天,仍旧没看出这是什么物种。   不过没关系,他可以不用知道,反正,只要把幕后黑手解决掉就好了。   魂力顺着缝隙反侵,划作疾风骤雨,绞断了另一个寸草不生的荒芜世界里冒着黑气的……“触手”?   沈明烛内心不由感叹,这怪异物种长得真丑。   眼见缝隙不再往外冒黑雾了,他满意离开。   毕竟是突破屏障反侵另一个世界,消耗不小,沈明烛脸色微微泛白,很快“眼前”又是一片漆黑。   好在此处少有人至,沈明烛摸索着倚靠在一棵巨树的树干上,阖目养神,等待着魂力恢复。   这念头刚落,沈明烛就感受到了有人前来。   虽然魂力不能用,但他听力还算不错,敏锐察觉草叶被压弯的细碎声响。   沈明烛:“……”   他最近运气属实不怎么好。   谢望尘渡劫期的灵力毫不收敛地蔓延开来,如浪击石,饶是藏了如瀚海般的威势只用于查探,被波及的沈明烛还是脸色又苍白了两分。   谢望尘这次回宗,居然在宗门内发现了一缕黑雾。   虽然很少,虽然很细微,但他绝不会错认!   上辈子毁了人族的灾难,他数次从入定中惊醒的梦魇,居然这么早就出现在了他的宗门之中!   谢望尘如临大敌,一瞬间鼻尖仿佛又充盈了上辈子的硝烟与血腥。   到底上辈子亲上前线对战过,这辈子也有寻找缝隙的经验,渡劫期浩瀚灵力的支撑下,他转遍整个宗门,最终还是被他发现了这一处细微隐蔽的缝隙。   只是缝隙虽在,却不见黑雾,若非残留的气息太过熟悉,他还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   顾不得太多,谢望尘先熟练地将其封印起来。   而后他才有闲心关注一下这附近除他之外的另一人。   “是你?你怎么会在这?”   那人眼上覆着白绸,白绸未曾遮掩的半张脸苍白,宽大的衣袍更显得身形憔悴瘦弱。   他靠在树干上,凭白多了几分弱不禁风的孱弱病态。   拜高阶修士过目不忘的好记忆,虽然远隔十年变化良多,但只看这半张脸,足够谢望尘认出对方。   沈明烛,他曾经的大弟子。   沈明烛茫然:“我不能来吗?”   他看不见,只凭原主的回忆不足以他在第一时间听出对方的声音,倒是隐约觉得有些熟悉。   他素来坦荡,也不觉得这是件需要隐瞒的事情,礼貌问:“我们认识吗?”   认识,不仅认识,可太熟了。   谢望尘冷笑一声:“我问你话,你回答就是。这里是玄清仙宗,你是什么身份,竟在宗门内四处走动?”   “哦。”沈明烛听出来了,恍然道:“是宗主啊。”   他确实是个外人,这事儿是他理亏,沈明烛诚恳道:“抱歉,我这就离开。”   他站直,到底没习惯失明的生活,刚试探性迈出一步,差点被交错的树干绊倒。   他连忙扶着树干站稳,神情有些尴尬:“那个……可以多给我一点时间吗?”   早知道传送符就给自己留一张了。   沈明烛说的“多一点时间”,是打算等他略微恢复几分魂力,到时候自然无处不可去。   谢望尘听他说“多一点时间”,误以为沈明烛是要蹒跚摸索着前进,如同刚学会走路的幼儿,跌跌撞撞趟过荆棘遍野,直至遍体鳞伤,滚落一身泥泞。   他皱眉不解:“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都成瞎子了,还非要乱走吗?可看他衣着整洁,又不像流浪到这里的模样。   沈明烛疑惑,他试探地回:“走过来的?”   他像是才意识到谢望尘怀疑的点,为自己正名:“其实我来的时候能看得见,就是刚刚、那个……出了点意外,不过很快就会好的。”   谢望尘冷淡地看着他,并不在乎他是怎么治好了眼睛,又是怎么又瞎了。他只是忽然有些感慨,他好像一直都不算认识他这位曾经的弟子。   就像现在,他仍旧分不清现在沈明烛的谦和从容是在演戏,还是受了十年苦楚,总算认识到了错误。   ……罢了,前尘往事一笔勾销,沈明烛是自己走过来也好,被人掳来也罢,哪怕是爬过来这里,也都与他无关了。   谢望尘转身欲走,然而上辈子邪魔追踪沈明烛而去的画面再度出现在脑海,他实在难以释怀。   山林身处人迹罕至的地方有个缝隙,沈明烛恰好也出现在这里。   上辈子沈明烛有来吗?   还是说原来从这么早开始,沈明烛就已经成为了邪魔的帮凶?   谢望尘闭了闭眼,压抑着杀意,声音略微沙哑:“回你的山谷里,不要乱走,再有下次,本座绝不饶你。”   沈明烛好脾气地应:“好的,宗主慢走。”   居然显得乖巧极了。   谢望尘忍不住回头多看了沈明烛一眼。   独立天地间,清风洒兰雪。   晏晏君子身形清瘦,像是初春时落下的一场薄雪,干净、出尘、纷纷扬扬,谈及时唯想到百花齐放的姹紫嫣红,于是便将寒意蕴成暖诗。   修为被废,筋脉俱断,根骨摧折,名扬天下的少年至尊成了一介废人。   可是他神情却从容平静得很,好似不曾遭受磨难,不曾不堪过、狼狈过、痛苦过。   沈明烛像是有这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淡薄心态的人吗?谢望尘想,难道他上辈子的教育方式出了问题,或许就该早让他跌个跟头,吃一次大苦头?   ……罢了。   谢望尘拂袖,踏空而去,“你好自为之。”   这样的沈明烛实在很让他心软,叫他不敢多看。   只留下沈明烛一人在原地十分苦恼,看宗主对他杀意凛然的样子,看来他上辈子果真作恶多端,没少造孽。   沈明烛叹气。   可他连自己到底做了什么都不知道,很难做出弥补诶。   *   沈明烛时间把控得很好,他解决了黑雾,恢复魂力往回赶的时候,正好大比也进行到了第三天。   这场大比可热闹得很,沸沸扬扬,甚至传到了内门。   内门弟子第一次这样兴致勃勃,成群结队、屈尊降贵来到了灵力稀薄的外门。   “那方青阳果然来了,你说,长老会允许他参赛吗?”   “不好说,荣硕再如何也是宗门长老,虽然只是外门,但方青阳闹得这么大,明显是打了长老们的脸吧?”   “年纪轻轻不就该闹事?我看木长老很欣赏他。”   内门弟子们嘀嘀咕咕。   隐去身形路过的沈明烛竖起了耳朵。 第48章   三天前, 外门大比开始报名抽签。   方青阳像做贼一样出了山谷便往报名的地方赶去,鬼鬼祟祟,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企图。   方青阳到底有了三年的准备, 如果一点计划都没有,他也不敢与荣硕撕破脸皮。   总而言之,荣硕安排的监视者没发现方青阳的踪迹,让他一路很顺利地离开了山谷。   但荣硕也不傻,他知道无论如何,方青阳一定会出现在报名处。   大比还没开始, 内门长老也还没来观战,外门依旧荣硕一手遮天。   他提前暗示过负责人, 于是方青阳刚报上姓名,就迎来了对方意味深长的眼神。   总之方青阳这报名自然是没作数的, 他亲眼看着负责此事的人将写了他名字的签折断, 再之后周围一道金丹灵力重重朝他压下。   外门一年一度的大事,来往弟子熙熙攘攘,这凌厉攻势突如其来, 不少人被波及其中, 仓皇地四散后退。   “发生什么事了?”   “难道是有外敌?护宗阵法呢?”   荣硕既然选在大庭广众下动手, 可见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只要方青阳身死,旁的事情不暴露出来,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譬如弟子叛逃、弟子闹事……总能找出解释的理由的。   而这也正中方青阳下怀,他不闪不避,受了这一击。   灵力相撞,气浪向周围迸发,如秋风吹皱湖水,引得众人惊慌回看。   但筑基中期和金丹的修为差距还是太大了, 饶是荣硕心有顾虑不敢出全力,饶是方青阳尽力卸下大部分力道,他还是受了不轻的内伤,唇边也溢出一口血来。   方青阳见好就收,眼看引起的热闹足够大,沿途的弟子都在窃窃私语,他拿出沈明烛送他的符咒,灵力催动。   符咒耀着浅浅的光,临走之前,方青阳突然想说一句什么。   说些什么好呢?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他忽然很想沈明烛。   这让他连近在咫尺的报仇雪恨机会都索然无味了起来,相比起沈明烛的人生,他所受的委屈又算什么呢?   恺悌君子,风骨难销,世间的无奈化作霜雪,压不弯少年的脊梁。   所以有什么好激动的?他如今经历的,不过是沈明烛曾路过的一小处泥洼。   “宁以义死,不苟幸生,而视死如归。”方青阳语气淡淡,学着沈明烛的口吻,平静地如同判决:“荣长老,你该上路了。”   符咒如同被焚烧般消失殆尽,带着方青阳的身影一闪后消失不见。   放完狠话就走,这行为看起来十分色厉内荏,但众目睽睽之下,荣硕险些维持不住长老的风度。   他没有退路。   方青阳必须死,否则,死的就是他。   荣硕想破脑袋都难以接受,符咒都昂贵,传送符更是其中佼佼者,方青阳是凭什么能拿到这种东西的?   总而言之,虽然这场“小小筑基蚍蜉撼树,不自量力对战金丹长老”的闹剧很快结束,但引起的反响还在不断发酵。   更何况方青阳本来就是风云人物,连续第四年的内门名额有力争夺者,弟子间甚至还暗暗设了赌局,赌他今年是否能胜到最后。   真正把气氛推向高潮,引起内门弟子纷纷联袂而来的是第二天大比开始。   在内门长老们入席就坐,裁判敲响沉钟,朗声宣布开始之后,方青阳突然出现在了高台之上。满身未散硝烟,仿佛刚经历一场鏖战。   他“扑通”往那儿就是一跪,抱拳大声道:“弟子方青阳,恳请内门长老主持公道!”   再然后三位内门长老还未反应过来,一枚留影石被投掷于半空,影影绰绰照露出不甚清晰的交谈画面,但声音清晰。   “人心不足蛇吞象,方青阳,我劝你见好就收,凭你的资质,能在外门有一席之位已是上天垂帘,难不成还敢奢想成为内门弟子?”   “本长老实话告诉你,就你这样的,这辈子也就只等当个下等人!”   刹那间石破天惊,所有外门弟子齐聚一堂,听到他们的长老对他们毫不留情的刻薄贬低,一时出离愤怒。   ——我们自己可以自嘲是牛马,但你们要真把我们当牛马,我们可要高喊一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了。   这是一种刻入骨髓中代代传承的叛逆,千百年都未曾消磨。   荣硕犯了众怒,内门长老当即出手将他拿下。   荣硕自知大势已去,也不多挣扎,被压制在地时还在癫狂大笑,说什么“我不是输给方青阳,是输给宗主”,听得人只觉无语。   方青阳能活到现在是因为背靠沈明烛,沈明烛能护住方青阳是因为他有个宗主师父,荣硕自觉逻辑严密,在旁人看来登月碰瓷都不敢这么碰。   区区一个外门长老,一大把岁数了才是个金丹,也配和宗主扯上关系?   荣硕有罪毋庸置疑,但把这件事闹大的方青阳该怎么处置就要思量一番了。   他没报上名,如果长老们不让他参加外门大比说得过去。   方青阳又是“扑通”一跪,“弟子昨日报名,遭荣硕恶意阻拦,在场的人都是弟子的人证,请长老明鉴!”   他都这么说了,长老们也没有理由剥夺他的比赛资格,只不过这多少将他们也算计在内,心里自然不舒服。   他们商量了一通,对方青阳宣布,倘若大比结束后方青阳能接下他们其中一人三招,便给他一个与头名对战的资格,胜者为冠军。   王成非道:“我们也不占你便宜,我会将修为压至筑基巅峰,三招之后,你可以自行决定还要不要参赛。”   分神压制到筑基,那能是一般的筑基吗?如果他们不愿意,一招下去,方青阳能当场重伤。   所以,三天后的结果如何,其实不在于方青阳,只在于长老们怎么想。   方青阳当然是一口应下了,连犹豫都没有。   很多人觉得他做了个错误的决定,反正荣硕眼看死定了,不如再等下一年。毕竟他得罪了长老,此行凶多吉少。   但不管怎么样,玄清仙宗内好久没出现这么有意思的事情,加之又涉及宗主与备受争议的沈明烛,顿时更添三分热度。   江令舟也收到了友人的邀请,邀他去外门看弟子大比。   外门的事江令舟也略有耳闻,他并不在意,他师尊是修仙界第一人,想攀扯他的人多了,若是区区一个荣硕就能让他计较,未免也太看不起师尊的气度。   奈何友人坚持,“去嘛去嘛,这方青阳胆子还挺大,我预感有机会成为我们谁的师弟。就是眼神不太好,据说他和沈明烛很是要好,你不想把他引入正途吗?”   江令舟愣住:“方青阳?”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以他与沈明烛的仇怨,对和沈明烛关系好的人都存偏见,可方青阳这个名字,实在有些太熟悉了。   上辈子他和方青阳一起被抓进魔域,后来各有各的机遇,联手合作着在魔域大干一场,为自己报了仇。   他们只知道对方的名字,对彼此的来历一无所知,但或许是同病相怜,又有共同逃命、并肩作战的经历,故而也有些惺惺相惜。   再之后他离开魔域寻找解决入魔趋势的办法,方青阳却留在了魔域,任凭他再三相劝也不肯离开。   特意关注下,他时常还能听到方青阳的消息,听说了他在魔域成了一大魔皇,有了自己的城池和人马。   虽路不同,江令舟依然为他开心。   可魔域那个地方,从未有一天停止过杀戮。   再再之后他听说方青阳惹上了一个很厉害的敌人,可他那时正散功重修,也没法去帮他。哪怕最后他替他报了仇,终究也于事无补。   ……大概也算是一种幸运,方青阳正好死在末日到达的前夕,不用面对神州倾覆。   重活一世,江令舟早就算着时间,原本打算等上辈子他们相遇的时间求谢望尘带他去一趟魔域。   他对方青阳一无所知,只能仰仗上辈子寥寥经历,希望可以改变方青阳既定的人生与命运。   哪想到会在此刻如此猝不及防的情况下,他再次听到了“方青阳”这个名字。   是同名吗?   “令舟,江令舟?”友人遗憾叹气:“你要是实在不想去,我只好自己一个人去了,这种热闹可不多见,错过不知道下次要等多久。”   江令舟:“我去。”   友人:“?”   *   时间回到现在。   外门大比已经结束,原本的夺冠热门因为荣硕的关系低调得很,在大比之初就主动退了赛,导致这次冠军居然阴差阳错落到一个炼气大圆满身上。   原本上有方青阳,再上有荣峥,这个炼气大圆满压根没想到自己能赢。但既然已经是冠军了,不免更多了几分渴望。   他紧张地看着方青阳,急躁得面红耳赤,看上去比当事人还在意。   出乎三大长老意料,方青阳表现得很是冷静稳重。   他身姿矫健地跃上比武台,徐徐一躬身,不卑不亢:“弟子方青阳,请长老赐教。”   刚来到现场的江令舟正巧就看到了这一幕,心想,果然是他。   故友重逢,才知原来上辈子的他们,还有这样一层联系。   虽然不知道上辈子方青阳怎么会离开玄清仙宗,但这辈子提前相遇、提前认识,他应该不会再被抓取魔域了。   这可真是……太好了! 第49章   方青阳和长老的对战没什么好看的, 那就是一场彻底的碾压,他连逃避都做不到,只能被动挨打。   也不知是经过怎样的权衡与考量, 王成非不算下狠手,虽然三招过后,方青阳受了内伤,灵力也耗尽,但并没有完全失去战斗力。   事已至此,最后结果看得就是方青阳的毅力与决心。而很明显, 方青阳不缺这两点。   太阳升至正中,万众瞩目之下, 他于原本的头名一战,赢得精彩, 胜得无可置疑。   外门的年轻弟子正是向往轰轰烈烈的年纪, 方青阳先是状告外门长老,又力接内门长老三招,最后还打了这么精彩的一战。不必多说, 他这三天的经历想来会成为很多少年夜晚做梦的素材。   “方青阳!方师兄!”   众人高喊他的名字, 看裁判高举他的手, 宣布他是本次升龙台的冠军,是即将跃过龙门的真龙,场面更添三分热烈。   方青阳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其实也是在强撑,连番对战让他有些脱力晕眩。   他用力咬了咬舌尖,刺痛让他清醒了几分,他连忙抬头四下张望,在人群中寻觅沈明烛的身影。   拿下升龙台的冠军, 是他四年来最执着的事情,这样特别的节日,他希望能让最重要的人见证。   沈明烛说过会来看的。   他知道沈明烛有自己的为难之处,其实不来他也没关系,但如果来了,他一定会很开心。   找到沈明烛不是件难事,他在人群之中像是会发光,只要他出现,周围所有人的目光不自觉就会看向他。   方青阳一抬眼就看到了沈明烛,那人微微含笑,遥遥对他点了点头,于是他也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   江令舟紧急给王成非传的音,这才有了与方青阳对战时留手的三招,他深藏功与名,又叮嘱王成非不许说出去。   而后看着高台上方青阳荣耀满身,他在心里长出了一口气,接着便笑了起来,真心实意为方青阳感到开心。   每当这种时候,他才会有改变前世的真切感。   江令舟注意到方青阳忽而加深的笑意,他疑惑地顺着方青阳的目光往人群中看去,看见了一个眼上蒙着白绸的人。   很奇怪,明明这么显眼的装扮,周围的人却仿佛察觉不到他,他如果不是顺着方青阳的眼神,差点也要忽略过去。   那个人……   江令舟皱了皱眉,总觉得有些熟悉。   电光火石间,他脑海中猛然捕捉到一个名字——沈明烛!   *   王成非给方青阳塞了一颗疗伤的药丸,将冠军的奖品递给了他,“给你一天时间处理自己的事情,明天一早到这里等着,会有人带你去内门。”   内门长老们凌空离去,药效下恢复了一些的方青阳跳下高台,甩开热情的师弟师妹,“哒哒哒”地往沈明烛的方向跑去。   沈明烛已经远离了人群,在回山谷的偏僻路上等他。   方青阳刚见到他就忍不住兴奋地挥了挥手,然后他拿出一个储物戒指——升龙台冠军的奖品——连同里面装着的丹药、灵石、法器都递给沈明烛:“明烛,这个储物戒你先拿着用,里面的东西你看看有没有能用得上的,别跟我客气。”   光是救命之恩,他就不知道欠了沈明烛多少次了,他不希望自己只是一个拖累和负担,他也想为沈明烛做些事情,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回报也好。   沈明烛接过储物戒扫了一眼,戒指微不可查亮了一瞬,他又递了回去,含笑道:“我没有灵力,用不上这些。”   他说得轻描淡写,方青阳却为之伤神,他黯然垂下眼,稍顷又振作精神:“明烛,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的眼睛,帮你重塑灵脉!”   或许很难,但他从不缺蛰伏的耐心。   就好像他可以用十年守在这看上去仿佛永无出头之日的内门,用全部的热忱去对待每一个细微的可能一样。   他会将这件事当成他继进入内门后的又一个任务,若事不成,就搭上余生。   沈明烛“啊”了一声,“顺其自然就好,不用太在意,反正,这对我没有很大影响。”   方青阳不赞同:“怎么会没有影响?明烛,如果你是担心被宗门发现,你有没有考虑过……离开宗门?”   玄清仙宗作为三大仙门之一,为天下修士心向往之之所,对沈明烛来说却是囚笼。   沈明烛想了想:“或许以后会,但暂时不会离开。”   他踟蹰道:“我好像做错了一件……也可能是一些事情,我想尽力弥补一二。”   “什么事情?”   “我也不知道。”   方青阳:“???”   他满脸都写着困惑,“难道你这十年甘愿被废去修为待在外门,任由鲁聪之流欺辱是因为你觉得自己有错?可是你连做错了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认罪?”   沈明烛叹了口气:“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背后原因很复杂,我现在很难向你解释,也许以后你会知道。”   方青阳觉得沈明烛被洗脑了,普天之下没有无罪而逼其认罪受责的道理。   他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玄清仙宗一切如常,几无风波,你能做什么错事,值得你毁了自己的一生?”   你知不知道你曾是人人艳羡的天骄,你的未来本该一片明朗,不染半分阴翳。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让你心甘情愿毁了这一切?   方青阳才不相信是因为沈明烛触犯门规对江令舟下杀手,这人根本就不舍得杀人!他心中自有一套正义,连杀伍禄通都几多犹豫,事后更是怅然许久。   方青阳想象不出沈明烛利欲熏心、因嫉妒而扭曲的模样,传言是假的,沈明烛没做过,那是恶意加诸的罪名。   沈明烛道:“或许现在还没成功,但要是等我成功的时候,那就一切都晚了。”   他犹如察觉不出方青阳的怒气,无所谓道:“他们要废我修为,断我修行途,弄瞎我的眼睛,大概也是一种未雨绸缪。我没关系啊,全都按他们说的来吧。”   方青阳未好全的伤势猛然加重几分,他气血翻涌,差点一口血便要吐了出来。   不行,不能让明烛再待在玄清仙宗了。   这地方有毒,比那话本里的魔域还玄乎,沈明烛如此一千万年难遇的天骄,硬生生被折腾成了傻子。   走,必须得走!等他再潜伏一段时间,找到治好沈明烛的办法,他就和明烛一起离开。   反正这前半生的执念,一朝达成之后,发现似乎也没想象中开心,放弃也就放弃吧。   方青阳心里这么做了决定,面上倒是不露声色,担心沈明烛反对,打算以后再找机会。   他挤出一个笑容,转移话题道:“这两天你不在,缸里的鱼又长大了一点,今天烤鱼吃怎么样?我又找到了一种新调料。”   升龙台新鲜出炉的冠军,在许多人眼里都能称得上一句“前途无量”,却在沈明烛身边活成了一个厨子。   只是两个当事人都不以为意。   沈明烛连连点头,眉眼弯弯:“那我今天可得多吃点,你明天就要去内门,我就吃不到你的手艺了。”   “为什么?进了内门,我就不能住在你的山谷里了吗?”   沈明烛“啊”了一声,“可以是可以,但是内门离这里很远,你白天要拜师求学,住在这边很不方便吧?”   “大不了我每天早点出发,只要你还允许我住在这里,这些就都不是问题。”   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也走到了山谷附近。   沈明烛忽然停下脚步。   方青阳疑惑:“明烛?怎么了?”   沈明烛转过身,温和有礼:“家里恐怕不方便邀请二位进去,我知二位没有恶意,但若是要见我,或是要见方青阳,还请出来一叙。”   方青阳瞬间戒备起来:“有人尾随?”   他拿起武器挡在沈明烛身前,也不知道为何,分明沈明烛实力比他高,他还是本能地把自己放在了一个保护的位置。   无人回应,惟风吹叶萧萧声。   沈明烛叹了口气,“既然如此,那我们就进去了。”   暗处的江令舟直觉他说的是真的,倘若任由对方进了山谷,他们就只能被阻在门外。可他忽然间有些手足无措,暂时没做好与沈明烛见面的准备,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顾虑什么。   慌乱之下,江令舟突然想到一个主意,来不及深思,他踹了友人一脚。   司度:“???”   司度猝不及防,他骂了一句脏话,在半空调整姿势,稳稳落在沈明烛与方青阳身前,正好挡住两人回谷的路。   司度轻咳一声,装作看不见方青阳狐疑怪异的眼神,若无其事道:“沈明烛,好久不见。”   沈明烛默了片刻,侧头向方青阳介绍:“司度,丹峰首席弟子,峰主亲传……”   他感应了一下,确认道:“金丹中期,四品炼丹师。”   司度僵了一下,认真地问道:“你刚才沉默,是因为想不起我是谁了吗?”   丹峰峰主纪长蘅尤为疼爱沈明烛,连带着他门下唯一弟子与沈明烛接触也挺多,关系好不好暂且不论,至少足够熟悉。   沈明烛不答,眼神飘移。   落在司度眼里,就是那垂下来一节的白绸在风中乱晃,每一处弧度都写满了心虚。   司度:“呵。” 第50章   司度一时也没注意到沈明烛居然准确说出了他的修为境界, 毕竟他十年前是金丹初期,离中期只一步之遥,沈明烛能推测出来也不奇怪。   他腔调怪异, 上下打量沈明烛:“看起来,你这十年过得不错嘛?”   他没想过沈明烛会过得不好。   在他的印象里,这人还是那个叱咤风云的“少宗主”,人人都敬他让他,即使受了罚被赶到外门,旁人也依然会对他忍让讨好。   瞧, 这位升龙台的冠军不就对他恭恭敬敬,连洗手作羹汤的活都愿意干?   半生顺遂、未尝过人情冷暖的贵公子不知道人走茶凉的道理, 不知道十年时间,足够让鱼虾发现困于浅滩的金龙已没有了动弹的能力。   沈明烛随口道:“尚可, 尚可。”   方青阳看了看沈明烛的神色, 虽然很不满司度的态度,到底还是忍了下来。   一是因为他打不过,真闹起来了还得麻烦沈明烛收尾。   二是因为……这个人是丹峰峰主的弟子, 还是个炼丹师, 明烛的伤, 说不定还得拜托他们。   沈明烛问:“你这次尾随……呃,造访,是来找我,还是来找方青阳呢?”   他态度从容,也不知道明明已经虎落平阳了,怎么还有一身泠泠傲骨。   司度撇撇嘴,幽怨地望了一眼树梢——江令舟藏在那个方向。   他哪里知道为什么没事要尾随别人?堂堂药峰首席,几时做过这等鬼鬼祟祟地事情?还不是江令舟, 一开始还说不来,结果来了之后就开始莫名其妙跟踪别人。   司度绞尽脑汁想理由,还真被他找出来了一个:“沈明烛,前些日子外门有个叫伍禄通的弟子失踪,他的尸体被发现在你附近这座山,是你干的吗?”   他也不怀疑沈明烛哪来的能力,毕竟这人是被夸了许多年的天才,宗主又宠爱他,当年以权谋私让人下手轻些也说得过去。   沈明烛浅浅叹了口气:“是。”   方青阳这下待不住了,反驳道:“不干明烛的事,人是我杀的。”   司度冷笑:“你倒是忠心,可敢发心魔誓?可敢去刑堂启问心阵?”   “我……”   沈明烛将方青阳往身后拉,“不是忠心,是友谊。是我动的手,我认罪。”   “罪”这个字眼太严重,一下子刺激到方青阳,他大声反驳:“那伍禄通是荣硕的走狗,这么多年来不知为他害了多少弟子,他奉荣硕之命,明烛是为了救我才动的手,他该死!”   “你也配有友谊?”司度又是一声冷笑:“那也应该上报刑堂,由刑堂论罪,不该私自下手。”   “你说的轻巧,刑堂要是这么有用,天底下哪来这么多恶人!”   “好了好了。”沈明烛去拦方青阳,“一点小事,哪里值得你这么激动?”   他偏头去看司度,语气仍然温和:“我认罪了,你待如何?”   司度说不过方青阳,气冲冲地换了一个软点的柿子:“看在你事出有因的份上,按照门规,当罚在无岸崖禁闭一月。”   无岸崖因地势原因,底部阴风阵阵,不见天日,为玄清仙宗惩罚弟子之所。   玄清仙宗在里面布下了阵法,进入者灵力会被限制,只能用□□生捱足够划破肌肤的冷风。   方青阳当下就急了:“是我的原因,你罚我,别罚明烛。”   话到最后染上了恳求的意味。   这个一手在外门闹出大事,逼得荣硕不得不引颈就戮,未曾软过脊梁的少年为着沈明烛低了头。   司度哑然,在这一刻居然生出了罪大恶极的感觉。   沈明烛无奈,再度将他扯回来,又看向司度,语气平和:“好,可以。”   “明烛!”   “别激动别激动。”沈明烛头疼,小声哄他:“我的实力你还信不过吗?而且,无岸崖在内门,比你往来山谷要近多了。”   方青阳冷静下来。   他没这么容易被沈明烛说服,真觉得这是件多值得庆幸的好事,可他觉得难过,因为他无力改变这一切。   方青阳微垂着头,声音哽咽:“那我到时候去给你送饭。”   他们这厢执手相看泪眼,显得司度像个恶人。   他没意料到沈明烛居然直接认下罪名半点不挣扎,一拳打到棉花上,顿时更气了。   司度在储物戒里掏了半天,扔了一副锁拷出来,趾高气扬:“既然认罪,那就戴上吧。”   “你!你不要太过分!”方青阳拳头紧攥,如若不是沈明烛死命拉着他的手腕,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冲上前给司度一拳。   这镣铐并不太能限制人的行动,严格来说,其羞辱的意味要大过惩戒。   司度高傲地睨了他们一眼,右手握了一块令牌给他们看。   那令牌为玉质,通体温润,中间缀了一个“刑”字。   司度道:“我在刑堂领了一份职,拿下你还是有权利的,难道你要抗令吗?”   “没有。”沈明烛好声好气,他把方青阳往后拉,用力瞪了他一眼。   方青阳下唇都要咬出血来,他别过脸,不甘不愿妥协在沈明烛眼神之下。   沈明烛捡起镣铐自觉缠好,粗大的银色锁链绕在他纤细瘦削的手腕上,微微抬手,叮当作响。   他很有耐心,将长长的锁链整理好又绕了几圈,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看向司度:“我们现在走吗?”   司度认定了沈明烛在装腔作势。   ——原本只要求个饶卖个好这件事情就能过去,这人偏要故作潇洒,好啊,那就如他所愿好了。   司度带着沈明烛走了,临走前,他又瞥了一眼暗处江令舟躲藏的地方,实在不知这家伙什么毛病。   反正他是待不下去了,被发现偷偷摸摸跟踪别人怪难为情的,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离开的借口,他可得赶紧走。   方青阳牙关紧咬,在原地站了许久,才转身往山谷内走去。   不知道内门有没有这么肥美的鱼,他今天多抓一点,放在储物戒里,明天给沈明烛送去。   “……方师弟,留步。”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挽留声。   方青阳回头,见来的是个陌生青年,他看不透修为,应当在他之上。   除了沈明烛,方青阳可不认识修为比他高的同龄人。   他神色警惕:“有事吗?”   “我……”江令舟迟疑片刻:“我叫江令舟,师弟或许听说过我。”   方青阳警惕的眼神顿时一变,染上深切的恨意来:“原来是你。”   他当然知道这个名字,宗主十年前新收的小弟子,害沈明烛落到这个境地的罪魁祸首。   他很快意识到这人和司度是一伙的,十年之后,他们还是不肯放过明烛。   方青阳深吸一口气,扯出几分苍白笑意。   他抱拳,深深鞠躬,手指都因用力泛着白,声音沙哑:“见过师兄。”   他自底层摸爬滚打,磨出了一层长在脸上的厚面具,眼睑微垂,便遮掩了满心的不甘与仇恨。   可这些情绪哪里是全然可以掩饰住的呢?饶是方青阳压制情绪的能力足够到位,依然能从眼神中泄露出几分。   那仇恨像是要凝成实质,叫江令舟吓了一跳。   就是上辈子那个在魔域里被打骂凌虐至遍体鳞伤的方青阳,江令舟也没在他眼中看到过这么激烈的恨。   沈明烛……对方青阳来说,这么重要吗?   江令舟抿了抿唇:“方师弟,我知道沈明烛可能对你说了什么,让你对我、对宗门有误解,但是有没有一种可能,沈明烛根本不像你看到的那样?传言说他陷害我,想杀我,如果他真的做过呢?”   方青阳露出一副恍然大悟感激涕零的神色,恭恭敬敬:“师兄教训的是。”   这表演委实假得很。   江令舟不明白,沈明烛究竟做了什么,才能让方青阳如此死心塌地?   *   江令舟带着满头雾水回了主峰。   谢望尘正凝神思索宗门内突然出现的没有雾气的奇怪缝隙,一时无果。他看到江令舟回来,暂时按下纷杂思绪,含笑问:“去外门看热闹了?”   江令舟有些不好意思:“是。”   “纪长蘅总说司度行事跳脱不稳重,我倒希望你能活泼些。”谢望尘忽然注意到江令舟情绪有些细微不对,“今天发生什么事了吗?”   江令舟顿了顿,迟疑地说:“弟子今天遇见沈明烛……”   “嗯?”   “司度将他囚了,关到无岸崖。”   谢望尘冷笑一声,“司度不是任性妄为的人,沈明烛犯了什么罪?”   浑然忘记上一秒还在说司度跳脱不稳重。   江令舟神色踟蹰,低声道:“他杀了一个外门弟子。”   “什么?他大胆!”谢望尘怒喝。   没想到多年过去,沈明烛依然死性不改,十年前他还只是残害同门未遂,十年后还想杀人?   “师尊容禀,沈明烛此次是有原因的,那外门弟子有错在先,怪不得他。”江令舟连忙解释,而后又露出犹豫神色:“弟子只是有些奇怪,他明明修为俱废,是怎么……怎么做到这种程度的?”   而且沈明烛说的话也很奇怪,什么叫“好像做错了事情”?什么叫“也许是未雨绸缪”?江令舟几乎都要以为沈明烛知道前世的存在了。   可是,即便如此,即便沈明烛从某些蛛丝马迹中窥探到几分事实真相,他又怎会说出“尽力弥补”、“心甘情愿”之类的话?   这实在……太不像沈明烛了。 第51章   “令舟?”   谢望尘奇怪江令舟忽然异样的沉默, 他直白道:“我说过,我只有你一个弟子,你若是实在介意沈明烛的存在, 我便将他赶出玄清仙宗。”   “不,没有。”江令舟连忙否定,他神色踟蹰:“我是在想……师尊,我们也许、只是也许……会不会,误会沈明烛了?”   倘若摒弃前世遗留的偏见,只看不久前那一次再相逢, 沈明烛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应该是从容的,是万物不萦于怀的, 成竹在胸、智珠在握,足够强大的实力带来足够坚定的心智, 故而无坚不摧, 故而无所畏惧。   他还是温和的,是善解人意温柔到不舍人为难的,如白衣仗剑的侠客, 一身浩然正气。足够柔软的心肠配合极强大的共情力, 让他毫无勉强地担负起了一无所知的罪孽。   “师尊, ”江令舟吞吞吐吐,他试探道:“不然,您就重新让师兄回归师门吧?”   虽然上辈子的经历痛心切骨,叫他如今偶然想起依然心有余悸,可他见到沈明烛之后,便无论如何恨不起来了。   他总觉得记忆里那个面目狰狞的恶魔,与方才眼前那个如玉如竹的青年不是同一个人。   谢望尘皱了皱眉,他一瞬间以为江令舟是言不由衷, 是试探或是赌气,可他看着对方认真的神色,又不免怀疑其确实是深思熟虑。   谢望尘张了张嘴,最终只搁置道:“再议吧。”   江令舟走后,这件事情却没能在谢望尘脑子里消失,如在骨髓上游走的虫,泛着细密难耐的痒,让他抓耳挠腮,不胜其苦。   江令舟的话与他在缝隙边看到的沈明烛不断在眼前交错重演、盘旋不去,他每一次入定不过三秒就要走神。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既然有疑虑,就该想办法解决。   谢望尘做事素来干脆果断,既然打定了主意,他就不再犹豫,决定去见一见沈明烛……的新朋友方青阳。   *   方青阳第二天如约在要求的地点等待,等到了来接他去办手续的内门弟子。   流程他大概知道一点,先是去领内门弟子的腰牌与服饰,再去点一盏内门弟子才有资格燃起的魂灯,接着去了解内门一系列规矩与堂口所在位置,最后去拜过五大峰,七天内要择一峰加入。   接引弟子引来一只仙鹤,那是给还没学会御剑的弟子使用的代步坐骑,全部流程结束之后,就该去新住处安置了。   接引弟子耐心得出乎方青阳想象,“内门任意两处间隔都远,七日之内,出示你的内门弟子腰牌可以免费使用仙鹤,七日之后,再用就要贡献点了。”   方青阳点点头:“是,在下谨记。”   仙鹤振翅而起,越飞越高,方青阳逐渐觉得不对劲。   是他见识太浅薄吗?普通内门弟子能住在灵气这么浓郁,且山形这么好看的山峰上?   正当他疑惑时,仙鹤已然落地,接引弟子半点没有为他答疑解惑的意思,带着他往前走去。   方青阳看到了前方六个年纪不一胖瘦性别各不相同的人,气势厚重如山岳,深不可测。   接引弟子躬身见礼:“弟子见过宗主、五位峰主。”   方青阳心中诧异,面上不动声色地跟着行礼。   虽然不知缘由,但这绝非是正常弟子进入内门的程序,别说宗主与峰主,就是普通长老,都不是一般弟子轻易能见到的。   他凭什么例外?他有什么特别?   难道是因为升龙台那一闹?不不,他倒不至于如此没有自知之明,升龙台之事能传到内门不过是因为有些新奇,但要让宗主放在心上却还远远没这资格。   唯一几率大些的可能、他活至今日最庆幸的事情——他认识沈明烛。   谢望尘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半晌道:“方青阳,你检举外门长老荣硕有功,可有想要的?”   方青阳谨慎道:“弟子也是为了自己,不敢求赏。”   “别紧张。”邢岫烟温声含笑,她是除谢望尘外玄清仙宗最强者,也是符峰峰主,九品符篆师。   她问:“外门大比报名那日,不少弟子看见你借助一枚符咒离开,你能告诉我们,那是什么符咒,又是谁给你的吗?”   要知道玄清仙宗内部是笼罩着阵法的,任何空间符咒、术法都不会起作用,否则,谁都能划破虚空来他们宗里走一遭,他们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邢岫烟并不严厉,语气也平易近人,可方青阳反倒更加戒备了。   他愈发警惕:“偶然得之,弟子对其也知之甚少,还是机缘巧合才发现它是一种空间传送符咒。”   谢望尘等人一看就知道他说的不是实话。   “这么说你运气还挺好,一个小小筑基弟子,能从荣硕手底下逃生,这也是运气?”器峰峰主闻岳森似笑非笑。   阵峰峰主盛琼英翻了个白眼:“受不了你们跟弟子说话都还玩心眼子,能不能像我干脆一点?”   她看向方青阳,“喂,小孩儿,你就说是不是沈明烛救了你?那符咒也是沈明烛给你的?”   方青阳油盐不进:“弟子不知道峰主的意思。”   “这小子,非要受点罪才肯听话吗?”御峰峰主梅松冷哼一声,经过收敛后的气势便猛地朝方青阳压下。   他是渡劫期,使上一成力也不是方青阳可以抵挡的,方青阳连挣扎都没有就被压倒在地。   在对战中磨砺出来的本能与对危险的直觉叫嚣着要他逃跑,死亡的威胁下,他心跳飞快,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可他却一动不能动,只能被迫承受着威压。   可以说,但凡梅松走了个神多用了几分力,方青阳顷刻间就会化为齑粉,别说性命了,连尸体都保不下。   没有人注意到,他手指上戴着的储物戒微不可查地闪了闪。   遥远的无岸崖,沈明烛似有所悟般脸色微沉。   *   无岸崖为玄清仙宗惩戒弟子的禁闭之所,里面不见天日,阴风缭绕,如同磨得尖锐的利刃,毫不留情割过皮肤。   被关进来的弟子都会戴上限制灵力的镣铐,没有灵力护体,刺骨的风也成了一种刑罚。   不过这些对沈明烛来说都影响不大。   他本来就是个瞎子,天色是暗是明对他而言都没有区别,他筋脉俱废也没有灵力,那镣铐就是个不太好看的装饰。   司度把他带到无岸崖就离开了,他无所事事,在四周游荡参观了一遍,而后寻了一个小山洞,打算先布置一个住处。   正收拾着,忽然察觉到他在方青阳储物戒上留下的那一道魂力被催动。   荣硕虽不在了,可他的家族盘根错节,内门不少他的族人或是与他有旧的人。   再加上方青阳入内门程序与旁人不同,也不知道三位长老是否会耿耿于怀怀恨在心,沈明烛放心不下,在方青阳将升龙台冠军奖品的储物戒递给他的时候,他做了些手脚又递了回去。   这魂力只有在方青阳遇到足以威胁生命的危险的时候才会触发。   来不及多想,沈明烛并指为剑,于虚空中自上而下划过。   空气如同水纹涟漪般往左右荡开,眼前开了一跳通道,往里望去,尽是紫色雷电交织。   沈明烛毫不犹豫地迈步走了进去。   虚空通道定位方青阳所在,沈明烛一只脚刚迈出,魂力已经蔓延开查探四周状况。   趴倒在地上的方青阳、空有威势而无杀气的威压、极度震惊的谢望尘、满脸诧异的六位峰主……   方青阳倒在地上还不安分,一脸不服气,挣扎起身的动作刚摆出架势就顿住,瞪大了眼睛看突然出现的沈明烛。   沈明烛:“……”   他终于发觉自己似乎是误会了,并且在八人十六只眼睛的注视下,后知后觉感受到了尴尬。   他半边身子还在通道里,拱了拱手轻咳一声:“我走错地方了,多有打扰,不好意思,你们继续。”   然后他紧急转身顺着虚空通道回无岸崖。   邢岫烟豁然向前一步:“慢着,沈明烛!”   谁慢谁是傻子。   沈明烛装作没听见,通道也在他离开后关闭消失,徒留八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好半天,纪长蘅才惊叫了一声:“明烛已经渡劫期了?”   虚空通道是渡劫期才能领悟的空间术法,看沈明烛那驾轻就熟、轻描淡写的动作,便知其已然掌握得很是彻底。   别的不说,就连纪长蘅都没办法在受护宗阵法保护的玄清仙宗内部如此轻而易举地划破虚空。   十年前他亲眼看着沈明烛受的刑,亲眼看见他被废了修为,也是他为沈明烛诊治,以免他伤重不治。   他确认那时沈明烛身上没有半点灵力,也确认他浑身筋脉俱断。   满打满算不过十年,他怎么突然成了天底下顶尖高手?   邢岫烟注意到了另外一件事:“明烛的眼睛怎么了?为什么还戴着镣铐?”   她看向谢望尘,一脸不赞同,还有着隐隐的气愤:“宗主,你做的?”   当年她是最疼沈明烛的人,后来事情一件接一件发生,她也是对沈明烛最失望的人。   于是在保住沈明烛的性命之后,她就没再过问这人的任何消息,只当做从未认识,故而她不知道沈明烛在受刑时伤了眼睛。 第52章   “按照门规, 明烛灵力被废筋脉俱断,当时错误便已经一笔勾销。我们不是说好的让他在外门自生自灭也就罢了,你怎么还伤了他的眼睛, 令他戴上镣铐?”   邢岫烟越说越气:“到底师徒一场,宗主,你未免对明烛也太无情了!”   莫名背锅的谢望尘欲言又止。   见邢岫烟还要再骂,他连忙将纪长蘅往前一推:“你弟子闹出来的事,你来解释。”   “司度?”纪长蘅愣了一下,旋即勃然大怒:“这兔崽子越来越不像话了!”   还趴在地上的方青阳支着脑袋看戏, 见状认同地连连点头。   性子越好的人生气起来越可怕,这说的就是邢岫烟, 谢望尘唯恐波及到自己,也连忙表态:“是极是极, 这孩子确实过分。”   邢岫烟瞪了他一眼:“宗主早就知道这些事, 也任由司度胡闹?”   谢望尘一僵,目光飘移,不敢做声。   闻岳森转移话题:“话说你们不觉得明烛修为很奇怪吗?他是这十年里重修成了渡劫, 还是一开始就有这个修为, 只是没表现出来?”   虽然相比起来, 二十六岁修炼至渡劫也没好接受到哪里去。   “更奇怪的难道不是,他有这样的修为,居然还呆在玄清仙宗不走吗?”梅松插话:“要是换了你们,一个元婴小修士要给你们戴上镣铐,你们会愿意?”   他甚至可以开山立宗,可以就十年前受到的伤害找他们报仇。   假如他还想杀江令舟,凭他这来去自如的手段,谢望尘都阻止不了。   闻岳森挠了挠头, 看向思索着的盛琼英:“盛师妹,你怎么不说话?你聪明,知道这是什么情况吗?”   盛琼英迟疑地摇了摇头,“我想不通。”   他们几人师出同门,关系好,沈明烛虽是谢望尘的弟子,但也是他们从小看着长大的,与他们的弟子也没差了。   自家的孩子怎么看怎么满意,那时他们觉得沈明烛是这天底下最出色的少年,天赋好、心性也好,足够接替他们成为下一代正道的领军人物。   后来莫名其妙的,沈明烛忽然就展现了阴暗扭曲的一面,一开始他们只以为是少年的叛逆,罚也罚过、教也教过,始终无济于事。   直到沈明烛对同门师弟下了杀手,他们才终于肯相信他们似乎一直以来都对沈明烛的形象存了误解,或许他根本就不是腼腆正义的少侠,而是戴上龙角伪装成真龙的毒蛇。   十年来,他们对此失望遗憾,却也深信不疑。   但时至今日,他们忽然不确定了。   沈明烛是这样的人吗?   假使他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为何有着这样的实力却偏偏沉默得如同一粒尘埃,不曾闹事,不曾寻仇?   假使他心狠手辣暴戾刻薄,为何任由司度对他颐指气使几多羞辱,不曾气愤,不曾反抗?   谢望尘默了片刻,将趴在地上看戏的方青阳拉起来,“你和沈明烛是什么关系?”   方青阳随口道:“我们不熟。”   “他划破虚空来救你,这是不熟?”   “因为明烛善良,换成别人,他也一样会救。”   方青阳这话说得真心实意、斩钉截铁,他此生从未见过这样正直正义的少年,往后大概也很难遇到第二个。   谢望尘忽而冷笑一声,“他善良?”   这下可真是刺到方青阳心头了,他瞬间跳脚,再没了刚才满口谎言一脸敷衍的模样,“难道不是吗?明烛在外门十年,他们欺负他没了修为、没了靠山,不说每月的补给,连他的储物戒都抢走了。”   方青阳说着说着语气就复杂起来,鲁聪、胡富奎的嘴脸浮上脑海,让他既酸楚,又杀意凛然。   方青阳攥紧拳头,不甘道:“就这,明烛也只是让他们把灵石还回来,甚至没动他们一根手指。要不是明烛阻止,我恨不得将他们碎尸万段!”   在场六人同时震惊:“你说什么?”   五位峰主震惊的原因在于——   那是沈明烛啊。   他们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说话都不舍得太过严厉的孩子,怎么就被外人欺负到这份上了?   他曾是玄清仙宗的骄傲,不到二十结丹,谁都认定他未来非同凡响,世人赞他为天骄,由得他目空一切,睥睨天下英雄。   可最后却被一群外门弟子霸凌侮辱。   ……外门弟子,从前连见沈明烛的资格都没有。   而谢望尘震惊的原因在于——   方青阳口中的沈明烛,与他记忆里前世那个人族的败类未免太不相同。   他认定了沈明烛自私、偏执、阴暗、恶毒,故而恨极了他,将他扔在外门,对他所受苦楚不闻不问。   可假如是他的记忆出了问题呢?假如他所认为的前世并非已经落定的事实呢?   “你此言当真?”   “我有什么必要说谎?明烛在外门的事情,你们随便找个人问一下都知道。”   方青阳一脸愤慨:“我倒是希望明烛能不要这么善良,那样,在司度来找他的时候就不会束手就擒进了无岸崖。以明烛的本事,如果不是在玄清仙宗,他不用受苦的,他可以过得很好。”   方青阳为沈明烛不值,他至今都不明白沈明烛怎么就这么逆来顺受。   修为、筋脉对修仙者多么重要,可这人竟是连这样的折辱都生受了,只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于是就心甘情愿。   任凭样样不如他的人对他嘲笑谩骂,任凭铁链加身。   善良不是受苦的理由,凭什么这么对明烛?   盛琼英喃喃:“为什么……”   梅松说得对,她代入自己想一想,如果是她被冤枉,她连修为被废的刑罚都不可能忍受,沈明烛是怎么可以接受自己被打入尘埃,罪名加身,心甘情愿不做反抗?   方青阳没忍住,嘲讽道:“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你们究竟对明烛说了什么,让他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盛琼英目光一凝,拧眉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方青阳张了张嘴,有些后悔方才的冲动,唯恐给沈明烛惹上麻烦。   他低下头,闷闷道:“弟子妄言,请峰主恕罪。”   方青阳说得语焉不详支支吾吾,让听的人着急得很。   邢岫烟凌空而起消失在原地,“我亲自去问明烛。”   就凭沈明烛还肯乖乖戴着镣铐,她猜这人还在无岸崖。   纪长蘅跟上:“师姐,等等我,我也去。”   他姑且算个有点本事的炼丹师,沈明烛的眼睛……或许他能起到一点作用。   *   沈明烛确实回了无岸崖。   他正为自己方才气势汹汹地出现而颇觉尴尬,缩在小山洞里不肯出来见花花草草。   心想要是还有下次,他一定不把场面弄得这么大了,先在附近打探清楚情况再出现。   忽然他察觉到了有人进入无岸崖,气息很熟悉,是他刚刚才见过的邢岫烟与纪长蘅。   沈明烛犹豫。   这该不会是来找他的吧?那他要不要出去呢?   凭邢岫烟与纪长蘅的身份,这玄清仙宗无处不可去,但无岸崖还是头一遭进来。   他们从前还是个弟子的时候是师尊的得意门生,师尊人好,从来不这么罚他们。后来他们成了别人的师尊,也不会这么罚自己的弟子。   上下两代师徒,沈明烛居然是唯一一个进无岸崖的人。   虽然知道作为刑罚之所,无岸崖定然不是什么好地方,但真看到的时候,往日单薄的形容才变得具象。   来不及思忖太多,邢岫烟神识漫开,寻找沈明烛的身影。   “师姐,你有找到吗?”纪长蘅身为炼丹师,神识强度要比同境界的修士强上许多,然而他转了一圈居然都没发现沈明烛。   “明烛会不会早就离开,不在这里了?”   离开也好,无岸崖这个地方,本就不适合他待。   邢岫烟也不知道,她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忽然本能察觉到危险,“小心!”   她拉开纪长蘅,恍惚间,似乎看到了一团黑雾。   那黑雾向他们眉心而来,直直撞入识海。   邢岫烟皱着眉,一瞬间好像看到了很多东西。   她看到了百年后神州陆沉,看到身边的师兄弟妹们浴血奋战,看到同僚战死,看到鲜血洒满了大地。   看到沈明烛从小到大顺风顺水成了大乘,没遭受门规处罚,没被赶至外门,始终是让他们骄傲万分的翔龙。   她也听说江令舟被赶出宗门后颇有际遇,百年时间成了渡劫,如日中天,敬仰者众。   她看到江令舟重新回了宗门,离开的时候是弃子,回来时已经可以与谢望尘平起平坐。   他说要为自己讨个公道,字字句句直指沈明烛。   宗主好像有点相信了,还说江令舟没有骗他们的必要,可邢岫烟无论如何不肯相信。   但她很快就为自己的固执付出了代价——沈明烛背叛了人族。   所有人都在为人类的未来死战,许多比沈明烛还要小的弟子都死在了战场,他却为了活命,毁了人类延续的希望。   该怎么形容邢岫烟那一刻的感受?   她疼爱了百年的孩子,任旁人怎么诘难她都不顾一切相信的孩子,居然会是这么一个畜生!   邢岫烟一直以来都很受师弟师妹、弟子晚辈们的敬重,她为人宽和,最是正义不过,是人族的顶梁柱,可最后人族遭逢如此大灾却又几分与她有关。   说是天塌地陷也不为过了,她所有的坚持、自尊、底线化为一抔黄土,微风一吹,每一粒尘埃都满是对她的嘲讽。   浓烈的愧悔化作刺骨的恨意,那一刻如果有机会,她甚至想把沈明烛碎尸万段。   非此,不足以告慰同胞在天之灵。 第53章   邢岫烟皱着眉头。   她识海中一下涌入太多东西, 让她一阵一阵泛着头疼。那腥风血雨炼狱景,与现实里四海升平的画面交织重合,让她一时有些恍惚。   等她终于睁开眼, 一道持剑背对她的身影便直直映入她眼底。   白衣猎猎,覆眼的白绸垂下一节在风中飞舞,眼前人恃险若平地,寸步不让,漫天黑雾席卷之下,他是世间唯一一抹洁白。   ——那是沈明烛。   他手上的镣铐已经解下, 整整齐齐放在一旁。   剑芒落下,不见天日的无岸崖当空一道白练, 如云销雨霁,顷刻间黑雾退散。   邢岫烟这时才发现, 沈明烛手上拿的不是什么神兵利器, 不过是一段路边随处可见的枯枝。   邢岫烟终于回神。   她蹙眉回想起方才莫名其妙塞进她识海里的画面,顿时后怕,喃喃自语道:“我居然中幻术了……”   那幕后之人定然对沈明烛怀揣着深深的恶意, 她若是真信了, 岂非要对明烛刀剑相向?   真是歹毒的计策, 邢岫烟看着前方沈明烛护在她身前的背影,心有余悸地想,幸好她没有中计。   “师姐。”纪长蘅忽然惊恐地扯了扯她的袖口:“你有没有看到,人族遭逢大劫,明烛、明烛他……”   “你也看到了?”邢岫烟安抚他:“幻术而已,下次我们有了准备,幕后之人就没那么容易再对我们下手了。”   纪长蘅陷入神州末日的思绪因这话勉强回神,他震惊地重复:“幻术?”   他和师姐可都是渡劫啊, 什么人能同时对两个渡劫,其中还有一个九品炼丹师下幻术?   邢岫烟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她示意纪长蘅看向前方:“你看明烛,你觉得明烛是幻术里那个样子吗?”   纪长蘅定定地看着沈明烛的背影几眼,剧烈的心跳慢慢平复下来。   他长出一口气:“原来是假的,是假的就好……”   世界不会走向末路,而他们信任、宠爱的少年,依然一身正气,璀璨夺目,如天上皎月,人间白雪。   沈明烛解决掉了黑雾,从半空中徐徐落下。   虽然手上沾了不少黑雾的命,但他至今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东西。他在小山洞自闭的时候,这些黑雾突然气势汹汹地出现,像是要找他寻仇。   寻仇他无所谓,但目标没搞清楚波及到其他人,沈明烛就不能接受了。   他在对战时犹能分出两分心神注意邢岫烟与纪长蘅的情况,于是便察觉到他们两人似乎是同时陷入某种梦魇,神情恍惚。   这让他动作都忍不住凌厉几分,好在两人没有失神太久,很快又能说能笑。   沈明烛放下心,不紧不慢地收剑入鞘……没收好,他没有剑,也没有鞘。   他松开手,枯枝早已无力承受如此剧烈的气势相撞,沈明烛的魂力一退去便化作轻烟散入风中。   他整了整衣袖,而后从树上摘下他挂上去的铁链,一本正经地重新锁在自己的手腕上。   “明烛?”他动作太快,太自然,邢岫烟一时都来不及阻止,只觉得这一幕刺眼得很,叫她心乱如麻,张口不能言。   沈明烛“嗯”了一声,礼貌地微微欠身:“见过邢峰主、纪峰主。”   纪长蘅指尖凝练一团光,光芒划过,沈明烛刚带上的镣铐“啪嗒”一声裂成两块,他满意地点点头:“你还是这样看起来顺眼。”   他对沈明烛保证:“司度太不像话了,明烛,我回去一定教训他,让他来给你道歉。”   沈明烛眨了眨眼,茫然地“啊”了一声。   这件事情是他的错吗?触犯门规是真,情有可原也是真,在修仙界这个弱肉强食的地方,律法门规本就几近于虚无。   沈明烛做的事情,倘若放在江令舟或是司度身上,根本不会有人责难他们,说不定还得夸一句做得好。   可沈明烛没敢奢望自己能有他们两人的待遇,就好像他没把纪长蘅的话当真,他问:“二位峰主专程来无岸崖找我,是因为方才的事情?”   因为他方才划破虚空,又突然消失?   邢岫烟一点一点扫过沈明烛的眉眼,看他比起记忆中消瘦许多的模样,忽然间有些不敢对视。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沈明烛这十年受过的苦楚。   邢岫烟越来越不敢确信当年沈明烛的罪证是否真就确凿无误,而假如是他们错了……   如果他们错了,那谁来偿还沈明烛?   该怎么赔他的眼他的伤,赔他这十年一去不复返的时光?   邢岫烟没有回答,纪长蘅看了看他失魂落魄的师姐,只好自己顶上,“也算吧,明烛,你怎么修炼的?”   他对此感到极度震惊,怎么同样都是人族,沈明烛的修炼速度就这么惊人?这真的是一般人类能有的修炼速度吗?   沈明烛却误会了这话里的意味,他轻轻叹了口气:“原来真的是啊……”   他认真解释:“我没有不服宗门判决的意思,我修炼的是魂力不是灵力,如果你们实在介意,我可以自废修为。”   “啊?你在说什么?不是,你……等等!”纪长蘅一时没反应过来,等这句话在脑中绕了个弯,沈明烛已经自顾自逆转功法。   他脸色瞬间一白,连唇色都变得浅淡,如同眼上飘飘摇摇的白绸。   沈明烛没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既然被发现了,他们两人又在场,那就敷衍一下好了。反正修为而已,废了就废了,再修炼回来很容易。   他现在已经越发驾轻就熟,最多三天实力就能恢复。   如果在这期间遇到危险,他也还给自己留了一张传送符咒,何况他觉得自己不会这么倒霉。   沈明烛对自己下手太过干脆,纪长蘅阻止不急,仿佛只一错眼的功夫,这人在他眼前生生又孱弱几分。   面无血色,惟唇边溢出的鲜红格外刺眼。   “你疯了吗!”所幸纪长蘅还是个炼丹师,他飞快从自己的储物戒里往外掏灵丹,外面有价无市的丹药被他一大把一大把往沈明烛嘴里塞。   人在情绪激动的时候是顾不上理智的,邢岫烟脸色顿时沉了下去,大骂道:“沈明烛,谁让你自以为是的?我们说话了吗你就觉得我们会介意?”   她神情难看得很,只可惜失去了魂力的沈明烛看不见,否则他应该已经利索乖巧认错了。   纪长蘅第一次看素来脾气宽和的师姐这么生气,以至于他生气生到一半都不敢再说话了,只埋着头低调地给沈明烛塞丹药。   原本的愧悔、歉疚全都因这滔天的怒火被压下,她又骂了两句,而后尾音忽然转化为哽咽起来:“你这样、这样……该多疼啊。”   沈明烛被满嘴的丹药呛到,如果不是这两人的语气听起来确实真情实感,他还以为这又是什么特别的刑罚。   沈明烛咳了几声,纪长蘅吓得不敢再喂丹药,只捏着他的手腕,灵力缓缓过破碎的筋脉,梳理着他乱成一团的内息。   沈明烛愈发茫然。   但他很快就想明白了,大概这两人不是那所谓的“重生者”,故而不知他上辈子造的孽吧。   沈明烛尝试解释:“其实还好,没有很疼,邢峰主,你不用在意,是我罪有应得。”   他这样迫不及待的认罪,反倒激起邢岫烟的叛逆。她本就觉得十年前的事情存疑,越和如今的沈明烛接触,越觉得其中有鬼。   她活了上百岁,难道还分辨不出一个人的品性吗?何况沈明烛实在太容易分辨了,他满身温和纯良掩都掩不住。   邢岫烟冷笑一声:“什么罪有应得?你说十年前?你有证据吗你就认罪?”   十年后的沈明烛有渡劫修为,十年前他难道就会差吗?   他要是想杀江令舟,对付一个刚被带回宗门不久、刚开始修行的少年还需要用暗器毒针?   退一万步说,假如十年前沈明烛确实只是普通金丹,可十年后他会为了好友方青阳挺身而出,会在敌袭时将她护在身后,会对一切苦厄毫无怨尤,难道十年前他就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了?   沈明烛是被放逐了十年,不是死了一回重新投了个胎,怎么可能变化这么大!   除了江令舟入宗后那一段时间的离奇事件,沈明烛其实一直都是沈明烛。   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是玄清仙宗最当之无愧的大师兄,是一身正气的年轻一代领军人物,是这天底下顶顶好的少年。   沈明烛再度茫然。   证据这个东西是找他要吗?他是被告人啊!   沈明烛忍不住道:“可是当时,你们都亲眼所见?”   “眼睛看到的就是真的吗?你用什么证明?”邢岫烟步步紧逼。   沈明烛:“……”   你都亲眼所见了还要我怎么证明!   邢岫烟叹了口气,柔声问:“你为何非要把这罪名揽在自己头上?明烛,发生什么事了吗?告诉师叔,师叔替你讨回公道,好不好?”   沈明烛沉默。   沈明烛无话可说。   ——有没有一种可能,不是我要把罪名揽在头上,是这罪名本身就在我头上?   邢岫烟又是叹气,声音愈发轻柔:“你不肯说我就不问了,师叔先带你回去养伤,无岸崖这个地方……”   司度这个兔崽子!   罢了,她不方便动手,得让蔓苓找个时间打他一段。 第54章   沈明烛试图拒绝, 但拒绝失败,他还是被邢岫烟带回了符峰。   原主几乎每个月都要受一番刁难,是以这具身体一身的暗伤, 偏偏又没有灵力护体,许多丹药纪长蘅都不敢给他用。   灵脉俱断不是一种好治疗的伤势,在从无岸崖回符峰的这一路上,外表看上去就像个二十左右年轻人的纪长蘅险些愁白了头发。   邢岫烟回主峰找谢望尘等人商量去了,正巧江令舟、司度也刚来。   谢望尘把司度叫来,询问关于沈明烛的事情, 这两人恰好在一起修炼,于是便一同联袂而来。   盛琼英先行发难:“听说你把沈明烛关进无岸崖?”   司度神色一僵:“您几位都知道了啊?那也不能怪我, 谁让他这么嚣张。”   本来,沈明烛只要说几句软话, 没有人会捏着这件事不放的。   刚见过沈明烛的邢岫烟实在无法把“嚣张”这个词同沈明烛联系起来, 她好笑道:“怎么个嚣张法?他不肯认罪吗?”   “这倒不是。”哪怕司度对沈明烛再有意见也不能昧着良心承认这件事,他心虚道:“供认不讳,俯首就缚。”   这与沈明烛方才的情况对上了, 那人生生自废渡劫修为的模样犹在眼前, 邢岫烟猛地多了几分激动:“为什么?”   魂力啊……   一个修仙界目前为止还没有人修有成效的领域, 沈明烛该有多么艰难才挣扎到如今的渡劫期?   可他动手时那样决绝,那样干脆,半点不把这些年的心血痛苦当回事。   他怎么可以这样对自己呢?   司度被她突然高亢起来的语气吓了一跳,嘟囔道:“我怎么知道他?说不定就是良心发现呢?”   “司度,别说了。”江令舟扯了扯他,低声说道。   末了他看向谢望尘几人,语气踟蹰:“弟子那天也在场,方青阳也问过沈明烛这个问题, 弟子听到了,沈明烛说……”   修士记性好,他复述得分毫不差。   “我好像做错了一件……也可能是一些事情,我想尽力弥补一二。”   “我也不知道。   “或许现在还没成功,但要是等我成功的时候,那就一切都晚了。”   “他们要废我修为,断我修行途,弄瞎我的眼睛,大概也是一种未雨绸缪。我没关系啊,全都按他们说的来吧。”   然而记得归记得,江令舟却不明其意,“沈明烛就是这么说的,他好像认定自己未来会犯下大错。”   “未来”这两个字,让谢望尘心脏忽然剧烈跳动了一下。   邢岫烟冷静下来,“我知道了,你二人先下去吧。”   显然他们要说些不能让他们两个知道的事情了。   两人行礼告退,走之前,司度好奇地问:“宗主,弟子的师尊不在这里吗?”   “他在我的灵峰上,一时半会怕是不会离开,你要寻他,用玉符给他传信便是。”邢岫烟道。   “不不不,弟子就问问。”司度疯狂摆手,而后迫不及待地拉着江令舟离开。   开玩笑,他也知道把沈明烛关进无岸崖这件事多少算他无理,宗主和其他几位峰主看在师尊的面子上不会对他动手,可师尊是真的会罚他的!   他们走后,邢岫烟抬手在周围布下一道灵力屏障,在本就都是一群渡劫没有人能不引起他们注意偷听的情况下,还要再多加一道防线。   其他几人见她这幅架势不免也认真起来,谢望尘疑惑:“师妹?”   “师兄,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邢岫烟神色凝重,一字一句,缓慢道:“方才我和师弟去无岸崖,我们俩都中了幻术。”   两个渡劫期同时中了幻术。   这是一件说出去会被人耻笑的事,渡劫已经是当世最强者,什么样的实力能同时对两个渡劫下幻术,而且还成功了?   最重要的是,他们中幻术的地点在玄清仙宗内门无岸崖。   两个玄清仙宗的长老,在护宗阵法没有被攻破的情况下,在自己家里同时中了幻术。   闻岳森狠狠抽了抽嘴角,如果不是确信师姐不是爱开玩笑的人,他几乎要大笑出声。   可他现在笑不出来,他震惊地确认:“幻术?你们知道是谁干的了吗?”   “不知道,但是有一点猜测。我们是自己挣脱了幻术,回神时时,见明烛挡在我们前面,同一片黑雾对战。”   她语气有了些不确定:“那黑雾极灵敏,不像人为操控,反倒像本身就是活的一样。”   “黑雾?”谢望尘呼吸一窒。   那边的梅松、闻岳森还在七嘴八舌:“咱们玄清仙宗怎么会出现一团黑雾?”   “听起来像是邪修手笔,可是没听说出现什么厉害邪修啊?”   “师兄,你听说过这种东西吗?”   谢望尘听得心生烦躁。   他经历过世界濒临毁灭,血色染红山河,他知道这不是能轻易提起的惨痛,可这两个一无所知的人还在叽叽喳喳,以为问了就能得到答案,然后就能轻易解决。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可他虽然知道,又要怎么说出口?   除此之外,他还有几分怪异的违和之感。   ——自重生以来,怎么每一次见到或是听到黑雾的消息,沈明烛都在场?   邢岫烟不知他心中百转千回,接着道:“我之所以能说对下幻术之人有所猜测,就是因为这黑雾——我在幻境里也见过。”   谢望尘猛然抬头,“你看到过?你看到了什么?”   难道继他之后,他的师妹也得了重生的机缘?   “我看到这黑雾为界外来犯,仿若有不死之能,人族节节败退,不久便至生死存亡之际。我看到包括我等在内,修仙界所有大乘、渡劫修士齐齐献祭。”   “那你……你有没有看到,沈明烛?”   邢岫烟敏锐地从这一句话里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狐疑道:“师兄也中过这种幻境?不错,我看到明烛了,他在最后关头贪生怕死,临阵脱逃,带着敌人找到人族为新生一代藏好的苟活之地,断了人族的未来。”   邢岫烟问:“师兄看到的也是这样吗?”   “幻境……”谢望尘语气艰涩:“你觉得这是幻境?”   邢岫烟反问:“不然呢?”   梅松、闻岳森也同时看向他:“对啊师兄,不然呢?”   这要不是幻境,还能是什么东西?   谢望尘默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才道:“太真实了。我将令舟赶出宗门,精心培养沈明烛,这其间我闭关过,奔忙过,经历了数次门派收徒大典,涌现天骄无数,有让我印象深刻的,也有为之遗憾惋惜的,所交之人,所见之景,所经之事,皆历历在目,你要我怎么相信那只是一场幻境?”   谢望尘又叹了口气:“我献祭后死去,再醒来便是你们对我说沈明烛要暗杀令舟,问我如何处置,我说杀——前世厮杀与哭喊犹言在耳,我如何能坐视这一切再发生?”   闻岳森恍然:“怪不得那时候我们觉得你态度这么奇怪,还以为你是中邪了。”   邢岫烟神情怪异:“前世?师兄你觉得那是前世?”   她好看的双眼瞪大了几分,显出其难以置信的震惊来:“你宁愿相信死后重生时空回溯这么荒唐的事情,也不肯相信这是针对明烛的幻术?”   盛琼英也认同地连连点头:“师兄,你怎么想的?这个幻术把明烛设定得如此遭人恨,明显是借刀杀人啊!”   “是、是这样吗?”眼看两人信誓旦旦,其中一个还是他们几个公认最聪明的小师妹盛琼英,谢望尘也怀疑起自己来。   难道真是他过于固执愚蠢,中计太深?   也有道理就是了,就他这段时间的了解看来,明烛根本不像是能做出前世那种事情的人。   梅松忧心忡忡:“明烛总说自己有罪,师兄,他是不是也知道你看到的幻境啊?”   谢望尘深信不疑幻境是已经发生过的前世,假如沈明烛知道了,岂非会以为这是他师尊通过某种手段得知的未来?   以至于他虽然不解,虽然不明所以,还是对自己苦苦相逼。   盛琼英冷静道:“必然就是了,否则,明烛不会说我们废他修为、断他灵脉是未雨绸缪。”   她抬眼,字句都清晰:“他认的根本不是十年前暗害江令舟的罪,他也从来没做过这种事,他以为的罪过,名为莫须有。”   “轰”地一声,大殿坍塌化为尘土。   谢望尘心神震荡下没有控制灵力,浑身气劲散开,幸而他很快反应过来,然而这主峰上的建筑还是不堪重负。   谢望尘顾不上思考住处的问题,他脑海一团乱忙,喉咙干得像是要冒烟,好半晌才发出一句声音:“是我错了?是我害了明烛?”   玄清仙宗的宗主、正道魁首、当世最强者的谢望尘第一次如此无措慌张。   他连前世死前都未曾软弱半分,可如今却诚惶诚恐,连说话都不敢大声,语气里的小心翼翼不加掩饰,像是浓郁到要溢出来。   他都对他的弟子做了什么啊……   生生被废修为、断灵脉的时候该有多疼?眼睛看不见日子该有多难过?   他明明知道!   他明明全都知道,可他毫不在意!   他把明烛放逐到外门,任由他无依无靠、自生自灭、受尽委屈。   整整十年。   三千六百多日升月落。   数日前的再次见面,他质问明烛“你是什么身份”,他对明烛说“好自为之”。   他明明看到明烛那时状态不算好,他明明猜到明烛出现在黑雾旁有蹊跷,他为什么不在意?   他怎么可以十年来都未曾在意! 第55章   谢望尘神情痛苦, 像是站不稳般缓缓弯下腰。   闻岳森看得不忍,伸手去搀,待谢望尘直起身子, 一滴泪悄然砸入土中,消失不见。   ——他在哭。   众人齐齐一怔,相伴数百年岁月,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看到谢望尘哭。   他们默契地移开眼,装作没看见。   梅松低声劝:“师兄,别难过, 还有机会挽回的。”   谢望尘很快收拾好情绪,抬起头时除了眼眶微红, 完全看不出他刚崩溃过。   他语气冷静,只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我比较想知道, 谁告诉明烛这件事的。”   到底是谁让明烛觉得他满身罪孽, 注定会为人族带来堪称灭顶的灾祸?   盛琼英皱了皱眉,讶异道:“不是师兄说的?”   难道还有其他人也中了幻术?或者,是施展幻术的人也对沈明烛下了幻术?   “我知道有一个人, 或许也中过幻境。”   “谁?”   谢望尘道:“我的小弟子, 江令舟。”   江令舟又被叫了回来, 他看着空无一物的峰顶满脸惊诧。   他们的房子呢?刚才有敌人打进来了吗?   他身边还跟着方才一同离开的司度,正叽叽喳喳:“宗主,我们不是才见过吗?”   谢望尘打断他:“司度,你先下去。”   “啊?”司度不知在场人的心情,仍笑容满面,故作委屈:“宗主,什么事情只能跟江师弟说,我不能听?”   “下去!”谢望尘语气凌厉许多:“本座只叫了江令舟过来。”   司度愣住。   江令舟担心地看了他一眼:“司度, 你先走吧。”   江令舟到底是江令舟,从尸山血海中跋涉出来,一步步走至顶峰,这种三司会审的局面还吓不倒他。   他本应该警惕,毕竟前世玄清仙宗放弃过他一次,是他一切苦厄的根源。   但或许是重生以来,谢望尘对他实在太好,以至于他到现在心中也只有全然的疑惑。   司度离开后,谢望尘问:“令舟,你是重生的吗?”   江令舟何等聪明,只这一句话便反应过来,思及前世今生谢望尘态度的不同,他震惊问:“师尊也是?”   谢望尘一寸不移地死死盯着他:“那你有没有对明烛说过前世的事情?”   江令舟不明其意:“这又不是件可以公之于众的事情,我连对师尊你和司度都没说过,怎么会告诉沈明烛?”   “你没说过?”谢望尘声音猛然拔高:“你确定你没说过?”   那沈明烛怎么会知道?   江令舟不解,甚至有些心虚:“我应该说吗?”   不是,重生诶!   这难道是什么很普通的事情吗?为什么他好像感觉这里所有人都知道?   闻岳森看向谢望尘,震惊道:“难道还有第三人?”   盛琼英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聪明人总是擅长放过自己,她皱眉思索片刻,当机立断道:“别瞎猜了,我们直接去问明烛就是。师姐,明烛在你那儿吗?”   邢岫烟点了点头:“明烛自废魂力,受了些伤,我带他回去修养,纪师弟也在。”   “原来是魂力,我说当年明烛灵脉俱废怎么还能有渡劫期修为。真厉害,魂力居然可以修炼,实在闻所未闻,明烛不愧是……慢着!师姐你说什么?”闻岳森声音扭曲,只觉得这话中每一个字都如同天方夜谭:“明烛自废魂力?为什么?”   邢岫烟眸光低垂,黯然道:“是我的过失。明烛以为我和纪师弟来找他,是要问责他擅自修炼的罪过……我没来得及阻止。”   “这是什么罪过?”饶是聪明如盛琼英,也是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哦,十年前?他以为我们不让他再修行?”   盛琼英说出口时甚至觉得惊悚。   怎么会有人对自己这么心狠,好像天然就把自己放在一个极低的位置,从来不奢望能够被珍视、被特别爱护。   可他明明值得这一切。   哪怕对于渡劫期来说,划开虚空通道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条件允许的话他们一般也不这么赶路。   但是在这一刻,盛琼英话语落下之后,在场除了江令舟之外的六人不约而同从原地消失。   渡劫期御空而行的速度本就快速,同在玄清仙宗内,这么短的距离就算快也快不了几秒。   可哪怕只是一瞬,他们也要更早一瞬看到沈明烛。   沈明烛正躺在床上无所事事,毕竟一个瞎子,就算他想做些什么也有心无力。   符峰曾经有个属于他的房间,谢望尘忙的时候,他在这里住了两年。   现在嘛……   沈明烛手指抚过床单,猜测应该是个客房,毕竟他曾经的住所属实有些……奢华。   纪长蘅拉着他上下检查了一通,连外伤都不肯放过,如果不是沈明烛强烈拒绝,他甚至想把沈明烛的衣服扒了检查一下身上。   接着便是一堆“药效太强”、“药浴”、“眼睛”、“棘手”之类的话,再之后纪长蘅说要去炼丹,叮嘱沈明烛不要乱走动,就在房间里好好休息。   沈明烛其实还是不太习惯当瞎子,他正想着要不再偷偷修炼回来一点魂力,起码让自己能够看见。   但一想现在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离邢岫烟有些太近,属实有些没必要。   总不能被发现之后再废一回吧?怪疼的。   ……其实也不是不行。   沈明烛在痛一下和当瞎子之间犹豫,忽而听到外面传来几道声音,声声唤着他的名字。   “明烛!明烛!”   听脚步声似乎有五人,沈明烛猜是不久前刚见过的谢望尘等人。   他翻身下床,应了一声“在”。   刚问清楚沈明烛在的房间,梅松一转头,便见沈明烛摸索着往门外来迎他们。   没了上一次见面时从虚空通道迈出所向披靡的威势,修为尽失的沈明烛在渡劫期的神识下毫无遁形。   他身体虚弱极了,宽大的袖口下手腕伶仃,依稀可见手臂上留下的陈年旧伤。   他就站在门口,像是随意路过的一阵风都能把他带走。   梅松心脏重重一跳,“你出来做什么?快进去!”   天知道这一刻他有多慌张,像是一场大雪呼啸着穿过心头的空洞,于是整个胸腔只留下一片滴着血的冰刃。   他差点以为他们会失去沈明烛。   沈明烛倒是乖巧,也不质疑他算不上好的语气,点了点头,慢吞吞地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走。   他走得不算快,其他人依然看得胆战心惊。   谢望尘忍不住快步往前,灵力轻柔地托起眼前消瘦的少年,扶着他到床上躺好,又掖了掖被子。   “纪长蘅呢?他怎么没在你身边?”邢岫烟皱眉,语气已经染上了几分不满与质问。   沈明烛语气温吞:“纪峰主说,他去炼丹了。”   纪长蘅开一次炉,最少也需要三天。   到了他这种境界,一些低等级的丹药无需丹炉可直接引火而炼,反手可成。   纪长蘅会郑重其事寻一专门之地拿出丹炉,就代表这丹药有一些难度。   看来沈明烛的伤是真的棘手。   但这不妨碍邢岫烟温声哄沈明烛:“没事的明烛,等你纪师叔把丹药炼好,你就可以重新修炼了。到时候你既能修魂力,又能修灵力,说不定还会开创修仙界一大先河。”   沈明烛偏过头循声“看”去,神情茫然而困惑。   然而他终究什么都没问,乖巧地点了点头,应了句“好”。   一看就是又在胡思乱想了,可也叫人没脾气。   盛琼英揉了揉眉心,无奈道:“你不会觉得我们是想让你当个打手吧?明烛,你是玄清仙宗新一代弟子之首,是宗主师兄的亲传弟子,是我们几个最骄傲最喜爱的师侄……从前,是我们对不住你。”   修仙者看破红尘富贵,有些话她不方便说。   但盛琼英发自内心觉得,他们的明烛就该是这世间最尊贵的少年,是天边独一无二的皎月。   沈明烛面上不见喜色,仍旧是乖巧点头应“好”。   或许是不信吧。   从他十年前毫无反抗时起,谢望尘就该知道,他这弟子比常人要更坚定,也固执许多。   不过现在不信也没关系,绳锯木断,水滴石穿,总有天明烛会知道他们句句真切。   “明烛,”谢望尘踟蹰着说:“十年前,我做了一个梦。”   他将幻境之事娓娓道来,等待着眼前人露出怨怼或是委屈的表情,也等待着对方的审判。   沈明烛应该有恨,这十年所有的孤苦落魄,全都是因为他轻信一场梦,一个幻境。   沈明烛“啊”了一声,歉然道:“对不起……”   还没说完就被闻岳森打断,“你道什么歉,你又没做过,是我们要向你道歉才是。”   沈明烛迟疑道:“说不定我本来会做,现在没做,是因为时间还没到,而你们又早有准备?”   闻岳森恨铁不成钢,实在不知道凶手是怎么给沈明烛洗的脑。   谢望尘叹了口气:“这就是我们今天来找你的原因,明烛,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幻境的存在?你以为那是注定要发生的事情?谁对你说的?”   沈明烛摇头:“没有人,是我自己猜到的。”   是系统告诉他前世存在,他总不能把系统供出去?   “那也是你师尊的错!”盛琼英无理由护短:“定是他漏了马脚,让你看出来了。”   其实算一下时间,最先中计的是江令舟,沈明烛真要从某些蛛丝马迹中窥探到真相,罪魁祸首也该是江令舟。   但谢望尘到底身为长辈,总该多担待一些。 第56章   邢岫烟强烈要求沈明烛在这里住下, 表示她已经安排人去收拾屋子了,保证会比之前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谢望尘不准,他认为沈明烛就该跟他一起回主峰。   两人正吵架呢, 沈明烛小心翼翼开口:“我可以回无岸崖吗?”   这话落下,争执的邢岫烟、谢望尘,观战的盛琼英,劝解的闻岳森,拱火的梅松全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直勾勾地看着沈明烛。   沈明烛虽然眼睛看不见, 但像是察觉到了灼热的眼神,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讪讪笑道:“怎么、怎么了?”   “为什么要回无岸崖?明烛,你不信我们吗?你怕我们会害你吗?”盛琼英心中酸楚。   可落到今日这地步全怪他们自己太蠢, 怨不得沈明烛。   沈明烛一怔, 倒没回答这个问题,只道:“我和方青阳约好了在无岸崖见面,我现在离开, 他会找不到我的。”   “这好办。”邢岫烟道:“我让人把方青阳一起接来, 正好给你作伴。”   谢望尘看向沈明烛白皙修长的、带着细小伤痕的手指, 指尖空空荡荡,“明烛,你的储物戒呢?”   修士间的传信哪里需要这么麻烦,非得见面才能说话不可?只要交换玉符印记,纵然远隔千里,传信也能瞬息而至。   谢望尘知道沈明烛现在没有灵力打不开储物戒也用不了玉符,可暂时用不了与没有是两回事。   沈明烛道:“不小心丢了。”   “那为师改日再给你准备一套新的。”谢望尘说。   究竟是丢了还是扔了还是卖了贴补家用都没关系,既然沈明烛这么说, 那就当作是不慎遗失好了。   邢岫烟做事素来干脆,两句话的功夫,她已经传信让人把方青阳带过来,这会儿已经在路上了。   沈明烛没了离开的理由,便也听凭安排。   其他人倒是想听听沈明烛的想法,但这人总是应“好”,连神情都看不出是否有不愿。   ——他们甚至不知道,沈明烛到底想不想看到他们,又是否也曾心怀怨怼。   但渡劫期毕竟是渡劫期,说一不二目空一切,除了沈明烛,他们不在乎其他人的感受。   方青阳被带过来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暗暗在心底做了最坏的打算,见了沈明烛才安心下来。   如此过了三天。   符峰峰顶毕竟不比外门的小山谷自由,方青阳住得拘束极了。   作为玄清仙宗核心五大峰,符峰峰顶的灵力不知比外门浓郁了多少倍。   除了邢岫烟的亲传,符峰其他弟子也只能住在附近的山上,能与渡劫大能同住一座山峰的峰顶,这是何等的荣耀与机缘?   可方青阳只觉得局促,连与沈明烛玩笑都不能尽兴。   再说了,渡劫而已,当谁还不是个渡劫?   他虽然不是,可他最好的朋友明烛是!   沈明烛得到允许后就慢慢将魂力重新修炼回来了,他覆眼的白绸换成了东海价值千金的鲛纱,因上面涂了药,还是每日一换的那种。   他灵脉还没恢复,没有灵力护体的情况下依然需要像凡人一样一日三餐。每天的吃食邢岫烟他们都会给他准备好,沈明烛也分不清具体都是些什么,给他他就吃。   反正方青阳挺担心沈明烛有天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这天纪长蘅起炉收丹,谢望尘等人惦记着沈明烛的身体情况,纷纷前往纪长蘅的炼丹处打探。   趁邢岫烟不在,方青阳鬼鬼祟祟:“明烛,我们逃吧?”   “住在这里让你很难受吗?”沈明烛神情歉然:“抱歉,你是被我连累的。”   方青阳急道:“说什么呢,如果没有你,我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次了。我是在担心你,我有点怕宗主他们不怀好心。”   他确实有担心的理由,谢望尘等人的态度未免变化太快,十年来他们对沈明烛不闻不问,怎么好像忽然之间就又将他视为掌中珠宝了呢?   方青阳抿了抿唇:“就算你觉得我在挑拨,我也要说,明烛,你一定要小心。”   沈明烛轻咳一声,有心想让他住嘴,“好了,青阳,不要再说了,我心里有数。”   “你总是这样心善,觉得全世界都是好人,明烛,我想到一个主意,或许我们有希望离开这里。”   沈明烛还没来得及阻止,方青阳已经叭叭说起他的计划:“我可以去找江令舟和司度,让他们去吹枕边风。虽然不知道谢宗主他们是打算对你有什么企图,但把你放在符峰,显然还是很在意这亲传弟子的想法的。”   “青阳,我觉得……”   “我知道你是想说他们不会帮我们,没关系,我们剑走偏锋,就是可能会让你跟着受点委屈。十年前,不就是江令舟容不下你,宗主才把你赶到外门的吗?我们可以旧事重演,我找个机会去见江令舟然后骂他一顿,让他生气把我们俩赶走,怎么样?”   “非常不成熟的想法。”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略微有些熟悉的人声,方青阳回过头,发现是不久前见过、方才谈话内容中的主人公——江令舟。   方青阳终于知道刚刚沈明烛为什么屡次出言想要打断他,原来是他背后蛐蛐的对象就在现场听着。   这场面很是有些尴尬,但方青阳岂是一般人。   他倒打一耙:“君子言不过辞,动不过则,偷听别人说话,能叫守礼吗?”   “是你说话声音太大。”在江令舟印象中,方青阳明明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像是背负了难以诉诸言语的苦痛,但时隔生死再见,他却活泼了许多。   谢望尘这几日对沈明烛有种失而复得的珍视,但幸而也没冷落了江令舟。   他对他解释了他们以为的前世不过是一场幻境,且凶手极有可能是幻境中差点让他们灭族的、黑雾模样的邪魔。   江令舟始终无法尽信。   他曾经多少回生死一线,多少回痛到昏厥,多少回绝望不甘,怎么可能是假的呢?   他真实经历过灵脉被废又重铸的痛苦,感受过血液沾满双手的黏腻,也曾有过被追杀时三月不敢合眼、困倦到几欲想一死了之睡他个长长久久一命呜呼……   他仍记得那时候的感觉,上辈子学到的功法灵技这辈子他依然可以使用,上辈子发生过的事大多数这在这辈子应验。   他完整地经历过一生,怎么可能只是幻梦一场?   江令舟本来是如此坚定的,可沈明烛却总是能让他迟疑。假如抛开前世不谈,有人对他说沈明烛是披着人皮的恶鬼,他一定嗤之以鼻。   可哪怕有前世记忆,他好像也越来越不信沈明烛能有多恶毒。   江令舟低声道:“好久不见,师兄。”   上次他只是暗中窥探,这应该才算他们十年后再一次见面。   沈明烛微微一笑:“好久不见。”   “一直不曾问过你,师兄,你当年为什么容不下我?我做错什么了吗?”尚未发生的事情尚可以用幻境来解释,但重生以来他感受到的针对却做不得假。   沈明烛摇了摇头:“没有,你没有错,是我的原因。”   江令舟不信。   “我冒犯了你吗?”   “没有。”   “我有何处不得体,让你丢脸了吗?”   “没有。”   江令舟望着他,眼神颤动了一下,“可是你陷害我、污蔑我,想置我于死地。”   沈明烛叹了口气:“是。”   “所以我才会设计让几位峰主看到……但是如果不是你存了暗害我的心,这个计根本不会成功。”   他有错吗?他不过是为了自保和报仇。   沈明烛“嗯”了一声,声音温和:“你如愿了,你做得很好,为什么不开心?”   他诚恳地说:“如果你还是觉得过意不去,你可以继续在我身上报复回来。”   轻柔的鲛纱在阳光下盈盈闪着光,他身上穿的白衣是水火不侵的上品灵宝,少年拥金戴银,连束发的玉冠都不似凡品。   如同世家大族倾尽一族资源、精心教养出来的小公子,生来便尊贵万分。   太多人宠他爱他,唯独他自己不把自己当回事,再委屈自己的话都能说得出口。   且不提江令舟听到这句话时的难以置信,方青阳第一个闹起来:“明烛!你胡说什么?”   沈明烛无奈,调转方向哄他,耐心解释:“青阳,不能不讲道理,是我欠他的,我当年做了很多错事。”   沈明烛虽然不知道前世是什么发展,但根据原主的记忆,不难猜测出假如原主那几次陷害全都成功了,江令舟日子会有多难过。   运气好还能留下一条命,废除修为断去灵脉赶出宗门,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当个普通凡人操心一日三餐度过百年。   但世间哪有这么顺利的事?世间多无奈。   而且,江令舟也不是甘于平凡的人。   所以沈明烛很能理解江令舟的恨意,说不定他上辈子害得人家受尽折磨九死一生。   连谢望尘都恨他,说不定他上辈子还干出了些毁灭世界的事情。   他甚至没办法用“一切还没发生”来为自己脱罪,对当事人来说,那就是已经切实存在的伤口。   “好啊,讲道理,那我们就来讲道理。”方青阳气极反笑:“明烛,你说你陷害他暗害他,总要有个理由吧?你的理由是什么?”   沈明烛神情一僵。   方青阳就是问过程他都能把作案手法说得一清二楚,可理由?   沈明烛努力回想原主当时的心情,笃定道:“因为江令舟天赋太好,我担心他威胁我的地位。”   方青阳冷笑:“能比得过你?二十六岁的渡劫。”   沈明烛气势瞬间耷拉下来,他自暴自弃:“就当我是卑劣吧。”   江令舟不由得想笑。 第57章   江令舟还是把这件事记在了心底。   做过的事情没法抵赖, 而另一个当事人也没有丝毫不认罪的意思。   可如此一来,沈明烛这么做的原因就很值得推敲。   沈明烛显然有难言之隐,或许是不能说, 或许是不想说。   但江令舟想,他一定要知道。   既然已身在居中,与事件本身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凭什么就得一无所知?   不远处的天空忽然被染成一片浅浅的紫色,丹霞成绮,雾涌云蒸, 显然纪长蘅的炼丹已经到了尾声。   按照渡劫期的速度,谢望尘等人不过多久便会回来。   心知从沈明烛这里得不到答案的江令舟调转目标看向方青阳, “方师弟,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 我可以向你保证师尊他们不会对沈师兄不利。”   方青阳:“???”   谁和你相识一场!   但他还是谨慎地问道:“为什么?”   沈明烛也好奇:“为什么?”   江令舟道:“因为十年前我们误会了师兄……师兄本就得师尊与几位峰主看重, 如今误会解开,师兄受了这般多委屈,师尊他们现在心疼都来不及。”   方青阳:“啊?”   就这么简单?   沈明烛:“啊?”   怎么就误会了?   方青阳突然深吸一口气, 义愤填膺起来:“狗屁的误会, 十年来明烛受的苦, 一句误会就能过去了?明烛,你千万不要原谅他们,迟来的深情比草都贱!”   沈明烛:“……啊?”   事情怎么发展成这样的?有没有可能,现在才是误会啊?   谢望尘六人从半空中落下。   他们没有偷听的打算,但方青阳这话实在大声。几人看了他一眼,倒是没有计较他的冒犯,毕竟这话也不无道理。   纪长蘅献宝似地递上一枚丹药:“明烛,治内伤的。”   沈明烛当年被强行断去灵脉, 体内留下不轻的暗伤,而后便被赶去外门,这之后也没得到好的治疗,那伤势便成了沉疴痼疾。   纪长蘅道:“等你伤好得差不多,就可以重塑灵脉了。”   在常人眼里仙途断绝的伤势对他们来说却并非没有解决的办法。   灵脉再生的丹药缺了一味枯荣草,这草药据说已然绝迹,玄清仙宗里也没有。   不过没关系,还有另一种方法。   由渡劫期出手,配合着可断肢再生的灵药,用灵力抚过灵脉断口将其补齐。这法子难度更高,毕竟伤者失了护体灵力,脆弱得很,渡劫期修士但凡有一处没控制好,对伤者而言就是二次伤害。   好在玄清仙宗还能拿得出几个渡劫,到时候一个不行就两个,两个不行就三个。   方青阳问:“重塑灵脉,需要多久?”   看在沈明烛的面子上,纪长蘅屈尊降贵地答:“短则一月,长则半年。”   方青阳神情遗憾:“那岂不是赶不上了?”   “什么赶不上?”   “鲁聪、胡富奎要给明烛还灵石,约好了一月,现在还剩十天。”   方青阳眼里有狡黠,他就是故意的。   谢望尘等人是出于愧疚也好,是不安好心也罢,趁着他们还看重沈明烛,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   鲁聪、胡富奎他也能解决,可身为谢望尘的宗主亲自出手,意义是不一样的。   邢岫烟疑惑:“谁是鲁聪、胡富奎?”   明烛在外门交的朋友?干脆一起带到内门给明烛作伴好了,他们玄清仙宗家大业大也不是养不起两个人,只要能哄明烛开心就行。   方青阳说:“领了外门任务给明烛送补给的弟子,没少仗着明烛没有修为欺负他,还总是克扣……”   方青阳话没说完,一股无形的重力陡然压了下来,空气似乎都凝固,连云都停止流动。   哪怕并非针对他,方青阳还是呼吸艰难了一瞬。   沈明烛无奈,衣袖轻拂,方青阳顿时觉得身上一松,他眨眨眼,转头朝沈明烛笑了笑。   沈明烛没好气道:“知道难受下次就别乱说话。”   他在符峰上好吃好喝地养了三天,嘴唇好不容易多了几分血色,只是身形依然消瘦得很。   谢望尘猛然想起他曾在这人手臂上看到交错纵横的伤疤,他大步上前,抓起沈明烛的手腕,于是袖口滑落,露出那些经年难消的旧伤来。   鞭伤、刀伤、烫伤、烧灼伤……   就连方青阳都瞳孔一缩。   他知道沈明烛身上有伤,可他没想到,他没想到……   这根本不是对战中打斗留下的伤势,这是刑具!   谢望尘手指颤抖了一下,声音忽然变得冷静无比:“是他们干的?”   所有人目光中像是燃着火光,炙热又饱含痛苦,沈明烛被盯得有些不自在,他微微用力挣脱,连忙整理袖子。   “其实,”他慢吞吞地说:“也不全是他们。”   “还有谁?”这三个字盛琼英说得杀意凛然,仿佛只要沈明烛念出名字,不论数量多少,不论对方什么身份,都注定了死路一条。   “忘记啦。”沈明烛摸了摸眼睛:“一开始,我看不见,所以其实也分不清是谁。”   谢望尘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杀意已经藏得很好,他温声道:“明烛,你到屋里去,服下丹药好好休息,那两人欠你的灵石,为师替你收。”   那些人他抓不到也就罢了,抓到了岂能轻易放过。   “宗主。”沈明烛叫住即将离开的谢望尘。   他仿佛能看穿在场人的想法,“请不要伤及他们的性命。”   “为何?他们这样对你,你何必心软?”谢望尘不能理解——你至今没有原谅我,没肯叫我一声“师尊”,为何对他们便如此慈悲?   沈明烛摇了摇头:“我答应过他们的,我不能言而无信。”   连江令舟也跟着去了外门,方青阳没走。   他看向沈明烛,声音哽咽:“明烛,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他要是早知道,当初不会让那两人带着完整的四肢离开。   沈明烛失笑:“都过去很久了。”   方青阳气急:“这难道是什么小事吗?你怎么还嬉皮笑脸的?”   沈明烛不笑了,一本正经回答:“生死之外无大事。”   方青阳:“……”   方青阳低下头,语气闷闷:“我还以为你会生气。”   他知道沈明烛性格好,还以为他故意说出鲁聪、胡富奎的名字,引得宗主等人发怒,沈明烛会不满。   他甚至做好了沈明烛打断他的准备。   沈明烛忍不住又露出一个笑来,“怎么会?”   他声音轻缓,笑意温和:“你是为了我,我知道,我很开心。”   这是方青阳对他的一片赤忱,他又怎会为了两个伤害过他的人辜负这片心意?   *   沈明烛在外门也算话题中心,他本是天之骄子,等闲难见一面的人物,忽然就从云端落在一个小山谷之中了。   在他刚来那段时间,每日都有人好奇地结伴“路过”山谷。   世间长了才慢慢适应。   老实说,他们对沈明烛的为人知之甚少。   据说这人心狠手辣,因妒忌屡下杀手暗害同门师弟,但那毕竟只是宗门下的判决,他们信与不信都没有太大实感。   他们真正感兴趣的,想要透过这人的身影窥探的,是他曾经高高在上的过往、和他们触之不及的另一个世界。   外门大比前夕,忽然有传言说沈明烛重新被谢望尘收为弟子。   有人羡慕,有人担心,有人嫉妒,有人后悔。   有人吃饱了撑的往山谷里跑了几趟,终于在某一天发现里面已经人去楼空。   连地里的菜都被薅空了,地上只剩几个遗落残枝败叶的坑。   虽然会有人在宗门内部种地就很奇怪,但沈明烛显然是主动离开这里的。   不是回了内门,难道还能是叛逃宗门吗?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内门却始终没有传出宗主为沈明烛正名的消息。   于是间众说纷纭,沈明烛的消息再次被传得沸沸扬扬。   有说沈明烛已经死了的,说当年被暗害的小师弟江令舟忍不下这口气,待到在宗门站稳脚跟后便杀了沈明烛。   有说宗主只是一时心软给沈明烛换了个内门的住处,但还不至于重新给他亲传的位置,说不定就是当个宠物玩意儿养着。   还有些传言便不堪入耳了,众所周知,那沈明烛生了一幅好颜色……   刚来到外门稍微听了一耳朵谢望尘等人:“……”   江令舟很久没这么无语过了,还他杀了沈明烛呢,他既不至于这么卑劣,也没有这个能力。   而此时的宗主大人与几位峰主大人才是真正地想杀人。   盛琼英就是再聪明,也想不到有些人的思维可以发散到这么肮脏的角度,她气急败坏:“师兄,你怎么管的宗门!”   谢望尘拍了拍他前面一个弟子:“道友,你这么编排沈明烛,就不怕宗主知道吗?”   前面那人一脸怪异:“宗主日理万机,没事来外门干什么?再说了,我们又没说错,沈明烛现在就是个废人了,还是个瞎子,宗主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怎么样的。”   谢望尘忍下怒意,尽量心平气和地问:“你怎么就确定他是废人了?”   沈明烛哪里需要依靠他这个不称职的师尊和宗主呢?他自己就已经足够优秀。   那人理所当然:“这么说吧兄弟,要不是他现在不知道去了哪里,我能把他当球踢,你信不信?”   谢望尘猛地咬紧牙关,怕自己失态,瞬间闪身消失在原地。   他突然害怕了,他突然不敢往下查,他甚至不敢再去外门。   那些沈明烛嘴里可以轻易提起的苦难,却叫他难以正视。   他知道仙途步步艰险,他知道的,他也可以接受,可给予沈明烛折磨的应该是破境的劫雷、是更强大的对手、是敌人。   唯独不该……   不该是这样一群恃强凌弱的小人。 第58章   玄清仙宗入门大比多了一个关卡, 据说考验的是一个人的心性,唯有品行正直的人才有机会通过试炼。   这件事情经由宗主亲自下令,试炼的阵法是盛琼英盛峰主亲自布下的。   弟子们并没放在心上, 左右他们已经入门,这规定只与下一届弟子有关,管不到他们头上。   他们更在乎另一个消息。   ——谢望尘对外放出话来,十日后要举行大宴,庆祝他的弟子沈明烛,成为这修仙界古往今来最年轻的渡劫。   之所以要等十日后, 是因为这消息不止在玄清仙宗流传,谢望尘大张旗鼓, 给叫得上名字的宗门都发了邀请函。   这封邀请函一出,毫不客气地说, 整个修仙界都震了一震。   刚看到时所有人第一个念头都是怀疑, 不只是因为沈明烛年岁实在太小,还因为他们这段时间没看到属于渡劫期的劫雷。   作为当世最高的修为,一旦有新的渡劫期诞生, 这劫雷必是遮天蔽日天下皆知的。   但话又说来, 谢望尘撒这种一见面就会被拆穿的谎有什么意义?沈明烛究竟有没有这个水平, 宴会上一见便知。   所有人将信将疑。   最不能接受的反而是司度这群曾经的故人。   司度去问他师尊:“沈明烛真是渡劫?”   纪长蘅与有荣焉:“如假包换。”   司度瞠目结舌,满脸天塌下来的苦涩,欲哭无泪:“不是,他怎么、怎么……他图什么啊!”   就不说沈明烛怎么莫名其妙成了渡劫,反正他许多年前就开始听“沈明烛是个天才”,如今只不过是比原来的天才还要天才一点……很多点,但听多了也就习惯了。   他更震惊的是,沈明烛是渡劫, 那不久前为什么乖乖地被他抓着关进无岸崖?   沈明烛那个时候就算还不是渡劫,怎么也得是大乘圆满吧?   他当时的嘴脸他自己看着都想给自己一拳,沈明烛又不是打不过,为啥要忍啊?   司度想不明白。   司度又去找了江令舟:“师弟啊,你说沈明烛不会报复我吧?”   江令舟想了想:“不会,要是报复,早就报复了。”   “也是诶,不过他为什么不报复?”   司度和沈明烛的关系一直谈不上好,忘了最初因为什么事情吵架,只记得他一直看不太上沈明烛,觉得他虚伪,惯会装蒜。   后来与江令舟交好,那就是出于友情的同仇敌忾了。   大仇没有,但确实彼此都不怎么喜欢对方就是了。   “我也想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江令舟眸光复杂,他看着司度百思不得其解的苦恼模样,失笑道:“何必发愁?师兄要真想报复,第一个报复的得是害他沦落到这地步的我,第二个是把他逐出师门的师尊,你还得排队。”   这安慰实在太有道理,司度认同地连连点头:“你说得对。”   值得沈明烛报复的人太多,可事实上,这人连趁他失去修为欺辱他的外门弟子都全都放过,还是师尊他们替这人报的仇。   ——他在刑堂还算有点地位,知道宗主和几位峰主都先后向刑堂暗中下令,要他们查清当年都有谁趁人之危过。   这边在猜测沈明烛的意图,那边在猜测沈明烛的想法。   谢望尘问他:“明烛,你真的愿意对外界公开你现在的实力吗?”   这个问题谢望尘早就问过,沈明烛同意之后他才对外宣布要举行大宴。   但沈明烛总是太过沉默,太过逆来顺受,以至于他时常分不清,这人究竟是不是发自情愿。   他会有为难吗?他会觉得勉强吗?他是真的开心吗?   谢望尘心有疑虑,于是只能一遍遍确认。   沈明烛也不介意谢望尘像只鹦鹉一样一个问题问上几十遍,他好脾气地点了点头:“实力是瞒不住的,没关系。”   其实他一开始说完愿意后也没想到谢望尘会闹得这么大,已经到了举世瞩目的程度了,但这种感觉……也不错就是了。   正说着,谢望尘忽然皱着眉从储物戒中取出他的通讯玉符,玉符正轻微闪着光。   倒是稀奇,这枚属于“玄清仙宗宗主”的玉符都是些商业朋友,不年不节的时间,谁会给他发消息?   谢望尘神识扫了一眼,发现是隔壁九霄仙宗的宗主俞苏青。   九霄仙宗与玄清仙宗同属三大仙门,也有几分守望相助的情意,但私交着实一般。   而这位俞苏青俞宗主不仅给他发了消息,并且人也已经到了他们宗门门口。   谢望尘:“?”   到底是宗主亲自前来,出于外交礼貌,他同沈明烛解释了一下情况就出去接人。   这事情和沈明烛没关系,他这几天被纪长蘅抓着不是吃药就是泡药浴,感觉自己已经被药味腌透了。   沈明烛开始认真思考起方青阳的提议。   他走出门,抓住在地上挖坑试图种菜的方青阳,“青阳,要不我们逃吧?”   方青阳震惊:“啊?”   现在不是过得挺好吗?   沈明烛叹了口气,心中满是不被理解的戚戚然。   方青阳挠了挠头,手上的泥土蹭了一脸。   他发现种地是件会上瘾的事,自他在山谷里种了几天地之后,一天不种地就手痒。   然后方青阳感觉储物戒里通讯玉符震了震。   没觉得沈明烛是需要提防的人,他毫无负担地拿出通讯玉符扫了一眼,先是诧异地挑了挑眉,而后嘿然一笑,眼珠滴溜溜转动。   方青阳轻咳一声,板着脸故作恭敬,微微欠身,抑扬顿挫道:“沈师兄,宗主有请。”   不知为何,谢望尘不太习惯与沈明烛用玉符交流,好像隔了一层薄薄玉牌,他们本就不算亲厚的关系就变得更加疏远似的。   好在渡劫期的实力,足以支撑他在任何时候出现在玄清仙宗任何一个地方,因而想与沈明烛说话时也算方便。   “啊?”沈明烛疑惑:“宗主要见我?”   谢望尘现在不应该是在待客吗?怎么突然叫他过去?难道出什么事情了?   沈明烛不多耽搁,想了想,带上方青阳,身形一闪就消失在原地。   假如真是出现了某种意外,他身边是最安全的地方。   因着上次气势汹汹划开虚空通道结果却只是师长教徒的乌龙事件,沈明烛这次吸取经验,先查探了一下四周的状况。   这会面情况似乎比他以为的还要正式,除了谢望尘,五个峰主也都到的齐全,这已经是玄清仙宗最为核心的力量。   而对方也来了不少人,沈明烛能够看出这个会议隐隐以三人为首,除了谢望尘,他猜测其中一个是俞苏青,另一个应该是上衍仙宗宗主容毓。   三大仙门宗主齐聚,看起来要商讨的不是小事。   沈明烛带着方青阳进了房间,欠身行礼,“见过……”   他犹豫了一瞬该称“宗主”还是“师尊”。   谢望尘已经将沈明烛逐出师门,现在也不过是因为愧疚才自称“为师”,但这愧疚是出于误会。   真相是无法掩埋的,终有一天他们会知道前世真实存在,到那时,自以为被愚弄的几人说不定会恼羞成怒。   沈明烛可不想自己身上再多一个罪名。   是他的错他认,这种欺骗信任、玩弄感情的罪名他可不认。   好在他没为难太久,谢望尘开口免了他的礼,言笑晏晏:“明烛,不必多礼,快入座。”   他指了三人中唯一的女子介绍:“这位是九霄仙宗宗主俞苏青,你叫她俞师叔便是。”   他又指了指剩下一人:“这位是上衍仙宗宗主容毓。”   这般介绍似乎是点出了亲疏远近,然而仙门宗主眼里哪管亲疏远近,所以这介绍只表明了三大仙门的实力而已。   玄清仙宗虽为仙门之首,但九霄仙宗百年内连出两渡劫,宗主俞苏青更是晋升渡劫后期,一下成了值得谢望尘正眼相待的对手。   相较之下,上衍仙宗就有些弱了,看起来就像是为了凑够“三”这个数量硬挤进来一样。   在场的人修为都不低,甫一来人便有所察觉。   那脸上沾了土的筑基暂且不提,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沈明烛身上。   少年生了一副好相貌,白袍玉冠,面如皎月。价值连城的东海鲛纱覆了眼,更添三分温文。   周身毫无灵力波动。   但他绝无可能没有灵力,只能是他们察觉不到。   这位近段时间在修仙界引起轩然大波的少年,原来看上去如此清瘦,一身风华内敛,浑然不似多年前锋芒毕露意气风发模样。   容毓曾经见过沈明烛,在上一次仙门大比上。   仙们大比三十年一次,只有百岁以下的修士可参与,为修仙界最瞩目的一场盛事。   上一次大比时沈明烛还太小,未曾参战,只是已经展现出了不俗的天赋。   宗门的长老遥遥一指谢望尘身后的小孩儿,对他说这是位后起之秀,六岁筑基,他当时不以为意。   六岁还太小了,在任何意外都有可能发生的修仙界,太过年幼的天才还不值得他上心。   二十年时间匆匆而过,再次见面,昔日只能跟在师长身后的孩童,如今已有资格与他平起平坐。   容毓心想,所谓天赋啊,真是让人绝望的天堑。   俞苏青微微含笑,“这些日子我时常听到你的名字,明烛,你如今可是修仙界的风云人物。”   “俞师叔过誉。”沈明烛礼貌地回,他给方青阳传音让他找个地方坐下,然后才在众人瞩目中不紧不慢走到谢望尘旁边。   他的位置比几位峰主还要靠前一点,不是因为他宗主亲传的身份,还因为他是修仙界最年轻的渡劫,当今最有可能飞升的修士。   在这个前提下,谢望尘的重要性都要弱他一分。   没有人对他坐的位置有异议,如果不是他们和谢望尘同辈相交,而沈明烛是谢望尘的弟子,这才沾光当了一回长辈,否则还得称一声“沈道友”。 第59章   沈明烛向来是宠辱不惊的, 谢望尘发觉,自十年后再见以来,不论旁人对沈明烛是何种态度, 他情绪似乎永远不见太大波动。   就像现在,修仙界屹立于金字塔最顶端的一群人齐聚一堂,皆对他赞颂有加,换成天底下任何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年都很难不喜形于色。   而沈明烛却还能保持冷静,从容不迫、不骄不矜,像是这一切理所当然故而不值得分神, 也像是只把这当成礼貌性的吹捧故而不相信其真实。   这个十年来在泥泞中长大的少年把自己养得很好,他知礼仪、明事理、懂进退, 毫不露怯,气度不凡。   在谢望尘等人面前, 沈明烛是温和到没有一点棱角的, 他像一抔洒在月光下的白雪,几乎让人怀疑太阳一出来便会消散。   可面对外人的时候,他虽然仍看似温和, 却又是凛然不可攀的。如同富贵人家的小公子, 再平易近人不谙世事, 也自带一份矜贵的疏离。   谢望尘知道沈明烛是在维护玄清仙宗的脸面,他做得很好,换成任何一个人都很难做得比他更适合“少宗主”这个位置。   但言辞太过得体,反倒让谢望尘生了几分怅然与遗憾。   他总希望沈明烛可以轻狂一点,可以肆意一点,少年就该仗着心头一点热血横行无忌,哪管未来是什么模样?   一番寒暄过后,房间门再一次被轻轻敲响, 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   来的是江令舟,似乎也是收到了谢望尘的传讯。   他见到人来得这么齐全也有些诧异,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上前行礼:“弟子见过师尊,师叔,诸位前辈……”   他顿了顿,再次欠身:“见过师兄。”   沈明烛对他微微一笑,颔首致意,“师弟。”   江令舟也是少年天才,年纪轻轻已至元婴,也就是沈明烛珠玉在前,否则这光芒还得再耀眼三分。   谢望尘再次介绍了一遍人后示意他入座,“明烛,令舟,这次让你们过来,是因为俞宗主提到了一件事。”   俞苏青手指轻弹,一枚投影石飘到半空,徐徐展出九霄仙宗上空一道画面,“月前,我在宗门之中发现虚空不知何时裂开一道缝隙,里头时不时涌现一团黑雾。”   黑雾?江令舟皱眉。   是前世给人族带来灾难的邪魔?可它们不是应该百年后才会出现吗?玄清仙宗无岸崖露了一次踪迹也就罢了,怎么好像满界都是?   难道前世也是这么早就有了苗头,只是当时的他太过弱小所以没机会知道?   那投影石随着俞苏青的讲解画面滚动,“黑雾不强,我挥手可灭,可灭之不尽,实在叫人烦不胜烦。”   也就她是渡劫后期,才能轻描淡写说出这一句“不强”、“挥手可灭”。   江令舟望着投影出来的细小缝隙,心想这邪魔的实力莫非与缝隙有关?反正前世大劫到来时,那缝隙足有一人高,从里头出来的邪魔好几头都有渡劫实力。   “我观察了许久,总觉得这缝隙里透出来的气息有些奇怪,于是便随手抓了一团去找护宗长老——诸位应该都听说过。”俞苏青说得平淡,仿佛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但在场所有人连同谢望尘在内,眼中都不由得多了两分忌惮。   知道沈明烛与江令舟两个小辈大概不清楚,谢望尘给他们传音解释:“九霄仙宗的护宗长老是整个修仙界唯一一支为人所知的天机一脉。”   这话说的谨慎,但事实上所有人公认,这不仅是唯一已知的,大概率还是唯一存于世的天机。   九霄仙宗的天机一脉世代只有一个传人,天机窥探天命,故而寿数总是不长,上一任天机死之前,会把所有的功法传承连同修为全数传给弟子。   这是这一脉的独到之处,每一代天机接任时都是最为鼎盛的状态。   九霄仙宗的天机从来活不过三百岁,但九霄仙宗永远会有天机。   江令舟听得心生震撼,前世他以为自己已经闯入顶尖大能行列,以为从今往后这个世界将不对他再有秘密,挥手可掌星辰。   如今方知从前浅薄,根基太浅,空有一身蛮力。   好像这时候开始,修仙界的壮阔和神秘,才真正对他展露一缕薄纱。   这是修仙界最核心的部分,这是只有最顶端一小部分人才能心照不宣的秘密,无数人念兹在兹、上下而求索,所为的不过是撬开这扇巨大沉重的门。   现在这道门就在他面前缓缓打开了,江令舟固然激动、固然热血沸腾,可也不□□露出一丝茫然。   好像……又和前世不一样了。   俞苏青接着道:“我宗长老的直觉素来敏锐,她见到这团黑雾后,竟为它问了一次卦。”   天机可知天下事,但天机也不是万能的。   据说,每一个天机一生之中只有三次向天问道的机会,三次机会用尽,即刻身死道消。   不过以天机无所不知神鬼莫测的能力,除非是足以灭宗的危机,极少看到他们有需要开坛问卦的时候。   但话又说回来,以九霄仙宗如今的地位,哪有这么容易遇到这样的大危机?   在场众人默默地听着,心知俞苏青既然坐到这里,又专程召集了三大仙门说得上话的人物,结果定然不容乐观。   俞苏青默了片刻,沉声道:“大凶之兆。长老说,此或许是波及修仙界的一场大灾,倘若渡不过,人族便就此覆灭。”   房间内骤然安静,连呼吸声都停了。   稍顷,容毓问:“是否太夸张了些,只这些小东西,便能让修仙界覆灭?”   他可是看到了,留影石里,俞苏青灭他们跟踩蚂蚁似的。   俞苏青反问:“容宗主是不信我宗护宗长老,还是觉得本座在说谎?”   这两点当然都不能承认,容毓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邢岫烟笑着圆场:“想来是太过吃惊了,在下听到时也难以置信。”   她性子向来体贴温和,江令舟想,难怪邢师叔人缘这么好,上辈子大灾到来她深陷危难时,那么多人不顾一切去救她。   邢岫烟目光征询地看向谢望尘,谢望尘会意,思量片刻,朝她点了点头。   显然是在众目睽睽下达成了某种共识。   这一番眼神交锋自然避不过在场其他人,他们于是看向邢岫烟,等着她开口。   邢岫烟道:“前些日子,在下也在我宗内遇到过这样一团黑雾,实力比俞宗主所说要略强些。此外,它们似乎还能以幻术作为攻击手段,其幻境极为真实,稍有不慎就会沉溺其中,即便脱离,也很难分得清现实与虚幻。”   她说得这样详细,俞苏青心念一动,“莫非邢道友……”   “是。”邢岫烟没觉得有什么丢脸或是无法承认的,她苦笑道:“在下曾陷其幻境,恍恍难辨真假。”   谢望尘也道:“此事我能证明,相同的幻境我中的还要早些,若非师妹点醒,想来至今都将信将疑。”   “连你都中了它们的幻境?”俞苏青眉头紧蹙。   没人会因此觉得谢望尘与邢岫烟实力低微,只会震惊这未知黑雾的幻术居然如此可怖。   容毓思忖片刻:“许是这黑雾便只擅长幻术,实力一般,若能提前提防,便不足为惧。”   “话虽如此,可护宗长老都提及此危及人族,恐怕并非这么简单。”俞苏青说完,又问:“邢道友,你可有发现虚空缝隙?”   邢岫烟摇了摇头:“未曾,大抵是遗漏了,在下之后重新查探一次。”   谢望尘突然开口:“我见过。”   他顿了顿:“脱离幻境之后,我便开始游历天下。多年下来也找到了一处缝隙,我将其用阵法封印,以为万事大吉。不曾想,回宗之后,我在宗门内又发现一处缝隙。”   “何时?”邢岫烟奇怪地问,这事情她都没听闻。   “约莫三月前。”   就是那一次,时隔十年后,他再一次见到沈明烛。   如今想来,那次他空见缝隙不见黑雾,大概率也是沈明烛做了什么。难怪那时的沈明烛那样虚弱,跌跌撞撞,连路都走不顺当。   是他愚昧,是他荒谬,是他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才会在那种时刻对这人屡出恶言。   俞苏青慎重道:“你我宗门皆有护宗大阵,竟都能被这无名黑雾闯入,这修仙界内不知沦陷多少,不可不妨。”   容毓若有所思:“这缝隙是虚空中开裂?莫非是通往另界?”   大抵是不曾亲眼所见,既不像俞苏青那样对护宗长老的批语深信不疑,又不像谢望尘有个重生的机缘,故而始终无法像两人这般如临大敌。   容毓忽而兴起,“如此,藉由缝隙参悟,岂非能更好悟得飞升大道?”   渡劫期初步掌握空间之力,能够划开虚空构建通道,倘若有朝一日能够破碎虚空,便有机会前往上界。   修士把这个过程称为飞升,视其为毕生最神圣也最伟大的唯一终点,为此一生汲汲营营、家破人亡者数不胜数。   没有一个修士不渴望飞升。   这话落下,在场半数人目光同时颤动。   俞苏青皱眉,冷声道:“此事关乎人族未来,谁要是敢动此邪念,本座与其,不死不休!” 第60章   容毓感觉自己被内涵了。   俞苏青虽然没有指名道姓, 眼神也没偏移向他一分,但容毓只觉这话里字字是在点他。   到底也是渡劫,一宗之主, 几次三番被下面子,容毓也忍不下这口气。   他正要说话,便听谢望尘应和:“正是如此。我愿将封印之法告知诸位,倘若有发现缝隙,及早封印消弭,或可有助于人族。”   容毓要说的话堵在了喉口, 只好生生咽了下去,胸口堵闷发涩。   到底是渡劫, 一宗之主,几次三番被下面子, 也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容毓忍了下来。   三大仙门向来同气连枝, 如果有不同意见的是谢望尘,那就是“仙门内部出现了不同意见”。   但要是是他处于不同阵线,明天修仙界谈论的就是“两大仙门向来同气连枝”了。   沈明烛在一旁深以为然地点头。   他也接触过这黑雾与缝隙, 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 是该早点解决掉。   俞苏青问:“需要以三大仙门名义, 联合发布讨檄令吗?”   谢望尘思忖片刻,迟疑道:“我觉得还是不要吧?不必引起万众猜疑。”   如今那邪魔的行踪已经被察觉,明暗攻守易型,趁着它们还没反应过来尽早解决就是,倘若公之于众,不知又会引起多少争论权衡。   总有人会有和容毓一样的想法。   总有人会有比容毓还要“聪明”的想法。   沈明烛再度认可地点头。   谢望尘余光瞥见他虽然安静但听得十分认真、一脸深沉且若有所思的神色,不由有些想笑。   他问道:“明烛,你觉得呢?”   “啊?”沈明烛猝不及防被提起, 他愣了一下。   见所有人都看向他等待着他的回复,方才慢吞吞道:“我也觉得没必要公开,反正,我们又不是没办法解决,何必引得人心惶惶。”   他与谢望尘一样的立场,不一样的理由。   在场人略微一想就能反应过来,谢望尘是担心有人利用着消息起了歹心,沈明烛是不想让多数人忧心。   俞苏青切实顿了一瞬。   谢望尘等人与沈明烛熟络许久,对这人是个什么性子有所了解,虽然也有些出乎意料却也不算太过诧异,俞苏青却是第一次与沈明烛有这样深的接触。   在沈明烛说出口之前,她从未想过还有这样一个角度。   修仙界是一个太广阔、也太无情的世界了,弱肉强食,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谁都成不了别人的救世主。   他们会考虑天下苍生,考虑人族未来,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把个体的悲欢喜恶也放进抉择天平的两端。   俞苏青私下里与邢岫烟来往还算密切,她忽然知道,邢岫烟为何对这师侄赞誉有加、爱重非凡。   *   三大仙门内部达成共识,各自派了人手出去满界寻找虚空缝隙,找到了能封印就封印,不能封印便把位置记下留待宗门长老。   躲猫猫的游戏还用不到渡劫出手,目前谢望尘等人更在意的,是十日后为沈明烛而设的庆祝盛宴。   懒得来回奔波,俞苏青接受了邢岫烟的邀请在玄清仙宗住下。   出于礼貌,他们也邀请了容毓,但容毓毕竟与他们私交甚少,大概是觉得不适应,故而还是拒绝了。   反正渡劫期,再过来也很快。   俞苏青叫住他,正色问:“容宗主,玄清仙宗与九霄仙宗都出现了缝隙与黑雾,难道上衍仙宗就平安无事吗?”   容毓一僵,旋即恼羞成怒:“你什么意思?你怀疑本座?”   俞苏青愣了一下,“不是,我只是提醒你要多注意。”   容毓怎么这么激动?   容毓也反应过来自己误会了,面上也多了几分歉窘:“实在抱歉,我一时想岔,俞宗主放心,我回去之后即刻安排巡查。”   “我?不……”俞苏青心想她有什么放不放心的,左右这又不是她的宗门,“容宗主心里有数就好。”   趁着在场众人寒暄的寒暄、送别的送别,沈明烛拽了方青阳鬼鬼祟祟就往外跑。   纪长蘅乐呵呵地叫住他:“明烛,这是去哪?该跟我回丹峰了。”   沈明烛瞬间垮下脸,他慢吞吞转过身,耷拉着眉眼,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哦。”   方青阳表示心疼,但不妨碍他想笑。   这下轮到他拽了沈明烛回去,低声道:“看在那些药材都很贵的份上,你就再忍忍?把宗门吃穷,也算给你那十年讨点利息。”   俞苏青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好奇地问邢岫烟:“这是?”   邢岫烟看了一眼,忍俊不禁:“明烛受了点伤,纪师弟说他这种情况要每隔三日泡一次药浴,明烛总想逃,说自己已经被腌入味了。”   难怪这人进门时带着一身似有似无的药味,她还以为是佩了药囊。   毕竟若不是邢岫烟说起,她也不敢轻易往一个渡劫期居然还会受伤,而且伤重到需要定期泡药浴的地步这方面去想。   “怎么受伤的?严重吗?”俞苏青问。   “出了些意外。”   这就是不想多说的意思了,俞苏青会意,也没纠缠,她笑着说:“桡铁藤,玄清仙宗好大的手笔。”   上一次听到桡铁藤现世的消息似乎已经是三十年前了。   邢岫烟也笑,像是随口附和般应了一句:“明烛值得的。”   她没说这已经是沈明烛最近用的药材里最普通的一种,正如同俞苏青也不知道她这一句“值得”说得有多认真恳切。   俞苏青想了想,问:“我宗有一株枯荣草,不知对沈师侄的伤有用否?”   “枯荣草?”邢岫烟眼神忽而明亮,他们其实一直有在打听枯荣草的消息,断脉再生定然是好过渡劫灵力强塑的,不论是在效果还是安全方面。   然而灵草可遇不可求,纪长蘅也说枯荣草大概率已经绝迹,他们才在失望中渐渐放弃这套方案。   邢岫烟极少将喜意表露得如此明显,她连连点头,郑重其事:“有用的,俞宗主,如果你愿意把枯荣草给我们,玄清仙宗你看中任何东西,都能拿走,或者,你有别的条件也可以。”   “有用就好。”俞苏青笑道:“我既然会将这件事说出来,便没打算用来做交易,大难当前,人族本就该同心协力。”   她招呼一个长老过来,当着邢岫烟的面吩咐长老回宗将枯荣草取来。   枯荣草是可生死人肉白骨的灵草,但要是处理不当也是天下至毒,修仙界最好的炼丹师在玄清仙宗。   灵草虽好,对她却没什么用,与其堆放在宗门宝库里,不如拿出来做个人情。   ——一个也许用不了几年就是天下第一、再用不了几年就能飞升晋仙的少年天骄的人情。   再说了,看谢望尘等人对沈明烛的态度,得他一分好感,整个玄清仙宗都会对她一团和气。   而她需要付出的只有一株枯荣草。   *   人在忙碌的时候总会觉得时间过得很快,连在荒山野岭中闭关的弟子都被宗门令薅了出来,为十日后的盛宴做准备。   这些弟子还以为宗门出现了什么危机,急匆匆地奉命前来,还没站稳就劈头盖脸领了一堆事情,连把山峰刷成红色的这种无理的要求都有。   这弟子莫名其妙,“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这是要庆祝什么?”   “庆祝咱们宗内多了一位渡劫。”   “真的啊?太好了,是哪位长老?”   “是沈师兄。”   “沈师兄?”这弟子愈发不解,“谁来着?”   对方好心解释:“沈明烛,沈师兄。”   弟子们最多也就闭关个两三年,他们还没耐心百年不见天日,因而记忆中停留的版本还是:“沈明烛不是被逐出宗门了吗?修为尽废灵脉俱断,别说渡劫,连修炼都做不到才是,是同名同姓,还是你在骗我?”   “没有同名同姓,就是同一个人,至于我有没有骗你……”对方神色怜悯:“你出去打听一下就知道了,做好心理准备,别吓到。”   “不是,”这弟子见友人如此作态,也有些将信将疑:“可是我记得沈明烛……沈师兄今年还不到三十吧?你的意思是,他只用了三十年不到,就成了渡劫?”   友人摇了摇头。   这弟子松了一口气,他就说嘛,这怎么可能呢。   友人道:“你说长了,是不到十年。”   弟子:“?”   松了一半的气卡在喉咙,他急促地咳嗽起来,憋红了脸问道:“你说什么?”   “沈师兄十年前修为被废,他是重新修炼起来的,十年不到,就成了渡劫。”   这弟子问:“那他的灵脉是怎么接上的?”   友人瞪他:“我怎么知道!”   “可是沈师兄不是因为暗害江师兄被逐出宗门了吗?”弟子低头看了看新发的红色弟子服,“也是,他都渡劫了,肯定不能再怪他。”   沈明烛虽然人品不行,但天赋实在惊人,有些时候,天才就是可以享有特权的。   友人捂住连忙他的嘴,左右小心看了看:“说什么呢你,当年的事全是误会。”   弟子不信,他觉得这些话术分明全是借口,不然,为什么沈明烛一成渡劫就有误会了?而且还说得如此含糊其辞。   弟子挣开友人的手,愤愤不平地低声道:“当时可是几位峰主、长老亲眼所见,不是沈师兄想暗害江师兄,还能是江师兄陷害沈师兄不成?就算是误会也要给个说法吧?”   友人摊了摊手:“但现在事实,沈师兄没有报复江师兄,江师兄对沈师兄时态度也很友好,可能确实有不能说的误会呢?两位师兄关系好得很,哪用咱们这些外人替他们操心?” 第61章   十日时间匆匆而过。   沈明烛这些天也忙得团团转, 其他人是忙着筹备宴会,他是被抓着试礼服。   天知道一群嘴上念叨着不讲虚礼、断尘缘断俗念的修仙人士,为什么突然在意起了腰间佩的玉是圆形还是方形更好看。   大宴是第二天一早开始, 为表重视,所有收到邀请函的人全都提前一天到了玄清仙宗。   本来有资格收到玄清仙宗邀请函的人不多,不过这次谢望尘有意要给沈明烛撑场面,恨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他的徒弟是这时间举世无双独一无二的绝世天骄,故而邀请函发起来就有些不加节制。   好在玄清仙宗够大,突然多了这么些人也不显得拥挤逼仄, 除了路上多了些只有传闻中才能听见的人物,对弟子们而言没有太大区别。   他们甚至乐衷上了在路上瞎逛, 路上碰见也敢大胆上前打个招呼,毕竟这是自己的地盘, 有宗门做后盾, 总是更有底气的。   江令舟不是闲逛,作为宗主的弟子,这么大的活动他上上下下都要帮忙操持, 因而路上时常能见到他步履匆匆的身影。   临近宴会开始, 眼见良辰吉时快到, 他忽然在路上被拦住。   那是一个陌生的修士,江令舟不太认得出来,作为东道主,他礼貌问:“这位前辈,可是迷路了?”   谢望尘虽然发的邀请函多,但也不是什么人都发,江令舟知道这人必有独到之处,他年岁资历都尚浅, 加之看不出对方的修为,故而恭恭敬敬称一句“前辈”。   “这位便是江道友吧?果然一表人才。”那人言笑晏晏,“在下有话想与江道友私下说说,还请道友移步。”   他表情带了点神秘与不怀好意,又一副胸有成竹的自信模样,像是掌握了某件惊天大秘密。   有话不能直说,还非要私下交谈,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江令舟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暗自评估了一下自己与对方的实力,决定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面上一片乖巧纯良,“前辈有令,安敢不从?这边请。”   傻子才放弃自己最大的优势和敌人硬碰硬。   这里是哪里?这里是玄清仙宗!   他是谁?他可是玄清仙宗宗主的弟子诶!   不想把事情闹大破坏沈明烛的宴会,江令舟只暗暗给谢望尘发了一条传讯,而后才转身带路。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那人似乎对江令舟全然信任,也或许是对自己的能力有充分的自信,毫不怀疑地跟在江令舟身后,甚至不曾在意通讯玉符被引动时的波动。   “晚辈该如何称呼前辈?”江令舟试探问。   “我没有你们人族所谓的名字。”   江令舟带路的身形顿了顿,“前辈是妖族?”   该不会是魔族吧?他之前去了魔族一趟,大闹一场,这是来找他报仇来了?   这人笑而不答,“非要一个称呼的话,那就‘岳非江’吧,这具身体的名字。”   “夺舍?”江令舟猛然转过身。   “不要说得这么难听,他是自愿献上这具肮脏无用的躯体供本座驱使的。”岳非江无所谓道。   越说越离奇了,江令舟抬眼看他,眼神警惕:“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本座不是东西。”岳非江神色傲然:“说了你也不能理解,本座来自域外,江令舟,你或许不认识本座,但本座对你可是闻名已久。”   江令舟顿时了悟对方的身份。   ——是邪魔,是黑雾,是前世自称“上神”的侵略者,是毁了人族的罪魁祸首。   他内心杀意于瞬间喷涌而出,却不得不由于技不如人暂时忍耐下来,“尊上此行是为我而来?不知我有何处入尊上之眼?”   他有些想不通。   假如真如师尊、师伯所说,前世是一场幻境,那最有可能种下幻术的就是眼前人所在的种族。   他们给他编造出这样惨烈的幻境,理应与他不死不休,如今却还能一幅无事发生的模样与他交流,这不应当。   可假如那确实是他的机缘,他死过一次,又活了过来,那邪魔理应与他素不相识。   今生的江令舟算什么呢?一个有几分薄名的天才,一个弱小的元婴,在层出不穷的人族天骄中毫不起眼,邪魔怎么会为他而来?   岳非江轻笑一声:“你这就未免小看你自己了,江令舟,本座赌你是你们人族不世出的天才,不出百年,你会是这天下第一,故而屈尊降贵来招揽你。本座可是很有诚意的,如何,要不要成为本座最忠实的左膀右臂?”   这段话就没什么诚意。   江令舟想了想,故意装出一副震惊中带着狂喜,狂喜中掺着试探,试探中藏着得意,得意之余还有几分小心翼翼的复杂神色。   他问:“尊上为何会这么认为?”   “你就当是直觉吧。”   “我凭什么信你?须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岳非江自信满满,胸有成竹:“江令舟,难道你不想复仇吗?”   “复仇?”   岳非江淡笑道:“你有一个师兄吧?他是不是妒忌你的天赋,屡屡陷害于你?你的师尊是不是偏听偏信,每一次都误会你、责难你?你在玄清仙宗过得并不开心不是吗?难道你就不信报复,不想让他们后悔这样对你?”   他说的全是前世的事情。   江令舟心一沉,面上不动声色:“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   “这你就别管了,你只需要知道,如果没有本座,不过多久你会被废了根骨逐出玄清仙宗,颠沛流离摸爬滚打,尝遍人间苦楚。可如今本座来了,江令舟,你的未来就此改变了。”   岳非江如同拿着糖果诱导小孩儿的人贩子,语气充满低劣的诱惑:“你的师兄,本座记得叫沈明烛是不是?他可真是你们人族的败类,在未来,他为求活命,眼巴巴地求着替我们办事。其实他也是条好狗,但是为了你,本座可以放弃他。”   他浑然察觉不到江令舟忽然凌厉的眼神与横生的怒气,自得问:“如何?江令舟,感受到本座对你的重视了吗?”   他是昨天突然重生的。   他们这个种族所生活的世界濒临破碎,为求延续,必须在赖以生存的土地彻底失去之前找到下一个可以替代的世界。   上一世,他们差点就要成功了。   他们屠灭了这片大陆上最棘手的生灵,剩下那些花啊树啊妖啊鬼啊,全都不足为惧,眼见这个世界即将改换主人,来往的通道却忽然全被封印。   他们这一族曰“尯”,身形如黑雾,不死不灭,被打散后会重新从祖冢诞生。   可是他们还没来得及把祖冢从旧地移到新故乡,通道就已经被封印了起来,如此一来,他们死后重生再也不能越至神州大陆。   最终他们还是全都死了,那群如蝼蚁一般密密麻麻又讨厌的人类死活不肯认命,宁远献祭自身同归于尽也要杀了他们。   他们于族地重生,再没办法离开,不得不直面祖冢的消亡。   祖冢随着世界破碎消失,他们也没了重生的能力,尯族与人族同灭。   他没想到他还能再醒来,醒来时又回到刚开辟通道的时候。   母神终究是怜爱他的,这一次,他要夺回属于尯族的一切!   岳非江也不知道这一世为什么与前世有了些微差别,前世这个时候,他们刚找到神州大陆,还在谨慎地小心试探中。   鬼鬼祟祟,韬光养晦。   结果这一世他们忽然被人族发现了踪迹,记忆中好几处薄弱的壁垒交界处全都被封印了起来,叫他烦躁得不行。   好在他找到机会混进玄清仙宗,见到了他们尯族前世最大的敌人——江令舟。   就是这个家伙上辈子把他们杀得最惨,祖冢新生的速度一度赶不上族群消亡。也是这个家伙研究出了什么献祭之法,以身为熔炉,封了他们最大也最主要的通道。   这辈子好不容易才通开一条小通道,他挤了好久才艰难挤过来,大军还未到达,敌强我弱,岳非江萌生了把江令舟拉拢过来的想法。   他们尯族也不全然是莽夫,上辈子江令舟在战场上打得他们节节败退的时候,岳非江也尝试调查过他。   这不难查,作为人族的风云人物,岳非江随便抖抖都能听到不少事情。   譬如江令舟曾是玄清仙宗弃徒,譬如他这次回宗许多人暗地开了赌局,赌他会不会大开杀戒。   岳非江越听越上头,自己的敌人过得如此凄惨无意是件很舒心的事情,上辈子他只觉得快意,这辈子他却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尚还幼小的江令舟正在玄清仙宗过得水深火热,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能将其拉拢过来呢?   ——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江令舟眼神晦暗不明,他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原来,尊上的目的是我师兄啊?”   难怪要来拉拢他,怂恿他“复仇”,原来是想让他杀沈明烛。   岳非江虽然觉得这句话有些奇怪,但也没多想,自信道:“你恨他,不是吗?”   江令舟又是轻笑一声。   是啊,是啊——   在他“刚重生”的时候,在十年之前,他确实恨极了沈明烛。   可他为什么会恨沈明烛?因为那一场幻境。   那一场,与这邪魔口中,一般无二的幻境。 第62章   谢望尘收到传讯的时候正在和师妹师弟们给沈明烛选礼服。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 每个人都坚持自己选的颜色和样式最好看,沈明烛左右为难,最终只好闭着眼睛随便指了一套。   恰好指到的是谢望尘为他选的, 正兴奋呢,江令舟的传信就过来了。   因时间紧迫,江令舟没来得及说太多,只发了一个位置,请求谢望尘过来一趟。   谢望尘眉头紧皱。   江令舟做事向来稳重周到,如此语焉不详, 很难不怀疑是否是遇到了危险。   “明烛……”谢望尘神色为难。   眼看宴会即将开始,他身为宗主和师尊, 理应站在沈明烛身边,替他撑腰, 成为他的后盾, 为他加冕。   可是江令舟或许很需要他。   其实他本就不需要为难,沈明烛比他还要担忧而积极,“江师弟大抵是遇到危险了, 这两日宗门内鱼龙混杂, 宗主, 我和你一起去看看。”   闻岳森“啊”了一声,挠了挠头:“但是快开始了。”   时间都通知下去了,把那伙人全都鸽在前厅是不是不太好?   “事急从权,众位会理解的。”沈明烛眼神催促谢望尘。   纪长蘅试图跟上:“那我们也?”   谢望尘摇头:“我与明烛足够,你们留在这里招待客人吧。”   这里可是玄清仙宗,自己的地盘,他们两个渡劫,难道还能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   恐迟则生变, 两人没有过多耽搁。   到现场的时候,恰见江令舟不知说了句什么惹怒对面的人,于是那对面的修士怒而欺身往前,一手扼住江令舟的脖颈,“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住手!什么人敢在我玄清仙宗放肆!”谢望尘挥手弹出一道灵力。   灵力在半空被挡住,余劲往两旁散去,惊落远处塘里的残荷。   花瓣被撕扯得粉碎,飘飘荡荡落在池面。   一招之间,足够谢望尘察觉对方的实力——起码也是个渡劫。   可修仙界哪来这么多渡劫?   明面上修仙界的渡劫不到二十人,这二十个人谢望尘全都认识,他知道其中没有眼前这人。   是隐藏的、未知的渡劫?   而且实力至少在渡劫中期以上。   岳非江冷笑一声,他抬手将江令舟甩了出去,还不忘挥出一道冷厉锋芒。   那闪着白光的攻势直直循着江令舟而去,江令舟尚且难以稳住身形,更不必谈躲避。   生死只在这一瞬间。   但是他心情居然还算得上安定,并不太惶恐,也或许是因为他还没来得及惶恐。   沈明烛出现在了他身后,伸出手拉住了他。   江令舟得以稳住身形,他站定,看见那道掺杂着浓烈暴戾气息的光束在他眼前寸寸消亡。   与此同时,谢望尘也已经与岳非江交上了手。   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两人已经交手过百招,招招致命。   渡劫有翻云覆雨、移山倒海之能,放开手交战时方圆十里都得寸草不生。   自己的宗门自己心疼,谢望尘难免束手束脚,还得分出心神控制以免波及周围。几瞬之后,居然隐隐落了下风。   要知谢望尘这“修仙界第一人”的名号喊了有百年,百年来从无争议,而今却被一个声名不显的人打得节节败退。   沈明烛找了个安全的地方把江令舟放好,用魂力在他周围笼罩一层屏障,没有过多寒暄,上前去帮谢望尘。   断续丹还没炼好,沈明烛现在还是没有灵力的状态,虽然指间戴了个装满天材地宝的储物戒,可还用不了。   是以他的武器佩在腰间。   剑如秋水,映一泓流光。   长剑出,岳非江心中一惊,寒毛乍起,毛孔战栗地表明眼前威胁,他急忙往后撤去,不得不避其锋芒。   这一切做完,他才有时间抬眼去望。   只这一眼便叫他目眦欲裂:“是你!”   剑术超群、功法诡异的白衣瞎子,下手极为狠厉歹毒,为了一点小事穿过缝隙来追杀他。   幸好没被这个瞎子摸索到祖冢,要不然还没等到世界毁灭他们就先死了,那他岂不是成了全族的罪人?   岳非江对给他们造成莫大麻烦的江令舟印象深刻,也知道对方有个师兄叫沈明烛,可他知道得这么详细,却懒得去调查一下沈明烛长什么样子。   上辈子他的族人追杀沈明烛至人族最后的藏身之地,但他是谁?尯族三大魁首之一,沈明烛这样的小人物,哪配他亲自追杀。   所以他并不知道。   不知道这个屡次打散他躯体的白衣少年就是沈明烛,就是上辈子那个他只从下属口中听到三言两语、因着江令舟的关系多投向几分注意、卑微而弱小、让他极尽鄙夷与不屑的沈明烛。   他记得眼前人白绸覆眼,分明瞎子的装扮,却偏偏有着其他人族没有的敏锐干脆。   ——生死大敌!   岳非江愤声:“又是你!”   沈明烛握着剑,疑惑他为何这么激动:“我不认识你。”   “你当然不记得我,但我对你可是一日不敢忘,恨不得割了你的肉喂狗。”岳非江咬牙切齿:“你已经杀了我一次,难道你还想杀我第二次吗?”   这话说得奇怪,他分明还活着,怎么就被“杀了一次”?   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现在也不是追求公平的时候,人都跑到家里打自己家的孩子了,谢望尘可没心情在乎这是不是以多欺少。   因着沈明烛加入战局,岳非江也逐渐难以招架,不由得泄露出几分黑色雾气。   这黑雾实在太具有代表性,对方身份昭然若揭,谢望尘心一紧——不论怎么看对方都是与他们一般无二的修士,倘若不是被逼急了泄露出黑雾,谁能想到那是侵略者?   他们居然能做到这种程度,那人族该怎么分辨、怎么抵抗?   谢望尘这一分神,顿时被岳非江找到了机会,他手中黑雾凝成匹练往前挥去,像是鬼神索命的长鞭。   沈明烛将长剑掷出护在谢望尘身前。   岳非江一击既出,并不关心结果,瞬间调转身形朝江令舟而去,为了阻挡跟上来的沈明烛,还不忘持续挥出灵力。   他显然很清楚该如何对付沈明烛,那些凌厉的杀机无一招是对着沈明烛而去,全是向四周随意挥洒,反正所有的生灵都是尯族的敌人。   可沈明烛是要救人的。   分身乏术也好,独木难支也罢,无论如何,他总是要救人的。   于是等江令舟反应过来,沈明烛已经挡在了他身前。   漆黑的长棍穿透身体,沈明烛脸色苍白,胸口一片湿腻的鲜红。眼上的白绸在打斗中不见了踪影,他闭着眼睛,像是感受不到痛楚般,平静地双手结印。   长剑被召回,刺向岳非江心口。   岳非江一手还握着黑色长棍,避无可避,他闷哼一声,狞笑道:“有本事我们同归于尽,可是我不会死,你却要死了。”   沈明烛再度结印,长剑穿过岳非江的心口,洒落一地淋漓血迹而后回到沈明烛手里。   长棍消散,岳非江倒在地上失了声息,一团黑雾从他眉心钻了出来。   沈明烛持剑,神色平静:“我也不会死。”   金光乍现,耀眼灿烂的光束自上而下劈向逃窜的黑雾,像是日出消融乌云,有一点罅隙便能透出光来。   黑雾随之消散,沈明烛还兀自在想他都杀得这么彻底了为什么这家伙还信誓旦旦自己不会死,耳边忽然传来两道震惊失措的声音。   “明烛!”   “师兄!”   什么事情听起来这么着急?沈明烛茫然回头。   他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眉目疏淡,只是因失明显得有些无神。   硝烟散尽,微风拂过他衣摆如流云,本该是不染纤尘的天上仙,胸口却绽开了一朵血莲。   而他就这样茫然地转身回望,无端便显得渺远,像是长夏渐移的日影。   谢望尘许久不曾如此慌张过,他身影一闪出现在沈明烛身侧面,“明烛,你怎么样?”   江令舟晚了一步,手足无措地跑上前,脚步踉跄,连搀扶都不敢伸手。   沈明烛浴血挡在他身前的画面在脑海中徘徊不能去,他闭上眼,眼前也笼着一片血红。   ……他活了两辈子。   上下两辈子,第一次有人豁出命去保护他。   沈明烛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们语气如此惊慌的原因,他慢吞吞低下头“看”了一眼,“我还好,没有大碍。”   “这都不算大碍那什么才算大碍!”谢望尘吼了一句,用灵力谨慎托起沈明烛,身影消失在原地。   *   眼见邀请函上写的时间已经过去,本次宴会的主人公却迟迟没有出现,如此不同寻常的情况引得在场宾客窃窃私语。   还没来得及交流几句小道消息,邢岫烟便出来宣布宴会推迟。   至于推迟到什么时候?不清楚,反正看样子,总不是一两天之内能够解决的事情。   说是谢望尘与沈明烛遭遇了伏击,沈明烛受了点伤,眼下纪长蘅正在为他治疗,暂时不方便见客。   言辞很礼貌,态度很强硬,宾客们表面三两句关心,忧心忡忡离场,但心里的疑窦却止不住随风疯长。   ——就是说,那沈明烛真有渡劫修为吗?   没有劫雷,这修为出现得莫名其妙,现在还在自己宗门里面被人打伤?以渡劫期的自愈能力,需要专门治疗的伤势绝非小伤。   这天底下渡劫就那么几个,来的全都坐在了上首,总不能是谢望尘把沈明烛打伤的吧?   不是渡劫,难道打伤沈明烛的只是个大乘以下?   那沈明烛哪来的脸面昭告天下说他是渡劫期还办宴会啊?怪可笑的。 第63章   梅松也在问, “师兄,是谁干的?”   这里是玄清仙宗!   让人在玄清仙宗把宗主和亲传弟子打了,实在是奇耻大辱!   闻岳森被晃得头疼, “师弟,你问就问,能不能别走了?”   梅松在房间外来回踱步,对着紧闭的大门翘首以盼。   盛琼英想不出这天底下谁有能力打伤沈明烛,何况当时谢望尘还在场。   要么是一群人,要么……   盛琼英问:“师兄, 是那些黑雾吗?”   谢望尘点头,他叹了口气, 正要说话,江令舟忽然开口唤了他一声:“师尊。”   他顿了顿:“师尊, 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心知江令舟要说的一定和此事有关, 谢望尘没有犹豫,“走。”   梅松拽住他的衣袖:“为什么要借一步?和明烛受伤有关是不是?我为什么不能听?”   “师弟……”谢望尘有些为难。   他看向自己最靠谱的两个师妹,邢岫烟与盛琼英避开他的目光, 沉默地站在原地不动弹, 用行动表明拒绝。   谢望尘:“……”   谢望尘无奈, “令舟,你就在这里说吧。”   江令舟却忽然不知从哪里说起,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众多猜测缠绕成一团。   他神色萎靡下来,自暴自弃:“弟子先跟师尊师叔们说一下,先前他和弟子说了什么话吧。”   那些话复述出来还有些羞耻,江令舟自嘲一笑,“他说我未来会是天下第一, 问我要不要加入他们,作为回报……他们会替我杀了师兄。”   谢望尘:“?”   其余四人:“?”   闻岳森不明觉厉:“这东西是不是脑子有病?跟你师兄有什么关系?”   江令舟微垂眼眸:“他说师兄陷害我,令我被逐出师门,数次九死一生,我理应深恨师兄。”   “不是,他从哪得的小道消息?”梅松摸不着头脑,“被逐出师门的不是明烛吗……对不住师兄,我没有内涵你的意思。”   梅松在谢望尘刺人的眼神下噤若寒蝉。   盛琼英忽然反应过来,“不对,他说的是你们幻境里发生的事。”   只有在幻境里,沈明烛才是不可一世、嚣张得意的。   于是她又瞬间察觉到了其中的问题,确定地分析道:“师姐,你的猜测是对的,这幻境是黑雾动的手脚,而他们的目的就是明烛。”   否则,这人怎么会知道江令舟经历的幻境?   而他们费尽心思将沈明烛塑造成一个十恶不赦的败类,又苦心孤诣接近江令舟试图收买他,其险恶用心已经昭然若揭。   “怪不得一开始,只有师兄你和令舟中了幻境。”盛琼英觉得自己全都明白了。   江令舟也不傻,再加上有了前世的经历,他也不缺见识。   作为所有事件亲历者,他甚至比盛琼英还要早领悟到事情真相。   江令舟苦笑:“师兄父母双亡,师尊是他最亲近的长辈,而我……我是一把很好用的刀,想要折磨师兄,再没有比我们更合适的人选了。”   而他们差点就要成功了。   他们几乎已经成功了。   如果沈明烛软弱一点,十年的冷待,足够磨掉一切心气和傲骨。   如果沈明烛心狠一点,接连的背叛,足够扭曲一切性情与追求。   邢岫烟缓慢反应了过来,她心脏剧烈抽动了一下,酸涩瞬间漫上眼角。   她猛地闭了闭眼,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   “为什么?”她问:“为什么要这样对明烛?”   这是多狠毒的手段?   让一个心怀正义的少年莫名其妙成了害死一族同胞的凶手,让他睁开眼铺天盖地面对的全是自己的罪孽,以此审判他,理所当然地制裁他、惩罚他。   让他十年来困宥于一处院落,残忍折断他的羽翼,将他从云端拽入泥潭。   他是沈明烛啊,本该是这修仙界最耀眼最肆意的少年天骄,怎么就无端受这样的苦楚?   他们一定恨极了沈明烛。   可邢岫烟想不通,明烛从小在宗门里长大,偶尔几次离开宗门也都有他们陪着,根本没有时间与黑雾产生交集,他们怎么就深恨他至此呢?   “或许,”江令舟看向谢望尘:“师尊,你还记得那黑雾说的那句话吗?他说师兄已经杀过他一次。”   这话谢望尘当时就觉得奇怪,当然印象深刻。   江令舟抿了抿唇道:“其实我从前一直不认为我们经历的只是幻境,师尊,你知道的,那些事情实在太真实了,我学过的功法、灵技全都还能用,认识过的人再见依然能叫出他们的名字,这些怎么可能会是假的呢?”   “怎么会有人能编造出那样波澜壮阔的经历,怎么会有人那样了解你我在每一个抉择关口会做出的选择,怎么会有人能未卜先知全知全能?师尊,师叔,有没有可能这些全是真的,这些事情都曾经真实地发生过?”   梅松急得抓耳挠腮,“师侄啊,你到底要说什么,直说行不行?师叔脑子没你们好用。”   盛琼英面色冷凝,勉强保持平静:“令舟的意思是,我们确实有一段‘前世’。”   江令舟点头,他抬眼,一字一句:“假如,这个世界的时光被回溯过呢?”   这样就能解释岳非江为什么会说他曾经被沈明烛杀了一次了。   人只会有一条命,只能被杀一次。   ——岳非江曾经被杀的那一次不属于现在的时空,是幻境里的上一世,是世界回溯前发生的事。   只有这样一切才能说得通。   半真半假,真假交织,才最不容易让人怀疑。   江令舟想,大概经历是真,陷害是假,事实的真相掩埋在历史的黄土中,岁月长河浩浩荡荡,终会将前面的一切都碾为尘土。   一切终将过去,过去的必深久缄默。   他们无从得知被翻过去的书页里写了什么,或许在真正的上一世里,他想独自试炼故而离开宗门也说不定?以他的性格,这也很有可能发生。   然后运气不好,不小心断了筋脉根骨,被掳去魔域。   他的运气一向不好,遇上这些事情再正常不过。而以沈明烛的良善性子,有些事情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都不会做。   再然后灭世大战爆发,沈明烛一定重创了黑雾全族,岳非江也死在他手上。   或许,或许——   那真实无比的献祭也确实发生过,只不过主角是沈明烛?   江令舟说完,主峰峰顶顿时一片死寂般的沉默,唯有风声掠过草叶的细碎声历历可闻。   梅松终于忍无可忍,咬着牙一拳打上旁边大树粗壮的树干。   玄清仙宗宗主所住的山峰就没有凡品,梅松没有用灵力护体,一拳下去皮开肉绽,满手血腥。   梅松却像是感觉不到痛意,嘴里骂声不断:“这狗东西一定很得意,明烛被我们毁了,所有事情都按他计划进展,所以才嚣张到潜入我们宗门,要是让我让我再见到他……”   这话如同石破天惊,电光火石间,盛琼英忽然捕捉到了一个让她极度颤栗的念头,教她驰魂宕魄。   盛琼英声音沙哑:“师兄,你刚刚说什么?”   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让正生气的梅松都有些不明觉厉,怒意鲠在喉口,他茫然地重复:“要是让我再见到他?”   “不,上一句。”   “所以才嚣张到……”   “再上一句!”她神情难看极了,连这话都不自觉用上了逼问的语气,显得有些怪异的严厉。   梅松讷讷道:“所有事情都按他计划进展。”   是这句了。   盛琼英目光忽而流露出让人伤感的绝望来,然而还不等谢望尘等人细看分析,她就猛地闭上了眼睛。   身形摇晃了一下,险些跌倒,满是脆弱与无力。   离得最近的闻岳森伸手扶了一把,小心翼翼:“师妹,你怎么了?”   “我就是,”盛琼英话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抖到不像话,她勉力定了定神,“我就是……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一直以来我们都很奇怪十年前发生的事情,我们都相信明烛不会陷害令舟,更不会对自己的师弟痛下杀手,可当年人证物证俱全,我们没办法解释清楚。”   “明烛总说是他的错,他对当年的罪行供认不讳,承认一切都是他所为。我们不信,但是又找不到他说谎的理由。”   “说谎总是有理由的,或许是想掩盖另一件事,或许是要掩护某个人,可是这么长时间,我们明里暗里查了这么久,始终一无所获。”   “师兄,师姐,也许我们都想岔了。”盛琼英目光哀伤:“假如,明烛真做了呢?”   她这话刚出口,顿时引起在场所有人的激烈反对,“不可能!”   “绝无可能!”   “师妹,你在开玩笑吧?明烛就不是这种人!”   盛琼英冷静地看着他们:“那如果,明烛提前知道了黑雾的计划呢?他会不会不动声色假装中计,然后将黑雾引出来?”   要知道他们现在占的这一点上风,全都有赖于敌暗我明。   错非“一切按计划进展”,黑雾又怎么会猖狂到这么早就露了踪迹,甚至大张旗鼓潜入玄清仙宗联系江令舟? 第64章   在场几乎没有蠢人, 盛琼英已经说得这么清楚,余下的人略略一反应也想通了过来。   怎么没有可能?   清风明月尚逊他三分温柔。   以沈明烛时刻如殉道一般的正直赤忱,若是为苍生故, 他什么委屈受不得?   全都心甘情愿。   怪不得沈明烛总是满怀歉疚,怪不得沈明烛总说自己有罪,因为哪怕是做戏,哪怕知道不会有事,他终究是伤害了江令舟。   ——哪怕江令舟毫发无损,而他十年来, 受尽百般折磨。   谢望尘忽然迫切地想要见到沈明烛,他得看看他的弟子, 他得确认沈明烛平安。   梅松性子急,已经先一步瞬移到了房门前。   “明烛, 明烛……”他喃喃着, 伸手要去叩门。   还未来得及碰到把手,房门先一步被从里面拉开。   纪长蘅长了一张娃娃脸,正故作凶狠地板着脸警告他:“催什么催, 叫魂呢?我已经很快了!”   他走出来, 转身将房门细心掩好:“明烛上完药, 现在已经休息了,没事不要打扰他。”   纪长蘅说着说着注意到在场人情绪都不太对劲,他神色狐疑:“你们怎么了?”   他以为是太过担心沈明烛而致,安慰似地说道:“不是致命伤,没有大碍……也不是没有大碍,但就是、就是没你们以为的那么严重。”   没有回应,众人神色依然沉郁,像是听闻了一个巨大的噩耗, 满脸难以接受的失魂落魄。   纪长蘅觉得自己白安慰了,他翻了个白眼,“懒得管你们,我要去炼丹了,正好现在枯荣草到了,我趁早把断续丹也炼出来。”   “等一下。”像是被某个关键字眼触发,邢岫烟这才有了反应,她反对道:“你离开了,明烛怎么办?”   纪长蘅在谢望尘面前都没大没小,却有些怵这位刚正不阿的师姐。   他老实道:“我留了足够的药液,每天让明烛药浴半个时辰,不要让伤口碰水就行。”   沈明烛伤在胸口,但对一群渡劫来说,药浴时用灵力浅浅覆盖伤口,使其不沾到水也不复杂。   邢岫烟仍不赞同:“你不在,谁来把控药液浓度?”   纪长蘅“啊”了一声,小心翼翼道:“师姐,有没有可能,宗门不止我一个炼丹师?”   这点小事,随便一个三品四品的低级炼丹师就足够做得很好吧?   邢岫烟反问:“交给别人你放心?”   谢望尘几人也一副“你怎么这么不懂事”的表情望着他,看得纪长蘅都有些心虚,“那我留下来?可断续丹怎么办?以后再炼?”   这是个问题。   邢岫烟不由沉思。   明烛至今还看不见,是因为灵脉断绝导致灵力堵塞,身上的伤也总是不容易好,是因为没有护体灵力。   断续丹也很重要,而断续丹普天之下大概只有纪长蘅一个人能炼。   谢望尘做了决定:“让司度过来。”   司度为纪长蘅唯一亲传,或许炼丹造诣不如某些活了上千年的老怪物,但在对纪长蘅所炼丹药的了解上,除了纪长蘅本人,无人能出其左右。   “司度?”梅松迟疑:“可是他和明烛之间……”   “我教训过他了,他已经认识到错误了。”纪长蘅信誓旦旦,为自己的弟子争取。   手心手背都是肉,同是自己在意的晚辈,纪长蘅自然希望他们关系好些,在这漫漫修仙途上,可以并肩同行。   谢望尘道:“司度不是是非不分的孩子,他会与明烛合得来的。”   梅松点点头,“既然师兄你都这么说,那好吧,我没意见。”   纪长蘅给司度传信,冷酷无情地通知他从今天开始就长住主峰,然后就准备回丹峰闭关炼丹。   临走之前,他细细叮嘱:“明烛换完药刚睡下,你们想见他的话再等一段时间吧。”   说这话的纪长蘅并没想到他的师兄师姐师妹们如此闲得发慌,说等一段时间就真无所事事目不转睛守在门外,眼神一瞬不移,像是五樽齐齐整整的雕塑,瞧着还有几分惊悚。   实际上没睡着只是不想听纪长蘅念叨装作入睡的沈明烛无奈极了。   他起身拉开房门,探出一个脑袋,“你们是要找我吗?”   “明烛!”谢望尘大步向前,力道轻柔地推着他回屋,“你出来做什么?快躺下。”   沈明烛乖巧顺着他的力道回去,“我以为你们有话要对我说。”   “是有话,但是不急于这一时。”谢望尘顿了顿,语气中多了几分哀伤:“这些年,你受苦了。”   沈明烛茫然:“啊?其实我还好?”   话题怎么进展到这个程度的?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如果你们是说这十年,实在不必放在心上,是我应该受的。”   “怎么就你该受了?”梅松情绪陡然激动,“没有苦是你该受的!你就不该受苦!”   “可是我做错了事情……”   “明烛!”谢望尘打断他:“别说这种话,更不要因为不想让我们愧疚就隐瞒你所受的委屈,明烛,其实不管怎样……我们很开心。”   再愧疚,再后悔,再于心难安,也好过接受自己心爱的弟子是个道德败坏的人渣。   这样就很好。   这个世界多了一个纤尘不染、霁月光风的谪仙,他便是屡次从长夜里惊醒,悔恨与愧意盈满心田,都会永远庆幸、骄傲、喜悦、与有荣焉。   他为这个世界,真诚感谢沈明烛的到来。   沈明烛愣了一下。   魂力浅浅掠过,于是他“看”到谢望尘等人盛满光亮的眼眸。   他应该永远记住此刻的眼神。   他告诉自己,沈明烛永远不能辜负这样的目光,不该让这样的目光失望。   *   在纪长蘅一心炼丹,沈明烛生无可恋泡药浴的时候,岳非江已经死回了祖地。   他轻车熟路重新聚拢黑雾般的身躯,拉拽成细细长条,艰难挤过狭窄的虚空通道,到达九霄仙宗的祭坛。   这一过程就花费了整整一月。   岳非江觉得不行,这样下去,他们尯族大军什么时候才能占领神州大陆?   风铃叮当作响,下一秒,容毓出现在祭坛一角,“一个月不曾出现,你死了?谁动的手,是谢望尘还是沈明烛?”   一个月前庆祝沈明烛晋升渡劫的宴会上,突然传出沈明烛受伤的消息,而后岳非江便失去了踪影,容毓很难不将其联想起来。   捕捉到熟悉名字的岳非江:“?”   他难以置信:“沈明烛?也配杀我?你在侮辱我吗?”   他觉得不对劲。   虽然单论实力而言,他稍逊容毓一筹,可他有不死之能,容毓平时对他都还算是供着的,不会随随便便侮辱他。   再者而言,把沈明烛和谢望尘放在一起相提并论,容毓总不至于把他们人族之首一起侮辱了。   岳非江问:“你说的沈明烛是个瞎子吗?”   容毓蹙眉:“瞎子?他不瞎,他看得见,眼上蒙个白布,大概是个人爱好吧。”   沈明烛的动作可不像失明的样子,他行动自如,敏捷到感觉能把他压地上打。虽然这癖好有点奇怪,但是天才哪能没几点癖好。   “不是,你们人族到底有几个沈明烛?”   “本座就知道一个沈明烛。”   “江令舟不是有个师兄也叫沈明烛吗?你听说过他没有?”   容毓听得迷糊,“沈明烛好像是有个叫江令舟的师弟……不是你到底想说什么?”   一个人被介绍时候的顺序是很重要的,通常人们会把最重要的头衔放在最前面,光听容毓这句话,就知道在他看来,江令舟身上最值得一提的身份是“沈明烛的师弟”。   可是这不对啊,那个连杀了他两次的瞎子,怎么会是他上下两辈子都没放在眼里的沈明烛呢?   “你们人族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事?”岳非江言语间有些急切,是他的记忆出问题了吗?   难道他以为的根本不是他的前世,他从头到尾就没获得所谓机缘?   容毓顿时警惕起来:“你想通过我,打探我族的消息?”   黑雾跳动了一下,“你不愿意说就算了,不是想参悟虚空之力吗?离那么远怎么能感悟到?走近一点。”   容毓目光沉沉。   他心知异族是不可信的,可破碎虚空飞升成仙的诱惑就悬在他眼前三寸,让他总忍不住更近一步。   富贵险中求,他想,修仙路哪有稳妥的呢?   容毓毫不犹豫往前迈了一步。   黑雾从缝隙中缓慢而源源不断地渗透出来,容毓靠得太近了,半只脚已经踏进了缝隙,远远望去像是被黑雾淹没了似的。   他确实能感觉到用处,否则也不会这样长久地供着眼前这团黑雾,冒着被谢望尘、俞苏青发现的危险保下了这条规模不算小的缝隙。   “上次你给我的躯体不是很好用,坏了,什么时候给我换个新的?”   “岳非江已经是大乘期了,这都不满意,你还想要渡劫不成?我们只是合作关系,别得寸进尺。”   容毓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发现一道微不可查的淡灰雾气悄无声息潜入他的识海。   那雾气无声无息,于是也没引起识海半分抵抗,悄然翻阅遍了全部的记忆。   ——所谓人族消息,你不说,我也一样能知道。   岳非江本来也不是岳非江。   再多给一点时间,他甚至可以是九霄仙宗宗主容毓。 第65章   谢望尘不想知道上一世沈明烛是怎么死的。   其实他们隐约有些猜测。   人是没法编造出完全不存在的事物, 上辈子封印缝隙的献祭之法如今精妙、环环相扣,一定是因为黑雾确实见过。   他们在回溯之前捕捉点滴碎片,将其张冠李戴、扭曲事实, 以此剥夺沈明烛载誉满身,令他裹挟着滔天罪孽,坠入深渊,被万人唾弃。   谢望尘不知道时空为什么会回溯,也不知道这一次之后命运是否还会眷恋他们。   但既然能有这个机会,谢望尘想, 上辈子的遗憾,他总得要改变一点。   可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上一世导致这些灾难发生的关键节点是什么,也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始改变, 更不知道他所做的一切是否已经对现实产生正向影响。   他只能诚惶诚恐, 将所有的可能从一开始就抹消,不让沈明烛操心半分。   沈明烛最近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被刻意隔离在一些事情之外。   就连方青阳来看他都不跟他说外面的事情了,只说山上的野果池里的鱼, 和他出宗门找铁匠新打的锄头。   说实话, 这些内容也挺有趣的, 但是放在这山雨欲来的局势下,就显得过于敷衍了。   沈明烛忍无可忍,“我听说最近宗门许多弟子都领了任务出去,是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方青阳反应十分迅速:“你听谁说的?”   沈明烛:“……”   这是重点吗?   方青阳嘿嘿一笑:“小事情,这不是快到年终考核了,大家都出去攒宗门贡献度了。”   沈明烛问:“那你怎么没去。”   方青阳理直气壮:“我不用考核,我走你的关系。”   沈明烛:“……”   沈明烛默了片刻,“从未听说宗门还有考核。”   方青阳一挥手, 故作漫不经心:“嗐,近两年新出的规定呗,谁知道长老们脑子怎么想的。”   “令舟最近也不在宗门。”   “他是宗主弟子,自然该以身作则。”   沈明烛真诚问:“我看起来很傻很好骗吗?”   方青阳试图蒙混过关:“真的没有大事,最严重的事情就是九霄仙宗宗主突然对外公布虚空缝隙的存在,闹得整个修仙界都有些不得安宁,不过说出去就说出去了,问题不大。”   沈明烛敏锐把握到重点:“他怎么说的?”   方青阳随口道:“瞎说而已,无非是什么缝隙有助于参悟空间之力的胡话,没有人信的。”   沈明烛了然点头:“哦,很多人信了。”   方青阳:“……”   方青阳气急败坏:“明烛!”   沈明烛温声哄他:“好好好,没有人信,也没有人私藏缝隙存在的消息,更没有人尝试人为制造缝隙。九霄仙宗肯定也只是说说而已,万万不会带头研究、支持缝隙出现,我们宗门突然派出去这么多人,也一定不是去阻止这件事的。”   方青阳:“……”   他话说的温柔,但方青阳觉得自己被侮辱了。   方青阳悻悻道:“话都被你说完了,我说什么?”   沈明烛叹气,沈明烛不理解,“为什么要瞒着我呢?”   “你最近在养伤嘛,跟你说只会让你操心,没有必要。”方青阳挠了挠头,而后紧张地问:“你不会还打算去帮忙吧?”   沈明烛问:“我不可以吗?”   “是不需要!人手很充裕,你现在最大的任务,就是养好身体。”方青阳觉得他不适合再待下去,他目光四处漂移,说完这话就想走,“明烛,你看外面的太阳像不像一个鸡蛋?说到鸡蛋我就想到了兔子,今天午餐我们吃烤全羊怎么样?我去处理一下食材。”   他转身就想走。   沈明烛终于在谢望尘争取下住回了主峰,毕竟现在多事之秋,主峰的阵法、防护会更齐全一些。   但相较于另外五大峰,主峰的清净程度会弱一些,时不时就有来求见宗主的长老及弟子。   此时此刻,在方青阳边说边往外走的时候,门外也正有一弟子低着头进入。   方青阳并未在意,仍嬉笑着与沈明烛说笑。   擦肩而过时,那弟子却忽然抬手,并掌如刀往他后颈处劈下。   只是还有一寸之隔便不得寸进,他手掌定在半空,眼神顿时凌厉回望看向沈明烛。   方青阳也反应过来,他看了看那个奇怪的、似乎要攻击他的弟子,又看了看沈明烛,后知后觉露出惊恐的神色。   “明烛,快走……”话音未落,沈明烛神色歉意地伸出手,完成了那弟子做了一半的事情。   方青阳觉得自己后颈被按了一下,痛倒是不痛,就是浑身忽然一阵酸软无力。   他站不稳往后倒去,沈明烛接了他一把,没让他直接倒在地上。   闭上眼睛前,方青阳眼里的震惊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他怎么也没想到,最后打晕他的会是沈明烛。   这委屈中带着控诉的表情实在很刺良心,于是沈明烛只好别开眼,装作没看到。   那弟子也满脸怪异。   一是想不通沈明烛怎么会把自己人打晕,二是……既然本来就要打晕他,那你阻止我干什么啊?自己动手会更有乐趣是吗?   “你们有仇?”他问。   沈明烛把人放到一旁。   接下来的话大概不适合方青阳听,不过后颈被击打也是有风险的,他还是自己来比较好。   “我该怎么称呼你?”沈明烛微微一笑:“岳非江?”   那弟子无所谓应道:“代号而已,你随意。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你是怎么回事?”   岳非江眼神流露出困惑,“所有人的命运都按写就的判决发展,你为什么例外?”   沈明烛听不大明白,他想了想说:“可能是因为,没有人的命运应该被书写吧。”   “你真是个怪人。”岳非江开始渐渐能区分开眼前这人与上辈子模糊的掠影,沈明烛的形象在他脑中愈发清晰,逐渐定格成一个充满威胁、深藏不露的心腹大患。   岳非江问:“你好像不奇怪我会来?你很欢迎我?”   这里是主峰,沈明烛随便大喊一声就能引来一群人,偏他连方青阳都打晕了,配合得莫名其妙。   “我想你应该有话要跟我说,你费尽心思改头换面接近我,想来对你说的话很有把握?”   “把握谈不上,把柄倒是有一个。”岳非江道:“江令舟在我手上。”   他信心满满、胸有成竹地问:“所以,你要不要跟我走?你跟我走,我就放了江令舟。”   在这里杀不了沈明烛,把他带到九霄仙宗,用九霄仙宗的阵法加上祭坛,难道还杀不了吗?   江令舟是他们最大的仇敌没错,但那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上辈子的仇怨可以稍微放一放。   何况他已经知晓未来事,江令舟便算不上最大威胁。   这辈子最该除之以绝后患的,是沈明烛!   这下好了,江令舟被他困住,他先杀沈明烛,再回去杀了江令舟,神州大陆就尽在掌握。   至于沈明烛会不会同意?岳非江从没担心过这个问题。   要知道他上一次来玄清仙宗时,沈明烛可是宁愿拼着自己受伤也要护住谢望尘与江令舟。   要么他们关系好,要么沈明烛就是个烂好人,反正这局,他赢定了。   果不其然,沈明烛道:“我不要。”   岳非江放声而笑:“你果然愿意……嘎?你说什么?你不要?”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没听到我说什么吗?江令舟!在我手上!”   沈明烛道:“如果令舟的性命当真由你掌控,你至少比现在要再嚣张三倍,说不定,你会直接用容毓的身份大摇大摆来叩玄清仙宗的山门。”   岳非江缓缓敛了神色,面无表情问:“你是怎么知道的?难道容毓做不出现在这些事情吗?”   他露出一丝略带讽刺的笑意:“还是你觉得,你们人族全都高尚无私,凡是有损你们利益的事,只有我们这些异端才会做?”   “我不知道。”沈明烛诚实道:“我只是觉得容宗主不傻,即便他有私心,也不会同时得罪玄清仙宗与上衍仙宗两大仙门。”   这话的意思是在说他傻?   岳非江冷哼一声,沈明烛懂什么,弱者才会畏首畏尾,强者从不顾虑任何人。   “好吧,容毓的事算你有理,不过江令舟……区区一个元婴,我要拿捏他很难吗?”岳非江微不可查地顿了一顿。   他确实一时半会儿拿江令舟没办法,江令舟被他用尯族的迷阵困住,但这该死的家伙身上带的法宝太多。   灵力耗尽之前,他难以奈何,但江令舟也逃不掉就是了。   他也不急,反正江令舟熬不了多久。   只是本来想先把沈明烛解决掉,不料这人如此敏锐。   岳非江思忖片刻,决定吸取教训,“也罢,既然你不把江令舟的命当回事,那就等着替他收尸吧。”   他放完狠话就打算离开,双脚却像是被固定到了地上难以动弹。   空气骤然凝重起来,岳非江问:“你什么意思?”   沈明烛语气温吞:“这里是玄清仙宗,岂能容你,想来便来,想走就走?”   他抬手,魂力在手中聚成一柄长剑:“害了我的师弟,是要用命偿还的。这位来自其他世界的客人,请上路。” 第66章   岳非江一开始还以为沈明烛这话里的“师弟”指的是江令舟, 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的是他现在附身的这具身体。   他其实不知道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叫什么名字,所有生灵被尯附身的那一刻就已经死去,他不必在乎一个死人。   本来这么弱的身体也没资格让他附身, 毕竟尯要附身某个生灵,也要等死亡才能脱离。   虽然他不会真的死去,但死一次也怪疼的,而且来回跑也怪累的。   但没想到沈明烛会在意。   沈明烛不开心他就开心了,岳非江得意洋洋:“这人可是巴不得成为我的祭品,他若还活着, 见到你为此用剑指着我,指不定还得嫌你多管闲事。”   “他不懂事, 自有宗门长老教诲。”沈明烛手腕微侧,剑身流转一地光华。   他神色淡淡, 轻描淡写启唇:“你又算什么东西?”   “岳非江”占了岳非江的身时尚且不是沈明烛的对手, 如今躯体只是一小小金丹,更加没有抵抗之力。   他原也做好了再死一次的准备,只不过他原本以为会遭遇整个玄清仙宗高尖战力围攻, 没想到沈明烛似乎有意没引起他人注意。   “狂妄!”尯的实力会受附身躯体影响, 却不会被限制。   以少胜多他做不到, 同归于尽他做不到,拼着自爆重伤沈明烛他总能做到吧?   岳非江躯体如吹气球一般鼓涨起来,皮肉都被迸开,渗出几滴血珠与浓郁的黑色雾气。迎着灿灿剑光,岳非江不退反进,义无反顾地撞了上去。   须臾之后,两人身影交错,仿佛只是换了个位置, 而风平浪静。   又须臾,沈明烛手中长剑寸寸消解,随之消解的,还有岳非江新换的身躯。   事实证明岳非江对自己的实力有误解,他豁出命去自爆仍是做不到重伤沈明烛,   “沈明烛,”黑雾逸散,残留浅浅黑气绕着沈明烛的衣角缠绕两圈,最后也不甘心地消失,“你如果想救江令舟,就来找我吧。”   ——沈明烛,你一定会死,我一定会杀你!   云层散去,阳光重新洒落,主峰峰顶一片静谧安宁。   沈明烛神魂拂过一旁昏睡的方青阳,为他又拢了一层防护魂罩,而后身影也消失在了原地。   *   沈明烛失踪了。   最近虽然公务繁忙了些,但沈明烛的住处谢望尘等人是日日都会去的,这一来便看到躺在一旁石头上睡得不省人事的方青阳。   方青阳睡得熟,还在浅浅打着鼾,他周围萦绕一层暖色光晕,呈保护的模样。   似是察觉到熟悉的气息靠近,光晕如泡沫般闪了闪消散。   山顶风微凉,没了光晕保护,睡梦中的方青阳打了个喷嚏。   这一幕实在不同寻常,谢望尘一看就本能心生不妙之感。   他神识漫出,顷刻在山顶绕了一圈,连草丛底下的地皮都没有放过,可没发现沈明烛的半分踪影。   梅松急得把方青阳踹了起来:“别睡了,明烛都不见了你还睡!”   这一看就是沈明烛的手笔,以此来怪责方青阳睡觉实在有些不讲道理,但人在着急的时候,往往是顾不得太多的。   方青阳被踹醒,怒道:“谁……宗主,你们怎么来了,明烛他……明烛呢?”   从怒气冲冲到疑惑再到震惊,短短几秒内脸色剧烈变了三番,梅松都不由得被气笑了,“你现在知道找明烛了?在你昏迷前发生了什么,还记得吗?”   “我昏迷……”方青阳试着思索,忽然“啊”了一声,“是黑雾!黑雾占了宗门一弟子的身体,来寻明烛。”   他自不傻,不会真以为那只是一个单纯的叛宗弟子。   谢望尘闻言拿出通讯玉符发出几道指令,宗主令下,偌大的玄清仙宗随即运转起来,不多时他就收到了回复。   玄清仙宗弟子三千皆无异样,惟两人无回应。   一是江令舟,命牌尚在却联系不上。   另一个是三年前入宗门的弟子,名“刘誉”,命牌破损,一刻钟前丧命,残躯不知所踪。   谢望尘对这刘誉并无印象,他问方青阳:“你还记得什么?”   方青阳垂头丧气:“我看到他之后,明烛就把我打晕了,后面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确定是明烛把你打晕的?”   “是,本来黑雾想动手的,明烛把他拦下来,然后自己动手把我打晕了。”方青阳说起时没多少气愤,只满满流露着委屈。   打晕他干啥啊,难道他不是每次都是站在沈明烛这边的吗?   有什么话不想让他说出去,他就算把嗓子毒哑了都不会往外头透露,明烛是不信他吗?   好吧,明烛不信他,一定是他哪里做得不够好。   方青阳流畅地完成了自我洗脑,又道:“黑雾大概是怕我引起你们的注意,说不定就是他说了什么把明烛骗走的。”   邢岫烟皱着眉:“明烛向来聪明,他能用什么理由骗明烛?”   “……他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是最好的理由。”盛琼英闭了闭眼,语气忽然变得艰涩,似是想起了某些极难排解的心事。   她叹了口气:“明烛伪装了十年,十年前勉强自己装出一副恶人模样,为此对自己苦苦相逼了十年。他忍受煎熬,就是为了逼出黑雾,所以只要黑雾引诱,他一定会跟上。”   十年是沈明烛挣扎受苦的十年,也是他们不敢回想不敢触碰的过往。   谢望尘别过脸,看向远方白色的流云,声音带颤:“找!”   怎么能再一次让明烛独自面对呢?   谢望尘说:“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们。”   黑雾敢上门,一定有自认为足够威胁到沈明烛的理由,谢望尘直觉是江令舟。   他的两个弟子,全都身陷危难。   他要找到他们。   *   无独有偶。   谢望尘散开神识四处找人的时候,沈明烛也毫无保留地透支自己的神魂力量。   神州太大,他的魂力不断向外延展漫开,到达极限也不肯收回。直到神魂受损,嘴边溢出一道血丝,他终于发现了一点端倪。   其实他本不想这样逞强,可如果让谢望尘等人知道了,他们一定不会让他参与。   但事况紧急,江令舟危在旦夕。   救人的事,他向来更放心自己。   沈明烛循着那一点异样的动静潜入九霄仙宗,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魂力扫过,九霄仙宗几乎已经被黑雾侵占,这番状况肉眼不可见,然而丝丝缕缕已然环绕遍整座宗门。   白绸下,沈明烛微微蹙眉。   他能感觉到就在这宗门之内约莫出现了十数个大小不一的缝隙。   九霄仙宗不算小,可放在浩瀚无垠的神州大陆内也不过是沧海一粟,就在这么个小地方居然出现了这么多缝隙,这和沦陷也没区别了。   沈明烛身影一闪,出现在黑雾最浓郁的地方。   ——那是一个祭坛。   天下三大仙们之一、正道引以为领路者的九霄仙宗,在宗门最核心的中央,居然出现了一个诡异而不详的祭坛。   黑雾结成茧,困住了江令舟。   上方的缝隙已经裂开了足有西瓜大小,仍汩汩往外冒着黑气,不久前才见过的岳非江正艰难地将自己挤出来。   他最近犯了众怒,没少死去活来,熟能生巧,现在对这条路已经熟得很。   不过黑雾都长得一样,人类很难从中分辨出每道黑雾的身份,沈明烛不知从头到尾在修仙界引动风雨的搅屎棍自始至终只有岳非江,因而这时也顾不太上他。   他现在更多的心神,都放在江令舟身上。   江令舟目光无神,腰间的玉佩散发着浅浅的光晕,护着他不至于被黑气吞噬。   他呆立在原地,表情偶尔闪过清醒与挣扎,很快又陷入迷茫,仿佛意识沉沦于不知情境的梦魇。   岳非江不懂,他以为江令舟被困住,虽有灵宝得以保命,但料想终究撑不了多久。   可沈明烛知道这远远不是江令舟的极限,区区幻术困不住江令舟。他每一次清醒都有机会挣脱梦魇打碎幻境,可每一次挣扎,他全都放弃了。   这大概是幻术常用的手段,让人及时意识到虚假也甘愿沉沦,清醒地陷入美梦。   可故事再美好,假的终究是假的。   沈明烛上前,想要将江令舟从幻境中拉出,手指刚触碰到缭绕在江令舟周围的黑雾,他眼前忽然闪过许多画面。   有些是原主记忆里有过的。   他看到原主在整个宗门的宠爱与尊敬中长大,然后在他二十六岁的时候,他的宗主师尊从外面带回了一个少年,对他说少年名叫江令舟,是他的师弟。   他看到江令舟逐渐展现出比原主还有惊艳的天赋,原主终于在日复一日的嫉妒中决定对江令舟下手,陷害、污蔑层出不穷。   后面是和原主记忆不一样的。   他看到原主成功了,江令舟裹挟着一身瓢泼落下的污水,被废了修为与灵根神情落寞地离开了宗门。   也看到百年来沧海桑田,时光荏苒,昔日落魄少年成了顶尖大能,强势回来复仇。还不等心有惴惴的原主想到主意,人族又迎来了灭顶之灾。   他看到人族的英雄一个接一个奋不顾身殉了天下,看到闻岳森、梅松、盛琼英接连用命祭了苍生。   看到还很年轻的江令舟用余生与灵魂献祭,也看到原主临阵逃脱致使阵法难成,最后更是将敌人引入人族最重要的薪火所藏之地。   沈明烛终于恍然。   怪不得重生而来的江令舟与谢望尘那样恨他,原来上辈子他当真犯下了无法饶恕的重大罪孽。   ——沈明烛是天下的罪人。 第67章   往事不可谏。   前世之事已成定局, 沈明烛想,如今他唯一能做的,或许只有不让旧事重演。   那些会给人族带来莫大血泪的危难, 如果可以,他当扼杀于摇篮中。这一世,不让黑雾再有机会洒下那片血雨。   沈明烛毫不犹豫,将江令舟从黑雾中拉出护在身后,魂力漫出,于半空中凝成一柄金色的巍巍巨剑。   江令舟脱离了幻术, 眼神逐渐从茫然中回转。   他回过神,就看到沈明烛操控着金色巨剑正向缝隙刺去, 他顿时神色大变,惊道:“不要!”   长剑顿住。   剑风凛冽扫过缝隙, 扫得黑雾摇摆, 那缝隙颤了颤,像是通人性般缩小了几分。   沈明烛疑惑:“怎么了?”   江令舟不知如何解释,他神色迟疑、支支吾吾:“要不还是再想想?万一没了缝隙事态会更严重呢?”   “不会的, ”看过前世画面的沈明烛胸有成竹:“只要把缝隙封印了, 他们就过不来了。”   他不解地“望”向江令舟:“你不是也知道吗?”   江令舟是重生的, 他不应该不知道缝隙的解决方式,上辈子人族势弱,还是他献祭才换得封印缝隙的机会。   这话问出,江令舟只觉得心脏都骤然停了一下。   ——沈明烛果然都知道。   果然知道黑雾给他安排的剧本,知道对方恨不得将他推入泥潭永世不得翻身。   而他也安然接受,全然不在意其中对他浓郁到要溢出来的恶意,不在意自己要因此经受几番生不如死的折磨。   沈明烛发现江令舟的表情变得更加复杂而伤怀,他不明觉厉, 见江令舟没再反对就打算继续自己未完的工作。   然而长剑堪堪催动,江令舟便又按在了他的手,“不要。”   他面露哀求:“再等等吧,明烛,师兄,再等等好不好?”   他的情绪不对劲。   沈明烛挥了挥手,长剑消散,他温和问:“怎么了?”   江令舟张了张嘴,却无法说出理由。   他没办法对沈明烛说谎,他也骗不过这人,可真实的理由要他怎么说出口?   岳非江只觉得他新生的性命连同这个他耗费最多经历维护的通道全都岌岌可危。沈明烛召唤出来的金色巨剑消散了,可悬在他脖颈上的剑依然将发未发。   岳非江极有危机感地出言阻止:“我知道!”   他将剩余的半寸身子从通道中拔了出来,“你没发现吗?沈明烛,你越是占了上风,你越是要封印我们残杀我们,就有越多的人类知道前世的存在。”   这一句开头出口,他忽然变得坦然许多,语气也染上几分高高在上:“两个时空正逐渐重合,发生的事情越是相像,重合的速度也就越快,等到上辈子的结局在这一世再次发生,两个时空会彻底重合在一起。所有人都会记得上辈子的事情,都会记得你……”   他原想说几句羞辱的话,临要出口时却又有些不太敢。   岳非江轻咳一声,“上一世你们侥幸赢了,保住了这个世界,这是回溯前的结局。沈明烛,一旦你毁了这个祭坛,一切便就不可挽回了,你真的下得去手吗?”   他越说越觉得胸有成竹,诱哄似地接着说:“沈明烛,做个交易吧。其实我也不想破坏你们的生活,但我的世界临近毁灭,我也情非得已。我保证,我和我的族人只需要一块小地方,我们相安无事和平共处,如何?”   “明烛……”江令舟被沈明烛护在身后,闻言微微攥紧了他的衣服。   江令舟不知该如何开口,沈明烛太有同意的理由,他没办法反对。那是被编造、被扭曲过的前世,凭什么以大义为名,逼着沈明烛承受?   倘若只是想起前世便也就罢了,可他发现,在他几次想要封印缝隙的时候,他会短暂地忘记这一世的沈明烛。   像是虚空中有一支看不见的笔,在他有所行动的时候,那笔便淋漓洒下墨迹晕染所有真实,只留下被人编写过的谎言。   他们会忘却沈明烛本来的模样,他们会以为沈明烛真就自私而恶毒,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而在那无人问津的十年,他们已经误解过沈明烛一次了。   岳非江愈发得意:“这一世你是少年英雄,谢望尘那几个老匹夫很宠着你吧?我占容毓的身时都看到了,玄清仙宗几乎要把你放在手心里供起来。你刚刚在祭坛上也看到了前世,你猜如果他们知道了,还会这样对你吗?你真就舍得这一切?”   江令舟忍不住,怒骂道:“卑鄙!无耻!”   “可不能这么说,我可什么都没干。”岳非江昂首挺胸。   他曾经也把这当机缘,以为自己得天独厚为母神所优待,所以才能在祖冢毁灭了再回到过去重活一次。   可这又不太对,前世和如今还是有许多区别的,这沈明烛无论如何也不像前世那个怂包。   加之江令舟又信誓旦旦,连带着岳非江都有些相信那是在前世真实发生的基础上修饰过的画面。   他得意洋洋:“这应该是老四干的,那家伙心脏,一看就是他的手段。”   可不就得是自己人做的吗?瞧瞧这幻境,瞧瞧这一旦通道被封印就会触发幻境的手段,简直优势全在他们。   如果不是他们动的手脚,难道还能是这个世界的天道在渡劫?   沈明烛听得好笑,他问江令舟:“就为这事儿?”   他初来时看到江令舟几番犹豫下不去手,原来就为了这点小事儿?   其实本就不成为犹豫的理由,其实他从未考虑过别的选择。   *   谢望尘觉得自己恍惚了一瞬。   他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正循着命牌的指引,一路来到了九霄仙宗宗门口。   九霄仙宗近来势弱,已然掉出了三大仙们之称,他曾与俞苏青联手将人族叛徒容毓斩于剑下,可九霄仙宗仍然照常运转,并未传出什么乱象,因而他们都猜测当日容毓大概是假死逃了。   但不论容毓活着与否,九霄仙宗都不再能成为威胁,所以他没事来这里干啥?   谢望尘转头看了看自己身边跟着齐全的师弟师妹。   玄清仙宗和核心战力除纪长蘅外倾巢而出,好像是为了某件大事?   是什么事来着?   谢望尘尝试思索,低头看到了自己手里的命牌,半响后恍然大悟——是了,他是来找他徒弟来了。   沈明烛十年前被逐出宗门时命牌就被撤了,后来他一直没恢复灵力,这命牌也就一直没有再设回去。   是以谢望尘现在手里拿着的是属于江令舟的令牌。   反正,虽然不知沈明烛的行踪,但他也一定会去找江令舟。   九霄仙宗如今无人能挡得住他们几人,谢望尘神识转了一圈,轻而易举就发现了中心处怪异的祭坛。   那祭坛像是被人从半空劈了一剑,半边是残垣断壁。   “令舟,你没事吧?”谢望尘出现在祭坛上。   江令舟半跪在地,眼眶微红,怀中揽着一个白绸覆眼、唇角溢血的伤者。   有些眼熟。   看起来江令舟没受伤,梅松也就松了一口气,要知道他师兄可疼爱这个弟子了,要是江令舟有个万一,他简直不敢相信谢望尘会发多大的疯。   这一松神,梅松也有闲心关注起江令舟怀中的另一人来,“令舟,这是谁?他受伤了吗?”   可惜纪长蘅这次没来,他可是炼丹师,治伤有一手……纪长蘅是为啥没跟来来着?真过分,师侄出事了都不知道尽点心。   邢岫烟越看越觉得熟悉,踟蹰道:“沈明烛?”   沈明烛失了魂力,神魂受损带来一阵一阵的刺疼,他皱了皱眉,闻声仍是温和地应了一声,“嗯。”   这细微的反应像是唤醒了僵硬的江令舟,他迟钝地转了转眼珠,“师尊……”   江令舟声音颤抖:“师尊,师兄受伤了。”   “胡说八道!”谢望尘斥责了一句:“你哪来的师兄?我就只有你一个弟子。”   他知道本该在外门等死的沈明烛会出现在这里伤成这幅模样还引得江令舟如此维护定有其道理,他心里清楚,可他不愿深想。   上辈子沈明烛临阵脱逃的身影仍历历在目,怒火自胸口烧遍四肢百骸,燃烬他所有的理智与冷静。   他曾经真心实意把沈明烛当成衣钵传人一样去培养去宠爱,对他寄予厚望,看着这人一天天长大成长为修仙界顶顶出色的少年他骄傲不已……   可这些心血,怎么就养出一个人族耻辱了呢?   “不是的,师尊,你不能这么说师兄!”江令舟激动地反驳。   或许是作为眼睁睁看着沈明烛将通道封印的亲历者,也或许是数次在黑雾中的挣扎纠结已经有了抗性,他还保留了些许属于今世的记忆。   谢望尘比他还激动,“你护着他?你替他说话?你知不知道你差点被他害得有多惨!”   “那是假的,师尊,你中计了。弟子回去再向你解释,你先看看师兄的伤好不好?”   “是真是假本座还分不清楚吗?令舟,你心善,有些事情你不清楚,现在跟为师回去。”   一个心心念念都是沈明烛,一个迫不及待要把弟子和沈明烛分开,这对师徒互不肯退让,场面一时陷入僵局。   邢岫烟打圆场:“好了,先回去再说,明烛也一起回去。”   她有幸得了一场机缘,窥探到前世残存的碎片,看谢望尘的态度心下猜测大概他也有同样的机遇。   但那毕竟是上一世的事情了,沈明烛也受了十年罚,故而心中没那么大的愤慨。   只是难免怅然。 第68章   梅松与闻岳森面面相觑,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对沈明烛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年前,记得这人心生邪念误入歧途,屡次残害同门触犯门规, 后被废了修为灵脉赶至外门。   他们固然也失望,但委实不知道谢望尘哪里这么深切的恨意。   大概是确实很喜欢江令舟这个小弟子,所以不舍得让他受委屈吧。   见师姐发话了,乖巧而殷勤的师弟梅松连忙当仁不让地把江令舟与沈明烛拉了起来,“走了走了,九霄仙宗怪晦气的, 回自己宗门再说。”   沈明烛被拉的一个踉跄,他也不反驳谢望尘说的话, 安静地默默跟在他们身后。   十年过去,他倒是变了许多。   盛琼英多看了他几眼, 忽然问:“明烛, 你是怎么受伤的?”   沈明烛“啊”一声,他想了想,觉得有些难以解释, 含糊道:“出了一点小意外。”   谢望尘神色漠然:“你不在外门待着,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沈明烛没有修为, 怎么会出现在远隔千里的九霄仙宗内?   这个问题也很难解释,沈明烛顿了顿,仍旧只能含糊道:“出了一点小意外。”   “不想说那就不要说了,正好本座也不是很想听。”谢望尘说完,灵力裹挟起江令舟,半是强硬半是轻柔,先一步带着他回宗。   江令舟于半空中犹自挣扎,“等一下, 师兄……”   不知道的还以为谢望尘是棒打鸳鸯干涉孩子交友的恶毒长辈。   梅松轻啧一声,看向沈明烛,“你没事在眼睛上蒙块白布做什么?瞎了?”   他伸手将白绸拽了下来,“还是东海鲛纱,怪哉,你哪来的?都沾上血了,脏死了,你别要了。”   夕阳只剩几缕余晖,暖黄阳光带了迟暮的柔意,然而直直照在沈明烛半残的眼上还是带来一阵刺痛。   沈明烛连忙阖眸,以缓解眼睛发涨的痛意,忽而后知后觉感受到几分悲凉。   这段时间以来,他这双眼一直被这些人保护得很好。因着是灵脉断碎堵塞造成的失明,只要修为恢复就能不治而愈,纪长蘅连重药都不敢用。   他们为他寻来最柔软的鲛纱,裁成合适的长度,又细细炼制过,唯恐他的眼睛受到半分刺激。   可如今他们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们摘下了用来保护他眼睛的鲛纱,不顾如今天光正亮。   沈明烛在原地缓了片刻,才顺从地应了一声:“好。”   闻岳森提着他的肩膀凌空而起,“快走吧,师兄他们都走出好远了。对了师姐,要把沈明烛一起带到主峰吗?师兄看到他会生气吧?”   “先带他去我的……”邢岫烟叹了口气,终究还是不忍心,“你们先带他去丹峰吧,让纪师弟看看。”   闻岳森疑惑:“师姐不跟我们回去吗?”   “暂时不回,我总觉得这个地方有些奇怪。”有点像前世人族举族大战时的气息,一半是硝烟,一半是黑雾带来的不详与诡异。   邢岫烟皱眉,凝神感悟片刻,喃喃道:“整个九霄仙宗都很奇怪。”   盛琼英道:“我和师姐留下来,二位师兄先带沈明烛回去。”   “也行,那师姐、师妹,你们俩一切小心,有事便给我们发讯息。”闻岳森提着沈明烛先一步出发,梅松随后跟上。   一个是素有威望的师姐,一个是最聪明的小师妹,闻岳森两人已经习惯了被支配的日常。   他们带着沈明烛到了丹峰峰顶,峰主所居之处。纪长蘅还未出关,听到动静来迎接他们的是纪长蘅的亲传司度。   “司度,你师尊人呢?”   “见过二位师伯,师尊还在闭关。”司度疑惑地看向闻岳森手里提着的有几分狼狈的少年,忽而震惊道:“沈明烛?”   他目前还是从头至尾都不知道所谓前世的人,因而在他眼里他只经历过一个世界,所有人都告诉他十年前的事是一场误会,沈明烛霁月光风最是纯良不过。   连日的相处里,他也逐渐认可了沈明烛的为人。   但现在沈明烛看起来伤得这么严重,两位师伯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着急?   司度手忙脚乱掏着丹药,故作抱怨:“你伤成这样,要是让我师尊知道了,指定得怪我没有照顾好你。”   “师侄,你们很熟?”梅松问。   沈明烛这十年不是都在外门吗?司度的语气听起来可不像许久没见的样子。   难道纪长蘅这家伙当着师兄的面阳奉阴违,实则一直在暗地里关照沈明烛?   司度茫然,出于少年人的自尊,他谨慎道:“一般。”   沈明烛难得顺从地不闪不避,接过司度递来的丹药。他确实不习惯自己如此孱弱的模样,且时下风雨欲来,他应该得有点能力,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沈明烛咽下丹药,才含笑着随口道:“是我单方面攀交。”   如今他身份尴尬,希望不要连累任何人。   梅松只觉得自己听了两句无用的废话,他嫌弃道:“行了行了,既然你们俩很熟,师侄,沈明烛就交给你了,别让他死了就成。”   他说完拉着闻岳森去了主峰,留下原地一脸困惑的司度。   不是,昨天见面的时候,沈明烛不还是你们的掌中珠宝小心肝吗?怎么今天就成了不死就行?   好奇怪啊,你们渡劫大能都这么善变吗?   他看向沈明烛:“你惹师伯们生气了?”   沈明烛煞有其事地点头,“说不定很快还会惹你生气。”   毕竟现在邢岫烟和盛琼英还在九霄仙宗,如果能发现其他的缝隙并且全部封印,那知道前世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神神秘秘,莫名其妙。”司度嘟囔一句,小心护着沈明烛去他在丹峰上的住处休息去了。   *   沈明烛在包含主峰在内的六大峰上都有属于自己的住处,布置的风格各不相同,但都无一例外的昂贵。   连铺在地上的玉砖都不是凡品,可见各位峰主用的心思。   谢望尘望着主峰上他住处旁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一间小宫殿陷入沉默。   “别告诉我,这是给沈明烛准备的?”   “也许是吧。”   谢望尘皱眉:“你是在赌气吗?”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也许”?分明是不想答。   江令舟惨然一笑:“并非赌气,只是师尊,弟子也快忘记了。”   历史浩浩汤汤,终究会冲垮抵挡在面前的一切阻碍,好像忘记沈明烛已经成了一种必然。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啊?   梅松带着闻岳森咋咋呼呼闯了进来,“师兄,师兄,我记忆好像出问题了,我是不是走火入魔了啊?”   他已然察觉自己的记忆力似乎空缺了一块,譬如司度默认他清楚纪长蘅因炼丹而闭关,可他完全不记得纪长蘅炼的是什么丹药。   “不只是你,”谢望尘被他叫嚷得头疼,“我们的记忆都出问题了,令舟,你似乎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情稍微细想便觉得惊悚,他们都是当世最强者,什么样的手段可以同时对他们的记忆动手脚,且没有引起他们任何注意?   江令舟正要答,忽而顿了顿,从储物戒中拿出可供记录的玉简、留影石,连普通的纸笔都拿了一套出来。   梅松疑惑:“师侄,你这是?”   江令舟自顾自研磨,低声道:“我不想忘记。”   不论什么手段,他都要试试,万一就能成功了呢?   “非要说的话,应该得从上一世说起……”   “上一世?”梅松震惊。   “上一世!”闻岳森惊恐。   他们两人对望一眼,齐齐聚到谢望尘身边,绕着他打转:“师兄,师侄疯了,师侄是不是也走火入魔了啊?能不能救啊?”   江令舟没理会他们,边回想边落笔,然而刚写下两个字,墨色忽而在纸上逐渐变得浅淡,直至不可见,徒留满纸空白。   江令舟顿了顿,神色仓皇了许多,他再次落笔,一个“沈”字还未完,纸上已不见了墨。   ——就在四人注视之下,字迹凭空消失。   “为什么会记不住?”江令舟握着笔,满脸无措与绝望。   这下傻子都能看出有问题,谢望尘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忽觉一股寒意攀上脊背。   他夺过江令舟手中的纸笔,“你说,我来记。”   一字落下,在墨迹消失之前,他连连结印往纸张落下几个术法。   墨迹浅了许多,但幸好终究没有消失。   江令舟松了一口气,加快了语速:“人族有大劫,上一世师兄以身献祭救了苍生,域外之敌为此怀恨在心……”   尚且来不及伤悲,他托盘而出:“我知道的情况就是这样,据那黑雾亲口所说,人族越是占了上风,我们就越是只能记得他们编造过的真相。他向师兄求和,说只要一小块土地繁衍生息,师兄没有同意。”   谢望尘写完,忽然就直愣愣顿住,墨水一滴滴从笔尖落下,洇湿了纸张,因谢望尘断了术法又很快消失。   笔下的纸张就重复着被晕染又恢复的过程,诡异却又莫名添了苍凉。   谢望尘声音晦涩:“你是说,这些事情我们原本全都知道,是在那瞬间才全都忘记的?”   所以,沈明烛会怎么看待他们的变化?   他为了天下强逼自己伪装出一副小人模样,偏偏又是最善良不过的人,于是十年来内疚神明、愧悔交加。   他认定自己有罪,故而对所有的责难全盘接受,逆来顺受以至遍体鳞伤。   他们好不容易才把这人养得好了一点,像去养一朵花,极尽细致温柔,期盼他能重新长出锋芒与血肉。   可是突然之间,他们这些自诩爱他的人,转瞬面目全非。   这对沈明烛何其残忍?   既不能从一而终地爱他,又何必编造谎言骗他?   沈明烛,本该是这世间最肆意、最鲜衣怒马、最无需瞻前顾后、最不该自轻自贱的少年天骄。 第69章   “糟了!”梅松忽然想起一件事, “师姐还在九霄仙宗。”   谢望尘瞳孔微缩,立刻反应过来梅松的意思,“快给她们传信, 让她们回来!”   据江令舟所说,九霄仙宗是重要沦陷点,除了祭坛外还有大大小小十数个缝隙,是域外邪魔入侵神州大陆最主要的通道。   邢岫烟与盛琼英一定会发现,发现了就一定会想办法封印。   一旦整个九霄仙宗的缝隙全都被铲除,想来将会对域外邪魔造成重创, 这对人族当然是好事,可是, 沈明烛怎么办?   会不会有更多的人被幻境所蒙蔽,把明烛当成罪人?   闻岳森急忙手中结印, 水雾凝成光镜。   不一会儿, 那方出现盛琼英的身影:“师姐在忙,不便通讯,你们有事吗?”   闻岳森忽而顿了顿, 他挠了挠头:“没事吧?就是看看你们需不需要帮忙, 九霄仙宗有什么危险吗?”   “尚可, 能解决。”   “哦那就好,师妹你和师姐小心一点。”   光镜消散,闻岳森总觉得心头梗了一件事没有完成,让他怪难受的。   他绞尽脑汁抓耳挠腮没想出来,只好东一句西一句找话题,“师侄啊,你没事去九霄仙宗做什么?”   江令舟茫然,“好像是追着一团黑雾过去的, 再之后就被困住了,多亏……”   他顿了顿,“多谢师尊、师叔相救。”   “那九霄仙宗胆敢引诱我宗弟子?师侄你放心,这仇师叔一定给你报了!诶师兄,你手里怎么拿了一张纸?”   谢望尘在提醒下低头看了一眼,他神识扫过,眨眼就看得差不多,而后瞬间红了眼眶。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他们好像注定了,要一次次重复着遗忘。   *   俞苏青觉得自己的记忆不太对劲。   她忽然有了前世的记忆,她记得人族到了最危亡的时刻,惨烈的大战过后,近乎举族同归于尽才换来故土不失。   可她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一时与上一世的不同,这一世人族形势大好。   他们早早就察觉到了敌人的踪迹,黑雾也不像上一世那样顺利而悄无声息得逐渐蚕食他们,对比起来实力比前世弱了许多,像是早就经历过重创。   他们人类也齐心团结在了一起,虽然有容毓这样只为一己私心的不稳定因素,可也都很快解决了。   可俞苏青回想了许久,也没找出事情到底是从哪里发生了转变。   总觉得其中应该有一些人,至少有一个人的功劳。   记忆出问题可不是小事儿,俞苏青甚至怀疑前世也不是前世,而是有人蓄意编造好塞她脑子里的。   她想了想,去找了宗门的太上长老,目前修仙界唯一的天机——汤沃雪。   “阿雪,”俞苏青和本任天机从小一起长大,感情素来深厚,没有外人在的时候一向以名字相称。   她到时见汤沃雪收拾齐整,顿时疑惑:“你要出门?”   天机地位特殊,在俞苏青继位成为宗主之前,天机几乎全是被软禁的。俞苏青上位后这条规矩名存实亡,但汤沃雪不愿让她为难,故而也极少踏出住处。   汤沃雪煞有其事地郑重点头:“要去处理一件大事。”   她都这么说了,俞苏青只好先按耐下来此的目的,揶揄道:“我们的天机大人,这是又看到什么了?”   汤沃雪道:“看到一个足够影响人族之未来的大变故,我要去尽一份力。”   相似的内容同样的口吻,说上两次就不是玩笑了。   俞苏青不由得也多了几分慎重,“需要我陪你去吗?不行,太危险了,我还是陪你去吧。”   汤沃雪的修为来自上一任天机的传承,她自小就被确认为天机一脉继承人,地位独特,所学功法也与他人不同,故而几乎不曾与人对战过。   既是危及天下存亡的大变故,便不是等闲能够解决,俞苏青自然不放心不善对战的汤沃雪一个人出去。   汤沃雪含笑:“是有些危险,据我的占卜结果,此行有去无回。”   天机占卜,从未出错过。   俞苏青顿了顿:“既如此,你不要去了,我去。”   “俞苏青。”汤沃雪忽然唤了她一声。   俞苏青疑惑抬眼:“怎么了?怎么忽然叫我全名……阿雪!”   她忽然被禁锢住,动弹不得。   汤沃雪神色歉疚:“这毕竟是我的住处,而你对我从我从不设防。”   再不善攻击,她也是个渡劫。   “对不起呀青青,”汤沃雪轻轻叹了口气,“上衍仙宗的天机一脉,要从我这里断了。”   她没办法将学识连同灵力传给她的弟子,她接下来要做的事,不能没有修为。   俞苏青瞠目而视,她试着挣脱,可惜灵力都被桎梏,一番挣扎后未果,咬着牙道:“你也知道你还是天机,上衍仙宗可以少一位宗主,但整个修仙界,也只你一个天机!”   没了她上衍仙宗照样可以有其他的宗主,但天机传承,断了就不再有了。   “上衍仙宗可以少一位宗主。”汤沃雪轻轻笑了笑,“可青青要好好活着,千秋万岁,天保九如。”   “你放心,这阵法只会困住你三月,我这里除了你外就无人至,不会被人发现的。三月后,你今天来寻我想要问的事,自会得到答案……我走啦,青青再见。”   “你回来,汤沃雪,你不准走!”   俞苏青叫喊声喑哑,但汤沃雪终究没有回头。   *   沈明烛正在思考接下来的行动。   岳非江也是局中人,所以他看不明白,对于所谓的世界真相,沈明烛比他清楚——这世上唯一公平的是时间,而时间是不可能回溯的。   前世、重生、时空倒流……从一开始就是假象。   人族走向灭亡,举族的执念编造了一场岁月静好的幻境,像是在做一场梦。   可梦是假的,梦终究会醒的。   人很难记得住梦里发生的事,醒来的过程就是遗忘梦境的过程,再怎么拼命去铭记,至多也不过捕捉几道吉光片羽。   更何况人族全都死了,一道残念,也没有什么拼命可言。   沈明烛思忖着要怎么改变这一切。   乍听起来天方夜谭。   镜子里的花触不到枯荣,池塘倒映的是捞不起来的月亮,事物存在的本身就是虚假,哪顾得上旁人多不甘心。   但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总会有一条生路,他既来此,就是独一无二的变数。   正踌躇满志,耳边忽而一道铮鸣剑音,沈明烛忙侧身闪避。   “沈明烛!”司度怒气冲冲:“你这狗贼,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沈明烛手忙脚乱地避让,他虽没有修为魂力,但动作居然矫健得很,只是神情十分茫然,不解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他就变成了“狗贼”。   “我做什么了?”   “这重要吗?不管你做没做,都改不了你是一个龌龊恶毒的人渣!”   沈明烛觉得还是挺重要的,他忍不住为自己辩驳:“总要有一个理由吧?”   司度冷笑一声:“你当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因为一切还没有发生,可真要发生的时候就全都晚了!”   沈明烛瞬间明悟,闪避的动作都迟疑了许多。   “明烛!”有人拉了他一把,带着他闪过剑锋。   沈明烛从声音辨认出来人:“方青阳?”   “是我,明烛,你没事吧?”方青阳义愤填膺:“该死的司度,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宗主他们也是莫名其妙,要不是我多问了几句,还不知道你已经回来了。”   而且宗主等人对沈明烛的态度也变得十分奇怪,一幅漠不关心的模样。   方青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人都是善变的,他们十年前放弃过明烛一次,十年后再做出如此行径也不奇怪。   反正,他也从未对他们抱有怎样的幻想与期待。   “哈?宗主也发现这厮的真面目了?”像是气极反笑,又像是情绪已经不稳定,司度捂着脸大笑起来。   他擦了擦眼角沁出来的泪水:“沈明烛啊沈明烛,这一次没有人信你,我看你还怎么为非作歹!”   “喂,”方青阳不满:“什么叫做没有人信?我不是人吗?除非我死,否则这世上,永远有人信明烛!”   司度握着剑,杀意凛然,“那谁,连宗主都放弃沈明烛了,你就没考虑过是你无知、是你被蒙蔽吗?”   “不过也不重要,”他上前一步,“区区筑基,能改变得了什么?”   沈明烛也把方青阳往战场外推去,“青阳,我自己可以解决,这不是你能插手的战斗,你回去等我好不好?”   “不好!”方青阳一脸固执地看着他:“你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明烛,你受伤了,对不对?”   沈明烛默而不语,他素来不擅长撒谎,且以他现在的状态,他也很难撒得了谎。   以他如今的重伤状态,是不可能打得过司度的。   可扛不住也要抗,方青阳才筑基,难不成还要把方青阳牵扯进来?沈明烛做不到。最差也不过伤上加伤,保命他还是有把握的。   方青阳恨铁不成钢:“明烛你怎么变傻了,打不过难道还不能逃吗?我最擅长逃命了。”   在司度彻底失去耐心之前,方青阳从储物戒里拿出一张符篆——曾经沈明烛给他的传送符。   沈明烛恍然大悟,如梦方醒。   是了,他并不是无处可去来着。   “走啊明烛,我们回小山谷。”方青阳冲司度得意地挑了挑眉,灵力涌动,他带着沈明烛消失在了原地。   可他不知道,他以为心怀不轨的司度并不是一开始就存了坏心,正如谢望尘等人也绝非天生不长良心。   一切不过忽然而已。   而这样的转变,还发生在这个世界的许多角落、许多人身上。 第70章   嘴上表现得胸有成竹, 但等到真正回到了小山谷,方青阳才算松了一口气。   “明烛,”他神色担忧:“你的伤有没有事?”   沈明烛摇了摇头, 含笑道:“你忘啦,我是渡劫期,这点小伤很快就好。”   渡劫期的自愈能力远超常人。   方青阳彻底放下心。   他虽然总因为沈明烛过于消瘦的身影忍不住多照顾他几分,可事实上,在方青阳心里,沈明烛永远是无所不能的神明。   眼前人衣冠胜雪, 改变了他一生。   是他的救赎。   方青阳蹦蹦跳跳:“明烛你先坐,我去把这里收拾收拾。”   他们也有一段时间没回来了, 修仙界农作物都强悍,院子里也长出了杂草。   “青阳, ”沈明烛叫住他:“你没什么要问我吗?”   ——发生的所有不同寻常, 你分明也有疑惑,怎么不问?   方青阳挠挠头:“是宗主和司度他们发颠,为什么要来问你?”   他嘿嘿一笑, “不过你要是确实知道原因, 而且也愿意说的话, 我还是很想知道的。”   沈明烛顿了顿,没想到他还没开始糊弄,方青阳就已经自己说服了自己。   他犹豫片刻,“以后你会知道的。”   这就是不想说的意思,方青阳也不在意,他开心地跟沈明烛说起以后的安排来,边说边把门口的缸推出来刷完打算继续养鱼。   好歹是修士,仙门弟子, 现在也就像个再普通不过的农民。   沈明烛叹了口气,心想他亏欠方青阳良多。   山谷外有客登门。   山谷的屏障是沈明烛全盛时期布下,虽然现在他伤重已经无力掌控,但要是有外人来他还是能够感受到的。   不久前他们才刚面对过对他们喊打喊杀的司度,逃离不久,便有一渡劫上门,很容易就让人觉得是寻仇而来。   更何况,对现在的沈明烛而言,放眼整个玄清仙宗的渡劫,没有一个对他怀揣善意。   他没有惊动在田里除草的方青阳,独自走向谷外。   “宗主,”沈明烛温文从容,微微躬身,行了一个弟子礼,“宗主是来杀我的吗?”   可惜他现在还不能死,所以真要是这样,他还是会反抗的。   谢望尘脸色有些微的苍白,他扯出一个笑容:“明烛,为师是来向你道歉的,先前……”   他不知该如何解释,倘若据实说自己只是难逆大势遗忘了一些事情,又有几分推诿责任的嫌疑。   总归是他对不起明烛,合该认错。   沈明烛疑惑:“宗主?”   他今日几遭大起大落,谢望尘等人的怨怼在他预想之中,他也做好了接受的准备,可现在的情况着实出乎他意料。   即使他做到了化虚为实,改变这个世界的结局,可已经遗忘的记忆不可逆,谢望尘这是怎么回事?   谢望尘仍是笑着,唇色浅淡,“明烛怎么不称‘师尊’?可是心里有怨?是为师对不起你,明烛想要什么补偿,为师都可以给你。”   他只是从江令舟口中听到部分往事,如同听了一段故事,除却故事中的人与他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孔与名字,他其实没多大的代入感。   他对沈明烛所有的情感只针对沈明烛本身,而非他的弟子。   隔着朦朦胧胧看不真切的过往,他给他如同对待英雄般的尊敬,也给他面对殉道者时的悲悯。   谢望尘清楚自己在看一段悲剧,该给故事主角的赞美、喜爱、心疼他一分不少,可他没办法给沈明烛弟子的亲昵。   因为他们毕竟隔了一段光阴。   他听说误会解开后他曾对沈明烛极尽疼爱,为他更改门规,为他不惜重金。   可他不记得他们当初是如何相处,不记得他用什么样的语气和沈明烛说话,不记得和沈明烛说话时是多近的距离。   沈明烛顿了顿,很快觉察出不对劲来。   谢望尘并没想起被遗忘的事情。   ——他表现地无所适从,动作与口吻也多了迟疑,显然面对此情此景,他很不习惯,或许也很不情愿。   “便是在之前,我也没称呼过您‘师尊’。”沈明烛目光无神,可他的眼睛还是好看极了,就这么隔着一段距离弯了弯眼眉,“是谁向您进献谗言了吗,宗主?”   谢望尘愣愣地看着他,想不通一个时辰前,他怎么就失心疯般没了理智,对着这样的沈明烛口出恶言。   良久,他轻声道:“是有人救我于蒙昧,解我无知无觉,免我将来痛彻心扉之苦。明烛,那不是谗言。”   沈明烛微怔。   他并不习惯他人对他的善意,或许是潜意识里,他始终觉得自己不值得太过珍重的对待。因而面对这样的谢望尘,他第一态度是怀疑。   不是怀疑谢望尘故意骗他要对他不利,而是——   谢望尘被人下药了吗?总不可能是有求于他,他现在太弱了。   因着这样的顾虑,沈明烛不顾神魂已经受损,硬挤出一丝魂力代替他的双眼。   谢望尘脸色苍白如纸。   他右手虚虚握着,藏起指尖一点微不可查的红色,像是血迹。   “宗主,你受伤了?”沈明烛蹙眉,虽然看起来只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可什么针能扎伤一个渡劫大能?   谢望尘下意识将右手往背后藏了藏,一时也忘了沈明烛现在是失明状态,“我自己不小心弄到的。”   沈明烛自然不会信这种话,他正要再说,四周的灵力忽然被牵引,在谢望尘眼前逐渐凝成一方水镜。   这代表有人想与谢望尘对话,且对方起码也是个渡劫。   沈明烛感受到了灵力变化,于是暂时将疑问按耐下来。   强行在旁人眼前凝出水镜是一种很不礼貌的行为,大多情况下,修士们都用玉符交流。   谢望尘好歹有“天下第一”之名,没人敢对他这样不尊敬。   除非真的事态紧急。   谢望尘没犹豫太久,选择放任水镜形成而非打散,画面上出现一道长须斑白的老者面孔。   谢望尘微微颔首:“宗慎真人。”   谢望尘在一众渡劫中年纪最小,虽然实力高地位高,但他还是很讲礼貌的。   其他人看在打不过他的份上,一般也很讲礼貌。   但今天的宗慎真人却吹胡子瞪眼,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谢宗主,老夫冒昧到访,特来求见。”   “求见不敢当,宗慎真人这是?”   “老夫代表虎啸阁上下,代表四方联盟,向宗主讨一个人。”   谢望尘隐有预感,他眼神冷淡了许多:“这里是玄清仙宗,宗慎真人怕是找错地方了。”   他已表现出明显的不悦态度,然而宗慎也丝毫不退让。   宗慎梗着脖子:“宗主,也许在你眼里,老夫接下来的话有些离奇,但老夫可以对天发誓,老夫接下来说的都是真的。”   “住口!”已经预料到宗慎要说什么的谢望尘含怒阻止,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宗慎一字一句:“宗主门下首徒沈明烛,将来定会为祸苍生,合该除之,以绝后患!”   他当然知道沈明烛不是他们最大的敌人,可在他看到的画面里,他唯一的孙女明明白白因沈明烛而死,他怎么能不恨。   外敌要除,内奸也不能放过。   “宗主,玄清仙宗为正道之首,行侠仗义,素以天下为己任,世代名垂竹帛,还望宗主……不要毁了这一切。”隔着一层水镜,宗慎深深躬身。   “荒谬!”谢望尘冷声道:“就凭你这几句话,就要我亲手毁了我的弟子?未免太过可笑。宗慎,想要威胁玄清仙宗,威胁本座,你背后的四方联盟还没这个资格。”   “那就别怪老夫无礼了。”宗慎目光赤红,他也是老牌的渡劫期,与谢望尘未必没有一战之力,要不然也不会有底气叫门。   谢望尘冷哼一声,渡劫期的修为牵引云层向宗慎汇聚而去,像是要引动一场风暴。   谢望尘道:“你现在收手,向本座的弟子道歉,本座可以既往不咎。否则,玄清仙宗门前的柳树,就是你的埋骨之地。”   在宗慎眼前,柳树拦腰而断。   宗慎仰天而笑,“纵死不悔!虽死无憾!”   眼见两人都聊出了火气,结局非死即伤,沈明烛便想阻止,“宗主,其实我已不算宗门弟子,你不必……”   “明烛,这件事你别管。”谢望尘挥袖拂散水镜,负手在后,气势汹汹地出门打架去了。   沈明烛实在担心他把人打死,可他现在除了一身伤病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做不了,别说跟上渡劫期的速度,他连走到宗门口都要走上一天。   不得已,他转头回了山谷,拜托方青阳送他一程。   虽然知道方青阳一定不会同意,沈明烛还是报着“万一”的希望叮嘱:“你把我送到宗门口,然后你就用符篆回来,知道吗?”   方青阳“嗯嗯啊啊”。   等筑基期的方青阳带着沈明烛到了现场,这场架已经打得差不多了。   好消息:宗慎没死。   更好的消息:有人专程赶来劝架。   方青阳刚找了个角落和沈明烛一起藏好看热闹,就听到场上唯一老头愤声怒吼:“你是天机,你看得到未来,不应该跟我站在同一阵线吗?沈明烛终有一天会成为天下的罪人,会毁了人族,我现在杀他有什么错?”   方青阳一怔,气得要冲出去与他据理力争,被沈明烛按在原地。   谢望尘眼中划过一丝忌惮。   他确实有伤在身,同时对付两位渡劫有些难度,何况天机之能神鬼莫测。   但他还是缓缓举起剑,语气淡淡:“天机,也要与玄清仙宗为敌吗?” 第71章   “天机能知过去未来。”汤沃雪温和而笑。   她脸上蒙着面纱, 面容看不真切,唯听到这人似乎浅浅叹息了一声,“大敌将至, 两位都是人族顶梁之柱,何苦刀剑相向?不论结果谁胜谁负,岂非都会使亲者痛、仇者快。”   她说出“大敌”两个字,宗慎顿时露出大喜之色:“你看到了是不是?天机,你快告诉谢宗主。”   倘若谢望尘能够迷途知返,他也没必要非逞强与谢望尘为敌不可。   将两人分开后, 汤沃雪便始终立于宗慎前方,仿佛是保护与支持的姿态。   谢望尘握着剑寸步不退, 理所当然将汤沃雪也当成了被蒙蔽的人,即使力有未逮, 也做足了以一敌二的准备。   迎着两道灼灼的目光, 汤沃雪缓缓摇了摇头,“我没有看到。”   宗慎笑意微僵,“天机, 你是在开玩笑吧?你怎么可能没看到?是不是怕惹怒谢望尘?哈, 他一个人, 难道还能和天下人为敌不可?”   “我确实不曾看到。”汤沃雪道:“我愿以天机之名起誓。”   这可比宗慎“以性命起誓”含金量要来得高,“以天机之名”,可是以师门的名义,赌上了历代天机的声誉。   这要是说谎,整个天机一脉都会因此蒙羞。   历代天机既能知未来,便断然不会收下这样的弟子。   “可是,我……”如果那不是他的上一世,怎么会这样真实?   汤沃雪轻柔道:“宗慎真人, 你若轻信此言,与谢宗主兵戎相见你死我活,谁会是对此最喜闻乐见的人?”   宗慎神色一凛,“天机是说,老夫中了敌人的计了?”   “不论是否中计,晚辈斗胆多言,这都是一件很不值当的事。”汤沃雪神色温温柔柔,好像只要听她说话,情绪便忍不住平静下来。   宗慎想了想,发觉此行确实冲动。他深吸一口气,勉强冷静下来,冲汤沃雪一礼,“老夫知晓了,多谢天机点拨。”   而后又对谢望尘微微躬身:“宗主有伤在身,此算老夫趁虚而入,虽未胜,却也不武,是老夫无礼。”   他说完也有几分不解:“却不知宗主是如何受的伤?”   难不成这“天下第一”的名号,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易主了?   谢望尘不动声色地瞥了暗处的角落一眼——其他人只能察觉到那里多了两个调皮的弟子想凑热闹,唯他对沈明烛的气息熟悉无比。   谢望尘道:“修炼出了点岔子,不慎受伤,不是什么大事。”   宗慎自然不会信这个说法,但也知道谢望尘这是不愿多说的意思,他也就识趣闭嘴。   等到宗慎告辞之后,汤沃雪却还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   谢望尘问:“天机可还有事?”   “……有。”她几度欲言又止,目光触及谢望尘指尖红点,终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汤沃雪伸出手,手心是一块方方正正的巴掌大小的石块,以及一把小巧的刻刀,“此物,赠予宗主。”   那确实是再普通不过的石块,刻刀也像是出自凡间铁匠,二者没有一丝灵力萦绕。   “天机这是?”谢望尘虽然疑惑,还是伸手接过。   汤沃雪答道:“碑文可以记青史,就当是讨个好寓意。”   谢望尘目光倏忽一凝,汤沃雪仍是不慌不忙,迎着他审视的目光微微一笑。   “这算是提示吗?”谢望尘语气艰涩,他缓缓握紧拳头,将石碑连同刻刀紧攥在手心,如同握住世间奇珍。   汤沃雪思忖片刻,最终还是再谢望尘期待的目光中摇了摇头,“是尝试。”   她轻声道:“也是心愿。”   有传言说,天机作为可以向天问道的人,万业随身是他们必须要承担的代价。   作为补偿,上天会实现他们一个心愿。   所以,一个天机一生中最郑重其事许下的愿望,就一定会实现。   *   汤沃雪显然知道很多事情,与此相反,谢望尘等待解答的疑惑也实在太多。   他正要继续问,忽而想起沈明烛也在现场,于是抬手布下一个简单的屏蔽阵法。   方青阳抓耳挠腮,他几乎探出去半个身子,只能看到他们嘴唇开合,神色郑重,却听不见半句音节。   灵力构筑的屏障里,谢望尘带了几分歉意:“方便透露,天机看到的未来是什么样的吗?”   这是一个很失礼的问题。常言说天机不可泄露,天机从天道处窥探到的每一分都是本不该得知的秘密。   泄露得越广,天机需要承担的代价也就越大。   汤沃雪迟疑片刻,无奈道:“抱歉,涉及到人族大劫,我说不出口。”   她的师尊就是为了替人族示警耗尽了寿命,她要是现在透露,大概会当场毙命。   她并非怕死,可她死在这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谢望尘终究会忘记,而未来毫无改变。   谢望尘表示理解,只终究不太能这样轻易释怀。   他犹豫许久,最终还是失礼地进一步追问:“这一世的未来,会和上一世结局一样吗?”   汤沃雪道:“有些一样,有些不一样。”   谢望尘对上一世真实状况的了解全都来自他强行记下的、江令舟对他们说的话,在他的理解里,所谓的沈明烛背叛人族是敌人的卑劣计谋。   江令舟说得对,能让异族恨之入骨,沈明烛一定是个英雄。   可既然时间会回溯,世人对敌人种下的谎言深信不疑,说明……上辈子,明烛大概率不在了。   谢望尘对着“有些不一样”有大概的了解,毕竟在原来的时间线里,人族绝对不会如此顺利。重来一世,他们终究是有了好的转变。   可那些“一样”是什么?“一样”里面,包括沈明烛的未来吗?   谢望尘问:“不一样的,我们是否能保持?还一样的,我们能否去改变?”   汤沃雪说:“有些可以,有些不可以。”   谢望尘:“……”   谢望尘觉得自己仿佛问了许多问题,汤沃雪明明也每个都回答了,但他回想了一下,似乎没得到任何答案。   不过回避本身就是一种答案,谢望尘不信天机不知道他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汤沃雪叹息一声,“谢宗主何必问?其实知晓与否对事件本身不会有任何改变不是吗?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总有一天,整个天下都会给你回馈。”   谢望尘默了片刻,真诚道:“天机颇善言辞。”   *   沈明烛看不见,只能等方青阳给他转述。   方青阳不知沈明烛来此的真意是担心闹出人命,误以为他只是想来凑热闹,描述得愈发绘声绘色,“诶诶,宗主沉默了诶,脸色看起来好臭,该不会是被天机骂了吧?他现在对着天机拱手作揖。”   方青阳咂舌:“天机地位这么高吗?连宗主都得对她行礼?”   “可能只是出于礼貌。”沈明烛欲言又止,“青阳,有没有一种可能,你说的话,他们都是能听到的。”   要这么光明正大地蛐蛐人家吗?   “我知道啊,我也没说什么。而且我都快死了,还不让我说几句话吗?”方青阳满不在乎,仍然看得津津有味。   沈明烛皱了皱眉,“谁说你快死了。”   方青阳反应过来好像说漏嘴了,他讪笑着敷衍过去:“瞎说,瞎说,人总是会死的。”   好像一觉醒来,全世界都对沈明烛充满了敌意。   方青阳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唯一能保证的是,他会死在沈明烛前面。   方青阳转移话题:“明烛,他们好像要聊完了。”   半空中,汤沃雪对谢望尘盈盈一礼,“谢宗主,我来此的目的已达成,便先离开了。”   谢望尘自无挽留的理由,他颔首回礼:“请随意。”   汤沃雪捏诀打算用术法离开,刚抬手,动作却忽然顿了顿。   “宗主。”汤沃雪踟蹰着说:“天机也不是万能的,受天眷顾,我或许能看到未来几个片段,但很难事无巨细,通常也不能得知全貌……”   谢望尘没听懂,他耐心地等待下文,“天机的意思是?”   汤沃雪声音低低的,“我看到……在这之后不久,你会以玄清仙宗的名义发布通缉令,通缉的对象……是沈明烛。”   谢望尘猛地抬头,瞳孔骤然放大。   他本就有伤在身,如此剧烈情绪波动,竟像是比方才与宗慎那一场对战来的消耗还大,他脸色再度苍白三分,“刻魂之法,没有用吗?”   他不可能在知道真相后这样对沈明烛,他珍惜沈明烛还来不及。   除非他又忘了。   他忍着识海被重创的痛苦和危险,将记在白纸上的文字一笔一划刻入灵魂,难道只是在做无用功?   这个问题汤沃雪夜回答不了,她摇了摇头,告辞离开。   她见证过许许多多的未来碎片,大多时候,哪怕她已经给出提示,结果依然不会有太大的偏移。   她习惯了以最坏的预想去做准备,就如同她拼着被反噬把这件事告诉谢望尘,却并不奢想未来能够因此而改变。   只是……   刻魂之法是魔域以及某些邪恶组织用来控制下属的手段,通常也不会只是温和地植入一段记忆,大多时间是强行塞进一段指令或是某个禁咒。   但不管植入的是什么,在这个过程中受到的伤害是一样的。   中了这刻魂之法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在右手无名指的指尖,会出现一颗小小的红痣。   沈明烛并不知道这个术法,而天机无所不知,是以刚见面汤沃雪便察觉到了。   她想,虽然改变未来从来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付出了这么多,总该能收获些什么。 第72章   自听到汤沃雪临别的那一句话后, 谢望尘就一直有些精神恍惚。   他落到地上,待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不自觉走到了沈明烛与方青阳藏身的角落。   “宗主。”方青阳目光警惕。   谢望尘瞥了方青阳一眼, 他记得这是今年从外门升入内门的弟子,却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对他高看一眼。   但是那都不重要了,他忘记的东西已经太多太多,不差这一点半点。   谢望尘强行挤出一个笑容,难看极了,“明烛, 为师已经教训过司度了,外门不适合休养, 你跟为师回主峰吧?”   他绞尽脑汁想要说出几个吸引沈明烛的好处来,可他连沈明烛喜欢什么都不知道。   谢望尘顿了顿:“方青阳也可以一起回去。”   “回去, 然后再被你们赶出来一次吗?”沈明烛还没说话, 方青阳便像是炸了毛的狮子气势汹汹地顶撞起来。   他语速急促,不跟沈明烛阻止的机会,“开心了就哄几句, 不开心就把人羞辱一顿, 这算什么?驯宠吗?”   “青阳, 别说了。”沈明烛皱着眉,语气多了几分严厉。   方青阳把他拉到身后,“明烛,你别管,这件事和你没关系。”   沈明烛:“……”   这件事和我最有关系。   “一人做事一人当,宗主,是我故意说了些实话冒犯你,你可以杀我了。”他一脸无所畏惧的昂扬姿态, 然而说到后面情绪又慢慢萎靡了起来。   他转头看了看身后的沈明烛,忽而鼻头一酸,朝谢望尘重重跪倒。   “但求您放明烛自由,他本该……”大概是风沙迷了眼,他眼眶有些泛红,低声道:“十年前,他就已经是这天底下最耀眼的天骄……你们都忘了……你们都忘了,我还记得的。”   “我……”像是一柄利刃破开胸膛,生生剐出了还在鲜活跳动的心脏。血色氲满双眼,谢望尘越过方青阳,第一时间去捕捉沈明烛的眼神。   沈明烛的眼神一片空洞,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明烛也会怪他吗?可他罪不至死啊,他只是忘记了,他也已经在很努力地避免忘记了。   沈明烛神色歉疚:“宗主,青阳他不知情况,你别放在心上。”   他摸索着把方青阳拉起来,低声道:“你多虑了,青阳,我很好。”   身处一段落魄处境,带着一具破败的身躯,他说他很好,叫方青阳怎么相信?   沈明烛含笑道:“师尊,我们回主峰?”   这是谢望尘印象中,沈明烛第一次叫他“师尊”。   谢望尘不知道,算上他遗忘的那段时间,这也是他第一次听到沈明烛叫他“师尊”。   谢望尘喜不自胜:“好,我们回去。”   沈明烛朝他一礼:“弟子可否向师尊讨一样东西?”   谢望尘连连点头,“当然、当然,什么都行。”   这是谢望尘这一刻真实的感受,他想此刻不论沈明烛对他提出什么样的要求,他都会愿意,乃至迫不及待。   谢望尘声音带颤:“你想要什么?”   沈明烛眨了眨眼,“弟子想要断续丹,可以吗?”   断续丹……   谢望尘咽下喉咙里漫上来的一声哽咽,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自然可以,明烛,断续丹本就是为你而炼的。”   断续丹,名号倒是响亮的很,可它唯一的作用就是重铸筋脉。   九品丹药听着珍贵,但没伤没病的人不需要它。   谢望尘再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不论在这之后他们为沈明烛做了多少事,都不过是事后补救。   *   丹峰有一处洞府专门作为纪长蘅炼丹之所,能遮掩天象,令劫雷不为外人所见,否则隔三差五峰头劈一阵雷也怪吵闹的。   纪长蘅出关时没有一个人迎接,甚至没有一个人发讯息慰问他。   纪长蘅拿着药瓶出来,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一段时间不见,他们师兄弟之间的感情这么淡薄了?   而且,他为什么会炼断续丹来着?   这丹药用的药材珍贵、又难炼,最关键的是效用还很局限,一般人用不上它。   所以他为啥要没事找事?   “师尊。”司度守在他住处,一见他回来立马就红了眼眶,委委屈屈跪下,“弟子求师尊为弟子主持公道。”   纪长蘅震惊:“司度?你这是怎么了?”   他这弟子一向跳脱不着调,没心没肺,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司度红了眼眶。   不是,他也就闭关炼个丹,玄清仙宗偌大一个宗门,不至于就这么倒了吧?   按理来说,他不在,他的师兄师姐们都会对司度多照应三分,有宗主撑腰,司度怎么还能委屈成这样?   司度叫屈:“弟子被宗主罚了。”   “啊?哦,那一定是你错了,好好认罚。”纪长蘅爱莫能助。   他把药瓶收好,语重心长道:“徒弟啊,别说你了,宗主要罚,就算是为师都得乖乖认罚,就别想着讨公道的事了……诶,不过你做啥惹师兄生气了?”   司度一脸忿忿不平:“宗主说我欺凌同门,可我欺负的是沈明烛啊。”   沈明烛。   纪长蘅愣了一下。   他好像有十年没听过这个名字,可无端又觉得熟悉,像是近些日子在耳边转了许多轮。   “师尊?师尊您在想什么?”   纪长蘅回神,轻咳一声:“徒弟,沈明烛已经被贬到外门很久了,你又何必耿耿于怀?”   司度红着眼:“师尊,弟子接下来的话你可能觉得很难相信,但弟子说的真是实话,你知道,弟子无论如何不会骗你的。”   纪长蘅忙心疼地把人拉起来:“别跪着了,你说吧,为师信你。”   司度说:“师尊,弟子是重生的。”   纪长蘅:“……要不你把这话收回,我也把刚刚那话收回?”   “师尊!”司度气得跺脚。   “好啦好啦,开个玩笑,为师当然信你。”纪长蘅温和地揉了揉司度的头,“上一世发生了什么事?徒儿是不是受委屈了?”   他当然知道,他的徒弟在外人看来油嘴滑舌撒娇卖乖无一不擅长,但绝不会对他说谎。   于是等谢望尘发现纪长蘅已经出关,带着沈明烛来到丹峰峰顶的时候,就看见司度抱着纪长蘅的大腿痛哭流涕。   谢望尘:“……”   谢望尘无奈:“师弟,你们这是?”   纪长蘅一把拉开司度,怒气冲冲走到谢望尘跟前,“师兄过来师弟我自然欢迎无比,但你怎么把他也带来了?”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语气中毫不掩饰轻视与鄙弃。   谢望尘面无表情:“明烛是本尊的弟子,未来还会是这整个宗门的继承人,怎么就不能来了?”   这是他第一次直白地表露出对“少宗主”的倾向。   司度当即叫嚷起来:“这不公平,江师弟也是您的弟子,您这样将江师弟置于何处?”   “你现在的年纪,就想教本座做事了?”   “弟子不敢……”   纪长蘅将司度往后拽,护在身后,挺身而出:“师兄,我有话要跟你说。”   谢望尘打量了他们师徒一眼,“司度跟你说的?我不想听。”   “为什么?”纪长蘅以为这是谢望尘对司度的偏见,谢望尘平日里对司度素来关照,今日态度却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一定是沈明烛吹耳边风了。   纪长蘅坚持道:“这很重要!”   谢望尘语气平淡,“已经被证实是虚假的东西,听它做什么。”   “原来你知道?”纪长蘅忍着怒气:“师兄这是什么意思?觉得我弟子在说谎?”   谢望尘抬眸,对上纪长蘅闪着怒火的眼,他张了张嘴,忽然觉得一阵无力。   成名多年,他自认心性尚可,本不应这样容易生气的。   可他忽然明白自己正在介怀的是什么——不是司度的固执,不是纪长蘅的态度,是先前的他自己——一样的执迷不悟、一样的面孔狰狞。   他们都没有错,有人浑噩中度日,有人清醒地沉沦,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谢望尘失了争执的气力,疲惫道:“师弟,我不想和你吵,我这次来是有正事的。”   然而纪长蘅不能共情这份无奈,他颇觉委屈,他分明是在认真求证一件事情,怎么在谢望尘眼里,就成了胡闹?   那他弟子无端受罚算什么?   纪长蘅冷笑一声:“既然是正事,那沈明烛应该没资格旁听吧?”   沈明烛“啊”了一声,手快地捂住一旁方青阳的嘴,“我走我走,那个……宗主,纪峰主,你们好好聊。”   “明烛,你就在这里。”谢望尘负手在后,“为师还没死,看谁敢让你走!”   眼见两人聊出了火气,哭得眼睛有些发肿的司度都有些不安。   玄清仙宗峰主亲传,无论如何总不缺大局观,他连忙拿出玉符,迅速发了几个求救信息出去。   邢师伯梅师伯闻师伯盛师伯,还有江师弟,救命啊!   谢望尘闭了闭眼:“师弟,我们都需要冷静一下。我这次来,是为了断续丹,你把丹药给我,我即刻就走。”   “你知道我炼的是断续丹?那你知道我为啥要炼断续丹吗?等下,不对!”上一秒还在好奇地纪长蘅转瞬反应过来,勃然大怒:“你我闹到这种地步,你还好意思找我要丹药?”   纪长蘅气极反笑,难道他是什么很好使唤的牛马吗?在谢望尘心里,究竟把他当什么!   谢望尘揉了揉眉心,冷下语调:“给我,别让我重复第三遍。”   纪长蘅:“???”   纪长蘅嗤笑一声,然而已经本能站直了身子,透露出一股乖巧的怂劲来。   纪长蘅张了张嘴,恶狠狠道:“给就给!” 第73章   “师兄, 断续丹我可以给你,但你得告诉我,这丹药是给谁用的?”纪长蘅丹药都给出去了一半才想起来警惕, “不会是给沈明烛的吧?”   细想一下谢望尘周围所有人,也就一个沈明烛需要。   谢望尘不耐烦了,他决定强抢。   电光火石之间,谢望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上前……   谢望尘没抢到。   先是刻魂之法,然后又和宗慎一番大战,到底对他不是毫无影响的。   纪长蘅简直震惊了, 一时分不清究竟是“师兄对他耍心眼”可怕,还是“师兄对他耍心眼想要抢他的丹药还没成功”惊悚。   但到底是丹修的本能作祟, 他上前查看:“师兄,你受伤了?谁干的?不是, 我怎么看起来你被用了刻魂之法啊?”   千藏万藏, 还是让沈明烛听到这个词。   谢望尘立即瞥了一眼沈明烛,见他满脸茫然,才松了一口气。   “你学艺不精, 看错了。”谢望尘笃定地说。   “不是啊师兄, 你看你灵力混乱, 神识激涌,右手指尖有红点,很明显就是……”   “师弟。”谢望尘咬牙切齿地打断他,“你说得对,长辈说话,晚辈不适合旁听。司度,你带着明烛和青阳先下去休息,记住, 同门之间,以礼相待。”   司度不是很愿意,他看向纪长蘅,委屈叫唤:“师尊。”   纪长蘅也顾不上他,他认定这是用于操控下属的刻魂之法,可放眼天下,谁能这样对谢望尘?而谢望尘居然也缄默不言甚至为其隐瞒?   这事情太过荒唐,如果不是修仙界要亡了,就是他还在做梦。   正争执拉扯,收到消息的邢岫烟、梅松等师兄妹几人也相携到达,又不多时,江令舟也到了。   场面愈发混乱,谢望尘预感到接下来的情况将会变得十分难以收场,他闭了闭眼。   “司度,带明烛和青阳下去!”他声音微微沙哑。   分明没用上什么严厉的词汇,字数也比之前少,司度却噤若寒蝉。   他恶狠狠地剐了沈明烛一眼,臭着脸道:“走吧。”   沈明烛迟疑,他总觉得谢望尘一直想让他们走,主要是想瞒着他某些事情,就比如那个他已经听到好几次的“刻魂之法”。   “明烛,”对纪长蘅、司度疾言厉色的谢望尘目光转向沈明烛便蓦地柔和下来,他软了语调:“你先找个地方休息,你放心,为师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他指的是断续丹。   方青阳撇了撇嘴,嘀咕道:“瞎说谁不会啊。”   柔情蜜意时,谢望尘答应过沈明烛的话海了去了,现在不照样装出一副失忆模样?   沈明烛是个瞎子,但不聋,他无奈地拉着方青阳走,像是恳求:“青阳,你少说两句。”   方青阳于是不说话了。   纪长蘅忍了又忍,眼看着三个小孩儿身影消失,听不见他们说话了,这才忍无可忍:“师兄,你现在能说了吧,为什么你会中刻魂之法?”   谢望尘不爱说起那些事,除了让自己痛彻心扉宛如死去活来一回之外,对现实全都于事无补,“你先把断续丹给我。”   纪长蘅难以置信地大吼:“你都这样了,还只惦记沈明烛?师兄,你昏了头吧?孰轻孰重分不清吗?”   邢岫烟勉强弄懂了情况,忙打圆场,“师兄开玩笑呢。”   她冲谢望尘眨了眨眼,玩笑般暗示道:“不看僧面看佛面,师兄一向疼爱令舟,当初如果不是我们拦着,师兄差点要了沈明烛的命,怎么可能为他准备断续丹,对吧?”   谢望尘默然不语。   于是气氛渐渐冷淡下来,谁都明白了他的态度。邢岫烟笑意逐渐收敛,皱着眉确认:“师兄你认真的?”   江令舟站在一旁,神色陡然有些落寞,他抿了抿唇“师尊……”   谢望尘抬眼,目光撞入江令舟眼眸,固执、不甘、愤恨交织成一片深不见底的黑,谢望尘第一万次感到悲哀。   犹记得不久前,在九霄仙宗落成废墟的祭坛上,余烬未散的硝烟中,江令舟护着沈明烛,像最忠诚的骑士护着他的国王。   可是他全都忘了,忘了他曾经为沈明烛据理力争,忘了他不惜与天下人为敌。   如果一个信徒丢失了自己的信仰,究竟是神明更可悲,还是信徒更可怜?   谢望尘觉得悲哀,为沈明烛,为江令舟,也为他自己。   “你们都要阻我?”   “那是一定,”梅松嘴快,又最是行止由心,“师兄,这我可不能站在你这边,事情不能是你这么做的。”   闻岳森点点头,显得极为认同。   邢岫烟叹了口气,认命地打圆场,“好了,以后再说,现在更重要的是,师兄怎么会中刻魂之法?”   断续丹虽然珍贵,但给沈明烛一颗也不算什么,可至少不能是当着江令舟的面,否则,这对江令舟何其不公?   她给谢望尘使了个眼色,算做暗示。   “倘若我偏要……”谢望尘眉眼凌厉,甚至有强抢的打算,然而他余光瞥见站在一旁的江令舟,忽然间就失去了气力。   他张了张口,半晌才无力地吐出两个字,“令舟……”   “师尊,”江令舟打断他,带了几分不甘:“弟子从未向师尊求过什么,只这一次,师尊,可不可以不要给?”   在他与沈明烛之间,能不能坚定地选择他一次?   谢望尘哑然。   “师兄!”邢岫烟拼命朝他使眼色。   江令舟这孩子素来独立坚韧,能逼他说出这种话,心里该是积攒了多少委屈?   邢岫烟传音道:“你就非要在令舟面前说这些吗?你是宗主,你想要断续丹,私下说一声,师弟师妹们也不会与你对着干的。”   就当是善意的谎言,对谢望尘又有什么损失?   谢望尘难以解释,他错眼躲避师弟师妹们不解、失望的目光,也躲开江令舟眼里清凌凌的恳求。   半晌,他传音回复:“……我这次可以不提,但师妹,你得帮我。”   邢岫烟难以置信:“你威胁我?”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现在不适合僵持下去,“好,我答应你就是了。”   *   大概是身体还有一些本能记忆,司度臭着脸把沈明烛领到了他在丹峰的住处。   平心而论,这环境比他堂堂丹峰峰主唯一亲传住的还要好。千金难求的奇花异草在这只是院子里的一处摆设,看得司度都有些口干舌燥。   要说怎么确定这是沈明烛的住处?修仙界连屋子都认主,沈明烛刚一靠近,那屋子的屏障就自动消失,门屋都敞开,颇有一副迎接主人的欢欣雀跃。   真奇怪,他怎么不记得丹峰之上还有这种地方?   他当然不知道这不仅是纪长蘅一人的功劳,沈明烛的每一个住处,谢望尘等人全都参与布置,这是六位渡劫大能的身家,不计成本,连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都与“简陋”二字无关。   整个玄清仙宗,处处是他们在乎沈明烛的证明。   可是没有人记得。   也许正在气头上,他居然奇怪地没有多想,把沈明烛带到这里之后冷冰冰甩下一句“待着”就走。   他倒是很想杀了沈明烛,但无奈宗主被这人灌了迷魂药,他担心他会连累他的师尊。   “司道友,”沈明烛语气温和,像是察觉不到这份敌意和冷待,“你知道,什么是刻魂之法吗?”   “一种在识海里植入指令,用来控制下属的恶毒手法,你问这个做什么?”司度从前听纪长蘅提过几句,再多他也不甚清楚。   沈明烛若有所思,“这个术法,对人伤害大么?”   “废话,能被用来控制别人的,能是什么正经术法?且不说这过程痛苦无比,中此术者,还会对识海留下不可逆的重创。”   他说完蓦地反应过来自己似乎太过积极,神色一僵,干巴巴地说:“你话怎么这么多?闭嘴,我接下来不会回答你任何一个问题。”   司度有些狼狈地逃窜走了。   方青阳没说话。   这有些不合寻常,按理来说,早在司度刚出言嘲讽的时候,方青阳就该为了维护沈明烛同他吵起来了。   不是沈明烛自负,但他确实觉得怪异,“青阳?”   方青阳如梦初醒,神情恍惚。他默了片刻,才轻声问:“明烛,他们是不是全都失忆了啊?”   如果说谢望尘等人的异常还能用“人心难测人心易变”来解释,司度为何也有这么大的变化?   朝夕相处的人,昨天见面时还照常打招呼,怎么今天却像是生生变了一个人?   方青阳毛骨悚然,甚至开始怀疑起这个世界的真实性来。   是他在做梦吗?还是说现在才是梦醒?   沈明烛浅浅叹了口气,他循着声音摸索着拍了拍方青阳的肩膀,“别担心,青阳,你很快就不必再为此而烦忧了。”   他会尽快恢复修为,毁了虚空通道,阻断异族入侵的可能。   也会不惜一切化虚为实,让美满为故事的结局做注解。   作为代价,所有人都会忘了他,方青阳也不会例外。   即便如此,即便不为人知,那也没有关系。   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他会注视着他们回归正常的生活,并为此默默祝福,欢欣而满足。 第74章   谢望尘不想再对沈明烛失约。   他已经忘了很多事情, 往事不可谏,过往的错误已难以转圜,他只能从现在开始更加慎重对待每一个承诺, 如此或许能勉强弥补一二。   他这样坚持,其他人很难拗得过他,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虽然知道沈明烛未来会铸成大错,但跳梁小丑而已,他们既已得知了先机,沈明烛实力高一点低一点不会对结果有任何影响。   其实就连江令舟心里都清楚, 谢望尘只是面上没再强硬争取而已,但那绝不是放弃。   可既然谢望尘已经做出退让的态度, 他们也总得投桃报李递上台阶。   不欢而散后,不必邢岫烟多说, 纪长蘅便了然地拿出一枚断续丹递给她, “师姐,你劝劝师兄,不要对沈明烛报太大期望。我知道这话你可能很难相信, 但沈明烛他……”   邢岫烟叹了口气, “你也知道了。”   “什么叫‘也’?”纪长蘅震惊, “师姐,你们都知道?你确定我们说的是一件事吗?前世?”   弄了半天,只有他一个人不是重生的?   邢岫烟点了点头,“我会和师兄说,师兄现在……”   她神色无奈,“怕是听不进去。”   “沈明烛究竟给师兄下了什么迷魂药?”纪长蘅义愤填膺,“我们这么多人说的话,在师兄眼里, 还比不过一个沈明烛吗?”   如果说原本他对司度说的话还有几分半信半疑,现在已然再无疑虑。   邢岫烟确实对此抱有几分疑问,在她的心目中,她那堪当一方擎天巨柱的师兄不该是如此是非不分的人物。   即便师兄不知前世,可光是沈明烛十年前暗害江令舟,就不值得让他再抱有这样的态度。更何况他们如此众口铄词,谢望尘怎么都该犹豫几分才是。   她收好了断续丹去寻谢望尘。   “师兄,别怪师妹多嘴,你难道就没有一点觉得奇怪吗?”反对归反对,邢岫烟还是把丹药给了谢望尘,“你难道就不疑惑,为何我们会对沈明烛有这么大成见?”   “我知道。”谢望尘语气复杂,像是叹息,“但是师妹啊,有没有可能,是你们忘记了一些事情?”   邢岫烟抬眸,“看来师兄也有一个故事版本,师兄觉得,你的才是对的?”   “……我不知道。”   谢望尘快坚持不下去了。   他从前从不知道,原来与全世界为敌是件这样艰难的事。最可怕的不是所有人都在阻止,而是他们一致报以失望的目光,不断地重复着说:你错了。   他错了吗?   或许他以为的庄周梦蝶,其实是蝶梦一场庄周?   邢岫烟放柔了语气,“师兄,我不是阻你,可你是宗主,做决定前,总要思量多些。我猜是沈明烛找你要的断续丹吧?你已足够保他富贵一生长命百岁,他又何必汲汲于恢复修为?他若有心,就不该以此挑拨你与我等的师门情谊。”   谢望尘都快为了断续丹和他们决裂了,假如沈明烛足够贴心,就该主动提出退让,至少不必急于这一时。   谢望尘目光微垂,像是在沉思,“你说的也有道理,这样吧,你先把断续丹给我,我去找明烛聊聊。”   邢岫烟:“……”   她简直被气笑了,甩出断续丹身影消失在原地,“那师兄就好自为之吧。”   谢望尘丝毫不在意她的嘲讽,他认认真真收好小巧的药瓶,还不忘打开检查了两眼。   他何尝不怀疑?他何尝就坚定?   可是,假如连他也放弃,沈明烛身边就真的空无一人了。   他思来想去,终究还是不忍心。   *   沈明烛在丹峰住了三天,他并没受到任何亏待,仿佛与从前无甚差别,连一日三餐都会有人专程送到门口。   只是门庭比之从前萧条了许多,除了方青阳没再有别的客人。   邢岫烟等人不见他,这也正常,但连谢望尘都没来过。   ……其实也正常,说不定只是遗忘又一次造访了呢?   神魂受损的伤不是那么容易好的,灵脉俱断也不是能够自愈的伤势,沈明烛没被软禁,但他确实有些自由受限。   方青阳的实力还是太弱了,不能带他离开玄清仙宗。   沈明烛向来不习惯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他一向是承担被依靠的角色。假如谢望尘真的能给他带来断续丹,那是他的幸运,他应该感恩。   但假如谢望尘没来,那也是属于他的命运,他应该接受。   沈明烛思忖着离家出走。   谢望尘虽然人没出现,但一直有在关注沈明烛,好歹是个宗主,这点动静瞒不住他。   原本还想拖一拖,这下坐不住了,撕开虚空通道下一秒人就出现在了丹峰。   感受到丹峰结界被入侵的纪长蘅气得不慎烧毁了一株药草。   “明烛,”谢望尘皱眉,“你想离开玄清仙宗?”   沈明烛听到声音才注意到有人到来,他也不慌张,慢吞吞道:“也不是,就是有一些事情要做。”   “什么事?杀异族,封印通道?”   沈明烛笑了笑,温声道:“宗主既然知道,何必再问?”   谢望尘手指颤了颤。   修仙界灵气养人,他有一双好看的手,眼下白皙修长的手指上布满了细小的伤痕——那是雕刻石碑时不慎划伤留下的伤口。   石碑是汤沃雪给他的。   他实在想不到破局之法,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希冀着把真相刻上石碑就能改变这一切。石头是最普通的石头,他不敢用半分灵力,生怕一闪神没控制力道,这石碑就会碎掉。   为求谨慎,连护体灵力都撤了。   自入道以来,谢望尘生平第一次,下刀时如此惶恐。   “可是你现在伤还没好,你怎么去?再多等一段时间好不好?”世界没有任何改变,他还没看到成效,也许是因为石碑还没刻完。   谢望尘恳求般地说道:“断续丹为师已经拿到手了,为师没有骗你,再过一段时间我会给你的。明烛,现在不是也挺好的吗?为什么要急着恢复修为?”   他觉得邢岫烟说得有道理,沈明烛一定有自己的目的。   他知道为修仙界考虑,他不应该阻止沈明烛,舍一人救苍生才是他应该写出的答案。   可被舍弃的那人是沈明烛,要他怎么下得去手?   谢望尘不知道代价是什么,最好的猜测是天底下再多几个宗慎真人,但即便这样也足够可怕,谢望尘没把握能永远护住沈明烛。   再等等吧,或许有别的办法呢?   反正,情况也没危急到必须做出决定的地步,不是吗?   沈明烛默了片刻,轻声问:“宗主是要囚禁我吗?”   谢望尘同样沉默,而后道:“如果你执意要走,我不得不囚禁你。”   空气骤然冷凝了一瞬。   沈明烛极其识时务,“好的,那我不走了。”   他答应得太快,让谢望尘都愣了一瞬。   谢望尘想了想,抬手在周围布下结界,歉疚道:“对不起,明烛,师尊也是以防万一。”   他忘记了很多事,可他直觉沈明烛不会是这么安分的人。   沈明烛:“……”   白撒谎了。   *   身为天机,汤沃雪想潜入一个宗门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想必她师门的老祖宗们也不会想到未来会有一个后辈拿着预知能力当小偷。   沈明烛随口找理由骗走了方青阳,正打算不顾受损的神魂强行恢复魂力。   他并非没有办法,只是多少都要付出些代价。   他不害怕付出代价,可他最后的战场不在这里,故而几多犹豫,唯恐最后离胜利就差了那么一点。   但既然谢望尘不肯给他断续丹,他也只好另想办法。   沈明烛手指结印,周身气机涌动,然而还未凝成就被人挥散。   沈明烛皱眉,深感失明的不便。   他第一直觉是有敌来犯,已然做好了动用禁术的准备。   然而来人语气温和得很,满是善意:“且慢,沈道友。”   声音有些耳熟,沈明烛很快发应过来,微微而笑:“天机阁下。”   “当不得道友‘阁下’之称,我名汤沃雪。”除俞苏青外,沈明烛是第一个让汤沃雪这样友好客气的人。   汤沃雪手腕轻翻,掌心出现一枚小巧药瓶,她含笑道:“断续丹,赠予道友。”   沈明烛有些诧异,迟疑道:“这丹药……”   “别误会,来源正当。”汤沃雪眨眨眼,“断续丹主药为枯荣草,这味药是我宗宗主给的,按照修仙界的规矩,一炉若能成丹三枚以上,当给我宗宗主一枚。”   她笑了笑:“纪丹师是君子,当初宗主虽言无需回报,但现在上门讨要,纪丹师也不会不给。”   沈明烛默了默,真诚问:“汤道友借俞宗主名义行出尔反尔之实,这样真的好吗?”   汤沃雪又笑,带着浅浅的得意,“她便是在意,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这不是恃宠而骄。   当然她确实有这个资本恃宠而骄,她相信俞苏青不会舍得动她一根手指头。   但现在她说出这句话的意思是——她回不去了。   她清晰地看到未来,知道自己赴的是一场绝路,她也知道如果现在抽身还来得及,她并非非死不可。   可她是天机啊,若是不知也就罢了,她既然看见,又怎么能把未来的重担全都压在一个孩子身上?   她能力有限,当不了救世主,至少还能陪着沈明烛一起死。   在这条迷茫而充满委屈的路上,沈明烛不会是孤身一人。 第75章   沈明烛既会向谢望尘提出自己想要断续丹, 就不会在这时候拒绝天机的好意。   他谢过汤沃雪,拿着丹药打算找个地方闭关。   其实最好还是远离玄清仙宗,毕竟谢望尘随时有可能来看他。   汤沃雪看出了他的为难, 浅笑道:“沈道友,在下虽不善对战,至少也是渡劫期,带你离开问题还是不大的。”   沈明烛轻叹了一口气,“多谢天机。”   虱子多了不愁,他不欲欠人情, 现在反而越欠越多。   汤沃雪晃了晃腕间戴着的铃铛,“叮当”声清脆, 乘着风飘摇荡漾,屏蔽此方感应。   “我们走吧。”汤沃雪摘下发簪, 在虚空中轻划, 眼前便多了一道门。她把发簪戴回头上,忽然想到了什么般愣了一下,低头在储物戒指中寻找起来。   沈明烛正奇怪, 突然感觉眼前多了一片轻纱。   绸缎绕过双眼于脑后打了个结, 眼睛上时刻萦绕的、他以为已经习惯的刺痛都浅淡了许多, 被一阵清凉覆盖。   “你眼上有伤,被太阳照着,应当不太好受吧?”带着浅浅的叹息,像是心疼。   整个玄清仙宗,没人在意这一点。   邢岫烟等人视他如敌寇,故而吝于给予半分关怀。   方青阳视他如神明,故而不相信神明也会承受痛苦。   而谢望尘看到了更大的悲哀与绝望,故而注意不到细小而琐碎的折磨。   沈明烛摸了摸眼上的绸缎, 不知是什么材质,但至少不会弱于东海鲛纱。   “不必麻烦,服下断续丹,灵脉重铸后自能不药而愈。”沈明烛解释。   汤沃雪不赞同:“以后是以后,以后能痊愈,又不代表现在不会难受。”   *   谢望尘将沈明烛强行困在丹峰后就一直有隐约的不安,他自认是为沈明烛好,可以说出一万个理由为自己辩解,却还是难免觉得心虚。   这让他不久之后又徘徊到了丹峰。   纪长蘅终于忍无可忍,气得闪身出现在他面前,“谢望尘,你有完没完!沈明烛都快三十了,不是三岁,你要是这么舍不得,不如把他带回你的主峰。”   连“师兄”和“宗主”都不叫了。   这么近的距离,谢望尘居然感受不到沈明烛的动静。   他心中一慌,没再多与纪长蘅纠缠,一手拂开他就踏入沈明烛所居的院子。   院子空空荡荡,正中央摇晃着一个躺椅,方青阳躺在上面,晒着太阳,已然进入到深深的睡眠之中。   ——沈明烛不见了。   如同刹那间天旋地转,太阳陷落四周坠入黑暗,而风拂过婆娑树影,往昔的郁郁葱葱也狰狞似鬼魅。   谢望尘感到巨大的恐慌,这让他额头都不由地一阵阵刺痛。   “师兄?师兄你怎么了?”纪长蘅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搀扶摇摇欲坠的谢望尘,都顾不得还在与他怄气。   谢望尘伸手用力按了按眉心,他那被薄雾笼罩的记忆忽然掠过几个破碎的片段。好像也是这么一个画面,晴朗的日光下,好梦正酣的方青阳与消失不见的沈明烛……   然后命运就摧古拉朽地往前,齿轮转动,一切就再无回圜。   谢望尘声音沙哑:“明烛不见了。”   “不可能吧?他一个废人,能跑去哪里?”纪长蘅神识漫出,开始在丹峰之上寻找沈明烛的身影。   断续丹只能重筑灵脉,但已经被废的修为需要重新炼起,更何况沈明烛哪怕恢复了金丹修为,他也有资格说出这一句“废人”。   神识在丹峰上绕了一圈,连在角落里骂骂咧咧的司度都找到了,就是没发现沈明烛的踪影。   纪长蘅轻“咦”一声,“怪哉,真不见了?”   谢望尘眼前一黑,险些栽倒。   纪长蘅慌了,“师兄,师兄你别激动,可能……可能只是不在丹峰呢,沈明烛就是跑,也跑不出宗门的。”   谢望尘闭了闭眼,无力地喃喃:“我若早知我拦不住他,我就该把断续丹给他……不,我若早知……我就该寸步不离跟着他!我分明知道他有此意,我知道他想走,我明明知道……”   “师兄,师兄你别这样。”纪长蘅有些害怕,“师兄你到底怎么了,沈明烛不见了,我们找就是,这么大一个人,难道他还能丢了?”   纪长蘅上前把方青阳叫醒,心想或许能得到几分线索,嘴里还碎碎念:“就算死了都会有尸体,没有消息也是好消息不是?”   方青阳朦朦胧胧睁开眼睛,引入眼帘就是一张大脸,他吓了一跳:“你,你们是谁?”   动作太大,躺椅向一旁倾倒,方青阳在地上滚了一圈站起来,才发觉这个地方陌生得很。   他警惕地问:“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纪长蘅:“???”   纪长蘅呆了一瞬,转头问:“师兄,他是不是傻掉了啊?”   上一次见也不过两天前,那时方青阳还为了沈明烛对他们喊打喊杀,怎么现在一副全然不知情的模样?   纪长蘅转过头,发现短短一瞬,谢望尘双眸赤红。   他吃了一惊,声音都不由得扭曲,“师兄?!”   谢望尘没有看他,他死死盯着方青阳,一瞬不移,“你不记得我了?那你记不记得……沈明烛?”   方青阳只觉莫名其妙,“沈明烛?曾经的宗主亲传?他跟我有什么关系?”   纪长蘅愣住,他终于意识到了最大的不对劲之处,一个渡劫大能,生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居然问,沈明烛和你有什么关系……”   方青阳曾为了沈明烛不惜顶撞师门,不惜搭上仙途……   他甚至可以为了沈明烛去死!   现在他一脸茫然,问沈明烛与他有什么关系。   纪长蘅箭步上前,一把抓起方青阳的手腕,灵力近乎粗暴地探入灵脉。   方青阳吃痛,勉强保持冷静道:“晚辈是玄清仙宗弟子,不知何处得罪了二位前辈,晚辈先行道歉。”   他还记得用师门施压,但他从前为沈明烛说话时,可比现在冲动多了。   纪长蘅没理他,他越是探查越难以接受,“怎么会毫无缘由?非毒非蛊非邪术,为什么会这样?”   两天前邢岫烟与谢望尘谈话的内容后来邢岫烟也都向他们复述过,那时他们只以为是沈明烛说了什么话骗了谢望尘,未曾想过,原来事情或许有更可怕的可能。   谁的记忆出了问题,是谢望尘,还是他们?   所以谢望尘会中刻魂之法,也和这件事有关吗?   而这个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的方青阳还在愚蠢地念啊念,说什么“宗门前辈素来护短”、“愿请师长代为赔罪”,听得他烦不胜烦。   纪长蘅难以忍受地大声吼了一句:“老子就是玄清仙宗纪长蘅!”   方青阳猛地闭嘴。   他的右手还被纪长蘅抓着,艰难躬身行了个礼,“弟子见过宗主,见过纪峰主。”   纪长蘅盯着他,“你怎知他是宗主?”   方青阳愣了一下,“弟子听到您唤他师兄。”   纪长蘅不满意,又问了一次:“我不止一个师兄,你怎知他是宗主?”   方青阳迟疑,“弟子也是猜测……”   他小心翼翼:“弟子猜错了吗?”   原来不是因为想起来了。   纪长蘅失望地甩开他的手,自嘲道:“也是,你若是想起来,也不会这么有礼貌,又是敬语又是行礼。”   方青阳着实听不懂了,礼貌地发出一句问询:“啊?”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不对劲,试探问:“峰主,此处灵气充裕,是内门吗?”   而且他居然已经快要金丹了。   难道他成功在外门大比中夺冠,升入内门修为几度成功,然后又不慎受伤丢失好几年记忆?   不然他怎么什么都不记得?   他哪里知道他今生最重要的经历全都与沈明烛息息相关,难以分割。   若要忘记沈明烛,须得剐去一层血肉,将过去那段过往尽数抛却。   纪长蘅冷笑:“这里不仅是内门,还是丹峰之顶,放眼整个修仙界,有资格踏入此地的人一双手都能数的过来。”   他说到这里也忽然愣住。   是啊,有资格见到他的面的人寥寥可数,方青阳一个刚升入内门的筑基,怎么就有资格成为其中之一?   占了沈明烛的光吗?怎么占的?   所以原来,记忆出问题的,是他吗?   纪长蘅不由得有种脊背发凉的惶恐,他转头寻觅谢望尘,求助般唤道:“师兄。”   谢望尘目光冷静,像是已经收拾好了情绪,“先找到明烛再说。”   *   沈明烛已经服下了断续丹,灵脉重筑后,修炼对他来说像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不比呼吸困难上多少。   汤沃雪眼睁睁看着他炼气圆满然后筑基、结丹、元婴……   一直到渡劫,那股势如破竹般的气势才慢慢削减下来。   汤沃雪都不由得苦笑,“我以为我的修炼已经算简单,如今才体会到,旁人看我是什么感受。”   她也没正经修炼过,她的修为来自上一任天机——她师尊生前的灵力传承,也是一夜之间从金丹升上的渡劫。   但后来也花了百年时间去巩固,饶是如此,就连俞苏青说起时也难免带了几分酸意。   沈明烛摘下覆眼绸缎,朝她笑了笑,温声道:“还得多谢天机襄助,我将渡天雷,接下来还得麻烦天机。”   “放心,我会为你屏蔽此方天机,不会有人能借此找得到你。”汤沃雪道。   假如谢望尘能看得到这一幕,或许就会知道方青阳为何醒来就忘了沈明烛。 第76章   沈明烛干了一件称得上不要命的事。   他试图引天雷, 涤荡尽世间残存的黑雾。   这个操作本身是没有问题的,要知天雷是天底下至正至纯之物,称得上是一切邪雾的克星。   但知道归知道, 谁敢胆大包天操纵天雷?   沈明烛偏偏就这么做了,还成功了。   于是下一秒,某些故事从方青阳记忆中抹消,天底下又多了无数人裹挟着恨意睁开了眼睛。   汤沃雪都不由觉得有些压力,她低头甩出几片叶子算了一卦,顿觉棘手。   汤沃雪叹了口气, “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沈明烛道:“汤道友已助我良多,接下来不回上衍仙宗吗?”   “这已经是你第十三次问我这个问题了。”汤沃雪笑了笑, “是我何处冒犯了沈道友,沈道友不欲看见我?”   沈明烛摇了摇头, 神色歉疚:“和我在一起很危险。”   “这倒是巧了, 我正好想寻死。”汤沃雪笑意盈盈的:“我早说过了,从决定来找你开始,我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你就当我想做个英雄吧。”   沈明烛慢吞吞:“当英雄又不是非得死——你已经是英雄了。”   沈明烛劝人时道理一大堆, 放到自己身上时却又想不通了, 明明他自己也做好了死的准备,   甚至,他从未觉得自己是英雄。   汤沃雪眨了眨眼:“我在,多少还是能为你做些事情的,你需要时间,我为你争取,你需要不被打扰的环境,我替你挡住外界的压力。明烛, 既然你心甘情愿,何必阻止我?”   逆转虚实是禁术,沈明烛敢起这个想法还是因为这个小世界脱胎于一段故事话本,还未彻底形成本源世界。   但就算如此,也要付出足够的代价。   在此之前,他需要争取能够付出代价做交换的资格。   沈明烛知道自己能做到,但正如汤沃雪所说,他需要足够的时间和空间。   当下举世皆敌的局面,显然不能给他足够的条件。   天机总是神秘莫测,沈明烛也接受了汤沃雪总能神秘知晓很多消息,但这也不妨碍他拒绝。   ——他希望天底下所有人都能好好活着,所有人的意思,就是一个都不能少。   沈明烛拱了拱手:“在下会寻一处秘境闭关施法,若有旁人寻在下之踪迹,便麻烦天机代为遮掩。”   “只是这样?”汤沃雪微微蹙眉,又道:“你放心,有我在,没人能找得到你。但你也要答应我,术法成的那日,我也得在场。”   不论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她终得承担一份。   这事听起来愚蠢,明明或许只牺牲沈明烛一人就已足够,她又何必再搭进去,做些无谓的折损。   但谁让她说了要和沈明烛一起死呢?   也许多了她能多一分把握,也许两人分担沈明烛可以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但也或许她的牺牲全然多余而毫无用途……   这些都说不准,前提是,她要在场。   撒谎对沈明烛而言是件很有心理负担的事,所以他在心头忏悔了一遍,然后目光真诚、眉宇和煦地应了下来:“好。”   汤沃雪放心地与沈明烛分开了。   *   与此同时,天底下无数人在找沈明烛。   他们还没得到沈明烛失踪的消息,纷纷往玄清仙宗赶去,如同之前的宗慎真人。   谢望尘也在四处寻找沈明烛。   在发现整个丹峰之顶都没有沈明烛的身影之后,他其实已经半确定沈明烛离开了玄清仙宗。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他心知自己大概率已经找不到他了,只是难免还是报了几分侥幸。   可惜侥幸终究是侥幸,谢望尘几乎将玄清仙宗翻了过来,也没能找到沈明烛。   他的情绪愈发焦躁,纪长蘅等人由于已经意识到其中存在问题,偏偏又不知情况,故而连劝慰都没有立场。   人通常只会因无关而理性,没了记忆也就没了感情,他们置身事外,是以最初的惶恐过后,还能保持一定的理性。   他们很奇怪谢望尘为何会表现得如此夸张,可不知全貌不予置评,他们只能安慰江令舟,解释这不是偏心,而是另有原因。   虽然他们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   修仙界讲究段尘缘,但修士毕竟还是修士,还没成仙,所以仙门内的俗务还是不少的。   谢望尘是玄清仙宗的宗主,除非没有责任心,否则不能一天到晚啥事不干只顾着找人。一些简单琐事邢岫烟等人能帮忙的就帮着处理了,有些事情必须得让他知道。   邢岫烟几人在宗门内找了半天,最后在外门找到了谢望尘。   ——他为了找沈明烛,连追踪秘法都用上了,可也只找到了大半年前沈明烛在外门后山上残留的浅淡气息。   他就这么一点点拼凑沈明烛曾经的生活,再经历一次从前经历过、然而已经遗忘了的痛彻心扉。   谢望尘忽然觉得命运实在残忍得很,沈明烛曾经有过一段那样艰难的光阴,好不容易才走出深渊,可为了天下苍生,便又再度放任自己坠入永夜。   他怎么就忘记了呢?   可是,也不是他想忘记的啊。   “师兄,你怎么在这里?”邢岫烟给纪长蘅发消息,让他来外门后山。   虽然谢望尘这段时间状态都有些不太对劲,但今日看上去出奇失魂落魄,邢岫烟实在有些担心。   她也知道谢望尘因为沈明烛的事情心情不好,试图找点事情让谢望尘转移注意力,“今日宗门收到了许多拜帖。”   谢望尘坐在树下,目光这时才恢复几分神智。   “不见。”他说。   “师兄还是见见吧,感觉他们来者不善。”邢岫烟也在他身边坐下,“埋在各地的暗桩传来消息,大概率,是冲着明烛来的。”   虽然没有证据,但邢岫烟有种预感,来的这批人全都是“重生”的。   假如是他们的记忆出了问题,那这些人也是一批棋子。   她其实并不担心,玄清仙宗作为三大仙们之首……不对,现在已经是两大仙门了。除非上衍仙宗也参与,否则其他的势力加起来也就勉强有一战之力。   她更担心这所谓的“重生”,怎么能同时更改修仙界这么多人的记忆,并且让他们毫无察觉,对此深信不疑?   而且她发现,“重生”的只有“上一世活到最后”的人,好像就是需要有人见证前世沈明烛丧尽天良之举,故而只让他们带着记忆回来,刻意得很。   而那些没能活到最后的,譬如方青阳、梅松、闻岳森……   上辈子死的早,可幕后黑手也没放过他们,令他们忘了这世与沈明烛所有的相处,只给他们留下一道模糊不清的可耻面孔。   邢岫烟叹了口气,这些日子谢望尘状态太过糟糕,她身为大师姐只好顶起压力安抚师弟师妹,装也得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可实际上,这种完全被算计的感觉,着实叫人烦躁得很!   谢望尘没有心情关注邢岫烟心中的百转千回,他浑浑噩噩垂着头,仍是只吐出两个字:“不见。”   邢岫烟劝道:“不如见一面听听是什么情况?眼下我们也没有明烛的消息,万一被他们先一步找到明烛,岂非雪上加霜?”   邢岫烟足够了解她的师兄,所以知道什么样的劝法才会有效。   果不其然,听到与沈明烛有关,谢望尘提起了几分精神。   他眼珠迟钝地转了转,像是已经被埋葬的身躯时隔多年重见天日般生疏,“他们在哪?”   “接待弟子已引他们入内门,现于客峰上等候。”   话音刚落,谢望尘已不见了踪影。   “师兄!”邢岫烟立即赶上,不是担忧谢望尘,纯粹是怕其他人说出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不能活着离开他们宗门。   待客厅坐了不少人,全是大势力的首脑。   与玄清仙宗自然没法相比,但放在外面也是跺一跺脚修仙界会颤三下的大宗门。   “谢宗主。”见谢望尘到来,他们起身抱拳,“多有叨扰,废话不多说,我等此次来,是想向宗主讨要一个人。”   谢望尘冷冷地看着他们:“你们说的这个人,该不会是我的弟子沈明烛吧?”   “正是!我等侥幸蒙天道指示,知那沈明烛将来会为祸人间,当尽早铲除,以绝后患。”几人义愤填膺。   邢岫烟轻咳一声,含笑打圆场:“空口无凭,诸位可有证据?”   其中一人正义凛然:“我等未曾面见天机阁下,若能说出还未发生之事,谢宗主可否相信我等?”   邢岫烟道:“自是不足以……”   谢望尘打断她:“本座信。”   其他人都愣了一下。   这么容易就相信吗?他们还准备了三千字论文呢,不需要听一下吗?   那人的气势都为之一顿,磕磕绊绊道:“多谢宗主信任,那是不是、是不是可以把沈明烛交出来?”   谢望尘瞥了他们一眼,“沈明烛叛逃,本座也找不到他。”   “叛逃?”   谢望尘拱了拱手:“本座以玄清仙宗之名义颁布通缉令,诸位若有沈明烛的消息,还请告知,本座当亲手处置他。”   几人恍然:“莫非谢宗主也……”   绝对也重生了吧?他们还以为他们几个是天命所归,原来这天命还是批发的。   这么一来谢望尘的言论就很容易理解了,毕竟沈明烛做出这种事,最生气的一定是谢望尘。   几人抱拳回礼:“谢宗主放心,若发现那沈贼的踪迹,我等定亲自将其押解回来,由宗主处置。” 第77章   谢望尘送走了这批客人, 一时又陷入了提不起兴致的消沉状态,他无事可做,便又准备回外门。   邢岫烟实在怕他出事, 只好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还没走出多远,谢望尘半路被堵在路上。   他抬眸,“何事?”   来者是江令舟。   谢望尘心里清楚迁怒江令舟没有什么道理,可他两个弟子,一个平安无事高高在上,享受着同辈的追捧和长辈的疼宠。   而另一个, 生死不知,污名满身。   偏见模糊真相, 他本该是盖世英雄,却被永束孤岛, 锁链加身、利刃划破脸颊, 直至成为世人眼中的面目全非。   叫他如何能不生出不平、不忿、不甘?   谢望尘已经尽量控制,只是难免从语气中泄露几分。   江令舟红了眼眶。   邢岫烟颇觉头疼,“令舟, 你怎么来了?”   江令舟没应, 他怔怔地看着谢望尘, 颤抖地托起一块石碑,“师尊,这上面刻的,是真的吗?”   ——那是汤沃雪给谢望尘的石碑。   ——谢望尘不眠不休,刻了整整两天。   刻的时候什么都没发生,谢望尘一度以为这石碑没有用处,但为了那点心理安慰,他还是全部刻完了。   刻完之后风平浪静, 他的记忆也毫无恢复的迹象,于是也就失望地扔到了一边。   没想到会被江令舟看到。   他忽然震惊地意识到一件事,这让他内心泛起极大的狂喜来。   “没有消失……”他喃喃地重复,越说越是铿锵,眼神也慢慢恢复了神采,“没有消失,没有消失!”   纸张上的墨迹随着风消散,石碑上的刻痕却敌过了时光。   他的奢望如此渺小,仅仅只是如此,便足够叫他雀跃狂喜。   谢望尘没有回答,可他的神态已经表明了答案。   江令舟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原来是这样。”   ——“异族于九霄仙宗设祭坛,囚令舟以钳制明烛,明烛伤重,而令舟毫发无损。彼时我尚受蒙蔽,令舟求我救明烛,我置之不理,屡出恶言,致明烛伤上加伤。”   ——“明烛此生未负人族,是我这个做师尊的对不起他。”   ——“我愧对明烛良多。”   一个还没治好,另一个也发病了,邢岫烟愈发头疼。   “你们师徒俩在打什么哑谜?”她灵力一招,石块从江令舟手中飘摇落在她掌心。   ——“我们的记忆是假的,我必须记得这一切。”   ——“明烛毁了异族的阴谋,救了天下苍生。异族深恨他至此,故而撒下弥天大谎,要致明烛于死地。”   ——“十年前,时空回溯……”   邢岫烟看得瞠目结舌,越看越心惊胆战,以她数百年的见识,竟也难感同身受于沈明烛所经受的苦难。   被他救下的人全都背弃了他。   最重情义的人最终却孤身一人。   “师兄,你没在开玩笑吧?”邢岫烟握着石块,只这一会儿的功夫,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不敢细想,她自问自己也有足够的决心为人族牺牲,可死亡是件太轻而易举的事情了,坚守才难。   那十年里,有人照顾沈明烛吗?有人陪他说话吗?有人理解他、信任他、在他受伤时为他上药吗?   邢岫烟心里已经确信石块上的内容都是真的,谢望尘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也不会有人丧心病狂编造出这样惨烈的故事来愚弄别人。   可她希望这其中有编造的成分,至少,关于明烛失去修为的那十年,有一点虚假都好。   谢望尘瞥了她一眼,从储物戒中拿出纸笔,“你誊抄一份。”   “什么?”   “你抄一份,就明白了。”   谎言通常可以轻而易举地流传于天下,真相才寸步难行。   *   随着几大势力首脑从玄清仙宗告辞离开,沈明烛的通缉令也越传越广。   玄清仙宗对外颁发通缉令可是件新鲜事,毕竟他们宗门的实力可以解决绝大多数问题,在内门的任务板上加两句话就可以了,最多再派出几个长老。   上一次玄清仙宗面向修仙界颁布通缉令,还是七十年前与仙魔大战胜利后,通缉魔域的漏网之鱼。   别说,奖赏还挺丰厚。   就光是“成为玄清仙宗座上宾”这一项,就足够令无数修士前仆后继。   也正因如此,所有人都很奇怪,沈明烛是做了什么事,才让身为他师尊的谢宗主亲自以宗门名义颁发通缉令?   而且这要求奇怪得很,特别强调了要“活捉”,如果能提供沈明烛所在地的线索玄清仙宗也认。   看上去像是恨极了沈明烛,要将他捉拿回去折磨。   一件事被三个人知道就不算秘密,何况上辈子撑到最后的人其实不算少,越来越多的人了悟到前世真相。   在这种万众瞩目的情况下,“沈明烛是人族叛徒”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一时之间,整个修仙界都在寻找沈明烛,恨不得将其剥皮锉骨。   过街老鼠,不外如是。   只是这老鼠还挺能藏,如此密集的地毯式搜索,居然连个影子都没看见。   想请天机出手吧,可是这世界上能说动天机的只有俞苏青,而他们联系不上俞苏青。   上衍仙宗的弟子们都有些纳闷,只能猜测宗主或许是闭关了所以才不看玉符。   好在修仙界从不缺各种奇奇怪怪的术法。   如果正道手段找不到的话,翻一翻禁术手札,上面多的是把人变成蝙蝠、把蝙蝠变成猫头鹰的奇怪禁术。   在魔域的人眼里,只要出得起代价,没有事情是做不到的。如果能得足够多的人命做祭品,他们甚至能原地成仙。   所以一个月后,正道手段找不到沈明烛的谢望尘,开始尝试邪魔歪道了。   他要于天池峰上设祭坛,让沈明烛无所遁形。   此等大事自然许多人围观,与谢望尘相熟的都在劝阻他:“没必要没必要,实在不行,等俞宗主出关,我们请天机出手。”   “何必急在这一时?为仇人搭上二十年寿命,岂不可笑?”   “是啊,沈明烛能躲一时,还能躲一世不成?慢慢来,总能找到的。”   “再说了,这禁术从前没人用过,你怎么保证能成功?”   “邢道友,你们快劝劝宗主。”   谢望尘充耳不闻。   他们当然不知道他在着急什么,他怕他会失去这个弟子,他等不起。   至于怎么保证这个禁术有用……   谢望尘缓缓道:“你们不懂,明烛是君子……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他从来不是指望禁术,他是在赌。   赌沈明烛不会放任他无端损失二十年寿命。   其他人面面相觑。   总觉得这句话是在夸沈明烛,可谢望尘怎么可能夸沈明烛呢?   难道这是明褒暗贬、似夸实讽、绵里藏针,一种很高级的辱骂手段,并且由于太过高级他们没听出来?   其余人在知识面前低头,嗫嚅道:“感觉、但是……那个,没必要吧。”   “是啊,没必要吧。”风声飒飒的天池峰上突然出现一位不速之客,峰顶上聚齐了修仙界金字塔塔尖上的大能,但竟也没人提前察觉。   众人猛然抬头。   来者衣冠胜雪,从半空中徐徐走下,天边的云彩像坠在他衣角的一束花,而他闲庭信步,如同观一场盛景。   他有一双灿若星辰的眼,冁然而笑时,便如朗月入怀。   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写到水穷天杪,定非尘土间人。   世上人对沈明烛喊打喊杀,但真正知道他长什么模样的却寥寥可数。而假如没有先入为主,单只看他的长相,没有人会对他生出恶感。   都说相由心生,谁会相信穷凶极恶的一个人,会有这么一双眼睛。   其他人言辞颇有礼貌:“这位道友如何称呼?”   谢望尘等人愣了神,看了好半天才喃喃出口:“明烛?”   少了眼神中那层茫然与阴翳,沈明烛更添三分耀眼,竟让他都生出几分陌生之感。   旁人闻言震惊:“谢宗主,你说他是沈明烛?”   些许尴尬。   友好的笑容还挂在脸上,他们连忙敛了笑意,怒斥一声:“沈明烛,你还敢出现?”   沈明烛叹了口气,慢吞吞道:“原本是不想来的,但若是为寻我用了禁术损了寿命,岂非让我于心难安?”   他笑了笑:“我出现了,停手吧,师尊。”   其他人唾了一口,举着刀剑上前:   “呸,装模作样,惺惺作态,你这嘴脸真让人恶心!”   “你若真有心,就该束手就擒,以死谢罪。”   “谢宗主,既然这狗贼已经找到了,我这便为你拿下他。”   “慢着,都住手!”谢望尘喝止他们,灵力挥洒而出,不让他们前进半步。   隔着一道道疑惑不解的目光,谢望尘对上沈明烛清凌凌的眼,神情复杂:“……你不是他。”   周围一片哗然,众人不由得窃窃私语:“谢宗主这是什么意思?”   “刚才不是谢宗主自己说他是沈明烛吗,怎么又不是了?”   沈明烛仍笑意盈盈:“师尊何意?以我如今的境况,还会有人冒充我不成?”   谢望尘垂眼:“明烛从不唤我‘师尊’。”   唯一的一次,是想要断续丹。   他应了,却没有给。   沈明烛“啊”了一声,“宗主这么说,显得我很不尊师重道。”   “你学的真的很像……神态、语气、连说话的停顿都和明烛一模一样,可你不是他。”谢望尘摇了摇头,“世界上只有一个沈明烛。”   “但你一定见过他。”   如果没有亲眼见过他的风采,如果不曾与他相处,不可能演得这么出神入化。   “明烛在哪里?”谢望尘抬眼,一字一句喊出对方的身份。   ——“天机阁下。” 第78章   汤沃雪丝毫没有被叫破身份的尴尬, 她依然顶着“沈明烛”的样貌,迎着人群各色的目光,从容地微微而笑。   “如果诸位只是想要一位罪人用以惩处, 那么我便可以,宗主何必执着于沈道友?”   奇怪极了,天机为什么要护着沈明烛?   而且身为晚辈,沈明烛何德何能能让天机称呼他一声“道友”?   谢望尘果然十分愤怒:“你会害死他的。”   她知道沈明烛想做什么吗?她知道沈明烛有以身殉道的先例吗?她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敢出来逞英雄!   汤沃雪语气轻快:“他情愿,我也情愿, 谢宗主就不必阻止了。”   汤沃雪并非一无所知。   这个事实如同一盆夹着冰的冷水兜头浇下,谢望尘恢复几分理智, “需要他做什么?他还小,我来替他。”   “只有他能做到……修仙界年纪从不能代表任何事, ”汤沃雪轻声道:“我亦无能, 材朽行秽,计无所施,宗主, 万分抱歉。”   “倘若我一定要找到他呢?”   “那在下只好斗胆与谢宗主一战, 领略一番天下第一的风采。”   渡劫期的威压缓缓漫出, 空气间霎时充满了剑拔弩张的氛围,变得凝重而沉滞,像是只要一个火星便能燃起熊熊烈火。   其余人不由咽了口唾沫,尚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们还没来得及接受眼前的沈明烛是天机假扮,怎么忽然之间,天机和谢望尘听起来都像是在护着沈明烛?   天机也就罢了,谢望尘是为什么啊?   所以那个通缉令只是玩笑是吗?   他们全都是这对师徒剧本里的一环?   生气归生气,但是……为什么啊?他们可没误会沈明烛, 就事实情况来看,沈明烛就是这么一个卑鄙无耻、首鼠两端、自私懦弱的人渣败类,谢望尘也是重生的,为什么不生气?   他们正诧异着,汤沃雪与谢望尘已经动起手来了。   汤沃雪指间微微一闪,储物戒中取出一截红绸,红绸迎风招展,刹那间铺天盖地,缠绕于谢望尘剑上,让他不得寸进。   关键汤沃雪现在还是沈明烛的模样,白衣翩然,红绸耀目,浓烈的色彩夹杂在一起,刺得人的眼睛涩涩发疼。   谢望尘怎么可能对沈明烛出手呢?   谢望尘怎么可能在知道了一切之后,还对沈明烛出手?   谢望尘手腕轻翻,长剑微微抖动,从红绸的束缚中脱身出来。   他反身刺去,迅疾如雷,汤沃雪却像是已经得知了他的意图般右撤一步,红绸猎猎作响,如蛇般再度蜿蜒盘旋而上。   谢望尘今日才知传言实不属实。天机固然不擅作战,但她熟知人心,永远知道对方的弱点。   不过他这“修仙界第一人”也并非徒有虚名,从最初视觉上的震撼中脱身出来之后,他很快就恢复了战斗应有的冷静。   长鲸一剑八百里,落雁千都十四州。   剑落,红绸散落成细小碎片从半空落下,飘飘扬扬的,像是一场雪。   红色的雪。   武器被毁,汤沃雪受了点伤。   她以指腹拭去嘴角溢出的斑驳血迹,笑道:“谢望尘不愧是谢望尘,我不是你的对手。”   谢望尘侧过眼,低声道:“别用他的样子作这幅模样。”   “宗主不敢看?”天机善于利用一切有利自己的条件,她笑意盈盈,说出的话却如同刀割,“沈道友的伤势可比我演的重多了,我以为宗主已经看习惯了。”   “……你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   汤沃雪掸去身上残留的红绸碎片,不退不避,朝谢望尘做了个起手式,笑道:“请。”   其他人没听懂,但也看出事情不能再继续这样进展下去了,否则非得拼出一个你死我活不可。   邢岫烟上前劝道:“师兄,冷静些,当务之急,是先想办法找到明烛。”   江令舟迟疑片刻,问道:“师尊何必急在一时?”   这话一出,邢岫烟顿时心一凉。   她迅速扭过头去看谢望尘,果然在他眼中看到了如出一辙的悲哀。   ——江令舟又忘了。   那她还能记得多久呢?   邢岫烟忽然明了谢望尘为何要对自己用刻魂之法,绝非无病呻吟,那是一个穷途末路的人,在最绝望的时刻做出的最后的挣扎。   谢望尘彻底难以忍受,此时此刻他已然顾不得对面是谁。   挥剑上前,一道匹练忽然自天际而来,与剑尖相接,发出一声清脆叮当。   受力之下,剑锋偏移略半寸。   俞苏青盛怒而来,“谢望尘,你既已知道她是天机,何故还下此重手?”   其他人:“???”   怎么说呢,天池峰挺大,但也挺拥挤的。   这些人以为自己在演话本吗?非要到了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刻再出现?而且有没有人在意他们啊,能来个人给他们解释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俞苏青用力剐了汤沃雪一眼,“活该,你若不把我困住,也不会受伤了。”   语气凶狠,眼里的关心却藏不住。   汤沃雪只笑,上前拉住她的手,“别生气了,我就是跟你开个玩笑,你看,说是困你三个月,你不还是出现了?像英雄一样出现在我面前,又救了我一次。”   “那是我自己挣脱的,与你可没有关系。”俞苏青冷着脸,面无表情,但终究没有甩开汤沃雪的手。   她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清楚,汤沃雪还是手下留情了。   怕她挣扎得太过用力不小心伤了自己,以至于灵力运转刚察觉到阻碍、灵脉稍稍有了星星点点的刺痛,那道本该强硬的钳制术法就随之消散。   汤沃雪不舍得俞苏青受伤,正如她也知道,俞苏青一定会豁出一切来寻她一样。   所谓的三个月只是玩笑,它将败给俞苏青要见汤沃雪的决心。   它也一定会败给这份决心。   ——在两人心照不宣的默许下。   谢望尘没理会她们,他乘此机会跃上祭台,收剑入鞘,合掌结印。   他突然从心底生出一股紧迫感,像是骨髓里泛出的细密的痒,催促着他迫不及待要做些什么,否则就会发生极其糟糕的事情一样。   谢望尘怕来不及。   汤沃雪连忙上前阻他。   邢岫烟挡在谢望尘面前,拦着不让她靠近。   俞苏青不知情况,本能地出手帮汤沃雪。   见师姐以一敌二,梅松、闻岳森等人理所当然加入战局。   不大的天池峰上几乎聚齐了修仙界当世所有的渡劫,渡劫之间的对战声势不小,不知不觉就波及了整个天池峰。   场面一时极度混乱,其余人莫名其妙地也分成两个战局。直到他们打起来,都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而战。   “轰隆。”   天边突然闪过一道紫色的雷,伴随着沉重的闷雷声,天池峰上所有的招数都停了一瞬,所有人不由自主仰头去寻,一看之下神情骇然。   常说天地浩渺,神州之大,要从大陆一端走到另一端,即便是渡劫巅峰始终以全盛状态赶路也要不眠不休整整一月。   东边的太阳刚刚升起,西边已坐看晚霞。   世上人尚且不能同时看到一轮明月,却在此刻同时看到了同一道雷。   如同某个庞然巨厦倒塌发出的轰隆声响,天际忽而掠过一道道虚幻残影,光怪陆离,荒诞而诡异。就好像……就好像一场梦,如今大梦将醒,于是梦中的世界逐渐化作虚妄。   雷与雷声转瞬即逝,所有人目光同时恍惚了一瞬。   ……他们刚刚,因为什么事情争执、疑惑来着?   汤沃雪蹙了蹙眉,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般惊慌失措,不自觉取出六爻在掌心铺陈。   龙战于野,震上坤下,大凶之兆。   不好的预感被坐实,汤沃雪当即顾不得眼下混乱的局面,扭头就想走。   “站住,你想去哪儿?”谢望尘第一时间注意到她的动作,他死死地盯着汤沃雪:“你要去找明烛是不是,他在哪儿?”   俞苏青不满:“谢宗主这是在审问犯人?”   “沈明烛是我宗罪人,师兄着急了些,俞宗主不要见怪。若是天机阁下的确知道消息,还请告知,玄清仙宗必有重谢。”邢岫烟揉了揉眉心,原只是替谢望尘说话,说完便总觉得忘了些什么。   天池峰上两班人马又重新闹了起来,汤沃雪想走却被拖住走不了,她看着眼前混乱的局面,平生第一次心生烦躁,怒道:“停手!”   周围一静,循声扭头看她。   汤沃雪冷着脸,快速在心底修改了计划,“事已至此,便同去吧。”   她犹豫片刻,转过头看向俞苏青,迟疑道:“你还是别去了。”   俞苏青脸色一黑,“带路!”   *   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   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   沈明烛顺顺当当将禁术施展到了结尾,血肉为引,神魂为祭,一道白光后,于他眉心前诞生一对缩小版的日月。   他变换指印,日轮与月轮交替旋转,缓缓升空。   术成,沈明烛松了一口气。   感受到这具身体的生机快速流逝,他捂着嘴咳了两声,虚弱感瞬时蔓延向四肢百骸。沈明烛移开手,掌心一片淋漓血迹。   [宿主!宿主你怎么了!]在外头捡垃圾的系统感受到宿主命悬一线,慌不择路就回来了,连垃圾都顾不上。   [咋回事啊?宿主你怎么伤得这么严重?痛不痛?没事我们这就换个身体,大不了我就再休眠一次……]   系统后知后觉感到刺眼,它愣了一下,尴尬道:[宿主你又挣了好多功德哦。]   好耶,它不用休眠了。   沈明烛很大方:[小五,都给你,你不用出去打工了,我养你。]   那才不一样呢,功德是能作为能量,但商城只能用积分。   系统005没想到外头连捡垃圾的环境都这么恶劣,它根本赚不到多少积分,不能给宿主兑换治眼睛的法宝。   不过宿主的眼睛好像好了诶。   不愧是它宿主。   这么能干一宿主,居然有它这么个没用的系统。   沈明烛不知为何系统情绪忽然消沉,以为小五是在生气他把自己折腾成这幅模样,连忙粉饰太平:[小五,这个世界我过得还不错哦,我有养鱼的。]   系统提起精神,好奇道:[真的吗?在哪儿?]   系统扫描了一下周围,没看到有别的人类。   [缸里啊。]   虽然主要是方青阳在养,但他也有换过水,功劳勉强也有他一份。   沈明烛自我说服。   [啊?]系统反应过来:[哦哦,是真的鱼啊。]   沈明烛好奇:[难道养鱼还有养假的鱼?]   “明烛!”   系统正想着怎么解释,远处忽然传来几道呼喊声。   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谢望尘也没想到,他费尽心思、恨不得将修仙界掘地三尺找的沈明烛,居然就好好在玄清仙宗外门待着。   沈明烛其实没向汤沃雪说过他的藏身之地,但天机毕竟是天机。   天池峰上一行人浩浩汤汤,来到了玄清仙宗外门的小山谷,只是想要落地时却被覆盖了整个山谷的屏障挡住。   那是沈明烛全盛时期留下的屏障,现在的他想打开都力不从心。   自玄清仙宗建宗万年以来,这是第一次山门被破。   为首的两人眼眶泛红,目中含泪。   系统狐疑地看了看他们,恍然大悟。   原来这才是宿主养的鱼!   这就对味了,它就说,能被宿主养的,能是什么真的鱼。   沈明烛的身体已经变得微微有些虚幻,他付出了整个自己作为代价,这身血肉自然也不能幸免。   但他丝毫不觉得自己的状态有多么惊悚,仍是笑着向其他人问好:“劳烦诸位远道而来,如此兴师动众,是在下的不是。”   谢望尘敲了敲屏障,勉强好声好气:“明烛,先让我们下去。”   沈明烛“啊”了一声,挥了挥已经快变得透明的手,歉疚道:“抱歉宗主,占了宗门的地方,我现在也打不开。不过我死之后,屏障自会消散的。”   “沈明烛,你少装模作样了,现在束手就擒,还能留你一具全尸!”有人忍耐不住,大声叫嚷起来。   这一句话落地,其他人也纷纷声讨:   “玄清仙宗流芳百世,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一个畜生。”   “你犯下的事滔天大罪,不管你现在做了什么手脚,都休想活命!”   “如今全天下都知道你犯下的事,你还想逃去哪儿?”   他们不相信沈明烛是真的快死了,以为这是一种逃跑的手段。   系统呆了。   系统还没来得及骂人,谢望尘先一步转身拔剑,怒喝道:“都闭嘴!”   他双眼赤红:“本座的徒儿,谁敢说他一句!”   谢望尘周身杀意凛然,不似作假。   这下呆滞的换成其他人。   但也都是当世大能,不至于这么一吓就不敢说话了,“谢宗主,你这是作何?”   邢岫烟几人也不明白,他们对视一眼,眼中俱是疑惑。   沈明烛手忙脚乱地劝:“别激动别激动,没什么大不了的,哪里值得你们动刀剑。我快死啦,如果你们实在还想杀我,我努力一下,先把屏障打开?”   太荒唐了。   所有人都对沈明烛喊打喊杀,所有人都默认这人会用尽手段苟且偷生,可少年毫无怨尤,一心求死。   俞苏青沉着冷静,实则悄然偏过头,压低声音问:“阿雪,这是什么情况?”   汤沃雪不答,她紧紧盯着沈明烛,“沈道友,你答应过我,术成之时,会让我在场。”   因着隔了一段距离,汤沃雪这句话是提了音量喊出来的,别说沈明烛,所有人都听得清楚。   但这句话很奇怪,是以众人都不由得愣住。   沈明烛也愣了一下,“对不起……”   “对不起的事情能不能少做!”   “我……”沈明烛不敢答应,只好又歉疚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他太诚恳,汤沃雪纵有天大的气也发不出来。   她不肯承认自己心软,板着脸,面无表情道:“你失约了,但天机许下的承诺,就没有做不到的。”   你我是世上唯二的战友,我说过我会和你一起死。   你是来渡众生的神明,神明一朝归去,我该如何祭你?   以鲜花,以泪水,以缱绻虔诚的红尘。   汤沃雪垂眸合掌,念一段冗长的咒。   这世上,没有比天机掌握禁术更多的人了。   俞苏青心跳漏了一拍,她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猛然死死按住汤沃雪的手,含着泪,循着本能问:“非如此不可吗?”   你就,非死不可吗?   你明明可以不用死的。   汤沃雪愣了一下,无奈地反握住俞苏青的手,语气温柔:“青青,我也不想做这个选择的。我有你这样的挚友,有一山未开的花,有还未见过的大好河山……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只留你一人。”   她顿了顿,语气再度柔了三分:“但是这个选择现在就落在我面前了,我不能装聋作哑。”   她是在说她自己,但落在谢望尘耳朵里,字字都是沈明烛。   沈明烛也不是非死不可的。   他有方青阳这样的好友,有一个天下第一人的师尊,师弟崇他敬他,风光无限,前途似海。这世上那么多那么多的人,凭什么让他承担这一切?   “天机?何必如此?”   “是我的错,我向你赔罪。性命何其可贵,我一人足矣,没必要再多搭一条。”   “你不如先回去想想,莫要在冲动时做决定。”   而这个受了最多苦的人死到临头还不肯安分,苦口婆心地劝啊劝,仿佛自己是救世主,凭他一己之力能救天下人。   “明烛,你的身体……”谢望尘忽然颤声唤他。   沈明烛应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他的身体已经很稀薄了,连说出的话都已经微不可闻。   而那轮日月已上天衢。   也是少见,身体居然还能用“稀薄”来形容。沈明烛觉得好笑,于是真就忍不住朝谢望尘露出一个笑来。   他眼中倒映了一寸人间。   天地无尘,山河有影。   浮云卷霭,明月流光。   然后他在心底唤了一声:[小五,我们走吧。]   [噢……]   “沈明烛!”   系统正应,忽而一声高喊打断了它与宿主的交流。   沈明烛抬眼去看。   汤沃雪丝毫没把他劝的话听进去,快速念完一段咒,而后指尖一闪,手中出现一把匕首。   她毫不犹豫,匕首刺入心脏,心头血汩汩流出。   汤沃雪脸色苍白,唯有一双眼亮的惊人。   她已经恢复了本来的容貌,发丝染了血,依然美得不可方物。   “未来的十八天里,整个天下都会记起你。”   沈明烛不该在骂名中死去。   偷来一段光阴,等时间为墓碑加冕。   我将在今天向世人宣告你的死讯。   可你的坟前不会缺少鲜花。   然后她转过头,朝俞苏青笑了笑,“都说了让你不要来。”   不想让你看见我死。 第79章   时光匆匆而过十八年, 又到了玄清仙宗三年一次的收徒大典。   来自神州各处的年轻一辈修士齐聚山门脚下,望着顺着山脉绵延、巍峨入九霄的宗门,心生无限豪情。   “这次主持收徒大典的还是少宗主, 宗主闭关很多年了,不知道今年有没有机会看见。”   “我倒是听说了一个消息,附耳过来,我只和你一个人说,你千万别说出去。”   这话不说还好,刚一出口, 周围所有弟子全都不动声色竖起了耳朵,脚步也不自觉往他们的方向微微移动了几步。   “我听说啊, 宗主他老人家闭关,是在钻研时空回溯之法!”   “啊?开玩笑的吧?若干年前人族始登仙路, 为求长生, 如今长生还没求明白,改求重生了?”   “是真的!这消息可是我祖父亲口跟我说的,我祖父那人, 若不是有八成把握, 绝不会开口。”   旁边的听众忍不住了, 插嘴道:“也并非不无可能,宗主心心念念明烛师兄,为他宗主什么事做不出来?”   “即便如此,那也应该求起死回生,求什么时间回溯啊?”   起死回生听起来都比时间回溯靠谱多了。   十八年前时空逆转,沈明烛以身殉道换来以虚化实,众人的记忆再一次更改。   今世已成真实,前世便化为幻影, 所有人只知今世,不知结局惨烈的前世。   作为代价,沈明烛生死道消,被抹去存在的痕迹。   天机以心头血成咒,向天道只借来十八天光阴,此她力不能及,非心之所向。   假如可以,她希望所有人都能知道沈明烛为他们做的一切。   十八天后,天底下长出无数石碑,其上刻痕密密麻麻,不同的字迹不同的内容,可细细看去,写的全是沈明烛。   他们终将重复着遗忘,那又如何?   太阳升起时,他们会再一次想起沈明烛。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与青山不朽,与日月同辉。   那人不服气地道:“你怎知宗主没求过起死回生?不止宗主,我看江师兄也没少求。”   “好了别说话了,少宗主来了。”   “私下叫叫也就算了,少宗主不喜欢这么称呼他,别叫错了。”   人群一阵骚乱,瞥见写有“玄清仙宗”的牌匾下突然出现几道人影,连忙拂袖敛容,躬身行礼。   为首那人少年模样,芝兰玉树,玉骨秀横秋。   长老们立在他身后,看身形站位,想来便是那位“少宗主”了。   果不其然,那人抱拳回礼,含笑道:“今日为玄清仙宗收徒试炼最后一关,诸位都是人中龙凤,若是通过,往后我们便是师兄弟了。在下方青阳,入道比诸位早些,承蒙不弃,诸位可唤我一声师兄。”   其余人齐齐躬身,口中称道:“方师兄。”   *   最后一关测的是心性,名义上如此,其实玄清仙宗入门试炼每一关都与品行息息相关。   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玄清仙宗越来越重视弟子们的品性,一度将其置于天赋之上。   假如非要追溯个中缘由,有些人或许还能朦朦胧胧答出个“十八年前”。   那一年发生了许多事,那一年沈明烛还在。   那一年有些事情被刻于石碑上百代流传,也有许多事情沉默地消散在了时光的河流中。   正因如此,这最后一关对已经过五关斩六将的弟子们来说几乎只算是走个过场。   有人说玄清仙宗是在选圣人,这话委实夸张,但至少说明了他们不曾在道德品性上松懈过一点。   在场的弟子们也都知道这一点,彼此也亲近许多。   毕竟周围都是宗门盖章认定过的好人,不出意外将来还会是守望相助的同门师兄弟,实在没必要相互提防。   ——沈明烛虽然不在了,但他在这世间走过一遭,永远改变了这个世界。   方青阳没一直待在这里,见所有弟子都已进入炼心阵法,他朝左右长老点了点头示意,身形一闪便消失在了原地。   方青阳轻车熟路入了主峰,跟当在自己家似的,毫不客气进了江令舟所居院落。   他虽不是宗主弟子,但“少宗主”这个名号在众人眼里与亲传也无异了,更何况表面上他与江令舟关系极好,自是无人阻止。   江令舟房里乱糟糟的,散落一地竹简与纸页,在已经讲究无纸化修仙、以神识刻录玉简的当世,也不知他从哪找到这么些古籍。   方青阳迈过这凌乱摞成一列列的书,皱眉状似嫌弃,“你研究出什么了?”   江令舟翻着一本扉页都缺了一半的残书,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笑:“收徒大典的事忙完了?感觉如何?”   今天是收徒大典最后一天,方青阳才得了闲,前段时间可谓是忙到脚不沾地。   “不如何。”方青阳随意寻了一张椅子坐下。   江令舟含笑道:“后悔也没办法了,当初可是你亲口答应的,不能撂担子不干。”   十八年前,谢望尘问方青阳要不要当少宗主。   方青阳想,他没有理由不同意。   恍如一场宿醉,当时他清醒时身边全是亲手刻下的碑文,混乱不堪。   大小不一的石块错落环绕在他周围,他手指上有着昼夜不休雕刻留下的伤痕,可记忆却一片空白。   他翻看石碑,像是在看一本日记。   日记上说,他有一个很好的朋友。   他的朋友是个英雄,可英雄死在了十八天前。   很难要求他只靠这么一句话产生什么代入感,不过同名同姓而已。他只是个筑基,离金丹尚且有一段距离,干不出什么轰烈的事。   他接着往下看。   日记上还说,沈明烛名扬天下的时候,一人胜过天下群雄,寻常人口中的天之骄子无一可与他比肩。   可日记没写他的意气风发。   只记他落入泥沼,声名狼藉,在幽暗漫长的小巷里孑然一身,踽踽独行。   而一个叫方青阳的人,见证了其中一段落寞。   写沈明烛救方青阳于水火,如同一道曙光,也似亘古不落的长日,自他出现后,方青阳的人生便就此改变。   写他偷偷在储物戒中留下的一道魂力,而后划破虚空而来,白绸覆眼却始终将方青阳护在身后。   写他不得不杀人时落下的叹息,动手时的几度迟疑。   写他在山谷里有一块地,院里的水缸养了三尾鱼。   写翻山越岭、涉水踏河,也写万景澄明、流霞漫天。   最后写秋风萧瑟,不见故人。   没有人能在这本日记前不动容,何况这不是胡编乱造的话本。   这是史书。   沈明烛真实存在过,只是刹间沧海桑田,岁月流转屡变星霜,他们忘了而已。   然后他翻到日记本的最后一页,落款的位置,赫然标着“方青阳”三个字。   是他的名字,他的字迹。   方青阳捧着石块,眨了眨眼,恍然发觉脸上一片冰凉。   他哭了吗?   他依然无法靠着记忆描摹出沈明烛的长相,他仍旧对这些所谓的旧事陌生无比,可那又怎么样呢,有些人就是可以仅靠这三言两语的描述,叫人肃然起敬、五体投地。   与君未谋面,却神交已久,不胜荣幸。   但与此同时,他难以回避心里如潮水般叠浪起伏的不甘心。   不甘宿命两决绝,不甘此去经年,隔阴阳时空。   所以怎么会拒绝当这个“少宗主”?   能够多一分实力,或许……是不是就能多一分改变这一切的可能?   可从前只知三大仙门之首的玄清仙宗继承人地位尊崇,不知其背后原来有这么多要承担的责任。   且不提那琐碎繁多的公务,闲暇时刻他也不敢松懈修炼。   因为玄清仙宗的宗主不能是个弱者,不能是废柴,否则只会徒增笑柄。   在疲累后悔时,方青阳忽然想起,在日记里,沈明烛也当过一段时间的“少宗主”。   于是他忽然充满了动力,为这相似的人生轨迹。   所有人都会看石碑,也许会在写满“沈明烛”的某一处看到“方青阳”三个字。   他想,他不能给明烛丢脸。   他是明烛最好的朋友,斯人光芒万丈,耀如长日当空,他虽不如,却也不能输上太多。   方青阳也随手从地上拿了一本秘笈,漫不经心翻阅几眼,忽然起了兴致:“你说,你再这么研究下去,会不会也成一位天机?”   江令舟一怔,愣在原地。   半晌才动了动手指,他垂下眼眸,低声喃喃:“如此,也不错……”   在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所有人都一无所知被驱使着上前,所有人都身不由己。   只有天机,她清楚知道着一切,可她一言不发,任世事变迁,直至毫无挽回。   最后也只有她,陪沈明烛走完最后一程。   如果玄清仙宗有一位天机。   如果他就是天机。   就算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至少不会这样遗憾。   *   俞苏青在汤沃雪衣冠冢前洒下一杯酒。   汤沃雪与沈明烛一样,生死道消,尸骨无存,连个念想都没给他们留下,唯有一池伤悲。   自汤沃雪去后,俞苏青失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心事再无人诉说,只有谢望尘可以聊上几句。   谁叫他们是同悲客?大抵不会有人比他们更能感同身受对方的心绪。   俞苏青倒一杯喝一杯,越喝越觉得这酒苦得很。   但这酒已经是修仙界数一数二的好酒了,俞苏青想,大概是缺了一个陪喝的人。   她带上酒壶去找了谢望尘。   因她来得频繁,谢望尘专程给了她一道牌子,让她随意进出宗门。   省的每次还要通报,打扰他修仙。   谢望尘近来时不时就对外说闭关,但俞苏青可不在意。   她拎着酒壶上了门,不客气地问:“近日你们玄清仙宗收徒大比,你不出面,把所有事情都交给小辈,自己在这躲清净,就不怕人家骂你?”   “骂就骂吧,”谢望尘说:“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更重要的事情?时空回溯?”俞苏青嗤笑:“你难道不知道世人怎么嘲笑你吗?重生?你也不觉得荒唐。”   谢望尘抬眸瞥了她一眼:“彼此彼此,你如果看得开,何必三天两头暗地里研究招魂之法。”   俞苏青神色一僵。   半晌,她咬了咬牙,“那又如何?这不比你的时光回溯靠谱?谢望尘,届时我研究有成,你可别求我!”   谢望尘平静道:“你也一样,最好别求我。” 第80章   传送结束, 沈明烛等了许久,没等到系统给他传输记忆的通知。   沈明烛疑惑:[小五?]   [我在,宿主……]系统的机械音居然硬生生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 其中委屈的意味尤其明显,[宿主,又是试炼小世界。]   沈明烛慢吞吞地应:[哦。]   他眨了眨眼,暗示般地催促道:[我知道了。]   如果系统有实体,它真想跳起来给沈明烛一榔头——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你知道试炼小世界意味着这个世界面临着灭顶之灾,而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滥好人, 绝对不可能袖手旁观吗?   可足以毁灭一个世界的灾祸,纵然是你, 又怎么能不付出代价?   沈明烛,你还没成神呢, 别真当自己无所不能。   系统无意识地呢喃出声:[这难道也是救世命格的宿命……]   沈明烛好奇:[什么命格?]   [啊?]系统心虚掩饰:[没什么, 我说隔壁001的宿主。]   沈明烛也不追根究底,他改暗示为明示:[小五,快给我传输记忆。]   系统试探问:[宿主, 假如我请求你换个世界……]   沈明烛不以为意:[来都来了。]   系统芯片都泛着酸楚:[宿主, 你在这个世界的身份真的很轻松, 与剧情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能不能答应我不找事?]   沈明烛不满,他为自己正名:[我没找事,都是事找我。]   系统:[……]   系统赌气:[算了,你才是宿主,我是你的系统,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   人类的征途是星辰大海,在已经开始展望星际时代的当下, 科技弱化了地域的界限,但国家间的明争暗斗仍在。   原主出生于将门世家,门庭赫奕,他上面还有一个哥哥,身为幼子,仿佛生来就可昭见被宠爱长大的一生。   然而不幸的是,他小时候不慎被拐卖。   他那时三岁,他的哥哥沈允衡带他出门游玩,明明做足了充分准备,明明安排了安保,甚至有军人贴身保护,但他还是失踪了。   科技如此繁荣的当下,四周布满智能检测监控,原主手腕上还戴着光脑,因为家庭的原因,保护他们的人身上也不缺高新技术武器。   安排得这样密不透风,他们却连原主怎么消失的都不知道,只在角落里找到了被迷晕的两个小战士。   普通的人贩子集团哪有这样的本事?   但大一点的势力不会莫名其妙拐卖一个小孩,他们往往有更大的野心,不会只是求财。   就在寻找无果的一个月后,沈家收到了署名为“哈迪斯”的电子传信。   哈迪斯是流窜于各国的一个邪恶组织,明面上是民间自发组织形成,但其实所有国家都心知肚明,背后多少有A国的推动和支持。   信上要求沈敬安与楚今澜两个人三日内前往荒郊的一个小仓库,不许带武器,不许带人,不许带光脑,不许宣扬。   否则,一旦让他们发觉违反了任意一条,他们即刻撕票。   附上沈明烛发着高烧昏迷中哭泣的视频。   三岁的孩子被烧得满脸发红,闭着眼睛仿佛已经失去了意识,却因为难受还在小声哭泣呜咽。   经检测,视频确认真实,没有任何剪辑与合成。   这封信的用意很明显,像是在直白地、讥笑着问他们,要不要用他们两个人的命,换这个孩子的命。   沈敬安是一国元帅,楚今澜是受国家保护的重要科研人员,理智告诉他们应该上报给国家,由国家安排。   可情感上,他们是沈明烛的父母。   这件事关系到沈明烛的性命,他们不得不谨慎。沈明烛在重重保护中失踪的原因还没查出来,万一他们身边有间谍呢?   他们俩还没商量出一个结果,当天晚上,楚今澜将这封信寄了出去,收件人写的是某个国家领导。   但发送时间设了定时。   在这之前,她孤身一人去了信上说的地点。   楚今澜不是去送死的,身为科研人员,她有足够聪明的大脑,而凭她的权限,也能拿到一些还未公布的武器。   可人力有时穷,以一敌多,深入敌巢,也注定了她此行凶多吉少。   等沈敬安收到消息赶去的时候大战已经结束,遍地硝烟残骸,敌人已然撤退不知所踪,荒郊的仓库里只有被扫掠过后的空空荡荡。   楚今澜失血过多死去了。   她怀中护着一个昏迷的小孩,不是沈明烛。   荒郊再偏僻,那也是首都。   让敌人闯入首都大摇大摆掳走了为国征战为国献身的英雄的孩子,还杀死了一位重要科研人员,这影响实在太过恶劣,故而外界没多少传闻。   沈敬安收敛了楚今澜的遗体,收养了这位被救下的不知名姓的孩子,为他取名“沈期”。是期望的期,也是记住这个日期。   面对着再一次不知所踪的沈明烛,所有人都觉得他已经凶多吉少,只有沈家不信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寻找他的消息。   原只是凭着一份不到黄河不死心的倔强,万万没想到十二年后,他们真的找到了沈明烛。   ——在第一军事大学的新生入学体检上。   彼时斯人已年至十五,穿着军事大学的校服,面容稚嫩,身形清瘦,勉强才能看出几分小时候的影子。   他的学生档案上,写他也叫“沈明烛”,是个孤儿。   沈明烛自称自己一直住在一个偏僻山区,养父是个酒鬼,养母爱赌,凡是喝醉了或是输钱了就总会打他。   上个月家里不慎遭一场大火,养父养母不幸丧生,他从火海中逃出,为求活命跳入河中,被救助站捞了起来,这才得了自由。   这话听起来还是疑点重重,可沈敬安再细问时,沈明烛却只能茫然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他看起来确实受过苦,手上有常年干活留下的粗糙的茧,身上有受过伤没得到好好治疗留下的后遗症。   当今时代,哪一个家庭的孩子不是父母们的掌中宝?更别说与他一般大小的沈期,吃过的最大的苦就是习武时不慎留下的淤青。   沈敬安不舍得再问了,他喜不自胜地将沈明烛接回了沈家,因至今没有找到当初拐走他的凶手,出于安全考虑,没有对外公布他的身份。   仿佛是要把这一十二年的荣华富贵全都补给他,这些日子里沈家上下对他极为宠溺,连沈期也因为觉得自己是占了沈明烛的地位,故而处处忍让。   可是沈明烛良善怯懦的样子只装了不到三天,他很快就从周围人的态度中找到了兴风作浪的底气,然后他开始看不惯所有人。   他恨沈敬安不作为,如果沈家能够早点找到他,他又怎么会受这么多年苦?   他恨沈允衡当年带他出门,甚至扭曲猜测沈允衡是有意害死他,好成为沈家唯一继承人。   他更恨沈期,恨这个来路不明的杂种借了他的光以沈家次子的身份潇洒了十二年,而他挨饿受冻,被打骂折磨。   所有人都欠他的。   凭什么沈允衡可以小小年纪获授军衔,二十三岁成为国家最年轻的少尉?假如他也在沈家长大,他的光芒不会弱于沈允衡半分!   凭什么沈期可以赖在沈家锦衣玉食?他甚至不该姓沈!   沈明烛开始挑软柿子下手,对沈期言语侮辱不说,还时常使唤他,像是使唤一个下人。做得过了,沈允衡看不下去阻止,他便在家中大闹。   价值千金的瓷器玉佩半年里砸了一箩筐。   沈敬安被他闹得头疼,又怜他自幼被拐卖,琢磨着先把沈期送到别处住一段时间。   然而还没等他付诸行动,便发现沈明烛欺负的何止沈期一人?   沈明烛仗着沈允衡心有愧疚,几次三番假装自己遇到了危险让沈允衡来救,沈允衡不经允许离队,挨了处分受了罚。   这还不算,他还暗地里写匿名信,给自己的亲哥哥泼了一堆脏水。   幸好沈敬安及时发现,否则沈允衡的前途都得受到影响。   这下他觉得沈明烛不管不行了,可教也教了罚也罚了,却硬是没看到成效。   直到有天沈明烛潜入他的书房,想要盗窃一份机密文件,被他人赃并获。   沈敬安彻底无法忍受了,他失望地将沈明烛赶出家门。   “我可以接受你一身市井气,那是我欠你的,身为你父亲没有保护好你。可你不能叛国,明烛,这是底线!”   沈敬安将这件事担了下来,没让沈明烛承担偷盗国家机密的罪名,要不然就算未遂,他起码也得唱几年铁窗泪。   沈明烛的身份还没对外公布,如今正好,也不必公布了。   他给了沈明烛一套房子,一笔足够他醉生梦死过完余生的巨款,算是买断这份血缘。   沈明烛一开始还闹过,然而他这时才意识到,沈敬安决定不认他后,他连见他们一面的资格都没有。   原主接受不了此番大起大落,酗酒过度,死在小屋里。   *   沈明烛揉了揉眉心,试图驱散宿醉过后的昏沉。   他发现系统说的不对,这具身体不是吃喝不愁,严格来说,三个月前“沈明烛”被赶出家门时确实有一笔巨款,但是现在被抢走了。   沈敬安虽然把沈明烛赶走,但也不会真的完全不管他。   能在沈敬安的关照下还能把钱抢走的势力不会在乎几千几万的小钱,但那可是一千万诶!   顺手的事,不抢白不抢。   而既然都上门来抢了,肯定不会好心地考虑要给“沈明烛”留下二十万生活所需,然后只抢走九千九百八十万。   至少也要凑个整。   所以沈明烛现在全身上下只剩下两千块钱。   这还是他离开沈家前攒的零花钱。 第81章   沈明烛收拾了一下房间内散落的酒瓶, 看着空空荡荡的冰箱沉默了片刻。   这具身体昨天除了酒什么都没吃,现在胃饿得有些难受。   系统心虚:[宿主,发生这种意外, 谁都不想的。]   沈明烛叹了口气,温声道:[没关系,小问题。]   他按照原主的记忆,生疏地用手腕上戴的光脑给自己点了一份外卖。   原主确实被囚禁了十二年,很多东西不懂,也有很多东西是被逼着学的, 沈明烛不敢尽信。   好在现在科技算得上发达,光脑里有许多公开的、免费的书籍与课程。   趁着外卖还没到, 沈明烛一头栽进光脑里。   他接受讯息的速度很快,显然理解能力也很不错, 这点时间已经将这个时代的信息了解得七七八八。   如今身处的时代被称为“次星际时代”, 科技进入到高速发展的时机,母星的资源逐渐难以负荷整个星球的人类使用。   人类开始展望浩瀚无垠的天空,然而有几项关键技术未有突破, 故而还没开启“星际时代”。   沈明烛的小馄饨到了, 他边吃边看, 看完时代背景就开始了解所谓“科技”。   然后他……看进去了,不知从哪掏了一幅纸笔出来,小馄饨剩了半碗都顾不上吃。   系统憋的不行,嗫嚅着喊了一声:[宿主。]   它眼睁睁地看着沈明烛书看了一本又一本,论文看了一篇又一篇,俨然一幅沉迷学习的模样。它本来是不想打扰的,可是……   系统忍不住:[馄饨要凉了,宿主, 先吃饭。]   原主这具身体从小没被好好照顾,又接连三个月酗酒,可禁不起宿主这样折腾,到时候生病了,苦的还是宿主。   沈明烛[嗯]了一声,眼神依旧不离光脑,他随手碰了一下碗,[噢,已经凉了,那就没关系了,等下再吃。]   系统生气了,大声咆哮:[宿主!]   沈明烛放下光脑,叹了口气,[就吃。]   [先热一热!]   沈明烛在系统的监督下把小馄饨倒进锅里,按下电源,开火。   等他再次打开锅盖的时候,馄饨已经碎了。   字面意义上的碎了。   一锅的糊糊,捞不上一块完整的馄饨皮,连中间包的肉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总而言之看起来让人不太有食欲。   沈明烛:“……”   他真心实意地请教:[小五,为什么会这样?]   系统沉默。   半响,它真诚道:[宿主,以后咱们尽量不自己做饭了哈。]   *   处理完糊糊,看完了想看的书,沈明烛决定去逛逛超市。   凭他现在的存款,实在很难顿顿吃外卖。   当今时代线上产业足够发达,但逛超市可以成为一种娱乐活动,故而大街小巷并不少见。   沈明烛所住附近就有一家。   他走进超市,随之响起一声“欢迎光临”的招呼,而后门口的篮子自动漂浮起来跟在他身后。   “先生您好,请问需要指引吗?”   菜篮子问他。   沈明烛颇觉新奇。   他拒绝了菜篮的引路,跟着地上的悬浮箭头指示,边走边逛,一路走到了食品区。   相较于别的区域,这个区域人最多。   沈明烛看着琳琅满目的产品,一时间刚看过的一百零八道菜谱在脑海中划过。   他拿起一个鸡蛋,礼貌地问:[小五,可以吗?]   系统程序里划过几道电流的“滋啦”声,它支支吾吾:[可以、可以不要吗?]   见系统强烈反对,沈明烛只好遗憾地放下手中的鸡蛋,改买饼干薯片小蛋糕。   “饼干一点营养都没有,少吃点油炸食品。”   “荤素搭配,只吃这些零食怎么行?”   语气颇有几分严厉,沈明烛手一抖,一时还以为是在教训他。   他抬头望去,见旁边有一年纪与他差不多大的少年正用光脑视频通话,那端大抵是他家中长辈,对着装满篮子的零食念叨。   少年辩解:“很快就期末大测了,我要用心准备,吃饭浪费时间。”   他理直气壮,信誓旦旦:“我也不是顿顿都吃,这不是为了学习吗?”   家长显然不信他这段鬼话,“不是给你买了一个保姆机器人吗?又不要你动手做饭。”   少年吐槽:“可是那个保姆机器人很蠢诶,会的菜不多就算了,还经常半生不熟就端上来,感觉比我自己做饭还累。好了妈妈,我也不是总拿零食当饭吃,偶尔还是会下厨的,还有事挂了啊。”   沈明烛若有所思。   大概是他在旁边听太久,少年挂断光脑后疑惑地回过头:“你好?”   他看了看沈明烛手上拿着的一包饼干,不知脑补了什么,“哦哦,你是听到了我妈妈刚才说的话吧?嗨,大人都这样,好像我们多不会照顾自己似的,没事,想吃就吃,吃不死的。”   他也拿了一包同样的饼干扔进篮子里,冲沈明烛得意地挑了挑眉。   像只仗着老虎不在山中于是上房揭瓦称王称霸的猴子。   沈明烛:“……谢谢。”   虽然没收到有用的建议,但心意感受到了。   他礼貌请教:“你刚刚说,保姆机器人?”   “你也想买吗?不要吧,这就是智商税,又贵又不好用,要我说,研究这种机器人,还不如研究一下营养液。”   沈明烛从善如流:“营养液?”   少年挠了挠头:“就是一种液体,一小口就能喝完,然后就不饿了。你看过星际背景的科幻小说吗?”   大概是想起刚才家人教训他的话,他补充:“不仅有饱腹感,而且有营养!”   这话在沈明烛脑子里转了几遍,他垂眸思量片刻,顿时恍然大悟,郑重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多谢。”   “啊?”   他明白啥了?   少年不明觉厉,茫然回道:“不谢?”   他又挠了挠头,“别这么客气,我叫夏凌风,你叫什么?”   “沈明烛。”   “噢,明烛,你也住这附近吗?”   超市正好在小区楼下。   沈明烛点了点头:“刚搬来。”   “我也刚搬来!”夏凌风很热情,他举起右手,“这里离我的学校近,我偶尔会出来住。我们可以加个好友,下次请你来我家吃饭,不是我吹,我手艺还行!”   沈明烛也伸出手,光脑顶端轻轻相碰,弹出一条好友申请。   沈明烛点击“通过”,在脑海中感叹:[小五,我运气真好,每个世界都有一个很会做饭的朋友。]   系统纠结地迟疑了半天,最终决定支持它的宿主:[对!宿主就该有很好的运气!]   告别风风火火的夏凌风,沈明烛在超市又逛了一会儿,最终往自己的篮子里放了一捆小青菜和一块肉。   系统警觉:[嗯?]   沈明烛安慰它:[不做饭,研究,研究而已。]   很离谱,但系统信了。   回到家时夕阳已暮,沈明烛一边咬着薯片,一边在光脑上搜索夏凌风说过的星际背景的科幻小说。   在充值了300块钱看完《三年之期已到,机甲战神归位》、《星际之虫族争霸》、《末日降临带球跑》等等系列小说后,沈明烛觉得,他已经对星际时代的发明有了充分的了解。   营养液作为星际时代最常见的能量摄入来源,除了其便捷外,最重要的是对能量、资源的利用率足够高,这使得人类可以用最少数量的能源养活足够多的人。   非常适合他贫穷的现状。   沈明烛将制作过程在脑海里模拟了一遍,自觉问题不大。   操作也简单,只需要将能量提炼出来压缩就可以了。   目前只有一个问题——他没有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空有想法,还缺一套设备,哪怕是原材料都买不起。   不过他本来是有钱的。   沈明烛在光脑上点了点,拨出了一个号码。   那边很快就有人接通,语气嘲弄而散漫:“沈明烛?你擅自联系组织,最好是有足够重要的消息汇报。”   “当然。”沈明烛极其认真:“非常重要。”   他这么说,另一端的接应者也不由得慎重了几分:“什么事?”   沈明烛一本正经:“我没钱了。”   接应者:“???”   大抵是出于震惊,接应者好半天没说话,半晌才冷笑地轻嗤一声,“你任务没完成,组织仁慈,没要你的命,你还敢来找组织要钱?”   沈明烛纠正他:“那是我的钱。”   “就算曾经是,那又怎么样?”   沈明烛微微笑:“不怎么样,你们不还给我,我就去举报你们。我知道你们在望京的总部在哪里哦,我还知道有哪些是你们的人,长官,你们经营了这么多年,也不想功亏一篑吧?”   “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你根本没这权限!”   沈明烛叹了口气:“还用别人告诉吗?随便想一下就知道了,宏发集团,对吗?”   这个关键词出来,接应者心都凉了半截。   他控制不住情绪,声音尖利:“你想怎么样?别忘了,你的命还在我们手里,你不想活了吗?”   沈明烛又叹了口气,温和地跟他讲道理:“没区别啊,我现在没有钱,没钱就会饿死。你看,我本来就要死了,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亡命之徒才是最可怕的,因为他们没有后路,所以百无禁忌。   接应者咬牙切齿:“你就不怕我现在就上报组织杀了你?”   “我劝你们最好不要,我毕竟是沈元帅失而复得的幼子,十二年前你们把我掳走侥幸没被发现,十二年后可不一定有同样的幸运。而且在死之前把消息传递出去,我想这对我来说应该不难。”   “……你想怎么样?”   “两百万。”   接应者不敢相信:“只要两百万?”   他们可是抢了沈明烛一千万,说得这么严重,又是死又是举报的,他还以为沈明烛会狮子大开口。   沈明烛态度友好:“对的,只要两百万,记得想办法把这段录音删了哦,要不然……”   他笑了笑:“要是有人上门来问我是怎么知道宏发集团的,我就告诉他们,是你跟我说的。”   接应者:“……”   接应者气急败坏:“沈!明!烛!” 第82章   两百万组织倒不至于拿不出手, 但是沈明烛要求删除录音。   删除录音,意味着这件事要隐瞒下来。   意味着这钱走不了公账,得要他私人出。   接应者把钱打了过去, 捂着胸口气得心脏脾肺都疼。   他自然不担心沈明烛出尔反尔,毕竟他威胁沈明烛的话没有一点水分,一旦组织出事,沈明烛只会先死。   他只是很感慨,人果然不能逼得太紧,就连沈明烛这样的狗崽子, 饿急了也敢咬人。   只说了几句话就拿到钱的沈明烛心情大好,他在光脑上大肆采购了一番。   有些简单的仪器是现成的他就直接买, 有些不允许售卖或者还没有的他就买了设备和材料自己做,两百万一分没给自己留。   没关系, 反正钱来得容易, 不够了再打电话要就是了。   次星际时代配送速度很快,第二天一早,沈明烛刚起床就收到通知, 他的快递已经到了门口。   要不是他下单时间太晚, 晚上又不派送, 不然当天就能拿到。   沈明烛把东西搬到书房,开始研制营养液。   他动作很快,像是已经操作过千百遍般自然,任谁也看不出这些知识甚至是他昨天刚学的。   太阳升了又落,不知不觉又是三天。   简单的提炼设备很快有了雏形,沈明烛把小青菜和肉拿过来,做出了十小管营养液。   多亏冰箱保鲜技术还行,食材没有变质。   沈明烛满意地点点头。   成年人一顿都不够吃的食物, 做出了十管营养液,根据计算,一管营养液能供一个成年人一天生活所需。   而且不挑原材料的种类,荤也行,素也行,真当了弹尽粮绝的时候,草根树皮也行。   沈明烛先喝了一管试试。   一小口的量,不难喝,带着微微的甜。   他等了一会儿,确定效果确是如他计算的那样,这才把剩下的营养液收好,打算送给夏凌风,作为给他灵感的谢礼。   萍水相逢的朋友,能够加上好友已是缘分,夏凌风也没想到时隔三天会收到沈明烛给他发的消息。   沈明烛问他有没有空,他手上有营养液,想送他几管。   夏凌风心想这朋友可真幽默。   夏凌风正好在家,给沈明烛发了一个定位,邀请他上门。   他也乐得附和沈明烛的玩笑,“来我家怎么能让你吃营养液呢?我给你做大餐!”   沈明烛欣然前往。   夏凌风是自己一个人住。   他上了大学,原本是住校的,不过给自己报了好几个培训班,时常早出晚归,于是为了方便就在附近租了一个房。   沈明烛把连包装都没有的简陋营养液递了出去,认真道:“谢谢你给我推荐的书,我都看完了,这是送给你的营养液。”   夏凌风缓缓张大了嘴巴:“啊?”   这么入戏的吗?而且他推荐什么书了,他怎么没有印象?   他低头,看着沈明烛递出来的东西,鬼使神差地想到了刚看完的小说里对营养液的形容:   一根晶莹剔透的玻璃试管里装了深邃神秘的蓝,随着动作微微荡漾开来,灯光照耀下,晕着浅浅的光。   不一样的是,沈明烛手里的是绿色的。   浅浅一点绿,像是他回家路上买的猕猴桃果汁。   看着不是值钱的东西,夏凌风也就没有多推拒。   他接过,好奇道:“这是哪儿来的?”   别说,这么包装一下还挺好看,他怎么没看到附近哪里有卖?   沈明烛道:“我自己做的。”   这话落到夏凌风耳朵里,自动转化成——我自己买的水果,自己榨的汁,自己买的玻璃管,自己包装的。   夏凌风心想他这新朋友还挺中二。   他邀请沈明烛进来,然后随手打开了玻璃管往嘴里倒。   成年人对来历不明的、要入口的东西都保留一定的谨慎,小孩子往往没那么大的防备。   夏凌风虽然已经上了大学,但也不过十七岁而已,第一次离开家出远门,在这个二十岁才算成年的时代,还是个天真单纯的少年。   玻璃管只有手指大小,夏凌风一口就喝完了。   他砸吧了一下,点评道:“挺好喝的。”   大概是听沈明烛念叨营养液念叨多了,他居然诡异感受到一丝饱腹感。不过他本来也没有很饿,只能归咎为错觉。   ……直到他对着满满一锅色香味俱全的面但却没有丝毫胃口,才觉得不对劲。   沈明烛装了一小碗,赞叹不已:“确实很好吃,你的手艺真好!”   “但是你才吃了两口。”夏凌风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已经到了他平时吃饭的时间,他学武术的胃口一向好,可现在却一点儿都不饿。   夏凌风露出了复杂无比的神色,掺杂了三分茫然,三分震惊,三分难以置信,还有一分不知所措。   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那个、明烛,你刚刚给我的,不会真的是营养液吧?”   三岁小孩儿才会相信这个世界上有营养液,他今年十七岁了,本来不该信的,可是……   沈明烛眨了眨眼:“我为什么要骗你?”   “真的是?”夏凌风声音高亢起来,生生变了语调,显得有些尖利,“你做的?你怎么做的?”   都说了他今年十七岁不是三岁,他当然分得清什么是小说什么是现实,他或许不清楚能制作出营养液是项多么难得的技术,可他知道这是个好东西。   好东西,且只有小说里有。   这代表什么?代表现实中没人能做到,包括那些出现在教科书里的科学家,包括在国家研究院工作的科研人员,都没能做到!   他们成名的时间比沈明烛活着的时间都长,可偏偏沈明烛做到了。   沈明烛有些疑惑他为何这么激动,茫然问:“你想学吗?不难的,利用超维分子萃取技术,融合稀有HTN微量元素与生物活性肽链,加速量子态分子稳定融合,然后进行CaTI与Yd分子重构……”   从沈明烛嘴里出来的音节化成字眼,排着队从夏凌风左耳进去,然后从右耳出来。   夏凌风用力甩了甩脑袋,他听不懂,但是他信了——这一定就是营养液!   夏凌风眨巴眼睛,眼中满是崇拜:“明烛,你懂好多啊,这些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书上都有。”沈明烛毫不藏私,掰着手指头列书单:“《宇宙物质结构与生命营养学》、《跨纬度萃取分离技术指南》第二章 、《多维度维持系统构建》139页也提到了……”   他还没说完,猛地被夏凌风抱住。   夏凌风激动地抓着他的肩膀,大声道:“明烛,你是天才,你知道吗?你是天才!”   等他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的动作有些孟浪了,他与沈明烛这才第二次见面,委实没有亲近到这种程度。   夏凌风讪讪收回手,神情羞赧。   沈明烛不紧不慢整理被弄乱的衣袖,夏凌风方才变现出那样热烈的夸赞,然而他依然宠辱不惊,平静而淡然。   夏凌风慢慢地也冷静下来,然而他望向沈明烛时眼里的崇拜却未减。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样的心性才是干大事的人!   他暗暗在心里勉励自己,沈明烛这样的成就都可以平淡视之,他还有什么资格骄傲?还是要再虚心、在谦卑一点才行。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转了一圈,他看到沈明烛冲他笑了笑。   他刚想也回个微笑,听到沈明烛心平气和地回:“我知道。”   “你是天才!”   “我知道。”   夏凌风:“……”   夏凌风笑不出来。   许多年后,功成名就的夏凌风坐在高台上看赛场上风华正茂的少年。   似乎每一年都会涌现几个天骄,十几岁的少年郎,被人群簇拥着,或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或微红着脸、小声说着谦虚的话,但眼里的光比星星还亮。   友人笑着对他说,这才是青春,少年就该是这样骄傲滚烫的模样。   他总要摇摇头,说起某个夏日的午后,扑面而来的不是暑气,是少年风发的意气。   没有鲜衣怒马,没有满楼红袖。   但那时在他眼里,沈明烛真真是——光芒万丈。   *   沈明烛一共提炼出了十管营养液,剩下的八管被他随便找了个袋子拎着,也递给了夏凌风。   他给得随便,夏凌风接过之后第一时间就把它们从袋子里拿了出来,翻箱倒柜找了个精致的小盒子装着,小心翼翼放到了高台上。   动作间甚至有几分虔诚。   沈明烛“啊”了一声,笑道:“不用这么小心,本来就是用来喝的,你放那么高,多不方便?”   他叮嘱:“一天一管就够了,不要吃太多。”   夏凌风问:“吃多了会怎么样?”   沈明烛一本正经:“会很撑。”   夏凌风:“……”   算上他吃的这一管,沈明烛一共给了他九管,换算过来,就是九天的粮食。   何况这种领先科技前沿的技术还不能这么简单换算。   夏凌风有些不好意思:“这是不是太多了?”   沈明烛茫然:“不多啊,才够吃一周多,我下周再给你送新的。”   夏凌风义正辞严:“不行,我不能白要,明烛你开个价吧!”   他家中条件尚可,要不然也不能这么随意就搬出来在外面租房子,昂贵的保姆机器人也说买就买。   沈明烛想了想:“三块九毛八。”   夏凌风:“???”   沈明烛笑了笑:“不骗你,就是这个价格,原料就是普通的蔬菜和肉,很便宜的。”   “就算、就算……不能这么算吧,技术才是无价之宝。”夏凌风没有想到价格这么低廉,惊讶之下这句话说得磕磕绊绊。   沈明烛道:“我算上设备损耗率了。”   夏凌风不说话了。 第83章   两人就着一大锅面当零食, 边吃边聊。   夏凌风半点不设防,将自己的情况连同人生经历一咕噜吐得一干二净。   次星际时代学生学习经历分为“小学”与“大学”两个阶段,小学为基础教育, 没有设定固定学年,将所有内容学完之后可以参加升学考试。   这个时代学生通常会在十七、十八岁左右上大学,大学为期六年,大学之后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选择更细致的专业进行四年的精修。   也可以直接毕业。   夏凌风属于很早就确定自己梦想的人。   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脚步不会局限在脚下这颗小小星球上,他们离浩瀚宇宙一步之遥。   在宇宙星舰开始研发的当下,夏凌风想当第一批舰队军。   这个梦想不可谓不远大, 夏凌风也知道难度,故而在大学学习之余也没有松懈过别的学习, 给自己报了多个培训班。   夏凌风坚定道:“等我大学毕业,我就报名入伍!”   沈明烛鼓励他:“你一定可以开上星舰的。”   投桃报李, 沈明烛自然要介绍一下自己。   他隐去了沈家的事, 只说自己是个孤儿,刚从救济站搬出来。   夏凌风“啊”了一声。   沈明烛一点儿都不像孤儿,他身上自带一份矜贵风度, 连普普通通站着都像一棵青竹, 举手投足都好看得很, 是长辈看到了会夸赞教养的孩子。   可他无家可归。   在他的成长中,家庭没有给他带来半分帮助和庇护,全凭他一个人,跋山涉水,走至天光大亮。   夏凌风讷讷地嗫嚅了几声,不敢多说,生怕一不小心触及到沈明烛的伤心事。   在面对旁人的苦难时,他想他只能闭嘴。   夏凌风眼神四下飘移, 不敢看沈明烛,半晌,他总算找到了一个可以转移的话题。   夏凌风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向沈明烛保证:“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你发明出营养液,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对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沈明烛本来没觉得需要隐瞒,但如今一想感觉也行,他点了点头:“多谢。”   毕竟不知道先招来的,是国家还是哈迪斯。   *   从夏凌风家里离开之后,沈明烛又去超市买了点东西。   他不拘于品相,专往打折区凑。   从组织那里要来的两百万全都用来布置他的实验室了,如今他全身上下只有一千多块钱——还是他最初攒的零花钱。   实验室布置好,只做营养液有点浪费,沈明烛有点手痒。   但问题又来了,他的钱不够他做更多的事。   好办。   沈明烛又拨出了那段被隐藏过的号码。   光脑响了一瞬,旋即被挂断。   沈明烛:“???”   他默了片刻,平静地发了一条消息:“事关组织存亡,要是耽误了,长官怕是付不起这个责任。”   不一会儿,光脑重新响了起来。   接应者看到了消息,咬牙切齿又不敢置之不理,只好回拨。   沈明烛点击挂断。   接应者:“……”   该死的沈明烛!   他再度回拨。   沈明烛再度挂断。   接应者气得发消息:“你不要太过分!”   他又回拨了过去。   这次光脑响了一分钟,沈明烛终于慢悠悠地接了起来,温吞道:“长官百忙之中拨冗给我回消息,实在不胜感激。”   接应者冷笑一声,心知比嘴皮子比不过沈明烛,不耐烦道:“少废话,你说的重要事情,是什么事?”   “噢,”沈明烛慢慢吞吞:“我没钱了。”   接应者:“???这叫事关组织存亡?”   沈明烛一本正经:“我没钱了,就会饿死,死之前就想找几个垫背的,就会去举报组织,组织就亡了。”   接应者冷哼一声:“同样的套话用两次就没效果了!”   沈明烛问:“那你给不给?”   接应者:“……你想要多少?”   他现在真想不顾后果杀了沈明烛,可惜他没有权限。   接应者死活也想不通,沈明烛是怎么知道那么多内幕的?宏发集团那还是他为组织卖命十多年后才有幸得知的几个字眼。   沈明烛知道这么多东西,是绝对不能留了,但是在此之前,得先稳住这个疯子。   沈明烛道:“不多,一千万。”   “多少?一千万?”接应者猛地提高了语调:“你疯了?”   他借着抄家的活儿中饱私囊,从沈明烛这里抢了一千万,对组织说只有五百万,自己昧下五百万。   拿了两百万去上下打点,上次又被沈明烛要走两百万,现在也就剩下一百万,他去哪里给沈明烛找这一千万?!   接应者恨恨道:“几天前才刚给了你两百万,够你花一辈子的了,你不要得寸进尺。”   沈明烛很无辜:“都花完了。”   接应者不信:“两百万都花完了?你去做什么了?”   沈明烛“嗯”了一声,平平淡淡:“去赌博了。”   接应者:“……”   该死的赌徒!   接应者苦口婆心,恨铁不成钢:“赌博没有好下场,以前组织教你的你都忘了吗?远离黄赌毒,才能有幸福好生活啊!”   沈明烛也表现得很是愧疚:“我也知道,这不是一念之差,我没忍住。但你放心,我已经找到手感了,再让我进去一次,我一定翻倍挣回来,到时候还你两千万。”   接应者:“……”   好熟悉的言论,我之前引诱别人去赌的时候,他们也是这么跟我说的,结果那些人没有一个能从赌场里全身而退。   接应者深吸一口气,不再多话,心知他说再多也没用,已经成为赌鬼的沈明烛听不进去,于是他干脆利落甩出两个字:“没钱。”   沈明烛好心提醒:“那我只好去挣举报间谍的五十万了哦。”   “……”接应者气急败坏:“你就算杀了我也拿不出一千万!”   沈明烛从善如流:“五百万也行。”   “没有!我一共也就一百万!”   “好的,”沈明烛说:“那就一百万。”   接应者:“……”   啊啊啊阿!   该死的沈明烛!   接应者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敢撕破脸皮。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沈明烛现在穷途末路,组织放弃了他,沈家也不要他,还染上了赌瘾。   本来就是个蠢人,现在更没理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可他不一样,只要组织还在一天,他就有大好的未来。   接应者深吸一口气:“最后一次,你要是再来,我拼着被组织处罚的代价,也要把你的事情上报。”   “我保证!”沈明烛很诚恳:“长官,我的话你还不相信吗?我可是你看着长大的。”   接应者骂了一句脏话,“早知如此,我当初就该掐死你!”   他用力挂了通话。   沈明烛叹了口气。   真暴躁,暴躁的人死得快。   他有些苦恼,这样看来接应者是真的没钱了,他下次缺钱了要找谁要呢?   光脑“叮咚”一声,提示他收到一笔转账。   接应者虽然气得要死,但还是没敢拖延,生怕沈明烛这个赌徒又做出什么疯狂举止。   沈明烛低头看了看,发现除了到账提示,他还收到了一条陌生消息。   “下周学校期末大测,记得来参加,你的考场是7A,座位号018。”   末尾附了一个复习资料包。   沈明烛略微一想便知道这条消息是谁发的。   原主从小被困在哈迪斯,无亲无友,后来考上大学,没等入学就认祖归宗。   后来他忙着搞事,忙着为难家里人,上学的日子屈指可数,而以他的性子,也交不到几个朋友——从他这么久不去学校都没人问一句就可窥见他的人缘。   这个时候还会关心他的大抵只有沈家,因着那一点血脉联结,原主总算不至于完全茕茕无依。   而对第一军事大学如此了解,连他的考场和座位号都知道,最有可能的,便是沈期了。   沈期与他同一年入学,班级在他隔壁,但学校里没人知道他们的关系。   沈家子弟入学从不暴露身世,旁人只知沈期姓沈,不知他是大名鼎鼎的沈敬安沈元帅之养子。   沈明烛倒是时常忍不住炫耀过几句,只是没人相信。   两个班的学生最多只知道沈明烛与沈期关系不好,明明两个人都姓沈,但沈明烛为数不多来学校的几次,全是来找沈期的麻烦。   沈期脾气好,一直没计较。   沈明烛眨了眨眼睛,[怪不得我这几天总觉得忘了什么,原来是忘记上学了。]   [宿主,那你要去考试吗?]系统问。   大学的安排很自由,第一军事大学更是其中佼佼,它尊重每个学生自学的时间安排,并不强求每节课都要到场。   毕竟身为国家数一数二的大学,能进到这里面的都是万里挑一的天才,他们通常有着足够清晰的目标规划,也有足够的自律去坚持。   但期末大测不一样,不合格还有机会补考,可要是没有缘由未经批准就旷考,是会被学校劝退的。   沈明烛想了想,[算了,还是不去了。]   系统疑惑:[为什么?宿主要是去,一定能拿第一名,第一名有奖金拿呢。]   沈明烛摇了摇头:[我本来就不应该出现在那里。]   原主根本没本事在十五岁的年龄考上大学,是哈迪斯做了手脚。   他的名额本就是偷来的,如今也算回归原位。   话虽如此,他依然感激沈期专程来提醒他。   沈明烛回复了一句“谢谢”。   光脑振动了一瞬,弹出一条提示,显示发送失败。   ——沈期用了一个单程的、一次性的虚拟IP。   未曾想到沈家防备他至此,沈明烛微怔。 第84章   沈期回家时有些心虚。   沈敬安严禁他们与沈明烛来往, 虽然知道自己做得隐蔽沈敬安不一定能发现,但总归心有不安。   沈家三人之中,或许是因为沈期最为弱小, 沈明烛从前欺负他欺负得最狠,但他很难怨愤。   因为他亏欠沈明烛最多。   沈明烛说得对,是他占了沈明烛的位置,十二年来荣华富贵,他受之有愧。   其实严格说来,沈家对沈明烛有那么高的容忍度, 爱都是其次,排在最前面的原因是愧疚。   沈明烛被拐卖这些年受的苦越多, 他们就越是于心难安。   所以沈明烛这样偏执这样疯狂,他们也能理解。如果不是卖国这件事实在触碰到了沈敬安的底线, 他也不会把沈明烛赶出家门。   “小期, 回来了。”   沈期本就心里藏着事,被这一声猝不及防的问候惊到,他吓了一跳。   “大哥, 你今天在家啊?”沈期笑容勉强, 目光躲闪。   他脸上神情太过明显, 沈允衡瞥了一眼,“怎么了?”   沈允衡小时候发生了太多事,楚今澜不幸丧生,沈敬安悲伤之中还要付出心神去寻找沈明烛,公务也繁忙,难免有些顾不上他。   因而沈允衡九岁起就几乎随着沈敬安在军中长大,他那时总觉得是自己害了弟弟,间接害死了母亲, 兵荒马乱的时候无人察觉一个小少年的复杂心事,时间长了,便养成寡言刚正的性子。   “没事,就是觉得有些奇怪。”他故作轻松,抬头时微怔,“父亲也在?”   沈敬安坐在客厅沙发上,用光脑投影看新闻。   沈家平时没什么人,沈敬安与沈允衡常年待在军营,他也只有周末偶尔回来。上一次家里人聚得这么齐,还是沈明烛还在家的时候。   沈敬安把投影关掉,抬眼看向沈期:“沈明烛这段时间都没去学校上课?”   沈期有些紧张,他咽了口唾沫,“我也不太清楚,倒是好像有在学校看到他……父亲怎么知道的?”   “撒谎?”沈允衡面无表情,平静地揭穿他的谎言:“老师的电话都打到家里来了。”   大学虽然自由,虽然不强求学生每节课都要上,但第一军事大学也没想到,会有一个学生自入学以来就没上过几次课。   而现在更是,三个多月了,连人影都没在校园里面出现过。   到底还是未成年,即便是出于安全考虑,老师也得了解一下沈明烛的近况。   一开始他是直接联系的沈明烛,可惜对方的光脑没有接通,老师于是联系了他的监护人。   能在大名鼎鼎的第一军任职,老师也不是普通人,他清楚沈敬安的身份,对沈家接连的变故也有所耳闻。   他隐约听闻沈明烛被赶出了沈家,可非亲非故,他也不好过问旁人的家事。   因着知道沈明烛如今与沈家不算亲厚的联系,老师的言辞很客气,只简单介绍了沈明烛旷课的情况,然后询问是否知道他如今的居住地址。   沈敬安一一答了。   房子是他买的,也是他亲手送的,他自然清楚。   这通电话之后,沈敬安专程回了趟家,还通知了沈允衡。   “为什么会联系不上?”沈期试探性地问:“不然我们明天也去看看明烛?万一是遇到什么难处……”   沈敬安冷哼一声,反问:“他有什么难处,又遇到了什么好处,跟我们有关系吗?”   这么多年父子情分,沈期对沈敬安还是有些了解的,一看就知道他的态度已然松动,当下持续劝道:“过去这么长时间,明烛肯定也知道错了,他年纪小,肯定也是受人蒙蔽。”   沈敬安又是一声冷笑:“你年纪也不大,怎么不见你被蒙蔽?”   沈期无奈苦笑:“父亲,我从小在您膝下长大……”   其实也没有。   连沈允衡小时候都被扔在军中,沈敬安又怎么有时间和精力顾得上沈期?沈期小时候也都是保姆照顾大的。   但他这么一说,沈敬安脸上瞬间闪过几分动容。   沈明烛坎坷飘零的幼年一直是他心中难以回避的痛,只要一想到是他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孩子,致那人颠沛流离受尽苦难,他便忍不住愧疚心软。   沈期趁热打铁:“父亲,原不原谅明烛暂且不提,我们先保证明烛的安全好不好?万一……岂非抱憾终身?”   沈敬安会在接到电话后回家,本就表明态度上的动摇,只是缺了一个台阶。事实上,倘若老师多劝他两句,他便就打算借驴下坡。   可惜老师太过懂事!   沈敬安心有烦愁不能言,幸好沈期足够懂眼色。   沈期接连往沈敬安脚下递台阶,沈敬安终于状似勉强、不情不愿地踏了下来,“看他就不必了,允衡,明日问问老师情况吧 ”   沈允衡点了点头:“好。”   他也暗自松了一口气,只是习惯面无表情,没有人注意。   沈明烛差点毁了他的前途与未来。   但那都是他应该受的,是他非要带着那么小的明烛出门,又没有保护好他的弟弟。   他切实毁了明烛一生。   *   沈明烛没收到光脑通话请求原因很简单——他把光脑拆了。   一百万听起来是笔巨款,但在足以改变世界的科技面前,也不过杯水车薪。   能做的事情不多,沈明烛想了想,决定给自己增加一些自保的能力。   毕竟他的命还掌握在哈迪斯的手上,生死受制于人,让他颇觉不习惯。   原主没什么朋友,光脑的通话功能对他而言聊胜于无。   沈明烛也没想到,就这么一天工夫,恰巧错过了老师的电话。   他正往光脑上塞着零件以及重新编写程序,听到客厅的夏凌风扯着嗓子喊:“明烛,你家来客人了。”   “噢。”沈明烛在书房里应了一声,他也没当回事,眼神都没离开手上的工作,随口道:“麻烦你帮我看看。”   夏凌风用智能监控看了看,发现外面立了两个人。为首那人上了年岁,发丝微白,看上去文质彬彬,带着文化人的儒雅,还有些眼熟。   年轻一点的像是老人的保镖,站在右手边微微后侧半步。然而他站姿极为端正,仿佛自带凛然正气。   总而言之,不像坏人。   少年自恃身手,他拉开门,礼貌问:“老先生,请问您是?”   黎砚青见到来开门的人眼中也闪过一丝惊讶。   身为沈明烛的老师,早在他看到自己学生的档案时,就记住了沈明烛长什么样子。   是他找错了地方,还是沈明烛跟别人合租了?   “沈明烛住在这里吗?”   他一身抹不掉的书卷气,吐字也好听得很,夏凌风越看越觉得眼熟。他没有回答,又问了一句:“您是?”   看出少年眼里的警惕,黎砚青无奈轻笑:“我是他的老师。”   夏凌风脸上迅速划过一丝恍然,“哦哦,我想起来了,我在新闻上看到过您,您是黎砚青黎老先生!”   这个时代重视科技,因而也就尤为尊崇科研人才。   黎砚青身为蓝国赫赫有名的科研巨匠,最新的发明中好几项末尾都署了他的名字,夏凌风自然认识,且钦慕不已。   少年肉眼可见的局促,他拉开门,点头哈腰:“先生请进,明烛在书房做研究,我这就叫他出来……军人叔叔你也坐,家里没什么好招待的……那个,先喝点果汁吧?”   他手足无措,将客厅桌子上原本摊开的习题与试卷慌乱摞起来收好,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把营养液当做饮料推了出去。   坦白说,沈明烛贫穷,家里确实没有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唯有各种口味的营养液应有尽有。   毕竟如果喜欢吃草的话,甚至都不用花钱。   下周是考测周,全国大学都差不多在这个时间开始期末大测。   自先前沈明烛在夏凌风面前念出那一堆如同天书般的理论和那几本晦涩的书名后,他已经一跃而上成为夏凌风心目中最聪明的天才。   他对自己的成绩不是很有把握,于是专程带着书本来找沈明烛请教。   而沈明烛确实也如同他以为的那样,对所有知识全都举重若轻,不论哪方面的内容都能娓娓道来。   沈明烛给他讲解完,又专程为他出了几道习题。   夏凌风做题期间,沈明烛闲着没事干,对夏凌风说他要回书房拆一下光脑。   夏凌风不明白,但他无条件支持。   只不过沈明烛说的太轻描淡写,导致他也以为不过是个小灵感。   夏凌风跑到书房外,“咣咣咣”地用力敲门:“明烛,你老师来了。”   黎砚青与高叙看着他急如风火的背影,连挽留都来不及,心中不免都升起几分啼笑皆非的无奈。   黎砚青含笑感叹:“还是年轻,还是有活力。”   高叙拿着营养液一脸好笑:“先生,还让我们喝果汁呢,这么小一管,我一口都不够。现在的年轻人真有意思,把饮料分装成小半口的份量,也不知道是什么爱好?”   跟在黎砚青身边,他已经很习惯先生走到哪里都会引起一阵骚动,因为看到夏凌风的表现也不觉得奇怪。   黎砚青的关注重点与他不同,笑意盈盈道:“刚刚这孩子说明烛在搞小发明?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 第85章   科研过程必须精细, 必须心无旁骛。   但沈明烛听着门外夏凌风的大喊大叫手居然还是稳得很,甚至还能一心二用和夏凌风聊天:“我的老师?是谁?”   “黎砚青啊,难不成你还有别的大佬老师?”夏凌风震惊, 但旋即又觉得正常,沈明烛这样的天才,多几个老师也说得过去。   退一万步说,哪位大能在看到沈明烛之后会不升起爱才之心呢?   沈明烛再次想起他现在还是个学生。   印象中他确实上过这位黎砚青的课,在现在这个社会,这样就算作师徒了。   尊师重道的沈明烛恋恋不舍地停下手头的工作, 拉开门,跟着夏凌风去了大厅。   他微微躬身算作行礼, 礼貌问:“老师,您怎么来了?”   放在时下时代背景, 他守礼到有些……古板?   “沈明烛?”黎砚青有些惊讶, 只觉得这一次见面来看,沈明烛似乎不像他听闻的那样偏执扭曲。   他与沈家没有特别好的私交,只是沈家世代为国, 他很难不对其有好感。既然成了沈明烛的老师, 他也不介意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沈家这些年为了寻回沈明烛所做的努力所有人全都有目共睹, 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他也为他们庆幸。   黎砚青原本只是偶尔在第一军任教,自知道今年学生中有一个沈明烛之后,便对此又多花了几分心思。   他对沈明烛有份天然的好感,这人命途多舛,却还能凭着努力考上第一军,多好的苗子?   他想着观察一段时间,倘若沈明烛确如他所想, 他便收其为弟子。   不是课堂上一句称呼,是真正的承他衣钵的学生。   可惜大概是大起大落的刺激太大,这一十二年的经历太过荒谬可笑,沈明烛用了很长时间去接受,可一直到现在都未能释怀。   黎砚青完全能够理解,任谁知道自己本该有着幸福顺遂的人生却被毁得一塌糊涂,都很难坦然面对。   他这次来,是想为这份师生关系做最后一次争取。   他笑容和蔼:“明烛,你这段时间都没去学校,老师能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沈明烛有些茫然,他直言道:“校规上面说,鼓励学生自学。”   这话听起来很像顶嘴,但沈明烛真没那个意思,他充其量只是想被开除而已。   夏凌风连忙扯了扯他的衣角,开口替他找补:“黎先生,我作证,明烛没有松懈学业的。”   黎砚青将目光转向他:“这位是?”   被他看着,夏凌风忽而有些腼腆扭捏:“我、我叫夏凌风,是南华大学的大一学生。”   若要在蓝国的大学里分个排名出来,所有人都会在第一军事大学和南华大学之中犹豫。   能够考上这两所大学的学生,无一不是万里挑一的天之骄子。   黎砚青眼里带着欣赏:“英雄出少年。”   “不不,没有没有。”夏凌风连忙慌张摆手,亲朋好友面前也就罢了,他哪里敢在这位面前炫耀这点微薄成就?   夏凌风说着谦虚的话,表情却很诚恳:“明烛才厉害,这两天他教了我好多。”   “这么厉害呀。”黎砚青也捧场地笑。   但他心里不怎么相信。   再怎么觉得沈明烛是好苗子,这人自上大学以来就没正经上过一堂课。   除非夏凌风平时也不上课。   但沈明烛的堕落有其理由,南华大学总不至于也招到这样一个学生。   不过为人师者,他也不会将这些怀疑表露出来。   准确地说,他不会靠着主观的怀疑,轻易否定一个人。   “听凌风说你最近忙着搞发明,有遇到什么难题吗?”黎砚青温和地问,考校的态度很明显。   沈明烛诚实道:“有,理论设想和制作过程都还好,主要难题是没钱。”   他语气轻描淡写,反倒显得狂妄。   好像只要给他钱他什么都能做出来似的。   黎砚青笑容仍是淡淡,看不出信还是不信,仿若揶揄:“科研中缺钱很正常,不知道明烛是要做多大工程?”   夏凌风再次拽了沈明烛衣袖一把,神情紧张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这么说话。   沈明烛不明觉厉,压低声音问他:“你为什么一直扯我?”   他们四个人离得不算远,虽然他压低了声音,但黎砚清与高叙还是全都听到了,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心想沈明烛的情商属实是低了些,不太懂人情世故。   夏凌风尴尬地轻咳一声,再次挺身而出:“明烛,你说想给光脑加个防护功能,不是已经做好了吗?要不给黎先生看看,让他指点指点?”   他没提营养液,毕竟他都喝了好几天,最狂热的时间段已经过去,甚至生出一股稀松平常的随意来。   而且黎砚青是沈明烛的老师,都过去这么久了,说不定黎砚青早就知道了。   还是这个防护功能好,沈明烛昨天才做出来。   他说完再次给了沈明烛一个眼神暗示,意思是学着点,在长辈面前,就该充分展露自己的才华和本事。   “凌风,你眼睛抽筋了吗?”沈明烛神色担忧,还有些茫然:“防护功能没花多少钱,不算什么,要看吗?”   他虽然不解,但他性子好,配合地在光脑上点了几下。   他周围顿时弹开了一层淡淡的光罩,薄如蝉翼,将他整个人都笼罩了起来。   以为这“防护系统”是一个类似于“青少年网络净化防护系统”的程序的黎砚青:“???!!!”   他猛然坐直了身子:“这是?”   虽然不确定这光罩能不能有防护效果,但能让光脑产生这么真实沉浸的3D投影效果,本身就已足够了不起。   沈明烛想了想:“防护系统不好展示效果,要不……这位先生,你对我开枪试试?”   他看向高叙。   高叙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我有带枪?”   他今天是便装,而以当下的科技,他的枪已经十分小巧便携,且还隐蔽。   是猜的?   知道黎砚青的身份,进而猜出他是警卫员,进而猜出他手上有枪?高叙心中好笑,这家伙也太会装模作样了,猜测的内容也说得这样绝对肯定。   沈明烛说:“我看出来的,我的光脑也给我提示了。”   猝不及防的答案,高叙目露怀疑:“看出来的?可是你的年纪,应该连真枪都没见过吧?”   黎砚青的关注点与之不同,“光脑怎么会给你提示?自带扫描预警功能?这就是你说的防护系统?”   联系沈明烛方才提到的内容,黎砚青迅速得出了最有可能的情况,可他仍想不明白。   高叙身为他的警卫员,身上的武器可不是普通货色,防探查隐形功能简直是最基础的配备功能。   换一句话说,能扫描出这些武器存在的设备不是没有,但绝对不是光脑这样体积大小的仪器可以承载的。   更何况这还只是光脑众多功能中一个配套的小功能。   各国要早有这项技术,各重要场合的安检何必这样严密繁琐?   沈明烛点了点头,“算是其中一个小版块。”   他又看向高叙,催促道:“你不试试吗?”   高叙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他有心劝沈明烛放弃这个不理智的想法,毕竟要是有个万一,那可不是研究失败的事,小命都得丢在这里。   更新换代了多少次的枪支弹药,举国上下多少人的心血智慧,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说解决就能解决的?   沈明烛也看出高叙心有顾虑,他也不勉强,伸手在衣兜里往外掏零件。   屋里开了空调,微微凉。   夏凌风习武之人血气方刚,沈明烛穿了一件薄薄的宽松外套,外套有两个衣兜。   分明衣兜看起来不深,也不知他怎么塞下那么多东西。   他三两下把零件组装起来,很快手中就出现一把朴素小巧的手枪。大概也是零件缺乏的原因,手枪连外壳都不完整,廉价又穷酸,像个笑话。   可它确确实实是一把枪。   沈明烛把手枪递给夏凌风,夏凌风也很自然地接过。   夏凌风轻车熟路地将手枪在手指上转了一圈,上膛,扣动扳机,子弹射出。   枪支是消音的,这一过程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子弹落到透明光罩上,荡开一层涟漪,隐约可以看到透明光罩凹陷几分。   随后子弹像是忽然失去了轨迹和动力,软软地顺着光罩滑落,直到落到地上时才“叮当”一声。   夏凌风将枪口放在嘴边,帅气地吹了一口不存在的硝烟,自以为潇洒。   没有奇怪的特效,没有多变的视觉呈现,整个过程随意得像是一场儿戏。   高叙缓缓张大了嘴巴。   黎砚青瞪大了眼睛,半晌,忽而急促地深吸一口气。   他动作太急太剧烈,不慎被呛到,顿时俯下身咳嗽了起来,“你、你……”   他边咳嗽边上前将手枪抢了过来,大骂一声:“胡闹!”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左手拿着枪藏到身后,右手指着沈明烛的额头教训:“你胆子也太大了,这是能随便实验的吗?你有没有考虑过,这么近的距离,要是挡不住,我连叫医生过来抢救的时间都没有!”   沈明烛想要辩解,他想说他才不会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他敢这么做当然是有把握的。   但沈明烛看到黎砚青气得脸色涨红,到底还是没敢开口,低下头唯唯诺诺。   黎砚青大声问:“说!这枪是谁给你的!”   明显是军用器械,难道沈家有人这么不懂事?   夏凌风战战兢兢不敢说话。   沈明烛耷拉着脑袋:“我自己做的。” 第86章   黎砚青不信。   他冷笑一声:“就算是你自己做的, 也总有个参考吧?这个构造和国际通用的枪支一模一样!”   沈明烛大胆抬起头,辩解道:“真的是我自己做的,多看两天新闻, 看一下图片,再看一下发射效果就能复刻了。”   高叙:“???”   黎砚青:“……”   黎砚青忽然觉得自己晕乎乎的,他揉了揉眉心,有些口干舌燥:“假如你说的是真的……”   他咽了口唾沫,两眼闪着光:“你是个天才!”   夏凌风差点要脱口而出一声“明烛他知道”,关键时刻忍住了。   他雀跃地给沈明烛表功:“明烛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了, 他什么都会,所有发明都是他自己一个人完成的。”   沈明烛谦虚:“也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黎砚青笑眯眯的:“那是谁教你用朝自己开枪的方式来验证实验成果的呀?”   沈明烛觉得不妙。   但夏凌风已经兴冲冲地答:“是明烛自己!他说一个科研人就该对自己的成果有这种自信!”   “是吗?”   “是呀是呀。”   黎砚青忽然变了脸色, 大喝一声:“沈明烛!”   不好的预感果然成真,但沈明烛却不知道原因, 他茫然地应了一声:“在?”   黎砚青冷下脸:“写三千字检讨, 明天交上来。”   夏凌风瑟瑟发抖,他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是说错话了,缩着脖子, 惶恐又小心翼翼地觑着沈明烛的神情。   沈明烛握着拳头据理力争:“凭什么!”   “还敢问原因?”黎砚青冷笑:“你小时候没上过安全课吗?”   沈明烛诚实道:“没上过。”   黎砚青忽而一怔。   他突然想起来沈明烛不是普通的孩子, 这人有着其他孩子想象不到的坎坷经历, 自小尚且不被人好好珍重过,何谈上学?   黎砚青沉默片刻,半晌叹了一口气:“是,这检讨不该你来写,是我们该写检讨。”   让一个孩子遭受这种苦楚,是整个社会的失职。   沈明烛吃软不吃硬,黎砚青表露出退让的态度,他便不好意思了, “倒也不……”   倒也不必,这检讨他们可以都不写,何必给自己找罪受。   他话还没说完,黎砚青平淡开口:“不过这门课现在上也不迟,择日不如撞日,来这边坐,我亲自教你。”   沈明烛:“……”   他把防护光罩收起来,耷拉着脑袋准备迎接又一轮的说教。   夏凌风鼓起勇气:“黎先生,明烛心里有数的。”   黎砚青语气淡淡:“说他没说你是吧?他没上过安全课,你也没上过吗?过来,一起听课,然后回去写检讨!”   黎砚青想起夏凌风熟练的动作就觉得一阵后怕,看他们这习以为常的态度,这种事情绝对不是第一次。   这下耷拉脑袋的变成了两个人。   沈明烛与夏凌风并排坐着,低着头听训,暗地里交换目光,全是同病相怜的苦涩。   夏凌风用眼神道歉:都怪他说错话了,早知道黎砚青反应这么大,他就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才不会把明烛招出来。   沈明烛用眼神回他:不怪你,大人总是大惊小怪,也不知道他们在操心什么。   黎砚青眼看这两个小孩儿当着他的面眉来眼去,显然没认真听,顿时气恼地大声道:“聊够了吗?”   他这几年也带过学生,但很久没有这种血压上涌的感觉了。   沈明烛看着乖巧,时不时还点头应“是”,但以黎砚青的阅人经验,一看就知道沈明烛没放在心上。   高叙忙给他顺气:“教授,别生气,他们还是孩子,慢慢教就行了,别气别气……”   不气是不可能的,黎砚青怒道:“我讲了一个小时,你看他们听进去了吗?”   沈明烛唯唯诺诺:“听进去了听进去了,真听进去了。”   他随手从桌上拿起一管营养液:“您喝点水,消消火。”   日暮西垂,已经到了傍晚,也该到吃晚饭的时间了。   黎砚青下意识接过,看着手上手指大小的一管浅绿色液体,问道:“这是什么?”   在见过可以3D投影、可以示警、可以防子弹的光脑之后,黎砚青可不敢相信这只是普通的饮料。   沈明烛据实答:“营养液。”   黎砚青没看过小说,光听这名字也听不出什么来,他问:“什么功能?”   沈明烛看向夏凌风。   夏凌风道:“就是可以替代一日三餐进食,给人体提供足够营养的一种液体,吃一支可以管一天。”   他有些奇怪:“您之前不知道吗?”   他满脸“你是沈明烛老师怎么会没听过”的不解。   黎砚青呼吸猛得一滞。   他的眼界要比夏凌风更大更远,因而他更清晰地意识到这代表着什么,倘若这是真的……   其实本就不必怀疑,以这两人的做事习惯,他们会如此肯定地说出口,一定都已经吃过。   黎砚青声音干涩,他大脑晕乎乎的,只凭借着本能在思考:“原材料是什么?”   沈明烛答:“植物、动物,只要无毒无污染,不拘于种类。”   “成本?”   “说不准,看原材料的能量,您手上这管用了一根胡萝卜。”   有时候一些昂贵的大鱼大肉,营养还不如一个苹果。   黎砚青大概能明白沈明烛所说的能量是什么意思,他在脑海中换算了一下,得出了一个近乎微薄的成本数字。   他目光越发炙热:“储藏时间能有多久?”   沈明烛答:“密封情况下,二十年。”   二十年。   这样低廉的成本,这样小巧的体积,这样长的保存时间……   夏凌风只知沈明烛发明了一样前所未有的东西,故而惊讶,他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   也许传出去之后,还会有很多人觉得多余。   不过是食物的替代品罢了,还影响他们享受美食,可以有,但没必要。   可黎砚青知道这项技术有难得而珍贵。   次星际时代,科技高度发达,人们开始仰望星空的同时,也预示着脚下这片大地资源已经负担不起这么多人的生活。   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多少人孜孜不倦,为得不过是提高资源利用率。   这一小管营养液将这一切变为可能。   这还只是其一。   其二,营养液的效用、体积大小和储备时间让它具有一个无可比拟的优势——它多适合当战略储备粮啊。   诚然现在的人不缺食物,但宇宙星舰需要。   星舰造价昂贵,因此无法提供足够大的仓库用来存放粮食。   而在以年计算的宇宙航行中,也很难有能存放这么长时间的食物,好像冰冻人体渡过漫漫时光成了唯一可行的路。   现在有了第二种选择。   黎砚青沉默了片刻,四周寂静,唯有呼吸声清晰可闻。   半晌,黎砚青问:“明烛,这个可以给我一支吗?或者我花钱买。”   沈明烛“啊”了一声,“不是值钱的东西,老师尽管拿走便是,不够我还能做。”   夏凌风连连点头:“味道不错的。”   味道是这其中最不重要的优点。   即便它喝起来像一坨屎,也丝毫难以消减其珍贵。   可在这一瞬间,即使黎砚青自认见过许多世面,即使他素日里稳重自持,还是没忍住对夏凌风产生一丝嫉妒。   这可是最早见证这项成果诞生的人!他怎么就没有这份幸运?   黎砚青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回去研究这管营养液,但营养液的发明者远比这重要得多。   他问:“除了这些,你还有做什么吗?”   沈明烛摇摇头,惆怅道:“我没钱。单支营养液成本低,但生产线可贵了,足足花了我两百万。”   黎砚青一时讶然,他张了张口,不知说些什么。   难道要说此前他每项成果从开始研究到投入使用,最便宜的成本都没低于一千万吗?   他干巴巴笑了两声:“这么贵啊……那光脑上的防护系统呢?”   “噢,这个便宜,也就三万不到。不过我想给系统升级,这就比较费钱了,已经花了一百万连全部工程的10%都没完成。”沈明烛叹了口气。   黎砚青尚且来不及为这“三万”的数字惊讶,眼神期待:“升级是指?”   三万的效果已经足够让他震撼,他都想象不出还能怎么升级,难道还能水火不侵防光子武器?   沈明烛认认真真:“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御。”   黎砚青神色一僵:“所以你?”   沈明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所以我在做攻击系统呀。”   黎砚青:“……”   原来不是想防光子武器,你小子就是想做光子武器。   黎砚青深吸一口气,笑道:“没关系,国家有钱,你尽管放手去干!”   他话锋一转,慎重地问:“这个营养液,还有光脑上的防护系统,都有谁知道?”   沈明烛看向夏凌风。   夏凌风举手,信誓旦旦:“我一个人都没说。”   “好。”黎砚青点点头,他看向高叙:“你留在这里,保护明烛,我回去提申请。”   沈明烛这个大宝贝必须被保护起来,就算不防着外面的危险,也得防着这人时不时用这么危险的手段做实验。   没想到啊没想到,他光以为沈明烛有可能是可造之材,万万没料到这是一个已经长成了的栋梁,足以支起科研学术界半边青天。   高叙没意见,只是有点担心:“教授,那你呢?”   “我没关系,就一小会儿,不会有事的。”他回去就马不停蹄跑程序,而他手里的营养液,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为什么要保护我?”沈明烛不解:“而且我有防护系统。”   黎砚青没有敷衍,认真解释:“因为你很重要,明烛。”   沈明烛大概明白是因为他的发明,他眨了眨眼:“可是我之前也都没有事——除了你们,没有人知道这些。”   黎砚青含着笑:“那是因为我之前不知道。”   而我只要知道,就不会允许分毫可能性存在。   因为我接受不了意外。   因为这个世界、这个时代,都接受不了。 第87章   沈敬安与沈允衡不常回家。   但只要他们离了军营, 总会在家里待够两天,陪沈期过个周末。   即使没有血缘关系,可收养已经成立, 沈期就是沈家的孩子。   这次是例外。   沈敬安与沈允衡因为一通电话在周六傍晚回了家,只一个晚上,周日一大早尚且来不及吃顿早餐,便预备返回军中。   沈期听到动静,睡衣都没换下就出来送他们:“父亲,大哥, 你们这就要走吗?”   他已经习惯了一家人的聚少离多,只是仍旧会感到不舍。   沈敬安犹豫片刻, 走近摸了摸他的头发,“公务在身, 不久留了。”   “可是……明烛那边……”   “下次吧。”   令行禁止, 随叫随到,是军人最基本的原则。   沈敬安收到上级传来的消息,说昨天晚上出现了两个划时代的发明成果, 事关国家发展规划, 他得回去参加一个重要会议。   而沈允衡接到命令, 要带上一支小队去保护那位横空出世的天才发明家,再为他选拔出一个警卫员。   如果可以的话,接他去往研究院。   中央的命令连发了两条,特别强调要以礼相待,说这位天才年岁较小,是个未成年,任务执行过程中要多注意些。   自从军以来,沈允衡收到的所有指令全都简洁高效, 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可以称得上啰嗦的用词。   隔着冷冰冰的汉字,硬是显露出重视与柔和来。   蓝国不缺天才,国家研究院里每一位成员都是千万里挑一的天才,可见这次的任务对象确实是位前所未有之人物。   而且国家对他的态度这样特别,据说是因为对方把成果上交时没收一分钱,没借机为自己谋一分利。   年纪轻轻,就能有如此赤忱的心怀,怎能不让人动容?   *   沈敬安送给沈明烛的房子足够大,是以昨天晚上,夏凌风与高叙都住在这里。   第二天一早,高叙听到门铃声,早收到命令的他下来迎接自己的同僚。   事实上,沈明烛是最早发觉到门外来客人的人。   他很快察觉到高叙下去开门了,于是扯了扯被子,翻个身继续睡觉。   外头已经日上三竿,他还是困得很。   他这具身体似乎有点嗜睡。   沈明烛这样说服自己,半点不觉得是昨天晚上他熬夜的原因。   带队而来的沈允衡自然认得出沈明烛的住处,目光一片惊疑。   为求慎重,上级没有直接告诉他地址,他只有顺着定位走到一个地方,才能得知下一步要走哪个方向。   这样哪怕有内奸,也只有到了最后一刻才能得知位置。   高叙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动静小点,小先生还没起。”   沈允衡等人自是训练有素,他们点点头,悄无声息分出几个人进了屋子,其余人门外隐蔽保护。   沈允衡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轻声问:“我们这次的任务对象……有资料吗?”   为什么会来到沈明烛住的地方?明烛把房子卖了?租出去了?他生活上有难处?   沈允衡眉宇间一片忧心。   高叙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回答。   恰这时,夏凌风揉着眼睛出来,“高大哥,有客人……啊,好多人啊。”   全都穿着军装,身形挺拔,英姿飒爽。   夏凌风浑身一震,彻底清醒过来,满眼闪着崇拜的光。   沈明烛又翻了个身,到底还是做不出把客人丢在外面自己睡觉这么不礼貌的行为。   他坐起身,简单洗漱了一下,神情恹恹地出了房间。   “早。”他的房间在二楼,靠在栏杆上探出头,对下面的人群懒懒地打了声招呼。   “明烛早上好。”夏凌风开心地应了一句,看沈明烛一幅困倦的模样,问他:“你昨天没睡好吗?”   沈明烛打了个哈欠,“没睡饱。”   他眼睛半睁不睁,却还支撑着起床跟他们打招呼。   自沈明烛出现之后,沈允衡就陷入了沉默。   他微微垂着头,像是这样就能在人群中消失一样,却还用余光小心翼翼注意着沈明烛的一举一动。   高叙担忧地看了一眼他的神色,“沈少尉……”   话毕顿了顿,轻声道:“这位是沈明烛,沈小先生。”   在场两个符合任务描述的未成年,他却只介绍沈明烛,还用了敬称,已足够叫沈允衡明白他的未尽之意。   沈允衡一时有些恍惚。   他对沈明烛的印象还停留在这人三个月前负气出门。   少年人总是恃宠而骄,沈明烛回来半年,半年工夫,家里人无底线的纵容已足够养得他不知天高地厚。   沈明烛直到被赶出家门,心里都是恼怒巨大。   他认定这只是沈敬安一时失了理智,不出一天,他们就会低头。会承认自己的错误,会哭着求着请他回去。   更何况他身后还有组织,他是元帅的儿子,这么有用的身份,组织定然重视极了他。   可惜沈敬安下了决心之后,竟超乎意料的决绝,连联系都断得彻底。   而他心心念念的组织不仅干脆利落地放弃了他,甚至抢走了沈家为他准备的、赖以为生的钱。   沈明烛离家之后过得潦倒,沈允衡是不知道这些事的,他只知这人带了一千万巨款,足够他后半生衣食富足、纸醉金迷。   沈允衡猜想他应该过得不错,只是……他不太确定,他的弟弟,有这样的才华吗?   分明相处了半年,他们似乎对他还是知之甚少。   在场只有夏凌风没心没肺,他按捺下心中的激动,“明烛,你要不要再去睡一会儿?我帮你招呼他们。对了这位军人叔叔,您怎么称呼?”   沈明烛用手托着下巴向下看,轻快道:“我认识呀,我给你介绍。”   他四下张望了一下,忽然用手撑着跃上了栏杆。   他人在二楼,离地面至少五米高,就悬在细细窄窄的栏杆,看上去摇摇欲坠。   沈允衡瞳孔骤然一缩。   他还没来及说话,就看到沈明烛张开手,从上面跳了下来。唇角还带着笑,显然享受极了,好像他不是人而是只鸟一样。   沈允衡来不及多想,两步助跑就跳了上去,朝半空中的沈明烛伸出手。   沈明烛:“???”   他当然是有把握才跳下来的,自杀才不会选这么低的高度,所以沈允衡在紧张什么?   他所住的房子不算小,但显然也不至于大到足够让两个人玩空中飞人。   担心伤到沈允衡,沈明烛只好不闪躲,任由沈允衡半揽着他落了地。   脚步落到地面的那一刻,沈允衡才算是松了一口气,他拉着沈明烛上下检查了一遍,皱着眉满脸担心:“没事吧?有没有哪里撞到?”   一时间所有的隔阂,所有提醒他需要保持距离的顾虑全都烟消云散,没有什么比沈明烛的安全重要。   沈明烛见他这么紧张,忙乖巧地答:“没事,我跳的时候看过了,不高的,而且我光脑装了防护系统。”   他被一群军人围得严实,夏凌风在外围踮着脚看他,神情也难掩后怕:“你就不能好好走吗?为什么要跳下来?”   沈明烛不以为意:“跳下来更快。”   夏凌风气得跳脚:“你又不赶时间。”   沈明烛理直气壮:“能省事为什么不省?”   “小先生。”高叙打断他们小学生般的斗嘴,表情严肃:“这件事情,我会一五一十告诉教授的。”   沈明烛浑身肉眼可见僵了一瞬。   他明明不觉得自己有错,但想起黎砚青念叨了一小时的“安全第一”,不知为何就有些心虚。   他讷讷道:“你、你这么大了,怎么还告状?”   “小先生不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我自然不会再去告状。”   沈明烛登时打蛇顺棍上,举着手表态:“我错了我错了,保证没有下次。”   高叙不说话了,唯有眼神写满了怀疑。   虽然也很生气沈明烛刚才的行为,但看着他蔫头蔫脑的样子,夏凌风还是心软了。   “那个,”他转移话题:“明烛,你不是要给我介绍这几位叔叔吗?”   沈明烛还沉浸在悲伤之中提不起兴致,情绪低糜地应了一声,指了指沈允衡:“这是蓝国最年轻的少尉,沈允衡沈少尉。”   夏凌风兴奋且自来熟地上前打招呼:“原来是沈叔叔,沈叔叔你好,我叫夏凌风,你叫我小夏就行。”   最年轻的少尉诶!   沈允衡默了默,半晌才回应了一句:“你好。”   沈明烛的介绍里,一点都没提到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说起时那么平静,那么不以为意,像是他们从来不曾相认,不曾有过热烈的爱恨纠缠,不曾血溶于水,不曾歇斯底里。   ……倒也没错,说好了断绝关系的。   他素来寡言,情绪变化总是淡淡的不明显,可相熟的人能看到他掩藏在平静面容下剧烈的心潮起伏。   高叙叹了口气,他拍了拍夏凌风的肩膀:“少尉比你大不了几岁,倒也不必一口一个叔叔。”   夏凌风嘿嘿笑:“我就是太激动了,平时都是叫军人叔叔,叫习惯了,那我叫大哥可以吗?沈大哥?”   大哥。   最该这么叫他的人没开口。   沈允衡点了点头。   得到允准的夏凌风更加兴奋,“那我就不客气了,沈大哥!好巧啊,你和明烛都姓沈,而且你们长得还有点像,我要是第一天认识你们,一定会觉得你们是兄弟。”   四周一片沉默。   无人搭理,夏凌风笑容愈发尴尬,他收敛了神情,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沈明烛,低声问:“明烛,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没有。”沈明烛随口说:“生物学层面上,我们确实是兄弟。”   夏凌风:“???” 第88章   高叙拉着神情恍惚的夏凌风去一旁解释, 给这对兄弟留出说话的空间。   随沈允衡来的军人不知情况,但也善解人意地各自找了理由回避。   对于其他人的体贴,沈允衡十分感激, 他清楚地知道他应该把握这个机会,他分明是想见沈明烛的,他分明也有话要说。   可他张了张嘴,半晌没发出声音。   他总是更擅长沉默。   “对不起。”   “对不起。”   两道声音重合在一起,沈允衡还以为自己听岔了。   他顿了顿,问沈明烛:“为什么要道歉?”   “我之前做错了事情。”他很诚恳, 掰着手指头桩桩件件都记得清楚:“最开始的时候,我骗你说我受伤了在医院, 你来不及打申请就跑了出来,其实我在家里睡觉。”   “后来我说我想去看火山喷发, 一定要你陪我去, 其实我知道你那时候有个很重要的任务,然后你为了我推掉了。”   “我不是非要看日出,我只是想折腾你, 才会要你一晚上不睡背着我爬上山巅。”   “我对悬崖那里长的花也不感兴趣, 我知道那个地方很危险, 可能会坍塌,可是我还是让你去给我摘花。”   沈允衡听着耳边絮絮叨叨的话,喉口不自觉发酸发涨,让他几欲落泪。   不是委屈,不是怨恨,假如真有几分不平,那也是为眼前人居多。   “别说了,”沈允衡咽下嘴里漫上来的涩意, 低声道:“明烛,别说了。”   我亏欠你,纵使拿命偿还,也理所当然。   可我多害怕你不原谅我,我害怕即便有天为你而死,你依然恨我入骨。   但今天沈明烛历数从前的事,还说“对不起”,是不是……是不是表明,他做的那一切,终究是让这人多了几分动容?   不必多,一两分就足够。   这样他便知道,他做的不是无用功。   这样他便有勇气坚持,相信他多做些,迟早有天会看到云销雨霁。   沈明烛认认真真:“总之,我对你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我向你道歉。”   他说完又有些茫然:“但是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沈允衡顿了顿,才说:“我没有保护好你。”   其实无需理由,你有一点不开心或是为难之处,都是我的过失。   沈明烛“啊”了一声,他眨眨眼:“如果你是指小时候那件事,那不是你的错。”   当年原主身边一队人保护都没能阻止他的失踪,无论如何怪不到沈允衡一个孩子身上。   沈允衡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他笑容很淡,但那确实是他这么多年来为数不多的笑。   不远处始终注意着他们兄弟俩的高叙暗自松了一口气,不再拖延时间,快速解释:“沈先生三岁时被拐卖,凶手很有可能是恐怖组织哈迪斯,今年才被找到。三个月前,不知闹了什么矛盾,沈先生离开沈家。”   夏凌风:“……”   短短两句话,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信息量?   沈明烛一点儿都不像从小被拐卖被虐待被迫离家的孩子,他太出色了,站在人群中像是会发光。任谁都会觉得他从小优秀到大,从小就是周围长辈的心头宝。   夏凌风尝试理解,夏凌风震惊,夏凌风一时不知道该先震惊哪方面。   他难以置信:“闹矛盾?离家?”   他想象不出沈明烛生气的样子,自认识以来这人始终温温和和,如同古书中走出的世家公子。   高叙也不清楚别人的家事,他估摸着沈允衡与沈明烛聊得差不多了,扯着夏凌风过去。   沈允衡在问沈明烛:“我这次的任务是保护你的安全,以及——明烛,我代表蓝国邀请你加入国家研究院,你愿意吗?”   沈明烛想了想,问道:“同意之后要搬家吗?”   沈允衡正色:“一切以你的意愿为先,住在研究院安保会更严密些,但你要是不想去,我们也会不惜一切保护你。”   “我住哪里都没关系。”沈明烛苦恼:“但是我好不容易才布置好实验室,花了我两百万呢。”   高叙刚凑近就听到这话,他积极表态:“交给我们,沈先生,搬家我们是专业的!”   夏凌风:“???”   搬家公司知道吗?   他有点舍不得:“明烛,那我以后还能找你请教课业吗?”   沈明烛看向高叙。   高叙毫不犹豫点头:“当然可以,我们是想保护你,又不是要囚禁你。小夏,你什么时候想见沈先生,打个申请就行。”   沈允衡也点头:“明烛,你先上车,这里交给我们。”   他安排了两个军人进来,一左一右护送着沈明烛上车,夏凌风也出去送行。   等到沈明烛与夏凌风离开,房间里只剩下沈允衡与高叙,沈允衡忽然把门关上。   高叙不解:“少尉,怎么了?”   沈允衡面无表情转身,动了动手腕,握掌成拳朝他脸上打去。   “等下,少尉!”高叙仓促闪躲,却还是避之不及,拳头擦着他脸颊而过,瞬间红肿了一块。   他捂着脸:“少尉,这是做什么?”   沈允衡平静地看着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难怪这次他事先没法得知任务对象的任何消息,长相美丑一概不知,连名字都不知道。他原本还以为是因为慎重,如今才知大抵是针对他的刻意隐瞒。   “怕你知道了就不来了。”高叙疼得龇牙咧嘴,“少尉,你这是迁怒,你明明知道这决定不是我能做的。”   沈允衡面色未变,“既担心我怀怒,为何非要我来?”   高叙认真了一些:“是黎教授请求的,他希望你们能见一面,把误会都解开。”   沈明烛不是偏执刚戾的人,他吃过苦,受过折磨,仍旧坦然如清风,一双眼干干净净,未见仇恨与怨愤。   沈敬安与沈允衡也绝非不在乎沈明烛了,沈明烛失踪十二年,他们也惦念了十二年,为他一再突破底线,从前觉得绝不会做的矫情事,也全都为沈明烛做了。   既然都这么在乎对方,就不该留下遗憾。   高叙迟疑片刻,还是说道:“少尉,我跟在教授身边,有些事情我也听说了。我不是想为沈先生辩解,但我觉得,沈先生没有想毁了你,他也没有那么恨你。”   “否则,他只要展现自己的才华,放出话说讨厌你们不想看到你们,对你前途的影响都会比那些小手脚来得大……少尉,沈先生从来都没对你们下死手。”   这么说听起来似乎很不公平,但这个世界总是避免不了这些。   就好像有些人根本就不认识上帝,可上帝爱他。   高叙继续道:“沈先生只是觉得委屈,这很正常,其他的孩子可以在爱中长大,偏他负重前行,谁都没办法接受。他不是恨你们,他只是有一点生气,又用错了方法。”   沈允衡瞥了他一样,又是冷漠地挥了一拳出去。   “怎么又打我!”   “用你教?”   *   “元帅,沈元帅?”   沈敬安如梦方醒,“什么?”   黎砚青叹了口气,“元帅,我们商讨到营养液与防护系统后续的处理方法,你觉得,要不要面向全国推广?”   在场这些人可以称为蓝国权力核心,沈家的事情外人不知道,但他们几乎都是当年沈明烛失踪、楚今澜殉职的亲身经历者。   故而彼此都清楚沈敬安此时失神的原因,只是却难以说出什么开解的话语。   哈迪斯费尽心思要拐走沈明烛,自然不会是因为这孩子自小聪明机灵,想也知道对方针对的必然是沈敬安与楚今澜。   说的难听些,沈明烛、沈家是为国家受的过。   站在他们的立场,别说指责了,连安慰都显得苍白。   沈敬安沉默片刻,“相关检测都做过了吗?确定安全吗?”   他并非不为沈明烛骄傲,假如那人真有这般才华,他当是天底下最开怀得意之人,没有之一。   可他也不至于因此失去理智,因而他清楚地知道,沈明烛绝非如此材雄德茂之人。   “一切按最严格的检测程序检验过了,安全无害,且效用如沈先生所说,一支可供一个成年人一日生活所需,孩童只用半支。”   “防护系统由于未了解制作原理,暂时还不能进行全套检测。”   沈敬安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想不出不推广的理由。”   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仿佛和沈明烛素不相识。   于是会议的内容很快从“该不该推广”变成“如何推广”,仿佛是刻意要让气氛活跃起来,一群人聊得热火朝天。   直到他们收到沈明烛过来的消息,不约而同打算出门迎接。   一半是对人才的重视,一半是好奇。   沈敬安没办过宴会,他们最多只在资料里看过沈明烛的影像,还未与他接触过。   沈明烛刚下车就看到门口站了一排人,大多两鬓斑白,面孔都很熟悉。   还在哈迪斯的时候,原主曾被逼着记过他们的资料。   沈允衡不知,在他旁边低声介绍。   “最中间的是顾首长。”   沈明烛于是乖乖打招呼:“首长好。”   儒雅的老人和蔼地笑:“你好,欢迎你,明烛。”   “这位是白教授。”   “教授好。”   “你好你好,英雄出少年啊,小家伙真了不起。”   “这位是……”不知不觉间,沈允衡走到了沈敬安面前。   他顿了顿,不知自己还要不要介绍,又该怎么介绍。   幸而沈明烛很自觉。   他礼貌地微微躬身:“元帅好。” 第89章   “元帅好。”   三个字, 让沈敬安沉默了好久。   方才言笑晏晏的氛围不知为何忽然一静,周围人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是个聋子。   陈良翰左右看了看, 茫然不知为何同僚们都不说话。   他戳了戳沈敬安的手臂,小声问:“什么情况?你儿子不认你啦?”   他脑子像是缺了根筋,丝毫意识不到这话的问题,满眼纯粹的疑惑与无辜。   其余人:“……”   要不是熟知这位同僚的性格,他们恐怕会觉得对方在阴阳怪气,故意和沈敬安作对。   瞧这话说的, 还不如给沈敬安一刀呢,起码身体上的伤好治。   沈敬安勉强笑了笑, 不知如何作答。   沈明烛微微蹙眉,“不是的。”   他认真道:“公事公办, 不讲亲私, 大哥在军营的时候,也不称父亲。我以大哥为榜样,不能让人怀疑沈家家教。”   一番话说得得体极了, 沈敬安纵然心里还对之前事存有几分芥蒂, 依然觉得熨帖到了骨子里。   像是冰天雪地里的一杯热水, 像是拂过檐上落雪的一道春风。   沈允衡悄悄抬眸,满目惊喜。   这是明烛第一次不以嘲讽的语气喊他“大哥”。   明烛喊他“大哥”了。   顾怀打圆场,温和笑道:“哪那么严重?在场都是自家叔伯,明烛不用拘束。”   对于沈明烛被找回来的事,他也投入了许多关注。沈明烛数次刁难沈允衡,致使他屡次触犯军规的事情他也知晓。   他知道沈敬安一家的关系一度非常紧张,可他对此也帮不上什么忙,至多只能给被牵连的沈允衡一些无伤大雅的便利。   那时他每每听闻沈家事总要叹气, 沈敬安一生为国为民,搭进了全部青春,他应该有更加幸福、更加美满的人生。   他有时会生气沈明烛太过任性,有时又为此遗憾不已。   假如沈明烛能在沈家长大,一定也会是一个出色的少年,不输于其兄。   而楚今澜也不会死。   但现在看来,沈明烛纵然对所遭遇的飞来横祸心存愤懑,可对沈敬安、沈允衡还是在意的。   沈敬安脸上勉强的笑容变得真心实意了起来,“我们进去坐着说。明烛,我记得你有些晕车,现在感觉怎么样?”   原来他会晕车啊?   难怪原主每次坐车时都有些想吐。   原主自己都不知道他会晕车,他以为这些症状是在组织那几年留下的后遗症。   沈明烛也没想到沈敬安会这样心细,他惊讶了一瞬,便乖巧地回:“我没事,高大哥车技很好。”   沈允衡垮下脸。   原来这声“大哥”不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   好气哦,得找个机会名正言顺打高叙一顿。   *   刚进门,科研人员迫不及待地向沈明烛请教起来。   白行简挤到最前边:“明烛同志,你这防护系统开启后的光罩是什么材质?听老黎说还能近距离防子弹?”   沈明烛解释:“没那么复杂,其实就是一层空气,受到磁场牵引形成一层防护罩。市面上大部分类型的枪发射出的子弹动力都不足以穿透这层凝实的空气,施加在子弹上的力被消解,子弹自然落了下来。”   白行简也是赫赫有名的科研发明家,沈明烛这么一说,他大概便了解原理。   只不过……   白行简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做到的?”   尤其这个过程还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的,而且做到这一切的还是一个小小的、戴在手腕上的光脑。   简直就像古时候的人听到未来用一个巴掌大小的小设备就能实现全世界语音视频通话一样,不仅难以置信,甚至骇人听闻。   沈明烛想了想,面露为难,“有点不好解释。”   白行简问出时就觉得自己唐突了,这是人家的成果与心血,与他非亲非故素不相识,又无利益交易往来,凭什么告诉他?未免有些太不要脸。   白行简往回找补:“我不是……”   沈明烛的声音与他重合在一起:“不如我拆一遍给您看看,您看了就明白了。”   白行简说出口的话硬生生转了个调:“……啊?”   还没来及反应,沈明烛已经把腕上的光脑摘了下来,拆得支离破碎。   白行简:“啊!”   沈明烛边拆边讲:“这个转换器是我自己做得,体积很小,功能是……”   “等等等等,明烛,你等一下。”白行简阻止他。   白行简并非是没有一点心机的人,年轻时遇到了一个糟糕的老师,为了保住自己的科研成果也曾苦心孤诣斗智斗勇。   他知道社会是个大染缸,再白的纸张落到这缸里也免不了斑驳,最大公无私的圣人也未必没有不可告人的私心。   可沈明烛为什么就例外?   白行简望着沈明烛清澈茫然的眼,忽然就心软得一塌糊涂。   还是个孩子。   年轻、赤忱、坦坦荡荡、一身正气。世间的无奈多如风雪,纷纷扰扰穿过他的身体,可他立在那里,纤尘不染,依然是天地间最皎洁的月亮,照得见朗朗乾坤。   白行简神情复杂,浅浅叹了一口气:“怎么别人问你什么你都说啊?”   沈明烛“啊”了一声,懵懵懂懂:“不可以说吗?”   “不,只是……”白行简顿了顿,用着玩笑的口吻说道:“你也不知道多为自己考虑。”   沈明烛愈发困惑。   白行简看向沈敬安:“你儿子,你来教。”   说到后面语气发酸。   昨天还在为沈敬安的家庭情况担忧,今天就充满嫉妒。   该死,沈敬安何德何能可以有这么好的孩子?他为什么没有?   越想越也过不去心里这关,白行简补充:“不过我来教明烛也行,我不介意。”   黎砚青不满:“明烛是我学生,我才是他老师!”   再说了,明烛才不是不懂。他从小被拐卖,在荒山僻壤中,专业知识或许没机会学,可人性阴私一定看得不少。   明烛这么聪明,怎么会不了解?只是上苍对他不仁,将正直与温柔种在了他骨子里。   少年有他的玫瑰和月光,也有他的海洋与远方。   黎砚青开口,其他人也不甘示弱:   “挂名而已,当谁在军大没几个职称?”   “你们要这么说,我可是军大毕业的,明烛得叫我学长。”   “纯硬蹭啊你们,真不要脸。”   气氛逐渐热烈起来,沈敬安在一旁沉默地看,心头升腾起诸多疑惑。   为什么啊?   明烛分明聪明得一塌糊涂,连见惯了天才的黎砚青都对他赞叹不绝,将他夸得举世无双如同紫微星下凡。   但他从前怎么就没看出来?他从前怎么就觉得沈明烛考上军大已是用尽了平生运气,实际上胸无点墨愚昧无知?   是他瞎了眼吗?   可这人的光芒灼灼如曜日,他得有多瞎才看不出来?   或者换一种说法——沈明烛离家不过半月,就能轻轻松松拿出营养液和防护系统两项可以称为颠覆时代的发明,难道他在沈家半年,就一项成果都做不出来吗?   他小小一个沈家,莫非还能是吞噬灵感的魔窟不成?   无非是沈明烛不愿。   他厌恶沈家至此,不惜敛去风华,扮成一个任性妄为的草包。   是对他们的考验,想看看他们是否真心爱他,即便他偏执霸道一无是处?   还是一种拒绝,希望他们能够知情识趣地放弃他,离他远些好给他清静?   总归,要么是不信任,要么是排斥,都好不到哪里去。   “父亲?”沈允衡不知何时到了沈敬安身边,从对方几经变幻的神情中略略猜出了这份复杂的心绪。   他默了默,“弟弟心里有气。”   是的,沈明烛只是太生气了,少年人的报复就是这么赤裸而毫不掩饰,他们应该为此感到庆幸,起码这好过眼神疏离看不出爱恨。   沈敬安朝沈明烛的方向努了努嘴,“那他现在这样……是消气了吗?”   沈明烛答完这人的问题又转过身回答另一个人,没等答完还得分出心神去听第三人的问题,看上去繁忙得很,偏又游刃有余,礼貌又得体。   谁会不喜欢这样的孩子?   几句话的功夫,在场人已经纷纷开始以长辈自居,巴不得把沈明烛拐回家。   每每想到这时,总要遗憾又嫉妒地瞪一眼沈敬安。   沈敬安:“???”   半个小时前,你们好像还在心疼我?   做人怎么可以如此善变!   *   周一,考试周。   沈期发现沈明烛最终还是没来参加大考,属于他的座位上空空荡荡。   哈迪斯也得到了蓝国研制成功营养液、即将面向全国推出的消息。   在弄清楚营养液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之后,毫不夸张地说,那一刻,哈迪斯首领觉得天都塌了。   A国这个潜伏渗透计划进行了百年,百年来不惜放缓自身发展,将所有资源不惜成本投入到这里面,才换来深入蓝国的几个间谍。   虽然说这几个间谍的地位都还不算核心,但好歹也算入了军部。   大不了再耗上一个百年,迟早有天能让蓝国管他们叫爹。   选择这么卑鄙的方式他们也是迫不得已,毕竟蓝国就是个发明狂魔。   他们进步的速度实在太快,终有一天他们会冲向更浩瀚的宇宙,将其他国家留在这个贫瘠的星球。   不能这样。   如果不能跟上蓝国的脚步,那就死死缠着他们。   但是!这营养液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他们明明一直盯着蓝国的科研进度,为什么没听到一点研发的消息,直接就进入到推广阶段了?   上帝,这合理吗! 第90章   赛得里现在很绝望, 还有点慌。   蓝国没有大力度宣扬营养液,更多的是将其作为军用物资,如同推出了一款新型压缩饼干一样随意, 甚至没几个人蓝国人注意到。   但赛得里不至于这么没眼光,他当然知道这不是现在这个时代能够出现的东西。   那么问题来了,就算蓝国总能做出些其他国家想都不敢想的奇迹,但这个营养液,不说百年,起码十年的研发过程还是有的吧?   十年!三千六百多天!   他们居然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   这要他怎么和上面交代?上面如果不怀疑他的能力, 就得怀疑他的忠心了。   这样不行。   得想个办法解决。   赛得里急得满头大汗,他左思右想, 最终还是咬咬牙下了一个决定:“动一动我们藏在军部的棋子,我要知道这个研发者是谁, 然后……”   他并掌如刀在颈间比划, 眼中杀过杀意。   现在这个时间,A国必然也已经得到营养液研制成功的消息,他无法隐瞒。为今之计, 只有将这位神秘的发明家处理掉, 或许还能将功折罪。   下属有些惊讶, 神色踟蹰地确认:“老大,真的要动吗?一旦打草惊蛇,我们这条路就算废掉了。”   他们能埋进这么深的棋子全占时间长的功劳,多少年来不敢传一条消息,他们的人比蓝国人还要忠诚,才混到一个勉强算是权力中心的位置。   只等着在最关键的时候发挥重要作用。   现在可不是百年前,他们可不保证还能再成功插入棋子。   而且,万一叫蓝国察觉了异样, 在军部来一场大清洗,天知道他们最后还能剩下几个人。   百年筹谋毁于一旦,这个举动危险性不可谓不大。   “管不了这么多了。”赛得里面色阴狠,“现在不是关键时刻那什么时候是?我怕再过一段时间,再听到蓝国的消息就已经是他们离开地星开启星际时代,到了那时,我们留再多棋子都没有用!”   这么严重吗?   下属神色一凛:“是,我这就联系。”   *   沈明烛在研究院住了下来,虽说离得近了些,但一个月下来也没和沈敬安、沈允衡说上几句话。   他忙着建立营养液大规模生产线,忙着带领几位教授吃透这项成果理论,忙着偷偷调试武器升级自己的防护系统,忙着躲避黎砚青的安全教育。   沈敬安也忙,他有开不完的会,商讨该如何推广营养液、是否要禁止流入其他国家,又该以什么样的态度面向国际。   沈允衡忙着给队伍做训练和选拔,下定决心要为沈明烛安排最优秀的安保队伍和警卫员。   这个流程本来已经很成熟,可因着那一点私心,便尤其谨慎。   他们一家人的关系有些奇怪,非要说的话,更像是陌生人,偏偏又被一条浅浅的血缘连在一起,反倒比陌生人相处时还要局促。   见面时问声好,礼貌地关心一下对方的生活,而后各自开始忙碌各自的事业。   沈敬安原本没发现这样的相处方式很奇怪,因为他和沈允衡、沈期相处起来也大差不差。   他们聚少离多,他已经习惯了当一个长辈、一个领导,可他确实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当一个父亲。   沈家人世代从军,许多年前,他的父亲也是这么对待他的。   克己复礼、相敬如宾,好像成了流淌在他们家族血液里的一种诅咒。   沈敬安第一次意识到不对是在他亲眼看到黎砚青把沈明烛骂得狗血喷头的时候。   他原本很生气自己的儿子被欺负,但当他看到沈明烛耷拉着脑袋听训,偶尔抬头反驳一两句,然后黎砚青就更加气得跳脚……   沈敬安忽然就觉得自己没有立场生气。   沈明烛与黎砚青才像一家人,他一个外来者,用什么身份去指责?   ……但是黎砚青太过分了!   他已经骂了八分钟十七秒二四了!   明烛还是个孩子,能有什么大错值得被骂这么久?   沈敬安气势汹汹上前。   黎砚青指着沈明烛脑袋质问:“小林说他今天收拾实验室的时候在角落发现半个弹头,你是不是又自己偷偷组装了?都说了做这种危险发明需要打报告走申请,我们来讨论决定能不能做,就算同意了也要我们在场,你知不知道……”   沈明烛捂住耳朵,委屈道:“错了。”   “错在哪了?”   “不该不把弹头清理干净。”   沈明烛神情萎靡,反省得很真诚:“其实已经清理过了,但是太多了,这种弹头又太小,我没发现,下次我做一个专门回收武器碎片的清理器出来。”   “沈明烛!”黎砚青气得想敲他的头,手指都屈起来了还是没舍得下手,只吹胡子瞪眼气得团团转,好半天才憋出一个惩罚方式:“你今天不许进实验室!”   “啊?”沈明烛放下捂耳朵的手,“那我……”   黎砚青冷酷无情:“也不许进我的实验室。”   沈明烛顿时苦下脸,可怜道:“老师,真知道错了。”   沈敬安尴尬地停下脚步。   黎砚青不为所动,“少来,你就不是个安分的。”   沈明烛还在为自己争取:“那我要回家,我家里也有实验室。”   今天这狡辩的话术有点新奇,黎砚青怪道:“这不就是你家?你还要回哪里去?”   沈明烛一指不远处的沈敬安:“我父亲给我准备的房子。”   黎砚青一愣,忽然反应过来沈明烛不是个孤儿,他还是有家人的。   可他说的不是回沈家,而是那个被从沈家赶出去后的小房子。   流离失所十二年,到底让少年习惯了无依无靠。   他像一株浮萍,无心爱恨,无根飘泊。   旁人心疼他的苦难,替他抱怨命运不公,比他还难过。偏他大度,偏他坦然,偏他无怨尤,如同神爱世人。   沈敬安被这一声“父亲”叫得惊喜。   他嘴角控制不住扬起,终于有底气走上前把沈明烛挡在身后:“黎教授,明烛还小,而且他都知道错了,你消消气。”   “他知道个……”黎砚青想骂脏话,思及沈明烛未成年,硬生生憋了回去。   趁沈敬安拦着黎砚青,白行简从旁边溜了出来,鬼鬼祟祟拉着沈明烛就跑,边跑边教训他:“明烛,你这次真的太过分了,难怪黎老头生气。不过他也是,有什么话好好说不行,这么凶,忒粗鲁。”   除了黎砚青能狠下心教育沈明烛,其他人的纵容像是没有底线,就算一开始有气,只要对上沈明烛求饶的眼神,也会立刻折戟投降。   沈明烛连连点头,看上去比谁都乖巧。   沈允衡带着警卫员到的时候就看到这么一副称得上兵荒马乱的混乱局面,他父亲沈敬安平日里多沉稳一人,现在在院子里和黎砚青对骂?   几位老教授躲在一旁看戏,举着茶杯看得目不转睛津津有味。   沈允衡:“???”   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吧?   沈允衡犹豫了一会儿,最终没把他们两人分开。   他走到不远处看戏的教授们身边,问道:“教授,你们有看见明烛吗?”   “明烛啊,在白行简家里做客吧。”   “永棠手艺好,明烛可喜欢她做的小蛋糕了。”   语气中不难听出酸味。   穆沛见他还带了一个人,问道:“这是明烛的警卫员?”   “还没定呢。”沈允衡道:“还得看看明烛的想法。”   教授们笑道:“你惯常细心,给明烛选的,定然是最好的。左右现在也没事,我们跟你一起过去。”   沈允衡应了一声,跟在教授们身后:“警卫员都是千里挑一选出来的,不敢谈最好,只是杨越自己意愿也比较大。”   他拍了拍杨越的肩膀:“明烛年纪小,有些顽皮,又机灵,一般人怕是看不住他。杨越做事稳重……杨越,明烛就交给你了。”   他嘴上说着沈明烛顽皮,眼里却有掩藏不住的星星点点的笑意。   杨越极少见沈允衡说过这么长的一句话,他站得笔直,郑重地应了一句“是”。   几位教授都住在研究院,住所间的相隔距离算不上远,很快他们就到了白行简家门口。   智能门禁系统感应到熟悉的人到来,他们刚一走进门便自动解锁,沈明烛举着蛋糕,探出半个脑袋,挨个打招呼:“穆教授好、林教授好、宋教授……”   白行简将他按了回去:“你吃你的,别管他们。”   营养液可以代替一日三餐,也不妨碍蓝国人追求味觉享受。   刚跟沈明烛还没聊上几句就被打扰,白行简故作不耐烦:“你们来做什么?”   “你当我们想来你这里?我们是来看明烛的,少往自己脸上贴金。”穆沛怼他一句,然后才一指沈允衡:“允衡来给明烛送警卫员,你有意见?”   杨越敬了个军礼。   他想起刚才看到的还在吃小蛋糕的少年,心想原来他就是营养液的研发者。   单看周围几位教授的态度,便知这少年对他们而言有多重要。   他还这么年轻,没记错的话好像才十五岁。   还没有成年,就做出了如此惊世骇俗的发明,难怪国家对他那么重视,教授们也将他疼到了骨子里。   “这样啊?”白行简一挥手,“那允衡,你带这位警卫员小同志进去,其他人不许进!”   “不进就不进,白行简你真是小气吧啦。”   沈允衡可不想参与进教授们的斗嘴,他点了点头,带着杨越快步进了房间。 第91章   沈明烛躲在门边看戏。   沈允衡看他这幅模样便觉得无奈:“小心白教授恼羞成怒, 将你赶出去。”   他们沈家从前和教授们可没有这么亲近的关系,顶多算同僚,寥寥几面, 生疏又礼貌。托明烛的福,这些天的来往才多了起来。   他由此知道教授们私下也时常吵吵嚷嚷,白行简白教授总是吵的最欢,也落败得最快。   网络上把这种行为称为……又菜又爱玩。   沈明烛慢吞吞地说:“他们才舍不得。”   藏了几分理所当然的得意,说藏也不正确,他清楚地明白自己所拥有的偏爱, 也知道他值得这份爱意。   所以眉目张扬,自由肆意。   ……可他在沈家时不是这样的。   沈允衡压下心头的疑惑与酸楚, 尽量平静地温和介绍:“明烛,这是你的警卫员, 杨越, 你们先磨合一段时间?”   杨越上前一步,举手敬礼:“首长好。”   “你也好。”沈明烛递了一块蛋糕出去:“要不要吃蛋糕?很好吃的。”   杨越笑容腼腆:“我不用,谢谢首长。”   沈允衡见他们第一面相处还算融洽, 便打算给他们点空间单独相处, 毕竟不出意外, 警卫员是要跟在沈明烛身边很久的。   “我去外面看看教授们的情况。”沈允衡找了个理由离开,还不忘细心把门掩上。   他刚一走,杨越的气势忽然为之一变。   最让沈允衡满意的沉稳气度被一种高高在上的得意压了下去,他斜着眼看沈明烛,如同虎象睥睨一只蝼蚁。   趾高气扬,也不知哪来的这份凌人盛气。   沈明烛眨了眨眼,又吃了一口蛋糕。   杨越从上到下将沈明烛打量了一遍,眼神中满是恶意的审视与嘲弄, “我当是同名,原来还真的是你啊,沈明烛。”   沈明烛恍然大悟:“你是哈迪斯的成员。”   “不错!”杨越昂首挺胸,本就挺直的脊背几乎要反弯过去,“我为蓝国当牛做马这么些年,终于有了为组织效力的机会。”   他话说得谦虚,语气中却满是炫耀,看得出从前是憋狠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诉说的人,便恨不得将这份得意尽数倾吐而出。   他背着手上前,想要高傲地拍拍沈明烛的肩膀,沈明烛慢吞吞地右撤了一步避开。   杨越心情好,也不在意:“你不错,沈明烛啊沈明烛,组织要是知道你还有这种本事,一定不会让你回沈家。不过现在也不晚,沈家尽是一群势力之徒,他们不要你,你还有组织。”   他想尽力表现出友好,只是眼中那份居高临下怎么也掩饰不住。   这没办法,他在蓝国谨小慎微,在沈允衡等人面前装孙子,好不容易有个“自己人”来了,他很难不猖狂。   沈明烛?那不就是组织养的一条狗吗?   他如今怎么也算组织的得力干将、核心高层,还使唤不了一只狗?   杨越知道沈明烛如今的地位不一般,知道蓝国将他护得跟眼珠子似的,可他毕竟习惯了。   沈明烛从三岁起就在哈迪斯长大,组织觉得他身份未来能用得上没要他的命,但作为敌对势力重要人员的儿子,自然不会给他好脸色。   所谓父债子偿,沈明烛□□上的虐待遭受得不多,精神上的打压和羞辱可从没少过。   杨越还在组织的时候,习惯了对沈明烛呼来喝去,习惯了时不时踹他一脚、看小孩倒在地上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而后猖狂大笑。   更过分的事情他也没少做,以至于离开组织多年,身份一遭转变,在他眼里,沈明烛依然还是任他欺凌的一条狗。   沈明烛倒是从容淡定,不见脸色变化,反倒好奇地问:“你混进来多少年了?还有很多人吗?”   他在原主的记忆里没看到这个人。   杨越很早就被组织确定要培养成钉子送进蓝国军部,是以他在组织极少露面,大多时候都蒙着脸。   杨越眯起眼睛警告他:“这可不是你该问的。”   “本来,组织给我下达的命令是找机会杀了营养液的研发者,但既然是你,我就不动手了。你要记得组织对你的培养,正好,现在你的身份,能为组织做更多事情——先把营养液的配方给我吧。”他一副施恩的模样,抬着下巴,等着沈明烛跪地磕头以示感激。   沈明烛为他这份勇气表示惊叹:“虽然这是白教授的房子,但这是客厅,你就不怕白教授装了监控吗?”   杨越嗤笑一声:“真要那样的话,该着急的是你。沈明烛,别忘了你脑子里还有组织种下的芯片,只要组织想,下一秒你就得脑浆迸裂命丧当场。”   “哇。”沈明烛慢吞吞:“真可怕。”   杨越觉得这语气有点奇怪,但又想不出奇怪的理由。   他放柔了语气:“我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别担心,为组织效力,组织不会亏待你的。”   “咚咚咚。”   门被敲响,沈允衡在门口问:“明烛,我能进去吗?”   杨越条件反射站成笔直的军姿,他看向沈明烛,眼神威胁:“你应该知道怎么做吧?”   “噢,”沈明烛点头:“知道。”   杨越于是满意收回目光,转身把门打开,神色又变得沉稳:“少尉。”   白行简几人吵完了,呼啦啦一群人跟在沈允衡身后进了房间。   沈允衡问:“你们聊得怎么样?”   这就是在问对彼此是否满意了。   杨越言简意赅:“首长很好。”   沈允衡心想那是自然。   杨越先表了态,但沈允衡真正关心的不是他的态度,他看向沈明烛,目光瞬间柔和下来,“明烛?”   沈明烛说:“一般。”   杨越全身肌肉绷紧,眼神也眯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表现得太紧张了,他劝自己放松一点,沈明烛不敢把那些事情说出去的,可惜于事无补,心头始终萦绕着一股不好的预感。   “怎么了?”沈允衡疑惑。   沈明烛指了指杨越,告状道:“他威胁我,说……”   话还没说完,杨越突然发难。   他纵身蹿到沈明烛身后,身形还没站稳已经从靴子旁拔出一把匕首。   而后他抓住沈明烛的肩膀将他制在身前,匕首悬在脖颈一侧。   一切只发生在两秒之间,沈允衡未有防备,猝不及防,待反应过来,沈明烛已经成了对方手中命悬一线的人质。   “明烛!”   教授们也被这幅场面惊到,万万没想到警卫员也有可能混入间谍。   ——就在这国家研究院,蓝国最为核心的地方之一,他们最重要最宝贵的科研人才遇到了危险。   教授们的警卫员也迅速拔枪,一时间颇有些四面楚歌的惶恐,唯恐身边这些已经熟稔的同僚也是隐藏的内奸。   场面一度极为混乱,沈允衡勉强冷静下来:“你是哈迪斯的成员?你放了明烛,我以沈家名义发誓放你离开。”   他心慌得可怕,掌心一片濡湿,指尖都在发颤。   他能感受到胸腔剧烈的心跳,这让他不由自主紧握拳头,直到被修剪的平整的指甲刺破手心,从疼痛中偷得片刻冷静。   教授们也顾不得自己的安危,连连附和:“我们也能做担保,你先把刀放下,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   “哈。”杨越大笑一声,“我还不了解你们吗?你们能让我走出这里,能让我走出蓝国吗?”   他在军营里待了六年,他知道这个国家有多么护短,又有多么睚眦必报。   得罪了蓝国,他活不了多久了。   多少年的努力转瞬成空,眼见他已经混出头,结果莫名其妙他就快死了。   杨越神色扭曲,匕首逼近沈明烛的脖子:“你自己不想活了为什么还要拉上我?”   不行,他不认命!   只要沈明烛还在他手上,蓝国就必须投鼠忌器。   只要他能带回营养液,组织、乃至A国都会庇护他。   他怒吼道:“你们都让开,否则我杀了沈明烛!”   那匕首锋利,晃动间不慎擦过沈明烛的脖颈,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恍然间,沈允衡仿佛回到十二年前。   他一回头,他的弟弟消失不见。   沈允衡再也控制不住,哽咽地大吼道:“你冲我来!”   他喘着气,用力闭了闭眼,生怕刺激到杨越,不得已缓了语调,“你冲我来,我给你当人质,你放了明烛。”   杨越没想到沈允衡会做到这一步,他握着匕首,脸上忽然露出几分扭曲笑意,“你跪下求我,我就考虑考虑,怎么样少尉?”   沈允衡一丝犹豫也无,他二话不说跪倒:“我求你。”   其实根本连权衡都不需要。   他跪得太轻易,脸上也没有任何羞辱神色,倒叫杨越愣了一下。   分明得逞了好像也没多少成就感?   正愣神着,忽然感觉到腹部一阵剧烈疼痛,接着就是四肢逐渐发麻无力,连匕首都没法握紧。   他低下头,见沈明烛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根黑色的短棍,正紧贴在他的腹部。   他有些站不稳,只好抓紧了沈明烛的肩膀:“你、你……”   这是什么武器?沈明烛身上怎么会带着武器?   沈明烛面无表情地拂开他的手,杨越已经没有力气了,受力之下往后倒去。   匕首落地,划伤了他自己的胳膊。   沈允衡松了一口气,来不及思考这是怎么回事,连忙起身将杨越制住,然后将沈明烛拉到身后。   “有没有事?还有没有受伤?”   除了他自己,他现在不信任何人。 第92章   其他人也得到消息陆续赶来, 很快将白行简的房间包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到的速度已经很快了,奈何这一切发生得快,进展得更快。   等大部队到的时候, 杨越已经倒在地上被沈允衡绑了起来,连说话都没有力气。   房间内的警卫员们自觉放下武器接受调查,教授们也没尝试靠近,就远远地和沈明烛交流。   现在谁都有嫌疑,只有沈允衡的嫌疑最小。   “我没事。”沈明烛把手上的黑色小短棍递给沈允衡:“我会组装武器。”   他想起刚才的画面,补充道:“我组装起来很快的。”   他神色有些别扭, 想说方才沈允衡不该那样干脆下跪,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担心沈允衡不想提起。   沈允衡检查了一下沈明烛脖子上的伤口,确认那只是划破了一点皮, 仍觉忧心。   他见沈明烛认真地看着他, 想了想,低声说了一句“抱歉”。   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是明烛好像因为他的举动为难了。   沈明烛更生气了, 但他生气起来也不明显, 只是绷着脸, 不再带着温和笑意,“为什么要道歉?你不欠我什么。”   沈允衡犹豫片刻,试探性地摸了摸沈明烛的头发:“明烛,大哥……我没觉得这是件大不了的事情,我只想确保你的安全。”   沈明烛瞪了他一眼,不说话了,气鼓鼓地绕过他走到前面。   黎砚青晚了一步,这才急匆匆地赶来, 他路上听到消息后怕不已,也顾不得避嫌,气都没喘匀就拉着沈明烛检查,“你不是有防护系统吗?为什么不用?”   沈允衡跟在沈明烛身边,紧紧盯着黎砚青的动作,唯恐他也突然拿出把刀架沈明烛脖子上。   “是哦,我有防护系统。”沈明烛慢吞吞,拉长语调,说完又瞪了沈允衡一眼。   沈允衡动作太快,他都来不及阻止。   瞪完沈允衡,沈明烛才认真解释:“防护系统有个弊端,光罩会把我和危险源隔开,杨越身上也有枪,我怕他跑,怕他伤人。”   现场太多人了,教授们也在,警卫员们未必能万无一失。   只有杨越认定他可以作为人质,才会紧抓着他不放手,才没有机会做别的事。   黎砚青气得原地跺了跺脚,“你真是……”   沈明烛总是这样,总是学不会保护自己。   偏生这次他保护了别人,自己占了大义的名头,黎砚青还不好说什么。   这下生气的轮到沈允衡了。   沈允衡皱了皱眉,走到沈明烛前方,认真地对他说:“下次要用。”   沈明烛用力地哼了一声,别过脸不理他。   沈敬安安排人将杨越带下去关押审问,沉着脸进门,一眼就看到两个儿子间怪异的气氛。   沈允衡长得高,此刻弯着腰与沈明烛平视,目光难得带了些柔和,他耐心地说:“别生气了,明烛,大哥给你道歉。”   沈敬安还是第一次在沈允衡脸上看到这份表情,甚至感觉有些不适。   他小声问白行简:“这是怎么了?”   白行简将他拉到一旁,小声解释:“刚才……”   沈敬安听着听着,拳头不自觉握紧,眸光晦暗。   杨越……好得很!   拿他的儿子当人质,又逼他另一个儿子下跪。   “你在想什么?”白行简戳了戳他,提醒道:“滥用私刑是违法的。”   说不清里头有多少暗示。   沈敬安点了点头:“我有分寸。”   “但是有一点很奇怪。”白行简提高了音量,朗声问沈明烛:“明烛,他用什么威胁你?胆子也太大了。”   这里是蓝国的国家研究院,不是哈迪斯,杨越怎么敢在他们的地盘威胁沈明烛?他们可就在门外,这也能当他们不存在?   沈明烛觉得这没什么好隐瞒的,而且他不说杨越也会说。   他满脸不以为意,慢吞吞道:“他说如果我不配合,就要引爆我脑子里的芯片,把我炸死。我还没同意,他就已经很有自信了,真奇怪。”   “噢噢,”白行简点头,“如果是这样的话,他……等下,你说什么?”   他愕然失色,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思绪在这一刻完全停滞。   什么芯片?什么炸死?   其余人也在这句话落下后同时停住了呼吸,一寸不移地盯着沈明烛,满眼难以置信的惶然。   沈明烛以为他们没听清楚,解释道:“我之前被哈迪斯拐走,他们在我脑子里植入了一个芯片,这是他们组织用来控制成员的手段,没别的作用,也就启动之后会爆炸而已。”   植入在脑子里,会爆炸,这还“而已”?   黎砚青只觉眼前一黑,向后栽倒过去。   沈允衡离他近,本来一伸手就能扶住,然而他自顾不暇,只觉得整个人如同被冰封住,四肢发冷,无法动弹,身形摇摇欲坠。   “诶,你们怎么了?”沈明烛扶完这个又去扶那个,手忙脚乱,“这么多人身体同时不舒服吗?”   沈允衡按住他,喉咙一阵阵发涩,“你的意思是,你脑子里有一个炸弹?”   而你居然还不放在心上,带着这个炸弹四处乱跑?   这个芯片的功能和炸弹差不多,沈明烛想了想,点头道:“也可以这么理解。”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其他人表现这么夸张的原因,连忙解释:“没你们想的那么危险,我光脑上装载的防护系统有屏蔽和干扰信号的功能,哈迪斯没办法控制芯片的。”   那也改变不了它是个炸弹!   一个很危险的、随时有可能爆炸的、安放在人体最危险的地方的炸!弹!   “你,你好样的,沈明烛,你真是好样的……”黎砚青眼前还是一阵阵的眩晕,他靠在高叙身上,勉强不倒下,一字一句像是咬着牙说出口的。   沈明烛莫名觉得危险,总觉得这句不像是夸赞,比杨越还像威胁。   “这么大的事,你瞒得倒是严实,这么久了一句话都没透露。”黎砚青拂开高叙的手,朝沈明烛走进,每迈出一步,脸色就要更铁青一分。   “你脑子里是不是就没‘万一’这个概念?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厉害,一点意外都不会发生?你有没有想过,假如防护系统有一道信号没拦住,你会怎么样?”   他声音并不大,脸色也平静,但是莫名可怕极了:“虚与委蛇不会吗?逢场作戏不会吗?你怎么就敢直接和杨越撕破脸皮?你就算信不过我们,不肯告诉我们,可你自己怎么也从来没想过不保护自己?”   沈明烛没忍住倒退了一步,电光火石间,他忽然福至心灵,本能快过思考启动防护系统。   果不其然,下一秒,黎砚青冲他举起了手。   浅浅的光罩内,沈明烛可怜兮兮求饶:“老师,我知道错了。”   “老师不体罚学生。”黎砚青放下手,“高叙,我房间里有一把尺子,辛苦你走一趟,帮我拿过来。”   沈明烛顿时蔫头耷脑。   还说不体罚学生,连戒尺都准备好了。   白行简忍不住开口:“高叙,别去了。”   沈明烛惊喜地灿烂抬头:嘻嘻。   白行简说:“我房间就有,我去给你拿。”   沈明烛:……   沈明烛委屈低头:不嘻嘻。   也不算戒尺,但搞科研的,谁家里没有几把长长的木尺、半圆、三角之类的辅助作图工具。   白行简拿着木褐色的尺子出来,长度和厚度都很适合打人。   沈明烛缩在光罩里,小步挪动到沈允衡身后,“大哥。”   十五岁的少年还带了几分稚气,眼神祈求,语调拖长,像是在撒娇。   沈允衡神色动摇了一瞬,还是艰难地摇了摇头:“明烛,你这次太过分了。”   “我怕疼。”沈明烛又唤了一声,“哥。”   本就不算坚定的沈允衡顿时溃不成军。   “黎教授,”沈允衡挪动几步,把沈明烛挡得更加严实,而后心虚道:“明烛都知道错了,他还小,这次就算了吧?”   能给他发挥的话术实在不多。   黎砚青铁石心肠:“就是因为你们总是对他轻拿轻放,他才意识不到安全的重要性。沈明烛,你要是还认我这个老师,你就出来。”   沈明烛其实不怕疼,他很能忍,连战场都上过自然不会畏惧这小小木棍。   他也不怕抄书,他向来对痛苦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忍受力。   他会躲、会跑、会装可怜撒娇求饶,更多是把这当成一种游戏——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被偏爱着的,所以有恃无恐。   但这次好像不管用了。   沈明烛取消防护系统,蔫蔫地从沈允衡身后走出来。   “老师。”他伸出手,掌心朝上,一幅认罚的模样。   沈明烛装模作样认错求饶的时候让人恨得牙痒痒,但他现在不再试图狡辩乖巧等罚的时候却实在叫人心软。   白行简都忍不住劝解:“老黎,我看明烛现在是真的知道错了,你……”   黎砚青这次发的火太大,让他们都有些不安。不敢强行阻止,又不敢不阻止。   黎砚青不为所动,一言不发。   可让人意外的是,他将尺子放在了沈明烛的手心上。   力度很轻,像是放下一根羽毛。   沈明烛不解地抬起头。   “我仔细想了想,其实这件事归根结底错不在你。是我们没做好,一直以来都没有保护好你,你不信任我们也正常。尤其是我,作为你的老师,与你相识半年,半年来对此事毫无察觉,对你关心太少。”   他伸出手,掌心朝上:“是我的错。” 第93章   沈明烛现在心里很慌, 比刚才觉得黎砚青要罚他时还慌。   “老师。”他把木尺藏在身后,使劲摇头表示自己的态度。   黎砚青摸了摸他的头发:“舍不得?错了就要认,你要是下不去手, 老师自己来。”   沈明烛苦着脸:“老师,你罚我吧,我认罚。打手板也行,抄书也行,写检讨也行,是我错了。”   白行简原本还在为这对师徒操心, 现在听着听着不免觉得吃味。   他哪里看不出来?原本沈明烛叫黎砚青“老师”只是出于在军大读书与教学的关系,现在这几声才算是真心实意。   一朝沐杏雨, 一生念师恩。   从今天开始,沈明烛才算是黎砚青的学生。   是有别于其他职业为师的老师, 是不同于其余校园里为他授课的老师, 是他将承其衣钵、承其意志,将来扬名后世,史书也会多几分着墨的老师。   “好了, ”白行简打断这场情深意切的师徒互诉衷肠, “当务之急, 是给明烛检查一下身体,看看那该死的芯片能不能取出来。”   沈明烛“啊”了一声,“不用吧?检查不出来的,芯片很小,而且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反正……”   他越说越小声,在黎砚青“温和”的凝视下逐渐改口:“反正现在也没事,去检查一下也行。”   黎砚青这才满意地收回目光。   好在研究院内部就有医院, 医疗设备也算顶尖,一行人簇拥着沈明烛过去。   沈敬安原也打算跟上,但迈出几步后忽然迟疑。   明烛身边不缺人,他有他更重要的战场。   沈敬安沉着脸,往暂时关押杨越的审问室走去。   *   蓝国有间谍有内奸都很正常,但是这个间谍混进了军部就不正常了。   如果这个间谍混到了国家研究院,混成了重要科研人才身边的警卫员,那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   警卫员是什么角色?那是重要人员们除了自己的最后一道防线。   也许不是身手最好,但一定是千挑万选出来、最信任最可靠的军人,身上但凡有一丝疑点都不可能入选。   他们地位不一定高,权力不一定大,可他们的重要性毋庸置疑。   现在这里面混进了一个敌对势力,这和把狼放进羊群有什么区别?   陈良翰听到消息时正在家里捧着保温杯优哉游哉喝茶,闻言一口水吐了出来。   保温杯倾倒,滚烫的茶水落了满手,他却丝毫顾不上,急得从摇椅上跳起来就跑。   别看现在只发现了杨越一个,既然会存在间谍,意味着他们的选拔和审核体系存在漏洞,天知道这些警卫员里还有多少哈迪斯混进来的人。   陈良翰边跑边询问位置,火急火燎到了审问室。   审问室的门半掩着没锁,他甚至顾不上敲门,急匆匆地用力推开。   门撞到墙上,发出好大一声沉重声响。   陈良翰喘着粗气,还没站稳就大喊一声:“沈敬安,你别做傻事,为一个间谍搭上前途不值得!”   杨越绳子已经被解开了,瘫软着倒在地上,身上没什么伤口,但就是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奄奄模样。   他看到陈良翰犹如看到了再生父母,眼睛骤然爆发出极强烈的求生欲,像是溺水的人渴求一根稻草。   沈敬安不紧不慢整理袖口,余光瞥了一眼门口气喘吁吁的陈良翰,“我心里有数。”   “他没有,他没有。”杨越小幅度蠕动,伸长了手想要去抓陈良翰的裤腿,眼角像是有湿润的泪意,“他滥用私刑,他打我。”   看得出他确实受了不少罪,如此愤慨的情绪音量居然还是微弱的,像是已经不剩多少气力。   陈良翰翻了个白眼,嫌弃地往旁边避了避,想踹他一脚又怕把他踹死。   他给沈敬安竖了个拇指,“监控处理了吗?”   沈敬安看着求救无门的杨越嗤笑一声,随口回到:“还没。”   “噢噢,”陈良翰打开光脑发消息:“那我处理一下。”   杨越:“……”   他有一万句脏话想骂。   沈敬安抓着陈良翰的衣领把他拎起来,“说,芯片是怎么回事?”   “芯片就是芯片,哪来怎么回事?”大抵是知道必死,杨越露出一个虚弱但挑衅的笑意:“被植入芯片的人,这辈子生死都在组织掌控之中。你们也别想着取出,没用的,芯片搭载了自毁程序。”   他大笑起来,衣领被拽着呼吸不畅,笑着笑着便开始咳嗽。   然而他脸上仍满是开怀:“沈敬安,你很舍不得这个儿子吧?我就要你一辈子活在这种恐惧之中,让你时时刻刻担心沈明烛下一秒被炸死……”   沈敬安面无表情,然而攥他衣领的手改为按在他脖子上,并且还在一寸寸收紧。   没有人可以当着他的面诅咒他的孩子,没有人可以用如此轻蔑的语气说起明烛。   “敬安,冷静,你快把他弄死了。”陈良翰把沈敬安的手拽下来,“别听他瞎说,这点东西怎么会难倒明烛?你忘了吗,教授们都说,明烛是天才。”   失了支撑,杨越顺着墙壁软软滑到在地,他大口喘着气,讽刺道:“你们大可这样自欺欺人,我已经将沈明烛就是营养液研发者的消息传回组织,等着看吧,没有人可以脱离组织的掌控。希望沈明烛死的时候,你们不要后悔。”   陈良翰又翻了个白眼,正要骂人,沈敬安抬手阻止了他。   沈敬安蹲下身,低头望着躺在地上狼狈地杨越,眼神晦暗,“明烛自三岁起,被你们拐走之后,就一直在哈迪斯?”   根本不是如明烛所说的那样,被拐卖进深山,有一个酒鬼养父,赌鬼养母,时常遭受家暴。   只是这个被美化过的故事就足够让他心疼沈明烛的童年,现在才知真相并非如此,真相远比这残酷得多。   ——沈明烛从来没有逃离魔窟,他在地狱中长大。   哈迪斯是个什么样的组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拿血肉残肢在大楼外侧的玻璃上作画,把幼童的哭喊当做游戏。   他们曾侵略一个小国,虐杀无数百姓,剥下了国王的人皮,血淋淋挂在旗杆上,嬉笑着逼迫群众对着这崭新的“国旗”高唱国歌。   这事一经发生就在世界范围内引起了轩然大波,多个国家公开对其进行围剿,哈迪斯势力受损,这才低调了许多。   但沉寂不代表改邪归正,沈敬安清楚地知道这整个组织从上到下全是亡命之徒,是一群不配称之为人的畜生,是用血腥灌溉出来的罪孽之花。   可沈明烛在这里面长大。   蓝国对哈迪斯零容忍,他身为蓝国元帅,曾经带着军队捣毁了哈迪斯好几个窝点。四十年前的围剿里,哈迪斯半个势力断送在蓝国军队手中。   哈迪斯深恨他,深恨蓝国。   沈明烛是他的孩子。   沈明烛在哈迪斯长大。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巨大的悲怆刹那间侵占他全部的思绪,如同一场雪崩,摧古拉朽,任他辗转挣扎却还是避之不及。   浩浩荡荡的冰雪压在他身上,他在无边际的白色坟墓底下,睁着眼睛感受自己的身体寸寸冰冷。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希望沈明烛早就死去,死在三岁那场意外,死在十二年的失踪里。   死在还懵懂不知事的年纪,死在黑暗到来的前一秒光明中。   不要这么痛苦地活着。   “沈敬安?你还好吗?”陈良翰担忧地看着他。   杨越又大笑了起来。   不同于先前的讥笑、讽笑,他这次的笑容格外真心实意,满是畅快:“哈哈哈哈哈,沈敬安,你是不知道,你儿子沈明烛真是一条好狗,我打了他左脸一巴掌,他能立马笑着把右脸凑上来,从小到大都乖得很……”   话还没说完,沈敬安握拳朝他脸上重重砸了下去。   他下手极狠,也不说话,面无表情地一拳接一拳挥下,杨越初时还会哀嚎,三两下之后只剩下呜咽和闷哼声。   “敬安,够了够了。”陈良翰抱着沈敬安想把他往远处带,然而沈敬安已然失了理智,他一时不会儿控制不住。   杨越脸颊肿胀,满脸血污,眼看已经昏过去了,陈良翰没办法,只能豁出去自己挡在沈敬安面前去挡他的拳头。   杨越该死,可不能这么轻易死去,也不能死在沈敬安的私刑中。   沈敬安没真的打到陈良翰,他在最后关头恢复了几分清醒,深深吐出一口气:“我没事,我心里有数。”   “你……”陈良翰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确认:“真的吗?”   沈敬安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可怕,他双目赤红,如同发狂的野兽。   沈敬安看了一眼地上昏死过去的杨越,在陈良翰警惕的眼神中收回目光,状似平静地绕过他出门:“我去洗个手。”   他满手血污。   全是杨越的血。   陈良翰叹了口气,拿出军用医疗仪简单给杨越治了治外伤,然后把最新的监控也删掉。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视频掐头去尾,删掉沈敬安打人的部分,只留下杨越的供词,保存下来发给沈敬安。   ——【我想,你可能更愿意亲自上报。】   这是调查结果,是罪人的招供,也是受害者的不堪回首。   该怎么说,什么时候说。   陈良翰觉得不该由他来决定,他缺了几分立场。 第94章   这件事情闹得太大, 沈明烛做完检查出来的时候,发现他来到研究院第一天见过的人全都到得齐全。   有些人还穿着休闲常服,鬓角凌乱, 一看便知来的匆忙。   “明烛。”虽然早就在转述中确认过沈明烛没事,但真正看到这人时才算完全放下心。   顾怀松了一口气,看向医生:“情况怎么样?”   “所有检查都做过了……”医生为难地摇了摇头,示意没有任何发现。   果然如沈明烛所言,医疗手段检测不出。   新生入学有体检,军人入伍时也有严格的健康检查, 他也好,杨越也好, 都没查出任何异常。   他们本该早就知道医疗检测无用,却还是不肯死心。   在场人心中不免沉重, 唯有沈明烛不当回事。   “没关系啦, 查不出就当它不存在就好了。”他四处张望,没看到沈允衡,问道:“大哥走了吗?”   黎砚青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 “这是能当不存在的东西吗?”   顾怀也听得无奈, 难怪这几天总是听说黎砚青骂明烛。   是该骂。   他温和道:“允衡把你送到这里之后, 就去停职接受调查了。”   “啊?”沈明烛疑惑:“为什么?大哥也有嫌疑吗?”   顾怀耐心解释:“有没有嫌疑,不是我们说了算的,要看证据。警卫员选拔培训是他的职责,在他工作中出现这么大失误,算重大失职,该有的调查和处分是免不了的。”   因着杨越突然暴露,教授们身边的警卫员全都撤了,在场知道情况的几人单独关押, 对外只说机密任务选拔执行员,所有人需要上交光脑,配合问话。   沈明烛注意到周围站岗执勤和巡逻的人换了一批人,面容肃杀,身上像是笼罩了一层永远也不会消散的硝烟。   一看就是上过战场的。   “这是战鹰部队。”顾怀注意到沈明烛的眼神,温声道:“调查结束之前,就由他们来保护你们。”   就在沈明烛做检查的时候,顾怀得到消息的短短时间内,京都悄然进入了战备模式。   固然会引起其他国家的注意,但是管他呢。有些国都往他们家里扔垃圾了,他们没找其他国家的麻烦,已经很给面子。   既然确定了医疗手段没用,一行人只好愁着脸在军队的护送下回去。   没走多久,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像是爆炸。   其他人:“???”   顾怀缓缓皱起了眉头。   国家研究院这种地方,唯一算是合理存在的爆炸只能是实验失误……不,就没有合理存在的爆炸。   教授们就不可能在没有任何准备、没有防护、没有预案的情况下做这么危险的实验!   那这是谁干的?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杨越的事情还没解决,又出来一个放火的内奸?   好在也就只是声音大,爆炸波及的范围并不广,别说人员伤亡了,连财产损失几乎都没有。要不是顾怀等人切实听见,都要怀疑爆炸是否真实存在。   他们加快了速度,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还没靠近,突然有一只手蒙住了沈明烛的眼睛。   沈明烛:“???”   他能感觉到来人没有恶意,相反,这只蒙在他眼上的手正抑制不住地细微颤抖,像是恐惧。   沈敬安声音带颤,一句话颠三倒四地重复:“明烛,别看,别看……”   沈明烛于是乖巧站在原地,慢吞吞地应:“好,我不看。”   沈敬安的手掌宽大,他眼睛被罩得严实,然而一阵浓烈的血腥味袭来,叫他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教授们没见过这种场面,忍不住转身低头干呕起来。   顾怀脸色也有些微微的苍白,但还是镇定地发号施令,“清理现场,先带几位教授回去休息,让医生过来。”   请医生来不是治伤者的,现场没有伤者,只有一地尸块。   只是教授们大多上了年纪,这番惊吓太过严重,恐怕得开些安眠的药,否则今晚估计会做噩梦。   顾怀有些后悔让他们都跟了过来。   沈明烛看不见,可他大概猜出了眼前是什么局面。   “明烛,”沈敬安的手还在颤抖,“你的防护系统,确实有用,是不是?”   沈明烛叹了口气,将他的手拿了下来,仰头看着他,认认真真:“我保证,我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恢复光明,沈明烛只来得及看到血液飞溅染红了地面,又被沈敬安蒙住了眼睛。   “别看。”他很坚持。   沈明烛应了一声,用带了些安慰的语气乖巧道:“我没看见。”   沈敬安是战场上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元帅,他看到过残肢遍野,也亲手按下过发射按钮,看着人的□□在炮弹的冲击下碎裂。   他以为他再也不会对这样的场景感到恐惧,更加不会为敌人的血肉动容。   可这一幕,还是成为了他的梦魇。   教授们没顾怀想象得那样脆弱,他们吐完就好了许多,只是眼神多了几分惊惶。   那惊惶并非是因为眼前这幅骇人画面,而是……   他们仓皇抬头四处寻觅,直到眼神捕捉到沈明烛好好站着的身影,才觉一颗惴惴不安的心落到了实处。   “首长,”陈良翰急匆匆地大步走近:“杨越死了……”   他说完才注意到沈明烛也在,而这个话题不适合未成年听,于是紧急把剩下的字眼咽了回去。   他方才就在现场,躲得快,但衣服上还是不慎沾染了血迹和细小肉块,如同这个凶案现场的碎尸凶手。   沈敬安捂住沈明烛的眼睛退后了两步,不赞同地看着陈良翰。   陈良翰尴尬地笑了笑:“我先去换件衣服。”   “我们也换个地方吧。”顾怀边说着,边也不自觉多看了几眼沈明烛。   直到亲眼看见,他们才真正清晰意识到芯片是个什么东西。   没有沈明烛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它其实可怕极了。   发生时那样突然,没给他们一点准备的时间;效果那样干脆,连收尸的余地都没有。   而这样的芯片,沈明烛脑子里也有一块。   ——他就是顶着这样随时可能到来的惨烈死亡,没有任何犹豫站在哈迪斯的对立面,对着他们温文而笑,递给他们一项又一项闻所未闻的发明成果。   顾怀不知道他能说些什么,他只能一遍遍看向被蒙着眼睛的沈明烛,确认他的平安。   等走到闻不到血腥味的地方,沈敬安才放下手。   “对不起。”沈明烛神色懊恼:“我应该给他也准备一个防护系统的。”   还有去换衣服还没回来的陈良翰,假如有防护系统就不会被波及到了。   他就应该给所有人都准备防护系统。   他才来研究院不到一周,光顾着给教授们讲营养液的原理,和他们一起建立营养液生产线,还没来得及普及防护系统。   但沈明烛知道他其实是松懈了,他知道自己可以更快的,他明明是可以挤得出时间的。   是他懈怠了,是他偷懒了。   顾怀揉了揉他的脑袋:“假如总能料事于先,那你就是神了。可是你又不是神,你是沈明烛,今天才十五岁,小孩子不要操心太多。”   沈敬安握了握拳头,“杨越的芯片突然被引动,一定是哈迪斯知道他暴露被捕了。杨越被控制起来后没机会向外界传消息,现场还有其他间谍。”   顾怀点了点头:“暗中查探,不要声张,有怀疑的人也以监视为主,不要打草惊蛇。”   免得被哈迪斯察觉后又远程弄死。   沈明烛想了想:“我去一下实验室。”   他说完,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就往实验室跑去。   “诶,明烛?”   “你慢点。”   顾怀连忙招了招手,示意正跟在他们身边的军队分出几个人去保护沈明烛。   黎砚青故作头疼:“这孩子,总想一出是一出。”   然而眼神里分明满是温和笑意。   顾怀也是无奈摇头,而后他看向沈敬安:“杨越死得突然,有问出什么吗?”   沈敬安不自觉摸了摸光脑,沉默了许久。   半晌,他点了点头,低声道:“去会议室说吧。”   *   会议室里。   沈敬安在光脑上选择了投影模式,给他们播放经由陈良翰剪辑过的视频。   已经换好衣服过来的陈良翰轻咳一声。   在场的哪一个不是人精?一看画面开始时杨越的状态,就知道前面应该还有一段。   他们瞥了陈良翰一眼,装作看不出来。   “被植入芯片的人,这辈子生死都在组织掌控之中。”   “你们也别想着取出,没用的,芯片搭载了自毁程序。”   “明烛自三岁起,被你们拐走之后,就一直在哈迪斯?”   “哈哈哈哈哈,沈敬安,你是不知道,你儿子沈明烛真是一条好狗。”   如同一个冰块被投入滚烫的油锅,发出好大一声刺耳长鸣,然后就是长久的沉寂。   整个房间死气沉沉,像一座坟墓。   沈敬安已经听过一次,但听第二次并没让他好受一点,相反,他有了更长的时间去思量、去体会沈明烛的童年。   他突然想起黎砚青无数次抱怨沈明烛不会爱惜自己,于是他觉得悲哀。   沈明烛大抵已经习惯了受伤、习惯了痛苦,习惯了做一切决定前都先赌上性命。   可他习惯不了。   他看一次,就死一次。   在这个会议室里,他重复着死去活来。 第95章   沈明烛从实验室出来, 发现周围有些安静。   他在实验室里至少待了五个小时,往日里恨不得住在实验室的教授们都还没回来。   门口站岗的军人朝他敬了一个礼:“沈先生,首长他们在隔壁楼的会议室开会。”   “噢, ”沈明烛问:“我可以去吗?”   “当然,首长指示过,您跟我来。”军人站在沈明烛右前方为他引路。   沈明烛收好刚做出来的成果,慢吞吞跟在后面。   什么会议能开五个小时还没结束?看来事情真的很棘手。   会议室大门紧闭。   往常这么长时间的会议中途都会安排餐食或是茶歇,毕竟高强度的头脑风暴消耗总是更快。但是现在有营养液,着实方便了他们的工作。   军人敲了敲门:“报告, 沈先生来了。”   会议室并不是完全隔音,外面要随时能听到里面人的指令, 里面人也要能听到外面的动静,才不至于发生意外。   可毕竟聊得多是机密, 是以除非有意提高音量, 否则是听不到声音的。   但在军人这话落下之后,里头突然传来一阵慌乱声响,夹杂着椅子被拖动的刺鸣声、调整姿势时不小心踹到桌腿的撞击声……   门外的军人神色一凛, 再度敲了敲门, “首长?”   幸而杂乱声很快平复下来。   顾怀环顾一周, 见周围人都做好了准备正襟危坐,没发现会暴露他们所谈内容的东西,他才悄然松了一口气。   “请进。”   会议门被推开,沈明烛探头探脑:“你们怎么了?看上去好严肃。”   “没事。”沈敬安欲盖弥彰地将戴了光脑的右手往后藏了藏,挤出一个微笑:“明烛刚从实验室出来吗?怎么不去休息一下,我们很快就好了。”   ——不敢让沈明烛知道,他们窥探到了他的过往。   教授们眼神闪躲,面对眼前这个如同松风水月、仙露明珠一般的少年, 忽然就难以避免生出了强烈的心虚感。   不敢抬头,不敢看,因为有些人的苦难不能直视。   不敢张口,不敢说,因为语言在此刻全都苍白无力。   凭什么是沈明烛?   这世上千千万万人,为什么受苦的偏偏是沈明烛?   与沈明烛相比,他们的人生顺风顺水,近乎圆满无缺。   他们为这份“幸福”而愧疚。   “你们是在为刚才的爆炸担心吗?”沈明烛从门口走近。   他惯爱浅色的衣服,夏天也喜欢披一件外套,大概是因为外套有更大的衣兜,方便他塞各种奇奇怪怪的小零件。   风一吹,衣袂飘飘,衬得他愈发清朗,如圭如璋。   他目光澄澈,不带一丝阴霾,是少年独有的漫天霞光、岁岁疏狂。   也是独属于沈明烛的阳煦山立、温润而泽。   好像他肩上未曾沾染过霜雪,未曾有过无奈,未曾被折磨被虐待,未曾在暗夜里独自处理流血的伤口。   他怎么可以不怨怼呢?他怎么可以不恨不责怪,怎么就这样坦然接受所有施加在他身上的痛苦?   世界大雨滂沱,从未有人替他撑过伞。   他被大雨狠狠砸进泥潭,直至遍体鳞伤、奄奄一息,无人对他伸出援手。   可他终究顽强又孤单地长大了,他把自己养得很好,温柔而正直,世界上再没比他出色的少年。   血腥与脏污没能毁了他心中的正气,他拂去衣摆上的尘埃,仍是一身悲天悯人的白。   世界不曾爱过他,他依然回馈世界以清风,以皎洁明月。   沈敬安一看到沈明烛就红了眼眶,他迅速别过脸,哽咽着难以开口。   顾怀生平他露馅,忙接过话题:“是有些棘手,不知间谍有多少,不敢放开手脚去查。要是让哈迪斯先察觉到了动静,估计又该有几场爆炸了。”   沈明烛低头在宽大的外套里掏了掏,举起一个光脑大小的不明设备,献宝似地道:“我新做的防护系统。”   他往前走了几步,把仪器放在会议桌上,按下启动键,半空中投影出一小块浅蓝色的操作面板。   他边操作边讲解:“这里可以设定范围大小,把研究院笼罩起来,所有人的芯片都会失效,不再受哈迪斯控制。”   他苦恼地皱眉:“暂时最大范围只能勉强把京都笼罩起来,时间太短了,没办法保护整个蓝国,我……”   他神色似有歉疚,黎砚青忙忍着酸涩打断他,“明烛,你帮了大忙了,能够笼罩研究院就已经很让我们惊喜了。你是个天才,谢谢你,明烛。”   谢谢你翻山越岭、涉水踏河、淌过荆棘遍野回来,谢谢你还肯爱这个世界,谢谢你一直没放弃你自己。   沈明烛觉得这句话里的情感浓度有些过于浓烈,他茫然抬眸:“不客气?”   沈敬安终于勉强收拾好情绪,他搬了一张椅子过来,放在沈明烛身后,温声道:“明烛,坐下说。”   沈明烛愈发茫然,感觉这些人奇奇怪怪的。   难道五个小时的会议太长了,把大家都开傻了?   沈明烛挠了挠头,又开始在外套里掏呀掏。   “还有啊?”白行简惊讶:“明烛,你才进实验室半天吧?你这脑袋瓜子是怎么长的?”   沈明烛把一个银色的、圆柱体形状的仪器往前推,谦虚道:“这个就是个小东西,扫描仪,功能很单一,只能用于检测阿瑞斯芯片。”   沈明烛给他们演示,因着沈敬安离他最近,他将圆柱一端靠近沈敬安的额头,按下开关,圆柱中间的显示键亮起了绿色的光,“这就代表没有芯片。”   他又对准自己的额头,绿色的光暗下,转变成了红光,“这就代表有。”   “好了好了,我们会了。”沈敬安觉得红光刺眼得很,手忙脚乱把设备取下来放在桌上。   就算相信沈明烛的发明,相信在防护系统下芯片发挥不了任何作用,但只要想到这芯片被植入到沈明烛脑子里,沈敬安就难受得很。   只有沈明烛不当回事。   沈明烛指了指桌上的扫描仪,眨巴着眼睛:“看在间谍还没造成严重后果,而且现在还能顺利解决的情况下,能不能也算大哥将功折罪?”   在场人齐齐一怔。   沈明烛刚回来时与沈允衡算不上亲近,连刚认识没多久的白行简都比沈允衡更得沈明烛喜欢,所以……那一跪的威力这么大吗?   黎砚青无奈,打趣道:“你都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了,这还不算严重后果?”   沈明烛“啊”了一声,“可是我又没事。”   “真要有事那就晚了。”黎砚青叹气,心想沈明烛这人实在过于心软。   顾怀也无奈地摇了摇头,拿出光脑下达指示,让人把沈允衡也带过来。   他说起沈允衡被停职调查时沈明烛表现得也很是平静,他还以为这人已经接受了,没想到是一直记到了心里。   “谢谢首长。”沈明烛眉眼弯弯,信誓旦旦道:“我可以保证间谍还没传出有用的消息,他们为了让间谍潜伏得再深一点,还没敢轻易动用。”   他一表现出开心,其他人的心情也轻松了许多。   白行简笑着夸赞他:“你连这都能猜到?不愧是明烛,就是聪明。”   “不是猜到的。”沈明烛如实道:“我在哈迪斯十二年,虽然他们从来不会向我透露过任何事情,但是我还是能听到一些。”   白行简笑意僵在了脸上。   会议室开着空调,一年四季都保持着人体最舒适的温度,然而就在这一瞬间,由春转冬,他们感受到了萧瑟寒风。   听到敲门声时他们那样慌乱,沈敬安手忙脚乱关闭光脑投影,一群素日里再稳重冷静不过的人忽然间失了镇静……   全是因为不想让沈明烛知道。   不想让沈明烛想起那段过往,不敢让沈明烛知道他们不小心听到了只言片语。   可他们费尽心思去隐瞒、去逃避的事情,沈明烛就这样随意地说出口了。   “你……”沈敬安抑制不住指尖发颤,像是有一只手穿破他的胸口,将这一身血肉连同跳动的心脏紧紧攥住,他有些喘不过气。   沈敬安艰难挤出笑容:“你不是被拐卖到山里吗?”   别说了,明烛,不要回忆,不要铭记。   你只顾着往前走,不要再回头。   我们来替你背负血仇,我们会铲除哈迪斯,会审判所有曾对你施加苦难的人,会让他们闭嘴,然后我们也再不会提起。   沈明烛不解他们为何如此沉重,他茫然解释:“是骗你们的,哈迪斯为了让我取得你们的信任造的假,我考上军大也是假的,其实我都没去考试。”   他疑惑:“杨越没告诉你们吗?”   他语气轻松得很,好像那不过是一段寻常往事,与他做出营养液一样稀松平常。   沈敬安微微躬了躬身,他心脏痛得很,让他不自觉想要蜷缩成一团,没办法坐得笔直。   沈敬安眼眶通红,“你回家……也是哈迪斯的指示?”   “是。”沈明烛发觉沈敬安似乎很难过,他犹豫片刻,歉然道:“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沈敬安再也忍不住,泪水从眼眶滚落。   沈敬安缓慢地伸出手,试探性握住沈明烛,而后情绪彻底崩溃,咬着牙哽咽出声,“是父亲对不起你,没本事带你回家,明烛……”   沈明烛有什么错?他那时一举一动都在哈迪斯控制中,还没研制出防护系统,性命都受掌控,他还能做些什么?   是他的错,是他们这些大人无能。   十二年前没有保护好明烛,十二年后依然愚蠢,什么都看不出来,放任沈明烛孤立无援,不得不单枪匹马、孤身迎敌。 第96章   沈明烛实在不知处理眼前这幅场面, 他讷讷言道:“我、我这不是没事吗?其实还好,哈迪斯觉得我有用,没太亏待我。”   这话不能安慰到沈敬安, 事实上,在场没有人把这句话当真。   黎砚青把沈敬安拉开:“差不多得了,还要明烛安慰你,像什么样子?”   沈敬安作为身手还算出色的军人,被黎砚青一个文人拉扯得踉跄。   他却顾不上,仍一寸不移地望着沈明烛的眉眼, 神情愧悔:“你回家之后的那些事情,也是哈迪斯逼你干的?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知道……”   黎砚青微怔, 而后垂下头, 轻轻叹了一口气。   沈明烛回到沈家的半年里,干出来不少荒唐事,将沈家闹得鸡犬不宁。他们当时没有特意去调查询问, 沈敬安也没有主动说, 但这样的事情太多, 他们难免有所耳闻。   最开始的时候,他们暗暗埋怨沈明烛偏执任性,让他们这位尽职爱国的同僚操心烦忧。   后来,他们觉得是沈明烛心有不满,以此发泄心中愤懑,却也已经手下留情,没有真要置沈家于死地。   如今才知哪有什么仇恨,这人分明良善到没有脾气。   他也不是在报复, 他只是想自保。   沈明烛摇了摇头:“除了进你书房偷窃机密之外,其他都是我自己的想法。”   他顿了顿,习惯性想道歉,又怕再度刺激到沈敬安的情绪。   ……但是这次是盗窃机密,这么严重,他们应该生气了吧?   沈明烛觉得这个逻辑没问题,于是他再度开口:“对不起。”   沈敬安捂住他的嘴巴,他的手抖得厉害,眼泪依然大滴大滴落在手背上,然后滚落在地,“别这么说,明烛,也别这么想……”   沈明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哦莫,赌输了,逻辑出问题了。   顾怀迟疑片刻,“偷窃……机密?”   没有责怪的意思,他只是很疑惑,他之前怎么没听说这件事?别的也就罢了,如果真是机密失窃,沈敬安应该会告诉他才是。   也不知泄露的是哪份机密,现在补救是否来得及。   “没成功,被我发现了,我拦下来了。”沈敬安连忙解释,然后他对上沈明烛茫然疑惑的眼,顿时一股无力感蔓延至四肢百骸。   见惯了旁的犯人用尽一切手段试图脱罪,百般狡辩的有,痛苦求饶的有,他从前只觉厌烦。   可他的明烛为什么不肯为自己解释一句?   为什么不说他的苦衷,不说他的难处,不说他的权衡思考,不说他为之付出的努力?   为什么不为自己委屈?为什么不肯为自己争取?   他对所有人都有慈悲心肠,为什么偏偏对自己例外?   在场恐怕只有沈明烛听不懂沈敬安的言外之意。   沈明烛多聪明啊,他要是真想做一件事,怎么可能会失败,并且还被沈敬安抓个正着?   无非是故意的。   他脑中被植入一块芯片,性命被钳制,不能不做,又不肯助纣为虐。   所以他故意露出马脚,故意让沈敬安发现,浑然不顾自己会有什么后果。   而在这之前,他已经为此做了许多努力。   他疏远沈敬安,针对沈期,对沈允衡不假辞色,巴不得沈家上下早日厌弃他,好将他赶出家门,此后便不必为他所累。   他不能和沈家太亲厚,他不能太有利用价值,否则哈迪斯必会觉得有利可图,得寸进尺。   他是哈迪斯手中一颗棋子,假使不能反抗,他至少还能毁了自己。   于是沈明烛就一人挡下了所有来自哈迪斯的威胁,他保全了所有人,考虑了所有人,唯独没有在乎过自己。   黎砚青又是叹气,他想,他又错了。   沈明烛不是为了自保,他这个人,脑子里就没有过“自保”的概念。   黎砚青没忍住,开口问:“昨天给你上安全课,讲过的第一原则是什么?”   沈明烛“啊”了一声,不解话题怎么绕到这上面,他小心翼翼:“生命至重,量力而行?”   他一向聪明,过目不忘。   黎砚青碎碎念:“不要只单纯记在脑子里,要记在心里,要去做。”   沈明烛不敢反驳,唯唯诺诺点头:“好的好的。”   “你总是答应得快。”黎砚青走近,摸了摸沈明烛的脑袋:“老师再教你一个原则——你先好好爱自己,明烛,你是为自己而活的。”   沈明烛眨眼,“我是啊。”   他一直是。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   沈允衡一五一十答了问题,测谎仪浅浅亮着光,证明他没有说谎,却还是不能完全洗脱嫌疑。   没办法,这个错误实在太严重,要不是沈明烛现场组装武器控制了杨越,他们一定损失惨重。   审问结束后,沈允衡暂时被关押了起来。   他对此没什么好抱怨的,也默认了自己还会在这里面多住好一段时间。   他没想到这么快就会有人来放他出去。   军人替他开门:“少尉,首长请你去会议室开会。”   沈允衡:“?”   少尉?他这才进来半天,刚走完收押的程序,怎么突然就复职还可以去开会了?   沈允衡默不作声起身跟在军人身后,走出一段路之后,到底还是没忍住,打听道:“你确定首长是让我过去?”   说不定是其他的少尉呢?   军人点头:“沈先生发明了可以用于查探是否被植入芯片的扫描仪,说要为少尉你将功折罪,首长同意了。”   沈允衡怔愣,忽觉一股暖意自心口涌出,旋即便是难以言喻的惊喜。   情绪那么内敛的一个人,如今却抑制不住弯了嘴角,眼里尽是星星点点的笑意。   他不是为自己解除了嫌疑而开心的,真正叫他如此雀跃、如此兴奋的原因,是沈明烛在乎他。   沈明烛是为他发明的扫描仪。   沈允衡想,要早知道下跪这么有用,他就该在沈明烛回来的第一天,先在他面前跪上一天一夜。   军人带他到了会议室门前,沈允衡敲了敲门:“报告。”   “请进。”   沈允衡推开门,笑意顿时僵在了脸上。   在场十个人里五个人红了眼眶,剩下五个人已经止不住地流泪。   这画面太过离奇,沈允衡见惯了领导们沉着冷静杀伐果断的模样,也见多了教授们自信从容挥斥方遒,却还是第一次看到他们如此伤悲脆弱。   他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眼前这个哭的最厉害的,袖口已经被染湿的人……是他的父亲沈敬安?   沈敬安当年胸口中枪性命垂危时尚且一声不吭。   最正常的反倒是沈明烛,眼神茫然,看上去也疑惑极了。   沈允衡站在门口有些踟蹰,不知该不该进去。   “允衡。”沈敬安唤了他一声。   沈允衡迟疑上前:“父亲?”   沈敬安止住泪意,勉强恢复几分冷静,只他如今满脸泪水,颇有些狼狈,折损了这份威严。   沈敬安声音沙哑:“你以后,要保护好你弟弟。”   沈允衡虽不明觉厉,但还是没有一点犹豫地干脆应下:“我会的。”   沈敬安摇了摇头,心想还不够,你还不知道明烛经历了什么。   沈明烛觉得这是在指桑骂槐地点他,他垂下头,神情恹恹,慢吞吞地道:“我知道,我会照顾好自己,不做危险的事。”   黎砚青不由失笑。   *   宏发集团地下室,哈迪斯总部。   赛得里一声接一声地叹气,他看着手上仅能使用一次的按钮,神情十分不舍与惋惜。   下属开解他:“老大,杨越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你别太难过。”   “谁是杨越?哦哦,暴露的那个棋子是吧?”赛得里随后把用过的按钮扔到一旁,又叹了一口气:“怎么能不难过?百年蛰伏,毁于一旦啊。明面上是只暴露一个人,可实际上我们在蓝国全部的爪牙估计都得被砍断大半,这一断,以后要伸进去就不容易了。”   下属被他的情绪感染,也开始愁眉苦脸:“老大,要让我们在军部的人撤出来吗?”   “他们唯一的作用就是成为扎进蓝国核心的一根刺,刺被拔出来了,那还有什么用处?”赛得里轻描淡写,宣判了那些人的死期。   “按兵不动,继续潜伏,假使这次能躲过蓝国的搜捕,也算组织没有白培养他们一场。”他安排起别人时正义凛然,轮到自己却不一样了。   “我担心宏发集团都可能不在安全,你通知下去,让所有人撤离。切记把东西收拾干净,该销毁销毁。”   下属点头应“是”,“老大你放心,我一定盯着他们办好。那沈明烛那边……我们要联系吗?”   “沈明烛……”赛得里沉思。   他们已经收到了杨越死前传回来的消息,说那位神秘的天才研发者名叫沈明烛。   不是同名同姓,杨越像是知道他们会怀疑,专程强调似地重复了两遍——这个沈明烛,确确实实就是他们从小养在组织里的元帅之子,养了十二年,养得比狗还听话,不敢生二心。   但赛得里仍存顾虑。   说沈明烛是天才也就罢了,说他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才、对兵法一触即通,赛得里都能勉强接受。   毕竟沈敬安给他们带来的阴影足够大,沈明烛是他儿子,有些基因上的形似与传承倒也正常。   但说沈明烛是营养液的研发者?   开玩笑吧,他才多大?满打满算十五岁,连识字都是因为三年前他们打算把沈明烛送回沈家时教的。   他们想着给沈明烛塑造一个自立自强、凭自己努力十五岁考上军大的形象,奈何沈明烛自己不争气。   最后还是他们伪造的成绩。 第97章   别看营养液似乎用途简单, 但真要论起来,这是个足以改变当前世界格局的发明。   赛得里自认不是傻子,怎么可能轻易相信出自沈明烛之手?   何况他习惯了沈明烛在他面前摇尾乞怜, 怎么能接受往日连给他提鞋都不配的人成了他背后的A国都求之不得的科研天才?   “有没有可能,”赛得里皱着眉头:“杨越传回来的是假消息?”   下属吃了一惊:“不太可能吧?他应该是不敢背叛组织的。”   杨越又不知道他们会杀他。   事实上,要不是他自己没本事暴露了身份,他们也根本没打算杀他。   赛得里觉得也是,但他很快又提出一个可能:“会不会是蓝国早就发现了杨越的身份,故意借他之口给我们传的假消息?”   下属想了想:“老大的意思是, 沈明烛是蓝国推出来的真正研发者的挡箭牌?但是为什么他们会选沈明烛?”   这个人一点儿可信度都没有诶。   赛得里也想不明白,他有些烦躁, “算了,先联系看看, 不管他是不是, 都让他滚回来。”   他顿觉不保险,回头在一柜按钮中寻觅。   科技已经高度发展,然而越是如此, 有些事情, 他们反倒越不信任科技。网络有可能会崩溃, 有可能被人入侵,还是保险柜安全。   一枚按钮控制一枚芯片,保险柜唯有同时用密码和瞳膜识别才能打开。   所有的科技含量都集中在小小的、藏入人体的芯片内,按钮简单得很——只有一个按键,只能按一次,按下芯片就爆炸,仅此而已。   赛得里问:“我记得沈明烛身上也有阿瑞斯芯片?”   哈迪斯为古希腊神话中执掌瘟疫与死亡的冥神,阿瑞斯是战争之神, 主暴乱、主杀伐。   “是的。”下属答:“他三岁就做手术植入了,阿瑞斯第一次植入到年纪这么小的孩子身上,第二天就发了高烧,差点没救过来。”   赛得里不关心沈明烛的死里逃生,他从柜子里把写有“沈明烛”三个字的按钮从最下方放到了最前边,满意道:“我现在希望他真是研发者了。”   “让我们在军部的棋子多打探一下消息,五天……不,三天吧,假如三天后没收到回复,一律视为已暴露,尽快处理掉。”   以蓝国的效率,三天也该尘埃落定了。   赛得里叹了口气:“我真不想对他们下手,愿上帝保佑他们,能成功躲过蓝国这次的搜查和清洗。”   下属感动:“老大真是仁慈。”   “其实也不是,”赛得里诚实说:“主要是节俭。”   舍不得这几颗棋子。   真糟糕,现在这局面,要他怎么和上面交代?   还是得快点找到研发者,要么处理掉,要么招揽为他们所用。   *   沈明烛正组装机器人,手腕上的光脑忽然震动了一下,提示他收到一条消息。   沈明烛看了一眼。   【你没来参加大考,但是我看了学校的通知,被开除的名单上没有你。如果你还想上学,要不要来学校参加补考?】   自从发现沈明烛没来考试后,沈期提心吊胆了一周。   他暗自关心学校的通知,等到分数出来后,沈明烛名字后面跟了个“硕大”的缺考,但除此之外也不了了之。   被处分的名单上没有他,被开除的名单上也没有他。   沈期怀疑是学校忘了,他也不敢问,生怕自己一问反而提醒了学校。   但是东躲西藏希冀学校不会想起来终究不是办法,沈期想,假如沈明烛回来参加补考,认真道歉,看在他态度的份上,学校或许会网开一面?   沈明烛看了一眼发件人,他能猜到是沈期,但IP显示依然是一串乱码。   估计又是一次性虚拟号码,沈明烛于是也就没回复。   沈明烛心有惭惭地想,他才不会被开除呢,他的老师可是黎砚青啊,他可以走后门。   刚把这条信息关掉,他光脑又振动起来,提示他收到一条通话请求。   IP仍旧是被隐藏过的,不过沈明烛还是能认得出来。   他抬手选择拒绝,并且干脆利落拉入黑名单。   可惜对方似乎不打算放弃,连续换了好几个IP联系他,沈明烛不胜其烦,将所有通话全都屏蔽。   邪恶组织嘛,别的没有,IP足够多。   沈明烛就低个头组装个零件的功夫,光脑上三十个未接通话。   沈明烛:“……”   也还真是不嫌麻烦。   他没打算理会,然而下一秒,光脑提示他收到一笔一百万的转账。   沈明烛:“???”   收买他?还只舍得出一百万?   沈明烛觉得自己不止这个价,他接听了通话,慢慢吞吞:“长官,真难为你,还能想起我。”   “哪里的话?”接应者轻咳一声,故作友好:“明烛啊,你现在在哪?咱们也好久不见了。”   他们是知道沈明烛住在哪儿的,要不然也不能准确找到他抢钱。   但他们发觉现在那栋房子已经人去楼空,周围似乎还隐约有人监控把守,他们不敢靠近。   沈明烛如实道:“我在国家研究院。”   “你真在研究院?”接应者有些吃惊:“你怎么会在里面?”   沈明烛漫不经心地答:“你们不知道?不是都让杨越来杀我了吗?我是营养液的研发者啊。”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营养液这么得大家重视,教授们如此,哈迪斯也如此。   那头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听起来像是接应者太慌张不小心碰倒了桌子,而后是他难以置信的声音:“真是你?”   沈明烛不满:“不信的话,你找别人啊,联系我做什么?”   接应者沉默。   对蓝国重要人物的畏惧与对沈明烛的轻视杂糅在一起,让他不知该用什么态度。   最终还是十二年的习惯占了上风,接应者道:“沈明烛,你想清楚,你就用这样的态度跟我说话?”   沈明烛很诚恳:“我见钱下菜碟的,一百万就只有这个态度。”   接应者被气笑了:“原来是嫌少,怎么,蓝国短你衣食了?”   沈明烛像是听不出这话里的嘲讽,一本正经地解释:“这倒没有,但是蓝国给我的钱都要花在研究上,一分一毫都要写出资金用处,你给我的,才是真正属于我的钱。”   接应者觉得有道理,但是……   “但是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你不会还在赌博吧?”   沈明烛遗憾叹气:“赌的不多,他们不让我出去,只能在光脑上随便赌赌,也就一两百万。”   接应者:“……”   这还叫随便?该死的赌鬼,真晦气。   “我可以给你钱,组织也有赌场,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住在赌场里面。”接应者放柔了语气:“组织一向看重人才,你是科研家,组织不会亏待你的。”   “不要,不回去。”沈明烛干脆拒绝。   接应者顿了顿,旋即便是冷笑一声:“你当我是在征求你的同意吗?沈明烛,不怕告诉你,老大已经动了要启动你的阿瑞斯芯片的念头。”   “先前任你猖狂一直不杀你,是不想闹出大动静引起蓝国注意。但现在杨越已经死了,在蓝国引起的动静已经不小,不在乎多一个你,识相的话,我劝你及早回组织请罪。”   沈明烛仿佛是害怕了,语气都软了下来:“长官,你是在生气吗?你千万别误会,我没有不愿意,我也很想回组织,可是蓝国不肯放我走。”   接应者觉得这话有点道理。   他不免有些慎重,“你现在处境怎么样?”   “去哪儿都有人盯着,做什么都有人看着。”沈明烛真情实感叹了口气:“时不时就有人念叨我,跟我说这个不许,那个不准。”   接应者现在完全相信沈明烛是营养液的研发者了,他语气怜悯:“估计是想囚禁你给他们做事,这也很正常,你毕竟……”   换成他们哈迪斯也一样,这么有能力的人,当然只能为他们肝脑涂地,死也得是哈迪斯的鬼。   但是当着沈明烛的面可不能这么说。   接应者同仇敌忾:“别担心,我这就上报组织来救你。”   沈明烛不紧不慢把机器人的手指组装起来,语气还是慢吞吞的,偏偏听起来仿佛又掺了一份可怜兮兮的急切:“那长官,你可得快点来啊。”   接应者胸有成竹:“放心,组织有组织的办法。”   “哇,真厉害。”沈明烛夸了一句,然后真诚问:“那长官,可以再给点钱吗?一百万不够花啊。”   接应者:“……”   没钱,没有一点钱,这一百万是他最后的底线了。   接应者咳嗽了一声:“也等我上报组织,为你申请资金,你最近行事低调一点,不要引起蓝国的注意。”   沈明烛赌咒发誓:“好的,我保证不让他们发现。”   接应者满意地挂断通话。   沈明烛不紧不慢地把机器人的手臂装上去,然后他拉开实验室的门,对外面喊了一声:“大哥。”   沈允衡应了一声:“明烛,怎么了?”   沈明烛打开光脑,给沈允衡看自己的账户余额:“哈迪斯给我打了一百万,想要收买我。”   沈允衡:“?”   沈允衡震惊:“一百万就想收买你?” 第98章   军部出了这么大事, 已经退休的老领导们当即坐不住了,亲自回来查案。   毕竟以军部严格的筛选标准,可以说其中每一个往上数十八代都是蓝国人, 更甚至有些当初还曾并肩作战过。   是间谍、内奸不假,但也是战友。   领导们总得知道原因,弄清楚这些人究竟是败给了人心不足,还是另有苦衷。   这么一来,沈允衡就闲下来了,正好警卫员队伍也正乱着, 他便亲自顶上,暂时给沈明烛当警卫员。   沈明烛做实验的时候, 他就在实验室门口站岗,留意着沈明烛的动静。   沈明烛向他告状:“我也这么说, 我说一百万不够, 他们还是不肯给我更多,是不是看不起我,觉得我只值一百万?”   “那是他们眼瞎, 明烛千金万金都不换。”沈允衡越来越不寡言。   他把沈明烛光脑上账户变动的页面拍了下来留作证据, “明烛, 他们还跟你说了什么吗?”   忧心忡忡的样子,好像沈明烛多容易受欺负一样。   沈明烛眨了眨眼,“剩下就是一些威胁,说我不跟他们走就要把我炸死之类的,都是一些没什么用的话。”   沈允衡神色冷了几分,然而对沈明烛说话还是温和的:“委屈明烛再忍忍,大哥向你保证,很快他们就不能烦你了, 以后这种通话不用接。”   沈明烛点头,“我本来也不想理的,但是他们给了我一百万。”   一百万在科研上九牛一毛,但其实还是挺值钱的。   “大哥也有钱,大哥给你。”沈允衡二话不说就要转账。   沈家其实不算很有钱的家庭。   沈家没有人从商,所有的钱都来自国家发的工资或是奖金,这些年为寻找沈明烛投入不少。后来给沈明烛的一千万,几乎可以算是最后的积蓄。   好在吃住不花什么钱,国家给的福利与补贴足够覆盖他们的花销连同沈期的学业。   沈允衡有一些存款,不多,满打满算也就刚一百万。这要是给出去,他就身无分文了。   但连哈迪斯都能给沈明烛一百万,他身为大哥,能输吗?   沈明烛失笑:“大哥,真不用。”   他慢吞吞:“我现在不缺钱。”   他现在甚至不需要用到钱,不管他缺了什么,打个招呼,最迟第二天就会出现在他的实验室。   他只是习惯性想要坑哈迪斯的钱而已。   “我刚刚录音了。”沈明烛把通话录音发给沈允衡,皱了皱眉道:“有件事很奇怪,他们好像很确定能把我救出去。”   难道他们还有埋得更深的棋子,让他们确信蓝国逮不出来?   数量有多少?都在军部吗?   倘若也都植入了芯片,那倒不足为据,有没有不曾植入芯片的?   沈允衡刹那间脑海里百转千回,他慎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通话录音和账户变动记录上交,国家很快就行动了起来。   调查人员们没从这段录音里找出可疑人员,追溯账户发觉转账人的身份信息也全是伪造的。   线索到这里看似已经断了,但他们忽然发现了另一个值得在意的点。   虽然与哈迪斯没有关联,但调查人员们还是上报了上去。   顾怀看到后叹了一口气,将这份报告转发给了沈敬安、黎砚青、白行简等在内的上一次开会人员。   只有他们知道沈明烛从小被哈迪斯掌控,只有他们看得懂这份报告。   这报告很简单,不过是沈明烛近期所有账户变动的记录而已。   前面一直都很正常,然后是他被赶出沈家,沈家给他转了一千万。   然而这钱没有在他账户里待多久,甚至没有花出去的机会,很快又被转到一个陌生的账户中。   依然是被伪造过的身份信息,于是他们便明白了,是哈迪斯——在沈明烛被迫离家没多久,哈迪斯就抢走了他身上所有的钱。   再之后不知发生了什么,对方忽然转了两百万回来,沈明烛用这笔钱布置了他的实验室。   账户变动上每一笔都记在得清楚,他在什么平台买了什么设备,买了哪些零件和仪器,分别花了多少钱。   因此他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这笔沈明烛不知付出了什么代价拿回来的钱,一分一厘都没用在自己身上,全都花在了他送给国家的营养液之中。   再之后……   沈敬安用力地闭了闭眼。   再之后全是细小零碎的支出,三毛五毛,一块两块,花在超市临期蔬果的打折区。   打折区!   很难形容沈敬安这一刻的感受,像山峦呼啸着倒塌,洪水蔓延到了胸口,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悲哀之外他有股极强烈的恨意,他恨这个世界对明烛太过残忍,恨哈迪斯作恶多端,恨命运不公,可他恨了一圈,还是无法放过自己。   是他的错,是他无能,是他来得太晚,是他太自以为是。   他以为沈明烛拿着那一千万潇洒自在醉生梦死,自认对其仁至义尽,甚至单方面认定沈明烛会过得很好。   可是不是的,明烛一直在受苦,一直受制于哈迪斯,过得穷困潦倒,需要靠着超市低价处理的打折蔬果度日。   今澜在天有灵,她看到这一切,该会有多难受?   今澜要是还活着就好了,她一定很爱明烛,有她在,明烛应该能过得轻松许多。   他是个不称职的父亲,十二年前无能为力,十二年后依然没办法保护他的孩子。   他明明已经找到明烛了,怎么还是让明烛受苦……   *   沈期这一次用的虽然还是虚拟IP,但不是一次性,也就是说,沈明烛是可以回消息的。   但沈期想过沈明烛或许猜不到是他,隔着网络问他是谁。也想过沈明烛或许能猜到,而后极尽尖利地用尽一切侮辱性的词汇辱骂他,像之前做的那样。   可沈期忐忑地等了许久,始终没等到回应。   转眼周末过去,又是新的一周,他从家里回到学校。   学校依然风平浪静,那通知就放在官网上一动不动,没有像他梦中那样突然多了一个人名。   身边的同学倒是很闹腾,不是因为他们突然发现了不公平之处,毕竟沈明烛常年不上学,他们几乎都要忘记班里还有这么一个人。   他们闹腾是闹腾在……   “沈期。”同桌殷思阳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看新闻了吗?我们国家研发出了营养液诶,就是那个科幻小说里常见的营养液!”   他很兴奋:“我们是不是快进入星际时代了?”   历史书上也好,各大专家讲座也罢,提及未来总说目前距离星际时代一步之遥,可这“一步之遥”人类已经迈了好久。   沈期心里装了事,但对着同学并没表现出来。   他笑了笑:“听说了,好像还只是一个小记者在超市里发现才报道出来的,国家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时至今日,不说每个人都受过很好的教育,但文盲毕竟是少数。   营养液只能替代一日三餐,对于很多人来说这个功能有些鸡肋,但没有人会因此觉得营养液不重要。   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只有这个东西出现,他们对那个虚无缥缈的星际时代才算有了些真实感,才终于相信那是切实可以达到的未来。   殷思阳郁闷道:“就是太难买了,我周围所有的超市全都卖空了,线上购买预约已经排到了三个月之后。”   沈期安慰他:“现在大家正是狂热的时候,而且国家都说了会加紧生产,说不定过几天就能买到了。”   “但愿如此。”殷思阳又开心了起来,“明天晚上就是新闻发布会了,国家也真是的,搞出这么一件大事也不声不响。”   沈期若有所思:“听说现在国际上也都盯着明天的发布会,营养液限制出口,他们好像都不信我们发明出来了。”   营养液的价格定得很便宜,又没限制购买数量,几乎人人都是十瓶打底地买,也不管要喝到什么时候。   这场面把官方都吓到了,连忙出来表示营养液成年人一天只要喝一瓶就行,也别哄抬物价,他们已经又增加了一条生产线了。   大抵是大众太过热情,各媒体也轮番上阵对营养液进行不同角度的连续报道,各种猜测争论甚嚣尘上,国家无奈之下,终于放出消息要举行新闻发布会。   时隔一月,营养液终于等到了本应该属于它的发布会,真是可喜可贺。   这么一来就还有一个问题。   ——该不该对外公布营养液的研发者?   不公开吧,他们替沈明烛觉得委屈。   公开吧,又担心沈明烛遇到危险。   蓝国研究院内部专程为此开了一个会,以白行简为首的支持公开的正方辩手,与以黎砚青为首的支持不公开的反方辩手展开了友好而激烈的交流。   三个小时过去,依然谁也不服谁。   黎砚青口干舌燥,仍坚持不懈地骂道:“白行简你个老东西,明烛的安危是能开玩笑的吗?当然得遵循传统把他的身份信息保密,要公开也得等几十年后!”   “啊呸。”白行简寸步不让,叉着腰对骂:“其他保密是因为成果暂时不能对外公布,现在营养液都面向社会推广了,还保密个头啊。再说了,哈迪斯都已经知道明烛是研发者了,怎么你只对国人保密吗?你是不是成心不想让明烛过得好?”   “你胡说八道!”   “你才是无理取闹!”   “有本事我们去找明烛,看明烛支持谁!”   “去就去!”   沈明烛:“……”   啊这。 第99章   沈明烛来到国家研究院已经一个月, 这一个月来发生了不少事。   先是营养液推广,然后就遇到了被间谍挟持,再之后从军部开始自上而下重新排查, 于无声处掀起一场席卷全国的海啸。   外头也不平静,在这一个月内,营养液引起的震撼不断发酵。   让国家觉得,要是他们再不办新闻发布会,民间就该有私人研究团队抢先了。与其让别人乱说,不如还是由他们出面解释一些大家都关心的内容。   军部的间谍差不多都被抓了出来, 数量不算多,大部分都集中在警卫员团队。   毕竟哈迪斯送人进去, 不是真让他们为蓝国冲锋陷阵的,当然要选一个远离前线但又足够重要的岗位。   警卫员队伍全部打乱重组, 好在教授们身边的警卫员都是清白的, 已经回了自己的岗位。   就是沈明烛的警卫员还没选拔出来,暂时还是由沈允衡代任。   此时此刻,沈明烛躲在沈允衡身后不敢说话。   他左一个“都行都行”, 右一个“也可以我没意见”, 为这场争论起到了一个火上浇油的作用。   正当两位教授开始新一轮的辩论赛的时候, 顾怀来找沈明烛。   顾怀看到两位教授针锋相对也迷茫了一下,但他很快就当做没看见。   都是自家国宝,帮哪个都说不过去,水端不平的情况下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端水。   他径直从旁边绕了过去,对沈明烛道:“明烛,明天营养液的新闻发布会,会公开你是它的研发者,你愿意出面接受采访吗?”   黎砚青:“???”   白行简:嘻嘻。   黎砚青垮下脸:“首长, 这是不是太危险了?就算哈迪斯不足为惧,但现在整个国际都盯着这件事,哈迪斯身后还有A国蠢蠢欲动。”   赛得里及早撤离是对的,杨越被捕之后,没多久蓝国就找到了他们的总部。   仓促之下撤离难免不能面面俱到,为了不暴露新的窝点,他们并没将这件事向组织所有成员公开。   直到军队包围了宏发集团,他们也只以为是组织不慎暴露,半点没有怀疑自己已经被放弃。   哈迪斯如今实力大损,只有少数几个高层狼狈逃生,已然造不成威胁。但谁都知道,他们能在蓝国兴风作浪,全是因为背后站了一个野心勃勃的A国。   顾怀笑道:“只有终日做贼,没有终日防贼的道理,倘若A国一有个什么动静,我们就要大惊小怪,岂非太看得起他们?”   “首长?”黎砚青困惑。   这就很不像首长能讲出来的话,他一向更有大局观,比其他人更能沉得住气。   顾怀笑而不答,他看向沈明烛,问回之前的问题:“明烛,你愿意接受采访吗?”   “我吗?”沈明烛慢吞吞:“可是,我要说什么呢?”   顾怀道:“不会有人问让你为难的问题,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沈明烛想了想,迟疑地点了一下头:“好的,我都可以。”   眼看他们俩已经快达成共识,黎砚青更着急了:“首长!”   顾怀抬起手腕看了一眼光脑,“时间差不多了。”   他神神秘秘:“教授,很快你就知道了。”   *   第二天一大早,国际上出了个大新闻。   A国与蓝国在边境上发生了冲突,A国损失了两辆战车,一辆战机,百余军人负伤,十三人身亡。   而蓝国毫发无损,全身而退。   这消息一经出现就在国际上引起了轩然大波,蓝国和A国关系不好大家都知道,但问题是,这两个国家可并不毗邻。   他们能在A国边境上发生冲突,说明是蓝国追过去打的。   当下所有人都不由得好奇,A国是做了什么事,把蓝国气成这样?   最近没发生什么大事啊,虽然某小国和某小国又开始打战,但毕竟小国而已,就算被灭了,国际上依然能道一声“风平浪静”。   世界总是这样残酷的——只要不是那几个大国的事,全都是小事。   而且,更重要的是,A国也输得太惨了吧?   其实这点伤亡算不上惨重,可偏偏蓝国未损一兵一卒,就感觉A国这次才这点损失不是因为他们实力强悍,而是蓝国大发慈悲高抬贵手。   奇怪了,这两个国家什么时候实力相差了这么多?   A国也很快发表声明,强烈谴责蓝国越境行为,称此举严重侵犯了A国领土主权,违反国家法基本原则。   接着便是些“自由民主”、“要和平不要战争”、“合作共赢”之类的难懂的话,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国际上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或许A国也觉得丢脸,继这之后,很快又发表了一条声明,表示他们有理由怀疑蓝国在私下研制新型威胁性武器,此举将会对全球人类未来构成巨大的潜在危害。   A国呼吁国际社会对此高度重视,要求蓝国立即停止一切不法行为,接受国际核查,以维护国际秩序与世界和平。   所有人:“……”   哦豁,原来A国输得这么惨,是因为蓝国发明了一种新武器啊。   只是蓝国这次发难来得突然,各国没来得及派遣记者,自家的卫星系统又比不过A国。没有战场视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一时间抓耳挠腮,难受极了。   A国也不想说话。   他们能说什么?他们能说这次蓝国没有任何人伤亡,是因为他们压根就没来人吗?   能说蓝国就派出了一个机器人,在他们A国的地盘上,把他们镇守边境的军人打得落花流水,然后潇洒离场,而他们的武器连机器人身上的一块漆都没蹭下来吗?   他们丢不起这个人!   对于其他国家明里暗里向他们打听经过的行为,A国一律全都驳回。   他们是有病才会把自己挨揍的视频传得满世界都是。   谢邀,暂时还不想社死。   蓝国没人在乎A国这两条声明,民间开心得很,热闹的像是过年,毕竟他们想打A国已经很久了,年年顾怀都能收到好几封请战书。   只有沈明烛指着他的机器人一脸无辜:“这会对人类未来产生危害吗?”   “不会。”顾怀揉了揉他的头:“科技只是手段,是正是邪,得看人类怎么用它。”   沈明烛松了一口气:“我就说,这只是一个全能保姆机器人而已,哪里就这么严重。”   顾怀:“……”   沈允衡:“……”   沈敬安咽了口唾沫,艰难道:“明烛,你管这叫……保姆机器人?”   你们搞科研的都这么凶残吗?   身为蓝国元帅,沈敬安全程参与了这次边境冲突事件,他是知道这机器人在战场上是怎么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   沈明烛一本正经:“是全能保姆机器人。”   他学着光脑上弹出来的小广告,积极推销:“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照顾得了三餐起居,保护得了人身安全,明烛牌全能保姆机器人,你值得拥有。”   黎砚青:“……”   白行简:“……”   这孩子知识都学杂了。   黎砚青一脸幽怨:“怪不得首长这么信誓旦旦,原来是多了一个大杀器。明烛前些天一直待在实验室里,就是在研究这个吗?”   沈明烛纠正:“不是杀器,是保姆机器人。”   黎砚青:“啊对对对。”   不止是研究院,全国各地都在谈起这场边境冲突,说起时俱都眉飞色舞。   就在这样热火朝天的气氛中,傍晚,营养液的新闻发布会如约开始。   【我国最近发展有点快啊,那个威胁人类未来的神秘武器就不提了,还有这个营养液,感觉都不是现在时代能有的东西。】   【这么大好的日子,我提议放七天假庆祝庆祝!】   【赞成,主要不是想放假,就是想多点时间关心国家大事,外加嘲笑A国。】   大家不是对营养液不感兴趣,是对发布会上现在说的内容不感兴趣。   营养液的效用、功能大多数人已经亲身体验过了,背后的象征意义、对未来的影响也多的是老师专家分析过了。   这个发布会讲的还不如人家讲座上来得精彩。   【有没有人理理A国啊?他们可是专门把谴责声明翻译成了中文诶。】   【讲个笑话,A国:爱好和平。】   【原来A国也会好好说话啊,我还以为他们只会说鸟语。】   【这不是打输了嘛,说明平时还是打得太少。】   发布会是全网直播,好在主持人十分专业,看着屏幕上一连串划过去的弹幕眼神都没变一下,依然沉着冷静。   他低头看了一眼发言稿,直到这时脸色才有了些微的动容。   “营养液研发者是国家研究院的沈明烛同志,明烛同志今年十五岁,一个月前加入国家研究院,这是他第一个发明成果,但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后面便是一些官方客气的场面话了。   他说起来平铺直叙,然而屏幕前的观众却做不到这么冷静。   【夺少?十五岁?】   【十五岁?】   【十五岁!!!】   【你说九十五岁我都能接受,但是,十五岁?!】   一个连上大学都嫌早的年纪?   一个未成年?   弹幕突然成倍增加,将屏幕挤得密密麻麻,主持人瞥了一眼连忙别开视线,只觉得这一幕虽然无声,但眼睛还是有种被吵到的感觉。 第100章   观众们久久不能平静。   要知道这全场发布会下来, 他们最关注的就是背后的研发者是谁,毕竟其他内容他们也都知道得差不多了。   当然,这样一个跨时代的发明定然不会是一人之功, 但就算是一个团队,也该有个主导的人吧?或者就把那份长长的名单念一遍,反正他们有的是时间。   但主持人确确实实只说了一个名字,后面甚至没有加“团队”两个字。   这种发明由一个人完成已经是件足够让人惊讶的事,结果这个人还只有十五岁?   【妖孽啊!让不让人活了啊!】   【而且人家才进研究院一个月,我要没记错的话营养液出现也有一个月了。祖国妈妈你老实告诉我, 究竟是他一进研究院就拿出这个发明,还是你们看到人家发明了才收他进研究院的。】   【天才的事你少问。】   想也知道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也就是说, 这位横空出世的沈明烛,是在没有国家帮助的情况下, 独自研发出营养液的。   难怪没有团队, 不是不能配,是人家确实不需要。   屏幕前的观众像生吞了一筐柠檬,酸得面目全非。   沈期愣了好久。   沈明烛、十五岁……   会是巧合吗?   沈明烛年纪小, 成果不多, 除营养液外其他都属还没对外公开, 主持人能介绍得不多。   原本还可以介绍一下沈明烛的家庭、经历之类的,但沈明烛的过往……如果可以的话,顾怀等人只希望这辈子都不要有人提起。   好像这样就能抹去,就能装作不存在一样。   “除了营养液,明烛同志目前还有几项发明成果,暂时不方便透露,其中一项或许在不久之后也会面向全国推广,相关资讯还请关注官方通知。”   【几项?几项!】   【别告诉我这就结束了, 你说什么了你就结束!明烛同志到底是什么人啊?我现在在床上扭动得像条蛆,求求你告诉我吧。】   【好不真实,营养液出现得莫名其妙,这天才也出现得莫名其妙的。】   【兄弟姐妹们,我看到官方通知了,等一下有沈明烛的专访诶。】   【什么?我必看!】   一群人又乌乌泱泱挤到采访频道。   当今时代,技术上的足够成熟与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追求,使得新闻、采访类型的节目几乎都是采取直播的形式,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领导们是不放心沈明烛离开研究院的,所以只能让记者进来采访。   研究院里每走几步就有一处国家机密,虽然采访地点放在教授们居住的小院,但还是有暴露的危险,也不知为何他们这时就不担心了。   沈明烛乖巧地坐在房间里等待。   记者和工作人员经过三班四哨翻来覆去的检查,被人带到采访地点,刚一进门,就看到了坐得端端正正的沈明烛。   唇红齿白,面如皎月,翩翩少年郎。   少年微微而笑:“你们好。”   没有一点少年天骄的傲气,温和从容得很。   记者受宠若惊:“沈先生您好,我们是来采访您的记者。”   沈明烛点了点头:“我知道,顾首长跟我说过。”   他提起首长时语气神情并未变化,随意得像是提起自家疼爱他的长辈,熟稔而又带了几分亲昵,一看便知他们关系匪浅。   由此便可窥见沈明烛待遇的一角,但谁都知道他值得。   以他的才华,被人多珍重地对待都不能算过分。   就连弹幕都“稳重”许多,大概是知道这人虽然很好看但并不是混娱乐圈的,他们连【帅哥】都不敢打。   总觉得这样就不够尊重了,有点轻浮的感觉。   所以他们只在感叹沈明烛年纪小。   他看上去实在太小了,别说十五岁,就算说是十二、三岁估计也有人信。   记者被交代过,知道哪些问题不能问。   虽然很奇怪这位沈先生不能问的事情怎么这么多,连家庭情况、过去的就学经历都不能透露。   但她也不敢好奇,中规中矩地开始采访:“沈先生,作为营养液的研发者,是什么契机促使你开始这项成果的研究?”   沈明烛想了想,如实道:“因为当时吃不起饭了。”   记者震惊,一时都忘了沈明烛的过往不能提,“您当时是遭遇了什么困难的事吗?”   【???】   【大神家庭情况不好吗?妈呀,现代社会还有吃不起饭的家庭?】   【脱贫攻坚小组汗流浃背了吧(狗头.jpg】   蓝国已经打败了饥荒太久,在新社会中成长起来的国民对饥饿唯一的印象或许只有运动后对美食的渴望。   他们不知道,那远远算不上饥饿。   只有在自己的办公室内看这场直播的顾怀、沈敬安等人知道沈明烛说的半点不掺假,少年在当时确实已经走至末路。   他与他的生命就悬在一根细细的钢丝上,底下是万丈深渊,走过去危险,停在半途也危险,连颤抖都危险。   沈明烛眨了眨眼,一本正经:“算不上困难,一点小事。后来很快就遇到了天使投资人,有钱之后我觉得不能坐吃山空,在我一个朋友的提议下决定制作营养液。”   也在看这场直播的哈迪斯接应者:“……”   你才投资人!你全家都是投资人!   记者察觉到这里面有故事,顿时振奋起来:“也就是说最初是您的朋友给您带来的灵感?方便讲一下这段故事吗?”   沈明烛“啊”了一声,“他让我去看星际背景的科幻小说。”   记者:“???”   记者等了许久没等到下文,小心翼翼问:“没了?”   “对啊。”沈明烛困惑:“小说里有写营养液,我觉得很有用,然后就去做了,还需要什么流程吗?”   记者:“……”   记者干笑一声,忙低头翻阅事先准备好的问题,试图从中寻找一个合适的话题来解救此时尴尬的自己。   记者问:“沈先生,听说您是国家研究院年纪最小的成员,大家都很好奇您是怎么能在这么年轻的情况下完成这样颠覆时代的发明,方便给我们讲讲您的学习方法吗?”   “嗯……”沈明烛陷入诡异的沉默。   记者疑惑:“沈先生?”   沈明烛一脸深沉:“我在思考。”   【他说他想烧烤。】   【他说他想烤冬枣。】   【别问了别问了,自取其辱啊,我就不该点进这个直播!】   【虽然大神一句话都没说,但我听懂了。】   【谁好奇了?没有人好奇!没有人!】   【大神(疑惑):学习还需要方法?   我(震惊):学习还需要方法?!】   【记者先生这就是你的不懂事了,你难道以为大神说了我们就能学得会吗?】   记者很快也反应了过来,这个问题对沈明烛这种天才来说大概是有些为难了,他顿了顿,又低头翻起来本子。   “营养液一经现世就引起了巨大反响,许多人都认为这是新时代开启的标志,不知道沈先生接下来在科研方面还有什么样的规划?”记者快速念完,期待地看向沈明烛。   ——这个问题总能答了吧。   沈明烛点头,认真道:“已经有想法了,接下来想做机甲。”   “机、机甲?”记者瞪大了眼睛,“该不会也是星际小说里写的那种机甲吧?会变形、可以由人驾驶,战斗力极强的那种?”   “对啊。”沈明烛疑惑:“不然还有哪种机甲?”   是那种在星际小说里都珍贵稀少的大杀器?   是强悍无比、一发炮弹可以轻易摧毁一架星舰、在宇宙中来去自如的致胜法宝?   是无往而不利、连小说里一向被设定成强大反派的虫族都难以奈何的人类科技巅峰?   是那种很酷炫的变形金刚?   记者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他隐约觉得沈明烛可以创造奇迹,就像他本身就已经代表了奇迹一样。   可又不敢报以太大期待,生怕会换来失望。   记者强行将扬起的嘴角压下,然而雀跃和期待像是要从眼神里跳出来:“这、这是不是太夸张了?会很困难吧?”   “还好?”沈明烛仔细评估了一下难度:“问题不大,我前几天在安装机器人的时候做过实验了,其实只需要运用高度集成的生物机械融合技术,基于高分子……”   他侃侃而谈,转眼就念出了一长串复杂的专业术语,甚至直播设备装载的智能识别系统都出现了错误,生成出来的字幕全是乱码。   记者目瞪口呆,他咽了口唾沫:“先生……”   房间的门被轻轻敲响,沈允衡在门口喊了一声:“明烛。”   门其实没关,自杨越事件过后,他们就不放心沈明烛和任何人同处一室,这次敲门更像是提醒他们有人到来。   沈明烛顿了顿,先是有些疑惑,两秒后便恍然大悟,歉然道:“抱歉,这个是不是不能说?”   用黎砚青的话来说,这是核心技术、国家机密来着。   沈明烛从前没有机密不机密的意识,在他眼里,只要是有用的、好的知识,没有什么不能分享的。   但他忽然意识到这样不对,他身后还有一个国家,他并非单打独斗。   科学不分国界,但科学家有自己的立场。   沈允衡摇了摇头,轻声道“不用道歉,明烛,你永远不需要道歉。是我们要谢谢你。”   谢谢你在经历过我们的失职后,还愿意跋山涉水地回家。 第101章   记者眼看沈明烛打算利用这场直播给全世界来一场线上教学, 也吓得不轻。   沈明烛这人,分明聪明得一塌糊涂,但在某些方面又意外单纯如同白纸, 好似他的过往从来不曾有过人心险恶,不曾经历过人心算计与打压。   但好奇归好奇,这是属于不能问的范畴,记者见有人来打断,赶紧开始最后一个任务。   记者问:“沈先生,听闻不久之后还将推出一项研究成果, 可以给我们介绍一下吗?”   沈明烛眨了眨眼:“哪一个?”   沈允衡默默接过话题:“接下来将推出防护系统,是一项可以装载在光脑上的程序, 遇到危险会自动触发,可防撞击、70米以内高坠、溺水、火灾……”   他顿了顿, 还是补上了两个字:“子弹。”   沈明烛这场直播热度高, 领导们想借此机会给防护系统打个广告,最好能吸引所有人在系统推出之后积极购买与装备。   营养液领导们无所谓大众是否热情,买与不买对他们影响都差不多。   营养液价格足够低廉, 近乎成本价, 领导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用其来创收。   但防护系统不一样, 这是关键时刻可以保命的东西,领导们巴不得所有国民人手一份。   沈允衡道:“防护系统需要携带身份证件线下购买,提供免费安装零件及程序服务,一个身份证件仅允许购买一次,不慎损毁可终生免费维修。”   弹幕数瞬间飘过一长串:   【贵吗?什么时候可以购买?】   【每个城市都有线下购买点位吗?】   【感觉自己很快就能变成不死鸟了。】   【我要是去蹦极会不会自动打开?】   沈允衡不是专业的,解答不了相关疑问,他自顾自接着道:“预计发布时间下个月,届时还会有专门的发布会为大家介绍用法和注意事项, 还请关注官方账号通知。”   记者心里也很激动,但他是专业的记者,有自己的职业素养,因而还是将话题拉回本次采访的主人公。   记者问:“沈先生,这个防护系统也是出自您之手吗,请问您为什么会想到做这么一个系统?”   沈明烛“哦”了一声:“不全是,自动触发功能是教授们做的,我原本的开启方式是人为主动来着,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改成自动模式。”   他看向沈允衡,好奇问:“为什么呀,大哥?”   记者也好奇地等待回答。   沈允衡面无表情:“因为明烛之前遭遇一次暗杀,被人用刀架着当人质,还硬是不肯打开防护系统,事后问起,他说是怕歹徒逃离——他说这话的时候,脖子上还被人划了一道。”   沈明烛:“……”   记者这下是真没忍住,从椅子上跳起来:“啊?”   他看向沈明烛,有心想说些什么,然而或许是太过急切,他像是忽然忘了该怎么说话。   记者嘴唇几次开合,最终只化为一声更大声的:“啊!”   沈明烛往椅子里缩了缩,有些委屈:“以后不会了嘛,都过去很久了,你们好记仇,都在念叨我。老师念叨我,你也念叨我……”   沈允衡拿他没有办法,霎时间心软得一塌糊涂,他叹了口气:“这种事情,还是不要有以后吧。”   *   直播结束了,但它引起的讨论还在不断发酵,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打开光脑,不论哪个程序或是软件,里面铺天盖地全是“沈明烛”三个字。   【他真的……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胆子也太大了吧?在脖子上被划了一刀,那可是人体最脆弱的地方之一了,会死人的!】   【十五岁,正是中二的年纪。】   【又念叨又念叨,大神老师念叨他,大哥念叨他,你们也念叨他!(狗头.jpg】   【没有人觉得沈明烛很神秘吗?像隐世宗门派出来护佑苍生的大弟子,惊才绝艳,又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   【对对对,我也有这种感觉!他面对什么看起来都很稀松平常,感觉营养液是他随手拿出来的。外面都传疯了,国外一管炒到天价,只有他觉得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发明。】   【?什么隐世宗门不修仙研究科学?】   【虽然这么说可能有点不尊重如果有冒犯我先道歉……我真的觉得他好乖啊,一看就是性格很好的那种人。】   【同感。我今年学校的大考拿了全班第一,这几天在家里已经称王称霸,大神有这么多伟大的成果,他居然还能这么平易近人,甚至有些谦和过头了。】   【所以他才华这么出众,我压根嫉妒不起来。沈明烛就是会让人感觉,他的人品配得上他的天赋。】   【然而这位大神一个月前还吃不起饭,这波,美强惨剧本。】   【楼上你这么一说……所以有人知道沈明烛的身世吗?】   【而且所有的报道全都没提,采访的时候记者也没问,有种讳莫如深的感觉,有点害怕了,大神不会真有个很糟糕的童年吧?】   【不好说,大神确实不太像在正常家庭里长大的孩子,他有点过于不怕死了,简直就像对生命没有留恋一样。但他的教养又很好,像是经受过很好的教育。搞不懂,太矛盾了。】   【有啥好瞎猜的?就不能是国家保护重要人员,所以故意隐藏了他的经历吗?】   【所以没有人关心机甲吗?】   【他长得有点像我一个同学,而且我同学也叫沈明烛……】   这条评论很快被每一秒不断增加的评论压了下去,所有人匆匆扫过,只以为又一种新型搞抽象的方式,并不过多在意。   玩归玩闹归闹,要真以为这样就能和沈明烛搭上关系,那可真是异想天开。   少年一经崭露头角,便是天下闻名。   网友们很快又热火朝天地投入到对机甲的讨论中去,所有人都默认机甲一定能发明成功,毕竟沈明烛已经胸有成竹地要给他们上教学课了。   自古以来民间口口相传一句金玉良言——真理在大炮射程范围之内。   机甲就等同于星际时代的真理。   最重要的是,它真的很酷啊!   人类对这种战斗力强且会变身的机器人的喜爱,从层出不穷的小说、电影作品中就可见一斑。   它虽然在直播里只出现在沈明烛说漏嘴的两三句,但仅凭这寥寥数语,已经成了当之无愧的热点,是所有人口中的必聊话题,热度甚至还要高过防护系统。   如果防护系统有意识,它一定会觉得无语。   这场直播已经结束,热度依然居高不下,无数人重复着回放——看完——再回放的过程,恨不得把每一帧都用放大镜仔仔细细看过去。   于是自然有人注意到记者向沈明烛询问科研成果时,那人脱口而出的“哪一个”。   这说明——不止一个。   于是进而有人联想到,就在今天,除了营养液的新闻发布会和沈明烛的直播采访,其实还发生了一件大事。   ——我英明神武的祖国母亲终于忍无可忍,上门把A国揍了一顿。   据A国所说,手段极其残忍,甚至用到了一种新型攻击型武器,会威胁人类未来的那种。   就是说,这东西有没有可能,也是出自沈明烛之手?   毕竟“我前几天在安装机器人的时候……”,说明他还做过一款机器人!   感觉就算不是机甲,应该也差不多了吧?   窥屏的A国:“……”   这分析……Fuck!打我的真是个机器人!   A国当即用内部联络加密通道把赛得里骂了一顿,骂得他狗血淋头。   这是这个通道自被搭建以来,单次使用时长最久的一次,也是脏话含量最高的一次。   好似这次的目的与任务无关,纯粹只是为了辱骂。   “该死,我每年给你这么多金钱,武器也紧着你们用,你就是这么回报我们的?赛得里,老子真想爆了你的头!”   这话可不是开玩笑,阿瑞斯芯片是A国私下研究的对人类有威胁的武器,被他们悄悄送到了哈迪斯。   作为这样一个危险组织的掌控人,知道这么多A国见不得光的事,所以这样的芯片,赛得里脑子里也有一块。   赛得里谄媚极了,“长官,你再给我一次机会,那沈明烛我认识的。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十二年前在您的英明指示下,哈迪斯曾绑架了蓝国沈敬安的儿子,就是沈明烛。当时顺手,我给他也植入了阿瑞斯芯片,所以他其实是我们的人啊!”   “狗屎!”A国破口大骂:“营养液莫名其妙出现的时候,老子就给过你机会了,那时候你怎么跟老子保证的?你说你会把原理配方偷回来,还会杀了那研发者,现在机甲都出来了,你的保证呢?”   A国越说越气,咬牙切齿道:“你的保证,就是让我们好不容易安插在军部的人全数暴露,百年努力,毁于一旦。”   赛得里连声保证:“长官,我这次真有把握,我已经联系上沈明烛了,他也很希望回到组织,只不过行动被蓝国限制。而且我们还有一颗棋子的,陆承义当年送走的那个孩子和沈明烛关系很密切。我保证!这次我真的能保证!”   “你最好是。赛得里,十二年前你办的事很合我们心意,希望你能一直这么让我们满意下去,这次情报失误致使A国边境被攻击的事情,再发生一次,你就去陪葬吧!”   赛得里赔笑着应:“是是是,长官放心。”   通话结束之后,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越想越气。   于是他把下属叫来骂了一顿。   如此层层下去,沈明烛的光脑收到了一条通话请求。   ——虚拟IP。 第102章   沈明烛正和顾怀、沈敬安、黎砚青白行简等领导教授们聊天。   领导们事先也不知道沈明烛居然已经暗暗做好了研发机甲的准备, 假如他们知道的话,他们激动的心情不会比广大网友少。   一群人正欢快地说着话,沈明烛的光脑忽然响了起来。   白行简伸长了脑袋:“明烛, 是谁啊?”   沈明烛低头看了一眼,慢吞吞道:“应该是哈迪斯吧。”   众人齐齐一怔,反应过来后即使是平素最温和最能掩饰情绪的顾怀神情都飞快闪过几分怒与恨。   他们倒是没想到哈迪斯还会再联系沈明烛。   他们以为这么长时间来沈明烛的不配合、以及这一场直播,足够让哈迪斯知道那所谓的芯片对沈明烛毫无用处。   陈良翰轻“咦”了一声,不明觉厉:“他们联系你做什么?”   “不知道。”沈明烛按下接通,“我问问。”   他动作太突然, 其他人阻止不及,神色顿时化为无奈。   “沈明烛!你个该死的贱人!”   谁也没想到刚接通就是一句骂声, 且用词如此不堪。   沈允衡猛地咬了咬牙,发出“嘎嘣”一道声响, 双手握紧攥拳, 死死抑制着想杀人的冲动。   他太过用力,以至于牙根都有些酸疼,手臂也带着轻微的颤抖, 可他丝毫没有顾及。   要忍住, 不能给明烛添麻烦……   “长官, ”沈明烛语气温吞:“你最好小声点。”   要不然他怕他大哥忍不住,连老师一介文人都有点想杀人了。   接应者愣了一下,语气瞬间弱了下来,小声问:“你被监听了?”   没等沈明烛回答,他又立即猖狂起来:“你不是很厉害吗?我劝你最好想个办法,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要是被蓝国发现你私下和我们有来往,你也讨不了好。”   沈明烛:“?是吗?”   沈明烛面前就是蓝国最大的领导, 他看了顾怀一眼,顾怀察觉到他的目光,本能先于理智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沈明烛收回目光,诚恳地回:“我觉得不会。”   接应者以为他的意思是不会被发现,于是放心地继续摆出盛气凌人的架势,质问道:“你做出了机甲为什么没有联系我们?你知不知道,这个机甲对A国造成了多大的损失?需要我再次提醒一下你的立场吗!”   “那不是机甲,我还没做出来。”沈明烛一贯的好脾气,仿佛永远不会生气,“为什么做出机甲要联系你们?”   他不紧不慢,语气温吞:“机甲是不会用到你们身上的。”   接应者语气略微缓和,他冷哼一声:“算你识相。”   沈明烛很真诚:“对付你们的话,保姆机器人就够了,所以你们为什么要关心机甲?”   自直播中说出“机甲”两个字后,全世界都在关注,哈迪斯也不例外。   ——但这是你们该关注的吗?   接应者愣了一下。   沈明烛虽然没有直说,但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在说哈迪斯不配,而且保姆机器人?看不起谁呢!   接应者第一次遭受这样毫不文辞含蓄的羞辱,还是来自组织里他素来看不起的沈明烛,这让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然而他很快破口大骂,带着被刺中了的羞恼:“你他妈什么意思?”   沈明烛正要说话,沈敬安伸手盖在他光脑上以示阻拦。   见沈明烛疑惑地看了过来,沈敬安指了指自己,眼神期待,像是在问:“可以吗?”   沈明烛:“?”   他迟钝地点了点头。   沈敬安笑了笑,他收回手,挤到沈明烛身边,打开变声器,“长官。”   他发出沈明烛的声音,慢吞吞地说:“你不要这么容易激动,话糙理不糙,从另一个角度来想,你们这么差劲,未必不是一个好处。”   沈明烛:“……?”   虽然但是,他说话有这么欠揍吗?   但接应者没听出什么不对,可见相似度挺高。   他气急败坏:“什么你们,你别忘了,你跟我们才是一伙的!该死,那些人研制阿瑞斯的时候就该设计一种惩罚机制,免得你总弄不清自己的立场。”   沈敬安问:“我怎么就分不清立场了?难道你们每一次联系我,我没有响应吗?而且今天的采访里沈允衡说了,杨越拿我当人质的时候,我可是不闪不避还没有反抗。”   接应者:“……”   糟糕,无法反驳。   感受到其他人目光的沈明烛:“……”   又要念叨我了是吧!   沈明烛带着几分怨念幽幽看向沈敬安,说哈迪斯就说哈迪斯,扯他做什么?   接应者轻咳一声:“算你识相。”   沈敬安不置可否,直入主题问道:“长官上次说已经上报了组织会救我出去,不知组织现在有计划了吗?”   “当然。”接应者胸有成竹,高深莫测道:“你先找机会从研究院出去。”   沈敬安慢吞吞地“啊”了一声,故作为难:“出去?可是蓝国把我看得很严……”   接应者语气不耐:“你是沈敬安的儿子,他对你应该还是有几分感情的,你去求他,让他带你回沈家。”   沈敬安挑了挑眉,“然后呢?”   “然后自会有人联系你。”   “谁?”   接应者不答,他停顿了片刻,似笑非笑:“你对组织机密很关心?少打听,该你知道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的。”   通话被挂断,几人面面相觑。   良久,白行简出言打断了寂静,“这个哈迪斯的,怎么……听起来不太聪明?”   “大抵是还有侥幸心理吧。”顾怀啼笑皆非:“毕竟,他们也希望明烛是他们的人,这是他们唯一的出路了。”   哈迪斯上有A国苦苦相逼,上上有蓝国虎视眈眈,眼看已至穷途末路,如今唯有沈明烛坚定地站在他们这边,或许还能有一条生路。   哈迪斯如此,A国也如此。   大国之间的斗争从未修止,有些不见硝烟,但残酷程度并不少一分。有些时候,一旦弱了一点,也许就再也没机会赶上了。   所以A国面对突然间异军突起的蓝国,可想而知他们会有多惶恐,要在国际上继续掌握话语权,他们必须也要有这样一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   ……可既然难得,又岂是他们随随便便就能有的。   抢不过来就毁灭,大家都没有,如此才算公平。   当然,能抢过来更好,我有你没有,岂非大快人心?   别的不说,那机甲他们也很想要。   “那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沈明烛不想再聊这个话题,感觉对他很危险,他想了想:“我配合离开研究院,回沈家一趟?”   “不行!”沈允衡坚决反对:“这不是拿你当诱饵吗?我不同意。”   “首长也说了,他们是想得到我,不是想杀我,我这次出去没危险,就是看看让他们这么有底气的原因是什么。”沈明烛眨了眨眼,还是忍不住补充了一句:“而且我真的有自保的能力,我保证!”   几人没理他。   顾怀若有所思:“按理而言,即便明烛真的顺利离开研究院,我们也会派人保护,绝非是什么人都能见到他的。”   如此天骄,就是一只蚊子都不会有机会靠近。   所以哈迪斯安排的人身份一定足够特别,否则连见沈明烛的资格都没有。   陈良翰悚然一惊:“高层还有间谍?我们没有排查干净?”   这话一出,众人神色不由得有些凝重。   沈明烛举手:“好奇的话,不如我出去……”   黎砚青揉了揉他的头发以作打断,像是随手安抚身旁闹腾的小孩儿,让他安静不要打扰大人讨论正事。   沈明烛:“……”   沈明烛忽然想起方才接应者说的话,他灵机一动,看向沈敬安,露出些微委屈神色:“父亲,想家。”   沈敬安浑身肉眼可见地颤了一下。   他突然站直,朝顾怀行了一个板正的军礼,铿锵有力:“首长,我会保护好明烛!”   他激动极了,满眼狂热,显然人在冲动的时候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顾怀:“……”   顾怀无奈,他看向一脸得意的沈明烛:“真想出去?”   沈明烛点头:“想。”   “那就去吧。”顾怀应允,叮嘱道:“光脑不要摘下来,身边多带些人。”   黎砚青不放心:“首长……”   “总不能关明烛一辈子。”   沈明烛心满意足地告辞回了实验室,给他现在手头上的工作做一个简单收尾。   他离开之后,沈敬安才缓慢恢复了神智,面色惭惭:“那个,对不住,我没忍住。”   白行简翻了个白眼,抱怨道:“你也太没有底线了,明烛还没开始求,他才说了两个字。”   “他当时的表情……谁能忍得住?”沈敬安不服气:“别光说我,你们怎么也同意了?”   黎砚青一指顾怀:“这得问首长,首长最稳不住。”   他有几分幽怨:“就是因为你们一直纵容,明烛才总是不学好,老喜欢以身涉险。”   顾怀无奈:“是是,责任在我。”   他轻轻叹了口气:“明烛难得说他想做一件事,”   沈明烛很少表露自己的倾向爱好。   他们知道这人温和纯良,知道他心怀大义坦率正直,所以沈明烛做的很多事,都是因为他觉得是件好事。   少年自有一套行事标准,觉得有利他人就去做了,觉得正确的事情就该义不容辞,可他的人生不该只有这些。   他喜欢什么?   会不会也像大多数少年一样向往淋漓一场无意义的大雨?   是不是也憧憬无拘无束的自由和漫无边际的远方?   从前几多坎坷煎熬,无人在意他的喜好。   少年也习惯了用命当筹码去拼去搏,于是至今没学会爱自己。   可往后余生,他们希望他事事如愿。 第103章   直播已经结束了有一段时间, 网络上最狂热的时候也已经过去。   沈期仍不知疲倦刷着评论区各种关于沈明烛身份的猜测,即使类似的言论他这两天已经看了无数句。   他沉默地一次次打开直播回放,把进度条拖动到沈允衡进门那一段。   听沈允衡担忧而又亲密地喊“明烛”, 然后沈明烛回应,唤他“大哥”。   并非是出于嫉妒或是不忿,沈期只是有些委屈。   他这段时间操心沈明烛的未来,担心他颠沛流离,担心他不参加考试被学校开除,为此他不惜冒着被沈敬安发现的危险悄悄联系沈明烛。   原是他自作多情。   沈明烛哪里需要他操心?那人春风得意, 是蓝国研究院自成立以来年纪最小也最出色的天才少年,被所有人捧在掌心。   沈明烛收到那两条陌生的提醒时恐怕也觉得可笑吧?是他成就了学校, 军大只要不傻,就巴不得在他的履历上署上自己的校名。   所以他当然可以任性地不去参加大考, 也不必担心被开除。   而沈允衡和沈敬安显然也早就知道这件事, 不然哪来那么熟稔的称呼?   什么时候开始的?三个月前吗?   根本没有什么犯下大错被赶出沈家,这三月以来种种不过是他们父子三人演的一场戏,而他是戏外唯一的观众。   ——他们不信他, 故意欺骗他、隐瞒他。   偏偏他这观众还愚蠢地动了真感情, 真心实意操心起戏中人的命运。   他怕沈敬安思念幼子, 怕沈允衡寝食难安,更怕沈明烛行差踏错误入歧途。他苦苦思索怎么能让三人和好,原来他们早就团圆和满,只是他不知道。   沈明烛这么聪明,他应该早就猜到那两条信息是他发的了吧?是不是也觉得他万分可笑?   沈期瘫靠在椅子上,抬手盖住眼睛,然而光脑忽然一阵振动。   是沈允衡的通话请求。   沈期垂眸,略略平复了一下心情, 才选择接通:“大哥。”   他尽量表现地若无其事。   沈允衡没发现他的不对劲,“小期,你这几天就别住校了,明烛会回家一段时间,我们一家人吃个饭。”   谁和谁是一家人呢?   沈期神色复杂,他顿了片刻,才轻声道:“我还是不回去了,我本来……”   他本来也不是沈家人,沈明烛本来就讨厌他。   沈允衡大抵也想起来沈明烛从前对沈期的排斥,忽然明白了沈期的顾虑,他说:“别多想,先前的事非出自明烛本意,有些误会,你以后会知道的。”   听上去就像是连解释都懒得找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沈期迟疑:“明烛真的不介意吗?”   “放心。”沈允衡说:“就是明烛主动提出的,你这次回来见到他就知道了,他很好相处的。”   沈期垂眸,半晌才应了一声:“好。”   *   沈明烛回沈家的队伍浩浩荡荡,身边跟了一队保护的人,但消息却很低调。   外界明里暗里打探他的消息,各大电视台一天接一天往研究院递申请,不知道沈明烛已经离开。   按理来说,沈明烛有防护系统,并且已经不知道更新换代了多少回,天底下再没人比他更安全。   但是领导和教授们已经深刻认识到了,没有危险的时候,沈明烛往往会给自己制造危险。   所以那一队人全都是来盯着他的。   沈明烛:“……”   不嘻嘻。   沈期到家的时候发现门口多了几个人站岗,连他要回自己家都得经过搜身扫描,于是他便知道,沈明烛应该已经回来了。   站岗的军人没在他身上发现危险武器,退后一步朝他敬了个礼:“抱歉,事关重大,不得不慎重。”   沈期摇了摇头,鞠躬回礼:“没关系,麻烦你们了。”   而后他在门口踟蹰片刻,到底还是鼓起勇气推开门。   沈明烛果然已经到了,他坐在沙发上捧着一杯奶茶吸溜,看起来很满意这个味道,眼神都透露出惬意。   大概这就是营养液至今没能替代一日三餐的原因。   沈允衡淡淡打了声招呼:“回来了,去洗个手吃饭吧。”   他仍是一副平静寡言的模样,可沈期与他相处多年,自然能分辨出他此刻已经算是难得的情绪外露。   ——他很开心。   沈期应了一声,“好的,大哥……”   他有些犹豫,小声地唤了一句:“明烛。”   沈明烛眨眨眼,朝他露出一个微笑,并非是从前那些掺着恶意与嘲弄的笑,这笑容不带分毫阴霾,是纯然的友好。   沈期受宠若惊。   沈明烛看向沈允衡,问道:“大哥,我大还是沈期大?我是该叫‘二哥’还是‘小弟’?”   “嗯……”沈允衡犹豫。   沈期是当年被楚今澜救下的孩子,醒来后没有记忆,又没有家人来认亲,因而还真不好确定对方的年纪。   沈敬安从楼上下来,正好听到这段对话。   他含笑道:“当初把小期带回来上户口的时候,带他去测过骨龄,应该是比你大一些的。”   “哦,二哥。”沈明烛瘪瘪嘴,没想到自己还是最小的。   年纪小就是不好,做什么都被管着,他要是今年七十比老师还大,看谁还敢让他写检讨。   沈期第一次得沈明烛如此和颜悦色,他有些慌张:“小、小弟。”   “二哥,你叫我‘明烛’好不好?”沈明烛叹气:“我不想一直被提醒自己就是个弟弟。”   沈敬安哑然失笑:“大家都希望自己能年轻一点,你倒好。”   沈期一时有些恍惚,今天的沈明烛与他记忆中相差太多。   沈明烛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一句称呼而已,哪里值得这人用上请求的语气?   “明烛……”沈期手足无措。   沈敬安叹了口气,“小期,你和明烛都是好孩子,有些事情涉及到国家机密,暂时不能告诉你,你以后会知道的。”   用的是和沈允衡一样的理由,连话术都相似。   沈期沉默下来,终究还是问出口:“三个月前,明烛离开沈家,也是国家机密吗?”   “什么?”沈敬安略略一思索便反应过来沈期是什么意思,他皱眉:“你怎么会这么想?”   他脸色冷冰冰的:“你觉得我们是在演戏?你觉得明烛一离开家就被接到国家研究院,我们故意瞒着你?”   “我……”沈期见沈敬安动怒,垂着头认错:“对不起父亲,我想岔了。”   “你确实该道歉。”沈敬安脸色铁青:“你看了采访直播吗?直播里有提到明烛是一个月前才到研究院的,你还记得吗?怎么,你觉得这也是在说谎,觉得明烛当时吃不起饭也是编造出来骗人的噱头?”   “沈期,苦难是不能拿来开玩笑的,你不仅看轻了我们,你也看轻了明烛!”   你根本不知道明烛这些年过得是什么日子,你不知道他那一十二年深陷敌营,连生死都为人掌控,被折磨被虐待,身不由己也生不如死。   你不知道他确确实实被赶出家门,他不肯助纣为虐,故而以身设局。   你不知道他一个人跋涉过荆棘遍野,生怕拖累别人,连伤口都藏得谨慎。   你什么都不知道,当然,这不是你的错,他们也什么都没发现。   是他们不够细心,他们眼看着沈明烛锦衣华服矜贵高傲,未曾发现华服下破碎的残衣和淋漓的鲜血。   可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又凭什么妄加猜测,认定这一切全是自导自演?   ——就算你心有疑惑,你也可以私下来问我,怎么可以当着明烛的面这么说?   明烛是会当真的啊……   明烛从来不会为自己争取,也不爱为自己解释,分明是为了保护沈家委屈自己装出一副小人模样,却还是会对自己苦苦相逼。   你如果怀疑他是为了谋取同情抑或是别的目的编造出那一番苦难,为此责怪他、质问他……他真的会怔愣片刻然后承认下来,冲你说“对不起”。   他就是这样,从来不把自己当回事。   “父亲,你不要这么凶。”沈明烛放下奶茶,从沙发上站起来把沈期护到身后,“二哥又不知道情况,有疑惑不是很正常吗?”   怎么就至于上升到拿苦难开玩笑的地步了?谁的苦难?他的?   他又不觉得自己有苦难。   沈明烛认认真真:“你给我发的讯息我看到了,谢谢你关心我。我不用去参加大考,被开除没关系的,我本来就是作弊才进的军大。”   他神色歉疚:“原本是想给你发个消息的,但是你把我拉黑了,这两次联系我用的又是一次性的虚拟IP,我回复不了。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看,他又开始道歉了。   好像他一个人能解决全天下的苦难,好像天底下有一个人过得不好都是因为他。   沈敬安总是接受不了他这一点,他把沈明烛拎过来:“是他用了一次性虚拟IP才让你回复不了,你道什么歉?又不是你的错!”   沈敬安人高马大,沈明烛是个营养不良的十五岁少年,轻而易举就被他拎到了半空。   沈明烛手脚扑腾了一下,见触碰不到地面,也就不再挣扎。   他慢吞吞:“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某人发了狠话,不让哥哥们跟我联系。”   某人本人沈敬安:“……”   他心虚地把沈明烛放到了地上。 第104章   沈明烛这段时间过得无所事事, 每天靠近他的人都很正常,无聊得他都忍不住打电话给哈迪斯催流程。   还来不来?不来他回研究院了。   哈迪斯:快了快了,真的快了。   接应者挂断通话去找赛得里请示:“老大, 还不行动吗?”   赛得里算了一下时间:“沈明烛出来也有几天了,沈敬安那群家伙的警惕心估计已经放得差不多了,去联系我们的棋子吧。”   最后一句是冲站在一旁的下属说的。   下属点点头,应了一声“是”。   沈明烛不知他们才打算开始行动,以为是自己老待在家哈迪斯没找到接近他的机会。   他问夏凌风:“最近外面有什么好玩的吗?”   夏凌风是少数几个知道他不在研究院的人,他原本想打申请去找明烛的, 一问才知他在沈家。   就是那个沈敬安沈元帅的沈家。   夏凌风这下是真的觉得有些惊悚了,他知道沈明烛手头拮据, 后来哪怕知道这人有个少尉大哥,也觉得对方家境恐怕不太如意, 结果沈明烛居然是沈敬安的亲儿子?   那沈明烛一个月前连饭都吃不起的日子算什么?算大少爷体验生活吗?   夏凌风有心想问, 忽然想起小时候听父母说讲过,那沈元帅的小儿子外出后走失,之后便一直没有消息。   有传言说是哈迪斯干的, 而那孩子已经死了, 证据是小孩儿失踪没多久京郊便一场爆炸, 国家重要科研人员楚今澜不幸丧生。   而楚今澜,是沈明烛的母亲。   夏凌风于是不敢轻易开口问,总觉这是一件讳莫如深的事情,好像提起都带着血泪。   夏凌风按下脑中纷杂思绪,想了想,“我学校下周放假,这周有个大型成果展,这算好玩的吗?”   “成果展?展示什么?”沈明烛好奇问。   “就很多啊。”夏凌风掰着手指头:“学设计的学长学姐展示自己的艺术作品、学计算机的展示自己的编程作品, 还有造机器人的、造车的、研究火箭发射的、研究水下呼吸的……不过对你来说应该不算什么。”   听起来很有趣。   沈明烛问:“我可以去看看吗?”   “啊?”夏凌风挠了挠头:“我们学校倒是不限制外人进入,不过你可以出去吗?”   沈明烛可是蓝国当之无愧的国宝,就该像大熊猫一样被保护起来。   “应该可以?”沈明烛不是很确定:“我问问。”   他也不挂断通话,微微提高了一点音量,连声喊道:“哥,大哥。”   沈允衡无奈:“怎么了?”   他一向寡言,跟在沈明烛身边之后,一天说的话比从前一周说的话都多。   沈明烛问:“凌风说他学校在办成果展,我想去看,可以吗?”   沈允衡从沙发上起身,“好,等我收拾一下。”   他得把武器带上,虽然明烛身边跟了许多人,又有防护系统,他也得做足准备。   沈明烛都没想到这么轻易,他神色难掩震惊:“大哥,你同意了?”   沈允衡不该为难地拒绝然后说些诸如“外面太危险了”、“你的安全最重要”之类的话吗?   难道他现在不重要了,他们不保护他了?   沈允衡不知沈明烛奇奇怪怪的想法,他“嗯”了一声,“你想去。”   只要你想,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   沈明烛茫然,他冥思苦想。   ——什么意思这是?   但沈允衡已经去换一身方便打架的衣服了,隔着光脑,夏凌风听到沈允衡的同意,已然兴奋起来:“真的呀?明烛你要来我们学校?我去校门口接你!”   挂断通话,沈明烛想了想,去找沈敬安报备。   他慢吞吞走到沈敬安书房门口,敲了敲门。   “进。”   沈敬安这几天陪着沈明烛住在家里,但这不代表他就不用干活了,反正现在的科技水平,居家办公也没问题。   他沉浸在工作中,听到敲门声随口回了一句,犹带着属于国家元帅的严肃与冷冽。   待他抬头,看见推门进来的沈明烛时,神情便肉眼可见地柔和下来,“是明烛啊,怎么了?”   沈明烛老老实实:“父亲,我想去南华大学。”   沈敬安一愣,“你想转学吗?父亲这就给校长打电话……”   沈明烛:“???”   “不是。”沈明烛摇头:“夏凌风说,南华大学今天有成果展,我想去看。”   沈敬安又是明显地一顿。   他神色几经变幻,显得纠结极了。   沈明烛暗自点了点头,没错,这种反应就对了,接下来就得靠他死缠烂打了……   然而沈明烛正要开口,就见沈敬安咬了咬牙道:“去吧,多带些人,玩得开心。”   他明明很不情愿,刚说完就满脸后悔,但到底还是没改口。   沈明烛张大了嘴巴:“啊?”   你们很不对劲。   沈敬安对沈明烛出去玩这件事是有阴影的,十二年前沈明烛出去玩,然后今澜就再没能看见他,而他一等,就等了十二年。   等回一段不敢深思的往事,等到一份浸着血的少年过往。   可是,可是……   沈敬安叹了口气,“我总不能困你一辈子。”   他声音温和:“你又不是囚犯,当然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永远自由。”   而那些不愿、不安、畏惧、恐慌,是他的问题,当然就让他自己承受,不该加诸于沈明烛肩头。   *   身为蓝国数一数二的顶尖学府,南华大学每年一次的成果展示都能吸引来无数外地的游客,堪称一大旅游节。   沈明烛戴了口罩,他身边明面上只跟了一个同样戴着口罩的沈允衡,实则暗处至少跟了二十个便衣,甚至有一些早就到了南华大学开始排查。   事实上口罩没什么用处,沈明烛遮住了半张脸,依然能收获不少目光。   他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谁都知道这样的眼不会出现在一张相貌一般的脸上。   不过本来戴口罩也只是为了不让大家认出而已。   见过沈明烛的人虽然寥寥,但这些日子大家可没少重复看那场直播回放。   但至多猜测这两个戴口罩的人是哪个小明星,倒也不敢往沈明烛身上去猜。   开玩笑,沈明烛怎么可能孤身两人如此平淡地走在人来人往的南华大学?不说清场,身边起码得跟个十几二十的保镖吧。   “明烛。”夏凌风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他们,他压低声音喊沈明烛的名字,开心道:“你们终于来了,我们进去吧。”   夏凌风接上他们两人入校参观,路过绘画区,三人被拦了下来。   在新时代成长起来的少年大方坦率。   “小弟弟,姐姐给你画一幅画好不好?”是一个女生,手上还拿着画笔,双手合十故作哀求:“不收钱,也不会耽误你们太久,我速写超快的。”   沈明烛疑惑:“为什么要给我画画?”   女生笑嘻嘻的:“因为你好看呀。”   沈明烛摸了摸脸上口罩,这也能看出好看吗?   他迟疑地点了点头。   身为南华大学美术系高材生,冯珂说很快就是很快,不过五分钟,她就递了一幅画出来:“送给你。”   这画并不能称得上栩栩如生,更侧意境。   寥寥几笔勾勒少年风流,金色暖阳透过枝繁叶茂的树影,照得少年也灿似骄阳。   “谢谢。”沈明烛收下,眉眼弯弯:“很好看,没有什么可以回礼的,不介意的话,我也给你画一副画?”   “你也会画画?”冯珂惊喜,连连点头:“好啊好啊。”   好看的人画画一定也好看,她就是这么有偏见。   夏凌风很是惊讶,沈明烛已经是个科研天才,现在居然还会画画?   他震惊下脱口而出:“明……”   夏凌风紧急把差点说出口的名字咽下,他心想好像也不奇怪,沈明烛本来就聪明,课余时间有个爱好,爱好钻研得足够出色,好像也不算什么。   冯珂把画笔和本子递过去,等待沈明烛大展身手。   沈明烛摇了摇头,礼貌问:“有毛笔吗?”   冯珂愣了一下,“有倒是有……”   不过现在倒是很少见到有人会水墨画,尤其还这么年轻。   她带沈明烛去她的展位上,豪迈挥手:“桌子上所有的工具,你随便用。”   她的展位被她布置得像是画室一角,零散却不显杂乱地摆了几幅她的画作,桌上铺陈了各式各样的笔与颜料。   看起来这些原料倒更像她要展示的内容。   或者,更准确地说,她要展示的不是她的作品,而是她与她的才华。   ——泼墨挥毫,行云写意,她的灵感用之不竭,几笔便成画。   怪傲的,夏凌风想,不愧是他学校的学姐!   沈明烛不觉得傲,他对这与众不同的展位似乎没有表露出疑惑,而是自然地拿起笔,在纸上画了一簇灼灼盛开的花。   他拿笔的姿势极为标准,像是自幼学书法,举手投足间好看得很。   说来奇怪,纸上分明只有黑白两色,但那花蓬勃盛开,莫名其妙就能让人感受到一股姹紫嫣红的生命力。   冯珂瞪大了眼睛:“你、你……”   她语气复杂,酸溜溜地说:“又是哪里跑出来的妖孽鬼才,你这一手水墨画,都能开派立宗了,不知你师承哪位大家?”   沈明烛谦虚:“只是略懂,送给你。”   “我就不跟你客气了。”冯珂迅速把画小心翼翼地收起来,她也没纠结沈明烛未答的问题,随口又找了一个话题:“对了,弟弟,有没有人说你长得很像沈明烛?”   沈明烛:“?”   夏凌风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被冷风呛到,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第105章   沈明烛不慌不忙, 彬彬有礼:“没有,你是第一个。”   冯珂想了想:“因为沈大神以前不出名吧?现在他家喻户晓,以后会有很多人这么说的。”   她话说的肯定, 夏凌风惊慌失措。   夏凌风心虚地看了一眼沈明烛的口罩,确认捂得很严实,他不死心地问:“哪里像?学姐,你看错了吧?”   冯珂摆手:“我是学美术的,对人体骨骼了解得很,虽然戴着口罩, 但是我一眼就能看出,这位弟弟和大神简直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夏凌风:“……”   好小众的文学。   “说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们的名字”小画家自我介绍:“我叫冯珂, 你们呢?”   沈允衡顿了顿,纠结地思考着要不要抢先将这个问题敷衍过去。   本来长相就已经被发现相似了, 再透露自己的名字, 会引起骚乱的吧?   不过引起骚乱也没事,就是会增加他们的保护难度,那他现在是不是要提前安排做好准备?   沈允衡已经在开始考虑预案了, 他半点不觉得沈明烛会撒谎。   这人看上去温和, 但其实极有原则, 有些事情,刀架在他脖子上也不会做。   沈明烛果然没有犹豫,像是意识不到事情的严重性。   他眼也不眨,“我叫沈期。”   沈允衡:“……?”   夏凌风:“???”   哦豁,明烛假名编的好快。   “沈期。”冯小画家很热情:“看你的年纪,应该还没上大学吧?要不要报考我们学校,当我学弟?”   夏凌风连忙帮着解释:“明……沈期他上大学了,而且绘画对他只是个爱好, 他有自己的专业的。”   生怕沈明烛真被拐去学画。   “这种水平只是爱好?!”冯珂震惊。   沈允衡心中也有些疑惑,他侧过脸,等待沈明烛的回答。   本来,沈明烛从小被拐卖,在哈迪斯这种蛇窝定然没有接受良好教育的机会,科研方面能有如此出众的成就已经算是天赋异禀。   但再有天赋还是要学习的,难道明烛在学习与被虐待之余,还能挤出时间陶冶情操?   “略懂。”沈明烛故作谦虚,矜持道:“礼乐射御书数君子六艺,都略懂一点。”   然而就他的画技来看,可不止是“略懂”而言。   冯珂震惊:“你才多大,怎么会这么多东西?”   沈明烛想了想:“可能是因为小时候觉得,多学点东西总没坏处。”   最重要的是,有这么多技能,会显得他很厉害!   沈明烛面色不显,心中得意。   冯珂吐槽:“怎么听起来像是有某种东西逼着你似的,你小时候是多没安全感啊。”   她只是随口嘟囔,并没真往这方面去想,毕竟学习技能也是要花钱的,沈明烛能有机会学这么多东西,意味着他从小到大家庭条件不差。   钱能解决许多问题,钱能带来安全感。   听到这句话的沈允衡却是猛地一怔。   “明……”他喉咙漫上一阵酸涩,仿佛忽然之间,看到了眼前闪过一个蜷缩在角落里的小小身影。   忍着伤,忍着痛,在也许永远都不会迎来光明的长夜里,如饥似渴地把握着一切机会充实自己。   小孩甚至不确定这么辛苦学习的东西是否有用,能不能救他出深渊,他只不过是不甘心来世上一遭,就这样轻易而昏蒙地死去。   他是幼年时的沈明烛。   许多年前,他也曾试遍了一切出路,只是为了活下去。   “说明沈期厉害,一学就会!”夏凌风与有荣焉地炫耀完,拉着沈明烛往前走:“我听说今年有学姐做了一款机器宠物,可受欢迎了,我带你去看看。”   沈允衡默不作声地跟在他们身后。   沈明烛疑惑:“机器宠物?”   夏凌风:“就是机器猫、机器犬、机器兔之类的,据说外表看上去和真实的动物一模一样,摸起来还有温度,就是智能程度一般。明烛,你还能指点指点。”   “指点?”前面的人也去赶着去看机器宠物的,听到只言片语诧异回头:“口气这么大吗?”   夏凌风自认自己说的是实话,但被听到了还是有些尴尬,“这、那个……”   他求助地看向沈明烛。   沈明烛“啊了一声”,慢吞吞倒退一步,满眼无辜地指了指夏凌风:“不关我的事,是他说的。”   夏凌风:“……”   夏凌风认命地叹一口气:“行,好,我的错。”   沈允衡眼中泄露出几分笑意,方才压抑的情绪总算好了一些。   但有些东西不会忘记,不会过去,只会永远积压在心底,在某一次辗转反侧时突然出现,施加一场痛彻心扉。   “时闻,我真没想到你会这么无耻,谁是这机器宠物的发明人,你自己心里清楚!”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时闻,你敢不敢和我对峙,让大家评个公道?”   “你偷窃了我的科研成果,居然还敢这么光明正大地展出?算我瞎了眼,时闻,我没想到你会是这样的人。”   前方突然爆发争执,接连几声尖利的质问惊动了这场热闹的集市。   机器宠物展示摊位周围本来围着的人就多,眼下全都齐齐抬头,不自觉循声望去,看向闹剧中心争执着的一男一女两个学生。   盗窃科研成果可以说是全天下学生、科研人最深恶痛绝的事情之一,何况还涉及到最近声名不匪的机器宠物?   假如不是沈明烛横空出世,这项发明绝对可以在论坛上、新闻中占据不小的篇幅,它的研发者作为一个还未大学毕业的学生,这段时间借此收获了多少赞誉和奖项,如今却被发现是盗窃了别人的科研成果?   人越来越多,沈允衡紧紧跟着沈明烛身边,唯恐走散。   夏凌风低声给他们解释:“时闻就是我说的那个学姐,她对面那个男生我也不太认识,好像是她男朋友?”   机器宠物诞生之后,媒体采访蜂拥而来,时闻的大名在论坛上被几度提起,连带着她的男朋友也鸡犬升天。   被称为“时闻”的女生眉眼冷淡,“谁是发明人,我心里当然清楚,不就是我吗?”   她短发齐耳,英姿飒爽,一身干练的冷冽。   分明语调并不急促,声音也并不高昂,就这么平静从容地道来,气势却丝毫不弱于对面疾言厉色的男生。   她平淡抬眸:“怎么,不然还能是你?”   任新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开启光脑投影模式,眼前密密麻麻现出一堆字眼,“这是我萌生要制作机器宠物的灵感来源,有些人喜欢猫猫狗狗,但是各种条件不允许他们多为一条生命负责,所以我才想研制机器宠物。”   他翻动一页:“这是我的研究日志,包括几次失败,以及项目有了重大进展。每一个实验都是我亲手做的,大家应该看得出,这不是能伪造出来的东西。”   任新知把投影关掉,语气沉重:“从我开始有这个想法起,我就告诉了你,之后所有进展我都没瞒过你,时闻,我知道你比我聪明,你比我先一步写出论文,比我先一步完成最后一步,可是你扪心自问,机器宠物的核心发明者真的是你吗?”   他眼眶泛红,字字句句都像出自真心,再加上那详实充分的证据,所有人不由自主向他倾斜。   时闻和任新知是男女朋友,如此亲密的关系,任新知对其不设防也很正常。至多算是错信了别人,但要论错误,绝对是时闻更有问题。   “这能证明什么?”时闻很冷静:“你的这些话、这些证据,放在我身上,一样能说得过去。你也说了我们之前关系远超寻常,这些资料我能从你手里拿到,你也一样。实验数据难以伪造,可字是你写的,实验却是我做的。”   这话吧……有些道理,但是却不足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周围的观众有人眼中渐渐染上怀疑,虽不至于因为这点疑虑便妄下断言,但对于一位未来的科研家而言,学术造假足以成为可以毁掉她的污点。   时闻道:“既然要论,那就论清楚,省得你过个一年半载又把这件事翻出来往我身上泼脏水。数据可以盗窃,日志可以伪造,但知识不行。任新知,现在人多,不如我们就来比一比?你我相互提问,就问关于这机器宠物的问题,谁要是答不上来,谁就是在说谎。”   任新知冷笑一声,面容苦涩:“不用比,是我输了。你天赋好,你就是比我聪明,很无奈,这就是事实。我辛苦钻研两年的东西,你就是可以用几个月就吃透,甚至远超于我,我能有什么办法?”   这话说的心酸,在场许多人都不由自主浅叹了一口气。   能考进南华大学,他们也是万里挑一的人才,从小到大也曾被许多人夸赞过聪慧。   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有句话说“天才只是见我的门槛”,身在局中,方知这番处境有多么无力。   他们费尽心力才学会的金玉妙论,不过是天才毫不费力落下的几句闲谈。   任新知握了握拳,像是极度不甘:“我可以放弃与你争核心研发者,但是机器宠物的研发团队,我的名字也得写上去。时闻,这是我的心血!”   观众闻言都有些不忍,其中一个大概是他们共同的同学,忍不住劝道:“时闻,不然就算了吧,再扯下去也说不清,你就加一个名字,对你也没有损失。”   “我的东西,为什么要让别人染指?”   “我已经退让一步了,时闻,你别太过分!”   两人各执一词,观众们面面相觑,私语切切。   现场一时有些僵持不下。 第106章   夏凌风左看看右看看, 一边觉得时闻充满底气,一边又觉得任新知可怜。   他实在分辨不出来,压低声音问:“明烛, 你觉得他们谁在说谎?”   沈明烛不假思索:“任新知说的是假话。”   他并没压低声音回答。   看客虽然大多也在窃窃私语,但都是小声交谈,且即使心中有了倾向出言时也多有犹豫。   全场最大声最坚定最毫不迟疑的沈明烛顿时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其余人纷纷扭头去看他,目光多审视,如同看到某个哗众取宠的小丑。   沈允衡皱了皱眉, 不动声色地往沈明烛方向移动了两步。   任新知愣了一下,旋即勃然大怒:“你是时闻的舔狗吗?看你年纪不大, 但也该有基本的明辨是非能力,如此装聋作瞎, 你父母就是这么教你的?”   “任新知, 你过分了。”时闻第一次变了脸色,“道歉!”   任新知嗤笑:“怎么,心疼了?我们才分手多久, 你这就和他好上了?”   他越说越过分, 沈明烛慢吞吞地打断他:“我会做出这个判断, 是因为你的研究日志有问题。”   少年被口罩遮了半张脸,露出一双清泠泠的眼。   他微微一笑,“你上面写,你想让机器宠物带有正常体温,就像是他们真实活着那样。为此,你提出了设想的十二种方法,前五个都失败了,第六种你写你试着将@g#y%与R4b%j结合, 成功达到了你想要的生物仿真效果……”   他吐出一长串晦涩难懂的专业术语,在场能听懂的人只有寥寥,可见其并非无的放矢。   其他人勉强集中精力,好像只要每个字都从耳朵里经过就能理解一样,唯有时闻一双眼忽然亮得惊人。   任新知有些心慌,只觉得沈明烛说的分明是他亲手写下的日志里的内容,可细听起来又好像很陌生,他出言打断:“你究竟想说什么?”   沈明烛顿了一顿,自如地接上:“我的意思是,第六次实验过程中,你用到的R4b%j是通过p0&j论证,而这个原理应该出现在你尝试了j6H&p%和#j&k7#&之后,也就是你的第七个设想和第九个设想。”   “所以,”沈明烛语气温和:“在第五次和第六次实验之间,至少还有两次实验过程,你没有记载。而且很显然,你并没有按照你提出设想的顺序来进行验证,可你的研究日志没有提到原因。我觉得,这应该是不合理的。”   任新知投影出来的研究日志长篇累牍,大部分人只简单扫了几眼,少部分人压根就没看,可他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看完且还能找出漏洞。   人群中发出几声喧哗,虽然他们听不懂,但这么高深的内容,一听就是真的。   于是看向沈明烛的目光渐渐从怀疑转向敬仰——这矮个子少年不知何方神圣,居然还真有点本事——看时闻惊喜的目光和任新知心虚的神情,简直是太有本事了!   沈明烛说完还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也只是猜测,说不定是你觉得中间的实验太不值一提故而没有记载,也不无可能。”   人还怪好的,还会为凶手找借口。   谁都知道这个理由有多说不过去,君不见连任新知都已经说不出话放弃抵抗了。   沈明烛往前走了几步,人群不知为何自动往两侧避开,为他让出一条路来。   沈明烛走到展位前,抓起一只机器小狗,三两下拆了个干净。他笑了笑,温和道:“既然二位都坚持自己是核心研发者,那敢问这个零件的作用是什么?”   他指了指从“小狗”腹部拆出来的一个圆柱形零件。   任新知没说话,只是脸色一瞬间变得更加苍白。   他敢孤注一掷,借着南华大学成果展这次机会大闹一场,其实是笃定了时闻拿他没办法。   时闻说得对,他控诉的那一番话调转过来才是真相。一直没隐藏研究进度的是时闻,暗自剽窃了实验成果一步步跟着复刻、以此伪造研究日志的人是他。   任新知敢来自然是有把握的,他一个人钻研了许久,自认已经吃透了这机器宠物所有的原理。   此计虽然歹毒,但一旦成了就是源源不断的名与利,且他算过了,成功的几率不低的,但是他之前怎么没注意到这里还有一个零件?   这零件有什么作用?   在他看来这零件就是多余的,起不到一点作用。   但这么精巧的机器怎么可能会有一个体积这么大的无用零件?一定是还有他没注意到的地方。   任新知目光带着恨意看向时闻,怪不得时闻从始至终都不慌不忙,原来还留了一个后手。   他们交往这么长时间,时闻居然一直防着他!   浑然没想到自己能伪造这些日志资料,就是因为时闻不够防着他。   然而没想到时闻也一幅为难模样,一改她此前镇定自若模样。   任新知心中难以自拔泛起几分侥幸与期待,他答不上来没关系,只要时闻也答不上来,依然证明不了什么。   时闻支支吾吾:“那个、我就是想让它更像真的,所以这是……一个器官。”   她微微垂头,面色有些不自然,“是胃。”   用来存放食物、模拟消化、生成排泄物的一个零件。   大概是她的表情太明显,其他人居然也神乎其神地明白了这两个字背后的未尽之意。   其他人:“……”   场面一度陷入死寂。   就,没必要,真没必要。   时闻忙解释:“没有成功,我发现我不能伪造得很像……总之我已经放弃了这个想法,但是这个零件还没来得及撤掉。”   其他人再度沉默。   就是说,对自己的要求不用这么高,这种部分倒也不必追求真实。   任新知也没想到让自己彻底暴露的理由会这么可笑,他忍不住骂道:“你有病啊?谁会喜欢这种功能?”   “喂,你说话放尊重点。”   “就是,你抢夺别人科技成果,还诬陷别人,不反思不道歉就算了,居然还这么猖狂。我要向你们学校写举报信,南华大学有你这样的学生真是耻辱!”   事到如今,孰是孰非已然水落石出,观众们得知自己被当了枪使自然愤恨。   尤其是刚才替任新知说话的同学,整张脸都因羞赧涨得通红,正大喊着连声怒斥任新知卑鄙。   任新知不由惶恐地倒退了一步。   千夫所指的局面他来之前有设想过,不曾想最后遭遇此番局面的会是自己,也没想到明明只是言语上的指责居然也会这么难熬。   完了,全完了。   “都怪你,都是因为你!”任新知双目赤红,朝着人群前方正半蹲着组装机器狗的沈明烛扑去。   沈明烛疑惑抬眼,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沈允衡先一步挡在他身前,抓住任新知的手腕将他往地下按去。   周围人多,保护沈明烛的人本就高度紧张,任新知攻击的动作又太突然,他们来不及思考便从人群中中出来护佑在沈明烛身侧。   现场哗啦啦出现一群人。   游客:“???”   什么情况,这些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们都穿着便衣,混迹在人群中时毫不显眼,可一旦摆出架势,哪怕着装相貌都没变,还是能轻易从他们挺直的脊背、坚毅的眼神分辨出他们的身份。   沈允衡把被制住的任新知交给同僚,挥了挥手,其余人于是又四散入人群,不一会儿就分辨不出他们的踪迹。   现场再度变得空荡,除了消失了一个任新知,好似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夏凌风暗自吐槽,所以沈少尉是觉得这样就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对上其他人震惊的目光,夏凌风尴尬一笑。   他小步挪到沈明烛身后,戳了戳他的后背:“现、现在是什么情况?”   沈明烛眨了眨眼,对这一切变故适应良好,手上不停,把方才被他拆掉的机器狗又原原本本组装了回去。   他站起身,抱起机器狗递回给时闻,夸赞道:“很棒的发明,还给你。”   沉着冷静的时闻忽然手足无措,她语无伦次:“没有没有,还有很多不足的地方,我还想向您请教,沈、沈……”   沈明烛好心接上:“沈期。”   时闻松了一口气:“沈期先生。”   游客:“……”   你们好像把我们当成了傻子。   *   真正的沈期打了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觉得有些发痒。   对面递来一张纸,而后便是温柔关切的声音:“不舒服吗?”   沈期摇了摇头,无意识地搅拌手边的咖啡,“没事……”   他抿了抿唇,再次试探性地确认:“你说,你是我的亲生父亲?”   “是的,孩子。”对面的男人西装革履,看上去温和有礼,“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太突然了,你可能一时半会儿没法接受,但这是真的,你不相信的话,我们可以去做亲子鉴定。”   “我……”沈期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上着课光脑收到一条陌生的消息,对面人自称是他的父亲,附上一张他婴儿时期的照片。   ——后腰处有一小块青色胎记,那确实是他。   沈期知道自己并非沈敬安亲生,沈家也曾帮他找过父母,只是无果,这才收养了他。   从小到大,沈家对他很好,可他难免会好奇自己的身世,会期待见到真正属于他的家人。尤其是沈明烛回来之后,他想离开沈家的迫切心理达到了顶峰。   沈期沉默片刻,他抬起头,看着对面一幅成功精英模样的男人,鼓起勇气问:“当年,我是被抛弃的吗?”   可你衣冠楚楚,看起来不缺钱,并非无力抚养我,为什么会任由我成为孤儿? 第107章   信息时代没有秘密, 南华大学这场一波三折的奇闻闹剧被发到了网络上,最开始网友们还是正常地谴责任新知。   鄙夷他明明能考上南华大学也属天赋不错,偏偏没用到正道。   【时闻小姐姐样样都好, 就是眼光差了点,当初怎么看上他的?】   【说起来还挺可怕,人先天性就会对弱者产生怜悯,光看前半段,我也会相信这个男的,现场的人也都被他哄得一愣一愣的。】   【学姐品行正直, 才干不出盗窃科研成功这种事,幸好任新知没有成功。】   这聊着聊着, 就算有官方的人把控舆论风向,话题还是转到了沈明烛身上。   没多少人注意的时候也就罢了, 随着不同方向不同角度的“路透”越来越多, 广大网友们:“……emmm”   【沈期?我信了你的邪!这种慢吞吞说话的语调,还有这种“这不是很简单的常识吗你们怎么都不知道”的一脸茫然,你分明就是沈明烛!】   【笑死, 没想到大神还有这么可爱的一面, 编假名的速度很快嘛。】   视频里观众们将信将疑, 时闻乐得配合,拿着本子一口一个“沈期先生”,问出一连串深奥的问题。   时闻甚至几番犹豫之下,还是问出了机器宠物的“胃器官”应该怎么做才能更真实,而沈明烛居然也真打算回答,游客们的表情一时极度惊恐。   【我我我!在现场,跟大神一起进的学校,大神真的会好多东西, 还会画画,画得超好!】   【在现场+1,时闻学姐去问大神问题之后,现场很多人也问了,虽然我没听懂,但是那些学长学姐们都很满足,一幅占了大便宜的样子。】   【原来他真的是沈明烛!我就说我一个学美术的怎么可能看错!】   【大神在科研上厉害我知道,但他涉猎也太广了吧。他才十五岁,怎么会这么多东西?】   【真的很像古代那种世家大族培养出来的贵公子,文采斐然不说,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未及冠就已名动京城。】   【我有点好奇,没有知情人透露一下大神的家庭经历什么的吗?】   【等下!沈明烛,沈期……他好像真是我同学!我去找了入学班里拍的集体照,你们看是不是很像?而且隔壁班就有一个叫沈期的,据说他们是兄弟。】   【嘶……还真有点像。】   原主入学时刚从哈迪斯离开,整个人瘦瘦小小,站在角落,眼神阴鸷,生生破坏了这幅算得上好看的相貌。   哈迪斯为了坐实他在偏僻山林长大被养父母虐待,也为了让他看起来更可怜,没少假戏真做,是以刚入学的沈明烛看起来确实狼狈,与同班的天之骄子们格格不入。   后来回了沈家,被好好养着,补药如流水一般就没断过,总算养出了一点肉,脸上也多了血色。   太阳再也晒不到他,雨水甚至沾不到他的鞋底,连顽固的伤疤也被消去,再看不出半点受过苦的痕迹。   只是回沈家之后,原主就再也没去过学校,因此也没有同学发现这个变化。   直到沈明烛来到这个世界。   有些东西刻在骨子里,落难了,蒙尘了,霜雪落在少年肩头,压不弯青竹一样的脊梁。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清贵如天上皎月,半点不见从前阴郁孤僻模样。   很难在第一眼把现在的沈明烛与照片里的人联系起来,但只要细看,就会发现五官无一处不相似。   所以……这真的是以前的沈明烛?   【啊?】   【啊?】   【啊?】   【我震惊!大神以前过得是什么苦日子,他真的吃不起饭?呜呜呜我有罪,我之前还以为这是开玩笑。】   【连饭都吃不起还学了这么多东西,听说君子六艺都会,有一说一,这真的不是有天赋就能做到的。开局一手烂牌,是他自己打出了这么好的结局。】   【上次直播的时候我就想说了,不知道你们有没有人注意到,大神仪态超级好,不管是坐着还是站着,脊背都是挺直的,我还跟我朋友说,一看就是家里小时候培养出来的好习惯,原来不是吗?(流泪猫猫头.jpg】   【我注意到了,而且大神真的很守礼,言辞得体进退有度,举止大方看起来赏心悦目……我不想用“贵气”形容一个人,但他真的很有小说里富家公子的矜贵感。】   【看照片背景是第一军事大学,奇怪了,我也是军大的,大神这样的在学校里至少也是风云人物,我怎么之前都没听说过他?】   【诶等等,不是,大神和沈期是兄弟的话,沈期怎么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吃不饱饭的?】   【一楼在吗?一楼?你和大神是同班同学,应该还知道不少事情吧?】   全网都在讨论沈明烛的身世经历,官方禁也不是,任由猜测四起也不好,不免有些头疼。   顾怀跟沈明烛通话,问他:“明烛,你是怎么想的?”   沈明烛“啊”了一声,迟疑又茫然:“需要我想什么?”   这件事情很重要吗?大家愿意猜让他们猜就是了,如果不想引起这么大范围的讨论,那就随便找个理由敷衍过去,或者直接告诉他们真相。   不过就是一件小事儿,他的过去又并非轻易不能提起的谶言,一段故事而已,说与不说都无所谓,有什么值得纠结?   实在犹豫,那就掷个赛博骰子,把选择交给命运也是可以的。   顾怀被他这幅“都行都可以没关系不重要”的表情哽了一下,他无奈摇头:“是我糊涂了,你还是个孩子,我问你做什么。”   沈明烛:“???”   他怀疑首长在说他不懂事,可是他没有证据。   “咚咚咚。”   沈明烛的房门被敲响,沈期的声音隔着一扇门传了进来:“明烛,你在里面吗?”   “在。”沈明烛应了一声。   顾怀善解人意:“你们年轻人玩儿吧,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他体贴地挂断通话。   沈明烛拉开门,微微而笑:“二哥,怎么了?”   沈期情绪不算高涨,他勉强扯出半点笑容:“听说你今天出去玩儿了,怎么样?玩得开心吗?”   “听说?”沈明烛先是疑惑,很快又恍然大悟:“二哥是看到我用了你的名字吗?”   他神情十分诚恳,一本正经地致歉:“对不起,没经过你的同意……”   “不是,等等,什么名字?”沈期脑子乱得像浆糊。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他根本没时间、也没心情登光脑,以至于网络上沸沸扬扬,他一点儿没听到。   倒是回家时才听沈允衡随口提起沈明烛刚从南华大学成果展上回来。   听起来他们今天的故事有些丰富,沈期提不起兴致,他摇了摇头:“没关系,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沈明烛永远不需要向他道歉。   他现在的状态实在萎靡得很,沈明烛皱了皱眉,放柔了语气:“二哥,你怎么了?”   “我没事啊。”沈期挤出笑容,“就是突然觉得很对不起你,是我占了你的位置,本来……”   “别胡说,我又不是被你拐卖的,你是父亲正正经经收养的孩子,家里本就有你的位置,而且,”沈明烛笑了笑,慢吞吞道:“我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被替代的。”   沈期又摇了摇头,神情苦涩地扯了扯嘴角,没再说话。   ——你不懂的,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当年,造成你苦难的人中有我父亲的一份。   我亲生父亲一手筹谋了你的失踪,却又以为我好的名义把我送到了楚今澜身边。   他说他爱我,可是这样的爱,实在叫人承受不起。   但我又能怎么办呢?我当年同样一无所知,同样无法选择,连弥补都不知该从何开始。   我亏欠你,可偶尔的时候,我又觉得我自己同样无辜。   因着那份黏腻恶心的爱,我连恨都做不到名正言顺。   是我的错吗?我错在哪儿?   咖啡馆里,自称是他父亲的男人说的话一遍一遍在他脑海中循环。   “我没有抛弃你,孩子,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保护你。”   “你知道哈迪斯吗?我是哈迪斯的成员,那不是一个适合小孩子成长的地方,我舍不得你受苦,所以在楚今澜找来的时候,借此机会把你送了出去。”   “事实证明,我的做法没有错,你这些年过得很好不是吗?沈明烛失踪了,你成了沈敬安的幼子,衣食无忧,享受着沈家的资源。”   “你也很优秀,年纪轻轻考上了军大,父亲为你骄傲。”   “孩子,你不姓沈,你是我的儿子,你叫路平。”   沈期讨厌这个名字,这两个字哪怕只是念出来,都让他生理上泛着不适,几乎要呕吐出来。   他忍着恶心:“既然如此,那你现在为什么要找上门?因为你不爱我了?”   “不,当然不是。”男人叹息着摇头:“我永远爱你,我的孩子。”   “我在哈迪斯也算小有地位,我现在已经能护得住你了,当然,更重要的是,沈家要完了。”   “我实在思念你,等不及尘埃落定,等不及沈敬安的葬礼,孩子,我来接你回家。”   这话出口,沈期浑身冰凉,如坠冰窖。   他几乎要抑制不住颤抖,但他怕引起陆承义的注意,死死咬着牙忍住。   他尽量表现地若无其事,他问:“为什么这么说?”   ——我才不是你的儿子。   我有父亲,我的父亲是英雄,我有人教,我知道礼义廉耻,分得清是非黑白。   我的父亲才不会死。 第108章   “二哥?沈期?”   眼前人像是陷入梦魇, 沈明烛推了推他:“发生什么事了?有人为难你了吗?”   沈期如梦初醒,“没、没有……”   他吞吞吐吐:“明烛,你对哈迪斯怎么看?”   沈明烛毫不犹豫:“应该被铲除的邪恶势力——你今天好奇怪, 是因为哈迪斯?你见到他们了?”   沈期猛地摇头:“没有没有,就是突然想起来,你当年……那个……就是因为哈迪斯。”   “你是说我被拐卖的事情?”沈明烛目光温和:“都过去了。”   没有什么值得忌讳的,没有什么不能提起。   沈期手指绞紧衣角:“这也是能过去的事情吗?”   “当然,生死之外无大事。”沈明烛觉得沈期的情绪状态很不对劲,他侧身退后一步, 微微笑了笑:“你看起来有很多心事,要进来聊聊吗?”   他像个宽和智慧的长者, 循循善诱,仿佛能包容后辈一切任性和疑问。   但他又确确实实长着一张稚气的少年面貌, 看起来委实有些不搭, 哪怕是攒了一心头烦心的沈期都忍不住有些想笑。   他摇了摇头,“不用了,我就是想确认一下……明烛, 你是讨厌哈迪斯的, 对吧?”   沈明烛“啊”了一声, 实在不知他的用意,茫然道:“我应该是的吧?”   “那就好……那就好。”沈期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苍白笑容,便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沈明烛眨了眨眼,不明觉厉。   沈期受什么刺激了?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跟沈允衡说一声。   他与沈期算不上熟稔,又有原主的旧怨在前,沈期不信任他也正常, 还是让沈允衡去问吧。   沈期的状态实在不能让人放心,当然,也有可能是他想多了。   但是这种事情,宁愿多想一点。   *   自哈迪斯连连受挫以来,赛得里极少有这样的好心情,这让他难得给下属一个好脸色:“回来了?”   赛得里刷着光脑,满脸带笑。   下属点了点头:“幸不辱命,他同意了。”   “但是你把监听给切断了。”赛得里随手抓起桌子上的水杯丢了过去,他在做这个动作时脸上仍然是带着笑的,似是调侃:“陆,你不老实。”   他扔得随意,但下属没敢躲。   陶瓷杯子砸到他的额头,杯子破碎,顷刻间血流如注。   陆承义没有擦拭,他半蹲下身,乖顺地收拾地上的残渣,“老大说笑了,我在组织十多年,兢兢业业,不敢有二心。这次是因为,我毕竟和我儿子多年没见,有些父子间的话想说。”   赛得里笑意更盛:“你这些年跟在我身边,确实很听话,陆,我希望你可以一直这么听话下去,我不会亏待你的——所以,你和沈期聊了什么?”   当年陆承义加入组织时他的妻子还怀着孕。   他的妻子性子比他烈,不肯受制于人,生下陆平就自杀身亡。   陆承义把陆平看得严,他知道哈迪斯不是什么好地方,因而一直想把陆平送走,又担心离了他路平过得不好。   直到沈明烛三岁那年被拐,楚今澜收到信打算赴约。   陆平比沈明烛还要大一些,已经记事,陆承义给他用了药,让他失忆,然后把他送到了约定好的地点。   不管沈明烛有没有被救,以楚今澜和沈敬安的为人,他们看到有一个小孩深陷危险,就不可能无动于衷。   为求真实,他还抓了不少孩子和陆平关在一起。后来那些孩子得救之后在国家的帮助下找到了家人,唯有陆平没有亲人也没有记忆。   陆承义赌对了,沈家没有把陆平送去福利院,沈敬安收养了他。   之后漫长的十二年,为免引起沈家注意,他也没敢多关注沈期,但他知道他的儿子过得很好,这便足够。   他把孩子送走这件事瞒不过赛得里,赛得里知道,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谁让陆承义自入组织以来确实听话?他也不介意给他几分体面。而且,一个孩子而已,送走就送走吧,还省得他们多养一个人。   如今看来,幸好当年把沈期留下了,现在正好用得上。   可见善良还是有回报的,上帝果然在保佑他。   陆承义带着笑:“就加深了一下感情,然后让他完成组织交给的任务,找机会把沈明烛带出来,再把他身边保护的人支开迷倒,给我们创造机会。就像当初,我们把沈明烛拐走的时候所做的一样。”   可惜现在他们的棋子已经全军覆没,要不然赛得里还看不上沈期。   “就这么简单?”赛得里似笑非笑:“你就这么随便一威胁,沈期就同意了?”   所谓父子情分,在这种情况下又算得了什么?   更何况,赛得里觉得如果他是沈期,他都更想要沈敬安这个父亲。不去举报就已经很好了,他巴不得一枪崩了陆承义,省得影响他元帅之子的身份。   陆承义平静道:“我用了毒。”   本来赛得里下的命令是把沈期绑回来,将沈期也植入芯片。   赛得里已经习惯了用芯片简单粗暴地控制一个人,他只信任生死对人的掌控力。   陆承义顿了顿:“手术植入阿瑞斯,术后还需要一周恢复时间,沈期带着伤回去,有被发现的可能。毒不一样,毒足够隐蔽,同样能操控生死。”   赛得里觉得有道理,不过……   他目光狐疑:“你舍得?”   陆承义淡淡道:“为组织服务,是他的荣幸。”   赛得里顿时大笑起来。   他站起身走到陆承义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陆,你这贪生怕死,狼心狗肺,连自己的儿子都能利用的样子,还真适合我们组织,你天生就该是我们组织的人!”   陆承义爱自己的孩子吗?赛得里觉得多少是有点感情的。   这很正常,虎毒尚且不食子。所以十二年前,陆承义想把自己的孩子送走给沈敬安当儿子,赛得里觉得完全能理解。   但这点基于血缘的爱能有什么用处呢?淡薄得就像露水,太阳出来,一晒,就化成烟了。   *   在沈明烛不知道的时候,国家已经为他在南华大学时流传出来的视频开了五次会,最终还是决定公开他的一小部分身世。   沈明烛才十五岁,还这么小,总不能在研究院关一辈子。   他以后还会有更伟大的成绩,更显赫的声名,他的名字将更频繁地被提起。   就算这次能瞒得下来,那以后呢?   与其让大众们随意猜测,什么离谱的内容都有,还不如他们主动说一些能说的。   比如——沈敬安想要名正言顺大张旗鼓把沈明烛认回来已经很久了,早在沈明烛刚被找回就该举办的回归宴会,一直拖到了现在。   导致很多人提起沈家小儿子,想起的还是十二年前在拐卖事件中失踪大概率已经死去的孩子。   晚饭时沈敬安同沈明烛说起这件事。   他忐忑地问:“明烛,父亲想带你去见一些家里的朋友,你愿意吗?”   沈明烛诧异:“家里的朋友,还有我没见过的?”   这不是他到研究院第一天就见了个遍吗?那些人像是参观动物园,排着队看他,看完还得稀罕得赞叹两声。   沈敬安也想起来第一天的画面,尴尬地笑了笑:“那不一样。”   沈明烛不理解,但他没有意见,乖巧地应了下来:“好的,我都可以。”   沈敬安趁热打铁:“父亲想对外公布你的身份,可以吗?”   沈明烛又点了点头,然后他低下头,弱小可怜且不太能吃:“大哥,吃不下了。”   就在他和沈敬安说两句话的工夫,沈允衡已经给他的碗堆出了一座小山。   沈允衡还在给他夹菜的手顿在半空,他看着沈明烛确实已经堆不下的碗,纠结一番后收了回来,“明烛多吃点,吃不下就算了。”   想让他多吃,又怕他太听话,吃撑了难受也不说。   沈敬安与沈允衡是军人,沈期也有运动的习惯,饭量都不小。   只有沈明烛,大概是从前没机会吃过饱饭,人长得清瘦,胃口也不大,养了这么久也不见多长肉。   其实营养液研究出来后,沈允衡与沈敬安就不常吃饭了,公务在身,营养液一管喝完最是省事。   只不过沈明烛这几天在家,他们便不想这样敷衍过一日三餐。   沈敬安给沈明烛剥了只虾,“黎老说家里明天打糍粑,问你要不要去他家吃饭。”   沈明烛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好养活得很。但关注多了,沈敬安也能发现明烛其实挺喜欢吃海鲜的。   尤其是鱼虾螃蟹这种比较麻烦的海鲜。   但他又不爱剥壳,于是也吃得少,沈敬安便常给他剥。   沈明烛也习惯了,他一口吃掉,疑惑地问:“明天?可是我才回家没多久?”   这么快又要回研究院吗?大家都这么舍不得他啊?   可是他这次出来的目的还没达成,哈迪斯的人还没钓出来诶?   沈敬安被“回家”这个词念得欣喜,他难以抑制地扬起嘴角,还得尽量装作若无其事:“你之前不是一直打申请,说要给防护系统和机甲安装攻击系统吗?上面批准了。”   “真的啊?”沈明烛眉眼弯弯,他纠结片刻,“那我明天就回去。”   沈敬安擦了擦手,笑道:“研究院和家离得近,你要是喜欢住在家里,等你从实验室出来随时可以回来。明天我送你回去,允衡,你也通知下去,让其他人做好准备。” 第109章   沈明烛身边的安保永远是二十四小时待命的, 而当他要出门的时候,别说保护他的人有多紧张慎重,就连国家和研究院那边都得提心吊胆。   沈敬安不是非要赶沈明烛走, 他挽留沈明烛都还来不及,这次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要送这人进实验室,自然也是有原因的。   国家已经做了决定,同意公开沈明烛的部分身份信息,譬如他是元帅幼子,至于更多的, 关于沈明烛从小到大的经历,他们暂时还不打算提起。   但十二年前的拐卖事件闹得沸沸扬扬, 一旦提起沈明烛的身份,就必定会有人将其与之关联起来。   可是那不是一件可以轻易谈论的事情, 那是当事人得用一生去治愈的伤痛。   沈敬安知道沈明烛不会在意, 他有一颗如此强大的心,坚不可摧,像是没有任何困难能够将他打倒。   但他是当事人, 怎么可能真就无动于衷?   强大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沈敬安舍不得。   所以在接下来这段时间, 沈明烛只需要待在实验室里做他喜欢的事, 不必有后顾之忧,不必关注外边的是是非非,这就很好。   沈期食不知味地扒了两口饭,他沉默片刻,轻声问:“我可以一起去吗?”   沈敬安没听清:“什么?”   沈期放下筷子,鼓起勇气:“我可以跟你们一起去送明烛吗?”   沈敬安没察觉到沈期状态不对,以为他也只是舍不得沈明烛,出口拒绝:“不太合适, 那毕竟是研究院,保密机构,你……”   “父亲。”沈允衡打断他。   沈允衡收到过沈明烛的提醒,知道沈期这话必有别的用意。   他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还是放缓了语调:“小期,等一下吃完饭之后,你来我房间,我们聊聊。”   沈期有些紧张:“好。”   沈敬安:“???”   他看了看沈允衡,又看了看沈期。   明明他才是父亲好吧?   *   晚饭后,沈期跟在沈允衡身后上了楼。   沈允衡这时候心里还没觉得这是一件大事,毕竟这个年纪的小孩儿心绪总是会敏感些,但沈期是懂事的孩子,他们说开了就没问题了。   沈允衡甚至没去查沈期今天遇到了什么事。这很正常,沈期是他弟弟,又不是犯人,他当然不至于因为沈期一时心情不好就去查对方的隐私。   不过沈允衡心里也隐约有所猜测。   沈明烛刚回来,他们心疼他从小到大吃了不少苦,因此这段时间他也好、父亲也好,都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沈明烛身上,难免冷落了沈期。   沈允衡向他道歉:“小期,这段日子,我和父亲都忽视了你,是我们的不对,你别怪明烛……”   沈期顿时慌忙摇头:“大哥,你别这么说,你们收养我,供我吃穿,我已经很感激了,明烛才是你弟弟,你们更关心明烛是应该的。”   “小期。”沈允衡道:“你也是我弟弟。”   他神色认真:“从你来到我们家的那一天开始,就是我们的家人,我相信父亲也是这么想的。你的名字写在户籍上,法律都认可,无人能置喙。”   沈期眼眶一热:“大哥,我……”   沈允衡揉了揉他的头发:“你遇到什么事都可以和大哥说,没有必要一个人憋在心里,刚才神思不属的,饭都没吃几口。家里有营养液,待会儿记得去拿一管喝。”   “大哥……”沈期不怀疑沈允衡的话,沈允衡从来不会撒谎。   正是因为知道这几句的真心实意,他才尤外动容。   沈期咬咬牙,最终还是决定不隐瞒:“大哥,明烛他……”   临出口时还是犹豫了,沈期吞吞吐吐。   沈允衡无奈:“如果你是担心明烛会心有介怀,那倒没有必要,明烛不介意的,事实上,还是他先发现了你情绪不对,嘱咐我多关心你。”   有时候他都觉得明烛实在太过善良,太善良的人要开心是很难的,他们总是能轻易感同身受别人的苦难,又要逼着自己想法子解决,然后往往忽视了自己。   可是沈允衡又不能让沈明烛改了这个性格,他只能替他的弟弟委屈。   所以如果问两个弟弟之间他是不是更偏向明烛,他必须得承认——是的。   没有人能不偏心明烛。   明烛自己不心疼自己,他们替他心疼。   “不是的!”沈期语气忽然变得有些激烈,他为难极了,到底还是一闭眼睛,急促地将话吐了出来:“明烛是哈迪斯的人,上次去父亲书房里偷盗国家机密,就是哈迪斯给他的任务。而他这次回来的目的……是要杀了父亲。”   房间内骤然变得安静,沈期只能听到自己迅疾的心跳。   一声接一声,像是要从胸腔中跳出来。   良久,他小心翼翼睁开一点眼睛,看见沈允衡敛了笑意,沉着脸,面无表情。   沈期有些害怕,“大哥?”   沈允衡平静地看着他:“沈期,你不是小孩子了,你应该知道,明烛是营养液、防护系统的研发者,现在还正在研发机甲。他要是哈迪斯的人,这些成果不会出现在我们国家。”   “那是因为之前他还没联系上哈迪斯。”沈期神色恳求:“大哥,你信我这一次,我有确切的消息。”   沈允衡皱眉:“谁跟你说的这些话?”   沈期抿了抿唇,没答。   见他这幅拒绝沟通不配合的样子,沈允衡顿觉头疼,深感叛逆期的孩子当真难管得很。   沈允衡叹了口气:“明天你跟我们一起去研究院吧,我去打申请。”   沈期愣了一下,有些受宠若惊:“我可以吗?”   他知道自己和沈明烛之间,多半是沈明烛更可信。   他原本是不打算说的,他想着他暗中观察,他多注意些,人赃并获,他们总能相信他。   可他到底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有些压力对他来说承受起来还是太艰难了些。   倘若从不曾给他依靠也就罢了,他咬着牙强撑,总能往前多走几步。但沈允衡一旦表露出愿意成为他后盾的支持态度,他便撑不下去了。   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沈允衡“嗯”了一声,“你现在是接触过哈迪斯的人,我会替你申请成为证人,我今天不逼问你,但我希望,你明天可以配合调查。”   沈允衡对哈迪斯有着非同一般的恨意。   他母亲身亡、亲弟失踪,全是哈迪斯一手筹谋,而他自己也在愧疚中困顿了十二年,未来或许也很难放过自己。   他是受害者,是这个组织犯罪过的证明,所以他实在难以平常心面对“沈期也许私下与哈迪斯有来往”这个可能性。   他逼着自己冷静,逼着自己不要迁怒,但语气还是带了些冷意出来,“没什么事的话,出去。”   被下了逐客令,沈期满眼不知所措的惶然,他张了张口,到底没敢再沈允衡气头上辩驳,低着头红着眼离开了沈允衡的房间。   隔壁的沈明烛拉开了房门,探出头看沈期的背影,疑惑地皱了皱眉。   沈允衡骂沈期了?   房间内,沈允衡平复了一下心情,起身去找了沈敬安。   他没有隐瞒,一五一十都说得清楚,从沈明烛发现沈期的异常,到他们在房间里的谈话。   沈允衡想打申请让沈期进研究院,首先就得告知他的上级沈敬安。   沈敬安没有反对,帮着他向上递了申请。   于是第二天沈明烛准备出发时,就发现队伍里多了一个沈期。   沈允衡原本还担心沈明烛会介怀,提心吊胆地准备好了理由,小心翼翼觑着他的脸色。可沈明烛欣然接受,半点没对这种“不合规定”的事提出疑问。   沈允衡松了一口气,旋即他觉得难过。   他自以为偏爱沈明烛,可事实上,他的偏爱并没让沈明烛得到半分好处。   少年能有今日之成就,能得国家如此珍重和爱护,全在他一人。   是他自己淋着雨淌过泥潭,在这条荆棘密布的路上走了很远很远,不曾得到他人的半分助力。倘若那时他撑不住倒下,甚至不会有人替他收尸。   沈明烛不亏欠任何人,是这个世界薄待于他,可他善良又心软,轻而易举原谅了他们的失职。   沈允衡有时候当真厌极了这份懂事,他宁愿沈明烛骂他们一顿。   不是刚回来时那种为迷惑哈迪斯故意装出的怨怼,是真真正正的生气,将他们骂到狗血淋头也没关系。   *   他们到了研究院就分开了,今天似乎领导们都有要事在忙,沈明烛没见到人。   他也不在意,脚步轻快地往实验室走去。   要知他已经申请很久了,可领导们总说涉及武器要格外慎重,一直不肯同意,要不然他早就把机甲做出来了。   这下好啦,领导们都去忙了,顾不上他,材料都已经送到了他的实验室,那还不是他想怎么样就……   沈明烛垮下脸。   实验室门口,黎砚青笑呵呵地看着他:“明烛,回来了?怎么不过来?这次实验我配合你,我给你打下手,你就指挥我就行了,操作我来。”   沈明烛神色抗拒,他做最后的挣扎,期期艾艾地请求:“老师,这不好吧?太耽误您了。”   “不耽误,我最近没有项目。”黎砚青眼神微眯,像是威胁:“虽然这是关于武器升级,但应该是不会有危险的,你做和我做都一样,对吗?还是说,你不愿意,是因为嫌弃老师,觉得老师不配和你共事?”   “不不不,我没有!”沈明烛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心知改变不了黎砚青的决定,他委委屈屈:“你们这是虚假营销,老师。”   说好的允许他做实验呢?   黎砚青理直气壮:“你就说,这是不是批准吧?” 第110章   沈明烛在实验室里待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称得上不问世事,连光脑几乎都没有打开过。   他除了夏凌风没什么朋友,夏凌风知道他在闭关, 极少打扰他,以至于他唯一会收到的通话,只会来自哈迪斯。   领导们给他的光脑添加了一道程序,凡是来自这种虚拟不明IP的通话请求,全都会被转接到他们那边,由专业的外交部同事负责。   沈明烛偶然听到过一次, 发觉对面接应者几乎要被忽悠瘸了,真心实意地以为沈明烛只是被蓝国囚禁起来做研究实则心系组织, 感深肺腑,一度涕泗横流。   只可惜他们还算谨慎, 哈迪斯没剩多少人, 因而也格外能藏,蓝国一直没能将他们全部缉拿归案。   其实哈迪斯已经不再能造成威胁,他们唯一倚仗的不过是潜伏得足够久足够深而已。   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外交部拿他们当个乐子, 不开心的时候还能调剂一下心情。   这一个月里还发生了几件大事——沈明烛的身份公开, 防护系统正式发布并对外发售。   这次的发布会有些特别,依然是直播的形式,但直播的场所不再是会议厅,而是枪烟炮雨的战场。   再精确一点,是A国的边境。   ——就是那个蓝国曾经把A国暴揍一顿的地方。   然后又把A国暴揍了一顿。   这次舍弃了之前那种摧枯拉朽的高破坏力攻击方式,没用让世界极为忌惮的机甲,也没用上任何奇怪的武器,就简简单单一群人, 手里提了一把枪。   非常朴素,像回到了上个世纪冷兵器刚被替代时的攻击方式。   这群人抛弃了蓝国引以为傲的战术,刚落了地就在A国军队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往前冲。   ——硬冲,小孩子打架都比他们更会观察时机。   A国是真懵了,但不管怎么样,总不能任由对方越过边界吧?尤其这个该死的A国还搞了面向全球直播,真要让他们成功越界,A国的脸得在今天丢尽!   可是他们用枪,蓝国军人周身便出现了一层圆形透明光罩,子弹被光罩挡了下来,滑落到地上。   他们用炮弹,弹药在人脚边炸开,蓝国军人能从被余火舔舐的土地中大摇大摆地走出来,硝烟都没能在他们衣角上停留。   A国:“……”   这特么怎么打!   蓝国军人连队形都没有,拿着一把枪“哒哒哒”往前冲,子弹用完都懒得补,把枪收好就改换赤手空拳。   说来也奇怪,这光罩明明从未消失,把A国的反抗全都挡了下来,但却不会阻拦蓝国军人。   他们一拳接一拳揍得欢快,那光罩就静静地亮着浅浅光晕,像是一层摆设。   A国:“……”   这不公平!不讲武德!   但是没有办法,他们从试图反抗到抱头鼠窜。   直播的右下角标了一句话:防护系统发布会。   字体是白色的,很小,不遮挡视觉,不细看甚至看不出来。除此之外,官方也一句讲解都没有。   不过不重要,此时无声胜有声。   【好家伙,现在的带货直播都这么硬核了吗?主打一个体验效果直接展示?】   【好一场酣畅淋漓的霸凌啊。】   【为什么光我们的人动手?A国倒是反抗啊!为什么不反抗,是热爱和平吗?】   【咱妈最近有点刚啊,这就是以势压人盛气凌人横行霸道的感觉吗?爱了,我早就该过这样的日子了!】   【不是,等等,妈你先别急,你先让我找个理由你再打啊!】   【一生追求师出有名的蓝国人。】   【小伙子,知道你急,但你先别急,事到如此已经无法挽回,实在不行,我们到时候给他们风光大葬也就是了。】   蓝国的网友们聊得热火朝天,刻薄的梗一个接一个,尖酸的模样堪比小说里反派“桀桀桀”的嘴脸。   其他也在直播上围观的各国噤若寒蝉,而A国正疯狂谴责。   用的话术与之前一般无二,翻来覆去地说些诸如蓝国霸权主义、蓝国意图统治世界之类的话,听得蓝国网友格外开怀。   【论夸人还得看你的敌人,瞧这小词,一套一套的,我怎么没想到还有这么酷的词。】   【@蓝华报@华新日报@蓝都社,学着点!】   【我说三个数,321上链接!倒不是想要防护系统,纯粹是想助力蓝国统治世界。】   【那你要这么说的话,我陪一个。】   【虚伪,我就不一样了,我就是想要防护系统,求求你们别买了让给我吧QAQ,抢不到真的抢不到。】   【发布会筹备了一个月怎么库存还是这么少!是不是看不起我们!】   【就是说,这场直播是单单给我们看的吗?其他国家是不是口水都流下来了?咱妈这两天估计光是接订单都接不完。】   蓝国官方倒是没出面,任由A国谴责,像是大人平静地看着小孩儿的哭闹,自带一份高傲与睥睨。   直到觉得直播得差不多了,让军人撤退之后,蓝国才用官方账号在A国的谴责下面评论了一句:手要是伸得太长,是会被剁掉的。勿谓言之不预也。   很平静,很体面,但包括A国在内的国际上其他国家都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谁都知道“勿谓言之不预也”是蓝国最高级别的警告,这句话出来,相当于阎王发了邀请函,死神举起了镰刀。   其他国家心里骂骂咧咧——A国又搞什么恶心人的事了?都说了别惹蓝国别惹蓝国!蓝国要真被逼急了,全世界都别想好过。   【太酷了!沈明烛,永远的神!】   【你们有看前几天沈元帅的采访吗?明烛居然他的小儿子,就是十二年前被拐走的那个孩子。】   【明烛?你小子有点飘啊,明烛也是你能叫的?】   【这不是采访里面领导们一口一个明烛,给带坏了。】   【叫明烛好,明烛亲切。】   【看得出大家都好喜欢明烛,连大首长提到明烛都是一脸慈爱的样子,我还截图了。图片.jpg】   【明烛被拐卖,虽然元帅没说他被拐之后过得是什么日子,但看明烛入学时候的照片就知道他过得不好。明明连活下去都艰难,不知道他是怎么学这么多东西的。】   【而且看得出来,知情人都很心疼明烛,他一定过得很不好。】   【啊啊啊我真的很想砍了哈迪斯,就是觉得很可惜,要是明烛从小在沈家长大,接受正常的教育,人类文明或许早就迎来拐点!多少年人间才会诞生一个这样的人物,这是上苍给予全人类的瑰宝,他应该为着更崇高更伟大的事业奋斗,而不是经受这样的磋磨,连活着都得用尽全力。】   【我要是有他这样的才华这样的能力和这样的身世,我早就报复社会了,可是他没有!】   【我又去把之前专访的视频找出来看了,真的,明烛是那种,校园时代里我看一眼就会不顾一切爱上的人,惊才绝艳,霁月光风。】   【难怪脖子被划了一刀都不肯打开防护系统,什么不谙世事的天真,分明是习惯了用性命去拼,习惯了不把自己当回事……】   【你又念叨他!】   蓝国态度一强硬,A国反而慌张了,开始跟蓝国通话,表示“我们之间大概有误会虽然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但你都这么生气了那我一定是有错的我先给你道个歉”。   顾怀轻描淡写地敷衍了过去,态度冷淡地挂了通话。   虽然不是很有礼貌,但料想A国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顾怀同身边的秘书讽刺:“现在还装模作样,道歉就该拿出诚意,当谁不知道哈迪斯是他们养的。”   良好的教养让他说不出太难听的话,这种形容已经很出格了。   自查到哈迪斯还在私下接触沈期试图挑拨离间对沈明烛不利,领导们心里就憋着一把火。   这种手段实在龌龊,哪怕是想要沈明烛的命,顾怀都不会这么生气,毕竟立场不同,尚可理解。   但这么可以对一个十五岁的孩子用这种手段?万一他们这群人当中真有谁犹豫了那么一瞬,明烛该有多伤心。   他有多不容易才回到家。   这种手段让他们想到了大半年前,沈明烛刚回到沈家的时候。   明烛不肯助纣为虐,只好硬逼着自己装出一副放浪形骸乖张叛逆的模样,与沈家、与所有人切断联系。   那时沈家信了,他们也信了。   虽然这如了明烛的愿,但明烛真就能坦然接受吗?他毅然决然离开沈家时,是不是也曾有那么一瞬万念俱灰过。   顾怀不敢细想,他甚至怨恨那时的自己。   他是蓝国的首长,他本该保护好国人,他本该让像明烛这样的人才有施展抱负的空间。   他本该更细心,他本该更思虑周全。   可是他没有做到。   他有负国民的信任,也辜负了明烛。   所以哈迪斯算什么?哈迪斯怎么够?他如果在知情的情况下放过了罪魁祸首,他就对不起明烛第二次。   “首长,首长?”顾怀回过神,听到秘书唤他。   他收回思绪,又是那个温和稳重的蓝国大首长,“怎么了?”   秘书笑着道:“明烛从实验室出来了,机甲研发成功,首长要去看看吗?” 第111章   “明烛终于舍得出来了?”   首长这时候才不在乎机甲。   明烛在实验室里闷头把自己关了许久, 连吃饭都是营养液,现在好不容易出来,他当然得去看看明烛。   沈明烛已然很习惯领导和教授们的态度, 他轻车熟路地任由其余人摆弄,以示自己真的只是好好做了个实验,既没患上绝症,也没缺胳膊少腿。   然后他探头看了一圈,疑惑道:“二哥怎么不在?”   “二哥?是谁?”白行简不解地反问,没听说沈敬安还有别的儿子啊。   沈允衡抿了抿唇, 故作随意地含笑道:“他在家里,小期又不是同你我一样的特殊人员, 而且他还要上学,住在研究院不合规矩也不方便。”   国家研究院家属院住的都是包括重要领导在内的核心人员, 是对蓝国举足轻重的人物, 他们的安危关系到国家未来的发展,因而享有专门的安保力量。   “他之前只是来送我吗?”沈明烛问。   沈允衡点了点头,继续笑着回应:“是啊, 一个月前他和我们一起把你送到这边后他就回家了。”   沈明烛“哦”了一声:“那我要回去看看。”   沈允衡笑……笑不出来, “怎么突然想见小期?”   “礼尚往来嘛。”沈明烛道:“他都专程来送我了, 现在我空闲下来,也应该回家看看他。”   顾怀刚到便听到这句话,他微微一怔,后又掩饰般热切道:“明烛今天刚从实验室出来,还没一起吃上一顿饭,这就要走吗?”   “以后还有机会的……不过你们是不是不想让我见沈期?”明烛不懂,明烛疑惑。   顾怀揉了揉沈明烛的头发:“没想瞒着你,只是不想让你多操心。”   他顿了顿:“你应该也有猜测, 哈迪斯私下联系了沈期,他们的目标——是你。”   周围的领导和教授们显然也都知道内情,一个一个义愤填膺。   顾怀小心觑着沈明烛的脸色,担心他会因此神伤。   然而沈明烛表现得很是镇定冷静,他神情未变,耐心地等待顾怀的下文:“然后呢?”   顾怀叹了口气,温声道:“留着哈迪斯总归是个隐患,他们想利用沈期,我们便也将计就计,让沈期将他们约出来,然后一网打尽。”   沈明烛点点头,还是有些不解:“可是二哥不像不辨是非的人?”   沈允衡眼神颤了颤,沉默不语。   顾怀又叹了口气,“因为沈期的亲生父亲,是哈迪斯的核心成员。”   沈明烛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人之常情。”   血缘就是如此奇妙,就像原主也算作恶多端,可沈家非但全都容忍了下来,并且还轻而易举原谅、接纳了他。   “明烛,你不生气吗?”黎砚青问。   ——你惦念着沈期,关心他,视他为家人,他却联合害你至此的哈迪斯,妄图再次扯你入地狱,你不生气吗?   他有时觉得沈明烛实在宽容到了一种过分的程度,难为这孩子历经恶意,依然愿意相信人性有善。   沈明烛冲他们神神秘秘地眨了眨眼,笑了笑,抬手打了个响指。   一道黑影从头顶落下,所有人齐齐吓了一跳,警卫员们蓄势待发,沈允衡也是下意识地伸手将沈明烛护在身后。   沈明烛把他的手扒拉下来,挤到前面:“别紧张,没有敌人,是我做的机甲。”   他敲了敲机甲金属的外壳,响声清脆,沈明烛微微得意地扬起下巴,“看,是不是很酷?”   难得显露出几分少年人的活泼与志得意满来。   顾怀等人顺着机甲的腿抬眸望去,视线缓缓上移,才发现这是一个足有三米高的机器人。它落在院子里,将原本还算宽敞的小院都衬得有些拥挤。   “这……”沈允衡咽了口唾沫。   这么大的块头,以他的警觉,居然事先半点没有察觉。既没发现它此前的藏身之处,也没看清楚它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而这机甲下落的速度这样快,地面的石板也没有出现一分一毫被破坏的痕迹,可见其力道控制之精准。   且不提用处,只这技术,就价值万千。   沈明烛侃侃而谈:“它手臂这里我装载了聚能子激光束,这是目前机甲身上威力最大的武器,一击可以粉碎一个城市。虽然听起来不是很厉害,但机甲速度快,一旦锁定敌人就很难被甩开。”   所有人:“……”   一时不知道应该摆出什么表情。   能够一击粉碎一个城市,听起来还不算厉害吗?   沈明烛还在滔滔不绝地介绍:“我研发的时候,是模拟的宇宙外太空环境,机甲的行动能力并不会因为离开了星球而受阻。也就是说,它能够正常在宇宙中航行和攻击。”   沈明烛轻咳一声,尽力谦虚道:“它应该勉强能算是目前世界上攻击力最强的武器。”   连顾怀瞳孔都骤然一缩,只觉胸腔中心脏跳动得极快,刹那间口干舌燥。   能够在太空中依然行动自如不受阻碍,这样的武器、这样的技术……   数千年来无数蓝国最出色的人杰上下求索,也不过叩开了宇宙的一角,而他们这一代即将写下一篇足以分段的史书。   哪里还需要把目光局限在这片土地?他们已经可以自信地将视野看向星辰大海!   亲手缔就了这一切的沈明烛却仿佛浑然不觉自己做成了一件多了不起的事,他献宝似地说:“首长,不要生气了,有这个机甲在,哈迪斯和A国要是再欺压我们,您就下令打回去。”   不知话题怎么说到这块,顾怀愣了一下。   幸而他很快反应过来,沈明烛是在回答黎砚青的问题——明烛,你不生气吗?   明烛显然是误会了,以为黎砚青之所以问出这句话是因为他们心有不平,以为这所谓“生气”的原因是哈迪斯的欺侮。   ——丝毫没意识到是因为他受了委屈,是沈期辜负了他的信任。   而明烛这些日子待在实验室里不问世事,也不知道他们早就没把哈迪斯放在眼里,这些日子已经翻来覆去把A国揍了两遍。   见陈良翰张嘴打算解释,顾怀先一步开口,他笑着道:“谢谢明烛,有了这个,我们就不怕了。”   陈良翰:“???”   我们怕过吗?   他心想也就是A国没听见这几句话,不然也高低得发出三个问号。   “不客气,应该的。”沈明烛很满意自己能帮上忙。   黎砚青爱不释手地摸了摸机甲,他虽然也有参与,但很多步骤、原理都不甚清楚,也就是在沈明烛的指挥下做点无足轻重的小事。   白行简也稀罕地蹭了蹭:“黎砚青,你怎么也一幅没见过的样子?”   黎砚青道:“我也是第一次见,我在实验室里看到它的时候,它还不长这个样子。”   那时机甲顶多只有一个框架,四肢都还没装上去,他一个晚上没见,没想到第二天再来,沈明烛已经把它装好了。   黎砚青皱了皱眉:“明烛,你昨天晚上几点睡的?”   “啊?”沈明烛眼神飘移,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本来是不用熬夜的,在实验室都装好一大半了,想起来实验室的门有点小,机甲出不去。只好拆掉,在院子里重新组装了一遍。”   他有些不好意思:“是我思虑不够周全,下次我会多注意。”   灵感如泉涌,他忙起来忽略了细节。   “明烛,”顾怀不赞同,“你怎么不告诉我们?这都是小事,把门或者屋顶拆了就行了,哪值得你通宵?警卫员也没提醒你吗?”   沈明烛连忙解释:“是我自己坚持,拆门太麻烦了,我重装一下很快的。”   黎砚青生气:“这么大的体积,能快到哪里去?你怎么跟我保证的?这就是你爱护身体的方式?”   沈明烛缩了缩脖子,不敢说话。   顾怀无奈:“麻烦不麻烦是我们要考虑的事,明烛,你可以多依靠我们一点,你还是个孩子,操心太多会长不高的。”   沈明烛不是普通的孩子,以他的经历他的成就,天底下没几个成年人比得上。   可顾怀还是希望他能当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慢慢长大,如果可以,他还想让明烛重新拥有一个童年。   沈明烛小声嘟囔:“您一直揉我的头,我才会长不高。”   黎砚青瞪眼,气愤地又揉了揉他的头发。   沈明烛不敢动不敢怒更不敢言。   *   A国每次在蓝国这次受了挫,就要把赛得里骂上一顿。   最近国际局势不太平,蓝国像开了挂一样一骑绝尘,眼看人家国家里所有人民人手一套防护系统,自己的国家民怨四起,A国骂赛得里的频率都高了许多。   赛得里挨了今天第三顿骂,气急败坏地踹了下属一脚:“三天又三天,这都一个月了,我什么时候能看到沈明烛?”   下属低着头:“时间实在不巧,沈明烛进实验室闭关了,蓝国看得严,沈期接触不到他——这几次我和沈期的通话老大你都是全程听着的。”   就像是他们跟沈明烛的通话其实都是外交部同事接听一样,与他们沟通的“沈期”也不是真正的沈期。   只是哈迪斯不知道。   赛得里冷笑一声:“所以呢?没办法就去想办法!”   “是是,”下属笑道:“老大,我这次来就是想跟你说这件事的,沈明烛出关了,你看,我们要不要找个机会和沈期见一面,商量一下计划?” 第112章   赛得里当然不去, 他惜命得很。   于是只好由陆承义一个人前往,毕竟现在哈迪斯也不剩几个人了。   陆承义带着微型监视监听设备,慢悠悠地走近约好的咖啡店。   咖啡店很热闹, 有人高谈阔论,有人戴着耳机听歌。   陆承义笑了笑,低声与监听设备另一端的赛得里交谈,“老大,其实我一直不明白,蓝国重视沈明烛, 他的命掌握在我们手上,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和蓝国谈判?他们为了保住沈明烛的命, 说不定会把他交给我们。”   “白痴!”赛得里骂了一声:“你会把这种人才拱手送人吗?与其让他落在敌人的手里,不如毁掉他。再说了, 你没听沈明烛说吗?他一直被监视, 被胁迫着一直干活,这是重视和在意的表现吗?该死的蓝国就是会装模作样。”   他威胁道:“绝对不能把沈明烛身上也有阿瑞斯芯片的事情透露出去,要是让蓝国知道沈明烛和我们是一伙儿的, 他们一定会杀了沈明烛, 大国表面上再冠冕堂皇, 私下里手段都肮脏得很的,知道了吗?”   “好的。”下属一如既往地顺从:“我会的。”   他不动声色按了按耳边的微型设备,而后轻笑一声。   陆承义心想,赛得里在蓝国待了几十年,却还是不够了解蓝国。   陆承义在靠窗的座位上看到沈期,沈期拿着一杯咖啡不断搅动,显得有些局促。   陆承义走近,含笑寒暄:“小期, 最近过得怎么样?”   沈期点了点头,从衣兜里掏出一个手环推过去,“送给你。这个手环装载了防护系统,我托关系弄到的,还没认证,你戴上吧,我帮你虹膜识别录入身份信息。”   其实是只有屏蔽功能的防护系统,只能用于阻断阿瑞斯芯片的控制。   只要陆承义戴上,乔装打扮隐藏在周围的沈敬安就会带着人一拥而上将他拿下。   借着微型监视设备看到这一幕的赛得里充满嫉妒:“陆,不许认证,这种东西,你应该会献给组织吧?”   该死的蓝国将防护系统的售卖管得很严,只允许蓝国人凭身份信息购买,一人只能购买一份,除非坏了才能免费更换。   一经购买必须在工作人员指示下录入身份,认证后只有本人才能使用。   国外的人望洋兴叹满眼羡慕,赛得里也眼红极了,更何况他还接受了A国的任务,但用尽一切手段就是拿不到手。   陆承义把玩着手环,道了一声“谢”。   沈期有些紧张:“你不戴上吗?”   “不着急,再聊会儿天。”陆承义含笑道。   赛得里觉得这是陆承义把他的话听进去了,很满意下属的识相,“组织不会亏待你的。”   陆承义叹了口气:“小期,不管你信不信,我这辈子亏欠了很多人,但做父亲的,是真心希望你能过得好。”   沈期微微垂下头,想再催促陆承义把手环戴上,又怕太过刻意,脑子乱糟糟的,嘴上便只能敷衍回应:“我知道。”   其实他才不信。   ——想让他过得好,就不该利用他。   他是进了研究院听领导们讲,才知道原来沈明烛被拐之后一直被哈迪斯控制。沈明烛根本不是哈迪斯的人,相反,明烛为了摆脱哈迪斯才做了那么多的荒唐事。   陆承义骗了他,陆承义是在利用他。   陆承义知道他一定会把这所谓的“内幕消息”告诉蓝国官方,想要借他之口在领导和教授们心中留下一个疙瘩。   陆承义甚至没考虑过万一他的行动失败了、暴露了,官方会怎么看他。   如此不在意,也好意思说希望他过得好?   装模作样地施恩而已。   陆承义知道沈期不信,他也没多解释,笑着问:“你可以唤我一声‘父亲’吗?”   他晃了晃手中的手环,像是在说——只要你喊了,我就戴上。   ——我知道这手环背后有猫腻,我知道我戴上之后也许就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但是没关系,只要你叫我一声“父亲”,我心甘情愿送你这场功劳。   虽然很膈应,但这交易确实划算。   沈期松了口气:“父亲。”   陆承义笑着“嗯”了一声,把手环戴上,忽然闪过一点红光,手环收紧,再也取不下来。   陆承义恍然未觉,认认真真地回应:“小平。”   见手环被戴上,沈敬安带着人迅速从窗口翻了进来,反剪陆承义双手将他按在桌上。   咖啡被碰倒,氤氲一室咖啡香。   “不许动!”   “老实点!”   整个咖啡店居然没有一个纯粹游客,谈话的、看书的瞬间翻身而起。   赛得里吓了一跳,低声骂了一句“狗屎”,手忙脚乱寻觅专程放在手边的遥控器。   陆承义知道太多东西了,不能让他活着。   赛得里按下按钮。   “哒。”   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赛得里:“???”   他使劲按着按钮,监视器里陆承义依然毫发无损。   巨大的恐慌弥漫上心头,赛得里终于反应过来蓝国似乎是找到了克制阿瑞斯的办法,他抑制不住焦躁将遥控器用力砸到墙上,“该死!”   他确信他完了。   沈明烛早就不再是他们可以钳制的,从始至终,都不过是虚与委蛇。   怎么办?怎么办?他还不想死。   “赛得里阁下。”   赛得里抬头,监视器里,沈敬安目光直直地望着他,像是要突破这一层屏幕。   赛得里忽然有些不安。   沈敬安朝他笑了笑:“同样的屏蔽手环,宏发集团前台桌子上还有一个,那里没有埋伏,你可以放心去取。”   赛得里也被植入了阿瑞斯,控制他的遥控器在A国手里,他的性命也受制于人。   可他不相信蓝国会有这样的好心,如此异常反倒让他更加恐惧:“你们想做什么?”   沈敬安没拿陆承义身上的对讲设备,自然也没听到这句话,但可以猜到。   沈敬安笑了笑:“今天之后,A国会知道你已经叛逃——赛得里阁下,做好被两个大国通缉追杀的准备了吗?”   蓝国有一套完整的对待战俘、犯罪者的法律,沈敬安觉得,即使是再漫长的刑期都算便宜了赛得里。   明烛受过的委屈,他就该百倍、千倍、万倍以偿之!   他们不会那么快抓到他,也不会让他太过轻易落到A国手里,他们得让他颠沛流离,去这世上最偏僻、最野蛮、文明不至的地方走上一遭。   要让他饿着肚子,为了一口吃食拼尽全力。   要让他感受一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   要让他提心吊胆,时刻徘徊在生与死的边缘,担忧惶恐着未来的命运。   赛得里脊背生寒,他死死抓着屏幕,“不能这样,你们不能这样对我!”   他能清晰意识到沈敬安的目的,这话里的恶意像是漆黑浓重的水,缓慢蔓延,攀上他的脖颈,覆盖住他的口鼻,要生生将他溺亡。   可赛得里必须悲哀地承认,他别无所选择。   这是一场堂堂正正避无可避的阳谋,他怕死,所以他最终还是会如沈敬安所愿去取那枚手环,并且终其一生也不会将他脱下。   他畏惧那不可捉摸的未来,他知道蓝国不会放过他,逃亡的日子一定不好过。   可他不敢停下。   沈敬安说完便将微型监视监听设备取出来,作为证物封装好,示意军人将陆承义押走,“请吧,陆先生。”   陆承义表现得很冷静,毫不意外的模样像是早就预料到这一切。   他没有反抗,任由军人们将他拷起来,礼貌请求:“请再给我一句话的时间可以吗?”   陆承义看向沈期,这时候才流露出几分情绪波动,语气像是在叹息:“小平,父亲走了。”   他笑了笑:“你叫陆平,平安的平。不过你可能更喜欢‘沈期’这个名字,恭喜你,以后你就只是沈期了。”   沈期站起身,沉默地看着军人们把陆承义带走。   沈敬安似乎对他说了些什么,大概是安慰的话,可是他耳朵里轰鸣作响,没有听清。   他忽然觉得一阵茫然。   说开心欠缺了立场,谈伤心未免虚伪。   那他现在应该是什么情绪?   *   沈明烛想要,沈明烛得到。   顾怀到底还是允了沈明烛出门。   虽然也是在得知那边一切顺利,陆承义已经被逮捕,赛得里开始逃亡,哈迪斯彻底分崩离析的情况下。   照例拨了一队人马,又对沈允衡多加叮嘱。   沈允衡连连点头。   沈期还在咖啡店,咖啡店的距离有些远了,担心沈明烛无聊,沈允衡还准备了一些小零食。   沈明烛太瘦了,他们见到就总想投喂。   刚拆了一包果干,沈允衡转过头,便见沈明烛已经睡着了。   少年睡着时更显单薄,他闭着眼睛,眼睫倒映下一片阴影,眉宇间尚还凝着未散的疲惫。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已经自顾自担负起好大的责任。   沈允衡眼眶一酸,再一次意识到明烛此生多艰,他好像就没有真正闲下来给自己的时间。   怪他纯良勇敢,命途多舛,仍未通世故。   怪他正义慈悲,热血满腔,又生而热忱。   沈允衡小声提醒开车的警卫员慢一点,脱下外套轻轻披到沈明烛身上。   沈明烛没醒。   系统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它的宿主向来浅眠又机敏,有人在的情况下,他是不可能睡着的,只有可能昏过去。   这还是第一次。   005想,看来宿主确实很信任这个小世界的人类。   它是个没本事的系统,捡垃圾也攒不下多少积分,没办法从商城里兑换能让宿主睡得更好一点的道具。   它只能祈祷,只能祝愿——   宿主,希望你有个好梦。 第113章   车开到咖啡店门口的时候沈明烛就醒了, 沈允衡都没来得及犹豫要不要叫醒他,精准得像是没睡着一样。   “明烛,”沈允衡给他递了一杯水。   沈明烛自然接过, 水是放在保温杯里的,温度正好。   他伸了个懒腰,探头看了看,“二哥还在咖啡店里吗?他这么喜欢喝咖啡啊?”   沈允衡一眼便看出沈明烛的意思,他无奈:“等下给你点一杯,但是不能多喝, 现在已经是下午了,喝多了晚上会睡不着的。”   沈明烛乖巧点头, “好的好的。”   沈敬安等人离开以后,咖啡店开始正常营业。   周围的人多少也听说这家咖啡店早上发生了一件大事, 抱着来打卡的心理, 店里人流量还不少。   沈期兀自走神。   直到两道人影停驻在他面前,他才似有所觉。   “大哥,明烛。”沈期慌乱起身。   沈明烛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下, 然后眼巴巴望着沈允衡。   沈允衡:“……”   他拿这样的沈明烛没办法, 无奈道:“我去给你点。”   他们进来得低调, 但这点时间足够引起店里客人的注意。   感受到其他人明里暗里看过来的怀疑目光,沈明烛轻咳一声,“二哥,我们长话短说——你心情不好,是因为舍不得陆承义吗?你如果实在担心,我可以去跟父亲说,让你们见上几面。”   他不擅长安慰人,理智道:“但我不可能帮他脱罪, 他做错了事,害了好多人,应该受到惩罚。”   “不,我没有。”沈允衡慌乱摇头。   他是被英雄养大的孩子,怎么可能为罪犯开脱?   沈允衡抿了抿唇,讷讷道:“我就是觉得……我好像恨不起来他。对不起,我应该恨他的。”   正邪不两立,他应该对陆承义抱有足够的厌恶,如此才算不辜负沈敬安的教导。   可理智如此,感情上他却没办法产生怨与恨,到底是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难道他沈期就是这么一个狼心狗肺无情无义的人,因着生物学上陆承义是他的父亲,他就失去理智不辨是非了吗?   “原来是因为这个。”沈明烛松了一口气。   吓死他了,他还以为沈期是那种极度愚孝,要不惜一切为陆承义脱罪,再不济就一起死的那种人。   幸好不是。   沈明烛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能够分得清对错,不徇私偏向,已经非常了不起。所以你也该放过自己,人是有感情的,会流露实在再正常不过。”   “可是他是哈迪斯的成员,我不应该……”沈期难以接受他自己是这样的人。   他从小到大所受的教育,都在告诉他善良是一件很珍贵的东西,不该浪费在恶人身上。   “你怎么对自己这样苛刻?”沈明烛眨了眨眼:“感情之所以是感情,就是因为它不受理智所控制。”   爱是自由意志的沉沦,是秩序之外的一瞬间。   沈明烛语气温和:“你会有这种情绪很正常,二哥,陆承义害了很多人,但对你,他确实是真心实意的。”   沈期瞪大了眼睛,突生一股不平气:“他对我真心实意?就算如他所说,小时候送我离开是为我好,那现在利用我算什么?他分明只爱他自己!”   沈明烛目光温润,像是注视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给予最宽大的包容,“我来之前,听首长他们说过这件事。”   他笑了笑,“我想,他应该不是利用你,他在尽最大的努力保护你。二哥,他本来可以强行把你抓走,给你植入芯片,逼迫你为他们做事的,可是他没有。”   “他知道你瞒不过父亲和大哥——不论是你主动说还是无意间露出马脚,他给你找了个最无伤大雅的理由,让你暴露在蓝国面前,让你得以被保护起来。”   沈期忽然泄了力气,他低垂着头,看不清神色,惟声音沙哑:“他为什么不说?他要是说了,或许会有办法……”   沈明烛温声:“因为他是哈迪斯的人,他还是你的父亲。他双手沾满血腥,可他希望你能干干净净,堂皇正大地走在路上,不必战战兢兢——二哥,他得和你切割干净,你才能是沈期。”   他既希望你能过得好,怎么忍心让你愧疚?   怎么忍心让你进退两难,让你的人生染上污点?   沈明烛眉眼弯弯:“不要勉强自己去恨他,那不是你的责任,不要让自己陷在这样的情绪中,那会让你成为一个偏执的人,会让你活得很累。”   沈期眼眶一酸。   他在一夕之间忽然有了一段卑劣身世,茫茫天地没有他的归宿,正义不容他,邪恶不收他,他不知该往何处去。   他坠入深渊,是沈明烛拖起了他,于是他回到了人间。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呢?明明,沈明烛才最该恨他。   沈允衡捧着一个托盘回来,上面盛了好几杯咖啡,“明烛,尝尝。”   沈明烛惊讶:“这么多?”   不是不让他多喝吗?   沈允衡道:“不同口味的,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我把卖得最好的都点了一份,你每种尝一口就好了。”   沈明烛:“……”   沈明烛觉得,自己没被宠得嚣张跋扈不知天高地厚,也是挺有本事的。   他嘟囔:“古代皇帝都没这种待遇。”   沈允衡失笑。   事实证明咖啡并不好喝,沈明烛只喝了一口就放弃品尝其余的口味。   他神色萎靡:“为什么是苦的?”   沈允衡又好笑又心疼:“咖啡就是这个味道,下次我给你带奶茶。”   倘若可以,他想把世界上所有的美好都补给沈明烛。   眼见周围客人已经有抑制不住蠢蠢欲动想要上来打招呼的了,沈明烛赶紧溜之大吉。   沈允衡与沈期跟在身后。   沈允衡稍微拉开一点距离,见沈明烛没有注意他们,他微微偏过头,压低声音,平静道:“沈期,你不小了,这些事情,不该让明烛来劝你。”   不得不说有点双标,分明沈期与沈明烛差不了几岁,他们对沈明烛时总还把他当成孩子,轮到沈期就成了“你不小了”。   但沈允衡确实对沈期有些迁怒,他知道不应该,可他控制不住,更重要的是——   就像他说的,不该由沈明烛来劝。   沈明烛才是最大的受害人,不该由受害者剥开血淋淋的伤口来开解另一个当事人。   他们小心翼翼不敢在沈明烛面前提起十二年间的事,连调查哈迪斯都避让着他,就是不希望沈明烛再想起那些痛苦,沈期凭什么践踏他们的心血?   怎么可以经由沈明烛的口说出“不要去恨陆承义”?   这对沈明烛太残忍、太残忍了。   *   网络上又爆火了一段视频,标题是《各位,看看这是不是沈明烛》。   视频的角度像是偷拍,但也清晰拍到了沈明烛的正脸。   少年像是在和对面的人聊天,隔得远声音听不清晰,眉目舒展,温文从容。   然后他喝了一口咖啡,一张脸顿时皱成一团。   【我以我所有采访都看了十遍以上的骨灰级粉丝资格发誓,这绝对是沈明烛!】   【笑死,现在这个时代谁这么大才第一次喝咖啡啊?也就沈明烛了。】   【楼上你……】   【上次沈元帅不是说明烛在实验室闭关搞发明吗?他现在出现在这里,是不是说明成功了?】   【是不是机甲是不是机甲!】   【什么?机甲研究出来了?】   【什么?国家要给一人发一台机甲?】   知道的知道这是在玩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有了某些内部消息。   窥屏的A国看到那“一人一台机甲”,心都凉了半截。   不怪他们连这种话都相信,毕竟蓝国有给一人一个防护系统的先例。   换成他们哪个国,这种东西就算不收归军用严格管制,也得标一个极为高昂的价格。   也就蓝国,卖给国人只收成本,有些足够困难的还会发补贴。   真是莫名其妙。   这么大的事情,蓝国那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网友都知道了,他们居然一点消息都没得到。   A国出离愤怒了,憋着火联系赛得里。   ……联系不上。   “赛得里跑了?还是被蓝国发现了?”不管怎么样,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都没资格再活着了。   A国按下遥控器,随手扔到一遍,又开始紧锣密鼓地讨论接下来跟蓝国的外交方式。   “我认为我们应该向蓝国求和,同为人类,没有必要内部生乱。”   “附议,人类命运同为一体,我们应该团结合作,互利共赢。我提议,号召蓝国无条件公开防护系统、营养液、机甲等相关技术!”   其他人:“……”   这个白痴脑子是不是有病?   其他人默契地翻了个白眼,齐齐忽视了这个白痴,转而讨论起该怎么和蓝国修复关系来。   还没商讨出一个满意的措辞,就听他们之中有人惊呼一声。   “维纳德,怎么了?”   维纳德将光脑打开投影模式,“你们快看,蓝国发布了一条通缉令。”   “通缉谁?”   “赛得里。”   蓝国宣布已将哈迪斯彻底拔除,只可惜这个组织的首恶逃走了。   那人名叫赛得里,男,五十二岁,考虑到有整容的可能性,因此确认其身份可以依靠他手腕间戴着的手环。   这手环一旦戴上了就摘不下,更何况,就算能摘,赛得里也不会摘下。   借此机会,蓝国将阿瑞斯芯片的存在公之于众。   ——哈迪斯借阿瑞斯芯片控制组织成员,芯片植入脑海,只要按下按键就会被引爆,医疗体检难以检测,生死为人所掌控。   不过手环的存在可以屏蔽引爆信号。 第114章   此消息一出, 天下皆惊。   A国之所以要把芯片的事藏着掖着,连自己的国人都不敢透露,就是知道这件事不合人道。   这是触碰人类伦理和底线的手段, 见不得光,一经发现,定然是人人得而诛之。   A国知情人当即慌得不行,只能寄希望蓝国只发现了哈迪斯,他们目前还清清白白。   半是为了讨好蓝国,半是为自己的名声打算, A国紧随其后附和蓝国的通缉令,表示哈迪斯私下研制阿瑞斯芯片, 实属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们愿出一份力, 联合通缉漏网之鱼赛得里。   ——他们必须得抢在蓝国之前找到赛得里, 他知道太多事情了。   该死,这个手环哪里来的?该不会又是蓝国这根搅屎棍搞出来的吧?   不过蓝国搞出来的东西,怎么会在赛得里手上?赛得里偷的, 还是骗来的?上帝, 蓝国人果然都是一群废物!   他们当然不觉得会是蓝国主动给, 毕竟蓝国和哈迪斯有深仇大恨,倘若有机会,蓝国不把赛得里碎尸万段,都算他们有涵养。   而且,要是蓝国给的手环,他们还通缉赛得里做什么呢?   世界上不缺聪明人,明眼人都知道哈迪斯背后站着A国,否则也不至于十二年前让蓝国吃了那么大一个亏。   那么, 哈迪斯会有芯片,A国难道就没有吗?   各国一阵胆寒,一时间愤怒到了极点。   即使国力不如A国,各国还是公开发表声明,宣布与A国断交,要求他们删除所有研究资料并为此道歉。   A国当然不可能承认。   虽然很奇怪,但人总是在做了坏事之后将名声看得很重,国也一样。   这件事可不是小事,只要他们不承认,就总还有回圜的余地,但要是承认了,那可是要写进教科书遗臭万年的。   A国其实不怎么担心,他们做得干净,收尾时也断得干脆,自信其他国家找不到证据。   但A国很生气。   当了百年的霸主,这还是第一次被其他国家踩着脸冒犯!   倘若是蓝国也就罢了,结果那些算什么东西?   一群弹丸小国,平日里他们连看都不会看一眼,也配要他们道歉?   小国的怒火无人在乎,大国的怒火却不是能轻易承受的,甚至无需动用武力,只需经济制裁一个手段,就足够让小国国内哀声四起。   蓝国外交部的同志第三次温和有礼地驳回对方的请求并干脆利落地将通话挂断,他看向同事,纳闷道:“我们很像冤大头吗?”   哦,之前跟在A国身后唯A国马首是瞻,现在受挫了知道来找蓝国了?拿他们当备胎是吧?   同事已经接到了五次这样的电话,他深以为然地点头表示赞同:“找我们就算了,关键什么都不给,纯空手套白狼。”   “好了别聊了,上级有任务了,快过来开会。”   *   国际上闹得风风雨雨,国内也不太平。   倒不是因为担心打仗——开玩笑,防护系统都出来了,只有他们横行霸道打别人的份,更何况还有一个大概率已经研制成功的机甲。   要是换以前,一生爱凑热闹的蓝国人肯定会蹲守在各国骂战评论区看戏,说不定还得煽一两句风点一两把火。   但现在不一样,现在他们顾不上国际。   最初,一切都源于一个帖子。   ——【明烛有没有被植入阿瑞斯芯片?】   【我们都知道,明烛三岁的时候被哈迪斯拐走,虽然沈元帅他们没说,但我猜测明烛应该从小都在哈迪斯的掌控中长大,那么哈迪斯会不给他植入芯片吗?】   【明烛最早在大众视野中出现,是一年以前的军大新生入学,算下来他失踪了十二年。】   【十二年!哈迪斯怎么可能白养明烛十二年啊。】   【不是有手环在吗?赛得里那个可以屏蔽芯片引爆器的手环一看就是我国搞出来的,明烛肯定也会有,有没有被植入芯片都没关系吧。】   【那是炸弹!我往你脑子里放块炸弹,跟你说永远不会引爆,你能安心吗?】   【啊啊啊啊A国的东西质量这么差,该不会不用引爆器突然自己炸开吧?】   【我寻思这也没有实证吧?怎么你们一个个都好像信誓旦旦觉得明烛被植入了芯片?】   【要是没被植入,国家早就出来澄清了。现在有本事让他们出来澄清啊,他们敢说,我就敢信@国家研究院@国防部@外交部】   【我不信,除非让明烛出来,让明烛亲自跟我说。】   顾怀每天看着官方账号收到的999+的评论和艾特消息颇为头疼,他一向不赞成逃避问题,但现在居然也装起了鸵鸟。   这问题他没办法回答,他不能承认沈明烛确实被植入了阿瑞斯芯片,使本就沸腾的舆论热度再涨三分。   他也做不到违心说没有,总觉得这样就相当于抹杀了沈明烛一部分伟大。   明烛分明捱过了这段苦难,他硬要否认,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只抵消了明烛的坚持。   这对明烛不公平。   顾怀叹了口气:“把机甲的消息放出去吧,宣传力度再加大一点,转移一下群众的注意力。”   秘书看着网络上的腥风血雨,心有余悸地擦了擦汗,应了声“好的”。   心里却有些不报希望。   ——这真的是能转移得了的吗?   顾怀也知道成功可能性不高,但为今之计,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他揉了揉眉心:“明烛在做什么?没被网络上这些事情影响吧?”   秘书笑道:“您多虑了,明烛素来坚强,哪是这么容易被影响的?他的朋友来找他,一早就打了申请,现在两个孩子估计在聊天呢。”   “朋友?夏凌风?”   “是他。”   顾怀点了点头,“夏凌风也是好孩子。”   至于好在哪里?不知道。领导们每天日理万机忙得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瓣用,能够记住这个名字已经实属难得。   反正,明烛的朋友,一定是好孩子。   顾怀叮嘱:“从我办公室拿点零食送去,难得明烛来个朋友,可得好好招待。”   俨然把自己当初沈明烛的家人,要作为长辈对来做客的朋友表示欢迎,这与夏凌风是什么样的人无关,不过是重视沈明烛而已。   重视明烛,所以不想让他的朋友看轻了他,不想让他在朋友面前丢脸。   秘书再度点头,“首长放心,黎教授那边早就安排了点心,沈元帅也让人准备了水果。”   其实这些东西哪里用特意准备?就算是平时,沈明烛那儿也什么都不缺。   顾怀不赞同:“别人准备归别人准备,我总不能就撒手不管了。”   *   夏凌风这一路上光是各种排查就经历了不少,他也没意见,毕竟军人们的态度越是慎重,就越是表明对沈明烛的看重。   何况他此刻精神恍惚,旁人指挥一句他做一个动作,所以其实也察觉不到时间漫长。   直到检查完毕,军人带着夏凌风去见沈明烛,他都有些回不过神。   沈明烛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凌风?你怎么一直发呆?”   夏凌风茫然眨了眨眼,眼神缓慢聚焦,便看到了面前噙着温和笑意的沈明烛。   夏凌风眼眶一酸,“明烛……”   他冲上去抱住沈明烛,语气是说不出的委屈。   差点把沈明烛手上的蛋糕给碰掉。   沈明烛赶紧把蛋糕放回到桌子上,手忙脚乱地安抚他:“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夏凌风语气闷闷,“我就是看到很多人说……他们说你也被植入了阿瑞斯芯片。这群人真讨厌,这种事情也拿来乱说。”   “就为这事啊?”沈明烛松了一口气,轻声细语地哄他:“没有乱说,我是被植入了芯片。”   夏凌风手剧烈地抖了抖,瞳孔猛地放大,面色也瞬间变得苍白。   沈明烛不明觉厉:“凌风,你不舒服吗?”   他不是已经解释了吗?为什么夏凌风的表现更夸张了?   夏凌风扑上前,胆战心惊地抓住沈明烛的手,急得连话都说不清楚:“那、那取出来了吗?”   “没有,不过我也没觉得有影响。”沈明烛晃了晃脑袋:“你看,我没觉得不舒服,就像没有芯片一样。”   夏凌风吓了一跳,赶紧阻止他,激动地反驳:“这哪里是能不当回事的!”   他手抖得愈发厉害,连声音都带颤:“为什么不取出来?”   沈明烛看他反应这么大,连忙乖巧站得笔直,不敢再动弹了。   他老老实实:“难度太大,芯片只有针眼那么大,我被植入的时候才三岁,大脑、骨骼全都没有发育完全,现在过去这么久,早就找不到了。”   “可是、可是……”夏凌风不能接受,“就没有办法吗?明烛,你这么聪明,你就不能想个办法取出来……”   沈明烛“啊”了一声,疑惑道:“我总不能自己给自己动手术?”   沈明烛不由自主想到一个画面,他一手举着镜子,一手把自己的头给割开……场面多少有点惊悚了,沈明烛甩甩脑袋。   “别动!你别动!”夏凌风尖叫地扶住沈明烛的脑袋,不让他乱动。   沈明烛有心想说引爆芯片得用引爆器,他这点晃动大概起不到任何影响。   但是看夏凌风这惊弓之鸟般的表现,他还是无奈地放弃解释。   沈明烛跟他商量:“那要不然,我答应你研制一个机器,试着取出来?”   夏凌风反对:“不行!”   那可是大脑,事关性命,怎么能交给机器人?   再说了,到时候明烛被用了麻醉躺在那里,机器人要是出故障,他们连个能解决的人都没有。   不行不行,不能用机器人。 第115章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沈明烛头疼。   沈明烛最怕别人哭了,眼见夏凌风泪盈于睫泫然欲泣,他手足无措。   他本就不擅长安慰别人, 只好绞尽脑汁转移话题。   “那个,凌风,我记得你说过,你的梦想是成为第一批舰队军,我接下来打算研究星舰,你觉得怎么样?”   在这一刻, 沈明烛的想法和顾怀达到了高度重合。   ——可快点找件他们感兴趣的事情来转移一下注意力吧!   夏凌风跺了跺脚,气愤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操心这些事情, 沈明烛,你能不能为自己考虑一下!”   这话术有点耳熟。   沈明烛神色一凛:“我突然很有灵感, 凌风, 我们下次再聚,我先失陪一下。”   没等夏凌风反应,他拉开门跑了出去。   一直在旁边装作自己不存在的警卫员紧随其后, 两人溜之大吉, 留夏凌风一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   夏凌风:“???!!!”   沈明烛迅速跑回了隔壁自己的实验室里, 把门反锁。   这一切做完,他才叹了口气,“太可怕了,江大哥,你说对吧?”   江易,沈明烛新的警卫员。   江易又心疼又有些想笑,“首长,夏同志也是担心您。”   “我知道。”沈明烛又叹了口气, 苦恼道:“这段时间我还是不出去了,把星舰做出来,凌风看到了,应该不会再缠着我哭吧?”   他乐观地想,转移注意力不成功一定是诱惑不够大,等他把星舰摆在夏凌风面前,夏凌风一定眼睛都移不开。   江易不这么觉得,但是他看着眼前稚气未脱的少年故意装出的一脸沧桑,还是忍着笑附和:“首长说的是。”   江易只怀疑“转移注意力”这件事的成功性,却不会怀疑沈明烛的能力,他问:“首长有什么需要吗?我去替您打申请。”   沈明烛说要做星舰,那就一定会成功。   所以虽说是打申请,但其实也只是走过流程。不论他要什么样的设备和材料,不论种类有多稀有,价格有多昂贵,只要能拿得到顾怀都会给。   拿不到的也得想办法拿到。   按理来说,一个科研员想要什么东西,都得亲自带上项目理论设想去打申请,沈明烛是唯一一个例外。   沈明烛自己都不知道他是例外。   没人提醒他想要什么不是张嘴说说就可以的,没人要求他去走流程,没人舍得用这些琐事去麻烦他。   这份清单很快就递到顾怀手里,他一边麻利签字,一边疑惑地问:“明烛怎么突然想做研究了?他不是正和朋友聊天吗?”   顾怀翻了翻申请:“我看看,明烛想做星舰?”   营养液和机甲都出来了,星舰自然不会远。   或许是因为早有预料,顾怀倒不至于太过激动。   为了探索宇宙,人类已经做了上百年的准备,以至于这一刻即将到来时,顾怀甚至有一种平静与从容。   他更关心沈明烛分明才从实验室出来没多久,怎么又要把自己关进去了?   秘书憋着笑,快速说了事情经过。   他尽量把这事儿说得诙谐,但是没多大用处,顾怀接收到了他的心意,勉强也笑了两声。   沉重的事情再怎么包装也不能变得轻松,那是一团海绵,浸在苦里,吸满了心酸,用力拧完也还是湿漉漉的。   “也好。”顾怀叹了口气,“明烛想做就让他去做吧,也省得被网络上的声音坏了心情。”   秘书点了点头,将签了名字的文件下发给各个部门。   他刚出门打了个电话,很快又回来了,在门外敲了敲门:“首长。”   “请进。”顾怀从桌案后抬头,含笑问:“怎么了?”   秘书神情怪异,不知该喜还是该愁,“赛得里被抓到了。”   顾怀:“……这才多久?”   秘书道:“不满两天。”   身为默认沈敬安把人放跑的罪魁祸首,顾怀小声问:“你没提醒我们负责抓捕的同志放点水吗?”   秘书顿了顿,神情更加复杂:“提醒了,不是我们的同志干的,是被群众扭送回来的。”   顾怀:“……”   秘书也小声道:“被送过来的时候,肋骨断了两根,眼眶也肿了,浑身都是血……群众说……”   他顿了顿,轻咳一声:“群众说,他们见到他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顾怀:“……”   顾怀露出一种一言难尽的嫌弃目光。   赛得里,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   赛得里被逮捕归案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   这也瞒不住,毕竟亲眼看到赛得里不小心“摔”成遍体鳞伤的群众不少。   机甲研制成功的消息没有在网络上引起几点水花,但赛得里的新闻却造成了一场狂欢。   【长官,你是知道我的,我平日里行善积德,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怎么会打人呢?】   【长官,你是知道我的,我最没有素质,要是我动的手,赛得里头都被拧掉了。】   【长官,你是知道我的,我亲眼看见赛得里走路的时候左脚绊到右脚,把自己摔成这样的。】   【申遗!给我申遗!】   【这段时间唯一一个好消息,我国人果然是武德充沛,感谢在现场的每一个人!】   【在现场,不用客气,因为我还没来得及动手,压根没挤进去。】   【啊啊啊我家就在附近,下次有这种事,能不能先在网上发个通知?】   【今天是什么大好日子,赛得里被抓到了,机甲也发明出来了,太棒了我得买个蛋糕庆祝庆祝!】   【笑死,看看这先后顺序,怎么机甲是件小事吗?(恼.jpg】   【机甲出来就出来吧,反正有没有机甲,我国的地位都很难动摇了吧。】   【之前已经激动过了,比起这个,我更关心明烛到底有没有被植入芯片。说起来,国家突然在这个时候大篇幅宣传机甲,该不会是为了转移舆论吧?】   看到这一条评论的顾怀:“……”   完全被说中了,无法反驳,怎么办?   不是,大家以前不是都很喜欢机甲吗?还没开始研发的时候明烛不小心说漏嘴,当时你们在网上可不是这样。   别以为他不知道,那段二十秒左右的视频片段被单独剪了出来,在网上的播放量超过千亿。   国外也都盯着,尤其是科研工作者,简直是在一帧一帧地分析了,就想从中找到灵感。   怎么现在他把机甲的样子都放出来了,还让人剪了一个那么酷的宣传视频,结果没人在乎?   秘书讪笑:“首长,往好了想,起码我们的目的达到了。”   ——赛得里被捕,阴差阳错完成了机甲的使命,成功转移了群众注意力。   顾怀指了指屏幕:“那现在他们又提起了,怎么办?”   赛得里只有一个,有效期又不长,接下来还有什么事能用?   诶,等等!顾怀若有所思。   他好像知道国人喜欢看什么了。   明烛的事让蓝国上下都觉得又憋屈又心疼,只觉一股怒火横亘在心头,让他们连呼吸都不顺畅,亟需一场发泄。   赛得里被捕,哈迪斯已然不存在。   那么……   对不起了,A国。   *   星舰的体积更大,沈明烛这次断断续续闭关了一年,中间还出来跟亲朋好友们一起过了生日,过了新年,收获了满手的礼物。   这段时间国际上发生了不少事,但都和沈明烛无关。   他过了生日也才十六岁,依然是个未成年的孩子,还不到操心这些事的时候。   随着科技实力的发展,蓝国在国际上已经有种超然于世外的隐世大国的风范。   毕竟倘若只强一些也就罢了,但他们如今都开始准备探索太空、移民新星的预案了,也就懒得管其他国家的是是非非。   只要不闹得太过离谱,他们甚至都懒得过问。   倒是有国家想要申请并入蓝国。   民意投票结束了,内部流程都走完了,请愿的国书也写好了,但是蓝国拒绝了。   不过一年多的时间,蓝国在国际上已经完成了从“平平无奇的世界一霸”,到“不可直视的东方邪神”,再到“神秘强大不可侵犯的红色巨龙”的形象转变。   唯一让巨龙还有心情睁开眼睛的只有A国。   凡是逢年过节,蓝国总要莫名其妙把A国打一顿,有时候下手也不重,甚至没有人员伤亡,让A国总疑心这是一场纯粹的羞辱,蓝国就只是把他们当成玩具。   但是没办法,技不如人,无话可说。   A国一开始还头铁,到后面也坚持不住了,只好道歉。   承认了哈迪斯是由他们在背后支持,承认阿瑞斯芯片也由他们研发,国际上顿时一片骂声四起。   但是没什么用,他们道完歉,蓝国也没说接受还是不接受,照样逢年过节打他们。   直到一年后沈明烛出关,蓝国宣布星舰研发成功,正式开启“拓星”计划。   ——他们将围绕母星,把周边几个星球逐渐改造成适宜居住的生命星球。   这很符合蓝国人的习惯,环境不好就去改变环境,谁让他们不舍得离家太远呢?   这件事很难,但是有沈明烛在,所以也并非没有可能。   征得沈明烛的同意后,蓝国向全世界公开了星舰的设计理论和制作方法。   在拥有一座金山后,没有人会介意从指缝中漏下几缕金沙,到底同是这个星球诞生的人类,如今有国别之分,但置身于茫茫宇宙中,又何尝不是一个整体?   只是方法和理论给了,能不能做到、什么时候做到就不关蓝国的事了。   ——来追赶我的脚步吧,这或许是你们最后一次,看到我的背影。   *   虽然顾怀面上没有表露,还总是想办法转移民众注意力,但其实他也无比在乎沈明烛脑子里的芯片。   其实又岂止是他,黎砚青、白行简、沈敬安等人,一个比一个担忧,只是惯会隐瞒而已。   毕竟是炸弹,留在脑子里就会有危险,那就像一把悬在头顶将落未落的刀,因着这份不知道何时会落下的未知,更添三分惶恐。   领导和教授们好几次从梦中吓醒,然后就是整夜整夜地失眠。   好在蓝国的医疗人才同样能干,一年以后,已经有了进展。   破坏比毁灭容易,当初哈迪斯植入芯片的适合只需要一管针筒,之后也不必管被植入者的死活,但如今要取出可不容易。   蓝国有一批被植入芯片的间谍,医生们试过,直到有成功的把握了,才去找了顾怀。   医生道:“人的大脑是最精细的器官,手术有失败的可能,甚至也有可能损毁芯片,触发其自动引爆。”   沈允衡手心湿了一片,插嘴道:“那要不还是算了,等更有把握的时候……”   医生摇了摇头:“越快越好,毕竟是异物植入大脑,时间越久,越有可能造成不可逆的损伤。而且……很抱歉,失败的可能性都会有,未来很长一段时间,这方面的技术也许都不会有太大的进展。”   沈明烛这样的人才总是难得,不能奢求医疗界也出现一个天降紫微星。   顾怀很冷静:“成功的概率有多少?会不会有后遗症?”   “80%,后遗症……不能保证。”医生顿了顿,为难地补充:“大概率都是会有后遗症的,毕竟芯片在脑子里存在了这么多年,只能手术后再治疗。”   “后遗症会是什么?”   “最轻微的就是头痛,严重一点可能会影响记忆、智商……”   80%的成功率足够高,后遗症对普通人来说好像也不严重。   但那是沈明烛。   沈明烛是个天才,天才往往接受不了庸碌一生。   半晌,黎砚青道:“告诉明烛,让明烛来做决定吧。”   他低垂着眼睑,神色看不分明,语调平静。   然而双手已经紧攥成一团。   沈明烛刚出实验室就被叫了过来,一进房间就发现所有人浩浩荡荡来得齐全,一群人紧紧盯着他,眼神有种说不出的哀戚。   沈明烛:“???”   他素来有决断,听完后毫不犹豫点头同意。   *   沈明烛进手术室那天,天地间下了一截短短的雨。 第116章   【你们一定不敢相信, 我发现了一本什么小说。(分享链接.jpg)】   【什么啊?《穿越之救赎万人嫌小可怜》?】   【这名字一听就很狗血,爱看!】   简介:   李玉没想到,她放在心上的一道光居然也曾经受过那么多的委屈。   沈明烛三岁被拐卖, 十五岁回家,家里却已经有了一个被收养的小少爷。   父亲说:“我只承认沈期。”   哥哥说:“不要妄想不属于你的东西。”   国家也只把他当做好用的工具,逼迫他日复一日超负荷地工作。   重生归来,李玉发誓要守护她的神明,替他夺回属于明神的荣耀!   【……这个明神,这个沈明烛, 写的该不会是我以为的那个沈明烛吧?】   【大袜子这是中文吗?人生识字忧患始,苏老先生诚不欺我啊。】   【不是, 这也是能写的吗?明烛又不是混娱乐圈可以用来取乐的人物,能不能对国士尊重一点?也就仗着现在新星正在建设, 国家忙到顾不上你们了是吧?】   【作者一看就是未成年, 写来满足自己幻想的,正文还是第一人称。】   【但是你们还真别说,我把主角的戏份删掉, 只看明神部分的话, 内容还是有点意思的。我先说, 我是个变态。】   【你要这么说的话,那我高低也得看看。】   艳阳高照。   沈明烛已经在门口站了一小时,盛夏的暑热朝他席卷而来,让他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他身体其实不算好,从小到大就没吃过饱饭,手腕细细嶙嶙,全是被虐待的罪证。   可他咬着牙,不敢晕过去。   这是他第一次见大领导, 他不想给父亲丢脸,也不想让人觉得他是没有教养的孩子。   大门终于打开,房间内空调冷气倾泻而出,沈明烛昏沉沉的大脑恢复了几分神智。   他努力挤出笑容,礼貌道:“领导们好,教授们好。”   他不知道面前的这些人分别都怎么称呼,没人教过他。   大领导审视地目光从他身上划过,很快又像是看到了脏东西一般厌恶地移开。   他看向身边的沈敬安:“这就是你那个被哈迪斯养大的孩子?营养液的发明人?”   沈明烛闻言局促地收回笑容,低着头不敢说话。   ——他们认定了他与哈迪斯狼狈为奸,认定了他被养得不知礼义廉耻。教育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东西,在哈迪斯这种地方出来的,能是什么好人?   在这个前提下,不论他做出什么样的成就,也不会有人在意。   他解释过,他试着用尽一切手段证明他与哈迪斯势不两立,可是没有人相信。   沈明烛想,一定是他做得还不够好,一定是他做得还不够多,只要他一直坚持,总有一天,他们会原谅他。   沈敬安也带了几分嫌弃:“是,他也就脑子还算好用。”   白行简嗤笑一声:“像他这样的人还知道做出营养液之后献给国家?该不会是打着谋取我们信任的目的,实则为哈迪斯传递消息吧?”   虽然已经听了无数回类似的话语,但沈明烛还是难受极了,他小声反驳:“我没有,我不会的……”   “还敢顶嘴?”沈敬安骤然横眉冷对,嫌恶道:“贱人就是贱人,教了这么久,都没学会对长辈要礼貌。”   沈明烛吓了一跳,他不敢反驳,只能忍着委屈,一声接一声地道歉:“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   “好了,”大领导打断他们,随口吩咐:“江易,以后你就是他的警卫员,带他去实验室。沈明烛是吧?既然有这个能力,就要多做些实事,明白吗?”   “我、我知道了。”大领导身居高位多年,自带威势,然而沈明烛却顾不上害怕。   大领导打断这场沈敬安主导的、在这么多人面前的责骂,沈明烛是感激的。   然而大领导大概不需要他这种廉价的感激。   没理会他的回答,大领导带着人离开。   他们刚开完一个会,也许接下来还有第二个会,但也可能他们根本没有这么忙。   只是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沈明烛身上而已。   江易不耐烦地扯了他一把:“别看了,走吧。”   江易带沈明烛去了一个实验室,“以后这就是你工作的地方了,没事别乱跑,外面每一个地方都是国家机密。”   他说完就离开了。   沈明烛不敢触犯规定,国家研究院这么大,可真正能接纳他的地方,只有这么一个小小的实验室。   更甚至,江易没带他去住的地方。   不知是忘了,还是没给他准备。   ……没关系的。   沈明烛对自己说,没关系的,以前他在哈迪斯的时候,环境比这还差呢。   他又不娇气,实验室这么干净,足够他休息了。   【……6】   【???当我打出这个问号的时候,不是我有问题,是我觉得这个世界有问题。】   【但是你别说,你还真别说,这设定……有点带感。】   【楼上你勇,我也这么觉得,但是我不敢说。】   【这东西,虽然人物性格不合理,逻辑也不正常,但是就是有一种疯癫的美。】   【癫文我不看,但癫成这样的,我高低得凑凑热闹。】   【要不怎么说美强惨永远的神呢,不过看归看,该有的尊敬还是要有,明烛虽然年纪小,但我们现在用的保姆机器人,新星上的空气净化系统、地形改造仪都是明烛做的。】   “沈明烛”点了个赞。   【???】   【会玩,顶着明烛的用户名,给明烛的同人文点赞。】   【这个名字居然是可以申请的吗?怎么我之前申请的时候提示不可用?】   沈明烛放下光脑。   这个名字当然是不能申请的,但他真是本人。   距离星舰发明已经又过了三年,他现在有些无聊。   众所周知,沈明烛的发明灵感来自星际小说,现在小说上的他都发明得七七八八了,作者的想象跟不上他实现的速度。   沈明烛不知道该干什么,于是又开始看小说。   打开光脑,还没逛多久就看到这个帖子。   这还是沈明烛第一次看到以他为主要角色写的小说,怪有趣的。   小说还在连载,他一直看到最新章节,眨了眨眼,觉得有些困了,他终于舍得关灯,闭上眼睛睡觉。   *   “明烛,明烛?”   “起来吃了药再睡。”   沈明烛觉得他耳朵旁边围了好多只苍蝇,一直“嗡嗡嗡”的,打扰他睡觉。   他困得不行,被吵醒难受极了,勉强睁开眼睛,才看到哪里是什么苍蝇——眼前围了一群人。   顾怀、黎砚青、白行简、沈敬安、沈允衡……   沈明烛吓了一跳,原本还迷蒙的双眼顿时睁开,他急忙坐起身,小心翼翼地问:“你们怎么来了?”   “诶,被子掉了,被子!”沈敬安连忙拿了一条毯子给沈明烛披上,嗔怪道:“动作这么急做什么?你发烧了,冷不冷?”   沈明烛受宠若惊:“谢谢……沈元帅。”   在场人同时愣了一下。   沈敬安颤颤巍巍,“明烛,你叫我什么?你怎么不叫我父亲了?”   沈明烛迟疑片刻,他抓着被子,小声解释:“您说,我不配当您的孩子,没资格叫您父亲,明烛不敢忘。”   其他人:“???”   所有人齐齐看向沈敬安,连沈允衡都不例外。   目光里三分惊讶八分谴责,多出来的那一分是他们满溢出来想要打人的怒火。   沈敬安:“???”   沈敬安好无辜,他怎么可能说这种话?他没资格当沈明烛的父亲还差不多。   但是明烛怎么会说谎呢?   难道是有人冒充他跟明烛瞎说?   沈明烛素来聪明,聪明人总是擅长察言观色,他显然也发现现场怪异的气氛,小心翼翼地问:“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对不起……”   “跟你没关系,乖,你生病了,先吃药。”顾怀笑眯眯地把沈敬安挤开,把药丸和水递到沈明烛手边。   小时候没被好好照料,这些年他们精心养着,明烛还是时不时会生病。   明烛不喜欢吃药,每次都要想办法逃掉,但这一次居然乖巧得很,接过药丸就吞了下去,就算眉头皱成一团,也没闹着说不吃。   过于乖巧,顾怀心软得不行,他温声道:“还困吗?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沈明烛没有睡意了,他摇了摇头,有些欲言又止。   白行简当即为他讨回公道:“明烛,别管沈敬安,他不要你我要,你跟我回家,当我家的孩子怎么样?”   “白行简!”沈敬安气得咆哮,第一次直呼他的姓名。   然而眼见沈明烛还是垂着头一幅怯怯的模样,白行简心猛地一跳。   他咽了口唾沫,心惊胆战:“我不会也对你说了些鬼话吧?我说了什么?”   沈明烛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您说,我心术不正,看我一眼,您都觉得……恶心。”   白行简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   这下谁都看出来沈明烛不对劲了。   “医生,医生。”陈良翰往外跑,边跑边喊人:“你快来啊,明烛脑子烧坏了!”   这一句话把沈明烛吓得不行,他病中本就苍白的脸色更虚弱三分,掀开被子就要下床,近乎恳求道:“我没有,我的脑子没坏,我还能做研究,我现在……我现在就去实验室。”   他浑身没有力气,动作太急,差点摔倒。   顾怀赶紧拉着他:“没事吧?快躺好,研究什么时候都能做,你的身体最重要。”   沈明烛愣了一下。   医生被陈良翰拽了过来,吓得他还以为明烛出了什么事。见明烛好端端地坐在那里,他松了口气,整了整衣袖,上前给沈明烛做检查。   给沈明烛把完脉,医生把沈明烛的手塞回被子里,温声道:“还是有点烧,困不困?吃了药就再睡一会儿。”   沈明烛愣愣地点了点头。   医生很稳得住,面上看不出什么变化,只给了一个眼神示意其他人跟他出去。   一到门口,沈敬安就迫不及待:“医生,明烛到底怎么了?严重吗?”   医生叹了口气,“不出意外的话,是阿瑞斯芯片引起的后遗症——认知混乱。明烛最近发生什么事了吗?他应该是看了什么东西,把自己代入了。”   后遗症……   距离那场手术已经过了三年,手术虽然凶险,但沈明烛恢复得很好,这三年来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他们都快忘了还有后遗症这一说。   “那怎么办?”   “先找出造成明烛认知混乱的根源,然后先顺着他,过段时间明烛自己会想起来的,千万别刺激他,要不然可能会造成别的损伤。”   顾怀等人又听医生说了好几条注意事项,才重新进了房间。   明烛没睡,躺在床上盖着被子,眼睛却一瞬不移盯着门口的方向,神情有些仓皇。   沈敬安上一次见到明烛这个样子,还是他刚回沈家的时候。   沈敬安心疼极了,他揉了揉沈明烛的头发,极其轻柔地问:“明烛,可不可以把你的光脑给我们看看?”   沈明烛昨天吃晚饭的时候还是正常的,最有可能的就是用光脑看了什么东西。   沈明烛毫不犹豫把光脑解锁递给他们:“我没有和哈迪斯私下往来。”   “是是,我们没有怀疑你,就是有别的事情想确认。”怎么这里面还有哈迪斯的事?哈迪斯坟头的草都有一米高了。   其余人也围过来凑在光脑前面,看沈敬安打开沈明烛的浏览记录。   原以为找起来很难,结果刚打开,就看到了几个大字——《穿越之救赎万人嫌小可怜》。   顾怀:“???”   沈敬安:“???”   所有人:“???”   等看完后。   顾怀:“……”   沈敬安:“……”   所有人:“……”   白行简倒吸一口凉气,惊恐道:“这是什么东西?”   顾怀头一次失了涵养,气急败坏:“蓝国法律应该禁止这种文学作品存在!” 第117章   深紫色的闪电划破天空, 宫殿骤然亮了一瞬。   雷声轰鸣。   沈明烛睁开眼,忽然觉得不安,他皱了皱眉, [小五?]   系统对沈明烛何其了解,也顾不得多话,当即道:[宿主,我这就给你传输记忆。]   这次沈明烛是一个皇帝。   皇朝已至末期,异族的铁蹄踏破山河,民间起义力量层出不穷。   内忧与外患, 成了这个濒临腐朽的皇朝身上最沉重的两道枷锁,压得它摇摇欲坠。   这是中原大地第一次被异族撞开国门, 耽于享乐的先皇惊悸而死,还在襁褓里的原主被皇太后抱着坐上了皇位。   皇后是一代贤后, 成了太后, 同样能以微末之身扛起风雨飘摇的山河。   太后垂帘听政十二年,这十二年是大雍少有的政治清明,百姓难得有了喘息的机会。   异族被拒于国门之外, 虽然还是虎视眈眈, 但终究没能再进一步。   可惜皇朝沉疴难起, 皇太后呕心沥血苦苦煎熬了十二年,将一头青丝熬成满头白发。   熬得她单忧极瘁,性命也如丝发。   这是大雍最后的绝响,太后死后,皇朝急转直下,不过两年就耗尽了十二年间的积累。   年少的皇帝懵懂无知,宦官把持朝政,对内残害忠良, 铁血镇压四起的民愤,对外阿谀谄媚,伏低做小,当了异族的走狗。   但或许是有感于太后的恩德,朝中忠正之臣到底是咬着牙撑了下来,为大雍又续了五年命。   他们幻想着等到小皇帝懂事亲政的那一天。   小皇帝终究会慢慢长大,会随着时间逐渐变得政务老练,会像太后一样……不,他或许会比太后还要出色。   然后他们终会看到河清海晏、山河收复、天下太平。   小皇帝已经十九岁了,还有半年就及冠,到那时,韩如海就再也没理由握着朝政不放。   因着这一点期望,还坚定站在皇室这方不肯为宦官驱使的大臣们都觉得日子有了盼头,连被打压、被排挤好像都没那么难捱了。   可惜世事无常,白云苍狗,期待本就是一种很无力的东西,最终他们也没能等到柳暗花明。   他们愿意搭上性命为小皇帝而战,可小皇帝看不上他们的忠诚。   太后薨逝的时候小皇帝才十二岁,所有人都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面前手足无措。   异族把握到了机会卷土重来,朝野上下曾被太后镇压下去的世家再度反扑,朝臣们疲于应对。等他们反应过来之后,沈明烛已经被养得不知民生疾苦。   他已经沉浸在声色犬马的享受之中,枯燥繁重的课业再不能让他投以半分精力。而且他是皇帝,他不学,其他人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沈明烛年幼,几位内阁学士虽能代理朝中公务,却只能行蓝批而非朱批,且都得经由沈明烛同意才能下发。   如水的奏折送进皇宫,小皇帝不耐烦看,便在他身边大太监韩如海的建议下将这份工作交给了他。   小皇帝还觉得太监是为他好呢。   满朝文武都逼他上进,嘴上说的冠冕堂皇其实就是不想让他好过,哪像韩如海忠心耿耿?   小时候他想出去玩,韩如海便叫来小太监替他抄书。   他嫌无聊,韩如海就使人从宫外给他带新鲜玩意儿。   现在那么多奏折堆在那里,所有人催促他处理政务,只有韩如海才是为君分忧。   接下来的事情便很理所当然了,背靠皇权,韩如海在朝堂上一手遮天,到最后他陪着皇帝上朝时,众人拜过皇帝之后,竟然还要再向他行礼。   弹劾他的奏折经过他手时便直接被扣下,写奏折的人被他派人从家里拖了出来,在宫门□□生生乱棍打死。   有句话叫“刑不上大夫”,更何况言官上谏若有冒犯之处,皇帝也都得老老实实听着,否则便是昏君。   如今言官不过是尽了分内之责,韩如海怎么就敢这么嚣张,用如此残暴的手段,让他以如此不体面的方式死去?   同在大雍为官,韩如海今日能这么对他,来日就能这么对其他官员!   可百官请愿,大明殿前长跪不起,小皇帝还是一意孤行将韩如海护了下来。   不久之后异族进犯,险些被打到了京城,小皇帝听了韩如海的话,将太后执政期间好不容易充盈了一些的国库,连同被收刮来的民脂民膏献给狄戎,换来他们退到黄河以北。   自以为国安。   大雍乞和,向狄戎称臣纳贡,签订的盟约上其中一条就是不能伤害韩如海。   韩如海内有小皇帝护着,外有异族大军做靠山,此后更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   当初在大明殿外长跪请求处置韩如海的官员被他一个一个报复过去,轻则丢官,严重的被下了狱,任由其折磨取乐。   韩如海也知道不能把文武百官逼得太紧,于是他自称是因皇帝年幼才代理朝政,待沈明烛及冠,他自当亲迎陛下亲政。   在那之后忠心为国的官员才慢慢蛰伏下去,以在冬天守着一颗种子发芽的心情去等候他们的陛下成年。   等待的日子并不好过,在沈明烛从十四岁到十九岁的五年里,太阳依然照常升落,四季依然轮转不息,时间并不会因为谁觉得漫长就过得更快。   整整五年。   五年啊,河对岸已经长起了高高的野草,快要挡住他们望向故乡的目光了。   一年比一年沉重的岁贡养肥了狄戎人的胃口,也拖垮了大雍的子民。   不是所有人都是软骨头的,这片土地、这个民族一直都不缺勇敢的人。   有将军弯弓策马,势要收复失地,就差一点便能北渡黄河,却被金殿上八百里加急的一道诏书困住了脚步。   黄沙飞溅掩下的血,大雪无痕埋葬的战友,烽火燎燎,沙场萧萧,全都败给了风花雪月里的一声怯。   他们说:“撤军。”   秦铮只能撤。   秦铮奉旨孤身回了京城,将军脱下了盔甲,放下了刀剑,忽然就成了奸佞刀俎下的鱼肉。   谁叫他冲得太狠,谁叫他战得太拼,谁叫他还敢反抗,谁叫他妄图收复失地。   谁叫他一身折不断的铁骨压不弯的脊梁,惹得狄戎忌惮?   在韩如海的构陷下,秦铮入狱。   就在今晚,他会被刑罚致死,明天一早他的头颅会被割下,放在小小的盒子里,连同道歉的国书,渡过他心心念念的黄河。   可他再也看不到彼岸。   秦铮这样的英雄被残害而死,断了有志之士的报国之念。   皇帝以天子之尊向异族低三下四,下跪乞降,还是在他们战胜的前提下,彻底激起了天下匹夫之怒。   小皇帝被推翻,新的政权在旧皇朝的残骸下艰难挺直了脊梁,立国之战便是面对兵强马壮的狄戎。   胜利不会抹除战争的血腥,长达十年的混乱耗尽了百姓最后一滴血,之后放眼整个国家,甚至难以找出一个完好的青壮劳力。   这便是属于这个世界的剧情。   沈明烛沉默。   系统觉得这个世界属实是有些过分了,怎么可以暗箱操作,屏蔽他的监测,把宿主弄来这种地方!   其他小世界里它挑选身体,原主都是自己死的,唯有这个是天道抹杀的。   简直是为了把它宿主弄来不择手段。   但系统不能说,因为很显然,沈明烛没打算走。   在反应过来现在是个什么时间节点之后,沈明烛迅速起身拽过床边挂着的外衣,随手披到身上。   做完这一切时,已经脚步不停推开了门。   守夜的小太监听到声音正觉得奇怪,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大门猛地被拉开,沈明烛面沉如水。   天空接连闪过几道闪电,照得他的脸色晦暗不明。   “陛、陛下?”小太监吓了一跳。   沈明烛没理会,只淡淡看了他一眼便闯入雨中。   暴雨如注,将他的背影遮掩成模糊,只留下一点白,像是暗夜里指路的烛光。   “陛下?”小太监咬了咬牙,用手挡着头顶,也冲了出去。   他从不知养尊处优的小皇帝能跑得这么快,等他追着那一点白到了马厩,沈明烛已经策马扬鞭而去。   马蹄踏雨碎,长风萧萧,吹得他发丝在雨中飞扬。   路滑,小太监摔了两跤,在雨地里滚了几个来回。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的时候,脑子无端闪过一个念头——怎么同样是在雨中奔跑,陛下就能做得这么潇洒?   他赶紧摇头甩开这种大不敬的想法,他一个太监,哪能与陛下相提并论。   不远处的马厩因沈明烛突然到来刹那间灯火通明,主事人在睡梦中被叫醒,慌乱地奔走呼喊。   沈明烛来去匆匆,一句交代也没有,只抢走了一匹马。   小太监不会骑马,而且沈明烛的背影已经看不见,他追不上去。   现在摆在他面前有两条路,要么大张旗鼓派人寻找,闹得整个皇宫都知道沈明烛夤夜离宫。   要么密而不谈,将今晚的事隐瞒下来,希冀沈明烛很快就能回来。   ——这一路上看到的人不少,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太监瞒不了太久。   其实他本就没有选择。   韩宜看着眼前人人惊慌的混乱局面,咬咬牙,大喝一声:“都安静。”   他冷下脸,在狂风骤雨中竟也显得满是威慑。   他说:“今晚陛下来此的事情,谁也不许说出去,否则,小心你们的脑袋!”   大雨滂沱,他得喊得很大声才能被听见,无人注意他身体都泛着细微的颤抖。   而此时,沈明烛已经站到了天牢大门之前。 第118章   时值深夜, 然而这座天牢还醒着。   昏暗的灯光从门缝中影影绰绰透出几分,在这雨夜里显得狰狞,如同恶鬼伸出的殷红舌头。   天牢一般不点灯, 黑暗与幽静也是一种刑罚。   再堂皇明亮的日头,门一关,什么光都透不进去,人犯就只能在这样长久而无边无际的黑暗里草木皆兵。   倘若天牢亮起了灯,那说明里面一定在进行更加残酷的刑罚。   沈明烛踹开门走了进去,他衣服已经湿透, 在地上留下一滩淋淋水渍。   “谁?”狱卒猛地回头,脸上满是被打扰的不耐:“谁这么胆大包天, 敢擅闯天牢?”   前方半空中用锁链吊起了一个人,白色囚服已经被血染红, 破碎成丝丝缕缕。他身下地面被血迹染得通红, 不比沈明烛脚下干燥。   可饶是如此,那人微阖双眼,唇齿间竟也没泄出一声痛呼。   狱卒手里拿着鞭子, 鞭尾往下滴着血, 眉宇间尚有未散的残忍的快意, 似是极享受这场凌虐。   “就你一个人?”那狱卒似乎是个小首领,他招了招手,周围的狱卒也全都聚拢过来将沈明烛包围,“一个人也敢来劫狱?真是不知死活。”   沈明烛未答。   他仔仔细细地抬头看了看秦铮,见将军虽然遍体鳞伤,但暂时还无性命之忧,精神还算不错,自来到这个小世界起紧绷的精神才总算松了一些。   “问你话呢, 给脸不要脸。”狱卒将鞭子挥出,长鞭划破空气,发出一道刺耳声响。   沈明烛不闪不避,用手臂挡了一下而后伸手抓住鞭子。   他语气微沉:“秦铮是大雍朝的将军,没有朕的旨意,谁允许你们对他用刑?”   “朕?”   这自称只有皇帝能用,狱卒心头一突。   他们没资格面圣,不知道小皇帝长什么样子,但是……玄衣纁裳,金线龙纹。狱卒微微瞪大了眼睛,骇然发觉沈明烛身上穿的确是天子服制。   狱卒忙松开手上的鞭子,“扑通”一声跪倒,以额触地,冷汗冷汗涔涔浸透衣襟,“小的不知陛下前来,未曾远迎,冒犯陛下,万望陛下恕罪!”   周围的狱卒也吓了一跳,齐齐跪倒,像是要将自己砸入尘埃,连声道:“拜见陛下,请陛下恕罪。”   场面挺大,被吊着的将军懒懒睁开眼睛,便见那本该在皇宫中高床软枕一夜好梦的小皇帝莫名其妙来了这满地脏污的天牢。   小皇帝摆了一个好大的谱,周围人跪了一地,大概是睡不着来此处换一批人取乐来了。   还淋了雨,浑身湿漉漉,不知发的是哪门子的疯。   秦铮内心哂笑一声,“陛下。”   他语气散漫:“见过陛下,臣不便行礼,请陛下恕罪。”   沈明烛依然未应,他将鞭子扔到地上,对狱卒冷声吩咐:“取钥匙,将秦将军放下。”   锁链一端缠住秦铮手臂上将他吊了起来,另一端绑在刑架上,用一把大锁扣住。   狱卒愣了一下,他还保持跪着的姿势,小心翼翼抬头看了一眼沈明烛:“不知这可是韩大人的意思?”   不对啊,今天傍晚韩大人海专门交代过他,不要让秦铮活过今晚,他这才刚开始,怎么就改变主意了?   沈明烛道:“朕的意思。”   “啊?”狱卒又愣了一下,神色纠结而迟疑,吞吞吐吐地说道:“陛下有命,小的不敢不从,可是韩大人他……”   老实说,皇帝和韩如海,他一个都惹不起。   可相比起来,他更不敢得罪韩如海,毕竟连皇帝都对韩如海言听计从。   秦铮不知何时又睁开了眼,他觉得诧异。   小皇帝为何会下令将他放下?难不成他今晚是为他而来?而且,还称呼他“秦将军”……   秦铮暗自叹了口气,或许陛下是想通了,知道韩如海并非真心待他,想试着当一个正常的好皇帝了吧。   可惜现在想通又有什么用呢?已经太晚了啊。   但看在那一声“秦将军”的份上,秦铮到底微微心软,“陛下。”   他浑身染血,却还是缓缓露出一个微笑,“陛下来此是有话要对臣说吗?臣的耳朵在刑中被伤,已经听不见了。”   ——我已经是个废人了,陛下,我帮不上你了。   ——而且,你刚刚跟狱卒说的话,我也全都没听见。   一个皇帝,一朝天子,想要做点什么居然还得考虑太监的意思,而倘若意见相佐,一个小小的狱卒居然更在意太监的吩咐。   不得不说实在可笑又荒谬。   不过没关系,我的陛下,没有关系,我听不见了,你依然可以自欺欺人,假装此事不存在,当你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   “耳朵伤了?”沈明烛眼里闪过一丝担忧,随此而来的便是几乎要烧毁这座天牢的怒火。   他是秦铮啊!   是让狄戎闻风丧胆的秦将军,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不败神话,是保家卫国的英雄,是这片土地上无数人的守护神。   可他的耳朵伤了,他听不见了!   沈明烛目光一寸一寸地冷了下去,“你放不放?”   “陛下,小的……呃……”狱卒余光看到一道红芒闪过,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哪里是什么红芒,分明是他脖子飞溅出来的血液。   这里是天牢,天牢不缺刑具。   沈明烛随手从旁边抽出了一把刀,刀很锋利,轻易便划开了脖子。   未曾料到沈明烛下手这样果断,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连秦铮都有些惊讶。   沈明烛提着刀,正要亲自动手将秦铮放下来,跪着的狱卒里有一个忽然动了动身子。   这狱卒动作迅速地膝行至死去的狱卒头领身边,从他腰间将钥匙取了下来,而后将被血溅到的钥匙在身上擦了擦,双手托着举过头顶,朗声道:“愿为陛下效力。”   沈明烛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语气平静:“你倒是机敏,叫什么名字?”   “小的崔循。”   “崔循,朕记住你了。”沈明烛道:“去把朕的将军放下来。”   虽然杀了狱卒头领,但他的话倒是提醒了沈明烛,现在皇宫里也并不安全,还有一个韩如海在。   韩如海在朝中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沈明烛一时耐他不得,而现在他最缺的就是时间。   更何况韩如海这奴才当的好,背后还有一个狄戎当靠山,而狄戎深恨秦铮。   沈明烛还真不放心让韩如海再接触秦铮,看来不能立刻带秦铮回宫了。   他思量之时,崔循已经动作麻利地松开了锁链,将秦铮放到了地上。   他极有眼色,已经开始解秦铮手上的铁链了。   沈明烛没有犹豫太久,“崔循,朕把秦将军暂时交给你,今晚照顾好他,明天一早会有人来接你们。”   他平淡地扫视了一眼周围,那些跪在地上的狱卒战战兢兢,头都不敢抬。   沈明烛似笑非笑:“只这一晚,你应该没问题吧?或者,这其中有没有格外刺头,让你觉得麻烦的?”   他指尖在刀刃上敲了敲,金戈声沉闷,威胁的意味不言自明。   狱卒们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他们扭头看向崔循,目光恳求。   “小的没问题。”崔循再度俯首,郑重道:“谢陛下关怀,小的必不辱命。”   即使原本会有不服的人,在沈明烛这一句话过后,也会安分下来。   崔循知道这是他前半生以来最大的一场机遇,当然也很危险,意味着他完全与陛下绑定到了一起,意味着得罪了韩如海。   但富贵险中求,他一个小小狱卒,从前甚至没有资格闯入这样的漩涡中,如今命运在此给了他一个拐点,他又怎么能畏惧不前?   更何况,这样杀伐果断的沈明烛,会是受制于宦官的傀儡皇帝吗?   崔循不信。   沈明烛“嗯”了一声,他再度看了秦铮一眼,“给他请个大夫,看看他的耳朵还能不能治。”   沈明烛叹了口气。   他只知剧情里秦铮会死在今晚,却不知道在他死之前还遭遇了什么样的伤害,但愿他这次来得还算早。   “至于诊金……”   小皇帝原本已经睡下,外裳都脱了,导致他现在身上连个值钱的可以作为抵押的东西都没有。   沈明烛顿了顿,“朕先欠着,来日补给你。”   “不敢,小的尚还有些余钱。”崔循恭谨地回。   其实没关系,躺在地上死去的那个狱卒头领有钱,有些是他们孝敬的,有些是囚犯的家人为求照顾塞的。   还有的是些脏钱,比如韩如海这种与囚犯有仇的。   但是这些事情,就不必让沈明烛知道了。   为皇帝花钱理所应当,崔循当然不会真把这句话放在心上然后改日让沈明烛还钱。   可他没想到,后来某一天,沈明烛会旧事重提,然后千倍、万倍地还给了他。   秦铮转了转手腕,被吊了太久,手臂都有些酸软脱力。   他心头积攒了一筐疑惑,却苦于那句他“听不见”的谎,难以开口相问。   真是不明白,沈明烛这是受什么刺激了,忽然有了这么大的转变?难道韩如海终于不装了,沈明烛在他那儿受了挫,这才想起他们的好?   秦铮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伤口,苦笑一声。   可现在才反应过来,是不是有些太晚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大好的局面已经尽被浪费,重来一次,他没把握再一次带着军队在黄河边竖起旗帜。   ……罢了,罢了。   倘若陛下迷途知返,他不过再拼一次命而已。   总好过陛下从始至终都被蒙蔽,他永远困在这座牢里不见天日,不知国事,不知前线战况如何。 第119章   外面暴雨未歇, 沈明烛拿着刀重新走入大雨。   今晚还很长,夜还没有结束,等他回了皇宫, 不出意外还有一场仗要打。   他下马时匆忙,也没来得及把马绑起来。   眼下马也被淋得湿透,但居然还老老实实站在原地没有跑走。   沈明烛摸了摸它的头,神色歉疚:“抱歉,以后补偿你。”   他骑上马,一扯缰绳调转方向, 往来时疾驰而去。   值守宫门的禁卫军远远见到沈明烛的身影才算松了一口气。   天知道他们看到大晚上有人夜闯宫门结果是当今陛下的时候有多慌张,可沈明烛当时的表情太过严肃, 他们没敢拦,只匆匆打开宫门。   可陛下深夜孤身离宫会不会遇到危险?他还打算回来吗?   没有一个侍卫承担得起把皇帝弄丢的责任, 正心焦着要怎么办, 皇帝身边一个小太监就来了,对他们说陛下只是暂时离宫,让他们不要声张。   侍卫们知道皇帝很快回来, 总算放下心……才怪啊!   始终提心吊胆, 这时候才算觉得自己的小命保住了。   沈明烛回来没有离开时那么着急了, 临近宫门,马蹄都放缓了许多。   韩宜带着禁卫军向他行礼,“参见陛下。”   也没人敢问沈明烛大晚上发这么一次疯是干什么。   沈明烛“嗯”了一声,翻身下马,自有人上前将马牵到一旁,预备一会儿送到马厩。   “不必了,”沈明烛制止,“送到朕宫中, 朕亲自养。”   听说过在宫里养小猫小狗,第一次听说还有养马的。   不过小皇帝年幼任性,想一出是一出也很正常,侍卫恭恭敬敬应了声“是”。   沈明烛提着刀,一步步往前。   韩宜举着伞上前给沈明烛遮雨,仿佛没看到皇帝手里的大刀,只一心想这天亮后要在陛下宫中也搭个小马厩。   虽然觉得有些多余、浪费、且没必要,但谁让他是皇帝呢?   皇帝的事情,再小也是大事,再奢靡也不叫浪费。   韩宜躬着身,手却举得高高的,伞面向沈明烛倾斜,将他笼罩得严实,自己却半个身子露在雨中。   他伺候得很小心,比从前还要小心得多,哪怕沈明烛没有注意。   韩宜总觉得,陛下自今晚披衣起身后,就与从前不大一样了,而他既然决定了立场,就得重新选择对陛下的态度。   ——是至高无上叱咤风云的天子,不是乳虎啸林羽翼未丰的小皇帝。   韩宜动作自然,仿佛是再寻常不过的夜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沈明烛也没打算解释。   他回到了所住的宫殿。   暴雨未停,雨层遮掩了月亮和星辰,除了偶尔划过一两道闪电,天地间漆黑一片。   但沈明烛的长乐宫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沈明烛挑了挑眉,不疾不徐地提步走了进去。   不出意外,他宫中来了个不速之客,宫女、太监、侍卫瑟瑟发抖地跪了一地,而那人倒是安坐如钟,高高在上,得意到面目狰狞。   “哎呦,陛下这是去哪儿了,怎么都湿透了?”韩如海故作心疼地上前相迎,神色夸张但恭敬不足,“还不快去拿干净的衣裳来给陛下换上?你们这群狗奴才,都是怎么伺候的?”   这话显然极具威胁,宫人齐齐变了脸色,磕头告罪:“韩公公恕罪,求韩公公恕罪……”   “奴万死。”韩宜没跪,只是对着沈明烛躬身请罪。   韩如海眼睛微微眯了迷,忽而用力冷笑一声。   韩宜是他干儿子之一,原本叫什么他忘了,由他赐姓韩,取名韩宜。   他见这小子听话机灵才将其派到沈明烛身边,未曾想,家养的狗居然也敢咬主人了。   真以为自己攀上了小皇帝就了不起?他今天就要让在场的所有人看清楚,谁才是这皇宫真正的主人。   有两个小宫女已经捧了干净的衣裳过来,韩宜接过,请示道:“陛下,奴伺候您更衣?”   沈明烛抬了抬手,“你们都先下去,朕有话要和韩如海说。”   这还是他第一次直呼韩如海的名字,从前都是称呼“韩大伴”。   韩如海又是冷笑,看来是陛下长大了,开始有自己的小心思了,难怪韩宜这狗奴才敢叛主。   韩宜只犹豫一瞬,便恭声应了句“是”。   他倒退两步,朝左右跪着的宫人道,“都随咱下去。”   ……无人应答。   所有人小心翼翼抬眸,请示般地看向韩如海。   “放肆!”韩宜沉下脸,怒喝一声:“尔等是想抗旨吗?”   韩如海好整以暇,笑眯眯地看着这场闹剧,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行了,既然陛下有令,尔等就先下去吧。”   众人这才声音带颤地应了声“是”,低着头走出殿后将门掩上。   “陛下,”韩如海敷衍地躬了躬身,满脸掩饰不住的得意,“不知陛下何事吩咐?”   沈明烛用没拿着刀的那只手指了指门外,语气温吞:“韩公公好大的本事。”   “陛下严重了,就算他们听奴的,但奴这不是一切都听陛下的吗?算下来,他们还是听陛下的。”韩如海像是意识不到这话里的嘲讽,也或许意识到了,但不甚在意。   “陛下方才去哪儿了?”韩如海又问了一遍。   这下他像突然瞎了,看不到沈明烛发丝还滴着雨水,就任由他穿着一身湿漉漉的衣服。   沈明烛微微一笑:“朕去了哪里,你不知道吗?”   “知道,当然知道。”韩如海痛快承认,“陛下的行踪,老奴自然得十二分上心,但老奴实在不知,陛下去天牢做什么?”   他之前总是哄着沈明烛,今晚态度倒是强硬了许多,或许是觉察到了沈明烛的变化,因而卸下了几分伪装。   沈明烛慢吞吞地答:“朕去看了秦铮将军,朕突然不想杀他了。”   “为何?”韩如海厉声问:“陛下忘了狄戎的话吗?‘必杀秦铮,始可和’。陛下如今要放了秦铮,可曾考虑过祖业江山?”   沈明烛平淡地看了他一眼,不悦道:“朕是大雍朝的天子,怎么可以向异族道歉?”   韩如海这才缓和了语气:“原来陛下是担心这个,奴不是说过了吗,陛下要是不想,奴愿替陛下跪献降书。”   狄戎派了使者过来,条件是需要沈明烛这位一朝天子下跪称臣献降书,再用秦铮的项上人头做赔偿。   想也知道,这样屈辱的条件,必定是韩如海私下与狄戎达成的。   否则,要是文武百官早知道,那他们是宁愿一头撞死在金殿之上,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家皇帝向异族下跪。   ——纵然下跪的是韩如海也不行,没人能以皇帝的名义做这种事,这辱没的是一整个皇朝,就算是皇帝自己都没这个权利!   因而原剧情里这件事发生后朝野上下才这么难以接受,最忠心耿耿的臣子都心如死灰,反戈倒向。   沈明烛吐字清晰地重复:“朕说,朕不同意。”   “陛下,奴都是为了你好啊,”韩如海步步走近,状似情真意切,“那狄戎能征善战,既能以些许金银与一人之命得太平,秦将军若是忠心,定然也求之不得。”   他一手将宽大的袖子捋起,一手去拿沈明烛手里的刀。   “陛下若是实在难以接受,不如明日就待在宫中,奴替您招待上使。”韩如海噙着笑意:“陛下自幼养尊处优,哪里执得起刀戈?”   雨水冲刷掉了血迹,将其洗得如同全新,悄然掩去刀锋下死不瞑目的人命。   沈明烛手腕微动,厚重的刀灵活地在他手背转了一圈,险些割掉了韩如海伸过来的手掌。   沈明烛问:“你要软禁朕?”   他这一手完全不像没习过武的,韩如海神色骇然——沈明烛是他看着长大,从小不学无术,哪来这一手用刀功夫?   韩如海忙倒退两步与沈明烛拉开距离,再也没有方才从容得意的模样,色厉内荏道:“陛下,你莫非想杀我?你别忘了,我若死,狄戎大军顷刻便会踏碎国门,你要当亡国之君吗?!”   “朕本来确实没打算现在就杀你。”沈明烛叹了口气,“但一想到要与你这样的人虚与委蛇,朕实在是……恶心得不行。”   韩如海悚然一惊,正要喊人,忽见一柄刀穿胸而过,断了他未出口的惊叫。   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然而大口大口的鲜血自喉咙呕出,到底是遗言都未曾留下。   临死之前,虚弱无力消磨了恨与怒,韩如海的眼神逐渐变得疑惑——只不过一个晚上未见,沈明烛怎么变化这么大?   “来人。”沈明烛朝外面喊了一声。   韩宜轻轻叩了叩门,又唤了一声“陛下”,这才推开门。   刚打开一条小缝,蜿蜒一地的鲜血与胸口中刀倒在地上的尸体便映入眼中,韩宜瞳孔猛地一缩。   然后他很快稳了下来,不动声色地快速进了殿,重新将门掩上,没让任何人看见。   “陛下,”他躬身行礼,冷静地分析:“依奴所知,文武勋贵之中,不少人已投了韩如海,诸如御史中丞李沐、吏部侍郎陆文远、尚书右丞张瑾、中书舍人王翰、左庶子孙曾、吏部侍郎郑陆繇、恭顺侯吴克忠……”   这其中甚至有当初对韩如海厌恶不已多加反对的,他们也没有办法,连英国公张佐这样的大人物都被韩如海构陷而死,他们还能怎么办?   他们还有家庭,他们还不想死。   韩宜接着到:“宫中太监皆以韩如海为首,半数口称‘干爹’,连禁卫军副统领方广年亦不例外。”   准确地说,方广年正是因为如此放得下身段去谄媚,才能得了副统领之位。 第120章   韩宜似乎只是为了向沈明烛介绍情况, 除此之外便不再多言,但无一句不是在说他处境之危。   沈明烛是傀儡皇帝,是被细线捆住手脚的木偶, 线断之后,木偶得到的不是自由,只能是变成废品。   沈明烛“嗯”了一声,问:“你怕吗?”   韩宜当即跪地,语气坚定:“愿为陛下驱使。”   沈明烛笑了笑,他走到死去的韩如海身边把刀拔出, 往前递给韩宜:“起来,拿着它。”   韩宜依言起身接过。   他双手托举, 掌心触碰到刀刃上残留的血液,温热黏腻的感觉让他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 但他仍稳稳托着。   沈明烛又问了一次:“怕吗?”   韩宜如实道:“怕。”   他深吸一口气:“但奴相信陛下。”   “日后见到朕, 不必称‘奴’。”沈明烛负手而立,微微而笑,温声道:“称‘臣’。”   韩宜呼吸猛地一滞。   待反应过来后, 当即便要跪下谢恩, 沈明烛眼疾手快扶住他。   韩宜半跪不跪, 就保持着这么一个被沈明烛抓着的姿势,慢慢红了眼眶。   他声音哽咽但铿锵有力地应了声:“是。”   韩宜是个太监,太监是不算人的。   哪怕是韩如海,人人畏他惧他,面上喊他“九千岁”“韩大人”,但韩宜知道,他们不过是畏惧权势,他们也没把韩如海当人。   选择踏上沈明烛这艘船的时候, 韩宜想要的也不过是金银权势,最好的结果也只是成为下一个韩如海。   但是,但是啊……   他还是想当人的。   他原来还是想当人的。   沈明烛拍了拍他的肩膀,算作安慰,“别哭。”   韩宜后知后觉感到难为情,他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泪,忽而注意到沈明烛身上还湿着,“陛下请先更衣……”   他手忙脚乱想去取干净的衣服,沈明烛伸手制止他,“先不忙。”   反正一会儿还是会湿的。   沈明烛问:“朕的马在外面吗?”   韩宜愣了一下,“在偏殿,陛下还要出宫?”   沈明烛“嗯”了一声,指了指韩如海,又指了指韩宜手里带血的刀,微微笑道:“他杀了朕,你杀了他,记住了吗?”   “陛下?”韩宜不懂。   沈明烛道:“朕走之后,你让人拿着朕的令牌,去请晋王、郑国公、许太傅三人入宫,按朕刚才与你说的话告诉他们,接下来你就不必管了,他们三人会处理好的,只两件事情……”   他顿了顿:“倘若他们忘了把秦铮从天牢里接出来,你便提醒他们一下,以及,天牢里有个叫崔循的狱卒,他是朕的人,你找个机会把他调到宫中当个禁卫军。”   韩宜越听越是惊讶,“陛下,这……”   怎么像是在留遗言……呸呸呸,忒不吉利,他的意思是——沈明烛此去,还打算回来吗?   韩宜迟疑片刻,试探问:“陛下,万一三位大人将陛下的‘死讯’传了出去……”   沈明烛是要假死,但问题是,只有他一个太监知道陛下是假死。倘若小皇帝的死讯传遍五湖四海,那纵然他有朝一日再回来,似乎也名不正言不顺。   更甚者,若是这三人咬定皇帝已死,那沈明烛还能不能回来都是疑问。   沈明烛摇了摇头,“无碍。”   晋王是小皇帝的皇叔,是皇室这几代里少有的正常人,剧情里就是他忍无可忍入宫清君侧,推翻了小皇帝建立新的政权。   郑国公郑孟贤,是太后执政期间一手提拔起来的丞相,不肯与韩如海同流合污,心灰意冷下挂印辞官。   他素有清名,韩如海都不敢随意将他压入大牢,只得任由他离去。   郑国公卸官后便在家中清修,不问世事。   直至晋王登基后多次派人相请,国公到底是无法袖手旁观民生多艰,这才重新领了丞相一职。   可以说,晋王能够专心前线战事,与狄戎死磕了近十年,离不开郑国公□□后方,于满目疮痍中还能源源不断给他们输送粮草。   太傅许瑞章人如其名,文采斐然,写得一手好文章。   最关键的是,他绝非无病呻吟,郑国公曾多次公开表达对许瑞章的欣赏,赞他“精诚由中,故其文语感动人深。”   文生于情,情生于文,许瑞章是个清正刚直的人,所以他文章里的正气与热忱像是要透出来,要将这世界同样染得浓墨重彩。   小皇帝行事如此荒唐,忠臣良将还能耐着性子等,自欺欺人想着陛下及冠就好了,这功劳许瑞章得占八分。   剧情里,他们三人,沈应血战沙场,守住了国门;郑孟贤经世济民,恢复了民生;许瑞章文以传道,稳定了人心。   共同扶持着,帮助这个民族再一次度过了最危难的时机。   把大雍交给他们,沈明烛还是挺放心的。   他们又都是主战派,定然会妥善思量秦铮的未来。   而以他们的品性,也绝不会伤害不仅无辜且还有功的韩宜——韩宜杀了韩如海,怎么不算是大功一件?   “别这幅表情,”沈明烛失笑:“朕又不是一去不回。”   韩宜知道沈明烛趁着今夜离开或许是最好的选择,他留在处处财狼的京都实在危险,离开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在眼下都无法保证的时候,何必忧虑那不可预计的未来?   无非是往前走而已。   韩宜没问沈明烛要去哪,陛下的行踪,最好除了他自己谁也不要知道,如此才算安全。   韩宜只问:“可需奴去寻个死囚来,毁去他的脸?”   要不然就凭他空口白牙说沈明烛死了岂非很不真实?   “没必要。”沈明烛道:“你就说,你亲眼看到韩如海杀了朕,而后为了掩盖弑君的罪过,让人将朕的尸体送出宫处理掉,接着还丧心病狂想要寻人来假扮朕。”   他面色从容,浑然不觉宣布自己的死法属实有些惊悚,“你听闻后太过生气,不愿看此等贼人乱我山河,于是乘其不备杀了他。”   沈明烛指了指韩宜手中的刀:“用的这个。”   找来一具尸体毁去脸,傻子都会觉得尸体身份存疑,何必多此一举,撒这种一戳就破的谎。   韩宜问:“他们会信吗?”   沈明烛慢吞吞:“反正他们又没证据。”   雨声渐小,韩宜看了眼窗外,在心里暗自估算了一下时辰。   倘若不是今天有雨,这时候天估计已经差不多慢慢亮起来了。   沈明烛该走了。   韩宜暂时将刀放在一旁,匆匆道:“奴去为陛下收拾行囊,陛下换身衣服再走吧?雨快停了,不会淋湿的。”   他一时还改不过口,仍一口一个“奴”。   沈明烛看他坚持,便也遂了他的愿,“也行,朕也准备些东西。”   他任由韩宜摆弄,为他换了一身方便行动的骑装。   湿衣被脱下时,韩宜目光忽而在沈明烛手臂上一凝,他屏住了呼吸,“陛下,您的手……”   ——那有一道狰狞鞭伤,被雨水冲刷得太久,已经不渗血了,两侧皮肉翻绽,被泡的发白,看上去骇人的很。   沈明烛不以为意地“哦”了一声,“不小心弄到的,小伤。”   他在天牢时空手去接狱卒手里的鞭子,鞭尾从他手臂上擦过,留下了这么一道伤口。   其实他是能躲开的,但他当时太生气了,满心满眼都是想给那狱卒一个教训,就没躲。   还是这具身体太脆弱了,就被轻轻碰了一下,居然看起来这么严重。   韩宜从不知道陛下是个这么能忍痛的人,不过细想也合理,倘若没有这份远超于常人的心智,他又怎么能在韩如海眼皮底下装纨绔膏粱装了这么久。   要不是这次秦将军有性命之忧,他还不打算表露出来。   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定能成常人所不能成。   韩宜沉默地去取了药回来,沈明烛刚想说“没必要”,目光触及韩宜哀求的眼神,顿时说不出话了。   他无奈地把手伸了出去。   好吧好吧,谁让他的下属这么脆弱呢?他稍微迁就一下好了。   沈明烛手臂上缠了厚厚的绷带,他带上韩宜为他收拾的包袱,骑上马又一次离开了皇宫。   他这次出去略微谨慎了些,没让其他人看到。   韩宜提前为他支开了其中一扇宫门的侍卫,沈明烛于是放弃了骑马越过高墙的念头,大摇大摆地出去。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韩宜不知道沈明烛是不是真如他所说还会回来,他看着沈明烛的背影,心想,愿他的陛下此行一切顺利。   他不知道沈明烛要做什么,可不论是什么,他都由衷地希望他顺利。   大雍没有宵禁,恰巧今日有位画师睡不着登高楼赏雨。   眼见雨势渐小天色见晓,画师拢了拢外裳,叹了口气打算回去。   忽见一少年郎打马踏长街,腰间佩了一把剑,马有着血红色的鬃毛——雨夜,少年,飞扬的发丝和远处亮堂起来的天。   说不尽的少年风流。   画师忽而心念一动,铺陈笔墨,就在这高楼之上将眼前景画了下来。   如今山河破碎,乱世不知埋葬了多少这样的少年郎,鲜衣怒马倚斜桥,好似已经是独属于盛世的注脚。   大雍欠他们一个盛世。   画师不知道,他这幅画躲过了往后连绵的战火,躲过了数次皇朝更迭的乱象,始终被一些人保护得很好,直至流传到了千年之后。   这是他唯一流传下来的作品。   但仅凭这一幅画,便让他成了“华夏十大画师之一”,号称“一画成千古”。   因为他画上的这个人,带来了历史上最璀璨的一段盛世。   以至于时光飞逝屡变星霜,百年千年,依然追随者众。 第121章   郑孟贤被下人从睡梦中叫醒时是很惊讶的, 他已经不上早朝很多年,所以也很多年没有早起过了。   下人道:“是宫中来人,说是……带了圣上口谕。”   郑孟贤皱了皱眉, 起身换衣服,“有说是什么事吗?”   郑孟贤并非不想入朝为官,他若是当真胸无大志,当初也不会一路做到宰相。当初他辞官时沈明烛但凡挽留一下他,他或许都坚持不下去。   但事实是,这么多年了, 沈明烛压根没再提起过他。   下人替他整理衣冠,“只说陛下召见, 请老爷即刻入宫。”   大半夜的要见他?甚至还没到早朝时间。   郑孟贤想不明白:“宫中出事了?”   “不曾听闻。”   与此同时,晋王沈应与太傅许瑞章也被下人从被窝里薅了起来。   许瑞章一听是陛下宣召毫不犹豫起身, 迅速换了身衣服就跟着小太监进宫。   沈应则想的要更多些——他虽名义上是沈明烛的皇叔, 但与两朝帝王都不甚亲厚,历年来练除夕宫宴都没资格参与,陛下怎么会突然夤夜召他前去?   要见他的, 究竟是沈明烛, 还是韩如海?   郑孟贤与许瑞章还不敢想到有人假传圣旨的可能性, 觉得韩如海的权力不过来自于对帝王的蒙蔽,皇帝年幼,这才错信了小人。   但韩如海终究只是皇家豢养的一条狗而已,假传圣旨?他还没这胆量。   沈应不一样,他清楚地知道他那侄子有多愚蠢。   他毫不怀疑,只要韩如海稍微哄一下,沈明烛能把玉玺拿出来给韩如海砸核桃。   沈应心里“咯噔”一声。   他毕竟在宫里长大,还有些人脉, 听说韩如海答应了狄戎会让一国之君下跪递降书。   这次让他进宫,该不会这件事是真的,而沈明烛不愿意,所以让他代劳吧?   不行不行,这件事他可不干。   沈明烛也不许干。   三人在宫门口遇见,一问之下才知陛下是一下召见了他们三个人。   他们三人此时还不怎么熟悉,顶多郑孟贤与许瑞章有些多年以前的同僚情分,彼此见了礼,便再无话说,只兀自在心中思索,陛下/韩如海怎么一下叫了三个挨不着边的人进宫?   宫内不许骑马,但小皇帝很贴心地安排了马车。   只是很奇怪的是,他们没被送到御书房,而是被一路送到了小皇帝的寝宫。   几人刚下马车,便见长乐宫灯火通明,却并没几个宫人,唯有一个小太监在殿门前等待。   小太监坐立难安,四下张望,看来是着急得很。   韩宜见到他们后急迫更添三分,他小跑着走近,边抬手挥退了带他们过来的小太监,“见过三位大人。”   韩宜躬身一礼,侧身引路:“三位大人请随奴来。”   皇帝身边的太监向来都是随韩如海眼睛长在头顶上,对他们这群“不得圣眷”的官员爱答不理,这还是三人第一次有如此待遇。   三人不喜反惊,边随韩宜往前边问:“可否告知陛下何事召见?”   “这……”韩宜神色复杂,再度躬了躬身,“个中缘由言语难以尽述,稍后大人们一见便知,只是……还请做好心理准备。”   他推开门,韩如海已经凉透了的尸体就这么大大咧咧闯入眼帘。   三人同时一惊。   “这这这……”许瑞章大张着嘴,被呛了一口冷风,当即弯着腰咳嗽起来。   他咳得面色通红,还要艰难开口:“这是何方神佛下凡做的好事?”   沈应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他当机立断拉着郑孟贤与许瑞章两人进殿,“快将门关上。”   沈明烛的长乐宫里没有沈明烛,只有一具死去多时的尸体。   沈应冷静下来,看向韩宜,“这是怎么回事?”   韩宜关上门,转身后“扑通”一声跪地,“奴不敢欺瞒大人。”   他深深叩首,抬起头时,额头与眼眶都发红,“是奴杀了他。”   他谨遵沈明烛的吩咐,眼里恰到好处流露出恨与畏,“奴看见、看见他害死了陛下,他还吩咐侍卫去寻一个与陛下身量相似的人,好伪装陛下。奴不能……不能看他霍乱朝纲,故而怒极提刀,将他杀害。”   很荒唐,很无理,沈应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先诧异哪件事。   “你说什么?”耳畔忽然传来一道高昂扭曲的惊叫,郑孟贤声音带颤:“陛下死了?”   他再不满陛下,那也是太后的儿子,是大雍天子,他死了?   就如此无声无息死在一个太监手里,没有响彻皇城的丧钟,没有极尽哀荣的丧仪,没有万人长哭,他就这么死了?   许瑞章也是如出一辙的难以置信,“你这奴才,胡说八道什么?陛下是天子,有龙脉护身,你竟敢诅咒陛下!”   可是这里是长乐宫,沈明烛不在这里。   大晚上的,一个皇帝,他不在自己的寝殿还能在哪?   ——难道陛下真的死了?   不不,陛下一向爱玩闹,或许故意躲在一旁好看他们笑话。也或许、也或许陛下偷偷出宫,这奴才误会,才会说出陛下已死这种话。   可韩如海的尸体就这么真真切切躺在面前了,提示着先前这座宫殿里定然发生过什么。   ……所以陛下真的死了吗?   陛下才十九,无病无伤,怎么会死呢?   “国公,太傅,二位还请冷静,眼下陛下……失踪,”沈应迟疑片刻,到底还是换了一个词,“朝中事尚待有人处理,还需二位拿个章程出来才好。”   沈应觉得沈明烛死了未必不是一件快事,属实不知这两位大人平素也不为沈明烛所喜,怎么悲伤起来如此真情实感。   郑孟贤与许瑞章并没有放任自己沉浸在悲伤中太久,他们虽然仍旧沉痛,但也硬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韩如海能杀得了沈明烛并不出奇,虽然很震惊他为何如此大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但就从人命脆弱来说,依韩如海对皇宫的掌控力,要杀沈明烛确实轻而易举。   但奇怪就奇怪在这里,郑孟贤问:“可知韩如海为何要杀害陛下?”   沈明烛活着能够成为韩如海的依仗,死了不仅没有任何好处,还会惹来一身麻烦,韩如海不至于这么蠢。   韩宜目光微垂,“奴听到,韩如海要陛下明日向狄戎使者跪献降书,陛下不愿,争执之下,韩如海强迫陛下不得,失手将陛下……”   这些话不是沈明烛吩咐的,是他自己自作主张。   反正韩如海死都死了,便就以他的命添做燃料,成就陛下的无上荣光。   想来到了地底,韩如海泉下有知,也当觉得荣幸。   一个从小软弱、蒙昧到大的人,死之前忽然勇敢了一把,这件事可能吗?沈应有些怀疑。   然而郑孟贤与许瑞章俱都十分动容,以当今时代对皇权的宽容程度,沈明烛死前这一次坚持,足够他们原谅他之前所有的错误。   霎时间泪如泉涌,郑孟贤与许瑞章椎心泣血,一声接一声地长叹:“陛下、陛下啊……”   *   陛下打了个喷嚏。   陛下心想难道真是今天淋雨淋太多,以至于着凉了?   不可能不可能,他的身体必不可能这么差劲。   在画师眼中潇洒风流的少年郎实际上正卑微地哄他的马:“小红,我知道辛苦你了,你再坚持坚持好不好?等到了之后,我给你放假,让你睡两天!”   小红打了个响鼻,可能是拒绝这个名字。   但小红是很匹厉害的战马,在沈明烛这一连哄带劝之下,两天不眠不休把沈明烛带到了目的地。   它是战马,不是牛马,两天不睡觉一直跑真的很困也很累,但背上这个人类看起来很着急,一直叽叽喳喳。   算了,看在人类不睡觉的份上,它也不睡。   战马永不认输!   军营已经有人注意到了这快速逼近的一人一马,站岗的士兵当即出言阻拦:“站住!前方何人?擅闯军营可是死罪!”   “无意擅闯。”沈明烛一拉缰绳,小红会意停下,他翻身下马,从韩宜给他准备的包袱里掏出一卷圣旨,“我负皇命而来,要见你们主帅。”   “圣旨?”前线的小战士第一次看到明黄色的卷轴,出于对皇权的畏惧叫他顿时一惊,而后恭敬抱拳一礼:“请使者随我来。”   沈明烛点了点头,正提步跟上,却见士兵一脸为难望向他身后,“这……”   沈明烛转过头,“哦,小红累吐了,没事,劳烦你们照料。”   照料倒是没事,士兵神色怪异,“小红?”   “有什么问题吗?”沈明烛眨了眨眼,满是无辜。   士兵:“……可能没有吧。”   士兵带他进了军营,去了主帐,钟北尧收到了消息,正带着人在帐外等候。   沈明烛拿出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敕封元复举为突骑军监军,司掌军务,钦此。”   十分简短迅速,还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沈明烛已经念完了。   他把圣旨收好递给钟北尧查验,“我是陛下封的监军,前来上任。”   “哦?监军?”钟北尧接过看了一眼,忽而横眉冷眼:“陛下亲封,怎还磨磨蹭蹭,延误军时?”   他挥了挥手,“来人,将他拉下去,给他二十鞭长长记性,让监军大人知道,何谓军令如山。”   沈明烛瞪大了眼睛,他指了指自己:“我吗?”   “不然呢?”钟北尧冷笑一声:“监军任命的旨意一月前便已下发,你这时才来,作何解释?”   沈明烛:“……”   他叹了口气:“无法解释。”   钟北尧又是一声冷笑:“来人,拖下去!” 第122章   钟北尧平生最为崇拜秦铮, 因而也就看腐朽败坏的朝廷格外不顺眼。   此时钟将军也正年轻,满腔热血,何惧未来与生死?   他想他迟早要给朝廷一个教训, 迟早要让那些端坐高堂的人知晓何谓匹夫之怒。   他在一个月前接到了有监军即将走马赴任的旨意,他知道这是朝廷派来监视他们的鹰犬。   秦铮在军中威望太高,百姓莫不传颂“青翼军”,于是那些衣紫腰金自诩人上人的达官显宦便怕了。   可是他们虽怕,却不思悔改,不肯承认自己的无能, 反倒把责任推到秦将军头上,怪他谋为不轨, 怪他不敬皇权。   实在可笑。   钟北尧那时就想着,等到这监军到来, 他一定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 叫那人明白军营不是他能逞威风的地方。   他拿那小皇帝没办法,难道区区一个监军,他还拿捏不了吗?   即使没有理由他都要无中生有找个借口, 更何况现在得了好大一个把柄。   沈明烛眨了眨眼, 神色奇怪得并不见多少怒气, “你真要打我?”   他提醒道:“我是陛下亲封的监军。”   “陛下”两个字用了重音——你当然可以拿我立威,甚至于拿我泄愤,但你还记得我背后站着谁吗?   钟北尧双手抱胸,斜着眼看他:“本将军罚不了你?”   “倒也不是,你是一军主帅,你若是坚持,我也没有办法。”沈明烛叹了口气。   左右在钟北尧的示意下上前,“监军大人, 得罪了。”   “慢着。”沈明烛慢吞吞整了整衣袖,又问了一句:“钟北尧,你真要打我?”   钟北尧不耐烦:“是又如何,本将军……”   沈明烛眼神忽然变得凌厉,他猛地一抬手,衣袖划破风声,飒沓如流星。   掌心是一枚玉佩。   钟北尧漫不经心地用余光瞥了一眼,“你拿什么出来都没用,你……你你你!”   他瞪大了眼睛,环抱在胸前的手不知何时放了下来,站姿都变得局促了许多,“你、你……”   他瞠目结舌,“你”了半天都没“你”出个下文。   士兵们面面相觑,不知方才还嚣张嘴硬的将军怎么忽然变得谦卑,这是看到什么了?   沈明烛没给其他人看到的机会,他慢吞吞收回手,朝钟北尧微微一笑,语气真诚地请教:“现在还要打我吗?”   钟北尧脸色变了又变,像是吃了毒蘑菇,一会儿青一会儿紫的。   半晌,他咬咬牙,侧身伸手引路:“大人帐内请。”   沈明烛欣然应允。   入了主帐,钟北尧将值守的士兵挥退,吩咐他们不得打扰,不得让人偷听。   他转过身,见沈明烛已经自然地寻了主位坐下,正一手支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分明沈明烛坐着视线要更低一些,但不知为何,哪怕他只是平平淡淡一抬眼,都显得贵气十足。好似他生来就在云端,生来就高居万人之上,生来就该被朝拜。   钟北尧从来没这么直观地感受过什么叫“蓬荜生辉”,连他待了许久的帐篷都变得陌生起来。   他恍惚觉得他现在应该在金殿上。   仅凭这一身为君者的气度,钟北尧就难以怀疑对方的身份。   他走近几步,直挺挺跪下,叩首行了一个跪拜大礼:“臣钟北尧……参见陛下。”   方才他还盛气凌人,如今一跪一坐,境遇变化之大,连他这么厚的脸皮都有些发烫。   沈明烛坏心眼地逗他:“不把朕拖下去鞭挞二十了?”   钟北尧脸抽了抽,他还保持着叩首的姿势,闷闷言道:“臣不敢,臣万死。”   “好了,起来吧。”沈明烛笑意温和,“朕隐瞒身份而来,不要声张,只把朕当普通监军对待就是。”   圣旨是真的,确实有元复举这个人。   此番人事调遣是经过内阁存档的,任凭谁去查都挑不出错来。   但元复举确实也是延误了赴任时间,他一路游山玩水,中途还有闲心强抢民女,原剧情里迟了足足半年才到军中。   沈明烛两天的路,他走了半年。   那时天下已经乱起来了,秦铮已死,钟北尧已生反心,见狗皇帝调派的监军大腹便便过来,二话不说杀了他祭旗。   这一次沈明烛提前把他杀了,顶替他的身份上任。   反正元复举本就该死,如今他的命还能起到那么两三分用处,想必元复举若泉下有知,也会觉得很荣幸吧?   浑然不知这一刻自己的想法与韩宜高度重合,韩宜也是这么夸赞韩如海的。   钟北尧依言起身,嘟囔了一句:“谁敢拿您当普通监军啊。”   他觉得传言好像不属实。   传言里的小皇帝没有这个胆量孤身来军营,也没有这一身光用气势就能压的他抬不起头的本事,更没这种温和近人的人格魅力。   让人不由自主心生好感,继而心生追随之心。   只不过是一面之缘。   “好吧,”沈明烛微微而笑:“那接下来就由朕这个不普通的监军领兵打仗,你有没有意见?”   他好像确实有着非同一般的胸怀,钟北尧方才屡次大放厥词的冒犯,在他这里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过去了。   他调侃了一句,然后就再无提起的打算。   钟北尧沉默片刻,胆大包天问:“您会吗?”   沈明烛认真地想了想,“如果朕都不会的话,天底下大概没人配称自己用兵如神。”   钟北尧:“……”   是不是有点太狂妄了。   可他说得太理直气壮,太轻描淡写,不见得意,不见夸张,像是平铺直叙一件事实,钟北尧竟然有些相信。   钟北尧:“……”   这个世界真是疯了。   他不服气:“那秦将军?”   沈明烛如实道:“他也不配。”   钟北尧:“……”   行呗,可把你厉害坏了。   钟北尧没有完全同意,只委婉表示想看看沈明烛的能力,沈明烛不置可否。   居然出乎意料的宽容与平和。   钟北尧不自觉就卸下了防备,他鬼使神差地问:“陛下,假如臣在知道您的身份后对您不利,您会怎么办?”   军营是他的地盘,沈明烛孤身来此,只要他不肯承认沈明烛的身份,坚持说他是冒牌货,想来沈明烛也难奈他何?   沈明烛微笑,柔声道:“你可以试试,但朕要是没死在这里,你与你的九族,就可以一起和这个世界说再见了。”   钟北尧打了个寒颤。   他直觉沈明烛说的是实话,虽不知倚仗来自何处,但沈明烛似乎就是有全身而退的实力。   但他因这句轻柔阴森的威胁泛起一身鸡皮疙瘩,心里却不知为何不怎么害怕。   实在是奇怪极了。   *   距离沈明烛的“死”已经过了两天,朝中无人知晓,只知道这两日朝廷发生许多大事。   ——韩如海胆大包天妄图弑君,幸而陛下身边小太监忠心护主。韩如海被斩于殿前,陛下受了惊吓,正在休养。   幸好郑孟贤郑国公重新回了朝中主持大局,他威望还在,又有许瑞章许太傅作保,倒是勉强稳定了人心。   晋王沈应代理朝政,这两日虽异变频生,可也算是乱中有序。   这是那日凌晨,郑孟贤三人商讨了一个时辰做下的决定。   大雍如今内忧外患,遍地都是反王,陛下虽行事荒唐,但他只有还在,朝廷就不会倒。   他若死了,阻隔在反王、佞臣面前最后一道天理伦常都不复存在,大雍将不知几人称王,几人称帝。   郑孟贤与许瑞章不曾考虑过让晋王继承大统,并非是对这位被半软禁在京中的闲散王爷有什么意见,纯粹是出于宗法礼制而言,晋王继位的合理性也没高到哪里去。   当年大雍国力还没衰微到这地步,晋王的生母是西域一个小国的公主。   他身上流着异国皇室的血,只这一点,他就永远不可能继承皇位。   从宗室里抱养一个孩子过来?可最近的宗室都得追溯到成宗皇帝一脉了,而且谁知道那些宗室是什么德行,万一还不如沈明烛呢?   为了不使朝廷内部生乱,郑国公拍板决定将这件事隐瞒下来,宫内再由韩宜做掩护,怎么着也能多瞒一段时间。   走一步看一步吧,管他以后会怎么样,总归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郑孟贤只对外公布了韩如海的死讯,这没办法,韩如海爪牙太多,他想瞒也瞒不住。   韩如海是弑君不成反被杀,他们占据了大义,连狄戎都无法置喙,只是麻烦还是不少。   韩如海已死,他留下的爪牙总要清算,可那是太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他们也不可能束手就擒,以至于沈应本来只是答应暂时做个吉祥物,这段时间也忙得脚不沾地。   狄戎的使者还在京中,对韩如海示好过的官员人人自危,不满再被郑孟贤压下的世家蠢蠢欲动,整个朝廷一团乱麻。   “晋王殿下,您看这个……”   “殿下,郑国公求见,许太傅……”   沈应生无可恋靠在椅子上,眼神都因疲惫有些恍惚。   他突然鬼使神差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沈明烛根本就没死,只是不想处理韩如海死后这一个烂摊子,所以才装死离宫?   但这念头只是一瞬间,沈应觉得惭愧。   罪过罪过,他怎么能这么猜测一个死人呢?   沈明烛他,有这个想法,也没这个能力啊。 第123章   大雍周围的异族不止狄戎, 西北处还盘踞着契胡。   也就是说,大雍每年交的高昂岁币,一交就交了两家。只不过狄戎势力更大, 又踏破国门侵占了国土,导致所有人说起异族带来的威胁,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狄戎。   小皇帝虽然怕死,但还不算蠢到极点,他也知道虽然每年上交那么多钱,盟约签了一条又一条, 但依然不能保证狄戎与契胡不打他们。   条约这种东西,在强大一方不想遵守的时候, 就是一张废纸。   所以大雍的边境,小皇帝还是安排了军队镇守, 以防某天异族大哥心情不好长驱直入直接闯进他的皇宫。   北边有秦铮, 西边即是由钟北尧担任主帅的突骑军。   由此便可看出上苍仍是钟爱大雍的,即使老将不得不因为年老体衰或是政治倾轧退居后方,即使主和派气焰嚣张, 依然有正值壮年骁勇善战的将军源源不断坚守前线。   沈明烛可不满足于只是坚守而已, 他与狄戎迟早有一战, 未免到时候契胡出来坐收渔翁之利,还是先得将他们打怕才是。   且时下刚开春不久,去岁朝廷给契胡送去的朝贡应该还没花完,说不定还能抢回来一点。   沈明烛在钟北尧的带领下参观军营,他边计算着自家军队的战力,便思索着接下来的战术。   “将军,这位便是京中派来的监军?”   正走着,迎面遇上一位将领。   那将军用排斥嫌弃的目光看了一眼沈明烛, 走到钟北尧身边,意有所指道:“军营可不比京都,我等都是些不通文墨的大老粗,仗打多了,容易收不着力,若是不甚误伤了柔柔弱弱的监军大人,还请勿要怪罪。”   他饱怀恶意地伸出手,状似想要友好地拍了拍沈明烛,实际用了力道,预备将他推倒。   “魏敦山,住手!”钟北尧险些被魏敦山这突然的动作吓死,连忙出手想要阻拦,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年轻清瘦看上去确实柔柔弱弱的沈明烛柔柔弱弱地同样伸出手,准确地按住了魏敦山的手腕。   魏敦山挣了一下,没挣脱,正诧异这小白脸居然力气还不小,就见沈明烛柔柔弱弱地对他微微一笑,紧接着手腕就是一阵剧痛。   魏敦山猝不及防下没忍住惊叫了一声:“啊,松手,快松手。”   他手腕被沈明烛抓着,人却像承受不住剧痛一样慢慢半跪下去,扭曲成一个怪异的弧度,右眼都忍不住抽搐。   沈明烛松开手,轻声细语柔柔弱弱:“实在不好意思,一时没收着力,若是不甚误伤了五大三粗的副将大人,还请勿要怪罪。”   钟北尧:“……”   好、好记仇,这就是皇帝吗?   被用同样句式嘲讽的魏敦山脸上火辣辣的,他揉了揉手腕,“你不是监军吗?”   京中派来的监军不都是文弱的读书人?怎么来了个变异的?   钟北尧见沈明烛无事松了口气,不过也不是很意外,能孤身策马从京都到前线还毫发无损的,怎么可能没有几分身手。   他抱拳躬身:“冒犯陛……大人,请大人恕罪。”   魏敦山蔫头耷脑地站起身,有些羞愧,但还是不服气地凑到钟北尧身边:“将军,你怎么对他这么客气?”   “住口,快向大人请罪。”钟北尧斥骂一声。   沈明烛微微而笑,他拖长了语调:“钟将军对我这么客气,当然是因为我不是普通的监军,我是——”   钟北尧瞪大了眼睛。   难道陛下要承认自己的身份?不是说不要声张吗?完了,这可是边境,陛下身份要是暴露了,他能不能护住陛下啊。   在钟北尧提心吊胆的目光中,沈明烛笑了笑,语气轻快:“我是他的救命恩人。”   嗯,赦免了诛九族的罪过,怎么不算救命恩人呢?   钟北尧忙应:“对对对!”   魏敦山仍有些怀疑:“救命恩人?”   他的将军,英勇无双,身手不凡,也会有遇到危险需要人救的情况?   “不信啊?”沈明烛挑了挑眉,轻描淡写地吩咐:“钟北尧,跪。”   钟北尧二话不说就跪了,盔甲落地,声音沉闷,可见他跪得瓷实。   “将军!”魏敦山吃了一惊,忙身手去搀他,然而钟北尧只瞪了他一眼,身形纹丝不动。   沈明烛眉眼懒懒,“我要是不叫起,他是不敢起的,你看,我要不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怎么会这么听话?”   他笑了笑:“副将大人,你的将军是为你受的过哦。”   用不着你提醒!   魏敦山恨恨地盯着他,到底还是不情不愿半跪于地,抱拳道:“多有冒犯,请恕罪。”   沈明烛心情很好地轻哼一声,“起来吧。”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魏敦山想不明白。   他现在有点相信这人救过他们将军了,要不然以将军的性格,就算是那狗皇帝亲自来此,都不会做到这地步。   看来真是很大的恩德。   魏敦山不想理他,转过头去跟钟北尧说话:“将军,斥候发现契胡大军有异动,据说是他们二皇子来了。契胡素来看重继任者的军功,许是让这二皇子来军营攒威望,我们可需做些准备?”   虽然大雍割地赔款以求和,但边境依然算不上安稳,软柿子谁都想捏一把,因而契胡还是时不时来边境抢掠一番。   可能,对于肉食者而言,只要不危及他们统治的小打小闹都可以当做不存在,而只要不影响他们的安危,不论边境死伤多少,都算太平安稳。   钟北尧神色一凛:“召集众将领来我帐中商讨布防,接下来要辛苦将士们,切勿放松警惕。”   他心想对方只是一个蛮夷小族的皇子,他军中可是有个真皇帝。   沈明烛很感兴趣,他接收的剧情里没看到这些内容,“这位二皇子,在契胡皇室中很受看重?”   魏敦山垮下脸,但怕沈明烛为难钟北尧,只好撇了撇嘴答:“这是自然,这是契胡最有可能继位的皇子,他来军营就是为他未来登基走个过场。”   “哦,那契胡大军的异动,是因为他刚来引起的骚乱?”沈明烛不介意他的态度,仍友好地问。   魏敦山觉得“骚乱”这个词有些奇怪,但这么说好像也没错,他迟疑地点了点头。   沈明烛于是也点了点头,看向钟北尧:“这还商讨什么布防?召集将领,点兵出战!我亲自领兵。”   钟北尧被哽了一下:“您要做什么?”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沈明烛疑惑地看着他:“这么好的机会,不把握,留着睡不着的时候骂自己吗?”   魏敦山也震惊,吃吃道:“可……这是我们能打的吗?”   盟约对他们来说可不是废纸,他们要是先打过去,万一让狗皇帝知道了,要怪罪他们怎么办?   沈明烛朝他笑了笑,平平淡淡又底气十足,“我说能打,就是能打。”   钟北尧心想可不是嘛,你是皇帝,自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但是……   他耿直地问:“您会吗?”   要不还是他来领兵?   沈明烛看了他一眼,“我打仗就没输过。”   钟北尧心想你就没打过。   *   炊烟袅袅,天边一道残阳,正是一天之中最为放松的时间。   契胡二皇子犒赏三军,军中佳肴如流水,隐隐弥散着酒味。   谁也没想到低三下四被狗还听话的大雍军队会突然发难,一支长箭飞掠着穿透云层,直直嵌入营帐前飞扬着旌旗的桅杆。   像是宣战。   于是火焰炽炽,鼓声乍起,箭矢如黑云压在了军营上空。   兀真听到消息的第一反应竟然是难以置信——这么多年了,大雍一直是被动挨打,居然还会反攻?   旋即便是蓬勃喷涌的怒气——大雍居然还敢反攻?!   要不是看他们足够懂事每年都很孝顺,他们早就踏平了雍都!   兀真将酒杯连同未饮尽的酒用力砸到地上,披甲起身,“保护好二皇子,其余人随我迎战。”   契胡是生长在马上的民族,一开始的猝不及防过后,很快在兀真的指挥下组建了队形。   沈明烛不管,仍冲在最前面,一路摧枯拉朽,没有人能挡得住他。   钟北尧骑着马寸步不离跟在他身边,苦口婆心:“大人,我求您了,您往后稍稍行吗?”   他顺手砍死了一个撞上来的敌军士卒,然后见和沈明烛距离有些远了,又赶紧跟上去,喋喋不休:“大人,您别这么往前,您能不能、能不能跟在我后面?”   沈明烛揉了揉耳朵:“将军,你好啰嗦。”   魏敦山没打过这么解气的仗,也乐呵呵地说:“是啊将军,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   钟北尧张了张嘴。   钟北尧闭上嘴。   钟北尧觉得憋屈。   他心想你懂个屁,你要是知道面前这人是个什么身份,你说不定比我还夸张。   契胡是马上长大的民族,他们的骑兵军团向来是大雍的心腹重患,眼见敌方已经摆开了阵势,钟北尧心焦不已,“大人,先退吧?”   沈明烛点了点头:“退。”   “您听我说……等下,您说什么?您说退?”钟北尧都做好了被沈明烛一口驳回的准备,结果居然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他一时觉得不真实。   沈明烛拉了他一把,向后退去,阵形随之变幻。   两侧的军队越过他们到了前面,忽而从中间拉开一条细长的铁丝。   那铁丝极细,看上去一踏便会踩断,于这夕阳余晖下反射着不起眼的光。   敌方的骑兵已经到了面前。   马蹄撞上铁丝,血光飞溅。 第124章   兀真其实看到了大雍军队的动作, 他习惯性的轻视让他觉得大雍不过是故布疑阵,不论做了什么准备终究不堪一击。   但为将者的直觉又不断叫嚣着让他停下,它在嘶吼着告诉他——那很危险!   还未等兀真思量出一个决定, 最前面的骑兵已经和大雍军队碰面,然后他们的战马就突然哀鸣着倒了下去,马蹄处裸露出了森森白骨。   血迹染透了铁丝,总算让它显出了几分踪影,不再不可视。   鲜红缠绕在冷铁上,带出几分森凉的阴寒。   兀真悚然一惊, 忙大吼着指挥:“停下!都停下!”   可是骑兵速度太快了,这曾是他们引以为傲的优势, 如今却成了催命符。   新一批战马撞上同样的位置,马上的士兵也随之栽倒, 因马匹行动的速度过快, 导致他们光是落马都受了不轻的伤。   大雍的军队就隔着一段不算远的距离,原本他们骑着马分秒可至的地方,嘲弄地看着他们作茧自缚。   然后弯弓搭箭, 甚至不需要特意瞄准, 因为他们的儿郎早已没有了躲避的能力。   因着被使用了太多次, 铁丝很快都变钝了,但是没关系,他们倒下的尸体成了新的“铁丝”,阻隔了他们自己的脚步。   “杀!杀!”   越来越多的人倒下,箭雨密密麻麻,轻易夺走了他们的性命。   不过片刻,空气中就弥散着浓重的血腥味。   兀真目眦欲裂,张望着大声吼道:“停手, 钟北尧,让你的人停手,我认输,我们认输。”   躲在一旁草丛中的钟北尧嗤笑一声,“当我傻呢?敌人这种东西,还是死了更让人放心。”   沈明烛闭了闭眼,叹息一声:“停手吧。”   钟北尧:“???”   钟北尧震惊:“大人,您认真的吗?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大人您……”   话还没说完,沈明烛又提着剑冲了出去。   钟北尧:“……”   钟北尧跺了跺脚,又是这样!总是不听他把话说完!   魏敦山也震惊:“不是,将军,他、他他……”   “愣着干嘛?”钟北尧瞪了他一眼,“没看到大人也在外面吗?让射箭的都停下,小心误伤了大人!”   他也提起长枪,认命地跟在沈明烛后面。   兀真见箭雨已停正要欣喜,便见草丛中忽有一银袍小剑仗剑而来,剑术卓绝,十步杀一人。   那小将是冲他来的,兀真对了两招便知自己不是对手,他知道中原有句话叫“擒贼先擒王”,他自然不能成为被擒的那个王,否则契胡大军必然不战而败。   兀真拼着后背被刺了一剑转身逃跑,他们的骑兵死伤过半,且他现在也不敢再用骑兵。   士气已衰,反之大雍士气正盛,不能再打下去了。   “撤军!”他后背受伤,伏在马背上往反方向撤退。   兀真不敢耽搁,大雍不知怎的居然又出现一个这么能打的将领,他现在还有伤,被沈明烛追上就完了。   ……不过那小将怎么还没追上来?   不应该啊,这可不是那小将的实力。   “兀真将军,兀真将军。”   兀真听见下属着急地唤他,他转过头,见下属慌乱地比划:“二皇子殿下还在军营!”   糟了,把二皇子给忘了!   兀真猛然一勒缰绳,回身望去,见军营已经燃起了大火。   原来这才是擒贼先擒王。   下属神色慌张:“将军,怎么办?要回去救二皇子吗?”   要是让皇子殿下在他们的保护下被杀害,他们会被陪葬的吧。   救?这还能怎么救?   回去就是自寻死路!   兀真深吸一口气,勉强冷静下来,“我们先走,他们不敢动二皇子。待我们禀告孛烈,今日之耻,必要大雍百倍偿还!”   *   二皇子不敢动。   他脸上还顶着一个掌印,沈明烛扇的。   沈明烛慢慢吞吞:“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也不要用契胡语骂我,我听得懂,你骂得很脏。”   这个人怎么会连契胡语都听得懂!   二皇子赫连拓低下头,不敢说话。   “大人,您还懂契胡语啊?”被带着打了一场胜战,魏敦山已然换了一幅嘴脸,他殷勤地递上帕子给沈明烛擦手,多少有点谄媚:“下次这种事情,让小的来就是,别脏了您的手。”   “不懂,我瞎说的。”沈明烛随口道:“他的表情一看就是在骂人,我就随便说说。”   赫连拓:“……”   沈明烛瞥了他一眼:“看他这个表情,说明我猜对了。”   魏敦山:“……”   魏敦山挤出笑容:“大人不愧是大人,这个……”   他肚子里墨水不够,找不出夸奖的词了。   沈明烛自动忽略他的奉承,吩咐道:“约束好将士,严明军纪,不可放松警惕,不可恣行无忌,不可虐待、残杀俘虏。”   “是是,小的这就去办。”魏敦山顺手把被绑着的赫连拓也拖了出去。   他看出来了,这位监军大人其实是个很心软的人,心软的人不会是坏人。   不过要是换了以前,他肯定会说慈不掌兵,不够杀伐果断的人不配进军营,但谁让沈明烛确实担得上一句用兵如神呢?他厉害,做什么都是对的。   魏敦山出去的时候遇见了正好进来的钟北尧。   钟北尧看了看他以及被绑起来的赫连拓,只随意交代了几句,便迫不及待地将他打发走。   见军帐里没有别的人了,神色沉着的将军瞬间苦着脸,期期艾艾道:“陛下,就当是臣求您了,下次别这么莽撞行吗?臣知道您身手不凡,但您也不能……也不能亲自冲锋上阵啊,没这样的道理。”   沈明烛被他念叨烦了,控诉道:“钟将军,你一开始不是这样的。”   钟北尧被哽了一下,“陛下……”   之前的态度这不是建立在您是狗皇帝的基础上吗?现在知道您是好皇帝了,当然不能再是那种态度。   沈明烛抬手,用折扇敲了敲他的头,“改口,以后私下也只称‘公子’,免得你一时不注意,暴露了朕的身份。”   钟北尧捂住额头,觉得沈明烛好不讲理。   ——您自己还一口一个“朕”,怎么不担心自己忘记改口暴露身份?   钟北尧问:“陛下……不是,公子。”   眼看沈明烛抬起的手放下,钟北尧松了一口气。   好险,差点又被打了。   痛倒是不痛,就是丢人。   他问:“公子,您哪来的折扇?”   “从他们这军营里捡的。”沈明烛将折扇“唰——”地一下展开,满意道:“做工还不错,没想到这二皇子也挺儒雅。”   钟北尧道:“能得公子青睐,是这把扇子的荣幸。”   沈明烛轻啧一声,“钟将军如今也学会阿谀媚上了?”   钟北尧认认真真:“只一片至诚心,悃愊无华。”   这可是他们的陛下,大雍之主,合该锦衣华服,坐拥人间富贵,天底下所有珍宝,都该任他予取予求。   至于从前陛下怎么会有那么不堪的名声?   这不是陛下年幼,宦官把持朝政,群臣亦无能,不能为陛下分忧。只可怜陛下空有一身才学不得施展,到如今,为了重整山河,还得亲自来如此危险的前线。   钟北尧觉得难过,他想叹气,但又不愿让沈明烛一同烦忧。   于是他挤出几分笑意,“公子,将领们都很想向您请教,您是怎么做的让将士们如臂使指的?”   沈明烛才来军营多久?只一次战前誓师的工夫,居然就能让士卒们清晰按照他的指令行事。   这当然和默契没有关系,这么点时间不够他们磨合。   钟北尧后来复盘,觉得可能是沈明烛安排得足够细致,让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在战场上该做什么。   什么时候该后撤,什么时候需要往前,听到什么指令的时候要把铁丝拉开,战场上找不到主帅的时候应该看什么来确认指令。   可是这恰恰是最离奇的地方——沈明烛怎么能提前预料到战局的变化,进而提前安排好每一路军队的行进方向?   他怎么知道契胡会在什么时间反攻,用的是什么路线?   有些事情恐怕兀真都是临时决定,连他都不能提前知晓,怎么沈明烛就能预料得分毫不差?   谁都知道战场上拧成一股绳劲往一处使的重要性,也都知道战争开始后要清晰传达指令并让战士们完全执行有多难。   偏偏沈明烛做到了。   这样的本事,钟北尧只有好几年前,在龙老将军身上看到过。   可惜他资愚驽钝,至今没学到几分。   沈明烛斜睨着看了他一眼,嫌弃道:“是该学,你们的兵法战术一团糟,结束之后,让所有将领都过来见我。”   他摇着折扇出了帐篷,骑马回营。   钟北尧憋屈地跟在后面,心想他们也不至于用“一团糟”来形容吧?   “监军大人,将军。”   “见过大人。”   一路上喜气洋洋的兵卒将领们见到他们都恭敬抱拳行礼,沈明烛刚来,便靠着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在军中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威望。   沈明烛含笑颔首回礼。   奇怪的是钟北尧居然也不以为意,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衅,也不担心军中两位主帅不利于军营。   他与有荣焉,昂着头像个开屏的孔雀,得意极了。   沈明烛刚回去就发现小红在门口等他。   沈明烛还骑着马,顿时浑身一僵,莫名有了种在外面有了别的马的心虚。   他轻咳一声,翻身下马,伸手试图摸了摸小红的头算作安抚,“那个,我也是看你在休息。”   小红避开了他的手,并朝他吐口水。   不知道是故意还是小红准头不行,没吐到沈明烛,吐到了沈明烛旁边的钟北尧身上。   钟北尧脸都黑了。 第125章   “别生气嘛, ”沈明烛柔声道:“你这两天都在赶路,晚上也没休息,我也是舍不得再让你辛苦。”   小红“哼哧哼哧”。   沈明烛像是能听懂, 一本正经回答:“怎么会呢?你才是我唯一的战马,我以后只要你。”   小红被哄好,心满意足地被士兵牵回马厩。   沈明烛松了一口气,感叹道:“真是不容易,钟将军,你说对吧……你怎么这个表情?”   钟北尧的神情很是怪异, 似悲似喜,似震撼也似怅惘, 总而言之难以形容。   沈明烛以为是因为看见他跟马说话,他不以为意, “马通人性, 战马也是我们的伙伴,它们是能感受到人的情绪的。”   “我不是……”钟北尧张了张嘴,半晌才道:“公子, 您从盛京来这里, 用了两天吗?”   “是啊, 怎么突然这么问?看不起我?”沈明烛不满:“两天已经很快了,换成你,指不定要用多久。”   两天当然已经很快。   他的意思是——原来居然,只用了两天吗?   钟北尧情绪忽而萎靡下去,他垂着头,语气闷闷:“对不起,公子。”   沈明烛茫然。   沈明烛恍然大悟:“没必要,你那时以为我是元复举方有责怪之言, 不知者无罪。”   元复举确实耽误了很长时间,钟北尧以此为理由要对他军法处置再合理不过。   钟北尧摇了摇头,没解释,只恳求道:“公子去休息吧,剩下的事情我能处理好的,好歹我也是个将军,您相信我。”   沈明烛莫名其妙,实在不知他为何情绪如此多变,“为什么突然让我休息?是我骑马又不是马骑我,小红在跑,我只是坐着,有什么累的。”   钟北尧说:“公子,我也是军人,我也骑过马。”   我知道别说骑马,就连坐马车都不算一件舒服的事,更何况您两个昼夜不曾合眼。   “可是都已经让将领们过来了,说好要教你们战术。”   钟北尧很坚持:“这些什么时候都来得及,但您现在需要休息。”   沈明烛“啊”了一声,“我不需要?”   钟北尧重重跪地,抱拳喊了一声:“公子!”   沈明烛:“……好吧,我需要。”   *   两天后,西境大捷的消息传回了盛京。   很难说这是不是一个好消息,因为随之而来的,还有契胡孛烈愤怒撕毁盟约的消息。   契胡整军备战,要彻底踏碎大雍国门,火烧盛京。   他们放出话来,要想让他们不掀起战争,除非那位新来的突骑军的主帅亲自三步一跪五步一叩首,恭恭敬敬将二皇子送回去。   盛京的人这才知道,原来这封言简意赅的捷报后面代表的是多大的胜利——居然连契胡二皇子都俘虏了。   不过那新来的主帅是谁啊?他们怎么不知道突骑军除了钟北尧还有别的主帅?   “是监军吧?递回来的文书上倒是有说此战为监军主导。”   “监军?本官隐约记得,陛下月前确实派了个监军过去,叫什么来着?”   “元复举。”   这名字实在陌生,朝臣们面面相觑,“元?不曾听闻,京中还有这么一个家族吗?”   “不是名门望族,你们忘了?韩如海曾在民间收了一个义子。”   朝臣又是面面相觑:“还有这事儿?”   这谁能记得?韩如海像是脑子有疾,特别喜欢收义子。   光他们知道的就不止百位。   天知道这么多义子,韩如海自己能记得住吗?   不过知道与韩如海有关就不奇怪了,韩如海把持朝政时,可不管什么程序律法公道。   如今韩如海已死,他的义子们逐个被清算,没想到遥远的军营还有个漏网之鱼。   郑孟贤沉思片刻:“那元复举既然有这本事,便让他戴罪立功吧。”   他拍板决定,朝臣们纷纷俯首:“大人英明。”   知道郑孟贤这是要保元复举的意思,有人提出新的问题:“那这孛烈……咱们还要理会吗?”   三步一跪五步一叩,羞辱的意味都在其次。   让元复举亲自把二皇子送回去,明显是不打算让他再活着回突骑军。   许瑞章慷慨激昂,声泪俱下:“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大雍退让得还不够多吗?和亲、割地、赔款、求和,世人耻之的,大雍全都做过了,可大雍有因此变好吗?狄戎、契胡可曾放过大雍?自安于弱,而终于弱矣,诸位,你我已愧对先祖,不可再愧对后世子孙啊!”   皇朝会覆灭,皇权会更迭,可九州自古便是一体,断不能更改。   从大雍手中丢失的国土,大雍可还能再夺回来?   大雍必须得夺回来。   朝堂之上本是主和派大占上风,韩如海死后,随着郑孟贤大刀阔斧地改革,该升迁的升迁,该贬官的贬官,渐渐也就有了主战派一席之地。   郑孟贤坚定得很:“输了也就罢了,如今我军大胜,还俘虏契胡二皇子,哪还有考虑求和的必要?血战到底!”   “血战到底!”   “血战到底!”   沈应扶额,深觉朝臣们被热血冲昏了头脑,他无奈道:“诸位,容本王提醒,狄戎使者还在京中——倘若要战,便不该厚此薄彼。”   嘴上说的大义凛然,总不能一遇到狄戎就识时务者为俊杰了吧?   狄戎的实力非契胡可比,朝臣们渐渐冷静下来。   郑孟贤道:“送使者离京,告诉他——秦将军,我们是不会杀的,钱和珍宝,我们也不打算再给,韩如海已经死透,活不过来了——要战便战。”   “什么?本王不同意。”沈应激烈反对,语调高昂到扭曲。   郑孟贤皱了皱眉,心想难道晋王是主和派?   这倒是有些麻烦。   许瑞章也正要骂,却听沈应言辞激动地开口:“为什么要放他回去?都已经撕破脸皮,还让他回去做什么?别到时候还让狄戎觉得我们怕了他们。本王提议,将那使者头砍了,祭奠我大雍在征战中殉国的儿郎!”   郑孟贤:“……”   许瑞章:“……”   主战派群臣:“……”   坏了,我们成保守的主和派了。   *   西境大捷的消息从朝廷传至民间,这是大雍面对异族最大的一次胜利,一时间士气大振。   仿佛生怕秦铮将军的事情再度发生,民间对于开战的情绪格外激烈,仿佛这样就能让金殿上的君王和大臣感受到他们的决心。   他们不知道什么监军不监军,只知道突骑军的主将为钟北尧钟将军。   钟北尧的名声在这短短时间里扶摇直上,甚至越过了秦铮。   毕竟秦铮可没把狄戎皇子俘虏了。   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当将军的,终究是得用军功说话。   只不过要是钟北尧知道百姓是怎么谈论他的,大概会觉得心虚万分。   乘着这股风,朝廷正式修改了对异族的政策与态度。   沈应的提议终究没被采纳,狄戎的使者被礼貌地送了回去,表示从此以后他们不打算称臣了,怎么滴吧。   然而硬气很容易,文武百官内心还是觉得心虚。   他们输了太久,软弱了太久,一场胜利不足以给他们足够的底气。   他们没有信心,他们只是不想再妥协退让。   沈应三人组结伴去拜访正养伤的秦铮。   朝臣最近没私底下交流他们三人感情突飞猛进,从之前话都说不上几句到现在一天到晚厮混在一起,莫名其妙得很。   对此,沈应表示,拥有同一个秘密是拉进关系最好的手段。   谁叫除了在宫里等闲不得外出的韩宜,只有他们三人知道小皇帝根本不是在静养而是死了。   如此胆大包天,隐瞒陛下死息,以此为借口假借陛下口谕行事,这罪过不比那韩如海小到哪里去。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知道这么多东西。   他当一个明哲保身的闲散王爷已经当了这么长时间,到底是谁要把他扯进这个漩涡!   沈应恼怒,沈应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国公,太傅,你们说,陛下死后,韩宜假传圣旨,为何是召我们三人入宫?”   请郑孟贤也就罢了,郑国公声名在外。   请许瑞章也说得过去,许瑞章是太傅,曾多次进出宫廷教导沈明烛,许是韩宜比较熟悉。   但他是为什么啊!他与韩宜,素不相识!他只是个没有继承权的王爷!   “你毕竟是当朝唯一一个王爷。”许瑞章不觉得奇怪,“几任帝王子嗣不丰,王爷已是与当今血缘最近的一脉。”   沈应道:“可本王与陛下并不亲厚。”   郑孟贤也觉得他想多了,“韩宜虽忠心,也不过是个太监,眼界如此。”   太监自小就在宫中,即便得主子感恩读书识字,也是为了更好地伺候贵人,哪里能明白这么多事情。   他能想到在陛下死后要秘而不宣,要找人来主持大局,已经很难得了。尤其他的眼光还不差,找的确实是最合适的三个人。   沈应仍觉得离奇,但既然他们都这么说了,他也只好作罢。   秦铮从天牢出来后,郑孟贤给他在盛京安排了一个宅子,请了御医照顾。   他伤势不轻,幸好不曾伤到根骨,否则一代名将若是再不能仗剑策马,想来不仅是件极为遗憾的事,秦铮也定然痛苦万分。   只是皮肉伤严重,他被救下时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手腕被吊了一天,血肉模糊深可见骨,御医说必须好好养着。   三人组来拜访时,秦铮已经收到了大雍与狄戎、契胡撕破脸皮的消息。   他躺不住了,激动地爬起来请战。 第126章   秦铮知道狄戎不是简单的对手, 他先前能那么顺利,也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三年准备尽付一战,再来一次, 他未必能再打到黄河边。   可他身为大雍的将军,他有他不得不完成的使命,为此,搭上一生也在所不惜。   他必须要战,   他别无选择。   沈应将他按回床上,他对为国征战的将士素来尊重, “将军便是不说,我等也要恳请将军领兵的, 只是当务之急,将军需要养好身体。”   他沉着脸时, 忽然显出几分为君者的威势。   郑孟贤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心想到底是皇室血脉,这身气度,便非常人能有。   于是他不用自主便想到如今。   想到陛下久不出现, 虽然短期内他们可以糊弄过去, 但时间一长, 定然民不安枕,动荡不安。   他们能瞒多久呢?如果沈明烛已死之事大白于天下,他们该从哪里找一个人出来继承天子权杖?   或许沈应……   郑孟贤按耐下心头这个想法,那毕竟是以后的事,当务之急,得先度过眼前的难关。   他附和沈应:“晋王殿下说的是,还请秦将军保证身体,漠北青翼军, 正翘首以盼将军。”   “多谢王爷、国公大人关怀。”秦铮抱了抱拳,末了他迟疑片刻,“末将身体已无大碍,不知可否求见陛下?”   三人同时顿了顿。   郑孟贤不动声色地问:“为何突然想见陛下?陛下遵医嘱正需静养,怕是不方便见你。”   “静养?”秦铮诧异:“陛下怎么了?”   他那天见沈明烛,分明状态还很好,能跑能跳能砍人,莫非淋了一场雨淋病了?   秦铮养伤期间御医不让他外出,没人特意与他说起小皇帝。   沈应将他们敷衍文武百官的话术重新说了一遍,“陛下遭韩如海刺杀,龙体没有大碍,但受了些惊吓。”   秦铮更加诧异,他露出一个难以言喻的古怪表情:“惊吓?”   郑孟贤因他这幅表现心跳都漏了一拍,“怎、怎么了?”   秦铮摇头,“无事,只是有些奇怪,陛下倒不像这么容易被吓到的人。”   “秦将军何出此言?”秦铮一被召回盛京就锒铛入狱,好像连沈明烛的面都没见到吧?   秦铮道:“末将被放出天牢前一晚,曾见过陛下一面,他执剑,刺死了对末将用刑的狱卒。”   似是想起了当时事,秦铮叹了口气,“说来惭愧,那时末将险些以为要死在此处,幸而陛下及时赶到,救了末将一命。他还嘱咐另一位名为‘崔循’的狱卒照顾末将,末将应该去谢恩的。”   在场三人越听面色越是古怪。   不是,秦铮口中的沈明烛,和他们认识的沈明烛,是同一个人吗?   沈明烛作为主和派的最大头目,怎么可能去天牢救秦铮?难道那天晚上有人假冒小皇帝?   电光火石间,沈应像是忽然被人当头打了一棒,他惊叫一声:“崔循?”   郑孟贤扭过头:“殿下想到了什么?”   沈应神情晦涩,额头渗出涔涔冷汗,“韩宜说他与一人有旧,恳请本王将其调入禁卫军,那个人也叫崔循。”   而且原本也是天牢的狱卒。   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显然世界上没有两个崔循,他们分明就是同一人!   所以根本就不是与韩宜有旧,是沈明烛特意交代过吗?   郑孟贤与许瑞章也同时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目光骤然凝重,只觉心头像是笼了一层黑云,满是密密麻麻的疑点。   沈明烛为何会在深夜冒雨去天牢?   莫非只是特意去保秦铮一命?   他知道了秦铮那晚有性命之忧?   可是谁要对秦铮不利?   只能是韩如海。   陛下原来并非不学无术,并非昏蒙无能,并非荒唐纨绔。   按秦铮所说,他会武,习得一手好剑术,杀伐果断,冷静机敏,三言两语引得崔循俯首效忠。   所以从前的他都是在伪装?   他在防着谁?   只能是韩如海。   自太后去后,陛下藏了整整七年,如今为救秦铮方才泄露出几分真实面目,所以……   所以沈明烛是得知韩如海要杀秦铮,不惜暴露自己夤夜冒雨往天牢救援,回宫后又遇到了韩如海?   所以……韩如海杀了沈明烛。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三人脸色瞬间苍白似鬼魅,刹那驰魂宕魄,只觉冥淩浃行,魂无逃只。   是他们无能,才会让他们的陛下孤苦无依被钳制了七年,空有圣明君主心,不敢行敬天爱民事。   沈明烛是天子啊,怎么连治理天下,善待忠良,都得做得小心翼翼?   可是这些事情都过去了,斯人已逝,走出了世界,告别了时间。   他们连弥补都做不到。   他们甚至不能再沈明烛面前请罪,为当年的误解、怨怼、责备道歉。   沈明烛已经死了。   许瑞章再也抑制不住闭上眼,身形颤抖,泪水滚滚流下,“臣有负圣恩……”   郑孟贤抬手想要安慰,想要让许瑞章控制一下情绪不要让秦铮发现,可他刚张了张口,便也忍不住泪意。   他别过脸,悄悄用袖子拭泪,无声而泣。   他又何尝不是呢?他愧对陛下,也愧对太后。   秦铮惊地从床上坐起来,慌张又疑惑:“这是怎么了?”   沈应长长地叹了口气,勉强挤出笑意:“无事,不过是想起从前对陛下多有误解,故而心生愧疚罢了。”   秦铮将信将疑:“是,从前……末将也对陛下多有误解,还未向陛下请罪。”   沈应拍了拍他的肩膀,“陛下近来不见大臣,这点我等不曾骗你。你养好身体,替陛下夺回漠北,便是最好的谢罪。”   秦铮虽然疑惑,还是觉得有道理,他点了点头:“是,多谢王爷提点。”   *   朝堂上对钟北尧的态度看法不一。   毕竟虽然打了胜战,但钟北尧擅自发兵也是事实,倘若朝廷不打算与契胡撕破脸皮,钟北尧便是大雍的罪人。   有人说功过相抵,有人说严惩不贷,可郑孟贤还是顶着压力给钟北尧送去嘉奖。   上一个打了胜战却被下狱的秦铮在前,倘若钟北尧也落了同样的下场,百姓必会怀疑他们主战的决心。   好不容易才聚起来的士气,万不能散。   钟北尧送走了来传旨的钦差,领着一堆奖赏进了军帐。   沈明烛坐在桌案前看书。   大抵是今天没有作战计划,他没穿盔甲,只简简单单一身白色长袍。刚开春不久,还有些微凉的冷意,肩上披了一件缀着狐裘的披风。   这当然不合适,战备情况下,士兵将领除了睡觉都得穿着盔甲。   沈明烛偏偏可以光明正大地当个例外。   且他分明用了特殊待遇,却还能让全军上下皆信服无比。   钟北尧将东西随意找了个角落放下,欲言又止。   沈明烛头也不抬:“有话就说,支支吾吾做什么?”   也不知道他分明一眼都没看向钟北尧,怎么就能精准发现他的为难。   “陛下,臣有一事不解。”钟北尧小心翼翼:“盛京传闻陛下受惊静养,特许晋王殿下代理朝政,可是陛下您分明在此处……您是和他们商量好了以抱病为借口,还是一个人偷溜……呃……独自做的决定?”   沈明烛放下书卷,笑意盈盈地看了他一眼:“你猜?”   钟北尧:“……”   看来是后者。   他就说,要是郑国公他们知道陛下在这里,至少不会一点表示都没有。   钟北尧谨慎地问:“那这传旨官前来,该不会得了暗中嘱咐,来寻陛下吧?”   钟北尧代入一下自己是某天一大早发现陛下失踪的晋王殿下,就觉得一阵心梗,就如同作战时他看到陛下嚣张地冲在最前面一样。   没想到他年纪轻轻,身上也得常备救心丸了。   钟北尧心有戚戚然。   沈明烛不以为意:“不可能,他们只觉得朕死了,不会派人来找朕的,放轻松,以及,都说了要称‘公子’!”   钟北尧:“???”   什么叫只觉得沈明烛死了?   所以小皇帝在晋王的眼里,不是失踪状态,是死亡状态吗?   钟北尧手抖了抖,“公、公子,您知不知道,若晋王殿下将您的……您的死讯传了出去,以国不可一日无君为由登临帝位,待一切尘埃落定,您就算回去也于事无补了。”   所谓皇帝,就是他说一个人死了,就算那个人活着也是死了。   “我知道啊。”沈明烛奇怪地看着他:“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钟北尧张了张嘴。   钟北尧闭上嘴。   钟北尧无话可说。   公子,有没有可能,我现在的反应才是正常表现,不正常的是你?   ……算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大不了就打回去。   不是他看不起自己人,他充其量只是觉得盛京城里端坐高堂的都是一群垃圾——如今正在盛京养伤的秦铮将军例外。   再者而言,经过这几日的相处,他对沈明烛有一百二十分的信心。   陛下无所不能!战无不胜!   而在他眼中无比靠谱无比英明的陛下目光不经意扫过舆图,于是问他:“开春了,是时候把清、淮二州收回来了,你觉得呢?”   钟北尧:“?”   陛下,敢问这二者之间的联系是? 第127章   “你先前不是说邻县冬日遭了灾, 百姓衣单食缺、饔飧不继吗?开春也该春耕了,我寻思可能是地盘不够大,可种的地不够多, 你觉得把清淮二州拿回来会不会好一点?”   沈明烛振振有词,理直气壮,居然还很虚心。   钟北尧听得一愣一愣的,“可是公子,朝中补给未至,这就要进攻吗?”   战时粮草消耗为平日数倍, 朝廷还没做好开战的准备,送来的军备只够守城, 放在行军上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沈明烛眨了眨眼:“不够吗?我看过军中账目,一场仗还是打得起的, 等拿回了清淮再休养生息也不迟, 实在不行我们还能去契胡那儿抢。”   钟北尧:“……陛下,您是天子,别一口一个抢, 不文明。”   “哦, ”沈明烛从善如流地改口:“是拿。”   钟北尧满意了, 他提醒沈明烛:“公子,您忘了?您说要先将军备取出交由百姓赈灾,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将这部分军备送出之后,军中将士便也得缩衣节食了。”   这其实不该是突骑军该考虑的事情,赈灾是朝廷的责任,军队擅自做主, 非但不能为朝廷分忧,还得叫人疑心突骑军是否有收买人心之嫌。   军中不是没有将领反对过,他们说若钟北尧实在放心不下大不了便多写几个折子上呈朝廷,何至于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本就已经功高震主,他们要是皇帝,都得怀疑钟北尧是否有造反之心。   钟北尧心里苦。   皇帝在哪里,哪里就是朝廷。   所以这件事虽然很难以理解,但赈灾真的是他们军营的责任。   ——退一万步说,这命令又不是他下的,为什么都找他慷慨激昂进献忠言啊!   沈明烛没忘,他无辜问:“怎么会不够呢?我们不是俘虏了很多契胡士兵吗?”   钟北尧震惊地顿了顿,他支支吾吾:“吃人……不太好吧?”   话刚脱口便看到沈明烛无语的神情,他尴尬地笑了笑:“您不是这个意思吗?”   “我当然不是。”沈明烛不满地翻了个白眼,“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把他们卖掉。”   “卖回给契胡吗?会不会不太好,感觉像资敌……”   沈明烛沉默片刻,叹了口气:“以前没觉得你这么蠢。”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展开舆图挂在墙上:“适逢春耕,正是用人之时,大雍近年来战火迭起,百姓或死于充军,或死于流亡,使空有地而无民。”   沈明烛吩咐道:“你安排人去周围几个城池走走,去寻当地知府、郡守,就说我们可以给人帮他们春耕,突骑军也会守住防线,至少今年的收成他们不必忧心。作为汇报,给一些米粮充作军饷,助我们收复失地,我想,他们都会同意的。”   这倒是个好主意,钟北尧眼睛一亮。   其实如果他们是为收复清、淮二州出兵,想来仓内稍有余粮的城池、略微殷实一些的人家也愿尽其所能,但百姓已然多疾苦,能给些回报总是好的。   倘若担心这些俘虏动乱,那就打散多分几个城池,有专人看守,自然惹不出事。   如此一来,大雍今年能多开垦些良田,周遭百姓也能轻松几分。   突骑军能多一些军备,还能清理掉这群白吃不干的垃圾。   一举四得!   唯一的坏处可能是诸如什么僭越啊意图割据引起君王疑心之类的,但沈明烛在这里,算什么坏处?   钟北尧兴冲冲地就要离开军帐:“我这就去办。”   “等等,”沈明烛叫住他:“那个二皇子就别卖了,你给契胡递信,告诉他们如果想让他们的二皇子活命,就拿出点诚意来。”   钟北尧诚实道:“如果是清淮二州的话,他们可能不会愿意。”   赫连拓还没值钱到这份上。   没有一个国家会满意一个被俘虏过的储君,不说孛烈现在对赫连拓的看重还剩下几分,即便他已经成了太子,契胡也不会为了他放弃好不容易从雍朝身上剐下来的膏腴之地。   沈明烛轻哼一声,无所谓道:“你告诉他们,要么把清淮二州还回来,我把二皇子送回去。要么,我杀了二皇子,亲自打过去。”   很猖狂,钟北尧很喜欢。   他抱拳行了一个板正的军礼,大声应道:“是。”   钟北尧满面春风地出去,叫来将领将这些事情一件一件地吩咐下去,敦促道:“好好干,务必尽善尽美,知道吗?”   将领们:“……”   主意倒都是好主意,但是将军究竟有没有意识到,他干的全都是朝廷的活啊。   这日子真是越过越刑了。   *   已经将大雍当成属国的狄戎收到那堪称决裂的国书,自觉尊严受到了挑衅,气势汹汹预备给大雍一点颜色看看。   秦铮将军伤势好得差不多,重新回了漠北坐镇。   狄戎:“……”   算了,且再缓缓,给大雍一个反省的机会。   狄戎不会承认他们其实很怕秦铮。   倒不是因为秦铮行事有多残忍,而是他们在面对秦铮时总有一种难以匹敌的感觉,好像不论用出什么谋划都会在秦铮的目光下无所遁形,而后惨败至溃不成军。   人在面对太过强大的对手时是会失去斗志的,他们忌惮秦铮,故而不敢轻易宣战。   秦铮暂时也无力再渡河,于是两方便再次僵持下来。   狄戎接连又送了几个使者,他们在等。   在等据说是在静养的小皇帝出现,再杀秦铮一次,再保狄戎七年富贵。   而就在这段时间里,突骑军将边境线推到清淮二州之后,大雍的军旗再一次飘扬在这片土地。   从今以后,清州、淮州,重归九州。   故土收复的消息从西境席卷至整个大雍,一时间洛阳纸贵,漫天都是飞扬的家书。   深夜落下的骤雨,都掩不住家家户户喜极而泣的哭声。   清淮二州是被大雍割让出去,以讨契胡欢心的。   离开家的时间并不长,不过五年。   可是五年,足够新出生的孩子渡过牙牙学语的懵懂光阴,熟练地操着一口胡人语。   汉人学得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   黄河对岸的苦痛好似轮回一般在这片土地上演,他们似乎终将步其后尘,他们害怕极了。   他们可以好好教导自己的孩子,要他们永远记得自己的血脉,记得故土;等他们的孩子长大,他们会盯着自己的孩子用同样的语言教他们的孙子。   可是……以后呢?   等他们这一代人全部死去,等他们的孙子也有了孩子,谁来记得那一切?   谁来记得他们的生命缘起何处?谁来记得他们日夜遥望的远方?谁来将他们民族的名字刻在后世子孙脊梁深处?   他们怕极了。   幸好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他们等到了来接他们回家的同胞。   城破那日,百姓极少见没有像经历从前战事一样躲在家中,他们打开了房门,期待又恐慌地看着大军走进。   魏敦山望着满城含泪的目光,不由得垂下眼,像是不敢对视。   他承受不起这种目光背后的重量。   魏敦山忽然知道当时契胡弃城逃跑的消息传来时,沈明烛为何也不多见喜色,而是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现在也有点想叹气了。   魏敦山猛地骑着马调转方向,大声道:“我再强调一次,入城之后,不得惊扰百姓,你们是大雍的兵,大雍的兵保家卫国,保护的就是他们。公子治军的风格你们是知道的,若有触犯军纪之举,严惩不贷!”   将士们目光坚毅,齐声应道:“是!”   他们穿着厚实的盔甲,骑着高头大马,手中还拿着武器。   黑压压一片从城门口进来,本该是极具压迫感的场面,但百姓不知为何都放松了许多。   他们放下心,从家里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吃食干粮。   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多谢钟将军大恩。”   “钟将军天神下凡,天佑我朝。”   “我等回去为将军立长生祠,愿将军长命百岁。”   钟北尧的名声随着突骑军一场场胜利传遍天下,一如当初的秦铮。   有心人或许知道功劳大半在这个全军上下都极为信服的所谓监军,毕竟钟北尧从前可没这种本事。   契胡也知道真正让他们节节败退的是个新出现的银袍小将,连钟北尧都对他恭敬有加。   但百姓只知突骑军的将军是钟北尧。   他们不知道监军、军师之类的人物,也不太明白魏敦山提起的为何会是“公子”而非“将军”,但既然主将是钟北尧,那些人一定也都听他的。   举城尽诵“钟北尧”之名。   先一步和沈明烛进了城,正在城主府对着账目抓耳挠腮的钟北尧听到外面的喊声涨红了脸。   他坐立难安,支支吾吾道:“公、公子……”   沈明烛瞥了他一眼:“嗯?”   契胡有自知之明,知道在治理庶务一道不如坚信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大雍人出色,所以城主身边的几个账房、谋士都是大雍人。   沈明烛要了解这些年城里的赋税营收与户籍数量,便把他们也一起叫了过来。   几人战战兢兢站在一旁,眼下不由得奇怪地对视一眼,实在不知突骑军最高主将钟北尧怎么会对一个少年毕恭毕敬。   钟北尧被门外一声高过一声的喊声叫得有些心虚:“这几次战事都是公子的功劳,我不敢居功,要不我还是想个办法澄清吧?” 第128章   钟北尧觉得自己愧不敢当。   世人夸他的言论越来越过分, 一开始还只是将他与秦铮并列相提,赞他们是大雍双战神。后来别说秦铮,即使从古至今所有名将复生, 好似都不配与他相提并论。   钟北尧:“……”   他何德何能。   他倒是真希望他有这么厉害,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这段时间在沈明烛身边都快被打击成废物了,甚至觉得自己不配当个将军。   军营里还好,大家都知道情况,顶多私下传“钟将军有反心, 给自己找了个新主君”,总体而言对沈明烛才是军队核心接受良好。   但外面可就不一样了。   钟北尧去卖俘虏的时候也跟几个城主打过交道, 他试图澄清,他说没有没有, 不是他的功劳。   结果城主们夸得更厉害了, 说他“谦虚温谨,不以才地矜物”,俨然将他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人间百年难一遇。   钟北尧有苦说不出。   沈明烛轻啧一声:“你怕什么?夸你你就受着, 又不是骂你。”   钟北尧苦着脸:“受之有愧, 诚惶诚恐。”   沈明烛想了想,问他:“不喊‘钟北尧’,那要喊什么?”   他面带嫌弃:“总不能喊‘元复举’吧?”   这倒是个问题,钟北尧认真地思考。   沈明烛来了兴趣,兴致勃勃地探讨:“喊‘沈明烛’?喊‘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钟北尧震惊。   旁边站着的几个老账房“扑通”一声跪下。   钟北尧警惕四望,见大门敞开无人在外偷听,屋内只有他们几个人,尚可控制。   他松了一口气, 抱怨道:“您怎么直接说出来了?”   “这也怕那也怕,你们怎么什么都害怕?”沈明烛起身将上了年纪的账房、谋士们扶起来,笑意盈盈:“现在放心了?不担心朕是要揭竿而起,据清淮二州之地反了朝廷?”   老账房面带羞赧,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激动,“是草民无知,陛下恕罪。”   他没想到有生之年他居然能亲眼看见皇帝。   他更没想到小皇帝会亲上前线夺回失地,还待他们如此宽和,以至于让他一时生不起对皇权和达官显贵的恐惧。   难怪钟将军对这位年轻的公子会这么恭敬,难怪突骑军上下都对他唯命是从,原来他居然是沈明烛,他居然是皇帝!   他们的天子没有忘记他们,他们的天子亲自来了这么危险的前线。   老账房觉得自己腿脚发软,如果不是沈明烛扶着,他一定又要跪下去。   这是大雍的九五至尊,是这片浩瀚皇朝的主人。   “陛、陛下,草民……”他语无伦次,目光转向自己的同僚想要寻求帮助,才发现他们已经又跪了下去。   老账房:“……”   不争气的东西!   沈明烛哭笑不得,温声道:“好了,朕已了解得差不多,你们这些时日也都辛苦了,回去休息吧。朕既是微服前来,就不必声张了,告诉你们,只是想让你们放心。”   他这段话说得真诚,老账房红了眼眶,“是,是,多谢陛下,草民等纵死也不会暴露陛下身份。”   如果让人知道陛下离了盛京,一定会引得社稷动荡,说不定还会有人来刺杀。   不能说不能说,万万不能说。   “怎么就到了生死的地步了?”沈明烛无奈,“接下来清淮二州的民生朕会亲自过问,不必忧心,去休息吧。”   钟北尧亲自将他们送了出去,回来时仍有些不赞同,委婉道:“其实陛下即便不暴露身份,他们也会尽心尽力。”   钟北尧知道很多人都会觉得他们有反心,毕竟用兵未曾经过朝廷批复,粮草也是自己筹备的,现在还打下了地盘。   他要不是当事人,他也会觉得这是是割据一方自立为王。   但不管世人怎么想,他们确实有造反的资本,哪怕他们当真揭竿而起,老账房们也无力反抗。   他们给契胡当账房时都尽心尽力,如今即便主子换了一个,为了百姓,他们依然会不辞辛劳。   更何况,就算有人反对也没用,难不成还有人敢当面来他们面前骂?不想活了的话大可来试试。   沈明烛随口道:“寝食难安五年之久,如今能让他们轻松一点就轻松一点吧,省得他们总胆战心惊担心自己成了反贼。”   钟北尧一怔。   什么样才算是让人想要追随的明君?   给足够施展才华的平台,给用人不疑的信任,给良弓不因鸟尽而藏的包容。   给尊重,也给相应的报酬。   如此便已算难得,古往今来,能做到这些的君主少之又少。   怎么敢奢望君主还能关注到那些细微而敏感的思绪?他肩上担负了一整个王朝的兴亡。   他只需要能看到百姓的疾苦便够了,在那之下的悲欢、惶恐、哀愁他不必垂首去看。   否则,倘若天底下万万人的喜怒哀乐全都系于他一身,他该多累啊。   钟北尧很想问,陛下,你总操心这么多,你不觉得累吗?   沈明烛接着道:“去写个折子,让朝廷派个文官过来。”   钟北尧:“???”   钟北尧发出疑问:“啊?”   突然间这么合法守礼,钟北尧有些不习惯。   沈明烛瞥了他一眼:“干嘛,你真想造反啊?”   “不是不是,”钟北尧讨好地笑:“我这就去办。”   *   朝堂上吵翻了天。   这下连郑孟贤都没办法为钟北尧开脱了,不说别的,只“私自用兵”这一项就足够判钟北尧一个死罪。   虽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但涉及两国邦交,钟北尧是不是也太大胆了?   你要真想打,起码得写个折子上来请命,经过内阁审理,朝堂商论,陛下同意下发圣旨,六部筹措粮草,如此才是正常的流程。   你倒好,朝廷不给粮草,你自己去筹集?   朝廷没下令,你自己把俘虏卖了,把契胡二皇子杀了,合适吗?   这要说自己没有反心,谁信?   大雍国土上已经满目疮痍,大大小小的占山为王的起义军不是没有,按理来说虱子多了不愁,但突骑军可不能当做小虱子。   眼下他们有军队,有城池,有人心,郑孟贤头疼得不行。   朝堂上没人相信钟北尧还是忠心耿耿的镇远将军,他们争议的内容是——该怎么处置钟北尧。   放着不理?嘉奖他收复河山?   这和资敌有什么区别。   斥责他悖逆妄为,宣召他回京?   万一钟北尧真反了打回来可就雪上加霜了。   讨伐他,征缴他,要他知道朝廷不容侵犯?   主意是好主意,可是眼下谁能担此重任?让秦铮去?且不说秦铮能不能胜——没了秦铮镇守,漠北怎么办?   “报,西境八百里加急。”   钟北尧还会往朝廷送战报?百官诧异。   沈应道:“呈上来。”   他看完将信件递给了郑孟贤,“诸位都看看,钟北尧请朝廷派人去接管清淮二州,依诸位所见,这人该不该派?”   钟北尧这道折子用词谦卑恭谨,一点儿都看不出狼子野心的模样,让人疑心他是不是只是太想收复山河又脑子里缺根政治的筋,这才行事冲动。   朝臣们面面相觑。   半晌有人道:“眼下大雍不宜再生乱,既然钟北尧有意粉饰太平,不如暂且先拖着?”   有人恨恨不平:“这和赶走一只豺狼又迎来一头恶虎有什么区别?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时间长了,突骑就是另一个契胡。”   那人瞪大了眼睛:“这如何能相提并论?钟北尧再过分也只是内乱,契胡是异族,是国仇家恨!”   倘若看得开些,即便钟北尧打进盛京,至多也只是旧皇朝的消亡与新皇朝的建立。   多少年来历史轮转不休,朝代会更迭,但九州还是九州,华夏还是华夏。   “好啊,你果然也存了不臣之心,说,你是否暗中投了钟北尧,急着为新君效力?”   众人都吵出了火气,有些口不择言。   沈应沉声制止:“都住口,这里是朝堂,尔等都是公卿,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臣等失礼。”百官躬身请罪。   沈应目光征询地看向郑孟贤:“国公怎么看?”   郑孟贤沉思片刻,斟酌道:“钟将军收复失地,此时问罪,恐伤天下人心,不如先依他所言,派遣钦差接管清州、淮州。再让钦差试探一下,他是否确有反心,以免冤枉了忠良。”   沈应点了点头,“那么这钦差人选,国公可有举荐?”   许多人目光同时一凝,尤其是背后有家族,家族中还有几个晚辈的大臣,眼神几乎是要发光。   “殿下,国公大人,臣斗胆……”   “举贤不避亲,臣亦斗胆举荐臣之长子……”   沈应微不可查地闭了闭眼,神情痛苦。   又来了,又来了!   归根结底,大雍乱得太久了,权力像一块肥肉,被这高堂之上的三公九卿划分的七七八八。每个人身后都有一块巨大的关系网,牵一发而动全身,这种做什么事情都束手束脚的感觉,实在让沈应烦的不行。   郑孟贤也叹了口气,暂且按下这个话题。   “殿下,”他躬身,“战报上还写了——契胡孛烈之女,三公主赫连雅仰慕陛下已久,孛烈欲遣使团来京,与大雍结秦晋之好,殿下可要应允?”   朝臣们俱皆微微一怔,一时有些怅然。   求和啊……   多少年了,他们总算再度看到了他国来京求和。 第129章   沈应没理由反对。   异族公主想嫁给他的侄子, 他没资格替他的侄子拒绝。   使团进京,又是一门好差事。   百官争完去清、淮二州当钦差的机会,又开始争招待使团的工作, 这个说有丰富的经验,那个已经开始侃侃而谈。   眼看清单都快列出来了,沈应沉下脸,忽而觉得可笑。   昨日还在哭穷,说国库空虚难以拨款赈灾,原来只是花在百姓身上没钱, 轮到招待他国时,国库就会自己长出钱财珍宝来。   何其讽刺?   这种无力感会叫人打心底里生出沮丧乃至于绝望, 可是没办法,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沈明烛已经不在了, 他总不能也撒手不管。   沈应强打起精神, 开始新一轮的唇枪舌战。   边境事传至朝堂,自然也传至漠北青翼军中,连同那些“秦铮不如钟北尧”的论断。   青翼军上下自然是为自己的大将军不服的, 秦铮倒不是很介意。   江山代有才人出, 总好过他一人独支。   他只是有些忧心。   同为大雍还算拿得出手的名将, 虽说从前一西一北镇守,没太多私交,但难免有些英雄间的惺惺相惜在。   他心中自有一套是非善恶,忠心报国为应有之义,谋逆造反是乱臣贼子所为,他既不希望家国动荡,也不希望钟北尧走上歧路。   秦铮沉思片刻,回帐中写了一封信, 想做一次争取。   “九安,派人将这份信送到突骑军,交予钟将军。”秦铮唤来副将,将信递了出去。   商九安点头应了声“是”,他将信收好,带着浅浅的抱怨:“将军是想劝降吗?大雍对您不仁,您又何必为其惹上突骑军的怨怼?”   他不喜欢钟北尧,是因为世人总是踩低捧高,他不满自家将军被议论受委屈。   但平心而论,钟北尧也是个出色的将军,他也是敬佩的。   相比起来,他更厌恶朝廷,倘若不是秦铮三令五申,他早就带上弟兄们打进盛京杀进天牢将秦铮带走。   “不得胡言乱语。”秦铮神情严肃:“报效朝廷、为国尽忠是军人分内之事,你既食君之禄,便该忠君之事,若是再让本将军听见你有不敬之语,定严惩不贷。”   商九安是陪着秦铮从一个小兵打拼起来的,关系素来亲厚,眼见如今连“本将军”的自称都出来了,便知秦铮确实生气了。   他利索半跪行礼,表面诚恳:“末将知错,请将军恕罪。”   秦铮也看出他心里还是不服气,无奈道:“你对朝廷有不满,便该试着改变,而非念着毁灭。”   怎么改变?换个皇帝算吗?   商九安心中恶意翻涌,知道秦铮不爱听,没有说出口,只是露出义愤填膺的委屈神色:“钟北尧都快把造反两个字写在头顶上了,朝廷也无动于衷,却对将军构陷罪名,逼迫将军回盛京,无非是知道将军忠心耿耿好欺负罢了。”   秦铮虽然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但那些伤痕可不是这么容易消掉的。商九安只消一看,便知道秦铮曾经遭受过什么样的对待。   他感到愤怒。   战场留下的伤疤是英雄的勋章,刑罚留下的,只是罪恶而已。   无非是知道秦铮不会反抗。   无非是仗着秦铮忠心。   秦铮皱了皱眉:“我与你解释过了,那是韩如海假借陛下名义,你怎么对陛下这么大成见?陛下救了我,于我有恩。”   商九安暗自嘟囔:“这不就是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吗?把我们当猴驯呢?”   “商九安!”秦铮面色微沉。   “将军别生气,我不说就是了。”商九安不甘地住口,他转移话题:“不过我听传言,突骑军能够屡战屡胜,好像是因为他们新来了一个监军?”   这监军大概就是钟北尧的军师吧?   商九安从军多年,也熟读兵书,自然知道一个好军师能起到的作用,只可惜这样的人物可遇而不可求。   他们军中秦铮就已是不世出的名将,等闲谋士都比不上他。   但这只代表青翼军没有出色的军师,不代表他们不需要军师了,事实上,秦铮一直都希望可以争取来一个能与他商讨兵法的谋士。   从前也没见钟北尧这么厉害,能将契胡打得节节败退,不得不献上公主求和。   可见那位军师果然十分足智多谋。   商九安也想要,商九安馋得很。   秦铮也不欲再与他起争端,也如他所愿谈论起新的话题。   他笑了笑:“我在信中向钟将军请求暂借元监军一段时间,请先生过来,共商征战狄戎的良策。”   商九安期待地张大了眼睛:“可是钟将军会同意吗?”   一个好的军师是军队的灵魂人物,重要性不弱于主将,钟北尧会舍得将他送出来吗?   秦铮也不是很确定,“我诚心恳求,或许看在同是为了大雍的份上,钟将军会愿意?总之,若先生当真前来,你定要约束好将士,对先生以礼相待。”   商九安郑重应:“是!”   这神情比他谈起当今陛下时要认真得多。   *   沈明烛在清州、淮州两地跑,忙着安排春耕。   清淮二州失落这五年没被好好对待,城内断壁残垣,耕地也多荒废,好在沈明烛不缺俘虏的青壮劳力,故而各项重建还是如火如荼地进行。   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在契胡表露出求和之意时示意钟北尧将其递交给朝廷。   眼下百废俱兴,他们需要休养生息一段时间。   且求和不能空手来,朝廷给契胡送了这么多年前,也是时候回回本了。   沈明烛是这么和钟北尧说的,后来钟北尧便反应过来,确实只休息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这天从田间地头巡视回来,钟北尧收到了一封“钟将军亲启”的信。   漠北离西境要更近一些,因而信比圣旨先到了。   钟北尧崇拜了秦铮好多年,眼下看到是秦铮写来的信自然兴奋无比,他雀跃地拆开信封……他黑下脸。   前半段秦铮劝他回头是岸,钟北尧还能露出苦笑。   但是后半段什么意思?跟他抢陛下?   他的脸色青一会儿紫一会儿的,沈明烛赞叹地看了许久,才开口问:“怎么了?”   钟北尧没打算对他隐瞒,不情不愿地把信件递给他,“秦铮想请公子去青翼军坐镇一段时日。”   他做好了沈明烛同意的准备,所以他才紧皱着脸。   毕竟陛下来此这段时日,足够他看清楚对方想要恢复山河的决心。沈明烛是位真正的霸主,不同于历代帝王的软弱,他每一步都走得坚定且不容反抗。   沈明烛扫了一眼,“哦,不去。”   “公子什么时候走,我为您准备……嗯?不去?”钟北尧震惊。   沈明烛一本正经:“大国以礼治天下,打打杀杀成何体统?”   狄戎嘛,老朋友值得更好的待遇,等他兵强马壮,再来招待他们。   钟北尧:“?”   虽然不太懂,但是陛下嘛,自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他看不懂陛下的高瞻远瞩,照做就行了。   钟北尧兴冲冲地给秦铮写回信。   他也不能多说,只神神秘秘地表示他自有主张,听朝廷指令是不可能听的,至于请监军去青翼军坐镇一事……他提过了,公子自己不愿意。   钟北尧抱着一点隐蔽的喜悦与得意,他写:若是秦将军对公子感兴趣,迟早会见到的。   毕竟日子还长着,往后沈明烛归位,秦铮作为大将军,理应上朝参拜。   他没意识到这句话结合上下文像是挑衅——我就造反了,怎么滴吧!等到我们兵戎相见那一日,迟早会让你见识到公子的厉害!   钟北尧把信送出,听下属回禀说京中来消息,他拿着文书又回去找了沈明烛。   沈明烛走得匆忙,没在京中留下可用的人手。   钟北尧在此之前还算忠心,也没想过安插自己的情报势力。   所以等消息传来的时候,钦差已经离清州很近了。   钟北尧道:“公子,钦差已经到了夏蓟地界,若是全速赶路的话,明日午后便会到了。这位钦差名为丁弘,恭顺侯丁勇升之子。丁勇升老来得子,对其极尽溺爱,本朝爵位只沿袭三代,如今到他,已是第三代。”   钟北尧面带不屑:“丁勇升百年之后朝廷便会收回爵位,介时丁弘一介白身,恐怕丁勇升也着急了。”   沈明烛皱了皱眉,问:“丁弘行事如何,有查到吗?”   以家世压人,将为民做主的父母官当做手上可以玩弄的权势游戏,本就是不可饶恕的大罪。   丁弘最好证明自己有让人网开一面的资格。   钟北尧道:“不曾特意去调查,但我之前回京有听说过他,就是一纨绔恶霸,他母亲为李成德嫡孙女,因着这层关系,他在京中横行霸道。”   沈明烛知道盛京盘根错节长了几个世家,就连韩如海势力最盛时也不敢轻易招惹,李家便是其中一个。   世家最是恶心不过,他们的关系网密密麻麻,在面对皇权时又团结得很。他们未必能推翻皇朝,但足够让皇帝令出难行,步履维艰。   沈明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平淡道:“等他来了之后,让人盯着他,若是有违《雍律》之举,你便将其拿下。”   幸好他现在不是皇帝,他是元复举。   沈明烛庆幸地想。 第130章   有句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 钦差就是有罪,那也只有皇帝可以审判。   不过大逆不道的事钟北尧最近没少做,已经习惯了。   他点头应“是”, 又问:“公子到时要见他吗?”   沈明烛当然不见。   再怎么样丁弘也是盛京来的,往年也有资格借着祖上蒙荫入宫参加宫宴,说不定就见过沈明烛。   沈明烛暂时还没打算对盛京的人暴露身份。   沈明烛摇了摇头:“你们见,我要去一个地方。”   钟北尧没问沈明烛要去哪,只忙应道:“我跟您一起。”   “不可。”沈明烛断然拒绝,他慢吞吞道:“新来的钦差还不确定为人品行, 我不放心,钟将军, 你要替我守着清州。”   沈明烛眨了眨眼,他吐字虽慢, 但每一个音节都念得清晰:“钟北尧, 朕只信得过你。”   骤然一股热血自胸腔逆流涌上大脑,钟北尧脸涨得通红。   他慷慨激昂:“是!臣定不然陛下失望!”   沈明烛笑着颔首,“去替我查一个人——宋时微, 不出意外的话, 他如今应该在渠宿。”   钟北尧继续慷慨激昂:“是, 臣这就去将他绑过来!”   沈明烛:“……”   沈明烛举起折扇敲他的头,没好气道:“让你查没让你做别的。”   钟北尧捂着头,清醒了一点:“公子说要去一个地方,不会就是去渠宿见这个什么微吧?渠宿有些距离,公子身边得多带些人……”   他神色为难,想要与沈明烛同去,随行保护,又因为那句最独一无二的信任难以再次开口。   不过那宋什么是谁?   奇怪了, 陛下在这么偏僻的地方还能有熟人吗?   居然还要亲自去见。   *   渠宿。   宋时微年少丧父,家中仅余两亩薄田,难以维生。幸好他还有一个还算聪明的头脑,有一身寒窗苦读中熬出来的学识。   他开了一间私塾,因有些名声在,故而不缺学生,生活不算富庶,但也衣食无忧。   宋时微家里没有仆人,一应杂事便只由他自己动手。   这天早上,宋时微打开院门,便看到门前整整齐齐站了一队人。为首的是个唇红齿白的小公子,白衣胜雪,朝他盈盈一笑。   笑容乖巧。   宋时微认真地思考他现在退回去关上门假装没看见可不可行。   好像不可行。   宋时微手上还拿着原本想要清扫院子的扫帚,他叹了口气,把扫帚放下,躬身作揖:“不知贵人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沈明烛好奇:“你知道我的身份?”   宋时微摇了摇头:“不知,只是渠宿是个小城,邻里之间大多打过照面——小城养不出公子这样气宇不凡的人物。”   沈明烛眨眨眼:“我说我是听到了宋先生的诗文,慕名而来求学,先生信不信?”   宋时微温声:“公子若是不加最后几个字,说不定在下还能信三分。”   沈明烛神色无辜:“可我说的是真的。”   他宽大的袖子扬起,合掌作揖,“请先生教我。”   宋时微觉得他看到了一只黄鼠狼在给自己拜年。   他微微侧身以作避让:“不敢当,在下才疏学浅,教不得公子。”   能够有这么多侍卫,沈明烛看起来就不像缺钱缺家世的人,何必执着于他?宋时微只消一想就觉得麻烦无比。   魏敦山当即暴脾气就起来了,他凑到沈明烛身边,压低声音:“公子,您要实在想要他,不如咱们把他绑回去,饿几顿,就老实了。”   虽然不知道沈明烛自己已经足够聪明足够厉害了怎么还非要找个先生,只能理解为或许是惜才。   好办,他们有丰富的教化经验,俘虏用了都说好。   沈明烛指了指宋时微,“好主意,但是被他听见了。”   “是吗?”魏敦山震惊:“我这么小声,他也能听见吗?”   他显然对自己的音量没有点数。   魏敦山挠了挠头,“听到也没关系吧?我们是专业的,他听到也跑不掉。”   宋时微:“……”   宋时微叹了口气,“公子,在下实在不知何处得罪,请公子明示。”   沈明烛好脾气地说:“没有得罪,我说过了,我是欣赏先生的才学,先生惊才风逸,壮志烟高,小小一个渠宿,藏不下先生。”   没完没了是吧?   宋时微又叹了口气:“公子要怎么样才肯离开?”   沈明烛问:“你要怎么样才肯跟我走?”   宋时微淡淡道:“君子不强人所难,在下只想在渠宿终老,还请公子成全。”   沈明烛疑惑:“为什么?我看过你写的《论兵防七策》,披肝沥胆,一片至诚。你既有兴邦立事之心,又有经世治国之才,为何不肯跟我走?”   此言一出他的目的已经昭然若揭——他是来招揽宋时微的。   宋时微早有预料,他原以为自己不会惊讶,然而听到这句话心头依然重重一跳。   宋时微定定地看了沈明烛一眼。   半晌,他侧过身子,伸手引路:“请入内一叙。”   沈明烛并不推拒,他微微而笑:“多谢。”   宋时微还是郑孟贤曾经给原主举荐过的人才,那时“沈明烛”刚执政不久,还没敢不上早朝,但已经开始不看奏折了。   那时郑孟贤还没辞官,兢兢业业尽丞相之责为朝廷网罗人才,他给原主写的折子里就附上了宋时微的《论兵防七策》。   那年宋时微二十三岁,横空出世,惊才绝艳。   他太年轻了,年轻人自带一份冲劲,更何况作为一个从小就卓尔不凡的天才,他如同一支拉满弓的弦,满腔才华与抱负喷薄欲出,迫不及待想要让天下一试他的锋芒。   他是如此的意气风发,这让他甚至等不及三年一次的科考。   郑孟贤是众所周知的贤能,宋时微的自荐信轻易就摆在了他的案头。   他确实有才,郑孟贤一见之下惊喜不已,迫不及待地将其举荐给了“沈明烛”。   ——不强求小皇帝能当个伯乐,但宋时微的才气力透纸背,小皇帝只要长了眼睛且识字,他就不该错过这个人才。   可惜日子一天天过去,始终没有回应。   而这段时间里,韩如海已经开始越过沈明烛掌控朝政,郑孟贤忙着劝诫小皇帝,忙着对付奸臣,也就顾不上所谓天才。   再之后郑孟贤辞官,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这封举荐人才的奏折原主扫了一眼就丢在了一旁,至今还堆在他的案头。   无人得知轻飘飘几个字眼,轻而易举埋没了一个人才。   沈明烛接收记忆的时候就把这件事记在了心底。   接连几场胜仗,他的地盘越来越大,是时候多发展点人手了。   沈明烛记得奏疏上说宋时微是渠宿人士,他猜想宋时微在盛京没得到重用或许会回故乡,抱着试试看的想法让钟北尧查了查。   没有也没关系,大不了再找,总归这样的人才,在哪里都不会籍籍无名。   所以说当皇帝就是好,全天下人才都是他的。   沈明烛很满足,而且他的运气果然很好,随便一猜就猜中宋时微回了渠宿。   没开玩笑,他可能真是天命之子。   宋时微将他们带到了书房。   他的书房并不大,沈明烛看了看,让魏敦山带着人在外面等。   魏敦山不是很放心:“公子,让壮虎他们在外面守着就行了,我跟在您身边。”   沈明烛指了指宋时微,又指了指自己,“你觉得要是打起来了,我们俩之间死的是谁?”   魏敦山:“……”   这还用说吗?虽然他们公子年幼、清瘦、文弱,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但毕竟学过武功上过战场。   魏敦山期期艾艾:“死的是他。但是公子,你别总是一口一个死的,很不吉利。”   宋时微:“……”   你们这对主仆真的很不礼貌。   魏敦山一步三回头带着人出去站岗了,待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宋时微起身把门掩上。   而后他从架子上拿了一套新茶具,又拿出一盒茶叶,点燃炉子,烧水温杯,一丝不苟地泡一壶茶。   书房内燃着浅淡的香,轻烟袅袅。   这样的环境总是很适合说些什么,宋时微沉吟片刻,轻轻笑了笑,目光变得渺远,“我该从何处说起……”   “我幼年丧父,我的母亲靠着针线活把我养大,供我吃穿、读书、学业。我虽出身微贱,但有母亲护着,属实也没受过太多委屈。母亲总盼我能出人头地,盼我能过得好,我也想早日报答母亲生养之恩。我学得认真,很快,我的夫子就说,他没什么能教我的了。”   “我又学了几年,二十三岁时,夫子让我进京去搏一番前程。我笃定我能在车马骈阗、熙熙攘攘的盛京占据一席之地,于是我带着我的母亲一同入京。时年太后薨逝,本该开始的科举试取消,下一届需再等三年。”   宋时微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我那时年轻,不知天高地厚,仗着有几分才气,敢以一人比肩天下群贤。”   “我不愿再三年。”   “我写了一篇文章——《论兵防七策》,洋洋洒洒三千字,大放厥词论古今,自以为落笔可定天下。我把文章递给了郑国公,国公宽仁大度,为士人之典范,他宽恕了我的桀骜自恃,说会将我引荐给当今圣上。”   “可是在那之后,再也没有回音。” 第131章   说到这里, 宋时微沉默了很久。   他重复着谴责自己,“我那时太自负了……”   “我觉得,陛下还不召我, 定然是因为一篇文章还不够。”   水烧开了,水雾氤氲蒸腾化成白烟,模糊了宋时微的眉眼,只听得他的声音低低的,渺远又空洞。   “我的才华浩如烟海,寥寥数语岂可尽述?于是我频繁地参加诗会, 坐而论道,挥斥方遒, 指点天下大事。那时的我,没将任何人放在眼里。不曾想名声才学还没传出去, 反倒因屡出风头先得罪了人。”   “我被罗织了几项罪名, 狼狈下狱,幸而郑国公相救,只在狱中待了两天便被放出。”   他三言两语将这段过往带过, 平铺直叙的语气说到这里蓦然有了几分起伏, “可是我出来后才知道, 我的母亲见我久不归家,担心我出事,出门来寻。她的眼睛因从前针线活做太多,在暗中难以视物。”   “那天晚上,月黑风高……不下心摔了一跤,磕到了头,街坊听到呼救声赶来时已经回天乏术。”   宋时微猛地咬紧了牙,借疼痛挣来几份冷静, 只是刹那红了的眼眶出卖了心事。   他声音沙哑,“我的母亲,是天底下第一爱我之人。”   可是那天晚上,他永远失去了他的母亲。   他从来都不是让母亲省心的孩子,母亲一直担心他太过心高气傲引来祸患,而他果然闹出了事。   没有出人头地,也没能陪着母亲安稳度日。   终母亲一生,没有看到他过得好的那天。   他的母亲至死都在忧愁他的未来。   故事说得差不多,茶也已经泡好。   宋时微把杯子放在沈明烛桌前,为他倒了一杯茶,“家中简陋,多有怠慢,这茶是在下亲手所种,公子尝尝?”   他看上去已经调整好了情绪,重新恢复了“在下”的自称,谦和有礼。   沈明烛眉眼黯然,“对不起。”   他确实不知道,宋时微离开盛京背后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宋时微微微笑了笑:“不必道歉,是我自己提起的。”   他不紧不慢:“《论兵防七策》,写出来后,在下只给郑国公郑大人看过,国公上呈天听,这过程中,或许郑大人也曾与同僚提起,但也绝非寻常人可知。”   宋时微道:“公子既知《论兵防七策》,身份定然也不同凡响,可公子今日听完这些,便该知道,在下绝不可能跟您走。”   他当年就是太自以为是,自觉天下尽在掌握,才会让母亲在不安中离世。   可原来天赋、才华是这世间最鸡肋的东西,在家世出众的人身上是价值千金的锦上添花,落在他们身上,便是祸患来源。   他妥协了。   母亲不在了,也带走了一半的宋时微,那些少年意气生生被剖解消融。说他自甘堕落也好,他委实已经没有了去拼去闯荡的心气。   沈明烛抬眸看向他:“你是因为愧疚,因为怨责自己,所以才不肯跟我走吗?”   你一定是不甘心的,因为你是如此才华横溢,你应该做更伟大的事,你应该去改变世界。   而不是在渠宿这个小地方,教二三弟子,困囿于柴米油盐。   宋时微笑了笑,没有回答。   他心想,难道不应该吗?   他害死了他的母亲,他难道不该愧疚,不该自省,不该于心难安吗?   “宋时微,你应该知道,令堂一定不希望你折磨自己。”沈明烛知道宋时微定然也知道这个道理。   文字的力量有时强大到可以撼动山岳,可语言在情感面前从来就单薄无比。   果不其然,宋时微神情没有丝毫动容,他举杯送客,“公子,您该走了。”   宋时微难道就找不出开解自己的理由吗?他这么聪明,只要他想,这些话他可以说上三天三夜不停歇。   但是母亲的离世就这么摆在他面前了。   总要找个人去责怪。   他当然可以怪陷害他致使他入狱的显贵,他也可以怪看不上他不肯重用他的小皇帝,他甚至可以怪郑孟贤太晚将他救出来……   有什么意义呢?他终究没办法放过他自己。   他想他应该过得好,这样才能让母亲放心,但他不能过得太好——他不配。   沈明烛叹了口气,将已经变凉的茶饮尽,似乎已经放弃了。   他站起身,又说了一次:“对不起。”   宋时微不明觉厉,他尚在疑惑,便听沈明烛提高音量朝外喊了一声:“魏敦山。”   魏敦山推开门带着人进来,“公子。”   他躬身拱手,等候吩咐。   沈明烛一指宋时微:“把他绑起来,带回去。”   宋时微:“???”   魏敦山:“???”   首先,公子不是刚否决了他这个提议吗?   其次,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挺正常,但公子可不是不讲道理恃强凌弱的人,所以还蛮奇怪的。   虽然有不解,但魏敦山没有犹豫,他应了一声“是”就走到宋时微身边抓住了他的手臂,宋时微毫无反抗之力。   宋时微猝不及防,他挣了挣,没能挣脱,于是也就不自不量力。   看得出他已经有些烦躁,连“公子”都不称呼了,语气不太好地问:“你为何非要执着于我?”   沈明烛一本正经:“我说过了啊,我仰慕先生的才华。”   宋时微不信,他狐疑地问:“我们认识吗?”   沈明烛想了想,认认真真地答:“我与先生,夙期已久,人间无此。”   宋时微冷笑:“你我素未谋面。”   “诗文里的神交相和,远胜现实中千百次擦肩。”沈明烛神色歉然:“我确实欠你一句道歉,你以后会知道的,可我不能看你为了赎罪,毁了你自己的一生。”   无论如何,对于宋时微母亲的死,小皇帝是要付责任的。   这个世道的错,归根结底,都是皇帝的罪过。   宋时微:“……”   他意有所指地将目光转向抓着他的魏敦山,又看向沈明烛,轻嘲一声:“还用等以后?你现在就挺对不起我的。”   “哦,”沈明烛语气轻飘飘,“倒不是因为这个。”   他觉得这件事上他可没错,他甚至都没让魏敦山用绳子。   宋时微自然听懂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他为沈明烛的无耻感到吃惊。   宋时微无奈:“你们要将我绑走,要我为你们效力,好歹让我知道你们的身份吧?”   魏敦山征询地看向沈明烛,沈明烛微微颔首示意,于是他骄傲抬头,宣布道:“突骑军,钟北尧将军麾下。”   宋时微只诧异了一瞬,很快冷静了下来,他问:“将军之勇武,在下亦有耳闻,却不知——突骑是要造反吗?”   沈明烛问:“造反如何?”   宋时微道:“在下不与乱臣贼子为伍,恕难从命!”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大雍再糟糕,兴起战事苦的都是百姓,他才不要当刽子手。   沈明烛还以为宋时微对这个昏庸腐朽的朝廷、对无用人之明的小皇帝多少会存些隔阂,不曾想他如此忠心?   沈明烛从善如流:“那就不造反。”   宋时微冷哼一声:“在下也不与畏首畏尾的鼠辈为伍。”   有兵力,有人心,有角逐天下的资格。   这都不反抗,甘心屈于那位荒唐昏聩的小皇帝,他看不起他们!   沈明烛:“……”   这就是名士吗?好难伺候啊。   他友好地提醒:“宋先生,从与不从,恐怕由不得你。”   宋时微无所谓地笑了笑,“至多不过一死而已。”   反正他在这世上,已经了无牵挂。   为歹人所杀,到了地底,母亲应该也不能怪他吧?   沈明烛苦恼地皱了皱眉,“这样吧,宋先生,我与你打个商量,你跟我走,以一月为期。一月之内,我不限制你的行动,也不强求你为我……钟将军效力,一月之后,去留随君心意。”   他说:“你若还是执意要走,我绝不阻拦,我会派人送你回渠宿,还可答应你一件事情。”   宋时微挑了挑眉,“看起来公子很有信心能将我留下?”   “试试吧,”沈明烛眨了眨眼:“谁叫我爱先生之才,总得尽最大努力争取争取。”   宋时微忽而晃神。   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但即便如此,大概也很少有人能心平气和面对这样丝毫不加掩饰的夸赞与珍重。   宋时微沉默片刻,不由得无奈苦笑:“公子拿这些话,骗多少人为您鞠躬尽瘁了?”   沈明烛眼也不眨,大言不惭:“我只对你一个人说过。”   他可没说谎,毕竟他对每个人的话术都不一样。   说了这么多话,沈明烛也有些渴了。   他拿过茶壶又倒了两杯茶,其中一杯端起来递给宋时微,苦口婆心:“宋先生,喝完它,你就跟我走吧。”   宋时微:“……”   不知道的还以为要他喝的是孟婆汤,喝完就上路。   “反正在下也没有选择,不是吗?”宋时微整了整衣袖,又恢复了从容模样:“可否再给在下两天时间?在下还有几个学生,在下想同他们道个别。”   魏敦山脱口而出:“你该不会还想着让他们来救你吧?”   沈明烛漫不经心:“不然把你学生也带上,也能干点活。”   宋时微:“???”   宋时微:“……”   他先回答魏敦山:“在下还不至于那么愚蠢。”   然后又看向沈明烛,微微一笑:“公子方才说什么?”   沈明烛心虚:“没有,道别是应该的,两天时间够不够?”   不够也不会给更多了就是。 第132章   沈明烛这次出来, 骑的是他的爱马小红。   宋时微是个纯粹的文人,不会骑马,沈明烛给他准备了一架马车。   从渠宿出发, 能够看到青州城高高的城墙时,沈明烛发现城门处十分热闹。   许多人聚集在城门口,以至于将路都挡住。   沈明烛皱了皱眉,“去看看。”   跟在他身边的其中一个士卒抱拳领命而去,很快便回来,朝他回禀:“公子, 前方是京中来的钦差大臣的车队。”   “为何在城门口徘徊不进去?”沈明烛抬眼远望。   而且这车队是不是有点庞大到过分了?皇帝出巡也不过如此。   士卒道:“钦差说,要让将军亲自带人相迎。”   魏敦山插了一句:“公子今日回城的消息, 末将也已传信给了将军,将军应该会来迎公子。”   都不用加这“应该”两个字, 钟北尧就是断了腿, 爬也会爬过来。   沈明烛轻哼一声,跳下马,钻进了马车。   马车里的宋时微:“???”   沈明烛随口敷衍了一句:“我怕先生孤单。”   然后他吩咐道:“往前走, 我亲自去城门口, 迎钦、差、大、人 ”   魏敦山打了个寒颤, 小声催促:“走走走,快点走。”   今天钦差和他们之间必须要死一个,他可不想死——钦差大人,你就安心上路吧,大不了明年今天他多喝一杯酒,权当祭你。   小红是很通人性的马,没人牵也主动跟着马车旁边。   而刚发表阴森言论的沈明烛坐在马车里,心情看上去似乎并不差劲。   说起来, 他专门选在这个时间离开清州去渠宿,也有一个原因是想避开所谓京中来的钦差。   谁知道当时明明说钦差两天之内会到,他此去渠宿,一来一回算上中间逗留的时间足有一周,回来时居然还刚好撞上。   难不成是钟北尧的问题?   怎么每个目的与他有关的钦差都迟到,元复举如是,这丁弘也如是。   好吧,多少也算一种缘分,沈明烛若有所思,一看就是在打某种坏主意。   宋时微问:“公子认识这位丁钦差?”   沈明烛专门躲到马车里,显然是不想让丁弘认出——他在隐瞒自己的身份,一个丁弘绝对知道的身份。   沈明烛懒洋洋:“我不认识他,是他认识我。”   他微微而笑:“先生何必试探我的身份,我本就没打算瞒着你,你很快就知道了。”   宋时微大胆道:“既然不打算瞒着在下,何不直说?”   “回去说,回去说。”沈明烛漫不经心,像是敷衍。   城门口钟北尧也在。   其实本来,哪怕今天沈明烛还没回来,他也会过来这里迎接钦差的。   毕竟他再看不起丁弘,对方此行也代表朝廷的脸面。   他必须要郑重声明,他真的没打算造反,所以该给的态度还是会给,总得让面子上过得去吧。   可丁弘拖拖拉拉好几天不说,人还没到,指令先一步传了过来。   那传令的下人态度倨傲,对着钟北尧也是高高在上用吩咐的口吻。   钟北尧火气登时就上来了,他当初差点连假扮成元复举的沈明烛都打了一顿,自然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   钟北尧将下人扔了出去,让他回去告诉丁弘——爱来不来,不来大可滚远点。   丁弘显然也唯我独尊惯了,猛然被这么下面子让他气得跳脚,他于是也毫不退让地让车队停在城门口,大声叫嚣——钟北尧不亲自来迎,他就不进去。   他虽然已经成家,但被宠得像个无知任性的稚儿,往常只要他摆出这样一种绝不退让的态度,他父亲自然会妥协。   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处理方式,他以为谁都会因为他的身份对他高看一眼不敢得罪,就像从前一样。   本来钟北尧该给他一个教训,代替他的父亲补上这一块缺失的教育,叫他知道这个世界并非任由他随心所欲。   可关键是,沈明烛也在这个时间回来了。   钟北尧不在乎丁弘,却不会不管沈明烛。   他咬牙切齿地起身,带着人出门,觉得从未如此憋屈。   不过沈明烛回来他还是很开心的,天知道先前他一边担心沈明烛遇到危险,一边担心他不回来,日子过得有多煎熬。   钟北尧守在城门口,心情复杂。   丁弘坐在马车里巍然不动,他那一脸倨傲的下人又一脸倨傲地上前,下巴抬得高高的,假笑道:“钟将军,我家大人初来乍到,对清州并不熟悉,辛苦钟将军为大人驾马、带路。”   钟北尧翻了个白眼,只做没听见。   城门口已经聚集起了一群看热闹以及想出不得出、想入不得入的城民,这些话钟北尧懒得理会,他们却难以轻描淡写对待。   沈明烛一路行来,沿途听到百姓不安地窃窃私语:   “听说这位是京中来的钦差大人,他以后会接管咱们清州吗?”   “应该不会吧?我不想……我们去向公子和钟将军请命可以吗?他们会为我们做主吧?”   都说“愚民愚民”,但百姓其实是最能觉察到掌权者品性的人,是视如草芥还是待若珍宝,他们其实内心全都一清二楚。   丁弘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就不像一个爱重子民的好官。   所以他们感到恐惧。   沈明烛目光微沉。   清州失落五年,这一城居民也在惶惶不安中生活了五年。   好不容易他才让他的子民们脸上多了些轻松笑意,丁弘在城门口大闹一通,他前些日子所有的工作全部白干。   敢让他白干,好得很!   丁弘浑然不知自己已经被盯上,他也不着急,信心满满等着钟北尧屈服——当初让钟北尧来迎接还不肯,现在再求他条件可不一样了。   他也是有脾气有身份的人,他要让钟北尧知道,冒犯他是要付出代价的。   丁弘得意地在美人伺候下吃了一口糕点。   反正他在马车里也有吃有喝,有的是时间跟钟北尧耗。   他的马车很大,比沈明烛在渠宿买的还要豪华,沈明烛掀开帘子看了几眼,在小本本上又记了一笔。   下人还喋喋不休:“我家大人连日赶路,不知钟将军可备好接风洗尘的宴席?我家大人无忌口,只是有十不吃,钟将军记好了。太硬了不吃,太软了不吃,肉太柴了不吃,太肥腻了也不吃,不好看的不吃……站住,你们是干什么的!”   他横眉怒目,本就倨傲的神情更加扭曲起来,像是得了猴子撑腰的老鼠。   丁弘的豪华马车连同浩浩荡荡百余人的车队,将城门堵得严实。   在这种情况下还敢长驱直入从车队中旁若无人穿过的,只能是没礼貌的沈明烛几人。   ——像是当做豪华车队不存在,略微有些不尊重他们。   下人声音尖利:“大胆,知不知道你们面前是什么人的车驾!”   被阻拦,沈明烛的马车悠悠停了下来,隔着一段距离,他的马车在丁弘马车前朴素得很。   钟北尧从旁边跟着的魏敦山认出他们的身份。   他一改方才对丁弘爱答不理的模样,快步走到简朴寒酸的马车前,恭恭敬敬躬身行礼:“公子。”   丁弘:“???”   虽然钟北尧一句话都没跟他说,但他感受到了莫大的嘲讽。   丁弘气急败坏,掀开马车出来,“本官倒是要看看,哪个刁民这么没规矩。钟将军,本宫命你将他们拿下!”   魏敦山也嘲讽地看了他一眼,嗤笑一声,复翻身下马对钟北尧抱拳行礼:“将军。”   “本官还道是谁,原来是钟将军的下属。”丁弘语调怪异,“果然穷山恶水出刁民,清州这个地方,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这话将所有人都骂了进去,连同周围那些城门口被封也老老实实不敢反抗的百姓。   同乘一辆马车,宋时微能清晰感受到沈明烛的脸色冷了下来。   然而他的语调仍是温吞:“钟北尧。”   他平静地说:“杀了他,将尸首送回盛京,让他们换个懂事点的钦差过来。”   他指挥突骑主将像是在吩咐自己的下属。   丁弘愣了一下,顿时大笑起来:“哈哈哈,你们快听听,他还想杀我?我可是朝廷亲封的官员,恭顺侯是我爹,你们这些贱民敢杀我?”   钟北尧也有些迟疑,他小声请示:“公子,真要杀吗?”   还是只是让他吓吓对方?   宋时微忽然觉得眼睛被刺了一下,他闭了闭眼,只来得及瞥见沈明烛拿起手边的折扇手腕微转便掷了出去。   折扇穿过马车帘幕,在空中旋转展开,轻薄的纸张划破风声,凌厉如刀刃。   丁弘尚还保持着仰头大笑的神色,折扇自他颈间划过,留下一道血痕。   丁弘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目光中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惊,不愿接受自己的性命正飞快消逝。   他颤抖地抬起头,想要捂住脖子上飞溅的血花,然而他用尽了力气也不过动了动手指。   然后他一头从马车上栽下,睁着眼,死不瞑目。   车队猛然爆发出一声惊叫:“少爷——”   鬼哭狼嚎也不过如此,比死的是自己亲人还要伤心。   不过也能理解,以丁勇升对丁弘毫无底线的宠溺,丁弘死了,他们也都活不了。   相比起来,百姓们倒是要冷静许多。   身在乱世的人,从来不畏惧见鲜血与死亡,他们说不定还觉得庆幸。   钟北尧被尖利的声音喊得难受,他拔剑出鞘,冷铁相接声铮鸣,大声道:“安静!”   慌乱的人群安静下来。   最倨傲的下人都不得不咬紧牙关瑟瑟发抖,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怎么敢!马车里的人怎么敢杀丁弘!   他是谁?他难道不害怕朝廷怪罪吗? 第133章   丁弘还死状可怖地躺在地上, 风声潇潇。   沈明烛一言不发,但钟北尧忽然莫名意识到他在生气。   钟北尧不知道沈明烛生气的原因,可还是觉得不安。   他在战场上呼啸来去, 几次三番在生死边缘徘徊,头一次如此胆寒。   钟北尧从尸体旁捡起沈明烛的折扇,恭敬且讨好地躬身而后高举过头顶,“公子。”   是沈明烛一伸手掀开帘幕就能拿到的位置。   沈明烛没接,他语气平静:“染了血,脏了, 我不要了。魏敦山,继续走。”   这下连魏敦山都察觉到沈明烛的情绪不对, 且大概率——至少有一部分——是冲着钟北尧去的。   魏敦山也不知原因,他同情地看了自家将军一眼, 不敢求情, 不敢多话,只应了一声“是”便驱着马往前。   所有人都有些不明觉厉。   丁弘已死,百姓们胆子也大了, 其中一个老者试探地问钟北尧:“将军, 公子这是?”   百姓们不知道什么监军, 他们不认识沈明烛,只听钟北尧唤他“公子”,这个称呼便一直沿用下来,口口相传。   钟北尧也什么都不知道,他为难地看了看这混乱的场面,硬着头皮处理。   “没事,公子的性子你们也是清楚的,他看不惯这等欺压百姓的狗官, 心中有气,故而情绪外露。”钟北尧耐心安抚。   而后他对着身后的下属吩咐:“先把钦差带来的这些人关起来吧,待我请示过公子,再做处理。”   百姓们恍然大悟。   平心而论,虽然“将军”的名头听起来更大更响亮一点,但在清淮二州百姓心中,沈明烛的地位绝对是最至高无上的。   不仅是因为钟北尧唯命是从的态度,毕竟大家都不瞎,沈明烛这些日子如何事必躬亲他们都看在眼里。   ——沈明烛几乎走遍了这两座城的每一个角落,亲自下过地看过土质,也捧着粗饼在田间地头席地而坐问老农收成。   凡他们向沈明烛反馈的问题,能立刻解决的,沈明烛从没拖到过第二天。   任凭谁都没办法对这样的重视无动于衷。   百姓是很真诚的人,他们就像一面镜子,掌权者以什么样的姿态对待他们,他们会折射回同样的态度。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那老者着急道:“那将军,你快去劝劝公子,生气伤身。”   钟北尧也是这么想的,他朝四周抱了抱拳,“诸位,我就先走了。”   百姓们默契让开道路,纷纷嚷道:“将军快去,告诉公子,他来得及时,我等没受什么委屈,请他不要将这人放在心上。”   钟北尧连声应好,他快速吩咐几句让人处理好现场,便着急忙慌地追在沈明烛身后离开。   城中骑马速度也不能太快,钟北尧跟上时他们也才刚到清州府衙——进城之后,沈明烛就住在这里。   沈明烛下了马车,只淡淡瞥了他一眼,提步进了府中。   在他之后马车上又下来一个人,钟北尧不认识,虽然诧异居然能和沈明烛同乘一辆马车,但这显然不是能顾得上这种事情的时候。   他犹豫了一下,也跟在沈明烛身后进了门。   大抵是沈明烛不曾掩饰他周身的低气压,气氛一时有些凝重。   沈明烛自顾自在桌案前铺开一张纸,提笔写字。   他用的是左手,嘴上一心二用地吩咐:“齐晨护送使团入京,派人快马加鞭将此事告知于他,叫他有个心理准备,一切以自身安危为上。让魏仁康带一队人马秘密进京,如有需要,掩护齐晨撤退。”   有人应了一声,躬身退下,即刻便依令行事去了。   沈明烛对这种执行速度习以为常,他不紧不慢将写好的纸折起来,“魏敦山,把这封信交给‘双鱼’,他们会知道送到哪里。再辛苦你往陈仕家中去一趟,走之前我吩咐过他督造清河渠,叫他亲自过来同我汇报。淮州那边……”   魏敦山认真记下。   沈明烛一句话没提到钟北尧,钟北尧愈发不安。   钟北尧站不住了,干脆跪倒在沈明烛桌案前听候发落,脑子里已将自己从小到大做过的所有坏事都反思了一遍。   沈明烛总是很忙,但或许也意识到魏敦山一个人做不完这么多事,又说了两句便停下,“去办吧。”   “是。”魏敦山恭恭敬敬地从沈明烛手里接过信,暗中给钟北尧递了个爱莫能助的眼神,低着头退了出去。   沈明烛手指在桌上点了点,招呼还站在一旁的宋时微,温和而友好:“先生坐吧。”   然后他抬眸看向跪着的钟北尧,语气骤然平淡下来:“有事就说,没话说就出去。”   单从语调神情听不出多少怒气,但这样的区别待遇已经足够说明问题。   钟北尧惶恐极了,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体会到何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他以额触地:“属下愚钝,不知做错了何事,请公子示下。”   沈明烛慢吞吞:“没说你有错,下去吧。”   “公子!”钟北尧抬起头,眼中满是仓皇。   他当然不会相信沈明烛口中的这句“没错”,他分明做错了事情,可是沈明烛不曾指责他,甚至不愿意告诉他错在何处。   他感受到了莫大的恐惧。   他宁愿沈明烛骂他一顿,而非以这样的冷淡,像是在宣告他已经被放弃。   钟北尧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不安来自何处——他不想只成为沈明烛万千下属中的一个,他希望他足够特别,他应该是主君身边最受重视的那一个——如同王猛之于苻坚,徐达之于朱元璋,也如同之前的钟北尧之于沈明烛。   何况他之前有过不一样的待遇,他曾被赋予了唯一知道主君身份的特权。   钟北尧膝行往前几步,目光恳求:“公子,属下甘愿领罚,您罚属下吧。”   沈明烛反问:“你做得很好,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清淮二州太平安定,我为何要罚你?”   “公子……”钟北尧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了。   宋时微踟蹰片刻,躬身一礼,“公子,可否容在下与钟将军说几句话?”   沈明烛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半晌才点了点头。   “多谢公子。”宋时微走到钟北尧身边,俯身长揖,“将军,在下斗胆,敢问将军,可是与那京中来的钦差有旧?”   钟北尧愣了一下,“自然没有,我怎会与那等小人为伍?”   宋时微问:“那公子下令杀人时,将军为何踟蹰?”   钟北尧又是一愣,霎时间渗出一身冷汗,他猛然意识到自己错在何处——这里是军营,军令如山,主君一声令下,他当毫不犹豫地执行。   纵然文臣谋士有督查谏言之责,陛下旨意之下,也该令出惟行,何况他是将军,是陛下手中的刀剑。   号令不虚出,赏罚不滥行,那是沈明烛应该考虑的事。   即戎有授命,兹理不可违,则是他的职责。   他应该是沈明烛手中最锋利的刀剑,斯人长鞭所指,便是他之所至,他怎可犹豫?   “公子并非同你商量,那是命令。”   大庭广众下沈明烛发号施令,你多有犹疑,折损的是沈明烛的威望。   宋时微轻声道:“将军,你不该让公子亲自出手。”   钟北尧猛地叩首,额头顿时青了一块,“公子,属下知错,请公子责罚。”   他知道错了,他错得离谱,可他没想的。   他没想违逆,没想摧折公子声望。   宋时微也躬身:“公子,既钟将军认错,在下请公子以军法处置。”   这些话只能他来说,沈明烛不可能告诉钟北尧他生气的原因是在于钟北尧没有第一时间执行他的命令,那就太像玩笑了,钟北尧不会放在心上。   而且有些事情单独拎出来太轻太微小,倘若斤斤计较,倒显得做主君的不够大气。   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有些事情,就该在它还很微小的时候就大动干戈。   钟北尧伏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沈明烛叹了口气,温声道:“钟北尧,你看,我并非无人可用。”   没了钟北尧,他一样可以指挥得动军队,魏敦山一样会听他的指令。   他来了边境这么久,足够组建起只忠于他的班底,他有他的情报网,有直属于他的下属,不得他允许,钟北尧都不能插手半分。   他是帝王,天底下多的是人想要效忠他,他才不会只给自己留下一条后路。   沈明烛语调似是叹息,“重用你,是因为我最欣赏你,可是你让我失望了。”   钟北尧再度叩首,愧悔到了极点:“属下罪该万死,只求公子再给属下一次机会,若再有下次,属下愿以死谢罪。”   他保持着叩首的姿势,没敢抬头,看不见沈明烛神色,只能感受到那人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很久很久。   钟北尧胸腔鼓噪轰鸣,他手脚冰凉,如同死囚等候着判决。   仿佛过了许久,沈明烛轻叹了一声,“罢了,你自去领罚吧。”   这话在钟北尧脑子里转了两圈他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被宽恕,钟北尧大喜过望,“多谢公子!”   他不怕军法处置,只要公子还肯要他。   像是生怕沈明烛反悔,钟北尧一句求饶也无,二话不说出去领罚。   他走之后,屋内只剩下宋时微与沈明烛。   宋时微沉吟片刻,整了整衣袍,屈膝跪地。   宽大广袖逶迤展开,他俯首作揖:“草民宋时微,参见陛下。” 第134章   身份被这样轻描淡写地点出, 沈明烛半点不意外。   他笑意盈盈:“宋时微不愧是宋时微。”   宋时微摇了摇头,“非草民之能,是陛下不曾掩饰。错非陛下亲临, 钟将军不会有这般态度,如此恭敬顺从、诚惶诚恐,草民想不出第二种可能。”   就算钟北尧是被收服认了一个新主君,也不会天然认为这人不可违逆冒犯。   唯有天下共主配得上这样的地位和这样的威望。   沈明烛道:“宋先生自谦了,换作旁人,即便有所猜测, 也不敢如此大胆地下定论。”   谁敢相信传闻中在深宫静养的天子会不为人知地出现在前线,甚至亲自领兵冲锋陷阵, 以身犯险?   宋时微没在乎这句夸赞,他问:“公子成了天子, 一月之约, 可还作数?”   他再一次向沈明烛表露他想离开的意愿,仿佛生怕自己走不了。   沈明烛也不着急,语气温吞:“君无戏言。”   宋时微其实仍是自负的, 只是母亲死后, 他再没敢表现出来, 可他依然自恃才华,也自恃自己看人的眼光。   但他现在有些看不清沈明烛。   盛京未曾传来陛下失踪的消息,陛下怎么会出现在边境?   韩如海当真是意图弑君不成反被诛杀吗?   陛下既有如此雄才伟略,当年又怎会传出那样不堪的名声?   而今京中所有事,陛下知道多少?还是说这全部都是由他一手主导?   这其中似乎有许多不可告人的宫闱倾轧与明争暗斗,宋时微倒不至于害怕,但他觉得麻烦。   他只想回渠宿小城,过他那半隐退一般的、风平浪静的安稳生活。   他俯首:“谢陛下圣恩。”   *   钟北尧对自己毫不留情, 八十军棍打得他也昏过去了一次,幸好军中掌刑的人知道分寸,伤势看着骇人但不伤及根骨。   钟北尧受完刑就开始询问宋时微的消息,听说那是沈明烛请回来的谋士。   他打听到位置,上完药,换下湿透的血衣,忍着痛带着伤去找宋时微道谢。   宋时微也刚到沈明烛给他安排的住处,正收拾他从渠宿带过来的书籍,听到下人禀报钟北尧求见还有些诧异。   宋时微整了整衣袖,暂时放下手头上的事情,去前厅见客。   钟北尧唇色苍白,周身清苦的药味也掩盖不住浓重的血腥气,他躬身行礼:“多谢宋先生为我执言。”   宋时微忙上手去搀,带着些微的责怪:“将军有伤在身,怎不卧床休养?”   身为大雍人,对这等保家卫国、征战沙场的将士很难不天然存三分好感。   钟北尧直起身,因方才的动作牵扯到后背的伤势,他脸色又白了两分,还是强撑着笑道:“宋先生于我有大恩,钟北尧铭记于心。”   宋时微轻轻摇了摇头,“不必谢我,其实也是公子的意思。”   他说:“公子其实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不被你看出来,他将情绪表露得这样明显,本就是想再给你一次机会。纵然没有我,公子也会让其他人去提醒你的。”   宋时微很清楚,沈明烛屏退左右只留下他,显然就是挑选中了他为钟北尧解惑。   他们都是棋盘上的一粒子,只有沈明烛是执棋的人,就好像这人分明也能做得更隐蔽,却非要肆无忌惮在他面前暴露身份。   不过也是拿捏他的方式罢了。   宋时微觉得胆寒,他不是很能看明白沈明烛所有的举动,只觉得那人像是一个天生的帝王,掐指谋算间,带着残忍的理智。   年轻的少年君主端坐高台不动如山,唇齿翻覆间,轻而易举操控着所有人的命运。   可怕,实在太可怕了。   宋时微看向钟北尧,想要从他那儿得到被认同的肯定,却见钟北尧眼睛猛地发亮。   宋时微:“?”   钟北尧哽咽道:“公子心中有我,我却有负公子信任……唉,我何德何能啊!”   他满脸得意。   宋时微:“……”   钟北尧是不是忘记了,他现在还带着伤,且是沈明烛下的令。   好吧,就当是沈明烛极得人心吧。   宋时微试探地问:“钟将军觉得,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倒是要听听沈明烛是怎么给钟北尧灌的迷魂药。   钟北尧大惊失色,“你怎么知道他是陛下?陛下连这都告诉你了?”   说到后面语气中都带上了酸味。   宋时微:“……”   你好像有那个大病。   而此时,沈·心思诡谲·八百个心眼子·明烛打了个喷嚏,心有惭惭:[小五,钟北尧刚刚是不是吓坏了?唉,我当时太生气了,等下去跟他道个歉好了。]   系统心有余悸地表示认同:[吓得不清,“哐哐哐”地把头往地上砸。宿主,别的皇帝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你也学学……不过道歉就不用了吧,又不是你按着他的头砸的。]   *   清州、淮州的日子没有太大变化,沈明烛依然一天到晚往外跑,军营依然鸡飞狗跳,所有人抢着要接过贩卖俘虏的生意。   只不过自沈明烛在城门口嚣张地杀了丁弘之后,他的狼子野心似乎已经暴露无虞,谁都把这当做是给朝廷的战书。   外头怎么辱骂他暂且不提,反正这些话没人敢拿到沈明烛面前说。   倒是吸引了许多也看不惯朝廷的有识之士来投,造反头子兼当朝皇帝沈明烛对此表示,实在是意外之喜。   ——他会去渠宿不就是觉得手下文人不够用吗?要早知道还有这种效果,他早就反了大雍了。   丁弘的尸首送到了盛京。   九霄金殿之上,裹挟着腥风血雨的军人一身凛冽寒气:“我们公子说了,这个人不行,请诸位大人换个正常的官员过来。清、淮就算偏僻,那也是我们公子亲自带兵夺回来的故土,由不得小人欺辱。”   他穿着盔甲,因此只抱拳行了军礼。   身姿挺拔,不卑不亢。   奉命护送使团入京的齐晨也站在队列中,面色平静,仿佛这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他们只两个人,可却站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朝堂上一时无人敢说话。   半晌,沈应打圆场,让人引两位将领下去叙话,言辞客气,也不敢问丁弘被杀的罪。   他们俩走后,朝廷才忽然像是“活”了过来。   先是丁勇升的一声哭嚎,“弘儿,我的弘儿啊,这是要我的命啊。我们丁家就这一个独苗,晋王殿下,你得为老臣做主啊。”   沈应真想回一句——这么舍不得,你刚才怎么不说?   但他不行,因为他现在是代理皇帝。   沈应憋屈:“恭顺侯还请节哀。”   “臣节不了哀,殿下,弘儿他、他还只是一个孩子啊,飞来横祸,臣请殿下主持公道。”丁勇升箕踞而坐,哭闹不止。   沈应:“……”   家中妻妾成群的孩子吗?   沈应忍着头疼,好声好气:“那你想让孤怎么做?把钟北尧召回来,当面向你道歉?”   丁勇升哭声顿了顿,嗫嚅道:“也不用……”   光是钟北尧两个下属就够可怕了,他亲自过来?那盛京怕是真要换一片天了。   朝堂上的政治,无非是利益的交换与妥协。   在契胡使团的对待方式上他们给了沈应等人方便,相应的,沈应也该在别处回报一二。   于是有了不学无术但能成为一城之主的丁弘。   沈应揉了揉眉心,“为今之计,是要想个解决的法子,诸位爱卿觉得,谁能接替丁弘,胜任这钦差一职?”   朝堂再度陷入沉默。   满朝文武支支吾吾。   沈应冷笑一声:“先前不是争得很厉害吗?李爱卿,你长子今年刚从幽州调回,听闻政绩不错,不如就让他去吧。”   李成德出列请罪:“臣长子才疏学浅,侥幸得几分功绩,不足以担大任,恳请殿下另择贤明。”   “那王爱卿?”   “臣凡才浅识,殿下恕罪。”   “余爱卿?”   “臣……臣也不行。”   “都不行?”沈应气笑了,“敢情这满朝文武,全是一群尸位素餐、德不配位之徒!”   众人哗啦啦跪了一地,“王爷恕罪。”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主动权已经从求和派世家转移到主战派手里。   许瑞章出列,躬身道:“臣愿往。”   沈应脸色稍霁,温声道:“太傅年纪大了,此一路舟车劳顿,不妥。”   许瑞章再度请命:“为国效力,不惜此身。”   同样是恳求,一个贪生怕死,一个向死而生。   还跪在地上的几个出自世家的臣子像是被人凭空打了一巴掌,饶是以他们的脸皮厚度都不免觉得有些尴尬。   沈应仍觉得不妥,他看向郑孟贤,以眼神示意想要他也开口相劝。   郑孟贤有些犹豫,迟疑片刻道:“殿下的担心也有道理,太傅还是不要逞强为好。”   在许瑞章之后,慢慢也有其他的官员出列。   “臣也愿往。”   “臣请去。”   许瑞章打断他们:“殿下,国公,臣忝居太傅之职,钟将军许是会给臣几分薄面。”   好歹也教过小皇帝,当年沈明烛都还得叫他一声“老师”。   沈应小声劝:“太傅,您认真的?那钟北尧不像正常人,他多半有病。”   情绪如此多变,时不时礼貌时不时发狂,这叫什么病来着?   许瑞章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确实三思过了,他坚定道:“正因如此,臣才应该去。”   主战派在朝堂上被排挤了这么久,如今每一个人都万分难得,他们损失不起。   可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他们不能再一次放弃清、淮。   倘若是他,也许还有机会活着回来。 第135章   暮色深深。   盛京城不夜, 满城尽是灯与彩。   大雍的文臣同契胡使团唇枪舌战,言语交锋,迫使他们付出了比原定多出三倍的筹码。   原本还能更多, 只是这档下出了钟北尧杀钦差一事,异族们都有些躁动,怀疑边境是否与中央生了罅隙。   朝臣们心里也没底,谈起条件来也就缺了三分底气。   如此“宾主尽欢”,使团们被礼貌送出盛京,踏上回契胡的路。   许瑞章顺路往突骑, 于是也一同出发。   只有那契胡三公主赫连雅留了下来,作为小皇帝的预备皇妃。   虽然她进京以来, 连沈明烛的面都没见过。   长风猎猎,吹不散盛京城上空几乎要凝成实质的阴谋诡计, 带着一缕初夏的暑意, 跟随使团吹至西境,化作金戈铁马的凛冽。   又一日月上柳梢,沈明烛调兵遣将。   他吹了个口哨, “人都到齐了吗?”   “都到齐了。”钟北尧下意识地答, 末了才察觉到不对劲, 他震惊问:“公子,谁教你、教你……吹口哨的?”   沈明烛懵懂又无辜:“怎么了?你们不是很喜欢吗?”   军营里四处常见,随便听听就会了,哪里用人特意教?   清风朗月一般的少年郎不适合这种浪荡又带着匪气的动作和语调,钟北尧宛如看到幼年时私塾最受夫子喜爱的优等生被逼着爬树。   钟北尧痛心疾首——是谁带坏了他们家小公子!   军中的风气是要好好修整一下了。   沈明烛见他似乎没话说,翻身上马,“既然人都到齐了,我们就出发吧, 今夜,杀契胡一个措手不及。”   有沈明烛带领,他们就是战无不胜的。   将士们心里同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一时间冲天的战意像是要被西境沙场的风裹挟着吹至盛京,然后撕碎皇城上空的蝇营狗苟。   他们念起战歌,语气铿锵:“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出发!”   “等一下,且慢,吁——”远处有马蹄声。   沈明烛抬眼望去,发现来的人是宋时微。   宋时微不会骑马,几乎是趴在马背上过来,也亏得他福大命大没被甩下去。   钟北尧腾空而起落在宋时微身后,一扯缰绳让马匹停下,然后他扶着脸色苍白的宋时微下马,疑惑道:“宋先生,你这是?”   宋时微拂开他的手,走到沈明烛面前,“公子是要夜袭契胡?”   他压抑着怒气:“怎不事先告知在下?”   他也不知道这份怒气从何而来,理智告诉他他没资格生气。   但他忍不住。   许是因为沈明烛屡次表明对他的欣赏,却还是没把他当自己人,还是会在这样的大事上瞒着他。   也或许是因为他发现不对劲隐约有所猜测时内心突然漫起的慌张,叫他甚至来不及吩咐下人备马车。   沈明烛纳闷地看着他:“没瞒着你,是你自己不看消息。”   宋时微当即便要反驳,“在下……”   话刚出口他便反应过来,好像确实是他没看。   ——他惦记着离开,为免给自己添上麻烦,在军营中一向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   宋时微深吸一口气,说起另一个问题:“公子,您有没有觉得不对劲?”   你一个皇帝,大晚上的亲自带兵夜袭敌营,你自己觉得合适吗!   “不对劲?”沈明烛低头看了看自己,马是小红没骑错,身上也是他的盔甲没穿错,背后还有一个很酷的白色披风。   沈明烛疑惑地问钟北尧:“我有不对劲吗?”   钟北尧绞尽脑汁,忽然一拍手掌:“是不是因为宋先生觉得现在是夜晚,公子应该穿黑色那套盔甲?”   沈明烛也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不过先生多虑了,对付契胡,还用不着这么谨慎。”   钟北尧深以为然,他把宋时微扯到一边,“先生,您靠边站,别伤着,我们去去就回。”   “先生你且回去等等,我们天亮之前一定回来。”沈明烛随意保证了几句,扯了扯缰绳,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   大军随之跟上,大声叫嚷:“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   马蹄飞扬尘土,宋时微闭了闭眼。   他拳头紧握,因愤怒而微微颤抖。   半晌,他咬着牙骂道:“一群莽夫!”   效忠这样的主君,有这样的同僚,迟早要完!   *   第二日,天明,青翼军内。   “什么?昨夜突骑军夜袭契胡,夺了他们两座城池?”   虽然商九安觉得突骑军上下都是一群乱臣贼子,但这并不妨碍他觉得这些乱臣贼子很有本事。   商九安咂咂嘴,对秦铮道:“将军,他们有点厉害。”   秦铮叹气,“我倒宁愿,他们别这么厉害 ”   让他都没必胜的把握。   这话说得奇怪,商九安疑惑:“将军,大雍打了这么大的胜仗,我怎么觉得你不开心?”   秦铮迟疑片刻,还是决定知会下属一声:“我接到郑国公的密信,信上说,许太傅任钦差一职随使团前往清州赴任,让我暗中带兵前往,随时做好接应的准备。”   商九安瞠目结舌:“怎么会是许太傅去?”   突骑军可是有杀钦差的传统诶。   丁弘也就罢了,死不足惜,许太傅可不一样。   秦铮又是叹气,“钟将军与我写信解释过,他们看不惯丁弘,一时冲动便动手了,无意与朝廷对立。”   也算是安秦铮的心,要不然外患未除内忧又启,他寝食都难安。   商九安挠了挠头:“将军信他们?”   “以如今之形式,钟北尧没有骗我的必要。”   “说的也是,但朝廷估计不会信。”   秦铮忧心忡忡:“钟将军行事太过冲动了。”   就算现在还忠于大雍,说不定哪天就对某件事情又看不顺眼,揭竿而起自立为王。   太不可控。   而到了那时,他也必是与他们为敌。   商九安问:“可是将军,你去了清州,漠北怎么办?”   “只能速去速回了。”秦铮说:“我带队秘密出发,你留着军中故布疑阵,西境捷报连连,狄戎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正色道:“若真有个万一,我要你无论如何撑住一天,直到我回来,听清楚了吗?”   漠北与西境的距离也没近到这份上,但不论发生任何事,他一定会赶回来。   商九安笔直一礼:“是,纵死不退!”   话题略显沉重,但他们早就习惯,毕竟身在战场,生死都只一线之间。   每一场大战前他们都会给家里人写一封信,算上那些没寄出去的,他光是遗书就写了上百封。   商九安还有心情想别的事情,他问:“不过将军,出了这么大的事,陛下也没出来说句话表个态吗?”   “陛下……”秦铮顿了顿。   细细思量起来,他们已经很久没听到沈明烛的消息,郑国公他们总说陛下是在静养,可是这未免也太“静”了,就好像世界上没这个人一样。   ……大抵是他想多了吧,或许陛下只是单纯不想上朝。   秦铮轻斥道:“陛下行踪,不是你我可以窥探的。”   商九安撇撇嘴,“好嘛,我不提他就是了。”   当谁在乎?与小皇帝比起来,现今突骑军的钟将军与那神秘监军都更让他感兴趣。   与此同时,使团也踏入西境,不需要去打听,这些消息像是长了脚,自己就钻进他们的耳朵里。   契胡使团大惊失色,闹到许瑞章面前:“许大人,我们两国是刚签了盟约,这可不是礼仪之国应该有的行为!”   许瑞章也正焦头烂额,毕竟事情已经发生,且这件事确实是他们不讲道理。   可钟北尧毕竟没有公开宣布反了大雍,明面上仍是大雍的臣子,与朝廷同气连枝,他总不能辩驳说这是钟北尧私自所为与朝廷无关吧?   岂非叫人看了笑话。   许瑞章只好在被人耻笑和被人鄙夷中选择后者,可怜他自小熟读孔孟之道,克己复礼,如今也要厚颜无耻地狡辩:“贵国与我朝签的合约,写的是我朝朝廷不会下令发动战争,可没写各军队也不进攻。”   他忍着以袖掩面的冲动,“如今我朝既无明文下旨,也没给予粮草兵马上的帮助,谈何破坏盟约?”   使臣瞠目结舌:“你、你……”   都说中原是礼仪之邦,文化大国,他如今才体会到知识的力量。   如果能重来,他要当诗人,好好读书,来大雍深造,就不会在这样的场合用尽肚子里的墨水都想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使臣气急败坏,他瞪着许瑞章,忽而露出狐疑的目光:“怎么你这么无耻的人,还会感到羞愧吗?”   许瑞章虽然面色没什么变化,但耳朵已经红透。   许瑞章:“……”   你骂得好脏啊。   他再也忍不住,抬了抬袖子。   这边钟北尧也在问沈明烛这个问题。   “公子,”他请教:“朝廷那边都和契胡签完国书了,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沈明烛边盘点战利品,嘴上振振有词:“哪里不太好?国书又不是我签的,谁签的谁遵守,反正我没签过的都是废纸,全都不作数。”   狡辩的理由与许瑞章如出一辙。   钟北尧挠挠头,嘿嘿一笑:“说的也是,您签过的才是国书。”   您是天子,您说了算。   宋时微痛苦地闭了闭眼。   他再说一次——有这样的主君和同僚,他要完! 第136章   契胡如今已经不成威胁, 相比起来,钟北尧更在乎另一件事。   他问:“公子,这次来的钦差是许瑞章许太傅, 您要见吗?”   沈明烛干脆利落:“不见。”   “哦好。”预料之中,钟北尧也不意外,沈明烛连丁弘都不见,更不可能见相对而言关系更亲厚更有可能认出他的许太傅。   沈明烛不见,他便打算亲自去迎接。   许太傅与丁弘可不一样,他是真正为民办事的好官, 钟北尧也素有耳闻其清廉。   且他毕竟是沈明烛的老师,于公于私, 钟北尧对他都是尊敬的。   使团不曾入城,与许瑞章中途分开便匆匆回了契胡。   钟北尧专程带了人马在城门口迎接, 预备为许钦差接风洗尘。   丁弘要是知道自己撒泼打滚求而不得的待遇许瑞章轻而易举就拿到手, 想必更加死不瞑目。   许瑞章受宠若惊,莫名其妙有种被黄鼠狼拜年的感觉,只觉得钟北尧浑身上下处处都透着不怀好意。   虽然为国不畏死, 但许瑞章也不至于故意找死。   他不敢拿乔, 从马车上下来与钟北尧见礼, “多谢将军相迎,在下愧不敢当。”   钟北尧抱拳:“许大人远道而来,实在辛苦,我已在城中备下宴席,粗茶淡饭,还请许大人不要嫌弃。”   宴席?想必是鸿门宴吧。   “将军言重。”许瑞章谨慎拒绝:“在下身负皇命,不敢拖延,宴席就不必了。将军若不介意, 你我便直入正题。”   “啊?”钟北尧不情不愿。   怎么刚来就干活?许瑞章不想吃饭,他可也还没吃。   并没有如此热爱工作的钟北尧打着哈哈,做最后的争取:“边吃边聊,边吃边聊。”   钟北尧越是坚持,许瑞章就越是戒备。   看来果然是宴无好宴,但身在别人的地盘,该妥协还是得妥协。   许瑞章内心转瞬划过了数十种阴毒猜测,他想钟北尧已经邀请了他两次,俗话说事不过三,他要是再不知好歹,撕破脸皮对他没好处。   “既然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许瑞章扯出几分虚假笑意。   “应该的应该的。”钟北尧喜笑颜开。   仿佛得逞了某项巨大阴谋。   钟北尧迫不及待带着他往城内走,许瑞章试探着同他聊天:“听闻将军不日前大败契胡,旗下又多两城,足见将军勇武,在下佩服。”   钟北尧咧嘴,摆摆手故作谦虚:“小事小事,不值一提。”   钟北尧:乐。   居然装出一副不知事情轻重的模样来,演得还如此逼真,看来这钟将军不仅军事才能出众,城府也很深啊。   许瑞章不动声色,仿佛随意提起:“将军这几次战役,打碎了契胡的脊梁,有将军在,西境再无危患。只不过如今大雍境内兵乱四起,朝廷的意思,是希望将军能带兵平乱。”   他转头看向钟北尧,语气意味深长:“毕竟,攘外必先安内嘛。”   钟北尧显然没接收到这份暗示,他不假思索:“这我得回去请示一下。”   “请示?”   堂堂突骑军主将,在军营之中,除了至高无上的皇帝,还有谁配让他用上“请示”一词?   觉察到许瑞章的疑惑,钟北尧才反应过来,慌张找补:“我是说……商量,对,我得和军中弟兄们商量一下。”   旁边的“弟兄们”咧嘴:乐。   商什么量,公子怎么说他们怎么做就是了。   不带脑子打仗真快乐。   许瑞章识趣地装作没听见钟北尧方才的失言,他移开目光,私下张望,忽而问:“不知哪位是元复举元监军?”   那位托了韩如海的关系得监军一职,却屡建奇功的神秘人物,许瑞章早就想见上一见。   钟北尧顿了顿:“公子……监军他身体不适,近几日告假在家,故不能前来迎接大人……大人为何忽然问起他?”   许瑞章摇了摇头:“无事,恰巧想起。监军少年英才,在下远在京中亦有耳闻,故而想一睹风采。”   他诚恳地问:“不知在下可否上门探病?”   “不、不太好吧?”钟北尧咽了口唾沫:“监军怕见生人,且他病得严重,大夫说还有可能会传染,大人还是不见为好。”   许瑞章表现得很是善解人意,他自然不信这“病得严重”的连篇鬼话,却也没再纠缠。   许瑞章从善如流:“是在下冒昧了,希望元监军早日康复,天地间若是无他,群星都将少一分璀璨。”   周围将士纷纷不由自主地点头,对着后半句话表示十二万分的赞同。   钟北尧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一定转告。”   吓死,这算是糊弄过去了吧?   该死的,许太傅到底为什么会突然提起陛下?难道是他们有哪里暴露了?可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陛下的身份啊?   总不能是他暴露了吧?   总而言之,这顿饭谁都吃的提心吊胆。   倒真成了“鸿门宴”,只不过谁都觉得自己是赴宴人,对方才是心怀鬼胎的设宴者,周围藏着一个随时准备出来舞剑实则意在自己的沛公。   宴毕,钟北尧吩咐人给许瑞章一行安排了住处,他便回去老老实实向沈明烛交代了事情始末。   包括许瑞章突如其来提起元复举,也包括他说朝廷试图让突骑军剿匪平乱的打算。   沈明烛轻哼一声,“不管他。”   他用手指头想都知道,这是朝廷嫌钟北尧势力太大,在西境威望太高,想要将他调离,分而化之。   如果钟北尧的势力不等同于他的势力的话,沈明烛也会觉得这是个好办法。   沈明烛语调懒散:“大好局势,哪有撤退的道理?等我觉得把契胡打听话了,自然会换个地方。”   至于是换去京城还是漠北或者是什么别的地方,那就到时候再说。   钟北尧问:“那许大人要是再次提起,我该怎么回答?”   沈明烛漫不经心:“那你就给他们念诗。”   “念诗?”钟北尧不解。   “是啊。”沈明烛放下手中正在看的书简,支着下巴看他,笑意盈盈,“你就说——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钟北尧:“……”   如果他学的东西没出错的话,这是反诗吧?   好好,你的江山,你爱怎么开玩笑就怎么开玩笑,他可不敢。   钟北尧期期艾艾:“这不太好吧,万一许大人当真了怎么办?”   坊间私下都传闻他是反贼,钟北尧觉得自己好无辜的。   他明明忠心耿耿,唯一的反贼是他们陛下。   “他必然会当真啊,你的形象在他心里又没多少信誉。他当真之后,就不敢逼你了。”沈明烛摊了摊手:“你就说管不管用吧。”   钟北尧:“……”   我谢谢你,我信誉这么差是谁的功劳?   钟北尧敢怒不敢言,哼哧一通,憋出几个字:“公子,这是不是不太合适?”   沈明烛慢慢吞吞:“你看你,办法给你了,你又不肯用。”   钟北尧可怜兮兮,不敢说话。   在一旁的宋时微都看不下去了,他叹了口气:“将军就回,你说朝廷有命不敢不从,只边境未稳,你心中不安,难以脱身。境内乱匪固然为肘腋之疾,但天下存亡更是国之要事,倘若有需要,你愿意举荐几位能征善战的将军。”   面对强权,最有用的方式就是道德绑架。   钟北尧以崇拜的目光看向他,然而还是提出疑问:“可是我不认识别的将军?”   “不是让你真的举荐,”宋时微笑了笑,“放心,许太傅会驳回的。”   钟北尧的势力本来就已经足够庞大,朝廷才不会再给他安插人手的机会,何况是军队这么重要的地方。   钟北尧不解其意,但这不妨碍他原原本本按照宋时微所教向许瑞章复述一遍,后续果然如宋时微所说的发展,于是此后钟北尧看向宋时微的目光更加崇拜,叫宋时微都有些不适应,不得不避着钟北尧走。   这都是后话了。   钟北尧走后,宋时微继续与沈明烛一人一张桌子,各自批阅公文。   烛火忽明忽暗。   宋时微将已经看完的公文交叠整齐摞起,他揉揉酸痛发软的手腕,忽然顿了顿,抬眸看向沈明烛。   沈明烛也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嘴角噙着笑意。   宋时微低头检查了一下,并未发现不妥,“公子为何这样看我?”   沈明烛“啊”了一声,目光狡黠,像得了鱼的猫:“在想你为何还不同我道别,莫非是打算凌晨偷偷离去?”   今日已是一月之约的最后一天。   宋时微怔了一下,半晌,他苦笑:“公子一向如此言语不饶人吗?”   非要点出来,非逼他亲口收回先前信誓旦旦的话。   就不能给他一个台阶,善意遗忘这个话题吗?   沈明烛故作惊讶,而后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哦,原来你反悔了。你反悔,为什么不说呢?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反悔了?”   宋时微:“……”   他突然感同身受到了钟北尧的心情。   可是那又能怎么办呢?他已经反悔了一次,总不能再反悔第二次,何况他现在也不想反悔。   宋时微吐出一口气,无奈长叹:“公子,要是换了另一个脸皮薄些的,怕是已经羞愤而走了。”   奇怪,他以前脸皮也不厚的。   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先贤诚不欺我。 第137章   其实宋时微也不确定自己是什么时候改变了主意。   好像就是某一天, 他见沈明烛白日里奔忙于田间地头,晚上回来还要埋首书案。   白龙鱼服当个小小监军,沈明烛身边人虽多, 可用的却没几个。   主帅、监军、州牧……   一人身兼多职,忙得像个陀螺。   宋时微不忍,帮着处理了两件小事,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演变到如今,他已经在沈明烛用作办公的书房有了一个位置,沈明烛会习惯地把一些事情放在他案头, 他便也自然地拿起来处理。   “一月之内,我不强求你为我效力。”   “在下才疏学浅, 教不得公子。”   宋时微一阵恍惚,一时间以为自己还在渠宿的那间小屋。   当日话语犹言在耳, 早已不知何时便做不得数。   他沉吟片刻, 半晌,故作深沉地开口:“我年少时,父亲告诉我, 以天下为己任者总是少数, 然而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总是这种人。从那时, 我便立誓,我将终我一生,与平庸相斥。宋时微这个名字,应当永勒碑上。”   “后来我看了很多书,书上写‘人无贤不贤,贤不贤惟君;政无善不善,善不善惟君’,我那时便想……”   “打住!”沈明烛真诚地问:“你又要讲故事吗?”   上一次是真情实感, 这一次像极了做戏。   宋时微并不理会,自顾自接下去说道:“我那时便想,我既欲比肩圣贤,那我所效忠的,也定要是不世明君。”   沈明烛提醒他:“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   一个月前他还说自己年少时想要出人头地,几乎都病急乱投医了,怎么现在突然就对自己效忠的人有了这么高的要求?   “这不重要。”宋时微说:“重要的是——公子,你会是吗?”   沈明烛未答,他笑了笑,“宋时微,你效忠我,不吃亏的。你要知道,这或许是你唯一一次可以选择皇帝的机会。”   在所有人眼里,小皇帝还在深宫中养病。   他可以许久不病愈,也可以抱病而终,但他绝对不可能出现在危机四伏的边境。   在时下这个已经逐渐认识到滴血相融无法作为血缘论断的时代,如何证明身份似乎成了一项难以裁定的悬案。   靠人尽皆知的所谓记忆?靠存在相像的模糊面容?靠能够被伪造的信物?   都不足以断定。   也就是说,只要朝臣们众口铄词咬定小皇帝并未出宫,只要钟北尧或是宋时微添上几段似是而非的故事,沈明烛的身份就永远存疑。   史书该如何落笔写他?   哪怕他有能力靠着自己再一次夺回皇位,也能强迫千万人改口,千百年后,依然会有人谈起那些猜疑,说他就是个厚颜无耻的强盗。   当然,起义也好兵变也罢,对于有能力的君主而言,登上皇位前的血雨腥风全都做不得数,入关后自有大儒辩经。   但他本可以有更辉煌的篇章,又何必搭上一个“得位不正”的污点。   沈明烛微微而笑:“我是不是沈明烛,是你们决定的。”   宋时微沉默。   早在他刚知道这人是皇帝时他就思考过这个问题,他想沈明烛究竟哪来的底气敢如此彻底地断了自己后路。   难道沈明烛还有别的后手?   但不管他在盛京还做了哪些准备,隐姓埋名孤身来西境是不是也太大胆了?   他就不怕真的丢了帝位吗?   要知道皇帝久不出现,京中已经有了改立他人的呼声。   宋时微想不通。   沈明烛慢吞吞:“现在,你把刚才的话再问一次。”   宋时微愣了一下,他想了想他方才说了什么,疑惑但照做:“重要的是——公子,你会是吗?”   你会是那个为开天辟地而来,不世出的圣明君主吗?   沈明烛问:“我现在不是吗?”   何必等以后,他在此处,所谓“圣明”才算有了面目。   他即天命,天命在他。   月影绰绰,照月无声。   此处月亦是彼处月。   有人指月为证宣誓效忠,有人也正推开窗,望着明月等候故人。   房门被轻轻敲响了两声。   赏月的许瑞章回过神,连忙拉开门,左右看了看,见目之所及无人注意,才迅速将门口的秦铮拉进来。   他重新将房门掩上,心中稍定。   战无不胜的秦铮只消站在这里,就足够带来安全感。   许瑞章躬身作揖:“多谢将军愿意前来。”   “大人言重。”秦铮立即伸手将他扶起,“末将应尽之责。”   自许瑞章领职前往西境之后,他们便一直有在通信,许瑞章在信中写想要见一面,秦铮于是今晚出现在了他房门外。   许瑞章面带歉疚:“本不该让将军涉险,然……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秦铮摇头,如实道:“并未涉险。进城不算难事,清州城门大开,任由大雍人士进出,几无查验。”   这是盛世才有的气象,只有一个强大的政权才有这样的底气。   值此乱世,清州、淮州却仿佛独立于世外,透露出一股四海升平的宁和。   许瑞章难以相信,或者说他不愿意相信,否则,这不就代表他心心念念的朝廷,还不如叛军治下小城?   许瑞章道:“冒昧恳请将军前来,只为一件事——我想请将军出手,杀了元复举。”   “元监军?”秦铮有些诧异,迟疑地问:“末将远在漠北,也听闻过监军声名,不知大人为何要杀他?”   许瑞章神情凝重:“我初入城时,得钟北尧设宴。宴上我试探过,钟北尧其人虽有城府,却算不上两面三刀。他对那元复举极为信服,竟口称‘公子’,突骑军屡屡冒犯朝廷,大概率是此人在背后挑拨。”   “末将先前也打听过元监军。”秦铮道:“监军在军中威望极高,奇怪的是少有人知其名姓,军中将士,乃至几城百姓,皆随钟将军唤其‘公子’。”   许瑞章冷哼一声:“这不就是了?他身为臣子,却不能恪守为臣之道,苦心经营自身威望,引得此地臣民不知天子只知他,是何居心?”   秦铮一方面觉得许瑞章这话说的有道理,毕竟突骑军不把朝廷放在眼里是事实,本该直属于朝廷与皇帝的将军钟北尧对监军言听计从也是事实。   那元复举但凡没有存着这些心思,就该劝钟北尧收敛一些。   可另一方面,他又觉得怅然。   他承认他与素未谋面的元复举有些惺惺相惜,他曾经还想过若有机会,他要与其坐而论道,交流兵法。   天底下知音难觅,元复举好几个战术,让他都自愧弗如,巴不得即刻见面畅谈。   秦铮还想争取缓和的余地,“可元复举在军中城中极得人心,他若是死了,突骑军说不定会暴乱,清、淮二地或许也将民怨四起。”   “那我便以死谢罪,平天下民愤。”许瑞章这话说得平淡,他甚至还露出一个笑来,“此行凶险,若有不测,将军也大可将我供出。”   只要元复举死去,没有他在其中挑拨人心,剩下的事情,郑国公他们会处理得很好。   假使一切顺利,他心甘情愿,以命换命。   许瑞章深深躬身:“我知此举如泥船渡河,凶险万分,本不该强将军所难,只是家国风雨飘摇,危如累卵,故才厚颜请将军襄助。”   秦铮不敢受,他侧身避让,而后抱拳回礼:“末将,竭力而为。”   许瑞章坚持行完这一礼:“我替大雍,谢将军大恩。”   *   要刺杀元复举,首先要知道他的行踪。   倘若身在军营自然困难重重,好在元复举喜欢往外跑,且他仿佛不知道有人正对他的小命虎视眈眈,对此毫不设防。   秦铮也没预料到得知消息得来居然如此毫不费力,他只稍稍一打听,酒楼里的小二就热情地告诉他公子今日在城西视察大坝。   秦铮还没来得及继续打听,小二便问他是否是有冤屈需要申诉。   ——百姓们已经习惯了有事情找沈明烛,沈明烛绝对不会不管他们。   而倘若并非要事,百姓们哪怕有诸多敬仰,哪怕再想当面诉说,也不会冒昧打扰。   小公子已经很忙碌了,他们怎么忍心往他本就繁忙的行程里再添三分,占用他本就不多的休息时间?   这是清、淮百姓之间默契遵守的潜规则,如果有人破坏,一旦被知道了,全家老小都会在邻里之间抬不起头。   秦铮不知道这些事情,他见小二连理由都给他找好了,只好心虚应“是”。   沈明烛的行程安排从来不是秘密,小二道:“公子这几日都会去城西,正午时分会路过屏宁村,你要是想见他,可以在那里等着。”   秦铮沉默片刻,道了一声:“多谢。”   他不知道元复举哪来的底气放任自己的行踪传得到处都是,并且还任由所有人接近他,难道元复举身边有绝世高手保护?   但不管怎么样,既然已经答应了许瑞章,秦铮就没打算推诿。   秦铮心情复杂,他在心里再度默念了一句“对不起”。   ——今生各为其主,无可奈何,只能来世再向你负荆请罪。   *   次日清晨。   秦铮一早就带着人在屏宁村必经之路上埋伏。   他没把袭击地点选在小二说的村里,一是荒郊野岭不容易引起注意,二是也怕波及到百姓。   没等多久,看到不远处一辆马车晃晃悠悠过来。   马车边跟着几个骑马的护卫,看服制是突骑军所属。   想来,那就是元复举的车驾了。 第138章   自从许瑞章入城之后, 沈明烛担心路上遇见,都没怎么骑马。   大多时候宋时微会随同他出门,他便会蹭宋时微的马车——虽然宋时微在清州所有生活所需都是他准备的。   沈明烛正想着要不去淮州避一段时日, 这连骑马都要鬼鬼祟祟的日子实在让人过不下去。   不过这边他还有事情没有处理,一时半会儿倒是走不开。   不然还是把许瑞章赶到淮州去好了。   他愉快地在心底下了决定,忽然察觉到前方有些异常的动静。   沈明烛“啊”了一声。   宋时微转过头:“公子,怎么了?”   “没什么,好像有人来刺杀我。”沈明烛感叹:“好久没遇到刺杀了,还有点怀念。”   宋时微:“???”   宋时微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沈明烛在说什么, 他发出尖锐的爆鸣,“魏敦山, 保护公子!”   钟北尧这段时间都在和许瑞章交接公务,再加上许瑞章有意拖着不让他离开, 因而最近在沈明烛身边保护的都是魏敦山。   魏敦山还没察觉到敌袭, 听到指令下意识地驱着马挡在马车前面。   下一秒,草丛中跃出了几个蒙面的刺客。   秦铮领兵打仗时也一贯冲在最前面,抛去兵法谋略不说, 他本人的身手也极为不凡。   他见被发现虽然心中一沉, 但也不慌张, 腾空而起长剑便向着魏敦山挥出,与此同时腕间匕首脱手而出,绕过魏敦山直直射向马车。   魏敦山目眦欲裂,大吼道:“公子小心。”   沈明烛不慌不忙,顺手拉了宋时微一把,匕首穿过帘幕,擦过宋时微的肩膀刺入车厢。   “真是不讲礼貌。”沈明烛嘟囔了一句,随手拿起马车内一顶草帽, 而后对宋时微安抚似地叮嘱道:“在这里待着,我很快就回来。”   “公子!”   沈明烛已经闪身出了马车。   宽大的草帽遮住了他半张脸,他立在车厢顶上,高高在上,也显眼无比。   这草帽还是宋时微给他买的。   如今已慢慢入夏,暑气愈浓,宋时微见沈明烛总是往田间地头跑,担心他被晒伤,给他买了一顶草帽。   就是很普通的帽子,与旁的农人别无二样,胜在帽檐足够宽大。   沈明烛不爱戴,但宋时微每次都会放在马车里,然后盯着沈明烛戴上。   这下成了再好不过的面具。   ——谁叫来的是熟人呢?   “公子,你先走,回城里找将军!”魏敦山已经察觉到自己落了下风。   这个不知底细的刺客身手该死的好,魏敦山恨得牙痒。   他喘着气,怒骂道:“你有这种本事,当什么刺客?谁派你来的,对方出什么价,老子给你双倍!”   秦铮一言不发。   他毕竟不是真正的刺客,一击不成,除了匕首身上也没别的暗器,只能试图亲身上前杀了元复举。   随着他攻势愈发凌厉,魏敦山愈发相形见绌。   沈明烛笑意盈盈,指指点点:“魏敦山,他看不起你,他觉得你出不起价钱。”   打斗声激烈。   魏敦山艰难抵挡,“祖宗,我求你,你先走好不好?”   他急得连“公子”都不叫了。   宋时微冷静地坐在马车里,他不会武,心知这种情况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添乱。   “慌什么?”沈明烛语调慢慢吞吞,动作却迅疾如风。   他从车厢上轻飘飘跳下,“魏敦山,把剑给我。”   “公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先走!”魏敦山知道沈明烛会武功,但混乱的战场体现不出一个人的身手。   沈明烛看上去太过年轻,能学几年武?   相比起来,他太了解少年人有多爱逞强,年少轻狂的时候,总自以为天下第一。   魏敦山没照做,但沈明烛也不需要他的同意。   他按了按帽檐,毫不犹豫纵身插进了两人的比斗。   沈明烛仿佛能预判到秦铮攻来的招势,他左手准确握住秦铮握着剑劈来的手腕,旋身向前,右手并指作掌朝胸口打去。   秦铮闷哼一声,不由得倒退两步。   他们暂时被分开,沈明烛连自己人也不放过,也不知他按到魏敦山手臂上哪个穴位,魏敦山吃痛之下松开手。   长剑即将落地,沈明烛脚尖微挑将长剑踢了起来。   他伸手握住剑柄,顺手挽了一个剑花。   这一幕看似发生了许多变化,实则只在分秒之间。   魏敦山尚未反应过来便莫名其妙被推出战场,他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手心,看着拿着剑将刺客压着打的沈明烛,逐渐张大了嘴巴。   数个来回后,沈明烛将秦铮踢倒在地。   魏敦山立刻上前,将秦铮武器远远踢开,而后将他双手反剪,按着他半跪于地,恶狠狠道:“老实点!”   其他刺客见首领被抓,驰魂宕魄下不免有了疏漏,很快也落败被擒。   一场刺杀就此消弭。   沈明烛一手持剑,一手按着帽檐,晨曦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倒像个侠客。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秦铮终于知道沈明烛敢不隐瞒自己行踪的底气是什么了——他当然不用惧怕任何刺杀,他的身手就是他最大的底气。   剑柄从掌心绕过手背转了一圈,沈明烛潇洒收剑在后。   颇有些炫技的意味。   “为什么要杀我?我可不记得,我有得罪你。”他语调仍是慢吞吞的,显得无害极了,浑然看不出方才剑光凌厉的模样。   宋时微听到打斗声止,掀开帘幕往外望,见状松了一口气。   他跳下马车,快步走到沈明烛身边,将他从上到下检查了一遍:“公子,没受伤吧?”   草帽遮住了沈明烛的脸,看不清他脸色神色,只能听到他毫不掩饰的得意:“没有,我很厉害的,他打不过我。”   魏敦山按着秦铮的肩膀,“说,谁让你来的?”   秦铮亦是许多人敬仰的神明,其余刺客看不惯魏敦山这么对秦铮,纷纷挣扎起来,“要杀要剐你冲我来,放开他,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魏敦山都气笑了,“你们脑子没病吧?我用得着知道一个刺客的身份?”   他恶狠狠地把刺客的黑色面罩扯下。   魏敦山从前并未见过秦铮,因此倒也看不出什么来,只暗自感叹一声这刺客长得居然不差,人模狗样的。   秦铮没再挣扎,他保持着半跪的姿势,半晌,说了一句“对不起”。   沈明烛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来杀我,指望一句道歉就算了?将军,你这也太占便宜了。”   “将军?”魏敦山听到这句称呼愣了一下,这刺客是将军?哪个将军?   其余刺客见秦铮身份被叫破,不由有些慌乱。   秦铮倒是很冷静,“我们认识吗?”   “将军鼎鼎大名,我很难不认识。”沈明烛笑了笑:“只不过,秦大将军不在你的青翼军,擅自离军不说,还是来这里当个刺客,是不是有点太屈才了?”   “秦将军?秦铮?”魏敦山这下声音都有些扭曲。   不是,这个刺客怎么会是秦铮呢?   秦铮是谁?保家卫国、战无不胜的大将军,怎么可能会来当刺客,杀的还是公子?   魏敦山有心想问沈明烛是不是认错了,又觉得沈明烛不会有错。   所以这人莫非真是秦铮?   秦铮不反驳,算是默认了身份。   他问:“那我认识你吗?”   沈明烛全程用帽檐遮着脸,定然是觉得他能认出,可他不记得从前有与这样风姿卓越的少年郎打过交道。   不过……细看之下,这人的身量,以及这执剑的动作,确实有几分熟悉。   沈明烛张口就来:“从前隐姓埋名去过青翼军,与将军闹过几分不愉快,担心将军认出我会找我麻烦。”   秦铮沉默。   首先,以他的性子,几乎没与任何人闹过不愉快。   其次……现在这个场面,是谁找谁麻烦啊。   心知沈明烛不愿说,秦铮也不纠缠,他问:“元监军打算如何处置我?”   “还没想好。”沈明烛苦恼:“你来杀我,按理来说我应该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但是就这么杀了你,又觉得有些浪费。”   秦铮道:“我求你,饶我一命。”   “什么?”沈明烛诧异。   不仅是他,所有人都震惊地看向秦铮。   秦铮就不像贪生怕死的人,他先前遭韩如海诬陷下狱,受尽严刑也从未哀嚎过一声,怎么可能会求饶?   宋时微倒是想到了什么,他目光中划过一丝了然,余光不动声色瞥了一眼沈明烛,又同情地看向秦铮。   秦将军果然是忠心耿耿,可惜摊上这么一个想一出是一出不安分的主君,怪可怜的。   不顾魏敦山看向他的眼神已经染上几分鄙夷,秦铮很平静:“我现在不能死。”   钟北尧立场不明,除了他,大雍再没有得用的良将。   他得活着,至少活到狄戎不能成为威胁的时候。   沈明烛疑惑:“你怕死,怎么还会来刺杀我?难不成你觉得我会这么好心,明知你对我有杀心,还会大发慈悲当做一切无事发生?”   秦铮没去辩解他并不怕死。   就好像他明知战场危险,可他依然会冲在最前面一样。   “为奴为婢,当牛做马,只要你不废了我的武功和四肢,你对我做什么都行。我只求,待你消气之后,能够放我回青翼,让我多活三年。”秦铮原本是半跪着,右腿不知何时也放了下来,跪得端正笔直。   再给他三年,三年时间,足够他灭了狄戎,为大雍再续十年无患。 第139章   这话一出, 谁都知道了他的意思。   青翼军的将士们见秦铮受辱,纷纷咬紧牙关,眼眶通红:“将军!”   不要求他, 不要求他!   大丈夫头可断血可流,你有铮铮铁骨,怎么可以低头折节?   分明这对你而言,是比死还要痛苦的事,你何必为大雍做到这一步?   大雍负你!将军,是大雍负你!   沈明烛像是察觉不到那些将士们想要杀人的目光, 他语气轻快:“三年,将军很自信。”   秦铮也露出一道笑来:“不是还有公子和钟将军吗?纵我不成, 你们也会赢的,我只想亲眼见到, 此生便无憾。”   “我?”草帽下少年的语调慢吞吞:“那用不到三年。”   他比秦铮还自信。   秦铮便笑:“这不是正好?狄戎若亡, 我愿上门负荆请罪,求死。”   沈明烛状似苦恼,他问宋时微:“先生, 你觉得呢?”   宋时微无语, 他无奈道:“公子本就没打算杀秦将军, 何必问我?”   沈明烛一本正经:“因为如果我太容易就把他放了,会显得我很好欺负。”   “所以?”   “所以应该你劝我放人,我冷酷无情地拒绝,你再劝我,我再拒绝,如此三次之后,我再不情不愿地同意。”   宋时微:“……”   宋时微不肯陪沈明烛玩这种无聊的游戏,他提醒道:“公子, 时间不早了。”   他们后续还有满满当当的行程安排。   “好吧好吧。”沈明烛瘪瘪嘴,而后看向秦铮:“我知道你也是受人之托,将军,你就好好当个将军,安邦定国,开疆扩土,其他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他摆摆手:“魏敦山,放人。”   魏敦山松开钳制着秦铮的手。   秦铮动了动手臂,难以置信自己如此轻易地被放过,他迟疑片刻,犹豫地问:“公子,你就没有别的条件?”   他说的为奴为婢、当牛做马都是认真的。   沈明烛认认真真:“有。”   秦铮还保持着下跪的姿势没有起身,他抱拳一礼:“请吩咐。”   沈明烛说:“你回去告诉许瑞章,朝廷让他领钦差一职,他就做好分内事,多想想民生疾苦,少动不动试探我。”   秦铮顿了顿,踟蹰着应:“是,我回去便转告。”   沈明烛把剑抛回给了魏敦山,带着宋时微上了马车,“回青翼军吧,将军,你的身手不该用在刺杀这种小道上,漠北才是你的战场。”   魏敦山收剑入鞘,脸色纠结片刻,最终还是瞪了秦铮一眼。   他翻身上马,突骑军的将士们也各归各位,马车继续晃晃悠悠往前。   只剩下沈明烛得意的声音远远传来:“在我的地盘刺杀我,怎么想的?也太小看我了……”   青翼军的将士们缓慢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他们走到秦铮身边,迟疑的开口:“将军,这个元监军,感觉人没有很坏。”   至少,元复举珍视他们的才华,爱惜他们的功勋。   ——他们想回青翼军了。   *   钟北尧正百无聊赖陪着许瑞章翻阅清州的资料文书。   他压根就不耐烦干这个活,无奈许瑞章非要让他留下来。   钟北尧也不知道自己留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只能归结为或许是许瑞章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有些害怕。   完全不知道这个柔弱的文官已经派人开始干杀人的活了。   没过多久,门口值守的下人禀报:“门口有位自称秦铮秦将军的人求见。”   钟北尧震惊:“秦将军?”   他不在漠北青翼军待着,来这里做什么?   许瑞章的震惊不比他少:“你确定是秦铮?”   秦铮不是暗中前来吗?怎会如此光明正大当着钟北尧的面来清州府衙?   更何况,此时此刻,他应该在刺杀元复举。   许瑞章心一沉——难道发生了意外?   钟北尧已经招呼人进来:“快快有请。”   他快步迎上前,笑容雀跃,目光满是敬仰:“将军怎么来了?”   他还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他如此崇拜的秦将军方才假扮刺客刺杀他的监军。   秦铮有些难为情,他抱拳道:“擅自登门,请钟将军勿怪。”   钟北尧傻笑着摆手:“不怪不怪。”   “秦将军。”许瑞章也迎上前,暗含担忧:“怎么了?”   秦铮并非独自前来,他身边还跟着方才与他一同刺杀沈明烛的同僚以及一个突骑军将士。   他们的衣服还没换,一身看不出身份的黑衣,沾了打斗时染上的污渍,只有傻乐的钟北尧没看出这份异常。   许瑞章一颗心沉到谷底。   看样子是失败了,只是不知,元复举还肯放他们安然无恙回来是什么意思。   突骑军将士诡异地看了他们几人一眼,凑到钟北尧身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只见他说完之后,钟北尧的笑容顿时僵住。   小将士说完抱了抱拳:“公子的话已带到,将军,属下便先退下了。”   钟北尧神情恍惚,看样子还没从刚才听到的话中回神:“好……你先下去吧。”   而后他缓慢地看向秦铮,目光呆滞:“你们刚才是去刺杀公子?”   青翼军几个将士纷纷闪躲着低下头,脸色发红有些羞愧。   秦铮叹了口气,再度抱拳:“是我之过,他们也只是听我吩咐,钟将军,我……对不住,秦铮任你处置,绝无怨言。”   许瑞章沉着脸将秦铮拉到身后,平静道:“将军是受我恳求,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要杀就杀我吧。”   “谁说要杀你们了?”钟北尧回过神,面色狐疑。   他摆摆手:“公子说了,此事不再追究。”   “不追究?”秦铮事先听过一遍,倒不至于太诧异,许瑞章却真真难以理解。   他们要在这里杀此处备受爱戴的公子,虽然未遂,但这么轻易就被放过吗?   而且钟北尧的神情也很奇怪,不见愤怒,反倒有种看好戏的诡异期待……就好像他认定他们杀错人,认定他们会后悔一样。   许瑞章皱了皱眉,试探地问:“不知可否求见公子,我等当面告罪。”   钟北尧疯狂摇头:“免了,公子不会见你们的。”   “为何?”许瑞章不动声色:“看钟将军的神色,在下都要误会我等从前与公子认识。”   大概是听多了,他们便也不由自主用上“公子”的称呼。   而此时许瑞章才意识到,钟北尧一次都没在他们面前提到过“元复举”,甚至不曾在“公子”前加上过姓。   倒像这是两个人一样。   钟北尧尬笑了两声:“怎么会呢?大人自盛京而来,公子远在边境,你们哪有机会见面?”   “元复举是韩如海的义子,自小也在京中长大,怎么就远在边境了?”许瑞章抓住漏洞,咄咄逼人。   钟北尧心头重重一跳。   糟糕,太想着反驳,忘记公子还顶着元复举的身份了。   ……不对啊,他慌个什么?   钟北尧镇定精神,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许大人来刺杀我家公子,如今倒还有理了?”   许瑞章低头:“不敢。”   “不敢的事情就少做。”钟北尧甩下一句,匆匆离开,“我还有事,恕不能奉陪。”   太可怕了,再留在这里,指不定会暴露多少。   府衙内只留下许瑞章与秦铮等人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半晌,秦铮犹豫道:“太傅,末将欲辞行,带着弟兄们回漠北。”   许瑞章张了张嘴,到底没立场挽留,“也好,此行本就是我唐突,连累了将军,是我的不是。”   秦铮摇了摇头:“大人言重。”   许瑞章问:“将军可否告知,君去刺杀元……公子之时,发生了什么?”   秦铮毫无隐瞒,“大人不问,末将也是要说的。末将与公子交手,可由始至终,未曾见公子一面。”   “什么?”许瑞章吃惊。   秦铮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又道:“末将面罩未摘时他便认出了末将,此后又有意遮挡面容。”   许瑞章几乎可以认定这公子一定是熟人。   所以他根本不是什么元复举,至少元复举不是他唯一的身份。   许瑞章在脑海中飞快寻觅筛选。   会是谁?   钟北尧笃定他们杀错了人,笃定他们未来会后悔。   听闻那公子尚未及冠,年初才出现在军营。   对他们都很熟稔,爱惜秦将军之才。   钟北尧对其言听计从,且信誓旦旦不肯承认自己是反贼……   谁能符合这些要求?   符合这些要求的,能有几个人?   刨除那些不可能的答案,许瑞章最后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名字——虽然依然很离奇,但似乎已经是唯一的可能。   ……陛下,会是你吗?   你没有死,对不对?   许瑞章心头重重一跳,那些激动、感慨、雀跃、迫切几乎就要喷涌而出。   “大人?许大人?”   许瑞章回过神,对上秦铮担忧的目光,勉强镇定下来,“无事。将军何时离开?我为将军送行。”   “稍后便走,送就不必了。”秦铮问:“大人方才可是想到了什么?”   许瑞章目光再次震颤了一下,他张了张口,最终仍道:“无事。”   既然陛下不愿意暴露身份,那他便只做不知道。   可以说幸好来的是几乎算得上愚忠的许瑞章,视沈明烛的意旨为意旨,哪怕不理解也毫不犹豫地执行。   要是换成郑孟贤或是沈应,早就不顾一切敲开大门,逼问沈明烛为何置天下江山于不顾,跑到这里来当一小小监军。 第140章   猜到沈明烛身份的许瑞章接下来表现得很是安分, 老老实实治理清州、淮州,也不缠着钟北尧不放了。   像是已经接受了突骑军的大逆不道,与他们井水不犯河水。   秦铮带着人回了青翼军。   如果说最初只是为了雍朝, 那他现在对抗狄戎还多了一个原因——他欠了一个人一条命,他要早日解决边患,然后将这条命还给他。   沈明烛没想到秦铮对这份承诺这么认真,他压根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此时此刻,他已经离了清州,出现在契胡皇室的大殿上了。   沈明烛是正当程序入的异国, 他以使臣名义而来,单枪匹马站在金殿上, 分明形单影只,但这气势却压得百官抬不起头来。   契胡孛烈觉得自己坐得有些不安稳, 他动了动身子, “来人,给使者看座。”   沈明烛很有礼貌:“多谢。”   “不知使者来意?”孛烈没有心思同他寒暄,谨慎问道。   沈明烛摊了摊手:“别紧张, 我是来同孛烈谈合作的。”   “合作?”赫连雄不信。   就凭两国的关系, 以及大雍人“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的记仇程度, 哪有合作的可能?大雍巴不得置他们于死地。   沈明烛解释:“其实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孛烈,难道你不想灭了狄戎吗?”   这话说的,赫连雄想灭了这个世界上出了契胡外的所有国家,自然也包括契胡在内。   试问谁不想一统天下?他还想灭了大雍呢。   “还请使者直言。”   “就是孛烈想的那样,你我联手,共抗狄戎。”   “倘若本王拒绝呢?”赫连雄冷笑一声:“若本王没记错,你杀了本王的儿子,还想当做无事发生吗?”   沈明烛苦口婆心:“一码归一码, 二皇子这么孝顺,他如果在天有灵,也不希望自己的性命影响两国邦交吧?”   赫连雄被这无耻的言论哽了一下。   他咬了咬牙:“契胡与狄戎并无深仇大恨,你们大雍想把我们当枪使,也得拿出点诚意来吧?”   况且狄戎实力强盛,契胡并无与之为敌的信心,怎么算都不是一笔好买卖。   沈明烛笑意盈盈,“诚意没有,但如果孛烈不同意,同样的话,我会再与狄戎说上一遍,想来狄戎会很愿意地盘大一些。”   要么契胡同意与大雍联手对抗狄戎,要么大雍去找狄戎联手对抗契胡。   这是赤裸裸毫不掩饰的威胁。   只大雍一国就已让他们连吃了几场败仗,再加上狄戎,契胡恐怕会死的很惨。   其实他们别无选择。   赫连雄冷冷地望着沈明烛:“你就不怕,本王先一步传信狄戎?论起仇恨来,狄戎应该更不想你们大雍活着。”   “的确如此,不过……”沈明烛微微一笑:“这不就是你们已经在做的事情吗?”   这几年来,大雍难道不是已经在以一己之力对抗两大异族吗?   当初没能杀得了他们,又凭什么自以为是,觉得现在就能做到?   沈明烛循循善诱:“我也不是非要针对你们,可惜我接下来想要改朝换代,我担心在这个过程中狄戎会插手。未雨绸缪而已,请不要见怪。”   赫连雄眼皮跳了跳,没想到一贯含蓄的大雍人现在居然连造反都可以当着外人的面宣之于口。   大雍果真可怕。   他狐疑地问:“你要谋权篡位?”   沈明烛眨眨眼:“不明显吗?这些日子,我元复举的所作所为,我以为你们应该都有所耳闻才是。”   别的不提,他们与大雍刚签完的国书,元复举不是也说撕毁就撕毁了?这可不是忠臣行事。   其他百姓不知道这位新来的公子叫什么名字,可这么久了,要是契胡还一无所知,那未免有些太无能了。   赫连雄若有所思,待他们联手拿下狄戎,元复举回盛京篡位,大雍内乱,他们就能趁虚而入。   不论结果如何,反正不会比现在被元复举压着打结果更差了。   那么现在就只有一个问题……   赫连雄问:“只契胡与突骑军对战狄戎吗?秦铮那边……”   沈明烛给他使了个眼色:“放心,秦铮是我的人。”   难怪敢篡位,赫连雄恍然大悟。   赫连雄也使了个眼色,示意自己明白了。   心里想这元复举果然心脏得很,不像他从前见过的光明磊落的大雍人。   他热情地把沈明烛送出去:“元公子,那我们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沈明烛眼也不眨:“我以元家满门的信誉起誓。”   赫连雄放心了。   大雍人将家族看得极重,元复举只用自己的名义发誓未必可信,但既然敢把全家都抬出来,那想必字句真切。   看着沈明烛的身影消失,赫连雄长出一口气。   虽然这次沈明烛从头到尾态度都表现得很是友善,但不知为何,赫连雄心里总像压了一块石头似的。   如今见到他走,才算卸下防备。   有臣子问:“孛烈,就这么让他走吗?”   元复举杀了他们那么多儿郎,如今一个人前来,多好的机会?   “你懂什么?”赫连雄瞪了他一眼,“有空多去读读他们大雍的史书吧,你信不信,别看来的只有他元复举一个人,实际上整个大军都在边境做好了进攻准备!他今天活着走出去,本王叫他一声使者,但是他要是死在这里了,那他就还有一个名字,叫大汉使臣!”   赫连雄拂袖而去。   留下臣子原地茫然。   大雍和大汉有什么关系?   大汉不是都灭了很多年了吗?   莫名其妙的。   *   大军还真没做好准备。   赫连雄要是多看些史书就会知道,没有人会把皇帝、一军主帅当成使臣送到敌国。   沈明烛日夜兼程回了城,刚一进门就发现不对。   他顿了顿,若无其事道:“宋先生怎么来了?”   宋时微对着他微微一笑:“公子说要来淮州,坚持一人先行,可在下来此两天,不知为何,并未看见公子。”   沈明烛狡辩:“淮州城这么大,你我两人碰不上面也很正常。”   “是吗?”宋时微领教过沈明烛的伶牙俐齿,并不与之纠缠,单刀直入问:“公子去哪儿了?”   沈明烛支支吾吾。   他的直觉告诉他不能说实话。   宋时微叹了口气:“公子不说我也知道,您去契胡了是吗?公子,需不需要我提醒你,契胡二皇子赫连拓死在我们手上,再加上近日夺的几座城池,我们与他们之间,已是血海深仇。”   沈明烛抢先打断施法:“你不许说我了!这是命令!”   他现在可是皇帝,从今往后,没有人可以念叨他!没有人!   宋时微顿了顿,并不在意:“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公子,在下知道你身手不凡,但是善泅者溺,善骑者堕,性命就只有一次,你若是有个万一,大雍该如何?”   沈明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宋时微文采斐然,连续念了一炷香才恋恋不舍住口。   他说完话,看着沈明烛故作不满的神色,撩开衣摆跪地:“草民多嘴妄言,请陛下责罚。”   沈明烛:“……”   沈明烛憋屈。   是他先和人家摆皇帝的谱,也怨不得宋时微。   他蔫蔫的:“起来吧。”   宋时微不做反应。   沈明烛咬牙切齿:“朕以后不会了!”   *   这段时间里,许瑞章的回信也送到了盛京。   坦白说,他能顺顺当当活下去已经是件足够让人惊讶的事,更别说他还完全接手了清州、淮州的治理。   要不是郑孟贤他们对许瑞章抱有足够的信任,几乎要怀疑他私底下与钟北尧达成了某种见不得人的交易。   郑孟贤给许瑞章写信,问他的处境,问他付出了什么代价,问他有没有受委屈。   盛京与西境隔了好几座山,等信跨越千里送到许瑞章手上,他再写了回信送回来,已足足过去了半月。   郑孟贤带着担忧拆开信,迅速扫了一眼。   许瑞章在信上说他过得很好。   郑孟贤松了一口气。   许瑞章还说,他们从前误会钟将军了,钟北尧钟将军分明是大雍的肱骨之臣,其忠诚天地可鉴,绝无二心!   郑孟贤:“???”   许瑞章又说了,钟将军撕毁国书进攻契胡一定有他的道理,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就算了,建议朝廷日后还是应该多听取钟将军的意见。   郑孟贤:“……”   什么叫“已经过去了就算了”,他们没找钟北尧不遵上令的麻烦已是退让,难不成还得反思这国书签得太快与钟北尧的心意背道而驰?   钟北尧又不是皇帝。   郑孟贤看着信,忽而毛骨悚然。   他简直要怀疑西境给许瑞章下了蛊,他坚信出发前许瑞章是他最亲密无间的战友,论起对朝廷、对陛下的忠诚,许瑞章甚至远胜于他。   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许瑞章几乎变了一个人?   郑孟贤坐立难安,他在书房里焦躁踱步,半晌,他拿着信夺门而出。   郑孟贤匆忙入了宫,求见晋王。   晋王沈应自暂理国事以来便搬进皇宫,方便他偶尔“求见陛下商讨国事”。   毕竟沈明烛未死,晋王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搭上一个“陛下应允”的名头事情会顺利许多。   没有人知道紧闭的长乐宫里没有天子,只有一个太监。   或许只有值守的禁卫军崔循注意到,里面从来没有传出任何声音。 第141章   郑孟贤拿着信找了沈应, 与他说了这信中诸多疑点。   沈应也是焦心不已:“我了解许太傅,正如国公所说,他绝非负德背义之人, 这信有问题。依国公看,这是太傅的字迹吗?”   会不会是许瑞章遭遇到了不测,钟北尧叫人冒名顶替写了这么一封信?   郑孟贤又读了一遍,既喜且愁,“确是太傅的字迹,连遣词用句的习惯都一般无二。”   喜是因为知道许瑞章还活着, 愁是不知道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既然如此,”沈应踟蹰道:“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了——许太傅或许遇到了危险, 以此种方式向我们求助。”   他大概率被软禁,连书信都被监控, 所以才会以如此迂回的方式传递消息。   郑孟贤叹了口气:“这也是臣最担心的一点。”   怎么办?   他们远在盛京, 钟北尧兵强马壮,他们能为许瑞章做些什么?   “报,启禀殿下, 平阳侯李成德、兵部尚书张宗为、户部尚书曹其峰三位大人求见。”   郑孟贤与沈应对视一眼。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们还没商讨出该如何将许瑞章救回, 眼下又多了件麻烦事。   ——虽然不知道这三人来此的原因,但多半不会是好事。   沈应深吸一口气,揉了揉眉心,忍着心忧暂时将许瑞章的事按下,疲惫道:“有请。”   郑孟贤看了他一眼,躬身微微一礼,轻声道:“殿下,苦了你了。”   “哪里的话?”沈应挤出笑容:“我沈家的江山, 我岂能放手不管?倒是国公才真正辛苦,我代表大雍,代表沈家,多谢国公。”   李成德几人已经进门,打断了他们的相互陈情。   “臣等见过晋王殿下,国公大人。”   “免礼。”沈应面色温和,那丝疲惫已经被掩盖得严严实实:“三位大人联袂而来,可是有要事?”   李成德躬身:“劳晋王殿下通禀,臣等想求见陛下。”   沈应不动声色:“陛下龙体为上,何事打扰?”   李成德道:“还有三月便是万寿,陛下年幼,本不该大办,然而今岁陛下二十及冠。寻常人家冠礼尚且三复斯言,何况天子乎?”   沈明烛生在秋末冬初,如今已过三伏,离他的生日还有不到三个月。   皇帝的生日本就是大日子,更何况二十及冠,李成德等人想用这个理由见沈明烛实在再合理不过,沈应都没有理由驳回。   郑孟贤道:“平阳侯所言有理,我等稍后求见陛下,定会提起此事,恭请陛下定夺。”   李成德直起身子:“为何还要稍后?陛下之事刻不容缓,不如同去?”   沈应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平淡问:“爱卿这是什么意思?”   “殿下,恕臣斗胆,您毕竟不是陛下。”李成德笑容强硬,步步紧逼:“陛下已经静养太久,臣恳请陛下出面,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赵武安也附和:“不敢打扰陛下静养,臣等只求一见。”   郑孟贤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心知沈明烛消失太久,已经引起了怀疑。   沈应依然表现得镇定自若:“诸位担心的也有道理,这样吧,待本王先行问过陛下,陛下同意之后再召见尔等。”   “殿下……”李成德还要纠缠,沈应冷下脸打断:“怎么?尔等是要逼宫不成?”   这罪名太严重,李承德俯首:“臣不敢,臣惶恐。”   沈应挥袖,怒斥道:“退下。”   “这……是,臣等告退。”李成德又是一躬身:“陛下那边,便劳烦殿下与国公了,臣等久不见陛下,心中难安,还望殿□□恤。”   李成德三人离开了。   沈应又是用力地揉了揉眉心,“国公坐吧。”   郑孟贤也不和他多客气,腿脚发软瘫倒在椅子上。   这次虽然暂时敷衍过去了,但他们俩心里都清楚,李成德已经起了疑心,再有下次,他们不会这么容易糊弄。   该怎么办?   两人静静沉默了许久,半晌,郑孟贤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陛下迟早要现身的。李成德有一句话说的没错,陛下久不出现,难安四海民心。”   沈应看向他:“国公可有良策?”   郑孟贤轻声道:“殿下这些时日于国事已然得心应手,臣斗胆——殿下可有意江山?”   这话一出,房间内再次陷入了沉默。   郑孟贤本该更早就提出这个想法,他不是迂腐的人,不介意这所谓的母族血缘。   而沈应在宗法上的合理性虽略有不足,但也并非没有操作余地。   可小皇帝的死横亘在他心口,叫他始终难以轻易说出。   沈明烛是为国而死,幼时因他们无能,受制于韩如海,不得不装出一副无心朝政的纨绔模样。   后来也是因为他们无能,他为救秦铮不慎暴露,一代帝王,死于太监之手,连尸骨都不知所踪。   他们不敢大张旗鼓去找,甚至连个像样的葬礼都不敢办,只能在家中上一炷香。   郑孟贤想,他们亏欠陛下良多。   因此他总想多守一段时间,好像这样就能延长君臣之间的情分,百年后魂归地府,见到了陛下,至少还能说上几句。   ……可是陛下啊,臣无能,臣守不住了。   郑孟贤问出这话,亦觉得痛苦万分。   他既惶恐沈应同意,从此以后他效忠的君主就换了人,沈明烛便只能化作史书一页,在笔墨间才能寻得几分旧主身影。   他又害怕沈应不同意,任由这片空荡荡的江山,塞满一群群魑魅魍魉。   沈应张了张口,神色几经变幻,许久再挤出三个字,语气像是叹息:“再议吧。”   要说完全不心动是骗人的,但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   ……再等等吧,等他再做出几分功绩,等郑国公、等其他人都非他不可,他登临帝位的路才算没有阻碍。   没有人不想当皇帝,没有人不想拥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   别怪我,明烛。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   沈应还没等到自己想要的时机,郑孟贤也还没来得及思索出应对的办法,异变突生。   *   自从沈明烛往契胡走了一趟,他就和孛烈成了笔友,时不时信件往来。   ——大多是他单方面使唤契胡。   他洋洋洒洒写信,写他三日后会佯攻契胡,实际会给他们大军开出一条路来,掩护他们直入狄戎。   到时候在漠北的秦铮亦会做好配合准备,介时两面夹击,定能让狄戎损失惨重,拿下一场漂亮的胜利。   沈明烛写完这封信,又开始给秦铮写信。   告诉他三日后契胡会进攻狄戎,要他做好准备,到时候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假装配合契胡打狄戎,打完狄戎再打契胡,拿下两场战争的胜利。   放心,他已经和契胡说好了,契胡蠢得很,不会怀疑的。   “钟北尧。”沈明烛把两封信举起来扬了扬,试图将其风干,“一会儿把信送出去……”   有士兵突然闯入,跪地抱拳:“盛京急报!”   钟北尧伸手接信的动作被打断,沈明烛收回手,把信重新放回桌案上,不紧不慢:“说。”   士兵道:“平阳侯李成德勾结禁卫军副统领方广年,包围长乐宫,道是怀疑陛下被晋王殿下囚禁,要带兵救驾。”   钟北尧条件反射看了一眼沈明烛。   这要换成以前,他听到这种消息,多半只会觉得李成德狼子野心,想找一个借口包围皇宫,而后挟天子以令诸侯。   他大抵也不会有太激烈的情绪,顶多会有些对乱臣贼子的愤慨,以及觉得沈明烛活该。   但现在可不一样,勉强算作半个入局者,他知道的消息要更多些。   比如他知道长乐宫里其实没有陛下。   且李成德这场政变,注定不可能成功。   沈明烛叹了口气:“现在这世道真是不太平,我这才离开多久,家里就出事了,钟北尧,他们是不是觉得我年纪小好欺负啊?”   钟北尧咽了口唾沫。   反正他不敢欺负沈明烛。   “公子,”钟北尧期期艾艾:“您别生气,当心气坏了身子。”   沈明烛笑意盈盈:“我不生气啊,他们敢造反,我很开心。”   知道他看世家不顺眼,亲手送了个诛九族的罪名过来,他能不开心吗?   沈明烛重新摊开白纸,边执笔写信边遗憾道:“我本来想亲自领兵去一趟漠北的,现在去不成了。”   宋时微为他研磨,“公子,亲自去还是免了。”   沈明烛只做听不见。   沈明烛给孛烈重新写了一封信,说他他等不及了,现在就要回京篡位,不过不要担心,他会把大军留下来,计划照常。   又写多谢孛烈的支持,等他当了皇帝,少不了给契胡的好处。   洋洋洒洒先描绘三千字前景。   沈明烛满意地拿起信吹了吹,递给钟北尧示意他送出去:“我先回盛京,钟北尧,这里交给你,等你拿了胜仗,再回京见我。”   钟北尧好歹也是极有天赋的将军,这段时日又都跟在他身边学了不少东西,沈明烛没什么不放心的。   钟北尧接过信,按耐不住好奇,非要问一句:“臣要是没拿胜仗呢?”   沈明烛冲他友好一笑:“那就等我处理好京中事,再亲自过来见你。”   钟北尧顿时噤若寒蝉。   他可不敢让一朝天子亲自来边境见他,他何德何能。   想想就知道不能是好事。 第142章   许瑞章正老老实实待在府衙处理公务, 突然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他看着身穿突骑军制式盔甲的士兵,面色难掩震惊:“你是说,公子要见我?”   这么久了, 他从来没被允许见过公子,哪怕沈明烛的住所离府衙并不远。   假如他的猜测没错的话……陛下要见他?   许瑞章立刻起身:“烦请带路。”   就这么一段短短的距离,他心中攒了足以盛满一座高山的忐忑。   会是陛下吗?如果不是该怎么办?   如果公子并非陛下,他这些时日的所作所为,岂非助纣为虐?   他该如何面对盛京城中守望等候的同僚,如何面对九泉之下死不瞑目的陛下?   他被带着来到沈明烛所居的府邸, 这段时间以来,他也数次装作无意路过此处, 然而突骑军的军纪实为他生平罕见。   不论他什么时候路过,哪怕是最为困顿的清晨, 门口也永远会有两个站得笔直的士兵。   士兵警惕的目光会落在他身上, 直到他离开此处。   次次如此,不分晴雨。   许瑞章觉得,以他这种欲盖弥彰鬼鬼祟祟的行径, 如果不是上面有人吩咐过, 他一定早就被抓起来了。   许瑞章在心里安慰自己——所以, 公子一定就是陛下,否则凭什么对他网开一面?   但今天来此却有些奇怪,门口停了一辆马车,门内外所有人步履匆匆,像是准备出一趟远门。   魏敦山看到他:“钦差大人?随我来吧。”   许瑞章赶忙跟了上去。   穿过院子到了书房,魏敦山敲了敲门:“公子,钦差到了。”   门被打开,居然是钟北尧亲自过来开的门。   但许瑞章来不及震惊钟北尧如此屈尊降贵,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坐在上首动作温吞翻着书页的少年。   “陛下,陛下……”许瑞章口中喃喃。   那是他日思夜想的面容,那是他心心念念的君主,他绝不会认错。   许瑞章踉踉跄跄往里扑,没注意到脚下的门槛,不慎被绊倒。   他也不起身,就这么跪伏于地,刹那间老泪纵横:“陛下,罪臣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魏敦山瞳孔一缩。   陛下?谁啊?公子?   他震惊——公子是皇帝?   心情太过激荡,魏敦山无法思考,只本能地“扑通”一声直直跪倒,脑子一片空白。   沈明烛放下书卷,神色无奈:“哭什么?”   许瑞章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见陛下安好,故喜极而泣。”   沈明烛“嗯”了一声,含笑道:“朕以为太傅早就猜到了。”   “未亲眼所见,罪臣不敢妄下断言。”   “何来‘罪臣’之称?”   许瑞章泪流不止:“罪臣无能,不能为陛下分忧,叫陛下亲来前线赴险。失职在前,刺杀陛下在后,罪无可赦,请陛下降罪。”   沈明烛摇了摇头:“失职的是朕,并非你们。朕不能明察秋毫,知人善任,以至山河破碎,民不聊生,朕有负你们。”   许瑞章喉咙哽咽,他想说不是的,当年陛下年幼,满朝文武无一人为陛下分忧,才让他受制于韩如海。   而他们这群人自诩忠诚,却无一人觉察到陛下的无奈。   沈明烛将他扶起,温声道:“至于刺杀,不知者无罪,你是朕的臣子,除了朕,谁有资格判处你的罪过?”   “是……”许瑞章再也忍不住,霎时泣不成声,“臣遵旨。”   沈明烛等他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才道:“朕要回一趟盛京,你同朕一起回去,马车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就走。”   许瑞章泪痕未干,闻言愣了一下,“现在?”   怎么这样着急?盛京出事了?   自从朝廷给清淮二州安排了一个丁弘这种货色的钦差,沈明烛深觉在盛京还是得有自己的消息渠道来源,省得有人背着他乱来。   因此李成德与方广年刚勾结在一起沈明烛就得到了消息,而这时盛京的动乱还没传到边境,许瑞章也还什么都不知道。   “路上解释。”沈明烛仍不见慌忙,不疾不徐地吩咐:“太傅与朕先回去,军中一应事宜由钟北尧负责,民生治理便劳烦宋先生了。”   宋时微眉头紧蹙,最终还是俯身应了声“是”。   他很想和沈明烛一起回去,但也知道这不现实。   他既无功名,又不会武,帮不上忙不说,在这种情况下只能成为拖累。且沈明烛与许瑞章都离开了,这里便没有用得上的文人。   再加上钟北尧行事也有些莽撞,除了沈明烛,也就他的话,钟北尧能听上几句。   钟北尧也有些犹豫:“公子,您多带一些人回去吧?”   沈明烛很自信:“不妨事,方广年也就仗着朕不在才能指挥得动那一半禁卫军,退一步说,即使没了禁卫军,盛京城内还有一万皇城司守军,不愁无人可用。”   “还是带一点吧,公子这路上也要用到人,而且……”   而且,万一皇城司也叛变怎么办?   契胡已经被他们打怕了,突骑军完全可以分出一半来护送沈明烛进京平乱。   钟北尧苦口婆心:“公子带十万大军回去吧,让魏敦山也跟着您。”   “十万?”沈明烛认真地问:“你是打算让他们把朕的皇宫拆了重建一次吗?”   他见钟北尧还要再说话,无奈道:“朕带三千轻骑。”   以沈明烛的用兵手段,这些人在他指挥下以一敌十绝对轻而易举,更何况盛京城里锦衣玉食供着的兵卒,哪里比得上他们在战场厮杀中磨砺出来的好儿郎?   钟北尧勉强同意:“公子把魏敦山也带上?就算当个跑腿、牵马的也好。”   多带个人也不是问题,沈明烛点了点头:“魏敦山……”   魏敦山还战战兢兢跪在地上。   沈明烛困惑:“你怎么在发抖?这么难以接受吗?”   魏敦山欲哭无泪:“您之前没提您的身份这么显赫啊。”   他真的只以为沈明烛是个普通但天才的监军,初次见面还多加挑衅冒犯,难怪当时将军那么听话,让跪就跪。   钟北尧不耐烦地踹了他一脚:“你现在不是知道了吗?魏敦山,你接下来跟在公子身边,公子要是伤了一根手指头,你也别回来了。”   魏敦山哀怨地看着他。   你当然可以平静接受,被瞒着的又不是你!   *   盛京。   安静了许久的长乐宫人声鼎沸。   整座皇宫已尽在李成德与方广年掌握,禁卫军统领邱正扬带着剩余的人堪堪守住了长乐宫宫门。   郑孟贤发冠凌乱,跑动中丢了一只鞋,素来克己复礼的国公此刻却顾不上衣冠整洁。   他挡在宫门前,怒斥道:“李成德,你是要造反吗?”   李成德是在早朝后突然发难的,郑孟贤还没离开皇宫就听到了这个消息,急急忙忙赶了过来。   不只是他,所有朝臣都往长乐宫的方向赶来,有的已经到了,也正以血肉之躯挡在禁卫军前,怒视这群乱臣贼子。   “本官可担不起这么大的罪名。”李成德不慌不忙,他冷哼一声,露出恰到好处的愤慨:“本官今晨收到消息,道陛下已亡于歹人之手,如今的长乐宫中根本就没有陛下!”   如同晴天霹雳,震得人手脚都发麻。   郑孟贤只觉得心口流淌的血液都一寸寸变得冰冷凝滞,他呆立在原地。   不明情况的朝臣站在最前面,忽而露出极度的茫然。   “什么?”待反应过来后便是激烈的反驳:“绝无可能!李成德,你失心疯了吗?竟敢诅咒陛下!”   李成德道:“是与不是,一见便知。请将长乐宫宫门打开,若陛下安好,本官即刻退走。”   “荒唐。”沈应斥道:“陛下抱病在身,仅因你有所怀疑,便要打扰陛下养病?这是臣子所为吗?李成德,你把陛下当成什么!”   李成德冷笑:“王爷总说陛下在静养,整整半年了,区区惊吓需要将养这么久吗?诸位同僚,这些日子里,你们谁见过陛下?”   沈应沉着脸:“陛下想见谁,不见谁,岂是你一个臣子可以置喙的?”   李成德给方广年使了个眼色。   方广年当即站出来,大声道:“属下亲眼所见,长乐宫中只有一个太监,若此事有误冒犯陛下,属下愿以死谢罪!”   他浑然未察自己成了李成德的棋子,替李成德担下了此事所有责任,仍洋洋得意,仿佛极欣喜如今的万众瞩目。   李成德淡笑道:“方统领以命做赌,连一个面圣的机会都求不到吗?臣倒是想问一句,殿下如此阻碍我等求见圣上,是何居心?”   方广年言之凿凿,众朝臣心里都不免有了些怀疑。   晋王殿下与国公为何不肯打开长乐宫宫门,只不过是见一面的事情,难道果真如平阳侯所说,陛下已经……不在了?   吏部尚书苏建兴迟疑道:“殿下,不然就劳烦殿下通报一声?若是陛下责怪下来,臣也甘愿受罚。”   他眼中有恳求。   大雍才刚刚好转了些许,经不起太大的动荡,沈明烛死不足惜,可他不能死在这时,不能死得这样突然。   沈应避开他的目光,强硬道:“陛下静养不容打扰,若是有个万一,方广年,莫说你的命,你九族加起来都不够赔的。”   理由合情合意,但三公九卿的心还是沉了下去。   ——沈应不肯让他们见沈明烛。 第143章   沈明烛带着人又开始了日夜兼程的赶路。   三千人不算多, 但聚在一起的时候队伍也算得上震撼,何况他们军备精良,兵强马壮, 一看就是正规军队。   未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这一路上他们能低调行军就尽量不引起注意——指常在荒山野岭中赶路。   但为了尽快到达,难免有需要借城行军的时候。   沈明烛也有办法。   就这么一路顺利到了洛益城外。   洛益城是距离盛京最近的城池,也是盛京的最后一道屏障,为了更好地拱卫京都,这里镇守着一支军队。   眼下城门紧闭, 城主站在高高的城墙上,警惕地看着他们:“看你们的旗帜与兵甲样式, 应是突骑军所属,突骑军不在西境, 来我洛益城做什么?”   沈明烛轻车熟路往外掏“圣旨”:“我等接到陛下密旨, 回京护驾,还请放行。”   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圣旨,他路上亲手写的, 盖了他的印章。   城主警惕之色稍减, 反倒更加郑重了。   京中来的密旨绝非小事, 陛下为何要让突骑军进京护驾?难不成陛下有危?   那为何又不召他们洛益守军,分明他们更近,急速行军下只要一个时辰就能到皇城。   他问:“可有凭证。”   “自然有,请城主查验。”   大门打开一条缝隙,一小卒小跑着出来,自沈明烛手中接过密信与令牌,登上城墙递给刘黔。   刘黔细细查验:“确为天子令,来人, 开城门。”   他下了城墙迎接大军,试探问:“敢问……可是京中出事了?”   京中事都传到了西境,西境甚至已经派兵过来了,他们居然什么都没听到?完了,他该不会是被怀疑了吧?   他也是被突骑军防备的一环吗?   魏敦山板着脸:“无可奉告。城主,请你即刻带上洛益守军,包围皇城,等候陛下下令。”   “这位是?”刘黔松了一口气。   好险好险,洛益城和他都还是被信任的。   不过包围皇城可不是小事,不是护驾就是造反,他难免更添三分警惕。   “突骑军副将,魏敦山。”   “失敬失敬,马车里莫非是许瑞章许太傅?”   刘黔有听说朝廷派了个钦差过去“监视”突骑军,想来能乘坐马车与突骑副将同行的文官,应该也只有许瑞章了。   许瑞章掀开车帘,“正是。”   刘黔正色行礼:“见过太傅。下官斗胆,不知二位可有鱼符?”   附身鱼符者,以明贵贱,应召命。   鱼符是大雍官员才有的身份证明。   “你倒是警惕。”魏敦山轻笑一声,解下鱼符扔给他。   刘黔接住,认真看过之后又双手呈递着送还:“下官唐突,将军勿怪。”   许瑞章没下马车,刘黔便亲自上前自他手中接过。   许瑞章笑了笑,很欣赏他这份谨慎:“大雍官员,就该如城主这般尽责。”   “太傅过奖,下官分内之事,不敢居功。”刘黔把鱼符送还,看向沈明烛:“这位小兄弟,不知你?”   沈明烛坦然道:“我没有。”   他指了指许瑞章:“我是太傅大人身边的小厮,签了卖身契,不上户籍。”   魏敦山一头从马上栽倒下去。   许瑞章猛地松开手,帘幕重新遮掩车厢,只听得他急促的咳嗽声。   凡是大雍子民皆有户籍、路引以验明身份,不上户籍的一律视为入了奴籍。   当今明令禁止私养家奴,各府伺候的下人多只签了工契,唯有些士族大家还养着家生奴,代代相承,律法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刘黔倒不至于因此轻视沈明烛,毕竟大官身边得宠的下人自称是个小厮,但出了那扇府门,外人见了,一样得恭恭敬敬叫声“公子”。   韩如海一开始,也只是陛下的家奴而已。   他疑惑地看向摔得不清的魏敦山:“将军这是?”   魏敦山灰头土脸,讪讪道:“骑术不精,见笑见笑。”   堂堂突骑军副将说自己骑术不精?他要是真不精,早就死在战场上了。   刘黔听出语意下的搪塞,又望向马车内咳嗽不止的许瑞章:“太傅身体不适?”   沈明烛眼也不眨:“不是,我家大人赶时间,这是在催了。”   刘黔:“?”   他拱了拱手:“下官这就去准备。”   魏敦山见他离开,才拍了拍胸口,长出一口气,委屈道:“您、您……太吓人了,公子,您怎么不说您的真实身份?”   沈明烛慢吞吞看了他一眼:“说朕是皇帝,然后呢?怎么解释朕一个皇帝不在皇宫,跟你们混在一起?怎么解释皇帝不在皇宫,朝中指令照常?”   为了更符合程序,沈应许多决策是打着沈明烛的名义下发的。   一旦被发现那段时间沈明烛不在朝中,首当其冲要追究的,便是他们私传圣旨的罪过。   李成德是死罪,他们也不遑多让。   “陛下是为臣等着想。”许瑞章重新掀开车帘,声音微哑,眼角也因方才的咳嗽有些发红。   魏敦山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也不全是。”沈明烛眨了眨眼:“以皇帝的身份出行,你们就只会跪来跪去,什么话都不敢讲,还是这样自在。”   许瑞章苦笑:“您是自在了,陛下,下次能不能换个借口?”   他心脏受不了。   沈明烛无辜又茫然:“只是一个称谓,你们为何反应这么夸张?”   魏敦山不想再提起这个话题,他只要一回想就又开始手脚发软,他可不想再从马上摔下去第二次。   “陛下,”魏敦山请示道:“我们是要围城吗?”   沈明烛想了想,“朕与太傅先行入城看看情况,你们带着大军随后赶上,在城外等朕号令。”   *   长乐宫外上演一场逼宫,盛京城还算风平浪静,所有的刀光剑影被紧锁在厚厚宫墙之中。   上位者的权力斗争,平民百姓连知道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在无知中等待最后的结果,等待被宣判的命运。   知情人都在观望,皇城司也在默默等候着最后的胜者。   是以盛京城一切照常,虽然盘查略微严格了些,但许瑞章在出示自己的身份鱼符之后也顺利地进了城。   距离李成德包围长乐宫已经过去了两天。   因着宫中生乱,即使未到宵禁的时间,宫门也是紧闭的。   沈应曾给过郑孟贤与许瑞章随意进出宫门的腰牌,不过眼下除了长乐宫里的禁卫军,其他全是李成德的人手。   整座皇宫都被他控制,许瑞章要是拿出腰牌,怕是用不着一炷香就会传到李成德耳朵里。   其实被李成德发现也没关系,他们这次回来本就是闹事的。   许瑞章征询地看向沈明烛。   沈明烛若有所思,半晌,他道:“太傅,你用腰牌进去。”   “陛下,那您?”   沈明烛一脸跃跃欲试:“朕可以翻墙。”   许瑞章:“???”   许瑞章小心翼翼地建议:“陛下,这不合适吧?”   “放心吧太傅,朕从小在皇宫长大,闭着眼睛都知道怎么走,不会迷路的。”沈明烛信心满满。   那是担心你迷路吗?许瑞章还要再说话,却见沈明烛已经潇洒地跃上了城墙。   许瑞章:“!!!”   来不及思考更多,许瑞章掏出腰牌,急匆匆敲开宫门。   此时此刻,长乐宫外人声鼎沸。   李成德让人包围了长乐宫,却没下令强攻。   一是不敢,毕竟如今还能说是担忧奸人祸乱朝纲,但一旦在宫中动了倒戈,那可就是洗不干净的乱臣贼子了。   二也是不能,他的同僚挡在他前面,他总不能让禁卫军踩着他们的尸体推开长乐宫大门。   好在他们也支撑不了多久,等到宫中弹尽粮绝,他们知道饿了,自然就无力抵抗。   也就这一两天的事,李成德等得起。   ——要想笑到最后,就该有足够的耐心。   长乐宫内寂然无声,宫外是邱正扬率领的整整齐齐一列禁卫军队伍,往前是枯坐在此以身为挡的众位老臣。   一如当年大明殿长跪不起,只是那时是想逼迫小皇帝处置韩如海,这次是为了守护。   再往外,才是将此地包围起来的李成德与禁卫军。   好歹当了三个多月有实无名的代理皇帝,沈应自然也培植了一批属于他的势力,但他没想到,连那些中立、坚定的保皇党也会站在他这边。   沈应朝他们道谢:“多谢几位大人信任。”   “信任谈不上,殿下,里面没有陛下,对吗?”两日滴水未进,苏建兴已经站不住,他盘膝坐在,靠在宫墙上,平静地问他。   沈应沉默。   其实这时已经没有否认的必要,真相如何已经昭然若揭。   “臣只问一句,”苏建兴突然坐直了身子,双目灼灼:“你可曾……可曾如李成德所说,对陛下暗下杀手?”   沈应正色:“绝无此念!陛下死于韩如海之手,本王不愿朝廷生乱,故才密而不发。”   苏建兴定定地看了他许久,没说信还是不信,转头看向郑孟贤:“国公也知情?”   郑孟贤叹了口气:“是,陛下……那晚,殿下、太傅、本官三人皆在场。”   苏建兴收回目光,“难怪当时便觉得,三位大人关系非同寻常。”   沈应道:“诸位,本王可以发誓,陛下在时,本王绝无谋逆之想,若有违此言……”   “殿下不必对臣等保证。”苏建兴垂下眼,“事已至此,国不可一日无君。”   信也好,不信也罢,事实就是沈明烛已经死了。   他们必须做出抉择,是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效忠晋王殿下,还是硬要抓着这其中的疑点不放站在李成德那边。   ……其实,这段时间,晋王做得不错,不是吗? 第144章   既然做出了决定, 无论如何也得走下去。   谁都知道他们枯坐在此只是垂死挣扎,他们守不了多久的,何况长乐宫里既没有陛下, 他们守多久也无用。   但是无论如何,杀害陛下的罪名,决不能落在沈应身上。   苏建兴果断改换了心态,冷静道:“事已至此,殿下与国公还请不要隐瞒了,陛下遇害当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沈应与郑孟贤对视了一眼, 黯然地说起那晚从接到圣上召见之后的所有事情。   沈应很冷静,比他前半生任何时刻都要冷静, 他深知他的人生自此便到了一个转折点。   进一步九五至尊,退一步万劫不复。   而随着他的讲述, 其他朝臣的神色也渐渐冷静下来。   皇朝的命运面前, 每个人都是一粒尘埃。   就只顾着埋头往前走,何必思量下场。   苏建兴问:“这么说,殿下与国公当时也未见过陛下, 一切只是那太监的一面之词?”   虽然这语气有些奇怪, 但事情是这个事情没错。   沈应迟疑地点了点头。   苏建兴加重了语气:“所以, 殿下也不知道陛下不在长乐宫中,更不知道所有陛下的指令都是那太监自作主张,假传圣旨。”   沈应一愣:“这……”   这话有人信吗?当然不会,这其中错漏百出,任凭谁都能听得出其中虚假。   但是没关系,只要他们咬死这就是真相,李成德也拿不出证据。   而只要他们是最终的胜者,经年累月之后, 这就是唯一的答案。   如此以来只需要牺牲一个人,所有的事情皆是一人之罪过。   隐瞒陛下死息的是那太监,假借陛下名义的也是那太监,从头到尾沈应都和他们一样无辜,一样全都不知情。   沈应踟蹰:“可韩宜杀韩如海有功……”   “大争之时,怎容优柔寡断!”苏建兴声音猛然高亢,像是要将沈应骂醒,他躬身长揖:“殿下,不有所弃,不可以得天下之势;不有所忍,不可以尽天下之利啊。”   沈应眼神颤动了一下。   半晌,他闭了闭眼,应了句:“好。”   *   宫内人心惶惶,长乐宫的宫人早已不知逃逸四散到何处。   这也不是难事,这段日子韩宜担心暴露不允许任何人靠近殿内,因此他们消失后也没人顾得上他们。   崔循倒是找机会混了进来,只是如今这境况,他也帮不上忙,只能陪着韩宜等待最后的宣判。   谁都清楚就是这两天了,也许就是下一刻,就会有人破门而入。   到那时,什么才是他们的结局?   崔循又一次劝:“不然,你换上禁卫军的衣服,我带你逃出去吧?”   韩宜摇了摇头,自嘲道:“不用了,我逃不掉的,不论他们谁赢,都不会容我活着。”   “不可不存时时可死之心,不可不行步步求生之事。”崔循坚持:“不试试,怎么知道成不了?”   韩宜再度摇头:“何必连累你?”   下一秒,门忽然被推开。   崔循与韩宜猛然起身,并肩而立戒备地看向大门处。   看清来人之后,他们愣在了原地。   沈明烛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眼,微微有些诧异。   半晌,他笑了笑,温声道:“警惕心不错,不过如果你的刀锋对准的是我而非自己,那就更好了。”   ——韩宜袖子藏了一把匕首,随着他的起身匕首从袖中滑出被握在掌心,刀刃隐隐向内,像是随时预备着引颈就戮。   他这话落下,韩宜右手像是受惊般本能松开。   冷铁落地,发出清脆声响。   “陛下……”他声音沙哑,瞬间便红了眼眶。   他从没觉得自己是一个很有毅力的人,以至于他如今回想过去半年那些漫长的夜晚时甚至都有些恍惚。   ——陛下,我知道来日方长,我知道冬去后会有春来。   韩宜双腿一软,重重跪地,低着头泣不成声。   ——可是我真的已经等候了你许久了,陛下。   崔循同样也觉得激动,他穿着禁卫军的盔甲,行了个与天牢里时完全不同的军礼。   他抱拳,跪地,字句铿锵:“参见陛下!”   语气坚定心情却忐忑,他想,他应该没有让陛下失望吧?   ……陛下,还记得他吗?   沈明烛眨了眨眼:“怎么这幅表情,朕回来,不开心吗?”   他边往里走,便一手一个把韩宜和崔循扶了起来,声音再度温和三分:“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接下来便交给朕。”   韩宜拼命摇头,哽咽道:“不辛苦,奴万死不辞。”   “错啦。”沈明烛故作威胁:“都说了下次见面要称‘臣’,再说错,朕要罚你。”   韩宜其实没有忘记,韩宜只是不知道还作不作数。   这句话后,他才彻底放下心,从前的不安、担忧、挣扎、迟疑转眼间烟消云散。   韩宜生涩地学着从前见过的朝臣,长身作揖:“是,臣……遵旨。”   沈明烛微微而笑。   沈明烛看向另外一人,语气赞叹:“崔循,你穿这身比狱卒那身好看。”   “陛下还记得属下?”崔循抬眸,眼神亮晶晶。   沈明烛理所当然道:“你是朕亲自在天牢发现的人才,朕的记忆力还不至于差到这份上。”   他认认真真:“你当个小小狱卒,太屈才了……现在也屈才。”   像是一场突然掠过的狂风,将百姓门前的谷子吹得七零八落。   也吹得崔循心里乱糟糟。   他低头:“属下不才,愿竭尽忠诚,以报陛下。”   沈明烛“啊”了一声,笑意盈盈:“多谢。”   哪有帝王向臣民道谢的?   崔循心里一片滚烫,他从不知自己是如此意气用事的人,可以因这三言两语就做好了效忠的打算。   明明最开始,沈明烛只是他野心的阶梯而已。   沈明烛含笑道:“朕换身衣服,你们和朕一起出去。”   说到这里,崔循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他问:“陛下,您是怎么进来的?”   外面被禁卫军包围得密不透风。   “哦,”沈明烛不以为意:“翻墙。”   *   李成德远远注视着从前的同僚。   他们似乎做出了什么决定,凑到一起商量了许久,分开时眼神都坚定了许多。   李成德冷笑了一声。   垂死挣扎。   “侯爷,”忽有下人走近,低声禀报:“宫门处传来消息,许太傅回来了,拿着腰牌请求入宫。”   李成德诧异:“他一个人?”   许瑞章是钦差,按理而言不该随意离职,现在回来是做什么?   莫非是听到消息了?应该不能,京城到西境,哪就至于传得这么快了。   下人道:“除了一个驾车的马奴,只他一个人。”   李成德难免多了几分轻视:“让他进来吧。”   无兵无卒,孤身一人,不过是桌上多了一盘菜而已。   “李成德,你狼子野心,逆道乱常,你该死!”   许瑞章人还未至,声音已经传了过来。   郑孟贤猛地起身,神色震悚——许瑞章怎么会回来?   李成德眼中划过几分不悦,此刻他踌躇满志,已然将自己当成了最后的胜者,因而再面对这些往日可以忍受的冒犯就变得困难了起来。   不过他并未失去理智。   李成德又给方广年使了个眼色,方广年会意,再度挺身而出。   他装作没认出来,怒斥道:“哪里来的狂徒,竟敢擅闯皇宫,吠吠不止?”   他上前抓住许瑞章的衣领,束缚带来的窒息感叫许瑞章憋红了脸,说不出话。   方广年将他微微举起离地,笑容残忍,作势要将他扔出去。   紧闭的长乐宫大门却在此刻轰然打开。   如经一场山崩。   所有人条件反射循声望去,这一抬头便再也收不回目光。   少年负手立于门内,眉眼微挑,睥睨众生,端的是金昭玉粹的天子威仪。   一袭玄衣纁裳,佩十二章纹,为帝王冠冕。   那是……小皇帝?   许瑞章用力一挣,方广年正失神,竟真被他一个文官挣脱。   许瑞章转过身,面朝沈明烛,整了整衣冠,庄重地俯身下拜,以额触地,广袖逶迤铺于地,像是金殿上的面圣。   “臣,叩见陛下!”他朗声,极尽虔诚。   “太傅免礼。”天子看上去情绪并不糟糕,温润有礼,面对眼前如此混乱景象竟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还要从容。   “好热闹。”沈明烛不紧不慢,微微一笑:“这么多人聚在朕的寝宫外,是要造反吗?”   他这话说完,周围僵硬的、如同石像一般的文武大臣才像是忽然记起如何呼吸,胸膛也终于有了起伏。   他们活了过来,也死了一半。   沈明烛怎么会从里面出来呢?长乐宫不是没有人吗?   他怎么会在两天后突然出现?   而如今他出现了,他们的计划还要继续吗?   所有人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不止是李成德。   只不过李成德更早做了决定。   他狠狠剐了方广年一眼,方广年犹自低三下四地解释:“属下亲眼看见的,侯爷,你相信我,我也不知道陛下为什么在里面,我明明查过里面没有人的。”   事已至此,开弓已经没有回头箭了。   来不及去思考方广年是否是故意给他下套,李成德冷着脸,怒喝道:“放肆!你竟敢假冒当今圣上?”   沈明烛眨了眨眼:“朕?假冒?”   他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嘴角忍不住上扬。   沈明烛从容不迫上前几步,礼貌问:“还有谁觉得朕是假的,一并站出来。” 第145章   一时间无人应答。   李成德身后是包围长乐宫的禁卫军, 沈应身边是朝堂之上半数的肱骨栋梁,沈明烛身后只有崔循与韩宜两个人,看上去势单力薄。   可他一步步往前, 像是单刀赴会,却也不可匹敌。   他应当是乘金龙入世的神明,至高无上,凡人怎么可能战胜神明?   李成德神色晦暗不明,“你究竟是谁?”   抛却长相上的相似,这人与沈明烛半点不像。   小皇帝没有这份不容违逆的威仪, 没有这份乱军之中闲庭信步的从容。   他绝不是小皇帝。   许瑞章毫不犹豫起身站到沈明烛身后,斥道:“瞎了你的狗眼, 见到陛下,为何不跪?”   他又看向沈应, 看向郑孟贤, 看向苏建兴,看向庙堂之上他所有的同僚。   许瑞章冷声问:“尔等,为何不跪?”   郑孟贤没有犹豫很久, 他第二个出来, 跪倒在沈明烛面前:“参见陛下。”   他没有回头, 可他能感受到沈应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郑孟贤在心底叹了口气,终究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对不起,殿下。   我养大了你的野心,可是自此刻起,我将亲手掐断它。   我很抱歉,但是陛下回来了。   只要沈明烛站在这里,我就不会有别的选择。   保皇党以郑孟贤与许瑞章为首,他们俩都跪了, 其他人迟疑片刻,便也纷纷出列,在郑孟贤身后跪下:“参见陛下。”   剩下还站着的官员不由得看向沈应——他们是效忠沈应的臣子。   沈应沉默。   六个月前,他只想当个闲散王爷。   五个月前,他也还想着要是沈明烛没死就好了。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现在,沈明烛回来了?   既然已经死了这么久,为什么还要出现?   沈应必须要承认,他不甘心。   他很不甘心。   沈明烛没有理会站着的沈应和他身后的一众大臣,沈明烛只针对李成德。   他看向一应禁卫军,温和道:“现在放下武器,朕可以既往不咎。”   李成德能感受到身后人的动摇。   归根结底,敢亲自挑战皇权的人还是少数。   李成德冷笑一声:“竟还执迷不悟,假冒圣上罪不容赦,来人,将其拿下!”   管你是不是沈明烛,他说不是,那就不是!   “谁敢?!”崔循与韩宜一左一右护在沈明烛身前。   沈明烛仍是不紧不慢,他慢吞吞将两人拉到身后,“不着急。”   他笑了笑,吐字清晰地念:“3——”   方广年不明觉厉。   3?3什么?这是什么新型的求饶话术吗?   或者是垂死挣扎?可笑。   沈明烛念:“2——”   许瑞章眼里划过一分了悟,而后他便放心退到一旁,满眼看好戏的兴致盎然。   李成德心里升腾起了几分不安,却不知不安从何处来。   沈明烛不停,仍旧接着念:“1!”   李成德心中猛地一跳。   随着沈明烛话音落下,忽有马蹄萧萧而来,“不好了,侯爷,不好了。”   他从马上跌落,连滚带爬扑倒在李成德脚下。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李成德嘴上硬气,眼中是止不住的仓皇。   那人慌张道:“侯爷,皇宫和盛京城,都被包围了。”   “你说什么?”预感成真,头顶悬着的那把将落未落的砍刀彻底落下,李成德双腿都有些发软。   他强撑着问:“多少人?可知道是哪支大军?”   李成德心里清楚,未引起他们注意,如此迅速,除了洛益守军还能是谁?他只是还有侥幸。   果不其然,那人道:“城外是洛益守军,城内是突骑军。”   “突骑军?”其余文武大臣也都忍不住了,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突骑军怎么会来盛京?”   下人补充道:“不多,约莫三千。”   李成德真想一脚将他踹死,突骑军的三千,可抵万人!   然而来不及让他们思量更多,甚至没给时间让他们猜测突骑军来此的目的,魏敦山便已凿开皇宫大门,震耳欲聋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带着人包围了此处。   禁卫军包围长乐宫,突骑军包围禁卫军。   猎人和猎物的身份,在这一刻调转。   落日旌旗,清霜剑戟。   明亮的盔甲在夕阳余晖下泛着冷厉寒光,千八百年来,便是这些玄甲明光一代代守着国门,逝水茫茫,生生不息,树九死无悔的山河长青。   只这身气势,足够叫人退避三分。   禁卫军在皇城中可堪精锐,但在历经多场战役的军队面前属实不值一提,未战便已心生怯意。   魏敦山冷冷扫视了他们一眼,拔剑下令:“全都拿下!”   禁卫军已然失了抵抗的勇气拥簇成一团,任由突骑军一拥而上收缴了他们的武器。   “放肆!你知道我是谁吗?”   “倒行逆施,狼子野心,钟北尧,你会遭天谴的!”   “别杀我别杀我,我投降,我愿意归顺你们。”   “我乃先帝亲封的平阳侯,钟北尧,我们谈谈。”   魏敦山暗自翻了个白眼,喊破喉咙也没用,将军又不在这里。   而且可别污蔑他们,将军有没有狼子野心他不知道,但他魏敦山绝对是忠于陛下的!   突骑军军纪严明,令行禁止,况且这段时间以来他们早就接受了自家将军改朝换代的可能,自然不会把区区侯爷放在眼里。   君不见,公子已经连龙袍都披上了。   不愧是公子。   李成德等人被压倒在地,还站着的沈明烛、沈应两个群体却没人动。   魏敦山翻身下马走近。   沈应被效忠他的臣子护在身后,神色戒备。   郑孟贤也警惕上前一步,隐隐挡在沈明烛身前。   魏敦山瞥了他一眼,没再往前。   他神色凛然,单膝跪地,因甲胄在身,只行了军礼。   他抱拳,恭敬而肃然:“臣魏敦山,参见陛下,幸不辱命。”   紧随他后,三千突骑军齐身跪倒。   人皆拜服,换不来帝王一场垂眸。   少年天子轻轻抬手,掸去袖口因马蹄滚滚落下的尘埃,仿佛只是巡视河山归来,方才让李成德自鸣得意的兵临城下,尚不如衣襟上的一道墨点。   风雨在磅礴中破碎,惊涛骇浪,越不过他题下的关山。   “不可能!这不可能!”   打破这片寂然的是李成德一道神经质的惊叫,他挣扎起来,甚至忘记了自己阶下囚的身份。   这个人自称是魏敦山,他为什么要下跪?   突骑军不是来造反的吗?   他可以接受自己输给突骑军,但他不能接受输给了沈明烛。   如果沈明烛这么厉害,那他这两天自以为是的逼宫算什么?   他的得意、他的猖狂算什么?笑话吗?   李成德不管不顾地大喊大叫起来:“魏敦山,你对他臣服,钟北尧知道吗?你凭什么代表突骑军?”   “闭嘴!”制着他的将士按着他的头往地上一磕,力道掌握得刚刚好。   李成德只觉得一片晕眩,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魏敦山没理,他心想将军还不如他呢,将军可是一见面就跪了。   他心中得意雀跃,面上却不动声色,仍是一副稳重肃穆的可靠模样,半跪着等候沈明烛吩咐。   “李爱卿素来忠厚老实,怎么会做出逼宫谋反之事呢?想来这背后少不了他人蛊惑。”沈明烛眉目间一片温和煦然,可笑意不达眼底。   “魏敦山,”他轻描淡写吐出两个字:“彻查。”   “是!”   这支虎狼之师像是被束缚住的猛兽,沈明烛松了松绳索,他们便带着要撕毁一切的气势不顾一切往前,所过之处,空气都泛起黏腻血腥气。   李成德一阵胆寒。   他突然明白了沈明烛的意思——造反是多大的罪名,他怎么舍得只用在李成德身上?   那些他早就看不惯的臣子,他早就想剐下一块肉的世家,不如便一同消受。   这是位与此前历代先皇都与众不同的天子,杀伐果决,铁血狠戾。   如果只是这样尚不足以叫他畏惧至此,真正让李成德毛骨都泛起冷意的,是他忽然意识到——为了将他们一网打尽,这场局竟布了半年之久!   半年以来,沈明烛不声不响,将朝政都拱手相让,只为让他们相信他出了意外。   如同一头在暗处蛰伏的狼,冷眼看着他们自取灭亡。   李成德能想到的,其余人自然也有所猜测。   一时间所有人毛骨悚然。   沈应心想,他也是这场局的一部分吗?   沈明烛要除的人,是不是也包括他?   所以才会让他代理朝政,由得他培植自己的势力,也等他起了邪念才站出来宣布游戏结束。   将所有人玩弄于掌心,然后带着大军,摧枯拉朽,以最强烈的实力对比出现在他们面前。   像是在嘲弄他们的无能。   沈应不知道他当年已经如此顺从,还有何处引得沈明烛忌惮,也或许这半年只是一场考验,而他显然已经失败。   李成德等人被带走,场地顿时空旷了许多。   沈应沉默片刻,不容违逆地将他周围的人拉到身后,而后他缓步向前。   沈应一撩衣摆跪倒:“臣违天悖人,逆道乱常。一人做事一人当,请陛下治臣死罪。”   他身后的大臣俱皆欲言又止,神色哀戚。   沈明烛茫然。   算了,这个小世界里的人都奇奇怪怪,还总爱胡思乱想。   沈明烛转头对韩宜吩咐:“让御膳房送些好克化的吃食过来,速度快些。” 第146章   沈明烛一经出现, 隐隐将燃的战火便消弭于无形。   他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很快眼前就再也看不出方才剑拔弩张的痕迹。   这下茫然的变成了沈应。   沈应等了许久,等到沈明烛让他们起身进殿, 等到御书房送来点心热茶,都没等到沈明烛对他的处置。   难道就这么放过他了?沈应不敢置信。   沈明烛温和道:“这两天诸位也累了,朕便不留你们,诸位吃些东西就回去吧,明日早朝也停一日,你们好好休息。”   他慢吞吞:“皇叔、郑国公, 太傅留下。”   大臣们莫名其妙等到沈明烛突然出现,莫名其妙乱党就被突骑军制服, 莫名其妙进了长乐宫吃了一顿饭然后又被委婉送客。   分明时间没过多久,但因所历之事太多, 竟也有种目不暇接之感。   只觉大脑都有些晕乎乎的, 反应不过来。   他们只下意识起身,口呼道:“谢陛下恩典。”   不过,且不论想不想走、愿不愿回去, 沈明烛既然都发话要和沈应三人密谈, 其他人自然得识相遵旨。   小皇帝突然一改往日荒唐变成了铁血君王, 没有人能违逆这样的沈明烛。   “坐,不必多礼。”沈明烛随口招呼了一句。   他坐在椅子上,用手支着下巴,认真思索:“李成德、张宗为、曹其峰等乱党俱皆下狱,朝中诸多职位空缺,你们有没有想法?”   郑孟贤愣了一下:“啊?”   这么快就进入后话了吗?   沈明烛这段时间去了哪里,为什么突骑军会突然出现,这些都不打算解释吗?   沈应也愣了一下:“啊?”   我吗?   你确定是让我来推荐官员担任这几个重要职务?难道不担心我结党营私?   为什么不处置我, 不追究我生貳心的罪过?   许瑞章倒是思考了一番,“户部侍郎宋延林颇有政绩,或许可堪大任,只是臣离盛京数月,对朝堂事不如殿下、国公熟知……”   他看向郑孟贤,恰巧郑孟贤也正看他。   两人目光相接,郑孟贤默了片刻,到底还是问道:“许兄为何突然回盛京?”   “这……”盛京事还没传到漠北,许瑞章是跟着沈明烛回来的。   他如果要说实话,就得把沈明烛一并说出去。   许瑞章下意识征询地看向沈明烛。   沈明烛眨了眨眼:“国公真正想问的是朕,何必多此一举?”   他不以为意,直言道:“朕在西境,听说李成德包围长乐宫逼朕出现,朕就回来了。”   沈应震惊:“所以,您此前确实不在宫内?”   “是啊,朕刚回来。”他一脸茫然:“难道朕还能整整半年躲在长乐宫里足不出户也不闹出半点动静吗?”   做不做得到是一回事,他为什么要这么折磨自己?   “可长乐宫被禁卫军包围……”   沈明烛是怎么突破封锁进去的?   许瑞章苦着脸:“陛下翻墙进去的。”   沈明烛微微抬头,洋洋得意,像是等候夸赞。   “翻墙!”郑孟贤猛然提到音量。   沈明烛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故作谦虚:“无他,唯手熟尔。”   郑孟贤音量又涨高了一度:“还翻过很多次?!”   寻常人家的孩子爬树上房都会引来长辈的担忧,更何况沈明烛是皇帝,更何况底下守着一堆叛军。   他怎么敢的?   他有洛益守军,有突骑军,就不能大大方方从门走进来吗?   沈明烛还在继续谦虚:“不过是武功独步天下罢了,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郑孟贤深吸一口气,觉得脑子里嗡嗡的。   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等一下!   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沈明烛说他去了西境,突骑军对他唯命是从,这话应当不假。   ——半年前,突骑军的军营里,来了一位监军。   郑孟贤语气艰涩:“那元复举?”   沈明烛骄傲:“是朕!”   郑孟贤一口气险些没喘过来。   这就对上了,怪不得钟北尧一边口口声声自诩忠诚,一边干着不把朝廷放在眼里的事。   怪不得许瑞章领了钦差之职到边境转了一圈,就开始乐不思蜀为突骑军说话了。   原来是陛下在西境,陛下在军营里,陛下就是那个传闻中千里奔袭屡建奇功的监军!   郑孟贤突然弯下腰剧烈咳嗽起来,他咳得厉害,以至于呼吸不过来。   “你怎么了?崔循,快请太医。”沈明烛迅速起身,上前查看郑孟贤的状态。   崔循应了一声“是” 匆匆忙忙退下。   “臣无事。”郑孟贤刚缓过来一些便急迫抬头,他死死抓住沈明烛的手,语气急促:“陛下千金之躯,担一国社稷,怎么能亲自涉险!”   沈明烛:“……啊这。”   原来是冲他来的。   沈应同样是一副震惊到难以回神的模样。   他以为沈明烛从前十数年都在与韩如海虚与委蛇已足够颠覆所有人的了解,哪里能料到,沈明烛不仅心智过人,才能也同样出众。   那监军在边境智计频出战无不胜,收复国土,打得契胡上门求和。   若是他们想造反,朝廷拿突骑军也毫无办法。   原来是因为沈明烛吗?虽然很奇怪沈明烛有这种实力这么多年来还要隐忍,但是——原来沈明烛就是那个监军?   沈明烛无赖:“去都去了,怎么办?”   他这不是活蹦乱跳没缺胳膊少腿地回来了吗?   郑孟贤张了张口,拿他毫无办法,一如他还是突骑军那个胆大妄为的监军。   郑孟贤转移目标,问许瑞章:“你早就知道?”   许瑞章莫名心虚,嗫嚅道:“也是到了清州才猜到的。”   “你知道,你还任由陛下胡来?”郑孟贤不听他的解释,郑孟贤破口大骂:“如此不分轻重,许瑞章,你难道还是小孩吗?”   许瑞章被说得面色惭惭,低下头难以反驳。   沈明烛眨了眨眼:“你是不是在骂朕?”   “臣不敢。”郑孟贤言不由衷。   “爱卿,你不诚实。”沈明烛控诉。   在场只有他一个未成年!   郑孟贤叹了口气:“陛下,万不可再如此啊。”   沈明烛眼神漂移,“下次再说吧。”   不如此是不可能的,狄戎还在等他呢。   他转移话题:“所以国公与皇叔可有举荐人选?”   郑孟贤思索片刻:“宋延林是个好官,只这能力上还是有所欠缺,恐怕担不起户部尚书之位。”   但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合适的人选。   沈明烛想了想,很干脆地决定放过自己,“那就请皇叔暂任吧。”   沈应:“???”   他有瞬间分不清沈明烛是在试探还是单纯口误,不过沈明烛手上有兵权,应该也用不着试探他。   所以大概是口误,沈应提醒:“陛下,您是说臣吗?”   “是啊,你代理朝政半年,户部的工作对你来说应该轻而易举。”沈明烛理直气壮。   沈应沉默,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担忧有些好笑。   原来只有他一个人对代理朝政一事讳莫如深、提心吊胆,沈明烛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他笑了笑,如同卸下一个重担:“谢陛下信任,臣万死不辞。”   沈明烛“啊”了一声:“是朕该谢谢你们才是。”   “陛下?”三人不解。   “沈明烛任性妄为,半年前离开得匆忙,未曾给三位留信,只留下一个烂摊子,枉为君主。”沈明烛整了整衣袖,俯身长拜:“此一礼,向诸公赔罪。”   “陛下!”   “陛下折煞老臣,使不得啊。”   皇帝只有在对不起百姓的时候才是有错,除此之外,他想做什么都可以。   不顾三人的反对与搀扶,沈明烛不容违逆地再一次下拜,“此一礼,谢诸公排除万难,护大雍河山。”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大雍的朝堂已几近腐朽,他们要做什么都束手束脚。   浓重的阴霾遮掩了前路,他们在对未来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做好了破釜沉舟、为国献身的准备。   明知也许一去不回,仍旧从未停止过向前的脚步。   没有享受过皇帝的待遇,却干着皇帝该干的事,承担了皇帝应该承担的责任。   还总是心有不安,担心有朝一日东窗事发,被发现皇帝早已死去,而他们不过是假借皇帝的声望。   沈明烛想一想就觉得难受。   他们当得起天下所有人一个“谢”字。   许瑞章忽而就红了眼眶,他躬身回礼:“陛下过誉,在其位,谋其政,臣等不过尽己所能而已。”   郑孟贤也有些哽咽:“臣等无能,未能替陛下守好京都,让李成德得以勾结禁卫军逼宫,请陛下降罪。”   “这是什么话?”沈明烛哭笑不得:“郑孟贤说自己无能,那朕这朝中,岂非俱是一群庸庸碌碌之徒?”   他温和道:“半年前朕敢放心地走,就是因为朝中有你们。你们三人是朕精挑细选择出来的栋梁,即便朕真的不在了,大雍有你们,天也塌不下来。”   郑孟贤能感受到浑身的血液缓慢灼热起来,自心脏流向四肢百骸,连带着他这具行将木就的躯体好似也多了几分生机。   这话从沈明烛嘴里说出来是不一样的。   说这话的人在一个时辰前刚轻描淡写解决了一场叛乱,也在边境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他自己本身便是这天底下一等一耀眼的天之骄子。   说这话的人是皇帝,从来只有旁人对他阿谀奉承的份,他无需讨好任何人。   能得沈明烛一句认可,胜过千百篇华藻诗赋。 第147章   话虽如此, 郑孟贤也不至于真觉得自己了不起了。   他清楚知道沈明烛说出这些话一半缘由在于他确实能力不差,可更大的原因是因为沈明烛的爱重。   因为他爱重他,所以允他重新回朝, 所以给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所以让他手掌大权。   沈明烛转过头,微微含笑:“还要多谢韩宜,这半年以来,多亏了你。”   侍立在一旁的韩宜顿时浑身僵硬,一时间受宠若惊。   他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 他不过是将沈明烛吩咐的事情做好,然后躲在长乐宫里, 不对外人说起而已。   他没想到沈明烛会谢他,他有什么好谢的呢?这都是他应该做的。   况且, 一个太监, 本就是皇帝家奴,又如何当得起帝王的谢意?   韩宜受宠若惊:“臣、臣……”   他“臣”了半天没有下文。   沈应等人没太听清,只以为他是激动过了头, 至多感叹帝王的仁慈, 也没在意他此刻的失态。   沈明烛认认真真地“嗯”了一声。   沈明烛道:“户部尚书一职由皇叔暂代, 那兵部,三位爱卿可有人选?”   沈明烛见一时无人应答,于是点名:“皇叔觉得呢?”   沈应神色犹豫:“臣接触朝政时日尚短……”   满打满算,他和这些朝臣相处时间也就不过半年,又不好推荐自己的人。   沈明烛问:“满朝文武,找不出一个可用之人吗?”   “许是臣等有所忽略,还请陛下容我等思考一番。”生怕小皇帝对朝廷现状觉得沮丧,郑孟贤连忙安慰。   不是没有可用之人, 但毕竟官员任命非小事,总得权衡仔细。   “好吧。”沈明烛说:“那在你们思考出来之前,就辛苦皇叔暂代了。”   沈应:“???”   他问:“臣吗?”   沈明烛点点头:“是啊,皇叔代理朝政半年,兵部的工作对你来说应该轻而易举。”   沈应觉得这话似曾相识,他提醒:“陛下,您刚刚让臣暂代户部尚书一职。”   “是啊是啊。”沈明烛说:“皇叔代理朝政半年,身兼多职对皇叔而言想来轻而易举。”   沈应:“……”   虽然很感动沈明烛对他的信任,但沈应莫名觉得不对劲。   “陛下,太医到了。”崔循带着老太医匆匆进门。   “参见陛下。”这位太医是被韩宜选中的倒霉蛋,每天准时来往长乐宫,号称是给陛下诊脉,实际上就是走个过场。   只有他自己知道装模作样开的那些温补的药,最后为了不浪费都是他自己喝了。   “免礼,给国公看看,他刚才晕倒了。”   “臣就是一时情急,如今已无事了。”   沈明烛很坚持,“有没有事的,得让太医看看再说。”   太医上前给郑孟贤诊脉,回禀道:“人有五脏化气,以生喜怒悲忧恐,情志不遂则伤及五脏,损伤脏腑精血。臣开一个疗养的方子,也请国公勿要多思,多思伤神。”   这半年沈明烛不在,朝野四下满目疮痍,他难免忧心,时常食不下咽,辗转反侧。   李成德逼宫这两天更是,既想劝沈应夺了帝位,又怕他真的同意,进退维谷。   勉强去做的事,凡事皆难。不多思,哪里是嘴上一句开劝便足够的呢。   郑孟贤收回手,笑了笑没回应。   然而他忽然想起一件事,“陛下,您也让太医为您诊下脉吧?”   沈明烛不解:“朕又没事,诊什么脉?”   郑孟贤拿他说的话堵他:“有没有事的,得让太医看看才能知道。”   沈明烛无可无不可,他伸出手,扯了扯衣袖:“好吧。”   “是。”太医不敢直视天颜,目光低垂。   衣摆宽大,垂落在半空,从太医的角度,能看到一节瘦骨嶙峋的手腕。   他正要把脉的手忽然顿了顿。   等到他迟疑地收回手,郑孟贤紧张地问:“怎么了?”   毕竟太医的神色看起来很严肃,把脉的时间长不说,连眉头都已经不自觉皱紧。   太医问:“臣斗胆,敢问陛下每日安睡几个时辰?可有按时就餐?”   “啊?”沈明烛一本正经:“朕忘了。”   其他人:“……”   沈明烛虽然没说,但他们似乎已经猜到答案了。   太医叹了口气:“陛下,人的身体是有极限的,您不能仗着年轻便不当回事,劳累过度则百病丛生。”   人的气场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从人的脉象里甚至能看到一个人的情绪。   太医一点都不想知道沈明烛为何失踪半年又突然带着大军出现,知道太多容易出事,但这并不妨碍他有所猜测。   知道沈明烛不是那等纨绔荒淫的暴君,太医便忍不住他的医者仁心。   沈明烛随口敷衍:“好的好的,下次一定。”   一看就知道没打算遵守,连演都不好好演。   见太医还要再说,沈明烛似有所察般看向门口,“魏敦山有事寻朕,朕出去看看。”   他迫不及待带着韩宜溜走,打算避避风头。   也没想过他一个皇帝,就算魏敦山真有事要寻他,也开始他们这些做臣子的离开。   哪有皇帝为避着臣子逃出寝宫的道理?   郑孟贤心中好笑,却也觉得满足——此生有幸辅佐这样一个君王,是苍天怜他。   沈应倒是注意到了太医把脉前那一次停顿,他问:“何太医可是还有话要说?”   “臣……”何太医欲言又止。   许瑞章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有关陛下龙体?”   何太医支支吾吾:“这……是也不是。”   傻子才会相信他这个表情是没事。   许瑞章急得不行:“你快说啊,陛下若是怪罪下来,本官一力承当!”   “并非是陛下龙体抱恙。”何太医迟疑道:“臣方才……在陛下胳膊上,看到一道伤疤,是有些时日的旧伤。”   三人一怔。   郑孟贤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原来是这样。何太医不知,陛下不在宫中的这半年,是前往西境御驾亲征去了。刀剑不长眼,陛下受伤……也正常。”   理智告诉他沈明烛受伤情有可原,毕竟皇帝也只是肉体凡胎,可感情上却难以接受。   “陛下御驾亲征?”何太医诧异了一瞬,很快摇了摇头:“并非如此。”   他又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轻声道:“臣以四十八年所学发誓,臣方才亲眼所见,陛下手臂上的伤……是刑伤。”   “你说什么?”三人同时惊呼。   许瑞章急躁地原地绕了几圈,又跺了跺脚:“何太医,这可不能胡说!”   沈明烛是天子,他还在襁褓中时就登基为皇,从出生开始就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谁能对他用刑?   “千真万确。”何太医郑重道:“绝非是刀枪剑戟所致,那是鞭伤。”   三人顿时沉默。   并非无话可说,可太多情绪满满当当堵在喉口,叫他们就连呼吸都得用尽全力,不用看,便知他们此刻眼眶一定红到可怕。   谁能对一朝天子动鞭?   天子可杀不可辱,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他用刑?   谁有机会做到这一切,且还让沈明烛不敢宣之于口?   他们脑子里同时冒出了三个字——韩、如、海!   怪不得,怪不得!   他们原以为沈明烛是迫于韩如海势力强大不得不暂避锋芒装疯卖傻,原来不是这样,原来不只是这样!   是韩如海逼他!   韩如海将一朝天子当初他私养的奴宠,任由他打骂掌控。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沈明烛什么时候开始,身上有了第一道伤痕?   是他第一次缺了早朝那次?还是他唤韩如海先生那次?   当年小皇帝还是小孩,等闲人家的父母教子,都不会动到鞭子。   郑孟贤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泛着疼,一张口就要呕出一口血来。   ——而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这些自诩忠诚的臣子,浑然不知君主如何如何无助,如何如何痛苦,他们只一次又一次,自以为是地谩骂君主的失职。   主辱臣死,郑孟贤啊郑孟贤,以你之过,死上千百次,也难偿万一!   郑孟贤猛然抬起头,眼里浓烈的恨意叫何太医都吓了一跳,“韩如海的尸骨在哪里?”   韩如海是怎么死的?利刃扎进心口,一刀毙命。   哈,他怎么可以死得这么轻易,这么干脆?   许瑞章闭着眼,眼泪止不住滚滚流下,声音沙哑:“一把火烧了。”   当时觉得快意,如今只觉得不够。   他们自小读圣贤书,学的是死后恩怨一笔勾销,不辱尸身,不动坟茔。   如今才知,不过是不够恨而已。   恨意到了一个程度,哪里在乎自己会不会因此背负阴德?   圣贤要是能与他们设身处地,怕是也说不出慈悲之语。   “何太医,”沈应勉强保持了几分镇定:“此事,若是陛下不说,便还请……不要向陛下提起。”   他想沈明烛应该也不想让人知道他曾经有过那样一段脆弱难捱的过往,既然沈明烛没有告诉他们,那他们就装作不知道。   *   沈明烛与魏敦山说完话,慢慢吞吞回到长乐宫,看到了一个空空荡荡的宫殿。   只有何太医在收拾他的药箱。   沈明烛:“???”   沈明烛问:“他们人呢?”   太医恭敬道:“晋王殿下、郑国公、许太傅托臣向陛下告罪,他们突然有急事,先行离开。”   眼睛已经肿成核桃了,他们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胆大包天擅自离开。   沈明烛只觉莫名。   他都回来了,天就塌不下来,能有什么急事?   而且,他们三人不像这种不知礼的人,按理来说,无论如何他们都应该会留下来亲自与他道别才是。 第148章   第二天没上朝。   沈明烛说好了要让文武百官休息一天, 怕他们不放心,还专门派了小太监上门传旨。   但他自己自然是闲不下来的,忙着指挥魏敦山抄家, 处理李成德逼宫造成的影响,查阅半年来落下的公务……   闲暇时听说沈应、郑孟贤、许瑞章都有不少人在今日上门拜访。   这很正常,出这么大的事,百官难免好奇也难免惶恐。   但他们三人全都拒绝,一个都没见,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商量好的。   这有点不正常。   第三天上朝。   沈应、郑孟贤、许瑞章三人居然全都告病, 没来早朝。   这很不正常。   沈明烛若有所思。   他先是宣布了官员调遣任命,奇怪的是, 他分明许多年没有上过早朝,也不理朝政, 但说起官员的政绩与履历居然也都信手拈来。   百官们自然不知道也不敢想这只是他昨天一天临时补课的成果, 只以为这么多年来小皇帝虽然不声不响,但其实一直有在关心朝中事。   但如果把沈明烛代入到有为之君的位置,他这么多年以来的耽于享乐似乎就很值得深思了。   “朝堂上任有多个职位空缺, 再增开一次科举吧。”沈明烛道。   有朝臣出列:“陛下容禀, 而今国库空虚……”   沈明烛温温和和地打断他:“朕昨天, 不是抄了几个家吗?还不够?”   是了,沈明烛可不是什么好糊弄的帝王,朝堂上现在空了这么多人,全是他亲自下令杀的。   “陛下,宋锡坤大人不曾参与逼宫,为何宋家也被下狱?这怕是有滥杀无辜之嫌,恐伤陛下圣明。”   “哦,”沈明烛想了想:“朕给他们传过口谕, 要他们入宫救驾,他们却枉顾朕的旨意,爱卿你说,他这是安的什么心?”   是想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踩着皇帝的尸骨再分一杯羹?   朝臣告罪退下,无话可说。   他难道还能质疑这个口谕是不是真的存在吗?   他要是敢质疑,下一秒沈明烛就能提供“人证物证”,有没有这么一回事不还是沈明烛说了算?   谁都明白沈明烛存的什么心,他要以血重洗朝堂,要将世家连根拔除。   可知道归知道,他们却阻止不了。   沈明烛大军在握,他要是想,甚至能将盛京城都洗一遍。   这么多年了,他演得像个吃错了药的傻子,把所有人都耍的团团转。   如此隐忍冷意,如此心机叵测,如此杀伐果决……   实在让人胆寒。   沈明烛好声好气:“钱,朕会给。事,你们要好好办。办得好了,该有的奖赏朕一分不少,但你们不该拿的,千万不要伸手碰,明白吗?”   “臣惶恐,臣遵旨。”朝臣们呼啦啦跪一地。   感受着这句话里的压迫与警告,许多朝臣不由得有些恍惚。   好像从这一刻开始,大雍的命运,彻底不一样了。   *   郑孟贤自回到家中便把自己关进了书房,谁也不见。   下人把吃食放在门口,一个时辰后依然原封不动。   没人知道他被陛下留下来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到沈应、许瑞章府上一打听,发现他们也是一样的状态。   直到第二天早上,已经到了早朝时间,郑孟贤居然也没有出门的打算。   他隔着一扇门,声音沙哑:“去宫中告假,就说我抱病在身。”   这事可就大了,除非万不得已,郑孟贤从来没旷过早朝。   许多年前盛京一场难得的大雪,一夜之间覆盖满皇朝,积雪过膝。   所有臣子都因马车不得行告了假,连太后也默认今日无人前来,只有郑孟贤,拄着拐杖,踏过积雪,一脚深一脚浅,叩开宫门。   太后由是动容感怀,披衣起身。   偌大的巍巍金殿之上,有了一次只有两个人的早朝。   结果现在,郑孟贤分明没生病,居然不去上朝?   这太奇怪了,郑府上下都不由担忧,偏又问不出来,郑孟贤连家人都不肯见。   郑孟贤在书房中枯坐了一夜,看着天光从明到暗,又看到新的一天太阳升起,他昏昏沉沉地想,时间当真过得好快啊。   好像就一瞬没注意,当年襁褓中的小婴孩就已经长得很高了。   初见时话都说不清的小孩,如今已弓马娴熟,政务老练,雄图霸业怀于心,是一个再优秀不过的帝王。   可过往已燃成灰烬,于是他再也没有办法回头。   他什么都不知道。   可他怎么能不知道呢?   鞭子打在身上是什么感觉?沈明烛当年有多难熬?   郑孟贤神情恍惚打开房门,顾不得下人眼中的喜意,他说:“取一条鞭子来。”   下人不解其意:“国公?”   郑孟贤再度吩咐,语气强硬:“取一条鞭子,要专用于刑罚的。”   他虽然状态不对劲,但他吩咐下来的事,下人还是不敢违抗的。   下人取来鞭子,又被赶出了书房。   郑孟贤坐回书案前,对着这条鞭子看了许久许久。   “臣在陛下胳膊上,看到一道伤疤,是有些时日的旧伤。”   “臣以四十八年所学发誓,臣方才亲眼所见,陛下手臂上的伤……是刑伤。”   郑孟贤只看得眼睛发涩,半晌,他伸出手。   他一只手将袖子撩起,另一只手高举鞭子,神情木然地挥下。   ——他手腕被抓住,鞭子停在了半空。   “朕当国公因何事不去上朝,原来是躲在家中自残。”沈明烛阴阳怪气地说话,显然是气急。   “陛下!”郑孟贤慌忙起身下拜:“不知陛下亲临,臣有失远迎。”   沈明烛自顾自找了位置坐下,眉宇间犹凝着未散的怒气,“说说吧,国公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郑孟贤垂首不答。   沈明烛未叫起,他便安安静静地跪着,如同一座墓碑。   沈明烛忽然觉得郑孟贤整个人都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悲伤,倘若心情可以化为实质,他的世界应该是大雨滂沱。   沈明烛便有些不忍了,“起来吧。”   “谢陛下。”郑孟贤仍是安安静静的,说是行尸走肉也不为过。   沈明烛叹了口气:“朕知道,朕从前行事荒唐,不能让国公信任,是朕的过错,朕愿意悔改,还请国公再给朕一次机会,可好?”   他太过温和,半字不提自己遭遇的苦楚。   郑孟贤再度落泪,他语无伦次,翻来覆去地念:“陛下无错,陛下无错,是臣无能,臣万死难赎……”   沈明烛皱了皱眉:“国公这是怎么了?”   谁把他的臣子弄成这幅模样?明明昨日还好好的!   郑孟贤别过脸,“臣无事。”   “拿着鞭子自残也叫无事?”沈明烛冷哼一声,“罢了,国公不愿说,朕就自己查。”   沈明烛起身,作势要走。   郑孟贤再度跪倒,他跪得如此用力,膝盖磕到地上,沈明烛眼皮一跳,觉得那里估计已经青了一块。   郑孟贤闭了闭眼,哀痛道:“并非有意瞒着陛下,只是臣觉得臣这些年做得不够好,有负太后信任,故而自罚。”   他也没说谎,这确实是最大原因。   沈明烛无奈:“你这是又在钻哪门子的牛角尖?律法不曾判你,朕亦不曾怪你,你又何苦不放过自己?若真要论起,这天下最当自罚的人,是朕。”   他抬了抬手,示意郑孟贤不要开口,“别说朕无错,朕为人皇。”   沈明烛说:“这天底下有一人陷于疾苦,都是朕的过错。”   像是心头炸响一道春雷,霎时间河流解冻,万物复苏。   没有文字能够形容郑孟贤此时的震撼,他双手都因激动忍不住发颤。   半晌,郑孟贤深深下拜,叩首道:“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   沈明烛“啊”了一声,眼神茫然。   怎么莫名其妙就开始宣誓效忠了?   他眨了眨眼,放弃思考臣子的脑回路,笑道:“看来国公是病愈了?”   “……是。”郑孟贤面色惭惭。   沈明烛狐疑道:“皇叔与太傅该不会得的是与太傅一样的病吧?他们也躲在家里自残?”   郑孟贤顿觉窘迫,“陛下莫要打趣臣了,臣就是一时想岔,以后不会了。”   “不行,朕不放心。”沈明烛想了想,“国公既然病愈了,那太傅那边,辛苦国公走一趟,朕去看看皇叔。”   *   沈应的状态比郑孟贤和许瑞章要好许多,他自认为已经从情绪中好转过来了,毕竟他向来坚强稳重。   只是不知为何不想去上朝,心头空落落的。   大概是这半年多累着了吧,他想,他应该休息几天。   恰巧魏敦山在附近抄家,沈应出门凑热闹。   他也不打扰魏敦山,就蹲在一旁看,全然不觉得有失体面。   魏敦山被盯得浑身难受,终于忍不住:“殿下有事吩咐?”   “没有。”   “那殿下这是?”   “看看。”   魏敦山:“……”   像是也意识到了不合适,沈应轻咳一声:“对了,陛下这半年亲自领兵作战,是不是很危险?陛下受过伤吗?”   魏敦山顿时兴致勃□□来,他昂着头:“虽然危险,但陛下的武功独步天下,从来没有受过伤!”   也不知道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在骄傲什么。   沈应按下心酸,故作好奇:“听闻契胡的作战方式与我们不同,他们会用鞭子当武器吗?”   “谁会用鞭子当武器?”魏敦山纳闷,“鞭子虽然打人挺疼的,但杀伤力远不如刀剑,一般只用作刑具吧?”   “这样啊。”沈应面色微微发白,笑容都显得摇摇欲坠了起来:“原来如此,本王受教了。” 第149章   沈明烛突然出现:“在聊什么?”   “见过陛下。”魏敦山与沈应连忙见礼, 心想陛下怎么神出鬼没的。   沈明烛注意到沈应的表情不对劲,不知道他们方才说了什么,沈应一副强撑出来的若无其事, 神情都勉强。   沈应没有回答,他张了张口,说不出话。   魏敦山有问必答,老老实实道:“晋王担忧陛下,问陛下在边境有没有受伤,臣说没有。”   他没提鞭子的事, 只以为鞭子是沈应无知闹出的笑话,相比起来, 涉及到沈明烛的字眼似乎更值得重视。   如果他说了,沈明烛就会发现, 两个下属的不对劲好似都与“鞭子”脱不开关系。   或许进而就能联想到手臂上那一道在天牢逞强时受的鞭伤, 再进而推测出这几人态度如此奇怪的原因。   可魏敦山没说。   阴差阳错,或许天命注定要韩如海背锅。   沈明烛诧异:“所以你们三个今天齐齐缺了早朝,就为这事?担心朕死在边境?”   “呸呸呸, 陛下, 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沈应反驳完才意识到沈明烛说了什么, 他神色讪讪:“三个?他们也都没去吗?”   真是的,怎么如此没有事业心。   沈明烛无奈:“朕都已经回来了,你们何苦耿耿于怀?倘若实在心中不安,大不了朕向你们保证,朕下次离宫,一定不会不告而别,朕一定提前跟你们说一声。”   他心想这半年大概真是苦了他们了,要不然也不至于现在还心有余悸。   沈应心脏猛地剧烈一跳, “还有下次?”   沈明烛“啊”了一声,他眨了眨眼,一本正经:“朕就是举个例子。”   沈应面露怀疑。   沈明烛目光飘移:“皇叔,朕有一事要拜托皇叔。”   沈应手抖了抖。   他深吸一口气,悲痛道:“陛下,臣真的不能再多兼任旁的官职了!”   他干不动了,真干不动。   沈明烛面色如常,满脸无辜:“皇叔误会了,朕只是觉得皇叔这些时日辛苦,想让皇叔放松一下,去西境游玩一番——顺便替朕接个人。”   沈应:“……”   真的是顺便吗?   他叹了口气,“请陛下吩咐。”   *   西境的宋时微正翘首以盼。   沈明烛离开有一段时间了,没传回来什么消息。   宋时微知道很大程度上没有消息也是好消息,但理智说服不了感性,他仍然觉得担忧。   军中按照沈明烛走前定下的策略进行,他们与契胡联合,打了狄戎一个措手不及,又有秦铮接应。   此战大捷,狄戎不得不龟缩起来,闭城不出。   在这之后,突骑军也退兵,撤离漠北,退回了西境。   半月时间匆匆而过,宋时微评估了一下双方实力,猜测京中事情应该已经解决了。   沈明烛不会输。   此时此刻,大抵盛京城中已经在庆祝陛下病愈,一经出现就以雷霆手段铲了除奸贼佞臣,以昭皇权凛然不可侵。   沈明烛就是这么厉害,只要他想,他能做成任何事。   ——但沈明烛这么还不派人来接他?   倒不是嫌弃清、淮偏僻,只不过他本可以搅动更大的风云,宋时微自信他的能力不逊色朝堂上任何官员。   他的满腔抱负,在更浩瀚的天地。   沈明烛曾说他在渠宿是屈才了,怎么现在这么久了都不传个消息回来?   宋时微面色凝重——难道沈明烛回到更繁华的城池,看到了花花世界,见识了更多的人才,就被别的谋士勾走了魂?   “先生,先生?”钟北尧奇怪地看着突然就开始发呆的宋时微,出声唤了唤他。   很奇怪,最近宋先生经常发呆,然后表情就会变得一言难尽。   宋时微回过神,“无事,秋收的事情……”   他顿了顿,突兀问了一句:“我的才华如何?”   “啊?”钟北尧不知话题怎么演变到了这里,莫非先生想听人夸他了?   钟北尧嘿嘿一笑:“天下才有一石,公子独占八斗,先生得两斗。”   一斗没给天下人。   连宋时微这么自负的人都觉得夸张。   但听到这种赞许总是开心的,宋时微忽然想起他第一次见钟北尧,是替钟北尧仗义执言。   如今细细想来,大抵也是公子有意为之。   ——公子有意让他开口替钟北尧求情,为钟北尧解惑。   于是他身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在军营之中几乎没有过被排挤、被试探,他们善意地接纳了他,免去冲突与磨合。   然后他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成了公子心腹团体中的一员。   这些事沈明烛只默默做了,倘若不是他自己注意到,沈明烛也许一辈子都不会说。   大概是因为他从没打算用这些事情施恩,他只是觉得这样更好,于是就随手做了。   他待人总是这样体贴,这样面面俱到,温柔到了骨子里。   宋时微想到这里,忍不住淡淡笑了笑,“那他应该不至于不要我。”   钟北尧没听清:“先生说什么?”   “没什么。”   “不好啦不好啦,将军,宋先生,不好啦。”有士卒大声叫嚷着就撞进了军帐,用词听起来慌张,但语气分明是兴奋的。   钟北尧斥道:“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看人家青翼军多有形象多有气度?真是让他在秦铮面前抬不起头!   宋时微问:“发生了何事?”   士卒道:“门外来了个小厮,自称是渠宿宋家的下人,说是宋家族老喊先生回去。依属下看,来者不善。”   他眼巴巴地看着宋时微,只等宋时微一声令下,他就冲出去把人打一顿。   宋时微的身世不是什么秘密,沈明烛将他接过来之前,已派人去渠宿打听过了这个人。   宋时微年少丧父,便与家族断了联系,他的母亲曾为他的学业求过族老,到底无果。   宋家不是什么大家族,但在渠宿小城,也算拿得出手,族中也有为家族子弟兴办的族学。   族学不肯要他,他的母亲只好更加操劳,为他攒下一份束脩。   幸而宋时微自己争气,很快便传出了才名。   他名满渠宿之后,宋家也曾派人来请,算是给了一个台阶。   只不过以那时宋时微的脾性,不将他们拒之门外就已是看在了亡父的面子上了。   不欢而散,自此再无来往。   宋时微去盛京闯了一遭,离开时踌躇满志,最终却落魄地扶棂而归,当时宋家没少看他笑话。   在这之后,宋时微与宋家本就不算好的关系更是落到了冰点。   这些事情在前,将士们理所当然认为宋家此刻的到来不怀好意。   虽然不知道宋家是怎么知道宋时微在他们突骑军军营,但是管他呢,说不定就是宋先生太厉害太能干名声传得太过。   反正,绝对的实力面前,不管他们抱着什么目的来,最后都休想得逞就是了。   宋时微也没想到还能听到宋家的消息,他思忖片刻,起身:“带我去看看。”   “先生请。”士卒乐呵呵地引路。   钟北尧心中好奇,抱着看热闹的心情,也装作无事发生地跟了上去。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并非士卒所说的“来者不善”,宋家的下人格外礼貌,甚至到了一种谨慎谄媚的态度了。   “小少爷,您离家多年,老爷日思夜想,遣小的来迎少爷归家。”下人点头哈腰。   “日思夜想?”宋时微忍不住发笑:“你只有一句话的时间,不说实话,那便别说了。”   下人赔笑:“小的说得就是实话啊。”   宋时微懒懒地挥了挥手,“扔出去。”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丧父后与母亲相依为命、身单力薄的小小孩童了,他身在突骑军,突骑军的主将钟北尧都要毕恭毕敬叫他“先生”。   能再唤他一句“小少爷”,都已经是宋家高攀。   左右士卒应声上前,下人顿时慌张:“小少爷,小的错了,小的这就说。是京中来了贵人,要见小少爷,老爷见他衣着华丽,猜测其为皇亲贵胄,所以才吩咐小的来请小少爷,想和小少爷打好关系。”   这话不太好听,目的赤裸裸暴露出来,泛着让人想要呕吐的恶心。   但是实话总归是不大好听的。   宋时微本不想理会,宋家与他已是云泥之别,他又何必垂首这些蝇趋蚁附?   但“京中来了贵人”这几个字着实叫他抓心挠肺——是沈明烛来了吗?   可沈明烛要找他,何不直接来突骑军?   再说了,沈明烛应该不会这么高调。   宋时微问:“可知来者身份?”   下人小心翼翼:“不知,只是老爷说,那贵人身上穿戴的,看起来像是御赐之物。”   越听越像是沈明烛了。   宋时微没有犹豫太久,“备马车,我回去一趟。”   下人顿时支棱起来,殷勤道:“少爷,小的此行带了马车。”   这可是他们老爷专用的马车,作为权威与地位的象征,旁的小少爷小小姐可都还没资格用。   也不知道他们区区一个小城里的小家族,怎么就整出了皇帝的排场。   宋时微瞥了他一眼:“不必。”   他也有他专用的马车。   虽然不豪华,但是沈明烛给他买的。   说起来,他如今所用种种,也算是御赐之物。   钟北尧让人准备马车,末了趾高气扬看了那下人一眼:“小门小户出来的东西,也配让先生使用?”   也不觉得他堂堂一军主将跟下人逞威风有些不太体面。   下人讪讪不敢反驳。   宋时微没有拖延,简单交代了几句就乘坐马车准备回渠宿。   去的路上心急如焚迫不及待,但真正到的时候,宋时微突然很后悔专程赶回来。 第150章   宋时微站在城门口, 面无表情。   城内张灯结彩,连城墙上都挂了红绸,一片热闹喜庆。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户大人家家中有了喜事——如果城门处招展的红旗上不曾龙飞凤舞写着“宋时微”三个大字的话。   宋时微深吸一口气, 按住颤抖的手,努力保持平静:“你们是专程骗我回来结亲的吗?”   他眼中甚至有几分希冀——快说是!   下人满脸艳羡:“是那位贵人吩咐的,贵人说公子才学举世无双,理应扬名于天下。”   哪个少年没有向往过这样一场盛大的仪式,满城瞩目,万人空巷, 无不颂其名字。   宋时微转头重新钻进马车,将帘幕细细掩好, 上下检查了三遍,确定没有一丝能够暴露他身份的东西, 这才松了一口气, 吩咐道:“进去。”   马车吱哑驶过青石板路。   穿过城门,道路两旁忽然各蹿出来一群人。   那些人一左一右排成两列,穿着统一, 整整齐齐, 引来不少目光。   城门处本就人流量不少, 见有热闹可看,拥簇过来的人顿时更多了。   那两列人就在这万众瞩目中齐齐对着马车俯身行礼,言语铿锵:“奉陛下之令,恭请宋先生入京!”   来回念了三遍,宋时微尚来不及阻止。   众人哗然。   宋时微:“……”   宋时微从未觉得自己的耳力这么好,甚至能听到看客的窃窃私语:   “嚯,他就是宋时微啊,以前好像就听过这个名字, 赵二,你大哥的儿子的朋友的邻居家的孩子上的私塾,那夫子是不是就叫‘宋时微’来着?”   “就是他,我记得十几年前就听过他的名字了,他小时候就是有名的天才。”   “你们刚刚听到了吗?他们说陛下!”   “我就说这么大的场面,只有这种大人物才搞得出来。”   “所以陛下也来咱们渠宿了?陛下长什么样子,也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么?”   “宋先生真厉害啊,居然连陛下都知道他的名声,真给渠宿长脸。”   “宋先生这么厉害,那他长什么样子,也和皇帝陛下一样有三头六臂吗?”   宋时微:“……”   他坐在马车里,脚趾都忍不住抓成一团。   这一刻,他真希望自己是个死人。   下人知道自己所在的宋家大抵已经和小少爷彻底离心了,但只是站在马车旁,站在这个队列里,足够他生出与有荣焉的激动来。   他隔着马车小声道:“小少爷,他们都在夸你。”   宋时微仍旧面无表情——不,他们都在杀我,以言语杀我。   那两队人见宋时微久久没有反应,对视一眼,又开始齐声喊道:“宋先生才华盖世,恭请先生出山。”   “宋先生才华盖世……”   宋先生恼羞成怒:“别喊了!”   他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先回去,回去再说。”   两队人停顿了一下。   在宋时微同意之后,他们迅速变换站位,有人开路,有人于后方护送,衬得队伍浩浩荡荡。   他们又开始连声喊:“宋先生回城,闲人避让。”   他们让宋先生在祖地小城抬不起头。   宋时微掀开车窗帘幕一角,朝护送他来的突骑军士卒问:“能不能让他们闭嘴?”   士卒转头看了看,严谨评估一下双方实力,小声道:“他们人多,需要再从军中调些弟兄来。”   那明天城中就会有传言,说突骑军为了宋时微攻城。   宋时微恨恨将帘幕放下,眼神疲惫,生无可恋。   他有一瞬间觉得这是沈明烛的阴谋,他在今日丢尽了脸,自此之后,再也不会想回渠宿,只能老老实实待在盛京或是什么别的地方,给沈明烛打一辈子黑工。   好在小城不大,两队人还没喊上太久,马车便在宋家门口缓缓停了。   士卒为宋时微拉开车帘,“先生,到了。”   宋时微出了马车,待看清周围,瞳孔微微一缩,又是一阵心梗——门口铺了一条长长的红地毯,接亲也不过如此了。   排场极大,突骑军将士与有荣焉,昂着头,一脸小人得志。   宋家人来得整齐,就连一些不住在大宅的旁支也来了,当即簇拥上去,“诶,时微回来了,长高了,也俊俏了。”   年长一些的甚至动情流泪:“你父亲若是还在,看到你这样出色,不知该有多开心。”   宋时微揉了揉眉心,礼貌得体:“你没资格提起我父亲。”   宋家人脸上闪过几分怒气,然而也不敢反驳,只得讪讪赔笑。   在神情各异的人群中,宋时微准确捕捉到了一道格外奇怪的目光。   像是对此番排场一言难尽,神色都诡异了起来,在这一众羡慕、期待、兴奋的人群中格格不入。   宋时微几乎要喜极而泣——这世上还是有正常人的!   宋时微抬眸看了几眼,眼中似有了然。   而后他躬身行礼:“草民见过晋王殿下。”   沈应不意外宋时微能看出他的身份,本就没特意伪装,沈明烛亲自吩咐要来接的人,当是得有几分本事。   “免礼。”沈应笑意含蓄,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周围,“如此布置,先生是否满意?”   宋时微笑意一僵,“原来是晋王殿下准备的,承蒙殿下错爱,草民愧不敢当。”   沈应疑惑地发觉宋时微态度居然是抗拒的。   怎么会?红绸、彩旗、列队相迎,他都准备了,宋时微是哪里不满意。   而宋时微显然也意识到不对劲了,他直白问:“不知殿下为何会准备这些?”   沈应沉默,半晌,他语气复杂:“是陛下吩咐的,陛下说,先生喜欢这些。”   宋时微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是和沈明烛说过,没有人会不希望自己衣锦还乡,但这不代表他期待这么张扬这么幼稚的昭告方式!   太丢脸了,这和他脱了衣衫在城里裸奔有什么区别?   沈应也反应过来这大抵是沈明烛恶趣味犯了,他张了张嘴,对上宋时微痛苦的神情,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劝慰之语。   许久之后,沈应才挤出两个字:“节哀……”   一辈子很快的,忍忍就过去了。   宋时微睁开眼,面色如常,好似已经恢复了平静,“殿下,陛下请您来传召草民入京是吗?草民准备好了,这就走吧。”   他要离开渠宿,渠宿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   “这么着急吗?”   “是,草民迫不及待想、见、陛、下!”   宋时微一字一句,几乎要将牙都咬碎。   沈应轻咳一声,也觉得沈明烛这事儿做得不地道,“既是宋先生所愿,本王便不挽留了。”   语气中颇有几分怜悯。   眼见他们三两句话说完,宋时微就要转身上马车,宋家族老急了:“时微,你离开的这些年,你祖父心心念念,食不下咽,你一向是个孝顺的孩子,不入内拜见他老人家一面吗?”   宋时微似笑非笑。   这话说的,他要是不进去,他就不孝顺了?   宋时微觉得好笑,于是当真忍不住露出几分笑意。   他心想宋家上下还是一如当初的愚昧,时至今日仍摆不清位置。   ——他现在是谁?他是突骑军的军师,是身为大雍唯一一位王爷的晋王都得以礼相待的谋士,是当今陛下面前的大红人。   沈明烛在一日,谁敢拿捏他?   谁有这个资格?谁有这个本事?   除非他宋时微失了圣眷,否则,他要捏死宋家,不会比呼吸麻烦多少,甚至都影响不到他的名声。   见宋时微没有甩袖就走,宋家族老误以为他终于受制于天下悠悠之口,不得已妥协,顿时又多了几分底气。   他们以过来人的口吻,高高在上劝道:“时微,一笔写不出两个宋字,有家族做你的后盾,日后不论你到了哪里,都不至于断了退路。”   宋时微哂笑,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沈应不耐烦地挥了挥袖子:“哪里来的苍蝇,吵吵闹闹,打扰本王和宋先生说话?来人,拖下去,让他清醒清醒。”   左右上前,凶神恶煞地抓住族老的手臂,拖着他离开。   “啊,放开我,我错了。”   “王爷,王爷你不能这样,老朽已逾花甲,面圣尚能不跪,你不能……”   沈应可不在乎。   说实在的,他又没打算篡位,名声差一点是好事。   宋家人噤若寒蝉。   他们看着平日里仗着辈分说一不二,连小辈家中私事都恨不得指导一二的族老就这么狼狈地被拖下去,从未如此清晰意识到宋家如今与宋时微地位的天壤之别。   ——一句话可以敲定他们生死的王爷,却愿意与宋时微谈笑风生。   宋时微愣了一下,倒也不推辞,真诚道了一句:“多谢殿下。”   “举手之劳。”沈应笑了笑:“你不方便出手,本王可没这个限制。陛下让本王来,或许就是专门替你出头的。”   宋时微也笑了笑,仍是端端正正行完一礼致谢。   之后宋时微便迫不及待上了马车,在满城羡慕、好奇、崇拜等各式各样的目光中逃亡似地离开了渠宿。   他不知道,他虽然不在渠宿,但渠宿永久有了他的传说。   一直到许多年后,这段故事甚至成了后世爽文小说的模板。 第151章   狄戎这几年被大雍供着, 可谓是春风得意,眼下被大雍与契胡两相夹击,吃了这么大一个亏, 相比起愤怒,第一念头是不可置信。   他们给契胡送去了国书,大意是——雍朝这小子不听话我从韩如海死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但你是怎么回事?   契胡打了胜仗便有了底气,也不像从前那样对狄戎毕恭毕敬了。   孛烈礼貌回信——大哥,发生这种事, 谁都不想的。要怪就怪雍朝画的饼太香了,小弟没忍住, 在大哥身上咬了一口。   确实比雍朝画的还香。   写信的时候很得意,信写完送出去就有些慌张了。   契胡孛烈越想越愁, 问左右道:“大雍皇城那边, 就没有消息传来?”   元复举回京篡位,是成功还是失败好歹得有一句准话,总不至于一点声响都没有。   左右摇了摇头:“倒是有个叫李成德的世家带头叛乱, 但是那小皇帝一出马, 事情就被解决了。”   旁边有个大臣若有所思:“听闻这次平乱, 突骑军也有参与?”   “是。”   那大臣思忖片刻,斟酌着说道:“元复举年少,那小皇帝年岁也不大,且还有突骑军在……孛烈,您说有没有可能……”   孛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的猜测,想也不想便激烈反驳:“不可能,绝不可能!汉人贪生怕死,他一个皇帝, 怎么可能亲自来我契胡?”   然而嘴上不愿意接受,脑子却不由自主思考,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他急得在大殿上来回踱步,半晌,他下定决心:“取纸笔来,是与不是,一探便知。”   他给大雍写国书——大哥啊!!!小弟对你忠心耿耿,还为你得罪了狄戎,你可不能不管小弟啊!   这封言辞恳切的信写完,还没来得及寄出去,沈应先一步拿着“元复举与孛烈的来往信件”出现了。   沈应派了一队人马送宋时微回盛京,他自己留了下来。   ——沈明烛这个黑了心的皇帝才不会真只让他出门游玩。   对此,沈明烛表示,这也怪不得他,谁让沈应的确好用?   沈应于领兵一道极有天赋,原剧情里,他初次带兵亲征就获大捷,在秦铮死后,守住了破碎飘零的国门。   此世他还没发现自己这份天赋,虽然很奇怪沈明烛为什么会让他来边境,也只能猜测是这人逮着一个力工就想使劲压榨。   沈应仿佛能预料到他往后永无闲暇的悲惨生活,苦于拿沈明烛没办法,只能把气撒在契胡身上。   他也带了一支大军,拿着圣旨与突骑军汇合。   突骑军本就已经占了上风,又有强援加入,在契胡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大军已然兵临城下。   沈应挥着信件言之凿凿——契胡不服王化,试图乱我大雍河山,已是取死有道。   契胡:“???”   虽然大家都知道彼此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上一秒还好哥俩似地打狄戎,下一秒就翻脸不认人,是不是也太不是东西了?   可实力不如人的情况下就要学会装傻,契胡憋屈解释——大哥,小弟万万没有此心啊!   沈应指着来往信件上几个大字——口口声声支持元复举叛乱,这不是意图乱我河山,还能是什么?   大军压境,契胡悲愤交加——你他爹的装什么装,谁不知道元复举就是沈明烛!   所有人:“???”   这个消息传开之后,整个盛京都笼罩了一层说不清到道不明的暧昧气氛中。   当今陛下是前段时间在西境掀起风风雨雨的元监军……这件事,怎么说呢,很有可能啊!   其他疑点就不提了,陛下莫名其妙让晋王到西境接一个人回来他们也能装作没看见,就说到现在元复举都没出现反驳,就很值得思量。   难道说……   朝臣们小心翼翼在早朝时试探提起,沈明烛大惊失色:“这可不能胡说,朕分明一直在盛京,奏折照抄批阅,公务照常下令,怎么就到西境去了?总不能前些日子的公文,都是朕的皇叔假借朕的名义吧?开什么玩笑,朕的皇叔忠心耿耿。”   然后他勃然大怒:“好啊,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契胡意在离间皇室亲缘,罪加一等!”   朝臣们噤若寒蝉,不敢说话,唯恐也被挂上离间天家的罪名。   然而心里怎么想的就不知道了。   盛京都听说了,漠北自然更早就收到消息。   商九安蹲在地上,抱着头难以置信:“陛下和元监军,是同一个人?”   他骂骂咧咧的,和他崇拜不已的,是同一个人?   秦铮面色如常,然而眼中却闪过几分恍惚。   难怪他总觉得那公子的身量有些熟悉——他见过陛下执剑的,在天牢的时候。   商九安捂着头,满脸难以理解:“将军,你说陛下他图啥啊?”   沈明烛把秦铮从边境叫回去,导致他们三年筹谋毁于一旦,又任由韩如海将其下狱拷打。   可若说陛下想要将军死,又何必遇到刺杀后还肯放将军回营?   若说陛下贪生怕死不思重整山河,又何必亲自来边境?   商九安想不明白。   ……他们俩,怎么会是同一个人呢?   “好了,多思无益。”秦铮收回思绪,“传令下去,整军备战,狄戎必会觉得我朝全力备战契胡而漠北空虚,我们便将计就计。”   “狄戎不是已经龟缩在河对岸,闭城不出了吗?”   “这是假像,一场败仗不足以叫狄戎伤筋动骨,宗阶亦是当世名将,没这么容易退却。不过有了先前那一遭,倒是彻底断了狄戎与契胡联合的路。”   商九安自然是相信秦铮的判断的,只不过……   他叹了口气:“将军,军中粮草撑不了多久了。”   他们一直都没得到来自朝廷的援助,漠北每一场战役,全都是他们自力更生,以耕养战,此前能全军进攻,已是耗尽了三年积累。   商九安道:“不若再等些时日,秋收之后,军中也宽裕些。”   秦铮皱了皱眉,有些可惜:“难得有此良机。”   他沉吟片刻,断然道:“那就背水一战,至于日后,我给陛下上书,请朝廷相援。”   “将军!”商九安未曾想秦铮会下这样一个命令,眼神错愕。   身为秦铮的副将,他知道秦铮用军看起来大胆,但其实再慎重不过。将军把麾下每一个将士的性命都看得极重,所以每一步都细细推敲。   秦铮轻易不会下破釜沉舟的命令,怎么会把后路交给背弃过他的朝廷?   秦铮眼神中似有怅然,“九安,有些事,仅凭我一人是做不成的。”   他需要身后有一个强大的后盾。   “将军,你就好好当个将军,安邦定国,开疆扩土,其他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秦铮想,假如公子真是当今陛下,那他应该不会再信错人。   *   没想到秦铮写封信背后还有那么多敏感辗转的思绪,沈明烛看到后二话不说就批了。   将士们在前方浴血奋战,他理应保障军备所需。   要不然,要他这个皇帝做什么?   两月之后,西境大捷。   镇远将军钟北尧生擒契胡孛烈,班师回京。   与此同时,狄戎重整旗鼓,再犯漠北,大将军秦铮率青翼军应敌,首战告捷。   边境的好消息接踵而至,京中也杀了个人头滚滚。   小皇帝从长乐宫走到朝堂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算当初支持向狄戎称降的主和派,他的手段比沈应要强硬多了。魏敦山手执刀剑立于他侧后方,只等他念出名字,便不假思索上前将人捂了嘴带走。   百官们哪里会怕?被这群软骨虫压了这么长时间,满腔愤怒无从宣泄,如今只觉得大快人心。   眼见沉疴一扫而光,朝廷颇有些焕然一新的气象,郑孟贤时常觉得如在梦中。   上苍当真赐予了他们一个如此英明神武、杀伐果决的帝王吗?他当真看到了契胡国灭,孛烈被俘,狄戎节节败退吗?   郑孟贤心想,如若这真是梦一场,那他情愿再不醒来。   “国公?”同僚推了他一把,目露担忧:“国公昨晚没睡好吗?”   早朝快要开始了,他怎么还一直走神?   “啊,”郑孟贤如梦方醒,扯了扯嘴角:“只是在想事情。”   “噤声,陛下来了。”   沈明烛入殿,众人拜过,沈明烛回礼,早朝便这样按部就班地开始。   朝臣出列:“陛下,晋王殿下与镇远将军业已奉命回京,正于殿外等候。”   “宣。”   二人入殿。   钟北尧眼观鼻鼻观心,老老实实抱拳行礼:“臣钟北尧,参加陛下。”   他面色平静,一幅不认识沈明烛的模样。   “免礼,钟爱卿果然一表人才,此次灭契胡,俘虏赫连雄,当记一大功。”沈明烛也装模作样。   “陛下过奖,非臣一人之功,臣整理了麾下将士所立功勋,恳请陛下嘉恩。”钟北尧从袖中取出一叠文书,双手呈上。   韩宜将其取过,递给沈明烛。   站在最前面的郑孟贤眼尖,瞥见沈明烛接过文书时不小心翻开了一角,里头一片空白。   他眼皮跳了跳,别过眼不看了。   沈明烛细细翻阅,看得格外仔细,“都是好儿郎,为大雍立下了汗马功劳,理应有赏。传旨——晋冯晓山为中郎将,赏白银……”   他一个个念了过去,“衍州渠宿人士宋时微献策有功,留任京中,特封为观文殿学士,入内阁协理政事。”   其余人:“……”   图穷匕见。   行吧,你是皇帝,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第152章   年轻的皇帝踌躇满志, 要提拔自己的心腹,组建属于他的势力,朝臣们可以理解。   新官上任三把火, 何况天子乎?   虽然这把火烧的时间晚了一点。   沈明烛接着叹了口气:“李成德逼宫一事,朕深感痛心。巍巍皇城,满朝文武,竟无一人能为朕分忧,任其与方广年偷合苟容,长驱直入朕之寝宫。”   他面色沉痛:“方广年, 那是朕的禁卫军副统领啊!朕把朕的安危交到他手上,他今日能联合逼宫, 来日,是不是就能把剑架在朕脖子上?”   朝臣:“……”   方广年已经死了, 来日顶多变成鬼吓您一跳。   朝臣们同样也摆出愧悔神色, 齐齐跪倒:“臣无能,臣万死。”   “丁弘鱼肉百姓在前,李成德逼宫在后。”沈明烛道:“朕决定, 建天网以监察百官, 不属三省六部, 直达天听,必要时可先斩后奏。”   “这……”百官齐齐怔忡。   然而神情变了几变,到底说不出反驳的话语。   历朝历代,好像总有这样的机构,他们是皇帝豢养的野狗,是悬在百官头顶的一柄剑。   沈明烛想要,他们也无力阻止,只能寄希望于他是个强硬也仁慈的君主, 能够抓得住缰绳,也能不随意使用。   沈明烛道:“天网之首称指挥使,第一任指挥使肩上所担尤重,由韩宜担任。”   韩宜是谁?   百官们第一时间甚至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及至在脑中盘旋筛选了一圈后才猛然震惊地想起——陛下身边的小太监,好像就叫这个名字。   这下像是捅了马蜂窝了,百官们激烈反对:   “不可,不可啊陛下,请陛下收回成命,太监如何能当此大任?”   “韩如海前车之鉴尤在,万望陛下切莫重蹈覆辙啊。”   “天底下从未有此先例!”   韩宜也愣了许久,待他回过神,还没来得及产生些兴奋或是什么别的情绪,扑面而来的就是所有人的反对和排斥。   仿佛他罪大恶极,合该千刀万剐似的。   韩宜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沈明烛慢吞吞合上空白文书,“若是要谈前车之鉴,那不如翻开史书细论,韩如海在前,太监不可用,秦桧在前,文臣不可用,安禄山在前,武将不可用。这么看来,与身份是太监还是朝臣无关,是男人不可用,不如诸位爱卿全都引咎卸职好了,朕起用女子,想来朝堂会干净许多。”   朝臣听得瞠目结舌,“这、这如何使得……”   怎么能这么算?   “哦,对了,朕偏私宦官、向狄戎阿谀求和在前,朕也不当再用。依诸位爱卿来看,这皇位该换谁来坐?”沈明烛问。   这说得太严重了,百官们哪敢附和。   他们纷纷跪倒:“臣惶恐,请陛下恕罪。”   韩宜也在一旁跪下。   他眼眶发热,嗫嚅了几下,有心想劝沈明烛算了。   陛下看重他,惦念着他,记得他的功劳。   这便足够了,除此之外,不敢奢求太多,毕竟那本就不是他一个太监应该拥有的东西。   陛下何必为了他与百官呛声,甚至这样贬低自己呢?他不值得的。   沈明烛心平气和,不紧不慢:“朕还愿意讲道理,是为了你们面子上过得去。朕想提拔一个人,其实本来不需要理由——也别和朕说什么自古以来,有些事情,该变就得变,对吗?”   他露出和善微笑。   沈明烛坚持如此,朝臣们还能怎么办?   总不能真的引咎辞职吧。   郑孟贤率先俯首:“伏惟陛下能作威作福。”   其他人自然也只能妥协:“谨尊陛下旨意。”   沈明烛满意地点了点头,“韩宜。”   韩宜抬起头。   十二冕旒遮掩了天子的神情,然而韩宜却仿佛能想象到天子眉目柔和眉目,眼中像是盛满一个春天的盎然。   沈明烛含笑问:“不谢恩吗?”   韩宜起身走下台阶,复又重新跪倒,和朝臣们跪在同一座大殿之中。   除去身上服饰,他们本就没有任何区别。   九重台阶下,韩宜深深拜服,“臣,韩宜,谢主隆恩。”   极重郑重,也极尽虔诚。   *   沈应完成任务外从归来,理应拜见陛下。   下了朝,他去御书房求见沈明烛。   韩宜亲自到门口迎他,一礼毕,笑道:“殿下来得恰好,陛下也正念叨您。”   沈应朝他回礼。   圣旨已下,韩宜如今已是他的同僚,自不能如从前一般对待。   沈应也笑着打趣:“韩大人怎不去赴任?”   “臣怕底下那些奴才不尽心,不懂陛下的习惯。臣向陛下讨了恩典,待陛下身边伺候的人选好之后,臣再去赴任。”韩宜目光坦荡,不卑不亢。   权力是对一个人最好的滋养,韩宜可以坦然地面对起他人的调侃,不必羞赧,不必畏手畏脚。   君威难测,怎么判断一个帝王对你的心意?只看他愿意予你几分权力。   韩宜有这天底下最位高权重的人做后盾,当然无所畏惧。   两人边往里走边聊:   “不知陛下因何事念叨我?”   “殿下请进,见了就知道了。”   韩宜为沈应推开门。   沈明烛抬起头,眼中满是惊喜:“皇叔,你可来了,这些日子你不在京中,侄儿好想你。”   甚至有些委屈的意味。   理智告诉沈应铁血强硬的沈明烛流露出这幅神色不合逻辑,但感情他还是忍不住心软。   他总是经常忘记沈明烛还是个未及冠的孩子,却又总是在某些时刻想起。   “陛下怎么了?”沈应语气柔和。   沈明烛一指桌上堆积如山的奏折,乖巧道:“皇叔你看,这都是侄儿专程给你留的。”   沈应:“……”   侄儿,你让皇叔刚才的心软显得很可笑。   不带这样欺骗人感情的。   沈应深吸一口气,委婉道:“陛下,有没有可能,身为臣子的,不该碰奏折呢?”   “可是你不是别的臣子,你是朕的皇叔。”沈明烛可怜兮兮:“皇叔,你真的忍心让朕一个人批这么多吗?”   沈应想说可是你在边境的时候这就是他的生活……罢了,陛下年纪尚小。   他神色几经变换,显然纠结极了,在当一个合格的臣子和慈爱的叔叔之间犹豫徘徊。   半晌,他像是认命般叹了口气,走上前翻开一本沈明烛推过来的奏折,“陛下,臣也不能总是帮你,这实在于理不合,若是让那些个文官知道了……”   他顿了顿。   然后他很快又翻开几本,心中的猜测得到验证,沈应的表情一言难尽。   ——他还以为沈明烛觉得朝政困难需要人帮助,原来只是因为懒得处理。   ——这明显是沈明烛筛选过的部分,大多都是些毫无意义的请安奏折,诸如些“陛下早上好”,“陛下我想你了,我可以回去看你吗”。   再不济就是些简单而弱智的问题,譬如“陛下我辖境内有一人杀妻,我应该怎么判啊”等等,看得人心生烦躁。   不回复吧,有失皇帝的体统与风度。   回复吧,又实在浪费时间,感觉生命都因此荒废了一段。   又一次被欺骗了感情的沈应面无表情,“陛下,为帝者,这是您的职责,还请不要推却。”   能将这些无病呻吟的奏折准确无误挑出来堆在一起,其他奏折处理下发,沈明烛分明游刃有余。   这些事情难不倒他,只要他想,他多花点时间,一样可以处理得很好。   但显然沈明烛并不愿意为难自己,于是选择了折磨他。   沈应:“……”   他发誓,他再也不会对沈明烛心软了,再也不会!   正说着,韩宜进来禀报:“陛下,国公郑孟贤、太傅许瑞章、观文殿学士宋时微求见。”   “让他们进来吧。”   “是。”   三人进到御书房,忽然察觉气氛有些诡异。   郑孟贤怔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疑惑问:“这是怎么了?”   许瑞章与宋时微也投来担忧的目光。   沈明烛告状:“皇叔不肯帮朕批奏折。”   “啊?”郑孟贤尴尬地笑了笑。   这个事情,按理来说也怪不到沈应头上,他不帮沈明烛是对的,他要是同意了反倒才十恶不赦。   沈明烛委委屈屈:“皇叔还说要为朕分忧,现在连批奏折都不肯。这么多,朕手腕都痛了。”   说到手腕,郑孟贤就难以自拔联想到沈明烛手臂上那一道伤疤,想到他们一无所知时挥下的鞭子。   郑孟贤心脏顿时一抽一抽地泛着疼,再也说不出反对之言。   他劝:“殿下,您就帮帮陛下吧。”   沈应同样也有相同的联想,他默不作声揽过沈明烛分出来的奏折,“臣替陛下批阅,介时陛下誊抄一份便是了。”   沈明烛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达成目的,他后面还准备了一箩筐的话术都无用武之地。   沈明烛得寸进尺:“皇叔飞文染翰,难道不能模仿朕的字迹吗?”   沈应面无表情:“再说下去,陛下就自己批。”   倘若这世上有谁试图有意模仿皇帝的字迹,这个人必死无疑,沈应自己也不会允许存在这种危害社稷的隐患。   沈明烛从善如流地闭嘴。   宋时微挑了挑眉,心生诧异。   这种无理的要求都能同意,沈明烛这群臣子对他的纵容是不是也太没有底线了?   这样不行,溺子如杀子,他们这样会惯出一个昏君的。 第153章   沈明烛想要, 沈明烛得到。   目标达成的沈明烛心情大好,问道:“三位爱卿联袂前来,不知是有何事?”   郑孟贤道:“契胡已平, 臣知陛下胸怀大略,然而民生凋敝,臣请陛下暂缓漠北战事,休养生息。”   不用他说,沈明烛也不打算短期内再行进攻了。   狄戎可没契胡这么好解决,沈明烛虽不至于怕, 真要打起了他自信也不会输,但现在的大雍难免也要付出些代价。   他打契胡, 打狄戎,收复失地, 不过都是为了这片土地上的百姓能过得更好。   倘若枉顾民生一意孤行, 岂非本末倒置?   沈明烛温和地应:“朕心中有数,即日起,皇朝休养生息一年。”   陛下虽然杀伐果断, 但还是极爱重百姓的。   郑孟贤心中激昂, 俯身行礼:“谢陛下。”   上苍果然眷顾大雍多矣, 他就知道,太后的儿子绝不是那等卖国求生的小人。   他们这些做臣子的,从一开始就没能帮上陛下任何事情,全靠陛下自己争气。   沈明烛合该天生就是帝王。   沈明烛看向沈应:“皇叔来也是为了这件事吗?”   沈应摇了摇头:“不全是。”   他眼神柔了下来,“陛下,还有一月,就是你的生辰了。”   时间过得多快啊,好像上一秒你还是襁褓中小小的婴儿, 转眼间,你也要加冠了。   十一月初八,你将满二十,长大成人。   愿从今后八千年,长似今年,长似今年。   其余几人也想到了这件事,目光难以自拔多了几分和蔼,倒显得不太尊敬。   毕竟在场的人,除了宋时微,其他人几乎是看着沈明烛长大的。   因为喜欢所以在意,所以不舍得错过任何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所以恨不得将天下所有美好都送到你面前。   沈明烛耐心地等待下文:“然后呢?”   “然后?”沈应满腔的复杂感情被这一句问话打得七零八落,他无奈:“陛下就没想过要如何办吗?该下令,叫礼部拿个章程出来了。”   沈明烛莫名其妙:“朕哪有钱搞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沈应愣了一下:“这怎么会是乱七八糟?陛下,你今年便及冠了。”   “朕知道啊。”沈明烛摊了摊手:“可说到底,不过就是个日子而已。”   他语气如此轻慢,显然不是忙忘记了,而是根本不曾在意。   可是这不对啊,谁小时候,不曾期待过生辰呢?   不应该是这样的。   陛下是全天下最尊贵的人,他理应有最独一无二的加冠礼。   许瑞章也着急了,忍不住争取:“可是……”   沈明烛挥了挥手:“没有可是,没必要把钱花在这上面。”   沈明烛顿了顿,若有所思:“不过……你们说,朕要是以此为理由,向狄戎要贺礼,他们会不会同意?”   他雀跃起来:“原来皇叔是这个意思,皇叔早说啊,朕这就给秦将军去密旨,让他通知狄戎送上贺礼,要不然朕就让秦将军攻打他们!”   眼下再打下去对双方都没好处。   大雍灭了契胡,正是士气大涨之时,雍朝皇帝要真下定决心不顾一切和狄戎死磕到底,大雍固然讨不得好,但狄戎一定更惨。   天知道这小皇帝怎么会突然变异,枉他们还派使者在盛京守了这么久,原来他已经去了西境,甚至已经干出一番大事,搅得契胡不得安宁。   ——虽然沈明烛嘴上否认,但所有人都已经认定沈明烛就是元复举。   沈明烛越想越觉得可行,正要和他的大臣们商量应该找狄戎要些什么,抬眸一看,忽然发觉他们的神情十分奇怪。   “怎么了?”沈明烛茫然:“是不是担心狄戎会不给啊?”   他眨了眨眼:“朕虽然决定休养生息,但是狄戎又不知道,朕觉得骗一骗,他们会给的概率还挺大的。而且真不成也没关系啊,又不亏。”   “……是。”郑孟贤扯出一道笑容:“陛下英明。”   他忽然很想叹气。   郑孟贤啊郑孟贤,这样的陛下,你当初是有多眼瞎才会觉得他不堪为帝?   他为了这个皇朝,连自己都顾不上了,连生辰都只用来当做为大雍谋利的工具。   他垂下头,终究忍不住,从语气中泄出几分心酸,“只是这样,太委屈陛下了。”   沈明烛安慰:“朕知道你们是想为朕庆祝,心意朕收下了,如果国公愿意为朕做一件事,朕会更开心的。”   虽然他也不知道一个证明“二十年前的这一天这具身体出生”的日子有什么值得庆祝的。   然而郑孟贤顿时振奋起来,慷慨激昂道:“任凭陛下吩咐!”   沈明烛道:“近些年战乱四起,百姓流离失所,战亡、病故、冻厄致死与被波及牵连者不计其数,朕有愧于天下。”   “陛下……”   沈明烛抬手打断他们的反驳,接着道:“往事不可追,朕也只能竭力弥补。今农者失其田,荒地无人耕,朕欲重行均田制,还请国公襄助。”   沈明烛从椅子上起身,整袖一礼。   郑孟贤连忙侧身闪避,“陛下折煞老臣了。”   他俯身长揖,以前所未有的坚定:“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沈明烛笑了起来:“大雍有国公,是大雍之幸,亦朕之幸。”   直把郑孟贤说得热血沸腾,怀才得遇的激动与被赏识的荣幸夹杂在一起,叫他仿佛年轻了三十余岁,一抬眼,仍见当年踌躇满志,意气风发。   沈明烛掩去嘴角笑意,眉眼弯弯。   好耶,又拿下一个。   剧情盖章认证的“精于民生”,沈明烛才不会放过这么好一个劳动力。   让大雍起死回生的三人组沈明烛已经用上了两个,还差最后一个。   他的目光移向许瑞章。   许瑞章很自觉,迫不及待地上前一步,脸色因激动而微微发红,铿锵道:“请陛下吩咐!”   哦豁。   沈明烛微微而笑:“用人养才为国家根本之计,直至如今,朝中还有许多职位有缺,朕想再增开一次科举,举贤选能。再而言之,国因时势而迁移,则学亦宜从时势而改变,科举的内容也该有所改变。”   “广纳自古之典籍,做《全书》,为天下学子之表率,此事,非太傅不可。”   许瑞章比起他们更像一个纯粹的文人。   有的人苦读,是为了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许瑞章的功利性要弱上许多。   他对文学一道是有足够的虔诚和热爱的,爱书、爱画、爱斐然词章、爱发人深省的惊世言论。   他向往孔圣人在世时的百家争鸣,也坚定地相信文字的力量。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每一个读书人最大的志向。   许瑞章大喜过望,深深下拜:“臣替天下学子,谢过陛下。”   沈明烛扶起他,“朕也就是动动嘴,剩下的事情,还要倚仗太傅。”   许瑞章郑重道:“必不负陛下所望。”   两人踌躇满志下去办了,沈明烛看着他们的背影,满眼欣慰:“年轻人,还是有干劲。”   沈应:“……”   宋时微:“……”   国公和太傅的年纪比沈明烛的翻了个倍还多。   宋时微好笑地看着他故作老成:“陛下总是有这种本事,三言两语叫人为你死心塌地。”   “还好还好,人格魅力而已。”沈明烛试图谦虚。   宋时微嘴角含笑:“臣当初也是这么容易就被陛下说服,为陛下卖命的吗?”   沈明烛不满:“宋先生,别说的这么难听,怎么叫卖命?分明是你我志同道合,故而一拍即合。”   宋时微不置可否。   好歹和“真实的”沈明烛朝夕相处数月之久,这些人之中,怕是没人比他与沈明烛更熟悉。   是以宋时微与沈明烛相处起来也最轻松肆意。   沈明烛在野望、手段、能力方面可堪为古往今来最出色的帝王,但在待人上又随和得太不像个帝王,叫宋时微实在生不起畏惧。   沈明烛认真道:“先生,朕还有一件事,此事唯你能帮朕。”   宋时微便笑,“这是轮到臣了?”   沈明烛没理会这句调笑,神色郑重:“自先皇起,朝中官制冗杂,权责不分,一个闲职上挤了十几个吃白饭的官员,真正干活的却没几个。”   “朕决意撤除冗官,改革官制。”他说:“这件事情别人做不了,哪怕是国公和太傅,朕知他们忠诚,可他们为官多年,朝中亦有亲朋无数,会动摇,会迟疑,会手下留情……可你不一样。”   沈明烛望着他,缓缓便笑了起来,眉目漾着光,“你不一样,你如此年轻,热血难凉,锐意进取,眼里容不得沙子,只有你有这样的底气和这样的决心。先生,还请助我。”   他还称呼他“先生”,一如在西境时。   而对一个谋士来说,“先生”这两个字,实在太具有杀伤力了。   宋时微能清醒地感知自己的理智寸寸崩塌,他悲哀地意识到——他完了。   他这辈子都得为沈明烛呕心沥血鞠躬尽瘁了。   “先生?”沈明烛无辜地眨了眨眼。   宋时微深吸一口气,像是认命般顺从自己的心意,“愿为陛下驱使,至死方休。”   沈明烛“啊”了一声:“什么生啊死的,太严重了。”   宋时微没有解释,他起身告辞,壮志满怀:“臣今晚就拟个章程出来给陛下过目。”   宋时微风风火火地走了。   沈应:“……”   他看了看眨眼空荡荡的御书房,沉默片刻,半晌挤出几个字:“陛下不愧是陛下。”   这话术一套接一套的。   “过奖过奖,皇叔也不愧是皇叔。”沈明烛笑意盈盈地回,伸手又动作自然地扔过去几本奏折。   沈应:“……” 第154章   沈明烛最终拗不过沈应和许瑞章, 办了个简简单单的加冠礼。   毕竟这两人一个是他叔叔,一个是他老师,还是有资格在沈明烛面前说上几句的。   而沈明烛素来吃软不吃硬, 只消多求他几天,他自然就不忍心拒绝。   在沈明烛的话术指导下,大雍的使臣也成功从狄戎那儿收到了贺礼,明面上,两国只此达成了和睦相处、守望相助的共识。   实际上彼此都清楚,合约这种东西, 要是哪方有了必胜的把握,随时有可能撕毁。   大雍自此开始了为期一年的休养生息。   这一年来, 大雍朝日新月异,朝堂在皇帝大刀阔斧的改革下焕然一新, 朝臣中也多了许多新面孔。   年轻的臣子带来更磅礴的生命力, 几乎每次早朝,都能感受到皇朝切实的进步。   为此高速发展带来的代价,就是所有人都被沈明烛使唤得团团转, 忙得脚不沾地。   好在沈明烛是个大方的皇帝, 在他手底下干活虽然累了些, 但俸禄还算丰厚,事情办得好还有奖赏。   沈明烛也一样很忙。   看似分出去了很多活,然而他依然是整个皇朝最辛苦的一个人。   朝臣们每隔六天还有两日休沐,逢年过节也有休假,但一年到头,宋时微几乎没见过沈明烛休息。   他有数次深夜进宫,夜色里灯影幢幢,年轻的帝王用手支着额头阖眸假寐, 眉宇间有遮不住的疲惫。   然而等到听到动静抬起头,又是那个神采奕奕,眼神中亮着光的沈明烛。   宋时微没法不心疼。   他有一次忍不住问:“陛下,何必这样心急呢?我们又不是等不起。”   他们俩多年轻啊,沈明烛才二十,正值壮年,有的是时间去实现一个河清海晏的理想,何必将自己逼得这么狠?   沈明烛只漫不经心地回:“朕是等得起,可百姓等不起。”   天底下还有一人还在挨饿受冻,他便一日难以安寝。   “更何况,”沈明烛笑着说:“如果朕只是一平头百姓,朕也希望当朝皇帝能是一勤政爱民之人。”   易地而处,将心比心,仅此而已。   宋时微张了张嘴,他想说世界上哪有什么如果,事实就是你才是皇帝。   且你已经做得够好了,何必还要这样苛责自己?   可宋时微说不出来。   他也想尽全力替沈明烛分担些许,可沈明烛的工作,好像永远也分担不完。   过了冬,开春,度过夏至,又是一年秋。   正当沈明烛思忖着兵强马壮,是时候挥师北上之时,前线传来战报。   ——秦铮先一步撕毁两国盟约,北渡黄河,夺回山西、河北、关中一带失地。   民间一片欢腾庆贺时,朝中却惴惴不安,气氛都凝重了许多。   还是那句话,不论立下了多大的功劳,不论做成了多正确的事情,未经陛下明文下旨,擅自动兵就是该死。   此为大罪。   如水一般的弹劾奏折向皇宫飞去,对秦铮颇有好感的沈应、郑孟贤等人也只能沉默不语。   无他,这件事确实没办法辩解。   就算是当年西境,在不知道沈明烛就是元复举的情况下,他们几乎都做好了攻打的准备。   除非现在告诉他们宫里这个沈明烛是假的,漠北青翼军里才藏了一个真正的沈明烛,否则此事难以回圜。   沈明烛也知道这些攻讦秦铮的人未必是什么政治斗争,甚至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忠诚。   他们发自内心觉得这么做不对,是轻视皇帝的表现,恐有造反之心,提议让沈明烛严惩,以昭天子之威。   沈明烛表面上“啊啊嗯嗯”地应,实际上看到一本攻讦奏折就丢一本。   那咋办?手心手背都是肉,自家孩子有矛盾,他帮谁都不是。   算了,当做不知道吧。   *   漠北热闹得像是在过年。   青翼军自在秦铮手中组建起来开始,北渡黄河收复失地就是他们最高乃至唯一的目标,眼见目标达成了一大半,自然兴奋到忘乎所以。   秦铮在写请罪奏折。   非他悖逆,非他擅权弄兵,实在是当时时机难得——狄戎皇帝暴毙,几个皇子为夺权争得头破血流,宗阶也不得不被召回站队。   漠北乱成一锅粥,他要是能错过这个机会,任由狄戎好好选出继任者,他就不是秦铮了。   商九安站在他旁边,“将军,那小皇帝会信吗?”   他对元复举的能力固然崇拜,但这不妨碍他鄙夷皇帝的人品。   秦铮皱了皱眉,斥道:“商九安,你再对陛下如此轻慢,休怪我不饶你!”   “是,是,陛下。”商九安妥协,“那将军,陛下会信吗?”   “信与不信是陛下圣意,你我无权置喙。但写与不写便是为臣本分,不该推拒。”他擅自用兵为真,不论什么样的结果,他都接受。   他见商九安仍一脸不服气,心下暗自叹了口气,“此事是我有错在先,商九安,我希望你记住,这与陛下信任我与否无关,为堵天下悠悠之口,必须得惩处我以儆效尤,你不许心怀怨念。”   “可是将军,你分明是为了大雍……”商九安心有不甘。   秦铮表现得很平静:“我会下令,便做好了全部准备。”   他笑了笑:“既是为了大雍,何惧后事?”   “报!将军,京中派人来宣旨。”   未曾想判决来得这么快,秦铮意料不及,瞳孔骤然一缩。   嘴上说得再轻描淡写,心底到底是有些无措的。   然而他很快勉强自己冷静下来,“出去接旨。”   他从容起身。   军中战时一切从简,未备香案,秦铮带着几个将领在军帐外迎接使者。   正要跪地接旨,宣旨的使者搀了他一把,笑道:“陛下专程吩咐过,将军无需跪。”   秦铮抬起头,如此和煦的态度叫他一时有些受宠若惊,或许……   他原以为陛下愿意信他,轻拿轻放便是最好的结果,如今看来,也许会比他预计的还要好上一些?   “谢陛下。”秦铮向着盛京的方向俯身而拜。   他不敢放任自己想得太好,唯恐承受不起失望带来的落差。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将军尽可自主。钦此。”   言简意赅。   使者将圣旨合上递给秦铮,笑道:“得知将军渡河,陛下龙心大悦,下官在此,提前恭祝将军。”   得圣心眷宠,可不得恭喜?   秦铮神情怔忡,有些飘飘然分不清现实。   “尽可自主”这个承诺太重,倒叫他不敢应承——他何德何能,承受得起这般程度的信任?   使者道:“将军稍后,陛下另有一物交予将军。”   “何物?”   “金牌。”   秦铮猛地抬头。   这实在不是一段好的回忆。   上一次收到金牌,是他将要渡过黄河,自京中而来的急召让他不得不放弃大好的局势束手就擒。   再之后他锒铛入狱,狼狈得像条狗。   秦铮眼神不由得颤动了几下,“金牌?”   这次又是什么金牌?   使者自包袱中取出一木盒,神色肃穆地打开往前递了几分,小声提醒他:“免死金牌。”   这免死金牌上没刻“免死”,刻了四个字。   ——如朕亲临。   如朕亲临。   好像沈明烛的魂灵真就随着这枚令牌翻越重重关山,亲自来到黄沙漫天的漠北,就站在他身后,成为他永恒的倚靠,是他一切勇气的来源,让他无需顾虑后路,只一往无前。   “这……”秦铮喉口干涩,手指都有些颤抖。   使者道:“陛下说,盛京与漠北相距甚远,倘若将军遇上什么事,陛下难以及时襄助,只盼这金牌能够帮助一二。”   别说是本朝,放眼历朝历代,就算是有监国之权的太子,也没拿到过这么一块“如朕亲临”的牌子。   秦铮屏住呼吸,半晌,迟疑着推拒:“臣受之有愧,还请大人收回,臣谢陛下厚爱,只这令牌……”   使者笑道:“陛下也说了,若是将军不肯收,便让下官转告将军,兵贵神速,陛下远在京城,难免难知前线。将军天纵之才,陛下相信您的判断,令牌为证,您的意旨,便是陛下的意旨。为了日后行事顺利,将军,您就收下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秦铮无话可说。   否则,难道还能让一国之君求他收下不成?   长者赐,不可辞。君为民之父母,自不当再推让。   “臣领旨谢恩。”他朝盛京方向跪地而拜。   这次使者没有阻止,他行事干脆:“旨意送到,下官便回京复命了。”   出于礼仪和某些不成文的规定,秦铮下意识挽留:“大人多留些时日罢,末将为大人设宴,接风洗尘。”   使者摆了摆手:“皇命在身,不敢逗留。将军留步,不必送。”   他骑上马,带上护送圣旨的禁卫军掉头返程。   来去匆匆,半点不拖泥带水。   秦铮有些不习惯,可也欣喜于这份不习惯——大雍变了许多,幸而都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思及此,好像那些从前以为是幻想的未来都触手可及了起来。   “将军,太好了,陛下没有怪你。”   “金牌长什么样子?将军,我可以摸一下吗?”   “陛下真是好人。”   使者走后,军营才忽然热闹起来。   能够察觉到近日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气氛的将领才算是卸下心头重担,纷纷聚在秦铮身边,一个个语无伦次。   将军,我们终于熬出头了,是吗? 第155章   狄戎的使臣再一次到了盛京。   狄戎虽败, 然而使臣还没来得及转过神来,依然习惯性地摆出不可一世的高傲模样。   郑孟贤与宋时微奉命招待使臣。   那使臣一见面,张口便问:“你们大雍皇帝呢?我要见他。”   郑孟贤哂笑一声, 正要说话,宋时微伸手拦住他,“国公心善,不出恶言,但如此蛮夷,不必给他们面子。”   他看向使臣, 微微而笑:“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见我们陛下?”   语气居然礼貌得很。   “你!”使臣敢怒不敢言。   宋时微慢慢吞吞:“狄戎使者若是有意见, 大可掉头回去,我等绝不阻拦。”   郑孟贤看了看宋时微, 神情若有所思。   这种语气、这种腔调有点熟悉啊, 总感觉在什么人身上见过似的。   ——难怪陛下去一趟西境学坏了,原来是被人带坏的。   使臣带着任务而来,哪能无功而返?   他只得憋屈低头:“在下若有言语不当之处, 还请二位大人宽宏大量, 原谅则个。本国携诚意而来, 万望大人通禀。”   可见狄戎并非不会说大雍语言,也并非愚钝到学不懂大雍面圣礼仪。   及至层层通报,经过几重验身讯问,又由纠察御史教过规矩,使臣方才得被允许面见圣上。   他禀明来意:“狄戎与大雍已缔结友好之盟约,何以漠北突然来袭?这其中约莫是有些误会,狄戎无毁约之意,是秦铮无理, 坏两国邦交,还请雍朝皇帝下令申饬。”   “误会?”沈明烛笑意盈盈:“确实是有误会——秦将军忠心耿耿,自然是奉朕的命令。”   使臣脸色僵了一下,色厉内荏问:“雍皇这是何意?”   沈明烛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你们也知道,契胡归降后,我们将契胡孛烈请到盛京小住,孛烈有感于我朝的热情,充分认识到从前自己的错处,于是把全部的事情都招了。”   他慢慢吞吞:“孛烈说,契胡屡次冒犯大雍,皆是你们狄戎在其后指使。”   “一派胡言!”使臣眼里有恳求:“雍皇陛下,你是知道的,契胡曾偷袭我狄戎,我朝与他势不两立,又怎会有私下往来?定是那厮编撰,雍皇英明,万不能信啊!”   沈明烛摊了摊手,漫不经心:“与赫连雄书虽不明,其事体莫须有。”   使臣:“???”   使臣出离愤怒了,“雍皇,‘莫须有’这三个字,何以取信天下!”   “你吼这么大声做什么?你是在质疑朕吗?”沈明烛像个无理取闹的熊孩子,当即大闹起来:“混账,竟敢冒犯朕,快将他拖出去砍了!”   左右伺候的人极有眼色,当即上手将其推搡出殿,另有两人近前安慰:“陛下息怒,狄戎无理,定让他不得好死。”   使臣:“……”   他爹的,阎王见了你们也得甘拜下风。   沈明烛注意到他的眼神,当即扭过头告状:“他还瞪朕!”   “是是,他该死。”   直到第二天早朝,沈明烛犹愤愤不平。   他拍着桌案,“泱泱华夏,岂容蛮夷冒犯?朕忍不下这口气!”   众臣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道陛下休养生息一年,终于忍不住要打狄戎了。   有秦铮大捷在前,谁也不会没有眼色做扫兴的大臣,当下纷纷请旨:   “臣请陛下下令,征讨狄戎,壮我大雍军威!”   “狄戎与契胡合谋,妄图乱我河山,眼下契胡已降,又怎能放过首恶?请陛下下令!”   沈明烛认真且郑重地点了点头。   沈应突觉不妙,正要说话,便见沈明烛慷慨激昂地从龙椅上站起来:“令晋王、郑国公、太傅留守盛京,暂理朝政,朕要御驾亲征!”   沈应:“!!!”   他就知道!   朝臣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如同晴天霹雳。   待反应过来后忙不迭连声反对:“不可啊陛下,万万不可啊,您千金之躯,怎能亲自涉险?”   “珠玉不与瓦砾较其坚,请陛下以安危为重啊。”   “大将军勇武过人,何须陛下亲征?”   沈明烛捂住耳朵:“朕不管,朕听不见,朕就要去。”   朝臣们:“……”   好气啊,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   *   谁让沈明烛是皇帝?他要真想做一件事情,没有人能反对。   这一次沈明烛是光明正大以皇帝的身份离开盛京去往前线,除了身边多跟了几个人外,好似也没太大差别。   沿途的城池还想拜见帝王,献几分殷勤,哪想陛下根本没有进城。   摆好宴席等候君临的城主听到消息还愣神了许久,而后不知为何打了个寒颤,连忙叫人将宴席撤下。   看来京中传来的消息没错,陛下确实变了许多,与从前相比,得分成两个人去看。   如今的陛下是个干实事的帝王,约莫不会喜欢这种大张旗鼓、浪费民脂民膏的谄媚行径,他们平日的行事作风,也要变上一变了。   所谓上行下效,谄媚的人永远不缺,沈明烛喜欢什么样的下属,他们就会让自己变成什么样的下属。   王驾到了漠北,秦铮出营迎接君王。   沈明烛仍骑着小红,一身银白盔甲,与曜日下夺目异常。   小红在盛京声名不显,但在边境,许多人都听说过、甚至亲眼见过,知道它是那位赫赫有名的元监军的坐骑。   看起来沈明烛是不打算装了,但他自己不承认,也没人敢在他面前点明那些个疑点,逼他承认自己就是元复举。   又不是不想活了。   “臣秦铮,拜见陛下。”秦铮大胆地抬了抬头,看了一眼年轻的帝王。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沈明烛,然而没有一次像这次一般承载了那么沉重的意义。   怀里的金牌忽然变得灼烫,他想,他注定要为眼前这人,献出他全部的忠诚,乃至于他的生命。   沈明烛翻身下马,含笑道:“免礼。”   他将马鞭随手递给身边人,整了整衣袖,“朕初来乍到,将军带朕巡视一下军营?”   “臣遵旨。”秦铮郑重抱拳。   只一个再小不过的命令,硬是摆出了如临大敌的架势。   沈明烛看得好笑:“放松些,朕又不会吃了你。”   他先一步走在最前面。   秦铮正要跟上,听到身后有人唤他:“秦将军。”   他回头。   因着前段时间他擅自行动,京中许多忠君爱国的臣子对他也有了些意见,秦铮多少也知道。   然而这次见面,随行几位大臣神色却好似还算友好。   他们殷切地看着他:“秦将军,千万要保护好陛下啊,就靠你了!”   毕竟真开始打,秦铮是一定会跟在沈明烛身边的。   秦铮:“???”   秦铮不明觉厉,还是认真回道:“我会的。”   他一转头,看到沈明烛上了一个高一点的坡地似乎在观察四周,然后不好好走路,直接从小坡上跳了下来。   秦铮瞳孔一缩。   随行的重臣们已经见怪不怪但惊慌失措地拥簇上去,声音扭曲地尖叫:“陛下,危险啊陛下——”   商九安擦了擦额头冷汗,小声道:“将军,陛下好像是不太好保护。”   “不许胡说。”秦铮斥了一句。   末了他看向蹦蹦跳跳的沈明烛,事情几度变幻,最终还是忍不住,轻轻“嗯”了一声。   “秦将军?”沈明烛回头喊他:“快跟上。”   “是。”秦铮回过神,快步向前。   沈明烛把其余大臣打发走,身边只留了一个秦铮。   等再往前走了一段,秦铮见四下已无人,他自腰间取出令牌,单膝而归,双手呈递给沈明烛:“陛下,臣愧不敢领,请陛下收回。”   眼下沈明烛已亲自来,他再拿着一块“如朕亲临”的牌子,像什么话。   沈明烛看向他:“不喜欢金子?改明儿朕让人用玉给你雕一个。”   “不……”这样一块金子能值几个钱?虽然秦铮出身一般,身家也算不上富裕,但钱财素来不能打动他,是金子还是玉有什么关系?   沈明烛微笑着打断他:“将军,朕既然给了你,你就收着。好歹是一块能保命的金牌,自古来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朕不会是那种人,但是朕不知该如何让你相信,有这块令牌在,用不用得上是一回事,但你至少安心些。”   秦铮沉默。   片刻后,他轻声问:“臣斗胆——臣可对天发誓,臣此生绝不会背叛陛下,可臣不知以何物为证,陛下能否示下?”   他欢喜极了这样的信任,但是以后呢?   他征讨狄戎,为大雍开疆扩土,手握青翼军,如今天下未定,陛下与他共患难,这才说信任。   可是人心总是善变,长此以往,陛下是否也会忌惮起他的兵权?   他不想像史书中其他的将军,最后的结果是主动交出兵权,而后便永久地赋闲在家,郁郁寡欢。   他想要这样的信任能够长长久久,让他不必有后顾之忧地去征伐,去将大雍的荣光传到更远的地方。   他甘愿付出一切,哪怕是让他服下毒药,用必须定期服用的解药控制他,他也愿意。   只要能让沈明烛永远信任他。   沈明烛皱着眉头沉思了很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秦铮跪在地上,只觉得随着胸腔鼓噪,四肢都一寸一寸发冷。   等他掌心都渗出汗意,才听沈明烛慢吞吞地“啊”了一声,“是什么让你觉得,朕会解决不了你的叛乱?”   秦铮茫然抬头,年轻的帝王眉宇间满是傲然。   沈明烛笑了笑:“朕不担心任何人背叛,这是朕的自信。朕相信将军绝不会背叛朕,这是朕的底气。”   “将军,你是朕的底气。” 第156章   两大不世出的名将坐镇, 本就已露颓势的狄戎节节败退。   秦铮果然没有辜负几位重臣的叮嘱,严防死守外加派遣脸皮略厚的商九安连哭带求,终于将沈明烛困在军帐内。   今日决战, 两军对垒。   狄戎坐镇的是看上去苍老了许多的宗阶。   敌强我弱,宗阶也不得不低头。   他在阵前与秦铮商量:“秦铮,放我族一马,狄戎可以退出大雍疆域,我等只要很小一块容身之处,如何?”   “呸。”商九安一脸不屑:“求饶也要有求饶的样子, 你空口白牙,就想我们放过你?”   “这不是求饶, 这是交易。”宗阶没有理会商九安,他只一瞬不移地望着秦铮:“秦将军, 以你的聪慧, 你应该明白。”   秦铮没有说话。   宗阶忽而大笑起来:“秦铮啊秦铮,你应该明白,成就你大将军声名的, 不是雍朝, 是我狄戎!”   秦铮面色平静:“你未免看轻了我, 若是河山太平,我又何惜一‘大将军’之位。”   都说乱世造英雄,可狄戎永远都不会知道,英雄宁愿自己当不成英雄,也不希望看到山河破碎,人命贱如草。   宗阶不置可否。   汉人总是这样,嘴上惯爱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来使自己显得更加善良慈悲。   他笃定问:“可是你当真不在意吗?秦铮, 你是大雍皇帝手中的一把刀,敌人没了之后,刀就该被折断,免得伤到自己,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   自古以来所有皇帝都是这样,沈明烛凭什么成为那个例外?   他语速放得慢了些,咬字清晰,像是要确保他的话穿过风声准确传到秦铮耳朵里:“狄戎还在一天,大雍皇帝就永远需要你,你还是大雍举足轻重的大将军。如果你还觉得不够,待你需要之时,可随时来狄戎领一份军功——只要狄戎血脉不绝。将军,竭泽而渔是最愚蠢的做法。”   他这话说得清楚,几乎是摆明了要用狄戎接下来几代人的性命,去换一小部分人的苟活。   可这条件确实诱人,叫商九安都不由得沉默。   沙场空旷,他们俩离得近,而稍远一些的将士只能听得到凛冽风声。   宗阶将自己的筹码一条条摆出来:“这次谈话,出我之口,入你之耳,除你我及这位小将,不会再有第四个人知道。若你还心存顾虑,此战我配合你,甚至我也可以死,你提着我的头颅,去向你的君王复命。”   送你一份军功,为你的荣耀再添三分光彩。   以如此优厚的条件,为狄戎换一份可能。   ——也许未来,狄戎也能出现一个像沈明烛这样的领袖,有一个秦铮这样的能将辅佐,到那时,再为狄戎造一场辉煌。   回应他的是秦铮高举起来的长剑。   “进攻!杀!”   “杀!”   鼓声乍起,马蹄踏着鼓声前行。   大战持续了四个时辰,及至日暮,天边只剩一缕残阳。   狄戎的军旗被斩断,原来一根木头做的旗杆,倒下时竟也轰然作响。   宗阶被秦铮斩于马下,睁着眼,似是难以瞑目。   至此,狄戎大军全面溃败。   吩咐人打扫战场,秦铮看着宗阶倒在地上的尸体,心说——何须你佯战?我一样可以堂堂正正、问心无愧地领着你的尸首,献给我的主君。   然后他移开眼,“将他安葬了吧。”   ——可惜我的主君生性爱洁,怕是不会想见。你连尸首都没机会见到我的主君,实在为你感到遗憾。   心头笼罩了多年的阴翳被一扫而空,秦铮头一次如此毛躁。   等不及战场打扫完毕,他骑着马先一步回到军营,要向沈明烛复命。   到了军营才发现沈明烛不在,守在军帐前的小战士一脸心虚。   秦铮狐疑地打量了小战士好几眼。   总不能是沈明烛被绑架了吧?不可能,在青翼军军营,沈明烛要是能无声无息被绑架,他不如别当这个将军,去找棵树撞死算了。   既不是被动失踪,那就是主动离开。   电光火石间,秦铮灵光一闪,大惊失色:“陛下不会带兵出去了吧?”   小战士目光飘移:“可能、可能只是想在附近逛逛。”   秦铮面无表情:“他去狄戎皇宫了?”   小战士讪讪一笑。   *   赶在这一年除夕之前,狄戎覆灭的消息传到盛京。   盛京一片欢腾。   郑孟贤愣愣地揪掉了好几根胡子也不觉得疼,许瑞章拿着书卷半天也没看进去一个字。   虽然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当这一刻真正来到眼前了,他们还是会有种被巨大的惊喜砸到头的飘飘然。   当真不是在做梦吗?   或许他们早就开始做梦了,就连陛下的回归,也是他们若有所思下的幻想。   惊醒他们的是府外突然爆发的巨大尖叫。   并非惊恐,并非慌张,全是难以言说的激动,于是语言坍塌成急促的音符,一声接一声,刺耳但也满足。   郑孟贤推开窗户,吩咐下人将提前准备的爆竹拿出来点燃。   然后他缩回书房里,开始一天写三封信催促沈明烛返京。   ——陛下,求您快回来吧!   一天见不到沈明烛他心脏都疼。   沈明烛不急着回京,他觉得沈应干得挺好的,他可以再玩儿一段时间。   说起来,从盛京到边境的路他走了这么多遍,还是第一次如此悠闲。   王驾先行一步回京,天子的旗帜遮天蔽日猎猎作响,沿途百姓箪食壶浆相送,然而或许是不想扰民,王驾未曾停留。   可不得赶紧走吗,这个队伍里根本就没有陛下!   多停留一秒他们都担心露了马脚被人发现。   没办法,几位重臣当然是不同意沈明烛要单独回京的,劝也劝了求也求了,见沈明烛最近挺听话挺配合的,好不容易放松了几分,结果沈明烛就偷偷跑了。   ——他会武功,身手还很不错。   朝臣们:……啊啊啊啊啊啊!   幸好秦铮跟了上去,且知道他们会忧心,还给他们留了信,保证尽快带陛下回京。   重臣们拿着信,涕泗横流:“秦将军果然忠实可靠。”   这一路算是微服私访,沈明烛每到一个地方便总要探听一下当地父母官的行事作风。   他在心中描了个记账本,涂涂改改给这些官员打分,预备回去之后就让韩宜挨个调查,挨个抓人。   有秦铮盯着,这一路不算走得很慢,没比大军晚上多少,他们就到了洛益城。   眼下临近年关,又逢家国雪耻的喜事,城中十分热闹。   沈明烛要了两串糖葫芦,转身递给秦铮一串。   这样人多的场景让秦铮如临大敌,神情紧绷,面前突然出现一串鲜艳的糖葫芦。   他愣了愣神,“陛下吃吧,臣不爱吃甜食。”   沈明烛疑惑:“你不爱吃?那你为什么总盯着我手里的。”   秦铮默了默。   还能因为什么?当然是怕有人下毒啊!   要不是觉得不体面,他甚至想把沈明烛手上的冰糖葫芦拿过来舔一口。   沈明烛浑然不觉他的任性给下属带来了多大的心理压力,准确地说,他压根没觉得自己任性。   他满眼无辜:“秦将军,出来玩儿开心点嘛。”   秦铮无奈:“陛下,臣怎么开心,臣根本不想来。”   “秦将军?”   忽而一道带着犹疑的问候声传来,沈明烛与秦铮循声望去。   见他们转过头,那人像是得到了肯定,展颜笑道:“真是秦将军,下官还以为认错人了。”   秦铮礼貌颔首。   他认识秦铮,秦铮却不认识他,正在脑中思索眼前人的身份,沈明烛偏过头为他介绍:“这位是洛益城城主。”   见沈明烛说话,刘黔方才对他也多投注了几分目光。   这人……有些眼熟啊。   刘黔冥思苦想,然后他终于捕捉到一个相似的面孔,“啊,这位小友是许太傅身边的书童!”   刘黔当时带着的洛益守军只在盛京城外驻守,没能得见天颜。   秦铮的手抖了抖。   沈明烛眼也不眨,熟稔地笑着回应:“正是,大人记性真好。”   秦铮眼观鼻鼻观心,装作自己是个听不见也看不见的摆件。   刘黔莫名其妙被夸了一句,心中也颇有些自得,原只打算打个招呼就走,现在脚步却有些不舍得挪动了:“对了,小友这是?”   “啊。”沈明烛眨了眨眼,泫然欲泣:“太傅大人不要我了,将我转送给了秦将军,如今跟在将军身边,当一抱剑小童。”   他以袖掩面,“只求将军怜惜,给几口饱饭,小的便心满意足了。”   刘黔:“???”   刘黔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说他运气好吧,他偏偏被许太傅放弃了,可要说他运气不好,却又能攀上秦铮大将军。   这书童到底有什么本事,让这么多大人物都想要他?   秦铮眼睑低垂,在心底给自己打气。   我可以我可以我可以……   他深吸一口气,然而不慎被冷风呛到,顿时咳嗽起来。   好的,我不可以。   “哎呀。”沈明烛无辜又柔弱:“将军这是怎么了?”   秦铮别过脸,面无表情:“无碍,想起了一些难过的事。”   忽然有个小厮打扮的人从人群中出现,准确走到他们身边,见状微不可查地顿了顿。   小厮道:“将军,晋王妃诞下一位小郡主,母女平安。”   这话是说给沈明烛听的。   沈明烛虽然不在盛京,但京中事事无巨细,都会有人回禀。   他是沈明烛的人,只不过见眼前还有外人,且沈明烛不像是表露真实身份的模样,故而只装模作样对着秦铮禀报。   “这是喜事,得回去看看。”沈明烛笑逐颜开,他抓住秦铮的手腕,拉着就跑:“走吧将军,你要是喜欢洛益城,我们下次再来。”   “诶……”刘黔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两人已经消失在人群中,转眼不见了身影。   他嘀咕了一句:“动作还挺敏捷。”   刘黔今日换了便服,是约了好友相聚,当下也不多迟疑,往约定的地点走去。   只是脑子里总有几分不安于疑惑,总觉得他忽略了什么似的。   话说回来,那位年轻的小友自我介绍完之后,其主好像总是会咳嗽。当初许太傅文弱也就罢了,如今换成身手过人的秦铮,也咳得撕心裂肺,怪神奇的……   他突然顿住脚步。   *   洛益城离盛京已经很久,沈明烛回了盛京第一时间没去皇宫,而是直接登了晋王府门。   晋王府闭门谢客,幸好门房认出了秦铮,进而猜到了沈明烛的身份,要不然沈明烛都打算直接翻墙进去。   沈应正抱着小郡主满脸稀罕,沈明烛风风火火就闯了进来:“皇叔,给朕看看。”   沈应心情好,都忘了要和沈明烛计较他任性离驾的事情,大方地把孩子往前递了递,“诺,陛下请看。”   沈明烛点了点头:“可爱!”   他笑意盈盈:“朕今日刚回城,小郡主便出生了,看来是与朕有缘。”   当今陛下金口玉言与他有缘,这对任何一个孩子都是莫大的抬爱。   沈应感动极了,觉得沈明烛定然是看着叔侄情分上才对这个孩子加以恩典。   他刚想道谢,就听沈明烛厚着脸皮道:“皇叔,送给我当女儿吧。”   沈应:“???”   沈应提醒:“陛下,这是你妹妹。”   他与先皇年岁就差挺多的,所以就算他的幼女与沈明烛差上二十岁,也实属正常,不能让他的女儿凭白矮上一辈。   “没关系,我们各论各的,朕管你叫皇叔,妹妹管朕叫爹。”沈明烛伸出蠢蠢欲动的小手。   沈应:“……”   沈应把女儿夺回来,“想要自己生去。”   沈明烛眼神控诉:“皇叔都已经有两个孩子了,侄儿一个都没有,分朕一个怎么了?”   沈应说:“滚。”   “怎么还骂人呢皇叔?”沈明烛嘴上嬉笑,然而已经潇洒地转过身。   他背对着沈应挥了挥手:“皇叔,朕不会放弃的,朕还会找你要的。” 第157章   主贴:【理涛, 沈明烛究竟是不是元复举?】   【都21世纪了,怎么还有人在讨论这个问题?我以为这都已经是默认的答案了。】   【也不能这么说吧,到现在还没有证据不是吗?】   【史书都不敢下定论, 景和年间的大臣也对此讳莫如深,目前找到的所有能定论的史实都没有能明确证明这一点的。毕竟都过去了一千年,还是不要这么容易先入为主好吧。】   【emmm虽然但是,元复举如果不是陛下自己的马甲,这种才能的人,指定已经被他薅到朝廷里干活了。】   【?】   【救命, 好有道理。】   【有道理+10086】   【说的是啊,元复举就如流星般出现了一年, 后半生籍籍无名,本来就能说明许多问题。】   【嗨呀, 把陛下代入黑心资本家之后, 一切都说得通了呢。】   沈明烛的脸黑了,“污蔑,这是赤裸裸的污蔑!”   今日是沈明烛的生辰。   他不爱大动干戈, 要不是沈应等人盯着, 他连生辰都不过。   只是拗不过他, 因此每年也只是几个心腹重臣思忖着筹备一个小小的私宴,算是为沈明烛庆生。   眼下恰好沈应、郑孟贤等几位重臣联袂前来御书房拜见,刚入坐,话还没说上几句,此光幕突然出现在殿内。   几人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一开始的慌张之后,很快冷静下来,并且从这些字眼里猜到光幕约莫来自后世。   不知后世是个什么光景, 但看他们说起皇帝与三公九卿时用词如此随意,料想应当过得不错,或许他们的世界里已没有了皇权。   一千多年……   一千多年后显然已经没有了雍朝,但后世既然过得不错,那也不错。   不过这“资本家”是什么意思?   既是用“黑心”来形容,看起来不是什么好词。可是看光幕上讨论的语气,又不像是在骂他们陛下。   几人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沈明烛,然后又默契地移开目光。   只有崔循和韩宜一脸愤慨。   ——后世子孙当真不像话,怎么可以对陛下这么不尊敬!   【什么资本家!当皇帝的事,能叫黑心吗?】   沈明烛深以为然地点头。   【有一说一,说是资本家有点委屈陛下了,陛下有钱是真给啊,在陛下手底办事,只要办得好,钱、权、名是一点都不会缺的。】   沈明烛用力点头。   【就是太任性了点,每次微服私访总要偷跑,偏偏他武功高,别人又抓不住他,我要是他的手下我也头秃。】   沈明烛疯狂摇头。   几位大臣深以为然地用力点头。   【只有我觉得沈明烛其实没什么本事吗?全靠他有一群好大臣。文有郑孟贤许瑞章,武有秦铮钟北尧,宫内有崔循保护,宫外有韩宜监察,还有一个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的好皇叔帮他处理朝政,我上我也行。】   【是是是,只有你这么觉得。】   【真要穿越了你又不乐意。】   【被韩如海抽一顿就老实了。】   【我再给你放松一点要求,明烛现在几乎已经是满分答卷,你就照着抄,能做到吗?光是那个雨夜你都没办法出皇宫,出了皇宫你都没办法进天牢。】   【真以为韩宜指挥使是傻子,什么人都效忠吗?他会效忠陛下,是因为陛下值得。】   【狄戎灭国之前,宗阶说,只要秦铮将军放他们一马,狄戎愿意成为秦将军用之不竭的军功章,他连退路都给将军想好了,说可以佯战,他也愿意献上自己的头颅做担保。话说到这份上,是个人都会心动吧?秦将军偏不,说打就打,毫不留情,他是真相信陛下,而这个陛下只能是沈明烛。】   几位被点名夸赞的朝臣心中没有喜意,惟余怒气。   隔着千年光阴不是无知的理由,不该这样抹消陛下的功绩。   但见说出这话的人被群起而攻之,他们才稍稍安慰了些许。   又见光幕说起秦铮,方诧异地看了眼冷静稳重的将军——这件事他们之前也不知情。   【只是“相信”吗?(狗头.jpg)】   【我说话脏,我就不说话了。】   【满朝文武为何支支吾吾?都不说是吧,那我说!】   【灭国之战打完,商九安私下问秦铮为何不同意,“将军就算信得过陛下,三公九卿人言可畏却也不得不防”。要知道当时秦铮的声望已经很高了,“大将军”的职称也已经是武将之首,而秦铮当时才三十出头。】   【他还这么年轻,已经面临赏无可赏封无可封的境况,何况青翼军说是他秦铮的私军也差不多了。再往上一步,帝位也不是不能够一够。】   【秦铮只说了四个字:心甘情愿。】   【这句话在后来他也做了解释。古往今来所有的君王最后似乎都走上了残害忠良的老路,哪怕有时并非君王之意,可为了稳定朝纲或是利益权衡等各种各样的原因,总是难以避免。】   【秦铮不是认定沈明烛永远不会变,他只不过是做好了,哪怕沈明烛变了他也接受的准备,所以他说——他心甘情愿。】   【磕死我啦磕死我啦。】   【君臣饭好香好香,有没有人写文啊?】   【猜你想看:《雍史》】   【后来果然有一次,秦铮被污蔑私藏龙袍,意图谋反。当时人证物证俱全,郑孟贤老大人已经致仕,满朝文武请求追究秦铮的罪过。众所周知,秦将军有一枚免死金牌,但是免死金牌不免造反死罪。】   【秦将军给陛下亲手写了一封信,大意是他愿意认罪,请陛下将他处以极刑,然后善待他的家人旧部。】   【这封信是什么意思?我给大家解读一下。】   【——我的陛下啊,不必担忧史官说你残忍,不必担忧留下残害忠良的骂名,我自愿认罪。我死之后,你可对我极尽哀荣,加恩我的家人,你尽可以踩着我的尸骨做尽一切使你的声望更加鼎沸的事。凡于你有益,便是我之所愿。】   这件事情还没有发生,故事里已经致仕的郑孟贤老大人正坐在御书房里,此时目光诡异地朝秦铮投来一眼。   冷静稳重的大将军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苍天为证,他说不出这种话!   唯独沈明烛看得津津有味。   【这封信送到陛下手里,陛下很生气,直接烧了。然后让钟北尧带着秦铮出京散心,让他们把方圆八百里内的山匪都剿一遍。】   【陛下说大将军就是在盛京太闲了才会想东想西。】   【总之等大将军回到盛京,事情已经解决了。那套龙袍实在找不出是谁干的,陛下就说是他自己送的,最后也没有收回。】   【这套龙袍后来成了秦将军的陪葬品,秦将军是历史上唯一一个不是皇帝但是有龙袍陪葬的人。】   【好小众的文学,“实在找不出是谁干的”,所以陛下一点儿都没怀疑过可能真是秦铮将军干的吗?】   【那陛下可能也只会问:你喜欢这套衣服?】   【秦铮将军一直到死都是大将军,从三十万大军到八十万,陛下从来没想收回他的军权,连暗示都没有。】   沈明烛心想那当然不能收回,收回了让谁来管这些大军,他自己吗?   秦铮能干那就让他干呗。   秦铮看得心中熨帖,正觉得感动想要说些什么,就见光幕上那些不知羞耻的后世子孙又开始口无遮拦。   【我要是秦铮我都得爱死沈明烛。】   【从今往后,陛下的鱼塘里又多了一条至死不渝的小鱼。】   【大将军,你完了,你要给陛下打黑工打到死啦。】   【陛下真的给了他手底下的鱼……大臣们一个君王能给的最大的信任。】   【景和二十七年,有臣子弹劾韩宜欺上瞒下,弄权枉法,以一己私心残害忠良。这封奏折还没送上去这个臣子就犯事了,连人带奏折都落到了韩宜手里。但是韩宜没有隐瞒,拿着折子去向陛下请罪。】   【陛下看了一眼就丢回去给韩宜,然后说这种事情你自己处理就好,不用来打扰他。】   【把韩宜感动的,当天晚上回去拉着崔循喝酒,喝醉了哇哇大哭。崔循给记了下来,觉得好玩儿告诉了他儿子,第二天满京城都知道了。】   崔循:“……”   韩宜:“……”   天幕你最好是砍不坏的!   【当陛下的大臣真的很舒服啊,只要你认真干活,就算你想当皇帝,陛下都能满足你当两天代理皇帝。】   【喂喂,这是奖励吗?】   【嗯……怎么不算呢?你说是吧晋王殿下?】   沈应:“……”   沈应面无表情。   【笑死,晋王殿下骂骂咧咧,但任劳任怨。】   【沈宸元继位后,有几次说起,晋王殿下经常找她抱怨,说沈明烛要是他儿子,他一定要打一顿。】   【晋王:没有一个皇帝喜欢翻墙!】   【晋王殿下对陛下也很宠啊,他不止一次跟沈宸元说,让她多帮陛下分担一点,多照顾陛下一点。】   【谁懂啊,永宁女帝比陛下小了整整二十岁!】   【沈宸元从来没有叛逆期,沈明烛从来没度过叛逆期。】   沈明烛幽幽回头:“皇叔,你真让侄儿伤心……”   沈宸元也在,她今年三岁,已经认得不少字了。   小宸元看了半天,欣喜地大声宣布:“没错,是父王和我说的!皇兄,宸元会照顾你的,也会不让父王打你。”   沈明烛看向沈应。   沈应干笑一声,拔腿就跑:“沈宸元,你没父王了!” 第158章   沈明烛是被晃醒的。   他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似乎在一个很狭窄的地方, 手脚都伸展不开,四周一片漆黑不见天日。   然而周围很嘈杂,像是所有人深陷于某种危险, 带着逃命的慌乱。   “澹阳,快走,这里已经不安全了,带着王储们离开!”   “黑潮怎么会蔓延得这么快?”   这一次不需要系统传输记忆,沈明烛接收到了种族传承。   他现在是个还没出生的鲛人。   传说,鲛人的王是由海神选择的, 被称为塞壬。   海域之中只可能存在一位塞壬,上一任死去, 下一任方可诞生。   被选拔出来的塞壬还在蛋里时就与别的鲛人不同,只有他们的蛋壳有淡金色纹路, 但是这样的蛋一经现世就会有三颗。   这是海神对塞壬的保护。   在塞壬没有出生之前, 就连鲛人都分不清哪颗蛋里孕育了真正的王。   可塞壬一旦出生,所有的鲛人都会有感应。   他们将不远万里拥护他,顺从他, 以他的意旨为意旨, 以他的喜怒为全族的选择。   这是根植在血脉里, 对王与生俱来且永恒不变的忠诚。   鲛人是不能没有王的种族。   一百年前,这个世界最高的山峰突然坍塌,而后从废墟里涌出一股一股的黑水,被称作“黑潮”。   这黑潮能够侵染智慧种族的心智,像是杂糅了世上所有恶意与欲念,一旦触碰脑子里便会轰然想起持续不断的神经质的低语,足够把人逼疯。   最可怕的是,这黑潮仿佛永无止境, 倘若放任不管,这黑潮迟早会蔓延至整片海域。   再之后海水也会上涨,淹没陆地。   非仅关乎一族生死,所有的智慧种族都到了最危急的时刻。   上一位塞壬燃尽血脉寿数用了禁咒,暂时将山脉坍塌后的残骸封印了起来,黑潮这才停止。   其余的智慧种齐心协力,将已泄露出的黑潮收集,困在一方海域,列为禁地。   鲛人是长生种,自鲛人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一万年,也才诞生了四位塞壬。   四代死后,幼室里三颗蛋生出了金纹,他们便是王储。   长生种都不容易绵延后代,所以新生儿被孕育出来,几乎是整个种族一起抚养的。   负责幼室的鲛人将这三颗蛋挑选了出来,送到王宫。   可是一百年过去了,五代塞壬却一直没能出生。   黑潮虽然看似暂时被控制了起来,但影响还在,经历过这场保卫战的智慧种族心智或多或少都受到了影响。   鲛人的歌声能够对精神体产生安抚。   但就如同医者不自医,鲛人的歌声对自己是没用的,而同类能起到的作用也大打折扣。   只有王的歌声可以解救他们。   更何况,深海里的长生种本来就更容易患上孤独症,写就在血脉里的基因无数次叫嚣着重复着向他们强调——鲛人不能没有王。   这一百年来,鲛人深陷于精神体患病的痛苦,但王储的生命力还算蓬勃,故而虽然难熬,但到底还是守着这份希望撑了下来。   可是一百年后的现在,封印破碎了。   四代封住了断裂的山脉,却没办法阻止黑潮涌出,于是在看不见的封印内部,黑潮日复一日地积压。   终于封印不堪重负,堆积了一百年的黑□□涌而出。   浩浩荡荡势如破竹,竟是比一百年前还要危急。   止渊用力推开王宫幼室大门,步履匆匆,“王,得罪了。”   沈明烛觉得自己被人抱了起来。   他很着急,从他接收到的传承记忆里,他知道他的种族正深陷危难。   他晃了晃尾巴,急着要从蛋里出去。   鲛人族共有五位军团长。   望沧为五人之首,她发号施令:“止渊,澹阳,洛川,你们三个护送王储离开。清涯,你随我断后。”   “是。”   刚冲出王宫,澹阳忽觉怀中一阵灼热。   他低头看去,便见抱着的蛋上出现几道裂纹。   与此同时,所有鲛人都有了感应——那是一种玄而又玄的感觉,仿佛跋涉多年的旅人终于回到了故乡,又像是雪夜里独行时突然看见一簇亮起的篝火。   王,你出现了。   你终于出现了。   鲛人是很冷漠的种族,他们的血是冷的,就连对同族无非也只抱有几分责任而绝无情感。   王在时还好,失去了王,他们就只是行动自如的人形兵器。   可是在一刻,他们心里同时升腾起一股热气,那热气自心口涌上眼眶,让他们竟也想落泪。   一个人在捱过漫漫长夜,终于看到晨光熹微的时候,第一反应绝不只是欣喜而已。   比那要复杂得多。   但随之而来的就是慌张——王怎么偏偏在这时候出生了?   刚出生这段时间是所有长生种最虚弱的时候,还不如还在蛋里,至少蛋壳还能起到几分保护。   等了一百年才等到的王,无论如何也得保护好他。   眼见他们因看到王出生脚步迟疑了几瞬,黑潮已汹涌而来,澹阳抱着王腾不出手。   止渊慌忙之下扔下了手中的蛋,上前保护新生的、还很幼小的塞壬。   沈明烛觉得自己被扔到了地上。   但幸好这一扔之下蛋壳破开了一点,他用力甩了甩尾巴,从蛋壳里钻了出来,迅速游到了最顶上。   其余鲛人感受着熟悉的悸动,齐齐愣了一下。   那也是王?   ……不对,那才是王!   沈明烛没有注意到他眉心一道月牙似的纹路隐隐发亮。   那是塞壬独有的灵魂印记。   他人小,又灵活,其他人没有防备,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唰”地一下游到了直面黑潮的地方。   “等下,不要——”止渊仓皇失措。   望沧等人也是一惊,忙迅速跟上前保护。   只是到底晚了一步。   沈明烛本来就聪明,再加上有传承记忆在,无师自通了鲛人运用精神力的方式。   他双手结印,顾不得还没发育好的嗓子,低声吟唱。   那声音悠悠顺着海水涤荡开来,抚去了在场鲛人心头空荡荡的虚无,也抚去那份无所归依的焦躁。   所有人同时感觉身体一轻,精神舒服了许多,连大脑都变得清明。   那些往日附着在精神网上、细小的、以为早已被习惯的难受也被拔除,他们从未如此轻松过。   这是王。   不会有错,这是他们的王。   现在动用禁术对沈明烛来说还是有点勉强,他嘴角已经淌出血来。   可是他的歌声还是没有停。   音符有如化为实质,凡被歌声触碰到的黑潮逐渐变得虚无而后消失。   可黑潮实在太多了,沈明烛嘴角的血也越淌越多,他的声音逐渐变得沙哑。   这样下去不行。   沈明烛冷静地变幻指印,然后他眉间的月牙纹路忽然亮起一阵金光,那金光刺眼,将沈明烛整个人都笼罩了起来。   “王!”   所有想去阻止的鲛人像是被禁锢般,困在原地不得寸进。   止渊睁着眼睛一瞬不移地盯着沈明烛,直到终于忍受不住,眼角渗出泪水,才不得不闭了闭眼。   ……他摔了王。   如果王出事,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光芒渐收渐弱,这片海域的黑潮已经完全消失。   塞壬的歌声已经很微弱,在大海中顺着海水回荡,像是一声悠长的叹息。   鲛人们不顾刺痛的眼睛强行睁开眼,看见沈明烛轻轻闭上了眼睛。   他半躺着,海水轻柔地拖着他徐徐下落,如同海神怜惜地抱住了自己的孩子。   好看的蓝色鱼尾垂了下来,嘴角的血迹很快被海水带走,很快又溢出新的。   在鲛人们的感应中,他气息微弱得不像话,像是风中残烛,好像下一秒就要熄灭。   “王!”   “王!”   止渊想上前接住沈明烛,可是他用尽了全身力气去挣扎,仍然无法动弹。   这片海域铺了一地鲛珠。   那是鲛人的眼泪。   沈明烛没有落到地上,他越是下降,身影就要透明一分。   等到他一缕湛蓝的发丝堪堪接触到海底的细沙,整个人彻底消失不见。   就好像是镜花水月投射出来的幻影,天上一片云层飘过,挡住了月亮,海底就再也没有了沈明烛。   他消失的位置上只剩下一块像是鳞片一样形状的东西,微微泛着光,接替着他的主人,持续消弭流淌而至的黑潮。   它消弭的速度比不上沈明烛,好在用尽了一百年的积累,黑潮涌出的速度也不如方才,鳞片勉强能够负担。   禁锢解除。   止渊等人无力地栽倒在海底。   方才为了冲破枷锁已用尽了所有的手段和力气,精神力也超出了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王的气息消失了,也带走了支撑他们的那口气。   “王……”   止渊放任自己倒在地上,他身体抑制不住地细微颤抖着,只觉心头凭空被剐出一个血淋淋空荡荡的洞,海水在其中呼啸而过。   他摔了王。   他把王丢下了。   他没有保护好王。   他该死!   止渊伏在地上,无声而泣。   血泪从他眼角滚落,凝成血红色的鲛珠。   澹阳忽而惊叫一声:“望沧大人,您快来看看,王……他怎么了?”   在沈明烛之前,他们还诞生了一个王。   新生的小鲛人有心无力地窝在澹阳怀里,声音细细弱弱的,蛋壳刚吃了一小块就吃不下去了。   望沧连忙上前查看,“应该是被黑潮影响到了,新生的幼崽都会觉得饥饿,王吃不下蛋壳,去取些晚玉果汁来。”   因着新王的虚弱,在场所有鲛人都慌乱地行动起来,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止渊就格外显眼。   望沧沉下脸:“止渊。”   没有回应。   望沧上前将他拎了起来,反手抽了他一巴掌。   止渊被打得偏过头去。   望沧松开手,冷冷地望着他:“清醒了吗?” 第159章   鲛族原本是慌乱下做好的撤离准备, 如今危难既解,便在望沧的指挥下收拾起先前行动太匆忙造成的烂摊子。   这时他们忽然感应到有外族到来。   望沧抬起头。   另外四位军团长也随之来到望沧身边,摆出戒备的阵势。   来的是精灵族。   精灵族生性纯良, 喜好和平,这让望沧等人稍微卸下几分防备。   他们很守礼仪,隔着一段距离便停了下来,示意此行并无恶意。   精灵脖子上挂着避水珠,为首那人抱拳致礼:“精灵族骑士长奥罗拉。我族女王感应到黑潮突破封印,特派遣我们前来襄助。”   “多谢。”望沧平静道:“只是不用了, 事情已经解决了。”   精灵族一路全速赶路,行色匆匆, 望沧这么一说他们才注意到周围气氛的不对劲。   奥罗拉察觉到海域中未散的精神力,以及不远处神奇的未知鳞片和流淌而至又无端消失的黑潮, 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奥罗拉沉默片刻, 轻声问:“五代他……”   望沧等人不答,算作默认。   奥罗拉眉宇间闪过几分不忍,轻叹了口气, “节哀。”   鲛人们不置可否。   奥罗拉也知道这一句相劝没什么用处, 鲛族等这个王等了整整一百年, 哪里是说节哀就能节哀的?   而且从现在残留的精神力来看,这位五代塞壬有着远超于历代塞壬的天赋,刚出生就有这样的精神力,假以时日,不知能将鲛族带向什么样的高度。   然而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五代已经死去,看起来还是为了解决黑潮而死的。   好像他来世上一遭就是带着使命来的,帮鲛族度过眼前危难, 然后就功成身退,重归海神怀抱。   不,他解决了黑潮,又岂止只挽救了鲛族?他救了整个世界。   斯人若彩虹,留下一道如此余韵悠长的传奇,存活的人怎能轻易释怀?   节哀不了的。   奥罗拉问:“有什么是我们精灵族能帮忙的吗?”   望沧刚要说“不用”,忽而想起一件事,“劳烦你,看一看我王。”   王?   奥罗拉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六代?”   同一天内,鲛族诞生了两位王吗?   四代死后,他们等五代等了整整一百年,如今五代死后不过一天,六代便出世了。   共情力极强的精灵眉目黯淡——这算不算一种补偿?   望沧“嗯”了一声,算作承认。   她带着奥罗拉去看刚喝完晚玉果汁正在睡觉的小鲛人。   精灵族的种族天赋就是治愈,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高明的医师。   奥罗拉小心检查了一番,又为小鲛人输送了几分生命灵力,“没有大碍,估计是受到了黑潮的影响,虽然很快被治好了,但毕竟年幼,恐怕未来几年身体会弱一些,照顾时精细一点就好了。”   身为鲛族的王,注定不缺天材地宝,需要调养的病能算什么病?   望沧点了点头,认真记下:“多谢。”   “不客气,我也没帮上什么忙,倒是我们要谢谢你们,谢谢……五代。”奥罗拉问:“我看你们似乎在收拾行李,是要出远门吗?”   望沧道:“不是出远门,是要迁都。”   “迁都?”鲛族自诞生起王宫便设在这里,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搬家?   “王给我们留下了他的喉骨,你也看到了,能够消弭黑潮。”望沧说起时语气平静,似乎依然放下,然而熟悉她的人便能注意到声音中的颤抖。   她说:“王都离断山太远了,我们打算带着王的喉骨,镇守在黑潮出口。”   奥罗拉怔住。   而后她退开一步,行了一个精灵族最繁复的大礼,“奥罗拉代表精灵族,多谢你们。”   望沧神色不变,绕过她从她身边走开:“不用谢我们,我们也只是……执行王的意旨。”   她还有一个理由没说出口。   ——王死在这里,死得太过壮烈,太过沉痛,恐怕没有一个鲛人能待的下去。   望沧心中自嘲。   如果不是新王年幼,她作为首席军团长须得稳住全族人心,恐怕她会比止渊表现得还要不堪。   *   系统005觉得自己真是天才。   本来它要带着沈明烛前往下一个小世界,但它忽然灵光一闪,发现了一个大秘密。   ——有哪个小世界,会比刚度过试炼的小世界还要安全吗?   它宿主在这个世界已经死过一次了,不能再死第二次吧?   系统就近寻觅了一个已经失去生息的蛋,把沈明烛塞了进去。   天啊,它一定是最聪明的系统,主神有它真是了不起!   这一点它随它宿主!   于是奥罗拉等一行精灵族送鲛族离开,准备返程的时候,发现一颗遗落下来颤动了一下的蛋。   菲娅问:“奥罗拉姐姐,我们要把他送到鲛族吗?”   沈明烛觉得自己又被抱了起来。   奥罗拉探查了一下,面带忧色:“生机太薄弱了。”   她想了想因失去了五代塞壬还沉浸在痛苦中的鲛族,叹了口气:“先把他带回族中吧,如果能救活,再把他送回鲛族。如果不能,就别告诉他们了。”   免得他们再承受一次失去族人的痛苦。   精灵族排外,但此刻也都没有意见。   一来鲛族毕竟是所有智慧种族的救命恩人,他们得承这份情。   二来不过是一个还没出生,甚至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的小鲛人,倒也没什么好防备的。   奥罗拉抱着这颗捡来的蛋,回到了精灵之森。   她马不停蹄地去找了精灵女王:“冕下,冕下,你看这个蛋还有救吗?”   阿尔西亚眉宇微蹙:“怎么还带了一个小鲛人回来?那边情况怎么样?”   嘴上这样说着,然而手上已经不停留地开始开始救治。   奥罗拉给她讲了鲛族发生的事,“冕下,五代死了。”   阿尔西亚沉默片刻,叹了口气:“这下,真是欠了鲛族好大一个人情。”   一百年前那时也就罢了,那次是所有的智慧种族齐心协力。   四代为封印断山使用禁术而死,可其他种族也损失惨重,精灵族人口凋零了一半还多。   谈不上谁欠谁,各尽全力而已。   可这次不一样,这次黑潮来势汹汹,仍旧是危及整个世界的大灾难,但其他种族还未反应过来鲛族就已经解决了。   五代刚出世便用了禁术献祭了性命,鲛族更是举族搬迁镇守断山。   鲛族为此付出良多,其他种族她管不着,但精灵族须得铭记此大恩。   把蛋形明烛送到精灵母树下温养,奥罗拉见阿尔西亚仍面带愁色,迟疑片刻问:“冕下,我是不是不该带他回来?我想着这毕竟是一条生命……我做错了吗?”   阿尔西亚叹了口气:“也不能说做错,只不过……你不知道,鲛族排外。”   奥罗拉不知为何突然说起这个,她疑惑:“比我们还排外吗?”   阿尔西亚又是一声长叹:“被别的种族养大的小鲛人,他们是不会要的。”   也不知道这么做对这个还未出世的小鲛人来说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奥罗拉难以置信地“啊”了一声,“怎么会?这也太……等小鲛人一出生我们就还给他们,这样也不行吗?”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怎么会有一个种族不珍惜幼崽,因为这样的理由就抛弃同胞呢?长生种本来族人就少。   反正要是有其他种族救了他们精灵族的幼崽,她不仅会开开心心庆幸万分地把幼崽接回去,还会谢谢那人全族。   “这也不能怪鲛族。”阿尔西亚道:“鲛人是被神明偏爱的种族,大海占据了一半的世界,他们是大海当之无愧的霸主。可是与生俱来的强大也要付出代价,他们极容易患上情感缺失,这种病也被称为深海孤独症。”   “病发时候的鲛人对一切都情绪淡漠,别说是族人、幼崽,他们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生可以,死也可以,遇到敌人就拿命去拼,事后也不会主动疗伤。”阿尔西亚见过一次,那次之后,她才直观地明白,为什么其他种族会把鲛族称为人形兵器。   她的声音犹如叹息:“好在六代出生了,有了王,鲛族的情况也许会好一点。”   奥罗拉神色同情,怜悯道:“他们好可怜。”   精灵族不是一个看重实力的种族,也不是说完全不在意,身在这个世界当然得有自保之力,但对于他们而言,有许多东西都比实力重要。   比如朋友的邀约,比如一场难得的晚霞,比如爱。   在奥罗拉看来,没有爱不懂爱,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悲的事情了。   阿尔西亚揉了揉她的头,“好了,不说这些了,现在让这个小鲛人平安出生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奥罗拉点了点头。   *   一回生二回熟,重新变成蛋的沈明烛对这一个场景已经很熟悉了。   他熟练地用尾巴打碎蛋壳,从破开的洞里探出了脑袋。   抬头,望见缺了一角的月亮。   海底是不会有月亮的。   沈明烛向四周看了看,发觉他现在似乎身处一片森林。   莹白色的月光照得树影静谧,周围种了一些在暗夜中会发光的草,萤火虫在草木间穿行。   不显阴森,倒有着别样的梦幻与美丽。   可是这里不是海底。   沈明烛愣了许久,他想,难道他还是没能护住他的家吗? 第160章   沈明烛在的地方是精灵母树之下, 这是整个精灵族最核心的地方,不知有多少人明里暗里守着。   因此一有动静就被注意到了。   “小鲛人出生了?这么快?”奥罗拉快速赶来,她今天才把蛋捡回来, 以为就算能救得活,也得养一段时间。   菲娅跟在她身后,惊呼一声:“奥罗拉姐姐,他好小。”   是啊,真的太小了,让人都不敢伸手去抱, 唯恐一用力就会将他弄伤。   精灵族的幼崽都住在精灵母树附近,他们精力充沛, 大晚上听到声音也出来凑热闹,让人不得不怀疑他们根本没有按时睡觉。   “天哪, 他好可爱!”凯里安挤到最前面, 捧着下巴星星眼:“他有银白色的头发,像月亮的颜色。”   精灵族太久没有外人来了,导致族里新出生了一个鲛人幼崽的消息一经传开, 来参观的人源源不断。   “凯里安, 回你的小窝去睡觉。”塞利斯把凯里安拎到后面, 自己挤了进去。   他小心翼翼看了一下,突然想起一件事:“奥罗拉,鲛人是不是要生活在海里?”   所有精灵族齐齐一愣,待反应过来后顿时慌乱了起来。   奥罗拉连壳带鱼把沈明烛端起来,急得左顾右盼:“附近没有海啊,淡水行不行?”   她把沈明烛丢进旁边的生命之湖里。   精灵之森里一草一木都是宝贝,放到外界,这湖里的每一滴水都价值千金。   现在成了沈明烛的洗澡水。   沈明烛突然被打湿, 他游到水面上,甩了甩脸上的水,一脸茫然。   看他在水里还能游不像有事的样子,塞利斯松了一口气,“看来淡水也可以,这就好,要不然这一时半会儿还真不好给他找海水。”   奥罗拉仔细地观察了半天:“不太对劲,这个鲛人幼崽怎么一直没有声音?”   幼崽不会说话,但哭总会吧?   沈明烛温和地笑了笑,他指了指自己的嗓子,示意他说不了话。   然后他扑腾自己短短的手,慢吞吞在空中比划:“谢谢。”   幸好虽然种族不同,但各种族之间的语言和文字都是通用的。   他太小了,跟只猫儿差不多,看着这么小的幼崽乖巧地笑并且还认真有礼貌地沟通,不得不说甚至有些惊悚。   奥罗拉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时不知该诧异他的聪慧还是他居然不会说话。   他可是鲛族,鲛人的歌声得天独厚,这相当于生生断了他最大的天赋!   奥罗拉挤出一个笑容:“别、别担心,我去请我们女王来,女王很厉害的,一定能治好你的嗓子。”   这里动静这么大,阿尔西亚自然也注意到了。   不用奥罗拉说,她就注意到了沈明烛的不对劲。   看似沈明烛没有大碍,能游泳能比划字,但在阿尔西亚眼里,他的灵魂仍然微弱无比。   不像是受伤或是生病导致的虚弱,倒像是生命印记缺了一角。   不论是什么种族,第一次出生在这个世界,都会形成属于自己的生命印记。生命印记有缺,代表他现在应当已经死去了,为什么还活着?   心中疑惑,然而阿尔西亚面上并未表露出异样。   她含笑着对湖里的沈明烛伸出手:“别害怕,孩子,我给你检查一下身体?”   沈明烛也伸出手。   阿尔西亚握住幼崽的手腕,精神力温和探入。   奥罗拉紧张地等着结果:“冕下,怎么样?”   阿尔西亚困惑地收回手,迟疑片刻,低声道:“他天生缺了一块喉骨。”   那块最重要的喉骨。   是让鲛人的歌声与众不同最不可缺的原因。   阿尔西亚看向这个格外聪慧的孩子:“你自己应该也察觉了吧?”   沈明烛点了点头。   他的喉骨被留在了他的族人身边,代替他保护着他们。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重新出生一次没能再长出一块喉骨,可能是法则察觉到这是同一个灵魂吧。   否则,要是重塑一次身躯就能长一块新的喉骨,确实有些作弊。   “你怎么知道的?”奥罗拉征询地看向阿尔西亚,故作委屈:“冕下,他是不是太聪明了,这合适吗?”   阿尔西亚失笑:“不奇怪,他有传承记忆。”   “我也有啊!”奥罗拉不服气:“可是这东西不应该是出生之后一点一点接收的吗?他怎么一下就会这么多东西?”   “可能是他格外聪明吧。”阿尔西亚莞尔:“我曾听说鲛族三代塞壬生而知之,当时还以为夸张,如今一想,或许确有其事。”   奥罗拉觉得可惜:“那他的喉骨……”   这么聪明的孩子,怎么偏偏不能说话呢?   阿尔西亚也敛了笑容,轻叹一声:“抱歉,我没有办法。”   她安慰沈明烛:“别灰心,或许你的种族会有办法,等你再大一点,身体再好一点,我们就送你回鲛族。”   现在,以他灵魂的虚弱情况来看,还是轻易不要离开生命之湖为好。   沈明烛又比划了一个谢谢,然后接着比划着问她们鲛族的情况。   “你是想问你的族人吧?”奥罗拉看懂了,因着沈明烛的聪明,她没把他当成一般的小孩去糊弄。   奥罗拉把跟阿尔西亚说的内容又重复了一遍,安慰道:“鲛族已经有了新的六代塞壬,别担心,他们没有大事。”   五代塞壬死了?   沈明烛垂着头,眉眼消沉。   他还在蛋里的时候是有听到他的族人们喊了一声“王”,原来那个孩子没有活下来吗?   是他动作太慢了,如果他再快一点,或许就能把他救下来。   “别难过了……”奥罗拉干巴巴地道。   她不知道该怎么劝,绞尽脑汁后只得生硬地转移话题:“对了,你给自己取个名字吧?你已经认得字,可以给自己取一个喜欢的名字哦。”   沈明烛接受她的好意,抬起头笑了笑,认真比划。   奥罗拉跟着念:“沈……”   阿尔西亚突然有些刻意地打断她,“明烛。”   她掩饰般道:“很好听的名字,明烛。”   奥罗拉没注意,也开心地捧场:“是啊是啊,很好听。”   方才聊的话题有些沉重,其他精灵都不敢说话,就连凯里安都被抱着不让乱动。   现在见气氛稍微轻松了一些,这才笑着参与进去,“好特别的名字,这是你们鲛族的名字吗?”   由得他们又聊了几句,阿尔西亚将他们赶回去:“好了,这么晚了,你们不累明烛也要休息了,都回去吧。”   女王的话精灵们都会听,精灵们应了声“是”便叽叽喳喳地往各自的住处走。   沈明烛知道这是有话要和自己说的意思,所有人散去后,便浮在水面上乖巧等待阿尔西亚说话。   阿尔西亚半蹲在湖边,揉了揉他的头:“好孩子,以后别人要是问起你的名字,你就说你叫明烛,不要提起沈,好吗?”   沈明烛比划:“为什么?”   “你应该是在传承记忆里看到了这个姓吧?”阿尔西亚失笑:“你这孩子,学也不学完整——沈是塞壬的姓。”   她委婉道:“你的族人性格都很好,只是在塞壬的事情上,有些……偏执。”   塞壬是海神的孩子,海神宠爱他们,将自己的职称分了一半。   传到人间,经年累月之下,就成了“沈”这个姓氏。   除塞壬之外,这个世界并没有这个姓,于是这也就成了塞壬权柄的象征。   沈明烛眨了眨眼,有些诧异。   不过每个世界有每个世界的规则和历史,沈明烛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个巧合。   她们离开后,系统小心翼翼喊了他一声:[宿主……]   它的机械音都显出哭腔来,无措又愧疚:[对不起宿主,我不知道。]   它只想让沈明烛好好地活着,活得轻松、肆意、再不与旁人相关,可它的自作聪明只给了沈明烛一具格外孱弱的身体,与不能发声的缺陷。   沈明烛眉眼弯弯,温和地回它:[没关系,你是为了我,我知道的。而且就算是让我来选择,我也会想要留下来,小五,我放心不下他们。]   上一次他死得太突然,不知道他死后族人们是否脱离了危险,黑潮是否被解决。   [宿主……]系统005哇哇大哭。   沈明烛无奈,在心里安抚它:[别哭了小五,坚强的系统短路也不流泪。]   他突然觉得大脑有些昏沉,浑身无力,连尾巴都没有力气摆动。   沈明烛抓住岸边一根野草稳住自己的身形,蔫蔫道:[小五,我有些难受。]   小五不哭了,小五慌张:[宿主,你怎么了宿主?]   小五突然顿了顿,小五不慌张了,开心道:[宿主,不如我带你离开这个小世界吧?我重新给你找一个能说话的好身体。]   它对沈明烛不能说话这件事耿耿于怀。   沈明烛有气无力地反对:[不走。]   [为什么!]   月光下,精灵母树摇曳婆娑,它垂落一根枝条,抚过沈明烛因难受而紧皱的眉头。   刚离开不久的阿尔西亚似有所感,身形一闪重新出现在了生命之湖旁边。   “明烛!”她上前,握住沈明烛的手腕,持续输送生命灵力。   沈明烛在水里,她在岸上,不方便治疗。   可是沈明烛这样的情况又不好离开生命之湖,阿尔西亚没多犹豫,她跳入湖中,半怀抱着为沈明烛诊治。   湖底的水草在精灵的操控下拔节生长,缠绕成了一张翠绿的床。   沈明烛躺在床上。 第161章   沈明烛大病一场。   这也不能怪精灵们疏忽, 谁能想到一个生活在水里的鲛人还会着凉?   奥罗拉愁得不行,她问阿尔西亚:“冕下,难道鲛族幼崽应该住在温泉里?”   没听说啊, 海底也有温泉吗?   阿尔西亚摇头,同样面带愁容:“这只能说明,明烛的身体太差了。”   奥罗拉回头看了沈明烛一眼。   沈明烛正懒懒地浮在水面上晒太阳,察觉到目光,转过头来对她甜甜地笑了笑。   奥罗拉捂住心口——太!可!爱!了!   精灵对好看、可爱的幼崽没有任何抵抗力,奥罗拉收回目光, 眼巴巴朝阿尔西亚道:“冕下,我们把他留下好不好?你不是说鲛族不会要被别的种族养大的幼崽吗?我们养他好不好?”   阿尔西亚嗔怪地看了她一眼:“知道你是舍不得, 你看明烛的身体状况,我放心把他送回鲛族吗?”   知道这是同意的意思, 奥罗拉欢呼一声:“好耶。”   阿尔西亚无奈, 提醒道:“不过这个事情还是要只会鲛族一声,你亲自去一趟,跟他们解释清楚。”   鲛人虽然情感淡漠, 但也是世界上最团结最护短的几个种族之一, 主要秉持着一种“我可以不在乎我的族人但谁要是欺负他了谁就该死”的原则。   要是不说清楚, 就怕到时候会被是他们偷走了鲛族的幼崽。   奥罗拉点了点头:“我这就去。”   *   鲛族搬迁到了断山附近,在周围找了个合适的场地,开始重新建设王宫。   望沧让清涯和澹阳先带着王去安顿,她与止渊、洛川带着一支军团径直去了断山。   断山从前叫“丹山”,是海底最右面的景观之一,有着灿若朝霞般的红色沙土。   断山倒塌后,黑潮从断裂的山体中涌出,将此地晕染成黑色, 阴森又丑陋。   望沧跪地,她身后所有人也随之齐齐跪了下来。   望沧从怀里取出一枚带着蓝色纹路的贝壳,她将贝壳打开,如同鳞片形状的喉骨便慢悠悠飘了起来。   喉骨自动停驻在断山上方,盈盈闪着光。   于是黑潮缓慢消退,影影绰绰露出丹山本来面目。   其实原本只将喉骨送来便可,并不需要他们举族搬迁,可鲛人不会离开他们的王,不会让王孤身一人。   望沧道:“我率领第一军团,镇守于此,隔十年轮换。洛川,我不在时,公务由你接手。”   洛川还未开口,止渊便垂着眼道:“大人,让我来吧,由我镇守。”   “你?”望沧没有意见:“也可,我十年来来接替你。”   “不必了,大人。”止渊惨然一笑,刹那红了眼眶:“我做错了事情,便罚我此生镇守在此。”   望沧冷然道:“注意你的言辞,守着王不叫处罚。”   “是,止渊失言。”他毫不留情地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嘴角立刻便渗出血丝。   望沧目光并无动容,她冷声道:“十年轮换一次,这是军令,没有你讨价还价的余地。”   望沧说完便转身离去,没有多看止渊一眼。   洛川倒是神色复杂,她犹豫片刻,离开前还是低声说了一句:“止渊,放过自己吧,你也看到王的决心了,便是你没有……也不会改变王的做法。”   王刚出生的时候可是一点犹豫都没有,就好像他就是知道了外面的事,才迫不及待要从蛋壳里面出来。   止渊仍低着头,“我知道,我不会自尽的。”   他怎么配干脆利落地死去?他该长长久久地活着,长长久久地赎罪。   况且,假使人死后灵魂当真会归于一处,他该怎么面对王?   他不敢。   *   饶是鲛人的速度再快,新修整出来的王宫自然难比得上从前。   让王待在如此“简陋”的王宫里,实在有些委屈王了。   澹阳心里很复杂。   按理来说,他该不带一丝杂念地效忠与臣服眼前的王,可偏偏在这之前,另一位王为了救整个鲛族而死去。   这是一种有别于四代塞壬献祭时的震撼——他们等了一百年,盼了一百年的人,一经出现就以命换命救了他们。   何况王当时只是个刚出生的幼崽,未曾享受过任何来自族人的奉养和优待。   他就这样死去,从此成了心头永不抹灭的一道月光。   新王出生,原本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但原谅澹阳现在真的高兴不起来。   这或许对新王不公平,毕竟塞壬还是幼崽的时候也与其他的幼崽一样懵懂不知事,不能强求他轰轰烈烈保护族人。   可是,可是……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谁都能看出止渊的痛苦和悔恨,可他们五个之中,谁又不是“止渊”呢?   他们都没保护好王,他们全都有罪。   有鲛人这时在殿外回禀,说是有个精灵族的骑士到来。   清涯守着王,澹阳便出去见外族来客。   他心中疑惑,他们和精灵族不是不久前才刚见过吗?怎么突然又来?   来者是之前刚见过的奥罗拉。   此次到来并无战斗打算,因而奥罗拉是孤身一人到来。   她道明来意:“阁下,两日前你们迁移离开后,我们在旧都发现一枚生机微弱的蛋。很抱歉,当时不确定是否能将其救治回来,所以没有告诉你们。”   澹阳皱了皱眉。   当时受黑潮影响,有几颗蛋还未孵化就失去了活力,他们将其留在了旧都。但是离开时专门检查过两遍,怎么还会有所遗漏?   负责这件事的是谁?必须严厉处罚。   澹阳问:“那幼崽现在如何了?”   “已经出生,只是身体还是很虚弱。”奥罗拉小心翼翼,试探问:“我族女王说,小幼崽生机微薄,我们将他放在生命之湖里,还是差点生病死去。所以不如……暂时还养在我们精灵之森?”   “这么弱?”这种事情澹阳还是能做决定的,他点了点头:“那就交给你们了,不要欺负他。”   他顿了顿,还是说了句:“谢谢。”   奥罗拉浑然不觉这是替别人养孩子,兴奋极了:“不客气不客气,我们会好好照顾他的。对了,”   她笑意敛了几分:“明烛——小幼崽的名字,他出生就没办法说话,女王说他先天缺了喉骨,不知鲛族是否有这种先例?能治吗?”   澹阳摇了摇头,“没有,我们鲛族要是失去了天赋能力,会直接自尽,绝不会成为累赘活着。”   他平铺直叙,语气并无起伏,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他并非嘲讽幼崽苟活,他只不过说了一句实话。   奥罗拉震惊地“啊”了一声,再一次直观地感受到鲛族的情感有多淡漠。   旁人将生死置之度外叫勇敢,对于他们来说只是轻描淡写下的一个念头。   奥罗拉讪笑:“没、没必要,精灵族养得起。”   她请教起其他内容来:“不知鲛族幼崽应该如何照顾?”   这点澹阳能答,王出生之后他专门重新巩固过。   他答得认真详细,从幼崽适合吃什么食物,到喜欢什么样的玩具,面面俱到。   看,鲛族不是不能将人照顾得精细妥帖,只不过这样的心思,他们只会用在王的身上。   虽然知道这是鲛族种族特性所致,无可厚非,但奥罗拉在意明烛,所以为家里的小幼崽不值。   奥罗拉将澹阳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在心里,心想,没关系,他们精灵族也能给小幼崽很好的生活条件。   澹阳说完犹豫了一下,又道:“我们给王准备了一些幼崽适合的东西,有点多,到时候你带回去一些吧。”   这些年总盼着王出生,真要论起来,都准备了一百年了。   按理来说王的东西不该给别人,但精灵救了他们鲛族的幼崽,他们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鲛族虽然会排斥被别的种族养大的孩子,可他们好歹也明辨是非,知道不是幼崽主动跟别族离开。   精灵族如果不要他,他们也是会把幼崽接回来的。   但精灵族要他,那自然十全十美。   奥罗拉更加兴奋:“谢谢谢谢,以后有机会来精灵族玩儿啊,我们一定好好招待你们。”   澹阳不明觉厉。   她真奇怪,明明是他们鲛族的幼崽,她为什么这么高兴?   奥罗拉目的达成就想走了,出来不到一天,她已经很想小幼崽了。   等她回去,明烛看到她给他带回了这么多礼物,应该会很开心吧?   奥罗拉提出告辞,最后礼貌道:“我不请自来,应该要见一下塞壬的,不知道方便吗?”   澹阳断然拒绝:“王还小,还是个幼崽,见就不必了。”   奥罗拉只以为这是托词。   毕竟明烛刚出生就知道很多东西,有主见,能给自己取名字,能和其他人交流,又乖巧又懂事。   明烛一个普普通通的鲛人都这么厉害,塞壬只会更聪明。   说来还真羡慕鲛族,一出生就能接收传承记忆,不像他们精灵族,凯里安都三岁了还只会阿巴阿巴。   他们要是多聊几句,就会发现凯里安这样才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沈明烛。   然后他们说不定会更早就意识到,五代塞壬还活着。 第162章   对于长生种而言, 三年五年都不过弹指一瞬,因而属于幼崽的幼年期很长。   不过强大些的智慧种族都有传承记忆,所以说是幼崽, 真正需要人手把手照顾、连吃饭都要一勺一勺喂的时间其实很短。   相比之下,沈明烛无疑是个很麻烦的幼崽。   不是说他不懂事,他明事理得早,成年人尚且不及他正直聪慧,可他实在太容易生病了。   三天一场小病,十天一场大病。尤其是他刚出生那一年, 不论白天黑夜,他身边都离不了人。   就是这样才硬生生将他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 留在人间。   生命印记有损,让沈明烛生机淡薄, 也让他发育得更加缓慢。   正常的鲛人幼崽一年就能幻化出双腿上岸到处跑, 沈明烛三岁才做到。   十岁时,身体总算好了一些,不再像是一只脚停留在鬼门关了, 阿尔西亚这才允许他离开生命之湖到其他地方玩耍。   因为生命之湖里住了一个鲛族小幼崽, 十年来, 生命之湖几乎完全变了个样。   岸边的大树伸出一根树枝横列湖上,树枝上挂了一个秋千。   透过清澈的湖水,能看到湖底多了一个小而精致的宫殿。   沈明烛对奥罗拉带回来的玩具兴致缺缺,他更喜欢和精灵族的小伙伴们一起玩,十年过去,他们已经建立起了坚不可摧的幼崽友谊。   幼崽都慕强,沈明烛虽然不会说话,身体也很差, 可他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连精灵族的课业都难不倒他,戴琳娜婆婆研究草药遇到了问题,只要去问明烛,也能得到回答。   而且明烛性格也很好,总是温温和和的,见谁都很有礼貌。   从前精灵族年纪最小的是凯里安,沈明烛来了之后,就是最小的弟弟。   最重要的是,沈明烛长得还好看。   这么多原因加起来,足够让沈明烛在精灵族拥有一份好人缘,别说幼崽们喜欢和他一起玩,成年精灵也很喜欢这个乖巧的孩子。   表现最明显的就是奥罗拉了。   不过最近奥罗拉有些顾不上沈明烛。   三十年一次的大陆会议就要开始了,这一次轮到翼虎族主办,奥罗拉要代表精灵族去参加。   传奇大陆目前公认有三个领袖种族,分别是海洋中的霸主鲛族,掌管草木的精灵族,以及兽族之首翼虎族。   传奇大陆海洋占了一半,陆地一分为二,西边是精灵之森,东边是兽族组建的城邦。   海洋虽大,但大多都是无智慧的鱼虾。论智慧种族,兽族的人数最多,但也不全对翼虎族唯命是从,只是公认翼虎族实力最强而已。   大陆会议便是由他们三大势力轮流主办,所有的智慧种族都可以参与,相当于给智慧种族提供一个交流的平台。   奥罗拉刚选拔出和她一起去的人选,正与阿尔西亚核对名单。   奥罗拉道:“冕下,我都交代好了,如果没问题的话,我们后天就出发。”   凯里安突然蹿了出来,抱住她的大腿,抬头眼巴巴地看着她们:“王,奥罗拉姐姐,我也想去。”   或许是精灵族都是从一棵树上出生的,虽然阿尔西亚是他们的王,但其实更像家中严厉却也温柔的长姐。   精灵族对幼崽向来包容,因此凯里安也不害怕他们,撒娇着提出请求。   这个年纪的幼崽总是对外面的世界抱有无尽的向往。   阿尔西亚笑着看向他:“真想出去?出去之后要听话,不能乱跑,能做到吗?”   世人有传言说精灵族避世,也不许族人离开精灵之森,纯粹是谣言。   精灵生来喜欢自由,成年的精灵几乎全都去过外面。   只不过往往精灵到了城邦,见到了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人之后,几乎全都选择回了森林。   去远方不是自由,随时能回来才是。   凯里安信誓旦旦:“我保证!”   “好吧,如你所愿,凯里安。”阿尔西亚看向奥罗拉:“不能厚此薄彼,问问卡莉和温特,看看他们要不要一起去。”   奥罗拉点点头,为难道:“那明烛怎么办?”   带他一起去吧,他的身体实在难以让人放心。   不带他去吧,又怕他一个幼崽留在家里会孤单。   凯里安大声道:“要一起去,明烛也要去!”   阿尔西亚思忖片刻:“我给他多留一些生命灵力护身,中途要是明烛生病了,你们立刻带他回来。”   总不能困明烛一辈子。   喜欢自由的人,才知道自由有多重要。   奥罗拉也是想带明烛出去见识一下外面的,见阿尔西亚都同意了,她自然不会反对。   至于带幼崽出门会不会遇到危险?开玩笑,他们精灵只是不喜欢打架,不是不能打。   不会真有人以为这么大的、连一棵草都有可能是珍宝的精灵之森没人来抢劫,是因为其他种族都很善良吧?   要是因为怕有危险就把幼崽关在家里,那他们干脆别占着这三大领袖种族之一的位置了。   奥罗拉朝凯里安眨了眨眼睛,“恭喜你得偿所愿了,小先生,去向你的伙伴宣布这个好消息吧。”   凯里安欢呼一声,蹦蹦跳跳地跑远了。   *   因为路途中多了三个不省心的幼崽和一个比较省心的幼崽,出发的队伍比原定的庞大了许多。   这么远的路当然不能走着去,奥罗拉开启了传送阵。   一阵白光闪过,精灵族一行人出现在了艾斯托利亚的传送公会。   临近大陆会议,艾斯托利亚已然十分热闹。   精灵一向是神秘、美丽、强大的代名词,他们又几乎不在大陆上走动,一经出现,毫无例外成为了公会所有人的目光中心。   他们注视着精灵族走出公会,然后才窃窃私语:   “精灵比传送里的还要好看!哦天呐,如果我也是精灵就好了,我要在家里安一百面镜子。”   “不枉费我提前一个月就在这里蹲守,三十年前那一次我就错过了。”   “精灵族都来了,那鲛族应该也很快了。”   鲛族。   沈明烛心念微动,但也没打算多做些什么。   顺其自然也就是了,他毕竟是被精灵族养大的,用了精灵之森数不尽的天材地宝。   出了公会,翼虎族收到他们到来的消息,派人前来迎接。   简单寒暄了几句,精灵族跟上他们去往已经安排好的住处。   作为大陆上数一数二的城邦,艾斯托利亚的繁荣是精灵族小幼崽们从来没见过的景象。   长了尾巴的、头上有角的,各种各样的兽人走在同一条街道上。   形形色色,别样热闹。   幼崽们被成年精灵牵着手,只觉得一双眼睛都看不过来,东张西望就是不看路。   成年精灵们很能理解幼崽的好奇,毕竟谁都是这个年纪过来的。   但奥罗拉注意到沈明烛看着一个方向的时间有点久了,她同样循着视线望去。   ——那也是一个兽人幼崽,尾巴无力而凌乱地垂在身后,手臂上残留着兽化时的绒毛,略有几分不伦不类。   兽人的尾巴在幻化成人形后可以收回,只是有些兽人将其视为强大的象征,故而将其表露出来。   可是这个兽人幼崽明显不太一样,就像手臂上残留的毛一样,他收不回尾巴。   其余兽人从他身边路过,目光中总是难掩轻蔑和不屑。   奥罗拉将沈明烛抱起来,“这是强大的种族和弱小种族诞育的后代,血脉不纯,造成天生残缺,外显的兽化体征就是他们的标志。”   非纯种的兽人在这世上都是受排斥的,双方的种族都容不下他们。   沈明烛比划着问:“精灵族也会有非纯种吗?”   “当然不会。”奥罗拉失笑:“所有的精灵都是从精灵母树上诞生,我们不亲自生育后代,所有的血脉同出一源。”   沈明烛疑惑地眨了眨眼,是这样吗?   等在翼虎族的带领下,他们安顿好之后,奥罗拉让菲娜留下来照顾幼崽。   她对着幼崽们警告:“我现在要去见翼虎族首领,就不带你们去了,要听话,不准偷偷跑出去,知道吗?”   温特作为年纪最大的幼崽,他拍着胸脯保证:“奥罗拉姐姐,你放心吧,我会看好妹妹还有弟弟。”   奥罗拉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又看向沈明烛,叮嘱道:“明烛,手环里是女王冕下专程留给你养身体的生命灵力,不要摘下,要是有不舒服,第一时间告诉我,我不在就找菲娜。”   沈明烛连连点头,他伸出手,手腕上戴着翠绿色的手环,比划道:“奥罗拉姐姐,我有好好戴着。”   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奥罗拉心想不过是尽一下礼仪,去拜访一下此地的主人,很快就回来,应该出不了什么事。   她放心地离开了。   凯里安找菲娜撒娇:“菲娜姐姐,我们去玩儿吧,难得出来一趟,去外面走走嘛。”   菲娜拗不过他们,无奈同意:“好,不过出去之后你们要跟着我,不许乱跑。”   “保证寸步不离!”   成年的精灵们将幼崽簇拥在中间出门,去参观艾斯托利亚。   他们走后,屋旁的巷口悄然无声走出两个全身裹着黑袍的人。   “精灵,稀罕货啊。”   “真的要对精灵下手吗?”   “怕什么?动作小心一点,又不是第一次。”   “这一次可是来了四个幼崽……” 第163章   他们在路上又看到了那个非纯种的兽人幼崽。   沈明烛若有所思, 半晌,他扯了扯菲娜的衣摆,比划道:“菲娜姐姐, 你看。”   “看什么?”菲娜朝沈明烛所指的方向看去。   非纯种的兽人幼崽正在和另一个幼崽交谈,对面那幼崽像是乞丐,浑身脏兮兮的,倒是没有很明显的兽化现象。   只不过她脸上像是受过伤,有斑驳的伤疤。   沈明烛不是无的放矢的人,菲娜又仔仔细细看了一眼。   她忽然顿了顿, 有些不确信:“那个幼崽身上,怎么好像有精灵族的气息?”   可是那气息太浑浊了, 不像是他们的族人。   但既然不是,她身上的精灵族气息是从哪里来的?   菲娜皱了皱眉, 上前直白问:“小孩儿, 你的父母是谁?”   她出现得猝不及防,两个幼崽吓了一跳,警惕地倒退一步:“你想做什么?”   靠得近了, 菲娜能看到那幼崽头发下尖尖的耳朵。   不会错, 那是精灵族的标志。   菲娜放柔了声音:“别害怕, 我没有恶意,你长得像我认识的一个人,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你是不是他的孩子。所以,你能带我去见你的父母吗?”   玛雅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都变成这样了,还能看出来相像吗?   玛雅摇了摇头:“我没有父母。”   她从有记忆开始,就知道自己无父无母,似乎是一出生就被卖掉了。   精灵的善良与生俱来,菲娜心疼地揉了揉玛雅发丝凌乱的脑袋:“抱歉, 我让你难过了。”   玛雅从未被人如此温柔地对待,她眼眶一下红了起来。   她抬了抬手,像是想抱一下菲娜,可又怕菲娜嫌弃她身上脏,于是又很快把手放下。   菲娜注意到了她的动作,半蹲下来,伸出手抱了抱她。   玛雅趴在菲娜肩头,顿时呜咽出声,“姐姐。”   她流着泪问:“你是不是精灵?”   菲娜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玛雅接着道:“我也是,姐姐,你信我,我也是精灵!”   她犹如溺水之人,死死抓住这一根稻草,带着哭腔的声音里满是恳求,唯恐又一次被抛弃。   可菲娜清楚地知道她不是精灵族。   虽然身上有精灵族的气息,可她绝不是精灵族。   菲娜松开她,替她温柔地擦了擦眼泪,犹豫片刻,还是踟蹰地问:“孩子,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是精灵?”   这个问法就表明了她不相信,玛雅顿时着急:“我听见了,把我卖掉的人亲口说的,他说了我是精灵!”   因为迫切想要证明,玛雅的情绪有些激动。   菲娜连忙安抚她:“慢慢说,没关系。”   “还是我来说吧。”另一旁幼崽上前:“玛雅的事情,我也很清楚。”   玛雅很小很小的时候,小到她对那时仅有几分微薄记忆。   她好像被强灌下很多苦药,又被扔进过很多让她觉得很难受的法阵。有一天她从法阵里出来,听到一个人嫌弃地说:“是个残次品,空有精灵的美貌,毫无治愈能力,没用了,把她处理了吧。”   然后她被送到了另一个地方。   她被要求学读书识字,学琴棋书画,也学打扫卫生等伺候人的手段。   她的年纪在精灵族眼里还是幼崽,但对于商人来说,已经可以置换价值了。大概她长得确实好看,被卖出了一个还算高的价格。   玛雅的运气不算好,买下她的是个人渣。   她虽然不被承认是精灵,但她却不幸继承了精灵的傲骨。半是为了保护自己,半是不肯屈服,她毁了自己的脸。   下手足够狠,匕首在脸上划了好几刀,才让原本昳丽的容貌变得狰狞。   她毁容之后被赶了出去,认识了芙尼娅,两个幼崽相依为命。   菲娜听得叹气。   她已经不是天真的小孩子了,她知道世界上每时每刻重复发生着无数件类似的事情,她觉得愤怒,但更多的是无力和悲哀。   菲娜怜惜地摸了摸玛雅的脸,“是不是很痛?”   玛雅摇了摇头。   当时是很痛,现在已经没有感觉了。   菲娜握了握拳,她看向沈明烛,带着几分不知该从何宣泄的怒气:“明烛,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一无所有下的美貌,是这世间最惨烈的死局。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精灵从来未敢松懈。   可是这个孩子的美貌是人为的。   沈明烛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在虚空中写:“她身上有精灵族的气息。”   菲娜道:“这个我也感觉到了,但是她……”   靠近之后便更能察觉到这气息的斑驳。   沈明烛被打断,也不恼,接着一笔一划:“有人把精灵的血,注入到她体内。”   “什么!”   菲娜震惊,她没有怀疑沈明烛的话,立时便愤怒起来。   是谁做的?他们为什么会有精灵族的血?   这意味着,有一个族人落在他们手上!   沈明烛比划得不慢,精灵早就习惯了,故而就算是凯里安都能看懂。   但玛雅和芙尼娅看着就有些吃力了。   她们懵懵懂懂,不知面前的精灵们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生气,只是敏感地察觉到这份怒气并不是针对他们。   玛雅好奇地看着沈明烛——他分明是个看起来极其年幼的幼崽,但其他人却好像对他很信服。   菲娜问两个幼崽:“你们还记得是在哪个地方被卖的吗?”   玛雅点头:“我记得。”   菲娜于是回头,对另一个精灵道:“你们送幼崽回去,我跟她们去查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凯里安不服气:“我们不能一起去吗?”   “当然不能,幼崽就要有幼崽的样子。”菲娜拎着他的后领把他塞到旁边一个精灵怀里。   他们迅速分好工,两个精灵带着幼崽们回去,其他人跟着玛雅去查着到底是怎么回事。   彼时谁都没觉得这是件大事。   顶多是暗处滋生的蝇营狗苟,见不得光,如今被发现了,自然只有被铲除一条路可走。   凯里安一路上还不安分,他拉着卡莉和沈明烛商量:“卡莉,明烛,我们偷偷跑,然后去找菲娜姐姐他们汇合吧?我们可是强大的精灵,就算年纪小,也能帮得上忙。”   温特听到了,表示不赞同:“凯里安,不要这样,我们会给菲娜姐姐添乱的。”   卡莉嘲笑他:“温特,你是个胆小鬼。”   沈明烛慢吞吞比划:“这样不太好吧?我们答应过奥罗拉姐姐,不乱跑的。”   “哦,也有道理。”卡莉点点头:“我们是诚实的精灵。”   温特问:“卡莉,你为什么不说明烛是胆小鬼?”   他实名举报卡莉偏心,为什么明明是一样的意思,明烛就变成有道理了?   卡莉翻了个白眼,刚要说话,凯里安突然拉着她就跑。   卡莉猝不及防,下意识伸出手扯住了旁边的温特。   “快走快走,”凯里安拖了两个人也不觉沉重,兴奋道:“勇敢的精灵先享受世界!”   沈明烛皱了皱眉,也跟了上去。   两个成年精灵在后面慢悠悠地跟着。   “还是当幼崽好啊,看,多有活力。”   “行了,快去把他们逮回来吧。凯里安这家伙,是得要好好教训一顿了。”   眼看要路过一个拐角,他们刚准备提升速度,突然从前面丢过来一个小圆球。   精灵本能地用出展开精神力屏障防备,然而圆球撞击到屏障上便迅速炸开,化成一片茫茫白雾。   “这是什么?不好!”   他们赶紧将白雾驱散,视线范围内果然已经不见了幼崽的身影。   *   沈明烛先一步察觉到他们被人盯上。   可是这种情况下委实来不及解释太多,沈明烛上前抓住温特,迫使跑着的凯里安停下来。   他急促地比划几个字:“分开跑,躲起来。”   往回跑是自投罗网,只能先躲,只要躲过这一会儿,等精灵跟上,他们就能平安无事。   沈明烛难得神情这样严肃,凯里安愣了一下,下意识照办。   他们就近躲了起来。   堪堪藏好,原地便出现两个黑袍笼罩的人影。   其中一人从袖中掏出一张卷轴撕开,沈明烛能够感受到这片空间随着卷轴的撕裂而被暂时封闭,这意味着精灵恐怕很难立刻找到他们。   沈明烛心中微沉。   另一个黑色人影环顾一周,而后嗤笑一声:“还躲呢?你们身上生命气息这么浓,不知道藏藏吗?”   他挥了挥袖子,凯里安与卡莉便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抓着扔了出来,重重摔到地上。   卡莉膝盖被蹭到,红肿一片。   精灵的种族天赋自主运行,生命灵力流转而过,伤口很快就愈合消失。   黑袍人看得眼热:“治愈天赋,果然是不得凡响……还有两个小崽子呢?”   卡莉站起来,挡在凯里安前面,“他们早就跑了。”   黑袍人冷笑一声,反手便甩了她一巴掌:“撒谎可不是好孩子。”   他掐着卡莉的脖子,对受惊吓的凯里安警告:“说,还有两个幼崽躲哪里去了?”   凯里安没忍住,大哭了起来,边哭边哽咽着喊:“不要出来!你们不要出来……”   “还挺有骨气,我……”那黑袍人气极反笑。   另一人打断他,催促道:“快点,时间差不多了,实在不行两个也够。”   那人耸耸肩:“好吧。” 第164章   他们两个黑袍人一人拎起一个幼崽, 竟是不打算再拖延,干脆利落掏出一个传送法阵就要离开。   沈明烛皱了皱眉。   他一只手捂着温特的嘴,另一只手比划:“不要出声, 不要出来。”   他接连比划了三遍。   温特看着沈明烛严肃而不容违逆的目光,流着泪,不得已点了点头。   沈明烛朝他安抚地笑了笑。   然后他松开温特,小心往旁边走了几步,确定不会暴露温特,才捡起一块石头扔向黑袍人。   “什么东西?”黑袍人回过头。   一个银发幼崽站在一个大石头上面, 对他们嘲讽地笑。   “小兔崽子,你找死!”黑袍人将手上的幼崽交给同伴, 上前抓他。   沈明烛冷静地躲避,他年纪小, 生命印记又有损伤, 精神力比不过面前的成年人。   精打细算全都花在敏捷上,还是很快就感受到了脱力,他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卡莉与凯里安哭嚎着让他逃, 另一个黑袍人被吵得烦了, 干脆将他们打晕。   他烦躁地催促:“你快点, 一个幼崽需要抓这么久吗?”   沈明烛看了看昏迷的卡莉与凯里安,心下叹气,思忖着怕是拖延不到精灵族到来。   ——这两个黑袍人显然也有一定警惕,真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他们宁愿放弃沈明烛也会带着两个幼崽先离开。   沈明烛能感受到他的经脉因精神力透支有些酸疼,眼见黑袍人耐心即将耗尽,他故意卖了个破绽,让自己被黑袍人抓住。   黑袍人都没来得及说上几句狠话, 急匆匆把沈明烛如法炮制打晕,“可以了,快走。”   他们拿出传送卷轴撕毁。   脚底凭空出现一个盘旋的法阵,法阵亮了一瞬,几人便消失在了原地。   温特蜷在角落里,听着外边的动静消失,他死死捂着嘴,泪如雨下,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随着黑袍人的离去,此处空间的封锁也随之被打破。   等到精灵到来,听到族人的声音,温特才眼眶发肿满脸泪水地从角落里爬出来。   他放声大哭:“奥罗拉姐姐,明烛他们被抓走了,被坏人抓走了。”   奥罗拉在翼虎族王宫的时候就察觉到了不对劲,精灵族人之间都会有感应,可她却忽然感知不到族中的三个幼崽。   同在艾斯托利亚,这么近的距离,感应忽然消失。   说明是有人故意将其屏蔽。   奥罗拉抱着温特,脸色沉得可怕。   她突兀地冷笑一声:“精灵族太久没现世了,才让人觉得我们好欺负——给族中传信,便是将艾斯托利亚掘地三尺,也要把我们的族人找到。”   翼虎族的两个守卫对视了一眼,面色俱都有些难看。   奥罗拉是在翼虎王宫中突然离开的,彼时茶也上了,点心也齐了,一派宾主尽欢之际,奥罗拉却不知为何忽然变了神色,连一句道别也无便匆忙离开。   这显然不合常理。   因为今天翼虎族首领有急事要处理,再加上不是正式的大陆会议,便不曾出席。   接待奥罗拉的事翼虎族副统领,他见此事不同寻常,匆匆让这两位守卫跟上。   蒙森道:“奥罗拉女士,我们能理解您此刻的心情,精灵幼崽在艾斯托利亚失踪,是我们治理不严。请相信,我们翼虎族一定会全力帮助你们找回幼崽。”   所以就不必让精灵族大军过来了吧?   艾斯托利亚可是他们翼虎族的核心城邦,其他种族气势汹汹而来,像什么样子。   奥罗拉冷笑一声:“我族好好的孩子,在你们的地盘上失踪了,你就让我在这听你们讲这些废话?他们要是出事,你们就等着接我精灵族的战书吧。”   她抱着温特拂袖而去。   黑袍人用了高阶的传送卷轴,靠着残留的丁点卷轴残息根本不足以找到传送后的定位。   菲娜也急得红了眼眶,她被愧疚折磨得几近崩溃,“对不起奥罗拉姐姐,我没有看好他们。”   不论有什么理由,奥罗拉把幼崽们交给她,可她没有保护好他们,这都是事实。   奥罗拉反倒表现得十分冷静:“不全是你的错,菲娜,他们有备而来。我们从一开始就被盯上了,就算这次是我在,我也不能保证不会中计。”   这并不能安抚到菲娜,她依然情绪消沉。   “好了,”奥罗拉道:“当务之急,是先要找到他们。按温特所说,既然黑袍人是将幼崽打晕带走,说明他们是想活捉,暂时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我们还有时间。”   *   沈明烛率先醒来。   他半睁着眼睛,不动声色打量周围,映入眼帘的先是粗壮的铁制的栏杆。   ——他们被困在了一个笼子里。   这似乎是一个山洞,洞口并不深,沈明烛能看到洞外皑皑白云和高耸的参天大树。   看起来这座山似乎是他们的窝点,外人进不来的那种。   否则也不至于这么大胆,洞口处半点遮掩都没有。   这样的笼子,山洞内有两个。   这样的山洞,这座山里不知还有多少。   他所在的囚笼里除了卡莉和凯里安,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幼崽。   那幼崽看起来像是受了伤,右腿以不正常的形状扭曲着,但他没有哭,只满脸阴郁不甘。   被关在笼子里的幼崽都很安静,就连啜泣都小心翼翼捂住嘴,声音细细弱弱的,颇有些惊弓之鸟的惶恐。   山洞里暂时没有黑袍人。   他们手腕上被带了一个手环,是限制精神力的。   沈明烛睁开眼,起身去检查两个同伴的状态。   那受伤的幼崽瞥了他一眼,有些诧异他居然这么安静,但也懒得多理会。   不过很快,卡莉也醒了过来。   卡莉一醒便抓着沈明烛,哭着数落他:“你为什么要出来?不是让你藏好吗,你出来做什么?”   卡莉的哭声惊醒了凯里安。   凯里安茫然睁开眼睛,待看清他们的处境之后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他顿时也大哭起来:“对不起,明烛,卡莉,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拉着你们偷跑,都是我的错……”   沈明烛顿觉头疼。   他努力比划,尝试安抚两个幼崽不要哭,但是卡莉和凯里安泪眼朦胧,完全看不清他比划的字眼。   沈明烛叹了口气,心想说话这件事情还挺重要的。   他的喉骨应该还在鲛族,要不找个时间去海底取一下?   旒斯被烦得不行,他握拳用力砸上铁杆,扭头吼道:“别哭了,吵死了。”   巨大的声响让两个幼崽吓了一跳,一时还真忘了哭泣,齐愣愣地看向旒斯。   旒斯神色恶劣:“看什么看?”   他盯着沈明烛——只有这个幼崽的目光让他格外不爽——恶狠狠地道:“再这么看我,我挖了你的眼睛!”   明明是个看起来年纪比他还小的幼崽,凭什么用这种包容又无奈的眼神看他?好像他是一个多不懂事的孩子一样。   沈明烛没表现出害怕,反而还对他温和地笑了笑,在空中写字:“你的手不疼吗?”   旒斯愣了一下。   沈明烛接着写:“心里有气,伤害自己是最愚蠢的做法。”   旒斯本应该生气这种高高在上的说教,但他第一时间竟没顾得上。   他迟疑了一下,小心问道:“你不能说话?”   沈明烛点了点头。   旒斯:“……”   他可真该死啊。   旒斯心虚地别过脸:“对不起啊,我不知道……”   沈明烛也愣了一下,然后又朝他露出一个笑来。   是个很善良、很有同理心的好孩子。   沈明烛微微摇了摇头,示意没关系,然后又看向凯里安,耐心地比划:“不是你的错,他们早就盯上我们了,就算你不拉着我们离开,他们也会找机会把我们抓来的。”   这个安慰说服不了凯里安,他低声抽泣。   他不是傻子,他知道被盯上是一回事,但是假如不是他任性,黑袍人未必能成功。   “哟,这三个小崽子醒了。”两个黑袍人从洞口走进来。   他们摘下帽子,并不介意在这些幼崽们面前露出自己的真实模样,显然笃定他们没有机会逃离。   其中一人道:“这次收获挺大,翼虎族、精灵族,三大领袖种族占了两个,派昂,我们立大功了,组织一定会给我们很大嘉奖的。”   派昂道:“组织已经传信过来了,再有五个小时他们会过来收货,等我们把这批幼崽交到组织手上,再高兴也不迟。”   组织能在暗处屹立多年不倒,很大程度就是由于这份谨慎。   一旦抓到有价值的幼崽,他们会立刻撕毁价值千金的传送卷轴,卷轴会抹去所有行进踪迹,将他们带到这个中转站。   这样即使真有万一,卷轴的空间法阵被破解,也不至于波及到组织总部。   再观望七个小时,卷轴的气息彻底散尽之后,假如平安无事,他们就会来中转站把货物运走。   那黑袍人笑道:“派昂,你就是太小心,艾斯托利亚全城戒备,满城搜寻,闹得沸沸扬扬,可是有什么用呢?我们早就不在城里了,他们就是把艾斯托利亚翻了个遍,也是找不到人的。”   派昂也认同地点了点头:“可惜这种能完全屏蔽坐标的传送卷轴太贵了,要不然把中转站设得再远一点,就更加万无一失。”   “已经够了胆小鬼先生,艾斯托利亚周围这么多山,他们不会找到的。”那黑袍人说完便走到了铁笼边上。   他贪婪的目光从沈明烛三人身上扫过:“派昂,老规矩,这次精灵族的血……我们也私藏一些?” 第165章   沈明烛不知道这个组织要血液有什么用。   血液离了身体, 就只是一种液体,倘若注入到不同种族的人体内,还会有很严重的排异作用。   但显然这个组织找到了另外的用途, 就像非纯种精灵幼崽玛雅的存在一样。   黑袍人的目光在沈明烛三人身上盘旋,最终定格在了卡莉身上。   他走到笼子边上,准备把卡莉抓出来:“这个幼崽不错,活泼、有劲,治愈天赋也强,我看就她好了。”   沈明烛把卡莉扯到自己身后。   卡莉哪肯让沈明烛保护她?她努力想掰开沈明烛的手, 站到最前面,“明烛, 你放开我。”   “哟,你们倒是团结。”黑袍人嗤笑, 对沈明烛道:“没轮到你, 滚一边去。”   沈明烛一手按住挣扎不止的卡莉,一手慢吞吞地比划:“我是鲛族。”   黑袍人不学无术,不太能看得懂, “什么玩意儿?”   沈明烛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看向旒斯, 用眼神示意让他翻译。   旒斯:“???”   旒斯才不想帮, 非亲非故凭什么让他帮忙?   而且别以为他看不出来,沈明烛的举动分明是想替卡莉受过,蠢得很。   沈明烛仍温和地看着旒斯,眉眼弯弯,算是请求。   旒斯对这样的眼神没有抵抗能力,他咬了咬牙,不情不愿地照做:“他说他是鲛族。”   “鲛族?”黑袍人震惊,旋即便是大喜:“这么说, 这次三大领袖种族都齐了?”   派昂也十分惊喜,他上前几步,打开笼子将沈明烛抓了出来,上下打量:“鲛族居住在深蓝海域,几乎不会外出,这应该是组织第一次抓到鲛族幼崽吧?”   如此大功,组织一定会有重赏。   不过这鲛人族的幼崽怎么会混在精灵族里面?   派昂找回一丝冷静:“你真是鲛族?你为什么不会说话?”   谁都知道鲛人的天赋能力是那可以直接对精神力产生攻击的歌声。   沈明烛比划。   旒斯替他翻译:“他说他嗓子受了伤,暂时不能说话。”   “当真?”派昂威胁地盯着他:“你该不会骗我们吧?”   沈明烛幻化出鱼尾。   变成种族本来模样之后,他的眉眼愈发显得昳丽张扬。与精灵的清丽出尘不同,鲛人的气质更加冷冽,带着不容忽视的霸道。   银白色的鳞片衬得他矜贵如玉树琼枝,派昂一时竟有俯身拜伏的冲动。   他为这一时的胆寒感到羞恼,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匕首划开沈明烛的手臂。   他划得极深,血液汩汩而出。   “明烛!”卡莉与凯里安尖声惊叫。   他们抓着铁笼的门摇晃:“你放开我,有什么事冲我来,放开明烛!”   “吵死了。”派昂一手抓着沈明烛,一手随意挥了一道精神力,将两个幼崽甩倒在地。   眼见他们还要再纠缠,对他们施了一道静音术法。   另一黑袍人四处寻找容器,他可惜地看着染红了一小块地面的血,抱怨道:“你下手也太突然了,这都浪费了。”   沈明烛本就身体不好,大量失血让他脸色瞬间苍白下来。   派昂怕他死,只得简单在他伤口上糊了一些不知名的药粉。   黑糊糊的一团,不知道是什么成分,但血好歹是止住了。   派昂正打算重新把沈明烛扔回牢笼里,沈明烛忽然摆了摆尾巴,正巧打到了装他血的碗上。   玉碗倾倒,鲜血飞溅,染红了两个黑袍人的衣角。   “你找死!”那黑袍人将沈明烛拎起来,面色凶狠,作势要打。   派昂反倒不以为意,他将空了的碗摆正,摇着头含笑道:“非要自讨苦吃,血洒了,受苦的是你,明明只要划一刀就够了,偏不听话。”   他重新拿出匕首。   沈明烛不慌不忙,神情从容得很。   他伸出手比划。   派昂没看懂,挑了挑眉,看向旒斯:“这小崽子又说了什么?”   猫不介意陪将死的老鼠玩一会儿垂死挣扎的游戏,这让派昂都多了几分耐心。   旒斯神情复杂,“他说鲛族的血液有剧毒,只要接触到皮肤,毒素就会侵入心脉。”   派昂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连忙撩起袖口检查。   黑袍单薄,血液染透黑袍,连带着皮肤上也有了一道擦拭不去的红。   另一个人也感觉将沈明烛扔到地上,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觉得自己心跳加快了许多,让呼吸都有些不畅。   “撒、撒谎!”黑袍人色厉内荏:“从未听说过鲛族的血有毒。”   沈明烛慢悠悠从地上爬起来,重新幻化出双腿站好,伸出手不紧不慢地比划。   旒斯同步翻译:“你们是鲛族还是他是鲛族?如果不信的话,不如做个检查好了。”   沈明烛抬起手。   旒斯看了一眼,说道:“你们把右脚抬高,跟着他的动作,他把手放下的时候,你们就用力把脚跺下。”   两个黑袍人对视一样,到底还是按耐不住心里的不安,紧张地照做。   他们紧紧盯着沈明烛的手,把右腿抬高,然后在他放下时用力跺了下去。   沈明烛比划了两个字,旒斯问:“麻吗?”   两个黑袍人脸色顿时白了一片,颤颤巍巍地回:“麻。”   沈明烛微微而笑,又比划了一句。   旒斯道:“走两步,没事走两步。”   黑袍人咽了口唾沫,尝试性地在山洞内走了几步。   一脚深,一脚浅。   这下谁都能看出来不对劲了,黑袍人神色惊恐:“我们的腿怎么了?”   沈明烛一本正经地比划:“毒素会从你们的腿部向上蔓延,等它蔓延到心口,你们就无药可救了。”   “解药呢?快把解药拿出来!”派昂抓着沈明烛的衣领,面色狰狞,既愤怒又恐惧。   沈明烛有些呼吸不畅,但他仍十分从容,伸出手比划。   负责翻译的旒斯反倒心都揪成了一团,他抓着栏杆,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谈判要有谈判的态度,你们这样会把他害死的,那样你们就更得不得解药了。”   派昂深吸一口气,将沈明烛松开,挤出一个友好的笑容:“你把解药交出来,我就放了你和你的同伴,怎么样?”   沈明烛比划:“当真?”   这句话旒斯没有翻译,他见沈明烛居然有同意的打算,恨铁不成钢:“不要相信他们,他们是不能信任的,你听到了吗?”   “多嘴。”黑袍人扇了他一巴掌。   旒斯本就伤痕累累,这一下嘴角更是溢出血丝。   想着还要用到他翻译,黑袍人并没对他下静音术,威胁道:“做好你的工作,别的话不要多说,不然……”   沈明烛偏过头看他,朝他摇了摇头,一笔一划地写:“相信我。”   派昂也看向旒斯,“他说了什么?”   旒斯闭了闭眼,心想算了,就信这个叫明烛的幼崽一回,反正情况也不可能更糟了。   他睁开眼,复述沈明烛比划的内容:“解药不可能现在就给,我们信不过你们,但是可以暂时帮你们延缓毒素蔓延的速度。”   他说:“准备一瓶冰水,火石,黄甘草,红莲果,安神草。”   派昂怀疑:“确定这些有用?这几个草药都很普通,而且草药就算了,冰水和火石是干嘛的?这些真能延缓毒素?”   旒斯看向沈明烛。   沈明烛比划。   旒斯说:“爱信不信。”   “你……”黑袍人暴脾气一下就起来了。   沈明烛继续比划。   旒斯说:“生气会加快毒素流转,毒入心脉就死定了。”   派昂连忙安抚同伴:“没必要没必要,反正这些草药到处都是,我们去外面摘一点进来就是了,火石我这里有,至于冰水——你施一个结冰术就有了。”   这些东西准备起来都不难,没多久就全都摆在了沈明烛面前。   派昂问:“然后呢?”   沈明烛将三种植物挑出来,旒斯说:“吃下去。”   “你认真的?这三个里面顶多安神草算是草药,另外两种吃起来也就有点甜味,你不会是在耍我们吧?”   沈明烛还是那四个字。   旒斯说:“爱信不信。”   黑袍人觉得憋屈,他将三种植物拿起来分成两份,一份塞到派昂手里,自己那份洗都不洗就直接嚼了几口咽了下去。   反正东西都是自己准备的,也不可能有人动手脚。   派昂也是一样,“吃完了,然后呢?”   沈明烛微微笑了笑,伸出三根手指。   “三?三什么?”   旒斯翻译:“倒计时。”   他话语刚落,两个黑袍人身形就晃了晃,然后倒在了地上。   沈明烛轻啧一声,捡起随着派昂的动作掉到地上的匕首,干脆利落扎进他们的心口。   一刀毙命,可喜可贺。   旒斯惊得站了起来,不顾自己左腿有伤,“你、你……你怎么做到的?”   他小小的世界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因黑袍人死去,他施下的静音术自然也消失。   两个幼崽扒拉着笼子,担忧极了:“明烛,你有没有事?你快走,别管我们了。”   他们刚才都听到了,再有四个小时不到,这个组织还会有人来。   沈明烛摇了摇头。   他从地上捡起那瓶冰水和火石,走到笼子旁边。   “明烛,不要任性,跑掉一个,好过我们全都死在这里。”   “对啊对啊,你先走,然后再让奥罗拉姐姐来救我们。”   沈明烛没有理会,他用火石打出火星,点燃一根木材,然后举着木头烧笼子上的锁。   旒斯忍不住也加入了劝的行列:“这么大的铁块,没那么容易烧断的,你先走吧。”   沈明烛和他们不一样,这样聪慧、果断、善良的幼崽,应该有更美好的人生,而不是平淡地死在这里。   沈明烛把火灭掉。   旒斯以为他终于要听劝了,就见他把那瓶冰水倒在了铁锁上。   “啪嗒。”   锁断了。 第166章   沈明烛把门打开, 用眼神催促他们出来。   旒斯劝解的话余音还没消散,不免有些尴尬。   卡莉与凯里安已经飞奔出来,凯里安捧着沈明烛受伤的手, “啪嗒啪嗒”掉眼泪,“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对不起明烛。”   短手短脚的幼崽身上带着血,他踮着脚,努力摸了摸凯里安的脑袋。   虽然很不合时宜, 但是旒斯还是无法自拔生出一个念头——怪可爱的。   沈明烛指了指另一边的笼子。   旒斯会意,拿起火石与剩余的冰水如法炮制。   看着巨大的锁再一次断开, 旒斯觉得神奇万分,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 原来不用精神力也能做成很多事情。   另一个笼子里有三个幼崽, 恍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得救,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谢谢你,明烛, 我可以这么叫你吗?我来自那塔斯家族, 我们家很有钱的, 我把我的钱全都给你。”   “我想回家,我害怕……”   沈明烛板着脸,严肃地比划:“现在还不算完全安全,跟我走,我带你们离开这里,一定要听指挥。”   幼崽们连连点头:“我们听话,明烛,我们都听你的。”   沈明烛带着他们往外走。   他人长的小, 又流了很多血,脸色苍白。   旒斯看得难受,在他面前蹲下:“上来,我背你。”   沈明烛不赞同地摇了摇头:“你腿上有伤。”   “小伤。”旒斯不以为意,催促道:“快点上来,赶时间,就你这个样子,别没走几步就晕倒了。”   凯里安一副“学到了”的表情:“我也可以,明烛,我背你。”   旒斯故作不耐,“慢吞吞的。”   他嘟囔一句,起身直接把沈明烛抱了起来往外走,“你来指路,小天才,该往哪里走。”   沈明烛无奈地谢过他的好意,抬手指了一个方向。   旒斯半点犹疑也无,丝毫不觉得沈明烛是乱指,他拖着残腿动作却也不慢,回头嫌弃地看了一眼那些因为年纪比他小走的慢的幼崽:“跟上。”   幼崽们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   卡莉用力擦了擦眼泪,主动走到队伍最后方断后,盯着不让人脱离队伍。   凯里安亦步亦趋地跟着旒斯,很是担心地看着他的腿:“你行不行?还是让我来抱明烛吧,你别摔到他。”   顺着沈明烛的指路,他们来到了一条河边。   旒斯知道这个道理,在森林里迷路的时候,顺着河一直走,一定能走出森林。   虽然不清楚沈明烛怎么知道这里有河,但今天沈明烛做到的他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眼下也不是请教课业的时候。   旒斯背着沈明烛顺河流而下,远处山林里忽然惊起一群飞鸟。   旒斯手腕上同样带着限制精神力的手环,但翼虎族特有的敏锐还是让他听到了风里传来的声音:   “人怎么不见了?该死,快去找!”   “他们都是幼崽,跑不了多远的,应该还在这附近。”   黑袍人有精神力,这点距离算不得什么,他们很快会找到这里。   旒斯面色微沉,他看向怀中的幼崽:“黑袍人来追我们了,怎么办?”   幼崽仍是一副平静从容的模样,旒斯不自觉心里就安定了许多。   沈明烛拍了拍旒斯的手臂,示意把他放下来。   他重新掏出刚才带走的火石,在地上点了一把火。   旒斯不明觉厉,盯着不让他烧到自己,“明烛,你是要放火烧山吗?”   沈明烛瞥了他一眼,一脸正气地比划着指责他:“破坏环境,太不环保。”   旒斯轻咳一声,没再说话。   沈明烛蹲在火堆旁边,火光燎燎,照得他半张脸忽明忽暗。   旒斯试着将他往后扯了扯:“不要靠这么近,很危险。你要做什么?你跟我说,我来做。”   这件事情旒斯还真帮不了,只有沈明烛一个人能做。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朝火堆更近了些。   烟雾缭绕升腾,身体柔弱的沈明烛轻咳了两声。   “你到底要做什么?”旒斯看得揪心。   烟熏得沈明烛眼角发红,他眨了眨眼睛,落下几滴眼泪。   眼泪未及落地便化成鲛珠,沈明烛将鲛珠收了起来,一人分了一颗。   他比划道:“可以避水。”   旒斯这才知道沈明烛的目的是什么。   不知他这么小的年纪哪来的铁骨铮铮,伤了痛了也不知道哭,分明如今是最不需要坚强的年纪。   旒斯抓住他的手,“别揉眼睛。”   脚步声渐进,草叶沙沙。   “这边有脚印,快来,他们在这边。”   “该死的小崽子,抓到他们之后,一定要让他们好看!”   旒斯神色顿时紧绷,他将沈明烛抱了起来,动作警惕而戒备。   沈明烛指了指河流。   旒斯替他转述:“拿好避水珠,跳河。”   他抱着沈明烛跳了下去。   沈明烛甫一入水就幻化出了鱼尾,身为鲛族,水让他的状态好了几分。   他右手戴了两个手环,一个是被黑袍人戴上的,用于限制精神力,另一个是阿尔西亚留给他防身的,由生命灵力凝聚而成。   眼下浓郁的翠绿色手环颜色正一点一点变得浅淡,昭示着他的身体亏空有多严重。   沈明烛抬手往下按了按,示意所有人随他下潜。   河水能隔断一个人的气息,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隔绝精神力的探查。有鲛珠在,他们很顺利地下沉到了河流极深处。   岸边的声音逐渐远去不可闻,直到这时,旒斯才有了几分逃难成功的真实感。   他看着沈明烛,犹有些难以置信。   他以为他会死在这里,可他的世界里,突然出现一个光芒万丈的英雄。   旒斯曾一度对这个世界失去信心,大街上百鬼夜行,利欲川流不息,至情之人也会为了私心在心口捅上一刀。   他期待的被全部打碎,他向往的好像也永远不能达成。   人间既是如此,又有何可留恋?   旒斯看了一眼自己的残腿——但是,如果活着才能认识明烛,那人间似乎也挺好的。   以明烛的聪慧与能力,他本不该被抓。   旒斯无需多想就能猜到,明烛定然是为了救自己的同伴才身入虎穴。   就像他刚才明明已经得以保全还要挺身而出一样,就像他作为鲛族明明自己离开会更轻松偏偏还要带上他们这群拖累一样。   就像……   就像他与明烛素不相识,萍水相逢,但明烛还是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流露出怜惜。   他砸笼子,其他的幼崽都觉得他凶,连他都觉得这样的自己实在让人讨厌得很,偏偏明烛问他——手疼不疼。   世界上怎么会真实存在这样的人?   旒斯想不通。   沈明烛总觉得自己的后背有一道灼热的目光,他疑惑地回头,目光茫然。   旒斯回过神,犹有些恍惚。他上前,揽住沈明烛:“我抱着你走。”   沈明烛露出一道难以言喻的神情,比划道:“我是鲛族。”   生来就是大海的宠儿,游泳他还需要人抱?   “我知道。”旒斯坚持:“可是你受伤了。”   好吧。   沈明烛确实觉得自己状态有些不是很好,他也不勉强,从善如流地接受了旒斯的好意。   他窝在旒斯怀里,转过身给卡莉和凯里安比划:“刚才黑袍人说这座山离艾斯托利亚不远,我们现在应该是回城的方向,你们试试,能不能联系上奥罗拉姐姐。”   “好。”卡莉与凯里安齐齐点头。   虽然精神力被封,但精灵族族人之间还是能相互有所感应,虽然不至于能远程通话这么神奇,但感受一下对方的位置及目前的健康状态还是没问题的。   这种感应并非是精灵族的专利,越是强大的智慧种族,族人之间的联系就越紧密。   所以按道理来说,鲛族之间也是能感应到的。   沈明烛若有所思。   时逢大陆会议,算算时间,鲛族应该也已经到了艾斯托利亚。   反正被抱着不用自己游,沈明烛闲来无事,微微阖眸,尝试联系他的族人。   沈明烛拿这种感应当传音来用,他在心中默念——如果你们能够听到,请联系精灵族来此地寻我们。   艾斯托利亚城内。   所有的鲛人这一刻不约而同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威压,弱一些的鲛人已经跪倒在了地上,甚至难以反抗地幻化出了鱼尾。   带队前来的洛川与止渊捂住剧烈跳动的心口,同时抬头看向城外的山林。   那里传来一道呼唤……不,那是命令!   是独属于王的、最至高无上、不容违逆的旨意。   ——过来,参拜我。   ——顺便带上精灵族。   洛川与止渊几乎要难以自拔地出声回应——是!谨尊令!谨尊令!   王既有所命令,鲛人族上下皆当遵从,绝无犹疑。   纵使要为王献出生命,亦是每一个鲛人的荣耀。   然而这道气势只是一闪而过,连同那道同时出现在每一个鲛人心中的命令也好像幻觉而已,消失得干干净净。   止渊手脚仍有些发软,他撑着桌子站稳,语气有几分紧张:“洛川,你有没有听到一个命令?”   洛川喘着粗气,他手指还有些颤抖,努力深呼吸,才勉强平复了几分:“听到了,可是王不应该在王宫吗?”   而且王还是个幼崽,怎么会有这么强的压迫感?   止渊看着他,一字一句:“洛川,你有没有觉得这道气息很熟悉。”   分明是疑问句,语气却肯定得很。   分明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第167章   大概由于他们讨论、争执的缘故, 鲛族比精灵族晚了几秒到达。   彼时卡莉感应到族人到来,带着他们从水里回到岸上。   沈明烛已经昏迷,奥罗拉从旒斯的手中将他接过, 小心翼翼也毫无保留地使用属于精灵的治愈能力。   “你们怎么来了……哦,”奥罗拉反应过来:“你们是感应到明烛了吧?放心,我已经给族中传信,请我们女王大人过来一趟了,明烛会没事的。”   “他……”止渊踉跄上前,伸出手想要触碰沈明烛, 神情恍恍。   奥罗拉戒备地退后几步,“你干嘛?十年前, 明烛出生的时候,我跟你们说过的, 你们同意了把明烛给我们养。”   止渊握了握拳, 忽然变得尖锐:“谁同意的?我没同意,你把他给我。”   “嘿你这人,”奥罗拉愤愤不平:“你们鲛族澹阳军团长亲口说的, 鲛族一口唾沫一个钉, 难不成你要反悔吗?”   洛川也不解止渊为何如此激动, 她皱了皱眉,“止渊,你冷静些。”   自十年前先王死后,止渊便患了重病,多数时间还能勉强保持正常,但也有些时候,会陷入极其严重的偏执与自毁中去。   这种精神上的疾病,在鲛族中可以笼统概括为深海孤独症。   患病不奇怪, 但是按理来说,有了王之后,这种情况能好转几分。   纵然王年幼,天赋能力还十分弱小,但鲛族的王只要站在这里,天然就能对鲛族产生安抚作用。   奇怪的是,这份作用在止渊身上完全体现不出来。   相反,他越靠近新王,他的病就越严重。   大抵先王的死当真在他心里留下了异常沉重的梦魇,让他对自己苦苦相逼十年,犹不肯放过。   洛川将止渊扯回来,礼貌致歉:“抱歉,止渊这几日状态不好,精灵族与鲛族守望相助,无意决裂。”   奥罗拉也知道鲛族不正常的精神状态,她也没计较,“无碍,止渊阁下脸色看起来确实不太好,如果有需要精灵族的地方,尽管开口。”   翼虎族最后到来。   这段时间精灵族在艾斯托利亚大闹一场,叫所有人都回想起了传说中那场奠定了三大领袖种族不容动摇地位的诸神之战。   而更近一点,一百年前,精灵族以一族之力,撑起了笼罩至整个大陆的生命屏障。   精灵族大多时候脾气都很好,但此一番动作下来,连翼虎族都有些担忧,不敢离开他们分毫。   生怕一个没看住,精灵族将他们的王宫都拆了。   翼虎族来的时候才发现这里异常热闹,不只是精灵族,鲛族居然也在。   且精灵族奥罗拉居然抱着一个受了伤的鲛族幼崽,手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蒙森见了都觉得疼。   这是什么情况?   鲛族和精灵族打起来了?   精灵族丧心病狂抓了鲛族的幼崽,还把他打成这样?   可细想一下两个种族的名声,蒙森只觉得双方调转一下可能还更可信。   “奥罗拉阁下,洛川阁下,你们这是?”蒙森迟疑片刻,还是上前打断。   毕竟这地方离艾斯托利亚还是挺近的,蒙森总不能看着这两个种族在自家门口开战。   再说了,同是三大领袖种族,翼虎族还是有打圆场的资格的。   “没事,”奥罗拉急着回去给沈明烛治疗,“我族幼崽找到了,我先带他们回去。不过这件事没完。”   她语气微沉:“精灵族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伤害过族人的敌人,还请翼虎族给我族一个满意的说法,否则,就不要阻拦我们自己查。”   “找到了?”蒙森这时才有心情注意到奥罗拉身边几个幼崽。   找到了就好,找到了一切都好说,要是没找到,精灵族真的会发疯。   只是这些幼崽看起来情况不太好啊,而且怎么这么多不同种族的幼崽,他们少主居然也在里面……等等!   “少主?”蒙森惊讶到声音都扭曲:“您怎么会在这里?”   不是说少主和塔巴尔大人外出历练了吗?   卡莉等幼崽闻言齐齐看向旒斯,知道他是翼虎族的,但他居然是翼虎族少主?   旒斯微微抬眸,神色平静,在这瞬间忽然显得极有气势,让一同历经过生死的幼崽们都有些陌生。   他带了几分讽刺:“我不能在这?那我应该在哪里?地狱吗?”   蒙森不知道少年为何火气这么大,他嗫嚅道:“少主说笑了,您外出这段时间,首领很想您。”   旒斯嗤笑一声:“哦,那你们首领还挺奇怪,把我送走的是他,说想我的也是他,究竟是你在撒谎,还是你们首领脑子有疾?”   这天底下,也就索尔达斯的亲儿子能公然说他有病。   旒斯上前两步,他瞥了蒙森等人一眼,“愣在这里做什么?我受伤了,不护送我回去?”   护送他回去没问题,可是精灵族和鲛族在这里起争执……   蒙森只犹豫了不到一秒,便恭恭敬敬上前:“是,少主。”   他朝奥罗拉与洛川道:“两位阁下,我族少主也遇袭,此事定然会彻查到底。我先带少主回去禀告首领,暂时失陪了。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然后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少主,得罪了,我抱您回去?”   旒斯腿上的伤最重,他又抱着沈明烛逃亡,硬撑了这么久,一动便是钻心彻骨的疼。   旒斯也不为难自己,他刚要上前几步,忽然一只手扯住了他的衣袖。   旒斯转过头,惊讶道“明烛?”   沈明烛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明烛!”   “明烛你醒了?”   所有人顿时都齐齐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叽叽喳喳。   沈明烛好脾气地点头。   见旒斯看了过来,他弯了弯眼睛,露出一道苍白笑意。   沈明烛伸出手,因为虚弱比划的动作十分缓慢:“你需要帮助吗?”   他很认真,连问号都比划得完整,比划完便一瞬不移地盯着旒斯,等待他的回答。   旒斯心跳忽而漏了一拍。   有那么一瞬他以为沈明烛是半梦半醒间听到了他与蒙森不算愉快的对话,于是沈明烛为了他,挣扎着从梦魇中醒来。   逼着自己清醒,成为他的靠山。   “我没事,别担心。”旒斯心中一片滚烫,他咽下喉口因感动而漫上来的酸涩,低声道:“我父亲虽然……但他不至于害我。”   沈明烛眨了眨眼,比划道:“你心里有数就好。”   旒斯郑重地点了点头。   ——你救回来的命,我怎么会不当一回事?   他上前几步,任由蒙森将他抱起,指挥道:“这些幼崽也是各族被拐走的孩子,带他们一起回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他们的父母。”   身为翼虎族少主,艾斯托利亚城邦未来的主人,这件事他当仁不让。   而且假如他不管不顾,最后明烛肯定会操心。   那他还是多做一点吧,让明烛少辛苦一点。   旒斯带着翼虎族与其他幼崽离开后,现场便只剩下精灵族与鲛族。   洛川沉默片刻,踟蹰着问:“他……不会说话?”   不会说话放在常人身上本就是一件极其可悲的事情,而倘若这件事情发生在鲛族身上,可悲程度便至少再强烈十倍。   他的天赋在于他的歌声,可他怎么能不会说话呢?   奥罗拉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顿时炸毛,她捂住沈明烛的耳朵:“你们礼貌吗?会说话也好,不会说话也罢,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她瞪了洛川一眼,也不想和他们再多纠缠,“菲娜,看好卡莉和凯里安,我们回去。”   精灵们也齐齐怒视着看了他们一眼,运起精神力离开,竟是一刻也不想和他们多待。   “等一下……”止渊事情仓惶,还想追上去。   洛川抓住他:“够了!”   她说:“你究竟在闹什么?鲛族与精灵族向来守望相助,你要亲手毁了这一切?”   止渊用力甩开她的手,他状态近乎癫狂,眼中都漫上了红血丝,他吼道:“你才不懂,他是王!”   洛川面色未变,她平静地反驳:“王在王宫,他不是。”   止渊说:“我不可能错认王。”   洛川默了片刻,好半晌,才语气复杂道:“止渊,你是真的疯了。”   “每一个鲛人都知道,王的鳞片是大海和天空一样的蓝色,可他是银色的。而且,王不可能不会说话。”   洛川不明白,止渊怎么会对如此浅显的疑点视而不见,这是连幼崽都知道的道理。   止渊双目赤红,还是那句话:“我不可能错认王。”   洛川瞥了他一眼,“你病了,我不与你计较,但我希望你记得,王宫里的那个才是我们认可的王,是海神选中的塞壬。你私下认主,那是你的事,可你若是因此冒犯、背叛王,我一定会杀了你。”   止渊也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在意。   他执拗道:“我要去见他。”   洛川皱了皱眉,逐渐有些烦躁,但还是勉强保持平心静气:“你去精灵族,我不反对,这次带你出来本就是想拜托精灵族替你看看情况。但是……”   她语气蓦然沉重几分:“止渊,我希望你记得你的身份。你是鲛族的军团长,你口口声声称呼别的鲛人为“王”,置希仪王上于何地?”   沈希仪,六代塞壬。   止渊不语,显然坚定得很,未有丝毫动容。   洛川叹了一口气:“这件事情,我会禀告望沧大人,是按照原定计划让你去精灵之森疗养,还是召你回海域,得先由望沧大人定夺。” 第168章   沈明烛醒来的时候看到阿尔西亚正握着他的手腕给他治疗。   他腕上漆黑的铁环已经被截断, 随意扔在地上角落。   翠绿色的手环早在水底时就已经变得透明而后破碎,如今手腕上戴了个新的。   不用猜,就知道是阿尔西亚重新为他凝成的生命灵力。   就算是精灵女王, 这么短的时间内两次透支,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沈明烛动了动手腕,想要收回自己的手。   阿尔西亚察觉到动静,微微抬头,对他温和地笑了笑。   她柔声道:“明烛,我听卡莉说过这段时间的事情了, 你做得很好,你救了很多人, 是个当之无愧的英雄。”   沈明烛抬手想要比划,被阿尔西亚按了回去。   “知道你谦虚, 这种时候就省点力气, 好好休息。”她笑容微敛,“不过,我也要批评你。卡莉说当时你本来是可以逃走的, 是你主动站出来才被抓, 还有你手臂上的伤, 也是你自作主张惹出来的,对不对?”   沈明烛觉得这点他可以解释,但他刚抬了抬手,又被阿尔西亚按了下去。   阿尔西亚严肃地教训他:“你的身体情况,你自己还不清楚吗?卡莉和凯里安都是精灵,被划一刀流点血不算什么,他们自愈能力比你强,这点小伤很快都能好。明烛, 你要学会保全自己。”   沈明烛委委屈屈,也不尝试解释了,反正他的手被按着也抬不起来。   阿尔西亚不由失笑,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你想说什么?”   沈明烛抬手——抬手果然是要狡辩——他认认真真:“如果我不去,就算我能带奥罗拉姐姐找到卡莉他们,但是也需要时间。只有我和他们在一起,我才能万无一失保证他们的安全,而且,我是有把握才站出来的。”   他神色骄矜:“这又不是什么大难题,我脑子里至少还有七十二种逃出来的办法。”   阿尔西亚戳了戳他的额头,“你啊,看看你手臂上的伤,这就是你所谓的办法?”   沈明烛不服气:“我只是受了点伤,但绑我们的两个人可是失去了生命!”   阿尔西亚有心想要教训他这种不成熟的以伤换命的想法,但看沈明烛现在虚弱的样子,还是心有不忍。   算了,以后再说吧。   她站起身:“翼虎族的首领和少主一直想见你,说你要是醒了给他们递个信,你要见吗?”   翼虎族首领沈明烛不在乎,但旒斯是要见的。   他点了点头,笑容乖巧。   沈明烛总是知道怎么拿捏精灵族,阿尔西亚叹了口气,“好,小英雄,你再休息一会儿,我去通知他们。”   翼虎族两个人来得很快,好像就专程守着等待通知似的。   旒斯的腿已经好了,铁环也已经被取下,只是奇怪的是,他身上的精神力仍然淡薄得很。   一族少主,这样的实力,无疑是有些低了。   但旒斯竟也好似不在意,他眉宇间一片轻松坦荡,如同卸下某个重担,一扫山洞中被囚禁时的阴郁低迷。   “明烛,你怎么样?”他上前仔仔细细查看沈明烛的状态。   索尔达斯朝沈明烛行了个礼节,神色郑重:“小先生,我都听旒斯说了,谢谢你救了他。”   沈明烛才十岁,就算在“先生”前面加了个“小”字,似乎也有些不伦不类。   但其他人总是不由自主将他当成同辈。   他所表现出来的聪慧与能力,已足够让其他人必须正式而认真地听他的每一句话。   沈明烛眨了眨眼。   “这是我偶然得到的法宝,佩戴在身上,能使人发声。赠予小先生,聊表谢意。”索尔达斯拿出一个盒子递给沈明烛。   他将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条项链。   这下连阿尔西亚都忍不住将目光看过来。   精灵之森富庶,精灵族也不缺珍宝,她知道翼虎族会准备谢礼。本来,她想着不论是什么,她都可以让明烛有拒绝的底气。   翼虎族的人情比这些个死物值钱多了。   可她没想到是能让人可以说话的法宝,这个她实在无法拒绝。   阿尔西亚正色道:“我们确实需要,索尔,你开个价。”   索尔达斯摇头拒绝:“算不上贵重,况且,救命之恩,再怎么样的重礼也都使得。”   “多谢。”沈明烛认认真真比划完,才伸手打算接下。   阿尔西亚先一步接过,探查了一番,这才替沈明烛戴上。   此情此景,以她的心性都不由得有几分紧张:“明烛,试试看,有用吗?”   沈明烛摸了摸项链,有看了看腕上的手环,觉得他戴的首饰好像有点多。   “女王冕下。”沈明烛张了张口,吐字清晰。   阿尔西亚清晰地停顿了一瞬。   谁都知道声音对一个鲛人的重要性,为了让沈明烛能说话,阿尔西亚也曾想尽一切办法。   只是最终她依然没帮上忙,沈明烛靠自己寻到了一条出路。   阿尔西亚发觉自己比起欣喜更多的居然是酸楚,有什么好高兴的呢?这本该就是沈明烛应得的。   这样的孩子,就该拥有世界上所有美好。   他受了这么些年苦,是世界亏欠他。   好在上苍终于将本该属于明烛的还给了他,阿尔西亚想,他值得。   虽然沈明烛先天缺少的喉骨还是没有办法,但他到底是可以正常地交流了,没有鲛族的天赋歌声也没关系,精灵族不在乎这个。   阿尔西亚揉了揉沈明烛的头发:“是阿尔西亚姐姐。”   连凯里安都是称呼她“女王冕下”,最多也只是“女王姐姐。”   从前精灵族上下也极其疼爱沈明烛,单论亲疏远近或许看不出沈明烛和其他精灵幼崽的区别,甚至因为沈明烛的懂事与早慧,精灵们还会更喜欢明烛一点。   但假使遇到最极端的情况,沈明烛与卡莉等人同时遇到了生命危险,只能救一人的情况下,身为外族的沈明烛一定不在考虑之中。   此乃人之常情,没有什么好指责的。   但这件事之后,精灵们会做什么样的选择还真未可知。   沈明烛有很多机会逃走的,那种情况下选择保全自己才是正确的做法,没有人会指责他。   可是他把自己折腾得一身伤,其他人近乎毫发无损。   这样善良、正直的孩子,无法不成为旁人心目中的例外。   “明烛。”旒斯按耐地等待沈明烛和阿尔西亚寒暄,只不过他们才刚说完两句话,旒斯就忍不住了。   他上前走到沈明烛身边,“明烛,我有话想和你说。”   他身量比沈明烛高上许多,可旒斯不得不承认,历经一场生死,他潜意识里是依赖明烛的。   不知是不是才能说话,沈明烛语调慢吞吞的:“好啊,我在听。”   旒斯看向索尔达斯。   索尔达斯神色犹豫,最终还是妥协:“好吧,我在外面等你。”   阿尔西亚会意,知道两个孩子有自己的话题,她善解人意:“索尔,好久不见,我们到外面喝杯茶吧。”   她带着屋里其他的精灵族也一起出去,还专程把门掩上。   见屋内只剩下自己和沈明烛,旒斯放松了许多。   “明烛,”他笑道:“你昏迷了两天,现在感觉怎么样?”   沈明烛眨了眨眼,“我很好,倒是你,我之前就想问——旒斯,谁废了你的种族天赋?”   天赋被抽取造成他根基有损,这才是他精神力如此单薄的原因。   “果然瞒不过你。”旒斯已经重新振作了起来,以至于这样的话题他已经能轻松提起:“是我叔叔,塔巴尔。”   他摊了摊手:“前段时间吧,我和我父亲闹了些矛盾,塔巴尔骗我父亲说要带我去历练,结果是看上我的天赋,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的邪术,要抽了我的天赋收为几用。他有没有成功我不知道,反正我确实是废了。”   在这件事情发生以前,旒斯也是翼虎族公认的天才。   所有人都说,他的天赋百年难得一见,他有希望重现白虎神兽的荣光。   旒斯漫不经心,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他不敢杀我,我有一簇魂火在我父亲手上,我要是死了我父亲第一时间就能知道,塔巴尔暂时还不敢和我父亲撕破脸皮。”   “他把我关了起来,翼虎族一出去试炼就是百八十年,短时间内没有人会发现不对。”   旒斯轻哼一声:“我可不会让他好过,所以我就逃了。只是没想到,刚出虎穴又入狼窝,再后来的事情,你就知道了。”   他将这段时间的颠沛流离、艰难险阻一笔带过,没提自己是怎么拖着根基被损的伤势逃了出来,或许那断腿就是代价。   可是断腿的伤好治,失去的天赋要怎么补回?   沈明烛问:“塔巴尔呢?”   旒斯笑了笑,“被我父亲抓起来了,我既然活着回来,怎么会让他好过?”   他有些得意:“早就跟索尔达斯说过塔巴尔不可信,他还总说是我不懂事,现在也算是给他一个教训。”   “什么教训?”沈明烛问:“你的天赋被毁吗?”   自旒斯回族之后,全族上下都避免在他面前提到这个话题,唯有沈明烛如此直言不讳。   旒斯笑容更深了几分。   ——他不需要同情,连他自己都能坦然提起,其他人为什么不愿意相信他已经释然?   果然,明烛是不一样的。   明烛真正懂他,尊重他。 第169章   最开始, 旒斯确实极其在意他失去的天赋。   他是从小被夸赞到大的天才,翼虎族赫赫有名的少年天骄,哪里能容许自己变成废人?   他那么努力逃出来, 有很大的原因是想向他的父亲揭穿塔巴尔的真面目。   但是揭穿之后呢?旒斯没有想过。   所以被黑袍人抓走之后,被囚禁在山洞里,他觉得就这么死了也算不错。至少在所有人的印象中他还是那个翼虎族天赋卓绝的少主,而不是废物。   旒斯道:“我的天赋被剥夺之后,我一度很绝望。”   他以后还能做什么呢?好像他除了混吃等死什么都做不了。他才二十多岁,在翼虎族漫长的寿命中只经历了一个开端。   可是他好像没有未来了。   他生命中无数的可能性就此被斩断, 从今往后,他的余生一眼便能看到尽头。   他不想过如此浑噩平庸的生活, 他宁可死。   “但现在不了,我现在觉得, 天赋被毁也没关系, 我能做的还有很多。”旒斯笑了笑:“你说得对,这对我父亲大概是个惨痛的教训,但它已经束缚不了我了。”   旒斯神色认真:“你给了我新的可能, 明烛, 我要谢谢你。”   所有人都只注意到山洞中被限制了精神力的幼崽当时有多么危险, 沈明烛又迈过了多大的艰辛才带着大家离开。   可作为亲身经历者,他更直观、更明显地了解沈明烛有多聪慧。   他们精神力被限,所有的幼崽不论从前天赋如何,如今全都用不出来,唯有沈明烛解救了自己,也解救了他们。   他对其他的环节一知半解,可那一冷一热下铁锁断裂的视觉太过震撼,叫他实在无法不铭记于心。   原来, 没有精神力,还能做成这么多事吗?   旒斯好像突然间就有了别的方向。   沈明烛在他的生命里种下一颗种子,于是他荒如废墟的人生中历经一场拔地而起的常青。   沈明烛仍觉得遗憾:“可是……太可惜了,旒斯,我会想办法替你重铸根基的。”   旒斯很看得开:“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没什么好可惜的,这个世界太大,什么样的苦难落到什么人身上都很正常。”   他笑了笑,问道:“明烛,鲛族的血没有毒吧?”   “没有,我骗他们的。”   “我猜到了,而且抬脚跺脚的行为我也在家里试过,谁跺谁都麻。不过为什么他们吃了黄甘草、红莲果、安神草会昏迷?这是你做了手脚吗?难道明烛你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幕,所以提前给山洞外的植物都抹上了毒素?”   这也太神了,总不能沈明烛提前猜到他们会被抓到这个森林里?   那他给精灵族传信就是,哪用得着这么麻烦。   沈明烛默了默,语气复杂地问:“这个你没试吧?”   不要什么东西都乱试啊!   “没,”旒斯笑道:“要入口的东西我不敢乱试——所以不是你提前抹了毒?”   沈明烛解释:“红莲果与安神草单吃无毒,但若是一起服用,便可致人昏厥。而经常服药的人都知道,黄甘草是不能与任何药物一起服用的,因为其能使药效放大十倍不止。”   旒斯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这就是知识的力量啊。   他不知从哪掏出一个本子和笔,求知若渴:“那铁锁的突然断裂是因为?”   沈明烛说:“热胀冷缩。”   从前从未有人研究过这些东西,精神力足够帮助他们做成所有事,倘若有做不成的,那就是精神力还不够强。   这句话正确与否旒斯不知道,但他今天今天充分认识到了一件事——条条大路通罗马,能让他变强大的方式不止一个,他能做的事也从不受精神力限制。   *   十年轮换,望沧接替止渊镇守断山。   十年来近乎放逐一样的生活让止渊的偏执更加严重,事实上,望沧从未禁止过他回王宫。   迁都后王宫离断山极尽,虽说是长期镇守任务,但短暂离开一段时间望沧也不会苛责。   是止渊在自我放逐,自我折磨。   在发现他情况日渐加深后,澹阳曾强硬拉着他回了王宫,求见王上。   王虽然年幼,还不懂地用上自己的天赋能力去歌唱,但王毕竟是王,哪怕只是跟在他身边,对鲛人也会有一定的安抚作用。   可是止渊见到王之后,不仅没有丝毫好转,甚至一度病发。   五代塞壬的死在他心中留下太可怖的梦魇,从今以后,见到熟悉的人、熟悉的景,止渊都能想起那道消失在荡漾水波中的身影。   新王救不了他。   他的解药被他亲手扔到地上,死在了十年前。   恰逢三十年一次的大陆会议,于是望沧便让洛川带着止渊一起出去,也当是换个环境。   深海孤独症无药可治,但或许擅治疗的精灵族能有些办法。   怎料队伍还没离开多久,望沧就接到了洛川的传信。   洛川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问望沧要如何处置止渊。   望沧皱了皱眉:“你确定,止渊说那幼崽是王?”   “止渊是这么说的,他大概是病糊涂了。”洛川将对止渊说的话重新说了一遍,“那幼崽是银发银鳞,他还不会说话,大人,他不可能是王。”   而且众所周知,鲛族的王是海神择定,一次只能出现一个。   今六代塞壬还在王宫中活得好好的,怎么会有一个七代塞壬出现?   望沧眸间一片沉思,半晌,她微微颔首:“我知道了。”   “那止渊?”洛川请示。   望沧道:“你们两个先按兵不动,等我命令。”   “是。”   通信结束后,望沧给澹阳传信,让他暂时替她镇守断山。   她回了一趟王宫。   新王才十岁,还很年幼,察觉到她回来顿时笑逐颜开地上前:“望沧姐姐,你回来了,澹阳骗我,说你这次执行公务要十年才能回来,十年好久的。”   鲛族的王宫虽然建在海底,但却是避水的。   望沧刚入结界就幻化出了双腿,她半跪行礼:“参见我王。王,你不需要称呼我‘姐姐’,请直呼我的名字——望沧。”   她跪在沈希仪面前,也比小幼崽高出一个头。   但她能感受到源源不断的、虽然稚嫩但确凿无疑的、独属于塞壬的威压,叫她心甘情愿俯首。   ——面前这个确实是鲛族的王,千真万确,不容置疑。   “好吧。”沈希仪瘪瘪嘴,“那你还走吗?”   自他出生起,十年来望沧一直陪着他,保护着他,幼崽对望沧是有些依赖的。   望沧道:“要去办一些事情。”   她要去看看,他们的王好端端在这里,外面又怎么会突然冒出一个新王?   是止渊病重认错了人,还是那幼崽另有别的蹊跷?   又或者……这是一个针对鲛族的阴谋?   沈希仪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你们大人总是忙忙碌碌,算了,你去吧。”   望沧没解释这是她的责任,她只垂下头:“对不起,王。”   不论什么原因,让王难过了,就是她的过失。   *   自从沈明烛醒了之后,旒斯便总来找他说话。   阿尔西亚对幼崽的交友没有任何意见,只是沈明烛毕竟失血过多,以他的身体状况,受了伤总是不容易好。   担心沈明烛精神不济,阿尔西亚没让他和旒斯交谈太久。   旒斯也知道情况,每次都没等阿尔西亚催促就提出告辞。   这天旒斯离开后,阿尔西亚收到一封拜帖。   ——来自鲛族五大军团统领,望沧。   拜访的时间也写得很着急,竟像是下一秒就打算上门。   就好像望沧已经在门口等着了,突然想起拜访的礼仪,这才临时补了一份拜帖。   可望沧什么时候来的艾斯托利亚?   这不合常理。   六代塞壬年幼,如今鲛族几乎是以望沧马首是瞻。   而一个例行的大陆会议,按理来说除了主办方,不需要领袖种族的主事人亲自出席。   阿尔西亚这次过来是来教训族中不听话的小孩的,望沧来的目的是什么?   而且还在拜帖中专程提到想见寄养在他们族中的鲛族小幼崽……   望沧想见明烛?望沧是为明烛来的这里?   奥罗拉也看到了拜帖,她脸色顿时垮了下来,向阿尔西亚嘀嘀咕咕地抱怨:“冕下,十年前我跟他们说起明烛的时候,他们不以为意,现在看到明烛厉害了,就想把明烛接回去了。呸,真不要脸!”   阿尔西亚听得疑惑,鲛族不像这种人。   她问:“鲛族亲口说,要把明烛接回去?”   “这倒没有,不过他们的表情就是这个意思。”奥罗拉信誓旦旦:“尤其是那个止渊,我看他都打算上手抢了。”   阿尔西亚蹙眉思索:“可知他们为何突然对明烛执着?”   她不觉得会是因为觉得明烛聪慧、精神力强,鲛族看上去冷冷淡淡,实则傲气得很。情感尚且难以让他们动容,更加不可能因实力低头。   何况明烛先天喉骨缺失,天生没有鲛族天赋。   奥罗拉摇头:“不知。”   她问:“冕下,我们要见吗?”   阿尔西亚想了想:“要见,只不过他们想见明烛,要先问问明烛的想法。”   奥罗拉眼里的排斥几乎要溢出来:“问明烛,明烛肯定会同意,明烛从来就不懂得拒绝。冕下,要是他们真要抢明烛,怎么办?”   阿尔西亚认真道:“奥罗拉,明烛毕竟是鲛族。”   他们不能替沈明烛做决定。   如果沈明烛想回家,他们也会在远方为他祝福。 第170章   洛川亲自去送的拜帖, 回来向望沧复命。   “大人,”她说:“精灵族收下拜帖了,说我们随时可以过去。”   望沧微微颔首, 并不拖延,“那就现在过去,你与我走,止渊留下。”   洛川应了声“是”。   止渊状态不对,望沧来之后便将其封住精神力关了起来。   有鲛族战士看守,也不担心他失去实力会遇到危险。   洛川踟蹰片刻, 还是问道:“大人,您怎么会亲自过来?”   一个病人的胡话, 和一个幼崽,哪里值得望沧亲自来艾斯托利亚。难道她信了止渊的话?   望沧瞥了她一眼, 神色淡淡:“与王有关的, 都不是小事。”   她们没带其他护卫,只两个人到了精灵族的住处。   奥罗拉请他们进去。   大厅里,沈明烛不在, 只阿尔西亚一人等着她们。   “女王冕下。”望沧与洛川朝她见礼。   阿尔西亚笑了笑:“不必客气, 请坐吧。不知望沧统领这次过来, 是因为什么事?”   “听闻我族止渊多有失礼之处,望沧替他向精灵族致歉。”望沧直入主题:“不知可否见一下那位幼崽?”   阿尔西亚问:“见他做什么?”   “毕竟是我族幼崽。”望沧起身,再度行了一个正式的礼节:“还请冕下通融。”   阿尔西亚很强硬:“见他可以,但明烛在我精灵之森长大,我将他当成自己的亲弟弟,所以,还请望沧统领在说话前——深思。”   望沧道:“鲛族也不会伤害族中幼崽,冕下若是不放心, 亦可以在场监督。”   阿尔西亚深深看了她一眼,对奥罗拉道:“问问明烛,愿不愿意见他们。”   不用问都能猜到,明烛肯定愿意。   奥罗拉不情不愿,转身出了大厅。   沈明烛果然没有犹豫就来了,“阿尔西亚姐姐。”   他脸色还有些病态的苍白,一双眼却明亮得很。   洛川愣了一下,初次听到精灵女王的名字,乍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天底下有资格直呼精灵女王姓名的人少之又少,她上次听到时精灵女王还没成为精灵女王。   毫不夸张地说,这种待遇,沈明烛是第一个。   望沧也愣了一下,倒不是为精灵女王和沈明烛关系的亲近程度震惊,而是——他与五代有几分神似。   难怪止渊会错认。   五代刚出生不久便死去,他死时面容还很稚嫩,所以洛川认不出。   但止渊是陷得最深的人,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里,当日之景便一次次在他脑海中重演。   而假如摈弃那迥异的发色,这幼崽的眉眼便像极了五代。   望沧不敢再看,她仓促别过眼,少见地流露出几分狼狈。   沈明烛不明觉厉,他眼神茫然,“你怎么了?”   洛川突然反应过来:“你能说话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奥罗拉瞪了她一眼。   沈明烛倒是不介意,他晃了晃项链,好脾气地解释:“没有,是借助外力。”   洛川自知失言,讪讪闭嘴。   望沧声音发涩:“你、你叫什么名字?”   “明烛。”   “明烛,”望沧低声念了一遍,她抬眼,神色已然平复了许多,“听起来,倒不像是精灵的起名风格。”   奥罗拉挺了挺胸膛,与有荣焉,得意道:“是明烛自己取的,明烛聪明,生而知之,他刚出生的时候就能和我们正常交流。”   这么厉害的幼崽,现在是他们精灵族的了。   奥罗拉美滋滋地想。   可惜望沧并未如她所愿露出诸如悔恨之类的情绪,她没来由地突然问:“明烛,你有姓吗?”   沈明烛“啊”了一声,困惑道:“为什么这么问?”   旁听的阿尔西亚突然警惕起来。   鲛族无姓氏之分,虽然只要自己愿意,取个姓也没什么,但望沧大概不会在意旁人喜欢与否的问题。   鲛族只有一个人一定会有姓氏——塞壬。   ……望沧是什么意思?她在怀疑什么?   电光火石间,阿尔西亚忽然想起一件事。   沈明烛给自己取名的时候,说他姓沈。   当时阿尔西亚阻止了他,让他不要对外人声张,只称“明烛”。   因为沈是塞壬的姓。   阿尔西亚眉头渐渐皱起,她一方面觉得不可能,一方面又抑制不住往这方面去想。   鲛族天生对塞壬有感应,望沧不可能认不出自己的王,会用到言语试探,本就说明那不是真正的王。   何况六代塞壬仍在,绝不可能出现第七代塞壬。   这么看来,沈明烛应当不会是塞壬……可真的不可能吗?   沈明烛出色到不像一般幼崽,若说他平平无奇,才反倒让人惊讶。   阿尔西亚深吸一口气,“你什么意思?”   望沧垂下眼睑:“只是随口问问罢了。”   有就有,没有就没有,阿尔西亚为何这么激动?   那看来,就是有了,而且这个姓一定尤其独特的意义。   望沧像是从这一句反问中猜出了许多,她没在纠结这个话题,转而道:“冕下,我此次来,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什么?”阿尔西亚神色冷了下来,以为她是想将沈明烛接走。   望沧道:“冕下也知道,我鲛族虽强,却也容易患病,止渊先前便是病发,才对精灵族有不当之举。”   她夸起自己种族的强大来毫不心虚,一幅本就如此的理所当然与平静。   “塞壬也无法救治?”   “王年幼。”   这就是治不了的意思了。   阿尔西亚不明白望沧忽然提起这是什么意思,“所以?如果是为了道歉的话,你来时便已说过了,精灵族还不至于和一个病人过不去。”   望沧再度行了一个礼:“冕下,可否让止渊随你回精灵之森疗养?请放心,他病发时只有自毁倾向,不会伤人。”   望沧说到止渊有自毁行为时语气仍然是平淡的,冷漠得叫人心惊。   奥罗拉在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心想望沧看起来也病得不轻。   精灵的心肠素来柔软,阿尔西亚微微叹了口气:“抱歉,鲛族的深海孤独症,我亦有所耳闻,精灵的治愈能力对此无用,怕是治不好他。”   望沧道:“尽人事听天命,不强求结果,冕下愿意帮忙,望沧感激不尽。”   阿尔西亚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便让他来吧,待大陆会议结束,便随我们回精灵之森。只是,我先得与你约法三章,他若有伤我族人之举,我绝不轻饶。”   望沧正色:“止渊若有此举,我亲自杀他。”   见两人三言两语就聊好了,沈明烛莫名其妙,他不满道:“你们专程把我叫过来,就是问一下我的名字吗?”   望沧这才意识到似乎是忽略了沈明烛。   她脸上愧疚一闪而过,然后她半蹲下平视沈明烛:“我叫望沧。”   沈明烛道:“我知道。”   望沧素来平静冷淡的神色忽而显得柔和了几分,“如果你想回鲛族,随时欢迎。”   “喂!”奥罗拉被呛了一下,难以置信望沧居然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现在不是在说别的事情吗?她都已经卸下心防了!   望沧说完便告辞转身,没给奥罗拉跟她吵架的机会。   沈明烛挠了挠头,他问阿尔西亚:“这真的是我的族人吗?怎么奇奇怪怪的?”   奥罗拉深表赞同:“不是说塞壬在的时候,深海孤独症几乎不存在吗?我怎么觉得这几个鲛族一个个都病得挺严重?”   阿尔西亚揉了揉眉心,“我猜,她们觉得明烛是七代。”   沈明烛疑惑:“期待?期待什么?”   奥罗拉惊诧:“七代塞壬?冕下,不是说世界上一次只会有一个塞壬吗?难道六代出事了?”   “应该没有,否则望沧不会是这个状态。”阿尔西亚叹了口气:“可能,是海神的一个玩笑吧。”   沈明烛从传承记忆里扒拉出了塞壬诞生的说法,他不太明白:“鲛族选王的方式好不开明,万一海神选出来的是个很糟糕的王呢?”   精灵族是从精灵母树主枝上诞生的精灵中选拔一位天赋、实力最强的精灵,继任王位。   虽然多了一个“母树主枝上诞生”这么一个限定条件,但好歹还有筛选。   翼虎族就不必说了,兽族本就将“弱肉强食”四个字演绎到淋漓尽致,索尔达斯能成为翼虎族的统领,完全是因为自己能打。   只有鲛族,能不能成为王,好像在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注定好了。   被选中的无论如何都是王,没被选中的再怎么努力都成不了王。   沈明烛不喜欢命中注定。   所有命中注定的事,都不像好事。   阿尔西亚听得无奈:“你也是鲛族,怎么对海神这么不尊敬?传说塞壬是海神的儿子,你作为疑似七代塞壬的……”   沈明烛打断她:“我才不要给别人当儿子。”   阿尔西亚失笑:“多少人求而不得的事,你还嫌弃上了。再说了,你的担心没有成真,鲛族历史上一共诞生了六位塞壬,如今的六代还小看不出心性,但前面的五位,没有一个称得上是坏人。”   “尤其是五代……”思及那个一出生便为了大陆献身的孩子,阿尔西亚不免有些怅然。   沈明烛不服气:“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海神只要选错了一个,就够鲛族吃苦的了。”   赐生则生,赐死则死,鲛族甚至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奥罗拉打趣他:“你会这么说,是因为你不是塞壬,你要真成了七代,你就不会这么觉得了。”   沈明烛摇了摇头,“王是被选择的,不是被注定的。”   就算海神选了他当塞壬,他也会觉得,这样不好。 第171章   本只是个普通的大陆例行会议, 因着阿尔西亚与望沧的到来,显得隆重了许多。   在百族会议结束之后,鲛人、精灵、翼虎三族又开了一个内部会议。   参加内部会议的只有三个人, 精灵族的阿尔西亚、翼虎族的索尔达斯,以及鲛族的望沧。   另外两个种族都是领袖出席,无端便衬得鲛族低了一头。   其实论实力,望沧未必不能与他们两人一较高下,可她到底不是鲛族的王,于是站在这样的场合里, 难免名不正言不顺。   因着是私下会议,几人言谈间随意了许多。   旒斯这段时间常去找沈明烛, 索尔达斯陪过几次,和阿尔西亚的关系便熟稔了起来。   望沧能清晰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屏障, 那屏障独独隔开了鲛族。   ——因为一个幼崽。   那幼崽是精灵族的珍宝, 是翼虎族少主的至交。   他不过十岁稚龄,却已经收获了两大领袖种族的友谊,且他自己还是个鲛族。   望沧素来没什么情绪起伏, 然而她头一次生出了几分后悔思绪——假如他们当初撤离时再仔细一点, 或许就会发现一颗还存活的蛋。   阿尔西亚是个善良而正义的精灵, 她发觉了望沧那份掩饰得很好的、微不可查的无措,恰好此时的话题也正说到黑潮。   她看向望沧:“黑潮不是鲛族一族的责任,精灵也当尽一份力。”   索尔达斯对精灵族正是感激之时,也附和道:“本该如此,不如就由我三族轮流镇守断山如何?”   望沧想说他们守不了,可话将出口时却顿了顿。   她无意讽刺,只是百年前黑潮来势汹汹,能用的办法都用尽了, 事实就是他们扼制不了黑潮蔓延。   如今断山风平浪静,是先王留下的荫蔽。   唯有他们鲛族的王有这样的本事。   望沧心中半是骄傲,半是酸楚。   可这种话说出口就太像挑衅了,望沧之前不在乎这些,只是如今精灵族和翼虎族的关系过分密切,倒让她开始有了些不安。   望沧多解释了几句:“自十年前黑潮卷土重来,断山一直不算安定,是我先王喉骨镇守才未铸成大灾。”   阿尔西亚听懂了,她微微蹙眉,苦笑道:“不是长敌人志气,只黑潮这等天外来物,我等确实没有太大办法,不过……”   她顿了顿:“抱歉,但说得无礼些,望沧统领,五代不能永远护着我们。”   斯人已去,留下的不过一道残魂,长期这样的消磨,他又能在世界上停留多久呢?   望沧道:“鲛族无数奇珍异宝,连同无数战士,皆为王生,为王死。”   不论日夜,断山山顶,他们从未停止过对喉骨的精神力输送。王不会消失的,鲛族这么多战士呢,一定护得住王。   索尔达斯道:“奇珍异宝,精神力强大的战士,我翼虎族也不缺。”   望沧沉默片刻,认认真真地应了一句:“多谢。”   她忽而想起百年前,那时所有的智慧种族是被逼到什么程度才团结起来的来着?总归不是一开始。   总归人人都不愿负责,人人都怕吃亏。   就连心思最纯净的精灵都不得不为自保留了一手。   所有人暗藏歹心的时候,正义都变成了错误。   她想过有朝一日要找这两个种族谈判,但不会是现在,至少要等到王再长大一点,他们才更有底气。   可她没想到精灵族会主动提出,而翼虎族也直接了当的同意。   没有日复一日的争执,没有漫长的讨价还价。   阿尔西亚笑了笑:“何须言谢?本就是应尽之责。”   索尔达斯赞同地点了点头:“但如果非要谢的话,就谢谢明烛吧。”   这种不用勾心斗角,不用时刻防着其他人给自己一刀的感觉,还挺不错。   “那便约好了,我族与翼虎族轮流去往海域协助五代,精灵族先往,待我回族中安排一番便动身。”   “翼虎族随后,若是有发现何种珍宝更加有用,也可传信给我,我尽力收集。”   望沧正色一礼:“鲛族定当扫榻相迎。”   许多年后,后人翻阅这段历史,从浩如烟海的颂文中翻出一段不知真假的记叙。   上面写,在会议中表现得沉着稳重的翼虎统领刚一结束会议便去找了旒斯,抱着旒斯大哭了一顿。   彼时旒斯还未成为后来赫赫有名的大变革家,他根基被毁,天才之名陨落,而下手的人是深受索尔达斯信任的亲弟弟。   索尔达斯遭受了他半生以来最大的打击,偏偏还不能露怯,正是最灰暗的时刻。   这场被称为“新纪曙光”的会议在彼时尚还是一只刚能扇动翅膀的小蝶,开启与结束都平平无奇,更像是三人的随口闲谈。   索尔达斯送客时还表现地平心静气,人一走就憋不住了。   他抱着旒斯,一边哭一边道:“太美好了,太美好了,这个世界还是有希望的。”   跨越了种族的大爱无私,在这段时间里展现得淋漓尽致。   这是人性。   这才应该是人性。   *   大陆会议持续了三天,结束后各族就准备返程了。   望沧去了关押止渊的房间。   她关上门,望着止渊浑浑噩噩的目光,缓慢道:“我已同精灵族说好了,你可以跟他们回精灵之森。”   不知是哪个字眼触动到止渊,他目光渐渐恢复了光彩:“什么?”   望沧一字一句:“我说,你可以跟着明烛。”   止渊无法遏制从心底升腾起一场巨大的惊喜,但他仍觉得难以置信:“可……为什么?”   “我还没说完。”望沧问:“你觉得他像先王,是不是?”   止渊反驳:“不是像,他就是王。”   “随你。”望沧不置可否,她平静道:“但我有一个要求,你可以跟着他,但你不能称呼他为‘王’。”   止渊瞳孔黑沉沉,沉默地望着她,无声表示反抗。   望沧也不退让:“不同意,就滚回海域。”   她难得如此情绪外露,用如此刻薄的言论。   她觉得烦躁。   自四代塞壬死后,她担起了属于王的职责,可她毕竟不是王,王轻易就能聚拢的人心、轻易就能安抚的混乱精神体,她要付出千百倍的努力。   再然后五代出生,因她的保护不力,五代死了。   止渊废了一半,其他三位军团长表面看着若无其事,实际上不过是病发得不明显。   鲛族如今是光鲜亮丽,隐隐为三大领袖种族之首,可望沧知道这其中有多少水分。   接连两任王上在她任职期间死去,她难道就不会害怕吗?   六代塞壬还小,所有的公务仍压在她一个人身上,她难道就不会为难吗?   如今看到旧主转世,她难道就没有丝毫动容吗?   鲛族是情绪淡漠,但并非没有感情。   并非缺了心肠。   可是她能怎么办?除了她,鲛族还有谁能担此大任?   她必须要带着鲛族往前走,直至王上长大,她得交给王一个强大的、坚不可摧的鲛族。   至于先王……   先王已经转世,便就不是王了。   就好像她再努力也会有些事情做不到一样,他也会有拼尽全力也再也做不成的事,一如那先天缺失的喉骨。   王如今过得很好,精灵族、翼虎族都待他如珠似宝,她又何必让上一世的纷杂重新搅乱他如今的生活?   何况……他们已经有新王了。   新王会容得下他吗?偏执的鲛族会容得下一个名不副实的旧王划分去新王的权柄吗?   望沧不知道。   望沧不敢赌。   她起身,不再理会止渊,将要走出房门时却停顿了片刻。   望沧背对着止渊,半个身子笼罩在门外的阴影里,她说:“保护好他。”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止渊愣了愣,“我会的。”   他当然会!   *   得了望沧允许,止渊丝毫不作停留,迫不及待就去了精灵族住处报道。   急切的模样仿佛他也是精灵族的,心心念念赶着回家。   阿尔西亚是很善解人意的精灵,虽然望沧事先与她说起时只说止渊是过来养病的,但她看鲛人的模样,还是能猜出他的目的。   阿尔西亚把沈明烛一起叫来,“明烛,以后他跟在你身边,保护你,好不好?”   沈明烛“啊”了一声:“我吗?”   他还需要被保护?   “不然呢?”阿尔西亚笑意盈盈:“需要我数一数你最近又生了多少次病吗?”   沈明烛顿时气弱:“那、那也不能怪我。”   “如果你不这么爱逞强的话,我相信你会健康许多。”   教训完沈明烛,阿尔西亚才看向止渊,礼貌道:“麻烦你了。”   止渊局促得不敢抬头:“不、不麻烦,我的意思是……应该的。”   这么腼腆吗?   沈明烛好奇:“可是他是鲛族,跟我们回去没关系吗?”   这么说好像他不是鲛族似的。   阿尔西亚道:“他生病了,跟我们回精灵之森疗养,顺便保护你。”   止渊在心里默默反驳。   才不是,他此行,只为了保护王。   沈明烛皱眉:“生病?”   “深海孤独症,你的传承记忆里没这个内容吗?”阿尔西亚解释:“是鲛族特有的一种精神体上的病症,症状多样,病因……也许是因为深海太过浩瀚,所以才更容易让人生出空虚渺小之感吧。”   阿尔西亚说着便叹了口气,这种病简直像是针对鲛族的诅咒。   沈明烛问:“既然长期生活在海里会生病,那他们为什么不上岸呢?”   阿尔西亚:?   止渊:?   在一旁的奥罗拉和菲娜等人:?   他们脸上满是太过震惊导致的恍惚。   是啊,怎么之前没有人想过这个问题?   鲛族也能幻化出双腿,他们可以上岸啊! 第172章   止渊跟着沈明烛回了精灵之森。   他对沈明烛的纵容和照顾几乎到了一种没有底线的程度, 端茶倒水都是小事,连吃饭他都恨不得一口一口喂沈明烛。   阿尔西亚都怀疑,如果有天对止渊说, 他自杀可以搏沈明烛一笑,他也会毫不犹豫抹了脖子。   沈·褒姒·明烛都有点受不了这过分灼热的目光,他问止渊:“阿尔西亚姐姐说,你们觉得我是七代。你是因为这个,才对我这么好的吗?”   什么七代?六代还没死哪里来的七代?   止渊不明觉厉地摇了摇头。   “不是吗?”沈明烛慢吞吞:“那是为什么?你我素不相识,你对我好, 总有个理由吧?”   其实不算素不相识。   沈明烛记得,在他还是上一颗蛋的时候, 就是止渊将他砸到地上,他才能从壳里出来。   但死而复生这种事情太过离奇, 其他人也许不会相信。   止渊不知该如何解释, 他答应了望沧,不会称呼沈明烛为王,自然也就断了向眼前这人提起十年前的话头。   况且王虽未死, 但好像失忆了, 他相信了精灵族的话, 觉得自己在精灵族出生。   止渊不想骗沈明烛,于是只能默然不语。   沈明烛也不勉强:“好吧,不说也没关系,总归就那几个理由,但是止渊……”   他神色温和:“我是王也好,不是王也罢,就算我是海神私生子,那又有什么关系?你应该有你自己的生活, 有什么值得你搭上一生?”   止渊喉咙发涩,眼眶漫上酸楚。   他想说不是的,他会忠诚鲛族每一代王,但他只会对沈明烛这样。   因为沈明烛是不一样的,因为他见过这人死去,见过这人毫不犹豫献祭自身保全族人。   他对此极尽亏欠,也极尽敬慕。   也只有沈明烛会对他说这样的话,会让他为自己而活。   可沈明烛越这样说,他就越想为沈明烛出生入死。   他不觉得这是叛逆,是沈明烛值得。   “明烛。”奥罗拉又来找沈明烛了。   沈明烛在精灵族很受欢迎,每天都有人来找他,来得最勤的就是奥罗拉了。   她看了看沈明烛,又看了看沈明烛对面眼眶发红的止渊,“我没打扰你们吧?”   沈明烛摇了摇头:“没有。”   他乖巧地问:“有什么事吗,奥罗拉姐姐?”   “哦,不是什么大事,我奉女王冕下之命,去海域鲛族执行任务,时间可能会比较长,所以专程来向你道别。”   奥罗拉有些舍不得,半晌又振作精神:“对了明烛,你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吗?我给你带!”   “海域鲛族?”沈明烛问:“鲛族怎么了?”   奥罗拉忙道:“鲛族没事,别担心,是常规任务,与他们联手镇压断山黑潮,不算危险。”   黑潮自然是要人命的东西,但今时不同往日,五代留下的余荫仍在,黑潮如今还威胁不到他们。   “哦,”沈明烛眨了眨眼:“我可以去吗?”   奥罗拉迟疑:“你也想去?这……”   沈明烛仰头眼神亮晶晶,拖长了语调唤她:“奥罗拉姐姐——”   奥罗拉落荒而逃:“我去问一下女王。”   奥罗拉高看了女王的定力,阿尔西亚也拒绝不了沈明烛。   阿尔西亚无奈地同意,又叮嘱他万事不要逞强,有需要就找奥罗拉。   沈明烛连连点头。   沈明烛如愿以偿加入奥罗拉的队列,止渊便也理所当然跟在他身边。   沈明烛疑惑:“你跟着我做什么?”   止渊茫然:“我保护您?”   保护不得寸步不离啊?   沈明烛说:“可是你从鲛族离开,不就是来精灵之森疗养的吗?”   止渊一时卡壳。   换了一个环境对他来说用处不大,他最大的良药是面前这人,可这要他怎么说?   阿尔西亚打圆场:“明烛,止渊可能就是想家了。”   “好吧。”沈明烛嘟囔:“好敷衍的理由。”   阿尔西亚装作没听见,她自然是希望沈明烛身边的保护力量越强大越好。   她对止渊颔首示意:“你是精灵族的客人,精灵族不会限制客人的行动。”   精灵族的传送阵也能通向海域,只是鲛族迁都之后,始终没将传送阵一起移过去,是以奥罗拉等人还要赶一段路。   各种族内部都有些自己的传信方式。   止渊跟上沈明烛时尚不觉得有什么,可如今离族群越近,反倒生出了一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紧张来,以至于他接连给望沧发了两条传信。   与此同时,鲛族王宫也收到了精灵族来访的消息。   沈希仪出生以来连离开王宫的次数都廖廖,更别说见过外族人了。   他心生好奇,叫嚷着要亲自接待。   望沧回族之后便又回到了断山镇守,大多数公务由洛川暂代,自然也包括了招待远道而来帮忙的精灵族。   思及待客也在王宫范围,总不会有危险,洛川迟疑着同意。   等奥罗拉带着精灵族一行人到了现场,见到对方队列中有个幼崽也是微微诧异,然后很快就反应过来。   她礼貌道:“精灵族奥罗拉,见过鲛族塞壬。”   沈希仪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面,他板着脸,故作若无其事,“不必多礼。”   他年纪太小了,心底难免有些发虚,他要很努力才能控制自己不露出畏怯,然而谁都能看得出他此刻的无所适从。   但这并非是他能力不足,不过是他的阅历还太浅。   有些东西在传承记忆中看了上百次,也不过纸上谈兵,唯有亲身经历才算刻骨。   奥罗拉善意地笑了笑,移开目光。   她看向另一人,友好道:“洛川阁下,好久不见。”   洛川回礼:“好久不见,多谢你们来援。”   “阁下客气了,精灵族应尽之责。”   她们熟稔地寒暄,客气中带着礼貌,是很标准的两族邦交式交谈。   看两人专业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俩才是两个族群的领头。   但奥罗拉此行确实代表了精灵族,鲛族这边却还有个沈希仪。   沈希仪懊丧地垂下头。   他知道奥罗拉并没有羞辱他的意思,她大概率是无意的。因为她嘴上称呼他塞壬,实际上并没有把他当成一个真正的王。   她把他当成一个做不了决定的幼崽,而幼崽的话是不能相信的。   就连洛川也下意识地忽视了他。   奥罗拉与洛川终于寒暄到正题的时候,沈希仪注意到精灵族队列里也有个幼崽。   他好奇地多看了几眼。   那幼崽看起来比他还小,身体也不是很好。   真奇怪,掌握生命灵力的精灵族还有这么孱弱的幼崽?   “多谢阁下好意,只是休息就不用了,先带我们去断山看看情况吧。”奥罗拉说完,回头问:“明烛,你觉得呢?”   沈明烛“啊”了一声,慢吞吞道:“我没有意见。”   他答得随意,沈希仪却愣了一下。   ——这个人是谁?同样是幼崽,奥罗拉怎么会重视他的意见?   而精灵族上下居然也没流露出异色,仿佛听这幼崽的指挥是件极其正常的事。   难道这幼崽有个很了不得的身份?不太可能,谁的身份有他了不得。   沈希仪没从沈明烛身上看出什么特别来,反倒注意到了旁边有个熟悉的人影。   “止渊?”沈希仪惊呼:“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对止渊只有很少的印象,如果不是他身为塞壬,天然对子民有掌控权,能够感受到止渊身上属于鲛族的气息,他也不敢断定。   鲛族五大军团长,有四个都守着他长大,长期陪伴在他身边,对他唯命是从。   只有止渊,他只见过寥寥几面。   且止渊与别的鲛人不一样,止渊对他冷淡得很。所有鲛人都把他当成治病的良药,可止渊一见他,就病得更重。   幼崽正是最自我的时候,恨不得所有人都以他为中心。   若是从前也就罢了,他不缺关爱,也不在乎止渊的态度,他想千人千面,大抵止渊就是这样寡言。   但无所谓,反正止渊终归是他的下属,终究会为他的一句话赴汤蹈火。   可是止渊怎么会站在别的幼崽旁边?   止渊面对他时尚且满身抗拒,怎么对别的幼崽就恭敬有礼了起来?   属于幼崽的独占欲顿时升腾而起,沈希仪犹如领地被侵犯的猫,炸毛般问道:“他是谁?”   被宠大的幼崽喜怒由心,混然不在乎自己的态度是否合时宜。   他一副指责的语气,仿佛不欢迎沈明烛到来,奥罗拉脸上原本表示友好的笑意顿时收了回去。   就算是塞壬又如何?精灵族还不至于无能到让人欺负到头上来。   洛川有些尴尬,她歉意地笑了笑,弯下腰低声对沈希仪解释:“止渊患病了,在鲛族治不好,望沧大人拜托了精灵族替他治疗。”   “治疗?”沈希仪指了指止渊,一脸愤愤:“你看他,他都快被治成精灵族了!他是叛徒!”   止渊不知何时挡在了沈明烛前面,呈保护姿势。   “不,王误会了。”洛川忙道:“止渊没有背叛,明烛也是鲛人。十年前精灵族救了还没出生的明烛,又见他生机薄弱,才把他接去精灵之森。这件事情,精灵族有向我们解释过,我们都是知道的。”   沈希仪怒视着她:“你们都知道,但是这些事情,没有一个人告诉我,你们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成王?”   沈明烛从止渊身后探出一个头。 第173章   “你们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成王?”   沈希仪觉得委屈。   所有人都知道沈明烛的存在, 所有人都护着沈明烛。   他只不过是大声了一点,精灵族的人就对他黑脸,止渊防着他, 就连洛川都急急忙忙替沈明烛说话。   这句指控太过严重,洛川忙跪地请罪。   沈希仪心中有气,很想不管不顾将洛川重罚一顿,又怕罚完之后洛川也不喜欢他转而喜欢沈明烛了。   说到底,终究还是不够有底气,他能倚仗的, 不过一个身份而已。   他赌气似得想要证明自己的重要性:“让止渊回来,我没允许, 谁准他去精灵族?还有这个幼崽也是,鲛族又不是养不起幼崽。”   洛川说这个幼崽也是鲛族, 可他身为塞壬, 却感受不到那种对族人的玄而又玄的掌控感。   大抵是这个叫明烛的幼崽真的太孱弱了吧。   “这……”洛川露出为难神色。   奥罗拉更是直接沉下脸:“塞壬,明烛是我族女王冕下认可的弟弟。”   气氛一时有些剑拔弩张。   当是时,望沧也来到了王宫外。   望沧收到止渊的信便往回赶, 甚至来不及通知清涯等人来替班。   “望沧。”沈希仪委屈地喊她。   望沧默了默, 她看到这幅对峙的场面, 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隐约能猜出不甚愉快。   洛川看到她后也松了一口气,“大人。”   如同找到了主心骨,洛川快速将事情说了一遍。   望沧微微颔首,她平静地向前几步,同样跪倒在沈希仪面前:“望沧擅作主张,请王恕罪。”   这种情况下她请罪而非第一时间执行命令,已经能足够表明态度。   沈希仪有些无措, “望沧,我不怪你,你现在让止渊和那个幼崽过来,我就不怪你。”   “王,事关两族邦交,鲛族不该言而无信。”望沧说得委婉,然而其中拒绝的意味已经昭然若揭。   沈希仪第一次意愿被驳回,他眼眶发红:“你们都是叛徒,你们根本就没把我当成王。”   沈明烛叹了口气,他从止渊身后出来,慢吞吞道:“你不欢迎我,我离开就是,何必迁怒他人。”   沈希仪口不择言:“对,我就是不欢迎你,你走啊,你离开我们鲛族海域。”   “说得好像我们很想来这里似的,那便请塞壬记住,非我精灵族不愿共抗黑潮,是你鲛族推拒欺侮在前。”   奥罗拉说完,朝沈明烛伸出手:“明烛,我们走。”   沈明烛顺从地被牵住,但没有立刻离开,他神色无奈:“不要在说气话的时候做决定,而且,那个……”   他吞吞吐吐:“塞壬,你说他们没把你当成王,但是恕我直言,你现在确实没有当王的样子……”   “你什么意思?”沈希仪怒视着瞪他。   沈明烛耐心解释:“我毕竟是跟着精灵族一起来的,倘若我只是你的子民,私底下你想对我怎么样都行,就算要杀我也只是一句话的事。但是这样的场合,你就算不顾及我,多少也思量一下精灵族的立场。”   “他们瞒了你这许多事情,是他们的过失。可是塞壬,这些事情,就算他们提前跟你说了又能怎么样呢?他们没有背叛,他们只是忘记了,而他们忘记的原因,在于塞壬你还太弱小,你做不了任何决定,也起不到任何帮助。”   沈希仪知道沈明烛说的是对的,可对面幼崽太从容不迫,太言之有理,衬得他愈发狼狈愚昧。   他羞恼道:“你是在教我做事吗?”   沈明烛摇了摇头,温声含笑:“只是提醒,这都是很浅显的道理,你这么聪明,肯定早就知道。”   莫名其妙被夸了一顿,沈希仪气势为之一泄。   他讷讷道:“你、你要是愿意回族,我特许你住进王宫,跟我住在一起。”   何必要在精灵族当什么精灵女王的弟弟?沈明烛要是回了鲛族,一样能当鲛族塞壬的弟弟。   ——沈希仪已然后悔先前将话说得太狠,只正是极度自尊极度自我的年纪,嘴硬得不肯认输,只故作不情愿地递过去一个台阶。   “不了,”沈明烛晃了晃被奥罗拉牵着的手,乖巧道:“奥罗拉姐姐,我们走吧。”   衣袖下滑,露出腕上翠绿色的手环。   没有理由挽留。   精灵族对沈明烛的重视随处可见,望沧只能强迫自己收回目光。   远远地,还能听见沈明烛和奥罗拉交谈的声音。   “你干嘛对他这么好,还和他讲这么多?”   “毕竟年纪还小,这么小要当一个合格的王,会很辛苦。”   “你比他还小,再说了,我看他可不觉得辛苦。”   精灵族的队伍离开了。   他们本是为了对抗黑潮而来,如今鲛族只得独自承担。   且以近来精灵族和翼虎族的关系,今日之举也许也会招至翼虎族的不满,如此一来,哪怕翼虎族还是按照约定来了断山,想来也不会尽心。   大好局面毁于一旦,日后还不知能否再修补。   洛川叹了口气。   到底是接收了传承记忆的塞壬,沈希仪并不蠢,消气之后他也隐约意识到与精灵族的决裂代表着什么。   沈希仪忽而惴惴不安,“望沧,我是不是做错事了?”   望沧摇了摇头,平静道:“您是王,王想做什么都可以。”   他分明闯了祸,可望沧未有丝毫责怪,这叫他、沈希仪心中莫名有几分失落,更多的却是逃过一劫的庆幸。   “好吧,”沈希仪说:“我以后不这样了。”   他轻描淡写带过他撂下的烂摊子,神色也看不出几分认真,像是随口一句敷衍。   望沧微微颔首,也不说信还是不信。   这件事情似乎就这么过去了。   *   海域不比陆地热闹。   离开了精灵族的王都,很长一路都荒无鱼烟,愈发显得海域荒凉。   长期待在这样的环境里,难怪鲛族容易生病。   沈明烛不愿回精灵之森,他想去看看断山,奥罗拉自无不应之理。   毕竟他们此行本来的目的也是要对抗黑潮,他们也不至于和一个不懂事的幼崽计较,如果真能帮上忙,那自然是最好的。   望沧虽离开,但鲛族第一军团的将士还在此处尽忠职守。   沈明烛等人还没靠近就被拦了下来。   将士们拿着兵器,神情严肃:“鲛族禁地,闲人止步。”   奥罗拉上前交涉:“精灵族奥罗拉,奉女王冕下之命,为镇压黑潮助一臂之力。”   将士寸步不让:“抱歉,无上级命令,任何人不得擅入。”   奥罗拉连吃两次闭门羹,心中也有气,“算了,明烛,我们回去吧?”   出乎意料,沈明烛居然没有反对,他点了点头:“好。”   “你要是……啊?你同意了?”奥罗拉发应过来后还有些诧异,明烛这样一个善良到没有底线的崽,居然这么容易就放弃了帮忙?   沈明烛又点了点头,“是啊。”   他慢吞吞道:“反正我们又进不去。”   奥罗拉挠了挠头,放弃思考原因,带着精灵转身离开了断山。   在前往海域特定传送阵的路上,沈明烛表现得对海域很是好奇。   “奥罗拉姐姐,”沈明烛问:“我们可以在海域玩两天吗?”   怎么说呢?听到这个请求,奥罗拉毫不意外,反而有种终于来了的释然。   就知道沈明烛不会这么容易放弃。   “好,”奥罗拉一口答应下来,笑道:“海域虽不比陆地繁荣,但是还是有些城镇的,海域的城镇都在避水结界里,就像你今天看到的鲛族王宫一样。倒是可以住上几天,别有一番滋味。”   沈明烛“啊”了一声,也没想到奥罗拉这么容易同意。   但目标达成总是好事,他乖巧地点头:“谢谢奥罗拉姐姐。”   可爱。   奥罗拉捂住心口,克制想要上手揉脑袋的冲动。   幼崽随便一个撒娇的眼神,她甚至想上天给他摘个月亮。   然而当天晚上,乖巧的幼崽就偷偷溜出了客栈。   精灵族知道沈明烛不算安分,但也没想到他这么不安分。   唯有固执地要给沈明烛守夜的止渊察觉到动静,跟在他身后一起到了断山。   “止渊,”沈明烛指了指夜色中黑漆漆的断山,慢吞吞地说:“我想进去。”   止渊毫不犹豫:“我知道一条小路,守卫比较少,王……明烛,我带你进去。”   身为五大军团长之一,止渊近些年虽然浑浑噩噩深受疾病困扰,但还不至于连军团轮防的规律都忘记。   且望沧不知被何事牵绊还未归,以止渊的精神力,足够不引起任何鲛人注意地带着沈明烛潜入。   月光在海底显得愈发渺茫不可见,夜色里,断山只影影绰绰留下一片狰狞黑影,远远望去,像是被黑潮吞没。   断山涌出黑潮的缺口在腹地最核心的位置,四周有众多鲛族战士在此巡逻守卫,日日如此,不舍昼夜。   止渊抱着沈明烛躲过一波又一波巡逻的将士,一直走到了核心圈内。   “明烛,”他说:“不能再往里进了,再往前走,心智会被黑潮影响的。”   沈明烛问:“什么叫做被影响?”   “黑潮会干涉人的思绪,会让人失去理智,变得偏执、癫狂。”止渊解释:“自一百年前黑潮出现,受其影响者不计其数。”   唯有鲛族的歌声能唤回几分神智,但有些严重的,便只能刀剑相向,以死来求解脱。   这也是当初为什么黑袍人抓到鲛族幼崽会这么兴奋的原因。 第174章   黑潮两次爆发, 受波及者无数。   尤其黑潮最开始是从海域蔓延,海域的智慧种族影响尤其严重。   百年前那场漫长的割据与对抗,为海域造出了一大批海妖。   ——世人把被黑潮影响了理智, 变得癫狂嗜杀的群体称为海妖。   黑潮滚滚而来,有些人救无可救,要么死在那场战役里,要么被擒,战友不忍下手,将其丢进黑潮中心一同封印。   百年过去, 或许已经死在了自相残杀中。   而倘若能够活下来,那实力定然非同小可, 且这么长时间的感染,定然也已完全失去神智。   所以假如要踏入黑潮腹地, 需要面临的不仅是黑潮的威胁, 还可能有来自昔日战友的暗下杀手。   危险重重,止渊没有把握能够在里面护得沈明烛平安。   止渊指尖凝出一点光来,照得沈明烛身边一片亮堂, 然而奇怪的是, 以一道光圈为界, 这份光亮完全被隔断。   像是凭空划下一条线,线外是微薄光芒,线内是如墨般的黑。   ——止渊手上的光就这么突兀地只剩下一半,仿若被某种恶兽啃食。   沈明烛好奇地望着那片有如实质的黑色,他伸出手,试图触摸。   “明烛。”止渊眼神担忧,想阻止却又犹豫。   止渊迟疑时,沈明烛已经触上了那片黑。   忽而涌动, 黑潮像是有生命般避开了他的手,形成了一块略微有些滑稽的掌印。   然后黑潮向内收缩拼组,露出一张勉强看得出五官的人脸来。   那诡异人脸张口吐露人语:“塞壬?你是六代?”   他唏嘘不已,“鲛族六代塞壬都出现了,莫非我这次被封印又过了百年?”   这话中含义不菲,止渊顿时警惕:“被封印?你是黑潮?”   这种神秘的如同域外来物一样的黑潮,居然是有神智的?那百年前那场对抗,难道并非突如其来的天灾,而是蓄意的侵略?   沈明烛眨了眨眼,神色好奇:“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我是塞壬?”   黑色人脸问:“你不是吗?”   “不是啊。”沈明烛啼笑皆非:“我是哪里让你们误会了?”   他也是有传承记忆的鲛人,他知道哪怕抛除那些玄而又玄的所谓族群感应,塞壬还有明显的特征。   譬如蓝色的鱼鳞和眉心一点月牙般的纹印。   他也就还在上一颗蛋的时候勉强有淡蓝色鱼鳞,但是可没人说他眉心有月牙。   “装模作样。”黑脸锐评。   浑身上下一股救世主的恶臭,这样的人,身在人族是人皇,身在精灵族是精灵王。   如今他身在鲛族,如果不是塞壬,它把自己头拧下来吃掉。   “不过,”黑脸顿了顿,“你这股气息有点熟悉啊?怎么感觉有点像五代?”   它难以掩饰地泄露出几分恐惧来,“你没死?所以之前都是你演的一场戏?好深的心计。”   沈明烛下意识地看了止渊一眼,见他面无异色才放下心来。   他转过头,对黑脸不赞同地道:“不要拿亡者开玩笑,那是很没有礼貌的行为。”   黑脸:“???”   怎么还莫名其妙给他上课?   黑脸一时找不出言语反驳,它气极反笑,漆黑如墨的潮水再一次盘旋翻涌,人脸逐渐模糊不可见。   深海中,唯一道余音盘旋:“五代,离开这里吧,还不到你我决战的时候。”   它驱动层层黑潮如浪涌,有势如破竹之势,止渊连忙挡在沈明烛身前。   黑潮在即将击中他们时力道忽而弱了下来。   似乎是撞上了一层看不见的结界,水波荡漾,连带着止渊掌心凝聚而出的光都颤动了几瞬。   可那份余力足够将他们驱离几寸。   区区几寸的距离或许不能代表什么,但此处的动静已经足够引起鲛族战士的注意。   “明烛?”止渊目光征询。   是战是退,全凭沈明烛一句话。   沈明烛盯着黑潮看了半晌,然后他摇了摇头,“先回去吧。”   他与黑潮终有一战。   但黑潮说得对,现在还不是决战的时候。   黑潮有想要达成的目的,他也需要时间想出彻底解决它的办法。   他们都需要拖延,就看谁能更快一步。   他们走后,鲛族的战士循着动静匆匆来到此处,“王的喉骨怎么会突然发光?”   他们四处转了一圈,然而终究没发现什么问题。   “不是有外人闯入,难道是黑潮又要爆发了?”战士们齐齐对视一眼,俱能看出彼此眼中的凝重。   “快,向望沧大人回禀!”   他们不知道,在他们到不了的腹地最中心处,黑潮翻涌聚拢,自上而下灌注,而后原地赫然出现一道人影来。   那面容熟悉,倘若有百年前的故人看到,便会发现那赫然是当初以为死在战中的某个翼虎族将领。   无数人亲眼看到他和一个海妖同归于尽,可他却莫名出现在了黑潮腹地。   虽脸色发白不似活人,却也能跑能跳恍若未死。   黑潮慢慢散开,倘若有人能看到这一幕定然会大惊失色——那翼虎族将领竟不是唯一,在他身边,密密麻麻整齐排了一队不同种族的人。   但无一例外,这些人在世人的印象中,要么是已经死去,要么变成海妖生死不明。   黑暗中,他们齐齐睁开眼睛,眼底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可只要观察久了,就会发现那平静中时不时会闪过几分癫狂赤红的血线。   那血线一闪而过,很快便又恢复了如死寂般的平静。   *   沈明烛此行目的已经得到满足,他悄摸着回了客栈,第二天一早若无其事地从房间里走出来。   奥罗拉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只觉得有哪些地方不对劲又找不到证据。   而与此同时,望沧也收到了镇守断山的战士的来报。   自沈希仪指责过他们独断专行后,望沧处理公务时便不再有意避让沈希仪。   所以战士传信来的时候,沈希仪也在旁边听着。   听到黑潮不安定,先王留下的屏障颤动了一下,就怕是又要迎来一场大劫,而距离断山最近的鲛族定然首当其冲。   在这种情况下得罪了精灵族,间接得罪了翼虎族,绝不是好事。   沈希仪一时有些心虚。   望沧沉吟片刻,朝他请示:“王,黑潮是全天下的灾难,绝非一族之力可以应对。为今之计,想来得先让精灵与翼虎两族知悉,共商后事。还请王应允。”   她语气平静,并无起伏,看不出一点责怪的神情。   沈希仪眼神躲避,“应允,都应允,望沧,你想怎么做都行。”   “多谢王的信任。”望沧仍是平静地点了点头,既看不出喜悦,也不见激动。   她说完便低头行了一礼,而后转身告辞离开。   虽未曾表露出苦恼,但已经明事理的沈希仪知道这不是一件好处理的事情。   而在这个瞬间,他忽然意识到,望沧现在处理的,是他身为王应该承担起来的责任。   然后他想起了沈明烛对他说的话——你现在确实没有当王的样子。   望沧现下会这么累,是因为他的不作为,和时不时的拖累。   沈希仪抿了抿唇,他想,这也不能怪他,谁让他还小,他才十岁,等他长大了,望沧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望沧离开之后向精灵族和翼虎族都送了拜帖,向他们提出见面开会商讨。   事关黑潮,谁都不敢大意,虽然疑惑怎么大陆会议刚结束不久又要开会,但也没有推拒,猜想或许是事发突然事态严重吧。   地点定在了精灵之森,精灵女王亲自接见两族来人。   因望沧在信中说得郑重,翼虎族也是首领亲自到场,还带来了翼虎族的小少主。   也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原因是因为沈明烛。   望沧在其中地位略低了一分,于是先开口致礼:“望沧见过女王冕下、翼虎首领。”   “望沧统领,好久不见。”索尔达斯含笑打招呼。   他的印象还停留在上次三族言笑晏晏谈笑风生的和谐画面,语气相比之前的公事公办,多了几分亲厚。   直到他注意到阿尔西亚的面色微冷。   阿尔西亚冷淡问:“望沧阁下急匆匆送信而来,如今人都齐了,可以说是什么事情了吧?”   索尔达斯:“???”   索尔达斯缓慢地收起笑容。   什么情况这是,精灵族和鲛族决裂了?   因为啥啊?上次不还好好的吗?   不管了,他们翼虎族坚决站在精灵族这边。   望沧道:“我族镇守断山的战士传来消息,黑潮似乎有异动,此非小事,特来告知女王与首领。”   阿尔西亚这样好脾气的人都不由得带上几分阴阳怪气,“鲛族英勇无双,哪里看得上区区精灵?”   望沧垂首:“抱歉,先前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冕下见谅。只是唇亡齿寒,鲛族若亡,于传奇大陆,百害而无一利。”   索尔达斯震惊。   鲛族的脾气又硬又臭,哪怕真做错了事,最多也是将灵石甩到对方头上以示赔礼,但几时有人听到过他们道歉?   大抵是感受到望沧的诚意,阿尔西亚脸色稍霁,“细说。”   “多谢冕下。”望沧微微颔首,将那晚镇守战士所报之事一一道来,阿尔西亚与索尔达斯越听越是神色凝重。   得益于长生种漫长的寿命,两人都是百年前黑潮第一次爆发的亲历者,当初的艰难和惨烈还历历在目。   阿尔西亚沉思片刻,吩咐左右:“请明烛过来一趟。”   她莫名觉得,沈明烛比他们以为的都还要更了不起,或许有更好的办法也说不定。 第175章   左右应了声“是”, 依言去寻沈明烛。   阿尔西亚心中仍有余怒未消,她似笑非笑地看向望沧:“如今这是我精灵族的地盘,我让明烛过来, 望沧大人应该不会再有意见了吧?”   刻意强调的“大人”两个字,就显得很嘲讽。   望沧再度垂首致歉:“望沧不敢。”   谦卑得不像一个鲛人。   但索尔达斯终于明白阿尔西亚现下态度为何如此奇怪,结合先前三族越好的轮流去往断山镇守的约定,想来应该是明烛在海域的时候受了委屈。   明烛的委屈就是翼虎族的委屈。   不提旁边的旒斯脸上忽然出现的怒意,索尔达斯的目光也一寸一寸冷了下来。   幸好沈明烛来得快,所有人将注意力转移在他身上, 望沧才算有喘息的余地。   没有人问沈明烛是以什么立场与身份参与进这样的会议,好像所有人潜意识都认为, 这样的大事理应让沈明烛知道。   “明烛,”旒斯跳起来朝他招手, 浑身上下掩饰不住的雀跃。   沈明烛失笑, “听说你最近在研究炸药?”   旒斯在艾斯托利亚一直都是被谈论的人物,从前是翼虎族百年难出的天才,后来天才陨落, 消息没瞒住蔓延了出去, 所有人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   怜悯有之, 窃喜有之。   谁都觉得他坐不稳这少主之位,谁都觉得用不了多久翼虎族就会宣布继任者换人。   可很快,旒斯靠着会飞能载人的长棍,和炸平一座山坡的巨响重新稳固了位置。   如今大家都说翼虎族的少主旒斯是个怪胎,还有人说他是将灵魂献给了邪神,才换来这个不用精神力也能制造出这么大危险的能力。   旒斯不在乎这些议论。   且就让所有人注视着他、惦念着他,他是翼虎族的少主,怎会畏惧这区区几句人言?   旒斯眉眼得意, 故作苦恼:“威力还是不够大,而且太不好储存了。”   沈明烛叮嘱:“一定要小心点,武器是不分敌我的。”   旒斯点头:“我知道的,别担心,我有自保的能力。”   他如今精神力稀薄,但翼虎族可不缺法宝。   阿尔西亚含笑地看他们寒暄了几句,才开口唤道:“明烛。”   她将方才望沧说的话复述了一遍,“明烛,你有什么看法?”   沈明烛想了想,“其实……”   他吞吞吐吐:“我有去断山看过。”   “你去过?”   “你什么时候去的?”   “奥罗拉没跟我说过,你难道是偷偷去的?”   简直像捅了马蜂窝,沈明烛极有先见之明地捂住了耳朵。   等到阿尔西亚终于念叨完,盯着他做了保证,这件事才算是暂时过去。   沈明烛蔫蔫的:“我就是想说,百年过去,黑潮已经诞生了神智,而且好像还在腹地做某种奇怪的事情,这一次我们面对的是有组织有计划的黑潮,不可不慎重。”   阿尔西亚的关注点不一样,她震惊:“你还去了腹地?”   “啊?这,不是,我没进最中心……”沈明烛猝不及防。   他耷拉着垂下头:“算了,你们说吧。”   “不许装可怜。”阿尔西亚冷酷无情。   然而刚放完狠话便心软,“你啊……下不为例。”   旒斯忙替他转移话题,“明烛,你是不是已经有办法了?”   沈明烛道:“我觉得我们可以先去黑潮腹地看看,我总觉得那里面的气息很杂乱。”   其余人没有异议,俱都点了点头。   望沧应了声“好”,“我会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查到一点腹地内部的消息。”   “不用那么麻烦,”沈明烛胸有成竹:“我亲自进去看看就行了。”   阿尔西亚气笑了,她似笑非笑:“明烛,我是不是太轻易放过你了?”   沈明烛尝试解释:“可是我是最好的人选,鲛族对黑潮的抵抗能力是最强的,最不容易被影响心智。”   阿尔西亚冷笑:“那其他的鲛族是死光了吗?轮得到你一个幼崽操心?”   望沧默默地等他们骂完,才道:“我去。”   沈明烛皱了皱眉:“不行,你去的话就是死路一条。”   “死之前,我会把情况传回来。”望沧冷静地说。   沈明烛皱着眉教训她:“生命是很珍贵的东西,没有什么值得你轻言放弃。”   阿尔西亚便笑:“原来你知道啊。”   沈明烛装作没听到,他妥协:“好吧,那我们另想别的办法,我们谁都不去。”   “你最好是!”阿尔西亚克制着想要打他一顿的冲动,咬着牙道:“下次再让我发现你私自行动去做这种危险的事情,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沈明烛唯唯诺诺:“好的好的,下次不这样了。”   下次他会做得更隐蔽点,不会让人发现的。   *   最后是沈明烛与旒斯联手,造出了一个无需灵力催动就能飞起来的道具,带着一块留影石在腹地里转了一圈。   因没有灵力,故而没有引起黑潮的反应,留影石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只是画面中漆黑一片,有用的画面着实不多。   到底也是好不容易收到的影像,所有人一帧一帧看得仔细。   沈明烛忽然“啊”了一声。   所有人齐齐看向他,“明烛,怎么了?”   沈明烛将画面定格,指着左下角一个极细微的角落。   旒斯揉了揉眼睛,看了半天,没发现不对。   他可怜兮兮:“明烛,你直接说吧,我看不出来。”   阿尔西亚倒是注意到了几许异样,他不是很确定:“这是……怎么觉得有一点白光?”   索尔达斯看了半天:“有吗?没吧?很黑啊。”   “有。”沈明烛慢吞吞地说:“这是,人的眼睛。”   平平淡淡四个字,在场人却齐齐惊出一身冷汗。   黑潮腹地中心,怎么可能会有人的存在?!   那是什么人?   和黑潮又是什么关系?   黑潮近段日子来的异动,与这神秘人有关吗?   还有,最重要的是——这人是唯一吗?还是说黑潮中像这样的人还有很多?   沈明烛说:“他现在走了。”   “什么?   沈明烛将其中一帧画面放大,指给他们看:“这个人——这双眼睛的拥有者,从这个方向离开了黑潮腹地——他来找我们了。”   旒斯为着这平铺直叙的语调忽而遍体生寒,“明、明烛。”   像个鬼故事。   沈明烛倒是很满意:“这下好了,我们不用再想办法进去了,他出来了。”   望沧会意:“我即刻下令,派人在整个海域范围内寻找。”   “可是,”沈明烛问:“你们知道他长什么样吗?”   望沧沉默。   沈明烛接着问:“你们知道他会去哪里吗?”   望沧沉默摇头。   旒斯着急,“明烛,你就别卖关子了。”   “我的意思是,”沈明烛信誓旦旦:“我们等着就行了,他们会自己送上门来的。”   “那我们就什么都不做吗?”   “当然不是,对方人数这么多,单靠我们任意一族,都很难保证最后的胜利。”   旒斯看了看画面上仅有的一点白光,“人数?多?可是这里不是只有一双眼睛吗?难道还有我没看见的地方?”   其他人也四处寻觅起来。   沈明烛在定格在画面上圈出一个圈:“这一片,全都是。”   “啊?可是这里都是黑的?”   “他们闭着眼睛。”   越来越吓人了。   没有人怀疑沈明烛的话,阿尔西亚问他:“你能看得出,里面大概有多少人吗?”   沈明烛数了数:“十万零九十三。”   很精确。   三大领袖种族都是繁衍艰难的长生种,加起来的人数都不到十万。   没关系,问题不大。   索尔达斯问:“实力如何?”   他们翼虎族的战士可以一个打十个。   “一般,”沈明烛委婉道:“刚刚走的那个,和你大概能打个五五开。”   所有人悚然一惊。   索尔达斯已是当世难得的强者,黑潮中居然有可以和他比拟的人?   索尔达斯问:“假如我不忌生死,不顾后果,拼尽全力?”   沈明烛慢吞吞地道:“我说的五五开,就是建立在你以命相搏的基础上的。”   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只能听到所有人安静的呼吸声。   半晌,阿尔西亚问:“这种实力的人有几个?其他人呢?”   沈明烛算了算:“不多,十来个吧,其他人没这么厉害,实力参差不齐。”   十来个还不算多吗?   其余人目光中不由得染上凝重,不管从哪里听起来,他们似乎都没有胜算。   “确实非一族能够解决,恐怕你我三族加起来也难以对抗。”   “是得通知其他的智慧种族了,这次我们要面临的,恐怕是比百年前还要严重的灾难。”   “他们会信吗?”   “由不得他们不信。”   会议当场,三族联合成立联盟,同时向其他智慧种族发出召集令。   传奇大陆又一次到了文明不绝如缕的时刻,可好处是,这次他们有了充分的时间去准备,去演练。   其他的智慧种族收到传信后,且不论他们心里信还是不信,表面上还是不敢违抗三大领袖种族,纷纷带人马前来汇合。   而虽然沈明烛对找到那黑潮中出现的人持不乐观态度,但抱着点侥幸心理,望沧还是下令海域全部戒严。   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176章   望沧近来愈发来去匆匆。   沈希仪知道她忙, 也不敢多加打搅,只隐约听说百族似乎成立了联盟,又似乎将总部设在了海域。   最近联盟好像在找什么人, 连带着海域巡逻的人都比之前多了一倍。   沈希仪没管。   他连鲛族的事情都管不清楚,更不会有人拿百族联盟的事情去打扰他。   他只注意到洛川似乎是代替了望沧镇守断山,清涯与澹阳各领了军团出去不知执行什么任务,王宫内便一下安静了许多。   外头的风风雨雨干涉不到他,任由世界濒临危亡,他依然是金尊玉贵的鲛族塞壬。   沈希仪不太喜欢这种被安排凡事都一无所知的感觉, 但却也没有办法,他想帮忙, 又不知能从何帮起。   他太小了,所有人都将其摈弃在决策圈外。   望沧回到百族联盟总部的时候, 沈明烛正在安排布防。   沈明烛还没桌子高, 坐在椅子上脚都碰不到地,难免让人多了几分轻视。   作为兽族中同样首屈一指的种族,天狼族率先发难。   “小娃娃, 你断奶了没有?这可不是给你胡闹的场合。”精灵族和翼虎族愿意哄孩子, 那是他们的事, 天狼可丢不起这个脸。   沈明烛不以为意,仍自顾自下令:“西南方向便交给天狼族,记住,我的要求是许进不许出,还是从里面出来的人,不论族群,一律拿下,直到我查验过身份为止。”   见阿尔西亚和索尔达斯没有为沈明烛出头, 天狼族更猖狂了。   天狼首领道:“我族可以镇守西南方向,但凭什么要听你的?”   沈明烛平心静气:“你可以不听,那就请离开这里,之后百族合力便与你无关,你既不愿出力,便也不该享有被保护之成果。”   “什么意思?”天狼首领冷笑:“你们写信让我们来的时候,说是传奇大陆面临危机,所有智慧种族必须齐心协力。怎么,现在只是因为不想听你一个幼崽调遣,当初的话就不做数了?”   “照这样看,我们全都走算了,反正你也不在意。那我还真得怀疑一下你们这封所谓征集令的真假,天狼虽不如你们三族实力强大,但也不是任由愚弄的!”   沈明烛垂眸浅笑,忽然他猛地拍案,纵身而起,精神力在手中凝成长剑。   天狼首领竟有种被锁定的恐惧,难以闪避,只能眼睁睁看着长剑落在他脖颈。   所有人同时惊讶起身。   一个看身量还不如族内十岁小孩儿的幼崽,就怎么把剑架在天狼首领脖子上,甚至让他都难以反抗?   若非亲眼所见,他们一定觉得这是个笑话。   沈明烛凌空而立,一手负在身后,他垂下眼,温声细语:“我现在算是证明了我的实力吗?”   他慢慢落到地上,不紧不慢用袖口擦剑:“首领,跟着我,总比你们自己容易活命,不是吗?”   一簇头发落到地上,化成狼毛。   天狼首领额头也同时渗出一滴冷汗,他讪讪一笑,十分识时务:“小友说的是,我之前孟浪了,冒犯小友,还请不要见怪。”   “不见怪。”沈明烛慢吞吞:“我听说,兽族弱肉强食,我实力强,有什么好见怪的?大不了……你要是实在不愿意,我相信这天狼族首领的位置,还是有很多人想要的。”   他抬眸:“现在可以听我的指挥了吗?”   天狼首领拼命点头:“能能能。”   沈明烛含笑,举目四望:“其他人呢?”   其他各族统领也拼命点头:“能能能。”   “那我继续安排任务?”   “好的好的,小友请坐,请上坐。”   沈明烛微微而笑,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继续指挥。   他依然很矮,脚依然碰不到地,但现在没有人敢小看他,一个个聚精会神,唯恐漏听了一个字,就被误会为“不愿意”。   待任务转完一圈,各族统领相携着走出大堂,才发觉各自都有些腿软。   “精灵族是怎么冒出这样一个怪胎的,那道精神力,简直……像个鬼才。”   “他真的还只是个幼崽吗?会不会是中了诅咒所以长不大?这也太可怕了,天狼首领在他面前都难敌一招。”   “虽然有他出手时出其不意的缘故,但是那是天狼族的首领诶。”   望沧往角落处掩了掩身形,嘴角不自觉露出一个微笑。   虽然弧度很浅,但那确实是她自四代死后第一次露出笑容。   但她反应过来后很快便收了起来,与人流擦肩而过,当着满堂还未散尽的人群,她躬身朝沈明烛见礼:“大人,幸不辱命。”   她能感受到层层叠叠落在她身上诧异的目光。   望沧知道这是她冲动了,倘若事情传到王的耳朵里,她难以解释。   可她现在不想考虑这么多,她已经忍住了没有站出来宣告明烛并非精灵族而是鲛族,不能让她一忍再忍。   沈明烛朝她含笑点了点头。   人散尽后,索尔达斯带着轻微的抱怨:“明烛,你为什么不让我们替你出头?要是有我和阿尔西亚作保,谁敢质疑你?”   “表面不质疑我,心里也会怀疑,我既然敢要这指挥一职,就应该要有本事得到所有人的信任。”沈明烛笑道:“这一步,只能我自己来。”   阿尔西亚与有荣焉地看着沈明烛,这一刻,她相信沈明烛不论是不是塞壬,他都会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沈明烛来到这世上,便注定不平凡。   “报!”有鲛族战士匆忙入内:“前方发现一行踪诡异之人,我等询问其种族、身份,一概不答。然而其实力强劲,我等不是对手,难以拿下,特来回禀。”   沈明烛匆匆往外走:“带路。”   “是。”鲛族战士应了一声,也不多拖延。   沈明烛吩咐得自然,他也应得自然,浑然不觉这其中有什么问题。   跟着鲛族战士往外走,不知不觉便到了鲛族的旧都。   可以猜想到黑潮必定是朝着鲛族来的,只是被封印十年,不知鲛族已换了王都。   清涯执行任务正巧路过此处,已经先一步上前应敌,只是渐渐也落了下风。   与他对战的人已现了半兽形,背部一双巨大的银白色羽翼遮天蔽日地展开。   那是翼虎族的族群特征。   索尔达斯紧随沈明烛而来,见状失神片刻,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卡洛维斯?”   阿尔西亚本就觉得对方的面容有些熟悉,这下记忆回笼,她震惊道:“卡洛阁下?翼虎族前十大统帅之一?可他不是阵亡了吗?”   那对战的翼虎族并未因这道叫喊声表现出特别的情绪波动,仿佛完全不认识他们,以至于索尔达斯还以为自己错认。   清涯忽而在半空中顿了顿,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其他人听不到,可他仿佛觉得脑海中一片神经质的呓语,那声音芬繁杂乱,密密麻麻攀上他全部的神经。   “嘻嘻,为什么停下来了?”   “杀杀杀,去杀了他们,杀了所有人。快杀啊,快杀啊!”   “去死去死去死全都该死!他们该死,所有人都该死!哦对,我也该死,嘻嘻。”   清涯痛苦地捂住头,半晌,他忽然调转攻击方向,朝沈明烛袭来。   望沧急忙挡在沈明烛面前,迎上清涯的攻击。   清涯横冲直撞毫不留手,望沧却还想保全清涯,难免束手束脚,一时半会儿还真被牵制住。   阿尔西亚与索尔达斯上前帮忙。   沈明烛趁他们不注意,飞快蹿到半空上与“卡洛维斯”对峙,两人很快就交战在了一起。   阿尔西亚顾不得清涯,追着他上前:“明烛!”   沈明烛一靠近便知道清涯方才的状态为何会突然变得如此怪异,这从黑潮中出现的不知名的怪人,居然也继承了黑潮干扰人心的技能。   暂时不知其能影响的范围有多大,但现在鲛族各方守军也得到了消息往这边赶来。   必须速战速决。   沈明烛双手结印。   这一招他在第一次刚出生时对黑潮用过,如今依然是为了对抗黑潮,他用了第二次。   湛蓝色的光芒盈盈闪耀,猛地绽放,将那怪人彻底淹没。   那怪人似乎是感受到痛苦,发出一声巨大的咆哮,挣扎着向沈明烛奔袭而来。   蓝光裹着怪人,怪人拉扯着蓝光。   距沈明烛仅一臂之遥。   沈明烛佁然不动。   沈明烛再度结印,那怪人被束缚在了原地。   蓝光随着怪人的动作几度变幻,最终也没使他挣出。   半晌,那怪人像是脱力般失去了动作,无力地被蓝光托着,随着海水起起伏伏。   大概是因为施法者的虚弱,清涯的神智逐渐回归。   他刚回神,便见怪人对面与其对战的人换成了一个幼崽。   那幼崽一头银发,双腿处逐渐幻化成一条有着银白色鳞片的鱼尾。   他神色冷静,手掌结成一个玄妙的印记,那是每一个鲛人都能从传承记忆中学到的术法,但不是每一个鲛人都能用得这样得心应手。   指尖盈着浅浅的蓝光,照得他的面庞恍若神明。   清涯愣了一下,失神般喃喃低语:“王……”   此情此景,多像十年前?   一样的旧王宫,一样挡在他身前的人,一样的术法,一样的坚不可摧。   他停得猝不及防,望沧仓促收回手,“清涯,回神!”   清涯恍惚抬头。   他眼神没有焦距,只是循着声音迟缓地看向望沧的方向。   “望沧大人,我好像看见王了。” 第177章   沈明烛将那怪人击伤打晕, 赶来的洛川忙带着战士们一拥而上将其拿下。   清涯猛地抓住望沧的手,神情仓惶:“望沧大人,他是不是、是不是……”   怪不得止渊会离开鲛族, 宁愿引来王的生气也要跟着明烛身边。   怪不得望沧和洛川对这幼崽的态度会如此不一般。   怪不得明烛年纪轻轻就如此不凡,两大领袖种族皆格外在意他的意旨,如今更是成了百族联盟的盟主。   原来他是王!   是了,只有他们的塞壬才生来就与旁的幼崽不一样。   只有他们的塞壬才能生而知之。   望沧垂下眼:“是转世。”   也许是上一世的记忆未消失殆尽,沈明烛才如此娴熟用出了从前用过的术法。   但他这一世已经不是王了,否则, 她怎么会没有丝毫感应?   清涯不愿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转世吗?”   “不然?”望沧反问:“那你要怎么解释现在这个情况?你扪心自问, 凭你的感觉,王在哪里?在你面前, 还是在王宫?”   清涯无力地松开手, “可……”   被洛川抓着的怪人突然睁开了眼睛,语气森寒:“五代,又是你。”   沈明烛张了张嘴, 想要说话, 却没发出声音。   他摸了摸脖子上的项链, 发现在刚才的对战中损毁了一个角,已然失去了效用。   再次变成哑巴还真有点不习惯,果然还是得把喉骨拿回来。   “五代,我们本不会是敌人,只要你……”   沈明烛干脆利落将他敲晕。   他手指翻飞结了两道印,印记落成,闪着金光飞向远方。   看方向是去往断山。   印记镇压断山,沈明烛微微阖眸, 召回他的喉骨。   浅蓝色鳞片自远方而来,愈来愈近,然后融入他喉咙处消失不见。   怪人再度睁开眼睛,神情暴躁:“他爹的五代,你**的又封印我,我……”   沈明烛再次把他敲晕。   真不文明,他不喜欢这么没有礼貌的行为。   “把他带回去,审一审……”沈明烛顿了顿。   他困惑地看着所有人惊讶失神的目光,不解地问:“你们怎么了?”   望沧张了张口,许久说不出话来,半晌,她艰难地问道:“那、那是您的喉骨?”   沈明烛点了点头,疑惑但乖巧回答:“是啊。”   “可是您的喉骨怎么会镇压在断山上?您不是、您不是在精灵族出生的吗?”望沧一句话说得颠三倒四,连连卡壳。   “哦,”沈明烛叹了口气:“这可就说来话长了,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索尔达斯现在才反应过来,“所以你的名字,应该是‘沈明烛’?”   “你怎么知道?”沈明烛看向精灵女王:“难道是阿尔西亚姐姐跟你说的?一个称谓而已,叫什么都无所谓。”   这个世界上,知道他还有个姓的,除了他自己,也就只有精灵女王了。   “我没说。”阿尔西亚苦笑,“明烛,我之前有跟你提过,‘沈’是塞壬的姓。”   沈明烛再度点头:“你说过,所以我从来没有告诉别人我姓沈,就怕引起误会。”   “误会?什么误会?”索尔达斯深吸一口气:“你就是塞壬吧?”   沈明烛“啊”了一声:“我不是。”   洛川与清涯“扑通”一声跪倒,“见过王上!”   “啊?”沈明烛又说了一声:“我真不是!”   望沧忽而露出一道笑意,她也缓慢跪倒:“拜见我王。”   沈明烛:“……”   沈明烛真诚请教:“你们有没有人在听我说话?”   “我等都在听。”望沧恭恭敬敬,“请王随我等回王宫。”   沈明烛眨了眨眼:“可是你们王宫里不是已经有一位王了吗?”   阿尔西亚拉过沈明烛的手探查,“难怪你生命印记有缺,原来是分了一魂附于喉骨上镇守断山,如今喉骨回归,生命印记补齐。明烛,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沈明烛摸了摸喉咙处刚回归的喉骨,不知是不是被黑潮侵染的缘故,微凉微凉,让他还有些不适应。   “挺好的。”沈明烛说。   阿尔西亚确实能感受到沈明烛的生机正飞速攀升,如同沙漠中得了水的植物。   她便也放下心来:“那就好。”   望沧道:“王宫中有鲛人泪,可用于给王上补身体。”   “鲛人泪?”索尔达斯问:“鲛人泪不是鲛珠吗?”   当初几个幼崽被黑袍人抓走,就是沈明烛用有避水功效的鲛珠救了他们,为此还被阿尔西亚抓着在眼睛上敷了两天的药。   这个沈明烛知道:“鲛人泪指的是鲛族禁地中生长的一种果实,这果实万年一生,一次仅一颗,迄今为止,族中怕是也仅存一颗。鲛人泪对鲛族有奇效,传闻只要还有一口气便能救回来,恍若再生。”   因为极其稀少和珍贵,鲛族中知道这件事的人也不多,幸好沈明烛接受的传承足够丰富。   沈明烛笑道:“这果实通常是给塞壬救命时使用的,只是用来给我补身体,是不是太浪费了?”   望沧神色郑重:“只要是用在您身上,就都不叫浪费。”   沈明烛顿了顿,他无奈问:“你们为什么非坚定认为我是塞壬?”   望沧轻声道:“十年前,先王刚出生便用了禁术,献祭生命击退黑潮,又留下喉骨镇守断山,在那之后,鲛族便举族搬迁至断山附近。”   她语气蓦地坚定许多:“那就是您,王上。”   这段话的既视感有点强烈,沈明烛沉默。   ——不是,他知道五代塞壬死在黑潮第二次爆发之中,但没人告诉他这死法跟他一模一样啊?   这还真没法否认。   “好吧,”沈明烛语气仍有几分不确定:“所以我真是塞壬?”   望沧、清涯、洛川三人语气铿锵:“确凿无疑!”   “此事暂压下不提,当务之急,是要合力解决眼前的灾难。回王宫便不必了,鲛人泪也不必,我还住在百族联盟总部,一切仍和以前一样即可。”沈明烛说。   塞壬这个身份对他而言只是锦上添花,有与没有都影响不到他的权威,他依然是百族联盟公认的盟主。   望沧有些黯然,还是应了声“是”。   她心知这是最好的主意,沈明烛要真回了王宫,他们还需要面临该怎么向沈希仪解释的问题。   同样都是王,望沧也不希望看到鲛族内部分裂。   阿尔西亚倒是十分感慨,“当初那么小一个刚破壳而出的幼崽,我差点都觉得你要救不活了,突然就成了鲛族的塞壬。”   他们从前的照顾对于旁的幼崽算得上仔细,但对塞壬而言,这样的条件就有些清苦了。   塞壬出生即是鲛族最至高无上的存在,得鲛族倾尽一族之力供养,所有珍宝予取予求,一应生活所需皆是上品。   他们外族再精细,到底不如本族人照顾得周到。   一个刚为救世险些付出性命的幼崽,就这么目睹族群簇拥了新王,将他抛弃在了原地。   最后被外族捡走,胡乱照顾着长大。   沈明烛不知阿尔西亚心中百转千回,他随口道:“不论我是不是塞壬,我都是沈明烛。”   *   那怪人被关起来后并没审出什么东西来,像个死人,一动不动,连胸膛都没有起伏。   索尔达斯最终还是确认了他的身份,确实是翼虎族在众目睽睽之下阵亡的前十大统帅之一——卡洛维斯。   而更诡异的是,他分明已经死了,哪怕用尽一切检测手段,得出的结果也是卡洛维斯死了很久了。   可他刚刚还在和清涯对战,对沈明烛大放厥词。   黑潮占了他的尸身?   这是特例,还是其中一例?   百年前那场灾难,半个大陆都被牵连其中,战亡者何止百万?   很快海域、陆地各个角落又出现几个这样的在世人眼中已经死去或已经变成海妖的怪人,证实卡洛维斯并不是独例。   一时间群情激奋,各族间的战斗欲望格外高昂。   黑潮这种行为不能不称之为恶心。   死去的这些战士无一不是各族群的英雄,敬仰者无数,他们虽亡,但百年来悼祭者不绝,皆是仰慕其实力与品性。   可黑潮却控制着他们的尸身朝曾经为之而战的后方拔刀,本是光辉璀璨的身前生后名,硬生生多了一道难看的墨渍。   倘若英雄在天有灵,见到自己的名声被毁,见到自己被控制着对自己的族群动手,不知该有多伤心。   随着自黑潮中出现的怪人愈来愈多,沈明烛的名声也越来越响亮。   这其中有些是他指挥着拿下的,有些是他亲自出手,但无一例外,全靠他部署得当,才没使他们逃脱一个。   古话说时势造英雄,是因为越是混乱的环境越能凸显一个人的人格魅力。   譬如此时的沈明烛。   最早是因为他救了一群幼崽,幼崽在每个族群都是宝贝,由此他得到了一批族群的珍贵友谊。   然后是第一次百族联盟会议,他表现出来的临危不乱与从容不迫,再加上杀鸡儆猴,与天狼首领的交锋展现自己了的实力,便又一次收拢了人心。   接着便是一次次的亲自指挥,数百个指令发出,沈明烛没有犯过一次错误。   于是众望所归。 第178章   沈明烛的名声越传越广, 就连在鲛族王宫中不被烦心事沾染的沈希仪都有所耳闻。   原本不论如何,五大军团长至少会有一位留在王宫中陪伴他、保护他,但他已经很久没见过望沧他们了。   大概事情确实十分棘手吧。   因着百族联盟将总部设在海域的缘故, 这几日海域比从前多了几分热闹,来了许多外族人。   沈希仪在宫中闲来无事,也好奇地外出,难免听到几句传闻。   时下最热切的谈资非“百族联盟”无疑,而只要说起黑潮、说起联盟,话题便无论如何都绕不开“联盟盟主”。   那盟主可不得了, 分明只是十岁大的幼崽,但三大领袖种族都惟他马首是瞻。   据说这位盟主还是鲛族的塞壬, 有人亲耳听到望沧称呼他“王”,索尔达斯唤他“沈盟主”。   “沈”这个姓谁不知道?那可是塞壬的专属姓氏。   沈希仪第一次听到时怔愣在原地, 半晌反应不过来。   他有瞬间以为是这些人瞎传消息, 捕风捉影到一点八卦就开始侃侃而谈,可是这样的消息传得太广,说故事的人也太过入戏, 倒叫他分不清现实。   他才是塞壬, 他才是鲛族的王。   他既然还没有死, 鲛族哪来别的新王?   而且,不需要过多描述,“十岁幼崽”这样的形容词一出来,他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了沈明烛的模样。   沈希仪不得不承认,哪怕认定自己是海神选择的六代塞壬,但他心中依然有些惶恐不安。   好像冥冥中有一道声音告诉他——沈明烛是不可战胜的。   如果世人口中的“塞壬”、“沈盟主”真的是沈明烛,那他能争得过沈明烛吗?   “我要去见望沧。”沈希仪吩咐道。   他身边跟随着保护他的战士露出几分纠结神色:“王,可是望沧大人吩咐过……”   沈希仪抿了抿唇, “你是听我的,还是听望沧的?”   所有人哄着他,供着他,可几时给过他属于王的说一不二?   “不敢。”鲛族战士低头告罪,“我这便向望沧大人禀告。”   沈希仪叫停他的行为:“不准!”   他眸光坚定:“我说,我要见望沧。”   属于塞壬的掌控感在这一刻毫无保留,鲛族战士脸上流露出挣扎的神色,然而终究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   他应了声“是”,将沈希仪抱了起来,带着他往百族联盟总部游去。   沈希仪脸色有微微的苍白。   这是他第一次尝试动用塞壬对族群的控制天赋,然而这对他一个幼崽来说,还是有些太勉强了,就这么一个微小的指令,用尽了他全部的精神力。   百族联盟的总部原本是不设守卫的,毕竟让哪个族群出这部分守卫力量都有些不像话。   而会出入总部的都是各族群里的核心力量,他们本身即是族群的守护神,更不需要其他人的保护。   后来鲛族认定沈明烛是五代塞壬,才以王的待遇规格给沈明烛配齐了护卫队。   沈希仪还未靠近就认出来了。   为使王的威仪不受冒犯,王的骑士护卫队着装都与其他的军团战士不一样,他们头戴的盔甲上会有银色波浪一样的纹路,像是新月照在水面上折射出的光芒。   ——他们给了明烛王才能拥有的待遇。   鲛族战士将沈希仪带到总部附近后便恢复了正常,他沉默地将沈希仪放了下来,忽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王会选择动用这种根植在血脉里的掌控能力,意味着对他们的不信任。   否则,鲛族以王的意旨为本能,王若有所吩咐,只需一句话便是,纵是需要献出生命,他们又怎会犹豫半分。   他理应感到惶恐,可这份惶恐之外,他也莫名感到委屈。   他知道王有掌控他们的能力,可这份能力,自一代塞壬起,从未有人用过。   所以……应该还是他悖逆吧,是他违抗王的命令在前。   怨不得王。   沈希仪刚一到,里面的人就有所察觉了。   沈明烛顿了顿,停下原本要说的话,“我就说硬瞒着不行吧。”   “望沧,”他慢吞吞地说:“东窗事发啦,你们的王发现你们在外边认别的人当王了。”   望沧道:“不是别的人,您本来就是王。”   要知沈明烛原本的主意是将错就错,说什么既然已经有六代塞壬了,干脆就当做五代塞壬已死。   望沧等人当然不愿同意。   阿尔西亚耿耿于怀沈明烛上次受到的委屈,对沈希仪没什么好感,她给沈明烛撑腰:“现在六代已经到外面了,你们不打算出去迎接吗?其实也没关系,就算你们不认明烛,精灵族的大门也永远为明烛敞开。”   望沧起身:“我去解释。”   她平静地反抗:“不会让王费心的。”   “希望如此。”阿尔西亚道。   沈明烛忙打圆场:“好了好了,外面的事情让望沧去处理就行,我们继续说。刚才说到俘虏的尸妖,先关起来吧,不要靠的太近,他们也会影响人的心智。”   百族把这些为黑潮所用的尸体称为“尸妖”,这段时间也大大小小擒了数百个,但如何处置他们便成了一大难题。   杀吧,下不去手。   且就算杀了,尸妖原本就死了一回,如今再死上几次也算不上什么。   除非将尸身彻底以火焚毁化作黄土一抔,否则似乎成了无解的难题。   可还是那句话——有几人能倘若对曾经的战友下如此狠手?   因此现在的处理方式还是只杀不囚,划定一处区域,以法阵封之,将他们各自以囚笼锁住推入阵内,免得他们自相残杀或破阵而出。   沈明烛提醒:“一定要小心,哪怕只是与尸妖对战过的人也要多加观察。”   索尔达斯闻弦歌而知雅意:“明烛是担心黑潮还能再对战中转换控制对象,借旁人的身体逃命?可是我们不是猜测,黑潮之所以能控制尸妖,是因为长时间的侵染和积累吗?”   如果就连对战、接触都能被感染,那岂不是防不胜防?   沈明烛眉宇间有些发愁:“只是猜测,我总觉得,百年积累,它的手段不会如此简单。”   “别太操心了,明烛,”索尔达斯安慰他:“说不定只是你高看它了,它只是一团没有脑子的黑潮,它能想出什么好主意?”   阿尔西亚也说:“你就是把自己逼得太紧了,就算你是盟主,可这也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没有必要全都一个人扛着。”   她只提盟主一个身份。   沈明烛是百族都认可的指挥,在这个身份之下,什么翼虎族少主的挚友、精灵族女王的弟弟、鲛族的塞壬,统统都不值一提。   沈明烛不置可否,他叹了口气:“黑潮不彻底铲除,总是难以彻底安心。”   封印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还是得想个办法才是。   他抬了抬头,阿尔西亚与索尔达斯也同时转过头看向门外。   望沧与沈希仪的交谈声逐渐激烈。   沈希仪问她:“望沧,你是背叛我了吗?和止渊一样?”   “王,您是鲛族的王,相信我,这点不会变。”望沧犹豫片刻,还是解释道:“盟主……是先王,是五代塞壬。”   沈希仪难以置信:“望沧,你在说什么胡话?你们不是跟我说,五代已经为族群献祭而死了吗?如果五代还在,那我怎么会出生?”   望沧轻轻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决定不做丝毫隐瞒,将十年前的事情毫无保留道来,“王,事实上,我们也很诧异,您与明烛王上是同一日出生的,真要算起来,您出生的时间还更早一点。那天……”   她说了止渊的梦魇,说了王出生后挡在他们面前的身影,说了沈明烛的死,说了那枚在断山镇守了十年的喉骨。   于望沧,是失而复得的惊喜,是一切遗憾都有机会弥补的喜讯。   可对于沈希仪来说,没有什么是比这更糟糕的消息了。   他宁愿是望沧背叛,那么至少他还是唯一的塞壬,只要那份血脉上的联结还在,终有一日,他能掌控望沧,如同方才掌控那名送他来的战士一样。   可是现在,望沧没有背叛,是他不能再代表鲛族了。   鲛族有了另一个选择。   那人早在十年前就豁出性命救了他们一次,自此成了心头永恒不落的月光。   那人现在回来了,以无与伦比的出色、举世无双的才能,轰轰烈烈再次占据了所有人的目光。   有沈明烛在,谁还能看得见他?   沈希仪十岁了,已经不是一无所知的幼崽,他也到了明事理的年纪,也学着开始为自己的未来筹谋。   他可以不当王,但他已经是了。   他当了鲛族十年的王,怎么愿意曾经拥有的一切就此消失?   沈希仪握了握拳,问她:“那我怎么办?”   望沧不解:“您依然还是王,如今明烛王上接过所有族群内及百族联盟的公务,您依然还像以前那样无忧无虑长大,这样不好吗?还是说王宫中有谁慢待您了?”   望沧神色一凛:“如果有人对您轻慢,您直接告诉我,我定然严厉处理!”   沈希仪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不一样的,一个族群里哪能同时存在两个王呢?   望沧此刻说得好听,但若是有朝一日,他与沈明烛发生了冲突,又或许是他碍了沈明烛的眼,谁都不会在乎他。 第179章   沈希仪没再闹。   他从前有恃无恐, 是因为知道他在鲛族的地位至高无上,可今非昔比,他已经没有了当时的底气。   望沧见他安静下来似乎是接受了情况, 也松了一口气。   “王,”她语带笑意:“明烛王上是很好很好的人,他也很厉害,以后你跟着他,可以学会很多东西。”   望沧自己没注意到,她说起沈明烛时目光有多柔和。   至少, 这么多年来,沈希仪从没看见望沧笑过。   “带王回王宫吧, 保护好王。”望沧对沈希仪身边的战士吩咐。   战士行礼领命,他把沈希仪抱了起来, “王, 冒犯了,我送您回去。”   沈希仪安安静静缩在鲛族战士怀里,心想, 好像连望沧都比他更像王。   至少, 望沧说的话, 所有人都会听。   游出一段路后,沈希仪指了指远处:“那是在打架吗?”   战士看了一眼,回道:“是的,王,最近常有这样的尸妖出现,不过请您放心,每个区域都有……专门布控的巡逻人员,他们会第一时间赶来处理。”   沈希仪能听得出战士刻意略去一小段字眼, 不过他也能猜出,约莫是“沈盟主惊才绝艳指挥得当”之类的话。   这样的话他听过很多,几乎都能背出来。   沈希仪问:“我听说有些尸妖实力强大,还是沈明烛出手解决的,真有此事吗?”   同样都是十岁的幼崽,为什么沈明烛就能有这么强大的实力和天赋?   海神还真是偏爱他。   战士点了点头,眼中泄露出了几分藏不住的骄傲,“明烛王上很厉害。”   沈希仪突然不想这么快回王宫,他说:“我们也过去看看。”   他想知道他和沈明烛的差距到底有多大,说不定、说不定他也能帮得上忙呢?   战士犹豫:“王,很危险。”   沈希仪望着他,执拗道:“我要去。”   他要证明自己。   战士心知没办法让沈希仪改变主意了,与其让他再次动用能力操控自己,不如自己自觉一点。   鲛族战士将精神力凝成一道屏障,牢牢将沈希仪笼罩在内,这才动身往战斗的方向赶去。   血色在深蓝的海域中漫开。   尸妖作为死去的尸体,是没有血液的,所以流血的是来阻止他逃出封锁线的天狼族战士。   这次的尸妖同样有些棘手,在他们的战斗之下,海水翻涌,卷起了海底细沙。   气势磅礴而浩大。   沈希仪发现,别说是帮忙了,他连靠近都很难做到。   “王,小心!”鲛族战士揽着他转身,将他护在身前。   他把所有的精神力都筑成屏障保护沈希仪,因此后背便全然不设防,一块被卷起的贝壳划过,留下一道血淋淋的伤痕。   贝壳在战斗中被击碎了,边缘留下了如此锯齿一样的尖口,锋利得很。   沈希仪吓了一跳:“你怎么样?”   “我没事。”   战斗也已经分出了胜负,尸妖被打倒,重重摔在了海底。   “带走。”天狼族战士漫不经心从自己的衣服上撕下一截,将还在渗血的手臂缠了一圈,这时才分出几分心神向突然到来的两人。   “哪里来的小娃娃?这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他像只是随口一说,并不多在意,很快又投入到新的任务中去。   沈希仪脸色涨红。   所有人都来去匆匆,愈发显得他像个无所事事的累赘。   鲛族战士瞥了一眼后背流下来的血,没多太在意,“王,这里已经结束了,我们回王宫吧?”   沈希仪闷闷地点点头。   没有人发现,在那尸妖摔倒过的沙石里,悄无声息钻出一道细如发丝的黑线,那黑线自土下穿行而过,顺着衣袍攀上沈希仪的手腕,然后彻底不见了踪影。   沈希仪疑惑地甩了甩手,没发现不对劲。   然而他脑海中忽然出现一道声音。   ——【你也是塞壬?六代?五代未死,六代怎么会出现?】   这道突然出现的声音阴恻恻的,像是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沈希仪眼中闪过几分慌张。   “王?”战士注意到他的沉默。   【但是换句话说,六代都已经出现了,五代就该乖乖去死,我说的对吗?小塞壬?】   沈希仪顿了顿,“没事,我们回王宫吧。”   战士应了声“是”,抱着他回王宫。   沈希仪在脑海中问:【你是谁?】   【海神座下使者。海神发现世上居然诞生了两位塞壬,特派我来拨乱反正。】   【什么意思?】   【还不明显吗?这个世界只需要一个塞壬,而我选择了你。】   沈希仪难以遏制地闪过几分喜意,但他理智还在,【为什么是我?】   沈明烛处处都比他优秀,为什么会选择他?   黑潮也卡壳了一下。   这真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只要天平的一端是沈明烛,另一端不论是什么都改变不了选择结果。   黑潮坚强地笑了两声:【哦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我喜欢你,所以选择了你,这和天赋、才华这些虚物又有什么关系呢?】   黑潮这话说得自己都觉得心虚。   但骗一个十岁的幼崽已经足够。   沈希仪满脸期待:【真的吗?】   黑潮循循善诱:【当然是真的,我会帮你成为唯一的塞壬,但是你也要听话,好吗?】   沈希仪点头保证:【我会的!】   *   百族联盟与黑潮似乎陷入了一个漫长的拉锯战。   黑潮被沈明烛封印,却还是凭着似乎杀不尽的海妖朝外面伸出了自己的触角。   而百族联盟只得全力救火,东奔西跑。   连阿尔西亚和索尔达斯都不能闲着,但他们都不在的时候,就会把止渊叫回来,陪在沈明烛身边。   也不知道沈明烛分明一次次证明了自己的实力,他们为何还坚定认为沈明烛需要保护。   这天打听到了望沧不在,沈希仪又来了百族联盟总部,要见沈明烛。   来都来了,见一面也不妨事,沈明烛请沈希仪进来。   止渊沉默地站在沈明烛身边,不曾见礼,神色中反倒多了几分戒备。   沈希仪不知道,虽然他很想掩饰,但他对沈明烛的排斥还是明晃晃写了满眼,旁人一看便能看出来。   沈明烛觉得这很正常。   小孩子嘛,对玩具尚且有占有欲,更何况是王的身份?   沈明烛慢吞吞地看向沈希仪,目光移至他眉心时忽然停顿了片刻。   他问:“你最近近距离接触过尸妖?”   “你、你问这个做什么?”进门时气势汹汹的沈希仪不自觉倒退了一步。   他终于明白其他鲛人面对塞壬是什么感觉了。   那时一种从骨子里生出的渺小感,每一滴血液都叫嚣着臣服,要他顺从眼前这人,为他生,为他死,为他的拼得荣耀,为他不惜此身。   沈明烛看他不答,又看向他身边的鲛族战士。   他只一个眼神,战士便明白过来了,恭恭敬敬地回答:“上一次王来这里,回去的路上见到联盟与尸妖对战,王好奇,便去看了两眼,没待很久。”   “喂,”沈希仪鼓足勇气:“我这次来,是为了望沧。”   沈明烛语气温和:“望沧怎么了?”   “望沧很累了,她最近一直在执行任务,我听说她还受了伤,你不能这么对她。”沈希仪说:“望沧是鲛族最出色的战士,你不珍惜她,我珍惜!”   这话中的指责意味不能说不重,止渊眼中闪过几分不悦,他上前一步:“希仪王上,还请慎言,王他……”   谁还没受点伤了?对于战士来说,受伤再正常不过,连沈明烛这段时间都受过伤呢。   沈明烛抬手,打断了止渊的话,依然温和有礼:“我记下了。”   沈希仪跑到桌子边倒了两杯茶,递了一杯给沈明烛,“我知道我前段时间冒犯了你,我向你道歉,但是你不要迁怒望沧他们,他们是无辜的。”   他将自己那杯茶一饮而尽。   越说越过分了,好像沈明烛是什么小人似的。   止渊忍不住道:“凭希仪王上你,怕是还没资格让王记仇。”   “止渊!”沈明烛打断,他拿着沈希仪递过来的那杯茶,微微晃了晃,一时没喝。   沈希仪顾不上止渊的讽刺,他一瞬不移地盯着那杯茶:“你难道还怕我下毒吗?这可是用你们的茶壶茶杯倒的茶水。”   “不是,就是有一点洁癖。”沈明烛嫌弃地看了一眼茶水,叹了口气。   “你什么意思?你说我脏?”沈希仪瞪大了眼睛,未曾想过还有这种骂人手段。   沈希仪对这杯茶表现出的关注度实在太过离奇,止渊有些不安心。   他上前一步:“王,这杯茶都冷了,我给你换一杯吧?”   “没事,不用。”沈明烛推辞,他再度叹了口气,闭了闭眼,仰头一饮而尽。   他给沈希仪看空空如也的茶杯,笑了笑,带着几分歉疚:“给六代赔罪。”   彼时沈希仪不知道这份“赔罪”的真实意思,他见沈明烛喝完茶,眉梢都流露出喜意。   “那我们就说好了哦,你对望沧他们好点,我、我走了。”他匆匆找了个借口就跑了出去。   这表现得太过此地无银三百两,止渊半蹲在沈明烛面前,神色担忧:“王,那杯茶明显是有问题,你怎么喝了?没事吧?”   沈明烛伸出手,他袖口湿漉漉一片:“没喝,我倒掉了。”   止渊松了一口气:“那就好,不愧是王。”   沈明烛笑意盈盈地眨了眨眼,然后他像是突然想起来,“对了。”   沈明烛说:“我最近不是很想见望沧他们,告诉他们,执行完任务该休息休息,该养伤养伤,不必来见我。” 第180章   止渊愣了一下。   他心想沈明烛大概是生气了, 这也挺好的,自他跟在沈明烛身边以来,沈明烛从来没生过气, 不管面对怎么样的冒犯。   可他是王,他今年才十岁,他本该随心所欲、肆无忌惮。   就是可怜了望沧大人,受此无妄之灾。   止渊在心里默默向望沧道了个歉,并不打算替她说话。   于是等望沧回来,想见沈明烛时被门外她亲自安排的护卫队拦下。   望沧:“???”   护卫道:“大人恕罪, 王最近不想见您。”   望沧仔仔细细回想了一下近期她的所作所为,想破了头也没想出她做错了什么。   止渊从旁边经过, 见状忍不住委婉提醒:“今天,希仪王上来了一趟。”   望沧没听懂:“然后呢?”   止渊道:“他指责王对大人您太过苛刻, 给您安排了太多任务, 甚至不顾您受伤……还说,王不爱惜你们,他爱惜。”   望沧:“……”   这都什么事啊。   望沧憋屈:“我知道了, 多谢。”   阿尔西亚与索尔达斯远远地看热闹。   “这是不是就叫飞来横祸?”   “嗯……怎么不算呢?”   “海神这次的眼光有点差。”   “不要妄议神明。”   “知道, 我只说这么一次。”   “真难得, 明烛居然还会生气。”   “会生气好啊,幼崽就是得活泼一点。”   另一边。   沈希仪回了王宫,连喝了两杯冷水才平静下来。   这还是他第一次做坏事,他在脑海中问:【我们成功了吗?】   传闻中被夸得如同神明降世的沈明烛,居然这么容易就中了他的计?   黑潮嘿嘿一笑:【他没信你,茶水全倒了。】   【啊?那怎么办?】   【可他还是棋差一筹,只要他张嘴碰到茶杯,我就能悄无声息入侵他的肺腑。】   【这就好。】沈希仪有些不安, 又有些激动,他问:【沈明烛会死吗?】   【好孩子,放心好了,我只会代表海神收回他偷窃走的权柄,不会杀他的。】   沈希仪重重点了点头:【那我接下来要做什么?】   黑潮道:【好孩子,你什么都不用做,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与此同时,沈明烛脑海里也冒出一道阴森的声音:   【五代,好久不见。】   黑潮语气里满是得意,幻想着看到沈明烛惊慌失措的模样。   然而沈明烛冷静地出乎意料,好似他早就猜到这一幕,神色未有丝毫变化。   他慢吞吞:【好久不见。】   没有收获到想要的效果,黑潮颇不满足,它道:【五代,你与其他人可不一样,其他人体内充其量只算我一缕分支,而对于你,是我的本源。如何,这种待遇,你还满意吗?】   沈明烛笑了笑,真情实感道:【不胜荣幸。】   这么冷静?   黑潮逐渐气急败坏:【你别想着摆脱我,没用的,我将一点一滴蚕食你的灵魂。桀桀桀,如果经由你之口下令投降,他们应该很多人都会听从吧?】   沈明烛说:【那你还真是小看了他们。】   黑潮说不过沈明烛,黑潮不说话了。   黑潮莽足了念头,一个劲地试图攻克沈明烛的灵魂屏障。   识海深处,系统看得烦躁,它问:[宿主,我把它踢出去?]   [不用,]沈明烛说:[来都来了,别让他轻易离开。]   系统不懂,但系统听话,[好哦,那我帮宿主困住他。]   沈明烛撩起衣袖,在手臂上简单画了个阵法。   然后他盯着手腕间翠绿色的手环看了片刻,伸手将它摘了下来。   *   在联盟当值的所有人都能看出沈盟主近来心情似乎不是很好。   沈明烛生气其实并不明显,因为他依然像从前一样案牍劳形,一样亲力亲为,一样对谁说话时都温和有礼。   但沈明烛生气也挺容易看出来的,因为他最近总是一个人神神秘秘,连阿尔西亚与索尔达斯都不经常能见到他。   一开始,阿尔西亚还能理解为幼崽慢慢长大,有了些不想跟别人分享的小秘密,但时间长了她就忍不住了。   阿尔西亚专程选了一个沈明烛在总部的时间,反正止渊和护卫队都拦不住她,她闯了进去。   索尔达斯与望沧缩了缩脖子,鬼鬼祟祟跟在后面也混了进去。   只有阿尔西亚能在沈明烛下令不见人的情况下强行闯入,她毕竟是看着沈明烛长大,名义上是姐弟,但说是母亲也不为过了。   幼崽叛逆,只有她有资格说一句管教。   其他人都缺了几分亲厚。   阿尔西亚用力推开大门,“明烛。”   沈明烛整了整衣袖,“阿尔西亚姐姐这是做什么?”   他抬头,疑惑地看了看身后跟着的一群人,玩笑道:“这种气势,我还以为要来打我。”   护卫队一瘸一拐进门请罪:“王,我等没拦住。”   “无碍,下去吧,辛苦你们了。”沈明烛挥了挥手。   他待人一如既往温和有礼,实在看不出闹脾气的样子。   护卫队领命退下,止渊默默站到了沈明烛身后。   阿尔西亚注意沈明烛挥手时空空如也的手腕,她皱了皱眉:“我给你的生命手环,今天怎么没戴着?”   她明明说过绝对不能摘掉,明烛也一向听话。   沈明烛低头看了一眼,他扯了扯袖子,漫不经心:“阿尔西亚姐姐,我长大了,再戴那样的手环很幼稚。”   阿尔西亚深深看了他一眼,“明烛,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不擅长撒谎?”   精灵族的审美如同他们的相貌一样得天独厚,精灵女王当做礼物送出的手环又怎么可能用“幼稚”来形容。   沈明烛叹了口气:“好吧,瞒不过姐姐——我送给别人了。”   这个理由便可信很多了。   阿尔西亚点了点头,也没问为什么要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送人,又送给了谁,她只说:“那我再给你做一个。”   沈明烛摇了摇头:“姐姐,我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这对你来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不要。”   “听话。”阿尔西亚笑吟吟的,“你从小就有主意,把手环送出去一定有你觉得必须这样做的理由,我尊重你的决定,但你也要尊重一个姐姐对弟弟的关心,好吗?”   沈明烛仍旧摇头:“你都说我的生命印记已经补齐了,我不需要手环了。”   阿尔西亚拗不过他,无奈同意:“好吧,但是如果你再受伤,无论如何都得收下。”   沈明烛笑了笑,没应。   他看向其他人,又问了一次:“你们这是?”   索尔达斯推了望沧一把。   望沧猝不及防,踉跄几步,她有些尴尬,“王,那个、那个……对不起,还请王降罪。”   她自己都没发现,她最近情绪多了很多。   不再像以前一样,永远面无表情,平静如一潭死水。   这样就很好。   孤独这种病症,只要多交几个朋友,自然能不药而愈。   沈明烛微微而笑:“为什么要降罪,你做错了什么?”   “我……”望沧不知该怎么说。   她自问她什么都没做错,可王确实因她而忧心了。   沈明烛叹了口气:“望沧,你给自己的枷锁是不是太重了?王不见王,可你既要效忠我,又不肯背叛沈希仪,注定是为难自己。”   “王。”望沧忽而有些惶恐:“您生气了吗?”   一仆不侍二主,王是在责怪她有贰心吗?   可是沈希仪也是塞壬,她只是忠于鲛族,难道注定没有两全之法吗?   “我没生气。”沈明烛叹了口气,到底还是不忍心,安抚道:“我最近只是有一些事要忙,不是故意不见你们。”   索尔达斯问:“什么事情,我们可以帮忙吗?”   “需要你们的时候,我一定不会跟你们客气。”   索尔达斯刚要说话,就听见沈明烛接着说:“既然没别的事情了,你们可以让我一个人待会吗?”   沈明烛的态度忽然变得冷淡,索尔达斯愣了一下。   他甚至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沈明烛好像确实是在送客。   其他人也齐齐愣住了,他们彼此对视一眼,疑心方才只是幻听。   索尔达斯迟疑道:“明烛,你刚刚说什么?”   沈明烛仍旧温和有礼,他吐字清晰地重复:“我说,你们现在可以离开了吗?”   “我们……”   阿尔西亚拽了索尔达斯一把,“好,那我们不打扰你了,明烛,如果有事情,一定要和我们说。”   沈明烛微微颔首。   他们转身离开,刚走出大门,就听到沈明烛吩咐止渊:“把门关上,没我的允许,不许任何人进来。”   像是说给他们听的。   像是讽刺他们的不请自来。   倒是不至于生气,但是……   索尔达斯转过头,“阿尔西亚冕下,你不觉得明烛刚才很奇怪吗?”   阿尔西亚笃定道:“他一定有事瞒着我们。”   “那你刚才为什么要打断我问他的话?”   “你问他,他就会说吗?”阿尔西亚揉了揉眉心:“算了,他一向有主意,既然不肯让我们知道,那一定有他的道理,我相信他。”   养孩子真不容易,想给他自主权,又怕他做些会让自己受伤的事。   阿尔西亚叹了口气,暂时按下这份疑虑。   她看向望沧:“望沧,倒是你们,真的要好好想想。六代塞壬已经慢慢长大,也会想要建立自己的权柄,明烛容得下他,他却不一定容得下明烛,如果不及早做出决定,日后苦得只会是你们。”   望沧垂着头,沉默片刻,“我知道了。” 第181章   望沧回了王宫。   她已经很久没回王宫了, 沈希仪听到她回来的消息十分欣喜,“望沧,望沧你回来了。”   望沧低头行礼:“王。”   她轻声道:“听闻王前些日子, 去了联盟总部。”   沈希仪的笑容一点点收了回来,“难怪会见你回王宫,原来是秋后算账来了,沈明烛找你告状了?”   望沧皱了皱眉,有些不喜他语气里对沈明烛的不尊重,还是克制着情绪道:“与王上无关, 我是另从他人口中得知。”   “是啊,我是去了, 又怎么样?”沈希仪倔强地昂着头:“望沧,我是为了你!”   望沧躬身一礼:“多谢王的关心, 只是战士有战士的使命, 还请王……不要自作主张。”   沈希仪瞪大了眼睛:“你在指责我?这是你和王说话的态度吗?”   望沧从善如流半跪于地:“属下该死。”   她抬眸:“恕属下无理,可是王,您心理清楚, 你不是为了我, 您只是不想让王上好过, 不是吗?”   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沈希仪面红耳赤。   他冷笑一声,自暴自弃:“是又怎么样?你们嘴上叫我‘王’,可是你们眼里什么时候有过我!”   他今年十岁,沈明烛也十岁。   不出意外的话,他活着的时候,沈明烛也活着。沈明烛死了,他也已经死了。   他全部的人生注定被沈明烛重叠笼罩, 沈明烛在一日,他永远有名无实。   【哎呀,好孩子,别这么说,冲动下的口不择言是达不成目的的。听我的,我说一句,你复述一句。】   沈希仪道:“望沧,你们都被骗了。这个世界上从古至今什么时候有过‘起死回生’?天行有常,生死轮回,一代至四代先王都没摆脱这样的法则,五代凭什么能成为这个例外?他不是先王,他只不过是一个窃取了先王遗宝的盗贼。”   望沧面色未变,平静道:“鲛族不会错认王。”   沈希仪嗤笑一声,“我也是塞壬,难道我就会错认吗?他如果是五代,为什么空有威势,从来没用过属于塞壬的能力?你们听过他用过‘塞壬的吟唱’吗?他用天赋能力控制过你们吗?他做不到,但是我可以!”   他在心里问:【使者,沈明烛真的用不出这种能力吗?】   【当然了,我亲自代表海神收回了他的权柄。】   拜托,它被那块该死的喉骨压了这么长时间,也不是什么事情都没做的。   那块喉骨受损了多少,还剩下几分神力,它比沈明烛都清楚。   沈希仪放下心,趁热打铁:“望沧,先王已经死了,我的出生就是最好的证据。”   望沧沉默了许久。   她原以为只是幼崽一时的想不开,委实不知道沈希仪心中的成见已经到了这么深的地步。   不能这样下去了。   望沧缓慢起身,“王年幼,尚有许多要学的东西,外面危险,就请王在王宫中学习,若是没有重要的事,便不要离开王宫了。”   沈希仪难以置信:“你要囚禁我?”   望沧道:“不敢。鲛族的王宫困不住王,王随时可以让人为您开门。”   只是有些门一旦关上,有资格打开的人可不多。   凭沈希仪现在的能力,还控制不了那些人。   望沧转身离开。   鲛族王宫的大门在她身后闭合,只听到沈希仪砸门的声音消散在海中:“放我出去,望沧,你以下犯上!”   其实他本来也很少出王宫,可自己不出去与被关在里面是不一样的。   沈希仪顺着大门坐到地上,捂着眼睛哭泣。   【使者,你不是说重复你的话就没问题吗?为什么望沧会把我关起来?】   黑潮心疼地安慰他:【好孩子,暂且受些委屈,我保证,沈明烛活不了多久了,到时候,你还是鲛族唯一的王。】   小孩哭的黑潮脑瓜子疼。   哄小孩子真麻烦,要不是沈希仪还有用,黑潮真恨不得给他一巴掌。   吵死了。   这里点名表扬沈明烛,沈明烛就从来不哭。   【五代,望沧回了鲛族王宫,去见了沈希仪哦。】黑潮突然从沈明烛心底冒出来,它“桀桀桀”地笑着:【看来你被背叛了呢。】   沈明烛无奈地放下笔:【你这一天天的没事可干吗?我的精神屏障打碎了吗?能侵染我的本源了吗?照你这样的进度,什么时候能控制我的身体?】   黑潮:【???】   倒反天罡。   黑潮莫名憋屈:【我也是关心你,五代,我觉得我们才应该是同伴。】   它茶茶的:【你看,他们都认不出你,只有我,第一眼就认出了你就是五代。】   沈明烛慢吞吞:【毕竟是我封印了你,你要是连仇人都认不出来,我会很看不起你的。】   黑潮冷笑:【那还真是让你失望了,你化成灰我都认识你。你也别总想着杀我,你不死,我是不会死的。】   沈明烛微微而笑:【拭目以待。】   “报,盟主,亐浠处出现了一支尸妖大军。”报信的人神色仓皇。   沈明烛迅速起身:“带路。”   之前的尸妖出现一次性最多不会超过十人,可是这次既然用“大军”来形容,显然数量不会这么少。   沈明烛到的时候望沧已经带着鲛族第一军团迎敌。   幸好此处安排镇守的是鲛族,其他种族毕竟不擅长水下作战,但这样的环境对鲛族来说便是如虎添翼。   黑潮仍被封印,可数千人裹挟着黑气而来,竟也有排山倒海之势。   每一瞬息都有鲛族战士力不可支伤重倒下,沈明烛抿了抿唇,双腿幻化成鱼尾,一开始就以自己最适合攻击作战的形式出现。   黑潮在他脑海中笑:【五代,这是我送你的第一个礼物,你我的决战,怎么能没有一个被血染就的战台?】   沈明烛说:【闭嘴。】   他上前迎敌,不多时便到了队伍最前方。   “所有人退后,这里交给我。”他精神力在手中凝出长剑,持剑在前,便一人可当百万军。   沈明烛与尸妖战至一团,望沧却没依言退下。   她微微阖眸,启唇吟唱。   没有什么比鲛族的歌声还要适合群体性攻击。   音可助阵,也可杀人。   沈明烛全力出手,尸妖数量虽多,但很快也败下阵来。   沈明烛收剑在后,徐徐落在地上,重新幻化出双脚。   他闭了闭眼,微微喘着气。   “王,可有受伤?”望沧连忙迎上前查看。   沈明烛不动声色右撤一步,避开了她的手,“我没事。”   他抬眼看到望沧苍白的神色,“你们也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他吩咐几句处理好战场,转身往总部方向走。   望沧不放心地跟上,她问:“王方才怎么没用塞壬的吟唱?”   敌军数量这么多的情况下,音攻才是最好的手段,沈明烛不至于不知道。   难不成沈明烛是在精灵族待的时间太长,还不习惯自己是个鲛人?   沈明烛下意识想要抬手摸摸自己的喉咙,他忍住了,若无其事地敷衍了一句:“忘了用。”   望沧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她忽然鬼使神差想起刚才在王宫里,沈希仪说沈明烛用不了塞壬的能力……   然而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真是魔怔了,她怎么可能认不出王。   刚回到总部,还没进门,便看到门口有个着急徘徊的战士。   沈明烛神色微沉,加快了速度:“发生什么事了?”   “盟主,您可算回来了。”那人如同看到了救命稻草,语速急促:“浧忺出现一支尸妖大军,数量约莫三千,我军难以抵挡,还有人不断因此失了神智,损失惨重。”   沈明烛没有片刻停留,动身往他说的方向赶去,“走。”   “王!”望沧刚想跟上去,下一秒便痛苦地皱了皱眉。   她没受什么伤,可方才大战一场,精神力耗尽,眼下经脉都因透支而泛着酸疼。   这种情况勉强跟上去也是拖累。   可方才王承受的压力一点儿都不会比她少,也不知道王现在的精神力亏空了多少。   望沧进了联盟总部,问值守的人:“可知女王冕下与翼虎统领在哪?”   值守的人道:“刚有人回禀,有两处地方出现了尸妖大军,两位大人去帮忙了。”   居然这么多?   望沧神色一凛,“我知道了。”   她给其他几位军团长传信,要他们全面做好备战准备,又把在其他地方帮忙的止渊召回,让他去保护沈明烛。   黑潮中的尸妖虽然数量超乎他们的想象,但总不可能是无穷无尽的。   这样大规模的进攻,他们固然防守起来困难,可黑潮又能坚持多久呢?   无非是看最后谁能站到最后。   【都说了是礼物,如果不够精美,我又怎么拿得出手?】黑潮能够明显感受到沈明烛的虚弱,它惬意地感叹一声:【我可是很重视我们俩之间的决战的,你看,不论你我之间谁胜谁负,黄泉路上都不会孤单。】   【你还知道黄泉路?】沈明烛笑了笑:【可惜,在我们的传说里,魂飞魄散的人……抑或是你这种不知道什么东西的物种,是下不了黄泉的。】   黑潮又开始“桀桀”地笑,【没关系,魂飞魄散自有魂飞魄散的归处,无论去哪——五代,都会有万灵为你我开路。】   沈明烛说:【你想得倒是挺美。】 第182章   黑潮精锐尽出, 一直到深夜,这种无休止仿若没有尽头的尸妖大军才不再出现。   也是一切都结束之后,阿尔西亚他们才知道, 沈明烛居然接连参加了八场战役,而且每一次几乎都是一个人撑起了全部战斗。   阿尔西亚不放心,决定去沈明烛的房间看看他的状态,然而在房门口被止渊拦了下来。   止渊似乎也是刚从战场上下来,周身还有未散的硝烟,他伸手拦着来人:“冕下, 眼下大战刚告一段落,百族联盟亦是伤亡惨重, 正是需要冕下主持大局时。”   阿尔西亚皱了皱眉:“明烛受伤了?”   不然为什么不敢见她?   沈明烛是个不听话的幼崽,最擅长逞强和为难自己。   止渊眼中也闪过几分担忧, 但他还是执行沈明烛的命令:“冕下, 王不见客,还请冕下不要让我为难。”   他从未见过沈明烛那么严肃下的命令,哪怕沈明烛真的有伤在身, 他自以为是的关心也不是枉顾王命令的理由。   阿尔西亚眸光微沉, “止渊, 你拦不住我。”   “是。”止渊道:“但冕下除非杀了我,否则,您今天进不去这扇门。”   阿尔西亚看得出他是认真的,由此便也能猜到这一定是沈明烛的意思。   她不是进不去,可强行进去了,也一定也引得沈明烛生气。   阿尔西亚沉思片刻,用天赋能力探查了一下一门之隔的屋内,发觉沈明烛的生机虽然虚弱了一点, 但总体而言并无大碍。   她勉强放下心,神色恢复平静,“既然如此,告诉明烛,我过会儿再来。”   不听话的幼崽,要是敢背着她做危险的事,她非得……非得狠狠地骂他一顿!   房间内,察觉到阿尔西亚离开,沈明烛也松了一口气。   他挤了挤为数不多的精神力,耐心地在地板上刻一个阵法。   黑潮看不懂,它也不好奇,仍专心致志尝试着突破沈明烛的精神屏障。   它尸妖大军上万人,控制了这么多人的身体,沈明烛实乃它见过意志最为坚定的一个。   哪怕现在接连几场战役,身体都虚弱成这样了,意识竟也没多少松懈。   黑潮败兴而归,闷闷不乐,【我说,你何必呢?大不了我保留你的意识,我们俩共享这个世界,算打平,行了吧?】   沈明烛不紧不慢画他的阵法,慢吞吞地回:【你猜我信不信你的话?】   被怀疑了,黑潮也不气恼,毕竟它确实没安好心。   黑潮围着他的精神屏障转了一圈,笑声得意:【你记不记得路上的时候,望沧问你为什么不用塞壬的吟唱?你以为她真的是关心你吗?】   沈明烛皱眉,【你笑得好难听啊。】   黑潮:【……】   真是不懂礼貌的幼崽。   黑潮不笑了,它冷哼一声:【我实话告诉你吧,因为沈希仪告诉望沧,你不会塞壬的吟唱,你根本不是塞壬。】   沈明烛不以为意,甚至开始一边哼歌一边画阵法。   黑潮:【……】   黑潮太憋屈了,还是继续道:【望沧既然会这么问,显然是信了沈希仪的话,她在故意试探你。五代,这你能忍?】   【鲛族这群人,我太了解了,他们脑子里只有塞壬塞壬塞壬,他们要是知道,你确实用不出塞壬的吟唱,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样?】黑潮说着刚想发出得意的“桀桀桀”,想起沈明烛刚说难听,硬生生忍了回去。   它叹了一口气,故作怜悯:【这么一想,我还真是可怜你呢。你说说,你为了他们做了这么多,可是他们怎么对你?他们甚至不信任你。多不值得啊,五代。】   既然□□的虚弱没办法打败他,那就试着换一个方向。   重情义的人,总是更容易死在情义二字上的。   沈明烛还是没理他。   黑潮自讨没趣,继续缩回去,绕着沈明烛的精神屏障打转。   沈明烛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整整一天,天暗了又明。   久到阿尔西亚忍不下去,再次徘徊到他门外,沈明烛才落下阵法的最后一笔。   那复杂的阵法纹路亮了一瞬,很快又隐匿不见。   沈明烛满意地点了点头,忽而伸出右手,精神力作刃划开手腕,血液汩汩而出流到地面,竟向着阵法的纹路流转。   黑潮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你这是做什么?】   沈明烛慢吞吞地道:【塞壬生来就是鲛族的王,也就是说,如果控制了塞壬,就能控制整个鲛族。】   黑潮不明觉厉:【所以呢?你突然说这个干什么?】   【二代塞壬出生后,曾被别的种族掳走一段时间,他们也知道这样的行为相当于与鲛族不死不休,为了更好地控制塞壬,也控制鲛族,他们在族中选了一个人,与二代塞壬缔结了一个阵法契约。】   黑潮漫不经心,【哦,就是这个?这个阵法有什么用?】   沈明烛说:【同生共死。】   黑潮顿了顿。   半晌,黑潮迟疑道:【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沈明烛微微而笑:【阵法落成后,你生,我生,我死,你死。】   这话说的,难道沈明烛是看它长生不老,也想与天同寿?   ……不对!   黑潮惊恐:【你真是个疯子,快止血啊啊啊啊啊!】   【担心我啊?】沈明烛眨了眨眼:【放心,阵法没这么快成,我也没这么快死。】   他划破的手腕上流下来的血已经布满了阵法全部纹路,因着失血过多,他的脸色逐渐苍白下来。   估摸着差不多了,沈明烛本想催动精神力止血,但无奈亏空太过严重,连自愈都没有余力。   他想了想,从某处柜子里取出一个盒子,又把盒子打开。   盒子里是他专程收起来的、“送人了”的翠绿色生命手环。   他把手环拿起来,手环感应到主人的伤势自动输送治愈灵力,首当其冲便是腕上骇人的伤口。   等到伤口愈合,灵力依然未曾止休,继续疗养他亏损过度的身体。   沈明烛没让其继续,重新把它放回盒子里盖好。   【疯子,你这个疯子!】黑潮发出尖锐的爆鸣声,横冲直撞地想要离开沈明烛的身体。   沈明烛走到阵法中央,盘膝坐下,懒洋洋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当我这里是你家啊?】   黑潮进不能入侵沈明烛的精神屏障,退不能离开这具躯体,突然间自以为完美的计策成为了困住自己的囚笼。   黑潮苦口婆心:【你这又是何苦?动不动就以命相搏,没必要吧。】   上一次见,这个幼崽献祭性命将它封印,这次好了,直接打着要彻底消灭它的主意。   不是,五代有病吧?至于做到这种程度吗?   沈明烛不紧不慢:【当年,阵法成了之后,绑走了二代塞壬的种族很是欣喜,以为从今以后就能长长久久掌控鲛族。他们确实差一点就要成功了,鲛族投鼠忌器,表示愿将他们奉为上宾,可二代不允。】   【你想说什么?】   【后来,那个种族举族被灭,到现在已经没多少人还记得他们的名字。用了阵法的那个族人被囚禁了起来,他威胁过鲛族,说要自杀。一个心存死志的人是很难留住的,但他始终没死成,也许还是怕了吧。是又过了很多年之后,二代实在无法忍受寿数与旁人相连,所以杀了他。】   二代知道杀了他自己也会死,但她还是动手了。   黑潮有些烦躁:【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想说你和那个人不一样,你不怕死?】   【这只是其一。】沈明烛笑了笑:【其二是……连二代要摆脱的方式都是杀了那人,说明,阵法一旦落成,就是无解的。】   黑潮现在也冷静了下来,它阴恻恻道:【你以为你就赢定了吗?五代,还没到最后,我们之间,指不定谁胜谁负。】   沈明烛微微而笑:【拭目以待。】   血液一点一滴被阵法吸收,逐渐隐匿不见。   沈明烛的识海里多了一条细线,一端连着他识海深处的灵魂之火,一端牢牢嵌在黑潮中心。   那细线还很虚幻,但它确确实实存在,且难以摆脱。   七七四十九天之后,这细线会凝成实质,到那时,两端的寿数便彻底联结在一起。   以一方,殉一方。   见房间内已经看不出端倪,沈明烛慢吞吞起身,失血带来的虚弱让他在起身时眼前突然黑了一下。   沈明烛站定,慢慢缓了一会儿。   他点燃屋内的熏香,驱散残留的血腥味,然后才打开房门。   房门外的阿尔西亚已经和止渊纠缠了许久,如果他再不做反应,恐怕阿尔西亚真的会忍不住强闯。   正在对峙的阿尔西亚与止渊听到看门的声音,循声望去。   “明烛!”阿尔西亚注意到沈明烛的脸色有些苍白,不由担忧:“怎么了?你受伤了?”   沈明烛慢吞吞地摇了摇头:“没有,就是有些累。”   阿尔西亚不信:“那你为什么不敢见我?”   “没有不敢,刚刚在睡觉。”沈明烛摊了摊手:“总不能我睡觉,你也进来打扰吧?”   “睡了整整一天?”   “是啊。”   阿尔西亚气笑了,“你现在都学会说谎了?”   沈明烛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对,只是想找个理由敷衍你,冕下既然能听得出来,就该知道,敷衍的意思,就是我不想搭理你。” 第183章   阿尔西亚顿时愣住。   沈明烛从未用过这样的语气和态度对她说话, 阿尔西亚皱了皱眉——这更能说明沈明烛一定有天大的事情瞒着他们。   阿尔西亚愈发担忧:“明烛,有什么事情说出来,我们一起承担, 你别总是一个人逞英雄?”   “我能有什么事情?”沈明烛无奈,他温和道:“女王冕下,眼下既然身处联盟,还请你称呼我的职务。你称呼得如此亲近,我怕会让人误会我在下达任务时多有偏私,影响我的名声, 你觉得呢?”   “明烛”这两个字她喊了十年,如今倒成不合适了。   阿尔西亚忍着怒气, “你让我探查一下你的身体,倘若没事, 我掉头就走。”   沈明烛在故意表现出疏离, 故意要引她误会,与她保持距离。   阿尔西亚知道,但这不妨碍她生气。   沈明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像是不想纠缠, 他伸出手, “如你所愿。”   手腕上被划开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白皙的皮肤上看不到一点伤疤。   阿尔西亚握住他的手腕,生命灵力探入在沈明烛体内转了一圈,却没发现什么问题。   脉搏稳健,生机旺盛,健康到不能再健康。   阿尔西亚疑惑地收回手。   不过沈明烛没受伤,还是让她很开心的。   她踟蹰着,还没来得及说话, 就听见沈明烛送客:“冕下的目的达成了?还站在这里,是想出尔反尔吗?”   这种态度就很不对劲,阿尔西亚抬起头,几乎要以为现在面前这个不是沈明烛,而是旁的什么妖怪易容成明烛的模样。   然而她刚抬眼,正巧看到沈明烛的眼神。   ——平静、温和,深处却隐藏了明晃晃的不耐。   阿尔西亚悚然一惊。   她眉头紧皱,尽量心平气和:“明……盟主,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我希望你能更相信我们一点。所以,把你的理由告诉我,可以吗?”   “我没有什么瞒着你。”沈明烛垂下眼,漫不经心整理自己的袖口:“我要睡觉了,女王冕下,恕不远送。”   阿尔西亚问:“你不是刚睡醒吗?”   沈明烛垂眸轻笑:“是啊,所以这只是一个借口,真正的原因是——我不想见你,非要我说得这么直白吗?”   “……好。”阿尔西亚转身离开。   沈明烛表现得这么抵触,看来是问不出什么了。   沈明烛不说,她就自己查。   反正,她才不相信一个好好的孩子会长歪成这样,沈明烛就不是这样的人。   旁观了这一切对话的止渊神色间也有些犹豫,他小心翼翼:“王。”   沈明烛眨了眨眼,突然回神。   他绕过止渊往外走:“我出去一趟,不用跟着。”   “可……”   “听令即可。”   “……是。”   沈明烛看了看方向,往鲛族王宫赶去。   黑潮声音幽幽地冒出来:【你的演技有点拙劣。】   沈明烛不信:【胡说,我演得可好了。】   黑潮冷笑一声,突然想到一个主意:【如果连这都信,说明他们根本就没把你放在心上,根本不值得你用命去救。你便放弃他们,加入我,我们一起占领整个世界,怎么样?】   沈明烛好奇:【你为什么非要侵占这个世界?】   黑潮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哪那么多为什么,就许你天生是滥好人一心救世,就不许我天生就想毁灭世界?】   沈明烛认真地思考了一番,【也有道理,好吧,我尊重你。】   反正尊重和阻止也不冲突。   协议没有达成,一时无话。   半晌,黑潮又想到一个主意:【如果他们没信你,说明他们真的很在乎你,你呢,就也别想着死了,放我离开你的身体,我们以另一种方式决战,如何?】   这次沈明烛回答得很快:【不如何。】   明面上只有沈明烛一个人,实际上他与另一道声音斗嘴了一路。   就这么吵吵闹闹到了王宫门口。   鲛族五大军团长都不在,门口只有望沧留下的一队护卫。   沈明烛大摇大摆地走到门口,左右守卫皆朝他行礼:“王。”   沈明烛“嗯”了一声,“把门打开。”   他理所当然地吩咐。   守卫只犹豫了很短的一瞬,便低头应了声“是”,转身为沈明烛推开大门。   沈明烛慢吞吞地走了进去。   鲛族王宫每一根柱子上面都遍布阵法,有些靠近外面的用来攻击和防御,偏里面一点的多用于疗养,以给塞壬提供最好的居住条件。   其实疗养的功效算不上大,但沈明烛还是微不可查松了口气。   他自接连参加八场战役后就没休息过,先是透支了精神力雕刻阵法,又以血养阵,还没恢复过来,又强行动用精神力营造健康的脉象骗过阿尔西亚。   不过他本来就没打算让自己好过。   如今阵法初成,他虚弱,黑潮多少也能受些影响。   沈明烛微微站定,感应了一下沈希仪的所在地,便向他的房间走去。   另一边,沈希仪也知道沈明烛到来的消息。   倒不是他感应到了,他还没这种本事,是他脑海里的黑潮告诉他的。   沈希仪惊慌失措:【他怎么会来?难道他知道那杯茶有问题,来找我寻仇的?】   【别怕。】黑潮叹了口气,慈祥道:【他应该是冲着我来的,好孩子,以后不能陪着你了。】   【什么?】这比沈明烛是冲着他来的还要更让他惊慌,起码沈希仪知道沈明烛不会把他怎么样。   【安心,好孩子,听我说……】   沈希仪内心极度不安,只得勉强自己集中注意力听使者说话。   才听到一半,余光已经瞥见一片纷飞的白色衣角。   他目光仓皇,惊恐地连连后退:“沈明烛,你想做什么?”   沈明烛眨了眨眼,无奈失笑:“我也没对你做什么啊,怎么这么怕我?”   “我才不怕你!”少年的自尊比天大,沈希仪站定,嘴硬地反驳:“我只是、只是很奇怪,你没事来王宫做什么?这是我的王宫,我不欢迎你。”   沈明烛也不恼,温和有礼:“打扰了,我很快就走。”   他伸出手,轻点于沈希仪眉心。   沈希仪下意识要躲,然而像是被定住,他难以动弹,只得生生看着沈明烛微凉的指尖触上了他的眉心。   “你还小,榜样很重要,不要跟这种东西学。”沈明烛将手收回,带出了一道黑气。   沈希仪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透体而出,他慌乱极了,在脑海中大喊:【使者,使者你还在吗?】   无有回应。   沈明烛取出一个瓷瓶,把黑气塞进去,盖好木塞,满意地晃了晃。   沈希仪望着他的动作,目眦欲裂,扑上前试图去抢:“你把它还给我,你这个土匪,还给我!”   沈明烛将瓷瓶收好,纵身跃到半空,深深叹了口气:“抱歉,我应该早点来找你把它收走的,那样也不至于让你被影响得这么深。”   “你少装模作样了沈明烛!”沈希仪瞪着他,眼眶发红:“你为什么什么都要跟我抢?你抢走了我的塞壬之位,抢走了望沧他们,现在就连海神的使者你也要从我身边夺走。没用的,我告诉你,海神选中的是我!”   沈明烛诧异:“海神的使者?它是这么跟你介绍它自己的?”   沈明烛摇了摇头:“它骗你的,它是黑潮。”   沈希仪哪肯相信,他要是信了,岂不就承认自己的愚蠢,承认自己被最大的敌人耍的团团转?   他冷笑一声,“到底谁是黑潮,你心里清楚。”   沈希仪想起脑海中使者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好孩子,告诉望沧,告诉所有人,沈明烛早就已经不是沈明烛了,他被黑潮附身了,他现在就是黑潮。】   【我不在了没关系,但你一定要把消息传出去,否则,鲛族堪忧。】   他目光满是仇恨,沈明烛揉了揉眉心,颇觉为难。   沈希仪就算年幼,毕竟也是塞壬。而眼下他损耗过重,就算一个稍微强壮一点的普通人大概都能将他打到。   没必要在战场上全身而退,最后死在自己人手里。   沈明烛不欲纠缠,后退几步打算离开。   走之前,他还是忍不住劝:“你若是还想成为鲛族的王,有些事情便也该开始学了,至少也该明辨是非,不能敌我不分。”   “呸,我本来就是鲛族的王!”   沈希仪正在气头上,什么都听不进去。   沈明烛无奈地长叹一口气,转身离去。   离开之前,他向沈希仪投去一眼,沈希仪不知该怎么形容那个眼神,像是极致的失望,一度让他有了种被放弃的不安感。   呸呸呸,沈明烛怎么看他有什么关系?他才不在乎沈明烛的看法。   想起使者被沈明烛抓走前对他的叮嘱,沈希仪跪坐在地上,捂着眼嚎啕大哭。   他哭的太撕心裂肺,惊动了守卫。   “王,你这是……”守卫刚送沈明烛离开,还没来得及把门关上,就听到了沈希仪的哭声。   沈希仪虽然年幼,但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被整个鲛如珠似宝地捧着,哭的次数还真寥寥无几。   守卫手足无措:“王,您别哭,发生什么了?”   沈希仪擦了擦眼泪,“我要见望沧。”   “这……”守卫犹豫。   沈希仪眼泪再度涌了出来,“你不让我见望沧,我就哭死在这里!”   只有小孩子才会轻易用自己的死亡来威胁别人,或者说,只有知道自己被爱着的孩子才有这样的底气。   守卫不敢再犹豫,“是,属下这就去禀告。” 第184章   望沧听说沈希仪哭成这样也有些慌张。   “你是说, 王去过一趟,希仪王上便哭嚎不止,说要见我?”望沧问。   “是。”   “……希仪王上, 没受伤吧?”   望沧迟疑了许久,终究是问出了口。   她心想应该不至于,沈明烛性子纯善,不是这种恃强凌弱的人。   然而他专程去一趟王宫,去完沈希仪便大哭,她实在难以忽视其中的疑点和巧合。   王从来没去过王宫, 这一次去是为什么?   也许是她的错觉,但她总觉得王最近有点奇怪。   守卫仔细回想了片刻, 谨慎道:“属下并无发现。”   非要说起来的话,他觉得明烛王上更像是有伤在身的人。   望沧皱了皱眉, “算了, 我回王宫去看看希仪王上。”   连番的大战刚停,举目四望百废待兴,沈明烛又不知为何大战结束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管事。   然而幸好不论是阿尔西亚还是索尔达斯, 都是一族之首, 治理起来得心应手, 故而望沧暂时离开一段时间也没事。   她刚进王宫,沈希仪便扑了过来,哭着拉住她的衣摆,委屈地喊她:“望沧,你终于回来了。”   到底是从小看着长大的王,望沧顿时心软。   她半跪下来,动作轻柔地替沈希仪擦去脸上泪水:“王,您找我?”   沈希仪郑重地点了点头:“望沧, 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很重要很重要,是天大的事。”   他眼中还噙着泪,显得楚楚可怜。   “王请说。”   此时望沧并没太当回事。   幼崽眼中天塌下来的大事,也许不过是窗外一朵花的枯荣。   然而下一秒,沈希仪便凑了过来,靠近她耳朵,认真道:“沈明烛已经不是沈明烛了,他被黑潮附体了,他就是黑潮。”   望沧皱了皱眉,轻叹一口气,“王,您不要总是对明烛王上有这么大的偏见。”   先前污蔑他不是塞壬,现在更是污蔑他不是鲛族。   “你不信我!你……”沈希仪几乎又有发脾气,思及先前使者的话,他强行忍了下来。   沈希仪憋屈道:“你不信可以悄悄观察一下沈明烛,看他性格是不是和以前不一样。而且他实力也不如先前,因为黑潮附身发挥不出原本的能力,他还不敢让精灵女王为他治疗,因为精灵的治愈能力对黑潮没用。”   望沧顿了顿,暗中狐疑地看了沈希仪一眼。   她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握住沈希仪的手腕以精神力探查,并没有如她猜测那样,沈希仪脑子里住进某个可疑灵魂体。   奇怪……   望沧问:“王,这些是谁跟你说的?”   一个幼崽,讲不出这些话来,什么黑潮附身治愈能力没用,这些事情连她都不知道。   这个问题使者没教。   沈希仪有一瞬间的惊慌,胡乱答道:“当然是传承记忆里学的,你把我关在王宫里,除了传承记忆,我还能去哪里学东西?”   他也不知道为何,下意识把“使者”的存在隐瞒了下来。   望沧怀疑地看了他一眼:“当真?”   传承记忆不是万能的,她此前从不知道传承记忆里还有这些,莫非塞壬的传承和他们差这么多?   沈希仪原本还因说谎有些心虚,可见望沧不信他还是生气一股逆反的不满,炸毛道:“那你有本事别关着我,你让我走,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们。你也不要叫我王了,反正你连信都不信我。”   望沧道歉:“王恕罪,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她顿了顿,半晌,还是问道:“王,属下能不能知道,明烛王上方才……与您说了什么?”   撒了第一个谎,后面的事情便顺理成章。   沈希仪愤愤道:“他嘲讽我,他说有他在一日,我在鲛族便永无立足之地。”   沈希仪半仰着头,泫然欲泣:“望沧,你们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   “不会的。”望沧急忙表态:“您永远都是我们的王。”   沈希仪抓住她的手,担心道:“望沧,你们真的要小心,沈明烛不是沈明烛了。”   望沧张了张嘴,想要反驳,但最终或许是出于息事宁人的目的,她轻叹了口气:“……多谢王关心,我会的。”   *   因着沈希仪情绪不对,望沧在王宫中多陪了他几天。   她不太相信沈希仪的话,但她对沈希仪总是更包容的,或是说是一种责任感。   沈希仪与沈明烛不一样,沈明烛强大、惊才绝艳、难以匹敌,是她的依靠。   可在所有鲛族战士都逐渐更认可沈明烛这个王的当下,沈希仪只能依靠她了。   从王宫出来,望沧原想去求见沈明烛,可惜仍没有见到——她再一次被止渊拦在了门外。   无奈之下,望沧只好先去了联盟总部的议事大厅,想着或许能从精灵女王口中得知几分沈明烛最近异常表现的原因。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沈明烛好像确实和精灵族更亲近。   刚到议事大厅,发现翼虎族少主旒斯也在。   旒斯正在和他父亲抱怨:“父亲,你们是不是让明烛太辛苦了?也不帮他分担一点,害他忙得团团转,我都见不到他。”   索尔达斯连声叫屈:“冤枉,最近联盟所有事情都是我和冕下在处理。”   而且说实在的,联盟之前是很忙,但自从那几场战斗结束后,黑潮已经很久没闹过事了,因此最近联盟前所未有的空闲。   旒斯不信:“那明烛在忙什么?”   “我怎么知道?”他看向阿尔西亚:“或许只有冕下清楚。”   旒斯也看向阿尔西亚,门口的望沧也投来等待解惑的目光。   阿尔西亚皱着眉头,“我也不知道。”   “嗯?冕下,明烛没和你说吗?”索尔达斯问。   阿尔西亚摇了摇头:“我也见不到他。”   索尔达斯吃惊:“居然连你也不见,明烛到底在忙什么?这也太神秘了。”   在场所有人都觉得茫然,没有一点头绪。   “说起来,”索尔达斯道:“明烛最近有点奇怪,有次我在路上碰到他,我跟他打招呼,但是他说,让我称他为盟主,不要直呼姓名,显得我们关系好像很好一样。”   但是他们之间关系就是很好啊。   索尔达斯不明觉厉。   阿尔西亚讶然:“他也这么和你说过?”   “冕下你也?”   这太奇怪了。   旒斯一拍桌子站起来:“不可能,明烛绝不会说这种话。”   这太不像沈明烛的为人了。   鬼使神差地,望沧突然想起王宫中,沈希仪说——沈明烛已经被黑潮附身了。   这是不是就是沈明烛最近表现异常的原因?   她失神地呢喃出声:“沈明烛……不是沈明烛?”   望沧的声音很轻,但在场的人都不是普通人。   三人同时猛地转过头看向她,“你说什么?”   “我……”望沧声音涩然,说不出口。   如果是真的,如果是真的……   “你到底知道什么?”阿尔西亚怒斥一声:“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藏着掖着?”   望沧闭了闭眼,“七天前,我回了一次王宫,希仪王上对我说……他说要小心王,王现在已经被黑潮附身了,王不再是王了,我那时没信……”   旒斯打断她:“你胡说八道!明烛这么厉害,怎么可能被黑潮附身?”   如果现在的沈明烛真的是黑潮,那明烛呢?明烛还活着吗?   阿尔西亚下意识不愿相信,然而却无法自拔想起沈明烛最近的异常——想起他冷漠的态度、疏离的眼神。   假如……她是说假如,沈明烛真的已经遇难,那么他们这几天岂不是认敌为友?   黑潮占据了沈明烛的身体,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市,而他们明明看到了那么多的疑点,却偏偏视而不见?   怎么对得起明烛!   索尔达斯驱动精神力替其他人稳住心神,“冷静一点,瞎猜没有用,我们亲自去找明烛探个清楚。”   旒斯抱着他不让他走,“父亲,这么荒唐的话你不会真信了吧?明烛就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才忽略了我们,怎么可能是被黑潮附身?”   “为什么不可能?”索尔达斯同样悲痛万分,然而其他人都深思恍惚,他必须撑起这个局面。   索尔达斯强忍着哀痛,平静道:“为什么不能?旒斯,你看到过尸妖了,里面有很多是我们翼虎族百年最英勇的战士。他们能被黑潮控制,为什么沈明烛就不能?”   “不能!”旒斯大喊:“明烛就是不会!”   阿尔西亚平静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吧,是与不是,见了面就知道了。”   她好似已经恢复了理智,然而出门的时候却险些被门槛绊倒。   精灵族的女王,传奇大陆的顶尖强者,居然连路都不会走了。   房间里,沈明烛似有所感的抬了抬头。   他轻车熟路用精神力止血,看着手腕上的伤口愈合,又细心把衣袖掩好,“怎么感觉来者不善?”   他嫌七七四十九天太久,变数太多,这些日子没事就以血养阵。   识海处透明的细线已经凝实了许多,黑潮能够共享到沈明烛的虚弱。   黑潮自产生意识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所谓的“虚弱”,原来这是一种从灵魂处泛起的沉重感觉,让他做什么都提不起精力,难受极了。   但沈明烛怎么就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可不是来者不善?】黑潮阴恻恻地笑:【五代,你说他们要是知道我附在你的身体里,会不会把你烧死?】   智慧种族对待异端,不都是这样的吗? 第185章   沈明烛眨了眨眼, 恍然大悟。   【我说他们怎么气冲冲地来,原来是你干的,你让他们觉得我被你控制了?】沈明烛真诚道:【谢谢你啊。】   这可真是个好主意, 这下他不用愁阵法落成之后该怎么自杀了,他只用等着被杀就行。   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啊,沈明烛感叹。   黑潮:【???】   黑潮:【不是,你有病?】   这点路程对几位顶尖大能而言瞬息可至,很快,阿尔西亚等人就出现在了沈明烛门外。   沈明烛礼貌地拉开门, 本能想要对他们露出一个微笑,然而关键时刻还是忍了下来。   好在情绪激荡的几人也没注意到这一点微小的神态变化。   阿尔西亚死死地盯着他:“你究竟是谁?”   沈明烛漫不经心:“我自然是沈明烛, 还能是谁。倒是你们……气势汹汹地过来,有何贵干?”   这种态度就很不像沈明烛。   阿尔西亚犹抱有几分期待, “我们第一次见面, 是在什么地方?”   当时沈明烛还是个生机孱弱的蛋,被带回精灵之森。   为了救他,他被安置在了精灵母树下, 那是整个精灵之森生机最浓郁的地方。   后来沈明烛破壳而出之后, 奥罗拉担心他不能离开水, 把他放到了生命之湖里。   也就是那天晚上,沈明烛出生的第一天,是他和阿尔西亚第一次见面。   这个问题好回答的很,沈明烛的过往不算秘密,他出生在精灵之森的事,不说人尽皆知,起码知道的人也不少。   阿尔西亚选择这么容易回答的问题,不得不说明她此时的惶恐。   沈明烛垂下眼。   他在心里说:【小黑, 你不是很想占据我的身体吗?我借给你用一段时间。】   这个问题太难回答了,他答不上来。   黑潮:【???】   黑潮迟疑地问:【这个小黑,是在叫我吗?】   沈明烛不假思索:【是啊,我演技不好,小黑,交给你了。】   黑潮气急败坏:【你才是小黑,你全家都是小黑!】   它还要再骂,然而一股吸力传来,突然间它就可以控制沈明烛的身体。   黑潮:【……】   怎么说呢,它费尽心思攻击沈明烛的精神屏障的时候,做梦都想看到这一幕。但现在沈明烛主动把身体让给它,这种感觉怎么就这么难受?   阿尔西亚仍在追问:“你为什么不回答?我们第一次见面在哪里?”   “问问问,问你个头问!”脾气不好的黑潮顿时暴躁,他伸手一招,精神力在海中幻化成大锤,朝阿尔西亚等人当头捶下。   他骂骂咧咧:“老子爱答就答,轮得到你管?”   他顶着沈明烛十岁幼崽的身体,温润出色的相貌上突然出现与之不符的乖戾。   这下谁都没法再自欺欺人。   阿尔西亚等人同时将心一沉——沈明烛,不是沈明烛了。   霎那间巨大的悲痛排山倒海将他们淹没,阿尔西亚脑海中一片空白,只被怒火驱使着,本能与其以命相搏。   阿尔西亚身后出现两条粗壮藤蔓,她手一招,藤蔓向沈明烛袭来,“黑潮,从明烛的身体里滚出去!”   不管沈明烛是否还活着,不论这具身体里是否还有明烛的魂魄尚存,她都不允许黑潮再占着沈明烛的身体,那是对明烛的侮辱。   黑潮也挥着锤头砸下,咬牙切齿:“真当老子怕你们了?”   阿尔西亚已经全然失去理智,半点没有保全自己的打算,几乎是不顾一切以伤换伤的打法。   她不闪不避,显然是打算硬抗这一招也要把黑潮拿下。   巧的是,黑潮也不把这具沈明烛的身体当回事。   【小黑,不可以。】   眼见两人即将硬碰硬,沈明烛夺回身体。   于是那大锤偏离略半寸,擦过阿尔西亚的发丝砸到地上,然而他此刻已经避之不及,那藤蔓重重地扫过他的腰腹,赫然一道血淋淋的伤疤。   黑潮憋屈,黑潮太憋屈了,【要不你自己来?】   凭什么它都已经控制住沈明烛的身体了,沈明烛还能想夺回就夺回?这是不是也太轻而易举了?显得他之前绕着精神屏障打转的行为很像个笑话。   沈明烛摔到地上,他偏过头,咳嗽着呕出一口血来。   他心想确实得他自己来,不该让黑潮上的,黑潮动手没轻没重,容易真伤到人。   藤蔓收回,阿尔西亚在原地忽然愣了一下。   是错觉吗?她怎么觉得刚才的大锤是故意偏移了半寸?   这一击看起来发生了很多事情,然而不过是转瞬之间。   “王!”止渊惊叫一声。   他连忙护在沈明烛身前,戒备地看着阿尔西亚几人,“王,你受伤了,有没有事?”   止渊不知道明明先前还好好的,他们为何会突然对沈明烛动手,但他无论如何都会与王站在同一立场。   索尔达斯道:“止渊,过来,他不是沈明烛,他是黑潮。”   “你说什么?”止渊不知自己该不该信。   他当然是自信自己能认出王的,可索尔达斯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更何况,如果没有证据,阿尔西亚怎么会对沈明烛动手?   那可是对沈明烛疼爱有加的阿尔西亚!   阿尔西亚却像是没注意到这近在咫尺的争执,她紧紧盯着沈明烛。   沈明烛轻咳了两声,慢慢站起来,低着头,避开阿尔西亚的视线。   “沈明烛。”阿尔西亚忽然叫了他一声。   她眼神一瞬不移:“你是不是还有意识?你认得出我是谁吗?”   沈明烛不答。   阿尔西亚恼了,她提高音量:“你抬头!看着我!回答我!”   沈明烛缩了缩脖子,莫名有些害怕。   真奇怪,阿尔西亚又打不过他,他怕什么?   沈明烛戳了戳识海里的黑潮:【小黑,这个时候我该说什么?】   黑潮暴躁:【说你***,她***,*****】   沈明烛强行让它闭嘴:【不行,我说不出口,换一句。】   黑潮更生气了,【*********】   太不文明。   沈明烛再度捂住它的嘴。   终究还是要靠自己,沈明烛抬起头,瞥了阿尔西亚一眼:“女王冕下家喻户晓,我又怎么会认不出。”   这和刚刚那个乖戾的人又不一样了,阿尔西亚认定沈明烛藏了天大的秘密。   阿尔西亚忍无可忍,打算先把沈明烛抓住再好好逼问。   实在不行,就给他灌一壶戴琳娜奶奶做的吐真水。   阿尔西亚上前一步,藤蔓随着她的召唤盘旋在身侧。   沈明烛轻哼一声,双腿幻化成鱼尾……然后转身就跑。   别说阿尔西亚没反应过来,黑潮都呆了:【不是,五代,你脑子没问题吧?】   沈明烛现在顶着的可是它黑潮的身份,逃跑?它脸都丢完了!   沈明烛慢吞吞:【那打不过啊,不逃能怎么办?】   他最近一直处于损耗过度的虚弱状态,方才又受了严重的伤。   对面人多不说,还都是当世强者,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当然得跑。   黑潮不同意,但它反对没用。   它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忘记这种丢脸行径,继续为攻破沈明烛的精神屏障而努力。   它还是有机会的,只要它能在阵法落成前先一步控制沈明烛,它就能阻止这该死的混蛋继续寻死,那它就也不会死。   【五代,】黑潮故作怜悯:【被在乎的人误会,你很难过吧?】   沈明烛诧异地“啊”了一声,【你看我像难过的样子吗?】   黑潮:【……】   沈明烛仍自感叹:【难怪你之前会说我们是同一阵线的,原来那句话是用在这时候,小黑,我们的目标是一样的,你应该会帮我吧?】   他们都希望阿尔西亚等人能够误会沈明烛被黑潮附身。   黑潮痛苦地【啊——】了一声,语无伦次翻来覆去地念:【我是发现了,五代,你有病,真的,你有大病!】   *   另一边。   阿尔西亚下意识去追,然而天知道沈明烛受了伤怎么还能游得这么快,很快他们就跟丢了。   望着眼前空荡荡的海域,阿尔西亚的脸色逐渐沉了下来。   望沧不安地问:“冕下,您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王还活着,是不是?”   她满眼恳求,希冀能听到一个确认的答复。   “我不知道。”阿尔西亚闭了闭眼,半晌,她坚定道:“但我相信明烛还活着。”   他可是沈明烛啊,怎么可能如此轻易死去?   索尔达斯想不通:“明烛是什么时候被黑潮附身的?”   他们居然一点都没察觉到?   阿尔西亚回想了一下,“是在……那几场尸妖大军对战之后?从那天开始,明烛就不愿意见我了。”   她半转过身,微垂着头。   发丝飘扬着挡住了她半张脸,叫她的神色看不分明。   ……原来这么早吗?明烛这么早就遇到了危险,可是他们半点没有发现。   他们怎么可以没有发现!   一行人沉默着往回走。   快到联盟总部的时候,索尔达斯才开口打破了寂静。   “现在要怎么办?”他问:“需要向所有人宣布……明烛被黑潮附身了吗?”   理智告诉他们应该这么做。   沈明烛是联盟盟主,假如他彻底被黑潮控制,黑潮利用他的身份,会给百族造成巨大的伤亡。   可他说不出口。   一旦公之于众,明烛的身后名就彻底毁了。   阿尔西亚道:“先找到他。”   她往前走了几步,又黯然地补充:“暗中寻找。”   这就是不公布的意思了。 第186章   腰腹处的伤有些严重, 好在沈明烛在精灵族生活了这么长时间,对治疗也有了些心得。   海底也有些能用得上的草药,他边走边采。   黑潮得意:【你回不去了, 你辛辛苦苦画的阵法浪费了哦。】   沈明烛疑惑:【回不去了我就再画一个不就行了吗?之前的也是我画的啊。】   他本身就是奇迹,何必心疼一个死物。   黑潮:【……】   黑潮不说话了。   沈明烛求知若渴:【所以你是觉得我离开了那个屋子,就拿你没办法了吗?】   沈明烛感叹:【真羡慕你,你真乐观。】   黑潮:【……】   黑潮气急败坏:【那你最好躲好一点,别刚画好又被找到了,到时候又得跑又得重画!】   沈明烛微微而笑:【多谢关心。】   他已经想到一个绝佳的躲藏地点。   黑潮已经绝望了。   它用尽了所有的办法都没能打破沈明烛的精神屏障, 唯一一次控制沈明烛的身体那是这人自愿的,而且想收回就收回。   眼见离阵法落成没几天了, 它从不顾一切要杀沈明烛,变成费尽心思求他不要死。   黑潮问:【我现在发誓我以后会安分守己来得及吗?】   沈明烛惊奇不已:【你也会怕死哦?】   黑潮没好气地说:【有生命的东西都怕死, 这是本能, 我当然不例外。】   沈明烛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他笑了笑:【可惜,我例外。】   沈明烛没有怕的东西。   *   “还是没有明烛的消息吗?”   “陆地上也派人去找了, 没有。”   阿尔西亚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 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明烛到底去哪儿了?   明烛身上还有伤, 他这么小,怎么照顾自己?   索尔达斯看向望沧与止渊:“不是说你们鲛族对塞壬都会有感应的吗?”   望沧苦笑:“只有王能够感应到我们的位置,王要是不想让我们发现,我们哪里能窥探到王的行踪。”   百族联合寻找,几乎将传奇大陆翻了过来都没有结果,显然是沈明烛不想让他们找到。   百族联盟接到的命令只是沈明烛溜出去玩联系不上,最多在心里感叹一下“盟主到底还是调皮的幼崽”,理解不了阿尔西亚几人的焦急。   盟主的文治武功独步天下, 能遇到什么危险?   “报。”   镇守断山的鲛族战士来汇报黑潮的异动:“一刻钟前,黑潮规模缩小了许多,腹地直径减少约莫三十厘米,原因未知。”   旒斯从椅子上跳起来,情绪激动:“一定是明烛做的,肯定是明烛!”   倘若此事的功劳另有其人,事情还没做成说不定就已经昭告天下。   只有明烛有这样的能力,只有明烛有这份无私。   电光石火间,阿尔西亚脑中忽然一道灵光闪过,她神色骤然一变。   望沧挥了挥手让汇报的战士退下,索尔达斯把旒斯按回椅子上,然后他们看向阿尔西亚,“冕下,你想到了什么?”   阿尔西亚目光凝重,她缓缓抬起头,语气复杂:“断山上,是有明烛设下的禁咒封印的。”   “是,三道封印……等等!”索尔达斯忽然明白了阿尔西亚的未尽之意。   他神情恍惚:“如果明烛死了,封印应该破了才对。”   封印还在,说明沈明烛没死,更不可能被黑潮占据了身体。   黑潮还安安分分待在断山不曾肆虐,本就无声地昭告着沈明烛的功劳。   阿尔西亚红着眼,紧紧盯着望沧:“你之前说,是沈希仪说的,明烛被黑潮附身?”   望沧能察觉到一道气机死死将她锁定,像是随时都能可能将她绞杀。   然而她顾不上自己的命。   她脑子乱糟糟的,什么都想不出来,然而心中一阵惶恐。   止渊也突然想起一件事,他忽然惊叫一声:“他给过王一杯有问题的茶!”   阿尔西亚转而看向他:“什么意思?”   “就是那天,他从王宫出来说要见王,说什么望沧太累了要求王让望沧休息,然后他给王倒了一杯茶,说是赔罪……”止渊说的颠三倒四。   索尔达斯揪住他的衣领,眼眸赤红,“这么明显有问题的茶水,你就看着明烛喝了?”   “王、王说没喝,我不知道……”止渊神色仓皇。   那杯茶,非要喝下才有问题吗?会不会毒下在杯子上,沾及皮肤就会中招?   止渊,你又没保护好王。   望沧起身,向王宫而去:“我亲自去问。”   阿尔西亚等人也随之跟上。   旒斯实力不足,前几天和沈明烛对峙时都不在场,但这次他说什么也要去。   索尔达斯无法,只好带上旒斯。   刚到王宫,守卫禀告说沈希仪从昨天开始就把自己关在了房间,不见任何人。   就连他们送到门口的饭菜,沈希仪也没有吃。   倒是和先前的沈明烛状态有些像。   但沈明烛说不想见人,他们会尊重他,却不会理会沈希仪。   旒斯把沈希仪的门踹开。   沈希仪缩在床边,听到踹门的声音慌张抬眼,入目就是怀怒而来的阿尔西亚等人。   他慌张不已:“你们、你们想干什么?这里可是鲛族!望沧,你就这么看着?”   望沧进门的脚步忽然顿了顿。   倒不是她后悔了或是觉得冒犯了塞壬于心难安,而是……   鲛族对王是有感应的,但她怎么觉得,一直以来在沈希仪身上那种玄而又玄的压迫感忽然消失了?   旒斯上前按住他的肩膀,大声吼道:“你对明烛做了什么?”   “旒斯,”索尔达斯安抚地唤了他一声,看向沈希仪:“你在明烛的茶里动了什么手脚?以及,是谁让你造谣,明烛被黑潮附身的?”   沈希仪缩了缩脖子:“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旒斯松开他,猛地在他身前砸下一块宝石一样的仪器,面目狰狞:“测谎仪,你要是说一句谎话,我就剁你一根手指头,你可以试试。”   沈希仪吓得把手藏到身后。   他不敢试,崩溃道:“不关我的事,是使者让我这么做的,茶是使者让我倒的,那些话也是使者教我说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使者?”捕捉到一个新词,阿尔西亚追问:“使者是什么人?”   最大的心里难关已经过去,剩下的再说起来就没有负担。   沈希仪神情怯怯:“他是突然出现的,在我脑子里跟我讲话,是他说,他是海神的使者,海神选中了我,沈明烛不过是、是窃取权柄的小偷。”   “呵。”阿尔西亚冷笑一声。   蠢人会让人丧失交流的欲望,阿尔西亚懒得与他多说,只问:“这个所谓的使者是什么时候出现的?都跟你说过什么?”   “就是那天我回宫……”   测谎仪盈盈闪着淡绿色的光,显示他并非虚言。   沈希仪说得磕磕绊绊,每说一句就要小心翼翼看一下阿尔西亚等人的脸色。   而随着他的诉说,阿尔西亚几人地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沈明烛之前来王宫找我,他就在我眉心这里点了一下,就把使者收走了。沈明烛说,它不是使者,它是黑潮……啊!”   旒斯听不下去,握紧拳头忍不住朝他打去,沈希仪吓了一跳,忙抬手抵挡。   好在旒斯战力弱,沈希仪抵挡起来不难。   不过冲动的何止只有旒斯,阿尔西亚与索尔达斯尚还能忍着不对幼崽动手,止渊却已经忍无可忍。   那是沈明烛,是他的王,他怎么能忍受王受此等委屈?   连此前最护着沈希仪的望沧都无话可说。   沈希仪能敏感察觉到杀意,他害怕得连连后退,哭着道:“别杀我,别杀我,我知道错了……”   眼看止渊已经铁青着脸朝他举起了拳头,沈希仪抱着头蜷缩成一团,大喊道:“我知道沈明烛在哪!”   藤蔓将止渊的拳头缠绕起来,将他扯到了后面。   阿尔西亚上前,强迫沈希仪抬起头直视她的眼睛:“你说什么?明烛在哪里?”   沈希仪崩溃地大喊:“在断山,他在断山!”   止渊问:“你怎么知道的?”   “他昨天来过。”沈希仪哭得一抽一抽的,“他说,我现在还没资格成为鲛族的王,如果我确实想当,那就等我长大之后,去一趟断山。”   望沧恍然,她上前拂开沈希仪的发丝,他眉心处果然已经不见了月牙似的印记。   沈希仪惶恐地捂住额头。   他就是因为知道自己已经不是王了,所以才躲在房间里不敢出去。   测谎仪依然淡淡闪着光,显然这段话是可信的。   阿尔西亚没有停留,转身往断山处而去。   连望沧都松开沈希仪,顾不上他,跟在阿尔西亚身后去寻沈明烛。   明烛有事忙着他们,一定是件很危险的事情。   他们必须要去阻止明烛。   *   【小黑,你知道吗?这个阵法的名字,叫做一线牵。】   沈明烛全然不知危险即将到来,兀自和黑潮兴致盎然地聊天。   识海里,他们灵魂相连的细线已经完全凝成实质。   黑潮能感受到他们的生机已然完全相连,一方有死,一方殉之。   黑潮骂了一句脏话。 第187章   阿尔西亚等人已经到了山脚, 沈明烛觉得有股寒气袭来,他打了个喷嚏。   【着凉了?】沈明烛奇怪。   看来他最近身体是有点差。   黑潮几乎要跪下来求他,如果它有腿的话:【五代, 祖宗,你到底要干啥?我已经安分了,你能不能也安分点?】   他能感受到沈明烛的生机正飞快流逝,连带着它觉得它的命都摇摇欲坠。   黑潮对他发誓:【我保证不会离开断山一步,这样行了吧?】   沈明烛说:【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没有文化的黑潮听不懂, 它虚心请教:【什么意思?】   【意思是,】沈明烛慢吞吞:【你不死, 我不安心。】   而且黑潮就是该死啊。   百年前它就害死了那么多人,黑潮不死, 怎么给英雄们交代?   山脚下沈明烛专程留下的一道灵力忽然被触动。   只是鲛族战士的巡逻是不会触碰到这个灵力的, 除非有人上山。   此处在所有人眼里依然是黑潮中心腹地,按理而言不会有人来。   说明是冲着他来的。   沈明烛皱了皱眉,他的行踪暴露了?   黑潮“哟哟”了两声:【世界上最隐蔽的藏身之处?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哟, 这么快就被发现啦?】   沈明烛自袖中取出一把匕首。   黑潮吓了一跳, 顿时谦卑:【没必要没必要, 祖宗,什么坎过不去是不是?咱先把刀放下行不?】   【啊?】沈明烛后知后觉,恍然大悟:【你觉得我是要自杀啊?】   他失笑:【放心,我很惜命的,死也得死的有价值一点。】   “明烛。”阿尔西亚已经上了山顶,正站在腹地边缘处与他遥遥相望。   她第一眼看向沈明烛的腰腹处。   沈明烛已经换了一件衣服,看不出来伤势如何。   黑潮已经缩小成一个西瓜大小,漂浮在沈明烛身后, 衬得他像幕后黑手。   其余人也陆续到来。   “明烛!”旒斯呼喊着就要上前。   沈明烛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站住。”   旒斯愣了一下,“明烛?”   沈明烛在识海内拼命戳黑潮:【小黑,快说点什么,现在这种情况要说什么?】   黑潮蔫蔫的,【说各位好久不见。】   沈明烛:【不行,太礼貌了,得要你以前那种桀骜不驯的样子。】   黑潮:【……】   桀骜不起来。   阿尔西亚露出一个笑来,“还要演吗?明烛,我是不是说过,你的演技很差。”   沈明烛心虚,但嘴硬:“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阿尔西亚道:“沈明烛一直都是沈明烛,我说的对吗?”   沈明烛别过脸:“也没有很对。”   阿尔西亚看了一眼他手中握着的匕首,“怎么,是想打架?好啊,那就打一架,你要是输了,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我们。”   她上前一步。   沈明烛尚还没什么反应,黑潮反倒先戒备了起来,【她想做什么?】   沈明烛身后西瓜大小的黑潮也骤然黑光大亮,从两侧伸出几根铁链一般的长条将沈明烛包围起来,又在他身前交织成盾牌,呈保护状。   其他人齐齐愣了一下,“黑潮……在保护明烛?”   沈明烛很快反应过来,得意道:“现在相信了吧?”   他诚恳地表示感谢:【小黑,还得是你,虽然没说有用的东西,但是行动很完美,谢啦。】   黑潮没好气道:【闭嘴,滚一边去。】   它是在保护沈明烛吗?它是保护自己的小命!   阿尔西亚冷笑一声。   她纵身向前,藤蔓随着她的操控疾如长鞭,落到黑潮上,荡开几圈涟漪。黑潮翻涌,将藤蔓牢牢嵌住,顺着碧绿藤蔓向阿尔西亚攻去。   索尔达斯将旒斯安置好,为他布下一道精神力护罩,身后羽翼展开,也上前帮忙。   望沧与止渊对视一眼,当初并肩作战的默契仍在,同样一左一右加入战局。   这里是断山,作为黑潮诞生之地,对它有加持作用,何况作为一团无形的黑潮,它被击中也不会感到痛楚。   黑潮在围攻下被激怒,顿时变得庞大了几分。   该死的,它缩得这么小是给五代面子,不代表它好欺负!   沈明烛见状不妙,作势也加入战局,实则给黑潮拖后腿。   沈明烛一道精神力挥出,状似不小心打中黑潮挥出的锁链,顿时将它的速度延缓三分,于是便恰巧擦过阿尔西亚的手臂。   他浑然不在意如此一来阿尔西亚的拳头就能打中他。   反正最多不过受伤而已,他很习惯。   然而他没想到,在即将触碰到他时,阿尔西亚忽然变拳为掌,抓住了他的手腕。   沈明烛:“???”   他用力甩开阿尔西亚的手,“你做什么?”   阿尔西亚被甩开,她也不退让,就站在这样一个有些危险的距离,危险到沈明烛一旦发难可以直接击中她的心脏。   然而她丝毫不做防御。   她望着沈明烛,目光忽而变得悲伤:“你的身体,为什么会这么虚弱?”   阿尔西亚的动作太突然,沈明烛没来得及用精神力伪装自己的身体状态。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别过脸,避开阿尔西亚的眼神。   他突然觉得挫败,装了这么久黑潮,结果阿尔西亚就没信过他。   “哎呀行了!”黑潮这架打得憋屈不已,它一道气劲将围攻的一虎两鱼推开,“不打了,没意思!”   索尔达斯莫名其妙,继续欺身上前:“谁管你有没有意思。”   生死决战呢,难不成真只是无聊切磋吗?搞笑。   西瓜大小的黑潮幻化出一张人脸,是止渊曾经看过的那幅面容。   它恨恨道:“我要是死了,五代也别想活。”   知道五代就是沈明烛,索尔达斯顿住脚步,“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明烛暗觉不妙,他伸手把黑潮扯回来,将它的脸揉成皱巴巴一团,直到看不见嘴,然后才心虚道:“它瞎说的,别当真。”   黑潮不敢反抗。   要真不小心伤到沈明烛,还不是它自己难受?   望沧直愣愣地看着沈明烛,黑潮的说法让她想起来一件事。   望沧轻声道:“二代王上曾经中过一个阵法,名曰一线牵,王,您如今……”   阿尔西亚猛地转头看向她:“什么叫一线牵?”   望沧没答,只一瞬不移地望着沈明烛,等待沈明烛的回应。   “什么叫一线牵?”索尔达斯也追问,他冲望沧大声喊道:“你说话啊!”   这个名字听起来就不详。   沈明烛叹了口气,温声道:“生死相连,故名一线牵。”   四周寂然。   半晌,阿尔西亚颤声问:“什么叫……生死相连,你和谁生死相连?”   沈明烛笑了笑:“阿尔西亚姐姐,你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黑潮都已说得如此清楚,再问上百遍,也不会有第二种答案。   “有没有办法解开?”   沈明烛摇了摇头:“阵法已经彻底落成了。”   “所以……”阿尔西亚闭了闭眼,说不出口。   沈明烛温声道:“黑潮对我用了一线牵,事已至此,无可奈何。阿尔西亚姐姐,你们是了解我的,我不能容许我的性命,成为黑潮用来威胁你们的棋子,不要阻止我,好吗?”   黑潮:“???”   黑潮挣扎:“你他爹的胡说八道,我……”   到底是谁对谁用的阵法!   沈明烛眼疾手快捂住它的嘴巴,【小黑,你身上担的罪名已经够多了,不差这一件,帮帮忙嘛。】   骂黑潮就好,骂完黑潮可不能骂他了。   识海里,黑潮狠狠地瞪了沈明烛一眼。   如果它有眼睛的话。   然后它蔫蔫地缩了起来,算了,死到临头了,虱子多了不愁。   “明烛!”旒斯挣开索尔达斯的防护,跑到沈明烛面前抓住他的手,眼眶发红,哀求道:“一定会有别的办法,明烛,我们不要放弃好不好?”   沈明烛顿了顿,歉然道:“对不起,旒斯。”   他们脚下的断山突然拔地而起,取而代之的沈明烛逐渐虚幻的身体。   一如十年前,他用了禁术抵挡黑潮,然后自己缓缓消失。   很快,旒斯就抓不住沈明烛了,他们手掌相交的地方只余一片清澈海波。   “明烛!”   “王!”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旒斯差点站不稳,沈明烛用精神力扶了一把。   他现在身体逐渐变得透明,除了精神力,也没别的搀扶方式。   “是我干的,别担心。”沈明烛笑了笑,看向两个鲛人:“望沧,止渊,能成为你们的王,是我的荣幸,但假如能重来一次,我希望是你们选择了我,而非海神。”   谁会担心这座山!   断山摇晃,但在场的都不是寻常人,并不影响他们站得很稳。   阿尔西亚不断输送着生命灵力,希冀能减缓沈明烛消失的速度,“明烛,你到底在做什么?快停下。”   “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沈明烛道:“我想死的有价值一点。”   他微微而笑:“听闻这世上留存无数宝地,是各方大能留下的传承,我也想留下一些什么——我叫他浮屠塔,共有十八关。”   沈明烛看向望沧:“望沧,你想不想当王?”   *   世上已无断山,唯有浮屠塔。   浮屠塔共十八关,望沧闯塔用了整整一年,最终停在了第十七层。   她出来的时候,眉心多了一道月牙纹印。   每年,阿尔西亚等人都会来此拜祭。   遥望这座高山,幻想他们的目光能跨越生死,望见沈明烛的身影又长高了一岁。   他们并非约好,但彼此间去的多了,总会碰见几次。   索尔达斯对阿尔西亚道:“明烛说,一线牵是黑潮对他下的。”   阿尔西亚冷笑一声:“傻子才信。”   那个敢对二代用此手段的种族被鲛族灭的彻底,连名字都消失在了无边海域。   连她都没听过“一线牵”,才出现了百年的黑潮又能从何得知?   索尔达斯道:“我以为你会拆穿他。”   阿尔西亚沉默了许久,半晌,才叹息似地道:“算了,由着他吧,事到如此……”   无可奈何。 第188章   作为浮屠塔登塔记录的保持者, 望沧停在第十七层。   没有人知道第十八层有什么,可所有人都对最高层有着期待。   望沧从未停止过冲塔。   沈明烛死后第三年,她终于踏上了第十八层。   只是望沧从浮屠塔出来之后, 便立即打开传送阵去了精灵之森。   精灵母树下,阿尔西亚抬了抬头。   下一秒,阿尔西亚出现在传送阵旁,“塞壬。”   她问:“突然来访,所为何事?”   这几年来精灵族与鲛族的关系并不亲厚,沈明烛死了, 也带走了两族最后的情分。   除了望沧继任塞壬的那一天,奥罗拉代表精灵族送上贺礼, 此外再无来往。   那么,望沧又怎会不送拜帖, 没有前因, 独自开启传送阵来精灵之森?   望沧朝她一礼:“冕下,冒昧登门,向冕下求一物。”   “什么?”   “安魂木。”   阿尔西亚闻言略有些诧异, 她微微一笑:“安魂木乃精灵族至宝, 塞壬这请求, 确实冒昧。”   望沧对安魂木似乎抱着必得之心,她道:“条件随冕下开,若是肯将安魂木赐下,鲛族宝库任由冕下挑选。”   阿尔西亚思忖片刻,“安魂木为养魂所用,塞壬求安魂木,是为谁?”   望沧默了片刻,半晌, 她叹了一口气,“我便知道,冕下一定会问。”   她取出一个贝壳来。   贝壳打开,从里头飘出一个有些虚幻的人影。   沈明烛打了个哈欠,他睁开眼,便看到面前的阿尔西亚。   他笑了笑,挥手打招呼:“阿尔西亚姐姐,好久不见。”   阿尔西亚直愣愣地呆在了原地。   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   她就知道明烛不会这么死去,她就知道明烛一定会回来的!   阿尔西亚想要回一个笑容,然而她嘴角刚刚上扬,便红了眼眶。   她颤声道:“是啊,好久不见。”   他们有太久太久没有见面了。   三年,四季轮转了三回,太阳落了一千次。   “啊,”沈明烛飘着上前,神色歉然,“对不起,让你们难过了。”   “没关系,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阿尔西亚想要拉一下沈明烛的手,然而只触碰到一团虚影,她的手指从虚影中穿过。   阿尔西亚微怔。   望沧道:“我在浮屠塔的十八层,发现了王的魂魄。”   她也没想到能再遇到沈明烛,三年前,明明他们都亲眼看到沈明烛尸骨无存、魂飞魄散。   沈明烛与黑潮缔结了“一线牵”,黑潮既然已经消失,沈明烛按理而言也不该活着。   然而望沧不愿去思量背后的原因。   是上天垂怜也好,是暗藏危机也罢,她只要沈明烛活着。   “我发现王时,王的魂魄微弱,我用鲛人泪将他唤醒,可魂魄无肉身依托难以存活,特来向冕下求取安魂木。”望沧接着道。   阿尔西亚这才想起望沧此行的目的。   安魂木是至宝,可假如是给沈明烛用,别说是安魂木,就算是精灵母树的枝干,阿尔西亚都愿意向母神求来。   “稍等片刻。”阿尔西亚没有犹豫,传音令奥罗拉取来安魂木。   安魂木肉眼看起来与世上任何一截枯木并无不同。   奥罗拉打开精灵族宝库,捧着干枯的木头朝传送阵方向赶来,还未靠近便发出一道惊呼:“明烛!”   “奥罗拉姐姐。”沈明烛也笑着回应。   阿尔西亚双手结印,浓郁的生机倾灌而下,安魂木发出一小段绿芽。   “明烛,”阿尔西亚道:“等会儿再叙旧,你先进去。”   沈明烛迟疑片刻,认认真真道了一声“谢”,也不做推拒,身形一闪便飘到了安魂木上。   他的魂魄与安魂木融合,安魂木继续抽芽长大,直到长出一朵花。   花苞绽放,现出沈明烛凝实的身影来。   沈明烛一步迈出,花瓣也随之一片一片落下,花蕊也变得干枯。   等沈明烛身形不见一丝虚幻时,安魂木已彻底成了枯木。   精灵族少了一份至宝。   沈明烛看向阿尔西亚,神色间有些歉意,他正要开口,阿尔西亚打断他:“明烛,不好听的话,你还是不要说了。”   她语气似笑非笑,像是威胁,但不显凶狠,反彰亲昵。   “可是安魂木……”   “只要是用在你身上的东西,都不叫浪费。”   望沧一瞬不移地盯着他:“王。”   她上前两步,屈膝半跪,轻声道:“得罪了。”   望沧伸开手,试探性地抱了抱沈明烛,忽然间便有了流泪的冲动。   三年过去,幼崽没有长大,他太瘦了,小小的一团,但确实填满了她的怀抱。   自她踏上浮屠塔十八层,直到这时才恍然有几分真实感。   沈明烛是真实存在的,她真真切切再次触碰到了他。   任由她抱了一会儿,沈明烛后退两步,将望沧拉了起来。   他眨了眨眼:“还叫我‘王’?现在你才是王了,望沧,不用跪我,不用跪任何人。”   望沧愣了一下,“这怎么可以?”   她急切道:“您回来了,王当然只有您能当。”   沈明烛摇了摇头:“没有什么人是不可或缺的,少了我,太阳依然照常升起。”   他微微而笑,温声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不是一样做的很好吗?”   望沧拼命摇头。   不对,这不对,鲛族就是不能没有沈明烛。   “好了,”阿尔西亚替沈明烛说话:“不论最后塞壬是你还是明烛,都不急在这一时,明烛才刚回来,不该让他休息一下吗?”   阿尔西亚看向沈明烛,笑意盈盈:“明烛,要不要在精灵之森住一段时间?生命之湖里的小宫殿还给你留着,凯里安他们很想你。”   奥罗拉用力点头,期待地看着他。   “不行,”望沧坚决道:“王当然得和我回鲛族。”   谁不是和王分别良久?他们也一样思念王。   阿尔西亚冷笑一声:“是你说的条件任我开,如今才过去多久,塞壬就反悔了?望沧,别以为我不知道,要不是需要安魂木,你都不会带明烛来精灵之森!”   被说中了心中所想,望沧一点儿也不心虚。   本来沈明烛就是他们鲛族的王,当初在精灵之森住了十年,已经够便宜精灵族了,他们都没和王相处这么长时间。   再说了,也就是王这次复生出现的地点在浮屠塔,要是出现在精灵之森,望沧相信阿尔西亚也一样不会告诉她。   望沧与阿尔西亚互不相让,沈明烛十分为难。   他眨了眨眼,状似为难,可怜道:“可是,我还没见过旒斯。”   望沧:“……”   阿尔西亚:“……”   沈明烛扯了扯阿尔西亚的衣袖,拖长语调唤她:“阿尔西亚姐姐。”   阿尔西亚败下阵来。   她叹了口气,咬牙切齿地点了点他的额头:“你个小没良心的。”   望沧就更容易解决了,望沧唯沈明烛之命是从。   沈明烛没让阿尔西亚和望沧跟着,他原想自己一个人去翼虎族,只是到底拒绝不了。   望沧给他身边塞了个止渊,阿尔西亚也让奥罗拉陪着他。   路上奥罗拉跟沈明烛讲了讲旒斯的近况。   她讪讪一笑:“旒斯阁下也到了叛逆期了。”   旒斯依然是翼虎族少主,但他不满足于只继承他父亲的首领之位,故而自己在外面自创了组织。   他精神力依旧平平,但他有一个足够聪明的大脑,在兽族的城邦中已经几次掀起了炼金变革。   如今传奇大陆上已经出现了只用一点精神力就能发亮的灯泡,只需要录入一段咒语就能远程对话的晶石,这些都是旒斯的功劳。   “这怎么能叫叛逆呢?各人有各人的选择,选择不同算什么错误?”沈明烛很满意昔日小伙伴的成就,他问:“那旒斯最近在研究什么?”   奥罗拉沉默片刻,小心翼翼道:“起死回生。”   沈明烛:“……”   所有的研究都要有足够的实验支撑,也就是说,旒斯想要研究起死回生,身边一定不缺死人。   索尔达斯看不惯他一个幼崽一天到晚和尸体混在一起,与他大吵一架,不欢而散,旒斯这才外出建立属于自己的组织。   沈明烛问:“那这些尸体?”   奥罗拉知道沈明烛想要问什么,她替旒斯担保:“高价收购,每一个都与他无关。”   旒斯发自内心觉得自己能成功,就算现在做不到,十年、一百年,他一定能和沈明烛重逢。   而既然相信沈明烛能活过来,他又怎么会做让明烛不开心的事情?   沈明烛揉了揉拳头,咬牙切齿:“买卖与伤害通常都是挂钩的,这个道理他不懂吗?”   旒斯既然开出价格,就自然会有人为了金钱去盗窃尸体,更甚者制造尸体。   有些底线是金钱不能突破的。   奥罗拉张了张嘴。   她倒是没想过这一点,传奇大陆的人太多了,每天死的人也太多了,她下意识地忽略了有人会将其作为谋财之道的可能性。   哪怕索尔达斯生气,也只是气愤旒斯与尸体接触太多。   奥罗拉有心想为旒斯解释,他也许确实不懂这个道理,也许确实没想到这一点。   但她看着沈明烛气愤的样子,最终还是别开了脸。   旒斯阁下,你自求多福吧。   ——你已经惹明烛生气了,我可不想明烛连我一起迁怒。   止渊这几年一直把自己关在海域,对外面的事情知之甚少,见奥罗拉为沈明烛讲解得头头是道,他后悔且焦急。   如今见沈明烛生气,急于表现的止渊若有所思。   一会儿把旒斯按住让王出出气好了。   于是这天,浮空岛上,不少人见到声名赫赫的大变革家、无魔法时代开创者、翼虎族少主旒斯被一根木头追着打。   旒斯:……   *   沈明烛在鲛族、精灵族、翼虎族、浮空岛几个地方轮流住,时不时还出去玩几天,就这样潇洒地过了十年。   因为有他在,族群间的来往愈发密切,起码鲛族的深海孤独症发病率已经很低了。   十年后,沈明烛长得和成年鲛族差不多高了。   他还是喜欢往外跑,在外面玩的时间已经从刚回来时的一两天,发展成为现在的一两年。   一开始的时候望沧、阿尔西亚等人难以忍受片刻分离,后来知道他在世上某个角落活蹦乱跳,慢慢也能接受长时间不见面。   这天沈明烛在外面玩够了,回了一趟鲛族王宫。   望沧已经越来越像个塞壬了。   不对,她一直都做得很好,她本来就已经承担了很多年本应该由塞壬承担的工作。   她有条不紊地处理公务,发号施令:“第四军团的选拔可以提上日程了,我不希望上次的疏漏再发生,清涯,你与洛川……”   沈明烛在王宫内一直都享有最高特权,虽然他总说自己已经不是王了,但不妨碍族人们一直以王的待遇对待他。   所以他进王宫是不需要通传的。   沈明烛站在一旁,等望沧处理完,才笑着走近:“望沧越来越厉害了。”   他夸奖总是真诚而直白,望沧有些不好意思。   她起身:“王,您回来了,累了吗?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沈明烛摇了摇头,含笑道:“这么多年,你什么时候见我吃过东西?”   望沧微怔。   沈明烛仿佛看不到她瞬间苍白下去的面容,温和道:“人死不能复生,望沧,我已经死了的。”   “王,”望沧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来,“是不是安魂木的效果快到了?没关系,我们再找别的宝物。”   沈明烛叹息一声,“望沧……”   “王!”望沧哽咽着打断他,她眼神恳求,像是在求沈明烛不要再说下去,“会有办法的,我们会有办法的。”   沈明烛又叹了口气,温和道:“望沧,所谓拯救,不是找到办法让我活下去,而是你们学会接受我的离开。就当做我再次开启一段没有归期的旅途,不要等待我,好吗?”   “不好,不好!”望沧道眼眶发红,她别过脸,低声道:“我知道,王,这是浮屠塔第十八层的考验对不对?我没有通过,请把我一直困在这里面。”   沈明烛摇了摇头,“我留下浮屠塔,从来都不是为了考验,是为了帮助。”   他笑了笑:“望沧,十年了,我长大了,你们已经看着我长大了,那就不要再有遗憾。我会留在这里,而你们还要继续往前走。”   犹如一场梦境消散。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第189章   “沈老师, 你的妆造做好了吗?要开录了。”   有人敲了敲门,留下一句委婉的催促。   沈明烛眨了眨眼,飞快扫视了一眼周围的环境, 应了一声:“快好了,马上来。”   他现在在一个化妆间里,镜子里的年轻人面如冠玉、凤表龙姿,精致的妆造让他的容色更甚三分。   化妆间里没有化妆师,显然他的妆造早就已经完成。   原主说要自己休息一段时间,因为他脾气差排场大, 也没人敢反对,只好由着他。   谁知他闭眼假寐, 然后就彻底没了气息。   [现在的年轻人总是熬夜通宵,猝死很正常, 我选了一个最好看的!]系统得意。   趁着现在无人打扰, 沈明烛接收记忆。   原主是个艺人,他在街上溜达的时候被星探发现,恰好当时已经满了十八岁能自己做主, 原主连大学都没上就一头撞进了娱乐圈。   不过他高考交的是白卷, 也上不了大学就是。   他家世不算差, 父母都是科研工作者,两人都是事业为重的性格,工作忙,因而便不怎么能顾得上原主。   不是不爱这个孩子,只是人生中有更重要的东西,所以“沈明烛”就只能往后排。   两人又都挺开明的,想着这孩子反正读书不行,如果有别的出路也不错, 于是也没太过反对。   原主虽然唱不行跳不行演戏也不行,但谁让他长得好看?硬生生在花瓶赛道上一骑绝尘,也积攒了一批粉丝。   现在他在录的是时下最火的综艺——《七日法则》。   嘉宾们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以全新的规则开启为期一周的共同生活。   既有旅行、生活向综艺的岁月静好与无边美景,又包含最近最流行的解谜、竞技元素,可谓是掌控了流量密码。   只不过这个综艺是有常驻嘉宾的,很大程度上,观众喜欢看这个综艺,为的不是节目本身,是“七日小队”的五个成员。   如今录制进度已经过半,原班人马已经录制了六期,吸引了不少团粉,节目也是因为他们种种精彩的效果才能这么火。   结果到了第六期,眼见节目好起来了,开始有人来摘桃子了。   原主作为新一期的嘉宾被塞了进来。   本来,这是人家朋友间的聚会,沈明烛一个突然闯进家里的陌生人难免会引来排斥。   他要是好好表现也就罢了,五个嘉宾都是平易近人很好相处的性子,时间长了未必不能带动观众接受。   但他又懒又蠢,什么事情都不干,说好的一起赚钱一起生活,结果他就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要嫌弃其他人做的菜不好吃。   播出之后,观众气得不行,连带着节目组都被骂上了热搜。   可惜沈明烛是投资方塞进来的,合约签了两期,导演也没有办法。   “沈老师?”工作人员再度敲了敲门,心中暗自发苦。   沈明烛的脾气可算不上好,一天到晚板着脸,像所有人都欠了他钱似的。   五个常驻嘉宾哪个不比他咖位大?偏偏只有他,小牌大耍,挑剔事多。   “就来了,”沈明烛起身,拉开门,微微笑了笑:“久等了,我们走吧。”   房间内有暖黄的灯光,从他身后透出,像是为他披了一层光晕,而他眉眼弯弯,恍然如神明下凡。   工作人员一时看呆。   他突然知道沈明烛这种干啥啥不行的人为什么还能有这么多粉丝——长得真好看啊!   真奇怪,他怎么以前没发现沈明烛居然这么好看?   沈明烛疑惑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怎么了?”   工作人员回神,尴尬道:“没、没事,沈老师,我们过去吧。”   五人小队已经全都到齐了,分散在一张大长桌的两侧,桌面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美食,每个人的座位旁还有一个冒着烟的小火锅。   小火锅!沈明烛搓了搓手。   因着先前人未齐,机器还没打开,不是录制状态,五人的说笑声更多了几分随意。   而在注意到沈明烛到来之后,交谈声突兀地停了一瞬。   白其姝不动声色地圆场,笑道:“明烛来了,快坐,今天的菜可不是方淮序做的,看看合不合你胃口。”   白其姝是有大爆剧在手的知名演员,她在最近热播的剧里饰演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将军,杀伐果断,英勇过人。   但在综艺里,抛去剧本,她更像一位温柔知心的大姐姐,善解人意又细心体贴。   可以说,她是这个小队里最重要的一根纽带。   她提到的方淮序也是演员,不过是武打演员出身,并非花架子,是真下功夫学过身手。   五人小队里没有谁是真正算得上不会厨艺的,但方淮序绝对是公认厨艺最好的一个,因此下厨的次数最多。   所以也是被沈明烛嫌弃最多得一个。   温习晴与陆乘一唱一和:   “沈老师终于来了,所有人就等你了。”   “就是,你不来,大家都不敢动筷。”   虽然是以玩笑的口吻,但其中的讽刺多少带了些真心。   白其姝嗔怪地瞪了一眼温习晴,“小晴,你今天多吃点,新歌很好听,值得表扬。”   坐在陆乘身边的何知瑾也悄悄扯了他一把,陆乘识趣闭嘴。   小队里的人都知道,陆乘最听何知瑾的话。   何知瑾是顶尖大学毕业的学霸,通过一档知识竞赛节目崭露头角,而陆乘最崇拜聪明人。   工作人员庆幸地心想幸好现在还没开机,要不然观众看到这一幕,不知又会写出多少篇分析论文。   导演看了沈明烛一眼,乐呵呵的神情也收敛了几分,他撇撇嘴,勉强露出笑容:“沈老师来了就入坐吧,各部门准备。”   刚正不阿的小老头最讨厌这种靠钱走关系的人,可惜小老头再刚正不阿也得在金钱面前低头。   一人一句没给沈明烛说话的余地,他张了张口,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兴奋地往自己的清汤小火锅里放了一大块麻辣牛油底料,坐在他旁边的方淮序惊恐地看了他一眼。   导演宣布规则:“明天我们即将开始新一期的录制,早上八点,你们将乘坐‘最早的一班游轮’,前往‘逃不出的荒岛’,开启为期一周的求生之旅。”   陆乘“哇”了一声:“荒岛求生!大手笔,大制作。阳光、沙滩、海浪、仙人掌,还有一位老船长……”   导演已经习惯陆乘突如其来的疯疯癫癫行为,他等陆乘唱完,才继续道:“从第二天开始,每隔两天,荒岛会受到神秘磁场的影响,载入不同场景设定。所有人在前一天晚上抽取角色卡,之后所有的行动必须符合人设。”   陆乘问:“ooc会怎么样?”   导演神秘一笑,“你可以试试。”   “不试了不试了。”陆乘装作害怕,“你们节目组坏得很。”   何知瑾问:“这么说会有三个场景,可以知道大概是什么样的设定吗?”   白其姝也问:“为什么叫‘逃不出的荒岛’,导演,七天后我们还能回来吗?”   导演不答,导演故作凶狠:“问什么问,什么都告诉你们了,我到时候录什么?”   方淮序夸张地感叹一声:“完蛋了,藏得这么严实,看来这次的录制会很难。”   温习晴问:“海岛上会有椰子水喝吗?”   其余人看向温习晴。   温习晴一脸莫名,心虚道:“怎么了嘛?”   白其姝给她拿了一根烤串,和蔼道:“吃吧,乖,没你事了。”   方淮序注意到身边的沈明烛一直没说话。   虽然从前沈明烛也不怎么参与他们的聊天,但那时都是故作高冷,哪怕不说话也要做出点什么来彰显自己的存在感,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他转过头,发现沈明烛正在沉浸式涮火锅。   方淮序:“……”   沈明烛应该跟温习晴单独坐一桌。   沈明烛察觉到了方淮序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他茫然抬头:“怎么了?”   “没、没什么。”方淮序对着他那一锅比番茄还红的汤底肃然起敬,他给沈明烛倒了一杯可乐:“多喝点水。”   沈明烛:“???”   沈明烛:“谢谢?”   导演没注意到角落里的觥筹交错,他得意道:“放心,这一次给你们安排了强有力的外援,有请外援——商业新贵,江氏集团的江总!”   江氏集团作为一个老牌企业,近几年正往高科技新能源的方向转型,好几项成果都上了热搜。   江总刚从父辈手里接过公司,已经闯出了不小的名气,然而其本人却很少露面。   作为江总的综艺首秀,这次能把他请来,导演觉得,这一期的收视率已经稳了!   五人小队也齐齐放下碗筷,热情欢呼:“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倒像是他们已经事先知道了是的。   沈明烛终于舍得放下火锅,抬头好奇看去。   等到看清来人后,他突然愣了一下。   ——原主的记忆里有这个人。   ——江遇,原主曾经最好的玩伴。   江遇的目光同样轻飘飘扫过沈明烛,直到对上何知瑾,才显出三分温和笑意。   他抬脚走近。   直到这时许多人才注意到,原来这位在商界中叱咤风云的江总,居然是个跛脚。   不算严重,不影响行走,但不太美观。   五人小队的目光没有丝毫变化,反而更热情了几分,像是要盖过节目组众多工作人员疑惑诧异的目光。   何知瑾起身给江遇拉开椅子,朝同伴们笑道:“这是江遇,我最好的朋友,他初来乍到,你们可得多照顾一下。” 第190章   沈明烛垂下眼。   江遇的存在在原主的记忆里只占据了很短很短的片段, 直到看到人之后,那段过往才清晰地浮现出来。   那时候江氏集团还没这么大的规模,只是一个小公司。   沈明烛和江遇是邻居。   他们一起上幼儿园, 一起上小学,关系好到两人的家中都给对方互留了房间,连学校里的老师同学一度都误会他们是亲兄弟。   后来小升初,江遇考上了重点初中,沈明烛沉迷于打游戏。   江遇劝他努力学习,这样他们虽然暂时分开三年, 但将来可以上同一所重点高中,未来还会上同一所大学。   初一那年寒假, 江遇约沈明烛一起去书店买辅导书,可是沈明烛久久没有出现。   江遇给沈明烛打了三个电话, 那时沈明烛正在打游戏, 烦躁地看了一眼手机,随手打开静音就再也没理。   结果江遇再也没有回来。   江遇被人贩子抓走了。   后来警方抓到人贩子,他们说江遇路上一直反抗, 就给江遇用了迷药, 结果药量用得大了, 没过多久江遇就开始发烧。   他们觉得救不活了,就扔到了外面。   时值冬日,冰天雪地,又接连几场大雪,所有人都默认江遇已经死了。   原主怕极了,他没敢说那天江遇之所以会出门是约好了要替他选辅导书,也没敢说江遇曾给他打了三个电话但他全都没接。   所有人都在惋惜江遇的死亡,没有人知道原主的心虚。   这件事被瞒了下来, 时间长了,原主自己也都抛之脑后。   江遇的父母以为儿子死去,悲痛之后重新振作精神投入工作,也许是上苍的补偿,事业竟然越来越好。   一开始,江家父母对原主这个自家孩子最好的朋友还是很好的,把对江遇的思念全都寄托在了原主身上。   可要不说原主不争气呢,除了脸一无是处,再加上心里藏着事,便总是难以掩饰地流露出几分排斥来。   次数多了,江家父母也冷了心。   再然后江氏集团发展得越来越好,他们搬了家,少了这层邻居的关系,慢慢地也就彻底断了联系。   原主再次看到江遇的消息已经是五年后了。   他刷手机的时候,那天的热搜是“江氏集团董事长失踪独子被找回”。   原主那时还提心吊胆了几天,唯恐江遇来找他麻烦。那时江氏集团已经发展成了一块庞然大物,江遇一回归就富二代,他拿什么来招架?   但是江遇没有报复他。   江遇甚至没有联系他。   当年的好友各自有各自的命运,然后就走向不一样的陌路,彼此的生命再不重合。   原主只觉得庆幸。   “明烛?”   沈明烛听到有人叫他,他抬起头,发觉在场人都疑惑诧异地盯着他。   就在刚才,所有人都热情地轮流表达了对江遇的欢迎,轮到沈明烛时,他却一言不发,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如果不是他发呆的神情太过明显,连筷子都停下了,其他人都要误会他是故意下江遇的面子。   沈明烛恍然回神,他抿了抿唇,迟疑地举起可乐,轻声说了一句:“欢迎。”   江遇微微颔首,礼貌而冷淡:“谢谢。”   何知瑾:“???”   何知瑾问:“你们认识?”   江遇:“不熟。”   沈明烛:“久仰大名。”   何知瑾:“……”   两道声音重合在一起,何知瑾差点没听清楚。   陆乘满心想要吐槽,但他忍住了,悄悄和温习晴交头接耳:“看他们的表情,傻子才会觉得他们不认识。”   温习晴一脸赞同:“说不定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陆乘:“?也许也不至于。”   何知瑾玩笑道:“我和阿遇是大学同学,阿遇可是我们那一届校园风云人物,年年专业第一,这次把阿遇请来,我可费了不少功夫,你们要怎么谢我?”   这些事情小队其他四人都已经知道,之所以还要解释一句,是专程说给观众听的。   方淮序会意接上:“不是导演请来的吗?”   陆乘大声:“我们江总什么身价?卖了节目组都请不起。”   “请得起。”江遇说:“如果导演愿意卖给我的话。”   众人哄笑出声。   江遇虽然是中途加入的,但一顿饭下来,彼此间也熟悉得差不多了。   他虽然寡言了些,但并不难相处,何况还有何知瑾为他做担保,以至于他融入的速度比沈明烛还要快些。   素材录得差不多后,大家也就各自回去休息,为接下来的录制做准备。   *   第二天一早,晨光熹微,导演先一步到了“逃不出的荒岛”做准备。   为了更具有真实感,《七日法则》一向采取的是隐蔽式拍摄。   副导演会在酒店守着把嘉宾们送上游轮,游轮上只有固定机位,屈指可数的几个工作人员也只是在暗中辅助拍摄,不会跟随。   嘉宾们八点出发,乘坐游轮到荒岛,路上所需时间是一个小时。   9:00、9:15、9:30……   导演点了一根烟,问助理:“人呢?”   助理慌张地擦了擦汗,“副导说亲自看着他们上游轮了,导演您别急,我问问船上的同事。”   他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的工作人员莫名其妙:“他们半个小时前就已经下游轮了。”   “什么?”助理惊呼:“我们盯着码头,没看到一个人影上岛,你们该不会找错地方了吧?”   “不会吧,我们跟着导航走的,而且他们下游轮的时候我们还看见赞助商的广告牌了。”   助理:“……”   难道是他们走错了岛?   导演暴躁:“那么大七个人,还能凭空消失吗?把所有机位都打开,看看他们在不在这座岛上。游轮还停在岛边吗?让我们的人都上岛找。”   拍摄过程中节目组找不到嘉宾,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说出去都会被同行耻笑的。   此时导演尚没多少担忧,正如他所说——当今社会,光天化日,七个人总不至于在这短短半小时内无缘无故失踪。   然而很快,工作人员中接连不断有人发出惊呼。   导演黑着脸:“干什么?”   “导演,你快看,我们这期的节目已经开播了。”   导演甚至没第一时间听懂:“这一期不是还没拍吗?”   工作人员也不知如何解释,干脆将手机屏幕调转给他看。   屏幕里,已经变成七人的“七日小队”正艰难地把自己的行李塞进“行李车”里——七座面包车用绳子牵了一辆三轮车。   然后他们决定抽签选出一个司机。   因为节目组提供的代步车辆加上驾驶座才有七座。   ……这辆车看起来有点眼熟啊。   导演抬头,看了看他旁边停着的面包车,面包车后边绑了一个三轮车。   导演低头,导演凝神苦思。   剧本是他们的剧本,道具是他们的道具,赞助商也是他们的金主。   但是现在,节目组在这里,车也在他旁边,那播出画面里的东西是哪里来的?就算是有人神通广大事先抄袭了他的创意,怎么会连车旁边树枝的形状都一模一样?   “来吧,抽签,抽到有图案的当司机。”温习晴有随身带纸笔的习惯,作为一位原创歌手,这方便她记录突然到来的灵感。   其他人没有意见,一人上前抽了一张纸。   片刻后,沈明烛看着手里对他做鬼脸的小王八陷入沉默。   【疑似签被人动了手脚。】   【疑似老天有眼。】   【并非疑似。】   【真无语,为什么还能看见沈明烛?他别来祸害这个节目了行吗?一大早看到他心情都不好了。】   【这期居然这么快播?杨导,你配享太庙!】   【不是说今天才开始录吗?】   【哇靠,是直播,这期玩这么大?《七日法则》永远的神!】   【好家伙早上九点开播,这个时间点想必大多数人都没有起床吧?杨导,你飘了啊。】   【没关系,小部分人还没有睡觉。】   【没关系,我会把他们叫醒。】   【怎么又多了一个人?有人认识新来这个吗,又是哪个十八线糊咖?】   【还是个跛脚,我怎么不知道圈子里有哪个明星是跛脚的?】   导演问:“这是谁在播?”   负责账号的工作人员一脸无措:“不、不知道啊。”   他刚刚就已经排查过了,后台显示没有人登录账号,但这个直播入口就明晃晃挂在这里,删也删不掉。   工作人员打了个寒颤,惶恐道:“导演,该不会是遇上什么超现实事件了吧?”   “这是个科学的世界,哪有什么超现实!先联系我们的嘉宾,让他们站在原地别动,等待我们的游轮……”   “导演,”有个工作人员惊慌地打断他:“试过了,联系不上,他们的手机信号可能被屏蔽了。”   杨导深吸一口气:“那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了。”   其他人期待地看向导演:“什么?”   杨导大吼:“愣着干什么报警啊!”   嘉宾都失踪了,不报警,真等着他们变成鬼上演超现实故事吗!   节目组惊慌失措,观众乐呵呵地看热闹,嘉宾也浑然不觉出了意外。   陆乘见是沈明烛抽到了司机,兴奋地欢呼一声,脸上雀跃难以掩饰,“快上车快上车,车上有地图,沈明烛,你能看得懂吧?”   “能。”沈明烛慢吞吞应了一声。   他忽然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大海。   波光粼粼,海浪拍打着礁石。   可沈明烛就是莫名觉得,这片海和这座岛都不对劲。 第191章   地图画得简单, 不过路也简单,只需要一直往前就行了,甚至没有一个拐弯。   而在岛屿最中间的位置, 地图上画了一个城堡。   那应该就是他们这七天住的地方。   沈明烛坐上驾驶座,半天没动弹。   “喂,沈明烛,”陆乘道:“你不会真看不懂地图吧?”   沈明烛摇了摇头:“手机没信号。”   陆乘道:“这里是荒岛,手机没信号也正常吧?”   “那还是不太正常的,”方淮序四处找镜头:“导演, 我们还在国内吗?现在这个时代,居然还能找到没通网的地方, 节目组也是厉害。”   导演心想现在别说是国内,你们还在不在蓝星都不一定。   何知瑾把手机拿出来, 他捣鼓了一会:“确实没信号, 电话也打不出去。”   温习晴思索:“节目组大手笔给整个岛都用了信号屏蔽?”   沈明烛苦恼地叹了口气,“我本来还想搜一下这辆车的使用说明,结果查不了。”   其他人:“……”   《车的使用说明》, 好小众的文学。   江遇打开车门, “我来开车吧, 你坐副驾驶。”   声音还是冷冷淡淡的,但如果他不说得这么快的话,或许其他人也就信了这句话是在嫌弃。   【妈耶,他好像是江遇啊!】   【江氏集团的江遇?真的假的,江遇怎么会参加综艺?】   【自己看,一模一样好吗!而且我问了我在江氏集团工作的朋友,他说江总的腿确实有问题。(图片.jpg)】   【啊?江氏集团打算进军娱乐圈了?】   【受不了了,把沈明烛踢出去行吗?说好了抽签愿赌服输, 他还磨磨蹭蹭,不就是等着别人主动开口帮他呗。】   【不要脸的人先享受世界。】   【笑死,装模作样,我才不信他不会开车。】   【但是我怎么觉得,江总好像很迫不及待帮沈明烛啊?】   【其实我也……】   【但凡多犹豫两秒也不至于……】   原主确实不会开车,也没有驾照。   沈明烛没有勉强,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   何知瑾担忧:“阿遇,还是我来吧?”   江遇的残疾很轻微,不影响开车,但也不影响何知瑾心疼他。   “没事。”江遇干脆利落地上车,发动车辆。   沈明烛坐在副驾驶,时不时偏过头,看一眼江遇的动作。   其他人意味不明地看了沈明烛一眼。   ——且不说他到底会不会开车,但他也太理直气壮了?估计就是装的,就仗着江遇性格好,呸,烂人一个。   今天大家都起得早,坐车的人还能再休息一会儿。   就算沈明烛真不想开车,大可以大大方方说出来,其他人又不是不能帮忙,非得耍这种小心思。   车辆往前开了一段,前方突然有道黑影落了下来砸到车前方的玻璃上。   江遇猛地急刹车,“这是什么东西?”   好消息是玻璃没碎,坏消息是又有东西砸了下来。   这次众人看清楚了,那是一个不知名的青色果子。   像是开启了某个开关,这之后,果子的攻击便络绎不绝,淡黄色的汁液黏在玻璃上,让他们的视野都有些不清晰。   其他人也吓了一跳,“那是不是一只猴子啊?”   前方大树的枝丫上蹲坐了一只猴子,正不断冲他们扔果子。   猴子的手小,抱不住太多果子,眼见它的果子已经砸完,江遇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那猴子猛地一跳,落在车顶上。   “啊!”嘉宾们惊叫一声。   猴子在车顶上蹦蹦跳跳,让整辆车都有些晃动。   “糟了,快走。”何知瑾催促一声。   ——周围的树林里,密密麻麻冒出了几十只猴子。   “啊!”又是一声惊叫,原来那些猴子已经把车辆包围了起来,正拼命敲着车窗,白其姝甚至能看到玻璃上细微的裂痕。   江遇咬了咬牙,将油门踩到底,不顾一切打算开离此地。   然而山林地况复杂,稍有不慎就容易撞上大树或是土坡,决定了车辆速度无法太快。   “怎么办?玻璃要碎了!”   “节目组有人在看吗?快来处理一下啊!”   车内乱糟糟的,弹幕也是满屏尖叫,然而节目组只比他们更慌。   沈明烛突然侧过身子,按住了已经快被江遇冷汗浸湿的方向盘,“别慌。”   他声音沉重冷静,在慌乱的车里淹没于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可或许是离得近,江遇每一个音节都听得清晰。   江遇转过头,看向沈明烛。   沈明烛安抚地朝他笑了笑,“闭上眼睛,你只顾踩油门,别的什么都不用管。”   沈明烛迅速换挡,猛地转动方向盘,车子顿时一个九十度的急转弯。   其他人不由自主抓紧安全带,刚一定神,眼前豁然一个小土坡,“要撞上了!停,快停!”   江遇也是瞳孔一缩。   鬼使神差的,他闭上了眼睛,踩油门的脚又用了两分力。   在即将撞上时,沈明烛又是一个急转弯。   沈明烛解开安全带,几乎半个身子都倾到了驾驶座,然而他身形却稳得很,车辆连续转弯的时候甚至还有余力伸出一只手护住江遇。   车上的人被晃得头晕想吐,看不清眼前路。   不知过了多久,车辆的速度才缓缓慢了下来。   沈明烛说:“睁开眼睛吧,可以停了。”   江遇睁开眼睛。   他们不知到了哪里,荒无人烟,猴群也已经甩开,眼前唯有草木。   他下意识地看向沈明烛。   沈明烛已经坐回到了副驾驶位,正低着头整理在方才的高难度操作中变得有些凌乱的衣服。   “你……”江遇神情复杂。   沈明烛疑惑抬头:“嗯?”   “两位,我能稍微打断一下吗?”陆乘气若游丝:“能不能先开下车门?我要吐了。”   江遇恍然回神:“哦哦,好。”   他将车门解锁。   其他人迫不及待打开车门,手脚发软,几乎是滚了出去。   而后便各自找了一个角落蹲着,脸色惨白,捂住胃部,精致的妆容都掩饰不住憔悴。   短短半个小时,他们像集体老了三十岁。   江遇担忧地问:“还好吗?”   陆乘哀怨地看了他一眼:“还活着,比不上你,你全程有人护着。”   虽然他晕得不行,但他不瞎,他都看见了!   江遇“啊”了一声。   陆乘看向沈明烛,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他还是认认真真:“这次多谢了,明烛。”   “我?”沈明烛愣了一下,“不客气。”   其他人也纷纷道谢:“没想到你车技这么好,明烛,多亏你了。”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接下来这几天,你的活儿我全包了。”   只有江遇问:“你不是不会开车吗?”   其他人脸色一僵。   他们都猜测这是沈明烛不想开车的借口,怎么江遇居然还当真了?   沈明烛随口道:“刚学的。”   “刚学?”江遇突然反应过来:“刚刚在车上,你有几次盯着我的动作,是在学车?”   江遇自己说出来都有点不相信,就算学车不难,但也不至于容易到这份上吧?   沈明烛点了点头,一幅平平无奇、理所当然的满不在乎模样。   其他人:“!!!”   方淮序问:“所以你就看了几眼,一上手就能开成这样?”   沈明烛不知道他们在惊讶什么,他犹豫地回:“可能,我胆子比较大?”   方淮序:“……”   这是胆子大小的问题吗?   沈明烛没放在心上,他把车上的地图拿出来递给江遇:“这里离城堡已经很近了,你们是想坐车,还是自己走路过去?”   陆乘颤抖地伸出一只手:“明烛,你不该问他,你应该问我们——我选走路!”   他觉得他很长时间应该都不会再想坐车了。   沈明烛点了点头:“车不好停在这里,我开车给你们带路。”   他刚坐上车,又打开车门站出来,问江遇:“你要上车吗?”   弹幕先是从满屏的【啊】,变成了【啊啊啊啊啊】。   【有人注意刚才开车的时候沈明烛的眼神吗?太帅了!到底是谁说沈明烛演技不好啊!】   【急得我嗷一声从床上坐起来手忙脚乱录屏截图,这辈子反应没这么快过。】   【沈明烛这张脸真的是绝杀,我以前从来不觉得我是颜控。眼泪从嘴角流出来.jpg】   【江总和沈明烛认识?有没有知情人说说,他们是什么关系?】   【在江总迫不及待要替沈明烛当司机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赌一根辣条,他们俩绝对认识。】   【矜贵高冷说一不二霸总x娱乐圈全网黑小艺人,好磕!】   【沈明烛的车技我无法评价,但他真的好稳得住,我一个有上帝视角的观众看看都差点吓死,而且有好几次轮胎都擦到石头了。】   【有一说一,这算不算播出事故?】   【如果这也是节目组安排的话我就要骂人了,真的很危险。】   【猴群是怎么回事?节目组选录制地点的时候没排查过周围的危险吗?】   【我他爹刚刚都吓哭了,都到了这种时候节目组居然还顾得上直播?你们这是谋杀!人血馒头好吃吗?】   【不可能是剧本,刚刚小何他们的表情是真的害怕。】   画面里,嘉宾们也正说起这件事。   何知瑾道:“我怎么觉得不对劲?出了这么大事,节目组怎么没联系我们?”   白其姝也说:“而且,上岛之后,我没发现一个摄像头。”   就算是隐蔽式拍摄,对白其姝这种有丰富拍摄经验的演员来说,对镜头的敏感度几乎是刻入骨子里的。   温习晴搓了搓手臂,“别吓我,怎么越说越惊悚了。”   方淮序苦恼:“总不能是我们走错岛了吧?这辆车上面还有我们综艺的名字,喏,《七日法则》。”   陆乘惊叫一声:“该不会这一切都是节目组安排的吧?杨导想杀了我们?” 第192章   杨导有苦难言。   该怎么解释这其实和他们节目组无关?可人是录他们节目失踪的, 如今直播链接也还明晃晃挂在他们账号下方,杨导百口莫辩。   难不成还能解释说嘉宾们遇到了超现实事件,这个岛看起来像是他们安排的岛, 实际上根本不存在?   杨导看了一眼国家派驻下来的专项小组,负责人反应很快,立刻也转过头对他礼貌地笑了一下。   杨导:“……”   回想起刚签的保密协议,杨导不敢说。   专项小组来得很快,在他们报警之前,国家已经注意到异常。   负责人先一步联系了他们, 而后专项小组便进驻了这座荒岛调查,节目组所有知情人都不被允许离岛。   毕竟这座荒岛和直播画面里的一模一样, 或许会是切入口。   负责人看出来杨导的为难,给他出主意:“杨导, 用官方账号回复一下, 就说这次录制采用了全息技术,猴群就是全息效果生成。车辆也搭载了最新智能保护和智能驾驶系统,就算沈明烛没驾驶车辆逃离, 车辆也会自动驾驶离开。”   “包括沈明烛开车过程中, 如果车辆识别到相撞的危险, 也会紧急制停或拐弯。这项技术目前还未投入市场,请观众们不要模仿,更不能在没有驾照的情况下开车。”   杨导沉默,半晌,他问:“同志,这么说真的会有人信吗?”   负责人笑了笑:“你先发。”   只可惜这个事件太过离奇,暂时他们还没找到封禁直播的办法,要不然哪用得着找理由解释。   观众果然不信。   【你当我傻啊?节目组要是有这种技术, 还拍什么综艺?】   【科幻和现实的区别我还是能分得清的。】   【紧急制停的功能我不是没有,但我那辆车起步快一点都会自动熄火,你这都快撞树上还没事,怎么?它也知道0.1秒之后沈明烛会拐弯?】   短短一分钟,就被骂了上千条。   杨导苦着脸。   就说大家不会信的吧?   然而下一秒,就见他的评论下面有一条回复被顶了上来。   【感谢试用,对效果还满意吗?】   这条回复本身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内容,但回复的ID是“国家研究院”。   网友:“!!!”   节目组在一分钟内遭到了全网辱骂,又在下一分钟口碑扭转,实现了有史以来最好的公关效果。   谁能相信国家会骗人了?   【糟了,我的脸好疼。】   【效果挺满意的,但是有一个巨大的需要改进的地方,就是没有普及,建议尽快推向市场。】   【一觉醒来进入全息时代了?咱妈悄不吱声地干大事啊。】   【所以咱们小《法则》也是有编制的节目了?】   【我有一个问题,我们知道这是全息效果,嘉宾们知道吗?】   【显然不知道,小陆都在猜杨导要杀他们了。】   【一想到我们在这看热闹,“七日小队”满脑子的阴谋论就很想笑。】   【噢不,上帝,我一定是在做梦,他们不可能有全息!】   【话说这次拍摄画面也很好诶,沈明烛车开得这么快,这么频繁急转弯,画面居然都这么清晰,而且一点儿都没有拍到入镜的工作人员。】   【是拍摄技术也升级了吧,@国家研究院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朕不知道的?】   【没有人注意到节目组的这句话吗?“没有驾照不能开车”,是谁没有驾照?沈明烛该不会真是现学的吧?!!!】   有没有驾照国家一查就知道。   负责人啧啧称奇,对同事道:“等这件事解决了,看看能不能把这个沈明烛争取过来,这个学习能力和这车技简直了。”   同事一脸赞同。   *   画面里,嘉宾们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一致认为出现了意外。   他们的手机没有信号,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岛屿,又和节目组失去了联系,甚至没有发现录制设备。   岛似乎还是节目组选的岛,因为他们往前走了一段时间之后,果然看到了节目组为他们准备的别墅。   目前不知道是他们出事了还是节目组出事了,最差的结果无非是撑过七天。   他们的录制时间只有七天,超过这个时间,他们的经纪人、助理、朋友联系不上他们,自然会报警。   江遇还是上了车,其他五个人走路。   神奇的是,他们分开之后,直播的画面居然也自动分为两块,观众们大呼【节目组干得好,五星好评!】   杨导:“……”   你们说是就是吧。   江遇坐在副驾驶,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你刚刚……”   正巧沈明烛也同一时间开口:“你的腿……”   两人声音重合,江遇愣了一下,他停顿,示意沈明烛先说。   沈明烛慢悠悠地开车,温温和和问:“你的腿会难受吗?”   江遇刚刚踩了很久的油门,但他的腿不能长时间用力。   江遇没想到沈明烛是在关心他,他有些诧异,但还是平静礼貌地回:“目前没事。”   他又说:“你刚刚是不是磕到了?”   他闭着眼睛,所以反倒听得格外清楚,那时身体撞上中控台的声音。   “是吗?”沈明烛想了想,诚实道:“我没注意。”   【谢邀,是我磕到了。】   【赌两根辣条,他们俩一定认识!】   沈明烛说得对,他们再次出发的地方确实离城堡已经很近,很快他们就到了城堡门口。   城堡的大门没锁,虚虚掩着,旁边还摆着赞助商的宣传物料。   陆乘咽了口唾沫:“你们有没有觉得,有、有点诡异?我不敢进去了。”   沈明烛已经一马当先地推开了门。   陆乘看得胆寒,他凑到何知瑾旁边,小声嘀咕:“以前没发现,沈明烛的胆子居然这么大。”   何知瑾若有所思。   沈明烛以前也没这么勇敢,难道是因为这次阿遇来了?   几人跟在沈明烛身后进了门。   城堡的条件不差,房间都在楼上,一楼似乎是客厅和餐厅,一入眼就是一张长桌,整整齐齐摆了七张椅子。   桌面上放了一张泛黄的羊皮纸。   沈明烛把纸张拿了起来。   其他人像小羊羔一样紧紧跟着他,你推我攘地凑到他身后看。   【欢迎来到‘逃不出的荒岛’,请遵守以下规则:   1.不要试图离开岛屿。   2.只有一起上岛的同伴值得相信。   3.日落之后不要离开城堡,只有城堡是安全的。   4.永远不要让自己孤身一人。   5.城堡内不该有上锁的门。   6.星期七的子时,城堡内会打开通往外界的通道。   7.通道只可传送死物。   8.自力更生,自给自足。   9.活下去。】   最后三个“活下去”是血红色的大字,浓艳的红色像是要生生扎穿眼球。   其余人齐齐倒退了一步。   “这、这也是节目组准备好的?”方淮序干笑两声:“编剧老师有点厉害啊,最近是去哪里进修过了?”   “星期七”是不符合国人用词习惯的描述,像是某种不知名的生物听到了只言片语,懵懂地数着“星期一、星期二”,而后自作聪明在最后添了一个“星期七”。   因着这种种不合常理,诡异程度更甚三分,让人看得毛骨悚然。   陆乘问:“现在节目组都联系不上了,我们还要遵守他们的规则吗?”   还“不要离开岛屿”,现在要是有条船过来,他要是不飞奔过去都算他腿断了。   沈明烛慢吞吞:“我觉得,还是遵守吧。”   “为什么?”   沈明烛说:“刚上岛的时候,我往海里扔了一个石头,这个石头消失了。”   其他人神色愕然:“什么叫消失了?是不是沉到水里了?”   沈明烛摇了摇头:“没沉,我看得真真的,就是在水面上消失了。”   “那,这……”何知瑾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此刻还是忍不住有了一个极其荒谬的猜测:“我们该不会穿越了吧?”   【沈明烛什么时候扔的石头?】   【好厉害,如果不是节目组主动承认,我们都没看出这是全息,沈明烛居然一上岛就发现不对劲了?】   【不知道节目组是怎么跟嘉宾们说的,但是这么沉浸,我喜欢。】   【苦了“七日小队”没关系,可别苦了我们哈哈哈哈哈】   【所以他们不知道现在其实还在直播对吗?好刺激,节目组这次厉害大发了。】   【没想到我都快40了还能看到《楚门的世界》现实版。】   【规则怪谈!爱了!】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六人只觉得惶恐绝望。   细想一下,这一切早就埋下伏笔。   ——联系不上的节目组、空无一人的荒岛、突然出现的猴群……   他们还能离开这里吗?   有些人已经红了眼眶。   他们是真的害怕,他们还如此年轻,有自己的亲朋好友,有正处在上升期的事业,他们的未来宽阔明媚,怎么忽然就断在这里了呢?   不!不要困在这片岛上!   要么放他们走,要么连他们的性命也一起夺去。   陆乘大吼一声:“我不信!”   他转身想要离开城堡,他想去海上看看,他不信他们无法离开。   何知瑾拦住他:“陆乘,你冷静点,自暴自弃解决不了问题。我们既然能上来,就一定能找到办法离开。”   江遇也说:“规则上说七天后会打开外界的通道,不管怎么样,我们坚持七天好吗?” 第193章   在一番相互鼓励之后, 所有人好歹振作起了精神。   不幸中的万幸,他们不是孤身一人穿越,他们身边还有能信得过的伙伴。   但随之而来的就是另一个问题。   陆乘说:“我饿了。”   他这么一说, 其他人也摸了摸肚子。   他们早上七点多就出发了,八点上了游轮,这个时间点太早,个别人没做妆造,更有甚者没吃早餐。   路上经历了不少事,又遭受了连番惊吓。   如今已经是下午一点, 方才没提起时恍然未觉,现在一说才发觉已经前胸贴后背。   “怎么办?”几人把城堡转了一圈, 连一粒米都没找着。   沈明烛思忖片刻,“要不……我去打猎?”   其他人:“……”   也未尝不是个办法。   白其姝道:“我们一起去吧, 第4条规则写了, 不要孤身一人。”   “对啊明烛,哪能让你一个人去?”   沈明烛没意见。   荒岛空旷,一群人一起走效率太慢, 何知瑾便提出分头行动:“虽然是分头, 但也不能太分散, 我们至少两个人一组,同组的人一定要寸步不离。而且岛上没有信号,没办法通讯,我们半个小时在城堡集合一次。”   只不过他们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荒岛物产的贫瘠程度。   沈明烛与陆乘一组,他们还是有些不太熟稔,相比于其他小组的有说有笑,他们的对话只有:   “明烛, 这个有毒吗?”   “没毒。”   “这个呢?”   “也没毒。”   半小时后,他们重新回到城堡。   沈明烛没找到能吃的小动物,于是和陆乘一起抱了一堆野菜野果回来。他对这个世界的植物了解不多,只能分辨出有毒还是无毒。   好在他们之中还有个学习过户外生存的方淮序。   方淮序正在检查大家带回来的东西,告诉他们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   他看到沈明烛满满一手的成果时清晰地顿了顿,神色复杂。   沈明烛疑惑:“怎么了?这些都没毒。”   “是,没毒。”方淮序说:“但是这些都是野草。”   沈明烛:“……”   沈明烛沉默地松开手。   他以前从不觉得自己如系统所说有多爱种地,但他现在改悔了,他真心实意认识到了种地的重要性。   方淮序连忙去捡:“诶,也别都丢,好像有几种是草药,还是挺稀有的品种。”   这安慰不了沈明烛,沈明烛深受打击。   白其姝开解他:“已经很好了,你看我们也都才捡了两根”   陆乘捂着肚子,哀叹一声:“怎么办?这也不够我们吃啊。”   他们总不能靠啃草撑过七天吧。   “如果能把我们的行李拿回来就好了。”方淮序憧憬道:“我箱子里有泡面。”   之前为了躲避猴群,连接行李车的绳子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断了。   温习晴震惊:“你怎么还带泡面呢?节目组不是不准带吃的吗?”   按照先前他们录制节目的经验来说,上岛的第一件事,节目组就会没收他们的行李。   温习晴吐槽:“都被收了这么多次还带啊,但是话又说回来……”   她话锋一转,得意地笑道:“我也带了!”   陆乘见沈明烛一脸震惊,朝他眨了眨眼:“这你就不懂了吧,与天斗,与地斗,与节目组斗,其乐无穷。”   沈明烛默默道:“所以你……”   “噢,我没带吃的。”陆乘说:“但是我带了驱蚊水面膜防晒霜还有美容仪。”   白其姝说:“我带了自热火锅。”   何知瑾:“巧了,我带了火锅底料。”   他咽了口唾沫,看着地上的野菜一脸可惜:“我带的火锅底料,涮鞋垫都好吃。”   他们齐齐看向沈明烛与江遇,满眼期待,竖着耳朵听他们带了什么令人震撼的好东西。   江遇不负众望,他说:“无人机。”   听说要来荒岛,他这也是有备无患。   其他人:“哇!”   然后他们看向沈明烛。   沈明烛老老实实:“衣服。”   其他人:“?”   他们耐心等待。   沈明烛说:“裤子。”   他们继续耐心等待。   沈明烛:“袜子。”   他们耐心……他们等不下去了。   真没想到沈明烛这么遵守节目组的规则,他们收回目光。   陆乘蔫蔫地蹲在一旁:“可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我们的行李箱都丢了。”   沈明烛也不想吃野菜,他坚定道:“我去拿回来。”   “不行!”所有人齐声反对。   沈明烛温声道:“放心,我能回来一次,就能回来第二次。这次我一个人去,车子就能空出来放行李了。”   “那怎么行?我跟你一起去。”江遇皱着眉头:“都说了不能孤身一人行动。”   方淮序摇头:“那还是我跟明烛去吧。”   沈明烛车技好,他身手好。   江遇直接坐到副驾驶座上,用行动表明决心。   沈明烛犹豫片刻,无奈地轻叹口气:“没事,我和江总一起去吧,我会把他安全带回来的。”   “诶,明烛。”方淮序还没来得及说话,沈明烛已经上车关上车门。   车辆疾驰而去。   陆乘挠了挠头:“明烛怎么叫江遇江总?听起来好奇怪啊。”   虽然人家确实是“江总”,但他们之间身处同一个战壕,刚从生死边缘挣扎回来,已经是过了命的交情了,沈明烛怎么还这么客气?   而且沈明烛怎么只对江遇这么客气?他对他们,可是一见面就直呼其名的。   这次不是逃命,沈明烛没开得很快。   江遇看了他一眼:“你好像一点儿都不怕。”   沈明烛没反应过来,“什么?”   江遇道:“我们穿越了,很危险,可能再也回不去,所有人都很害怕,只有你没什么变化。”   沈明烛“啊”了一声:“还没到怕的时候。”   这下轮到江遇不理解了,“什么?”   沈明烛眼睛看着前方目不斜视,随口道:“等用尽了全力,想尽一切办法,仍然无可挽回,再害怕也不迟。”   江遇又看了他一眼:“你一直都这么自信吗?”   沈明烛不知道这和自信有什么关系,他“啊”了一声,“快到了,一会儿你就在车上别下去,我去把行李拿上车。”   江遇忽然又问:“你刚刚怎么找了那么多草药?巧合吗?”   “也不算。”沈明烛斟酌着回:“先前学过一点。”   他不认识这个世界的草药,不过从前见得多了,也能大致有些感觉。   “专程学的?”   “不是,巧合。”   江遇冷笑一声,像是在嘲讽。   沈明烛不明所以,“怎么了?”   “没事。”江遇阴阳怪气:“就当你是巧合吧。”   沈明烛两眼茫然。   【他们俩怎么一会儿熟一会儿不熟的?】   【急死我了,急得我变成吉吉国王,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啊?江总觉得沈明烛是特意学的认草药?】   【那他生气什么啊?啊好想拿把枪对着他们脑袋逼他们说。】   【我猜啊,我瞎猜啊。就是说,江总的腿不是有点问题嘛,有没有可能,江总觉得沈明烛是为了他学的医术,所以才会认识草药?】   【那他生气的原因难道是在于,江总觉得沈明烛为了他不务正业?】   【嗯……难评。】   【他俩真的,磨磨唧唧的,所以狗仔挖到他们俩的关系了吗?】   【没有,不过先导片出了,江总说他和沈明烛不熟。】   【哦?】   本来按照计划,先导片不会这么快出,但正片已经流传得全网都是,先导片再不出就不合适了。   而且本来的拍摄任务现在不用他们拍了,他们在岛上无事可做,干脆把视频剪了出来。   【原来江总和小何是同学啊,难怪能把江总请来,上天真不公平,给他花不完的金钱,还给他这么高的智商。】   【真是小何请来的吗?我觉得……赌一包辣条!】   【赌那么多你不要命啦。】   【哟,不熟~~~】   【江总半夜睡不着,想起这件事都得起来打自己一巴掌。】   【不知道为什么,江总来了之后,沈明烛好像都没那么讨厌了。】   【因为他就是变了很多啊,要是以前,他才不会管别人的死活,这次他一直站在最前面,你们没发现吗?他一直在有意无意保护别人。】   【主要是保护江总吧,其他人都是顺带。】   沈明烛的父母沉迷于工作,对孩子的娱乐圈生活不感兴趣,但江遇的父母可是一秒都没落下。   江父江母看到这里也是神情复杂,“之前还以为是明烛冷情,现在想起来,他以前和阿遇关系最好了,可能也是走不出来,才不想看到我俩。”   “明烛这孩子,什么事情都藏在心底,都为了阿遇学医了,居然也一点儿没表现。”   其实也没抱多少希望,江遇回来之后,他们前前后后不知找了多少个名医,可都说是发育时期骨头没长好,现在已经治不了了。   那么多医生都没解决的问题,哪是沈明烛一个这么年轻的自学者能解决得了的呢?   但这份心意他们铭记于心。   江父悻悻道:“江遇这臭小子,什么态度?话不能好好说吗?”   “说起来,”江母感叹:“咱们和明烛一家真挺久没见了,过两天可以约一下维清他们夫妻俩,也不知道这些年他们过得怎么样了。”   荒岛上,猴群已经散去,此行比想象中还要顺利许多。   大概是因为箱子都上了锁,并没被打开,随意地丢在地上,满是磕碰和刮花的痕迹,但这种情况显然也不是注重外表的时候。   沈明烛与江遇把箱子都捡了回去。   一天过去了大半,他们终于吃上了午晚餐。   ——一人一碗泡面,两根开水烫过的野菜。   沈明烛试探性地咬了一口,整张脸顿时皱成一团。 第194章   吃完饭他们去探索了一下城堡。   二楼分布了七个房间, 恰好给他们一人一间,房间内的条件不差。   相比起来,城堡的一楼就显得有些空荡了。   一楼除了大厅只有一个厨房, 但除了锅碗瓢盆空无一物,连调料都没有。   小队七人各自回房间收拾了一番,而后何知瑾挨房挨户敲门,提醒他们下楼,一起讨论下今后的安排,以及明天的食物该从哪里获取。   ——即使省吃俭用, 行李箱里偷藏的速食也支撑不了几顿。   然而他们还没从楼梯上下来,打头的何知瑾忽然停住了脚步。   陆乘径直撞上了他后背, 他探出头:“怎么了?”   何知瑾缓慢伸出手,指了指前方的桌子——每个座位上都摆了一张卡牌。   城堡的大门关着, 没有打开的痕迹。   他们上楼的时间不长, 且没听到任何动静。   可这些卡牌还是这样悄无声息又莫名其妙地出现了,像是凭空生成。   所以……他们穿越的还是一个魔法世界?   沈明烛若有所思:“这就是导演说的抽取身份卡牌吗?”   白其姝安抚大家:“我们先不要瞎猜,下去看看。”   七张卡牌摆得整整齐齐, 其中间隔像是用尺子丈量过一样标准。   卡牌背面朝上, 看不出内容。   方淮序凝重地盯着它们:“如果我们不抽, 会怎么样?”   “不知道。”何知瑾发愁地揉了揉眉心,“可能是一种破局之法,也可能变得更糟……明烛!”   沈明烛已经先一步抽取一张卡牌。   他翻转过来,上面写着:   【你的身份是——学神】   【请遵守你的人设,你是校园排行榜上永远的第一名,没有题目能够难得倒你。】   【违反人设会有很严重的后果哦。】   江遇黑着脸:“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冲动!”   沈明烛觉得他可以解释,“昨天导演有说,在设定背景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设, 如果不抽,明天我们就不知道该怎么扮演了。”   他补充:“而且这个世界虽然诡异,但是也很遵守规则,规则对我们双方应该都是一种制约。”   江遇仍然没有好脸色,他冷笑一声:“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厉害、很聪明?你有猜测,难道不能和我们说吗?非要自己去试?沈明烛,你有几条命啊?”   沈明烛张了张口:“我没觉得有危险……好吧。”   他耷拉下来:“我错了,下次不会了。”   其他人原本也有些担忧下的恼怒,但沈明烛真道歉了,他们反倒只剩下诧异。   真是奇哉怪也,沈明烛还有这么听话的时候?   白其姝和方淮序两个稍微年长些的先一步心软,打圆场道:“好了,既然明烛都证明了没事,那我们也抽吧。”   温习晴与陆乘两个小的更加不敢说话,他们对视一眼,齐齐缩了缩脖子,降低存在感溜到桌子旁边。   卡牌背面都长得一样,也没有什么可以推测衡量的余地,干脆凭运气一人抽了一张。   何知瑾看着自己写了【学渣】的卡牌正面,推测道:“所以,这一关的难点就是遵守人设?”   他的卡牌上面写他是一个【最高分永远比及格低一分的学渣】。   何知瑾心想也不知道题目是什么样的,要正好考到59分也不容易。   “是吗?还好吧。”温习晴看了看自己【绝不逃课的纪律委员】,又看了看旁边白其姝手里【爱笑的甜美校花】,“感觉也不难诶。”   方淮序默了默,咬牙切齿地问:“我们之中,是不是有个【校霸】?”   “欸,你怎么知道?”陆乘可兴奋了:“是我是我,我喜欢这个人设,酷毙了。”   方淮序冷笑一声:“你觉得我是怎么知道的?”   他把自己的卡牌翻转给其他人看,上面赫然写着——【你是只要校霸一句话,就替他鞍前马后端茶倒水的小弟。】   其他人:“……”   他们忍不住看向陆乘。   “呃,”陆乘擦了擦冷汗,讪讪笑道:“序哥,你放心,我一定不乱吩咐你。”   他目光飘移,转移话题:“对了阿遇,你是什么身份。”   江遇说:“受孤立的转学生。”   何知瑾皱了皱眉:“也就是说,我们还不能跟你表现得太亲近?”   方淮序吐槽:“这是个什么学校?不是爱打架的校霸就是被孤立的学生。”   温习晴拿着卡牌看了又看,“所以呢?抽完了,没看见变化啊。”   “估计要到明天才能知道是什么情况。”何知瑾谨慎猜测:“当时录先导,导演说的也是从第二天开始。”   【方淮序笑死我了,会说多说。】   【方淮序:这是我见过的最差的一个学校。】   【我有罪,我能看得出他们是真的很害怕也很担心,但是好带感啊,我太期待明天了,节目组一定不要放过他们!】   网络上都在夸节目组这次有创意有新意,没有人知道杨导的害怕和担心不比直播画面中的嘉宾们少。   他捧着手机,可怜兮兮地问专项小组:“同志,可以透露一下现在是什么进展了吗?”   一天过去,荒岛已经完全变了一副模样。   钢铁筑的楼房拔地而起,每隔几步都有一个庞大的不知名的仪器,所有人来去匆匆,进行着导演看不懂的观测与实验。   负责人脸色微微黯然,又很快振作起来:“我们会尽力。”   这五个字是最有力量的五个字,这是以国家的名义做出的承诺,她说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国人。   但这五个字也是最无力的五个字,因为这句话出现时,一定发生了某些极其不好的事情,而解决的进展或许还不容乐观。   杨导眼巴巴地盯着负责人:“那他们真的是穿越了吗?不在蓝星了吗?”   “还不确定。”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负责人叹了口气:“目前只检测到他们上岛的时候有一道怪异的磁场,不过这信号一闪而过,我们还没捕捉到。最好的结果,是他们还在蓝星上,只不过被某种磁场笼罩,才导致我们看不见他们。”   杨导不是很能听懂,他急急忙忙追问:“那他们会有危险吗?”   负责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相信他们。”   眼下这种情况,只能希望他们七人能多支撑几天,撑到国家想到办法救他们。   *   天色渐深,七人组没商量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只好先各自回房间休息。   直播画面随着他们分开变成七块,一直到他们睡下才自动关闭。   观众们也挺有闲情,硬是守着看了十几个小时的直播。   第二天,城堡内的几人是被上课铃声吵醒的。   他们前一天经历了太多事,都累着了,昨晚又都辗转难眠,很晚才睡着。   现在是早上七点,他们还没睡多久,就被巨大的铃声吵了起来。   陆乘捂着耳朵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然而似乎是见他不起,那铃声有愈来愈响的趋势,吵得他难以入眠。   陆乘气得起来,用力打开门。   他心想没这样的道理,还不如轰轰烈烈打一场,死也死得干脆,好过受此折磨。   他拉开门的时候发现其他人已经起了,齐齐排成一排站在二楼往下看。   陆乘顿时泄了气,尴尬道:“你们都起好早。”   何知瑾朝他比了噤声的手势,又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看。   城堡的一楼不知何时完全变了一个样,看上去完完全全就像一个学校教室。   原本摆长桌的地方换成了课桌,桌子前方还挂了一个黑板,黑板顶上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八个大字,右上角用红色粉笔写了“距离高考还有70天”。   就连一楼通向二楼的楼梯,每一节台阶上都贴了有关用功读书的标语。   【这么早就开播?】   【吓了我一跳,昨天没关直播,这铃声像是在我耳朵里面响起。】   【节目组!我必须要大夸特夸,这期的设定真的好贴别,场景也很还原,而且很沉浸一点儿都不出戏,真的爱了好吗,一定要保持下去啊!】   许是前一天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今天起来看到这么大的变化,除了有些震撼外已经不像刚接触超现实事件时那样慌张。   江遇左右看了看,“沈明烛还没起来?”   陆乘道:“起肯定起了吧,声音这么大,他可能只是单纯赖床。”   赖床的沈明烛神色郁郁地拉开门,一幅没睡醒的模样。   “早上好。”沈明烛东张西望。   温习晴好奇:“你在找什么?”   沈明烛看向他们:“你们知道闹钟在哪里吗?我要去把它拆了。”   其他人:“!!!”   方淮序轻咳一声:“那倒也是……没必要没必要,消消气。”   陆乘找到了几分共鸣:“没关系,我们可以在课上睡。不过说起来,我们真的要上课吗?”   大概是察觉到所有人都起床了,铃声也就慢慢停了下来。   “现在开始早自习,怎么还不回到座位上!”   一道有些尖锐的声音响起,几人猝不及防吓了一跳,循声望去,才见黑板前出现一位捧着教案的女人。   头顶上写了几个大字:【严厉的老师】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老师板着脸,又喊了一句:“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现在开始抽查。” 第195章   七人对视了一眼, 最终还是决定先观望一下情况。   他们齐齐下了楼梯,各自找了一张课桌入坐。   老师举着教棍敲了敲黑板:“动作麻利点,高三的学生了, 还在这磨磨蹭蹭,一个人浪费一分钟,你们七个人就浪费了七分钟!”   陆乘暗自吐槽:“这浪费得也不多啊。”   “还说小话是吧?要不换你站上来讲?”老师又是猛地一拍桌子。   陆乘噤若寒蝉,迅速坐好不敢说话了。   他坐好后才发现课桌的抽屉里还有书——《基础数学通论》、《基础文学通论》、《基础物理通论》。   陆乘随手翻了翻,发现其中的内容很是陌生,甚至有几分晦涩。   他怀疑是穿越过来的这个世界的教材, 再不然就是胡编乱造的。   陆乘嫌弃地合上书。   知识可不能乱学,学多了会变傻。   老师道:“都把《基础文学》拿出来, 再给你们十分钟巩固,十分钟后抽人背诵。”   何知瑾暗道一声“不妙”, 心想第一关原来在这里。   他担心地看了沈明烛一眼。   ——抽背而已, 答得上来有答得上来的好处,答错了也可以解释,但唯独沈明烛被【学神】的人设限制, 他如果答不上来, 就违反了规则。   违反规则会怎么样何知瑾不知道, 但他暂时还不想尝试。   江遇也有同样的担心,他看了看随手翻着书一点儿完全不放在心上的沈明烛,心中有些莫名的急切。   “老师,”他举手:“我忘了,我们今天是要抽背哪篇课文?”   老师斜睨着看了他一眼,露出得意的笑容:“什么哪篇?你这孩子,连抽查整本书都能忘记吗?”   这本书有八十多页!怎么可能十分钟背下来?   其他人也后知后觉这个内容针对的是沈明烛,凭正常手段已经解决不了了, 陆乘正好坐在沈明烛前面,他决定想办法替沈明烛作弊!   “时间到,下面我抽一个同学背诵,选谁好呢?”果不其然,在所有人紧张的目光中,老师果然一字一句念出了沈明烛的名字,“明烛同学,你来吧。”   沈明烛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57页第——把书合上。”老师神色不善,“我是说陆乘同学,把书合上。”   陆乘还想挣扎:“老师我想再巩固一下。”   “合上!”   陆乘咬了咬牙,把书合上放进抽屉里,打算另想办法。   老师一幅和颜悦色的模样:“62页第一段,明烛同学,背吧。”   这谁能记得!   所有人开始紧急翻书,连陆乘也趴在桌子上两手在抽屉里鬼鬼祟祟。   他们还没翻到,就听沈明烛漫不经心:“假使以洛芙得涅的目光去看待哲甫星第二次文学复兴……”   老师得意的目光顿时僵住,她瞪大了眼睛:“第8页第3段!”   沈明烛张口就来:“温班是一种传统小吃,通常用……”   何知瑾等人还没从第62页的震惊中反应过来,又紧急翻到了第三页,眼看着沈明烛一字不差,背起来比他们读的还要通顺,渐渐张大了嘴巴。   这些知识与他们从前所学并不相通,像是别的世界的教材强硬翻译成中文,哪怕每个字眼都认识也不明其意。   理解的困难度加剧了背诵的难度,这本书在他们眼里,就是一本打乱了顺序随机排列的字典。   陆乘翻书翻到一半,转过头看着沈明烛,满眼敬仰,如同看到了某种超越人类的不明生物。   “你、你都背下来了?”老师难以置信。   她也知道自己的要求是在为难人,但沈明烛怎么就没被为难住呢?   “怎么了?”沈明烛一脸疑惑:“过目不忘不是天才的基本操作吗?”   为什么要拿这么简单的内容考验他?   老师:“……”   其他人:“……”   当时抽卡牌的时候不是说只是演戏吗?没人说你真会啊!   老师咬咬牙,不甘心:“现在开始抽查数学。”   她敲了敲黑板,黑板上出现一道题,题干长得很,密密麻麻布满整个黑板,“一分钟,告诉我答案。”   一分钟甚至不够时间读题。   沈明烛扫了一眼:“820。”   看老师的表情,沈明烛应该答对了。   很多人都夸何知瑾是学霸,但何知瑾觉得这题他解不出来。   他扭头直愣愣地看着沈明烛,眼中难掩惊讶。   沈明烛的黑料全网都是,有些连粉丝都没法洗。他没上过大学是真,高中三年也经常逃课,是实打实的问题少年。   “你!”老师神色憋屈,“回答得很好,大家都要向明烛同学学习。”   陆乘忍不住用力鼓掌,“沈明烛,你也太厉害了。”   像是被这种气氛感染,其他人也忍不住欢呼鼓掌起来。   老师阴恻恻地盯着他们:“别高兴得太早,接下来……”   “老师,”沈明烛打断他,慢吞吞道:“我饿了,我们还没吃早餐。”   老师:“???”   这跟她有什么关系?难不成这些人还想找她拿吃的吗?   沈明烛问:“寄宿制学校不给学生提供三餐吗?”   老师愣了一下:“这……”   沈明烛满眼不赞同:“我们现在都是高三的学生了,正是要紧的时候,学校不给我们吃饭,我们哪有力气学习?这是虐待,我要向教育局投诉你们。”   “啊?这……”老师神色踟蹰。   沈明烛幽幽道:“老师,我们遵守身为学生的规则,你应该也会遵守老师的规则吧?”   老师一时卡壳,半响,她又露出和蔼笑意:“当然啦,食堂就在隔壁,早餐已经给大家准备好了,快去吃吧。”   沈明烛问:“那午餐也会有吧?”   老师笑容僵硬:“有,当然有。”   “晚餐呢?”   “也有。”   沈明烛得寸进尺:“那宵夜?”   老师抓狂:“你别太过分,学校哪有什么宵夜!”   沈明烛觉得是她太孤陋寡闻,但沈明烛见好就收:“好吧。”   他大摇大摆地去了隔壁,原本空荡荡的厨房已经变成学校食堂模样,其他人像鹌鹑一样跟在他身后,对他这一番操作叹为观止。   食堂里又是一张长桌,桌上的早餐很简单,只有豆浆油条包子。   油条软塌塌的,看起来就不好吃。   沈明烛露出嫌弃的目光。   “这里是学校,学校食堂饭菜难吃,不是很正常吗?”老师重整旗鼓,慢悠悠地走进来,重新恢复了得意的神态。   她几乎将“搞事情”三个字写在了额头。   白其姝看了食堂一眼,反应过来,低声对伙伴们道:“只有六个椅子和六套餐具。”   可是他们有七个人。   江遇了然,也低声道:“是冲我来的,没关系,你们先吃,吃完我再吃。”   白其姝觉得这样不好。   这不是先吃和后吃的问题,这是一个人被迫离群索居。   哪怕他们都清楚这是在做戏,可有些事情并不会因为心里清楚就好受一点。   老师目光期待:“怎么还不坐下?孩子们,要珍惜时间啊。”   “椅子不够,”沈明烛神色坦然,自然地指挥:“去教室再搬个椅子过来。”   他这话一出,几乎是在表明他不打算遵守那讨人厌的规则了。   陆乘举手,谄媚道:“是,我这就去。”   他下意识地信任沈明烛,相信他的决定不会有错。   方淮序按住他:“怎么好让大哥去?小弟替大哥效劳。”   方淮序很快把椅子搬了回来,挤一挤塞进了原本的六把椅子里。   沈明烛拉着江遇过去,“坐。”   “沈明烛……”江遇有些担忧,“你不用顾虑我。”   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他们都想护着他,他已经很感动了。   沈明烛看向其他人:“你们怎么不坐啊?”   他表现得胸有成竹毫不畏惧,其他人犹豫了片刻,各自选了一个座位坐下。   反正,他们是不愿意搞什么孤立的。   老师问:“明烛同学,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明烛看向她,笑了笑:“老师,你不知道,江遇同学最讨厌吃包子了,是吧江遇同学?”   他把一碟包子往江遇面前推了推。   江遇会意,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   江遇:“……”   他露出痛苦的神色。   原本还在担心自己的演技,结果发现这包子是真的难吃。   沈明烛很欣慰:“老师你看,江遇同学吃得多开心啊。”   老师:“……”   他爹的玩这种规则漏洞,真特么没意思。   她气愤地走了。   【哈哈哈哈哈这个NPC小姐姐叫什么名字,她好可爱,怜爱了。】   【人怎么能聪明成这样!从今天开始,不当沈明烛的颜粉了,要当他的智商粉。】   【我惊呆了,这种程度的过目不忘是真实存在的吗?】   【那道数学题我截图了,看了半天没有头绪,发给我师兄。我师兄是在国际数学竞赛上拿了奖的,他已经拿着题目去问导师了。】   【到底是谁说的沈明烛成绩不好!这年头怎么什么谣都敢造啊!】   【我和沈明烛是高中同班同学,可是他当年就是成绩很差了,听说他高考交的都是白卷。】   【这么叛逆吗?】   【你们都在感叹沈明烛的智商,但我觉得他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代入一下江遇,我都要哭了。】   【只不过是演一场戏而已,他们不会有任何损失,付出的代价也只是江遇晚一点吃饭。连江遇都同意了,可沈明烛偏偏不。】   【而且有人注意到吗?沈明烛没有自己去搬椅子,因为NPC老师在食堂,他要留下来与老师对峙,他走不开。】   【然后小陆很主动说要去,是序哥把他拦下来自己去的,因为序哥怕有危险。】   【“七日小队”都是善良的好宝宝,哈特软软,要爱他们一辈子了。】 第196章   椅子够了, 还缺一副碗筷。   好在早餐除了豆浆都是些包子馒头油条鸡蛋,白其姝便提议不用碗筷,大家直接用手拿。   江遇知道这是大家在照顾他, 心中一暖。   沈明烛遗憾地“啊”了一声,他眨了眨眼睛,“我能用筷子吗?”   他不喜欢手上有油腻的感觉。   生了一幅好皮相,又露出这样乖巧的神情,实在太过犯规,更何况上岛之后沈明烛不知救了他们多少次, 他难得提个要求,其他人迫不及待点头。   于是所有人用手拿着包子啃, 只有沈明烛慢条斯理举起筷子。   【优雅,真是优雅。】   沈明烛咬了一口油条, 然后叹了一口气。   不用多说, 所有人都知道他现在叹气的意思。   沈明烛就是很挑剔啊……但话又说回来,这也不能怪他。   方淮序咽下口中的包子,庆幸道:“我觉得我的厨艺还是比这好一点的。”   见沈明烛实在难以下咽, 白其姝给他剥了个鸡蛋, 毕竟鸡蛋总难吃不到哪里去。   怕他噎着, 又给他倒了杯豆浆。   白其姝问:“还有人要喝豆浆吗?”   杯子也只有六个。   方淮序道:“我不用,我有带保温杯和茶包。”   温习晴也摇头:“我也有保温杯,我还带了花茶,补气血的,大家要不要?”   白其姝莞尔:“看来大家都很重视养生。”   沈明烛用筷子插着鸡蛋,闻言诧异:“你们都带了保温杯?”   怎么同样出来录节目,他们的准备这么充分?   “那当然。”陆乘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保温杯,打开骄傲展示:“看, 还有枸杞和红枣。”   沈明烛震惊。   陆乘不是在二十四岁吗?   “我猜阿遇也有带。”何知瑾笑着说:“我之前在大学,每次看到阿遇,他都提着一个保温杯。”   江遇坐下就开始失神,他觉得他的脑海很乱。   他回来后从来没有联系过沈明烛,可他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查沈明烛的消息。   ——沈明烛把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团糟。   他原以为或许人生就是这样。   人都是会变的,童稚时尾指相勾许下的志向终究会变得模糊,就像沈明烛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逃课,夜不归宿,整日整夜沉迷虚拟的游戏,胸无大志,得过且过……   小时候天真地以为他们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可原来,各人有各人的选择。   但今天他终于知道不是!   不是这样的,沈明烛明明有能力让自己过得好,可他没有!   为什么没有?为什么要放任自己浑浑噩噩,为什么要放任自己被那么多人误解?   “阿遇?”见江遇没有回应,何知瑾又疑惑地喊了他一声。   江遇缓慢回神。   他后知后觉想起来何知瑾刚刚说了什么,勉强压下纷杂的思绪,让自己的情绪显得自然一点。   他笑了笑:“当时是因为每天都要喝中药,你们应该也看过新闻,我被拐卖过一段时间,留下不少病根,腿也是那时候坏的,回家后喝了很长时间中药。”   沈明烛坐在他旁边,闻言放下筷子,身手去抓他的手腕,“我会一点医术,让我帮你看看?”   江遇愣了一下,没躲开。   沈明烛像模像样地把脉,他皱了皱眉,很快眉头又舒展开来,像是想到了办法。   他温声笑道:“你要是信得过我,出去之后,我帮你针灸……”   “这也是巧合学的?”江遇忽然出言打断。   他低着头看着沈明烛搭在他腕上的手指,看不清神色,只是语气复杂得很,多少还夹了些愤慨。   听出他情绪不对,所有人齐齐愣住。   沈明烛也不解其意,茫然地回:“算是吧。”   他没专门学过医术,只是从前历经几个世界身体都有些问题,为他治疗的几乎都是当世名医。   他又聪明,病得多了,耳濡目染之下,或多或少就会了一些。   “连针灸都会了,巧合能学成这样?”江遇突然抬起头,他把手抽回来,嘲讽地冷笑一声。   气氛骤然冷却至冰点,何知瑾五人彼此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如芒刺背的无所适从。   何知瑾干笑一声,努力圆场:“阿遇,要不先吃早餐……”   他说不下去了。   沈明烛仍然一脸茫然,他迟疑地问:“学成……什么样?”   难道是对他的医术不满意?   江遇也意识到他的情绪把场面闹得太难看了,他深呼吸,尝试让自己冷静下来。   ——但没成功。   江遇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   他拍案而起,怒道:“我什么时候答应过要你为我做到这一步?沈明烛,你有这么好的天赋,为什么要学这种不务正业的东西!”   他转身走出了食堂。   沈明烛茫然地“啊”了一声。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其他人却仿佛听明白了似的,情绪复杂地看了沈明烛一眼。   何知瑾讪讪地笑了笑,“那个,我出去看看。”   这一场爆发之后,弹幕迅速增多:   【急得我在床上把自己扭成毛毛虫,到底发生了什么啊?救命,好想知道。】   【第一个提出沈明烛学医是为了治江总的姐妹出来挨夸!】   【不是,我没明白,他俩关系要是这么好,怎么从前没一个人知道?而且先导片两人就一副不认识的态度,这是干啥?决裂了?】   “诶,这孩子,学医怎么就不务正业了?”荒岛上,一位穿着白大褂的老人看着投影嘀嘀咕咕。   旁边的老人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你想对这个好苗子干什么?我告诉你,沈明烛天生就是学数学的好苗子,你休想把他拐去学医。”   荒岛上突然消失的人和神秘出现的直播超出目前科技所能观测,国家对此致以十二万分的关注,而在沈明烛展示自己的天赋之后,重视程度便又更添三分。   只是一直没什么进展,所以来此驻扎的人越来越多。   除了亲自到场的,国家研究院所有院士目光几乎也全都投注到了这里。   旁边的人急得瞪他们,“人还没救出来,你们现在争有什么用?”   “这不是没有头绪吗?还不许人畅想……好了我们不说了。”两人讪讪闭口,灰头土脸蹲到一旁冥思苦想。   江遇从食堂赌气出来后回了房间。   城堡就这么大,外面又危险,他能去的地方不多,是以很快何知瑾就追了过来,敲了敲门:“阿遇,你在里面吗?”   江遇沉默片刻,拉开门,为他让开路。   何知瑾进来后随手把门掩上,笑道:“怎么这么激动,你把明烛都吓到了。”   江遇神色中顿时多了几分纠结,“他吓到了?”   “你别看他这两天胆子这么大,但他在意你,你突然发这么大火,明烛能不吓到吗?”何知瑾温声道。   谁都看出他们的关系绝非寻常,谁都默认他们彼此重视。   江遇没有否认,他恨恨地砸了砸床上的枕头,“那也是他活该!他敢做这样的混账事,就该想到我会生气。”   何知瑾在他旁边坐下,“不介意的话,和我说说?”   这话落下,江遇沉默了许久。   他现在对沈明烛的感情很复杂,他没觉得这是不能对人说的,他也确实需要倾诉。   可他不知道怎么开口。   何知瑾耐心地等,半晌,听到江遇闷闷的声音:“小时候,明烛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和他一起上学,一起长大,好到无话不说。直到十三岁我被拐走……他们都以为我死了,其实我还是被别的人贩子捡走卖进了山里。”   “我想回家,我怕我有朝一日忘记,逼迫自己日复一日回想。你知道吗?我那时太小了,我曾经的世界里,除了父母就是沈明烛。”   “十八岁的时候,我终于逃了出去。我找人借了手机给我父母打电话,这么多年过去,幸好他们的联系号码一直没改。我被接回了家,然后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这期间……明烛一次都没来。”   江遇的眼神变得有些茫然:“我以为他把我忘了,或者,是他嫌弃我变成了残废,他不想和我做朋友……”   何知瑾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不会的,你看到了,明烛很在乎你。学医不是一日之功,他连针灸都会了,说不定知道你回来的第一天就在准备。”   “那他为什么不告诉我?”江遇握了握拳:“他为什么这么多年,一次都没来找过我?”   他父母的联系方式这么多年都没换,沈明烛如果想找他,怎么可能会找不到?   他为什么一句话不说,又凭什么自顾自搭上自己的人生为他筹谋?   何知瑾也不知道这两人在闹什么别扭,他试探道:“要不,我去替你问问他?”   江遇又沉默了。   他眼睑下垂,片刻后,他摇了摇头:“给我一点时间,我亲自问。”   在房间里待了一会儿,上课铃声响了。   他们下楼,回到教室,其他人都已经到了。   沈明烛偏头看向江遇,他神色犹豫,想要说些什么,然而江遇避开了他的目光,径直越过他坐回自己的位置。   小队其他人夹杂中间,不敢说话。   这要换做两天前,江遇和沈明烛闹了别扭,他们一定二话不说站在江遇这边。   但今非昔比,陆乘只希望地上能有条缝让他钻进去避避险。 第197章   早上的课程有惊无险, 有沈明烛这个堪称作弊器一样的存在,老师没能奈何得了他们。   怪异的氛围一直持续到了午餐。   依然是六把椅子六套餐具,但有了经验的他们已经不会为这种小难题苦恼。   温习晴得意道:“早上的餐具我们收好藏起来了, 加上现在,我们有十二套,想用几套用几套。”   陆乘很积极:“我去搬椅子。”   江遇拦住他,“不用了。”   他捋起袖子装了一勺米饭,又随便夹了几筷子菜,“我回房间吃。”   陆乘缩了缩脖子。   这俩人闹别扭这么长时间还没好吗?   “等等。”沈明烛出声喊他。   江遇停住脚步, 没有回头,“怎么了?”   沈明烛像是轻叹了一口气, 他说:“你不想看到我,我走就是, 你留下来。”   他与江遇擦肩而过, 离开了食堂。   “不是,这……”陆乘手足无措。   白其姝安抚地看了他一眼,“没事, 小陆, 你吃你的, 我去给明烛送饭。”   她起身,正要打包,方淮序拦了她一把,“算了,别给明烛打包这些了,他不爱吃,我行李箱里还剩一盒自热火锅,我给他送去。”   自热火锅也好, 泡面也好,都是以防万一准备的速食,没打算真拿这些作为一日三餐,因而数量算不得太多。   如今才是第二天,然而拿出着最后一盒时却没有多少犹豫。   方淮序回房间拿了自热火锅,又细心在厨房热好,然后捧着它上二楼。   “明烛。”他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人应。   方淮序慌了一下,再度用力敲了敲门:“明烛,明烛!”   动静有些大,惊动了食堂里本就注意着二楼的五个人。   他们从食堂里走出来,脚步也有些急切:“淮序,怎么了?”   “明烛不见了。”方淮序神色惊慌。   “什么?”   沈明烛从教室里探出一个头:“叫我吗?”   所有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白其姝上前,“明烛,你怎么待在教室里?”   沈明烛晃了晃手中被他勾勾画画的纸张,慢吞吞:“我在想一些事情。”   白其姝扫了一眼,没在意,笑盈盈地哄小孩儿:“想到了吗?”   沈明烛苦恼地皱了皱眉:“还差一点。”   “没关系,可以慢慢想。”   屏幕外,头发灰白的老教授眼睛一亮:“把这张纸截图下来,放大,再放大一点。”   旁边人见他这么激动,也有所猜测:“教授,这上面的内容很有用?”   “我说不准,但我有预感,这会是一个很大的突破。”   他们这么多人全无头绪,最终还是一个小朋友解出了答案,教授也不免有些感叹。   枉他们空有一番名声,自诩学者,结果还不如一个小孩儿。   “真是个天才。”教授喃喃道:“未来,是他们的天下了。”   方淮序捧着自热火锅不敢走太快,慢腾腾地下了楼梯,他怕烫到沈明烛,把自热火锅放在离门口最近的课桌上。   “明烛,趁热吃。”方淮序拉着他将他按在椅子上坐好,把筷子递给他。   沈明烛有些诧异:“给我的?”   方淮序比他还诧异,失笑道:“这么惊讶吗?”   他们之中就属沈明烛最挑剔了,食堂的饭菜估计他吃不下。   而且录先导片的时候,他记得沈明烛对火锅喜欢得紧,如今虽然只有自热火锅,但味道应该都差不多……吧?   沈明烛耐心地等了一段时间,见确实没有人反对,他才弯了弯眼眉:“谢谢。”   江遇怔怔地看着他,心想沈明烛还是笑起来好看。   沈明烛,他最好的朋友,本就该这样鲜衣怒马,明媚似朝阳。   江遇悄无声息从人群中退出,转身回到食堂。   在这之后不久,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回来。   江遇垂着眼,向他们道歉:“对不起,我失态了,让你们也跟着为难。”   “没事啦,”白其姝笑着道:“就当我们不存在就好,你们俩的事,我们都是外人,哪有资格掺和?”   江遇忽地红了眼眶。   他从未如此庆幸答应了何知瑾来参加这个综艺,一开始,他只是听说嘉宾名单里有“沈明烛”,可是后来,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他超乎十倍、百倍的美好。   江遇只觉一颗心被泡得满胀,“我……”   他抿了抿唇:“今天晚餐的时候,我会和明烛说清楚。”   陆乘长出一口气,猛地伸手抱住江遇,欢呼道:“早就该这样了兄弟,明明你们都不想吵架,干嘛非逼着自己冷战?”   *   因为惦记着独自在教室里的沈明烛,这顿饭所有人都吃得很快。   他们回来的时候沈明烛都还没吃完,自热小火锅就放在桌面上,已经不冒热气了,结了一层油,看起来不是很能让人有食欲。   沈明烛低着头,在纸上涂涂改改。   “明烛,你没有胃口吗?”方淮序随手替他收拾。   沈明烛“嗯”了一声,蔫蔫道:“不好吃。”   他就是很挑剔,对味道挑剔,对食材也挑剔。   不过他虽然不吃,但也没抱怨。   沈明烛道:“我下午出去一趟,按照规则,城堡内很安全,你们不要分散,在教室里等我,我很快回来。”   “你有一个人?”何知瑾不赞同:“规则说了,不能孤身一人,我跟你一起去。”   沈明烛摇头想要拒绝,何知瑾抢先在他之前开口,含笑道:“别忘了,我抽到的卡牌是学渣,逃课是学渣的特权。”   方淮序说:“可是明烛是学神诶,也能逃课吗?”   陆乘神神秘秘:“序哥,这你就不懂了吧?学神一般不逃课,他这叫发挥主观能动性,自主安排学习时间。”   温习晴:“……陆乘,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少看点小说。”   方淮序没理会两个小的拌嘴,他对沈明烛和何知瑾道:“我也跟你们去吧,也好有个照应。”   “我也去!”陆乘举手:“我们是坏学生,坏学生想逃课就逃课。”   何知瑾摇了摇头:“不行,序哥,你要留下来,小晴不能逃课。”   无所不能的沈明烛和能打的方淮序,至少要留一个下来。   温习晴瘪了瘪嘴,“对不起。”   “这是卡牌的设定,你道什么歉。”白其姝哭笑不得。   沈明烛见他们都商量好了,只好无奈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兵分两路,我、何知瑾、陆乘三个人出去一趟,日落之前会回来,剩下的人留在城堡内。”   没有人有异议。   这时陆乘突然大叫了一声,其他人吓了一跳,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见陆乘完好无损,方淮序不满地揶揄:“大哥,你这是在闹什么啊?”   陆乘龇牙咧嘴地掏兜,“什么东西突然烫了我一下。”   他很轻易便掏了出来,发现是他昨天抽的卡牌。   陆乘愣了一下,冥思苦想:“我怎么记得好像是把它放在了我房间?我有放到兜里吗?”   “陆乘,”何知瑾突然神色一凛:“你仔细想想,你昨天晚上抽到卡牌的时候,上面的字有标红吗?”   “没有啊……”陆乘顿了顿。   ——但是现在卡牌上面有几个字变成了红色。   ——《一天不打架浑身难受》。   沈明烛看了一眼,“哦,这应该是任务触发,等完成了就会变回去了。”   “你怎么知道?”同样一起抽的牌,怎么沈明烛知道这么多?   沈明烛不以为意:“因为早上我的牌也突然热了一下,然后有几个字变红了。”   早上?   其他人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应该是老师抽查问题的时候,沈明烛触发了必须答对的任务。   白其姝蹙眉:“你怎么没告诉我们?”   “你们也没问啊。”沈明烛一脸无辜。   白其姝都气笑了,“你不说,我们都不知道,要怎么问?”   沈明烛疑惑:“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为什么要专程提起?   白其姝被他折腾得没了脾气,她用力强调:“涉及到安危的,再小的事也是大事。”   “看,这可不是我大惊小怪,”陆乘朝白其姝卖乖:“白姐你看,我和明烛不一样,我是听话的好弟弟。”   沈明烛茫然地“啊”了一声。   然后他就发现,自己又被江遇瞪了一眼。   沈明烛:“……”   莫名其妙的。   温习晴担忧地问:“那现在怎么办?让陆乘和谁打一架?”   方淮序觉得他是最好的人选,他迟疑道:“大哥打小弟,应该也说得过去吧?”   陆乘试探性地握拳打了方淮序一下。   他看了看卡牌:“这是没效果的意思吗?字还是红的。”   方淮序无语:“你这是在糊弄傻子呢?认真点。”   陆乘是唱跳出道,真刀真枪他打不过方淮序,但当初有一次拍摄学了几招花架子。   他们演了一场戏。   有来有往,画面倒是挺好看的,但十分钟下来两人都没擦破一点皮。   卡牌显然没这么容易糊弄,“打架”那两个字依然红得刺眼,像是一种无声的嘲弄。   方淮序叹了口气:“实在不行,只能下点狠手了。”   “啊?”陆乘疯狂摆头:“不行不行,你们想点别的办法啊?反正我不可能对你们动手,真要这样,还不如让我触犯规则。”   方淮序皱眉:“别任性,触犯规则还不知道会是什么后果,你可能会死。”   陆乘把手背在身后,倒退两步,“那、那也不行。”   他求助地看向沈明烛。   沈明烛眨了眨眼:“我觉得可行。” 第198章   陆乘的表情如同看到天生生在他面前塌了下来。   何知瑾提出反对:“可是我们不知道卡牌的判定标准, 它这个打架的标准,万一是要……见血呢?”   他把更严重的词汇咽了下去,勉强换了一个比较温和的说法。   “没关系。”沈明烛很自信, “陆乘,你来对我动手。”   隐隐约约猜到的何知瑾:“……”   他觉得头疼,无力地喊了一声:“明烛。”   沈明烛最好别再说了,要不然江遇就该发狂了。   果不其然,江遇冷冷地瞪了沈明烛一眼:“怎么每次都是你逞英雄?”   他上前几步:“真要用这种方法的话,我来吧。”   “你知道我要用什么方法?”沈明烛好奇, “不过这种方法的话,我是最好的人选。”   他一下把陆乘抓住, 陆乘惊骇之下要躲,但他哪里躲得过沈明烛?   沈明烛如同强抢民男的恶霸, 强行抓住他的手腕, 陆乘艰难挣扎,满脸抗拒。   两人就这么纠缠到了一起,画面一时有些难以入眼。   其他人在外围手忙脚乱, 不知该不该把他们拉开。   沈明烛连声喊:“老师, 老师。”   老师不出现。   沈明烛轻啧一声, 慢吞吞道:“上课时间,老师不出现,这是可以被允许的吗?”   老师不情不愿地被迫出现。   老师看到这一幕也是花容失色,“天哪,你们这是做什么?”   她满脸虚伪的着急,但一动不动。   “陆乘打我,”沈明烛说:“老师,你不管吗?”   “明烛同学啊, ”老师叹了一口气:“老师也很为难啊。”   众人这才知道沈明烛打得是什么主意。   他们现在身处的是校园,所有的身份设定都是为大背景服务,他们无法阻止“校霸”打架,但老师可以制止学生违反校规。   可这个“老师”会愿意帮他们吗?   沈明烛诧异:“可是老师,我不是天才吗?你不帮我,万一我受了伤,参加不了高考,学校可就少了一个菁木的苗子。”   老师嘴角明显地抽搐了一下。   沈明烛继续道:“老师,你也不想让校长知道,你影响了学校的升学率吧?”   老师假装是个鸵鸟,假惺惺地道:“明烛同学,老师也管不了陆乘同学啊,你看你要不就忍了吧。”   “哦?陆乘这么嚣张,连老师都没法管啊?”沈明烛笑了笑,“没关系老师,我帮你,只要把事情闹大就会有人来管的。”   他装作力竭,拦不住陆乘,实际上带着陆乘往讲台的方向纠缠过去。   老师赶紧避开,装模作样地喊:“哎呀,小心一点。”   沈明烛这兔崽子还想打她?想得美。   下一秒,沈明烛踹倒了讲台。   老师神色一僵。   陆乘也明白了沈明烛的意思,他眼睛一亮,从破坏中得到了兴致,开始打砸了起来。   “沈明烛,你别跑。”陆乘开心地把手边能拿到的东西都扔了出去,全都朝着老师砸。   教案、粉笔零落着洒了一地。   陆乘把教室前方挂着的钟都拆了下来,用力一扔。   钟表撞上了玻璃窗,随着“啪”一声巨大声响,窗户碎了,钟表也裂成了几块。   好好的教室,转眼满目疮痍。   老师黑着脸,手都有点颤抖:“住手,给我住手!”   一本书正好砸上她的额头。   沈明烛“啊呀”一声,“老师,真是不好意思,我本来是想打陆乘来着,我也是为了自保,老师该不会生气吧?”   “不生气,呵呵,老师当然不生气。”老师脸色黑沉沉的,“有明烛同学这样的好学生,老师高兴都还来不及。”   她放完狠话,再也忍不住:“陆乘,你给我住手!”   陆乘恋恋不舍地放下手里撕了一半的书,“既然老师不允许,那我也没有办法。”   红色的字闪了闪,极不甘心地褪成了黑色。   注意到这一幕的陆乘忍不住扬起嘴角,朝其他人比了个庆祝的手势。   其他人见此也露出笑意。   原来是这么个办法,他们差点就误会了,明烛这家伙鬼灵精的,主意可真多。   沈明烛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慢吞吞道:“老师你看,你这不是能管吗?”   规则可以利用规则,规则可以打破规则。   老师忍了又忍,没忍住,瞪了沈明烛一眼。   这样的教室显然没办法上课,不知老师怎么操作的,被打砸破坏的教室一息之间突然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然后她露出肉疼的神色,显然这对她、对这个世界,并非毫无影响。   陆乘的事情解决,沈明烛带着何知瑾与陆乘翘课。   何知瑾出了城堡才想起来问一句:“明烛,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他们连要做什么都不知道,已经无条件地跟着沈明烛出来。   他们上岛时的车还停在城堡外,沈明烛掏出钥匙:“我想再去海边看看。”   “好。”何知瑾从他手里拿过钥匙,“我来开车,你坐着休息一下。”   沈明烛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又看了看已经在驾驶位坐好的何知瑾,茫然地“啊”了一声。   他皱眉苦思——难道是嫌他车技差?   【开始舍不得明烛当司机了。】   【这双手!是解数学题的手!是画画的手!怎么能开车呢?狗头.jpg】   沈明烛坐在副驾驶。   幸好这次路上没遇到猴群或是什么别的队伍,他们顺利到了海边。   下车后,陆乘记得沈明烛上次说的话,捡了一颗石头用力往海里扔去,睁大眼睛一瞬不移地盯着。   果然,在接触到某个临界点后,石头突然凭空消失,像是撞入另一个世界。   也像是突然被吞没。   饶是对沈明烛的话并无怀疑,在亲眼看到这惊悚的一幕后,陆乘还是从心底漫出几分悲哀。   他想回家,他好想回家啊……   不过陆乘没有放任自己沉浸太久,不过三五分钟,他已经重新整理好了情绪,蹦蹦跳跳到沈明烛身边,“明烛,你在做什么?”   沈明烛用树枝做了一个弹弓,然后将一个小石子发射出去。   陆乘不解其意,“明烛?”   这是还没死心吗?   “奇怪……”沈明烛盯着海看了半天,然后他转身从车上拿出一个空的矿泉水瓶,灌满一瓶海水。   “怎么了明烛?”何知瑾问:“你想到了什么?”   “我在想,这片海,和现实中的海,是不是同一片海。”   陆乘听得晕晕乎乎,“怎么有这么多海?”   何知瑾听懂了,沈明烛是怀疑他们还在蓝星上,有问题的只有这片岛。   岛是虚假的,海是真实的?   “你怎么会这么想?”何知瑾问。   沈明烛摇了摇头:“只是以防万一。”   “啊?”   “因为刚刚我弹弓上的子弹飞出去,不见了。”   陆乘问:“这能说明什么?”   他的石头也不见了呢。   沈明烛慢吞吞:“可是,那是一个炸弹啊。”   陆乘:“!!!”   【!!!!!!】   【节、节目组,你们还好吗?没人伤到吧?】   【不是,我们不是全程盯着他们看吗,沈明烛是什么时候搓了炸弹出来啊!】   【炸弹的话,还是很好做的,很多东西凑在一起都会发生剧烈的化学反应。】   【别听前面那条瞎说,很多东西都容易产生爆炸没错,但是要做成这么小一块还能拿在手里平安无事,那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荒岛啊,这里是什么都没有的荒岛啊,在这个地方都能手搓炸弹,那要是回到城市……】   【幸好他当了艺人。】   【妈耶我以前还骂过他,谢明烛不杀之恩!】   “所以,你……”何知瑾声音发涩。   沈明烛安慰他:“别担心,只是微型炸弹,威力很小的。”   陆乘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明烛,你做炸弹干什么?”   “我本来想,要是炸弹炸了,就说明我们是被某种结界困住,那我就多做几个威力更大的炸弹,把它炸开。”   沈明烛很是遗憾:“现在看来,这条路走不通了。”   别说陆乘,连何知瑾都听得手脚发凉。   他试图跟上沈明烛的脑回路,干笑两声:“其实也不是没有好处,如果真是同一片海,你的微型炸弹在外面炸开,国家估计就会发现不对劲了。”   这么一说,陆乘也受到了鼓舞。   “要是国家发现,那我们岂不是很快就能出去了?”他满眼憧憬。   他们不知道,国家早就发现了他们。   教授们轻咳一声,满眼心虚。   那真是让这两个孩子失望了,可能、大概、也许……没办法那么快。   负责人捕捉到关键词,他迅速下令:“根据明烛同志他们的位置,同步在这个荒岛上定位,看看能不能找到那枚微型炸弹。”   海洋广淼,一般来说,弹弓的冲击力不够,子弹飞不了太远就会落到海中。   火药遇了水就不会爆炸,以他们在荒岛上布置的种种观测仪器,大概率能够捕捉到微型炸弹的轨迹,速度快的话还能在它消失在大海前找到。   但沈明烛似乎总不能以常理论。   没过多久,负责人收到回复。   “报告,确实发现了一枚微型炸弹,它在刚碰到海水的时候炸开了。”   负责人:“……”   最近的工作很不顺利。   荒岛上,沈明烛还在忙忙碌碌不知道做什么。   陆乘帮不上忙,只好跟在沈明烛身边碎碎念,“明烛,你是不是也很想离岛?”   沈明烛手上不停,随口道:“对啊,江总不乐意看见我,早点离岛,也能早点分开。”   未曾想是这个原因,陆乘与何知瑾都僵了一下。   半晌,陆乘实在忍不住,“明烛,你和江遇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啊?可以说吗?”   沈明烛思索片刻,抬起头,语气笃定:“他恨我。” 第199章   刚回到城堡, 何知瑾就着急忙慌把江遇扯到一旁。   他凑近江遇耳朵,低声地说了几句话。   江遇一开始还漫不经心,而后便是勃然大怒:“谁说的?”   谁说他恨沈明烛了?谁在沈明烛面前瞎传的谣言?!   何知瑾摊了摊手, 表示不知。   他叹了口气:“阿遇,我觉得,明烛可能对你有很大的误会。”   也许当年,江遇在等着沈明烛找他,沈明烛也在等待江遇主动联系他。   可惜他们错过太久,彼此间的误会便越积越深。   江遇打了一下午的腹稿, 准备晚饭后与沈明烛长谈,然而他现在完全忍耐不住。   他转身跑回教室。   他的步伐太过急促, 落在地面上清晰可闻,所有人不约而同扭头看向门口。   包括沈明烛。   沈明烛目光清泠泠, 天然就有着可以让人安心的力量, 此刻正略带担忧地看了一眼他的残腿。   江遇全都顾不上。   他径直走到沈明烛课桌前,呼吸尚没有平稳,便急促地问:“谁同你说的?”   沈明烛没听懂, 疑惑问:“什么?”   江遇深吸了一口气, “谁和你说, 我……恨你?”   “哦,”沈明烛垂下眼,“我自己猜的,不是吗?”   江遇气极反笑:“你猜的?谁允许你这样瞎猜?你不懂,你有疑惑,你不能亲口来问一下我吗?你凭什么枉顾我的想法,这样胡乱瞎猜!”   像是在吵架。   其他人吓了一跳,连忙围了过来, 有意无意把沈明烛护在身后将他们两人分开,“阿遇,别激动,有什么话好好说。”   沈明烛被人墙挡得严严实实,江遇只来得及从缝隙中瞥见他的眉眼。   平静,顺从,像一片随时可能随风飞走的羽毛。   这让他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哀伤,这份突然弥漫出来的酸涩将他的怒火打散得七零八落。   江遇惶恐着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隔着人墙,他们看不清彼此神色。   江遇的言语中满是困惑:“你到底为什么会这么想?”   所有人都看得出,江遇参加这个综艺是为谁而来。   沈明烛默了片刻,“我害你被拐卖,害你险些丢了性命,害你的腿留下了后遗症,你应该恨我。”   江遇不能理解,“我被拐,被虐待,死去活来,是人贩子的错,和你有什么关系?”   沈明烛说:“可是那天,你是因为我才出门的。”   江遇是为了给“沈明烛”挑辅导书,是为了他能提升成绩,不然,江遇根本不会去那个书店,更不会在那个时间踏入那条小巷。   他人生最大的拐点就在那一天,是因为“沈明烛”。   而“沈明烛”失约了。   在江遇遭受大变故最痛苦最不安的时候,他在虚拟的游戏世界乐不思蜀,三次挂断了电话。   也许里面就有一通,是江遇的求救。   江遇没想到那一天在沈明烛的记忆里停留了这么久。   那一天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与他而言是梦魇,但对沈明烛而言,似乎也远远算不上寻常一天。   他感到痛苦,却又难以抑制地泛起几分被珍重的喜悦。   “明烛,”于这份悲喜交织中,他说:“这不怪你,这是我的命。即使不是因为你,我也会有别的理由路过那里,即使换了一天,也许也会遇到另外的人贩子。这个世界太大了,什么样的苦落在什么人身上都有可能,只不过恰好是我而已,与你有什么关系?”   何知瑾没想到江遇被拐还有这段前因,江遇对他讲述时并不曾提及,也许潜意识里就没将其联系起来。   客观来说,何知瑾并不觉得这里面有沈明烛的错误。   只是大概关系好到一定程度,抑或是人心善到一种程度,就是会把旁人的苦难当成是自己的过错。   何知瑾叹了口气,扯了扯身边的人,示意他们别再挡着沈明烛了。   这种时候,该让江遇与沈明烛当面谈谈。   其他人散开,担心出事并未远离,只在周围绕了一圈。   沈明烛把江遇的话当做安慰,他偏过头:“你不怪我没接你的电话?”   如果你心中当真无怨,又怎会这么长时间从不联系“沈明烛”?   “怪你?”江遇低声喃喃:“我确实怪过你。”   沈明烛眼中划过几分了然,正要道歉。   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江遇的声音低沉而悲伤:“我怪你空耗天赋浑噩度日,怪你任由自己声名狼藉无动于衷,怪你活得无欲无求无知无觉,我怪你过得不好!”   他像是站不住般弯了弯腰,眼眶氤氲一圈雾气,“你为什么过得不好?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看到你能过得好……”   “我……”沈明烛忽然有些手足无措,他试探性地伸手,想要搀扶。   江遇握住了他的手。   江遇抬起头,直直对上沈明烛的眼神:“我怪你的原因有很多很多,但是,唯独不会因为那三个电话。相反,明烛,我很庆幸……”   庆幸沈明烛没接,庆幸沈明烛没来赴约,否则,出现在新闻上被拐卖的人数就会变成两个。   【呜呜呜我的眼泪不值钱,杀我别用友情刀!】   【江总十三岁失踪,沈明烛十三岁认定自己害死了最好的朋友,法律不曾判他,道德不曾责他,他却不打算放过他自己。】   【可是十三岁的明烛,江遇希望你能过得好,他希望你能过得很好很好,比所有人都要好,你知道吗?】   【明烛不知道,因为江遇不在。】   【我真想穿越到江遇刚被找回来那一年,摁着他俩的头让他俩张嘴说话!一个误会朋友嫌弃自己跛脚,一个坚定不移认为朋友恨他,行,你俩这默契,长命百岁吧!】   【楼上很急,看出来了。】   【这两人是真朋友,他们谁都没辜负对方。我要是江遇,日子过得好好的突然被拐卖,整整五年饱受虐待,别说迁怒沈明烛,我甚至迁怒全世界,可是江遇只会庆幸沈明烛没来,庆幸他最好的朋友没有和他一样。】   【十二年前江遇被拐卖,在这之后五年,所有人都觉得江遇已经死了,所以沈明烛是不是也给自己判了死刑?他没想着生活了,他在活着等死,所以什么都不在乎。】   【什么犟种?觉得江遇不见他就是恨他,也不解释,然后偷偷学医想着给江遇治腿?我现在知道江总为什么这么生气了,好家伙是我我也气!】   【人口拐卖该死!】   【如果不是十三年前那个人贩子团伙,他们两个人都会好好的,这个世界上也许会少一个艺人沈明烛,但是会多一个伟大的科学家。】   【虽然但是,明烛不能搞科研的同时给我们演戏吗?我才刚粉上他啊。】   屏幕外,领导们看到这一幕,心中也多有几分怅惘。   “拐卖,人贩子……几个社会渣滓,险些毁了我们两位栋梁。”其中一个领导轻叹一声,咬牙切齿地说。   另一人摘下眼睛,揉了揉眼睛:“如今大众对拐卖罪量刑标准讨论热烈,我也觉得,是可以适当加重一点。”   “我说你们也别说这种气话,法律哪里是这样轻易改的?当初专门留有余地没与杀人同罪论处,不就是怕人贩子狗急跳墙吗?”   “那就想办法不要给他们狗急跳墙的机会,哪有害怕罪犯的说法?”   “投鼠忌器,投鼠忌器你懂不懂!”   “之前不是有谁提出要升级天眼系统来着?老张,是你吧?什么进度了?”   “还有个关键技术没解决。”   “不是,现在当务之急,难道不是先把这几个孩子救出来吗?上次明烛同志画了个图纸,我让人截图打印下来了,你们看出什么没有?”   几个头发花白的老教授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苦涩,“看不懂。”   “明烛这脑子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我和老张讨论半天,也只看懂一个框架。”   “要是能跟他联系上,让明烛画清楚一点就好了。”   “你是不是傻?要能联系上了还看什么画,直接让明烛讲解不久行了!”   江家。   江焕永将妻子揽到怀里,神情担忧:“莹颖,还好吗?”   陈莹颖闭着眼睛,泪水簌簌流下,“我们居然不知道……”   毕竟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知道他给自己这样沉重的负担,心里又怎么好受?   他们还以为是他冷心冷肺,不知感恩……   江焕永也是一声接一声地叹气:“明烛这孩子,怎么一个人在心里憋了这么多事呢?下次见面你可得说说他。”   沈维清和姜闻几次三番听到自己孩子的名字,也终于从实验室里出来。   “明烛?明烛怎么了?”他们知道沈明烛进了娱乐圈,成了个名气不大不小的艺人,只不过从前也极少如此频繁听到他的名字。   他们哪里知道,那是因为沈明烛之前每次出圈靠的都是黑料,同事们即便有所耳闻也会避免在他们面前提起。   毕竟做父母的,总归不希望别人说自家孩子不好。   但现在不一样了,就沈明烛上综艺来的种种表现,据他们小道消息,那是在国家都挂了名的。   同事们感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维清,你们家明烛可不得了,我看啊,用不了多久国家研究院都得联系你们了。”   这样的人才就该为国效力,从前……可惜了。   沈维清:“……啊?” 第200章   “啊啊啊啊啊!”   沈明烛与江遇说开之后, 他们又在一起吃了一顿难吃但和谐的晚饭,彼此聊会儿天,便各自回房间休息。   夜半时分, 大家都快睡了,突然听到一声尖叫。   这声音——是陆乘!   所有人赶紧起身拉开门,顺着声音到一楼。   陆乘完好无损地站着。   何知瑾松了一口气,而后板着脸,故作无奈:“校霸大哥,你这大晚上不睡觉, 来这练高音呢?”   “不是啊不是啊,”陆乘表情惊恐, 指着前方:“你们看。”   一楼出现了一道门。   一道被重重锁链锁起来的门。   规则第5条:   城堡内不该有上锁的门。   陆乘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搓了搓手臂, 惴惴不安:“我想下楼喝杯水, 就看到这里突然多了一个门。这里本来没有门的,我们一起检查过城堡,这里之前是个墙壁。”   其他几人呼吸一窒, 忍不住倒退两步。   沈明烛好奇地看了几眼:“门后面有什么?我觉得该有食物了, 校园背景明天结束, 到时候就没有食堂了,规则总不能让我们饿死。”   江遇手忙脚乱地把沈明烛拉回来,他觉得心累:“明烛,别凑那么近。”   沈明烛真是从来不让他省心,从前是,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   何知瑾仔细看了看上面的锁,神色凝重:“我觉得我们必须要赶紧解开。”   “我来,”温习晴鼓起勇气, 胸有成竹:“我之前上了一个解谜类的节目,学过怎么撬锁。”   她把头上的发卡拿下来,捣鼓了一下,从中抽出一根细铁丝。   陆乘看得目瞪口呆,都忘了害怕,“不是,姐姐,你怎么会随身带这种东西?”   温习晴得意:“就防着节目组呢,我就知道会有用。”   她轻车熟路地把铁丝塞进锁孔,不多时便听到“啪嗒”一声。   【好熟练,笑死,小晴不会天天在家练吧?】   【感谢节目组给的机会,可算是用上了。】   温习晴把锁拿下来,然而还没来得及得意,门上又幻化出了一把锁。   密码锁,上面还有看不懂的图案。   温习晴识趣退后,点头哈腰:“明烛,找你的。”   沈明烛打了个哈欠,只看了一眼就得出了答案,轻描淡写,懒散写意,帅得不行。   陆乘忍不住露出星星眼,感叹道:“我要是也能这么装一次,死而无憾。”   江遇严肃地反驳:“明烛没装。”   他就是很厉害很厉害的人。   沈明烛接连解了两个题,最后停在了第三题上。   见还有问题能难得住沈明烛,何知瑾好奇上前查看,“什么鱼智商最低?”   “曼波鱼?清夫道鱼?总不能是金鱼吧?”   然而很遗憾,这些答案都不正确,锁链依然牢牢缠绕在门上。   【鲨鱼啊,是鲨鱼!急死我了,急得我抓耳挠腮。】   【这时候想什么正常答案,你们觉得节目组有那知识底蕴吗?】   【破案了,沈明烛虽然聪明,但他的脑子不会转弯!】   白其姝打了个喷嚏,微微打颤:“你们有没有觉得,城堡里面越来越冷了?”   “是有点,”陆乘已经不自觉开始跺脚取热,“难道这是因为触犯了规则?神经,又不是我们锁的。”   大概是因为听到陆乘的谩骂,气温下降的速度又快了几分。   “必须要快点解开了。”何知瑾也有些急躁,“这个题该不会是陷阱,没有正确答案吧?”   江遇不动声色地走远几步,靠在楼梯上,揉了揉右腿的膝盖。   他的腿有伤,受不得寒,天冷或是下雨的时候就容易疼痛。他动作幅度很小,不想引起团队注意。   然而沈明烛还是注意到了他的动作。   于是沈明烛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他看了一眼门上的锁链,语气微冷,“都退后。”   何知瑾下意识地带着其他人离门远了些,“明烛?”   沈明烛从兜里拿出一个小石头,“再远一些,到教室那边去。”   何知瑾觉得这个小石块的模样有点眼熟,他冥思苦想了一会儿,震惊道:“微型炸弹?”   当下来不及问更多,眼看沈明烛已经把石头固定到锁上,何知瑾赶紧拉着同伴后退,“明烛,你也快过来。”   沈明烛对着石头捣鼓了一下,他收回手转身,不紧不慢往回走:“3、2、1。”   “砰”地一声,火光乍现。   锁链裂开成两块,而后再也没有幻化出新的,大门也在这样的爆炸中打开一条缝。   沈明烛刚好走出爆炸的范围,余波裹挟着散落的铁块吹皱一席外杉,沈明烛慢吞吞整了整袖口,拂去衣上尘埃。   【道具老师:???我请问呢?】   【帅!真英雄从不回头看爆炸,我也想这么装一次!】   【江遇:明烛没装。】   【好喜欢这种简单粗暴的解决方式,啊我好爱。】   观众们以为这只是个节目,虽然沈明烛屡屡展现出惊人的能力,这次更是把炸弹都拿了出来,但有国家发声在前,所有人也都只会觉得这是在节目组掌控之中。   毕竟,如果发生了重大意外,那直播肯定会被停掉,节目组也早就出来解释了。   可知情人全都齐齐吓出一身冷汗。   张教授又愁掉了两根头发:“这孩子,胆子怎么这么大?也太危险了。”   “这是跟谁学的?哪一块的教育出了问题?”   “心态倒是挺稳,知道会炸还走这么慢,差一点就被火烧到了……”白教授镇定自若地推了推眼镜,终究还是没绷住神色,抓狂道:“等沈明烛出来一定要对他进行安全教育,外加禁止他碰炸药!”   城堡内的气温慢慢恢复正常。   门在爆炸中被打开一条缝,余火顺着门框舔舐蔓延,方淮序接了一盆水倒到上面。   火焰“滋啦”一声熄灭,原地只剩被烧灼过后的乌黑色痕迹。   陆乘绕着沈明烛焦急地打转,刚伸出手又迟疑着收回,“祖宗,你是我祖宗好吗?身上还有没有?温习晴带铁丝,你倒好,随身带着炸弹乱逛,是真不怕它炸啊?”   沈明烛轻哼一声:“我做出来的东西,当然都是最好的,不会这么容易炸。”   他走到江遇旁边,目露担忧:“还好吗?”   江遇朝他笑了笑:“也就刚刚痛了一下,现在已经没事了,真的。我好歹也喝了这么多年中药,不至于一点用都没有对吧?”   沈明烛将信将疑。   其他人已经跟在何知瑾身后,小心翼翼推开了门。   “哇,是吃的,好多食物。”温习晴欢呼:“明烛快来看,真给你说中了,这里面有青菜,有好多种肉,还有调料!”   都是原材料。   新出现的这个房间正中放了一个大冰箱,打开里面食材齐全。   旁边的架子上放了一些常温存放的杂粮与水果,角落里还放了一个工具箱,里面是些常用的锤子、剪刀等工具。   这个城堡越来越像一个可以长期生活的地方了,这是遵守规则的奖励吗?   江遇扯着沈明烛进门,“都跟你说没事了,大家都在叫你,走吧,我们快进去。”   所有人都很开心,陆乘拿起一颗草莓随便擦了擦就塞进嘴里,眼睛眯成一条缝,“太好了,真的能吃。”   他们不至于被饿死在这座岛上了。   方淮序左看看右看看,已经在脑子里构思明天的菜谱。   沈明烛从冰箱里拿出一颗水灵灵的大白菜,问江遇:“菜在冰箱里冻过了还能种吗?”   其他人:“???”   沈明烛若无其事把菜放回去,“我只不过觉得,万一有人之后也不小心到了这片荒岛,起码不至于只能挖到野草。”   其他人:“……”   这是还对第一天的事情耿耿于怀?优秀的人对自己这么严格吗,一次失败都不能允许?   由着他们闹了一会儿,白其姝开始赶人:“好了,很晚了,都回去睡觉吧,明天再看也来得及。”   方淮序蠢蠢欲动:“很晚了……所以有没有人想吃宵夜?”   陆乘眼睛一亮。   温习晴扭扭捏捏。   沈明烛问:“可以吗?”   白其姝:“……算了。”   白其姝无奈扶额:“知道你们晚餐都没吃饱对不对?尤其是明烛,一共也就吃了两口饭。你们去餐厅坐着等一会儿吧,方哥,我给你打下手。”   方淮序也不拒绝,笑道:“大晚上吃多了容易积食,我就简单煮一碗西红柿鸡蛋面吧,有忌口吗?”   江遇道:“明烛不爱吃葱。”   “哦,早就看出来了。其他人没补充了吧?那去外面等吧。”方大厨把碍事的甲乙丙丁赶出他的宝库。   沈明烛眨了眨眼:“这么明显吗?”   他其实没什么忌口,只要不难吃,他什么食物都能吃得下去,只是到底还是会有些喜好的倾向。   方淮序从前只觉得这个人麻烦,嫌弃这又嫌弃那的,烦人得很。   可上了荒岛后,他开始注意沈明烛的口味。   【好温馨啊,真的有一家人的感觉。】   【感觉发生了好多事情,原来才过了两天,明烛快成团宠了都。】   【关键时刻明烛保护大家,其他时候大家都很宠着明烛,荒岛上面蚊虫多,陆乘还把他唯一一瓶驱蚊香薰放到沈明烛房间里去了。】   【陆乘最爱惜自己的脸了,都没担心自己的脸被蚊子咬。】   【他担心啊,他的门窗锁得最严实了,睡觉前还给整个房间喷驱蚊水。】   【谢谢陆乘保护明烛的脸,明烛的脸跟他的才华一样值钱。玫瑰.jpg】 第201章   吃完宵夜时间已经快到凌晨三点, 吃饱了就更容易犯困,他们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   陆乘路上还在嘟嘟囔囔:“为什么明天还要上学?我想睡到自然醒。”   【谁不想呢?】   【我明天要上班,可我还在追你们的直播。】   【快睡吧你们, 理智告诉我该睡觉了,但直播还在播我就放不下我的手机,你们睡了的话我也能安心睡觉了吧。嚎啕大哭.jpg】   这个时间点,七日小队的人也都困得不行,几乎头刚沾上枕头就陷入了睡眠。   直播的画面分成七块,其中六块一个接一个暗了下去。   属于沈明烛的直播画面黯淡了片刻, 然而即将彻底暗下时又亮了起来。   沈明烛睡不着。   这是他快穿的第六个世界,在这之前, 他走过的五个世界天道都回馈给了他一份功德。   倘若有人能看到沈明烛的灵魂,想必会发现他整个人都是金灿灿的, 连发丝都耀着温暖的金光。   像一个小太阳。   五个世界的天道功德滋养了他残破的灵魂, 他突然想起了一些事——那是属于沈明烛最初的记忆。   关于他的来处,关于他的家。   后来他的家没了,于是他无所归。   可是沈明烛一定要回去, 逆转乾坤也好, 为法则不容也罢, 倘若此行难为……   他既生于斯,便是最后死于斯,也是一段佳话。   【明烛怎么还不睡啊?】   【是睡不着吗?他都躺下闭上眼睛了,怎么又起来?】   【失眠了?我怎么感觉,明烛好像很难过。】   沈明烛从床上下来,拉开窗帘,推开窗,望向天外那一轮皎洁的圆月。   他有些想家了。   床边有一寸窄窄的窗台, 沈明烛双手一撑便跳了上去,危险的动作引起弹幕一片惊慌。   沈明烛横坐在窗台上,半边身子悬空,右腿顺着窗户垂落,他仰头望月。   银白的月光穿过敞开的窗户灌入房间,在床前铺了一地流霜。   他们的房间都在城堡二楼,夜风吹动沈明烛的衣摆,衬得他摇摇欲坠,也飘然似天外仙。   他脸上不见丝毫困意,就这么坐在窗台上,一双眼比明月还亮,好似想了许多事情,又好似什么都没想。   【明烛怎么了?我好害怕,节目组能不能去看看。】   【他该不会还在想江总的事情吧?我就知道,这么多年的心魔,哪里是江遇一句“我希望你过得好”就能解决的TAT】   【是没有人怪他,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怪他自己。】   【其实我懂的,我十五岁的时候过生日,我爸妈去给我买蛋糕,路上出车祸了。爷爷奶奶所有人都安慰说不是我的错,但我就是忍不住想,要是我那天不过生日就好了,那样他们就不会死。】   【抱抱你,你爸爸妈妈肯定也不会怪你的,你没有错。】   【是啊,你们也这么说,所有人都这么说,我知道我爸妈不会怪我,但我现在二十五岁了,我没办法原谅我自己,我再也过不了生日了。】   【善良的人要快乐真的好难啊。大哭.jpg】   【救命,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江总十三岁的时候就失踪了,这么多年,明烛是不是经常这样?是不是经常失眠睡不着,一个人坐在窗户上看月亮。】   【我真的很怕他跳下去,节目组,来个人去看看啊!!!】   【但是明烛不会跳的,他就是这种人,心软、善良,但是骨子里比谁都坚强。】   天慢慢亮了起来,沈明烛从窗台上跳了下来。   他一晚上没睡,然而眼中没有丝毫困意。   城堡里一片安静,沈明烛拉开门下楼,坐到教室的位置上,重新掏出一张新的白纸,不知在上面写些什么。   这天晚上也有许多人陪了沈明烛一整夜,弹幕从一开始的担忧、心疼,到后面像是成了一场分享大会。   隔着网络,面容不清的人们各自诉说曾经让他们在深夜中难以安眠的往事,似惊似喜地发现原来有那么多人遭遇过与他们相似的伤痛与苦楚。   他们拥抱着,互相舔舐伤口,为这遥远的共鸣感到灵魂般的颤栗。   尽管素不相识,尽管自始至终只有横竖撇捺勾勒的苍白文字,但他们确实从中汲取到了走下去的勇气。   似僧似佛钵间月,似师似友梦中人。   七点半,上课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   有着前一天的经历,他们已经不会再大惊小怪。   心知不起床铃声便不会停,陆乘挣扎着起来洗漱换衣服,然而不情不愿地睁着迷蒙的眼下楼进教室。   他们几人的速度相差无几,然而到达的时候才发现沈明烛已经在了。   拿着纸笔垂眸思索,似乎已经到了很久。   江遇疑惑:“明烛,你今天起这么早?没睡好吗?”   沈明烛笑了笑:“挺好的。”   【好个头,他一整晚没睡!】   【沈明烛在关于自己的事情上面总是很会说谎!怒.jpg】   【有没有人来管管啊,沈爸爸,沈妈妈,你们快看看他。】   方淮序伸了个懒腰,“我去给你们做早饭。”   他从前也不是多喜欢下厨,但经历了两天荒岛上的物资匮乏,突然对人类千年以来的美食文明肃然起敬。   人类,好伟大的人类。   白其姝问:“现在不是早自习吗?”   方淮序背对着她挥了挥手:“我是校霸的小弟,坏学生迟到逃课都很正常,别学我。”   温习晴对他的背影投去了羡慕的目光。   果然,对于他的逃课老师无话可说,也就批评了他几句,除此之外全然没有办法。   这群心知自己的校园生涯只有两天且完全不需要高考的人对“学业”儿戏得很,老师罚抄书,他们能撕书,罚到门口面壁思过吧,下一秒他们就能跑回房间睡觉。   但要是体罚……那就会触发“来自沈明烛的理论”了。   不知道为什么,老师有点害怕这个姓沈的,不敢和他彻底撕破脸皮。   老师敲了敲桌子:“今天我们进行一次模拟考,这次考试很重要,第一名的同学有奖励,不合格的同学会有惩罚,希望大家都重视一点——那个在睡觉的,别睡了!”   “早自习给你们做最后的巩固复习,早上考语文下午考数学,就这两门,都认真些,别怪老师没提醒你们,不及格的后果可是很严重的哦。”她露出一道神秘的、带着几分恶意的微笑。   陆乘耐着性子听完,又趴了下去,眼睛都闭了起来。   不是他多有底气,他也很想表演一下害怕,但是原谅他,他实在太困了。   老师气急败坏,将手里的黑板擦扔了下去。   沈明烛也随手扔出一个笔盖,两相碰撞,分明笔盖小了许多,但竟也将黑板擦往回撞了回去。   老师连忙侧身躲开,恨恨地看了沈明烛一眼。   沈明烛慢吞吞,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让他睡。”   沈明烛看了一眼其他的同伴,那眼中的意味很明显——你们要是困了也可以睡。   笔盖咕噜噜从讲台上滚了下来,滚到坐在第一排的温习晴脚边。   温习晴捡起来,擦了擦灰尘,极尽恭敬谄媚送到沈明烛座位上:“大佬,您的宝器。”   【沈明烛:无所谓,我会溺爱。】   【笑死,有没有人注意到节目组悄摸摸换了置顶评论?“剧情安排,请勿模仿。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是有多害怕被举报啊?】   【那怎么说也是有官方背书,根正苗红一节目,不能带坏小孩。狗头.jpg】   【宝宝你帅死了!有没有什么好的武侠剧本,导演考虑一下我们明烛啊,看看这个睥睨天下的眼神,看看这个轻描淡写的动作,阿伟死去活来。】   【永夜过后是极光,明烛一定会发光!】   【明烛还是这样自信耀眼的样子比较好看,宝宝你是个好宝宝。】   【作为沈明烛出道以来的第一批粉丝,我想说……你们别这样,我好害怕。】   【世道变得真快,我一个六年的粉丝,在你们的对比下,都像是明烛的黑粉了。】   白其姝无奈扶额。   早自习结束,老师离开了教室,方淮序叫他们吃早餐。   餐桌上,白其姝把事情经过跟方淮序同步,而后拉着大家商量:“既然那个NPC都这么说了,我觉得大家还是尽量及格比较好。”   方淮序点了点头,但是又觉得苦恼:“可是她发的那几本书,我连看都看不懂,要是考书上的内容,我们铁定及格不了啊。”   沈明烛冷静道:“没关系,我可以帮你们作弊。”   在场的人都是好学生,哪怕是呼呼睡大觉的陆乘读书时候也是尊师重道勤奋认真,哪里听过这等惊世骇俗的言论?   陆乘张大了嘴巴,好半天才期期艾艾道:“这样不好吧?”   沈明烛说:“我会做得很高明。”   哎呀,陆乘心想,这可真是盛情难却。   非常时候当用非常之法,几人也不是不知变通之人,沈明烛既然有把握,其他人自无不应之理。   温习晴举手:“那知瑾怎么办?”   何知瑾抽到的卡牌为【学渣】,身份设定不允许他及格。   “要么触犯规则,要么被NPC惩罚。”何知瑾想了想,“两相对比,我更倾向遵守规则。”   昨天晚上城堡里出现一扇被锁住的门,引发的后果是温度骤降,这次不知道会不会一样,还是说会有其他更离奇的代价? 第202章   一个影响整座城堡, 间接连累他的同伴。   一个只是针对他,何知瑾觉得没什么好犹豫的。   江遇也同意,“听起来NPC会更容易对付一些, 她就算要惩罚也脱离不了校园这个大背景,老师对学生的惩罚无非就那几种,问题应该不大。”   “相比起来,”何知瑾苦恼:“我觉得最难的应该是只考59分,这个分数太精确,我没看过题, 不知道好不好控。”   数学也就罢了,语文有点麻烦。   沈明烛依然冷静:“把主观题全都放弃掉, 只拿客观题的分,应该也够了。”   两个学霸下意识就商量起要怎么控分, 陆乘听得瑟瑟发抖。   他举起一只手, 小心翼翼:“有没有可能,卡牌的意思只是让你不及格,不是一定要考59?”   哪有学渣还会控分啊?   “是吗?”何知瑾神色疑惑, 不太确定。   只是不及格而已, 这么简单吗?那他交白卷不就好了?   何知瑾征询地看向沈明烛。   沈明烛皱着眉头, 也觉得不会这么简单,他提议:“实在不行,还是控个分吧,反正也不麻烦,随手的事。”   江遇赞同地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陆乘不说话了。   【不是很懂你们天才的想法。】   【《控个分吧》《随手的事》】   上课铃声响起,他们回了教室。   老师当着他们的面像模像样拆了密封袋,给他们一人分发了一份试题, “认真做,我再强调一次,如果不及格,后果很严重。”   知道这句话是对他说的,已经做好决定的何知瑾不为所动。   考试多少让人有些紧张,试卷到手之后,所有人带着担忧迫不及待看了一眼。   标题处赫然几个大字——20XX普通高等学校招生全国统一考试。   所有人:“……”   这不就是去年的高考题吗?   也没想到这个模拟考,模拟的居然真是他们现实中的高考。   有人松了一口气。   江遇觉得这就容易了,何知瑾觉得这样的话控分还是很轻松的,白其姝心想只是及格的话问题不大,温习晴心想幸好她还没毕业太久。   有人咳嗽了一声。   按照他们早餐时商量好的暗号,这是需要帮助的意思。   陆乘很尴尬。   他读书的时候成绩不算差,假如换成他高三那年,这张卷子多少他也能写得半满。   但今时不同往日,他已经过了他知识积累最巅峰的年纪,简而言之,一句话概括他现在的状态——他不行。   方淮序本来是不尴尬的,他毕竟已经毕业许多年,教材都已经改版过了两回,不会做很正常。   但看到比他小不了多少岁的白其姝也在奋笔疾书,他就有点尴尬了。   所以难道白其姝演戏这几年还勤耕不辍手不释卷?现在对演员的要求这么高吗?   陆乘与方淮序突然发现自己的腿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他们低下头,发现是一个纸团。   一猜便知出自沈明烛之手,只是不知道他怎么丢过来的。   陆乘与方淮序小心翼翼瞥了讲台上的老师一眼,不约而同装作不小心把笔掉在了地上,接着捡笔的掩护把纸团也捡了起来。   老师像是注意到了这里的动作,眼神微眯,下了讲台巡逻。   “老师,”沈明烛喊了她一声。   老师被吸引注意力,“怎么了?”   沈明烛轻描淡写:“我写完了,交卷。”   “现在?这才开考半小时。”老师朝他的方向走去,和蔼地笑道:“明烛同学,老师可是对你寄予厚望的。”   沈明烛瞥了她一眼:“不劳老师费心。”   老师低下头检查了一下沈明烛的试卷,见其确实写得满满当当,一看便知分数不会低。   ——很多题目,只要能写得出思路,便已大差不差。   没难倒沈明烛,老师虽然觉得遗憾,但也没有太意外。   她伸出手,准备把试卷收走。   “老师,”沈明烛又喊了她一声,不紧不慢:“老师不是对我的成绩很关注吗?不如现在就当着我的面修改。”   “当着你的面?”   “是啊,不然我担心老师替换了我的试卷,或者篡改我的答案。”   “你看不起谁?”老师气急败坏:“改就改!”   她没有去找答案对照,像是已经烂熟于心,因此她改起来很快。   “满分,满意了?”老师收回红笔,冷哼一声就要转身回讲台。   抄完了的方淮序喊她:“老师,我也交卷。”   陆乘边合上笔边举手:“还有我。”   老师:“???”   奇怪,沈明烛是个小怪物,他们俩也是?昨天也没发现啊。   老师收起他们的试卷,“嗯?”   她问:“你们只做选择题判断题和填空题?”   陆乘毫不心虚:“对啊。”   方淮序有点心虚:“这么巧,陆乘同学也是啊。”   大题的话,沈明烛重新誊抄两遍未免写得也太辛苦。   这些题做起来快,而且足够他们超出平均分了。   老师冷笑一声:“你们的意思是,你们做了一样的题目,连答案都是一样的,这也叫巧合?”   “为什么不算呢?”沈明烛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做对了,答案不就一样了?”   “好好好,你们好得很!”   “老师,安静一些。”沈明烛不赞同地看着她:“其他的同学还在考试呢。”   老师咬了咬牙,气冲冲走出教室。   监考?还监什么考?   他们都已经光明正大作弊了,她监考还有意义吗?   ……不过没关系,她这次的目标只有何知瑾一个人,多一个是赚,赚不了也算了。   还别说,直播上看别人考试还怪有意思的。   网友们看的津津有味,还有人就着弹幕开始讲题。   【我去翻了去年高考的参考答案,沈明烛全做对了。去年高考能满分,他那年的高考成绩应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满分是试卷的上限,不是明烛的上限。】   【他高中逃课高考直接交白卷读完高中就辍学,这是从哪学到这么多的?难不成他自学成才,自己一个人悄悄努力,等着惊艳所有人?】   【前面你忘了明烛昨天的表现了吗?有理由怀疑他根本不用学,教材拿到他随手翻一遍,然后就全都会了。】   【人比人气死人。微笑.jpg】   【现在我是真的觉得有点浪费了,完全代入江总的情绪——沈明烛,你糊涂啊,你有这么好的天赋,你干点啥不好啊!】   方淮序也提早交卷,交完后正好出去准备午餐。   他们考完数学,吃完饭,又开始考语文。   大半天的时间直播里都是他们埋案冥思苦想的画面,有些枯燥,观众们一边手头干自己的事,一边看一眼屏幕,倒也自得其乐。   老师试卷批改得很快,当天放学前,她已经带着改好的试卷来教室了。   她心情似乎很好:“这次考试的第一名是明烛同学,数学拿了满分。”   陆乘捧场地用力鼓掌。   沈明烛一幅理所当然的平静,“老师之前说,第一名有奖励?”   “当然,明烛同学想要什么?”   沈明烛说:“我要我来设定下一个故事背景。”   按照规则,今天晚上校园背景就结束了,他们要抽取新的身份卡牌。   老师故作遗憾:“这恐怕不行呢,超出老师的职责范围了。”   “哦,”沈明烛半点不坚持:“那我要当校长。”   老师被噎了一下,断然回绝:“这个也不行,明烛同学,你提点正常的要求。”   沈明烛慢吞吞:“这不行那也不行,老师,如果我下一个要求再拒绝,会显得你很没有诚意——我要看老师你的档案,我要知道,老师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老师悚然一惊,而后猛地开始咳嗽起来。   这当然不行!哪有幕后黑手主动暴露身份的,这会显得他们很没有档次,观众不会满意这样的剧情安排的。   诚然,她可以伪造一份档案,但伪造的东西注定无法做到尽善尽美,尤其沈明烛这种小怪物一定能找到漏洞。   那她岂不是自己打脸?这会显得他们更没有档次。   老师咳嗽半天才缓过来,虚弱道:“我们还是来聊聊你第一个要求吧。设定下一个故事背景是吗?可以是可以,但你只能提供简单的说明,身份设定还是得我们来。”   她终于暴露了一些本不是这个“老师”身份所能提供的内容,而且不是她主动暴露,是被硬生生逼到这种程度的。   行,既然如此,七天的节目结束之后,这群人绝不能留。   沈明烛见好就收,微微笑了笑,“那就多谢老师。”   老师翻了个白眼。   不想再看沈明烛得意猖狂的嘴脸,老师移开目光,看向何知瑾,温柔和蔼:“这次所有同学都表现得很好,只有一位同学不及格——何知瑾同学。”   意料之中的事,何知瑾从容地抬起头,等待她的下文。   “老师几次三番强调过了,不合格是会有处罚的。”老师露出一个期待的笑来,“不合格要做开除处理,既然都被开除了,那自然不能再留在学校里了,何知瑾同学,祝你好运。”   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处罚,所有人按耐不住,猛地站起来。   他们动作太突然,椅子被碰倒,发出一阵刺耳声响。   城堡就是学校。   现在是下午,太阳已经快要下山。   规则第3条:   日落之后不要离开城堡,只有城堡是安全的。 第203章   日暮西山。   不知是不是在场人的心理作用, 他们望向窗外,能够看到荆棘老树中散发着点点绿光。   那是猛兽的眼睛。   陆乘用力砸了一下桌子,大声道:“你凭什么开除学生?老师没这个权利!”   他不傻, 试图以规则制约规则。   “错了,在这个学校,我就是最大的权利。”老师这段时间跟他们的对抗少有胜利的,如今看到他们的神情,忽感赢了一局的惊喜。   老师颇有些扬眉吐气的得意,“何知瑾同学, 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何知瑾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她是老师,在这个城堡幻化的学校里有绝对权威, 之前那些逃课、上课睡觉之类的小打小闹她看不上眼,原来是为了这一刻。   像是为了呼应气氛, 远方恰时响起熊的咆哮。   枝桠在昏黄的余晖中被蒙上了半层阴影, 影影绰绰,像是青面獠牙的恶鬼。   方淮序拉住何知瑾的手,“不行, 绝不能出去。”   他有过荒野求生的经验, 正因如此, 他才更清楚,人类在一些大型猛兽面前没有丝毫抵抗能力,一旦遇上,就是必死无疑。   “这可由不得你们。”老师声音温婉。   随着她话音落下,教授门口出现两个穿着保安制服的魁梧壮汉,脸上是如出一辙的恶意,他们手上还拿着粗长的木棍,威胁的意味不言自明。   老师温声问:“何知瑾同学, 是你自己出去,还是我们的保安叔叔把你请出去?”   保安挥了挥木棍,发出呼啸风声。   他们身形太过壮硕,一左一右站在门口,仿佛教室都逼仄了许多,显得极具压迫感。   其中一个保安随手用木棍砸了下最近的书桌,他好似并未用多少气力,然而书桌上已经出现了裂痕。   保安看向老师:“打断腿,扔出去?”   “也可以,”老师轻声细语:“把不属于学校的人赶出去就行了,可别伤到我亲爱的学生们。当然,如果他们非要和老师对着干,那就给他们一点教训吧。”   陆乘其实有些腿软。   他只是个小明星,生在和平年代,所经历的最过分的事情也不过是私生的跟踪,但那都没有丧命的危险。   现在不一样,他可能会死。   何知瑾冷静地上前一步。   方淮序拉住他,神色紧张:“知瑾,你要做什么?”   何知瑾朝他们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没关系,我也不一定会死。现在是下午五点,我们上次抽卡的时间是晚上十一点,这次应该也差不多。也就是说,校园背景在六个小时后就会结束,我只要撑过这段时间,就不会有事。”   说得容易,那是六个小时,不是六分钟。   方淮序才不相信荒岛会这么好心,让何知瑾六个小时都不会和猛兽碰上。   方淮序拼命摇头:“不行,你知道的,出去就是必死无疑。”   何知瑾看着他,轻声问:“那不然呢?我还能怎么办?”   他自己走,总好过被这两个保安打断腿像扔垃圾一样扔到门外,那才是真的必死无疑,而且还狼狈。   假如今天注定是一场死局,他起码能选一个体面的退场方式。   “何知瑾同学,老师知道,你也是聪明的孩子。”老师笑了笑:“死一个,还是死七个,这个选择题你应该有答案。”   保安越走越近,温习晴也是神色仓皇。   她看向沈明烛,眼中带着祈求:“明烛,你有没有办法?”   自异变突发,沈明烛一直安静地坐在座位上没有说话。   随着温习晴这一句呼唤,所有人都看向他,孤注一掷般将所有的期待透过目光按在他身上。   假使有人能破这场局,非沈明烛不可。   然而换句话说,假如沈明烛也无能为力,那何知瑾就死定了。   沈明烛缓慢抬眼,然后他轻轻摇了摇头,“没有办法。”   老师终于松了一口气,放心地笑出声来。   何知瑾心里也有些失望,但他分得清是非,他知道这是他的劫难,沈明烛能救他固然最好,倘若不能,也没有越过罪魁祸首怪责同伴的道理。   所以他笑了笑,释然地接受自己的命运,往教室外走去。   “知瑾!”   “何知瑾!”   沈明烛从座位上站起来,按住他的肩膀,不让他离开。   何知瑾不解:“明烛?”   两个保安也不耐烦,提着木棍往前。   沈明烛把何知瑾往后一推,“先打一架试试,打输了再走也不迟。”   看来沈明烛确实是黔驴技穷了,连这种昏招都说得出来,但出于对小怪物的尊重,老师又叫来三个保安,笑着道:“年轻人有斗志是好事,但今天老师再教你们一个道理——识时务者为俊杰。”   五个保安的胳膊看起来比沈明烛的大腿还粗,他们挥着棍子朝沈明烛砸去。   沈明烛将身边的何知瑾、方淮序等人推开,赤手空拳迎了上去。   他动作灵活,保安打不到他,木棍落在地上、书桌上、墙壁上,每一次都带来巨大声响,叫人听着便是悚然一惊。   何知瑾五人簇拥在一起,比沈明烛还紧张,他们捂着嘴不敢发出声,唯恐影响沈明烛。   【好帅的打戏,明烛还练过这个?】   【看得我都不敢呼吸了,这也是节目组安排的吗?好危险啊。】   沈明烛被包围起来,其中一个保安瞅准时机,绕到沈明烛后方,手中的木棍带着风声,狠狠砸向沈明烛的后脑。   沈明烛察觉到了危险,灵敏地向前一扑,而后翻身而起,于半空中踹了那保安的手腕一脚。   保安吃痛下松开手,沈明烛顺势将木棍夺过。   教室被毁了一半,保安们一时奈何不了他。   最初的两个保安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他们调转方向,向角落处紧缩在一起的五人攻去。   方淮序试图上前阻拦,他是专门练过的没错,但这些保安每一个都身手不凡,他被逼得连连后退,很快便退无可退。   “方淮序!”   方淮序无力抵挡,只得蹲下身咬紧牙关,护住要害做好被打的准备。   沈明烛转身回援,可他被三个保安牵制,仓促转身使得后背失了防护。   他很快做出了抉择,对身后的攻击置之不理,只挥动手中抢来的木棍朝那两个攻击方淮序的保安而去。   保安自然是要保全自身的,只得先放弃近在咫尺的方淮序,转身回挡。   沈明烛后背被打了一棍,他皱着眉踉跄几步,转身逼退保安,护在何知瑾六人面前。   “明烛!”江遇上前扶着他,眼眶发红:“你有没有事?”   沈明烛摇了摇头,不动声色咽下喉口的腥甜,言简意赅:“还好。”   老师问:“还打吗?”   她对沈明烛也有忌惮,这小怪物不知从哪里学的本事,厉害得不像个人类。   看似是他们更胜一筹,但若不是沈明烛要护着这些累赘,说不准她今天都得栽在这里。   “不打了,不打了。”何知瑾挤到前面,他妥协:“我出去。”   老师没理他,只等着沈明烛的回答。   她知道这里面能做主的只有沈明烛。   何知瑾低声道:“明烛,没必要因为我一个人搭上你们所有人的性命。”   沈明烛思忖片刻,“不打了。”   “这就对了嘛。”老师露出笑容:“人生在世,总得学会取舍。”   她挥了挥手,保安们往两边散开让出一条路,城堡的大门也徐徐打开。   何知瑾手脚冰凉。   也虽然表现得似乎十分从容,但没有人不怕死,他当然也怕。他还如此年轻,如此前途无量,有着可以预见的光辉未来,如果可以,他也想活下去。   何知瑾偏过头,看向自己的同伴,努力笑了笑:“谢谢你们为我做的争取,但是已经够了,这是最好的结果。”   然后他挺直脊背,再也不回头。   然而他刚迈出几步,便见沈明烛也跟了上来,“明烛?”   饶是这种时候他也生出了几分哭笑不得:“这么几步路,也要送吗?”   沈明烛说:“我跟你一起走。”   像是平地落下一声惊雷,这六个字平平无奇,却在何知瑾心中引起轩然大波。   他闭了闭眼,强力克制眼眶酸涩的泪意涌动。   他确实觉得委屈,他想为何陷入这场死局的是他,为何抽中这张卡牌的是他,为何他们七个人一起上岛,而今独独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走向死亡。   他心知不该有怨尤,心知一人死好过全军覆没,他心里都清楚,所以只觉得委屈。   何知瑾睁开眼,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没有必要,明烛。”   他说:“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活到最后,活到揭穿这个荒岛的真实嘴脸,活到把真相带回他们本来的世界。   只有沈明烛能做到这一切,也唯有沈明烛活着,才是真正的利益最大化。   “别这么早说遗言。”沈明烛认认真真:“我们是一起来的,就要一起回去。”   何知瑾急了:“可是无谓的牺牲没有意义。”   沈明烛轻描淡写地说:“我们又不一定会死。”   他神色散漫,像是不以为意,于是更显得坚决。   窗外夕阳只剩一角,夜色攀上荒岛,天地间一片黯淡的灰。   可何知瑾看到了太阳。 第204章   很多事情就怕有人带头。   很奇怪, 哪怕心里再害怕,只要有一个人站出来,其他人自然就莫名生了勇气, 于是也悍不畏死了。   白其姝上前两步,“我也跟你们一起。”   她说这话时只是情绪激昂下的冲动,说完后才觉察到其中的好来。   固然,外面很危险,但城堡里面就安全了吗?他们上岛以来从来不缺死局,完好无损活到现在, 不过是因为有沈明烛护着而已。   白其姝踟蹰着,想要劝同伴们一起离开, 可这话怎么说都很像道德绑架其他人送死。   然而白其姝还未构思好这么开口,温习晴已经热血上头:“我也去。”   陆乘并未晚多少, 他的声音与温习晴重叠在一起, “我也去。”   江遇没说话,只是默不作声走到沈明烛身边。   方淮序站了起来,“我们一起!”   他们七个人齐齐站成一排, 眼神坚定, 老师忽然不由自主倒退一步, “你们……”   这群人分明不久前还害怕得发抖,现在忽然勇敢得让人胆寒。   老师难以接受自己居然被吓到,声音尖利地喊:“你们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自寻死路是很愚蠢的行为。”   没有人理他。   沈明烛打头,方淮序断后,他们往城堡外走去。   暮色下荆棘串联起了危机与生死,他们奔赴一场劫难,像是去赴一场盛宴。   【拍成电影!我明天就要在电影院看到它!】   【有种说不出的震撼, 像是在看一场大型的人性测试。不得不说,节目组很大胆,他们在这三天里设置了一层又一层的生死危机,不断在天平一端加上筹码,试图在最极端的情况下看到人性中的恶欲与虚伪。这种手段甚至到了让我觉得过分的程度,因为人性本不应该用来考验,可是队伍中多了一个沈明烛,所以他们都经受住了。】   【正是因为人性禁不起考验,所以这种生死边缘的善意真的很珍贵,看得我想哭。】   【群像就是永远的神!太美好了,我哇哇大哭。】   【沈明烛真的很打动人,他身上没有一处不好的地方,坚定、正直、光彩夺目,所以所有人都愿意相信他,进而追随他。】   【前面说的对,我最近经常会为世界上有沈明烛这样的人感到喜悦满足,但有时候又会很悲哀地想,世界上再不会有第二个像沈明烛这样的人了。】   【啊?你们看个节目这么多感受的吗?显得我很浅薄诶?】   【要了大命,我一个沈明烛的粉丝都不敢说话,世道变得好快,犹记得前天我还在低声下气地求黑粉别骂了,至少明烛还能当个养眼的花瓶。】   【放宽心,当明烛的颜粉就是这样的,三天前与全世界为敌,三天后还是与全世界为敌。】   【当时也没人说沈明烛的脸是他全身上下最不值一提的优点啊。】   【但是有一说一,节目组这次是不是有点过了?这要是一个玩不好,他们几个就得反目成仇老死不相往来了。】   七日小队离开了城堡。   沈明烛回头看了城堡一眼,乘着大门没关上,从兜里掏了一个大一点的石头出来,往里面掷了进去。   然后他喊:“跑!”   有某扇门的前车之鉴,其他人瞬间意识到了沈明烛丢出去的是个什么东西,大脑反应过来前,身体已经本能地跟着沈明烛跑了出去。   他们在暮色中奔跑。   下一秒,一声爆炸的巨响,身后的城堡燃起熊熊烈火。   沈明烛停下脚步,得意道:“想让我吃亏?想都别想。”   要不是怕距离太近伤到自己人,他早就拿炸弹出来把那几个保安炸死了。   几人喘着粗气在他身后停下,江遇气急败坏:“沈明烛,你又随身带炸弹!”   他想想就觉得后怕,沈明烛还带着炸弹打架,万一打斗过程中不小心碰到,他们连收尸都来不及。   沈明烛眼神飘移,装作看不见。   江遇按住他,去扒拉他的衣服:“身上还有没有?”   沈明烛觉得要翻也是翻他兜,扯他衣领做什么?   他惊恐地抓着衣服,弱小无助:“没啦,真没啦。”   江遇很坚持:“让我看看你的伤,我看到了,你被那群人用木棍打中了。”   沈明烛倒退两步,讪讪笑道:“没事,真没事。”   光天化日,他还没有裸露身体的爱好。   江遇怒道:“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害羞!知瑾,过来搭把手。”   其他六人一拥而上,知道沈明烛身手好,两人抱住他一只手,陆乘直接跪倒抱住他的腰。   沈明烛挣脱倒是能挣脱,只不过会伤到他们,因此只能小幅度挣扎。   江遇将他的衣服掀起,而后便是倒吸一口凉气,瞬间红了眼眶。   ——他后背有一大片青紫,自右边肩膀一直到后腰,蔓延了整个背部。   沈明烛本就生的白,因而这样浓烈的颜色更显得骇人。   其余人齐齐惊呼一声,趁着他们失神,沈明烛赶紧挣脱出来,离他们三米远,然后细致地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衣服。   沈明烛满意了,抬起头,见他们一个个要哭不哭的样子,无奈道:“其实只是看着可怕。没想着瞒你们,只不过现在手头也没有药,说与不说都没什么差别。”   江遇红着眼瞪他:“什么叫‘说与不说都没什么差别’?你沈明烛大义凛然,我们的心就是石头做的?”   白其姝上前想要去扶沈明烛,虽然沈明烛未必需要搀扶,但对于伤者总是希望他们可以靠着好省力一些。   可沈明烛心有余悸地退了两步,动作还挺矫健。   这下连白其姝这么好的性子都生气了:“你别乱动了,身上有伤,能不能安分一点?站住!从现在开始,有什么事情指挥我们,你什么都不许做!”   那骇人的伤势露出来,连弹幕都是一片震惊。   之前只以为是节目组安排的一场戏,那么哪怕声势浩大,NPC也一定只是装模作样,因此哪怕看到沈明烛被打中也不觉担忧。   尤其见沈明烛一副没事人的模样,更肯定那木棍定然是海绵或是什么别的东西伪造的。   可是沈明烛受了这么严重的伤!   这伤不可能造假,因为上岛以来小队七人所有行动都在镜头之下,更何况他们都以为自己是穿越了,更不可能配合节目组演戏。   【雾草节目组你来真的?!!!】   【所以也就是明烛身手好,要不然这棍子要是打到头或是什么别的要害,真的可能会死人?他爹的节目组我****】   【来个解释,不然我报警了,你这他爹的是谋杀!】   导演看着被炸掉的城堡还在感慨,“明烛这孩子气性还挺大,幸好炸的不是我们的城堡。”   “导演,”助理一副天塌下来的神色,他拿起手机给电影看评论:“您还担心那个?担心担心我们自己吧,已经被骂上热搜了。”   导演看了一眼,和评论一样义愤填膺:“明烛炸得好,最好把他们都炸死!”   助理生无可恋:“可是导演,现在网友们希望炸死的人是我们。”   “放宽心。”导演安慰他:“我们在这里很安全的。”   助理沉默:“……杨导,您心态还挺好。”   导演惆怅地叹了口气。   不然他还能怎么办?   这时负责人给导演发了个消息,请他到会议室开会。   导演虽然带着节目组驻扎在荒岛上,但一般不参与专项小组的会议,这次突然让他过去,导演心中也有所猜测。   果不其然,导演刚到,便听负责人道:“我们开会决议过了,这件事情对外公开吧。”   导演知道这个过程与其中的权衡定然不只是这样一句话可以简单概括,蓝星上突然出现一个远超如今科技手段所能观测的异变,一旦公之于众,不知该引起多少猜测与恐慌。   但既然负责人会这么说,代表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应对方案。   导演没有什么好质疑的,毕竟看现在这情况,显然已经不是什么全息技术可以瞒过去的事情了。   杨导试探问:“由节目组出面?”   他们这么大排面吗?而且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他不知道啊。   负责人摇了摇头:“我们出面,你们辅助。”   杨导松了口气,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我们全力配合。”   因为这不是只言片语能够说清楚的事,杨导同样发起一个直播。   网友们没想到等到的不是道歉声明,而是一个直播链接,当下浩浩荡荡涌了进去,讥诮地想他们倒要看看节目组怎么狡辩。   结果没想到开头第一句话就是晴天霹雳。   杨导:“很抱歉隐瞒了大家,《七日法则》最新一期的直播不是节目组发起,不归节目组掌控。这三天嘉宾们的所有行程,荒岛、城堡、卡牌、老师、保安……都不是节目组安排的。初步怀疑,七位嘉宾是被某种超现实力量带到了另一个世界。”   很荒唐,荒唐到居然有几分可信,因为瞎编绝对找不出如此荒唐的理由。   而在这句话之后,果然有国家专项小组负责人出面,证实了导演说的内容。   从来没有全息,这一切都是真的。   网友们听得目瞪口呆,神情恍惚。   【所以猴群是真的,车技也是真的,打架是真的,爆炸也是真的……我现在觉得我是假的,我一定是还没睡醒。】 第205章   不管这件事在现实世界里发生了多大的冲击, 直播画面里的七个人对此全然不知。   沈明烛胆战心惊地被他们搀扶着,生怕下一秒又被扒了衣服。   他试图转移注意力:“我们先上车,不要长时间待在同一个地方。”   其他人已经习惯了听他指挥, 对此并无异议。   他们的车依然停在城堡门口不远处,沈明烛自然向驾驶座走去。   “明烛,”方淮序拦住他:“我来开车。”   沈明烛摇了摇头:“这一路不知会遇到什么危险,我来吧。”   省得他坐副驾驶还要倾半个身子过去。   “可……”其他人不愿沈明烛受累当司机,但沈明烛这么说也有道理。   终究是他们太弱,帮不上忙。   其他人又是心疼又是愧疚, 沈明烛已经坐到驾驶座上系好了安全带。   江遇坐在副驾驶:“明烛,你会辨认草药, 有没有对你伤势有用的?”   沈明烛无可无不可,他点了点头:“要是路上看到我就去采一些。”   但专门去找就没必要了。   有沈明烛在, 这一路有惊无险。   他总是能先一步发现危险, 又总是能先一步带他们逃离危险。   只不过这辆车的油已经不多了,不足以支撑他们在荒岛上游荡六个小时。   沈明烛突然停下车。   江遇问:“怎么了?”   沈明烛解开安全带,随口应了一声:“看到有能用到的植物, 我去摘一下。”   “我们也去。”其他人打开车门想要帮忙。   “诶, 不用。”沈明烛道:“这些有毒, 要是采摘不当容易中毒,这荒山野岭的可不好治。”   何知瑾疑惑:“明烛,你是想用毒草对付那些猛兽。”   “是啊,等会找个地方研磨,我配个毒粉出来。”想到毒粉也容易伤到自己人,沈明烛补充:“解药也配一点好了。”   陆乘表示赞叹:“你还会配毒啊?”   一个人怎么能会这么多东西?学习好,会医术,会武术, 现在还会毒术。   沈明烛不以为意:“我看过几本医书,医毒不分家。”   他一个人下车采药去了,其他人怕给他添乱,只得依他所言待在车上。   他们忽然觉得无力。   放眼全国,他们也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可是如今却帮不上一点忙,只能看着沈明烛带着伤忙上忙下。   沈明烛动作很快,他随手在车上找了个地方把毒草放好,然后目标明确地往下一个地方开去。   一连三种药,沈明烛都没让别人帮忙。   何知瑾觉得奇怪,怎么毒药的原材料隔一段时间就能遇上,但这么久了一个能治伤的草药都没有?这概率有点不太对吧?   何知瑾问:“明烛,你怎么总能找到毒草?”   沈明烛得意:“我知道它们大概会长在哪里,专门找的。”   “哦,”何知瑾声音温和:“那你应该也知道活血化瘀消肿止痛的草药会长在哪里吧?”   沈明烛:“……”   可恶,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   感觉到右边和后方的灼热视线,沈明烛顿时怂了,干巴巴道:“之前不知道,现在突然想起来了。”   江遇的声音比何知瑾还温和:“那我们现在去?”   *   据沈明烛所说,他配的药可以在三十秒内迷晕一头熊。   于是他们正式可以在这个荒岛上横着走。   太阳完全下山之后,荒岛上多了些冷意。   现在才是晚上八点,距离十一点抽卡还有三个小时。   他们捡了些火柴,找了块空地点燃,在篝火旁取暖。   江遇拿着沈明烛配的可以驱逐猛兽的药粉在周围洒了一圈。   沈明烛蔫蔫地坐在一旁。   他刚被强行按着上了药,又一次被扒了衣服。   他挣扎着说要自己来,但被以“伤在背上你自己不方便”为由驳回,只能任由他们上下其手,显得怪不体面的。   方淮序往篝火里又添了几根柴,憧憬道:“这个时候,如果能有一顿烧烤,一定很有氛围。”   沈明烛蔫哒哒的,听到这句话抬起头:“城堡里有肉和菜,我们可以回城堡拿。”   陆乘问:“城堡不是被你炸掉了吗?”   “现在应该修好了。”沈明烛说:“如果还没的话,我会很看不起他们的效率。”   其他人并不怀疑沈明烛的话。   他们先前打砸过教室,也是很快就恢复原状,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连穿越都发生了,这点离奇情况也并非不能接受。   温习晴也心动了,“那不然,我们去拿?”   不被允许进入城堡的只有何知瑾,按理来说,他们似乎是可以进去取东西的。   沈明烛站起来,“我去吧,我把药粉给你们防身,很快就回来。”   “别,你坐着。”方淮序说:“我和陆乘去,我比较清楚要拿哪些调料。”   沈明烛不是很放心,他迟疑片刻,“我跟你们一起?”   方淮序失笑:“放心,这里离城堡不远,有需要我们会大声喊你的。”   白其姝也点点头:“明烛,不能全都让你做,我们也想能帮得上忙。”   “好吧,”沈明烛重新坐了回去,嘟囔道:“本来还想拿完东西,再炸它一回。”   白其姝:“……”   方淮序:“……”   陆乘蠢蠢欲动:“明烛,我可以炸,你把炸弹给我。”   沈明烛没同意:“有点危险。”   江遇冷笑一声:“原来你也知道危险,还说身上没了。”   沈明烛委屈地缩了缩脖子,辩解道:“那我自己当然是有把握的。”   他这张颠倒众生的脸再配上这样楚楚可怜的表情,温习晴当即冷酷地推了江遇一把,江遇被推得踉跄,差点栽倒。   江遇:“……”   篝火的地方确实离城堡很近,没多久,方淮序与陆乘便回来了。   城堡果然已经恢复了正常,他们在原来的地方找到了食材,方淮序还在厨房里找到了烤架。   方大厨兴致盎然地开启了他的工作。   陆乘抱着一大袋洗净的水果回来,“小晴。”   他对温习晴说:“我没找到你的琴,好像我们的行李都没有了,是因为城堡复原的时候没法复原我们自己的东西吗?”   沈明烛“啊”了一声,像是出乎意料:“我们的行李没复原?”   陆乘点点头:“连衣服都没有了。”   沈明烛若有所思。   这么说把他们弄到这座岛上的幕后黑手水平也不过如此。   温习晴有些遗憾,但也没太在意:“算了,没了就没了吧。”   本来是觉得这个氛围很适合来点音乐,正巧这三天经历了太多时间,她有了作曲的灵感。   沈明烛露出几分歉疚:“你的琴多少钱?出去之后我还给你。”   他又看向江遇:“还有江总的无人机应该也没了,我……”   江遇打断他:“你要算得这么清楚的话,我欠你好几条命,你要我怎么还?”   “就是就是。”温习晴连连点头,表示强烈赞同。   沈明烛于是不说话了。   但他总是很倔强,以至于谁都能看得出他并不是听进去了,而是将这件事情记在了心里,打定了要出去之后赔偿。   “明烛……”江遇欲言又止。   沈明烛刚从方淮序手里接过一根烤肠,闻言目露茫然地看向他。   江遇吞吞吐吐地问:“我们之间,是不是生分了……你一直都只叫我‘江总’。”   他感到难过。   他意识到有些事情并没那么容易从心里过去,言语是如此单薄,难以叫沈明烛感受他们胸腔中跳动的汹涌情义。   沈明烛顿了顿:“叫习惯了。”   他改口:“阿遇。”   方淮序把烤好的烤串给沈明烛递了一份之后,才把剩下的放在盘子里,要他们自己传着吃。   他又拿起鸡翅接着烤,随口问:“说起来,节目结束之后,明烛你还打算在娱乐圈吗?”   他们的人生选择似乎已经确定了一个大方向,但沈明烛不一样,他太优秀了,以至于哪怕在娱乐圈再功成名就也难免让人觉得浪费。   其他人也看向沈明烛,等待他的回答。   但如果沈明烛确实对这行感兴趣的话,那他们日后可以在资源上多帮一些,最起码网络上那些黑料得先处理一下。   明烛自己不放在心上,他们可得多盯着一些。   别说是七日小队,直播前面无数观众也等着沈明烛的答案。   尤其是国家研究院的教授们,简直恨不得把耳朵撕下来丢进荒岛里好听得清楚。   沈明烛迟疑片刻:“也许不会吧?不适合我。”   所有人心想你可真是低估你自己了,哪有不适合你的地方?只要你想,每个领域对你而言都是星光大道。   “要不,”沈明烛看向江遇,笑道:“你公司还缺人吗?我还会一点点科研。”   空气骤然一凝。   陆乘拿起一片菜叶挡住脸,哀叹一声:完辽。   沈明烛怎么总能精准触到霉头?   江遇声音有些冷,“我不会收你,江氏集团旗下所有公司都不会。”   他说:“如果你需要钱,我可以白送你,只不过江氏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陆乘又叹了一声:完辽。   意思是这个意思,但是这话说出来怎么就这么……呃,忠言逆耳?   陆乘讪讪一笑,打圆场:“明烛,你别误会,那个……”   生气是真的生气,但这份生气并非是觉得沈明烛有何处不好。   恰恰相反,正是因为觉得他太好了,将他放得太高太重,因而容不得旁人看轻。   哪怕这个“旁人”是沈明烛自己也一样。   江遇看不得沈明烛自轻自贱。   可是沈明烛不知道。   沈明烛目光茫然。 第206章   晚上十一点。   远处的城堡亮起了光, 大门敞开。   温习晴看了一眼:“是让我们回去抽卡的意思吗?”   沈明烛慢吞吞:“你们吃完了吗?没吃完的话,让它等着。”   吃是吃饱了,不过……   有沈明烛撑腰的陆乘恶从胆边生, 大声重复:“让它等着!”   方淮序好笑地别开眼,觉得他像狗仗人势的狗。   其他人没意见,于是他们慢悠悠地接着边吃边聊。   城堡的光闪了又闪,像是在催促。   直到柴火慢慢燃尽,他们才不紧不慢地跟在沈明烛身后回了城堡。   一切与第一天刚到时无异,只是桌上摆了一张空白的卡牌。   ——那是沈明烛在校园背景里争取到的权利, 他可以设定下一个故事背景,不过只能体现一个关键词。   已经够了, 沈明烛早就想好了要写什么。   沈明烛拿起笔,在卡牌上面写:顶级物理实验室。   他受够了想做点什么但没有仪器的日子了!   他这几个字写完, 几乎已经算是图穷匕见。   卡牌闪了闪而后消失, 算是同意,然后桌子上出现七张身份卡牌。   ——实验室而已,就算给他又怎么样?这个荒岛本身已经代表了超出这个时代的科技水平, 沈明烛他研究得明白吗?   “明烛?”其他人征询地看他。   沈明烛漫不经心:“兵来将挡, 水来土掩, 没事,随便选吧。”   其他人于是各自选了一张。   陆乘翻转卡牌,顿时“哇”了一声:“我是【首席研究员】诶。”   方淮序默了片刻,面无表情:“【首席研究员助理】,陆乘,我是逃不开你小弟的身份了是吗?”   其他人听到这种巧合,也不由笑出声来,“看不出, 你们俩这么有缘分。”   何知瑾说回正题:“我是【研究员】,你们呢?”   白其姝道:“研究员。”   温习晴与江遇也道:“研究员助理。”   “三个研究员,三个助理?”何知瑾觉得奇怪,“明烛,你是什么?”   “我都不是。”沈明烛把卡牌递给他们看。   六双眼睛同时好奇地凑了过来,“活体实验……品?!”   他们猛地呼吸一窒,齐齐瞪大了眼睛。   【试验品???不可以!绝对不可以!这要是实验完了,还能有命在吗?】   【很明显,明烛引起他们的忌惮了。比起现在网络上甚嚣尘上的鬼神之说,我更相信是外星生物,鬼神不会忌惮人。】   【国家说在研究,现在是研究到什么进度了?救救明烛!】   【去他爹的,外星人入侵蓝星只抓七个人吗?我看过小说,他们一定是被卷进了什么邪神游戏。】   【蓝星要沦为游戏场了吗?】   【都冷静一点,我们要相信明烛,必死的局面他们经历得还少吗?这次也一定能转危为安的。】   相较于其他人的惊慌失措,沈明烛反倒最从容。   他无奈道:“你们怎么都这个表情?只是一个身份而已,故事明天才开始,倒也不需要预支恐惧。”   可“活体实验品”这几个字本身就带着惊悚的意味,好似只单纯写出就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哪里是能这么轻描淡写的?   “明烛?”江遇慌得不行,拉住他的手腕,连声问:“你会没事的是吗?你有把握的对吗?”   沈明烛朝他安抚地笑了笑:“放心,我没这么容易死。”   “时候也不早了,”他劝道:“都回去休息吧,养精蓄锐,不用担心我。”   明明他才是最该不安,最该慌乱无措四处寻求安慰的人,可他直到这种时候,依然是所有人的底气。   何知瑾用力握了握拳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都别慌,你们这样只会影响明烛。听明烛的,我们各自回去休息。”   听到“会影响明烛”,他们才勉强恢复几分理性,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应了声“好”而后转身上楼。   沈明烛无奈极了,他朝何知瑾道别,也转身回房间。   “明烛!”何知瑾突然叫住他。   沈明烛回头:“怎么了?”   何知瑾张了张口,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喊住沈明烛,大概是太害怕了,以至于看到沈明烛转身离开就会从心底漫出溺水般的恐慌,于是下意识开口。   但这些恐慌不该让沈明烛知道。   何知瑾努力露出一个笑来,深深鞠了一躬:“还没跟你说,明烛,谢谢你。”   谢谢你挺身而出,谢谢你救我于水火,谢谢你免我走向死路。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沈明烛诧异:“你没说吗?我怎么觉得,你说过很多次了。”   *   第二天一早,总算摆脱了了讨厌的起床铃声。   但他们也没能多睡很久,叫醒他们的是各自房间里的智能系统。   前几天城堡里没这种东西,大概是为了配合此次背景设定,不得不说,荒岛在这方面还挺精益求精的。   房间先是响起轻柔的乐声,那声音由弱到强,以免突然出现给人造成不适,体贴得不同寻常。   察觉到房间人清醒之后,才是一句引导:“尊敬的研究员,早上好,请开始您今天的工作。”   乐声还很微弱的时候,几人就都齐齐醒了过来。   他们昨晚辗转反侧一整夜,无数次从睡梦中惊醒。   昨晚没细看爆炸后重修的房间,现在才注意到衣柜里不知什么时候放了城堡为他们准备的新衣服。   几人本就长得好看,一袭白色长袍,衬得他们愈发长身玉立,如同琼林玉树。   胸口金线绣了他们的名字,竟真的像顶级实验室里最前途无量的研究员。   要是换一种情况,弹幕现在估计都在舔屏夸好看了。   可惜他们已经知道了部分真相,因此便如同在心头悬了一颗秤砣,沉甸甸的,叫人连笑都泛着苦。   【明烛要是穿这身衣服,一定很好看。】   【要是他们能出来,我自愿出钱定制30套给明烛,让他一天一套换着穿,一个月不重样。】   是的,沈明烛没有其他人这样体贴的待遇。   他是被一阵尖锐的闹铃声吵醒的,那声音刺耳极了,叫他还没睁开眼睛,就先本能地皱了皱眉。   “人工智能?”沈明烛慢吞吞坐起来:“再吵,我炸了你。”   他现在居然只有炸弹能用,真可怜。   他房间的闹铃声识时务地停止,一句话再不敢多言。   沈明烛的衣服也是一身白,但不是长袍,哪怕隔着屏幕都能看出材质不如研究员的衣服。   养伤简单,版型潦草,非要形容的话,更像是囚服。   沈明烛换好衣服下楼。   其他人见到他又是眼神一颤,然而还得装作若无其事,笑着招呼他:“明烛快来吃早餐,淮序煮了粥。”   “来了。”沈明烛应了一声,但还是先去“实验室”转了一圈。   原本教室的位置变成了沈明烛写在卡牌上的顶级物理实验室,沈明烛看了一眼,猜测荒岛上理解的“顶级”应该是按照目前蓝星的科技水准。   虽然比他预想中的要差一些,但也不是不能用。   门口的玻璃门暂时无法打开,也不知是防着谁,沈明烛轻啧一声。   吃完早餐,出来的时候见实验室外面多了一个人。   那人看到他们也含笑迎了上来,“陆首席,几位研究员,昨天晚上休息得好吗?实验室已经按照你们的要求布置完成了,请进。”   “陆首席”陆乘:“……”   陆乘直接扭头看向沈明烛。   他承认,他只能当为大佬摇旗呐喊的小弟,当不了一点领导者。   沈明烛眨了眨眼,若有所思:“前两天的老师也是你吧?”   其他人顿感诧异。   他们不会怀疑沈明烛的判断,故而才觉得离奇,因为眼前这人别说长相声音,就连性别都和“老师”不一样。   假如他们是同一个人的话,那这到底是什么生物?   那人轻蔑地瞥了沈明烛一眼:“试验品没资格说话。”   他把门打开,“对了,还没向各位介绍,我是这个实验室的投资人,你们可以称呼我甲方。我为你们投资建造这个实验室,相应的,你们要让我看到成果。”   何知瑾问:“什么成果?”   甲方笑了笑,和蔼可亲:“人造器官。”   何知瑾心一沉。   他意识到这人想要的根本不是什么成果,他只想看到他们折磨沈明烛。   沈明烛仿佛觉得这和自己没关系,好奇地东张西望。   “甲总。”沈明烛很有礼貌:“我好像猜到你们的目的了。”   甲方不信,他嗤笑一声:“狂妄。”   沈明烛慢吞吞:“我们还在蓝星上对吧——你们仿造原来的荒岛,造了一个新的,使它浮在海面上,又使它隐形。大海广袤,即便是特意去找,也很难找得到。”   甲方笑容僵在脸上。   沈明烛瞥了他一眼,“看你这个表情,我应该是猜对了。”   甲方冷冷地看着他:“你诈我?”   沈明烛摊了摊手:“我也没想到,你们是采用这种克隆扫描多维打印的方式,一开始,我还以为这是全息。”   甲方冷哼一声,被说中部分信息,让他有些超出控制的担忧:“全息技术哪有你想象中那么简单。”   沈明烛“啊”了一声:“所以你们连全息都做不到。”   他神情困惑:“如此无能,是什么给你们的勇气,让你们敢来蓝星,做这种……观测?” 第207章   观测两个字一出, 甲方终于变了神色。   他难以置信:“你是怎么知道的?”   沈明烛眨了眨眼,“以你们的科技水平,要杀人其实不难, 但你们没有,反而老老实实设置什么规则、设定、背景故事,比我们的导演组还认真。”   他慢吞吞:“不过我没有证据,只是猜测,所以其实是在诈你,没想到你这么容易就认了。甲总, 你人还怪好的。”   甲方:“……”   他怒极反笑:“你也说了,我要杀人其实不难, 你激怒我没有好处。”   “这话说的,好像我不激怒你你就不打算为难我一样。”沈明烛看了一眼气冲冲的甲方, “不过你反应怎么这么大?”   他很快反应过来, 恍然大悟:“被观测者发现了真相,对你而言影响很大?”   被观测者的一无所知也是被观测的一部分,他们就是被蒙蔽的楚门, 一旦知道世界是被安排的, 效果便大打折扣。   再次被说中, 甲方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他按下门口一个按钮,右边角落的地面突然展开,自下而上升起一个铁笼。   甲方阴狠道:“实验品就该待在实验品该待的地方。”   他拿出一把钥匙,递给江遇:“江助理,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江遇没接。   他警惕而戒备地看了甲方一眼,偏过头压低声音:“明烛,我们跑吗?”   反正他们昨天已经在荒岛上待过了,也没事。   “想逃?”声音虽小, 甲方还是听到了。他讥笑一声,拍了拍手,实验室外突然走来一群机器人。   大概是有沈明烛以一敌五个保安的前车之鉴在,这一次他招来的机器人不下十个,将门口堵得严严实实。   何知瑾等人顿时朝沈明烛身边倒退了几步,将他挡在身后。   沈明烛面前出现一道人墙,他前面是高大的方淮序,让他踮起脚都看不到甲方。   沈明烛无奈地戳了戳他们的后腰,“别紧张,没关系。”   他像到自己家一样自然,随手在控制台上拿起一个笔记本电脑,从容不迫地走到笼子旁边,“甲总,你放心,我人也很好的,不会让你难做。”   他用眼神示意江遇开门。   江遇神色挣扎,最终还是决定相信沈明烛。   他从甲方手里接过钥匙,脚步缓慢地朝铁笼走去。   甲方嗤笑一声。   他知道沈明烛想要这个实验室是为了对付他们,但是,沈明烛自以为是的优势,焉知不是他们更大的优势?   甲方自认为赢了一局,心情舒畅,朝何知瑾等人得意洋洋地介绍:“这个笼子功能很多,一些简单的人体实验都可以在铁笼中进行,最基础的功能就是这个防逃离的,一旦上锁,铁笼的柱子与柱子之间就会产生电流。放心,我也知道实验品珍贵,这电流不会造成死亡,只是不会让人好受罢了。”   沈明烛已经进了笼子,他随性地席地而坐,打开了电脑。   虽然不知道沈明烛在现在还能有什么底牌,但甲方本能地觉得不能给沈明烛任何反抗的机会。   这是个彻彻底底的小怪物,所以他不敢小看他。   “把电脑给我。”甲方上前一步。   随着他的动作,何知瑾等人同样上前,拦在他的面前,将铁笼连同笼子里的沈明烛再次挡得严严实实。   他们不清楚甲方的忌惮,也不知道沈明烛的意图,可这不妨碍他们相信沈明烛。   白其姝偏过头,低声道:“明烛,你做你想做的事情,外面交给我们。”   沈明烛怔愣了一下。   然后他露出一个微笑,点了点头:“好,为我争取十五分钟。”   这是沈明烛第一次让他们帮忙做些什么。   他们吐出一口气,再一次在心里下定决心。   江遇紧紧握着钥匙,轻声道:“明烛,你放心,十五分钟之内,不会有人打扰你。”   无论如何,他会守在这里。   沈明烛不再拖延,打开电脑开始飞快操作起来。   他按键的速度很快,只能听到键盘连绵不断的“哒哒”声。   甲方再度上前一步。   “甲总,不是说想看到成果吗?不如再为我们介绍一下实验室?”何知瑾笑着上前,试图用寒暄拖延。   甲方不耐烦:“让开。”   “甲总……”何知瑾还要再说,却见甲方挥了挥手,于是一个机器人上前。   何知瑾毫无反抗能力,机器人强行制住何知瑾双臂,将其反扣在身后,拖到了一旁。   两分钟都不到。   电光火石间,江遇把笼子打开。   其他人只觉从未有如此默契的时刻,尚且没来得及一个眼神交错,他们已经先后钻进了笼子,江遇在里面把笼子锁上。   笼子本就不大,塞进去六个人十分拥挤,但他们还是给沈明烛余出工作的空间来。   笼子落锁,蓝色电流闪过,交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   七日小队一个被抓,六人进笼,气氛一时凝重到了极点。   笼子成了困住他们的囚牢,却也成了他们唯一能利用的最后一道防线。   甲方数次被违逆,怒火几乎要凝为实质。   他指挥机器人:“把他们带出来。”   可钥匙只有一把,在江遇身上。   江遇把握住钥匙的手背到身后,神情警惕。   机器人依言上前。   机器人是不怕被电的,它伸出机械手臂,穿过电网,穿过笼子铁栏的缝隙去抓江遇。   笼子空间不大,饶是有其他人的掩护,江遇还是闪躲不过,被机器人抓到。   可他没被抓出去,他被铁网拦住了。   甲方说得对,这电流对人体伤害不大,但确实让人十分难熬。   江遇猝不及防被扯到笼子上,饶是有心理预期,还是咬着牙闷哼了一声。他艰难地伸出手,把钥匙传给了方淮序。   沈明烛听到痛呼抬起头,“哒哒”的键盘声都为之一停。   江遇忍着痛朝他露出一个笑容:“没关系,明烛,你尽管做你想做的事。”   沈明烛眼神一颤,然后他深吸一口气,低下头,速度又快了几分。   机器人发现目标更换,又去抓方淮序。   方淮序被抓到之后,又赶紧将钥匙递给温习晴。   陆乘与白其姝紧紧围在沈明烛身边,不让机械手臂有机会干扰。   【八分钟,八分钟了,已经过半了。】   【我***的外星畜生,你冲几个孩子下手,你他爹的要不要脸!】   【滚回你们自己的星球去!】   【何知瑾挣扎得那么用力,看他手臂的情况估计已经脱臼了,这该有多疼啊。】   眼看江遇再一次被抓住,陈莹颖“啊”地一声,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   诚然,她为自己的孩子而骄傲,因为屏幕中那个年轻人是如此勇敢而坚定。   可她毕竟是一个母亲,所以她心疼。   江焕永抱着她,喃喃低语,像是安慰,也像是说服自己:“不会有事的,他们都不会有事的……”   不止是他们,七日小队剩下六个人的父母也全都紧紧盯着直播。   自从知道这不是一场简单的综艺,而是真真正正涉及到生死,他们再没办法以从前看孩子节目那样轻松的心情去对待。   怎么办?谁能救救他们的孩子?   在沈明烛说出这是一座真实存在的岛而甲方没有否认之后,国家就用了一切所能用上的观测设备,甚至连用军舰一寸一寸搜查海洋的办法都用上了。   可惜目前为止,仍然一无所获。   他们国家的孩子落入敌手,正遭受这样残酷的折磨,可他们却只能生生看着,这比什么都难受——他们恨不得现在在直播里的是他们!   通讯设备里又传来“没找到”的消息,负责人按耐不住情绪站起来,气得差点将通讯设备砸掉。   然而最终还是恢复几分离职,他没砸设备,而是蹲在地上,用自己的手砸向地面。   霎那间鲜血淋漓。   “镇定一点!”身边的同僚朝他怒吼一声,可声音也颤抖起来:“现在不是消沉的时候,十四分钟了,我们……”   相信沈明烛,相信他会创造奇迹。   *   沈明烛按下最后一个按键。   机器人突然静止在了原地,像是耗尽了电量,也像是断开了联系。   连甲方都一动不动。   江遇再一次从不知谁的手里接过钥匙,他喘着粗气,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沈明烛合上电脑放在一旁,起身检查他们的状态:“你们还好吗?”   “还、还好?”陆乘反抗到一半,看着周围伸着机械手突然不动弹的机器人,还有些发懵,“明烛,这是?”   何知瑾挣开抓着他的机器人,他的手臂似乎有些疼痛,然而此刻他也顾不上。   他连扑带滚地跑到铁笼外,踢开两个挡路的机器人,连声问:“你们怎么样?有没有事?”   沈明烛从江遇手里拿过钥匙,“出去说吧,这里面有些挤了。”   他打开笼子。   其他人尚有些怔忪,下意识地跟在沈明烛身后出去。   直到这一过程没有受到任何人打扰,他们才后知后觉意识过来——得救了。   他们不知道,这一刻,不知有多少人在屏幕前同时松了一口气。   【最好的七日小队!我粉他们一辈子!大哭.jpg】   【他们赢了,我就知道他们一定会赢的,我就知道,沈明烛就是奇迹本身。】   【我不想哭的,我应该替他们开心,但是我控制不住,我哭得停不下来。哭泣.jpg】 第208章   其他人都还好, 只有何知瑾两只手臂都脱臼了。   沈明烛对着他肿了一圈的手臂看了半天,突然喊了一声:“何知瑾。”   何知瑾茫然:“啊?啊!”   趁他那一瞬失神,沈明烛把他骨头按回原位。   何知瑾疼得眼泪都飚了出来, 他揉了揉他的手,一脸幽怨:“你也太粗暴了。”   沈明烛把昨天给自己配的药拿出来,庆幸道:“幸好昨天配的多。”   陆乘戳了戳站立在一旁一动不动的甲方。   甲方睁着眼,目光无神,像是一个惟妙惟肖的假人。   “从某些方面来说,他确实是个假人。”沈明烛指了指甲方:“仿真人。”   陆乘不太能理解, “所以跟我们交流的是AI吗?”   “不是,意识是真正的意识, 是他通过某种手段操控这个仿真人的身体和我们交谈,我猜测他本体应该不在蓝星。”沈明烛说。   否则大可以本体前来, 就不用这么复杂地控制仿真人了。   方淮序问:“他们是外星人?”   “八九不离十。”沈明烛纠正:“没有‘他们’, 只有‘他’。我们这两天接触的,老师和甲方都是由同一个人扮演,其他全是机器人。”   就连昨天的保安也是。   “那他们来蓝星的目的, 就是明烛你说的观测吗?他们观测我们做什么?难道是想入侵蓝星?”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沈明烛摊了摊手:“不过不至于入侵, 他们要是只是想占领蓝星, 用不了这么复杂,随便一个等离子炮就可以了。”   何知瑾背后一凉,他尬笑一声:“明烛,你也不用说得这么……举重若轻。”   虽然不知道“等离子炮”是什么,但这一听就很严重好不好!   江遇总觉得身后站着一个甲方特别诡异,他挪了挪位置,“明烛,他现在是什么情况?是被你赶回他的星球了吗?”   沈明烛摇了摇头:“可能还在蓝星外面吧。”   他轻描淡写:“我入侵了蓝星外两颗废弃的卫星, 控制它们发出干扰光波,暂时切断了他和仿真人的联系。不管他观测我们是想做什么,现在都观测不到了。”   其他人:“……”   他们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他们大致能理解这是一件极其了不起的事情,但或许就是太了不起了,以至于他们不太能了悟。   浑然不知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叫屏幕外的教授们发了多久的呆。   温习晴摸了摸地板,难以置信:“所以这座岛果然不是节目组安排的荒岛,是他们现造的?”   温习晴举目四望,城堡内的一切全都真实无比:“这些也都是?”   他们面对的究竟是怎样的敌人啊。   沈明烛随口“嗯”了一声,“这技术不难,世界上任何事物本质都是能量的组合,就像你们应该也知道,砖石和黄金也是可以人工打造的,既然如此,扫描一整座岛将其复原出来,除了体量大些,几乎没有难度。”   他见其他人仍一幅反应不过来的模样,无奈道:“没那么想象得那么厉害,这岛上也有很多东西是真的。多维打印能够复原死物,但一旦有了生命就复原不了了,哪怕只是一根野草。”   他四处看了看,从花瓶里拿出一朵花给他们解释:“就比如这朵花,多维打印能够完美还原出外观、味道,甚至可以在内部安置上千万控制粒子,以此模拟出开谢枯荣的全过程,能做到和真实的花一模一样。”   “但是,”沈明烛摘下一片花瓣:“它做不到让花瓣被碾碎后流出花汁,做不到让这朵花与另一种花研磨后发出清香的味道,也做不到把它煲汤之后汤水有安神降火的效用。这就是人类创造的生物学、医学……”   沈明烛顿了顿,补充:“以及火锅烧烤小炒烘焙鲁粤川苏浙湘徽闽菜系的奇妙之处。”   所有人:“……”   白其姝反应过来,“那我们昨天采的草药,还有仓库里那么多的食材是哪里来的?”   “地皮估计是他们从别的荒岛上薅下来的,动物也是,也不学一下地理,什么都敢薅。”沈明烛吐槽,“至于食材,估计是从哪里偷的?”   沈明烛若有所思:“他偷的菜,我们吃了,算不算从犯?”   沈明烛担心的内容总是超出其他人的预料,何知瑾等人一时沉默。   陆乘尬笑两声:“不知者无罪……虽然我们现在知道了,但是我们不吃就会饿死,这应该算紧急避险吧?”   沈明烛恍然大悟,赞同地点点头:“也有道理。”   【是给他们吃了,又不是给外星人吃了,不亏不亏。】   【苹果该不是从我家拿的吧?我们家有片果园,按理来说少几个苹果发现不了,但他可着一棵树摘啊!我说怎么有颗苹果树被薅突了一半,第二天另一半也没了,回想了一下,正好是明烛把城堡炸了重建的时间。】   【明烛不是说切断的观测的信号吗?为什么我们还能看到直播?】   【可能……明烛只切断了和蓝星外部的观测信号,他没想到内部还有?】   【也就是说,他们还不知道我们在看着他们。】   【是这样没错,但是为什么要说得这么诡异!】   眼看他们几个脱离了危险,能够坐下来讨论这种有些“可爱”的问题,领导们才算是稍稍放下心。   “原来幕后黑手是外星生物,也算一个好消息,外星生物总比鬼怪好对付一些。去把我们以外星科技为设想做的121份预案拿出来,通知所有人开会。”   负责人刚下完通知,警卫员来向他汇报,“首长,江氏集团捐赠了一笔钱,说要用于关于外星科技的研究。”   警卫员报了一个数。   这个数额庞大到负责人都觉得沉重,总觉得那背后承载了太重的期待。   他默了片刻,“回复他们,请他们放心,国家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民。”   *   实验室成了沈明烛一个人的工作室。   其他人看不懂沈明烛在做什么,更不必说帮忙了,只好轻手轻脚地出来不去打扰他。   陆乘挠了挠头:“突然不用遵守什么任务规则之类的东西,一时还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不习惯啊。”   白其姝看了他一眼,了然笑道:“想家了?”   陆乘脸色微红,还是直白地承认:“是有点,想我爸妈了。”   温习晴奇怪地看着他:“你之前不是也经常在外面工作,大半年不回家吗?现在才过了四天,这么快就想家了?”   “那不一样嘛。”陆乘嘟囔了一声。   之前只是见不到面,他空闲时间依然可以打个电话,发个消息,至少知道彼此安好。   但这次短短四天,最开始的时候,他连遗书都想好了。   大难不死,便格外思念亲人。   陆乘下定决心:“我回去之后,至少一个月……不,两个月不接任何工作,经纪人骂我也没用。”   他这么一说,其他人也感染了几分愁绪。   “我们失踪四天了,不知道外面现在怎么样。”白其姝叹了一口气。   “往好了想,”何知瑾分析:“我们失踪得这么离奇,杨导说不定会封锁消息,大概率,他们只会以为我们在封闭录制。”   温习晴说:“那杨导肯定会急疯掉。”   江遇切了些水果给沈明烛送去,出来的时候见所有人有沙发不坐,全都坐在楼梯台阶上,皱着眉神色忧愁。   江遇不明觉厉:“你们在说什么?”   何知瑾看到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阿遇,你会来参加这个节目,是为了明烛吧?”   “也不是……”见所有人都一脸不信地看着他,江遇轻咳一声,“也不是没有这个原因。”   何知瑾翻了个白眼:“我说我当时只是随口说了几句,你怎么就这么干脆同意要来,我还以为你是为了我,感动了好几天。”   温习晴好奇:“那明烛怎么会来这个节目?”   他们这几个常驻嘉宾已经固定,按理来说不会突然加人,而且即便要加也轮不到那时的沈明烛。   有传言说是投资方的要求,难道是……   江遇摆摆手:“不是我,我本来就不乐意明烛待在娱乐圈。”   “我知道。”何知瑾说:“我问过杨导,杨导说是有一个投资方的女儿特别喜欢明烛,投资方为了哄女儿高兴,才把明烛塞进来的。”   这个理由实在……   温习晴说:“就这?”   何知瑾失笑:“不然你们以为是什么?”   网络上因为这个空降不知给沈明烛泼了多少脏水,说他被资本强捧都只是其中最轻微的说法,甚至有些极不堪入耳的谣言。   但其实只是一个小粉丝的热爱,和一个父亲的拳拳爱女之心。   温习晴手掌合十,“感谢金主。”   感谢投资方把沈明烛塞了进来,要不然他们就死定了。   白其姝语气有些嗔怪,“明烛也不解释。”   “可能是因为……”不打算让自己好过吧。   思及江遇的心情,何知瑾将后面几个字咽了回去,笑道:“可能是因为明烛本来对娱乐圈也没多少兴趣,所以不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   江遇冷笑一声:“他是没把自己放在心上。”   何知瑾不说话了。   方淮序小心翼翼从旁边溜走:“今天吃火锅吧?我去炒底料。”   陆乘与温习晴赶紧跟上:“我也去帮忙。” 第209章   沈明烛在实验室待了一整天, 连吃火锅都心不在焉。   要不是坐在他旁边的江遇和方淮序一直给他夹菜,他估计一顿饭下来都不会动一次筷子。   “明烛?”江遇担心地问:“很棘手吗?”   沈明烛回过神,朝他笑了笑:“还好, 就是时间比较紧迫,问题不大。”   沈明烛在七人里算是年岁比较小的,然而自上岛的第一天起,所有人便有意无意依赖着他,视他为救命稻草。   而沈明烛也从来没有辜负任何一份信任,好似不论遇到什么样的难题, 他永远都能轻描淡写。   他表现得太轻松,以至于他们时常忘记他也是肉体凡胎, 以为他天生便是神明落入凡间,天然便有无所不能的实力。   他们将其归咎为天赋, 归咎为运气, 归咎为上苍偏爱。   江遇一时恍惚。   他与沈明烛分别太久了,久到他差点都忘记,世界上是没有神的。   上苍或许确实偏爱沈明烛, 可那也是因为沈明烛值得。   沈明烛吃完饭又钻进了实验室, 没有人打扰他。   太阳缓慢落下, 然而实验室内拉着窗帘开着灯,因而也不太能感受到时间的流逝。   直到沈明烛再一次伸出手拿水杯,他才有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杯子里的水似乎总是满的,并非保温杯,但每次入口时也总是温热。   沈明烛抬眼看去,发觉手边还有一碟切好的水果,每一块上面都插好了签子。   旁边还有一碟小蛋糕,看起来刚烤好不久, 大小刚好方便一口吃完。   碟子上缺了两块,大概是他皱眉思索时无意识中吃的。   沈明烛转过头,透过实验室透明的玻璃门,果然看见一楼大厅灯火通明。   他忽而便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   然后他合上电脑,随手拎着出了实验室。   果不其然,六个人没一个缺席。   江遇与何知瑾不知在聊什么问题,手上还拿着纸笔,时不时勾画一下。   白其姝与方淮序在厨房里忙活,温习晴与陆乘大概是在写歌。   陆乘已经很困了,他揉了揉眼睛,然后突然跳起来:“我觉得这首歌很适合编舞,比如……”   他余光瞥见拿着电脑从实验室出来的沈明烛,“明烛?”   其他人明明各忙各的,听到这句话同时转过头。   江遇从沙发上站起来,笑着迎上前:“明烛,你忙完了?”   沈明烛“嗯”了一声,又问:“这么晚了,你们怎么都没休息?”   “我们等你一起。”陆乘道。   沈明烛摇了摇头,神色无奈:“等我做什么?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还需要人陪。”   何知瑾笑了笑:“帮不上忙我们已经很愧疚了,还不让我们陪一下你?就当是给我们一个表现的机会。”   “谁说你们帮不上忙?”沈明烛认认真真:“今天多亏你们为我争取了十五分钟,你们已经帮了我很大忙了,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何知瑾觉得话不能这么说。   这不是帮忙不帮忙的事,这是他们共同面临的困境,合该一齐努力。   参与不了,只能算是他们无能,不代表他们就能理直气壮地置身事外。   “好吧。”沈明烛眨了眨眼:“我忙完了,我回去休息了,一起?”   江遇指了指他手上的电脑,摆明不信:“你去休息,还带电脑?”   沈明烛一本正经:“这电脑里有很重要的东西,我担心外星生物留下什么后手,半夜趁我不在把电脑毁了,那我今天就白干了。”   江遇目露怀疑:“真的?”   沈明烛理直气壮:“我从不骗人。”   他拎着电脑上楼回了房间。   其他人虽然还有怀疑,但总不能挤进沈明烛的房间盯着他睡觉,那未免太奇怪了。   没办法,只能也各自回房间休息。   第二天没有任何铃声叫他们起床,方淮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   他拉开门,城堡内安安静静。   难不成他还是第一个起来的?   方淮序下楼,在实验室里看到了沈明烛。   大概是他眼神停留太久,沈明烛转过头,朝他懒懒地打了个招呼:“早。”   “不早了。”方淮序问:“明烛,你什么时候起来的,吃饭了吗?”   沈明烛眨眨眼,随口道:“我也刚起。”   又在说谎。   方淮序整理袖子:“下次,你可以把我叫起来。”   沈明烛觉得没必要,他指了指桌上的小蛋糕:“你们昨晚给我做了很多。”   “哦。”方淮序顺手拿走:“隔夜了别吃。”   【永远会为他们之间的友情感动,七日小队要一直在一起啊。】   【第几晚了!我都不想说你,沈明烛,你自己算算你这几天一共睡了多久!】   【曾经我是妈粉,现在我是严母。】   【如果不是不得已,谁愿意折磨自己?明烛也是没办法了,所有人都指望他,他压力也很大吧。】   如今已经是上岛的第五天,这天晚上,本该开始的第三场抽卡没有发生。   一切看似风平浪静,却又隐隐暗流汹涌。   沈明烛依然待在实验室里,这一次他在里面待了一整晚。   其他人吸取了前一天的教训,没再全体待在一楼,而是默契地自己分了守夜的时间,轮流陪着沈明烛。   他们也看出沈明烛的聚精会神,连吃饭都是他们送到实验室。   一直到第六天晚上,沈明烛很早就从实验室里面出来。   其他人正分着洗碗收拾桌子,一转身看到沈明烛还愣了一下。   江遇第一时间去看沈明烛的双手——没拿电脑,两手空空如也。   “明烛?”江遇问:“你忙完了?”   沈明烛伸了个懒腰,点点头:“饿了,还有吃的吗?”   晚餐他没吃几口,方淮序进来收走餐具的时候见饭菜已经冷了,只得忧心忡忡地看了沈明烛一眼,无声地收拾残局。   其实他们现在已经连锅都刷完了,但沈明烛这么一说,方淮序当即打开冰箱拿出一块肉,重新起锅烧油:“有,明烛你坐一会儿,很快,十分钟。”   仔细回想一下,自上岛以来,沈明烛好似从未主动说过他想要什么,从未提过任何一个要求。   陆乘迅速把桌子擦了一遍,按着沈明烛坐下,“明烛你要不要先吃点这个?白姐今天炸的薯片。”   “陆乘你是不是欠打?这个时间点吃什么零食?”   沈明烛伸出的手顿在半空,何知瑾当即改口:“但话又说回来,吃一点也没关系。”   陆乘:“……”   人多,厨房也够大,他们在半个小时之内,给沈明烛做出了八菜一汤。   沈明烛:“???”   他踟蹰着说:“倒也不用这么多。”   江遇在他身边坐下,“我也没吃饱,我们一起吃。”   然后其他人也乌压压地坐下,“序哥,你偏心啊,这么好吃的菜你从来没给我做过,不管,我也要吃。”   方淮序翻了个白眼。   “明烛,你今晚还要再熬夜吗?”江遇给他舀了一碗汤。   沈明烛摇头,他温声笑着道:“你们可以看看有什么是想带走的,准备一下,我们明天就离开。”   “明天!”众人齐齐惊呼。   明天已经是上岛的第七天,本来,在他们的期待和设想里,第七天一切都会结束。   他们会离开这座荒岛,他们的人生也将重回正轨。   可那只是期待,只是空洞而没有根据的设想,从被卷入这场游戏开始,他们始终身不由己。   所以……真的能离开吗?   沈明烛一脸困惑:“舍不得走?”   “不、不是。”陆乘挠了挠头:“就是有点不太敢相信。”   沈明烛慢吞吞地“啊”了一声:“我说了最多七天会带你们离开,我从来不说谎。”   话音带了几分浅浅的得意,江遇忍不住笑了笑。   他心想——   还是这样自信耀眼的模样,更适合沈明烛。   沈明烛就该是发着光的存在。   *   登上荒岛的第七天。   大概是心里攒着雀跃,又或许是没有任务打扰的两天难得清闲已经休息够了,这天晚上大家都没多少困意。   天刚蒙蒙亮时,就迫不及待起来了。   除了最近没少熬夜的沈明烛。   方淮序第一个下楼。   他正准备去厨房给大家准备早餐,路过时忽然瞥见实验室有人影晃动。   难道是明烛?可是明烛不是说他已经忙完了吗?   方淮序走近两步,然后忽然顿住,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他脸上的喜意刹那间如退潮的海水,消散得干干净净,唯留下难以掩藏的恐惧。   方淮序张了张口,声音带着些颤抖:“甲方……”   实验室里的人转过头,赫然是一动不动被他们拖到角落里的仿真人。   只是那仿真人如今可不像无知无觉的样子。   他不知在实验室站了多久,手上把玩着一个头盔模样的仪器,那是沈明烛这两天做出来的东西。   【啊啊啊啊啊一大早吓死我了。】   【沈明烛不是说已经切断信号了吗?不是说今天可以回来了吗?为什么回来的是这个外星人!做不到的事情能不能不要承诺!】   【前面的要发疯自己去外面疯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明烛还没醒,序哥快想办法把明烛叫起来,明烛一定会有办法的。】   【我都要哭了,怎么办啊,明烛这两天这么拼命,还是没有用吗?】   【蓝星在这个外星生物面前是不是真的没有一战之力,他们看我们,是不是就像是我们看蚂蚁?人类还会有未来吗?】 第210章   方淮序僵在原地。   奇怪的是, 甲方也没对他做些什么。   甲方拿着头盔走出实验室,在客厅里找了个椅子坐下。   他神色冷漠,但态度相较于从前, 居然有些诡异的友好。   他指了指旁边的沙发,“坐,等人到齐。”   方淮序没动,仍站在楼梯处。   甲方也没理会他,垂着头,继续观察手上的头盔。   后面陆陆续续又有人来。   陆乘打着哈欠, 远远就看到方淮序笔直的身影,“序哥, 你在这站岗……”   他下楼下了一半,顺着方淮序地眼神看到了沙发上的甲方。   陆乘:“!”   一大早的, 这无疑有些惊悚了。   陆乘差点就要尖叫出声, 关键时刻他捂住自己的嘴硬生生忍了下来。   他蹲下身子,抱着甲方还没发现他的侥幸心理,蹑手蹑脚地转身, 试图重新回到二楼求援。   “站住。”甲方没抬头, 却像对他的小动作心知肚明, “在这里等着。”   陆乘要是会听话他就不是陆乘了。   陆乘深吸一口气,打算大声把其他人叫醒。   然而甲方先一步开口:“我暂时没打算对你们做什么。”   他说:“所以你大可不必这么早打扰你的同伴。”   太诡异了,居然还有些体贴。   看着他双手一刻不肯松开的头盔,陆乘突然福至心灵,有了一个大胆猜测——就算说,这个外星生物,该不会有求于明烛吧?   不然很难解释他现在的态度啊。   虽然这猜测有些离谱,可想到沈明烛的名字, 好像那份恐惧都被驱散了很多。   陆乘大大方方站直身子,从楼上下来,与方淮序并肩而立。   方淮序看了他一眼,小声道:“真没想到今天你是第二个起床的。”   陆乘苦着脸:“我以后再也不早起了。”   早上十点。   除了沈明烛,其他六个人都到齐了。   经历了如出一辙的惊恐与冷静,又有方淮序和陆乘帮着解释,他们接受得很快。   方淮序站久了甚至有点麻木,见甲方也只坐在沙发上没有什么多余的操作,他干脆转个身去厨房做早餐。   人是铁饭是钢,死也得当个饱死鬼。   眼见他们已经自如地开始吃饭,甲方终于绷不住神色:“沈明烛这么能睡的吗!”   大概是有点太大声了,沈明烛拉开了房门。   他还穿着睡衣,倚靠在二楼的栏杆上,眼神困倦地往下望,慢吞吞道:“还不是为了给你做这个全息头盔?快说谢谢。”   “全息……”甲方霍然从沙发上站起来,抬头对上沈明烛的目光,“你怎么做到的?”   戴上这个头盔之后,他在另一个世界经历了三十秒。   他看到一头猛虎朝他奔袭而来,然后他胸腔内某个器官急促跳动,血液流淌至四肢百骸——那是恐惧。   他转身逃亡,然而不慎被石头绊倒,他一头栽倒在地,啃了满嘴的青草。   他能感觉到草汁有些微微的涩意,鼻尖能嗅到青草的芳香。   虽然时间很短,但这确确实实已经有了全息的雏形。   “你好像很惊讶?”沈明烛慢悠悠从楼梯上下来,“如果连欺骗感官都做不到,又有什么资格被称为全息?”   “明烛。”其余六人纷纷聚拢过来,簇拥在他身边。   沈明烛安抚地朝他们笑了笑,又看向甲方:“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坐下来谈一下交易。”   是疑问句,然而他语气却肯定地很。   甲方没有反对,他深深看了沈明烛一眼,又坐回了沙发上。   在这样一个刚刚起步的、对宇宙还懵懂无知的星球,居然能诞生这样一个小怪物。   真是让人嫉妒的运气。   【崽,你太帅了!阿妈永远爱你!】   【所以这个甲方坐这一动不动是在等明烛起床是吗!我真的想哭,太不容易了,两天前他想要叫醒明烛用的还是那种很尖锐很难听的闹铃。】   【是明烛自己挣回来的待遇。】   【一开始生死都不由自己掌控,再没有比这更烂、差距更悬殊的开局了,沈明烛真的了不起,逆风局的神。】   【从棋子成为棋手,此刻起,攻守之势异也!】   【前面的黑子,说话啊。】   沈明烛在甲方对面坐下,笑意盈盈:“首先,我想知道,你观测我们的目的是什么?”   甲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与你无关。”   “你观测我们,还与我们无关?”沈明烛眨了眨眼:“甲总,你看了我们这么久,对蓝星的情况一清二楚,我却完全不了解你,这不公平。”   甲方嗤笑一声:“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浩瀚的宇宙中从来不讲公平。”   沈明烛打了个哈欠,“你到底谈不谈?不谈我走了。”   甲方:“……”   他憋屈道:“我说。”   “六百年前,我们的母星耗尽全部能源走向衰亡,为了种族延续,我们决定研制宇宙飞船,寻找更合适的家园。可是宇宙太大,我们的寿命很有可能支撑不到我们迁徙完成,于是我们开启雪原计划——冰冻身体,直到找到新的、适合我们居住的星球,再由飞船上事先设定好的智能系统将我们唤醒。”   “一百八十年前,这场漫长的寻觅终于落下帷幕,可是在智能系统唤醒我们的时候才发现出了意外……不知道是不是封冻的时间太长,很多人都没能醒过来,最终被唤醒的,包括我在内也不到百人。”   “他们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可意识却十分微弱,我们试过很多办法,但都没有成效。直到有一次尝试,我们发现如果将一些影像连接他们的意识进行播放,倘若剧情足够跌宕起伏,他们意识也会产生一些波动。”   甲方耸了耸肩:“不得不承认,我们一族不擅长这些。但是在宇宙中流浪久了,也知道有些星球的创造力比较丰富,用你们的话来说,叫做文娱产业,对吗?”   “总而言之,为了全族延续,我和被唤醒的其他几个同胞分别选了一个方向,寻找能与我们族人意识产生共鸣的……”   甲方想了想,“故事?电影?综艺?反正你们知道这个意思就行。”   沈明烛不满:“那你看就看,怎么还参与进来了?”   “你们这个综艺虽然有意思,就是缺少了一些生死边缘的紧迫感。”甲方对此提出点评,但还是适当予以表扬:“不过你们导演创意还是很好的,我就是在其中升华了一些。”   沈明烛说:“我没在夸你。”   甲方面无表情:“事实上,我也不需要考虑你们的想法——倘若说得再现实一点,我甚至不在乎你们的生死。”   何知瑾等人咬了咬牙,低下头,连愤怒都生不出来,只余无力。   沈明烛仍是十分从容,他点了点头:“非常理解。”   同理心是一件多么珍贵的东西,留给自己的同类尚且不够,哪有空余的可以匀给食材?   “但是现在,全息技术显然对你们非常重要。”沈明烛指了指头盔:“我能拿的出来这个,就能拿得出来完整的。”   甲方也点了点头,这正是他今天如此“谦卑”的原因。   只是连接族人的意识,让他们看到其他世界的节目,产生的效果还是轻微了些。   倘若能将他们意识接入全息世界,再请这个世界的导演编写剧本……甲方回想了一下他戴上头盔那三十秒的情绪起伏。   对他能有这样的效果,想来对他的族人而言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他问:“你的条件是什么?”   沈明烛说:“你们关于宇宙所有的情报。”   蓝星还是一个太年轻的星球,但她终会迈向宇宙,会接触到其他各种各样的生命体,会参与进或瑰丽或离奇的传说。   甲方闻言诧异抬眸,“你还挺敢要?”   宇宙浩瀚,万千种族风云际会,谁不是在摸爬滚打中站稳脚跟?谁不是一边挨打一边吸取经验,先碰一鼻子灰,然后缓慢成长。   倘若成长不了,那就灭亡。   “那可是我族上千年的积累,你一句话就想要过去?”   “上千年的积累,和你全族的延续比起来,孰轻孰重?”沈明烛理直气壮:“再说了,全息技术也是我们蓝星上千年的积累。”   甲方气极反笑:“呸,你们蓝星有没有这项技术,我比你清楚。”   “国家机密,概不外传,你不知道也不奇怪。”沈明烛问:“你到底换不换?”   甲方皱眉,半晌道:“我不能做主,需要传信回族里。”   沈明烛不介意:“那换个能做主的人来,正好我也不喜欢你,不想和你谈。”   作为杀人未遂的凶手,甲方也不指望沈明烛对他有什么好印象,反正交易而已,只看筹码就是。   他说:“新星遥远,即便知道定位全速赶路,族长过来也至少需要二十年。”   沈明烛反问:“六百年都等过来了,还在乎这二十年?”   甲方沉吟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好,我会传信回族。”   两人就此初步达成共识。   为表友好,甲方正要切断监测他们的信号,收回仿真人里的意识,沈明烛忽然叫住他。   “甲总,”沈明烛朝他微微一笑:“还有一件事。”   甲方问:“什么?”   沈明烛眨了眨眼:“这座岛这么大你也不方便带走,不如给我吧。”   甲方:“……”   连吃带拿是吧? 第211章   这毕竟不是天然岛屿, 严格说起来,更像是机械的产物。   不过甲方确实也不在意这么一座岛。   等他断掉信号后,这岛如果他不主动销毁, 几乎也只能算是废弃,只能任由岛在海上漂。   相比起“宇宙的情报”来说,这个条件实在太简单,简单到甲方都没多犹豫。   他问:“控制中枢在飞船上,我现在停留在另一个星球做观测,过去蓝星大约需要一周, 我送过去给你?”   “这倒不用。”沈明烛说:“我就是跟你打个招呼。”   甲方:“???”   什么意思?   沈明烛打了一个响指。   城堡内不知何处突然响起一道声音:“逃不出的荒岛为您服务,主人。”   这声音出现得突然, 其他人俱是吓了一跳,连甲方都极为震惊。   “我在飞船上无法控制这座荒岛了。”甲方冷静地问:“你抢夺了荒岛控制权?”   沈明烛眨了眨眼:“多好, 不用你千里迢迢过来一趟。”   甲方猛地深吸一口气, 态度忽然再度友好了三分,“沈明烛,你愿不愿意加入我们里莫利亚星?”   沈明烛疑惑地“啊”了一声。   甲方积极宣传:“别看我们母星衰亡后流浪了这么久, 但我们在宇宙中也算比较强大的种族, 你要是加入, 别说这座岛,我能做主送你一艘宇宙飞船,宇宙任你遨游。”   沈明烛断然回绝:“谢邀,不感兴趣。”   甲方仍不放弃,他接着道:“我们里莫利亚的长相和你们蓝星人差不多,你要来的话视觉感官上不会太难接受。虽然我们没有这种进食需求,但为了你,我们也能去学蓝星菜谱, 或者,你要是实在舍不得,我们也能带几个蓝星人走……”   “再见,二十年后见。”沈明烛干脆利落地打断。   城堡内的声音再度响起:“已控制卫星,开启反观测模式。”   仿真人说了一半的话突兀停住,眼中也缓慢失去光彩,再度恢复了一动不动的形态。   沈明烛的腕上戴了一个手环,似乎就是荒岛的控制系统,他调试了一下,小声嘟囔:“废弃的卫星还是不太好用,出去之后自己做一个放上去好了。”   “明烛……”何知瑾等人尚有些反应不过来,小心翼翼地多看了甲方几眼,确定他已经离开,这才聚到沈明烛身边。   沈明烛抬眼,“吓到你们了吗?”   江遇摇了摇头,“还好。”   刚下来看到甲方的时候确实有些害怕,但没过多久,见甲方只安静坐着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也就冷静下来了。   江遇问:“明烛,你早就知道他会来吗?”   沈明烛点点头:“我故意的,先前的干扰信号没有设置得很复杂,他多花一点时间就能破解。”   何知瑾了然,“你是怕他狗急跳墙?”   沈明烛“嗯”了一声,“我们两个星球的差距目前还是有点悬殊,就像我之前说的,他如果要杀人,随便一个等离子炮就行了,所以目前还不宜撕破脸皮。”   “事实上,就算他不说要传消息回族,我也是要争取二十年时间的。”沈明烛摊了摊手,轻描淡写:“交易至少需要双方站在同等的位置,否则就是与虎谋皮。现在我们还做不到,但二十年之后,我会让他坐下来,遵循我们的礼仪,再和我们谈话。”   意气风发,明媚似朝阳。   何知瑾等人现在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短短七日,他们隐约窥见浩瀚宇宙的一角,也见识了如同鬼神般神秘莫测的科技手段。   可沈明烛依然灼灼闪耀,天地浩大没能折损他的辉煌,反倒让他们更直观感受到,他有多出色。   陆乘好奇地去拿仿真人手里的头盔,“所以明烛你前两天废寝忘食,是在做这个?”   他咬牙切齿,又觉得难过:“这是你辛辛苦苦做出的东西,凭什么给他们?他好几次想杀你。”   如果不是沈明烛自己厉害,甚至他已经成功了。   沈明烛玩笑道:“就当是韬光养晦吧,谁让我们现在技不如人?”   【啊!好气人,他们的星球遇到了灾难,凭什么要让别人的星球也不好过?】   【别说宇宙,蓝星上各个国家之间都在经常打战,有利益就会有纷争,我们不是生在一个和平的时代,只是我们的国家足够强大,所以可以保护我们免受战火。】   【所以宇宙也是大一点的星球,“韬光养晦”这四个字,听起来就好难受啊。】   【外星人真的很傲慢,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注意,他全程都没提到他们种族的名字,是想招揽明烛的时候才说他们是里莫利亚。】   【我们不是也总在打逆风局吗?现在能打到蓝星第一,将来一样能打到宇宙第一。】   【新一代的年轻人好自信,这样真好。】   【笑死,明烛直接打断施法。】   【他真的一点都没犹豫,如果换成是我,我觉得就算我最后不会答应,但至少也会纠结一段时间,明烛好果断。】   【所以他是我们的小英雄啊。】   温习晴仍有些恍惚:“所以明烛现在成岛主了?”   沈明烛谦虚:“如果只说控制权的话,现在确实在我手上。”   陆乘兴奋:“外界找不到我们是因为这座岛隐形,明烛你现在是不是可以控制取消这个功能?”   “暂时不行。”沈明烛说:“隐形不是功能,是建造过程中技术和材质的问题,没办法控制打开或是关闭。”   陆乘顿时失望:“那怎么办?”   “问题不大,山不来就我,我自去就山——我可以开着荒岛上岸。”沈明烛胸有成竹,他在控制系统上输入一个定位。   这话有些小众了,上一次看到这样的文字排列还是在童话书里。   何知瑾默了默,一时哑然。   半晌,他问:“明烛,就算这座荒岛可以在肉眼上隐形,那要是旁边有船经过,也不会碰到吗?”   这都不像隐形了,简直像单独存在于另外一个空间。   这个问题也是教授们所关注的,当下甚至拿好了纸笔,聚精会神地听。   各种各样的扫描仪检测不到荒岛的存在,可是这么大一个荒岛,他们用了扫雷式的排查,怎么也一无所获?   沈明烛思忖片刻,“你对奇门遁甲、八卦阵法有了解吗?”   何知瑾不明觉厉地摇了摇头。   刚刚不还是科学频道吗?怎么突然说起风水?   沈明烛解释:“道理都差不多,通过地理以及周围环境的布置,从而欺骗人的视觉。就比如,你以为你走的是直线,其实已经无意识中绕了半圈。”   何知瑾若有所思:“这么说,即便荒岛已经驾驶到了岸边,人们从面前路过,可能也发现不了?”   沈明烛赞赏地看了他一眼:“是这样没错。”   何知瑾倒吸一口凉气,试问这和玄幻小说里的储物空间有什么区别?   ——你有一座岛,这座岛除你之外没人能看得见,你可以在岛上做任何事,不论是堆放杂物,还是堆放危险物品。   最重要的是,这个岛还是能动的。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控制这座岛去任何地方。   何知瑾想,幸好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他们几个,要不然,周边沿海的几个国家听到这个消息估计连觉都睡不好。   “不过岛的移动速度有点慢。”沈明烛估算了一下,“还要三个小时才能靠岸。”   陆乘没这么高要求,“三个小时!”   他说:“岛还能开就已经很厉害了。”   方淮序也感叹:“别说,之前总想着离开,现在真的可以离开了,还真有些舍不得。”   白其姝笑着道:“那多半是因为,现在这是沈明烛的岛,我们这是来朋友家串门。”   沈明烛眨了眨眼,“舍不得走,那再待两天?”   “倒也不必。”其他人异口同声。   *   城堡在荒岛中心,幸好他们的车还剩下最后一点油,能够支撑他们到达海边。   趁靠岸还有一段时间,沈明烛到实验室里做了个简单的无人机。   他拎着无人机出来,何知瑾也正将车开到城堡门口。   “明烛,”他问:“我们现在出发吗?”   沈明烛抬起手腕看了看荒岛的位置,点了点头。   陆乘欢呼一声,招呼着其他人上车。   他好奇地看了一眼沈明烛手上的东西:“明烛,这是你的新发明吗?是什么?”   沈明烛困惑地解释:“无人机啊。”   这很难看出来吗?   陆乘“哦”了一声,讪讪而笑。   外观倒是挺明显,就是看惯了沈明烛神奇的成果,有点不敢相信这只是个普通的无人机。   江遇疑惑:“明烛,你为什么要做无人机?”   这个哪用得着沈明烛大材小用?出去之后,他可以送沈明烛一仓库。   沈明烛随口道:“我弄坏了你一个,赔给你。”   其他人:“……”   完啦,江总又要生气了。   江遇果然冷下脸:“你要是送给我,我就要。赔给我,我不要。”   沈明烛想了半天都没想清楚这二者就结果来说有什么区别。   他试探地回:“其实不是专门给你的,是一会儿我要用的。我用完,再送给你?”   听起来很没有诚意,但能看出来江遇的心情立刻好转,他笑着点了点头,“谢谢明烛,回去之后,我也给你送礼物。”   沈明烛:“???”   搞不懂一点。 第212章   他们坐车到了海岸边, 肉眼望去依然是一片无垠的海。   但沈明烛说,这座荒岛事实上已经与另一座岛接壤了,就在他们面前有一条路。   只是这奇怪的设计阻碍了外面人寻觅荒岛, 也阻碍了荒岛内的人朝外望。   沈明烛下车,操控着无人机穿过海面上无形的屏障,“先用这个去探探路。”   其他人顿时“哗啦啦”聚到他身边,伸长了脖子去看他手上无人机接收到的画面。   他们围得太严实,直播没能捕捉到他们看到的画面,观众们抓耳挠腮干着急, 好奇他们究竟是到了哪里。   半晌,便见何知瑾等人抬起头, 面面相觑。   何知瑾迟疑地说:“我怎么觉得,外面这地方看起来, 有点像军事基地?”   江遇也有同感, 他问:“明烛,你输入的定位是哪里?”   “是真正的荒岛,就是那个导演一开始想把我们送去的地方。”沈明烛若有所思:“难道杨导找的这座岛本身就是一个军事基地?”   其他人:“???”   沈明烛肃然起敬:“杨导, 恐怖如斯。”   陆乘支支吾吾:“我觉得, 应该不是这样吧?”   【杨导:咱俩到底谁更恐怖?】   【他们会用这种形容, 说明规模不小,这才七天时间就能在荒岛上建出一个基地,这效率不愧是咱妈!】   沈明烛转头对他们道:“军事基地的话,那很安全了,我们走吧。”   其他人自然没意见。   沈明烛提醒他们:“小心点,不要相信自己的眼睛,踩着我走过的地方。”   “好。”他们拉着手,跟在沈明烛的身后离开了荒岛。   与此同时, 专项小组也得到了他们上岸的位置,正派出车辆朝他们所在赶来。   在最后一个人离开荒岛之后,直播画面就此消失。   但网络上的热度并没因此消退。   【#沈明烛逃不出的荒岛】   【#七日法则最新一期结束】   【#里莫利亚】   【#蓝星在宇宙中处于什么样的水平】   【#沈明烛全息技术】   【#二十年之约】   【#七日小队回家了】   但这些沈明烛等人全都不知道。   他们的手机在上岛就没了信号,放在城堡内,随着第一次爆炸烟消云散。   等到他们全都离开了“逃不出的荒岛”,刚在正常的荒岛上站稳,便远远地看到有车辆驶来。   看外观,像是军车。   车辆停在他们面前,何知瑾连忙上前交涉:“抱歉,我们不是有意擅闯,发生了一些意外,所以才……”   何知瑾一时卡壳,不知道怎么解释。   他们现在还穿着第二个背景故事为他们准备的研究员长袍,看上去人模人样,实在不像刚经历过生死逃亡。   而且“外星科技”这种说法未免太过离奇,容易让人怀疑他们的精神状态。   然而出乎意料的事,眼前人接受得很是迅速,“我们明白,不如先上车,回基地再说?”   何知瑾“啊”了一声。   这就明白了?他都没太明白呢。   何知瑾看了沈明烛一眼,已经习惯了听沈明烛的安排。   沈明烛没意见,道了声谢之后率先上车。   其他人于是也稀里糊涂地跟着车辆回了基地。   *   “什么?!”   “您的意思是,我们上岛之后的所有事情,全都全程直播?”   负责人早就已经在等他们了,双方汇合,首先便是交换情报。   七日小队的情况他们全都看着,倒没什么需要了解的,因而更多是负责人再说。   陆乘神色慌张,绞尽脑汁地思考这七天他有没有做出什么不能播的事。   虽然说是问心无愧,但一想到这所有事都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看的人里面也许还有他的父母,还是不免有些心虚。   他表现得……应该还行吧?   负责人失笑,“放心,你们睡觉、洗漱之类的画面我们看不到。”   其他人纷纷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白其姝看向沈明烛,“明烛,你怎么都没反应?你不吃惊吗?”   “有一点。”沈明烛若有所思:“居然还有一个观测信号是面向蓝星内部的,我居然都没发现。”   但看起来甲方也不清楚,所以这算是这个功能的缺陷吗?   沈明烛思考的内容总是和他们不同,可能这就是天才吧。   江遇无奈:“你就一点不担心吗?”   沈明烛想了想:“还好,我的话,事无不可对人言。”   坦坦荡荡,霁月光风。   很难形容这一刻听到时的动容。   江遇此前以为他已经敬极了这个人,但这份敬佩居然还能随之时光流逝与日俱增。   “你们既然都看到了,我们就不用再重复解释了。”沈明烛觉得这样也挺好的,省得他们还得想办法证明。   他低下头,将腕上手表一样的控制器取下来递给负责人:“这个是荒岛的控制器。”   “这……”负责人手伸出一半又收回。   他面色惭惭:“这是你的东西,没能保护好你们,没能第一时间救你们回来,已经算是我们的失职,这个荒岛……”   他耳根有些发红。   平心而论,这个荒岛他确实很想要,不论是作为研究还是别的用途,对国家的帮助难以三两句说完。   沈明烛眨了眨眼:“本来就打算给你们,我留着除了度假之外又没什么用,太浪费了。”   好歹是一座岛,哪有“没什么用”的说法?   负责人认真道:“不能白要你的,明烛同志,你开个价吧。”   沈明烛强行把控制器塞到他手上,“其实我真有一个请求。”   负责人神色一凛:“请说。”   要钱还是要什么别的,他们都能给。   里莫利亚为了招揽沈明烛开出那么好的条件,沈明烛都无动于衷。他们给不了宇宙飞船,至少也得尽力给最好的,才不算辜负这份心意。   沈明烛期待地问:“国家研究院入职的标准是什么?我可以拥有一个加入的机会吗?”   负责人一怔。   他心想,这算什么请求?   他踟蹰着说:“事实上,这也正是我们的请求。”   他伸出手,郑重问:“明烛同志,我代表国家正式对你发出邀请,请问你愿意加入研究院吗?”   负责人已经上了年纪,鬓角带了微微的霜白。   沈明烛风华正茂。   他们两人眼神交汇,如同薪与火。   沈明烛同样伸出手,他笑了笑:“荣幸之至。”   然后他一脸认真:“不需要什么考核吗?”   负责人苦笑:“你的水平,直播的时候我们已经充分了解了。”   把那些老教授们被打击得饭都吃不下。   负责人道:“教授们都很想见你,不过我觉得你们应该更想先联系一下家人。你们在岛上这段时间,他们很担心你们。”   负责人送他们去见节目组。   在一切事情都公开之后,节目组不再有保密的需求,终于可以出岛。   他们也没走远,毕竟是他们请来的嘉宾,又都是因为要录制他们的节目才遭受此无妄之灾,所以都在上岛前的酒店等待七人回来。   虽然节目录制的地点是保密的,但这么久过去,早就不算秘密。   是以来这个地方等七日小队的人还不少,将整个码头围得水泄不通。   要不是他们此行是军队护送,估计一上岸就寸步难行,更别说回酒店了。   不过军车虽然没人敢拦,可军车也确实显眼。   又在这个时间点出现,不用多想就知道里面的人是谁。   从线上追到线下的观众见他们果然如期平安归来,激动地忘乎所以,追着车辆大声呼喊他们的名字。   几乎全是“沈明烛”。   沈明烛透过车窗往外看,“这个直播这么受欢迎吗?”   “来这里的人还只是少数,明烛,你太小看自己了,你可是被很多人喜欢的。”负责人笑着道。   江遇在一旁不住点头。   理应如此。   他们除了江遇都是艺人,都有自己的经纪人和助理。   江遇则更不必说,大名鼎鼎的江氏总裁,不仅有助理还有管家。   于是等他们到酒店之后,已经拿到了新的手机,连电话卡都已经重新补办好了。   沈明烛的经纪人没想到自己随便在街上游荡可以捡到这么一个大宝贝。   他不是什么知名经纪人,从前沈明烛名声好坏参半,但凭借那一张脸,已经是他手底下知名度最高的艺人之一。   但靠脸能走的路终究不会太远,陈盛桐原本以为沈明烛最多只能做到如此而已了,毕竟他唱不行跳不行演更不行。   结果突然就接到了《七日法则》这个大火综艺的邀约。   一共就录了两期,第一期所有黑料都被扒了出来满天飞,他正愁得不知怎么办,第二期突然就原地飞升。   这飞得可太高了,高到娱乐圈的最高点都有些不太配得上他。   陈盛桐这两天收到无数条消息,来自各知名导演、电视台,甚至有些顶流艺人表示合约到期想要请他成为自己的经纪人。   陈盛桐知道这是打算通过他和沈明烛建立些关系,但这不妨碍他仍然有些恍惚。   ——算命的说四十岁是他的事业上升期,但没跟他说是这个升法啊。   他都有点恐高了都。   不行,之后得再找个庙拜拜,这种事情不信是不行的。 第213章   经纪人很想上去找沈明烛聊聊, 然而沈明烛的父母也来了酒店。   他当然不好打扰人家家人相聚,只好先按耐下满心的好奇,耐心等待。   “沈明烛”与父母的关系不算亲厚, 沈维清与姜闻有自己的事业,从小到大他们聚少离多。   但这不代表他们不爱自己的孩子。   只不过相较于旁边抱头痛哭的陆乘、温习晴一家人,他们的态度要含蓄许多。   沈维清问:“明烛,你以后有什么想法?还打算在娱乐圈当艺人吗?”   沈明烛老老实实地答:“我刚刚已经答应加入感觉研究院了,接下来应该还是会以全息技术研发为主,至于娱乐圈……”   他有些犹豫。   姜闻笑着道:“没关系, 可以慢慢想,你是个很优秀的孩子, 选哪条路都不会差。”   沈明烛有些诧异:“我以为,你们会希望我专注科研?”   毕竟沈维清和姜闻都是科研狂人, 大多父母都会希望孩子能够继任自己的事业。   再加上沈明烛是个天才, 在荒岛的七天里,他也或多或少从同伴们的眼中看出一种“如果不从事科研就是浪费自己的天赋”的意味,他知道其他人估计也有这个想法。   更何况蓝星外还悬了一柄二十年后会落下的利剑。   多个原因叠加, 沈明烛理所当然会觉得沈维清与姜闻对他寄予厚望。   他对此倒没什么意见, 一是他不讨厌科研。   二是, 他本身也习惯了承载无数人的期待。   “是有些,但那是我们的希望。”姜闻温声道:“你不必按照我们的想法走。”   沈明烛好奇:“那万一我真就选了娱乐圈,不管全息,不管蓝星了呢?”   姜闻反问:“你会吗?”   沈明烛:“……”   他无力反驳,老实道:“不会。”   姜闻失笑,“所以啊,你本身就已经是一个很有责任感的孩子,我们又何必给你增加负担?科研是场孤独的修行, 听说娱乐圈热闹,花团锦簇,你偶尔去玩玩儿也好。人生苦短,我们希望你能活得开心。”   沈明烛点了点头:“我会的。”   “明烛,父亲要跟你道歉。”沈维清望着他,神色有些愧疚,“从前对你的关心太少,不知道你心里藏了这么大的压力。”   当年江遇失踪,他们也是难过了一段时间。   沈明烛日日胆战心惊,有时还会半夜惊醒,他们只以为是失去了朋友他一时太过伤怀。   后来见沈明烛恢复了正常,他们还觉得庆幸。   现在才知原来那个失去了挚友的少年从未走出童年的梦魇,甚至将其视为自己的责任,多年来煎熬不已。   沈明烛“啊”了一声,不明觉厉。   沈维清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细语:“明烛,你是个非常优秀、非常出色的孩子,父亲和母亲帮不了你太多,但是,你也别把蓝星当成是你独有的责任,那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   他嗔怪道:“你这孩子,样样都好,就是总喜欢什么都藏在心里。”   “还好。”沈明烛真诚道:“我没觉得这有多困难,何况二十年时间还是很充裕的。”   沈维清顿时哑然。   半响,他笑道:“这话也就你能说。”   沈明烛好像知道自己多有才华,如此年轻,如此意气风华。   陈盛桐见他们像是聊完了,迫不及待地整了整衣裳,刚想迎上去,便见另一边江遇与他的父母也正过来。   陈盛桐:“……”   他默默地退了回去。   “明烛。”江焕永笑着和他打招呼。   沈明烛礼貌道:“伯父,伯母。”   陈莹颖上前拉他的手,她好像哭过,眼眶发红,如今看到沈明烛又有些想要流泪:“明烛,直播我们都看了,谢谢你救了阿遇。”   沈明烛摇摇头:“我们是一起努力的,阿遇也帮了我很多。”   陈莹颖与沈明烛也有多年未见,但这七天的直播也足够她看出年轻人的性子——他总是吝啬宣扬自己的功劳,始终谦和有礼。   倘若这是别人家的孩子,那当然很好,可江家父母也将沈明烛视作自己的孩子,所以偶尔的时候,他们会觉得心疼。   他太过懂事,对自己的要求又总是太高。   他自己总是不够爱惜自己,所以旁人无法不多怜惜他几分。   一边两个母亲拉着沈明烛絮絮叨叨,另一边江焕永带着江遇与沈维清交谈,“我们两家好多年没聚了,今晚要不要一起吃顿饭?”   沈维清道:“我和小闻随时都可以,但孩子们不知道有没有时间。”   主要是担心沈明烛走不开。   ——军队把他们送到酒店之后并没有离开,整座酒店每隔几步就有人站岗,一猜便是为了沈明烛。   同样是科研人员,沈维清太知道沈明烛表现出来的能力在国家会有多么受重视。   “要不还是改期?”江遇摸了摸鼻子,小心翼翼:“这个直播看的人好像有点多,反响挺热烈的,导演的意思是,我们稍后录个视频报一下平安。”   现在大大小小上百个媒体聚在酒店外等着采访他们,要不是国家派人守着,江遇都担心他们会一拥而上。   江遇虽然不是娱乐圈的,但一来七人历经生死,也算是打下了坚实的革命友谊。   二来江氏集团也借这机会在全球人民面前打了一个大大的广告,助理已经忍不住给江遇打了三个电话了。   ——虽然江遇全都挂断没接,但他大概能猜到内容。   江氏集团的前景几乎是可以预见的广阔,就算是破产了,有沈明烛在,随便拿出点什么都能起死回生。   有沈明烛这层关系,国家也会对他们多关照一点。再加上沈明烛和江遇这两块天然大招牌,江氏集团的产品根本不愁卖。   这要不是自家的产业,江遇也会立即把握机会发出合作邀请。   所以七日小队这段时间都挺忙的。   还有许多事情要收尾,总不能撒手不干吧?   江焕永也能想到这些,他半点没有为江遇分担的打算,冷静道:“没关系,我们可以先聚,不管他们。”   沈维清欣然应允。   江遇:“???”   陈盛桐在一旁等待,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再次整了整衣袖准备上前。   然而这时其他五人也带着他们的父母过来。   陈盛桐:“……”   他再次退了回去。   其他人的父母主要是来感谢沈明烛的。   荒岛上如果不是沈明烛护着,这些人里不知最后能活几个。   七日小队的七个家庭亲如一家,陈盛桐抬眼望去,便见周围全是同病相怜的经纪人。   心知他们也一定有一箩筐的话想和自己的艺人说,然而目前也像他一样还插不上队。   几个艺人的经纪人全都亲自过来,就算原本手头上有别的活也都推掉,现在没有什么事情比当下这件事更重要。   此刻,他们也看见了一旁的陈盛桐,纷纷露出友好的笑容,主动簇拥过来交谈。   他们中大多数甚至没见过陈盛桐,但来之前做过功课。   陈盛桐对沈明烛不差,小经纪人手底下就那么几个艺人,沈明烛已经是他最大的一棵摇钱树,因而沈明烛大多数行程,他都会陪同。   以沈明烛这种重情义的性子,就算日后不在娱乐圈,也不会和陈盛桐断了联系。   对此,陈盛桐受宠若惊。   他也不敢拿乔,知道其他人态度这样友好全是看了沈明烛的面子,因此言谈间反而更加慎重。   他不知道,其他人见他在这种情况下眉宇间都没流露出高傲自满,反倒对他高看一眼。   其实细想也是,虽然沈明烛从前表露的对凡事都不在意,可要陈盛桐真是一个很糟糕的人,沈明烛一定早就和他决裂了。   六个艺人是一同经历过生死的好友,连带着六个经纪人关系无端也密切了许多。   几人一边商业互夸,一边关注着自家艺人什么时候聊完好给他们空出一点时间。   眼见已经看到了希望的曙光,陈盛桐余光忽而瞥到走廊尽头正过来的导演。   陈盛桐:“……”   没完了是吧?   他怒从胆边生,在导演到之前先一步上前。   “明烛。”他喊了一声。   沈明烛回过头,礼貌道:“陈哥。”   陈盛桐期期艾艾:“明烛,现在有时间吗?我们聊一下你接下来的工作安排?”   沈明烛点了点头。   几对父母见状,默契地相携着离开,把孩子们留下来处理工作,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私底下聚会去了。   经纪人们分别把自己的艺人领走。   江遇也没想到他父母居然还真就一点儿不打算帮他,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走远,只好叹了口气去给助理回电话。   陈盛桐问:“明烛,你接下来有继续参加节目的打算吗?”   沈明烛委婉道:“我已经答应加入国家研究院了。”   “我明白,以你的才华,在娱乐圈确实太浪费了。”陈盛桐斟酌着问:“我和你的合约继续,除非你有意愿,否则我不会给你接任何工作,你觉得这怎么样?”   相当于白占一个位置,对沈明烛来说多一种选择而没有任何损失。   沈明烛惊讶:“还能这样?”   陈盛桐笑了笑:“我能帮你做很多事情,像是这次直播结束,很多采访节目、媒体都第一时间对你发出了邀约。你要是想去,我就帮你筛选几家合适的,你要是不想,我就帮你全都拒绝掉。”   话都说到这份上,沈明烛没有理由拒绝。   他点了点头,笑意盈盈:“陈哥,合作愉快。” 第214章   沈明烛到底是第一次混娱乐圈, 不知道这其中还有许多门道。   陈盛桐也是背靠经纪公司,大多时候,要接什么样的活也得听公司安排。   得到沈明烛的同意后, 陈盛桐便思忖着怎么说服公司。   在他看来这件事百利而无一害,沈明烛现在都有编制了如果要解约本来就不用违约金,如今还愿意挂着这个名头纯粹是给公司面子。   只要公司不贪得无厌想着把沈明烛当成赚钱工具,他从指缝里漏下一点都够公司吃的了。   就怕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陈盛桐一路思索,他总觉得公司不会这么愚蠢,又担心他们真就这么愚蠢。   经过拐角时, 不小心撞到一个人。   陈盛桐回神:“不好意思……江总?”   江遇微微颔首。   此刻他与直播上被叫着“阿遇”的年轻人不太相像,矜贵而淡漠, 他亲手组建了一个商业王国,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气质。   江遇言简意赅:“陈先生, 你有没有意向跳槽?”   陈盛桐没反应过来, “什么?”   江遇道:“江氏集团打算进军文娱产业,接下来会开一个经纪公司,邀请你成为第一个经纪人, 不知你愿不愿意?”   陈盛桐神色有些发懵。   这就是背后有靠山的感觉吗?天, 那算命的, 是真有几分本事啊!   江遇补充:“你和明烛的违约金,公司来出,如果你手底下还有想带走的艺人,他的违约金也由公司负责。”   陈盛桐当机立断,恭敬道:“老板。”   江遇满意地点了点头,“好好干,我看好你。”   陈盛桐闻弦歌而知雅意:“好的老板,以后明烛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一定把沈明烛当成他亲爹!   *   晚饭的时候, 导演终于求爷爷告奶奶地凑齐了所有人。   “来个直播,求你们了。”杨导苦着脸:“你们从荒岛上离开之后大家不知道你们的情况,只能逮着节目组问。节目组,尤其是我本人,真不需要这样的热度。”   白其姝笑着道:“哪里用我们给热度?赵导的节目,名气可是都传到外星去了。”   赵导一脸拒绝:“最好还是不要吧?”   他后怕地叹了口气:“幸好你们没事。”   还得感谢那个把沈明烛硬塞进来的投资商,他为之前暗地里骂对方“只有几个臭钱”忏悔,金主爸爸的远见果然不是他们可以揣测的。   温习晴环顾一圈觉得有些眼熟,“导演,这不是我们录先导片的地方吗?别说桌子,连桌上的菜都一样,你是不是点了‘再来一单’?”   导演故作生气:“快入座,吃还堵不上你们的嘴。”   他们各自就近找了个座位入坐,坐好之后才发现好像和先导片的位置顺序也一模一样。   “都准备好了?”导演抬眼巡视了一圈,“开播。”   沈明烛已经开始往他的小火锅里扔火锅底料了。   方淮序实在忍不住,小声问:“明烛,这么吃真的没问题吗?”   沈明烛大方分享:“要不要试试?”   “不了不了。”方淮序惊恐地收回目光。   他把自己那份往旁边推了推,“明烛,你要是觉得辣了可以吃这个锅——蔬菜比较吸油,你就别往你那锅放了!”   沉浸式涮火锅的沈明烛抬起头:“那你呢?”   方淮序随口道:“我等会儿拜托服务员再上一份就好了,要吃炸鸡吗?”   沈明烛点了点头。   方淮序于是起身,把一整碟炸鸡拿起来放到沈明烛面前。   沈明烛:“???”   其他人:“……”   方淮序理直气壮地对上其他人的目光,“怎么了?”   他心想这可不是他偏心,只不过是因为明烛坐在边缘,夹菜不方便,就算换成别人他也一样会帮忙。   【江总,你最好的朋友不~要~你~了~】   【江总心想方淮序你小子今晚最好睁着眼睛睡觉。】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怪惆怅的,先导片的时候明烛可没这个待遇。】   【不是吧,我记得先导片的时候序哥就挺照顾明烛的,还给明烛倒可乐呢。喏,我这还有截图。图片.jpg】   【emmm江总,你这输的不冤啊。】   【《不熟》人终究要为自己说过的话付出代价。】   陆乘也想到了这个名场面,他哪壶不开提哪壶,挤眉弄眼道:“明烛,阿遇,你们之前是不是认识啊?”   录先导片的时候,何知瑾问过这么一句话。   当时两人是怎么回答来着?   沈明烛一脸无辜,“我没说谎,我们之前很久没见了,我确实对江总久仰大名。”   江遇后背冷汗都出来了,他狠狠瞪了陆乘一眼,绞尽脑汁,干巴巴道:“我当时的意思是,我们俩之间的关系……不是一个‘熟’字能概括得了的。”   陆乘赞叹:“真能狡辩啊。”   【正主行为不要上升粉丝。】   【陆乘你小子出门被打都得先反思一下是不是自己的原因。】   白其姝真担心江遇一气之下对陆乘痛下杀手,连忙拿起桌上的信封拆开,“节目组说这是观众比较关注的问题,我们一起看看——嗯,这个问题是——明烛之后是会专注科研,还是会继续当艺人呢?”   沈明烛愣了一下,无奈道:“怎么都在问这个?”   他想了想:“短期内还是专注科研,有一些想做的事,会先把它做完,但艺人这个身份也不会放弃。”   白其姝念:“听说明烛只和《七日法则》签了两期的合约,江遇签了一期,那下一期录制两位会参加吗?”   沈明烛老老实实:“估计导演不会请我。”   杨导:“???”   杨导差点吓得喊“救命”,他心中祈祷——这是直播可别害他!   温习晴好奇:“为什么?”   沈明烛一本正经:“因为我太聪明了,导演组会很没有成就感。”   这倒确实。   其他人不由失笑,唯独杨导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何知瑾揶揄地问:“那江总呢?如果明烛不来,你还会来吗?”   “看情况。”江遇也不演了,他就是为了沈明烛来的怎样?   江遇笑了笑,“有条件的话,我尽量来。导演不请我也没关系,我是资方。”   杨导身为幕后工作人员不好喧宾夺主,只好在心里暗骂:几个活爹。   白其姝问:“明烛接下来会尝试别的赛道吗?比如说唱歌、演戏什么的。”   沈明烛闻言有些犹豫:“可是所有人都说我演技很差。”   虽然他本人不这么觉得。   【无所谓,我会溺爱。】   【到底是你演技不行还是从前就没好好演,沈明烛你自己心里清楚!】   【拜托,你有这么一张脸不演戏实在是暴殄天物好吗?不管是古装还是仙侠,就算是大反派也很带感啊。】   【怎么会有人不搞科研是暴殄天物,不演戏是暴殄天物,上帝到底给这个人开了几扇窗!】   白其姝又打开一个信封,“明烛……”   沈明烛瞪大了眼睛:“怎么又是我?”   这个采访,是独独只采访他吗?   江遇忍不住笑,“谁让明烛最受欢迎?”   *   “逃不出的荒岛”已经更名为“蓬莱”。   国家为此成立的专项小组任务结束,除了留下一部分人在蓬莱上清理大型野兽、进行基础建设外,其他人将在第二天返回京都。   在征求了沈明烛的意见后,第二天一早,便有人在酒店楼下接他。   沈明烛和专项小组一起回去,但在这之前,他先回了一趟岛上。   ——节目组千挑万选的岛屿,其实人家也不叫“荒岛”,而是“北礁岛”。   前一天不好耽误他们和家人见面,负责人只来得及和他们说了几句话就送他们离开了小岛,以至于沈明烛都没来得及细看。   他转了一圈,见到其中一个屋子里,昨天见过的负责人正和另一人交接控制器。   沈明烛进门,“很难操作吗?”   负责人回过头,笑着打了个招呼:“明烛同志。”   他会护送沈明烛及其他几位教授回京都,这里的工作将交接给另一人。   “对了,还没正式介绍,我叫何鹏飞,这位是徐树峰,不介意的话,你叫我何大哥,叫他徐大叔就行。”   徐树峰白了他一眼,“你比我还大两岁,真不要脸。”   然后他期期艾艾地看向沈明烛,露出一个苦恼的神情:“明烛同志啊,这个控制器只有一个吗?我压力有点大。”   怕被偷,也怕损坏。   他固然对自己的能力有一定自信,也有足够的决心,但兹事体大,难免心生惶恐。   要是按照惯例,国家研制出这么重要的一个武器,控制器应该被重重把守,最重要的功能按键甚至会设下多层密钥,错一个都打不开。   哪里像现在?他要是不小心输入“自爆”的指令,蓬莱真的会原地爆炸。   沈明烛不解:“目前只有一个,怎么了?”   何鹏飞嘲笑道:“他就是怕担不起责任。”   徐树峰这次没有反驳,“换成你,你不害怕?”   沈明烛不明白这样什么害怕的,他眨了眨眼:“你们要是觉得一个不够,我可以多做几个。”   “多个控制器之间不会冲突吗?”   “没事,设置一个总控制器就行了,所有指令全都上传到总控制器处,审核、批准之后再施行,这怎么样?”   徐树峰感动不已:“这可太好了!” 第215章   做这个控制器的时候, 时间比较紧张,因而许多功能都比较潦草。   沈明烛解释:“智能度还是太低,每一个操作都要输入很长的指令, 我接下来会改进,现在先教你们几个基础的指令好了。”   相当于一个还没训练好的机器人,要让它去一个地方不能简单用“往前走”三个字概括,而是先指示它左腿抬高五十厘米,膝关节适度弯曲,重心右移保持平衡……   总而言之, 复杂又繁琐。   沈明烛一边教,一边编写快捷指令。   他正教着, 身后又出现两个人,挤到他旁边看得仔细, 时不时还提几个问题。   能出现在这里的肯定是自己人, 何况何鹏飞都没意见,沈明烛也就大胆地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明烛同志, 这个部分是不是就是你之前画的这个图?我拍下来了, 但是一直没看懂, 第二步这里是怎么做到的?”   “我画的时候这里省略了两个步骤,其实要先……”   徐树峰逐渐听不懂,他坐在一旁,与何鹏飞面面相觑。   不是说要教他使用控制器吗?怎么越教越高深,超出他的接受范围了喂!   何鹏飞耸了耸肩,示意他也没办法。   好在沈明烛还记得他们,他忙里偷闲朝一旁目光逐渐无神的徐树峰说了一句:“徐大哥,要不这个控制器我还是先拿回去, 升级完再给你?”   也省得记这么多复杂指令了。   何鹏飞忙提醒他:“明烛同志,你不是要和我们一起回京都吗?我们今天就启程了。”   他想了想,“不过,如果你想在这里多留几天也可以,那这段时间你就住在岛上,可以吗?”   岛上的条件不会比酒店差多少,但如果一天往返两处跑,那就有点太危险了。   看来要撤离的人数还是得改一改,沈明烛如果要留下的话,此地的军事力量还得加强一些。   旁听的那两人“欸”了一声,语气着急又遗憾,“不一起走啊?”   沈明烛摇了摇头:“答应了和你们一起回去的。”   何鹏飞懂了:“你是要把控制器带回京都研究?这个主意不错,反正飞机很快,等好了再送回来也是一样的。”   至于这边的工作?大多数检测、基建的活儿没有控制器也能干。   “专程送一趟多麻烦。”沈明烛眨了眨眼:“我们可以坐蓬莱回去。”   何鹏飞愣了一下,“坐……蓬莱?这座岛?”   “是呀,我输入定位,可以让它到离京都最近的海域。”沈明烛不知道何鹏飞在疑惑什么,蓬莱能动这件事大家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实在是这件事太违背常识,以至于众人下意识忽略。   在场的人也算是见多识广,坐过各式各样的交通工具,上过军舰,参观过火箭,这还是第一次乘坐岛屿。   何鹏飞都有些按耐不住的兴奋:“真的可以吗?”   沈明烛谨慎地问:“你们有人晕岛?”   相比起晕车晕机晕船,“晕岛”这个词有点太小众了。   何鹏飞道:“没有。”   “那就没有问题。”沈明烛说。   何鹏飞朝他敬了个军礼,“我这就安排所有人上岛。”   东西是早就收拾好的,原本有些还因为距离太远不打算带走,但现在就没这个担心了。   旁听的两人啧啧称奇,“不管听多少次,这么大一座岛可以随意行驶,还是很让人惊讶。明烛同志,这个时代有你,是世界的幸运。”   沈明烛笑了笑:“我也没做什么。”   “太谦虚可不好。”那人笑道:“我叫张锦秋,这位是关肇邺,欢迎加入研究院,明烛,好久不见。”   沈明烛愣了一下,他从记忆里翻找了半天,苦思无果,小心翼翼问:“我们之前见过?”   张锦秋也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顿时失笑,“记岔了,是我们见过你,在屏幕上看了你七天,但你没见过我们。”   沈明烛觉得,就算是这样,也用不上“好久不见”四个字。   他哪里知道,那七天发生了太多事情,足够让他们认识一个人——了解那人的才华,也看到那人的品性。   心中的感慨太多,一见面全都密密麻麻涌了出来,像是雨后山林的春笋。   掩映在漫长时间和渺远空间下的淡漠疏离,便在这样的驰魂宕魄中被击碎到溃不成军,以至于一时间竟生出了几分恍惚。   好似他们前世认识,不然,他们怎会对他这样了解,又这样珍重?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   与此同时,直播带来的影响也逐渐在整个蓝星范围内发酵。   二十年之约就这么明晃晃悬在头顶了,说是为了交易而来,但双方的实力摆在这,倘若里莫利亚介时翻脸,要和蓝星宣战了呢?   退一步说,即便交易正常进行,得到好处的也只有华国,他们怎么办?   尤里卡不死心地问:“这个直播确定是真实的吗?不是后期特效合成的?不是华国人的阴谋?”   佩昂道:“很遗憾先生,我们也不太愿意相信,但目前来看,大概率是真实的。我们观测了华国的社交平台,他们也都在关注与外星有关的讨论,但很奇怪的是,他们普遍对此抱有乐观的态度。”   直播结束后链接也突然消失,连重播的入口都找不到,但当初流传得足够广,因而网络上还能找到不少录屏。   当初视频刚出的时候尤里卡便全程关注,倒是不难猜出华国人乐观的原因。   他问:“各位,有没有可能,我们能说服‘沈明烛’加入我们灯塔国?”   其他人:“……”   参会的人面面相觑,半晌才有人试探答道:“可能不太行吧?外星人开出了那么高的条件,沈明烛都没有同意,我们连宇宙飞船都出不起。”   “外星人和我们能比吗?华国有句古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们和他们可都是蓝星人,同根同源,哪有那么大的隔阂!”   其他人不说话了。   尤里卡也知道这到底而言不现实,他烦躁地敲了敲桌子:“先生们,总得拿个章程出来吧?沈明烛抢又抢不过来,杀又杀不得,那就看着华国凌驾我们之上?”   沈明烛是千万不能杀的,这都不是在华国重重保卫中杀不杀得了的问题,而是他如果死了,二十年后拿不出全息,天知道里莫利亚会不会迁怒整个蓝星。   但是又不能什么都不管。   沈明烛的出现已经很可怕了,二十年后他们和外星人交易完成,华国拿着情报开着飞船征服宇宙,他们就只能彻底仰人鼻息。   佩昂道:“如果要谈判的话,现在是最好的机会。同为蓝星上的国家,大敌当前,正是需要守望相助的时候。再往后,天知道沈明烛会做出什么东西来,到时候两国实力差距越来越大,就更没资格提条件了。”   尤里卡很愤怒:“长他国志气,灭自己威风!什么叫两国差距会越来越大?难道我们国家就没有出色的科研员吗?”   其他人又不说话了。   此时无声胜有声。   尤里卡气得往后仰躺,椅子在他重力下往后划动一小段,发出刺耳的噪音。   “好吧好吧,先生们。”他说:“准备一下,和华国谈判吧。”   *   蓬莱岛还是“逃不出的荒岛”的时候,上岛是没有信号的,但现在岛都归沈明烛了,这自然是动动手指的事情。   于是在路程刚过了一半,沈明烛从教授们口中听到一个新闻。   “灯塔国说,外星人是被我们华国的综艺节目招揽来的,要我们对这件事负责。”张锦秋说到最后憋不住笑出声。   他们是有看国际新闻的习惯的,哪想到刚拿起手机就看到这么一个笑话。   沈明烛忙起来不看手机,他好奇地问:“他想让我们怎么负责?”   割地?赔款?   出走半生归来仍赔款,那他们这么长的路都白走了?先辈们的苦都白吃了?   关肇邺吓唬他:“他们看上你了,说要无条件公开你的所有科研成果,这是打算让你打白工呢。”   沈明烛指了指自己:“我?”   “是啊。”张锦秋笑得更大声了,“明烛,你是不知道你现在多值钱。暗网上你的悬赏金可以买下好几个小国,还特别注明了要活的。”   沈明烛若有所思:“那我亲自上门拜访拜访?”   “啊?”   “明烛,你想干什么?”   这座岛在大海上隐形,但相应的,在岛上也看不到外面的真实情况。   沈明烛又放了两个无人机出去,根据岛屿的定位,实时展播岛屿周围的情况。   于是很快,何鹏飞就发现他们岛屿的行进轨迹似乎有了微小的偏移。   船可能会因为各种原因偏航,但蓬莱一旦输入定位便只会循着既定的轨迹走,再微小的偏移也不会发生。   何鹏飞觉得不对劲,第一时间去找了沈明烛。   沈明烛在控制器上输入了一个新的定位,也正和教授们解释:“我之前在岛上的时候,为了自保,做了很多炸弹,其中有一个威力比较大,我一直没找到机会用。”   关肇邺背后一凉,“所以?”   沈明烛一本正经:“阿遇他们总说身上带着炸弹不安全,我一想觉得也是,不好把炸弹带到京都,所以不然就在路上找个地方销毁好了。”   张锦秋干巴巴地问:“你确定只是为了销毁?” 第216章   海域上突然发生一场爆炸, 并非意外,一看就是有人蓄意投下一枚炸弹。   发生爆炸的地方在公海,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 但不知是不是巧合,距离灯塔国的海岸线不到百米。   反正在灯塔国看来,这不能是巧合。   威力倒是其次,毁灭性更大的弹药他们也不是拿不出来,但这个距离着实有点太近了。   最关键是,炸弹在离他们国门这么近的地方爆炸, 他们事先居然没有一点察觉。   今天能放普通弹药,明天就能放核。   今天能止步百米外, 明天就能大摇大摆开进他们的国土。   而他们别说拦截,连提前发现逃跑都来不及。   凶手锁定起来没有一点难度, 都不用去查,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一定是沈明烛开着他那该死的岛干的。   整个蓝星只有这个岛有这样的隐蔽性,不仅能骗过各种高科技检测,甚至肉眼都不得见。   沈明烛也无意将此个人行为上升到国家层面, 他打开自他来了之后就没打开过的社交平台。   这个账号一直是由他的经纪人运营, 好在他也有账号和密码。   沈明烛登录上去, 由于接收的消息太多,手机还卡了一段时间。   他慢吞吞地等手机反应过来,随手翻了翻,发现大多都是配合节目的宣传。   网友们也能看出这种官方的用词一看就是团队代营业,但还是很捧场地在下面评论,是以他的热度还挺不错。   挺好的,不担心没人看到了。   沈明烛发了一条消息:   【本来只是想找个地方销毁一下快过期的弹药,海洋太大, 不小心迷路了。】   他这条消息刚发完,网友们立刻闻风而来。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就像灯塔国能第一时间锁定他一样,网友们也十分相信他的本事。   【并非销毁。】   【并非迷路。】   【并非不小心。】   【人之常情。】   【可以谅解。】   【阿崽你终于出现了,阿妈好想你!】   【原来明烛没录《七日法则》的日子是在干这种大事,好吧,那下一期看不到明烛,我可以再忍耐一下。可怜.jpg】   【看到灯塔国上蹿下跳就想笑,怎么还没看清形式啊?大人,时代变了!】   【错了,应该是:崽种,时代变了!】   网友们玩梗玩得飞快,灯塔国气急败坏。   他们公开对华国提出质问,要求华国给个说法。   对此,华国的态度是:   ——【明烛都说了不是故意的,他一个24岁的孩子,他能说谎吗?你要是实在不相信,那我们也没办法。】   【《24岁的孩子》《他能说谎吗》】   【看到咱妈这么流氓,我就放心了。】   【他们要是实在不相信我们明烛迷路到他们门口真的只是巧合,我有一计。驾驶蓬莱号直接进他们家门,在他们首都扔一个炸弹,让他们知道我们不迷路是什么样的。】   【我说总座高见。】   沈明烛悄悄看了一眼手机,然后低下头,乖巧地站得笔直。   他身边一左一右是何鹏飞与徐树峰,同样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做认错状。   教授们排成长队,以平均一分钟六次的频率路过门口,每次停留时间为十秒。每一次路过都要故作不经意看一眼门内情况。   郑问渠哭笑不得,“没打算把你们怎么样,但是你们不打算解释吗?”   沈明烛没再扯迷路的原因了,他老老实实:“对不起,没有经过您的同意自作主张,以后不会了。”   郑问渠一时哑然,片刻后,他无奈道:“你心里有数,这点自主权还是能给你的,但是你也太冲动了,起码事先知会我们一声。”   沈明烛连连点头,面色惭惭:“下次一定。”   “我知道你本事大,外星人都奈何不了你,所以你理应自信又有底气,但是孩子,你对我们太重要了,所以如果可以的话,我们还是希望你能待在后方,不要轻易涉险。”郑问渠神色温和。   沈明烛心想这算哪门子的险?   难道灯塔国还能突然发疯不计后果向海域没有目标地随意攻击,炮火洗地赌一把瞎猫碰上死耗子?   哦莫,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知道了。”沈明烛神色愈发乖巧,声音都软了下来。   像是某种可怜兮兮撒娇卖乖的动物幼崽。   郑问渠顿时觉得心被击中,淅淅沥沥化成一滩水,剩余的话堵在喉口,尝试半天没说出来。   郑问渠放柔了语气,“没说你错,你还小,有这种一往无前的心态很正常。不过下次别自己揽在身上,国家还不至于让你一个孩子站在风口浪尖。”   沈明烛知道这是在说他发在公众平台上的那句话,他再度点了点头。   何鹏飞没料到这件事情这么容易被放过,沈明烛都没事了,那他充其量只是个从犯,应该也不能怪他吧?   何鹏飞谨慎上前一步,赔笑道:“首长,这件事情也不能怪明烛……”   “当然不怪明烛。”郑问渠瞪了他一眼:“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擅自行动,知法犯法?”   怎么还区别对待?   何鹏飞收回笑容,惆怅地垂下头。   郑问渠教训他们:“一大把年纪了还这么不稳重,回去写检讨,明天交给我!”   “首长……”沈明烛正要替他们说话,忽然被徐树峰扯了一把。   徐树峰突然情绪激昂,“写检讨,没问题。首长,需要在全军面前读吗?”   他满脸期待。   郑问渠问:“你当我是在奖励你呢?”   华国表现得很是强硬,但灯塔国似乎也没有什么意见,这件事情也就这么不了了之。   沈明烛加入国家研究院,开始了实验室和住处两点一线的生活,在娱乐圈的存在感也就慢慢淡了下来。   只有陈盛桐持之以恒地用沈明烛的账号时不时发几条消息,大多数都是转发些公益、官方宣传。   他倒是试过假扮沈明烛营业,然而每一次都能第一时间被网友们认出来。   大概沈明烛这样的人,就是很难有第二个。   然而就是这些虚假的营业宣传,但凡“沈明烛”一发,整个娱乐圈都会蜂拥而至,点赞加转发,留下官方账号运营员对着莫名其妙上涨的流量茫然不知所措。   *   《七日法则》第八期线下录制开始,网络上有了各种路透,没有发现沈明烛的身影。   第九期录制,依然没有沈明烛。   杨导倒是每一期都给沈明烛的经纪人发邀约,虽然知道沈明烛大概率来不了,但万一呢?再说了,来不来是沈明烛的权利,但他至少要表现出这个态度。   一项科研成果的诞生往往要以年计算,连《七日法则》都不参加,更别说其他的节目。   网友们已经默认,大概很长时间看不到沈明烛了。   但是没关系,互联网是有记忆的。   沈明烛好歹出道六年,虽然能力不行但作品也不少,尤其是黑料更不少。   这些黑料他们之前已经翻过一次,但是那次更多是落井下石,这次则不一样。   这次他们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诸如白其姝、方淮序这些,与沈明烛关系好到不容易抹黑的,固然是受了很多好处,粉丝量至少翻了两倍,但除了他们几个之外,沈明烛在娱乐圈没几个朋友。   骂过他的不少,被他骂过的也不少,但在粉丝眼里都差不多。   ——骂沈明烛的能是什么好东西?被沈明烛骂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沈明烛的粉丝有很多,遍及各个年龄群体,年长的人喜爱他纯善温良才华横溢,年少的孩童敬佩他无所不能。   极度的仰慕会催生出极度的偏执,在他们眼里,即便是锈迹斑斑也能指着说是云霞。   理所当然地,他们开始翻旧账。   这个时候就体现出有经纪人的好处了。   陈盛桐发现得早,事情还没发酵严重的时候就已经管控好了粉丝,使其只停留在一个小打小闹的程度。   毕竟以沈明烛从前的咖位,能够和他有合作有联系的艺人本身名气也不会大到哪里去,影响力着实有限。   娱乐圈本来就是腥风血雨的代名词,这种场面陈盛桐都看腻了,见闹不大也就没有多关注,只每个月给沈明烛汇报工作的时候简单提了几句。   沈明烛当即就皱起了眉,“这不行,这是霸凌。”   他是知道他的粉丝数目有多少的,以多欺少,无论如何不配称正义。   “团队一直盯着,会约束好年龄小的粉丝的。”陈盛桐笑着道:“明烛,你怎么有这么大的负担?娱乐圈里面这很正常,而且,你会有这么多粉丝,也是你自己的积累。你给了大家足够多的美好,所以大家才都回馈你。”   沈明烛摇了摇头:“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情。”   他拿出手机,登上社交平台,发了一句话:   【沈明烛从前就是一个很糟糕的人,不要凭借想象去创造一个完美偶像。】   【更不要用爱意去续写谎言。】   评论数疯涨。   这句话一看就是沈明烛本人说的,团队的虚假营业写不出这样的口吻。   说不出是哪里好,讲不出是哪里特别,但是无端便让人觉得温柔到了骨子里。   【完啦,要更爱沈明烛了。】   【喜欢一个人是要把他当成榜样,而不是把他钉死在王座上。我是明烛最早一批的粉丝了,明烛从前的脾气就是很糟糕啊,有什么不能承认。】 第217章   江遇把沈明烛的账号设置了特别提醒。   他原本以为又是陈盛桐日常代发, 点开之后切切实实怔忪了一下,而后露出一个似悲似泣的笑容来。   他在沈明烛这条消息下面评论:   【抽十个粉丝,每个人送一万。】   【五分钟, 耶,我就知道江总五分钟内必定有反应。】   【谁不知道明烛当年情绪这么差是因为想着他念着他,上一期播出的《七日法则》有个环节是看第七期的reaction,江总看到明烛晚上失眠不睡觉枯坐到天明的时候可是直接哭了出来。】   【一送送十万,啊?跟你们这些有钱人拼了。】   【这个神通广大的江总,居然妄图用金钱收买我们成为水军, 那你可真是拿捏到我了!江总,选我选我, 祝您和明烛的友谊天长地久!】   江遇:【私信我。】   【……我好像找到了致富密码。】   《七日法则》第十一期录制结束,距离收官期录制还有一段时间, 嘉宾们各都去完成自己私人的工作。   温习晴接了一档音乐综艺节目, 担任评委,正趁着候场时间争分夺秒刷手机。   工作人员唤她:“温老师,节目要开始了, 您准备好了吗?”   自从《七日法则》荒岛期结束, 各大平台的综艺又掀起了一股直播热, 尤以这种音乐竞技类为盛。   温习晴赶紧放下手机,“好了好了。”   录制开始,一连几个选手上台,表现都平平,看得温习晴心不在焉。   她心想下一期就是这一季《七日法则》的最后一期了,不知道明烛会不会来,明烛来的话,江遇大概率也会来, 那他们还能再聚一回。   正胡思乱想着,耳边突然听到一句微微沙哑的歌声,她突然神情一正,坐得笔直。   台上正在表演的年轻人约莫二十出头,作为专业歌手,温习晴能听出他此刻的嗓音状态不是很好。   大概是正在生病,还能听到些微的鼻音,但他的感情和技巧很好地弥补了这一点。   不应该啊,歌唱成这样,怎么会寂寂无名?   温习晴凝神看了他几眼,从记忆里翻找出了一个模糊的人影——鹿闻笙。   三年前出道,刚出道就小火了一把,只是很快沉寂下来。   温习晴听经纪人用一种很惋惜的语气提起过他,说他有天赋,但就是可惜签约公司没打算好好经营他,只把他作为摇钱树。   高密度地接商演毁了他的灵气,也差点毁了他的嗓子。   后来他坚定地要解除合约,赚来的钱全都搭进违约金里还不够,还背了两年的债。   再之后温习晴便不怎么能听到他的消息了,但看他现在重新上节目,是振作起来了吗?   【我靠,好听,这怎么没火?】   【第一次这么直观地感受到音乐是可以打动人心的,唱得我想哭。】   【但是他声音哑了诶,虽然这么听起来也别有一番风味,但是歌手这么不保护嗓子不太好吧。】   【这不是鹿闻笙嘛,三年前还骂过明烛,说他不敬业,我这还有当时的截图。图片.jpg】   【啥?祛魅了,人品不好嗓音再好也没用。】   【也不能这么说吧,明烛都承认了之前是他不对。】   【明烛有没有错另说,他这样公开骂明烛,不就是见他人气不够落井下石吗?换成那几个一线艺人看他敢不敢。】   看得出来鹿闻笙离开舞台太久,还会习惯性地逃避镜头,手指也有些发抖。   温习晴离得近,还能看到他眼中近乎崩溃一般的惶恐——底下的观众也慢慢认出了他,于是渐渐安静了下来。   台上的表演者总是很容易受到台下观众的影响,台上的热情会回馈给他们勇气,但如果他们神情冷淡,台上只会感觉到比之千百倍还要更多的透骨寒意。   温习晴刚出道时也遇见过这样的场面。   她在一个前辈之后表演,眼睁睁地看着满场观众与前辈大声合唱,却又在她上场之后兴致缺缺地散场。   温习晴知道这有多难受,现在的她大概有足够坚强的心态去支撑完成整场表演,但消沉已久的鹿闻笙显然还做不到。   他声音抖了一下,在本该有一段高音的地方突然破音,台上四个评委三个都皱了皱眉。   鹿闻笙一慌,彻底失声。   舞台上突兀现了一段空白。   【???】   【还以为是我手机坏了,搞什么,不唱就下去,浪费我时间。】   【节目组前期一点筛选都不做吗?怎么什么人都能上节目啊?】   【真服了,还傻站着干什么,下去啊。】   时间被拉长,每一秒都像是凌迟千遍。   鹿闻笙张了张口,可他越慌张,就越是发不出音符。   伴奏还在一无所知地响,音控台的工作人员迟疑地看了看导演,不知该不该停下。   温习晴叹了口气,开口续上了鹿闻笙断掉的歌声,“我看过花开花谢,月圆月缺……”   观众们先因这突然的意外满场哗然,后又渐渐开始不耐烦,她一唱歌,这才纷纷安静下来,重新集中注意力看回台上。   闻鹿笙难以置信地猛然抬头,看向评委席上一边唱歌一边笑着对他点了点头的温习晴,颤抖的身体也渐渐平复。   迎着对面鼓励的目光,他再次张口,这一次终于唱出声:“岁月如歌,唱着无尽的离别……”   温习晴轻轻为他和声,直到他声音稳了下来才停止。   技巧再好,感情再充沛,中间有了一个这么大的失误,闻鹿笙理所当然没有晋级。   全部录制结束已经很晚,温习晴与导演、其余三个评委寒暄完才往外走,到后台时才发现闻鹿笙还没离开。   “专门在这里等我吗?”见他缩在角落不好意思上前,温习晴笑着上前打了个招呼。   闻鹿笙低声道:“温老师,刚才谢谢你。对不起,让你被我连累了。”   他一下台就拿手机看了评论,明知不会有什么好话,但还是自虐般地搜索着自己的名字。   【有一说一,温习晴和这个选手认识?】   【这公平吗?】   【活该他没晋级,只能说虽然温习晴不干人事,但其他评委还是很守规则的。】   【做得这么明目张胆,温习晴和他到底什么关系啊?有人来扒一扒吗?】   【差点没给我看吐了,你温习晴能有现在的名气,都是因为你是明烛的朋友,我看在明烛的面子上才给你捧场,结果你给骂过明烛的人站台?】   【没了明烛你算什么东西,别给脸不要脸。】   【明烛好可怜啊,这就被背刺了,枉费他救过你好几回。】   鹿闻笙眼睑轻颤。   再难听的话他都听过,倘若是落在他身上,他虽然会为之痛苦,但并非不能承受。   可结果他还连累了温习晴,连累了唯一一个对他付出善意的人。   看着网友用各种难以入耳的话辱骂温习晴,甚至还恶意猜测他们之间的关系,鹿闻笙愧疚不已。   温习晴不以为意地笑道:“是我主动做的,你也不用把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吧?”   “您……为什么要帮我?”鹿闻笙到底还是鼓起勇气,问出这个问题。   温习晴不假思索:“因为你天赋很好,我不希望乐坛少一个你这样的人。”   她笑了笑:“三年前,我听过你的歌。鹿闻笙,你一定要坚持下去。”   三年前,鹿闻笙刚出道时被很多人夸过有天赋,说他这是被上帝吻过的嗓子,可终究还是潦草收场。   鹿闻笙声音发涩:“可您帮了我,您……”   温习晴无所谓:“被说几句而已,很正常啦。”   她显然也听说了网上的言论,笑着道:“明烛没那么小气,他不会怪我帮了你,相反,今天如果换做他在场,他也会为你出头的。”   鹿闻笙不想与她争论沈明烛是个什么样的人,事实上,他都已经忘了三年前他是因为什么事和沈明烛发生了不悦。   那都不重要了,三年前那场昙花一现的辉煌如今想来已恍如前世。   大抵沈明烛当真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也看了那场直播,对他也确实崇拜有加。   可近段时间确实也因为这人,让他刚有点起色的生活再次跌入谷底。   他愧疚道:“可是我没有对得起您的帮助,我还是被淘汰了。”   “停!”温习晴听不下去,她一脸莫名:“我又不是为了帮你晋级?”   她说:“只不过同为音乐人,我知道这种感觉有多可怕。”   她不希望那段时间的寂静成为鹿闻笙一辈子的梦魇,那会毁了一个音乐人的。   温习晴的经纪人在门外久等不至,一进门就看到她在与鹿闻笙交谈。   经纪人挑了挑眉,上手把温习晴拽走,“祖宗,你消停点吧,最近名气太大膨胀了是吧?”   无怪经纪人如此担忧,诚然,温习晴本身就很有才华,但这个世界上从来不缺有才华的音乐人。   温习晴能够脱颖而出,少奋斗十年坐上评委的位置,很大程度是沾了沈明烛的光。   温习晴被经纪人拉走,只来得及对鹿闻笙说一句“再见”。   上车之后她接到了白其姝的电话。   白其姝看到了最新的消息,来问她情况。   温习晴哭笑不得:“没事,真没事,当时帮他的时候我就想好了。再说了,也有很多人夸我像女侠啊。”   “这就不用打扰明烛了吧?他最近这段时间好像很忙,昨天群里的消息都没回。诶,不知道这样的话,他能不能来参加最后一期录制。”   电话那头白其姝大概是说了些什么,温习晴神色顿时委顿下来,“明烛可能来不了啊?好吧,那只能之后找机会再聚了。”   “阿遇说他会来?可以可以,见一个是一个。” 第218章   沈明烛很少看手机, 反正如果有大事发生,自会有人联系他。   但其他人,尤其是何知瑾等几个娱乐圈的朋友, 一般不会打扰他。   他们都知道,与沈明烛现在在做的事情相比,娱乐圈的事再大也是小事。   所以沈明烛收到江遇打来的电话时有些惊讶。   彼时他正在与教授们就一个问题讨论,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沈明烛迟疑了一下,还是歉疚地对教授们说了声“抱歉”,“我接个电话。”   “这就生分了。”张锦秋笑道:“快接吧, 突然给你打电话,一定是急事。”   沈明烛将手机放到耳边, “阿遇?”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半晌, 才听到江遇哽咽的声音:“明烛, 对不起,没打扰到你吧?”   注意到江遇情绪不对劲,沈明烛眉心一跳。   他声音愈发柔和:“我现在没事, 发生什么了?”   现在正是《七日法则》最后一期的录制, 这次采取的是半直播的方式。   头四天全程直播, 后三天保密录制,最后一天晚上的收官演出也是直播。   早在节目开始前,杨导就公开分享过最后一期的计划——要在小山村里做一场大型汇报演出。   毕竟几位常驻嘉宾都多才多艺,不表现一下简直可惜。   而且作为艺人,综艺节目永远都是锦上添花,真正倚靠的还是自己的本职工作。   杨导既然是一开始就抱着情怀做这个节目,自然希望在最后送给与他同行一路的嘉宾们一份足够贵重的礼物。   荒岛直播虽然火到几近无人不知,甚至都传到了国外, 但还是有些格外偏僻的小山村认不出直播里的明星。   他们整个村子都找不出一台电脑,连手机都是老式的,更别说看综艺的习惯了。   杨导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一个村子,作为最后一期的录制地点。   最后三天用于节目编排,以呈现出最好的演出效果。   前四天嘉宾们需要在村子里完成各种任务,从而向节目组争取舞台、灯光、音响乃至于协助表演嘉宾的支持。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认识了一个人——林招娣。   这么大一个节目组,两百多号人总要吃饭。   小山村偏僻,如果要从外面订,光是送进来就要两个小时,因此导演是找了村里人帮忙。   这个村留下的全是老弱妇孺,节目组请了八个人来给他们做一日三餐,林招娣是其中年纪最小的一位。   林招娣今年十三岁,大概是营养不足,长得瘦瘦小小,但干活麻利得很。   陆乘这么大个人都抬不起的一捆柴,林招娣能轻松背到背上。   她勤快懂事,六个嘉宾都很喜欢这个孩子,知道她家境不好,时常还会邀请她留下来一起吃饭。   林招娣投桃报李,时不时给嘉宾们送些自己在山上摘的野果。   有次她在溪里抓到了一条鱼,也没给自己留着,硬是做好了给节目组送来。   白其姝喜欢她,才认识了三天就对她说:“招娣,我资助你读书,你好好学习,将来去更远更大的地方。”   林招娣不爱麻烦别人,不爱亏欠别人,但此刻她犹豫了。   “真的可以吗?”她问。   村子里有一所学校,学校唯一的老师只念到了高中。   二十年前,曾经有位来支教的老师被村子里的男人施暴时害死,在那之后,再也没有老师愿意来了。   于是这个村子就只能继续这样封闭下去。   老师最多只能教到小学的知识,老师告诉他们,要是想再往上读,要到城里参加考试,考中了才能上初中。   考试啊。   村民们望而生畏,他们村哪里出得了秀才老爷呢?   林招娣只读了两年就没读了,她还有个弟弟,她要供弟弟上学。   林招娣小时候总挨父亲的打,幸运的是,这种苦日子已经过去了。   她父亲在她八岁的时候酗酒过多,失足跌落山崖,家里于是只剩了一个体弱的妈妈,和一个比她小四岁的弟弟。   林招娣很少挨打了,只是要负担起全家的生计。   不过也没什么区别,她父亲在时,家里的活也全是她在干。   她的妈妈也不喜欢她,她的妈妈只喜欢弟弟。   不过妈妈身体不好,所以林招娣被打了也不会很疼,何况她还有弟弟护着她。   大概因为是她带大的,林元宝没太受父母重男轻女观念的影响,反而很黏这个姐姐。   这样曲折的身世为林招娣赚足了眼泪,别说嘉宾和节目组,弹幕里也满是对她的心疼。   节目组甚至收到了好几条消息,表示愿意收养林招娣。   这些消息节目组全都存了起来,打算录制结束后问问林招娣的意愿。   “当然是真的。”白其姝拂开她脸上被风吹得凌乱的发丝,认认真真:“读书,成长成更优秀的人。招娣,你会有很好的未来的。”   林招娣愈发犹豫,她垂下头,脸色有些发红,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要求很无理,“可以、可以送我弟弟一起去吗?将来我会努力打工还钱的。”   白其姝声音轻柔:“没问题啊,不用你还钱。”   “不过……”她试探问:“招娣,我能问一下,你为什么对弟弟这么好吗?”   姐弟情深当然没问题,可白其姝希望林招娣能多爱自己一点。   林招娣低着头,用脚扒拉地上的石子:“因为弟弟也对我很好啊,他心疼我干活辛苦,每天放学后都会来帮我,妈妈骂我打我的时候他也会挡在我面前,他有时候上山找到吃的还会给我留着,妈妈专门给他的鸡蛋他也会藏起来给我……”   她一点一点地数,虽然是笑着,但眼神却渐渐黯淡下来。   林元宝确实对她很好,但这不是她心甘情愿为这个家庭当牛做马,连学业都放弃的原因。   林招娣拽了拽衣角,她能感受到这些大哥哥大姐姐们落到她身上温柔的目光,于是她再也藏不住委屈,眼眶红了一圈。   她哽咽着说:“我不是爸爸妈妈亲生的孩子,我真正的爸爸妈妈不要我了,把我扔在路边,是现在的爸爸妈妈把我捡了回去。他们虽然打我,但是如果没有他们,我早就死掉了……”   所以她心怀感恩,心有亏欠。   毕竟食物如此珍贵,但现在的爸爸妈妈还是把她养大了。   白其姝眼睛一酸,猛地伸手抱住她,“没事了,没事了,好孩子,以后都会好的。”   那天分开的时候,林招娣很开心,她说她要回去告诉把这件事告诉弟弟。   可是她回去之后,第二天白其姝等人没再见到她。   为此白其姝还专门去问了导演。   导演说这孩子昨天回家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脚受伤了没办法出门,她的养母替她跟节目组请了假。   大概是太开心了,所以没注意看路吧。   白其姝有些想笑,又有些担心,她问导演能否让她去林招娣家里看看她。   导演摇头,“不是我不愿意,昨天听到的时候我们就想让工作人员去看看,要是严重还能帮着送医院,她妈妈不让,说是家里条件不好不想让别人看到。”   “那就让招娣这样伤着?”   “她说已经拜托了娘家的弟弟带招娣去县城看病了,我们看她实在排斥,就没有坚持。”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白其姝只好暂时按耐下心中的担忧。   她想,等到录制结束他们离开村子之前,无论如何她要把招娣带走。   这是录制的第四天,在这天之后,直播便暂时停了,任凭观众抓耳挠腮也不知最新进展。   第五天开始,嘉宾们为汇报晚会请的外援陆续到了,他们便也投入紧锣密鼓的排练之中,顾不得其他。   今天是录制的第七天,晚上就是汇报晚会。   饶是几位嘉宾都有不少舞台经验,但依然会觉得紧张,一大早就相互催促去舞台排练。   结果刚到舞台就看到一个人——林元宝。   他们与林元宝不是很熟悉,只因为林招娣的缘故见过几面。   “白姐姐!”林元宝满脸都是泪,哭着朝白其姝跑来,脚步踉跄差点摔倒。   白其姝本能伸手接住他,“怎么了?”   其他人也连忙上前,见他这样都有些不安,“你姐姐呢?”   林元宝哭着喊道:“姐姐被妈妈卖掉了,妈妈说要让姐姐嫁人,白姐姐,你们这么多人,能不能帮我找找姐姐?”   众人只觉当头一棒,陆承惊慌地大声问:“卖掉了?不是说招娣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吗?”   “没、没有。”林元宝抽噎着:“是妈妈骗你们的。那天姐姐回来很高兴,她说可以带我去城里读书,妈妈不想让姐姐去,说姐姐年纪大了该嫁人了,姐姐不肯。然后妈妈就把我和姐姐都关了起来,然后有一个大叔上门,把姐姐带走了,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找你们。大哥哥,大姐姐,你们就是从城里来的,你们一定能帮我找回姐姐对吗?”   林招娣的妈妈就算身体不好,那也是个成年人,自然不是两个年纪加起来都没有成年的小孩可以抗衡的。   温习晴腿一软,差点也跌倒在地,“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   这么说林招娣已经被带走一天一夜了?   这荒僻的小山村连监控都没有,该怎么找到她?   江遇着急地问:“那个把你姐姐带走的人,你认识吗?” 第219章   林元宝哭着摇了摇头:“我没见过, 我看到他给了妈妈钱,好多钱。”   他不知道具体有多少,他只看到一沓花花绿绿的纸币。   一只手就能拿住, 就这么轻轻几张纸,卖断了他姐姐整个人。   唯一的线索又断了,节目组也顾不得录制,分头找村子里的人打听。   可村子到底是排外的,即便有些人看到了也不肯说。   节目组花了钱,才从一个混混口中得知, 将林招娣带走的人是他们村里人尽皆知的人牙子。   村里如果有人生了女儿不想要,就会卖给这个人牙子让他带走。   可那人牙子在哪?不知道。   做这行的谨慎, 听到一点风声不对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他们又去找了林招娣的养母,几番逼问, 最终也没有结果。   钱货两讫, 连养母这个卖货的人,都不知道招娣会被送去哪里。   为了救人,节目组提前开启直播, 将事情简单跟观众说了, 请他们如果有住在附近城镇的帮忙留意一下。   可谁都知道希望渺茫。   林招娣大概率不会出现在城镇, 而是送到附近同样偏僻同样贫穷的村子,强行被卖给某个老光棍当媳妇。   【我真想杀了她妈妈!就算招娣不是她亲生的,这些年她一个半大孩子养家糊口,这得多没有心才会把孩子卖掉啊!】   【明明招娣回去的时候那么开心,她以为她生活很快就会变好的。哭泣.jpg】   【为什么啊?姝姝都愿意资助他们家了,招娣读书又不用她出钱,将来学成,要多少钱没有, 为什么要把这么懂事的招娣卖掉啊!】   【怕她走了不好掌控呗,我太知道这种人有多恶心了,当年我逃出来了,希望招娣也能平安无事。】   【这个世界上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当父母的,望周知!】   【怎么办怎么办,现在还没消息,啊好煎熬。】   【唉,最难受的应该是姝姝他们吧,希望他们不要愧疚,这也不是他们的错,毕竟谁也想不到招娣的妈妈会是这种人。】   可怎么可能不愧疚呢?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一个才十三岁、乖巧、懂事的孩子。   他们曾亲眼目睹了她的苦难,却不能救她出深渊。   倘若招娣当真就此失踪再也找寻不到,他们恐怕这辈子都不能释怀。   整整一早上过去,没有丝毫成效,白其姝崩溃地大哭了一场。   无可奈何之下,江遇本能地想起了沈明烛。   他拿出手机,给沈明烛打了一个电话,其实刚拨出就有些后悔,然而还没等他犹豫要不要挂断,手机那头便传出了沈明烛的声音。   “阿遇?”   江遇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他张了张口,想要尽量平静地打声招呼,然而出口才发觉带了哽咽,“明烛,对不起,没打扰到你吧?”   “我现在没事。”沈明烛声音温和:“发生什么了?”   他总是能带来无尽的底气,好像只要有他在,什么事情都能解决。   江遇带着细微的哭腔,把这里的事告诉他,“明烛,有一个小女孩被她的妈妈卖给了人贩子,已经过去一天了,我们找不到她,你有没有办法?”   沈明烛眉头微蹙,朝教授们歉疚地比了个手势,起身往外走:“报警了吗?”   “报了,村子里没有监控,警方现在也还没有消息。”   “你们在哪里录制?地址给我,我现在过去。”   江遇报了一个定位。   然后他转身,背对镜头,只能听到他压抑不住的细微哭声,“明烛,对不起,对不起……”   沈明烛不是神,他们这么多人连同警方都做不到的事情,他本不该把沈明烛牵扯进来。   太多人敬他爱他,倘若他最后辜负了这份期待,网络上定然会有人借此攻击他。   江遇后悔了,他不该给沈明烛打电话的。   他不该对着林招娣的命运想到从前的自己,不该一时冲动,把自己的愧疚与无能为力转接到沈明烛身上。   “别哭。”沈明烛的声音里听不出苦恼,他依然稳得很,岳峙渊渟,像是擎天的山峦。   他吐字清晰,“我会把小朋友带回来。”   “林招娣”这三个字,不好听。   【啊啊啊啊啊是明烛,是明烛啊!】   【明烛一定会有办法的,虽然我知道这很没有道理,可是我就是相信明烛,沈明烛是奇迹本身啊。】   【谁懂,听到他的声音就觉得稳了,招娣会没事的。】   【小朋友,这个称呼好温柔啊。】   节目组用的都是好设备,现在正在直播,收音也是一直开着的,因此能清晰听见沈明烛的回应。   沈明烛没有挂断电话,一边安抚情绪崩溃的几个伙伴,一边走出实验室。   他的警卫员先一步出门,给他安排好了私人飞机。   从京都到《七日法则》录制的山村,飞机需要两个小时。   沈明烛道:“我们在县城的警局汇合,带一个知道那人贩子长什么样的人一起来。”   江遇连声应“好”,他是习惯听沈明烛指挥的,这反而比他自己像是无头苍蝇一样乱撞更有底气。   山村偏远,地形崎岖,江遇等人反倒比沈明烛还晚了几分钟。   沈明烛从实验室匆匆而来,连衣服都没换下,宽大的白袍衬得他身形修长,温润如玉。   倒是弥补了荒岛上的遗憾。   “来了?”沈明烛脚尖一勾,扯过来一张椅子。   他坐在椅子上,随椅子转了半圈,伸手在桌子上拿了些东西。   又是半圈,他转回来面向江遇等人时,手上已经多了一个本子和一支铅笔。   此番动作下来行云流水,众人一时看呆。   沈明烛催促:“谁记得那人贩子的样子?给我描述一下。”   “哦,哦哦,好。”江遇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推了身边的孩子一把,“元宝,去,给这位大哥哥说一下把姐姐带走的人长什么样子。”   林元宝上前,磕磕绊绊道:“他长得很高,像温习晴姐姐那么高,瘦瘦的,牙齿是黄色的,鼻子……”   林元宝绞尽脑汁,想到哪便说哪,江遇等人听着捏了一把汗。   他们也考虑过这么小的孩子语言组织能力会不会弱了一点,但是村子里见过人贩子的大人又担心他们不配合,说的时候有所保留或是故意留下假消息。   对比起来,林元宝居然已经是最好的人选。   沈明烛自始至终眉目从容,随着林元宝的述说,他在纸上勾勒出模样,时不时点一下头示意自己明白。   “我就记得这些。”林元宝声音忐忑。   沈明烛随手转了一下笔,将本子翻转,露出一张有些猥琐的人脸来,“看看,是这样吗?”   林元宝激动地点头:“对,就是这样,一模一样!”   【明烛居然还会画画,妈耶,我学了十年素描都不如他。】   【明烛,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朕不知道的?】   【看到他就觉得稳了,我必须要说,穿这么一身的明烛好帅啊!我上去就是一个招手,嗨,美人~】   【你会被七日小队打得鼻青脸肿。】   【就算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也很难找吧?我真的好担心,每迟一点,招娣就危险一点。】   【但是好歹有点线索了,唉。】   等候在一旁的警员也很激动,他上前想从沈明烛手里接过画像,“我们立刻安排寻找。”   “不用。”沈明烛避开他的手。   其他人正疑惑,就见沈明烛打开了他随身带的电脑,“三天内所有的监控录像都在这里了吗?”   警员不明觉厉,“是,但是……”   县城内监控虽然不多,但也有一千多个,很多由于老旧画面还有些模糊不清,用监控来找工作量未免太大?   沈明烛微微点了点头,将画像上传,手指在键盘上翻飞。   不过五分钟,所有人便见监控室大屏幕上出现几帧画面,其中有个人影被放大并用红色圈了出来。   这幅画面要是淹没在录像之中其他人或许不会注意,但都已经指明到这种程度了,再看不出来就有些瞎了。   林元宝惊喜地叫嚷起来:“就是他,就是他!”   沈明烛轻笑一声,往后靠在椅子上:“找到了。”   一副尽在掌控的从容,说不出的轻松写意。   从小生活在县城,警员一眼就能看出监控的地址,他也兴奋起来:“我知道这里,明烛同志,我们这就展开抓捕。”   “他还在逃,带上对讲机,我定位了他的位置,如果有变化我跟你们说。”沈明烛眉眼弯弯,温声道:“辛苦了。”   警员顿时站得笔直,“不辛苦,分内之事!”   直播画面黑了下来,导演在评论区解释,因为担心人贩子也在看,从而得知警方的位置和下一步行动,所以接下来一段时间就不直播了。   网友们表示理解,但满腔激动无处抒发,只好一窝蜂涌到评论区。   【整个小区都在尖叫,这也太太太太太酷了吧!】   【每当我以为沈明烛已经很厉害的时候,他就会告诉我,不,还有更厉害的。】   【这是什么!告诉我这是什么!】   【有种想哭的冲动,大家都在夸这种技术,可是我想说,这个技术晚了十一年啊。】   【十一年前要是有这种技术,江遇不会在时隔五年后才找回,明烛也不会对自己苦苦煎熬。】   【要是十一年前,也有一个沈明烛就好了。】   【可是至少十一年后,明烛没让招娣变成第二个江遇。】 第220章   直播再次打开时, 网友们看到了在白其姝怀中哭泣的林招娣。   与此同时,警方也在网上发布了通告。   幸运的是,招娣还没被卖出去。   人贩子也看了前几天的直播, 发现网络上很多人喜欢招娣,便将招娣关在家里,想着再留一留看看情况,好卖出一个大价钱。   后来东窗事发,到处都有人找他,人贩子只好四处躲藏, 更不敢冒头。   不提网络上如何激动,白其姝紧紧搂住林招娣, 如同抓住失而复得的珍宝。   她想,这次回去之后就要让招娣和她住在一起, 等录制结束, 她就带招娣离开。   林招娣微微挣扎了一下,低声道:“姐姐,我身上脏。”   白其姝没松开手, “让姐姐先抱一会儿, 等会儿带你洗澡换新衣服。”   半晌, 她整理好情绪。   白其姝拉着林招娣的手,“姐姐给你介绍一个人,你这次被救出来要多亏了他。”   白其姝带着林招娣去见沈明烛。   沈明烛正在和警方聊天。   小队长搓了搓手,腆着脸道:“明烛同志,这个程序能不能……?”给他们警局留一份?   沈明烛明白他的意思,摇了摇头:“现在还不行,天网还有几个功能没完成,目前还不是最终版。”   他笑着道:“本来就是打算全国推行的, 放心,不会等太久。”   警员目瞪口呆:“这还不是最终版?”   他觉得已经很好很好了,居然还有进步的空间吗?   沈明烛道:“理想效果是,监控能智能判定违法行为,自主报警。比如,如果有拐卖小孩的现象发生,只要监控拍到,根本不用等家长发现小孩不对再报警,而是会直接通知警方。斗殴、抢劫、贩毒等违法事件同理。”   “这……”警员们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能降低多少犯罪率,减轻他们多少工作量啊。   难怪能叫“天网”。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沈明烛是举世罕见绝无仅有的大天才这句话我已经说腻了。】   【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我的孩子今年出生,我好羡慕她,她不知道她生活在一个多美好的世界里。】   见沈明烛与警员们聊完,白其姝等人才带着林招娣上前。   “明烛,”江遇抿了抿唇:“多亏你了,辛苦你这么远跑一趟,我……”   “打住!”沈明烛无奈:“感谢的话你们已经念了很多遍了,而且,你为什么总是一副对不起我的样子,人命关天,你能想到我,我很开心。”   江遇只把这话当成安慰,沈明烛总是这样,只字不提其中的艰难与自己的付出。   沈明烛叹了口气,温声道:“我没有觉得为难,阿遇,你既然相信我,为什么不多相信我一点?”   “不,我只是……”江遇不想让沈明烛觉得他有不信他的意思,他急忙解释:“我就是担心,你会觉得累。”   沈明烛不是神,是人就会有力所不能及的事,可太多时候,世人要求的,也正是人力做不到的。   他不想把这么沉重的压力施加在沈明烛身上,可遗憾的是,他好像总是在做这件事。   沈明烛纳闷,“那你呢?你总思量这么多,你不累的吗?你知道的,找我是最好的办法,既然想好了,就不要犹豫。”   他有点不太能理解江遇的顾虑,事实上,他从小到大都习惯了背负旁人的期待,所以他不觉得这有什么。   白其姝给沈明烛介绍:“明烛,这就是招娣。”   招娣脸上还有斑驳的泪痕,她并不胆怯,落落大方:“明烛哥哥,谢谢你救了我。”   沈明烛半蹲下身,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不客气。”   知道林招娣没事之后,陆承又开始恢复了没心没肺的状态:“那我们现在做什么?回去开始晚会?”   现在是下午五点,他们的晚会原定于七点正式开始,现在回去其实有些晚了,而且奔波一整天,每个人的状态都有些疲累。   导演问他们:“要推迟一天吗?”   温习晴表示嫌弃:“可是我不想再在那个村子里待一天。”   而且推迟麻烦也有许多,这次晚会参与的不只是这几个嘉宾,还有些他们请来的朋友,这些人档期都是聊好的。   导演持怀疑态度:“那你们现在这样……能行?”   “小看我们了是吧。”陆承不服气:“这才哪到哪?我们几个谁没经历过比这更累的。”   这倒是,几个嘉宾都是吃苦耐劳敬业的艺人,唯一一个不算艺人的江遇吃的苦更不是其他人能够想象的。   “如果你们都没问题的话,那我们就现在往回赶,晚饭只能在车上吃了,妆造也得在车上先做,你们可以吗?”   “可以啊。”   “小事。”   导演拍板:“好,那演出照常。”   老实说,导演现在万分后悔选中这么个村子。   原以为只是贫穷,没想到村子还有一道心照不宣的产业,他当初踩点的时候应该调查清楚一点的。   不过细想一下,也正是因为他们介入录制,才会发现这么一个现象,进而才会有警方调查。   这么一想,他们好像还做了好事。   导演心情复杂,村里确定参与了这件事的人已经有警方上门逮捕了,好好一个收官,被牵扯进案子里终究缺了点圆满。   但现在换场地也不现实,舞台、灯光全都花大力气布置好了,现在改换地点,且不说时间要延后许多,而且也很浪费。   方淮序看向沈明烛,期待道:“明烛要一起来看看吗?”   温习晴双手合十:“来都来了,一起嘛。”   江遇也犹豫片刻,吞吞吐吐:“明烛,如果你不急着回去的话……”   “好啊。”沈明烛笑着应下:“杨导,你之后可得和我经纪人补个合同。”   导演本就聚精会神等待回复,这下更是满脸笑开了花:“好的好的。”   嘿嘿,他的热度,他的流量,他的收视率。   沈明烛和他们坐一辆车回去,路上江遇问他要不要参与表演。   沈明烛想了想,“我就算了吧?我没什么好表演的,而且你们节目内容、顺序都排好了,我中途插入太影响你们了。”   江遇等人倒是不在乎被影响,但是也没劝,沈明烛不想就不演呗,又不是什么大事,反正明烛也不是指着这一行过日子。   直播在给网友们看到林招娣被找回之后就停了,晚会到底是重中之重,该保密还是得保密。   温习晴看了看周围,确定没有镜头后凑到沈明烛身边,嘿嘿一笑:“明烛,有件事情,你可能得知道一下。”   沈明烛问:“什么?”   温习晴小心觑着他的神色,“我这次晚会邀请的嘉宾,叫鹿闻笙。”   沈明烛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但温习晴这样专门提出来,是觉得他认识?   沈明烛默默地开始翻找原主的记忆。   温习晴看他没第一时间应就知道了,她问:“明烛,你是不是忘记啦?”   搜寻无果的沈明烛点了点头。   “沈明烛”和鹿闻笙的交集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更何况,骂过他的人不知凡几,指望他能对鹿闻笙有特别的印象,实属为难。   温习晴嘟囔了一声:“我就知道你不会记得这样的小事。”   她说:“我和鹿闻笙是前段时间在一个音综节目上认识的,他发着烧来参加,现场表演的时候出现了一些失误,没有晋级。但我听得出来,他嗓音条件特别好,非常有天赋,天生就该吃这碗饭的。”   沈明烛听了半天没听懂,“所以?”   这和他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专门向他提起?   何知瑾见她一直没说到正题,无奈道:“还是我来解释吧——明烛,鹿闻笙不太敢见你,因为三年前,他在平台上公开骂过你。”   沈明烛“啊”了一声,“这有什么不敢见我的?”   骂就骂吧,原主确实该被骂。   “尊敬的沈大天才,你是不是对你现在的名气没有正确认知啊?”白其姝失笑,她拿出手机打开相关话题,递给沈明烛看。   沈明烛一目十行地看完,然后他皱起眉。   他终于从原主的记忆里找到了三年前的事情经过,其实很简单,就是刚出道一炮而红的鹿闻笙接到了一个杂志商务,恰好那期也有沈明烛。   “沈明烛”挑剔磨叽,一会儿嫌累,一会儿嫌椅子不舒服坐得难受,大大影响了拍摄,连带着鹿闻笙的进度都被拖累了许多。   鹿闻笙大概是气不过,便在网络上发泄了一番。   要说恶意,其实还真没多大。鹿闻笙那时刚进娱乐圈,还不习惯一字一句都会被举着放大镜推敲的生活,他还把这样的公众平台当成朋友圈使用。   而且他发完之后也就当做这件事已经过去,没发生什么与沈明烛针锋相对的事情。   所以这件事都过去三年了,沈明烛想不通,有什么好被再提出来说的必要?   沈明烛也看到了温习晴说的节目的视频,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明烛,”江遇犹豫片刻:“他们也是因为太喜欢你了,所以才偏爱你,为你打抱不平。这是人类的特性,而且只是少部分人这样,你别太有负担。”   沈明烛摇了摇头,他看向温习晴,认认真真:“小晴,谢谢你那时候帮了他。”   温习睛眉眼弯弯:“我不接受。我帮他又不是因为你,鹿闻笙这些年过得不好也不是因为你,这其中倒没什么因果关联,你倒也不用全部揽在自己身上。” 第221章   那次节目之后, 温习晴拜托经纪人要到了鹿闻笙的联系方式。   鹿闻笙强行解约得罪了公司,之后便处于一种被封杀的境地,靠着接一些小型的商演以及酒吧驻唱, 今年才把钱还完。   所以他的苦难和沈明烛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沉寂太久,沈明烛的粉丝一时半会儿都没想起他。   非要说他和沈明烛有什么更密切的交集,也就只有当时那个音乐选秀节目了。   但温习晴不无偏私地想,这和明烛有什么关系呢?鹿闻笙表现不佳是事实。   不过他状态不佳也是事实,所以温习晴想再为他争取一个机会。   有时候,他们很多人, 缺的只是一个被看见的机会。   节目组还是有保密的意识的,虽然这一天兵荒马乱下有不少嘉宾不慎入镜, 但有些还是从头到尾都没有暴露。   比如导演听到人选后都有些惊讶的鹿闻笙。   嘉宾们没跟去县城。   圈子里大家或多或少都认识,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 鹿闻笙独自找了个角落待着。   他也看到了直播, 知道沈明烛来了现场。   这人如同神明降世,轻而易举救众生,他只要出现, 永远都是所有人的目光中心。   太耀眼了。   即便现在还有沈明烛的粉丝追着他骂, 但鹿闻笙必须承认, 他讨厌不起来这个人。   可现在的问题是,沈明烛来到这个县城,很有可能还会来村里,那他还应该待在这里吗?   他本不想来的,他不想再连累温习晴,可他已经连着拒绝了两次,倘若拒绝第三次,未免太不知道好歹。   以《七日法则》当下的热度, 谁不是万分渴求这个机会?   但现在……   鹿闻笙坐立难安。   他犹豫了很久,还是给温习晴发了条消息:【前辈,我有点事情想先离开,很抱歉,今晚的表演我就不参加了。】   温习晴回得很快:   【合约都签了,你想去哪儿?】   【好好待着!】   【我们快到了。】   三句话,让一个男人忐忑不已。   不告而别是件很不礼貌的行为,温习晴都这么说了,鹿闻笙只能留下来等待。   他焦躁地在原地来回踱步,时不时拿出手机看一下时间,其实根本没看进去,更像是呆滞的动作。   直到他突然回神,才惊慌地发现居然已经过去了半小时。   时间怎么会过得这么快呢?他还没有做好准备。   鹿闻笙听到不远处传来车子的汽鸣声,伴随而来的是突然高涨了一倍的嬉闹。   他惶恐地转过头,见所有人都从各处簇拥了过来,如同众星捧月,正中心是个眉眼昳丽、白衣翩然的年轻人。   面对面看,他比屏幕里还要更气质卓然。   鹿闻笙往阴影里缩了缩,而后沉默地站在原地。   直到温习晴左右张望半天,朝他的方向挥了挥手,“鹿闻笙!”   鹿闻笙一慌,他条件反射看向沈明烛,却见沈明烛也循着声音看了过来,朝他微微一笑,笑容很是友好。   这个时候还装作看不见未免太刻意了,鹿闻笙硬着头皮走上前。   沈明烛朝他伸出手:“你好,我是沈明烛。”   鹿闻笙迟疑地伸手回握:“鹿闻笙。”   是真的不认识他,还是装作不认识?鹿闻笙心里乱糟糟的。   沈明烛笑着问:“你今天晚上要表演什么节目呢?”   所有人都跟随着沈明烛围在了他们身边,鹿闻笙不习惯这样引人注目的场合。   他眼睑低垂,“我唱《侠客行》。”   沈明烛没听过,但是没关系,他礼貌地问:“我有这个荣幸,可以参与进你的节目里吗?”   鹿闻笙受宠若惊。   沈明烛唱歌一般,但架不住他名气大。如果能和沈明烛同台演出,就算是一出笑料,也能解决他最近被全网嘲的局面,且足够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受用不尽。   其他人也是惊讶,沈明烛是个好人这件事他们早就知道,但鹿闻笙这种运气还真是让人羡慕。   其他人声音中带了点酸味,上前道贺:“闻笙,恭喜你了。”   鹿闻笙突然发现所有人对他的态度都变得和煦,好像他们很早就认识,这两天多的疏离完全不存在。   他愈发无措。   *   晚会原定晚上七点开始,但一番折腾下来,直播真正开启时已将近八点。   观众们普遍对此表示理解,今天发生了这么大事,还有的看就很好啦,要什么自行车。   嘉宾们业务能力都很过关,并没受这一整天兵荒马乱的影响,灯光一就位立马就进入了状态。   沈明烛与林招娣、林元宝以及少数几个没被警方带走的村民组成了这场晚会现场为数不多的观众。   几个孩子特别捧场,每一个节目结束都要扯着嗓子大声叫好,弹幕的反响也十分热烈。   不知不觉,还有两个节目就轮到鹿闻笙表演,沈明烛去了后台候场。   他虽坐在观众席,也一直是所有人的关注焦点,这一离开,当即就被网友们注意到了。   【明烛离场了,是去洗手间还是候场?】   【哇哇哇,今天能看到明烛的表演吗?求求了,你就是上去嚎一嗓子我都满足了。】   【导演,让明烛上场,我这就发动所有亲朋好友给节目打满分。】   【今天明烛做妆造了,赌一根辣条,他有节目!】   后台。   鹿闻笙不习惯地扯了扯领带,他太过紧张,拿了一瓶水慢慢地喝。   温习晴拍了拍他的肩膀,“放轻松,看,今天没什么观众,就当唱给自己听,你平时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   鹿闻笙勉强挤出笑容,应了声“好”。   “明烛。”   “明烛,一会儿看你的了。”   待听到一阵骚乱,鹿闻笙便知道是沈明烛来了,他转过头。   沈明烛来得匆忙没带服装,他本来不想做妆造,说什么本来也不是主角没必要。还是节目组连劝带求,给他简单做了造型,换了一件衣服。   鹿闻笙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他想网友们说得对,上帝是如此偏爱沈明烛,没给他留下任何一处缺点。   沈明烛朝他走来,似是看出了他的紧张,朝他眨了眨眼:“我很久没练了,如果等下效果不好,一定是我的问题。”   他把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   沈明烛这个人,越和他相处就越喜欢他。   鹿闻笙抿了抿唇:“真的不用换一下位置吗?”   “不用,都说了你才是今天的主角。啊,快到我们了,我们过去吧。”沈明烛浅笑。   前台主持人报幕,“下面请欣赏歌曲——《侠客行》。”   很奇怪,居然没说表演者,是忘了吗?   灯光暗下,先响起来的是一段琴音。   【好听!】   【不像音响,这个音质,绝对是现场弹奏的。】   【是古琴吧?我就是学古琴的,我怎么不知道娱乐圈里还有古琴弹得这么好的艺人啊。】   【好燃啊,真的很江湖的感觉,国风音乐还得用老祖宗严选乐器。】   紧接着是歌声,“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舞台上灯光仍是暗的,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影,然而无人注意是否是灯光出了问题,所有人都沉浸在音乐之中。   好的音乐是一段故事,足够让听众为它喜,为它悲,为它目不转睛,为它全神贯注。   片刻后,才闪过几条弹幕:   【虽然但是,我怎么觉得这声音有点熟悉?】   【我也,但这么会唱的歌手我要是听过不至于忘记啊。】   一道灯光打了下来,直直照在舞台中心歌手的身上。   鹿闻笙微阖着眼,被沈明烛的伴奏带动,全身心投入,一时也无暇顾及其他,更忘记了思考网友们的反应。   【???鹿闻笙?】   【怎么会是他?好吧这嗓子,是他我就理解了。】   【弹琴伴奏那个人,我怎么觉得……】   【就是沈明烛吧!】   【为什么沈明烛还会弹古琴啊!他到底有什么是不会的!】   【我是废物。允悲.jpg】   沈明烛坐的位置偏角落,舞台只有一束灯光照在鹿闻笙身上,因而只能模糊看到他的人影。   粉丝们固然憋屈,但多少也知道,这样的安排定然是沈明烛愿意的,大概率还是沈明烛主动提出并大力促成。   否则,不提国家,江遇就是节目投资方,怎么会让沈明烛受欺负?   ……好吧,沈明烛都愿意给鹿闻笙做配了,显然表明他并不介意三年前的事情,甚至对鹿闻笙还有几分好感。   既然是明烛的想法,他们自然得支持。   于是也放下先前那点如鲠在喉,真心实意欣赏起鹿闻笙的表演来。   还别说,放下偏见之后,鹿闻笙确实唱得好啊!新生代歌手里没几个比得上他。   一曲结束,底下几个观众大声叫好,鹿闻笙鞠躬谢幕。   沈明烛起身,给了他一个简单的拥抱。   他噙着笑意:“表现很棒。”   鹿闻笙也没想到能这么顺利,他的状态好到不可思议,甚至是超常发挥了。   大多的激动积攒在胸腔,他有些想流泪。   鹿闻笙看着沈明烛,半晌,微微弯腰,“明烛,三年前,对不起。”   沈明烛侧身避开,“为什么要道歉?你又没骂错。”   他笑着说:“年轻嘛,本就该疯狂又不合时宜,不把一切或明或暗的规则放在眼里。”   【服了,沈明烛永远知道怎么拿捏我。】   【他真的好好!他怎么这么好啊!妈妈,如果我不能和沈明烛做朋友,我这辈子都不会快乐的。】   【他没骂我们自作主张,也没有说教,但是我听进去了,这可能就是人格魅力吧,希望某些爹味很重的明星学习一下。狗头.jpg】 第222章   演出结束, 鹿闻笙捧着手机,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的账号突然新增了许多关注,私信已经999+, 就连他此前的经纪人都联系他道歉。   “发什么呆?”温习晴拍了拍他,笑着夸道:“刚刚的表现超好!”   鹿闻笙还是有些局促,他羞涩道:“都是明烛的功劳。”   沈明烛正在服装师的帮助下脱掉这身繁复的演出服,闻言“啊”了一声,“又是我?举手之劳而已,归根结底, 还是你自己争气。”   鹿闻笙没有附和,他神色郑重:“明烛, 还有温前辈,谢谢你们。”   “你为什么叫他的名字, 叫我前辈?”温习晴哀怨:“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老师、前辈地叫我, 很奇怪诶。”   鹿闻笙一怔,“那,习晴?”   温习晴应了一声, “早该这样了。”   白其姝好笑地看了她一眼, 揶揄道:“说不定是你总摆前辈的谱, 明烛就很好相处。”   鹿闻羞赧,“没有。”   江遇故作哀怨:“我都不知道明烛还会古琴。”   “可不是嘛。”陆乘也可怜兮兮地说:“明烛都没为我伴奏过。”   他们同他玩笑,鹿闻笙能够感觉到这些话里的友好。   从前,他充其量只与温习晴有些私交,如今沈明烛对他表现出善意,于是他才被“七日小队”整个团体接纳。   鹿闻笙晕乎乎的,觉得自己如在梦中。   “你接下来有什么安排?”方淮序为他出谋划策:“在圈里混,一个专业的经纪人还是很有必要的, 你有看好的公司吗?”   鹿闻笙摇头。   沈明烛想了想,“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把我经纪人的联系方式推给你。”   沈明烛的经纪人陈盛桐,绝对是现在所有艺人最想争取的经纪人,没有之一。   背靠江氏集团和沈明烛,没人敢惹,且不缺资源,他手底下只有沈明烛一个艺人,所有人都默认他不会再带其他人了。   鹿闻笙被巨大的惊喜砸中,他呼吸一滞,按耐不住激动:“我可以吗?”   他真的有机会和沈明烛成为同事吗?   “不要小看自己啊。”沈明烛笑了笑,温声道:“鹿闻笙,这只是个开始,你的未来不可限量。”   不可限量吗……   鹿闻笙觉得他会永远记得这个晚上。   外面燃放起了焰火,《七日法则》第一季正式收官。   不提这次晚会最大的受益者鹿闻笙,其他被邀请来的嘉宾也涨了不少粉,再一次让人感受到沈明烛影响力的可怕。   尤其是自从沈明烛出现之后,《七日法则》本就高的离谱的观看量居然还能再上涨一个程度,实在叫人心惊。   打这之后,凡是有沈明烛在的节目,其他人宁肯不要报酬也挤破了头想往里钻。   可惜沈明烛参加的节目不多,且他的行程比较难打探,于是其他人只好从何知瑾等人下手,连鹿闻笙都收到了不少旁敲侧击。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   演出结束已经很晚了,但嘉宾们还是一致决定连夜回县城住宿。   从前住在村里大家都不觉得有什么,他们不是不能吃苦的人,对居住环境没有太高的要求,但现在不一样了。   住在村里让他们觉得膈应。   唯一持反对意见的是沈明烛的警卫员,他觉得这种山路坐两个小时来回四个小时实在太过于辛苦。   可他反对没用,他听沈明烛的。   林招娣和林元宝两个孩子也被一起带回了县城。   他们此前来县城的次数很少,几乎都是天还未亮时蹭村民邻居的车过来,趁着早市卖点家里种的青菜补贴家用,而后再采购些日常用品回去。   县城较之村里自然是繁华的,但没在林招娣的脑海里留下什么美好的回忆,因为每一次都有一堆事情要忙活,只记得疲惫了。   她从来没有这么轻松地进过城,从来不知道还有这么干净、这么明亮的房间,不知道洗澡的时候只要一拧就会有热水。   白其姝对她说,这还只是个小县城,外面还有比这更大、更繁华的城市。   林招娣从没想过有一天她能见识到这样的风景,虽然哥哥姐姐们都说很心疼她,但她觉得,她真的幸运极了。   林招娣睡了她有记忆以来最舒服的一觉,她甚至能自己拥有一间房间。   第二天一早,白其姝来敲她的门,带她下楼吃早餐。   今天没有拍摄任务,因而没有特意定集合时间,所有人睡到自然醒,但他们几个都没有睡懒觉的习惯。   方淮序醒来时在群里发了个消息问大家要不要一起去吃早餐,其他人看到了,便也相差无几地到了楼下。   节目组给他们准备了一个包厢。   酒店里的早餐一般,所以他们桌上的是导演自掏腰包准备的。   毕竟一整季下来,又经历了荒岛这样离奇的事情,彼此间的情分早就已经不一样了。   再说了,《七日法则》这一个节目给导演后半生养老都够用了,能取得这么亮眼的成绩与这几个嘉宾密不可分,他又怎么会在乎这点钱。   沈明烛是最后一个下来的,警卫员跟在他身后。   他懒懒地打了个招呼:“早上好。”   “早上好,明烛。”自然起身带着餐具换了一个位置,坐到他隔壁,“要喝点粥吗?”   节目组准备的早餐很丰盛,牛排、海鲜粥、精致的小蛋糕、像花一样的点心,林招娣和林元宝别说没见过,甚至想象不到填饱肚子的食物能做得这么好吃。   沈明烛不太感兴趣:“不要。”   江遇问:“不合胃口吗?想吃什么?”   沈明烛想了想:“西红柿鸡蛋面。”   单论价格来说,这一桌能买下上百碗西红柿鸡蛋面。林招娣悄悄好奇地看了沈明烛一眼,想不通怎么会有人这么奇怪,面对这一桌昂贵美味的食物,居然只想吃那么普通的东西。   警卫员觉得苦恼,他不会做饭啊。   他站起身:“我去买。”   “诶,这位同志不用麻烦了。”方淮序阻止他,笑了笑道:“酒店应该可以借一下厨房,我去做,很快就好。”   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出了包厢,其他人也一幅不以为意的模样。   林招娣突然很羡慕沈明烛。   她知道沈明烛很厉害,从昨天被救出来之后,白姐姐有意无意跟她说过许多次,说沈明烛是天才,是英雄,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   那时她有敬佩,有感激,但论起“羡慕”这样的情绪倒不多。   林招娣想,就算今天是林元宝向她的养母提出这个要求,一向把林元宝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养母恐怕顶多也只是柔声劝他肉比较好吃。   林招娣羡慕沈明烛,不是羡慕沈明烛很厉害,她羡慕有很多人爱他。   面熟得快,方淮序捧着碗放到沈明烛面前,温声提醒他:“小心烫。”   沈明烛慢吞吞:“谢谢序哥。”   何知瑾无奈道:“杨导,不是都结束了吗?这还录啊?”   导演也坐在桌子上,没吃饭,拿着手机拍他们。   他被发现,讪讪一笑:“随便录点花絮,不一定用得上,就随便录录。”   提到结束,大家都有点不舍。   “大家之后有什么安排?”温习晴问。   他们干这行的就是这样,聚少离多,进组拍戏一去就是好几个月,除非接同一个活儿,否则下次再聚得这么齐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江遇想了想:“我得回公司,明烛应该要回研究院吧?”   何知瑾道:“我上节目只是一个尝试,之后还是想继续专注学业,接下来打算会回归校园。”   方淮序言简意赅:“接了一个戏,要进山拍摄。”   陆乘龇牙咧嘴:“我的经纪人已经把我后面的行程排满了。”   温习晴拿勺子搅着碗里的粥:“我应该会回家一段时间,准备新专辑。白姐姐呢?”   白其姝一直没说话,闻言有些犹豫:“我应该也会先回家吧?先带招娣和元宝办一下领养手续,给招娣改个名字,然后再给他们选个好学校。”   白其姝很早就表露出想领养招娣的意向,其他人也不奇怪。   温习晴微微张大了眼睛:“那岂不是以后,招娣和元宝不能叫我们哥哥姐姐了?她要叫你妈妈,叫我们叔叔伯伯姨姨?啊,好奇怪啊。”   白其姝:“……”   她年纪轻轻有一双这么大的儿女确实有些奇怪。   ……不会影响手续办理吧?   林招娣听着他们对她的安排,忍不住弯了弯眼睛。   妈妈。   她以后,终于可以有自己的家了吗?   林元宝自来了县城就很沉默,听到这里终于鼓起勇气,“白姐姐,我不想跟你离开,我想留在这里等妈妈。”   他知道他的妈妈做了错事,但他妈妈对他的爱是真的。   “元宝!”林招娣焦急地打断他,“你一个人,这么小,怎么行呢?”   林元宝道:“不是一个人,我可以住在舅舅家。”   “不行,舅舅家又不是我们家,你住着会不开心的。”林招娣强烈反对。   她不知道有个词叫“寄人篱下”,但她已经体会过了这样的生活。   林元宝做出这个决定也有些胆怯,他跳下椅子抱住林招娣,像是要从她身上汲取勇气。   他语气闷闷,“姐姐都可以,我也可以。”   他一直都知道姐姐不是家里亲生的孩子,为此姐姐受了很多委屈。 第223章   看着两个孩子抱在一起, 其他人面面相觑,都有些不知所措。   毕竟他们都没结婚,没有哄小孩儿的经验。   话说回来, 此前他们或多或少对林元宝都有些偏见,毕竟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作为既得利益者,他的性别就是他的原罪。   他们带他一起回县城,甚至白其姝在收养计划里添上他的名字,半是因为他母亲入狱小小年纪无人照顾, 更多是因为林招娣和他关系好。   但现在他们对他倒是高看了一眼。   至少他才享受了这样的生活待遇后,还肯回到母亲身边。   孝顺, 可也不愚孝。   在林招娣被卖后会大义灭亲举报他的母亲,在知道他的母亲可能要坐牢后也没有吵吵嚷嚷闹着放人。   到底是林招娣带大的孩子, 招娣本身是好孩子, 她带出来的,当然也会是好孩子。   林招娣见林元宝下定了决心,她咬了咬牙:“那我也不走了, 我留下来……”   “姐姐!”林元宝惊呼一声, 赶紧打断她。   他认认真真:“我是妈妈的孩子, 可是姐姐,你不是。”   他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在还很年幼的他看来,姐姐对他好,所以他也对姐姐好;妈妈对他好,所以他也得对妈妈好。   可是妈妈对姐姐不好,所以姐姐也没必要对妈妈好。   这才是公平。   “元宝……”白其姝踟蹰着不知怎么开口劝。   沈明烛问:“为什么说招娣不是她妈妈的孩子?”   就算是断绝母女关系,林元宝这么小的孩子也不至于说出这么肯定的话吧?   江遇这才想起来沈明烛还不知道, 他小声给他解释:“招娣是弃婴,是被现在的家庭捡到的。”   至于为什么林招娣手脚健全还会被遗弃……   其实也不奇怪。   这个社会,尤其是一些偏远的山区,女婴被遗弃的现象还是很严重。   所以嘉宾们听到后迅速就接受了,内心的愤慨只出于生气,并非觉得其不可能。   沈明烛也压低声音:“那你们找过她的亲生父母吗?”   江遇一愣:“这有什么好找的?”   难道是想找到之后也送进局子里?   沈明烛意味不明地沉默片刻,他问:“谁跟你们说招娣是被遗弃的?”   “招娣自己说的,她说是她的养父母说,在路边捡到了她。”江遇问:“明烛,有什么问题吗?”   沈明烛慢吞吞:“不知道有没有问题,但我觉得,不该相信一个撒过谎的人。因为你不知道在她这个谎言被拆穿之前,她还说过多少谎。”   他们声音不大,但包厢就这么小,是以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   林招娣已经松开了林元宝,她低着头,看似不在意,然而衣角都快被她无意识攥烂。   她从有记忆起就生活在现在的家庭里,可她是几岁来的?她真的是被遗弃的吗?   林招娣不知道。   她习惯性往最差的可能性去考虑,因为她不敢抱有任何期待,她生怕那又是一场失望。   白其姝注意到她的无措,轻轻握住她的手,“没关系。”   她声音轻柔:“不管怎么样,白姐姐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吃完早餐,他们各自回房间收拾东西。   虽然心中已有打算要为林招娣找一下亲生父母,但这显然不是这一时半会能急得来的事情。   白其姝劝林元宝跟他们一起离开,大不了等他母亲出狱再送他回来,林元宝终于点头同意。   他们只在这里住了一晚上,东西收拾起来也简单,但奇怪的是沈明烛在房间里一直没下来。   他们觉得奇怪,上楼打算看看是什么情况。   沈明烛的房门紧闭,警卫员站在门口,见他们来礼貌颔首:“几位是打算去机场了吗?不用等首长,我们已经为首长安排好了回去的交通工具。”   沈明烛是坐直升机来的,直升机还停在附近,随时可以送他回去。   其他人不免遗憾——还以为还能同行一段路呢。   不舍之情往往在不得不分别时才上升到顶峰,江遇问:“我们可以和明烛道个别吗?”   警卫员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他轻轻敲了敲门:“首长,您现在方便吗?”   沈明烛拉开门,脸色有些不是很好看。   其他人强装出来的笑容顿时一敛,纷纷担忧地问:“明烛,怎么了?”   警卫员警惕地摸了摸腰间的枪,目光越过沈明烛的肩膀看向房间内,很快扫视了一圈,却没发现异常。   沈明烛揉了揉眉心,“有件事情,你们可能得知道一下。”   他侧身让开一步,示意他们随他进门。   沈明烛常用的电脑放在沙发上,可以想象出,在他们来之前,沈明烛应该就是坐在这里,用电脑不知处理什么事情。   但到底是什么事情,能够让无所不能的沈明烛露出这样的表情?   沈明烛道:“我模拟了招娣从一岁到十三岁不同年纪的长相,和全国失踪人口进行比对……”   他之前没说,因为也不能确定真的能找到。   因为招娣如果真的是一出生就被遗弃,那显然不会有人报案,也不会留下照片资料。   然而事实上非常顺利。   白其姝突然福至心灵,她惊呼一声:“找到了?”   林招娣下意识地牵上了她的手,像是本能地试图寻找一个支撑——她感到畏惧。   沈明烛叹了口气,迎着林招娣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林招娣泪水顿时涌上眼眶,她声音颤抖:“我不是、不是被遗弃的?”   “你不是。”沈明烛笃定地回答。   他怜惜地看了林招娣一眼,走到沙发边将电脑拿了起来,打开一个页面给她看:“你是两岁的时候被拐走的,这么多年,你的父母一直在找你。”   他喊她的名字:“李明珠。”   *   李明珠哭过很多次,小时候被养父母打得痛了她会哭,后来被养母卖掉时她也哭过,被救出来时是庆幸地哭。   但是没有一次哭得这样撕心裂肺,好像她的脑海里除了“哭”这个字之外就没别的念头。   好像有很多人在安慰她,他们说这是好事应该开心一点。   她知道啊,她知道这是她听过的最好最好最好的消息,她应该大笑,应该欢呼,应该庆祝。   可是,可是啊——   原来她叫“李明珠”。   倘若她用她贫瘠的知识为这个名字想个寓意,她只能想到一个词。   掌上明珠。   她是她父母的掌中珠,怎么就落到这座大山里,成了“林招娣”呢?   节目组已经离开,他们几人本打算取消航班带着李明珠去寻亲,然而开完会后还是被白其姝拒绝了。   白其姝觉得这种事情人越少越好,人多了不像寻亲像是寻仇,李明珠的父母说不定也会放不开,影响他们和孩子交流感情。   其他人觉得有道理,因而最后只白其姝一个人带着李明珠去寻她父母。   沈明烛查到了她父母现在的地址,就在隔壁城市,不远。   她的父母为了找寻失踪的爱女去过很多地方,但始终没有搬家,好像这样他们的女儿就能某一天蹦蹦跳跳地回来敲开家里的门一样。   白其姝把其他人赶去了机场:“你们去忙自己的事,我带明珠回家。”   他们看了看眼眶红肿的李明珠,没有反对,“好,那白姐,有事给我们打电话。”   温习晴牵起林元宝的手,“元宝我来照顾,反正我接下来没活。”   林元宝虽然对于和姐姐分开有些害怕,但也知道这是姐姐的大事,现在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因此还是乖巧地点头,跟着温习晴离开。   白其姝见李明珠一幅精神恍惚的模样,叹了口气,揉了揉她的脑袋,温声道:“没事的,明珠,我们现在就走。”   李明珠缓慢地抬起头,好半天才艰难地“嗯”了一声。   她知道自己不是被遗弃的时候惊喜又激动,可情绪慢慢平复一点之后,她才后知后觉感到惶恐。   她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呢?现在变成这样的她,还会是他们想要的女儿吗?   李明珠紧张不已。   “明珠。”沈明烛朝她微微一笑:“他们会给你取这样的名字,会用这么长的时间寻找你,说明他们很爱你。”   李明珠对上沈明烛温和的眼,重重点了点头。   他们都说沈明烛无所不能,所以沈明烛说她的父母很爱她,也一定不会有错。   他们先把白其姝与李明珠送上车,然后才往回走。   大概是因为亲眼见到一件事落成圆满,他们心里也轻松了许多。   陆乘嘟囔道:“明烛,你和明珠的名字读音也太像了,刚刚有几次白姐叫明珠,我都听成是叫你。”   温习晴好奇:“说起来,明珠是因为掌上明珠,那你的名字有什么寓意吗?你为什么叫明烛啊?”   江遇吐槽:“那你应该去问叔叔阿姨,他们取的名字。”   沈明烛慢吞吞,“可能是因为好听吧。”   其实他知道的——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沈明烛此生注定要背负起一些东西,不能妥协,不能后退,不能软弱。   他必须要变得很强大,直到成为照亮天空的一道光。   系统小心翼翼地冒出头:[宿主,你想起来了,对吗?]   沈明烛眉眼弯弯,答非所问:[小五,谢谢你救了我。]   系统不说话了,它沉默了好久,才闷闷答了有一句:[早知道你还要回去送死,我就不管你了。] 第224章   李明珠找到亲生父母的事情很快也被人发到了网上。   虽然白其姝等人没特意宣扬, 不欲让媒体过多打扰他们的生活,但现在就连“林招娣”都是个不小的名人,无数人关注她的后续。   李明珠的父母从未放弃过寻找女儿, 周围的街坊邻居都没少看见他们拿着一沓传单出门。   他们家条件原本还算殷实,自从李明珠失踪后,他们的状态越来越差,无心上班,最终都被单位辞退。   现在他们维系生活的方式就是推着小车出去卖煎饼,车上贴满了失踪女儿两岁的照片, 写了“重金酬谢”,希冀着街上来来往往的客人能够有一个为他们带来女儿的消息。   是以他们的女儿回来, 周边邻居都知道。   而只要一见便能发现,这个被找回来的孩子赫然就是他们在综艺上看到的“林招娣”模样。   【她是明珠啊, 她不是招娣。】   【她从来都不是多余的女儿, 她是上天的礼物。】   【爸爸妈妈找了她十一年,好漫长的时间,整个家庭都被毁了, 拐卖人口该死!】   【李明珠回家了, 她以后会过得很好吧?】   【打扰一下, 我的女儿八年前走丢了,走丢的时候才六岁,穿着粉色小裙子,背着一个蝴蝶结小挎包,右边肩膀有一个圆形胎记,请问有人看到过吗?】   【听说明珠能找到父母是明烛的功劳,这应该也是天网系统的功能之一,明烛说很快就会面向全国推广, 不要放弃,我相信你们一定能全家团聚的。】   【我以为明烛没出现的这段时间都在研究全息,原来他还见缝插针把天眼系统升级成天网了吗?他真的在做一些很伟大的事情。】   【明珠和明烛的名字读起来好像啊,这也是缘分吧。】   【沈明烛好像在很努力地弥补十三岁时候的沈明烛和江遇。】   【朋友你是要杀了我吗!哪里能弥补得了呢,伤害已经切切实实存在了,此后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在亡羊补牢。】   【可是十三岁的江遇没有等到天网,十三岁的沈明烛失去了最好的朋友。】   【我现在有种感觉,好像这天底下出现了一个能够生死人肉白骨的神医,可神医晚生了十一年,他最想救的人已经不在了。】   *   《七日法则》第一季结束,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网友们没看到过沈明烛的消息。   但随之而来的,是科技的发展仿佛被按下了加速键。   两个月后,“天网系统”全国普及,所有失踪人口照片全部都被录入系统,只要他们在监控中出现,系统自动识别通报警方。   犯罪率大幅下降,在此之后,多个城市的犯罪率一度降为0,一整年没有发生一起犯罪事件。   一年后,智能全屋普及,机器人管家入驻千家万户。   光脑逐渐替代手机,成为人手一件的集通讯、防身、工作等多功能为一体的便捷设备。光脑绑定个人信息,网络诈骗成为历史。   三年后,从“蓬莱岛”得到的灵感,地形改造仪研发成功,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改变原本需要千百年才能形成的地理地貌,神话传说中的移山倒海成为现实。   人类社会的发展脱离了地形的限制,发展速度更上一层楼。   五年后,第一架宇宙飞船研制完成,华国开启第一次星际远航,本次远航共有十位宇航员,历时两年成功返回,带回无数珍贵资料。   七年后,第一架民用宇宙飞船投入使用,只需要购买船票,便可开启一场为期一周的周边太空游。   十年后,诞生第一款全息游戏,据说剧本是沈明烛策划编写的,但只是传言,未能得到证实。   同年,华国宣布开启星球防御军事工程修建,这将是一个极为浩大的工程,即便有了各种高科技设备的帮助,预期仍需要十年。   有些人会想到当年荒岛直播时与里莫利亚星人的二十年之约,于是能大概猜到这个星球防御是防的谁。   再之后依然每个一段时间会出现几个新发明,但都是一些小玩意,什么低空飞行器、自动驾驶、保镖机器人之类的。   虽然也很厉害,但没有此前那种震撼感。   可见除了沈明烛,这个蓬勃发展的社会依然有源源不断的天之骄子。   但沈明烛不知道在做什么,可能是专心致志投入星球防御工程,也可能做了些别的需要保密的东西吧。   反正沈明烛是不可能闲着的。   还别说,猜到他在做一些不能公开的事情,网友们反倒无比安心。具体表现在,头几年还有人为二十年之约倒计时,现在已经没什么人注意到今年其实已经第二十年了。   直到距离约定的那一天过去了很久,才有人发了个帖子。   【求助,二十年之约是今天吗?我朋友非说是下个月。】   【啊?已经二十年了?时间过得这么快吗?】   【不是吧,是明年的事情吧?明年的三月份我记得,好像是3月2日。】   【怎么可能是3月份,我虽然不记得具体时间,但我记得是在夏天。】   【什么二十年之约?】   【哦哦,你们是在说那个电影《逃不出的荒岛》的情节吗?居然这么多人都看过,我还以为很小众呢。】   【《逃不出的荒岛》我知道,这不是当年的直播吗?我记得当时所有人都在追,什么时候变成电影了?】   【不啊,就是电影。(分享链接)】   【哦莫,还真有电影,谁剪的?剪得还挺好。】   不知什么时候,有人把那七天的直播录屏剪辑成一个三个多小时的大电影,上传到了网上。   不过大概是因为没有特意宣传,又或许是因为当时大家都看过直播,就算想回顾也可以看录屏,有完整版就没人看缩减版,因而知名度不高。   随着时间流逝,科技的发展带来视频清晰度几次提升,现在主流视频都已经是裸眼3D标准了,当初的录屏也就东一块西一块淹没在了网络洪流之中。   这段被剪辑过的电影反倒幸运地保留了下来,要是有人想要回顾一下历史经典影片,还能在网站上查到。   【?剪得好?你确定?】   【我打开看了几个片段,是挺好的啊,很燃很热血。当年这画质,都挡不住明烛的帅脸,明烛可真好看啊。】   【我当年会成为明烛的颜粉是有道理的。】   把七天的视频剪成三小时,因此节奏非常快,每一帧都是高光画面。   而高光几乎全是集中在沈明烛身上。   【???不是,你们是没吃过细糠吗?我从来没看过这么烂的剧本,导演给主角开的挂也太大了吧,世界上哪有这么全能的人。】   【就是说,要不是看到主演有白其姝、方淮序、温习晴、陆乘的名字,我才不会点进去。而且里面的角色用的居然还是演员的真名,离大谱了。】   【应该是我女神早期的黑历史吧,谁把这东西挖出来的?】   【不过这导演剧本写得烂,居然还能集齐这么多这么厉害的艺人,导演当时也没想到这里面会诞生一个百花奖得主,一个鸣鹿奖得主,一个年代最具影响力歌手,还有一个曾经靠一个唱跳舞台霸榜三天热搜的千万粉丝级别偶像。】   【哇靠,四个人的黑历史,我要去看看。】   【所以他们四个人关系这么好,就是从这里建立起的革命友谊吗?】   【小小一个剧组,从头到尾除了机器人只有七个活人的电影,居然卧虎藏龙,这可能是导演离成功最近的一次。狗头.jpg】   【emmm你们居然以为这是电影?有人编有人演有人剪辑的电影?】   【不然呢?这还能是真实发生的事情不成?纪录片?】   【看来我真的是年纪大了,跟不上现在小孩子的脑回路了。】   【……所以你们就不好奇,这个剧组里其他三个人,沈明烛、何知瑾、江遇都是些什么人吗?】   【也很厉害?不会吧,这个剧组一共就只有7个人,全是精英?】   【江遇这个名字,和江氏集团总裁同名同姓,这是我能想到叫“江遇”的人里面最厉害的一个了,你们该不会说此江遇就是彼江遇吧。】   【嘿嘿。】   【嘻嘻。】   【???】   【分享文件《录屏(全)》】   【我就知道这个视频保存这么多年一定能用上。】   【分享文件《录屏(全)(弹幕版)》】   【谁不是呢?】   视频很长,但是不用全看完,只看前面一小段就足够让他们惊讶到难以置信。   【啊?】   【啊?】   【不是、这、他们……啊?】   论坛陷入久久的沉默。   半晌,才有人在下面欢快地回了一句。   【我回来了,原来二十年之约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我找到了官方公告。(截图.jpg)】   ——【7月2日上午九点,我国于“行者号”宇宙飞船内部与里莫利亚星人代表签订和平相处友好条约,条约内容如下:……】   【话说这条约还挺强硬的,咱妈估计是还在生气之前他们把明烛困在荒岛上还几次三番想杀他的事情吧。不过这么强硬的条约对方居然没意见,我猜星球防御工程肯定没这么简单,以我们的风格,一向是秉承“攻击才是最好的防御”来着。】   【明烛真的好厉害啊,我整理了一下这些年他公开的成果,不完全统计,欢迎补充。(图片.jpg)】   【你们怎么不说话?哦你们刚才已经欢快地聊了这么多了吗?等我爬个楼先。】   【啊这。】 第225章   任檀昆看着眼前低垂着头认错态度良好的少年十分头疼。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为什么打架?”   “没有打架。”沈明烛辩解:“是他们要和我切磋。”   这件事任檀昆有所耳闻。   他这小徒弟生了一副好皮囊, 在这遍地美人的修仙界也算独一份的花容月貌,可惜在这方面脑子像装了木头。   但有一点,要是有人约他切磋, 沈明烛通常都不会拒绝。   若是切磋中暴露招式有不熟练之处,说不定还能触发来自沈明烛的亲自指导,获得单独相处时间*1。   这算什么?曲有误周郎顾,修行有惑沈郎顾?   任檀昆头疼极了。   这一点被发现之后,想和沈明烛切磋的人蜂拥而来,但沈明烛只有一个人, 显然不能和所有人切磋。   但要是排队的话,排个几年都不一定轮完一轮, 毕竟沈明烛自己也要修炼。   于是为了争取和沈明烛切磋的机会,他们私底下还得先切磋一回。   虽然宗门内部的修炼氛围因此大幅提升, 但如果这些小辈的家长不来找他告状就更好了, 任檀昆面无表情地想。   他又叹了一口气:“你和孟怀舟、江照月两个家伙把二长老果园洗劫一通,也是他们强迫你的?”   这件事沈明烛无从辩解,他认错得很干脆:“师尊, 我错了。”   任檀昆哽了一下, “二长老疼你, 你要是想要直接跟他说便是,他怎会不给你?”   沈明烛挠了挠头,老老实实道:“但是听说自己偷到手的更好吃。”   “你!”任檀昆气得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禁闭!关禁闭!一天……不,三天禁闭!”   沈明烛赶紧溜之大吉。   沈明烛去禁闭室跟进自己家一样——是字面上的意思。   他有一个专属禁闭室,禁闭室里有床有桌子,桌上还有一个花瓶,花瓶里的花每天都不一样。   这些也就罢了, 但世界上大概不会有第二个有窗户的房间被称为“禁闭室”。   “瑜婆婆,我又来啦。”沈明烛蹦蹦跳跳进来。   他小时候还不能辟谷,被关禁闭时是瑜婆婆给他送食物和水,后来便一直延续了下来。   他从储物戒里拿出两个乳白色的果子,“这是从二长老那儿摘的果子,婆婆你尝尝。”   瑜婆婆正在扫院子里的落花,闻言抬头朝他和蔼地笑,“小公子,这次又是因为什么进来?”   沈明烛很诚实:“因为这个。”   他晃了晃手中的果子,塞到瑜婆婆手里。   瑜婆婆奇怪问:“二长老不是把这棵树送给你了吗?宗主不知道?”   沈明烛嘿嘿一笑。   瑜婆婆无奈:“你啊。”   她也没推拒,沈明烛每次来都要给她送点东西,有时候是果子,有时候是花,有时候是他自己刻的玉石。   瑜婆婆问他:“这次住几天?”   沈明烛想了想:“师尊罚了我三天,但我觉得我应该待不了这么久。”   长老们要是知道师尊关他禁闭,肯定会来闹的。   瑜婆婆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恃宠而骄。”   沈明烛便笑。   他其实对关不关禁闭无所谓,反正在哪住不是住?   沈明烛虽然看似闹腾,动不动上房揭瓦,但他其实很能坐得住,他也经常十天半个月不出门,一整天都用来修炼。   所以任檀昆看似总是被他气得不行,但心里从不担心他学坏或是长歪——沈明烛是苍寰修炼最努力的人,没有之一。   有时候任檀昆都很奇怪,他哪里来的这么沉重的压力,好像身后有个什么东西催着一样。   这不应当,苍寰是灵界当之无愧的第一大宗,任檀昆是当世唯一一个渡劫期修士,沈明烛是他唯一的弟子。   这天底下,当没有能任何难得倒他的事情。   沈明烛跳上屋顶,坐在檐上看瑜婆婆扫地。   他之前也几次提过想帮忙,都被瑜婆婆拒绝了。   沈明烛看了半天,突然说:“婆婆,后山夕颜花开了,我听说这种花汁染出来的衣服很好看,婆婆给我做一件衣裳,我用一枚菩提丹跟你换,好不好?”   瑜婆婆顿了顿,半晌,她说:“小公子,你不用费心。”   夕颜花漫山遍野,但菩提丹为七品丹药,价值连城,这二者无论如何价值都不对等。   “叫我明烛就好了。”沈明烛故作可怜:“婆婆不肯同意吗?可是我丹药和花都准备好了。”   他从储物戒里取出一个陶瓷药瓶,随手往下一掷。   瑜婆婆原本不打算收下,然而她要是不接,沈明烛真的会任由这瓶丹药落在地上。   瑜婆婆无奈抬手,精准握住瓷瓶,“小公子……明烛,这太贵重了。”   沈明烛见目的达成,跳下屋顶,从窗户翻进屋内然后迅速把窗关上,“婆婆,我修炼啦。”   瑜婆婆拒绝不得,她低头,看着手中触手生温的瓷瓶,只觉这带着暖意的温润顺着她十指淌至脉搏,顺着血液流向心脏,于是整个人都像浸在这融融暖意之中。   屋内,沈明烛盘腿坐在地毯上思索。   他能看出瑜婆婆身上有伤,很严重很严重的伤,以至于苍寰治不好她,菩提丹也只能治标不治本。   可他不知道瑜婆婆是怎么受伤的,也不知道她分明实力不俗,为何心甘情愿待在他这个禁闭室的小院干一些打杂的活。   他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他们也都不肯告诉他。   沈明烛向后仰躺在地,轻叹了一口气。   大概还是他太弱了吧,还得再努力一些才行啊。   *   果然不出沈明烛所料,他没在禁闭室里待三天,第二天一早任檀昆便传音让他过去。   沈明烛从修炼状态中脱离出来,与瑜婆婆打个了招呼,慢悠悠地往任檀昆的住所走去。   白衣胜雪的小少年神仪明秀,朗目疏眉,胜过人间芳菲。   来往的宗门弟子同他打招呼:“明烛,今天要切磋吗?”   沈明烛慢吞吞,认真道:“不行,今天有事情。”   “好吧,”那人遗憾道:“毕竟是少宗主,业务繁忙。”   沈明烛得意地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是宗主任檀昆唯一的弟子,但任檀昆其实一直没公开立他为继承人,所以这“少宗主”的称呼其实有些名不副实。   不过沈明烛每次都应得坦荡,哪怕当着宗主、长老们的面也没有丝毫心虚。   他想,就算现在还没宣布,但也是迟早的事。   怎么可能不选他呢?他这么优秀,放眼整个灵界,都没有比他还出色的少年郎啦。   沈明烛到了任檀昆书房外,他探出一个脑袋,笑意盈盈:“师尊,你找我?”   “过来,”任檀昆板着脸:“在禁闭室反省得如何?你知道错了吗?”   沈明烛有点想笑,但是他忍住了,老老实实:“弟子知错。”   任檀昆满意地点了点头:“既然你知道错了,这一次就算了。”   他一有台阶就赶紧顺着下来。   沈明烛格外乖巧地上前,“师尊,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任檀昆警惕:“什么?”   沈明烛眨了眨眼,问他:“我是不是年轻一辈里天赋最好,实力最强的一个?”   任檀昆:“???”   任檀昆没好气道:“是是是,十六岁的元婴,你都快把天底下喊得出名字的年轻一辈全都打了个遍了。”   害他三天两头被其他的家长找上门。   沈明烛愈发乖巧:“那师尊怎么看我看得这么紧?”   沈明烛时常能察觉到宗门长辈对他的过度保护,他甚至觉得,任檀昆久久不肯宣布他为少宗主,也是希望他能掩人耳目,尽量少被人关注。   任檀昆顿了顿。   他一向知道自己这个小徒弟聪明敏锐,也不奇怪会问出这句话。   他故作嫌弃:“那是怕你出去惹事。”   沈明烛叫屈:“冤枉,我从来不主动招惹别人。”   他期待地问:“那我保证不惹事,可以出门历练吗?”   任檀昆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水:“你想出去?为什么?宗门的资源不够你用吗?”   沈明烛漫不经心,“总待在宗门也会待腻的啊,总得出去一趟,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历尽劫数,尝遍百味,才能找到我的道。”   沈明烛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旁人通常很难改变。   任檀昆皱眉:“非去不可?”   沈明烛说:“我想去。”   任檀昆定定看了他一眼,对他这种表面随和实则执拗的性子没有办法。   与其第二天收到沈明烛偷跑出去的消息,还不如他干脆同意,还能给明烛多点底气。   任檀昆从储物戒里往外掏东西,“这个玉简拿着,能挡一次大乘期的全力一击,在外面遇到不要脸的以大欺小的老东西不要逞强,记着你身后有一个苍寰,还有……”   沈明烛手忙脚乱地阻止:“够啦够啦,师尊,你再给我,我就不是出门历练了,我干脆带着你和几位长老出门旅游算了。”   好心当成驴肝肺,任檀昆瞪了他一眼,“快滚。”   沈明烛嘿嘿一笑,潇洒地挥了挥手:“那我走啦。”   转身离开,没有半点不舍。   迟则生变,要是被其他长老们知道,沈明烛要走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他没多拖延,反正储物戒随着带着,也没有收拾行李的必要,直接便出了宗门。   下一步去哪里呢?   沈明烛没想好目的,摘了两片叶子当骰子。   一正一反,往东边。   他慢悠悠地往东走,走出一段距离后,他突然停住脚步。   ——路边的树下站了一个一身黑衣戴着面具的人,看起来像是在等他。 第226章   沈明烛这次出门, 虽然算不上临时起意,但在这个时间路过此处只是个巧合.   连他自己都是刚刚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提前等在这里?   而且他居然没能事先察觉, 直到肉眼看到才发现,说明眼前这人的实力绝对远超于他。   这是专门在此等他的吗?还是他只是个意外闯入的倒霉蛋?   沈明烛思忖片刻,决定装作没看见。   他从旁边离开……然后他被拦了下来。   黑衣人折了一根树枝轻轻横在他面前。   用脆弱的枝桠随手一挡,这个动作像是玩闹,连个小孩都挡不住,但沈明烛能够感受到一股无形的结界封锁了前方的路。   他凝神感受了一下, 确定自己过不去。   “阁下这是?”沈明烛礼貌地问,实则已经运起灵力。   “别费心思了。”那人似乎很疲惫, 声音委顿无力,“就算是你师尊前来, 也不是我的对手。”   沈明烛用不了多久就判断出来——这人说的是真的。   他的师尊, 灵界第一人,是这灵气日益衰微的世界上唯一一个渡劫期。   沈明烛记得任檀昆跟他说过,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渡劫期了, 那眼前这个一身黑衣藏头露尾的人是从哪里来的?   储物戒指内灵力顺着传信玉简绕了一圈, 悄然撤回。   既然任檀昆前来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沈明烛便无论如何都不会将其牵扯进来。   这黑衣人如果是来找他的,自该由他承担后果。   黑衣人并指为刃,灵力一挥,削平旁边一块大石头。   “坐下聊。”他转身先一步过去,毫无顾忌地把后背暴露给沈明烛,仿佛完全不在乎他挣扎反抗与否。   沈明烛看了看他,学着他的模样跳上石头盘腿而坐。   黑衣人直入主题,他眼眸低垂:“你当知道, 灵界灵气日益衰微,长此以往,灵界唯有消亡一个结局。”   乍听到世界即将毁灭这种大事,沈明烛面色不变,他平静地点了点头:“我知道,所以近些年难出高阶修士,哪怕有些天赋气运得以破镜,至多到达合体期——这天下的灵气无力支撑合体期以上修士再进一步。”   黑衣人点了点头,“为救世,十六年前,上任天机阁阁主燃命求一道机缘。所以那年,你出生了。”   沈明烛眨了眨眼,状若苦恼:“你这话说的好奇怪,难不成我本来还不该出生,是天机阁主求来的?”   听起来天道像是什么送子观音,沈明烛忍不住笑了笑。   黑衣人道:“你也可以理解为,天机阁主求来一线生机,只那生机恰巧落在你身上,于是你便成了应劫而生的救世主。”   “既然我担此天命,我师尊为何不曾同我说?”沈明烛问。   黑衣人静静地看着他:“你猜不到吗?因为救世之后,你会死。”   任檀昆舍不得。   沈明烛露出遗憾的神情:“真可惜,我还挺想活着的。”   他接受得很快,灵界濒临消亡的事他早就知情,天机阁主于十六年前坐化他亦有所耳闻。   至于他是那个救世主?   这便更好理解了,这样大的使命,除了他谁能担的起来?   倘若世上真有救世主,一定是他。   “所以你尽可以放心。”黑衣人道:“你是要救世的人,我是此界生灵,便是为了我自己,我也不会伤害你。相反,我会倾我所能帮助你,直到你成神。”   传说,突破渡劫期后便能破碎虚空,飞升仙界成为神祇。   沈明烛好奇地问:“你是什么修为?”   “渡劫巅峰。”   灵界第一人任檀昆也只是渡劫中期。   沈明烛“哇”了一声:“你好厉害,不过你这么厉害,也没办法救世吗?”   黑衣人轻轻点了点头,眼中无悲无喜:“我不行。”   沈明烛说:“那还是我更厉害。”   黑衣人顿时露出一个难以言表的眼神,似是不敢相信他居然这么厚脸皮。   真叫人羞愧。   沈明烛得意洋洋了一会儿,友好地问他:“我是沈明烛,不过你会在这里等我,应该早就知道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黑衣人像是在思索,半晌,他说:“萧负雪。”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萧是他母亲的姓。   沈明烛低声念了一遍,“萧负雪,沈明烛。”   他说:“我们俩的名字像是兄弟。”   黑衣人“嗯”了一声。   沈明烛问:“我这次离宗历练,但是我没想好地点,你既然是为了帮我而来,应该知道我接下来要去哪里?”   “灵界的灵力稀薄,支撑不了你走多远,我为你选了一条路。”黑衣人道:“上古十大神器,其中九件都湮灭在上古末法之战中,还剩一柄剑。”   “你是说‘天阙’?天阙剑不是碎了吗?”沈明烛疑惑,难道他消息有误?   黑衣人点了点头:“是碎了,碎成七块,但我知道碎片在哪。”   沈明烛“啊”了一声,“你是炼器师?”   虽然不知道找到这把剑有什么用,可碎片显然是达不成这人想要的目的。   但如果眼前这个人是炼器师的话,他的品级已经达到能够炼制神器的地步了?   黑衣人摇了摇头:“我不是,我有其他的办法。”   他说:“神器炼制过程中吸收了大量灵力,由量变到质变,你如果能拿到手,炼化它,就能在它的帮助下破碎虚空。”   “我知道了。”沈明烛跳下石头,“我该往哪里走?”   “西洲,重安城。”   沈明烛走后,黑衣人仍坐在石头上,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良久,他掌中一道光闪过,忽然凭空出现一柄剑。   那剑看上去极为普通,冷铁黯淡无寒光,一见便知远称不上锋利,唯有剑柄处缠绕几段复古纹路,昭示其大概不同寻常。   “安静些,天阙。”黑衣人敲了敲它,声音温和:“要找的不是你。”   他当年对真相知道得太晚了,找到办法也太晚了,费劲心思集齐碎片,也不过只为灵界挣来一刹光阴。   黑衣人摘下面具,那面具下的样貌,赫然与方才刚离开的沈明烛一模一样。   他用这一刹那回溯了三年,又用快穿挣来的所有功德瞒过了法则。   只要能够改变结局,他就能用这一刹替代真实。   沈明烛是这个世界的救世主,无论如何,他会挽救这个世界。   [宿主。]系统不理解:[这个世界,为什么可以同时存在两个你?]   以系统所学,这是不应当的,否则时空便会存在悖论。   哪怕系统知道其中一个沈明烛来自灵界已经毁灭的未来,但他既然来了这里,现在这个时间的沈明烛就不该存在。   一身黑衣的沈明烛笑意盈盈:[小五,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虽然黑衣黑发黑眸,可他垂眸浅笑时,依然如世间最极致的纯白。   “其实很简单啊。”沈明烛说:“因为我没有过去,他没有未来。”   *   沈明烛从小在中洲长大,他所在的苍寰更是中洲最核心处,宗门主峰地脉处用一大块完整天然灵石刻成了聚灵阵。   沈明烛出生时灵界灵气已经衰微得很严重了,他不知道任檀昆口中从前的灵气充沛是种什么样的景象。   但他现在从传送阵踏出,突然有点明白师尊的感受了。   沈明烛叹了口气,觉得连呼吸都有些沉重。   传送阵造价昂贵,并非每个城镇都有,沈明烛只能先到达距离重安城最近的、有传送阵的城池——红莲城。   红莲城的传送阵建在中央广场,广场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摊位。   还有人在传送阵外揽客:“青螺城,青螺有没有人走?”   “天宝缺三个,有人同行吗?”   “西洲所有城镇的地图和介绍,只要一个下品灵石,有需要的吗?”   沈明烛看得新奇。   他在中洲见过盛大的比武大典,固然也很多人,但两种场景是不一样的热闹。   他觉得好玩,就近找了一个一直在揽客的、看起来像是运营飞行骑兽的大汉,问他:“我想去重安城,可以走吗?”   那人原本还殷勤地笑着,听到地点神情顿时冷淡了下来,“不去不去,重安那地方,偏远不说,离魔兽山脉又近,我不接去那里的生意。”   他见沈明烛一身锦衣华服,不舍得错过这个大客户,苦口婆心:“小公子不是西洲人吧?西洲好玩的地方很多,诺,天宝城,三日后有一场大型拍卖会,要不要去那里玩玩儿?”   沈明烛:“……”   这种哄小孩儿的语调,他三岁之后就没听见过了。   他礼貌地道了谢,并委婉地拒绝了这个提议。   实在不行,他还可以御剑过去。   从广场出来,沈明烛找了个客栈。   话本里每次主角都是在客栈打探到消息,相比起来吃饭休息,这里好像更像一个神秘的信息交易场所。   沈明烛决定信话本一把,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听到一些关于神剑的线索。   “喂,小子!”突然有人用力拍了一下他的桌子。   那人膘肥体壮,斜睨了他一眼,粗声粗气道:“这位置我看上了,你换一个。”   客栈内所有人循声望去,见此场景不由露出几分排斥。   “又是这蒋继荣,不就仗着他姐姐是城主的小妾吗?”   “对面那小白脸不是城里人吧?以前没见过,这瘦胳膊瘦腿的,唉,希望他不要冲动,能忍下这一时之气。”   “不过我看那小白脸的气度,想来出身应当也不俗,等着吧,蒋继荣迟早会撞上一个硬茬子。”   沈明烛慢吞吞抬头,“你喜欢这个位置?”   他眨了眨眼,从椅子上站起来,大方道:“好吧,让给你。”   “啊?”那壮汉似乎也没想到这么容易,生生愣了一下,“算、算你识相。” 第227章   如今正是饭点, 客栈内空余的座位并不多。   沈明烛左右看了看,旁边恰好有一张四人桌只坐了一个人。   他礼貌上前打招呼:“你好,可以拼个桌吗?”   对方看上去年岁与沈明烛差不多大, 闻言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轻笑道:“相逢即是有缘,请坐。”   “多谢。”沈明烛在他对面坐下。   客栈其他用餐的人颇觉无趣地收回目光。   搞半天居然是个怂包,别说反抗,一句大声的话都没敢说,而且脸上没有一点羞愧愤懑的情绪, 实在不像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他们都看不起你。”饭搭子好奇问:“你就这么把桌子让出去了,一点不生气?”   沈明烛“啊”了一声, 茫然问:“这有什么好生气的?现在人与人之间戾气就是太大,很多时候就是退让一步, 有什么必要闹到你死我活。”   时逾白看得出这人是认真的, 不是自欺欺人,不是无可奈何下的故作释怀,他是真的觉得这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所以可以轻描淡写地带过。   以大度兼容, 则万物兼济。   对旁人的冒犯如此包容, 不仅得有很多底气,还有很多的爱。   时逾白问:“你家里人是不是很宠爱你?”   沈明烛眨了眨眼,露出几分笑意:“这么明显吗?”   富贵人家精心教养出来的小公子,不识人间愁苦,一举一动都像是天上高悬的皎月。   时逾白真诚问:“你家里人是怎么放心你自己一个人出来的?”   沈明烛:“???”   沈明烛不满,如实道:“我很厉害的。”   “是是是。”时逾白敷衍:“你超厉害。”   时逾白凝神感受了一下,发觉他确实察觉不到眼前人的修为境界。   有两种可能,一是他修为不如人, 二是有外物阻挡了他的探知。   “我叫时逾白,不知这位小兄弟怎么称呼?”   “沈明烛。”   时逾白仔细回想,他没听过叫这个名字的小天才,而且这个姓他也没有印象,至少西洲、中洲都没姓“沈”的大族。   他不知道任檀昆把沈明烛保护得非常好,除了几个友好宗门偶尔会来苍寰拜访,外人只知宗主收了个天赋异禀的关门弟子,但长相不知,名姓不知,连修为都不知。   时逾白谨慎地问:“你身上带了屏蔽修为的秘宝?”   直接问修为很不礼貌,没事,他可以迂回一点。   沈明烛忍住笑意,一本正经:“我有。”   他确实有,他从小到大经常收到各种各样的礼物,储物戒里塞满了无数丹药秘宝。   有一个丹修朋友的好处就是,他身上甚至有一种丹药,吃了能让人身体变成七八岁小孩子,虽然持续时间不长。   杜兰泽把这个药下到他师尊的酒壶里,差点被打得半死,拖着残腿从丹宗跑到苍寰求沈明烛庇护。   没什么好谢的,于是就把丹药给了他两瓶。   听到答案后时逾白彻底放下心,他又有自信了:“冒昧问一下,你今年多大,筑基了吗?”   “十六,筑基……了。”沈明烛这几个字说出来还有点心虚,然后很快又理直气壮。   五岁的筑基就不叫筑基吗?   时逾白没注意到这异样的停顿,他不无赞叹地说了一句:“十六岁的筑基修士,你天赋真好,连我也都是十七岁才筑基的。”   沈明烛但笑不语。   时逾白问他:“你有没有考虑过加入一个门派?”   沈明烛摇了摇头:“暂时没有这个想法。”   苍寰的少主加入别的门派当弟子,他担心他师尊会一路撕裂空间通道过来逮他。   “一个底蕴深厚的门派对修行助力很大的,我知道你现在可能是不想被约束,觉得你家里人能教的了你,但只要你加入宗门就知道了,他们能给你提供的修炼资源是你现在无法想象的。沈兄,万丈高楼平地起,只要现在修行基础打好了,日后才能走得更远啊。”   “多谢,我会考虑。”   时逾白终于图穷匕见:“或者,你要不要考虑一下青云学府?”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青云学府是西洲四大宗之一,相比起传统的门派,青云学府对加入者的限制小很多。   灵界讲究道统,入我门下便算刻上烙印,要么被逐,要么叛逃,绝无第三条路可走。   可青云学府既然有“学府”之称,顾名思义,比起弟子他们更像是求学者,毕业后便可以离开,学府绝不干涉。   时逾白挺了挺胸膛,得意道:“在下不才,是青云学府二年级学员。”   他故作无意地整了整衣领,等待沈明烛惊讶艳羡崇拜的目光。   沈明烛察觉到时逾白的用意,捧场道:“哇,你真厉害。”   就这样?全是技巧毫无感情。   时逾白泄气,他不死心:“沈兄若有意向,我可以为你引荐招生导师。”   “非我不愿,只是我现在有要事在身。”沈明烛温和道:“我奉家中长辈之命,前往重安城,拜访一位故交。”   “你要去重安?”时逾白欲言又止。   沈明烛问:“时兄,可是有什么不妥。”   时逾白露出为难的神色,半晌,才踟蹰地开口,“你知道的,重安离崇吾山脉很近,经常有兽潮来犯。”   这是西洲人尽皆知的常识了。   灵兽有灵智,与人族互不侵犯,异兽则是兽性支配,暴虐嗜血。   崇吾山脉是灵界最大的异兽聚集处。   按理来说,异兽的境界有其上限,而假如它有大气运能够突破金丹,就能生出几分灵智,从此踏仙途。   可崇吾山脉却是个例外,莫说金丹,甚至有人在其中看到过元婴级别的异兽。   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能猜测大概崇吾山脉是异兽的老巢,所以能起到几分加持吧。   重安城作为山脚下最近的城池,也担负起了镇守的使命,他们是抵挡兽潮的第一道防线。   最开始的时候,每一次兽潮来袭,城内都伤亡惨重。   后来是青云学府看不下去,带着高年级学生轮流镇守,情况才算有所好转。   时逾白吞吞吐吐:“我听说,昨天崇吾山脉又爆发了一场兽潮,规模比较大,为首的是两头金丹期异兽,一度冲破青云学府设下的防线,给重安城造成了一些伤亡,你要找的故交……”   他咽下未尽的话,连忙安慰:“不过我也没去过现场,说不定没这么严重,重安城也有元婴大能设下的护城大阵,说不定、说不定没事。”   这是昨天傍晚发生的事,消息还没传出多远,他能知道学府内在重安城镇守的师兄告诉他的。   兽潮?沈明烛神色一凛,“多谢告知,我这便前去探查,失礼。”   他不拖延,迅速从椅子上起身,两三秒就下了楼梯。   “诶?”时逾白刚反应过来,还想挽留,便见沈明烛的身影从二楼消失。   正捧着菜上楼的小二只觉身边有道风吹过,他疑惑了一下,很快抛之脑后。   小二露出热情的笑容:“客官,菜来了……客官呢?”   时逾白朝他摊了摊手,“没事,账记我头上,我来支付。”   小二咽了口唾沫:“账……应该不用了。”   他指了指沈明烛的座位。   椅子上不知何时放了一枚灵石,在阳光下盈盈闪着光。   时逾白眼皮狂跳。   中品灵石,这到底是哪个家族出来的败家子!   *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重安城只是西洲一个边陲小城,多年来饱受兽潮困扰,但反而成为了冒险者的胜地。   这世上危险与机遇并存,异兽浑身是宝,崇吾山脉也满是奇珍,有人对此地避之不及,自然也有人趋之若鹜。   毕竟在灵界,很多时候,比死亡更可怕的,是没有实力、没有尊严地活。   沈明烛跟着地图到达重安城时,城内正在进行灾后重建。   自青云学府来此镇守后,再没异兽可以进入城池,此番之景已是几年来最严重的伤亡。   沈明烛入城往内走,一天过去,地上残余的血迹已经被清洗干净,路边有些建筑缺了半角,有人正修补。   所有人步履匆匆,又哀容满面。   “没钱就滚出去,别打扰老子做生意!”   商铺内突然有个小孩被推了出来,正好撞到沈明烛腿边,沈明烛本能伸手扶了一把。   小孩约莫十岁出头,满脸泪水。   他根本没察觉自己撞到了人,下意识挣开沈明烛的手就往店铺的方向重新扑了过去。   也许是刚被拒绝,他这次没敢进门,哭着跪倒在门口:“求求你,我爹受伤了,没有生血丸会死的。”   他一下接一下用力叩首,额头鲜血淋漓,声音沙哑:“我一定会还钱的,我可以在店里帮活,我明日就进山寻宝,我一定还钱,求你了……”   路过的人大多只是冷漠地看了一眼便从旁边绕过。   这个世界生离死别太正常了,发生意外也太正常了,倘若每见一例便要为此伤怀,那一天到晚除了哭就别做其他事了。   少数人怜悯地轻叹一声,劝那孩子:“回去陪你爹最后一程吧,明日也别进山了,你还这么小,进山哪有活路呢?”   那孩子没理,仍是长跪不起,抬起头时脸上血痕与泪痕斑驳。   沈明烛皱了皱眉,上前几步。   他正要伸手,然而有一个一身黑袍头戴兜帽的人先一步上前把小孩子扶起,“别跪在这里了,他们不会帮你的。”   他声音清冷如碎玉,语气冷漠,动作却温柔。 第228章   因为磕得太用力, 小孩有些发晕站不稳,然而还尽力去挣扎:“不用你管!”   他知道这人是善意,换其他情况他也许会道谢, 可他的父亲性命危在旦夕,叫他急迫难安。   黑袍人没介意小孩子的态度,他自顾自取出一个玉瓶,塞到小孩儿的手里,平静道:“回去给你父亲服下。”   小孩顿时停下动作,后知后觉露出难以抑制的狂喜来, 配合他满是血污的脸,看起来有几分好笑。   他小心翼翼:“这是生血丸?”   黑袍人言简意赅:“升级版。”   一品丹药, 生血丹。   但这话就不必大庭广众说了,只要入了品级, 就算只是一品在这小小重安城也是价值千金。   要是让旁人听到了, 这孩子走不到家中。   事已至此,也来不及去验证这药的真假,就算是毒药小孩儿也只能赌一把了。   他握紧玉瓶, 再次跪下朝黑袍人磕了一个头, “多谢恩人, 我就住在城西胡同,父亲若能平安,秦河这条命就是恩人的。”   黑袍人只淡淡看了他一眼,不做声,绕过他往前走。   及至走到一个小巷,人迹罕至的僻静之处,黑袍人方才停下脚步。   他声音冷淡:“阁下跟了我这么久,意欲何为?”   沈明烛从墙头跳了下来, 温和友好:“我没有恶意。”   他最近和穿黑衣服的人好像有些有缘,这短短一段时间,他都遇到两个了。   黑袍人转过身,宽大的兜帽遮住他的脸,看不清他的神色:“你家里人没教过你,尾随别人,是一件很不礼貌的行为吗?”   “对不起。”沈明烛歉疚地笑了笑,解释道:“你身上有伤,我想帮你。”   他救了那个小孩儿,也该有人救他。   周遭氛围陡然冷凝了下来,一道无形的气机锁定了沈明烛。   黑袍人问:“你都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感觉你受伤了,所以我跟上了,想问问你需不需要帮助,仅此而已。”沈明烛说。   他语气温和,从容不迫,在顾千帆灵力锁定下依然行动自如,像是根本没受影响。   顾千帆于是知道,眼前这人的实力远超于他。   衣袖遮掩下,他手腕一翻,捏住一包毒粉,面上依然不动声色:“我不需要,你可以走了。”   沈明烛苦恼:“我知道我跟着你这种行为很冒昧,但我真的没有恶意。你是炼药师吧?你应该知道你的伤要用什么草药,或许我有呢?”   顾千帆只想打发他,“我身上的伤,非四品丹药不可治,你有吗?”   丹药难得,四品丹药更是有价无市。   整个西洲最高明的炼丹师也不过四品,是万寿谷的谷主,轻易不出手炼丹。   沈明烛想了想:“没有。”   顾千帆正要嗤笑,就见他从储物戒拿出一瓶丹药:“五品大还丹,可以吗?”   这是沈明烛身上品级最低的丹药了,丹宗宗主少商是任檀昆的好友,算沈明烛半个长辈。但凡少商炼出了什么丹药,他必有一份。   顾千帆默了片刻,“五品丹,你就这么给我了?”   放在哪儿都是能引起一场腥风血雨的东西,眼前这人就这么随随便便拿出来,又随随便便送给他?   沈明烛点了点头。   担心引起黑袍人的误会,他没靠近,而是远远将玉瓶掷了过去,“能帮得上你就好。”   顾千帆伸手接住,很不礼貌地打开药瓶查看。   浓郁的药香蔓延而出,他虽然没见过五品丹,但他能判断,四品没这样的灵韵。   于是黑袍下他的面色顿时复杂了起来,“为什么帮我?”   又为什么在他屡次出言冒犯,屡屡有不恭不敬之举后,还愿意帮他?   沈明烛说:“你给了那个小孩一枚生血丹,我觉得,你不是坏人。”   都不必是个好人,只要不坏,就应该在需要时得到帮助。   顾千帆顿时露出一声讽刺急促的笑声,“坏人?好人?是就凭这几个举动可以判断的吗?”   他情绪激荡难以遏制,只好迅速转身离开以作掩饰,临了还是忍不住,他嗤笑一声:“你才真是烂好人。”   莫名其妙被骂一顿的沈明烛:“……”   好人就好人,怎么还烂好人呢?真不好听。   目的达成,他没再跟上去,而是站在原地,灵识轻柔蔓延而出,可惜一无所获。   沈明烛忍不住嘟囔:“萧负雪也真是,话也不说清楚,天阙在重安城,重安城具体哪里啊?”   “不要偷偷骂我,我听得见。”   眼前突然凭空出现一个黑衣戴面具的人,赫然是不久前刚见过的萧负雪模样。   黑衣沈明烛觉得从前的自己真没礼貌。   十六岁的沈明烛心虚了一瞬,很快又理直气壮,且倒打一耙:“你怎么跟踪我,还偷听我说话?”   萧负雪说:“少来,你打个喷嚏我都知道你在想什么。”   沈明烛:“……”   这么厉害吗?   沈明烛轻咳一声,“说正事,我已经到重安城了,没感觉到这哪里有神剑。”   萧负雪简洁得像是敷衍:“机缘到了,你自会知道。”   沈明烛真诚问:“你的梦想是不是当一个谜语人?”   好好说话不行吗?   萧负雪再次觉得以前的他悟性真差,“我不能随便出手。”   沈明烛问:“出口也不行吗?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悄摸着也不行吗?”   萧负雪:“……”   萧负雪说:“那我干脆把所有碎片都取来给你,你看怎么样?”   沈明烛欣然同意:“那感情好。”   萧负雪真想将沈明烛打一顿,“别试探,你总会知道的。天阙具体所在我不能告诉你,可既然当年我能知道,你也一定能找到,你不要太依赖我,我没办法干涉太多。”   沈明烛现在能确认,这个黑袍人对他的了解确实超出了任何人,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那几分下意识的依赖——得知他的世界没几年就要毁灭,所有希望系于他一身,说没有一点惶恐是不可能的。   他也会想寻求帮助,他也渴望多几分底气来源。   这些事情他不能说给任何人听,没有人帮得了他,包括他的师尊。   因为任檀昆也一样无力,他在渡劫中期困了太久,若能晋升早就晋升了。   只有这个神秘出现的黑袍人,第一次让他觉得强大的存在。   沈明烛敛了神色,认真问:“那你现在做的事,跟我说的话,是法则允许的吗?会有什么后果?”   黑袍人漫不经心:“还好,目前的代价我还能承受。”   沈明烛点了点头,既然萧负雪敢这么说,就说明他还撑得住。万箭穿心也好,百般折磨也罢,纵然他身死道消,总归不会让灵界有事。   沈明烛于是不操心了,“我打算去一趟崇吾山脉。”   萧负雪没问,但他还是开口解释:“眼下天阙没有线索,崇吾的异兽却不能放着不管,灵界苍生固然重要,可这一城生灵同样重逾泰山,我不能不管。”   他不是在故意浪费时间,他只是在做他觉得他该做的事。   萧负雪面具下神色未变,他声音平静:“你不用跟我解释,我说过,我很了解你。”   “哦。”沈明烛试探:“那我真去了?”   萧负雪微微颔首。   “真走啦?”   “……试探一次就够了。”   不就是想看看他的态度,看看他反不反对,从而猜出天阙在不在崇吾山脉吗?   问一次就差不多了,问这么多次,是要让法则注意到“此地无银三百两”几个大字吗?忒蠢。   沈明烛笑了笑,转身凌空离去。   少年意气风发,是与一身黑衣的萧负雪全然不同的明媚灿烂,如沐一场春。   萧负雪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突然觉得他们虽然是同一个人,但其实一点也不像。   他亲眼见证过万物倾颓,一切春和景明全都燃烧成虚无。   于是他在荒芜中流浪,再无所归依。   可沈明烛是不一样的,他还没经历过那些他后来经历过的诀别、苦痛、束手无策,他还如此年轻,如此自信灼然。   半晌,萧负雪慢吞吞:[小五,这么一看,我当年还是挺可爱的。]   难怪那么多人喜欢他。   系统:[……]   这么不要脸吗?   系统真心实意:[宿主,你和你当年一模一样。]   沈明烛一直都是沈明烛。   *   出了城,崇吾山脉下还有零星异兽,有人正在做最后的战场清扫。   最外围是些年龄、实力参差不齐的修士,大概就是富贵险中求的冒险者了,打算借这最后的机会拼一把。   再往里是些重安城深耕多年的世家,垄断了城里所有的拍卖行、药草行,杀异兽既有利可图,他们当然不会错过。   最里面已经快进入山脉的地方,是群服饰统一,实力更强些的修士,沈明烛猜测应该就是来自青云学府的救援队伍。   见场面还算井然有序,沈明烛便没有插手。   他隐去身形,潜入更深处。   突然他听到了厮杀的动静,伴随着异兽凶狠的嘶吼。   沈明烛毫不犹豫改换方向。   顾千帆几乎以为自己要死在这里了,未破金丹皆为蝼蚁,以他筑基巅峰的修为,冒险深入崇吾山脉中心还是太勉强了。   可是他不后悔,炼制破镜丹的药草只有山脉深处才有。   左右他烂命一条,死在这里也不可惜。   “吼——”   赤纹虎的咆哮震得顾千帆恍惚一瞬。   趁他失神这短短一霎,赤纹虎猛地朝他扑上前。 第229章   危急时候, 一阵冷意攀上脊背,顾千帆还未恢复神智便本能地往旁边草丛中滚去。   只是仍旧晚了一步,赤纹虎咬上他的左臂, 顾千帆面色一白,右手迅速拿出一柄匕首,狠狠刺入赤纹虎的脖颈。   赤纹虎皮糙肉厚,那匕首不过堪堪划破皮肉便再不能寸进。   顾千帆当机立断后撤,不顾左臂被撕咬下一大块血肉,鲜血淋漓。   他迅速点了几个穴位止血, 然后苍白着脸,从储物戒里拿出一枚丹药——大还丹。   几刻钟前, 一个陌生少年给他的丹药,他那时没吃。   他告诉自己是不想欠别人人情, 下一次见面他要把这枚五品丹药还回去。   但现在不得不吃了。   顾千帆才意识到, 原来更大的原因,居然是他舍不得。   并非是因为丹药珍贵,而是……   他这一生所历之人皆面目狰狞如恶鬼, 空度二十一年, 未曾拥有一丝善意, 没想到临到死了,会遇到一个烂好人。   好可惜,其实他当时应该问问对方的名字的。   顾千帆摩挲了一下瓷瓶,单手打开木塞,将丹药倒入口中。   大还丹只能用于疗伤,不能提升实力,但他的伤好了之后,或许能多几分存活的希望。   五品丹药无愧其珍贵, 甫一入口,顾千帆便感觉一股暖流流淌至四肢百骸。   他手臂上的伤口也开始肉眼可见地愈合,连血肉都在疯狂生长。   除此之外,他之前体内留下的暗伤也被温润的药力抚过,虽然伤势还没好全,但顾千帆已经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赤纹虎虽然没有灵智,可兽性的本能告诉它不能再拖下去了,眼前这个食物气息越来越平稳,这样不行。   “吼——”赤纹虎仰天长啸一声,远处山林里同样传来一声咆哮,像是在呼应。   顾千帆一惊,不欲纠缠,就要遁走。   然而此刻山林里同样走出一头赤纹虎,拦住他的去路。   顾千帆一颗心顿时沉到谷底。   同等级的异兽本就比人类修士更强大,何况他面对的是两头筑基巅峰赤纹虎?   哪怕他沉疴尽去,怕是也难以活命。   顾千帆收回匕首,他左手还有些使不上劲,强行在还未完全恢复的情况下动用灵力,做最后的肉搏战。   身上被撕扯出伤口,又很快在丹药的帮助下愈合,可连番失血还是让他眼前一片灰白。   顾千帆喘着粗气,半跪于地,下一秒,余光瞥见另一边一头赤纹虎飞扑而来。   獠牙反射刺眼的太阳光,一滴汗自额头隐没瞳孔,顾千帆闭上眼睛。   可他没等到利牙刺破血肉的痛楚,唯有山间凉风拂过发梢。   半晌,顾千帆睁开眼。   ——他面前站了一个人。   很多年前,顾千帆被人按在地上取血,那时他费尽心思想要活下去,求了万万遍神明,可是神明不应。   如今他都快放弃自己了,他已经认命了,却有人接连两次救他于危难。   顾千帆自嘲地笑,所以这人生啊……真是造化弄人。   筑基的异兽在沈明烛手里毫无反抗之力,他只要心念一动,就能以灵力将其碾压得动弹不得。   他轻轻一抬手,两头赤纹虎低低地呜咽一声,彻底没了声息。   “你还好吗?”沈明烛握住他的手,用灵力帮助顾千帆化开药力。   顾千帆知道沈明烛修为比他高,但此番灵力入体,他才直观地感受到对面这人有多深不可测。   他复杂地看了沈明烛一眼。   沈明烛收回灵力,倒退两步示意自己没有恶意:“这次只是巧合,我没故意跟着你。”   顾千帆偏过头,轻轻“嗯”了一声,“以你的实力,不论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所以这人根本没必要跟踪他。   其实也没必要对他解释,这人愿意大发慈悲玩见义勇为的游戏,他都得感恩戴德。   顾千帆说:“多谢。”   “不客气,举手之劳。”沈明烛问:“你怎么会来这里?很危险。”   顾千帆默了片刻,低声道:“是我鬼迷心窍,一心只想变强,这才入了歧途。”   他讲话奇奇怪怪的,沈明烛不解:“变强而已,谁都想变强,我也想,这算什么歧途?”   顾千帆摇了摇头:“你不懂。”   年纪轻轻能有这样的实力,五品丹药说送人就送人,沈明烛定然出身不俗。   世家大族倾尽资源培养的小公子,哪里懂他对实力的执念?   他们从未走至绝路,因而不知道对于他来说,变强是他必须要做的事情,除此之外,他别无选择。   “好吧。”既然顾千帆不想说,沈明烛没有追问旁人秘密的打算。   他问:“我送你到山脉边缘?”   顾千帆这次进山需要的是生长在崇吾山脉核心处的流光花,他还没采到就被赤纹虎追赶,不得不暂时放弃。   但他既然没死,就不打算这么离开。   顾千帆低声拒绝:“我还有药草要采,暂时不回去。”   他仍不住捏了捏衣摆,自厌自弃地想他真是一个很糟糕的人,这人肯定觉得他麻烦极了,为了一点好处不要命,像个贪得无厌的疯子。   可他想岔了,沈明烛没有觉得他麻烦。   沈明烛道:“你把你需要的草药告诉我,我替你采。”   反正他灵识也很强,找起来很快。   顾千帆抬起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的兜帽已经在刚才和赤纹虎的对战中破损,露出一张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面容,沾染了血污,反倒才有了些浓烈的颜色。   “这算好吗?”沈明烛疑惑,无奈道:“我只不过是恰好遇到你需要帮助,而我有能力帮,故而随手为之,你委实不必这样放在心上。”   顾千帆突然想起小时候,看守他的侍女心生怜悯,教他识字,给他从外面带了一本话本。   上面有一句话——你不要喜欢一个独独对你好的人,你要喜欢上一个本来就很好的人。   沈明烛就是这样的人,他对他无所求,只是看不得人间哀愁。   他说:“我叫顾千帆。”   “沈明烛。”   “沈明烛,”顾千帆低低念了一声,问道:“你来崇吾山脉也是有事要做吧?如果你信得过我的话,或许我可以帮你。”   他从地狱逃出来之后无处可去,只得来这偏僻且鱼龙混杂的重安城藏身。   幸好崇吾山脉物产丰饶,他冒险进过几次,一年时间,将自己的修为从筑基初期提升到了筑基巅峰。   这种提升速度说出去是会引得天下震动的,哪怕是四大宗的核心弟子,筑基破境耗费的时间也得是十年往上。   但顾千帆知道自己不是天才,他只是对自己足够狠,耗尽天赋、潜力乃至寿命,去换短时间的修为提升。   沈明烛不假思索,如实道:“我来找一柄断剑,也有可能是碎片。”   顾千帆顿了顿,“你就这么直接告诉我了?”   沈明烛茫然:“不是你问的吗?”   顾千帆有些想笑,于是他扯出一道苍白笑意:“别太受那颗生血丹的影响,我不是什么好人。你实力再强,出门在外,也该多留点心眼。”   他说完,很快又接着道:“我没听说崇吾山脉有什么断剑,如果你确定有的话,最有可能的地方在千缠幻蟒的巢穴。”   他怕沈明烛不信,未等他问便解释:“事实上,早有传言说崇吾山脉诞生了一个邪物,正因如此异兽才会时不时暴虐发狂,且实力突飞猛进,甚至突破其上限晋升金丹。若是那邪物是一柄剑,倒是能解释了。”   剑主杀伐,精锐之物最能激起杀戮之心。   “多谢。”沈明烛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我先送你离开,然后就去这千缠幻蟒的巢穴找一找,你需要什么药草?”   他还记得顾千帆说进山是为了采药。   顾千帆皱了皱眉,“千缠幻蟒是元婴期,你要去?”   他方才没特意提,但所有人都知道崇吾山脉内出现一头元婴级别的异兽,就是千缠幻蟒。   眼前人看起来年岁尚小,难道已有元婴?   沈明烛笑了笑,谦虚道:“元婴的话,我应该还能解决。”   都说同等级情况下,异兽的实力比人族更强大,巧了,师尊也说过他在同等级内无敌。   顾千帆犹豫片刻,“一起去吧,就当有个照应,我就在旁边,会保护好自己,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也好,那就麻烦你带路了。”沈明烛无所谓,反正他自信护得住顾千帆。   话虽这么说,但沈明烛其实不需要指路,这山脉中哪里有元婴异兽,他灵识一探便知。   只有金丹才能凌空飞行,顾千帆御剑跟着沈明烛,然而他们到达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有人先到一步。   只是他们看起来不是千缠幻蟒的对手,异兽尚没出现,只一道身外化身就让他们相形见绌。   沈明烛从对方的服饰认出,他们是青云学府的。   顾千帆已经知道沈明烛对许多常识都不甚清楚,他低声解释:“那是青云学府的队伍,胸口的金色祥云纹路代表他们已经三年级,还差最后的考核就能毕业。青云学府要升到三年级,最基本的条件就是金丹期。前面那个是他们的导师——玉溪真人,元婴级别的大能。”   沈明烛点了点头,赞叹道:“你懂好多啊。”   顾千帆重新从储物戒里拿出一套黑袍把自己罩好,带上兜帽,“大家都知道。”   沈明烛不赞同:“不是啊,我就不知道。” 第230章   “老师, 师弟师妹们快要撑不住了。”   青云学府的弟子们结阵,撑起防御灵罩。   千缠幻蟒的身外化身甩着尾巴,不过两三下, 灵罩上便已有了裂纹。   玉溪咳出一口血,“我断后,穆宁,带着其他人离开。”   “不行,我们走了,老师你一个人, 更不是这蟒蛇的对手。”   玉溪离开灵罩,迎面对上千缠幻蟒, “是我判断失误,理应由我解决。都别废话了, 走, 这是命令。”   “老师!”   玉溪双手结印,正要催动禁术强行提升实力,忽而一道灵力温柔扫过, 她浑身气势为之一泄。   玉溪愕然, 是谁打断了她的禁术?   能做到这点者, 实力必得在她之上。   她已经是元婴,在她之上……出窍?   这小小崇吾山脉,怎会来这等大能?   玉溪回过神,就见前方已经有一道身影与千缠幻蟒战成一团。   白色衣袂翻飞,轻描淡写一抬手,就压得异兽无法动弹。   如果是千缠幻蟒亲自到来,沈明烛或许还得费点工夫,但只是一具身外化身, 解决起来就容易很多了。   其他人就这么呆滞地站着,看沈明烛抓着这条蛇的尾巴在半空中甩来甩去。   还挺保护环境,没砸到一棵树。   很快这具身外化身就不堪遭受这种折磨消失,原地只剩下一片闪着紫光的蛇鳞。   沈明烛打了个响指,那蛇鳞无火自燃。   风一吹,便连灰烬也不剩下。   他从半空中落下来,顾千帆默默跟在他身后。   玉溪后知后觉从震撼中回神,躬身朝他一礼:“多谢前辈出手襄助。”   沈明烛微微颔首,从储物戒里取出一枚丹药,用灵力拖着送到玉溪面前:“你刚刚用了禁术,虽然被我打断,但是还是对根基造成了些许损伤。”   顾千帆抬眼瞥了一眼,不出意料,又是五品丹药。   这个人真是……无私到过分的程度。   修行到现在的境界,玉溪自诩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但这种随手拿出五品丹药送人的行为她也是第一次见。   玉溪其实有点舍不得吃,但这是前辈看她受伤好心赐下,她总不能厚颜无耻昧下来,“多谢前辈。”   玉溪强忍着心痛服下,而后便感觉到内伤正飞快恢复,干涸的经脉也如同得了水的沙漠。   不愧是五品丹药。   沈明烛问:“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玉溪恭敬道:“我等为青云学府所属,日前崇吾山脉暴发兽潮,波及重安城,如今兽潮虽退却,然而终日防贼总不是办法。何况金丹期异兽已让重安城大损,若是元婴期异兽也随同兽潮入侵,后果不堪设想。在下斗胆,妄图以绝后患……”   玉溪苦笑。   她是收到门下弟子求援的消息赶来,处理完兽潮,看到门下弟子不少受伤的,气性上头,决定深入崇吾山脉找那元婴期异兽的麻烦。   当时她想同为元婴初期,哪怕同等级下异兽略强,她有这么多金丹弟子结阵相助,总不至于会输。   不曾想情报有误,那异兽哪里是初期,分明已经离后期只有一线之隔,只一具身外化身就险些让他们丧命在此。   “是在下自不量力,多谢前辈出手。”玉溪再次拜谢。   她一人身死也就罢了,差点连累了她这群天赋出众、前途远大的好学生。   玉溪身后的弟子也随她一同下拜,“多谢前辈。”   “叫我明烛就好。”沈明烛正色回礼:“遍地哀嚎满城血,无非一念救苍生,真人大义。”   “不敢当。”玉溪原本以为这是个爱用少年相貌的老怪物,可这扑面而来的少年意气,却让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   这么年轻的元婴修士,西洲养不出这样的天骄,莫非……他来自中洲?   也是,除了中洲,哪里还有人能随手拿出五品丹药。   沈明烛拱了拱手:“辛苦诸位了,诸位回城休息,接下来就交给我吧,我去铲除这条小蛇。”   玉溪不知沈明烛的实力,但只见他能随意打断她的禁术,便料想起码高出她一个大境界。如此,这异兽想来难不倒他。   “多谢前辈。”   她带着门下弟子告退,忽然注意到沈明烛身后一个始终沉默的黑袍人。   不知为何,她总感觉在哪里见过。   观身形,看气息,有点像万寿谷通缉的叛逃的弟子。   玉溪问:“这位是?”   沈明烛道:“我朋友。”   “失礼了。”玉溪收回目光,微微欠身致礼。   大抵是她认错了吧,明烛真人的朋友怎么会是通缉犯?或者换一种说法,怎么会有人敢通缉一个出窍境大能的朋友?   *   青云学府的人离开后,沈明烛带着顾千帆继续往深处赶路。   离千缠幻蟒的巢穴还有一段距离时,沈明烛让顾千帆在原地等他。   他用灵力布了一个简单的阵法,叮嘱顾千帆:“不要离开我画的这个圆,等我杀了千缠幻蟒,找到断剑,就回来接你。”   顾千帆点了点头:“不用担心我。”   穿过一丛林地,沈明烛看到了粗壮庞大的蟒身。   那蛇蟒覆深紫色鳞甲,盘桓缠绕在一座如长柱般的岩石上,鳞片缝隙间掺着干涸的血迹,不难想象不久前,它正用蛇尾绞杀猎物。   沈明烛从储物戒掏了掏,选中一把剑。   三尺青锋在掌心凝聚了雷光,足间轻点横移向前,剑锋划出一道半月寒光。那蟒蛇却不知为何不肯避开,像是守着身下的石头似的。   它吃痛下嘶吼一声,蛇口吐出一大团紫雾,紫雾所过之处,草木瞬间枯萎。   “殃及花花草草就是你的不对了。”沈明烛将长剑掷向半空,双手结印。   长剑被驱使悬于蟒蛇头顶,其上方忽而出现一道更大的剑气虚影。   “这一招叫‘星河倒悬’。”沈明烛轻笑一声:“蟒兄,请受死。”   他还没说完,长剑裹着剑影直直斩下。   用出这一招似乎对他来说也没这么轻描淡写,他快速从储物戒里取出一瓶丹药就往嘴里倒,丹药吃完,又是满血归来。   千缠幻蟒:“……”   它最后嘶吼着吐出一团紫雾,灵力彻底耗尽。   长剑穿透鳞片,刺入它的七寸,将它钉在它盘桓着不肯离开的峦石上。   它的蛇尾因痛苦最后无力地摆动了两下,再也没了声息。   沈明烛招了招手,将长剑召回,指挥它劈开石头。   出乎意料,石头很容易就碎了。   轰然一声倒塌在地,扬起一片尘土。   沈明烛挠了挠头,难不成他找错了?   不可能吧,那异兽既然死守在这里,一定是有原因的。   半晌,沈明烛叹了口气,认命地拿着剑在废墟中胡乱地刨。   ——萧负雪,你最好说的是真的!   沈明烛把难得一见的灵器当锄头,他捣了半天,剑尖触碰到一块稍硬一点的东西,相击声清脆。   沈明烛把这块格外坚硬的石头挖出来,削去表面尘土,得到一块锈迹斑斑的铁片。   他用灵识扫过,平平无奇,没看出一点难得之处,像是根本不存在。   有问题,怎么可能在他神识扫描下会是不存在?   沈明烛其实已经认定这是天阙碎片,但接下来该怎么做?集齐七块碎片它会自己合体吗?   萧负雪突然出现。   “以血养剑,而后将其收入体内,以灵气血肉温养。”   “你怎么总这样神出鬼没的?”沈明烛好奇地问。   萧负雪瞥了他一眼:“你要是有我这样的修为,天下之大,你也能瞬息而至。”   沈明烛嘟囔:“神气什么?我总能达到的。”   他问:“我该怎么做?”   “收入体内”四个字听起来简单,可这是怎么收法?他剖开皮肉把铁片塞进去?   “放血。”萧负雪言简意赅:“神剑有灵,剩下的事情,它会。”   “它会自己钻进我身体里么?”沈明烛迟疑。   萧负雪现在有点不太能了解自己了,他问:“你在犹豫什么?”   沈明烛嫌弃:“它好脏,我能不能先洗一下?不过它都生锈了,洗得干净吗?”   萧负雪:“……”   他抓过沈明烛的手臂,灵力化刃在他手臂上划了一刀,任血液流出泼洒在铁片上。   沈明烛配合地任他施为,嘴上吐槽:“你太粗鲁了。”   萧负雪白了他一眼:“磨磨蹭蹭,废话忒多。”   他犹嫌血流得不够快,用灵力催动。   沈明烛也不介意,伸着手臂,看铁片一点一滴吸收他的血,锈迹逐渐褪去。   “住手!你是什么人!”   沈明烛与萧负雪闻声回过头,顾千帆握着匕首,警惕地盯着萧负雪。   此时此刻,沈明烛手臂上一道细长的、深可见骨的伤口,血液汩汩流出。   而一个穿着黑衣戴着面具的人正抓着他的手臂,灵力汇聚,却并非是为了疗伤。   无怪顾千帆误会。   沈明烛眨了眨眼,一本正经对萧负雪道:“你现在像个食人狂魔。”   萧负雪拧着他的头叫他面对顾千帆,“解释。”   “你们……”顾千帆后知后觉意识到场面似乎不是他以为的那样,这两人一个放血,一个被放血,但似乎都很自愿?   顾千帆神色迟疑,这是什么奇怪的癖好?   沈明烛自是不知道他的想法这样天马行空,他慢吞吞道:“虽然很不愿意承认,这这个见不得人的人确实是我……的朋友。” 第231章   铁片上斑驳的锈迹已经全部消失, 露出几分冷铁独有的寒光。   沈明烛把碎片捡起来,顿时明白了萧负雪说的“剩下交给天阙”是什么意思——他确实感受到一种召唤,仿佛只要他心念一动, 这碎片就能进入他体内。   萧负雪见事情已经完成,最后看了顾千帆一眼,身形一闪,消失在原地。   他当年来西洲时已经是三年后,灵界危在旦夕,他来去匆匆只顾着找天阙碎片, 与顾千帆的唯一一面,是他与万寿谷谷主同归于尽的现场。   周围的看客说他是叛徒, 背弃了师门不说,还剑指自己的师尊, 实在是狼心狗肺。上天若是有眼, 就该降一道雷劈死他,好保全万寿谷谷主这样一个悬壶济世的好人。   沈明烛对此知之甚少,听过便也不放在心上。   反倒是后来到了重安城, 他屡次听到顾千帆的名字, 纵然无意, 可也将他这一生拼凑得七七八八。   这一次,顾千帆能好好活着,有不一样的未来,他很开心。   顾千帆无端地从这人身上察觉出几分善意来,他也没多想,上前给沈明烛的手臂上药。   “明烛,你还好吗?”顾千帆担忧地问。   沈明烛从储物戒里拿出丹药捏碎成粉末,撒到手臂上, 伤口很快开始止血愈合,“没事,你怎么来了?”   顾千帆原本是在圈里等待,他离得不算远,能够听到几分一人一兽缠斗的动静。   后来声音没了,顾千帆猜测战斗应该落下了帷幕,可是沈明烛没来找他。   沈明烛绝对不会自己离开,他既说好了回来接顾千帆,就一定不会失约。   所以,可能发生了意外。   顾千帆没提他来的时候已经做好了最差的打算,他轻描淡写带过:“担心你出事,就过来看看。”   没想到一来就看到沈明烛被按着放血,而这人居然还毫无挣扎,自愿配合得很。   顾千帆犹豫:“明烛,你这是……”   沈明烛看了他一眼,哭笑不得:“刚刚那人确实不是恶人,这是神剑天阙的碎片,他来教我怎么炼化。”   神剑天阙,上古十大神器之一。   听闻神器里藏着飞升成神的秘密,只可惜世人皆知末法大战中已全部损毁,原来天阙还保有碎片。   顾千帆紧张地用灵识探查了一下周围,他神色郑重:“明烛,这件事情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我。”   沈明烛安慰他:“我不傻,我也不会满世界宣扬,但你例外嘛。”   顾千帆沉默。   他没觉得感动,反而愈发心酸。   他们满打满算才认识了一天,只交换了姓名,除此之外对彼此一无所知,更甚至,沈明烛都不知道“顾千帆”三个字究竟是不是他的真名。   沈明烛也太容易相信别人了。   顾千帆偏过头,避开他的眼神:“你炼化神剑吧,我替你护法。”   沈明烛点了点头,也没拒绝:“那便多谢你了。”   手上的碎片已经蠢蠢欲动,比沈明烛还积极。   沈明烛松开手,铁片化作一道冷光,从眉心处钻入他的体内。   沈明烛盘膝坐下,灵肉养剑,原本已经腐朽的神剑碎片接触到他的血肉,忽然就恢复了神剑独有的威势。   凌厉剑意忽然自他体内迸发,一往无前的锋锐杀意横冲直撞,浑然不在乎它正位于修士的灵府——一个修士最脆弱的地方。   剑气透体,血肉被刺破,眨眼间沈明烛就成了一个血人。   “明烛!”顾千帆惊呼一声。   沈明烛已经听不到了。   神剑认主让沈明烛的实力飞速增长,大量的灵气充裕他的经脉,以至于他的经脉都有些不堪重负破损,却又很快在灵气的滋养下复原。   自内而外,他在经历一场接一场的凌迟。   剧烈的疼痛让沈明烛听不见顾千帆的话,他闭着眼睛,嘴唇亦是被他咬的鲜血淋漓,没泄露一丝痛呼。   “明烛,明烛!”顾千帆不敢伸手碰他。   沈明烛全身都是血,染红他坐着的一小块草地,或许已经失去了意识,对顾千帆连声的呼喊没有一点反应。   “怎么会这样?”顾千帆慌张极了。   来不及思考更多,顾千帆握了握手中的匕首,义无反顾扎入胸口。   他位置把控得刚刚好,离心脏只隔了发丝粗细的长度。   血液涌出,他用灵力托着,小心翼翼,先是试探性覆上了沈明烛的手指。   那一处被撕裂的速度要减缓了一些。   顾千帆松了一口气,看来他的心头血还是有用的。   有用就好。   顾千帆毫不犹豫催动更多血液流出,覆盖上沈明烛的手臂,然后是肩膀……   沈明烛勉力睁开眼,“顾千帆,你在做什么?”   因为痛苦,他这话说得缓慢,偶尔还能泄出几道气音。   可他坚决地很:“住手!”   顾千帆没理会。   “我不会有事的,你停下。”沈明烛光是支撑自己不要痛呼出声已经用尽了力气,他无法阻止顾千帆,只得含怒地喊了一声:“萧负雪!”   修为达到一定境界,旁人呼喊他的名字都会有所感应。   萧负雪没料到自己刚走就感受到沈明烛在喊他,情绪还挺激动的。   他重新出现在崇吾山脉。   沈明烛总是很奇怪他怎么每次都神奇地知道这么多事情,但从时间彼岸逆流而回,有些事情哪怕没有特意调查,也自然会传入他的耳朵。   所以他确实知道很多事。   就比如,他甫一出现,看到顾千帆胸口扎了一把匕首,也就明白了现在是个什么状况。   顾千帆在萧负雪面前毫无反抗能力,萧负雪轻轻一招手,顾千帆便动弹不得。   萧负雪点了他身上几个穴道,伸手将匕首拔了出来,又迅速以灵力抚过伤口,很快便止住了血开始愈合。   这一番动作麻利干脆,但顾千帆却不知为何没有丝毫感觉,好像萧负雪只是摘下一片他衣襟上的落叶,而非刺破胸口血肉的利刃。   “炼化神剑总归是要付出一点代价的,别担心,他不会有事。”萧负雪声音温和。   真奇怪,他对顾千帆温柔有加,却吝于施舍沈明烛半分眼神。   分明沈明烛浑身上下皆是血迹,看起来更需要帮助。   “可是这该有多痛啊……”顾千帆声音沙哑,恳求道:“您能不能帮帮他?”   萧负雪瞥了沈明烛一眼,漫不经心:“看着可怕而已,他没事,神剑在破坏了他的身体,但也在不断修复。这是一个淬炼的过程,他在这其中得到了不少好处。”   顾千帆目光陡然变得非常奇怪,他不明白这人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怎么能这样站着说话不腰疼?   沈明烛在经历千刀万剐啊。   顾千帆眼神颤动,“明烛说,您是他的朋友。”   朋友怎么会看着对方受苦无动于衷?   萧负雪没理解,他“嗯”了一声,“然后?”   顾千帆收回目光,再不指望这个黑衣人。   ——他根本不配成为明烛的朋友。   顾千帆的伤已经被萧负雪治疗好了,只是仍被禁锢着难以动弹。   他试图冲击禁制,然而只觉黑衣人的灵力浩如瀚海深不可测,他是撼树的蚍蜉。   “你放开我。”顾千帆说。   “放开你,然后你再捅一下自己?”萧负雪疑惑:“我都说了他没事,你这又是何苦?”   顾千帆红了眼眶:“可是他很痛,他现在很痛!”   不是只有生死才叫事,他希望沈明烛顺遂平安。   萧负雪怔愣了一下。   原来神剑入体时会很痛吗?   他并非故意不提醒沈明烛,并非有意看他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遭受凌迟苦楚,可他确实忘记了。   当年他找到神剑碎片前发生了太多的事,让他痛的事情也太多,在那些生离死别痛彻心扉之下,好像神剑入体也算不得什么。   何况那时他总是匆匆,刚找到一块碎片,就惦记着下一块什么时候才能拿到。   总想着快一点,再快一点,也就顾不上体悟所谓痛苦。   顾千帆眼中有恨意,他又说了一次:“放开我。”   萧负雪避开他的眼神,“你的血对他用处不大,更何况,他有他的路要走。”   顾千帆死死地瞪着他:“你最好祈祷,我的实力永远不会胜过你。”   否则,纵然有沈明烛护着,他也要打这个黑衣人一顿。   萧负雪微微而笑:“你若是能胜过我,我会很开心。”   平心而论,萧负雪对他不差,他救了他,而且这样一个大能,屡次宽恕他的口出恶言。   顾千帆有一瞬间觉得这黑衣人与沈明烛很像,有着如出一辙的温柔。   可他不是沈明烛,他永远比不过沈明烛,沈明烛绝不会袖手旁观任何人受苦。   顾千帆问:“你和明烛真的是朋友?”   萧负雪笑了笑:“这话是他说的,我可没承认。”   顾千帆面目表情,心中对这神秘人的恨意又增长了几分,这让他甚至对黑衣都产生了厌恶。   他想,以后他再也不穿黑色衣服了。   沈明烛这一炼化就持续了三天,他都数不清究竟经受了多少次千刀万剐。   三天后,他的身体终于习惯了这份凌厉剑气,不至于动不动就肌肤寸裂成为血人。   但不代表剑意就消失了,他依然能感觉到体内天阙碎片无时无刻不在宣告自己的存在。   沈明烛起身伸了个懒腰,感受了一□□内仍然经历着被摧毁而后重铸的过程,觉得习惯了之后也没有很痛,问题不大。   萧负雪问他:“感觉如何?”   沈明烛得意地笑了笑:“出窍初期。” 第232章   萧负雪原意是想问他还痛不痛, 毕竟这三天他也找回了一点记忆,好像当年神剑入体后是无时无刻不在淬炼他的身体的。   但他如今回想起来,只记得当时这让他修为进境格外快速, 他还为此庆幸来着。   但既然沈明烛也没什么表现,那应该是不怎么痛吧。   萧负雪因顾千帆一番话升起的对过去自己的恻隐之心就这么多,沈明烛既然一副没事的模样,他便也没再纠结。   萧负雪微微颔首:“我替你屏蔽此方天机,隐去神剑气息,待我离开之后才有破镜雷劫——你这朋友也还给你。”   他解开顾千帆身上禁制, 将他往沈明烛方向推去。   顾千帆踉跄一步,还没站稳便迫不及待:“明烛, 你有没有事?身上还痛吗?”   “别担心,我挺好的。”沈明烛安抚了两句。   他又看向萧负雪, 担心问:“你这样可以吗?会引起反噬吗?”   沈明烛还记得萧负雪说过不能太多干涉。   顾千帆一看沈明烛这时候还关心萧负雪, 不由得再次剐了萧负雪一眼。   萧负雪道:“我心里有数。”   他注意到顾千帆的眼神,心想沈明烛哪里是担心他,分明是怕他担不住法则的反噬, 做的事情暴露, 会牵连到灵界。   他们本就是同一人, 对彼此的态度自然也相差无几。   “你炼化了这块碎片,它会指引你找到其余几块,我先走了。”萧负雪平淡道别。   沈明烛叫住他:“等等,来都来了,我找个地方渡雷劫,你受累,把顾千帆送回重安城?”   顾千帆一愣:“明烛,我不……”   “不行哦。”沈明烛说:“我的雷劫威力会比其他人的要更大一些, 我得走远一点,把你一个人放在崇吾山脉,我不放心。”   萧负雪没意见,他点了点头:“我送他回去。”   他们的关系实在奇怪极了,沈明烛时常表现得很是信任萧负雪,甚至有种超乎常人的亲厚,譬如他总是会不客气地吩咐萧负雪做些事情。   而萧负雪作为一个实力远超过他们不知凡几的修士,居然对此也没什么意见。   可倘若说他们关系好,似乎也谈不上?   沈明烛把顾千帆交给萧负雪很放心,凌空而起选了一个方向后便消失在原地。   萧负雪随手划开虚空裂缝,带着顾千帆走了进去。   一步迈出,再出现时已能看到重安城的城门。   虚空通道是大乘才能掌握的术法。   大乘,多遥远的一个境界?顾千帆心生震撼。   “到了。”萧负雪轻描淡写说了一声,转身就要离开。   “等一下!”顾千帆突然叫住他。   萧负雪停下脚步,听到身后顾千帆声音低沉:“我不知道你出手会引起反噬,对不起。”   就为这点小事?萧负雪微微颔首,示意自己听到了。   “但是,”顾千帆说:“我还是那句话,你不配当明烛的朋友。”   萧负雪背对着顾千帆,忍不住露出一个笑来。   他没再停留,明明脚步不疾不徐,但顾千帆只是一眨眼就再看不到萧负雪的身影。   萧负雪无处可去。   在这条时间线上,他原本拥有的一切,他的友人、他的亲朋、他的住所全都是属于沈明烛的,他是无家可归流浪至此的过客。   因而他下意识回到刚离开的崇吾山脉。   元婴异兽虽死,可余威仍在,这里暂时不会有人打扰。   萧负雪微微躬身呕出一大口鲜血。   这一吐便停不下来,他一声接一声地咳嗽,嘴角血淌个不停。   [宿主——]系统惊叫。   *   沈明烛跨越了一整个大境界,渡完雷劫回来,他已经从元婴中期成了货真价实的出窍中期。   沈明烛得意地想,这要是让师尊知道了,一定会吓一大跳。   不如专程传个信回去告诉师尊和长老?   虽然有这个想法,但为了避免长老们来抓他回去,沈明烛还是遗憾地放弃。   沈明烛回到重安城,他知道顾千帆一定还在城里等他。   然而灵识刚刚扩散而出想要寻找顾千帆的位置,下一秒沈明烛就眉头一皱。   ——顾千帆在被人围攻。   顾千帆的筑基巅峰很大程度上是靠丹药堆积上去的,他没机会学什么高阶的术法招式,最拿得出手的攻击手段是他的毒粉。   可是毒粉也就最开始时能趁其不备起效,一旦对方有了准备,以灵力撑起防护罩,他的毒药所能起到的效果也就有限。   他对面有整整七个人,其中三个都是筑基巅峰,修为与他相当,其他最次的也有筑基中期。   顾千帆沉着脸,一边冷静地扔出装着毒粉的瓶子,一边寻找逃跑的机会。   他虽然战力不算高,但多年生死间逃亡,自有一套心得。   “真没想到,这次出来居然还能遇到万寿谷的叛徒。万寿谷为悬赏你可是开出了三枚四品丹药的高价,能这么值钱,你也该知足了。”领头的赵炳讥笑着逗弄,如同猫戏老鼠。   “通缉令上说他只筑基初期,如今不过一年变成了筑基巅峰,定是盗窃了不少谷内的灵丹妙药,实在狼心狗肺。”   顾千帆不为所动。   刚从谷中逃出来的时候,他实力弱,也没经验,经常被人发现。类似的话语他早就听过不知多少遍,倘若这么容易就失去理智,他早就死了。   “只可惜,万谷主那么好的人,却收了这么一个弟子。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我要是有万谷主这样的师尊,珍惜都还来不及。”   顾千帆终于露出几分旁的情绪,他讥讽地说:“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   赵炳:“???”   赵炳真心实意道:“我要啊。”   是他不想进入四大宗吗?是他进不去啊!   “顾千帆。”沈明烛赶到,强势闯入战局,将顾千帆护在身后。   其余几人看不出他的实力,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两相对峙。   赵炳拱了拱手:“这位道友,你可能是被这叛徒骗了,他盗窃师门秘宝,叛逃宗门,实乃不仁不义。”   顾千帆现在才是真的有些慌张,他扯了扯沈明烛的衣角,想要辩解,却无从开口。   好像跟他比起来,万寿谷谷主更值得相信……明烛会信他吗?   沈明烛安抚地看了他一眼,仍旧挡在他身前,脚步没有半分移动。   “他是我朋友。”沈明烛慢吞吞地说。   赵炳眯了眯眼:“这么说,道友是非要与我苍狼门为敌了?”   “苍狼?”沈明烛嫌弃:“难听。”   还是苍寰更好听。   “辱我门派,放肆!”赵炳掌心凝聚灵力,汇成一个赤色的火球。   他用力一掷,将火球往沈明烛砸去。   沈明烛正要抬手,忽而感应到远处一道剑光袭来。   他于是放下手,不闪不避。   那剑光与火球相撞,余波逼得赵炳与他身后的师弟们退后两步。   他们没注意到沈明烛一动不动,甚至连顾千帆都不曾被波及。   他们只警惕地看向剑光袭来的方向:“什么人藏头露尾?”   时逾白含着怒气的声音先至,“苍狼门,你敢动我师弟!”   他不认识赵炳,但认识他服饰上的标志。   时逾白握着剑将沈明烛护在身后,“尔等是要与我青云学府为敌吗?”   赵炳一惊:“青云学府!”   苍狼门在西洲只能算是中等门派,与四大宗完全不可相比,要不然他们见到万寿谷发出的通缉令对象时也不会这么激动。   “误会。”赵炳连忙收回灵力,挤出笑容:“我等不知这位道友是青云学府高徒,多有冒犯,请勿见怪。”   沈明烛眨了眨眼。   时逾白冷哼一声:“那你现在知道了,还不快滚?”   赵炳迟疑,咬了咬牙道:“道友容禀,本不该打扰二位,但贵师弟身后那人是万寿谷的叛徒,我等正要将他拿下,交由谷主处置。”   他本来不想提,万一这青云学府的人也对这三枚四品丹药心动呢?   可要是不说,他们可承担不起得罪青云学府的后果。直接掉头离开吧,他们有有些不甘心。   时逾白诧异地看了看沈明烛身后的顾千帆一眼,见沈明烛护着他,当下冷哼一声:“什么叛徒?那也是我师弟!你敢污蔑我师弟?”   赵炳:“……”   这就有点过分了,这叛徒要真是青云学府的人,刚刚你没来之前他怎么不说?   赵炳的笑意有些勉强:“道友,这恐怕不合适。”   “你想干什么?”时逾白也只是筑基后期,万万不是他们的对手。   他警惕道:“我警告你们,我已经喊人了。我们青云学府现在在这重安城坐镇的可是玉溪真人,玉溪真人你们知道吗?元婴期!杀你们跟杀鸡似的。”   赵炳自然不会相信这万寿谷的叛徒是青云学府的人,听到这话只以为时逾白想要独占这份功劳。   可这也是没有办法,身在灵界,弱肉强食,技不如人只能退让。   “苍狼门无意与青云学府为敌,这便告退。”赵炳不甘不愿,转身带着其他人离开,“我们走。”   时逾白松了一口气。   恰在这时,收到他传信的青云学府众人也赶到了。   “明烛,你等等啊。”时逾白按耐下想要和沈明烛叙旧的心思,殷勤地迎上前去。   “见过玉溪老师,见过师兄师姐,我跟你们说,我给学府挖掘了一个好苗子!”   玉溪的视线越过时逾白肩头,准确对上沈明烛温和有礼的目光。   玉溪:“???” 第233章   想和沈明烛当师兄弟, 时逾白是认真的。   他在青云学府小有名气,和导师们也熟悉,当下不见外地上前撒娇卖乖:“老师, 我说真的,明烛天赋很好,你就给个特招的机会?”   玉溪一把把他扒拉开。   时逾白受力下站不稳,往旁边踉跄几步,穆宁扶了他一把。   “小师弟,你就别添乱了。”穆宁在他耳边压低声音提醒。   时逾白刚想为自己发声表示他没添乱, 就见玉溪走到沈明烛的面前。   玉溪躬身一礼:“前辈,又见面了。”   青云学府其他弟子同样也欠身行礼, 就连时逾白都被穆宁强行按着弯腰低头。   时逾白:“???”   他犹自茫然,心想哪来的前辈, 而后便听到沈明烛温和的声音:“不必多礼。”   时逾白顿时一惊, 下意识猛地抬头。   ——沈明烛正与玉溪真人言笑晏晏,周身气势在元婴期面前毫不逊色,一幅高人风范。   这是沈明烛?时逾白晕乎乎的。   沈明烛察觉到他的注视, 偏头对上他的目光, 朝他眨了眨眼。   时逾白:“……”   现在像那个在客栈中被人抢了座位还不放在心上的天真少年郎了, 确实是他认识的沈明烛。   时逾白没忍住,下意识露出一个傻笑。   “逾白不知前辈身份,多有冒犯,我替他向前辈道歉。”玉溪道。   沈明烛摇了摇头,微微而笑:“不算冒犯,我与逾白早在数日前便有过一面之缘,还得多亏他告诉我重安城遭受兽潮的消息。”   玉溪放下心,在心底给时逾白记了一功。   这么看起来, 这个神秘大能对时逾白的观感还挺好。单看一个出窍境或许还不足以引起青云学府的动容,但他这么年轻,又能随手拿出五品丹药,身后定然有个大势力。   这样的人,能得到他的友谊,总好过记恨。   玉溪友好道:“这位道友似乎有伤在身,前辈若是不介意,玉溪斗胆邀前辈前往我青云学府在城中的住处修整一番。”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顾千帆怎么会这么狼狈,但是管他呢,她没那么大的好奇心。   沈明烛想了想,没有拒绝:“多谢道友。”   玉溪顿时眼睛一亮:“前辈客气,在下为前辈带路,前辈请。”   她侧身引路。   重安城为感谢青云学府襄助,在城内最好的地段给他们拨了一块很大的地建造府院。   他们每次来的人不多,还有很多房间空着。   玉溪给沈明烛和顾千帆单独安排了一个院子,看出路上顾千帆一直欲言又止像是有话想单独和沈明烛说,她把他们带到后就善解人意地找了个理由告退。   明明在路上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可当这个机会到来,顾千帆却不知该怎么开口了。   真的要向沈明烛说起他的过往吗?沈明烛知道后会怎么想?   他还没想好,就听到沈明烛先叫了他一声,“顾千帆。”   顾千帆下意识地应道:“在。”   沈明烛问:“萧负雪呢?”   “萧负雪?”   “就是在崇吾山脉你见到的另一个黑衣人。”   顾千帆听得沈明烛的语气似乎有些严肃,茫然回:“他把我送到之后就离开了。”   “后来你被围攻,他没管?”沈明烛惯常是温和的,极少见这样疾言厉色。   顾千帆吃了一惊,连忙解释:“不不,不关他的事,我遇上那群人是在他走之后的事情了,他不知道。”   沈明烛皱着眉,摇了摇头:“他不应该不知道。”   “我出去一下。”未等顾千帆反应过来,沈明烛匆匆丢下一句话便离开了。   “诶,明烛?”   *   沈明烛没特地选定地点,出窍境瞬息千里,他随意找了个荒无人烟的场所。   “萧负雪。”他低低地唤。   萧负雪凭空出现。   早在青云学府的府邸,沈明烛第一次问起他,萧负雪便有所察觉。   “抱歉。”他并不辩解:“此事是我之过。”   沈明烛问他:“你怎么了?”   “什么?”萧负雪不明觉厉。   沈明烛重复了一遍:“我问——你怎么了?你现在还好吗?”   如果他是萧负雪,纵然离开他也会关注顾千帆的情况,直到沈明烛与顾千帆汇合。   而萧负雪既然没这么做,就说明当时的他分身乏术、有心无力。   萧负雪平静道:“已经没事了。”   沈明烛才不信这话,他手腕一翻,眼前便浮现好几个药瓶。那些在外界里只要出现一枚就能引得腥风血雨的七品丹药,在这里却密密麻麻排了两排,甚至还有一瓶八品丹。   沈明烛道:“这里面有没有你能用得上的,尽管拿走。”   萧负雪无奈摇头:“真没有,我所受反噬由法则引起,哪里是凡药能起作用的?”   七品丹也好,一品丹也罢,纵然是九品丹,在法则面前都与尘土无异。   “好吧。”沈明烛踟蹰着说:“我已经知道下一块碎片在哪儿了,接下来你还是尽量别出手吧。”   萧负雪微微颔首:“接下来如无意外我不会出现,剩下的路还得你自己走。”   灵界本该消亡,他却硬是逆转时空将其藏于一瞬。   一瞬沧海桑田,一瞬也可自成法则,但现在的灵界还介于虚假和真实之间,在衍化完成前,他唯一依仗的是法则的未曾察觉。   所以为求稳妥,他最好不要过多动用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   而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也该自觉地东躲西藏,不应出现在阳光下。   沈明烛看他真不要,便将丹药收了回去,“我先走了,顾千帆还在等我。”   萧负雪点了点头,轻叹一口气,“告诉他,我很抱歉。”   沈明烛已经消失在原地,也不知他听到没有。   顾千帆还保持着沈明烛离开前的姿势,一方面,他担心沈明烛太冲动与萧负雪发生争端。   他虽然不喜欢萧负雪,却不希望他们以如此荒唐的原因闹翻,尤其是这误会的根源多少还在他。   可另一方面,他又不可自拔觉得庆幸——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和沈明烛解释,如今能给他多一点时间组织语言也不错。   可是他连开头都还没想好,沈明烛就已经回来了。   时间怎么会过得这么快!   然而事已至此,无可奈何,顾千帆艰难开口:“明烛。”   沈明烛刚从窗户翻进来就见他一副绝望到极点的神色,顿时吓了一跳:“怎么了?”   顾千帆低声道:“……你对我的经历,就不好奇吗?他们说我是通缉犯,是万寿谷的叛徒……明烛,你有没有什么想问的?”   “我吗?”沈明烛眨了眨眼:“那你想说吗?”   “如果是对你的话,我没什么好隐瞒的。”   顾千帆顿了顿,“我体质特殊,自我有记忆起,我就在万寿谷,跟我一样的孩子还有很多,据说,我们是被谷主买来的。从小到大,我们每天都要浸泡药浴,还得吃不下三十种药——他想要培育一种药人。”   沈明烛脸色冷了下来,“所以刚才在山上,你用心头血为我疗伤,便是这药人的功效?”   “是。”顾千帆露出几分讥讽笑意:“我是那一批孩子里,唯一一个成功品。我的心头血胜过一切灵丹妙药,若是用来浸泡药材,还能提高炼丹的成功率。”   “可笑的是,有一个人失败了,却没有死。他从小到大吃了太多丹药和天材地宝,运气好改变了体质,修炼进境远超常人,于是谷主收了他为弟子。”顾千帆不自觉抚上胸口,这里曾一次又一次被匕首扎入,以至于即使从那个地方逃出来,他想到那里时已经会不可遏制地感到疼痛。   顾千帆说:“我和他是那批数百个孩子里唯二两个活下来的,他成了少谷主,我成了药奴。”   失败品一步登天,而他这个成功的实验品,却只能在地狱中挣扎求生。   “所以,你……”沈明烛不知这时能说些什么才能使顾千帆有所慰藉,他感到难过。   ——所以你被当做取血的囚禁在不见天日的暗室中时,有没有人帮帮你?有没有人怜悯你,对你施以援手?   见沈明烛替他伤怀,顾千帆反倒轻松了许多。   他笑了笑:“后来我就逃了,可能万寿谷谷主也知道他的所作所为见不得人,也或许他怕旁人也会对我这药奴心动,因此他对外声称我是他的弟子,又说我叛逃,这就是那通缉悬赏的由来。”   沈明烛出离愤怒,他气愤那万寿谷谷主的所作所为,而那少谷主也称不上无辜。   他分明也是受害者之一,怎么能做到对此视而不见呢?   哪怕他什么也不必做,只消把这件事暗中传出去,自有侠客会来此惩奸除恶。   沈明烛深吸一口气,他拍了拍顾千帆的肩膀,“都过去了,以后,你要好好地活。”   顾千帆喃喃一声,“我刚逃出来的时候,真真是恨极了他。当时我想,只要能让他死,我做什么都愿意。”   邪神,魔神,鬼神……他都可以信仰。   哪怕需要他献出自己的灵魂,他也可以毫不犹豫。   沈明烛问:“那万寿谷谷主是什么修为?”   顾千帆握了握拳:“分神。”   多遥远的境界?   “我当是什么,区区分神,也值当你同归于尽?” 第234章   顾千帆在万寿谷时总被虐待, 逃出来后为了突破什么伤身体的法子都用过,身上留下不少暗伤。   托那枚五品丹药的福,沉疴尽去, 筑基巅峰的修为便都有些松动。   三天后,顾千帆成功结丹。   有沈明烛护法,雷劫自是有惊无险地度过。   冒险进山采的草药倒是没用上,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顾千帆还是将其炼成破镜丹,打算将其送给时逾白。   时逾白也是筑基后期, 想来很快就能用得上。   “你真是天生的炼丹师。”沈明烛感叹。   炼丹师是一个极重师承的职业,入门极难, 非师者手把手教学引其入道不可。   但顾千帆仅凭着被囚禁时旁观几次万寿谷谷主炼丹,就轻而易举摸索出了一条道路。   顾千帆笑了笑, “当年无事可做, 还不如学点什么,也能转移一下注意力。”   也好过硬熬着痛苦。   事情说出来后顾千帆释然许多,反倒是沈明烛耿耿于怀。   沈明烛问:“等我们杀了万延, 你愿不愿意跟我回中洲?我给你介绍一个宗门。”   “中洲……”顾千帆低低念了一声。   没有一个修士不向往中洲, 那是所有人心目中的圣地。   沈明烛来自中洲倒不奇怪, 他是凤凰,合该翱翔九天之上。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顾千帆问:“是和你一个宗门吗?”   沈明烛摇了摇头:“不是,我宗门不擅炼丹,不过我们两宗离得近,你可以经常来找我啊。杜兰泽就是,一年来两次, 一次待半年,烦得很。对了,我上次给你的五品丹,就是兰泽炼的。”   他嘴上说着烦,但语气没有一点嫌弃的意思,一听就知道他们是很好的朋友。   顾千帆暗暗将“杜兰泽”这个名字记到心里,能炼制二品丹药的骄傲被打得七零八落。   他想,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要是想有资格和沈明烛并肩,现在的他还差得很远。   这时,时逾白也按捺不住,万般纠结地到了小院外边。   他想敲门,又一直不能下定决心,手举了又放,在门外踱步徘徊。   沈明烛听动静都听累了,他拉开门,无奈问:“怎么不进来?”   “明烛……前辈。”时逾白后知后觉补上一个礼节。   “这么客气?”沈明烛眨了眨眼,拉着他进门,笑道:“还叫我明烛就是。”   时逾白惴惴不安:“明烛,你真是出窍境啊?”   沈明烛“嗯”了一声:“也是侥幸。”   真稀奇,这还能用侥幸来形容。   但他这样谦虚温和,无疑让时逾白卸下许多心防。   时逾白又恢复了有几分跳脱的性子:“明烛,你不是西洲人吧?你来自中洲吗?”   也只有神秘的中洲,才能走出这样的天才了。   沈明烛点了点头。   时逾白好奇地问:“中洲是什么样的?”   在他听过的所有传言里,中洲是瑰丽的、璀璨的、强大的,听说那里满大街都是元婴期,连铺地用的都是灵石。   所有人对中洲既向往,又讳莫如深。   好像就连谈起都算冒犯,更别说踏足了。   就时逾白所知,如今西洲四大宗的掌门人都曾去过西洲。这不奇怪,修为一旦到了元婴以上,心中那份对中洲的向往便格外难以克制。   他们之所以还会回来,回到西洲建立宗门,就是因为中洲是他们难以立足的地方。   多奇妙?   在中洲连站稳脚跟都做不到的人,到西洲随便创立一个势力,就成了西洲半片天。   而这些跺跺脚就能引起西洲震动的人,到了中洲,也如同尘埃一般毫不起眼。   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可金子在中洲不值钱。   中洲用的是灵石。   甚至,能活着回来还算运气好的,其中不知多少人就这么失去了消息,如同水消失在海中,他们消失在了中洲。   沈明烛认真想了想,“感觉,和西洲差不多?”   “怎么可能差不多啊。”时逾白失望。   沈明烛道:“你要是好奇,亲自去中洲看看不就行了?”   时逾白遗憾叹气:“我不过小小筑基,哪里去得了中洲?”   顾千帆把破境丹递给他,“很快就是金丹了。”   “这……”时逾白愣了一下,连忙摇头:“不行,这太珍贵了,我不能收。”   顾千帆道:“收着吧,我也用不上,药草是明烛摘的,我也就动了动手指。何况当时苍狼门要抓我,也多亏了你。”   说起那天的事情时逾白就觉得羞赧,“不、这……我没帮上忙。”   沈明烛一个出窍境,如果不是他莫名其妙冲出来,他们早把苍狼门的人打一顿了。   顾千帆直接把丹药塞到他手里:“收着吧,我也用不上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再推辞未免不太礼貌,何况时逾白确实需要。   他讷讷道:“那……以后要是用用得上的地方,尽管说。”   沈明烛笑意盈盈:“中洲其实也没什么好怕的,不过你要是实在担心又很想去,可以跟我们一起走。”   “明烛,你现在就要回中洲了吗?”时逾白有些心动。   沈明烛道:“处理一些事情就回去了。”   时逾白一怔,看了看顾千帆的脸色,小心翼翼:“是万寿谷的事情吗?”   沈明烛不置可否,只问:“你对万寿谷的了解有多少?”   “万寿谷位于天华城,谷主万延是分神后期修士,也是西洲唯一的四品炼丹师,因而受过其恩惠的人很多。七年前,有位分神巅峰的修士想要强逼万谷主炼丹,那是万谷主还只是分神中期,那人信心满满,以为必胜,结果却被群起而攻之,皆是欠谷主人情的修士。”   七年前……   沈明烛看了看顾千帆,嘲讽地想,什么欠万延人情,他们欠的,分明是顾千帆的人情。   顾千帆垂下眼,心中忐忑。   沈明烛冷哼一声:“当谁身后没人似的。”   他笑了笑,“正好,通向中洲最大的传送阵就在天华城,我们办完事直接回去。”   要不说天意所归呢,他要找的第二块碎片也在那附近。   “不过你这么离开,青云学府没问题吗?”顾千帆问时逾白。   时逾白摆摆手:“我申请一下就好了,我们学府很自由的。”   *   天华城。   万延前些日子收到一个名叫苍狼门的小门派的求见,他会愿意见还是因为他们说有万寿谷叛徒的消息。   其实从头到尾都没什么叛逃的弟子,只有一个敢逃跑的药奴,这件事情,只万延与他的亲传弟子万章知道。   苍狼门告诉他,那药奴如今改名叫“顾千帆”,不知凭什么本事勾搭上了青云学府,如今正在重安城。   万延表面上不动声色,随意拿了枚丹药打发了他,实则心底已经欣喜若狂。   他已经习惯了走捷径,最近没了药奴的心头血,他从不知道四品丹炼起来居然这般艰难。   顾千帆……指望千帆过尽?想得美!   万延派人往重安城核实,他甚至等不及结果,当即便传信给了青云学府的院长。   云观霜早就和玉溪通过气,当下四两拨千斤地驳回,只说那人是青云学府的贵客。   ——沈明烛一个出窍境或许还不值得让他们得罪万寿谷,可沈明烛很可能来自中洲啊!   更何况他在崇吾山脉上救了青云学府那么多人,又给了玉溪一枚五品丹药,此恩他们不能不报。   万延被拉着强扯了两天有的没的,心情差到了极点,“云院长,你是一定要与我万寿谷为敌了?”   “这话从何说起啊?”云观霜故作无奈:“我已经与谷主说过很多次了,顾道友是我青云学府的贵客,谷主既然说他是你谷中的叛徒,总得拿出证据吧?”   隔着通信玉珏,万延冷冷地看着她:“云院长,你护不住他。”   他很没礼貌地挂断通讯。   云观霜耸了耸肩,轻啧一声,这种心理承受能力,是怎么成为炼丹师的?   万延派来打探的人到的时候,沈明烛等人刚离开重安城。   临行前,沈明烛告诉玉溪崇吾山脉已经不会再有兽潮之危,玉溪不放心,决定还是留下来多观察一段时间。   因此这次前往天华城的只有沈明烛、顾千帆与时逾白三人。   万寿谷的弟子也把这情况告诉了万延,“谷主,打听到了,据说青云学府会护着那顾千帆,是因为一个人。他们有个名叫时逾白的弟子与那人在红莲城结交,时逾白喊他‘明烛’。据说是出窍境,在崇吾山脉上不少人见过他出手,听闻还救了青云学府的玉溪真人。”   “出窍境?”万延冷笑一声:“那云观霜还是这样愚蠢,真为了这一个出窍境的救命之恩,打算搭上整个青云学府?”   他不觉得对方是想给沈明烛卖好,一个出窍境而已,他翻手可灭,那就只能是救命之恩了。   调查的弟子觉得不太像,他犹豫地回禀:“谷主,据说那沈明烛有可能来自中洲。”   他生怕担责,连忙补充:“但弟子也不能确定,只是有些传闻。”   “中洲……”万延眼中闪过几分忌惮,但很快又变得凶狠,“中洲而已,我也去过!”   他绝不可能放弃药奴。   “他们现在还在重安城?”   “不,他们昨日已经离开了,据说要前往红莲城使用传送阵去天华城。”   “他们还敢来天华城?”万延大笑出声,“好,我就在这里等着他们。” 第235章   西洲有四大宗, 这四大宗所在的城池,就成了西洲四大城。   天华,天宝, 积星,积玉。   天华城比之红莲城都要繁华许多,更不必说偏僻荒瘠的重安城了。   青云学府所在的城池为积星,时逾白只来过天华寥寥几次,但已经是三人里对这里最熟悉的人了。   毕竟顾千帆虽然在这里被困了很多年,但都被囚禁在暗室, 好不容易逃出来也是东躲西藏,委实没机会让他认真逛一下这座城池。   时逾白道:“万寿谷不在城中, 从西城门出去,只有一条路, 便是通往万寿谷的。我曾经来过一次, 沿路跪了许多人,都是来向万寿谷求药的。”   顾千帆问:“那有人求成功了吗?”   “有啊,万寿谷的弟子有时出门试炼, 路上遇到可怜人, 也会施舍一二, 运气好还能见到谷主。据说有人曾在这里求了一颗二品丹药,当场救了他亲儿性命。”   顾千帆面无表情:“原来他还会救人啊。”   时逾白顿时闭口不语。   他已经知道了顾千帆与万寿谷的仇怨,事情生长的面目太过鲜血淋漓,他怕他的语言太过轻盈,顾千帆不信他感同身受。   “这就错了。”沈明烛说:“他要是不隔三差五大张旗鼓地救一两人,城外小道上又怎么会跪满走投无路的人?”   顾千帆沉默片刻,“明烛,你是不是因为我, 对他们偏见太大了?”   事实上万寿谷名声并不差,甚至还有相当大一群人是万延的拥趸。   沈明烛轻哼一声:“他们要是真的想帮人,就不会这么声势浩大,恨不得消息传得全天下都知道。”   丹宗门口可没人跪着。   丹宗弟子需定期开设义诊,所以不需要下跪。   丹宗帮人炼丹明码标价,所以跪也没用。   顾千帆再度沉默,沈明烛看着性子纯善温良,但实际比谁都通透。   顾千帆苦笑:“你总要允许他们有些私心,至少他们救了人是真的?”   沈明烛难以置信地控诉:“你替他们说话?”   “我、这、不是……”顾千帆语无伦次。   时逾白连忙转移话题:“对了,明烛,万延是分神中期,你有把握吗?”沈明烛慢吞吞:“现在没有,很快就有了。”   顾千帆顿时皱眉,语气有些急促:“你又要用那种方法?”   沈明烛在崇吾山脉上炼化了一块铁片,修为节节攀升,跨越了一整个大境界。   可顾千帆记得他存存裂开的肌肤,记得那千刀万剐般的折磨。   沈明烛本就是个天才,不用这种方法一样能晋级分神,然后是合体,将来还会成为大乘、渡劫。   顾千帆不知道如今灵界的灵气已经衰微,大概再没人能够晋升大乘,他理所当然地觉得沈明烛会成为这天底下第一厉害之人。   沈明烛“啊”了一声,顾左右而言他:“你们要不先逛一下?我办点事,等我回来我们再去万寿谷砸场子。”   顾千帆生气:“你果然是要……我不同意!明烛,如果需要你用这种方式帮我,我宁可不复仇。”   “其实也不是因为你。”沈明烛温和道:“我想变强,即使没有你,我也会这么做的。”   “为什么?你已经很厉害了?”顾千帆不理解。   沈明烛眨了眨眼:“变强这种事,还要问为什么吗?非要说的话,就是我有一定要做成的事,现在的我还做不到。”   “可……”顾千帆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他不知道该怎么劝,因为他理应是最了解沈明烛的人,他也曾背着一个沉重到难以呼吸的目标,咬着牙用命去拼。   时逾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场面为何突然变得凝重,他小心翼翼举手:“那个,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做啊?很着急吗?”   沈明烛看向他,笑着点了点头:“是啊,很着急,只有我能做。”   顾千帆忽而觉得无力极了。   沈明烛决心这样坚定,顾千帆无从更改,而不知情况的时逾白更不会去反对。   然而沈明烛还是没走成,他们在路上被拦住了。   “师弟,好久不见。”   一群穿着宽大白袍、峨冠广袖的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为首那人腰间挂了玉佩,那是二品炼丹师的身份证明。   他晃着折扇,朝顾千帆远远地笑了笑。   旁边人窃窃私语:“这就是万寿谷的弟子吧?果真如同仙人一般。”   “领头那位是谷主的亲传弟子,年纪轻轻就已是二品炼丹师,还是金丹修士,当之无愧的西洲年轻一辈第一人。”   “我看啊,不久后的四洲大比,这位少谷主定会大出风头。”   顾千帆觉得不会,因为万章活不了多久。   “别这么叫我。”顾千帆厌恶道。   最开始他们同为实验品,也曾兄弟相称,后来万章被放出去后,再一次见面,他求万章救他。   可万章拿着匕首直直捅进他的胸口,接了一大碗心头血。   “哥哥,为什么……”   “你也配叫我哥哥?记着,下次见面,要叫少谷主!”   为了惩罚他的失言,万章把匕首拔了出来,换了一个位置再扎了进去。   顾千帆唯有心头血有奇效,所以他扎其他地方,只是为了泄愤而已。   沈明烛上前,自然把顾千帆护在身后。   “我很好奇,”沈明烛困惑:“你们宗门穿这么花里胡哨的衣服,怎么动手?”   苍寰弟子也有统一的服制,不过沈明烛长得好看,三长老总热衷于打扮他。   沈明烛的衣服也是白衣偏多,几乎都是由锦衣坊设计定制的,每年按时送到。   作为中洲最著名的成衣店,他们设计的衣服好看之处绝不体现在宽大的袖子和层层叠叠的衣摆,要不然任檀昆也不至于收到那么多家长的投诉。   沈明烛想,要是让万剑山庄的战斗狂人林无隅穿这身衣服,他估计宁愿光着。   万章嗤笑一声,高傲道:“哪里来的无知狂徒,炼丹师的手拿的是药草,不沾鲜血。”   他当然知道这人大概就是情报中那所谓的出窍境,但这不妨碍他故意装作不知而后将其嘲讽一通。   又怎么样呢?他又不是没见过出窍境对他的师尊摇尾乞怜。   沈明烛顿时露出一言难尽的目光,他真诚道:“如果有天你能见到一个叫杜兰泽的炼丹师,希望你能告诉他这种话。”   杜兰泽坚信自己能成为一个伟大的厨师,曾经在一天之内祸害了三十条鱼。   他们苍寰的鱼啊!   又是杜兰泽。   顾千帆默默记在了心里。   万章没听懂,但莫名感受到嘲讽,顿时恼羞成怒:“不知所谓!”   他侧过身,随意拱了拱手:“黄老,麻烦你了。”   被称为“黄老”的人是其中唯一一个没穿广袖的人,大抵因为他不是炼丹师吧。   黄老上前几步,狞笑道:“少谷主,您就瞧好吧,我让这小子给您下跪赔礼。”   出窍后期的修为毫无保留地展开。   路人们一片哗然,纷纷远离。   这等境界的战斗可不是他们能看热闹的。   “那是万寿谷的客卿长老吧?他们完了。”   “你们说那叛徒咋想的啊,居然还敢回来,这是傍上哪个大款了?”   沈明烛稳稳地护住了身后两人,而他自己更是连表情都没变过一下。   自神剑入体后,他无时无刻不在经历着万箭穿心的痛苦,他既然忍了下来,自当有所回报。   ——他体内的灵力在这连续不断地淬炼中又凝实了一遍。   要知他从小修行用的都是最好的资源,接受的是最正统的传承,基础本就已经十分稳固。   在这种情况下,出窍与分神之间的差距大如天堑,他或许还有些勉强。   但区区出窍后期,不过高他一个小境界,他从前就能越阶战斗,现在打起来不就跟玩儿似的?   沈明烛灵力涌出,护住周围的建筑。   这也是他的习惯了,冤有头债有主,总不能牵连这些无辜的花花草草和别人的房子。   但这一幕放在那黄老眼里无疑是自寻死路。   他已经从这灵力涌动间察觉到对方出窍中期的修为,每一阶的差距都不可逾越,而他居然还肆无忌惮用灵力做这点无足轻重的小事,实在愚不可及。   须臾间,两人身影交错而过。   沈明烛手中突然出现一柄剑,剑光乍寒,化作百道剑影刺向黄老。   黄老袖中甩出九道锁链,叮叮当当撞碎剑影。   然而下一秒他便骤然瞳孔一缩——居然还漏了一道。   那剑影凭空出现在他眉心前三寸。   原来那百道全是剑影全不过是牵制,为着掩饰这一道杀机。   可沈明烛是怎么做到的?   来不及思考更多,黄老紧急后撤,沈明烛穷追不舍,欺身迎上。   黄老无法,只得稳住脚步,将灵力凝于眉心强行防御,于是这便有了一瞬的空挡。   沈明烛把握机会,剑气呼啸而过。   黄老喘着气,身上已经有了被剑气割裂的伤口。   他突然大声急促喊:“少谷主,逃!他绝不是出窍境,他是分神!”   万章神色一变,还未待黄老再劝,已然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留得青山在不怕……”黄老默默咽下口中未尽之语。   下一秒,沈明烛手中长剑触上了他的脖颈。   他笑意盈盈,礼貌又温和:“你输了。” 第236章   万章连滚带爬地回了万寿谷, 他带出去的师弟们铆足了劲也没追得上他。   守门的弟子远远看到他踉跄而来,茫然地伸手想要扶他一把,却被万章赤红含怒的目光瞪了回去。   那弟子瑟缩了一下, “师兄?”   “滚。”万章冷冰冰地甩下一句话便继续往里走,然而不小心踩到宽大衣摆,又踉跄了一步。   弟子:“???”   他守门啊,真的能滚吗?   万章形容狼狈,一路行色匆匆,直到走到万延住处外脚步才缓了下来。   他踟蹰片刻, 非但没有整理衣冠,反而还将自己的头发抓得更加凌乱, 然后才呼嚎着进去:“师尊,师尊, 弟子有要事禀告。”   一道灵力将他掀翻在地。   万延神色不悦地出来, 斥道:“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还像个炼丹师吗?”   万章也不起身,就这么趴在地上,告哀乞怜:“师尊容禀, 弟子无能, 未能将药奴带回, 那沈明烛并非出窍境,他是分神,黄老也……”   他低声泣泣。   万延变了神色。   他虽然也是分神,可他是尊贵的炼丹师,自不如那些莽夫擅打打杀杀。   万章抬起头:“师尊,不如发召集令吧?这天底下欠师尊人情的人这么多,靠数量都能把他们压死。”   “蠢货!”万延甩了他一巴掌,“这件事很光彩吗?你是打算让多少人知道?万一那么多人在场的情况下, 那药奴说了些什么,这责任你担得起?”   万延蹲下身,掐住他的下巴,阴森森道:“为师最近在炮制药奴上又有了几分心得,药奴要是回不来,章儿,你就去代替他吧。”   万章脸上现出极致的惊恐,他改趴为跪,接连叩首:“师尊,弟子知错,弟子一定协助师尊将药奴抓回来,弟子将来也会寻更多容器,求师尊再给弟子一个机会。”   他与顾千帆最开始都是没有名字的,他们那批孩子,最开始的时候只有编号。   后来顾千帆成了唯一的药奴,他被赐名“万章”。   他不能再回去过那样的日子,他不能过当年顾千帆过的日子!   万延似乎很享受这种被哀求的感觉,他任由万章连磕了数百下,才慢悠悠地道:“放心,为师怎么舍得这样对你呢?为师这些年为了培养你花费多少心血,你可不能让为师失望啊。”   他和蔼道:“下去休息吧,这件事情,为师亲自处理。”   “是。”万章忍着晕眩,恭恭敬敬又磕了一个头,然后才起身倒退着离开。   要让万延满意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他不能表现得太差,因为万谷主的弟子必须顶顶优秀。   可他又不能表现得太好,尤其不能胜过年轻时的万谷主。   万章想,这么多年,他这么谨小慎微才有了现在的位置,他不能放弃。   万章走后,万延回了房间。   他在房间正中心跺了跺脚,地面突然浮现出一个传送阵,他踏了进去。   迷雾重重。   “万延求见大人。”   这一句落下后,眼前的迷雾才往两侧散去,让出一条路。   万延恭恭敬敬往里走,眼神都不敢乱看。   往前走了一段时间,迷雾尽散,眼前是一个拥着白裘的年轻人。   修行之人寒暑不侵,然而他中了咒,便格外畏寒。   这人是半年前突然出现的,有伤在身依然能轻易让万延生不出反抗的念头,外表一副年轻人的相貌,但出手狠辣,不知是多少年的老怪物。   卫燃瞥了他一眼:“万谷主,你最近送来的丹药,质量是越来越差了。”   万延挤出满脸喜色,“大人,好消息,在下找到那个逃走的药奴了。”   卫燃来了几分兴致,“哦?就是你说的心头血有奇效,能治百病的药奴?”   “正是。”   “所以你这次来找我……没抓到?”卫燃嗤笑一声。   以万延的胆量,他要是能把药奴抓到手,早就第一时间献上来讨好了。   既然只一人前来,就说明出了意外,想要诱他出手。   卫燃挥了挥手,一道灵力便抽上万延的脸,打得他偏过头,脸上瞬间有了红痕。   “你可以直接请示我,而不是妄图用这种手段利用我。仅此一次,若还有下次,可就没这么容易掀过了。”   万延脸上掌印明显,然而却连愤怒都不敢表露,谄媚道:“是,是,在下一时想岔,断没有下次了。”   卫燃冷哼一声:“说说吧,什么情况?”   万延愈发恭敬:“那药奴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傍上一位分神大能,在下门下客卿也命丧当场,特此请大人出手。”   卫燃哂笑:“分神,也就只有你们西洲会称大能。”   万延忽然想起一件事,“大人,听闻这人来自中洲,不知大人可有听闻?”   “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有机会入我耳。”卫燃漫不经心:“叫什么?”   “沈明烛。”   “沈明烛!”   卫燃呼吸停了一瞬,很快又吐出一口气,“应该是同名同姓,那人可不会离开中洲。”   *   沈明烛准备一个人离开去办私事。   顾千帆倒是想跟上,说好歹有个照应,沈明烛没同意。   他觉得顾千帆既然接受不了那个场面,不如别看,何况他也担心顾千帆又朝自己捅刀子,他可不打算再让萧负雪出手了。   他这一去会尽快回来,但是说不得也需要好几天时间,担心顾千帆与时逾白遇到危险,沈明烛劝他们先低调行事。   仍觉得不保险,于是他没杀黄老,而是在他身上下了禁制,令他听从两人吩咐。   黄老问:“你说真的?最多十天,你就会放我自由?”   顾千帆正生气沈明烛不带他,讽刺道:“你一个手下败将,值得让明烛骗你?”   黄老:“……”   虽然但是,打败我的是沈明烛,你骄傲个什么?   黄老反唇相讥:“老夫再如何,也不是你有资格质问的。”   “好了好了。”沈明烛打圆场,好声好气:“他还挺有资格的,毕竟他有我这么一个朋友,你没有。”   黄老:“……”   他别过脸,“万谷主对我有恩,保护你们可以,但若是要我与万寿谷作对,你还不如现在杀了我。”   时逾白搞不懂:“我说这位黄前辈,他们扔下你逃跑了诶,这你还对他们忠心耿耿?你信不信,万谷主根本不会来救你。”   在他的世界里,是非黑白界限分明,一个人拥有什么样的待遇,就该回报以什么样的态度。   黄老冷哼:“从前的恩就不算恩了吗?”   但他确实有点心寒,他自诩成为万寿谷客卿以来,对这对师徒可谓尽心尽力,多少难得的药草都是他冒着生命危险去采摘的。   “可是他们是坏人啊。”时逾白急道:“他们抓了很多孩子试药,这些孩子里,有些是他们买来的,有些是从父母手中骗来的。”   他掩去部分真相,不愿暴露顾千帆的特别。   黄老不假思索:“万谷主不是这种人。”   “我能证明。”顾千帆突然开口。   迎着黄老诧异的目光,他指了指自己:“我就是这些孩子之一。”   “你……”黄老一时哽住。   大抵不会有人拿自己的苦难来开玩笑,何况试药这两个字,光听着就知其折磨。   黄老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你不是谷主的弟子?”   顾千帆讥笑:“你之前听说过他除了万章还有别的弟子吗?”   沈明烛打断:“好了,我们又不需要你的相信,总之,保护好他们,等我回来。”   他将禁制的控制方式教给了顾千帆和时逾白。   “小心一点。”沈明烛叮嘱:“实在不行,你们到周围其他城池呆一段时间。”   天华城毕竟是万寿谷的地盘。   时逾白觉得他太磨叽了,“明烛,你也别太担心了,我毕竟是青云学府的弟子,就算真的被发现,他也不敢杀我的。”   顾千帆也煞有其事地点头:“而我是他花了十年好不容易才培育成功的唯一一个药奴,他舍不得杀我。”   沈明烛:“???”   他问:“这是什么很值得骄傲的事吗?”   他有些不满:“这种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然后他纵身一跃,从原地消失,像是负气出走。   时逾白缩了缩脖子,他小心翼翼问顾千帆:“明烛刚才是生气了吗?”   顾千帆沉默片刻,半晌才怅然地“嗯”了一声。   他突然有些后悔说这句话,早知道明烛对此这么在意,他便不说了。   但他又不可自拔为这种在意感到几分欣喜,他知道这样不对,可他控制不住,所以他偷偷欣喜。   时逾白挠了挠头,“那我们要去别的城池,等明烛回来吗?”   顾千帆摇了摇头:“不。”   这是他的仇,他不能全都扔给沈明烛。   再说了,躲躲藏藏这么久,他已经不想藏了。   于是十天后,沈明烛找到第二个碎片,顺利渡过分神劫雷,急匆匆地赶回来之后,听到满城风雨。   所有人都在传一件事——万寿谷谷主,西洲唯一一个四品炼丹师,用童男童女的血肉炼丹。   这下所有人都坐不住了。   要知修士之中丧心病狂的人还是少数,修仙修到一定程度就是修心,唯有足够问心无愧才能渡过破境雷劫。   如今倒好,他们吃的丹药是用孩童的性命炼制而成,哪怕他们不知情,但也背上了这份孽障。   此后道心有损,他们还如何问道? 第237章   先前顾千帆说过, 万延名声不差,受过他恩惠的人很多,这就表明吃过这种人血丹药的人着实不少。   一开始大家也不信, 但传闻说的实在太真实了,详细到孩子被关在什么地方,屋子里的布置是什么样的,全都如数家珍。   这时候大家还是不愿相信,毕竟也有可能是胡编乱造的。   但接下来传闻把其中几个小孩的面貌,以及万寿谷从父母处把孩子骗到手的方式都说了出来。   那些家长一直以为自己的孩子拜入万寿谷门下, 听说谷中有门规,学成之前不得联系家人, 也就只好忍着思念。   他们欣喜若狂,以为成全了孩子的远大前程, 怎料他们的孩子求救无门, 死在了冷冰冰的角落。   有这几个家长公开找万寿谷要说法,便有人说,若是万寿谷确实清白, 何不允许他们入内一探?   可万延无论如何不肯同意。   这下原本三分的怀疑都变成八分。   沈明烛回来的时候, 城内已然怨声四起, 他们相约着、号召着要去讨伐万延。   他们凭空背上了杀人的恶孽,道心受损,这找谁说理去?   不用猜,沈明烛都知道这满城风雨是出自谁的手笔。   他无奈地嘟囔了一声:“怎么这样冲动?也不等我回来再说。”   黄老身上有他下的禁制,他感应了一下,往一处表面上看起来再寻常不过的小院走去。   沈明烛敲了敲门。   片刻后,时逾白一脸警惕地把门打开,在见到沈明烛的瞬间变了脸色, 兴奋道:“明烛,你回来了。”   沈明烛笑着点了点头。   时逾白一边拉着沈明烛进门一边介绍:“住客栈太不安全了,人来人往的,也容易被查到。我们租了一个小院,看,还有你的房间。”   他眨巴着眼睛等待夸奖。   沈明烛“啊”了一声,“我的房间?”   他哭笑不得:“有必要吗?我回来了,我们不就可以去报仇了?”   他一天没住,还要租一个这么大的院子,未免有些浪费。   时逾白想了想,“好像也是。”   但要是有下次,他还是会把沈明烛的房间留出来。   顾千帆与黄老闻声也走了出来。   “明烛。”顾千帆仔仔细细打量沈明烛的脸色,确认其没有一丝痛苦之色,他略微放下心:“你现在是什么修为?”   沈明烛说:“分神初期,对付万延足够了。”   “分神!”时逾白声音高昂而扭曲,他整张脸皱成一团,试探问:“明烛,你没用什么禁术吧?”   这不是正常的突破速度,十天前沈明烛还只是出窍中期。   “我还不至于自断道途,自毁根基。”沈明烛轻笑一声,谦虚道:“我是天才嘛,天才这个速度很正常。”   “是这样吗?”时逾白将信将疑。   但或许也觉得沈明烛不至于做出这种顾小失大的事情,他很快又开心起来:“是,你是天才!”   黄老也一副看鬼怪的神情望着他,表情极度震撼。   他知道人与人之间有资质天赋之分,但这未免是不是也太过分了?难道中洲的年轻一辈都这样?   顾千帆没说话。   沈明烛抬手解了黄老身上的禁制,“君子一言,你走吧。”   黄老运转了一圈灵力,犹不敢置信自己这么轻易被放过,不由确认问:“你这就把我放了?”   沈明烛疑惑:“不是之前就谈好了吗?”   “可我……”黄老神色复杂:“我之前也是万寿谷的人。”   他现在信了万延确实有所隐瞒,顾千帆与万寿谷有血海深仇,怎么这么容易就将他放过?   “冤有头债有主,如果被我发现你有参与,你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把你抓回来。”沈明烛理所当然道:“但是现在又没证据表明你知情,我们为什么要迁怒?”   这确实是很正常的道理,可世上要是谁都讲道理,就不会有恶事了。   黄老默了片刻,“有件事情,我想你们应该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什么?”   “半年前,谷中来了一位客人,我不知道他是谁,谷主不让任何人去打扰他,但是谷主对他很恭敬,这半年来炼出的四品丹药几乎全都送到了他的住处。我怀疑,他至少也是分神期,而且很可能来自中洲。”   顾千帆有些怔愣,“那算了。”   他转过头对沈明烛笑了笑:“做到这一步我已经出气了,等以后我修为到了,亲自上门取万延的命。”   能得万延如此礼遇,很大可能对方不止分神。   他不能让自己的朋友为他冒险。   “不行。”沈明烛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也有底牌的,只要不是渡劫亲临,带你们离开不成问题。”   可世界上唯一的渡劫期是他的师尊,所以渡劫亲临他也不怕。   沈明烛抬了抬下巴,像得意的猫:“走,我带你们去砸场子。”   *   修士们到底不敢彻底和万寿谷闹翻,他们聚在山谷外面,围而不攻,嚷嚷着要万谷主出来给个解释。   突然有两个少年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二话不说拿着刀剑冲进山谷,动作极其嚣张。   其余修士:“???”   这两人谁啊?看起来年纪轻轻,虽然这就金丹了很了不起,但你们闯的地方是万寿谷啊,给西洲四大宗一点尊重好吗?   等他们走近之后,其他人才发现,什么两个人,他们身后分明还有第三人。   那第三人不曾出手,看上去文文弱弱,穿着黑袍戴着面具,明面上探知似乎只能感受到也是金丹。   前面两人拿着武器就杀进去了,疑惑的是,万寿谷居然也没开启护宗阵法,可能是觉得这幅场面还不够资格?   守门的弟子只是筑基,根本拦不住三个金丹,很快山谷边就只剩下兵荒马乱一片狼藉,刻了“万寿谷”三个字的石头也被推到。   “站住!你们大胆!”   “快去回禀谷主!”   弟子们且战且退,随着那三人的闯入,门口很快不见人影。   修士们:“……”   那他们也?   修士们彼此对视一眼,默契地也向山谷中走去。   从山谷往里走,会先路过万寿谷的演武场,万延在演武场等他们。   修士们到的时候,就见万延与那三个少年隔着一段距离对峙。   万延轻蔑地瞥了他们一眼:“你们终于来了,可让本谷主好等,还以为你们怕了。”   顾千帆死死地盯着他,“我当年就说过,我一定会杀了你。”   万延并不把他的愤怒放在眼里,他装模作样地叹气:“孩子,我对你不薄啊,你扪心自问,这些年我在你身上用的珍贵药材,价格何止千万?就连你突破筑基,都是我亲自护法,连万章都没这种待遇。”   顾千帆讽刺道:“是啊,怕我早死,谷主你确实煞费苦心。”   “别跟他废话了。”时逾白大声辱骂:“老东西,这福气你喜欢你自己收着吧!”   “真是不懂礼貌。”万延眼中闪过几分被冒犯的怒意,“这事了后,我亲自去青云学府,问问云观霜是怎么教弟子的。”   “管好你自己吧,老□□。”   “逞口舌之利。”万延道:“你们还不配我出手,让那个分神期出来。”   远远偷看的修士顿时一片哗然。   “分神?”   “西洲居然又多了一位分神大能?哪个宗门的?没听说啊。”   沈明烛慢吞吞上前一步,掩饰修为的灵力撤去,分神初期的境界明晃晃摆了出来,“是在找我吗?”   “这位居然是分神?!”   “所以我们今天能看到两个分神期对战吗?”   “怪不得,我就说三个金丹哪来的底气闯万寿谷,原来这位是分神期的大人。”   周遭窃窃私语,皆是敬慕与崇拜。   顾千帆承认这一幕的沈明烛很帅很酷,很有轻描淡写间牵动所有人目光的大能风范,但他这幅黑衣面具的打扮,甚至还微微改变了声音,实在给他一种强烈的既视感。   ——有点太像萧负雪了。   他以前怎么没注意,这两人身形如此相似?   在顾千帆失神之时,黑衣少年足尖轻点朝万延攻去,长剑划破云霭。   万延没想到他的护体灵气居然没能挡住多久,他迅速从储物戒里随便选了个防御的法宝扔出去,而后紧急撤身后退。   “这柄剑也并非凡品吧?你身上的好东西可真不少。”即使如此紧急的时刻,他脸上还是露出了令人作呕的贪婪。   “想要?那你先得活过今天。”沈明烛灵力灌注在剑上,挥出一道剑气。   那防御的法宝不堪重负发出一阵嗡鸣,坚持了三秒后便破碎,碎片散落,万延吐出了一口血。   眼见沈明烛举剑再挥,万延瞳孔骤然一缩,大喊道:“大人救我!”   一片花瓣突兀出现在剑气下。   分明是至柔之物,却带着剑气一同消散。   万延身前出现一道人影,白裘锦袍,丰神俊朗,看上去贵不可言。   那人眼中似有欣赏:“你今年多大了?分神初期就有这么扎实的灵力,前途不可限量,可愿拜我为师?”   万延难以置信:“大人!”   “收我为徒?”沈明烛慢吞吞:“你教不了我。”   那神秘人也不生气,失笑道:“小子,你太狂妄了,这个世界是很大的。你可知我是谁?可知我出自哪个宗门?”   他整了整衣袖,语气虽然平淡,但其中的自傲全然掩饰不住:“你既来自中洲,那你应当知道我的宗门。听好了——我来自苍寰。” 第238章   神秘人在等着沈明烛纳头便拜, 然而只等到他一声轻笑。   “你这是什么意思?”神秘人狐疑:“难道你并非来自中洲?”   中洲怎么可能会有人没听过苍寰呢?那可是灵界第一大宗。   沈明烛不答,他松开手,剑随心动浮在半空, 而后他双手结印,长剑便像是受到某种召唤凌空攻去。   “跟你好好说话你不听……等等,太虚剑诀!”神秘人原本还有些不耐烦的神色顿时变得震惊,他挥出一道灵力打散剑气,难以置信:“你怎么会太虚剑诀?”   沈明烛慢吞吞,拖长了语调:“是啊, 我怎么会太虚剑诀呢?这可是苍寰弟子才能学的剑招,宗门绝学, 概不外传。”   所以情况已经很清楚了,这个黑衣少年也是苍寰弟子。   电光石火间, 神秘人突然想起来, 万延曾经跟他说过这人的名字。   他惊叫出声:“沈明烛?!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明烛召回长剑,笑意温和:“我也没想到,居然能在西洲遇见你。别来无恙——师叔。”   他心念一动, 脸上的面具如烟消散, 露出一张松风水月般的脸来。   修士们已经各自找好了最佳的看戏地点, 见气氛突然变得隐隐有些奇怪,他们也不明觉厉,压低声音和旁边人一起讨论起来。   “你听清了吗?他刚刚是不是说沧海?”   “是苍寰,你个没见识的家伙,苍寰可是中洲最强大的宗门,我们整个西洲加起来都没法和它相提并论。苍寰的宗主是渡劫期,对他们门下的弟子来说,金丹才算入门。”   听的人瞠目结舌:“入、入门?金丹在我们这里, 都能开宗立派了。”   “要不然怎么说中洲才是修行的圣地呢?我多年前跟在家中长辈去过一趟,那一去,便不想再回来了。”   “灵界第一宗的风采,真想亲眼看看啊。”   卫燃飞速思考,沈明烛不好好在宗门内带着,怎么会来灵气荒瘠的西洲?莫非是他的踪迹泄露,沈明烛是为抓他而来?   不对不对,他是大乘,受了伤也有合体巅峰实力,沈明烛才分神初期。   他要是真被发现,来的人不该是沈明烛,最起码不止是沈明烛。   ……等一下,分神初期?!!!   “半年前你不是才元婴吗?”卫燃突然有了一个猜测,震惊道:“你在宗门里都藏着修为?你是想防谁?我吗?”   别说正常的修为进境,就算是用了邪术都不能这么快,何况现在天地灵气凋零。   他知道任檀昆给沈明烛寻了个掩盖修为的术法,虽然他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藏的。   难道沈明烛早就开始用了这个功法?他们早就知道他卫燃不可信,从未给他透露过真实的一面?   不不,沈明烛是好孩子,做不出这种事。那就是……任檀昆!   沈明烛不置可否,轻叹一声:“师叔,你触犯门规,又违抗禁令出逃,劳师叔随我回去领罚。”   卫燃收回思绪,冷笑一声:“凭你?即便你是分神,也不是我的对手。”   这话说出来他都觉得牙疼,沈明烛才多大?他要没记错的话,今年才十六吧?   十六岁的分神,真是个妖孽。   沈明烛礼貌又温和:“师叔身手过人,明烛不敢托大,确定师叔在此后,明烛便传信回了宗门。”   他算了算时间,“差不多也该到了。”   卫燃神色一变,当即就想离开。   高阶修士刹那可至千里之外,打败他容易,但只要他想逃,他们就杀不了他。   “师叔,明烛虽然不是你的对手,但拦住你一段时间还是够的。”沈明烛看出了他的想法,微微而笑,持剑行了一礼:“明烛斗胆,请师叔赐教。”   两人的身形突然顿住。   在外界看来两人一动不动,但实际上两人已经交手了数十招,只是速度太快,故而不为肉眼察觉。   片刻后,沈明烛身形晃了晃,嘴角溢出一道血迹。   “师侄,要和我交手,你还得多练练。”卫燃不欲多说,天知道苍寰的人什么时候到。   沈明烛再次分出一道灵力拦住了他,卫燃顿时不耐烦:“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要急,师叔,还有一招。”沈明烛指尖轻点眉心,试着牵动体内两块神剑碎片,唇角很快溢出更多的鲜血。   卫燃见状不由惊慌:“你这是做什么?不至于拼命吧?”   以他现在的实力动用神剑还太勉强了,沈明烛暗自轻叹一声,改为只牵引一道剑气。   他右手离开眉心,指尖出现一个小小的剑影,看上去的人畜无害,但那凌厉剑意却让卫燃都感觉到了威胁。   “去。”沈明烛低喝一声。   卫燃颇觉不妙,手指接连结印,构筑出一道接一道防御灵罩。   可那剑影摧枯拉朽地一往无前,数百道防御顷刻破碎,不过只延缓了其两三秒。   眼见那剑影仍朝他攻来,卫燃不得已,只得将灵力全都聚于手上,伸手去挡。   他毕竟曾经是大乘,护体灵力仍在,那一丝剑气化成的剑影终于被消磨一空,卫燃展开手,掌心赫然一道血痕。   ……居然能伤到他,这是什么招式?   下一秒,天边破空之声传来。   苍寰到了。   带队而来的是三长老,三长老主管宗门刑堂,但他现在多只是挂名,主要事务由他的弟子负责。   除非遇到特别棘手的人,否则他一般不插手——指的就是卫燃这种硬茬子。   三长老同为大乘,虽然实力在卫燃之上,可他们抱着活捉的目的,因此为求稳妥,来的人不少。   苍寰的队伍浩浩荡荡凌空而来,哪怕并没特意运转灵力,这气势还是压得在场修士喘不过气。   如同一只生活在井中的蝼蚁,第一次望见碧海青天。   修士们满心惶惶。   原来世界真的好大啊,他们好像永远都到不了终点。   三长老一眼便看到人群中对战的两个人,“明烛?”   见沈明烛唇角染血,三长老的怒气顿时便突破了理智,二话不说挥手向卫燃打去:“你一个当长辈的,对师侄动手还动真格?修行都修到狗肚子上面去了,要不要脸?”   卫燃从宗门逃离时强行从寒潭离开,寒气入体,身上又有任檀昆下的咒术,伤势好得慢。   再加上他修为本就弱三长老一层,因此抵挡起来难免手忙脚乱。   卫燃一边艰难抵挡,一边恼羞成怒地大喊:“说我没有分寸,难道沈明烛就要分寸吗?我也受伤了!”   “那只能说明你没本事。”三长老手上攻击不停。   两人居然都默契放弃了灵力对攻,改用肉搏,可能是觉得这样更解气?   苍寰的弟子们看着长老与卫燃战成一团,不打算理会他们的样子,默默从半空中落了下来。   他们好似感觉不到其他人的目光,神色从容地走到沈明烛身边,“师弟。”   齐今越从储物戒往外掏丹药,递给沈明烛:“你怎么样,还好吗?”   “我没事,师叔心里有数。”沈明烛也不问是什么丹药,随意塞到嘴里,珍贵的丹药到他这里像是在吃糖。   齐今越这才后知后觉感觉到不对劲,震惊问:“师弟,你的修为?”   沈明烛才离开宗门多久啊,满打满算也就一个月,这就连跨两个大境界了?   沈明烛冲他得意地眨了眨眼:“我厉害吧?”   “厉害……但是……”齐今越神色踟蹰。   这进度快到有些诡异,但沈明烛看起来也不像有事的样子?   他仔细看了一下沈明烛的神色,放下心来,由衷道:“不愧是你,这次回去,估计宗主都会被你吓一大跳。”   “那是他胆子小。”沈明烛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顾千帆和时逾白站在一旁,忽然就有些不敢靠近了。   他们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沈明烛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人来自中洲,来自灵界第一宗门,有能和他并肩的友人,也有可以为他遮风挡雨的长辈。   “对了,顾千帆,时逾白,”沈明烛招呼他们过来,然后给宗门的师兄师姐们介绍:“这两位是我这次出门交的朋友。”   这里面修为最低也是元婴的修士,齐齐朝他们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   爱屋及乌,如此而已。   局促不已的两人受宠若惊,也礼貌地打招呼问好。   一边是拳拳到肉,厮杀与鲜血。   另一边,几个年轻人谈笑风生,全然不关心。   三长老忙里偷闲偏头看了一眼,气不打一处来,“让你们来看戏的?结阵,封锁空间。卫燃,今天要是让你跑了,我这长老之位换你坐!”   卫燃冷哼一声:“给我我也不要,你自己留着吧,我不稀罕。”   他要是想当长老,早就是了,再怎么也是任檀昆的师弟。   齐今越朝沈明烛歉意地微微颔首:“师弟,我们短暂回归一下工作,失陪了。”   他招呼身后的人,“师弟师妹,结困字阵。”   “是!”   他们足尖轻点,纵身一跃,落下时已到了各自负责的站位,灵力彼此连接,浮现一道若隐若现的网。   干脆利落,配合默契,每一个人都自信而耀眼。   这是大宗门才有的底蕴,只有大宗门能培养出这样的弟子。 第239章   卫燃也没想跑, 更准确地说,他知道自己跑不掉,所以也就不跑了。   卫燃没理会周围的弟子, 他酣畅淋漓和三长老战了一场……然后被制住双手扣上限制灵力的手环押了回来。   三长老打赢后神清气爽,扯着他回来:“你小子还跑的挺远,居然都到西洲来了,难怪我们找不到,要不是明烛……明烛!”   他瞪大了眼睛,张口结舌:“你你你, 你的修为!”   沈明烛无辜眨眼,为什么每个人都要这么惊讶地问一遍?   他故作腼腆地笑了笑:“侥幸有几分机缘, 长老还满意吗?”   卫燃原本漫不经心任由自己被押着,待反应过来他们这话的意识后顿时也站不住了, “你是说, 沈明烛的分神修为确实是这半年修炼出来的?”   “当然不是。”卫燃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齐今越道:“没有半年,顶多是这一个月的事。”   卫燃:“……”   沉默半晌, 卫燃喟叹一声:“不愧是……”   “卫燃!”   修士们方才在沈明烛和卫燃对战时还能低声谈论, 赞叹这场原本不出意外他们或许一辈子都看不见的对战。   但在苍寰的队伍出现之后, 现场静寂无声,唯一的声响就是沈明烛和他们熟稔的交谈。   看得出沈明烛在宗门里人缘很好,所有人都认识他,所有人眼中都有再见到他的欣喜。   而三长老这声含怒的喝止,在场人——哪怕明知这份怒气不是冲他们——还是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三长老看着粗犷,自来了之后似乎没个温柔说话的时刻,但他们无端就是能感受到,即使三长老是在骂卫燃, 但他其实也没生气。   可现在则不一样,不过短短两个字,就叫人切实感受到了毛骨悚然。   三长老毕竟管了这么多年的刑罚,就连卫燃都僵了一瞬,更不必说其他人了。   也就沈明烛察觉不到危险,好奇地问:“不愧是什么?”   卫燃神色自然地接上:“不愧是我师侄。”   “就这样?”   “不然你以为哪样?”   “好吧。”沈明烛失望地嘟囔一声。   卫燃看着松了一口气的三长老,讥笑道:“你以为我会说什么?你担心我会说出去,担心我会害他?”   三长老微微颔首,干脆道:“是我误会你了,抱歉。”   卫燃突然很想笑,于是白裘锦袍的贵公子垂眸展颜,露出一个颠倒众生的笑容,周围的修士一时失神。   卫燃漫不经心地转了转腕上的手环:“放心,虽然你们都觉得我是疯子,但我还不至于对沈明烛下手,毕竟……”   他轻笑出声:“当初要不是抢不过师兄,沈明烛可就是我的徒弟了。”   沈明烛“啊”了一声,“还有这事?”   他有记忆开始就是任檀昆的弟子了,他有问过,任檀昆说他是孤儿,父母双亡,是任檀昆把他捡了回去。   卫燃煞有其事地点头:“当年多的是人争你抢你,如何,什么感觉?”   沈明烛老老实实:“很正常,毕竟我是天才。”   卫燃:“……”   卫燃真诚地说:“你可真不要脸。”   三长老不满地推了他一把,“不会说话就把嘴闭上。”   齐今越识趣地上前,从自己师尊旁边把卫燃领走,肩负起看守的职责,“尊者,得罪了。”   卫燃是任檀昆的师弟,他又不肯担任宗门长老,因为长老需要领一份职务且教授弟子,卫燃不愿意,一天天在宗门里面游手好闲。   任檀昆没办法,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看不见。   算了,到底是亲师弟,苍寰家大业大,也能养得起一个花瓶兼打手。   弟子们不知该如何称呼他,久而久之,便唤他一声“尊者”。   卫燃瞥了他一眼,嗤笑一声:“走呗。”   丝毫不担心,全然没有紧迫感。   大不了受个罚被关几天,那不然?任檀昆还能打死他?   他之前做出那么疯狂的举动任檀昆也就只把他打得半死,如今只不过是越狱而已,这点小事,任檀昆应该已经习惯了吧。   卫燃大步流星走在前面,心想他们最好能把他关紧点,要不然他还跑。   突然听到一声仓惶的叫喊:“大人!”   卫燃回过头,恍然大悟。   难怪他总觉得忘了什么,原来是把万延忘记了。   卫燃摆了摆手:“别叫我,我自身难保,管不了了。”   三长老问:“这你狗腿子?”   卫燃“呸”了一声:“你眼光才这么差,问沈明烛去,这他仇人。”   “跟明烛有仇?”三长老顿时变了目光,苍寰其他弟子也一副虎视眈眈的神色。   万延惊慌地倒退两步,色厉内荏:“你们不能杀我,我有留后手,我要是死了,药奴……不,顾千帆,他最想隐藏的秘密就会传遍天下。”   到时候顾千帆就成了行走的灵丹妙药,多的是人觊觎。   沈明烛目光一沉。   他看向顾千帆,温和问:“你怎么想?”   顾千帆毫不犹豫:“杀了他!”   沈明烛点了点头,并不反对,“你想要亲自动手吗?我帮你抓住他。”   苍寰的弟子们纷纷大笑,“这种小事哪用明烛你亲自动手呢?我们来就是,不要脏了你的手。”   “你们敢!”万延声音尖利,他朝周围的修士喊:“诸位,你们都被骗了,现在的传言是假的,我没有用血肉炼丹。”   修士们默不作声,显然是不太相信。   骗傻子呢,刚才这么久都不说,现在打输了成假的了?   万延道:“我以道心发誓,我只用过顾千帆的心头血,他的心头血可治百病,是这世上最好的灵丹妙药。”   他阴毒地说:“我的丹药干干净净,你们找我求丹的时候,说任凭我驱使,如今见我陷于危难,便不打算作数,要落井下石了吗?”   “这……”修士们面面相觑,皆有些为难。   万延刚以道心发誓,想来这话不会有假,可要说贪婪之心,他们还真不敢有。   谁都知道灵石是好东西,但谁敢去抢天宝钱庄?苍寰的队伍还在一旁,他们连眼神都不敢朝顾千帆多看一眼,唯恐被误会心生歹意。   可万延的第二句话却让他们有些踟蹰。   确实,他们受过万延的恩惠,如今这丹药来源既然没问题……呃,虽然有顾千帆的心头血,但一条人命自然不能与千百条幼儿的命相比,何况顾千帆还没死。   万延面色狰狞:“我活不了,你们也别想好过。”   沈明烛语气平静,“说完了?”   他问:“你觉得我护不住他?”   万延神色一僵。   三长老双手抱胸,斜睨地看了他一眼,冷嘲道:“我们少主要护的人,就算整个灵界都想杀他,他也死不了。”   少主?   沈明烛居然是苍寰的少主!   所有人震惊到失神,万延更像是忽然便老了下来,形容枯槁,面色灰白。   可他不想死,他还想做最后的挣扎。   万延转身往远处跑去,齐今越身形一闪就把他抓了回来,“跑什么?只是借你的性命一用而已,至于逃跑吗?”   修士中有些骚动,半晌,有人迟疑开口:“真人,可否大发慈悲,饶他一命?”   沈明烛微微而笑:“如果你们能打败我,那他的命,自然便是你们说了算。”   这不是废话吗?他们要是能打败沈明烛,用得着在这求他?   “真人,这……”   沈明烛只做听不见,轻轻推了一把顾千帆,温和道:“去吧。”   然后他转身面对周围这千百位修士,右手持剑,神色仍然温和得很,然后这用意不言而喻。   身后是沈明烛,顾千帆毫无后顾之忧地步步往前。   “不,不。”万延忍不住挣扎起来,可他被齐今越按住,动弹不得。   没有修士敢动手。   所有人沉默着,看顾千帆逐渐向万延靠近,每迈出一步,杀意便上涨一分。   他走得并不快,然而每一步都坚定地很,落地声沉闷,恍然似丧钟。   终于他已经走得很近,顾千帆手腕微动,掌心出现一把匕首。   万延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可顾千帆已经不想听了。   他握着匕首毫不犹豫刺入万延的心脏。   如同之前无数次,他对他做的那样。   万延死了。   齐今越不以为意地松开手,任由失去气息的躯体栽倒在地,他有些嫌弃地拍了拍手,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   不知周围的修士们此刻心里有什么想法,是不服还是震撼,苍寰都不在乎。   三长老问:“少主,和我们一起回去?”   沈明烛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不了,我自己回去。”   他是打算回一趟中洲,把顾千帆托付给丹宗,然后他独自去一趟东洲,取回那里的两块天阙碎片。   但他担心顾千帆和时逾白跟着苍寰会不自在,不如他们三个单独回去,路上他还能为他们讲一下中洲。   “那恐怕不行。”三长老说:“出来的时候,宗主专门叮嘱我们要把你带回去。”   齐今越溜到沈明烛身边,压低声音小声提醒他:“宗主说,让你自觉拿着戒尺,去书房等他。”   沈明烛:“???”   为什么要拿戒尺?他做什么了他?   卫燃:“???”   卫燃震惊:“我师兄还搞体罚?沈明烛,不然你考虑考虑,当我徒弟算了。” 第240章   顾千帆与时逾白不知沈明烛和任檀昆的相处方式, 误以为任檀昆当真是如此严苛的师长,不由得有些为沈明烛担心。   “明烛,”顾千帆愧疚地问:“是因为我吗?”   是因为沈明烛本该在外面自力更生试炼, 却为了他暴露身份,求助宗门,致使不足够达到磨砺的目的?   顾千帆从小经历格外坎坷,习惯了一切从最坏的情况考虑,也习惯了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人心。   要不是他能感觉到沈明烛在宗门里没受委屈,他的猜测就该比现在的还要严重十倍。   “啊?”沈明烛无奈:“没有的事, 师尊在跟我开玩笑。”   他眨了眨眼,有些得意:“我师尊舍不得动我一根手指头。”   中洲的任檀昆打了个喷嚏。   沈明烛是报喜不报忧的惯犯, 顾千帆信不过他。   不想让他再因为他们忤逆师长,顾千帆主动提出同行, 时逾白也赞同。   既然如此, 沈明烛也没再反对。   苍寰的队伍来得突然,离开的也干脆。   除了万延之外,现场没有任何伤亡, 少谷主万章不知所踪, 想来从今以后, 西洲就不再存在万寿谷了。   沈明烛没打算收尾,西洲少了万寿谷还有三大宗,他终归不可能久留,何必过多干涉。   回去的路上,顾千帆很沉默。   沈明烛和所有人寒暄了一通,好不容易脱身,就注意到顾千帆格外黯淡的眉眼。   他不知不觉地从队伍中心脱离,到了顾千帆身边。   “怎么了?”沈明烛压低声音。   顾千帆神情恍惚地抬头, 这时候才注意到沈明烛。   “已经报仇了,你不开心吗?”沈明烛问。   顾千帆摇了摇头,他沉默片刻,还是问出了在心里积压已久的疑问:“明烛,你觉得万延该死吗?”   “为什么这么问?”   “他囚禁折磨我二十年,但他也救过很多人,我恨他,可或许对很多人来说,他是个好人。”   那沈明烛会是怎么想的呢?他是如此正直纯良。   假如沈明烛先遇到的是万延,或许将来有朝一日他杀上万寿谷,沈明烛都会从他手中保万延一命。   沈明烛不置可否,只说:“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纯粹的好人,也没有恶得彻底的坏人,所以才会有两难。”   他笑了笑,温声道:“不要把我想的太好,我也有私心啊。我知道他救过很多人,可是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知道他害了我的好友,那我便与他有仇。”   “明烛……”顾千帆别过脸,掩饰自己泛红的眼眶,声音闷闷:“别这么说,你就是很好。”   他心想沈明烛这话说的不对,这世上有纯粹的好人,也许不多,但沈明烛绝对是其中一个。   他突然问:“我记得你说过,我在炼丹上很有天赋。”   沈明烛不知话题怎么突然到了这里,他点了点头:“是,你缺少的只是系统化的培养,千帆,你已历尽千帆,相信我,你的未来不可限量。”   顾千帆当然相信沈明烛,他眼中还有盈润的水光,罩得他眼前雾蒙蒙。   顾千帆低声道:“等我学成,我是不是能救很多人?”   沈明烛有些诧异,还是笑着应道:“你当然可以。”   他眉眼弯弯,眼中像是盛满了一整个春天,“顾千帆,你会成为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的。”   顾千帆于是也笑了起来。   他不喜欢这个世界——可是明烛,我最好的朋友,你爱的这个世界会一直春和景明。   这样,在你将来想起这件事的时候,你不必愧疚杀了一个万延。   因为你还给了灵界一个顾千帆,而顾千帆会做的比万延还要好。   惟愿你洒脱自在,永坐高台,余生辉煌灿烂。   *   苍寰坐落于重峦叠嶂的连绵山脉之中,方圆百里皆设下禁飞禁制,要踏山门,先要登上九千九百九十九节天梯。   但沈明烛他们回宗不用这么麻烦,这禁制对宗门弟子无效。   沈明烛掏出两块身份玉牌让顾千帆和时逾白先佩戴上,然后带着他们凌空飞过天梯,直上山巅。   顾千帆与时逾白克制地东张西望,都有些乡下人进城的无所适从。   越过天梯,山巅立了一块巨石,上书“苍寰”二字。   这两字沈明烛从小看到大,自不觉有什么,而第一次见的顾千帆与时逾白俱皆失神。   苍寰不是好战的宗门,比起“万剑山庄”凌厉的剑意,“苍寰”甚至称得上柔和,隐隐带着细水长流般的引导。   菩提树下一参悟,见人生一世,如见草木一秋。   “凝神。”沈明烛送一道灵力,让两人恢复清明,“你们现在的境界,看一眼便好,看多了容易被影响,路还是要自己走的才算数。”   两人恍然回神,不敢再看,只微微低着头跟在沈明烛后面。   “好玄妙。”时逾白低声问:“明烛,谁来都能得到机缘吗?”   苍寰未免也太大方了。   顾千帆同样觉得赞叹,但有些意料之中的理所当然。   唯有这样无私宽容的宗门,才能培养出沈明烛这样心怀天下的少年。   沈明烛说:“是因为你们没有恶意,若是抱着恶毒目的而来,看到的苍寰就该带着冲天战意了,所以这是你们自己挣来的机缘。”   一行人进了山便分开了,三长老和刑堂弟子要先把卫燃关押起来,沈明烛离宗多日,理应去拜访宗主兼他师尊。   顾千帆和时逾白作为沈明烛的朋友,随他一起去拜见师长。   两人总算知道为何中洲会是修士的圣地,时逾白在青云学府里待过的最高级的秘境,都没有这样浓郁的灵气。   甚至不必专门入定吐纳,只是一呼一吸间,他们已经觉得自己的境界开始松动。   老树古朴,沿路的白墙上能看到苍寰弟子刻下的毫无意义的剑痕,身着青色短打劲装的弟子们谈笑着路过,见到沈明烛纷纷友好地打招呼。   一切看起来寻常如普通宗门,却又处处透露着不凡。   三人快到主峰时,路上的弟子已经少了很多,毕竟主峰为宗主住所,其他人没事也不会去打扰。   会去拜访宗主的长老们一般不走路,而是直接出现在主峰之上。   即将见到传闻中灵界第一人,顾千帆与时逾白不免有些紧张,这时路上突然窜出一道黑影,像是一个人。   两人吓了一跳,便见沈明烛习以为常地伸出一只手挡住他,满脸抵触:“兰泽,拥抱就不用了吧?”   兰泽?   顾千帆忽然来了警惕,他不动声色地观察这人。   杜兰泽显然不是苍寰的弟子,他的穿着更偏向炼丹师,没戴玉冠,发丝散落,看似不修蝙蝠,偏又有落拓侠气。   这样的装扮在苍寰格格不入,可未引起任何人注意,可见他来的次数不少,以至于所有人都已经习惯。   杜兰泽嘿嘿一笑,“明烛,我专程来找你,结果你不在,任宗主说你出去试炼了,怎么不带上我?”   “少商师叔不是让你这段时间在宗门内闭关炼丹吗?你怎么又来苍寰……”沈明烛熟稔地和他交谈,忽然想到什么,瞬间变了神色,咬牙切齿:“杜兰泽,后山的鱼是我新养的!”   杜兰泽一溜烟就跑远了,“明烛,别生气嘛,这次我的厨艺有进步,我给你留了两份最完美的烤鱼。”   “你站住!”沈明烛提步便追,他还记得顾千帆与时逾白修为稍差一筹,于是用灵力带着他们一起追。   杜兰泽没跑太远,就在他们前面一段等待,见沈明烛跟上,熟练地扔了几瓶丹药给他,讨好道:“赔礼赔礼。”   沈明烛也没客气,随手就放到储物戒里。   他们互送礼物已经习惯了,所谓赔礼不赔礼都是玩闹,就像杜兰泽也知道沈明烛没为那几条鱼生气一样。   “这两位是?”杜兰泽注意到沈明烛身后两人。   沈明烛介绍:“顾千帆,时逾白,我这次出门新认识的友人。”   他又回头对二人道:“杜兰泽,丹宗宗主亲传弟子,我的挚友。”   顾千帆垂眸。   友人,挚友……   这区别像针一样扎在他喉口,说不得,咽不下,吐不出。   杜兰泽抱拳朝他们见礼,落落大方:“你们好,跟明烛一样叫我兰泽就行。”   相比起顾千帆的警惕,他太随意坦荡了。   杜兰泽很早就不会为这种事情烦恼,毕竟以沈明烛的好性子和好人缘,多出现一个人他就要担忧一回的话,未免也活的太辛苦。   反正,他能保证,他会永远和沈明烛并肩同行。   道途浩茫,但挚友在侧,他们不会孤单。   杜兰泽笑着和他们打招呼,没等二人回应,他突然侧身,伸出手去抓沈明烛的手腕,动作凌厉甚至用上了轻功,连神色都为之一变。   沈明烛反应也很快,他后撤一步,同样伸出手按在杜兰泽手腕上,不让他动弹。   这一切就发生在短短一瞬,顾千帆与时逾白不知他们为何突然动手,回过神后,顿时警惕地盯着杜兰泽。   沈明烛朝他微微一笑,“做什么?”   杜兰泽神色不复方才的跳脱,一下变得认真起来,固执地盯着他,“你让我给你把一下脉。”   “为什么突然想给把脉?”沈明烛不愿意。   “你状态不对。”杜兰泽生气:“你以为你能骗得过我吗?我太了解你了沈明烛,你是不是受伤了?为什么要瞒着我?”   沈明烛不假思索:“没有的事。”   他确实没受伤。   天阙的剑气在他体内四处搅荡,从未有一刻停止,只不过,连他都以为他习惯这种撕碎再修复的感觉了。   杜兰泽确实了解他。 第241章   他们在的地方已经离主峰很近, 以渡劫期的敏锐,已经足够注意到他们的闹腾。   任檀昆的身影凭空出现,见状挑了挑眉:“你们这是?”   沈明烛与杜兰泽已经又纠缠到了一起, 杜兰泽持之以恒地想要去抓沈明烛的手腕,沈明烛不让,只得按住他的手不让他动弹。   杜兰泽不肯放弃,铆足了劲挣扎,于是场面便有些怪异。   只是任檀昆来,他们再这样僵持便不像话了。   杜兰泽不情不愿地松开手, 瞪了沈明烛一眼,朝任檀昆见礼:“见过宗主。”   顾千帆与时逾白局促地学着他的动作。   沈明烛警惕地与杜兰泽拉开距离, 然后才欠身朝任檀昆行礼:“师尊。”   任檀昆轻轻“嗯”了一声,“这是在闹什么?”   他并没什么架子, 渡劫期的修为收敛得彻底, 让他看上去如寻常路人。   但他神色冷淡,似乎不怎么好相处。   “没闹。”沈明烛辩解,没被他的冷脸吓到, 仍是从容自如的模样。   杜兰泽再度恶狠狠地瞪了沈明烛一眼, 别过脸, 咬牙切齿地为他隐瞒:“宗主,我和明烛开玩笑呢。”   任檀昆瞥了沈明烛一眼,语气没有起伏:“回来不立即拜见师尊,还有心思打闹?”   沈明烛老老实实:“弟子知错。”   “跟我过来。”任檀昆转身向主峰走去,“至于你带回来的这两个朋友……兰泽,交由你代为接待。”   看得出他和杜兰泽也熟悉得很,才能在杜兰泽不是自家宗门弟子的情况下这样自然地指挥。   杜兰泽应了声“是”,他心中还有气, 于是压低声音给沈明烛留下一句狠话:“晚点我再找你算账!”   沈明烛无辜地眨了眨眼,潇洒地跟在任檀昆身后离开。   原地只剩下杜兰泽、顾千帆、时逾白三人,杜兰泽叹了口气,转身时已经收拾好了情绪,对他们友好道:“走吧,我先带你们找地方住。”   “明烛他……”顾千帆一步三回头,有些不安。   杜兰泽心里压着事,也没注意到他们的情绪,随口问:“怎么了?”   时逾白小心翼翼,欲言又止:“宗主心情不好吗?”   到底是谈及灵界第一人,时逾白这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甚至已经几不可闻。   杜兰泽这才意识到他们在担心什么,“哦,不用担心,宗主最疼明烛了,不会对他做什么的。”   “真的吗?”时逾白觉得不太像。   “当然,明烛是任宗主唯一的弟子,从小到大,明烛所有修炼资源,宗主给他的都是最好的,而且从来没拒绝过明烛的任何要求。要不是明烛懂事,他现在已经是中洲的混世魔王了。”   杜兰泽不以为意:“放心,宗主顶多就罚明烛禁闭,明烛的禁闭室可舒服了,有机会我带你们去。”   “那他总是这样板着脸吗?”   “这倒不是,可能宗主今天心情不好?反正他心情再差也不会在明烛身上撒气就是了。”   相比起这个,杜兰泽更关心沈明烛外出一次身上莫名带的伤。   杜兰泽相信沈明烛出门,任宗主绝对不可能没给他留下防身灵宝,而且沈明烛也不缺丹药。   这种情况下,沈明烛怎么会受伤?又怎么会受了伤之后现在都还没好?   以及,最重要的是——沈明烛为何要瞒着他?   杜兰泽问:“明烛出门这一个多月,你们都跟着他吗?有没有遇到什么特别或是离奇的事情?明烛受过伤吗?”   时逾白茫然摇头,“明烛修为高,西洲没有人能伤他,只有那位卫燃尊者打伤过明烛。”   “卫燃?”杜兰泽皱眉,很快又驳回:“不会的,卫燃师叔下手有分寸。”   他看向沉默的顾千帆,怀疑问:“顾道友,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顾千帆停顿片刻,还是摇了摇头:“我不会说的,除非明烛愿意告诉你。”   他大概知道原因,哪怕他也很想有人能制止沈明烛,但他不会自作主张,绝不违背沈明烛的意愿。   *   主峰上有些异样的安静。   从前主峰上一般也不会有其他人来,按理来说也不会有吵闹声,但大概是因为任檀昆现在的脸色太过冰冷,以至于氛围都显得凝重。   任檀昆突然开口问:“你炼化了天阙碎片?”   “师尊也知道天阙剑?”沈明烛没受影响,好奇地问。   任檀昆道:“切断联系,拿出来。”   冷冰冰的,像是命令。   “弟子好不容易才炼化。”沈明烛运转灵力展现修为,他眨了眨眼,显摆道:“弟子现在已经快到分神中期了,师尊不夸奖弟子吗?”   “沈明烛!”任檀昆厉声:“现在不是你任性的时候!”   他并不知道天阙的位置,要不然他早就先把碎片拿到手藏起来,他只是感应到天阙认主。   所以任檀昆其实并不能确定天阙在沈明烛身上,他不过是有所猜测。   因为能让天阙认主的人,除了沈明烛他想不到别人。   可他多希望他的猜测是错的……   任檀昆闭了闭眼,“不要让我再说一次,明烛,交出来,这件事你别管。”   沈明烛安安静静地看着他,而后屈膝跪地,温声道:“师尊,恕弟子难以从命。”   有风吹过,拂过衣摆,穿林打叶,其音竟像是呜咽。   任檀昆从未觉得时间过得这么快,他看着眼前跪着的风华正茂的少年,恍惚间依稀见他幼年模样。   小小的沈明烛,就该无忧无虑地上山爬树下海摸鱼,怎么忽然就长大了,不听话了,说什么也要奔向那该死的宿命?   任檀昆颤声问:“你是不是知道了?明烛,你是不是、是不是……”   沈明烛“啊”了一声,“如果师尊是说灵界灵气衰微即将覆灭,而我执天命而生的话,那我确实有所耳闻。”   “什么天命?那只是一个不知真假的预言,你才十六岁,你能担什么天命!”任檀昆抓着沈明烛的衣领把他拽起来,“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些事情是谁告诉你的!”   当初知道这件事的人一双手都能数得过来,他们约定过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是谁告诉的明烛?   任檀昆眼中难以抑制地流露出杀意。   “不是,师尊,都不是。”沈明烛安抚他,“是一个神秘人,师尊不认识他。”   担心任檀昆不信,沈明烛道:“他也是渡劫期,修为尚在师尊之上。”   任檀昆当了数百年的灵界第一人,什么时候冒出一个修为比他还高的神秘修士?   换在平时,任檀昆可能会感兴趣,会想着把这人找出来,但他现在完全没这个心情。   灵界浩瀚,出现一个比他还厉害的人也并非说不过去,而那人既然能有这种修为,能知道十六年前的事情也不奇怪。   可对方既然已经有了这么高的修为,又凭什么把这份使命施加在明烛一个孩子身上?   凭什么去炼化神剑,去拯救世界的不是他!   任檀昆张了张口,声音发涩:“你对那人了解多少?”   沈明烛看着任檀昆有些赤红的眼,心头的警惕声登时响起。   他赶紧道:“不了解,我什么都不知道,师尊,你别冲动。而且神剑认主之后,我没觉得不舒服。”   任檀昆不信。   他勉强恢复冷静,微微用力扣住沈明烛的肩膀,灵力探入,试图强行切断天阙与沈明烛的联系。   然而神剑虽然破碎,那也是神剑,连它现在的主人都还不能掌控它,更别说外人。   陌生的灵力一经靠近,就引起神剑的反扑。   未被唤醒的神剑是个血迹斑斑的铁片,但它现在饮了血,且没有剑鞘,于是锋芒毕露。   剑气顺着任檀昆的灵力反侵入他的身体,任檀昆闷哼一声,唇角溢出血丝,他并不理会,仍是强硬地以灵力牵引,试图把碎片逼出沈明烛的身体。   “师尊!”沈明烛挣扎,然而他一个分神期,怎么会是渡劫的对手。   挣扎无果,沈明烛停下动作,仰着头看他,放软了声音:“师尊,我好痛。”   如同触电一般,任檀昆急促松开手。   任檀昆自责地连声问:“明烛?对不起,师尊没注意,很难受吗?”   是他忽视了,神剑在沈明烛的身体里,剑气横冲直撞,明烛怎么没有感觉。   沈明烛动了动肩膀,笑着说:“师尊不逼弟子交出天阙,弟子就不痛了。”   任檀昆手指颤了颤,怒道:“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开玩笑?神剑入体是什么感觉,我又岂会不知?”   “可是我真的没觉得有什么。”沈明烛蹦蹦跳跳:“师尊你看,我好得很。”   彩衣娱亲。   任檀昆艰难地扯了扯嘴角,还是笑不出来。   半晌,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去,关禁闭。”   沈明烛瞪大了眼睛:“我才刚回来,师尊就罚我?”   任檀昆面无表情,没有改变主意的打算。   沈明烛泄气,眉眼耷拉下来:“要关几天啊?”   任檀昆冷静地说:“到你愿意切断你和天阙的联系为止。”   很好,还没进禁闭室,沈明烛已经做好了逃跑的准备。   心里有了打算,沈明烛面上很乖巧,没做争取就主动往禁闭室方向去,“好吧,弟子惹师尊生气,理应受罚。”   沈明烛离开之后,任檀昆在原地站了很久。   然后他的身影消失,下一秒,出现在了刑堂某个囚室。 第242章   卫燃到底身份不一般, 齐今越恭恭敬敬把他送进来之后还行了一个礼才告退,更别说对他用刑或是上镣铐了。   卫燃闲得无聊,一个人在囚室里以茶水作画。   也不知道茶水透明, 画到桌子上他自己能不能看得出来。   任檀昆突然出现在囚室中。   卫燃灵力被限,但感知还敏锐得很,“师兄贵人事多,还能顾得上师弟,师弟不胜荣幸。”   他头也没抬,语气散漫, 含着笑意。   任檀昆在他对面坐下,“明烛知道十六年前的预言了。”   卫燃诧异地停下手上的动作, “他知道了?谁告诉他的?”   任檀昆问:“不是你吗?”   卫燃抬眼,忽而笑道:“我当师兄是为何而来, 原来是兴师问罪来了。倒是不曾料到, 原来我在师兄心目中,居然如此卑劣。”   “你不是吗?”任檀昆平静道:“凭你做的事情,死上千百次也不足惜。你只不过是没有成功而已, 所以还有回头的机会。”   “什么是卑劣?”卫燃不紧不慢倒了一杯茶, “师兄, 我失败了,你才能在这里评判我卑劣——如果我成功了,你当赞颂我的英明。”   任檀昆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师弟,你自己想想,先不说你此举有违天道能不能成功,即使退一万步讲,你抽空了东南西北四大洲全部的灵力, 连同那片土地上所以修士的修为,你也确实破碎虚空成神,引来域外灵气,然后呢?天下人就会感念你做的一切吗?”   任檀昆叹了口气:“青史会如何落笔写你,千百年后,世人会如何传颂你?这些你都没想过吗?”   “去他的青史,去他的世人言!”卫燃大笑:“区区笔墨,如何写尽我?”   世人见过他吗?世人懂他吗?   世人可曾看过他看过的风景,可曾走过他走过的路?   世人?愚昧而已。   任檀昆感到头疼,这人怎么说不听?   卫燃是个彻彻底底的疯子,他在知道灵界灵气衰微,无法支撑任何人破碎虚空飞升成神后,他就萌生了一个念头。   他要在东西南北四大洲布下阵法,在瞬间抽取尽全部灵气,灌注到他身上,强行破镜。   绝灵之地寸草不生,至于四大洲被抽取完灵气之后会怎么样,卫燃并不关心。   事实上,能够抽取一洲灵气的阵法蛮横无比,大概率阵法范围内的修士也会受到波及,被抽取灵力乃至于生命力。   哪怕卫燃能够成功,引来域外灵气恢复此界生机,他们也看不到了。   卫燃想——可这不值得吗?   反正三年后灵界也会覆灭,到时候谁都活不了,这些人本就会死,早三年晚三年又有什么区别?   何况现在死,他们的命还能换来一个希望,何乐而不为?   没动中洲,一是卫燃觉得四大洲的灵气已经足够,二是无论如何也该为灵界留下薪火。   中洲有着最顶尖的宗门、实力最强的修士、最完善的传承,最有资格活下去。   这套歪理卫燃信服无比,事情败露之后,任檀昆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硬是改变不了他的想法。   任檀昆无法,只得将其束于地牢反省。   哪想到卫燃居然挣脱了任檀昆设下的封印恢复灵力,然后不惜忍着痛苦从寒潭逃了出去。   幸好卫燃在四大洲布下的阵法已经全部被毁,他就算还有这个心思短期内也闹不出大事。   眼下还是明烛更重要。   任檀昆已经信了预言不是卫燃告诉沈明烛的了。   卫燃虽然疯了点,但还算有担当。   他要屠灭四大洲,就没打算假手他人,一人担了全部罪孽。   明知道用这种手段飞升,很有可能连天劫都渡不过去,也做好了只成神一瞬的准备——引来域外灵气后,他无所谓生死。   分明任檀昆的修为比他高,如果要突破,任檀昆才是最好的人选,卫燃也没想过逼迫他。   所以……如果不是卫燃说的,难道真如沈明烛所说,有一个修为还在他之上的神秘人?   任檀昆问:“你这次在西洲遇见明烛,有没有看到他身边有什么奇怪的人?”   “没有……哦!”卫燃否定的话语还没落完,忽然发出一声恍然大悟的感叹。   任檀昆坐直身子:“你想起来了?”   卫燃说:“没有。”   任檀昆:“……”   任檀昆面无表情:“你是在耍我?”   卫燃慢悠悠饮了一杯冷掉的茶,“师兄,你越来越没耐心了。我只是刚刚突然反应过来,怪不得明烛修为进境这么快,原来是因为他炼化了神剑。”   他喟叹一声:“不愧是我师侄,这么多人没做成的事情,他都做成了。”   任檀昆深吸一口气:“告辞。”   他拍案起身,忍住把眼前这人打一顿的冲动。   神剑入体是件好受的事情吗?他因为这件事急得不行,卫燃还站着说话不腰疼?   “师兄,”卫燃慢悠悠地叫住他:“师弟提醒你一下,明烛身边那个叫顾千帆的,据说这一个多月都在他身边,你有什么想知道的,不如问他。”   任檀昆没回头,身影消失在囚室中。   他走之后,卫燃又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送到唇边。   这壶茶已经冷了,他没有灵力,连热一下都做不到。   大抵是冷了的茶味道并不好,卫燃轻啧一声,而后松开手。   茶杯落到地上,碎了一地。   “算计一个十六岁的小孩子,可真……该死。”   *   “瑜婆婆,我又来啦!”   沈明烛声音欢快,全然没把这“禁闭室”三个字记在心上,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来游玩。   可小院里却没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奇怪,瑜婆婆不在吗?   沈明烛灵识扫过,在房间的桌子上发现一张被花瓶压着的纸条。   ——“外出访友,不日即归,勿念。”   沈明烛早就发现瑜婆婆身上有许多秘密,确认她是自己离开而非遇到危险,也就暂时将此事放下。   反正,不论瑜婆婆还有什么身份,在此之前又有什么样的过往,她终究是那个看着他长大的瑜婆婆。   沈明烛在禁闭室待着的时候,他回宗的消息也逐渐传了出去。   他外出一月有余,不少人翘首以盼等他归来。   沈明烛刚把纸条收好,就听到有人在墙头喊他的名字。   “明烛,明烛。”   沈明烛偏头望去,就见孟怀舟从墙上探出了脑袋。   他谨慎地朝周围看了看,见无人注意,灵巧地翻了进来。   孟怀舟嘿嘿一笑:“我就知道在禁闭室一定能等到你。”   他翻进来之后,墙头又出现一个人。   “明烛!”江照月坐在墙头朝他打招呼。   孟怀舟催她:“你快下来,太显眼了吧?”   “没事,我打探过了,这周围没人。”江照月不在意地摆摆手,还是从跳了下来。   “你们俩怎么来了?”沈明烛问。   “来见你啊。”江照月抱怨:“明烛,你怎么出去也不和我们说一声?”   孟怀舟点头:“就是,试炼这么好玩的事,怎么不带上我们?师尊也不让我们出去找你。”   沈明烛一本正经:“我是有正事。”   他眨了眨眼:“你们来的正好,我有一件事想要你们帮忙。”   江照月毫不犹豫:“没问题,明烛,你尽管说。”   孟怀舟也拍着胸膛保证:“我们一定办到。”   明烛第一次拜托他们做件事,他们必得办得圆圆满满!   沈明烛说:“我想离开宗门。”   孟怀舟:“……”   他尴尬地收回拍胸膛的手,不太确定地试探问:“明烛,你是说,你想逃出苍寰吗?你在外面玩……不是,试炼还没试炼够吗?”   这好像不太好办。   江照月冥思苦想:“宗主这次好像动真格了,我们进来的时候发现外面设下了结界,你要是离开,宗主一定会知道。”   任檀昆关沈明烛禁闭,又怕他孤单,所以不阻止他的小伙伴偷偷潜入找他。   但沈明烛要是离开,任檀昆一定会有所察觉。   “没关系,我有办法……”   “咚。”   一块石头砸到门上,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外边人气势汹汹地大喊:“沈明烛,开门!”   这声音一听就是杜兰泽。   没让沈明烛动手,孟怀舟撇了撇嘴起身,不情不愿地去开门。   江照月装模作样朝沈明烛打小报告:“真粗鲁,明烛你看看,其他宗门的人就是不如我们苍寰懂礼貌。”   所以别和这群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什么杜兰泽、林无隅,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杜兰泽看到门内场景才发现沈明烛这里这么热闹,他不客气地进院子,在沈明烛对面坐下,阴阳怪气:“哟,早知道你这里这么热闹,我就不来了。”   江照月不惯着他:“那你走啊。”   孟怀舟看杜兰泽身后还跟着两人,疑惑问:“你朋友?”   沈明烛举手:“我朋友。”   哦,沈明烛出去一趟又多了两个朋友,真是叫人烦躁。   顾千帆与时逾白拱手见礼,自我介绍。   沈明烛看了看左边,又看了看右边,满意道:“你们来得正好,我有话想跟你们说。”   杜兰泽腔调怪异:“舍得说了?不瞒着我了?”   沈明烛无辜地眨了眨眼,“我怎么会瞒你?”   他把跟孟怀舟与江照月说的话又说了一次:“我想离开宗门,你们可以帮我吗?”   杜兰泽:“???”   杜兰泽揉了揉耳朵,难以置信:“所以你根本就没想和我解释,还要我帮你逃跑?” 第243章   “逃跑两个字怪不好听的。”沈明烛望着他, 目光恰到好处染上几分失落:“不可以吗?”   杜兰泽:“……”   杜兰泽:“说吧,要我怎么帮你?”   杜兰泽安顿好顾千帆与时逾白后就打算去找沈明烛,但他们两人说什么都要一起来。   反正没影响, 杜兰泽就把他们一起带上了。   杜兰泽本来是想暗中潜入禁闭室的,他从前没少做这种事,熟练得很,就算多带两个拖油瓶也没关系。   但没想到这次一靠近就发现禁闭室周围被任檀昆布下了结界。   他试探性穿过结界,发觉结界并不阻拦他。   也不知道这种情况下结界存在意义是什么,难道就为了看看有谁去找沈明烛?   杜兰泽想不通, 他格外擅长放过自己,想不通就不想了, 理直气壮大摇大摆地穿过结界。   既然行踪已经暴露,他也不用暗中潜入了, 这才嚣张地捡了一颗石头砸门。   但杜兰泽终于知道这结界存在的目的——既然不是阻止他们进入, 那防的就是沈明烛离开了。   一个渡劫期设下的结界,按理来说他们几个加起来都破不了。   但杜兰泽对沈明烛何其了解?   他知道沈明烛既然会提出这个想法,说明他已经有了主意。   沈明烛问:“我记得你以前炼过, 可以把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的丹药?”   杜兰泽瞬间明白他的意思, “可是这丹药只要复制相貌和气息, 修为怎么办?记忆怎么办?”   “修为好办,我有一枚幻戒,可以模拟境界,连我师尊都看不出来。至于记忆……”   沈明烛笑了笑:“兰泽,不是还有你吗?”   虽然不在一个宗门,但以他们俩的关系,他什么事情杜兰泽不知道?   杜兰泽压了压嘴角。   杜兰泽轻咳一声。   杜兰泽别过脸,故作矜持:“好吧, 我会在旁边提点帮忙,不过以你受欢迎的程度,很难藏得过去吧?万一有人要和你切磋?”   幻戒只能模拟境界波动,又没办法让人真有相应能力。   沈明烛说:“我最近被关禁闭,他们见不到我,如果真有这种不得不出手的机会……”   沈明烛目光移向孟怀舟和江照月。   两人会意,不假思索:“放心吧明烛,我们不会让人来打扰你的。”   杜兰泽皱了皱眉:“你想要和谁交换身份?”   听起来他们几个都有了安排?再说了,他们几个突然消失也说不过去。   沈明烛看向时逾白。   时逾白:“???”   他左右望了望,试探地伸手指了指自己:“我吗?”   沈明烛问:“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时逾白挠了挠头,“但是我不会假装你啊,我不会立刻就被看出来吧?”   沈明烛笃定说:“不会,你就当这里是青云学府,动作大方一点,拿出你结交朋友的本事来。只要拖了两三天,就算被发现了也没关系了。”   那时候他早就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时逾白:“……”   他觉得光是“把这里当成青云学府”这一件事就很难做到。   “那我……”顾千帆欲言又止。   他们这群人里,好像就只有他没有安排。   “还有一件事。”沈明烛对杜兰泽道:“兰泽,顾千帆在炼丹一道上极有天赋,我本来想亲自送他去丹宗,但既然你在,我就不专程跑这一趟了。听闻如果有人愿意担保引荐的话,就不用等你们丹宗三年一次的收徒大典。”   沈明烛一本正经地拱了拱手:“少宗主你看,我有没有这个资格?”   杜兰泽感兴趣地看了顾千帆一眼:“哦?连眼高于顶的沈明烛都觉得很有天赋?”   沈明烛不满:“我哪里眼高于顶?”   顾千帆抬起头,迎上杜兰泽的目光,不卑不亢,毫无惧色。   杜兰泽笑了笑:“既然明烛都开口了,到时候我亲自带你去见我师尊,至于能不能成为我的小师弟,就看你的本事了。”   顾千帆还没说话,沈明烛先一步笑了起来,“不会让少商师叔失望的,不过兰泽,你可要加油,小心被千帆超过去了。”   杜兰泽挑了挑眉,没在意这么简单的激将法,他直白问:“你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对吧?现在可以跟我说了吗?”   “说什么?”孟怀舟好奇。   杜兰泽知道的事情,他也要知道。   沈明烛慢吞吞:“本来就没打算瞒你们。”   他思忖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简单来说,灵界灵气衰微,只有成神才能引来域外灵气,重新恢复此界生机。我这次出门,机缘巧合找到了两块上古神器之一天阙神剑的碎片,我炼化了它。如果能找齐全部七块碎片,重铸神剑,我有把握破碎虚空。”   他说得简单,寥寥几语,可所有人都听得一愣一愣的。   灵界、破碎虚空、神剑……   听起来像一段传奇,所以沈明烛已经把他的目标放得这么远大了嘛?   他们总还觉得自己是个孩子,在这英雄辈出的灵界水平不上不下。   他们毋庸置疑有光辉而广阔的未来,但现在显然还没到他们需要撑起一方天地的时间。他们大可享受着师长的保护,再过很长一段悠游自在的生活。   但沈明烛忽然考虑起了拯救世界的大事,这未免也太……了不起了!   少年的眼光与成年人不一样,他们不会想凭什么这件事落到沈明烛身上,他们不会觉得这个使命有多沉重以至于不忍他承担。   他们捱过的风雪太少,见过的苦难也太单薄。   传奇与史诗被歌颂的是浩大、是鲜花着锦的灿烂,所以他们察觉不到背后的血与泪。   杜兰泽呆滞地问:“所以、所以你身上的伤,是因为炼化神剑?”   “是啊。”沈明烛轻描淡写:“上古神器,要让它认主总要付出一些代价,不过没什么大事。”   杜兰泽不放心,坚持道:“我要检查一下。”   沈明烛顿了顿,坦然伸出手。   杜兰泽是炼丹师,对人体脉象、穴道再了解不过,因此沈明烛没尝试伪装,要不然说不定还会弄巧成拙。   不过没关系,他贼能忽悠。   杜兰泽手刚一触碰上沈明烛的脉搏就皱了皱眉。   在他的观测下,沈明烛体内像是无时无刻不在经历风暴,剑气席卷着碾碎他的经脉,却又很快在灵力的滋养中再生。   他的身体确实没受到伤害,但是……   杜兰泽迟疑:“你不痛吗?”   沈明烛眨了眨眼:“没什么感觉,就是有一点不习惯。”   他伸出两根手指比了比,示意真的只有一点点。   杜兰泽仍有些怀疑:“那你刚才为什么躲着我不让我看?”   沈明烛理直气壮:“毕竟事关重大,大庭广众之下,万一你太激动把神剑说出来怎么办?”   “胡说,我才不会这么不靠谱!”杜兰泽涨红了脸反驳。   孟怀舟失神了好久,下意识揉了揉自己的耳朵,确定并非听错。   他“哇”了一声:“难怪我已经看不出你的境界了,我还以为是幻戒的功效,那你现在是什么修为?”   沈明烛感受了一下,“分神初期,再有一段时间就能中期了。”   孟怀舟由衷道:“明烛,你可真是个妖孽。”   沈明烛笑了笑,“也是侥幸,多是神剑的功劳。”   “神剑啊……”江照月憧憬地感叹,“明烛,我们能看看吗?”   沈明烛摇了摇头:“暂时不能,我实力还太弱了,驱使不了。”   “好吧。”她遗憾地叹了一口气,但很快又热血起来,满是激情:“明烛,你放心去吧,我们会成为你最强大的后盾!”   你是注定要拯救世界的大英雄,那么,去创造轰轰烈烈的、独属于你的传奇。   我们将不遗余力地支持你。   顾千帆是亲眼见过沈明烛炼化铁片的,他是最不相信“没什么感觉”这几个字的人。   他不想让沈明烛去,于是暗示其他人道:“可是明烛,宗主为何要关你紧闭?”   ——如果真如沈明烛说得那样轻易,任檀昆又何必严防死守不让沈明烛离开?   杜兰泽眯起眼睛,狐疑地盯着沈明烛。   沈明烛面色不变:“天阙是世间仅有的神器,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师尊觉得危险,不肯让我去。”   他微微抬了抬下巴,傲然道:“但是我不怕危险。”   原来如此。   孟怀舟放下心,杜兰泽收回目光,江照月松了一口气,时逾白深以为然地点头。   大人总是大惊小怪,也总是小看他们。   沈明烛能出什么事?就算遇到一些危险,他可是苍寰的少主,灵界第一人唯一亲传,还有人能伤他不成?   而那一点微不足道的风险终究会被沈明烛渡过,然后化作勋章,恰如英雄披风上的点缀。   夕阳的余晖下,少年的眼睛亮闪闪。   他们开心地商讨着时逾白该怎么伪装才能更像沈明烛,遇到突发状况时又该怎么处理。   以及,万一不慎被发现……   杜兰泽说:“那你们就把全部责任都推我身上,就说是我出的主意,反正我不是你们苍寰的弟子,门规管不到我。”   沈明烛说:“可是你会被少商师叔罚抄药典,你们炼丹师的药典这么——厚。”   他伸手比划了一下。   杜兰泽:“……”   沈明烛眼中闪过笑意:“还是推到我身上吧,就说是我逼你们做的。”   “这怎么行?”   沈明烛不以为意:“我到底是师尊唯一的弟子,难不成他还能打死我?”   其他人:“……”   言之有理。 第244章   沈明烛吃了一颗丹药, 变成时逾白的模样,大大方方离开了苍寰。   对外说是青云学府传信,要他回去参加四洲联合大比。   理由正当, 无人怀疑。   相比起近乎隔绝的中洲,四大洲之间的联系要紧密许多,尤其是各洲的顶尖宗门,没少来往。   联合大比十年一度,是四大洲最大的盛典,年轻一辈无不渴望在其上扬名。   大比前十者, 还可由各洲大能护持着进入一个秘境修行,据说那秘境灵气充裕, 在里面修行一日,可抵外界十日。   沈明烛也没说谎, 他确实想去参加这个大比。   不是为了灵气, 是为了秘境中的天阙碎片。   时逾白告诉他:“四大洲各有二十个名额,可以不必参与第一轮长达数日的擂台赛,直入第二轮。这名额由有资格支撑秘境开启的宗门共同分配, 往年, 西洲四大宗各分得五个, 今年估计会多一些。”   毕竟万寿谷已经没了。   时逾白极力怂恿沈明烛去青云学府争取一个名额。   虽然能省点事挺好,但是……   沈明烛问:“这样不太好吧?岂不是占用了你宗门其他弟子的机会?”   时逾白笑了笑,“明烛,我也是有私心的,你用了我宗的名额,便是代表是为我宗门参赛。你若是一举夺魁,来年,我宗门在四大洲的话语权都会大上很多。”   孟怀舟也笑:“夺魁对明烛来说岂非动动手指的事情?只要他想, 第一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感觉像欺负小孩,沈明烛想。   但这种感觉……也别有一番滋味。   沈明烛矜持地点了点头,算作同意。   他顶着时逾白的脸,拿着时逾白的身份玉牌,一路通过传送阵赶路,到了青云学府。   此次大比地点在东洲,学府内也正选拔人选准备出发,院长云观霜亲自带队。   “时逾白”回来的消息一传开,沈明烛就听说院长要亲自见他。   时逾白从前在学府也算个不大不小的名人,但还不至于在院长处挂名。   但自从他写着“认识了中洲第一大宗的少宗主,打算去一趟中洲学习”的请假条交了上去,弟子们尚不知情,还疑惑时逾白怎么这个时间请假,但知道这件事的院长、长老、导师无不惊愕失色。   云观霜是去过中洲的人,当然听过苍寰。   说句不客气的,她要是有机会去苍寰,别说区区一场大比,这院长她都可以不当。   这请假条当然是马不停蹄地批了,结果没想到,时逾白没去多久就又回来了。   沈明烛顶着“时逾白”的脸去拜谒院长。   看得出院长也很突然,彼时她正召集了几个带队的长老、导师开会,临时收到时逾白回来的消息便急不可耐地让他过来,甚至来不及先让其他人离开。   于是沈明烛到的时候便见这一屋子人,俱都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沈明烛:“……”   作为时逾白的直系导师,玉溪率先问:“逾白,你不是去中洲了吗?怎么回来了?”   沈明烛老老实实:“我回来参加四洲大比。”   “糊涂!”周围的长老们捶胸顿足:“你有如此机缘,还在意什么大比?”   就算进了前十,那秘境的灵气或许还不如苍寰一个山头来的充裕。   云观霜揉了揉眉心,不敢相信门下居然有这么愚蠢……天真的弟子。   她问:“真的是你主动回来的?不是那位少宗主将你赶出来?”   沈明烛温声细语:“那位少宗主性格很好的,又温柔又善良,不会随便把人赶出去。他还说,等我参加完大比,可以再回去。”   云观霜神色复杂地看了“时逾白”一眼,半晌,她叹了口气,“算了,既然回来了,就用心准备大比吧。”   苍寰这种地方,哪里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呢?这个孩子或许很久之后才会意识到他究竟失去了什么。   而他一旦意识到,岂非会绝望到崩溃?   被“时逾白”这么一影响,其他人也没心情开会了。   云观霜揉了揉眉心,“诸位长老,如果没意见的话,那就按照刚才说的去准备。这次直入第二轮,学府有七个名额,最迟明天这个时候,拟一份名单上来。”   无人应答,也不知他们听进去没有。   云观霜又是长叹一声,“散了吧。”   捕捉到“散”这个字眼,所有人失魂落魄地往外走,甚至有些人同手同脚还未有丝毫察觉。   玉溪拽着沈明烛,恶狠狠道:“你跟我出来!”   沈明烛顺从地被拉着出去。   待到无人处,他唤了一声:“玉溪导师。”   未等玉溪发问,沈明烛先一步道:“我想争取那七个名额之一。”   玉溪:“……”   这名额给三年级那些小怪物都不够分,你一个二年级,还挺飘的。   玉溪被他这话整得没脾气,她无奈道:“没想到你对这个大比还挺看重。”   沈明烛微微而笑:“那导师,我可以吗?”   玉溪也对他微微一笑:“当然不可以啊,你再练几年,等下一场……”   玉溪顿了顿,她忽然意识到“时逾白”敢这么问起码是有一定底气的,“你突破金丹了?”   沈明烛点了点头。   玉溪顿时流露出喜色,但很快又克制下来,叮嘱道:“不可骄矜,你有如此机缘,更当戒骄戒躁,才能走得更远。七个名额你这次就别想了,你才刚突破,更应巩固修为。”   沈明烛又问:“时逾白没有争取名额的资格的话,那沈明烛有吗?”   “沈明烛也……嗯?”玉溪瞪大眼睛,“你你你!”   她一口气没喘上来,突然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导师?你没事吧?”沈明烛担忧地想要上前搀扶。   玉溪想是被针扎了一样迅速后撤,声音都有些扭曲:“等等,你别过来!”   她原地深呼吸了几口,眼见这里的动静已经引起周围人的注意,有人正好奇地看了过来。   玉溪挥了挥手,设下一个结界,屏蔽其他人的打量。   玉溪深深躬身:“见过明烛真人。”   沈明烛欠身拱手回礼:“不必这样见外,我是晚辈,担不得这样大礼。”   他笑了笑,温声问:“我现在想加入青云学府,不知可否?”   沈明烛忽然觉得这段话有些熟悉,好像谁曾极力鼓动他加入但他拒绝了来着,那时候他怎么想着来的?   ——要是让师尊知道苍寰的少主跑到西洲当其他门派的弟子,大概会气死。   沈明烛默默在心底跟任檀昆说了一句“抱歉”,不好意思师尊,您老要是实在生气……有本事打死他?   玉溪又开始咳嗽了,她大喜过望,一边咳嗽一边用力点头:“真人愿意来,是青云学府的荣幸!”   她显然也从刚才的聊天之中明白了沈明烛加入青云学府的目的是什么,很上道地表示:“真人放心,在下这就去为真人争取名额,只是不知道,真人可是要以逾白的身份参赛?”   如果沈明烛不想暴露身份的话可能会有些麻烦,时逾白有几斤几两大家还是知道的。   沈明烛摇了摇头:“倒是不强求,我与逾白相识时日尚短,勉强伪装成他,想来也是不伦不类。”   他说的未免有些太谦虚了,玉溪听着都为时逾白捏了把汗,觉得他怕是受不住。   “那便对外说,真人是院长在外游历时发现的天骄,日前才加入学府。万寿谷一事之后,真人的名姓也有不少人得知,真人可需换个名字?”玉溪问。   沈明烛想了想,“萧负雪。”   玉溪:“?”   沈明烛说:“叫我萧负雪吧。”   萧负雪:“???”   远方的萧负雪察觉到沈明烛喊他的名字,他微微感应了一下,露出一道无语的神情。   担心自己以后会被吵死,萧负雪把耳朵堵住。又担心真出了什么事他听不见,只能叹了口气把灵力撤回。   ……不是,沈明烛是不是有病?   征求沈明烛的同意后,玉溪亲自给他安排好了住处,然后去寻云观霜,打算说一下名额的事情。   临走时,她忽然想到一件事——沈明烛假借了时逾白的身份,那时逾白该不会在苍寰假借沈明烛的身份吧?   不可能不可能,玉溪在心里嘲笑自己,怎么会胡思乱想到这地步?   真要让时逾白假扮苍寰的少宗主,他不得吓死?   再说了,时逾白哪有这个能力呢。   时逾白打了个喷嚏。   他问:“我还要这样伪装明烛多久?”   杜兰泽敷衍:“快了快了,最后三天。”   时逾白大哭了起来:“三天又三天,这都九天了,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顾千帆忍无可忍:“你能不能不要用明烛的脸做出这种表情?”   时逾白抽抽噎噎,委屈地说:“那我也不想啊,换成你,你试试?”   江照月也是一副生无可恋的神色:“这些天想和明烛切磋的,我和孟怀舟都抢先和他们切磋,现在整个宗门都在传我们俩疯了。”   孟怀舟瘪瘪嘴,也想哭:“他们下手好重,痛死我了,拯救世界真难。”   “喂,你们以为我就容易吗?”杜兰泽叉腰:“上次二长老来,要不是我聪明搪塞了过去,早就被发现了。时逾白,你能不能争气一点!二长老虽然长得凶,但他最疼明烛了,你怕什么?”   几个人吵吵嚷嚷,相互攻讦。   突然空气中一阵波动,几人行动一顿,彼此对视一眼,眼神惊恐。   任檀昆的声音传了出来:“明烛,到书房来寻为师。” 第245章   一个月后, 沈明烛登上了青云学府前往东洲的飞舟。   飞舟上不少人暗自打量他,观察这位神秘出现的萧负雪有什么本事能让院长亲自力挺他拿下珍贵的七个名额之一。   沈明烛站在一旁,看似在欣赏云端之上的风景, 实际上灵识正透过储物戒里的传信玉符与远在苍寰的杜兰泽几人交谈。   “明烛!明烛!宗主发现了我冒充你了,怎么办啊?”时逾白呜呜哇哇地大哭。   沈明烛安慰他:“没事啊没事啊,这么久才被发现已经很厉害了。”   杜兰泽把他推开,对沈明烛解释情况:“宗主问我们你去了哪,我们没有人说。”   “那你们现在还好吗?”沈明烛想想就觉得任檀昆一定很生气。   孟怀舟庆幸地说:“只是关禁闭而已,谢天谢地, 总算不用天天和别人切磋了。”   任檀昆给他们的紧闭可不是像沈明烛那种玩闹性质,他们是真的被关进了暗无天日的囚室。不过修行者, 要是这点寂寞都耐不住,他们也到不了如今境界。   何况储物戒没被封, 玉符也还在, 所以其实也算不上寂寞。   江照月后怕道:“不过我从没见过宗主这么生气的模样,我差点以为宗主要把我们扔去刑堂用刑了。”   任檀昆那时候确实气得不行,但他清楚地知道这些人全是沈明烛的好友, 如果他伤了他们, 多少会影响他和沈明烛的师徒关系。   任檀昆可以不在乎他们, 但他对沈明烛有关的人或事从来都慎重。   于是打又打不得,骂的话他们又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除了关禁闭,任檀昆居然也没想到更好的方法。   沈明烛“啊”了一声:“你们没把事情都推到我身上吗?”   其他人齐齐一默。   半晌,时逾白讪讪道:“忘了。”   沈明烛:“……”   顾千帆问:“明烛,你那边情况怎么样?一切顺利吗?”   沈明烛道:“都好,我现在在……”   杜兰泽打断他:“知道你顺利就行了,不用告诉我们, 我怕我们会说出去。”   哪怕他们不愿说,任檀昆说不定也会有什么催眠之类的手段。   “萧负雪——”   沈明烛又和他们聊了几句,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唤他,语气中颇有几分怨气。   他转身看去,见是青云学府的一个弟子,没记错的话,好像叫……卢锴?   卢锴直白地、包含恶意地问:“萧负雪,你和院长是什么关系?”   沈明烛闻言恍然大悟:“你觉得我是凭关系拿到的名额?”   他反问得很直白,卢锴尴尬地顿了一下。   然后他很快恢复如常,“难道不是吗?西洲有名的年轻一辈,我从未听说过你,何况你我同问金丹中期,凭什么你……”   他咽下后面的话。   四大洲有联合大比,自然也有各州内部小比,修士嘛,检验他们的手段自然只能是各种比武。   青云学府的七个名额也不是随便选的,在这之前,他们早就有了排名,对于名额归属谁也都心中有数。   如果不是沈明烛横插一脚,最后一个名额本该是他的!   沈明烛眨了眨眼:“所以你想和我比一场,看看谁更有资格?”   “不错!”卢锴傲然道。   “可是,在飞舟上动手不好吧?”   “金丹可以凌空飞行,我们去外面打,分出胜负再回来。”   沈明烛摇摇头,慢吞吞的说:“我不想和你打,你不是我的对手,而且这种行为,很幼稚。”   虽然修士之间总有这种找茬的行为,但他已经过了喜欢扮猪吃虎然后看其他人震惊到合不拢嘴的年纪。   卢锴以为沈明烛是在说他幼稚,顿时更生气了。   他涨红了脸,气愤道:“现在就比,要是我输了,以后我见到你绕道走!”   这个赌约出来,更幼稚了。   沈明烛叹了口气,颇觉苦恼。   “卢锴,你想找人比武,不如我们先比一场?”旁边走出一个青衣人影。   卢锴见到人后气势弱了三分:“苏师姐,怎么你也护着他?”   他不过金丹中期,苏宛游已是金丹后期,他知道他不是对手。   “我不是护着谁。”苏宛游皱了皱眉:“你没看到他不想比吗?逼迫他人算什么君子行径?”   继沈明烛的“幼稚”之后,他又被苏宛游说是“小人”。   卢锴面子上过不去,干巴巴地吼了一句:“比就比!”   他先一步凌空出了飞舟。   沈明烛看向苏宛游,认认真真:“谢谢。”   “不必。”苏宛游也脚尖轻点,穿入云层,赴约而去。   这场比试的结果,沈明烛没再关注。   一天后,飞舟落地。   作为四大洲最大的盛会,参与的人数何止万千?这是扬名立万的最好时机,除了各大宗门送来的弟子,就连一些散修也会专程赶来参加。   为了最大程度地囊括人才,联合大比门槛不算高,年纪在五十岁以内,修为筑基以上便可报名参与。   虽然这在很多人眼里,已经是可望不可即的目标,但这次大比还是有一万三千多修士报名。   这个世界上从来不缺天才。   正是因为人数众多,第一轮的筛选是混战守擂的模式。   率先达成连胜百场者晋级第二轮,且只有二十个名额。   四大洲所有年轻一辈修士中选出了这么一万三千多的天才,而今,这上万天才中只有二十人能够脱颖而出。   如此赛制,不得不说一声残酷。   但这便是灵界,这便是求道。   根据往届经验,这第一轮混战往往要持续十天。   有名额的修士都未曾出席,争分夺秒地在宗门长老的带领下做最后的努力。   属于他们的战场在后面,属于他们的对手只有那剩下的七十九人。   沈明烛不合群,自己一个人在房间修炼。   一直到第一轮结束,二十人全部选出,他才在玉溪的提醒下到了现场。   青云学府在第一轮擂台战中又晋级两人,卢锴也在其中。   如今他们八个人站在一起,偏过头看了一眼姗姗来迟的沈明烛,没说什么。   他们都能隐约意识到沈明烛有极大的背景,这几天院长亲自给他们分析对手的战术,沈明烛每次都不出席,院长居然也没意见。   算了,惹不起,便只能躲着了。   苏宛游迟疑了一下,故作漫不经心地往他的方向走近了一点,随意开口:“这次大比有一个人格外值得注意,东洲问剑阁,林无隅。”   沈明烛怔了一下。   同名同姓?这么巧吗,还都是以剑道为主的宗门?   沈明烛问:“为什么这么说?”   “他和你一样,在这之前没有任何人听过他的名字,突然出现后,问剑阁阁主强硬给了他一个名额。”   要知东洲的整体实力比他们西洲要好上许多,宗门百花齐放,问剑阁也不过只有两个名额,这都拿出一个给了名不见经传的林无隅。   沈明烛的神色逐渐变得怪异。   这么听起来,好像这个林无隅,确实就是他知道的那个万剑山庄的战斗狂魔林无隅?   但他是为了天阙碎片而来,林无隅又是因为什么离开中洲?   沈明烛思考着,下意识看了一眼东洲队伍方向。   隔着茫茫重重人海,好似对上了一双战意凛然的眼。   沈明烛弯了弯眼睛,微微一笑。   “咚、咚、咚。”   三声钟响,大比开始。   留到第二轮的全是四大洲最出色的一百位天之骄子,接下来他们每一个人的比试都值得投诸更多的目光。   因此接下来不是如第一轮的混战形式,而是抽签后两两对战,决出前五十位优胜者。   为避免运气不好,两位格外优秀的天才在前期就相互损耗,之后还有什么挑战赛制、复活赛制之类的。   沈明烛觉得麻烦。   他问:“是不是有一个规则,只要能够连胜十场,就能锁定一个前十的席位?”   苏宛游诧异:“有是有,但你不会真的想试吧?要连胜十场,一旦中间有一场失败便不作数,而且只有一次机会。”   她劝道:“没有你想的这么简单,否则也不会这么久以来都没人用过这种方式,我不建议你这么冲动。”   沈明烛认认真真听完,展颜一笑,“试试吧,反正也没什么损失,如果败了,最差也不过成一场笑料。”   他说完便纵身一跃,从席位上跳到擂台正中。   白衣黑发的少年人面如冠玉,于这宽大的比武台正中,自成一道风景。   裁判正宣读规则,被他这动作打断,场上原本还有些喧嚣的声音也为之一停,所有目光集中到沈明烛身上。   那是谁?   沈明烛抱拳,朝裁判处朗声道:“西洲,青云学府萧负雪,想当一回擂主。”   他要守擂!   场上场下的人甚至是停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这个方法太多年没有人提起,他们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一条规则。   观众们惊愕不已:   “萧负雪?从前没听过,青云学府培养的秘密武器吗?”   “他也太小看天下英雄了,这次东洲和南洲可是诞生了不少妖孽,他敢发起车轮战?”   “我敢打赌,他肯定会被打得很惨,守不住擂台,要是受伤太重,一对一比武估计得淘汰咯。” 第246章   底下人窃窃私语, 多是嘲笑与不屑,连带着青云学府都受了不少嘲弄。   青云学府其他的弟子被嘲地脸色发红,纷纷侧身向云观霜告状:“院长, 您看他!”   云观霜不知为何还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她笑了笑,“无碍,随他去吧。”   “院长!”   裁判迅速反应过来,向沈明烛确认:“擂主连胜十场方为胜,你可确定?”   “是。”   裁判于是向后一跃, 退出比武台,宣布道:“既然如此, 守擂开始——请挑战者。”   裁判这一句话刚说完,便有人迫不及待跳上场:“我来!”   他拱手见礼:“南洲风雨楼, 常新荣, 请指教。”   常新容按耐着性子说完开场的礼貌语,未等沈明烛回礼便迫不及待上前几步。   他捏了捏拳头,“看不起我们, 是要付出代价的。”   敢以车轮战的方式对他们发起挑战, 本身就代表着一种对他们的轻蔑。   他们都是各宗门捧在手心中的天才, 还没受过如此轻视!   沈明烛歉意地笑了笑。   沈明烛会选择这么出风头的擂台战也是想少点麻烦,毕竟以他的实力,说是在陪他们过家家也不为过。   他可不想一轮又一轮打上去,欺负小孩良心方面还是挺过意不去的。   因此他稍稍暴露了一些修为。   元婴期的气息甫一展露,对面的常新荣立刻变了神色。   怎么回事,不是说他们这里面修为最高的也就金丹巅峰吗?怎么会突然冒出一个元婴期?   五十岁以内的元婴!   常新荣已然心生怯意,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已经上了比武台, 总不能当着天下人的面不战而逃。   常新荣咬了咬牙:“请赐教。”   何止是常欣荣,所有人都为之震惊。   金丹巅峰与元婴看似只有一步之遥,但这一步没有数十年的积累是走不完的。   多少人千里迢迢跋涉而来,最终却在山脚下折戟沉沙,为这座象征“元婴”的高峰再添几段故事。   可如今萧负雪五十岁不到,已经是元婴,岂非像极了一段传奇的开端?   唯有云观霜老神在在。   元婴算什么?上次听到沈明烛的消息他就已经是分神了,而且还打伤了一个合体期,这才哪到哪啊。   常新荣已失了战意,这场比试结束得很快。   三招之后,他被推出了擂台。   常新容知道这已经是萧负雪手下留情了,他没纠缠,干脆地拱了拱手:“技不如人,我认输。”   观众席上一阵哗然。   裁判咬了咬舌头,勉强保持冷静,声音平稳地宣布:“请下一位挑战者上场。”   一时无人行动。   裁判又重复了一次:“请下一位挑战者上场。”   仍旧无人回应。   总说少年郎不知天高地厚,但他们不是傻子,分得清实力高低。   这次大比由东洲主办,裁判与几位主办方主事人传音商量片刻,宣布道:“若是一刻钟后无人挑战,则视萧负雪守擂成功。”   但是这样未免也让西洲出太大风头了。   别说其他洲不乐意,同为西洲的其他宗门也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看底下的弟子——出于同仇敌忾的心理,希望青云学府表现好,但不能表现这么好!   可无奈,比不过就是比不过,金丹与元婴的差距太大,不是心有不甘就能弥补的。   转眼一刻钟就过了大半,裁判无奈地整了整衣袖准备上前宣布结果。   没想到这次大比赛程才刚刚开始,前十席位居然就已经锁定了一个。   然而一道身影越过他跳上了擂台。   裁判错愕,居然真有人出来挑战?   看方向,来者是东洲修士。   那人身后背了一柄重剑,站得笔直,好似也是一柄剑。   长剑从背上出鞘,他握着剑抱拳一礼,声音冷淡:“问剑阁林无隅,请赐教。”   元婴期的气势毫无保留倾泻而出。   观众席上的喧闹声更上一层,连几位大能都坐不住了,霍然从席位上起身。   今年是什么情况,这种小怪物居然一次性出了两个?   难道是他们的宗门没落了?   各位宗主警惕地扫了眼周围其他势力,唯恐里面又突然跳出一个小少年宣布自己也是元婴期。   云观霜收到了许多传音试探,明里暗里问她这萧负雪是什么来头,从前一直没听过他的名字,是不是青云学府将他藏了起来暗中培养,就等着这次大比名扬天下?   云观霜暗自窃喜,明面上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平静模样。   只是略带疑惑地看了问剑阁的阁主一眼——沈明烛的本事与青云学府无关,但这林无隅是什么来头?   从前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莫非这么多年来问剑阁都将其藏起来暗中培养,只等今日名扬天下?   嘶,如此心性,恐怖如斯。   沈明烛弯了弯眼睛,友好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问剑阁其他弟子先一步不服地叫嚷起来:“狂妄!林师兄给他点颜色看看!”   “谁还不是个元婴期?话说太满小心闪了腰!”   林无隅还是那副平静的样子,他点了点头:“我知道。所以我本来想等车轮战先消耗一点你的灵力,然后我最后一个出场。”   结果没想到常新荣三招落败,且之后就无人敢挑战。   其他人:“……”   那还真是让你失望了。   问剑阁弟子:“……”   林师兄,就算你心里是这么想的,你也不要直白说出来好不好?他们才刚放完狠话啊!   沈明烛无奈:“所以你还是要战?”   “为什么不?”林无隅眼中有些疑惑:“我又不是为了赢才挑战你。”   他只是单纯好战而已。   沈明烛也从储物戒里取出一柄剑,笑了笑:“我可不会留手。”   气氛陡然一凝。   他们僵持了一会儿,同时向前迈出一步,随着他们这一步落地,凛然剑意笼罩了整座擂台,离得近的人甚至能感受到脸颊上像是被刀子划过的刺痛。   最前排的观众愣愣得退后了两步,这就是元婴吗?   这当然不能是元婴!   四大洲各大顶尖势力的宗主门彻底按耐不住了,险些便要惊叫出声,也就是理智还在,他们还记得用神识传音。   “云院长,这是你学府的弟子?这是你学府能教出来的弟子?这样雄厚的灵力,说是分神期也不为过吧?”   “是不是你们两个宗门哪个老家伙改头换面来参加大比了?居然躲过了骨龄测试,我就说这么多年阵法该换了吧,这都不准了!”   “不是说问剑阁已经没落了吗?该死的,谁传出来的假消息?就这一个小子能保问剑阁百年辉煌!剑玄那老东西好深的心机。”   “这种人出现一个还勉强说得过去,同时出现两个也太奇怪了,难不成云观霜和剑玄两个人勾结在一起用了某种手段?”   云观霜:“……”   剑玄:“……”   有没有可能,这传音他们也听得见?   擂台上,沈明烛与林无隅这场短暂的交锋没分出胜负,他们分开各占一角。   林无隅似乎落了下风,他微微喘着气,神色看上去要比沈明烛疲惫很多,然而已经面无表情,像个战斗机器,唯有眼中战意翻涌。   林无隅问:“你不是说不会留手吗?为什么不出全力?”   他与沈明烛数月未见,这人的修为似乎又有了精进。林无隅不知道现在沈明烛是什么境界,但方才的战斗中能始终感受到对方的游刃有余。   沈明烛不答,他笑了笑:“还打吗?”   林无隅认认真真:“我想看看我和你的差距。”   他早就知道他不是沈明烛的对手,从小到大,每一次和沈明烛切磋,他就没赢过,但他想至少不要被丢下太远。   沈明烛“啊”了一声,“那等这里结束之后,你来找我?”   元婴已经很引人注目了,他真实的修为要是暴露出来,怕是会影响这里很多人的道心。   林无隅点了点头,将剑往背后一甩,精准插入剑鞘。   他转头对裁判说了一句:“我认输。”   然后他跳下擂台,重新回到自己的席位上。   看得出问剑阁的人有许多话想问他,但林无隅一幅面无表情的模样,连剑玄都犹豫了一下,最终也没去打扰。   相处过一段时间,他们都知道林无隅是个极其心无旁骛的人,眼里除了剑什么都没有。   这场比试开始得离奇,结束得也突然。   裁判还沉浸在方才的震撼中,一时忘了自己还有工作,直到沈明烛疑惑地望向他才反应过来。   裁判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他默默清了清嗓子,“擂主二连胜,可还有挑战者愿上台一战?”   全场寂静。   这次一直到一刻钟倒计时结束,都没有人站出来,裁判乃至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这样的怪物有两个已经承受不起了,不要再多了。   裁判迫不及待宣布:“萧负雪守擂成功,列前十席。”   沈明烛礼貌抱拳,温声道:“多谢。”   居然不见一点天才的骄矜之气。   他慢悠悠走下擂台,所有人目光跟随他的身影移动,难以自拔地想——他不该在西洲,西洲留不住这样的凤凰,他该去往更大更精彩的地方,譬如——中洲。   沈明烛刚离开擂台回到自己的席位,所有人还没从震撼中回神,林无隅又跳上了擂台。   他看向裁判:“我也要当擂主。”   裁判哽了一下,“好的,那么可有人愿挑战?”   他飞快过流程,“如一刻钟内没有人挑战,将视为守擂成功,可有人上台?再重复一次……”   他已然认定不会有人上台,只想尽快把林无隅送下去。   然而就如沈明烛等到了林无隅一样,林无隅也等到了意外。   “请赐教。”   一道身影翩然跃上擂台。 第247章   又一个元婴期!   几位宗主眼前一黑, 险些晕过去。   云观霜低声问:“明烛真人,这两位您认识吗?”   沈明烛并未隐瞒:“认识。”   云观霜松了一口气,看来他们也都来自中洲, 那有如此实力也就不奇怪了。   云观霜赞叹而艳羡:“不愧是中洲,世人眼中凤毛麟角的天才,在中洲多如牛毛。”   “你怎么会这么想?”沈明烛有些诧异,他笑了笑:“四大洲与中洲虽有些差距,但那是灵气导致的资源有所差距,绝非人的区别。你现在看到的这两人, 在中洲也是当之无愧的天才,百年难得一遇的人物。”   云观霜惊讶地“啊”了一声。   这样的人, 来他们一个区区四洲联合大比做什么?总不会是看上那个小秘境吧?   这时其他人也看出擂台上两个人似乎是旧相识,因为林无隅表情瞬间皱成一团, 像皱巴巴的苦瓜。   他自出现时一直情绪淡淡, 方才与萧负雪整场比试下来,神色变化都没这一下夸张。   相反,来人笑意盈盈, “谷阅音, 斗胆挑战林道友, 还请赐教。”   她没报师承,莫非是散修?   散修怎么可能胜过他们精心培养、倾尽一宗资源培养的天骄!   林无隅抗拒地说:“我不想和你打。”   谷阅音笑了笑:“方才林道友不是打得很开心吗?莫非是看不起在下?那真是不巧,按照规则,你不能拒绝。”   林无隅全然不懂得掩饰情绪,脸上神色明显流露出挣扎,然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视死如归道:“那就来吧。”   万剑山庄没有不战而逃的道理。   云观霜不太明白,“明烛真人, 这是?”   林无隅不像畏惧强敌的人,要不然也不会在明知不是沈明烛对手的情况下还站出来挑战,所以谷阅音是有什么特别之处,让林无隅如此防备?   沈明烛笑了笑:“因为谷阅音修习的功法克他,林无隅每次和谷阅音对战都打得很难受。”   “啊?”云观霜仍然困惑。   “你接着看就知道了。”沈明烛笑得有些神秘。   随着谷阅音与林无隅交手,其他人也看出林无隅抵触的缘由。   ——谷阅音似乎总能先一步看出林无隅下一招会落在哪里,然后先一步避开,因此任凭林无隅的剑再快,可没有一次击中谷阅音。   相反,谷阅音却神出鬼没,总能出现在他察觉不到的地方,林无隅再怎么防也防不住,只能被动挨打。   难怪林无隅觉得难受,确实,观众们看着都觉得憋屈。   “不打了。”林无隅收剑入鞘,不情不愿:“我认输,不和你打了。”   谷阅音盈盈一礼,眉眼弯弯:“林道友,承让。”   或许是太憋屈了,林无隅忍了又忍,没忍住,说了自出现之后最长的一段话。   他一指台上的沈明烛:“你看清楚,他又没受委屈,是他赢了我!你至于这么针对我吗?”   沈明烛困惑地眨了眨眼,无辜地指着自己。   ——我吗?   真是莫名其妙,跟他有什么关系。   谷阅音轻描淡写:“道友误会了,在下只不过遵照规则挑战你而已,与旁人何干?”   林无隅没答,他跳下擂台,以行动表明对谷阅音的排斥。   不过这下所有人也都看出来了,这三个年纪轻轻就突破元婴的小怪物,居然是认识的。   难怪从前没有在青云学府和问剑阁听到这两个名字,事实上他们根本就不是四大洲的人吧!   其他宗门恨恨地看了看云观霜与剑玄。   居然从中洲找外援,卑鄙!无耻!   ……怎么他们就没这个运气结交上中洲的英雄呢?   裁判擦了擦额头的汗,他上台:“这位参赛者,你也要守擂吗?”   谷阅音嫣然一笑:“我就不了。”   她远远地朝沈明烛眨了眨眼,然后跳下擂台。   林无隅原本是想尽快结束好去找沈明烛,结果被谷阅音这么一插手,他还是得留下来参与一对一抽签和比拼。   林无隅臭着脸,咬牙切齿。   但他和谷阅音已经展现了自己的实力,所以他们的对手几乎很快都选择了认输。   耽误的时间不多也不少,等他解决完去寻沈明烛时,发现对方早就离开了现场。   林无隅:“……”   气人!   而如果他想追上去问问青云学府的人沈明烛去了哪里,那个该死的谷阅音就会先一步跟上来,问他是不是又想切磋了。   林无隅问她:“你看到什么了?至于这样防备我?”   谷阅音修的是天机测问之道,因此才会有这样未卜先知之能。   林无隅觉得,谷阅音像是刻意不让他去找沈明烛似的。   真奇怪,难道他还会害沈明烛不成?   他顶多只是想和明烛切磋,更何况他也不是明烛的对手。   谷阅音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又是天机不可泄露是吧?”林无隅烦躁,只得憋屈地掉头离开。   不过他相信谷阅音的判断,所以倒也没试着找沈明烛了。   沈明烛在尝试着沟通体内的天阙碎片。   据萧负雪所说,天阙碎片共有七块,他先前在西洲得了两块,这次来东洲,趁着他不必参加第一轮混战的那十数日,他在一个铁匠铺里买下了第三块碎片。   这次大比开启的秘境里有一块,眼看他即将得到第四块碎片,进度过半,可进度也停滞。   ——他感应不到剩下三块碎片的位置了。   最坏的情况,是他去问萧负雪,萧负雪一定知道碎片落在哪里,可他不太愿意再让萧负雪插手。   不过,既然萧负雪能找到,那他没道理找不到。   又是五天过去,前十席位全部选出,云观霜给他传音,沈明烛才再次出现到了现场。   东洲席位数千人,可他一出现就是全场目光中心。   沈明烛也察觉到落在他身上的灼灼目光,他微微而笑,朝四周礼貌致意。   公子如玉,举世无双。   今天的擂台有些不同,其上立了十根柱子,中间的最高,两端依次降低。   苏宛游依然是故作随意地开口,音量恰好能让沈明烛听见:“这十根柱子代表名次,最高的为第一名。钟响后,位列前十席位者抢占一根柱子,若有人不服,便可对柱子暂时得主发起挑战,对方不可拒绝。”   “挑战成功即可交换名次,一人仅有一次挑战机会,被挑战次数不限,直到所有人用完挑战次数,或无人挑战为止。介时,所拥有的柱子名次,便代表本次大比最终排名。”   她说完顿了顿,似乎在等沈明烛思考。   然后偏过头,若无其事道:“我们该上台了。”   苏宛游也闯入前十,这是第一次有一个势力在大比前十中独占两席。   整个西洲也不过三人,青云学府一宗便占了大半。   虽然各宗宗主已经意识到这三个元婴绝对是他们请来的外援,也不影响这几日云观霜频繁访友,开场语都是:“你怎么知道大比前十里有两个是我们青云学府的?”   各宗宗主:“……”   可恶!   沈明烛道了声“谢”,跟在苏宛游身后上了擂台。   时隔多日,林无隅终于再次见到沈明烛,他上前告状,神色有些委屈:“明烛,我跟你说,谷阅音她……”   “明烛。”谷阅音唤了他一声。   沈明烛偏过头,顿时笑了起来:“阅音姐姐。”   沈明烛小时候在天机阁住过一段时间,谷阅音比他大,那时他就开始叫她“姐姐”。   后来他回了苍寰,不知为何,任檀昆很抵触他和天机阁来往。   沈明烛不知原因,但到底没再去过天机阁。   算下来,他与谷阅音也已经十年未见了。   谷阅音看着面前已经长高了许多的小少年,忽而便多了许多感慨,“明烛,这些年过得好吗?”   她当然知道沈明烛过得好,苍寰将他护得紧,任檀昆更是将这徒弟看得比性命还重要,但她还是想听沈明烛亲口说。   天机阁门人参悟天机,明白俗世一切不可留,他们本该更通透,更冷心冷情。   但沈明烛三岁那年给她送了一朵花。   沈明烛笑得乖巧:“阅音姐姐,人只会给自己喜欢的人送花,以后你看到这朵花,你就知道,明烛喜欢你。”   无关风月,这是一个孩子最直白、最赤忱的爱恨。   谷阅音霎时心软成一滩水,揉了揉他的头:“姐姐也喜欢明烛。”   那时她想,多这么一个弟弟好像也不错。   沈明烛叫了她这么久的“姐姐”,总不能让他白叫。   后来沈明烛被接回苍寰,再没有回来。   谷阅音比沈明烛年长许多,因而她能猜到师长们藏在排斥下说不出口的担忧,所以她如师尊、如任宗主所愿,再没打扰过沈明烛。   可是这么多年来,哪怕他们极力阻止,用尽所有办法想要改变沈明烛命格下的注定,可是似乎收效甚微。   齿轮依然转动,一切都在被推着往前走。   ——她看到了书的最后一页,所以她必须出现。   果不其然,沈明烛笑着说:“我过得很好,姐姐呢?”   谷阅音笑了笑,“你过得好,我就好。”   她当然知道沈明烛在苍寰过得很好,可是她也知道,沈明烛过得不好。   深渊伪装成伤口,催着他跳进去的,是整个世界的呼救。 第248章   钟响之后, 擂台上顿时被各色灵力笼罩,全是不同身法展露的痕迹,观众们看得眼花缭乱。   然而就见他们不约而同地朝第四根柱子发起争夺。   沈明烛三人往旁边让了让, 把空间让给他们。   他们挤在边缘聊天,闲适得像是来参观的路人,与台上的针锋相对格格不入。   没有人敢趁他们不注意发起攻击,虽然现在是排名赛没有淘汰,但是要是被打下擂台也有些丢脸。   林无隅纳闷:“你们俩这么熟?”   居然以姐弟相称?   从前只听过沈明烛和丹宗的杜兰泽关系好,没听说苍寰和天机阁有太多往来。   天机阁因其所修道法, 与所有宗门联系都平平,这一派门人更像是置身事外的隐士。   沈明烛“嗯”了一声:“我们认识很多年了。对了, 还没问,你们怎么会来这里?”   区区一个四大洲的比试, 哪里值得万剑山庄和天机阁传人参与?   谷阅音一眼便看出他在想什么, 打趣道:“还说我们,你一个苍寰的少宗主不是也在吗?”   林无隅道:“我早些天出门试炼,机缘巧合结交了东洲问剑阁的阁主。他说问剑阁近年来有些没落, 倘若这次大比再没有好成绩, 会影响接下来十年的话语权和资源分配。”   然后他闲着没事, 就来帮忙了。   他说完,等着其他两人的解释。   沈明烛说得神神秘秘:“我来找一个东西。”   相比起林无隅的事无巨细,他这简短的一句话显得有些敷衍。   林无隅困惑地抬头看了看沈明烛,是需要隐瞒,连他也不能说的事情?   好吧,明烛不愿意说那就不说吧。   他又看向谷阅音。   谷阅音言简意赅:“来找一个东西。”   林无隅:“???”   他瞥了她一眼,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极明显流露出不满:“你不想说,可以不说, 你在糊弄我们吗?”   还抄袭明烛的理由,一字不改。   沈明烛不觉得谷阅音是在说谎,他问:“你要找的东西,和我的是同一个吗?”   谷阅音笑了笑:“如果是的话,你可以让给我吗?”   林无隅瞪大了眼睛。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沈明烛无往而不利的人格魅力受挫,从前,只要沈明烛想要的东西,其他人无论如何都会为他得到手。   这也是因为明烛从来都太过懂事,很少表明自己想要什么,因此他的每一个要求都极为难得。   沈明烛摇了摇头,温声道:“对不起姐姐,我不能让给你。”   林无隅又瞪大了眼睛。   这也很奇怪,沈明烛性子柔和得很,温软到像是没有脾气。   他又细致,总是能提前察觉旁人未说出口的喜好,因而大多时候都是他提前退让。   林无隅有些好奇,什么东西这么特别,让他们两人都寸步不让?   擂台上刀光剑影,很快所有人各自占据了一根柱子。   本应争抢最激烈的前三根柱子从头至尾无人靠近。   沈明烛其实对名次没有执念,他的目的只是要进小秘境而已,但也能理解其他人将前三名让出来的举动。   沈明烛道:“我们过去聊吧,不影响进度。”   三个人闲庭信步,默契地把最中间的位置给了沈明烛。   林无隅倒是想抢第二名,但是看了一眼似笑非笑的谷阅音,瘪瘪嘴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后面的挑战也没人选择他们,他们三个许久不见,都有很多话交流。   所有人恨不得把耳朵贴在最中间的柱子上,好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可惜别说观众,就连各宗门大能都听不见。   于是从前备受关注的激励对战也让人兴致缺缺。   挑战结束后,前十人的名次决出。   三人这才停下聊天。   没拖延太久,裁判宣布排名结果,几位分神期大能便联合布下阵法,预备打开秘境。   沈明烛看了一眼,苏宛游稳稳站在了第四根柱子之上,只不过身上脸上都带了伤,看得出其他人未曾留手。   沈明烛多少听说过,这六人的师长都叮嘱过他们见到苏宛游时退让一步,反正第四名和第五名差距不大,就当给沈明烛一个面子。   但对年少成名意气风发的少年天骄而言,这是一场比赛,既然是比赛,就应当在乎排名。   他们不是沈明烛三人的对手,但面对苏宛游,却不认为自己会输。   那么,苏宛游想要这份荣誉,也该让他们心服口服。   沈明烛觉得这样很好,本就还是少年郎,何必摧折于成年人的那套人情世故?   想赢从来不是一件丢脸的、需要被隐藏的事情。   或许是沈明烛看的时间有些长了,苏宛游抬眼,对上沈明烛的目光。   片刻后,她露出一个微笑。   她从没希望让沈明烛看在师出同门的份上给她关照,她也更想堂堂正正获得胜利。   “明烛?”谷阅音注意到他们两人目光相接,顿时心跳漏了一拍。   她不动声色挡在两人中间,隔断了对视,含笑道:“明烛,秘境开启了,你不是要找东西吗?不赶紧进去,要是我先找到了,我可不会让给你。”   沈明烛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阅音姐姐能掐会算,我是得先走一步。”   半空中出现一道光晕,大小刚好能容纳一个人通过。   东道主雷火门门主宣布:“秘境已开,本次秘境开启时间为十日,诸位,愿你们都能有所收获,去吧。”   沈明烛率先穿过光晕,其他人随后跟上。   林无隅难得生了些好奇心,于半空中极反常地凑近谷阅音:“我说,你该不会是担心明烛喜欢上那个姑娘吧?”   谷阅音怪异地看了他一眼,眼神忽而变得十分怜悯:“林无隅,要是我的脑子像你的这么简单就好了。”   满脑子情情爱爱,那她能少多少烦恼?   谷阅音遗憾地叹了口气,越过林无隅,跟在沈明烛后面进了秘境。   她倒还真希望明烛能喜欢上一个人,然后为了这个人珍重自己,长命万万岁。   *   所谓秘境,其实与外界差别不大,无非是自成一个空间,逃不开坚实的大地与头顶的苍穹。   但这个秘境有些不同。   沈明烛进来后才发觉他像是悬浮在半空,四周一片漆黑,漂浮着星星点点的碎光——像布满星子的夜空。   往前迈步,脚底荡开一层涟漪,分明视觉上未见一物,可落地却又能感觉到有所依托。   沈明烛试着招了招手,揽来一颗星子,那星子顺从地落在他手心,光芒散去,露出真实面目来。   是一块铭刻了功法的玉简。   沈明烛皱了皱眉,他来之前也从云观霜口中得知了一些关于秘境的情报。   听说里面的环境类似荒山,就算传闻与实景有所出入,无论如何也不是这番模样。   非要说的话,这里更像是他从前听过的上古战场。   灵界灵气未曾衰弱时,天底下时不时还会有人突破渡劫晋升真神,有些修士成神后也不愿离开,所以末法时代以前,灵界还是有真神的。   虽然成神,并不影响他们有七情六欲,因此偶尔会发生真神之间的对战。   可他们的实力太过强大,打斗中引动虚空乱流,便容易将被划定为战场的空间割裂成碎片。   传说中,脱离了灵界滋养,如无根浮萍,空间碎片失去活力,就是这么一副漆黑到像是能吞噬光束的模样。   而曾经散落在这片土地上的东西,就会化作星子,成为黑暗中唯一的亮光,那是与灵界最后一点联系。   沈明烛凝神感应了一下,发觉不知是因为这片空间太大还是旁的原因,他并未察觉到还有其他人。   莫非出了意外,其他人去了正常的秘境,只有他来了这里?   不过沈明烛在这里感受到了天阙碎片的气息,那他就没有走错路,还是先把碎片拿到手再说吧。   沈明烛只能模糊感应到碎片大概的位置,他想了想,用灵力编织了一道网,开始四处扫荡抓星星。   “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   “咦惹,怎么还有一只袜子?”   “这是上古时期的丹药吗?没见过,带回去让杜兰泽研究一下。”   走出一段距离,沈明烛忽然狐疑抬头看了看远方。   他周围的星子都是淡蓝色的光,但他好像恍惚间余光瞥见一点红?   星星还会有颜色的不同吗?不同的颜色代表什么呢?   沈明烛好奇地想要上前,突然前面极速被甩过来一道黑影。   沈明烛瞳孔一缩,想要闪开,身体却像是被忽然禁锢住一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黑影朝他砸来。   “……?”那黑影砸到他额头上,然后落到他怀里。   沈明烛一手抓着,一手奇怪地摸了摸额头。   明明看到它气势汹汹,但居然不怎么痛。   沈明烛低下头,发现刚才砸他脑门上的是一块铁片。   ——天阙碎片。   好的,沈明烛知道是谁干的了。   “萧负雪!”他不满地控诉:“乱扔东西,很没有素质。”   萧负雪从前方慢慢走了出来,他不知在这里待了多久,在此之前,沈明烛完全没有察觉。   萧负雪仍旧一身黑衣,像是要融进这片黑暗中。   他朝沈明烛露出一个微笑:“你要是有意见,可以扔回来。”   那不行,这可是天阙碎片!   沈明烛干脆利落在手臂上划了一道,像是生怕萧负雪抢回去。   他不见外地笑道:“替我护法哦。”   然后也不等萧负雪同意,自顾自盘膝坐下。 第249章   第三块碎片让沈明烛晋升合体期, 第四块只让他突破了两个小境界,稳固在合体后期。   这样算下来,七块碎片似乎不足以让他破碎虚空?   沈明烛皱了皱眉, 不过那是以后的事了,或许等他重铸神剑,会有别的惊喜也说不定。   沈明烛睁开眼睛。   萧负雪依然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沈明烛坐久了身体有些僵硬,他站起来蹦蹦跳跳, 眼神却一直瞥着远处——他曾在那个方向看到一点红芒。   沈明烛问:“那是什么?”   萧负雪看了一眼,“别的世界的空间碎片。”   就像灵界是蓝色一样, 红色也有其本来归属的世界。   沈明烛好奇:“还有别的世界?”   萧负雪反问:“那不然,你以为破碎虚空去的是哪?”   “哦, 说的也是。”沈明烛又求知地问:“所以, 那也是别的世界的人打架导致的吗?”   萧负雪神色平静:“不是,那是世界死亡后,留下的残骸。”   沈明烛忽而怔愣了一下, “世界……也会死吗?”   “灵界不正在死吗?”   沈明烛沉默, 情绪像是突然沉重许多。   萧负雪低头从储物戒里掏了掏, 然后往沈明烛怀里塞了一个血迹斑斑的铁片。   “这是什么?第五块碎片?不对,这就是个铁片吧。”   被这么一打岔,沈明烛又恢复了活蹦乱跳的活泼态度,“萧负雪,你是不是闲的没事干!”   “给你你就收着。”萧负雪不耐地推了他一把。   沈明烛往前栽倒,踉跄一步,再站稳时发觉已经换了一处地方。   眼前是葱茏的山。   “萧负雪。”沈明烛回头。   萧负雪没跟他出来,他仍然隐在那片浓黑里, 面具挡住他全部的神色。   萧负雪说:“沈明烛,你不能让灵界变成这样。”   你不能再一次看着灵界死去。   沈明烛正要应答,璀璨的星子连同空无一物的黑转瞬消失,萧负雪也不见了身影。   像是朝露折射出的海市蜃楼,太阳一晒就化作虚无。   “明烛!”   有人来了,所以萧负雪走得匆忙。   沈明烛只好咽下未尽的话语,转过头,笑意盈盈:“阅音姐姐,无隅,你们一直在找我吗?”   林无隅认真且严肃地点了点头:“你刚刚去哪了?我们找不到你。”   除非沈明烛有意躲着他们,否则,就这么一个小小秘境,他们怎么会找不到人?   沈明烛随口道:“得了些机缘。”   看来是不方便透露的意思,林无隅也没刨根问底,反正知道沈明烛没事就行。   谷阅音则有些困惑,她不太确定地问:“明烛,我们来之前,你在跟别人说话吗?”   她好像看到两个人,一黑一白,站在世界湮灭后的虚空中。   沈明烛眨了眨眼:“没有啊。”   萧负雪是他最大的秘密,他下意识地觉得,现在不到透露的时候。   嗯,他也没说谎,和自己说话,不算别人。   谷阅音也没多纠结,或者说,眼下有更值得注意的事情。   她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沈明烛手中的铁片上。   她笑了笑:“看来我和明烛想找的果然是同一件东西,真的不能给我吗?”   沈明烛在这瞬间意识到了萧负雪的用意。   他故作思索,片刻后,歉意地摇摇头:“抱歉,阅音姐姐,这对我很重要。”   “这对我也很重要。”谷阅音轻叹一声:“既然你不愿意给,那我只能抢了。”   她双手结印,默念一段冗长的诵文。   林无隅没想到她来真的,下意识闪身到沈明烛身边。   下一秒,这片空间被一道无形气机封锁,进不得,出不得。   林无隅难以置信:“就为了这个,你要拼命?”   天机阁门人不擅打斗,大多时候,他们沟通天机足可自保。   但他们如果下定决心要不死不休,那几乎就只有同归于尽一个结果。   他们的功法,止损一千杀敌八百,敌人或许还有机会活着,他们必死无疑。   谷阅音念诵声未停,已是对林无隅的回答。   分明是青天白日,但天边的星辰却忽然亮了一下,星辰与星辰之间,连成了一条线。   这条细细的光线随着谷阅音的指挥被牵引着落了下来,化作一道绳索。   林无隅急促把沈明烛推开,“明烛,你看看能不能想办法离开。”   然后他提着剑,迎上这道银灰色的、泛着冷光的锁链。   谷阅音安安静静站在一旁,时不时变换几道手印,指挥着锁链凌厉向前扫去。   那锁链被林无隅的剑砍中,毫发无损,反倒噬咬着剑尖攀爬缠绕。   冷意顺着剑脊蔓延向剑柄,林无隅突觉一阵刺骨的寒。   但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弃他的剑,因此他咬了咬牙,灵力涌入,试图将锁链挥开。   然而那锁链缠得极紧,林无隅动弹不得,他暗骂一声:“星辰之力就是麻烦。”   而此时,沈明烛仍对着被封锁的空间徘徊不能前。   他已经是合体,若是一力降十会,谷阅音困不住他。   可问题也恰在这——他若是强硬突破,谷阅音定然会受重创。   这是明目张胆的阳谋。   谷阅音微微笑了笑:“明烛,我的性命重要,还是你手上这个东西重要?”   这当然是不能这么比较的,沈明烛要收集天阙碎片,甘愿忍受千刀万剐的痛苦,是为了救天下千千万万人的性命。   可这千千万万人里,也包括谷阅音。   性命本身就已经重逾千金,无需用数量来堆砌其珍贵,所以哪怕只关乎一人生死,谷阅音在他面前,他就不能不管。   沈明烛叹了口气:“我认输。阅音姐姐,你把这些都收回去吧,我把东西给你。”   锁链散为点点星光,重新往天上飘去,直至不可见。   空间仍被封锁。   谷阅音说:“你先把东西给我。”   林无隅瞥了她一眼,愤愤不平:“至于像防贼一样吗?明烛又不会骗你。”   谷阅音面色平静:“事关重大,抱歉。”   他们三个闹出来的动静有些大了,正好也到了十日之期,闭关修炼的人也从入定中回神,察觉到这么大的场面,也三三两两地过来,聚在远处不敢靠近。   他们三人的关系之前有目共睹,如今突然刀剑相向,来得早的人都纷纷看向沈明烛手中的铁片——看上去锈迹斑斑平平无奇,有什么好争抢的?   难道是他们不识货?   沈明烛表面上无可奈何,暗中抽了一点天阙的剑气放进铁片里,让它更真实。   然后用灵力托着,送到谷阅音眼前。   他笑了笑,眉眼弯弯:“阅音姐姐,是你的了。”   谷阅音沉默地为铁片下了好几道禁制,像是唯恐沈明烛抢回去,然后才放到储物戒里收好。   她问:“我这样逼迫你,你还肯认我这个姐姐?”   沈明烛想了想,“我知道你也是为了我。”   他只能用这个做借口。   他向来有主见,按理来说不会喜欢旁人打着为他好的名义枉顾他的意愿,更何况这件事非同寻常。   他付出了多少努力,几度捱过千刀万剐,时至此刻仍忍受着剑气穿透血肉的痛苦,怎么能允许失败?   他知道事成之后他会死,可有些事情,他哪怕会身死道消也要完成。   所以他理应生气,理应不满谷阅音以这种卑劣方式逼迫,可是没办法,谁让沈明烛知道这个铁片是假的?   他还没有失败,那个不好的结果也还没有发生,沈明烛没法为一个假定的结局生气。   实在演不出来,只能找个理由。   好在谷阅音眼下心神不宁,也没注意沈明烛那一瞬间的不对劲。   谷阅音默了片刻,低声叹道:“明烛,还有时间,我们总能想到别的办法,放弃这条路吧。”   天阙碎片,缺一块就无法重铸,由不得沈明烛不放弃。   沈明烛看着她,温声应了一句:“好。”   其实没有时间了,也没有别的路了。   这件事,没人比“沈明烛”更清楚。   谷阅音有些酸楚,不知为何,明明她已经达成目的,此行比她想象中更加顺利,但她却开心不起来。   “我回天机阁了。”谷阅音转过身,背对着他们:“明烛,你相信我,我会找到办法的。”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怎么可能只给他们留下一条死路?   “阅音姐姐,”沈明烛叫住她:“你不让我勉强,你自己也不要勉强。”   测算天机是要付出代价的。   谷阅音没回头:“我心里有数。”   秘境并没有开启,但这不妨碍谷阅音离开,她捏碎了一枚玉符,身影便消失在了原地。   沈明烛看着她走后空无一物的天地,忽而便有些怅然若失。   他知道所有人都心疼他,可谷阅音也好,师尊也好,谁又真正活得肆意呢?   都是为了救世,要做明知不可为之事,故不得已。   “明烛,别伤心。”林无隅凑到沈明烛身边,悄悄对他说:“这样的铁片我见过,在我们万剑山庄的宝库里有一个,我去拿出来给你。”   “你们有……嗯?”沈明烛讶然,甚至疑心自己听错。   林无隅点点头:“外观差不多,可能会比这块小一点。它在仓库里已经很久了,师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在里面的,只不过见它刀劈不开,火烧不坏,便一直没扔。”   沈明烛没想到这就有了第五块碎片的信息,得来全不费工夫,以至于他这样冷静的人都有点抑制不住情绪。   沈明烛也不客气,“谢谢你,无隅,这对我很重要。”   原来萧负雪让他拿着这个假铁片出来,还有这个用意。   不愧是他。   林无隅不以为意:“没事,我们又用不上,放在库房里积灰很久了,能帮得上你就好。 第250章   时间到, 秘境将他们所有人都吐了出去。   仍旧是十日前进入秘境的擂台,如今大比结束,此处也就被雷火门重新把控起来, 等闲人不得进入。   倒是各宗都有长老前来迎接归来的弟子,因着沈明烛三人的关系,甚至大多是宗主亲自前来。   而林无隅见沈明烛确实急迫,当下也没拖延,“明烛,我现在就回去, 很快回来,你等我一天。”   谷阅音有传送玉符, 难道他就没有吗?   林无隅把宗门给他用来保命的传送玉符当代步工具,毫不犹豫捏碎。   他们剑修办事, 就是这么干脆利落。   剑玄看到林无隅刚要上前, 下一秒就眼睁睁看着他从面前消失。   剑玄:“……”   沈明烛摸了摸鼻子,尴尬道:“他明天就回来,今天如果你有需要的话, 可以先联系我。”   剑玄比他更尴尬, 局促道:“不不, 我……在下就是过来打个招呼,不着急的。”   其他人只知林无隅是元婴期,他可是知道对方身份的。能和万剑山庄继承人当朋友,沈明烛能是什么简单货色。   他们说完话之后,云观霜才上前,“真人,我等明日启程回西洲,不知真人可要与我等同归?”   苏宛游跟在云观霜身后, 见院长如此客气不免有些惊讶,但又有些意料之中。   萧负雪大概和沈明烛一样都来自中洲,且很有背景。   沈明烛摇头:“我在东洲还有事。”   他抱拳一礼:“这些日子,多谢云院长照顾。”   “真人客气了。”云观霜由衷道:“您以青云学府名义参加大比,拿下大比第一,对学府而言收益极大。往后若有用得着的,真人只管开口。”   她欠身一礼,带着苏宛游告退。   苏宛游突然有些犹豫,她张了张口,然而最终还是没说话,只跟着云观霜同样行了一礼,然后心事重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看得沈明烛莫名其妙。   进去十个人,出来便只剩下九个,不见的还是那个元婴散修。   作为三个元婴期里唯一一个没有师门传承的修士,许多宗主亲自前来原是想招揽她的,结果便听说她先一步用传送玉符离开。   能在秘境里还能作用的传送玉符,哪里是没有背景的散修能够拥有的。   各宗主、长老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秘境里还发生这么多事。   他们也都算见多识广,星辰之力如此明显的特征,一听便让人联想到中洲最神秘的天机阁。   据说天机阁弟子神机妙算,能知过去未来。可天机难测,天机不可说,因此极少见天机阁弟子行走江湖。   如今只为了一个普通的、生锈的破铁片而来?不可能不可能,那铁片定然另有蹊跷。   一时之间,四大洲掀起了一股寻铁片的热潮。   但这都是后话了。   沈明烛离开了擂台,随便找了一个地方等林无隅回来。   不出意外,第五块碎片能够让他突破大乘,大乘期的劫雷太显眼,沈明烛不打算回中洲再突破,要不然一定会被任檀昆察觉。   说到任檀昆……   沈明烛灵识探入通讯玉符,打算询问一下杜兰泽等人的近况。   他这时才发现,他在那片虚无的黑暗中是收不到通讯的。其他人联系不上他,都给他留了一段传音。   他们还在被关禁闭,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惩罚,听说任檀昆外出不在宗内,因此顾不上他们。   不过具体什么原因外出,他们就不知道了,毕竟就连这个消息都是他们从相熟的师兄弟那儿打探来的。   杜兰泽坚信任檀昆离开一定是偷偷去找沈明烛了,嘱咐他千万藏好不要暴露。   沈明烛深以为然,更坚定了不回中洲的想法。   第二天,林无隅又浪费了一枚传送玉符,如约而来。   林无隅把在宝库里垫桌脚的铁片拿出来递给沈明烛,“明烛,你看是不是你想要的?”   没炼化的铁片毫无特别之处,但沈明烛已经有了四块碎片,这块铁片刚拿到手,体内残缺的天阙剑就已经蠢蠢欲动。   沈明烛笑了起来,他点点头:“没错,就是这个。”   “那就好。”林无隅也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你收着吧,别告诉谷阅音。”   沈明烛问:“这是你们万剑山庄的东西,你给我,庄主他没意见吗?”   林无隅无所谓道:“没事,反正我们也用不上,而且师尊最近不在,管不了我。”   沈明烛诧异,“裴庄主也不在?”   “也?”   “我师尊也不在。”   林无隅没放在心上,他说:“那还怪巧的。”   沈明烛低头看了一眼铁片,他体内的天阙愈发激动,催促着让他赶紧炼化。   “无隅,”沈明烛轻声道:“如果我告诉你,这个东西很珍贵……”   林无隅疑惑:“你会用它来做坏事吗?”   沈明烛摇摇头:“是好事。”   “那不就得了,它就算是上古神器,给你也都是值得的。”林无隅不知沈明烛在纠结什么。   事实上,在看到沈明烛和谷阅音两个人都争抢这个铁片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东西肯定很珍贵,但他还是拿出来了。   正如他所说,任何珍宝,只要是给沈明烛,都不算浪费。   在沈明烛手里总好过放在他们的库房吃灰。   沈明烛忽而正色,他握着铁片,深深躬身一礼:“多谢。”   他这样正式,反倒让林无隅无所适从。   林无隅也郑重抱拳,长揖回礼:“不谢。”   *   沈明烛找了个地方开始闭关,大概是收集碎片的进程过了大半,天阙已有了雏形,剑气愈发强盛。   这一次炼化的难度超乎寻常,非从前几次所能比拟。   沈明烛已经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他身上的血肉一次又一次被剥离,而后焚烧成虚无,又一次接一次生长出新的血肉。   沈明烛终于发现,痛苦是不会麻木的。   好几次他痛到受不了,下意识将自己蜷缩起来,然而指尖无意中触碰身体,全是白骨与白骨相接。   他这样一定很丑,沈明烛想。   他竭力保持一点清醒,不使痛苦完全侵占他的理智。   萧负雪知道第五块碎片之后,每再炼化一块都是一大关,他原本是想给沈明烛护法的。   上一次他炼化的时候,是谷阅音替他护法。   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他没有想到,灵界居然会提前开始坍塌,比上一次要早了一年多。   当一个地方彻底失去灵气的时候,这个地方就会“死去”,而“尸体”会脱落。   具象到此界生灵的眼里,就是眼前的空间突然变得扭曲,像是有一把刀将其切割,被割开的一角便逐渐滑落至不知名的深处。   可怎么会这么快?难不成……是他干涉太多了?   萧负雪顾不上沈明烛了,他往坍塌的地方赶去。   任檀昆与万剑山庄庄主裴寄已经先一步到了,萧负雪没有现身,只在暗处观察进展。   “宗主,我们的人没办法靠近,那周围全是虚空乱流。”   “大长老冒险进去看过,说好像看到游鱼在天上飞。”   鱼不能离开水,怎么会飞在天上?这样反常的现象无疑显得不祥。   如果沈明烛在现场他就会知道,那不是游鱼,那是已成碎片的空间里对故土的最后一丝牵挂,化成暗夜里各色的光。   说是星子也好,是游鱼也罢,总归是四处游荡,无家可归。   任檀昆皱了皱眉:“大长老还好吗?”   空间规则是渡劫期才能领悟的力量,大长老只是大乘。   旁边的弟子应道:“大长老险些被乱流卷走,关键时刻他自断一臂,才能从中脱身。”   断肢再生对苍寰不是难事,问过没有别的伤势,任檀昆才勉强放下心。   另一边,万剑山庄弟子也在向裴寄汇报情况。   此处离这两个宗门最近,因而苍寰与万剑山庄最先得到消息。   裴寄听完,问旁边的任檀昆:“任宗主,你知道这是什么情况吗?”   任檀昆沉思片刻。   其他人不知这反常发生的原因,但任檀昆作为预言的知情人,多少能猜到这大概是灵界濒临覆灭的表现。   如此一来,解决倒也简单,既然是缺少灵气导致,那他为这片天地补足灵气就是。   任檀昆道:“猜到一点,我试试。”   他说完就撞入这片被虚空乱流充斥的空间。   其他人帮不了他,只有他能闯入乱流而毫发无损,就连裴寄都只能在外面看着。   他们不知道,暗中还有一人在盯着这一幕。   萧负雪看着任檀昆催动灵力化作一场灵雨,雨滴中全是凝成实质的灵气,纷纷扬扬落在地上,荒芜的大地似乎都隐约攀爬上了几根枯黄的草。   空间乱流也少了一点,像是有所好转。   可杯水车薪,这种程度还远远不够。   灵力化雨对修士的负担极大,更别说任檀昆妄图以一人之力反哺灵界。   很快,任檀昆也意识到了这一切收效甚微,但好歹是有用处的。   任檀昆思忖片刻,愈发不计成本。   他脸色很快因透支苍白了下去,修为也从渡劫中期掉落到了初期。   以现在灵界的情况,他掉落这一阶,也许一辈子都无法再修炼回去了,可任檀昆仍旧没停。   萧负雪看着师尊仍用了同样的方法,不免有些心焦。   不能这样下去了,他回来一趟,就是不想让上一次发生过的灾难重演。 第251章   在任檀昆的修为即将要跌落至大乘期的时候, 萧负雪终于忍不住出手。   他抓着任檀昆,把他带出了这片坍塌的空间。   任檀昆修为本就不如他,更别说如今损耗过度, 几乎没有任何反抗。   担忧他心有不安,萧负雪低声说:“已经够了,你为这片空间保留了一丝生机,我将其封印起来,等到域外灵气重引,自然便万物回春。”   话音落下, 在他身后,空间乱流与空间齐齐消失, 眼前只有一片被切割出去留下的黑。   裴寄见到他们出来后便第一时间赶来,他戒备地看了看萧负雪:“不知道友是?”   他猜测萧负雪大概没有恶意, 要不然也不会做出这么明显的救人的行为, 可灵界突然出现一个陌生的、闻所未闻的渡劫期,他难免有所警惕。   萧负雪下意识抬手检查了一下面具,触摸到那一点冷铁的寒意才算放下心来。   他欠身一礼:“我姓萧, 机缘路过, 未经允许擅自做主, 还请……任宗主,不要见怪。”   裴寄不敢受这个礼,忙侧身避让,又躬身回礼:“道友严重了,是我等该谢过道友才是。”   他感到奇怪。   这位萧道友的修为具体如何他不清楚,但能视虚空乱流于无物,又能毫不费力将任檀昆带出,之后封锁一方空间, 至少也得是渡劫中期。   这是一个可以和任檀昆争抢“灵界第一人”头衔的大能,为何会如此……谦卑?   裴寄看了任檀昆一眼,低声提醒他:“任宗主?”   萧道友主动朝他们行礼,任檀昆不回礼也就罢了,为何还这样直直盯着别人?   怪不礼貌的,倒有点不像他了。   任檀昆死死望着萧负雪,一时间沈明烛说的话全都浮上心头。   “是一个神秘人,师尊不认识他。”   “他也是渡劫期,修为尚在师尊之上。”   原来是你,原来是你!   太强烈的情绪将思绪冲得七零八落,任檀昆满心唯有愤怒,连指尖都在颤抖。   萧负雪正奇怪师尊为何盯着他不说话,微微抬起头,迎面便是一个耳光。   “啪。”   萧负雪没躲,被打得偏过了头。   痛倒是不痛,任檀昆灵力几乎耗尽,他又戴着面具,说不定任檀昆打他的手还更痛。   裴寄惊呼一声,还未反应过来,手已经把任檀昆拉过来护在身后,做好防御的准备。   虽然这位萧道友救了他们任檀昆还莫名其妙打了人家,但友人就是友人,下意识的亲疏远近是骗不了人的。   任檀昆忽然开口,没头没尾地问:“是你说的?”   萧负雪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默了片刻,没有否认,轻轻“嗯”了一声。   任檀昆猛地用力将挡在他面前的裴寄拂开,他双目赤红,抬起手又是一巴掌冲萧负雪打去。   也不知道他明明已经透支,哪里来的力气,连裴寄都没拦住他。   萧负雪依然没躲,任由任檀昆打在他脸上,巴掌声清脆。   然后他抬手握住任檀昆的手腕,犹豫了一下,还是动用灵力为他梳理混乱干涸的经脉。   裴寄看得咋舌,默默站在一旁,没再上前凑热闹。   扇巴掌这种行为,身体上的痛苦还是其次,最难以忍受的是这个动作背后的羞辱含义。   如今两宗弟子都看着,这个神秘而强大的萧道友居然一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乖顺得不像话。   而且……他居然还给任檀昆疗伤?   这是什么打了左脸送右脸的行为,未免也太听话了。   他们之前认识?   裴寄当即就想带着所有人离开,这热闹他可不敢看。   然而他还没动身,任檀昆已然先一步指挥萧负雪:“带我去一个没人的地方。”   萧负雪沉默地照做,他撕开一条虚空通道,带着任檀昆穿过,眨眼便到了千里之外一处无人的荒山。   任檀昆问:“结界布好了?”   萧负雪于是又抬手布下结界,如此一来,周围绝不会有人能听见他们的谈话。   他没有一点脾气,任檀昆怎么说,他就怎么做,让人疑心任檀昆要是让他去死,他是否也会沉默地执行。   任檀昆吩咐他:“把面具摘了。”   萧负雪这次没动。   他知道任檀昆认出了他,从他决定出现的时候,他就没指望能瞒过对方。   他是任檀昆一手牵着叩开道门的,最开始修炼的时候,是任檀昆用灵力牵引着教会他每一个功法的流转。   任檀昆看着他长大,知晓他每一个习惯。   可他还是想挣扎一下,好像只要面具还在,他就还留有余路,不必赤裸面对他不想面对的现实。   “把面具摘了,要我说第三遍?”任檀昆自嘲:“你现在长大了,修为比我还高了,就看不上我这个师尊了,是不是?”   这话说得太严重,萧负雪屈膝跪地:“弟子不敢。”   见他不听话,任檀昆只好自己动手。   他伸手去摘面具,萧负雪想避开,却被任檀昆强行抓住后脑勺。   面具被摘下,露出一张分外熟悉的脸。   明烛……   任檀昆腿脚一软,险些因无力而栽倒。   虽然早就知道,但真看到小弟子这张脸时,任檀昆还是无法抑制地感受到铺天盖地的悲伤。   他俯下身,与萧负雪平视,刹那红了眼眶。   萧负雪脸颊上还有淡淡的红印,那是刚才他打的。   任檀昆声音带颤,“痛不痛?”   萧负雪摇了摇头。   任檀昆把他拉起来,不让他再跪着,问他:“你是未来的明烛,对吗?几年后?”   萧负雪沉默了片刻,还是如实回答:“三年。”   “三年……”任檀昆喃喃重复了一句。   居然只有三年了吗?可是他的明烛怎么办,三年后,明烛也才十九岁。   他还这么小,怎么能承担起那么痛苦的宿命?   但任檀昆又恍然意识到不对,因为他面前的就是十九岁的明烛,是已经经历过一切的明烛。   任檀昆又问:“三年后,在你的那个时间线上,灵界是什么样的呢?”   萧负雪终于流露些别的情绪,他用力低下头,不让任檀昆看到他的脸色,可开口声音却已经哽咽:“对不起,师尊,我没救下灵界,我没救下大家……”   “这不重要。”任檀昆用力抱了抱他,“那你呢,明烛,你活下去了吗?”   他如果真对自己的生死或灵界存亡耿耿于怀,他早就该牺牲明烛一人,推着他走上救世主的道路。   可这个世界本就不该是明烛的责任,如果命运无法更改,他希望沈明烛能够活下去。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带着他们那一份,好好地活。   萧负雪露出一丝苍白笑意:“师尊不是看到了吗?我很好。”   “不,你不好。”任檀昆心中笃定,悲伤地说:“你如果过得好,怎么会在这里?”   你是未来的沈明烛,你既然走出了结局,何必再回来?   无非是不能释怀。   任檀昆有太多事情想问,却也知道有些问题沈明烛大概不会答。   他只能试探地,从支离破碎的碎片中拼凑真相。   任檀昆缓了缓,“在你的世界里,我也遇到这种空间坍塌的事情吗?”   “是,但是没这么快,本来该是一年半之后才会发生……”萧负雪仓皇避开他的目光:“或许与我有关,师尊,对不起。”   “一年半,”任檀昆叹了口气,温声问:“那时候没有你救我,我会怎么样?”   萧负雪眼中突然漫过几乎要让人溺亡的悲伤,只那一眼,便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而潮湿的雨季,雨水从身上流下,眼前都是水雾。   他颓然地张了张口,好半晌才挤出声音:“灵力损耗过度,修为掉落至大乘,没躲开虚空乱流……身受重伤。”   任檀昆知道大概没有这么美好的结果,或者说,就算他躲过了这一次,也一定没躲过往后的任意一次。   他或许死了。   这也不难理解,他如果活着,怎么会让明烛知道天阙神剑?   任檀昆不怕死,可他怜惜他那从此往后无人撑腰的小徒弟,“那么,你从三年后回来,付出了什么代价?”   萧负雪笑了笑:“没什么代价啊,后来我继续修炼,修为到了,不知不觉就能回溯时空。师尊,我现在很厉害的。”   “还学会骗人了?”任檀昆斥道:“如果真如你说的那么容易,你何必让现在的明烛去寻什么神剑!”   “那是因为……”萧负雪眼中多了几分哀求:“师尊,你别问了,我心里有数的,你放心,我都安排好了,你就等着看就是,一切都会好的。”   见沈明烛避开了他的问题,任檀昆心沉到了谷底。   他问:“真的会好吗?”   任檀昆眼眶通红,声音嘶哑:“没有你,就不叫好。”   萧负雪沉默了片刻,轻轻笑了笑,“会好的。”   *   沈明烛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似乎昏厥了很多次,但总归是醒来了。   他醒来后检查了一下自己——体内的天阙已经能看出大半的形状,剑气愈发凌厉。   不过在他炼化了第五块碎片之后,竟也觉得这种程度的痛苦可以忍受。   他的修为已经是货真价实的大乘,许是在他昏迷时渡过了劫雷,不过被雷劈的通过完全被天阙的折磨所掩盖,他竟然毫无察觉。   也算是一件好事? 第252章   沈明烛拿出通讯玉符, 打算看看宗门里现在是什么情况,打探一下师尊回宗门没有。   忍受痛苦也很累的,他有点想家了。   结果灵识刚漫入玉符, 就看到时逾白给他留下了不少传音,随着时间流逝语气愈发急切。   一开始是说他师姐苏宛游想要沈明烛的通讯方式,四洲联合大比的时候他们没有交换,这才托时逾白问问方不方便。   时逾白没经过沈明烛的允许,不肯自作主张,所以来询问沈明烛的意愿。   后来苏宛游大概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时逾白倒没有直说,只不过询问的次数明显频繁了许多。   再后来见沈明烛一直没有回复, 其余几人也开始担忧起了他的现状,恨不得越狱出去找他。   虽然知道沈明烛有一盏魂灯在宗门, 倘若他出事苍寰内必有反应, 但性命无碍不代表没遇到危险。   沈明烛赶紧报平安,然后一问之下,才知道他这一次炼化足足过去了两个月。   “两个月, ”沈明烛哀怨:“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失踪了两年, 修士随便闭关几个月不是很正常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 但他们还太小了,所以两个月已经不算短。   杜兰泽问他:“明烛,你还顺利吗?时逾白听人说,谷阅音以命相胁,逼你把一块铁片给她,那是不是就是天阙碎片?”   秘境中沈明烛与谷阅音的对峙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早就不是什么秘密,而以时逾白的人缘, 知道也很正常。   沈明烛想了想,为求谨慎,没有透露他和萧负雪的秘密,只说:“不是什么大问题,我已经想到了解决的办法了。”   “哦,那就好。”杜兰泽对沈明烛的信任坚不可摧,但他还是很义愤填膺:“谷阅音是不是算到了这是天阙神剑,她也想要,所以才来抢?太卑鄙了!”   “阅音姐姐有她的原因,她也是……”沈明烛不知如何解释,只好带过这个话题,“总之,她没有恶意的。”   杜兰泽嘟囔:“你总是这样。”   沈明烛眼里就没坏人。   时逾白按捺不住,试探性问:“明烛,我师姐那边……”   沈明烛没意见,他“嗯”了一声,又说:“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我直接过去。”   时逾白报了一个地址。   诧异的是,这个地方居然不在西洲,而是中洲。   苏宛游来自中洲?   中洲的修炼资源非其他四大洲所能比拟,她如果来自中洲,为何要去西洲求学?   “我现在就去看看,你们别担心。”沈明烛没有拖延,他分辨了一下方向,便朝最近的传送阵而去。   孟怀舟听着他那端不再有声音传来,忽而感叹一声:“明烛好累啊。”   他总是这样来去匆匆,马不停蹄地奔赴下一程。   他们不知道沈明烛才经历了什么,但是让他连通讯玉符都没时间回,一定是件很辛苦、很辛苦的事情。   *   如果说苍寰在中洲的核心,沐浴着最充沛的灵气,享受着最好的阳光雨露。   那沈明烛现在去的地方,无疑是中洲最荒僻之处。   很难想象中洲还有如此穷乡僻壤,也就灵气比四大洲略好一些,但此处的建筑、生活条件全然比不上沈明烛去过的几个城池。   寥寥几座低矮的平房,大多都是破旧的帐篷,密密麻麻挤在山脚下。   高山阻隔了阳光,此地便显得昏暗逼仄,行走其中,只觉浑身漫着潮湿的黏腻。   这无疑不是个适合生活的地方,也不知这么多人为何非要挤在这么一个小小的阴暗处。   沈明烛刚出现在路口就引起了所有人的警惕。   因着地方小,所有人彼此之间都认识,突然来了一个陌生的、锦衣华服的少年便格外引人注目。   一个稍壮些的青年上前问:“客人,是迷路了吗?”   大抵是避世已久,沈明烛举目四望,便见他们眼里明晃晃的全是排斥。   沈明烛礼貌道:“我是来找人的,请问苏宛游在吗?”   “苏宛游?”这名字一出,其余人神色更加戒备,“你找错地方了,我们这里没这个人。”   沈明烛猜测他们多半是误会了,忙解释:“我没有恶意,是她约我来的。”   这样单薄的一句话显然不足以取信他们,越来越多人注意到路口的骚乱,他们围簇过来,挡着路口不让沈明烛进入。   沈明烛苦恼。   苏宛游大概是在忙,没回他的消息,那他总不能强闯进去?   沈明烛只好又给苏宛游发了两条消息,好在这次终于得到了回应。   没过多久,苏宛游匆匆从人群后方而来,“各位婶婶叔伯,这是我朋友,我请他过来的。”   她挤到前面,朝沈明烛一礼:“沈道友,是我没有安排妥当,冒犯了。”   沈?   沈明烛笑了笑:“时逾白告诉你的?”   苏宛游摇了摇头:“斗胆猜测,我猜错了吗?”   “没有,苏师姐很聪明。”沈明烛眉眼弯弯,“名字而已,你要是喜欢,继续叫我萧负雪也可以。”   他的身份不难猜,苍寰少主沈明烛和时逾白的故事都快在西洲写成话本传唱了,但也不是谁都敢做出这种猜测的。   苏宛游不置可否,她侧身引路,眼中带了微微的恳求:“寒舍简陋,道友若是不介意,可否入内一叙。”   这句话半点不是谦虚,对于见惯了雕栏玉砌的苍寰少主而言,这里的环境委实有些太糟糕了。   好在沈明烛与她从前见过的贵公子不同,浑身上下没有什么骄矜之气,他点了点头,便在苏宛游的示意下朝前走去。   苏宛游刚想跟上,就被旁边的长辈着急地拽了一把,扯到后面说小话。   “宛宛,你怎么把真名告诉他了?你现在可是名人,今年的大比第四,他要是宣扬出去怎么办?”   “要不然,你就说你也是来做客的,和我们没有关系。”   “对啊宛游,防人之心不可无。”   苏宛游摇了摇头:“叔叔伯伯,我知道你们是不放心我,但是我不想再藏了,而且……”   她笑笑,指了指沈明烛,小声道:“其实这是今年的大比第一。”   他们说话很小声,而且也布下了小型的隔音结界,但沈明烛是大乘期,他们离得太近,哪怕不特意去听,这些声音也会自动传入他耳朵里。   然后他就听到这些方才还对他十分排斥的人群话音一转,纷纷表达起震惊来,好像四洲联合大比的第一名是个多了不起的成就。   沈明烛:“……”   怪不好意思的。   苏宛游安抚完神色担忧的族人,小跑两步跟上沈明烛,“道友,这边请。”   她带沈明烛去了这里唯一一个完好的房子。   族人们在看清他们去的方向后便自觉停下脚步,屋内只剩下沈明烛和苏宛游两个人。   “方才来晚了,抱歉。”苏宛游给沈明烛上了一壶热茶。   沈明烛摇了摇头,微微笑道:“是我来得突然,没打扰师姐吧?”   他一口一个“师姐”,乖巧得看不出他是普天之下最出色的天骄。   “不……”苏宛游原想礼貌性带过,然而她一个字刚出口便顿了顿。   半晌,苏宛游眉眼低垂,如实说道:“家母伤重,方才正为家母疗伤,故没能第一时间回复道友的消息。”   “严重吗?”   “已无大碍。”   沈明烛放下心,朝苏宛游拱了拱手:“对不住,是我来晚了。”   这声歉苏宛游可不敢受,她忙道:“道友愿意来,便已是大恩,宛游感激不尽。”   沈明烛眨了眨眼:“师姐也别总是‘道友’地唤,如果不介意的话,叫我明烛就好了。”   苏宛游迟疑片刻,“明烛。”   大抵直呼姓名容易拉进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苏宛游放松了许多。   她问:“明烛来这里,有没有感觉到什么不一样?”   沈明烛“嗯”了一声:“有灵兽的气息,对吗?”   苏宛游又给沈明烛倒了一杯茶,情绪蓦然沉重了几分:“灵兽……这么说也没错,准确而言,我们是半妖。”   人族与灵兽的混血,灵兽视他们为残缺品,人族把他们当成异类,故而不被双方接受。   沈明烛从前没见过半妖。   据说半妖有一半灵兽的血脉,故而生来起点便不低。又有一半人族的血脉,所以修行速度和学习能力不会差。   倘若单论天赋,也算得天独厚,可也因为两种不同血脉的冲突,注定他们寿命不会长久。   “你们?”沈明烛疑惑:“可你是人族。”   苏宛游身上没有灵兽的气息,而且,她若不是人族,根本进不了青云学府。   苏宛游摇了摇头:“我有一半螣蛇血脉……曾经。”   他们半妖被排斥太久了,为了生存,难免要为自己找条出路。   说是旁门左道也好,寻觅时间长了,他们终究为自己挣得多了一种选择——脱胎换骨,彻底抹去其中一种血脉。   决定从此以后,是要成为人族,还是要成为灵兽。   可是与生俱来的东西哪有这么容易摆脱?   这项秘术年龄越小成功率越大,可年龄越小,死在痛苦中的可能性也越大。   以至于这么多年来,有这个决心与毅力成功的只有苏宛游一个。 第253章   苏宛游自嘲地笑了笑:“如你所见, 所有人都容不下我们,我们是两个种族的耻辱。”   他们一退再退,退到如此荒僻的地方, 像是污水沟里的蛆虫,生怕玷污了旁人的眼睛,可旁人还是步步紧逼。   再退让下去,他们就得离开中洲了。   四大洲灵气远不如中洲充裕,他们半妖受血脉限制,若没了灵气滋养, 他们会死得更快。   苏宛游不明白,既然让他们诞生, 为何又容不下他们?   这些半妖并非一开始就是族人,都是不被接纳后四处流亡, 慢慢地汇在一起, 组成了一个家。   时间长了,他们有的组建了更小的家庭。   譬如苏宛游,她的父母都是半妖, 所以她也是半妖。   苏宛游是收到她父亲的传信, 说族里遭遇了袭击。   离这最近的一个城池名为千凰城, 原本他们互不干涉,但月前城主的儿子进山受了些伤,非说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其实谁都知道,只不过看他们好欺负,随便找个借口而已。   灵界就是这样残酷,恃强凌弱可以被允许,只需要一个甚至说不过去的理由。   万期本不想通知自己的女儿,苏宛游已经自由了, 她如今是完完全全的人族,在四大洲风头正盛,是当之无愧的少年天才,何必被他们拖累?   可他实在没办法了,族中最强者,也就是苏宛游的母亲苏菁受伤,昏迷不醒。   再这样下去,他们要么灭族,要么逃亡。   但是再逃下去,又与灭族何异?   原本只是想问苏宛游能否送些丹药回来。   他们虽在中洲,但炼药向来是人族的专长,而以人族对他们的排斥,这些资源通常落不到他们身上,还不如远在西洲的苏宛游。   未曾想,苏宛游收到消息后,直接便从青云学府请了假回来。   她的身份是个秘密,并未对云观霜说起,只说家中有事要回去一趟,好在青云学府素来自由,也没深究。   苏宛游到底只是个金丹,四大洲联合大比成绩斐然名扬天下,但在四大洲天大的事,在中洲甚至不被提起。   为求保险,苏宛游只能联系沈明烛——如果有人能帮他们,只能是沈明烛。   只有沈明烛在中洲有足够的影响力,也只有沈明烛不会在乎半妖与否。   苏宛游正跟沈明烛介绍前因后果,忽然便听门口一阵骚乱。   方才在路口拦住沈明烛的其中一人急匆匆闯了进来,一手拉着苏宛游一手扯过沈明烛就要往外走,“宛宛,族长醒了,听说你回来很生气,你快带着你朋友离开。”   “母亲醒了?”苏宛游一喜,她推开对方的手,认真道:“我不走,崎叔,我心里有数,我这次回来,就没打算再离开。”   “由不得你。”   门口进来一位干练飒爽的女子,看得出伤势未愈,唇色还带了些苍白,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虚弱。   万期在一旁扶着她,为难地看了苏宛游一眼。   “母亲,”苏宛游满脸喜色,没在意苏菁隐隐的怒气,她上前道:“母亲有事,让女儿过去便是,何须带伤亲自前来?”   苏菁瞪了她一眼:“我若不是……必不会允许你回来。”   她说完又瞪了把苏宛游叫回来的万期一眼。   苏菁深吸一口气:“现在还来得及,没多少外人知道你的身份,你现在离开,从今以后,你就是人族的苏宛游,再也不要回来,听到了吗?”   “我不要。”苏宛游神色固执:“我离家去西洲求学,就是为了改变我族的现状,如今我好不容易学成归来,母亲却要把我赶走?您不要我了吗?”   这话说的,谁能抵抗孩子的撒娇?   苏菁无奈:“你这又是何苦?”   她满眼心疼:“你小时候受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摆脱这个残缺的血缘,何必……”   她突然注意到在场还有一个外人,“这位是?”   苏菁嘴上问的是沈明烛,眼神却瞥向苏宛游,带着不易察觉的忧虑,像是在问——这个人可信吗?   “这是女儿的朋友……”苏宛游刚想介绍,又怕沈明烛不愿暴露身份。   她顿了顿,看向沈明烛。   沈明烛露出一个乖巧的笑来,温和有礼:“苍寰门下,沈明烛。”   他从来不主动提起师承,这是他第一次利用他的背景。   而苍寰这两个字一出,在场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你是苍寰弟子?!”   沈明烛“嗯”了一声,神色仍旧温和:“宗主唯一亲传。”   苏菁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脑袋忽然有些晕乎乎的。   苍寰大名鼎鼎,那是他们从前想也不敢想的存在,何况宗主亲传是什么概念?   苍寰宗主是这灵界唯一的渡劫期。   听说苍寰宗主只有一个弟子,将其看得如珠似宝,因此他们眼前站着一个沈明烛,约等于站了一个渡劫期,连同整个偌大的苍寰。   “你……不,您……”苏菁一时有些局促。   沈明烛失笑:“我才是客人,您不用这样。”   他问:“我和苏师姐是朋友,此次应邀而来,方才听师姐说,族中近来遇到些难事,不知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在中洲这个地方,苏菁也见过不少大宗门氏族娇养出来的贵公子,一个个眼睛长在头顶上,自恃有几分天赋,便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那些人的身份地位加起来也比不过一个沈明烛,可沈明烛却要谦和许多。   看得苏菁不由感叹,难怪苍寰能成第一大宗,看看人家这继承人的教养!   他愿意帮忙,万期喜不自胜。   他迫不及待:“大人,千凰城对我等苦苦相逼,大人能否出面,为我等争取一条活路?”   “自然是可以的。”沈明烛微微而笑:“只是这样?”   千凰城不足为道,便是不用苍寰的身份,他亮出大乘期的修为足以解决。   苏宛游那么迫切地让他过来,只是为了一个千凰城吗?那未免有些大材小用。   果不其然,苏宛游摇了摇头,直白道:“明烛,我想同你做个交易。”   能有资格和沈明烛做交易的人,这世上寥寥可数。   沈明烛却不意外:“愿闻其详。”   从刚见面苏宛游刻意指出他的身份,就在向他证明她足够成为一个合格的盟友。   苏宛游没有直说,她看了看被她称为“崎叔”的那人,对方会意往外走:“族长,宛宛,我来守着门,不让任何人进来。”   沈明烛大乘期的修为悄无声息蔓延笼罩,又增加了一道保险。   苏宛游直入主题:“明烛,你在秘境里和谷阅音道友争抢的铁片,我曾经见过,并且,族中也有一块。”   犹如石破天惊。   沈明烛错愕:“你确定?”   当真是天阙碎片,而非什么旁的破旧铁片?   难怪当时分别,苏宛游几度欲言又止。   沈明烛暗叹一声,萧负雪一块假铁片,骗了谷阅音,间接让他得到了第五块和第六块碎片,与第七块碎片的线索。   这有点太顺利了,看来他果真是天命之子。   沈明烛确信点头。   苏宛游没卖关子,她手指在储物戒上一抹,须臾手中就出现一块冷铁。   相比先前找到的五块铁片,这块上面的锈迹全都被细心除去,明显便能看出这是某把剑的碎片。   苏宛游从前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但能让沈明烛心动,想来符合条件的宝剑也不多。   但苏宛游没打算细思,就算是神器,也不是她能干涉的事情。   相比起来,族人的存亡比任何天大的秘密都更重要。   沈明烛看了碎片一眼,像是在确认真假。   明明这对他很重要,但此刻碎片就在他面前了,沈明烛眼中却没多少贪念。   他收回目光,温文尔雅:“我确实很需要,你的条件是?”   苏宛游想,沈明烛真的很不擅长谈判,哪有人一开始就主动表明自己的志在必得?岂不是表明了让人坐地起价。   但她早已想好她的条件,所以此刻不假思索:“我要一个信物,一个能代表你身份的信物。”   没了千凰城,还会有十凰城百凰城万凰城,她要她的族人没有后顾之忧。   没有靠山,她就为他们争取一个靠山。   只要能有沈明烛留下的信物,就证明他们是受人庇护的,其他人若是想动一动他们,也得掂量一下后果。   “只是这样?”沈明烛眨了眨眼:“我还以为,你们会想要和苍寰结盟。”   苏宛游苦笑:“我们有自知之明。”   “那如果,我邀请你们呢?”   “什么?”   苏宛游一时没反应过来,“明烛,你是说,你邀请我们和苍寰结盟?”   她下意识觉得不行,“苍寰会被耻笑的。”   “耻笑……”沈明烛慢吞吞:“谁敢呢?”   苏宛游沉默片刻。   她当然很想同意,此时此刻,她能感受到胸腔之中一颗心脏急促跳动,恨不得从嗓子跳出来代替她与沈明烛签下契约。   可是不行,她还想要这个朋友。   沈明烛的友谊比这些蝇头小利重要。   她低声说:“你防得住口舌,防不住人心,何必因为我们,让苍寰当一回笑话?”   沈明烛不以为意:“防得住口舌就够了,如果还去思量人心所想,未免给自己太大负担。”   苏宛游问:“你能做主吗?”   “这种小事,应该能吧。”沈明烛忽而笑了起来,明媚又自信:“师尊疼我。” 第254章   任檀昆打了个喷嚏。   借口说要回去调查异常发生的原因, 任檀昆告别了万剑山庄的裴寄,而后强行拉着萧负雪回苍寰。   萧负雪有些犹豫,他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不能浪费在师徒情深之中。   任檀昆察觉到他的迟疑,转头问:“怎么,不愿意和我回去?”   “不是……”萧负雪难以解释。   倘若抛弃那份沉重的使命只谈私心,萧负雪必须承认,他确实很想再见一次师尊,再回一次苍寰。   “你愿意, 那就足够了,师尊还在, 天塌下来也轮不到你去撑。”任檀昆扯了他一把,拉着他往宗门的方向去。   萧负雪一个渡劫巅峰, 居然真就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带走。   对不起, 他在心里说,且就让他自私一回吧,就这么一回。   干涉世界进程、改变任檀昆命运的反噬姗姗来迟, 萧负雪强行将伤势按下, 运转灵力让自己的脸色看起来好些。   他说:“师尊, 我这样回去是不是不太合适?世界上不能有两个沈明烛。”   一旦被太多人知道这件事,必定会给世界带来巨大冲击,届时天道法则注目,他没把握保住灵界。   事实上,如果不是这次关乎任檀昆的性命,他不会出现,更不会让任檀昆有机会认出他。   “没事,明烛背着我偷跑出去, 如今不在宗内……”任檀昆忽然想到:“不过明烛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吗?”   如果知道便没关系,到时他们提前对个口风便是。   萧负雪顿了顿,“他不知道,他只称呼我为神秘人。”   任檀昆思量片刻,“那就说你是我这次出去新收的弟子。”   任檀昆心道,一个修为掉落到渡劫初期的修士收了一个渡劫巅峰的弟子,说出去简直要叫人疑心他是不是会某种蛊惑人心的邪术。   但转念一想,这渡劫巅峰的弟子确实是他培养出来的……   不愧是他!   萧负雪又顿了顿,试探问:“这样不太好吧?要是让过去的我知道了,怕是会有意见?”   任檀昆冷笑:“我答应过你不收别的徒弟了?我说过你是我的关门弟子了?”   “没有。”萧负雪噤若寒蝉。   他想说可上一次你确实到死都没收别的弟子,但看任檀昆这幅神色,只好默默给沈明烛点了支蜡烛。   “你把天阙神剑的事情告诉他,这笔账我还没和你算。”任檀昆刚要教训他,忽然注意到他脸色有些不对劲,狐疑问:“你怎么了?”   萧负雪咽下涌到喉口的血,含笑道:“就是在想,应该把面具戴上的,要不然让别人看到您的新徒弟和旧徒弟长着一模一样的脸,不好解释。”   什么新徒弟旧徒弟的,听起来也太奇怪。   不过任檀昆看着萧负雪已经又拿出一块面具戴上,到底也没反对。   渡劫期修为赶路很快,萧负雪一路撕开空间通道,不一会儿就带着任檀昆回到苍寰。   苍寰的长老们察觉到宗主回来,也纷纷前往主峰求见。   得知那异变情况已经被解决的同时,宗主新收了一名弟子的消息也传遍了苍寰,不知有多少人震惊得难以置信,下意识将其归类为谣言。   但哪怕再不愿意相信,常年只有任檀昆与沈明烛的主峰多了一个陌生人是事实,任檀昆根本就没打算隐瞒他的存在,逢人问起便随口答道:“我徒弟。”   这消息长了脚,很快传进了正在被关禁闭的几人耳朵里。   说不清是气愤更多还是担忧更多,孟怀舟愤愤不平地给沈明烛发消息:“明烛,你快回苍寰,宗主背着你又收了一个弟子!”   江照月见状不由有些欲言又止,“跟明烛说这些会不会不太好?万一引起他和宗主之间的误会……”   他们不知道宗主新收一个弟子代表什么,是这次出门一是兴起见猎心喜,还是生沈明烛的气所以故意用这种方式表达不满,还是……他放弃沈明烛了?   不不,怎么可能是第三种原因?任檀昆放弃苍寰都不可能放弃沈明烛。   那就是前二者?这样的话宗主就有些过分了,收徒弟不是一件随便的事情,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明烛?   所有人义愤填膺,以至于任檀昆面对其他人幽怨的目光的时候,居然还有些心虚。   简直莫名其妙,收徒弟是他的自由,凭什么要顾虑沈明烛的想法?   难不成在他们眼里,他就是那种有了新徒弟忘了旧徒弟,甚至也会把苍寰传给新徒弟的人?   ……不对,就算是又怎么样?他才是师尊,他爱宠谁就宠谁,爱把苍寰传给谁就传给谁!   *   沈明烛从苏宛游手里得到了第六块碎片。   他给了她一块一面刻了“苍寰”,一面刻了“沈明烛”的私人玉佩,虽然他们两个势力之间的同盟契约还未正式签订,但苏宛游信他,因此如约告诉他第七块玉佩的踪迹。   苏宛游道:“另一块碎片曾经也在我族手里,但是被人抢走了。”   “还是我来说吧,当年事情发生的时候,宛宛还小,她也不太清楚。”苏菁轻咳了两声。   沈明烛手指轻弹,便有一枚五品丹药自储物戒内飘出,悬浮在苏菁面前。   苏菁会意,郑重行了一个谢礼,方才将丹药服下。   她脸色好看了许多。   苏菁接着道:“那是一对道侣……说是‘抢’其实不甚恰当,因为他们虽是以武力夺走,但还留下一枚七品丹药和一枚玉珏作为交换。”   这种玉珏也算是灵界的常见灵宝了,通常封印着主人的一抹神识,代表欠下一份人情。   玉珏捏碎,主人便会有所感应,当不遗余力襄助。   苏菁苦笑:“不怕您笑话,当初他们若是直接提出条件,我也会把这铁片双手奉上——我族从未有人见过七品丹药,后来宛宛能够成功脱胎换骨,还要仰仗这丹药的功效。”   沈明烛问:“您认识他们吗?知道他们夺铁片的目的吗?”   对方会用这样的条件换铁片,定然已经知道这是天阙神剑的碎片。可按理来说知道这件事的人寥寥无几,沈明烛想了半天也没想到符合条件的道侣。   苏菁摇了摇头,“不知。”   她有些犹豫:“其实我怀疑他们或许已经死了……只是我的猜测,做不得真。”   沈明烛不解:“为何会有这样的猜测?”   苏菁再度迟疑,片刻后轻叹一声:“因为他们走后三个月,玉珏的灵气便全部散尽了。”   要么是主人主动收回,要么是主人身死,神识自动消散。   沈明烛一怔。   无怪苏菁会做出这样的猜测,那人既然已经给了一枚七品丹药,大可不给这枚玉珏。既然给了,就不会无故暗中收回。   “那么……”   如果夺走铁片的人已经不在了,那铁片会在哪里?深埋在他们的长眠之地?抑或是他们留下了传承?   苏菁担心沈明烛觉得她们在糊弄他,忙从头解释:“当时拿到这个也是偶然,我幼时偶然见族中——那是我还没被螣蛇一族赶走——有幸观摩族中大人与别族对战。”   “两个合体期,战至尘土飞扬黄沙漫天。目之所及一切皆碾为尘土,却有一块铁片不曾碎裂,只随着余波落在我的脚下。我把它捡了回去,用尽刀劈斧凿十八般武艺都耐他不得,于是把它当成一个护心符。”   “后来好几次凭借它逢凶化吉,我年轻时又学不会低调,大抵便是这样才走漏了风声,引来他人注意。”   “十六年前,那两位大人突然找上我。他们似乎着急得很,直接将我按倒,强行从我身上取了护心符,只说了一句‘抱歉,这东西我们有大用’,而后留下丹药和玉珏便往旁边这座山中去。”   “我们半妖向来受排斥,故几乎不会有外人前来。那两位大人走后,第二天我却又看见一位女子循着他们的方向而去。”   说到这里,苏菁眼中同时闪过一抹忌惮与羡慕,“这三人的修为都是大乘期。”   “发觉他们进山后,我便时时关注山中情况。可是三个月后,却只见到那位后来的女子离开,修为已经下跌到了分神。再之后,玉珏的灵气便消散了。”   “我猜测是那女子也想抢这铁片,故而与两位大人发生了争执,两位大人不敌身殒,这女子也身受重伤。”   “若我猜测没错的话,”苏菁说:“那铁片恐怕已经落入这女子之手了。”   “两位大人”、“这女子”,两个称谓便能看出苏菁的态度倾向。   虽然那两人从她手里抢走了铁片,但至少给了报酬,以他们的实力甚至放低身段对她一个半妖说“抱歉”。   “知道这是宝物,我难免便上了几分心思,每次外出都费了心思寻觅,其实心中也没抱多大希望。但……”苏菁轻松了许多,忍不住露出一个笑:“或许我与它实在有缘分,竟还真又找到一块。”   就是沈明烛现在手上这块了。   沈明烛刚想问问苏菁记不记得那女子长什么样,突然感受到储物戒中通讯玉符急促颤动。   他灵识探入,看了一眼,顿时“啊”了一声。   苏宛游问:“怎么了?”   沈明烛露出一个怪异的表情:“我师尊收了一个新弟子。” 第255章   苏宛游闻言也是一愣。   不久前沈明烛还自信满满地说“师尊疼我”, 如今这才过了一个时辰,宗主他老人家就新收了一个弟子?   苏宛游的大脑下意识地联想到诸多情境,例如往后修炼资源分配宗主偏心新弟子, 例如苍寰少宗主选拔宗主打压沈明烛……   其实像任檀昆这样强大的修士一个人收多个弟子很正常,但不知为何,一旦沈明烛成了其中之一,人心里的私心就全都冒了出来。   想要给他最好的,希望他拥有的独一无二,这世间所有美好都有人为他双手奉上。   以至于她先是本能地担忧起沈明烛的处境, 而后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们一族和苍寰的结盟事宜,如今沈明烛说的, 还能算数吗?   “收就收嘛,这么激动做什么?”沈明烛抱怨似地嘟囔了一声。   他随意安抚了孟怀舟等人几句, 复又温和看向苏菁, 礼貌道:“请继续,您记得那女子长相吗?”   “记得。”苏菁也是为这变故一惊,愣愣地答。   苏宛游没有他这么好的心态, 她问:“明烛, 你就不担心吗?”   沈明烛眨了眨眼:“为什么要担心?”   他笑了笑, 颇有几分自傲:“首先,我与师尊这么多年的情分,他疼爱我,不会因为多了一个师弟就改变。其次,即便师尊冷心冷情,但他不傻,像我这样的天才是不可替代的,他不会为了旁人寒了我的心。”   “最后, ”沈明烛顿了顿,“即便退上一万步,师尊冷漠且愚钝,对我又会有什么影响呢?就算他将我逐出宗门,不是苍寰宗主的弟子,我依然是沈明烛。”   剥去华服,夺走他尊贵的身份,并不能削减他的荣光。   他的骄傲藏在骨子里,那是他的才华、他的坚持、他每一回寒冬酷暑下的努力给他带来的底气。   他从未辜负过他自己,所以不论发生什么事,他都有勇气去面对。   只不过……   沈明烛心想,或许还是会有点伤心。   他说的有条有理,苏宛游一想之下觉得也是,顿时不再担忧。   苏菁也放下心,接着道:“那女子眉目如画,像是九天玄女下凡,只消见过一面,恐怕很难忘记。”   她以灵力勾勒出记忆中的面貌。   画面上的人长发披肩,眸光淡静如海,浅绿色的衣裙在风中摇曳生姿,衣襟处以金线绣了繁复的花纹。   沈明烛只见一眼便愣了神。   这人的五官有些眼熟,像极了他在宗门时常常见到的一个人——瑜婆婆。   只是瑜婆婆如今看起来比画像上要苍老几分,再不见从前翩然若天上仙的清冷模样,眼神像是承载了一座山的枯败。   她已经被往事淹没了。   一切故事的开端似乎都源于十六年前。   沈明烛皱了皱眉,十六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苏菁注意到他的神色,试探问:“您认识她?”   “认识。”沈明烛注意到瑜婆婆衣襟上绣了花纹,他曾经见过这样的形状,那是天机阁独有的标记。   可瑜婆婆如果是天机阁的人,他当年住在天机阁时,为何没见过她?为何从未听人提起过她?   瑜婆婆又是为什么离开天机阁,隐瞒身份来到苍寰?师尊知道瑜婆婆的身份吗?   而瑜婆婆身上受的伤,会与天阙神剑的碎片有关吗?   苏菁又问:“是朋友?”   她暗叹一声“不妙”,看沈明烛的态度,与这神秘女子的关系似乎还不错,她是不是太早表露态度了?   “不算朋友。”沈明烛说:“是亲人。”   在瑜婆婆疑似做了坏事的情况下,换做别人,巴不得立马切断联系,但沈明烛就是可以这么直白地承认与对方的关系。   或许是出于信任,也或许只是习惯不逃避,他总是可以这样坦荡光明,所以他从来问心无愧。   *   苏菁的实力本就不弱,否则半妖一族早就被吞吃干净,她这次会受这么严重的伤以至于昏迷不醒,更多是因为动手时心有顾虑。   总以为还能与千凰城和平解决,担心事情闹大后被人族群起而攻之,因此对战时难免多有留手。   如今伤势好全,又有了沈明烛给的底气,自然也就无畏无惧。   在苏宛游去与千凰城谈判,事情解决之后,沈明烛便离开了半妖族。   苏宛游已经向青云学府发起了毕业申请,往后半妖的路,他们会自己走,而沈明烛也有他要做的事。   沈明烛在先回苍寰还是炼化碎片之间选择了后者,神剑还是入体后才比较安心,否则,要是中途又跳出一个谷阅音,他可就连哭都没地方哭去了。   沈明烛找了个僻静的山洞,布下禁制,取出第六块碎片。   ……不知道这次炼化需要多久。   在与苏菁谈过之后,沈明烛心头的紧迫感愈发强烈,也开始有了时间不够用的急切。   他叹了口气,熟练地割开手腕,血液汩汩流下,浸润碎片。   这时,这个被他严密布满了结界和禁制的山洞内突然又多了一个人。   “萧负雪。”沈明烛友好地打招呼:“你来了。”   萧负雪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看来你的进展很顺利。”   上一世他没认识时逾白,也就没与青云学府建立联系,更没代表他们参加四洲大比。   他是三年后以蛮力破开秘境,不曾出现林无隅这样的意外,因此没能得知下一块碎片的消息。   他也没机会认识苏宛游,等他循着线索找上门的时候,半妖一族已经全都躲进了沙漠里,人数比现在要少上许多。   而谷阅音为了算出这两块碎片的线索,燃尽了全部的生命力,只来得及见一眼他炼化神剑时浑身染血的丑陋模样。   阅音姐姐死之前一定很难过,是他不好,最后一面,只让她看到了他的狼狈,让她连离开都走得不安心。   萧负雪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   幸而一切都已经被改变,现在就很好,那些悲痛、苦厄都不会再发生。   “还行。”沈明烛随口应了一声,又问:“听说师尊新收了一个弟子,是你?”   萧负雪点了点头。   沈明烛长长吐出一口气,得意道:“我就说,有我这样的珠玉在前,师尊怎么会看得上别人,是你就不奇怪了。”   萧负雪:“……”   萧负雪真诚问:“沈明烛,你有没有觉得你太自负了?”   沈明烛想了想,面色惭惭:“是有一点,我努力克制一下。”   这也不能怪他,从小到大,他没受过任何打击,想要的东西也总能得到手,指望他听几句道理就能大彻大悟,实在太过为难。   “……算了。”知道沈明烛不受点教训很难悔改,萧负雪只好先带过此事不谈。   能给沈明烛带来足够打击的事情萧负雪心知肚明,但他能这么做吗?他费尽心思所求的不就是不想让那些事情发生。   沈明烛问:“师尊这次离宗是不是遇上了很危险的变故?与预言中的灭亡有关?”   这不难猜,能伤到灵界第一人的,只有那明知不可为的天命。   萧负雪没有否认,“是,所以你必须抓紧时间。”   “我会的。”沈明烛又问:“你应该不能让其他人发现你的身份吧?师尊知道了,没事吗?”   萧负雪如果不是沈明烛,任檀昆收他当弟子只可能是萧负雪以武力胁迫。   但一个渡劫巅峰为什么要胁迫一个渡劫中期当他师尊?   沈明烛这话问得多余,因为萧负雪只要没死就只有一个答复:“没事。”   他催促道:“你现在就炼化碎片,我为你护法,之后,我会告诉你最后一块碎片的消息。”   大概是透露得太多,他嘴角溢出血丝。   沈明烛:“……还是我替你护法,你先疗伤吧。”   萧负雪皱了皱眉,大概是嫌弃他磨叽,然而正要说话时忽然顿了顿,像是收到了某种感应。   “师尊来找我了,我先回去,你现在也是大乘了,想来应该不会有危险,自己炼化吧。”他撕开虚空通道:“不管怎么样,炼化这一块碎片后,你必须突破渡劫,这是最后的机会。结束后,回苍寰找我。”   话还没说完,他的身影已经消失。   沈明烛:“……”   希望萧负雪记得把身上的血擦擦,别吓到师尊。   萧负雪走后,沈明烛看了眼身前的天阙碎片。   似乎是碎片逐渐集齐,神剑也慢慢恢复了灵性,要得其认可的难度变大,连带着让其认主需要的血液也变多了。   沈明烛觉得自己现在有些失血过多,不过没关系,他有生血丹。   从储物戒里掏出一把丹药随口咽下,大乘期修士自愈能力让他的伤口已经快要愈合,沈明烛眼也不眨在手腕上又划了两刀。   萧负雪说得对,现在时间不多了。   他必须快一点,再快一点。   终于闪过一道极刺目的寒光,碎片在他眼前缩小而后钻入他的眉心,与其他的碎片汇合重组。   沈明烛灵识内视,看到他丹田处悬浮着一把小巧精致的剑。   只是剑尖部分仍是虚幻的。   这便是神剑——天阙。   这个念头划过,雄浑的剑气忽然自剑身爆发开来,将沈明烛的意识冲撞得七零八落。   沈明烛眼前一黑,支撑不住半跪于地,俯身呕出一大口血来。   下一秒,他失去了意识。 第256章   [小五, 你走吧。]   [宿主,你不要我了吗?]   [我很想要你,可是小五, 你知道的,我快要死了。]   萧负雪温柔地劝,[像你这么优秀的小系统,应该有更优秀的宿主,我没有本事,没办法帮你挣能量了。]   系统很难过, 它说:[宿主,这是你第二次拒绝我了。]   它虽然没有心脏, 可它也是会伤心的。   在上一世……或者说,在真正的时间线上, 系统曾经来过一次。   那时候的萧负雪还像现在的沈明烛, 满眼意气风发;系统刚出厂,也是满心想干一番大事的踌躇满志。   005眼光高,在千千万万个世界里, 挑中了沈明烛。   005问沈明烛愿不愿意跟它走。   沈明烛把005当成某种有了灵性的宝物, 问它愿不愿意认他为主。   005一想宿主也算主, 当场就兴奋地问沈明烛要不要立即开始任务,它超会挑小世界,一定给宿主挑个好的。   沈明烛觉得这个宝物有点不太正常,智商也奇怪。   当然,最主要的是,他不愿意离开灵界,至少在找到帮助灵界重新恢复生机的办法之前,他不可能独自离开。   所以他把系统团吧团吧踢出了识海。   这不算拒绝。   005想, 它的宿主还是小孩子,舍不得家很正常,没关系,它可以等。   等了五年,它看着沈明烛像是憋着一股气一样苦修,虽然对于灵界的人来说进度已经很快,可他还是不满意。   也看着沈明烛懵懵懂懂收到了任檀昆的死讯,那瞬间沈明烛几乎崩溃。   师尊死了。   一个如此强大的人,一个他以为就算过去一千年也不会离开他的人,一个疼他宠他给他撑腰的人,忽然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去了。   而他甚至连原因都不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   系统陪着沈明烛,看他在悲伤中振作起来,接替了苍寰宗主的位置。   看他抽丝剥茧找到线索,在逼问之下,洛珺瑜终于将有关预言之事全部告知。   然后沈明烛的脸色在那瞬间苍白下去,他仓惶地问:“这样的话,算不算是我害死了他们?”   是他没担起他本该担起的天命,有人替他担了,所以他们才会死。   没有人的时候,沈明烛一遍接一遍质问——为什么要爱他?为什么瞒着他?   如果当年他的父母能下定决心,他的父母不会死。   如果师尊能放弃他,师尊不会死。   是他害死了他们吗?   不要爱他,他不值得。   他不配。   系统忍不住出现,它劝沈明烛放过自己。   没有用的,世界也有自己的寿命,灵界甚至没等来一次开启试炼的机会,她已经注定了走向灭亡。   何必困宥在结局里?沈明烛可以有崭新的故事。   沈明烛沉默着,再一次把系统踢出了识海。   这也不算拒绝。   系统固执地想,这不过是少年人的叛逆与恋家,没关系,它可以再等等,等到尘埃落定,沈明烛一定会跟它走。   毕竟,沈明烛亲口问过它愿不愿意认主。   它愿意的。   那这契约就成了,沈明烛就是它的宿主。   洛珺瑜给了沈明烛第一块碎片,他炼化后,感应到了另一块碎片的位置。   他去了西洲,又去了东洲,一路匆忙,未敢有片刻停留。   最后剩下三块碎片他找不到了,那时灵界已经开始大规模的空间坍塌,他也没有时间再找。   沈明烛去找了谷阅音。   他用了手段,谷阅音同意了。   那是谷阅音生平第一次流着泪卜的卦,她要求一道生机,却亲手把她的弟弟推向死路。   她明明是这世上最想要沈明烛活下去的人,偏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明烛神剑入体,鲜血染红胜雪白袍。   最后一块碎片位置卜算出来后,谷阅音生机也全部耗尽。   她死了。   沈明烛亲手将她下葬,而后在她墓前跪了整整三天。   他心中的愧疚并没因此减少半分,是他强迫谷阅音为他卜算,是他害死了他的姐姐。   三天够吗?当然不够。   倘若灵界能渡过此劫,他能活着回来,再来姐姐墓前谢罪。   可是系统看得清楚,谷阅音最后会死,反噬是一方面,愧疚则是更大更无法忽视的原因。   ——谷阅音何尝不觉得她害惨了她亲爱的弟弟?   他们相互愧疚,因为他们如出一辙的无可奈何。   系统最后一次问沈明烛,是灵界彻底坍塌之后。   天阙只让他到了渡劫巅峰大圆满,离成神只差一线,可这一线他无论如何也迈不过去。   于是要护住灵界,好像只剩了一个办法。   其实也算不上办法,只是苟延残喘罢了。   沈明烛灵力化雨,在破碎残败的灵界下了一场绵延不绝的雨,就如同任檀昆曾经做的那样。   他的修为也开始跌落,在跌落到大乘期的时候,沈明烛闻到了一股药香。   他昏迷了过去。   等他醒来,目之所及已经没有了灵界,他的修为稳固在渡劫初期,刚好可以让他在虚空乱流中毫发无损。   他手心握了一块留影石。   杜兰泽、齐今越、孟怀舟、江照月、林无隅、大长老、二长老……   他们说:明烛,你要好好活下去。   假如这个世界的灭亡不可避免,至少沈明烛要活下去。他在,灵界就还在。   系统也说:[宿主,跟我走吧。如果你实在难过,我可以给你一瓶忘失水。忘记过往,重新开始,不好吗?]   逝者已逝,生者总要学着走出来。   沈明烛还这么年轻,他有足够的时间去开启新的人生。   沈明烛没有回答。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突然毫无征兆地自燃神魂,用最后这点余力收敛灵界的残骸。   这是何必?灵界又回不来了。   系统后知后觉意识到沈明烛拒绝了他。   这次是真的拒绝,他宁可陪这个小世界一起死,也不愿跟它离开。   系统委屈极了。   为什么啊?你只知灵界里的人对你好,可知它005也守了你好多好多年。   总之,等系统反应过来的时候,它已经护住了沈明烛的神魂碎片,不惜耗尽能量。   一个任务都没完成就陷入沉睡,它这应该也算统界第一回。   005苦中作乐地想,好歹它也不是什么都没做成,至少沈明烛能有全新的、毫无负担的、轻松惬意的人生。   才拒绝一次算什么?当系统的被宿主拒绝很正常,一个成功的系统就该有死缠烂打的决心。   *   现在是沈明烛第二次拒绝它了,沈明烛要赶他走。   ……走就走!   [再见,宿主。]系统顿了顿,重新说道:[再见,沈明烛。]   [再见。]   005消失了,如同它出现时那样突然。   这么多年,习惯了识海中有一个小系统陪伴,如今突然变得空荡,沈明烛还真有一点不习惯。   不过也能接受。   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了接受种种不习惯之处。   “明烛。”任檀昆敲了敲他的房门。   沈明烛应了一声,他幻化出一面水镜看了看自己的脸色,发觉有些苍白,于是连忙运转灵力调息。   直到看上去面色红润,找不出一点不舒服的痕迹,他才拉开房门,“师尊。”   任檀昆狐疑:“怎么这么久?”   沈明烛笑了笑:“弟子原本换了衣服准备小憩,师尊来得突然,不好衣冠不整,故而耽误了一些时间。让师尊久等,是弟子的不是。”   一番话明显是借口,但也说得礼貌又得体。   任檀昆轻叹一声:“明烛,你何时与我变得这般疏离。”   是啊,错了,错了。   如果是沈明烛,他现在应该说的是——这点时间师尊都不愿意等,还要怪罪弟子吗?弟子可要难过了。   一袭黑衣的沈明烛垂下眼,“师尊还是别叫我明烛了,让人听到不好解释。”   任檀昆问:“那我应该怎么叫你?”   “……萧负雪。”萧负雪笑了起来,“这是弟子如今对外的身份,师尊切莫喊错了。”   他分明是在笑,可任檀昆忽然觉得哀伤。   他的小徒弟,他的明烛啊……   任檀昆上前,将萧负雪揽到怀里,给了他一个满是怜惜地拥抱。   他哑声:“以后我叫你徒儿,你记得应。”   萧负雪没忍住弯了弯眼睛,又露出一个笑来。   他退后两步,“师尊来找我,是想问沈明烛在哪,对吗?”   任檀昆白了他一眼:“但是你又不会说。”   任檀昆拉着他坐下,摆出促膝长谈的架势:“我这次来,是想知道,在你的时间线里发生了什么?”   萧负雪眼睫颤了颤,“都是过去的事了,师尊何必再问?”   任檀昆没理他,只猜测问:“你知道天阙,所以你收集完碎片了,对吗?我能不能看看?”   萧负雪犹豫片刻,指尖微动,召出天阙神剑。   说来也像荒唐,天阙是他的武器,可他却还没与天阙并肩作战过。   任檀昆只平淡地看了天阙一眼,好像在他面前的不是神剑,只是一块凡铁。   他问:“你已经炼化了神剑,可灵界依然走向灭亡,或许代表这条路本就行不通,为什么还要坚持?”   萧负雪微愣,顿时明白了任檀昆拐弯抹角提起这个话题的意义。   他无奈失笑:“师尊,你还是不放弃。”   任檀昆说:“你有你的方式,那你就去用,但我不可能看着你出事。徒儿,我不阻止你,你也不要拦我。” 第257章   沈明烛是被疼醒的, 他醒来时炼化还没结束,能清晰感受到修为正飞速提升。   这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但凡有点理智的人都不会允许自己的修为进境如此异常,根基不稳很可能未来的修炼之路就此断绝。   找到第一块碎片时, 沈明烛还想着压制境界让自己的灵力更凝实一点,但现在不了。   他现在巴不得自己的修为可以更高一些,浪费潜力也没关系,反正他不用走得太远。   不知过了多久,始终上涨的修为终于有了停滞的趋势,沈明烛皱了皱眉。   照这样看来, 这一块碎片只能让他的修为稳固在大乘巅峰。   到了大乘,每一寸进步至少都是百年苦修, 何况以灵界如今的灵气状况,要进步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沈明烛现在的修为已经算是不可思议, 但他并不满足。   萧负雪离开之前专程提醒他, 这一块碎片之后他必须拥有渡劫修为。   萧负雪的话还是可信的。   沈明烛思忖片刻,划破指尖在地面上绘了一个繁复的阵法。   最近真是失血过多,沈明烛心想, 回去之后要多吃点好吃的弥补一下。   苍寰作为中洲最强大的宗门, 理所当然也传承下来许许多多奇怪的术法, 其中不乏有快速提升修为的禁术。   这些东西任檀昆没教过他,架不住沈明烛自己好学,藏书阁里的资料他都看得七七八八。   沈明烛闭上眼,默念冗长的咒语,那本已停缓下来的修为居然又上涨了一层。   禁术都用了,便再没有回头路。   随着修为突破渡劫,沈明烛的发丝逐渐变成白色。   好像在这瞬间,他生命忽然走至暮年。   一个渡劫, 他本该拥有漫长到叫人觉得枯燥的光阴,就此停留在十七岁或二十岁。   沈明烛睁开眼,眼前突兀出现一道裂缝,他提步迈入,踏出时已到了山洞外。   虚空通道。   渡劫才能参悟的术法规则。   沈明烛抬起头,天空氤氲了一团紫黑色的云,有劫雷在云中翻涌,发出可怖的轰隆巨响,恍如天罚。   无数人在此刻同时抬头望天,短暂的呆滞过后,他们反应过来——这是渡劫期的劫雷!   一时间灵界像是一锅烧沸的水,骤然翻腾起来,大街上人满为患。   继任檀昆之后,灵界即将出现第二个渡劫期了?   灵界百年不曾有过新的渡劫,这人是谁?他会改变中洲局势吗?会带来第二个苍寰吗?   只不过渡劫期的劫雷,等闲人连靠近都做不到。   他们只能紧张地看着紫黑色闪电落下的地方,等候雷云散去,看到底是人世间多了一位货真价实的渡劫期,还是多了一阵化为青烟的尸体。   而正与萧负雪僵持的任檀昆霍然抬头,旋即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向萧负雪。   世人或许能感知到灵界的灵气似乎不断变得衰微,却不知道无人能再突破渡劫,因此他们的震撼比任檀昆要少上几分。   可任檀昆是知道的。   他清清楚楚地明白这个世界出现一个新的渡劫是个奇迹,而假如谁能创造奇迹,只能是沈明烛。   任檀昆声音干涩:“你已经找到六块碎片了?”   萧负雪笑笑:“比我之前进度还快,看来重来一次还是很有用处的。”   也许是看到了希望,他陡然轻松了许多,笑着问:“师尊,我是不是很能干?”   任檀昆身形剧烈地晃了晃,几欲跌倒,幸好及时被萧负雪扶住。   他胸腔急促起伏,良久,方才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你真混账。”   劫雷持续了一天一夜,雷云散尽后,离得近的修士第一时间好奇地赶去查看。   不出所料,原地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缕未散的丹香。   想来应该是那人在劫雷下受了些伤,故而取出丹药疗伤,能对渡劫期起作用的丹药自然不是凡品,这才有这久久未散的丹香。   如此看来,对方应该成功渡过劫雷离开了,灵界从此以后就有两个渡劫期修士。   但奇怪的是,看这地界已经快到中洲的边缘,这位神秘大能为何没事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渡劫?   再说了,都已经是天底下至强者了,不昭告天下都已经算是低调,有什么好隐瞒身份的?   *   沈明烛已经在回苍寰的路上。   他没有选择虚空通道,而是一边赶路,一边调息自己混乱的灵力。   好在渡劫期的身法和自愈能力都很值得信任,等沈明烛到宗门门口的时候,他表面上看起来伤势已经好全了。   山风吹起他的衣摆,连带着发丝也在风中飘摇。   银白的发丝路过他的眼眸,沈明烛伸手抓住一缕。   差点把这给忘了。   沈明烛心念一动,雪白的发自末端开始重新变得乌黑,一如从前。   一个简单的小幻术。   沈明烛满意地点点头。   当修士就是方便,下次他再给自己染个红的。   沈明烛大摇大摆地进了山门。   守门的弟子看到他还奇怪,好奇问:“沈师兄,你什么时候出去的。”   沈明烛如实说:“我偷偷溜出去的,假装成其他人的样子,你们一点都没有看出来。”   他兴致起来当场表演了一个大变时逾白,末了得意问:“是不是很像?”   弟子:“……”   有意思吗!欺负他们实力差是不是!你要出去用得着偷偷摸摸吗!   那弟子有气无力:“师兄开心就好。”   “不是很开心。”沈明烛叹气:“要去向师尊请罪了,师尊罚我禁闭来着。”   沈明烛挥了挥手,“我走啦。”   两个弟子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反应过来。   “宗主关师兄禁闭,我们把师兄放走了,算不算失职?”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师兄知道宗主又收了一个弟子吗?”   沈明烛直接去了主峰,连声喊:“师尊,师尊。”   任檀昆见沈明烛颇有一副他不出现就一直喊下去的态势,无奈地从殿内走了出来,他冷哼一声:“你还知道回来?”   沈明烛极有眼色:“弟子已经充分认识到错误了,以后师尊再关弟子禁闭,弟子绝对不逃跑,师尊原谅我这一回?”   任檀昆问:“这话说的,难不成你会逃跑还得怪我关你禁闭?”   萧负雪跟在任檀昆身后,传音提醒沈明烛:“师尊不知道你知道我与你是同一人,别说漏嘴了。”   沈明烛眨了眨眼。   “师尊这样猜忌弟子,弟子很难过。”沈明烛敷衍地表演了一下悲伤,然后指了指萧负雪开始找麻烦:“师尊,他是谁?”   任檀昆一僵。   不知为何这时忽然生出几分心虚,他干巴巴道:“是我新收的弟子。”   末了他反应过来:“你们不是认识吗?”   “是啊。”沈明烛一句话三个语调:“从前,我叫他一声前辈,如今他成了我的小师弟,自然是要重新认识一下。”   沈明烛挑剔地打量萧负雪:“前辈修为独步灵界,怎会拜师尊为师?”   任檀昆又是一僵,满脑子都在循环一句话——他发现了他发现了他发现了!   萧负雪仍是从容温和,声音和煦若春风:“一介散修,又哪里比得上苍寰这样的大门派?”   “哦?原来是看上少主之位了。”   “不敢,只是寻一庇护之所。”   他们俩一个疾言厉色,一个平淡温润,但谁都不肯退让。   两个徒弟针锋相对,任檀昆这个当师尊的小心翼翼不敢说话。   终于他忍不住:“别吵了,是我执意要收他当弟子,明烛你有意见冲为师来。”   沈明烛睁大了眼睛,似是不敢相信任檀昆会为新徒弟说话,眼神中顿时流露出让人心疼的委屈,“师尊。”   任檀昆知道他在演戏,但仍旧瞬间就要心软,他别过脸,不看沈明烛。   沈明烛还在可怜兮兮地说:“师尊把弟子的好友都关了起来,现在还为这个人说话,师尊是不是不要明烛了?”   任檀昆:“……”   图穷匕见!   任檀昆告诉自己,沈明烛这次做的实在太过分了,他绝对不能就这么随便掀过,起码要让他得到教训才行!   ……但话又说回来,迁怒杜兰泽几个孩子确实不是君子所为。   任檀昆踟蹰片刻,故作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算了,既然你都回来了,那就把他们放出来吧。”   沈明烛笑逐颜开:“多谢师尊。”   他凑上前:“师尊,我想和师弟聊聊。”   任檀昆警惕:“你想干什么?”   沈明烛眨了眨眼:“当师兄的自然是要关心一下师弟。”   萧负雪稳重地欠身一礼:“师尊,无碍的,我也有话想和师兄说。”   这声“师兄”“师弟”叫的,听得任檀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们聊吧,我不管你们了。”他逃之夭夭。   任檀昆走后,沈明烛“噗”一声笑出来,那份水火不容的气势也随之消散。   沈明烛给萧负雪展示:“看,我渡劫了。”   他伸展手臂,转了一圈,像是在展示身上的华服。   萧负雪点了点头:“我知道,不光如此,师尊也知道了,你做得很好。”   他顿了顿,也笑了起来:“但师尊大概不这么觉得。”   沈明烛指指点点:“他真严苛,我都渡劫了他还不满意。”   萧负雪附和了一声,然后他轻轻抬手,沈明烛给自己用的幻术顿时消散,露出银白的发,配上他白色长袍,如载一身清辉。   萧负雪说:“在我面前,你还装什么?”   沈明烛得意:“是不是很好看?”   萧负雪仔仔细细欣赏了一下,“是挺不错的。”   沈明烛纠正:“很好看了。” 第258章   “妹妹, 妹妹你抓紧哥哥。”   “呜呜哥哥我好痛。”   一阵妖风吹过,直把人往悬崖上逼。   少年当机立断扔下装着辛苦一早上采摘成果的竹篓,一手抓住旁边大树上垂落的藤, 一手抓住他七岁的小妹妹。   可是这风太大,少年几乎觉得他的手臂要硬生生被扯断。   他艰难在风中睁开眼,确认他还好好地抓着自己的妹妹,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终于狂风散去,少年脱力般跌坐在地,连声道:“没事了, 妹妹,没事了。”   “哥哥我怕。”妹妹也失了力气, 还是艰难往哥哥身边爬去。   忽然身后出现一条裂缝,乱流汹涌, 小女孩眨眼间便被卷了进去, “哥哥!”   小女孩被裂缝吞噬,裂缝像是餍足般消失。   “妹妹,妹妹!”少年连滚带爬, 可眼前唯有空空荡荡的悬崖。   假使少年能看到其他地方发生的灾难, 就会知道他们已经算得上幸运, 裂缝居然消失了,而他也逃过一劫。   可这真的算是幸运吗?   “妹妹。”他大声地喊,泪水淌了满脸。   这样的场景在灵界各处发生,有些裂缝甚至开启在城内,只短短一瞬,便吞掉了一城人民。   洛珺瑜猛地睁开眼,额头渗出淋漓冷汗。   等她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后,忽又俯身呕出一大口血, 与此同时体内的旧伤也肆虐了起来。   洛珺瑜捂着胸口,血液从唇边不断溢出。   一道灵力从背部送入,抚过她干涸破碎的经脉,任檀昆问:“你还好吗?”   洛珺瑜又咳了几声,“推演又失败了。”   她有一双天赐的眼,刚刚看到的是未来。   任檀昆并不意外,或者说,大概是之前失败的次数太多,他早已不对此抱有过分期待。   任檀昆在洛珺瑜对面坐下,“如果……”   他顿了顿,似是在组织语言,“我是说,你要不要试一下……那种可能?”   洛珺瑜不肯承认天阙神剑是唯一的希望,这些年来无数次推演,试图找出其他挽救灵界的办法。   可显然,全都失败了。   她重复地看到像那对寻常兄妹一样的故事,大多发生在数年之后,然而随着时间流逝,那个象征结局的时间点也越来越近。   洛珺瑜是思索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任檀昆的意思,她眉眼顿时沉了下来:“任宗主,你动摇了?”   “明烛是我的徒弟,珺瑜,我比你更不希望他有事。”任檀昆神色平静,“但是珺瑜,我见到了一个人。”   十六年前的事情,没有人比他们两个人更清楚,所以有些话,任檀昆只能和洛珺瑜说。   他疲惫地闭上眼,“你知道吗,如果我们成功了,我不会见到他。”   洛珺瑜问:“谁?”   “未来的沈明烛。”任檀昆说:“灵界覆灭之后,回溯光阴回来的沈明烛。”   他说到后面语气染上悲哀,露出一个似悲似泣的笑,“他回来了,说明我们没救成灵界,也没救得了他。”   “而更重要的是,我阻止不了他了。”   他对沈明烛、萧负雪严防死堵,但其实他也清楚,沈明烛真正下定决心要做的事,他阻止不了。   洛珺瑜沉默,良久,她颤声问:“如果推演成功了,怎么办?”   如果牺牲一个沈明烛,真的能救灵界呢?   推演失败,不过是又一次失望,她习惯了的。   可如果推演成功怎么办?   任檀昆反倒平静下来,“明烛是个坚强的孩子,他已经收集了六块碎片却没有出事,或许他真能收服天阙神剑,那么他的死劫就只剩下飞升的天雷。”   “苍寰有个秘术,名曰‘替命’,将一半神魂放到另一人身上作为阵眼,关键时刻,可以挡一次必死劫。”   任檀昆问:“假如我分出一半神魂,能不能替明烛去死?”   “你……”洛珺瑜微怔。   任檀昆起身,朝她深深躬身:“还请为我推演。”   洛珺瑜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我既不愿意送明烛去死,难道换了一个人,我就能接受了吗?任宗主,你未免太小看我。”   “我心甘情愿。”任檀昆笑了笑:“我与明烛不同,我已经活得够久了。”   *   沈明烛没去找他好不容易重获自由的小伙伴,而是先去了属于他的禁闭小院。   瑜婆婆外出访友好久了,也该回来了。   “瑜婆婆!”沈明烛人未至声先到,蹦蹦跳跳吵吵嚷嚷。   瑜婆婆捧了一竹篮的花,在院子里和蔼地朝他笑了笑:“小公子,外面好玩吗?”   “你怎么又这么生分,不叫我名字。”沈明烛嘟囔地抱怨。   他上前,看了看洛珺瑜的脸色,“瑜婆婆,你的伤又严重了,是七品丹药没用吗?”   洛珺瑜别过脸,避开他的打量,笑了笑道:“不碍事。”   “对了,”她把竹篮放下,手指拂过储物戒,手上便多了一套折叠整齐的衣裳。   红衣鲜艳似火,如同朝阳下初升的霞光。   “夕颜花汁染就的衣裳。”洛珺瑜笑着说:“要不要试试?”   沈明烛大声地应:“要!”   他换好衣服,臭美地问洛珺瑜:“瑜婆婆,是不是很好看?”   洛珺瑜“嗯”了一声,“很适合你。”   红衣灼灼,墨发飞扬,鲜衣怒马少年郎。   沈明烛自无一处不好,什么颜色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总是合适的。   沈明烛得意地笑了笑,然后他问:“瑜婆婆身上的伤,与天阙神剑有关吗?”   这话头起得突然,洛珺瑜脸上的笑意霎时僵在了脸上。   她轻叹了一声,“看来明烛知道很多事情。”   “我不知道。”沈明烛珍惜地抚了抚袖口,温声道:“我这次出去,机缘巧合认识一个人,她在十六年前见过瑜婆婆。”   十六年前……   回想起来,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洛珺瑜抬眼,眸光清清冷冷。   她面容看起来有些苍老,但却还像极了当年那位名满天下的仙子。   世人皆知,天机阁上任宗主窥探天命反噬而死,但他具体算出了什么,却少有人知晓。   天机阁宗主有两位弟子,是一对双生姐妹,姐姐天纵奇才,素有灵界第一仙子之称。   或许是姐姐的光辉太过闪耀,难免叫人忽视了妹妹,以至于很多人都忘了上任宗主有两个弟子。   洛珺瑜说:“现在的天机阁主,是我的妹妹。”   她是传闻中那个天纵奇才的姐姐。   想起故人,洛珺瑜笑了笑:“她比我更适合当阁主,从一开始,师尊就更属意她。珺琼确实做得很好,对吧?”   沈明烛知道洛珺琼,她是天机阁主,是谷阅音的师尊。   但他现在才知道,原来瑜婆婆的全名是洛珺瑜,是曾经名动天下的洛仙子,是号称天机阁最有天赋、最与天道有缘的弟子。   多么璀璨的过往,多么风华绝代的旧梦,为什么不过区区十六年,洛珺瑜就再不为人所知?   “这些话,确实也在我心里憋了很久,明烛,既然你已经知道了这么多,剩下的,我也不瞒你了。”洛珺瑜轻叹一声,眸光变得渺远。   毕竟那真的已经太久以前,而那年又确实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   “灵界灵气的衰微是段极漫长的过程,但十六年前,灵气彻底到了一个不适合修士生存的低值。”   灵气可以滋养生灵,据说在上古时代,哪怕一个从不修炼的普通人也能轻轻松松活上上百年。   所谓不适合生存,指的是灵气的浓郁程度已经起不到滋养的作用,甚至长期在这样灵气贫瘠的环境中生活,还会影响修士寿命。   “察觉到这一点的修士无一不在寻求挽救灵界的方法,我师尊开坛问卦,算出一线生机——在你身上。”   洛珺瑜望着他,一字一句:“师尊算出你是唯一能救灵界之人,而在那之后,你会死。”   沈明烛神色未有丝毫变化,像是早就知道,也像是全盘接受。   洛珺瑜苦笑:“那时你刚刚出生,你的父母也是天机阁中人,他们不修测问之道,修的是逍遥随心。”   提及从未谋面的父母,沈明烛神色认真了许多。   他意识到,这大概就是苏菁说的,从她手中拿走过碎片的那对道侣。   洛珺瑜眉目温柔:“天机阁与世隔绝,他们也不是高调的性子,故而虽都是大乘修士,但外界知道他们的人也都寥寥。”   沈明烛问:“他们叫什么?”   “沈宸,萧蘅。”   沈明烛低声念了一句,恍然意识到“萧负雪”的“萧”是从何而来。   洛珺瑜笑意微敛,“师尊只算出你能救灵界,却算不出你是怎么救的,可我看到了。”   沈明烛了悟点头:“天阙碎片?”   “……是。”洛珺瑜叹了口气。   后来的事,洛珺瑜不用说,沈明烛也能猜到。   他的父母舍不得他死,就好像如今师尊也不想让他碰天阙一样,他们一定想着顶替他,去当这个救世主。   所以才有了他们找上苏菁,用丹药和玉珏换碎片的事。   洛珺瑜用力闭了闭眼:“我那时……太自以为是,我能测算天命,却不信天命。”   她的骄傲不允许她做出利用一个小婴儿,所以她把这件事告诉了沈宸与萧蘅,她以为谁都可以收服天阙,她不信死局不可解。   而师尊已经因为窥探天机死去,那时已经没有人能阻止她。 第259章   洛珺瑜后来才知道, 预言是看见,而不是判定。   意思是,沈明烛不是因为一个预言才能拯救世界的, 是未来的他的的确确拯救了世界,才有了这个预言。   “我收到萧蘅的消息,她说他们找到了天阙碎片之一,打算冒险炼化。等我急匆匆赶过去的时候,情况已经由不得我。”   “我亲眼看见剑气从沈宸体内迸发,将他的身体切割得鲜血淋漓。萧蘅想要帮他, 却徒劳耗尽了灵力——炼化一经开始,就不容停下。”   洛珺瑜眼睫颤动, “那时他们俩的情况已经很糟糕,我想救他们, 我原本想把碎片转移到我体内, 萧蘅阻止了我。”   “她说神剑的力量非一般人所能承受,她说我也会死。我推演了一下结果,发现果然没有活路。”   于是她终于明白, 为什么师尊的预言里只有沈明烛。   他一定也看到了千万人, 看到过千万种救世方式, 可只有沈明烛成功了。   洛珺瑜苦笑:“我现在信命了。”   “最后,沈宸与萧蘅改炼化为封印,他们封印了碎片,才得以转移到我体内。可神剑纵然成了碎片,也不是凡人能完全封印的。你问我身上为何总带着伤,这就是原因了。”   “对不起,”洛珺瑜喃喃地说:“是我害死了你的父母。”   沈明烛很轻地眨了一下眼。   他沉默片刻,“不怪瑜婆婆, 非要说的话,是因为我。”   “你千万不要这么想!”洛珺瑜道:“如果你因此怪责自己,他们在天有灵也不会开心的,他们想要你过得好。”   沈明烛笑了笑,带过这个话题,“所以我本来应该是天机阁弟子,怎么会到了苍寰?”   “你的父母年轻时游历灵界,曾结识了任宗主与卫燃这对师兄弟,死前将你托付给了他们,恳求他们至少护至你成年。”洛珺瑜叹了口气:“或许是他们不再相信宗门了。”   沈明烛道:“师尊可不像只打算护到我成年。”   “是啊。”洛珺瑜望着他:“面对你,谁能不动摇呢?”   多希望你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活到很多年以后,至少不该走在他们前面。   沈明烛仍旧避而不谈,他问:“那是不是取出碎片,瑜婆婆的伤就能好了?”   洛珺瑜一下就明悟了他真正的意思,心头居然诡异地轻松了几分。   她笑道:“不在我这里了,昨天给了任宗主,你要是想要,找你师尊去。”   沈明烛眉眼瞬间就耷拉下了,浑身透着消沉的气息。   他眨巴眼睛,试图让洛珺瑜心软:“师尊肯定不会给我,我偷行吗?”   洛珺瑜屈指敲了一下他的额头,没用力,但沈明烛还是一副吃痛的模样,可怜地捂住了头。   洛珺瑜说:“胡说八道。在他身上,偷是偷不出来了,或许你可以试试抢。”   碎片一旦被唤醒,就需要血肉滋养,要不然这么多年,洛珺瑜早就把它丢了。   好在被沈宸、萧蘅封印之后,虽然难捱,但也不是不能承受。   “抢,”沈明烛蠢蠢欲动:“可以吗?”   洛珺瑜笑着道:“当然可以,你如今也是渡劫,宗主修为掉落至渡劫初期,真打起来他还不一定是你的对手。不过就是强行将碎片从他体内逼出,让他受点苦头罢了。”   沈明烛:“……”   他苦涩起身,“那我还是去求师尊吧。”   沈明烛正准备离开,通讯玉符忽然收到了一个传信。   齐今越问他:“明烛,你怎么惹到了天机阁少主?她现在堵在门口,说要找你算账。”   天机阁少主,谷阅音。   沈明烛神情一僵。   苍寰作为天下第一大宗,自然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能够有不请自来还能进入宗门此项殊荣的外宗人只有两个——丹宗的宗主少商真人,与他的弟子杜兰泽。   苍寰与天机阁并无过多往来,不过齐今越听师尊说过,他们和天机阁的关系其实还算不错。   更何况这次只有谷阅音一人独身前来,想来也不是抱着进攻苍寰的目的,故而不算排斥。   沈明烛苦着脸:“师兄,你能不能跟她说我不在?”   沈明烛拿着假碎片骗谷阅音,谷阅音算不出神剑真假,但看到渡劫劫雷便有所猜测。   她就说沈明烛怎么会这么容易放弃!   谷阅音咬牙切齿,毫不犹豫赶来,预备一闯苍寰。   那边声音停了,似乎是齐今越正在和谷阅音交涉。   过了一会儿,齐今越怜悯的声音传来:“师弟,谷少主联系了宗主,宗主下令要我放她进来,你自求多福吧。”   沈明烛后背一凉,拔腿就跑:“瑜婆婆,我先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谷阅音能测算天机,但她现在才元婴,沈明烛渡劫的实力高出她太多,所以只要他跑得快,谷阅音就追不上他。   沈明烛想了想,跑去了主峰,“萧负雪!萧负雪!你出的馊主意,阅音姐姐找上门了,不管,你去解决!”   萧负雪被他吵得不行,他戴着面具,目光满是无辜:“跟我有什么关系?装模作样的是你,把碎片给她的是你,我可从头到尾没出现过。”   “你想独善其身?不……”沈明烛的话语被储物戒里的通讯玉符打断,他隐有不安,迅速探入灵识。   时逾白叫嚷道:“明烛,不好啦,杜兰泽和人打起来啦。”   沈明烛心都凉了,抱着几分侥幸,问道:“谁?”   时逾白说:“好像叫谷阅音。”   沈明烛:“……”   完了,杜兰泽只知道天阙神剑,不知背后需要付出代价。   他要是和谷阅音凑到一起,沈明烛简直不敢想象。   沈明烛想去阻住他们交换情报,又怕自己自投罗网,正犹豫着,通讯玉符又闪了一下。   “明烛,”齐今越说:“万剑山庄的裴庄主和林无隅也来了,说是来拜访宗主,林无隅问起你的行踪,你现在在哪,要见吗?”   沈明烛:“……”   林无隅好像也还不知道,甚至主动给了他一枚碎片。   完了,要乱成一锅粥了。   快跑吧还是。   *   谷阅音从师尊口中得知沈明烛的宿命后,从来不敢述之于口。   兹事体大,她担心万一传了出去,会有人以此逼迫沈明烛。   可事已至此,已经没有了隐瞒的必要,更何况沈明烛根本不需要逼迫,他分明自愿得很!   天知道谷阅音在看到遮盖了半边天的紫黑色劫雷时有多生气。   旁人对这神秘的渡劫期修士既敬且畏,她不一样,她恨不得直接到那人面前将他打一顿,甚至忘却了他们之间有如鸿沟一样的实力差距。   沈明烛怎么可以这样?   她以性命为要挟,逼得沈明烛退让将碎片给她,她有不得不如此做的理由,可忆起沈明烛那时的神态,依然内疚神明,愧歉不能安。   可是沈明烛居然骗她!   沈明烛居然在这件事上骗她!   他就这么想要送死,旁人连劝都劝不住?   谷阅音气得不行,找沈明烛的路上遇到了杜兰泽。   谷阅音知道杜兰泽和沈明烛关系好,她下意识便气势汹汹上前问:“沈明烛呢?”   来者不善,杜兰泽顿时戒备:“你找他干什么?”   谷阅音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见他没说“不知道”而是反问,误以为杜兰泽事先被沈明烛打过招呼不肯告诉她行踪,即刻便愤怒地动起手来。   在场人见进展这样快速又突然,齐齐愣了一下。   顾千帆与时逾白实力弱插不进手,连忙联系沈明烛。   孟怀舟与江照月站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反正他们也不喜欢杜兰泽——成天到晚不在他丹宗待着,跑来苍寰粘着沈明烛,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当下还有心情大声叫好。   谷阅音在动手间隙骂骂咧咧:“我要是不找他,担心他把自己折腾死。”   杜兰泽也被打出了火气:“随便诅咒别人,这就是天机阁少主的教养吗?”   “你懂个屁!”谷阅音生平第一次说了脏话。   杜兰泽是炼丹师,不擅长战斗,很快被她找到了薄弱之处。   谷阅音掐住他的脖子:“沈明烛都已经渡劫了,还不敢出来见我,要你来拦我?”   她没用力,杜兰泽只微微感觉到束缚。   他本还在挣扎,听到这句话顿时一愣:“你说什么?明烛渡劫期了?怎么可能!”   他知道明烛有天赋,但是修为再快也不是这个快法,这太诡异了。   谷阅音见他这份茫然与吃惊不像演的,狐疑问:“你不知道?那你知道神剑天阙吗?”   她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无所顾忌,什么都敢说。   杜兰泽愈发不安:“我知道神剑,明烛修为进步这么快,是因为炼化了神剑吗?那这有没有副作用,有没有代价?”   谷阅音没想到他居然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松开手,哂笑道:“如果没有代价,你以为我现在是在跟你闹着玩?”   杜兰泽追问:“会怎么样?”   谷阅音目光扫过紧张担忧的四人,有些她认识,有些她也没见过。   沈明烛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新的拥趸,这很正常。   她露出一个恶意的微笑:“会死。”   如同晴天霹雳。   顾千帆等人不肯信,追问她要个真实的答案。   杜兰泽沉着脸,拿出玉符不断给沈明烛发消息。   他相信谷阅音不会拿沈明烛的生死开玩笑,所以这是真的。   谷阅音见他力气大的几乎要将玉符捏碎,嘲弄地嗤笑一声:“没用的,他要是愿意见我们,我用得着在这和你纠缠?”   杜兰泽没理,他又发出一条消息。   下一秒,沈明烛主动出现在他们面前,自投罗网。   对上五双愤怒的眼,他举手作投降状,讪讪道:“那个,我出来了,还请放过我的鱼。” 第260章   裴寄这次带着林无隅上门, 是因为他最近又发现好几处坍塌的空间。   他回想着上一次任檀昆虽然有些吃惊但不算太疑惑的神色,猜测苍寰大概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于是专程来请教。   事已至此, 再掩饰也没有必要,所以任檀昆也全都说了。   裴寄犹自惊讶,林无隅反倒先一步反应过来。   他猛地抬起头。   沈明烛的话从他脑海中闪过,一字一句,原来还全都那么清楚。   那人说:“无隅,这对我很重要。”   那人长揖躬身, 朝他说:“多谢。”   谢什么?谢他把他从死路上推吗?   林无隅忽然觉得难受极了,像是有一只手探入他的腹腔, 攥着他的五脏六腑肆意搅动,让他几欲呕吐。   “无隅?”裴寄注意到他的怪异。   林无隅没应, 他忽然转身, 一言不发凌空而去。   在自己的师尊与苍寰宗主面前,他一个小辈不告而别算是一种非常没有礼貌的行为,更何况这里不是万剑山庄, 他在别人的宗门里随便乱跑像什么样子?   裴寄皱了皱眉, 不知道自己素来懂事的弟子发生了什么事, 他正打算将林无隅抓回来,任檀昆却阻止了他。   任檀昆轻叹一声,“随他去吧,不碍事。”   裴寄看了看他的神色,似有所悟,也轻叹着收回灵力。   也是运气好,林无隅刚走出一段距离,就看到了被包围起来的沈明烛。   “明烛。”他远远便喊了一声。   沈明烛背后再度一凉, 他转头,看到了双目赤红的林无隅。   沈明烛不由自主退后几步,尬笑一声:“那个,我可以解释。”   谷阅音冷笑一声:“那你说啊,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怎么狡辩!”   沈明烛唯唯诺诺:“阅音姐姐,骗了你是我不对,但是当时那种情况,我也没有办法,原谅我这一次?”   他好像知道自己有多讨人喜欢,睁着眼睛,神色乖巧又可怜。   谷阅音狠心地别过眼:“没用!我告诉你,沈明烛,这件事没这么容易过去!”   *   等到沈明烛终于摆脱了几人,他灰头土脸地回到主峰。   萧负雪不知道去哪儿了,主峰上只有任檀昆,正慢悠悠饮一壶茶。   沈明烛不客气地坐在他对面,抢走他的茶给自己倒了一杯,控诉道:“师尊明知林无隅要来找我的麻烦,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喝茶。”   “生气了?”任檀昆笑了笑:“你这不是都解决了吗?我看,你不需要为师。”   “没有解决,我只是给他们布了一个迷阵,让他们暂时睡了过去。此举治标不治本,等他们醒来,一定更加不会放过我。”   沈明烛冷静分析,然后他看向任檀昆,眨了眨眼:“所以在这之前,师尊可以把最后一块天阙碎片给我吗?”   如果他最后能平安归来,那他们总归不会太生气,介时一切都有解决的办法。   如果他死了,那他们再生气也不能拿他怎么样了。   虽然这样有些过份,可事情就是慢慢演变成这样样子了,他也没有办法。   “你……”杯子脱手,落到桌上,茶水湿了满袖。   任檀昆用力闭了闭眼:“胡闹!”   他知道沈明烛迟早会来找他,他也做好了决定,原以为已经能平静面对,但没想到真正身处这一幕时,他还是会难以抑制地感到恐慌。   任檀昆哑声问:“明烛,你说这种话,和让我送你去死,有什么区别?”   “师尊,”沈明烛屈膝跪下,仰着头温声说:“弟子向您保证,我一定会活着回来。”   任檀昆双手在发抖,让他甚至难以将沈明烛扶起。   他悲哀地问:“你拿什么保证?”   你用什么让我相信你的这句话,相信既定的命运可以被改变?   沈明烛苦恼,“师尊要我做什么才能相信?”   “我都不能。”任檀昆望着他,喃喃道:“明烛,对于你,我不能冒一点风险。”   沈明烛长跪不起。   过了片刻,他平静地说:“师尊,方才裴庄主来找您,是因为外面又出现了空间坍塌,对吗?您知道的,留给灵界的时间不多了,每多出现一处坍塌,就有数条人命死去。”   他眉间似有不忍,轻声道:“这些人命,都是我的罪孽。”   “关你什么事?”这一瞬间任檀昆当真是恨极了他的善良,假如可以重来一次,他一定把明烛教的心狠些。   沈明烛摇了摇头,“跟我有关的,因为我能救他们。”   他仰着头:“师尊,我能救灵界,我有把握。”   “我知道,我知道啊……”任檀昆泪流满面。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沈明烛的本事,他只是舍不得他的徒弟。   清风入袖,彩蝶绕枝。   夕阳的余晖铺满肩头,到底是任檀昆退让了一步。   舍不得沈明烛久跪。   “我把碎片给你,你起来吧。”任檀昆像是一下子忽然苍老了下来。   沈明烛却没有立即起身,他俯身叩首:“让师尊操心了。”   任檀昆把沈明烛扶起来,替他整了整衣襟,又将他发冠挽正,似是不经意间触碰到他的眉心。   看着眼前芝兰玉树一样的少年,他眼中忍不住闪过自豪与欣慰。   任檀昆取出被封印起来的碎片,递给沈明烛,“你长大了,为师拦不住你了,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多谢师尊。”沈明烛缓缓笑了起来,好像他要赴的并不是一段不归途。   他接过碎片:“弟子接下来就去闭关了,不能时时侍奉尊前,弟子有愧。”   任檀昆没好气道:“说得好像你不闭关的时候就能不忤逆为师一样,为师哪次生气不是被你气的?”   “师尊这么说,弟子可是会伤心的。”沈明烛嘿嘿一笑,转身凌空离去,背对着任檀昆挥了挥手,“师尊,回见。”   任檀昆望着他的背影,笑意却缓慢变得摇摇欲坠了起来,化作浓重的怅惘。   他想,为什么一个温柔勇敢坚定正直的人,总是要经历那么多磨难,然后不得善终呢?   沈明烛离开了任檀昆的视线,他身边虚空忽然荡开涟漪,从中逐渐显露一个人来。   那人长得与沈明烛一般模样,红衣白发,灼灼夺目。   红衣沈明烛问:“萧负雪,一切顺利吗?”   萧负雪把从任檀昆那儿得来的碎片抛给他,“也许吧。”   沈明烛问他:“你跪了一下师尊就心软了吗?就没想用什么旁的办法留住你?”   “怎么没有?”萧负雪自嘲地抚上眉心:“替命。”   他何德何能,有这样好的师尊。   沈明烛脸色凝重下来,他沉默片刻,轻声问:“师尊是想替我挡天雷,不过如今神魂在你身上,应是无大碍,你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   “替命”是苍寰的禁术,但沈明烛小时候叛逆,该看的不该看的,能看的不能看的,藏书阁里凡是有字的他都看了个遍。   “我的计划不会受影响。”萧负雪说。   沈明烛歪头看了他一眼,如实道:“我不懂。”   他记得第一次见面,萧负雪就说过计划完成后他会死,虽然没有明确提及自己的下场,但想来他们俩都好不到哪里去。   沈明烛知道萧负雪敢下夸口,一定有自己的把握,但涉及到师尊,沈明烛不敢冒险。   萧负雪摇了摇头:“我现在不能说的太清楚,但是……”   他顿了顿,接着道:“你要清楚,在你现在的时间线上,我是不存在的,一个人不能死两次,也没有人能为本就已经死去的人再死一次。”   何况已经有人为他死过了。   他昏迷前闻到的丹香,醒来后空空荡荡的虚空……   萧负雪望向远处,杜兰泽等人睡在他布下的迷阵里。   他想,他们扯平了。   沈明烛勉强相信,他点了点头:“你心里有数就好。”   料想萧负雪也不会拿任檀昆的性命开玩笑。   沈明烛说:“我准备今天就开始闭关,但是这枚碎片应该不至于让我破碎虚空?”   渡劫每一阶进步,所需要的灵气都浩如烟海,说是此前所有加起来也不为过。   萧负雪轻点眉心,等他将手指移开时,指尖已经多了一点金色的光。   “我这些年在外面得了些机缘,这是功德金光。大多数我都用来演化、维系现在的灵界,这是最后剩下的一点。功德金光虽不能助你突破修为,但能养魂。”   “哇,”沈明烛赞叹一声:“那我岂不是能再用一回禁术?”   要不说他们是同一人,为难起自己来从不手软。   萧负雪瞥了他一眼:“现在有把握了吗?”   “你这话问的,成神的事,谁敢保证?但是,”沈明烛笑了笑:“没有也得有,不管怎么样,我不会失败。”   萧负雪将指尖按在他的眉心。   功德金光本不能送人,但感受到相同的神魂气息,金色光芒闪了闪,最终还是乖巧隐没。   沈明烛感受了一下,“这就是功德金光哦?还挺舒服的。”   他浑身暖洋洋,因神剑入体的痛苦似乎都抚平了许多。   沈明烛意识到这种东西萧负雪其实也是很需要的,萧负雪做的尽是有违天道的事,所受反噬早就不知有多严重。   有功德金光在,反噬之下,他也能好受一点。   沈明烛问:“你全都给我,你没关系吗?”   萧负雪面色如常:“你我本就一体,我救你,也是在救我自己。”   他撕开一处虚空通道,“走吧,去闭关,这是我最后一次替你护法。”   沈明烛跟在他后面踏入通道,嘟囔一声:“说的好像你为我护过很多次法一样。” 第261章   “苍寰说, 最近频发的异象,是灵界将要覆灭的征兆。”   “怎么就灵界覆灭了?只不过是天灾而已,灵界诞生这么多年, 发生过的天灾人祸数不胜数,这次也就是严重一些而已,人族覆灭灵界也不会覆灭。”   “可这是苍寰宗主亲自说的,还能有假?”   “你还是太天真,苍寰放出话来,他们说灵界即将覆灭, 但也诞生了一位救世主,那救世主是谁?”   “苍寰宗主弟子, 沈明烛。”   “所以啊,这分明是苍寰为他们少宗主造势。堂堂天下第一大宗, 为给门下弟子提升声望, 竟然撒下如此弥天大谎,实在可笑至极。”   近些日子,中洲大大小小的酒肆可谓分外热闹。说这话的人见周围的听众越来越多, 陡然成为目光中心, 颇有些失去理智, 言辞越来越尖锐。   旁听的人有好心些的提醒他别这么猖狂,这里毕竟是中洲,附近不远处就有苍寰的驻点,修士耳聪目明,他说这么大声,说不定会被人听见。   那人摆了摆手:“苍寰虽强,难道还能颠倒黑白吗?还说那位沈明烛少主已经渡劫,如今正闭关冲击神位。呵, 难不成他们还想说前些日子那场渡劫劫雷就是沈明烛带来的?小心真正的渡劫大能生气,到那时……”   他手舞足蹈,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癫狂。   然而就在他大放厥词时,虚空中突兀出现一条黑线,酒肆内的预警器也尖锐长鸣了起来,声音刺耳得很。   众人尖叫一声,四散奔逃:“快跑,这里的空间也要坍塌了!”   这预警器是最新研制出来的法器,检测范围是方圆十里,但为求安全,故所有修士几乎人手一个。   大家已然意识到空间坍塌是因为灵气耗尽得彻底,故而尽量远离这些地方,到灵气更充裕的地方去。   但是这也不保险,毕竟天灾之所以让人畏惧,很大原因在于它的突如其来。   修士们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一个地方明明灵气还算富足,但却会在某一刻突然消失,像是有只看不见的巨兽正张开狰狞的嘴啃噬。   预警器由灵石雕刻阵法而成,能够感知周围灵气浓度的变化,一旦下降到某个低值就会进行预警,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还能逃掉。   可这里已然是灵气最充裕的地方之一,怎么会这么快?   如果中洲最核心的地方都已经沦陷,还有哪里是他们的容身之处?   所有人慌忙逃窜。   就在这时,天地间忽然飘落一场雪。   纷纷扬扬的雪花带来一阵有些寒意的风,却近乎温柔地吹过了众人。   分明是性命攸关的时刻,修士们却不由得齐齐一愣。   他们站在了原地,仰头看天。   雪花依然片片飘扬,于半空中蹁跹盘旋,拂过突兀出现的黑色细线,于是那些个细小的裂缝就此停滞。   像是被冻住。   这是不正常的,裂缝开启的速度极快,这也是为何每次出现都会造成损伤惨重的原因。   他们曾经也试尽了一切办法,想尽了一切手段,甚至不能减缓些裂缝扩张的速度。   修士们举目四望,脸色忽然苍白了下来,带着劫后余生的后怕。   ——这次裂缝开启的范围竟然出乎意料的广,目之所及全是被冻住一动不动的黑色细线,好像整个灵界都被囊括在内。   苍寰说的是对的,这是真正的天地倾覆,世界末日。   心脏跳动急促,想是要从胸腔中挣脱出来,他们的额头渗出冷汗,又被迎面吹来的风温柔地带走。   他们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雪依然在下,可他们居然没有感受到冷意。   不是他们有修为护体,是那份寒冷确确实实怜惜地避过了他们。   “快看,上面有人,他在保护我们!”   叫喊声激昂,其他人不由得循声望去,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看向天边。   现在是白天,可是天边突然升起一轮月亮,清辉耀眼。   月亮前方出现一道人影,像是乘着清风,与明月并肩。   得益于修士良好的目力,他们能看到那人一身黑衣,脸上戴着面具,似乎不想让人发现他的真面目。   那黑衣华丽,有着独属于苍寰的繁复星纹。   ——不得不说,萧负雪自从被任檀昆认出带回宗门之后,他的生活水平直线式上升。   “那是谁?苍寰的弟子吗?”   “看着装扮,有点像任宗主的弟子。”   “任宗主的弟子不是叫沈明烛吗?沈明烛不是在闭关冲击飞升吗?”   “不是同一个人,是任宗主新收的弟子。”   所有人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他们每隔几步的距离就有一条凝在半空中的黑线,宽细长短均不等,像是花瓶即将破碎的裂纹。   密密麻麻,颇有些惊悚。   然而最初的惶恐过去,他们却忽然奇迹般地安心了下来,甚至还有心情闲聊八卦。   萧负雪凝神感应,经由他强行回溯演化的灵界到底还没变成真实,多有不稳定之处,这一天比原本的时间线来来得早了太多。   他面色微微凝重,“诸位,如今正是灵界不绝如缕的时刻,请尽可能到人多的地方去,做最后的抵抗,不要孤身一人。”   他明明声音不算大,这句话却准确地在每一个人的耳边响起。   中洲如是,四大洲亦如是。   四大洲也早意识到这现象发生的原因,人类从来都是一个团结的种族,在面临着有灭族可能性的危害时,他们团结起来的速度绝对会是平常难以想象的程度。   四大洲研制不出中洲那样的预警器,他们只能用最笨的方法——放弃大多数贫瘠之地,所有人聚集到最近的顶级宗门,由几位大能联手庇护所有人。   所有人都在一起,抵抗的时间至少能久一点,但要实在运气不好,那也无可奈何。   无非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四大洲太偏太远,在许多人眼里,分神已经堪称无所不能,能被这样的大能保护,他们一定不会有事。   可云观霜等人清楚自家事,他们在面对伴随着坍塌空间而生的空间乱流面前,没有丝毫抵抗的能力。   在这些黑线席卷中洲的时候,四大洲也没有幸免,好在白雪平等地造访了天地间的每一处,于是他们同样看到了黑线悬挂在半空的奇景。   有些孩子好奇地伸手去触摸,指尖只感觉到一阵寒意,像是摸到了一块冰。   假使有人能站在萧负雪身边,像明月俯瞰大地那样去看灵界,他就会发现普天之下皆是被凝住的黑线。   倘若萧负雪没有出手,仍由这些黑线扩张成裂缝,毫不怀疑,整个灵界都将不复存在。   这绝不是渡劫期能够做成的事情,渡劫巅峰也不行,这是无可争议的神迹。   沈明烛会受伤,会流血,会痛,但他确实早就是神了。   任檀昆抬头看了天边的沈明烛一眼,忍不住露出一个笑来。   然后他低下头,继续做自己的事。   把沈明烛是救世主的事情昭告天下是他深思熟虑的决定,从前是不想让自己的爱徒顺着预言的路走,但沈明烛既然如今已经走了,那全天下就该记得他的恩德。   记得他殚精竭虑,挽灵界将颓。   记得他血肉筑梁,谋万世河山。   更何况……如果一切顺利,他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想为明烛多留点东西。   任檀昆问:“一切结束后,这个明烛会怎么样?”   洛珺瑜知道他问的是谁,“也许会回到他的时间线。”   任檀昆说沉默片刻,半晌,他说:“一定会的。”   *   沈明烛调息到最好的状态才解开碎片的封印。   原以为剑气被积压了这么多年定然比之前的碎片要更难炼化,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块碎片居然没给他带来太多痛苦。   封印的力量没有完全散去,还丝丝缕缕缠绕盘旋在碎片之上,温柔抚去剑本身的杀戮暴虐。   沈明烛此刻才有这是他父母为他留下的真实感,也许十六年前,他们还是做好了这枚碎片会落到沈明烛身上的准备。   怕他不够争气,又怕他太过争气。   但最终还是相信他会是天下最惊才绝艳举世无双的救世主,是灵界唯一的一线生机。   于是极尽缠绵、极尽不舍、极尽温柔,将所有还未说出口的心事随着灵力将碎片包围起来,等待着被发现。   ——纵使再不能相见,可是明烛啊,你依然是被爱着的孩子。   炼化这块碎片比沈明烛想象的要容易许多,出乎意料的是,他的修为居然提升到了渡劫后期。   或许是他的父母魂魄未散,仍保护着他,祝福着他。   他身后有这么多后盾,所以怎么会失败呢?   沈明烛再次闭上眼睛,神魂牵动护体金光。   那本就不大的一团金色光芒居然肉眼可见地缩小了一圈,与此同时,沈明烛银白的发尾攀爬上了一点黑色。   这是他最后一次延长寿命的机会。   沈明烛没有犹豫,双手结印,银白再一次胜过黑色,披散在他的肩头。   他的修为也随之上涨,一寸一寸逼近那个传说中的境界。   专心闭关的沈明烛不知道外面的情况,也不知道在此刻,天忽然暗了下去。   众人齐齐惊呼一声,惶恐地看着此时的天象异变。   周遭漆黑,便显得那轮圆月格外皎洁明亮。   但所有人很快意识到,天黑了下来不是因为太阳消失了,而是厚重的云层完全覆盖了天空,只是不知道为何月亮不曾被遮挡。   隐隐有巨龙在云中翻涌。   不,那不是龙,那是劫雷。 第262章   黑色的雷在云中将落不落, 像是也在等候最后的结果。   看那位将它召唤而来的修者,究竟能不能突破最后一步,创造这个灵气枯竭的时代里最大的奇迹。   但成神的雷劫动静太大, 显然已经足够引起法则的注视,于是那黑云之中忽然掺上了几分金芒。   萧负雪手中缓缓出现一柄剑,那是天阙。   从剑柄到剑尖依次显现,像极了一块块碎片重组的过程。   雷云翻涌得愈发剧烈,似乎其中孕育出了某种万分可怕的东西。   所有人同步抬头望天,下意识按照萧负雪的吩咐将自己挤入人群中, 运气灵力,做好了防御准备。   第一道雷落下。   与众人所见所闻过的劫雷全都不同, 这道雷是金色的。   是最纯粹的、不添一丝杂质的金色,散发着神圣而不容侵犯的气息, 叫人不敢直视。   在这瞬间所有人甚至生起一个念头——便是死在这道金雷下也是应该的, 法则怎么会有错呢?他们是不该存在这世上的错误,合该被清除。   萧负雪举起了剑,朝金雷挥了下去。   大道五十, 天衍四九, 人遁其一。   法则不会赶尽杀绝, 它只会降下一次天罚,倘若能在此天罚下活下来,它将给这个世界一次机会。   所以萧负雪只来得及出一剑。   他也只用一剑。   银白的剑光迎上金色的劫雷,远远望去,如蚍蜉撼树,小小的剑光在遮天蔽日的庞大劫雷下几乎不可见。   两相碰撞,无声绽开一道光。   所有人条件反射闭上眼睛,却还是被刺激出了眼泪。   待再睁开眼时, 剑光已经消失了,眼前只余一道逐渐逼进的金雷。   ……失败了吗?   下一秒,银色的剑光忽然自金雷内部绽开,像是千万根银色的针密密麻麻扎穿了金色巨柱。   于是金雷有了裂痕,有光自内部透出,直至将其割裂。   金雷成了细小的碎片,密密麻麻落下,像是一场金色的雪。   原本的白雪与其交相飞舞,每一偏雪花都裹挟着一粒金色碎片缓缓消散,如日出消融。   “这是……得救了?”   所有人还尚未从这场瑰丽的对战中反应过来,脑子里忽然凭空出现一段记忆——那是原本的时间上他们自己的记忆。   有些人境遇变化不大,有些人天差地别。   有些人原本应该死了,现在却还活着。   有些人原本应该活着,现在却死了……当然,这些人就没机会看到另一种可能性了。   奇怪的是,他们能清楚地分清哪些是如今属于他们的人生,哪些是被注入的的记忆。   有道声音告诉他们,他们现在的人生才是虚假的,真正的世界就该是他们记忆里的模样。   ——你愿意回到真实中去吗?   你愿意回去吗?   你应该回去啊,那才是正确的世界。   “回个屁啊,真实的时间线老子已经死了!”   “明烛那孩子多努力才让我们重新活一次,要是这么容易就放弃,对得起他吗?”   “我不愿意,我绝不愿意!”   “有人付出了那么多要救我们,我们才不会是错误,休想如此轻易就让我们束手就擒。”   苍寰的一处小院里,沉睡的杜兰泽等人脸上忽然露出了抗拒的表情,像是极力挣扎着要醒过来。   他们闭着眼睛,可泪水依然不住地从眼角流淌下来。   倘若这是在做梦,那一定是场噩梦。   杜兰泽看到自己用迷药迷晕了沈明烛,他想,为什么还要回来?   你有渡劫期的修为,虚空乱流伤不到你,你还有神剑护体,完全可以找到一个新的世界。   而以你的本事,不论在哪,你都会过得很好。   为什么一定要回来?   谷阅音一直看到另一个自己死去,然而她的记忆还没结束,或许是天道垂怜,她多留了一段时日。   她看到沈明烛将她下葬,在她墓前长跪不起。   谷阅音想伸手将他扶起来,却一次次徒劳无功穿过他的身体。   她突然好后悔。   错了,全都错了。   倘若要帮明烛,她就该早点下定决心。   倘若不肯帮明烛,她也该下定决心不做动摇。   她不该迟疑摇摆,空让明烛一同陪她进退两难,痛苦难安。   她自是一死了之干脆利落,可之后呢?明烛要怎么办啊。   他们这群人,嘴上说着对明烛好,可实际上没为明烛起到半点帮助,任由他仓促间接受亲朋一个接一个地离去。   尚来不及悲伤,又要扛起飘摇的天命。   雪花纷纷扬扬,点点金光随风飞舞,是这世界有史以来最梦幻的奇景。   可没有人有心欣赏。   任檀昆自嘲道:“珺瑜,你说,如果能有一次重来的机会,是不是一开始我们就不该瞒着明烛?”   有苍寰做后盾,至少明烛无需为了一块碎片东奔西跑。   而假如他们早就选了这条路,这么多年的时间,不至于让谷阅音耗尽寿命。   或许天命本就不该违抗,到底是一步错,步步错。   “我不知道。”洛珺瑜说:“既是无可奈何之事,选哪条路都是错的,不过以我对明烛的了解……宗主,得知你曾不顾一切护过他,明烛会开心的。”   任檀昆笑笑,轻描淡写:“我知道你的意思,可就算不开心,我也希望明烛活着。”   他望向天边那片少了金芒后重新变得漆黑的云层,语气笃定,像是要说服自己:“明烛还小,他的未来很长,足够他慢慢忘记我。”   失去亲人的痛苦再煎熬,明烛是个坚强的孩子,他会撑过来的。   就像原来的时间线里,明烛最终会接受他的离去。   纵然是神剑,在法则面前也不过凡物。   萧负雪一剑既出,虽然成功泯灭了法则金光,天阙剑却也在他手中寸寸崩裂,而后化作一阵青烟。   这也正常,如今法则退让,虚幻开始逐渐替代真实,世界上自然不能存在两柄天阙。   先是剑,然后是他。   世界上有一个沈明烛就够了,而他也该随着旧时间一同消失。   如此,新世界的规则演化才算完美,才算万无一失。   但他不能死在这里,不能死在众目睽睽下,那样师尊他们看到了会难过的。   萧负雪身形一闪,就此在月亮旁消失。   他离开后,月亮的清辉似乎都因此黯淡了许多。   “沈明烛!”   “明烛真人!”   萧负雪没走很远,他其实就落在正下面的森林里,郁郁葱葱的枝叶将他虚幻了一些的身体挡得严实。   萧负雪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摔倒在地。   恍惚间,他好像听到很多人在喊他的名字,可他已经给不出回应。   也好,他们喊的是“沈明烛”,那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沈明烛去收尾吧。   萧负雪干脆仰躺在地,他的身体逐渐消失,不多时,原地只剩下一个虚弱的神魂。   然而他还是支撑着不肯闭上眼睛,固执地等最后的结果。   “轰隆——”   劫雷终于完全形成,伴随着劫雷在云层中翻涌,天边轰鸣声不断。   所有人陡然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身形颤了颤,一瞬不移地凝视远处。   一道身影出现在月亮旁边,代替了原本黑衣人的位置。   那人红衣白发,然而面容看上去却年轻得很,他没戴面具,赫然是沈明烛的模样。   就好像原本的人只是离开换了件衣服。   没有人质疑过黑衣人不是沈明烛。   在看过原本的时间后,没人怀疑来救他们的不是沈明烛,而除了沈明烛,也没人有本事来救他们。   ……所以明烛真人专程换了件衣服就算了,为什么头发还变白了?   沈明烛手上是完好无损的天阙。   但隔得远,天雷之下,没人敢用灵识去感应,所以没人发现这是同一柄剑,否则他们或许就会猜到几分不对。   虽然有点觉得不对劲,但也只能猜测沈明烛果然不同凡响,能够一边保护他们,一边顺利飞升成神。   是的,哪怕此前从未见过,所有人也都在第一时间意识到,这是飞升才能有的劫雷。   遮天蔽日,笼罩了整个灵界。   在劫雷落下之前,沈明烛先挥出了一剑。   剑气无可匹敌般地刺破云霄,黑云散去一瞬,露出碧色晴空。   最终,剑气像是撞上一层看不见的屏障,荡开一圈圈的涟漪。   黑云瞬间聚拢,劫雷像是被激怒,轰然落下。   沈明烛不闪不避,他甚至没有理会,仍旧持之以恒地接连挥出两剑。   ——他本就不打算渡天雷。   毕竟他清楚他的修为是灵气堆砌上去的,根基不稳走不长远。   更何况接连不断的禁术已经掏空了他的寿数和神魂,这样虚弱的身体更是难以捱过天雷淬炼。   不过没关系,他只求一瞬。   剑气再一次撞上苍穹,那涟漪似乎更剧烈了几分,显然那道看不见的屏障在这样的攻击下并非分好无损。   与此同时,第一道天雷也落在了沈明烛身上。   沈明烛没躲。   天雷如果落不到他身上,定然会波及其他人。   能够成就真神的天雷,倘若劈到地上,足以摧毁大半灵界,这个险沈明烛不能冒。   任檀昆释然地闭上了眼睛。   人一旦失去视觉,旁的感官会格外敏锐。   任檀昆能听到周围无数人的惊呼,似乎沈明烛在那道雷之下受了不浅的伤。   然而沈明烛不曾理会,再度抬手挥剑,剑身嗡鸣。   而新的天雷在云层中源源不断地孕育,然后再度劈了下来。   不对劲!   任檀昆惶然睁开眼,看见天边屏障终于不堪重负裂开一道缝隙,大量凝成实质的灵气从缝隙中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   凝在半空中密密麻麻的黑线一点点消失,地上很快冒出了绿芽。   天边,沈明烛像伤了翅膀的飞鸟,无力地从空中坠落。   他们的世界获得了新生。   可救世主不见了。 第263章   天雷之下, 魂消魄散。   任檀昆第一时间朝沈明烛落下的地方奔去,然而到底什么也没找到。   沈明烛的身体化作青烟,神魂散成碎片, 随着时间流逝终会消失殆尽。   而另一边,萧负雪看到沈明烛成功重引灵气后也终于放心闭上了眼睛。   他虚幻的神魂闪了闪,如同蜡烛被风吹灭,那一点影子也渐次黯淡。   沈明烛已经失去了意识,所以他没有看到,虚空中有一条金色的光汇成的瀑布朝他涌来。   这些金光常人不得见, 但是系统知道,这是功德金光。   沈明烛救了灵界, 这是灵界给予他的礼物。   一下子给出这么多功德金光,天道的权柄都受到了损伤。   可既然给的是沈明烛, 那就没有关系。   ——你是我最爱的、最令我骄傲的孩子, 我心甘情愿将权力与你共享,所有生灵皆当谨记,从今往后, 见你如见我。   风吹过草木, 沙沙作响, 像是在回应。   周围的大树垂下枝叶,即使触碰不到,还是将沈明烛的神魂碎片温柔托起。   祝你有个好梦,但是请别睡太久。   快醒来吧,此界的新神。   然而这块碎片突然消失,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捡走。   ——系统抱着两团碎片回来,将这里遗漏的最后一块碎片也拿走,然后板着脸开始堆积木。   它已经有经验了, 重来一次,轻车熟路。   两团神魂碎片都不全,有些损毁于天雷,有些损毁于法则,有些随着时间消散。   但没关系,凑一凑就全了。   系统蛮横地将两团碎片挤在一起,反正都是沈明烛,差不了太多。   终于过去了不知多久,系统勉强拼凑出了一个雏形。   沈明烛面目的虚幻灵魂安安静静躺在草木包围中,可身上到处是破碎后的裂痕。   [还差一点,这块最关键的碎片是沈明烛的还是萧负雪的来着?]系统沉默片刻,暴躁地塞了上去:[管他呢,能拼好就行。]   功德金光仍在流淌,沈明烛像是泡在金色的水潭里。   做完这一切,系统也有些虚弱,它安安静静蜷在沈明烛识海里。   “功德金光虽不能助你突破修为,但能养魂。”   系统等待着沈明烛醒来。   *   沈明烛觉得自己睡了很久,等他醒来的时候,身上已经没有那种随时要消散的虚弱感。   难道这世上真有转世重生?   沈明烛动了动手指,仔细打量了一下,发觉自己还是个阿飘。   识海中多了一个东西。   [小五?]沈明烛唤它。   系统能量耗费过多,也已经进入半休眠状态,支撑着不肯完全沉睡的原因就是为了等沈明烛醒来。   它听到沈明烛的声音才突然惊醒:[宿主,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很好。]沈明烛安抚地笑笑,[小五,你怎么又回来了?]   系统嘴硬:[路过,我就是路过,看到你需要帮助,顺手帮了点小忙而已,你可不要多想。]   沈明烛哄它:[好好,我知道小五是最善良的好系统。]   [那是!]系统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那是因为沈明烛是善良的人,如果它不善良,它就没办法成为沈明烛的系统。   系统大声说:[我帮你重塑肉身,这会耗尽我全部能量,你必须要赔我,之后要带我执行任务赚积分!要赚很多!]   沈明烛笑了笑,温声应道:[好。]   这个世界很大,沈明烛并非不好奇,如今灵界平安,他也能放心去其他的小世界。   系统满意地点了点头,[天阙被天雷劈坏了,我给捡了回来,修一修应该还能用。]   以往带领宿主去别的小世界,它都是找一具身体给沈明烛用。   但灵界对沈明烛的意义不一般,系统想,宿主应该还是更喜欢自己原本的身体、原本的身份。   所以它不惜耗费最后的能量给沈明烛重塑肉身。   幸好从前,宿主给他的功德金光,系统都好好存在没乱花。   一柄长剑出现在沈明烛面前。   天阙确实损伤不小,剑刃处还有了裂口,看上去像个破铜烂铁。   也就是系统觉得,它宿主的东西只有宿主有资格处置,故而多此一举捡了回来。   沈明烛伸手握上剑柄,剑光大亮。   从握剑的右手开始,沈明烛的身体渐渐凝实。   沈明烛感受了一下,[怎么我的修为只剩下金丹了?]   系统说:[元婴之后,宿主所有的修为进境都依赖神剑,这样不好,既然有重来的机会,当然要重修过。]   它拼凑沈明烛的碎片时,不止一次感受到宿主遗憾他未来就此止步。   旁人羡慕不已的机缘,可对沈明烛来说,他相信他只靠自己就能走得很远,本就无需走捷径,以至动摇根基。   沈明烛心里满意,面上还要矜持道:[怎么就只依赖神剑了,我找寻和炼化的过程也很努力的。而且就算这样,我也应该是元婴,为什么会落到金丹?]   系统不肯承认自己能量不够,狡辩道:[宿主硬扛天雷,受点伤不是很正常?]   它没否认沈明烛说自己很努力的话。   元婴也好,飞升也罢,沈明烛走过的路,每一步都算数。   [好吧。]沈明烛也没在意。   他能感受到空气中浓郁了不止一倍的灵气,想来重新修炼回来也很快。   而他毕竟曾触碰到了真神,这条路再走一次,也会比其他人都容易许多。   系统替沈明烛重塑完肉身,昏昏欲睡,还要支撑着提醒他:[宿主,你答应过我,会跟我去完成任务的。]   沈明烛点头:[我记得。]   系统心满意足:[我先睡一觉,等我醒来,我们就开启任务。不过在此之前,我觉得我们需要先彼此磨合一下。]   沈明烛疑惑:[我们还要磨合吗?]   [当然!]系统超大声:[我要先给你布置一个任务,这个任务没有积分,但是你要好好做。]   [愿闻其详。]沈明烛顺从地哄它。   系统说:[第一个任务——宿主,欢迎回家。]   这个任务与主神无关,是它的私心。   系统沉睡了。   它们做系统的恢复能量如果光靠休眠,那会是一个很漫长的时间。   系统想,好在宿主是很厉害的修士,他的生命也将很漫长,等得到它醒来。   然而沈明烛不打算让他的小五睡这么久。   他这次醒来隐隐有一种感觉,似乎只要他愿意,他就能沟通到天道。   沈明烛尝试了一下,找天道再借了一点功德金光,输送给了系统,让小五可以早点醒来。   为了唤醒沈明烛,天道已经损耗过度,再多很可能损伤到根本,进而导致整个世界的衰弱。   但天道没有丝毫犹豫,沈明烛想要,它就给了。   “多谢,已经够了。”沈明烛说:“我会还给你的。”   挣功德而已,超简单的。   *   沈明烛走出森林,才发现自己落在了崇吾山脉里面。   走出山脉,最近的城池是重安城。   距离他死已经过去了不知多久,重安城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无人肯来的偏僻小城。   如今城中的路都加宽了一倍,行人掎裳连袂,繁华热闹。   沈明烛随意感知了一下,便发现路上大多是金丹,还有少部分元婴。   看来灵界确实变好了许多,沈明烛十分欣慰。   不知道苍寰如今怎么样了,沈明烛有些想家了。   重安城离中洲太远,而最关键的是,沈明烛没有钱。   他的储物戒在天雷中被毁掉,连带着其中的灵石、灵宝、丹药全都被毁于一旦,沈明烛想想都觉得心疼。   他当年可实打实是一个有钱人来着,中洲很多宗门的宝库都没他储物戒里来的珍贵。   沈明烛叹了口气,现在他连传送阵都坐不起,单靠这金丹的修为也不知要多久才能回到苍寰。   他难得感到后悔,当年不该那么败家的。   沈明烛想了想,朝记忆中青云学府的驻地走去。   如果运气好能够遇到熟人,他说不定能借点钱回去。   然而沈明烛到了现场,才发现青云学府或许早就不在此地镇守了,原本的府门已经被推平,原地修了一个广场。   唯一还留着的是一个小院,小院门口有招牌,写着沈明烛曾经在此居住过。   广场正中是一个巨大的雕像,红衣白发。   虽然白发代表着沈明烛的状态已经不好,但这确实是所有人印象中最深刻的模样。   沈明烛羞耻地闭上了眼睛,恨不得钻回崇吾山脉里。   所以这就是重安城热闹的原因吗?   变成了一个旅游城市?   沈明烛在“沈明烛”的雕像前站得有些久了,久到足够被人注意。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友,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长得和明烛真人很像?”   沈明烛诚实地说:“我就是沈明烛。”   “什么?”刘营大笑起来,“道友,你可真会开玩笑。不过这话在我面前说说就算了,可千万别对别人说起,要是被明烛真人的狂信徒听到了,说不定会追杀你。”   狂信徒……   沈明烛嘴角笑意微僵。   刘营教训他:“你应该知道明烛真人在大家心目中的地位,你假冒明烛真人,说严重点,那就是冒犯。也就是看你年纪小,要不然我也不放过你。”   沈明烛勉强地说:“多谢提醒。”   见他态度诚恳知错就改,刘营满意地点点头:“我叫刘营,道友怎么称呼?”   “沈……”沈明烛顿了顿,改口道:“萧负雪。”   刘营拱了拱手:“萧道友。”   他说:“看你小小年纪就有金丹修为,也算难得一见的天才,怎么没去参加这次的四洲联合大比?”   “联合大比?”   “是啊,这次大比正好在西洲举办,你看重安城最近都没什么人,就是去积星城看大比去了。”   沈明烛看着雕像前络绎不绝送花的人,对这句话表示怀疑:“没什么人?”   刘营不以为意:“这已经算很少了,平时至少要比这多上三倍。联合大比本就是四大洲的盛世,上一次因为有明烛真人参赛,这一场热度比往届更盛,据说连中洲都来了人。”   沈明烛问:“联合大比还是十年一届吗?”   “一直都是。”刘营狐疑问:“你怎么连这种常识都不知道?”   沈明烛眼都不眨:“我来自中洲,仰慕明烛真人这才离家,专程来明烛真人来过的重安城瞻仰凭吊,故而不太清楚四大洲的事情。”   原来他已经消失十年了。   沈明烛更加迫不及待想要回家。   “你居然来自中洲!”时隔多年,中洲依然是所有修士心目中的圣地。   刘营瞪大了眼睛,目光中满是难以置信,却又抱了点侥幸。   ——万一这少年当真是中洲人士,那他岂不是抱上大腿了?   要知整个西洲所有人最羡慕的就是青云学府的时逾白,居然能够结识沈明烛,连带着青云学府都受到了苍寰的庇护。   据说学府的优秀学员,毕业后甚至有机会加入苍寰。   眼前这人年纪轻轻就是金丹,虽然天赋比不上明烛真人,但万一也出身不凡呢?   刘营心里快速打着算盘,就听眼前这萧负雪说:“我此次出来遇到了一些意外,储物戒不慎损毁,刘道友能否先借我一些灵石,我回宗门后十倍返还。”   刘营:坏了,有点像骗子,不确定,再听听。   沈明烛补充:“我拿我的剑做抵押。”   天阙剑是他身上唯一的财富。   沈明烛伸手,召出天阙。   刘营:“……”   刘营看着眼前破破烂烂还有缺口的剑,顿时沉默。   现在的骗子道具都这么随意吗?   天阙剑有灵,它听懂了沈明烛的意思,委屈地震颤起来。   它是神剑!它可是神剑!   沈明烛敲了敲它,“听话,我又不是不要你了。”   沈明烛拿着剑递给刘营,礼貌道:“它比较骄纵,如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我一定拿着钱回来赎它。”   刘营震惊,语无伦次地指着天阙:“它它它……它有灵性?!”   这么破的剑都有灵性,可见它完好时是什么样的风采。   沈明烛谦虚:“有一点。”   刘营深吸一口气,在此刻做了决定,“我不要你的剑,但是我身上的钱不够坐前往中洲的传送阵,我只能送你到积星城。”   传送阵本就不算便宜,从四大洲前往中洲的传送阵,乘坐一次更是一笔天文数字。   沈明烛无可奈何。   实在不行只能自己挣钱了,听说炼药师来钱快,他虽然从前没有炼过药,但毕竟与杜兰泽多年好友,多少也会一些。   不过炼药还得去找药材,还是有些麻烦。   他实在太想回家了,一刻也等不下去。   也罢,积星城就积星城吧,大城市来钱也快一些。   调整好心态,沈明烛问:“听你说这次大比会有中洲的人来,可知来的是谁?”   刘营迟疑片刻:“其实也不算是中洲人,是丹宗宗主的关门弟子,顾千帆。”   猝不及防听到故人名字,沈明烛愣了一下。   中洲辽远,按理来说他们对中洲的势力不会那么清楚。   然而沈明烛的事迹传遍天下,连带着天下第一大宗苍寰也在四大洲露了脸,而丹宗自然是沾了“丹宗少主杜兰泽乃沈明烛生平挚友”的光。   刘营还在继续说:“顾千帆可是大善人,他这些年的足迹遍布四大洲,救了不少人。他救人不收报酬,只要求那些人在力所能及的的范围内多做善事。譬如重安城最大的善堂就是因为城主受了顾千帆的恩惠才修建的。”   他眼中有敬仰:“不愧是明烛真人的好友。”   沈明烛失笑:“与沈明烛有什么关系?他本身就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刘营正想反驳,忽然他们身后传来一道阴恻恻的声音。   “你又算什么东西,胆敢评判我苍寰少主?”   苍寰!   说话的人悄无声息出现在他们身边,刘营却丝毫没有察觉,可想而知他们的差距。   刘营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腿脚一软险些向前倾倒。   沈明烛伸手接住他。   这道声音有些耳熟,沈明烛无奈极了。   “如果这些年没有别的苍寰少主的话,我评判一下我自己应该也没问题吧?”沈明烛转过身,朝着呆立在原地的人微微一笑。   他说:“别来无恙,师叔。”   这是什么样一种缘分,让他总能在西洲遇到卫燃?   也是好事。   沈明烛没忍住,又弯了弯眼睛:“我回来了。”   【全文完。】 第264章   卫燃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能再得见这个熟悉的模样。   十年当真是好长的时间, 叫他偶尔想起幼年的沈明烛,都忽有恍如隔世之感。   沈明烛自然地伸手在他身上翻找,然而从他腰间扯下一枚玉佩, 动作随意极了。   他把玉佩递给刘营,友好道:“这是谢礼,将来若是有缘,你来中洲,欢迎来苍寰做客。这玉佩是一整块碧玄灵玉雕刻而成,作为凭证, 你若是觉得用不上,也可以卖掉。”   等闲修士都有储物戒, 身家不会带在身上,但卫燃排面大, 总一副富贵公子的装扮, 身上装了不少好东西。   这极大方便了沈明烛。   刘营没有反应过来,兀自失神,下意识听从沈明烛的话伸出手。   天阙极有眼色, 迫不及待回到沈明烛体内。   卫燃已经是渡劫期, 居然也任由沈明烛一个金丹上下其手, 轻而易举摘走他的玉佩。   卫燃愣愣地问:“你在做什么?”   沈明烛理直气壮:“别人帮了我,我要回礼。”   “那为什么不用你的东西回?”   “我没钱啊。”   卫燃看他振振有词毫不心虚的模样,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   他手中霎时间多了一柄剑,长剑吻上沈明烛的脖颈,“你到底是谁?”   卫燃的声音阴森森的,“冒充苍寰少主,够你死上八百回。”   沈明烛不闪不避,当然, 他就算想躲也躲不过。   沈明烛仍由卫燃将剑架在他脖子上,无奈叹了口气:“师叔居然认不出我,真叫人伤心。”   他面无惧色,刘营却吓了一跳。   玉佩落在地上,他手足无措,张着嘴有心想为沈明烛辩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而他现在才意识到,他们这里动静这么大,但广场上人来人往,却无一人察觉。   ——如此神鬼莫测的手段。   “你确实演的很像。”卫燃眼中闪过一道追忆,很快又恢复冷冽模样:“但我那师侄,是这古往今来举世无双的天才,你一个金丹,也配伪装成他?”   沈明烛听得羞涩:“师叔过誉了。”   卫燃:“???”   他啧啧称奇:“这不要脸的样子,倒确实像沈明烛。”   他见刘营一副失神呆滞的模样,冷哼一声,按着沈明烛的肩膀带他离开,顷刻便换了一处地方。   卫燃把剑收回,上下打量沈明烛:“你这是什么情况?”   沈明烛不以为意:“死而复生,付出点代价很正常。”   他笑了笑:“难不成师叔还嫌弃我?”   卫燃其实已经相信眼前这人就是沈明烛了,没有人敢用这种事情骗他,他也不至于认不出他的师侄。   可人死不能复生这个观念太过根深蒂固,叫他迟迟不敢交付全部信任。   卫燃张了张口,好半天才努力发出声音:“你现在是什么状态?”   沈明烛知道他真正想问的是什么,他隐去系统的存在,简单说:“是天道救了我。”   天道无所不能,能做到这一点,好像也不奇怪。   “这么说,你确实没事了吧?”卫燃确认地问。   沈明烛认认真真保证:“没事了,就算我之后还要离开,我也一定会回来。”   他答应了系统,要和它一起去其他小世界完成任务。   “还要离开……”卫燃默然不语。   他对这句话倒是接受良好,破碎虚空飞升成神本就可以离开灵界,他对沈明烛有信心。   沈明烛是飞龙在天,苍寰困不住他,灵界也不行。   沈明烛朝他伸出手,眨巴眼睛。   卫燃瞥了他一眼:“做什么?”   沈明烛晃了晃空空如也的手掌,理所当然道:“我的通讯玉符随着储物戒毁了,我要联系师尊。”   卫燃莫名其妙:“我带你回去不就行了,我现在可是渡劫,撕破虚空通道赶路,用不了多久。”   “可是,”沈明烛放下手,慢吞吞地说:“我觉得,师叔不像打算送我回去的样子。”   卫燃赞叹,“你还是一如既往的聪明。”   “好吧,”沈明烛叹了口气,苦着脸道:“我现在技不如人,师叔你想做什么?”   卫燃朝他温柔地笑了笑,和颜悦色道:“师侄啊,你大义凛然就去送死了,死之前也没向师叔我道个别,师叔很难过。”   沈明烛背后一寒。   他原本并不担心,他知道卫燃不会真正对他做什么,顶多是一些无伤大雅的捉弄。   但现在他的直觉让他感到了危险,他觉得不对劲。   沈明烛警惕地后退两步:“师叔,你不要乱来,我会跟师尊告状的。”   卫燃再次抓住他的肩膀,“师叔怎么会乱来呢?师叔只是不开心,所以打算带你去个地方开心一下。”   “去哪里?”   “天机阁。”   沈明烛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   修测问一道的修士情绪本就比常人淡漠许多,自沈明烛死后,谷阅音更不像个活人。   她是清清冷冷的仙子,浑身上下不见一点热乎人气。   “禀少主,苍寰来人。”有弟子入内禀告。   谷阅音是很优秀的少主,因而天机阁内大部分事务,洛珺琼都移交到了她手上。   谷阅音闻言转身,十年过去,她沉稳了许多。   轻轻一抬眼,就是说不尽的风华。   她问:“可知是因为何事?”   测算天机到底有碍寿数,谷阅音不太依赖这种手段。   “是卫燃尊者,他说……”弟子有些犹豫,迟疑半晌,他咬了咬牙,欠身道:“他说,携苍寰少主前来拜访。”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他便感受到一股几乎要让他窒息的强大威压。   弟子难以抵抗,瞬间便半跪于地,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他忽然不合时宜地想,少主的天赋真好,恐怕仅次于苍寰那位久别人世的少主。   ——苍寰少主沈明烛。   那位死后,天机阁上下才知道自家少主与其关系这么密切,所以现在谷阅音会生气实在太正常不过。   倒也不是说苍寰不能有别的少宗主,但是现在才过去十年,十年听来漫长,对寿命悠久的修士也不过短短一刹。   沈明烛是救世而死,怎么可以这么快就允许旁人代替他的位置?   苍寰这事儿做的不地道。   好在谷阅音很快意识到了她的失态,她收敛好威压,然而怒气不减反增。   她身形一闪,竟忽视了待客之道,没有请卫燃入内,而是亲自前往天机阁外,气势汹汹一幅要去赶客的模样。   苍寰少主,好一个苍寰少主!   她倒要看看,什么货色,也配接替沈明烛。   沈明烛打了个喷嚏,缩在卫燃身后不肯出来。   卫燃轻啧一声:“你怕什么?迟早都要见面的,来,大大方方的,出来走两步。”   沈明烛死活不干,“师叔,好师叔,咱们先回宗门吧?”   他也没打算一直不见面,但是沈明烛想的很清楚,师尊最不舍得罚他,而有师尊在场,谷阅音他们也能收敛一点。   “来不及了。”卫燃好整以暇:“她来了。”   谷阅音身影出现在了原地。   她淡漠地瞥了一眼卫燃身后露出的半个衣袖,不疾不徐微微欠身:“见过卫燃尊者。”   故意不提那位见不得人的“苍寰少主”。   卫燃偏不合她意,硬是把沈明烛扯了出来,笑道:“带小辈来串个门,同为大宗继承人,往后你们可要多照应。”   谷阅音眸光微沉。   沈明烛身不由己,他一个金丹抵挡不了渡劫,只得颤颤巍巍露出一个脑袋。   “阅音姐姐,”沈明烛咽了口唾沫,讪讪一笑:“早上好啊。”   谷阅音瞳孔骤然一缩,呆立在了原地。   “你……沈明烛?”她艰难地喊出他的名字,声音低低的,像是呢喃,唯恐惊醒这场美梦。   沈明烛“嗯”了一声,“是我。”   谷阅音一直都是一个很聪明的人,所以她本该意识到沈明烛既然是由卫燃带来的,说明他的身份至少在卫燃那里无可争议。   卫燃不会错认沈明烛,因此眼前确实是她魂牵梦绕了十年的弟弟。   她当然知道,她当然能想到。   可她还是下意识动用了测问天机的能力,探查起眼前人的身份。   她太害怕了,她不能再经历一次失望,她承受不了提心吊胆的生活。   沈明烛现在实力虽弱,但他身上有一半的天道权柄,谷阅音妄图窥探他的来处,还未看清便受了反噬。   谷阅音猝不及防,当即呕出一口血来。   沈明烛一慌,忙上前以灵力为她调息,半是关心半是抱怨,“你想知道什么问我就是,怎么直接就测算我的命运?”   谷阅音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又喊了一声:“沈明烛。”   这次声音要坚定许多,也冷淡许多。   沈明烛头皮发麻,小心翼翼地应了一声,“阅音姐姐?”   久久没听到回应,沈明烛惴惴不安,抬头看了一眼。   谷阅音无声地流了满脸的眼泪。   沈明烛立时慌张了起来,他一向受不了旁人哭泣,尤其这眼泪还是因为他。   “我错了,我真错了。”沈明烛举手投降:“阅音姐姐要是还生气,可以打我一顿。”   要是杜兰泽之类的人,沈明烛还能翻上一世的旧账,说是他们先做出这种牺牲的事情来的。   但谷阅音不一样。   谷阅音是上下两世沈明烛都亏欠的人。   沈明烛能想到,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他见谷阅音都得矮上一头。   谷阅音抬手擦去泪水,正要和沈明烛叙旧,余光瞥见卫燃在一旁满脸兴致盎然地看戏。   她顿了顿,面上还是一幅礼貌沉稳的模样,“恕阅音失礼,暂不能相陪。”   她拉着沈明烛的手腕消失在原地。   自复生以来就一直被人拉着走,沈明烛心累不已,对恢复实力的欲望达到了顶峰。   他站定才发觉谷阅音带他进了天机阁,此处是他幼年住的小院。   过去许多年了,这里居然还都保存着,一应陈设都没改变。   谷阅音直入正题,问了一个和卫燃一样的问题:“你现在是什么状态?”   沈明烛又解释了一遍,末了他识趣道歉:“把你们迷晕,对不起。”   谷阅音冷笑一声。   “那个,”沈明烛绞尽脑汁想办法,忽然灵光一闪,决定嫁接矛盾:“阅音姐姐,你能不能帮我一件事?”   “什么?”谷阅音生气归生气,但沈明烛提的要求,她也一定会达成。   沈明烛可怜兮兮:“你可不可以送我回苍寰?”   “嗯?”谷阅音皱了皱眉,反应过来:“卫燃尊者为难你了?”   沈明烛连连点头:“是啊是啊,我如今实力受损,师叔只有师尊能治。”   谷阅音瞥了他一眼,对他心里打的主意心知肚明。   “也罢,”谷阅音叹了口气,“我送你回去。”   她灵识探入储物戒,顺便给杜兰泽、珺瑜师伯、林无隅等一系列有关人士全都群发了消息,将沈明烛回来的事情广而告之。   她舍不得为难沈明烛,那就让其他人来。   谷阅音心情好了许多,微微笑道:“走吧,天机阁内有直接通往苍寰的传送阵。”   沈明烛觉得不对劲,试探问:“阅音姐姐,你不生气了?”   “不生气,你回来,我高兴还来不及。”谷阅音又朝他笑了笑。   沈明烛将信将疑。   他怀疑有阴谋,但他没有证据。   卫燃在天机阁内四处寻觅找了他们一圈,才发现他们已经去苍寰了。   卫燃开启不了天机阁的传送阵法,只得悻悻自己撕开虚空通道回去。   反正速度也很快。   卫燃刚从通道内迈出一条腿,忽然被一道灵力逼退。   他仓促往另一边避开,愤怒地抬头去望:“师兄,你就是这么迎接师弟我的?”   任檀昆举着棍子,眉眼冷厉:“明烛十天前就复生了,你困着你师侄不让他回家,逼他认你为师?”   卫燃:“???”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沈明烛明明是今天才被他捡到的。   卫燃看向沈明烛。   沈明烛朝他无辜地眨了眨眼,然后又大喊起来:“师尊,师叔瞪我!”   卫燃:“……”   沈明烛你小子最好明天就恢复渡劫期,要不然——   你!给!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