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装炮灰和主角师兄解蛊后》作者:月山错【完结】   简介:   穿书死遁炮灰vs重生黑化主角   身穿无原主,身心双洁双初恋1v1   1.   陈慕律意外绑定系统,穿成狗血仙侠小说里的同名修二代炮灰小师妹。   好消息:戏份不多但钱很多,演完剧情就退休。   坏消息:炮灰师妹和主角师兄中了同心蛊,解毒必须双修,活着全靠做恨。   被迫女装的炮灰本人:TD。   他又不是真的师妹,这怎么修?!   系统战术性咳嗽:亲,不解毒会挂哦。   昏暗的山洞,失去理智的主角在他颈间轻嗅,毫不怜惜地碾上他的唇:“找到你了,小师妹。”   陈慕律:哈哈,完了个大蛋。   最纯恨的时候,中了蛊和师兄滚在一起三天三夜,还要硬着头皮拼刺刀。   他还拼输了,该死的。   2.   更该死的是,同心蛊每到月圆必会发作。   第一次解完毒,他捂着辟谷,跑了。   第二次解完毒,他整理完现场,跑了。   第N次解毒,陈慕律熟练地收拾残局,刚要提裤子走人,一把冰剑横到他颈间。   本该对解毒没有记忆的主角师兄突然醒了,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猝不及防掉马的陈慕律:……吾命休矣。   有话好好说,实在不行,有钱好好说也可以。   漏风卡顿的系统哑火了,陈慕律挪开剑锋,颤颤巍巍掏出了一小山的灵石:师兄……我买你,行不?   包/养主角解毒双修,一听就是恶毒炮灰该做的。   ……可以加钱,但别动手啊!!!   3.   孟长赢一直知道自己活在书里。   他是天道之子,但飞升即重开,睁眼就会回到一无所有的十岁。   他永远活在轮回里,无聊又无趣。   直到压制的同心蛊被唤醒,他看着懵懂闯入的“小师妹”,眸光一闪。   本以为只是个消遣的小东西,却没料到自己看走了眼——秘境里,向来跋扈张扬的陈慕律替他挡下致命一剑,第一次唤他师兄。   他说:“师兄,我还清了。”   4.   剧情跑偏,系统鸡肋,冷淡的主角师兄看他的眼光一天比一天奇怪。   陈慕律受不了了,假死解蛊,成全了主角的证道情劫。   自由第N天,天气晴,他恢复男儿身和狐朋狗友去花楼涨见识。   酒喝到半道,已受封剑尊的孟长赢提剑从天而降,冷脸把他堵在墙角。   陈慕律闭着眼喊师兄饶命,被师兄堵住了嘴。   【小剧场】   被堵在角落的陈慕律欲哭无泪:“师兄……你搞错了吧?”   师弟那不是爱你,是恨你啊!   师兄轻笑:“爱恨嗔痴,皆为欲念。有何不同?”   阅读提示:   1.伪伟光正爹系攻×傲娇大小姐受   2.攻受身心双洁双初恋1v1,两个人都只有彼此没和任何人有过其他亲密接触和感情经历,作者是脆弱的洁癖产品姐。   3.无原主,受身穿,有女装情节会掉马社死   4.我流修仙: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大乘   5.副cp宋沈、雪枝,会有独立番外。   6.幼稚师兄弟初恋小故事,感情慢热,文案剧情偏后。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穿越时空 仙侠修真 重生 系统 成长   主角视角:陈慕律 孟长赢   一句话简介:死遁失败,被师兄抓回去惹QAQ   立意:心存善念,庇护苍生。 第1章   “唔——轻点!!!”   呼吸炽热交错间,不知被压到何处,陈慕律咬紧的牙关一松,溢出了一道难/耐的喘息。   夜明珠的光芒笼罩着昏暗的剑窟,照亮了满地狼藉,又是嘶啦一阵,布帛断裂之声清脆回响,‘少女’那身素白裙装被人硬生生扯成了碎条,落了一地。   “系统,你说句话啊!”陈慕律双手用力,奋力想推开那人凑近的脸,却被强按住,一下叫人偷袭到了面前。   【叮!任务完成进度50%,请宿主继续努力,为主角孟长赢解毒,完善原剧情。】   夜明珠的柔光半笼着孟长赢深邃俊朗的脸,他低头如小犬般嗅着,有种说不清的缱绻温和——如果他没有蛊毒发作,没有突然撕人衣服就更好了。   陈慕律软了半边身子,不住地咒骂着什么,徒劳地推拒着,依旧挡不住脖颈处细密交叠的咬/痕。   “我靠!!!孟长赢你别掀我裤子!”   这时,迟来的机械电子音回荡在陈慕律耳边:【宿主,检测到任务进度已经过半,系统这边为您申请到了完成奖励翻倍,帮助主角孟长赢解除同心蛊毒后,存活时间会增加三个月。】   现在这种混乱局面,陈慕律早已顾不上什么翻不翻倍了,恨恨地咬上孟长赢的肩膀。   身上人闷哼一声,陈慕律尝到了一嘴的血味,滚烫炙/热,霎那间他整个人都烧了起来。   鼎沸的热意翻涌在全身经脉中,陈慕律心中大惊:“这是又什么情况?   【宿主,是同心蛊毒发作的灼心之兆。】   “所以这要怎么解?”陈慕律抖着身子问。   系统答非所问:【检测到宿主身上的蛊毒已被催发,请您尽快解毒,系统已自动开启隐私屏蔽设置,祝您任务成功。】   想起了把他带到这个场景里的系统,陈慕律低声骂道:“还有你这个狗东西!你们一个两个都……啊……孟长赢!要做便做,你咬我干什么!”   罪魁祸首满面/绯/红,眼尾都湿了,早已失去了神智,一下子就扑上来,堵住了他的输出。   ……   这一切,还要从三个时辰前说起。   夜半,倾月宗后山。   终年不散的灵雾笼罩着山间竹海,归月剑冢外寒风凌冽,冷冷月色拨不开白茫茫的迷瘴,静悄悄地碎在遍地的落叶中。   一片死寂里,忽有枯枝断裂的脆响。雾中透出了一点微弱的火光,映出了少女的单薄身影。   “总算成功了!”   来人松了口气,劫后余生般地看着右手指间一小簇颤颤巍巍的灵火。   跳动的火苗照亮了少女的脸,眉心朱砂痣殷红如血,衬着她清丽白净的面庞如月皎皎。   雌雄莫辨。   【叮咚!主线任务当前进度:20%,请宿主继续努力,找到归月剑冢里的主角。】   突兀的电子音响起,少女眼前悬起泛着蓝光的面板,定眼一看,任务下还标着两行小字。   【宿主:陈慕律(已猝死)】   【当前身份:倾月宗小师妹,陈慕律(已绑定)】   【剩余存活时间:1个时辰。】   “我靠!这是什么?”陈慕律被突然冒出来的提示音吓了一跳,指尖挣扎的火光一闪,彻底熄灭在了铮铮剑风中。   片刻,滋滋的电子音在他脑海里响起:【宿主,这是本系统自带的语音提示功能和智能面板。】   陈慕律瞄着熄火的指尖,咬牙切齿地说:“……给我开静音和勿扰模式。”   【宿主,我是系统,不是手机。】   “那你赔我灵火。”   系统顿了顿,平静地回复道:【已屏蔽提示音,请宿主继续完成任务。】   陈慕律叹了口气,重新在心中默念起凝火咒,却发现刚刚才背的咒语又记混了。   眼看他在原地卡壳了许久,系统忍无可忍:【宿主,其实您没必要念五十多次凝火咒,这边查询到您的储物戒里有一枚南沧夜明珠,可以照明。】   陈慕律沉默了一下:“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万年不变的电子音都挡不住系统的无奈:【宿主,因为我刚开了静音免打扰。】   十分钟,陈慕律终于在储物戒的犄角旮旯里寻到了那颗小指大的夜明珠。   “这么小,能照什么?”他嘟囔着,蹙着眉把珠子掏了出来。   下一瞬,如月辉光绽开,陈慕律捏着那颗小珠子,周身一丈内的范围都亮如白昼,连前方的雾气都被光芒穿透了。   系统稳如老狗:【宿主,请您正视自己修二代的人设。还有,务必把裙子穿好!!!】   陈慕律心虚地扯了扯自己身上那件广袖仙装:“……你也知道,我才女装几个小时,不会穿裙子很正常。”   沉沉夜色里,精心梳起的发髻都被剑风吹乱了,耳边发丝软软地耷拉着,一身白衣的少女垂着眼眸,我见犹怜,容貌比掌心的明珠还要耀眼。   可惜,系统并不吃他这套,警报声在他脑子里此起彼伏:【提前暴露身份会导致主线剧情偏离,请宿主保持小师妹的人设,继续完成任务。】   陈慕律被它吵得头疼,只好求饶认命,继续往竹海深处走。   是的,他今天猝死了,还穿越了。   早上醒来,他莫名其妙地绑定了系统,被告知自己在原世界已经脑死亡,并且穿进了一本狗血大男主仙侠小说,还剩下不到24小时的存活时间。   只有不断走剧情完成任务,兑换存活时间,他才有机会活下去,重获新生。   而他替代的原主,正是主角的修二代炮灰小师妹“陈慕律”。   但问题来了——他是个男的,而且还是身穿。   面对陈慕律的质疑,系统的回答也很随意:管他是变/性也好,男扮女装也罢,只要维持人物设定不崩就好。   在轻如鸿毛的生命和重于泰山的尊严面前,陈慕律毫不犹豫地套上裙子,选择了活下去。   笑话,他讨厌的人都还没死完,凭什么他先走?   再说了,陈慕律是看过原著的。   原主虽然性格恶劣无法无天还仗势欺人,但她家里是真的有权又有钱!   就好比他现在身上穿着的这件不起眼的白色裙装,通体找不到一处针眼痕迹,实则从袖口到裙摆织满了繁杂的暗纹,在光下会泛起细如银屑的光泽,一看便价值不菲。   这样的极品法衣,他的储物戒里还有百来件。   活了二十多年还一穷二白的孤儿陈慕律表示:这实在是太好了,如果他不用女装就更好了。   虽然现在钱有了身份也有了,但是他依旧要捏着鼻子大半夜闯后山,因为他只剩下一个时辰的存活时间。   最后这几个时辰里,他必须完成系统布置的第一个任务,找到被人骗入归月剑冢的主角。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陈慕律一路走走停停,累得够呛,却还是被困在竹海里。   后山实在太大了,望不到头的绿竹掩埋在浓雾之中,绿意沉如翡玉,积淀在灰白的云絮里。   数不尽的凌冽剑风呼啸,陈慕律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眼前的迷瘴突然变得稀薄,一片山崖突然出现在竹海尽头,风里裹挟的剑意也愈加浓厚。   系统突然出声:【宿主,到了。】   夜明珠的光照亮了前方的景象。高耸的山崖静默地矗立着,顶峰隐匿在云端里,最底下,是一处古朴简陋的洞窟。   “系统,你确定主角真的会在这种地方吗?”陈慕律一步三顿地挪到洞窟前,扒拉着石壁向里面望去。   一片漆黑中,再小的动静都突兀,可洞窟里却出奇的安静,像是许久未有人来过一般。   不会吧,按照剧情,主角孟长赢中了同心蛊之毒,此刻应该马上就要毒发,怎么会连个声响都没有?   “他别是已经毒亖了。”陈慕律腹诽着,那还省得他大半夜跑来献身。   【命犯同心蛊者,两心相知,同生共死,如果主角死了,任务会立刻失败,宿主也会面临二次死亡。】系统听到了他的心声,默默地出言补充道。   陈慕律翻了个白眼:“好好好,我找还不行吗?”   这么远的路都走过来了,也不差这点了。想到任务成功后的存活时间奖励,他深吸一口气,捏着夜明珠慢慢地往洞里窥去。   剑冢洞窟中空无一人。   陈慕律走进剑窟,和满墙的图腾纹样面面相觑。   没有凌冽的剑风,没有浓密的大雾,也没有本该被人骗入剑冢的主角师兄。   “这么大个活人,能藏到哪里去?”陈慕律嘟囔着,用夜明珠照亮前方石壁上的鬼画符,“月,倾……这都什么字啊?”   寂静中,一声轻嗤划开了凝滞的空气。   石壁上忽的闯来一片黑黢黢的影子,一阵不急不缓的呼吸声响起,是方才没有过的,一听便知道是人故意压抑克制着。   温热的湿/意萦绕着,那人高挺的鼻梁贴在陈慕律的颈间摩/挲着,在换得他更为急促的呼声后,一路舔//舐而下。   “在找什么呢,小师妹?”   【叮!恭喜宿主找到归月剑冢中的主角。】   【奖励:存活时间3天。】   陈慕律僵在了原地。   不是吓的,而是被人施了定身诀。   “系统!救命啊!”   电子音再度响起:【定身效果已解除。】   陈慕律拧着那人黏在自己腰间的手,把浑身上下烫如烙铁的主角师兄往外推。   夜明珠顺着惯性甩了出去,孟长赢一时不察,也就真的这样被他推倒在地。   滋滋一阵乱码声后,系统又开了口:【已为您自动接取下一步任务任务:为主角孟长赢解毒。】   “什么!?”陈慕律满脸写着不可置信,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想起了原书的剧情。   【警告!警告!宿主体内雄蛊已苏醒。】   同心蛊一蛊双虫,一雌栖于极阳之体,一雄栖于极阴之体,若要解毒,就要携蛊之人调和阴阳。前者是天道之子孟长赢,后者是他这个废柴炮灰。   简而言之,他要和孟长赢搞。   而且第一次毒发,要三天三夜。   “系统你——(哔哔)的(哔哔)——坑我!”   机械电子音幽幽而至:【系统已自动屏蔽不文明用语,当前任务进度:30%,祝您任务成功】   ……   【叮——恭喜宿主完成任务,奖励已发放。】   【剩余存活时间:90天。】 第2章   倾月宗,崇礼学宫。   沐魂钟响起的时候,天边才泛起一抹鱼肚白。阵阵钟声威严悠长,余韵回荡在倾月宗大大小小数百座山峰间,许久都未散去。   学宫内,人潮涌动,座无虚席。   “最近早课怎么有这么多人?”一位弟子侧身询问着旁边的剑修好友,心里纳闷极了。   他是个普通的药修,前两天一直窝在灵田里养灵植,没有早课,谁承想这才几天,学宫里便变了天。   往日里早课一向人少,许多师兄弟都起不来,哪里会有这样人满为患的盛况,他们今天不过来迟了片刻,就被迫坐到了正对教习的前三排。   他旁边的剑修好友呵呵冷笑:“还能为什么?前两天掌教下来寻查,抓了几十个旷早课的,说是要上报尊长,依照学宫规矩一一处罚呢。”   “真的假的?”那弟子瞪大双眼,突然回头看了眼后方一处靠窗的空位,压低声音,“那位也要罚?”   剑修满脸幸灾乐祸:“你是不知道,陈大小姐接连三日都没来,掌教天天都扑空,那个脸色啊……啧啧,数罪并罚,可有得受了。”   正说着,沐魂钟又响了三振,早课开始的时辰到了。   喧闹的人声在顷刻被压下,学宫内的弟子翻开典籍,等着今日的教习到场授课。   白发苍苍的谢掌教踱步而来,元婴期的威压在屋内扫过,他在上首尊位上坐下,视线徘徊在学宫内众人身上,最后停在窗边唯一的空位上:“陈慕律呢?”   鸦雀无声。   “她又逃课了?”谢掌教眉毛都拧成了个疙瘩。   台下有人举起手:“谢掌教,我表姐她……”   “宋无尽你住嘴,给我站起来!”   被点到名的宋无尽撇了撇嘴,背着手罚站,眼神不住地瞄着旁边的绿衣弟子,示意他继续传讯。   谢掌教站在台上,将他们的小动作一览无余,气不打一处来:“沈椿龄!你也给我站起来,天天和宋无尽混在一起,鬼鬼祟祟地干什么呢?”   宋无尽倒吸一口气,默默地挪过来挡住他的好兄弟,沈椿龄慢吞吞地站起来,一双手却还在桌子底下不停的拨着传音玉令。   可惜,对面的人一直都没接,还直接挂断了。   “你那手在底下搞什么小动作?拿出来给大家看看!”谢掌教把书拍在桌案上,拎起戒尺就要走下教台。   旁边的宋无尽嘶了一声,吊儿郎当地开口:“掌教,咱们这儿根本什么都没有啊。”   他这一顶嘴打岔,立刻又分去了不少火力,可谢掌教并没有寻常教习好糊弄,那老头子摸了一把胡子,眼珠提溜一转就瞧出了他们的把戏。   “别以为我不知道,就是你们两个给陈慕律打掩护!”谢掌教皱起眉,“大前天说她起晚了,前日扯谎闹肚子,昨个又是练剑连过头了,今天还有什么理由?上了这么久的课,她总不能迷路了吧?”   “掌教大人别气坏了身子,我这不是来了吗?”   一阵叮呤咣啷的环佩击鸣率先穿堂而过,而后是金银相撞的清脆响动,少女没穿弟子校服,而是穿了一件雪青色绸绣枝法衣,逆着光尘雾气,鹅黄色的裙裾荡开,举手投足间衣袂翩翩。   如花美人面上,额前琉璃坠轻晃,悬叠在眉心朱砂痣之上,少女明眸皓齿,霁月难逢。   她全身上下都缀满了珠翠金玉,件件都是极品天灵地宝,奢华又鲜亮,张扬的过分,与屋内的沉闷格格不入。   若换了旁人,大抵都会被说上几句不合规矩,可陈慕律却不一样,她的后台太硬了。   父亲是倾月宗掌门的师兄,有“天下第一剑”之称的当今剑圣,母亲是华京仙境的家主,坐拥无数灵脉,家臣附庸无数。   作为家中幺女,她被如珠似宝地捧着养大,长到十九岁便被家里送来了倾月宗,堂而皇之地走后门,成了掌门的关门弟子。   掌门曾叹过,陈慕律此人,实乃混世魔王,可她若弯着那双桃花眼,笑吟吟地望着你,再多的气都被她那一眼给看没了。   “钟声都响了三遍了,你倒是说说,又是什么事情耽搁了?”谢掌教盯着陈慕律,语气严肃。   陈慕律扯了扯嘴角,赶紧垂下头:“迷,迷路了。”   “你啊你,”谢掌教没眼看似的甩了甩衣袖,“都给我坐回去!别浪费时间了。”   这意思,竟是高高拿起,轻轻地便放过了。   陈慕律松了口气,往自己的座位上走去,刚才一进门,他就在人群中锁定了原主的位置。   窗边,倒数第三排,桌案和坐垫都铺着细腻华贵的绸缎,连窗台上都供着一小瓶绽放的灵花,供人观赏。   更明显的是,学宫两人一长桌,别人都有同桌之人,只有这张桌子位置极佳,旁边的空位却无人敢坐,一看就知道是被什么关系户霸占了。   “关系户”陈慕律快步上前,一屁股坐到了座位上。   “嘶——”他下意识地叫了一声。   差点忘了,他的辟谷遭了老罪,虽然他天不亮就跑回去清洁,还涂了药,但那三天三夜到底不是开玩笑的。   陈慕律一手扶着腰,一手向后探着,摸到了后脖颈上那个牙印。   “狗东西。”他嘟囔着。   后颈处的痛意不断涌来,即使再柔软的衣料也不免会有摩擦,更何况是他身上这件高领,虽然遮住了痕迹,却也泛着细细的痛和痒。   孟长赢那狗东西体力也忒好了,说好三天三夜,他真就一刻都不带歇的。   陈慕律一口气噎在心口,恨恨地又在脑子里把孟长赢骂了个狗血淋头。   【宿主,系统这边检测到您有所需要,特地为您送上两份礼物,可在任务存续期间无限量供应,请问是否要使用?】   “什么礼物?”陈慕律扶着腰沉默了一下,他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护菊霜,润x液。】   少女的表情裂了一瞬:“滚。”   “小师叔?小师叔?”   “我说滚。”   旁边的沈椿龄露头就被骂,一脸不知所措:“我……我吗?”   陈慕律这才回了回神,扭头看向和她并排的两位卧龙凤雏。   沈椿龄,宋无尽。   原著里众多不起眼的炮灰哥之二,也是原主最忠实的两大狗腿子。   沈椿龄师从掌门大弟子,原主的大师兄,所以一直叫陈慕律为小师叔。而宋无尽则是原主的表弟,是从华京仙境跟来的陪读,日常是充当陈慕律的乐子。   在原书剧情里,就是他们两个一直给小师妹出馊主意,让她为难孟长赢,最后阴差阳错,间接导致了原主身殒秘境。   陈慕律记得,后来他们两个都和倾月宗一起被灭门了,死得也怪惨的。   他叹了口气,看来大家当炮灰的都挺不容易的。   “表姐,你怎么一直不接我的通话呀?”宋无尽委屈地小声诉苦,“我这几天给你打了几百个通话,传音玉令都发烫了。”   陈慕律眨了眨眼,在储物戒里掏来掏去,才终于在拿出第二十五块玉佩的时候摸到了那个发烫的传音玉令。   “找到了——不好意思表弟,我实在是没空看。”他冲宋无尽笑了笑,没有当场打开。   【宿主,《传音玉令使用说明书》已为您自动装备,是否查看?】   陈慕律把那堆玉佩收回原位,握住传音玉令:【系统,你真逆天。】   电子机械音很有礼貌地回道:【谢谢宿主夸奖,你也逆天。】   【神//经。】   迎着两人的目光,陈慕律磕磕绊绊地开启了传音玉令,一点亮,就看见成千上百的消息“嗡”地堆成了小山。   “这……”   “这些人实在是太过分了,此次都来打扰表姐清净。”宋无尽皱起眉。   哦,原来是追求者,陈慕律假笑着点了免打扰。   沈椿龄也点头,认真附和:“不错,他们就是看着小师叔你好欺……看着小师叔你宽容。”   感觉不太对,陈慕律顺势点开一条申请,上面赫然写着“剑修某某某于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地等待决斗”。   不好意思,是他打扰了。   陈慕律闭了闭眼,心虚地把传音玉令摁灭。他现在空有系统给的一身初始筑基期修为,却半点功法不懂,和废物也没什么区别,和人切磋无异于直接掉马。   但他这幅苦恼的样子在旁人眼里,却是少女垂着眼睫,神情怏怏,一看便知其中苦闷。   “表姐,你别管那群死剑修。”宋无尽心疼地看着少女,急得团团转,和边上的人一个劲地使眼色。   “呃……小师叔你快别理那些了,无尽他想跟你说个好消息,”沈椿龄接到信号,立刻岔开了话题。   陈慕律轻笑了一下,试探道:“我无事,只是想起了点什么……孟长赢他怎么了吗?”   他才来到这个世界几天,对主角师兄的情况一无所知,倒不如问问这两个跟班。毕竟在故事前期,除了原主师妹,也就他们两个会经常找孟长赢的麻烦。   看着那两人亮晶晶的眼睛,莫名的,陈慕律感觉自己的左眼皮跳了两下。   想到那件事,宋无尽笑得格外畅快:“我们按照表姐你的吩咐把他的剑丢到了后山竹海,没想到那个家伙还真的直愣愣地闯进去了。现在,那个该死的孟长赢已经整整三天没有来上课了!”   啪嗒一声,传音玉令掉到了地上。   陈慕律颤声问道:“你说什么?”   那个引孟长赢入后山竹海,进归月剑冢的罪魁祸首……   系统幸灾乐祸地开口:【宿主,不用怀疑,就是您干的。】 第3章   【宿主,主角孟长赢已经离开剑冢了。】   “关我(哔)事。”陈慕律一字一顿地说着。   系统善解人意地补充道:【已为您自动屏蔽不文明用语,额外提示,主角目前已经回到了凌阳峰洞府。】   陈慕律气笑了:“关我……什么事。”   【按照剧情发展,主角很快就会回到学宫,请宿主做好准备,迎接下一阶段任务。】   “不是!系统你给我回来——”   陈慕律啧了一声,眉心的琉璃坠子晃来晃去,他又叫了好几声,系统都没反应。   看来是真的下线了。   事已至此,陈慕律也没办法。当务之急还是摸清楚情况,他从桌上摸出了一张嵌着碎金的空白纸页,硬着头皮回忆脑子里仅剩的剧情。   这本狗血小说是他几年前看的,书名和作者名他早就不记得了的,只知道相当炸裂,唯一支撑陈慕律还对这书耿耿于怀的点,就是这个和他同名的反派炮灰小师妹。   当时他一直在思考为什么小师妹要叫这么个中性的名字,后来才发现这根本就是作者瞎取的——小师妹的父亲名叫陈儒,母亲则姓律,于是这个炮灰就叫陈慕律。   “什么爱情的结晶……”陈慕律颇为头疼,他记得剑圣和律家主在原主之前还有三个孩子,不过在原著里都没有确切的名字。   他在纸上画了两大四小,六个火柴人。   他们作为npc从头到尾只出现了两次,一次是仙盟盛会在华京仙境举办,律氏作为东道主出场。也正是在盛会的试炼秘境中,原主身陨。   另外一次,则是魔族入侵,律家灭门,包括剑圣在内的所有人都被挫骨扬灰。   陈慕律垂下眼,给那三个小火柴人标了一二三,那是他不知名的大哥、二姐和三哥。   然后他再次下笔又在纸上画了长角的火柴人,代表魔域尊主,本书后期的大反派,也是那个派人种下的同心蛊的罪魁祸首。   原剧情里,小师妹的同心蛊是在幼年时被魔族奸细种下的,这种蛊毒霸道且狡猾,华京仙境的所有名医都束手无策,没人能解毒。   最后是剑圣闭关多年的师姐,倾月宗的怀盈长老亲自为她施针压制,才保了原主一条性命。   陈慕律下意识摸了摸心口,那是蛊虫栖息的地方,即使是怀盈这样的圣手,也没有彻底杀死蛊虫的办法。   扎针之术到底是治标不治本的,据怀盈所言,她只能保原主十六年安稳。十六年后,沉眠的蛊虫便会慢慢苏醒,必须有人时时监控,时时压制。   为了防止意外,律家人深思熟虑后,把十九岁的小女儿送到了倾月宗避难寻医。   陈慕律慢慢在纸上画了一个拿着剑的小火柴人,把它和另外一个没有标序号的小火柴人圈在了一起。   可谁也没想到,众人找寻多年的雌蛊,会在一个无父无母的孟长赢身上。估计连当年的下蛊之人都没料到,多年之后,身负同心的二人会在倾月宗相遇。   那个寂寂无名的孟长赢,居然会一步步从无名荒野的死人堆里爬出来,叩响登仙之路,问鼎天下。   -   早课的时间很长,梳理完剧情的陈慕律实在无聊,便开始观察起了桌上的陈设,那些摆满一整张长桌和桌下空间的小玩意。   时兴的首饰脂粉应有尽有,还有什么镶金嵌玉的坠子帕子,他看得眼花缭乱,都不怎么认识,不过反正书是没几本的。   “系统啊系统,你可别只管杀不管埋,你倒是教教我怎么修炼啊。”陈慕律在心中默念着,他实在是对于修仙这件事太好奇了,“你要是不给我配套的教程书,我就举报你。”   果然没过多久,系统的电子机械音就蹦了出来:【初级修炼入门手册已发放,请宿主自行寻找。】   陈慕律挑了挑眉,目光落在了花花绿绿的桌上。除了那些打发时间的小玩意之外,桌案上凭空砌着一大叠书,想想也知道是用来挡视线的书墙。   拿起一本入门典籍,陈慕律随手翻了两下,一笔涂鸦都没有,崭新的,还是他习惯的简体字,一看就知道是系统给他开的后门。   他第一次接触修炼的知识,也不觉无趣,反而越看越入迷。   早课时辰一晃而过,谢掌教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陈慕律依旧在看书,旁边的沈宋二人睡完了一轮,再醒来时,正看见陈大小姐捧着一册《聚气指引》读得津津有味。   “小师叔,你受什么刺激了?”沈椿龄一言难尽地盯着他,又看了看书。   确认面前的人没在看什么话本禁书后,他的脸色更加精彩了。   宋无尽睡得有些灵魂出窍:“我一定是没睡醒吧……表姐,你出去玩的三天三夜到底经历了什么啊?”   啪的一声,书页被用力合拢,陈慕律臭着一张脸:“如果还想活命,就别提那三天。”   呵呵,一提就来气。   怒火中烧,他双颊都浮起了一层浅浅的粉,艳若桃李,倒多了几分娇气。   无论谁发问,他都会闭口不言,把那屈辱的三天埋在肚子里,直到带进棺材的。   就在这时,系统冷不丁又蹿了出来:【宿主,孟长赢已经离开凌阳峰,往崇礼学宫这边来了。】   陈慕律死死捏着自己手里的典籍,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谁、管、他,那个狗东西死了最好。”   一想到孟长赢是因为什么耽搁了,他就烦躁。   谁能想到,这孽还是他这个倒霉的“小师妹”自己做的,锅也要他来背。   归月剑冢那样的地方……   昼夜不分的混乱,蛊毒发作的热意,灵台间的融合,还有孟长赢的温度。他力竭,昏昏沉沉地像是做了个无边无际的梦,险些溺亡在那滩春//水里。   要不是有系统作弊,在一开始就帮他解除了蛊毒对精神的控制,让陈慕律保持清醒,恐怕他十天都爬不出剑冢。   不愿再回想那些掀开裙子拼刺刀还拼输的美好画面,陈慕律抿了抿唇,对系统发问:【你确定孟长赢什么都不会记得?】   【同心蛊发作时,蛊虫的本能会放大,化神期以下的寄生者,心智都会被情/欲完全控制,请宿主放心。】   原剧情里,一直要到主角领盒饭,孟长赢解完蛊毒才会到达化神期,距离现在起码还有个两三年。   陈慕律这才稍稍安心了些,莫名有些急切地继续询问任务:“系统,那后面的任务是什么?你不如早点告诉我,早准备早完成嘛。”   系统顿了顿:【宿主,系统检测到您的体内有些不明异动,正在排查病毒中。】   “等等……不太对劲。”陈慕律睁大双眼,心中忽有一阵不可名状的悸动。   他伸手捂住胸口,下意识地回头,视线徘徊在大敞的门前,定格在一道高挑的人影上。   来人敛眉垂眸,头发高挽进银制的发冠里,青丝如瀑而下,随着他的动作缓缓摆动着,明明是最为普通的紫衣弟子服饰,却被他穿得格外干练。   逆着光,斑驳的影子吻在孟长赢深邃的五官上,他忽然抬眼往少女处一瞥,矜贵又无情。   只一瞬,风止光停,心跳如雷。   陈慕律眨了眨眼,迟钝地避开他的目光,那颗砰砰作乱的心快要跳出胸膛。   剑冢昏暗,这还是陈慕律第一次看清了孟长赢的脸。   他有些茫然地呢喃道:“系统,我这是怎么了?”   【警告!警告!宿主体内同心蛊苏醒异动,紧急保护已启动。警告!警告!】   生平第一次,陈慕律感觉到了心跳不由人的体验,只可惜他一见钟情的对象是该死的孟长赢。   在系统的玩命保护下,虽然心跳依旧错拍,但意识出奇的清晰。陈慕律捂着胸口,强压着自己愈发紊乱的呼吸,神色紧绷地注视着孟长赢。   他越走越近,视线轻飘飘地扫过众人,最后还是落到了陈大小姐的身上。   【系统,你不是说他不会记得解毒的过程吗?】   陈慕律绷着一张脸强撑人设,心里却直打鼓,主角师兄这幅样子,怎么看都是来兴师问罪的。   果不其然,孟长赢不偏不倚,正好停在他的桌案前,挑了挑眉:“多日不见,小师妹可安好?”   正主还没发话,隔壁桌被他挡住的宋无尽率先开始阴阳怪气:“没有碍眼的人出现,表姐过得自然快活!”   陈慕律没接话。   因为就在刚刚,系统的提示音又响了。   【叮咚!恭喜宿主触发新的阶段任务:羞辱上课迟到的主角,当前进度20%,请您继续努力~】   “系统,你能不能管管我的死活?”陈慕律安详地闭了闭眼,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死样。   孟长赢这来势汹汹的样子,感觉下一秒就能拔剑把他捅个对穿。   【经系统查询,本书主角并无疯批黑化等相关属性,请您放宽心,炮灰就是要这样让主角欲罢不能哦~】   陈慕律无语:“……你的语言体系是怎么装的,建议重做。”   【总之,请宿主努力完成任务,还有……别穿着裙子跷二郎腿!(哔)(哔)都要显出来了!!!】   于是,在众多前后排侧身扭头的吃瓜弟子面前,少女一言不发,但僵硬地直起腰来,一反常态地两腿并拢,坐姿格外的端庄。   “师妹,你在听吗?”孟长赢微蹙着眉,再度开口。   陈慕律猛地抬头,慌慌张张地撞进他眼里,言语却半点都曾不客气:“孟长赢,你有事吗?迟到还有理了?”   【任务进度:50%】   陈慕律心下一喜,继续乘胜追击:“我说某些人啊,不想学就别学了,早课都结束,现在来还有什么意思?”   【叮——任务进度:100%,恭喜宿主完成任务。奖励正在自动发放中~】   这次的任务居然这么容易?陈慕律强压下上扬的嘴角,继续维持炮灰反派的人设,不屑地打量着孟长赢。   他不气不恼,半个眼神都未曾分给旁人,只是伸手点了点少女边上被杂物堆满的空位,淡淡道:“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应当是我的位置。”   “啊?”陈慕律瞪大眼睛,和他面面相觑。   这不对吧?   机械电子音幽幽响起:【宿主,他说的是真话,是您为了更好的折磨他,故意换的位置,导致其他人都不愿意和他同座。】   陈慕律:……   此时沐魂钟已经敲过了新的一轮,马上便要开始下一门课程。他沉默着环顾四周,座位基本上都坐满了人,还真的只有他旁边有个空位。   “方才来的路上遇到了掌门师尊,他托我多照看你,”孟长赢忽而一笑,“若是师妹借用完了,是否能让我坐下?”   陈慕律挑了挑眉,没想到主角还会搬出掌门来压人。   【快让他坐!!!】   脑海里又想起系统烦人的声音,他蹙了蹙眉,态度也更恶劣了:“要坐便坐,你问我干什么?”   对面的孟长赢瞧了他一眼,似是被触到了什么点上。   瞥了眼桌上散乱的东西,陈慕律啧了一声,动手把旁边座位上的玩意都拢在一起,草草堆在了自己这一侧:“这样行了吧,你到底坐不坐?”   “坐。”孟长赢眸底闪过一瞬的黯色,如水目光悄悄淌过少女的面庞,“那就……还请师妹多多关照了。” 第4章   上午第二节是心法课,最是枯燥晦涩。陈慕律左手撑着头,百聊无赖地翻看着面前的初阶心法。   当然,他是装的。   他不动声色的瞥了眼右手边,沈椿龄在看着书,但也:不知道翻去了哪一页。宋无尽的书立着,人已经趴在桌上,大概是已经睡熟了。不止他们,中后排的不少人都弯下了腰,说小话传消息的大有人在。   但他旁边的孟长赢面色没有一点倦意,他端坐着,手里捧着一本三阶心法正读得专注,时不时也会抬起头看看上头讲解的教习长老。   陈慕律又看了眼这位鹤立鸡群的便宜同桌,心中暗叹果然修仙界和现实世界也差不多,有咸鱼混子上课睡觉开小差,也有好学生卷生卷死。   当然,如果陈慕律没有听课,大概真的会以为孟长赢这样的好学生在认真听讲。   他低下头,随手翻了翻初阶的心法,确认了教习才读到其中的一段。   陈慕律又转过头去瞧了一眼,很好,抓到卷王现场演示什么叫提前学习了。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炽热,孟长赢有所察觉,从书页间抬眼,平静无波的眼神短暂地挪到了陈慕律身上一刻。   陈慕律轻咳一声,他把头凑近心法书,欲盖弥彰地把书翻得哗哗响。   好在孟长赢没有和他交谈的意思,只是若无其事地合上了那册三阶心法,转而翻看起了剑谱。   陈慕律悄悄从书缝里偷窥了一眼,嚯,这不就是那些尖子生们最爱干的事,在语文课上写理科资料,在心法课上偷学剑法。   【叮咚!恭喜宿主触发新的阶段任务:在教习面前揭穿卷王主角的真面目。】   陈慕律扯了扯嘴角,这系统的任务真是越来越奇葩了,但是他瞄了一眼后面奖励的存活时间,还是选择了闭嘴。   牺牲脸面总比牺牲屁股好。   他放下书,抬起头看向前面侃侃而谈的教习,眼珠子一转,便想到了个鬼点子。   “许教习!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左手还支着下巴,他懒懒地举起右手,在半空中挥了挥,高声道。   许教习被他然打断,不由地拧起了眉,他板着一张脸:“陈慕律,你若有事可以等到课后与我详谈,不必打断大家的进度。”   “许教习,我不过是问个问题而已,你何必这样咄咄逼人呢?”陈慕律满不在乎地冲他笑笑。   许教习到底比掌教年轻许多,根本经不住挑衅,一听这话便沉着脸走向后排,在陈慕律他们那一桌站定:“陈慕律,你不好好听讲,还要扰乱课堂纪律,实在是冥顽不灵!”   陈慕律也不恼,反而虚心地请教他:“敢问教习,你又怎知我没有好好听课?”   “方才我已讲到了第二百九十三页的,可你的书摊在第二百五十页多久了?”许教习冷哼道,“你当真以为我没办动你这大小姐?我告诉你,这里是倾月宗,不是你华京仙境!”   此话一出,不止陈慕律收起了漫不经心的神色,连旁桌快睡死的宋无尽都抬起了头。   “误会误会,我停在这一页,是在提醒教习你啊。”陈慕律笑吟吟地盯着他,眼底满是戏谑,“第二百五十页第三行第五个字起,至第八行末,有关筑基凝神的这一段,您从头至尾都将讲错了。”   许教习眉头紧锁,下意识便反驳道:“不可能!你这不学无术的小女子,别以为诡辩几句就能遮掩过去。”   陈慕律听着他的斥责,面上的笑意越来越少,这样的封建思想到底是怎么来的。他不禁在心底默默吐槽:【系统,这种人是怎么当上教习的。】   系统淡淡地回道:【他也是个炮灰,三章就拿盒饭的那种,请宿主放宽心,抓紧完成任务。】   “我有没有说谎,只需要问问在场的各位弟子便可。”陈慕律毫不畏惧地又顶一句,视线落身边的弟子身上,“您方才可是把‘凝神’一直说错了,想必有不少同门都和我一样奇怪。”   “我说怎么听起来怪怪的,原来是讲错了。”   “的确……”   “教习次次口误,我还以为大家都习惯了……”   四面八方的窃窃私语传来,许教习面色难看地杵在原地,竟然直接用灵力威压镇住了众人:“都给我闭嘴!”   他背靠家族一路修到了金丹,从来都是顺风顺水,那里受过这种侮辱。   许教习瞪了一眼还在笑着挑衅自己的少女,想起了她背后的靠山,快到嘴边的责骂不得不改变方向:“孟长赢,你给我站起来!”   他斥责道:“这节是心法课,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交出来!”   孟长赢瞥了他一眼,没有其他的情绪,任由这位正在气头上的教习缴了自己的剑谱。   “有些人啊,好高骛远,以为得了掌门的青眼就能修成剑仙了?”许教习冷笑着,眼睛却死死盯着陈慕律,“什么时间做什么事,修仙界最不缺的就是天才!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耳边响起任务成功的提示音,陈慕律对他展露了一个幸灾乐祸的微笑。   恭喜啊,前期这么针对主角,到时候被孟长赢秒掉的时候可别哭得太伤心。   “正是这个理。”宋无尽在边上补刀,“孟长赢你旷了三天的课,现在居然还在心法课上开小差。”   眼看着许教习气得满脸通红,陈慕律简直要被这个猪队友气死了,好好的提什么旷课三天。他的手又下意识地扶住自己的腰。   不出意外,某人留下的印子还在。   陈慕律剜了他一眼,宋无尽却以为他在鼓励自己,告状告得愈发起劲:“某些人往日里装得勤快,怎么一下子就破功了?”   “对对对,我倒是忘了这事。”许教习咧开嘴,阴恻恻地扫了座位上的两人,“陈慕律,我记得你也旷课了吧?”   没人敢接腔,身后的沈椿龄睁大眼睛,似乎想到了什么想提醒。   许教习抢先一步,指着他们这一桌道:“那正好,掌教大人说了,这次旷课的弟子无论身份品级,都必须去万书阁当上一周的杂役,我看你们二人心思也不在学习上,不如现在就滚去领罚吧!”   -   【叮咚!检测到新区域万书阁,主线任务接入中,请宿主自行探索触发。】   “系统你给我闭嘴,这是人能打扫的地方吗?”陈慕律生无可恋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高耸直上的悬巧机关,上刻倾月宗七百四十三座山峰,一眼望不见顶的玄铁泛着幽暗的光。   万书藏金阁,一念悟半道。   阁内没有繁复的装饰,九九八十一层藏书中,只有万年灵木和玄铁构造的机关,静寂庄重,空气中萦绕着淡淡的木香。   陈慕律穿金戴银,在书阁里招摇又显眼,手里还被塞了一把竹条扫帚,显得不伦不类。现在正是上课时间,万书阁内静悄悄的,并没有多少人,否则他怕是要被围观了。   他偷偷瞥了眼身旁的孟长赢,悠闲自若,好像拿的不是扫帚而是一卷书……不愧是主角,这宠辱不惊的Bking味都要溢出来了。   他们跟着领头的师兄一路走进万书阁内,在穹顶中心的巨大机关处停了脚步。   陈慕律略上前了几步,看着那师兄将自己的弟子腰牌嵌入机关旋钮中,只一瞬,沉寂已久的悬巧机关便在顷刻间分崩离析,一路蜿蜒而上,竟是重组为了一组台阶。   前面带路的是崇礼学宫里主管刑罚的李师兄,他收了腰牌,带着两人一路走向上走。   才爬过六层,陈慕律便有些吃力了,他看了看一眼望不到头的旋梯,开口问道:“李师兄,还有多久才到啊?”   “陈师妹,你二人负责的是第十二层,如今这才过半呢。”李师兄笑着回她,身下脚步飞快,几步就蹿上了第七层,“快上来啊!今日的洒扫任务很重,早干完早下值。”   陈慕律绝望地扶着玄铁扶手,一点点往上挪:“就没有爬楼梯以外的方法吗?”都修仙了,为什么不能飞一下。   “万书阁阁规第一条,凡入阁者,当凝静心诚,不借外物。”一旁沉默了许久的孟长赢淡淡开口。   上首的李师兄已经看不见人影了,陈慕律只能听到他游荡在楼梯上的声音:“孟师弟说的不错,想入万书阁,只有这一条玄机书阶。”   陈慕律叹了口气,撑着那把竹条扫帚认命地向上爬。但他再怎么抓紧,还是只能看着孟长赢一点一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系统,能不能帮我作弊啊,你宿主已经快死了。】陈慕律绝望地扶着腰,那三天三夜的折磨此刻正如泰山压顶般碾着他全身的骨骼。   电子音滋滋作响,还是一如既往的无情:【此环节无法借助外力,请宿主独立完成。】   陈慕律咬紧牙关,爬上了第九层,看见平台前站着一个拎着扫帚的人影,他又上前两步,看清了那人的样子。   是刚刚还健步如飞的孟长赢。   “喂,你怎么停在这里了。”他走上平台,毫不避讳地冲孟长赢翻了个白眼。不但巩固人设,还表达了他对着狗东西的真真切切的仇视。   孟长赢瞥了他一眼,又淡淡地挪开了视线。   陈慕律“切”了一声越过他,拄着扫帚就要继续爬楼梯,却听见他在身后说:“陈慕律,回来。”   陈慕律没管他,继续往上走了一节台阶。   身后的人轻嗤一声,慢条斯理地开口:“小师妹,不用走了,刚刚师兄说让我们留在第九层打扫便好,当然,若是师妹你还想多走几步路,我也不拦你。”   陈慕律唰地一下回头,悲愤交加地盯着他:“喂,那你刚刚为什么不早说!”   “因为……”孟长赢耸了耸肩,露出一点和善的笑,“我不叫喂。” 第5章   繁杂的榫卯交叠,万书阁内每一寸皆是价比千金的万年灵木,水火不侵,硬如玄铁。特制的琉璃窗封闭了整层的空间,吝啬地透出几分阳光,照在地板上的重明衔月图腾上,泛起点点幽亮。   “我们只有四个时辰的时间,一个人必然做不完,不如合作。”孟长赢抬头,视线轻轻落在少女身上,“你是想扫地,还是擦书柜?”   少女撇撇嘴,把那竹条扫帚丢进孟长赢怀里:“你管我?谁要和你合作?”   被陈大小姐嫌弃多时的孟长赢丝毫不受干扰,他接过扫帚,点了点头:“行,那我去扫地。”   万书阁藏经数百万册,每一层的空间都大的惊人,眼看着孟长赢消失在那一排排书架后,陈慕律看着那宽阔的走道,心中庆幸自己没有分到扫地的差事,不然怕是要打扫到猴年马月。   【明明是孟长赢在让你。】系统冷冰冰地反驳。   陈慕律得了便宜,语重心长地说道:【天将降大任于主角,这都是小孟应该受的。好了系统,快给我来点简单的任务薅薅羊毛。】   系统呵呵一笑,扔下个打扫书架的日常任务跑了。陈慕律看了眼奖励的存活时间,不多不少,四个时辰。   “狗东西。”他扯了扯嘴角。   一连骂了好几句,反复巩固了自己的炮灰人设之后,他才踩着木制的移动直梯爬上了书柜,慢慢吞吞地动起手来。   若是换了原主来,大抵从进门开始就闹着撂挑子不干了,但陈慕律不行,蚊子腿也是肉。为了八个小时的存活时间,他不得不干,况且这活他以前做过,还算熟练。   小到孤儿院三四层的书架,大到图书馆里六七层的高柜,他都擦过。上大学的第一年,他作为贫困生勤工俭学,第一份校内的工作就是理书柜。   周遭一片安静,陈慕律不紧不慢地掸着落灰,顺手把错了序的书放回原位。   他手感上来了,一连擦了几排书架,顺利完成了日常任务时还有些意犹未尽,耳边响着源源不断的电子机械音:   【叮!恭喜宿主完成日常任务,目前万书阁任务已成功解锁:阻挠并帮助主角获得机遇。】   【任务奖励:存活时间9天。】   【任务奖励:《五年筑基,三年练气》修仙教辅】   陈慕律扔下沾灰的帕子,心绪微动,前期主角的致胜法宝这就来了。   和所有升级流主角一样,孟长赢虽然没有好身世,但他始终为天道眷顾,携着一身气运行走于世间。具体表现在每进入一个新地图,他都能从平平无奇的剧情里获得一些天灵地宝的加持。   万书阁乃倾月宗开山老祖亲自督建,矗立于宗门千百余年,于倾月宗弟子而言或许只是受罚时打扫起来特别累的藏书阁,可外界却对其评价甚高,素来有“一书万金”之名。   在这样随手拎起一册书卷便有几十分之一的可能摸到传世功法的地方,孟长赢也自然发挥了他的欧皇气质——他初次邂逅了命中注定的机缘,失传千年的《败月剑谱》,并由此走上了无情道剑修之路。   但问题是,这一段根本没有炮灰小师妹的戏份。   原书的这一段剧情里,受罚的只有孟长赢一个人,也是他一个人找到了剑法。但今天早上陈慕律在系统的指引下去了学宫开辟新领域,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改变了剧情的走向。   陈慕律蹙了蹙眉:【系统,这是不是出错了?】   这一次,系统回复得很快:【一切改动皆由智脑验算,在保证宿主能获得更多奖励的同时完善剧情。目前宿主仍处于初级剧情,不会有威胁生命安全的任务,请宿主放心。】   陈慕律挑了挑眉,原来还有新手保护期啊。   有了系统的保证,他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慢悠悠地擦完书架上最后一片灰,脑中已经开始盘算起了任务要求。   阻挠并帮助,那他势必要先得手才行。   “可剑法会在哪儿呢……”陈慕律一边手从木梯上往下爬,一边喃喃自语,视线慢慢扫过一层层书架,全是晦涩的难读的经书。   他想得入神,眼睛飘来飘去,脚下却不当心,没下几阶便踩了空。   “系统救命——”   天地刹那倒悬,下意识的求助还未说尽,一段略带冰凉的硬物已经贴上了陈慕律的后背,一下撑住了他后倾的身体。   没来得及喘过气来,下一瞬,冰凉的触感消散,陈慕律没有防备,紧张地闭上眼,在空中徒劳地扑腾,还带下了书架上的一整摞典籍。   意料之外的,下面没有比铁还硬的灵木地板,陈慕律跌入了一个带着凉意的怀抱。   “师妹,小心。”熟悉的声音在耳边炸开,陈慕律睁开眼,恰好对上了孟长赢那双凝着寒冰的眼眸。   他心下一惊,感觉自己还在梦里,结结巴巴道:“孟孟孟长赢?”   孟长赢垂下眼,颇为耐心地看着怀中人:“救人的是我,你不满意?”   陈慕律整个人僵在他怀里,低下头欲哭无泪。   满意,满意的不得了,谁家恶毒炮灰被主角英雄救美啊?   【宿主,是出什么事了……你怎么跑主角怀里去了?!】   姗姗来迟的系统发出尖锐爆鸣声,电子警报在脑海里此起彼伏,陈慕律被吵得头疼,一手扶着头,他大喊道:“行了!”   “什么意思?”孟长赢挑了挑眉,眼神微妙地在他身上徘徊,唇角浅浅勾起一抹嘲意。   顺着他的眼神看去,陈慕律正好能瞄到自己攀在孟长赢的脖颈处的另外一只,还有搭在人家臂弯上乱晃的腿。   “……”   怎么看,都是他自己投怀送抱,硬贴人家身上松手。   在系统没有再度拉响警报之前,陈慕律讪笑着,迅速从他身上爬下来,猛地蹿到了书架的另外一头:“多谢了。”   “我还以为师妹又要同师尊告状,说我非礼于你了,”孟长赢挑了挑眉,挥袖收回了躺在地上的冰剑,那是方才在半空中支撑了陈慕律一瞬的东西。   陈慕律扒拉着书架,看着孟长赢站在杂乱的书堆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在心中问候系统一百遍。   这段非礼的旧仇,是他穿过来之前发生的。   一开始,炮灰原主一直以为凭借自己的裙带关系肯定能顺利地拜怀卿掌门为师,却没想到一到宗门,便遇上了半生之敌孟长赢。   彼时的主角还只是一个无父无母、天生剑骨的孤儿,在沸沸扬扬的传闻中,他是被掌门亲自带回宗门的极品水灵根,只待他修为突破筑基,便会被掌门收为关门弟子。   原主眼看着他“鸠占鹊巢”,便单方面与主角结下了梁子,为此不惜伤敌一千自伤八百,诬告孟长赢对自己心思不正。   虽然事情存疑,证据不足,但原主一直不依不饶,孟长赢还是被罚着扫了半年的万书阁。   陈慕律颇有些绝望,他之前还笑话许教习惹怒主角,完全忘了自己这边直接就是天崩开局,已经完全和主角处成了死敌状态。   都这样了,他待会儿还要去抢人家的剑法机缘,一整个仇上加仇的大动作。   孟长赢站在满地狼藉中,淡淡的目光始终徘徊在不远处的少女身上。   但对着他似笑非笑的眼神,陈慕律莫名有些心虚,但为了维持自己的炮灰人设,他还是咽了咽口水,色厉内荏地开口:“孟长赢,你少给我自作多情!”   对于少女的蛮横无理,孟长赢早已习以为常,神色淡然的指了指掉了一地的书籍:“你闯的祸,你滚回来自己解决。”   “你居然叫我滚?”陈慕律气不打一处,噔噔噔地跑到他面前,指着他骂道:“你是什么东西居然敢叫我滚?”   “反正不是随叫随到的狗东西。”孟长赢轻勾唇角,撇过头去不看面前炸毛的某人。   随便一激便巴巴地跑来了,还真是如假包换的蠢货。   见孟长赢忽视自己,陈慕律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给我闭嘴!仔细我真的再同师尊告你一状,让你下半年直接睡在万书阁里。”   恶毒,实在是恶毒,刚被以德报怨的主角救了就开始威胁人家,陈慕律在心中暗暗得意,自认为演技爆棚发挥得极好。   输出完这一番草/人设的言论,他依旧摆出陈大小姐一贯的架子,弯腰开始捡起了地上的散落的典籍,把边上的孟长赢当做了空气。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在孟长赢这种大欧皇主角光环加持下,《败月剑法》十有八九就藏在面前的这地书里,他必须趁着主角怄气的空挡抓紧捡漏。   他捡书的速度很快,拿一本看一本,乐谱放一堆,诗词放一堆,炼器手册放一堆,地上大半的书都被他扫完了,还是没看到一个“剑”字。   奇了怪了,陈慕律找得满头大汗,疑惑地直起身,怎么找都没有,连剑谱的影子都没看到。   一旁被无视的孟长赢靠在书架上,居高临下地观赏够了陈大小姐像无头苍蝇一样捡书的全过程,也弯下腰帮起了忙,伸手去拿脚边的一册书。   “你别碰!”啪的一声脆响,少女的声音和巴掌一样急切地落下,孟长赢的虎口处被拍得通红,那卷书也掉在了地上。   这种情况下,再帮忙的就是圣母烂好人了,而面前冷下脸来的孟长赢显然不是。他嗤笑一声,往后一步直接退出了这片堆着书的区域:“行,您请。”   与此同时,系统提示音再度响起:【叮!目前万书阁任务进度:50%。请宿主再接再厉!】   百分之五十,那岂不是说明他马上就要做完阻挠的部分了?陈慕律眼睛亮了亮,满脸喜色地捡起刚才被打落的那一册书,很好,看着包装古朴内敛,而且摸着很厚一本。   他笑着翻开内页,眼前飞速闪过一片密密麻麻的小字和大量配图,很好,很专业。   然后他满意地翻到正面:《倾月秘史:霸道师兄狠狠爱,娇软师弟那里跑》。   又是啪的一声,这次没人打手,是陈慕律手里的书落在了地上。   这这这!这成何体统!万书阁怎么会有这样的野史话本!   那刚刚那些配图,不就是……陈慕律脸色青一块白一块,正抓狂着,便听见一声轻笑。   他麻木抬眼,看到不远处的孟长赢靠在移动木梯旁,手里拿着一卷才从书架上取下的泛黄小册。   陈慕律看着他怡然自得地翻着书,露出封页上“败月”二字。   【叮!恭喜宿主完成任务~奖励已发放!】   孟长赢睨了他一眼,眸底闪过一瞬浅浅的笑意。   哦,还是个漂亮蠢货。 第6章   好消息,任务完成了。   坏消息,他好像被主角无情嘲笑了。   就在陈慕律想要充分利用自己的恶毒炮灰人设和某人好好较量一下时,刚才一直消失的领路师兄李征然不知道从那个犄角旮旯里翻出来,对着满地的狼藉怒火中烧。   “你们两个给我认真点!”李征然心疼不已,两只眼睛死死盯着他们放书的动作,“这些可都是极为珍贵的典籍……陈师妹你动作轻点!”   “师兄啊,你都看到了,这一切都是孟长赢的错!我可是老老实实在收拾书的。”陈慕律把最后一册书塞回了书架,强颜欢笑地甩锅。   李征然没眼看,冷哼一声:“行了行了,你们两个在这里越帮越乱,还不如不来,跟我走吧!”   “师兄,四个时辰还未到,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半天没说话的孟长赢放完了最后一册书,探究的目光落在了面前人身上。   李征然叹了口气:“凌阳峰传召,请你们二人走一趟。”   “啊?!”   原路走出了万书阁,陈慕律意外的沉默寡言,也没再找孟长赢的麻烦,而是跟在最后边,一声不吭地低着头,面上早没了那些嚣张蛮横,倒是多了几分忐忑,一路上只有金玉环佩相撞的动静。   当然,他嘴没张开,心里却还在说个不停。   陈慕律现在纳闷极了:【我是旷了三天的课,不是把学宫拆了吧,怎么连掌门都惊动了?】   凌阳峰是倾月宗的主峰,凌阳峰传召,那便是掌门有令。   穿书到现在,演个恶毒炮灰小师妹他就已经累得够呛了,这才顶着这身女装招摇撞骗了几天,糊弄对象就从不熟悉的同门弟子npc变成了法力高强的掌门。   况且原书完全是围绕孟长赢这个主角展开的打脸升级流大爽文,他这个“小师妹”除了欺压主角、被迫解蛊毒的剧情之外,根本没有其他的戏份,原主在长辈面前的脾气性格更不会再书里赘述。   陈慕律叹了口气,现在他猝不及防便要与那些熟悉原主的长辈见面,难度一下就从新手直升地狱,他连怎么装都不知道。   完全洞察了他心理活动的系统滴滴滴地扫描了半天,一板一眼地回答:【宿主,经过系统数据核算,本次任务难度较低,适合新手入门,请您努力完成。】   琉璃坠晃着,陈慕律眉心皱了皱:【别打官腔,我需要更多的信息,你有没有这个权限?】   【宿主,这不合规矩。】   【可完成任务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他漫不经心地回道,却没有半点客气。   或许是他的态度太过直白,系统一时间都有点卡顿了,半天都没有回应。   陈慕律这下不着急了,放慢脚步同前面的孟长赢拉开了距离,抬起头仔细观察起了四周的景致。   远空如镜茫茫,倾月灵脉之上,终年不散的云雾被守山大阵中央不断上涌的灵气凝成了一座倒悬的云瀑,贯通了天与地。   万山藏于云,千峰浮于空。   庞大的云瀑笼罩在众山之上,如慢水轻浮,好似有生命般轻轻聚着。云片如屑,恰到好处地没有挡住阳光,反而随着光芒散出了丝丝缕缕的灵力,温和无声地润养着整个山宗。   在灵州大地上,倾月宗能成为天下第一宗,不只是因为人才辈出,自然也离不开深厚的底蕴。开山立派多年,门下万峰归宗,自成一小地界,更关键的是山下压着一条巨大的灵脉。   无论在哪里,资源都是第一位的,而在个修真世界里,灵脉资源则是最为珍稀的。   陈慕律不动声色地往上方瞧了眼,只看到一片茫茫的白。   【叮咚!检测到前方新区域凌阳峰,因数据包过大,为保证任务顺利,系统即将开启短期保护模式,请宿主继续维持人设,推进主线任务。】   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陈慕律扯了扯嘴角:【什么意思?】   【短期保护模式,即自动休眠,又称下线。】又是两声微弱电流声后,系统抛下一句自动触发的解释,再没了回音。   居然真的……在这种节骨眼上直接下线了?   等了好一会儿没有回复,陈慕律不死心地查起了后台:“都是出来做任务的,有你这么不敬业的吗?”   好在,后台的空格里亮起了一格,里面存着一册名为《倾月宗人物关系简介》的新道具,一看就是系统下线前刚刚传的。   还算它有些点良心,走之前至少送了本说明书。   临阵磨枪不快也亮,陈慕律立刻使用了那一格道具,没过多久便在储物戒中找到了那一本名为《倾月宗人物关系简介》的书。   陈慕律瞧了眼前面拉开距离的两人,很好,都没有注意到他。   他和前面两个人保持着一段距离,也没掩藏什么,一边走一边大咧咧地翻起了那本薄薄的册子,一目十行地找了起来,最后停在掌门的那一页。   【谢怀卿,倾月宗掌门,大乘期,秉性温和,主多情剑道,座下共有弟子七人。】   而后,是大片的空白,突兀又模糊的断章。   这就没了?陈慕律不可置信地往后翻了几翻,又摸了摸下面半页的空白,纸上还是一片模糊。   说明书给了,但不是完整版。   “死系统,这么坑。”陈慕律被气笑了,自暴自弃地把册子丢回了储物戒最偏僻的角落里。   此时,前方的两人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脚步,站在了一处山崖峭壁前。   孟长赢悠悠回身,视线平静无波地落在不远处的少女身上:“师妹,是脚崴了吗?”   陈慕律面色难看:“你咒我?”   “只是看你走得慢,怕你受了什么伤,”孟长赢勾了勾唇角,“到时候又要赖到我头上。”   “你少血口喷人!”像是为了印证他腿还好好的,陈慕律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两步并三步,小跑着追上了孟长赢和李征然,也彻底看到了那一处陡峭的山壁。   下方依旧飘着白茫茫的云层,透过云烟,是整片的林海,许是山崖过于高耸,衬得那片丛林绿深如墨,只一眼就叫人心惊。   陈慕律小跑而来,上身在惯性下不自主地向前倾,离那宁寂诡谲的墨色深林又近了几分,眼中倒映着那片蛊惑人心的绿。   李征然见他愣神,顿觉不妙:“陈师妹,莫要直视禁林!”   话音刚落,孟长赢腰间的精铁剑鞘骤然横出,直直拦在陈慕律身前,硬生生把他整个人都往后震退了几步。   陈慕律被吓得面若金纸,只有唇上的胭脂还红着,无端多了几分可怜。   这下孟长赢干脆都不笑了,冰冷地嘲道:“直视归月禁林,你眼睛不想要了?还是你想摔死在这里?就这么怕和我一起见师尊吗?”   归月禁林,是剑冢外围的一圈密林,外有雾瘴百丈,可迷惑人心。若无护体之宝,凝视片刻就会对人体有损。没想到系统下线才一小会儿,屏蔽瘴气的护体功能自动关闭,他就差点就着了道。   惊魂未定的陈慕律白着一张脸,他的胃部被孟长赢的剑鞘狠狠戳了一道,此刻一阵恶心之感正向上翻涌着,抬头没好气地回怼他:“孟师兄管好自己就行,我又没做亏心事,有什么不敢见师尊的?”   “你自己清楚。”孟长赢冷笑。   “清楚什么?”陈慕律也学着他的样子冷冷一笑,“孟长赢你是不是上次受罚留下的伤没好,怎么没吃药就跑出来了?”   “不知廉耻。”   “衣冠/禽/兽!”   “呵。”   “没吃药的家伙!”   旁边的李征然亲眼目睹了他们二人剑拔弩张的场景,劝架的手抬起又放下,最后僵在半空中,化成了结结实实的一声叹息。   看来传闻都是真的,陈小师妹和孟师弟的确水火不容,互相看不顺眼,凑在一起轻则口舌之争,重则刀剑相向。   “师妹这么闲,不妨想想待会儿怎么在师尊面前装傻的好。”孟长赢忍无可忍,最后抛下这一句便撇过头去,站在一旁不再开口。   陈慕律的脸色更臭了,他站在另外一侧,讥讽一笑,才扭过头看向中间已经麻木的李征然:“李师兄,咱们快走吧,我看某人可不想。”   李征然尴尬地打圆场:“啊对,孟师弟,陈师妹,咱们快走吧,掌门他老人家一定等急了。”   “辛苦李师兄。”孟长赢淡淡颔首道。   不辛苦,命苦。李征然腹诽着,不再管这两个祖宗,擦了把额前的冷汗,二指夹着一枚碧色玉珠,双手结印引出灵力,直向面前悬崖。   一道白光自云瀑之上散开,荡散了一圈云屑,温和的灵力自中央引来,打在白玉牌上,亮起一阵荧光。   腰间传来一阵温热,陈慕律低头一瞧,在腰带上那一片叮叮当当的挂饰里,有一条鹅黄色丝绦坠子上的白玉珠在发光。   这……陈慕律摩挲着那颗珠子,不一会儿便从记忆深处挖到了它的名字——月珠。   月珠是倾月宗弟子的身份凭证,以倾月灵脉上所产的灵玉所制,滴血认主后会自动跟随主人,以主人灵力而凝聚,人亡则玉碎。其中,外门弟子为黄玉,内门弟子为碧玉,亲传弟子为白玉。   他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孟长赢,果然,主角的剑柄上也挂着一颗发光的白玉珠,只不过他的珠子不似自己这条精致繁复,只用了最常见的红绳简单吊着。   月珠亮起,像是确认了他们一行人的身份,遮蔽前路的浓雾渐渐散开,一眼望不见底的霭霭飞云在霎那间移转,在陡峭山崖前铸成了一道白云梯,直通向云瀑中心。   “走吧。”李征然笑着收回自己的月珠,回头招呼二人。   指尖月珠滚烫,陈慕律走在最后,抬头便能看到孟长赢被风吹拂起的淡紫色衣摆。   心头微悸,大概是同心蛊的效用还没过,他捂住左胸,用才学会的心诀引出一丝灵力,强行震下了错频的心跳。 第7章   主峰不可御剑飞行,他们一路涉云而上,慢慢靠近了那片庞大的云瀑。陈慕律跟上了队伍,透过层层云霭,见到了隐匿其中的凌阳峰。   凌阳峰高耸入云,终年被云瀑包围,峰顶是宗门大殿和历代掌门的洞府,一众亲传弟子的居所则分散在半山腰间。   现任掌门怀卿,俗姓谢,是倾月宗一百七十三代掌门人,他座下共有七位弟子,前五位都已在宗门里修习数百年之久,其中三位死于五十年前的正邪之战中,只剩下座下大弟子与三弟子,二人修为都在元婴以上,早已自行开峰收徒。   另外两个掉队的,则是才入门不久的孟长赢和陈慕律——前者靠天赋,后者靠走后门。   收徒时,怀卿掌门考虑到他二人曾闹过不小的别扭,怕刁蛮任性的原主欺压毫无背景的孟长赢,还特意把孟长赢排在了前面,让他压了原主一头。   若真要论起师门排行,孟长赢行六,陈慕律行七,陈慕律本是要规规矩矩地喊他一声小师兄的,但掌门师尊的好心反倒起了反作用,这位“师妹”和孟长赢还是不对付,对他向来是直呼其名,一句师兄都没喊过。   “喂,”陈慕律不耐烦地喊道,“过来,我有事和你说。”   “陈师妹,这都快到殿前了……”李征然彻底服了这两个祖宗,求助似地把目光投向了孟长赢,正好看到少年轻勾唇角,冷冰冰地盯着骄纵的少女。   孟长赢淡声道:“师妹失心疯了?这里没有人叫喂。”   “孟!长!赢!”   少年极为配合地靠近了几步,可陈师妹仍然觉得不够,直接伸手拽着孟师弟的衣领,掰着他的傲骨强行折弯,直到两人平视。   旁边的李征然看得都麻木了,紧紧攥着玉珠,只等着在两人斗殴后呼救。   陈慕律凑到他耳畔,手上的力道不减:“待会儿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有数吧?”   “师兄愚钝,还请师妹明示,到底有什么不能提的?”孟长赢唇边笑意渐深,右眼眼瞳正下方的一点小痣像是活了起来,“还是说师妹自己做了亏心事?比如……推人进了归月禁林?”   陈慕律屏住呼吸,还是来了,主角和他这个恶毒炮灰摊牌了。   系统不在身边,没有任务发布的情况下,已经把快把原书剧情忘光的他根本不清楚细节,只能强行稳住心神,选择了最为稳妥的威胁法:“孟师兄也不希望自己刚拿到的剑法被收缴吧?”   “师妹长进不少。”孟长赢蹙了蹙眉,笑意转瞬即逝,“以前如何,现在便如何,师妹可以放心了。”   不远处的李征然急得团团转,终于下定决心叫人时,却看到扯着孟师弟衣领的少女露出了明媚张扬的笑容,像是说了什么,随即松开了手。   孟长赢理了理衣衫,面色不改,回过头来看见李师兄,轻轻点了点头,示意他无事。   原本落在最后的陈慕律心情颇好地上前:“李师兄,咱们快进去吧,师尊他老人家一定都等急了。”   眼看着这位大小姐率先离去,李征然又叹了口气,也追着去了。   孟长赢走在最后,默默地盯着最前面的少女。   他当时用了隐匿之术,即便是掌门师尊亲自在场,也发现不了那本《败月剑法》。   偏偏陈慕律能看到,不但当时一脸激动,蠢得要命,现在还敢来威胁他。   “确实是长进了。”   他很浅地笑了下,任这句呢喃散在风中。   -   凌阳峰,塑霜殿。   倾月宗崇尚紫色,不但宗门服饰以紫调为主,主殿也处处悬挂着淡紫纱幔,灵风吹拂而来,掀起一片淡紫色的涟漪。   他们一路绕至主殿东侧后方,复行数十步后,李征然在一座朴素的洞府外停下了脚步,回头笑道:“陈师妹,孟师弟,师兄我就送到此处。”   “辛苦师兄一路奔波。”孟长赢作揖行礼,动作行云流水,自然从容。   “是我分内之则。”李征然笑了笑,“我师尊总说孟师弟天资聪颖,让我多学些,今日便是个良机了。”   陈慕律眼珠子一转,也依样画葫芦似的向李征然行了一礼,结果师兄瞪大双眼,一脸不可置信地尬笑着扯了几句,神情恍惚地跑开了。   陈慕律:……   “咳。”现场唯一目击者孟长赢低下头,以手掩面,欲盖弥彰地轻咳了一声。   “笑个鬼。”陈慕律恶狠狠地瞪了他一样,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与金碧辉煌的大殿不同,洞府前只有一棵开花的老梨树,约高三四丈,寂寞地落了一地的雪白,树下还堆着一大摞白纸。   陈慕律才走进那一片落花中,人还没站稳便被一道凌冽的灵力骤然弹开。   梨树周围泛开一阵结界触发的金光,腰间月珠亮起,清风吹拂而来,卷着地上落花,温和地环绕在他身侧,把他轻轻托回了地面后又凝成了一簇白梨花盛开的幻象。   白梨花的光影无声无息地消散在空中,洞府里传来一道温柔的声音:“小慕怎么还是这般心急,次次都被梨花阵绊住,就这么想师尊吗?”   少女落了一身的花瓣,呆愣在原地,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身后,孟长赢熟练地点亮月珠,没事人一般地走到古树下,恭敬地行了一礼:“弟子拜见师尊。”   “长赢,你怎么也不知道照顾小师妹一下?真就每次由着她一个人瞎闯。”   “弟子知错,请师尊责罚。”孟长赢敛眉垂目,顺从地答道。   陈慕律有样学样,也忙低着头行礼,用衣袖遮住了自己复杂的神色。   感情孟长赢是故意赖在后边,故意等着看自己笑话?   正胡思乱想着,陈慕律便瞧见一片逶迤的紫。   一位温和青年缓步走出洞府,瞧着不过二三十岁的模样,却是一头白发。他没有束发,只用了一把泛着银光的铁簪挑起几绺白发半挽在右侧,余下的发丝尽数披散,像蜿蜒的溪一直垂到腰际。   他的穿得比孟长赢还要更简单几分,雪白的衣襟外,淡紫纱绸层层笼起,连品级纹饰都不曾有,只有腰间一点殷红灵玉珠最灼目。   这样的红色月珠整个倾月宗只有一颗,现在正戴在掌门谢怀卿身上。   陈慕律深吸了一口气,垂下眼:“弟子给师尊请安。”   “小慕啊,你总是这样,小孩子心性,叫我说你什么好。”谢怀卿笑着,一边伸手轻轻抚去他肩头的落花,一边不紧不慢地数落着,“还有长赢,还是这样古板,你们两个小孩子一点都不叫人省心。”   孟长赢低着头:“弟子知错。”   谢怀卿无奈地笑了一下,对着陈慕律眨了眨眼睛,声音轻缓如云:“瞧瞧你小师兄,多无趣啊。”   温和厚重的威压在不经意间泻开,陈慕律猝不及防被他搭上肩膀,故作镇静地扯了扯嘴角,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就这样,跟个木头似的。”   下一瞬,熟悉的电子音响起,陈慕律周身骤然一轻。   【保护功能自动重启中,已帮您屏蔽威压。】   【滴滴——凌阳峰地图包数据更新成功,系统任务正在后台自主结算,请宿主稍作等待。】   【探索任务:找到凌阳峰入口(已完成)】   【支线任务:在npc面前欺辱主角(已完成)】   【主线任务:威胁主角(已完成)】   【以上任务奖励共获得十天存活时间,外加《归月剑法习题跟练详解》电子版教程一份,恭喜宿主!】   【最新主线任务已接收:在掌门师尊面前隐瞒禁林真相。恭喜宿主成功维持炮灰人设,当前任务进度60%,请宿主再接再厉~】   陈慕律偷偷吐出一口浊气,还好,给他蒙对了。   原主与孟长赢两人不和已久,谢怀卿不会不知道。可在他眼中,自己这两位弟子间的矛盾不过是孩子家家的小打小闹。   多半是原主和主角心照不宣地瞒着,在掌门师尊面前装假和气,在外面遇到的时候当仇人。   “师妹教训的是。”孟长赢果然开腔,顺着他的话头聊了下去。   陈慕律抽了抽唇角,虽然他是把话给聊死了。   “诶呦喂,我还以为你们两个不认识呢!站这么远,不知道还以为要老死不相往来了。”谢怀卿抱臂而立,揶揄道,“两位居然还会搭话啊?”   “师尊!”   “师尊说的对,是长赢疏忽了。”孟长赢从善如流地应答,干脆利落地走上前,与陈慕律并肩。   他走得近,一眼便看清了谢怀卿面上的笑意,还有陈慕律的表情。   她埋了好半天的头终于抬起来了,此刻已被谢怀卿逗得面颊绯红,梨花树下的少女抿着唇,一双眼泛着潋滟水光,像是初生的幼鹿。   见孟长赢在盯着自己,她也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只不过没什么震慑力,倒显得更为楚楚可怜了。   一旁的谢怀卿半倚在树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自己这两个小徒弟:“欸欸欸,这又是怎么回事?师尊还在这儿呢,忽视老人家可不好。”   面前两个人一顿,不约而同地瞥开视线,然后一个向右一个向左,嫌弃又默契地分开了几丈远。   “罢了罢了,你们这些小孩子一个两个都心思重,还是说正事吧。”谢怀卿耸了耸肩,唇边笑意还未彻底散开,“去瞧瞧那堆纸。”   陈慕律站得近,弯腰捡起一封“白纸”,刚拆开就被密密麻麻的字怼了一脸。   「七月二十一日早课,陈、孟二人旷课一节。其中陈师侄已旷课共计五十七次,态度恶劣至极!孟师侄旷一次,是否身体不适?」   孟长赢也拾起一封,沉默地打开,沉默地读着。   「七月二十三日,陈、孟二人已旷课三日。其中陈师侄已旷课六十六次,如此骄奢淫逸、好吃懒做之徒,妄为剑圣之后!孟师侄素来勤勉,此次连旷六次,是何缘由?」   “这几日里,学宫的谢掌教一个时辰便送来一封信,差点没把送信的仙鹤给累死。”谢怀卿摇了摇头,故作叹息,“都和师尊说说呗,又干什么好事了?”   “还是说……你们两个偷偷摸摸去做什么了?” 第8章   七日后,倾月宗山门前。   “孟长赢,和你一起下山只是看在师尊的面子上做做样子的,你可不要肖想些有的没的。”陈慕律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倨傲又张扬,“丑话说在前头,出了山门你必须乖乖跟着本小姐,不许给我乱跑,更不许丢倾月宗的脸!”   被直呼其名的孟长赢眉心微动,似是在困惑这位从小养尊处优的师妹怎么好意思颐指气使地说出这种话。   “喂,孟长赢,我表姐和你说事情呢,为什么不回话?”陈慕律座下第一狗腿子宋无尽撇了撇嘴,他可见不惯某人那清高样。   孟长赢没理他,但还是开口敷衍了自己这位好师妹几句:“山下人多,师妹未曾去过,皆时不要迷路了才好。”   “你什么意思!”陈慕律咋咋呼呼地叫道,“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不敢。”孟长赢神色淡然,叫人看不出是故意还是无意,只是落在有心之人耳朵里,这份平静倒成了别样的嘲讽。   “有心之人”之一的宋无尽像个炮仗一样叫了起来:“欸你这人怎么回事啊——”   “好了好了……”一直没开口的沈椿龄叹了口气,开始和稀泥。   对面的孟长赢面上显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疑惑,不过片刻,便又恢复了那副淡定从容的“死人脸”。   见他这幅油盐不进的模样,陈大小姐更是难以置信,音量都抬高了不少:“你居然敢看不起我?”   孟长赢:……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实在疲于周旋,结印召出佩剑,率先御剑往山下去了,把那些大呼小叫都抛在了身后。   山门前,陈慕律从储物戒里随便掏了件御空飞行的法宝,载着沈、宋二人慢慢悠悠地上了路。   “小师叔,这是否太……”沈椿龄看着面前这艘宽敞精致的小型飞舟。   “表姐我爱死你了!果然还是华京仙境的东西最好用!”宋无尽兴致勃勃地扑倒在一张宽大的冰蚕丝绣锦软榻上,喟叹道,“舒服,还是家里的床好,鬼知道倾月宗的榻有多窄!我再也不要当穷剑修了!”   穷剑修本人沈椿龄一言难尽地瞧了眼宋小少爷,默默在他身边的空榻上坐了下来,然后识趣地把已经到嘴边的‘过于奢靡’咽了下去。   确实很软,很舒服。   “爽吗?”靠坐在榻上的陈慕律冲他挑了挑眉。   沈椿龄尴尬又坚定地点了点头。   钱财法宝都是身外之物,修仙者都应该俭朴自持……个屁!   旁边是早已备好的各色灵植做成的点心,端起的灵草仙露温度正好入口,沈椿龄整个人靠在软榻上,和隔壁的已经瘫倒的宋无尽默契地对视了一眼,两人真情流露的唯一念想便是:这也太爽了吧!   陈慕律深藏功与名,在一旁正在闭目养神,手边是半盏冰镇仙露。   他躺在豪华软榻上,心中跌宕起伏。【系统,下次有这么爽的人设还找我好吗?好的。】   虽然猝死但重开修仙,虽然女装但暴富仙N代,家人健在,相处时间很少,身边只有冰冷的天灵地宝,日常只需要装降智当反派走点剧情促进一下主角师兄的飞升大业。   女装怎么了?炮灰反派怎么了?等到戏份演完,他就能彻底退,休享受自己修仙的漫长岁月,开启第二春了。   陈慕律一边在脑中翻动着《五年飞升,三年筑基》修仙教辅,一边感慨:这种好日子都能过上,看来他上辈子攒的功德还是太多了。   系统冷冰冰的机械音里带着无语:【宿主,这不是功德玄学问题,系统抓取样本是经过精密数据测算的,我们是科学监测体系!!!请勿将两者混为一谈。】   陈慕律能屈能伸:【好的,科学万岁,什么时候尊贵的系统可以科学地结算一下我的任务奖励?】   机械电流声淌过,不消片刻,熟悉的发奖前调响起:【叮——恭喜宿主完成任务,成功与主角不欢而散,分头行动,存活时间已自动增加。】   【当前存活时间:197天13时56分25秒。】   【支线任务:望月之谜(1/5)】   主线任务没更新的这几日里,陈慕律也没闲着,带着自己的小跟班四处游荡,熟悉环境的同时还刷完了大大小小几十个日常新任务,把自己的存活时间都硬生生刷长了七八十天。   陈大小姐每天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无所事事地乱逛,成日走鸡斗狗,随机刷新在倾月宗的各种角落里触发各类NPC,连翘课被学宫掌教追的离谱任务都完成了。   管你什么任务,露头就秒。   一直冷眼旁观的系统对着短短几日里探索度激增到50%的大地图叹为观止,结算奖励的速度都没有以前迅速了。   【无聊死了。】陈慕律又看了几章修仙教辅,不由感叹道,【幸好这个支线任务终于开启了,不然我天天待在宗门里,每天就那几个日常任务翻来覆去的做,真受不了。】   【宿主,本系统的任务分级是大数……】   系统还没说完,就被陈慕律打断了:【大数据分析几十万亿次后得出的最佳划分层级,你这几天已经重复了几十次了。】   系统:……   滴滴两声电子音后,电流滋啦乱蹦,系统关机又启动,启动又休眠,直接不理人了。   “这么不经逗……”陈慕律勾了勾唇,没管它。   上一回凌阳峰地图包下载后,可探索面积增加了不少,系统的任务种类也逐渐多了起来,但日常和随机触发的任务奖励有限,他前两天仔仔细细查了一遍任务列表,只有这个支线的奖励最为丰厚。   这个支线是地图更新后自动出在后台的,本来是点亮的蓝色,代表“可接取”,但后来变成了代表“未开启”的灰色,一直到今天清晨,它才突然被点亮。   因为那一日,在谢怀卿面前,他的任务失败了。   -   “其实我对徒弟并没有什么其他的要求,只希望你们平安康健、痛痛快快地活便好。”   谢怀卿笑意盈盈,视线在两个徒弟身上徘徊,“今日唤你二人前来,原也只是想叙一叙旧罢了,毕竟为师三日前才出关,与你们也有一年多未见了。”   “弟子明白。”   “明白就好啊。”谢怀卿低着头嗯了一声,把弄着手中的的梨花枝,“怎么样,想好要如何狡辩了吗?你们两个谁先来?”   衣袂纷飞,是孟长赢跪在了落花间。   他垂眸道:“弟子误闯归月禁林,请师尊责罚。”   “啊,怪不得后山结界有点动静。”谢怀卿托腮感叹道,“就你一人?”   孟长赢点头:“弟子在禁林中为剑风所伤,于一处洞穴中昏迷三日,旷课之举,实属无奈。期间……”   陈慕律低着头,不知道是蛊毒异动还是太过紧张,心跳好似都漏了一拍。   孟长赢叩首拜下,一字一顿道:“弟子……未曾见过他人。”   陈慕律悄悄松了口气,系统果然还是有点用的,孟长赢真的不记得那混乱的三天三夜。   “长赢你这又是作甚呢?你的品性,本尊还是清楚的。”上首的谢怀卿望着自己这个顽固的徒弟,幽幽地叹了口气,“地上凉,快起来吧,可有受伤?”   眼看着事情就要被轻轻揭过,陈慕律心头压着的石头还没落地,就瞧见地上那人没有一点动作。   孟长赢跪在原地,沉声道:“谢师尊挂念,长赢并无大碍。但无论如何,弟子私闯禁林、意外旷学之事属实,违反了宗门律法,还请师尊降罪。”   谢怀卿深深地盯了他一眼:“法不可违,罚定是要罚的,只是不急于这一时,小慕,你说是不是?”   “啊……啊确实!”陈慕律骤然被点名,皮笑肉不笑地接话道:“的确是这个理,依我看,孟长赢你不如先回去好好养伤,等伤好再罚也不差吧。”   “可……”   孟长赢皱着眉还要争辩,被谢怀卿笑眯眯地打断了:“哎呀好了,在师尊这里就别学戒律堂那套跪来跪去的样了,还不快起来!”   “就是!动不动就上纲上线的做什么。”陈慕律也赶紧在一旁插话。   他们师徒二人一唱一和,孟长赢沉默片刻,便站起了身。   谢怀卿还是那样笑着,一双桃花眼中又恢复了最初的温和:“学宫那边我已替你们请了七日的假,我瞧着那万书阁你们两个也不必再去了,这两天就好好歇着吧。”   “师尊,这……”   “师尊这是真的吗?那可太好了!”   孟长赢闭上了嘴,瞥了眼边上那个兴奋至极的某人,又瞧了瞧谢怀卿的脸色,没再说什么。   “我可不是让你们随便去玩的。”谢怀卿好笑地看着激动的小徒弟,出言解释道,“过几日我在山下的梵镜城有件事要办,奈何公务缠身,不能亲自赴约,便想着让你们二人替我下山去走一遭,届时,长赢也可以将功折过,如何?”   孟长赢沉默了一瞬,行礼应下:“能为师尊分忧,是弟子之幸。” 第9章   谢怀卿并没有多留他们,更没有追究,摆明了是在护短,只想简单地敲打他们二人一番,将此事高举轻放。   陈慕律跟着应承了下山一事,脑海中系统的提示也恰好在那一刻蹦出:【当前任务进度99%,请宿主再接再厉~】   眼看着任务进度条即将满格,陈慕律眉头一松,正要和孟长赢一同告退,白发青年突然从美人榻上坐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又重新叫住了他们。   谢怀卿笑得温温柔柔:“辛苦你们俩上山一趟,为师也没别的东西,便送你们一人一枝梨花吧。”   他拂袖一挥,风自云间来,古树婆娑摇曳,落下一阵花瓣。   两支梨花从枝头断开,随着风慢悠悠地在空中晃荡,飘进了二人怀中。   陈慕律定了定心神:“多谢师尊。”   “快回去吧,我就不送你们了。”谢怀卿笑着收回了那张美人榻,又倚在树干上。   陈慕律不疑有他,沉默着就要离去,却又听到谢怀卿在叫自己的名字。   蓦然回首,却只剩下一地的如雪落花,哪里还有紫衣青年的身影。   他捧着那一支将开的梨花,在下山的中途收到到了系统的提示。   【当前任务:在师尊面前隐瞒禁林真相。】   【任务进度:99%】   【叮——当前任务失败,系统检测到支线任务触发条件缺失,正在冻结中……请宿主请等待下山契机。】   【支线任务:望月之迷(0/5)[已冻结]】   【任务内容:请在月圆之夜到来之前,帮助孟长赢获得望月之魂。】   -   落日西斜,霞云满天。   仙舟在天边穿行许久,直到傍晚时分,陈慕律一行人才抵达梵镜城。   梵镜之城,距倾月宗千余里,是一座崇尚佛法的避世小城。佛宗圣河穿城而过,城内湖池广阔,池中梵莲繁盛,水静似镜,故得名“梵镜”。   梵镜城中多佛修者,更多凡人百姓,是以城内禁止使用大部分仙法,仙舟也无法直接入内。   城郊驿站附近,仙舟缓缓停于一处僻静树林。   “小师叔,咱们不是要低调行事吗?”沈椿龄谨慎地环顾四周,确认没有旁人在窥探才开口。   此行原本只有陈孟二人,但自从宋无尽知道表姐不用去学宫进学,不日还要下山的消息后,他便也闹着要一同前往。   结果好脾气的谢掌门还真就答应了,大手一挥,顺便把沈椿龄这个徒孙也一起算上了。   “你们四个千万要互相照应啊。”谢怀卿语重心长地传讯,“长赢照顾好师妹,小沈看着点小宋。”   事实证明,掌门虽然年纪大不怎么管事,但看人的眼光还是准的。   沈椿龄已早早换上了一身寻常服饰,只贴身带着月珠和传音玉令联络。可等他一回头——   他沉默着打量了一下面前珠光宝气的陈慕律和宋无尽:“师叔,师弟,出门在外,还是不要打扮得过于明显了。”   “哪里显眼了?这还不低调吗?我以前在华京仙境就是这么穿的啊。”宋无尽眨眨眼,在张开双臂在他面前叮叮当当地转了一圈,“椿龄,你不觉得很好看吗,这些可是我好不容易从表姐那边顺的!”   沈椿龄:……   他的视线跟着宋无尽腰间的各式环佩和法宝绕了一圈,又落在陈慕律满身的金玉配饰上——都是没见过的样式,不用想都知道,小师叔的首饰库又加了一批价值连城的新宝贝。   沈椿龄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在心中把这些宝贝都换算成灵石货币,默默倒吸了一口凉气。   个,十,百,千,万,爹。   算算时间,嗯,又到月末了,估摸着华京仙境刚给自己这位小少主送了零花钱。   少主本人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将仙舟收回了储物戒中:“师尊只说不能暴露身份,咱们头上又没刻着倾月宗的牌子,怎么就不低调了?”   有理有据,要是少女身上穿的不是一件极品法衣,挂的不是上品护心玉,大概会更有说服力一些。   沈椿龄识趣地选择闭嘴。   宋无尽一把揽住沈椿龄的肩膀,“好啦好啦,不如想想进城后怎么办吧。梵镜城不能当空御剑,咱们进了城,总不能真的走过去吧?”   “当然不会让你累死。”陈慕律瞥了他一眼,“骑马坐轿驾车,哪一个不行?”   “啊?表姐你要骑马吗?”宋无尽愣了一下。   陈慕律掀起眼皮看他:“不行?”   “可表姐你不是最怕马吗?”宋无尽有些疑惑,“表姐你小时候不是从仙马上摔下来,修养了整整三年多,从此再也没骑过马了吗?”   话音刚落,繁杂尖锐的电子音骤然响起:【警告!警告!炮灰人设偏离值已达1%!!!请宿主修正人设!!!】   “我是说你们骑——我在后面坐马车。”陈慕律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可脑中的警报依旧没有停歇,还在此起彼伏地响着。   头疼地深吸一口气,他面无表情,随即重重一巴掌拍在宋无尽肩膀上:“况且以前怕,也不代表我现在也怕,懂了没?”   “啊……啊?”宋无尽还想说什么,但他瞅了眼表姐的脸色,只敢小心翼翼地应下,“哦哦,好吧。”   警报声渐渐弱了下去。   陈慕律冷着脸,只听到耳边不停的嘀嘀杂音,片刻耳鸣过后,是一阵更为轻微的铃声。   “师叔,是玉令。”沈椿龄提醒道。   少女顿了顿,从腰间一大串挂件中找到了那块泛光震动的传音玉令。   陈慕律蹙着眉点开:   【孟长赢:入城,西南侧三十丈外,客栈。】   【孟长赢:会骑马吗?】   啪的一下,他木着脸关掉了玉令。   骑马?骑个屁。 第10章   梵镜城,客栈。   “小兄弟,你这砍价砍得也忒狠了吧?”那马帮汉子听得直摇头,“我性子直,三块下等灵石一匹马,不可能!”   那少年轻倚门栏,面上平静无波:“老板,你的马匹你最清楚,它们到底值不值这三块灵石,你也最清楚不过。”   “小兄弟你莫要胡搅蛮缠,要是每个人都这样,我这生意可没法做啊!”   “我虽是外行,却也知那马齿上黑窝斑驳将褪,你这马有些年头了吧?”少年挑眉问道。   马齿黑窝将磨尽,这马厩里卖的多是老马。   那马帮汉子果真迟疑了一下:“这……”   “大哥,我是外乡之人,不会在城中久留,只想借这马一用。”少年恳切道,“五日内必然奉还,还请您与我行个方便。”   “那……好吧,小兄弟你要多少?”   “这……容我与朋友商议一二,这些灵石算做定金,可好?”   少年取出三块下品灵石递给对方,算是定下了约。   随即,他转身回了客栈里的房间,从袖中摸出了冰冷安静的传音玉令。   【孟长赢:入城,西南侧三十丈,驿站见。】   【孟长赢:会骑马吗?】   没有回复,不知道陈慕律是没看到,还是压根不想回,但多半是后者。   想到这里,孟长赢不免有些头疼。   出行前,似乎连谢怀卿也生怕他们吵起来,传音了三四遍,小心翼翼地提出让他帮忙照看陈慕律。   看着毫无反应的玉令,孟长赢蹙了蹙眉,把储物戒中的东西清点了一遍。   此行低调,手中的天灵地宝珍贵却无法置换的,故而他身上并没带多少钱财。方才他一个人订下了他们一行四人的厢房,眼前只余下五百枚下品灵石,六七十枚中品灵石。   点完物资,他再度走出了客栈,到了马厩处。   “呦,这么快便想好了?想来几匹?”那马帮汉子看着去而复返的少年,热情地打招呼。   孟长赢叹了口气,再抬头时还是那般淡然:“老板,你这里最好的马车多少?”   那马帮汉子张开手,冲他比划了个“五”:“五百块下品灵石,不议价。”   见识过这个少年的砍价功夫,他实在不敢少报,故意多说了三四成的价格让他压价。   那少年皱着眉,大抵也觉得价钱离谱了,开口却说:“那你这里还有更好的吗?”   “你说啥?”马帮汉子有些诧异,“你不要马了?”   孟长赢干脆地点头:“老板,之前那些灵石我权当送你,另外的辛苦费也少不了补您的,只问您在城中可认识什么其他朋友或者马行,手里有更好的马车?”   “自然是有的,我们可是全梵镜城最大的马帮。”马帮汉子笑道,“只是不知道小兄弟你对那马车有何要求?”   孟长赢垂下眼眸:“价格不重要,要干净宽敞,还有……车上坐垫软些。”   五百灵石的马车,某个娇贵的大小姐肯定不会坐。   好在此刻不过申时,陈慕律几人乘仙舟而来,多少会在路上耽搁些时间。孟长赢选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定下了最贵的那架黑木马车。   “这架马车虽是全新的,但一千块下等灵石一日,小兄弟你当真要选这辆?”马帮汉子试探地确认着,疑惑的目光在他身上徘徊,似是不解,方才为了几枚下等灵石争辩的少年怎么突然转了性子。   “就它了。”孟长赢嗯了一声,“我先租五日,剩下的是押金,够吗?”   那马帮汉子接了他的锦袋,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十二块中品灵石。   一百枚下等灵石价同一枚中品灵石,汉子颠了颠袋子,喜笑颜开:“够!这可太够了!”   等走完这一遭,孟长赢再回到房内时,窗外日头已经偏西了。   冰凉的传音玉令才终于屈尊降贵地闪烁了一瞬,他在落日斜阳之下,收到了陈大小姐姗姗来迟的消息。   【作精:骑个屁。】 第11章   梵镜城,珍玉斋。   “这排,那排,还有后边那列,都拿来看看!”宋无尽在柜前跑来跑去,看得眼睛都亮了。   陈慕律坐在雅间,瞧着他在外面瞎跑,不禁摇头轻嗤一声:“德行。”   他们这一行三人,瞧着虽然年纪轻,却带着一身的天地灵宝,显然是大宗门中初次来历练的弟子,打扮张扬又出手阔绰,一走进店中便被奉为座上宾。   “不知道仙子可有什么想看的、想玩的?”珍玉斋的老板站在一旁,殷切地递上茶,他可是看出来了,这几人里,少女才是领头的。   少女掀起眼皮瞧了他一眼,接了茶,没接话:“小沈,去催催外面那个,他怕是掉进金窝里了。”   沈椿龄干脆利落地起身,拒了边上侍女倒来的热茶,抬脚便向外走。   没多久,宋无尽和几大排首饰玉器都被沈椿龄拎到了雅间里。   “呦,终于舍得回来了?”陈慕律调笑着,任由旁边侍奉的侍女将那金灿灿的一大片珠宝摆在面前。   宋无尽扭扭捏捏地站在门口,瞥着那少女的脸色:“表姐,我有点事和你说……”   陈慕律似笑非笑地抬眼:“什么事?”   “我这个月可能……”   “可能什么?”他捻起一只通体翠色的洒金镯,并不搭理宋无尽。   脑海中,系统啧啧称奇:【宿主,您又对宋无尽做了什么?】   方才在仙舟降落之前,系统再次强制下线休眠,去下载了梵镜城的地图包,直到此刻才再次上线。   结果就看到几日前在孟长赢面前嚣张跋扈的炮灰跟班被训得唯唯诺诺,甚至腼腆得红了脸,忐忑地窥探着宿主的态度。   少年的脸红胜过一切情话,陈慕律呵呵一笑,道破天机:【他缺钱了。】   系统卡顿了一下,很明智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嘀了一声:【咦——宿主,怎么后台多了一条警告?方才您做出了偏离人设的行为,导致存活时间扣了三十天。】   【什么鬼?】陈慕律皱了皱眉,【还会有会有惩罚?】   【很遗憾地告知您,根据《辅助救援攻略系统守则》第三十一万零四条细则,宿主人设偏离值每上升1%,将会扣除三十天存活时间;当偏离值超过50%时,将会扣除50%的存活时间;当偏离值到达100%,存活时间清零。】   脑海中光屏的陈设布局没有怎么改动,但不断倒计时的绿色存活时间栏边上,突然出现了一处标红的小框:   【当前人设偏离值:1% 】   看了一眼骤减三十天的存活时间和鲜红的“1%”,陈慕律面无表情,唇抿作一条平直的线。   门口罚站的宋无尽眼看着表姐的面色越来越差,忍不住再次出声试探:“表姐,我这个月的零用……”   他人美心善的表姐并不买账,转头拿着那只镯子逗起了身侧的侍女。   方才在城外的警报声太吓人,陈慕律暂时还不想和宋无尽搭话。   结果他才偏过头去,熟悉的警报声前奏突然再次拉响——   陈慕律抬了抬下巴,立马扯出点假笑:“想买什么,我请!”   警报声顿时歇下。   眼角余光一瞥,当前人设偏离值1.001%,扣了0.03天存活时间,四十三分钟多。   陈慕律:……   【为什么这也算?】   他难道不是对着主角都不给好脸色的恶毒炮灰吗?怎么还不能拒绝付点钱了?   系统显然也卡了好一下:【很抱歉宿主,警告体系独立于我的任务体系,本系统暂时没有权限判定,刚才检测到原主剧情中含有大量砸钱桥段,这边建议您可以尝试一下。】   陈慕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面前那个抓了一大把玉佩宝石的宋无尽,又看了看旁边越笑越灿烂的珍宝斋老板:【……行吧。】   【宿主。】系统礼貌地提醒道,【检测到您当前情绪低落,大数据推荐您优先查看当前人物资产余额。】   趁着众人不注意,陈慕律依照系统提示打开了面板。   【当前账户资产余额:5127220 】   七位数,五开头,单位是上品灵石。   陈慕律声音都抖了:【怎么多了一位数?】   系统一板一眼地答道:【昨日晚间,华京仙境来使,上贡在册灵宝、衣饰等物千余件,供您与宋无尽零用,这些折合灵石后,都已计入了您的个人资产。】   陈慕律闭了闭眼,突然出声道:“无尽啊。”   “怎么了表姐?”宋无尽噌的一下从珠玉堆里起来,一颗毛茸茸的头立刻挪到了陈慕律身边。   陈慕律顺手摸了一把他的头发,满脸慈爱地说道:“没事,就是叫你一声,喜欢什么就都买了吧。”   在倾月宗求学,一个月生活费多得大半辈子都用不完。   不就是人设值不能偏离,不能ooc吗?陈慕律又摸了一把宋无尽的发顶,上皮如上班,他上得勤勤恳恳,上得心甘情愿。   他们这边姐弟和睦般演了好一会儿,沈椿龄在一旁默默地喝光了两盏茶,看着传音玉令亮了又亮,才终于忍不住又开口提醒:“小师叔,传音玉令。”   最新款的玉令玉质细腻,纹饰精细,弹起消息来一闪一闪亮的吓人,即便挂在少女腰间那一大片耀眼的珠链中也丝毫不逊色。   陈慕律正摸头摸得起劲,根本没注意他的话,直接接下那传音玉令丢给沈椿龄:“小沈喜欢?那就归你了。”   传音玉令就像手机,修士往玉令中注入灵力就能使用,换个主人也方便,只需要用灵力覆盖他人的灵气锁痕迹就能易主。   玉令闪着光在空中一划,垂直精准地落向了沈椿龄的方向,他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了那块带着体温的玉佩。   沈椿龄愣了愣:“小师叔……”   “玉令没锁,我还有新的,你直接换了就是了。”不远处的少女满不在乎地冲他摆了摆手,并没有分神。   沈椿龄双手捧着那块烫手山芋,它还在锲而不舍地闪着,炫得不知道多急切。   他纠结再三,打开了玉令,迎面砸上了几条熟悉信息。   【孟长赢:什么意思。】   【孟长赢:陈慕律。】   沈椿龄手一抖,点进了玉令的聊天界面。然后一条自动播放的语音响彻了整个雅间:“小师妹,你什么意思?”   “小师妹,你什么意思?”   过于熟悉的低沉音调,被直呼其名的少女猛的抬头,神色莫测,一眼锁定了声源——那块还在发着光的玉令。   像是一瞬间被拉回了那个幽暗微光的剑冢洞穴中,那个如狼冷峻的少年埋头在他脖颈处,摩挲呢喃,感受着他的退缩,又一把钳制住他的双肩。   他不偏不倚地吻上跳动的颈脉,也是这般说。   小师妹,你什么意思。   一阵寂静蔓延,沈椿龄手忙脚乱地关上了玉令,面前少女只有一瞬的惊讶,转而悉数化作了怪异地平静   “沈椿龄。”陈慕律开口。   沈椿龄立刻起身走到这位小师叔面前,把玉令双手奉还。   陈慕律拿起闪烁的传音玉令,笑着把“孟长赢”的名字一改——   【没吃药:什么意思。】   【没吃药:什么时候到。】   这下终于顺眼了。   他满意一笑,直接把传音玉令的提示音关了个干净,又重新摸出两个全新的玉令,往旁边摸着金簪玉器的宋无尽和罚站着的沈椿龄怀里各撂了一个。   沈椿龄倒退几步:“师叔!这!”   “表姐,这个最新款的传音玉令也给我吗?”宋无尽抬头兴奋地问道。   “嗯,送你们了。”陈慕律点头,示意他们不用管自己,“继续吧。”   旁边等候的老板讪笑着上前继续介绍,陈慕律手里攥着那枚玉令,翻开了好几排的玉簪都兴致缺缺。   又过了好一会儿,陈慕律实在没忍住,打发了喋喋不休地老板,自己一个人靠着软枕,打开了安静下来的玉令。   虽然关了提示,但孟长赢的消息还是在发。   【没吃药:城西南,净尘客栈。】   陈慕律向后一瘫,自言自语道:“什么破地方。”   他一直不回复,对面那个没吃药也还不死心:【不破。】   【没吃药:定了天字号上房。】   看着那句亡羊补牢的“不破”,陈慕律呵呵一笑,于是慢悠悠地打起了字。   夕阳西下,暮日将垂。   孟长赢收到了陈大小姐今日回复的第二条消息。   【孟长赢:定了天字号的上房。】   【作精:幕天席地的天?】   少年哑然,环顾厢房四周,虽然算不得多富丽堂皇,但也雅致清净,再怎么和幕天席地也搭不上边。   孟长赢并没有试图继续解释。   在陈慕律这种不讲道理的人面前,再多的解释都是没有意义的诡辩。   玉令亮起微弱荧光,孟长赢继续往下看,陈大小姐突然转了性子,居然屈尊降贵地连发了好几条消息。   【作精:不许骑马。】   【作精:师尊不是让你照顾我吗?你就是这么照顾的?】   【作精:城东枕玉斋,一刻钟后我要见到你。】   孟长赢盯着玉令,叹了口气。   很霸道,很莫名其妙,很颐指气使。   很陈慕律。 第12章   赶在太阳还未下山之前,一架低调的黑木马车缓缓停靠在珍玉斋前。   守在店门前的伙计才上前了两步,便见那个车上跳下来个风尘仆仆的少年。   少年剑眉星目,穿的是一身粗衣麻布,腰间挂着一柄泛着冷意的铁剑。   全身上下就三个字,穷剑修。   店里的人多去招待贵客了,伙计瞅了他两眼,往门前跨了两步,占住了空挡。   孟长赢抬眼:“你们珍玉斋开张,不做生意?”   “实在抱歉客官,今日小店已到了打烊之时,恕不接客。”伙计笑着,依旧不客气地挡在门前,“再说了,这店内玉石宝器价值不菲,可不是一般人能消受得起的。”   “我无意叨扰,只想寻人。”孟长赢淡淡地往里面瞥了一眼,没寻到任何熟悉的身影。   见他还要纠缠,那伙计叹了口气:“实话与你说了,本店确实已经到了打烊的点了,但今日有贵客临门,包了全场,你是进不去的。”   “什么贵客?”   “你瞧,就是你对面的那架马车。”看少年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伙计干脆伸手指了指旁边另一架华贵高大的车架,“那一行人啊,据说真是从大宗门里来的,排场大得嘞,出手也大方。我看小兄弟你也是修道之人,就别来惹事了。”   少年的手悄悄搭在剑上,一张俊俏的脸阴沉得像是结着一层冰,伙计瞧着他的脸色变来变去,最后归于平静,最后听见他突然发问:“那是他们的马车?”   “自然是啊,伙计笑了笑,“你那还别说,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弄来这车架,我瞧着倒比我们城主府的马车还要气派不少呢!”   “是吗。”孟长赢扯了扯嘴角,“他们来了多久了?”   “大概一两个多时辰有了。”那伙计也是闲得慌,还真就顺着他的话头聊了下去。   一两个时辰。   那个时候,他正辗转在梵镜城的大小驿站中,或许刚刚才定下那辆远超预算的黑木马车,陈慕律却张扬地入了城,直奔此处。   甚至是在一刻钟前才联系他。   思及此处,少年有些无奈:“行。那麻烦你去和里面那贵客说一声,就说有人找他。”   “你什么意思?”伙计瞪大了眼,“不是都和你说了吗?那可是贵客!都是惹不起的大人物。”   孟长赢垂下眼,结结实实地叹了口气:“我与你那贵客师出同门,算是他的师兄。”   “怎么可能?你们这同宗门的,差距也太大了。”伙计又扫视了他那身粗衣麻布,还有平平无奇的铁剑,又想起里面那位花容月貌的富贵仙子,实在是有些气笑了。   “走走走,小兄弟你可别难为我了,也别当着门,趁现在我们掌柜的还没发现,赶紧走!”   【宿主,主角孟长赢已经来了。】   雅间里,刚听见了一些骚动的陈慕律猛地直起身,心想,终于来了。   【支线任务第二阶段已正式开启,请宿主持续不断地打击主角尊严。】   又是这样似是而非的描述,陈慕律摇摇头,啧了一声。   身旁的老板还以为是外头的响动惹了这位大小姐不快,立刻满脸堆笑地凑过来:“仙子勿怪,我这就他们安静些。”   “确实有些闹腾了,吵得我头疼。”陈慕律抚上额头,顺势道,“老板,你亲自去瞧瞧吧。”   “都听仙子的,我去去就回,您继续挑着,”老板连连点头,招呼着屋里几个侍女,“你们都细心伺候着!”   旁边已经选了一大堆东西的宋无尽好奇地往外头瞧了两眼:“外面这是怎么了……”   陈慕律一把拉住他,把他摁回做座位上轻飘飘地说道:“没什么大事,你好好坐着,别出去。这些还不够你挑的吗?”   沈椿龄坐在靠近门前的位置,看得也清楚不少,他伸着脖子张望了片刻,犹豫开口:“我怎么瞧着……那人这么像六师叔呢?”   陈慕律笑了笑,食指敲了敲桌面,示意侍女换一批玉饰。   耳边电子音尽职尽责地播报着:   【当前任务进度:25%】 第13章   珍玉斋门口,伙计守在门前,寸步不让。   “吵什么呢?都给我安静点!”老板带着几个伙计小跑到门前,豆大的眼珠转着瞥过所有人,“惊扰了贵客,你们谁担待得起?”   “老爷赎罪。”伙计立刻低下头开始甩锅,“是这人纠缠不清,硬要闯入的!”   金老板皱着眉,居高临下地睨了眼孟长赢,半新不旧还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衫,连人带剑都灰扑扑的,要不是长了张好脸,怎么看都是那种丢进人堆里都挑不出来的穷散修。   这种修士最为尴尬,没油水,也没靠山只等着哪天修习出了岔子就死在半路上了,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抢他财物的倒能找到一堆。   孟长赢蹙着眉,又重复了一遍:“在下已经说过了,只是来此寻人罢了,为何阁下不能通融一二?”   “小兄弟,寻人你该去报官,又怎么会找上我们珍玉斋呢?”金老板抚掌哂笑道,“咱们这里可没有你要找的人,只有你几辈子都买不起的好货!”   照他对那些穷酸货的了解,有这一番冷嘲热讽,大多数的人都会咒骂着愤愤离去,尤其是那种身贱骨头硬的剑修。   “这可怪了,”少年突然笑了一下,“老板你怎么就知道,我没钱呢?”   少年还是那一副死人脸,语气也轻巧,无端透着几分狠意。他站在原地,任由几个伙计围住他,没有分神,只是抬眼,直勾勾地望向上首那个发号施令的金老板。   “我再说一遍,在下来此只为寻人,不欲多生事端,不然,不论我是否赔得起——”孟长赢笑盈盈地往金老板身后一扫,眼神飘过整排的玉石,意有所指。   少年压着修为,没有泄露一丝灵力,周身也没有半分威压,分明是个修为低微的小白脸剑修。但对着他那双平静到诡谲的眼,金老板还是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险些踩空,被身侧的仆从扶了一把才直起身。   他扯出些假笑:“小公子,还是不要为难我们生意人了。”   【当前任务进度:50%】   【当前任务进度:45%】   雅间内,少女突然把案上的金簪往前一推,兴致缺缺道:“停停停,吵死了。”   侍候的婢连忙低头告罪:“仙子息怒。”   “行了行了,不是说你们。”陈慕律摆摆手,让屋内行礼的人都站起来。   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了,门口处的沈椿龄眼观鼻鼻观心,正要站起来去一探究竟,却被身旁的宋无尽一把拉住。   沈椿龄惊讶地扭头,却看到宋无尽皱着眉,冲自己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他做着口型:别去。   沈椿龄动作一僵,不可置信地回看了他一眼。   那头的陈慕律似乎没有发现他们二人的大声密谋,对着身侧的侍女勾勾手指:“你,对,就是你,过来,叫什么名字?”   侍女不敢抬头直视少女,她向前一步,小心翼翼地福了福身:“仙子,奴名为小翠。”   “哦,是小翠啊,”少女粲然一笑,格外的平易近人,“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小翠被她那笑颜晃了眼,一时失神,愣了一瞬才慌忙低下头:“小翠愿为姑娘差遣。”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拜托你出去与你家掌柜的传个话。”少女声音轻柔,无害也无辜,随后便在小翠耳边轻语了片刻。   【宿主,你这也太恶毒了。】旁人听不清他的盘算,但系统却一清二楚,电子音嘀嘀嘀地响了半天,只憋出这么一句。   【拿了这么多工资,应该的。】陈慕律看了一眼下降了0.5%的人设偏离值,谦虚道,【再说,后面的剧情不是更抓马吗?这才哪到哪?你要习惯。】   他勾唇,孟长赢也要习惯。   -   珍玉斋门前,孟长赢不言不语,手始终放在腰间的剑柄上。   倾月宗有明言规定,弟子外出,非危难时刻,不得对凡者使用仙术,不得扰乱因果。   陈慕律吃准了他一丝不苟的性子,不会违背门规,更不屑于对这些人出手,所以才会如此肆无忌惮,躲在这些人后面针对他。   金老板还在犹豫,一行人僵持着,谁也没有轻举妄动。   此时,小翠正从店内急急忙忙跑出,朝金老板行了一礼:“老爷,仙子有话,托奴家来通传。”   “哦?仙子说什么?”金老板挑了挑眉,余光还不住地瞄着堂下的孟长赢。   小翠低下头,颤声道:“仙子说,若有人闹事,直接乱棍打出去便是,不必束手束脚。一切损失,皆记在她账上,十倍赔偿。”   金老板站在门前,闻言也睁大眼睛追问:“当真是十倍赔偿?”   小翠点点头。   “那么……这位公子,你方才也听到了,”金老板皮笑肉不笑地瞧着他,神色又恢复轻慢姿态,“今日你若是自行离去,没人会追究,可你要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那金某人也只能说一声对不住了。”   【叮咚!当前任务进度:100%。恭喜宿主完成任务,下一阶段任务正在为您自动接取中……】   【当前任务:在今晚子时获得主角的一滴指尖血。】   陈慕律叹了口气:【一定要晚上吗?】   系统冷冰冰的提示音响起:【该任务有固定时限,不可更改,请宿主不要随意改动任务时间,以免影响后面的剧情。】   陈慕律安静地听了一会儿门外的骚动:【你的意思是,我现在折腾完孟长赢,待会要和他一起回客栈,住在他隔壁,还要在子时取他的血?】   【理论上来说,是的。】   【我可去你(哔——)的!】   【已为您自动屏蔽不文明用语,请宿主再接再厉~】   陈慕律被气得笑了出来,这是生怕自己活太久了。   “表姐……”宋无尽看她时静时笑的,实在有些坐立不安。   少女唰地一下撇过头来盯着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无尽,你不是很想出去看看新首饰吗?”   “啊?谁?我吗?”宋无尽眨了眨眼,用手指着自己。   陈慕律笑着点点头,面上的认真不似作假。   “啊对,我特别想去!”宋无尽讪笑着,嘟囔一声,顺从地便要起身出去。   “”还有小沈。”陈慕律抬眼,视线平移到边上的沈椿龄,“不是看见什么熟人了吗?你也一起去吧。”   沈椿龄垂着头应下:“是,小师叔。”   冷眼瞧着他们两人出去,系统滋滋一顿。   【宿主,您不出去吗?】   陈慕律笑了笑,示意另外一个侍女来为自己继续讲解剩下的玉石,全然不顾外面的风雨。   【出去做什么?出去拉仇恨吗?】他瞥了眼透纱橱外,烛火下,是影影绰绰的人群。   事情已经发生,再多的补救都是枉然,还不如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才算是彻底摘了个干净。   【孟长赢现在怎么样?应该没人敢打他吧?】   【这是自然。】   【但是……】系统欲言又止,【宿主,他好像拆了你的马车。】 第14章   “什么?”   少女惊呼一声,突然从座位上跳起,面色都变了,提起裙摆就往屋外冲去,与方才处变不惊的仙子判若两人。   店外,一阵沉闷木铁碰撞声突然响起,马车后头坠着的那枚纯金小铃铛剧烈的一震,在碎如铃响的金玉小饰混着突兀的锦帛撕裂之音中,随着车顶一同骤然倾塌。   又是轰得一声,大半个车身分崩离析,车顶直接断成了好几块,尽数散在了石子路上。那架嵌玉镶金的马车就这样摔成了路边的一堆废物。   “都停——咳咳——都停下!”陈慕律拨开人群,正好赶上直面马车倾覆的这一幕,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开什么玩笑,这可是他在城外花了快五百枚上品灵石才买下的马车,虽然他现在暴富了,钱是小事,但这车买来他屁股都还没坐热乎,孟长赢居然就这样给他拆了?   宋无尽慌里慌张地上前扶住他:“表姐,你没事吧表姐,表姐你别吓我,你晕了谁付钱啊!”   陈慕律大半个身子撑在宋无尽身上,还未站稳便颤颤巍巍地伸手指向了那位罪魁祸首:“孟长赢……”   孟长赢站在堂下,神色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唯有一点唇角轻勾,尽显嘲意:“师妹怕是首饰挑糊涂了,你师兄我是个穷剑修,可没钱。”   “你们两个都给我闭嘴!”陈慕律白了孟长赢一眼,顺手甩开宋无尽那个没良心的,“小沈来扶我。”   什么主角师兄,这明明是他祖宗。   【孟长赢为什么不按照剧情走!他前期难道不应该隐忍不发躺平任人打骂吗?他这样搞,我这任务还做不做了?】陈慕律欲哭无泪,对着那堆马车残骸狂敲系统。   系统情绪相当稳定,一边扣着陈慕律的账户余额,一边回他:【宿主,有没有一种可能,你也没按剧情走。】   【我不是每一步都照着任务来了吗?】陈慕律咬牙切齿地反问。   【任务只代表数据分析下,剧情大方向的发展趋势,具体的细节和事件走向只能由宿主本人来把控哦~】系统礼貌且官方地唠了一长段,顺便十分好心地提醒了一句,【宿主,孟长赢在看您。】   陈慕律猛地抬眼,说来也奇怪,明明还隔着人,但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自上向下被孟长赢所吸引了。他那双眼如幽潭古井,是一池沉默墨色,好像多看一眼都会被卷入深沼之中。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心跳又莫名地错了一拍,陈慕律捂住左胸,刻意地挪开了自己的视线。   事已至此,他只能准备息事宁人。   陈慕律看向金老板:“既然是误会一场,那便到此为止。老板,这马车零件我折价五十灵石卖你如何?”   稳赚不赔的买卖送上门,金老板满面堆笑:“多谢仙子,外头风大,不如咱们回屋里继续瞧瞧?”   陈慕律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转身向着店内,拍了拍沈椿龄小臂,指使道:“对了小沈,把你六师叔也给我弄进来。”   这下,他可要和这个害人精好好算一算账。   -   又是雅间。   这一次,闲杂人等都被挡在门外,屋内只剩下他们四人,面面相觑。   陈慕律依旧坐在主位上,在他左手边坐着宋无尽,右手边站着沈椿龄,三足鼎立,皆是一脸严肃。   在他正对面,杵着一个冷脸的孟长赢。   其实孟长赢一天到晚都顶着那个平静无波的死人脸,但由于此刻他的视线实在是过于强烈,直直地凝视在陈慕律身上,便无端多了几分赤/裸张扬的挑衅意味。   陈慕律受不了他的灼热视线,不自在地挪开眼,清了清嗓子准备进入正题:“孟……”   “等等。”孟长赢突然出声,双手在空中结印,灵力翻转牵引如线,在屋内设下了一道隔绝外界窥探的结界。   孟长赢冲少女点点头:“好了,你继续。”   骤然被打断,陈慕律的气势已经所剩无几,他呼了口气,开始算账:“孟长赢,你只知道你刚才拆的那架马车值多少钱吗?”   “不知道,你告诉我?”孟长赢淡淡道。   陈慕律最看不惯他这幅装X样,愤然道:“五百灵石,还是五百枚上品灵石!你必须一分不少地赔给我,不然我就去师尊那里告状,罚你回去继续挨鞭子。”   “好,我赔。”   “你怎么敢不……什么?你真赔?”陈慕律惊得拍桌而起。   没办法,孟长赢答应得实在太过爽快了,爽快得都有些奇怪了,他攒着的那些胡搅蛮缠的后招都还没使出来。   【孟长赢怎么突然这么配合?】   系统冷冷道:【可能他也知道赔不起。】   倾月宗亲传弟子的每月分例是五枚上品灵石,若要彻底还清这辆马车的欠债,孟长赢要预支为未来八年多的分例。   八年,陈慕律的戏份早就走完了,大抵连“小师妹”的骨头架子都化成渣了,谁还管你的灵石债。   可孟长赢怎么会知道他会跑路呢?   陈慕律深吸一口气,决定继续按照记忆中的剧情继续演:“既然你认了,那就给我打欠条。”   孟长赢盯着她,一字一顿道:“可以,你要怎么写?。”   很好,很配合。   瞄了眼快要恢复初始值的人设偏离值,陈慕律决定再下一记猛药:“那你要发誓,从今往后再也不与本小姐对着干,当本小姐的狗。”   “这个好,这个好啊。”宋无尽看了半天热闹,这下坐不住了,立马从椅子上跳起来,“孟长赢你就按我表姐说得做,再也不许和我们对——呜!唔!!”   孟长赢依旧站在原地,眼神始终落在陈慕律身上,右手掐指成诀,竟是直接给宋无尽下了个禁言咒。   “长辈说话,小孩子就不要参与了。”他忽然笑起来,眼底还是一片冷淡的黑,在烛光下却泛着一点灰蒙蒙的透意。   “陈慕律,留恋俗物,奢靡无度,你可还记得此行的目的?”   他向前一步,弯下腰,隔着桌案与这位不省心的小师妹平视,将那双泛着碎金光泽的眸中一闪而过的慌意和畏惧尽收眼底。   “谁准你肆意妄为,乘着那辆马车招摇过市的?又是谁准你铺张浪费,在珍玉斋一掷千金的,嗯?”   “我是来为师姐们代卖簪钗的,这又管你什么事了?”陈慕律抿着唇,继续嘴硬。   孟长赢轻嗤道:“这些事情你可要一同与师尊说?”   “你去啊,去告我状啊,你有证据吗?”陈慕律撑着桌子凑近他,冷笑着怼道,“我问你啊?孟长赢你有证据吗?连马车都被我卖了,你还有什么能证明这一切不是你虚构的?”   他色厉内荏的威胁着,言语实在是太过苍白,把孟长赢都逗笑了:“师妹还是这么天真,师尊托我好好照看师妹,我身为师兄,自然是要尽心的。”   说着,他慢慢悠悠地从剑鞘上摸出一颗半透明的珠子:“我用留影珠把这一切都原原本本记了下来。这珠子本来是没什么用的,但既然师妹这么想告状,我也愿意帮你一把。”   “有了这珠子,到师尊面前,你也好多狡辩几句,不是吗?”   他说着,垂眸靠近,凑到了少女耳边:“又或者,去陈师伯面前辩解?想来剑圣大人还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是如此做派吧?”   陈慕律突然僵在了原地。   不是被吓的,而是在孟长赢说出那一句“剑圣”的刹那,他全身都被冻住了,像是突然被淹在了万年的寒冰之中,周遭忽有万顷大山压着他无法动弹。   而后,耳边再也听不清如何话语,只有逐渐清晰的心跳声由远及近。这样熟悉的感觉……陈慕律突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系统!!!救命!!!】   看着眼前那张不断放大的俊脸,陈慕律心跳如雷轰鸣,事情被拆穿的慌张,穿插着心头蛊虫复苏的疯狂,一阵灼热血液自心口翻涌而起,流经血脉经络,蔓延向他的全身,侵蚀着他仅存的神智。   靠得……太近了。   【警告!警告!宿主体内同心蛊苏醒异动,紧急保护已启动。警告!警告!】   【滴——保护机制已启动,请宿主远离雌蛊!】   “滚开!”陈慕律颤抖着伸手,用尽全力把面前的孟长赢向外一推,自己也在惯性下往后一仰,磕着坚硬的梨花木把手一点一点瘫坐在了位置上。   孟长赢沉默着,左手抚上了右心,没有再开口说一句话。   旁边剩下的两个人都呆在原地,沈椿龄不知所措,宋无尽还在当活哑巴,一瞬间,整间屋子里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   “怎么,你犯病了?”孟长赢冷冷道。   陈慕律捂着心口,眼前的人与物皆如走马观花蒙着一层光怪陆离的纱,他煞白着脸,发自内心地喊道:“孟长赢你才有病吧!离我这么近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不懂吗?”   真是要命了。   这什么劳子的蛊毒,他到底怎么样才能摆脱? 第15章   “低调行事,我在外面等你们,接下去不要想着分头行动。”   孟长赢最后瞥了他一眼,轻声的嗤笑像是一片结着细碎冰丝的绒羽,慢慢扫过陈慕律的耳畔。瞬间的暧昧过后,是骤然的寒意,还有刹那的刺人。   “收一收,你的金瞳漏出来了。”抛下这一句,他转身推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雅间的门突然打开,趴在外头的金老板吓了一跳,迎着孟长赢冰冷的视线,他讪笑着让出一条路,目送这位不好惹的少年独立离开。   屋内,陈慕律还愣在原地,奇怪极了:“他在说什么东西?什么金的银的?”   旁边的宋无尽突然凑到他身边,指着嘴巴呜呜了两声。   差点忘了,他的禁言咒还没解除。陈慕律没好气地给他解了咒语:“怎么了?”   宋无尽侧身挡在门前,焦急说着:“表姐,你的眼睛,眼睛收一收啊!”   “什么眼睛?”陈慕律又是一愣。   【叮咚——人设保护功能自动开启中,已为宿主屏蔽显示金瞳。】   【恭喜宿主开启隐藏任务:小师妹的秘密(1/9)】   陈慕律冷着脸坐回原位,看着金老板带着侍女鱼贯而入,心绪已如惊涛骇浪。   这个隐藏任务的背后,是那个真正的“陈慕律”。   系统正在源源不断地向他传输原主的故事:【陈慕律的母族律氏,是传说中的重明后裔,因此族中子弟大都有重瞳之相,其中的极少数人会觉醒血脉,双目金瞳。】   陈慕律深吸了一口气:【可我不是原主,为什么我也会这样?我不是身穿吗?】   【但是您继承了原主的身份、血脉和天赋。】系统停顿了一下,【据数据观测显示,由于您是人族与重明后裔的混血,因此在某些情绪激烈的情况下,眼瞳会呈浅金色。】   【比如,蛊虫复苏的时候?】   系统滴滴一声:【大概率还是在解蛊毒的时候。】   哦,陈慕律面无表情地在心中翻译,大概率是在和孟长赢搞的时候。   简而言之,都怪孟长赢。   他正想得入迷,脸色也越想越难看。   “表姐……咱们这东西还买吗?”宋无尽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啊?”陈慕律回了神,一低头就看到那满盘黄澄澄的金玉,还有便宜表弟的满脸殷切。   他沉默了一下:“买。”   别得不说,他这次出来之前还真的接了不少的小任务,各峰师姐听说他要出门历练,都纷纷托他带些小玩意回去。这样算来下来,他每捎带一支簪子回去,就能多换半天的存活时间。   收了一大袋特产进储物戒后,陈慕律付了钱,被金老板客客气气地送到了店门前。   落日已经彻底西沉,只留下一抹暖色的光晕映照在云霞之间。梵镜城的街道上行人寥寥,根本没有多少人知道刚刚在这里还差点发生了一场冲突。   珍玉斋的动作很快,门口那辆散架的华贵马车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架低调的黑木马车。   孟长赢坐在车前,半倚在车框上,手里攥着缰绳。似乎已经等待许久了。   陈慕律轻咳一声:“让开,我要上车。”   “你在叫谁让开?”孟长赢看都没看他。   陈慕律呵了一声:“孟长赢,让开。”   他掀起眼皮瞄了陈慕律一眼,这才跳下马车,让至一侧。   少女下了台阶,面色不虞地来到马车前,故意撑着他的半边身子上车,又在站上车前瞄准时机,狠狠地踩上了一脚。   趁着孟长赢还没反应过来,陈慕律像兔子一样灵活地钻进了马车,纱帘摇曳不止,撞在黑木车架上。一阵响动里,还混着少女的一声不屑的轻哼。   孟长赢面无表情地拍了拍肩头的鞋印,视线投向还未上车的宋无尽和沈椿龄:“要我亲自请你们吗?”   “不,不用了!”   马鞭轻扬,他们正赶在天色未晚前离开。   “真是奇了怪了……”金老板喃喃着,惊魂未定。   小翠试探地问道:“老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金老板左顾右盼,见那马车走远了才压低声音开口训斥:“你放肆!仙长之事也敢探听?你不要命?”   虽然这穷剑修和那仙子当真师出同门,但明眼人看着都知道他们之间有些龃龉,气氛更是剑拔弩张。一想到自己差点就要卷入那修士的仇怨纷争之中,金老板已是冷汗满额。   望着那架黑木马车远去的方向,金老板眼前浮现着那个剑修少年的冰凉眼神——是漠然,也是警告。   一阵夜风吹过,他突然打了个寒噤:“咱们啊,做好自己的生意,管住嘴就是了。”   -   净尘客栈。   梵镜城崇尚佛法,路边一连串的小店都争相起着禅意十足的名号,这家客栈也不例外。   “几位仙长里边请,咱们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啊?”见他们一行四人走进来,一位跑堂伙计热情地迎了上去。   孟长赢从袖中掏出三块标着天字的小牌,直接塞给了离自己最近的沈椿龄,然后回头对那伙计道:“厢房我几个时辰前同你们老板娘已经定好了,麻烦小哥你再带他们几个走一趟,我就先上去了。”   “不是这……六师叔!”   目送着孟长赢毫无留恋地上楼,沈椿龄捧着那三块天字对牌,像捧着一堆烫手山芋,只好转身求助地回望着姗姗来迟的小师叔。   陈慕律走在最后。   当然,他是故意的。正好和孟长赢隔得最远,又能把孟长赢的话的听得一清二楚。   跑堂伙计也是人精,一下子便回味过来了,立马小跑几步凑到了那位倨傲的少女身边:“仙子,您与这两位小仙长的房间在三楼,您看,小的先领着几位去瞧瞧?”   “带路吧。”少女矜持地点了点头,倒是比那小厮想象中要好说话得多。   伙计从他们手中接过天字对牌,带路上了三楼,几经转折,最终停在一条清净的廊楼上。廊下天字号牌一字排开,正好挂在四间房门前。   “左边三间便是三位的房间了,仙长可以自行分配,有事您可以下楼来找我们。”伙计笑着介绍道。   一路没说话的陈慕律站了半天,突然开口:“小二,这屋子被包了几天?”   伙计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实说了:“这四间屋子都孟仙长包了五日。”   陈慕律点了点头,继续问:“刚刚那个孟仙长,他住在哪一间?”   伙计笑着指了指最右侧的那扇紧闭的房门:“应当是最偏的那一间。”   “行,你去忙吧。”陈慕律弯了弯唇角,“没事别上来,有事也别上来,知道吗?”   伙计脸上的笑僵了一僵:“好的,仙长。”   等他走后,沈椿龄刻意瞥了眼天字房的牌号,正好是甲乙丙丁四号。孟长赢在最右边,住的是天字丁号房。   秉着舍己为人的心思,沈椿龄捏着剩下的三块牌率先:“小师叔,不如我去……”   “把丙号牌给我,另外两个你们自己分。”他淡淡开口,毫不客气地从沈椿龄手里顺走了那块刻着天字丙号的小牌。   宋无尽立马接话:“那我想要乙号牌,我要住表姐隔壁!”   “好的。”沈椿龄低下头,默默把‘住六师叔隔壁’几个字咽回了肚子里。   “今天赶路辛苦了,晚上不必出门,”陈慕律敷衍地叮嘱了他们几句,“你们好好休息吧,没事不用来找我。”   敷衍完,陈慕律没有太在意,直接用对牌开门进了屋,然后第一时间照着脑海里对那本《五年筑基,三年练气》的修仙教辅的回忆,捣鼓着设下了一个隔音结界。   “我成功了吗?”陈慕律试探地问道。   很快,系统冷淡的电子音传来:【宿主,您的仙术越来越熟练了。】   “成功了就行。”陈慕律松了口气,直接瘫倒在床上,这个结界可是他今晚行动的重要保障。   【宿主,你打算干什么?】   “当然是完成任务啊。”陈慕律看着展开的系统电子显示屏,对着那个标蓝的“支线任务”,笑得志得意满。   【支线任务:望月之谜(2/5)】   【第三阶段:在今晚子时,获得主角的一滴指尖血。】 第16章   八月十二,夜月未满。   月色如水倾泻而下,不偏不倚盖住了左侧三间天字上房,无声地铺满了清冷幽静的走廊,只剩下一角阴影缓缓围着最右侧角落里的房间。   忽有吱呀一声,丙字房的门突兀地在黑夜中呻/吟着敞开一道窄小的缝,正好让一簇黑影溜了出来。   月光乍亮,照出一个清瘦的黑衣少年。他用黑布蒙着面,只露着一双眼,一出房间就立刻在走廊间设下了一道隔音结界。   银光一闪,结界成立。   那蒙面少年明显松了口气,从袖中掏出一柄细小的竹管,继续一步一步靠近最角落的房间。   窗纸上是零星的月光,屋内一片昏暗,床幔俱笼,像是没有人来过一般,而烛火已经熄灭多时了。   少年却不敢有半分松懈,轻轻戳破了一格窗纸,将那管细竹塞了进去。   而后,一阵淡淡的馨香散开,幽幽地传向屋内。   那少年在门前探头探脑地张望了好几一会儿,里面还是死寂一片。   【宋无尽和沈椿龄都睡了吧?】   【是的,宿主。】   【孟长赢也被咱们药倒了吧?】   【是的,宿主。】   陈慕律小心翼翼地收起竹管,深吸一口气,伸手慢慢地推开丁号房间的门。   为了完成这个支线任务,他准备颇多,还特意换回了男装,还让系统关闭了伪装保护功能,暂时恢复了他的声音和身形。现在谁都认不出,这个清瘦少年就是住在丙号房的“陈仙子”。   【系统,你确定孟长赢会被药倒的吧?】   系统冷漠中带着些不耐:【是的,宿主】   陈慕律摸着那支竹管,叹了口气:【毕竟是我的命换来的东西,我肯定要多确认一下嘛。】   这竹管是他用一天存活时间和系统换来的,据说里面的迷魂香可以使人顷刻昏睡,三个时辰内不会醒来。   【宿主,这是您向我询问的第五十二遍。】   【对不起。】   陈慕律一边毫无负担地和系统滑跪道歉,一边彻底推开了孟长赢的房门。   子时还差一刻,他要抓紧时间了。   或许是因为角落的原因,这间天字房其实比起隔壁要小上许多,明明是同样的家具陈设,布局却看着局促窄小不少。   另一侧的小窗子紧闭着,漏不出一丝光,室内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陈慕律修习多日,在灵气淬炼之下早已脱胎换骨,即便在黑暗处也能视物,但潜意识里,他还是不习惯这样的黑暗。   于是他单手掐诀,默念凝火咒,一簇浅黄色的灵火自他指尖跃生,照亮了昏暗的一角。   孟长赢不在。   【奇怪,他去哪里了?】   没有回应。   陈慕律引着那一簇火苗,仔仔细细地寻过了大半间屋子,还是没有。   “到底躲哪儿去了?”他喃喃自语,一时间脚下不察,差点什么东西被绊倒。   陈慕律扶着桌案站直,皱着眉把那块绊人的东西捡起来。   是传音玉令。   他叹了口气:“这人怎么乱放东西?”   陈慕律拎起那块玉令瞧了瞧,很旧款式,但玉质润厚,色泽通透,看得主人很爱护,保管的十分小心。   罢了。   陈慕律顺手把玉令搁在桌上,转身继续找人。   距离子时越来越近了。   结界之内,周遭安静得过了头,一点细小的动作都显得格外明显。   少年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屋内转了几圈都没有看到人,最后才把视线放在角落里合拢的床帐上。   【系统,孟长赢是不是在这里?】   系统还是没有回应,看来它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掉线了。   陈慕律摇了摇头,这破系统总在关键时候掉链子,他已经见怪不怪了,只要最后奖励别少结就行。   他又复念了一遍凝火咒,把手里的灵火撮得更亮了,才慢慢向那披散的床帐走去。   浅色纱帐逶迤及地,帷幔层层交叠,在灵火之光下映着浅浅的光圈,却始终没有袒露出内里的风光。   “……来都来了。”   陈慕律屏住呼吸,拉着一侧的纱帘向外一掀——露出一张被灵火照亮的俊脸。   孟长赢穿戴整齐,躺在床榻中央阖眸安眠。他此刻的面色太过平和,连五官的锋利之感都被削弱了不少,在暖色的灵火微光之下,竟然显出了几分罕见的温柔。   陈慕律:……   陈慕律倒退几步。   【系统,他在模仿睡美人吗?】   沉寂良久的电子音终于出现,滴滴一阵后,系统上线,对着这温馨又诡异的场景也有些卡壳。   【宿主,或许您可以先不用管这么多。】系统提醒道,【温馨提示,距离子时还有一分钟。】   “靠,你怎么才提醒我!”   陈慕律骂了一声,立马跑回榻边,跪在枕前捞起孟长赢的一只手:“任务有说要哪一只手指吗?”   【暂时没……】   陈慕律笑着从储物戒中翻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堆小玉瓶:“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不会再上当了。直接全扎一遍好了。”   【宿主!!!别!!!】   陈慕律不理他,直接用针挑破了孟长赢的十指,掐着点把十滴血依次接进了不同的玉瓶中。   当然,他其实不止取了十滴。   睡美人安详的睡颜出现了一瞬龟裂,好看的眉峰轻轻蹙起,似乎下一秒就要被惊醒,却被什么东西拖拽着,困在了沉沉的梦中。   听着耳边系统自动播报的任务完成语音,少年笑眯眯地把那一大堆玉瓶都收回储物戒:“大功告成!”   任务完成了,他只需要处理一下现场,就能完美脱身了。   陈慕律又在储物戒里翻找了一通,掏出了系统当时发放给他,号称“恢复神速”的护菊霜。   放在角落里吃灰这么久,用在罪魁祸首身上,再好不过了。   “孟长赢,你活该。”   陈慕律心情颇好,随手从袖中掏了一张丝帕,胡乱地擦了擦孟长赢指尖的渗出的血珠,然后报复性地挖了一大坨白色膏体,直接糊在伤口上。   虽然简单粗暴,但是实在有效。   一连擦了好几个指头,那药膏都在接触伤口的一瞬间吸收了,针扎的痕迹不翼而飞,指尖恢复了原样。   “居然这么有用?”陈慕律抓起孟长赢的手,翻来覆去地研究着,他这下是真的有些后悔了。   早知道这药这么好用,他才不会把药浪费在孟长赢这个混蛋身上。   他垂着头,注意力全在某人消失的伤口上,全然没有发现,睡美人已经悄悄苏醒。   “什么有用?”   陈慕律没抬头,就这样接话:“这个药呀,效果居然这么好,伤口立刻就——”   不对。   少年全身僵住,冻住的骨骼随着他的颤抖咯咯作响。他缓慢地抬起头,对上孟长赢淡然的黑眸。   陈慕律被吓得立刻松了手,可那只温热的大手却没有掉下去,反而顺势使这巧劲挤入了他的指间,自然而然地与他相扣。   孟长赢擦了擦另外一只手上的血,嗓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哪里来的小贼,居然来我这里来劫色?”   少年忍不住抖了抖,努力想挣脱,可孟长赢的力道出奇地大,牢牢箍住了他的手,一切的反抗在绝对压制面前,都成了徒劳。   陈慕律此刻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幸好他蒙了面,还恢复了男子的身形,至少孟长赢还看不出他是谁。   “不说话吗?”孟长赢似乎轻笑了一声,手腕忽然向内一抽,少年整个人被拽着往床榻上倾倒,直直地摔向了他怀中。   “孟长赢,你放手!”   身后的人没有说话,用行动代替了一切。十指相扣的手一转,他无比自然地揽上少年的腰,无视那人的挣扎,彻底把人锁在了怀中。   陈慕律颤抖着,耳后是一片熟悉又陌生的灼热:“你是何人,深夜来此,到底有什么目的?”   面纱之下,少年双唇紧闭。   “还不会好好说话?”孟长赢声音骤然变冷。   陈慕律贴着他泛着热意的身子,心中却比三月天还要冷。   还没等想出什么对策来,另一只大手已经摸进了面纱之中,钳着下巴抚上了他紧抿的唇。   他那位传闻中光风霁月的好师兄轻轻叹息着:“嘴巴这么硬。”   潮湿的指尖碾过唇瓣,水珠在一片昏暗中迸开,那股血腥之气忽然在口鼻间格外的清晰。有什么东西强硬地撬开了封闭的唇舌,争先恐后地渗透进了那出狭小的关隘。   两道错开的心跳如云烟浮空,乘风飘顶而上。死一般的宁寂之外,心雷鼓如昼。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陈慕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孟长赢指尖的血。   他的血,是甜的。 第17章   夜风微浮,凉意沁骨。   上弦月的辉光已经逐渐淡去,被浓云墨色遮蔽得一干二净。死寂的屋内,宽大帘幔和暗色的衣摆交叠纠缠着,几乎遮住了榻上昏睡的人。   一道干涩突兀的电流声划过,却诡异地没有打扰这场幻梦。   【受不明物质影响,当前信号弱……】   【已屏蔽不明物质,正在启动备用域名……检测到主体内同心蛊异动频繁,紧急保护功能失效中,强制镇压程序已启动。】   【验证通过,系统已重连成功。】   【本机绑定宿主:陈慕律】   ……   陈慕律带着一身冷汗,猛地从床榻上翻了起来。   身后的孟长赢彻底陷入了沉睡,屋内安静的和他来时一样,他昏迷前口腔中挥之不去的甜腥味已经褪去了,淡得好像没有存在过,只有鼻尖还萦绕着一阵熟悉的馨香,那是迷魂香残留的气息。   【宿主,没事了。】   即使系统还是用着那一口冰冷的电子合成音,陈慕律也不得不承认,在这个惊险的深夜,他只有此刻才稍微多了几分微薄的安全感。   听到系统亲自承诺不会出事了,少年堪堪松了口气,正想抬手擦一擦额间的冷汗,一动作才发现自己行动受了阻。   他还和孟长赢十指紧扣着。   隔着纱帐和夜色,陈慕律看不清那榻上人的神色,只能听到他平稳缓和的呼吸,像是陷进了一场格外安稳的好梦里。   虽然孟长赢已经失去了意识,但他手上的力气却半分未减,把陈慕律牢牢禁锢在了他的掌心。   陈慕律错开眼神,咬牙切齿:“……变态。”   谁能想到未来大名鼎鼎的无情道剑尊,居然会因为一道同心蛊处处受限,连带着他这个炮灰也遭了殃?   陈慕律白着脸暗骂了好几句,认命地掰了好一会儿,才一个指头一个指头把自己的手解救出来。   他本来还想好好报复这人一番,不想什么都还没做,系统却先开了口。   【宿主,我暂时无法收集这个空间内的数据。】   少年一愣:【什么意思?】   系统严肃地开口:【此地不宜久留。】   这还是系统第一次承认,有科技和数据无法解释的事情。陈慕律本能地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但也来不及细究了。   好不容易恢复了自由身,他断没有再给自己找麻烦的道理。   草草收拾了一下现场,少年立刻连滚带爬地逃出了这间晦气无比的屋子。   好在前期计划准备周密,上半夜设下的结界都还完好无损,想来客栈里的其他人都没有发现今夜之事,他一路跑回了房间,很顺利地抹去了自己半夜外出的痕迹。   回到丙字房后,陈慕律换下了夜行衣,第一次迫切又主动地给自己套上了一件全新的广袖衫裙,重新变回了倾月宗的小师妹。   折腾了大半宿,陈慕律早已精疲力尽。他瘫倒在床上,终于有了自己已经安全下来的实感。   系统沉默地目睹了全程:【宿主,我很抱歉。】   陈慕律结结实实地叹了口气,这时候才想起询问其中的疑点:“到底是怎么回事?”   孟长赢为什么会突然醒过来,还突然变成那个疯样……   疯得人畜不分,疯得男女不忌。   想到黑暗中那指节撬开唇齿的强硬和熟稔,如有实质的侵略之意好似还紧紧缠在脖颈间。他无法自抑地仰了仰头,呼吸也急促了几分。   【由于攻略任务过程中,任务目标苏醒,导致任务中断。此次意外事件由数据智脑评定为A级不可控,具有强突发性。】   系统停顿了一瞬:【所以,系统已经在第一时间为您争取到了额外的权限,您可以选择,人为消除孟长赢今夜所有记忆。】   陈慕律嗯了一声:“那我的任务呢?算完成了吗?”   【今夜的任务也依然可以算作圆满完成。】   系统唰的一下投出光屏,浅蓝色的微光在漆黑的屋内晕开,并不刺眼。屏幕上,取指尖血的那则任务已经变成了象征着“已完成”的绿色。   耳边,姗姗来迟的奖励结算适时地响起:   【恭喜宿主完成第三阶段任务~由于意外事件的影响,本次奖励将双倍发放。最新任务正在自动接取中……】   【支线任务:望月之魂(3/5)】   【第四阶段:完成师尊的嘱托。】   得,又来活了。   陈慕律叹了口气,在心中已经默默盘算了一番。   “对了系统,”赶在意识消失前,他已经疲惫地闭上双眼,“你刚刚说,我可以选择是否消除孟长赢的记忆是吗?” 第18章   天光乍亮,照不透室中帷幔纱帘。   榻上的人睁开眼,没有一丝困倦之意,反而立即起身,抚平了不知何时被睡皱的衣衫,警觉地在屋内仔细巡查了一番。   门户依旧紧闭着,侧边窗上的小结界也未曾有触动的痕迹,连窗纸都不曾有破损,他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室内也没有任何可疑的痕迹。   这是一个平淡安宁、再普通不过的夜晚。   好像那泛着血味的缠绵,只是断片的朦胧和荒唐。那被夜色与月光蒙上一层纱的旖旎之景,只是这一夜的梦中,最无关紧要的一小段错调插曲。   孟长赢站在屋内,最后一次环顾四周,仍然没有发现有外人进入的痕迹,面上才短暂地露出一刻的放松。   他轻轻弯腰,从桌上拾起了那一块传音玉令。   少年推开房门,天才蒙蒙亮。   他的视线没有停留,静静地扫过了隔壁三间安静的厢房,一路向下,最后望见了远处的重重高楼廊桥,蜿蜒入云,隐于山野。那是梵镜城的朝圣之处,渡厄山。   孟长赢脚步很轻,径直下了楼。   -   陈慕律是被一阵断断续续的铃声吵醒的。   枕边的传音玉令嗡嗡作响,震得惊天动地,要不是一睁眼就是客栈的床帐,他真以为自己又回到了猝死之前的清晨,早起打工的十几个闹铃在耳边此起彼伏地响。   不过虽然上辈子已经死透了,但他现在的余额好歹多了好几个零。   死得不亏。   想了想资产栏的那一长串数字,陈慕律眯着眼,艰难地在榻上坐起来,决定继续微笑面对这个狗屁的剧情世界。   他板着脸打开传音玉令,在几百条未读消息中,找到了被十几条全新的短信顶到联系栏上最顶端的那个发件人。   「宋无尽:表姐!我醒了哦!」   「宋无尽:表姐表姐,你还在休息吗?」   「宋无尽:我去找小椿啦!我要吓他一大跳!」   「宋无尽:小椿居然醒的比我还早!」   「宋无尽:计划大失败。」   …………   「宋无尽:表姐~表姐~你醒了吗?」   一条条看完,陈慕律抬手掩面,幽幽地叹了口气。   ……死孩子。   赶在对面继续发消息之前,他木着脸回了个句号,直接打断了宋无尽的碎碎念。   对面消停了整整一分钟后,又莫名其妙冒出了一大排消息。   「宋无尽:!!!!!」   「宋无尽:表姐!」   陈慕律从床上爬起来:「别发了,楼下等我。」   发送,静音,关闭,一气呵成。   少女伸了个懒腰,世界终于安静了。   【宿主,早安。】   陈慕律:【谢谢,但我不是很安。】   他对着储物戒里一整面墙的繁复裙装看了又看,最后换了一身湖蓝法衣,衣摆处织金绣锦,嵌玉镶金,每一寸都附着复杂的符纹。   不怎么低调,但一看就很有钱。   梳妆打扮这种事情他向来是靠着系统作弊的,不过几分钟,陈慕律已经飞速换了一身行头,哼着小曲要往屋外走了。   就在他的手刚刚摸到门上的时候,系统迟疑地开口道:【宿主,数据精算结果显示,本系统暂时不建议您这样外出。】   “怎么了?”陈慕律挑了挑眉,“你们的大数据统算体系从昨天失灵到现在还没修好吗?”   【……不是的,宿主。】系统明显的迟顿了不少,似乎是斟酌了半天用词。   【当前最优建议:掉头,向西南方向走十二步。】   “你在搞什么?”陈慕律疑惑地扭过头去,视线在空旷的屋子里扫来扫去。   很明显,他根本不知道哪边是西,哪边又是南。   滴滴两声,系统很贴心地中译中:【照镜子。】   思绪有一瞬间的空白,陈慕律脸上的疑惑更明显了,但他到底还是听话地掉头,准备随便照下镜子就赶紧出门做任务。   结果他还没走几步,就看到了镜中人的惨状。   “我靠!这是什么东西?”   少女焦急地往铜镜前一坐,仰着头,费劲的彻底看清了脖颈间刺目突兀的那一大片红痕。   “疯了吧……”   下巴上指痕像是一朵无意落上的浅粉花瓣,在睡梦中被碾出了花汁,酿成了一簇熟透的深红,比他眉宇间的朱砂痣还要夺目。   抬起头,是更浓郁的红,星星点点,几乎遍布了他的颈间,一路蔓延到衣襟之下,暧昧非常。   陈慕律愣愣地扒开衣领,白雪之上尽是深深浅浅的痕迹。不知何时,连锁骨上都被掐出了一枚小小的红印。   简直是惨不忍睹。   这么明显又张扬的标记,明眼人瞧一眼便知道他昨晚被迫承受了什么。如果他刚刚真的就这样出去,不出一刻钟,他就会名扬全客栈。   陈慕律松了松领子,脸色已经彻底冷了下来:“系统,给我药。”   【宿主,这种程度的伤痕,其实可以直接用您昨天晚上翻出来的……那种药霜。】   “我知道,所以给我罐新的。”他冷冷笑道,“我才不要用那个狗东西用过的,太脏了。”   系统:【……好的。】   根据大数据的分析结果和过往经验,宿主这种时候提出的要求它最好通通答应,千万不能去触霉头。   熟悉的罐子出现在手边,陈慕律面无表情地拿着新的药霜,对着铜镜一点一点地抹了起来。   不碰不知道,一触到那些痕迹,刺痛的酸涨感就会在肌肤上晕开。   “嘶——”没按两下,陈慕律就被迫停了下来。他瞧着镜子里斑驳的红印,印记治愈时的灼热与黑暗中的掌心在眼前慢慢地重合,把他强硬地再一次拉回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夜。   即使记忆已经消除,手上的药再有效,也无法抹去这段混乱荒唐的关系。   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陈慕律怒极反笑:“技术这么烂,手还这么欠。”   什么狗屁主角,死处男。   陈慕律在心中狠狠问候了好几遍孟长赢,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是个母单选手。   他胡乱地用药涂满了整个下巴和脖颈,算是把印子消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锁骨处的一点红还顽固地留在原处,甚至在大力的擦拭下,还变深了一些。   【系统,这什么情况?】   系统查了查守则:【呃……可能是药物受用值到了上限,后台直接自动判定为作弊了,可能要过一会儿才起作用。】   陈慕律不由地皱了皱眉。   要是他每次被狗啃完都要这样麻烦地来一遭,岂不是会浪费很多存活时间?   眼看着时间又过了好一会儿,陈慕律索性摆烂了,直接用衣领挡住锁骨处的痕迹。   【宿主……】   他一边起身往屋外走,一边和系统交流:【算了,反正这么挡着也看不清,我们快点走吧。】   摆脱死男人迫在眉睫,还是任务最要紧。 第19章   梵镜城北部,渡厄山。   远山徘徊在雨雾之中,佛寺经塔匿于林,重重楼台都被这场淅淅沥沥的小雨笼盖。不多时,只留下山间石径湿滑,但一路上山的香客依旧络绎不绝。   卯时都未过,雨霁云开,烈阳初生。一辆黑木马车绕山而上,越过青枝绿林,低调地在寺前的空地缓缓停下。   两位少年慢悠悠从马车上下来,一黑一白,一静一动,好似黑白双煞。   其中动的那一位小公子手持白扇,虽然白衣白冠,但全身上下都戴玉缀银,挂得那叫一个琳琅满目,白得极繁。   他下了车,却没有走开,弯腰在车的一侧候着,一手要去扶后面的少女,另外一只手里的扇子啪地打开,扇得都快出了残影:“不知道那姓孟租的什么破马车这么高,表姐下车小心啊,外面热!”   这都能踩主角?   蓝裙少女似笑非笑地瞥了宋无尽一眼,没理会这个殷勤的小跟班,自己跳下了车。   【你看啊系统,这就是天赋,居然从这种小细节都能骂到主角。】   陈慕律在心中不住地感慨。宋无尽这傻孩子,简直是天生的恶毒反派炮灰命啊。   系统很给面子地附和他:【宿主,那本机这边推荐您好好学习借鉴一下。】   【嫌我死作得还不够多吗?】   【当然,还远远不够。】   陈慕律翻了个白眼,继续往寺前走。在另外一边等候的沈椿龄已经撑开了一把蓝绸伞,很自然地为自己娇贵的小师叔打上了伞。   “嘶,这伞也太……”陈大小姐瞥了一眼装饰全无的绸伞,不由地皱起眉。   “小师叔这伞是您早些时候让我帮忙代管的。”沈椿龄眨了眨眼,紧张地补充道,“虽然纹样素净些,但这色调与您今日的穿着很是相配,入佛寺也更合适,我便私自选了这把。”   少女沉吟片刻,良久故作高深地应了一声,像是勉强接受了这把根本入不了她眼的伞。   沈椿龄悄悄松了口气。他偷瞄了一眼正专心给表姐扇着风的宋无尽,抬手又把伞面往小师叔那边倾了倾,又倾了倾。   直到自己整个人都漏进了阳光里,又把另外一侧的白衣小公子彻底遮进了这片蓝色的‘天’,他才笑了笑,安心地收回视线继续看路。   其实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陈慕律一边走,一边还在默默点评:【你看啊,小沈就没有小宋上道了,总是瞻前顾后的,解释起来恨不得什么都说,这孩子就没有反派的潜质呀,也不知道这人物是怎么设定的。】   目睹了全过程的系统:【。您说得都对。】   渡厄山是有名的佛山,山中名寺颇多,一座连着一座,楼阁也都紧紧挨在一起,布局紧促又复杂。   陈慕律他们几个天天就在倾月宗里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然不怎么识路,便干脆在客栈里花钱雇了个熟悉山路的马夫,一行三人直奔山中最有名的浮光寺而去。   人头攒动,烟云缭绕,结起的雾色白了半边天,险些盖住了烈阳。都不用进门,浓郁又独特的烟火佛香味就已经飘到了身边。   “表姐,掌门到底给你派了什么任务啊,咱们怎么还真的来拜佛了?”宋无尽抬头扫了眼正门处的匾额,不由地小声嘀咕道。   这也不怪他要犯嘀咕,毕竟华京仙境压根就不信佛。大多数人生来便继承了上古神兽的血脉,世代信仰先祖,就好比律氏与宋氏家族图腾上的四目神鸟——重明。   陈慕律扯了扯嘴角,顺便也瞄了眼一直在打伞的沈椿龄。   沈椿龄低着头:“小师叔,弟子信道。”   信神的在左,信道的在右,陈慕律在中间呵呵一笑:正好,他信马克思。   三人行,没一个向佛的。   陈慕律真情实感地劝道:“忍一忍,马上就过去了。”   “好吧。”宋无尽撇了撇嘴,“也不知道那个姓孟的死哪里去了,昨天这么威风,怎么今天一大早起来人就不见了,就该让他也来受受着苦。”   少女眉头微动,漫不经心地推开了他的扇子,“这不是正好啊,反正我也不想看到他。在宗门里的时候就只会穿弟子校服,一出来便穿得如此……普通,我瞧着伤眼。”   沈椿龄迟疑地接话:“那我们就不管六师叔了?”   “和他同行,脏了我的裙子怎么办?”少女冷哼了一声,字里行间是溢出的傲慢。   谁都知道,陈大小姐的极品法衣刀枪不入,可抵大乘期一击,又怎么会沾染尘埃呢?   不过是厌恶至极罢了。   宋无尽向来自诩和表姐是一个鼻孔里出气的,闻言也轻蔑地开口:“他和咱们根本不是一处的人,整天到晚穿得破破烂烂的,好好的修士搞得如街边乞儿一般,叫人看着都恶心。”   “好了好了。”沈椿龄瞧了他一眼,叹气着打圆场,“横竖现下只有我们三人同行,梵镜城地界宽广,在这渡厄山上,咱们怕也遇不上六师叔了。”   白衣小公子瞪了他一眼,但倒地没有再多说什么。毕竟陈大小姐无心继续这个烦人的话题了,一副不想再聊着倒胃口的人的样子。   这个事情好似就这样,和他们忽略的大佛金像一般轻轻揭过。三人绕行正殿,由少女带路,一路逆着人流,往寺院深处走去。   耳边,只有陈慕律一个人能听见的电子音已经悄悄播了一路:   【「意外事件补偿:导航模式」持续生效中,已为您自动锁定主角所在方位,西偏南52度,左转,向右前方朝华殿方向。】   【当前直线距离,600米。】   庙里的香客很多,几乎到了摩肩接踵的地步。   不过他们三人一路向西走去,与人流逆行,倒是意外地越走越宽敞,等走到一处小佛殿时,已经都无人与他们来挤了。   “让小爷瞧瞧这是哪儿,朝——华——殿,名字还不赖,就是怪俗的。”宋无尽眯着眼,啧了好几声,“诶呦喂,这庙里的和尚到底怎么当差的,那牌匾都掉色了,也不知道补点金漆,怪不得没人来,佛祖也太可怜了。”   “你小子积点口德吧,这是菩萨像,别乱喊。”陈慕律一脸沧桑,还顺手赏了他一个爆栗。   这傻孩子,又当炮灰得罪主角,又在这里童言无忌嘴佛祖,怪不得后期连骨灰都被人扬了。   他这一下打得实,宋无尽捂着头嘶牙咧嘴起来,疼得泪花都出来了。   沈椿龄又叹了这几日以来不知道叹了多少回的气:“小师叔,不如我们烧上几炷香拜拜,也算是敬一回菩萨,告了这叨扰之罪。”   陈慕律赞许地瞧了他一眼,好在这个还有点救。   浮光寺在这渡厄山屹立已久,底蕴深厚,即使是如此荒芜的殿前都设了专门的小台,放了免费的清香供人取用。   借着烛台点燃了手里的礼佛香,陈慕律垂眸,对着那尊彩绘菩萨像前认认真真地许愿。   不求修为精进,日行千里;但求退休跑路,余生富足。   他拜了又拜,一旁的沈椿龄也烧了香,算是全了礼数。   宋无尽被打完之后老实了不少,也学着他们的动作上了三炷香。等香都进了香炉,他还双手合十,拜了再拜,看着虔诚无比。   陈慕律看着怪欣慰的,正要和系统再多唠几句,却听见边上的沈椿龄对着宋无尽又结结实实地叹了好几口气。   ……不大对劲。   凑近一听,才知道这小子一直在喃喃自语的是:“神鸟在上,子裔躬请。此乃无奈之举,事出有因,先祖勿怪先祖勿怪……先祖勿——哎呀表姐别捏我耳朵!!!!”   可惜他貌美如花的表姐心硬如铁,压根不管他的哇哇乱叫,直接就这姿势骂了他好几句。好不容易松了手,那人生着气,抬脚便往偏僻的地儿溜达去了。   沈椿龄瞥他一眼,赶忙追上去了,留下宋无尽一个人疼得原地跺脚完,一边跟着跑,一边还要对天再拜:“先祖勿怪先祖勿怪,求先祖保佑我与表姐此行一定要顺顺利利……”   【没救了。】实时播报的系统点评道。   陈慕律算是服了:【放下助人情节,还是找找该死的孟长赢躲哪里去了吧。】   一提到主角,他面上的笑意淡了不少。   要不是原书剧情中明确提到过,孟长赢会在渡厄山上获得机缘,炼化望月之魂,他才不会一大清早就跟在那个把他脖子啃得惨不忍睹的狗东西屁股后面瞎跑。   交叠的衣领之下,锁骨间的红印还死死烙在原处,甚至有些隐隐发烫。似乎是系统给的药膏还在生效。   【当前直线距离:200米 】   【刚刚这么七拐八拐的,居然差这么多?】有补偿的导航模式加持,陈慕律健步如飞额前的眉心坠晃了又晃。   系统冷笑:【都说了,是直线。】   陈慕律一边赶路,一边不甘示弱地反击:【你们这系统真是越来越坑人了,一点都不智能,欺骗我感情。】   【本机一向以数据事实为先,不弄虚作假,更不会欺骗宿主。】   【呵呵,你们最好是。】   【明明您才是。】系统恰到好处地一顿,【马上就要去当爱情骗子了。】   爱情骗子陈慕律冷冷一笑:“他的荣幸。”   耳边,冰冷的电子音还在响。   【当前直线距离:20米 】   前方曲折迂回的院落终于快走到了尽头,少女翘首眺望,正好看见一支梨花出墙而开。白胜冰霜,碎如云霭。   旧院破败,早已荒废无人。自那墙被岁月流年侵蚀的千疮百孔里,唯有缕缕斜阳横穿花枝,照透了这一捧春日雪。   陈慕律扶着斑驳破旧的青苔瓦墙,正好停在婆娑的花影前。   罅隙之间,他窥见满庭落白。   还有树下假寐的孟长赢。 第20章   梨花树下。   少年一袭月白色劲装,如墨长发只用一条同色发带尽数束作了高马尾。全身上下除了腰间那把丑得突兀的铁剑之外,再无装饰。   他闭着眼倚在树干,如昨夜一般安详又平和,白皙的面庞像是未经雕琢的璞玉,才被山间流水月色一洗,便挥散出了独一无二的锋芒。   果然,陈慕律暗暗叹息,主角就是主角。   被天道偏爱的天之骄子,自降生之时便注定了未来的通天神途,再难堪的处境下他都依旧从容自若,再困难的阻碍都能被化解。   纵然暂落谷底,他也还是一幅出尘模样。   即便陈慕律是跑来找茬的,也不得不承认孟长赢的相貌是一等一的好,这一摆,险些让他晃了神。   【宿主,舍不得了?】   系统在脑海里幸灾乐祸地看热闹,说得陈慕律立马撇开眼:【他也就这张脸能看了。】   但凡这人少毒舌几句,他下手都会轻上不少。   陈慕律板着一张脸,直接走到了孟长赢的面前,抬脚就往他小腿上踹去:“喂,孟长赢,给我醒醒。”   少年闭着眼,没有躲开,反而抬手扶住了陈慕律的踢来的锦靴。   隔着那层绣金的软布,他的手轻轻裹住了陈慕律的脚踝,温柔又强硬地使少女停下了动作。   长睫如蝶轻颤,他抬眼,似笑非笑:“我还以为师妹你不会来了呢。”   “我答应了师尊,自然不会让他老人家失望。你可不要自作多情了才好。”陈慕律恶狠狠地瞪他,企图把自己腿抽回来,却发现对方一直不肯松手。   少女怒极反笑:“孟长赢,松手!你以为你是我什么人,居然敢碰本少主?”   “少主?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师妹你这么称呼自己呢。”孟长赢挑了挑眉。   陈慕律冷脸道:“有什么不可以的吗?我生来就是华京仙境的少主,是你这种人见识狭隘,还大惊小怪罢了。”   一字一句,尽是轻蔑。   孟长赢直起身,慢慢收敛了笑意:“哪种人?我也很好奇,我在师妹心中,到底是什么人呢?”   他手上的力气骤然一松,少女倒退两步,在一片落花间站稳。   “当然是——”   陈慕律也学着他那副风淡云轻的样子,挑衅似的冲孟长赢笑道:“贱人。”   他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准备再与少年唇枪舌战八百回合,却不想孟长赢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多谢师妹解惑。”孟长赢没有如他预想一般恼怒,反而彬彬有礼地主动问道,“现在,是不是可以考虑一下师尊所托之事了?”   陈慕律颇为惊奇地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个边:“那便来吧。”   当日凌阳峰上,谢怀卿送了他们一人一枝含苞待放的梨花。如今,枝上的花早已经落尽,他们两个人的任务,就是要将那落花收到一处,同葬到渡厄山的梨花树下。   这事情乍听着匪夷所思,但又实在普通。   可陈慕律手握剧情,知道此事根本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渡厄山中珍植万千,却唯有一颗梨花树,在这座破院中寂寞地开败。   孟长赢不知道在这里等了多久,连葬花的小坑都挖好了。   陈慕律从储物戒中翻出了那一小袋落花,连着那金缕线勾的锦囊一同丢进了坑里。   他颐指气使地冲孟长赢抬了抬下巴:“来吧,干活。”   少年淡淡瞧了他一眼,又看了眼坑里沾了灰的金线锦囊。   “怎么?你还舍不得那破袋子?”陈慕律阴阳道,“你要是把这坑好好埋了,我就把那袋子赏你了,只不过呢……”   少女踢了一抔土,正好盖在那锦袋上,幸灾乐祸道:“你要自己去捡。” 第21章   孟长赢不咸不淡地与他对视了一眼,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小的布袋,还真就弯腰把那只金绣袋捡了起来。   他掸了掸锦囊上的灰尘,解开了上面的玉扣,把里面的花瓣都倒入了自己那只朴素简陋的布袋子里。   “这种袋子你都还留着……”陈慕律在旁边冷眼瞧着,“也不知道什么店里出的坑人款式,这么寒碜。”   灰不溜秋的一只,半点花纹也无,也就针脚还算细密。   一个字,丑。   “不是买的。”孟长赢关注点清奇,“自己缝的。”   他没有丝毫羞恼之意,手上的动作很快,转眼就把花瓣都装进了布袋里,好似真的要把那金绣袋带回去。   陈慕律:……   少女冷嗤一声,转过身去,眼不见为净。   【我怎么感觉孟长赢的脸皮怎么越来越厚了。】   系统:【……宿主,不要铺张浪费。】   【系统,不要OOC,你别忘了我是恶毒炮灰。】陈慕律冷笑着,振振有词地反驳,【按照这个狗屁的设定,我现在把一袋子上品灵石砸在孟长赢头上都是可以的。】   系统滴滴滴滴地叫了好几声,最后实在没从数据中扒拉出怎么和宿主斗嘴的教程,直接歇菜了。   陈慕律不屑地哼了哼,偷偷转过头去偷看……孟长赢居然真的在老老实实地葬花?   少年身形颀长,弯着腰挖得认真,一尾墨发在脑后随着动作荡来荡去,沾了好几瓣落花。   “我的天,他不会被夺舍了吧。”少女喃喃道,一脸的不可置信。   今天,孟长赢没有回嘴,他们没有再次大吵一架,他的恶毒人设戏份都没演完,反而真的开始和主角合作着完成起了谢怀卿的任务。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系统这下又有话要说了:【宿主,这是不可能的。根据《辅助救援攻略系统守则》第二十五万七千一百三十条细则,非特殊情况下,主角享有绝对自主权。】   主角,又是主角。   陈慕律这下才是真的冷脸了:【对对对,所以就我们这些配角活该吗?】   活该被替代,被当做垫脚石为那唯一的主角铺路,他也活该穿过来演戏?   系统窥着自家宿主的脸色,老老实实闭嘴了。   等沈椿龄和宋无尽两人终于从堪比迷宫的后院里绕到了这个破院子,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诡异祥和的景象——   孟长赢认认真真地低头埋土,陈大小姐则在一旁趾高气扬地罚站,虽然面色很奇怪,但是也格外的安静,一直注视着孟长赢的动作。   宋无尽跑了半天,找路都找晕了,冷不丁瞧见这幅“其乐融融”的画面,脚底一滑,立马就要摔了个狗吃屎。   还好旁边的沈椿龄比他冷静点,眼疾手快地捞了他一把。   宋无尽借着力,一把扶住了沈椿龄,虽然姿势实在是不太体面,但总归是没摔倒。   “真是草了。”   他呆滞地僵在原地,抬头愣愣地盯着梨花树下的两个人。   古老的梨树花繁叶茂,树下少年一身月白,与少女的浅蓝色衣裙相得益彰。有风吹拂,满庭落花如飘白,香风裹雪绕起二人的衣摆。   缠绵暧昧,不分彼此。   他怎么突然感觉,孟长赢和表姐,居然有点般配?   宋无尽一脸苦大仇深,他真的要被自己的天马行空吓死了,这怎么可能呢?   他表姐是律家幺女,幼时一睁眼便是金眸重瞳,即使现在暂时没有觉醒,也是天潢贵胄。   即使此刻的孟长赢站在树下,衣袂翩翩,半点没有穷剑修的样子,但他这种人,是绝对绝对配不上他表姐!   目光落到孟长赢那张脸上,宋小公子眼神闪烁,不自主地看向了陈慕律。   少女垂眸,看得极其认真,好似一颗心都系那人身上。   ……完蛋。   宋无尽咬着唇在心中激烈地挣扎了一下。   好吧,要是孟长赢一直都这么百依百顺的话,倒是可以给他的表姐提鞋。   他在心里纠结了半天,很勉强地得出了这个结论。毕竟提裙摆是他的事情,孟长赢绝对不能越过他。   沈椿龄面无表情地看着宋无尽这个呆子在心里天人交战,一会儿怒一会儿笑,实在是忍不了了,直接抬手拍了拍他的脸:“回神了。”   “啊?怎么了?”宋无尽冲他无辜地眨眨眼。   沈椿龄凉凉往下瞥了一眼。   跟着他的视线一路往下,宋小公子才发现自己还以一种极为扭曲的姿势扒在沈椿龄身上。   “啊呀,这事搞的。”宋无尽尬笑着,嗖得一下就麻溜地滚下来,跳开好几步,“我错了,小沈。”   他站在原地东拍拍衣服,西扯扯吊坠,理了半天的空气抬起头,发现院里其他三个人莫名其妙都盯着自己。   宋无尽:……   他干笑一声,啪得一下打开扇子遮住了自己的脸:“好巧呢,大家都在啊。”   “宋无尽,你在干什么?”陈慕律歪着头打量他,几乎就要把“你这个蠢货”刻在脸上了。   “我我我……我在扇风!”   “呵。”   这一次,出声的是孟长赢。   不知何时,他已经默默压平上层的浮土,埋好了花瓣,甚至还往自己身上刷了个清洁咒。   他的动静很小,但是面上的嘲讽却恰到好处。   还没等宋无尽反应过来,孟长赢便已经回头看向了身旁的少女:“师尊知晓我们已经到了浮光寺,特地托我去正殿大佛前供上一炷清香,师妹要去吗?”   陈慕律还在观察眼前这个疑似被夺舍的主角,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时机,他轻轻哼了一声:“为了师尊他老人家,你带路吧。”   “好。”孟长赢的视线自陈慕律颈间一掠,是遮挡得严严实实的衣领。   他突然心情颇好的笑了笑,也没再和宋无尽呛声,抬脚走在最前面。   渡厄山很大,林深路长,更不用说他们现在还在第一名寺的后院里,岔路小径数不胜数,孟长赢轻车熟路地领着路,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记住的。   在他身后隔了三四丈,是慢慢悠悠的陈大小姐,还有在边上打伞的沈椿龄和扇风的宋无尽。   不过没走几步,那巷子弄堂便越走越窄,只有一人能通行了。   宋无尽皱着眉:“什么破路?孟长赢你不会是故意给我们带错路了吧?”   “我也不清楚啊,毕竟渡厄山我今日也是第一次来。”孟长赢瞥了他一眼,事不关己地耸耸肩。   “欸你这人怎么总这样啊?我就看不惯你这高高在上的样子!其实呢,就是个穷——”   陈慕律蹙眉:“啧,差不多得了。”   他方才一直在思索哪里出了问题,刚刚理出点头绪,就让宋无尽这个蠢货给打断了。   “表姐……”   “别喊我。”陈慕律气不打一处来,抬手推开他那把碍事的扇子,“路窄就别挤了,起开起开。”   宋无尽一脸委屈地退后,反而沈椿龄很是镇定:“小师叔,这伞怎么处理?”   陈慕律瞥了眼毒辣的太阳,到底还是没有委屈自己:“我自己撑着就好,小沈,你替我管好宋无尽。”   孟长赢站在小巷的另一侧,漠然看着少女从那黑衣公子手中接过那把蓝绸伞,皱眉地嫌弃着那伞面的难看。   谢怀卿在玉令中的嘱托仿佛又在他耳边响起:“你小师妹她从小千娇百宠地长大,总归是单纯些,心是不坏的。”   的确如此。   万金难求的上等冰蚕丝,一百年难出一匹,入药可成珍稀灵丹,制布可做极品法衣,炼器可造神兵。到了陈慕律这里,却只是一把普通又难看的遮阳伞,随随便便就能丢给自己的跟班。   这样穷奢极侈,也就陈大小姐还能心安理得地挑剔半天。   孟长赢突然有点想笑。   但他只是克制地抽回目光,目不斜视地向前快步离开,留下一片轻扬的衣角和逆着光的背影。   身后,是陈慕律在大呼小叫:“孟长赢你走这么快干什么!”   “抓紧时间。别忘了师尊还有别的事情要我们去办。”孟长赢没回头,只是略微提高了音量。   少女似乎是小跑了起来,话语中带着些喘音:“那也别这么快啊!我要累死了,你快给我停下!”   “这才走了多久,怎么就累了?”少年轻巧地又绕进一个小路,言语中带着戏谑,“难道师妹昨夜休息得不好吗?”   “谁说我昨晚——”陈慕律下意识摸了摸胸前,锁骨上的红印还在发热。   孟长赢突然转过头来,轻轻瞥了他眼下的淡淡青黑:“难不成,师妹是去做贼了?”   身后的少女似乎已是气急,一点就炸:“你才做贼了!你全家都做贼!”   “让师妹失望了,我全家只有我一个。”孟长赢淡淡补了一句,“不过,你和宋无尽果然是姐弟。”   捧着扇子自闭了半天的宋无尽猛地抬起头:“你这什么意思?我和表姐当——唔唔!!”   “又有你什么事了,快住嘴。”趁着陈慕律没发飙,沈椿龄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蹙眉轻声道。   宋无尽瞄了瞄陈慕律难看的脸色,对适时阻止自己的救命恩人点了点头,恳切又感激。   陈慕律的心情已经糟糕透顶了。   【系统,给我滚出来。】   【亲爱的宿主,已为您自动查询目标支线完成情况,请稍等……当前任务进度已经达到52%,请您再接再厉~请问还有什么能帮到您吗?】   陈慕律烦得要死:【给我转人工,别装死。】   【抱歉宿主,这里没有人工。】   【死人机。】陈慕律不想再扯皮了,【你不是说孟长赢会忘记昨天晚上的那些事情吗?】   【哈哈,这个呢……是这样的……具体情况比较的特色,本机也是第一次遇到呢。】   陈慕律死死地盯着似笑非笑的孟长赢,心中还在对系统疯狂轰炸。   【你什么时候学会用语气词了?说重点。】   系统哔哔半天,终于还是老实了:【消了,但没消干净。】   陈慕律眸色微动:【什么意思?对我会有什么影响吗?】   【不会,只是对于孟长赢来说,那一切都会变成一场梦而已。】   陈慕律松了口气,悬着的心终于落到了地上,他总算是知道今天孟长赢的怪异之处从何而来了。   但无伤大雅,毕竟那只是一场了无痕迹的春//梦。   他记不得梦中事,也辨不清梦中人。   思及此处,陈慕律就莫名地有些舒心,幸好他一大早就涂了药,把那些印子全消了,这下只有姓孟的狗东西一个人会纠结了!   阳光下,蓝裙少女不自觉弯了弯唇角,撑起伞,提着裙摆紧赶慢赶地追了上去。他身上的环佩相撞,叮呤咣啷地响了一路。   孟长赢到底还是放慢了脚步。 第22章   浮光寺,灵佛正殿。   渡厄山能有佛宗圣地的美名,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山顶浮光寺内的那一尊百尺高的金佛。   传说这尊佛像诞自鸿蒙之前。在万佛之祖坐化后,这尊金佛凭空出现在渡厄山,此后历经千万年未曾腐朽,是以被后人称为“灵佛”。   灵佛脚下,凡是真心之人的所求所愿,皆能达成。所以这些年来,上山朝圣祈愿者众多。   “可这人也太多了吧!咱们真要拜吗?”宋无尽站在正殿下,望着那与自己隔了快百余层石阶的金佛,眼底一片死寂。   “不错。”孟长赢淡淡道。   当然,他的淡然落在宋无尽眼里,全身假清高。宋无尽翻了个白眼,嗤笑道:“拜托,咱们几个可都是实打实的异教徒……这样去蹭愿望,那灵佛不会记恨我们吧?”   “一个两个的吵死了,都给我少说两句。”陈慕律面色不虞地开口,还不忘记按照人设狠狠给了孟长赢一记眼刀。   孟长赢回他一个浅浅的笑意。   陈慕律一默:【系统,孟长赢他是不是做梦做得脑子坏掉了?】   系统也沉默了一下,继续嘴硬:【哈哈,怎么可能。】   少女垂下眼,避开了孟长赢那个温柔的有些渗人的笑,武断地敲定了接下去的计划:“速战速决,上完香就跑。”   “好吧。”宋无尽垂头丧气地应下了,不用猜都知道他已经开始向那位祖宗神鸟告罪了。   这一次变成陈慕律走在最前面。   【我最后再确认一遍,孟长赢真的只以为那是个梦,对吗?】   【是的,宿主。】电子音滴滴滴地响着,混着风声吹在陈慕律的耳畔,【请您一定要相信本系统的职业素养。】   陈慕律轻轻笑了下,信它个大头鬼。   信系统还不如信孟长赢犯浑时候说的会轻点,至少做到最后他薅两把头发,某人还能真的慢下来克制些动作。   系统这东西可比孟长赢狗多了。   任务连环套,堪比杀猪盘,最后遭罪的还是他的屁股。   金佛在上,若是所愿皆能达成,那他陈慕律第一个就要许早日完成任务和这个狗比系统解绑。   陈慕律这样想着,捻着那炷香真心实意地拜了好多下。   系统:【宿主……】   【你也给我闭嘴吧。】   陈慕律冷冷地怼它,正打算把那香往香炉里一抛完事,转身却看到一位老僧人把孟长赢拦在了一旁。   “我答应大师之事已经办完了,您现下来找晚辈,所谓何事?”孟长赢背着手,那三炷香还烧着,惨白的香灰簌簌落着,散了一地。   慧空大师微微一笑:“阿弥陀佛,老衲只是有些好奇,孟小施主居然也会对灵佛感兴趣。”   孟长赢谦逊地点了点头,并未否认:“久闻浮光金佛之名,今日能来此拜谒,是晚辈之幸。”   “阿弥陀佛,吾算得不错,小施主与我佛的确有缘。”慧空大师轻唤了一声佛号,“若皈依我佛,必有一番大作为。”   孟长赢挑了挑眉,不为所动:“那大师也该知晓,我与佛祖不是同路者。”   好大的口气。   慧空大师告罪一声,手里的紫檀佛珠转了一圈。   听到全程的陈慕律笑了笑,心中却没有丝毫意外。   但凡换个人说,这话都是大逆不道的,可偏偏说出这自大之言的是孟长赢。   陈慕律抖了抖手里的香,话语和香灰一同轻轻落地:“他岂止是与佛有缘……”   举世灵气所化的天道之子,与这天下万物都有割舍不下的缘分。   不远处,慧空大师似乎早有预料,因此并未有一丝恼怒的神情,反而恢复了和蔼的笑意:“阿弥陀佛,孟小施主赤子之心,坚守己道,无论如何选择,都是一片坦途,想必谢掌门也能心安了。”   “大师与我师尊相识吧?”孟长赢并不惊讶,只是不动声色地抛出了问题,“怪不得您会同意开放浮空寺后院,让我们找到那棵梨花树。”   “世间因果,皆有定数。吾也只是受人所托,在此等候罢了。”腕上佛珠转动,慧空叹道,“况且今早孟小施主已为浮光寺扫尽了殿后九百九十九阶落叶,老衲为何不答应?”   孟长赢垂眸,恭敬地向慧空行了一礼:“晚辈多谢大师成全。”   “阿弥陀佛。”慧空笑着,受了他一拜,“初见施主,老衲身无长物,实在失礼。浮光灵佛前的签文最是准确,若孟小施主不嫌弃,不如由我为你解上一签,如何?”   “自然可以,不过……”孟长赢轻勾唇角,忽然朝殿前望来,“我还有一位师妹与我一同前来,不知大师能否为我师妹也解上一签?”   烈阳高悬,孟长赢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之下,浅浅笑意盖过了他的锋芒,为他披上了一层炫目的温柔。   陈慕律斜靠在殿前的歪脖子树上,看到他含笑的眼中印出自己的模样。   陈慕律挑挑眉,香也没插就走了过去。   【宿主,你都不推脱一下吗?】   【推脱什么?】陈慕律有些好笑,【你没听到他对面是谁吗?那可是慧空大师。】   不出意外,这便是原书剧情中提过一笔带过的佛寺机缘了。   可就是这潦草的一笔,改变了孟长赢的命运——他会从得到高僧慧空手中得到一个机缘锦囊,等到深陷秘境、命悬一线时,他打开锦囊得到了预示,不但绝处逢生,还驯服了秘境中沉睡多年的诛神魔剑。   更要命的是,原主就是死在这个剧情点的。   原主不但死了,还顺便解开了孟长赢的同心蛊毒,一下子让主角开悟了,直接勘破情劫,提着魔剑一跃化神期。   陈慕律笑着朝二人走近,对着慧空大师盈盈行了一礼:“晚辈陈慕律,见过大师。”   他垂眸敛眉,乍一看完全就是一位娴静的女修,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极能蛊惑人。   实则脸都要笑僵了,心中一片哀嚎。   【拜托了大师求求你了大师给我走个后门解个签吧,我年纪轻轻的真的还不想死啊!】   【而且,我才得了这辈子花不完的钱,我不想真的不花完啊!!!】   好在慧空大师挥挥衣袖,并未计较什么:“无妨。吾与陈剑圣也多年未见了,如今得见故人骨肉,也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幸事,二位随我来吧。”   陈慕律面上一喜,抬手下意识推着孟长赢就便要走,结果没推动。   他懵着抬头,和孟长赢四目相对。   孟长赢冲他挑挑眉:“师妹怎么不装了?”   “我装什么?”陈慕律皮笑肉不笑地瞪着,自以为威慑十足,却没想到那人居然被他逗笑了。   “孟长赢你笑什么!”   孟长赢淡淡瞥了他一眼,自然而然地便接过了陈慕律手上接过了那炷快要燃尽的香:“笑你,装得真烂。”   “你!”   “大师可没老眼昏花,你再大声些,让他老人家好好听一听?”   少女原地跺了跺脚,倒是极为听劝地闭上了嘴,变成了怒目而视。   孟长赢欣赏了一番变脸全过程,转身不再管他,把两人的香送进了一旁的香炉。   佛香袅袅,金佛默默。   【叮咚!当前支线任务进度:100%。恭喜宿主完成第四阶段任务,下一阶段任务正在为您自动接取中……】   【支线任务:望月之魂(4/5)】   灵佛正殿的求签与寻常佛寺并无不同。   陈慕律全程学着孟长赢的动作,磕磕绊绊地与他一同拜过佛祖,又烧过清香,最后接过了装满白玉签牌的签筒。   孟长赢在佛前轻轻一晃,没有任何悬念,上上签,主角光环强得可怕。   可他呢?   金佛下,少女眉宇间漏出了罕见的忧愁。   虽然是个唯物主义战士,但这些日子以来,陈慕律早已经被这个玄妙的修仙世界改变了。   他不得不信。   “怎么不抽?”孟长赢轻轻开口。   陈慕律没理他,双手捧着签筒,视死如归地一抖:一根玉签牌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签牌朝上的那一面上,写着下下签。   “这是……”慧空大师和蔼的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空白,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孟长赢突然冷了面色,蹲下去默不作声地将那支断签一段一段拾了起来,与他那一支了放在一起。   陈慕律愣在原地,听见他说:“无妨,不过从头再来而已。”   “阿弥陀佛,是这个道理。”慧空大师对他友善地笑了笑,安抚道,“小陈施主不必介怀,让老衲帮二位解上一签吧。”   慧空大师轻转佛珠,念出一段秘咒,两道淡淡的金光笼住了二人的白玉签牌,在空中聚成了两个光球。   光芒流转,几行梵语浮现其中,最后落在雪白的签纸上,凝成了两句金字签文。   微风携光,吹起素白签纸,送至二人手中。   陈慕律低下头,那上面写着:   「悲心不悔得从道,崇愿误许弃置身。」   一旁的孟长赢没有立刻低头,他和陈慕律站得很近,近到他轻轻一瞥,便能将少女手心的那道签文尽收眼底。   他望向慧空,神色莫测。   “大师,这签可有什么说法?”   “阿弥陀佛。”慧空垂下眸,恰好避开了他的视线,侧身朝着灵佛,手中佛珠轻转,叹息道:“陈小施主这签……我怕是解不了了。”   陈慕律一愣:“大师这是何意?”   钟声荡漾里,慧空大师却还是轻声道:“命自天道之外,魂非今世之中,老衲无法妄自卜算,还望施主见谅。”   天机不可泄露,可这是他欠下的因果,何该由他来偿还。 第23章   宋无尽捏着鼻子,好不容易上完香,回头正好看见站在他身后的沈椿龄。   “小沈,你也拜完了?”宋无尽笑着凑上去。   沈椿龄站在石阶上,双手抱胸睨了他一眼:“是啊,还顺道欣赏了一下你和对神鸟的虔诚忏悔。”   “嘘嘘嘘! ”宋无尽瞪大双眼,三步并两步跑到他面前:别说了,万一让我表姐听到,我又要挨骂了。”   沈椿龄很淡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小师叔听不到。”   “什么意思?”宋无尽一脸懵。   沈椿龄好笑道:“大师相邀,小师叔和六师叔去正殿抽签了。”   “开玩笑吧?”   宋无尽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他四下张望了半天,真的没看到陈慕律的身影,也没瞧见孟长赢。   “不行,我要去殿里看看。”他拍了下扇子,就猴急地要爬台阶再上去。   沈椿龄轻叹一声,拉住他腰间某一串叮当响的玉挂饰:“给我回来!”   “到底怎么了?”宋无尽不情不愿地回头看他。   沈椿龄穿着一身沉稳又严肃的黑衣,但他身形偏瘦,反而显得有些阴柔。他叹了口气:“临行前,我师父嘱咐过我,若在渡厄山遇到慧空大师,我们二人不得叨扰。”   宋无尽一噎:“可……”   “再说了,这里是浮光寺,师叔们不过是去求签罢了,不会出什么大事的。”沈椿龄拽了拽那串玉坠子,眉眼弯弯,音调里带上了几分温和与恳求,“祖宗,你就安生点吧。”   宋无尽抿着唇,虽然被沈椿龄一点一点拉着退了下来,但他还是一屁股坐在了旁边的地上,生闷气不理人。   沈椿龄的师父不是别人,正是谢怀卿座下大弟子沈青云,她入宗数百年,如今已是元婴后期。   更要命的是,她是倾月宗戒律堂堂主,执掌刑罚,为人刚正不阿,做事雷厉风行,从不偏私,沈青云也因此凶名在外,能止小儿夜啼。   宋无尽不怕掌门,却特别怕这位沈堂主。   若不是他现在还只窝在倾月宗的学宫里给表姐当陪读,没有正式择师,怕是早就被沈青云这个活阎罗收拾几百回了。   可再怎么赖也是有期限的,更何况他本来就名不正言不顺。   算算时间,这次回去之后,他马上就会遇上五年一次的学宫大考,然后是十年一次的宗门大比,两次都是学宫弟子择师的时机。   按照门规,在大比后还没有拜师的学宫弟子一部分会被遣散,另外一部分则会记为杂役弟子,入各峰中修习。   这样一来,他这个陪读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卡在中间不上不下,尴尬得不行。   “师父她只是较真,并没有传闻中那么吓人。”看着宋无尽的可怜模样,沈椿龄有些哭笑不得,“你这是又想到哪里去了?”   “你师父她本来就不喜欢我。”宋无尽耷拉着脑袋,抱着膝盖越想越悲。   他都已经能看到大比之后,自己无家可归变成杂役弟子天天被戒律堂责罚的日子了。   少年的黑发散开,坠在发尾的银饰叮叮当当地也落在肩头,随着他掩面的动作晃来晃去,像只开屏失败的小白孔雀。   沈椿龄看着他的发顶,忽然想起宋无尽今年也才十五岁。   他犹豫再三,还是遵从内心,弯腰摸了摸白衣少年的头,柔声道:“别伤心了,这不是事实吗?”   宋无尽气得直接从地上跳起来:“我都这么伤心了你居然还这样对我!”   他才站稳,突然感觉一阵大力直冲后腰处而来,有人在他身后狠狠踹上了一脚。宋无尽一时不察,整个人都向前摔去,直接压在了沈椿龄身上。   “啊啊啊啊到底是谁居然敢踢小爷——”   “是我。”冷脸的陈慕律抱臂而立,手里还夹着一张泛着金光的签纸。   少女神色淡淡,瞥过狼狈的宋无尽,言语中却带着强压的不耐:“拜个佛而已,你怎么还哭上了?整个华京仙境的脸都不够你丢的。”   “表姐,你终于来了。”宋无尽干笑着站稳,“我们能走了吗?这烧香闻得我头好晕。”   “我看你确实是晕了头了。”陈慕律冷哼一声,“赶紧下山吧。”   一旁的沈椿龄抬头,悄悄望向灵佛殿前,被陈慕律远远甩在后面的孟长赢才刚刚跨出门槛。   “小师叔,那六师叔可要与我们同行?”沈椿龄试探道。   “马车上可没他的位置。”陈慕律轻嗤着,鬼使神差地回过头去。   不远处,孟长赢拾级而下,那片灿烂的阳光正好落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   连殿中的灵佛都成了他的陪衬。   陈慕律被灼了眼,匆匆移开了目光:“他可不需要我们操心,慧空大师有事托他去办,我们顾好自己便好。”   按照谢怀卿的吩咐,他们要在梵镜城住够五日。这才第二日,他和孟长赢就已经完成了任务。剩下的几天里,他已经没有其他正当理由跟主角一起行动了。   闻言,宋无尽也大大叹了口气:“等呆够五日,我可再也不要来这什么劳子的佛城圣地了!”   沈椿龄笑了笑:“都听小师叔的。”   少女心烦意乱地应了,带着他们二人直接往寺门的方向走去。   陈慕律确实很烦。   那张下下签就像一个隔空的巴掌,明晃晃地扇在他的脸上,嘲弄着他的不自量力。   谁让他犯贱,妄图插手主角的机缘呢?   结果就是自取其辱。   陈慕律沉默了一路,等到出了寺门,走到马车前,他也依旧冷着脸,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表姐……”宋无尽小心翼翼地出声,想扶她上马车,却见少女冲自己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先上车。   陈慕律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我想自己静一静。”   他们的黑木马车停在一片竹林前,远离人群,身旁只有一阵萧萧的风。   手中的那张签纸已经被他捏出了褶皱。   目睹了全程的系统在沙沙的竹叶风声中开口:【宿主,这应当只是书中剧情自动补齐的设定问题,您不必太过在意。】   “在意?在意什么?”陈慕律轻轻笑道,“我都死过一次了。”   悲心不悔得从道,崇愿误许弃置身。   一字一句,皆是困死之局。   不过是再死一次而已,又不是没经历过。   少女垂眸:“好一个悲心不悔……”   话语连同叹息一齐飘散在风里,陈慕律抬眸,看到站在浮光寺牌匾下的孟长赢。   少女冲他挑了挑眉,松开手,任由那张签纸坠进满地落叶中,然后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孟长赢没有打扰,只是目送着那架熟悉的黑木马车一路驶入林间。   手中签纸单薄,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第24章   梵镜城,净尘客栈。   陈慕律一行人下山回到住处,不过也才午时。   “居然真就这么快回来了。”宋无尽一边上楼,一边喃喃道。   就这样结束了?   沈椿龄笑着,安抚地拍了拍他:“早点休息不好吗?”   “有道理!反正姓孟的那个穷鬼又不在,咱们接下去几天不就解放了吗?”宋无尽豁然开朗,继续喋喋不休,“他上赶着去讨好老秃驴,就让他去好了,我们可以去城里好好逛逛。”   跟在后面的沈椿龄窥了眼陈大小姐的脸色,赶忙伸手掐了他一把,低声道:“无尽,你少说两句吧。”   “怎么,他还说不得了?”宋无尽走到廊下,冲着紧闭房门的天字丁字房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沈椿龄皱着眉,眨眼疯狂暗示。   宋无尽纳闷地开口:“你眼睛不舒服吗,小沈?是进什么东西了吗?要不要我帮你吹吹?”   陈慕律冷眼旁观了半天,实在是被他蠢得有点头疼了:“我看你脑子确实是不舒服。”   “表姐……”   “行了。”陈大小姐叹了口气,径直推开房门,“我有些倦了,想休息,你们别来打扰,有事玉令传音联系。”   沈椿龄有些为难:“小师叔,那我们……”   陈慕律对他柔柔一笑,直接一下把旁边愣住的宋无尽推给他:“这呆子就交给你了,你们好好玩。”   话毕,他立刻收敛笑容,砰的一下把门关上了。   顺便还加了个隔音结界。   顾不上外面两个面面相觑的跟班,陈慕律飞速地锁上门,一边解着衣带走向屏风后,一边听着系统的实时播报。   【当前距离:12000米 】   【宿主,孟长赢已经下山了,正往梵镜城城西方向去。】   陈慕律垂眸:“知道了,帮我改一下屏蔽装置。”   不多时,屏风后的蓝裙少女已经不见踪影,纱帘轻晃,走出一位唇红齿白的少年公子,但明眼人一看还是能瞧出些女相。   陈慕律扯了扯腰带,裙装法衣穿多了,他现在对这些男装都有些不适应了。   顾虑到孟长赢已经见过他原本的样子,虽然记忆已经消除,但他还是没有彻底变回自己原本的样子,而是选择在女装的基础上换了换衣服。   系统对此总结为男扮女扮男。   【宿主,当前导航模式持续运行中,已为您自动锁定追踪对象:孟长赢。】   陈慕律理了理宽大的袖摆:【系统,真的不能直接帮我作弊传送吗?】   电子音卡壳了一下:【……您也说了,这是作弊。】   【这是提高效率。】陈慕律言之凿凿,【再说了,你的工作失误导致宿主本人严重受到影响,差一点任务就失败了,你难道不需要补偿一下宿主吗?】   系统沉默了一瞬,一阵滴滴滴地提示音后,低沉死板的机械电子音里都带上了无奈:【下不为例。】   下一秒,一个巨大的光屏跳出:   【亲爱的宿主,是否要支付「2小时存活时间」,购买一次「系统瞬移服务」?】   陈慕律瞪大双眼:“靠,奸商啊你!”   系统默默补道:【宿主,这已经是我为您争取到的最大优惠了~】   少年站在原地和光屏僵持了半分钟,到底还是咬牙点击了“确认”。   没办法,他现在无法确认孟长赢到底在哪里,赶路的时间加上寻人的时间,很有可能会远远大于两小时。   更重要的是……马上就要到九月十五了,他必须要帮孟长赢在月圆之前找到望月之魂,才能完成任务。   他没有时间了。   一阵炫目的光芒自暗淡的光屏上迸发而出,陈慕律下意识地闭上眼,眩晕伴随着失重感而来,他整个人都被裹挟在光芒之中,跌入了一瞬的空白。   【「系统定位服务—瞬移传输」开启中,请宿主稳定心神。】   下一瞬,空间在他眼前扭曲延展,被光悉数吞噬。   少年懵懵地睁开眼,像短暂地沉入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周遭是寂静的树林。   【叮咚!瞬移结束,存活时间已扣除~欢迎下次光临。】   乌黑长睫如蝶颤动,少年笑了笑,唇瓣轻启:“光临个屁。”   职业素养极高的系统没有反驳,尽职尽责地继续播报:【当前位置坐标:梵镜城西城门外,庇护所。】   【已锁定追踪对象:孟长赢】   【当前距离:200米 】   眼前的场景慢慢变得清晰,陈慕律从眩晕中缓了过来,正好对上了一座紧闭大门的宅院,门前装潢一新,牌匾上书三个大字:庇护所。   “济民堂……说得好听。”陈慕律走到那村前的牌匾之下,摇了摇头。   世人皆知,渡厄圣山可渡尽世间所见一切苦厄灾祸,现世灵佛能全一切真心之所求所愿。   可在渡厄山下的梵镜城外五十里内,却有一处济民堂,藏污纳垢。   这里到底有藏了什么秘密尚且不得而知,但陈慕律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此地不宜久留。   少女才踏出一步,突然有一阵幽青的光芒自地上浮起,竟是一处触发的门灵结界!   【系统!!!】   这个死系统,居然把他传送到结界中心了!   好在这只是个普通结界,并没有什么杀伤力。陈慕律环顾四周,立刻转身借着树林的掩护迅速后撤。   此刻在城外,也不必遵循禁止仙术的城规,陈慕律索性抬手引出灵光画咒结印,隐身成咒。   他捏着灵咒,在旁边等了一会儿,便看到四五个筑基期的光头僧人自那院中鱼贯而出。   为首的青俊/僧/人扫视过周遭一圈,最后在树林间停下,正朝着陈慕律的藏身之处。   其他僧人还在仔细检查各个结界阵眼,却听到那青俊僧人皱着眉开口:“不用查了,随我回去。”   其他几名和尚凑回他身侧,一名中年僧人不解地开口:“慧慈师叔,结界异动,必有外人来此……怎么能轻易放过?”   “阿弥陀佛,既然那位施主能全身而退,就说明他的修为在你我之上,”慧慈叹了口气,“至少是个金丹后期。”   “什么?”   【什么?】   【系统,他在说谁?谁金丹后期?】   电子杂音滋滋作响,敬语都不用了:【你。】   陈慕律不自觉地低下头,悄悄瞄了眼手里乱窜的一簇灵气。   没错,这还是他刚刚花了五秒钟乱画出来的破符咒。 第25章   目送着那群僧人返回院中,陈慕律又站在树林中等了一会儿,见风平浪静才从重新开始动作。   大门紧闭的济民堂,渡厄山的僧侣,一切太反常了。   陈慕律皱眉,还是打算用最直接的方法。   【系统,帮我定位孟长赢的坐标,他之前最近在什么地区逗留时间最长?】   不管怎么样,在选路的运气这一块,无脑信主角就行,跟着孟长赢的方向走,总不会和主线太偏离。   电子音滴滴响了半天,似乎是在纠结到底要不要开这个后门。   【快点。】陈慕律无情地催促,【你也不想自己工作失误被上层发现吧?】   又一阵乱响的金属音后,系统不情不愿地开口:【定位分析成功,正在您规划路线。】   【目标定位:鸡鸣村。】   “好啊,那就让我看看,”陈慕律最后望了一眼面前安静的济民堂,“慧空大师……渡厄山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他催动灵力,直接借着轻功作弊,一路瞬移向系统给出的坐标追去。   原书对这一段剧情的描述很潦草,再加上陈慕律本来就对这本小说没什么兴趣,只是随手一翻,这些细枝末节的情节都被他遗忘得干干净净,连答案都抄不了。   【系统,我用我自己的身份出来,总不用再维持那个恶毒炮灰的人设了吧?】陈慕律突然开口。   系统查了查系统守则,回答道:【原则上,只要“陈慕律”的人设不改变,就不会产生人设偏离。】   陈慕律心中了然,果然如此。   为了走剧情,他需要女装、需要不断给主角找麻烦来维护炮灰小师妹的人设。可一旦他改为男装身份,就不是被剧情所承认的“陈慕律”。   某种意义上来说,恢复男装的他现在可以为所欲为——只要他的马甲不被人拆穿。   到现在为止,只有孟长赢一个人见过他男装的样子,而且孟长赢也被清除记忆了,把那一切当成了一场模糊的梦……那他岂不是暂时可以超脱剧情之外了?   保险起见,只要他不和做过梦的孟长赢正面遇上,他就可以自主活动,收集证据了。   这样想着,陈慕律很快到达了目的地。   耳边系统敬业地播报:【宿主,当前孟长赢与您的直线距离是:1000米。】   【知道了,距离小于100米的时候记得提醒我。】   陈慕律最后确认了一下自己的打扮,一张脸在系统的伪装下早已变得平平无奇,穿着一身朴素浅调衣装,甚至比今天的孟长赢都穿得低调。   很好,他满意地点点头,就要这种低调的效果。   他从树林中缓步走出,与那背靠荒山的小村落打了个照面:   稀稀拉拉的茅草混着长短不一的木条,以一种潦草又奇特的形式拼凑出了一片杂乱低矮的屋舍。唯一看着正常些的,只有村门口那块刻着“鸡鸣村”的石头。   与其说是一座村落,不如说是荒野中一处临时的落脚点。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陈慕律皱了皱眉,若真是偏僻村落,他再普通也是个外来者,根本没办法低调。   【宿主请放心,根据数据分析,鸡鸣村每月都有一场集市。】   陈慕律扯了扯嘴角:【……你别说就是今日。】   【是的,宿主。现下不少梵镜城中的百姓都赶来了,所以不必担心暴露问题。】   也是,主角都来调查了,怎么可能不给他铺好路?   “既然如此,那我也只好蹭一蹭孟长赢的光了。”陈慕律耸耸肩,皱着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来。他总算是放下心,一步步走近了那座村庄。   经过那块刻字的大石的时候,他突然停了下来,脸色的神情变得有些严肃。   趁着村口无人靠近,陈慕律悄悄靠近了一些,只见“鸡鸣村”三个大字下,还有一圈用金墨金漆涂出的纹样,颜色极淡,薄薄一层浮在石面上,并不显眼,只是他眼尖,瞅到了一点反光才发现。   那图案和他方才在济民堂前触发的那个结界纹理极其相似,大抵是出自一门的术法。   陈慕律喃喃道:“是渡厄山。”   只是这石头上的纹路很浅,阵法结界也没有任何动静,像是一个……摆设。   他要加快速度了。   【宿主,怎么了?】   陈慕律不应,突然大步流星地向前走了出去,一路向着集市的方向追去。   鸡鸣村的集市意外的火爆,到处张灯结彩,摆摊的村民和前来赶集的城中百姓随处可见,热闹非凡。   并不火爆的糖人摊位上,一对中年夫妻正在熬糖,旁边还守着一个扎着双耳髻的小男孩。   那男孩不哭也不恼,一开始只是眼巴巴地瞅着锅里的糖,见到了人群之中的陈慕律,却突然转移了视线,紧紧盯着他。   他目光灼灼,趁着陈慕律路过时,突然伸手,牢牢抱上了陈慕律的大腿。   猝不及防地被人一拦,陈慕律顿了顿,顺着阻力方向低头找到了罪魁祸首,一个转着圆溜溜大眼睛冲他笑的小男孩。   人生前十几年都在孤儿院里和死小孩相处的陈慕律:……   嘴角抽搐半天,他冲那小男孩露出一个温柔到堪称慈祥的笑:“小朋友……小孩,你找错人了吧?”   那小男孩只是笑:“姐姐,身上,好香。”   陈慕律脸上的笑一下子垮了,神他爹的姐姐。   系统幽幽补刀:【女装大佬当久了……】   陈慕律握紧双拳,重新挂上满脸假笑。【死系统你给我闭嘴,我不和小孩计较,但可以和你同归于尽。】   一时女装一时隐忍,一直女装一直隐忍。   “小弟弟,”陈慕律最后挣扎了一下,“我是哥哥。”   好在那糖人摊位上的夫妻终于发现自家孩子不见了,找了出来。   “小鹂!你在干什么?快松手!”那妇人急急地唤着,拉开那小男孩,把陈慕律从中解放出来。   “这位公子,实在是不好意思,”那妇人抱起孩子,满脸愧疚地望向少年的衣摆,“我家小儿顽劣,弄脏了您的衣服,您看需要什么补偿?”   “啊?”   陈慕律眨眨眼,后知后觉地低下头,和自己衣角上明显的黄褐色糖印打了个照面,偏偏他今天穿得是浅色衣服,那污渍更是明显了。   少年愣愣抬头,和那小男孩大眼瞪小眼,不出所料,那小鹂手心上全是黏糊的糖浆。   见他沉默不语,那妇人更是着急了,连她身边腼腆的丈夫都结结巴巴地开了口:“公子,实实在对不住,是是我们没管好孩子。”   “您要什么赔偿我们都能接受,请不要闹到监市令处,还请您放我们一条生路。”妇人诚惶诚恐地求着。   陈慕律蹙着眉:“什么是监市令?”   “是大坏蛋呀!大坏蛋!”小鹂趴在娘亲的怀抱里咯咯直笑,丝毫没意识到身后的父母已经面色煞白。   “小鹂!别瞎说!”妇人一把捂住男孩的嘴,干巴巴地赔笑道,“小孩子家家的童言无忌,公子勿怪。”   陈慕律轻轻一笑,视线在小鹂额前的刘海碎发上停顿了一下:“都是小事而已,只是我有一事……想请夫人您帮我解解惑。”   迎着妇人迟疑的目光,少年轻轻抬手,比了个三:“你们摊子上的东西我都包了,三十两白银,或者……三十枚下品灵石,如何?”   那妇人猛地抬头,看着陈慕律那张笑意盈盈的脸,一咬牙:“好!麻烦公子与我换个地方说话吧。”   糖人摊后,是一条僻静狭隘的小巷,里面是几筐制糖的食材,正好被摊位一挡,简直是天然的隐蔽角落。   陈慕律跟着那妇人走进了巷子,由她男人堵在摊位前放哨,二人面对面,开启了这场秘密谈话。   “公子想知道什么,请先支付您的报酬。”妇人的眼神一下子锐利了不少。   陈慕律浅浅一笑,手心中变出一袋灵石与一袋银子:“那么,第一个问题,敢问夫人名讳?”   “免贵姓楚。”楚夫人笑了笑,接了灵石。   “好。那我就接着问了,”陈慕律掂了掂剩下的那袋子灵石,“楚夫人是何方人士,又何故迁居至此呢?”   楚夫人沉默了半晌才开口:“我与这村子众人一般,自南而来,逃难而来。”   “自南而来?哪个南?”陈慕律轻轻笑着,“莫非……是魔域之南?”   楚夫人脸色灰白,抬起头时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狭隘的巷子内,弥漫着一阵可怕的安静,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   小鹂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空档里钻了进来,冲着陈慕律的大腿就抱,抬起头时还是满脸的笑。   “姐姐……香香姐姐。”他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两条缝,像一只嗅到了同源的小兽,本能地靠近,不停地蹭着少年。   陈慕律哭笑不得,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爱乱叫人。   他笑着,不动声色地贴向了小鹂的刘海,柔软的毛发触感之下,是一块被掩盖的坚硬凸起。   “公子!”楚夫人突然出声,但还是晚了一步,撇开遮挡的那一层碎发,少年轻轻抚摸上了小男孩额间那一处黑褐色的凸起。   那是初生魔族被折断的角。 第26章   “怪不得……”少年静静地站在原地,自巷中窥着这一片小小的繁华。   陈慕律垂眸,遮住了眼中的暗色:“我听闻魔域近百年来内战不断,无数百姓死于兵戈,更有流民为保命,抛弃故土,在大陆上颠沛流离。”   这座集市,到底还藏着多少魔族流民?   “公子见多识广,妾身佩服。”楚夫人惨然一笑,“不错,这鸡鸣村就是我族流民的村落。”   这个村庄表面上是渡厄山下的朝圣信徒居所之一,实则是一处收容魔族流民的居所。   无论是魔族还是修仙者,都需要灵石辅助修习。鸡鸣村地处偏远,明显是被梵镜城排斥在外,能来此赶集的人也大多是灵力低微的散修或是平民百姓,能获得灵石的数量肯定有限。   陈慕律方才抛出的那袋灵石,就是一个钓鱼的钩子。而楚夫人明知他的意图,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咬上了钩。   楚夫人将孩子抱在怀里,笑容中带着些怨恨:“梵镜城不愿意接纳我们,渡厄山的那群秃驴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帮忙,只会设些不痛不痒的符咒结界。”   “是吗?”陈慕律扭头与她对视,神色淡然。   “至少比起梵镜城那群人,渡厄山的僧侣确实是在帮我们。”楚夫人苦笑一声,“公子不是梵镜人士吧?”   陈慕律笑吟吟地望着她,默认了。   ““公子您有所不知,”楚夫人继续道,“为了不让圣山名声受损,渡厄山与梵镜城联手封锁了魔族流民的消息,把我们圈禁在这里。”   陈慕律目光如炬:“我看夫人对梵镜城如此厌恶,真相不止如此吧?”   “公子你看这市集,是不是很繁华?”楚夫人答非所问。   少年垂眸:“自然。”   楚夫人垂头苦笑:“这场集市是一年前渡厄山慧空大师的师弟,慧慈尊者亲自作保才设下的。梵镜城没办法,便设了一位监市令。”   陈慕律轻轻点头:“这位监市令不止是为了市集而来吧?”   楚夫人语带讥讽:“他是为了鸡鸣村而来。此后,他们不许我们离开此地,更不许我们使用术法。无论男女老少,都必须剜去魔角隐姓埋名,否则就会被关进济民堂……如果有人在集市上惹出麻烦,也会被丢进去。”   她越说越轻:“有些人进去了,便再也没回来过。”   陈慕律沉默片刻,叹息一声:“我明白了。”   济民堂果然有问题。   他正准备转身往外走,却被楚夫人急急拉住:“还望公子帮我们保守这个秘密。”   “什么意思?”少年皱着眉回头,将妇人脸上的慌乱尽收眼底。   楚夫人抱着小鹂,神色郁郁:“妾身一家好不容易安顿下来,还请公子不要将魔族之事告知他人。”   陈慕律哑然:“即使你们被囚禁在这片荒山上,也心甘情愿?”   “是。”楚夫人颤声道,“妾身……不想再逃了。”   即使失去了姓名和故土,失去了自由,失去了自己的力量和身份,他们也不愿意,更没有力气去面对又一场逃亡了。   陈慕律动了动唇,半天才从喉咙间挤出一个‘好’字。   一路将陈慕律送至巷外,楚夫人手里攥着那袋子沉甸甸的灵石,还在道谢:“公子大恩大德,妾身一家无以为报,还望您记得答应妾身的事。”   陈慕律浅浅弯了弯唇:“夫人不必多想,我只是个过路人,并没有什么改变时局的能力。”   他所能做的,只是送一袋子灵石而已。   糖人摊子位置偏僻,并没有人看见他与楚夫人交谈。陈慕律理了理被小鹂抓皱的衣摆,上面的糖印依旧明显。   正事要紧,他顾不得这些,顺着市集一路逛下去,视线在周遭的摊贩身上扫过——基本上摊贩额前都用发丝和头巾遮盖着什么,和楚夫人所说的一致,但他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藏在深处,还未被挖出来。   少年的目光轻轻掠过摊贩身后那几排略显简陋的房屋,此时阳光正好,照得那荒草破木的屋檐都泛着金光。   不对。   陈慕律突然眯起眼,仔细凝视着那一片反光,那是一种熟悉的阵法结界。   他突然顺着人群又走了一个来回,把那一路上的屋子都瞧了个遍,终于确认那沿途的屋舍草棚上不是什么阳光,而是随处可见的结界图样。   一圈又一圈的细碎金光层层叠叠,好像要将这座村庄死死包围。   鸡鸣村,到处都是渡厄山的标记。   【系统,渡厄山到底要做什么?】   梵镜城对鸡鸣村的严苛规则,渡厄山的佛修到底是有心无力,还是沆瀣一气?   委托孟长赢出手的慧空,济民堂前的慧慈,到底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陈慕律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系统很无奈:【很抱歉宿主,这超出了我的权限。】   少年又问:【慧空到底托孟长赢去办什么事情?】   系统还是那句毫无感情的道歉:【抱歉宿主,这超出了我的权限。】   【那你到底有什么权限?】陈慕律气笑了,【能不能告诉我,那些失踪的魔族人是死是活?】   一阵嘈杂电流后,电子音重归耳畔,给出了一个简短的答案:【活着。】   【知道了。】   陈慕律悄悄打量着四周,丝毫没有注意到不远处市集中心的瞭望塔上,有人正悄悄注视着这一切。   蓝衣少年备手而立,面上像蒙了一层云端终年不散的雾,明明他就站在那里,却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叫旁人无法猜透。他身边站着一位穿着梵镜城官服的中年男子,正为他殷勤地斟茶。   “孟仙长,可是这市集有何异常吗?”何监市讪讪道,绞尽脑汁地和这位空降的上司搭话。   “并无。”孟长赢淡淡道。   “啊哈哈,那仙长喝茶,喝茶!这是上好的佛香贡茶……”   “不必。”   何监市脸都快笑僵了,心中苦不堪言。他在这鸡鸣村作威作福已久,还是第一次见渡厄山那边空降了一位不是佛修却地位超然的仙长,怪不得法力高强呢,这是半点人情不通啊!   “仙长,外面日头正好,”何监市尴尬地笑了两声,继续找话题,“不如您与我一同下去巡视一番,与民同乐,如何?”   这一次,少年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视线扫过井然有序的集市,在那一抹浅色身影上停顿了一下。   忐忑许久,何监市才等到那位少年仙长简短的决定:“好。”   混在人群中的陈慕律瞧着前方突然有些躁动的市集,本能地感觉有些不对劲。   【系统,前面发生什么了?】他一边吃力地挤在人流之间,一边求助系统。   这次电子音出现的很快:【有人来了。】   【我当然知道是有人!这人都快要把我挤死了!】陈慕律翻了个白眼,【你能不能说点有用的。】   挨骂的系统鸣起一阵短促尖锐的铃声,继续走程序:【叮咚!导航模式加载过速,正在重新定位中……】   陈慕律被人群挤得绝望了:【喂喂喂!你这是又死什么机!】   祸不单行,系统死机重启了半天后,慢慢悠悠地播报:【当前直线距离:100米。请宿主做好准备。】   所以刚刚那阵响的要命的铃声,其实是系统的提示?不知道被这个死系统背刺的第几次,陈慕律一口老血卡在喉咙里,连骂它都来不及,拼着一身力气逆着人流逃开。   陈慕律顶着系统亲自挑的“平平无奇脸”,一点都不敢冒险。他还穿着男装呢,谁知道孟长赢那厮到底梦到了什么?   主角身上那种玄乎其玄的绝世欧皇气运,他是真的不想招惹了。   或许是因为逃跑的心太过强烈,连老天爷都帮他。陈慕律逆着人流,飞速往回撤去,没多久就挤到了这条街道的拐角。   他一路向前冲,余光留意着反方向的人流,不知何时前方的人群被梵镜城的官兵阻拦在一道圈外,中间小片空地上,穿着官服的中年男人笑得谄媚,指挥起下属来更是不客气。   看来,那便是“大名鼎鼎”的监市令了。   陈慕律脚步不停,视线穿过人海,最后落在空地中心,那位与周围人格格不入的出尘少年身上。   那人似乎与他心有灵犀,朝这个方向轻轻一瞥,两道视线在空中无声交汇,又沉默着消散。   是孟长赢。   暗道一声不妙,陈慕律险些被绊倒,但此刻他根本顾不上这些,急急忙忙地拐了弯,藏进了另外一条街的集市里,一颗心砰砰乱跳,久久不止。   见孟长赢望着远处,半天都未曾移目,何监市试探着开口问道:“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孟长赢垂下眼,鸦羽般的一双长睫遮住了眸中情绪,那人的朴素衣着,还有衣摆处惨不忍睹的糖印都似一片单薄的云,在他眼前轻轻飘过。   “无事,加大排查力度,时刻监视魔族异动。”孟长赢用秘咒传音道,“派人去慧慈尊者处知会一声,若有异动者,即刻收押送至济民堂。”   何监市点点头,正要退下去办事,却听见少年再次开口:“对了,还有一事。”   “仙长请讲。”   “与我同行者,有两男一女,若有人寻我……”孟长赢轻轻一笑,“记得放行。” 第27章   少年捂着胸膛,失控的心跳声如雷涌动,全身的经脉都被牵连跳动。跑出了几步路后,他拐进了一条小路,眼看后面没有什么异样的响动,才扶着墙壁停下了脚步。   陈慕律拱起身,清瘦的背紧紧绷着像是一寸拉满将断的弓弦,整个人的重心都压在墙上。   “系统……快开屏蔽!”陈慕律一出声,才猛然发觉自己的嗓子已经沙哑得不成样子了。   熟悉的警报声在耳边拉响,系统的电子音混在其中格外的失真:【警告!警告!宿主体内同心蛊异动,紧急保护已启动。警告!警告!】   陈慕律也顾不上脏不脏了,直接把大半个身子都靠在了墙上,不住地吐息:“我靠……真是要死了。”   这是怎么回事?少年茫然地摸着那颗渐渐恢复正常频率的心脏,明明之前都要靠得极近才会催动,现在只不过对视了一瞬,却比之前还要剧烈。   【系统,我不会是要死了吧?】陈慕律悲观地问道,【再这样下去,我可熬不到退休了。】   【宿主,本次同心蛊发作原因后台正在调查中,您不必如此气馁。】   陈慕律苦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鸡鸣村疑点重重,他再怎么打探也只到最外层,人家主角都混到官兵堆里当老大了,他还在这边无头苍蝇似的打转,压根摸不到主线的边。   最符合炮灰人设的一集。   他结结实实地叹息一声。算了,别让他冲在危险第一线炮灰了就行,他还要退休呢。   陈慕律擦了把汗,观察了半天外面的动静确认没什么事才默默地绕路继续往回走,他要去找之前那个糖人摊子。   他刚刚才想起来,楚可不是个简单的姓氏。   原书中那位为他种下同心蛊的始作俑者,魔族现任尊主就姓楚。   大反派名叫楚衾破,出生于魔域南部的角犀城。那里的魔族人人都长着魔角,与小鹂头上的断角刚好能对上。   楚是角犀城的大姓,姓楚之人无一不是贵族子弟,那楚夫人方才言语模棱两可,必然是有所隐瞒。   更关键的是……楚夫人把魔族完全塑造成了受害者,可是孟长赢却站在监市令身边,与之对立。   可这个破剧情从来都是以孟长赢这个无cp大男主为中心,怎么可能让主角去当反派?   想到这里,陈慕律的双唇抿作一条惨白的直线,他想加快脚步,却被前方的吵闹拦住了——一大队官兵围在一起,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直接把其他人都蛮横地挡在了外面。   领头的官兵是有些修为的,用了符箓放大自己的声音,盛气凌人地吼道:“监市署办事,闲人避让!你你你,还有你!都不许往这边走了,回去回去!”   少年蹙了蹙眉,侧身避开那官兵的视线,随着怨声载道的人群一同转过身去。街上来来往往的巡查官兵肉眼可见的多了,数量比之前翻了好几倍。   陈慕律轻轻啧了一声,看来又有事情要发生了。   他轻轻叹息一声,指尖捏起一寸隐身诀,趁着那人多的时候,在那一大群官兵眼皮子底下轻轻松松地溜进了四通八达的小巷子里。   【系统,我有预感,这次应该能找到真相了。】   按照记忆,陈慕律运起轻功,绕路往那条熟悉的街道赶去。这一边并没有多少官兵拦路,却也格外的冷清。   那些普通的百姓都不见踪影,似乎都是官兵被驱赶完了,只剩下魔族摊贩抱团站在一处,沉默地望着一处极其突兀的人堆。   全是眼熟的梵镜城装束,一大排官兵围在一个摊前面,几乎是把那户摊贩团团围住。陈慕律轻轻扫过,一眼便看出这包围圈里的每个人都有练气期的修为。   这种修为放在修仙宗门里是不够看,可对上这鸡鸣村里每一个剜去魔角、与普通人无异的魔族流民,随便哪个练气期都是碾压的程度。   陈慕律面上不显,只是又捏起隐身诀。他并不打算打草惊蛇,便慢慢地靠近那圈包围。   在场没有人比他这个筑基期修为还高的,无人察觉他的存在,那群官兵也依旧嚣张蛮横。   “大人方才测算过了,你家这孩子魔性难除,马上便要发狂了,”为首的那位何监市站在中间,正装模作样地叹息着,“你们也别犟了,趁着人还清醒着,赶紧把这小鬼头交出来,早点送进济民堂,你们大家都能保命不是?”   一道熟悉的女声骤然高起:“我家小鹂好端端的,怎么可能会平白无故发狂?何大人未免也太过武断了。”   “就……就是啊大大人,我家孩……孩子才五岁,从来都是小、小猫一样的弱,”那摊位前的男人急得满脸通红,张开双臂把夫人和孩子拦在自己身后,“这、这不可能的,一……一定是有误会!”   何监市假笑两声,视线从上到下扫视了一圈,打量着面前这个佝偻着背的男人:“既然这样…… ”   他故意顿了顿,斜着眼睨了睨男人充满希冀和恳求的双眸,突然扶着腰大笑,笑到眼泪都出来了才扶着边上的下属慢慢地停下。   “你个刁民,简直放肆!你当这是什么,过家家吗?你说误会就误会?那仙长都算过了,就你们这儿的魔气最甚!”何监市笑完了,一脸讥讽,“还想私藏魔种?再这样冥顽不灵,就由本官做主,送你们一家都进去团聚。来人,动手!”   “大、大大人,我给您磕头了,求您网开一面别……”   何监市打了个哈欠:“还不动手?”   身前一大圈侍卫得了命令,立刻上前动起手来,伸手便要抢人。   “夫君,别求他们!”楚夫人咬着牙,把小鹂牢牢抱在怀里,高声喊道:“这些梵镜城的走狗,本就不会管我们的死活,今日是我们的孩子,明日自然也会轮到别家!”   街边的其他村民面露难色,不少人都掩着面转过身去,不忍再看。   妇人面色惨白地哄着怀中的稚子,更有人抱着孩子悄悄地离场,生怕这些官爷迁怒,惹火上身。   那些官兵的力气极大,一阵推攘中,小鹂被硬生生从母亲怀中拉出了一大半。跪在地上不住磕头的男人终于绝望,像是愤怒的困兽一般,掀起那糖人摊上尚沸的铁锅,将那黏稠的糖液泼向动手的官兵。   “滚开,都、都给我滚开!”男人用尽全身力气,将铁锅都一并向前抛去,他们没有武器,只有仅剩的一个小摊。   他挡在妻子面前,泄愤似的一样一样地丢着那些赖以生存的东西,却只在那群官兵的甲胄上留下了一点干涸的糖印。   何监市被泼了一袖子的糖液,一下子怒了:“你这死结巴,居然敢伤害梵镜城监市令?还有你们这几个死东西是干什么吃的,居然连个废物都按不住?还不给我打?”   前排的官兵被淋了一头的糖液,现在又得了上司的骂,更是气愤了,出手也再不管什么轻重,直接上了全力,对着那男人便是迎头一脚,一下子把人踢到了墙角处。   他们把摊子团团为住,好整以暇地男人扶着墙挣扎着爬起来的样子,趁着他才踉跄着站稳,便又一顿腿脚相加。   “就这样打!打死算我的!”何监市嫌恶地用帕子擦拭着袖子,看着别提有多痛快。   不远处的陈慕律沉默着,他才靠近,便正好对上了那些官兵把糖人摊子整个掀翻的这一幕,看到那些东西被砸烂砸碎,看到那些畜生嬉闹着,又要把手伸向抱着孩子的楚夫人。   少年冷笑一声,将这出闹剧尽收眼底,手中的灵气骤然成印,直直地打向了那一圈为非作歹的官兵。   一阵凌冽的风裹挟着磅礴内敛的灵力,在那人堆里轰然炸开,把官兵们直接震开了几米远。紫色的光晕温和地将那一家三口包围,盈盈地环成一圈保护带。   何监市被震得最远,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还不忘记捡起掉在旁边的官帽。   他被属下扶起来,恨声吩咐道:“好啊!你们果然包藏祸心,把这一家人都给我拿下!”   旁边的下属纷纷从地上爬起来,又试探着围向楚夫人一家,可一走近就会被那圈看着温和的光晕再次震飞。   “好好好……这么玩是吧。”何监市咬牙切齿,手摸向袖中,掏出一张纹饰复杂的纸符箓,肉痛地默念着什么咒语。   只一刻,那纸符咒便当众自燃起来,剩下半截闪着金光飞向半空,在天上凝成一个巨大的光阵后,散落成了灰烬。   看着熟悉的金光,陈慕律呼吸都停滞了一瞬:“不好,这是渡厄山的符咒。”   还真如他所料,这梵镜城和渡厄山必然有瓜葛。   【系统,快帮我再开一层隐身屏蔽。】少年捏着隐身诀,急急躲进了不远处的巷子里。   【好的,宿主。】   陈慕律才藏起来没多久,就看见几个浮光寺装束的僧侣匆匆赶来,有不少都是他刚刚曾在济民堂前见过一面的熟面孔。   为首的还是那位青俊/僧人,大名鼎鼎的慧慈尊者。   “阿弥陀佛,何施主。”慧慈号了一声佛语,“如此着急地求救,可是发生了什么?”   何监市扯了扯嘴角,当场耍赖假哭:“我的天爷喂,尊者大人你可要为我们梵镜城的兄弟们做主啊,仙长只是喊我们来收了那魔种,可这魔种一家要杀我啊!”   “哦?”慧慈面含微笑,温和的视线轻轻扫过满地的狼藉,最后落在墙角处紧紧相拥的一家三口身上。   他身后强壮的武僧却没那么沉得住气,冷哼一声:“我看你们也没干什么好事吧?”   “这位师父是什么意思?”何监市假哭干嚎了半天,脸上一滴泪都不见,只是掩面装着,大咧咧地将自己脏污的袖子露出来,“看看,看看!这都是那刁民干得好事呦!我这些兄弟们也是命苦啊……”   慧慈依旧笑着,平和地回他:“何施主第一次用浮光寺的符箓,怕是不晓得吧?那符能刻录一炷香内发生之事,传给在下。”   “尊……尊者。”何监市干笑着,还想挣扎一下,却被那青俊/僧人直接打断了。   “不必赘述了。”慧慈笑着,“赔钱。”   他声音不大,还是那副观音笑面,说出来的话却不容置喙,更像是命令。   何监市立刻怂了,灰溜溜喊人拿了一袋子灵石,也不敢靠近那紫色光晕,直接把灵石送到了慧慈手中。   慧慈确认了一眼袋中的灵石价值,没有再分给官兵一个眼神,独自上前,引出一簇灵力注入光晕之中,淡金色的梵文绕着紫光逐渐亮起,与之融合焦灼,最后一齐消散在了半空中。   慧慈走近几步,将那袋子灵石放在了糖人摊的遗骸边,然后起身,悲悯地望着楚夫人。   “阿弥陀佛,女施主你明知这位小施主身负魔毒,却因私情强留他在身边,是否有失偏颇?”慧慈叹道。   “那慧慈尊者你又何必替那群畜生做说客?”楚夫人红着眼,低头轻抚着小鹂的额前的断角伤痕,“我们舍弃了这么多,不过就是为了过个安生日子罢了。”   “苦海无涯。”慧慈垂眸,“施主,回头是岸。”   楚夫人凄然道:“只要能让我的孩子平安长大,再苦再累我也愿意。尊者就不能通融一二吗?”   慧慈不再应答。他闭上双眼,手中佛珠转动,咒成光起,竟是以灵力为囚,将楚夫人怀中的孩子困在其中。   “既然如此,在下失礼了。”   话毕,那光笼直接将那男孩带出了楚夫人的怀抱,飞至了半空。   楚夫人踉跄着起身想追,却被另一道金光温柔地挡在了原地:“小鹂!”   慧慈睁开眼,露出一双琥珀般的眸子,淡淡道:“佛光在上,魔祟现身。”   光笼乍亮,半空中的懵懂男孩在耀眼的佛光中惨叫扭曲,额前的断角在刹那间长出一截漆黑的弯角,黑紫的诡异魔纹爬满了半张脸,那双明亮的眼睛蒙上了一片血红,整个人在瞬间被打回了原型。   陈慕律躲在远处的巷子里,指尖的灵火一抖,隐身咒险些失灵。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魔族。   ……方才贸然出手,是错的吗?   少年茫然地看着慧慈将小鹂收押,看着何监市讪笑着收队,带着人悻悻离去。   慧慈站在原地,怜悯的目光落在市集两侧的村民身上,正准备带着众僧人转身离去时,却听到楚夫人徒劳地拍打着金光屏障。   “你们看啊!快看啊!”她直勾勾地盯着慧慈,字字泣血,“剜去魔角又如何?容不下就是容不下,他们从来就没想接纳我们!”   “哈哈哈哈,狗屁的圣城圣山,狗屁的佛祖!”女人狂笑着,“把受伤的狼训成了狗,把狗变成了不人不魔的怪物!”   慧慈轻轻叹了一声,没有转身,只是手中一点,收回了那道屏障。   “慧慈你不许走!”楚夫人尖叫着,在屏障松开的那一刻失重倒在了地上。   青俊僧人停下了脚步,看着女人一步一步爬到了自己面前,一只纤细的手满是尘土,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脚踝。   楚夫人低低地笑着,“小师父,你可真的好心呢……”   可惜了。   那双沾满尘埃的手在顷刻巨变,尖锐漆黑的长甲在一阵清脆的骨骼碎裂声中代替了柔弱,朝着慧慈的脚踝便是狠狠一刺!   “尊者小心!”   “啊!”   慧慈眼中闪过一瞬的惊诧,但也只有一瞬。佛光大亮,金身骤开,直接将楚夫人弹到了数十米外。   女人狼狈地呕出一口黑血,那只攥过慧慈脚踝的手已经被金光碾成了齑粉,只剩下一节流血的小臂。   楚夫人恨恨道:“我的本体居然都伤不到你……”   “回头是岸。”慧慈还是那副温和模样,无情又慈悲。   “哪里能回头?”楚夫人大笑,“我已失去了所能失去的一切……如今,渡厄山连这点为人母亲的情都不能容下了,我又能说什么?”   她趴在地上,目光扫过一旁作壁上观的族人,森然道:“不如大家都一起去死好了。”   “以吾血肉,来祭魔祖……以吾族类,来献魔魂……”   沉寂许久的系统突然出声:【不好,宿主快阻止她!她要同归于尽!】   陈慕律慌张地抬手结起一印,却赶不上楚夫人的动作。   “角犀皇族,楚氏衾研敬上。”   趴在地上的楚衾研吐出一大口血,她柔软的身体弯到一个诡异的程度,像是缩成了一个萎缩的球。   头顶,一朵不小的黑云正在凝聚,肆虐的魔气无差别地冲向众人,手无缚鸡之力的村民被缕缕黑雾紧紧缠着,就这样被吞噬得面目全非,化成了失智的魔。   更多的黑气死死绕在楚衾研身边,争先恐后地吞噬着她的身体。瘪下去的球在一阵沉闷的低吼声中飞速胀开,随着黑紫色的魔纹和魔气一下子冲回这具柔弱不堪的身体。   就在楚衾研整个人马上要被吞噬殆尽的时候,一道冰蓝的冷光划破墨云,直接将那胀大的黑云拦腰斩断后又扭转了方向,直直地刺中了魔女的心脏。   炫目的冰光碎开,露出一截光秃秃的铁。 第28章   一片死寂中, 那铁剑上闪过一瞬炫目的光晕,冰蓝色的光笼突然拔地而起,将化魔的村民尽数收束控制,寒霜之气自剑上蔓延开来, 将魔女冰封在一块巨大的寒冰。   虽然知道没有人能看到自己, 躲在小巷里的陈慕律还是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 被那阵寒意冻得缩了缩身子。冰灵根罕见, 那铁剑也罕见, 这样不伦不类的搭配,他只知道一个人。   月白的衣摆被风吹荡开, 霜寒之气渐渐消散。不远处,孟长赢独自一人,闲庭信步而来。   “阿弥陀佛,多谢孟施主出手相助。”慧慈向前走了几步,笑着见礼,“魔气四散,孟施主还是小心些为好。”   孟长赢淡淡回道:“尊者言重了。”   “方才在来的路上, 我听闻孟施主下令疏散了普通百姓,还算出了魔种的位置,这首功当归于您。”   孟长赢垂眸:“魔气四散, 我只恐伤及无辜才做此打算, 没想到真会闹到这种地步。”   “看来, 为今之计只有彻底封锁鸡鸣村了。”身后的慧慈双手合十, 轻声叹息道,心中已有成算。   “那就有劳各位了。”孟长赢回眸,冲浮光寺的僧侣颔首示意。   一众武僧忙向他行礼:“自当尽力。”   孟长赢淡淡回礼,便要向魔气中心的魔女走去, 一旁的武僧担忧道:“这女子是角犀魔族的皇室之后,这魔气太过诡谲,孟仙长还是别过去了。”   “无妨。”少年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向前走。   自那出其不意的一剑后,没人敢上前阻拦他,众人默契地散开,自动为少年让出一条路。   孟长赢慢慢走到了魔女的遗骸前,淡淡瞧了眼她周身凝聚不化的黑雾血气,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垂眸结印,那寒霜遍布的巨大冰柱顿时碎开,连带着净化了楚衾研身上的魔气,只留下淡淡的水痕和她安静的遗体。   孟长赢悄悄抬手,自楚衾研的衣摆处抽出一缕浅到几乎无法看见的紫色灵气,是那道不知名的保护阵。   少年的视线如水,无声无息地淌过满地狼藉,只是在一处不起眼的小巷口停顿了一瞬。   将那缕残存的灵气收回后,他波澜不惊地瞥开视线,只是抬手将铁剑唤回。   “我带这些人回济民堂。”他道。   那些佛修无有不应,于是冰蓝的光剑囚笼收束,孟长赢没有再多逗留,把现场留给慧慈,带着那群入魔的村民先行一步,离开了现场。   满地狼藉里,幸存的村民早已躲了起来,市集一下子荒凉下来。   慧慈淡淡扫视过周遭屋舍上的淡金色印记,手中佛珠转个不停:“诸位浮光弟子,与我一同列阵。”   “是!”   以慧慈为中心,一群僧人依次散开,走到对应的方位上,齐声诵经,一团团泛着金光的灵气汇聚在慧慈面前,凝成一圈又一圈的灵力球。   晦涩的梵语声中,四周低矮的屋舍上黯淡低调的金光此起彼伏地点亮,像是一条骤然被唤醒的星河,自市集向外依次亮起,一直蜿蜒到村头的那块大石上。   慧慈将手中凝聚的灵力球打向半空:“封!”   金光乍现,好似是一场绚烂的烟火,在瞬间覆盖了整座村子。刻着鸡鸣村三字的石面上闪耀出刺眼的光芒,压过了所有的小结界,佛光停滞了一瞬,全村的标记结界都同时亮起。   系统提醒道:【宿主,他们要封锁鸡鸣村,快离开这里。】   【我知道。】陈慕律意外的淡定,依旧开着隐身咒,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炫目的金光。   和他所想的一样,也许渡厄山是真的存了想要保护这些流民的心思的,但为了圣山的名声,他们从一开始便留了后手。   封锁村子,可以阻止魔气泄露,也能把这个涉及魔族秘密彻底留在这座荒山里。   少年带着嘲意:【我不会走的。】   他这个炮灰误打误撞知道了这么多辛秘,怎么可能真的逃的出去?再说了,他现在还真有点想知道济民堂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巨大的金光佛印自天边凝成,直直盖住了这片山野。慧慈收了灵力,派了几个人出去收尾断后,便领着其他人匆匆离去。   安静到诡异的街道前,干涸的糖碎了一地,没有人管。   藏匿许久的陈慕律走到楚衾研面前,解除了自己的隐身符咒。   【系统,你有没有办法让她变之前的样子?】   电流在耳边穿梭,系统没有回答。   “滴”的一声提示音后,裹挟着落叶的风轻轻吹过,将那具面目全非的遗体重新拼凑,恢复成女人生前的容貌,安详得像只是陷入了沉睡。   她的孩子和丈夫都入了魔,被押去了济民堂。只留下她一个人在原地。   陈慕律在储物戒里翻箱倒柜了半天,最后掏出个崭新的储物袋,沉默着收敛了她的遗体。   “……走吧。”陈慕律正色道,“我们也该去济民堂里逛一逛了。”   【正在为您分析济民堂的地图,请稍后。】   【宿主,经过数据测算……】系统有些迟疑,【您目前只有20%的概率能混进去。】   重新藏回济民堂前的小树林里,陈慕律靠着树干上远远观察着那间宅院。听到这个离谱的数据,他挑挑眉,有些意外。   混进去的概率居然这么低?   似乎是读懂了他的想法,系统展开地图,解释道:【根据数据采集探测,本机已确定济民堂内的枢纽上建着一座巨大的净化法阵,其中有一部分力量甚至来自灵佛,能让一切邪祟无处遁形。】   “嗯?”陈慕律笑道,“你不是说系统只受科学影响吗?难道这阵法还能把你也给净化了不成?”   【恐怕是这样的。】   系统严肃地报道:【据详细数据表明,接近该法阵十米内,有95.6666%的可能会扰乱系统信标,有85.666%导致各项功能失效。其中伪装功能失效可能性高达99.999%。】   省流地概括一下,就是他只要一靠近这破阵,就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掉马。   很好,陈慕律麻木地想,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路。   【根据数据,已为宿主推荐了当前最优策略:换回女装,以小师妹“陈慕律”的身份进入济民堂。】   陈慕律垮下脸:【……换你妹。】   【宿主,虽然系统没有血缘关系,但是这样行动成功的概率会由21.443%上升至89.526%。】   少年战术性地沉默了几秒钟。   荒山,济民堂。   门前看守的武僧站了多时,困倦地低头揉了揉双眼。再一抬头,面前竟有一道凌冽的灵气向自己命门袭来——却不是攻击,而是示威。   一位蓝裙少女从树林中凭空出现,满身的珠翠种类繁杂到乍一看还以为是随便堆砌上去的。但因为她那张艳若桃李的脸,所以硬生生叠出了一朵出尘富贵花的模样。   她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到济民堂前,对着门前被灵力压着跪下的两个僧人展唇一笑。   “此处乃渡厄山浮光寺所属,还请女施主避让,早早离去!”那倔僧人咬牙扛着威压,手已经慢慢魔向了腰间的传音玉令,还不忘尽职尽责地警告她。   “咳咳,我可不是什么外人。”少女一副倨傲骄矜的神态,漫不经心地睨了他们一眼,“你们两个,可有见过孟长赢?”   “不知。”武僧白这着脸犟道。   少女故作遗憾地叹息一声:“看来这位师父你学不乖啊。”   她一弹指,加倍的灵力泄出,把那僧人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惨白的面色转为胀红,一双手在胸前越抱越紧。   “还想通风报信?”她蹙起眉,又是一点灵力,直接掠走了他腰间的传音玉令,那亮起的玉牌上,是慧慈二字。   那武僧愤恨地仰头盯着少女:“你这无赖女子!把玉令还我!”   少女只是轻轻一笑,直接传音给那位大名鼎鼎的慧慈尊者:“尊者看了这么久的热闹,打算什么时候过来给本少主开门?”   话音刚落,面前那道紧闭的檀木大门便轻轻地向她打开。   门后,面若芙蓉的清俊僧人笑着:“阿弥陀佛,在下等候陈小施主多时了。”   “哦?”少女轻慢地将他自上而下打量了一番,嗤笑道,“怎么说?”   慧慈笑意如常:“阿弥陀佛,在下远红尘已久,只是观孟施主之行事,有些所悟罢了。”   额前的琉璃坠随着动作前后晃着,陈大小姐对着他这一番文绉绉的解释给予了一个结结实实的白眼。   少女冷笑道:“废话少说,带路吧,我要去见孟长赢。” 第29章   这一日, 济民堂里的传音玉令亮个不停,耀眼金光此起彼伏地闪烁着。   所有镇守济民堂的僧人打开玉令,都收到了来自慧慈尊者的那封加急传令。   济民堂里来了个不好惹的金贵人物。   “惹不得,那是真的惹不得!”   内殿里, 才从门口换下岗的武僧心有余悸, 谈及那位大人物的时候, 脸色都是惨白的, 那种跪地窒息的感觉好像还未散去。   旁边的一个小沙弥被他吓得白了脸:“那慧慈尊者怎么办?我听师兄们说, 尊者可是亲自去作陪了。”   “阿弥陀佛。”另一位僧人叹了口气,眼含热泪道, “慧慈师叔不愧是天生佛子……”如此舍己为人。   舍己为人的慧慈尊者正好行至内殿,笑眯眯地瞥了瞥这一撮开小差的弟子:“明净,你们在聊什么佛经道法呢?也不怕让陈施主看笑话。”   被喊到名字的小沙弥被吓了一大跳,和自己的同伙们苦涩对视了一瞬,僵硬且认命地转过身去。   “慧慈师叔,陈施主。”明净讪笑着抬起头,做足了被刁难的心理准备, 看见清俊僧人身后的一位出尘仙子。   仙子亭亭玉立,面容姣好,目光却如碎冰般尖锐寒凉, 让明净一下子便联想到净化阵中的那位冷冰冰的孟仙长。只不过这位仙子艳若桃李, 倒显得锋芒毕露, 更为张扬。   她一脸高高在上的样子, 目光轻轻扫来,好似戏谑又平等地看不起每一个人。   明净有些看呆了,剩下的几人给了他使了半天眼色都不管用,最后是武僧上前按下他的背, 身后几人也纷纷低头朝他们见礼:“见过师叔,见过陈施主。”   系统悄悄告状:【宿主,他们在说你坏话】   陈慕律冷笑:【我没聋,听得见。】   少女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冲那几个人点了点头。这次不是为了贴人设,是真的单纯不想理。   “行了,你们好好当值,莫要如此。”还是慧慈笑着打破了这场尴尬的会面,“陈施主这边请。”   陈慕律挑挑眉,并不打算放过:“从进门到现在你带着我绕了快一炷香的时间了,孟长赢到底在哪里?”   慧慈虽然把自己拾掇得像个温柔佛子,其实内里就是个话痨,从进门开始,这和尚已经拉着他把这里三层外三层的屋子都介绍了个边,说了半天气都不带喘的。   【不愧是天天念经的,肺活量就是顶。】陈慕律叹道。现在他耳边全是佛子的碎碎念,看着慧慈那张笑意盈盈的脸都有些麻木了。   系统的提示灯亮了亮:【宿主,主角不在这个方向。】   陈慕律绝望地闭了闭眼:【那你还不快开定位?】   系统沉默半晌:【宿主。阵法的影响有点大,当前信号很不稳定,我只能根据宿主你方才走过的通道生成地图……但是结果很奇怪,可能需要更多时间再试试。】   慧慈得体地笑了笑:“孟施主在堂后,咱们马上便能走到,想来此刻,他也该收到陈施主到来的消息。”   “啊?”少女面上的跋扈张扬有一瞬间的龟裂,“那就行,反正我是来找他的。让孟长赢赶紧来见我。”   旁边那群还没来得及离开现场的僧人神色各异,只有慧慈还保持着他招牌笑容,委婉地提示道:“阿弥陀佛,孟施主得了慧空大师的嘱托,怕是不太得空,不若在下再陪陈施主走走?”   “也行。”   见少女松了口,慧慈正要笑着接话,却见陈慕律呵呵一笑:“不过呢……这次去哪里由我定。慧慈尊者,这济民堂里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吧?”   “全听施主的。”慧慈笑得温柔,并不在意。   济民堂内错综复杂,一走进大门便是进入了实时转动的机巧机关中,内外的通路瞬息万变。他们方才走了快小半个时辰,也都还在外围打转。   若无人指引,这大小姐再迷路个几个时辰都是有可能的。   “好啊,那就……”陈慕律懒懒地瞥了眼几条看着几乎一摸一样的通道,随手指了最右侧的那一条,“这边吧。”   话毕,他也不再虚与委蛇,直接抬腿快步走进了那一条路,张扬又傲慢。   慧慈笑着跟在后面,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很识趣地没有像之前那样再热情无比地介绍。   通道四通八达,陈慕律走得很快,没有往任何支路偏,走到最后几乎是小跑了起来,所以很快便见到了另外一头的光亮——少女停下脚步,走到一处与之前的内殿陈设极为相似的一处空殿。   “陈施主,等等在下吧。”慧慈踏着四方步不紧不慢地赶来。   陈慕律默不作声,回头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惜字如金:“继续走。”   少女丢下这三个字,直接运起内力,用轻功提速,马不停蹄地进了下一个通道。   很遗憾,尽头还是一处内殿。   陈慕律面色淡然:“继续。”   一直到第九次,陈慕律轻轻松松地走出通道,直面对上最初那群说小话的僧侣。   “明净你能不能别提那位了?”武僧音量高了些,似乎是在与谁争辩。   另外一道熟悉的童音也不甘示弱:“可是师兄你也没说那陈施主生得这么美啊!”   武僧气急:“你这小鬼头简直是冥顽不灵,红颜枯骨不过皮囊而已,就这样你还当佛修?”   他们吵得入神,压根没注意到后方来了人。   “佛修怎么当,还轮不到你个练气入门的评判。”陈慕律靠在一侧的柱子上,睨了他们一眼,“小孩子家家的这么有眼光,是个好苗子。不如和我回去当剑修?”   “你你你!陈施主?”明净瞪大眼,“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陈慕律轻扬唇角:“你为何会觉得我就该迟呢?”   少女眼中的戏谑和傲然遮掩不住,锋芒毕露,分明是一种轻慢随性的语调,却无端带着点压迫。   明净下意识吞了吞口水,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还是后方通道里姗姗来迟的慧慈解了围。   “你们这些弟子,对贵客不敬,对师长不尊,下了值,自去领罚吧。”慧慈面上的笑都淡了不少,可能是被气的,也可能是方才追着陈慕律跑了半天没力气了。   【还是剑修好啊,】陈慕律发自内心地感慨道,【这佛子天天打坐礼佛诵经的,一坐就是好几天,哪里有我们剑修体力好。】   系统都懒得理他,只是冷冰冰地播报:【通道扫描已完成100%,数据分析程度87.666%,本机自动重建地图中……】   陈慕律叹了口气:【快快快,再快点,这图跑得我要累死了,死孟长赢居然藏这么隐蔽。】   【宿主,这已经是最快的下载速度了。】系统无奈道,【这次真的马上就好。】   陈慕律呵呵冷笑:【这话你对我说了九遍。】   电子音战略性地停顿了一下:【谁知道这b地方的机关会动啊。】   陈慕律:……   他算是看出来了,他这个系统估计也是个打工仔,一看权限就超低,业务也不熟悉,像个还没训练完成的人工智障。   懒得理它,陈慕律索性把目光放在了慧慈身上。   年轻的尊者被迫陪跑了半天,现在还要端着笑脸和他道歉……陈慕律稍稍愧疚了一小下,面上还是端着架子,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算是接受了道歉。   “陈施主宽宏大量,在下感怀在心。”慧慈笑得愈发温和,其实心中已经把该死的孟长赢骂了个翻来覆去。   死剑修。自己抽不开身,就打发他来哄这位金贵的大小姐,他真是要被倾月宗的这两位祖宗打败了。   【叮咚——恭喜宿主,当前济民堂地图解构已完成,正在为您定位导航中。】   【当前定位目标:孟长赢】   慧慈还没想好怎么忽悠这位大小姐再浪费点时间,少女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   “这次,我们走这边。”陈慕律笑吟吟地再次指向最右侧的那一条通道。   慧慈转了转佛珠:“……好。”   佛前打坐冥想九九八十一天他都心如止水,如今不过多走些路罢了。只要能帮孟长赢拦住这位祖宗,别让她见到净化阵里的东西……他走再多路都受得住。   看着前方跑远的陈慕律,慧慈叹了口气,认命地跟上。   可越是跟着,他便越觉得心惊。   这一次,陈大小姐还是和之前一样提了速,但在面对十几条岔路口的时候,她一次又一次选对了通往净化大阵的方向。   眼看着这位祖宗就要绕出外围的迷阵机关了,慧慈终于忍不住在新的岔路前开口劝阻:“陈施主,咱们好像越走越偏了,不如这一次我们走这边吧。”   他笑着,指了中间的那一条路,却看到少女奇怪地瞥了自己一眼。   可惜慧慈并不知道,在他刻意指了条错路后,系统直接在陈慕律眼前亮起了济民堂的确切地图,代表孟长赢的蓝色光点就在最右侧的通道上,不停地闪烁。   “其实我一直在等尊者主动开口。”陈慕律挑了挑眉,笑吟吟地望着他,“毕竟我也挺想知道孟长赢许诺了什么东西,居然能让渡厄山的佛子大人舍下面子,亲自拖住我这么久。”   “阿弥陀佛,陈施主说笑了。”慧慈并不承认,反而有些无奈,“我与孟施主也是萍水相逢,怎么会擅结因果。”   无辜又包容,若非陈慕律知道剧情,还真的会被他的伪装所骗。   原书中,这位慧慈佛子可是个实打实的白切黑,自己践行了一套极为严苛的修习之道。他就是在梵镜城和孟长赢结识,并被主角折服,成为了主角第一个外宗小弟。   陈慕律定定地看着他:“慧慈,你知道我是谁吗?”   慧慈勉强笑了下:“自然是倾月宗的陈施……”   他话未说完,便被陈慕律打断。   “不,你不知道。”少女额前的琉璃坠轻晃,在昏暗的烛火下熠熠生辉,慧慈看见陈慕律右手间忽有紫光骤亮,居然随手就唤出了一柄极品宝剑。   “我母亲是华京仙境之主,我父亲是仙域第一剑圣,几位兄姊皆是赫赫有名的人物。”   陈慕律似笑非笑,“与我作对,便是与整个华京仙境为敌,与我父兄的剑为敌。”   “但尊者你真的能代表渡厄山吗?”   慧慈默然,手中佛珠都停了转。   灵力在半空中炫开,他腕上轻翻,泛着冷光的剑指向慧慈。陈慕律语气轻松:“现在,你还要阻拦我去见孟长赢吗?” 第30章   慧慈彻底没了笑意, 双手合十轻轻号着佛语,似是陷入了两难之境。   陈慕律也不催他,只是笑吟吟地收起那把流光溢彩的剑,拔腿便要往最右侧的通道走。   见她再次选对了方向, 慧慈泄了气, 朝着她的背影认命地开口:“陈施主想知道什么, 在下必知无不言, 只有一件事, 希望您能三思。”   “什么?”陈慕律回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慧慈轻转佛珠:“我观您命犯桃花, 红鸾异动,正是命星动荡之时,最好也不要参与这场因果。”   陈慕律静静地看着他。   “当然,我也知道,事情到了如此地步,已不是你我能控制的了。”慧慈眉目舒展,一副无尘莲花之相, “无论如何,希望请您不要阻止孟施主……”   “好。”陈慕律一口答应,“那么, 烦请尊者为我带路吧。”   这一回, 清俊僧人在前面带路, 陈慕律不紧不慢地跟着, 冷眼看着慧慈轻车熟路地绕开各种机关房间。   在无人注意的视线盲区,少女轻启唇瓣,呵气如兰:“可真他的麻烦死你爸爸我了。”   陈慕律其实一点底都没有。   在原书剧情中,华京仙境就是个给主角送资源的背景板, 并没有多少着墨。陈慕律初来乍到,除了最近刚刚送来的那一大零用钱之外,对华京仙境的印象几乎是一片空白。   怎会有一洲仙境,真的为一人所出呢?   如果那个人是主角——那么当他没说,反正他这个反派炮灰“陈慕律”肯定是没这个资格的。   但这么好的背景板不用白不用,陈慕律随便乱吹了几句,还真把没入世的慧慈佛子给吓唬住了。   陈慕律感慨地望着前方勤勤恳恳带他抄近路的慧慈,果然主角团没成长起来的时候,还是挺实诚的。   【宿主,我们不是已经有地图了吗?】系统不解地问道,【为什么还要去招惹慧慈?】   在系统的测算中,慧慈也算是本书的重要配角,与之结下梁子似乎并没有什么好处。   陈慕律奇怪地瞧了它一眼:【系统大哥你别搞错了,我是恶毒炮灰,不是什么正面人物。我和他们这些主角团不就该隔着深仇大恨、然后等着他们踩着我复仇吗?】   系统查了下后台缓慢降低的炮灰偏离值,还真被他这些歪理给说服了:【宿主,你说的有道理。】   【再说了,九月十五就要到了。】提到这个,陈慕律面色都冷了几分,【慧慈对济民堂更为熟悉,让他带路,我们也能早一些找到孟长赢,早做打算。】   九月十五,月圆之夜,同心蛊会再次复发。届时,他必须和孟长赢双修,才能挨过这第二次毒发。   这些天,陈慕律总觉得自己不太对劲。   自从到了梵镜城,他的蛊毒发作得愈发频繁,多半是月圆将至,蛊虫提早开始躁动。但偏偏系统总是被影响,之后系统的身体检测也并没有什么问题,这种直觉便成了萦绕在他心头的疑虑。   除了阴魂不散的蛊毒,还有那些失去踪迹的魔族流民、还有当街化魔的断角魔族……   望着越来越靠近的蓝色光点,陈慕律收敛了神色,准备一探究竟。   不管是为了最后的望月之魂和第二次解毒,还是为了死在他眼前的魔族流民,他都要去和孟长赢好好谈一谈。   -   济民堂中心,琉璃净化阵。   层层机关交叠重合,最后一路向下收拢至地底,构建成一座倒悬的幽监。济民堂有地上地下两层,上为遮掩的外围,下层堂内则是巨大的法坛,梵文篆刻于地,金光自上而下笼罩着下层的空间,那是时刻开启的浮光寺秘法琉璃净化阵。   此刻的琉璃阵依旧平稳运行,洒金梵文浮于空中,平日里唯有浮光寺内门的直系佛修弟子能抵达的净化大阵前,一道月白色身影格外地显眼。   孟长赢在阵眼处打坐。   万千梵语自眼前心口掠过,他沉入阵中,借着琉璃净化阵的力量,俯瞰着整个法坛前的沉默监囚。   少年闭目凝神,一点点运起内力,冰蓝色的光盈盈飘起,随着法阵的更迭,慢慢地融进了阵顶上悬浮的一朵琉璃梨花之中。   望月之魂,是一朵梨花虚影。   “孟仙长,孟仙长不好了!”一名小佛修自坛外跑来,急得满头大汗,只是还没跑到少年身边,便被他守在阵前的师兄明悟拦下。   “明净,你不是跟着尊者一同出去吗?怎么这样慌慌张张的?”   “就是尊者让我来的,那……那陈施主把剑架在我们尊者脖子上,硬生生闯进来了!”明净哭丧着脸,“十万火急啊十万火急,快让孟仙长藏一藏,可别被抓到了!”   自从陈孟这一行人抵达梵镜城开始,倾月宗陈小师妹的恶名便已经传遍了整座渡厄山,那陈慕律对待孟长赢的态度之恶劣,手段之过分,他们这些佛门弟子都看得一清二楚,实在是不忍心。   那陈慕律,是个实打实的蛇蝎美人。   琉璃阵净声净气,他们两人只在法阵边缘,因此这对话并不起眼。明悟刚打算带着明净上前去拜见孟长赢,转身便看到阵中那人早已睁开了双目,正淡淡地望着他们这边。   明悟低头避开孟长赢的对视,心下一惊。琉璃阵可视万物,这孟仙长不过才与之共鸣了小半个时辰,居然就能如此熟练地操纵琉璃阵,觉察堂内的一切事物了?   这样堪称怪物的修炼速度……怪不得慧空师父会拜托他来相助这最后一环。   孟长赢起身,理了理衣服,正好明悟二人走到已经走到了他面前。   明净刚刚想开口,却听见孟长赢先开了口:“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慧慈不会有危险。”   “仙长,可是那陈施主真的要来了!”明净欲哭无泪。   “他已经来了。”孟长赢淡淡挪开视线,停在他侧身正对的那一扇檀木大门上,门前刻的是一枝梵莲。   “陈慕律想做的事情,即便是用尽手段,他也毫不犹豫去做。”他的声音很轻,被一声突兀又沉闷的开门声完全盖住了。   莲花绽开,破门而入的是一柄紫光飞剑,光华似锦玉,骤亮一刹,如露如电,直冲向孟长赢而来。   月白的衣摆被削下一角,少年早有准备,抬手结印接下那直指天灵盖的一击。   冰蓝的光芒绽开,霸道至极地将那紫光尽数包裹倾覆,紫蓝双色在空中纠缠争斗,最后凝成了一道庞大的冰,又在阵前的金光下顷刻碎化,被阵顶的梨花虚影吸收了个彻底。   光散风止,孟长赢反握住那把剑,一双黑眸被衬得极亮。他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陈慕律:“别来无恙,师妹。”   “你可让我好找啊,孟、长、赢。”   少女笑吟吟地走上法坛,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没有我的准许,不准擅自行动?”   “师妹说笑了,”孟长赢淡淡道,“慧空大师求助时,你也在现场,怎么能算不知情呢?”   陈慕律冷笑:“慧空大师让你杀人了?”   “你看见了?”孟长赢问。   陈慕律咬牙切齿地自爆:“我在鸡鸣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   他这一问尖锐锋利,一剪子撕开了虚伪的和平,将那些猜忌怀疑统统都摆上了台面,可孟长赢还是那样冷淡,那样不近人情。   他弯下腰,与陈慕律平视,一字一顿道:“魔族余孽,死不足惜。”   陈慕律望着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气不打一处来,又实在打不过这死东西,只能冷着脸怒斥:“你这人怎么这样!你就不怕我告诉师尊?”   “师妹既然亲眼所见,请务必将实情都一并呈上。”孟长赢笑着,“且看师尊如何决断。”   “你!”   “陈施主你真的误会了!”明净在一旁看着他们两个旁若无人地吵了半天,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孟仙长是有苦衷的,他只是为了……”   “他能为了什么?”陈慕律怒极反笑,“为了道义为了苍生,还是猛然发现当剑修没前途,打算在这梵镜城谋个好差事剃度了去当佛修?”   明净被咄咄逼人的少女骂得毫无还手之力,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他师兄明悟站在一旁,忙拉着他躲开了这对剑修祖宗。   孟长赢站在原地,任由他指桑骂槐,静静地听完后,他再一次开口:“闹够了吗?如果你说完了就下去吧,这里很危险。”   陈慕律一愣,脱口而出的是:“我走了,那你呢?”   “我与慧空大师有约,要为师尊取回望月之魂。”孟长赢抬眸,视线瞥过阵中的那朵梨花虚影。   他必须留下。   陈慕律抿唇,审视着面前的少年。   从他进门时,系统便已经因为琉璃净化阵掉线了。   如今他若再次离开,必然会失去完成这次任务的机会,还有可能与孟长赢失联……甚至无法解毒。这是在玩命,他不可能也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思及此处,陈慕律死死盯着面前的少年,面无表情地伸手:“还我。”   “什么?”孟长赢挑了挑眉,似乎没料到少女居然就这样偃旗息鼓了。   陈慕律这样的人,怎么会妥协得这样快呢?他想着,视线不受控制地轻轻落在了眼前人的身上。   穹顶上描摹着闭目的金佛,昏暗的地下烛影重重,他的剑带来满袖的风,衣袂纷飞间,孟长赢听到陈慕律开了口。   少女低头垂眸,声音闷闷的:“把我的剑,还我。” 第31章   孟长赢并没有再触大小姐的霉头, 顺从地将那柄剑双手奉还。   或许是他握的时间有些久了,那剑柄上多少沾了他的体温。陈慕律指尖一触上剑柄,便感觉到了一阵异样的温热。   少女动作顿了顿,才将剑收回。   孟长赢还了剑, 自觉得没什么需要再说了, 转身便又要坐回阵中, 蛮不讲理的陈大小姐却拽住了他被削破的那边衣袖, 不让他走。   “还有一件事, ”陈慕律挑衅似的瞪着他,“我要和你一同入阵。”   几乎是一瞬之间, 孟长赢面上的淡然自若都冻住了,突然冒出的那一点起伏情绪被他压下,化作了少年轻轻蹙起的眉。   孟长赢回过身,将自己的衣袖解救出来,看着眼前无知无畏的少女,连语气重了几分:“陈慕律,你这是在胡闹。”   陈慕律挑挑眉, 甚至还上前了一步,直面孟长赢的指责:“你听不懂人话吗?我要和你一同入阵。”   少年的眼神都冷了下来:“你根本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对,就是这样, 瞧着孟长赢罕见的怒气, 陈慕律几乎要抑制不住自己的笑意。在这位主角师兄的心里, 他这个炮灰小师妹完全就是个废柴草包, 蠢得无知无畏,一头往死路上扎。   既然如此,他就是要好好恶心恶心孟长赢,也算是在为几天后的自己提前出一口恶气了。   “你要亲自入阵, 以剑法操纵琉璃净化阵,对吧?”陈慕律歪头冲他笑了笑,“巧了,我也是剑修,你会的剑法我也会,凭什么这功劳就要被你一人独占?”   话音刚落,孟长赢凉凉地发问:“谁同你说这些了?”   虽是问句,但少年转身已侧目,冻死人的视线精准地定在了和陈慕律一同进门的那位清俊僧人身上。   慧慈低调地躲在一堆师侄中间,正低着头不停地念着佛经,虔诚专注,不见一点心虚。   陈慕律冷哼一声:“你是个锯嘴葫芦,还不许别人弃暗投明了?”   “这种词别乱用。”孟长赢也凉凉地瞥了他一眼,“再说了,我用的剑法,你不会。”   “孟长赢,你怎么瞧不起人?”陈慕律不高兴地皱起眉,逼近少年。   孟长赢下意识地退了一步,陈慕律又追着上前两步,一直近到可以听清彼此的呼吸,他才轻轻在某人耳边再次开口:“不就是败月剑法吗?我也会。”   少年的面色完完全全冷了下来,他伸手,轻轻搭上陈慕律的双肩,没有一下子推开他,只是阻止了少女的再次靠近,自己则向后退了好几步。   孟长赢深深看了他一眼:“别再说谎了。”   “孟长赢,你是不是忘了,我姓陈,剑圣陈儒的陈。”陈慕律大言不惭道,“天下剑法于我而言,都只是一叠纸罢了。只要我想要的,没有我得不到的。”   才怪。   虽然他真的有败月剑法的复制本,但那也是全靠系统得来的奖励。   陈慕律扯了扯嘴角,稳住心神反盯了回去。   “小师妹,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孟长赢深吸了一口气,“这里很危险,那些魔族也很危险,你现在掉头回去还来得及。”   陈慕律不甘示弱:“我也说得很清楚了,我要入阵。”   “……”   孟长赢懒得理他,径直转身看向人群中的低调的诵经僧人:“慧慈尊者,既然你连琉璃阵这种佛门秘法都招了,不如送佛送到西,顺便带我师妹去看一看那些东西吧。”   “你想支开我?”少女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孟长赢眸色沉沉:“是让你面对现实。若你能看完那一圈,我便答应让你一同入阵,如何?”   被不幸点名的慧慈笑得勉强:“阿弥陀佛,这是否太过儿戏,孟……”   “一言为定!”   少女争分夺秒,一溜烟地从法坛上蹿了下来,轻易地堵住了那群佛修。   慧慈:……   慧慈求助地抬头,挣扎着望向台上的少年。   “麻烦尊者了。”孟长赢站在阵中,遥遥向他颔首,态度不要太明确——既然管不住嘴,没有完成约定,那便亡羊补牢吧。   慧慈颤颤巍巍地扭头,看向再度唤出佩剑的陈慕律,想起此行离山前,慧空师兄在佛前对他的嘱托。   “远离倾月宗的因果。”慧空大师当时看了他一眼,叹了好大一口气,“当心些,莫要轻敌,聪明反被聪明误。”   清俊出尘的年轻尊者回过神来,也叹了好大一口气,抬眸对面前少女轻轻行了一礼:   “阿弥陀佛,陈施主随我来吧,待您看过那些人的模样,便会理解渡厄山与梵镜城的苦衷了。”   -   琉璃净化阵前,千佛窟石壁。   “陈施主,这边走。”慧慈提着一盏写满了梵语佛咒的灯笼,笑盈盈地照亮了漆黑的一角。   陈慕律落后他一两步,手中紧紧攥着一颗他刚刚从储物戒角落里翻到的南沧夜明珠。   没有系统提示,方才他只顾着和孟长赢吵架对峙了,并没注意到济民堂下层的周围,是一整圈的漆黑无比的石壁。   石壁之上,是层层叠叠的窟洞。被凿空的洞里,石雕的菩萨,怒目的金刚罗汉比比皆是,一圈绕着一圈,和狭隘的石板小道一同向上,密密麻麻地堆至最高处的穹顶上。   陈慕律抬头一路往上望,看到头顶的那一副佛祖壁画。佛祖眉目慈祥,正与浮光寺的金殿灵佛一般无二,画边缀着的梵文莲花泛着淡淡的金光。   只是这样宏大的建筑藏在这样阴森的地下,神圣慈悲没剩下多少,反倒激起他一身的鸡皮疙瘩。   “尊者,你到底还要领我走多久?这石板路都快走到头了。”陈慕律叹了口气,“再往上走,咱们可要与灵佛他老人家亲密接触了。”   慧慈手里的灯笼晃了晃:“快了,陈施主莫要着急。”   陈慕律叹了口气。   之前慧慈被他架着剑逼问过,有提过孟长赢会在八月十四入阵做法。算算时间,他进来也有大几个时辰了,外面已经入夜了。   眼看着慧慈又这样磨磨蹭蹭带他爬了许久的台阶,陈慕律没办法不着急。   再这样拖下去,孟长赢那狗东西自己偷偷开阵了怎么办?   在又一个转角,少女借着阴影,抬手一掌便打在胸前。一道淡紫色的灵气直直地冲进血肉经络,强行按下那颗作乱的心脏。   陈慕律抿了抿唇,淡定地将疼痛咽下。   更何况……虽然系统掉线了,但是同心蛊可没掉线。他不能再拖下去了。   “慧慈尊者。”   “怎么了,陈施主?”慧慈耐心地转过身来,再次对上那柄熟悉的剑。   慧慈呼吸一滞,面上的笑容碎了一地,死剑修又整这出。   陈慕律正疼着呢,没什么心情与他寒暄,直奔主题道:“开个价吧,你要什么?然后立刻带我回去,让我入阵。”   慧慈被他吓得一口气卡在喉咙里,咳了两声,才低低开口:“陈施主有话好好说,在下只是个带路的,您再怎么对我动手也无用啊。”   “到底要多少?灵石、法器、仙草,你随意说,我有的都能给你。”陈慕律不管他,依然我行我素,继续贿赂。   清俊僧人无言,安安静静地和他视线交锋了一阵,神色莫测。   良久,悠长的叹息声散落在角落的石道中,慧慈抬眸,灯笼的光照亮他琥珀色的眼瞳,宛若误入黑暗的玉面菩萨。   “陈施主,且听我与你从头说起罢。”   他抬手,将横在颈边的轻轻挪开一寸,转头向下俯瞰,满地的黑暗中,繁杂的阵法亮着浅浅的光,远处的佛修像是一堆不起眼的小点。   阵中,一朵剔透的琉璃梨花泛着异样的光,轻轻笼罩在一抹月白之上。   那是孟长赢。   “陈施主,你看,那便是望月之魂。”慧慈道,“这股沉寂多时的力量,其实一直藏在琉璃法器中,被供奉在金殿灵佛前第三盏金莲中。”   慧慈扭过头来看了看他,突然笑了下:“想来谢掌门还未与陈施主提过吧,这望月之魂从来不是渡厄山之物。”   “所以呢?”陈慕律皱着眉,警惕地望着他。   年轻的尊者继续将这个故事讲下去:“百年之前,谢掌门即将离开梵镜城,将这份力量存于浮光寺,将之托付慧空师兄。师兄守着望月之魂,就这样守了百年。”   “可惜……十几年前,一群魔族流民逃到了这里。”慧慈的视线慢慢移到了石道一旁的窟洞上。他们面前的那一座正好也是菩萨像。   “那些流民,原是战败的俘虏,被魔族旧主迫害,身染奇毒,命不久矣。趁着魔族内战之际,这些人逃亡千里,来到了圣山,在山下建立了济民村。他们日夜祈求,求灵佛为他们解除苦厄。”   慧慈双手合十,虔诚望向穹顶的壁画:“我佛悲悯,为其赐下解救之法。”   “剜魔角,废魔根,破魔身。”   陈慕律面上一白,这正是鸡鸣村众人所经历的一切,只不过不是渡厄山出面,而是梵镜城强行下的令。   “然后呢?”陈慕律焦急地追问道。   既然是灵佛降下的神谕之法,那为什么还会有魔族人失踪,楚衾研又怎么还能使用魔族血祭,那些已经失去魔族身份的村民又为什么会再次化魔?   “然后,那些剜去魔角的村民发现,魔角无法根除。他们的身体早已被奇毒改造,魔角即使被割下,也会重新生长出来。”慧慈垂眸,语调平直没什么起伏地叙述道,“每隔一段时间,他们都必须忍受奇毒蚀骨和断角之苦,久而久之,便有人生了异心。”   陈慕律瞳孔一缩:“你的意思是……他们毒发化魔了?”   “没错。”慧慈莞尔一笑,目光又轻轻落在了那尊菩萨像上。   “陈施主,您再好好看一看。”慧慈的声音飘荡在空中,和那盏灯笼一同落下,“你身后的那些东西,到底是人,还是魔?”   纸灯笼翻滚着停在了石雕前,照亮了菩萨的温和的眉眼。陈慕律顺着他的视线往身侧一看——佛光梵语之下,狰狞的紫黑色魔纹浓郁得像是刻在石雕上的纹理,黑角以一种扭曲的角度卡在佛像里,一双阴冷的红眸正死死地盯着他们二人   那尊菩萨里,关着一只魔。   陈慕律悚然一惊,猛地抬起头来。眼前千窟万佛的容貌都在淡淡的金光中模糊消散,只剩下满壁的漆黑里,一堆猩红的眼瞳。   “阿弥陀佛。”慧慈手中佛珠轻捻,“陈施主,这个故事,您还要听下去吗?” 第32章   第一个化魔的村民出现在十一年前。   魔角是角犀魔族最为重要的器官, 一旦失去便不可再生,所以一开始,人们还只是单纯以为是魔角剜得不够干净,魔气还未散尽。   但纸包不住火, 日子一长, 断角离奇复生的事情自然还是瞒不住了。人们惊恐万分, 再次向灵佛祈祷, 得到的依旧是那一句谵语。   剜魔角, 废魔根,破魔身。   有人照做, 也自然有人会违背。   “于是流民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久到济民村都变成了鸡鸣村,久到济民堂的佛窟多得数不清,一批新的魔族流民再次来到这片土地,更巧的是……这一批流民,居然也与那些旧民一般, 身中奇毒,许多人即使剜去了魔角,没过多久便都失控化了魔。”   慧慈弯下腰, 捡起了那盏灯, 声音回荡在石壁间, 苍凉寂寞:“化魔后, 他们便失去了神智,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怪物,嗜血残虐,为了安置这些魔物, 渡厄山一同建立了济民堂,但当时,大部分山人都和梵镜城一样,想铲除后患,将那些村民直接处死。”   陈慕律还提着那把剑:“然后呢?”   “然后,这件事惊动了闭关多年的慧空师兄。”慧慈叹道,“师兄以一身清名担保,力排众议保下了他们,又以望月之魂为阵眼,开启了琉璃净化大阵,以自身修为供养至今。”   “自身修为?”陈慕律一愣。   以一人之力维持如此庞大的净化法阵十余年,即便是大能也必然会损失大量修为,那慧空……   “师兄已至强弩之末。”年轻的尊者垂下眼,痛苦忧虑之色淡淡地笼上他的面庞,“所以,慧空师兄向谢掌门修书一封,希望倾月宗能伸出援手。”   于是,谢怀卿派来了孟长赢。   陈慕律的面色格外地难看:“慧空大师都无法净化的魔祟,孟长赢一个金丹初期怎么可能完成?”   就因为他是这本书的主角?   慧慈叹了口气,索性把一切都摊开来说:“谢掌门回信时,明确提到了他座下六弟子孟长赢,他所学的剑法特殊,若能融合望月之魂的力量,以身入阵,便能破解困境。”   “别和我掌门掌门的,我师父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你们渡厄山尽是些应声虫吗?”少女咄咄逼人,话语中是盖不住的怒气。   恢复平静的慧慈看着他:“我等在传信之前,早已在金殿灵佛前求问过佛祖求生之道。佛说,命定之人乃是冬夏双生之魂。孟仙长生于盛夏,身负冰灵根,正是我佛所指之人。”   陈慕律一愣,还是嘴硬:“你们靠这些似是而非的东西便确认了?”   “非也。”慧慈笑着摇了摇头,“不知陈施主是否还记得,师兄曾在正殿前为二位算过一签?”   “那灵签……”少女满脸不可置信。   清俊僧人温和地看着她,转而又提起下面的阵法:“说来可惜,即使有琉璃阵的镇压,这些被关进石雕中的怪物还是魔性难消,也只有在月圆前后这几日,他们才会短暂地虚弱沉寂。”   慧慈低头遥望向下方的琉璃大阵,答非所问:“这个机会,我们等了太久,他们也熬了太久了。”   “天时地利只差人和,所以你们迫不及待地骗了孟长赢进来?”陈慕律冷着脸问道。   年轻的尊者被他逗笑了,面色罕见地带上了些促狭:“您可太高看我了,也太小看孟长赢了……总之,时间差不多了。”   陈慕律一皱眉,几乎是一瞬间便感觉到了危险,他迅速贴墙后撤了好几步,一阵剧烈的金光反复有意识一样追着他而来,霸道地将他箍在了原地。   “我去你爹的!慧慈你个秃驴居然敢耍我?”陈慕律一反应过来,便反手给了那结界一剑,结果凌冽的剑风直接被结界吞了个彻底,那金光反而还更亮了几分,将他整个人彻底包裹在内。   “此阵可隔绝万物,本是弟子遇险时自救护体所用,等到阵法开启时也能护您周全。”隔着那层坚固的结界,慧慈无奈地冲她行了一礼,“对不住了陈施主,都是孟长赢逼我干的,冤有头债有主,回见!”   慧慈说完,头也不回地跑了,留下陈慕律一个人困在结界之中。他又是砸又是踹,那结界还是纹丝不动。   陈慕律发泄了一阵,在原地安静了下来,这才发现身边的传音玉令轻轻响了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即使在地下,玉令还能如常接受消息。他急切地打开玉令,迎面而来的先是宋无尽和沈椿龄问他去哪儿了,然后是一大堆陌生人杂七杂八的消息。   他抖着手在一堆人名中翻到格格不入的那个“没吃药”,翻到那一大堆未读的信息。   最新的一条看应当是在他和慧慈出发没多久的时候发的。   【没吃药:你不该来。】   他没头没尾的四个字,一下子便把陈慕律心头的怒火点了起来。   孟长赢那个自大的家伙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过真的让他入琉璃净化阵,只是随便找了个由头把他打发走了。   .   【作精:孟长赢你又犯什么病?】   【作精:居然敢骗我?】   ……   看来某人已经回过神来了。   孟长赢垂眸,鸦羽长睫遮住了眼底的情绪,直接将嗡嗡响动的传音玉令关了。   抄小路赶回来的慧慈此时也走上了法坛,守在了一处阵脚:“孟仙长,我已兑现了我的承诺,还希望您能做到您曾许诺的事。”   “尊者总算是办成了一件事。”孟长赢不阴不阳地瞥了他一眼,“速战速决,开始吧。”   法坛之下,数十位佛修弟子齐诵起梵经,佛光点点浮在坛前,一路飘向穹顶之上的灵佛,又落向阵中的少年。   琉璃阵上,金光十二位浮光弟子持金莲法器前站定,将灵力源源不断地借着莲花输入阵中,地上篆刻的法阵纹路间光芒愈盛。   缺了一角的衣袖在阵风中荡开,少年闭目执剑,任由那些金光裹挟着望月之魂中的灵力,蛮横地在他的经脉中横冲直撞。   在洗髓伐骨的剧烈痛意之下,好似意识与肉/体都已在肆虐的灵气之下四分五裂,又被强硬地拧在一处接成了血与肉的断骸。   孟长赢一声不吭地扛着,手中紧紧地攥着铁剑。他慢慢睁开眼,对上那千佛窟中成千上万双冰冷的红眸,只等着一击毙命的时机。   金光聚顶,汇成倒悬的灵力长河倾斜直下,半空中的望月之魂已经缩成了一簇细白的梨花虚影,阵眼中央的那朵琉璃法器受不住阵风,硬生生地在半空炸开。大大小小的琉璃碎片闪烁着坠落,像是一场泛着斑斓光晕的雨。   在炫目的光雨中,梨花绽开了。   几乎是花开的同一瞬,孟长赢拔剑凌空,冲着那穹顶灵佛挥出磅礴一剑——   败月剑法第一式,归鸿濯月。   碎石滚滚坠下,魔物的尖叫嘶鸣如海潮涌,阵阵梵语都被掩埋,冰蓝色的剑光在刹那间照彻了这处地底之窟,短昼乍现,震碎了满壁的神佛。   陈慕律此时无比庆幸,慧慈那家伙还算良心,只至少结界够结实,他还没有被碎石砸死。   他被困在原地,像是个局外人一般,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那尊菩萨像被削去了石手石面。   而后,一只满身魔纹的黑角小魔艰难地自断面处爬了出来,半截黑紫的身子都快露到外面了。可就在他即将逃离囚狱之时,耀目的剑光笼罩而下,魔物接触到光芒的皮肤迅速溃烂,像是被人丢进滚烫油锅里一般胀起脓肿的血泡。   在一阵又一整此起彼伏的凄惨怪异叫声中,陈慕律呆呆地站在结界里,看着那小魔疯了一般地翻滚挣扎着,反而把更多的身子暴露在了光芒之下。   他在锋利的碎石中挣扎着,一点一点向陈慕律爬近,拖拽的伤口渗着黑紫色的血,石道上积起了一整条黑色血泊,像是快把一身的血都流干了。   他最终还是力竭,撞到了那圈禁锢着陈慕律的金光结界上,暗红的血痕顺着他扬起的脖颈无声落下。   剑光照亮了半褪的魔纹,陈慕律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也听清了那声嘶哑怪异的叫声:“姐姐。”   是小鹂。   陈慕律不敢看他的脸,几乎战栗地抬头,他现在也看不清孟长赢,只看到狂风阵阵,他纷飞的衣摆上突兀的缺角格外的明显,好似陈慕律的心头也有一道割开的口子,可以供那些躁动的血喷涌而出。   “姐姐,娘……”小鹂已经变成了一个血人,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皮,黑血源源不断地涌出的同时,他身上的魔纹也在极速褪去。   “小鹂,你还认得我对不对!”陈慕律捂着心脏在结界里蹲下,急切地确认他的状态。   “姐……姐姐,我,我娘亲……”小鹂忽然剧烈电地咳嗽了起来,小小的身子弓出一道颤抖的弧度,近乎呕吐似的咳出了一大口血块,鲜红的血落在黑中,格外的刺眼。   一阵失控的剑气自穹顶荡开,陈慕律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颤抖,直接垂着头半跪在了石道上。   他望见了血泊中那枚小小的、不再跳动的血块,又或者说,那枚血蛊虫。   【信标失效中……再次尝试链接宿主失败(63198/100000)】   【尝试失败(94529/100000)】   【警告!警告!检测到主体内……同心蛊异动!子蛊躁动……数量……多……紧急保——哔——再次……滴——滴——】   【正在启动强制镇压程序。】   【验证通过,系统已重连成功。】   【本机绑定宿主:陈慕律】 第33章   剑气横冲直撞, 穹顶的灵佛被彻底点亮,灿金色的梵语密咒与冰蓝的剑风劈头盖脸地压下来,把每一个魔物都禁锢在了一道坚实的结界之中,他们被迫暴露在剑光之下, 狼狈的哀嚎一阵又一阵。   陈慕律头痛欲裂, 跪在地上愣愣地看着与他一样被束在结界中的小鹂, 心跳得格外快。   “那些魔族流民……身中奇毒……”   他抖着手将一道灵力打入体内, 强行压住了血脉中的怪异涌动, 思绪不由自主地往外发散。   同心蛊也来自魔族,小鹂吐出的那条蛊虫还能与之共鸣, 那么他这些天感觉到的异动极有可能不是因为月圆,而是因为这些魔蛊。   千佛窟里关了多少只魔物,便有多少蛊虫。骤然感应到这么多同族,难怪同心蛊活动频频,更何况现在成千上万条血蛊虫被逼出……   陈慕律仰起头,脑海中是一片缭乱的黑与红,那块蛊虫在他眼前放大跳动, 诡异地闪现着,一种疯狂的念头突然出现:吃掉它。   【这他哔哔哔的总算是重新连上了,这支线任务怎么就完成了?宿主你还好吗?里面情况怎么样了?】   陈慕律实在没力气了, 只是喃喃道:“你他爹的, 死东西怎么才来。”   耳边, 熟悉的电子乱流声终于响起, 他听见了系统急切地呼喊:【宿主!宿主!你清醒一点啊!别看那虫子了,快去看看孟长赢!】   孟长赢,对。   陈慕律抬头盯着那壁画上的佛祖忽然想,还有孟长赢。   少女茫然地低下头, 看着下首琉璃阵上沉寂的少年,自从那归鸿濯月的一剑后,孟长赢便彻底沉入了阵中,悬空在望月之魂原本的位置上,代替了阵眼。   他在炼化望月之魂,也在炼化琉璃净化阵。   一阵剧烈的冰蓝剑光自琉璃大阵上猛然亮起,浓烈的金色光芒被飞速吞噬,凌冽的剑气在整个地底彻底暴走,将那些高处的石像砸了个稀巴烂。   耳边系统的声音再变得断断续续:【宿主!孟长赢他……身上的雌蛊发作了,你快……哔哔哔哔哔……滴……你快……跑!】   陈慕律听不清它充满乱码的提示,但也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那个“跑”字,他面色惨白地自地上爬起来,却悲催地发现还是自己被困死在那个金光护体结界中,根本没地方给他跑。   他抖抖索索地唤出剑,徒劳地朝那该死的结界砸去,这一次陈慕律没有被结界弹开,反而把那圈金光罩子削成了两半。   只是他还来不及高兴,一道冰蓝色的光罩又再次扣下,依葫芦画瓢般把他重新困在了原地。   陈慕律呼吸一下子急促了起来,两道明显加快的心跳声混在一起,现在结界中不止有他一人。   孟长赢凑在他颈间,细细嗅着什么,那只不久前还握住剑的手此刻轻轻拨弄着他的发丝,一道幽幽的梨花香气充斥周遭。   “找到你了,小师妹。”   -   一片混乱中,琉璃大阵还在如常运作,入魔的村民身上的魔纹一点点褪去,一切都在好转,只有陈慕律被孟长赢这个疯子扛在肩头,一路横冲直撞,跑出了法坛。   毕竟孟长赢虽然疯,但好歹还没疯到直接在大庭广众之下上演活//春//宫的戏码。   他安安静静地运着轻功,腰杆都挺得笔直,要不是他一直不厌其烦地在济民堂的各个房间内室里窜来窜去,肩膀上还挂着个被他定身又禁言的陈慕律,还真看不出一点意志濒临崩溃的样子。   但陈慕律知道,他已到了强弩之末。   在经过数十次踹门之后,孟长赢终于蹿到他满意的房间——一间灯火通明的鎏金佛堂,整间屋子里到处都是金灿灿的。连燃烧的蜡烛都描着一层金漆。   他变戏法似的从储物袋中掏出了一床被子,盖在那嵌着黄金佛文的地砖上,这才又把动弹不得地陈慕律轻轻搁在了被子上。   孟长赢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居然还点下头,看着就十分满意自己的杰作。   【这又是他哪里顺来的被子?!】   陈慕律大惊失色,飘忽的眼神正掠某人腿//间明显的鼓包,只觉得裹在被子里的自己是如此的命苦,他紧抿双唇,两股战战,好似又一下子被拉回了那个漆黑的剑窟之中。   他是知道孟长赢审核的厉害的。   作为天道之子的主角连那处审核都比一般人大了不止一星半点,那种死去活来的审核感觉他可是在归月剑冢的审核里结结实实地领教了三天三夜。   【审核老师求放过,拉灯了】   ………………   远离净化阵后重连的系统幽幽道:【……刚刚路过第十七个屋子的时候顺的,帮你看过了,是全新的被褥,放心。】   【谁问这个了?谁问了?谁问你了?】陈慕律惊慌失措,【你快帮我把孟长赢敲晕啊!】   照这样下去,心肯定是放不下了,某人倒是要放进来了。   面前的孟长赢已经半跪在了被子边缘,敛眉垂眸,一举一动都不急不躁,用那床柔软的被子完全把陈慕律裹了起来,像是裹成了一个圆润的球,露出的脑袋毛茸茸的,无法反抗的“少女”自认为恶狠狠地盯着自己,想用眼神把他戳成个筛子,其实看着更像虚张声势的猫儿。   同心蛊发作地很快,陈慕律的金色重瞳已经有些抑制不住了。   灯火之下,孟长赢着迷地瞧着他那双水汪汪的眼睛,被蛊惑似的弯下腰来,轻轻吻在眉心那颗殷红的朱砂痣上。   然后……他身躯一顿,直直地向前倒在了陈慕律的身上。   “成……成功了?”陈慕律还沉浸在那个湿漉漉的吻里,这才发现自己的禁言咒和定身术都被解开了。   系统沧桑道:【嗯,成功了,花了我50%的储备电量电倒的,这主角吸收了望月之魂就是强啊。】   “那接下来……”   【宿主,这蛊毒本来是要在十五月圆才发作的,但现在被你们作到提前了。】系统叹了口气,【接下来就抓紧解毒吧。】   陈慕律下意识地瞄了眼少年沉静的睡颜,有些为难:“可——可孟长赢他都昏过去了。”   【哪个词怎么说来着……总之,他不能动,换宿主你动不就行了?】   系统不再多言,轻车熟路地帮它的好宿主开好了屏蔽结界,在下线之前还极为贴心地传了一册神秘小书。   【宿主,记得做好措/施哦。】   陈慕律白了白脸,捧着那本印着高难度杂技动作呆愣在原地,随手翻了一翻便是打架的两人,而且这系统还特意把主角变成了两位男子。   对着一出,他那张清秀的小脸便瞬间涨红,被吓得直接把怀里的孟长赢给推了出去。   砰的一声,孟长赢就这样可怜地摔在了地上。   …………   但明显更可怜的另有其人。   【修文N遍的ysc疑似本文最可怜的人。】   …………   “师妹……师妹……师妹。”孟长赢还是把头夹在他脖颈间,黏糊糊地反复含/着他的耳垂,像是衔着一块称心如意的软玉。   他似乎格外喜欢这种紧紧相贴到能清楚听见彼此心跳的姿势,抱得很紧:“小师妹。”   他好像闷闷地笑了几声,也可能是陈慕律早就被///顶///得脑子发昏了。在那砰砰如雷的有力心跳中,陈慕律听见孟长赢一直嘟囔着什么。   他说:“师妹,好暖和。”   里面……好暖和。   他好想好想……一直一直待在那里。   满室金碧辉煌,不熄的烛火无声跳动,落下的烛泪红得炫目迷人,像是一场特殊的洞房花烛夜。   闭目金佛缄默如旧,只剩下昏暗里断断续续的彼此呼吸。   久久不息。   孟长赢是危险的泥沼,是迟来的雨雪。   而他溺亡其中,是渴死的鱼。 第34章   倾月宗, 凌阳峰顶。   灵鹤衔信而来,穿过层层云瀑,缓缓飞落在一地落白中。   满庭梨花间,白发人半倚在树下软榻上合眼假寐, 听着那灵鹤咿咿呀呀地叫了好几声, 才闷笑着接过那封万水千山外的信。   来自梵镜渡厄山。   他展开信, 淡淡的佛香散开, 加盖着金字梵语秘咒的纸上写着寥寥几行字。   谢怀卿叹了口气, 对着那两行签文看了许久,又或者说发了很久的呆。   “别看了, 这纸都要被您老人家盯穿了。”   一道女声传来,谢怀卿还未反应过来,那纸便已经被那来人轻巧地抽走了。   来人一身深紫,瞧着不过二十来岁,却已穿上了与长老同级的服饰,白色月珠坠下压着着一块紫玉白虎印,白虎在空中荡起, 正好露出下首的戒律二字。   “青云,你少欺负师父这个老人家了。”谢怀卿笑着埋怨,实则自己压根没动, 任由自己这位大徒弟放肆。   沈青云当了这么多年戒律堂堂主, 早已对谢怀卿之流脱敏了, 半点不吃他这一套:“知道自己老了还不休息, 一天到晚瞎想瞎干瞎跑,不知道多修炼修炼给自己续续命吗?”   “哈哈……青云,为师才刚刚出关。”   沈青云嗯了一声,眼睛还黏在信纸上就开始补刀:“这次修了七七四十九天, 一出来头发都白完了,连本体都收不回去,怪不得掉毛又掉花。”   谢怀卿抱着自己那棵掉了一地花的梨树,幽幽怨怨地瞥了一眼自己冷心冷情不留情面的大徒弟。   奈何沈青云什么都好,天赋高悟性佳人刻苦,就是直,不是人情世故上的直,而是一种察言观色上的不给面子。   就好比现在,沈青云认认真真地读完了信,才终于舍得用正眼看一下她敷衍了许久的掌门:“师尊,我有个问题。”   谢怀卿一言难尽地看了她一眼:“算了……你问吧,我知无不言。”   沈青云认真道:“师尊,你是故意的吧?居然让六师弟和小师妹同行。”   “自然。”谢怀卿干脆地点头承认了自己的缺德。   沈青云不可置信:“那你真不怕这两小屁孩真把望月之魂玩没了?”   “其实,是四个小屁孩。”谢怀卿真诚道。   刚刚外出任务归来的沈堂主瞪大双眼:“那不是更完蛋?不对,还他爹的有哪两个小混球?”   谢怀卿小心翼翼道:“你家阿龄,还有你小师妹那个表弟。”   沈青云:……   果决干脆如沈青云,也被她这位好师尊百年如一日的别出心裁震撼了一番。   沈青云沉默了半天:“就小师妹那个性子,六师弟岂不是要被欺负死?”   白发青年眼神晦涩还带着点莫名其妙的悲悯:“青云,你不懂。”   到底是谁被谁欺负,还真不一定。   只希望他大师兄到时候别太激动,看在他谢怀卿兢兢业业养孩子的份上给他留口气。   “是,我是不懂。”沈青云突然压低了声音,环顾周遭,抬手设下了一层隔音结界。   谢怀卿挑挑眉:“小云,你这又是做什么?”   沈青云衣摆一掀,径直跪在谢怀卿面前,高高抬起的脸上满是严肃之情:“弟子今天斗胆犯上,敢问师尊,您是不是故意骗师弟师妹去梵镜城?是不是还没放弃那个荒唐的方法?”   谢怀卿拉人的手伸出一半,僵在半空中,面上的笑意淡得几乎不可觉察:“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白发青年叹气道:“罢了,我与你说了就是。”   几百年前,他确实与一人约定,每十年都要在梵镜城相会。   在离开梵镜城之前,他留下望月之魂,又何尝不是留下了一点残存的希冀,期盼一场早已经错过的诺言。   可时过境迁,从昭玄二十三年等到奉宿二十三年,整整五百年,他再也没见过那位故人旧友。   或许他早已经化成了岁月红尘里的一抔沙,也可能是他看不上当年那个灵力低微的梨花妖,不愿去相见了。   “之前慧空大师向我求助,我允了,将望月之魂借给了浮光寺,也算全了他帮我守灯的多年因果。”谢怀卿笑着道,“如今他们又想求我出手,那这份力量,自然也该物归原主。”   他如今已经不再需要这份力量,再强求可能还会滋生心魔,倒还不然将机缘给了两个还没结婴的小徒弟,肥水不流外人田。   沈青云蹙着眉,如释重负:“原来如此,是弟子错怪师……”   “不,你没错怪。”谢怀卿冲他眨了眨眼,“我就是想让小慕和阿赢独处。”   “师尊!”沈青云气得直起身,“你明明知道他们二人本就不对付。”   白发青年静静地笑看她:“青云,别人不知,你也不知吗?”   “当初您把六师弟从难民堆里带回来的时候,他才十岁。”沈青云辩解道,“您救下他,还收他为徒,又为之传道授业。”   谢怀卿怀念地笑了笑:“是啊,那个时候他才十岁。”   他第一眼见到孟长赢的时候,那孩子才十岁,便有一双沉寂如杀佛的黑眸。   但当时谢怀卿御剑掠过又去而复返,看到的不是孟长赢,而是他的天生剑骨,还有至阳之体。   彼时,是陈慕律身中奇毒昏睡不醒的第三年。   从华京仙境到倾月宗,她的长辈们揽尽天下名医,依旧不得其法。直到线人拼死从魔域找回了半张残破古方,倾月宗长老怀盈对着残方不眠不休试了一年,才终于找到了压制之法。   这时候,谢怀卿抱着孟长赢回了倾月宗,悄悄留下了一条后路。   ……   “为师实在好奇啊,这传闻中的至阴之体与至阳之体,是否真能契合无间?”谢怀卿低笑着,白睫垂颤,遮蔽了他眸中暗色。   天生相契是否真能抵过那同心蛊的吸引,又是否能以双修……抵御那场月圆之毒。   这是他一直在等的答案。   “可是师妹已经醒了,怀盈师叔也早就找到了克制蛊毒的法子。”沈青云反驳道,“师尊,师妹她已经平平安安十几年了。”   谢怀卿轻轻一叹,几不可察:“小云,可是小慕已经十八岁了。”   怀盈之法,不能根除,只能压制蛊毒十余年,十年之后,压抑许久的蛊毒会反扑更甚。   也正因如此,自那以后怀盈便离开了宗门,亲自去寻那余下的古方。只可惜他多年行遍四海,依旧未寻得解法。   谢怀卿漠然道:“咱们也该早点另做打算才好。”   沈青云还是不依不饶:“恕弟子直言,您如此撮合六师弟与小师妹,六师弟他可愿意?您有到底有没有考虑过孟长赢的想法?”   那个身世凄惨又傲然于众的孟长赢,当真会为了这些恩情甘愿给死对头当炉/鼎,一辈子受他人桎梏吗?   沈青云并不认为孟长赢会愿意,毕竟……虽然她不通情爱,那陈小师妹肯定不是因为喜欢孟长赢才天天找人家茬的。   可她说服不了任何人。   “果然,连你这个大师姐都被骗过了。”谢怀卿摇了摇头,“你当真以为你六师弟——是个好相与的?”   白发青年拿回那张轻飘飘的信纸,指尖摩挲过信末的暗纹浮雕,刻得是浮光秘语。   “事成。”   沈青云绷着一张脸,人前威严的戒律堂堂主,年轻有为的下一任掌门继承人跪在她师尊面前,垂下的眸中,是少有的迷惘和悲凉。   修道者,最讲究时与命。强行插手他人因果……必遭天道惩戒。   谢怀卿咳了好一阵,才伸手摸了摸徒弟的发顶。   白发青年温声道:“算算时间,他们也快回来了。小云,起来吧,去接接那些孩子。”   沈青云垂眸起身:“是,师尊。”   “青云,别想太多了。”白发青年还是那样温和,“师父师伯们都在呢,我们活得够久了。”   那些坏事和冤孽,他们担着便好。   朔风过,吹落一树梨花。   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   【第一卷·倾月如盖 完】 第35章   “……不要……别杀他!他是——”   模糊的画面逐渐定格, 鲜血染红了白发,那执剑者挥出最后一击时偏头露出了熟悉的侧颜。   他挣扎着想上前,却被身旁的人死死拦住:“别过去!表姐你别过去……”   陈慕律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眼前还是一阵未褪去的血色, 耳边一片嗡鸣。   有人敲门如敲鼓, 叮叮咚咚在门前表演了好一阵:“表姐!你醒了吗?”   “表姐……表姐?表姐你不会又抛下我跑了吧!”   全天下也只有宋无尽会这么吵吵嚷嚷的, 陈慕律才缓过来, 收拾了一下便去给他开门。   “表姐你醒啦, 怎么脸色这么差?”宋无尽献宝似的像他展示自己手里一盘子的各色点心,“快尝尝, 这可都是小椿做的!”   陈慕律被他吵的头疼,摆了摆手就往屋内走:“东西放下,你自己出去找小沈玩。”   “我才不!我就要和表姐待在一起。”宋无尽像个跟屁虫一样,十分厚脸皮地挤进门,屁颠屁颠跟入了屋内。   陈慕律在矮榻上坐下,白了他一眼:“你吃错药了?”   宋无尽撇了撇嘴:“谁让表姐你之前在梵镜城的时候抛下我,自己去找孟长赢的!给你发了那么多消息都不回复。”   “可你们不还是找来了吗?”陈慕律挑了个点心, 漫不经心地问道,“对了,说到这个我还没问, 你小子是怎么找到我的?”   当时情况紧急, 他只看到宋无尽和沈椿龄在传音玉令上发来的消息, 还没回复便被孟长赢带走了, 确实没有想到他们二人还能靠自己找到济民堂。   宋无尽委委屈屈地瞄了眼自家表姐:“表姐,我们不是结契了吗?”   “咳咳咳——什么结契?”陈慕律一口点心差点噎死自己,他咳了好半天,抓住宋无尽的领子逼问道:“什么东西, 你说清楚!”   宋无尽被吓了一大跳:“就是月珠的友契啊!要不是我们的月珠绑了友契,能自动感应定位,怕是那济民堂塌完了我和小椿都不知道你们去哪里了。”   作为倾月宗弟子身份的凭证,每颗月珠上都刻录了主人结下的契约,譬如友契、师契,还有情契。   陈慕律惊魂未定地叹了口气,还好还好,至少他没有莫名其妙多点感情戏。   “表姐你还好吗?”宋无尽眼巴巴地看着面带愁绪的少女,他总觉得陈慕律这几日太过安静了。   几日前,他与沈椿龄发现陈慕律不在房中之后,便紧急动用了友契追踪,这才一路寻到了济民堂前。   只是他们正好赶上了琉璃净化大阵重启,在地面上迷了半天路,又被拦在济民堂外,等了许久终于遇上前来支援的佛修。   等宋无尽和沈椿龄到了地下时,却为时已晚。他们只看到温和的慧慈尊者在安顿已经那些已经被净化的村民。   听到他们要寻陈慕律和孟长赢,慧慈面上的笑顿了顿,只说他们二人为了开启法阵用尽了法力,需要闭关几日恢复。   在年轻尊者的忽悠之下,宋无尽兴致勃勃地拉着沈椿龄加入了帮助村民的队伍,等着他正在“闭关恢复”的好表姐,还有那位他并不承认的死姐夫。   于是两天后,解完毒的陈慕律终于得以抽身,在提起裤子跑路前还装模作样地设了个结界,伪装成孟长赢自己在闭关修习的样子,简直天衣无缝。   他刚想着去看看那些村民的情况,便发现在那群光脑袋和尚里混着两个另类,正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瞎跑来的沈椿龄和宋无尽。   宋无尽一见到他便兴高采烈地跑上前问他闭关得怎么样,和小狗似的一个劲儿围着他关心,夸他厉害。   更别提边上还有位笑吟吟的慧慈佛子一直出声附和,这两个人一唱一和,惹得陈慕律更加心虚,都忘记找慧慈算账了。   不过好在琉璃净化大阵重启得很成功,也不知道是孟长赢的主角光环还是望月之魂的加持的缘故。   最后,魔族流民的消息没有走漏,大多数化魔的村民也都解了毒,恢复了神志。只剩下小一部分被楚衾研血祭化魔的魔物,始终还未祛除魔气。   提及此事,慧慈也只是叹了口气:“角犀皇族的血祭无法可解,渡厄山会将他们送入镇魔佛塔镇压超度,希望能帮他们恢复神智。”   慧慈的话藏了三分,镇魔佛塔百余年未曾放出一人,他们不会有出塔的那一日了。   当时陈慕律笑而不语,并没有什么实感。   直到道别那一日,他将存着楚衾研遗体的匣子递给了小鹂,像之前那样摸了摸他的发顶,将匣子递给他时神使鬼差地问了一句:“小鹂,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男孩笑得很灿烂,圆溜溜的眼珠提溜转着:“要……要去一个很安全的大房子里,和爹爹一起。”   陈慕律的笑容僵在脸上。   小鹂的父亲是被污染的魔物,马上便要被送入佛塔,至于小鹂……有楚衾研的前车之鉴,那些人心照不宣,十分自然地便打算将这个角犀皇族之后丢入囚塔。   “该走了。”孟长赢站在不远处,不知道看了多久。   少女被他吓到了,回头时眼间红彤彤的一片,狼狈得像只兔子。   孟长赢盯着他,沉静的目光让他想起那些慈悲又无情的佛修:“陈慕律,我们该走了。”   他知道孟长赢的意思,那是一种提醒,提醒他这不是他该管的事。   于是陈慕律很识趣地走了。他甚至和孟长赢都短暂地休了战,一行四人同乘仙舟,倒也相安无事。   一上仙舟,陈慕律便说要休息,把自己关在了屋里,先废了好大的劲儿在孟长赢弄出来的痕迹上擦了药,然后便闷头睡了过去。   其实陈慕律有感觉到自己会做噩梦。   短短几天里,楚衾研的死,村民的化魔,还有魔物吐出的血蛊虫,这一切压得他几度难以喘息。他唯独没有想到自己会梦见谢怀卿,而且还是梦到对方重伤……又或者说濒死的场景。   在陈慕律心目中,那位白发青年一直是位脾气不错的好师尊。对于他来说,这实在算不是一个好消息。   在原书里,谢怀卿死得很晚,也死得很惨,他虽然是孟长赢的师尊,救年幼的主角于水火,但在孟长赢的问仙途中,他更多的还是扮演了一个坏角色,就好比眼下的梵镜一事。   无论是望月之魂,琉璃大阵,还是慧空大师和那些魔物……恐怕都与谢怀卿脱不开干系。   可若是谢怀卿死了,那倾月宗又该何去何从?陈慕律绞尽脑汁想要回想那处剧情,脑海中却只剩下那些噩梦的血/腥片段。   思绪飘散到这里,他头疼得要命,旁边的宋无尽还在不停地叭叭些什么。陈慕律忍无可忍,打断了便宜表弟的废话:“我出去走走,你随意。”   宋无尽望着少女难看的面色,看着她推开门往前方船舱走的身影,到底还是没追上去。   “散散心也好。”宋无尽叹了口气,自认为很是贴心地留在了原地。   陈慕律没什么胃口,那盘子里剩下的点心不少,宋无尽抱着点心盘子坐在房间里,打算吃完再回去找沈椿龄.   结果嚼到一半他突然反应过来,猛的跳了起来,望向陈慕律散心的那个方向:“表姐是要去前面吗……可前面……坏了!”   前面只有孟长赢那个狗东西在啊!   -   陈慕律感觉自己真的怪倒霉的。   之前伪装修炼现场的时候他还给孟长赢设过结界,现在他闭着眼睛瞎转悠,直接撞上了孟长赢的护法结界,是被那股极其霸道的冰蓝灵力直接弹开数米远的撞。   陈慕律本就心烦意乱,意志不定,根本反应不过来防护自己,只听见孟长赢略带慌意的一声“小心”,他被吓得闭上眼听天由命,希望该死的主角能快过结界反弹救一下他的小命。   一阵炫目蓝光之后,孟长赢果然十分及时地伸手揽住他的腰,臂弯紧贴衣料,泛起道道蜿蜒的褶皱。   陈慕律依旧好端端地站在原地,身上挂着的那些护体法宝接二连三地亮来亮去,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一吊接触不良的彩灯串。   陈慕律悄悄松了口气。差点忘了他现在的人设是仙二代,满身都是宝贝,一个结界还真伤不到他。   “你……”孟长赢低头望着面前的人,头一回尴尬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陈慕律也反应过来了,双颊绯红:“你什么你!还不快放开我!松手,松手懂不懂?”   少年紧抿着唇,垂下的鸦羽长睫轻晃,扣在少女腰间的手颤了颤,抽离之前还很是刻意地抚了抚那皱起的衣角,一举一动都极其自然,好似这一切本该如此。   破碎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出泛滥,佛前红烛下,被压出褶皱的衣衫,掀起阵阵/卷/浪的薄被,也是这般被一双手稳稳地按平,又一点点弄皱的。   虽然早知道这狗东西没有记忆,但陈慕律还是被他这极其熟稔的动作吓了个半死,面上青一阵红一阵,连退了好几步,差点便撞上了护栏。   对着孟长赢灼灼视线,他双手护在胸前,憋了半天丢出一句:“你在非礼我?”   “孟某只希望能与师妹相安无事。”孟长赢不动声色地上前几步,表情很是认真,“不知师妹是否愿意化干戈为玉帛?”   望着他那双淡然温和的眼睛,陈慕律呼吸一滞。 第36章   在孟长赢专注恳切的目光中, 陈慕律下意识地想后退,这才发现自己已经退无可退。   他嗫嚅道:“我……”   等等,这到底是什么情况?主角居然在主动和他这个恶毒炮灰求和?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陈慕律还没想好如何回应过来,安静许久的某系统却先炸了毛:【这绝对不可以!】   虽然当前剧情发展已经岌岌可危, 但它还是拼死坚持要守护宿主的人设:【宿主, 想想人设偏离值想想存活时间, 那可都是您一点一点攒来的任务奖励。】   心头那点仅存的触动就这样被系统的吵闹盖过, 想着自己做牛做马才赚的那几百天的存活时间, 陈慕律目光躲闪,索性撇过头去不看孟长赢, 闷闷道:“谁要和你化干戈为玉帛……”   这太奇怪了。   原先那中剑拔弩张的气氛莫名其妙变了味,好像时间还停在狭小的佛堂前,好像他们之前的龌龊龃龉都被抛诸脑后,孟长赢把他禁锢在这个被人遗忘的小角落,人为地强迫他们在这里暧昧不清地对峙。可陈慕律眼前,却只剩下在佛前薄被坠地、衣衫散落的那一刻。   当时这个死东西一个劲儿往里面探,什么冷漠淡然都喂了狗, 陈慕律自己便和条狗似的环/在他身上,黏糊的要命,也格外的坦诚, 嘴里念的是好暖和好舒服那等叫人面红耳赤的词, 语调也似现在这般恳切又认真。   陈慕律脸热了几分, 莫名的生出些无端的怨怼。每次解毒孟长赢都搞/得他浑身酸/痛, 还要他一个人收拾残局,现在他的衣裳下还遮着密密麻麻的红痕。凭什么孟长赢自己忘了个干净,收拾现在却还要到他面前来瞎晃悠?   退一万步来说,也是孟长赢欠了他的, 他现在不过走点炮灰剧情虐虐主角,又有什么关系呢?   耳边,系统还在苦口婆心地劝道:【宿主,你总不能/肿/着/屁/股/和孟长赢和解吧?】   【……你给我闭嘴。】   绮念被尽数打散,陈慕律红着脸,恶狠狠地瞪了孟长赢一眼,伸手直接便要推人。   他用的力气并不大,但不知道怎么的,居然还真的把孟长赢推得后退了好几步。   陈慕律立刻悻悻地收回手:“孟长赢你能不能别这么文绉绉的,怪穷酸的。”   “那师妹答应吗?”孟长赢目光如炬,将眼前人的局促犹豫尽收眼底。   “你你你……烦死了你!一天到晚纠结这种东西做什么?”陈慕律搜肠刮肚又编了点坏话,“有这种闲工夫你还不如去多练剑,说不定哪天运气好结婴了,至少还有资格滚来华京仙境当本少主身边的低阶护卫。”   这是实话,陈慕律默默地想,华京仙境招的少主护卫确实都需要元婴修为。   按照正常剧情走,孟长赢也还要个三年才能修成元婴。现在孟长赢金丹初期的修为,丢进那些护卫队里根本就只有被虐菜的份。   旁观的系统极为认同地点点头:【没错,就这样在事业线上开嘲讽,这才能让主角产生……】   孟长赢眼中闪过一丝戏谑,静静盯了他许久:“也可以。”   “啊?”陈慕律愣愣地看着他,嘴边剩下的嘲讽被堵得根本说不出去。   系统显然也很吃惊,机械电子音都飘了:【不应该啊……这么经典的反驳打脸桥段……】   为什么主角会产生认同感?   【系统,他有病吧。】   【……宿主,我会回主机那里去申请程序报错。】系统生无可恋,【这种情况,细则里没写到该怎么处理。】   陈慕律闭上眼叹了口气,感觉自己的精神比被孟长赢折磨完三天三夜的时候还要累。   好在老天爷总算瞧见了他的窘迫,他还没想好怎么再开口,端着盘子的宋无尽已经从天而降,见孟长赢和他面面相觑,便似小牛一般猛的冲了过来,直撞向孟长赢,试图把这位威胁表姐的穷小子赶跑。   但很可惜,穷小子看着高挑瘦削,力气却很大,任宋无尽面红耳赤地推了好一会儿,他依旧像个没事人一样杵在原地,半点没挪窝。   “宋无尽,好了。”陈慕律皱着眉喊道。   被喊道名字的宋无尽愤愤停手,直接端着盘子插进了在这两人之间的空隙中,把自己当作楚河汉界分开他们。   孟长赢凉凉地瞥了他一眼,主动向后退开了几步,视线轻轻落在宋无尽身后沉默的少女身上。   陈慕律早已垂下眼眸,多余的情绪被收敛得一干二净。   宋无尽凶狠地在前面嚷嚷:“喂!孟长赢你到底想干什么啊?小爷警告你……欸你还敢跑?”   孟长赢没理会他,径直转身走了。   仙舟已经开始缓缓减速,不远处,熟悉的山门云瀑一点一点变得清晰可见,仙鹤绕云直上,群峰叠翠如锦。   倾月宗快到了。   -   等沈椿龄从仙舟上的小厨房走出来的时候,前舱寂静得几乎有些诡异。   连一向聒噪的宋无尽都没说话,一心埋头苦吃盘子里剩下的点心。   “好了,吃不下便少用些,不必勉强。”沈椿龄哭笑不得,上前想阻止。   结果宋无尽睁圆了眼:“谁说我吃不下了?我马上就吃完了。”   兄弟做饭他捧场,沈椿龄好不容易下一次厨,既然表姐没胃口,他自然要吃得干干净净,不能让做饭的人伤心。   说话也不耽误他的进食速度,转眼间,宋无尽便把最后一块塞进了嘴里。   “行了。”陈慕律凉凉瞥了他一眼,“准备一下,我们到了。”   沈椿龄还欲说些什么,但目光已经落到了山门前的人影上。那人早已发现他的小动作,抬头送来极其精准的一瞥,让不小心与之对视的沈椿龄面色微变。   下了仙舟,孟长赢走在最前面,与身后三人不远不近地隔开了一段距离,沈椿龄则走在最后面,老老实实跟着陈慕律和宋无尽。   山门前来接应的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孟长赢上前,对那为首的女子恭敬地行了一礼:“见过大师姐。”   沈青云颔首,接了他的礼,锐利的目光落在后面的少女身上。   今日的陈慕律换了一身浅紫法衣,衣摆处滚着一圈鹅黄拼色,上绣镶金飞鸟纹,各色法宝叮叮当当挂了满身。身旁的孟长赢衣着简朴,只配着把铁剑。   两人中间空着四五个人的距离,避嫌得都快成变成两个门派的人了。   陈慕律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传闻中的大师姐,他瞄了孟长赢,笑着行礼道:“见过师姐,怎么好劳烦师姐亲自来此等候?”   要知道,他这位沈大师姐可不是什么好糊弄的角色。   腰悬白虎印,执掌戒律堂数十年,在谢怀卿闭关时更是要代理宗门大小事务,沈青云一向是个大忙人。就这样,她如今也修炼已到了元婴后期。若非她不过一百来岁,又是倾月宗既定的下一任掌门继承人,怕是早就要破格封为长老了。   顶着上首的试探目光,陈慕律面上笑得无害,心里已经犯起了嘀咕。   之前下山时一切低调,这一回是怎么了,掌门居然让是沈青云来接人?   看到沈青云的脸,素来无法无天的宋无尽都只能老老实实行礼,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一直偷瞄身侧沉默的沈椿龄。   前头的沈青云淡淡盯了陈慕律一会儿:“倾月宗门规第一千三百二十七条,非特情之外,凡入内山弟子,不得以外物御空。”   “小师妹,你违规了。”   “这……”陈慕律有些心虚地抬头,看见沈青云一脸正色,实在说不出反驳的词。   沈青云点了点头,继续道:“师妹作为仙舟之主,以主犯论处,当誊抄门规三百遍。其余三人皆为从犯,该抄门规一百五十遍。如此,你们可认罚?”   “多少?”宋无尽先跳了起来,“一百五十遍?疯了吧!那门规可有三万条啊!”   孟长赢倒是接受良好:“弟子认罚。”   “学宫大考在即,念在尔等学业繁重,惩罚可酌情减半。”沈青云冷冷望了他一眼,“宋无尽除外。”   宋无尽立刻噤声,抬手下意识就扯了扯沈椿龄的衣袖,哭丧着脸求助。   缀在最后的沈椿龄无奈地笑了笑,上前道:“师父,您怎么来了?”   见到沈椿龄,沈青云的面色和缓了不少:“师弟师妹头一回下山,师尊他总惦记着,掌门不方便下山来,我正好替他老人家走一趟。阿龄,你身体还好吗?”   “多谢师父挂心,”沈椿龄笑道,“多亏了两位师叔……和无尽的照顾,一切都好。”   别的不说,沈青云对自己这个唯一的徒弟还是很纵容的。闻言,她吝啬地露出一点笑意:“那就好。你们外出多日也累了,不如先回去好好休息,明日记得按时去学宫报道,莫要耽误了学宫大考,记得,回山之路不得再用外物御空。”   她确实很忙,匆匆来了一趟,聊了两句便离开了,只留下几百遍未抄的门规,和几个继续带着他们回山的堂内弟子。   不得御空,那就只有硬生生爬上去了的份了。望着那高耸入云的山峰,陈慕律有些腿酸。   孟长赢始终接受良好,坦然接了罚后,便自己一路拾级而上,独自上山了。   “他怎么又开始装了。”望着他的背影,宋无尽嘀嘀咕咕地说出了陈慕律的心里话。   沈椿龄无奈地安慰他:“好啦,我们一起走,总归是好一些的。”   陈慕律叹了口气:“走吧,早死早超生。”   青山绵绵,雾霭云白。   【叮咚——当前主线任务已成功解锁!请宿主努力探索~】   【当前任务:阻挠并帮助主角和男配结下友契。】 第37章   倾月宗, 崇礼学宫。   天才蒙蒙亮,沐魂钟声已经响彻云端,学宫的早课就快要开始了。路边的弟子纷纷加快了脚步。陈慕律阴沉着脸快步穿过人群,啪得一声把书卷丢到桌上, 把后边睡眼朦胧的宋无尽吓了一大跳。   他这动静不小, 周遭不少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 陈慕律站着, 冷脸环视了一圈:“看什么看, 我脸上有书吗?”   旁观的人悻悻收回眼神,陈慕律看了眼那些人不忿的神色, 满意地坐回了位置上,很好,一下子就巩固了原主娇蛮任性的人设。   陈慕律的座位还是窗边那处,各种小玩意零零碎碎丢着,成摞的书倒是摆得整齐,人坐下时正好能遮住头,在书堆后面睡死了都发现不了。   回山第一日, 他们便排到了最早的一节课,还是最严格的谢掌教来讲解的枯燥道法,最是催眠, 但你半点不能松懈, 不然便会被谢掌教点起来提问。   穿书前他要在大学上枯燥的水课, 穿书后还要认认真真听讲, 真的太要命了。别看陈慕律他现在还能摆脸色巩固人设,其实和后面打哈欠的宋无尽也差不了多,一听谢掌教念经就晕。   陈慕律臭着脸坐在位置上,本来他在床上睡得好好的, 结果大清早系统就无情地把他电醒,让他继续走剧情——毕竟,他亲爱的主角师兄已经早早坐在了位置上,开始温书了。   作为主角,除了出众的天赋和一副好皮囊之外,孟长赢当然还有其他的长处,他素来好学勤勉,日日闻鸡起舞,堪称倾月宗第一卷王。   瞥了眼那书卷上密密麻麻的小字,陈慕律大大叹了口气,若是睡足了他自然是看得懂的,但现在他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再简单的字也是记不进去的。   陈慕律就半死不活地撑着头,好歹不让自己睡过去,就这样盯了孟长赢一阵子,发现这人的记忆力实在恐怖,书上再晦涩的功法,他略微扫上几眼便都能几下复默出来,过目不忘,悟性极高。   比你天资聪颖又比你勤勉心定,这太可怕了,陈慕律不敢想象当孟长赢的竞争对手会有多绝望。   幸好他是炮灰命,只是孟长赢众多绊脚石里普普通通的一个。   陈慕律打量他的视线太过张扬,半点没有避开人的意思,孟长赢自然早就觉察了,但他并没有说反应,直到细细温完了手里的那一册书,才慢悠悠地回过头来看他:“师妹为何要这样看我?”   “看我们孟仙长学得这么刻苦,有些唏嘘罢了。”陈慕律挑挑眉。   “哦,是吗?”孟长赢静静地望着他,黑漆漆的眼眸透不进一点光,像是能洞察人的内心,“我还以为师妹是在好好考虑我的提议呢。”   陈慕律歪了歪头:“什么提议?”   孟长赢扯了扯嘴角,好脾气地提醒道:“自然是化干戈为……”   “停停停,你别再说了,吵死了。”陈慕律直接打断,毕竟他一个炮灰根本没有和主角讲和必要。   孟长赢放下书册:“那师妹想如何?”   陈慕律瞥了他一眼:“这事儿吧,也不是不行,只是要看我的心情。正好本少主身边缺个端茶送水的仆从,若是有人把我伺候高兴了……”   脑海里的系统滴滴滴警报,意图阻止他作妖:【宿主,你这是干什么!剧情里可没有这一段!】   【我知道,但这不是没事吗?】陈慕律淡定多了,【反正没歪人设。】   若孟长赢不答应,陈慕律就能借此机会狠狠回绝孟长赢莫名其妙的求和,叫他断了念想。   若孟长赢真的敢答应,那陈慕律也可以顺势而下,在端茶递水的过程里多磋磨磋磨主角,还能顺便加深炮灰和主角之间的矛盾。   他这出激将法子的意图再明显不过,这则阳谋怎么算,对于陈慕律都利大于弊。   听了他的挑衅,孟长赢微微顿了一下,居然立刻做了决定:“好,我答应。”   “那你就从第一件事开始做起吧。”陈慕律掀起眼皮,瞧了眼上首念念叨叨的谢掌教,“我要睡觉,你帮我守着,别让掌教发现了,不然他告状告多到师尊哪里就麻烦了。”   孟长赢答应得极其爽快,一下子就适应了角色:“那我需要往你那边靠一些,帮你遮着点吗?”   陈慕律趴在书桌上仰头看他:“随便你。”   结果孟长赢下一秒便从善如流地将放在左手边的几本书叠在了一起,然后将那一摞整整齐齐的书与陈慕律的书堆并排在一场,原本,两人之前可以刻意隔用书隔开的“三八线”就这样被他挪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他宽大的袖摆。   陈慕律的袖子被压在下面,上面叠着孟长赢的袖摆,学宫授课要求弟子都穿着宗门校服,再怎么不同颜色也是差不多的,隔开看着,紫上叠着紫,看着如同一体,   “你干嘛啊!”陈慕律凶巴巴地骂了他一句,皱着眉把自己的袖子拽出来一点。那分界线可是他之前好不容易才排好的不公平分配,他八,孟长赢三。   孟长赢微妙地瞧了他一眼:“帮你挡住掌教的视线的小手段而已。”   陈慕律被他噎得生气,但这格局这么一改却是显得角落更加隐蔽了些,他看了半天都挑不出错,只好色厉内荏地警告他:“你别给我玩什么花样。”   “怎会。”孟长赢弯了弯唇,露出一丝笑意。别人不知道,陈慕律可是一清二楚,他这样子明显是憋着坏了。   孟长赢靠不住,他又试探地去问系统:【系统,这课还要再上好久,要不你帮我盯一下,让我先睡会儿?】   系统回复更干脆:【宿主,这不合规矩。】   陈慕律不死心,继续说服它:【可我只是个炮灰而已,我就应该睡死过去,才能反衬处主角的坚强意志!】   系统被他这一番歪理哄住了,还认认真真测算了一下可能性,最后决定折中:陈慕律去休息,系统代为听课,也就是在陈慕律睡着时,系统意识代为控制身体。   系统一丝不苟道:【至少要睁着眼睛把课听完。】   【随便你。】   陈慕律不管他,在谢掌教的讲经声里自顾自睡了,有系统和主角的双重保障在,他这一觉睡得格外踏实,还做了梦。   不过这一次不是什么血淋淋的噩梦了,是实打实的剧情预知梦。   梦里最熟悉的还是孟长赢的那张脸,他面上带着些明显的喜色,笑吟吟地与对面那提剑少年讨论着什么,二人相谈甚欢,交起手来也毫不客气。   等到两道剑光在空中扭曲萦绕,那些褪色变速的画面在陈慕律眼前闪烁,断断续续地对应着被他遗忘在记忆深处的原书文字。   孟长赢在倾月宗遇到的知音,剑痴路屏山。   路屏山此人刚正不阿,本心纯粹,是孟长赢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结下友契的倾月宗弟子。他出身古老世家,剑术高超,给予了主角很多帮助,算孟长赢是早期的一个小助力。不过他向来深居简出,只是醉心剑术,总是在万书阁到处刷新。   这样算起来,估计在之前那次打扫万书阁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就已经见过面了。   照这个进展下去,这两人怕是马上就要推心置腹当结拜兄弟,那他的主线任务……不行!不行!绝对不可以!   陈慕律猛地从书堆里抬起头,一下子从梦中脱身,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堂前,谢掌教才讲到心法第三分册,课程刚刚过半,孟长赢认认真真守在一旁,很是尽责地帮他挡了大半节课,看起来他求和的心格外得强烈。   见他有了动静,孟长赢微微侧目,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怎么现在醒了?”   “我爱醒就醒,与你何干?”陈慕律顶着一脑门官司,开口就怼他。   每次有任务的时候,他就看孟长赢这个死主角格外不顺眼。毕竟这个世界是围着主角转的,男配、炮灰,甚至系统都要为主角服务。   孟长赢翻了一页书,压低声音道:“是我逾矩了,抱歉。”   陈慕律翻了个白眼,主角就是主角,连道歉都一股子自信从容的淡然味,压根没感觉到一点反省的意思。   系统看不下去了:【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宿主你在无理取闹,孟长赢是在迁就你。】   【那咋了。】陈慕律对系统也是一个白眼,【就是要他迁就我,要他委屈求全。】   之前他在梵镜城被慧慈溜来溜去,根本就是被孟长赢牵着鼻子走,哪里有迫害主角的样子?   他要从头再来,好好戏弄一下孟长赢,这才对得起他的恶毒人设嘛。   “喂,孟长赢。”陈慕律毫不客气地在桌下踹了他一脚,“我渴了,给我搞点水来。”   孟长赢愣了愣:“还有一刻钟下课,到时候我……”   “我现在渴了,现在就要,你耳朵聋了?”陈慕律冷着脸,又是一脚过去。这一次他用了十成十的力气,一脚踢向了少年的腿间,一点刹不住力。   孟长赢坐着,背挺如松没有一丝弯折,本该翻着书页的手此刻牢牢握住陈慕律的脚踝,正好能包住整个踝骨。   炽热的体温摩挲在鞋袜上的细软布料上,引出一阵莫名的瘙痒之感,一路上攀。   陈慕律蹙着眉:“孟长赢!你在干什么!快松手!”   “师妹以后踢人还是小心些。”孟长赢悠悠松手,“毕竟师兄我不是每一回都在。” 第38章   “孟长赢你干什么!快给我松手!”陈慕律紧张地偷瞄了眼台上讲课的谢掌教, 见他并未发现这边的动静,才松了口气,转而继续气呼呼地瞪着同桌的少年。   孟长赢不说话,也没有放开手, 圈在他的脚踝上的掌心滚烫, 鞋袜在那人不老实的挣扎中一点点皱起, 露出里层一小截细嫩的皮/肉, 即使在昏暗的桌下也白得晃眼。   掌心擦过肌肤, 附在略带凉意的脚踝上的力道稍稍重了一些,孟长赢停了动作, 又突然轻轻捏了捏,在那人回过神来之前便快速地松开了禁锢的手。   谢掌教还在上面,陈慕律不敢也不想闹开。偷鸡不成蚀把米,此刻他早没了逗弄人的心思,慌不迭收回了自己可怜的脚,一双腿老老实实地紧闭在一起,他的头低得快要埋进书堆里了。   目睹全程的系统一边叹息一边很是刻薄地点评:【宿主, 你这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你快闭嘴吧。】陈慕律咬牙切齿地回它,心里已经把孟长赢这个不要脸的翻来覆去骂了好多遍。   他不过踹了孟长赢两脚,孟长赢这么道貌岸然的人, 现在居然这么豁得出去, 还在桌下偷偷地捏他的脚踝恶心他?不得不说他确实成功了。   和之前偷偷摸摸做任务解毒不同, 这次可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被清除记忆的孟长赢只当是恶心他这个死对头师妹,可他……   系统后知后觉,终于开始担心自己这位便宜宿主了:【宿主,你还好吗?】   陈慕律呵呵一笑:【很不好, 一点都不好。】   鞋袜凌乱地堆叠积压着,很不舒服。那股热意还未消散,甚至有一种扩散的趋势,酥麻的触感还未消失,陈慕律很熟悉,他的身体也很熟悉,甚至下意识产生了反应。   像是佛堂里第二日清晨,他趁着某人入睡时挣扎着爬远了点,结果本该睡着的孟长赢不知道欣赏了多久他扭曲的爬行姿势,眼看他快站起来了,便坏心思地圈住了他的脚踝,摩挲亵///玩了好一阵才强硬把他拽回/身下。   并拢的双腿微微颤着,陈慕律在心里狠狠啐了一口唾沫,孟长赢果然是个斯文败类,无论清不清醒,都对他的脚踝展现出了格外诡异的热情。   “狗东西……”他嘟囔着,极力抑下了双腿的颤抖。   孟长赢,孟长赢,孟长赢。   这一切都是因为该死的孟长赢。   陈慕律低着头,桌子上堆来堆去的小玩意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拿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盛着水的杯盏。   该死的孟长赢坐在他身边,低垂着眼,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套简单的茶具放在陈大小姐面前:“不是口渴吗?喝吧。”   陈慕律紧紧抿着唇,没好气地白了孟长赢一眼,这人刚刚才占了便宜,现在便开始卖乖了,实在是可恶。   他冷哼一声:“本少主一向只喝灵泉无垢之水,谁知道这是你从哪里弄来的脏水,我才不喝。”   “就是无垢水。”孟长赢轻轻嗯了一声,视线停留在陈大小姐耳后的一片烧红,“我今天早上刚从主峰灵泉里接的。”   陈慕律被他噎了一下,瘪瘪嘴继续挑刺:“你这个杯子我不喜欢,丑。”   奈何主角求和之意格外明显,孟长赢沉默着翻起了储物袋,从善如流地拿出了一套镶金的茶具开始清洗。   新茶具很漂亮,明眼人一看便知价值不菲花几十灵石去换毫无用处的杯子一点都不像孟长赢的风格,是为谁准备的不言而喻。他洗得很细致,认真照顾到了每一个角落,那全神贯注的姿态总让人恍惚以为他对面放的是什么绝世功法。   孟长赢就应是永远如松柏长青不折,将修道摆在第一位一往无前地走下去,又或者是永远争分夺秒修习。反正不会是像他现在这样,放下了还要温习的书,在早课时间弯着腰在桌下给陈大小姐洗杯盏。   陈大小姐欲哭无泪,只能眼睁睁某人清洗那套全新的茶具:【系统,你到底上报了没有,你们这主角好像坏掉了。】   系统显然也很无语:【宿主,请您稍安勿躁,申请流程已经在走了,但是还需要一些时间。】   【这东西多少钱?】陈慕律突然问。   【什么?】   陈慕律叹了口气:【这套杯具,他花了多少钱?】   系统沉默了一下,报了一串数字。   陈慕律继续问:【那他还剩下多少?】   系统顿了顿,很是负责地播报道:【除去茶具的八十八枚上品灵石,还剩下上品灵石六十三枚,中品三百七,下品两百,碎银一两,铜钱三十串。】   看着孟长赢轻轻把那盏价值八十八枚上等灵石的茶杯放在他面前,陈慕律眼神复杂。   “怎么了?”孟长赢抬眼看了看他,谦虚发问“师妹觉得哪里还需要改吗?”   陈慕律看一眼那杯子就想起八十八块灵石,也不知道孟长赢怎么想的还真的被坑着买了:“别改了,我快渴死了。”   现在是剧情早期,孟长赢还在伪装小可怜,虽然他在扮猪吃老虎,但他得到的那些宝贝大多是辅助他修习的,很多秘法灵器根本无法摆在明面上。说到底,他不需要很多现钱,没什么可以支配的现钱。   陈慕律慢慢喝着灵泉水,暗暗叹息。光是为了和炮灰搞好关系就不惜花费大半身家买杯具,孟长赢你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而且和他选的东西寓意也一样好。陈慕律看了眼手里的嵌金玉盏,这确实是一场悲剧。   他在这边偷偷开小差喝水,同桌的孟长赢也没闲着,将陈慕律桌上之前堆着的小东西都一件一件妥帖地收进了一个镂空雕漆金匣中,连玉佩上打了结的流苏都被理顺了。   陈慕律看得沉默,不知道该说他很有伺候人的觉悟,还是说他太有洁癖,连同桌的东西都要管。   “孟长赢你够了,谁让你动我的东西了?”他压着嗓子警告道,“还有这个破匣子,谁让你自作主张了?”   孟长赢松了松眉头,刚想凑近开口,却被一道带着怒气的声音点了名:“孟长赢!你在干什么?”   台前的谢掌教眉头紧锁,略带失望的目光落在自己这位得意门生身上:“你向来认真,怎么出去一趟回来就犯了混?你看看你这桌上摆得都是些什么东西!”   “掌教,弟子知错了。”孟长赢站起来,半点都不挣扎地对着谢掌教说道,“请掌教责罚。”   “你……你啊你!”谢掌教看着他这幅样子,恨铁不成钢,板着脸转向一旁正好对上桌上连书都没翻开的少女:“哦,我倒是还忘了,还有你陈慕律!”   陈慕律僵直身子:……   他抱着自己的小茶盏缩在角落里,静静欣赏这场大戏,没想到城门失火,这火也烧到了自己身上。   “上课不好好听讲,你们两个又在搞什么小动作?”谢掌教冷笑着扫视一圈,看着那杯盏匣子和刻意成堆的书,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既然不愿听讲,那就去学堂外面站着,站到下课。”   “啊?”陈慕律瞪圆了眼,在顶嘴之前被孟长赢下了个禁言咒。   孟长赢捞起两个人的书,拉着他离开座位一路走到堂外才停下。   陈慕律气愤地从他手里夺过自己的书:“唔唔唔!”你干嘛!   “安静点,还有半个时辰才下课。”少年好笑地看了他一眼,解了禁言咒。   陈慕律上前,踮起脚瞪他:“你凭什么给我下禁言咒!”   孟长赢挑挑眉:“不是你不希望谢掌教和师尊告状吗?若我不拦着,怕是师尊又要被送信的仙鹤啄了。”   看着孟长赢坦然的神色,陈慕律冷着脸轻哼了一声,转身往边上联通的花廊走去,很是自觉地找了一处能晒到太阳的角落坐下了。   陈大小姐才不会真的在这鬼地方罚站一小时。   陈慕律把书摊开,遮着半张脸,从书页的缝隙里偷偷瞄屋檐下的孟长赢。   十九岁的孟长赢很高,而且比陈慕律高不少。方才他不弯腰时,陈慕律踮起脚也只能更费劲地仰视他。   他捧着书卷,身姿挺拔,即便是掌教被罚出来也是一派从容,好似画中人偶然出现,在廊下闲庭信步。   【系统,你说男配今天会出现吗?】他轻轻问道,这种主角罚站的戏份可不是白设计的,肯定有蹊跷。   系统一直在线,很认真地搬出了数据:【会。后台数据已经捕捉到了99%,当前剧情发展趋势下,男配路屏山会有80%的概率在今天出现。】   “这样啊……”陈慕律啧了一声,用书把眼睛盖上,人往后一仰,靠在廊柱上假寐。   【我赌他一个时辰内出现,系统,你信不信?】   系统回答得很谨慎:【这有50%的概率。】   陈慕律耸耸肩,彻底躺倒,闭上眼之前还毫无负担地叮嘱道:【我先睡了,等路屏山上线了或者下课了再喊我。】   系统这下没反应了。   陈慕律也不恼,反正有什么剧情他肯定还会被系统强制唤醒,便安安心心地睡了过去。   ……   这一次,他又梦到了路屏山。   准确来说,是梦到了路屏山与孟长赢的初见。   朦胧的画面像是被人盖上了细密的软纱,远处少年的影子在万书阁的灵烛灯光里被拉成斜长的一条,随着他的动作不紧不慢地变化着。   “你又来了。”陈慕律听到自己说,那是很陌生的年轻青年声,听上去也不过二十来岁。   这不是他的声音,是路屏山的。   那时的路屏山刚刚从倾月宗外历练归来,正打算再泡回万书阁中,寻一寻自己之前还未看完的那卷剑法帖,却没想到在他离开的日子里,已经有位陌生的小弟子捷足先登,悄悄霸占了之前他最爱流连的书架一角。   路屏山不怎么生气,毕竟他之前也是偷偷赖在万书阁的,比起什么无聊的先来后到,他对这位小弟子更加好奇。   这是路屏山回山的第四日,也是他遇到孟长赢的第四日。虽然路屏山不怎么爱管闲事,但他到底还是有些门路的,几日的功夫便摸清了孟长赢的身份和出现的时间。   十年前掌门亲自带回的孤子,天生剑骨,极品变异冰灵根,在去年正式拜入了掌门座下。每一条信息都让路屏山微微有些诧异。   孟长赢在倾月宗很有名。   但不是因为这些,而是因为拜师时他力压了华京仙境的少主,此后天天被那位记仇的陈大小姐折腾。   很多人同情他,也有很多人嫉妒,世家之流的人更多在嗤笑他不自量力,被陈慕律怎么羞辱都是活该。   这些话不算太好听,路屏山出身世家,再怎么避也被迫听了不少。可他每每听到这些,都会莫名地想,这一百年的天生剑骨,到底生在什么人身上?   剑骨承自天道,承袭剑骨的剑修天才百年才出一位,千万年来并无例外。   这些承袭者有些早亡,有些泯然众人,有些走火入魔,但也有人名留千古,比如倾月宗掌门的大师兄,如今名声最盛的剑圣陈儒。   他年少一剑动天下,在大战中彻底奠定了倾月宗仙域之首的威名,还入赘了仙域中最为富庶的华京仙境,上能退敌下能联姻,活得惊天动地。   更稀奇的是,陈儒的前三位儿女都是天生剑骨,此后三百年的剑修天才都被华京仙境的律家包圆了。   直到这一百年,陈慕律出生了。   律家家主四子中,唯独幺女随父姓陈。与那些兄姊不同,传闻中剑圣幺女是继承了律家的重明鸟血脉,但自她一点一点长大后,和“陈慕律”这个名字相连的名头,慢慢变成了骄纵的修仙废柴。明明被叫作小少主,但她甚至都不姓律。   而那副剑骨,长在了孟长赢身上。   大概所有人都会觉得觉得陈慕律心有不甘吧,毕竟那是百年剑骨。这事情当初闹得也算大,只是倾月宗长老早已经下了死命令压制,如今全宗门无人敢在明面上提大小姐的伤心事罢了。   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反正当时路屏山一开始知道这事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叹息。   毕竟剑骨源自天道,天道选择谁都不过是宿命而已。修道最讲求一个因果缘分,半点强求不得,只能说这位小少主时运不济,而怀璧其罪的孟长赢又幸运得有些不幸了。   路屏山的感觉很微妙,传闻中那个腥风血雨的孟长赢就站在他面前,他望着那人略显清瘦的脊背,目光描摹着剑骨的形状。   这也是他此生第一次认认真真看剑骨,没看出什么玄机端倪,他的偷窥倒是被孟长赢本人抓了个正着。   “路师兄,是有什么事吗?”少年侧身回头,目光浅浅,客气又疏离。   路屏山歪头,索性从阴影里走出来:“你认识我?”   孟长赢笑了笑,指尖触及手中剑谱:“这几日我来万书阁翻阅剑谱时,总会翻到几页写了注记的纸条,正巧那纸条末尾的印记和师兄腰间的玉佩纹路很像,便斗胆猜了猜。看师兄这反应,我可是猜对了?”   “我知道你,你是那个被自己师妹欺负的天生剑骨孟长赢。”路屏山眼睛都不眨一下,很是直接地说。   “不错,我是孟长赢。”少年弯了弯唇,说出来的话和他半斤八两地刺人,“我也知道你,你是那个被世家弟子天天蛐蛐的剑痴路屏山。”   他们对视着,一个冷淡,一个玩世不恭,最后都破了功,开始聊起了手里的剑谱。   “这剧情是不是疯了……聊了半天又回到剑上了。”陈慕律眼睁睁看着着二人在梦里对着剑谱大谈特谈,甚至抽出了剑,有些心累。路屏山明面上装得一副高冷剑修的样子,这心理活动也太多了吧。   最尴尬的是这些心理活动被他陈慕律听到了,四舍五入路屏山的蛐蛐也是被正主发现了。   书中原主的针对,仅仅只建立在孟长赢越过他先行拜师,成为了自己的师兄这一点上,苍白又潦草。   陈慕律叹了口气,原书剧情没有写明的原因在此刻终于一点点浮出水面,他已经差不多知晓了。   这才是原主身上最为致命的瑕疵,也是原主厌恶孟长赢的根源。   因为一副剑骨。   书里的小师妹是天下第一剑修的女儿,她的兄姊都继承了父亲的剑骨,成了名震各方的大能。自然而然,所以绝大部分人都以为原主这个剑圣幺女也一样身怀剑骨。   可是原主没有,陈慕律这个身穿而来、只有一张脸和原主一模一样的普通人更没有,但孟长赢这个无父无母的、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乞二,却有一副纯粹无垢的剑骨。   也正因如此,陈慕律才会像那样对待孟长赢,不惜把人推进归月剑冢。天之骄子最受不了的,无非就是遇到一个一无所有、却从一开头就能把自己踩在脚下的人。   他呼出一口浊气,幸好现在面对孟长赢的是他这个在孤儿院里长大的、同样一无所有开局的陈慕律。   幸好他早就知道孟长赢是天道之子,天生剑骨算什么,以后他还会修无情道,成为天下第一的霜州剑尊,最后飞升为仙。   梦已经停了。   陈慕律睁开眼,暖融融的阳光散进书缝里。   【宿主,路屏山已经来了。】   陈慕律暗暗叹了口气:【你看,这不就有人来解救主角师兄了。】   “孟师弟,你怎么站在门口?”路屏山有些意外。   他今日本来也是要去万书阁的,哪里晓得路上被自家师兄拐去办差事了,让他送些东西来崇礼学宫,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遇到孟长赢。   孟长赢淡然道:“说来话长,惹了掌教大人生气,便被罚出来了。”   他这样遮掩,路屏山可真是要稀奇死了:“谢老头子不是一向最喜欢你的吗?我上回还听见他夸你,一边夸还一边给掌门写信骂你那师……”   “行了。”孟长赢突然出声打断,“路师兄还是少说两句吧。”   路屏山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吃错药了?”   孟长赢不答,目光轻飘飘落向不远处的花廊。   金银花爬满廊架,开着丝丝缕缕的花,在暖阳中心的廊道一侧,一位少女以书遮面,睡得格外安稳。   顺着孟长赢的视线,路屏山也自然看到了:“她就是那个天天欺负你的陈慕律?”   孟长赢一言难尽地瞥了路屏山一眼:“他很少这样安静,你最好别吵醒他。”   “所以那位真是你小师妹?”路屏山压低声音道,“那个凶狠残暴、骄奢淫逸的陈慕律?”   孟长赢不说话,看着还在熟睡的某人,只是点了点头。   【他们这是当我死了吗?】   书页之下陈慕律睁大眼睛,把这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系统还很体贴地继续扎他的心:【宿主,孟长赢他点头了。】   【知、道、了。】   他按兵不动,继续偷听。   另外一边的路屏山好奇地端详了一下这位只露出半张脸的剑圣幺女,马上便没了兴趣,转而开始鼓动起了孟长赢。   “孟师弟,反正谢掌教也发现不了,你不如和我一同出去练剑吧。”路屏山跃跃欲试,很是兴奋,“我最近又得了一本好剑法,正愁无人与我对招,我看那学宫东边那座校场便很好,没什么人去,咱们今天可以打个痛快!”   孟长赢耐心地听完,回他:“可能不太行。”   “为什么?”路屏山不死心地追问,“你别怕谢老头啊,他人很好的,最多是给掌门他老人家多写点信罢了,反正掌门肯定没功夫管,你别太担心了。”   “不是因为这个。”孟长赢还是回绝。   路屏山抓狂:“那是因为什么?”   一道不屑的声音从他身后的花廊里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册丢来的书:“因为孟长赢他现在是我仆从,应该时时刻刻跟着我,逗我高兴。”   孟长赢上前一步,接住那本书,视线锁定在花廊间,似笑非笑的陈慕律身上。   陈慕律倨傲地抬了抬下巴,宣示主权般挑衅地看着路屏山:“换句话说,他现在是我的人,我管你是路屏山还是路不平,别打他的注意。” 第39章   路屏山啧了一声, 探究的目光落在面前这位傲慢嚣张的少女身上:“你这小姑娘长得倒是挺可爱的,怎么说起话来这般不客气?”   “路屏山你又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跑出去的,好大的胆子,居然敢管我的事。”陈慕律实在看不惯他满不在乎的散漫样, “我如何行事, 与路家又有什么干系?”   “你怎么知道我是路屏山?”路屏山颇为惊讶地瞧了他一样, 正好收到陈慕律翻给他的白眼。   路屏山的逆反心一下子便上来了, 故意把手架在孟长赢的肩膀上, 冲陈大小姐露齿一笑:“这怎么就是闲事了?我与孟长赢互为知己,就差选个日子结拜连友契了, 我兄弟的事情就是我路屏山的事。”   陈慕律冷笑,毫不留情地开口讥讽:“因为全倾月宗就你一个蠢货会把月珠镶在这么丑的剑上,还天天带着丑剑招摇过市。你要是识相点就抱着你的剑滚出去,少管他人的闲事。”   “你这是危言耸听!我家伤雀明明这么好看,你这是嫉妒!嫉妒我有本命剑!”路屏山最听不得有人骂自己的宝贝灵剑了,他抱着伤雀剑咬牙切齿,当场就要和陈慕律对峙。   “你们吵完了吗?”孟长赢手里捧着两卷书, 淡淡提醒道,“没吵完也给我低调点,刚刚谢掌教看过来了。”   路屏山把他往边上推了推:“你一边去, 把谢老头挡一挡, 我今天可要你这师妹好好说道说道——”   “我还以为你多重视这兄弟之情呢, 这就要人帮忙了?”陈慕律轻嗤, “孟长赢你就打算和这种只知道剑剑剑的人结契?”   “他不和我结难道和你结吗?”路屏山呵呵两声,怀里的剑嗡鸣,“和你这种生于剑圣世家,却连倾月剑法第一层都练不会的人?”   气血上涌翻腾, 攥紧的指尖快要刺破掌心,陈慕律怒极反笑,上前几步冲到他面前:“你什么意思!”   “我说错了吗?”路屏山轻飘飘瞥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笑道,“陈大小姐在倾月宗的这一年,砸了多少天灵地宝,还是连金丹都铸不……”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孟长赢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加上了些力道。   少年眉峰微蹙,垂下的眼眸中掠过一瞬的暗色:“路师兄,够了。”   “这怎么够,你让他继续说啊?”陈慕律面上带着一点笑,但任谁都能从那双已经泛起金色的重瞳里看出他现在心情格外的差,“我没有本命剑,我是个没有结丹的筑基,没有剑骨也没有天赋,怎么不说了?他不敢说,你孟长赢也不敢吗?”   孟长赢的眉间已经松开了,他垂眼静静地望着面前的少女:“陈慕律,你冷静一点。”   陈慕律低下头沉默了一小会儿才转身看向孟长赢。少年手里还拿着他刚刚才丢来的书,书页上卷翘的边角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他抚平了。孟长赢总是会在一些时候很淡定,淡定得甚至有些冷漠。   无人在意的路屏山被这两人旁若无人的交流隔在了一旁,只好一边偷偷注意着学堂里谢掌教的动静,一边观察两人之间骤然发冷的气氛。   然后路屏山听到一声格外清脆的响。   陈慕律给了孟长赢一巴掌。   “老天爷。”路屏山瞪大眼睛,喃喃道,“这就打上了?”   孟长赢没什么反应,只是右脸上浮现出了一小片的红,看得出陈大小姐下手很重。   “师妹消气了吗?”他问。   路屏山看不下去了,也不管谢老头会不会发现了,刚想上手把孟长赢拉开,结果陈慕律冷笑着,直接反手又是一下打在孟长赢的左脸上。   “陈慕律你这是做什么!”路屏山被他吓了一大跳,“再怎么样孟长赢他也是你的师兄。”   “师兄?”陈慕律轻轻一笑,金瞳在日光下闪烁如星辰,说出来的话却比什么都无情,直接打破了彼此虚伪的那层遮掩,“他也配?”   【叮咚——当前任务进度已达到65%,请宿主再接再厉~】   还有小半个时辰才下课,陈慕律又坐回了花廊的老位置,他盖起了一层薄薄的软毯,在阳光下缩成了一团。   孟长赢已经被怒气冲冲的路屏山拉走了。   系统的播报姗姗来迟,陈慕律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这回可是把主角得罪了个大发。   “系统啊,下次能不能换个方式,你们这办法确实有效,但力的作用是互相的,我手真的很痛。”   陈慕律仰着头,看了眼自己惨不忍睹的掌心。一片发红中,还有几道指甲掐出的血痕,不知道什么时候结了血痂。   系统的机械电子音顿了顿:【很抱歉宿主,我也无法得出系统性的分析,但您最好还是先按照后台报错后提供的《专项任务建议指南》来推进任务,这样剧情偏移的可能性会下降84.2%。】   “少说点数据,我记不住。”陈慕律淡淡道,“你就说还要怎么样样才能达到100%的效果。”   原剧情里,孟长赢就是和路屏山结了友契的,那他既然是在走剧情,再怎么推进阻挠的任务,最后肯定也要放放水,让他们两个结上契约。   但是这水怎么放,在哪里放,也是个好问题。   【指南中写到,若完成掌掴剧情后任务进度仍低于70%,宿主可以考虑下一步。】   陈慕律眉心微动:“什么下一步?”   系统停顿了好一会儿:【在主角与男配准备结契之前,打断他们的契约。】   -   倾月宗,东崖校场。   “这三更半夜的,你确定他们会来这里?”陈慕律打了个哈欠,有些无语。   十分钟前系统在他脑子里发出尖锐警鸣的时候他还躺在床上睡觉,现在他已经赶鸭子上架摸黑找来了这个人迹罕至的校场。   【确定。】系统格外认真,【宿主,我已经在这里观测他们三个时辰了,孟长赢和路屏山一直没有离开,直到十分钟前有了些奇怪的动静。】   “你的意思是……”陈慕律扒开遮挡身形的草丛,望着不远处你来我往打得激烈的二人,扯了扯嘴角,“他们两个人在这里整整练了六个小时的剑?”   系统也觉得无语:【……是这样的。】   原来这就是卷王和卷王的相遇,陈慕律略微沉默了一下,幸好他这个废柴已经躺平了。   感叹完,他火速收拾好情绪:【下一步什么时候开始?】   系统玄之又玄地回:【马上,伺机而动。】   陈慕律翻了个白眼,知道这系统是靠不住了,他将一寸短针藏于掌心,时刻关注着前方二人的动静。   月珠结契时,二人以指尖鲜血唤起咒术,符咒融入月珠便是契约成立。   若是无法立刻阻拦孟长赢和路屏山结契,那他便只能强行插入其中,按照系统的最后一个办法去做。   他这样想着,在树丛后窥探着眼前二人。路屏山已经收起了剑,正与孟长赢交谈着什么,手也不老实地搭上了孟长赢的肩膀,笑得格外假。   他们面对面聊了好一会儿,陈慕律看得皱眉,他蹲在树后蹲得脚都麻了,也不知道这两人在磨蹭什么还不打算结契。   陈慕律低头锤锤腿,再抬头时却看到路屏山拍了拍孟长赢的肩膀,干脆利落地提着剑离开了。   【系统,这是怎么了?】陈慕律还在状况之外,看不懂这两人的做法。   大概系统也无法分析出其中的缘由,电子音只能无奈道:【具体原因不明,但还是恭喜宿主,当前任务进度已达到75%。】   【恭喜你个头鬼。】陈慕律徒劳地看着路屏山消失在夜色之中,有些抓狂了。   系统给的指南里写得很详细,为他举例了十几种花式拉仇恨的推进方法,但是大部分都需要在路屏山在场的情况下完成。   现在路屏山走了,他只剩下最后一个下下策。   【宿主,孟长赢发现你了,保重!】   陈慕律猛地抬头,黑漆漆的夜色中空无一人,一阵毛骨悚然的冷意自身后的黑崖传来,他僵直了脊背,刚要回头,却听见背后传来一声轻笑:“师妹啊师妹,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孟长赢!”陈慕律被吓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他气急败坏地转过身来,对上少年含笑的眼神,一时间差点忘了自己该说什么。   孟长赢弯下腰,手中的一颗夜明珠照亮了两人贴近的面庞,陈慕律看清了他那双颤动的鸦羽长睫,也看清了他深不见底的黑眸。   少年很是自然地拉起他的手,语气笃定:“你手上有伤。”   陈慕律一愣,抿着唇:“你怎么知道?”   “你打我的时候,我闻到了血腥之气。”孟长赢翻过他的手,看清了伤痕累累的掌心。他声音很轻,“怎么弄成这样。”   陈大小姐冷着脸:“扇你扇的。”   说道这个,陈慕律的视线落在少年的脸上,清晨时他留下的掌印早就消散了,孟长赢的面庞没什么变化,在夜明珠的柔和光晕中反而显得多了不少的无辜清俊。   孟长赢淡淡应了声,心理素质极强,甚至还嘱咐他:“下次别那么冲动了。”   “闭嘴,不然我现在就打你。”陈慕律看着他给自己上药,莫名有些不得劲,心烦意乱地吓唬他。   “打完了师妹可以考虑和我讲和吗?”孟长赢抬眸,黑眸中倒映着小小的陈慕律。   少女沉默了一下:“我才懒得打你,手痛得要死,除非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孟长赢追问。   陈慕律抬眼,定定地望向他:“你和我结契,此后随叫随到,我说向左你绝不能向右。” 第40章   孟长赢挑了挑眉, 视线始终放在他身上:“师妹,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字面意思。”陈慕律闭了闭眼睛,一字一顿地回他。   系统那该死的建议指南上的最后一条, 就是自己和孟长赢结友契。   反正友契可以与多人相连, 只是有时间上的限制, 月珠每三十日只能结一次友契, 就算他真的和孟长赢结了契约, 也只是拖延他们一个月,不会耽误他和路屏山下个月再结。   虽然炮灰和主角结友契听起来真的很怪, 但是陈慕律此时也没办法了,只好死马当活马医。   孟长赢久久注视着眼前满脸写着视死如归的少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好啊。”   陈慕律眨眨眼,意识到他在说什么的时候一脸的不可置信:“什么,你就这么答应了?”   他已经做好了被孟长赢拒绝的充足的准备,甚至连待会儿怎么对他威逼利诱都快想好了,结果这人就这么水灵灵地点头同意了。   “不然呢?”孟长赢单手把着剑, 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声音比落下的羽毛还要轻,“陈慕律,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他上前一步, 靠近陈慕律。   陈慕律眼神闪躲, 像是被点着尾巴的兔子, 一下子踉跄着向身后退开了好几步。   孟长赢轻轻嗤笑了一声,语调平缓叫人听不出喜怒:“有时候我也不清楚,师妹你到底是讨厌我多一点,还是害怕我多一些?”   陈慕律就这样色厉内荏, 看着好像什么胆大包天的事情他都敢做,实际上连一个对视的瞬间都要心虚的躲开。   “谁说我怕你了!你说得没错,我就是很讨——厌——你,仅此而已!”陈慕律强压下心里的慌张,瞪着眼珠子恶狠狠地看他。却不知道自己这幅样子落在孟长赢眼里有多像只炸了毛冲人嘶牙咧嘴的猫。   少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拙劣但卖力的表演,暗暗叹息一声,反而生出来不少别样的兴趣:“既然师妹这么讨厌我,那依我看,这友契还是不结得好。”   “欸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我没说不结啊!”陈慕律一听他改口,情绪又激动了几分,直接上前好几步拉着人的衣领不松手,“不行,这契必须结!孟长赢,哪有你这样说话不算数的!”   “哪有师妹你这样霸道的?”孟长赢淡淡反问,“你真的要同我结契?结什么都行?”   少女点头:“对。”   “真要结?不后悔?”孟长赢挑了挑眉。   陈慕律死死盯着他:“对,我、就、要、结!快别废话了,你就说你答不答应?”   孟长赢的目光也始终徘徊在眼前的少女身上,两道视线交汇,在漆黑的夜色中无声地焦灼炽热。陈慕律看不清他的神色,只看见孟长赢脸上比夜明珠还要显眼的那一抹淡淡的笑意。   他听到孟长赢轻轻开口:“我答应。师妹的请求,我哪一次没有答应?”   “那……那就开始吧。”陈慕律清了清嗓子,“你来念咒,我来取血,把月珠给我。”   月珠结契时,需要一人取结契双方鲜血,分别融入月珠之中,而另外一人默念契约之咒,直到鲜血彻底融入月珠,便算是结契成功。   孟长赢很是顺从,从腰间解下了那一串月珠坠子,递给陈慕律。   “算你识相。”陈慕律喃喃着接过那条坠子,温润的白玉珠沾上皮肤的那一刻,他已经感受到了其中冰凉的玉质,不知道是不是冰灵根的缘故,孟长赢的的月珠都透着一阵沁入骨髓的凉。   陈慕律也解下了自己的那一条玉珠,将那两条坠子摆在一起。   “这……”他看着眼前两条月珠玉坠,一样透亮的白色,在黑夜里散着盈盈的微光,极其相似的样式,又或者说除了底下一蓝一黄的两条流苏之外,再没有其他区别。   孟长赢垂眸解释道:“这是拜师那一日,师尊赐予你我二人的。”   怪不得,陈慕律松了口气,一下就心安了,也不纠结这看着和情侣款似的吊坠,拉起孟长赢的手就兴致勃勃地打算给他扎指尖血。   “怎么不继续问了?”孟长赢看着少女抓起自己的手,似乎在选一个更好扎的手指。   “还问什么?不是就师尊送的吗?”陈慕律正忙着扎他,敷衍地唔了一声,“师尊他老人家还能害我们不成?”   孟长赢突然被他逗笑了一下:“对,师尊肯定不会害你的。”   他似乎话里有话,尾调拖得很长,但陈慕律此刻才顾不上这些,他正专注地抓着孟长赢的中指,细短的银针已经就位。   “你别烦了,还不快念咒。”陈慕律不满地指使人,他算是看出来了,孟长赢就是个大爷,只会站桩。   “知道了。”少年懒散地回道。他沉吟片刻,抬手结起一道冰蓝色的灵印,隐秘的结契咒语自他口中缓缓流出。   挑剔的陈大小姐这才稍微满意了一点,决定待会要扎得深一点,痛死孟长赢才好。   短针刺破二人的指尖,泛出血珠的中指交叠,殷红的血珠在此刻融合,再也分不清彼此。   陈慕律坏心眼地压了压孟长赢指尖的那一点针眼,挤出的血珠更大了。   咒语还没念完,孟长赢低着头,注视着面前的陈慕律,他眼角眉梢都带着轻松的笑意。   因为这点小事,便如此开怀?   孟长赢手上使了点劲儿,很幼稚地压了回去。鲜血涌出融合,陈慕律被他按得疼,吃痛地轻呼一声,转而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血珠落下,滴在两枚并排的白玉月珠上。几乎是一瞬间,月珠里激起一片紫光,光芒越来越耀眼,照亮了这片寂静的树林。   【叮咚——当前任务进度100%,恭喜宿主成功阻挠主角与男配结友契,顺利完成任务!奖励正在后台结算发放中……】   陈慕律愣愣地看着那发光的月珠,不知怎么的,他心口处忽然有瞬间的鼓噪,像是有什么空缺的地方被彻彻底底地填满了。   他抬起头,看着孟长赢的侧颜,一直到他念完咒语,月珠上的血已经彻底被吸收了。陈慕律呆呆地看着手中两条并排的月珠坠,珠子还是如往常一般白透,但透过那点荧光,可以看见月珠深处藏着的一点灵气,孟长赢的是黄色,陈慕律的是蓝色。   “那是结契对象的一缕灵气。”孟长赢淡淡开口解释道。   陈慕律给了他一记眼刀:“我知道啊,谁问你了?”   孟长赢只是笑了笑,并没有继续这场口舌之争的意思,从他手中取回了自己的月珠。   然后,陈慕律就看到两条分开的月珠之间又泛出了一抹灵气,像是一条明显的红线,将两枚月珠紧紧相连。   “这是?”陈慕律一脸懵。   好像有哪里不对。   此时,还在后台结算奖励的系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爬了回来,电子音都盖不住它的抓狂:【宿主!我可怜的宿主!你被这狗/逼骗了啊啊啊啊啊啊!,孟长赢我(哔哔)他(哔哔)的!】   陈慕律被系统的尖叫吓了一大跳,这还是他第一次见一直维护孟长赢的系统对主角发出这样撕心裂肺的指控。心中不好的预感更甚,他若有所思地抬眼,对上孟长赢含笑的目光。   “这是什么东西?”   陈慕律看着半空中凝聚而成的红线,这下不只是月珠上连着了,他中指上也意外地缠上了一圈圈灵力所化的红线,另外一头连着孟长赢的指尖,暧昧中透出一丝丝诡异。   对面的孟长赢好脾气地笑着继续给他解释:“这是契约红线。”   与此同时,系统也在陈慕律耳边使劲地叭叭:【友契根本没有红线,孟长赢他骗你的!这特么是情契红线!他故意的——】   陈慕律:……   他慢慢收起其他手指,只伸出中指对着孟长赢狠狠比划了一下,做了个他想做很久的动作。   一时间陈慕律也不知道自己在孟长赢心中到底有多蠢,他居然以为自己连情契和友契都分不清。   “契约已成,师妹现在想要反悔吗?”孟长赢垂着眼问。   陈慕律咬牙切齿,还要继续装着一副看不懂契约的样子,继续嚣张跋扈:“对啊,不然呢?你不会真的以为我要与你讲和,和你结契当至交好友吧?”   “我从未想过。”孟长赢弯了弯唇角,“只是这月珠之契已经成立,三年之内不可更改,即使要撤除关系也必须捱过三年。若师妹想要解除关系,还需要等上三年。”   “这什么鬼?”陈慕律大惊失色。   【这就是离婚冷静期的修真版,结契冷静期。】系统已经发完疯,现在终于平复了心情。   在一阵电流声里,它解释的语气中是化不开的沧桑:【也就是说,你现在和这小子已经算私定终身了,想和他离婚必须再等三年。】   “师妹也不希望……别人知道我们结契了吧?”孟长赢歪了歪头,对她露出一个堪称温和的笑意,“毕竟对于你们这种世家子弟来说,我这种出身,无论是当师兄还是当结契对象,都会是一个抹不掉的污点吧。”   陈慕律杏目微睁,看着少年弯下腰来凑近自己,近到他能完全看清孟长赢浓密的长睫,近到呼吸都交错,近到几乎产生了一种耳鬓厮磨的缱绻绵绵。   可即使是这样,陈慕律却感觉夜风阵阵,浑身上下被泡在一池的冷水中,寒意一点一点渗入骨髓。   月亮升起来了,只投下一抹淡淡的光。他死死盯着眼前的人,看到他那张熟悉的面庞在月光下,像是被无机的银质附上了一层假面,他甚至有一种心悸的错觉,好像站在他面前的不是那个孟长赢。   好像有那么一瞬间,他透过这小簇月光,窥见了多年后冷若冰霜的寒州剑尊。   孟长赢面上的笑意极淡,比新出的月光还要黯淡几分:“师妹,现在你愿意认真听我说话了吗?” 第41章   倾月宗, 崇礼学宫。   又是一节枯燥乏味的心法课上,谢掌教忽发兴致,上课上到中途开始点人。   “陈慕律?”   鸦雀无声。   “陈!慕!律!”   下面的弟子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吱声。   喊了半天都毫无回应后, 谢掌教气得把书直接摔在了台上:“冥顽不灵, 她居然还敢旷课?”   他冷笑几声, 索性大步流星地走到角落的位置上, 结果正好看到某人趴在书桌后睡得正香。   谢掌教气得胡子都飘起来了:“陈慕律, 你给我站起来!”   少女被这么一吓,终于悠悠转醒, 睡眼朦胧地站起身,还不忘记打个哈欠。   “掌教,你看我不是在这儿吗?”陈慕律冲他粲然一笑,“只是这心法什么的实在太枯燥了,我听不懂,又不想旷课伤您的心,这才撑不住睡了。”   谢掌教瞪他一眼:“你少给我狡辩!看看你边上的孟长赢是怎么学的?同为掌门亲传, 你就是这样给你的师父长脸的?”   旁边桌上的宋无尽才打了个哈欠,直接被这番诘问吓醒了。不止是他,此刻众人安静得格外诡异, 战战兢兢地观察着这个角落, 连方才喧闹的讨论声都停住了。   毕竟陈大小姐几个月前那一次发飙, 可是直接掀了这间学堂半边的屋顶的, 要不是华京仙境有钱,直接给学宫捐了几座新学堂,他估计早就被谢掌教赶出去一百次了。   可陈慕律闻言非但不生气,反而笑得更开心了:“可是掌教啊, 孟长赢他可不在这里。”   谢掌教下意识一看,可不就是,少女旁边的座位上摆着整整齐齐的书堆,书堆最上方还放着一个镂空调饰的匣子,里面全放着乱七八糟的小玩意,旁边是一套眼熟的金镶玉茶具。   就是没有孟长赢。   “您忘了吗?您的得意门生已经告假十几日了。”说完这一句,陈慕律不再笑了,冷下脸抬脚就往学堂外走。   “陈慕律,这是在上课,你要去干什么!”   少女没回头,抬手在阳光中挥了挥:“上课睡觉,我出去罚站。”   才怪。   不管身后谢掌教的叫唤,陈慕律轻车熟路找到右侧的金银花廊,在老地方铺开一层软毯,窝进了这个角落里暖融融的阳光中。   学堂里的桌凳都是百年灵木和寒玉所制,对修习有益,就是太凉了,陈慕律这种金丹都没结的小菜鸡暂时受不住,只好跑到外面来晒着太阳睡。   “这下可舒服多了。”他嘟囔着,仰头看着天边那一轮炫目灼眼的太阳。   明明浑身上下都暖洋洋的,可他一闭上眼,却总是莫名其妙地想起那一夜冰凉的月光,还有孟长赢那个很淡很淡的笑容。   这几天夜里他翻来覆去,心里想的,梦里见的,都是那慌张又荒唐的夜晚。   那一夜,陈慕律落荒而逃。   系统很狼狈地和他说自己要告到中央主机,让他等等这事情没完,就算是主角也不能这样拐骗炮灰角色。但是陈慕律本人对此没什么想法,只是呵呵冷笑两声让它也滚。   狗比系统的投诉就和孟长赢的鬼话一样,听着唬人,其实全是假的。   自从那一夜之后,孟长赢已经有十几日没有来上课了,陈慕律也没有再见过他。   宗门里总有人说,他们两人孽缘深重,不但有一根剑骨拴着,前后脚拜了同一个师父,开的洞府都紧紧挨着当邻居,进了学宫还是同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一天到晚都在闹矛盾。   阳光愈发刺眼了。陈慕律把毯子盖过头顶,闷闷地数着软毯上的繁复花纹,他上辈子只顾着赚钱和上学,根本没这个闲情逸致,也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这么悠闲地旷了课,躺在花廊里数毯子上的花纹。   他也没想过倾月宗会有这么大,大到他十几天都没有再遇到孟长赢一次。   孟长赢是在躲着他吗?陈慕律把闷在头上的毯子掀下来,太阳还是那么大。他结结实实地叹了口气,再也睡不着了。   他还什么都没干,主角师兄就直接躲起来了,看来和死对头结情契还是太超过了,就算沉稳如孟长赢,也忍不住想要逃避现实。   对比孟长赢的反常来说,陈慕律其实对这件事意外的没什么实感,哪怕系统发疯成那样,他也只是觉得事情有些脱离了控制,但至少任务顺利完成了。   可是孟长赢那一夜最后的笑容,却让他辗转反侧,甚至想到了梵镜城琉璃大阵前震碎满壁神佛的那一剑。   他冷淡如水的眼瞳里漆黑一片,深得好似能吞噬一切,又好像什么都不能在他眼中留下痕迹。   像是多年后早已步入大乘期的寒州剑尊,无情道之心坚如磐石无可动摇,无论神邪,一剑斩之。   陈慕律翻了个身,突然有点想笑。   大概没人能想到,日后大名鼎鼎的剑尊大人现在居然会用自己的情契来威胁别人,受害者还是他这个小炮灰。   太阳很好,陈慕律又闭上眼了,他实在想不透孟长赢,也不知道系统到底会给他带来什么消息。   只是他没安静多久,一道欠兮兮的声音就轻轻飘了过来,随之而来的是软毯被拉扯的感觉。   “表姐,表姐?表姐你睡了吗?表姐……”宋无尽蹲在廊下,刻意压低的声音像是拉着他差点拖地的半截毯子摇来摇去,“表姐你醒醒呀!”   “无尽,你小声些。”这是沈椿龄的声音。   陈慕律略微一皱眉,现在还是上课时间。沈椿龄虽然总跟着他们,但到底还是沈青云唯一的徒弟,骨子里还是循规蹈矩的,现在居然被宋无尽拉着一起旷课了?   “可是总不能让表姐一直这样睡下去吧,这十几天里她一直不怎么高兴,今天好不容易谢老头子管不到我们,当然要出去溜达溜达,好好逛一下”宋无尽撇撇嘴,“也不知道孟长赢那个家伙死哪里去了,肯定是这个家伙惹了表姐不高兴还躲起来了!”   而后,是一阵低语,似乎是沈椿龄在劝他少说两句。假寐的陈慕律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他也没想到宋无尽随口一言就真的道破了真相。   当前后台的主线任务还停滞在“阻止主角和男配结友契”这一环节,其他的小任务能提供的存活时间奖励只是杯水车薪。   不能再坐以待毙了,他要尽快走完剧情早日退休,又或者说,他要努力活下去。   花廊下的少女睁开了双眼,映入眼帘的是果然是宋无尽和沈椿龄,二人正拉拉扯扯地争辩着什么,见他醒来,他们两人的动作都僵住了。   不一会儿,宋无尽和沈椿龄都老老实实站到了陈大小姐面前。   “表姐……”宋无尽嗫嚅着,不知道在紧张什么。   陈慕律揉了揉太阳穴:“说吧,去哪里?”   “什么?”宋无尽一愣。   面前的少女膝上盖着毯子,侧身望着廊上垂落的金银花,似笑非笑:“不是要出去逛逛吗?怎么不说要去哪里?”   -   倾月宗山下,苔云镇。   宋无尽拉着沈椿龄走在最前面,兴高采烈地好似第一次出远门的孩童。   陈慕律不让他们跟着,只是不远不近地和这两人保持着距离。   苔云镇属于倾月宗管辖属地之内,说是小镇,其实大小也比得上一个梵镜城。镇中鱼龙混杂,有不少平民百姓,也有许多前来追随倾月宗的散修,宗门的外门弟子也大多居住在此。故而苔云镇无论何时都很是热闹,日日都有仙凡市集,供众人交易。   宋无尽就是听说了这场热闹的市集,硬是把沈椿龄和陈慕律都来逛逛。   “表姐表姐,你看看这个!”   “买。”   “表姐!还有这个!”   “买。”   宋无尽第不知道多少次转过头来:“表……”   陈慕律侧开身,直接摸出一个储物袋丢给他:“宋无尽,接着。”   宋无尽不明就里,但还是顺从地接了,打开一开,里面是一整袋金灿灿的上品灵石。   他猛的抬头,看到自家表姐冲他点了点头:“零花钱,想要什么你自己买,我想自己去逛逛。”   宋无尽闻言马上把袋子往边上的沈椿龄怀里一塞,跑过来挽留他:“表姐别啊,前面还有个特别好玩的呢!”   陈慕律轻轻向前瞥了瞥,一眼看到前方攒动的人群,格外的喧闹。那一处店铺装修得格外富丽堂皇,上书碧仙坊三字。   “名字倒还文雅,看着却不像什么正经地方。”他淡淡点评道。   宋无尽一脸神秘,覆在他耳畔说:“是个赌坊。”   陈慕律挑了挑眉:“人间的玩意,搬来仙域做什么?”   宋无尽笑了笑:“仙域自然有仙域的玩法,我听同窗的安师兄说,最近这碧仙坊新出了种玩法,叫赌仙石,花钱买未开采的灵石,切出多少灵玉灵矿全都算你的。”   “这种东西十有八九都是骗人的,有什么好看的。”陈慕律这回是真的皱眉了。   但宋无尽只是嘿嘿一笑:“我听说啊,前几日还有一个弟子在仙凡市集用一串铜钱开的赌石,换了一块极品灵玉!”   陈慕律抬眼,冷着脸盯着他:“你别和我说,你也要去赌这种东西?”   宋无尽眨了眨眼,立马求饶:“表姐,我就看看,看看行吗?”   陈慕律抬脚就想要离开。   微风吹拂,系统阴魂不散地上了线:【叮咚——恭喜宿主解锁主线新任务:帮助藏身碧仙坊的主角顺利炼化极品凰灵玉。】   哦,陈慕律有点麻木地想,原来那个花了一串铜钱就开到极品灵玉就是该死的孟长赢。   【所以他一连十几日不见人影,是早就离开宗门了?】   系统顿了顿,直接报了数据:【宿主,十一日前,孟长赢第一次进入碧仙坊。最近一次进坊,则是在大概三日前。】   陈慕律笑了笑:【知道了。】   怪不得主角师兄一连失踪了这么多天,原来又是去开宝藏了。   他真想好好嘲讽一下这几天里胡思乱想的自己。人家自有机缘,早就找到了新的升级路子。他怎么还真以为孟长赢会因为和炮灰结个情契就躲起来十几天不见人。   一旁的宋无尽看着少女在原地停了停,调转方向就往碧仙坊走。   “表姐咱们不是不去吗!”   陈慕律脚步不停,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去!”   看着陈大小姐这冷脸的气势,宋无尽踌躇犹豫了一下:“那要是不玩赌仙石,咱们这是要去干嘛啊……”   “去捉人。”陈慕律冷笑,“去捉奸,行不行?” 第42章   苔云镇, 碧仙坊。   昏暗朦胧里,烛火重重。喧闹嘈杂的内场里,庄家半个身子斜倾向那张巨大的赌桌前,故作神秘地停顿片刻后, 在一片狭小的阴影里掀起新一轮的骰盅。   “买定离手——开!”   下了注的赌徒们都一股脑地拥在桌前, 聚精会神地盯着那盅下的白玉骰子, 有人喜极而涕, 但更多人还是在恼羞成怒。   混在这场子里多年, 做庄的徐老三早已淫于此道,看遍了大喜大悲, 不过是一桌散去,一桌再聚。   望着那来来往往的人群,他面上浮现出一抹笑意,目光落在正对着庄家的方向上摆着的那张镶金嵌玉的金丝楠木椅,似乎格外耐心。   那椅子上坐着的那位衣着华贵的小公子 ,不是扮回男装的陈慕律是谁?   只见他懒懒倚靠在椅上,再次对着旁边的人吩咐道:“再追三注, 还是全押大。”   “好嘞!”徐老三搓了搓手,笑得热情,还带着点幸灾乐祸。   灵石做砝码, 密密麻麻地在桌上成堆了山。他押的不是三块, 是三百块上等灵石。   “那陈公子都已经输了几十局了, 居然还赖在桌上, 真倔啊!”   “你可一边儿去吧,也不看看人家什么打扮,那陈公子身上随便丢块玉下来都能买你命了,你还操心人家?”   在周围的窃窃私语中, 徐老三手中的骰子快速翻滚出了残影,砰得一声撂在桌上,再次打开时,依旧是几个光秃秃的红点朝上,又是小。   “怎么……这怎么可能又输了!”一个中年男子面红耳赤得扒拉着赌桌,想凑近瞪着那盅骰子,还没看清就被旁边等候多时的打手强行拖了出去。   徐老三挑了挑眉,完全不在意这个小插曲,依旧笑眯眯地询问着自己的冤大头财主:“陈公子,怎么样,咱们还玩吗?”   旁边守着的宋无尽愁得五官都快皱到一起了:“我们不……”   “玩,当然玩。”陈慕律挑了挑眉,“我不但要玩,还想赢件东西回去了。”   宋无尽被他吓了一跳,着急地扯了扯他的衣袖:“表……表哥,咱们已经亏了太多太多了,这使不得啊!”   陈慕律轻轻拂开他的手,绕过宋无尽给沈椿龄递了一个眼神。等他再扭过头来时,视线依旧停在对面的庄家身上。   “不知陈公子想要何物呢?”徐老三乐呵呵地追问道。   横竖胜负早已定下,今晚也从这富贵小公子身上捞了个够本,他有得是耐心应付人。   陈慕律掀起眼皮,玩味的眼神停在对面的庄家身上:“我想要的,你徐老三怕是给不起,得要你后头的人出来和我算账。”   “公子连提都不提,又怎么知道徐某没有法子呢?”徐老三呵呵一笑,并不拿这位已经输了上万枚灵石的小屁孩当回事。   少年冲他笑了笑,语气很是轻松地冲人群里丢了个大雷:“我要凰灵玉。”   系统的任务是让他帮助孟长赢炼化凰灵玉,可孟长赢不见了这么多天,他也不稀罕找,所以干脆直接从凰灵玉下手。   “这……”徐老三的笑容僵住了,“陈公子这可就是在为难我了。”   碧仙坊中谁不知道,那凰灵玉三日前才被人从赌仙石中开出来,是坊主花了大价钱将其买回。   之后,碧仙坊便对外宣布,若有人能胜过坊主,便可以将这块极品灵玉收入囊中。而每日只有在场内获赌利最多者,才会有一次与坊主对赌的机会。   至于陈慕律,现在赢钱是排不上号,倒是能混上个输钱最多的冤大头名号。   周围一圈的赌客也都被他逗笑了:“陈公子若是真想要那凰灵玉也不是不行,只不过啊,你要先把自己输的那些灵石都捞回来再说!”   陈慕律被众人一嘲,不正经地挑起半边眉:“这有何难?”   于是又是一阵哄堂大笑,连素来喜形不露于色的徐老三笑着打趣他:“可惜了陈公子,你这押大大不开、押小小不来的运气,老夫也是第一次见啊!”   “多说无益,开吧。”陈慕律垂下眼,食指在桌上敲了两下,“这次,我还是押大。”   徐老三谨慎地确认:“不改了?”   少年轻轻瞥了眼桌上庞大的灵石堆,代表大数的那一边,已经只有他和寥寥几人了。   陈慕律一字一顿:“不改。”   徐老三扯了扯嘴角,像陈慕律这种富贵人家的纨绔子弟他见得多了,糊涂蠢笨,一被激便会大把大把地掏钱,偏偏这里面还有一大部分二世祖还总是自命不凡,心比天高。   这种人最倔,也最好收拾,闹到最后输了个精光,乃至欠了一屁股债的大有人在。   徐老三轻轻嗤笑了一声,啪得一下掀开那盅骰子——五五六。   大。   本该被点燃的赌桌忽然有一瞬的鸦雀无声。不是那些赌客都恢复了冷静,而是那位坐在中间的小公子腰间的那柄剑亮起了一阵炫目的紫光,强悍的灵力威压席卷了大半个赌坊内场。   “宋无尽。”陈慕律回过头,烛火下透出他眸中隐隐泛着的金,“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我们赢的钱都拿回来?”   宋无尽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喜出望外地跑上前,将押小的那一整堆的钱都拿了回来。   两万多枚灵石,不多不少,数目正好能与陈慕律之前亏完的那些灵石齐平。   陈慕律笑盈盈地撤下了威压:“诸位看,这不就赚回来了?”   徐老三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望向面前这个草包公子哥,刚刚好对上陈慕律戏谑的目光。   他是故意的。   这怎么可能!徐老三握着骰盅的手微微颤着,失了分寸地瞪着他,却被一阵更强大恐怖的灵力再次压制了。   还是陈慕律。只不过这次发光的,是他腰间的那十几件极品法宝中的一件。   “除了这一局赢的灵石外,之前十几局里,还有我的同伴替我代为押注了三千灵石。”陈慕律冲他微微一笑,“我让他一直同我反着押,直到最后一局才停手,徐老三,你不妨猜猜如今那三千灵石,翻成了多少?”   徐老三嘴唇动了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压在了他的喉咙里。利滚利,那三千灵石估计早就翻了十倍百倍,陈慕律装得一副草包废柴样,居然就这样从他眼皮子里底下赚了这么多!   “好了,我也不与你多说了。”陈慕律抬手放过他,百无聊赖地靠在椅子上。   他还在赌,赌自己能等到徐老三背后的那个人。   人群嘈杂中,一位俏若桃花的小婢女悄无声息地出现。对面的徐老三满头大汗地站起来,冲那位看着年岁都能当他孙女的婢女毕恭毕敬行了一礼。   陈慕律没动。   婢女浅笑着,转而对坐在椅子上的少年盈盈一福身:“公子,我家坊主请您入内一叙。”   -   内场。   一踏入门前,便立马有一阵馨香扑鼻,内里雕梁画栋,极尽繁华,门前一面刻着一副巨大的鸾鸟衔枝图,另外一面则刻了百兽齐鸣图。引路的侍从不论男女均是一副好相貌,冲人柔柔地笑着。   宋无尽好奇地四处张望了半天,嘟囔着:“奇怪,这里面怎么长得这么眼熟啊。”   闻言,一旁的沈椿龄也多了几分心思。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番内场后,他不自觉得皱起了眉头。   借着连廊遮掩,他快步上前与陈慕律并排,轻轻问道:“师叔,你觉不觉得这内场有点太巧合了?”   陈慕律深深望了他们一眼,点了点头。   这种风格……太像了。   【系统,那门上鸾鸟纹到底是什么?】   遇事不决,先找外挂。   他方才进来时,第一件事便是扫了一眼四周,那些堆叠的元素和纹路一看便不是倾月宗之流的人修常用的。   反倒是像极了华京仙境的风格。   系统查得很快,言简意赅地回复道:【是青鸾鸟。】   陈慕律眉心一紧。   华京仙境之内,以重明为尊的祖鸟血脉都算是血缘之亲,关系近的比如宋家与律家,共出于重明一脉。   要论起关系远的,传自青鸾鸟的秦家也能算一支,他们现在还是律氏附属的小家族。   那碧仙坊坊主,又是谁呢?   华京仙境的一切对他这个冒牌货来说都太过空白,若是遇上什么与原主相熟的NPC角色,他又要怎么伪装?   陈慕律面上不显,心下一沉。   连廊快要走到尽头了,又是一整队的婢女安静地候着。   为首的女侍极有眼色,上来便向站在中间的陈慕律盈盈行了一礼:“不知贵客到来,有失远迎。我家主人深感愧意,已为您备下薄礼,还请您随我来。”   沈椿龄和宋无尽对视了一下:“那我们呢?”   那女侍还是笑着,不卑不亢地回道:“抱歉,请二位止步于此。”   宋无尽一下炸了毛:“哪有你们这种待客之道的?我们是一起来的,怎么你们说分开就分来?”   “抱歉。”   那女侍面上的笑意如常,身后一整队的婢女都动作了起来,人为地隔在三人中间。   陈慕律冷眼看着她们阻拦:“好了,我和你们走就是了。”   “不行!”   少年回过头来,叹息了一声,敷安慰道:“你们安静呆着,不会有事的。小沈,这呆子交给你了。”   “表姐!”宋无尽急得原地跺脚,连伪装都忘了。   陈慕律已经转过身,跟着那个女侍往连廊后走去了。   耳边,系统的提示还在他脑中回放:【宿主,孟长赢就在附近。】   他倒是要去亲自看看,这块凰灵玉到底有什么古怪,连孟长赢都在它这里栽了个大跟头。 第43章   连廊后的密道曲折蜿蜒, 最终通往碧仙坊中的一座小楼。   那女侍侧身停在楼前,为陈慕律推开了那扇紧闭的门:“陈公子,坊主已经在屋内等候多时了。”   陈慕律挑了挑眉,撇过脸来看她:“姐姐, 你不和我一起进去吗?”   “主人有令, 只让公子一人相见, 奴就在此等候。”女侍低头敛眉。   更古怪了。陈慕律垂下眼帘, 略思索了片刻后, 独自跨过了那道门槛。   身后的房门被轻轻合拢,室内意外的宽敞, 也空旷得有些吓人。   系统冷不丁开口:【跟着烛光走。】   【……吓我一跳,知道了。】   陈慕律拉了拉衣摆,抬头向前看去。一片黑暗里,满室的金玉摆件都泛着幽光,几支蜡烛孤零零地在烧,为他指引着一条路。   蜡烛的尽头,是一架刺绣屏风, 冰蚕丝上绣的青鸾鸟栩栩如生,仰首向着天际,振翅欲飞。温和的光透过屏风, 半遮半掩间, 他隐约看得出屏风后坐着一个人。   “堂堂碧仙坊坊主, 居然连天光都见不得吗?”陈慕律快步走过去, 居高临下地望着那屏风后藏着的人。   屏风后的那人实在青涩,眉眼都还未张开,比他想象中年轻太多了,看着像是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样子。可他那一身青色羽衣和鬓间的淡黄色羽毛却出卖了他的身份。   见到陈慕律, 他眼中露出一点小心翼翼的欣喜,小声喊道:“大小姐。”   见了他的打扮,陈慕律完全确认了。   这小少年身携鸾鸟血脉,十有八九来自华景仙境。这小鸟看着就胆子小,怪不得躲在这里不见人。   【系统,原主认识他吗?】   系统回复得很快:【应该不算认识,后台没有特别具体的数据记载,可能需要更多的信息才能确认。】   陈慕律蹙着眉,看着那少年身上的青色羽毛直接开口:“你和青鸾何家有什么关系?”   “大小姐不认得我,我却认得大小姐。”少年对他腼腆一笑,自报家门道,“我是何家家主的三弟何衔枝。”   “何衔枝?”陈慕律念着这三个字,缓缓在他对面坐下,审视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可何衔枝似乎完全没有发现,笑容满面地为他斟茶。   “大小姐离开华景仙境已久,族人都很挂念您。听说您最喜欢华景的扶桑茶,衔枝今日亲自煮了一壶,您赏脸尝尝?”何衔枝将茶盏轻轻放在陈慕律面前,眼神恳切。   换了平时,陈慕律大概会给点面子。可惜他现在并不吃他这一套,只是浅浅抿了一抿。   这碧仙坊的蹊跷太多了,连孟长赢都栽了跟头,他自然也要慎之又慎。   “既然是熟人,那我也不和你客套了。”陈慕律放下茶盏,淡淡地盯着他,“凰灵玉我必须要带走。”   何衔枝低头笑了一下:“大小姐还真是没有变,总是让人这么为难。这凰灵玉我现在可不能送给您。”   “不用你送。”陈慕律挑了挑眉,“不是说赢了坊主,就能把它带走吗?”   少年愣了一愣,随即点了点头:“的确如此。”   “那不就行了?”陈慕律敲了敲桌子,“废话不多说,我只问你要比什么,怎么比。”   “这……您真是胡闹。”小少年老成地叹了口气,“好吧,这一局我陪您赌了。这桌上有两块未开的灵矿石,一块里面是普通的灵石,一块是上品灵玉。若您能选到灵玉,这局便算您赢了。”   两块灵石二选一,既不能借任何灵力,也不能触碰损坏矿石本身,这边是赌仙石。   陈慕律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就这么简单?”   何衔枝笑着眨了眨眼:“是啊,就那么简单。”   桌上摆着两块鸡蛋大的石头,灰扑扑的,从外观上看像极了路边随处可见的普通山石。   何衔枝用木盅将两枚矿石盖住,食指一点,青光闪动包裹住了木盅。他用灵力隔空驱动了盖住的矿石,将其飞速调换位置。   陈慕律和他对视着,忽然开口:“我记起来了,你是宋无尽的未婚夫。”   有了何衔枝的名字,系统搜索起数据来事半功倍,没一会儿就把何衔枝有关的信息传到了他脑中。   何衔枝和宋无尽订过婚约。   “我很好奇,”陈慕律弯了弯唇,“你为什么不想见宋无尽呢?”   面前的少年像是忽然被戳中了心事,笑意里都掺上些慌乱,矿石换位的速度都慢了下来。   砰的一声,两块灵石再度落回桌上,少年垂下眼眸,整个人都缩进了羽衣中:“大小姐,选吧。”   “不回答吗?”陈慕律歪头看着他,“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不喜欢他,更不想见他,对吧?”   何衔枝唰得一下抬起头:“不、不是的!”   陈慕律抬眸,好整以暇地盯着他:“那难不成是喜欢?”   何衔枝苦笑,缩得更厉害了:“他之前说他只喜欢女孩。我以为……以为……”   “以为他什么?”陈慕律问。   少年鼓起勇气:“以为他喜欢大小姐。如果宋无尽他喜欢大小姐的话,那再正常不过了。”   “停停停。”宋无尽想了一下想宋无尽平日里的白痴样,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这哪里正常了?”   “可是喜欢大小姐很正常啊。”何衔枝小心翼翼地反驳道,“华景仙境里,爱慕您的人几座城都排不下,大家都很喜欢大小姐,我也很喜欢您。”   陈慕律:……   【系统,我的人设不是炮灰吗?这正常吗?】   电子音滴滴两声:【放心,也没标万人迷。】   陈慕律整个人都不好了。他沉默了一会儿:“打住,我们还是来赌仙石吧。”   他的目光又落回在面前的两块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矿石上,又是一阵沉默。   何衔枝也笑盈盈地望着他:“大小姐,您想选哪一个?”   陈慕律看了眼石头,又看了何衔枝,眼中晦暗不明。   “大小姐?”   年轻公子晃了晃神:“那就左边吧。”   何衔枝笑着应下:“好。”   他将左侧的矿石轻轻放置在掌心里,以灵气为刃,一点一点缓慢切开了那块石头。   切面透着翠绿,甚至散出了淡淡的灵力,是块中上品的灵玉。   “愿赌服输,既然如此,那这凰灵玉便归大小姐了。”何衔枝笑着将手边的小木匣推向对面。   陈慕律没有多言,只是对他颔首,接过了那木匣。他打开却不见灵玉,只有一把钥匙静静地躺在匣中。   “凰灵玉贵重特殊,无法移动,我的婢女春浅会带您过去。”何衔枝解释道。   陈慕律拿了钥匙起身:“好,那我先告辞了。”   “等等。”少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还有个问题想问您?”   “说吧。”陈慕律低头看着他,没有立刻就走。   何衔枝踌躇再三,还是开口:“我听说您很讨厌孟长赢,是吗?”   陈慕律默了默,突然烦躁地撇开脸:“对,我讨厌死他了。”   “好。”何衔枝仰头看着他,“我没有别的问题了,谢谢您。”   陈慕律逃似地离开了,室内又恢复了死寂,只蜡烛燃烧的轻响。   何衔枝坐在原地,视线停在对面那盏几乎没动过的茶水上。   明明听到某人的消息就冲进赌坊里下了注,独自一个人坐到他对面,却只说讨厌。   何衔枝叹了口气,原来这是讨厌吗?   -   楼前,陈慕律推开门,之前为他带路的女侍还候在屋外。   见他带了木匣出来,那女侍便笑着迎上前:“贺喜公子,奴这便带您过去。”   陈慕律挑挑眉:“你就是春浅?”   “不错。”春浅笑着为他打开另外一条密道,一边走一边为他解释,“只是凰灵玉情况特殊,所以坊主将它封在了坊外的一处宅院里,既然您赢下了凰灵玉,那这座宅子也会一并送给您。”   “这么好?”   春浅笑道:“您是我们坊主的贵客,这些也都是坊主刚刚吩咐的。那宅子就在前面。”   这条新密道很短,没绕几下便见了底。春浅用灵力开了门,将陈慕律带到了一处环境清幽的宽阔宅院里。   “凰灵玉就在屋内,木匣中的锁可以打开,房契压在木匣底部的夹层里,奴就送到这里。”   春浅福了福身:“时间紧迫,坊主才吩咐下来不久,所以收拾得潦草,还望公子海涵。”   陈慕律的灵识散开,扫过整间宅子,才发现这是一间了十几个花园和天然泉眼的“小宅”。   “你们坊主什么时候吩咐的?”他无奈地问。   春浅笑着回道:“约摸两个时辰前。”   陈慕律点了点头,挥手让她退下了。   偌大的宅院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有正院结界里封着的凰灵玉。   两个时辰前,他才刚刚踏进碧仙坊,何衔枝居然从那时候开始准备了?   陈慕律垂下眼,站在正院屋前,没有立刻进去。   他有系统帮忙作弊,所以一直都能提前知道庄家下一轮出的千,也自然能看到何衔枝的小动作。   一开始确实是一枚普通石头和灵玉矿石,可何衔枝早就在转动石头的时候动了手脚,把两块石头都换成了灵玉。   他故意放了水,无论陈慕律怎么选,都能拿到这把钥匙。   只要陈慕律愿意一个人走进碧仙坊,走到他面前做出自己的选择。   这屋里到底放了什么,才会让何衔枝即使出千也要这样大费周章地塞到他手里?   陈慕律深吸了一口气,放在门上手轻轻一推。   门上没有锁,钥匙是用在里面的。   一开门,一阵熟悉的馨香迎面铺来,南沧夜明珠代替了所有的烛火,满屋都是柔和的光。   从进门开始,是各式各样的珍奇花卉和散发着灵气的法宝摆件,看得人眼花缭乱。陈慕律几乎是走进了一个迷宫里,被富贵荣华迷了眼。   贵且繁,果然是华景仙境的审美。   陈慕律费劲地绕开几扇碧纱橱,终于顺着香味走到了最深处。   坠着明珠的纱幔堆叠,将帐里的风光盖了个彻底,只能看出里面躺着什么东西。   【系统,凰灵玉有这么大吗?】   没有任何回应,系统好像又强制掉线了。   陈慕律看着那粉得扎眼的床帐,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唤出灵剑,隔着几步慢慢挑起那粉红的帘幔,露出一张陈慕律这辈子都忘不掉的脸。   是孟长赢。   他闭着眼,睡得很是安详,胸前摆着一块圆润的灵玉,正散着淡淡的蓝光。   再挑开一角,陈慕律看见孟长赢被捆住的双手。   “我去!”   粉红的帐帘被灵剑隔空削去一大半,断布拖坠在地上,陈慕律彻底看清了帐内了情形。   孟长赢被一条金线织起的细绳五花大绑着,在细绳打结之处,装饰性地缀了一个小小的金锁。   凰灵玉下,捆着失踪多时的孟长赢。 第44章   啪的一声, 是剑掉在地上的动静。   陈慕律干笑着拾起那落在地上的淡粉纱帘,很是心虚地重新把孟长赢的脸盖住。   靠近床榻的时候,他的视线下意识地扫视过帐边,正好对上枕旁匣子里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玩意, 全是他见都没见过的东西, 唯一熟悉的就是铃铛串和玉环。   好奇心害死猫, 陈慕律伸出手扒拉了一下铃铛, 和下面藏着的角先生打了个照面。   寒玉的质地, 做工很精细,连纹路都很细致地一比一复刻了, 雕得活灵活现,让人一眼就能知道这一匣子都是些什么不太正经的东西。   陈慕律被吓得倒退了两步,若他不知道这里是正经赌坊,大概会以为自己误入了什么秦楼楚馆。   欲盖弥彰地把某人和这匣子玩意都遮住后,他收起地上的剑,毫不犹豫地回头要往屋外冲。   看这架势,孟长赢是早就开始炼化凰灵玉了, 只是炼化时激发了保护结界,灵玉自动将自己和主人封在了一起。   这种时候他一个外人靠近反而不能帮他炼化,靠近才是真的帮了倒忙, 还不如离远一些守着人, 不让主角被打扰为好。   凰灵玉是香饽饽不假, 可正在被人炼化的凰灵玉完全就是个烫手山芋。像凰灵玉这种极品灵玉都是开了灵, 他们会自动选择主人,奉献灵力供主人融合炼化。   在炼化期间,若是有人强行打开结界,灵玉极有可能当场碎成废石, 得不偿失。   估计碧仙坊就是因为拿他们没办法,所以才故意放出了凰灵玉的消息,想连人带玉都脱手。   于是陈慕律就阴差阳错变成了这个接盘侠。   陈慕律一边在外间找地方安顿自己,一边在心里疯狂哀嚎:【死系统你快出来,这又是什么情况?】   接盘就罢了,这种把人绑了丢床上的糟糕情节算什么?   【宿主,你听我解释,这一切都是误会。】   听着这电子音干巴又苍白的辩解,陈慕律在心里给它翻了个白眼。这死东西多半是早就知情了,怪不得这一路上都不敢吱声,原来是怕他应激跑路。   【所以这又是谁干的?】   系统死机了一下,缓缓报出了何衔枝的名字。   【不知道他误会了什么,但这些东西的确都是他吩咐人准备的。】   系统继续解释道:【关于这位NPC的信息基本上都是空白的,所以后台也没有办法分析出他的具体动机,目前猜测是……】   【是什么?】陈慕律追问。   系统吞吞吐吐半天:【他在向您示好。】   无论是赌仙石放水还是送人送宅,都是何衔枝对这位大小姐的一种示好,甚至是一次上供。   听到系统的这一番分析,跑到外间矮榻上的陈慕律神色莫测。   想起那小少年的腼腆笑容,陈慕律心情很是复杂。   没想到这何衔枝看着文文静静的,私底下玩得这么大。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居然敢直接把孟长赢这尊大佛往他床上塞,他们华京仙境的人都这样开放的吗?   “算了,我守着就是了。”陈慕律坐在矮榻上,一边喃喃自语,一边颇为头疼地向屋内望着。   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能隔着几道门看见床榻上被粉纱遮盖的孟长赢。   电流紊乱了一下,系统很是为难:【宿主,恐怕不行。】   【为什么不行?】陈慕律蹙起眉。   其实赌坊这个情节是存在的,只是提早了一些,陈慕律本来也不应该参与其中,只是系统发布了任务,才他被赶鸭子上架似的过来帮忙。   按照剧情发展,孟长赢凭借自己的超绝气运吸引了凰灵玉,在获得这块极品灵玉后就会隐匿在人群中。   当碧仙坊众人火急火燎地搜查灵玉时,他应该早就一个人藏起来将灵玉炼化了,并在获得全部力量后顺利地逃之夭夭。   电子音焦急地解释道:【剧情又出错了!按照原本的情节,孟长赢今晚就应该清醒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迟迟没有与灵玉彻底炼化融合。】   陈慕律脸色变了变,所以孟长赢现在这是被困在结界里了吗?   【他已经昏迷三日了,不能再拖了。】   少年垂下眼,眸中闪过一瞬的暗色:【说吧,你想让我做什么?】   【进入孟长赢的识海。】   孟长赢在结界里沉睡了这么久,必然是炼化过程中出了问题,唯一的办法便是让他潜意识里信任的人进入他的识海,从旁协助。   陈慕律扯了扯嘴角。   这不是开玩笑吗,整个倾月宗孟长赢最不信任的就是他这个炮灰了吧。   系统叹息了一声,劝道:【宿主你行行好,帮他也是在帮你自己。】   陈慕律嗯了一声,语调格外平静:【我知道。】   剧情崩坏到这里,他唯一还能依据的就是系统发布的任务。即使当时和主机反应之后获得的那册《指南》再扯,他也原封不动地照作了。   他被稀里糊涂地推着走到现在,除了自己的死期和故事的结局之外什么都不知道,完全是两眼一抹黑。   除了这样稀里糊涂地继续下去,他别无他法。   夜明珠的光洒满内间,系统帮忙在这间宅院内外都设下了屏蔽结界,为屋内的两人留下了一片寂静。   陈慕律又走回了帐前。   那一层薄薄的软纱遮不住什么东西,光透过帘幔,照出那人高挺的鼻梁和好看的眉眼。他垂下眼眸,视线若有若无地流连在孟长赢的脸上。   陈慕律深吸了一口气,方才未觉察的紧张忽然放大了:【系统,我要怎么进入他的识海?我真的不会被孟长赢打出来吗?】   【情契,宿主您别忘了,你和孟长赢结了契。而且……】   系统顿了顿,【你们双修过,至少在潜意识上,孟长赢的识海会自动向你敞开,凰灵玉也不会排斥您。】   窥视着陈慕律愈发难看的脸色,系统默默把后面半句话咽了下去。事实上,如果一定要选一个人,他唯一不会拒绝的就是你。   少年还是不语。   【宿主,将手放在凰灵玉上方,尝试着去握住它。】   陈慕律叹了口气,到底还是伸出了手。   他弯下腰,想去触碰浮在孟长赢右胸前的那块凰灵玉。只是他还未彻底握住那块玉,便有一阵温和的灵力触及指尖,少年身形一抖,只觉得有一股灵气自那灵玉中蹿了出来,猛地进入他体内。在这阵灵力的冲击之下,陈慕律指尖一抖,险些快要碰到凰灵玉,却还是被一阵温和的灵力震开了手。   【宿主,静气凝神!】   少年呼吸急促了几分,不死心地再次尝试去抓住那块灵玉。那簇灵气在他的经脉之中横冲直撞了半天,而后逐渐放缓了速度,在他五脏六腑间慢慢散开,一点一点冲刷着他的灵脉。   一阵眩晕之后,陈慕律已经是满头冷汗。他蜷了蜷手指,没用什么力气就再次将那块白若凝脂的玉握在了手中。   熟悉的灵力透过凰灵玉源源不断地渗入他体内,他只觉得忽然又有了力气,身上也暖洋洋的,温和又厚重的灵气滋养着他每一寸经脉。   他眨了眨眼,这就是被凰灵玉接受了?   【系统,接下去怎么办?】   系统沉吟片刻:【现在他封闭了五感,也没办法直接用灵力共鸣感应。宿主您可以尝试触碰孟长赢,摸摸他。】   “啊?”陈慕律握着玉僵在原地,不知所措,“摸什么,摸哪里?”   【具体什么情况我也无法测算,宿主您摸哪里都行。】系统心虚道,【总之肢体接触越多越好。】   【……行吧,我试试看。】   陈慕律低下头,看了眼安详沉眠的某人,一屁股坐在了床榻上便开始动作。空着的那只手犹犹豫豫地抚上孟长赢的脸颊,力道轻得像是一片被风吹落的羽毛。   系统在旁边鼓励道:【宿主,大胆点。】   横竖孟长赢现在关闭了五感,现在发生的一切他应该也都不会知道。少年彻底舍弃其他的顾虑,咬咬牙扯开了他的衣襟,伸手向孟长赢的衣领下探去。   【还是不行,宿主。】   他麻木地闭了闭眼:【那你到底想怎样?】   系统小心翼翼地补充道:【您可以更大胆一点。若实在能不能唤醒孟长赢,得到他的一些反应也可以。只要孟长赢能有点反应,我就能直接帮您进入他的识海。】   【你最好是。】   陈慕律深呼吸了几下,算了,不生气,不生气。都走到了这一步了,他也没什么好纠结的了。   少年收敛了神色,慢慢伸出手去,三下五除二,直接把孟长赢半身的衣服扒///光了。   他自暴自弃地想,大概没有人敢像他这样放肆,隔三差五就要扒主角的衣服。   孟长赢看着清瘦,其实浑身上下都是硬/邦/邦的肌肉,触感像是一大块石头。因为冰灵根的影响,他的体温格外的低,让人想起崇礼学宫里冰凉的寒玉桌,陈慕律之前总爱趴在那玉桌上睡觉,经常被冻醒。   少年忍着羞意,毫不客气地附掌在那块洁白的寒玉上。   一边摸索着,他一边还在给自己催眠:平心而论,主角师兄的身材还是挺好的,猿臂蜂腰,至少真的有八块腹肌。   摸到就是赚到,多摸几下就是多赚。   【审核老师他们就凑近摸了下而已啊,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啊啊啊啊啊啊TVT】   ……   主角就是主角啊,他苦中作乐地感慨道,连身材都这么完美。   【系统,这样可以吗?】   系统沉默了。   没得到回应,陈慕律下意识皱着眉,手上动作一个不当心,像是意外按到什么开关似的。   ……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与孟长赢凑得极近,近得他呼吸的热气都尽数落在了孟长赢身上。   那块寒玉像是被突然被激活了,不知何时审核的温度也一点一点攀升。   像是反应过来什么,陈慕律整个人都僵住了。   ……   系统突然激动地出声:【宿主,好像可以了!后台已经捕捉到了一丝灵力波动,你再试试!】   “试你个大头鬼。”陈慕律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热气似乎从孟长赢身上传递了过来,惹得他双颊绯红。   ……   他像是个迟到的学生,拼命回忆着之前在书里看到过的理论知识,但脑子里始终是一片空白。最后……他迟疑地动了动,试探地捏了捏,玉石的质地触手温热。   ……   很好,情况好像更糟糕了。   【就碰一下而且真的很健康,审核老师球球你了无不良指向无不良引导纯互动帮助。】 第45章   粉帐摇曳, 异香盈满室,夜半时分的宅院安静得有些诡异。夜明珠的光照亮了内间的旖旎绮景,在粉红帷幔里映出了一道密不可分的影子。   陈慕律已经完全呆滞了,愣愣地低着头向那灼热的寒玉望去, 一时间都忘记了要松手。   那东西好像也和凰灵玉一般成了精似的, 就这般在少年茫然的注视下, 又动了一动。   陈慕律憋红了脸, 直接开口:“他不是昏迷了吗, 怎么还会……还会那个啊!”   系统显然也被主角愈发奇怪的情况震撼到了,毫无感情地干笑两声:【哈哈, 很抱歉宿主,我也不清楚呢,哈哈哈。】   “别笑了,怪渗人的。现在他有反应了,事不宜迟,我们先完成任务。”陈慕律叹了口气。   怕孟长赢的反应没了,他手上的力道还不敢松。一双小手依旧交叉圈在一起, 只是虚虚地笼着那尺/寸惊/人的玉。   陈慕律低着头,慌乱的眼神四处乱飘,分散注意力。视线瞥道到枕边那满满一匣子。五花八门, 应有尽有。   若真是要用何衔枝准备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对, 光是那枚悬/玉/环, 孟长赢就带不下。   脑海里已经构建起了画面, 那翠色玉环挂在寒/玉顶上……陈慕律抿着唇,企图把那些胡思乱想都丢出去。   好在系统此时终于没有再掉链子:【宿主,打坐闭眼,吐息三次, 我带你进入孟长赢的识海。】   少年忙松了手爬上了榻,在宽敞的床上打坐,吐息凝神。   一阵清脆的剑鸣轻轻划过耳边,他被磅礴的灵气震了震,整个人几乎都要倒下之时,一柄剑自背后而来,迸发出巨大的力量,将小小的少年温柔地包裹在其中。   鸦羽长睫颤动,陈慕律试探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身处半空中,周遭大地俱是一片茫茫的白,好似误入了雪国。   少年被一圈凌冽又强势的剑气围着,冰蓝色的光芒像是一条永远在流动的河,一直绕在他周身游走,明明暗暗,闪烁不息。   他就这样被这圈剑气安安稳稳地送到了地面上。   一落地,那圈流动的冰蓝光晕就在刹那间凝成了一圈锋利的冰刺,身后的剑自动收敛起了剑气。那圈冰刺砰的一声掉在地上,碎成了无数片冰渣。   陈慕律回头,看清了剑气的来源——是孟长赢腰间那把其貌不扬的铁剑。此刻那光秃秃的剑离开了剑鞘,浑身泛着淡淡的蓝光。   见少年看着自己,那铁剑在空气中颤动着,嗡鸣不止,连身上的光都亮了不少。   陈慕律被他这动静震着后退了几步,却看到那铁剑又向自己飘了过来,而后朝着某个方向倾斜着剑身,嗡嗡嗡叫了半天。   他皱起眉,头一次从一把剑上看出了如此明显的急切之意。   【跟它走。】系统在幕后默默指引,【这是孟长赢的本命剑,他会带你找到本尊的。】   “本命剑?”陈慕律疑惑地眯起眼睛细细打量了一下面前这柄潦草朴素到有些简陋的铁剑,心中浮起一丝疑惑。   孟长赢的本命剑不是之后剧情里会出现的那把绝世神兵神邪剑吗?   系统贴心地为他解释道:【这也是神邪,之后的秘境里封存的是神邪的本体,铁剑里的才是神邪的剑灵。】   陈慕律恍然大悟,懂了,不愧是升级流大主角,虽然没有玉佩老爷爷加持,但是孟长赢早就不声不响地和神邪剑灵结下了契约。   一边跟着剑灵在大雪中跋涉,他一边开始回想起了这些日子里孟长赢得到的机缘。   归月剑冢的解毒,万书阁的败月剑法,梵镜城的望月之魂和浮光寺的命签和锦囊,碧仙坊的凰灵玉……两个月不到,光是陈慕律参与其中推动剧情的就不止四五件了。   更不用说他这个炮灰接触不到的另外一大半剧情里,孟长赢肯定还获得了更多的机缘。   这样想来,这一路上孟长赢还真的默不作声地在走升级流,只有他在稀里糊涂地混日子。陈慕律的目光落在前方那柄剑上,暗自叹息了一下。   自从知道那平平无奇的铁剑里的是神邪剑灵,他就忍不住好奇,视线隔三差五就会瞟到剑上。   【系统,孟长赢到底在哪里啊?】   在孟长赢的识海中,陈慕律虽然毫发无损,但他的境界完全被孟长赢压制了。他无法动用任何灵力,只能徒步跟在剑后走过去。   现在,他们已经在这片茫茫看不见尽头的雪里走了快有小半个时辰了。   【宿主,快到了。】系统又卡壳了一下,【额,但是您最好有做好心理准备。】   【发什么事情了吗?】陈慕律皱眉追问道。   系统:【嗯,出了点意外。不知道为什么,孟长赢变回了十岁孩童的状态。】   前面的剑忽然停下了,在一处小小的雪堆处赖着不走,剑鸣铮铮,似乎是在叫他过去。   陈慕律愣了一下,忽然意识到什么向那个小小的雪人拔腿狂奔。   等他气喘吁吁地停在那小小的雪堆前,伸手扒开那层薄薄的雪,才彻底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一点一点抹开碎冰,陈慕律看清了那个沉眠在雪中的孩子。熟悉的眉眼,高挺的鼻梁,还有闭目时微微下压的唇角。   被困在雪里的是十岁的孟长赢。   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因为这次炼化,孟长赢意外回到了十岁,在失去了灵力的同时也失去了很多记忆。所以他不但没有办法炼化凰灵玉,而且还被困在了自己的识海之中,一遍一遍地忍受着十岁那年的颠沛流离。   -   那是奉宿年号刚刚开头的几年,彼时大战初停,灵州大地满目疮痍,饿殍遍野,偏偏还遇上了那样大的雪。   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三年,几乎冰封了整个灵州。   梵镜渡厄山的僧人在灵佛前跪求七七四十九天,才知这是天道之意。降下皑皑白雪,意在洗刷大战之血,超度亡灵。   可这场安魂之雪,却掩埋了数以万计的流民乞儿,孟长赢就是其中不幸又幸运的一个。   暴风雪肆虐,他跟随的那一队流民都死在雪夜里,他也被埋了三天三夜。   但他没死成,反而在强烈的求生意志之下,意外觉醒了变异冰灵根。   于是十岁的孟长赢就这样被冻在雪里,无法死去,也不算活着。他不敢闭眼,只能就那么看着身边那些熟悉的流民被风雪彻底掩盖埋葬。   直到十天十夜之后,偶然路过此地的谢怀卿觉察到了灵力的异动,才在死人堆里救下了濒死的孟长赢。   可是这是他的识海,现在谢怀卿不在。   他的世界里,只有铺天盖地的雪,还有匆匆闯入这片大雪的陈慕律。   “孟长赢!醒醒!你给我醒醒!”   谁在叫他?   不对,大家都死了,没有人。   “孟长赢你别装了,我看见你睫毛动了!”   好吵……好吵啊……到底是谁呢?   怀中的孩子懵懵懂懂地睁开了眼,脸颊上终于泛起一点红晕,他发现自己被一个少年紧紧地抱着,那个人身上很暖和,有着一种熟悉的香味,让人心安。   小孟长赢窝在他怀里,福至心灵地喊出了他的名字:“陈慕律。”   少年被他吓了一跳:“你你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其实我也不知道。”小孟长赢已经恢复了淡然,黑漆漆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的少年,“但是我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喊你。很吵很吵,把我吵醒了。”   他醒过来了,看到了这个企图用拥抱来焐热自己的人。   他身上有孟长赢熟悉的味道,有孟长赢熟悉的名字。   小孟长赢低下头,在脑海中朦胧的记忆里找到了陈慕律的影子,只是那些破碎的片段很少,而且断章的画面里,有的是少年和另外一个男孩的影子。   【系统,这又是怎么了?他为什么认识我,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系统的电子音卡了卡,下了判断:【看来还是有救的,这说明他还有点记忆……但是只记得你。】   陈慕律看小团子低着头一直不说话,急得团团转:“你这是怎么了?头疼吗?怎么不说话呀?”   小孟长赢偷偷瞥了一样他着急的神色,冷不丁开口:“小鹂是谁?”   “你在说什么东西?鸟吗?”   “小鹂,那个小鹂。”   陈慕律顿了顿,把这个名字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将这个名字和记忆中的那个梵镜城的小男孩对上了。   是楚衾研的孩子。   那个当街入魔、现在又被关进镇魔佛塔的孩子。   系统刚刚的后半句还在陈慕律耳边回荡:【他现在记得的,都是他的执念。】   孟长赢为什么不记得其他,却独独记得他呢?   思及此处,少年脸上的笑意淡了淡:“你为什么突然提到小鹂了,是他出什么事情了吗?”   他这提到小鹂忽然变差的面色落在小孟长赢眼中,却是切切实实的关心则乱,他耷拉着脑袋,声音都闷闷的:“你很喜欢他吗?”   “啊?还好吧。”陈慕律有些莫名其妙。他心中腹诽着,这小孟长赢虽然可爱,但到底还是孟长赢本人,这忽然就变脸的样子从来都没变过。   【他一天到晚到底在想什么啊?】   “哦,所以你真的喜欢。”小孟长赢头低得更低了,“可是我比小鹂好看,你也能不能多喜欢我一点呢?”   陈慕律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没想到孟长赢小时候居然这样会撒娇。   对着小孟团子皱巴巴的小脸,陈慕律克制住了自己想去捏人家脸的手,没有去欺负小孩。   算了,他叹息一声,先哄一哄吧。   少年很耐心地蹲下身来,伸手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喜欢小孟,我当然也很喜欢小孟啦,可以了吧?”   谁知道听他这么一说,那小孩直接泪眼汪汪,眼眶红得像兔子一样:“不要说也喜欢,要说最喜欢。”   “好好好,我最最喜欢你了。”陈慕律叹了口气,继续哄孩子。   不料那小东西鬼精鬼精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流,还在问:“谁喜欢我?你说清楚。”   少年啧了一声,结果那小孩眼里像装着一条河一样,眼泪不要钱地淌出来。   系统着急地出声:【宿主,你快哄哄他!】   【……知道了。】   “好好好,”少年败下阵来,无奈地摸了摸他的发顶,“陈慕律喜欢你。”   “是,陈慕律喜欢孟长赢。”小孟长赢眼里闪着泪花,还在不依不饶地纠正。   陈慕律麻了,直接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对,小孟说得都对,咱们别哭了成吗?”   陈慕律,喜欢孟长赢。   那小东西眨巴眨巴眼睛,眼泪立马止住了:“孟长赢也喜欢陈慕律。”   对着那小不点倔强认真的眼神,陈慕律忽然失语了。安静了片刻后,他才叹息着低下头,似乎是拿他没办法:“行,我们小孟喜欢谁都行。”   小孟长赢皱起眉,他听出来了,这个陈慕律在敷衍他,明明说了喜欢他,却还是这样对他。   好坏。 第46章   陈慕律有点烦。   他稀里糊涂被拉进了识海走剧情, 虽然找到了孟长赢,但孟长赢变成了个烦人的小孩子。   烦人的小团子还在不停地叭叭:“那个小鹂很坏,他把手上的糖蹭在你身上,而且还一直抱着你。”   半蹲下来的陈慕律顿了顿, 他其实已经完全没印象了, 但还是很识相地选择了附和小孟长赢:“嗯嗯嗯对, 他很坏。”   “那你为什么不推开他?”小孟长赢仰起头, 为了营造出一种咄咄逼人、气势很足的样子, 甚至踮起脚尖,把自己的脸凑到少年面前, “为什么?”   陈慕律闭了闭眼,他突然知道孟长赢之前看自己为了走剧情天天发癫的时候是什么心态了。   “因为他很可怜。”少年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捏了捏小孟长赢的脸颊肉,“他没有家了。”   小团子皱了皱眉:“你没有骂他,也没有打他,甚至给了他很多钱,还为他们留下了庇护的结界, 这些都是因为他很可怜吗?”   “什么?”陈慕律忽然蹙起眉。   小孟长赢认真地复述了一遍:“他把糖浆抹在你衣摆上,一直叫你姐姐,你原谅他了, 还对他笑。”   陈慕律越听越不对劲, 面上的笑容愈发淡了。   如果没记错的话, 当时他是一个人遇到这些事情的, 孟长赢又是怎么知道的?   【系统,这就是孟长赢的执念?】   系统显然也没有想到主角的执念会是这种事情,电子音卡了卡:【没事宿主,这不重要。我已经在帮您定位凰灵玉的方位了, 你只要把孟长赢带过去,帮他继续炼化就能完成任务。】   【好。】   “你怎么看到的?为什么记得这个?”陈慕律神色莫测,孟长赢不记得炼化凰灵玉,却在斤斤计较谁弄脏了什么衣服。   小孟长赢那双黑眸又蒙上了一层粼粼的水光:“我就是知道。”   不过虽然他很嘴硬,系统还是极为负责地查到了原因:【宿主,我知道了!当时孟长赢和监市令站在高处,可以看到整个市集。】   陈慕律一愣:【那结界的事情,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所以孟长赢不但看到他和楚衾研一家交谈,而且在杀楚衾研时,也知道是他出手阻止了那些毁坏糖人摊子的官兵。   系统一五一十地解释道:【虽然保护的结界早就散了,但是孟长赢在楚衾研身上发现了残留的灵力。】   【所以他知道,我一直在现场,是吗?】陈慕律笃定道。   系统顿了顿:【不错。】   雪下得越来越大了,陈慕律感觉自己后背在隐隐发凉。时隔多日,他才终于从孟长赢这连环套里跳了出来,豁然开朗。   无论是在鸡鸣村还是在济民堂,孟长赢都游刃有余,因为他早就发现了自己。所以他才会对一切了如指掌,还提前安排了慧慈来拖延时间。   少年垂眸,脸色难看得不行。若是没有小孟长赢这次意外的自爆,他怕是这辈子都要蒙在鼓里了。   这才是孟长赢。洞悉全局,隐忍蛰伏,只等着一击制敌的机会。   “所以……为什么你能原谅他?”小孟长赢定定地盯着面前的姝丽少年,明明是质问,却像一身悠长的叹息,和纷纷扬扬的雪一同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地上,匆匆忙忙就要被风霜掩盖。   “……却要那样对我呢?”   陈慕律眨了眨眼,雪落在他的睫毛上:“你说什么?”   小孟长赢还维持着那个仰头的姿势:“你可以可怜他,为什么不能可怜我?”   “可怜谁?”陈慕律哭笑不得地刮了一下他的鼻子,   “你心疼他家破人亡。”小孟长赢冷静地分析着,“正好,我无家可归,不知父母是何人,自记事起便被被野兽养大,后来遇到了那一队逃亡的流民,才有了一个名字。”   对着孟长赢稚嫩却淡然平静的脸庞,少年哑然,久久不知道如何开腔。   的确,孟长赢无父无母。   因为他根本不是人,他是天道之子,是灵州大地上灵气的化身。   求仙问道者,说白了就是修炼灵气,汲世界之灵以淬炼己身,败者消弭为灵气养料,胜者飞升成仙,一身凡人骨血反成累赘,体内的灵气会在重煅仙躯之时回哺天地,再度轮回。   开鸿蒙至今,灵州逐渐发展,暂分为三域:仙域,魔域,凡域。三域修道者前赴后继,但千万年来,飞升者寥寥,灵气也盛极而衰。   到了原书开头时,背景已是灵气式微之岁,世界即将走向倾覆,天道感应灾祸,降下了天生剑骨的孟长赢,让这位天道之子去拯救世界。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所以天道给了孟长赢一身剑骨,却把他弃在了荒山暴雪中;送了孟长赢一段拜师机缘,又让他遇见陈慕律。   都是孽缘。   那个孩子还在问:“陈慕律,你什么不可怜我呢?”   陈慕律低着头,和小孟长赢对视着,在纷飞的雪花里看清了他眼中的失落。   为什么唯独不接受我呢?   小孟长赢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却先得到了一个拥抱。   陈慕律的怀中带着些许凉意,也有一种很淡很淡的香气,是忍冬花的味道,让人想起崇礼学宫花廊里的灼灼暖阳。   小孟长赢的身子僵了僵,他低下头,悄悄把下巴贴在少年的肩头,一双小手不是很熟练地环上了陈慕律的后背。   “陈慕律,你怎么了啊?”他干巴巴地问。   陈慕律的声音也变得闷闷的:“太冷了,取暖而已。”   “哦。”小孟长赢很开心地贴着他,“我还以为你也哭鼻子了呢。”   陈慕律停顿了一下,语气有些不自然:“只有你这个烦人精会哭个不停。”   小孟长赢撇了撇嘴:“那我也可以叫你姐姐吗?像那个小鹂一样。”   少年心烦意乱:“随便你吧,爱叫什么叫什么,你别哭了就行。”横竖都女装这么久了,他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了。   说完,他干脆把孟长赢抱了起来。   陈慕律把这小孩抱在怀里才发现,十岁的孟长赢太瘦了,身上根本没几两肉,全是骨头。   他皱起眉,掂了掂这小孩的重量,太轻了,比一般五六岁的孩子都少。   “姐姐,你干什么!”小孟长赢惊慌失措,生怕自己掉下去,下意识就贴近了陈慕律,手也搭在了他的脖颈间。   少年有些不自在,但也怕自己抱不稳摔了这小屁孩,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他们总是针锋相对,虽然也有过亲密无间,有过意乱情迷,但单纯的拥抱着还是第一次。   没有争吵和矛盾,该死的任务和蛊毒也被短暂地丢在一边,只是在雪中这样互相依偎着,安安静静的。   陈慕律闭了闭眼,笑着回他:“姐姐……带你去找个不下雪的地方。”   刚刚磨蹭了这么久,系统已经帮他定位了凰灵玉的位置,就在附近不远处。   陈慕律抱着小孟长赢,和神邪剑灵一同继续向着东方走。   凰灵玉,听名字便知道与凤凰神兽有关,而神兽血脉只生于华京仙境。凰灵玉是华京仙境独有的极品仙灵玉,现在也只有几座受到古凤血脉泽备的灵矿山才会生出凰灵玉,且数百年才可能出一块,极其珍稀,怕是连律家都没存几块。   也不知道碧仙坊上面的人是怎么办事的,居然会让这种重要的宝贝流出华京仙境。   不愧是主角啊,陈慕律低头看了眼怀里安安静静的孟长赢,捡漏这种天大的机缘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可真是眼红死他了。   【宿主,向前五十步左转,再走一百步,凰灵玉就在那里。】   【好,我知道了。】   大雪纷纷,将他们来时的印迹尽数抹去,温和激荡的剑风吹来一阵又一阵,把少年的衣摆轻轻扬开,像是雪地上唯一绽开的淡黄色的花。   神邪剑灵忽然发出轻响,该转弯了。陈慕律微微侧身,看见了漫天大雪里,百步外的崇山峻岭。   山前是望不到头的绿竹,浓雾与白雪齐飞,像是翡玉里积淀的灰白云絮。   竹海茫茫,陈慕律一步一步走近,天边的雪当真慢慢变小了,等他抱着孟长赢走到了竹海之前,只剩下一点棉絮般的小雪还在缓缓地飘荡着。   “这是倾月宗后山?”陈慕律很是诧异。他只在穿书的第一天,见过夜晚的竹海,这还是第一次面对白日里的归月禁林。   可为什么凰灵玉会藏在这里?孟长赢为什么会想到这个?   系统解释道:【凰灵玉会藏在他潜意识里,最为危险的地方。】   【可为什么会是归月禁林?】陈慕律沉默了。   系统顿了一下:【宿主,您身上带着我的自动防护功能,不会被归月禁林影响,所以您感觉不到它的危险。】   少年下意识看了眼怀中的小孩:【有多危险?】   系统有些为难地踌躇了片刻:【这样吧,我后台这边暂时为您关闭一下防护功能,您可以自行体验感受。】   剑气轻轻撇过那片安静的竹海,竹影婆娑,风声萧瑟之间,凛冽强劲的一道黄色剑光在刹时忽然劈下!   叮的一声,身旁的铁剑已经动了,几乎是在禁林发难的那一瞬间就挡在了陈慕律面前。   冰蓝色的光芒大甚,陈慕律把怀里的小孟长赢抱紧了。两道剑气在半空中纠较量着,铁剑铮鸣着,竹海之内又有无数道剑光接二连三地袭来,顷刻间便把这两人一剑完全包围在了剑光之中。   此时此刻,他才终于直面了隐藏在倾月宗后山禁地里的这场巨大杀阵。   【宿主,是否再度开启防护功能?】 第47章   禁林剑光灼灼, 劈天盖地而下,首当其冲的便是神邪剑灵,那柄光秃秃的铁剑低鸣一声,剑身上已经出现了不深的划痕。   陈慕律怀里还抱着小小的孟长赢, 对上那些危险凌厉的剑气完全没有胜算, 他咬咬牙, 腾出一只手单手结印, 凝成一道泛着淡淡金光的护体结界。   【系统你别磨蹭了, 快开防护啊!】   【好的宿主。已为您重新打开防护功能。凰灵玉就在归月剑冢之中,请宿主努力探索~】   沉沉压在身上的无形威压在顷刻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陈慕律劫后余生地呼出一口气,下意识低头去看怀里的小团子。   “金光罩,这是佛修的功法。”小孟长赢睫毛一眨一眨的,像是丝毫没有被方才的剑光吓到,反而冷静对他发问,“姐姐,你为什么会这种结界阵法?”   陈慕律眸光微动, 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贴在自己身上的这个缩小版的孟长赢,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像是平静的潭水,能吞噬一切的情绪。   “姐姐?”孟长赢歪了歪头, 将自己的脑袋完全靠在少年肩头, “如果姐姐不想说, 不告诉小赢也可以的。”   孟长赢还是孟长赢。   即便变成了小孩子的模样, 没了记忆和修为,他也永远有一种让人心惊的敏锐直觉,一针见血地发现那些疑点。   “因为有个大坏蛋,他和另外一个很坏的秃驴串通好了, 就用这个结界困住了姐姐。”陈慕律慢慢移开了些视线,意有所指道,“所以呢,为了再也不被那些坏蛋困住,姐姐就偷偷学会了这个功法。”   这个金光罩就是济民堂里慧慈用来困住陈慕律的那种结界,也是完成支线后系统给予的奖励之一。他想着能学一点保命是一点,便偷偷学了,这还是头一回在别人面前使用。   陈慕律垂下眼眸,他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会如此火急火燎地召出金光罩。明明这里只是孟长赢的识海,那些剑光只是他心中恐惧的幻影,也不会真的伤到谁。   可他还是那样不假思索地做了,平白在孟长赢面前露出了破绽。   少年心绪正乱,手心的灵气一闪,外头狰狞的剑光早已虎视眈眈,霎时当空劈下,一道叠着一道的凶狠,不过十余下,那金光罩便碎成了齑粉。   散出的剑气划向铁剑后的二人,像是没有感应到陈慕律的存在一般绕开了他,千百道凌冽剑光一路而下,直直地射向小孟长赢的左胸心脏部位。   “小心!”陈慕律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抛出一个护体的法宝,才算勉强挡住了那些来势汹汹的剑光,但还是有不少剑气已经飘到了他们身侧。   孟长赢左胸前的衣料被划开,露出一道狭长的血痕,原本白净的小脸上也被擦出了一抹红,堪堪卡在他左眼尾下,差一点就伤到了眼睛。   “没事……没事的。”陈慕律把小孟长赢往上抱了抱,视线落在那碍眼的伤口和流出的鲜血上,他急忙想出手帮他疗伤,却被始终平静的孟长赢阻止了。   他说:“姐姐,没关系的。”   少年皱起了眉:“怎么可能没关系,都出血了,你别……”任性两个字还没说出口,他就眼前的一幕惊得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小孟长赢脸上的伤痕正在一点一点地飞速长好。割开的皮肉重新愈合,只有他的唇色肉眼可见的淡了下去,比地上的雪色还要苍白。   或许是陈慕律的忽然沉默太过突兀,也可能是他现在的脸色也和怀里的受伤的小团子一样差,小孟长赢仰着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姐姐,你怎么了?你也害怕吗?”   陈慕律叹了口气,看向他:“我怕什么?倒是你,都受伤了,难道你不怕吗?”   “我怕。怕姐姐害怕我。”   小孟长赢抬眸,眼中澄澈一片,黑瞳上映出少年的影子:“这里的风很大,割在身上很痛,但是痛完了,那些伤痕就会消失的,不用担心。姐姐,别怕我。”   说着,他拉起陈慕律的手,放在自己的右胸前,一道缓慢的心跳声在胸腔里轻轻地奏响,顺着少年的掌心一路向上:“我的心脏在这里,他们杀不死我,不用担心,我是个小怪物。”   归月禁林的剑光无法困不住他,奉宿十一年的雪也无法掩埋他,那些陌生的恶和善都无法阻拦他。   陈慕律闭了闭眼,他现在是真的无话可说了。   “姐姐?”那烦人的小孩还在试探他。   少年掀起眼皮,冷冷瞪了他一眼:“闭嘴,谁教你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你心又不是不跳了,也不是死了。现在这个世道,就是死了也能改修鬼道。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其他的都是小事。”   他这劈头盖脸的一大段话下来,比那些吓唬人的剑光都厉害,小孟长赢被训得一愣一愣的,嗫嚅半天还是不死心:“姐姐,你真的不怕吗?”   陈慕律扯了扯嘴角:“我不怕,小赢也别怕。你抓紧我,姐姐带你出去。”   说完,他重新调整了一下抱人的姿势,在系统和剑灵的掩护下疾步向竹海深处冲去。   归月禁林歧路无数,千变万化,唯一一条正确的通往剑冢,正是陈慕律穿书当晚一点点摸索着寻找孟长赢的那一条路。   孟长赢的识海中幻化出了纷纷扬扬的暴雪,也幻化了禁林竹海和漫天的剑光剑气,却只凝聚了一条偏僻小道,蜿蜒曲折,陈慕律抱着小孟长赢一路狂奔,将那些剑光剑气都甩在身后,穿过重重迷雾与风雪,跌跌撞撞地跑向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剑窟。   这一次不用南沧夜明珠,剑窟正中心早已悬起了一枚未经雕琢的玉石,散发出的柔柔暖光足以照亮那满壁的图腾纹样,还有各种各样的古老剑法。   那些剑气都被隔绝在洞外,缄默地守着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见到了凰灵玉的真容,陈慕律可算是松了一口气,他笑着把怀里的孟长赢放下,心里的大石头也彻底落下了。   几乎是在陈慕律冲进剑窟的那一刻,系统的播报也适时地在他响起:   【叮咚——当前任务进度:70%。请宿主再接再厉,争取早日完成任务~】   陈慕律轻轻喘了几口气,算是缓过神来了,接下去,他只需要再教着这小屁孩念念咒语和继续凰灵玉融合就大功告成了。   想到这里,少年面上的笑意更真实了几分,他伸手摸了摸那小孟长赢的发顶。   过不了多久,只要孟长赢彻底炼化了凰灵玉,这个十岁的小团子也就自然会变回那个讨人厌的主角师兄。   摸一下少一下啊,陈慕律想着,又好玩似的捏了把小孟长赢的脸颊肉。   该说不说,十岁的孟长赢虽然瘦巴巴的一个,但脸上却干干净净的,安静盯着你的的时候,满眼都是你的模样。   十岁的孟长赢不是救世主,也不是什么剑修天才,只是个很漂亮、很乖巧的可怜小孩。   他很矮,很小,骤然失去了温暖的怀抱也不吱声,只是人都还没站稳就很自然地又贴了上来,心满意足地抱住了陈慕律的大腿。小孟长赢不哭不闹,仰头望着少年,好像拉住了世间唯一真实的浮木。   小孟长赢一直盯着陈慕律,目不转睛,似乎是想将那人刻入记忆中。敏锐的直觉再一次展现,他轻轻叹了口气:“姐姐,你要走了吗?”   陈慕律心下一惊正想否认,但在对上孟长赢视线的那一刻,他不知道为何还是将已经到了嘴边的糊弄咽了回去。   孟长赢的眼神像是飞入剑冢的雪,丝丝缕缕,虽然细碎,却也冰凉,停留在他身前的时候像是带来了一场残雪。   少年再一次蹲下,和小孟长赢平视:“是的,我要走了,你也是。”   小孟长赢敛眉垂眸:“那我们要去哪里呢?”   “去一个没有雪的地方。”陈慕律摸了摸他的脸,现在小孟长赢眼尾的伤痕已经完全愈合了,一点淡淡的疤痕都没有留下。   “看到外面那一场雪了吗?”陈慕律为他指了指洞外尚在纷飞的雪花,“只有你能让它停止,只要雪停了,我们就能出去。”   小孟长赢定定地望着面前的少年,良久,他才低低地开口:“那我还能见到你吗?”   “当然。”   黯淡的铁剑在窟洞中亮起耀眼的光芒,以神邪剑灵为引,一道护法之阵在地上亮起,陈慕律与对面之人合掌相并,缓缓念出咒语。   洞穴中央的凰灵玉终于从沉睡着醒来,磅礴充沛的灵气在这方天地间不停的运转,源源不断地涌向阵法中心的孟长赢。   柔光如水,在整个洞窟里荡漾开来,争先恐后地向阵法中心冲去,一群一群的光点融入那个孩子的右胸,像是鱼群入海,唤醒了这一处寂静结冰的深潭。   几乎是凰灵玉失去光泽的那一刻,冰蓝色的光芒自孟长赢身上散开,陈慕律咬紧牙关,把全身的灵力都送进了护法之阵里。冷汗如雨而下,遮盖了视线,他早已是强弩之末。   少年看不清眼前与他合掌之人的模样,只感觉那小小的手不知何时已经带上薄茧,比他的手还大了一圈。   那个小孩,真的消失了。   【叮咚——当前任务进度100%,恭喜宿主帮助藏身碧仙坊的主角顺利炼化极品凰灵玉,顺利完成任务!奖励正在后台结算发放中……】   目眩神迷的一片白茫茫之后,耳边还有残存的呼啸风雪声。眼神聚焦了半天,陈慕律看清了头顶帐子上坠着的那一颗散发着幽幽光芒的夜明珠,还有披盖而下的粉色帷帘。   满室异香幽幽,他眨了下眼,转了转酸痛的脖颈,视线落在了还在沉睡的孟长赢身上。   被他去了衣衫的孟长赢。 第48章   春宵帐暖, 衣衫半去,和散开的帷幔一同逶迤在地,平添了几分暧昧之色。   如果对面的人不是孟长赢的话。   陈慕律呼吸都急促了几分,他下意识地抓过旁边的锦被往自己身上盖。   盖了半天才想起来他的衣裳都穿得整整齐齐, 倒是对面昏睡着的孟长赢还被那金色细绳捆得不能动弹, 上衣还被陈慕律给扒了个光。   当时情急之下, 陈慕律也不做他想, 现在瞧瞧……金灿灿的细绳松松垮垮地绕在他身上, 宽肩窄腰,突显着流畅的肌肉线条。并不止为了捆绑着限制孟长赢的动作, 反而更多的是一种打扮的意味,旖旎又隐晦,像是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嵌了隐隐约约的金痕,触手生气温,细腻平滑,任君赏玩。   陈慕律狠狠叹了口气, 也不管那绑着的绳结,慌不择路地把被子丢到孟长赢身上,先把那人露出的肌肤都遮了个严严实实。   何衔枝这馊主意出得也太馊了点, 生怕他们华京仙境的这些炮灰命太长, 上赶着要羞辱主角。   一套动作下来, 陈慕律不累也被吓出了点汗, 好在孟长赢一直也没醒,安安静静地仍由他摆弄。   【系统,你能不能帮我把孟长赢身上的绳子给解了?】   空中浮着淡淡的香气,陈慕律没有得到没有任何回应。   【系统?】   陈慕律无奈地垂下眼, 它这是又下线了。   只能靠自己了。   他要趁着孟长赢还在炼化凰灵玉的空挡,把这个乱七八糟的现场打扫完,伪装成无事发生的样子,还要把这个死绳子也解了。   不知道孟长赢具体什么时候会醒过来,陈慕律一刻也不敢耽误。他攥着那锦被的一角,深呼吸了几个来回,才一点一点重新掀起一点被子,露出孟长赢捆得结结实实的一双手。   如果说孟长赢身上的绳子是缠着当作装饰的,那手上绕得这一圈又一圈的绳,还有最后那个繁复的结,就是完完全全的桎梏。   陈慕律眨了眨眼,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动手,只能先把那绳子下面坠着的那把小金锁卸了下来。   幸好方才去识海的那一遭很快,现在窗外都还是一片漆黑,看着距离日出还有些时候。陈慕律挑起金线的一角,试探性地往外扯动着。   那细细的金丝绳果然松了松,少年大气都不敢出一下,手上的力道愈发轻了,他低头凑近那结,慢慢地把绳结最上面的小耳朵上的绳一点点抽了出来。   “你在做什么?”   “解绳子呢,你没眼睛吗?去去去一边去,我正解到关节处,别打扰我!”陈慕律蹙着眉,手上一点不敢放松。   好在他的尝试是有效的,没一会儿,他就又解开了上面的结。   好好好,很好。陈慕律笑着拍了拍胸脯,继续谨慎地和孟长赢腕上那个复杂的结做斗争,他已经解开一大半的绳子了,成功近在咫尺。   “还要多久啊,师妹?”   少年低着头认真地盯着那结,脸上露出一抹真心实意的笑:“快了快了,马上……”   等等,谁在说话?   拉着金丝绳的手停在原地,陈慕律整个人都僵住了,头低得死死的。   孟长赢好笑地看着他:“怎么不抬头,师妹?”   手上一抖,才松开的绳结猛地一抽,彻底成了个死结。   完了,全完了。   陈慕律绝望地闭上眼:“我不是陈慕律,你认错人了。”   孟长赢轻轻点了点头,语气里带着点疑惑:“这样啊,那道友你怎么知道我喊的师妹是陈慕律呢?”   “难道你还有其他师妹?”陈慕律猛地抬头凑到那人面前,语气很坏,皱着眉,还怒气冲冲地瞪他。   可是对面的孟长赢只是挑了挑眉,目光里带着点淡淡的戏谑,就这样好整以暇地欣赏着他的慌乱。   明明被捆着脱/了衣衫的人是孟长赢,可狼狈的人却是他。陈慕律暗道一声不好,他这是被孟长赢套路了。   “没有。”那人淡淡道。   陈慕律哑火了,孟长赢被绑着居然还有心思回他,也是奇了怪了。   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少年逃避似的低下头,却看到孟长赢的手腕搭在下//腹处,压着某处隆///起的蛰伏之兽。而他自己,则以一种跪在榻上的姿势压在孟长赢上方。   孟长赢哂笑:“师妹,你在看哪里?”   这太糟糕了。少年咬着牙撇过头去,眼神飘忽。此时此刻他只想赶紧起身跑路离开这张该死的床,也赶紧离开这个让他眼睛都不干净了的孟长赢。   怎料他一起身,下首那人立刻唤起灵力将缚在身上的绳索震开,而后伸手在陈慕律腰腹侧的铭感处轻轻一按,少年的身子立刻软了半边。   陈慕律在识海里早就把灵力花了个精光,现在是一点力气没有,哪里经得住孟长赢这一按,只一声惊呼,他直直地跌入孟长赢的怀抱。   他听见孟长赢在笑:“不继续了吗,师妹?”   “继续什么?”陈慕律气得脸都红了,他的手正好搁在某人露出的胸前,摸也烫手,不摸也尴尬,只好按着孟长赢的肩支起身拉开点距离,“你这个登徒子!暴露狂!”   孟长赢垂下眼眸,遮住眼底掠过的那一抹暗色,扶在少年身侧的那只手也适时地撤下了:“真是委屈师妹了,也不知道是什么贼人把我绑到了这里,还不分青红皂白扒了我的衣服。”   “这……我也不知道是谁啊,一进来就看见你这样可怜的一个人躺着。”陈慕律慌不择路地从他身上爬起来,这下他心底的心虚更甚了。   等等,这宅院何衔枝已经送给他了,孟长赢的衣服也是他亲手扒的,若真的要论起来,他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师妹现在怎么不讨厌我,反而可怜我了?”孟长赢凉凉地扫了他一眼。   陈慕律干笑两声,飞快离他一丈远:“你……孟长赢你先把衣服穿好吧,我去外面等你。”   眼看着那人畏手畏脚地爬下床,鞋都没穿就小媳妇似的跑了,孟长赢躺在床上,淡然冷漠的脸色莫名带上了些笑意。   陈慕律抱着腿坐在外间的软榻上,咬着牙继续联系系统,可系统没联系上,等到了穿好衣服的孟长赢。   “你怎么怎么快?”陈慕律声音很低,耳朵后面的红都还没消下去,看到孟长赢手里的东西的时候,脸上红得更是变本加厉。   “现在寅时两刻,若是现在回去,还能赶得上明日学宫的早课。”   孟长赢手里提着一双缀金镶玉的绣鞋。他弯下腰,轻轻把鞋摆在了陈慕律面前:“你跑得太快,鞋都落下了。会穿吗?”   陈慕律忍无可忍地白了他一眼,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孟长赢心里到底树立什么奇葩形象,他居然以为自己连穿鞋都要人伺候?   孟长赢已经穿戴完毕,再次变回了那个一丝不苟的冷淡剑修:“还没来得及问,师妹为何会深夜出现在这里?”   陈慕律呵呵两声,将自己编好的那一套说辞搬了上来:“说来复杂,宋无尽来我去碧仙坊看热闹,结果那坊主是华京之人,认出了我的身份,就主动说有一宝物要赠予我。”谁知道这宝贝是他该死的主角师兄。   “或许他说得是这个。”孟长赢眉梢微动,并没有刻意追问,只是手心凝着一股灵气,慢慢聚拢成了一块未经雕琢的白玉。   陈慕律瞥了眼,熟悉的灵力熟悉的光芒,是凰灵玉。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这玉已经认主了。”他一边穿着鞋,一边慢条斯理地说,“可这东西应当是我的,所以……”   “所以什么?”孟长赢没有反驳。   陈慕律抬眸:“所以你要赔我。”   “当然可以。”孟长赢定定地望着他,似笑非笑,“只不过若师妹想要的补偿太过天方夜谭,我也不介意让诸位师兄师姐们瞧一瞧这条红线。”   一道灵力所化的红线在顷刻间显形,一端栓在孟长赢的指尖,另一端在陈慕律的左手无名指指根处,纠缠着绕了好几圈。   陈慕律想笑,但是最后只是扯了扯嘴角,这就是明晃晃的威胁了,但也很好。   孟长赢不和他计较到底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这样,至少明面上不会撕破脸皮,甚至还能答应他一些小小的补偿以达成这场短暂的休战,而且现在系统都不在线,没人能限制他。   “这是自然。”陈慕律勉强笑着,瞪了对面的人一眼。   但是,他还是很不舒坦。   孟长赢弯下身,与他平视:“师妹想要什么,不如现在就给我一个答案,也好方便我及时兑现。”   陈慕律脸色变了又变,整个人都缩在软榻上,他思考的时候会轻轻晃腿,连带着绣鞋上坠着的小流苏也在空中荡漾,像一朵小花。   孟长赢没有催他。   陈慕律把头贴在膝盖上,琉璃坠像一边斜着,露出眉心殷红的痣:“这次学宫大考,你要帮我过关。”   “好。”孟长赢没有半分犹豫。   “呃……还有,”少年卡了卡壳,“还有,之后你要继续给我端茶递水,帮我放哨。”   “可以。”孟长赢点了点头,“但是你不能出去罚站,也不能上课时间天天跑去花廊晒太阳睡觉。”   “可是寒玉桌那么冷,一点都不好睡,太阳下面暖和。”陈慕律叹了口气,毕竟他还只是个筑基后期。   丝毫没有意识到上课睡觉的错误性。   孟长赢这次没有回答了,只是抬手揉了揉眉心。他早该知道,在陈大小姐的脑子里根本没有纪律可言。   “你就说答不答应!”   “都行。”孟长赢罕见地叹了口气,“已经快卯时了,我们能回去上课了吗,陈大小姐?” 第49章   苔云镇, 碧仙坊。   屋内的香烛已经燃到了一半,沈椿龄在桌案前落下最后一笔,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一扭头,写完的卷轴已经在旁边的桌子上摆了一大摞, 宋无尽就瘫在那一堆写完的卷轴里, 对着传音玉令发愣。   沈椿龄垂眸:“无尽, 小师叔还没有消息吗?”   宋无尽抬头望着他, 唉声叹气:“一点动静都没有, 你说我这传音玉令是不是坏了啊,可这是表姐上次才送我的, 不可能就这么坏了,那为什么收不到消息啊?”   他没精打采地趴在桌上,一脸色生无可恋的样子总是会让沈椿龄想起戒律堂前那只爱偷仙鹤灵草吃还装睡的小狗。宋无尽的眼形很圆,皱着眉的时候,眼尾眉梢都耷拉下来,水汪汪地盯着你,无辜又无害。   沈椿龄一时语塞, 只好又取出一份空白的卷轴,开始默写那些他方才已经誊写了十几遍的倾月宗门规。   “小椿,你快别写了, 想想办法呀!”宋无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表姐都走了快好几个时辰, 一点消息都没有, 发传音给她也不回,这碧仙坊还要拦着我们,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不会吧。”   沈椿龄无奈地笑了笑,手下的动作不停, 笔尖流淌的墨色化作一排工整的簪花小楷:“碧仙坊好歹是华京仙境所属的铺子,总不可能对你们自己人出手。”   宋无尽眨了眨眼,满脸诧异:“什么华京仙境?”   “方才无尽你不是一直说眼熟吗?我也瞧了两眼,内间的装潢独特繁丽,富贵非常,不是倾月宗这一带的习惯,却与你和小师叔的喜好很类似。”   沈椿龄抬头,对他温和地笑了一下,“我一开始也只是猜测而已,后来看到了梁上的飞鸟纹图腾还有师叔的反应,便确认了这个猜想。”   宋无尽眼中的疑惑更甚,他站在原地想了想,忽然猛地跑到了桌案前,端起了沈椿龄照明用的那一方烛台。   “这是怎么了?”沈椿龄停了笔,关切地问着。   宋无尽此时和他离得格外近,只隔着半卷尚空的卷轴。他端着烛台,那点小小火光在他的脸上漾开,照出深邃立体的五官,长睫浓密,眨眼时正好在脸上遮下了一片小小的阴影,像是谁落下了一处吻。   沈椿龄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轻了几分,他不敢眨眼,轻轻撂下笔,深怕抖落墨痕毁了这半份已经写好的门规,也惊动了看得入神的人。   宋无尽其实和陈慕律长得有三分像,只不过后者姝丽张扬,而宋无尽的眉眼生得温和,安静时瞧着也更无害。面若好女,明眸善睐,一看就知道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公子。   宋无尽越看脸色越沉:“烛台上雕的这对鸟尾两翼狭长,一方尾羽拖曳,两翼皆饰眼状斑纹,是青鸟无疑。”   “现任青鸾血脉以何家为尊,他们素来以律氏为主,想来并无大碍?”沈椿龄眸色微变,声音依旧温柔和缓。   他伸出手,轻轻贴上宋无尽撑在桌案的那只手。一开始只是指尖相触,但宋无尽没有反应,他也垂下头,大着胆子继续。   微凉的指尖覆上那人白皙的指节,沈椿龄笑道:“我想小师叔也是摸清了幕后之人的身份才去赴约的,她自然有她的打算,我们不添乱便是最大的帮助了。”   他本想宽慰一番,不知为何宋无尽的脸越来越臭,听到最后还冷哼了一声:“就因为是何氏,这事情才难办了!那何家老三可不是个老实的。我走之前,他就已经搭上了我小表哥的船……嗯,你手怎么这么冷?”   宋无尽的小表哥,就是陈慕律的三哥律乘风,目前已是元婴中期,早早便接手了律家的一部分对外事务。   一想到他小表哥对何衔枝的百般宠信,宋无尽就烦得要命。   沈椿龄面上的笑意不改,任由宋无尽放下那烛台,捧着他的手继续絮絮叨叨地数落自己,不该抄那么久的门规云云。   “没办法,师父已将上次我们私自出山的惩罚记录在案,再过几日肯定要来收缴罚抄的门规。”沈椿龄叹息了一声,看着宋无尽低着头翻出块暖烘烘的玉塞进了自己的手心,心知这人肯定是半个字没动过。   宋无尽满意地看着他握住玉:“送你了,这东西其他用处没有,就暖手最好。”   沈椿龄定眼一看,差点手抖了。华京特有的上品凤凰暖玉,品级只在凰灵玉之下。这种全天下也没有几百块的东西,宋无尽就这样随手掏出来塞给他了?   “别!这东西太贵重了,你怎么能随随便便就拿出来?我不敢拿,快收回去。”他好气又好笑,端着那玉无所适从,就怕摔了。   “给你了就是给你了,你是我在倾月宗唯一的好朋友,送块石头而已,这有什么不敢拿的?”宋无尽皱着眉,将玉包在沈椿龄的手心里,故意岔开话题,“不过你素来乖巧,肯定不会拖到最后几日才开始动笔,怎么这一次想起来要赶工了?”   “只是突然想到我们今日又逃课下山了,师父必然会很生气的,多少弥补一下。”沈椿龄的目光落在手上,能送到宋家小少爷面前的暖玉自然是百里挑一的好东西,那玉中的暖意和灵力自掌心散开,源源不断,一点点滋养着他的经脉。   可舌尖翻来覆去地碾着那句朋友,再如梦似幻的情绪也无端变得有些低落了。少年垂下眼眸:“到时候若是师父再罚你,你总要有些能交差的东西递出去。”   宋无尽听得直皱眉:“什么意思?这些都是你替我写的?”   握着暖玉的青年望着他,点了点头。   若是换了平时,宋无尽大概早就感动得一塌糊涂,扑过去对着沈椿龄鬼哭狼嚎了。可现在看见沈椿龄懵懂又认真的脸,对上那如水般的目光里倒映着的灼灼烛火,他只觉得喉咙干涩,刻意撇开头:“你管那些干什么?”   “随便抄抄,反正闲来无事,干等着也不是办法。”沈椿龄见他躲闪,知趣地挪开了些距离,低下头去理那桌上的东西,顺势也把那块暖玉搁在了桌上。   看着面前的人又提起笔继续写了下去,宋无尽把随手撂下的烛台望里推了推,开始自说自话:“小椿,你知道何家吗?”   沈椿龄蘸了下墨:“听说过,怎么,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那何老三……”宋无尽眉头紧锁,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他不是个省油的灯。我小表哥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把赌坊生意都交给他了。”   “我知道,何家三子何衔枝是你的未婚夫。”沈椿龄的声音很平。   “谁和你瞎说了?”   沈椿龄停了一下:“我师父同我说的。”   宋无尽愣了愣:“不是啊!谁又瞎说了,我又不喜欢男人!这都是他们长辈小时候随便乱说的,早就不作数了,小椿你知道的,我一向喜欢女孩子。”   沈椿龄提笔的动作顿住了,一滴墨落在了空白的纸上,晕开一处难看的墨团。他无奈地扯了下嘴角:“对,你喜欢女孩,我知道。”   “那何衔枝可坏了,明明我都和他说过了我不喜欢男的,结果前两年那何家家主还腆着脸到我家来提婚约的破事。”宋无尽冷嗤道,“就是因为还闹到我姨母面前去了,最后还是小表哥出来帮我的,说让我跟着表姐来倾月宗避一避风头。”   沈椿龄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笑不出来,又不想宋无尽觉察,只好低下头去,徒劳地擦着纸上的墨痕。   在尴尬的沉默溢满整个房间之前,咚咚两道敲门声打断了这场拉锯。宋无尽转身去开门,沈椿龄也顺势收起了那些纸笔和已经写完的卷轴。   “我靠!何衔枝你怎么在这里?”   随着宋无尽的一声大叫,沈椿龄猛然抬起头,看见了躲在门后的那个局促的羽衣少年。   “好久不见,无尽。”何衔枝小声地问好,又笑着仰起头看向屋内的沈椿龄,“椿龄师兄你也好。”   “你你你,你不许叫他师兄!”宋无尽眉毛皱得都能打个死结了,何衔枝也快缩回门后了。   “无尽你别这样,冷静点。”沈椿龄叹了口气,上前将两人分开,“何三公子是吗?我就是沈椿龄,你喜欢称呼什么都可以,别怕。”   “那那……那椿龄师兄喊我衔枝就好。”何衔枝冲他感激地笑笑,总算是从门后走出来了。   宋无尽皱着眉:“何衔枝你到底想干什么,追来追去的烦不烦?”   “我……我……是三爷让我来的!不是我自己想来。”何衔枝紧张地闭上眼,直接躲在了沈椿龄的身后,“我是来看大小姐的,才不是来见你的!自大狂这个皱眉的表情真的很丑!”   “哎你这人!”   “我不是人!我是青鸟!”   “放屁!有点血脉就当自己是青鸾鸟了,何衔枝你脸皮现在怎么这么厚了?”   “没你厚脸皮,追着大小姐来倾月宗,你以为我不知道宋家想干什么?”何衔枝闭着眼大喊,“你连大小姐一根羽毛都配不上!”   沈椿龄徒劳地劝架:“别这样……别……”   “你胡说什么!那是我表姐,表姐!”宋无尽脸气得通红,叉着腰就要追他。   但何衔枝小小的个头,躲在沈椿龄后面根本看不见,三个人在房里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转来转去,像是一场老鹰捉小鸡,不过老鹰已经恼羞成怒,理智都快没了。   “好了!宋无尽你给我冷静点!”沈椿龄受不了了,忽的提高了嗓门。   他这一嗓子喊出来,旁边两人都定住了。   宋无尽满脸不可置信,声音都颤颤巍巍的:“你为了何衔枝吼我?”   沈椿龄叹了口气,先给了宋无尽一个安抚的眼神,而后又看向何衔枝。   “听无尽说这碧仙坊也算是你的产业,衔枝你每天都要管这么多事,怎么突然有空来找我们了?”窥着少年的脸色,沈椿龄福至心灵,“是不是陈小师叔有什么事情托你转告?”   宋无尽此刻也反应过来了:“所以之前也是你在故弄玄虚啊,好你个何衔枝,你到底把我表姐怎么了?快说!”   “对,就是大小姐有事。”何衔枝小心翼翼地笑着,躲开宋无尽的视线,“大小姐取了凰灵玉,已经先行一步和孟长赢孟道友一同回山,让我转告你们学宫相见。”   “不可能……”宋无尽这下是真的快要哭了,“表姐怎么可能抛下我和孟长赢一起回去?何衔枝你一定是在骗我!”   沈椿龄垂下眼,抓起宋无尽腰上挂着的传音玉令就开始翻,果然,陈慕律在不久前回复了消息。   他把最近几条的回复放到宋无尽面前。   【表姐:先行一步,学宫早课见,小沈照顾好这傻小子,看紧点,别逃课了。】   下面两条很短,一看就知道不是陈慕律的风格。   【表姐:卯时一刻,沈的剑术课。】   【表姐:会点名,别迟到。】   宋无尽对着玉令愣了半天,只想闭着眼昏死过去。 第50章   晨光熹微, 校场上已经慢慢聚集了不少人。   “为什么会有教习发癫把剑术课安排在早上……一大清早的天都没亮,到底谁有力气舞得动剑啊。”一名岚台峰的药修弟子一边往校场中心赶,一边连连叹息。   旁边,另外一名药修闻言, 吓得左顾右盼了一阵子, 才压低声音开口:“贺兰师弟, 你可别闭眼了……待会被沈大师姐发现你没有彻夜修习, 还这样没精打采, 小心加练伺候。”   倾月宗里分支旁系很多,但沈大师姐只有一位, 掌白虎印的戒律堂堂主沈青云,多年前在大战中因单挑一方魔君成功而声名鹊起,算得是当今天下年轻一辈中,当之无愧的元婴第一。   “哈哈,那可太棒了。”贺兰蕴苍白着脸惨笑道,“本来我剑练得就烂,拖着好久不选, 结果现在被强制分配到了大师姐的课,也不知道我这辈子能不能把剑术课给过了。”   倾月宗虽然以剑修名扬天下,但到底不是剑宗, 门派底蕴深厚, 也有不少其他道法的传承, 比如岚台峰怀盈一脉的药修, 还有云肃峰的丹修等等。   但倾月宗的崇礼学宫有条不成文的规矩,无论弟子选择何种道法修习,都要在元婴之前,学会入门的倾月剑法, 否则便不算倾月宗弟子。   有些偏科的弟子本就基础薄弱,偏偏排课也差了点运道,直接撞到了要求严苛的沈青云手里,也算是倒了大霉了。   更倒霉的是,剑术课倾月宗人人都要上,他们药修不只要忍受来自大师姐的关爱,还必然会面对来自剑修弟子的降维打击。   贺兰蕴皱着眉,目光不自觉便落在校场另外一边的人影上,冰蓝色剑光浮动于空,行云流水,一剑衔着一招,一看就知道是个剑修。   不远处也有不少人在围观着,贺兰蕴咂舌:“我去……孟师弟都练了多久了还不停啊,他什么时候来的?”   他知道剑修卷,但这也卷得太变肽了吧!   他的视线在周遭一圈联练习的弟子里转了一大圈,孟长赢完全是鹤立鸡群。   一群及格分里头混入了一个满分的,直接显得旁边的那些人都黯然失色,即使是剑修,也没有一个比得过孟长赢。   “别提了,之前他们不就老说这位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练剑了,当时我还不信呢。结果我今日到的时候,就看到他就已经在这儿杵着了,到现在都没停。”   说话的那位药修师兄啧啧称奇。要知道他今日还特意早来了些,打算临时抱个佛脚练练招,没想到人家比他还勤奋,一大早就在这儿练上了。   闻鸡起舞的天生剑骨,这谁还敌得过?那师兄心里犯嘀咕,怨不得人家能脱颖而出,拜掌门为师呢。   校场一角,陈慕律面色不渝地靠在旁边的山石上,没有闭目养神,反而眯着眼睛看着面前才练完一套剑法的人在原地半点不停,又挥剑继续下一招。   眼瞅着旁边几个越聊越放肆,陈慕律烦躁地闭上眼:“说够了没?说够了就闭嘴。让不让人安生了?”   陈大小姐一开口,周遭立刻安静得不像话。谁都看得出这尊瘟神刚刚早起,心情差到了极点,这个就是灌满火药的炸药包,一点即炸。   没人敢在这个时候上赶着凑过去惹他不痛快,除了孟长赢。   闭目养神的陈慕律在假山上还没靠多久,五感忽动,一阵温和也不失攻击性的剑气直向他面门而来。   【宿主小心。】   琉璃坠随着闪避的动作摇晃着,他猛然睁眼,直对上孟长赢送来的一剑。   少女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声:“我靠,孟长赢你有病?今天起太早了没吃药啊!”   “不是要我帮你吗?那就拿剑。”比起他的大喊大叫,孟长赢的声音低了很多,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   “你这人,简直不可理喻!”陈慕律神识一动,从储物戒里召出那把通体潋滟紫光的灵剑,横斜着剑身挡下铁剑一击 ,他咬着牙压低音量,“我是让你帮我那个,不是这个。”   “潋虚剑蒙尘已久,古剑有灵,师妹怎忍心看它一直无主?不如早日练会了剑法,早日与它结契。”   “这事何须你来管?看剑!”   紫光激荡,与冰蓝剑光狠狠纠缠在一起,校场上一片骚乱。   贺兰蕴拉着旁边的师兄抱头跑远了点,躲到了偏僻开阔的角落才停下:“天爷啊,这两人怎么又打起来?”   师兄一脸魔幻:“不知道啊,难道是孟师弟练剑练得走火入魔了,我刚刚居然看到他拿剑刺陈师妹了?”   “你没看错。”贺兰蕴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对倾月宗知名死对头之间的关系已经完全升华了。不再是陈慕律单方面挑衅外加挑衅不成的气急败坏和孟长赢的无视与包容,而是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相看两厌。   “你看,陈师妹拿剑就往孟师弟左心口砍!一来就玩这么刺激?”   “孟师弟躲开了,反手一个弹剑!”   ……   剑光往来间,孟长赢微微侧身,挡过了对面人送来的重重一击,腕上使力,带着老旧铁剑转起剑花,轻轻一拨,便把陈慕律手中的剑挑离了手。   紫光一闪,潋虚剑被震得在半空中翻转了数圈,炫目的剑光混着失控的灵气向四周炸开。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另外一道深蓝剑光自不远处疾驰而来,直接吞噬了四散的灵力剑气,把潋虚剑困在了半空中。   陈慕律瞪大双眼:“我的剑!”   像是听到了她的呼喊,被困在那团剑光中潋虚抖了抖,但到底没能挣脱。   “课前切磋本不算违纪,但你们两个搞得如此声势浩大,干扰了其他人练习,实在该罚。”   沈青云一袭紫衣,缓步而来。不同于往日的简便劲装,她今日穿着长老品阶的月纹宽袖长袍,腰带上挂着白色月珠和白虎印,明显是才从戒律堂处理完事务赶来的。   她头都没抬,打了个响指,天边的灵气立刻消散,潋虚剑也直直地落回了陈慕律怀中。   陈慕律欲哭无泪地低下头。   “本该赶出校场禁课一天——”   陈慕律又抬头,眼睛都亮了。   禁课好啊!   他高兴得太过明显,面前的沈青云似笑非笑,话锋一转:“念在初犯,便不禁课了,只算再加十遍门规。六师弟七师妹,你们可认?”   “啊?”陈慕律眼神诚恳,“不不不师姐,着太严重了,我可以禁课的,我自愿禁课!”   “这样啊?”沈青云颔首,目光移至孟长赢身上,“那师弟怎么看?”   她方才冷眼旁观了半天,怎么回看不出孟长赢先出剑时的轻松。这两人看似砍得火热,实则都避开了要害。   一个是准头不好,基础差到压根砍不中;另外一个则完全是在谦让,一直默不作声地给人喂招。   果不其然,孟长赢冲她笑了一下;“不日,长赢会将门规送至戒律堂,让师姐烦心了。”   陈慕律被他拆了台,愤愤道:“孟长赢!”   孟长赢不卑不亢,偏头望着他:“怎么了,师妹?”   “咳。”沈青云轻飘飘一个眼神过去,两个当众交头接耳的人瞬间熄火,乖乖站好。   “时间也差不多了,大家列队,看我演示一遍倾月剑法。”沈青云不紧不慢地说道,“然后照旧分散训练,下课前我一一考核。”   散落在校场四周的弟子很快聚集在了一处,看沈青云唤出本命剑,一丝不苟地使出一招一式。   大片的紫在空中荡开,沈青云没有调动灵力,动作干脆熟练,丝毫没有拖泥带水,处处到位。宽袖长袍被剑风带起,没有半分累赘,反为她增添了不少潇洒之气。   剑毕,沈青云面色如常,没有一点气喘:“大家自行练习,我会一路指导。”   宋无尽和沈椿龄还没赶回来,陈慕律只能一个人浑水摸鱼。他抱着潋虚剑刚想溜,却被沈青云提着衣领抓了回去。   “师姐!”   沈青云点了点头:“七师妹,师尊嘱托我好好照顾你。既然如此,你先练一遍剑法给我看看。”   “啊这……”陈慕律心虚地眼珠子直打转。   那些心法咒术他尚且可以靠着记忆力背下理解融会贯通。可他身穿而来,身体素质本来就差了一大截,虽然靠着系统作弊直接修炼到了筑基,但他其实根骨薄弱,根本没办法完完整整地练完一遍剑法。   “不练,就永远只能原地踏步。”沈青云指尖微勾,一道灵力直接飞入潋虚剑,自动带着陈慕律开始舞起了倾月剑法的第一式,“跟上你的剑,全神贯注。”   陈慕律有苦难言,感觉整个人都被剑提溜了起来,只能被迫赶着追着,一挑一翻一拨,他舞得满头大汗,眼冒金星,很狼狈。   第一式都没结束,他就忍不住松了手,被还在动作的潋虚狠狠顶住了手肘,整个人都踉跄着向后栽倒,还撞到了旁人。   完全是一塌糊涂。   陈慕律不敢看沈青云的脸上,也没力气去看后面那人的脸,只是下意识说了一句对不起,声音微乎其微。   “还好吗?”很熟悉的声音,带着一点温和中带着关切,似乎还有一些颤抖,应该是错觉。   陈慕律懵懵地想,真衰,撞到孟长赢了。   沈青云没有生气,上前探过陈慕律的心脉确认无碍后,她平心静气道:“学宫大考不只是理论,剑术也是考核的科目之一,师妹不能再这样懈怠了。单靠上课肯定不行,看你这身体,每日至少要挥剑三百下,才能赶上了。”   “多谢师姐教导。”陈慕律眨了眨眼,看清了沈青云的面容,也看见了那些由远及近的同门。   有人窃窃私语,有人面露不忍,也有人幸灾乐祸地看热闹。   “好了,你先歇会儿吧,六师弟,我记得你入门第一个月便融会贯通,就麻烦你先照顾一下师妹了,待会儿看着她练习,避免灵力紊乱。”沈青云很放心地把孟长赢留了下来,陈慕律垂眸,避开了旁人探究的目光。   沈青云没有多待。两个时辰的剑术课,她要管足足有百余人,一个一个指点过去也来不及。   孟长赢没开口,陈慕律怏怏的,被他扶到了一边的山石旁歇着,刚好隔绝了其他人的窥视。   他垂目低声道:“你若真想练剑,也不必如此心急。”   耳边嗡鸣阵阵,电子音和孟长赢的话语重叠着,陈慕律只觉得胸闷心悸。   【叮咚——检测到新剧情节点个人成长支线任务已激活!请宿主注意查收~】   【个人支线:通过学宫大考。】 第51章   待到日上三竿, 沐魂钟声即将响彻学宫之时,沈青云看了看眼面前参差不齐的弟子,大发慈悲地下了课。   沈青云虽然严格,但上她的课有一个好处, 就是从不拖堂, 甚至会提前下课。   毕竟戒律堂琐事繁杂, 沈大师姐一下课便要赶回去处理。   但这一回, 沈青云的视线撇过远处才新加进来的两个人头, 淡淡开口:“今日早课宋无尽迟到,学宫考核扣十分, 其他人都下课吧。”   丢下这一句,沈青云转身便走。   “师父!师父等等!”沈椿龄逆着人群追上去,那张总是笑意盈盈的脸上此刻满是焦急。   沈青云对他的到来毫不意外,半个眼神都没分给他,反而继续向前走:“你有事,就一个人和我回戒律堂说。”   沈椿龄僵在原地,他想说的很多。   他其实并不想这么冲动, 只是很想解释自己和宋无尽不是故意逃课,想求一求师父不要只罚宋无尽。但当他真的大着胆子追上来的时候,他就知道沈青云已经完全看穿了自己。   沈青云走远了。   落在原地的他回过头看了一眼正在和紫衣少女大吐苦水的俊俏少年, 最终转头向戒律堂跑去。   戒律堂也有内外堂之分, 外堂严肃庄重, 内堂则是堂主及其堂下弟子处理事务的场所。   沈青云已经当了五十几年的堂主。其实按照惯例, 她早就具备了择选山头自立旁支的条件,但她的洞府依旧跟随谢怀卿设在凌阳峰上。   她不搬走,但也不回凌阳峰住,只在戒律堂多理出了一间房出来, 每天都泡在戒律堂,一个人掰成两个人用,像个精密的仪器,一直维持着倾月宗的运转。   沈青云很忙,忙到连徒弟都没空教。其他元婴哪个不是徒子徒孙一大堆,到了她这里,只有沈椿龄一根独苗苗,还是她十几年前捡回来的弃婴。   沈椿龄刚刚来的时候才几个月大,本不该养在戒律堂,奈何大家都很喜欢他,不舍送走。   空闲的时候,戒律堂里的弟子们会轮番抱着小师侄哄,但忙起来大家只能把小沈椿龄放在摇篮里,让戒律堂里的小狗守着他玩,也幸好沈椿龄从小都是个安静的孩子,不闹人不添乱。   沈青云坐在成堆的案牍之后,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番自己这个小徒弟。堂前那只小狗已经快变成老狗了,十七岁的小少年却还很局促。   谨慎,胆小,内向,这是沈青云听过最多人对沈椿龄的评价。其他长老都说她这个小徒弟太钝了,和她格格不入,怕是接不下她的剑。   沈青云以为这没什么不好的,毕竟没必要每个人都和她一样手沾鲜血,一条路走到黑,所以并不打算把徒弟往那方面养,想着将来等沈椿龄懂事了,送他去学个药道或者丹道也不是不行。   只有谢怀卿听了她的想法笑而不语,说让她顺其自然。   果不其然,这些年沈椿龄逐渐长大,沈青云发现自己错了。   戒律堂的风水有毒。   沈椿龄看着内向,实则和他们这些戒律堂里的其他人一样,倔得要命,一根筋,认死理。他小时候就死活不离开戒律堂,走了剑道当了剑修,现在也依旧执拗。   “师父,别生气了。”沈椿龄讪讪笑着。   沈青云埋首:“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生气了?这些事务都理不完,我可没功夫生气。”   “师父,我不该和小师叔他们一起逃课下山,也不该迟到,您既然罚了他们,便也请罚我吧,否则椿龄问心有愧。”眼看她摆出一副拒绝姿态,少年更急切了几分,说着便要下跪。   沈青云轻飘飘瞥了他一眼:“你见到何衔枝了?”   只一句话,沈椿龄下跪的动作僵住了,他的眼神黯淡了一些,唇瓣上下合拢又打开,半天没吐出一个字:“椿龄确实去了碧仙坊,根据宗门门规第一千七百四十一条,内门弟子不得行骄奢淫逸之风,禁博戏,当杖责八十。”   “莫要顾左右而言其他。”沈青云撂下笔,冷着脸看向他:“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对宋无尽那小子有意,是与不是?”   沈椿龄闭上眼,答案很明显。   这些日子里,他也或多或少会在戒律堂内帮忙,分到手的事情总是和华京仙境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沈青云也会时不时地与他说一些关于华京仙境的利害关系。他也曾为知道那些消息暗自窃喜过,但现在想来,那不过是师父对他的另一种纵容和警示。   可他却越陷越深。   华京仙境很乱,上古神兽血脉传承千万年,人与妖的边界尚且模糊,世家势力鱼龙混杂,不然宋无尽也不会和何衔枝都有口头婚约。   “宋无尽此人我不评价,这一年以来,我从未阻止过你,往后不会阻止。”沈青云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但无论结果如何,我要你发誓,你断不能再把自己排在人后,委曲求全。”   沈椿龄心头一震,期期艾艾地抬头,正撞上沈青云的叹息。   “这次剑术课,你迟到的分我也会一起扣,出去吧。”她低下头,把视线重新放回到那些案牍上。   沈椿龄心事重重地走出内堂,拐弯处阳光正好,老狗卧着在晒太阳。   -   “表姐,好无聊啊,咱们要不要再出去……”   “不去。”陈慕律翻过一页心法,感觉自己被吵得头都大了两圈,“你安静点,再这样就滚回自己的屋里去。”   宋无尽撅着嘴:“表姐,今天下午都没课了,你还一直看着这些天书做什么?与其看得困了,还不如和我出去玩玩逛逛,好歹能愉悦身心。”   陈慕律忍无可忍地闭了闭眼。   五分钟后,宋无尽和他的十几包吃的玩的被一齐丢出了门。   “表姐——别这么狠心啊表姐!”   “滚回去。”少女冷冰冰的声音从窗子里传出来。   宋无尽百思不得其解,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和他一起及时行乐的表姐突然就变成了孟长赢一般废寝忘食学修习的模样。   等等,孟长赢。   孟长赢今天晚上还约了表姐练剑“切磋”!   顾不得满地落下的东西,宋无尽扑在门上拍了拍:“表姐,你今晚不会真要去吧?”   “当然去。”   “可是孟长赢能教你什么?”宋无尽脱口而出,说完却忽然想起,孟长赢好像真的可以。   十九岁的金丹期,天赋异禀,日日挥剑苦练,修习不止,他在倾月宗九年,入学宫九年,便蝉联了九年的学宫第一。   本来他早就不必参与考核了,是陈慕律故意把孟长赢又扣在了学宫里,美名其曰师兄妹互相熟悉,其实是方便自己“折磨”他。   现在折磨孟长赢不见得有效,但陈慕律已经要开始认真修习,备战学宫大考了。宋无尽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观都在崩塌重塑。   他下意识想和沈椿龄抱怨,转过头去才记起沈椿龄也不在。   “怎么只有我一个孤家寡人了?”他垂头丧气,捡起地上的东西往旁边的屋子走。   无论弟子是否在倾月宗拥有独立洞府,学宫里都有专门的斋舍,都会为每一个人预留住处。一间宽敞的院子里正好能住四个人。   好巧不巧,这斋舍的屋子是按照师门关系来排的。陈慕律和孟长赢在这里也自然而然地被绑在了一起。再加上沈椿龄这个师侄和宋无尽这个陪读家属,四个人就这样将院子填满了。   陈慕律从窗子里偷偷向外看,宋无尽果然老老实实地回房间了。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可算清净了,   【宿主,别偷懒了,距离大考还有不足七日,你的复习时间不足六日,复习进度却只有25%!】   “可是我已经背完八本书了。”   陈慕律颇为痛苦地把手边翻到最后的书页合上,推远,再远,远到被其他的书堆掩埋了才算安息。   【但您有八门课需要考核,其中七门都属于理论考试,但您目前只背完了入门心法和卜算这两门课的八本哦~】   他叹了口气:“所以还剩下多少?”   【至少二十本书,和一套剑法。】   “我就不能裸考吗?”陈慕律眸中含笑,对着那桌上小山似的几十本书,有些淡淡的崩溃。   【不可以。】   “我放弃任务。”   【可以,惩罚是扣除存活时间500天。】   陈慕律:……   看了一眼当前好不容易攒到七百多天的存活时间,他干笑两声,随手抓起下一本书:“多大点事,我可以学,我最爱读书了,我最会读书了。”   爱读书不一定,但是他确实很会读书。不然上辈子他也不会一路靠着奖学金读进了全国最好的大学。   系统这下满意了,也不再多打扰。陈慕律深吸一口气,粗略地看过一遍书,脑海中已经有了成型了学习计划。   太阳西斜,夜幕沉沉落下,屋内再没有翻书声之外的响动。   直到月光渐盛之时,面前一小堆书已经被一本本挪到了桌下,若有人翻阅,便能看的密密麻麻的注释。   落下最后一笔,合上书,陈慕律心满意足,伸了个懒腰,向后仰倒在地板上,闭目养神。   等睁开眼时,他看见窗外有风吹来,散落的金黄桂花飘进了屋内。   陈慕律突然想起来,对面是孟长赢的房间。   他们中间隔着两颗年代久远的桂花树,当时是想着有树挡着,眼不见为净,没想到他们的关系会变得这样……奇怪。   如今正是金桂开花的季节,夜风过时花落了一地,金灿灿地亮着,满庭芬芳。   陈慕律往窗外望着,看到一朵纸花也随风而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发间。   捡起来对着月亮一瞧,花里面影影绰绰能看得见墨色。   这可稀奇了。   纸花叠得繁复,用的纸也是黄调的,软软的并不扎手。陈慕律嘟囔着把那花慢慢地拆开来,看见一排行楷,寥寥几笔便有着难以言说的风骨,好看但不好认。   他眉头微蹙,开始艰难地辨认。   看个数应该是五个字,第一个像师,最后两个是……练……剑?   等等,练剑?   陈慕律猛地爬起来,他背书复习太入迷,狗比系统也不提醒他,他差点就放了孟长赢的鸽子!   【系统系统,现在几点了啊!还来得及吗?】   系统沧桑道:【慢慢来吧。】   陈慕律慌忙地开始收拾东西,整理着装,闻言还松了口气:【那就好。】   【已经迟到一个时辰了,再迟十分钟也没关系了。】系统有一种看淡生死的从容,【反正咱们是炮灰,就是要主角师兄讨厌我们才对。】   外面月光正好。陈慕律现在已经无暇顾及系统的嘲讽了,他手忙脚乱地继续清点东西,默默在心中许愿孟长赢还能大人不记小人过。   这样想着,门忽然被轻轻敲响了。   “师妹,去练剑。” 第52章   手碰上房门的那一刻, 陈慕律心都快要跳到嗓子眼了。   屋外等候的人似乎也觉察到了他的靠近,再次低声开了口:“陈慕律?”   心口忽得一震,被叫到名字的人扶着门框,在安静的夜晚里又听见了自己的胸腔里的心跳。   真的是孟长赢。   只需要一点力气, 木门没有发出响动, 但悄无声息的风已经吹进了屋内。   门打开了。   月色低垂, 如银屑披满了大半个院子, 洒在孟长赢的肩头上像一片亮闪闪的银链, 有风吹来时,好似能撞起一阵泠泠的脆响。   少年眼尾被月光照亮, 黑瞳里倒映着满庭碎花,灿若碎星,唇角似乎勾起了些弧度,正好藏在影子里,让他显得比白日里少了些距离感。   陈慕律晃了晃神,盯着那处弧度仔细看了好一会儿,才确定孟长赢是真的在笑。   少了些距离感的孟某人笑着, 冷不丁开口:“陈慕律,现在几点了?”   心虚的陈慕律忐忑地抬眼,紧张得用手指抠着门框:“哈哈, 晚上时间嘛, 都差不多。”   孟长赢不理会他的强词夺理, 视线落到屋内成堆翻阅过的书:“在复习?”   “没……没有。”陈慕律肉眼可见地更局促了, “我最讨厌读书了,怎么可能。”   孟长赢摇了摇头,他怀里抱着的还是那柄丑不拉几的铁剑。他一手握拳挡在唇边,轻轻咳了两声, 也挡不住嘴角弯起的弧度。   陈慕律的目光被他的笑容抓得死死的,孟长赢不自然向左侧了侧身,避开他的视线,大半张脸都彻底露在了月光之下,陈慕律也彻底看清了他唇边的弧度。   阴影里藏着一个梨涡。很小,很明显,只是孟长赢平日里不爱这样大幅度的笑,所以根本没人注意得到。   于是他们一个低下头,一个偏过头,原地拉锯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打破了僵局。   “六师叔,小师叔,你们这是……”沈椿龄面露疲色,一看便是忙了一日才回院。   本想夜已深,他轻手轻脚进来怕打扰人,不料正撞上还在门前对峙的两人。   陈慕律勉强扯出点笑,换了个姿势倚靠在门框上:“哈哈,没什么事,小沈你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学宫大考在即,戒律堂琐事繁多,我回去帮了些忙。”沈椿龄笑了笑,“师叔们怎么还不休息?”   陈慕律卡壳了:“呃……这个呢……”   “还以为你今日也同宋无尽在一起,既然如此,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练剑?”孟长赢忽然开口道。   沈椿龄的面色忽而有些松动,他垂眸:“不必了,二位师叔去吧,我就不来捣乱了。”   说着,他草草行了一礼,直接快速走回了屋子。   他动作太快,几乎给人一种落荒而逃之感。关门声砰的一声响起,陈慕律满心疑惑:“他这是怎么了?”   “少操心别人了,操心操心你自己吧。”孟长赢漫不经心地呛他,唇边的梨涡又深了些,“既然不喜欢读书,那就和我去练剑。”   -   倾月宗,东崖校场。   “一定要在这里练吗?”陈慕律看着眼前这个熟悉的地方,又想起某人就是在这里骗他结了那什么鬼的情契。   看着少女忽然冷下来的脸色,孟长赢耸了耸肩表示:“这是距离学宫便是唯一一个没有人的校场,师妹也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在深夜私会吧?”   “私会你个鬼。”陈慕律毫不客气地朝他翻了个白眼,“你怎么不干脆说我们是深夜约架呢?”   孟长赢很淡定:“倾月宗门规第四千二百五十条,弟子之间应当和睦相处,凡私下打架斗殴者,双方皆罚。”   “……行。”陈慕律闭嘴了。   他从储物戒中召唤出潋虚剑,紫光流转如萤,在这片唯有月色倾照的废弃校场里格外的耀眼。   “怎么样,孟长赢,来对打吗?”   “不打。”对面的少年淡然拒绝。   陈慕律挑了挑眉:“你是不是怕了?”   “我答应过你,要帮你通过学宫大考。方才我见你屋内的书,注解清晰,思路明确,想来那些纸上答题必然难不倒你。所以我会帮你加强剑术。”   孟长赢缓缓抽出铁剑:“你今日的任务,是学会倾月剑法的第二式,并且练熟第一式。”   电光石火间,铁剑铮鸣而出,少年轻车熟路地握上剑柄,沉肩抬手,送剑折腕,动作行云流水般在翻飞的衣袂中不断变换。   一招演示完成,孟长赢提着剑,对旁边已经抱着剑谱呆住的陈慕律点了点:“起来,练吧。”   “这要练多久才能到这种效果啊?”陈慕律还蹲在地上,干巴巴地发问。   “无时无刻。有空就练,方才我在这里等待师妹的时候,练的就是这套剑法。”孟长赢想了想道,“其实普通弟子认认真真练上几月,便自然能融会贯通,但现在情况特殊,我来教你,考核时保个丙等不成问题。”   剑术考核有甲乙丙丁戊五等,丙等刚好是合格,若有人考到丙等以下,就必须重修。   如果要完成任务,就至少要到丙等以上。   陈慕律叹了口气:“好吧。”   他不擅长剑法,不只是因为灵根和才适应这个世界的问题,而是因为他实在是四肢不协调,唯一接触过的类似项目还是大学里不得不选修的太极剑。   “腿抬高些,头不要低下来。”   “腰,塌下去。”   “手再往后,肩打开,用力。”   孟长赢又笑:“抖什么?”   潋虚剑晃了晃,陈慕律正做到某个难度高些的动作,重心下移不稳,手上差点就要泻力。   一只大手轻轻覆在他腕间,帮他扶住了剑,孟长赢在他身后,挡住了身后山崖吹来的风:“动作不对,我带着你来一遍。”   “哦。”陈慕律闷闷道。   他整个人几乎都陷进了孟长赢的怀里,但孟长赢刻意留出了距离,没有让两人真的紧紧相贴,只是把用手带动他的腕,引着他一步步卡到最适合的地方。   “这里,记得提腕。”孟长赢的嗓音很低,“凝神,气沉丹田,慢慢感受灵力在体内运转,切记,不要着急,一呼一吸,学会控制你的灵力。”   陈慕律唔了一声:“这样吗?”   经脉里蕴含的一团灵力随着不断推进的剑招一点一点分散到了四处,不一会儿,孟长赢带着他向前,使出了第二式的最后一剑:“就是现在,不要犹豫!”   “什么?”陈慕律一愣,体内已经涌出了一团小小的灵力,在不知何时覆上了潋虚剑。   那股灵力像是一阵小小的波涛,顺着紫光奔涌而出,将面前那一大堆杂草都拦腰斩断,清出了一大片空地。   “居然成功了?”陈慕律站在空地上一脸的懵。   孟长赢已经松开了手。   “你的问题很简单,只会单一的复刻动作,却忽视了周身灵力的配合运转,”他表情很严肃,“行招时你总是会少一些步骤,这样不好,很容易受伤。”   夜风吹来,陈慕律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气,是金银花的味道,在深夜里,还带着露水的潮湿,和残留的桂花气息。   陈慕律抱着潋虚剑,不住地点头:“知道了知道了。”   孟长赢垂着眼,整张脸都被藏在了阴影里:“还有一条,拔剑,千万不要犹豫。”   “我没犹豫啊。”陈慕律顿了顿,选择了嘴硬。   “刚刚,你的动作很明显的停住了。”   陈慕律被人现场抓包,尴尬得低下头,嘴里依旧嘟囔着:“可是这样……对付剑术考核应该也够了吧?”   “陈慕律,你是个剑修。”   他皱了皱眉:“对啊,怎么了?”   “你应该明白,根基不稳是修行大忌。”孟长赢停顿了一下,“倾月剑法只是入门,如果连入门剑都学不好,即使你真的学会了败月剑,也不过是空中楼阁。若是当时真的让你进了琉璃大阵,怕是现在头七都过了。”   “所以你那个时候死活不让我进琉璃大阵,是觉得我不够格?”陈慕律关注点清奇,一下被败月剑引跑了。   孟长赢闭了闭眼:“学会这套剑法,不仅仅只是为了通过一次考核的,更是一种防身之能。你永远无法预知未来会面对什么艰险,要对着怎样的敌人挥剑。”   他说得太认真,语气很低沉,说得两个人面面相觑,唯有沉默。   陈慕律大着胆子抬眼看他:“孟长赢,你在关心我啊?”   “怕你死太早而已,别多想。”他面无表情。   面前少女一下轻松了不少:“好吧好吧,那我再多练一会儿。”   【幸好他只是怕我死太早,不是真情实感地在担心,吓死我了。】   窥屏半天的系统也短暂沉默了一下:【你们开心就好。】   “在梵镜城砍我的时候不是很威风吗?现在为什么不行了?”孟长赢抱臂而立,好整以暇地盯着他,“那一刻,你是为什么而出剑的?好好想一想吧。拔剑不需要犹豫,只需要行动的瞬间。”   “知——道——了——”   鼻间充斥着桂花和金银花的香气,陈慕律抱着剑后退一步,讪笑道:“我再练练,我自己练。”   说完,他抱着剑刻意跑远了一些,找到了另外一个犄角旮旯,和系统算起了账。   他恶狠狠地质问:【系统你给我出来!之前为什么掉线?】   【宿主,我很抱歉,那个时候后台显示您进入了高效学习状态,不推荐打扰。况且,最近因为申诉一事,我总是被召回问话,所以忽略了很多事。】   陈慕律垂眸,一下抓住重点:【申诉的结果是什么?】   【还没出,但赔偿的奖励已经下来了。】   他冷笑:【呵呵,你们老大以为我是那种随随便便什么奖励就能打发的吗?我吃得那些苦受得那些罪……】   系统淡淡道:【补偿存活天数乘以十倍。】   【……没错我就这样好打发。】   陈慕律回头偷瞄了一眼,孟长赢没有再管着自己,已经开始练剑了。   【宿主,我不得不提醒你,子时已过,距离大考还有六日,复习时间不足五日。】   陈慕律蹙了蹙眉,等等,有些不对。   【为什么复习的时间还少了一日?】   系统也顿了一下,显然是也有点卡壳了:【稍等,容我排查一下。】   淡蓝色光屏再度展开在眼前,陈慕律一目十行,在一堆已完成的绿色任务下看到了两条蓝色的任务框安安静静地躺在“正在进行”栏。   【主线任务:第三次解毒。(还剩1日23小时47分21秒)】 第53章   倾月宗, 校场。   近日沈青云下山出任务,学宫便派了其他人来接管,可谁也没想到来代课的会是路屏山。   路屏山此人,说得好听是剑痴, 说得难听便是不求上进, 日日守着些剑啊书啊的过日子。但说到底, 对于学宫里这些弟子来说, 路屏山还是比沈青云好多了。   毕竟路屏山他不管事, 也不点名。   沐魂钟才敲过一遍,校场上已经有一部分的人明目张胆地溜走了。该练剑的早已经去练剑了, 剩下一搓没跑的,则是把这位路助教团团围住,也不说剑,就瞎聊天。   “路师兄今天格外不一样啊!”   “你们这群小子,别给我嘻嘻哈哈的,看什么看?”路屏山头一次换上了倾月宗的紫衣校服,倒还真像那么回事。   他的话没有一点威信, 又惹出一大片的嘘声。这些人基本上都是些混不吝的世家子弟,身份相当,日常就是浑水摸鱼, 随时预备跑路。   贺兰蕴也是其中之一。他和路屏山算是点头之交, 混在人群里大着胆子开玩笑道:“路师兄, 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路屏山耸耸肩:“没啊, 被谢掌教抓壮丁罢了,谁知道便宜你们了。快别瞎聊,都给我去练剑,今天落在我手里你们一个也别想跑!”   闻言, 这群世家子都笑作了一团,口中念着知道了,人还是依旧杵在原地,半点都不动,好几个人连剑都还没掏出来。   其中一个大腹便便的笑着,是师家的某一房的长孙:“诶呦路兄啊,咱们都是自己人,就别这样斤斤计较了。”   师家也算是中等世家了,和路家算起来也是地位相当,路屏山算起来和他还是平辈,是以师子昌也格外嚣张些。   “你们几个不上进的,尤其是你师子昌,少给我扯这些有的没的。人家陈大小姐都练了十几招了,你怎么不和她比比?”路屏山抱臂,懒洋洋地靠在假山石上,手往东侧一指。   众人顺着一看,只见少女敛眉沉目,一下一下地挽着剑,时不时便有一小股剑气荡开,手上的潋虚剑嗡鸣着,紫光潋滟。   师子昌率先撇过头来,不屑嗤笑:“我以为多厉害呢,这大小姐练来练去,不才是第一式的东西吗?”   贺兰蕴扯着嘴角,尴尬地提醒他:“子昌师兄,这是第二式。”   “切,那又怎么了?倾月剑法可足足有六式,就剩下这么几天了,就她那这大小姐脾气,怕是没学完一半就大考了!”师子昌翻了个白眼,挑衅地望向路屏山。   后者依旧散漫地笑着,下一秒抬手结印唤出一把红若焰火的剑,反手便甩出一剑!   .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惊呼,陈慕律练完一招后,也被这一侧的动静吸引了,探着头向人群里张望:“那边怎么回事?嘶,这剑怪漂亮的啊!”   见他一脸的好奇,孟长赢便很自然为他解释道:“那是路屏山的本命剑,倾月十剑之一的伤雀。”   他还不忘记补上一句:“就是你上次说丑的那一把。”   倾月十剑,是倾月宗最为古老的十把极品灵剑,不止路屏山的伤雀,陈儒、谢怀卿、沈青云都各有一把,潋虚也是其中之一。   陈慕律眯着眼,瞄了瞄孟长赢,选择不理会这个人,继续看路屏山舞剑。   同一套倾月剑法,沈青云练起来自带杀意,孟长赢练起来冷峻,到了路屏山这里,则是多了好些自在逍遥之感。   赤红的灵气随着伤雀剑飞舞在半空中,像是烧起的花火。路屏山握剑时很严肃,神色近乎虔诚,不用靠近,便能感觉到他此刻人剑合一,默契十足。   乱糟糟的人群被剑风劈得四分五裂,一些有眼色的世家子弟早就远远的躲开了,深怕说错哪句话,便被这剑痴活祖宗一不留神给砍了。   孟长赢看得皱眉,终是出声:“路师兄,手下留情。”   刹那间,最后一剑硬生生半路停下,直指师子昌的咽喉,只差一寸便会见血。   伤雀清鸣,路屏山淡然收剑:“刀剑无言,大家千万小心。”   众人恍然梦醒,目光晦涩落在师子昌与路屏山身上。路屏山丝毫无感,手上轻挽一个剑花:“这堂课自由活动,大家散了吧。”   他大踏步穿过人群,走向不远处的两人。   孟长赢和陈慕律站在一起,中间隔着的空还能站下六七个路屏山。   路屏山也不客气地站到了这两人中间,开口便还是那副欠抽的劲头:“呦,这是谁呀,这不是嫌弃我家伤雀的陈大小姐吗?”   “我不但嫌弃剑,还嫌弃你,怎么了?”陈慕律懒得理他,扭头轻哼了一声。   另外一侧的孟长赢很给面子在旁边拆台:“是谁刚刚在说‘好漂亮的剑’?”   陈慕律抬眼就瞪他,但显然没什么用,孟长赢还对他笑着挑衅了一下。   中间的路屏山反倒是笑了起来,乐颠颠地将伤雀剑捧在手心里:“我就知道没有人会不喜欢我家宝贝伤雀的,承认吧,这一点都不丢人!”   陈慕律:……   有些剑修如孟长赢,条件艰苦,一把铁剑光秃秃开局,根本顾不上好不好看;有些剑修如路屏山,把剑当心肝宝贝儿,什么东西都往上堆。总之就是两极分化,但都爱剑如命。   看着面前这两人,陈慕律感觉自己这个半吊子剑修已经站在剑道岔路口上,手里还提着潋虚剑,沉甸甸的,像是提着自己前途未卜的未来。   .   “行了,你快去看看那些弟子吧,这校场上的人都走完了。”   最后还是孟长赢开口,路屏山才不情不愿地收好了剑,离开前还在试图像陈慕律传达自己给伤雀镶嵌暖玉的心得感悟。   孟长赢回过头:“距离下课还有一个时辰,继续练吧,方才的前两式你已经融会贯通了,今日你只需把第三式给练熟便好。”   “还练啊!”陈慕律抱着剑蹲在地上,“可是我今天已经练了五百遍了!”   他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孟长赢能当主角了,谁家好人晚上加练到亥时三刻,第二日早上丑时一刻不到便起床闻鸡起舞啊?   每天就睡三个多小时,活该他飞升。   孟长赢神色平静:“行了,起来吧。师妹也不想让别人看到我上手拉你吧?”   还是老一招,但依旧管用。   看了眼自己时刻不稳定的人设偏离值,陈慕律闭着眼狠狠叹了口气,撑着剑站了起来。   可恶的孟长赢。   白日里被威胁也就算了,一想到晚上还要和这人解毒,陈慕律就忍不住想要感叹一句命苦。   看着孟长赢背过身去挥剑,陈慕律脸色变来变去,最后冲他的后背竖起了友好手势。   钱难赚,()难吃。   他就当被狗咬了。   -   月明桂花寂。   夜风徐徐,将云层吹拢在天边一角,满月悄无声息地爬上枝头,当空高悬。   子时已过,斋舍里沉寂一片。   吱呀一声,树前的房门慢慢打开了,换了身方便衣裳的陈慕律左顾右盼了半天,确认了院内无人,才轻轻地走出来,慢慢地带上门。   【系统,我再确认一遍,他们都不在了吧?】   系统负责地播报数据:【东屋的宋无尽下山去了碧仙坊,西屋的沈椿龄去了戒律堂。明日休沐,他们二人有90%的可能都不会在明天早上之前回来。】   【那孟长赢呢?他现在应该不会还在练剑吧?】陈慕律腹诽道,他可没有什么特殊怪癖,也不想去那个杂草丛生的荒废校场和主角师兄做那档事。   系统检测了一番:【宿主请放心,孟长赢已于二十三分钟前回到了斋舍,现在子时已过,他现在已经陷入了混沌毒发状态。】   陈慕律松了一口气,总是不再束手束脚,直接一路小跑冲对面过去。也就是这个时候,他才觉得这段路格外的长。   绕过花繁叶盛的桂花树,他的速度慢了下来,最后停在了那扇门前。陈慕律走上去,明明每一步都贴着石阶,却有一种凌空踏破的错觉。   陈慕律没有带那些繁复的饰品,只用一条纯白的发带松松垮垮将发丝束于后颈,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长而窄,投在紧闭的门上,看着像是个分不出男女的鬼魂,还是吸人阳气的艳//鬼。   他深吸一口气,又轻轻地叹出,沾着薄汗的手触及屋门,一推,门没开。   他默了片刻,又用力,还是没开。   【宿主,别推了。】   系统姗姗来迟:【孟长赢锁门了。】   陈慕律憋着的那口气都松了,披下的发丝在脑后晃动,像是流动的水波,在月光下潺潺地淌着,起起伏伏,和逐渐炽热乱调的呼吸一同动作着。   “狗东西。”他轻声骂着,视线已经飘到了旁边半开着的窗上。   即便有系统帮忙压制蛊毒,陈慕律保持了清醒的头脑,但他的身体也不免会起些反应,蛊虫在他心中苏醒游走,激起滚烫的血。   【宿主,孟长赢在门上设了机关,给我五分……】   系统话还没说完,陈慕律已经晃着身子跑到了窗下,抬脚便卡上了窗台。   幸好崇礼学宫的斋舍设计得格外体贴,开的窗户很大,他只掂了掂脚,便借力翻进了昏暗的屋内。   只是最后一翻时正撞上了半开的窗,那发带落在外头,陈慕律也捂着头踉踉跄跄地在窗前晃悠了好一下才缓过神来。   一不小心,他就碰乱了好多东西,具体有什么他也不清楚,屋内太黑,狭长的月光只照到了一小块地方,是床帐的方向。   他只听见噼里啪啦闹了好大一阵动静,在静寂的夜里格外的突兀。好在孟长赢早已在榻上昏过去了,没有发现这场小小的意外。   陈慕律下意识就在屋内寻着孟长赢的位置,很轻松地找到了榻上熟睡的人。   只不过孟长赢睡得并不安稳,他的呼吸很慢,很重,似乎是在压抑着未见天光的无名凶兽。   【宿主,祝您好运。】   系统留下最后一句话,光速下线,只留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榻前手足无措。   犹豫了几秒后,清瘦的少年试探地伸出了手,慢慢抚上了孟长赢的脸。   屋子里没有点灯,漏进的月光很少,堪堪照亮了孟长赢的上半身。陈慕律的手贴上他脸颊,影子落在他鼻尖唇边,在那滚烫的肌肤上烙下一瞬间冰凉的吻。   他知道,没有系统的刻意压制,孟长赢很快就会醒过来,变成另外一个人。   苏醒的人不记得礼义廉耻,不记得天道沧桑,只带着焚尽彼此的欲念,孤注一掷地拉着他同坠地狱,又送他攀往极乐之土。   等这短暂的一夜过去之后,孟长赢依旧会变回那个端方冷淡的人,而他会像之前那样,乘着夜色未散偷偷离开。   他的手在抖,影子也在颤。   陈慕律的呼吸也被带得重了起来,心被狠狠吊起,用发烫的铁链栓紧,得不到片刻的解脱。   长睫颤动,沉眠者被唤醒。   月光下,孟长赢黑眸沉沉,抬手紧紧攥住了陈慕律的手腕,像是一把烧红的铁钳,只一用力,便能把他整个人都拽起来。陈慕律企图反抗,却直接被那人狠狠禁锢住,摔进了床榻的内侧,毫不怜惜。   “孟长赢!”陈慕律被迫翻了个身,在脊背就要撞上床内的雕花木时又被某个已经完全失去理智的人掰着肩膀捞了回来。   “你……你冷静一点!”   孟长赢也跟着他翻了身,上半身支起,挡住了大片的光亮,还有丝丝缕缕的光透过他的发间漏进来,让陈慕律得以看清他眸上蒙起的一阵水光。   被压制在下的陈慕律终于想起来自己应该挣扎一会儿,才开始试图翻身做主,却听到上面那人冷不丁地开了口,喊的却是一声叠词。   “你在喊什么?”陈慕律愣了半晌,“孟长赢你搞什么?你特爹的在喊谁?”   陈慕律的头发披散在枕边,孟长赢低下头,青丝低垂落下,在这片狭小的昏暗角落中,发丝叠着发丝,浓郁的黑里,朦胧得得分不清彼此。   孟长赢的咬字更清楚了一些,几乎是一字一顿:“姐姐。”   不是小师妹,不是陈慕律。   他俯首,还是一如既往地爱往陈慕律颈间埋,含起了他的耳垂,像关在囚笼里饿了许久的犬。   耳鬓厮磨间,他不停地念着,姐姐,姐姐。   陈慕律愣住了,浑身都在颤抖,好像再次回到了那一场茫茫无边的暴雪之中。   “你记得?”他颤声发问,但早已失去神智的人给不出回答,只能得到一个满满当当的拥抱。   金银花的香气很浓,压过了金桂的味道,但遮不住这深夜浓重的露水新霜,也挡不了那片幻雪。   陈慕律被困在其中,一个人走了很久很久,雪下得很大,冻住了一直流动的河。   冷到出现了幻觉,他只能与那个爱落泪的孩子相互依偎又拥抱,直到彼此贴合到呼吸都共频,心脏上束缚的铁链被磨得锃亮,伤痕累累又发烫。   直至身已如烈火灼烧,化尽了漫山遍野的雪,水自高山峭壁留向低穴,历经辗转,最终浇入了地底最深处的灵脉中。   陈慕律眼前被云霭所遮,一片朦胧里,唯有孟长赢是这方深潭上唯一的渡舟。   他的心口上来来回回地倒映着月色,像极了孟长赢眸中那层水光。那滴未成形的泪在一小片的月光下徒劳地打着转,最后从陈慕律的眼中落下,渗进交缠的发里,融成了无尽的浪与潮。   于是夜风吹开霜与霜,拨散绿枝丛,穿过那梢乱颤的白花,直往云霄月下光盈而去,散作漫天黑寂中的白星。   孟长赢吻尽了他的泪,十指扣进他的指缝。   五感消散又再聚,魂魄纠缠复新生。 第54章   眼前, 是一片白。   一切皆是白茫茫的,白得炫目,白得灼热……陈慕律打了个寒战,从那片目眩神迷的白雪里睁开眼。   屋外天光大亮。   被窝里暖烘烘的, 只是他的肩颈裸露在外, 被从窗外冒进来的风吹得冰凉, 陈慕律被冻醒, 下意识地想把被子往上拉, 没拉动。   背后的热源立刻追着贴上来,拖着他陷入了黏腻的沼泽。一双手臂紧紧环在陈慕律的腰间, 把他禁锢在这方炙热的泥泞之中。   可是孟长赢没醒。   陈慕律急急地喘着气,他算是知道为什么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了。   那枚寒玉还卡在泥沼最底端,那是某个疯狗留下的最后一道印记,是被强行凿开又牢牢贴合了一整夜的锁与钥。   胡闹了大半宿,他整个人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了,活像是被人打了一整晚。酸//胀疼痛里还混着麻劲,他才挣扎着爬起来一点便坚持不住, 又再次栽倒进了孟长赢的怀里,坐回了原处。   沉闷的水声回荡在沼泽里,在静谧的室内也格外的响亮。寒玉又被沼泽所吞没, 一下便被丢进了最地处, 只露出一点羊脂白玉般的头。   陈慕律吓了一跳, 但被他当做肉垫的人睡得很沉, 依然没有什么反应。   他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后都憋成了一片绯红。寒玉被他拽出泥潭,锁中空空,只余下泛滥的沼泽。   一股热流如小溪自沟壑潺潺而出, 陈慕律毫无防备,整个人都呆在了原地。   沼泽溢出了浆,借着室内不再昏暗的光,他看见被单上的一片深色。身侧的孟长赢闭着眼,像卧在雪融化后的洼地上,而他是涸辙之鲋。   【系统!快来帮忙!】   话音刚落,电子音便在耳畔响起,像是等待了多时:【检测到宿主当前灵力储值已经下降至55%,推荐使用恢复药剂。】   陈慕律看了眼浮在眼前的光屏,那泛着绿光的恢复药剂下还有一行小字。   (注:使用50天存活时间可兑换)   【宿主,要换吗?】   陈慕律咬着牙:【换换换!搞快点!】   昨夜的孟长赢比过去任何一次下手都重,也不知道在发什么病。他一起来就感觉自己的身体实在是太废了,一点都扛不住金丹期的主角师兄的攻击。   不过上次补偿翻了十倍后,他的存活时间已经变成了六千多日。还有十几年好活的陈慕律果断换了药剂。几乎是入口的一瞬间,他就感觉自己像是重新活了过来,快要干涸的泉眼里重新涌出了灵力。   他木着脸,立马调动灵力给自己刷了十几个清洁咒,又给某个睡死的人刷了十几遍,才算是勉强把那些痕迹都消除了。   好在系统还没彻底丧失良心,也帮着收了尾。十分钟后,屋内恢复如常,陈慕律也已经慢慢地挪到了门口。   如系统所说,门上有一道机关结界,估计是昨夜孟长赢觉察到自己的异样,下意识设下的保护。   系统滴滴两声:【宿主,我已经为您暂时解开了机关,待您走后,结界会重新恢复。】   陈慕律瞥了眼那道散发着冰蓝色光芒的小法阵,看来蛊毒发作的孟长赢当时已是强弩之末,连这种入门级法阵结界都画得歪歪扭扭。   右下一角的灵力线糊作了一团,不知道怎么的,这样乱画的手法还真让他结成了一道聊胜于无的结界。也怪不得系统昨天识别不出来,解阵都要费点功夫时间,感情是他画错了。   陈慕律叹了口气,难道这也是主角运气的一部分?疲惫如山倾倒,他不再多想,抬手便推开门向外走。   走出孟长赢的屋子,合上门的一刹那,他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了地。   【总算结束了。】   陈慕律扶着腰,每走一步都要嘶牙咧嘴。不得不说系统算得还真挺对的,他接下去这一天的复习效率必然会大打折扣。   【请宿主放心,后台已为您重新计算了最新的复习计划,只要每天多学……】   陈慕律冷笑两声:【你快给我闭嘴吧,我先睡会儿,这些东西下午再说。】   一宿没合眼,又是练剑又是打架的,就算有恢复药剂帮忙,也没办法消除他精神上的疲惫。   斋舍实在是太大了,陈慕律走到一半实在有点累了,扶着庭院里的桂花树闭着眼歇了歇。   “表姐?你怎么在外面?还穿成这样?”   陈慕律睁开眼,慢吞吞地扭头,和彻夜未归的宋无尽大眼瞪小眼。   “啊……我我我……散步呢!”他干笑两声,慌不迭地移开视线,“你小子回来怎么不敲门?”   宋无尽挠头笑了笑:“我还以为表姐你今天又出去练剑了,没想到卯时了你还在。”   陈慕律眼珠子直转溜:“我——我就是练累了,没出去。不然怎么发现你又夜不归宿?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又下山了?”   “……只是瞎逛逛。”宋无尽卡了壳,也莫名地心虚了起来。   陈慕律故作叹息:“大考在即,你也少往外跑了,免得人家小沈一边忙戒律堂的事情,还要一边帮你抄门规。你昨天不会又去碧仙坊找何衔枝麻烦了吧?”   “没!没有的事!”宋无尽胀红了脸,“好了我知道错了,行了吧,我这就去看书。”   也不知道刚刚那句话哪里踩到他的死穴了,宋无尽低着头就冲回了屋里,丝毫没注意到他亲爱的表姐为什么衣冠不整地披着发在院子里散步。   陈慕律吐出一口浊气,背上的衣衫已经完全被冷汗浸透了,若遇到的不是宋无尽这个缺心眼,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糊弄了。   他不敢再耽搁,一瘸一拐地往回赶。   满庭桂花簌簌地落着,像是一场金灿灿的雪。古老的桂树伫立在院中,藏住了一双安静的眼,目送着少年逃命似的跑进了屋子里。   一声门响后,整座院子恢复了沉默,一道灵气悄悄追出了窗棂,晃晃悠悠,拾起了被掩埋在桂花丛中的白色发带。   风散去,吹开一片香气。   -   陈慕律本来是打算一整天都窝在屋里的。   睡了个天昏地暗后,他睁开眼,其实也才还是下午。陈慕律在床上翻了个身,实在睡不着了,又爬起来开始背那一大摞未学的书。   每月十五十六都是倾月宗的休沐日,刚好给了他一个缓冲的机会。不过这一次显然时间有点不够用,陈慕律除了要屁股上要捱两下,还要赶着背完几十册知识点。   电子音还在耳边嗡嗡直响,从天亮背到天黑,全是系统的碎碎念:【宿主,加油!只要再看x本就能结束了!】   陈慕律叹了今天不知道第几口气,把最后一本书丢进了书堆里,揉了揉干涩的眼睛:“修仙也能速成啊……”   点亮的光屏上,第三次解毒的任务已经显示完成,正在结算中。唯一还泛着蓝光的个人支线任务上,准备进度已经到达了70%,除了剑术以外的课都速成得差不多了。   还有不到四天的时间,现在唯一没有达标的便是他学得稀烂、第四式都还没学的倾月剑法。   【系统,你真的没有什么吃了就能一下子剑术飞涨的药吗?多少存活时间我都愿意换啊!】   系统无奈地回:【宿主,这是作弊。】   【根据《辅助救援攻略系统守则》第二十四万零四条细则,在完成任务的过程中,系统不得帮助宿主作弊。一旦判定为作弊行为,后台则将自动扣除宿主账户内50%的存活时间;情节严重者,将扣除75%的存活时间。同时该系统也将接受相应等级的处分。】   陈慕律哀嚎一声,听着那堆细则声里趴在桌上。   【没事的,宿主。】系统笨拙地安慰道,【你还可以继续压榨主角。】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趴在桌上的陈慕律沉默地翻了个身,假装没听到。   “我才不要他。”陈慕律咬牙切齿道,“就是孟长赢现在跑到我屋前求我给他开门,我也要狠狠地拒绝他,然后把昨天晚上没扇出去的巴掌还给他。”   系统诡异地沉默了一下:【我下线的时候,是发生了什么吗?】   陈慕律冷哼了一声,不愿承认他当时鬼迷心窍,把发疯的孟长赢认成了识海里那个小混蛋,被某个不识好歹的人抓住了机会,狠狠地吃了一亏……若透视到衣物之下,怕是还能看见股/间/红/肿的掌印。   真是疯了。   胡思乱想间,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   纸花被灵气送至桌案前,正落在陈慕律的脸旁,房门被人轻轻扣响,叫人不知今夕何夕,恍然好似回到了几日前。   陈慕律的呼吸声都轻缓了,他抖着手摘下那朵花,拆开时却没有见到上一回的字。   门口的人出了声:“陈慕律,去练剑。”   果然是孟长赢。   “不去。”屋内静了静,传来一阵闷闷的声音。躲在桌旁的陈慕律悄悄叹了口气,精疲力尽。   孟长赢并不意外,语调依旧沉稳:“今日不去,那明日便要练双倍。”   “双倍就双倍,我今日休沐,绝不出去!”   现在他满身打架的伤痕还未彻底,脖子那一圈更是重灾区。更不用说……他暂时还不想面对孟长赢。   陈慕律垂下眼,只想逃避。   那个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的孟长赢,还一如既往地站在他门前,单纯地想约他去练剑。   可那些才过去没多久的不堪和混乱还留在他的颈间,那是孟长赢的留下的标记。   门前的人低声说着:“陈慕律,我走了。”   他没得到回应,今夜的月亮也还未升起。 第55章   沐魂钟再度响起, 一遍又一遍,荡彻了百山千峰,唤醒了迟来的云。   寅时才过半,太阳才从天边露出一角, 将远处的庞大云瀑都染上了橘色, 红云都溢出边际。   校场上, 早课已经开始了。   大忙人沈青云还是不见踪迹, 代课的助教又变了, 这次换成了许教习。而之前那位代课的路大师兄则被打回了原形,混在了人群之中。   许教习站在人前:“都给我站好了, 挨个点名!迟到的、逃课的人都按照学宫守则扣分!”   乌泱泱几百号人聚在校场上,躁动不已,一片混乱中,师子昌等人扭过头,看向人群里的路屏山,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眼里全是明晃晃的嚣张与得意。   将这些小动作尽收眼底的路屏山轻轻啧了一声。他身旁的孟长赢抬眼, 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那群人,还有被师子昌等人众星捧月般围住的许教习, 许柏。   “谢老头子骂了我半天, 就派了这么一个玩意儿来接班?”路屏山抬手靠在孟长赢的肩上, 看着眼前的混乱唏嘘不停, “我不过就是放了几个人逃课而已,这不比许大教习好?”   孟长赢淡淡瞥了他一眼:“剑术课一共两百四十七人,你上次一下子放了一百多号人。”   “哈,这样吗?”路屏山抱着伤雀剑假笑, “怪不得那老头子这么生气。”   “都被革职了你还来这里干嘛?”陈慕律站在边上听了半晌,冷不丁发问。   路屏山扭头看向陈慕律,少女身后跟着打瞌睡的宋无尽和沉默的沈椿龄,和他们隔了老一大段距离,中间也没有人敢站,硬生生空出了一道楚河汉界。   路屏山看了眼楚河汉界,又回头看了眼孟长赢,坦然道:“明显是被谢老头子罚了呗,接下去几节剑术课我都要跟着一起上了。”   陈慕律挑了挑眉:“确实,罚得不冤。”   孟长赢也点头:“嗯。”   路屏山皱着眉看向孟长赢:“你嗯什么啊?还是不是接友契的好兄弟了?你居然和她——和陈慕律合起伙来挖苦我?”   “怎么?”   “我和他没关系!”   他们二人不约而同地开了口,一个淡然,一个激动。气氛凝滞了一瞬间,陈大小姐扭过头去拒绝交流。   孟长赢闭了闭眼,顺着陈慕律的话往下说:“怎么会,你想多了,我们没什么关系。”   眼看着这两人僵持不下,路屏山眼珠子一转,换了个话题:“我听说,沈大师姐是为了不日举行的学宫大考和宗门大比才亲自下山的,你们知道吗?”   左右都没人回应。   孟长赢垂眸,陈慕律低下头,一副不想搭理的样子。   “而且此次出面,沈师姐好像已经在以掌门首徒的身份接洽外客事宜了吧?”路屏山感慨道,“看来,马上就要变天喽。”   掌门首徒是倾月宗下一任掌门的候选人,一代只有一人,过去的每一任基本上都成了掌门。   “路师叔,慎言。”安静了许久的沈椿龄上前了一步,面上的笑意都淡了。   路屏山神色微动,才想起自己这是当着人家徒弟的面在说师父的小话,抱歉地冲他笑了笑,不再开口。   此时,前面逞威风的许教习正好训完话,解散了队伍。陈慕律顺势转身,带着宋无尽和沈椿龄便往角落里钻,离这两人远远的。   “不对劲啊。”望着陈大小姐落荒而逃的背影,路屏山喃喃道,“你们怎么又闹上了?”   “我的错。”孟长赢垂下眼帘,“不说了,练剑吧。”   他提着铁剑,踏步而去。   路屏山皱着眉看孟长赢走了半天,还是觉得不对劲,他这方向,可不就是陈慕律刚刚跑去的方向吗!   路屏山抱着伤雀剑追过去时,孟长赢已经停在一片树荫下,也不等人,直接自顾自练起了倾月剑的第四式。   路屏山他只是被罚了跟着上课,并不需要参加考核,所以便索性在树边找了个舒服位置坐下,正大光明地开小差。   他靠着树,视线到处乱转,没一会儿就锁定了不远处的角落里正在练剑的陈慕律。   好巧不巧,陈大小姐练的也是第四式。   路屏山的目光在空中飘来飘去,只不过陈慕律明显是才学到第四式,动作也不熟练,现在还要沈椿龄帮他调整姿势。至于孟长赢……   看着眼前反复出着同一招的少年,路屏山扯了扯嘴角,有时候他真有点搞不懂这位好兄弟。   “孟师弟啊,你要不换一式练练呢?这第四式看得眼睛都累了。”路屏山幽幽叹了口气。倾月六式中就数第四式最为繁复困难,孟长赢这变肽一丝不苟地练了几十遍都不歇一下,他看着都累了。   孟长赢轻喘了一声,手上动静不停,正重复着其中一道持剑翻腕的动作:“不必。”   路屏山悄悄往陈大小姐那儿望了一眼,果不其然,少女正卡在这一步。   路屏山又发自内心地叹了口气。他算是对这两位冤家祖宗无话可说了,莫名其妙地针锋相对,闹得天翻地覆,彼此冷着却还要互相监视。   “屏山,许教习来了。”孟长赢停了剑,低头对他提醒道。   许教习这个刺头的名儿路屏山也知道,学宫弟子也曾在私底下偷偷评过,就说这许教习讲课枯燥,能进学宫全靠家世,架子比谁都大,罚起人来最是心狠。   路屏山倒是不怕许教习,只怕这人想之前那些世家子一般跑到谢掌教面前去搞他的状,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还是慢悠悠地自树边爬起来。   定眼一看,许教习来是来了,但还站在陈慕律三人面前,神情倨傲,不用看也知道他在说些什么贬低批评之言。   孟长赢撇开眼,脚下大步流星,只抛下一句:“我去看看。”   路屏山抬手盖住自己的眼睛,无奈地对天一叹,也追了上去。   “离学宫大考还有几日,咱们陈大小姐怎么才练到第四式啊?不会真以为华京仙境能把一切都给你买通了吧?”   陈慕律攥着剑,没有开口,反而让面前的男子更加起劲了:“有些人不学好,那是因为他骨子就是未曾开化的蛮夷,即使堆了再多的身外之物,也是矫枉过正,徒增笑料罢了。”   “你这人什么意思?”宋无尽已是忍无可忍,“什么未开化的蛮夷?”   “谁对号入座便是谁。”许教习冷嗤一声,“宋无尽对教习无理,剑术课的基础扣十分。”   沈椿龄眉头紧锁:“许教习这样武断行事,恐怕有失偏颇吧?”   “差点忘了你这个不学好的东西。”许教习白了他一眼,横竖沈青云那死女人也不在,“既然如此,你也配他一起可好?”   “你!”   许教习不屑开口:“谁敢再反驳,就再扣十分。”   剑术课的考核共分为课上基础和剑招考核,课上的基础分有五十分,刚好占了一半。若是扣过四十分,无论剑招学得多好,最多也只能拿个合格的丙等了。   宋无尽眼里都在冒火,被沈椿龄拉着拦下了。陈慕律提着潋虚剑,始终未发一言,只是淡淡地盯着许教习,还有从不远处赶来的孟长赢与路屏山。   许教习皱起眉:“看着我做什么?还不快练剑啊!就你陈慕律这个水平,拿个丁等都……”   “教习这是在做什么?”孟长赢缓步上前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很平和,字里行间又露着锋芒,“剑术一课,负责打分的应当是沈大师姐才对。”   “沈堂主有事外出,现在我才是负责的教习。”许教习扭头便给了他一记眼刀,“孟长赢,你你又是那个角落里跑出来多管闲事的?你也想和他们一起受罚吗?”   孟长赢面色如常:“不敢。长赢只是想提醒教习,学宫考核尚未到来,一切乾坤未定,教习不必如此急切。”   许教习瞪了他一眼:“你这是什么态度?不过是资质比旁人好了些,没想到你现在也变得如此好高骛远,哪里还有剑修的样子?”   一道含着冷意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许柏,你说够了吗?没说够也给我闭嘴。”   “拽那些文绉绉的东西,拐弯抹角地抹黑华京仙境,意图离间倾月宗与华京仙境的关系,”陈慕律忽而笑开了,一字一顿道,“许柏,其心可诛啊?”   “你那只耳朵听到我提华京仙境了?”许教习冷笑,死不承认。   陈慕律掀起眼皮:“那些这种没什么实力,只知道动嘴皮子的世家蛀虫,实在不应该占教习的位置,你说是吗,许、教、习?”   “你!”   许教习气急败坏,抬起手指着面前不卑不亢的少女:“你这是不敬——”   “不敬师长?你算哪门子师长。”陈慕律冷笑道,“给你几分薄面就当自己是什么人物了?对了,你也是走的剑道,为一己私欲诋毁他人,你也配当剑修?”   “陈慕律!你这个不求上进、筑基都筑了十年的废柴也好意思来指责我?我可是金丹后期!”许教习恼羞成怒,“活该你没有剑骨,被丢到倾月宗自生自灭!”   陈慕律面色微变,视线下意识落到孟长赢的脸上。后者目光如炬,定定地盯着他。   宋无尽彻底被点着了:“许柏你放什么狗屁!”   “好了,都停一停。”路屏山叹息着溜达到众人面前,掰着许柏的肩膀,把他与其他人拉远了好一些,“教习也冷静些,别与这些孩子计较。”   “你也少惺惺作态。”许柏没好气地怼了他一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那孟长赢就是一伙的。”   “诶呦,你知道啊?”路屏山讪笑着,松开把住他肩膀的手,拿出一枚小小的玉,散漫道,“那我直说了,方才的对话我已经尽数用这块传音玉令录下,若教习不服,不如与我们一同去谢掌教面前分说分说?”   许柏不可置信地盯着他:“路屏山你竟敢!”   一旁的陈慕律轻轻一嗤:“学宫大考在即,不少贵客已经陆续入住宗门,既然教习如此大义凛然,不妨直接与我一同去面见师尊和贵客,让他们评判,如何?”   “好啊你——”   孟长赢上前一步,恰好挡在陈慕律面前,与许柏对视:“今日多谢教习指导,依长赢愚见,此事不如到此为止,您说呢?”   许柏狠狠瞪了他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我倒要看看,你们能考出什么名堂!”   丢下这一句,他怒气冲冲推开路屏山,走之前还不忘一把抢过那块记着一切的玉令。   “这人今天在犯什么病?”路屏山揉着肩膀,皱起眉。   陈慕律闭了闭眼,将系统刚刚帮忙查到的资料念了出来:“许柏喜欢赌仙石,前几日在碧仙坊输了十万灵石。”   “所以他就针对华京仙境?”宋无尽还趴在沈椿龄怀里,愤愤不平,“他这人脑子有病吧?怎么就蛮夷了?我们华京很繁华的!”   “你也少说两句吧。”沈椿龄拍了拍他小声道。   “不止吧,许教习此人睚眦必报,说不准就什么时候被他记了一笔。”孟长赢垂下眼,长睫轻颤,“或许之前我们课上被抓后,他也依旧耿耿于怀。”   陈慕律没有理他,反而看向了旁边的路屏山:“刚刚那块玉令款式老旧,不像常用的。证据还在你手里,对吧?”   “在呢,我随手拿了块旧的忽悠他,这块才是。”路屏山耸了耸肩,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块崭新的传音玉令。   孟长赢叹了口气:“若你信得过,便由我和路师兄把这块玉令交给学宫,否则许柏此人必然还会在考核时使绊子。”   “都行。”陈慕律抬眼看了看孟长赢,没有反对,因为和原书剧情里主角处理这位炮灰教习的手段一样。   只不过现在出了点小小的偏差,还把华京仙境也带了进去,好在剧情没受到影响,甚至这份证据可以把这位许教习的罪定得更重。   孟长赢又低声开口:“陈慕律,你的剑法……”   陈慕律不自觉地退后了一步。   同心蛊才压下去一两天,他暂时不想和他离得太近,万一像之前那样触发蛊虫异动就不好了。   “我虽然没有剑骨,但也不是瘸了残了,练个剑而已。”面前的少女刻意把视线偏向一侧,不知道在看什么,“我想通了,不需要别人了。”   除了开头的语气颤了颤,他始终很平静,像是强压下了一切的情绪。   陈慕律转身,背对着他:“尤其是你,不劳费心。”   “小沈,宋无尽,我们走。” 第56章   崇礼学宫。   几日光阴匆匆逝去, 转眼便是学宫大考的日子。不少弟子成群结队地送考,甚至有些外门弟子拖家带口而来。   “怎么这就考核了?”   “感觉像做梦一样,明明闭眼前还有七天,一睁眼就要考核了。”贺兰蕴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 神情恍惚, “通宵背了好几个晚上还有十几本书翻都没翻开过, 这他爹的也太刺激了。”   “贺兰师弟, 你保重身体。”送他来学宫的李征然表情格外沉重, 好像说得不是保重而是走好。   贺兰蕴扒拉着自家这位师兄大哭:“师兄啊师兄,你知道师父他老人家说什么吗?他说考不进前两千就把我逐出师门啊!”   “实在考不到也不没关系, 师父最多会把你打得屁股开花。”   李征然叹了一口气,四下张望了一下才继续低声安慰他:“往年里,九成以上的内门弟子都会进前一千名,更何况你们这一届有三千人,比过去几年都要多。听上面说,今年的卷不怎么难,你放宽心。”   贺兰蕴哭都不哭了:“当真?”   他师兄无奈地点了点头。   贺兰蕴这下彻底放心了, 李征然可是戒律堂下派到学宫戒律处里主管刑罚的弟子,级别与一众教习相当。有他的内幕消息做保障,哪里还愁通不过考核?   他眼珠一转, 想通了其中利害, 便又恢复了笑脸。   李征然是得了师父的任务才来送人的, 他今日本就有场外巡考的任务, 不能久待。应付完自己的便宜师弟后他便匆匆离去,正好错过了他这位好师弟跑进人群里,左拐右拐进了一处偏僻角落,凑到了一伙捧着书闲聊的人面前。   若是李征然还在, 必然会惊讶地发现这一群人全是戒律处里常见的熟面孔。   师子昌懒懒瞥了他一样:“打听到了?放心了?小爷说了有门路就是有,包你稳过考核绝对没问题。”   “就是就是,子昌师兄什么时候骗过人!”一旁站着的两个人忙开口附和。   “多亏了子昌师兄。”   贺兰蕴视线一扫,那矮胖的像冬瓜叫方见缘,另外一个瘦得像竹竿的是翟怀仁,这两位只是普通人家出身,但日日跟着师子昌呼朋引伴,倒把那纨绔狗腿样学了个十成十。   贺兰蕴慢条斯理地看了眼这群人,笑得雀跃:“好,那就全仰仗子昌兄了。”   ……   “表姐,你看什么呢?”   看着少女趴在栏杆上,把一个小方盒举在眼前不停地张望,宋无尽不禁嘀咕道。   他认得这个小方盒,那是个可探听百里的法宝,名字就叫千里耳目。可陈大小姐看着的方向偏得很,那里只有角落里的一群世家纨绔子。   “这不是师子昌那群人吗?”宋无尽皱了皱眉,实在不懂这些浪荡子弟有什么值得人看的。   但此时的陈慕律却看得很是认真,甚至看得顾不上站在一旁的表弟:“你快一边去,别挡我光……你要不还是去找小沈玩吧?”   被敷衍的宋无尽撇了撇嘴,老老实实地转身走向另外一侧,沈椿龄还在那儿看书。   “小椿,你觉不觉得我表姐最近怪怪的?”宋无尽蹲下来,欲哭无泪。   “马上考核了,小师叔压力肯定很大。”沈椿龄慢慢道,“而且六师叔不出意外还是第一名,人言可畏,肯定对小师叔会有些影响吧,毕竟门内那些好事之徒……”   “该死的孟长赢,都是因为他!”宋无尽忿忿不平,但碍于另一边的陈慕律在场,还压低了声音,“明明表姐她每日天不亮都爬起来学,还要被那些人说,这也太不公平了。”   沈椿龄垂下眼,视线落在书页上:“世人多如此,宽以待己,却爱苛责他人。”   宋无尽抿了抿唇,看向正在低头温书的沈椿龄:“小椿,那你师父有对你提要求吗?”   “师父已经多日未回宗门,但她一向宽容,想来不会在意这个的。”沈椿龄头都没抬起来,声音轻轻地,随着翻书声一同响起。   宋无尽重重叹了口气:“没想到沈堂主人还挺好的,可她为什么每次都对我这么凶?”   沈椿龄眸色微动,合上书,又换了一本:“你好端端地叹什么气?”   “叹我命苦。”宋无尽垂下头,一边在地上画圈一边说,“要是到时候我还没拜师,岂不是要被遣返回家了?”   “只要你愿意,我想应该会有不少人愿意收你做徒弟。”沈椿龄抖了抖书,有些好笑。   华京仙境的宋公子,怎么会无人问津呢?   “反正我已经决定了,我要跟着表姐,一直赖在倾月宗!再说了,要是我回家了,不就见不到你了吗?”宋无尽眨巴眨巴眼,“总之,我现在才不回去。”   “可你以后还是会回去,倾月宗不是你家。”   宋无尽又问:“倾月宗是你家吗?”   沈椿龄放下书,认认真真地想了想:“算是吧……其实戒律堂是我家。”   “那好吧,本来想说你家就是我家的,但戒律堂……”宋无尽一脸惊恐,“还是算了吧。”   沈椿龄被他逗笑了,无奈地摇了摇头:“好了,你也少说几句,快复习再说吧。”   ……   沐魂钟响过三遍,考核即将开始。   学宫大考只有一日,分为上下两场,上午一场是综合各种心法的文试,下午一场则是专考剑术的武试。   还没走到座位上,陈慕律便已经皱起了眉。   【叮咚——最新主线任务成功解锁!】   【当前任务:帮助主角避开作弊事件。】   陈慕律脚步一滞。   装死多时的系统抓住时机,立刻开口:【宿主,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事实就是这样,这无法改变了。】   陈慕律冷冷一笑:【你少说点废话吧,小心后台又卡出新bug了。】   学宫文试的考核虽然刻意分开了座位,但到底还是两人一桌,中间隔开。和他同桌的那人已经早早地在位置上坐下了。   墨发高挽,遮不住宽肩窄腰。那人身挺如松,不是孟长赢是谁?   系统小心翼翼地开口:【宿主啊,刚刚师子昌那个情节本来应该是主角发现的,但……】   陈慕律扶额无奈:【但不知道为什么又带上我了是吗?】   【事出紧急,只能靠你了。】系统也很无奈,机械的电子音里透着可怜,【只要上去和孟长赢说说话,把这个消息告诉他,让剧情回到正轨上就行了。】   陈慕律闭了闭眼,他大概能猜到原因,无非是因为他前几天不但没接到那些给主角使绊子的任务,还天天扯着孟长赢陪自己练剑罢了。   眼看着他态度松动,系统趁热打铁,继续劝他:【宿主宿主,这次空降任务的奖励里不止有十天存活时间,还有一颗渡劫丹哦!】   【渡什么劫?】陈慕律不解。   系统热情推销道:【当然是雷劫啦!无论是金丹雷劫还是元婴雷劫,只要有一枚渡劫丹,都能100%保命!这任务可划算了宿主做一个吧!宿主求你了做一个吧!】   【行行行,你先闭嘴。】   陈慕律被它吵得头疼,一脸官司地往位置上一坐,开始思考怎么和边上这位主角师兄开口。   自从上次剑术课后,他们已经有好几天没见面了,更别提聊天。   这要怎么开口……他垂下脑袋,紧张地盯着桌面上放着的那份未开封的考卷,脑子里一片空白。   还有一会儿才开考,殿内已经落座的人并不算多。陈慕律正胡思乱想着,一道低哑的男声轻轻响起:“座位是按照师门和辈分排的,所以我们才会分到一起。”   陈慕律猛地抬头,顺着声音侧身看去。   孟长赢低着头,好像在看手里的书,像是怕他听不懂自己的意思,又解释道:“我知道你不想和我坐在一起,但文试的时间不过两个时辰,忍一忍,就过去了。”   陈慕律咬着下唇,把薄薄的唇扯成了一片白:“哦。”   “你昨夜在院子里练剑,我路过看到了,只要第四式第三剑的时候别忘记中间的抬手,拿个丙等问题不大。”孟长赢的书翻过一页,话却还没停,“没教你练完倾月剑法,是我之过。凰灵玉一事我很抱歉,若师妹还有其他要求,孟某定会答应。”   这下陈慕律也低下了头,用飘忽的视线去找书,声音干巴巴的:“那个啊……到时候再说吧。”   “你想好了,直接与我说便是。”   “知道了。”陈慕律眨了眨眼,让睫毛盖住眼前模糊的黑白小字,急切地转移了话题,“哦对了,你自己小心点世家那群人。”   他有些漫不经心,语气轻飘飘的:“今日,我看见他们一大群人挤在一处偏僻角落里,似乎不是很担心这考核呢。”   他说得隐晦,但聪敏如孟长赢,一听便知其中内情。   少年面上挂了些淡淡的笑意:“师妹这是在担心我吗?”   ……神经病。   陈慕律不回复,只是默默闭上眼,抬手挡住朝着孟长赢的那半张脸。   【宿主,我是错过什么了吗?】   “住嘴吧。”陈大小姐忍无可忍。   孟长赢语气里带着些戏谑:“师妹是在同我讲话吗?”   只是迟疑了一下就被孟长赢抢了先的系统:【宿主,你怎么把主角调成这样了?】   陈慕律吐出一口气:“……别给脸不要脸。”   你们两个都是。   “好,我知道了。”孟长赢从善如流地应着,目光却悄悄落在了陈大小姐烧红的耳畔上。   装都装不像。   明明是想当个恶人,却总忍不住心软。 第57章   沐魂钟响起六遍, 考核即将开始。   设作考场的地方很大,一间便能容纳数百人,台上摆着巨大的青铜鼎,还有一座香炉。炉内的凝魂香可助人平心静气, 台前那一炷特制的凝魂香能燃上两个时辰, 正好烧到文试结束。   戒律处的弟子依次上台, 卡着最后一段钟声点燃了计时的凝魂香。   陈慕律听着耳边系统结算奖励的播报音, 深吸一口气, 学着左右弟子的动作,慢慢将自己的灵气注入桌上的卷轴。   卷轴闪过一抹紫光, 缓缓展开于桌前。卷轴的最右端上方浮起了“陈慕律”三字,片刻后,又恢复如常。   系统的机械电子音响起:【可以了,宿主。我会为您实时提示时间的。】   学宫文试规则严苛,为了防止徇私舞弊之事,文试所用的特殊卷轴需要考生注入灵气激活,相当于神魂绑定, 无法伪造。   此后作答全程糊名,字迹也会统一。收卷时,所有卷轴都会投入青铜鼎中, 随机打乱后交由教习批阅, 直到归总成绩时才会重新激活储存在卷轴里的灵气, 作为分辨考生的依据。   陈慕律展开卷轴, 粗粗扫视着整张卷子。两个时辰的考试时间,几百道题,虽然数量多,但总体确实不难。   他的目光停顿了一下:【等等, 古代也有选择题吗?】   除了选项用了甲乙丙丁来替代,卷子上的题目形式都和选择题相差无几,亏他还以为只有各种长篇大段的默写和自由发挥的申论,背书背到怀疑人生。   系统沉默了片刻:【宿主,这里是修真世界。】   【……行。】   陈慕律叹了口气,没有多纠结,继续往下看。   虽然题目的形式看着不同,但内核与上辈子的题型其实大差不差,只是把考试科目换成了各种心法剑谱内功。   看着眼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原文填空,陈慕律捂着胸口,压下了唇边的弧度,面露安详。   系统很紧张:【怎么了宿主?是蛊毒又影响你了吗?为什么后台数据没有变化,是不是又出bug了?】   陈慕律含笑摇头:【不,是这把稳了。】   全是背过的考点,全是简单的题目,老天爷都在给他送分。穿进来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做任务这么有安全感。   学宫考核其实有两道坎。   一道是武试等级需要达到丙等及以上,不合格者需要重修;另外一道则是考核总分必须高于六十分,不合格的弟子直接降级,降级的名单甚至会在学宫外张榜贴出。   考核的总分为一百分,文试武试各占五成。武试成绩按照甲乙丙丁戊五等划分,甲等为五十分,乙等为四十分,以此类推。况且武试由倾月宗的剑心石判定成绩,外物不可干扰,这就使得大部分的不专于剑道的弟子落了下风。   而文试虽然也分等级,但在计入总分时会按照实际卷面分折算。   估计学宫上层也知道很多弟子本不精于剑术,武试成绩上不去,便在文试上放宽了些要求,题目一年比一年简单,即便是死记硬背,也能拿不少分。   对着那些毫无难度的原文背诵题,陈慕律提笔便写,动作如行云流水,不多时,便答了个七七八八。   台上的凝魂香才燃到一半,他已经撂下了笔,只对着不确定的那几处反复斟酌。   系统为他展开的光屏上时间刚刚过了两个小时十分钟,当前个人支线的任务栏泛着蓝光。   【个人支线:通过学宫大考(进度81.33%)】   光看这完成度,他都能算出手里这份卷子的得分,文试甲等已经稳了。只是他闲着也是闲着,便对着那一两个空处发呆。   凝神香飘满室内,陈慕律用手托着下巴,头一点一点如小鸡啄米,眼皮也打起了架。也对,他忧心题目,凌晨便偷偷起来背了大半天的书,只睡了一两个时辰。   【系统,半个小时后叫我。】   他干脆换了个姿势,头贴着胳膊,整个人都趴在桌上。   只是在他陷入梦乡前,却被桌上传来的动静惊醒了。   陈慕律猛地抬头,顺着声源微微侧目,只见身旁的孟长赢左手搭在桌上,四指曲拢,只余下食指在桌上敲了敲。   注意到他的目光,那人默不作声地抬手,食指轻轻点了点桌面,在桌上横着划了一笔。   一。   陈慕律揉了揉眼睛,低头看了眼自己空着的那道题,正好是道选择题。   选第一个。   他眨了眨眼,刻意忽略了他,收回眼神专心对着那道题,仔细想了想,答案还真是选甲项。   【宿主,孟长赢他……】   【我知道。】   孟长赢的眼角余光一直落在少女身上,他看着身旁的人轻轻抬眼又故意移开,低头思索后终于落了笔——填了个丁项。   正好是所有选项中错得最为明显的一个。   孟长赢放在桌上的手顿了顿。   片刻后,他慢慢收回了手,引出灵气默念字诀,封上了卷轴。   戒律处的弟子走到他身边,检查了封存的卷轴,将那卷卷轴带回了台上,当众投入了香炉边上的青铜鼎里。   青铜鼎发出一阵温和的紫光,鼎中升起一道淡紫色的烟,缓缓凝成了本场文试里的一行字。   整个考场——不,不只是这一殿的人,淡紫色的烟在每座青铜鼎上浮起,即使不同考场,所有考生也都能看到那一行字:提前交卷。   虽然隐去了姓名,但有人提前了一半时间交卷了。   死寂一片的室内忽然泛起了一丝骚动,不只因为有人提前交卷,更因为那一行字后,紫烟缭缭,还跟着绽开了九朵梅花印记。   “是那位啊……”   “肯定是那位,没跑了。”   陈慕律懵懵地盯着那几朵浮在空中的梅花,与那一行字不同的是,这些梅花泛着淡淡银色,在一片烟雾中格外显眼。   系统还在他耳边负责地解说:【那是凌霜榜榜首的标志,一朵梅花便代表着一次登顶。】   凌霜榜,学宫大考后按照总分依次排名的弟子年榜。一般来说,倾月宗弟子若无留级情况,应在学宫内修习满十年,每一次派榜都不限年纪资历,所以凌霜榜前列,多为年长弟子,但榜首却不然。   顶端的位置,已经九年没有换过名字了。   入学宫九年,蝉联榜首九年。如今学宫之内,能有九花齐绽之景的,唯有孟长赢一人。   主角光环太强大,系统的电子音都停不下来:【宿主你知道吗,其实上一次学宫盛况还是几百年前八花齐绽的沈青云,你知道……】   陈慕律叹了口气:【我还真不知道,可为什么只有八朵?】   梅花散去,他的视线和许多人一样悄悄瞥向了正在整理东西的孟长赢。   系统的声音压低了些:【因为最后两年,沈青云的二师妹也进入了学宫,接替她成为了新一年的魁首。】   陈慕律蹙起眉:【二师妹?】   系统卡了卡,后台似乎都搜冒烟了,连光屏都收起来了。不一会儿,毫无感情的机械音再次响起:【生年不详,卒于昭玄一百七十五年。】   怪不得他对这位二师姐一点印象都没有,原来是他一样的原书背景板。   这就是主角吗?陈慕律垂眸,眼神依旧落在少年的身上。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孟长赢这一次也会是第一名。   顶着一众复杂的视线,孟长赢安静地理好东西,转身时轻轻扫视了周围一圈,目光悄无声息地落在陈慕律身上,正好捉到了某个正在偷看他的人。   陈慕律呼吸一滞,立刻回过头去盯着卷子,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把戏让他玩了个明白。   孟长赢眉心松了松,大步流星地向外走。   殿外很安静,只有几个巡考的弟子偶尔经过。   他漫不经心地绕着路,不一会儿便避着人回到那条熟悉的金银花廊。这片距离考试场地比较远,很是隐蔽。   “来了?”路屏山倚靠在廊柱上,“你别说这花廊上太阳还真挺不错的,睡起来可舒服了,这陈大小姐眼光还挺好的,这种地方都能给她找到。”   孟长赢掀起眼皮:“说正事。”   “兄弟啊,你还是这么古板。”路屏山拍了拍孟长赢的肩膀,有时候他真不知道他们两个谁更像剑痴,如果是按那种话本里那种冷漠路数,感觉孟长赢才是。   “你是不是最近教陈大小姐练剑练得道心不稳了?”路屏山笑道,“我看你火气很旺嘛?”   孟长赢淡淡道:“你看错了。”   “陈慕律才坚持了几天就半途而废,还浪费你的时间。早知道我当时就该拦……”   “屏山,说正事。”少年顿了顿,又道,“他练得挺好。”   路屏山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叉着腰叹了口气:“行吧,我长话短说。姓师的领头的那群小混账知道武试不能作弊,打算在文试做手脚。”   “他们打算如何行事?”孟长赢淡淡道。   “这个嘛……不如你先猜猜看?”路屏山耸了耸肩,开玩笑道。   少年神色冷淡,白了他一眼,但到底还是顺着他的话头往下说:“偷梁换柱,移花接木。”   只不过对面听的人显然注意力全在他的白眼上:“你这白眼……和陈慕律学的?有点怪啊。”   路屏山很诚实:“怪嘲讽人的。”   孟长赢站在原地,定定盯着他看。   “好了好了我错了,不逗你了。”路屏山推了下他的肩膀,忽而正色道,“你猜得不错,他们盯上了几个成绩中上游的外门弟子。”   文试糊名,字迹统一,都是为了防止他人认出身份,但也为某些不怀好意之人提供了可乘之机。   “上面是谁在运转?”孟长赢垂眸。   路屏山揪了揪走廊外那颗常青柏树的叶子,笑道:“自然是咱们的老熟人,至少表面上是。他才欠了赌债,可不就是瞌睡了就有人递枕头。”   孟长赢挑了挑眉:“这又是许了什么好处?”   “人家给许教习送了这个数。”路屏山伸出五个指头在空中晃了晃,已经忍不住笑出声了,“懂吗?最蠢的是,他不只要换自己的那几份,还点名要动你的卷。”   少年轻轻颔首,抬手示意他继续说。   路屏山扫视了一周,声音低下来:“师子昌说,要把你和陈慕律的卷子互换。”   他的眼神停在孟长赢身上,看着那从容悠闲的少年忽然抬起头,眼神霎时变了,像一柄才出鞘的利剑。   等到凌霜榜一公布,有心之人在背地里散播了消息,但凡有眼睛的都能看出他与陈慕律的成绩被调换了。   陈慕律的风评本就已经被妖魔化,到时候他更会被当成心术不正之人,替那些真正的蛀虫背下这一口黑锅。   孟长赢已经恢复了平静,面上甚至带着些笑意:“他们是打算毁了陈慕律。”   路屏山看着他,不自觉地有些心惊。   他稳稳了心神,接着问:“那你准备怎么办?”   孟长赢轻笑了一声,抬手抚上了垂下的忍冬花枝,眸色幽幽:“自然是让一切恢复原样。” 第58章   午后, 日光正毒,把树上的绿叶都晒得滚烫。光透过罅隙,在地上照起了一片光斑。   树下,少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第四式的动作, 把那满地的光都打散了。   陈慕律今日没带什么珠钗簪饰, 细长的发带穿过发髻, 绕得繁复却不累赘, 深深浅浅的紫色丝绦垂在墨发间, 与他那身紫色校服相得益彰,反倒更添了几分灵动。   “表姐, 你歇会儿吧,还有几个人就要轮到你了。”宋无尽叹了口气。   文试和武试的时间本就相隔不远,陈慕律才从考场里出来没多久,几乎是一刻不停便练起了剑。他自己不觉得累,可宋无尽看都要看累了。   “临阵磨枪不快也亮。”陈慕律又挥出一剑,“谁像你一样排这么前面,那倒是不必挣扎了。”   学宫武试在校场旁的问剑台上举行, 考核弟子按照名册依次上台演示,由台上的剑心石当场判定。   尚未拜师者会被排在名册前列,所以宋无尽早早地就上了台, 水了个丙等就下来了。   宋无尽撇了撇嘴:“那剑心石也太邪门了, 表姐你知道吗, 它给我的批语居然是‘马马虎虎’!”   “谁让你在台上走神, 第五式省略了好几步动作。”沈椿龄在一旁笑着叹气,“剑心石乃倾月宗开山先祖所铸,灵蕴无穷,估计是看出你心绪不定了。”   宋无尽抬手遮住太阳, 往问剑台上望去:“我看有些人练得也马马虎虎啊,怎么就拿了乙等甲等了?”   “剑心之石,不但观人之剑招,还能洞察修者之心。”沈椿龄笑了笑,耐心地解释着,“武试考核最为玄妙,若合了剑心石的眼缘,那剑招便是次要的。”   “重要的,是剑道之心。其实剑心石并不严苛,只要态度端正,基本上就能合格。”路屏山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走了出来,抬手便毫不见外地搭上了宋无尽的肩膀,“不然照你那狗爬式的剑法,估计拿个丁等都够呛了。”   “路屏山你这人怎么说话啊!”宋无尽皱着眉想拍开他的手,却发现根本推不开。   路屏山毫不在意地抬手,靠在树上:“行了,陈大小姐你也放宽心吧,那破石头估计挺喜欢你的。”   陈慕律收了剑,回头冷冷看他:“你是那石头里的蛔虫吗?这也能猜?”   “也是,你年纪小不知道。”路屏山耸了耸肩,“当年你父亲上台的时候,他剑都还没拔出来,剑心石就已经给他批了甲等,看在你姓陈的份上,它都不会让你不及格的。”   听着路屏山荒谬的安慰,陈慕律扭过头去,只觉得心中更乱。   系统也开了口:【放宽心吧。】   陈慕律没有回复,反而轻轻叹了口气。   武试不比文试,死记硬背便能获得回报,更看重天赋和持之以恒的“心”。可他没有剑骨,也不是真正的剑圣之后,连剑术都是现学现卖,又该拿什么去赢?   【宿主,下一个轮到你了。】   “下一位,凌阳峰,陈慕律。”   场内的监察台上正好点出了下一位弟子的名字,被灵力放大的声音在校场上荡开,与耳边的电子音在瞬间重叠了。   陈慕律恍惚了一下,提着剑往场内走去。   走到中途,一群不速之客从旁边围了上来,陈慕律抬眸一扫,是以师子昌为首的那群世家弟子。   “这不是陈师妹吗?”一旁的方见缘笑得散漫,“你初次参加学宫考核,还不知道下一名弟子要在问仙台旁等候吧?难怪姗姗来迟,差点耽误了上台的时间。”   陈慕律强压下心中的烦躁,反讽道:“那你们这群人挡在我面前,不也是在扰乱秩序,耽误了大家的时间?”   “不是我说你啊陈慕律,既然学艺不精,不妨就谦……”   一道凌冽带着紫光的剑气劈来,直接将这群涌在路上的人震到了一遍。   “滚开。”陈慕律脸色沉沉,“好狗不挡道。”   “你这死丫头!子昌兄你没事吧——”   路屏山带着宋沈二人匆匆赶来,直接替他拦下了这群人,但没有挡住源源不断的干扰之声,陈慕律抬眼看了看旁边的监察台,心下了然。   武试持续时间很长,主持监考的教习都是轮班制替换的,好巧不巧,现在台上站着的人是许柏,也难怪这些人敢这样明目张胆。   幸好武试成绩只由剑心石判定,不然落在这位许教习手里更完蛋。陈慕律叹了口气,看来孟长赢的速度还不够快啊。   他继续向前,赶在监察台下一次催促之前登上了问仙台。   问仙台不大,只占了校场东侧的小小一角,周围站满了弟子,有等待考核的,更多的是凑热闹的。   “哟,这不是咱们的剑圣之女吗?千呼万唤始出来啊!”许教习坐在监察台上不屑地笑了笑,“开始吧,别想动什么歪主意。”   他说得起劲,台上的少女压根连眼皮都没掀一下。   一上台,系统就帮他开了屏蔽,现在陈慕律耳边只有指引的电子音。   【宿主,走到那块圆形玉砖的中心。】   陈慕律嗯了声,向前一步。   几乎是站定的那一刻,脚下的玉砖散出一阵淡紫色的光芒,剑心石上忽然卷起一道剑风,直直地冲他而来,却只是吹起了青丝与发带。   陈慕律合手作揖,提着剑向面前的剑心石行了一礼:“弟子陈慕律,前来叩问剑心。”   剑心石上,金光闪烁。   【开始吧。】   潋虚剑亮起一道灼目的光,耳边只剩下呼啸的风,他敛眉正色,手上轻翻,送出第一剑。   “第一式,是开剑的关键之处,当以雷霆之击攻之,”月下,某人的话语恍然出现在他耳边,冷淡中带着锋芒,“起势要猛,抢占先机。”   潋虚剑在空中划开一道紫光,正与剑心石上荡开的剑气缠斗着消散。   “第二式,当稳中求进,起手要低,稳住下盘,才能挡住攻击。”   他反身侧转,堪堪躲开面前的剑风。   “转招必须连贯,这里——要多练。”   “第三式,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侧身之后,陈慕律忽然借着惯性向后一仰,直臂自后方向上翻起,再次送上一剑。   剑光与剑气在半空中炸开,残风卷起发带,其中一两条蒙上了少女的眼睛,大半的视野被挡住。   “只要勤加练习,即便失去五感也能跟着习惯使出那一剑。”   “……第三剑的时候——别忘记中间的抬手。”   陈慕律闭上眼,没有一刻的犹豫,顺着肌肉记忆接下了迎面而来的那道剑气。   光线被遮掩在外,他像是回到了夜深如墨的角落。盈盈的月色照不亮寂静的东崖,唯一的光明是手中翻涌的剑光。   剑在心中,也在万物之中。   他不知道何时停止,只是随着心中那道默念了千百次的意识,一次又一次地挥剑。   直到最后一道剑气被狠狠劈开,灵气却散向四周,被问仙台边骤然亮起的保护结界尽数吸收。至此风平浪静,只剩下温和的光芒环绕在他身旁,为他补充着灵力。   【宿主,已经结束了,收剑吧。】   风止剑停。   陈慕律慢慢地睁开眼,灼目的日光在眼前闪烁成着模糊的光点。   “……结束了吗?”   他迟缓地回过头,看见台下的宋无尽和沈椿龄站在一起,冲他挥手点头。   系统道:【结束了。】   但任务还没结束。陈慕律擦了把汗,重新在玉砖上站定,垂眸等着剑心石的结果。   剑鸣声愈发响了。面前的剑心石上金光聚现,缓缓浮起了两行批语:「命魂归鞘,重明残骨;剑从心魄起,神至而身慢。」   “嘶……这是目前为止最长的批语吧?”   “这场景可正是闻所未闻啊……等等,为什么没有评级?”   众人都伸长脖子向台上看,果不其然,批语之后是一大片的空白。   没有评级。   “这到底是怎么了呀?”   “剑心石为什么没有显示,难不成是弄坏了?”   在一旁监管的许教习觉察了异样,拨开人群走上了台;“这是怎么回事?陈慕律,你又在扰乱秩序!”   “许教习,你这话我就听不懂了,什么叫又?”陈慕律也不恼,他抬手挽了个剑花,将许柏逼得后退了几步。   “你!你竟敢……”   陈慕律立于台上,正色道:“我陈慕律今年也是第一次参加学宫考核,文试武试都未有违规之举,怎么到你嘴里,就变成屡教不改之徒了?”   少女神色严肃,语调也拔高了不少,一下镇住了下方混乱的人群,也把许柏的话堵了回去。   陈慕律抬起下巴,乘胜追击:“许教习,你身为学宫教习,不在第一时间排查问题,反而逼问参与武试考核的弟子,这就是你的为师之道吗?”   许柏的脸都涨成了猪肝色,怒不可遏地指着面前持剑的少女:“你……你真是朽木不可雕!”   “武试场中,人声自静。如此喧哗,诸位是在破坏考场纪律吗?”   人群里最后一丝杂音也消散了。   强大的威压当头铺下,压得整个演武场顷刻间便是一片死寂。众人如游鱼鸟兽般散在两侧,戒律处的弟子开道在前,包围了整个场地。   许柏抖着身子,不可置信地自台上回望,看见了许久未曾露面的沈青云。   台下的沈椿龄垂眸,当即躬身行礼:“参见堂主。”   被威压定住的人群感觉到来自大能的气息,纷纷跟着他一同行礼:“参见堂主。”   陈慕律提着剑,也拱手行了一礼:“参见堂主。”   他低下头,遮住眸中一闪而过的光,视线错开一步,停在沈青云之后的那位少年身上。   孟长赢赶到了。   【宿主,孟长赢已经动手了。】   终于来了。陈慕律轻轻呼出一口气,心中大定。   沈青云缓步走到台上,陈慕律也适时地瞥开眼神,转而笑吟吟地看向身侧的许柏。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许教习此刻脸色难看得很,但也只能憋着一口气老老实实向沈青云行礼。   “发生什么事了?”沈青云的目光扫过剑心石上的批语,语气严肃。   许柏还未回过神来,陈慕律已经将潋虚剑收至身后,率先开口:“见过堂主,弟子方才已在台上将所学尽数展示,但剑心石上只显露了批语,未出结果。”   “未出结果?”沈青云淡淡盯着面前的这位小师妹,“陈师妹,你是在说剑心石有误?”   “弟子不知内情,不敢擅自揣测。”陈慕律不卑不亢地与沈青云对视:“只是许教习一上台便咄咄逼人,斥责弟子恶意破坏,也不知是何缘故?”   方才慌张的许柏已经换了一副面孔,无奈道:“明明是你不尊师长,破坏考场纪律,哪里还有其他原因?陈慕律,你素来嚣张跋扈,屡教不改,我今日不过说了你两句,你便又出言顶嘴,真是叫人心寒。”   台下,方见缘和翟怀仁互换了个眼神,开始一唱一和:“就是啊,谁不知道陈大小姐日日逃课,总是被掌教训斥?”   “前几日连整套的剑法都练不下来,怎么今天在台上就忽然开了悟呢?”   “诶呦,这还有什么缘故啊,”一旁看戏的师子昌也半阴不阳地插嘴,“别是陈师妹的剑舞得太气人,剑心石都评不出比戊等还低的等级了。”   沈青云抬眼,往台下轻轻一扫,才卸下的威压如潮水再次翻涌而上,直接封住了所有的杂音。   她回头,看向陈慕律:“陈师妹,你扰乱纪律,顶撞教习,依照学宫守则,考核总分当扣除五分,你认是不认?”   陈慕律从容道:“弟子认罚。”   “好。”沈青云点了点头。   许柏咬着牙:“沈堂主,陈慕律可不止是扰乱了纪律,您看那剑……”   他话都没说完,沈青云便抬手引出灵力,直接打向那块剑心石。   那道深蓝色的灵气涌入石中,荡开一片剑气。石上的批语被打散,淡淡的金光在空中再次凝聚。   “剑心石不会有错。只是面对故人之后,有些迟缓罢了。”沈青云淡淡道,“只需重新注入灵气,助它反应一阵子便可。”   一阵惊呼忽而蔓延在人群之中,像是平静的潭水中落入了一块石子,荡起了层层的涟漪,但这一次不是因为威压,而是因为剑心石上再次显现的内容。   批语并未改变,紧随其后的是一个金光灿灿的评级:   「陈慕律,武试甲等。」   许柏瞪大双眼,怎么都不敢相信,他快步上前,伸出手就要触碰石面,却被剑心石上的浩然剑气震开了好几步。   “这不可能!陈慕律怎么可能会有甲等?”他失声大喊道,视线在台下胡乱地飘着,最后转到了沈青云身上,“对,差点忘了,你沈青云和陈慕律师出同门,怎么可能不帮着自家人?堂堂戒律堂之主,居然也会徇私舞弊!”   沈青云看着他,直接抬手向天:“我沈青云在此以剑起誓,若有任何有碍公平之举,便叫我此生不再拿剑。许柏,你可敢向天发誓,说你从未因私怨针对陈慕律,也未曾徇私舞弊?”   许柏的脸色惨白,他动了动唇:“我……我起誓……”   沈青云轻笑了下,手在空中一挥,直接封住了许柏的经脉。两名戒律处的弟子上前,压着许柏向台下走去。   “沈青云,你这个疯子!”许柏恼羞成怒,被两侧的弟子架着往演武场外拖去。修士极重天地因果,不敢轻易立誓,他怎么也没想到沈青云居然会立这么狠的誓。   “我心无愧,自然无惧。”沈青云挑起右边的眉梢,又下了个禁言咒,“你这等德不配位之徒,尸位素餐,本就不该留在学宫之内。今日,便由我来清理门户。”   一旁安静了许久的孟长赢目光一扫,启唇点出了在台下浑水摸鱼的那群人:“方见缘,翟怀仁,师子昌,还有旁边那几位师兄,明明已经考完了武试,却还留在场内扰乱秩序,嘲讽同门,不妨先行离场?”   戒律处的弟子抬头,见沈青云轻轻颔首,也不再客气,直接将这一群世家子弟全堵上嘴,一并带离了演武场场。   “教习许柏违反门规,停职查办,暂由我代行监考之责,武试继续。”沈青云转身走向监察台,衣袍在空中掀起一道风。   陈慕律抬眸,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台下的少年,在视线交汇之前又挪开。他收起潋虚剑,一步步走下问剑台,逆着人群与孟长赢擦肩。   手中铁剑泛着冷光,孟长赢垂着眼眸,鬼使神差地回头时,只看到青丝荡起,与那坠着铃铛的细长发带一同纠缠在风中,和主人一同远去。   “下一位,凌阳峰,孟长赢。”   ……   少年身上的忍冬气息浓郁,陈慕律走出几步,鼻尖还萦绕着那阵熟悉的清幽香气。   他走出人海,一直走到演武场的尽头才忽然转过身去,望回那喧嚣之中——问剑台上剑鸣铮铮,一招未出,剑心已成。   那双泛金双瞳里,倒映出孟长赢的背影。 第59章   苔云镇, 碧仙坊。   赌仙石的风还没吹下去,新一轮的押宝已经开了盘。学宫大考正热,宗门大比在即,连带着最近的赌场里都开了盘, 还引得不少外门弟子和内门弟子轮番下注。   碧仙坊赚得盆满钵满, 直接在坊内新修了二层的包间, 还顺道在边上开了个酒楼, 连着人酒菜钱都一并赚了。   酒楼一层, 人头攒动,不止有散修和外门弟子会关顾, 还有不少其他宗门的新面孔。现在学宫武试文试都考完了,就等着出榜,许多弟子都放了假,往来间甚至还能看到不少出来放松的内门弟子,腰间挂着的月珠碧绿如翠。   角落里,一群外门弟子聚在一处,酒过三巡, 正聊得起劲。   褐衣男子叹道:“这次凌霜榜,你们投得谁啊?我看后头还专门为了这个开了个赌盘呢,争得那叫一个激烈啊…… ”   “欸, 现在最多人押的是谁啊?”   “最多的是九花, 还有……”那人压低了声音, “也有不少人押那位姑奶奶, 不过不是押榜首,是押得不及格。”   “都姑奶奶了,他们居然还敢消遣人家?”一旁穿着蓝衣的挤眉弄眼了一番,“怕不是活腻了, 这位可是真会动手啊!”   倾月宗何人不知,华京仙境来的那位剑圣之女,也不读书也不练剑,就知道日日铆足了劲欺负自己的师兄,据说前阵子她还举着剑要和人单挑。   一旁年纪最大的弟子看着已经快四十往上了,闻言笑道:“天地良心,说起来这碧仙坊还是华京人开的,他们都不顾着主子,我们这些小鱼小虾的怕什么?”   “该说不说,有这位在,今年这看头可多太多了!诸位都下了吗?”蓝衣男子问。   “小赌怡情,大赌伤身。”褐衣弟子笑着摆手,“我可不敢赌了,就看各位兄弟下谁了!”   “那还用说吗?要赌就赌一波大的。”其中最年轻的那位一直在吃菜,才放下筷子,“我就押得十花齐绽。刚刚在隔壁居然还有人在唱衰孟师兄?真是见了鬼了!”   旁边那位年长些的弟子闷了口酒:“去去去,一边儿去!全场就孟长赢那小子赔率最低了,还押大的?真求刺激怎么不去押华京那位姑奶奶啊!”   “这谁敢啊?”年轻弟子连连摆手,“这个月我家那口子只给我留了这些钱,赔完了连酒都没的喝了!”   “你小子……”那年长弟子摇了摇头,“你这次考得怎么样?”   “就那样呗。”年轻人笑了下,“武试还行,混了个丙等,至少不用明年重修了,也不知道文试怎么样,忙活了大半年,就等下午放榜见分晓了。”   他们这些外门弟子在修习一道上总是落后于那些天之骄子,即使倾月宗的学宫也无偿面向外门弟子,给予了他们选择的机会,但天赋所限,能通过考核又留在内门成功拜师的人还是少之又少。   所以不少人最后都还是安居在这苔云镇上,年纪到了,也就成了家。若是能成功通过考核,他们也能带着全家人进入内门生活。是以每年都有不少外门弟子拖家带口,举家都供着他考试。   “你还年轻着呢,这才第二年吧?”那蓝衣的也笑了,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这都第六年了,看开点啊,即便学宫那头文试没过,不是还有大比吗?”   宗门大比只看实战对决,不考教诗文心法,因此也会有一群经验丰富之人脱颖而出。   和学宫的考核不同,大比一般会持续上三个多月,外门的比过一轮,提一部分加在内门弟子里再接着比上一轮,一层一层地筛,到最后才会诞生魁首。   “现在,也难呐。”褐衣弟子叹了口气,“矮个子里面挑高个还行,到了第二轮,那些内门的不是打不过便是打不起,剩下点能搏一搏的,在台上一看——喏,就是前两年从外门升上去的老兄!”   “你管那些做什么?能出第一轮不就进内门了吗?”年长弟子推了他一把,“怎么,你还想和那些世家小姐公子比?我看你也是真喝糊涂了!”   年轻的弟子忽而想到什么,懵懵地放下酒杯:“对了,不是有小道消息说,那位昨日武试还拿了甲等吗?或许啊,他们内门的也是真有些本事,只是未曾显露罢了。”   “在座各位,要是能有……有那姑奶奶的半点背景,莫说内门,亲传也使得!”褐衣的弟子酒气上了脸,嗓音都高了,“凭什么?老子兢兢业业读了大几年的书,练了这么久的剑法,到头来,连……连……”   “行了行了,大哥你也少说两句吧。”那年轻人叹了口气,忙开始安抚他,“下午放了榜,就什么都知道了。”   一群人这样闹哄哄地又喝了一轮,那位年长的弟子默不作声地低下头,腰带上系着的黄色玉珠格外刺眼。   ……   水晶垂帘被轻轻撩下,撞出一片叮叮当当的脆响,正遮住了二楼包间里那位贵客的一声轻笑。   “大小姐,要把那些人请出去吗?”一旁的侍女春浅皱着眉,低声问道。   这些外门弟子眼高手低,却还在这里编排主人家的是非,实在是可恶。   陈慕律平静地把帘子盖回原处:“不必了,把他们的这一顿的酒钱免了吧,记在我账上。”   或许原主会为此跳脚,可他不会,况且……陈慕律看了眼光屏,更加心安理得了。   【当前人设偏离值:???】   【系统核算测验中,该偏离值仅作参考。】   没办法,系统太鸡肋了,不是这里bug就是那里出了错,上报错误的流程周期也长,这狗比系统还能撑到现在,全靠拆东墙补西墙。   既然如此,他偷懒钻个空子也不是不行。   透过帘子,他看向一楼的角落,再说了……这些只能挤在一楼的人,和过去的那个拼死拼活只为了活着的“陈慕律”又有什么区别呢?   陈慕律闭了闭眼,那些带着淡淡的霉味的过去被灰色充斥着,被一层雾蒙蒙的意外挡在了记忆里。   过去是一潭死水,他涉水而来,即便靠了岸,记忆也会变成一排潮湿的脚印。   其实他已经潦草地死了,又作为一个格格不入的人活在这个书中的世界里,可记忆像脚印一样被其他的东西慢慢覆盖着,好像上辈子的事才是一场梦,现在才是真实。   他都有点记不太清那些日子了,脑子放空的时候,时不时蹿出的不是什么背过的心法口诀和剑招,就是某位疑似出了大bug的主角。   指尖蜷缩了一下,陈慕律顺势端起了桌上的茶盏,挡下了复杂的神色。   “是。”一旁的春浅垂眼应下,转身便向外出去吩咐了。   “大小姐还是这样善良。”何衔枝笑着,看向陈慕律的眼睛亮亮的。   宋无尽坐的离何衔枝远远的,闻言开口:“你少花言巧语了!”   “衔枝没有。”何衔枝还是看着陈慕律,“大小姐就是这样,以德报怨,心地善良。”   陈慕律:……   他战术性地咳嗽几下,想了想自己的人设,看来何衔枝对他真的叠了八百层滤镜。   实在受不了少年那真诚又炽热的眼神,他侧头躲开了些:“只是觉得他们说得也不无道理,倾月宗的那些世家,确实该管一管了。”   “大小姐说得是。”何衔枝眨了眨眼,“既然如此,可有什么事需要衔枝做?”   “这个……”陈慕律瞥了他一眼。   华京仙境里,身负先祖血脉之人虽然表面和凡人修士无异,但会长出一点返祖的征兆,比如陈慕律情绪激动时会露出的金色重瞳,还有何衔枝的脸上与脖子上的羽毛。   当然,这些外表上的明显痕迹在修习之后都能被很容易地收敛控制住,比较难收敛的反而是遗传多年的习性。   就好比以律氏为首的神鸟一脉,普遍都爱囤钱财,喜欢把亮晶晶的玉石珠宝往身上挂,往家里藏。同时,信仰重明的律氏宋氏崇尚明黄之色,而青鸾鸟的何氏则更青睐青绿色,各有不同。   何衔枝今日就特意换了一身简单的青衣,身上的羽毛也尽数收起了,一脸孩子气,看着就像是十六七岁都没有的娇俏少年。   陈慕律默了默,虽然知道何衔枝其实已经二十多岁了,但他还是莫名有一种欺负儿童的感觉。   “没事,你只要继续管好碧仙坊就行。”他叹了口气,“我看这赌盘就挺好的,你也不用多顾虑我或者宋无尽,能赚钱就行。”   何衔枝用力点了点头:“好的大小姐,我会努力的!”   正聊着,方才出去的春浅脚步匆匆地回了包间,附耳对着何衔枝说了些什么。   那小少年瞳孔一缩,又接连眨了好几下眼遮掩了过去,桌下的手攥紧了衣摆,再松开时,那天蚕丝的料子都泛了皱。   “何衔枝,怎么了?”宋无尽皱了皱眉。   何衔枝像是才缓过来神来,忽然站起来:“没什么,就是有个很重要的客人突然提前到了,我……我可能要先去招待一下。”   “你忙你的吧。”陈慕律点了点头,“过会儿我也要走了,下午放榜,总不好迟到。”   今日他本就是不想待在倾月宗里胡思乱想,才拉着宋无尽跑出来吓逛的,他们三人也是碰巧遇上的,没道理还挡着人做事。   何衔枝笑了笑,与他们告了别,便急匆匆地往外走。   “怎么到得这么早啊。”他忧心忡忡,声音灌在风里,传到后边的春浅耳边都有些变调。   “好像是那位主子自己先来了。”春浅道,“没见着其他人。”   “知道了。”   何衔枝垂眸,顺着小路拐来拐去,一路小跑着过了连廊,往里屋的小阁冲去。   他跑得太急切了,以至于在门槛处还被绊了一下,他扶着门,格外狼狈地停了停,还换得了门后一声散漫的轻笑。   “主子……”春浅追了上来想扶他,却被他摆手制止了。   “没事,你们都……都……都先退下吧。”何衔枝低下头,理了理衣衫,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才再次走进屋内。   几乎是他进了门的一瞬间,阁外便落下了一道霸道的灵力结界。   春浅到底还是识趣地止步在门前,其余人一同守在了结界外。   阁楼之内,是大片大片的黑。   只有那扇屏风后,一道烛火还在悄悄地跳动着,映照处一道修长的人影,勾着何衔枝向前,又在几步之遥时归入了寂静的黑。   烛火被吹灭了。   黑暗里,呼吸声变得格外明显,何衔枝一步一步向前挪着,一下子抵到了台阶。   “公子?您在哪儿……您…啊!”   下一瞬,一双手扯住他的小臂,把脚步踉跄的何衔枝向内狠狠一拽。 第60章   他被那片黑暗吞噬。   “三公子, 大小姐他们在外面,还有宋……唔!”   “午后学宫放榜,他们不会留太久的。”那人眯着眼,手上摩挲着小鸟颈间的羽毛, 留下了一片挤压的红。   “不过一些日子不见, 怎么连人都不会喊了?莫不是倾月宗风水不好, 把我家的小雀儿都养傻了。”那人语气轻佻, 一双大手如蛇游走着, 一下便找到了何衔枝的命门,“你想不想我?嗯?说话。”   “公……公子……”大片的黑暗里, 一阵泣音混着水声,只剩下支离破碎的呓语和喘/息,“律……乘雪……”   那人没回应,手上的动作愈发快了,换来了一道断断续续的哭声和潺潺流水。   黑暗里,他很明显地笑了一声:“看来是想了。”   片刻后,律乘雪终于大发慈悲找出了照明的夜明珠。温和的光芒里, 他再次看清了怀中人的模样。   被他扣在桌前的何衔枝不自觉地仰起头,眼神都失了聚焦,面目痴/红, 小小的身子止不住的轻颤着。   上面的衣衫倒还马马虎虎套着, 长长的衣摆挡住了混乱。他双颊和颈间都露出了青白色的羽毛, 整个人看着都毛茸茸的。   那人似是挑了挑眉, 状似惊异道:“怎么还是这样不经弄,连原形都露出来了。”   何衔枝低下头,胸膛起伏了几下,眼睛定定地盯着来人明黄/色衣摆处的栀子花:“公子怎么来了?”   律乘雪随便扯了块帕子, 正擦着濡湿的两指,唇边才弯起的弧度又在瞬间消失了。   他抬眼,把帕子丢在一边,欺身把人压/在了屏风之上:“何衔枝,你教不会啊。”   “三……三哥……我知错了!别!别……”   小东西看着老实,但在这些事上古板又倔强,偏要受了罚才知道乖。   律乘雪轻嗤一声,手上还是不饶人地往里面钻:“这才像个小鸟样。”   小鸟眼眶里盈满了水,雾蒙蒙的,话里都带着水汽:“外面有人……大小姐还……”   他俯身凑近何衔枝的唇,嗓音低哑,闷笑道:“只要你这次忍着哭得小点些……没人会知道。”   -   午后的天变得很快,方才还是晴空万里,现在便阴了下来。   成片的乌云遮蔽了烈阳,黑沉沉地压着天,连带着不远处的人群里都被压得闷了几分,一阵无言的焦躁烦闷悄悄蔓延在学宫里。   “平日里上课不见得有多积极,到了放榜日倒是急了,年年都要把这儿堵得水泄不通。”路屏山远远望着学宫门前的人群,不免摇了摇头。   凌霜榜刻在一块灵玉碑上,就立在学宫门口,一年换一次名单,对胜者是一场巨大的表彰传颂,对那些不及格的弟子来说,无疑是反复的凌迟。   可修道一事向来残忍,实力为王,已是最为公正的标准。   一旁,孟长赢闭目养神:“学宫考核事关重大,重视些也不是什么坏事。”   “重视?谁比得上你孟长赢啊。”路屏山呵呵一笑,阴阳道,“本来时间就紧张,还偏要去找沈青云,连武试都差点错过,我看你是真想留级了。”   “……”   孟长赢撇过头,闭着眼拒绝交流。   “你为了陈大小姐做了这么多,人家知道吗?”   少年沉默不语。   路屏山歪了歪头,从头顶的树上拽了片叶子下来:“好好好,是我心思龌龊,误会了你和陈师妹的关系,你们只是普普通通、爱好互相攻击的师、兄、妹罢了。”   孟长赢皱了皱眉,还是装哑巴。   “不是,我年纪大了,真有点搞不懂你们这些小孩子,”路屏山故作叹息,“绕来绕去一大圈,搞得这么迂回,最后人家压根不理睬,还躲着不见你,孟长赢你到底图什么呢?”   “路屏山。”少年掀起眼皮,心平气和地开口,“你今年二十五岁,不是二百五十岁。”   “那怎么了,你都没及冠呢!可不是小孩子吗?”路屏山耸了耸肩,“师兄只是关心你,怕你被那些情情爱爱绊住了脚,弄得道心不稳。”   孟长赢实在听不下去了:“……你想多了,我只是不想让那些人得逞罢了。”   路屏山一脸“你骗鬼话也别骗得这么敷衍”,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对对对,你从头到尾都只想着拨乱反正,反抗世家强权,保护平民弟子的利益。那你怎么不彻底把他们捶死呢?”   孟长赢露出一点笑意,看了他一眼:“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便今日处置了那些人,也不过是伤其表皮。”   那些深藏在根脉之上的蛀虫谨慎又胆小,按兵不动,才能彻底将其一网打尽。   少年垂下的睫毛遮住幽深黑瞳,将那些翻涌的情绪尽数压下。   天又阴沉了几分,学宫前立着的那一块巨大的灵玉碑上的内容都消失了,忽而变成了一整面的空白,只剩下篆刻的寒梅纹路。   “变了!这是要变了!”   “凌霜榜公布了!”   路屏山回头看他:“走吧孟九花,去看看你的十花战绩?”   “什么东西。”孟长赢低头笑了下,两人悠哉悠哉地往那人堆处走去。   “你这就有所不知了,”路屏山揶揄道,“碧仙坊开了赌盘,几只大热的股都会有个诨名代称。因着你连摘了九年的榜首,九花齐绽,所以啊,人家都喊你——九花!”   “那估计叫不久了。”孟长赢平静地回他。   “怎么说?”   少年挑了挑眉,示意他往那凌霜榜上看:“因为,现在已经是十花了。”   看榜的弟子太多了,他们只是站在外围,借着修士的视物能力,不用费多大劲儿便看清了榜上的字。   “我靠,这榜首还是人吗?”   “不是……总分多少?啊?”人堆里的弟子神情恍惚,拉着边上的师兄求证,“这是不是百分制吗?满分不是一百吗?”   他师兄艰难地点了点头。   前面的人堆吵得快要翻了天,一阵炸开一阵。无数人如路屏山一般好奇地看向榜首——文试甲等,武试甲等。   「凌阳峰,孟长赢 ,一百分」   “兄弟啊……”路屏山僵硬地扭头,看向身旁淡定自若的榜首本人,抬手都不知道该拍他哪里,“你这……你这……也太夸张了吧?”   此刻,凌霜榜上十花齐绽,围绕着“凌阳峰孟长赢”六个小字,亮起了金光闪闪的一圈。   “还好。”孟长赢点了点头,“这次难度比往年降了些,写得比较顺手了。”   向来文试只徘徊在丙等丁等的路屏山:……   这是顺不顺手的问题吗?这是难度的问题吗?路屏山徒劳地放下手,他的视线实在太过哀怨,引得一旁的青年弯了弯唇。   “不错。”   “什么不错?”路屏山已经快要失去一切力气和手段了,“只是不错吗十花兄?你知不知道上一次十花……”   要知道,上一个在倾月宗十花齐绽的人,早在三四百年便已经纵横天下,一剑封圣了。   孟长赢嗯了一声:“知道,是陈慕律的父亲。”   “是当今剑圣。”路屏山麻木道。   少年看了他一眼:“我的意思是,某人考得不错。”   “谁?陈大小姐吗?”路屏山下意识在玉碑后半段从后往前找了找,只在一千八百多名找到了宋无尽,然后是密密麻麻的其他名字。   难道陈大小姐真的开窍了?   他嘶了一声,慢慢看到了第一页的末尾,在九十多名里翻到了第二个带着凌阳峰的前缀的名字,但也不是陈慕律,而是沈椿龄。   “奇了怪了,陈慕律不是武试甲等吗?怎么可能没进前两千?”一连看到五十多名还没看到熟悉的名字,路屏山皱起眉头,又重新往后面一千名开始看去,“她总不能文试连丁等都考不到吧?”   孟长赢好笑地瞥了他一样:“错了。”   “什么错了?”   孟长赢轻笑:“你该学学我,从头开始看,别舍近求远。”   “等等……什么意思?”   顺着少年的视线往下挪了挪,路屏山很快找到了那个与榜首整整齐齐排在一处的名字。   凌阳峰,孟长赢。   凌阳峰,陈慕律。   路屏山一脸魔幻地指着陈慕律的成绩:“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阴天。”孟长赢指指天上乌压压的云,“快下雨了。”   陈慕律,榜眼,文试甲等,这几个词它就压根不着边啊!   路屏山是知道陈慕律的德行的,剑术还能用玄乎的眼缘来解释,但这文试除了勤背和过目不忘,根本不可能有其他的捷径。   “她才翻了几天的书啊……”路屏山的脸色一言难尽,“你们凌阳峰的都是怪物吗?”   他下意识看向第二名后缀着的分数,总分九十分,这样换算下来,她文试卷面的分数也极其恐怖。   显然,孟长赢也想到了。   少年的面色变了又变,最后都化成了一声轻嗤。   “我们孟大师兄,怎么又气上了?这不是双喜临门吗?”路屏山好歹是见过大风大浪的,没一会儿便消化了“陈慕律也能考第二”这个惊天大冷门消息。   “你看错了。”孟长赢垂眸。   他看过陈慕律的试卷,当然知道分扣在哪里。他……故意改低了分。   但即使如此,陈慕律也还是排在了第二名,只是和第三位的差距小了些。   嘈杂的人群之中,也很快有人觉察了端倪,开始往前排的成绩上看,一大堆熟面孔里,大咧咧地躺着一到腥风血雨的名字。   “这……这不太对啊!刘兄你看,这第二名是什么情况?”一名年长弟子皱着眉,冲旁边穿着褐衣男子小声道。   “什么……大家看看这是谁啊?居然有九十分!”褐衣的外门弟子被身旁的友人拉着指了指,瞬间便像发现了什么惊天丑闻一般,“看看!都仔细瞧瞧啊!”   “不,第二名怎么是……”   “陈慕律怎么在这么前面?”   一旁的年轻弟子急得满头大汗:“刘师兄……你别……”   刘宁哲甩开他,尚未完全散去的酒气用上心头,咬牙切齿:“这是什么道理?凭什么有些人不学无术,声色犬马,却还如此明目张胆!”   “刘宁哲你发什么疯!”与他同行的蓝衣弟子被他吓得瞳孔一缩,也急忙来捂他的嘴,压低声音道,“你还想不想再倾月宗混了!”   旁边的年长弟子也搀住他,忧心忡忡道:“是啊兄弟,你何必这样,反正改变不了,别犯傻了。”   “哪有这样的道理!”   人潮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冲突打乱,闹得沸反盈天:“这又什么情况……到底怎么了?” 第61章   “就是啊, 谁知道她的分数是从哪来的?陈慕律居然敢干这种事,也真是被宠坏了。”   一片混乱里,师子昌等人缩在人群里的一处不远不近的角落中,欣赏着这一出好戏, 幸灾乐祸地补刀。   方见缘和翟怀仁一左一右, 带着一小簇小弟众星捧月般围着师子昌。这伙公子哥早早地走后门就知道了自己的名次, 全排在一千名上下。   此刻凌霜榜已出, 想来是再无后顾之忧, 他们便也都放肆了起来,闻言也纷纷附和。   “不是我说啊, 师兄你也好意思同人家比啊?那位可是剑圣之女呢!反正啊……我是不敢说!”   “就是就是,而且那小祖宗不是还天天欺负她师兄吗?”   “哈哈,你们这些人就不懂了吧,我看呐,人家分明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人群里,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那些许多不知内情的人与其说是犹豫地站在原地,不如说是被那些情绪格外激动的外门弟子堵在了榜前,进退两难。   翟怀仁有些担心, 凑到师子昌跟前:“老大, 咱们不是说换孟长赢和陈慕律的卷吗?怎么这两人都……”排这么高?   “你管他呢。”师子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气音, “反正陈慕律那个分数, 肯定是假的!”   陈慕律那个废柴怎么可能考这么高?   回想起昨日被戒律处请出问剑台的窘迫,师子昌就气得牙痒痒。虽然这回没能把孟长赢拉下水,但这也不妨碍他要恶心恶心几句。   至于陈慕律……师子昌压下心底的紧张,看着那最顶上的名字, 笑得不屑。瞌睡了便有人给他送枕头,既然老天爷都帮他,那他自然要多踩几脚陈慕律。   “所以说啊,有些人就是输不起啊。”师子昌老神在在地和旁边的人调笑着,故意抬高了音量,“还以为自己是什么金尊玉贵的公主呢,也不看看这里是哪儿!”   刘宁哲被好几个人拉住劝解,但他太过激动,耳边全是源源不断的稀碎话语,被那些半真半假的话一激,他愈发悲愤,又挣扎了起来。   “这里可是崇礼学宫啊!明明说好了……不论出身,只看己心……凭什么又要让这些人踩着我们!”   他说得正起劲儿,边上的方见缘还不忘记给一旁的年长弟子递了个眼神。   拉着刘宁哲的年长弟子眼神闪烁,手上动作一松,叫那本就在气头上的刘宁哲挣脱了。   “刘兄——”   “刘师兄别冲动啊!”   电光火石间,刘宁哲像头失去了理智的巨兽,直直冲向了灵玉碑!   “不好,这人疯了。”路屏山眉头一皱。看这架势,这人是要去撞柱。   一旁的孟长赢速度更快,一道冰蓝色的灵气打向人群,抢在所有人之前护住了刘宁哲的身体。   蓝光乍现,直接将刘宁哲冻在了原地。兵荒马乱之中,被刘宁哲才碰上一点的灵玉碑亮起了乳白色的光晕。   凌霜榜上的所有文字都在刹那间被打散隐藏,只剩下一块光秃秃的碑伫立在原地。   “我来迟了,不曾想正赶上这热闹。”一道平和的声音如石子投入静水中,只一刹那,便在人群里荡开了千层万层的涟漪。   “这这这……到底怎么了?”   “她……难道就是……”   “陈慕律居然还敢出来?”   树荫之下,孟长赢目光深邃,喃喃自语着:“终于。”   他就知道,陈慕律一定会来。   少女冷着脸,视线在人群中缓缓扫过:“依照门规,凡倾月宗弟子,于崇礼学宫前,皆不得放肆,更不可聚众闹事,情节严重者,取消一年考核成绩。诸位同门,可要一试?”   此话一出,方才还闹哄哄的人群突然间就安静了下来。无数道探究的目光落在了站在凌霜榜前的少女身上。   风都缓慢下来,天上的云乌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陈慕律抬头,望了望面前空白的灵玉碑。   那年长的弟子眼珠子一转,便又开口:“大家都看看啊!凌霜榜都变成空白!这说明什么?这榜单有误!定然是有人——”   “屈成祖,四十六岁,外门弟子,嗜赌成性,十日前在碧仙坊欠下一万灵石。”陈慕律盯着他,不紧不慢地叙述着,“所以那些世家公子找到了你,让你当众散布谣言,煽动大家情绪,造成动乱。”   屈成祖抖着唇,面色惨白:“简直是胡言乱语!凭什么以小人之心来度我?”   陈慕律轻蔑的笑了一声,掏出一份还款字条:“小人,谁是小人?你不学无术,平日里只知道喝酒赌钱,根本拿不出还债的钱,那碧仙坊的这一份债,又是谁还的?你敢说吗?”   “你……你……”   陈慕律的视线在刘宁哲的身上顿了顿:“你很小心,一直在利用他人,企图将水搅浑,但你没想到刘宁哲会想去撞柱,更没想到,我会知道这些。”   “他们答应了你什么?不如让我猜猜。一定是很丰厚的条件吧,不只是帮你还清赌债,还有你无法拒绝的——为一名内门弟子。”   屈成祖僵在原地,徒劳地低下头:“你们这种人怎么会知道我们的为难之处,我已经考了十二年了,十二年!你知道吗?我只是想要多一点分例,想要带着我的妻儿进入内门,给她们更好的生活,我有错吗?”   “你的好,是指终日留恋赌坊,喝得烂醉如泥吗?”孟长赢朗声开口,缓步从树下走出。   他神色淡然,说的话却毫不客气:“十几年,还读不透几十本书、练不透一套剑法,恕我直言,你与修道一事并无缘分。”   一步,两步,他义无反顾,向着人群中央那个孤身孑立的人走去。   “想必诸位都知道,文试时,孟某提前交卷了。当时,陈慕律就坐在我附近,我收拾笔墨离开时,也曾瞥见过他的卷子。今日,我孟长赢在此为他作证,陈慕律绝不可能作弊。”   陈慕律蹙起眉,扭头看他,却看见孟长赢眼底稍纵即逝的一瞬笑意。   孟长赢太坦荡了,他的背景、他的为人,还有他的主角光环摆在那里,众人面面相觑,基本上已经信了五六分。   师子昌看局势不对,又疯狂给旁边人使眼色。另一人立刻开口:“你们别被他给蒙蔽了啊!孟长赢怎么了?他一开口你们就真的信了?”   “孟师弟怎么会骗人呢?”   “对啊,而且陈师妹之前那么对……孟师弟还愿意站出来。”   “天爷啊……”贺兰蕴也跟在师子昌那堆人后面,低声自言自语,“拜托,那可是孟长赢啊。”   刚刚十花齐绽的孟长赢。   孟长赢这样正直的人,当然会站出来为蒙冤者作证。即使那个人是陈慕律,他也会以德报怨。   是啊,陈慕律很安静地看着他,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师子昌简直抓狂了,他看着这些同门不自觉地偏向对面,心中不住地狂喊:这两个人明明就是一伙的啊!   “他们都是凌阳峰出来的,怎么可能不帮自己人!说不定……说不定是什么人施了压。”师子昌忍不住开了腔,“之前掌门不是一定要让孟长赢陪着陈慕律下山去吗?”   陈慕律轻飘飘地朝他瞥了一眼:“哦,那照你师子昌的意思,这还是我师尊亲自授意的吗?”   师子昌一噎。   气氛正僵持着,一阵脚步声越来越响,由远及近。   “师子昌你个鳖孙子,有本事躲在人堆里造,谣没本事当面对质?给小爷滚出来!”宋无尽走在最前面,气势汹汹地闯进人堆里,一眼便看见了藏在其中的那群世家子弟。   他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师子昌的衣领死死不松手,将这一大伙还没跑掉的人都牵制在了原地。   一大群戒律处的弟子鱼贯而入,为首的沈椿龄一声令下,瞬间把持住了现场。   师子昌也顾不得暴露不暴露了直接上前:“戒律处是吧?我要举报,举报陈慕律……他成绩造假!”   “都给我安静!”沈椿龄冷着脸,捧着印着学宫灵印的手令,“学宫早知此事,有人在暗中造假偷换他人试卷。经查证,现已经改正。在下奉学宫掌教之令,代戒律处来更换榜单。”   才被撤下灵力的刘宁哲几乎要流泪了:“好……那就好。”   沈椿龄一步步走到榜下,将手令处的灵印对准玉碑,顷刻间,金光熠熠的字符再度浮现。   看着他的动作,师子昌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但对着陈慕律似笑非笑的眼神,他还是恶狠狠地看了回去。   就凭陈慕律……怎么可能?   “来,给我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陈慕律抬手,指向面前的凌霜榜,“你在质疑谁?”   榜上,陈慕律的名字还是没有改变。   “这不可能!”师子昌惊呼出声,瞠目欲裂,“你这个废柴凭什么!”   “师子昌,我能说我的成绩是堂堂正正得来的,你能吗?”   陈慕律扬了扬眉,他已成功为自己正名,接下去的事情,自有主角来处理。他没有多留念,带着宋无尽转身便走。   师子昌一愣,背后都泛起了一阵凉,耳边充斥着那些狐朋狗友的嚎叫声。   “子昌兄!怎么办!”   “为什么我降了一千多名?为什么!”   “我的名次怎么上升了?怎么回事?”   “师子昌你还我钱!你不是说一切都能摆平吗?”   师子昌浑浑噩噩地抬头,看见天边闪过一道闷雷,巨大的轰鸣声吓得他一抖。   完了,全完了。   孟长赢掀起眼皮,看着眼底的人,那双幽深的眼睛比天边的乌云还要黑:“人心不足蛇吞象。”   他身后,黑云压下又一道雷,不过一会儿,便落成了一场大雨。   尘埃未落定,风雨又先至。 第62章   不久前, 山下。   陈慕律与宋无尽左等右等,到底没等来何衔枝。眼看着正午的太阳都躲进了乌云之中,他们只好掐着点匆匆往倾月宗赶。   没想到刚过山门,陈慕律就听见任务完成的提示音。凌霜榜公布了, 系统甚至为他实时播报了自己的成绩。   【宿主!你是第二名!】   【知道了。】   系统显然过度兴奋了:【宿主啊, 你真的给我长脸了呜呜呜, 我带了这么多宿主下来你还是第一个在个人成长线卷到前1%的呜呜呜呜!】   其实它早就做好了自家宿主任务失败的准备了, 但没想到陈慕律居然还有这一手。   人工智能果然对ddl的威力一无所知, 陈慕律扯了扯嘴角:【怎么,有奖励吗?】   系统很老实地回答:【算在我的绩效里, 有。】   陈慕律好奇:【我呢?我有奖励吗?】   系统战术性地咳嗽了几下:【经过初级评估,奖励个人成长支线开启No.2阶段。】   听着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新一轮任务提示音,陈慕律叹了口气。   【叮咚——恭喜宿主达成成就,开启隐藏成长支线No.2阶段!】   【当前成长任务:宗门大比皓月榜排名前十。】   ……合着他的奖励是继续卷。   系统还在为它从天而降的绩效狂欢,陈慕律擦了擦脸上不存在的虚汗,只觉得心累。   第二名,这个名次实在是太尴尬了。   他一路上听着系统兴奋的声音, 心里更怀了几分忐忑。陈慕律当时担心武试分数太低影响排名,想靠文试拉分又怕太明显,便故意改错了一些题目, 没想到武试出人意料地拿了甲等。   宋无尽觉察了他的一样, 回头关切地问他:“表姐, 你怎么不走了?不是急着去看榜吗?”   已经知晓排名分数甚至还收到了系统代做的文试错题集的陈慕律:“只有有点心累, 想歇会儿。”   “我懂,我都懂。”宋无尽一脸沉痛,“我也还没做好心理准备,本来我都想好了, 武试拿个乙等,文试混个丙等就行,现在好了……就那点可怜的分数,估计要和小椿拉开一千多号人了。”   同样控分大失败的陈慕律干笑着冲他点了点头:“哈哈,那你可真是好样的。”   其实刚下问仙台没多久,他就一直在做着这把可能会冲进前五十的心理准备,但显然他还是准备得太少了。   幸好现在系统出的bug多,人设偏离值暂时没显示,不然指不定要扣他个几百天的存活时间。   而且除了这些,还有更加紧迫的事。   陈慕律一边带着宋无尽飞奔,一边让系统监视着凌霜榜前的动静。   原剧情里,师子昌等人买通了教习,不止改了自己的卷子,还顺便换了主角的卷子,雇佣了一大群外门弟子在放榜时闹事。一直藏拙的孟长赢觉察了此事,并提前检举了这些人,在凌霜榜下狠狠打脸,扳回了一局。   但这一次,孟长赢是经过了他的提醒才知道的。为了在最大程度上减少不可控的因素,陈慕律提醒沈椿龄去戒律处帮忙,方便到时候控场,又一大清早跑下山。   躲人是真,心乱是真,借着碧仙坊的情报网乘机找到了那群闹事的弟子也是真。他仔细观察了一番,确认那些人并无什么坏心才松了一口气。   陈慕律这样小心翼翼,就怕这脆弱的剧情又因为这点变动崩坏了,产生点什么蝴蝶效应,他又要被赶鸭子上架收拾烂摊子。   果不其然,还是出了意外。   才停下不久的电子音再次响起,却没了方才的高兴,电流干涩地划过他耳畔:【宿主,那些外门弟子已经开始闹事了。】   【什么意思?】   彼时,已经快走到学宫前的陈慕律身形一顿。   【蝴蝶效应,那些人想把你和孟长赢的卷子交换没有得逞,但你的成绩……】   系统没有说完,陈慕律已经完全明白它的未尽之言。毕竟没有多少人会相信,“陈慕律”这个性格顽劣的废柴仙二代能越过一众同门考到第二名。   陈慕律皱眉:【现在事情发展到什么程度?】   系统快速回答:【他们将错就错把矛头直指向了你,那些世家子弟在煽风点火,企图隐身。】   “企图隐身?怎么可能……”陈慕律喃喃道。   他们根本逃不过这一场制裁。难道孟长赢没有发现其中的龌龊,或者他发现了……却没有明说,像之前那样隐忍不发,等着一招制敌。   他在防着什么人。   “不对……宋无尽。”他一把扯住宋无尽的衣袖,“你现在立刻去戒律堂找沈青云,找不到沈青云就找沈椿龄,就说凌霜榜出了错有人在闹事,要快!”   “什么?”宋无尽呆了呆,陈慕律已经继续向前走了,“表姐,那你……”   陈慕律咬咬牙:“我先过去平息事端。”   既然矛盾已经落在他身上,那么当下最好的办法就是他亲自去拖延时间。   他在赌,赌孟长赢一定有后招。就算孟长赢没有后招,他也能靠着系统和脑子里仅存的原剧情驳倒一些谣言,拖到宋无尽搬来救兵。   ……   崇礼学宫,斋舍。   雨越下越大了,陈慕律没有进屋,反而坐在廊上,任由雨水溅湿了裙摆。   一路追着他回来的宋无尽走进院子里,就见到这样一副安静到有些沉闷的雨景。   “表姐,你还好吗?”宋无尽哭丧着脸凑过去,想和陈慕律排排坐,结果被人不轻不重地一脚踢开了些。   至少陈大小姐还有心思踢人,宋无尽稍微这下放心了,在隔开一段距离的地方坐下。   他坐下没多久,陈慕律便缓缓开口,眼睛还是停在面前那颗被风雨拍打的桂花树上:“反正事情都解决了,你不用多想什么。”   宋无尽哭都忘了,一双眼赤红着盯着他。下一秒,他跳起来直接爆发:“什么解决了?要是解决了,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发呆?明明你的成绩没问题,他们却因为几个人的胡言乱语就怀疑你!”   陈慕律看着他突然暴起输出,不觉地向后仰了仰,听他说完才解释道:“很正常,因为我确实……”按照废柴仙二代的人设,这确实ooc了。   “什么正常?我看那些人都不正常!我真的烦死倾月宗这帮人了,全是道貌岸然之徒,平日里嘲讽华京却还用着华京送来的东西就算了,现在还冤枉你!”   宋无尽已经完全不分青红皂白,开始扫射了,“师子昌那群人又蠢又坏,那个路屏山就知道笑笑笑也不知道搭把手,还有孟长赢,他居然让你一个人去面对那群死人?!”   陈慕律眨了眨眼:“额,但我一个人确实可以的。”开什么玩笑,他再怎么样也是有系统的人。   “你不可以!”宋无尽瞪大双眼,“表姐啊,你之前不是这样的,之前你一出门就有七七四十九个仙仆跟随六匹仙兽开路,更不用说这种!这种骂战!他们这样对你,根本就是在挑衅华京仙境!我要给姨母写信!”   陈慕律倒吸一口凉气,他真的不太懂这怎么就扯到外交问题上了。   他又皱着眉,拼命说好话:“其实……其实孟长赢他也帮忙了。如果没有孟长赢的话可能会更困难。”   “我问过了,他是半道上才冒出来的。”宋无尽冷笑道,“而且我去找小椿的时候才知道,孟长赢他早就把这事告诉掌教了!明明准备好了一切,明明一开始就能站出来,他们是按兵不动了,为什么你一个人受委屈?”   听着宋无尽这长篇大段的愤慨之言,系统都忍不住叹息:【宿主啊,这就是姐控。】   陈慕律:……   宋无尽吼出来后好受多了,人也在这场雨里渐渐冷静下来了:“而且他们那几个换了别人卷子的也只是记了次大过,降了一级罢了。我是真的不懂,为什么学宫不直接开除他们?”   陈慕律叹了口气。依照门规,师子昌等人确实应该开除,现在惩罚减轻必然是有人在背后施压了。   一次学宫考核,或许可以将最浅层的祸害削除,但必然不能将那些躲在背后的势力全部拔除。   陈慕律默然良久:“他们在等。”   等一场东风,一场为期三个月的宗门大比,一个名正言顺对世家开刀的最好时机。   届时千峰齐聚,百门同至,更有友宗贵客前来,唯有以此为契机,在众目睽睽之下揭开那道腐朽化脓的缺口,才能刮骨疗伤,一剑剜至最深处的溃烂,彻底将这倾月宗上下清洗一遍。   这件事,陈慕律知道,孟长赢知道,沈青云知道,那些世家也知道。   孟长赢在还未勘破情劫之前,其实对倾月宗还是还有比较有归属感的。即使势单力薄,他也凭借自己的直觉和机敏,帮助沈青云清除了大部分宗门之中的世家势力。   只不过谢怀卿闭关多时,他们没有其他外援,耗尽心力,虽然以雷霆手段瓦解了世家的力量,但也为日后埋下了隐患。   在之后的剧情中,随着主角不断升级,不但有宗门大比,更有五十年一开的仙域盛会。如果说宗门大比是一场磨砺,那仙域盛会便是一场真正的劫难。   盛会最重要的剧情点,就是百年一开的魂虚秘境,在这里,陈慕律身死魂陨,神邪剑合体契主,孟长赢跃升化神。   仙域各宗都会派出最精锐的弟子进入秘境中寻找机遇。那些在倾月宗改革中落败的亡命之徒便在这时与魔域之人合作潜入秘境,甚至还怂恿原主等一干同宗门的炮灰一起将孟长赢推下了深崖,让他被同门所弃,陷入孤立无援的绝境。   这种境地之下,换了普通人当然不可能有生还的可能。但作为主角,孟长赢绝处逢生了。他非但没有挂,还在天道的庇护之下,阴差阳错地在崖底取得了秘境之灵的传承。   在传承被取后,秘境之灵残留的力量再也压不住神邪剑的封印,无主失控的神邪剑暴走,那些炮灰反派们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纷纷嗝屁的。   等孟长赢爬出了深崖,正好原主死去,连带着同心蛊失效,他再无拘束,豁然开朗。神剑感应他身边的铁剑中的神邪剑灵,以整个秘境为养分供孟长赢吸收炼化。   秘境中剩余的一百五十三人尽数死于神邪剑下,唯有他一步跃升化神后期,自此声名大噪,风头无两。   陈慕律垂下眼,桂花已经快掉完了,之前满地金灿灿的落花被雨水拍打褪色,只留下深褐色的花汁与残骸。   “等着吧。”他抬头,认认真真地看了眼宋无尽。   “等什么?有什么好等的?”宋无尽皱起眉,显然没有理解陈慕律的意思,“他是不是男人啊?天天等等等,等到最后错过了就知道后悔了。就像我喜欢新款的玉令一样,纠结到最后终于下定决心,那款式早就过时下架了。”   “行,你有理。”陈慕律笑了笑,随手从储物戒里拿了一袋子灵石丢给他,“去吧,把你喜欢的都买回来,别让自己后悔。”   是啊,陈慕律盯着那一地的落花,别错过,也别让自己后悔。 第63章   崇礼学宫, 东崖校场。   烈阳如火,碧空如洗,又是一剑铮鸣之后,出了一身汗的陈慕律抱着剑, 累得连脏都顾不上了, 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仰着头望天, 眼前一片模糊:“不行了, 我真的不行了!让我歇一歇!”   沈青云提着剑走到他面前, 皱着眉俯视:“起来。”   “大师姐你饶了我吧……我我我真的累得受不了了!能不能停下……”陈慕律脸都皱成了一团,像朵蔫了的花苞。   “这才一个时辰都不到, 要喝水七次,要休息十次,”沈青云用剑点了点地,“还有坐在地上撒娇五次。挥剑不过三百下,你已经想放弃二十二次了,如何能练好这剑?”   陈慕律一噎,眼底尽是绝望。   宗门大比已经开始了, 但现在只是第一轮的外门比试,距离内门比试还有一个多月,届时他才会正式上场, 而皓月榜也会开启。皓月榜不同于凌霜榜, 它按照弟子的境界划分了更细致的榜单, 分为筑基榜和金丹榜, 相应的比试也会分开。   不幸中的万幸,孟长赢早就结丹了,所以陈慕律这个筑基期必然不会在比试中遇到他,到时候爬进筑基榜前十更加容易些, 不过这也意味着他对于自己的对手知之甚少,只能尽力修炼。   凭他一个人自然是不行的,再找孟长赢抱大腿又怕再次影响剧情,权衡之下,他抱上了全宗第二的金大腿沈青云。   但显然这大腿太粗了,他根本保不准。   陈慕律双目无神:【系统,我要兑换灵力补给药剂。】   系统很敬业地操作着为自家宿主兑换今天第三瓶:【好的宿主,当前显示您已消费满额度,这一瓶自动打折,所以只收您25天存活时间哦~】   陈慕律闭了闭眼,只希望这是一场梦。   沈青云一上来就让他同一个招式练五百遍,练了大半天,练得他四大皆空,练得他肠子都悔青了,只觉得全身的肌肉都酸痛,副作用比被孟长赢搞一次还大。   完事一看后台,任务进度新增了0.1%,天塌了。   沈青云睨着他,眼神比天边的云还要淡薄:“戒律堂的事务很多,我每日只能抽空盯着你练一个时辰,是因为情分,也是因为这一个时辰的活沈椿龄主动帮忙顶上了。但是你要知道,沈椿龄为了你要干两个甚至三个时辰。”   “还有差一刻钟。陈慕律,起来拔剑。”沈青云漠然得比系统还像设定好的程序,“如果在这一个时辰里你都没办法达到我的要求,那你也没必要当凌阳峰的剑修了。”   虽然陈慕律嚎起来毫无形象,但他再怎么唇色惨白,也还是挣扎着又站了起来,哆哆嗦嗦地又挥起了剑。   东崖校场偏僻,素来荒无人烟,他们训得正起劲,并没有发现不远处躲在树下的另外一拨人。   “不是我说啊,这小姑奶奶是怎么想到去找沈青云讨教的。”路屏山憋着笑,又远远地看一眼,实在是忍俊不禁,“我不行了哈哈哈,这到底谁出得馊主意啊!”   沈青云虽然擅剑,但她的剑太过霸道,为人处事更是一丝不苟,严于律己,更严以待人,当初就是因为她这说一不二的性子才去了戒律堂。   孟长赢抬眼,正和自己那位大师姐对视了一瞬,不过他并不担心,只要陈慕律没有发现就好。   他扭头看向一旁吊儿郎当的路屏山,一本正经地猜了起来:“估计是沈椿龄,总不会是我师尊。”   毕竟除了这位小师侄和掌门师尊,没人对沈青云会有一种名叫耐心体贴的滤镜。   路屏山贪凉,躲在树荫底下:“说到掌门他老人家,最近凌阳峰没动静,旁边那一圈都安静了,说说呗,之后打算怎么办?”   “师尊闭关前,我曾上山见过他老人家一面。”孟长赢目光沉静,“这一遭,没个一年半载怕是出不来,所以只有我和大师姐了。”   “那大比岂不是也……”路屏山恍然大悟,“怪不得。”以沈青云的资质,她早十几年前就应该加封首徒了,但当时宗门长老里不乏有世家出身的,双方斡旋之下,沈青云顺势拿下了戒律堂的实权,一步步与那些人斗法。   如今倾月宗下一代中,可用之人寥寥,世家子弟大多如师子昌之流,实在是争无可争。   世家那些人惧怕凌阳峰,又不得不依仗凌阳峰。谢怀卿这一手撂挑子不干的无赖法子彻底打败了那些长老,所以他们才火急火燎地推沈青云出来当这个掌门首徒。   路屏山咂舌:“以为给一点甜头就能让人鞠躬尽瘁肝脑涂地,不是我说,那些老头子们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玩火也不怕烧了手。”   “被几百年的太平迷了眼,他们别无他法,只能仰仗凌阳峰。”孟长赢露出一个平静的笑容。   人变不成仙,却能变成废物。   仙域之内不只有一个倾月宗,却只有一个仙域首领,各方势力互相试探制衡,谁都不敢露出一点颓势。昔年倾月宗强盛,大家自然心悦诚服,可时过境迁,早已不同。若倾月宗现在露出一丝颓败之相,必会被有心之人围攻。   孟长赢:“今日已是初十,第一轮的外门比试明日便开始,现在各方来使已经陆续抵达了。”   路屏山伸了个懒腰,看着不远处的陈大小姐,突然有些好奇:“华京仙境来的是谁?让我猜猜,估计啊,不是姓何就是姓宋。”   既然谢怀卿不参与,那些大人物也多半不会贸然露面了,更大可能是派几个亲信的长老过来访问一番。   孟长赢阖上眼:“不。是一位你绝对想不到的人。”   借着友契,他神识传音,将那人的名字告知了对方——律乘雪。   路屏山猛地瞪大眼睛,显然也被吓了一大跳:“他不应该在仙域北部镇守吗?怎么会来倾月宗?”   孟长赢的视线飘向一旁:“或许是落下了什么宝贝吧。”   路屏山摸了摸下巴:“也对,毕竟这尊大佛还在倾月宗。等等,所以你是见到华京来使了?”   “没见到,但猜到了。”孟长赢淡然点出了其中的关窍,“碧仙坊。”   路屏山了然:“我说你前几天怎么忽然下山了,原来是帮你家大师姐当先锋去了。”   孟长赢笑了笑,没有否认。   苔云镇就在倾月宗山脚下,而背靠华京仙境的碧仙坊日渐壮大,情报暗网也逐步完善,不得不防,所以谢怀卿在闭关之前将探寻的任务派给了他。   那几日孟长赢暗访了碧仙坊内外,窃取机密时险些被发现,便改变身份直接上了赌桌,赌了一发仙石,却开出了凰灵玉,才为碧仙坊所缚。   只不过,无论是谢怀卿沈青云,还是路屏山,都不知道凰灵玉之事,更不清楚那一夜……他与陈慕律所经历的一切。   “兄弟啊,你真是这个。”路屏山长吁短叹,冲他竖了个大拇指。   孟长赢挑了挑眉:“嘴巴闭紧点。”   路屏山拍着胸脯保证:“哎呀你也知道的,我没别的朋友,最多讲给伤雀听。”   “行,信你一回。”孟长赢掀起眼皮看他,“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怪不得突然把这种机密告诉我,原来是利用我。”路屏山故意捂上心口,“为兄真是伤透了心。”   “三册剑谱。”孟长赢加上筹码。   路屏山立刻回道:“外加你再陪我对练十日,答应就说条件。”   孟长赢眨了眨眼:“我要你去教陈慕律练剑。”   对面的路屏山斜着靠在树干上,闻言差点没靠稳,叼在嘴里的那根草都掉到了地上。   “你又犯什么病?”路屏山疑神疑鬼地上下扫视了他一圈,“你是孟长赢吗?”   孟长赢点了点头,表示如假包换。   路屏山面无表情:“呵呵,我还以为你被夺舍了。”   “你答应吗?”孟长赢还是盯着他。   “为什么是我。”路屏山如丧考妣,“陈慕律不是找了沈青云给他加练吗!人家元婴第一!宗门首徒亲自一对一私教!你找我干嘛?”   孟长赢平静地说:“大师姐日理万机,必然没空时刻照看他,还是你更适合。”   路屏山眯着眼睛看了他好一阵子:“说真话。”   孟长赢垂眸:“这就是真话。”   路屏山安安静静地凑过去,盯着面前这位冷淡的少年,一字一顿道:“可是孟长赢,你心跳乱了。”   孟长赢回望着他:“冰灵根中蕴含的寒冰之力时常会压制心脉,这很正常。”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路屏山叹了口气,“但是教陈慕律我可没把握。”   沈青云的招式太过刚强,路屏山则海纳百川,过于独特,无论哪一种,都不是陈慕律在短时间内能完全受得住的。   孟长赢挑了挑眉:“按照我说的教就有了。”   “那为什么你怎么不去?”路屏山好笑地看着他,“怎么,害羞了?”   少年顿了顿:“我陪你对练半个月。”   “当真?”   “除了十五那一日。”   路屏山追问:“怎么十五就不行了?”   “休息。”孟长赢眼睛都不眨一下。   就你这种一天十二时辰里都要掰出二十四个时辰练剑的人?路屏山挑了挑眉,眼神中都带上了疑惑。   孟长赢冷笑:“不答应算了。”   “别啊,我可太答应了!”路屏山得了便宜,自觉做了个闭嘴的手势又靠回了树干上。   百无聊赖,他悠哉悠哉,一会儿看看不远处的陈慕律,一会儿看看偷望某人练剑的孟长赢,心中一动。   叹了口气,路屏山闭上眼假寐。这宗门向来四季分明,怎么才入了秋,就好似春天快来了? 第64章   又是一日的痛苦拉练。   挥剑不知道第几百下后, 报时的沐魂钟姗姗来迟,终于结束了陈慕律长达一个时辰的痛苦。   钟声慢慢悠悠地回荡在天地与群峰之间,激开了一片又片的云。陈慕律已经不记得这是沈青云训他的第几日了,但他现在一听到沐魂钟就如释重负地想席地而坐, 就像现在这样。   沐魂钟都没敲完, 目送着沈青云的背影消失在风中, 陈慕律已经条件反射, 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   事情越来越多了, 沈青云走得也越来越快。现在不止是戒律之事,宗门大比之事, 还有宗门大大小小的事,重要的不重要的,紧急的不紧急的,全都被长老们心安理得地砸在了即将升任掌门首徒的沈青云身上。   本来沈青云不怎么爱在宗门里御剑,但这一阵子,她人都恨不得就活在剑上。四面八方全是活,连轴转都干不完, 沈青云眼睛里没有一点世俗的欲望,万年不变的严肃脸上都带些班味,连带着陈慕律都笼罩着一股淡淡的死人感。   陈慕律顶着一张惨白的脸, 心无波澜:【老样子。】   系统欲言又止:【宿主……】   正好一片云被钟声推动, 遮住了下午的太阳, 陈慕律闭上眼:【少说话多做事, 快点给我兑换。】   系统:……   电子音滴滴滴滴响个不停,陈慕律点开后台的仓库,又是好几瓶灵力补给药剂,自从开始被沈青云一对一教学之后, 他就离不开补给了。   一边灌着补给药剂,陈慕律一边面无表情地感慨:【我可太爱练剑了。】   按照游戏的套路来解释的话,沈青云有点像烧血流打法,一招一式都很霸道,只要打准就能对对手产生较大的伤害。但缺点是会消耗大量的灵力,很容易后劲不足,所以需要强劲扎实的基础。   但很明显,扎实的基础这种东西,陈慕律这个半吊子一时半会儿是肯定没有的,所以他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每天拉练之后灵力入不敷出的状态,只能靠系统外挂保命,继续练剑。   沈青云很忙,招式也不适合他。到时候陈慕律每次上台比试之前估计都要给自己猛灌灵力补给药剂。越走到后面,他面对那些筑基后期的弟子就越吃力。   他走进死胡同里了。尝试坚持了这些日子,陈慕律已经切身体会到了这个残酷的现实。   系统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语气担忧:【宿主,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陈慕律幽幽叹了口气。   还能怎么办?一个字,熬。   他认识的剑修很多,但是能力强的剑修还真没几个,能教他的更少,愿意教他的根本没什么人。而且,他也不可能再去找孟长赢。沈青云已经是他厚着脸皮能蹭上的最优选了。   灵力补给药剂已经起效了,陈慕律又坐了一会儿,感受着源源不断的灵气慢慢在丹田中汇聚,充盈,游走。   疲倦都消散,他撑着潋虚剑起身,不再想其他。毕竟按照计划,他今日还要练至少六个小时的剑。   只是他的计划很快又被不速之客打破了。   练到一半,一道火红的灵气长了眼睛一般,拐着弯地打在他左肩上,身后一道散漫又嚣张的声音同时响起:“抬肩啊。啧,这招谁教你的,动作都不到位。”   都不用回头,陈慕律就知道这个欠揍的人是路屏山,但于剑法一道上路屏山深有造诣,他说不出一句反驳,只是收了剑,面色不善地回头,瞪了一眼这个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跑出来挑刺的人。   路屏山死猪不怕开水烫,反而冲他歪头一笑。   陈慕律面色不善地审视了他一眼:“你来做什么?”   “来帮你。”路屏山冲他挑衅般笑了笑,“是不是内海忽衰,四肢乏力,怎么练都练不到位?”   “是不是灵气难聚,心绪郁结,夜不能寐?”   少女冷着脸,提剑叉腰,看他继续高谈阔论。   “多半是肾虚了!”路屏山一本正经地下论断,“所以我这不是来帮你了吗!”   陈慕律忍无可忍:“我去你的路屏山,你才虚了!”   “君子动口不动手啊——别拔剑!”路屏山嘴上求饶,实则身子快速后撤,躲开了泛着紫光的潋虚剑一击。   陈慕律眼角眉梢都带着薄红,显然是气上了头,挥剑毫不客气:“你有本事别跑啊!躲什么?给我回来!”   又是一道剑气扑空,荡起整片婆娑的树影。   路屏山灵活得不行,躲来躲去,任由陈慕律怎么出剑,都只是挑衅躲避。   “这剑差点意思。”   “这一剑好!”   “别急,脚步有点乱啊,节奏稳住。”   “再来啊,陈师妹别泄气。”   路屏山又躲过一剑,中途被陈慕律的假动作一拦,剑气便削下了一绺头发,他半点不恼,反而眼睛都亮了:“这招有点东西啊!声东击西,移花接木,妙!”   陈慕律咬牙切齿,手上动作不停:“住嘴!你烦死人了!”   路屏山挑挑眉,反身躲开迎面的一招:“那是我更惹你烦一点,还是孟长赢更烦一些?”   这下陈慕律不回话了,向上的眼尾绷到了眉梢,眉心坠晃得像即将坠地的水滴,他冷着脸,只闷头出剑。   路屏山笑吟吟地看着他的动作,站在原地不动:“陈大小姐,你心乱了。”   “刀剑无眼也可避,眉目含情却伤人。”   “这一招,你出错了。”   路屏山仰天笑起,视线最后停在远处重重宫殿仙峰之上。一声清脆剑鸣后,伤雀出鞘,不过顷刻剑气便如赤红烈火烧起一片。明明出的就是陈慕律那一步错招,却有燎原之势。   他仍笑着,身形忽而变幻,一剑便如鬼魅般飘了出来,刺开了那一道无形的屏障,直向陈慕律而来:“看好了,这才对。”   【我靠,路屏山这**来真的!】   眼中映着那一整片的红光,陈慕律锁着眉,硬着头皮抬手迎上,潋虚剑铮鸣向前,紫红纠缠不过片刻,那柄伤雀便擦着剑气抵上了陈慕律的肩。   路屏山挑挑眉,伤雀在他肩头拍了拍:“对招收势出错都可以,但若以后上阵迎敌可怎么办?”   陈慕律白了他一眼:“仙魔两域已经休战几百年了,迎哪门子的敌?路屏山你说话这么晦气干什么?”   仙域每五百年改一次年号,上一个年号便是昭玄。彼时一场战火烧穿仙魔凡三域,将这片大地最后一点灵气都快耗尽了。纷扰了近百年后,那把险些灭世的火最终在昭玄一百七十五年停歇。   如今正是奉宿十九年,天上人间已经太平了三百余年。   “其实倾月宗与你同辈之人,没几个靠得住的,孟长赢算是意外之喜了。当然,倾月宗还好点,隔壁其他几个宗门那才叫一个惨,名额是都招满了,一看质量——”路屏山含笑摇头,“,他修士我就不说了,反正剑修都是一帮装货一帮烂货,全是技巧没有一丝感情,连个能看的金丹期都少,元婴更是没有。”   筑基期的陈慕律:……   他死气沉沉地看了路屏山一眼,怀疑这人是在内涵自己。   “哎呀对不住了师妹,我不是那个意思。”路屏山窥着面前少女变幻莫测的神色,这才发觉失言。毕竟这倾月宗“最负盛名”的废柴,可不就是陈慕律嘛!   路屏山若无其事地笑得更灿烂了:“呃……我的意思是,陈师妹学了不过短短几日,就能在学宫考核位列前茅,那资质……呃不对,那悟道之心和勤勉自然是有的。”   陈慕律冷着脸:“你到底想怎么样?”   路屏山又挤出一点笑,企图让自己更友善耐心:“只要你跟着我练,我路某人保准把你带进筑基榜前十!”   “就凭你?”   “就凭我。”   陈慕律悠悠打量了他两眼,把路屏山从上到下都扫了个遍:“你会这么好心?我可不信。”   路屏山一时语塞,对着陈大小姐还未收起的潋虚剑,心中一阵绝望,暗暗发誓以后无论孟长赢说什么好话,他都不会再管这两位祖宗的事儿了。   在肚子里搜刮了半天,他慢慢开口:“你就当我在攒功德,不行吗?”   “你?”陈慕律轻嗤一声,“攒功德?”   路屏山面不改色:“对啊,咋了?”   一瞬间,陈慕律笑得温柔,轻声细语道:“丧尽天良,不用再攒了,都投胎去吧。”   语毕,他立刻转身,径直离开。   观看了全程的系统:【宿主,为什么不答应呢?】   陈慕律挑了挑眉,回道:【你不是让我维持人设吗?我在维持人设啊,和主角团关系这么紧密干什么?】   就他和路屏山这八竿子打不着、一竿子打着了也因为主角起冲突的关系,路屏山怎么可能攒功德攒到他身上?   陈慕律垂眸。   那不是路屏山,是孟长赢。   散发着幽幽蓝光的光屏重新浮现在陈慕律眼前,他目光偏移,望下左下角处的那一块任务栏。   那个被他刻意遗忘了好久的任务此刻已经排在了最前面,后面还跟着一道实时更新精确到秒的倒计时。   【主线任务:解除本次同心蛊之毒。(还剩2天9小时23分54秒)】   原来学宫考核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天了,他也……这么多天没有见过那个人了。   倾月剑法他翻来覆去练了上千遍,把那一招一式都吃透了,已经形成了一种肌肉记忆,在问剑台上那一舞后更是感悟良多。后来再练,已是剑随神至,这几日,即便是被沈青云训到精疲力尽,也没有出过今日这样明显的破绽。   刀剑无眼也可避,眉目含情却伤人。   阳光破云而出,盈透了一旁满树金黄的银杏。倾月宗的灵植生命很漫长,但从不是一成不变,四季都新景。   银杏簌簌地落,陈慕律慢慢移开了视线,垂下的眼睫长而浓密,像一片叶,遮住了还未被照亮的泛金重瞳。   一叶障目,一叶知秋。 第65章   骤雨初歇, 吹落一地秋色。   戒律堂屋檐下还淌着雨水,先是一串,后是一滴,连着不断地往地上砸。   宋无尽蹲在堂下, 和一旁的老黄狗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 看着那狗嘶牙咧嘴的样子吓得不敢动, 只好僵着身子低头数着那水珠。   数到第一百零三颗的时候, 视线里出现了一双彩翼鸾鸟, 一动一随,绣在鞋头上, 最顶端还缀着对小粒明珠。   哦,这是他送的。   宋无尽后知后觉地抬头,几步之外,沈椿龄抱着一叠帖子,浑身上下是单薄的紫。   潮湿的风吹起他的薄衣,淡黄色的流苏晃开,缠在他清瘦的腰上, 露出那颗白月珠,还有那块刻着“戒律”二字的墨玉牌。   宋无尽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即使已经在倾月宗住了一年了, 他还是不太习惯沈椿龄的身份。他印象里的沈椿龄很爱笑, 但他说什么都不扫兴, 他去干什么他都愿意帮, 虽然比较安静,又讲义气又体贴。   往日里和他一起胡闹的好兄弟其实是全宗鬼见愁沈青云的徒弟,现在还接管了戒律堂内大半的事务,这事怎么看都很惊悚, 写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咚,很闷的一声,不知道第几滴水珠落进眼前的水坑里,宋无尽好像突然懂了,他盯着向自己走来的沈椿龄,愣愣地想:怪不得沈青云看不惯自己,这样算起来他好像是在带坏人家的乖乖徒弟,下一任戒律堂堂主。   事务忙,也不知他连轴转了多久,沈椿龄神色郁郁,眉目低垂,消瘦得有些过了,走起路来衣袖穿风,整个人瞧着都空荡荡的。   宋无尽忽然有些急,拍了拍自己的大腿便想站起来去迎他,结果蹲得太久,一起来就犯了麻筋,向前扑了两步还不稳,还差点踢到边上卧着的老黄狗。   一段狗吠后,帖子落了满地,宋无尽倒是没沾上水,他直接摔进了沈椿龄的身上。   屋檐还在滴水,正好浇在宋无尽的头上,湿了额发,沾湿眼尾,顺着他的脸颊而下,流到下巴又滚进了脖子里。雨水很冰,一滴两滴,宋无尽本能地颤了下,喉/结轻动。   目送着那滴水滑过喉/结,滑入那段白似玉的脖颈,沈椿龄闭了闭眼,不再看他濡湿的衣领:“宋无尽,起来了。”   声音虽轻,但他推的力道可就重了,宋无尽好看的五官皱在一起,说着脚麻了动不了,任自己这位好兄弟推着,慢慢在廊下站直了身子,也不再被滴到水了。   “能站稳吗?”沈椿龄叹了口气。   宋无尽要哭不哭:“不太行。”   “不行就扶着柱子。”沈椿龄体贴地拉着他的手把上一旁的木柱子,自己转身去捡帖子。   方才情急,大半的帖子都天女散花般被撞开了,落在满地的潮湿里。沈椿龄一本一本捡起来,使了个清洁咒,把那些沾了水的帖子恢复原样,收在一处。   宋无尽垂着头,头冠上那一串金灿灿的流苏坠子也垂下来,亮得晃人心神。他委屈巴巴,开口便是告状:“你们戒律堂怎么连狗都这么凶啊。”   沈椿龄闻言低下头,被宋无尽说是很凶的狗正蹭在他脚边,绕着那颗小小的明珠打转。   他抬眼看向宋无尽,眼中不自觉带了些笑:“因为你蹲的位置是他的窝。”   “喔。”宋无尽往后退了一步给狗让路,结果那黄狗成了精似的挤到了两人中间,朝着沈椿龄摇尾巴。   宋无尽不可置信地又被挤退了一步:“你看看它!”   沈椿龄无奈地调解一人一狗:“白白,坐好。”   白白汪汪汪连着叫了好几声,乖乖地走到了一旁,依依不舍地对着他摇尾巴。   宋无尽还呆呆站在原地。   沈椿龄对他笑了一下:“无尽,我先进去放一下帖子可以吗?”   宋无尽点头:“可以可以。”   “那你让开。”沈椿龄还是笑,但宋无尽却觉得他有些生气了,连忙也站到了一旁,和白白一起看着他走进屋内把帖子都放下。   帖子被分门别类地摆好,沈椿龄松了口气,一抬头,就看到一人一狗扒拉着门,都伸长脖子睁圆了眼等着他。   宋无尽眼型本就偏钝,眼尾自然垂着,目光灼灼地期待着什么。沈椿龄看着,嗓子便哑了声,忘了方才打好的腹稿。   看他杵在原地看自己,宋无尽不自然地眨巴眨巴眼:“小椿,你好了吗?”   “这些是已经处理好的,正厅里还有一半。”沈椿龄低头,拿起帖子又放下,“宋无尽,你怎么会来戒律堂?”   宋无尽不回答,闷头想去摸底下那条狗,但老黄狗在沈椿龄面前和在他面前完全是两样的,他手还没挪近几寸就收获了白白低吼的警告。   “这么凶。”他不服气地小声嘟囔着,“还叫白白呢,性子也不白啊,而且它不是黄狗吗?”   怕这两祖宗真的掐起来,沈椿龄放下帖子走到门前,蹲下去摸了摸白白,于是也不低吼了,只是呜呜叫着抬头任摸。   “因为他喜欢在梨花树下睡觉,师父捡到它的时候它很脏,黑得看不出毛色,只看到它满身都落着梨花,所以叫它白白。”沈椿龄笑着挠了挠它的下巴,   “戒律堂的其他师兄一开始也把它当小白狗,抱回来洗了半天发现是黄的,他们还以为是小狗太脏了没洗干净,后来才知道它就是小黄狗。”   “好坏的狗,凭什么不让我摸。”宋无尽也气鼓鼓地蹲下,和沈椿龄隔着一道门槛,就看着他摸狗。   “你怎么会来这里?”沈椿龄看着他再次发问,目光沉静,“无尽?”   “当然是来找你呀!他们说你在这里,所以我就来了。”宋无尽忽的抬高了音量,“表姐不让我跟着,今天一大早就把我赶出斋舍了,这倾月宗我认识的其他人没什么意思,山下我也去腻了。”   这番话听得沈椿龄想叹气,但他依旧是笑着的:“我记得你以前说过,最不喜欢来戒律堂,因为每次来都是来领罚。”   宋无尽撇了撇嘴,把头埋进臂弯里露出一双眼睛:“但是你天天呆在戒律堂,我只能来这里找你,其他地方也见不到你啊。”   沈椿龄抿着唇:“你可以出去多逛逛,你不是很喜欢出去逛街,淘些宝贝吗?”   “哎呀!我一个人多没意思啊!”宋无尽抱着膝盖,“而且……”   他眼睛很亮,好像雨水濯过般清透:“你不在,我能去哪里?”   白白冲他叫了声,大概是怪他分了主人的宠。沈椿龄的目光凝在他身上,唇角弯着。   沈椿龄的笑很淡,淡得好像下一刻就会被漫卷而上的忧愁吞噬。宋无尽忽然听到自己的一声心跳,隐隐约约有些诧异,但面前的沈椿龄垂下眼,没有化不开的愁,只有萧瑟的风。   -   斋舍。   夜色如墨浓稠,闷住了天,黑云蒙住了满月,投下一片漆黑。安静的院落里四面都暗着,只有一盏点亮的灯。   倏地,屋内的灯灭了。   【叮咚——「导航模式」持续生效中,当前学宫地图开启程度为100%,正在为您定位。】   【当前定位目标:孟长赢】   【当前直线距离:30米。】   这距离……陈慕律穿戴整齐,才准备出门,轻轻松了口气,看来和上次一样,孟长赢已经回到屋里躺着了。   【我再确认一遍,他现在人昏了吗?】   系统沉默了一下,很诚实地回答:【没有。】   陈慕律叹了口气,现在距离子时还有一两分钟,同心蛊确实还没彻底发作。   今日沈青云有事下山,他一天没摸剑,但这些日子留下的疲惫如潮涌出,将他整个人都淹没了。陈慕律久违地睡到了日上三竿,除了中午起来在院子里溜了一圈把宋无尽赶了出去之外,他一天的运动量基本为零。   他看着光屏上越来越少的倒计时数字,心中刮过一阵寒风,系统也识趣地没有催他,仍由他在屋子里宅了一天,毕竟晚上才是大消耗。   可是,他还是没有做好见孟长赢的准备。   或许承认自我的无能是一种勇敢,只不过在世俗的绝大多数时候,那表现得更像是妥协。陈慕律翻来覆去,放空自己想了一天,一直拖到那支蜡烛都要燃尽才吹灭了灯。   就当是命运推着他向前。   陈慕律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向对面。   斋舍里很安静,陈慕律推开门,这一次没有结界,他一下就冲了进去,屋内漆黑一片,一阵又一阵的风刮过他,好似房间深处又一道吞噬的黑洞。   陈慕律沉默着往前,榻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一摸,冰凉。   屋内空无一人。   陈慕律皱眉,下意识去看光屏上的导航字样。   【当前直线距离,10米。】   陈慕律身子僵了半边,他忽然觉得门前传来的风愈发冷了。   【孟孟孟长赢他人呢?!】   系统也很意外:【宿主,我重新定位一下试试。】   一阵嘈杂电流后,导航系统重新显示:【当前直线距离,10.00米。】   陈慕律安静地往门口后撤了两步。   【当前直线距离,10.65米。】   “我靠,什么鬼。”陈慕律声音都打着颤,又往回站了几步。   【当前直线距离,9.83米。】   他又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   【当前直线距离,9.46米。】   恐惧被吹散,连躁动的同心蛊都有点歇菜了,陈慕律有些心累:“这又搞什么?”   他上下左右来来回回试了个遍,最后站到了床榻前,测出了最短距离:【当前直线距离,8.88米。】   陈慕律冷着脸:【哈,怪吉利的。】   系统生怕惹他不高兴:【宿主……这……】   陈慕律懒得听他再废话了,转身朝屋外走去,既然里面没有,那只能换地方找,不然……   他摸了摸滚烫的心口,疼痛如绷紧的弦拉扯着心脏,走出屋子的时候,弦啪得一下断了,留下一道深深的疤,疤上又扯出新的丝线,他整个人都被这无形的疼痛之弦操控着。   陈慕律的唇色已经白了,面上却涌上一片红/潮。走出没两步,他心灵福至,扭头往孟长赢的屋子看去——屋檐下凝固了一片小小的雨,整排的小冰棱柱冻着,是冰系的灵力所致。   一道冰棱落下,狠狠砸在地上,碎开了一片晶莹剔透的冰花,泛着冷冷的光。   哪里来的光?   陈慕律仰起头,疼痛让他的动作慢了半拍,但没有错过从屋顶上来的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   他和持剑的孟长赢对视。   黑云已散去,是月亮出来了。 第66章   月圆之夜, 毒发之时。   同心蛊啃噬心脏之痛骤然发作,连他这个带着系统外挂作弊的人都忍不住,孟长赢居然还跑来跑去,活蹦乱跳地提着剑?   陈慕律仰着头, 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这是幻觉吗?我终于练剑练疯了?”   系统无奈地接话:【宿主, 你没疯。】   孟长赢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提着剑的手腕一翻, 认认真真地对着他展示了一遍剑法, 刚好是陈慕律正在苦练的那套月落秋水剑。   「月落秋水,星垂荒野。」   这是倾月宗内门的上等心剑之法, 正适合陈慕律这个火灵根不纯还带点杂的废柴练,但对于孟长赢这个极品变异冰灵根可没什么效果。   心口的痛都比不过眼前的玄幻景象,陈慕律越看越心惊胆战,果然,他这是痛到做梦了,都看到孟长赢舞剑了。   【宿主,有没有一种可能, 】系统停顿了一下,【孟长赢他是真的在舞剑。】   陈慕律嗯了一声,转身抬脚就往自己的屋子走去。   系统被他吓得大声尖叫, 刺耳的电流和机械音此起彼伏:【宿主你干什么, 你还要解毒啊!难道你想死吗啊啊啊啊!】   陈慕律脚步不停:【他不是喜欢舞剑吗?让他舞, 什么时候舞完什么时候继续。】   难道这个同心蛊是他一个人想解就解的吗?孟长赢他不用解毒也能活?   还有力气练剑是吧, 还不昏是吧?他深吸了一口气,一步一停,缓缓走上台阶,额头的冷汗已经积了一层, 心口像被挫刀和细针交错着凌/虐。   子时到了,陈慕律走到了屋前,几次想推门都没成功,手上的力气已经被折磨散了,只能扶着门框撑住这具混沌虚弱的身体。   毒发的热,秋夜的寒,构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困境,把他包裹在其中,挡住了那扇门。   僵直的身子动了,不是意识终于摆脱了这场困梦,而是一股外来的力量轻轻覆上了他的小臂,带着他慢慢转过身。   “你要去哪里,师妹。”   寒风被挡住了几分,外来的热意没有消解着一处冻入骨髓恶的冰,反而烧起了他心头的火。   陈慕律咬着牙,从一片昏沉里费劲地抬头,瞪了一眼面前不知该成为庇护还是桎梏的人。   剑挂在腰间,孟长赢低声喊他:“陈慕律。”   “滚。”   孟长赢上前了几步,低头埋在他肩头,又喊:“师妹。”   十九岁的少年像雨后的竹,飞速得抽条生长,又像一座不断堆叠的山。   陈慕律迷迷糊糊地想,孟长赢似乎又长高了。   他被山压得整个人往后倾倒,好像要被碾做砂砾或是齑粉。可真的倒下去时,后背与房门却隔着虚虚的一掌。   孟长赢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揽在腰间,垫着他,托着他,没有叫他真的碎成泥。   陈慕律被堵在廊下,月光垂下一片光怪陆离的影子,只有那人灼亮的眼神和滚烫的体温是实的。   “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陈慕律动了动唇,声细如蚊,“孟长赢你……唔!”   孟长赢埋首在他肩头,用他最习惯的姿/势/嗅上那段光洁白皙的脖颈,滚/烫的肌/肤紧密相贴着,他歪着头在动,一下一下,好似得到了什么金浆玉醴。   吱嘎一声,门开了。   交叠影子踉踉跄跄地从门框映到榻前的帷幔,熟悉的熏香散落在鼻尖,陈慕律终于落到了实处,他回到了自己的地界。   这是他的房间。   这里全是……陈慕律的气息。   孟长赢很安静,只有刻意压制的呼吸和胸膛里的乱跳的心脏还表露着他的异常。   在熟悉的环境里,整个人都会放松下来,陈慕律稍微有些清醒了,他急促地呼吸了几声,眼睛很亮,比窗子外透出的月光还要灼目。   他定定地看着孟长赢,企图从那幽深如潭水的眼眸中窥探到与之前一般的火焰。   “你……”陈慕律斟酌着想开口,被吱呀一声关门声打断了思绪。   门已经被关上了。   系统早就下线不知道逃到哪一个角落里去了,那么……只有眼前的孟长赢。   陈慕律的呼吸又急了几分。   孟长赢站在榻前,忽然又有了动作,他俯下身——   “孟长赢你干什么!”   “我警告你,快给我松开!”   “我数到三,你赶紧把这东西解了,我就当这事没发生过。”   “孟长赢你是变肽!”   “你!你!你个狗东西!你要干嘛!”   孟长赢无视了他的咒骂,把人卷进了长长的被褥里,卷成整整齐齐的一筒后,甚至还在最上面加了个固定咒语,防止被子移位。   陈慕律整个人都不好了,柔软的锦被把他彻底包围,四肢都被牢牢束缚,只有脖子以上还能勉强活动。   罪魁祸首很满意自己的杰作,站在榻前欣赏了好一会儿,倒退一步,拔出了铁剑。   身上的火烧过一阵又一阵,他却越裹越严实。陈慕律心累地很:“……你到底想干嘛?”   他眸色很深,声音也哑了:“练剑。”   陈慕律:……   仰了半天的脖子终于断了。   床上的人被裹在被子里动弹不得,但依旧聒噪,一直骂个不停。孟长赢就站在他面前,还真就对着他一下一下地演示起了剑招。   「月落秋水,星垂荒野。」   陈慕律有点绝望:“这都什么时候了!”   「剑出似水凉,转瞬如火炙。」   “狗东西你没有痛觉吗?你不痛我很痛啊!”(是蛊虫咬人!蛊虫咬人!是心蛊很纯正意义上的毒发状态哈!求放过。)   「铮铮一焰明,灼灼炽比星。」   “……”原本惨白的脸色更白了几分,陈慕律痛得说不出话,咬紧牙关,同样惨白的唇色被压出了一片惊心动魄的红。   「茫茫月余尘,此心静归水。」   “纱//笔。”陈慕律奄奄一息,“孟……孟长赢,我……去你……大爷的。”   等孟长赢练完了一遍剑,陈慕律被毒累了,也骂累了。   又一波毒发之潮短暂褪去后,眼前又恢复了清明,他反倒缩进了被子里,一门心思生起闷气,胸前的钝痛都分不清到底是蛊毒在发作还是被气出来的。   偏偏孟长赢还要蹲在榻前,专注地看了他一会儿,开口却是:“刚刚这一式,看懂了吗?”   “大半夜谁要看你练剑?我看你爹!看你个大头鬼!”陈慕律急火攻心,连人带被子都动了起来,长长的一整筒人都在床上乱扭,“孟长赢你是不是不行!你不行换我来!”   陈慕律心累得要命,再折腾下去,他们两个只有一起毒发去死的命了。   孟长赢没什么反应,垂下眼,目光不自觉落在了他嫣红的唇,是那黑暗中仅有的一抹颜色。   他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视线被黑暗覆盖又变得模糊,在一片迷茫里,最终还是落到那一处。   陈慕律。   他顿了顿,咣当一声,铁剑摔在陈慕律那双绣着整圈明珠的鞋旁边,正好压下了一旁松松收起的帐帘。   下一刻,轻薄的纱帐散开,遮住了月色与寒风的窥探,婆娑的影子落下,挡住这方寸之地的光亮。一片昏暗里,跪在榻前的人为之蛊惑,终于做出了决定。   孟长赢欺身而下,缓慢却精准地堵上了陈慕律的喋喋不休,暂停了那一段未完的控诉。   陈慕律僵住了。   热与烫的碰撞,是从未有过的经历。说来很可笑,明明两人已经荒唐胡闹了一遭又一遭,这还是他们之间第一个能被称之为“吻”的东西。   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吻。   哪怕做尽了不可为之事,哪怕在蛊毒犯得最重的时候,哪怕热到彼此相拥都怕熔成一体,他们躺在一处,左胸贴着右胸,两颗心都砰砰跳着,急促又慌张,中间还是隔着一层又一层无形的屏障。   偷得一晌贪欢后,只剩下乱调的心和越来越厚的隔阂。   月光很亮,陈慕律闭上了眼。   一道浅浅的光闪过,符咒被解开了,他没了束缚,一双手慢慢摸索着,不容抵抗地勾上了孟长赢的脖颈。   陈慕律看不见此刻的自己,散乱的长发,比衣衫还白的脸,不安的神色,狼狈又可怜。可他不像鬼,却像天边误下凡的仙子。即使是天之骄子,也该被他压着俯首称臣。   以吻封缄。   僵持被轻轻打破,俯首的人倏地便有了动作。那些未能说出口的话都驮在孟长赢的舌/尖,淌在交织混绕的涎/汁中,他轻轻巧巧地朝深/处那一探,吮入了潮湿的迷蒙云雾里。   雾浓痕重,月色皎皎,掀起的海浪一阵高过一阵,渡过翻涌的舌,搅起一/滩本将沸腾却偃旗息鼓的岩浆。陈慕律整个人都被抛进了/浓/稠/的潭水中,窒息到快要溺亡又被托举到了空中,只有满池的涟漪荡漾着,一圈又一圈,没有一刻停歇。   仙人潮湿的羽衣滴着水,蒸发的露涌成了连绵的云,他像一片最轻最柔的羽毛,就这样被孟长赢带上了云巅,连空气都稀薄,只剩下彼此依偎时鼻间不止涌动的呼吸,牵动着他血液中流淌的那片潮汐。   良久,孟长赢安静地抽离,视线还恋恋不舍地粘在那丛红得有些过头的花上,榻上之人面色白如霜雪,紧紧闭着眼,好似陷入了一场跌宕起伏的梦。   露水沾湿了长睫,重得他睁不开眼。   直到又一吻最后落在了微凉的眼尾,那人熟稔地吻去了湿透的露水,他才在半梦半醒间恍然。   原来那也是泪。   -   「月落秋水,星垂荒野。剑出似水凉,转瞬如火炙。铮铮一焰明,灼灼炽比星。茫茫月余尘,此心静归水。」   ——《月落秋水剑》 第67章   倾月宗里雨声渐息, 几百里外的苔云镇上却依旧黑云压天,一场晚秋急雨后,入夜便冷了下来。   连绵不断的雨淅淅沥沥,敲打着紧闭的门。电闪雷鸣, 鎏金结界闪过一瞬的暗色, 悄无声息地护在一处偏僻又奢靡的院落外。   “吱呀”一声, 后院西侧的角门开了一道缝隙, 自那无边夜雨中迎入一道黑影。   成群的女使低头穿梭在廊下, 见到来人都自觉地欠身行礼:“春浅大人。”   远远瞧了眼主院那处的灯火通明,春浅眸中含笑:“主子们可用膳了?”   “刚撤下, 今日头一顿呢。”领头的女使耐心回道。   春浅点了点头,垂眸道:“叫水了?”   “后院温泉池子那边叫了三次。”女使一丝不苟地答道,“一次天颂山灵泉,两次华京玄泉。”   春浅笑了笑,嘱咐了几句,让众人晚上也退至主院之外以免打扰屋内贵人,便让他们先撤下了。   她错身向主院后头走去, 没一会儿便穿过了三四道防御结界来到厅前。屋内的光亮透来,影影绰绰,恰似有人在眼前一般。   屋里的动静不小, 但被结界一拦, 外面听不清具体的对话, 却能听见那些暧/昧的声儿。   “公子, 真的够了,别再来了……”   “可是吱吱今日这么不听话,弄脏了三池水,大家都看见了, 这可如何是好?”   “三哥……”   春浅自然也听不清那主子的私房话,但那短促低泣的声还是能听个大概的。她早就习以为常,与守在门前的女使春深互换了个眼神。   春深扣了扣门,屋内的动静没有立刻消失,过了一会儿,一道散漫的声音响起,透着些餍足:“你们最好有事。”   “春浅有要事禀报主上,”春浅垂首,“倾月宗那边有动静了。”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里边的人开口:“春深,放你姐姐进来吧。”   春深低声答应着,为她开了门。   一绺寒风被捎着进了屋内,顷刻便被满室的暖意融化了。   满屋华光俱来自各色宝石明珠,极尽奢靡,有价无市的凤凰暖玉在香炉里像鹅卵石般铺了一层又一层,潦草地堆成了小山,向外挥发出温暖灵气的同时带动炉内的熏香一同在室内扩散,温养灵脉又风雅。   只是再浓重的熏香也盖不住这室内的糜/烂香气。   春浅站在前厅,很是自觉地屏息低头,不敢窥探丝毫,等着后头那两位闹完这一阵子。   他们这位主上素来不是宽宥性子的,之前隔三差五见都要折腾人,如今大几个月都见不到面,必然是攒了一大堆怨气来的。   律乘雪憋了这些日子,总算是温香软玉在怀,过得舒坦了。   但这把干柴烈火烧了快四五天了,根本没个头,连带着他们这些下属忙前忙后,何衔枝也被迫搁置了好些事情。   “方才不是说要与我汇报账务吗,发什么愣?别乱想。”律乘雪看着他神游,抬手抚上了那截才被挡住的细腰,轻轻地上下摩挲起一片衣皱,“专心点啊,何大老板。”   何衔枝很瘦,比起同族来说算得上羸弱。那腰肢更是比纸还薄,盈盈不堪一握,偏他尚在不应期,比往日都要铭感,触及的瞬间便打起了颤,那隐忍的声儿不住地外泄。   前厅和屋前安静得不成样子,只有雨声。   春深春浅都是自小跟随律乘雪的律氏暗卫,自从春浅被他派去跟了何衔枝后,这装瞎装聋的功夫便日渐精进。   她眼观鼻鼻观心,站了没一会儿就等到了自家大小两位主子。   何衔枝脸还红着,走倒也还能走,但硬是被律乘雪抱到了外间垫着软垫软枕的矮榻上歇着。   隔着一道水晶珠帘,春浅转身向他们先行了一礼,但明显这两人都分身乏术。   “你怎么……把衣服穿好啊!”   何衔枝费劲起身去拽散落在两侧的衣带子,律乘雪轻哼了一声,抬手配合着他的动作,好整以暇地享受小雀儿的体贴。   春浅的头更低了。   她听见小主子在后面嘟囔:“我的衣服呢?”   “啧,这几日什么都做尽了,现在躲也没用。他们什么都知道,你怕什么?”   “律乘雪!”   春浅索性闭上了眼。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她听见主上笑着开口,像是忽然想起了她这个才坏了他好事的下属还在屋内:“春浅啊,我们小何公子不是让你好好看着碧仙坊吗,怎么跑回来了?”   春浅低头敛眉:“时态从急,兹事体大,春浅不得不深夜前来,主上恕罪。”   何衔枝皱起眉,他很少见春浅这样严肃的样子,不安地扯着律乘雪的衣袖晃了晃。律乘雪好笑地看着他,语气依旧如常,叫人分辨不出喜怒:“说吧。”   春浅答:“一刻钟前,白虎印传来密信,约您明日相会。”   “白虎印?”何衔枝什么伤啊痛啊都不管了,拽着律乘雪借力探出个脑袋,隔着水晶帘子都能看清他脸上的诧异,“是大小姐的师姐?”   “对,就是那死丫头的大师姐。”律乘雪自然地扶住他的腰,好歹没让人倒下,“怎么一提到陈慕律你就这么激动?给我坐回去!”   何衔枝整个人都扑进了他怀里,像是陷入了一处蛮不讲理的泥沼,一双手牢牢禁锢在腰间,他是想坐也坐不回去了,只能任那人借着穿衣之由非礼他。   还是春浅解了围:“主上,可要属下去安排?”   “不用。”律乘雪慢条斯理地给何衔枝套上最后一层鹅黄色外衣,抬眼望向屋外,“贵客,已经来了。”   一道雷轰鸣而来,闪电裂空,安静的内院亮若白昼。   子时已过,暴雨如注。   漫天雨幕中,自那半空中荡起一圈旋涡,卷起连天的雨水,无声无息间聚成了一道暗色的影子。   院内院外,屋顶檐下,廊边树上,数十道重重黑翼也在瞬间现身,紧紧盯着那位堂而皇之闯入的不速之客。   哐得一声,门被人从内推开,风雨席卷而来,迎面的凉意沾湿额发,律乘雪走出屋子,在廊下笑吟吟地看着院中人:“一剑溯雨,借水而来,无声无息过了这满院的结界和防卫,沈少掌门功力又精进了不少啊。”   深邃的蓝划开雨幕,照亮了院中人的模样,溯雨剑下风停雨歇,她站在雨中,却一点湿气都未曾沾染。   溯雨,倾月十剑之一,正是沈青云的本命剑。   沈青云淡淡道:“倾月宗并无少掌门,三公子怕是叫错了人。”   “不是说你这些年当牛做马感天动地,所以那群老不死的终于松了口,要让你当首徒了吗?”律乘雪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把折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难道这消息有误?你感动了上苍都还没感动那些世家长老?”   沈青云看着他,眯起眼:“律乘雪。”   “怎么了?”律乘雪吊儿郎当地冲他挑挑眉,这纨绔样子简直是宋无尽的加强版。   沈青云看着他这幅轻浮样子就头疼:“你是在找打吗?出来,先打一架再谈。”   律乘雪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不要,我的心肝还在屋里等着我哄睡呢,你有事就快说,没事就滚。”   何衔枝正扒拉着门偷看,见沈青云和律乘雪都回头看向自己,一下子就被吓回了屋子里。   律乘雪看着他一溜烟就跑的背影,无奈地笑了下,吩咐左右:“春浅春深,伺候小主子先歇着,不必等我。”   溯雨剑被收起,沈青云同律乘雪对视了一瞬便达成共识,移步往前厅密室商榷。   -   后半夜。   何衔枝缩在榻上,听着那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慢慢睁开眼睛。声音很轻,但他觉浅,一下便被唤醒了。   被褥被掀开一角,一阵微凉的水汽涌上来,他被拥进一个宽大的怀抱里,他抿着唇侧过身,在昏暗的光线中,用视线轻轻描摹着那张熟悉的脸庞。   是律乘雪。   “还不睡?”他极其霸道地挤进了被子里,把何衔枝拱来拱去还占了人一半的枕头,“喊了半天的累,原来是在骗我?”   何衔枝彻底转过身,抬眼窥着他的脸色,但一片黑暗里什么也看不清:“您不在,我睡不着。”   “公子您不打算先见一见大小姐吗?”   律乘雪从被子里伸出手捏起他两颊的肉:“又学不会了?”   “我错了三哥。”被迫抬头的何衔枝嗡声嗡气地求饶。   律乘雪垂眼,又捏了一把。   何衔枝还不死心:“内门的比试马上就快到了,你真的不想和大小姐见一面吗?我可以去安排啊!”   “不见。”律乘雪挑眉,大发慈悲松了手,“那丫头白眼狼得很,出来快一年了半句话都没往家里带过,我才懒得管她。”   何衔枝适时低头,抿着唇偷偷笑起来。若是律乘雪当真不在意,以他的身份,根本就没必要来倾月宗走一遭。   律乘雪盯着他:“笑什么?”   “我笑三哥,死要面子活受罪。明明就是为了大小姐来的,还不承认!”何衔枝撇撇嘴,怕律乘雪还来捏他脸,这一次他提前用被子挡着,把自己缩成个球滚在最内侧。   律乘雪沉默地看着他,长手一揽,热乎乎的小青鸟球又滚回了怀里。   “我就不能是为你而来的吗?”律乘雪垂下眼眸,视线落在怀中人身上。   这话好似平地一声雷,何衔枝愣了好一会儿,才敢悻悻试探:“……您一定是在与衔枝说笑吧?”   律乘雪少见地没凶他也没回他,抬手轻轻撩起他耳边散落的发丝,把今日第一个吻印在了他额间的那片青羽上。   “很晚了,睡吧。”   雨骤风疾,多事之秋。 第68章   断断续续的雨落尽了秋, 初冬已经悄然而至。   外门比试足足有上千弟子参与角逐,搞得如火如荼,终于赶在十月的尾巴上结束了,胜出的前二十名进入内门, 准备下一轮内门的比试。   众所周知, 倾月宗的宗门大比最重要的便是内门比试的环节。在此之前, 还会有一场盛大的皓月仪典, 宣告宗门大比正式举行。   此时, 各宗来使皆齐聚于倾月宗,共同见证皓月榜每十年一回的轮替。   一大清早被迫在校场罚站的陈慕律面无表情, 看着观礼台上密密麻麻的人头,只觉得似曾相识的无聊。   十本仙侠升级流九本都写宗门大比,宗门大比的风还是吹到了倾月宗。   不知道是第几个记不得脸的白头发老头NPC站起来作为某某长老讲话了,陈慕律站在太阳底下听了半天终于恍然大悟,这不和大□□动会开幕式一个样吗?   【宿主,你坚持住,马上就讲完了。】   【我能坚持, 只是眼皮他有自己的意识。】   或许是连日练剑实在是消磨心气,陈慕律今日什么华贵装饰都没带,老老实实穿着亲传弟子品级对应的校服, 连眉心坠都只挑了最不起眼的一颗珍珠。   即使已经是轻装上阵, 他也硬生生被这些长老们念困了。陈慕律低下头避开阳光, 悄悄环顾左右。很好, 后面的同门们犯困的犯困,麻木的麻木,大家都很痛苦。   身侧的孟长赢面色淡然,唇瓣也几乎没有动, 声音很轻地提醒他:“别回头,这样很明显。”   “啧,不就看一下吗?”陈慕律撇撇嘴,但还是回过身来站好了。   系统在他耳边呵呵冷笑:【宿主,有没有一种可能你现在在第三排?】   陈慕律罕见地心虚了一下,欲盖弥彰地理了理衣领。   第一排只站了沈青云一人,第二排和第三排全是各峰最为优秀又或者最为年长的亲传弟子,他们基本上都已是元婴品级。   用“基本上”一词,是因为第三排最中间的两个位置上刚好站着两个不伦不类的例外——   一个金丹期的孟长赢,一个筑基期的陈慕律。   作为掌门亲传,他们两个被安排在第三排,代表凌阳峰与一众师兄师姐站在一处。   横竖那几个长老还没这么念完稿子,陈慕律慢慢抬起头,视线落在前方的观礼台上,把台上的来使与原书角色一一对应。   梵镜渡厄山,临音阁,崇云门,凡尘谷……大大小小几十个仙域宗门齐聚一堂,陈慕律将那几张脸一一记下,才把目光往左侧最上首的位置瞧。   仙域之中,倾月宗为首,华京仙境其次,更何况还有陈律联姻一事,这主位下的第一个位置必然不可能是别人的。   在原书剧情里,华京仙境的来使姓何,具体名字不详,但他估摸着这位何使者就是何衔枝没跑了。   视线一移,何衔枝果然坐在华京仙境的席位上,正捧着脸朝他看过来。陈慕律与他隔空对视了一眼,冲观礼台上的何衔枝眨了眨眼,面上也带上了几分笑意。   何衔枝很激动地笑着,才要同他挥手,却被旁边一个极为霸道的人拦腰禁锢住了。   陈慕律后知后觉地把目光往边上挪了一寸,不偏不倚,刚好被那位霸道的不速之客瞪了一眼。   黄衣醒目,金玉珠宝堆叠满身,青年唇红齿白,那副复杂到都有繁琐的张扬打扮都活生生被他那张比艳鬼还要魅上几分的脸给压下了。   观礼台上一片沉静肃穆,唯有他大刺刺靠着何衔枝,大半个人都快枕到人家腿上去了。   系统也是一副始料未及的卡壳样子:【宿宿宿主,那是……】   律乘雪。   只是对视的一刹那,陈慕律脑海中便浮现出了这个名字。   律氏第三子,脂粉堆长大的浪荡子,仙域人称“多情剑”。明明是兄弟姊妹中天赋最优的那一个,他却偏爱风月不爱剑,如今负责了华京仙境大半的生意,手眼通天。   为了治他的荒唐性子,律氏家主还特意把他赶去了仙域最北部开荒。只不过看着那人懒散的样子,这放逐治疗的效果很明显,是一点作用都没有。   那是……原主名义上的三哥。   瞳孔一缩,陈慕律慌不迭地低下头,躲开了青年探究的视线。   真是见了鬼了,不是说律家人全员背景板吗,怎么背景板不但跑到了他面前,还长得这么招蜂引蝶?   【系!统!】   电子音毫无起伏,平直地好像才停止的心电图曲线:【哈哈,这真是个美丽的小bug呢。不过没关系,配角的出现是不会影响剧情的,请宿主相信我!】   陈慕律呵呵冷笑:【不信。】   到时候紧急任务一发,他这个牛马自然会去收拾烂摊子。他这边拨乱反正完,自然是什么影响都没了。   【宿主,您放心吧,目前的剧情主线进展很顺利,您想想,是不是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特别困难的主线任务了?】   系统知道他在想什么,急忙解释道:【因为孟长赢这个主角已经逐渐适应了这个故事,现在不需要您的帮助,他也能独立完整地走好一个剧情节点了。】   陈慕律啧了一声:【既然孟长赢走得这么顺利,那你干脆让我早点退休好了,反正他都能独立行走了,少个炮灰怎么了?】   系统停顿了好一会儿:【抱歉宿主,我没有这个权限呢,当前系统的报错流程还在审核中,很多支线任务都无法解锁结算,所以除了帮您推进每月一次的解毒任务和个人成长支线之外,我能操作空间很有限。】   【……那你还能干什么?】   【帮您兑换灵力补给药剂,或者护X霜,如果您需要的话。】   【滚。】   打发完系统,陈慕律心累得要命,视线转了一大圈,还是回到了孟长赢身上。   他知道,在宗门大比上,孟长赢会一鸣惊人,以金丹初期的修为力压群雄,成为当之无愧的皓月榜首。   在这个每本仙侠升级流必有的“宗门大比”剧情点上,他过五关斩六将摘得金丹榜榜首的同时,还当众打击了世家反派,与沈青云一同将那些腐朽势力去了个大半。   这个剧情更多侧重在倾月宗内部,他们这些外门来使和配角看客顶多只是做了个见证,起到一个拍手鼓掌的作用。   所以不论是陈慕律的个人支线也好,律乘雪的忽然现身也罢,都不会对结局产生太多的影响。   想通了这一点,陈慕律总算松了口气。   但他动静太大了,一旁的孟长赢自然觉察了异样:“你不舒服吗?”   “啊,什么?”陈慕律蹙紧的眉宇骤然一松,抬眼懵懂地看向他。   孟长赢侧目望着他:“嗯?”   两人正僵持着,第二排右前方的路屏山贱兮兮地转过身来插嘴:“什么舒服不舒服的?和我也说说呗?这太阳暖洋洋的,照着我舒服得很啊!”   “没什么。”   孟长赢冷着脸没理他,一旁的少女也默然不语。路屏山见没趣,便插科打诨把这话题给糊弄了过去。   眼看他还要继续喋喋不休,孟长赢似笑非笑地指了指台上冲着他们这边怒目而视的谢掌教,逼着他闭上了嘴。   陈慕律舔了舔干涩的唇,有些心虚地移开眼。其实他刚刚想入了迷,根本没注意到孟长赢说了什么。   当然,系统帮他听到了,可陈慕律依旧不知道该如何回复他的关心。   外物繁杂,他索性闭上了眼。   即使身处再多的喧闹中,世界都在阖眼的一瞬间变成了平静的黑。   胡思乱想在脑海中一一闪过,长睫轻颤着,他又想起那个安静又汹涌的吻。   据系统所说,同心蛊发作之时,蛊毒也会折磨人的心脉,也会放大人心中的欲/望。   第一次在归月剑冢,他蛰伏隐忍,留下了泄愤的咬/痕;第二次在济民堂,他急切/渴/求,无视了满殿的神佛;第三次在斋舍,他十指紧扣,喊出了幻雪识海中的称谓。   结果到了第四次,他反倒一心念着练剑,终于想起要给他一个吻。   心脏忽然一抽,陈慕律猛地睁开眼,调起一点灵力压下了自己的骤然乱套的呼吸和心跳。   手忙脚乱开启保护功能之后,系统欲言又止:【宿主,你们才解毒不久,现在和主角站得这么近本来就很危险……您还是节制一点吧!】   不能再这样了,陈慕律尴尬地叹了口气,他可不想因为想某件事想得太多导致自己再多挨一顿折磨。   他埋首垂眸,心事重重,却不知自己错过了孟长赢的又一次侧目。   太阳完全升起来了,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观礼台上的长老终于把那些冗长又无聊的规训念完了,沐魂钟被撞响,静心凝神的钟声响彻整个山宗。   站在第一排的沈青云抬眸,向一侧等候的戒律堂弟子点了点头。   本来以她戒律堂堂主的身份,沈青云应当坐在观礼台的长老席上,但她今日换了只有掌门才能穿的月纹衣袍,带领众弟子听训,正式行了倾月宗首徒之责,接下去还要代替掌门完成接下去的开剑仪式。   伴随着沐魂钟声,站在最前方的沈青云一步步走上了校场中央的试炼场,当众唤出溯雨剑。   “十年凌霜期,皓月为新盟,今日倾月宗第一百八十二代弟子沈青云得承倾月遗志,代同门叩请皇天后土,以佑我宗。”   她独立于台上,脚下骤然激起一池碧波,是极品水灵根修炼到极致时才会产生的凝水之相。   电光火石间,溯雨剑出鞘,泛着深蓝光芒的剑气与水波在天地间荡开,横着在人群中散成一片温和的灵气,竖着至上云霄,一剑劈散了天际的云。   “此剑诚所敬予上苍先祖,金石为开!”   十年一度的宗门大比,自这场皓月仪典正式开启。 第69章   观礼台上。   视线停在下首弟子中某两个交头接耳的人身上, 律乘雪轻轻蹙起眉,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被拉着与他同坐的何衔枝垂眸看向靠在自己身上的律乘雪,轻声问道:“三公子,怎么了?”   “没什么。”律乘雪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遮掩着端起面前的杯盏抿了口茶水, 但目光依旧停在那个方向。   陈慕律和边上那个小子靠这么近做什么?   看着人堆里的陈慕律和他身边的少年, 将他们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律乘雪越看越心烦, 越看越心惊。只觉得胸膛里有一把无名火烧着。   他的视线实在太过明显,何衔枝轻轻叹了口气, 没怎么费劲儿便找到了前排中间的陈慕律,以及他身边的孟长赢。   他们二人今日都穿了倾月宗的紫衣校服,头冠选了相似的白玉,发带也都是相近的紫色,看着竟有些几分般配。   安安静静站在一处时,发带衣摆都纠缠在风里,一个侧目, 一个垂眸,好似有一道结界将他们围在了一起,旁人根本无法插足。倘若忽视那些龌龊龃龉, 只论此刻, 他们倒像极了一对璧人。   何衔枝看得有些出神。陈大小姐不知什么时候发现了他们的窥视, 笑着冲他眨眼。   美人笑面如芙蓉, 何衔枝看得脸红,也眨了眨眼,刚想挥手回应,却被身侧臭着脸的律乘雪直接拦住了。   “不许给她好脸色。”律乘雪冷着脸, 霸道又无理取闹,“别看了!她陈慕律就这么好看?比我还好看?”   何衔枝咬着唇,一脸为难地点了点头,声如蚊蝇:“好像……大概…………也许是的。”   放在何衔枝腰间的手骤然箍紧,律乘雪不可置信,显然在去北部雪城这大半年里他依旧还没接受何衔枝心中最漂亮的人是陈慕律这个残酷事实。   心裂成了两半,律乘雪一边因为何衔枝的回答崩溃,一边还要冷眼看着那少年在他眼皮子底下明目张胆地勾搭陈慕律。   而后者懵懂地听着那死小子说小话,欲盖弥彰地抿着唇低头,全然不知自己耳后已然烧红一片。   昳丽青年冷下脸,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咔的一声,他手里的玉扇碎成了好几段。   “那是谁?”律乘雪屈尊降贵地开口。   借着青年身上宽大的衣袍遮掩,何衔枝的手悄悄绕上他的腰,安抚地拍了拍律乘雪:“边上那位是大小姐的师兄,如今的凌霜榜榜首孟长赢。”   律乘雪挑挑眉:“哦。”   又是噗的一声。   何衔枝低下头,看着一道灵气在他掌心凝聚,瞬间便把那破扇子烧成了灰烬。   律乘雪笑得漫不经心:“原来他就是那个被捡回来的剑骨啊。”   何衔枝:……   手上烧的是三万灵石一把的玉扇,心里想烧的是当着人家哥哥的面勾搭妹妹的小师兄。   不远处,沈青云已经在试炼场上完成了开剑,沐魂钟响过一轮,皓月仪典也走向了尾声,接下去便是内门比试的抽签环节。   气氛一松,观礼台上的各宗使者已经开始相互走动,还有不少人向律乘雪敬酒。   “公子……您收敛些吧。”何衔枝抽回手,腰间重到难以忽视的力道让他与律乘雪贴得极近。   他本没有资格与公子同席,但方才律乘雪一定要说自己没力气睡不够,半拉半扯地把他按在身边坐下了。   大庭广众之下,何衔枝不好挣脱,只能硬着头皮当个尽职尽责的“靠枕”。   不少隐晦的目光都先后落在了华京仙境的位置上,好巧不巧,他们正对面坐的便是倾月宗的长老,一整排八个人里有六个鹤发老者。   何衔枝一抬头便会对上那些几位的视线,有温和也有轻蔑,后者更多。他虽然不怎么在意外界的评价,但是也不希望因为自己而影响了华京仙境和律乘雪。   只不过律乘雪充耳不闻,手上动作不停,轻轻摩挲着他腰间那块软/肉/处。   “别急啊吱吱,”他笑着,凑到何衔枝耳边低语,“钓鱼就得有些耐心,需得等上一等,鱼……”   “乘雪啊,好久不见了,陈师兄和律家主如今可好?”   余光瞥见对面抬起的杯盏,律乘雪在他耳边补完了这一句话:“那大鱼才会上钩。”   他慢慢悠悠直起身,示意何衔枝给他斟酒。   何衔枝不明就里,但乖乖照做。   看着他们旁若无人的亲昵,对面敬酒的许长老面色僵了僵,手上端起的酒杯也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家母家父一切安好,只是……”律乘雪笑了笑,举起杯在空中荡了荡,“还未过问您姓甚名谁?”   “这位是许颂明许长老。律师侄,在座各位长老都是看着你父亲长大的,你久在华京,自然是不太清楚。”一旁的孙长老笑得慈祥,好像对面坐着的是家中无理取闹的小辈一般,“这是还是你头一次参加皓月仪典吧?昔年你父亲便站在第一排,作为倾月宗首徒在阵前开剑,细细想来,那已是三四百年前的事了。”   律乘雪挑挑眉:“孙长老,您老身子还硬朗啊。居然还没退位让贤?”   孙长老并不受影响,依旧笑呵呵地看着他:“我不要紧,只要能为我宗弟子多遮风挡雨一日,我便心满意足了。”   许颂明也唏嘘到:“乘雪师侄你好不容易来一趟,不如到时候让慕律陪着好好逛一逛,倾月宗虽比不上华京繁华,但胜在灵气充沛,风景甚佳。”   “是啊,倾月宗有如此美景,我太久不来,都记不太清了。”律乘雪故作遗憾地叹了口气,真诚无比地看向孙长老,“还好啊,您还是一如既往的表里不一,让我倍感亲切。”   许颂明拧着眉:“律乘雪,你放尊重些!”   “怎么,我那句话说错了?”律乘雪勾起唇,锋芒毕露,“没记错的话,上一回我送我妹妹来倾月宗时候,长老们还信誓旦旦地说什么‘华京仙境是蛮夷之地,教养不出可用之才’之类的混话,怎么现在又变了脸?”   他话说得很不留情面,气氛一下子降到冰点。但到底在座的各位都是老狐狸,其他几人都纷纷插科打诨,想把这事情糊弄过去。   一旁的孙长老脸上已黑如墨色,闻言不住地冷哼:“难道你律乘雪教养就很好吗?在仪典上公然与人拉拉扯扯,有辱斯文,不愧是华京仙境的教养。”   “啊,忘记同各位长老介绍了。”律乘雪淡定地拉着何衔枝,“这位是青鸾何氏的何衔枝,如今替我掌管着华京仙境在南部所有的生意。”   一直没有开口的谢掌教抬起头,笑着缓和气氛:“原来是碧仙坊的何老板,真是青年才俊。”   律乘雪笑道:“他还年轻,做不好事,今日带他过来也是因为一桩差点烂尾的生意。小何老板,当着大家的面说说吧,倾月宗的长老们德高望重,自然会秉公处理的。”   何衔枝应了一句是,起身向对面席位上行了一礼:“上个月初,许长老之孙许柏在碧仙坊欠账共计一十三万二百五十枚上品灵石,还款期限一个月,现已逾期三日。听闻许长老罚了他紧闭?您的家事我们无意插手,但这些欠下的赌债——”   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冲着对面那群长老露出一个温和无辜的笑容,“是灵石现付,还是法宝抵扣?”   许长老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是知道自己孙子不成器的,却不知道那混小子还沾了赌,一赌还欠了这么多!   各宗来使都还在场,众目睽睽之下,何衔枝的话如同把他的脸面丢在地上狠狠地碾上了好几脚。   况且他许颂明一向是看不清华京仙境这些人满身铜臭,可现在就算是杀了许柏那个不争气的东西,他也拿不出这么多灵石!   他勃然一怒,拍桌起身:“你们华京仙境欺人太甚!这什么可能?”   何衔枝淡淡地看着他:“字据在此,抵押之物是倾月宗弟子月珠。”   借条和抵押物一出,满堂寂静。   在座之人谁不知道,月珠是倾月宗弟子的身份象征?这下是真捶死了。   许长老抖着手,指着那带有许柏灵气的白色月珠,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   “此言差矣啊,许长老。”律乘雪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做生意嘛,就讲究一个‘诚’字,我想您肯定不是言而无信之人,贵公子必然也不是故意不还的。不要紧,您当场帮他还了就是了。”   青年手中又变出一把玉扇子,哗啦一声打开遮住了半张脸,扇前比出‘一’的手势:“我做主,帮您抹个零头,只收您十万灵石便好,也支持法宝抵押。”   许颂明目眦欲裂,心中已是把律乘雪和何衔枝咒了几百个来回。他们华京仙境唯利是图,居然连当众要钱的流氓行径都做得出!这两人一唱一和,把他架在火上烤,逼他掏钱,明显是故意的。   可这么多人看着,他若是拿不出来,以后还有何颜面当这个长老?   他侧目去看身旁几个同盟的长老,以孙长老为首的几个老东西全都故意避开了他的视线,一看便知道是都打定主意要袖手旁观了。   “好!我赔给你。”许颂明一字一顿地说着,在储物袋中翻找起来。没过多时,他便掏出了一件金光熠熠的极品法器。   许长老肉痛地将那法器丢给对面:“可以了吧?”   何衔枝一丝不苟地接过那件法器检查:“中上品质,有使用痕迹,这最多只能算八万。”   “何衔枝,你别太过分!”   “小何老板只是实话实说罢了,他年纪小性子直,长老莫要怪罪。”律乘雪笑得挑衅,“还差两万上品灵石,长老打算用什么抵?”   “行,你厉害。”许长老黑着脸,又零零碎碎掏了五千多灵石和一块极品防护吊坠出来,才勉强填满了这个窟窿。   灵石和法宝到手,律乘雪很爽快地把借条和月珠都物归原主:“长老果然是性情中人,爽快啊,以后也要常来光顾我们碧仙坊哦!”   许长老此时已到了失控的边缘,他恨恨地剜了一眼对面二人,又对身旁装死的几人冷哼一声,当众撕了那借条,攥着借月珠便愤然离去。   东西到手,何衔枝依旧在旁边清点灵石,半点没受影响。   律乘雪用扇子托着下巴,一边欣赏着小青鸟的点账,一边似笑非笑地看向对面剩下的七位长老:“各位还有话要说?”   孙长老面色难看,与其他几人交换了眼神,谁也不敢再惹这疯狗瘟神。   。   不过一个时辰,华京仙境三公子舌战群儒在观礼台上成功要债十万的事迹不胫而走。 第70章   繁复冗长的仪式后, 皓月仪典还有一项较为有意思的环节,参赛弟子抽签。   一人一签,盲抽配对,对上什么人全凭运气, 胜者晋级, 输者淘汰, 每一轮晋级后都会重新打乱顺序继续抽签, 直到角逐出最后的榜首为止。   抽签队伍很长, 排队排到一半,宋无尽已经没了之前的兴奋。他今日跟着沈椿龄一同在校场巡视, 天不亮就起床了,如今蔫蔫地看着望不到头的抽签队伍,只觉得疲惫。   “无尽,要不你先回去休息一会儿吧。”   宋小少爷不禁叹气,扭揽着沈椿龄的肩抱怨膀:“有这排队的时间,我还不如去下个注呢,反正碧仙坊的赌盘都开到倾月宗里来了。”   沈椿龄垂眸:“聚众赌博是违反门规的, 这个赌局是谁在私底下管?”   宋无尽无辜地看着他,不好,差点忘了他好兄弟现在已经是戒律堂的管事了。   沈椿龄面上带着些笑意, 盯着他:“你偷偷告诉我, 别人不会知道。”   宋无尽为难地看了看左右, 附耳道出了几个名字。   “好。待会抽签结束我还有很多事情要交接, 你都帮了我一早上了,也是该休息了,”沈椿龄温声道,“或者, 你去见见华京仙境的来使也好。”   “什么嘛,小椿你是不是嫌我烦要赶我走了?”宋无尽气呼呼地瞪着他,满脸委屈,“什么来使我才不去见,那何衔枝有什么好见的?”   沈椿龄笑着摇了摇头:“方才你和我都在外围守着,错过了观礼台上的热闹,华京的使者不是何老板,是那位律三公子,律乘雪。”   “什么鬼?他居然来了?”宋无尽一脸怀疑,抬头往观礼台上看去,正好看见一名昳丽青年拽着一位青衣少年离了席,后者半点挣扎之意都没有,老老实实地一路小跑跟着前面那人的节奏。   目送着他们一行人离去,宋无尽听完了那场精彩绝伦的“讨债”戏码,啧啧称奇:“那许颂明不得气炸了哈哈!哎,你看何衔枝刚刚那个怂样,对着别人那么嚣张,在我三表兄面前装得和鹌鹑似的,果然只有表兄治得了他!”   沈椿龄眼皮抬了抬,笑而不语。   停顿片刻后,他轻声道:“怪不得驿站里空了不少,好像华京仙境的使者都去外面的宅子住了?”   “哎呀,我三表兄他就这样娇贵,走到哪儿都要精致体面,全家排场最大的就是他了。”宋无尽凑到他耳边神神秘秘地低语,“比我表姐难搞多了。”   沈椿龄沉思:“不过我听闻北部雪城上个月才通了北市,眼下正是事多之时,三公子怎么会亲自过来?”   宋无尽挠了挠头:“我也搞不懂三表兄在想什么,他从小到大都这样,及时行乐,做事只凭心意。就说在大庭广众讨债这事吧,看着惊世骇俗,但放在他身上,就也不奇怪了。这一次,唔……可能是因为我表姐的生辰快到了?”   陈大小姐是冬至深夜降生的。   现在已是十一月初,大比还有将近一个多月的时间,算起来陈慕律的生辰也就是最近几日了。   “这倒是。”沈椿龄笑着附和,“最近事务太忙,差点忘记给小师叔准备生辰礼了,还好有你提醒我。”   宋无尽倚在他肩膀上:“多大点事,心意到就行了。不过你最近这么辛苦,是该让沈大堂主给你好好放个假了。”   他们巡视结束后才进来排队抽签,来得晚,等排到已经是倒数几个了。剩下的签很少,宋无尽和沈椿龄一人选了一支,草草定下了第一轮的对手。   参加大比的人很多,筑基组的弟子比金丹组多了一倍不止。第一轮筑基期弟子的选拔会持续整整两天,宋无尽和沈椿龄都被分到了第一天。   “什么?轮空?”宋无尽睁大眼,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陈慕律白了他一眼,把自己的签递过去:“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喏,自己看。”   两个脑袋挤在一起,是宋无尽拉着沈椿龄在欣赏那块空白的玉签牌。   “不是,这运气也太好了吧?!”宋无尽激动得像是自己抽中了一样,满脸写着‘不愧是我表姐’,后面还要多加个感叹号,“表姐,你感觉今天有什么不一样的吗?用哪一只手抽的签啊?”   陈慕律冷笑一声:“你终于犯病了?”   “不是啊,我下次也想试试能不能抽轮空。”宋无尽叹了口气,“打架多累啊!”   陈慕律啧了一声:“轮空很难吗?”   “一千三百一十七根签里,只有一根是空白的。”沈椿龄默默补充道,“前几届宗门大比的参赛弟子人数都是双数,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轮空签。”   陈慕律眼皮一跳,没有多说什么。   “不愧是大小姐!真的好厉害啊!”   陈大小姐闻声低头,只见那玉签边上并排挤着三个脑袋,三个人互相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还对着那轮空的签长吁短叹。   何衔枝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跑了出来,紧紧贴着沈椿龄站着,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对视的一瞬整张脸都漫上了粉色,笑得很是不好意思。   “衔枝?”陈慕律笑着看他,“你什么时候来的!”   何衔枝腼腆道:“其实有一会儿了,我们在观礼台上看着大小姐抽完签才出来的。”   “老天爷,你怎么阴魂不散的!”宋无尽一脸防备地把沈椿龄拉到自己身后,“何衔枝你想干什么?我警告你,我三表兄也在,你别想……啊!”   剩下的话被拦腰斩断,宋无尽狠狠挨了一个爆栗,一时间周围只剩下他痛苦的抽气声。   “宋无尽,放尊重些。”律乘雪冷着脸走出来,手里的扇子才敲了他的头,“你不顺心也别拿旁人撒气。”   “表兄!你什么时候来的?”宋无尽诧异地回头,丝毫没注意到陈慕律的沉默。   几乎是何衔枝出现的第一时间,系统已经在他耳边疯狂报点,报的全是律乘雪的位置。   【宿主,放轻松,没事的。】   【我很轻松。】   系统又说:【宿主,你手在抖。】   陈慕律不动声色地按住自己的手:【你看错了。】   律乘雪是个疯子。   几乎是他靠近的那一瞬间,陈慕律就看出了他那笑容底下藏匿的阴影,更不用说他抑制不住散发出来的强大的、来着化神期的威压——又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压下,他就是故意的。   那漂亮到几乎是艳/丽的青年倨傲又散漫,像一望无际的海,表面看着风平浪静,实则喜怒无常。   “宋无尽,你若还想着取消婚约,不如这一次和我回华京,去何氏好好跪上一跪,我豁出这张脸来,必能帮你退亲,如何?”   沈椿龄低着头,看着宋无尽攥在自己腕上的那只手,他在颤抖。   “表兄,我错了。”宋无尽沉默了没一会儿,立马认错。   律乘雪眼皮都不抬一下:“道歉找错人了吧?”   “何衔枝,对不起。”宋无尽沉着脸,一看就不怎么乐意,“我不该那么说你。”   何衔枝有些无所适从,向后退了一步:“都是误会,我只是太高兴了,没注意分寸。”   看着这一场快速解决的道歉结束,陈慕律独自站在一边,垂下的睫毛轻轻颤了几下,试探着开口:“三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强大到堪称恐怖的威压在霎那间烟消云散,陈慕律看见那青年轻嗤一声,幽幽道:“在你急着和那穷小子打情骂俏的时候。”   陈慕律眼皮又是一跳。   他反应很快,抬起头,毫不畏惧地看向律乘雪:“什么穷小子?三哥,你也开始学宋无尽胡说八道了?”   “怎么胡说八道了?”律乘雪懒懒地抬手搭在何衔枝身上,没骨头似的,眼神却紧紧盯着陈慕律,“那个姓孟的不是穷小子是什么?剑骨小子吗?”   陈慕律:……   三哥啊,那姓孟的还真不是什么穷小子。   人家可是孟·本书唯一主角·天道之子·升级流BKing·未来剑尊·长赢。   面对律乘雪的挖苦,陈慕律只是挑了挑眉:“你开心就好,他不重要。”   “不重要?”律乘雪玩味地将他的回答重复了一遍,“小慕你说真的?”   “假的。”陈慕律翻了个白眼,“我都快烦死他了,天知道师尊为什么要让这种人和我同门,还让他来管我。”   律乘雪笑眯眯地盯着他,手中扇子啪的一下展开了,扇起一道细微的风。   陈慕律稍稍松了口气,这便是糊弄过去了。   系统叹为观止:【宿主,你直接正面刚吗?】   对化神期的律乘雪颐指气使,狂踩主角、嚣张跋扈的炮灰人设也屹立不倒,还把黑锅和亲近的理由都扣在正在闭关的师尊的身上,管它黑的白的全都是嘴唇上下一碰的事儿。   陈慕律叹气:【忽悠得过去就行。】   他绷紧着神经,细细回忆了一遍今天和孟长赢的所有接触,毕竟他也不知道何衔枝和律乘雪到底看到了多少。   幸好陈慕律在公众场合和孟长赢不是装陌生人就是吵架冷战,今日的交流已经堪称平和,最多的互动也只是眼神一碰,偶尔聊上几句罢了。   只要其他人没看到实质性的东西,他就还能苟。   “原来如此,是三哥龌龊了,小慕消消气,”律乘雪笑意盈盈,又开了口,“这签抽得不错,是那位小孟师兄选的?”   他眼皮都没抬,气还未消,随口埋怨:“呵,说起这个我就来气,孟长赢他可过分了,每次不捣乱就——”   剩下半句话卡在喉咙里,陈慕律整个人僵住原地,冷汗直流。   完蛋。   除了宋无尽那个愣头青听不懂之外,在场其他人……至少律乘雪这个人精,肯定能发现他言语间不经意流露出的熟稔和放松。   律乘雪勾唇,笑意不达眼底:“继续说啊,三哥都听着呢。” 第71章   “看来这一年里, 我们小慕受了许多委屈啊。”律乘雪似笑非笑,“不如都说给三哥听听?三哥帮你报复回去,好不好?”   陈慕律勉强笑了一下:“没……没什么事啊,谁敢欺负我啊?怕不是活腻了, 只是倾月宗蠢人太多, 我不怎么喜欢罢了。”   【宿主, 冷静。】   【我很冷静。】   对着律乘雪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的眼神, 陈慕律眨了眨眼:“呃, 其实……那个,就是我在选签的时候, 不小心拿了两支玉签,然后孟长赢故意指了其中一支。”   宋无尽听得一愣一愣的:“啊!?难道那支轮空签是……”   “然后我选了另外一根,抽到了轮空。”陈慕律抬眼望向面前的青年,坦然道,“反正他选什么我就偏不选什么,就这么简单。”   律乘雪没有立刻答话,只是慢慢合上扇子, 那张秾丽夺目的脸猛地凑到陈慕律眼前,霸道地占据了他的全部视线:“这样啊。既然小慕不喜欢,三哥帮你教训他们好不好?”   陈慕律:……   陈慕律冷不丁后退了一步, 目光避开了那张漂亮到攻击性极强的脸。   算了吧, 反正律乘雪也不可能真把他这个假妹妹砍了, 最多就是去找孟长赢的麻烦, 然后他们全体炮灰值提高而已。   嗯,没什么不好的,反正他是真炮灰。   “三表兄你是不知道倾月宗这群人有多过分!”偏偏宋无尽这个不会看眼色的家伙信了,还真当场翻起了旧账, “孟长赢还算是轻的了,他只是烦,还有姓师的、姓许的、姓方的……那些才是真的又蠢又坏!看我们势单力薄,以为华京好欺负。”   “哦,怎么欺负的?”律乘雪笑眯眯地扭头看了眼自己这个便宜表弟,“我只听说小慕拿了凌霜榜第二,倒不知道背后还有这些弯弯绕绕。”   除了孟以外,剩下的几个姓氏全是在倾月宗里盘踞百年的世家大姓,每一个都能在长老席上找到对应之人,足见其根基之深。   宋无尽气上心头,根本看不见旁边几人的眼神提醒:“说到凌霜榜那个事情我就来气!那个师子昌,还有他那几个跟班,叫什么方见人还是翟坏人的,不但自己作弊,还雇人造谣污蔑表姐。”   律乘雪眼底已经彻底没了笑意,淡淡附和道:“还有呢?”   “哦,差点忘了那个姓许的,就是那个欠债不还的许柏!他还是个教习呢,谁知道他那个教习的位置是怎么来的?!”   “这种蠢货都当上教习了?”律乘雪忧心忡忡地看向何衔枝,“看来倾月宗真要完蛋了。”   陈慕律来不及阻止,宋无尽就竹筒倒豆子般把那一桩桩一件件全都倒了出来,甚至连梵镜城的慧慈都被拉出来骂了两句。   律乘雪语气轻飘飘的,明明只是一声惋惜的叹息,但却叫人不寒而栗:“居然敢动华京仙境的少主……真不知道该说他们胆大妄为,还是不知死活。”   陈慕律叹为观止:【系统,这对吗?】   他这便宜三哥长得像妖孽反派就算了,现在这笑面虎的样子……怎么感觉他下一秒就要提剑去挨个寻仇了?   系统沉默了一会儿:【两个神经病,一个妹控,一个姐控。】   【……我是男的,谢谢。】   系统冷笑:【死弟控,死兄控。】   不行,不能再让这两人凑在一起了!   陈慕律叹了口气,怕他们两个真的敢做错什么得罪主角的事,求助地看了看旁边的沈椿龄和何衔枝。   沈椿龄心领神会,找准时机便上前插话,隔着衣袖轻轻搭上了宋无尽的手腕:“无尽,方才戒律堂那边传话过来,好像有什么急事。”   “啊?”宋无尽回头委屈地看他,“那你要走了?”   “是。”沈椿龄瞥了眼陈大小姐,笑意温和,“你继续和三公子聊天吧,好好休息一会儿,今日幸亏有你帮忙,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宋无尽抿了抿唇:“那……哎呀不行,小椿我还是和你一起去吧。三表兄,回头再聊!”   律乘雪此刻倒是不急了,目光不住地在他们身上打转,最后停在二人重叠的袖子上:“忘了问,这位小友是?”   陈慕律适时开口:“三哥,这是我的师侄沈椿龄。”   律乘雪挑了挑眉:“姓沈?原来是沈青云的那个宝贝疙瘩呀。我与你师父交情颇深,以后要是有什么什么人欺负你,尽管开口。”   说到最后一句,他的视线先是落在宋无尽身上,又重新停在沈椿龄身上。   沈椿龄并不怯场,隔着宋无尽与之对视,周遭的气氛一下子变了。   “表兄你就别操心了,我小椿是我兄弟,谁要是敢欺负他,我第一个不答应!”宋无尽浑然不觉,拉着沈椿龄就跑,“我们先走啦!”   “去吧去吧,你们年轻人啊——真是着急。”他笑眼弯弯,扇子都挡不住他愉悦开怀的脸色,“反正日子还长,我有的是时间,下次可以继续慢慢聊。”   陈慕律靠在背后的假山石上欣赏了一场变脸,见律乘雪再次转身看向自己,不由地给何衔枝使了个眼神。   陈慕律悄悄眨了眨眼,对面的何衔枝也眨了眨眼,没人说话,反倒是站在中间的律乘雪好整以暇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轻嗤了一声,和这两位祖宗耗着。   何衔枝罚站似的在旁边杵了半晌,此刻才算是反应了过来,急中生智,直接上手拽住律乘雪的衣袖:“三公子!那……那个,我……”   律乘雪垂眸看他,神色莫测。   何衔枝声如蚊蝇:“公子,我有事想同你单独说。”   律乘雪语气很淡:“吱吱,你叫我什么?”   “……三哥。”   青年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抬眼看向陈慕律,语速极快:“你好好参赛,有委屈就说,那些事我都记下了。有人欺负你就给我欺负回去,打不过的,三哥给你兜底。”   “啊?”陈慕律眨了眨眼,注意力还在何衔枝拽着的那只袖子上,“哦哦好。”   “有点急事,先走了。”   留下这一句,律乘雪反手拽着何衔枝快步离去,独留陈慕律一脸震惊。   他耳边还有律乘雪的传音,那是过了元婴期才能修习的加密传音术,只有被指定者才能收到。   「保密。」   陈慕律看着两人快速消失的背影:“等等……保密什么?”   -   皓月仪典才结束,内门比试也即将开始,校场上人头攒动,唯有万书阁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   遥遥望了眼比试场地,路屏山合上窗户,又贴上了一层静音符咒,总算是把那些喧闹都隔绝在外。   “我今天一碰那个签啊我就知道大事不妙,果不其然,你居然抽中了李征然?!”路屏山颇为头疼,“完蛋了,李征然可是金丹后期!”   孟长赢坐在窗前,淡定地翻着书:“怎么,怕我打不过人家一轮游?”   路屏山冷笑:“不,我怕下手你太重让他输得太难看。”   “他是金丹后期,你现在的修为对外只称金丹初期,要是一下子碾压太过,李长老那边面子肯定过不去,”路屏山压低声音,叹气道,“李征然不但是他徒弟还是他儿子,难免会有影响,咱们还要靠他在学宫斡旋,总不能下了人家的面子。”   “知道了,我有数。”孟长赢眼皮都没抬一下,随手翻过一页。   倾月宗内部素来有三派,按照势力盘踞地来看,可粗略以凌阳峰、崇礼学宫、万书阁三地区分。崇礼学宫遵从礼教被世家把控,凌阳峰则是以谢怀卿及其师兄弟为主的掌门亲传一脉。   这两派互相制衡多年,但自从沈青云掌白虎印入主戒律堂后,凌阳峰实力大增,借着戒律堂夺了不少实权,更收下不少弟子,隐隐有盖过世家之势。   而以路家为首的万书阁作为中立势力,始终没有参与其中。他们虽然是倾月宗内最古老的世家之一,但这些年血脉凋零、子嗣不丰,所以一向低调。但从来没人敢轻视路家,因为他们地位特殊,是倾月宗开山祖师爷遗存的血脉,路家人更是唯一能压制归月剑冢的存在。   他们从不参与其他两派的斗争,只守着万书阁偏安一隅——直到孟长赢和路屏山定下了友契,谈好了条件。   因为路屏山不止是剑痴,还是路家四代单传的独子。   路屏山结结实实地叹了口气:“你演也给我演好点,这一回我都把我祖爷爷拉下水了,我可不想跪祠堂。既然要干票大的,谨慎些总没事。”   孟长赢嗯了一声:“行,我肯定让他输得体体面面的。”   “我也真是服了你,自己抽签瞎抽,反倒去关心人家。”路屏山在他对面坐下,恨铁不成钢,“你看陈大小姐搭理你吗?人家根本不领情。”   “你想多了。”孟长赢轻笑,“看着有趣,随手一指罢了。”   路屏山才不相信他的鬼话:“陈大小姐每次都一定要和你对着干,你又何苦巴巴凑过去讨人嫌?上次你让我去帮你教她练剑,她理吗?上上次你帮她改回成绩还在凌霜榜前当众帮她作证,她有看你一眼吗?当舔狗是没有出路的兄弟!你可别执迷不悟。”   哗啦一声,书又翻过一页。   路屏山翻了个白眼:“不是我说啊,那大小姐有叫过你一声师兄吗?”   孟长赢面无表情:“那天他要是真的叫了,估计太阳都打西边升起了。”   “闷骚怪,我是懒得管你了,少作点吧。”路屏山扶着桌子起身,手里转悠着一闪一闪的白色月珠,“那边试炼快轮到我了,先走一步,你到时候千万别忘了要藏拙。”   “快去吧,路、师、兄。”孟长赢挑了挑眉,“别到时候赶不上,直接一轮游回来了。”   路屏山呵呵冷笑,临走前把一张洒金花笺狠狠拍在桌上:“那也比你马上要见大舅哥好。”   一两万金的海棠花笺为底,以金粉与灵矿为墨,还未凑近便能闻到上面散出清幽的海棠香气,即使在一片阴影中,那张薄薄的信笺也会随着光线的变化不断变换着柔和的光泽。   孟长赢眉心微动:“什么意思?”   “这种好事儿当然要你自己慢慢琢磨喽!”路屏山跑得飞快,“加油,好兄弟!”   他离开时带起一阵旋风,那张价值万金的洒金花笺被带着在空中打了个转,最后慢慢悠悠落在了地上。   手里的书又翻过几页,少年无声地合上书,撂在桌上,俯身捡起那张誊写着簪花小楷的花笺。   「夜半,苔云镇,不见不散。」 第72章   伤雀清鸣响彻校场, 灵气灼烧起烈焰,对面之人被火光与剑气团团围住,剑才出鞘便脱了手,顷刻便败下场来。   “金丹期第三轮第五十七场, 万书阁路屏山胜!”   抬手遮了遮刺眼的阳光, 路屏山面色如常, 冲那位已经半跪在试炼台的弟子草草行了一礼后, 便毫不客气地转身下台。   “恭喜路师兄, 一出手便是榜首。”荷兰蕴仰头看着那试炼台上的人,面上笑得灿烂。   路屏山懒洋洋地回了他一眼, 左手挽了个剑花,抬头往一旁的云层上找,果然看见最前面写着“路屏山”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   不同于刻在玉石碑上的凌霜榜,皓月榜没有实体,由皓月仪典开剑时的剑意所凝,借天边之云为形悬于校场之上,宗门大比结束后便会消散。在榜上, 晋级者的名字始终是金色,而败者的名字会变成灰色,一轮又一轮筛下来, 最后保留前十名。   现在金丹期的比试已经来到了第二轮, 路屏山草草扫了一眼, 无论是筑基期还是金丹期的榜上都已出现了不少熟悉的姓氏。   “你李师兄现在怎么样?”路屏山不动声色地开口, 目光悄悄往榜单后排看去。   贺兰蕴笑着摆了摆手:“师兄正郁闷呢,不过照我说,没有大比压着,他还自在些呢。现在学宫的事情少了, 他早上刚淘汰,下午人就能休沐,别提多潇洒了。”   “哦?不会是孟长赢这小子下手太重,师兄生气了吧?”路屏山笑着搭上他的肩,“这小子脾气臭,一根筋,我就怕他较真了。”   贺兰蕴一哂,摆了摆手:“嗨,没有的事儿,早上那场足足磨了小半个时辰,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旗鼓相当。我师父也说了,愿赌服输。”   “不是说旁边的长老们都黑脸了吗?”   “他们啊!哎呦路师兄你还不知道吗?”贺兰蕴凑到身边低声道,“那群老封建就怕比试拖时间,打乱了第二轮比试的安排好的吉时。”   “这样啊。”   路屏山若有所思,视线匆匆扫过云层,终于在灰色与金色的分界线上找到了李征然的名字。   皓月榜上的排名是按照获胜场次和每场比试的平均时间排序的,实时更新,直到在筑基期和金丹期两榜榜首诞生之后才会停止。   对于晋级者来说,越快取得胜利排名便越高,但对于已经淘汰的弟子恰恰相反。李征然第一轮便输给了孟长赢,如今却还能在第一轮的败者中名列前茅,说明他在比试中坚持的时间比其他人都要长。   他眼中的阴霾散去,笑着拍了拍贺兰蕴:“那我就放心了。”   二人寒暄片刻后,在旁边等候的一位内门弟子上前凑在贺兰蕴耳畔提醒了几句,他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差点忘了,今日正巧我兄长与路老阁主都观礼台坐镇,还有几位师叔师伯都在,喊我过去观摩学习呢,要不……师兄你与我一同前去瞧瞧?”   路屏山挑眉:“好啊,求之不得。”   -   不远处的观礼台上,几位长老的席位皆在上首,最中间那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慈眉善目,内力深厚却丝毫不曾显露,被其他几位簇拥交流着,分外热络。   “许久未曾见过路老阁主了,之前想去万书阁拜访,但您在闭关,一直未有机会,今日倒是阴差阳错得偿所愿了。”孙长老坐在那老者的右手边,殷切地举杯。   许颂明隔着几个席位晃着酒樽,掀开眼皮瞧了眼,不阴不阳地叹道:“言多必失,酒多误事,我看孙长老还是莫要贪杯的好。”   坐在另一侧的贺兰蓠也悠悠开口:“是这个理,师叔师兄都少用些也好,免得有些人到时候不分场合地发起酒疯来,在诸位道友面前闹笑话。”   “贺兰长老成日里操心这个又操心那个的,可真是辛苦啊!”许颂明脸黑了黑,“若是有闲心,倒不如多管管你那个弟弟,二十岁的人了,还在筑基中期卡着。”   “许长老的孙子倒是不错,年纪轻轻便当上了教习,不过……”贺兰蓠忽而一笑,眼底带着些嘲意。   这一群人都是千年的老狐狸,贺兰蓠是里头最年轻的,样子看着不过三四十岁,其实也已经早已过了耳顺之年。   就许家那点破事,满殿谁不知道?他那亲孙子许柏先是帮几个世家纨绔私自调换文试考卷,事发后被长老力保才免了追责,假借“称病”之名停了他教习的职务,罚了面壁一年。结果人关了紧闭还不老实,前几日又被华京仙境的人当庭要债。   许家颜面扫地,许颂明此人又最是高傲,面子上过不去,不但怨恨华京仙境,连带着把当时在场的同盟都记恨上了。   眼看着许颂明彻底没了好脸色,孙长老倒是摆出一副宽容姿态出来打圆场:“哎,不谈俗事,今日这遭只算是咱们彼此叙个旧情,不说这些了。”   “孙玢承你少在这惺惺作态了。”许颂明冷哼一声。除了路老阁主之外,在场的都是同品级的长老,按照资历,他也算是数一数二了。   孙玢承背后有师家和孙家,他自然也有许家撑腰。许家昌盛,若不是孙玢承惹恼了律乘雪那个疯子,他至于落到这个地步?连贺兰蓠这种小辈都敢踩着他讨好孙玢承,其他几个老东西估计也早就揣着别的心思了。   “阿蓠,玢承,都少说几句吧,都一百来岁的人了,这性子真是越活越回去咯。”路老阁主淡定地端起杯子,在桌上轻轻一碰,“行了,饮过这一杯,便叫人撤下去罢。”   路老阁主发话,再无人反对,酒樽被撤下后,观礼台上侍候的弟子也带着贺兰蕴和路屏山到了台前。   “弟子贺兰蕴,拜见阁主,拜见诸位长老。”   “诸位长老安,老阁主也安。”   风雨初歇,暗流涌动。不知是上首的老狐狸们太会粉饰太平,还是这两位少年人实在迟钝得厉害,好似与之前那一场才揭过的风波隔着到天然的屏障,半点都没有受到影响。   二人见了礼,一个兴高采烈,一个散漫无拘,站在席前任由那些长老打量。   “屏山如今是金丹后期了吧?”孙玢承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方才我可是瞧见了,你这一手凌炽剑法使得出神入化,伤雀剑择你为主确实合适。”   “孙长老过誉了。”路屏山垂眸。   贺兰蓠瞥了眼还在傻笑的贺兰蕴,眼中掠过一抹暗色,面上笑意如常。   反而是另一位翟长老开口附和:“唉,这是哪里的话,依我看,以屏山的实力,莫说皓月榜前十,就是榜首也称得起!”   “是啊,路师兄他现在就已经是榜首啦!”贺兰蕴笑着指了指云端的皓月榜,“同辈之人里,谁人不知路师兄的剑痴威名,我已经听到好几个师兄师姐在占卜问卦,只求千万不要抽到路师兄,免得被他早早淘汰呢!”   路老阁主被他逗笑了:“哦,居然还有这种事?”   “贺兰蕴,我瞧你剑术不见好,嘴上功夫倒是愈发好了。”贺兰蓠似笑非笑,凉凉盯了他一眼,贺兰蕴马上闭上嘴,原地变成个小鹌鹑。   路屏山宠辱不惊,依旧散漫地站在台上,懒懒地听着这些长老们互相拉扯,冷淡地好似这些与他半点关系都没有。   那些长辈将他当作消遣,他也就配合地扮演一个合格的没有感情的人偶。   觥筹交错,路老阁主笑着睨了他一眼,像是随口一提:“你们之后还有比试呢,屏山,小蕴,不如先回去歇着吧。”   “是。”   路屏山与之对视了一瞬,拱手行礼,毫不留恋地带着贺兰蕴一同离开了。   两人一路闲谈,直到被侍候的弟子送出了校场,路屏山才挠了挠头,对贺兰蕴和善地笑了笑:“我一会儿去万书阁,贺兰师弟要与我一起吗?最近找到一册难得的古剑谱,值得一读。”   “什么?啊哈哈哈,呃……那个,路师兄其实我待会儿还有比试,就是那个筑基期的第二轮,”贺兰蕴心虚地对他抱歉一笑,“这一来一去的,可能来不及,我就不去了,你自己看吧!”   “这样啊,那你快去吧。”路屏山笑吟吟地看着他,脸色的遗憾不似作假。   “路师兄再见!我走了!”   话音刚落,贺兰蕴立马慌不择路地扭头跑了,生怕路屏山改了主意,硬要拉他去看那什么鬼的古剑谱。   路屏山目送他远去,哼着小曲往旁边的树上一靠:“出来吧,那小子都跑没影了,他从小到大一直不爱读书,一听见剑谱就逃,嚯,这么没品的人不多见了。”   孟长赢抱着剑慢悠悠地走出来:“少贫了,效果怎么样?”   “杠杠的,兄弟你是这个。一个时辰,怎么给你拖出来的?”路屏山冲他极其敷衍地点了点头,“现在好了,全宗门上下都在传,说你孟长赢是江郎才尽、德不配位,晋级是从李征然手里捡漏的,说不定凌霜榜榜首也有黑幕了。不是,和我分享一下呗,您老到底怎么想的?”   “很正常。”孟长赢淡淡道,“就这样。”   路屏山皱眉:“什么意思,这谣言就不管了?”   孟长赢低头笑了笑:“不,要管,这谣言不但他们要传,咱们也要传。什么离谱就传什么,让这把火烧得越来越旺才好。”   他勾起唇,眼底闪过一瞬的晦暗,烧到……那些人玩火自焚才好。   “行,你了不起。我知道怎么做了。”路屏山叹了口气,“对了,你……去见过律乘雪了?”   孟长赢垂眸,长睫颤了颤:“见了。”   “他们怎么说?”路屏山目光如炬,人都从树干上爬起来了,声音压得极低,“下一步,还要按照原计划来吗?”   “一切照旧。”孟长赢抬眸望向他,黑眸如幽幽潭水,倒映出天顶云端,“但是有一个条件,屏山,我希望你明白。”   “什么?”   孟长赢笑了笑,声音很轻,也很坚决。   “绝对不能牵扯到陈慕律。” 第73章   落日灼灼, 迎面的风却依旧寒冷。东崖校场人迹罕至,寒霜之下,周遭的野草却长得更为茂盛了。   陈慕律很烦躁。   时间一日一日拖着,筑基期的比试已经进行到了第四轮, 但是他还只能躲在这个角落里练剑。   说起来很可笑, 因为他连续四次抽签都抽中了空白签, 不必上台就赢下了胜利。   陈慕律面无表情地擦了擦汗, 熟练地呼叫系统。   【宿主, 您今天灵力补给剂已经快到兑换上限了,过多服用会产生副作用的。】   他嗯了一声, 油盐不进:【那就是还没到吧?我再要一瓶。】   系统抗议式卡顿了一分钟,还是给他兑换了一瓶补给剂。   【宿主,您每天超负荷地练剑灵力消耗太大了,只靠补给剂是不行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系统大人有何高见?】   【我建议您好好看一下我之前送给您的双修功法,有奇效。】   陈慕律翻了个白眼,仰头一口闷了整瓶补给剂。   系统的电子音一下子变得尖锐:【您听我说!还有!还还可以吸收灵石和灵玉里的天地灵气!】   陈慕律瞪大眼睛:【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这两个东西居然能互相转换?   灵石他要多少有多少, 毕竟华京仙境给的太多了,他天天为了任务在校场和斋舍之间两点一线往来,根本不怎么出门, 所以一直也没花多少钱, 储物戒里一抓一大把, 全是灵石和灵玉。   系统冷冰冰地解释道:【因为你的灵根有杂质, 没办法直接承受灵石里纯粹的天地灵气,所以我一直也没有说。】   【那现在是有办法了?】   【有。】   机械电子音卡顿了一秒:【现在孟长赢的修为已经能与元婴期持平,他可以帮你了。只要解毒时周围多放点灵石灵玉,主角会自动吸收炼化, 到时候你自然能从中……】   【停停停别说了!给我闭嘴!】   眼看着宿主心率又加快了,系统乖乖结束了这个话题。   天边的落日染红了远处的云层,陈慕律忽然收起剑,追着那片云的方向走去。   【宿主,那里是大比的试练台,不是回去的路,您走错了。】   陈慕律懒得回应,脚下的步子越来越急切,几乎是小跑了起来。   眼前的山峰被抛在身后,被遮去的霞云在天际蔓延着,像是一池流动的泛金涟漪。一个熟悉的名字从后排的位置一下往上跳动了几百名,新一轮的胜者诞生了。   距离试炼台还有一段路,陈慕律停在了人群之外,和旁边的其他人一样抬头去看那始终浮动的金光,呼吸有些急促。   “金丹期第四轮第一七十三场,凌阳峰孟长赢胜!”   其貌不扬的铁剑无声地收入剑鞘,试炼台上的少年兴致缺缺,向败者行完礼后便独自离去。   “我就说吧,孟长赢又赢了!”   “谁知道他又是怎么赢的,刚刚他剑都脱手了!这还能强行转败为胜,真是滑稽。”   这是今日最后几场比试了,此时试炼台旁围观的弟子已经少了许多,但周遭依旧嘈杂。在孟长赢抽身离去时,这场喧闹愈演愈烈。   “这都第四轮了,每次都拖成这样,我看啊,他能赢就是靠拖延时间耗出来的吧。”   “不是说他是凌霜榜蝉联十年的榜首吗?就这点实力?”   “嘁,这你就不懂了吧,凌霜榜就考个死记硬背,他呀,瞎猫碰死耗子罢了,世上哪里有这么多天才!之前那个谁不是说有内部消息吗,估计也是造假早出来的……”   陈慕律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绕开人群,沉默地往校场外走。   自从在大比开始之后,无论走到哪里,他总能听到同门的议论声,无一例外都和孟长赢有关,而且大半都是贬低。   这很不正常,必然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系统。】   一阵滴滴声响起,是系统在回应。   【有没有办法能让这几个人闭嘴?】   【有的,但……】   【要多少存活时间自己扣。】   【好的,宿主。】   一阵急促的电流蹿过,系统恢复了沉寂。周围安静得有些吓人,那群窃窃私语的人像被强制抹除了一样,没有留下一点痕迹,除了陈慕律之外,任何人发现。   他最后看了眼皓月榜上的排名,孟长赢排在金丹期的中后段,后缀记的是“金丹初期”。很不起眼的位置和修为,几乎要被前排密密麻麻的金丹中后期淹没了。   陈慕律敛目,不自觉便想起了他在琉光大阵中对着穹顶灵佛挥出的磅礴一剑。   按照剧情,他此时应当已经靠着不断的连胜闯出了名气,别说金丹后期,即使是元婴后期也能有一战之力。   压制的金丹初期,拖延的比试时间,刻意的流言蜚语……现在孟长赢表现出来的根本不是他该有真正的实力,他不可能被几轮比试拖得如此狼狈。   “不对……这不对劲。”   “没什么不对的。”   才迈出去的脚被收回,他胡思乱想着,这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出了一大段距离。   陈慕律抿着唇,始终低着头。   早已离去的孟长赢忽而折返,走到了他的面前:“陈慕律,你怎么在这里?”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陈慕律憋着一口气,面色不善,“你为什么在这里?”   孟长赢垂下眼眸:“落了个东西,回来找。”   “现在找到了?”陈慕律挑了挑眉,不自觉地加高了音量。   目光落在面前的人身上,孟长赢眨了眨眼,避开了对视:“找到了。”   陈慕律对着他这一副超脱世外的清高样子就没由来的烦躁,索性又低下头不去看他:“比试是怎么一回事?你在装什么?”   孟长赢眸色沉沉,语气微妙:“师妹这是在关心我吗?”   “我怕你玩脱了,丢了师尊的脸不说,对……”陈慕律叹了口气,话至嘴边又咽下,“对凌阳峰也不好。”   孟长赢笑了下:“这就是你想说的?”   “不然呢?”陈慕律蹙起眉。   “这样啊。”孟长赢幽幽叹了口气,“我还以为师妹会高兴呢,毕竟……”   面前的少年又走近了一步。   陈慕律下意识仰起了头,目不转睛地凝望着那双越来越近的眼睛。   孟长赢弯下腰,未曾束起的青丝与垂落的白色发带一同自肩头滑落,在二人之间那段狭隘的缝隙中散开了一阵淡淡的香气。   是桂花的气味。   “难道你不讨厌我了吗?”孟长赢垂着眼,话语比天边的云还要轻,“看到讨厌的人被这般对待,你应该开怀,应该幸灾乐祸才对。”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下意识追着他的脚步慌张赶来,用那样彷徨无助的眼睛注视着他。   “我……”陈慕律一时语塞,对着他那双漆黑的眼瞳,里面倒影出一对小小的影子。   他张了张嘴,耳边只剩下自己响如擂鼓的心跳。   孟长赢收敛起眼底的情绪,抬手捧住了陈慕律的双颊。   “孟长赢!你你你你要干什么!”   他的手掌宽大,合在一起几乎能把陈慕律的整张脸都盖住,但孟长赢没有这么做,无所适从的十指悬空着,只有温热干燥的掌心轻轻贴上那人的脸颊,柔软温暖,只有一瞬。   孟长赢的动作很快,但陈慕律的反应更快。那双只有在满月下才会触及的手此刻已经抓上他的指节,一左一右擒住了那双捣乱的手。   陈慕律脸红了,但是他肯定不知道,孟长赢想。不然他不可能顶着一张通红的脸,色厉内荏地诘问面前这个罪魁祸首。   “孟长赢!你就是活该!”   孟长赢笑了:“师妹教训的是,师兄受教了。”   他太过淡定了,甚至有点欠揍,陈慕律瞪了他一眼,没有继续诘问。   两人都没有开口,只是他的手还紧紧地握在孟长赢的手上,带着一点热意的掌心贴着泛凉的指背。   谁也没有抽离。   “宋无尽来了。”孟长赢叹了口气,试图将自己的手抽出来,没有成功。   “表姐,我找你找了好久——我靠孟长赢你怎么在这里!你放开我表姐!”   陈慕律抑制住想打人的冲动,冷声开口:“宋无尽,你现在有十秒钟时间转过去站着别动。”   “啊?”宋无尽眼珠子转了转,老老实实地照做了。   孟长赢就站在原地,仍由他动作。   陈慕律抬头,唇齿就快相贴,呼吸都交融在了一起,声音轻到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清楚:“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是觉得我真的能置身事外吗?”   不等孟长赢答话,他毫不留情地转身,拉着宋无尽一同离开了。   “表姐,咱们就这么走……”   “闭嘴,和我走。”   刚刚他也在皓月榜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凌阳峰,陈慕律,筑基初期。   他是当前筑基期晋级弟子的最后一名。   如果一定要选一个人抹黑的话,一个连续四轮都抽中了轮空签、直接晋级的人,才更应该成为被那些人攻击的对象吧?   洞悉他内心疑虑的系统叹了口气:【宿主,您想多了吧。孟长赢成为议论中心是极其正常的事情。】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因为他是主角。   ……   孟长赢抬头望着远处即将被群山吞噬的落日斜阳,神色淡然:“其实你没必要派宋无尽过来。我不会对我的师妹做什么。”   “别做梦了。”   隐身符在风中烧开一朵小小的灰烬,律乘雪笑吟吟地走出来,视线死死盯着面前的少年:“你喜欢她,这就是最大的问题。我一定会带小慕回华京,那里才是她的家。”   “那是你以为的,我好像从未承认过吧?而且,好像更大的问题出在你们身上吧。”孟长赢哂笑道,“把他一个人丢到倾月宗,现在后悔了又想把人接回去?你们自己不觉得荒谬吗?”   律乘雪眯了下眼:“宋无尽不是人?”   “宋无尽为什么会来,最清楚的不是律三公子你吗?”孟长赢似笑非笑地扭头看他,“又或者应该问问何老板,到底是谁的私心在作祟?”   律乘雪冷下脸,笑意消失殆尽:“孟长赢,你最好祈祷自己没有落在我手里的那一天。”   孟长赢轻笑:“我期待那一天。” 第74章   天边钩月若弯刀, 华光泠泠铺满庭中,夜色寂静无声。   廊下之人隐在重重纱帐帷幔后,看不清容貌,只有微弱的光亮透出他的身形。   在这沉寂的夜晚里, 再细碎的响动都变得突兀。微风吹落残叶枯枝, 带着月影都摇晃。炉上的水正沸, 咕嘟咕嘟烧起了一阵氤氲的水汽, 院内树荫间的露水悄无声息地凝成了霜。   电光火石间, 一道灵气猛地冲出帷幔,浅浅金光乍亮于庭, 毫不留情地直冲院墙一角迅速攻去。   叮的一声,冰刃与灵气在黑暗中狠狠相撞,碎冰撒了一地,那道潜藏的黑影被强悍霸道的灵气逼得向后退了两三步。   但这道灵气只是试探的第一招。   深厚强劲的灵力源源不断地向外扩开,一道又一道的灵气比刀刃还要锋利。密密麻麻的金光灵刃构成了一张严密的网,几乎围满了大半个天空,把少年圈在这一角的笼中天地。   炉火上的水早已烧过了头, 廊下的人掀起了盖,随手抛了一把茶叶,暖风吹开茶叶清苦的气息, 随着灵气激荡而去。   “领了帖子却不走正门, 这便是倾月宗的好教养?”   风呼啸着四溢, 黑色的斗篷被强劲的剑气吹开, 像暗海夜色里撑起的帆,盈满了半斗月色。在极致的攻击和巨大的境界差距之下,再安全的防御结界都毫无用处。   最后一层防御被凛冽的剑气削开,少年面色冷峻, 拔剑而出:“一人之失不该论及师门,况且三公子门前关隘重重,在下实在是无福消受。”   冰蓝的光芒划过半空,在那如层灵力囚笼上划开一段不小的缺口,相抵的灵力纠缠拉锯,迸发出一阵大风,吹落了少年的兜帽。   孟长赢的左眼尾被风刃割开了一道窄小的伤口,月光照亮他的脸庞,像是淌下了一滴血色的泪,如玉染瑕。   一声幽幽的叹息自重重纱帘后传来,轻得好似越过了万山千峰,失了真:“真该让我那个瞎了眼的妹妹来好好看看你的狼狈样。”   孟长赢眉头微蹙,眼底浮起的杀意转瞬即逝,他面无表情地又挥出一剑。他既然敢来,便已经做好了一切的准备——包括被这位蛮不讲理的盟友揍上一顿。   那人显然没有保留实力,霸道的灵气混着剑气层层压制而来,像是下了一场剑雨,每一招都不致命,每一招都打向最痛的地方。   “孟长赢,年十九,身负剑骨,无父无母,奉宿九年在凡域第十九城外的难民堆中被倾月宗掌门救下,踏上了修道之路。”   “入宗九年,你声名鹊起,蝉联凌霜榜九年,却始终没有接受任何一方的招揽。直到去岁,华京少主被送至倾月宗,你才正式拜师,成了怀卿掌门座下第六位亲传弟子。”   锋利的灵刃顺着夜风灌来,裂帛之声在剑鸣中响起,那件斗篷被扯得支离破碎,碎得像是七零八落的枯叶。   “陈慕律与你一同拜师,但她始终不满自己被你这个师兄压了一头,所以她对你恶语相向、百般折辱。有心之人在暗中推波助澜,久而久之,全宗门都知道你们关系恶劣,她也自然成了谣言中目无尊长、肆意妄为的恶人。”   即使伤痕累累,孟长赢依旧淡定,手中的剑招没有半分错漏,挡下了一波又一波的攻击:“三公子不妨直言。”   “不妨直言?”   剑锋挑开纱帘,温热的水汽自炉上争先恐后地散开,夜明珠的光照亮律乘雪艳如鬼魅的半张脸:“我知道这件事是世家在背后捣鬼,但孟长赢你敢说没有一点觉察、没有故意放任吗?”   灵刃的金光骤然一闪,粗/暴潦草地划开了法衣,在少年身上割开一道道血口。   “谢怀卿是怎么嘱咐你的?他让你好好照顾这个被宠坏的小师妹,让你护她远离宗门世家的暗算,让你好好报恩,那你又干了什么?”   律乘雪脸上早已没了笑容,化神期的威压骤然降下:“你把我的妹妹当成了活靶子。”   孟长赢被压得半跪在地,猛地吐出一口血,但他依旧紧紧握着剑,抬头笑道:“原以为三公子只是精于风月,不想您消息也这般灵通,对我们师门内部之事如此熟悉。”   “你不必试探,我知道的比你想得要多太多了。”律乘雪掀起眼皮,那双和陈慕律如出一辙的金瞳在夜色中闪着冷光,“谢师叔让你护着他,没有让你监守自盗吧?”   孟长赢毫无畏惧地与他对视,似笑非笑:“既然三公子心中早有判断,那无论长赢作何解释都已于事无补,您又何必一定要与我见这一面呢?”   律乘雪冷哼一声,手中的剑自动飞起将帘帐彻底掀开:“那你又怎么敢来赴约?没准我是真打算杀了你,一了百了?”   “大计未成,三公子为何要自毁城墙?”孟长赢目光灼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坐在廊下的青年,“再说了,如果您真的想杀了我,又何必与我这个来自凡域的卑贱之人多费口舌?”   青年嗤笑一声,手慢条斯理地拿起炉上的茶壶,慢慢悠悠地斟起了茶。   律乘雪勾唇:“被人羞辱,想报复回去是人之常情,倒是难为你能把借刀杀人的事做得滴水不漏。虽然刀对着的是我妹妹,但我真挺欣赏你的,小小年纪做事就这样狠辣圆滑。若不是你自己半途而废,我还真的抓不住你的把柄。”   律乘雪对他挑衅一笑,将面前的杯盏注满,把茶壶撂回炉上:“所以我实在想不通,也格外的好奇……孟长赢,你为什么突然犹豫了呢?”   是忽然神志不清成了受/虐/狂,还是终于走火入魔,发现自己对什么人动了心?   阴风阵阵,周遭的气氛剑拔弩张,少年的黑瞳深若夜色。长睫颤动,孟长赢被压在地上,敛眉垂眸,久久没有应答。   律乘雪居高临下地睨着他,手中剑嗡鸣:“我对你的春心萌动没兴趣,只是想告诉你别再打陈慕律的主意。或许你和陈慕律的恩怨可以相抵,但在我这里之前的事情不可能一笔勾销。”   灵剑在刹那间猛然冲出,以万霆千钧之势直向他命门袭取。   “你永远不够格。”   狂风乍起,那足以碾骨碎身的一剑悬停在他眉心处,剑锋和肌肤隔着一寸,只要律乘雪心念一动便能取他性命。   廊下那人像是困倦了一般,懒懒地在那张美人榻上躺下,半点眼神都没分给他:“其实这一次来我是想挖你剑骨的,但现在看来陈慕律可能会伤心,所以还是算了。”   死寂的月色里,少年仰首对上那柄剑,唇线绷紧,没有一点弧度:“少主千金之躯,我从未想过攀附,您想多了。”   “随你怎么说,我不会再让你们有单独接触的机会。陈慕律玩不过你,但我会杀了你,懂吗?”   “知道了。”少年一字一顿回应道。   “那就好。”律乘雪揉了揉太阳穴,“屋里那谁还不出来?总不能是真看戏看上瘾了吧?”   吱呀一声,侧屋的门被蛮不讲理的剑风直接撞开,屋内之人早就料到他会突然发难,毫不费力地避开了他的剑气,一道深蓝色剑光猛然飞出,像是回应般打着弯儿似的冲向律乘雪。   孟长赢循声抬眼望去,面上毫无意外之色:“大师姐。”   “怪不得何衔枝受不了你,不但嘴贱,管得也这样宽。”沈青云从西侧屋里缓步走出,沉静的目光掠过被迫跪在院子里的孟长赢。   脸上万年不变的冷漠裂开了一道缝,沈首徒若有所思细细打量了一番自家小师弟,最后重重叹了口气,颇为头疼。   孟长赢笑着仰头看她:“师姐也有话想说?”   他的笑容很浅,恰到好处,配着一身的伤还意外有一种凌/虐之美。   情字难解更难藏,百般遮掩反倒会弄巧成拙。   沈青云瞥开眼,单手将少年拽起来:“只是想到一些事。”   果然应该听师尊的话。   桌上的三盏茶泛起热腾腾的白雾,律乘雪悠哉悠哉地看着二人落座,好似方才那个动了杀意的人不存在一般。   沈青云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刮开上层的浮沫:“我等了你们三刻钟,眼下只有一句话想问二位,这桩私人恩怨可了结了?没打过瘾的话你们继续,打完我再来。”   “此事症结不在我,全看三公子想如何。”孟长赢笑了笑,视线落在面前的那盏茶上。   律乘雪翻了个白眼:“放心吧,我没下毒。当务之急是要先把那群老封建弄死,其他的事情都可以暂缓,当然你要是敢再动歪心思,事情结束了肯定我和你没完。”   孟长赢轻抿了一口茶:“如您所愿,我不会再主动去找陈慕律。”   律乘雪冷笑:“你最好记住你的承诺。”   “行了,既然私怨已暂时了结,那之后一切便全以计划为先。”沈青云冷淡地注视着二人,“我们三人中,绝不能有一人动摇。”   夜色如墨,残月落幕。   -   这场错综复杂的矛盾纠葛,还要从三四百年说起。   彼时正是昭玄初年,仙域式微,万宗离心,魔域却在上一任魔尊的征伐中走向了统一。魔域一统后,魔族进犯仙域,昭玄之战开启。   时局动荡,乱世最易出头。当时的倾月宗还只是隐于世外的剑宗,华京仙境的生意也尚未兴盛,借着这一场大战,两派逐渐走至台前。天才声名鹊起,其中最负盛名的有两人,一是律氏家主律风尽,二是倾月宗的陈儒。   他出身苔云镇,天生剑骨,一入门便被前任掌门收为大弟子,悉心教导,屠尽了凌霜榜和皓月榜,弱冠不久便升了元婴,在不惑之年突破化神境,世间罕有。   战火纷飞里,陈儒以倾月宗首徒之名在仙魔之战中连收十三城。沉寂许久的倾月宗因此再次兴盛,在与华京仙境达成同盟后,一跃成了仙盟万宗之首,陈儒也被世人尊为剑圣。   宗门世家遵循旧礼,素来以礼法为尊,实力为次。但陈儒实在太过耀眼,连世家都愿意为之让步。他们所属意的、未来能带领倾月宗重整旗鼓的继承人,自然是陈儒这个掌门首徒。   大战结束后,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接任掌门,但他却选择放弃继承,入赘华京仙境,把掌门之位拱手让给了自己的小师弟谢怀卿。   一个是惊才绝艳的年轻剑圣,一个是被前任掌门从梵镜城带回来的孤儿,孰优孰劣,一看便知。有这样一位师兄珠玉在前,谢怀卿继位后没有少受世家的冷待。   而且在世家之流眼中,华京仙境之人满身铜臭,追名逐利,虽有神兽之血,但始终粗鄙不堪,难以教化。   陈儒是鬼迷心窍的瑕玉,谢怀卿是鸠占鹊巢的疵品,华京仙境是攘为己有的蛮夷。   世家仇视华京仙境,不满谢怀卿,更嫉恨陈儒。这种被隐匿于虚礼和脸面之下的仇怨在知晓律氏三位少主全都继承了剑骨的时候被不断放大累积,在陈慕律出生时彻底点燃,从此滋生成了更为纯粹的恶意。   他们终于等到了陈儒一意孤行的报应——陈慕律是个彻彻底底的废柴。   陈慕律没有剑骨,虽然生来金目重瞳,但还没等他觉醒神兽血脉,便先被魔族奸细种下了同心蛊毒,药石无医,命不久矣。   当年下毒一事因涉及两域,被世家以避免动乱人心之名强行压下,他们派人四处搜寻解毒之法,但始终没有结果。直到怀盈长老找到了缓解之法,以毁坏灵根为代价封印了躁动的同心蛊,保住了陈慕律的命,被种心脉中的蛊虫无法移除,只能暂时沉眠。   但华京仙境的小少主已经彻底成了废物。   ……   启明将升,廊下风正吹,枯枝残叶堆满了院子,簌簌落着,像下了一宿的雨。   茶凉了。   这些年,若有人一提到华京仙境的小少主,便只剩下废柴二字,可若非如此……律乘雪慢慢睁开眼,将杯中苦涩冰冷的残茶饮尽。   封印能保十六年平安,如今已是第十五年。封印已经开始松动了,他能明显感受到陈慕律体内那股同源的血脉力量正在复苏,但奇怪的是蛊毒居然没有浮动,反而被压制得更厉害了。   当年怀盈曾断言陈慕律日后修道艰难,最多能只能靠外力堆砌至筑基。可现在陈慕律的灵根在恢复,修为也在增长,甚至已经快要突破金丹期了,可蛊毒却一点反噬的迹象都没有。   这其中必有蹊跷。 第75章   “表姐, 你去哪里啊?”   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火,陈慕律一句话没回就往斋舍走。宋无尽慌慌张张地跟在后边,差点都赶不上他的步子,两人一前一后, 没一会儿便绕回了学宫后的斋舍。   陈慕律停在斋舍院前, 目光越过门栏望着院子里那颗枝繁叶盛的桂花树, 花早已经落尽了, 只留下浓密的绿。   宋无尽有些诧异:“表姐, 咱们怎么来这里了?”   弟子在学宫顺利结业后,一般都会搬出学宫斋舍, 跟随师长回峰,在自己的洞府里修习。但凌阳峰到底是掌门所在的主峰,情况比较特殊。   师尊在闭关,师姐在升职,师兄正在和他冷战连面都见不着,宋无尽追着沈椿龄在戒律堂连轴转,陈慕律这个连续四轮都轮空的人反而成了最闲的那一个。   但他心里记挂着任务, 每日早出晚归地练剑,也懒得自己先挪窝,便索性一直住在斋舍里没搬走。   “我回来睡觉不行?”陈慕律一边走进院子里, 一边对他翻了个白眼, “你小子是不是戒律堂睡多了, 都忘了自己到底住哪里了?”   “不……不是啊表姐, 那个……三表兄有个事情托我告诉你,我刚刚给忘记了。”宋无尽尴尬地偷瞄着陈大小姐的脸色,心中格外忐忑。   陈慕律轻飘飘扫了他一眼:“进去说吧。”   “等等,表姐——”   他跑得太快, 一下子越过了陈慕律,被两三节台阶一绊,整个人直愣愣地倒进了门里,哐嘡一下把那道脆弱的门撞开了。   陈慕律:……   宋无尽和那半边可怜的门倒在地上,屋外的光争先恐后地涌进室内,毫无阻碍地照亮了每一个角落。   屋子里空空如也,连张椅子都没留下,像是才被洗劫一空。宋无尽趴在门上,讨好地冲他傻笑。   陈慕律面色不善地盯着他:“现在,你最好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表姐明鉴!我一个人根本干不了这么多事啊!这真的是——”   “——对,就是我干的。”   凌阳峰半山腰上,杯盏里的千年灵参茶正温。律乘雪坐在在洞府前的暖玉石凳上:“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倾月宗真是在走下坡路了,这种破屋子都拿出来给亲传弟子住。”   陈慕律撑在暖玉石桌上,恶狠狠地瞪着他:“律乘雪!你凭什么不经过我同意就动我东西?我没有隐私吗?”   “我早上和你说过了,我要帮你搬家。你说随便,自顾自跑出去练剑了,何衔枝和宋无尽两个人都拉不住你,所以我只好亲自上手咯。”律乘雪淡定地给他也倒了杯灵参茶,“哦对了,尝尝这个茶,很补的。”   陈慕律皱起眉:“那你也不能就这样帮我搬家吧,我已经在斋舍住得很习惯了!这又是你煮得什么东西,看着好难喝的样子。”   “百年灵参,北部雪城的新品种,一万灵石一株。”律乘雪撑着头看他,不紧不慢地把杯子推到他面前。   【宿主,这个和灵力补给药剂效果差不多。】   陈慕律沉默了好一会儿,双手捧着杯子把灵参茶喝了个干干净净,果真如系统所言,一股充沛温和的灵力顺着茶水灌入喉咙,暖洋洋地在他身体里散开。   律乘雪看着他变幻莫测的脸色:“不喜欢喝吗?要不还是给你换回……”   “没事,这个挺好的。”陈慕律又给自己续了一杯,“这是什么茶?好像之前没喝过。”   何衔枝笑着为他介绍:“后屋第二间里还有三箱,是三公子特意为您留的。可以留下尝个鲜,送人也可以。”   律乘雪附和着点了点头:“喝完了就差人去碧仙坊说一声,他们每个月会给你送。”   陈慕律握着茶杯的手抖了抖:“不用了吧,这也太贵了。”   “你以前吃穿用度花得也不少啊,不是雪山冰泉水泡的茶不喝,不是百年灵草做的丹药不吃,怎么在倾月宗就过得这么可怜了?”律乘雪掀起眼皮,狐疑地瞧了他一眼,“嘶……怪不得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你还是陈慕律吗?”   “我……我当然是啊!”陈慕律呼吸都急了,一张脸憋得通红,“我这明明是成长了!是勤俭持家!”   “谁要你勤俭了?来倾月宗一年,家里薄待你了?”律乘雪冷笑,“知道华京仙境每年供给那群老不死多少钱吗?你省了,那钱反倒被外人花了去。”   “多少?”陈慕律试探地开口,求助的眼神默默落在一旁的何衔枝身上。   何衔枝视线躲闪,默默伸手比了个八。   律乘雪冷笑:“让他自己猜。”   何衔枝立马低头。   陈慕律在心中叹了口气,不确定地开口:“呃,八十万?”   “是八千万。”律乘雪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无情地补充道,“上品灵石。”   陈慕律还没来得及开口,宋无尽已经惊讶得快要灵魂出窍了,喊出了他的心声:“什么?!这么多?”   何衔枝小心翼翼地笑了下:“本来往年都是四千万上品灵石的,但因为大小姐要来倾月宗住,所以从两年前开始,家主在每年供额上又追加了一倍。”   “结果某人住在破烂堆里,也不知道钱都去哪里了。”律乘雪状似遗憾地叹了口气,“行了,你在外面罚站了这么久不累吗?进去看看你的新洞府吧。”   陈慕律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青年拎着后颈带进了那座装饰一新的洞府。   依旧是奢靡华贵的华京仙境式豪华风装潢,满室的夜明珠和灵玉散着柔光,到处都是叫不出名字的奇珍异宝。   不止室内如此,方才他被宋无尽带来时还曾路过不少从未见过的花草,此刻屋内四处也都摆上了相应的插花摆件。这和陈慕律想象中的仙人洞府完全不一样,反而更像是人间富贵王侯的府邸。   “这里只是主屋,外面还有一片花圃,种的是大小姐之前最爱的簇金牡丹,不过我听宋公子和椿龄的建议,又另外搭了个秋千,在边上栽了些忍冬。”何衔枝笑吟吟地解释道,“东侧是一眼难得的灵泉,水暖灵气足,我也叫人修了修,正好天气冷了可以做汤池用。”   陈慕律感觉自己的心跳格外地快,不过这一次不是蛊毒发作,而是被这破天的富贵迷了眼。   天降豪宅……拎剑入住?   律乘雪嗯了一声:“时间短,只能这样随便弄弄了,勉强也能住,你将就将就,等病……过一段时间我就带你回华京住,咱不受这个窝囊气。”   “一天时间,你们怎么搞出这么大的阵仗的?”陈慕律震惊了半天,终于找回了自己正常的声音。   “这洞府好几年前就开始建了,就等着你陈大小姐光临呢,结果你居然巴巴地跑去住那个破斋舍了!”律乘雪连连摇头叹息“我早上一推门进去,真是好寒碜的屋子,穷得我差点要晕过去了,幸好是走错了。”   何衔枝凑到他耳畔轻轻解释:“三公子是路痴,分不清方位,所以走到对面去了。”   陈慕律干笑了两声,对面……孟长赢的房间确实是家徒四壁。   律乘雪冷哼一声:“你那间狗窝我都不想说……马马虎虎,比对面的破落户好点,但也没好到哪里去。”   陈慕律冲他眨眨眼,没敢顶嘴。   “那个,小何啊,你再去后面清点一下,后屋都放满了没啊?”律乘雪清了清嗓子,“还有你,宋无尽,去屋里看看还有什么缺的没。”   他给何衔枝使了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很快便走开了,为他们二人留出空间。反倒是宋无尽一脸奇怪,还傻傻开口:“啊?可是表兄你已经确认了一整天……”   律乘雪冷下脸来,半个字都还没说,宋无尽终于嗅到了危险的气息,认命地往其他屋子里跑。   陈慕律:……   “哎,现在终于只有我们两个了,真不容易啊。”律乘雪随意地在一旁的美人榻上坐下,唏嘘道,“真是辛苦你了,要一个人应付宋无尽这个小蠢货。”   “还行。”陈慕律耸耸肩,实话实话。毕竟大部分时间其实是沈椿龄在应付,他只是冷眼旁观。   律乘雪应了一声,显然不怎么相信:“不聊他了,过得怎么样?”   思绪慢慢散开,陈慕律垂眸,语气沉得分辨不出喜怒:“挺好的。”   “最近剑学得怎么样?”   “就那样。”   “平时玩得怎么样?”   “一般。”   “孟长赢这人怎么样?”   “挺好——”   陈慕律忽然反应过来,猛地抬起头,像一头受惊的小兽,懵懂惊讶地看着设下陷阱的猎者。   律乘雪笑了笑:“嚯,挺、好、的?”   第二次了。   同样的招数,这是他第二次被律乘雪套路了!崩溃中带着些释然,陈慕律缓缓闭上眼,随便吧,毁灭吧。   律乘雪收敛了笑意:“别怪我没提醒你,那小子不是善类,你想玩他,小心被吃得连渣都不剩,到时候我可赶不及来给你收尸。”   “三哥,你想多了。”陈慕律笑得勉强。   【宿主,您笑得有点假。】   【……闭嘴吧。】   除了装傻他还能怎么样?总不能告诉律乘雪,其实他已经私底下和那个姓孟的死小子偷偷搅和在了一起,手也牵了嘴也亲了什么都做了,现在保持距离已经根本不可能。   律乘雪啧了一声:“总之,你离他远点。你要真喜欢他这类的,我给你另外找几个乖的就是了,没必要留个祸患。”   “不不不不不用了!”陈慕律几乎都要怀疑自己的耳朵了,律乘雪在说找什么?   律乘雪稀罕地看着他:“羞什么,二姐后院里都养了三十几个面首了,你十九了,按道理也可以选几个人……”   陈慕律捂住耳朵:“三哥!咱们别聊这个了!”   “好好好,我不说了行吧?”   陈慕律瞪了他一眼,正想离他远些,不料青年招手示意他靠近些,另外一只手在袖中摸了半天。   “这个你收着,就算是我送你的生辰礼了。”律乘雪丢给他一块白玉环佩,“拿着它去华京名下任何商铺都能用,不过银庄有限额,一天只能取十万。”   “谢谢三哥,这东西砸人也怪痛的。”   已经记不清这是今天第几次被震惊了,陈慕律乖乖接过那块玉,一边感受着那块玉环上蕴含的温和灵力,一边放弃算清这满屋子法宝的价钱的打算,感觉自己已经不认数了。   等等,什么灵力?   陈慕律颤颤巍巍地低头,和那块刻着重明图腾的玉环面面相觑。这熟悉的手感……不是凰灵玉是什么?   “三哥,这……”   “零花钱,家里拨给你的零花钱不够的话,就用这个,这是三哥给你的,别和母亲说就行。”律乘雪对着他挑挑眉,“不然母亲肯定又要烦我。吃的穿的用的都讲究点,别学那些穷剑修,你是华京仙境的少主,就该配最好的。”   陈慕律呆呆地望着他,一时有些语塞,手里的玉都格外烫手。   律乘雪拍了拍他的肩膀,认真道:“怎么样,是不是特别感动,是不是特别想哭?这样吧,你待会儿和何衔枝说,让他晚上少熬夜看账了。”   “为什么是我说?”陈慕律皱着眉看他,忽然猛地一拍大腿,“等等,你真喜欢何衔枝?!”   律乘雪虚捂着他的嘴:“小声点,我故意把他们都支开了,你这丫头!这还不是因为何衔枝他天天熬夜算账,不好好休息,我说了几百遍都不听。”   “要是小何连你这个顶头上司的话都不听,那他为什么会听我的?”陈慕律一脸疑惑。   律乘雪惨然一笑,咬牙切齿道:“他喜欢你,肯定也最听你的话。”   陈慕律大受震撼,连忙压低声音:“和他有婚约的不是宋无尽吗?我……我怎么可能会是……”   华京仙境不是都是炮灰背景板吗?怎么还有这么刺激的一段四/角/恋?   “呵呵,我亲爱的好妹妹,你一定要当着我的面提这个吗?”律乘雪一脸沉重,“被喜欢的是你,有婚约的是宋无尽,就我一无所有,只能无名无分地陪在他身边。”   陈慕律窥着他的脸色,实事求是:“你好像也没陪在身边吧……”   北部雪城和倾月宗中间隔了大半个仙域,原来他哥玩的不是办公室恋情,而是异地恋。   刚刚结束异地恋的律乘雪看着这位才收了钱就往他伤口上撒盐的好妹妹,一脸生无可恋。   “还不是二姐和母亲告状,故意把我派到最远的地方去开荒,还把何衔枝送到了苔云镇。”律乘雪臭着脸,“雪城那地方比倾月宗都差!”   ……居然还是办公室地下恋情被发现后被拆成的异地恋。   陈慕律细细一想,忽然抓住了重点:“等等,所以你这一次到底是参加皓月仪典的,还是来找何衔枝?”   律乘雪眯起眼,警告地捏了捏陈慕律的耳朵,一字一顿道:“小孩子家家的管这么多干什么,我就是来给你、送、温、暖、的!”   “三哥说得都对。”陈慕律揣着凰灵玉环,很是配合地瞎说,“风华绝代玉树临风的三哥当然是来关爱我这个在倾月宗吃不饱穿不暖的妹妹的。”   “那我让你别和孟长赢来往,你答应吗?”   陈慕律眨了眨眼,默默移开视线。   看着他这幅心虚的样子,律乘雪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感觉头又在隐隐作痛了。   行,这又是白嘱咐了。 第76章   凌阳峰终年云瀑缭绕, 时不时便会落下一场小小的灵雨。   自从搬了洞府之后,陈慕律就不怎么出门了。   律乘雪帮他理出的这间洞府很大,花圃和秋千架旁边是一大块空地,陈慕律每日都那里练剑。   累了便提溜着剑在洞府里四处闲逛, 赏赏周围那些郁郁葱葱的青竹和开得正闹的簇金牡丹, 或者翻翻屋里的宝库, 偶尔有兴致来了, 他坐在秋千上还能看到日出日落。   凌阳峰是宗门主峰, 少有闲杂人等踏足,也没有不怀好意之人在他耳畔嚼舌根, 他躲在洞府里,倒也乐得清闲。   上次和孟长赢单方面吵完后,又一轮抽签他终于没有再轮空了。今日陈慕律才下了山,把这半个多月以来的怨气统统发泄了出来,竟也毫不费力地赢下了一局。   打发了激动的宋无尽和被拉来助阵的沈椿龄,陈慕律一个人回了凌阳峰,依旧没有御剑, 只是顺着蜿蜒的山路一个人慢悠悠地逛回去。   耳边,系统已经激动地拿着大喇叭“骚扰”他一路了:【宿主,我就知道!您果然很有天赋!】   【知——道——了——你已经叫了小半个时辰了, 你难道不会累吗?】   【一点也不, 虽然我现在只剩下5%的电量, 但这并不影响正常的对话功能。而且任务完成度已经升到50%了!宿主, 胜利就在眼前!】   陈慕律幽幽叹了口气:【这才哪到哪?别高兴太早了。】   这种一对一的比试晋级会在前十名产生后停止。之后,筑基期和金丹期的二十位晋级弟子会同时进入试炼台开启一场大乱斗,混战后按照出局的先后排名,坚持到最后的便是魁首。   系统卡了卡:【任务只是达到前十而已, 只要比试过了就没问题!宿主不用太担心啦。】   陈慕律挑挑眉,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个成长支线任务根本就不是一个炮灰应该做的,几乎是在以一种严苛的方式揠苗助长,推着他修习。   系统每一次发布这种和炮灰身份不匹配的任务,看似与他个人相关,但总会莫名其妙与主线牵扯上什么关系。   因为剧情需要他这个“炮灰”有一定的修为,才能更有效的推动剧情。   一开始是通过学宫考核,现在直接升级成了皓月榜前十。完成任务,闯进前十,拿到参加这场魁首大乱斗的入场券,然后呢?   他几乎可以肯定,以后的任务无论是故事主线还是个人支线都只会更加困难。   陈慕律眸光微闪。   没记错的话,世家之人会在这场乱斗中偷偷对孟长赢这些争夺魁首的热门人选下手,到时候现场肯定是一片混乱。   风雨欲来,他有一种预感,这场大乱斗很有可能会失控,但这不只是是一场变数,更是一次机会。   走到这一步,无论是他还是系统都已经意识到,剧情的Bug越来越大了。   那些书里曾有的桥段被改写得面目全非,那些书里没有着墨的人与事也从四面八方涌来,任务越来越偏,系统也分身乏术。   孟长赢很奇怪,律乘雪也很奇怪……这一切都很不对劲。这个故事看似没有偏离轨迹,但出现了太多变数。   这真的是只是一个书中世界吗?   他不清楚真相,也不敢探寻,生怕这一切被戳破,又只剩下一地无法挽回的狼藉。   露霜氤氲云遮来,又一阵小雨。腰间的凰灵玉环还在隐隐发烫,陈慕律垂眸,眼神没有聚焦,只看到一片雾蒙蒙的灰。   他没有撑伞,伴着雨声走到了半山腰。   他头一次完完整整地一个人走完这段山路,走得慢,想得事情却多,多到思绪还乱成一团乱麻,熟悉的景象却已经映入眼帘。   之前的比试他轮空了四次,这换签之法并不高门,可以说得上是漏洞百出,旁人一看便知道其中有问题。舆论始终压在孟长赢身上,反而没有人顾得上他这个更加可疑的人。   和在凌霜榜下煽动众人怀疑陈慕律一样,此刻的矛头指向了孟长赢。沸沸扬扬的谣言如雪尘细碎,倾轧堆积时摇摇欲坠,马上便要坍塌。   他本来并不认为是孟长赢做的,但除了孟长赢这个自带天道之子buff的欧皇能次次预判到轮空之外,他实在想不到倾月宗之内还有谁这种本事暗箱操作。   可孟长赢没有动机。   陈慕律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孟长赢会突然节外生枝,对他的抽签结果动手脚。是怕他在第一轮就出局,丢了华京仙境和凌阳峰的脸,还是想利用他吸引世家的注意力?   但等舆论压倒在孟长赢那一侧时,陈慕律知道这一切的剧情又失控了。   在原书的宗门大比环节中,在表面上针锋相对的是华京仙境和世家,所以陈慕律这个少主会受到影响,并作为炮灰不断推进剧情。而沈青云则会借力打力,在坐收渔翁之利,孟长赢也会一路高歌猛进,始终占据榜首之名。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一向低调的剑痴路屏山忽然被捧上了榜首之位,本该在暗中操纵时局的孟长赢也被迫走到台前,不但没有大放异彩,还故意藏了拙,惹得流言蜚语缠身。   但即便是为了扳倒世家而设立一个活靶子,孟长赢又什么会放弃这个人设和风评都不怎么好的“陈大小姐”,退而求其次,以身入局,连带着把路屏山都拉下了水?   这是陈慕律最想不明白的一个点。   他本没必要这么做。   可他到底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好在系统监测到了他的情绪起伏,慢慢悠悠地上了线,好似专程来为他答疑。   【宿主,情况确实有变。】   陈慕律焦急地追问:【发生什么了?】   由于系统的功能被限制,没有办法进行更多的探寻功能,最近的主线任务也没有更新,他被动地闷在这方天地里太久了,根本不清楚外面事态发展的情况,只能靠对原剧情的记忆进行猜测。   系统的电子音闷闷的,像是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音量也弱了不少:【因为新人物[律乘雪]的忽然加入,孟长赢、沈青云和华京仙境结盟了。】   陈慕律心中暗叹,果然。   律乘雪此人虽然喜怒无常,但法力高深,世家见到他亲自坐镇,自然会有所顾虑。   而且依照他对华京人的了解……无论是宋无尽、何衔枝、律乘雪还是素未谋面的二姐和家主,这些人都有一个共性——护短。他们对“陈慕律”这个小少主,确实是溺爱和保护为多。   所以那些想拿陈慕律开刀的人,也必然不敢再明目张胆地下手了。   现在律乘雪成为了主角师兄的盟友,那么他自然不可能答应让自己的妹妹去冒险。这个时候的孟长赢还在扮猪吃老虎,自然不会在明面上惹自己的重要助力不快。   怪不得局势完全不同了,陈慕律豁然开朗,总算松了一口气,却莫名有些怅意。   他忍不住开口:【系统,现在剧情发展崩成这样,我们真的不需要更新一下主线任务吗?】   【这也是我想通知您的。】   【虽然变量增加了,但现在剧情逻辑居然莫名其妙地开始自洽了,可以说……bug的数量开始减少了。】   系统的电子音干涩嘶哑:【虽然过程变动较大,但是根据目前的数据推导模拟,预测结局的完成度高达99.99%,如果这个剧情点真的能顺利结束,之后一两年内的剧情线都不会再产生偏离了。】   陈慕律心中忽然感觉有些不妙。他被系统送到这个书中世界的任务就是推动剧情,保证剧情不会偏向其他的走向。现在剧情不会偏离了,那他岂不是……要提前退休了?   系统支支吾吾半天,才说了实话:【您暂时休不了,但是……我可能会休眠。】   -   拐过一个弯,一片夺目的粉金色已经映入眼帘,是洞府前的花圃里新栽的簇金牡丹。再往上折过几层石阶,便是熟悉的洞府。   系统带来的消息实在太具有冲击性,那些暂时遗忘的那些事都一窝蜂涌了上来,他挣扎了半天,最终决定先睡一觉再说。   连轴转忙了大半日,陈慕律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身体的疲惫,加快脚步往上走去。   不知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孽缘成真,他走了没几步,便撞上了位不速之客。   最后一个拐弯处的凉亭里,少年正在打坐。   那双澄澈黑眸映着山色雾气,波澜不惊地像他望来,像是溺进了一片深潭。   “孟长赢?你怎么在这里?”   孟长赢眨了眨眼,淡淡盯着他:“往东三十步有一处陡崖,那里是我的洞府。”   “搞笑吧……”陈慕律喃喃道。   凌阳峰历代只有掌门及其未独自开峰收徒的弟子居住,虽然山上洞府众多,但大多数都荒废了。   谢怀卿如今只有三个弟子,沈青云忙得回不来,孟长赢躲起来见不着人,陈慕律一个人搬到凌阳峰上,被律乘雪耳提面命好好休息,不要与某人见面,自然便以为不会再在这座山上遇到别人。   结果……现在告诉他隔壁住的就是孟长赢?   那些繁杂的念头都被抛开,陈慕律定定地望着他,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孟长赢好似轻轻勾了勾唇:“几日不见,师妹失语了?”   “孟长赢!你怎么这么烦人?”陈慕律一下子被他激起来,两步并三步冲到了亭前,“明明是你先不理人的!”   少年似笑非笑:“不理人的是我吗?既然陈大小姐都发话了,那便当是我好了。”   “孟长赢!”   他干脆利落地起身,陈慕律挡在他面前,眼睁睁看着他轻巧避开自己故意撞过去的肩膀,只留一阵裹挟着冷雨的风。   “陈慕律。”他的声音消散在风和雨里,“好好比试,不会有人再管着你了。” 第77章   风云诡谲, 但皓月榜下的比试仍在继续。   陈慕律干脆利落地送出一剑,剑锋擦过对手的脖颈,他的动作虽然收了力,但还是留下一道一指宽的血痕。   “凌阳峰, 陈慕律胜!”   若是换了旁人这剑自然是收得住的, 但好巧不巧今日站在对面被他一剑轰下台的是师子昌。   “承让承认, 最后一个晋级名额我就收下了。”陈慕律笑得无辜, “不过我看你从学宫考核厚着脸皮坚持到宗门大比, 现在是时候多休息会儿了。”   师子昌黑着脸,手里的剑泛起灵光:“你!你这泼妇!”   “我什么我?大比期间严禁私下斗殴, 只要出了这试炼台就不能再切磋了,师公子不是才记了大过吗?怎么又忘了?”陈慕律啧了一声,“孙长老这么大年纪了,次次舍了老脸为你这个外孙求情也不是个办法。你若是还有点孝心,倒也让他老人家歇歇呢。”   师子昌显然是气急了,被旁边的师兄弟拉走的时候还在喊叫:“陈慕律!你以为你踩着我就能风光了?”   他抬头望着云端,面色如常, 没有分给师子昌一个眼神:“皓月榜前十,自然是风光无限。”   云絮翻腾变幻,师子昌的名字变成了灰色, 一下掉到了后面。比试已经进入了尾声, 前排的不少名字也都变成了灰色, 只剩下筑基榜和金丹榜前十名依旧闪着光。   任务完成的提示音在耳边响起, 陈慕律目光轻滞,在最末段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第十名,凌阳峰陈慕律 」   前排是一堆金光灿灿的筑基后期,倒数第二是筑基中期的贺兰蕴, 他一个筑基初期就这样水灵灵地吊在最后,正好卡在筑基榜的第十位。   筑基前十和金丹前十都可以参与最终的乱斗,角逐魁首,但这二十人将会出现同一个试炼台上,不论修为,只看谁能坚持到最后。   因为皓月榜只有一个魁首。   乱斗坚持到最后的十名弟子,姓名会被修入万月录,与自师门一同留名,传于万世。迄今为止,万月录上姓名最多还是世家之流。   近三百年,榜上十人里便有六七位来自世家,可今年不一样了。陈慕律仔仔细细地看遍了皓月榜,二十个名字,除了贺兰蕴和目前暂时列金丹榜首的路屏山之外,世家子弟唯有三人。   “终于要变天了。”陈慕律轻轻笑着,目光落在皓月榜最后一个亮着的名字上。   「第十名,凌阳峰孟长赢 」   流言蜚语一路,他屹然不倒,自顾自走到了这里。下一步,便是堂堂正正夺回属于他的位置。   等万月录重修时,凌阳峰之名重登榜首,那些长老们的脸色一定很好看。   陈慕律想得入迷,下了台还在琢磨名单的事,被等在台下的宋无尽扑得连连向后退了好几步。   宋无尽勾着他的肩膀:“表姐!走,我们今晚上去庆祝庆祝?”   “庆祝什么?”陈慕律冷着脸把他从自己身上撕下来,这便宜表弟哪哪都好,就是脑子热起来爱往人身上扑,没轻没重的,像极了某种白毛大型犬。   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贴上大型犬标签的宋无尽抬起头,兴高采烈地说道:“当然是庆祝你和小椿双双晋级啦!我已经看好了一家酒楼……”   陈慕律斜他一眼:“我可没说过要和你去庆祝,而且你这样自作主张小沈知道吗?”   “他马上就知道了。”宋无尽被他怼得底气不足,“……等我待会儿告诉他,他就知道了。”   “沈椿龄在戒律堂里忙得连轴转,你嘴上说的好听,总嚷着要帮他排忧解难,但你的行为却在增加他的麻烦。”陈慕律叹了口气,“万一小沈今天正忙呢?你说他该是出去陪你瞎逛,还是继续干活?”   况且沈椿龄这种人,肯定会默不作声地把事情往后推然后先陪这傻子出去,自己一个人连夜补救。   陈慕律摸了摸他的头,毛茸茸的,和大狗更像了:“乖,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实在想不明白就去碧仙坊转悠转悠,三哥他肯定会很乐意指导你的。”   他面不红心不跳地使完这一招祸水东引,独自往校场外走。   “表姐!你去哪里啊?”   潋虚自空中回旋,荡起一片凌冽的紫光,宋无尽的视线不自觉顺着潋虚剑往前飞去,最终落到陈慕律的手中。   “回峰练剑。”   -   【叮咚——恭喜宿主达成成就,开启隐藏成长支线No.3阶段!】   【当前成长任务:突破金丹。】   “天方夜谭。”陈慕律瘫在花圃前的秋千上,仰头看着夜空中缓缓浮起的月亮,“简直是神/经/病!”   【宿主,冷静。】   自从系统上次坦白自己即将休眠后,它便开始正大光明地摸鱼,天天挂机,半天都不吱一声。自从任务完成之后,他更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据十五分钟前重启的系统自述,它只是在结算任务奖励的时候不小心死机重启了。   十五分钟前,奖励结算的提示音姗姗来迟,顺便带来了下阶段的任务。   这下好了,剑也练不下去了,陈慕律指着光屏上才新出不到五分钟的任务:“我冷静不了一点,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才筑基初期?压榨宿主也应该有个限度吧?”   【宿主,其实……还有个事情。】   陈慕律闭了闭眼:【你有屁能不能一起放了。】   系统飞速道:【之前几天一直开了低电模式,忘记提醒您了,这个月的解毒时间快到了。】   陈慕律悚然睁眼。   “什么?!”   光屏一角上,例行的解毒任务果然静悄悄地躺在任务栏里,倒计时还在无情的走着。   剩余时间0小时37分11秒。   陈慕律哀嚎着倒回秋千里:“怎么又毒发了?”   系统冷冰冰的嗓音里尽是怅惘:【月亮又圆了,蛊毒又发了。宿主,有没有一种可能,日子又到十五了。】   陈慕律叹了口气:【那怎么办?】   系统冷笑:【我也想问,您怎么又和主角吵架了?】   陈慕律啧了一声:【什么叫我又和他吵?明明是他和律乘雪结盟了,一群人把我蒙在鼓里。】   系统一板一眼回复道:【这个事如何解决情,您作为当事人应该最为清楚。】   陈慕律神色莫测,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声冷笑。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上上次见面还冷战,上次见面还拌嘴,现在架都没吵完就要榻上相见……   系统也学着他冷冷一笑:【你们人类不是有句俗话,□□头吵架床上和吗?再说了,又不是第一次。你们之前天天针锋相对,不也解毒解得好好的?】   陈慕律两眼一黑:【这怎么能一样?!】   之前为了活命,他稀里糊涂地做了那么多啼笑皆非的事,但是如今他自己都还没彻底理清自己的心绪,贸然凑上去……   他有苦难言:【系统啊,现在时代变了,你说说咱们风里来雨里去的这么久了,这解毒的环节就没有什么平替手段,或者其他选择?】   【呵呵,当然有其他选择。】   【真的?】   系统的电子音格外的冷酷无情:【不解毒就去/死。】   陈慕律:……   几秒钟后,能屈能伸的陈大小姐咬着牙开口:【孟长赢在哪里?】   陈慕律起身,顺着山路准备往上走,没记错的话,他的洞府在那个方向。这个时候,孟长赢应该已经陷入毒发状态了。   系统顿了顿:【不用这么麻烦,他在您的洞府里。】   陈慕律僵了僵,转身飞奔进了洞府里。   花圃外面没有人,里屋没有人,后屋厢房没有人……   十分钟后,他跑遍了整个洞府,差点迷路三次,最终撑着后屋连廊的柱子坐了下来。   陈慕律气喘吁吁:【他到底在哪里?】   【……在您身后。】   电子音消散,他听到远处有人在低声笑。   “陈慕律。”   陈慕律后知后觉地回头。   连日来的彷徨与迷茫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他的眼眸中只剩下天上池中的盈盈月光。   还有躲在那墙忍冬花架下等待的孟长赢。   他眨了眨眼,收拾好情绪,几乎是跑着穿过那条长得望不到尽头的连廊,又好像只有一瞬间,他喘着气,弯下腰停在温泉池边时还能看见孟长赢绣着仙鹤衔月纹的衣摆。   忍冬花架支在温泉池边,孟长赢坐在花架下,衣摆一角却垂在池边沾上了水汽,有一片潮湿的深紫色。   腰带上的白色月珠闪着光,小指上牵出一道红线,陈慕律慢慢抬头,顺着那一抹细如发丝的红往前看去。   红线另外一头,系在孟长赢的手上,比月光还要耀眼。   情契随情念而动,红线自红尘而生。   他扯出一点笑,慢慢凑过去,弯腰戳了戳孟长赢的眉心:“喂,孟长赢,你还清醒吗?”   指尖燎起热意,孟长赢额头很烫,只是他的脸太有迷惑性,看着好像他只是坐着沉思,而不是被发作的蛊毒烧昏了头。   今夜的孟长赢格外的安静,没有一来就急吼吼地往他身上攀,也没有拉着他练剑的意思,只是安安静静地望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倒映着漫天的星。   “你为什么要换我的签?”   孟长赢不语。   “不说是吧?那给我笑一个?”陈慕律又戳了戳他的右脸,那里有一个藏得很深的梨涡,平时清醒的时候看不到根本看不到,也就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多看两眼,甚至像现在这样上手。   孟长赢没笑,但是他的脸落在了陈慕律手里,陈大小姐捏着他的脸好一会儿,才艰难地看着他挤出了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   陈慕律不满意地嘟囔着:“嘁,真丑。”   他忽然想看看某人的破绽,索性蹲了下来,双手撑在膝前,较劲似的和他对视着。   被蹂/躏的半天的孟长赢就坐在那里,那双黑眸里倒映的夜星消散了,只剩下某人的身影,但长睫低垂,什么波澜都被盖住了。   同心蛊会放大人的欲望,于孟长赢是如此,于陈慕律也是如此。   “孟长赢,你在想什么?”他目光灼灼,多日来第一次正视少年的眼睛。   静水难无声,盈月总有缺。   至少这一夜,他们都来不及躲避彼此的眼神。   惜字如金的少年终于开了口。   孟长赢低声念着:“陈慕律。”   陈慕律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嗯?”   “那你呢。”孟长赢眸光很淡,“你又在想什么,陈慕律?”   你在想什么,又藏了什么。   “我?”   被唤了好几遍名字的陈慕律忽然笑了笑,神使鬼差地凑上去,闭着眼寻了半天,没轻没重地咬住了他的下唇。   他一直知道的。   结局早就写在了浮光寺的签纸上,他为了推进剧情、助孟长赢证道而来的,他一直知道的。   即便生了妄念又能如何?在意他又能怎么样?   随便吧。   一辈子太漫长了,他只求此刻。   那些撕咬和痴缠的时刻都曾在梦里辗转重现,可真落到面前,他反而漏了怯,磕磕绊绊咬着孟长赢,一下比一下轻。   被非礼的人也坏,只呆坐着不动,任他啃/任他咬,便是湿热的舌/尖委屈地抵上牙/关想往里头探,孟长赢也只是屈尊降贵地开了道缝,让它软/软地/口允/进来。   月光下,池水湿了衣摆。黏/腻的水声被流动的温泉冲散,陈慕律闭着眼,身子完全倾压在了孟长赢身上。   手心攥着的衣角和满池的水一同皱起,涟漪阵阵,难消难掩。少年松了手,轻轻扶住了陈慕律的腰。   孟长赢睁着眼,低垂的长睫颤了颤,水雾散尽后,眸底是一片清明的淡然。   原来是在想这个。 第78章   月圆如盘, 盈盈如玉皎洁。   平静的温泉早已换了个样子,涟漪阵阵如海波,浪花翻叠荡漾,月光如忍冬爬藤, 一圈圈绕上喉/颈, 遏住了攀升的潮。   心跳比呼吸都要聒噪, 分不清到底谁先动了手, 也分不清是谁在越界, 他们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相互依偎着,被这潭温水拉扯着、淹没着, 将一切都抛诸脑后,只留下一个被水浸到湿透的吻。   在反客为主的吻后,陈慕律整个人被推入了水中,轻柔的水声渐渐,他勾住某人的脖颈,好险没仰头溺在水里。   “别扯……我……衣服,这裙子我唔……才穿了没几次……很贵的, 真的很贵啊——不许撕……嗯!”   孟长赢呼吸很轻:“对不起,我赔。”   零落的衣衫吸饱了水,被流水卷着, 早已被推到了远处, 绕着旋涡中心那一点悠悠地悬着, 就是不沉下去, 落不到泉眼的最深处。   孟长赢今日格外地沉默寡言,也未曾如之前那般爱咬人。他蒙头错开视线,也不扰人,只是力道一下比一下实, 很急,又很冷静。(单纯打架下手重,审核明鉴。)   “你说得轻松!把你整个人都卖给我都赔不起……”   “卖/给你,赔给你……都行。”孟长赢好似笑了笑,“师妹,你没发现吗?”   (保护陈慕律的最新款限量高定法衣人人有责,拒绝孟长赢的买卖爱情价值观人人参与。)   “有人来了。”   陈慕律身子完全僵住了,他不可置信地抬头望着孟长赢,见他笑着,样子不似作假。   很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前院传来,配合着一阵高声的醉语,在安静的夜晚里很是突兀。   “表、表姐!你在哪里啊!呜呜呜今天、小椿他居然……居然真的不陪我呜呜呜……”   陈慕律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孟长赢还凑在他耳边呢喃:“我当是谁,原来是他啊,你居然让他闯进了洞府结界?”   水面安静下来,池面上的漩涡收缩着,衣裙缓缓沉下入了底。怀中人战栗着,没有言语。   “表姐,怎么不回他呢?”孟长赢闷笑着蹭他,发丝软软地戳在他脖颈间,收获了一阵缭乱的喘息。   “这里有结界。”陈慕律声音都抖了,“一刻钟后,会把他自动弹出去。”   孟长赢不知道又在发哪门子疯,轻轻叹了叹:“表姐好狠的心呐,弟弟会伤心的。”   这人装得惋惜,动作比什么还嚣张,水花飞溅,浪潮滔滔,生怕外头那醉鬼没发现。   在前院迷路的宋无尽还在鬼哭狼嚎:“表姐——你在哪里啊表姐,呜呜呜呜,表姐也不理我……”   孟长赢在他耳畔鹦鹉学舌:“表姐,理理我啊?”   比温泉水还滚烫百倍的凤凰暖玉堆在地下,堵住温泉的泉眼,昏头转向的陈慕律终于有了些惧怕的感觉。   “别这么……唔!孟……”   华京仙境真的铺展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价值连城的凤凰暖玉铺满了温泉池底,灵石被奢侈地当成了鹅卵石,修士在泉水中打坐调息时自然事半功倍。   可偏偏……他还没来得及修炼,这池子便被拿来做了这种用途。   陈慕律睁大了眼,虽然口口被钳住,但他的脚还在胡乱地蹬着水,总会不自觉踩到那堆灵玉灵石。源源不断的灵气被激活,不用想也知道是被孟长赢吸收了,又一点一点渡给他。(在打架而已,互相踹来踹去,纯恨,不要学,审核求放过。)   陈慕律脑子昏昏沉沉,身体却被充沛的灵力滋养着,明明四处都是满的,但酸疼之感更明显了。他仰着头呛了口水,如刀割的窒息挽回了一点清明。   还真如系统所言,只要以孟长赢为媒介,什么灵石灵玉都能被他这个废柴体质吸纳。   (正经修炼,真的是正经修炼,大家一起好好修道,共创和谐宗门,为仙域乃至三域的可贵和平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   那一池子的水看着很满,其实浅得要命,底下的灵石和灵玉随着灵力催动后,随便一炼化就能掀起哗哗的水声,溢出的水四下逃开,余浪溅起,一瞬间便打湿了半墙的花。   孟长赢又道:“表姐,花开了。”   陈慕律被托着,正是迷糊的时候,忽然前院传来一阵叮呤咣啷的剧烈响动,他被吓得一哆嗦,眼前一白。   前院的宋无尽哭得更大声了:“表、表姐嗝……我…嗝…我不是故意打碎嗝……花瓶的,我给你拼——”   后头的浪花散开,温泉池水几乎要把人的理智都烧化了。   孟长赢居然还能抽出空来点评:“蠢货。”   头顶的月光依旧地照着,明晃晃地灼眼。陈慕律挽回了残余的神智,他试图推开孟长赢,却被那人直接禁锢在了怀里。   也不知道现在时间过去了多久,喝醉酒的宋无尽依旧在前面徘徊,边哭边闹:“为什么表姐这次,没、没骂我?嗝——前面没有人……表姐,表姐你为什么不理我呜呜呜……”   “是、是不是你也要我了……嗝,后面……怎么有水声?”   “表姐——是你吗……表……”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陈慕律完全挣扎不过,被扣在池边,一旦廊下那扇门被打开,他和孟长赢在深夜打架的事情必然会败露。   (打架不好不要学习,你看他们打架都知道避开别人,因为打架是违反门规的,师兄弟不要打架,大家都要和睦共处,求求你了审核QAQ)   万一被宋无尽知道了,那律乘雪必然也会来找麻烦,系统和剧情也肯定会改变……   不行!不能被宋无尽知道!   觉察到他的紧绷,孟长赢亲亲热热地贴上来,似是安慰似是威胁:“表姐你安静点,他自然不会发现。”   他早有准备,顺手撂起了浮在水面上的那片衣摆。快要溢出的声音被尽数吞下,他眼含热泪,浑浑噩噩地衔住块布料。   咚地一声,宋无尽撞上了连廊下的小门。   “好奇怪……这门怎么在转……”   被迫紧紧贴着某人的陈慕律紧抿着唇,压着声音,心吊到了嗓子眼。   不行……不可以……   可陈慕律的挣扎总是无效。   ……   “不怕,门锁了。”孟长赢咬着耳垂,忽然大发慈悲地安慰道。   过了好一阵子,宋无尽被洞府的防御结界弹到了外面,整个后院都安静了下来,细微的水声又不死心地重新激起了一圈又一圈。   他和孟长赢在外面……这样肆无忌惮的修炼,刚刚差点就要被发现了。   夜风吹过,陈慕律也不知道是沾了一身水还是被吓出了冷汗,终于在这场荒唐里找回了自己的脑子和声音。   可早已被蛊毒控制的孟长赢没有。   “孟长赢……你给我停——停下!”   啪的一巴掌,清脆响亮。   孟长赢终于听话地停下了。   看着这人淡然超脱的样子,陈慕律虽然气得手抖,但还是立刻反手为他在另外一边补了个对称的。   孟长赢也不躲,就抱着他,见陈慕律被反作用力震出去的时候还出手扶住他的腰,让他好借力。   陈慕律劫后余生般大大喘了口气:“你接下去……都必须听我的。”   他早就做好了孟长赢不会马上配合的准备,没想到这一次某人意外地好操控。   孟长赢很老实地嗯了一声。   陈大小姐费劲地转过身,正对着孟长赢,挑起他的下巴:“我要你从实招来,你到底和律乘雪密谋了什么。”   孟长赢声音很低:“我已立了心魔誓,不可透露。”   “这么麻烦?!”陈慕律啧了一声,“这样吧,我来问你,你只需要回答是与不是,这总不算违背誓言了吧?”   “不可。”   “我说可以就可以,你现在要听我的……靠!孟长赢你犯什么病?”   孟长赢突然偷袭,低头吻在他耳畔:“我想到个好法子,师妹可愿意一试?”   陈慕律慌得僵直了身子:“你……呃,你先说说看,别离我这么近。”   孟长赢挑了挑眉。   下一瞬,月色照在这一汪水面上,粼粼的波光都被牵连得支离破碎。   他重重地凿了一下:“这样便算答了‘是’。”   “……唔!!!”   上首的人又骤然放慢了节奏,低头轻轻蹭了几蹭他的脸颊,低笑道:“这样,便是‘否’。如何?”   陈慕律被他逼得说不出完整话来,颤颤巍巍地回头,狠狠瞪了罪魁祸首一眼。   孟长赢莞尔,垂着眼贴上他:“师妹想问,我必知无不言。”   池水晃荡像破碎的镜子,可惜陈慕律看不清自己的脸,自然不知道他的怒视落在那人眼里,也成了微嗔。   青丝散尽,面若桃花。他快被送到了最高的云端,一抬眼便能触碰到月亮。   但他一抬手,却见那月亮若即若离,他被坏心眼的人故意吊着,卡在云端孤立无援。   “师妹,想要什么?”坏心眼的师兄自背后抱住他,语气很轻,动作更轻,低低的笑声里带着潮意,比天边的月亮还要蛊惑人心。   “说出来,我才能帮你。”   陈慕律张了张唇,气音几乎是飘在空中,下一秒秒便消失。温热的水流自四面八方包裹而来,把未尽的言语融化得一干二净。   池后的那架忍冬开得极好,金银双色的花打着卷,热热闹闹地绽了满墙,深夜都有蝴蝶乘着月光来造访。   长睫若蝶翼,蝶心颤颤,好似饮的不是鸳鸯藤上的花蜜,而是引得醉倒今宵的佳酿。 第79章   这一日, 陈慕律罕见地没有出门练剑,一个人在床上躺到日上三竿。   其实他身体没什么不舒服,只是精神萎靡不振。   虽然早已被迫经历了剑冢和佛堂的双重考验,但这一遭温泉过后, 他的心灵依然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孟长赢, 我去你爹的!   陈慕律奄奄一息地扒拉着纱帐垂下的珍珠水晶串珠, 控诉道:【系统你知道他有病到什么程度吗?整整六个小时!六个小时!他和永动机有什么区别?】   六个小时是同心蛊的极限, 不是孟长赢的极限。   他算是彻底明白了, 主角设定总是这样不讲道理,就算是无cp主角, 就算某方面派不上用场也依旧要点满天赋。结果现在全报应在他这个无辜的炮灰身上。   系统义愤填膺:【太过分了,他这分明是要把你玩/////坏了!】   陈慕律大惊失色:【谁教你这么用词的?!】   系统连连道歉:【抱歉,这是后台大数据智能搜索‘惨遭毒手’后跳出来的第一高赞回应。】   已经惨遭毒手的陈大小姐冷笑,突然很想把系统的电池扣了:【继续念啊,怎么不继续了?是不敢吗?】   【哦,好的。】   系统老老实实地继续用它那毫无张力的电子音朗读:【第二高赞是‘演的吧,有这么高质量还持久的对象做梦都要笑醒了吧。’】   【还有第三条——‘你是在炫耀吗?’】   陈慕律:……   心理上的疲惫感又压上来了, 他气若游丝:【对不起是我错了,你别搜了就当放过我。】   这根本不是同仇敌忾的吐槽环节,而是对他这个辛苦六小时成功挽回小命的可怜人的二次‘伤害’。   他还记得当时自己眼皮都睁不开了, 天光初亮, 月亮也早就下山了, 孟长赢还阴魂不散地对他耳语:“够近吗?”   他那个时候早就不清醒了, 也不知道哭着说了几遍近近近的,配合着池子里越来越烫的温泉水效果翻倍。   结果某人的文字游戏得逞了,他和一整个温泉池子的灵石灵玉都报废了。   越想越气,陈慕律扶着脑袋瘫靠在床边, 耳边已然绯红一片。   何止近……简直是进进出出当自己家了。   几百块极品凤凰暖玉和上品灵石,孟长赢两个半个时辰就炼化完了,直接把陈慕律都彻底拉上了筑基后期。   今天早上他身上的灵力达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充沛状态,灵气在丹田运转时,他甚至隐隐约约有种触碰到限制的感觉。   于是他凭借一种极其坚毅的意志和周身的灵力强撑着身体,把被结界弹到洞府外面的宋无尽踢得更远了点,又收拾了内屋碎了一地的东西和已经报废的温泉,然后把压制完蛊毒就陷入昏睡的孟长赢丢到洞府下面那座四面漏风的凉亭。   丢完人离开前,陈慕律黑着脸,顺手还在空中散了阵灵火。水汽受热上升又遇冷,没多久便稀里哗啦地下起了大雨。   喜欢吹风淋雨是吧,喜欢一个人在亭子里打坐是吧,喜欢玩水是吧?   我让你玩个够。   因为开启绿色文明模式而强/制下线的系统围观了他的报复全过程,表示:【狠,太狠了。】   陈慕律鼻孔出气,得意地哼了一声。   【对了宿主,我上线的时候看到后台警报,检测到您在今天凌晨01:56:29的时候心率异常,并且异常状态持续十五分钟。是发什么了什么事吗?】   陈慕律:……   “没、有。”陈慕律咬着牙,“我好得很。”   他虽然被折腾得很惨,但修为上确实是提高了不少,在榻上打坐调息了一会儿后,整个洞府内的灵力运转都在不知不觉中与之同频了。   陈慕律闭着眼,神识已经扩散到了屋外。迎风摇曳的簇金牡丹,灵力干涸的温泉池,尚在花期却落了一地的忍冬……还有前门结界上源源不断的灵力波动。   洞府的雕花大门是万年玄天木所制,防御结界一开,即使是化神修为也难以将其攻破,这多半是有人在拼命骚/扰结界,故意挑衅。   他皱了皱眉,神识微动,毫不费劲地看到门外的景象——宋无尽抱着半袋子碎片和一个才拼了一个底座的花瓶,一只手抹眼泪一只手拼花瓶。   “表姐——…你嗝在嗝、在哪里啊表姐呜呜呜,表姐你不理我……你理理我吧呜呜呜……我不是故意的,我肯定会嗝、把它拼好的嗝!”   最诡异的是他背上展开了一对不大的白色羽翼,正以一种扭曲的方式,持续拍打着洞府大门。   高难度的敲门动作,配合他独具特色的打嗝式哭声,别有一番风味。他哭得很投入,就像昨晚一样。   陈慕律悚然一惊,一下收回了神识,手臂上起了一大片鸡皮疙瘩。   腰间的传音玉令一直在嗡嗡作响,他叹了口气,解开玉令想转移一下注意力,结果那阴魂不散的哀嚎声从门口和玉令里同时传来,不用想都知道是酒醒的宋无尽在道歉。   陈慕律揉了揉眉心,简单收拾后出去开了门。   门外,宋无尽哭得翅膀上的羽毛都湿了一大片:“呜呜呜表姐我真的知错了!我昨天喝多了嗝,不是故意来打扰你的嗝……呜呜你别生我气了都是我的错!!!”   陈慕律战术性地往后退了两步,结果被宋小少爷抓着脚抱住了。   一开门就被抱住腿道歉的陈慕律:……   他试图把腿抽出来,结果宋无尽泪眼汪汪地靠着他,像是在抱什么绝世珍宝一样把他的腿抱得更紧了。   陈慕律仰头看天,但眼角余光没有错过宋无尽把眼泪擦在他衣摆上的画面。   很好,拳头硬了。   “别哭了大哥。”陈慕律挣扎着,绝望得好像时间倒退了六个小时一样,“宋无尽,要么你给我滚出凌阳峰,要么现在立刻马上放手!”   张扬的白色羽翼委委屈屈缩成了一团,宋无尽抱着花瓶的“尸/体”蹲在地上,心虚地偷窥着陈大小姐的脸色。   “表姐……嗝,我真的……”   他没好气地瞪了宋无尽一眼:“烦死了,你是鹦鹉吗这么能嚎?给我安静点。”   “嗝……哦好!”   宋无尽抱着花瓶垂下头,背后的羽翼缩得更小了,闭嘴前还不忘超小声地补充了一句,“我是重明混血,混的白孔雀,不是鹦鹉。”   陈慕律皱着眉检查了一下衣服,还好,至少只沾上了几滴眼泪。叹了口气,他心情平复了不少,瞥了瞥宋无尽。   原来他也觉醒了一部分血脉,只不过因为混血的缘故,他的羽毛是白色的,也更花哨。也就是这一刻,陈慕律对“宋无尽是个华京人”有了一种实质性的感受。   “一个花瓶而已,碎就碎了,送你了。”陈慕律漫不经心地套话,“不过昨天晚上这么黑,你怎么一个人喝醉了跑来找我?”   宋无尽如丧考妣:“因为小椿。还真被表姐你说中了,他真的好忙啊!我才知道他之前好多次都是推了事情陪我出去的,但是这一次……”   “这次怎么了?”陈慕律淡淡道。   “他拒绝我了呜呜呜呜——”   陈慕律点了点头:“拒绝得好。”   “啊?”宋无尽脸上泪痕新旧交替,很是滑稽,“哪里好了!他都抛弃我了!”   陈慕律掀起眼皮:“你就为了这个买醉,还莫名其妙跑到我这里来撒泼?”   “表姐我不是这个意思。”宋无尽急了,“我我我,我是想和你道歉的!”   陈慕律幽幽叹了口气:“找我道歉?我原谅了,你现在可以走了。”   他已经完全能勾勒出宋无尽光滑的大脑了。陈大小姐实在是头疼,再听宋无尽多说几句,他真的要忍不住动手了。   事实证明,他的预感是正确的。   宋无尽忽然直起身,神情激动:“对了,其实还有一件事。就是昨天晚上,有一件特别奇怪的事情!”   见他这样笃定,想到昨夜那扇险些被撞开的门,陈慕律的面色有点白了。   难不成……宋无尽他听到了吗?不对不对,他喝得烂醉,怎么可能会发现?   孟长赢不是说门锁了吗?难道他又骗人?   不会的,不会的,肯定不……   “门!有!问!题!”   宋无尽字正腔圆地大声道:“昨天晚上我来找你,结果有个连廊的门卡住了!肯定是工匠偷工减料了,居然做了这么差的门。欸,表姐你怎么在叹气啊?”   “啊?没有,你看错了。”偷偷松了口气的陈慕律绷紧了唇角,眼神飘忽,“这洞府里连廊太多了,你还记得是哪一处的角门吗?”   宋无尽摸着脑袋回忆:“嘶,好像是西面的,又好像是南侧……好像是有水的地方,我听到了稀里哗啦的下雨声!”   “我知道了!肯定是南边的那一片灵草花圃吧,那里放了片可用灵石驱动的唤雨云,每日晚上都会落雨浇灌。”陈慕律面不改色地开口,有理有据地把他往温泉的反方向引。   宋无尽眉头紧锁:“……这……”   “这一点没错,就是那个地方,下了好大好大的雨啊!”他手舞足蹈地在空中比划,“噼里啪啦的像在下暴雨,不知道还以为谁家在放鞭炮呢哈哈哈哈!真是的,凌阳峰哪里来的鞭——”   宋无尽忽然心灵福至,抬眼对上了陈大小姐暗含杀意的目光,亢奋的心一下子被暴雨唰唰冲凉了。   “鞭、鞭炮……”他很有毅力地补完这一句,冲陈慕律露出了一个难看又讨好的笑。   后者冷笑,盯着他一字一顿道:“给你三秒钟,把你的孔雀翅膀收起来。”   “啊?哦哦。”宋无尽松了口气,“其实是重明翅膀啦。”   “三。”   “等一下啊马上好!”   “二。”   “收好了!”   陈慕律冲他温柔地笑了笑:“一。”   下一秒,他被连人带花瓶丢出了凌阳峰。 第80章   晋级名录一出, 崇礼学宫早已经闹成了一团。   “怎么可能?!”方长老把茶盏重重地摔在桌上,“咱们派了这么多人,怎么到了最后只剩下这么点人了?”   一侧的贺兰蓠叹了口气:“方师叔你也消消火,现在的这些小辈都这样, 矮个子里面拔高个, 能出这几个也还不错了, 阿蕴和见缘不是晋级了吗?”   眼下殿内只有他们几个交好的家主, 贺兰蓠这话说得很难听, 但也实在。如今世家后辈大多资质平庸,就连贺兰蕴、方见缘之流都已算资质上乘了。   如今世家里唯有三人晋级, 贺兰蕴,方见缘,翟怀仁。他们三人都是世家嫡系上等双灵根,不论为人,天赋确实不错。   方长老的脸色缓和了些,但到底还是带着些不忿:“除了见缘之外,我手下那些弟子没一个是能看的, 这群小子平日里便懒懒散散的,这么抬举他们居然也没一个成器的。”   憋了半天的翟长老冷冷一笑,视线落在最末席的空缺上:“依我看, 这根本就是人祸吧。”   “这, 这又是何意?”贺兰蓠干笑了一声, 和旁边的方长老互换了个眼神, 有些不明就里。   翟长老嗤笑着,直接点名:“耗了这么多人,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十年一回的机会, 全毁在白眼狼手里了。”   方长老也冷下脸:“什么?是他在背后捣鬼?”   殿内的家主们心思各异。他们都是活过百年的人了,凡人一辈子的光阴都算过了,怎么会不理解他的意思。   此前,不少世家弟子在前几轮接二连三地爆冷出局。意外次数多了,大家也都起了疑心。如此看来,多半是许颂明的杰作。   今日议事,许颂明没来,摆明了是要与他们撕破脸。   贺兰蓠嘁了一声:“为了区区一个许柏,他居然不惜自毁长城,连同盟都要下手?真是蠢货。”   短暂的惊恐与茫然之后,众人眼中带上了些戒备,本就有些紧绷的气氛更为凝滞,喧闹也变成了死寂。   他们的目光都或多或少地落在最中间,等着一直沉默的孙玢承开口。   茶盖撇开浮沫,孙玢承悠悠呷了口茶,不咸不淡地扫过下首诸位的面色:“诸位看看这个吧。”   他身侧的心腹引出一道灵力,借着殿内的水镜将四位弟子肖像展开,下面缀着他们的师门和信息。   “这是……”方长老嘶了一声,如果他没认错,这几个弟子都是筑基榜上的前十名。   贺兰蓠轻轻开口:“有备无患。”   孙玢承为人谨慎小心,在私下里发展了不少的暗线。即使有许颂明的突然搅局,他留的后手也保住了世家的优势。   “我众敌寡,已是占尽了优势,可若是人心不齐,再好的局面也会被扭转。”贺兰蓠叹了口气,“好在孙师叔深谋远虑。”   “多亏了长老,”翟长老松了口气,“不然这一遭还真要如许老东西的意了!”   “是啊是啊,幸好有孙长老。”   孙玢承笑了笑,给心腹递了个眼神,灵力一转,皓月榜上晋级的二十位弟子都出现在水镜之上。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那几张青涩的脸:“木已成舟,晋级一事再无回寰之地。但最后的赢家是谁,真不一定。”   一切只看明日。   -   风雨之前,总是一片诡异的宁静。   晌午过后,碧仙坊传信,请陈慕律下山一趟。   “什么叫这几天都留在这里?”   陈慕律唇瓣动了动:“三哥,我晋级了,明日还有比赛呢。”   “我知道,所以你弃权吧。”律乘雪嗯了一声,漫不经心道,“我记得倾月宗的门规上有写,只要还没站上试炼台就能退赛。”   陈慕律皱眉:“凭什么要我现在退出?”   “如果你想死,就去参加。”   律乘雪笑意盈盈,眼底却是一片冰冷,不用想也知道这场乱斗肯定会发生什么大事。   “可这是我自己抢到的席位,”陈慕律扯了扯嘴角,“我还挺想去试试看的。”   “你想多了,这不过是一场等价交换罢了。”律乘雪懒懒地扇着风,眼皮都不带掀一下,“你不会真以为自己好运到一直抽中轮空签吧?”   陈慕律冷下脸:“我知道。”   律乘雪垂眸低笑:“哦,那你还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们一直在串通贺兰家煽风点火,激化矛盾,又借许颂明之手促使其内斗,让世家自乱阵脚。也知道你们在浑水摸鱼,乘机拔除世家埋下的其他钉子,肃清宗门。”   不论是贺兰蕴还是贺兰蓠,都是他们的暗棋,贺兰家早已经站在了凌阳峰这一边。上一回学宫考核的时候,估计就是贺兰蕴把师子昌作弊的事情透露给了孟长赢和路屏山。现在他哥哥作为长老,则在世家高层里斡旋。   “而且,让孟长赢藏拙,是故意想给路屏山铺路吧?”陈慕律讥讽地勾起唇角,“他们想要造神,你们就帮了他们一把。”   明明是个问句,他的语气却没什么起伏。   世家已经尝试了许多年了,也失败了许多年了。   他们想要再造一个属于世家的剑修“天才”,一个能赶超陈儒的少年天才,偏偏现在的世家子弟尽是碌碌无为之辈,算来算去,这份渴求便落到了路屏山头上。   出身显贵,师从名门,三十岁未到便已经走到了金丹后期,为人狂傲但风骨铮铮,还有剑痴这个名头加持,拉拢他,便是拉拢整个路家和万书阁一方势力。   况且他如今一路高歌猛进,霸占皓月榜榜首多时,而其他世家候选人却狼狈出局,连晋级名额都没捞到。   于情于理,路屏山都成了世家唯一的选择。   陈慕律深吸一口气:“这一步棋里,最关键的不是孟长赢,而是路屏山。”   最重要的是要利用路屏山和万书阁的势力吊着世家,然后出其不意,趁其毫无防备之际一击制敌。   律乘雪笑吟吟地望着他,面上不见一点意外之色:“既然知道,那就更应该安分些,这些事我们大人还能处理,你安安心心在洞府里住着就是了。”   “可我是剑修。”陈慕律面无表情,“我的剑没有见过血,难道一辈子都要这样吗?那我还不如不当这个剑修。”   “大小姐,眼下正是紧要关头,保不齐那些人就会狗急跳墙。”何衔枝忧心忡忡地劝他,“三公子和沈堂主只是不想您受到任何伤害。”   所有人都这么说,所有人都瞒着他。   陈慕律抿着唇:“我只是想帮大家一次。”   律乘雪手上的扇子啪地一下合拢:“小慕,我们不缺这一次。”   “可三哥你也很清楚吧,这场乱斗我必须去。”陈慕律抬起头,目光灼灼,“如果华京仙境的少主都不敢参加乱斗,等到事发之时必然会有人攀咬华京,那之前的安排和打算便都泡汤了!”   一旦事情被摆到明面上,就不再只是倾月宗内部的问题了。届时,华京仙境需要一个理由。   一个能让他们正大光明插手的理由。   陈慕律垂眸:“只有我去,这场戏才能补全。”   比如少主受袭。   “小孩子家家的谁让你乱来了?”律乘雪面上笑意尽失,“来倾月宗一年不到,你都学会先斩后奏了。陈慕律,你翅膀硬了?”   见他冷了脸,何衔枝急得想拦但没拦住,只能扯了扯律乘雪的衣角,企图让他少说几句。   陈慕律沉默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么,低着头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律乘雪定定地看他:“陈慕律,家里只希望你活得潇洒自在,于修道一事从不强求,不然也不会纵着你无法无天,做出那么多混账事来。”   “那便再纵我一回吧,三哥。”   陈慕律眨了眨眼,水光蒙在眸中,“有些事,我也想自己去做。”   昳丽青年似乎是气上头了,故意扭头用侧脸对着陈慕律。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地拉锯了好一会儿,青年冷着脸从储物戒中拿出枚木铃铛丢给他。   “幻樨铃,挂着防身。”   陈慕律眼睛噌的一下亮了:“三哥!”   他这是同意的意思?   “别惹事。”律乘雪顿了顿,语气缓了缓,“也别怕事,有三哥在,不会让我们小慕受委屈。”   ……   水晶帘晃荡,陈慕律已经离开了。   何衔枝从西侧那扇半开的窗伸出手,口中念念有词,不过说的不是人言,是特有的鸟族通语。   一道巴掌大的青色法阵在他手边展开,光芒掠过,一只灰扑扑的信鸽从那传送阵中飞出。   何衔枝不动声色地将信鸽腿上绑着的信筒取下,转身送到律乘雪手中。   何衔枝:“是家主的信。”   律乘雪用灵力解了信筒上的封印,拿出藏在其中的一张拇指大的纸片。他食指一点,纸片在灵力的催化之下骤然变大,显露出其中真正的信息。   青年盯着那张洒金花笺,轻轻啧了一声。   “吱吱。”他冲何衔枝挑了挑眉,“他们好像都把我当成那个坏人了呢。”   见何衔枝懵懵懂懂地看着自己,律乘雪噗呲一声笑了出来,把花笺递给他。   何衔枝下意识地伸手接过。   花笺上是律风尽的亲笔,只有三个字:   【让她去。】   “就……没了?”何衔枝求助似的抬眸看向律乘雪,后者伸手从正面圈上了他腰。   律乘雪弯腰,埋头贴着何衔枝。他闭着眼睛,神色安详,似舟归港。   “堵不如疏,其实让大小姐去试试看也好。”何衔枝犹豫着,轻轻抬手抚上律乘雪的发丝,“家主只是以防万一罢了,必不可能是在责怪您。”   律乘雪勾了勾唇,抱得更紧了:“我知道,妹妹长大了。”   旧债新仇,唯有自己去讨才最痛快。 第81章   烈阳高悬。观礼台上人满为患, 校场周围挤满了围观助阵的同门弟子。   沈青云领着一众长老上了台,自己代替掌门坐在最顶端的位置上,与所有人一同见证皓月榜榜首的诞生。   沈青云冷淡地点了点头:“开始吧。”   校场正中央的试炼台扩大了好几倍,二十名弟子绕台分列, 一片暗流涌动的沉寂。   云端引下一道凌冽剑气, 自中心荡开, 沐魂钟震开三响, 台上的局势已经发生了大变。   陈慕律落了单, 转身四下搜寻着沈椿龄和孟长赢的身影,却看到以翟怀仁和方见缘为首的四五个弟子已经聚在了一处, 提剑便迫不及待地攻向了落单的弟子。   乱斗混战之下,世家人多势众,必然占据优势。陈慕律皱了皱眉。即便他早就知道这些,此刻看他们毫无顾忌地攻击同门,他也依旧会感觉不适。   乱斗中所有人都有一次“生存”机会,在试炼台内所受的攻击都是虚幻的,被人“杀死”或者自己弃权才算出局。   世家这几人的剑招招致命, 毫不留情。不过多时,被围攻的小弟子便已经遍体鳞伤,明显已是强弩之末。可偏偏他们始终不肯下最后一剑, 依旧围堵着那个小弟子。   “小师叔小心!”沈椿龄急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陈慕律下意识侧身躲开, 让那偷袭者的攻击扑了空。   潋虚荡开一片紫光, 陈慕律惊魂未定地回身:“翟怀仁你干什么?”   “呦,陈大小姐这话说的,不应该是我来问问你,戏好看吗?”翟怀仁翻了个白眼, “怎么,你又心疼这个小白脸了?”   “是你们违背初心,为一己私欲做出折辱同门的行径。”陈慕律咬着牙,手里的潋虚剑越握越紧。   “说到折辱同门……”翟怀仁不怀好意地笑了下,“你陈慕律不是最熟练吗?”   “……找死。”   灵气喷涌而出,潋虚剑铮鸣,张扬灼目的剑光随着陈慕律的剑招影迎面砍下,竟把筑基后期的翟怀仁都逼着躲开了好几步。   “啧,陈慕律你发什么疯!可恶……”   退无可退,翟怀仁咬着牙以剑招顶上,两剑相抵,灵力纠缠到最后,强势的紫光毫不意外的占了上风。   该死的,陈慕律到底做了什么手脚,一个筑基初期,居然比他这个快要筑基后期都要强。   又挡下一剑,翟怀仁看陈慕律的眼神都变了,这样下去,他必然占不到好。   他深呼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般错身避开陈慕律的霸道一击,借势将香囊中的粉末撒在了自己身上。   和翟怀仁纠缠了许久,陈慕律也有些力竭,抬手又一剑追去,正打算直接送他出局,不料方才还避之不及的翟怀仁忽然反常地迎了上来。   碰的一击,一道厚重的灵力劈头盖脸地砸来,陈慕律一时不察,被翟怀仁打得连退数十步。   不对劲。   全身上下犹如被烈火灼烧一般滚烫,陈慕律握着剑的手顿了顿,只一下便被翟怀仁找到了错漏,他来不及躲避,被那剑气打得后退。   翟怀仁得意地笑起来,一剑比一剑更密:“受死吧!”   “你用了什么东西,这分明是在使诈!”陈慕律抖着声音,他现在整个人都像是被抛入了火中一般,经络血脉中灵力飞速暴涨却凝滞在体内无法排解,什么招式都难以发挥。   翟怀仁挑挑眉:“一点促灵粉罢了。”   促进灵力暴涨的药物,只不过他用的是最强效的。可不过是增强灵力……为什么陈慕律会这么难受?   “别装了姑奶奶,既然难受,那我送你下场休息休息吧?”翟怀仁欣赏够了他的狼狈样子,抬手便毫不留情地往他心口刺去!   噗的一声闷响,是剑扎入血肉之声。   陈慕律猛然抬头,只看到少年清减的身影和那一截沾血的剑锋。   翟怀仁这一剑显然是用了十足的力气,孟长赢挡在他身前,剑硬生生穿透了肩膀。   “孟长赢你疯了?”陈慕律失声叫着,伸手扶住他,只一瞬间便被推开了。   孟长赢皱着眉,落在他耳畔的声音低不可闻:“快走,你要破境了。”   “什么?”陈慕律愣了愣,体内狂躁的灵力翻涌着,像一把烈火,将他的神智蒸干了。   另一侧的沈椿龄持剑赶上来,与孟长赢交换了一个眼神,掩护着将有些脱力的陈慕律离开,躲到了反方向的偏僻角落中。   送走了陈慕律,孟长赢眸色沉沉:“翟怀仁,你很好。”   “这是你自己自找的!我只是想给陈慕律一个教训而已!”翟怀仁咽了咽口水,忍不住避开他冷漠的眼神,“再说了,她之前那么羞辱你,你现在居然还帮着她?孟长赢,我看你也是在犯贱!”   少年轻轻一笑,抬手握住剑身,断金之声乍起,翟怀仁的那把上品灵剑竟硬生生从中间断开,留下一截剑锋穿在他的肩膀上。   顶着崔怀仁惊骇的目光,孟长赢抿着唇,灵力在手掌中翻涌,他再次握住那截断剑,一寸寸将其拔出:“陈慕律是凌阳峰之人,亦是我的师妹。师尊师姐都不在,我这个师兄自当护他周全。”   哐嘡一声,染血的剑锋被随意丢在地上,鲜血喷涌而出,孟长赢面色白了许多,身姿挺立如松,不曾动摇半分,挥剑的动作也依旧毫不退让。   “现在,该是你们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一道响亮的剑鸣声后,光秃秃的铁剑脱手,冰蓝色的剑光蓦然亮彻天空,一股磅礴的灵力自孟长赢身上爆开,发丝被剑风吹散,那截纯白色的发带也沾上了血迹,冰雪自他脚下延伸,在电光火石间冰封了大半个试练台。   方才包围在陈慕律四周的数名弟子被这阵突如其来的风雪震得人仰马翻,连手里的法器都握不住,噼里啪啦摔了满地。   孟长赢的声音比剑风还要冷上几分:“都给我退后!”   神邪剑灵燃起的蓝焰灼目嚣张,带着极寒剑气自天际狂奔而来,万千云水化作霜雪追赶而至,在试练台的中央划开一道张扬的深痕。   顷刻间,周遭的水汽都被寒气凝成了冰,冰棱张牙舞爪地蔓延,在众人面前支起了一道冒着森森寒意的冰墙。   “凡有越过此剑者,我亲自送他出局。”   咬字清晰,掷地有声。   隔着那道冰墙,孟长赢转身抬手结印,往陈慕律的方向一连落下好几个防御结界。   冰墙的另外一边,剩下的十几名弟子神色各异,方才偷袭的翟怀仁抱着柄断刃剑,惊恐地缩在一角。   方见缘显然是还不死心,煽动指挥着几个人就开始对付那道阻碍行动的冰墙,引火烧的,有用剑劈的。   路屏山抱臂站在一旁作壁上观,冷眼看着这群人自寻死路。   “果然啊……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他幽幽道。后辈子孙都是万里挑一的蠢货,世家也确实快完蛋了。   孟长赢这小子平日里装得无欲无求、高风亮节,好像对什么都没兴趣。可一但有人冒犯到他在意之人,他疯起来便是六亲不认。   现在谁敢对陈慕律表露出一点过界的想法,都不用等冰墙融化,孟长赢的铁剑立刻会劈到他们面前。   路屏山轻轻摇了摇头,叹息声飘在半空中,几不可察。既然方见缘不见棺材不掉泪,一意孤行想要动手,那也只能成全他了。   伤雀剑随着腕侧刃,他不动声色地抬腕,正要出手,却见天光昏暗,漫天劫云聚拢于一处云涡,隐约中电闪雷鸣,乌云遮蔽了大半个天空,载着皓月榜的白云都被挤到了一边。   观礼台上的律乘雪拍案而起:“比试立刻暂停!陈慕律要结丹了!”   “宗门大比是倾月宗宗内盛事,怎可轻易叫停?!”翟长老也猛地拍了下桌案,直接打翻了桌边的酒樽,“再说了,往届也不是没有在比试中破境的弟子,怎么陈慕律就这么娇贵?雷都劈不得了?”   律乘雪横眉冷笑,手中扇一分为二,在灵力中化作一柄通体青绿的剑:“老匹夫,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拿我妹妹的命开玩笑?”   化神期的威压骤然压下,谁也没想到律乘雪会在宴席上发难。素来以随性多情著名的律三公子,从来没有如此震怒过。   “对我族少主出言不逊,阻挠少主破境,老东西,你是在替倾月宗与华京仙境宣战吗?”   -   冰墙后,路屏山瞳孔地震,怪不得孟长赢如此疯狂,不惜暴露都要划出一大半试炼台清场。   “可陈师妹不是才筑基初期?”贺兰蕴被堵在冰墙后,眼睛都被吓得瞪圆了,手指着那浓密的黑云,人都哆嗦了,“这这这……修仙奇迹啊!”   他这一句感叹几乎说出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声,众人目光复杂,对着那阵阵劫云,连几个正在凿冰墙的弟子都停了手。   若陈慕律真能结丹,他便是十八岁的金丹期修士……放眼三域,能在弱冠前结丹的不过百余人。倾月宗近百年最年轻的金丹修士是孟长赢,他十五岁结丹不假,可他是个变异极品冰灵根!   方见缘目眦欲裂:“这不可能!陈慕律他不是个灵根有杂的废柴吗!他凭什么?!”   “那你又凭什么?”   一道剑气在冰墙上破开一道口,少年纵身跳入缺口,铁剑断后,重新将那处的破口补上了。   孟长赢提着剑,劈了满墙寒冰,一步步走来。   对面的这些人……有世家子弟,有为虎作伥之徒,有落井下石之辈。既然他们都想借着这场大比扬名,那他自然不能让这些人如愿。   众人避之不及,如鸟兽般散开。路屏山看准时机拽着贺兰蕴躲到最边上。   伤雀清鸣,他抬手呈防御姿势,快速对身后的贺兰蕴嘱咐道:“我放防御结界,你有什么防御法宝就放什么,快!”   贺兰蕴呆呆应了一声,慌不迭开始掏起了手中的储物袋,往两个人身上砸了好些法宝。   与他们二人不同,方见缘等人虽然后退了不少,但没有防御,反而选择了对孟长赢拔剑。   一名弟子握着剑的手轻轻颤抖:“孟师弟……他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孟长赢此刻算得上狼狈了。   他面若寒霜,唇色却比雪还白。一身浅紫衣衫上,夺目的血色几乎染满了整个左肩,止不住的血已经渗到了胸口处,似是开出一朵诡异的花。   偏偏他对此视若无睹,浴血而来,连剑上都淌着他的血。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管他做什么?!”方见缘脸色难看,“他这血止不住的,这是淘汰他的最好机会。我们人多,先把他弄出去再谋划。”   “哦?方师兄怎么知道我会血流不止?”孟长赢抬眼,冰冷的视线直直锁定在他身上,“我身上中的毒,不会是你下的吧?”   方见缘眼皮一跳:“什么毒?孟长赢你怕是失血过多犯糊涂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当真不知道吗?你和你背后的方家用这一招害了多少参与比试的弟子?”孟长赢朗声道,用灵力将自己的声音传到整个观礼台,“用这种下三滥的法子,踩着别人上位晋级,现在还要趁人之危,你当真一点羞愧之心都不曾有。”   方见缘咬着牙,双手握剑指着孟长赢:“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我胡说?”少年轻嗤一声,一字一顿道,“从第一轮比试开始,你们便给我下了药。”   “现在我身上有三十一处剑伤,没有一道是愈合的。除了我之外,还有一百五十多名弟子出现过这种症状,是非对错,你可以和我一同去戒律堂论一论。”   观礼台的气氛完全炸开了,各宗来使的席位上早已乱了起来。   “居然有这种事?!”   坐在最上方的沈青云神色莫测:“方长老,你可有话要说?”   方长老才要开口辩驳,却见一旁的孙玢承轻轻晃了晃手里的杯盏,他唇瓣动了动,缓缓闭上眼,终究是未发一言。   再说了,律乘雪的剑还大咧咧地悬在长老席上,化神期威压之下,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方见缘面色阴沉,看着旁边的同门一脸犹豫,心中更是升起了一阵无名火:“孟长赢,你不过是一个凡域乞儿,赖在学宫这么多年才侥幸拜师,又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   孟长赢淡淡道:“出身而已,我从来不在乎。你倒是很沾沾自喜?”   他无所谓的态度似是浇在烈火上的热油,方见缘急火攻心,提起剑就像他心口刺去!   少年冷眼看着他越过地上的一道剑痕,随手挥出一道灵气,直接将其震摔到了数米之外。   “我早就说过了,凡有越过此剑者,我亲自送他出局。”   逆着黑云与闪电,他忽而一笑,剑指向面前的弟子,抬眸却望着观礼台:“我流血,你留命,很公平。”   黑空如夜,冰蓝剑光宛若流星,少年蓄力挥出一剑,直取面前众人的要害,在一阵哀嚎声里无情地扫荡了满台风雪。   灵气余威破开了冰墙,剑光盈盈似鬼火,与他身后骤然落下的闪电一通照彻了天。 第82章   热。   几乎将灵魂和躯壳都烧穿的热。   好似这方天地间的灵气都被他贪得无厌地吸入体内, 以往贫瘠渴求的力量变成了催命的符咒,如一潭溺死人的烈酒。   不久前才疏通的经络变成了浸透灵力的绳,只一簇再小不过的火焰,便烧遍了全身的骨血。   “小师叔, 你醒一醒!坚持住!”   “劫云……劫云要成形了!”   陈慕律昏昏沉沉地被沈椿龄拽着, 不知道往哪一个方向跑着。身体被架在烈火翻来覆去地炙烤, 灵魂却被活生生剥离出来, 出窍, 悬浮,像是旁观者一般漠视着发生的一切。   他无能为力, 只能变成一具随时都要爆开的傀儡,任由沈椿龄拉着自己躲避。   烈火焚身之下,左胸膛的同心蛊动,抽痛的心脏里像是有一道弦,被人拉到了最大幅度后猛地绷断。   他清瘦的身子被灵气所缚,如卡顿的机巧般骤然停滞,一口血自肺腑中翻涌, 最后堵在喉间,吊住了他仅存的神智。   但压制蛊虫的强制保护功能已经被动开启了。   陈慕律咳不出一口血,哆嗦着早已泛白的唇, 长睫低垂着, 压得他眼睛都睁不开, 只能看到一片朦胧的冰雪。   灰蒙蒙的天空下, 这一方小世界忽然被照亮。   是孟长赢的剑光。   他急促地喘息:“这不对……这……”   越高品质的灵根,渡劫破境越困难,遭受的痛苦越多,所以孟长赢每次破境都九死一生。可他一个掺了大量杂质的火灵根废柴, 为什么也要受这种苦?!   【死系统……又耍我,还不快救驾!!】   电子机械音在这股堪比三昧真火的灵力加成下变得格外模糊:【刚刚后台数据异动了,这回……我靠宿主你怎么这么快就要破境了?】   陈慕律强打起精神:【说来话长,被暗算了,现在怎么办?】   【本来按照系统检测数据,您应该在二十天后破境结丹,但现在受到极品促灵粉的影响,灵力暴涨混乱,才会突然破境。】   眼看着天边的乌云一片压着一片,几乎要把整个天空都占满了,陈慕律喉咙里那口血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   这么多的阵仗,就结个丹?   系统贴心地播报道:【已经测算到了,您本次的金丹劫雷共有九九八十一道,预计持续时间三天三夜。温馨提示,您目前还剩下五分钟的准备时间。】   【不是等一等?为什么我要捱八十一道!】   陈慕律一脸难以置信,他可是在学宫文试里考了甲等的人,那修道书里明明确确写了灵根杂质者的金丹劫雷只有十八道,到他这么怎么倒了个顺序?   系统叹了一口气:【因为你不是土著。】   【我不是废柴炮灰吗?我不要渡劫啊!】   陈慕律绝望地仰头看着那漫天密密麻麻等着劈自己的劫云,【我不会劈得比孟长赢还多吧?这崩人设了!!!我提议我应该和主角劈得一样多!】   系统冷冷一笑:【可以啊,但是孟长赢的雷劫是九十九道。】   陈慕律:……   果然主角不是那么好当的。   暗暗决定下次见面肯定要对孟长赢好一点,陈慕律一脸悲壮地从储物戒里掏出之前那颗号称100%保命的渡劫丹,混着血就囫囵吞下。   他吃完还不放心地追问:【真的百分百保命吧?不是假药吧?】   【……当然,请不要怀疑系统的职业素养!!】   前面拉着他一同跑了好一会儿的沈椿龄终于停下。陈慕律定眼一看,之前追在他们身后的那些弟子全不见了踪影。   只剩下一道才形成的冰墙,还有守在冰墙前的孟长赢。   泾渭分明。   “往年也不是没有人在大比试炼台上破境,比试不一定会暂停,但有六师叔在肯定会没事的。”沈椿龄呼吸有些急,强压着自己颤抖的尾音,“小师叔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趁着雷劫还没来,我先陪你打坐运气。”   陈慕律调息了片刻,额前发已被冷汗浸透了,但好歹是恢复了清明:“我无碍,但看这个劫云的大阵仗,恐怕待会儿会是场硬仗,你快……快跑远点,把身上的防御法器全用上,这个符咒也拿上。快走!”   “师叔!”沈椿龄低头看着他塞在自己手心的那叠极品防御符,“不行,这个您渡雷劫用得上!我不能……”   陈慕律面色惨白,强硬地把整一摞符咒都塞到了他衣领里,反手给了沈椿龄一掌。   他现在最不缺的就是灵力,动作行云流水,一下子便直接把人送出了数十米外。   “都什么时候了别婆婆妈妈的了!快滚!”   他好歹有渡劫丹撑着,这傻孩子要是真留下来,那他们凌阳峰唯一的小辈可就凶多吉少了。   【宿主,是否开启所有保护功能?】   【是是是!】   陈慕律抖着手,争分夺秒地从储物戒往外丢法宝,这个玉佩,那个葫芦,什么法阵,还有金光罩……有什么放什么。最后一分钟,他把自己埋在了法宝堆里。   黑云压台,几乎将陈慕律笼罩在了这个漆黑的角落里。低沉的轰鸣由远及近,像是一条缓缓游来的黑龙,试探许久,终于在电光火石间骤然发难!   雷声轰鸣而下,此后连绵不绝。   三天三夜。   -   试炼台上,一方死寂,一方混乱。   黑云翻涌而下,道道天雷追着陈慕律劈,被法宝符咒和灵阵堆砌起来的几十层防御罩在前几十下劫雷里被依次切开,五颜六色的光炸得像放烟花一样,全是报废的和没报废的法宝。   一场眼花缭乱的渡劫。   “我靠……一千,三千,两万,五万五,十一万四千,十一万四千除以三……”   贺兰蕴躲在防御阵里,看着远处的烟花表演嗟叹,“挡三道雷一共用了一道符咒三个法宝两层法阵……我滴个乖乖,路师兄你知道这一下是多少钱吗?”   托孟长赢的福,路屏山早就被陈大小姐炫麻了,此刻他一脸镇定:“十一万四千除以三,三万八。”   “华京仙境好有钱啊……”贺兰蕴发自心底地感叹道,“欸?那是什么?”   路屏山眉心动了动,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一道庞大的金光幻影在半空中展开,稳稳地罩住了下方的少女,一连抵挡了十来下劫雷都岿然不动。   “我靠幻樨铃!”   这等有价无市的极品防御法器,上次在黑市出现还是在三百年前,神秘买家豪掷一千万上品灵石才将其收入囊中。   扛到第六十五道雷时,那道金光结界骤然破开,光如金桂版散开,像是落下一场雨。   路屏山嘴唇颤了颤:“一千万灵石……”就这么没了。   “这雷都劈了快两日了,怎么还没结束啊?结丹这么恐怖吗?”贺兰蕴一脸震撼。他已经席地而坐了,之前储物袋里还藏了些点心吃食,他一边赏烟花一边吃,眼下已经吃过四五顿了。   “不,是陈慕律这一次的雷劫有蹊跷。”路屏山叹了口气,“我结丹只有四十九道劫雷。”   “啊?!”贺兰蕴嘴巴张得老大。路屏山这种极品单灵根居然都比不过……一个传闻中的废柴小少主?   路屏山扯扯嘴角:“别瞎想,他们华京仙境之人与人修还是有些区别的。”   贺兰蕴叹了口气:“那我们到底什么时候能走啊。”   “长老们不是不同意暂停比试吗?我们便只能继续等着了。”路屏山顺手拿了块点心往嘴里塞,“至少在陈慕律破境之前,走不了。”   乱斗没有结束。   但是这一侧的试炼台早已经陷入了一片死寂。   “孟长赢!你到底要干什么?”看着自己孙辈倒被捆住手脚即将被倒吊在冰柱上,观礼台上的翟长老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质问,“你要造反吗?”   孟长赢挑了挑眉,面无表情道:“诸位长老金口玉言,比试尚未结束,这些人既然可以在比试开场时以多欺少,霸凌同门弟子,怎么我现在一个人赢了他们,便动不得了?”   翟长老忍不住拍了桌:“放肆,你就是这样对长辈讲话的?你这分明是诡辩!”   “比试尚未结束。”孟长赢掀起眼皮,语气很平静地阐述着事实,“我能把这些人都绑了是我的本事,不是侥幸。如果今日的处境调换,这些人恐怕会做得更过分吧?”   他扯了扯嘴角,一旁的铁剑剑灵立刻会意,松了绳子,啪得一声把五花大绑的翟怀仁摔到了地上。   世家这一手投毒霸凌的手段确实一脉相承,只不过老的阴毒,小的蠢笨。   贺兰蓠撑着下巴,玩味地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少年人:“祖宗规矩到底是坏不得的,你若是有所求之事,不妨明明白白说出来,年轻人走了极端可不好。”   孟长赢静默片刻。   他持剑站在原地,敛眉行礼:“祖师在上,万山千峰在前,一百七十六宗来使为证,弟子孟长赢愿舍了这魁首之位,只求一个公道清白。”   公道,清白。   好一个公道清白。   “比试尚未见分晓,你有什么资格用魁首来威胁长辈?”方长老冷哼,“如此不敬师长,信口雌黄,这便是你们凌阳峰的教养!”   “教养?”稳坐尊位上的人启唇,“长老这是在质问我凌阳峰之人?可我看着……孟长赢身上伤口还在流血呢?”   台下的孙玢承面部抽动了一下,但始终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坐在长老席位的最中间的位置上,眼神落在已经快要喝完的那杯酒上。   剑气浩然,溯雨剑在一瞬间出鞘。   沈青云勾唇:“他不够格,那我这个首徒呢?”   “为晋级不择手段,不惜给同门下毒,在场上故意凌虐弟子,服用大量药物导致其他弟子在灵力紊乱时面对雷劫,我倒是很想问问在场诸位师伯师叔,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深蓝色剑光将一旁的帷幔拦腰斩断,断帛裂锦之音在剑鸣声里打破了僵持,溯雨剑霸道干脆地拦在长老席前,和律乘雪的剑一左一右,将所有人困在了原地。   “——你们又该当何罪?” 第83章   “好啊, 好啊,好你个沈青云!你就是这么对长辈说话的?”方长老面色阴沉得都能滴水了,“就凭孟长赢的一面之词,你便是非不分, 如此着急地想对你的师伯们下手, 这是要叫全仙域的人看我倾月宗的笑话吗?”   邻座的贺兰蓠视线扫过一圈, 幽幽叹了口气:“到底是年纪小, 心智不坚, 一遇到事便乱了阵脚。”   孙玢承坐在原地,事不关己地唤了身边的侍从满上杯中酒。他悠然自得, 依然没有丝毫要下场的意思。   “我看这事光凭孟长赢一个人是完不成的,怕不是……”翟长老故意停顿了一下,眼神都落在沈青云身上,“有人暗中教唆吧。”   “长老此言差矣。”孟长赢唇色惨白,不咸不淡地扫了眼摔在地上的方见缘,眸色暗了暗,“难道只有你们可以狼狈为奸, 却不许我师姐为我分辩一二?”   方长老冷讽道:“谁知道呢?说不定有些人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过河拆桥了。要我说,如此狼子野心之辈,如何能担得起倾月宗首徒之名?”   “我沈青云为何当不起?”沈青云冷冷盯着他, “我若当不起, 那倾月宗上下四百年便再无首徒之才者。”   旁边的长老想要出声驳斥, 一时间都想不到该骂她些什么。   入门四百余年从无逾矩之行, 掌白虎印,守戒律堂,五十年如一日不曾懈怠,找遍全宗乃至全天下, 都再没有这样恪己复礼的继承人了。   “真是……笑话!”方长老冷笑,才要继续出声,却被人抢了先。   “诶呦,诸位莫不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我怎么听闻这首徒之位,好像是你们追着求着捧到沈堂主面前来的?怎么现在还翻脸不认账了?”   律乘雪好整以暇地坐在位置上,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甚至带了些笑意:“毕竟你们学宫上个月还在催华京把明年的捐助提前送来,这皓月仪典所需的人力物力颇多,想必诸位也是有心无力吧?”   “律三公子,这是我倾月宗宗内之事。”方长老堪堪维持住自己的体面,扯出一点笑看着他,“你作为华京使者,怕是没有这个插手的资格。”   一旁的翟长老却没那么委婉,抬头瞪了一眼头顶还悬空的剑,面色不虞:“说到底你也是晚辈,就算今日来的是你父亲,也不该对着师长如此放肆!”   “方才还说要开战?年轻人,这可不是儿戏。”那长老捋了捋胡须,“事关两派安宁,怎可如此莽撞?”   “是这个理呢。”贺兰蓠好笑地瞥了他们一眼,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补了一刀。   谁料这群长老还当了真,一群人都精神了起来,像是终于找到了对手命门,正骂得正起劲,却听见对面席位上一声嗤笑,一股强大恐怖的威压迎头碾下!   那柄悬在长老席前的青绿色的剑中迸发处一道炽热的光,烧得人根本不能直视其光芒。   “一群几百岁还卡在元婴的老东西,大半截身子都入土了还只知道论资排辈,迂腐之极。”律乘雪笑吟吟地盯着他,视线冰凉似毒蛇,“我华京仙境的小少主还被你们关在台上劈天雷呢。”   “麻烦各位长眼睛地好好看看,瞎了眼的也给我听着!现在不是我在这里与各位谈这狗屁资格,而是诸位应当好好向天祈祷我妹妹平安,否则别怪我华京翻脸。”   清脆悠长的剑鸣响彻大殿,片刻的死寂之后,整个观礼台都炸开了锅。   “等等,那是……难不成……”   “多年前有幸在昭玄大战中见过一次剑圣用濯风杀穿十大魔君的盛景……没想到会在这里再遇上濯风!”   律乘雪带的不是他自己的佩剑,而是那柄名震天下、倾月十剑之一的濯风剑。   是……剑圣陈儒的剑。   即使律乘雪那妖艳昳丽的容貌和当年的陈儒毫无相似之处;即使他的剑霸道蛮横、横冲直撞,明显是华京仙境的路数,也与剑圣相差甚远。可他一身的天赋和灵根,却和当年的陈儒一般无二。   “我做不得华京仙境的主,却能做我自己的主。”律乘雪笑了笑,阴冷的视线扫过众人,“劳驾诸君都坐回原位,也为我做个见证。”   如今场内,只有律乘雪一个化神期。   元婴以上,每一个小境界的提升都异常困难,终其一生都困在元婴初期的人也不在少数,化神期以上更是艰险万分。   但只要破了境,那可就大大不同了。一个化神期修士对上几十位元婴期都有一战之力,更不用说现场这几位疏于修习、全靠丹药法宝堆起来的“元婴”。   只要律乘雪愿意,以他如今的实力甚至可以直接把这排为老不尊的长老都穿在剑上。   剑圣之子只是他微不足道的身份背景之一,一身化神期的修为实力,才是他敢当庭拔剑的底气。   无人敢拦,无人能拦。   多年未曾有过的战栗之感在此刻奔涌,口中腥甜一片,方翟二人惶惶对视了一眼,才咬紧牙关把这一口血吞了。   沉寂了许久的孙玢承抬起头,将酒杯撂在桌上,连日来头一回认认真真地把律乘雪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这样好的苗子,怎么偏偏姓律。   可惜了。   轻飘飘一声叹气落地,孙玢承淡淡开口:“私自扣押各宗使者,扰乱大比,谁知道几位到底有什么打算?”   沈青云缓缓开口:“我知诸位信不过我,既然如此,不如寻个中间人来吧。”   顺着沈青云的目光一路往下,观礼台中央有人等候已久。   一位浑身白衣的清俊僧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座位,走到了正殿中心:“阿弥陀佛,诸位长老安好,沈堂主安好,律公子安好。”   贺兰蓠挑了挑眉:“堂主说得简单,可谁又能保证,这位“中间人”,当真是中立的?”   方长老嘲讽道:“哼,谁知道那是不是你们的同党?在戒律堂当了这么久的差,亏你也说得出来这话!”   一直没有开口的谢掌教坐在最末席上,微微皱起眉:“慧慈尊者?”   “阿弥陀佛,谢掌教别来无恙。”慧慈弯了弯唇角,冲他颔首,浅浅行了一礼。   一听到他的名字,殿内不少人纷纷起身:“佛子大人怎么来了?”   “慧慈尊者居然这么年轻!”   方长老的面色又不太好看了。   渡厄山佛子一向深居简出,只知道其法号慧慈,很少有人知晓他的样貌。   谁也没想到这场连倾月宗掌门都没出现的宗门大比居然会这样精彩纷呈,一会儿是破境和下毒,一会儿是剑圣和佛子。   慧慈温和道:“阿弥陀佛,十日前,沈堂主便已修书一封,请慧空大师将此事呈于灵佛殿前,叩问天道。”   桌山的酒杯忽然轻轻倒翻了,好在杯中酒早已流尽,孙玢承绷着脸,眸色深深。   叩问天道……想借着天道来判世家的死罪?沈青云居然做到了这一步。   “如今已得了灵佛旨意,天道之言俱在此信中,到底事实真相该当如何,在场所有人都可一观。”慧慈淡淡一笑,“沈堂主,孙长老,可要即刻打开这信封?”   “这首徒之位,我沈青云何时都当得起,可我现在不愿当了。”沈青云缓缓起身,手中月珠泛着一阵浅浅的粉色,“青云此番只为同门求一个公平公正,待幕后之人受到惩处,我自会退位让贤。”   “不……这……”   “好啊,”孙玢承忽然笑出声,无视了身边的其他人,“那就打开吧。让大家好好看看,天道的选择。”   慧慈勾了勾唇,轻轻揭开那张泛着金光的信。   「宗门大比之上,方翟之祸始起,后患无穷。」   “什么?”沈青云眯起眼,迅速和一旁的弟子对了个眼神。   “啊,真没想到。”孙玢承似笑非笑地扭头,“我之前只以为是翟长老一个人糊涂了,原来宋长老也跟着一道了。”   贺兰蓠一皱眉:“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这两位带下去好好审问。”   “不劳学宫操心,审问之事自当由戒律堂接手才是。”沈青云冷着脸,拳头攥紧。   她毫不避讳地望着孙玢承,看到那人依旧是一副风淡云轻的模样,还冲自己轻轻晃了晃酒杯。   “是啊,压下去吧,沈堂主不就想要这个吗?”孙玢承皮笑肉不笑道,“我这个做师伯的,当然不会和她抢功劳。年轻人嘛,总是这样鲁莽。”   谢掌教沉默至今,那里看不清如今的局势,他叹了口气:“依我看,首徒之位不可空悬,不如小惩大诫,让青云将功折罪……”   “罪?”沈青云把这个字放在唇齿间翻来覆去地嚼了嚼,很轻很轻。   什么罪?   罪在给了这群混蛋一点可乘之机。   云端重聚的皓月榜上变幻不断,那片金光和黯淡的灰混在了一起,混沌的云絮翻涌着,深蓝的剑光在刹那落下,将整个校场圈在了一个巨大封印结界之中!   方长老怒目而视,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翻身了,便再没有了顾忌:“沈青云!你到底想做什么?!你想把我们所有人都囚禁在这里吗!”   “在座诸位谁都不能走。”沈青云轻声开口,“比试,还未结束呢。”   “慧慈尊者,我这里还有另外一份天道之言。是三百年前我亲自在渡厄山山中三步一叩首求来的,也劳烦你帮我拆开吧。”   慧慈一默,点了点头,接过那张薄薄的金纸。   沈青云的声音回荡在观礼台上,字字清晰:“我的问题是,为什么我师妹师弟四人会死在昭玄之战中?为什么倾月宗会腐朽崩坏到如此地步?”   天道之言只有四个字。   「世家罪孽。」 第84章   满堂死寂中, 兵刃之声便显得格外响亮。   有律乘雪的化神期威压控场,守在校场内外的戒律堂弟子皆上前一步,剑上灵力翻涌,很快便将整个观礼台都控制了起来。   劫雷滚滚, 不远处还是晦暗灰色的天, 殿内气氛紧张, 像是一道经久未散的乌云遮蔽了日光。   孙玢承坐在原位, 神色莫测:“青云, 你这是在怪我们?”   “天道之言在此,绝无造假的可能。将罪人拿下。”沈青云漠然抬手, 示意下属将长老席上大半的人都用缚灵索捆了个结实,完完全全将孙玢承的话视作了空气。   威压之下,元婴中期的修为形同虚设,翟长老又被捆得不能动弹,只能挣扎着冲沈青云大喊:“沈青云你这是欺师灭祖!你!你这般疯子行径,必为仙域正道所不容!”   一旁的律乘雪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眉宇间的疑惑不似作假:“你到底有何脸面说出这种废话?不会真的以为自己真的是什么很了不得的人物吧?”   旁观了好一会儿的孟长赢也忽然开口:“罪人尚能苟活于世, 为何我们不能替那些真正的忠义之人报仇雪恨?难不成你们以为在座的使者也像你们这般颠倒黑白、是非不分吗?”   慧慈垂眸,手中佛珠轻捻:“阿弥陀佛,因果轮回皆有命数, 罪孽当偿。在下唯从天之决断。”   “是你们狼狈为奸!要治倾月宗于死地——唔!”   沈青云轻飘飘瞥了眼被下了禁言咒的方长老:“吵死了, 带下去。”   墨色翻涌, 天光未明, 劫雷阵阵敲在试炼台上,轰鸣的云潮像是陷入了永恒。   第七十道,第七十一道,第七十二道……   台上人声俱静, 唯余雷电,所有人都在等。   直到最后一层防护结界破开了一道小口,半透明的金光罩也被着万钧闪电砍出了缝隙,几乎是一刹那,结界的表面迅速龟裂,碎成了一地的光斑。   陈慕律孤零零地坐在地上,双眸紧闭,面若金纸,唯有眉心那一点红痣似血灼灼。   “不好!”   孟长赢瞳孔一缩,下意识便乘剑向试炼台的另外一段奔去。   下一道劫雷已经于那翻涌不息的云端凝成,如天外一剑即将刺下!   濯风狂鸣一声,律乘雪人已踏至了试炼台之外,竟是直接将手中玉扇掷向了劫雷。   玉骨连着扇面在空中烧起一阵熊熊烈火,赤红火光吞噬那道惨白的劫雷闪电,像是要与他在这空中燃烧殆尽。   何衔枝猛地上前两步:“公子小心!”   下一瞬,又一道雷森然落下,却是冲着律乘雪迎头劈来,将他向上的路完全斩断。   律乘雪狼狈地落在台下,抬手擦了擦嘴角渗出的血。这一下天雷,竟然把他体内大半的灵力给削没了。   “阿弥陀佛。”慧慈双手合十,低低号了一声佛语,罪过,罪过。   这是天道的警示,他人不可干预因果。   “孟长赢他干嘛呢?我眼花了?”路屏山看着那道在半空中逆着狂风御剑的身影,深吸了好几口气,“他怎么往劫云底下钻呢?”   贺兰蕴还缩在角落里哭丧着脸:“这谁知道呢,孟师兄这也太负责了吧,师妹渡劫居然帮忙帮到这份上?”   “去他爹的负责,他这分明是犯了病没吃药。”路屏山几乎快要晕过去了,孟长赢这人平日里看着不显山不露水,怎么这么能找死?   眼看着又一道雷在天边凝成了形,路屏山咬牙道:“不行,我得去看看。你拿好法宝千万别出来!”   “诶!路师兄你别——”   伤雀清鸣亮起,路屏山踏剑如流星,俯身追去。   外围的剑风刮得真猛,少年被堵在外侧,没多久便被人拽住了小臂。   “孟长赢你到底干什么?想挨劈吗?!”路屏山气喘吁吁地拉着他就要往外逃,“快走啊!你小子把自己当什么铜墙铁臂了?你才多少修为?律乘雪个化神期都遭不住,你个金丹期在这里逞英雄?”   少年回眸,眼中没有焦急,唯有一点叫人看不清的波澜:“该走的是你。”   路屏山一把抓住他的肩膀,语速飞快:“你听我说这陈慕律这雷劫有蹊跷,你也是渡过劫的人了也应该看出来了,况且这本就是九死一生的事,随意插手便是忤逆上天,你难道真想就这么去送死吗?!”   他太急切了,眼中全是惊惧之色,甚至有些语无伦次,试图唤醒这位执迷不悟的友人:“这是陈慕律的劫!你难道要沾染他的因果吗?”   可是孟长赢只是讳莫如深地望了他一眼。   少年面上笑意极淡,似是嘲讽,又像悲哀。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灵力一动将路屏山收缚在缚灵索中,一掌将他送离了雷劫中心。   “孟长赢!”   浓浓的雷云几乎将整个试炼台都包围住了,冰蓝色的剑光被乌云吞噬,少年的身影在顷刻间便被躁动的云层淹没。   沈青云闭上眼,头顶的溯雨剑一动:“肃静!继续等。”   没事的……她攥紧了拳,一定会成功的。   -   像是一场很长的梦。   【叮咚——当前雷劫进度:90%】   【警告!警告!检测到无关人员闯入!警告!警告!正在排查中……目标人物已识别认定。】   混沌之中,系统的机械电子音不停地呼喊着,尖锐到刺穿耳膜,在眩晕与光怪陆离之外,几乎要将这层遮蔽双目的虚伪美梦撕扯剥离。   这……是在哪里……   【闯入人物:孟长赢(已认定)】   【人物身份:主角(已认定)】   孟……孟长……赢……   他呼吸乱了乱,像是美梦被惊扰。   孟长赢是谁……我又是谁……我到底在哪里……   “……陈慕律,醒醒!陈慕律……”   对,我是陈慕律。   我是陈慕律,华京仙境的少主,倾月宗掌门的关门弟子……不对……我是陈慕律,是……   撑起沉重的眼皮,长睫在风里颤着,透过一片迷蒙的灰,他率先恢复的不是视物之能,而是痛觉。   恍惚之间,心口处猛地一抽,疼痛如潮水般散开,几乎要将悲怆恐惧的情感蔓延到他身体的每一寸。他疼得面色惨白,原来……同心蛊还有这种威力吗?   “陈慕律!你怎么样了?”   熟悉的呼喊声盖过了系统的警告,眼前的视野终于清晰,他疼得落下一串泪珠,却在那水光中,瞧见了一道灼目的红。   陈慕律战栗着仰头,顺着那道红线一路找去,看到曾经绕在小指上的红线竟从孟长赢的右心长了出来,蜿蜒盘旋,没入了他左胸的心脏。   原来那不是同心蛊,是在危难之际能替对方分担伤害的情契。   孟长赢替他分担劫雷,他替孟长赢受了这几近剜心的蛊毒忧怖之痛。   “你……”陈慕律轻轻启唇,他不知道该问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是什么意思?”   孟长赢垂眸:“别误会,只是权宜之计,你的雷劫很奇怪,旁人最多只有四十多道,可你如今已经劈到第……”   陈慕律抿了抿唇,打断了他:“你为什么要来?不怕死吗?”   “……我渡过很多劫,也死过很多次。”停顿了好一会儿,孟长赢才再次开口,“你怕吗,陈慕律?”   陈慕律默了默,答非所问:“我会一直活下去。”   “那就凝神静气,我帮你调息。”少年声音压得极低,“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清醒吗?”   陈慕律闭上眼,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雷云滚滚而下,电闪雷鸣亮如白昼,一道强过一道的劫雷劈入云堆,在试炼台上划开深深的沟壑,可云堆中间的人却没有任何动静。   第八十一道天雷轰然降临,几乎将试炼台从中间破开,像是划出了一道楚河汉界。而后一场滂沱大雨自天际当头浇下,将这漫天的暗色洗刷一清。   天彻云霁,彩霞遍布,仙鹤齐鸣缭绕于云上,一道重明虚影直冲云霄而去,万顷山川于此刻鼎沸。   丹田里翻涌的灵力平稳充沛,初成的金丹在体内自如运转着。坐在虚影之下少女缓缓睁开眼,是与那天边重明如出一辙的金目重瞳。   三天三夜,一刻钟都没有少。   “成了!”何衔枝激动地望向律乘雪,后者以帕掩面,却挡不住他的笑容,“快!还不快去接应!”   高高吊起的心落到了实处,沈青云松了口气,慢慢松开了手,掌心处已经掐出了一点血。   虽然变故频发,但好在殊途同归,有惊无险。既然如此……   视线轻轻扫过长老席前捆着的那一串人,沈青云清清嗓子:“比试尚未结束,让他们小辈之间也做个了断吧。”   陈慕律已经站起身来了。   “走吧。”孟长赢面色如常地站起来,向他走了几步。在乌云散开之前,孟长赢被他推到了数米之外,故意隔开了一段距离。   陈慕律扯了扯嘴角,垂下眼:“嗯,走吧。”   潋虚剑上烧起一阵潋滟的紫光,他提着剑,独自一人越过那道劫雷劈开的分界线,一步步跨过剩下的冰壁残垣,走到了那几个被五花大绑的“冰柱”面前。   他先是愣了愣,余光偷瞄了一眼身侧的孟长赢。   下手还挺重。   透过厚厚的冰层和那几人狰狞扭曲的面孔,陈慕律仔仔细细分辨了老半天,终于将这几个人都重新认全了。   也不知道孟长赢怎么做到的,这几个人虽然被绑着冻着,却硬生生拖了三天三夜没合眼,此刻正一脸惊恐地看着他们二人。   陈慕律对他们灿然一笑:“现在,该是算账的时候了。” 第85章   除去被淘汰的一人, 试炼台上还剩下十九人。   四五个被孟长赢绑在冰柱上,其他人则被困在冰墙后,闹事地被孟长赢挑出来也一并挂在了冰柱上。   “孟长赢,你有病啊?”陈慕律看得连连摇头, 好歹没有把变肽二字说出口。   孟长赢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淡:“留给你了。”   他装得冷冰冰, 像是与陈慕律不怎么熟悉一般, 任谁都无法料想这样一个人居然会顶着劫雷主动沾染上他人的因果。   而且还是和他关系紧张的“师妹”。   陈慕律好笑地瞥了他一眼。   “唔唔唔, 唔唔!”冰柱上被冻得萎靡的翟怀仁早已经被折磨得精神涣散, 此刻对上潋虚剑,即使嘴里已经被堵上了一大块冰, 他像是回光返照般疯狂地剧烈挣扎。   陈慕律动手……这可是陈慕律!   陈大小姐最近几个月收敛太多,导致所有人都差点忘记了他初来倾月宗时的蛮横霸道,可翟怀仁他们几个人可是见识过他折辱孟长赢的手段的。   即便是收敛的这几个月,陈慕律还是要让孟长赢当牛做马,端滚烫的茶水,受莫名其妙的巴掌,去校场反复罚练剑招, 还有不分场合的冷嘲热讽……   让这位祖宗来动手,他们还能活吗?   冰柱上的人瞪大了眼,试图挣扎着躲避, 但一切都只是徒劳。   陈慕律垂下眼眸, 手起剑落。   「翟怀仁, 出局。」   ……   「方见缘, 出局。」   潋虚剑鸣悠长,天边重聚的皓月榜上金光黯淡,唯余一片灰烬。   “小师叔,你就这么饶过他们了?”沈椿龄收拾好残局, 走到冰柱旁,正好看见陈慕律一剑一个切瓜似的将他们砍出局。   陈慕律挑挑眉,故意笑着看了眼不远处的孟长赢,意有所指:“他们不是都已经在这儿倒挂了三天三夜了吗?”   “这就够了?”路屏山咂舌。   学宫里的针对和污蔑,试炼台上的算计和意外,桩桩件件只用一剑便偿还了?   不怪旁人惊讶,这委实不像陈大小姐的做派。   “够了。”陈慕律笑了笑,“我华京仙境素来以德报怨。”   从今日起,皓月榜上再不会有这些所谓的世家姓。他能亲手夺了这群世家封建脑的前十机会,不亏。   别说场上的弟子不适应,旁边观礼台上的众人都一脸不可置信,谁也没想到素来霸道蛮横的大小姐居然会这么轻易的就饶过了那些人。   何衔枝倒是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大小姐总是这样善良。”   华京仙境的其他侍从和下属也是一脸的无奈和触动,显然他们都是这样想的。   陈慕律一句话,素来霸道护短的华京仙境也变成了礼仪之邦。   律乘雪的眼皮忍不住跳了跳。   片刻后,昳丽青年挥了挥衣袖,将悬在殿上的濯风剑收了回去。   周围人的视线很奇怪但并不隐晦,连慧慈尊者的面上的笑容都顿了一下,一时间,晦涩的目光自四面八方落在华京仙境的席位上。   陈慕律轻轻一笑,深藏功与名。   开玩笑,其实是因为他知道这群小反派最后都会被虐得很惨很惨。   他作为另外一个贴心的炮灰,当然不会去和孟长赢这个男主抢这种装X拉仇恨的环节。   场上只剩下十人了。   孟长赢淡淡扫过全场:“还打吗?”   “……”   手上的冰镣才刚刚被孟长赢化掉,其他几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谁都没动。   被推出来做代表的路屏山一手揽着一个师弟:“我们自己打,孟师弟你保送旁观行不行?”   陈慕律支着下巴,手里的剑轻晃着:“我觉得行,现在来吗?”   “师叔不可!”   “祖宗……你才破境,修为都未稳固,瞎掺和什么?”路屏山一个头两个大,“你也保送,行吗?”   “为什么?”陈慕律眨了眨眼,“大家都是金丹,这不太公平吧?”   路屏山:……   也不用看孟长赢的死人脸和律乘雪的剑,就你刚刚那个砍瓜似的下手力度,谁还敢和你打。   路屏山含泪笑着把脏话咽下去,求助地看向了一旁的少年。   孟长赢不负众望,冷着脸一锤定音:“你不行。”   “凭什么?!”   孟长赢看都没看他,扭头看向沈椿龄:“椿龄,你要试一试吗?”   “嗯。”沈椿龄用力地点点头,抱着剑走到了另外一侧。   “喂?孟长赢!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孟长赢冲路屏山轻轻颔首:“你们打吧,失陪。”   “孟——你放手!我这裙子很贵的!!”   冷眼看着孟长赢拽着陈慕律的衣袖一角把人牵到了一边,路屏山一默,看向沈椿龄。   沈椿龄会心一笑:“习惯就好。”   “对,习惯就好。”路屏山沉重地点了点头,“我们速战速决吧,来!”   -   试炼台上冰雪未消,出局的弟子都被传送直接到了观礼台正殿上。   一个,两个…………殿上的人越来越多了,只是他们大多没什么遗憾和悔恨,反而一个比一个兴高采烈。   毕竟前头几个被陈慕律淘汰的直接被华京仙境的人以谋害少主之名通通押走了,剩下的几人都不用争,大家能登上万月录,为自家师门挣得一份荣光。   贺兰蕴第九,沈椿龄第七。   又一到白光闪过,传送阵里走出来的却不是乱斗中的弟子。   沈椿龄眨了眨眼,有些失态:“师叔,你怎么来了?”   “我的水平也就到这儿了吧。”陈慕律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走到了第六的位置上。   陈慕律是自己弃权的。   剩下的几位师兄全是金丹中后期,他能走到这个位置也算可以了,总不能真抢了天道亲儿子的魁首。   第四……第三……第二……   路屏山踏着白光,和孟长赢一前一后走出传送阵。   路屏山的名字降下去了。   皓月榜上的排名升升降降,金光亮了又暗,最后只剩下顶端的那个名字。   「凌阳峰孟长赢 」   虽然过程惊险,剧情跌宕起伏,但最终还是殊途同归。   十花齐绽凌霜后,踏风披云登皓月。   这时候的孟长赢不像孟长赢了。   出了试炼台,他身上的血不再流了,一身浅紫衣衫单薄,发带被风吹开,像一片撩起的雪白的云。   孟长赢的眼神很轻,像是抓不住的云,轻而易举地掠过他,只留下一点冰凉。   那冰封试炼台的一剑,像极了日后的寒州剑尊。   视线追随着孟长赢走出传送阵,一步一步走到自己前面的位置上站定,他才发现原来第一和第六的占位靠得这么近。   陈慕律张了张口,嗓子很干,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还未来得及掩藏的目光直直地和孟长赢撞上。   高处,律乘雪的眼皮又跳了跳。   沈青云的目光扫过众人,唇边终于带上了些笑意:“没事就好。”   律乘雪挑挑眉旁若无人地开始分赃:“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聊一聊接下去的事情了。”   沈青云扯了扯嘴角,凉凉扫了眼被捆在一团的人:“老的归倾月宗,小的归华京。”   “剩下的老弱妇孺……小慕有没有想法?”律乘雪兴致勃勃地看向自家妹妹,“你是苦主,你来给他们选一个好去处吧。”   “啊?”突然被点名的陈慕律尴尬一笑,“我吗?”   律乘雪笑眯眯地望着他,耐心道:“对啊,你自己来。”   陈慕律:……   他觉得律乘雪这个表情好像不是让他帮人家选个好去处,而是选个好坟。   陈慕律抿了抿唇:“北部雪城风光无限,灵参茶很好喝,适合清修。”   “很好。”律乘雪笑了起来,这下真的是发自内心的愉悦,“直接举家迁往北部,也该让他们静静心了,别总是想着歪门邪道。”   慧慈手里的佛珠转得飞快,仿佛要赶着渡什么罪:“阿弥陀佛,施主……”   沈青云沉默了一小会儿:“可以。”   寥寥几言,便定下了他们的往后余生。   笼罩着倾月宗数百年的世家,到头来也挡不过一句轻轻巧巧的“可以”。   长老席上空了一大片,只剩下贺兰蓠、李长老和谢掌教三人。   始终端坐在末位的谢掌教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沈首徒这般藐视宗门律法,就没有想过他日仙域各宗主事知晓此事后,自己也会被问罪吗?”   沈青云与他对视良久,轻轻笑道:“罪人伏法,天经地义。”   谢掌教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再开口。   贺兰蓠面色如常地打圆场:“不过一点宗门小事,便到此为止吧,叫诸位道友看笑话了。”   “怎么就到此为止了?”   鹤鸣于天,远处凌阳峰上的云瀑都在这一瞬间荡开,白发青年御风而来,面上笑意淡得几不可察:“没有人想同我说一说,这是在做什么吗?”   化神中期的灵力悍然铺开,不带一丝攻击之意,但那厚重到深不可测的灵气也足以压得人无法喘息。   谢怀卿明明笑着,话语却冰凉:“瞒上欺下,意欲何为?”   长长的袍裾曳于地上,沈青云跑下高台,毫不迟疑地跪在殿前:“恭迎师尊出关。”   孟长赢也跪得利索:“拜见师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殿内众人愣了又愣,也纷纷行礼:“拜见谢掌门。”   “不必多礼,诸位使者莅临我宗,同赏皓月仪典,怀卿不胜感激。”谢怀卿没有去看跪在地上的沈青云,绕开她走上最高处,“只是宗门事多,让大家看笑话了。”   谢怀卿淡淡睨了一眼殿内跪着的那一群人:“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我既然当了他们的师父,自然也有罪责。”   “首徒沈青云,目无尊长,心胸狭隘,手段残暴,煽动同党扰乱宗门大比,罪无可恕。即日起,罢免沈青云倾月宗首徒之位,缴其白虎印,削去戒律堂堂主之职,押入后山静思崖面壁思过十年。”   “掌门!”谢掌教慌忙抬头想要阻止,“纵然青云有错,但也是他们罪有应得,虽然有失偏颇,但入静思崖是否……”太过严重了。   只是他话未说完,下首的孟长赢忽然吐出一口乌血。   谢怀卿语气没什么起伏:“孟长赢,我本该重重的罚你。看在你力护同门的份上,就去静思崖面壁三年吧。”   “多谢师尊。”孟长赢抬手行礼,“弟子认罚。”   谢怀卿垂下眼:“涣灵散之毒已经深入你肺腑,罪魁祸首判了何罪?”   “回师尊,还未判罚,只是羁押。”沈青云低头回道,“除孟长赢外,还有一百余名弟子深受其害。”   谢怀卿嗯了一声,笑了笑:“霍乱宗门,当杀。” 第86章   谢怀卿淡淡看了眼站在旁边的清俊僧人:“一别多时, 不知慧空大师如今可还好?”   慧慈含笑道:“阿弥陀佛,师兄一切安好,多谢掌门挂念。”   “那便好。”谢怀卿短暂地弯了弯唇,“天道之言虽然公正明晰, 但于解信之人也有不小的反噬, 今日辛苦慧慈佛子。我记得万书阁内有段失传已久的天佛残卷, 倾月宗留着也是无用, 不如赠与佛子。”   慧慈笑着应下:“谢掌门盛情, 小僧便却之不恭了。”   殿内来使心思各异,谢怀卿转眼便将几个有头有脸的宗门使者点了个遍, 最后才又抬眼看回次席上的律乘雪。   “律三公子。”他语气温和。   律乘雪笑着对他拱了拱手:“师叔见外了,您还是如从前一般唤我阿雪便好。”   “从前是从前,你如今大了,主意也大,称谓自然是要改的。”谢怀卿很平静地看着他,“倾月宗的确对慕律有愧,那今日这一切便由我做主, 都交给华京仙境处理,倾月宗所有人都不得插手,包括我本人。”   律乘雪正色道:“多谢掌门成全。”   谢掌教已经呆住了, 他的视线绕了一大圈, 和一侧看热闹的贺兰蓠对上了眼。   后者漫不经心地撇开眼, 轻轻摇了摇头, 示意他别去蹚这趟浑水。   果不其然,谢怀卿又淡淡补了一句:“大师兄向来风风火火,性子急,你把这些凶手带回去也好。慕律是我的徒弟, 我这个做师父的没有保护好她,是我的过错,这件事我自会修书一封去你父母面前告罪。”   “父亲母亲年岁已高,最宠我这个妹妹,自然是会多关心些,这是人之常情。”律乘雪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倒是师叔言重了。”   谢怀卿也笑了笑,视线停留在他和陪在一旁的何衔枝身上:“你的事情我不做不了主,相信律家主自会管教。”   “那掌门师叔也该先解决好倾月宗的内部之事。”律乘雪一手揽上何衔枝的腰,又被对方轻轻推开。   白发青年若有所思,轻轻颔首:“是这个道理。”   转瞬间,几朵梨花自他袖中飘落,在半空中忽然拐过一道刁钻的曲线向着观礼台上被捆的那堆人,白花似锋刃般破空袭去,一下便割了喉。   花瓣太轻了,割开皮/肉都没有一点响动,只有半点短促的闷哼,自那被堵了口的长老漏风的喉管理混着风透出来,又消散在风里。   孙玢承一双眼瞪大,面色泛着紫,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会被一朵卑贱又轻飘飘的花夺去性命,死不瞑目。   泛滥的血色很快染红了一地,也很快便流尽了。   他温和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又落到了远处的皓月榜上:“让诸位受累了,既然皓月榜前十已出,那这宗门大比便在此结束吧。”   至此,才是真正的尘埃落定。   -   短短几日,光景剧变。   世家出局,突破了化神中期的谢怀卿出关,重新接手宗门事务,将整个倾月宗彻底洗牌。   沈青云和孟长赢被匆匆押入了静思崖,戒律堂主事沈椿龄临危受命,接过白虎印继任了堂主一职。贺兰蓠掌玄武印,晋升学宫祭酒。   热闹散去后,某些人才纷纷反应过来,上书请求撤下孟长赢的魁首之名,却发现万月录上早已深深刻下了皓月前十的名讳与师承,凌阳峰独占鳌头。   风雨如晦,各宗来使纷纷离去,慧慈带着两封天道之言和天佛残卷启程回山,律乘雪则顶着三十道召他回华京的急令,继续悠哉悠哉地赖在倾月宗。   因为在一片兵荒马乱里,陈慕律的生辰终于要到了。   一大清早的,陈慕律才刚起床便被吵醒了。   “这个是山隐峰的陈师姐送的墨玉头面,那个是药筠峰的林师姐……”   “让一让都让一让,从华京来的贺礼放这边——”   轰隆如雷鸣,效果堪比金丹雷劫,成功把在床上翻来覆去一整夜才睡的陈慕律给吓醒了。   【宿主,早安。】   陈慕律在床上坐起,扶额:【谢谢,不是很安。】   这两天梦里全是打雷,他还梦到天道发现了系统这个外挂,觉得他金丹劫的天雷劈得不好要重新劈,把他又劈了个里焦外嫩。   【宿主……淡定。】   轰隆隆,外头很应景地炸了起来。   ……这怎么淡定啊。   陈慕律抓狂地下了床,跑到洞府门口大喊一声:“别吵了!”   他气势汹汹地抬头,正对上了正在花圃里放炮仗的宋无尽,在白玉桌上煮人参茶的律乘雪,还有守着一碗不明物体的何衔枝和沈椿龄。   好诡异的热闹。   -   凌阳峰,洞府外的花圃前。   陈慕律在桌前坐下,和那碗三人合力完成的“大作”面面相觑。   陈大小姐战术性地向后仰了仰:“你们怎么想到要做这个的?”   宋无尽殷勤地把筷子递到他手上:“我说冬至日要吃饺子,小椿说吃的是汤圆,三哥说要有面。”   接过筷子,陈慕律诚恳地发问:“……所以你们给我煮了碗什么?”   “荠菜饺子芝麻汤圆炖面条。”   “那为什么饺子是黑的?”   “呃……其实是汤圆的馅。”   “荷包蛋上长苔藓了?”   何衔枝小心翼翼搭腔:“那个好像是荠菜。”   陈慕律用挑了两筷子,顶出一大块白花花的面疙瘩:“饺子面皮掉汤里了?”   律乘雪倒了杯灵参茶,缓缓推到他手边:“你是寿星,你说得对。”   陈慕律一愣:“啊?!”   他低下头,盯着那碗面看了又看。果然冬至没有习俗是吃面条的。   原来是长寿面啊。   他以前没怎么过生日,也没想到今天居然是原主的生辰。   修真界的修士一般过了炼气期便会辟谷,陈慕律还没进化到这种地步,但宋无尽他们几个却是早早习惯了辟谷,对这些习俗并不了解。   所以这几人能做出这种饺子汤圆面条乱炖的成品再正常不过了。   迎着三道满怀期待的目光,陈慕律视死如归地翻动起来那碗面。   【帮我屏蔽下味觉,谢谢。】   【宿主,别……】   刚刚吃到一半,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便飘了过来:“哦呦,谁家面糊成这样了,这是得是放了多久没吃?”   陈慕律循声望去,路屏山不知道从那个角落里跳出来,吊儿郎当地杵在一旁,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陈慕律显然是被他这不请自来还怡然自得的姿态吓着了,喊他名字的调子一次比一次高:“路屏山,你来凌阳峰干什么?”   宋无尽不满:“路师兄你怎么说话的?这哪里糊了?”   路屏山瞄了眼那碗色彩纷呈的东西,哈了一声。   托系统的福,陈慕律面无表情地把最后一口芝麻荠菜面糊汤咽下,脸不红心不跳:“没糊,刚刚好。”   “哈,你们凌阳峰不是装冷淡就是嘴硬,没意思,真没意思。”路屏山往后一仰倒,自来熟地坐到了后边的秋千上,下了最后论断,“而且一脉相承的疯。”   律乘雪掀起眼皮看他:“路屏山,你是路老阁主的那位嫡孙?”   沈椿龄淡淡补刀:“一脉单传,确实没有庶。”   陈慕律啧了一声:“什么年代了还嫡不嫡的,你到底来干嘛?”   “路过,本来想看看你师兄的,但走到一半突然想起来他被关起来了。”路屏山无奈地耸耸肩,“正好你这里闹哄,我好奇,就来随便逛逛咯。”   大比之后,孟长赢即刻被押入了静思崖。   律乘雪冷哼:“花言巧语。”   路屏山唉叹一声:“陈大小姐过生辰,我来送个人情。”   说着,他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变出块红玉印,随手丢给陈慕律。   陈慕律一接,身侧的沈椿龄却率先惊呼出声:“这是朱雀印?”   倾月宗四方玉印,青龙印对应掌门,白虎印代表戒律堂,玄武印在崇礼学宫,朱雀印则代表了万书阁。   朱雀印一出,那便是向来中立的万书阁站到了陈慕律这一边,它倾向了陈慕律背后的凌阳峰和华京仙境。   万书阁是在向凌阳峰投诚。   沈椿龄面色都变了:“路师兄,如等贵重之物,怎可随意送人?”   “玉石,死物而已。我也只是受人之托罢了,要找茬要退回都找原主去。”路屏山懒洋洋地站着,双手抱于胸前,“我可没这么大的权。”   律乘雪挑了挑眉:“那就多谢老阁主割爱了。”   路屏山笑而不语,只是看着揣着朱雀印的陈慕律,默认了。   陈慕律垂眸,火红的玉印上雕着一只朱雀,小小的一枚,他单手便能握住。   这是孟长赢的礼。   -   万书阁归顺凌阳峰,是孟长赢和老阁主的赌注。   和剧情里一样,孟长赢的计划成功了。他以己身为棋,将世家一网打尽,不但能完全撇净谢怀卿插手派系之争的嫌疑,还能将丑事袒露在整个仙域面前,逼所有人站队。   是选占据道义的凌阳峰,还是看似势大的世家?   结局显而易见。大部分人都会选择占据上风的那一派,或是明哲保身。   虽然偏激,但实在有效。   而且谢怀卿提前出关,看似是重罚了二人,却是将他们护在了倾月宗内。   虽然是沈青云抓的人,但谢怀卿才是那个一上来未经审问便把人都杀光的。   外界问起来便是天道之言已有论断,他也只是听从了天命。即使仙域各宗对世家倒台一事如何苛责,那些苛责也只会落到他的身上。   谢怀卿率先罚了他们,之后,谁都没有问罪沈青云和孟长赢的机会。   而传闻中关押有罪弟子的结界荒山静思崖,其实就在归月禁林之中,在凌阳峰地底。   “多谢了。”陈慕律扯了扯嘴角,心中莫名抽痛了一下。   大概是同心蛊又抽风了。 第87章   一场生辰宴从白日闹到了黑夜。   避开众人, 陈慕律这个主角反而逃了出来,在后院的温泉花架前的台阶上席地而坐,才得以喘息一二。   “在想什么呢?”   陈慕律回头,一轮月下, 律乘雪揣了个酒壶从前院走来, 在他身侧坐下。   “三哥, 你怎么来了?”他愣了一瞬, 很快便反应过来, 笑着起身迎他。   律乘雪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把他按回了原位, 另外一只手提起酒壶晃了晃:“来点吗?”   “不了吧。”   律乘雪挑了挑眉,摸出两个玉杯自顾自倒上了。   好的,陈慕律假笑着,顺从接过那一小杯酒,原来只是象征性地礼貌一问。   “今早起来的时候被吓了一跳吧,宋无尽这小子想一出是一出的,一定说要给你过一个特别的生辰。”律乘雪笑着摇了摇头, 一脸无奈,“我一看你那样子便知道,你定是天天练剑, 把自己的生辰都给练忘了。”   陈慕律眼神不住的乱飘, 借着喝酒的动作躲开了视线交流:“哈哈, 确实。”   他总不能说自己根本不知道原主的生辰是冬至, 也不知道大家会这么认真。   虽然宗门大比已经告一段落,但世家到底是有些势力的,过去滥权的案子要重审,现在的隐患要排查, 他们一口气将主犯铲除了,剩下的烂摊子还要慢慢收拾。   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却还是能凑到一起。   那酒不烈,入口甘甜醇香,但他心里有事,喝得太快了,险些呛住。   律乘雪好笑地拍了拍他,为他续上一杯酒,继续说:“说来也奇怪,明明你还在华京仙境的时候年年都有生辰宴,但我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恍如隔世,好像那些过去都是虚幻的,唯有这一次格外的真实。”   陈慕律哂笑:“或许这便是修习吧,抛却凡尘杂念,只专注于当下。对了,我还没有恭喜三哥破境升入化神境呢,看来北部雪城果然是个利于修行的好地方,三哥才去了一年不到便能破境。”   “红尘万丈,以前躲在温柔乡里,我总是糊涂,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这次母亲和二姐把我发配去北边,我才误打误撞了解了自己的内心。”   律乘雪低笑着,扭头望了前院一眼,最后灼灼目光又落回了陈慕律身上,“有些时候,跳出局外,离得远些反而看得更清楚。”   陈慕律垂眸:“是吗?”   他低下头,逃避似的抿了口酒。   倘若局中的棋子动了不该有的心思,那他又该如何逃出这一场胜负已定的宿命?   不知不觉,杯中酒已被他喝得七七八八,只剩下一层浅浅的底。   律乘雪又给他续了一杯。   “怎么又不高兴了?是三哥嘴笨。”律乘雪似笑非笑,好像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早上便看你一直心神不定的,是谁惹我们小少主伤心了?”   陈慕律眨了眨眼:“没、没有啊,怎么会呢?”   律乘雪定定地与他四目相对:“小慕,你知道你心虚的时候说话会结巴吗?从小到大都这样,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我我我——我没、只是……”   不知道是因为喝酒上脸还是急切慌张,陈慕律整张脸都涨得通红:“律乘雪你什么意思!我今天可是寿星欸!”   “对对对,我错了。少主你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律乘雪从善如流地道歉,毫无心理负担地又补了一句,“看在我帮你教训孟长赢的份上。”   陈慕律啪地一下把杯子撂在地上,活像只炸毛的猫:“谁让你教训他了?!”   “你不是不喜欢他吗?”律乘雪无辜地看着他。   陈慕律直接站了起来,一脸不可置信:“那……那你也不能自作主张去欺负人啊!你什么时候欺负他了?你你你,一个化神期怎么好意思去为难一个金丹?”   律乘雪仰头望着他,格外正经道:“当然好意思,这化神期是我自己修的,怎么还不许我用了?难道只允许你可以随心所欲地欺负他,旁的人就不能动他了?”   陈慕律眼神闪烁,往后退了一步:“谁欺负他了!我只是……只是讨厌他而已……”   律乘雪垂下眼,只是又给他倒酒:“三哥失言了,你自己开心便好。”   -   前院灯火通明的半宿,所有人喝得趴在桌上。热闹散去后,律乘雪轻轻扶起了何衔枝,悄悄地离开了。   陈慕律心烦意乱,又被自家亲哥灌了酒,迷迷糊糊地喝了太多,到了后半夜,眼睛都睁不开了。   好在律乘雪还算良心,至少走之前还记得把寿星安顿回内院的榻上。   酒的后劲反了上来,他闭着眼,像是睡熟了,面颊浮红,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把被褥弄得一团糟。   冬夜寒凉,一阵安静。   西侧的小窗从外内被推开,被隔绝在外的月光终于找到了缺口,争先恐后涌入了这一方暗淡天地,一道黑影翻入室内,少年的动作很快,半点光亮都没照到他的面庞。   他没有直接走到榻边,反而走向了堆在桌案前的那一大堆礼品,其实更多的礼物都被直接丢进了库房里,这些大多是华京仙境送的,还有些是与陈慕律相熟的同门,有拆了的也有没来得及拆的。   陈慕律其实很受欢迎。   无论是奔着华京少主的身份,还是他那张脸,都有无数人前赴后继。   少年轻嗤了一声,意味不明。   和那堆东西僵持了好一会儿,他才从袖子里摸出了一个窄长的紫木盒,在一堆礼品里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轻轻埋了起来。   做完这一系列事,他默不作声地杵在礼品堆前,像是一座石化的雕塑。   忽然,榻上熟睡的人嘤咛了一声,少年立刻又原路返回,蹲着躲回了那个角落的小窗下。   月光照在他冷峻的脸上,孟长赢的薄唇抿作一条直线,视线始终停留在榻上。   陈慕律翻了个身,又不动了。   “……”   孟长赢等了一会儿,确认榻上的人睡熟才又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嗯——”床上的人又翻了个身。   孟长赢迅速缩了回去。   拉锯了足足五六回,孟长赢本就不怎么明朗的脸色已经挂上了一层寒霜。   他终于忍无可忍,捏了个昏睡诀打过去,在确定陈慕律彻底没有动静了之后,他冷着脸,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挑开最外层散开的透白纱帐,月光狡黠地越过了重重阻碍,将半空中的尘埃照得发亮,像是悬浮的星光。   陈慕律抱着被褥的一角,朝着床外这一头侧躺着,脸颊鼻尖都还带着醉酒的微红,睡得格外安详。   里面还有好几层的床帘没有解开,最外层白纱帘的系带已经被断成了两半,看着像是被人随便扯开的。   看得出律乘雪有亲情,但是不多。   孟长赢垂下眼,看着床上熟睡的陈慕律,眸色沉沉。   子时已过,他来迟了。   看着他睡得千奇百怪的姿势,孟长赢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醒着的时候张牙舞爪,睡着了也不安生。”   似乎像是为了印证这一句话,陈慕律皱起眉,被子也不抱了,闭着眼睛翻身过去背对着他。   孟长赢眼神一暗。   “在梦里都这么记仇。”   颈间青筋凸起,刻意压制过的呼吸粗重,他实在是忍到了极点。   孟长赢把乱成一团的被子揪了下来,平整地摊在了陈慕律身上,保证他的脖子以下都被牢牢地盖上才算满意。   然后,他把旁边的帷幔解开,依次放下,又将纱帘一并盖好。   做完这一切,孟长赢慢条斯理地走回了西侧那扇小窗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榻上的方向。   “生辰快乐,陈慕律。”   像是小石子被轻轻掉入了池水,泛起一点涟漪后便再无痕迹。   一道微弱的响动后,窗从外面合上,室内又恢复了安静的黑暗。   厚重的帷幔被轻轻拨开,荡出一片寂寞的浪。   本应陷入梦乡的人睁开眼,虽然脸上依旧红着,但眼底却是一片清明。   那床盖得严严实实的被子被掀到了一边,陈慕律来不及穿鞋袜,赤着脚下了床。   “系统系统系统系统系统!”   【宿主,我在。】   陈慕律一脸恍惚:“刚刚孟长赢来了?”   系统顿了顿诚实回答道:【是这样的,宿主。】   “他怎么进来的?”   系统呵呵冷笑:【翻窗。】   准确来说,是轻车熟路地从后院花架温泉靠陡崖那一侧的院墙翻进来,又绕过重重连廊,在一众屋舍里摸黑找到了主屋。   “他刚刚是不是在屋子里转悠了半天来着。”不敢燃起烛火,陈慕律只从兜里翻出了一小颗夜明珠照明,满屋子地晃悠,“你说他到底要干嘛?”   滋啦一声,电流乱入,系统的机械电子音失真得格外喜感:【滋滋,可能是嫉妒你礼滋……来当小偷的。】   陈慕律充耳不闻,在礼品堆边上席地而坐,借着那点微弱的光亮翻找了起来。   紫木盒被压在一大堆东西下面,只露出一个角,陈慕律慢慢把那盒子抽出来,拿在手中。   里面是一条浅黄色的穗子。   穗子上面坠的是一块紫玉,玉石的造型很独特,是缠枝忍冬的纹样,表面飘着的零散金絮则被另外雕成了细碎的桂花。   “系统……”   系统忽然哑火了,良久,才又开口:【很适合潋虚剑,可以带上。】   陈慕律小心翼翼地把那块紫玉拿在手里:“这是剑穗?”   【没错。】   “真的可以带吗,这不会影响剧情吧?”   看着陈慕律亮晶晶的眼睛,系统叹了口气:【带上吧,到底是主角的东西,有用。】 第88章   屋内的暖炉烧得人心躁动, 何衔枝喝了酒,脑袋晕乎乎的,已经缩在矮榻上睡着了。   酒过三巡,桌前的宋无尽也早已经趴下了。两人一南一北睡着, 泾渭分明, 像是中间有什么楚河汉界隔开了。   吱呀一声, 门开了。   沈椿龄裹着一阵冷风, 轻手轻脚地走入室内, 又关上了门。   戒律堂晚间忽然有件紧急事务,他出去忙了一两个时辰, 匆匆赶回也只赶上了屋内的残局。还有仅剩的宋何二人。   矮榻上的何衔枝整个人都缩在一件宽大的黑色大氅中,睡得格外安稳。   沈椿龄眸色微动,那大氅不是他的。   桌上趴着的宋无尽脸压在酒杯上,睡觉都不安稳,口中还呓语着:“唔……再喝啊,不行……”   沈椿龄垂眸,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无尽, 醒醒。”   “不行……”宋无尽眉心皱起了一片,依旧闭着眼,“不能睡, 还要……要等小椿……”   他轻哂着, 目光却在这一瞬间柔软了:“酒鬼。”   桌上一片狼藉, 酒壶被打翻在地上, 壶里的酒漏了一地。沈椿龄只觉得酒烈,光是闻了闻,便有些醉人。   宋无尽睡熟了,嘟囔却不停:“小椿……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沈椿龄弯下腰, 凑近他的面庞,抬手挡在他眼睛上,遮住了光,也掩耳盗铃地遮住了他放纵的行为。   轻颤的长睫暴露了他的紧张,他慢慢凑近,好像这一刹那的时间都被捻成了一线的永恒,沈椿龄俯下身,近乎虔诚地在他唇角落下一个吻,像是一朵泛凉的雪花,转瞬即逝。   门开了,雪飘入屋内,冷风几乎冻住了他的骨与肉。   沈椿龄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起身的,他维持着最后的冷静,行尸走肉般回头,刚好与律乘雪对视。   在冬至这一晚,雪花悄然落下,纷纷扬扬。月色朦胧,铺天盖地的白遮蔽了秘密与情意。   宋无尽醒来的时候,屋内已经没有别人了。他肩膀上还盖着一件厚厚的披风。昨夜的残局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人收拾完了,像是田螺姑娘来过又走了。   雪已经停下了,他睡眼惺忪,揉着眼睛推开门,看到一地银白,被吓了一大跳。   “下雪了下雪了!小椿——表姐——”   宋无尽兴冲冲地一路闯到了庭院之中,正好被潋虚剑气迎面一劈。   在庭中假寐的律乘雪缓缓睁开眼:“闭、嘴。”   宋无尽立马老实了:“表兄,表姐,早上好。”   他没想到,律乘雪居然还没走。   现在的确是陈慕律练剑的时间,但律乘雪一向行踪诡异,怎么会来这里?   “不太好。”律乘雪回嘴,“发酒疯的我昨晚上见识过了,第一次见发雪疯的。”   陈慕律收了剑,站在一旁假笑观战。   也不知道律乘雪在抽什么风,昨天晚上丢下他一个人跑的也是他,今天早上莫名其妙冲进来说要指点他剑法的也是他。   刚刚发了一晚上酒疯的宋无尽讪笑,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哈哈,表姐你换剑穗了啊?这紫玉看着品级不错啊!”   律乘雪阴恻恻地抬眸:“什么剑穗?”   糟糕,陈慕律背后忽然发凉。   “不过这打络子的手艺有点糙啊,上面雕的花样倒是新奇……”宋无尽这人对修习不怎么上心,但对于这种打扮的事却十分敏锐。   “大清早的安静点,别一副没见过雪的样子。”陈慕律闭上眼,“再这样你就自己把自己打包好跟在三哥屁股后面滚去北部雪城,一次看个够。”   宋无尽一脸惊恐:“啊?我才不要和表兄一起去,那地方这么荒有什么好去的?”   陈慕律冷笑:“我看你挺期待的。”   “表姐我错了这剑穗一看就别具一格,极具收藏价值……”   “回北部的云舟已经装满了,可容不下这座你大佛。”律乘雪神色恹恹,没好气地回道。   一道陌生的女声自门前响起,被内力扩散到了整个洞府里:“既然收拾完了,怎么也不见你启程?”   陈慕律大惊:“谁!”   宋无尽四下张望,疑虑不定:“等等……”   “等什么?”律乘雪瘫在贵妃榻上,认命了一般,“等死吧。”   “反复抗命,私下结盟,行事莽撞激进,你确实该死。”   廊下的门被一下子撞开,十六名俊美男侍开路,而后是四名穿戴更为华丽的女侍,中间簇拥着一名女子。   那女子一身明黄色法衣,明眸皓齿,容貌出挑,一看便是华京之人,但她气质温和,似一块温润内敛的玉,和律乘雪的妖截然相反。她右侧肩头停着一只通体雪白的鹦鹉,左耳带着一条垂至肩头的白绦流苏,腰带处绕着一圈金色骨鞭,外围构造如蛇鳞,盘旋着一层冷光。   她时时刻刻都带着笑意,一双杏眼弯着,不必开口,便让人增了几分亲近之感。   右肩上停着的白鹦鹉已经迫不及待,扯着嗓子便喊了起来:“二家主驾到!二家主驾到!”   看着那一大圈各种风格的男侍在庭前一字排开,宋无尽呆愣了一瞬:“二二二二家主!”   陈慕律眸光一转,来的是华京的二家主,原主的二姐,律乘雾。   不同于其他兄妹,律乘雾的身份很特殊,她是律氏的下一任家主,已经接手族内事务数百年,所以外界从不唤她为小姐或是仙子,只以“二家主”来尊称。   原剧情里,这位华京仙境的二家主日理万机,从来没有踏出过华京半步。   “看来倾月宗风水不太好,一年不见,无尽怎么还结巴了?”律乘雾挑了挑眉,走到律乘雪身边斜睨了他一眼。   律乘雪勾唇:“二家主大人日理万机,怎么还亲自来了?”   律乘雾不语,肩头那只鹦鹉已经飞了下去,逮着律乘雪的头发就薅:“浪荡子!小瘪三!”   “哎哎哎——你这秃头鸟!”   律乘雪速度更快,立马起身离开了那张贵妃榻,迅速后撤。   律乘雾走到贵妃榻前,施施然坐下,也不去管那胡闹的一人一鸟,抬眸望向了捏着剑穗的陈慕律:“小慕长大了不少。”   陈慕律眨了眨眼,选择了最为稳妥的称呼:“二家主,怎么有空来倾月宗了?”   怪不得今天律乘雪一反常态要教他练剑,原来是想拉他分摊火力的。   “你过生辰,我总是要来的,本来昨日便能到的,不过中间有事耽搁了。”律乘雾笑了笑,回头对身后之人吩咐道,“春澜,把给大小姐的礼物唤上来吧。”   陈慕律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什么?”   “是。”站在律乘雾右侧第一位的侍女春澜笑着拍了拍手,冲院外喊了一声,“你们几个都进来吧。”   下一秒,三十名男侍自洞府外走到庭内,粗犷奔放的,温润如玉的……各种风格应有尽有,几乎把大半个院子站满了。   “见过大小姐!”   不用多言,那一群美貌男侍已经殷切热情地围了上去。   “大小姐美若天仙,天人之姿,若能一亲芳泽,小生死而无憾……”   “这是奴家为您亲手做的生辰礼,不知道您喜不喜欢……”   “大小姐这是我的准备了好久的……”   “诶呀大小姐看看我的礼……”   陈大小姐无助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律乘雾对他笑了笑,细声细气道:“喜欢就选,选不出来就都留下,我身边这十六个也是新来的,你若有顺眼,可以一并留下。”   “呵呵,他现在一颗心都吊在个穷小子身上,这些庸脂俗粉,自然是看不上的。”律乘雪冷笑,他此刻发型全乱,手里捏着白鹦鹉的命门,狼狈地胜利归来。   律乘雾只是笑着:“那比你的强盗行径还是好一些的,看来北部的雪还没让你头脑清醒。”   律乘雪面色不虞,看着陈慕律费劲地从美男堆里挤了出来。   血脉压制诚不欺我。   以前是律乘雪欺负他,现在是律乘雾教育他们俩。   律乘雾期待地看着他:“小慕,这些你喜欢吗?”   陈慕律挣扎着躲到了律乘雪身后:“二姐,我暂时还不想考虑这些……”   “没事,姐姐下次给你选更好的。”律乘雾宽慰道,“你那个穷……那个小师兄是什么类型的?”   陈慕律下意识回答:“假正经。”   律乘雪冷哼,极尽嘲讽:“死人脸。”   宋无尽补充:“吃软饭。”   假正经,死人脸,吃软饭。   “很独特的品味。”律乘雾嘶了一声,极为温和地包容了自家妹妹的审美,“春涟,记下了吗?去找找。”   左侧的侍女欠了欠身:“遵命。”   陈慕律欲哭无泪:“二姐,不用,真的不用!我又不喜欢他!”   “没说你喜欢呀。”律乘雾轻轻蹙了蹙眉,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我知道,小慕只是年纪小,有点兴趣罢了,对吗?”   陈慕律一噎,但看了看眼前的三十来个男侍,还是勉强笑着附和:“不错。”   律乘雾笑开了:“感兴趣便好,你练剑修习枯燥,找个玩意儿养着,也能解解闷。好了,姐姐必会给你找个钟意的。”   “不是……姐……”   来不及阻拦,律乘雾已经笑盈盈地扭头,看向了律乘雪:“现在轮到你了,把我的鸟还给我。”   律乘雪不甘心地松了手,那只白毛鹦鹉骂骂咧咧地从半空中摔到了地上,又哭哭唧唧地飞到了陈慕律的怀里。   “嘤大小姐嘤嘤嘤……”   陈慕律双手向前接住它,束手无策地看着这鸟假哭,求助的目光落在律乘雾身上。   “喜欢?”律乘雾手指一动,“春汀,把那一窝蛋找出来。”   “不,我不是……”   “是,二家主。”   陈慕律麻木地看着那侍女变戏法似的从第三十七枚储物戒里翻出了一个锦盒,递到自己面前。   “不用了吧……”他弱弱道。   律乘雪在一旁懒懒劝着:“收着吧,这可是南华的白灵鹦鹉蛋,全天下估计也就只剩下这一颗了。”   “白灵鹦鹉?!”陈慕律看了眼手心里才被律乘雪拔秃了毛的傻鸟,一脸不可置信。   白灵鹦鹉通人性,擅通灵预知,举世少见。可白灵鹦鹉的最后一枚蛋,不是孟长赢在剧情中期获得的金手指吗?   系统淡淡出声:【收着吧。】   陈慕律一顿:【这不是孟长赢的机缘吗?】   系统嗯了一声:【钻个空子,到时候等你走完剧情下线了,再还回去不就行了?】   陈慕律垂眸,接过了那个锦盒,顺便把手心里那只还在假哭的鸟递给了一旁的侍女。   律乘雾笑了下:“小慕,我听说你在学宫考核考了第二,在大比也拿了第六?”   陈大小姐还没反应过来这转换话题的速度,宋无尽已经骄傲地点头,冲到了律乘雾身边:“没错没错,表姐可厉害了!”   “啊,那小无尽考得怎么样?”   “这个……这个嘛……”   陈慕律抱着锦盒站在原地,有些无所适从,就看见律乘雪默默地在往后挪动,冲他比了个撤退的手势。   二人飞速交换了一个眼神,互相配合着往院子外面撤去,结果陈慕律前脚才踏出院子,一枚白羽便掷了出来,如流星飞刃,插在了门旁边的石柱上。   “小慕和小无尽可以先走。”律乘雾温和道,“律乘雪留下。” 第89章   律乘雪挥了挥衣袖, 拉着律乘雾进了结界。   “这么警戒?不像你啊。”律乘雾挑了挑眉。   律乘雪直勾勾地盯着她:“二家主,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律乘雾摆了摆手:“三公子才入化神境,风光无限。三十道加急金令都叫不回家的人,我可不敢审。”   “金令发也发了, 你们四处宣扬出去了, 不刚好能划清界限?”律乘雪满不在乎地甩了甩香囊上的流苏串, “这些人若不除去, 小慕待在倾月宗也不安全。”   律乘雾睨了他一眼:“你现在倒是想起小慕了, 怎么就没想到那群人还会狗急跳墙去暗算小慕?”   律乘雪眸色一暗:“那就是个意外罢了。我早就说了不要让她参加,是母亲传信来——”   律乘雪面色难看, 话语戛然而止,两人面面相觑了好半天,最终都只剩下莫名其妙的叹息。   若没有此毒,陈慕律本该是万中无一的极品火灵根,根本不必走到如今的境地。   律乘雾低下头,忽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小慕已经到金丹期了。”   “蛊毒没有发作,甚至还被压制地更厉害了, 但封印却松动了。”律乘雪面色凝重,“一定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在捣鬼。”   之前他传讯试图联络怀盈长老,但始终没有得到回应, 派出去调查的人也都没有消息。没想到现在陈慕律体内的同心蛊居然真的得到了压制, 连灵根上的毒都在消散。   一切种种, 都和怀盈留下的预测完全冲突了。   律乘雪脸色更难看了点:“难道真是解药出现了?”   “同心雌蛊外力探查不到, 只有身怀雄蛊的小慕能感应到。”律乘雾眸光一转,“她最近有什么异常吗?”   “性子开朗了不少,人也勤快了不少。”   律乘雾追问:“有没有接触亲密之人?”   “除了宋无尽,还有沈青云的徒弟沈椿龄, 和……”律乘雪啧了一声,“和孟长赢。”   律乘雾若有所思:“孟长赢,谢师叔捡回来的那个至阳之体?怪不得。”   雄蛊栖阴畏阳,有至阳之体相伴在侧,同心蛊毒自然能会被压制。   律乘雪瞥了她一眼:“怎么,你又感兴趣了?”   “这样好的资质,还是天生剑骨,当炉鼎确实有些屈才了。”律乘雾认真地八卦起来,“欸,他对小慕怎么样啊?”   律乘雪冷脸答道:“冷言冷语,还算关照。”   律乘雾点了点头:“我看小慕那样子也不是对那小子全无感情,怕是不止你说得这么简单吧?”   律乘雪不耐烦道:这么麻烦,要不我现在就去静思崖把那小子捆了带走,小慕也不用再一个人留在倾月宗了。”   对面坐着的律乘雾直起身,幽幽道:“阿雪,我以为你已经吸取了教训,怎么还是如此莽撞?这一回小慕没出事,可下一回呢,下下回呢,你拿什么去赌?”   律乘雪默了默:“我只是看不惯他们欺负小慕。”   八面玲珑的二家主不自觉地叹了口气,什么场面话都说不出来,她压低了声音:“说好了从长计议,十几年都忍了,怎么突然就动手了?”   律乘雪哂笑:“此仇不报,更待何时?”   一踏上倾月宗这片土地,看到那些罪魁祸首还身居高位,他便再也等不下去了。   “依我看,你还是去北部雪城多待几年吧。”律乘雾无奈地笑了一下,“本以为你到了化神期,应当有些长进的。”   律乘雪扯了扯嘴角:“那何衔枝要与我同去。”   律乘雾不屑地白了他一眼:“你还好意思提何衔枝?他知道是你鼓动宋无尽去退婚的吗?他知道是你为了拆散他们的婚约,故意把宋无尽丢到倾月宗来的吗?”   “他可以一辈子不知道。”律乘雪低着头,语气很坚定,“他和我已经有夫妻之实了。”   “华京女子从不为贞洁所桎梏,怎么你们男人倒是讲起贞洁了?真搞笑。”律乘雾凉凉笑道,“迂腐之极,活该你个浪荡子一辈子孤身。就你这个蛮横做派,说不定等你下次回到华京,宋何两家都当上亲家了。”   “我不会让这个局面发生的。”   “什么局面?”律乘雾弯了弯唇,“他们的婚约从来就没有解除过,成婚才是天经地义的吧?反倒是你引/诱弟妻,死不悔改,又不敢更进一步,让律氏跟着你一起蒙羞。”   安静了好一会儿,律乘雪反反复复地捏着那个香囊,几乎要把流苏串都弄散。这个香囊很旧,律乘雾看着眼熟便多瞧了两眼。   图案上是一只小小的青鸟,那是很多年前何衔枝绣的,只不过香囊原来的主人应该是宋无尽。   何衔枝托人送了很多东西给宋无尽,但是大多都被拦了下来,这一件是他鼓足了勇气当面送出去的。   后来律乘雪用几挂玉串做交换,从宋无尽手里把香囊忽悠了来,一藏便是好多年。   昳丽青年垂着眼,张狂肆意都只化作了一句轻语:“姐姐,我是真的喜欢他。”   律乘雾看着他,神色莫测。   “你要是真喜欢人家,就该尊重他,好好地和衔枝道歉,看他愿不愿意接受你。”律乘雾语气也软了下来,“宋家何家也都需要一个交代。喜欢不是嘴上说说的,小慕不懂,你也不懂吗?”   -   律乘雾来得仓促,走得也快。   不过一两个时辰,华京使者的队伍便已经集结在了苔云镇外。二家主亲自来逮人,律乘雪也不得不从。   但他适应良好,到了最后一刻还缀在队尾不肯上飞舟,硬是要赖在地上和何衔枝拉拉扯扯。   “三哥这样痴汉持续多久了?”   陈慕律悄悄从律乘雾身后探出头去偷看,被律乘雪狠狠瞪了一眼才老实。   “没脸没皮,别管他,丢死人了。”律乘雾懒得看他,笑容和蔼地拉着自家妹妹继续嘱咐,“这些也是给你的,还有这些,你一个人离家在外,多点钱财傍身总是好的。对了,春澜,把通音坊送来的那箱东西也搬出来。”   陈慕律眨了眨眼:“通音坊……那是什么?”   律乘雾笑着打开那箱子:“华京的生意太多了,你不知道也很正常。”   春澜耐心解释道:“大小姐,通音坊是专售传音玉令的铺子,全仙域仅我们华京仙境一家。”   箱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排排款式各异的传音玉令,饶是陈慕律已经见了那么多大阵仗,也还是被吓得向后仰了仰。   对上律乘雾的笑容,陈慕律福至心灵:“传音玉令是我们家做的?”   “是啊。”律乘雾轻轻揉了揉他的发顶,“感兴趣?”   “不不不不不!”陈慕律现在已经完全对这位散财二姐口中的‘感兴趣’产生阴影。   律乘雾看得出他的忐忑,轻轻笑道:“不是想让你接手的意思,这生意很累人,可不能麻烦我们小慕,这箱玉令是未出的新品,你先用着试试看。”   陈慕律点头如捣蒜:“好,谢谢二家主。”   律乘雾垂眸看着他,忽然道:“其实,我还有个东西想送给你那位小师兄。”   陈慕律抿唇:“二家主怎么突然在意起他了?”   “我听闻是这位小孟师兄以德报怨,在试炼台上力战群雄,若没有他,你也不会顺利破境。”律乘雾柔声道,“他帮了你,我们总该有所表示,这是华京的谢礼。”   律乘雪欠揍的声音从不远处飘来:“你居然放心给交给她?不怕她自己独吞了?”   被他一激,陈慕律接过那锦盒:“我才不会,我会和他好、好、道、谢、的!”   “哦,那你这是要偷偷去静思崖看他的意思咯?”律乘雪不甘示弱,“啧啧啧,陈慕律你也太不知检点了!”   “那你现在不还是在纠缠小何!”   “你小孩子家家的,不懂就别乱说。”   “大小姐……三公子……”   最后还是律乘雾叹了口气:“好了,乘雪你也少说两句,小慕有分寸。”   “小没良心的。”律乘雪冷着脸捏了捏陈慕律的脸,“你一个人待在倾月宗别给我惹事。”   陈慕律瞪着他:“呵呵,你一个人待在北部雪城也别寂寞。”   律乘雪也盯着他,格外认真:“少贫嘴,管好你自己,这次破境多危险你知不知道?下次别逞强了。”   陈慕律和他对视了一瞬,恹恹低下头,胡乱答了声哦。   “不管怎么说,这结果是好的。所以可能还要委屈你在这里多住些时日。”律乘雾垂眸,“姐姐也不是不想带你回去,只是你呆在这里会更安全,这也是母亲和父亲的意思。”   陈慕律扯了扯唇角,低下头:“二家主言重了,我很喜欢这里,一直待在倾月宗,其实也不错。”   律乘雾静静注视他好一会儿,才露出一点轻松的笑意:“看得出来,你在这里有所牵挂了。你过得开心,那便足够了。”   律乘雪在旁边插嘴:“过得不开心了要告诉我们,传音玉令不是摆设。”   “知道了知道了——”   轰然一声闷响,灵石燃起云桨,庞大的飞舟自地面腾空而起,向着遥不可及的远方缓缓驶去。   陈慕律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开。   直到那艘飞舟已经缩小成了肉眼不可再看见的黑点,他才像忽然有了意识的人偶,僵硬缓慢地回过头,看向另外一侧的何衔枝。   何衔枝还是那样安静,不过今天的安静里还带着哀伤:“大小姐,我们回去吧。”   陈慕律捧着锦盒,垂眸:“走吧。”   他还有事情没做完。   【滋滋——系统休眠程序已开启,本系统将在26日7小时36分19秒后关闭,请宿主尽快确认。】   【主线任务:解毒。(还剩26日7小时36分19秒)】 第90章   冬日的太阳升得迟, 窗外的天还是灰蒙蒙一片,早起练剑的时辰到了。   陈慕律睁开眼,有一瞬间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他躺在床上,指尖燃起一簇火焰, 照得纱帐四周的明珠宝石都泛着五彩斑斓的光。   又赖了几分钟, 陈慕律在榻上翻了个身, 气鼓鼓地把被子卷成一团后起了床。   光阴如水, 看似漫长, 却总在不经意间便悄然逝去。皓月仪典已经结束有一段时间了,可他还是醒得很早, 和往常一样提着剑在花圃前的空地上练习,只不过没有其他人陪练,只有他一个人。   可自从他和孟长赢在明面上闹掰之后,陈慕律已经独自练剑许久了,为什么现在反倒无所适从了?   陈慕律也不知道。   “系统,你说呢?”   系统很坦诚地承认:【宿主,我不懂。】   连陈慕律自己都搞不懂为什么的事情, 系统自然也搞不明白,这再正常不过了。   潋虚剑的剑气刮倒了一片簇金牡丹,陈慕律放下剑, 蹲在那片‘死状凄惨’的牡丹花前, 捡起了几片还带着露水的花瓣。   “到底是中了什么邪。”他喃喃自语。   【宿主, 目前您的身体状态评级为优秀, 蛊毒抑制状态正常,情绪曲线稍显低落,并无其他异常和不适,可初步排除中邪可能。】   没有中邪的宿主沉默了。   【宿主, 怎么了?】   陈慕律意味不明地冷笑了一声:“这种鸡肋的监测功能会和你一起休眠吗?”   系统叹了口气:【宿主,在本系统休眠时间内,除紧急保护功能外的其他服务将会暂停。为了继续对剧情进程的维护和监督,主机后台将立即进入[隐藏]状态,一切以剧情和宿主生命安全为首要条件。】   【若检测到不稳定因素,程序会自动纠正,以保证宿主的安全。】   “那解毒……”陈慕律垂眸。   【进入[隐藏]状态后,后台会自动发布例行的解毒任务提醒,届时压制蛊毒的保护功能会自动开启,宿主不必担心。您只需要继续配合,帮助主角孟长赢解毒修炼就好。】   得,这是要一直干苦力才行了。   陈慕律啧了一声:“你到底要多久才能修好?”   【理想状态下,需要一年时间。】   陈慕律眨了下眼:“那现实呢?”   【短则一年,多则无限期。】   “无限期……”陈慕律忽然笑了声,“系统,你难不成是要跑路了吗?”   电子音有些无奈:【没有,宿主。只是这次任务出了点小问题,需要总部评估后,我才可能有权限继续跟进。】   “两年内你能回来吗?”   【宿主,我不确定。】   陈慕律表情如常:“三年,你能回来吗?”   系统忽然安静了。   原主下线的剧情点就在三年后,三年后的仙域盛会,魂虚秘境,也是陈慕律应该功成身退的时候。   电子音很轻:【好,我会努力回来的。】   陈慕律垂下眼:“知道了,你什么时候走?”   【宿主,这个问题您已经问了六十三遍了。】   他又重复了一遍:“什么时候走。”   系统低声答:【今夜子时。】   “你可真是会掐点。”陈慕律嗤笑一声,正好是同心蛊发作的时辰。   【不出意外,接下去几年主角都会在静思崖蛰伏苦修,系统会帮您扫清进入静思崖的障碍,并附赠导航模式,实时定位孟长赢的位置,保证一月一次的解毒任务能够顺利进行。】   陈慕律看着掌心的花瓣,手一抖,那些价值千金的残花便在风里打了个旋,落到地上的时候连个响声都没有。   “知道了。”   -   静思崖是个很荒凉的地方。   凌阳峰凌空于整个宗门之上,周遭云瀑环绕,不可御剑穿行。主峰如一柄镇山之剑悬在归月禁林之上,而凌阳峰背面终年不见阳光的陡峭山崖,便是关押有罪弟子的静思崖。   陈慕律原先只知道那里终年黑暗,不见日光,所有犯了大错的弟子都会被单独关在陡崖上的一处洞穴里,却不知道每一个洞穴内外都会设下隔绝外界的结界。   囚于此处的弟子被屏蔽五感,接收不到外面的一切动静,但归月禁林的剑气会穿过这道结界,日日折磨洞穴内受刑‘静思’的弟子。   在静思崖受罚者十有八九都会因心魔而死,百年来还未有一人能逃脱,也怪不得谢掌教当时听到沈青云的惩罚时这么激动。   “我们这个时辰来,也不怕被抓?”   【每日戒律堂弟子会在正午剑气最弱之时前来巡逻,除此之外再无人会造访静思崖。】   还真是三不管。   陈慕律轻笑,捏着一丛灵火站在入崖的黑棘小路上,一侧是被凿出成百上千道洞穴的静思崖,另外一侧是毫无阻拦的天空。   陈慕律瞥向天空,下面是一处被群山包围的深谷凹地,浓云被剑气撕裂,被困在底下的禁林就藏在云絮中,半遮半掩。   【孟长赢在哪里?】   系统这次没有废话:【向前一百米,上数第十八层。】   手中的淡黄色的灵火微弱,火焰被剑风吹得低斜,陈慕律今日没有穿那套所谓的方便打扮,反而选了一件精致隆重的裙子,黄紫相间,连眉心坠都换成了金嵌紫水晶的样式。裙摆被风吹起,像茫茫夜色里绽开的花。   【洞穴结界会对您开放,宿主可以畅通无阻。】   【知道了,你还有几分钟休眠?】   电子音卡了卡,嘈杂的电流声又覆盖了系统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陈慕律刚刚在静思崖前停下了脚步,听到它说:【倒计时一分钟。】   他沉默地捏起御空咒,准备迎着剑风进入洞穴。下一秒,系统的电子音响起,陈慕律身形一晃,直接摔入了一处黑暗。   他听见机械电子音笑了笑。   【宿主,下次见。】   -   系统把他直接送进了孟长赢受罚的洞穴。   【叮咚——本系统已交由后台程序自动运行,当前任务剩余时间50秒,请宿主尽快开启任务。】   【49秒,48秒,47秒,46秒……】   心口被强压下的钝痛猛然炸开,像是被人用断刃挖走了一块血/肉,密密麻麻的疼痛如潮水般上涌而来,像是要将人拖进无边的夜色暗海中。   【滴滴——滴!警告!警告!当前倒计时30秒,29秒,28秒……】   洞穴不大,连站直都很勉强。陈慕律惶惶抬眼,用尽了全身力气向前也只是坐起了一瞬间,视线里是一片漫无边际的黑,错乱的呼吸和心跳声被耳鸣盖过,让他分不清方位。   “孟……孟长赢……”   理智都被蛊毒燃烧殆尽,陈慕律呢喃着,支撑不住身体重新倒下。裙带衣摆上的环佩摔在地上,迸发出一阵金玉铃响,他手脚并用,无望地向前爬了两三步又要再次力竭倒下。   他摔进一个炙热熟悉的怀抱。   可迎面而来的不是热和欲/望,反而是鼻尖率先嗅到的清苦的药味,混着很淡又难以消散的血腥气。   他整个人都战栗着,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浮木,抱柱者不必溺于这条命定的河流。   陈慕律轻轻抚上孟长赢的胸/膛,左边没有那道和他一样乱了调的心跳,只有一手沾湿衣襟的血,尚且滚烫,依旧不息。   “你的伤怎么……还没好?”   孟长赢没有应答。   正如谢怀卿所言,毒已深入骨髓。涣灵散之毒本就难解,他一意孤行,瞒着所有人给自己下了大剂量的涣灵散,便注定会有这漫长又残酷的折磨过程。   伤口溃烂无法愈合,止不住血,他失去了大量的灵力,像是被戳破的口袋,清醒地注视着灵气一点一点流失散去。   可孟长赢始终很平静,他对此熟视无睹,稀松平常地像是早已习惯了这种失去力量的慢性凌迟。   血腥混着糜/烂的气味在这方窄小天地散开,身下之人言语上沉默,但动作却又快又急。   剑气冲击之下,一路颠簸,陈慕律被颠得没吐不出整句,只能蹦出几个零散的字眼:“回……回答我……别……啊!别……装死……”   “不要乱动。”   “你……你这幅嘴脸……到底……凭什么命令我……唔!!!”   孟长赢淡淡开腔,好像方才横冲直撞的罪魁祸首不是他一般:“会不舒服的。”   “你这一身伤……本就倒胃口的很……”陈慕律满头冷汗,“到底怎么回事?你……”   到底是怎么了,冬至夜里翻墙那一次,不还是好好的吗?陈慕律心中有千万般疑惑,都被他一个攻城掠池的吻给堵了回去。   今夜的孟长赢格外不同,像是一下子变成了局外人,即便身体因蛊毒发作的影响滚烫激动,可他的灵魂却剥离在外,漠视着这一场不合时宜又如天降佳酿般的融合。   冬夜的寒意与剑气一同奔袭而来,划开这场蓄谋已久的仓促重逢,露水打湿眼尾。   全身上下都快散架了,陈慕律已经完全没有力气,他仰起头,眼中水蒙蒙地漾开一层,如小兽般凑近那人,急切又渴求地去寻一个证明,一道印记,一个落在实处的吻,去打破又或是沉入这场没有尽头的幻梦。   孟长赢声音很轻,像是念起了远在天边的奢望。   “姐姐……师妹……陈……”   “……陈慕律。”   他错开了身,拒绝了那个吻。   月色无边,辉光烁烁被拦在洞穴之外,缠/绵悱恻的诗藏于悬崖深处,无穷无尽的黑暗里,只剩下烧尽一切顾虑和忧愁的火种,消融了这场无声缄默的怦然心动。   陈慕律失去了意识。   良久,孟长赢轻轻拨开他凌乱沾湿的发丝,隔着眉心坠,在他额前落下一道轻吻。   像是一道叹息。 第91章   再次醒来时, 眼前不再是漫无边际的黑。   昏暗中有一点暖光,不太亮,正好够陈慕律分辨出眼前人的模样。   目光顺着光线轻轻描摹过孟长赢的脸庞,他似乎瘦了些, 脸颊上的肉少了, 也褪去了初识时的青涩。   光阴无声, 少年在日复一日的沉默中伐骨断髓, 蛰伏着抽条生长, 闷声不响地磨炼着,才半年便已经变了样子。   陈慕律动了动, 发现自己似乎是躺在了孟长赢的怀里,两人凑得很近,呼吸交错着,好像再近一点便能唇齿相融。   好在时辰还早,解完毒的少年已经和往常一般陷入了昏迷状态,陈慕律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他慢慢伸出手,拨开孟长赢的衣襟, 看到了底下红肿的伤痕:“这到底是下了多少涣灵散。”   地上铺着一件宽大的外衫,另一间小衣整整齐齐地折了几折,垫在孟长赢的手臂上, 让他枕着。一颗夜明珠安安静静地躺在枕前, 就在距离孟长赢的手臂不远处, 应当是自他袖中不小心漏下的。   陈慕律挣扎着起身, 幸好系统走之前还给他留下了一仓库的灵力补给药剂。他连着灌了好几瓶,总算是有点力气收拾残局了。又是几十道清洁咒砸下去,收拾二人身上的痕迹时,他强撑的理智即将告罄。   借着夜明珠的光亮, 他从那张简陋的床榻上爬起身,第一次看清了洞里的全貌。   光秃秃的石壁,没有泥土和杂草,四面都是硬邦邦的石面。墙壁上斑驳一片,深深浅浅新旧不一,刻着一道又一道交叠的剑痕。脚边的墙角处有一小块石头立着,后面的角落里零零碎碎堆着几瓶伤药,还有带着干涸血迹的布条。   陈慕律犹豫了一下,打开了瓶子,里面装得都是些寻常的药物,于涣灵散之毒而言不过杯水车薪。   他沉默地放下药瓶,打开自己的储物戒开始翻找,不多时便翻出了一支灵参。律乘雪给的千年灵参,北部雪城的至宝,可解百毒。他这些天被律乘雪灌多了灵参茶,也习惯随身携带了。   正准备将那支灵参混入伤药中,陈慕律动作一顿,僵在了原地。   【警告!警告!检测到重大剧情点,请宿主立刻停止偏离行为!违规处罚将会在十秒后强制开启!】   黯淡的光屏弹出,鲜红的字幕几乎快要跳到他脸上。陈慕律看着“违规处罚”四个大字,咬着牙把那株灵参丢回了储物戒中。   死系统。   因为在静思崖剧情中,坚韧的主角身负余毒,在饱受囚禁之苦后磨炼了心智,会在力竭后逼出体内毒血,打通一身灵脉,不出一年便悄悄晋级了元婴,为日后的打脸做准备。   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就这样靠绝境堆出一个剑尊。   陈慕律垂下眼,看了看熟睡的孟长赢,他唇色惨白,面色也不怎么红润。一个月不到,他便明显憔悴了。   孟长赢,你这主角当得也蛮惨的。   【警告!警告!请宿主停止偏离剧情行为……】   他冷嗤一声:【开什么玩笑,到时候把人磋磨死了,你和我都可以去重开了,给我闭嘴!】   说罢,陈慕律毫不犹豫地切下灵参的一角,碾成粉末混入了伤药中。灵参虽能治百毒,但它对同心蛊毒和涣灵散之毒都只能起到压制的作用,更何况还只有少量。   他现在只想让孟长赢缓解一些涣灵散之毒,至少让他的伤口愈合。   似乎是他的警告起了作用,吃软怕硬的代班程序滴滴滴尖叫了半天,便彻底熄了火,扣了他三天存活时间就自己灰溜溜下线了。   陈慕律连忙又割了好几块灵参,把每一瓶伤药都加了料,既然扣了存活时间,那他必然要把这个便宜占回来。   “自作自受,对自己下手都这么重……”现在还要扣他的生存时间,真是可恶。   蹲在角落里忙活了半天,他头上已经渗出了细汗。好在大功告成,陈慕律轻轻松了口气,拿起一方丝帕胡乱擦了起来。   “擦得用心点。”   一阵清爽的忍冬花香气铺面而来,后调混着淡淡的桂花,陈慕律一边擦一边腹诽,这帕子还怪香的。   “谢了。”他叹了口气。   “不用谢。”那人轻笑了一声,“这原本就是你的帕子。”   陈慕律一僵,蹲坐的姿势让他的小腿麻了半边,他动不了,更不敢回头。   温热的吐息沾上了他的颈间,那人凑到他身边,手精准地抚上了他小腿的酸麻处,用了一点力轻轻地揉了起来。   陈慕律僵着身子被他禁锢在怀中,听到那人笑着说:“不记得了?师妹你总是这样,丢三落四的。”   说着,他指尖灵力一挥,那方落在地上的丝帕重新回到他手中。陈慕律眼睁睁地看着他展开那方帕子,露出上面绣着的簇金牡丹暗纹。   孟长赢一边替他揉着腿,一边娓娓道来:“这是你在梵镜城客栈那一夜沾药的帕子,你潜进了我的房间,弄破了我的十指,还记得吗?”   怀中的人没有回应,只是呼吸急促了几分。   少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哼笑了一声:“后来啊,你哭丧着脸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抹药,边抹边骂说这么好的药早知道就不给我用了,用的就是这方帕子。”   他最后点评道:“蠢得要死。”   陈慕律深呼吸了几个来回,才堪堪维持住了体面:“胡……胡说八道!”   孟长赢垂眸,手中变出了一颗夜明珠。   他笑着,慢条斯理地转着那颗珠子:“还有这个。”   陈慕律惶惶无措地盯着他手中的南沧夜明珠,是他醒来时在枕边看到的那一颗。   这样子的南沧珠他储物戒里有好几大匣的,都是华京仙境给的。他只当是照明用的,总是会弄丢。可是他忘记了,整个倾月宗也没几个人会富贵到把南沧珠当次抛灯用。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丢的这一颗珠子?   心中慌乱得直打鼓,陈慕律唇瓣动了动:“这珠子……人、人人都可以有,孟长赢,你穷疯了连这个都要讹吗?还是你终于失血过多,犯了癔症?”   “师妹这话说得好伤人,只是你现在的脸色恐怕比我更像重伤之人吧?”孟长赢挑了挑眉,冷淡的目光落在对面那人毫无血色的脸上,意有所指。   陈慕律低下头,掩饰地扯了扯嘴角:“孟长赢,你别发疯。”   孟长赢轻轻笑了笑,抬手捏住陈慕律的下巴,温和又不失强硬地与他对视,不给人一点逃避的机会,直接宣判了结果。   他一字一顿道:“师妹,你把这珠子落在归月剑冢里了。”   剑风瑟瑟,吹得陈慕律整个人都发起颤来。   “或许……”孟长赢似笑非笑,俯身与他耳鬓厮磨,“该叫你师弟吗?”   洞穴,南沧珠,混乱……一桩桩一件件,明明时过境迁,所处之地也不怎么相似,可他还是有一种可怕的熟悉感。   眼前之人明明才与他有过肌肤之亲,可此刻相识数月的点滴情谊都化作了拍在他脸上的响亮耳光。陈慕律眼眶通红,一眨不眨地盯着孟长赢,惶惶无措,惊恐得好像看到了陌生人。   怪不得……怪不得那么熟悉,怪不得剧情会接二连三地出错,怪不得系统会查不出缘由……   因为变数不止在他这个穿书者身上。   因为从一开始孟长赢就在伪装。   阴冷的风吹着,陈慕律毛骨悚然,剑气在他脸颊上划出一小道红痕也全然不知。   小腿上的麻感已经褪下去了,转而是一种钻心的酸痛,每动一下,便会更痛一分。   陈慕律缓缓起身,扶着石壁慢慢挪到了不远处。孟长赢又凑近,把地上的外衫扯过来让陈慕律坐下,抬起的手已经抚上了陈慕律面颊上的那道伤口。   “别碰我!你走……你走开。”   陈慕律坐下了,但见他靠近,便应激似的把他猛地推开,剧烈地大口喘气:“先离我远一点,除非……除非你想被打。”   “你别激动。”   “你……后退。”陈慕律缓了口气,“再退。”   孟长赢哑然,但看着少年白着脸色的可怜模样,又后退了一两步。   陈慕律死死盯着他:“现在,我问,你答。”   “好。”孟长赢看着他,应下了。   “你……你什么都知道。”陈慕律深吸了一口气,“你什么都记得。”   孟长赢沉默了一下:“对。”   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记得。   正如律乘雪所说的那样,他试探陈慕律,利用陈慕律,甚至伤害陈慕律。   陈慕律颤着声:“你是在看我笑话吗,孟长赢?”   “没……”   “你也一定很瞧不上我吧?和那些人一样。”   少年胡乱擦了把眼泪,忽而笑了,“嚣张跋扈,自轻自贱,诡计多端,又要害你,又要倒贴你。明明是个男的,却男扮女装诓骗世人。在你眼里我是不是特别蠢特别坏?”   洞穴里很安静,连泪珠砸在手心里的声音都分外明显。一阵死寂后,孟长赢动了。   他上前了几步,跪坐在陈慕律面前,变出另一张干净的帕子擦去了少年脸上的泪水,用稀薄的灵气捏了个诀,治好了面颊上的伤。   可此刻的细致早就变了味。陈慕律低下头,看着孟长赢用帕子一点一点给自己擦着手心。他鼻尖一酸,一串泪珠又不可控地坠落,打湿了锦帕。   “我不曾笑话你,也没有瞧不起你。”孟长赢眸光动了动,“我只是有一个问题,想求你一个答复。”   南沧珠的光芒很暗,他黑眸幽深,直勾勾地望着对面的人:“陈慕律,你喜欢我吗?”   泪水淌过面颊,少年一下子愣住了。   陈慕律想要逃离,他慌不择路地瞥开眼,却被掰着下巴与孟长赢对视。   孟长赢声音很轻,一双黑瞳亮得吓人:“我从一开始便知道你是男子,每一次蛊毒发作的时候我都有记忆,每一次你吻我的时候我都很清醒。我知道那是你,陈慕律。”   “那你呢,陈慕律?”   他越说声音越轻,像一个冰凉的吻悄悄凑近陈慕律的唇,马上便要落下。   他和那个吻一起被躲开了。   陈慕律颤着唇:“贺兰家是你们的人。贺兰蕴是你们的眼线,所以你早就知道师子昌那些人会作弊,其实根本不用我提醒,对吧?”   “你帮我保住了文试的卷子,但也帮那群世家子弟散布了不少谣言吧?可惜了,虽然事情闹大了,但他们还是没有重罚。”   他扯出几分笑:“不过这一次你对自己下狠手,总算得偿所愿了。”   “都做到这份上了,还翻墙进来给我送生辰礼……”   打开储物戒中套了三四层的匣子,是那条黄紫相间的剑穗。陈慕律将那条剑穗攥在手中,失笑道,“实在没有这个必要,装得这般情真意切。”   少年垂下眼,自嘲地笑:“至于喜欢……”   他说不出口。   他该说的,想说的,都说不出口。   【警告!剧情巨大偏离!预备计划开启中……】   【本程序最高指令:保护宿主不被抹杀。】   陈慕律张着唇,嗓子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他像是年久失修的人偶一般僵直着身子,全身上下都失去了控制,只有眼睛依旧属于他,一边淌着止不住的泪,一边漠然看着自己一掌打在孟长赢的左胸上,将他逼退到了洞穴尽头。   “你别哭,我没事。”他嗓子哑得吓人,“别哭。”   伤口绷裂,他又流血了。   陈慕律闭了闭眼,声带终于发出了声音:“孟……孟长赢,我恨死你了。”   “好。”他说,“你恨我。”   “我……我一点都不喜欢你,我只是想要解蛊毒,想要活命,所以才必须和你做这些事情。”   孟长赢捂着心口笑了下:“对,如果不做这些事情,我们都活不下去。”   “所以……所以……”   陈慕律低着头,攥紧了手里那方打湿的帕子:“既然我们相看两厌,却又不得不凑在一起,不如……做个交易。”   孟长赢笑了:“什么交易?”   陈慕律整个人都抖了起来,剑穗被放在外衫上,他埋下头从储物戒中调出了一座小山似的上品灵石,正好堵在二人中间。   孟长赢垂眼看着已经没到膝盖的灵石堆,神色莫测。对面的小少年哆哆嗦嗦地往外掏灵石,看那架势是想把他们两个人都淹了。   陈慕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剩下的话说出口:“师兄……我买你。”   孟长赢沉默了很久。   沉默到对面的少年眼中又再次蓄满了泪水,他才幽幽开口:“你想怎么买?”   “这些……都给你。”陈慕律垂着眼,“就当是这一次的费用。”   孟长赢轻嗤了一声:“太少了,用不上。”   陈慕律愣了愣,连哭都忘了:“少吗?”   他环顾四周,灵石几乎堆满了整个洞穴,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孟长赢走到他面前,冷笑:“我是天生剑骨,极品冰灵根,身价自然要高一点。”   陈慕律顿了顿,在满地的灵石里重新拾起那条剑穗,又一点一点掰开孟长赢的手指,将攥着络子上的紫玉塞回他的掌心:“那这个够吗?”   少年握得太久了也太紧了,那剑穗上的紫玉尚有余温。但上边嵌着的金银坠却早已冰凉,一入手,倒比那萧瑟剑风还要伤人。   孟长赢眸色沉沉,握着剑穗的手也抖了起来:“好啊……成交。”   “我会帮你好、好、解、毒的,师妹。”   —   【第二卷·白马岁隙 完】 第92章   三年后, 苔云镇。   昔日碧仙坊外的那间酒楼已独立了出去,店面扩了一倍不止,平地起了一座足有十八层高的黄金楼阁,正门前挂着一块金碧辉煌的匾额, 上书碧云楼三个大字。   正午时分, 楼下大堂人满为患, 几层的雅间厢房早在几十日前便被预定空了。店里来往者络绎不绝, 台上乐倌齐奏, 丝竹之音共鸣,急管繁弦, 好不热闹。   门前车水马龙,一架马车也悄悄混入了其中。   一队风尘仆仆的修士下了车,为首的是一名蒙着面纱的女修,身后跟着两位同样蒙着面纱的女弟子,最后下车的是一位小公子。   车边候着的侍从团团围上: “公子!公子你小心些!”   那公子被搀着站稳了,眼睛只瞧着前面的女修:“蔺砚亭,你等等……”   “风小公子小心些, 您若是磕着碰着了,我们姐妹的罪过便大了。”蔺砚亭笑吟吟地回眸看了他一眼,转身率先进了碧云楼。   才进门, 便有雕梁画栋, 假山清泉, 明明还是寒冬, 随处可见的珍稀花草便已经在灵气的栽护之下盛放。几步一景,整排的堂倌热情迎接,更有专人陪在门前指引。   走过一段水上廊桥,等候多时的跑堂伙计已经满脸堆笑地上前一步交接:“几位贵客远道而来, 小店有失远迎。诸位请先移步雅间一坐,我们掌柜就在楼上,马上便来。”   一行人低调地被送入了二楼西侧一处厢房,那伙计问过众人喜好,一一上过茶,又摆了好些时兴的点心。   年纪较小的粉衣女修歪着头打量他:“你这小子倒乖觉,怎么就看出我们是贵人贵客了?”   跑堂伙计笑了下,目光落在蔺砚亭腰间那枚桂花纹样的玉佩上:“碧云桂落金满玉,贵人腰间这玉挂佩便是信物,小的不敢怠慢。”   女修娇笑着,拿起块芙蓉酥:“算你眼尖。”   碧云楼有一套独立的会员体系,只有在碧云楼花销超过百万灵石的高等级主顾才能拥有玉挂佩。   那小公子被一群人侍候着坐下了,看了看手中桂花茶和桂花饼,好奇道:“怎么这里也有个碧云楼?难不成是假的?”   那伙计笑着耐心解释:“小公子您有所不知,这碧云楼没有真假一说,都是我们东家的产业,只是地方不同罢了。咱们苔云镇是最早有的,后来生意做大了,这才慢慢把店开到了其他地方。”   “原来如此!”那小公子吃惊地放下茶盏,“怪不得这里比其他家的地方大不少,连崇云……”   蔺砚亭忽然出声:“小兄弟,你们家掌柜什么时候来?”   伙计看了眼腰间玉令的消息,赶忙回道:“掌柜的马上便到了,贵人有何需要不妨先与小的说,我们也好早做准备。”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我们打算在这儿住上几日。”蔺砚亭轻笑道,“不过我们一行人多,需要至少七八间上房,不知道现在可有多余的空房?”   “实不相瞒,咱们这里的上房已经全被定完了,不过您是我们碧云楼最高等级的主顾,所以我们为诸位自动升级成了天字房,您看这样可以吗?”   蔺砚亭挑了挑眉:“当然可以。”   “好,那我立刻为您安排。”   伙计笑着退出房间,匆匆离去,一道橙色的灵气打在门上,设下了一道静音结界。   白衣女修松了口气,收回灵力。   蔺砚亭随之一笑:“出门在外,还是谨慎些为妙。”   性子最为跳脱的粉衣女修也开口:“就是,周仲羽你能不能别这么口无遮拦?要不是我们师姐拦着你,你一开口就要自爆了。”   被点名的小公子唯唯诺诺:“柳蓁,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想干嘛,早知道就不与你们同行了,倾月宗都还没到就开始闹笑话……”   “蓁蓁。”蔺砚亭呷了口茶,“没必要,那伙计已经认出我们所有人了。”   碧云楼的玉挂佩是绑定了主顾身份的,信息一查便知。那伙计不但一上来便给所有人添上了茶水,连桌上的点心都细致地摆了三种,芙蓉酥在临音阁卖的最好,牡丹云糕是苔云镇的特色,剩下的桂花饼桂花茶也参照了崇云门的口味。   边边角角都照顾得极为周全,也怪不得这间本是依赖赌坊生意的酒楼只用了三年时间便运作成了仙域数一数二的销金窟,连锁酒楼数十家。   柳蓁下意识看了眼蔺砚亭:“那我们怎么办?”   “放心吧,碧云楼可信。”蔺砚亭宽慰她,“听师尊说过,这里也是华京仙境的产业,只不过大家都不知道具体是谁在背后管理,但有消息说是青鸾何氏的人。”   找不到踪迹,却能得华京仙境倾力相助,又能在短时间内赚下如此庞大的产业,足可见背后那位东家必不是寻常人物。   蔺砚亭拿起一块牡丹云糕:“是谁不要紧,只要我们不与之为敌便可。”   此时堂中央的戏台上的那出戏唱到一半,正好到了最高潮的部分。   白衣女修安静地听了好一会儿,开口说了进屋后的第一句话:“错了。”   “怎么了?”柳蓁疑惑地问。   “琵琶最后一段的第三个音,”蔺砚亭低笑,“弹错了。”   顶层的灵气裹挟着散金花瓣翩然飘落,一群金箔纸鹤悠悠飞满堂,奢靡浮华。琵琶最后一弦铮铮之音落下,满堂的花与鹤都碎成了一地的光点,竟是一场幻象。   碧云桂落金满玉,朝露梦中一晌欢。   -   倾月宗,万书阁。   群山淹没在云海里,遥遥一片青。那抹青色之下,稍远处便是苔云镇。   一只金箔纸鹤乘风而来,颤颤巍巍地从窗边的缝隙里飞了进去,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桌前那叠空白的洒金花笺上。   和那只停在桌前的鹦鹉打了个照面。   那鹦鹉一身渐变蓝紫色的羽毛,看着乖巧,和金纸鹤面面相觑了不过五秒,便扯着嗓子尖叫起来:   “少主!少主!少主!啊——”   一道灵气打在它身上,换得了一声惨叫和哗哗落下了五六根羽毛,一双白如柔荑的手迅速捏住鹦鹉的尖嘴:“没吃药,万书阁内,禁止喧哗。”   “唔——”   “我知道了,我就叫你没吃药怎么了?”来人无奈笑了笑,慢慢抚摸过它的背,“再多嘴,掉得就不止这些了。”   那鹦鹉立刻识相地不动了,老老实实窝在主人手里装鹌鹑。   来人轻轻把它放回桌上,看了眼桌上的纸鹤,心领神会,随即打开了丢在储物戒中的玉令。   不远处的机关悬梯开始挪动,金属碰撞之声低低地响着,抱着伤雀的青年打了个哈欠,没精打采地走了过来:“好不容易入个定,就这样被你家鸟吵醒了,大小姐你想好要赔我点什么了吗?”   “孟长赢十日后出来,许你与他多切磋一日。”那人没有一丝触动,继续翻看着玉令上的信息。   路屏山耸了耸肩:“行行行,不过就怕你孟师兄洞穴待久了,连剑招都生疏了,到时候被我打趴下可怎么办?”   “凉拌。”   “有时候我是真不懂你们到底在玩什么新花样。”   “花样?什么花样?”那人嗤笑一声,“他卖/身于我,我怎么安排他都可以。”   “这……”   “那个不重要,山下传消息来了。”   路屏山沉默了一下:“你这样孟长赢知道吗?”   微风自窗前而来,吹起发丝,额间眉心坠晃着,陈慕律轻扬下巴,倨傲中还有带着几分平心静气:“他出来就知道了。”   “现在最要紧的是这个。”   桌上的金箔纸鹤碎成了齑粉,花笺上隐隐约约浮现出了几行简短的文字。   「临音阁三姝,崇云门门主幺子,已至苔云镇。」   陈慕律垂眸:“蔺砚亭,蔺砚染……还有柳蓁。”   路屏山皱起眉,沉声道:“这次的仙盟盛会轮到华京仙境主办,从临音阁去往北部的华京,其实不必绕倾月宗这条远路,他们三个应当是提前出发,来探我们虚实了。”   陈慕律抬眼看他:“那崇云门的底细,你可熟悉?”   路屏山挑了挑眉:“崇云门门主周余泽膝下仅有二子,长子名周伯岑,幺子名周仲羽。周伯岑我见过几面,是个稳重可靠之人,年岁和沈大师姐相当,但这周仲羽我还未见过,只知道他如今不过二十五岁,是个药罐子,不怎么出过远门。”   仙盟盛会在即,这伙人绕道倾月宗,必然是有所图谋。   “你打算怎么办?”路屏山眉头紧锁。   陈慕律莞尔一笑:“现在是他们在明,我们在暗,自然是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啊?”   “啊什么啊?有工夫在这里发愣你还不如去多练练剑,省得到时候切磋出个一胜九负,平白无故丢万书阁的脸。”   路屏山一脸受伤地抱紧伤雀:“陈大小姐你可真行!下次这话别当着我们伤雀的面说。”   陈慕律白了他一眼:“知道了,你滚吧。”   “但是滚之前我还有最后一句话想问。”   陈大小姐没好气地回他:“有话快说,说完快滚。”   路屏山小心翼翼地试探:“我说了,你能不生气吗?”   陈慕律深吸一口气,抑制住自己打人的冲动:“你先说。”   “那个……你和孟长赢到底还要吵多久啊?”路屏山局促地赔笑,“放心,我这次没在碧仙坊下注,只是我个人比较好奇……啊!”   电光火石间,霸道至极的紫光亮起,直接削下了一绺发丝。   “别在万书阁里动剑!剑谱,小心剑谱!我的剑!别别别!”   “姑奶奶我错了!我走还不行吗?啊!剑下留情———” 第93章   入了夜, 苔云镇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   碧云楼的鼓乐之声不绝于耳,不出意外依旧会热热闹闹地奏个通宵。   这几日,蔺砚亭一行人早早便出门去四周逛过一圈了,反倒是崇云门的人没什么动静。全因周小公子周仲羽体弱, 连日奔波受了累, 在房间内修整了一两日才恢复了精神气。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碧云楼每逢初十便有一场盛大的拍卖, 本月的拍卖日正是今晚。   拍卖这一日, 碧云楼便不再接待散客,只有携带玉挂佩的贵客才能参加全程。根据挂佩的等级, 还有严格的接待规则,等级低一些的安排在一楼,而其他等级略高的贵客则会有对应的高层雅间。   此等盛事错过便是遗憾。天才刚暗,蔺砚亭从外面探查归来,周仲羽也咳嗽着下了楼,于是两派人又重新凑在了一起,坐回了二楼的雅间里。   碧云楼的服务仍是无可挑剔的细心, 雅间一侧是设过遮蔽结界的窗,台上的拍卖品一览无余,外界却不能窥探到房间内, 保证每一位贵客的隐私。   “周小公子, 几天没见, 你怎么还是这么……”柳蓁眸光闪烁, 视线在周仲羽身上直打转,笑得幸灾乐祸。   周仲羽轻咳了两声:“多谢柳姑娘关心,在下已无大碍。”   “若是真的撑不下去,不如早点去歇下, ”柳蓁挑了挑眉,“省得到时候心疾又犯了。”   一旁的蔺砚亭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蓁蓁,不可无礼。”   “没什么,柳姑娘只是喜欢开玩笑而已,砚亭师姐莫要因为这点小事动气了。”周仲羽垂下眸子,笑着打圆场。   蔺砚亭冲他抱歉地笑了笑:“柳蓁年幼,周公子见谅。”   周仲羽笑着与她对视:“师姐一路陪同护送我从崇云门过来,在仲羽心中砚亭师姐就同我的亲师姐一般。所以师姐不必如此生分,直接唤我仲羽便好。”   旁边的柳蓁借着面纱的掩盖,侧过身偷偷翻了个白眼。   蔺砚亭无奈地弯了弯嘴角:“好,仲羽。”   雅间窗外右侧悬空着一盏灯笼,凡是有人的房间都会亮着一盏白灯,此时十八层的黄金楼阁中悬浮着上百盏灯笼,拍卖还未开始,气氛便已焦灼。   周仲羽眸光一亮:“方才一路从楼上过来的时候,我瞧见了不少人,好像这一场的雅间都快坐满了,看来这一次的拍卖定会很精彩吧。”   “的确。”蔺砚亭抬了抬下巴,视线落在拍卖台上,“这两日我们一直在打探消息,也是今天才是确认的,这场拍卖会有凰灵玉,所以这两天陆续有不少人赶到苔云镇,而且都不是简单人物。”   周仲羽恍然大悟,惊叹一声:“怪不得,这碧云楼果然厉害,连华京的凰灵玉都能搞到。砚亭师姐,你也想要这个吗?”   蔺砚亭笑眼弯弯,对他轻轻摇了摇头:“不是我想要,是你需要。”   一声鼓响,拍卖开始。   各族众域的奇珍异宝流水似的自台上一件一件展示卖出,台上主持的不是别人,正是春浅。雅间包厢前的灯笼亮了又亮,一次黄灯便是一次竞价。   眼看着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到了后半夜,又一件拍品成交后,整个场子都忽然安静了下来。   一场纷纷扬扬的牡丹花瓣雨自最顶层悠悠落下,金粉混在其中,与馨香一同浮在空气中,慢慢飘散着。   与此同时,一阵温和的灵力随花瓣激荡开,自中心向四周辐散,一点一点渗入每一寸空气。   等到花瓣落尽,拍卖台的正中央已经摆上了一个蒙着黑纱檀木盒。   那才是灵力的来源。   “来了。”蔺砚亭瞬间抬眸,看向台下的檀木盒。   展台上,春浅上前一步,轻轻揭开了盒子上的黑纱,五色光芒骤然亮起,露出那一块如拳头大小的凰灵玉。   “上品凰灵玉,起拍价一百万上等灵石。”   静默一瞬,对面窗前的灯笼争先恐后地亮起。   一百万,两百万,三百万……   蔺砚亭面不改色地往玉挂佩上送了一点灵力:“四百五十万。”窗下的灯骤然亮起,转而被对面三楼的另外一盏灯跟了价。   “砚亭师姐,这凰灵玉太贵重了,是否有些不值当?”周仲羽脸色都有些白了,忧心忡忡地看着对面还在竞价的三四盏灯笼。   柳蓁啧了一声:“喂,小病秧子,这玉能治你的心疾知道吗?安安静静坐好,少乱动了。”   “五百万。”蔺砚亭眼睛都不眨一下,一边跟价一边回头看了看周仲羽,“不用担心,这是临音阁与令堂的交易。”   她一路加价,最后六百万成功拿下。   拍卖还在继续,不一会儿,便有一位侍女毕恭毕敬地敲响了雅间的房门,直接将方才那个黑檀木盒子送到了蔺砚亭面前。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这六百万到底长什么样啊?”柳蓁好奇地挤到自家师姐身边,几乎是盒子打开的那一瞬间,一股充沛的灵力扑面而来。   柳蓁眯着眼:“好舒服啊……”   “不对劲。”一直都像透明人一般的蔺砚染忽然皱眉,“阿姐,关上盒子。”   蔺砚亭猛地一抬头,旁边的周仲羽的脸色已经由白转青,连坐都坐不稳了,是他的身体本能地在排斥这股陌生的灵力!   蔺砚亭只慌了一瞬,立刻将黑檀木盒盖了回去,但盒中的凰灵玉已经被唤醒,那股溢出的灵力越来越剧烈,甚至开始无差别攻击起了所有靠近的人。被扶到一侧休息的周仲羽颤抖着,嘴唇都已经泛起了一层绀紫色。   “心疾!他犯病了!”柳蓁大叫着,看向后面那些侍从,“药呢?快把他的药拿出来啊!”   兵荒马乱中,雅间的门忽然被一阵强大霸道的灵气震开,一片牡丹花瓣被灵气裹挟而来,直直地打在周仲羽的身上。   “都退后!”   周仲羽忽然向前一扑,吐出一口黑血。   一名绿衣少女闯入屋内,抬手画印,无视了那凰灵玉周围庞大的灵气攻击,动作如行云流水,三下五除二将凰灵玉封住。   “愣着作甚?我不会治心疾,给他喂药。”那女修幽幽道,唤醒满屋子人的神智,喂水的喂水,找药的找药。   就这样……解决了?   蔺砚亭飞速和蔺砚染、柳蓁交换了个眼神,三人眼中皆是不可置信。   又是咣当一声,门从外面被再次震开,一位青衣少年急匆匆地赶来:“大……大东家,您没事吧?”   东家?屋内各色视线都在空中交汇,停在了少女身上。   蔺砚亭不露痕迹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少女带了面具看不清样貌,但身量比寻常女子要高许多,一身碧色长裙,没有多余的装饰,唯有腰间系着块紫玉令,与整个碧云楼的奢靡截然相反。她独自站在一侧,没人看得清她的面容,却又一点淡淡的疏离冷漠。   年轻女修居然就是碧云楼的幕后东家?   蔺砚亭向她行了一礼:“多谢阁下出手相助,在下临音阁蔺砚亭,这位是崇云门的周仲羽周小公子,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那女修淡淡瞥了她一眼:“免贵姓陈。”   蔺砚亭看了眼少年身上的青鸾团星袍,很明显他是青鸾何氏的人,这位女修虽然穿着青绿色的衣衫,却姓陈。   “呀,您受伤了!”柳蓁看着少女肩上不断渗出血的伤口,皱着眉提醒道。   少女摆了摆手,慢条斯理道:“我没事,但这位公子与这枚凰灵玉的属性相冲,被其中的灵力一激,便造成了内力紊乱之象。我方才帮他疏通了经脉,但还是需要好好静养几日。”   “您受伤了?!伤哪里了?我看看!”青衣少年立刻冲身后的春浅递了个眼神,自己上前查看少女的伤口。   春浅立刻上前,盈盈一福身:“是本店疏忽了,还请贵人恕罪,本次诸位的所有花销都由碧云楼承担,晚些我们会将契合这位公子体质的凰灵玉送至房间。”   青衣少年越看心越沉:“您怎么都不叫我们一声?”   少女被灵刃割开的伤口,一道血痕划破了她的衣领,刚好就在衣锁骨处,凰灵玉挣扎认主时的剧烈灵气还将那一片震出了一片红印,只是有衣衫遮盖着,看不出她到底伤得有多重。   那仙女神色冷漠,似乎是才发觉了这道意料之外的伤痕,语气很淡地回了句:“无碍。”   “您应该去上药疗伤。”   她似乎是知道躲不过这一场唠叨,轻轻蹙了蹙眉:“我还有事,不打扰了。”   扔下这一句,她转身离去,如方才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师姐……”   “先回去。”蔺砚亭向着少女离去的方向深深望了一眼,“回去再说。”   仙域姓陈者不在少数,但有华京仙境作保,又在受倾月宗庇护的……便只有那一位了。   -   “不是我说,这两天金箔纸鹤来得也太频繁了吧?”路屏山抱臂站在桌前,盯着少女手边那一片金粉愤愤道。   陈慕律白了他一眼:“差点忘了今天是你打扫的日子,早知道应该让他们传几百只的。”   “你!姑奶奶我到底又怎么惹你了?”   陈慕律思索了一下:“我的伤还没好,所以你在我面前活蹦乱跳,我很不爽。”   “你的伤?”路屏山一脸惊悚,“你是说你偷窥人家偷窥到一半跑出去见义勇为在锁骨上留下的那条连一截食指长都没有的伤口?”   “……”   陈慕律呵了一声,并不理会。   他本是不打算现身的,但凰灵玉失控一事实属意外,他不可能见死不救。况且出事的还正好是临音阁和崇云门的人,作为友宗,他更不能袖手旁观。   路屏山叹了口气:“临音阁那几个一直在给你发帖子,现在你打算怎么办?继续晾着他们吗?”   陈慕律低头,盯着手里的剑谱:“走一步,看一步。”   在他的眼中,那一页纸上倒映着小小的蓝色光屏。   【例行任务已自动触发提醒。】   陈慕律眨了眨眼。   现在,他有件更紧急的事情。   -   陈慕律低估了那枚凰灵玉的威力。   过了五日,那道伤痕浅了不少,但锁骨上的印子却怎么也不见好,平日里尚且能遮盖,可等到褪了衣衫,仰起脖颈,红/印便似一瓣鲜艳的牡丹花瓣,落在那薄薄的一层白瓷上。   精瘦的肩晃着,带着/骨/与/肉/耸起张合,那一抹残缺的红也活了过来,借着孟长赢那股愈发蛮横的力道颤着,怎么也开不成一朵像样的花。   昏暗低矮的洞穴,这三年下来也算适应了。可每每到了这种时候,陈慕律的呼吸还是很急。好似在这片角落的每一寸的空气都驱走了,濒死和真空的失控碾压着他的脆弱的神经,唯一的慰藉便是孟长赢递上来的那一个吻。   可陈慕律偏过头避开,人向前挺了挺。弓拉满了弦,弦断了,他的身子在半空中抖着,又骤然软下去,跌入一个温暖到有些炙热的怀抱。   “怎么受伤了?”孟长赢替他轻轻挽起耳边垂落的发丝,手悄无声息地环住陈慕律的腰。   他眼尾还是情//动的红,眼神却冷了下来,只剩嘲讽与挑衅:“孟长赢,认清你的身份,做好你该做的,不该问的别问。”   孟长赢定定地望着他好一会儿,还真的好声好气地应了:“师兄愚钝,不懂规矩,师妹莫要生气。”   单看他这样子,装得还真像那么一回事,低眉顺眼的,活脱脱一朵体贴细致的解语花。谁知道这人脸上一套,下面一套,动作加大了好些力度,陈慕律的话语都被断得不成样子。   “你只是……唔!我……花钱买来的东西,过问这些,唔、嗯!没……没必要吧?”   看着他原形毕露的模样,陈慕律在心里冷笑,这是演都不演了。   偏偏这人实在可恨,最喜欢凑近,贴着他的耳根一路往下,热乎乎的喘/息喷在他脖颈处,故意把嗓子压得很低学他讲话:“没必要,当然没必要。”   “好痒……走、走开……”   “不要。”   孟长赢把头搭在陈慕律的肩膀上,轻轻地回着让他生气的话,身下之人已经没有精力再注意这种细节,只是不停地流着泪。   泪珠滚落,流过他的眼睛,唇角,一路垂着,不断地下坠,最后顺着下巴流到了紧捱着的肩膀,自孟长赢的后背落下,沉闷寡言的山裂开了一道细口,静静淌着泪水做的溪。   在过去和曾经的无数个夜晚里一样。 第94章   云雨初歇。   悠悠转醒时, 天色依旧是灰蒙蒙的暗。   陈慕律睁开眼,面前是孟长赢的睡颜。三年过去,他长开了,眉目间褪去了少年气, 薄唇高鼻, 轮廓冷峻, 即使睡着了也依旧没有片刻的放松。   他太警觉, 陈慕律才动了动想要起身, 便被人攥住了手,轻轻带回了那个滚烫的怀抱中。   “还早, 再睡会儿。”   孟长赢还闭着眼,长睫轻颤着,明显是醒着的。他手掌宽大,虚虚箍在腕边一圈还有不少空余,只有一小块掌心与肌肤相贴着,传着源源不断的热。   陈慕律沉默地盯着他的面庞,毫不犹豫地将他的手推开。   不出意外, 根本推不开。   “放手。”他蹙眉。   孟长赢的回答也很硬气:“不放。”   陈慕律抬眸看他,目光如有实质,闭着眼的人慢慢松了手, 果然是在装睡。   轻嗤一声后, 陈慕律直接将他的手拽下, 起身穿衣。   等到收拾妥当, 他一回头就看见孟长赢裸着上身,连件里衣都没穿,懒懒地靠着石壁坐起来。   左胸前的疤已经淡到几乎看不见了,下方的腹肌沟壑倒是深, 格外吸引人。   孟长赢也不装了,眼神直勾勾地锁定在陈慕律身上。   看得陈慕律心头升起一股无名火。   “这么浪////荡给谁看?”   他冷着脸,弯腰随手捡起地上的一件衣服,看也不看就往孟长赢头上一扔,动作快准狠,直接把那张俊脸挡了个一干二净。   “安分点,少做轻浮样子。”   孟长赢挑挑眉:“好,我记下了。”   陈慕律冷哼一声,根本不相信他的话。每回在静思崖结束后,孟长赢总摆出这幅死样子,三年都没改过一次。   孟长赢漫不经心地把那件衣服从头上拽下来:“临音阁的人来了?”   “你又逃出去了?”陈慕律眼皮一跳,“我上次不是和你说了吗?罚期马上便要结束了,三年都忍下来了,就这几天你为什么不能安安稳稳地待在这里?你就这么喜欢铤而走险?”   “上次?哪次?”孟长赢挑挑眉,“时间隔太久了,有点记不清。”   完全是挑衅。   胸膛起伏了几下,陈慕律避开他的视线:“早知道昨晚我就该让你自己翻墙。”   这三年,一大半时间是陈慕律来静思崖来解毒,另外一小半则是孟长赢溜回凌阳峰。   孟长赢神色如常:“我没出去,只是猜到了。”   他笑了笑:“这样持久不散的伤痕,只有凰灵玉充足的灵气才能,看来此行不止有临音阁一众,恐怕还有崇云门的人。”   陈慕律垂头不语。   “那周小公子叫……叫周什么羽来着?他需要凰灵玉续命,对吧?你的伤也是替他挡的。”孟长赢摇了摇头,一脸遗憾,“只可惜玉有灵,不愿认其为主,倒是连累师妹为他们收拾烂摊子。”   他猜得很准,几乎是分毫不差。   仙域盛会在即,临音阁三姝一路北上,途中拜访了崇云门,与病弱的周小公子同行却不直抵华京仙境,反而绕路倾月宗,还恰好赶上了一月一次的拍卖,他们此行的目的之一,便是这枚有价无市的凰灵玉。   凰灵玉珍稀,是全灵根皆适的通宝,但它也有极强的自主意识,若唤醒不当,便会引发极其强烈的反抗。更不用说周仲羽本就病弱,一受刺激便性命垂危。陈慕律当时借口属性不符,也只是为了圆场。   毕竟不是谁都有孟长赢这等资质,能让暴动的凰灵玉认主,甚至炼化。   孟长赢幽幽叹了口气。   “够了!我再说一次,认清你的身份。”陈慕律忍无可忍,瞪他一眼便落荒而逃。   孟长赢唇边勾起一点淡淡的笑:“师妹,再来啊。”   陈慕律脚步匆匆,跑出去的时候还在洞口踉跄了一下,但这依然没影响他走得飞快。   目送某人离开后,孟长赢好整以暇地从边上拿起传音玉令。   【孟长赢:第三十六次。】   【孟长赢:多多光顾,师妹。】   没一会儿,传音玉令振了振。   【陈慕律:谁要来你这破地方?】   孟长赢看了看,依旧吧玉令握在手里。   又过了好一阵子,传音玉令憋出了一声响。   【陈慕律:差评。】   -   苔云镇,碧云楼。   才过午时,何衔枝便等在了四层的雅间内,屋内的灵参茶刚刚炖上,春浅便敲响了门。   “主子,他们人快到了。”   何衔枝理了理衣襟,起身走出雅间的时候还不忘叮嘱春浅看着火候。   他在隔壁的房间坐下,没等一会儿,蔺砚亭一行人便由侍从指引着进了屋。   蔺砚亭定定地看着他:“何三公子,好久不见。”   何衔枝没有闪避,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诸位都是我碧云楼的贵客,不用客气,请坐吧。”   蔺砚亭笑着坐到了何衔枝的对面,临音阁只有他们师姐妹三人,柳蓁被蔺砚染拉着坐在了蔺砚亭的下方位置上。另外一边,周仲羽身子大好,这次只带了一个侍卫,他被搀扶着,一个人坐在了何衔枝的下首。   一坐下,周仲羽便弯着唇开口:“原来砚亭师姐你与何公子是旧识啊,这次多谢何公子帮忙,可惜我之前与师姐相处不过寥寥几月,倒还未曾听说过您。”   何衔枝微微一笑,并不在意身份:“是很久不见了,上次见面大抵是三十多年了吧?不过蔺道友如今已达元婴境界,临音阁三姝之名传遍诸域,何某虽是一届小商,也略有耳闻。能在苔云镇与道友相逢,也是一桩幸事了。”   蔺砚亭笑叹:“三公子这是哪里的话,您行遍四海,精于商道,若没有何氏,临音阁全境也不会这么快便搭上这场东风,更不会有机会加入华京商会。”   “什么?”柳蓁瞪大眼睛,“居然是你?可你看着这么年轻……”   何衔枝失笑:“皮囊而已,骗骗人罢了,若论起年纪,我大抵能算得上你曾曾祖父。”   在华京仙境中,最为核心的权势都集中在华京商会,商会中俱是巨贾商人。华京商会由律氏家主律风尽所创,创始之初只是整合了境内资源。所以大半的元老都来自华京家族。   后来生意扩大,商会便开始与外界合作,慢慢开始吸纳外族。但因为商会的申请条件苛刻,许多人铩羽而归。一百三十多年前,临音阁在青鸾何氏的帮助之下,才成功加入商会。   “好了,话不多说,这是周公子需要的东西。”何衔枝笑着将手边的黑檀木匣子推出去,但这一次没有人敢再随意打开。   柳蓁往后退了一步:“师姐,要不还是你来?”   蔺砚染靠墙站着,完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周仲羽神色微妙,他大病初愈,唇色还是白的,只是身后的侍卫默默翻出了药。   视线扫过众人的脸色,何衔枝无奈地笑了笑:“没事的。”   但是没人敢动。   “真的,”他诚恳地看着蔺砚亭,“没事的。”   蔺砚亭眨了眨眼,勉强笑了一下,把盒子推了回去:“麻烦公子帮我们演示一二了。”   何衔枝面露慈祥地扫过一屋子的人,也不再推辞,索性自己上手,一下便揭开了匣子。   一阵炫目的五色光晕散开,顷刻便填满了整个房间,温和的灵力向房间的每个角落溢出,悄无声息地包围了所有人。   但何衔枝的速度更快。   食指与中指并拢,其余手指收拢握拳,翻手借力,抬臂——一道青色灵印浮于玉上,荧荧之光烧做了一团青色火焰,直奔周仲羽的天灵盖而去!   后者唇色惨白,颤抖的身躯被侍卫扶着,等到那一抹青色火焰融入了他的眉心,他整个人剧烈地发颤,像是有两股灵力在搏斗。   那侍卫猛地抬眼:“你对我家公子做了什么!”   何衔枝目光如炬,冷声道:“你也是元婴期修士,应当知道在别人运功炼化时,不能妄言。”   只一瞬,青色的火焰像是燃尽了一般,整间的灵力都在此刻被收束一空,只留下一阵耳鸣。   周仲羽睁开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面色也平和下来。   “没事了。”   何衔枝又恢复了那副和善的样子,笑着挥了挥手,屋外的侍女似乎已经等候多时,为所有人都添上了一杯茶。   他笑着看向蔺砚亭:“喝杯茶吧。”   蔺砚亭扯了扯嘴角,捧起茶盏浅喝了一口。   众人皆知,华京商会有一句约定俗成的规则——所失所得,恩怨两讫。   临音阁借何氏之势加入商会,可临音阁的商业至今还为何氏所控。   现在碧云楼的帮助已经完成,一盏茶后,该轮到了他们付出相应的代价了。   茶喝到一半,蔺砚亭忽然开口:“砚染,你带着柳蓁先出去吧。”   蔺砚染拉着状况外的柳蓁起身,蔺砚亭则看向何衔枝。   何衔枝笑着唤来一位侍女送二人出去,对着蔺砚亭好脾气地笑了笑:“蔺小道友不必紧张,我只有一个请求而已。”   周仲羽重重咳了咳:“何公子,你想要什么,我们崇云门都考虑。”   何衔枝挑了挑眉,对二人笑着开口:“我要二位代表崇云门和临音阁,上倾月宗拜访三日。”   蔺砚亭弯了弯唇,笑意不达眼底:“我替临音阁答应了。”   “既然如此,周公子呢?”何衔枝扭头对着周仲羽一笑。   “我……”   “答应。”一旁的侍卫忽然开口,“我们崇云门答应。”   “好,那便一言为定。”何衔枝垂眸,拿起桌上的茶壶,为蔺砚亭续上一杯茶,“以此茶为誓。”   蔺砚亭看了看满杯的茶水,笑了下:“当然。”   何衔枝拿起茶杯,一饮而尽。   不多时,蔺砚亭与周仲羽双双告辞,何衔枝也起身离开,敲响了隔壁的门。   灵参茶的香味溢满整个屋子,紫衣少女坐在矮榻上,正捧着一本剑谱。   “大小姐,您来了。” 第95章   冬月二十八, 正午时分。   黑棘丛生的窄小路上,剑风依旧呼啸。沈椿龄一袭银线紫袍,神色肃穆,领着几名戒律堂弟子赶到了静思崖。   路屏山紧赶慢赶, 与他前后脚到了, 见到沈椿龄时点了点头:“哟, 这不是沈小堂主嘛!”   “路师叔, 我只是一介主事罢了。”沈椿龄弯了弯唇, 冷漠裂开了一道口,漏出些少年人的腼腆。   路屏山也笑了。   戒律堂里都是沈青云的嫡系, 当然会尽心辅佐沈椿龄。虽然以沈椿龄的资历还无法直接上任堂主,但玄武印早就在他手里了,现在也只是走个形式罢了。   “早晚的事。”路屏山挑挑眉,“行了,不说这个了,孟长赢这人怎么回事啊,磨蹭到现在还不出来, 待会儿赶不上觐见了怎么办?”   后半句话他故意抬高了嗓门,在这片安静到诡异的悬崖峭壁前都荡起了回音。   三,二, 一。   “许久不见, 路师兄还是这般爱编排人。”   一股内敛深厚的灵力自高处洞穴中迸发, 冰蓝色的剑光灵气照亮了这片昏暗的悬壁。光芒散去, 青年一身白衣立黑棘从中,挺若青竹,像一把入鞘的剑,疏离稳重, 唯有沉沉黑瞳里透着些许锋芒。   沈椿龄恭敬地作揖行礼:“弟子沈椿龄,恭迎六师叔出关。”   “有心了,不必多礼。”孟长赢轻轻颔首,受下了这个礼。   路屏山上前一把勾上他的肩膀,吊儿郎当:“长赢师弟啊,在静思崖潜心苦修这几年,师兄我是日思夜想。你看,择日不如撞日,要不今天师兄陪你去切磋一二?”   孟长赢瞥他一眼:“滚。”   一如既往的干脆利落不留情。   路屏山也不放在心上,拍了拍他:“逗你的,接下去几个月有的是时间和你打,现在还有正事。”   “什么事?”孟长赢的视线移到不远处的空地上,又落在沈椿龄身上。   后者对上他的目光,毫不避讳:“掌门师祖在正殿等您,我身后的两位师弟会为两位师叔带路。”   他想借着这个机会探望沈青云。   孟长赢了然,抬眸道:“那便走吧,师尊事务繁多,时间宝贵。”   路屏山立马搭腔:“走走走,哪有叫掌门师叔干等着的道理……”   “不过……”孟长赢抬脚走出一步,冷不丁发问:   “我们当真要与他们结盟?”   -   “我们当真要与他们结盟?”   柳蓁瞪大眼,把房间中央的那张茶桌拍得震天响。   蔺砚亭掀起眼皮看他,眼神毫无波澜:“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们此行三年,游历仙域诸地,虽算不得大张旗鼓,却也因为解决了几件魔族奸细之事声名鹊起,还被冠上了临音阁三姝之名。三人出行已是显眼,更何况他们现在还带上了周仲羽同行,多半刚靠近倾月宗地界便被人发现了。   “就说是探亲的不行吗?”柳蓁愤愤。   其实临音阁和倾月宗其实是有些姻亲关系的,就算真的上门拜访也不牵强。临音阁阁主亲弟弟,也就是蔺砚亭三人的小师叔,他的道侣就是谢怀卿座下三弟子。   蔺砚亭垂眸:“逝者已逝,何必呢?”   那位三弟子早已死于几百年的大战中,他们的小师叔从此一蹶不振,在战后殉情而去,从此倾月宗和临音阁便渐渐断了关系。   但一开始考虑到崇云门的立场和这个尴尬的关系,蔺砚亭没有选择直接上山拜会,没想到阴差阳错,他们还是要半推半就地上山。   蔺砚亭叹了口气:“盛会即将开始,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呢,拜访已经是惹火上身了,如果我猜得不错,我们落脚苔云镇的消息应该已经被散播出去了。”   那位东家是故意的,用一出阳谋搅混了这滩水,如今在外人眼里,怕已将倾月宗和临音阁,甚至是崇云门都捆在了一起。   “我们不能脱身,难道就这样任由他们摆布吗?”柳蓁不悦,“早知道就不去崇云门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蔺砚亭语气重了些:“蓁蓁,不要说这种话了。”   柳蓁哦了一声,不服气地嘟囔着:“都怪周仲羽……”   蔺砚亭无奈。   周仲羽的心疾一直都很严重。   一向避世的药宗凡尘谷曾派出了一名长老,专门为其医治,治了五年后他才能从床榻上起身,十年才恢复到如今的状态。可那位长老在不久前离开了崇云门,只给周门主留下了一个折中的治疗法子——以凰灵玉温养身子。   崇云门与华京仙境关系平平,又不想将幺子病重之事公之于众,便只能求助临音阁在其中斡旋,谋一块凰灵玉。   沉默良久的蔺砚染开口:“师尊回复了吗?”   “回了。”   蔺砚亭垂眸,手中玉笛缭绕起一阵粉雾,在半空中凝聚成了一个‘可’字。   她围上面纱:“木已成舟,走一步看一步吧。”   碧云楼外,一队紫衣弟子已经在等候了。他们三人下楼时,刚好与周仲羽撞上。   凰灵玉起效得很快,周仲羽如今面色红润,虽不是健步如飞,但已经可以靠自己行走,不再是那个需要时刻搀着扶着的玻璃人了。   蔺砚亭笑道:“周公子大喜。”   周仲羽好脾气地笑着:“还要多谢三位师姐的帮助。”   “有没有搞错,我比你小欸!”柳蓁瞪了他一眼,对方回了个笑,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蔺砚染皱眉:“走吧。”   临音阁只有她们三人,周仲羽如今已经大好了,还是只带了一位名叫周叁的侍卫,就是陪他一起见何衔枝的那个。   一行五人在倾月宗弟子的指引下一路上山,即使有仙鹤祥云代步,也足足耗了快大半个时辰才走到正殿。   坐在最上首的白发青年眉目平和,叫人看不出年岁,但他一身浓烈的深紫色,金线在宽大的袖摆勾勒出一支梨花,道袍曳地,不用多想就知道是那位名震天下的倾月宗掌门谢怀卿。   蔺砚亭垂下眼行礼:“晚辈临音阁蔺砚亭,奉家师之令,特来拜访掌门。”   一旁的侧位上坐着鹤发童颜的路老阁主,路屏山站在他身侧,下首却还有一位白衣青年立于庭前。   他眸光冷淡,即便看到他们五人入殿也只是疏离地行了一礼,像是一块难以融化的冰。   蔺砚亭礼数周全,领着两位师妹一一见过礼后,视线落到了下首这位白衣青年身上。   谢怀卿笑而不语,反倒是路老阁主乐呵呵地开口介绍:“这位是皓月榜榜首,掌门座下六弟子孟长赢,和柳蓁师侄差不多大。”   -   倾月宗正殿旁有一大片灵竹林,青葱挺拔,在剑气与狂风中都屹立不倒。   透过遮掩了光亮的丛丛竹叶,视线中空荡的正殿忽然热闹了起来。三名粉衣女修皆蒙着面,婷婷袅袅,光是看着便让人眼前一亮,正是蔺砚亭三人。旁边是周仲羽和周叁,笑吟吟的路屏山,以及……孟长赢。   准确来说,是和柳蓁搭话的孟长赢。   柳蓁性子活泼,虽然骄纵,但也外向,即使孟长赢面上冷淡,回复也少,但她自己便能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眉飞色舞,笑得格外好看。   她对孟长赢笑这么好看做什么?   “表姐……人家好像没摘面纱吧,怎么就笑得好看了……”宋无尽小心翼翼地开口,陈慕律这才发现自己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   陈慕律眨了下眼:“我知道,她很漂亮。”   柳蓁怎么会不漂亮呢?临音阁三姝,众星捧月,原剧情里和孟长赢唯一有过正向感情线拉扯的配角,心地善良心直口快的音修小师妹,怎么会不漂亮呢?   都不用说柳蓁,蔺砚亭和蔺砚染都是如此,漂亮只是她们身上最平凡的一个优点。   宋无尽挠挠头:“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冲过去……”   陈慕律垂眸:“孟长赢你也配。”   “啊?什么?”   “没什么。”   “——没什么?我还不了解你吗?”路屏山撞了撞孟长赢的肩,“刚刚从静思崖就开始找人,找到了吗?”   孟长赢抿唇:“没有。”   那里都没有陈慕律。   路屏山噗呲一声笑出来:“给你指条明路,去碧仙坊旁边的碧云楼找找,有惊喜哦。”   孟长赢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样,匆匆和柳蓁道别,转身就往山门方向去了。下山时正好带起一阵风,萧萧肃肃,吹落了一地的翠色竹叶。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一群人都散了,临音阁三人去了万书阁拜访,周仲羽也不知道所踪。殿前恢复了寂静,陈慕律才拉着宋无尽从竹林里走出来。   “表姐……”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但是一个都别问。”陈慕律垂眸,拳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攥紧了,“我先回洞府了。”   他是一步一步走回洞府的。   脑子里一片空白,又像是装了太多太多的情绪,难以倾泻,顶上了喉管,将他的嗓子也塞住了。   他无法吐露,只能麻木地当一个旁观者。   凰灵玉的拍卖消息是他故意放出去的,临音阁三姝是他千方百计请上山的,连今天这一遭相遇都是他处心积虑安排的。   系统离开的三年,剧情没有再偏差,时间一分一秒地在走,完成任务指日可待,可他依旧高兴不起来,反而有一种很浅很浅的害怕。   他发现自己居然一直都在观察柳蓁。他沉默着,打量着,审视着那个可以与孟长赢并肩一小段路的人。   陈慕律感觉自己面目全非。翻涌在胸膛里的那种感觉并不陌生,情绪像是这场寒冬里的积雪,一层叠着一层,马上就要崩塌。   猛烈的疼痛袭来时,他抬手捂上了心口,甚至有些庆幸是同心蛊忽然发作了。   幸好不是嫉妒,只是有点难过。   警告身在耳边喋喋不休地响着,眼前的景象变得异常的模糊。陈慕律用尽力气往洞府门口跑去,后院的温泉有足够充足的灵力,配上即将触发的紧急保护,他可以靠自己熬过这一次。   可他需要的……需要孟长赢……   陈慕律忽然轻笑了下,孟长赢已经被他和路屏山骗去山下了。 第96章   时间在此刻停滞, 足以撞破心脉的痛苦自胸膛迸发。   整个世界都被闭塞在外,他的灵魂被撕扯着,在一片耳鸣中痛不欲生,无法挣脱也难以归位, 只有最后一线理智支撑着他一路扶着墙, 跌跌撞撞地往后院温泉跑。   花架上的忍冬开得很闹, 白金花苞落满藤蔓, 在陈慕律眼中模糊成了一片炫目的雪堆。   或许是同心蛊的副作用太大, 他太痛了,以至于产生了幻觉, 误以为那片雪中站着一个人。   一个不知道等了多久的人。   沉重的眼皮一次一次地遮蔽了朦胧的景色,眼前人的容貌熟悉又陌生,陈慕律睁不开眼,脑子里仅剩的一点清明让他将怀疑排除。   孟长赢不会出现在这里,只有他自己能救自己。   “陈慕律。”   有人开口唤他的名字。   “过来,陈慕律。”   是谁……是谁呢……   陈慕律迟钝地抬头,金银双色的花开得寂寞又热烈, 像冬日之阳,灼眼却不炙热。孟长赢就站在忍冬花架下,将他的狼狈尽收眼底。   他不退让, 也没有迎上来, 只是抬眸, 安安静静地注视着陈慕律, 冷淡地看着陈慕律一步一踉跄,急不可耐地靠近自己。   怎么可能……孟长赢怎么会在这里呢?   肯定是假的……可假的……假的……   等到那人哆哆嗦嗦地勾上他的脖颈,孟长赢神色晦涩,才终于慢条斯理地开口:“怎么了?”   陈慕律抖着唇, 瞪他:“别问,做你该做的事。”   眸子很亮,是水蒙蒙的一眼,毫无威慑力。   孟长赢挑了挑眉,从善如流地弯下腰去接应他,无怨无悔地承受住了那个急切笨拙的吻。   幻觉也好,梦境也罢,只要能解救这一刻的困窘,只要是孟长赢,真真假假都没关系。   陈慕律的唇很烫,手却很凉。   冰冷的指尖贴在孟长赢颈间,却像是燃起了一把难熄的烈火,将人的理智燃烧殆尽。足以焚遍全身的火焰在这一刻被彻底唤醒,深藏心底的渴望破土而出,由一株细弱的野草抽条疯长,在心间化作了参天大树。   还没等人被亲得退缩,他的手已经熟练地抚上了陈慕律的腰,孟长赢将他彻底圈入了自己的怀中,牢牢地禁锢住,吝啬得连最后一点逃避的空间都不留下,两人紧紧贴在一起,难舍难分,与世上任何一对有情人一般无二。   素白的衣衫被推搡、挤压,连衣处都掀起了一层褶皱,波涛自心中泛滥,卷至了全身。明明两个人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心照不宣,借着心口钝痛发泄放纵。   唇/舌交融,欲壑难填。   高耸的院墙外,一道游离的风轻轻飘荡着,借着结界波动起起伏伏,却始终被挡在洞府之外。那风在隐蔽处滚作一团气旋,竟是变成了一个身着黑衣的蒙面男子。   他面带不甘地盯着眼前的洞府:“可恶,居然是玄金防御阵。”   玄金防御阵,阵如起名,完全是用比金子还要珍贵千百倍的灵玉搭建而成的,看这个威力,估计用的灵玉等级多半是极品。   他刚刚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万年灵木作门,连门钉都是千年玄铁打的,表层还嵌了一层金,怕是比某些小宗门的山门都豪华了。   男人脸色难看:“果然是华京仙境……”壕无人性。   但是想到此行目的,他还是叹了口气,默念口诀。身子再次变得透明,一缕神识附在飘落的雪花上,顺着山风往洞府内飞去。   看到眼前雕梁画栋的院落,黑衣男子松了口气,这一回总是成功了。   但他这口气还是松早了。   一刻钟后,看着自己不知道第几十次重新飘回进门前的那个院子,神识状态的黑衣男子对着门前那棵桂树无声崩溃。   为什么陈慕律的洞府这!么!大!   他面色沉重,垂下头,却看着风嗖嗖地往一个方向吹去,竟把一扇隐蔽的小门给吹开了。黑衣男子犹豫了一下,想到方才陈慕律进门时的状态,脚步虚浮,面若金纸,看着像极了走火入魔,想必此刻根本顾不上其他,更不可能有旁人在。   这就是他探查的最好机会。   黑衣男子不再横冲直撞,转而化成一道风,贴着雪花一同往那扇小门里飘,终于进入了一道新的连廊,飞出一段路后甚至能听见隐隐约约的水声。   这下终于找到正确的路线了,黑衣男子加快了速度,飞过这段长得看不见头的连廊,见到了水声的来源。   一池安静的温泉。   黑衣男子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欣喜,他已经感受到了温泉水下面源源不断的灵力,必然是一池的灵玉!   但他还来得及有所动作,便瞥到了异样。   一道纠缠的人影立在不远处的花架前,隐秘的水声哗哗地淌着,掩盖住了他们的交错的呼吸。   白衣青年从始至终都睁着眼,目光冷淡,好像看到了一件微不足道的死物。   黑衣男子忽然全身颤抖不只是被吓的,而是神识上忽然附上了一层薄薄的寒霜。那青年不知已经发现他多久了,却故意引他进来……   咔嚓一声细碎的破裂声,寒霜凝成了张扬的冰刺,电光火石,将那一缕神识彻底抹杀。   “唔……”   孟长赢垂下眼帘,抬手托住怀中人的发丝,借着陈慕律那个蛮横劲儿俯身吻了回去。方才的予求予取被孟长赢的强势压倒,他彻底反客为主。   呼吸被人轻易掌控,舌尖酥麻得失了知觉,此时程序的警告声和保护功能才姗姗来迟,终于唤醒了陈慕律的理智。   唇/齿/交/融着,他睁开眼,正好对上孟长赢那双冷淡的黑眸。   “唔!!!”   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他用尽全身力气才将孟长赢推开,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孟长赢动了动唇,还未狡辩便得了一巴掌。   可惜陈慕律早就脱力,这一巴掌与其说是打他,更像是摸。方才冰凉的手早已在他颈间捂热了,温热的掌心贴着脸颊,连个印子都没留下。   孟长赢抬手,鬼使神差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陈慕律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面上的红晕还未散去,耳后又是一片烧红。他摔开孟长赢的桎梏,急急瞥开眼去:“你……你这是乘人之危!”   “我好端端站在这里,是你非要轻薄我。”孟长赢挑挑眉,“师妹,你也讲讲道理。”   陈慕律瞪大眼:“我,轻/薄/你?你有病吧?”   “我没有啊,”孟长赢好整以暇地看他,好脾气地回复着,反倒惹陈慕律心头升起一股无名火。   陈慕律冷笑:“这里是我的洞府,你每次都不请自来,还要怪我欺负你?”   孟长赢笑了下:“师妹,这就叫体贴入微,你是我的主顾,我当然要好好主动配合。”   陈慕律:……   虽然次次都被孟长赢这种敬业到有点可怕的服务态度和服务意识震撼到,但他还是感觉自己被阴阳到了。   陈慕律扯了扯嘴角:“可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不来找你,难道要下山吗?”孟长赢掀起眼皮看他,“我很好奇,碧云楼到底有谁在,值得你这样安排我。”   陈慕律避开他的眼睛:“什么东西……”   他一心逃避,却不想孟长赢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路老阁主怎么会忽然提起我和柳蓁的年纪?路屏山为什么要撒谎?你为什么要让临音阁那群人上山?你为什么不来接我?”   “我为什么要来接你?我凭什么要去接你?!”陈慕律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抬眼瞪他,“你很重要吗?我们关系很好吗?还是你觉得以我们现在这种见不得光的关系,是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一起的吗?”   说到最后他几乎是吼了出来,像是要把这些日子强行闷下的那些苦涩与愤慨都丢开,却只扯下了这场龌龊关系的最后一层遮羞布。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气氛变得很安静,空气凝滞,泉水还是缓缓地流着,周遭只剩下流水声。   孟长赢声音很哑:“陈慕律,我不是那个意思。”   “但我是那个意思。”陈慕律闭了闭眼。   三年了。   剧情里用时间大法一晃而过的三年光阴,是他实实在在活过来的岁月。这三年里,代办的程序很少干涉他的行动,孟长赢大多数时间都待在静思崖里,他们一个月见一次,三年下来真正意义上的见面只有三十六次。   见面的次数很少,但没有别人,只有彼此。   修仙者的三年很短,短到一眨眼便过去了。可陈慕律总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凡人,一日复一日,单调地活着,漫长到心中无望,无望到有些安心,像一夜平静枯燥的梦。   现在梦醒了。   剧情重启,主角登场,配角和炮灰也该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完成各自的使命。这是早已注定的结局,就像他始终无法说出口的那句喜欢一样。   剧情不允许,这个世界不允许,孟长赢也不允许。   陈慕律叹了口气,抬眼看向眼前的青年,他已经与三年前大有不同了。   他总是把自己的情绪掩藏地很好,像是一捧雪,白茫茫的一片,没有丝毫外露,只有接近的人会触碰到一手冰冷。   孟长赢看着他,一字一顿:“陈慕律,你到底是怎么看我的?”   陈慕律没有答话,反而退后了一步。   孟长赢追上一步,一双手禁锢住他的肩膀,不让他再退缩:“我看上去很蠢很好骗吗?还是你觉得我是可以任你随意摆布安排之人?”   陈慕律垂下眼眸,像是累极了:“随你怎么说吧。” 第97章   墙内是一场不欢而散的相逢, 墙外则是另一番惊险景象。   神识被抹杀的那一瞬间,躲在隐蔽处的黑衣男子猛然吐出一口鲜血,青年那看似平平无奇的一击竟是直接将他元婴后期的修为都削下了一节。   将喉咙里泛起的血囫囵咽下,他咬紧牙关:“不过三年, 他居然已经强到了这种地步……”   还没来得及多思索些什么, 一道泛着冰蓝光芒的灵气已经自结界中追了出来, 直直地冲着他劈来。   黑衣男子脸色黑如锅底, 他身形晃了晃, 强撑着清除了地上的血迹,黑色斗篷一掀, 转眼便又化作了一道黑雾散入风中,一路往山下遁去。   东躲西藏了好半晌,黑雾在倾月宗里绕来绕去,才终于甩开了那道强劲的灵气。此时,他已经将浑身的灵气完全收拢,存在感降到了最低,任凭风将自己送至了一座侧峰的山腰。   这座侧峰素来是倾月宗招待外宗使者与贵客的地方, 从前皓月仪典时住满了人,现在反倒是有些冷清,只有一些借住的客卿和今日才来拜访的客人。   黑衣男子轻车熟路躲过监察, 走进了最西边的一间宽敞院落, 整理好自己的仪容后才从储物袋中找出一份打包好的点心匣子, 轻轻敲了敲门。   “周叁哥, 是你回来了吗?”   周叁最后擦了擦唇边溢出的一点血:“是我,小公子。”   门从里面被推开,露出周仲羽那张瘦削的脸,还有他神采奕奕的眼睛:“你终于来啦, 怎么样,落下的东西取到了吗?”   周叁避开他的视线,将点心盒子放在桌上:“取到了。”   盒盖掀开,一阵香甜的点心气味在屋子里散开,里面整整齐齐地摆着好几碟糕点,芙蓉酥、桂花饼、牡丹云糕……凡是周仲羽这两天碰过几口的都有,热气腾腾的样子像是刚刚出炉。   周仲羽愣了愣,笑着看他:“碧云楼的点心?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周叁低头:“您爱吃,便让他们多备了些。”   “周叁哥,你也太好了吧!”周仲羽已经在桌前坐下,拿起一块牡丹云糕便塞了一小口。他体弱,不宜食用太多的甜食点心,总是被管着,自己也不敢多吃,也就是这几日有了凰灵玉傍身才敢放开了吃,顿顿都要配点心。   周叁眉头一跳:“公子,您少用些,当心积食。”   “没事,不用管我!我再吃两块便去午休了,”周仲羽腮帮子鼓鼓的,“你来去辛苦,也去休息会儿吧。”   周叁低声应下,为周仲羽点上了安神香,又伺候着他吃过药睡下,才轻手轻脚的退下了,转身离开时还不忘轻轻把门带上。   他走出一段距离,回到了侧边不远处的一间厢房,锁上门,布下一道结界,他才终于卸下伪装,踉跄着倒在榻上,抬手封住自己的几处穴道,逼出了几簇锐利的冰棱。是方才孟长赢那道灵气在他身种下的伤。   简单治疗后,周叁小心地从衣襟内侧掀出一张千里传音符,手中灵气化为一道黑色火焰,转瞬便将符咒烧尽了。   周叁闭目凝神,口中飞速默念咒语,翻涌的火舌上映照出繁复难懂的传音符文,几经转换,化作了几行字:「孟长赢功力大涨,已破元婴后期。属下不慎暴露行迹,重伤。」   「另有一桩密事,孟与……」   后半句话还未录完,黑色火焰忽然一滞,周叁猛地喷出一口血来。他惊恐地看着那行字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慢慢捏得粉碎,消散在空中无影无踪。   他沉下脸色,重聚起一点灵力,再次唤起传音符:「孟陈二人举止亲密,似是有情,关系……」   又是一道恐怖的压制,无声无息地降临在这一处狭小偏僻的院落里,但这一次不止是将那行字碾成了齑粉,而是直接碾上了周叁的身体。   周叁唇色绛紫,面色惨白,被那一股神秘庞大的威压按在地上,毫无还手之力。   全身上下都失去了控制,他瘫倒在地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失去控制的传音符蹿到空中,慢慢地删去了最后一行字后被火焰吞噬,自动传向了万里之外。   周叁生理性战栗着,敏锐又绝望地意识到这个消息他传不出去了。   【滴滴——追查定位功能开启,已自动追溯到偏离剧情人物,是否直接消除?请宿主在30秒内作出选择!滴!滴!】   【清除不该有的记忆就好,不必伤人。】   【已确认选项,正在消除角色相关记忆,倒计时30秒,29,28,27……】   整座侧峰都很沉寂,像是陷入了一场安眠。   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记忆消除成功。】   咔哒一声,玉盏轻轻磕在花圃前的白玉桌上,纤葱玉指轻轻搭在明黄镶金花鸟裙门上,正把玩着系带上的珍珠串,指尖未染蔻丹,只是素色的粉,露出的那点肌肤却白得晃眼。   “几日不见,陈少主可安好?”   桌前的少女垂着眸子,被这声“陈少主”喊得晃了晃神,才缓缓抬起头,露出那张昳丽张扬的脸。   蔺砚亭笑眼弯弯:“总听人说起少主天人之姿,今日得见才知所言非虚,砚亭还要多谢少主邀请我们师姐妹三人上山。”   “蔺师姐过誉了,我久居山中,名不副实,倒是常听闻临音三姝的名号。”陈慕律勾起唇,看向对面坐着的三人,“说起来,这还是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呢。”   她们已摘下了面纱,蔺砚亭和蔺砚染这对孪生姐妹生得极像,只是一个温柔,一个冷淡,蔺砚亭生了一双琉璃色眼瞳,蔺砚染的双眸却是茶色。而柳蓁则是另一种明艳长相,因年纪尚小,还带着些未张开的稚气。   柳蓁的目光落在他脸上,眼睛亮亮的:“百闻不如一见,陈师姐人美心善,不必理会外面那些闲言碎语。那些修士不专注于修习,却总爱乱嚼舌根,平白编纂些假话来诋毁人,哗众取宠,必有一日会被因果反噬的。”   蔺砚亭眉梢微动,忙训她:“蓁蓁,莫要在少主面前说这些胡话。”   “无事,我对我自己的名声还是很了解的。”陈慕律笑着,冲他们眨了眨眼,“世间自有因果,随他们去吧。”   柳蓁到底还是个十来岁的姑娘,触动万千,面上那阵难过不似作假。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眨着眨着便隐隐有了点泪光,倒有几分像何衔枝。   陈慕律笑容淡淡,端起玉盏抿了一口灵参茶。   或许早些年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会有些不适应这个总被他人用异样眼光看待的“娇蛮炮灰”身份,但时过境迁,他现在是真的没什么触动了。   毕竟那些闹得最凶的茶楼酒肆早就易了主,世人如何评判,毁誉与否,都不耽误他从世人兜里掏钱。   现在关于他的很多负面消息其实都是他自己的手笔。为了维持人设,他还故意派人传了好些自己与孟长赢不和的假消息。   蔺砚亭显然也意识到了他平静的态度,便不再关注,而是从袖中的储物袋中寻出一件粉玉妆奁。灵力一闪,那妆奁被轻轻摆在白玉桌上,送至了陈慕律面前。   她抬眸,琉璃色的眼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点薄礼相赠,请少主笑纳。”   陈慕律挑了挑眉,不动声色:“蔺师姐这是做什么?”   “自然是来道谢的。”蔺砚亭正色道,“若没有少主,周小公子必死无疑,届时临音阁与崇云门定会交恶。您本可以袖手旁观,却还是愿意暴露身份出手救人,以您的胸襟和善心,当配得此物。”   陈慕律眸光微动,这粉玉妆奁可是临音阁至宝,在剧情后期是柳蓁的法宝,现在居然阴差阳错地送到了他的手里?   “这太贵重了。”他叹了口气,抬眼望向旁边的柳蓁和蔺砚染,但二人并不惊讶,显然三人早已经协商一致。   蔺砚亭笑意温柔:“早闻少主喜爱簇金牡丹,此处的牡丹开得极好,粉若云霞,与粉玉妆奁正是相配。况且……我还有一桩私事,想求少主帮忙。”   良久,陈慕律悠悠叹了口气:“师姐不妨直言。”   蔺砚亭与他对视着:“家师急令,我们想见沈大师姐一面。”   陈慕律轻嗤一声:“这种事,师姐应去寻我师尊才是,为何要来找我呢?”   “陈师姐,我们只想秘密见沈大师姐一次,这种小事,不必打扰谢掌门。”柳蓁急急开口,“师姐,临音阁并无异心,只是想托付一些故人之物。”   蔺砚亭盯着他,言语恳切:“少主,我知晓你并不似外界所言那般,我们无意冒犯,希望您能帮我们这一个忙。”   “那这便是另一件事。”陈慕律挑了挑眉,“你们确定?”   蔺砚亭沉默了一下,从袖子中拿出一块形如泪滴的粉色水晶。柳蓁忽然站起来,“师姐!”   蔺砚亭用眼神制止了她,转身郑重地将水晶递给陈慕律:“这是我的私人印记,见之如见我,只要拿出这块水晶,所有临音阁弟子都会为您提供帮助。”   陈慕律轻轻勾唇:“成交。”   他一挥袖,将水晶和妆奁收下,转身往洞府走去:“倾月宗已为诸位在侧峰准备了住处,诸位今夜不妨留宿宗内。”   这便是答应了。   蔺砚亭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蔺砚染上去拍了拍她的肩膀:“没事了。”   “找陈师姐真的对吗?”   柳蓁看着那道倩影消失在门后,忐忑不安地喃喃。蔺砚亭连弟子令都给了出去,真的可行吗?   蔺砚亭垂眸:“除了这位,也没有别人能有这个能力了。”   所失所得,恩怨两讫。   陈慕律今日的反应,倒是格外契合华京仙境的行事作风。   自从知道碧云楼是陈慕律的产业之后,蔺砚亭彻底明白了这场闹剧的根源。此前一切破朔迷离的假象都在慢慢散去,那些自相矛盾的论断都不攻自破。   陈慕律此人,才是倾月宗里最大的变数。   他不过用了三年时间,就将孟长赢重新洗白成了侠肝义胆的剑修天才,而沈青云的风评也重新扭转。如今外界只会宣扬二人有情有义,隐忍多年后为成功同门报仇雪恨,大快人心。   那些指责沈青云和孟长赢不敬师长、越俎代庖的言论也被尽数清理,剩下的极少数也被主流的声音彻底掩盖了。   “回去等着吧,”蔺砚染淡淡道,“她说了今夜,必不会食言。”   门外,簇金牡丹在风中沙沙作响,好似一片被拘在地上的云,有香无声。 第98章   夜凉如水, 云絮如海浪沉浮翻涌,将凌阳峰围得水泄不通,一丝光亮也没有露出。   在这个看似寂静的晚上,倾月宗掌门七弟子与临音阁三姝一见如故, 彻夜长谈。   一入夜, 整个洞府都自动亮起了灯光, 南沧夜明珠做珠串点缀, 连廊下悬挂的琉璃长明灯在灵石的驱动下缓缓转动着, 在花丛里投下变幻不停的影子,那是振翅的重明图腾。   穿过那一片幢幢灯影, 陈慕律在一处偏僻的厢房前停下,当着蔺砚亭三人的面扣响了房门。   “吱呀”一声,屋内人开了门,是沈椿龄。   “师叔,你们来了。”他笑盈盈地对众人行了一礼,“蔺道友,柳道友。”   陈慕律点了点头:“进屋说吧。”   房门被关上, 陈慕律走在最后,设了个静音结界。蔺砚亭早已忍不住激动往屋内走了两步,又像是近乡情怯一般在矮榻前的那道水晶帘前停了下来。   沈青云就坐在矮榻上。   她翻动着一本事务要报, 上面还印着戒律堂的玄武纹, 但沈青云却换下了那身紫色宗主袍, 一身白衣, 连平日里最常带的头冠都换成了不起眼的玄银。   见他们进门,沈青云放下册子,笑着抬头:“别来无恙,砚亭, 砚染。听说你们想见我?”   素来沉默的蔺砚染掀起水晶帘上前一步:“多年不见,师姐风采不减当年。”她没有用临音阁的礼仪,反而是学着倾月宗的行礼姿势规规矩矩地行了一套大礼。   陈慕律眸光微动,却没有表现出异样。   沈青云没有动,但扫来的目光却温和:“都是自己人,不必拘礼。”   众人都在屋内坐下,沈椿龄作为小辈,替所有人献了茶才站回了自家师父身边。   听着他们叙旧了好一会儿,陈慕律慢悠悠地喝完了半杯茶才开口:“交易完成,我便先回避了。师姐,你们慢慢聊。”   “不用。”沈青云隔着重重灯光凝视着这位许久不见的小师妹,轻轻勾唇,“都是自家人,小慕,没有什么你不能知道的。”   陈慕律垂下眼,又坐了回去。沈青云放下茶盏,长长叹了口气,掀开了一页长长的过去。   多年前,谢怀卿还是倾月宗掌门从梵镜城带回的孤儿,因为天资聪颖,有幸成为了掌门最后一个弟子。谢怀卿破境元婴之后,自己开宗立派,陆续收了五位弟子,其中便有三位是他捡回宗门的孤儿。大师姐沈青云是一个,昔日的二师姐傅蕖也是。   傅蕖是医修,在昭玄之战时救下了重伤的临音阁小师叔柳重轻,二人因此结缘。而临音阁与倾月宗本就是同盟,双方长辈都很满意这桩亲事,只等大战结束后为他们举办道侣合籍大典。两人心意相通,背着所有人提前结下了情契。   可惜内鬼泄露情报,魔尊在仙域边界的崇天城埋伏了重兵,深夜突袭。崇天城的守城主将柳重轻重伤濒死,随军的傅蕖借着情契与一身医术以命换命,死在了大战结束前。柳重轻心死,在一年后自毁元神殉情。   “三百年了,我都快记不清蕖儿的容貌了。”沈青云从袖中取出一枚翠色平安扣,语气很淡,带着几分自嘲。   陈慕律的视线落在平安扣上,翠玉上穿着四耳冰花结,翠绿的流苏一路往下,中间穿着的却是一颗明显破损的白色月珠。   蔺砚亭垂着眼:“我们这一次来,就是想将傅师姐的遗物交还倾月宗。”   身旁的柳蓁从进门起便抱着一个匣子不说话,听到蔺砚亭开口,她才上前将匣子摆在了桌上。   一层层繁复冗杂的保护封印被解开,沈青云不语,轻轻接过那匣子,不沉。   他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对传音玉令。一块破成了两半,染着洗不去的淡淡血色;另外一块磕到了边角,但下面的翠色流苏和冰花结已经被血染成了黑褐色。   “这是……”   蔺砚染解释道:“是小师叔与傅师姐的那一对玉令。”   陈慕律轻轻闭上眼。   这块玉令里记录了崇天城惨案的真相,是世家为了排除异己故意引魔族攻城,直接导致了傅蕖和柳重轻的死亡。   不过在剧情中,虽然临音阁与崇云门做了交易,用治疗周仲羽的凰灵玉换回了他们的遗物,但这两块玉令很迟才出现。   临音阁瞒下了这对玉令,多年后柳蓁心悦孟长赢,才力排众议将其中内容公之于众。彼时沈青云和孟长赢二人已经被世人非议了数年。   可即使柳蓁帮忙用玉令澄清了事实,即使孟长赢后来跃升化神,一剑成尊,这场骇人听闻的世家之变依旧成了他洗不掉的污点和心魔。   剧情里没有今晚这一遭。   手中的茶杯颤着,茶水已经冰冷了,陈慕律低下头,按住了颤抖的小臂。剧情又改变了,但是代办程序没有一点反应,他也只能咬着牙陪他们把这一出戏演下去。   “崇云门藏了几百年,以为自己抓住了世家的把柄,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蔺砚亭冷笑,“不过没有关系,现在我们拿到了证据,终于可以还沈师姐和孟师弟一个清白了。”   沈青云眨了眨眼,压下一层稍纵即逝的水雾:“是啊,蕖儿和重轻也能安息了。”   柳蓁笑道:“那不如我们明日便去找谢掌门,将这玉令里的东西散播出……”   她话还未说完,旁边的窗上忽然噗呲响了一声,一枚不大不小的灵石从窗台上滚了几圈,最后跌在了地上,外头呼呼的风从穿破的窗纸里吹了进来。   “谁?!”柳蓁一惊,兔子一样跳起来躲回了蔺砚染身后。   陈慕律低着头,正好看着那枚灵石滚到了自己脚边。他惨白的面色忽而转红,弯腰捡起那枚灵石就起身往屋外走。   他语气硬邦邦的,几乎是咬牙切齿:“诸位先坐,我去看看。”   目送着少女明显生气的背影,柳蓁有些看呆了,求助的目光晃来晃去,最后落在了沈椿龄身上。   沈椿龄笑着叹了口气:“这窗纸,掺了南海冰蚕丝和诸多灵草药材,一寸便要万金。”   他眼含忧虑,神色淡淡,似乎在为谁默哀。   大门敞开,临音阁三人悄悄互换了个眼神,往外面看去。只见陈慕律气势汹汹地往墙角砍了一剑,潋虚剑在空中舞了半天,一名熟悉的白衣青年御风而来,避开了所有剑光落在了陈慕律面前。   刚好直面上陈慕律的一巴掌。   不过那白衣青年抬手攥住了陈慕律的手腕,成功从暴怒的师妹手中救下了自己的俊脸。动作行云流水,姿态大方毫不心虚,一看就知道不是第一回干这种翻墙砸窗的缺德事了。   陈慕律背对着众人,虽然看不见神色也听不清他们的争论具体事情,但从他挣扎的姿势可以看出他的极度不满。   反而正对着门口的青年笑意盈盈,一脸谦卑的认错模样,却有一种屡教不改的怡然自得,好像方才扔灵石搞小动作的不是他一样。   “站着累,回来坐着吧,估计还要一会儿工夫呢。”沈青云叹了口气,她已经重新翻开了册子,“等等,阿龄,他们现在一般会闹多久?”   沈椿龄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短则一刻钟,长则二十天。今天我们大家都在,估计他们这次一刻钟就结束了。”   蔺砚亭欲言又止:“陈少主和孟道友……平日里都是这样相处的?”   沈椿龄干笑两声,抬眼看向面色古怪的三人,露出一点安慰的笑容:“没事,六师叔和小师叔有分寸。最多……最多两刻钟!呃,大家喝茶,喝茶!”   三人浑浑噩噩地坐回位置上,沈椿龄低头倒茶,沈青云垂头翻书,一个赛一个的淡定。他们早已习以为常,将这两人惊天动地的吵架当成了背景音,自己干自己的事,丝毫不受影响。   柳蓁捧着茶杯,神秘兮兮地凑到蔺砚染耳边嘀咕:“师姐,原来陈师姐和孟师兄关系真的比传闻还要差啊!”   蔺砚染:“……”   她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只淡淡嗯了一声。   蔺砚亭抬高茶杯,挡住了绷不住的嘴角。   一刻钟后,陈慕律臭着脸,捏着那枚灵石又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位低眉顺眼的跟班。   那跟班把房门关上,又设好结界才回过身来笑着与屋内众人行礼:“夜深露重,长赢叨扰了。”   “呵,假惺惺。”陈慕律翻了个白眼,把那灵石往孟长赢身上砸,“这么多人都看到了,你一块破冰疙瘩装灵石砸了我一万灵石的窗纸,你这次打算怎么赔?”   孟长赢接住那“灵石”,手里灵气一动,直接将那寒冰捏的石头吸收了。   他挑了挑眉:“方才不是都答应你了?”   陈慕律冷哼一声:“刚刚那是精神损失!这里的是实际损失。”   “我没钱。”   “很正常,因为你不但是个穷鬼,还是个手欠的穷鬼。”   “那怎么办?”   “你问我?”陈慕律气笑了,“应该是你给我补偿吧?怎么补偿还要我来教?”   沈青云看完最后一页册子,终于抬起头看向又当众掐起架来的两人,冷声道:“三二一,收。”   陈慕律瞪了孟长赢一眼,坐回了位子上,孟长赢没动,依旧站在原地。   “长赢,你深夜前来所为何事?”沈青云眼神锐利,即使一身素衣气势也没有丝毫减弱。   孟长赢低头对她行了一礼:“师姐,师尊在山顶等您,还有小师妹与椿龄师侄也要一同前去。”   “什么?”陈慕律蹭得一下站起来,“师尊为何在这个时候找人?”   孟长赢侧过身来,刚好与陈慕律对视:“今夜,华京仙境来信。” 第99章   月朗星稀, 路旁的淡紫纱幔在风中飘荡,涟漪迭起,晃成了一片静默的海。   洞府外的老梨树满树雪白,偶然有风过, 便吹落一地花瓣。梨花依旧盛开, 树下的白纸堆比之前还要多。   谢怀卿就躲在那丛白纸间, 白发胜雪, 靠着梨花树闭眼假寐, 拖地的淡紫长袍铺了一地,上面也落满了零零碎碎的梨花瓣。   凌冽的灵力迎面而来, 又在感应到来人时骤然变得温和无害。陈慕律低下头,腰间的白月珠散发着荧荧微光,而孟长赢三人的月珠也一同亮起。   灵力凝成的结界显现出来,金光无声浮动,暗香袭人。纸堆里的美人懒懒抬手,扶着额头坐起身来,长睫微动, 还未睁开眼。   “唔……小云,小赢,小慕, 还有阿龄……你们都来了?”   沈青云眼皮跳了几下:“不是您让师弟来叫我们的吗?”   “抱歉, 我还以为你们……”谢怀卿也不生气, 伸了个懒腰, 笑吟吟地起身,眼神在陈慕律和孟长赢二人身上来回滚动,“还以为你们不会这么快。看来师尊果然是老了,猜不透你们年轻人的心思。”   陈慕律扯了扯嘴角, 疯狂低头,反倒是孟长赢面不改色,还当真应了一声。   沈青云一板一眼地解释:“今夜临音阁三位师妹前来拜访,情况特殊。”她快速将今夜之事讲述了一遍,把玉令送到了谢怀卿面前。   “说起临音阁,弟子也有些不懂。”孟长赢挑了挑眉,“他们此行看似隐蔽,实则大张旗鼓,既然玉令里有证据,那为何不直接交给师尊?又麻烦师妹,又一定要见大师姐,不知意欲何为。”   陈慕律没说话,眼中闪过一点暗光。临音阁确实大张旗鼓。本来可以直接承给谢怀卿的东西,硬是要兜个好大的圈子,又赔了粉玉妆奁又让他这个身份敏感的少主牵扯其中。   谢怀卿一脸淡定:“哦,青云你没和他们说吗?”   “说什么?”陈慕律下意识撇过头去看孟长赢,正与他的视线撞了个满怀。   孟长赢淡淡接话:“大师姐早年在战场上英雄救美,救的就是蔺家姐妹。”   “三百年前?”陈慕律惊讶地睁大眼睛,“可……可蔺砚亭蔺砚染她们两个……怎么看也不像有三百岁的样子啊?”   沈青云停顿了一下:“师妹,容貌只是无用皮囊。再说了,我也快四百岁了,那柳蓁师妹其实也已经快要一百岁了。”   “其实师尊我也快五百岁了。”谢怀卿很好心地补充道,“修仙之人一般的外貌都会停留在年轻时,由个人心意决定,这很正常,不信你问问阿龄。”   陈慕律表情空白了一瞬,他看看沈青云,看看谢怀卿,最后又忍不住看了看躲在边上的不讲话的沈椿龄。   沈椿龄手足无措,连连摆手:“小师叔,我今年二十一。”   谢怀卿笑着叹了口气:“哎呦,小慕还是这么可爱啊,果然还是个小孩子。怎么师尊说什么都相信呢?”   “师尊,我不小了!”陈慕律皱着眉向前冲了两步,“我二十二了!”   谢怀卿顺势摸了摸他的发顶:“好好好,小慕二十二岁了,是大孩子了,那我们现在聊点大人该聊的事吧。”   他抬手,灵力凝成了一簇含苞待放的梨花,金光散开,花瓣缓缓舒展褪下,露出花芯里躺着的那只金箔纸鹤。   谢怀卿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华京来信,大师兄闭关十载,已成功突破化神后期了,现在他已经出关了。所以仙域盛会可能会提前举行,到时候万宗齐聚,恭贺剑圣大喜。”   手中的花瓣彻底落下,那纸鹤像是突然活了一般,扑闪着翅膀飞出了谢怀卿的掌心,直直地扑向陈慕律。   “这是……”陈慕律愣愣地看着自己怀里的纸鹤。   谢怀卿温和注视着他:“随急报而来的家书,你父亲寄来的。”   陈慕律垂下眼,看着那熠熠生辉的纸鹤,有些不知所措。他到现在为止只见过律乘雪和律乘雾两人,对于父亲和母亲的角色完全陌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样去面对那位素未谋面的亲人,以及他送来洞府书信。   “既是家书,师妹收好,自己回去看便是了。”孟长赢淡淡开口,“师尊把我们都叫来,想必还有其他事吧?”   茫然被打散,陈慕律抬手将纸鹤收回储物戒,抬头扬起一抹笑意:“是啊,师尊深夜把我们所有人召集起来,是这次盛会出什么事情了吗?”   谢怀卿目光温柔:“是有些变动,我过几日便会与各宗详谈,问题不大。主要是华京那边希望小慕你立刻动身回去,那边派来的人不出五日便会抵达倾月宗。”   “啊……我、我吗?”陈慕律颤着声,不可置信地抬手指了指自己。   孟长赢叹了口气:“就你。”   陈慕律一脸惊悚:“不行!我不能一个人回去!”开什么玩笑,距离盛会还有三四个月,他一个人回去怎么解毒?   他慌慌张张地看了眼孟长赢,又求助似的看了眼沈青云。   不行啊!这会出人命的!   “宋无尽也许久未回华京,不如让他陪着师妹一起,顺便让长赢师弟沿路护送,他们先行,参与盛会的其他人随后再跟上便是。”沈青云的视线悄悄落在了沈椿龄身上,“现如今我们已经拿到了玉令中的证据,可以将其公之于众,也能方便孟师弟在外行走。”   谢怀卿语气温和:“然后呢?你想重回戒律堂吗?”   沈青云掀起衣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阿龄这几年太过辛劳,他年纪尚小,本不该以我一己之私困于案牍。青云求师尊开恩,让他也跟着两位师叔一同前去,多出去见见世面。”   “师父,弟子从未觉得委屈辛苦。”沈椿龄也跟着跪了下来,语气中都带上了哭腔,“您不用这样。”   陈慕律眼珠子一转,扯着孟长赢就在沈青云边上有样学样地跪下:“求师尊开恩。”   谢怀卿:……   看着面前歪歪扭扭跪了好几排的四个人,他揉揉太阳穴,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心口不上不下。   他一贯的好脾气都憋不住火,言语中隐隐带这些无奈:“现在都知道后悔了,当初你们几个小孩去干一群加起来快一万岁的老东西,怎么就没想过你们师尊我年过五百,受不了惊吓?”   沈青云低下头,态度诚恳地弯腰一拜:“师尊息怒,徒儿知错。”   孟长赢也格外老实:“徒儿知错。”   “知错?一个两个犟得和什么一样,梗着脖子打心眼里久觉得自己没错,就会动动嘴皮子哄我这个老东西。”   谢怀卿像是忍了太久,所有怒气都在今夜宣泄出来。他冷着脸,语气很淡:“把你们两个关进静思崖就是本座这辈子最错误的决定。”   “你,沈青云,每个月都要人送卷宗进去,就这么爱管事?”   沈青云顿了顿,没反驳。   “还有你,孟长赢,每个月都要和师妹打架,要么是她跑过去找你要么是你溜出去找她。”   被波及的陈慕律老老实实跪着,都不敢吭声。   “我就纳闷了,有你们这么关禁闭的吗?”谢怀卿边叹气边摇头,“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反正我这个当师尊了也管不住你们。”   孟长赢抬手行礼,认认真真地拜了拜:“多谢师尊成全。”   谢怀卿定定看了他一眼,抬手遮住双目,挥了挥袖,声音虚弱:“去去去,回去吧,都回去吧。”   丢下这一句,谢怀卿直接走回了洞府。一树的梨花都被灵力刮落,围着地上四人砸了个四堆“雪”。   陈慕律在花瓣里扑腾了几下:“师姐怎么办啊!师尊他老人家是不是生气了?”   沈青云率先从花瓣堆里起身,他看了眼紧闭的洞府,又看了眼身后的师弟师妹和徒弟,神色是出人意料的轻松。   她抬手,一把将陈慕律从花堆里拉了出来:“没事,师尊已经原谅我们了。”   见陈慕律一脸懵,孟长赢在一旁淡淡开口:“师尊不爱生气。真的生气了也总憋着不说,他愿意说出来了,这气也就好了。”   “那就好,不过现在我们是……”陈慕律看了眼黑漆漆的天,时间不尴不尬,刚刚丑时三刻,“现在去干什么?”   沈青云低头思索了一下:“不如去练剑?”   “练练练练剑?!”   陈慕律扯了扯嘴角,向后退了两步,直接撞在了孟长赢身上,一下子僵住了。   沈椿龄眨了眨眼:“师父,六师叔,小师叔,我现在回去可以改明天的公务。”   沈青云立马改口:“那我陪你回去改公务,师妹,师弟,我们先走了。”   戒律堂日理万机,走得飞快,徒留陈慕律僵在原地,不敢回头看某人,斟酌半天也不敢开口搭腔。   如果说他与孟长赢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那现在就是小吵接着大吵,大吵连着小吵,起码有几十次吵架还没争论出个所以然来。   陈慕律拉不下脸来找话题,好在先开口的孟长赢。   “师妹,你能不能走开一点。”   陈慕律正对着地上交叠的影子发呆,闻言立刻回头瞪他:“孟长赢你装什么?你以为你自己身边有金子吗?我还才不稀罕离你这么近呢。”   更近的又不是没有过,即使是负距离也有那么多次,他现在是想撇清关系了?   陈慕律抬手捏上孟长赢的下巴:“我警告你,我可是真金白银花了钱的,你没有资格拒绝我。”   “嗯,这些我知道,我的意思是……”孟长赢顿了顿,“你踩到我了,师妹。”   陈慕律脸唰的一下红透了,一下子跳到了几米开外。现在他才是真的身子一僵,连动一动脖颈都感觉关节卡顿扭曲,僵硬地低下头,还能看到孟长赢那双白靴上明显的牡丹黑痕。   忘了说,陈大小姐的鞋都是由华京最好的绣娘定做的,每一双独一无二,连鞋底都刻着他独有的牡丹图案。   铁证如山,无从抵赖。   孟长赢那厮走到他面前,闷笑着:“师妹这是怎么了?”   陈慕律眨了眨眼,又绝望地闭上。   几秒钟后,他毫不犹豫地又多补了几脚,把那牡丹黑痕弄成了一团斑驳的灰色后转身就想跑,结果被人拎住后颈扯了回去。   “啊!!!”   孟长赢从背后抱住他,双手在他腰上合拢:“别吵,师尊休息了。”   “现在,我们应当好好谈一谈了。” 第100章   出乎意料的是, 华京仙境的人来得很快。   看着排满整片天空的华京飞舟,陈慕律热泪盈眶,第一反应不是考虑为什么信里提到的“几艘小舟”变成了一支庞大的巨型飞舟舰队,而是“太好了终于解放了”。   那天陈慕律稀里糊涂地被某人带到榻上促膝长谈了一晚上, 虽然过程很不愉快, 但结果不赖。孟长赢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 忽然开了窍, 隔三差五便来翻墙, 美名其曰回了华京人多眼杂,不好解毒。   “滚下去, 今日才初五!”   眼看着某人又一次破开结界,陈慕律急得蹬了他一脚,那人却反手握住了他的脚踝,坦然接下了这一份礼。   孟长赢慢条斯理地把金主从锦被中拖出来:“已经初六了。”   “我今日不想……你下去,不对唔……松手!”   “是吗?”孟长赢眸光晦涩,语气依旧平静如水,“怎么这里……和师妹说得不一样呢?”   他冷着脸, 轻车熟路地将碍事的衣料层层/褪/去,抬手顺着肌肤一路向下触上某处,也不嫌脏。得到少年一阵战栗后, 他的指节蜷起, 彻底圈/住了那方天地。   陈慕律耳后红了一片, 朦胧的羞/耻喷涌而出, 化成了平静海面上意外泄漏的短/促/低/吟。   感受到孟长赢的放肆,他咬紧牙关:“闭嘴……别叫我师妹。”   “啊,确实不是妹妹。”孟长赢装得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冲他莞尔一笑, 面上的温柔和言行的无情天差地别,“那叫你什么,师弟吗?”   陈慕律愣住了。   眼眶里凝着的水雾还未散去,言语被微弱的风冻在喉咙里,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瞬间的僵硬,是一种被冻僵的感觉。   刻意回避的话题在这样一个潦草的时刻被重新翻了出来,明明屋子里烧着地龙暖炉,可陈慕律全身上下像是被泡进了寒冬的冰水里,很冷,冷得他无法给出任何回应。   正当他不知所措之时,孟长赢忽然坐起来,将一旁的帐帘都放了下来。   层层叠叠的薄纱帷幔垂落,遮住了屋外微弱的一点风,好似是把他们二人隔绝在了这一处无人知晓的角落里。   一片昏暗里,孟长赢的黑眸很亮,比天边的月色还要灼眼,被他注视时像是窥见了远古的繁星。   他一言不发,俯下身去,专心侍弄起了那一处隐秘。   “别!”   陈慕律被他托举着,自冰水中浮起,又陷入了重重烈火中。   他整个人抖了又抖,哭了又哭,抬手抚上孟长赢的面庞时,连指尖都打着颤。   “你个疯子。”陈慕律有气无力。   “舒服吗?”孟长赢抬起头,濡湿的眉眼没有增加半分温和,只有虚假平静下浓稠的掠夺者气息。   陈慕律瞥开眼,不敢看他那张被淋湿的脸,颤声道:“孟长赢你有病吧?”   “是你说今天不想,所以换了这个方式。”孟长赢的语气稀松平常,好像在与他讨论哪处剑招动作有错一般淡然,“你买了我,这个服务还满意吗?”   陈慕律抬手遮住自己的双眸。   真是疯了。   他和孟长赢的关系太混乱了,剪不断理还乱,性命依旧相连,可那些情与恨却一团乱麻,找不到突破之处,只能糊涂得越缠越复杂。   偏偏他洞府里的结界总是拦不住孟长赢,某人白日里见他回避,晚上就死皮赖脸地来。要是华京仙境的人还不来,他真的不知道今天晚上怎么躲。   庞大的飞舟缓缓停靠在苔云镇前数百里外,宽长的飞桨在空中整齐地划开,连成了一片遮天蔽日的云霞。   沐魂钟刚刚响过一阵,学宫早课即将开始,路上弟子行色匆匆,也有不少人抬头看着天边的异象。   “天哪,哪来这多飞舟?”   一名弟子仰头望天:“不知道啊,今日一早起来就这样了……不会是要开战了吧?”   另外一人嘁了一声:“叫你少看点话本子,看看那上面的重明图腾,这是华京仙境的重霞舰队!”   “华京仙境?!”   “华京仙境的舰队来倾月宗干嘛?”   那人摇头晃脑,故作高深:“别忘了,凌阳峰还住着那一位呢!”   几人恍然大悟。   他们都是新来没两年的外门弟子,还没怎么见过传闻中的陈大小姐,但那位陈少主的名声可是有目共睹的差。   她鲜少在倾月宗出现,但有那层身份和脸在,山下的茶馆酒肆里全是她的嚣张事迹。   一名年轻弟子面露不解:“不是说她被华京厌弃了,所以才被送到倾月宗的吗?”   这么大的阵仗,怎么看都不是不受宠的样子。   “啧啧,那你们就不懂了。”那人还在大言不惭,“谁说这些人是来接那位的?我看啊,接人是顺带,他们是来……诶呦喂!谁打我!谁!”   “少鬼叫了,老子打的。”   刘宁哲抱着几本书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蹿了出来,脸色黑如锅底,“你们几个不去上课,在这里乱嚼什么舌根?一个两个想挂科吗?”   “刘师兄,怎么是你?误会,误会!”那碎嘴弟子捂着头讪笑,外门弟子里也排资论辈,他不过是个新人,可惹不起刘宁哲这种老人,况且刘宁哲早已今非昔比。他去年晋升内门,已经在戒律处当值了。   刘宁哲冷笑:“人家大小姐进学宫第一年就拿了凌霜榜第二,你们这群小子,这几次考试哪一次进过前一千名?”   旁边一人不服气地嘟囔着:“谁知道那第二名是怎么来的……”   “大胆!你们这是在质疑学宫吗?”刘宁哲抬手,一人赏了一个暴栗,“赶紧给我上课去!”   一群人噤若寒蝉,正逢沐魂钟再响,眼看着真要迟到了,他们慌不择路地往学宫里赶,不敢再乱聊。   在快要踏入学宫讲堂之时,旁边许多人都望着窗外发出了连连惊叹和此起彼伏的抽气声,那位碎嘴的弟子鬼使神差地回了头——只见那天边数百艘飞舟忽然变幻了成了一片,鼓声雷雷,丝竹管弦之音迭起,磅礴威武。   在那片磅礴威武之声里,一百七十响礼炮将整个天空染成了粉金之色。飞舟下方、侧面都亮出了一道道绸锦绣金的对联,从侧翼飞舰到主舰,无一例外。   无数绢花混着金纸闪粉,还有大大小小不同品级的灵石洋洋洒洒地落下,热热闹闹地庆祝着一场盛事。   灵石缓缓落下,那几个方才碎嘴的弟子被砸了个正着,就听见同门们都跑到堂外去捡那些灵石绢花的欢闹声。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抬起头,看清了那些对联上的那些字眼。   “喜逢千金……归故里?”   “笑待良宵共团圆。”   同一片天空下,陈慕律很有远见地躲在了凌阳峰上,他搬了张躺椅睡在院子里,避免了所有丢人的可能,但还是没想到华京仙境会张扬到这种境界。   礼炮轰鸣,看着那五彩斑斓的天空和不断落下的绢花和灵石,陈慕律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我眼花了吗?”   宋无尽躺在他边上的躺椅里:“嘶,这对联写得……怎么有点熟悉呢?”   「喜逢千金归故里」   「笑待良宵共团圆」   最中央是挂在主舰上的显眼横批:「欢迎小少主回家!」   面对着这幅喜气洋洋的场景,陈慕律痛苦闭眼:“谁知道啊。”   之前律乘雪和律乘雾来的时候也没这么隆重啊,怎么这一回突然这么奢侈铺张了?   宋无尽一拍桌:“这文采,是姨父啊!”   陈慕律头脑风暴了好一会儿,细细捋了捋这混乱的亲属关系才想起这位姨父只可能是………那位才出关的剑圣。   那些金纸绢花已经飘到了院子里,陈慕律动作顿了顿,沉默着从躺椅上坐了起来,抬手接住了一朵,薄纱粉瓣,金边玉蕊。   他低头看着:“簇金牡丹。”   粉金配色的礼炮,永不枯萎的绢花,措辞张扬的对联和规模庞大的舰队,桩桩件件都在展示华京仙境的态度。   他们是来接陈慕律回家的。   可他并不是他们期待的那个陈慕律。   灵力一闪而过,陈慕律慢吞吞地将那朵花收入了储物戒中:“走吧,去正殿。”   不远处,一道火红剑光率先离队,直奔凌阳峰而来,剑气烧开半边云瀑,直冲山顶正殿而去。   等陈慕律拖着宋无尽走到山顶时,已经有人等候多时了。   高大男子一身黑衣劲装,金线滚边,气宇轩昂,相貌英气俊朗,看着便一身正气。但他笑起来时却和律乘雪有七分相似,显得那正气里带了些妖。   “小慕,无尽!”他三步并两步跑下殿,左手揽住陈慕律,右手抱住宋无尽:“好久不见!”   “咳咳咳咳……大、大哥。”陈慕律被他的力道压得有些喘不过气。   律乘霄笑着拍了拍他的头:“小慕,你看到对联了吗?那是阿爹想了一晚上才对出来的好句。阿娘不让他离开华京,就让我带了这副对联来,他们都在家等着你呢!”   陈慕律愣愣地看着喜笑颜开的律乘霄,晃了晃神才匆忙低头:“看到了,写得……很好。”   好消息,来的不是剑圣。   坏消息,来的是手握重兵的律氏长子律重霄。   华京仙境富甲一方,名下商业亨达,重霞舰队功不可没。律乘霄耗费百年一手打造了这队巨舰,无数次开疆拓土,先行者都是舰队。律乘霄这个领航者,必然不会简单。   “小霄,行了。你们兄妹许久未见,我也不好打扰。”坐在首位上的谢怀卿笑盈盈地看着他们,“长赢,替我送他们下山吧。”   律乘霄笑着松了手,慢悠悠地回过身来,笑得:“好啊,那再好不过了。”   陈慕律被他揽着肩膀,一同转过身来,正好对上孟长赢的目光。   陈慕律:……   坏了,依照律乘雪那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怎么可能让他好过。 第101章   一路上, 宋无尽惦记着事一直不吱声,陈慕律也谨慎寡言,反倒是律乘霄热情地拉着孟长赢聊了起来。   陈慕律走得很慢,跟在二人后面, 竖着耳朵偷偷听着他们的谈话。   “小孟啊, 我听闻你是此届皓月榜榜首?”   “承蒙同门师长关照, 侥幸而已。”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 怪不得三弟回来一直夸你!欸, 那你家住何方,年岁几许啊?”   陈慕律僵了僵, 干咳了两声。   律乘霄立刻转身:“怎么了小慕?是不舒服吗?”   “啊不是不是,有点口渴而已。”陈慕律讪笑着低下头,“不如我们走快些回……”   话未说完,两杯灵泉水已经递到了他面前。   陈慕律僵在原地,强作镇定地看着那两杯水,一杯是孟长赢,一杯是律乘霄。   他闭上眼, 还是来了。   也不知道孟长赢又在抽什么疯,平时烦人也就算了,当着律乘霄的面还这么肆意妄为, 生怕律乘霄看不出他们的关系吗?   他顿了顿, 偷偷瞪了孟长赢一眼, 接了律乘霄的杯子, 一口闷。   律乘霄一脸惊喜:“哟,小孟也喜欢随身带这些小物件啊!这茶盏上的缠枝牡丹金纹巧夺天工,看着挺不错啊。”   说完,他极为自然给陈慕律又续了半杯:“不喝灵泉水, 身体缺乏灵力,自然会有渴意。你啊,总对自己不上心,多喝灵泉对你身体有益,怎么还是记不住。”   陈慕律干笑两声,灰溜溜地把水喝完了。期间还不忘瞪了孟长赢一眼,逼他赶紧把那破杯子收起来。   但凡律乘霄再多看两眼,就能发现孟长赢递来的是一杯灵参茶,有价无市,全倾月宗只有陈大小姐在喝。   以前是律乘雪何衔枝看着,现在孟长赢自觉地接过了这项监督陈慕律摄入水分的重担,总是随身带着一壶温度适中的灵参茶。   孟长赢眨了眨眼,见好就收,转而笑着回答了律乘霄的问题:“我无父无母,无处可归,今年二十三岁。”   “嘶……对不住,聊起了你的伤心事。”   “其实已经没什么记忆了,”孟长赢垂眸,露出恰到好处的感慨,“师父将我从大雪中救起,便是给予我新生,现在凌阳峰便是我的家。”   律乘霄也被他触动了,抬手拍了拍他的肩:“那挺好啊,听谢师叔说你这次要与我们同行?”   “是啊,师尊有令,由我一路护送小师妹和宋公子前去。”   “这多麻烦你啊,师叔也真是的,你刚出静思崖没几天,怎么不让你多修整几日呢。”   “心若有道,在哪里修习都是一样的。听闻华京繁荣强盛,能与大公子同行,见识一二奇景,便是长赢之幸了。”   ……   这二人相谈甚欢,看着颇为投机,脚下的步子也越迈越大,走得飞快。陈慕律拖着宋无尽紧赶慢赶,没一会儿便追着他们回到了洞府。   “这风格,一看便是三弟喜欢的。”律乘霄走进那七拐八拐的连廊,啧啧感慨。   陈慕律有些哭笑不得:“这怎么看出来的?”   律乘霄笑着,拨动了廊下那盏琉璃灯:“这院子修得和迷宫一样,处处都藏着机关陷阱,小雪就喜欢这样,把简单的事情变复杂。”   “有吗?”陈慕律挑挑眉。   “你三哥那是太聪明,又太别扭,反而弄巧成拙了。你别学他那别扭劲,不好。”律乘霄绕完一圈,在庭院里站着,“本来这地方建个演武场多好,天天练剑。”   “确实。”孟长赢煞有介事地点头附和。   律乘霄眼睛一亮:“长赢,我早听闻你剑术精绝,不如我们切磋切磋?”   “那长赢便却之不恭了。”   陈慕律:……   怪不得路屏山这个剑痴不正宗,原来正宗剑痴在华京。   “小心我的花!那盆是新品种!很贵的——”   “坏了大哥赔你十盆。”   烈火腾空而出,在律乘霄身后烧出十六把飞剑之形,又在顷刻间融合为一,落入了他的掌心。   律乘霄没有立刻动手,只是笑着看向孟长赢:“我先让你三招。”   孟长赢唤出铁剑,冲他作揖行礼。电光火石间,冰蓝光芒灼起,自那柄平平无奇的秃刃上凝起寸寸寒霜,直冲律乘霄而去。   冰与火的双重对抗下,火光压着锋利的冰棱冰刺,满院水汽蒸腾,雾蒙蒙地看不清人,只有不断变换的光影和灵气。   宋无尽抱起墙角的一盆簇金牡丹,咽了咽口水:“表姐,我们现在干什么去?”   “掉头进屋。”   “啊?”   陈慕律吐出一口浊气:“赶紧收拾东西,走人!”   早登舰,早超生。   -   这一场切磋从正午一直延续到太阳落山才彻底停歇,陈慕律第四十三次装作路过时,终于没有再看到腾云驾雾般的水雾,只有在庭中老老实实给花盆施复原咒的孟长赢,以及一旁叉着腰指挥的律乘霄。   “对对对,就是这盆,还有那边角落里那盆蓝色的,小赢小心!别绊到你脚边那盆粉的!”   “你们这是……”陈慕律抱臂观察了半天,“在干什么?”   “没什么!”律乘霄笑嘻嘻地上前揽住孟长赢的肩膀,刚好侧身挡住了角落里最后一盆碎掉的花,“我和小赢一见如故,我有意将其收为义弟,小慕你觉得怎么样?”   孟长赢画复原咒的手一抖。   最后一盆花复原成功,他笑着慢慢退出律乘霄的臂弯,结果被他一把搂了回去:“我看你们相处也没外面说得那么差,师兄亦是兄长,以后小慕你只当多了个哥哥,如何?”   陈慕律愣了愣,不自然地瞥开眼:“大哥也真是的,这种事情怎么好开玩笑,爹娘知道你在外面给他们又认了个儿子吗?”   “有道理啊,”律乘霄皱着眉,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反正小赢这回也跟我们回华京,到时候再让爹娘见见他不就好了?”   陈慕律冷汗直流,扯了扯嘴角把律乘霄推走:“好了好了,这事容后再议吧,我东西还没理好呢,大哥你帮我看看。”   他推着律乘霄往内院走,拐弯前还不忘偷偷给孟长赢递了个眼神。   看着孟长赢翻墙溜走后,陈慕律一口气还没松完,就听见律乘霄懒散含笑的声音:“人都走了,还看呐?”   陈慕律顿了顿,心道一声不妙:“什么啊,没有。”   律乘霄没有转身,顺着他的方向往内院走,边走还要边打趣:“确实长得挺好看的,但你日日看月月看,难道就不腻味吗?”   陈慕律继续死鸭子嘴硬:“什么好看不好看的,我烦死他了。”   “放尊重点,小慕。”律乘霄好似笑了笑,“他以后可能就不只是你师兄,还是你义兄了。”   陈慕律抿了抿唇:“我才不认这种便宜哥哥,你喜欢你自己去喊他哥哥吧!”   抛下这一句,他一脸恼怒地推开律乘霄,头也不回地跑进了正院。宋无尽正好在庭中给白灵鹦鹉喂食,见他冷着脸急匆匆地进来,开口想要叫住人,结果一人一鸟都被陈慕律无差别地瞪了一眼。   “表姐这是怎么了……”   宋无尽目瞪口呆,他手边的没吃药慢腾腾地扑着翅膀飞起来,想追着主人进屋:“少主——少主——少……嘎!!!!!”   砰的一声,没吃药直接撞上了紧闭的房门。   姗姗来迟的律乘霄一踏入正院便看到这幅凄惨场景——没吃药窝在房门前凄凄地哀叫,宋无尽也蹲在旁边,手里端着切碎的灵草,死命往没吃药嘴里塞。   “祖宗,你多吃点呗,吃完再叨叨也不迟啊,你看我表姐也不理咱们,你要不先吃……”   “她怎么了?”   宋无尽拍了拍灰尘,兴奋地起身:“大表兄?你们终于切磋完啦!表姐刚刚一个人进屋了,一直不开门。发生什么事了吗?”   律乘霄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没什么,就是我想把孟长赢收做义弟。”   “啊?!”   “然后你表姐就生气咯。”律乘霄无奈耸了耸肩,“这孩子,还是这么可爱。”   宋无尽默默后退一步:“可爱吗?”   他扭头看着那紧闭的房门,想着陈慕律的冷脸,百思不得其解。   这到底怎么看出可爱的?   律乘霄垂眸,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心情颇好:“当然可爱。”   一不高兴就把自己关起来,看似很嚣张,实则一点威慑力都没有,只会伤害他自己。   这种甩脸色关门的小把戏,也只有陈慕律如此颐指气使,才算是可爱有趣。即使漏洞百出,他也只能顺着把这场闹剧演完。   “等他冷静下来了,替我转告他。”律乘霄低笑了一声,“就说明日中午舰队启程,还有……”   宋无尽连忙点头:“还有什么?”   “还有,大哥知错了。”   律乘霄悠悠望了望屋内,碧绿色眼瞳中泛起一点异样的光亮。他转身踏剑而去,没有片刻停留。   室内烛火燃起,照透一片窗。   -   次日,飞舟。   重霞舰队性质特殊,始终停靠在苔云镇外,没有驶入倾月宗结界方圆百里,而是选择了最近的空山作为停泊点。   舰队侍卫不方便入镇,陈慕律等人下了山,便由碧仙坊之人接应,一路低调地送至了苔云镇外的空山泊点。   律乘霄没有现身,全程由他的副将宋凛接待负责。陈慕律上了飞舟,才发现除了孟长赢和沈椿龄之外,还有另外一拨人在飞舟之上——临音阁三姝,以及周仲羽。   周仲羽披着厚厚的大氅,瘦削的身子几乎被裹成了个球,像是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一般:“叨扰了。”   初逢时的一队侍从都不在甲板上,只有侍卫周叁默不作声地替他推着轮椅。   他的身体还不能适应长途颠簸,相比之下,跟着飞舟直接去华京京都最为稳妥。虽然两派关系一般,但左右不过是捎几个人,华京没有拒绝的道理。   蔺砚亭三人则是全换上了临音阁弟子服饰,一身芙蓉粉裙,依旧是薄纱遮面,露出一双含情目,立于飞舟之上,娉婷婀娜。   “陈少主别来无恙。”   陈慕律眨了眨眼:“蔺师姐,你们也与我们同行吗?”   “是啊,还要感谢陈师姐呢!”柳蓁笑道,“律大公子听闻我们曾与您‘彻夜长谈’,二话不说就同意捎我们一程了。”   陈慕律眉梢微动,不知道怎么回应,只好弯了弯唇回他们一个笑容。   柳蓁的视线往他身后瞟了又瞟:“呀,孟师兄来了,我们不打扰喽!”   说罢,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们便携一阵香风走远了,只留下愣在原地的陈慕律。   孟长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些轻笑:“师妹,不敢回头?”   “谁说的?”陈慕律小声嘀咕,但还是没有回头,反而顺着栏杆边缘往舰后逛去。   隔着一小段距离,孟长赢耐心地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师妹?”   “……”   “真的不回头见见你义兄?”   “……闭嘴!” 第102章   倾月宗与华京仙境相距数十万里, 中间有一座巨大的荒林群山,连绵近万里,悬山耸立将仙凡两域彻底分隔。寻常飞舟往来也许三十余日。不过有重霞舰队在,这趟旅途不算太慢。   两日后, 飞舟已经驶出了倾月宗地界, 即将进入荒林群山一段的无人地界。这一晚, 重霞舰队停靠在了附近最为繁荣的一处小镇, 暂作休整。   “进入荒林群山后, 穿过无人地带需要六七日,在此期间, 舰队将不再停下。”宋凛解释道,“今日我们先在此地休息一晚,明日一早再出发。”   宋无尽凑到他身边:“堂兄,那我们今夜住哪里啊?”   宋凛挑了挑眉,瞥了他一眼:“镇上有华京的产业,早有专人接应等候。还有,出门在外, 别喊我堂兄了。”   宋无尽扯着嗓子回他:“知道了知道了,宋——副——将——”   宋凛虽然和他同辈,但比他大了几百岁, 每次见面都见这位堂兄板着脸, 格外严肃, 宋无尽本来就怕宋凛, 见他这幅不懂变通的样子,更歇了心思。   “真死板。”他撇了撇嘴,也不再往宋凛旁边挤,抬手挽上沈椿龄就往甲板上跑。   一望无际的天空被晚霞彻底染红, 飞舟缓缓下降,停靠在了城郊附近的树林地带。   宋无尽有些奇怪:“这里也有华京的产业?”   “当然有。”   宋无尽回头,见少女提着裙摆,盛装而来。   陈慕律换上了华丽的华京服饰,眉心坠也变成了一枚与他瞳色相近的水晶。雪青色长裙曳地,与外罩的明黄广袖格外相称,明珠丝绦垂落,腰间的白月珠混在一众荷包玉佩中,金作饰玉为配。一步一动,裙裾如浪,泛若花瓣。   逆着落日霞光,少女缓缓走来,恍若神仙妃子,比漫天云霞还要明艳夺目。   宋无尽死死抓着沈椿龄的袖子:“那那那那!”   “是小师叔。”沈椿龄也晃了晃神,连忙低下头与他咬耳朵。   陈慕律抿了抿唇,将他们面上的诧异惊讶尽收眼底:“我就说很怪吧,春浅一定要说这样很适合。”   他很不习惯穿这种华服,裙袖拖地,披帛环绕,还有叮呤咣啷的各种配饰,又重又繁琐。   陈慕律一换上便有些后悔了,奈何春浅和其他几个侍女姐姐都哄着他继续穿衣,他骑虎难下,只好任由他们打扮,结果从飞舟的房间一路走出来就花了快一刻钟。   不是陈慕律故意走得慢,而是这身衣裳把他彻底束缚了,他一会儿要弯腰捡掉下的披帛,一会儿要提着裙摆。其中艰辛困苦,让陈慕律对整个素未谋面的华京仙境都充满了敬畏。   沈椿龄笑了下:“确实很不一样。”   “是啊是啊,好久没见表姐你穿得这么隆重了。”宋无尽还没反应过来,呆呆地望着他。   这三年里,谣言愈演愈烈,陈慕律本人却越来越低调,总是打扮得和倾月宗普通弟子一般,宋无尽都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看到表姐穿得这么华丽了。   光阴飞逝,面前的陈慕律也褪去了稚气和青涩,肤若凝脂,面若桃李,眉眼间的凌冽化作了温柔。   不是不漂亮,而是太漂亮,漂亮得让人不好意思与之相视。   看二人眼神闪躲,陈慕律无奈笑了笑:“我也不习惯了,这身衣裳太……”招摇了。   “好看。”一道冷淡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孟长赢一步步走上甲板,面色平淡,黑瞳紧紧盯着面前的陈慕律:“很漂亮,很适合你。”   迎着那如炬目光,陈慕律有些哑然。他张了张唇,却发不出一点声响。   宋无尽悄悄白了孟长赢一眼,但看了看表姐的脸色,还是没有开口。   “啊……是吗?”陈慕律扯了扯嘴角,逃避似的扭头望向宋无尽和沈椿龄。   “是啊,表姐你最最最好看了,”宋无尽故意加重了咬字,“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   沈椿龄眨了眨眼:“没错。”   尬聊补救到这里,气氛便彻底凝滞了。陈慕律咬着唇,疯狂给宋沈二人递眼色,但都石沉大海。   孟长赢笑了笑,率先抛出了话题:“蔺师姐托我来问,晚上要不要一同聚聚?”   “可以啊可以啊!”宋无尽一听到聚会就两眼放光,“小椿,表姐,去玩一玩嘛。”   陈慕律望着孟长赢含笑的双眸,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好巧不巧,镇上最大的华京产业是碧云楼。   一下飞舟,陈慕律便瞧见了笑吟吟的何衔枝,才知道他早了好几天便跟着先锋舰出发了,在镇上提前打点好了一切。   陈慕律恍然大悟:“怪不得苔云镇的时候没看到你,只有春浅跟着来了。”   “我要回华京叙职,正好顺路和大家一起去。”何衔枝不好意思地笑着,一双眼睛时不时瞄着陈慕律的打扮,“大小姐今天……好漂亮。”   陈慕律被他笑得有点脸热,伸出手点了点何衔枝额间露出的青色绒羽,故意板起脸来吓他:“你、也、是。”   何衔枝闹了个大红脸,冷静了半天才褪温。   他们一行人入住了顶层的天字号房,修整一二后便重聚在了雅间里。   陈慕律拉着何衔枝进了屋时,雅间里已经有不少人了,不但有临音阁三姝和周仲羽,连律乘霄都坐在一旁喝茶。   “来来来,人齐了!”   加上倾月宗的人,一桌席面坐得满满当当。   律乘霄斟了一杯酒举在面前:“在下代表华京仙境,敬大家一杯。”   宋无尽蹿得一下起身:“敬华京!”   “敬华京。”何衔枝愣了愣,也率先站起来。   柳蓁也举起杯子:“还没有谢过律大公子允我们同行之恩,敬华京!”   “对,此番多亏华京相助,仲羽感激不尽。”   眼看着满桌的人都站了起来,陈慕律也随大流地起身,目光愣愣地停在对面最远处的人身上。   是孟长赢。   陈慕律的身侧一边是律乘霄,一边是宋无尽,而后是沈椿龄,何衔枝。然后轮到孟长赢时,他们已经相隔大半张桌子,几乎坐到了对角线。   看似无法触及,但只要一抬头,目光总会悄悄相碰。   他神色淡淡,眼底却带着几分笑意,直直地撞进陈慕律的眼帘:“敬华京。”   敬华京。   陈慕律仰头饮下这杯酒,匆匆坐下。他不敢抬头,只能一杯一杯地灌自己。   动静太大,旁边的律乘霄看了看他,忽然低声道:“要不要换成灵泉?”   “怎么了?”陈慕律愣了愣,有些不明所以。   另外一侧的宋无尽咋咋呼呼地开口:“表姐,你脸怎么这么红啊?”   陈慕律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下意识地双手捧着脸,果然是一片滚烫。   “喝酒上脸了而已。”律乘霄垂眸,“换灵泉水吧。”   陈慕律小鸡啄米般点头,将“罪魁祸首”换成了一壶温茶,再也没有往正前方看一眼。   但他的酒量还是太差了,即使是几杯酒也足以让他头晕目眩,灌了好些茶水还是头晕。   酒过三巡,陈慕律撂下筷子,彻底没了胃口。不知是谁起的头,席上行起了酒令,现在正轮到律乘霄和柳蓁划拳。   陈慕律悄悄离席,准备去透透风。他没让人跟着,一路向上,去了碧云楼的最顶层。   这三年里,他闲来无事,借着何衔枝的势力插手了一些生意,碧云楼便是他一手打造的招牌。   他依照连锁模式将酒楼开遍仙域,每一处的碧云楼都有专人管理,小到茶水点心,大到建筑风格都不相同,唯有最顶层一模一样,且建楼之后不许人踏足。   黄金饰,碧玉顶,远看如碧云浮空,天上人间,故得名碧云楼。   立春才过,春寒正料峭。陈慕律从储物戒中取出紫玉令,桂花枝上亮起微光,解开了最顶层的封印结界。   碧玉顶更像是一座毫无遮挡的小亭,寒风瑟瑟,他站在亭中,裙摆在风中散成一朵飘逸的花。   “外界盛传,每一座碧云楼的碧玉顶上都藏着一件无价至宝。师妹也对宝贝感兴趣?”   陈慕律弯了弯唇,任由寒风吹乱发丝:“没想到大名鼎鼎的皓月榜首居然也会相信这种假话?”   孟长赢走到他身边,不置可否。   “说不定呢?”   陈慕律故意错开视线,低头摩挲着发烫的紫玉令。   谁都知道那只是一句玩笑话。   顺着他的目光,孟长赢也看到了那块紫玉令。   缠枝忍冬,桂花飘金,下摆的淡黄流苏无声地在风中荡漾,和那块被退回的生辰礼一模一样。   这一次,轮到孟长赢无话可说。   陈慕律觉察了他的目光,反手将紫玉令收回了储物戒:“看什么看?没见过玉令吗?”   “见过。”孟长赢定定地望着他,“不仅见过、刻过,我还差点赶不及送出去。结果那块玉最后还是回到了我手里。”   陈慕律垂着眼:“那挺好,物归原主了。”   “不好,一点都不好。”孟长赢轻轻笑了笑,“你说我还能把它送出去吗,师妹?”   陈慕律避开他的目光,仰头看向星空:“送不出去的东西,就不要再送了。”   孟长赢挑了挑眉:“那换一样东西呢?”   “不清楚。”陈慕律眨了眨眼,眼中只有楼外忽明忽暗的星光。   孟长赢没有刨根问底,和他并肩而立:“这就是传说中的至宝?”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碧云楼内有浮华万千,楼外亦有星辰寥寥,和不可多得的寂静安宁。   陈慕律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托你的福,吵死了。”   孟长赢笑笑,没有再开口。   他没问孟长赢是怎么跟上来的,孟长赢也没有追究他为什么还用着相似的玉。   他们站在一阵风里,眺望夜色里的绵延不绝的荒林群山。   “孟长赢。”   “嗯?”   “你觉得命运可以改变吗?”   孟长赢忽然笑了起来,和往常截然不同,黑瞳明亮安静,右唇边的梨涡若隐若现。   他轻声道:   “我信,事在人为。”   事在人为。   陈慕律下意识扯了扯嘴角,但孟长赢忽然低头,认真地与他对视:“不想笑的时候可以不用笑。”   “没关系的,陈慕律。”   那点残存的酒意再次翻涌,陈慕律慢慢闭上眼,没关系,没关系。   孟长赢的声音很平静,也很蛊惑人心:“没关系的,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想。”   真的没关系吗?   “那……我想回家。”   孟长赢笑了:“很快你就能回家了。”   只需十日,他们便能抵达华京。   可陈慕律却沉默了很久。   “不、不快,很远。”   还要很远,很远很远,比天边暗淡的繁星还要遥远。而他等了三年,等到的是一次又一次的抛弃和落单。   孟长赢顿了顿:“为什么很远?”   没有回应,陈慕律彻底醉了。   一阵翻天倒海的晕眩感中,他勉强睁开眼,看到一双比夜星还要闪亮的眼瞳,那是孟长赢。   总是孟长赢。   天生剑骨的是孟长赢,流离失所被困雪中的也是孟长赢;蝉联十年榜首的是孟长赢,被人针对的也是孟长赢;剑问天下的是孟长赢,被人陷害九死一生的也是孟长赢。   为什么总是孟长赢呢?   “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夜风呼啸,陈慕律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被他烦得睡不着,但也没有力气睁开眼,只好低低回应着那个无厘头的问题:“因为那是命中注定的。”   一切的一切都可能变动,但故事的主角总是孟长赢。   命运正在改变,结局早已注定。 第103章   是夜, 凌阳峰顶。   庭中梨花飘摇,又是一地落白。   树下的白纸越堆越多,谢怀卿闭着眼在中间打坐,好似陷入了一场沉眠。   沈青云拾级而上, 走入了一地梨花之中:“师尊, 舰队已经到达荒林群山了。”   “知道了。”谢怀卿没有睁开眼, 抬手凝成一簇灵力, 于胸前结起灵印, “查得如何?”   沈青云道:“闯入者很谨慎,结界没有任何破损。孟师弟那日重创了黑雾人, 在他的神识里留下了一丝灵气,弟子搜查后发现他故意绕了大半个宗门,但最后回到了侧峰。”   “是谁?”   “崇云门,周叁。”   谢怀卿悠悠叹了口气:“原来如此。可还有什么痕迹留下吗?”   沈青云低头请罪:“弟子追查不力,未曾发现其罪证,请师尊降罪。”   “起来吧,这不是你的错。”   手中灵印凝成一朵泛着金光的梨花, 白发青年长睫颤动,缓缓睁开眼,“黑雾之术出自魔域南部, 是角犀一族的不传秘法, 自然是找不出痕迹的。自角犀城覆灭后, 这种秘法也有百余年未见过了。”   沈青云猛地反应过来:“阿龄他们之前在梵镜城遇见的魔族……”   谢怀卿轻轻颔首:“也是角犀魔族。”   角犀魔族善以身为器, 既可以身化雾,又能以身为祭。   被魔尊吞并的无数魔城里,只有角犀城抵死不从,角犀皇族血祭封城, 无人生还。早已逃亡的族人也已经多年未曾露面。   “真是没想到啊,角犀族遗孤居然会藏在崇云门,还恰好跟着周二公子一路北上,借着临音阁的势搭上了倾月宗。”谢怀卿笑着抬眸,“你说巧不巧?”   沈青云紧抿双唇:“他们必然是故意的。”   盛会在即,一位自小有心疾、从未出过门的公子忽然出行,并且正好选中了长袖善舞与各方交好的临音阁同行,兜了一大圈,最终是冲着陈慕律和孟长赢而来的。   谢怀卿表情淡淡:“你还记得周仲羽得了什么病吗?”   “传闻中周二公子先天不足,心脉有缺。”沈青云垂眸,“可这一回上山,他得了凰灵玉,看着气色比正常人都要好上几分。”   “小云,传闻而已。”谢怀卿轻轻笑了,和沈青云对视了一瞬,“凰灵玉,你小师妹那里要多少有多少。”   周仲羽的心疾有异。   相似的特征,混淆的疑点,一切种种都在这一眼里融合,脑中的紧绷的弦崩断,沈青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面色凝重。   她看见谢怀卿冲自己点了点头。   不是什么心疾,而是蛊毒,和陈慕律一样的同心蛊之毒。   沈青云皱眉:“难道他就是和小师妹契合的那个人?”   谢怀卿挑了挑眉:“谁知道呢。”   同心雌蛊善于隐匿,除非蛊毒发作,不然外人根本没有办法辨别。同心同命,只有陈慕律和体内的蛊虫能判断。   沈青云哑然,她还有半句疑问没来得及说出口——那孟长赢该怎么办?   如果周仲羽当真是另外一半雌蛊,倘若事发,那孟长赢这个被当做续命炉鼎的至阳之体该如何自处?   谢怀卿温和地望了她一眼:“既然他们遮遮掩掩,那又何必去揭开那层纱。”   与其自掀伤疤,不如让秘密就地掩埋。十年百年,无需沧海桑田,世人自会粉饰一新,谁又会在乎他人是非?   沈青云抬眸:“现在放他们去华京去,是否有些平添事端?”   “去了华京,自然会有人会料理。”谢怀卿笑了笑,“传讯梵镜城,慧空大师也该出关了。”   掌上灵印开启,狂风骤起,一地白纸被吹得哗哗作响,绕着梨花树散了满空。白纸四周的幽光凝成一条璀璨的星河,每张纸上都倒映着不同的景象。   雪白的发丝在风里飘散,谢怀卿伸出手,一页白纸自星河中飞出,悬在掌心之上。   沈青云定眼一看,纸页上赫然是一处巍峨灵山。   谢怀卿垂下眼:“崇云门。”   这盘棋,终于走到了关键处。   -   仙域西南,群山之围。   崇云门内一片沉寂,外围巡逻的侍从严阵以待,一队接着一队,整个大殿上只有沉闷交错的脚步声。   门主周余泽一路小跑,急匆匆地赶到时,殿上的主位已经被一名黑衣男子占据。   那人黑鳞覆身,头顶断裂的魔角被磨得只剩下一道黑褐色的疤。他瘫坐在主位上,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周门主,本座等你等得好辛苦啊。”   周余泽急忙上前跪下:“恭迎主上尊驾,不知主上大驾光临,周某有失远迎。”   那人兴致缺缺,撑起下巴:“我说过,一月期限。”   周余泽膝盖一软:“主上恕罪!周叁已经传回了消息,不日便将抵达华京。”   黑衣男子点头:“还有呢?”   “据密信所说,孟长赢如今已经突破了元婴,境界不明。但他可以重伤元婴中期,实力不可小觑。”   “没了?”   “属下无能,只……啊!!!”   周余泽捂着心口栽倒在地,绛紫的唇颤抖着,整个人都痛苦地蜷缩成了一团。周围的侍从都站在原地冷眼旁观,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搀扶。   所有人的体内都种着蛊虫,只要青年一个指令,任何人都可能变成下一个周余泽,承受毒发的钻心之痛。   主位上的黑衣男子居高临下地看着殿下如蝼蚁般卑微挣扎的人,欣赏着这一出丑态百出的戏码,却始终没有叫停的意思。   直到周余泽如死鱼般瘫在了地上,他才轻轻叹了口气,遗憾道:“确实无能。”   跟在周余泽身后的心腹长老跪着往前爬了两步,狠狠磕了磕头:“门主办事不力,是崇云门之过,还请主上息怒,请您再给属下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主上挑了挑眉:“可以啊。”   “崇云门任凭主上吩咐。”   黑衣男子懒懒开口:“仙域盛会就在今年,不如……你们帮我把魂虚秘境毁了吧?”   那心腹长老直冒冷汗:“主……主上,这委实有点……”天方夜谭。   谁不知道魂虚秘境诞生于万年前,独立于世外,百年才出现一回,每次出现的时间地点都不确定。魂虚秘境一旦重新现世,必会引来仙域众人的关注。   就算不考虑如何在世人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要毁掉一个上古秘境,必然困难重重。   主上弯下腰,关切地开口:“又怎么了,是不想要这个机会吗?”   “属下不敢。”心腹长老瞥了眼周余泽昏迷的惨状,抖如筛糠,“希……希望主上能多宽限些时日。”   他勾唇:“盛会结束前,我要看到结果。”   “是。”心腹长老重重磕头,“多谢主上,多谢主上……”   黑衣主上摆了摆手,漫不经心地望向阴沉沉的天空:“你瞧瞧,这是放了什么小东西进来?”   他猛地站起身,抬眸时双瞳如血殷红,阴狠的目光死死盯着空中漂浮的一瓣小小白花,魔气一拥而上,直接将那花瓣碾成了碎片。   “倾月宗的小把戏可真多。”   万里外,白发青年忽然吐出一口血,面前的白纸染上了惊心动魄的红。   纸上的最后一幕,一身黑鳞法袍的青年双眸猩红,目光阴沉,如有实质,被压制的强烈怒意似乎即将撕破这张单薄的染血纸页。   “楚衾破……”   是魔尊楚衾破。   -   画面在一瞬间模糊扭曲,鲜红的血飞速褪成了暗淡的深褐色,白发与黑夜交融在一起,慢慢定格后又在混乱中凝聚成了一张熟悉的面庞。   “必须下手……要一击毙命,直接捅……心脉……他昏过去了,怎么办?”   “后面就是悬崖……毁尸灭迹,谁会知道?”   “别犹豫了,把……推下去……”   寒风刺骨,吹得那些杂音都抖了起来,莫名变了调子,模糊又尖锐。   “绝对不能……让孟长赢活着离开。”   “不要!”   陈慕律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冷汗密密麻麻地爬满身。   又是预知梦。   飞舟上的房间很宽敞,榻前正对着一扇小窗。陈慕律惊魂未定地扭头,看到睡前关上的那扇小窗被打开了。寒风呼啸着吹进来,虽然有灵力护体,可他还是被冻得抖了抖。   屋内没有旁人,只有缩在窗下的没吃药蜷成了一个小蓝团子,企图隐身逃过一劫。   陈慕律:……   擅自开窗的元凶这不就找到了。   他深吸一口气,跑下床,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将窗关闭并且叠上三四层结界加固,同时还不忘空出一只手将鬼鬼祟祟的没吃药一把抓获。   “少主……”没吃药哭唧唧地开口,“你听我解释!!!”   陈慕律被他聒噪的哭声烦得一个头两个大:“闭嘴,不要再喊我少主了。”   说到底,他还是姓陈的,没有上过律氏族谱,始终不算得律氏名正言顺的少主。   没吃药羽毛都蔫了,没精打采地叽叽喳喳:“那叫什么嘛……东家,陈师姐,师妹?”   陈慕律越听越不对劲:“等等,谁教你喊师妹的?”   没吃药一本正经地回答:“那个‘慢点’。”   “什么慢点?”陈慕律皱起眉头。   没吃药歪着头:“就是你晚上一直喊的那个‘慢点’。”   晚上……   前几日晚上天天翻墙来找他干那档子事的只有孟长赢。   陈慕律愣了愣,攥紧的手一下子松了。   没吃药立刻看准时机挣扎着飞了出来,兴奋地在屋里迂回了一圈,还是没有等到来抓自己的主人。没办法,它只好又老老实实飞回了陈慕律的掌心。   “少主。”   少主没应,整张脸都红透了,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嘴唇倒是紧抿着,像是发起了高热一般。   “少主生病了吗?”   “闭嘴,死鹦鹉……”陈慕律按住他的尖喙,“以后叫我主人就行,别学这种有的没的。”   一阵鸡飞狗跳里,重霞舰队驶出了荒林群山,繁华的都城隐匿在薄雾之中,若隐若现。   华京仙境到了。 第104章   很久很久以后, 久到物是人非,陈慕律孑然一身,还是会梦见他第一次回到华京仙境的那个遥远午后。   那一日艳阳高照,远山上的皑皑白雪尚未融化, 京都城中修建了完整的地下机关通路, 每日都会炼化灵石为全城供暖, 所以扑面而来的风并不寒冷, 反而带着醉人的花香和暖意。   少主回境的消息早已传遍了大街小巷, 还未入城便遇上了不少热情的华京人夹道欢迎。京都主街上人满为患,即便有律氏的飞鹰卫维持秩序, 也无法阻挡民众的热情。   从飞舟到仙兽鸾驾,陈慕律一路被遮挡得严严实实,只感觉到欢呼和熙攘如沸腾潮水般自四面八方涌来,热情得像是一场梦。   陈慕律往鸾驾车厢里缩了缩,挽着何衔枝的手又攥紧了几分,指尖都泛着白。   前头架车的飞鹰卫敏锐地觉察了他的不自在,手中长鞭一挥, 本就被薄纱遮掩的鸾驾四周又围上了一侧厚厚的帐帘,彻底隔绝了那些窥探的视线,连吵闹声都小了不少。   那带着铁制面具的飞鹰卫回过头来, 笑着宽慰他:“小少主莫怪, 外面这些人都是来迎接你的, 只是他们太过激动, 惊扰了少主。如果不适应,属下可以帮你设下静音结界。”   坐在车厢正中间的少女长睫低垂着,轻轻点了点头,面上多了几分笑意:“没事, 这样就很好了。”   陈慕律不用抬头都知道,此刻飞鹰卫的目光必然温和热切,和銮驾外的人们一样,那是纯粹的欢迎和关心。   不该有的善意太多,他反而接不住。   陈慕律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经出窍,在博弈中被撕扯成了两半,一半在告诫鸠占鹊巢的自己,另一半却生出了隐秘的欢喜和艳羡。   “表姐你别紧张啊,这才哪到哪儿啊!”宋无尽咧嘴一笑,神神秘秘地卖关子,“好戏还在后头呢。”   坐在宋无尽旁边的沈椿龄眨了眨眼:“是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吗?”   宋无尽卡壳了一下:“呃……也不算不好,这位大叔肯定知道吧!”   “你这小子,怎么就大叔了?”飞鹰卫啧了一声,“我看着很老吗?”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飞鹰卫只收元婴,好几个人年纪能当我爷爷了!拜托,我才十七岁,叫你大叔不是很正常吗?”宋无尽撅起嘴,顺势靠到了沈椿龄肩膀上,“再说了,我可是宋家长房嫡幺孙,当我的长辈,也算你三生有幸啦!”   那飞鹰卫笑了声:“那你叫声爷爷来听听?”   宋无尽脑子转了一圈总算察觉出了异样:“我靠你个死大叔,居然想占我便宜?!”   沈椿龄急忙伸手将他拦下:“无尽……好了无尽,别影响这位大人驾车。”   鸡飞狗跳地一闹,伤春悲秋是进行不下去了,陈慕律悄悄叹了口气,抬眸望向何衔枝:“所以前面到底有什么洪水猛兽?”   何衔枝面露犹豫之色,和方才在城外上车时一样尴尬。   鸾驾很宽敞,可以容纳十人同乘。他们倾月宗一行六人,加上驾车的飞鹰卫大叔绰绰有余。   但是方才上车时,孟长赢被宋无尽和律乘霄联手拦在了车外,就被安排去前面坐了仙兽坐骑。陈慕律目睹了全程,默许了他们的为难。   何衔枝当时还以为他是故意的,所以大小姐居然是忘了这个习俗吗……   飞鹰卫看出了他的为难,善解人意地开口:“如果你们说得是待会儿的入城巡街,那我确实清楚。”   陈慕律蹙眉:“还有这个环节?”   “哈哈,那是才最热闹时候呢!”飞鹰卫被他的反应逗乐了,视线始终徘徊在这位一无所知的小少主身上。   “每次打了胜仗或是有盛事发生之时,回京都的车驾都会绕城示众,路过主街最繁华的街道时,无数少男少女会从楼上抛下鲜花,也有香囊丝帕,每回都是一番盛景。”   陈慕律隐隐感觉有点不对劲:“等等,这就瞎抛吗?”   “当然不是。”飞鹰卫笑着,阳光照透他那双碧绿色的眸子,像是一池清泉,“你看上谁,喜欢谁,就把花送给谁。”   如果对方接下了花,就是接受示爱。   想到还在外面的某人,陈慕律依旧皱着眉,冰凉的手下意识合拢:“那……如果对方不接受呢?”   “管他干嘛?”飞鹰卫爽朗一笑,“喜欢可以在一起,不喜欢也可以用花狠狠砸那个人的头,怎么都不亏。”   何衔枝若有所思:“还能这样?”   飞鹰卫拉着缰绳拐弯:“为什么不行?人生在世,活一日便少一日,自己高兴才是正道。”   正聊着,前方的嬉闹声愈来愈大,香风更为浓郁。銮驾里的众人神色各异,唯有飞鹰卫笑得开怀。   成百上千的花朵香囊自两侧高楼抛下,华京人多少都会些术法,抛得也格外精准,全都一窝蜂往人上砸了。   即便有鸾驾挡着,那飞鹰卫还是楼上少女的香囊鲜花砸了一身,甚至有十几个丝帕香囊之内的物件落入了车内,一路滚到了陈慕律脚边。   不用想也知道坐在前排仙兽坐骑上的几位更惨,律乘霄和几位副将估计早已经习惯了,但头一次见这种阵仗的孟长赢怎么办?   陈慕律抿着唇,将藏在储物戒里的没吃药掏出来,拔了他一根尾羽。   没吃药睡得正香,被痛醒的时候还迷迷糊糊的:“少主少主少主……好晕,怎么有三个少主……”   他皱起眉:“我和你说过了什么,都忘记了?”   没吃药眼睛都要闭上了,头一点一点的:“不能少主叫少主……要叫主人。”   飞鹰卫忽然回头:“这是白灵鹦鹉?”   何衔枝笑道:“前辈认识?”   飞鹰卫感慨道:“认识,好多年没见过这么肥的了,差点没认出来。”   “嘎嘎嘎你说什么!”   没吃药睁开豆大的眼珠子,费劲地扑腾着自己的翅膀往那人身上撞,结果才飞进一寸便被一只大掌钳制住了。   “乖小鸟,你叔叔我还在驾车呢,别捣乱。”飞鹰卫一手把着方向,另外一只手将彻底晕死过去的小鹦鹉往身后一丢,不偏不倚,刚好落回陈慕律掌心。   没吃药周身包裹着一圈淡淡的红色灵力,落在手上会有一阵暖烘烘的余热。不烫,是刚好能暖手的温度。   火系灵力最为狂躁,能做到将灵力操纵到如此极致,这位飞鹰卫的修为必然是在元婴后期以上了。   陈慕律忽有所感,抬眸向前望去。那飞鹰卫的目光缱绻温暖,不掺一丝杂质,专注得像是在欣赏什么稀世珍宝一般。   被他的眼神一烫,陈慕律慢慢低下头,后半程都没怎么讲话,只是捂着手里的小鹦鹉数了半天的羽毛。   京都北部是几座小山,分别由大大小小的家族占据。山脚下是华京商会总址,最中间的山上则便是律氏府邸。   华丽的銮驾缓缓驶上长坡,在簇拥中被迎至了山顶的律家祖宅。   下车时长长的裙摆和披帛遮挡了视线,陈慕律低着头走神,一不留神便踩了空。身后的飞鹰卫眼疾手快,扶着他的腰将人捞了回来。   “小……少主,你没事吧?”   少女惊魂未定,没有立刻回应。那飞鹰卫却直接抱着他下了车,动作无比自然,好像本该如此。   “多谢前辈。”陈慕律松了一口气,抬头看到其他三人站在一边,无所适从地看着自来熟的飞鹰卫还放在他身上的手。   而孟长赢站在另外一边,不知道已经旁观了多久。   显然,他这口气还是松得太早了。   孟长赢眸光沉沉:“师妹,出什么事情了?”   “没事啊,就是少主刚刚踩空了一下,我一时情急便搭了把手。”飞鹰卫乐呵呵地看着他,手却始终虚虚地护在陈慕律腰前,“这位是?”   陈慕律犹豫着开口:“他是……”   “倾月宗孟长赢,也是你家少主的师兄。”   “原来如此!少主在倾月宗还要多谢小师兄的照顾,来来来,我们往里面走,边走边聊……”   眼看那健谈的飞鹰卫拉着孟长赢就热情地寒暄起来,周围有些人的脸色已经相当精彩。陈慕律叹了口气,又将心中的疑虑压了回去。   他们耽搁了太久,律乘霄都找了过来,这场莫名其妙的寒暄才被迫停止。   “母亲已经在主院等候多时了,诸位随我来吧。”律乘霄神色莫测,走在最前面带路。   陈慕律老老实实跟在后面,经过孟长赢的时候还不忘记瞪他一眼。   孟长赢挑挑眉,冲他做着口型。   “师妹,站稳了。”   陈慕律脚下一顿,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步子却完全乱了。   “小子可以啊。”走在最后的飞鹰卫重重拍了拍孟长赢的肩膀,“够胆。”   正院不远,几步路便到了。   陈慕律低着头,一路上都在深呼吸,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   前面的律乘霄忽然转过身来:“很紧张?”   “有点。”陈慕律扯了扯嘴角,“毕竟……好久没见到父亲母亲了。”   律乘霄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软声道:“放心,他们比你更紧张。”   “……?”   “而且你二姐和三哥都在。”律乘霄笑着,有些幸灾乐祸,“你三哥也三年没回家了,放心吧。”   律乘雪居然回来了?   怪不得何衔枝这三四年来头一次主动往华京跑,原来是有人催着等着。   陈慕律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剧情里的华京仙境可是背景板一般的存在,怎么现在搞得全家都出动了?   他低下头,脑中思绪越来越乱。   果然,一进门他就听见了律乘雪懒散的声音:“大哥怎么这么慢?难道真的是爹和小慕先回来?不行不行,这局不算了!”   “多大的人了,又要反悔?”是律乘雾。   律乘霄快步走进院内:“你们又拿我们赌什么东西呢?”   陈慕律跟在他身后,看清了院中景象。   律宅并不是堆金砌玉之地,满院子葱葱郁郁,最多的不是珍宝古玩,而是各式各样的花草。   其中少数是奇珍异草,大部分是叫不出名字的野花野草,热热闹闹地爬了满墙绿。   院内已经备好了一桌的酒席,律乘雪和律乘雾一人坐一边,幼稚地斗嘴。   中间主位上的黄衣夫人始终端庄地端坐着,静静地看着他们,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温柔内敛,和律乘雾很像。   但当她抬眸望来时,陈慕律才看清那双平静的金色眼瞳。鎏金熠熠,似乎能将人心底的每一寸阴暗都看透。   这就是律风尽。   以女子之身纵横三域,一手缔造华京商会的律氏家主,律风尽。 第105章   律风尽的眼睛有一种无形的魔力, 看着很像无机质的耀眼宝石,其实是一池烈火熔熔的金。   无论你如何躲避,只要视线交错一瞬,便再也不可能逃脱。   陈慕律和她无声对视着, 眼睛一眨也不眨。律夫人的目光很温柔, 没有半点攻击和试探, 却多了一份渴求和怀念, 比预想中还要和善。   走在前面的律乘霄停了停, 抬手揽着陈慕律的腰往前带了带,低声提醒他:“小慕, 怎么呆住了?母亲在等你呢。”   陈慕律恍惚地撇开眼,像是才从梦中惊醒。他听见律夫人用一种很温柔的语调喊着谁:“小乖。”   其他人没有都开口回应,律乘雾似乎还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面上是她一贯的温和笑意。   律乘雾的双眸像是泛金琉璃,在阳光下看着和律夫人的瞳色很像,那是重明血脉彻底觉醒的标志。   修仙者不拘年岁,容貌也会骗人, 陈慕律看不出年龄,但这二人站在一起不像母女,更似姐妹。   于是他又一次觉得律乘雾和律夫人很像, 一颦一笑, 举手投足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连继承的血脉和灵根也没有半点出错。唯一明显的差别是律夫人额前有一点眉心痣。   红如胭脂, 和他的眉心痣如出一辙。   霎那间,有一种冲动破开积压的尘土,被掩埋已久还是挣扎着新生的种子探出了芽。   陈慕律不知道那应该被称为什么,但他开了口, 声音干涩地回应了她。   得到回应的律夫人笑眼弯弯,目光几乎是凝在了陈慕律的身上。   可他只想后退。   但很不巧的是,律乘霄挡住了逃跑的最佳路线,陈慕律也没有那样做,而是选择扯出一个微笑。   内心深处的艳羡和愧怍又无端翻涌起来,陈慕律不用照镜子也知道,他现在笑得肯定很难看。   果不其然,律乘雪啧了一声:“小慕你这是什么表情,丑死了,我就说三年前应该把她带回来吧,把孩子留给一群剑修带,像什么样子。”   律乘雾抬眸,和律乘霄对视了一瞬。   “倾月宗不是剑宗,只是以剑闻名。”律乘霄立刻接话,没好气地给律乘雪递了个眼神。   律乘雪撇撇嘴,还是迎上来,和他一左一右拉起陈慕律,把这位“被剑修带丑”的可怜孩子摁到了桌前的座位上。   律乘雾坐在位置上,手都没动一下:“三弟这话说的,搞得好像你不是剑修一样。”   “好了好了,阿霄和小乖赶路辛苦了,快坐下歇着吧。”律夫人笑盈盈看着他们四人闹腾,目光往院门前一望,“后面几位小客人也别客气。”   陈慕律回头,宋无尽几人也到了。   律夫人一出声,律乘雾便自动站了起来,带着侍女离席张罗起了事情。   宋无尽还是咋咋呼呼的,他回律宅像是回到了大本营,拉着沈椿龄叽叽喳喳烦了半天,一见到律夫人就变成了一副乖巧模样,看得律乘雪直翻白眼。   但很快他就没机会对宋无尽翻白眼了,因为最后走进这间院子的除了孟长赢和几名护送的飞鹰卫之外,还有何衔枝。   场景一片混乱,律乘雪猛地站起来,挨了律乘雾百忙之中抽空递来的一记眼刀,只好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盯着何衔枝笑。   律乘霄看得牙酸,抬手给了自家三弟一个肘击:“别笑了,好丑。”   律乘雪瞪了他一眼,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清:“有本事盯着我还不如去看看陈慕律那死丫头,她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律乘霄脸色很差地低头,果然看见陈慕律的眼神不住地往某人身上飘。   律乘霄:……   好在孟长赢还算有分寸,本本分分地行了礼,没有乱瞟乱看。   律乘霄轻咳一声:“来来来,母亲,我给你引荐一下,这位就是蝉联了凌霜榜榜首十年、三年前的皓月仪典上夺魁的孟长赢,谢师叔的六弟子。”   他说得咬牙切齿,旁边如坐针毡的陈慕律低下头,不自觉地抿起唇角。   律夫人笑着受了他的礼,目光温和:“你就是那个叫长赢的孩子呀,我记得你,没想到一转眼就长这么大了。平日里多亏你照顾我们小乖了。”   孟长赢顿了顿,因这声“小乖”轻轻瞥了一眼陈慕律,而后者的头已经低得也不能再低了。   律乘霄挑了挑眉,侧过身挡住了他的视线:“咳咳咳!那个……母亲,人都快到齐了,要不我们先开席吧,坐下边吃边聊。”   律夫人笑着点了头:“好啊,大家都坐吧,不必拘束。”   一群人散开坐了下来,还剩下两三个空位。   何衔枝行过礼正准备退下,却被律乘雾拉住了:“衔枝你也辛苦了,不如就坐下顺便吃口再走。”   “对啊。”律乘雪冷不丁开口接话,“何衔枝,坐下吧。”   何衔枝的位置被安排在宋无尽旁边。   宋无尽眸色变了变,没有提出异议,也不看被按着坐在自己身边的何衔枝,而是扭过头和律夫人聊天:“对了,怎么不见姨父?”   律夫人笑眼弯弯:“你们见过了呀。”   “哪有?”宋无尽皱起眉,“您别框我了。”   “见过了。”陈慕律忽然开口。   他抬头,一眼锁定了院中守候的那名飞鹰卫,看着那人一步步走上前,毫不客气地在孟长赢旁边的空位坐下。   飞鹰卫摘下面具,露出一张丰神俊逸的脸:“家主大人,你怎么可以突然拆穿人家啊?”   桃花眼,碧水瞳。   陈慕律呆呆地看了一眼左手边的律乘霄,果然是如出一辙的碧绿色眼睛。   陈儒对他粲然一笑:“小乖,我是爹爹。”   陈慕律眨了眨眼:“爹……你这出场方式,还真别出心裁啊。”   宋无尽也呆住了:“我去?”   “看来某人的演技有所提升啊,居然把无尽骗过去了。”律夫人笑着看向陈慕律,“小乖早就发现了吧?你爹这么沉不住气。”   陈儒笑道:“嚯,我哪里沉不住气了?你少在孩子面前编排我了,我可是差点就要变成爷爷辈的人物了。”   陈慕律咬着筷子看他们斗嘴,无声地笑了笑。   “你都不知道爹多能折腾,”律乘雪叹了口气,“一大清早就爬起来在院子里瞎跑,央着二姐给他安排去赶车。”   “诶诶诶,我这不是太久没见到我们小乖了嘛。”陈儒挑挑眉,抬手直接揽住了旁边何衔枝的肩膀,“哪像你这个没良心的,我出关了都几天了也不见你把剑还给我,妹妹回来不见你有什么表示,反倒……”   律乘雪闭了闭眼:“爹,我错了爹,我明天就把剑物归原主。”   这场接风宴席以律乘雪的惨败为结尾。宴散去后,律夫人为首的律家人都还有公务在身,只剩下律乘雾和陈儒围着陈慕律,带着一群侍女浩浩荡荡地往旁边的院子走去。   陈慕律被安排在主院西侧的一间院落里。四周全是盛放的簇金牡丹,院子里还特意栽了颗两三个人高的桂花树,背后是一墙忍冬。   “你之前的东西都留着,母亲从不许旁人乱动,这次只改了改外头的花草。”律乘雾引她进了屋,将每一处都逛了逛,“你走的这几年,院子都是春帘在打理。我知道你不习惯有人近身侍候,所以已经吩咐过了,到时候她就在院子里做些杂扫的活。”   陈儒坐在院子里,没有跟进屋。陈慕律回过头时,正好看见陈儒在揪牡丹花的叶子。   律乘雾也看到了,但她只是笑着拍了拍陈慕律的肩膀:“没事,现在全家就爹最闲了,你多担待些。”   陈慕律笑了笑,欲言又止。   律乘雾无奈道:“他一出关就闹着要亲自去倾月宗接你,但他境界不稳,母亲不放心,好不容易才劝了下来。结果他写了几百条对联逼着大哥往飞舟上挂,希望你能看到。”   “我看到了。”陈慕律垂下眼,很真诚地回答,“很壮观。”   “今天也是。”律乘雾笑着摇了摇头,“他一定要扮成飞鹰卫的样子出去,说是想第一个迎接你回家。”   律乘雾的事情也很多,没一会儿便有好几拨人找过来了。但她坚持带陈慕律逛完了院子才匆匆离开,走之前还不忘嘱咐在院子里揪叶子的陈儒少溜出去喝酒。   陈慕律目送她带着一大群侍从浩浩荡荡地离开后,一回头便对上了陈儒那双含笑的桃花眼。   他终于想起来了为什么这双眼睛怎么熟悉了,因为他自己的眼睛和陈儒很像。   陈慕律看见陈儒用那双熟悉的眼睛看着自己,目光柔软,是和律风尽如出一辙的怀念和欣喜,多了点无措。   看他扭扭捏捏了半天,陈慕律打算开口随便说点什么活络活络气氛,但还是被陈儒抢了先。   他说:“小乖,欢迎回家。”   -   简直像梦一样,陈慕律想。   回家,这就算回家吗?   他想得太入神,浑浑噩噩熬到了晚上,还是没有彻底清醒。他想不明白,想不清楚,像被摆错了位置的人偶,似乎怎么努力都无法融入这场剧情。   晚饭是去主院吃的,陈慕律懵懵地被带过去,又懵懵地被送回来。律乘霄去接他,律乘雪送的,他全程都被照顾得很妥帖。   律家特意没有给他安排仆从,院子里很安静,只有吹乱花叶的簌簌风声。屋里没有点灯,陈慕律心里有事,摸黑上台阶时又险些被绊倒。   但他没有倒下去,因为有人在守株待兔,刚好扶了他一把。   那人戏谑道:“回来第一日就摔了个大跟头,你这少主还要不要做了。”   “闭嘴。”陈慕律很不舒服,整个人被他揽在怀里动弹不得。   那人还嘴:“不要。”   陈慕律没有挣扎,只是尽量用平淡的语气开口:“孟长赢,要么放手,要么闭嘴。”   窸窸窣窣一阵衣料摩擦后,那人选择松了手。   陈慕律冷哼了一声,抬脚进屋,直接把他关在了门外。但孟长赢没有气馁,反而走到窗边继续守株待兔。灰色的影子落在窗上,拉成扭曲的长长一条。   “这里是律家,守卫很森严。”   影子点了点头:“没错。”   陈慕律安静了一会儿:“你来干什么?”   “看你。”   “你有病。”   孟长赢的影子笑了一声,像是在自嘲:“是,确实有病。”   “……”   脑子很乱,陈慕律不想理他了。   影子问:“你不开心,为什么?”   陈慕律垂眸,他听见躲影子后面的孟长赢轻轻叹了口气。   影子又问:   “小乖,为什么不开心?” 第106章   小乖, 小乖。   陈慕律又想起律夫人的笑容,想到她喊的那声小乖。他当时下意识地回应了,于是就看到律夫人对自己绽开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是很明显的欣喜,明显到从踏入这座庭院就开始晃神的陈慕律都能感知到这份情绪。   哦, 她似乎真的就是在喊自己, 陈慕律想。   很难想象华京家主也会起这种普通寻常到几乎有点烂大街的小名。毕竟整个华京仙境给人的印象就是奢华贵重, 独一无二, 但这显然和独一无二沾不上一点边。   可是无论是律风尽还是陈儒, 他们都很喜欢叫这个普通的名字。   小乖,欢迎回家。   小乖, 小乖。   他们的语调总是很柔软,像一道归家的密语,时时刻刻引诱着他这个冒牌货。   陈慕律一开始不清楚,也根本没有反应过来。随随便便的一个回答,他轻而易举地获得了一个新的名字,像握住了一个烫手山芋。   那确实是独一无二的名字。   独属于“陈慕律”的称呼。   他陷入了一场由金线和浮云编织而成的美梦。无法适应的锦衣华服,从天而降的父母兄姊, 一切就像虚构的梦幻泡影。   安静了好一会儿的孟长赢又开口:“之前不是心心念念要回家吗,怎么到家了又不开心?”   “近乡情怯很正常吧。”陈慕律干笑道,“我都三……快四年没回来过了。”   孟长赢顿了顿:“是这个道理。这次回来, 你还要走吗?”   “什么?”陈慕律愣了愣。   孟长赢敲了下窗, 灰色的影子抖了抖:“师尊说, 律氏这一次把你接回华京, 是希望你长住,不回倾月宗了。”   “不回倾月宗?”陈慕律声音很轻,“可能吧。”   按照剧情,那个时候他应该已经“死亡”了。   二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孟长赢才重新开口:“上个月,沐魂钟有异动,是怀盈长老,她的月珠碎了。”   陈慕律扯了扯嘴角:“怪不得。”   怀盈失踪了很多年,大家都以为她是在外面追寻同心蛊解药。三年前,在陈慕律打破预言晋升金丹后,华京仙境和倾月宗都派出了大量人手尝试联络她,但都以失败告终。   三年后,月珠破碎,怀盈身死的消息终于被确认。仅剩的一线生机被彻底斩断,也难怪律氏想让他回到华京。   陈慕律认真想了想:“可能回家等死真的会好受一点。”   “别说这种话,师妹。”孟长赢声音很沉,“为什么不告诉他们,我们……”   陈慕律冷笑:“说什么?说你可以帮我续命,然后把你绑在华京,一辈子当我的炉鼎?”   “很正常。”孟长赢低笑着,“师尊当时收我为徒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陈慕律蹙眉,本能地觉察到了不对劲:“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   可是孟长赢只是避重就轻地说:“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都想让你活。”   “那你呢?”陈慕律莫名有点烦躁,还是没有把那句‘你就活够了吗’说出口。   孟长赢好像叹了口气,很是无奈的样子:“不必担心,我自办法。”   他以为自己会得到一声冷哼或半句挖苦,但什么都没有,窗后的人沉默着,连呼吸声都很轻。   隔着窗棂和月光,陈慕律安安静静看了孟长赢好一会儿,忽然不着边界地说:“对不起。”   孟长赢弯了弯唇,窗影落在他深邃的五官上,丝毫掩盖不住他眼底的笑意:“怎么现在忽然良心发现了?”   “因为刚刚才发现,我真的很对不住你。”陈慕律也笑了,学着他的样子弯了弯唇,“对不起,那时候把你骗进了归月剑冢,害你旷了课。”   孟长赢轻嗤了一声:“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这件事里你最该抱歉的应该是夺了我的元阳。”   “你别说这个!”陈慕律慌忙垂下眼,“那、那我也……也是——”是第一次。   “我没怪你。”孟长赢忽然打断他,“我没怪过你,陈慕律。相反,我很庆幸那天遇见的是你。”   他一字一顿,说得很认真:“蛊毒不能摆布我。”   陈慕律慢慢闭上眼,不愿再聊这个话题:“那你真的很厉害了。”   差点忘了,孟长赢从来不是那种任人宰割的人。   “你好像总是把我想得很高尚了。”孟长赢笑了笑,又露出那个梨涡,“让你失望了,我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陈慕律敷衍他:“我知道,你有病而且没吃药。”   窗上的影子又变了形状,是孟长赢低下头了:“如果我真的很想要一件东西,无论付出什么,用怎样的手段,我都会把它拿到手。”   陈慕律沉默了一小会儿:“辛苦了。”   “不辛苦,命苦。”   孟长赢笑了笑,似乎并不在意:“有时候我都会觉得自己可能不是真的命苦,是有人故意要我受苦?”   “……”   陈慕律叹了口气。   不是怀疑也不是嘲笑,因为某位天道之子的命真的是有够苦的。   孟长赢吃过的苦太多太多了。雪埋十日之冻,同心蛊之毒,涣灵散之伤,就连他们混乱的相遇也是一场巨大的劫难。   不过没关系,他很快就会苦尽甘来了。   影子在眼前晃来晃去,说:“没什么好说对不起的。”   陈慕律没有继续笑:“还有很多很多对不起,但是我可能这辈子都道不完歉了。”   “那就欠着。”孟长赢定定地望着窗中人,目光如有实质,似乎要将窗纸灼尽,“谅你也不敢欠我一辈子。”   “你想得倒美。”   “你欠我的还少吗?你之前故意把我外包出去陪路屏山练了这么久的剑,好像也没给我一句解释吧?每次发脾气冷脸都没后续……”   “别说了!这什么乱七八糟的!”陈慕律别开脸,余光还在控制不住地偷瞄,结果被他抓了个正着。   好在孟长赢没有穷追不舍,只是安静地着陈慕律。他的眼神像熄灭的炭火,火星点点,尚且滚烫。   陈慕律没有和他对视,却好像已经触碰到了那阵灼热。   他说:“不用愧疚,那是你应得的。”   陈慕律干巴巴地接话:“嗯,是我花了好多钱买的。”   窗对面的人默了默,已经见怪不怪了:“你开心就好。”   陈慕律哦了一声,低下头。   咔哒一声,窗从外面打开,陈慕律没有抬头,灰色的影子歪歪斜斜渗进了屋内,但更嚣张的是自枝头倾泻而下的月光,很轻,很亮。   陈慕律在那片纠缠的灰色里艰难辨认出了孟长赢的影子。他看着影子不断变换着,弯腰,低头,凑近。   一个比月光还要轻的吻落在他眉间。   -   在华京的日子似乎比在倾月宗过得还要快些,一不留神便到了三月。   满院的簇金牡丹开得艳丽,但陈慕律没有时间欣赏。因为他回家躺了没几日便被律乘雾薅出去帮忙了。   好在律乘雾对他这个“妹妹”还是很照顾了,只是象征性地分了一点事让他打发时间,但律乘雪就不同了。   这几个月,光是看着律乘雪忙前忙后,陈慕律就彻底明白了“二家主”这个名号的含金量。所有资源都要物尽其用,即使是亲弟弟也必须服从,堪称仙域第一资本家。   仙域盛会的时间最终提前了几个月,定在了四月初夏,所有流程都在有条不紊地跟进中,但最终试炼之地还没有彻底定下。   律乘雾才从东部商会巡查回来,一刻钟后便已经坐在书房里训人:“盛会请帖一个月前就分发出去了,你居然告诉我,现在还没确定试炼的秘境?”   下属支支吾吾:“是三公子吩咐的……”   律乘雾还批着公文,头都没抬一下:“我竟不知,原来这院里是三公子做主了?”   那下属扑通一声跪倒时,陈慕律刚好跟着律乘雪一同进屋。   律乘雪看了眼跪着的人:“你先下去吧。”   下属和他对视一眼,很懂事地退了出去,离开前还将书房门给带上了。   律乘雾终于抬头:“解释。”   “二家主不如先看看这个?”律乘雪从袖中取出一份巴掌大的卷轴,毫不客气地将卷轴直接摊到了她桌上。   律乘雾瞥了眼,是华京仙境全貌图,要说哪里有不同,就是上面圈出了四个秘境,都是本次盛会的备选试炼地。   她挑了挑眉:“四选一还要我教你?”   律乘雪翻了个白眼:“说正事呢!别打岔。”   “我还有两天的活还没干完。”律乘雾慢条斯理地将公文从卷轴下方抽出来继续批,“你再胡搅蛮缠我就把何衔枝派出去巡视。”   陈慕律看着他们两个针锋相对,叹了口气:“昨日,飞鹰卫在北部雪城发现了魂虚秘境。”   律乘雾手上的笔停顿了一下:“那就不用选了,去雪城。”   她换了只笔,写下了一封手令,仙盟盛会最重要的一环就这样在几句斗嘴之间轻飘飘地定下了。   看着律乘雾在手令上盖了章,陈慕律悄悄松了口气,顺势接过了跑腿的任务,贴心地把空间留给了雾雪二人。   目送陈慕律一路小跑出了院子,律乘雪才回过头来:“跑这么快也不怕摔。”   “小孩子总这样,你也没好到哪里去。”律乘雾又合上一本公文,“我还以为这一次找不到魂虚秘境了。”   按照盛会传统,最终试炼地的首选一直是魂虚秘境。但魂虚秘境出现的时间地点太过随机,近几百年的盛会都没凑上。律乘雾自然也没抱什么希望,便提前让人选了可以替代的备选秘境。   律乘雪打开扇子挡脸:“天晓得这鬼秘境怎么想的,这次居然藏在雪山里?”   “怎么想到去雪山找了?”   “那天和小慕闲聊,她说喝腻了炮制过的灵参茶,想喝点新鲜的,我就分了点人手去雪山深处找了找。”   律乘雾眸光一动:“那还真是巧。” 第107章   【叮咚——当前任务进度100%, 恭喜宿主完成当前任务,帮助律氏找到魂虚秘境~奖励正在后台结算发放中……】   【当前存活时间:129年21天6小时57秒】   替律乘雾将手令送出律宅后,久违的提示音便叮叮咚咚地响个不停。陈慕律看着翻了不知道多少倍的存活时间,心中放松了不少。   虽然时隔三年他又当回了牛马宿主, 但这一次, 系统升级了, 存活时间加倍了, 他也能苟得更久了。   【宿主, 新任务会在倾月宗的队伍抵达华京后发布,预计三小时后。】   陈慕律轻快的步子一下子拖沓了起来。   系统冷不丁又补一句:【奖励是三个月的存活时间。】   【好好好, 这么多几月不见,我真是太想我的师姐师妹师兄师弟们了,他们什么时候到?】   【……三小时后。】   陈慕律态度格外恳切:【公务暂停,我去接。】   系统冷笑:【别以为我不知道律二家主直派给你的任务就是接待各宗来使,少主大人。】   少主大人低下头,顾左右而无言以对。   这一年春,系统完成升级逆袭后强势回归, 不但福利更好权利更大,而且嘴也更尖锐了——包括电子音本体和它新增的毒舌属性。   系统重新上线,是在一个付钱的夜晚, 准确来说……不能播。   月黑风高, 牡丹小院寂静无声, 陈慕律早早地熄了烛火, 方便翻墙又翻窗的某人摸黑上榻。   虽然已经是暮春时节,但华京地处仙域北方,到底是比不得倾月宗气候温和。入了夜,气温骤降, 那榻上已是一片寒凉。   那一晚,陈慕律被公务绊住了脚,披着黑沉沉的夜色往回赶,匆匆洗漱完时,乌云正好遮蔽了天上的圆月。   陈慕律伸手往被褥里探去,摸到温热的肌肤。   手腕被榻上的人圈住,一阵沉默的推拉后,陈慕律跌跌撞撞摔上了床。被子里很暖和,孟长赢整个人像是一块凤凰暖玉,热乎,手感还好。   借着头顶南沧夜明珠的荧光,陈慕律看清了孟长赢的样子——青年上身只剩下一件单薄中衣,系带已在挣扎推拉中散开了,衣料垂着,露出了他方才抚摸过的白皙的腹/肌。   陈慕律眼神飘忽,看得口渴。   压在上边的孟长赢冷哼:“少主大人终于记起自己还养着人,舍得回来了?”   “瞧瞧你那孟|浪样子……唔!慢点……”   “记得我姓孟就好。”孟长赢笑了声,愈发用力,“十几日未见,连个口信都不曾有,还以为咱们陈大小姐连师兄的名讳都忘干净了,见面就摸,话都不说一句。”   陈慕律低喘着仰了仰身子:“知道的是我买你,不知道还以为你才是出钱的。”   孟长赢从善如流地低头吻上他耳畔,笑意盈盈:“师妹教训的是,师兄必会谨言慎行,好好侍奉。”   陈慕律这段日子天天被几位兄姊支出去跑公务,二人一个月也见不了几回面。孟长赢隔三差五地跑空,久而久之也带了点气,便趁着这次解毒的机会狠狠欺负人。   躺着接受了好一顿压迫的陈慕律被扶着腰坐起,看着形式大变,但还是孟长赢占了便宜。他坦然无惧,摩挲着陈慕律腰间的软|肉,一路向下,不轻不重地揉着。   一通换位后二人依然密不可分,这个姿势进|得格外深,被挪到了上头的陈大小姐软|趴|趴地倒在罪魁祸首的怀里,别说坐直的力气了,一开口差点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   亥时才过一刻,陈慕律的嗓子已经哑了,还带了点哭腔:“我说了慢点,为什么不听?”   “我错了,方才控制不住。”孟长赢循循诱着,“现在我不动,全凭你做主,想快想慢,想轻想重……都随你。”   也亏得陈慕律被折腾狠了,脑子还不甚清醒,被他这番花言巧语蒙了过去,还真就借着孟长赢扶在腰间的力气慢慢坐了起来,动一动哭两声,抖一抖骂三句。   中衣已皱得不成样子,孟长赢身上起了层薄汗,克制地挺|腰,配合着上头那位祖宗的动作往前送。   二人正修炼得热火朝天,一道尖锐的机械音自半空中一路穿入陈慕律的耳朵,几乎要戳穿他的耳膜:【叮咚——系统2.0正在加载中,请勿干扰。】   【宿主,别来无恙。】   被翻|红|浪,凌|乱的衣衫下掩着一场泥泞的疯狂,惊恐混着极致的快|感,陈慕律身子僵直着向后倒去,好似绷紧的弓弦。剧|烈|收|缩后,他在一片耳鸣和电子乱流中听见孟长赢闷|哼了一声。   很久没弄,这次格外多,也格外深。不该堵塞的缺口被填得满满当当,小腹微鼓,他双眸失焦,彻底瘫回了脏湿的被褥里。   熟悉的电子音在耳边炸开:【你们在干什么!!!宿主!!!!】   【解毒。】陈慕律弱弱回道。   系统才装了没几秒的稳重已经被这场活|春|宫彻底毁掉了,它冷冷一笑:【放——哔()哔()的屁!您就是这么给他解毒的?亏我因为排查Bug担惊受怕……】   陈慕律抿了抿唇:【不是一直都是这么解的……吗?】   【宿主,您要不要看现在几点。】   一张陌生的超大光屏自陈慕律眼前展开,系统自动把时钟的展示区域调到了最大。   「22:57」   【不,系统,你可能是误会了,我们只是……】   电子音颇具嘲讽意味地哈哈了两声:【只是任务时间还没到,为了熟悉任务内容所以提前搞了,对吗?哈哈,那你们真是好用心哦。】   陈慕律:……   陈慕律不敢说话,反倒是孟长赢见他脸色不太好,主动伸手把人揽进了自己怀里:“怎么呆住了?”   “我有点撑,别这么……”   孟长赢挑了挑眉:“又不是吃不下。”   陈慕律面色一红,情急之下把脸埋进了他敞开的衣襟里,欲盖弥彰。   系统:……   系统这下彻底闭麦了。   以前这个时间点,自家宿主都在漫天找人,所以它故意选了这么个特殊时间卡点登场,就是想在宿主一个人无助的时候从天而降,给对方一个小惊喜。这样他把Bug说出来的时候,还能让宿主看在这场无私帮助的份上少骂它几句。   结果宿主联合了该死的主角,给了他一个大惊吓。   好在他们没有僵持很久,因为蛊毒很快就发作了。系统几乎是像逃难一样飞速下线,将空间让给了这一双璧人。   等到陈慕律再次清醒,已是次日清晨。系统兴冲冲地向来问罪,却听见宿主笑吟吟开口:“对了系统,你昨晚说的Bug,是排查出来了吗?”   系统忽然怂了:【是……是的。】   身份一下子对调,它听见宿主冷嗤道:“让我猜猜你想说什么?Bug不会是你每一次解毒都没有把孟长赢的记忆消除干净吧?”   一下子就被说中了。   电子音卡顿了半天都想不好怎么解释,陈慕律眼珠子一转,故意叹了口气:“不然你以为为什么会有昨晚这种事,我被你坑惨了。”   他把系统下线后第一次解毒就被孟长赢点破的事情说了,又添油加醋地把自己这三年来的忍辱负重通通搬了出来,对着系统哭哭啼啼了好半晌。   【那怎么办?】系统也发愁了,【虽然我现在升级了,权限也多了不少,但也制裁不了主角啊。】   陈慕律拧着帕子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好系统,我也不想你为难的,但这是工伤,实在不行……来点补偿吧?”   系统毫不犹豫答应了,认认真真给他写了份报告,怎么严重怎么写,怎么可怜怎么编。两天后,补偿光速到账。   系统惭愧又内疚:【这三年,委屈你了。】   陈慕律看着刚到账的一百年存活时间补偿,心安理得地让孟长赢背下这口大黑锅。   -   雨季已过,午后总是晴朗天气。   陈慕律老老实实换了一身华京装束,轻车熟路地往山下溜达。   本次盛会来使都被安排在驿站之中,沈椿龄和孟长赢也不例外。不过沈椿龄早被宋无尽拉回了宋宅同住,倾月宗的厢房里便只剩下了孟长赢。   华京的厢房设得格外雅致,每间屋前都悬着一盏小灯,入住时注入一点房主的灵力,房主便能掌控屋内所有的阵法结界,而灯上也会自动浮现出对应的宗门图腾。   一连几个月倾月宗的厢房都暗着灯,只有孟长赢的门前亮着一盏孤零零的月纹灯笼。陈慕律每次见了都觉得他确实可怜,怪不得每天去爬墙翻窗。   陈慕律到驿站的时候,连廊上已经亮起了整排的月纹灯笼。倾月宗此次的领队是谢掌教,沈青云则在旁辅助。   “小师叔来了!”沈椿龄笑着站在他师父旁边,一眼便瞧见了上楼的陈慕律。   沈青云回过身冲他笑笑,罕见地开了个小玩笑:“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陈师妹这一身打扮好气派。”   陈慕律弯了弯唇:“大师姐就别拿我打趣了,你要是喜欢,我明日差人给你也送几套。”   “倒也不用这么麻烦了。”沈青云作势后退,“还是不聊这个了,我们先进屋吧。”   陈慕律会意,与众人一起进屋开了结界。   “宗门离不了人,师尊他老人家坐镇山中,便托我来给陈师伯送份薄礼。”沈青云笑道,“当然,有一份是单独给师妹你的。”   陈慕律一愣:“我也有?”   沈青云耸了耸肩:“师尊说是贺你破境,特意补的礼。”   陈慕律扯了扯嘴角:“等盛会结束,我亲自去拜谢师尊。”   沈青云将两份礼物递给他:“这个不急,还有一事。”   “什么?”   沈青云抬眸看他:“华京上月传讯,想让你以倾月宗弟子的身份参加盛会,师尊同意了。你怎么想?” 第108章   “那好啊。”   陈慕律对沈青云笑了笑:“我本就是师尊的亲传弟子, 学的也是倾月剑,当然应该以倾月宗弟子的身份出战。”   沈青云见他同意,轻轻点了点头:“此次的试炼地是魂虚秘境,你们千万要小心。”   沈椿龄皱眉:“难道这魂虚秘境有什么问题吗?”   “魂虚秘境可遇不可求, 这一遭被你们撞上, 也不知是福是祸。”沈青云眼底的担忧一闪而过, “师妹, 阿龄, 届时你们一定要跟紧长赢和屏山,他们修为高, 你们也要互相照顾。”   “不求成绩如何,只求一个平安。”   陈慕律垂下眼,笑着应了一声好。   每届盛会都只设一位魁首,没有第二第三,也没人会记得。谁能寻到秘境中最为珍稀的灵草并将其带出秘境,谁就是魁首。   仙盟盛会的规矩说严其实不严,虽然试炼秘境只允许金丹期以上、元婴中期以下修为的修士参与, 但在秘境中获得的一切都归属修士及其宗门,包括作为评判魁首标准的灵草。   其实不用猜就知道,孟长赢还是魁首。   他被人捅刀暗算, 推下悬崖, 在崖底获得了秘境之灵的传承。而重寒莲就生在崖底, 刚好在他手边。   百年难遇的魂虚秘境, 封印多时的神邪剑,万年才开的重寒莲,一切巧合都在奉宿二十二年重叠相撞,助孟长赢一步登天, 平步青云。   见过倾月宗一行人后,纵然沈椿龄苦留,陈慕律也只是又坐了一小会儿。一刻钟后,他走出驿站,系统已经发布了新的任务。   【主线任务:巡查雪城矿山。(剩余时间12小时)】   看着这没头没尾的一句,陈慕律停下脚步,有些奇怪:【为什么突然去雪城?】   而且这莫名其妙的时间限制是哪里来的?总不可能这个巡视任务和解毒一样,必须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吧。   还没等系统开口解释,另一道人声已经从后方传来:“三年未见,陈施主可还安好?”   陈慕律回头,面上已经挂上了假笑:“挺好的,倒是慧慈尊者如今……明显见老啊?”   “左右不过一具皮囊而已,三年十年,于在下而言并无区别。”才过不惑之年的慧慈尊者不明显地抽了抽嘴角,“倒是施主印堂发黑,或有灾劫将至啊。”   陈慕律挑了挑眉:“在此地遇见尊者大人,确实是好大一个劫难。”   若是放在寻常时候,他定会停下来好好和这位高僧探讨一下什么叫真正的灾劫,但他现在到底还头顶着一个定时炸弹般的倒计时,也不欲与之多言,转身便要离开。   “陈施主先别急着走啊,小僧此次陪慧空大师一同前来,特意为施主准备了一份千万贺礼……”慧慈上前一步,情急之下竟是直接上手扯住了陈慕律的衣摆。   听着略有些熟悉的言辞,陈慕律面无表情地回过头:“大庭广众之下,如果尊者大人一定要和我这个弱女子拉拉扯扯,你最好准备一个合理的解释面见我律家家主。”   真是倒反天罡,慧慈的视线落在陈慕律腰间那把潋虚剑上,到底是谁欺负谁,三年前就已经有定论了。   打不过,根本打不过这群死剑修。   慧慈干笑,一时间也不敢回嘴:“阿弥陀佛,施主不妨与在下进去一叙,在下也好将礼物奉上。”   “要送就快点。”陈慕律不为所动,“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背地里在搞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尊者这回又得了多少好处?”   慧慈垂眸,手上的佛珠转了半天:“阿弥陀佛,在下送施主的这份礼,是……千万小心。”   陈慕律对他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走。   身后的慧慈急匆匆追了出来:“陈施主等等!等等!”   陈慕律目不斜视,脚步不停,甚至加快了步子。   慧慈气喘吁吁地跟上他:“小僧还有一句忠告赠予陈施主……无论如何,切莫回头。”   陈慕律停了停,目光短暂地掠过慧慈。   “知道了。”   -   华京北部,雪城矿山。   倒计时过得格外快,陈慕律出来的急切,什么都没带,烧了大把大把的传送符和加速咒,赶在天黑之前落地雪原。   【巡查这事不用保密吧?】   系统卡了卡,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可以不用。】   华京地处仙域最北,地界虽广,但以北部的大部分区域都是未开发的山地与雪原,近百年内律氏才派了专人在雪原开荒设城,并设下了北部总督统管雪原一带。   如今,这个倒霉的北部总督便是大名鼎鼎的律三公子,律乘雪。   秉持着律乘雪的便宜不占白不占的道理,陈慕律纠结了一秒,然后大摇大摆地进了总督府。   律乘雪此时正在京都,反倒方便他行动。总督府里有春深留守,陈慕律刷了个脸,半个小时后便坐着律乘雪的加大豪华马车抵达了位于雪城郊外的矿山。   “大小姐,咱们到了。”   陈慕律摆了摆手,没让春深扶着。他一下车就瞧见外头乌泱泱候着一大批人,有矿山的管事,亦有劳工。   旁人不知道这位他是何身份,从何而来,但一看到他那架刻着总督府标识的豪华马车,就诚惶诚恐地行起了礼。   陈慕律:……   他还是小看了律乘雪的统治力。   因为律乘雪的余威尚在,那些官员管事格外上心,领着陈慕律仔仔细细逛了一圈,系统颇为无语地宣布任务进度到底了90%。   陈慕律也很无语:【跑了大老远,你就让我来狂走一万步打卡矿山?】   系统忍无可忍:【怎么可能!不是还有10%吗?宿主,还是巡查完再说这种话吧。】   头顶繁星点点,夜色如墨,迎面的风都冷了不止一个度。春深为他穿上披风,忧心忡忡道:“大小姐,要不我们先回去吧?”   “先不急。”陈慕律踩了踩地上松松的雪块,“这里还有没有逛到的地方吗?”   管事有些为难地上前了一步:“矿山咱们基本上都逛完了,只剩下总督大人亲自设立的矿狱……”   春深眼神一凛,管事的话戛然而止。   陈慕律将一切尽收眼底,他冷嗤一声:“无妨,不让他说,那春深你自己说。”   春深面露难色:“大小姐,三公子有令,这矿狱您去不得……”   “今日之责,我一人承担。”陈慕律不为所动,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处无名矿狱便是关键。   “带路。”   矿狱藏在矿山西侧的一处大坑洞中。   白雪落在坑前,被来来往往的人踩踏碾压,染上脏污与尘土,最后冻成黑褐色的薄冰。   咔嚓咔嚓,冰层四分五裂。   少女踏冰而来,静默地看着那一方窄小又拥挤的天地。   简陋的几根老木头和破板,罩着脏到看不出底色的布料,草草围成了四处漏风的棚舍。   陌生的环境,熟悉的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陈慕律沉默回头,看向春深。   后者扶住他,苦口婆心地劝道:“大小姐,夜里风寒,咱们回去吧。”   “确实,夜里风寒。”陈慕律的视线落到了那些身着单衣的犯人身上,他们大多都是老弱妇孺,是他不怎么认识、不怎么熟悉的人,但剩下的那一小部分他却清清楚地记得。   他们这一行人动静很大,狱卒已经一路小跑到了陈慕律面前行礼,坑洞中也有很多人都在悄悄地窥探着为首的少女。   “陈慕律……陈慕律!”一名衣衫褴褛的青年跌跌撞撞地撞开一群人,目标清晰地跑过来,“陈慕律,不,陈大小姐,陈少主,少主大人饶命!”   他还未跑到陈慕律跟前,那狱卒便已抽下了一鞭子:“大胆罪犯,竟敢直呼贵人名讳,给我跪下!”   陈慕律心中五味杂陈,连忙喊停:“住手!”   那青年受了一鞭子,背上的伤口翻起了鲜红的皮|肉,他踉跄着向前爬了两步,够到了陈慕律的裙摆。   “大小姐……求大小姐救命,我妹妹才六岁,高烧不退已有三四日,求大小姐救命!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他当即磕起头来,“我不该和孙子昌一起调换你的文试卷子,也不该……不该骂你和孟师兄,不该用促灵粉,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他磕头的力道很重,底下的那块脏冰一下便被血色染红了。陈慕律叹了口气,差人把他扶了起来。   他看着青年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喊出了早已掩埋在记忆深处的名字:“翟怀仁。”   陈慕律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种地方见到当初那些被流放的世家之人。   翟怀仁抖着唇,涕泪横流:“陈师妹……陈少主,我给你当牛做马,你想让我怎么死都好……救救我妹妹……”   “我不用你的命。”陈慕律又叹气,“我会救她,她不该因为你们犯下的孽障而死去。”   同样的,律乘雪也不该因为他而背负这场因果。   陈慕律走近了几步,很快便找到了抱着女孩流泪的妇人。他从储物戒中寻出一枚丹药掰成两半,一半自己咽下,另一半递给翟夫人。   陈慕律解开披风盖到了翟夫人和女孩身上,又掏出一瓶金疮药放到地上。   做完这些,他盯着一众惊恐慌张的目光回头看向春深:“先救人吧,三哥那里我自己去说。”   春深嘴唇动了动,低声应了句是。可惜他礼还未行完,尖锐的石片随着一道嘶哑的吼声冲陈慕律的咽喉刺去:“陈慕律你去死吧!”   “大小姐!”   “小姐小心!”   没有疼痛,只有一阵令人牙酸的关节断裂之音。陈慕律才回过头,视线被落下的灰影笼住,淡淡的忍冬气息萦绕在身侧,他被拢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罪人方氏行刺律家少主,还不拿下?”   陈慕律愣愣抬头,和那迎着风雪而来的人四目相对。   孟长赢垂眸,轻声道:“没事了,师妹别怕。” 第109章   行刺的人瘫在地上哀嚎, 他被孟长赢扭断了手腕,冰刃穿过他的肩膀将他定在地上。那人弓成了一条虫,嘴里还不住地咒骂着。   那瓶金疮药碎了一地,后头的官兵侍卫急匆匆地围上来, 将整个矿狱里的人都控制住了。   陈慕律这回总算看清了行刺者的样貌, 他仔细辨认了好一会儿才将面前这个面黄肌瘦的人和当初在试炼台上大骂孟长赢乞儿的嚣张纨绔联想起来:“你是……方见缘?!”   “是他。”孟长赢点了点头, 眼神冰冷, “江山易改, 本性难移,还是这么卑劣。”   方见缘撕扯着嗓子吼着:“是你!是你孟长赢机关算尽, 是那谢怀卿狼子野心!还有你……陈慕律你这个废……唔!”   一道禁言咒下去,孟长赢面若冰霜:“将重犯带回去,等总督回城亲审。”   孟长赢气势太足,一出手便见了血,纵然在场除了春深和陈慕律之外无人认识他,但那些侍卫还是下意识服从了他的命令。   还有几个不安分的闹事者,孟长赢直接用灵索捆了, 一起押走。这时候陈慕律才发现矿狱是个深入山中的矿洞。   虽然孟长赢这样大刀阔斧地绑走了一批,但矿狱里还剩下一千多号人无法直接转移。   看着大小姐险些当着自己的面受伤,春深眉头紧锁:“大小姐, 天色已晚, 不如咱们先回府吧, 明日再来也不迟啊。”   陈慕律抬头望了望天, 又下雪了。   “不行,他们被废了经脉,已与凡人无异,不能就这么放他们等死。”他很自然地从孟长赢的怀里挣脱出来, 温声道,“先留点必要的药品和食物给他们,然后……麻烦师兄设个防护结界吧。”   孟长赢挑了挑眉:“好。”   蓝光闪过,偌大的灵印在半空中亮起,转而变成了淡淡的金光结界,竟是加大版的梵镜金光罩。   回程的马车内,陈慕律躺在律乘雪那张豪华软榻上,掀起眼皮审视着孟长赢:“金光罩都用出来了,慧慈知道你偷师吗?”   孟长赢面色如常:“师妹倒是天赋异禀,早早就学会了。”   “纯天赋,一看便会。”陈慕律哼了一声,“你们两个倒是勾结已久啊?”   春深守在外头,车内只有他们两人对峙。孟长赢半点不慌,在颠簸中凑到了榻前,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师妹何出此言,师兄冤枉啊。”   陈慕律懒懒地勾起他的下巴,逼着他与自己对视。金玉流苏叮当碎响,青丝垂落着,虚虚地蹭上了孟长赢的脖颈。   眉心坠上的宝石澄澈透亮,轻轻晃着,却还是比不上陈慕律含笑的双眸。   低垂的眼睫长若鸦羽,轻轻颤了两下。孟长赢喉结滚了滚,半句字都说不出来。   陈慕律将一切尽收眼底,歪着头轻笑了一声,慢条斯理道:“这几年戒律堂事多,小沈这么乖的孩子都被磋磨得心思重重了。”   “师妹也辛苦,管着碧云楼,又看着万书阁。”孟长赢笑道,“今夜善心大发,还要来管这群人的死活。”   陈慕律冷笑一声:“我懒得管他们,但是要管着你和律乘雪。”   修道者重因果轮回,讲究功德。律乘雪行事偏激,孟长赢也并不像表面上那般光风霁月,万一因为这些人损了功德,结下因果,日后修习渡劫定会受到影响,得不偿失。   “我知你意,但因果早已结下,眼下还未到转圜之机。”孟长赢眸色沉沉,“在此之前,这些报应都是他们应该受的。”   陈慕律沉下脸,捏着他的下巴问道:“你要是真这么觉得,为什么千方百计要阻我来雪城?”   先是联合沈青云和沈椿龄打头阵迷惑他,然后是慧慈忽然跑出来当街拉他叙旧。怪不得系统会颁布这种限时任务,因为是孟长赢在故意拖延时间。   如果今天他没有被方见缘刺杀,孟长赢甚至都不会主动出现。   “那些人不是省油的灯。”孟长赢抬眸仰望着他,“你出现在他们面前不安全。”   陈慕律和他对视着,一字一顿道:“那你孤身一人前来,是要送死吗?”   孟长赢顿了顿:“我死不了。”   很贫瘠,很敷衍,很烂的理由。   很难说这是一句安慰还是狡辩,但无论作为什么都很难掩盖这句话让陈慕律丧失了一些力气的事实。   孟长赢确实是死不了。   但陈慕律也确实是快要死了。   “随你吧。”   他最后抛出这句话,也松了手。陈慕律往后仰了仰,远离了孟长赢。   发丝自孟长赢颈间抽离,滑过喉结,下巴,脸颊,只留下淡淡的花香。   车厢里没有光源,陈慕律也没有关窗。月光自纱帘外漏下,颠簸中携着细碎的雪花飘入马车内。   孟长赢沉默了好一会儿:“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陈慕律垂下眼,“你今晚还救了我,于情于理,你已经很对得起我了。”   “你知道我不是在说这个。”   孟长赢早已单膝跪在了榻前,他仰着头,黑眸里盛满了晦涩月晖:“对不起,我没有顾及你的感受,也无法消除你的不安。”   他知道陈慕律有秘密,知道陈慕律在害怕,知道陈慕律说不出口,可他却没办法解决。   “第二次了。”他说,“我可以等,但是别让我等太久。”   陈慕律没看他,但闭上了眼。   孟长赢有时候像一座不动声色的山,巍峨,沉稳,总是胜券在握;有时候又像一把锋芒毕露的剑,锋利,激进,始终一往无前。   哪一种都很无情。   陈慕律颤抖着,感觉孟长赢小心翼翼地直起身,轻轻抱住了自己,如山压顶,似剑封喉。   他们靠得很近,很近。近到好像彼此的骨血都融到一处,好像今夜就要烧成一捧尘埃散落天地。   拥抱的时候,心脏贴着陌生胸膛,好像你我共享了彼此的心跳。   可是陈慕律的心在左边,孟长赢的心却长在右边。于是两道错乱的心跳同频共振,不分彼此。   双魂一心,难舍难分。   -   同一场雪下。   路屏山面无表情地目送马车和侍卫远去,直到他们变成了雪原中的一处小黑点才收回视线。   乔装打扮的谢掌教刚刚绕了远路回来:“欸,屏山,怎么只有你一个了?长赢人呢?”   “他去陪金主了。”路屏山咬牙切齿道。   谢掌教没太听清:“什么东西?”   “哈哈,我开玩笑呢,他有事,先走一步。”路屏山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掌教,你追到那群人了吗?”   谢掌教严肃地摇了摇头。   他们这次确实是为了探查流放的世家之人才悄悄出来的,但是在雪城打探消息的时候他们无意间发现了一伙身携魔气的可疑人员。   更令谢掌教没想到的是,他们一路追着这些人,居然找到了流放的世家人。   路屏山叹了口气,将方才之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当然,隐去了某二人当庭亲密相拥的事。   谢掌教一听,气愤不已:“没想到他们还是如此冥顽不灵!不过慕律这孩子……唉,他确实是个好孩子,长大了,也懂事了。”   以前他总以为陈慕律放浪形骸,离经叛道,没想到那个娇弱的大小姐却最有想法,顶着流言蜚语一个人往上走。   “虽然没有探到他们的底细,但魔族之人既然已经染指雪城,必然也盯上了盛会。”路屏山绷着脸,“我们必须尽快把消息传回华京,早做准备。”   寒风瑟瑟,正是大雪倾落之时。   不远处,金光罩隔绝了一切寒冷,圣洁庄严的梵语佛号萦绕在侧,但矿洞深处的几人却蜷缩在一块窄小黑暗的空棚中,对之避如蛇蝎。   几粒丹药下肚,几个黑衣人强行抑制了自己体内涌动的蛊毒。   他们怎么也没有料到,这种犄角旮旯里居然还会有精通佛法之人,魔蛊遇上佛阵,和找死无疑。   “该死的,十四他们不是已经把这群剑修引开了吗?这又是谁来找死?”其中一人憋不住,吐出一口黑血,感觉五脏六腑都皱在了一起,疼得像被人活生生捅了十几道刀。   “周拾贰,好好运气,别骂街。”   为首的周叁率先调息完毕,他睁开眼,一道传音符正好烧在手心中。   旁边的周柒担忧道:“叁哥,外面怎么样了?”   “外面的闲杂人等都已经走了,设结界的是孟长赢,我们暂时出不去。”周叁不紧不慢地说着,目光却在棚外流连。   “除非……有其他出口。”   漆黑一片的矿洞里有很多岔路,他们躲在最不起眼的一处。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中,一盏微弱的灯自远处飘了过来。   凑近了才发现,那是一盏外壳几乎碎成了渣的琉璃灯。价值千金的奢品,在这座囚笼中被暗淡失色,跌入污泥。   灯后,是二十几个蓬头垢面的人,有男有女。   提着灯的那人咽了咽口水,撞着胆子问:“你就是叁哥?”   “是我。”周叁扯出一个诡异的笑,“师小公子,别来无恙。”   师子昌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但他被背后那群人推着,挤着,只能一步步上前。   身后众人让开一条路,一位老者杵着一根破木拐杖,慢慢地随着灯光走进棚内:“你的条件,我们都答应。”   “好啊。”周叁掀起眼皮瞥了眼身边的下属。   黑衣下属上前一步,将一个做功老旧的木盒递了出去。   盒盖轻轻掀开,露出黑漆漆的一整盒丹药。   周叁笑着扫视着在场的所有人:“现在,让我们开始第一步。”   “服下此丹,皈依尊主。” 第110章   陈慕律到底还是没有等到次日。   回到总督府时已是深夜时分, 孟长赢下车时一言不发,并没有伸手搀他。   陈慕律本就烦躁心慌,人还在车里便发起了脾气,隔着车帘对孟长赢好一顿数落讥讽, 硬要人家卑躬屈膝地扶自己下车。   谁知他嘀嘀咕咕才说了没几句, 孟长赢便突然打断:“不合适。”   “不合适?你什么意思?”   孟长赢隐忍地继续劝他:“师妹, 快下来吧。”   帘中人被激得声音都高了几分:“你平日里不是最爱装腔作势、伏低做小吗?怎么现在又端起你那架子, 当起贞洁烈男来了?方才抱……”   “陈慕律。”一道冷酷的男声从前方传来。   所有声音都戛然而止。   陈慕律僵硬地回头, 借着前帘的缝隙向外瞄了瞄,直接和面无表情的律乘雪对视上了。   这下是真玩完了。   “陈慕律, 你像什么样子?”律乘雪冷冷地盯着他,“从我的车上下来。”   一旁的律乘霄战术性地咳嗽了几声,轻轻推搡了一下律乘雪,也被后者结结实实瞪上了一眼。   下一秒,陈慕律自己跳下车,和孟长赢在马车边上排排站好,头都不敢抬起来, 身后跟着的那一大批护卫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北部雪城毕竟是律乘雪的地盘,陈慕律没想瞒着他,但也没想到律乘霄和律乘雪两个人会风尘仆仆地追着他从华京一路赶到雪城。   更灾难的是车上还有孟长赢。   陈大小姐私自插手雪城事务, 被自家两位便宜哥哥逮了个正着。大半夜的传送阵亮了又亮, 他当晚便被律乘雪亲自押回了华京京都, 此后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在众人面前出现。   对外说是闭关休息, 其实是喜提禁闭半月。   “我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陈慕律瘫倒在软榻上,气若游丝,“春帘, 你放我出去吧,这院子有毒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春帘正打理着屋外的花草,闻言长长叹了一口气,认命地回他:“大小姐,今天才第十日。”   她回答得有气无力,如固定程序触发般一板一眼,因为这是陈大小姐今日第七十三次使小性子了。   陈慕律私自前往矿狱,彻底惹怒了律乘雪。他心狠的三哥为了不让他再和那群人有联系,直接求到了母亲面前,把他关进了自己的院子里,盛会开始之前都不会放他出来。   陈慕律的院子本来只有春帘一个人管着,但因为禁闭一事,律乘雪直接在他院子外面增添了三十几人日夜巡逻,防贼似的守着,整个院子连一只虫都飞不出去。   陈慕律长吁短叹了半天依旧没人理会,从廊前逛到里屋,最后又一次绝望地瘫在了床上。   不得不说这效果确实很好,他们成功防住了陈慕律三十来次逃跑,可惜没能防住从外面翻墙进来的贼。   隔着柔软的被褥,孟长赢自后背将他搂入怀中,双手在陈慕律腰前虚虚拢合。   陈慕律冷哼一声,啪一巴掌便甩了下去。可惜他手掌通红,却只在孟长赢的小臂上扇出一小片淡淡的痕迹,非但没能脱身,那双大手还越箍越紧了。   “伤敌一千自伤八百,师妹要千万当心啊。”孟长赢闷笑着,被陈慕律掐了一把才停下。   “你!!!”   从被子里挣扎出来未果,陈慕律被他热烘烘地抱着,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春夏的薄被根本遮不住什么,一动便能明显感觉到变化。陈慕律几乎是一压下来便觉察到了,一时间面颊浮红,反抗地更加激烈。   罪魁祸首却依旧好整以暇地抱着他,半点不羞:“我劝师妹还是别乱动,免得擦、枪、走、火。”   “我只知道色字头上一把刀,不可白日宣淫。”陈慕律身子不敢动弹,但嘴上忍不了一点。   两个人就这么别扭地僵持了好一会儿,等到那动静完全消了,陈慕律也不想着逃了,索性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原来师妹在想这个?可惜了,我并无此意。”孟长赢无奈地耸了耸肩,“我只是来告诉你一个消息,崇云门门主已经到华京了,和凡尘谷一起。”   “凡尘谷?!”陈慕律整个人都裹在被子里,费劲地挪着角度回头看孟长赢,“凡尘谷的人居然来参加盛会了?”   孟长赢挑了挑眉:“仙盟盛会百年一遇,他们为什么不来?况且魂虚秘境中珍稀仙草众多,凡尘谷那群药修岂会放过?凡尘谷谷主现在应当已经入住京都了。”   陈慕律啧了一声:“这倒也是。”   凡尘谷虽然避世,但到底是一群药修。药修不可能不喜欢免费的仙草灵药,就像剑修不可能不喜欢捣鼓自己的剑。   逻辑很通顺,但是陈慕律总觉得这好像与自己记忆里的剧情走向有点偏差。   “等等,你刚刚是说凡尘谷谷主也来了?”   孟长赢掀起眼皮,淡淡看了他一眼,点头。   脑海中思绪纷飞,陈慕律脸色变来变去,一时间愣在了原地。剧情里的凡尘谷避世避得如痴如醉,仙盟盛会时也只是随便派了几个人去走走过场。凡尘谷谷主从头到尾根本没有露过面,一直在闭关清修,怎么会突然大张旗鼓地参加仙盟盛会?   “好了,先别想了。”孟长赢轻轻抚上了陈慕律的脸颊,“乖,没必要为难自己。   陈慕律面色极差:“不行,这很重要。”   孟长赢慢慢抱住他,声音很轻:“没事的,不会有事的……真的,相信我。”   陈慕律扯了扯嘴角,相信了他就有鬼了。整个秘境里除了没命的几个炮灰,也就孟长赢他自己最惨了,有时候陈慕律都有些搞不懂天道到底是爱他还是恨他。   陈慕律仰着头,深深望了一眼身后的青年。   冰川融成眼角眉梢的片刻温柔,少年时的意气风发化作了稳重内敛,可他依旧鲜活,依旧执着,依旧是陈慕律最为熟悉的那个师兄。可这来之不易的一切都将天翻地覆。   “管好你自己的事吧。”陈慕律叹了口气,声音低到几不可察,“我信你有什么用。”   孟长赢凑在他脖颈间蹭来蹭去:“有用啊,很有用。”   他将陈慕律的手拢入掌心,两双手扣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手更暖和。   “有师妹在,我们必会夺魁归来。”   -   孟长赢没有待很久。   他像一阵风,匆匆地来,吹乱了一树盛开的花,又匆匆地去,留下一地残叶落花。   一块玉被塞进手心,陈慕律等到孟长赢彻底离开才低头去看,还是紫玉剑穗,只不过上面刻着的花纹变得格外简洁,只有一对并蒂忍冬。   耳后一片烧红,陈慕律在屋里焖了一下午不敢走出去,接下去几日里都格外安生。   一直到了半个月后的一日清晨,院门从外面被打开,律乘雾笑吟吟地来接他,说参赛弟子要启程前往北部雪城了。   律乘霄和律乘雪都已经提前动身,陈慕律也没有想到律乘雾居然一路带着他走进了主院。   因为律夫人要见他。   这一次,律乘雾很快便离开了,周围的仆从都退了出去。陈慕律坐在律风尽的左手边,盯着自己手里那盏烫手的茶:“母亲叫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就是想见见小乖。”律夫人目光温柔,“你回来这几个月正好遇上最忙的时候,感觉昨天你才刚刚从倾月宗回来,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你又要走了。”   陈慕律机械地弯了弯唇:“母亲说笑了,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是,是母亲不好,说错话了。”律夫人笑笑,抬手为他轻轻理了理衣襟,“魂虚秘境数百年未曾出现,你好好跟着倾月宗的师兄师姐,一切以平安为先。”   陈慕律垂眸,轻轻应道:“孩儿知道了。”   律夫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缓缓道:“还有一事,最为重要。”   陈慕律屏住呼吸,有一瞬间都不敢动弹。   然后他看着律夫人从袖子中摸出了一打储物戒:“这个储物戒里的东西是我与你父亲一起为你备下的,你好好带着,万事小心。”   陈慕律双手捧着储物戒:“好。”   “还有这个……是你大哥给的。”   “好的。”   “还有你二姐那些……”   “好的好的。”   “这个是你三哥的,别看他嘴硬,东西是好的。”   “……好。”   方才的紧张已经荡然无存,陈慕律十根手指上带满了各式各样的储物戒,有一种自己不是去送死而是要去郊游的错觉,还是那种第一回出去郊游全家所有人总动员给他准备行李的那种。   他扯了个笑出来:“我一定都带上。”   律夫人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无论如何,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陈慕律紧抿着唇,点了点头。   按照盛会规则,所有参赛弟子会统一集合,一同前往秘境。方才这么一同准备过后,出发的时间也快到了。   外头的侍从轻手轻脚地上前,要请陈慕律下山。   “去吧。”   律夫人这样说着,但她还是起身,一路送陈慕律走到律宅门口。   一路无话。   律风尽每走过一处,这座宅子便安静一分。路过的大小仆从官员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弯腰行礼。   律夫人没看那些人,只是一直拉着陈慕律的手。   律宅很大,但这段路还是有尽头。到了门口,侍从不敢催促,律风尽还是牵着他。从山顶向下俯瞰,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他们脚下是繁华的京都,不远处的城门外停着数十架飞舟,那是护送参赛弟子的舰队。   飞舟上的鼓声已经奏响,他们即将启程。   “去吧。”   这一次律夫人松了手。   陈慕律跨过门槛,才走了没几步,就听见律夫人忽然开口。   她喊他:“小乖。”   陈慕律回头,看到律夫人也站在了门槛外。   头顶是律氏的金字牌匾,律风尽没有再往前,只是对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欲言又止。   他看见对方最终还是动了动嘴唇,但天边的鼓声如雷,陈慕律没有听清她的话,只记得律风尽那个温柔坚定的眼神。   那句话轻轻飘在了地上,依稀说着:   “小乖,娘会想你的。” 第111章   飞舟在漫天鼓声中飞往云边时, 炉前的那炷佛香烧得只剩下一截尾巴。   香灰和梨花簌簌落了一地,桌上的棋盘上也零零散散落着几颗黑白棋子。   慧空缓缓落下一颗白子:“律施主,好久不见。”   “久吗?我并不觉得久。”律风尽走进院中,也不着急坐下。   一枚黑子已经落在了棋盘上。   年岁于修仙者总是无用, 百年不过弹指一瞬。律风尽站在局前, 如多年前一般游刃有余。   慧空轻捻佛珠:“二十二年如一梦, 此身虽在, 垂垂已老矣。没变的, 也只有这盘未见分晓的棋局了。”   这世上许久未曾有仙,只有人。是人便会恐惧光阴流逝, 便会有生老病死,万物轮回。   二十二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   律风尽垂眸,顷刻间又落一子:“我是早忘干净了,不过大师日日对着残局推演测算,想来已是胸有成竹了吧?”   慧空眸中波澜一闪而过,良久,只有一声叹息:“律施主见笑了。此前七百三十六次, 无一例外。”   轮回辗转,败局已定。   律风尽落下一子,抬眼定定望向对面之人:“那这第七百三十七次呢?”   零散的棋子在纵横交错的线上交织相错, 只一瞬间晃神后, 一盘散沙凝成了诡异周密的网, 黑白二子互相制衡着, 胜负难分。   “阿弥陀佛,这步棋再怎么走,最后都只有两败俱伤之相。”慧空叹了口气,手中的白子迟迟未落, “必输之局,律施主又何必强求?”   看着那盘不分胜负的棋,律风尽忽然笑了笑:“可我为什么一定要赢呢?”   说罢,她松了手将黑子撂回盒中。落子声噼里啪啦,也不过热闹了一瞬间。   玉棋击盘声鸣翠,恰若枝头乍落花。   律风尽平静起身,居高临下地睨了慧空一眼:“从落下第一子的时候,我就没想过要赢。”   “阿弥陀佛,你……”慧空动作一滞,惶惶抬头,正对视律风尽冰凉的眼神。   律风尽对他露出一个略带嘲讽的笑意:“今时不同往日,二十二年前的天命之言也该变成废纸了。”   慧空的手抖了抖,白子跌在棋盘上,黑白倒混,彻底错了位。   他颤声道:“施主,回头是岸。”   话本传奇里总爱讲求一个“不破不立”,可境地悬殊之下,人如蝼蚁,如何挣扎都不过是蚍蜉撼树。纵然赌命一搏,也难以凿出一线生机。   古往今来,妄图与天道作对者,轻则送命,重则消亡,再不入轮回因果。   “事无绝对,大师不敢言之事,亦有人前赴后继。”律风尽掀起眼皮望着他,“风尽此生,只求恩怨两讫,重得所失。”   不自量力,自取灭亡,那又如何?   满盘棋子七零八落,好似一滩再掀起波澜的死水。混沌无序间,律风尽不紧不慢地落下最后一子,转身离去。   “大师,落子便无悔。”   -   雪城辖域广大,涵盖了三四座巍峨雪山,千里雪原。魂虚秘境的入口便藏在三峰环绕的一处低矮峡谷中。   依照飞舟的行驶速度,参赛弟子会在第四日抵达入口,而各宗代表会晚一两日出发雪城,在城内共赏盛会之景。   飞舟高悬于天,穿云而过,地面上的一切都缩成了模糊的各色小点,起初看得人眼花缭乱,后来便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夜深人静,陈慕律辗转反侧,罕见地失了眠。   他已经卸去了首饰和脂粉,随意裹了好几层保暖的衣裳便走到甲板上吹起了风。   夜晚很安静,连斜风都无声。整架飞舟都陷入了安眠,陈慕律被漏下,百聊无赖地低头望着下方的雪原。   从第二日午后起,他们便驶入了冰封雪原地带。陈慕律的视野中没有任何侵染之物,只有一望无际、白茫茫的雪。给人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看着那片雪,陈慕律心中的焦躁渐渐平息。   【宿主,没事吧?】   【暂时死不了,放心吧。】   陈慕律幽幽叹了口气,或许失去了睡眠并不是一件坏事,至少说明他今晚不会再做梦了。   自从登上飞舟之后,陈慕律便一直反复做着同一个梦。这个梦和其他的预知梦不太一样,陌生的环境,杂乱的人群,模糊的噪音,一切都扭曲得不成样子,他一觉醒来,甚至连具体的画面都记不清。可他心中却能听见一个声音在说,那就是魂虚秘境。   陈慕律有一种强烈的直觉,他的身体已经下意识地感觉到了即将来临的危险,并为之犹豫惊惧。   可惜无论是前面几次预知梦还是这一次的反复梦境,系统排查了好几次都没查到原因。   系统很自责:【宿主,我很抱歉。】   陈慕律耸了耸肩,开玩笑道:【看来我才应该是天道之子才对,这么受天道喜欢。】   系统绑定宿主时会优先选择与任务世界契合度高的灵魂,契合度超过60%便是优秀,而陈慕律的契合度是惊人的96.99%。   所以系统后来直接将这几年的预知梦都归结于他极高的契合度。世界对宿主的吸引很强,而陈慕律也在冥冥之中受到了影响。   【有道理。】系统无条件附和他。   出生仙域豪门的家中幺子,自小在锦绣金玉堆里长大,若没有同心蛊,或许“陈慕律”应该和律氏兄姊一般名扬天下,又或是当一个纨绔世家子,稀里糊涂过一辈子。再怎么样,他都不会变成倾月宗里的蛮横炮灰。   【系统,下一个任务是什么?】   电子音忽然卡顿了一下,系统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下一个任务……有触发时间设置,宿主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陈慕律挑挑眉,还想接着套系统的话,却不想这人工智能为了拒绝交流直接掉了线,逃跑速度飞快。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谁都能看出它的心虚。   这是连编都懒得编了。   陈慕律扶额,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夜空发起了呆。只是他才放空了片刻,便已经有人沉不住气。   听着那道脚步声愈来愈近,陈慕律没有回头,笃定地叫出了一个名字:“周小公子深夜来此,是为何故?”   “若是歇下了,便没有这么好的机会遇见师姐了。”背后的周仲羽轻笑了一声,“师姐都未曾回头,怎么知道是我?”   陈慕律微微蹙眉:“你久病初愈,身体还在慢慢适应中,脚步虚浮拖沓,和这里的其他人都不一样。”   周仲羽走到甲板前与他并排:“师姐观察得当真仔细。说起这个,我还没有和师姐正式道过谢。对了,师姐叫我小羽便好。”   陈慕律沉默着,小幅度地往后挪了几步,避开了他的接近。   “若不是师姐出手相助,我早就死在碧云楼了,根本没命在参加仙盟盛会。”周仲羽一副浑然不知的无辜样,又凑了上来,“其实自从那一日见过师姐后,我脑海中便日日……”   “我不会让你死在碧云楼,因为酒楼死人很不吉利,会影响生意。”陈慕律猛地往后退了一大步,实事求是道,“你如果是真的死了,按照碧云楼的规矩,崇云门也要赔我一大笔钱,而且很可能赔不起,要赊十几年的账。”   周仲羽面上的笑容险些挂不住。但他一抬衣袖,遮着唇轻轻咳了两声之后便又换了一副弱不禁风的可怜样。   “我理解的,毕竟碧云楼是师姐一手建立的。”周仲羽又咳了咳,眼角甚至带了些泪花,“小羽能与师姐安安静静地呆上一小会儿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陈慕律:……   【系统系统,系统快回来!】   【怎么了宿主,关于任务我已经说得很清……什么鬼?你喊我上来干什么。】   【看绿茶。】   陈慕律抱紧双臂,他已经摸到小臂那一片的鸡皮疙瘩了。   原来孟长赢的装腔作势不是最吓人的,最吓人的是这种茶艺不精但大胆出击的。   “你……”陈慕律欲言又止。   “师姐是有话想与小羽说吗?”周仲羽眨了眨眼,反应极快地向前了一步。他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衣,柔弱得好似一朵我见犹怜的小白花。   陈慕律有点犹豫:“呃……你真的想听?”   周仲羽点了点头,真诚地说道:“只要师姐愿意和小羽分享,小羽乐意至极。”   陈慕律深吸一口气:“别叫我师姐了,我才二十二,你好像比我大吧?”   “虽然你年纪大,但嗓子还在变声期,建议少夹几句,小心哑了变不回去。”   “而且我们好像不是这种熟到能凑在一起聊悄悄话的关系吧?”   陈慕律每说一句,周仲羽的面色就白一分,白转青,青转红,到最后居然转成了泪眼朦胧。   周仲羽要哭不哭地看着他:“师姐怎你,你……”   “你比我大。”陈慕律再次温馨提示。   “你!你欺人太甚……”周仲羽挥泪跑开,离开的最后一刻都没忘记人设,边跑边夹,差点夹破音。   系统冷漠地点评道:【还是孟长赢演技好。】   【没错。】   陈慕律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赞成了系统的评价。   放在以前,陈慕律还真的有可能会被周仲羽骗过去,甚至真情实感地去安慰人。   但这三年里孟长赢孜孜不倦地开发新人设,力求尽好金丝雀的各项其实并不需要的义务,导致陈慕律直接脱了敏,面对各种诱惑都能面不改色。   系统还在感叹道:【都是庸脂俗粉,果然还是孟长赢这个主角的含金量高一点。】   陈慕律默默翻了个白眼:【别关注演技了。我刚刚拖了这么长时间,你测出他身体情况了吗?】   系统顿了顿:【数据已经出了。】   【他的心脏里有蛊虫。】 第112章   后半夜, 陈慕律又做梦了。   这一次,模糊不清的画面忽然连贯了起来,光怪陆离的场景忽然有了清晰的色彩,虽然依旧是断断续续的片段, 但他看清了那些人的脸。   不久前还涕泪涟涟的周仲羽对他不假辞色, 抬手指着他凄厉地喊着什么天生一对, 而后又是一阵眩晕。   陈慕律徒劳地揉了揉眼睛, 面前的人变了样子, 孟长赢双眸紧闭,唇色发白地躺在他怀中, 像是陷入了一场深眠中。   “不行……不能在这里……你醒醒……”   颤抖的声音自远处飘来,熟悉又陌生,眼前的景象又不断地开始变幻,郁郁葱葱的密林深谷里涌出厚重的雾霜之气,藏于山脉中的石碑缄默无声。   陈慕律不受控制地凑上前,手抚上了冰凉的石碑,上面是密密麻麻的陌生名字。于是他又听见那个颤抖到变了调子的声音, 念的是石碑上的一个毫不起眼的名字。   “傅蕖……”   熟悉的名字像一把被人深藏于影中的钥匙,唤醒了沉睡的梦。黑色石碑在一瞬间扭曲,视野陷入了一片暗淡, 他昏昏沉沉地睁开眼, 视角缓缓往下飘动, 落在了手中紧握着的书页上。   薄薄的纸泛起了褶皱, 他急切地翻找着,却始终看不清书上的字。   “找到了……真的出现了……”   陈慕律皱起眉,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一页空白,整个人像是落入了一片针海之中, 剧烈的痛感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剥离。   那道声音依然阴魂不散:“傅蕖,齐什么玉……章以……弓?还有这个,邱今……他们是谁?”   他们是谁?   在万刺之痛下,他终于看清了一小片字:   【倾月宗掌门谢怀卿,大乘期,秉性温和,主多情剑道,座下共有弟子七人……】   【昭玄一百七十五年,死四人。】   戛然而止。   一股战栗之感席卷全身,万千针尖刺穿之痛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眼前一片空白,倾倒天地的眩晕过后,陈慕律猛地坐起身,被梦境的汹涌波涛逐回了现实。   启明才升,天色尚暗,没吃药收拢双翅,从笼子里跑了出来,安安静静地睡在了陈慕律的枕边。   陈慕律吐出一口浊气,伸手轻轻抚摸着白灵鹦鹉的羽毛,温热的触感将他重新有了几分脱离梦境的实感,也让他再一次发现了自己忽视的细节。   白灵鹦鹉可预知灾祸,近几日的重复梦境和之前几次完全不同,很有可能是因为他自登上飞舟后,每晚都和没吃药同屋而眠。   而且按照剧情,白灵鹦鹉现在应该已经是孟长赢的宠物了。所以这个预知梦本应该由孟长赢来做,只是阴差阳错,落到了他的头上。   陈慕律叹了口气,轻轻碰了碰没吃药的头,小鹦鹉睡得迷糊,眼睛都没睁开便顺着他的手指蹭了又蹭。   好吃好喝养了三年,现在他也快要离开了,是时候把这傻鹦鹉也安顿好。   他打定了主意,又开始琢磨起了那个逻辑跳跃的梦来。凡尘谷态度古怪,尚不知底细,但周仲羽和崇云门明显已经和他们站在了对立面,那么昨夜的见面显然不是意外。   最要命的是,周仲羽体内有蛊虫。   【不是普通的蛊虫,他体内的蛊虫比当年鸡鸣村村民身上的毒蛊还要复杂很多,倒是……和孟长赢体内的雌蛊格外相似。】   昨夜,系统虽然吞吞吐吐,用词保守,但结合周仲羽口中那一句语焉不详的“天生一对”,那恰恰证明了一点——周仲羽体内的蛊虫和雌蛊很像,甚至有可能是另外一枚雌蛊。正如孟长赢需要炼化凰灵玉,周仲羽也需要凰灵玉来压制蛊毒。   可这世上怎么会有两枚一模一样的蛊虫呢?   在他思索的时候,系统也上了线。电子音很平静,不带一丝波澜:【因为他体内的蛊虫是残次品。】   因为是残次品,所以毒性比同心蛊弱很多,即使不解毒也不会要了周仲羽的命。   只是周仲羽会在一次次毒发中变得虚弱无比,会性命垂危但又能苟延残喘……会很痛苦,会生不如死。   陈慕律一默:“那孟长赢的蛊毒怎么办?”   系统回:【破境化神后,他的身躯会重塑,蛊虫自然也会消亡。】   “好。”陈慕律扯了扯嘴角。   他真是糊涂了,只看到孟长赢的狼狈样子就差点忘了那是他破境之劫的一环。   系统幽幽提醒道:【宿主还是好好考虑一下自己吧,你想选择什么样的死法?】   “……?”   陈慕律瞪大眼:“死遁方式也可以自选吗?”   【可以,推荐优先选择能保留大部分遗体的死法,如果选择爆体而亡这类碎成渣渣的方式就不太好。】   “呃,不太体面?”   【……主要是拼起来比较麻烦,会增加系统工作量。如果碎得太彻底,会自动从宿主的存活时间余额里扣额外的遗体复原服务费。】   陈慕律讪讪一笑,他暂时还不想讨论自己的身后事。好在系统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对了系统,你们后台有傅蕖的资料吗?”   机械电子音顿了顿:【程序更新了不一定还存着数据,但有一个地方一定有。】   “哪里?”   光屏一闪,后台的储物格上忽然空出了一格,一本泛黄的书册自半空中哗哗落下,正好掉在陈慕律的腿上。   系统声音冷冰冰的,语调里全是恨铁不成钢:【我不在的时候让你不好好读书。】   陈慕律定眼一看,只见那封面上几个熟悉的簪花小楷:《倾月宗人物关系简介》。   他屏住呼吸,试探地伸手拿起那一册书,熟悉的触感,沙沙作响的书页,一切都指向了相同的方向。   这一次,陈慕律一页都没有跳过,从头开始一行一行细看,孙玢承,贺兰蓠,师子昌,翟怀仁,方见缘……   孙玢承的名字已经黯淡了许久,最后一行写得是“死于奉宿十八年”。贺兰蓠的简介已经改成了学宫祭酒,师子昌、翟怀仁被流放雪城矿狱。   而方见缘的名字暗着,流放的下一行是“刺杀华京少主不成,死于奉宿二十二年”。   他死了,或许是在陈慕律被关在华京京都的那半个月里,又或许久是陈慕律去雪城的那一夜。   陈慕律一页一页往下翻着,熟悉的名字一个一个在指尖翻转切换。他一目十行,草草浏览着上面的文字,虽然手已经抖得不成样子,但他并没有停下,反而越翻越快。   《倾月宗人物关系简介》不是空白的废纸,而是随着流逝的时间和他对角色的认知不断更新的客观记录。   原本空白突兀的断章后,预设的命运早已显现,可他才刚刚迟钝地找到了蛛丝马迹。   翻到麻木时,他又一次翻到了梦中那段模糊不清的文字。   【倾月宗掌门谢怀卿,大乘期,秉性温和,主多情剑道,座下共有弟子七人……】   【昭玄一百七十五年,死四人。】   【弟子傅蕖,战死崇天城。】   【弟子齐悬玉…… 】   【弟子章以弦…… 】   【弟子邱今…… 】   【奉宿二十二年,死一人。】   指尖机械地蜷了一下,没有翻起下一页。陈慕律的视线穿过那一排陌生的名字,在“奉宿二十二年”停顿了好一会儿。   【弟子陈慕律身殒魂虚。】   【弟子孟长赢跃升化神。】   -   天边的红日尚未升起,漫天星辰黯淡。   慧慈慢慢走到后舱时,孟长赢低头看着地面上的一片雪色,若有所思。   “孟施主莫不是在这儿站了一夜?”慧慈瞥了眼他沾湿的衣袖,戏谑开口。   以孟长赢如今的修为,他可以自由控制周围数百里内的水汽,可他偏偏没有管那一袖的露水。   “和预想中一样,崇云门的人已经按耐不住了。”孟长赢答非所问,随意挥了挥袖子,水汽隔空凝聚为一层薄薄的冰,又在顷刻间摔在地上,碎成了无数雪渣。   慧慈被他溅了一脸,见好就收。   “是周余泽动了?还是那个叫周叁的护卫?”   “都不是,”孟长赢语气平淡,毫无起伏,“是周仲羽。”   慧慈唰的一下抬头:“细说。”   “没什么。”孟长赢忽然移开目光,“一点小事而已。”   慧慈皱起眉,他觉得孟长赢今天格外不对。   孟长赢抬手揉了揉眉心,自己都觉得这一晚上过得分外很可笑。居然就因为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在外面站着看了一晚上的雪地。   周仲羽体内有雌蛊。   周仲羽装疯卖傻,靠近陈慕律。   周仲羽还喊陈慕律师姐。   从见到周仲羽的第一眼开始,孟长赢就知道周仲羽的不同。同性相斥,蛊虫在他体内躁动肆虐,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他的神经,企图掌控他的理智,接管他的身体,将对面那个病殃殃的“雌蛊”撕碎毁灭。   但孟长赢从来没有理会过。   他的修为、心境使他始终凌驾于同辈甚至是某些长老之上,他可以永远压制着那枚躁动的蛊虫,不受那枚低劣雌蛊的影响。   可是看到周仲羽妄图攀附陈慕律的时候,那些岿然不动的平静淡漠都变成了一场笑话。   等孟长赢反应过来时,掌中的冰刃已经凝成形,他对周仲羽产生了杀意。   这很不对劲,但周仲羽确实该死。   “孟施主……孟长赢?你还好吗?”慧慈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面前的青年,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孟长赢走神。   孟长赢居然会走神?   “抱歉,你继续说。”孟长赢从思绪中抽身,重新将话题引了回来,“刚刚我们聊到哪里了?”   慧慈转了转佛珠:“前面的都不重要,后面的才是重头戏。”   “愿闻其详。”孟长赢抬手,设下一道结界。   “你托我打探的事情有眉目了。”慧慈四下张望了一圈,还是压低了声音,“最近几十年,华京确实有人上渡厄山求过天道之言。”   人人皆知天道之言公正,却少有人知。求一则天道之言难如登天,一次叩问便要付出大量修为功力。世人只知沈青云忙于宗门事务,修为停滞于元婴,却不知沈青云求了两次,从化神期直接跌回了元婴,几百年修为化为泡影。   仙域虽大,化神期寥寥,范围缩小到华京仙境,嫌疑人便只有几个商会大家族的中流砥柱。可华京仙境之人世代信仰先祖神兽,越是血统纯正就越忠诚,化神期大能也不能免俗。   能叩问天道的疯子只剩下那么几位,好巧不巧,全姓律。   慧慈从袖中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默默递给孟长赢。只一刻,那纸便当空自燃,连一点灰烬都不曾留下。   「律氏第四子,早夭。」   孟长赢抬眸,望向天边,太阳升起来了。 第113章   雪城, 雪祭大殿。   殿外的雪已经积起了薄薄一层,周围的看台上挤满了人,座无虚席。前排高处,仙域各宗的代表齐聚一堂, 只剩下最中间的东道主之位还空缺着。   大殿中心的祭坛上已经悬上了一盏巨大的六角珠灯, 每面各有数串南沧珠织连作宝盖索络, 将中心的琉璃珠花围在珠裾之中。六角悬以各色珠串, 从顶端看起来, 形似重明图腾。   “华京仙境还真是下血本了,居然连家族至宝都搬出来了。”   “这么奢靡的宝贝……也只有华京能供得起啊。”   那祭坛中央摆着的正是律氏至宝, 琼玉珠灯。   此灯光华普照之处,阴霾俱散。珠灯上的各色彩珠每十年大换一次,动辄便要数百万灵石。   本次进入魂虚秘境的参赛弟子都将携带一枚从琼玉珠灯换下的同源旧珠,作为入境媒介。   一方面同源珠会将珠灯之光铺遍秘境,保证每一个弟子的行为都会被持续追踪并通过珠灯直接展示在祭坛上。   另一方面,同源珠也将成为所有弟子的护身符,若遇到危险, 同源珠碎,参赛弟子便会被珠灯自动带回雪祭大殿。   当然,同源珠破碎也意味着参赛弟子出局。同源珠可以附在参赛者身上的任意一件物品中, 如果该物品被他人抢夺并被捏碎, 参赛弟子也将直接淘汰。   盛会期间, 所有参赛者可以在魂虚秘境中自由探索十天, 珠碎出局则探索停止。   当所有人都离开秘境之后,仙盟将对带出秘境的灵草进行统一评级,并当众选出魁首。   实时更新,持续记录, 整个过程公开透明,简直就是将公平公正四个字刻在了整场盛会的最前面。   看到那盏灯的时候,周余泽的脸色变了变,悄悄与对面的凡尘谷谷主荀析对视了一眼,却见对方完全不为所动,目光冰冷,好像看着什么死物一般波澜不惊。   珠灯静静地伫于祭坛中央,无需一点光亮,数百万颗明珠熠熠生辉,柔和的光芒已经携着丝丝缕缕的灵气绵延在了整座大殿中。   百盏彩珠小灯与千穗飘带自上而下垂挂飘摇,风雪吹拂而过时,珠串泠泠而响,像一段古朴悠长的小调。   风忽然大了,叮叮当当的调子飘到了天边,华京飞鹰卫自殿外鱼贯而入,守在了珠灯附近。   长袍曳地,律夫人盛装而来,独自一人坐上了最中间的高位,而律乘雾则停在了珠灯前,笑盈盈地对着殿内所有人行了一礼。   律乘雾闭目而立,双手与胸前飞速结印,手中灵气跳跃翻转,织就了一朵泛着浅浅金光的莲花。   她蓦然睁开双眼,金黄澄澈的重瞳中激起层层涟漪,莲花被种入中心的琉璃珠花中,将整个琼玉珠灯彻底点亮——   祭坛之上,珠灯之光在刹那间射向天际,追着那几百颗同源之珠将数百里外魂虚秘境完全笼罩,阔别数百年的秘境之景已经被投射在了祭坛半空中。   盛会开场。   -   魂虚秘境,秋池山。   秘林深处,奇花异草遍地,举目望去,是一片郁郁葱葱、望不到尽头的绿,诡异又安静。   数不清是第几次出剑将路边偷袭的食人毒花砍了个对半,路屏山收起了玩世不恭的随意,面色格外难看:“再这么一直走下去也不是办法。”   “的确。”沈椿龄严肃地点了点头,“地图中指引的就是这个方向,可我们却一直没有走到下一个岔路口。”   魂虚秘境虽然很少出现,但各宗也有不少长辈进去过。沈青云早年便曾在盛会上进过一次魂虚秘境,所以秘境内的大致形势还是有数的。当然不止倾月宗,基本上的大宗门都有一套自己的指引地图和目标,也算不上什么作弊。   倾月宗此行的最大目标,便是秋池山巅的一株千年雪参草。   数百年前沈青云曾亲眼见过那株还未成熟的雪参草,彼时它才几百年道行,便已经初生了灵智,堪称极品。算算日子,它正好在今年成熟。若能取得雪参草,魁首之位必然十拿九稳。   雪参草的消息虽然隐秘,但其他宗门也不是没有收到风声,倾月宗和临音阁是在入境第二日在山脚下碰到的。双方达成了共识,决定先合作上山,到了山顶最后各凭本事。   两宗联手,一行人上来便直奔秋池山巅,争分夺秒冲着雪参草而去了。   可他们日夜兼程,在一堆毒花毒草里钻来钻去,本该早早领先,却依旧在半山腰的秘林里打转。   蔺砚亭警觉地环顾四周:“大家不觉得这附近的场景很熟悉吗?”   柳蓁皱起眉:“嘶,师姐你这么一说……”   连最沉默寡言的蔺砚染都开了口:“这树林有蹊跷。”   古树高耸,倾盖如伞,遮蔽了大部分的天空与日光。山顶就安安静静地露在那一小片空隙中,无声吸引着人一探究竟。   “接下来怎么办?”   路屏山推推旁边的沈椿龄,沈椿龄为难地看向孟长赢,然后周围一圈人的目光都齐刷刷落在了青年身上。   孟长赢手里拿着一小盒鸟食,正面不改色地给自己肩膀上的白灵鹦鹉喂食。   柳蓁耐不住性子,率先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孟师兄怎么看?”   孟长赢挑了挑眉,踢皮球似的拉起陈慕律的衣袖轻轻晃了两下,直接祸水东引:“师妹,你说句话呀?”   “啊?”走神的陈慕律懵懵抬头,正好对上所有人求助的眼神,“这个……那个……呃,要不咱们做个标记,然后继续走一段?”   孟长赢默默从那朵被劈成两半的食人毒花上拔出一把极细的冰针:“做过了,这花已经是第五次砍了。”   “那你不早说?”陈慕律毫不客气地冲他翻了个白眼。   孟长赢面色如常,看了眼蹲在自己肩上的因为没吃到最后一口而委屈地直叫唤的傻鸟:“刚刚在喂鹦鹉,忘了。”   陈慕律脸色更难看了。   那只狼吞虎咽的傻鸟不是别的什么雀儿鸟儿,而是一进秘境就被自己黑心主人随手丢给孟长赢的没吃药。   众人此时的注意力又被孟长赢吸引了过去。路屏山更绝,直接酸溜溜地开口打趣:“诶呦呦,这不是陈大小姐的鸟吗?你说说这事闹的。”   陈慕律又扭头瞪路屏山,可惜后者装着一副备受惊吓的样子,语速比什么都快,竹筒倒豆子一半接着说了下去:“孟师弟你闭关了几年,不知道这鸟有多闹腾,一般的陌生人一靠近就撕心裂肺地叫,诶怎么他见了你这么乖?又让摸又让抱的。”   “鹦鹉有灵,许是有缘。”孟长赢挑了挑眉,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路屏山。   路屏山耸耸肩,没继续说下去。   白灵鹦鹉珍稀娇贵,基本上只亲近自己的主人。就孟长赢那娴熟的手法,一看之前就没少喂。   眼看着话题越来越偏,蔺砚亭眼皮突突地跳,只好开口:“我们已经可以确定这条路有问题,那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走?”   “与其想想怎么走,不如好好休息一下。”孟长赢眼皮都没抬一下,语气平淡,又喂了没吃药一勺鸟食。   “孟师兄,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关心这鸟怎么样?”柳蓁看得眉头紧蹙,“当务之急是赶快上山!雪参草可不等人。”   孟长赢还是那句话:“休息一下吧,节省体力。”   这下柳蓁也冲他翻了个白眼。   当然,她没有放弃,而是直接换了个方向,拉起陈慕律的双手就开始撒娇:“陈师姐,这该如何是好啊?我们不会真的出不去了吧呜呜呜……”   这几个月相处下来,柳蓁已经完全弄清了陈大小姐面冷心热的本性,知道对方吃软不吃硬,根本招架不住别人恳求。   果然,陈慕律四肢僵硬,只好配合柳蓁,仍由她拉着自己的手晃来晃去:“呃,不会的,你先别激动,蓁蓁别哭啊……孟长赢你好好说话会死吗?!”   才喂完鸟的孟长赢受牵连被骂了一通,面色不虞地瞥了眼他们交叠的手:“放手。”   柳蓁极有眼色地松了手,陈慕律没好气地看着他:“你凶什么凶?摆脸色给谁看呐?”   舌尖抵了抵上颚,孟长赢收敛了外露的神色,语气很淡:“陈慕律,你讲不讲道理?”   不讲道理的陈慕律冷笑一声,抬脚就踹。   “别别别,小师叔君子动口不动手——”   鸡飞狗跳。   “哈哈,这……看来倾月宗的师门情意固然深厚啊,居然如此不拘小节,果然直率!”   琼玉珠灯前,谢掌教看着倾月宗一众人的精彩内讧,忍不住扶额低头,只觉得心赃扑通扑通地跳着,血压都高了。   沈青云见怪不怪,还有心情接下旁人的奉承:“自然。长赢与小慕师出同门,感情一直很好,他们总喜欢开玩笑。”   当然,无论她怎么说,旁人只当是在挽尊。毕竟人人都知道……   无数视线落在陈慕律身上,看着他气得提起涟虚剑追着孟长赢跑了好一圈,好几次剑锋都要往人心口招呼了。   谁都知道,陈大小姐嚣张跋扈,关于她曾经刻意为难孟长赢的传闻五花八门,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从来没断过。   端坐高台上的律风尽悠悠开口:“怎么,诸位没见过同门师兄妹打闹吗?”   那些难以言喻的目光一下子散开了,众人心思各异,纷纷举杯附和律家主,三言两语便把话题岔开了。   谁让人家既有个权势滔天的娘,又有个武力巅峰的爹呢?   周余泽不动声色地喝了口酒,目光沉沉。他看到对面的凡尘谷谷主轻轻晃了晃杯。   好戏,这才开始。 第114章   “真是……好热闹啊。”   今日的阳光格外好, 楚衾破躺在贵妃榻上,把一枚彩珠举到了眼前。   阳光透过琉璃彩珠,折射出粼粼光芒,像是在眼底炸了一束烟花。   谁也想不到, 大名鼎鼎的魔尊居然会带着两三个下属就跑到了雪城附近的偏僻小院里晒太阳。   黑衣护卫从院外匆忙赶来:“主上, 有消息了。”   “楚白, 别老是一惊一乍的。”楚衾破恹恹地转着那颗珠子, “华京还真的把琼玉珠灯搬出来了?”   楚白面色凝重, 点了点头。   不知怎么的,楚衾破今日心情似乎特别好, 连话都多了些。   当然,他说得还是格外难听:“律风尽这辈子也是可笑,好好一个家主,劳心劳力还不够,想不开要去生孩子。陈儒都在大乘期几百年了,她还在化神后期打转。”   楚白顿了顿:“尊主,但是律家主生了三个化神期。”   “……”楚衾破没说话。   四百年前他还只是一个魔君, 便已经见识过这位年轻家主的厉害,不说当时还未冒头的谢怀卿,就连风头正盛的剑圣陈儒和慧空大师都比不过她。   那时候, 所有人都以为律风尽会是仙域第一个大乘期修士。然而时过境迁, 惊才绝世的天才退居幕后, 反倒被掩埋在了滚滚红尘里。   可惜, 人各有志。   楚白很认真地盯着自家尊主,若有所思:“尊主,你说男人可以生子吗?”   “……和你说不明白。”楚衾破面部肌肉抽动了一下,“别看我, 我不会生孩子,死孩子什么的最吵了。”   楚白是他用很多年前用尸体炼的蛊人,由于死得太久脑子也经常死机,是少有能让魔尊大人吃瘪的死人。   “尊主,可是民间说多子多福,家里热闹。”楚白嘴巴跑得比脑子快,但余光瞥到楚衾破扭曲难看的脸色,他不得不生硬地又补了一句,“魔域里的蛊人越来越多,也很热闹。”   不由自主地想起魔域里那一群和楚白不相上下的死人,楚衾破额前青筋暴起,被他搞得头疼。   这算什么鬼热闹。   一道黑雾悄悄在院子中凝聚化形,另外一个年轻些的护卫跪在楚衾破面前:“楚红参见尊主。”   楚衾破把珠子挪开,看了他一眼:“说。”   “荀析那边来了消息。”楚红抬起头,“事成。”   贵妃榻上的人缓缓坐起身,忽然笑出了声:“好啊,天助我也。”   他随手把珠子往旁边一撂,那不起眼的彩珠咕噜咕噜往外滚了又滚,正好撞进了旁边的一大堆琉璃彩珠中。   明珠扎堆,即便是白日也散发着完全不逊于太阳的明亮光芒。楚衾破长袖一挥,肩头由黑鳞排织的蛇纹像是活过来一般,化作一道黑雾打入珠堆中。   院中凭空聚起一屏的幽光,是珠灯投射下的魂虚秘境。那一堆的珠子正是同源旧珠。   只不过那画面中满境的翠绿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诡异的墨绿色的浓雾阴霾。   楚衾破眯着眼,仰头望了望天,喃喃道:“热闹……可惜了,我最讨厌热闹。”   -   魂虚秘境,秋池山。   一日时间转瞬即逝,天暗得很快,太阳像是忽然被挤下了山,整座秘林都在一瞬间陷入了死寂的黑暗里。   不是夜幕降临,是毒雾彻底侵染了秘境,遮蔽了天空和光源。   伸手不见五指的一片漆黑中,忽然有一阵接着一阵的风在林中呼啸而过,怪叫喧嚣席卷而来,将这一潭死水彻底搅得浑浊不堪。   密密麻麻的黑雾夹杂在其中,在琼灯珠光之下,无声无息地混入了秘境,和那剧毒的雾气融为一体。   黑暗变成了最好的伪装,雾气自由地穿梭在丛林中,追随着同源蛊毒的气息一路向北。   很快……很快就能相遇。   气息越来越近,他好似已经嗅到鲜血的滋味,藏在胸膛里的蛊虫已经钻入了心脏,整颗心都因为那场即将到来的狂欢按耐不住地狂跳。   黑雾呼啸盘旋,绕树一路相下,他已经看清了藏在树下青年的面容。   孟长赢在树下打坐,正在闭目养神,旁边是早已经熄灭的篝火。在他的视线盲区里,黑雾的速度越来越快。   他越来越兴奋,感觉到体内的血液已经灼烧了起来,恨不得立刻叫嚣着将青年撕扯成碎片。   风声呼啸,黑雾中最先化形的是一寸剑锋,蒙面黑衣人自空中袭下,剑锋直指孟长赢的天灵盖而去!   在剑锋逼近到额前一寸时,一切都被按下了暂停键。   假寐的青年依旧端坐着,他闭着眼,不知何时已经有了动作,两指轻轻夹着剑锋,四两拨千斤,竟是直接将刺客逼停了。   他什么招式都还未使出,只是两指便如激川巨浪压来,那黑衣人额间已经渗出了豆大的汗珠,用尽全身力气又一次想将剑刺下,却绝望地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动弹。   “还是这样蠢,让我说什么好。”   指尖炸开一阵冰蓝光芒,照亮了这个黑暗的角落,黑衣人惊悚地看着自剑锋出一路凝聚的冰霜以一种极快的速度蔓延到了他握剑的手上,整条手臂都已经被细密的冰刺包围,只待下一刻——   冰刺扎入血肉,鲜红的血液没有喷涌而出,而是在直接凝成了厚厚的血色冰层,继续贪婪地向上四溢,攀上了他的右肩。   “啊!!!”   凄厉的惨叫惊起丛林深处的鸟兽,为这一场伏击拉开了序幕。   潋虚剑在天边飞速绕过一圈,将一打符咒散在空中,陈慕律抬手结印,在洌洌紫光中罩下了一层只进不出的结界。   沈椿龄用木系术法唤醒了早已埋下的藤蔓,又在几颗树中间立起了一层藤蔓墙,将所有刺客圈在了中间。墙外,蔺砚亭率临音阁数人藏于草丛中,一个庞大周密的群音阵初现端倪。   与此同时,伤雀剑燃烧起熊熊烈火,路屏山神色散漫,手中剑早已经出鞘,率先发难。   这场试探性的偷袭,变成了单方面的碾压。   半炷香不到,营地里的篝火再度亮起,地上歪歪斜斜地躺着十几个黑衣人的尸体。   大获全胜。   路屏山单膝跪下,探了探黑衣人的呼吸:“死透了。”   他们并不是参赛弟子,而是用了某种手段偷渡进入了秘境。这些人身上没有同源珠,自然也没有淘汰一说。   这些人死了,就是死了。   秘境出了问题,毒雾肆虐遮蔽了视野,珠灯也无法探查到参赛弟子的行为,只能保证捏碎同源珠后淘汰弟子可以被安全送回雪祭大殿。   可要是没来得及捏碎珠子就被杀死了呢?   陈慕律脸色很难看,心中一阵发冷。   珠灯失效,相当于监视整个比赛的监控失效,越是这种时候,就越考验人性。自相残杀,偷袭吞并,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胜利的喜悦才刚刚散去,众人都回过味来,神色各异,但大部分都是忧虑和恐惧。   唯独孟长赢心情很好,还有心思和路屏山开玩笑:“摘了他们的面具看看,有惊喜。”   “你自己来不行吗?使唤不动别人就使唤我。”路屏山啧了一声,到底还是上手了。   “欸,不是我说啊,这人怎么……有点眼熟呢?”   沈椿龄向前凑进几步,满脸不可置信:“居然……居然是他们!?”   面具之下,是倾月宗众人都熟悉的脸。十几个人面具一一摘下,每一个都是能叫出姓名的昔日同门。   “谁啊?你们的仇家?”柳蓁好奇地开口。   “世家之后。”陈慕律缓缓开口,“准确来说,也是你们的仇家。”   这些人的祖辈为了自己的利益背叛了同门,背叛了仙域,其中一项罪行便是泄露情报,拖延军机,致使崇天城被屠,傅蕖及其道侣身殒。   蔺砚亭皱眉:“这些人不是自己进来的,必有背后主使。一击不中,定然会有后招,接下去的六七日肯定也不会太平了。”   陈慕律垂着眼,叹了口气:“方才我故意放走了其中一个,他身上有孟长赢的冰刺,我们可以反向追踪到他们的位置。”   下午发现不对劲之后,他们一行人便没有再出发,反而真的听从了孟长赢的建议,选择了在附近开辟出了一小块空地,就地休整。   他们刚刚安顿下来,天边便出现了异样。那时孟长赢便料到晚上必然会有一出偷袭,所以他们所有人都严阵以待,挡下了第一波刺杀。   从灭掉篝火只留孟长赢一人在明处,到刻意放过一个重伤之人,都是精心设计好的。   陈慕律也是进了秘境后才发现律家人给他塞了快几千张各式各样的符咒,有些可以保命,有些也能杀人于无形。   他刚刚设下的结界遮光静音,可以隔绝一切灵力波动,最适合掩盖这场反杀。   但是对面到底有多少人手,目的究竟是什么,这样的刺杀还有多少次,以及他们到底能不能每一次都能如今夜一般有惊无险地躲过,谁都不清楚。   谁都没有答案。   在这样危机四伏的未知环境里,谁都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全身而退,更不敢打包票自己能让所有人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蔺师姐,恕我直言,这些人的第一目标是倾月宗。”孟长赢扭头,目光平静地看向蔺砚亭。   他的意思很明确,临音阁本不该被他们这场内斗波及。   一片安静。   陈慕律垂眸:“从此地一路向西北方向走,穿过三条溪流,便能走出秘林。刚刚我们又一位弟子负伤,会留在这里休息一夜再出发。”   “同行数月,你们这是把蔺某当成什么不仁不义之辈?”蔺砚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一唱一和,“盟约早已立下,临音阁会与倾月宗共进退,等到了山顶,摘到雪参草再来耍嘴皮子功夫也不迟。”   今日风止月息,长夜已经降临。   有人离去,行色匆匆。   有人坚守,始终若一。   有人等候,天命有归。 第115章   毒雾依旧肆虐, 将一切光亮隔绝在外。好在陈慕律身上最不缺各种稀奇古怪的法宝外挂,还真的给他翻出了几瓶解毒丹。   为了保证生存,几个受伤中毒的弟子都捏碎同源珠选择了出局,其余所有人都服下了解毒丹, 连夜往林外撤去。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着, 孟长赢话少得可怜, 走在最后面。   秘林很大, 即便知道正确方向一路上也花费了不少时间。他们不敢闭眼, 维持着最警戒状态继续向山顶进发。   前方的树丛越来越稀疏,像是即将到达森林的边缘。一直在队尾断后的孟长赢忽然如鬼魅般闪现到了队伍最前方, 抬手拦下了所有人。   空气中,一股很淡很淡的陌生灵气从不远处飘来,像是有人刻意掩去了行踪。   他声音很轻:“有人来了。”   领队的蔺砚亭还未开口,孟长赢挥了挥袖,直接灭掉了所有灯盏。   灯灭的最后一刻,所有人都看见他轻轻回头,食指抵在唇间, 冲大家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你们在此等候,若一炷香后我没有回来,立刻掉头从东侧上山。”他说得很轻松, 好似自己只是提着剑去青崖校场上逛一圈。   孟长赢面上是极致的平静, 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他隔着人群短暂地看了陈慕律一眼, 双瞳如点漆, 像是这片灰烬中唯一的星辰。   然后他转身,走进黑暗。   金丹期以上的修士在正常情况下可以夜视百里,但这毒雾实在蹊跷,将视野完全遮盖住了。   见孟长赢提着剑一头扎进了浓稠流动的雾, 陈慕律下意识便要追过去,却被沈椿龄和柳蓁一左一右护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青年消失在黑暗中。   陈慕律垂眸,握紧了手中剑。   从昨日的散漫到这一刻的平静,孟长赢格外反常。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冥冥之中一步步走向了即将坍塌的天平一端。   眼前是光怪陆离的黑,黑得足以在顷刻间将他整个人吞噬殆尽,明明没有风,陈慕律还是打了个寒颤。   无数个最终归于黑暗的梦争先恐后自脑海中涌出,那些刻意无意间被遗忘的未来裂成一节节戛然而止的河,在这一瞬间汇成了冲毁长堤的巨潮。   “必须下手……要一击毙命,直接捅……心脉……他昏过去了,怎么办?”   “后面就是悬崖……毁尸灭迹,谁会知道?”   “别犹豫了,把……推下去……”   嘈杂的声音混着虚无的风,那样模糊,又那么尖锐,几乎刺穿了被压抑在巨变之上的平静。   “绝对不能……让孟长赢活着离开。”   惊惧过度,心脏一阵钝痛,因剧烈情绪波动发作的同心蛊强行唤醒了陈慕律的神智。   他有一种恐怖的直觉,如果不追上去……他可能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   一刻都未曾犹豫,陈慕律推开他们的保护,在只有他一人能听见的系统冰冷尖锐的警告声中义无反顾地跳入了浓雾之中。   “……!!!”   沈椿龄睁大双眼,奋力想拉住人,却只抓住法衣外袍的一角。宽大的法袍自空中落下,沈椿龄和柳蓁一人扯着一只空荡荡的袖子,陈慕律早已不见踪影。   路屏山皱着眉从袖摆出揭下一张薄薄的符箓,不由地暗骂了一声,一个两个都这么不管不顾,真不叫人安生。   陈慕律留下了一张追踪符。   蔺砚亭抬手捏诀,暂时撑开一道隐蔽结界,少见地变了脸色:“现在怎么办?”   “跟上去。”蔺砚染忽然出声,“不能走散。”   路屏山沉默着点燃了那张追踪符,黯淡的紫光亮起,灵力牵作一条长得望不见尽头的线,一直没入雾中。   “走。”   -   【警告!警告!任何人不得干扰剧情!警告!警——】   【闭嘴!】   系统的定位系统一直都开着,陈慕律追着孟长赢的坐标一路狂奔,耳边的风声完全被系统的尖叫掩盖了。   嘶哑的警报声被熟悉的电子音强行压下:【宿主,快停下!那个方向很危险!】   陈慕律不说话,只是重重地喘息着。什么剑法剑术都被抛在了脑后,他只记得身体的本能反应,撒开腿不停地向前跑。   【你可能会死的!】   “我知道。”   风沙迷了眼,陈慕律眨了眨眼,他看见前方亮起了一道炫目的冰蓝色剑光。   电光石火间,潋虚剑清鸣出鞘,携上一兜子南沧珠,陈慕律咬破指尖捏起一道凝火咒,与剑一同送入了那光芒乍亮之处。   灵火点燃了周围一片的树木,夜明珠如及时雨般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净化剑气荡开一片朦胧的毒雾,将这处黑暗烧了个干净,剑下亮若白昼,污垢尽除。   人未至,剑已到。   在众目睽睽之下,陈慕律笑吟吟地从天而降,抬手接住了流光溢彩的潋虚剑:“周叁公子,好久不见。”   轻飘飘的一句话,直接点明了对面的身份。周叁避无可避,勉强扯出一个笑脸:“陈少主怎么来了?”   “自然是发现了异动,前来探查一二。”陈慕律笑着,看都没有看孟长赢一眼。   那些被遗忘的记忆,破碎的片段……都在这一刻疯狂涌入了他的脑海中,为他拼凑出了最残酷的真相。   这里就是最关键的转折点。   毒雾污染了珠灯的视野,外界对秘境之内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此时此刻能将消息带出秘境的只有捏碎同源珠出局的弟子。   因为同源珠会自动记录珠碎前最后的画面。只要将碎珠置入珠灯的琉璃花中,就能复现这一刻的场景。   在剧情中,孟长赢一个人闯入了埋伏,那些刺客故意暴露弱点撞到他剑上,等他剑上沾满了鲜血,才发现遍地都是崇云门弟子的尸体。   幸存的几个崇云门门人捏碎了同源珠,在大殿上字字泣血,指认孟长赢为杀人凶手,还将他昔日联合沈青云逼迫世家让位的旧账都一起翻了出来。   他们的同伙趁机偷袭,一剑捅穿了孟长赢的左胸,又在抢走了他身上的所有东西后将昏迷的孟长赢丢下了悬崖。   杀人灭口,死无对证。   还好……还好……   陈慕律环顾四周,地上也没有明显的血迹和剑痕,打斗的痕迹并不重。虽然有人负伤,但伤口极浅。   还好,他赶上了。   陈慕律的手背在身后,左手轻轻压住了颤抖的右腕。他垂眸,避开了孟长赢的灼灼目光。   “探查?好一个探查,我还以为崇云门是惹上了什么仇家,乘此机会寻仇来了。”周叁阴阳怪气道,“二位道友不分青红皂白地持剑闯入我崇云门驻扎之地,当真是好教养。”   陈慕律轻笑一声:“周叁公子,你也看到这天边的毒雾了,事急从权,我们不得不出此下策。”   “周叁。”孟长赢掀起眼皮,似笑非笑地抱着剑,“这已经不是你所能决定的事了。还是把你家小公子请出来与我们详谈吧。”   明眼人都知道崇云门此行中实际的带队人是周叁,但他到底是周仲羽的侍卫,人后再怎么放肆,在周仲羽面前多少也会装出副人样。   况且……孟长赢的蛊虫没有躁动。   周仲羽根本不在这里。   周叁皱眉:“你们二人……”   “不是两个,是一群。”   蔺砚亭走在最前面,众人劈雾而来,将孟长赢和陈慕律围在了中间。   沈椿龄冷着脸走出来:“周公子,现在不是争辩对错的时候。毒雾肆虐,有一群黑衣蒙面之人借机潜入了秘境之中,伺机偷袭,其中一部分被我们当场斩杀,剩下的同伙还在潜逃,随时都有害人的可能。”   柳蓁急切地附和:“周叁公子,兹事体大,你还是快把周仲羽叫出来吧。”   周叁抬手掩面,嘴角抽动了一下:“我家小公子不在这里。”   蔺砚亭皱起眉。   “他在秋池山山南,和华京的人一起。”   “什么?!”沈椿龄向前了一步,“你说清楚,什么叫和华京的人在一起?”   周叁放下手,面上的神色恢复如常:“进入秘境的第二日,我们与华京的队伍在山脚下碰面了,华京宋家的宋小公子和我家公子发生了些口角,二人以山南石谷中的幽玄草为赌注,谁摘到谁就要向对方道歉。”   “那你为什么不跟在周仲羽身边?非要跑到西山来安营扎寨?”路屏山抱臂而立,审视着他。   周叁眉心抽了抽:“诸位都知道我家小公子天生有缺,心疾难医。凰灵玉虽然有效,但终究是治标不治本,可小公子他……”   柳蓁喃喃:“他以为自己已经痊愈了。”   周叁点了点头:“传闻西山山顶的雪参草可以根治心疾,所以我将一大半人手留给了公子,自行带人来了这里。”   他言辞恳切,沉重隐忍,听得众人皆沉默在了原地。唯有孟长赢依旧无动于衷,视线始终落在陈慕律身上。   陈慕律冷着脸和他对视,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可惜毫无威慑力,孟长赢像个没事人一样游离在这场闹剧之外,还有心情对着他笑。   不是他往常那种嘲讽人的皮笑肉不笑,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愉悦,很淡,也很欠揍。   面无表情地盯着孟长赢唇边若隐若现的那个梨涡,陈慕律心中的忐忑都少了几分。   “周叁公子。”陈慕律扭头看向周叁,“我代无尽先向周小公子赔个不是。如今秘境中危机四伏,我也实在不放心华京的人,不如我们先去与他们回合,再做打算。”   他说得客气,实则手中的潋虚剑轻颤着,半点拒绝的余地都没留。   崇云门栽赃陷害的手段并不高明,可他们够狠。没有血案就制造血案,虽有疑点,但他们制造了信息差和时间差,一桶脏水泼下,百口莫辩,足以咬死孟长赢。   现在,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在场见证的人越多,他们就越难得手。   周叁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忽然笑了:“好啊,陈少主。” 第116章   秋池山, 山南。   不见天日的洞穴中,一道微弱的淡黄色灵火在指间烧起。宋无尽蹲坐在石头上,无聊地对着火苗吹气:“你说他们能找到咱们吗?”   “……”   偌大的洞穴里,只有宋无尽手中那一寸光芒。周仲羽闭目养神, 坐在另一侧——距离他十万八千米之外的对角线上。   宋无尽搓着草根, 依旧不甘心:“周公子?周小公子?周仲羽?小病秧……”   刚刚闭上眼一刻钟都不到的周仲羽忍无可忍:“你能不能安静点?”   “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你不说话我很慌的。”宋无尽委屈地拔着地上的杂草。   周仲羽眼睛都没睁开, 冷笑道:“我劝你还是闭上嘴, 免得说遗言的时候没力气。”   “你说这种丧气话干什么?”宋无尽猛地抱住自己,一脸惊恐, “什么遗言不遗言的,呸呸呸!我还要活着把幽玄草带出去呢!”   周仲羽眸光一动:“你很想要幽玄草?”   “不然我进来干嘛?”宋无尽没好气地反问。   “幽玄草适合温养木灵根,对你这种金系灵根本没用,”周仲羽轻轻咳了两声,“宋无尽,你撒谎也撒得好一点吧?”   宋无尽卡壳了一下,梗着脖子回他:“我就是需要, 什么灵根不灵根的谁管啊!”   周仲羽盯了他好一会儿,忽然笑了笑:“沈椿龄要破境了?”   宋无尽蹭得一下跳起来:“你在瞎说什么啊?才没有!”   周仲羽轻飘飘瞥了一眼满脸通红的少年,不动声色地望了望身侧的陌生洞穴。   他站起身, 作势要往里面走。   见他动了, 一直观察着他一言一行的宋无尽连忙开口:“喂, 周仲羽你干什么去啊?”   “找出口, 我可不想和你一起死在这里。”周仲羽一点好脸色都没给他,“那边有光,还有风声,应该可以通往外界。”   宋无尽看了看黑黢黢的洞口, 忍不住咽了咽口水:“那那那……那我陪你一起!”   他砰地一下跳起来,死死扒着周仲羽的衣摆:“走走走走吧!”   “你怕黑?”周仲羽一挑眉。   “没没……没、才没没有!”   周仲羽发出极具嘲讽的一声冷哼,一把扯回自己的袖子,快步往身后传来光亮的洞穴走去。   “不是你真去啊?!哎哎哎你走这么快干什么,等等我——”   来不及纠结为什么周仲羽一个病秧子走得这么快,宋无尽慌慌张张地跟在后面,丝毫没有发现周仲羽轻轻勾起的唇角。   那抹势在必得的笑容稍纵即逝,很快便隐入了阴影中。   -   “你说什么?!”陈慕律眉头紧锁,“他们两个一起掉进结界里了?”   “少主恕罪,是属下保护不力。”   华京领队的不是旁人,正是被派来照顾宋无尽的春浅。她面露愧疚:“宋副将已经带着一队人进去找人了,但还没有什么消息。”   周叁面色平淡:“他们消失多久了?”   奉命守在周仲羽身边的周柒抿着唇:“已经三个时辰了。”   周仲羽和宋无尽是在昨夜失踪的。   幽玄草也是一种较为罕见的灵草,在成熟期时会自动展开一道护体结界隔绝外物侵扰。   结界的入口极为隐蔽,所以宋凛等人在洞穴内搜查了几个时辰都未曾找到二人的踪迹,更没有发现什么线索。   周叁沉吟片刻:“时间不等人,不如大家一起合作,带上追踪符,兵分几路继续找?”   “好啊。”沉默半晌的孟长赢欣然点头,“那依周侍卫来看,该怎么分组呢?”   “孟道友想怎么分?”周叁凉凉看了他一眼,毫不退让。   孟长赢笑了:“我怎么样都可以啊,不过主子都失踪了,周侍卫怎么还和没事人一样?”   这就完全是挑事了。   跟在后头的周拾贰忍不住开口:“孟道友你说什么呢?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三番五次要针对我叁哥?”   “行了!”   陈慕律被他们搞得头疼:“吵什么吵?都给我闭嘴!”   被他这么一吼,喧闹的人堆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到了陈慕律身上。   周叁冷哼一声:“陈少主有何高见?”   陈慕律面无表情地从储物戒中摸出了巴掌大的一块玉令:“华京最新限量款高定玉令,极品玉质,奢华享受,由二十名高级器修联合打造,为您量身定做独一无二的绝美雕花,新增青少年模式下实时监控定位功能,不要九九八,只要九十八。九十八,就能带回家。”   周叁脸上的表情罕见地空白了一瞬:“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建议贵派给周小公子配一块新玉令,报我名字打五折。”   陈慕律看都懒得看他,低头对着玉令一顿操作。很快,一个闪烁的光点出现在玉令屏幕上。   是宋无尽的坐标   “华京所有人罚俸一月,宋无尽扣三年零花钱。”陈慕律冷着脸,视线扫过众人,“非常时期,华京仙境和倾月宗所有人一同行动。崇云门想分组,我们无权干涉,先走一步。”   话毕,他撞开孟长赢的肩膀,率先走入了洞穴,华京之人紧随其后,倾月宗众人也在沈椿龄的带领下自觉地跟在后面。蔺砚亭当机立断,也带着人跟了上去。   孟长赢站在原地,看着崇云门剩下的那一小撮人,目光平静如水。   周叁面色沉了下来,只觉得青年事不关己的样子格外碍眼。他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双拳,却看见孟长赢冲自己挑了挑眉,潇洒转身,消失在了洞穴中。   “叁哥,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周柒看着他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   周叁慢慢松开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跟上去,他们得意多不了多久了。”   -   “咱们这是在往哪里走啊?”宋无尽哆哆嗦嗦地拉着周仲羽的袖子,“你刚刚不是说有光吗?哪里有光了?”   周仲羽悄悄翻了个白眼:“我骗你的。”   宋无尽瞪大双眼,扯着他的袖子停下来:“什么?你怎么能这么过分!”   “你能不能别这么婆婆妈妈的?”周仲羽不为所动地拖着宋无尽一起往前走,“陈慕律和沈椿龄难道不会嫌你烦吗?”   宋无尽更生气了,使尽全身力气拉住他:“你胡说,小椿是不会嫌弃我的!他说过我是他最好的朋友!”   “那陈慕律呢?你怎么不敢说?”   周仲羽被他拖在原地,怎么拽都救不回自己的袖子,一时间气血上涌,什么伪装都忘了,直接吼了回去:“你这么蠢,谁会愿意和你当朋友?!”   嘶啦一声,清脆的裂帛声在空旷黑暗的洞穴里回荡。宋无尽呆呆地望着自己手里的半截衣袖,嗫嚅半天没说出话来,眼泪却已经吧嗒吧嗒地打湿了衣袖。   不过打湿的是周仲羽的衣袖。   冷嗖嗖的风从断袖破口灌入,周仲羽面色惨白,熟悉的疼痛让他终于冷静了下来。   宋无尽泪眼朦胧地抬头,正看到周仲羽整个人靠着石墙缓缓跪倒,手护在胸前,唇色绛紫。剧烈的情绪波动之下,他的心疾犯了。   “小病秧子你怎么了?”宋无尽慌忙冲上去扶他,“虽然你话说得很难听但是你千万不能死在这里啊!”   周仲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指了指自己腰间的荷包:“闭嘴……药、在……”   宋无尽抖着手拆了荷包,从里面翻出一堆大大小小的药瓶。   “咳咳咳!一颗…足矣……唔!”   宋无尽哭着把那些瓶瓶罐罐里的药都倒了出来,满满一把,直接往周仲羽嘴里塞。   被噎了个半死的周仲羽掀起眼皮,冲宋无尽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蠢……货!”   三个时辰,已经足够让他后悔自己轻率的决定。   他就不该把宋无尽这个白痴带进来!   继深夜与陈慕律攀谈风月之后,他的人生再一次遇上了滑铁卢。或许是华京仙境的风水与他犯冲,每一次靠近华京人,他都会变得格外不幸。   他真的感觉自己快被宋无尽这个白痴搞得精神衰弱了。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吗?还能走吗?”   周仲羽疲惫地闭上眼,企图逃避。   可惜,宋无尽还在喋喋不休,他本就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在空旷的洞穴衬托之下变得格外空灵,三百六十度环绕在周仲羽的耳畔。   “你怎么闭眼了?周仲羽你先别死啊!”   “好吧我真的很怕黑,你别留我一个在这里呜呜呜……其实你说得没错,表姐一直嫌我烦,小椿也在生我的气,他已经好几天不理我了呜呜呜呜呜……”   “我不该扯坏你袖子,害你生气,我真的错了……你千万别死啊求你了……”   回音婉转悠长,像是一场永远醒不过来的梦。   噩梦。   简直是一场噩梦。   如果他真的死在这个破地方,那他这辈子最后一句话,岂不是骂宋无尽蠢货?   不行,绝对不行。   周仲羽睁开眼,颤颤巍巍地抬手,给宋无尽下了一道禁言咒。   后者则泪眼汪汪地捧着一大堆药瓶,大眼睛圆溜溜的,无辜又滑稽。   “扶我起来。”周仲羽咬着牙,开口指挥他,“继续向前走。”   宋无尽擦了把眼泪,老实地把他搀扶起来。这一回,世界终于安静了,只剩下脚步声和宋无尽吸鼻子的声音。   周仲羽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远处真的透出微弱的光芒,周围光秃秃的石壁也变成了绿色,上面长满了大片大片苔藓。   光芒越来越强烈,他们走出黑暗,进入了一处平地。   面前是一处巨大的石碑,石碑前有一株散发着浅光的白花,正是幽玄草。   宋无尽很兴奋,因为周仲羽感觉到自己的手臂被人轻轻地推了推。   “……把眼泪和鼻涕擦一擦,脏死了。”   “你特么别擦我身上!!!” 第117章   开花是幽玄草成熟的标志。   扶着周仲羽在旁边坐下后, 宋无尽兴高采烈地凑近了幽玄草,伸手便将其连根拔起,根本没感觉到什么阻碍。   周仲羽冷眼看着他的背影,掌心已经聚起了一团诡异如黑雾的灵气。   “终于到手了!”   宋无尽长舒一口气, 刚准备把幽玄草放入储物戒中, 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回头对着周仲羽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欸, 我记得你也是木灵根?这路是你指的, 幽玄草我们一人一半,怎么样?”   周仲羽被他吓得赶紧缩回手, 很不自在地撇开眼:“不必,我不是木系单灵根,你自己留着去讨好人吧。”   “啊?那你是什么灵根啊?”宋无尽没有觉察出他的刻意回避,反而好奇地凑近了。   周仲羽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我是水木双灵根,但是一直修习水系功法。”   “那很好啊,”宋无尽认真地点了点头,“小椿的师父也是水灵根, 你知道她吧,就是那个很厉害很凶很严格的沈青云。不过说起来,我还认识哪个谁……也是水系来着!”   “孟长赢。”周仲羽轻嗤道。   宋无尽很惊讶, 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嗯?你怎么会想到他啊?他……他是冰系吧, 和你们水系不一样。”   周仲羽神色微动:“不一样……不一样?”   视线中宋无尽的笑容和记忆里的嘲讽满满重叠, 他默不作声地看着, 好像又听见了那个人在笑。   “一样的蛊,一样的灵根,可惜了……这是个次品,活不长。”   “当然不一样啊!明明区别很大啊。你怎么了, 是不高兴吗?”宋无尽歪了歪头,眼睛亮亮的,“难道你也和我一样讨厌孟长赢?”   他仔细小心地观察着喜形于色的宋无尽,半晌才开口:“对,我讨厌孟长赢。”   这世上只会有一个雌蛊。   他想活下去,就必须超过他,替代他,把他拥有的一切都毁掉。   ……很快了。   周仲羽勾起一抹笑意,也不知道周叁那边得手了没有。   “对了,那边怎么有块石碑啊!”宋无尽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了别的东西上面,他总是这么精力旺盛,又蠢又莽撞。   “上面好像有字呢。”   周仲羽笑着,注视着宋无尽又一次背过身去,注视着他弯下腰擦了擦石碑上的灰,注视着他倒下。   一点昏睡咒,足够让这个蠢货安安稳稳地睡上一个时辰。   周仲羽慢慢站起来,从宋无尽腰间挑出那块正在闪烁的玉令,打开。   华京的玉令质量很好,即便在秘境里都还有信号。玉令里争先恐后地涌出了一大堆消息,两个消息框被宋无尽设了置顶,一个是陈慕律,一个是沈椿龄,两个人都给他发了很多消息。   周仲羽垂眸,指尖的黑雾翻涌结成一道复杂的灵印,整个结界都被他再次驱动,没一会儿,他便确认了陈慕律的位置。   他笑了笑,轻轻将入口的位置调了调。   大鱼终于上钩了。   -   此时,众人走到一处岔路口时,宋无尽的定位消失了。   “等等。”   陈慕律蹙眉,情况不对。   旁边的沈椿龄和他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两个人都没办法定位到宋无尽了。   这很不对劲。   孟长赢走在最后面,慢悠悠地开口:“走了这么久,大家先原地休息一刻钟吧。”   孟长赢身上总有一种特殊的气质,明明为人冷淡,但总会给旁人一种可靠的安全感,让人下意识地信任他,服从他。   果然,他一开口,大家多多少少都松了口气。   蔺砚亭也让临音阁的人一起修仙,自己则和孟长赢一起走到了陈慕律身边。她压低声音:“出什么事了?”   “无尽的定位消失了。”沈椿龄忧心忡忡道,“应该是玉令里的灵力耗尽了,或者是被人为抽走了。”   孟长赢挑眉:“他是不是一直没回消息?”   陈慕律点了点头,事情有些棘手。   “我有个办法。”孟长赢轻轻笑着,余光落在姗姗来迟的崇云门门人身上。   不一会儿,众人都散开休息。陈慕律一个人坐在一边运气,闭目养神。   第三十下吐息之后,背后的石墙化成了浓稠的黑,说时迟那时快,一股巨大的吸力擒住了陈慕律的后背,将他整个人往黑洞中带去!   “小师叔!”   “少主小心!”   黑洞的速度太快了,几乎是一瞬间就将落单的陈慕律吞噬了,很多人都还没反应过来。   唯有一侧的孟长赢眼疾手快地扣住了陈慕律的手,和他一起跌入了那场未知的黑。   孟长赢抱紧了他,手护着怀中人的头,二人被高高抛起,丢进了一处黑暗里。   陈慕律感觉自己整个人不受控地摔在了地上,滚了好几圈,轻微的眩晕感伴随着耳鸣,和此刻暧昧纠缠的呼吸一同在黑暗中被放到无限大。   孟长赢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颗南沧夜明珠,柔和的光芒照亮了周围。   他们掉进了一个很阴冷的洞穴,但陈慕律不觉得冷,孟长赢的怀抱甚至有些滚烫,青年垫在底下,帮他挡住了大部分的撞击。   陈慕律深呼吸了几下,慢慢挣扎着从孟长赢身上爬了起来。   他不开口,青年也没有主动搭话,两个人安静地收拾了几下仪容,面对面罚站。   孟长赢把夜明珠捧到二人中间:“那边有风,一直走下去,应该马上就能找到幽玄草了。”   “你受伤了。”   陈慕律垂着眸,又蹙起眉,拉起青年的手细细查看了起来。   捧着夜明珠的那只手才刚刚护在他的头上,手背的关节在颠簸中擦出了大大小小的伤口,看着一片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孟长赢眉梢动了动,面前的人大抵不知道自己一脸如临大敌的样子和他故作冷漠的言语有多格格不入。   “小事。”   “你是元婴期修士!寻常的磕碰根本不会让你受伤,这里有蹊跷。”陈慕律猛地抬起头,和之前无数次一样,孟长赢还是那样淡然。   好似他早已看淡了一切,将生死置之度外。   陈慕律拉住他的手腕,不敢碰伤口:“你能不能别找死。”   “师妹心疼了?”孟长赢低声道。   陈慕律抿了抿唇:“你想多了,我只是不想和你死一起,更不想给你收尸。”   孟长赢笑了笑:“你很早就说过了,我知道。”   陈慕律不理他,面色不虞地从储物戒里掏出一瓶伤药丢进他怀里让他自己处理,自己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他很早就说过,但孟长赢却一直在受伤。   上一次口不择言是在静思崖的时候。   那时候碧云楼第一次在隔壁城池开设了分店,陈慕律思索再三,还是下山亲自去实地探查了一趟,花了大半个月。那段时间孟长赢很是老实地在静思崖里,修习了快一个月,一次都没有偷跑出来。   结果那月十五陈慕律去找他解毒,全程没有点灯,一直不肯脱去衣衫。情动到最深处,陈慕律闻到了血腥气息,在一片黑暗中意外扯乱了孟长赢的衣服,才发现他满背的伤痕。   “这是什么?”   他已经记不清具体场景了,又或者说他不愿想起,只记得灯光亮起,还未愈合的伤口在这场混乱中再次撕裂,贴身的白色里衣上沾满了晕开的血痕。   那时候孟长赢好像也是这样轻描淡写,下身要吻他,笨拙地转移他的注意力:“小事。”   那是孟长赢的雷劫。   在陈慕律下山离开的第二日,他一个人躲在静思崖扛下了九十九道天雷,九死一生,破境结婴。   他一声不吭在静思崖躺半个多月,串通了所有人,始终没有把消息透露给陈慕律。   那一次,他们不欢而散。   -   “诸位有何高见?”周叁面容严肃,视线扫过众人,“眼下,陈少主和孟道友也离奇失踪,难道我们还要这样一窝蜂地拥在一起找人吗?”   路屏山耸了耸肩,丝毫不让步:“那依周叁公子来看,我们便只有分组,然后像没头苍蝇一样在洞穴里蹿来蹿去这一种可能了吗?”   周柒不服气道:“这是最高效的办法了!”   “谁说的?”蔺砚亭掀起眼皮,不紧不慢地看了他们一眼,“既然孟师弟和陈师妹失踪的情况与周、宋两位小公子失踪的情况一致,那恰恰说明了现在这个法子是正确的。”   “幽玄草的护体结界很难进入,我们现在看到的洞穴多半是障眼法。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们四人恐怕是误打误撞找到了入口,进入了真正的洞穴。”   周叁冷哼一声:“之前是靠陈少主的定位,那现在你们打算用什么办法?”   安静旁听了好一会儿的沈椿龄忽然开口:“还是定位。”   他垂眸,从袖子里拿出一打玉令,各式各样,琳琅满目,全是陈慕律这几年送他的新款。这里面每一枚玉令打开,都能精确定位到陈慕律和孟长赢的位置。   “你哪里来这么多玉令?”周拾贰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演的吧……”   周柒神色变换了好一阵:“你们早有办法,为什么方才不说?!”   “周叁公子方才一上来便咄咄逼人,我们哪里插得上嘴呢?”柳蓁叉腰站在蔺砚亭身边,不满地反讽道。   周叁神色莫测地撇开脸,牙都要咬碎了。   差点忘了,华京仙境就是这么该死的有钱。   众人正僵持着,春浅上前了一步。庞大的威压展开,她的眉毛在一瞬间变成了白羽,身后的白鹤幻影展翅嗥鸣,将周围之人都震退了几步。   她这一路上太过低调,让人险些忘了她是律乘雪的心腹,也是个元婴后期的大能。   春浅温温柔柔地福了福身:“既然已经有了破解之法,那么事不宜迟,我们快些出发吧。” 第118章   陈慕律走在前面, 和孟长赢足足拉开了三四米的距离,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快步赶路,大有一种要走到天荒地老的感觉。   可惜复行数百步,黑暗终于有了尽头, 微弱的萤光随着微风投射在空旷的洞穴中。   心脏处的钝痛丝丝缕缕, 同类的低劣气息越来越近, 鼻尖的血腥气越来越重。好像有人不自量力, 张牙舞爪妄图激怒他, 可惜这种低级的挑衅对他根本没用。   孟长赢垂下眸子:“周仲羽就在前面。”   “你又知道了?”陈慕律没好气地回过头来,白了他一眼。   青年安分得有些诡异, 只是眉心皱了皱。   陈慕律蹙起眉,停下脚步:“怎么了?”   孟长赢面色如常:“没事。”   周遭的气氛凝滞着,没有人再开口,只有连续不断的脚步声。很快,洞口的光越来越亮,那是一种冷调的光芒,斜长的影子拖在地上, 灰蒙蒙的阴影和惨白的石面形成一种鲜明的对比。   原本被厚重尘埃遮盖的石碑散发着源源不断的光芒,照亮了斑驳不清的古篆,肃穆又渗人。站在石碑前的周仲羽背对着他们, 似乎已经等候多时。   陈慕律皱眉, 他不是很适应这种的光线:“周公子,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宋无尽呢?”   “师姐说笑了,宋公子在哪里,我怎么会知道呢?”周仲羽轻轻笑了,眼底是恰到好处的惊讶, “难道陈师姐没有在路上碰到他吗?”   陈慕律冷下脸:“不要再耍小聪明了。”   刹那间,潋虚剑自动出鞘,直直挥向了周仲羽,剑风凛冽。   周仲羽站在原地,低头看向紧紧贴在脖颈间的剑,忍不住笑出了声:“师姐,你我之间何必走到这一步呢?凡事都应该以和为贵,只要我们两个人好好聊聊,把误会解开,一切困难都会迎刃而解。”   陈慕律盯着他,潋虚剑一动不动。   周仲羽笑了,用手轻轻推开剑刃。脖颈处已经被锋利的剑划出了一道醒目的血痕,但他视而不见,目光始终落在陈慕律身上。   后者紧绷着脸,警惕地注视着他。   周仲羽明显是有恃无恐,宋无尽多半已经落在了他手里,若不顺着他的心意来,后果不堪设想。   陈慕律咬紧牙关,正要开口,一直沉默的孟长赢却忽然上前了几步,替他挡住了周仲羽窥探的目光。   孟长赢眸色沉沉:“他与你素昧平生,谈不上什么误会不误会的。”   “素昧平生?好一个素昧平生。”周仲羽死死盯着他,“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三个命运相连。无论你怎么样遮掩,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孟师兄,你是不是感觉很难受?好像有一把烧红的刀一下一下割在心口,你体内的灵力已经紊乱了吧?”   周仲羽眼中闪过一瞬的暗色,面上的笑容愈发明显了:“还能站稳吗?”   陈慕律下意识看向身前的青年。   孟长赢装得很好,表面上看起来和平时一样冷淡,但他根本骗不过陈慕律。   陈大小姐冷着脸,直接上手拉住了孟长赢的手,动作很迅速地往青年的额头摸去。   迎着他的死亡目光,孟长赢挣扎了一秒,还是低下头,任由他动作。   很好,一片滚烫,明显是蛊毒发作的前兆。陈慕律被烫得指尖都蜷缩了一下,他已经被孟长赢搞得没有脾气了。   “孟长赢,你很好。”   只要还剩下一口气就是没事,只要还能活就是小事。   陈慕律完全不想看他,扭头望向周仲羽,后者饶有趣味地欣赏着他们这一出互动,面上的戏谑都要溢出来了。   “说吧,你的条件是什么?”陈慕律冷冷道。   周仲羽挑挑眉:“师姐应该也知道我身上有雌蛊吧?我只是想要活命而已。当然,我也有眼力见的,不用你陪我解毒,但是需要师姐陪我开启这个石碑。”   同心蛊有两种抑制毒性的方法:一是双修,但雌雄蛊会融合,二人从此性命相连,每个月都必须双修;二是用灵石灵玉等大量灵力稀释,但两股灵力在体内相互博弈,中蛊之人会日益衰弱,最后早亡。   彻底解毒的方法也有两种。双修者杀死对方炼化雌雄蛊,稀释者一次吸纳大量灵力净化血脉。   或走火入魔,爆体而亡。   或跃升破境,脱胎换骨。   旁人只道陈慕律与孟长赢之间早生龃龉,唯有周仲羽曾期间窥得一点蹊跷。他们选择了双修续命,而周仲羽错过了,只能靠灵力续命苟活至今。   陈慕律一边唤起系统扫描了石碑,一边不动声色地拖延时间:“我可以帮你,但你要先让我确认宋无尽和孟长赢的安全。”   “宋无尽被我打晕了,就在左侧洞穴里。至于孟师兄……”周仲羽笑了笑,“同性蛊互相排斥,他只要站得离我远一些,躲进洞穴里就好了。”   陈慕律面无表情地看了眼孟长赢。   孟长赢和他对视了一瞬,还是败下阵来,抬脚往左边洞穴里走去。果然如周仲羽所说,宋无尽躺在地上睡得正香。   “为什么是我?”   陈慕律慢悠悠走到了石碑前,面不改色地在掌心划开了一道口子。   鲜红的血液潺潺留出,滴滴答答浇在了布满青苔和尘埃的石碑上,将亮起的古篆也染成了鲜红的血色。   “这座石碑下有一道封印多年的机缘,需要两位契合之人的血才能开启。”周仲羽诚恳地看着陈慕律,“唯有陈师姐,能与我契合互补。”   陈慕律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你知道的很清楚啊,准备多久了?”   “好多年,记不清了。”周仲羽垂下眼,自嘲地笑着,割伤手心时眼睛都不眨一下。   这种极品机缘封印解除时会爆发出恐怖的灵力流,那正好是他需要的。   可惜命运捉弄,现在他想要博一个生机,兜兜转转,还是需要接近他们二人。周仲羽无论想选哪一个方法,居然都绕不开陈慕律和孟长赢。   水火灵根,雌雄心蛊。没有其他的人选,他只能将所有希望都放在陈慕律身上。   他忽略了表面的淤泥,直接将手摁到了石碑上。温热的血顺着石碑缓缓留下,像是硫酸般剧烈地腐蚀着碑面,将那些陈旧的污渍冲刷得一干二净,血液淌过之处,露出了完整的古篆。   周仲羽忽然想起尊主。   黑鳞男子总是恹恹地半瘫着,沐浴在阳光下,可周仲羽能感觉到他和他腰间那把黑曜石刀一样冰冷漆黑,一个眼神便能吞噬所有温暖。   后来他接下了截杀孟长赢的任务,以此换得了石碑的线索,用孟长赢的命换了自己的命。那时候,周仲羽跪在楚衾破面前,忽然发现自己早已变成了和他一样冰冷的人。   尊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波澜无惊:“这是你的命,你得认。”   殷红的血痕触目惊心,却只消除了掌边一小块的陈旧污垢。反观陈慕律一侧,大半的苔藓和尘埃都已经消散无踪,唯有古篆被染上了淡淡的红光。   周仲羽绝望地抬起手,又狠狠割了一道更深的伤口,可石碑依旧散发着幽幽冷光,对他依旧滚烫的血液无动于衷。   这就是命。   命。   “可惜了,是个次品,活不长。”   “双灵根啊,这种资质……凑合用吧。”   “捱过第一次毒发了?以后可不会有这么好运了,啧……”   “是个次品。”   “这是你的命。”   石碑不认可他,他的血液枯萎了。   周仲羽整个人都战栗着,双手颤抖着,拿着刀就要往小臂上割:“不会的,不可能……尊主不会骗我的,一定是……是血不够多!”   看着周仲羽浑浑噩噩的状态,陈慕律眼皮一跳,手中一簇灵气飞出,将他的刀打掉了。   “喂,周仲羽,你冷静点!”他飞速甩出一张束缚咒,将人定在原地,“你这样别说开启石碑了,连秘境都走不出去!”   周仲羽已经完全呆住了,像是忘记了眨眼,可落下的眼泪早已沾湿了他的衣襟。   “你别急,我……我想想办法。”   陈慕律咬着唇,深呼吸了几次才稳住了心神。他回头看向自己那半边已经被血清理完的石碑。虽然他从未学过古篆,但不知为何,他居然可以读懂上面的碑文,依稀能看出是一串人名,而人名后是一处地点。   他一目十行地扫了半天,视线顿在一个熟悉的名字上。   “傅……蕖?”陈慕律磕磕绊绊地念着,“这后面跟着的是……崇天城?”   【傅蕖 崇天城】   【柳重轻 崇天城】   ……   【齐悬玉 魔域】   【章以弦 梵镜】   【邱今 凡尘谷】   梦中反复出现的姓名清晰地浮现在了眼前,陈慕律只觉得遍体生寒,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上千个陌生姓名,后面的地点最多精确到城池,大部分则是如“魔域”一般笼统的概括,具体不详。   这石碑到底是什么来头,石碑下面又镇压着什么?   陈慕律不敢细想,只能疯狂敲系统:【你扫描出结果了没有?】   电子音很平静:【出了。】   偌大的光屏在陈慕律眼前展开,他只看了一眼,便下意识地想逃离,又接二连三地退了好几步。   惊慌之际,他撞入了一个滚烫的怀抱。   “慌什么?”从来都自作主张的孟长赢这次也不例外,他站在陈慕律身后,等着他自投罗网。   陈慕律想喊他的名字,但嗓子哑得厉害,只有嘴唇动了动。   他听到孟长赢轻轻应了一声。   “周仲羽,你要活,那我便成全你。”   孟长赢将他整个人搂在怀里,他低下头,看着孟长赢慢条斯理地用冰刃划开一刀血口,位置和自己的伤口一模一样。   他抬掌,却在即将按上石碑时被陈慕律拉住。   陈慕律颤声道:“你不再想想?”   “没事的。”青年笑了笑,在他耳畔轻语,“别怕,师兄在呢。”   血落在陈垢之上,整个石碑迸发出一阵刺眼夺目的光芒,照彻了整片漆黑的洞穴。一阵轻微的震动自地底传来,为这场沉寂奏响了最后的号角。   -   魂虚秘境中有一块沉寂已久的石碑。   上面刻着死于昭玄大战的三万九千四百二十三位元婴期弟子的名讳。   碑上有垂暮老者,亦有意气少年。地底没有尸骸,因为他们早已魂埋异乡。   承不尽亡者之伤,载不起逝去之魂。   石碑之下,镇压着一场即将苏醒的腥风血雨。   【滴——数据采集(已完成)】   【推导演算进度100%,勘误进度100%,复核进度100%……全部数据已分析完毕,正在展开。】   【封印评估:高危级,建议立刻远离 】   【分析总结:神邪剑(本体) 】 第119章   孟长赢抬手, 用灵力隔空将周仲羽提起来,解了他的束缚:“你那位主上想要的东西,他很快就能得到了。但是你想要的东西,我不能保证。”   冰蓝光芒一闪而过, 周仲羽重新摔回地上, 他擦了擦唇边的血:“为什么……你想要什么?”   “把外面的人放进来。”孟长赢目光冷如冰絮。   周仲羽不甘示弱地回瞪他, 手中结印, 不情不愿地照做了。灵力投射处, 缓缓显现出沈椿龄等人的身影。   黑雾散开,灵印粉碎, 他猛地吐出一口黑血:“我已经解除了封印,他们……很快便会来了。”   陈慕律眸光复杂,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从袖中掏出一颗能屏蔽痛觉的丹药,轻轻放到了周仲羽面前:“效果一般,我只能帮你到这里。”   他到底还是做不到看着周仲羽因为同心蛊去死,但人各有命, 陈慕律无法左右,只能帮他减少一点痛苦。   周仲羽神色有些动容,一言不发地吃了药, 强撑着身体站了起来。   倾月宗众人赶到时便是这番沉默景象, 气氛凝滞尴尬到有些诡谲。陈慕律和孟长赢站在一边, 周仲羽扶着石碑, 面色惨白,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公子!”周叁神色大变,率先冲上前去扶住摇摇欲坠的周仲羽。   周仲羽轻轻咳了一声:“我无事,多亏了……”   一旁的蔺砚亭环顾四周, 依旧警惕:“孟师弟,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蔺砚染忽然开口:“这里不对劲,快后退。”   众人尚在愣神之际,陈慕律稳住心神正欲开口,却不想脚下的坚硬石地忽然开始轻轻摇晃,一阵轻微的颤意自地底深处传来,像是风暴前的退却的潮水。   灰白的石碑顶上裂出了一道缝隙,如蛇蜿蜒向下,顷刻便爬至最低处,几乎要将这块巨大的石碑一分为二。   “师叔小心!”   轰隆一声,如雷霆万钧击入平地,石碑拦腰折断,众人四下避让,孟长赢拉着陈慕律便飞速后撤。   飞尘四起,石碑光芒不再,整个洞穴再次陷入无尽的黑暗。   指尖的灵火照亮了眼前的狼藉,大块的碎石砸在路中央,竟然正好把陈慕律和孟长赢隔绝在了人群之外。   沈椿龄扑到了石碑前:“小师叔,六师叔,你们没事吧?无尽呢,他没有跟你们在一起吗?”   陈慕律看着他,心中忽然有些慌张:“小沈,无尽还在那边!”   顺着他指向的方位,沈椿龄回头,看见了即将被碎石彻底堵上的洞口,他拔剑斩去,可那些碎石坚硬无比,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除去。   地下的震感愈来愈强烈,倾月宗和华京联手都只将最顶端的碎石清掉了一下部分,沈椿龄剧烈地喘息着,毫不犹豫地用手挪开上面的碎石,手脚并用地爬进了那一处洞穴。   “诶不是……你们——等等——”在旁边帮忙的路屏山拉都拉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沈椿龄溜进洞里,扭头求助孟长赢。   可惜,他一回头,就看见孟长赢紧紧攥着陈大小姐的手,两人被石碑碎石隔开,基本上没人看见他们的小动作。   孟长赢也察觉了他的目光,回以一个极淡的微笑。   他抬手,光秃秃的铁剑飞至半空中,冰蓝色的剑光闪烁,竟是直接画成了一座镇压阵法。   孟长赢掀起眼皮,目光扫过众人:“这个阵法只能封住它两日。”   蔺砚亭与他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给临音阁众人下了指令:“立刻撤出南山。”   周叁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周仲羽,后者轻轻点了点头,示意他冷静。这两日的缓冲时间于他来说不是坏事,周仲羽可以好好调息,为吸收灵力做准备。   路屏山皱着眉,他还在不停地清除洞穴口上的碎石障碍,心中有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安。   就在临音阁一众人转身欲走时,一阵黑雾自四面八方涌来,环着整个石碑肆虐翻涌,浓烈的死气侵蚀着剑光,冲着底下众人发起了猛烈的攻势。   周叁护住周仲羽,转身钻进最近的洞穴中率先逃离现场。其余三宗人很快列阵抵抗。黑雾弥漫中,孟长赢和陈慕律落了单。   阵法很快占据了上风,这黑雾只是摆出了攻击姿态,假意将压力按在了他们的阵法上逼得他们应接不暇。另外一边的宋无尽和沈椿龄还被困在洞穴中,可这雾气依旧忽视了他们,反而气势汹汹地对上了众人。   他们真正的目标……   “不对!”路屏山猛地抬头,“孟长赢,陈慕律,你们快躲开!!!”   在所有人都被虚假的攻击吸引之后,张牙舞爪的黑雾声东击西,已经彻底包围了角落的孟长赢和陈慕律。   陈慕律皱着眉,指尖的火焰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心底已经把周仲羽骂了八百遍。   他不可置信地喃喃道:“老天爷谁让你放这些人了……能不能把他们关回去?”   旁边的孟长赢挑挑眉。   眼前肆虐的黑雾已经在高速旋转之下粘稠如黑水脓汁,不成形的雾气扭曲成了一张张不成形的脸,看不清五官和轮廓,只能看见“他们”眼底的怨毒。   孟长赢视若无睹,反而弯下身,笑着问他:“师妹,还好吗?”   “有点恶心。”陈慕律有点被他无语到了,但还是选择实话实说。   那些雾脸的表情更臭了,整个雾气漩涡高速旋转着,速度越来越快,越收越紧,好像一个即将成型的巨大虫茧,一步步掠夺狭小的空间,好像要将渺小的二人彻底扼杀。   孟长赢莞尔一笑,那把其貌不扬的铁剑自半空中一剑劈下,将如茧缚般的雾气从高处划开一道裂口!   路屏山在外头焦急发问:“没事吧?”   青年抬手接剑,扬声道:“我引开这些东西,你们先走,别忘记雪参草!”   “不是……你别乱来!!!”   路屏山心中的不安到达了顶峰,果然,某人也没有让他失望。   抛下这一句话,孟长赢拉起正懵着的陈慕律,立刻转身跑向身后的陌生洞穴。   “我草你大爷的孟长赢!”   浓稠的黑雾被一剑劈散,滴滴答答地留了一地的满是血腥气息的黑水。风声呼啸,像是被啄去双目的鸟,尖鸣不止。   陈慕律被他拉着,跑得踉踉跄跄:“孟长赢你疯了吗?这是干什么!”   他笑着:“看不出来吗?”   狂风席卷而来,他只是轻轻勾起唇角,梨涡浅浅,什么冷漠稳重都丢在一边,好像山崩地裂都挡不住他那一身的意气风发。   “当然是带你私奔。”   铁剑清鸣一声,绚烂的剑光荡开前路荆棘阻碍,忽明忽暗的光影透在青年的脸上,点亮了他熠熠生辉的双眸。   陈慕律晃了晃神。   身后是卷土重来的雾潮,他们相拥在窄小而隐秘的洞穴中,御剑飞出这一方天地。   逆行的风吹得他耳鸣阵阵,心脏不受控制地砰砰跳动。他被青年揽在怀中,一瞬间只能感受到孟长赢滚烫的体温。   铁剑绕过南山,凛冽的剑气烧不尽周遭的毒雾,不知道辗转飞越了多少山峦危峰才甩掉那些阴魂不散的黑雾。   无名陡崖上,铁剑将他们带到了一处隐蔽洞穴。潦草设下的结界后,是跌跌撞撞倒下的青年。   冰系寒凉的血也会因欲念而滚烫,再冷淡自持的人也会因渴求而主动。   孟长赢眼神迷离,急切地追/吻/了上来。他早已是强弩之末,一路强撑着的一线清明都在那紧/密/相/贴的怀抱中燃烧殆尽了。   “孟……唔!!”   他终于如愿以偿,将那一处绽放的花衔入唇舌。   “师妹……”青年眼眶里翻涌着难以熄灭的欲与渴,“陈慕律……救我。”   陈慕律抖若筛糠,眼前雾蒙蒙的一片,他感觉到心口一阵一阵的抽痛,剧烈的动荡撕扯着他的筋脉,灵力在他体内疯狂乱窜,整个人像是失灵的钟摆,陷入了一场持久的无序。   仅剩的理智告诉他,蛊毒复发了。   “不对……这不对……”   同心蛊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复发……怎么会……   孟长赢垂下眼眸,欲盖弥彰。   他温顺地埋首在陈慕律颈间,含/着他温热小巧的耳垂。双手一路向下,在陈慕律的颤/抖中蜿蜒起伏,最后拇指扣在后腰,修长的四指缓缓扣/入凹陷谷地。   陈慕律的皮肤很白,即使在如此昏暗的环境下还是白得炫目。就像圆润光滑的夜明珠,发散着一种独特的光芒,无声引诱着误入此地的人。   汗珠自蝴蝶骨处滑落,顺着背脊淌过精//瘦的腰,盛在浅浅的腰窝里,一耸一动,甩向了更低处的谷地,像是一条川流不息的河,一路延绵,最终融为一体。   孟长赢唤着他的名字,将吻化作了标记,仔仔细细丈量了这片角落。他要拆下他身上的重重枷锁,在旧钉伤痕上覆盖密密麻麻的烙印,他要把这片漂泊的岛圈入自己的领地,圈禁永世。   他要朝夕相对,要意/乱/情/迷,也要心甘情愿,此生不改。   陈慕律打着颤,惶恐和惊惧将他绑架,灵魂被蜂拥而上的欲和痛推上了云霄,高高悬起再也找不到落点。   崖外落下一阵淅淅沥沥的雨,雾蒙蒙的水汽凝湿了他的眉眼。他懵懵地睁开眼,和孟长赢对视。   隔着崇山峻岭,隔着阴差阳错。   在这场久久等不到尽头的雨里,孟长赢俯下身,虔诚地吻了吻他的眼睛。   一身潮湿,狼狈不堪。   至死才方休。 第120章   雪祭大殿。   三日前, 浓稠如墨的毒雾忽然笼罩了整个秘境,珠灯中心的琉璃花也染上了淡淡的黑气。投射在半空中的景象一块一块变成了黑色,泛起一阵浓重的死气。   珠灯失灵,一片黑暗中只剩下同源珠海亮着, 在地图上泛起星星点点的微弱光亮。   众目睽睽之下, 律乘雾半步未退, 磅礴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汇入珠灯, 将黑雾硬生生压散了一半。   如今, 已经过去两天两夜了。   期间不断有弟子捏碎同源珠回到大殿,大约有五成的人选择了淘汰, 另外几百个金丹元婴的弟子依旧坚持在秘境中,依然不愿离开。   没有任何宗门选择退出。   大殿中,所有人都陷入了一场诡异的沉默,谁都不愿意当那个出头鸟。   仙域幅员辽阔,修士众多,可资源再怎么分配,也满足不了人心。   魂虚秘境太久没有出现了, 谁知道里面到底有多少奇珍异宝,多少千百年难遇的机缘呢?   若宗门能有一个得了机缘,直接破境……那死几百个金丹元婴的弟子又如何。   所有人都在赌。   混乱亦是良机, 万一自己宗门的弟子可以在混乱中拔得头筹, 一举夺魁呢?   盛会魁首可从不是虚名, 一个魁首便意味着巨大的资源。   周围的飞鹰卫严阵以待, 律乘雾忽然吐出一口黑血,再也支撑不住:“这不是普通的毒雾,里面有魔气。”   “魔气?怎么会有魔气?”   “什么?!那我们的弟子怎么办?”   谢掌教皱着眉,咳了几声:“律家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闹成这个样子……”   律风尽掀起眼皮,轻飘飘瞥了他一眼:“为今之计,只有一字,等。”   飞鹰卫骤然暴起,将整个大殿团团围住。剑悬在眼前,周余泽再也按耐不住:“律风尽,你要造反吗?!”   “谁要造反?”   来人未配金玉,腰间只挂着一枚纯白月珠,黑衣黄襟文武袖,逆着风雪而来。   濯风剑破开风雪,直接在周余泽颈间破开一道极深的血口。   “要造反的,是你吧?周门主。”   -   大雨倾盆,风驰云卷。   毒雾遮蔽天日,黑沉沉的云覆在雾前,一层又一层,连一丝残光都吝啬。斜风骤雨中,一切都压抑到了极点。   陈慕律悠悠醒转。   南沧珠微弱的光芒照亮了这一方窄小的洞穴,他挣扎着从孟长赢怀里挪了出来,收拢的衣襟勉强遮掩了一身的青|紫。   暧|昧的红|痕自耳后绵延至裸|露在外的脖颈,最后没入衣领,如同被包裹住的牡丹,柔软多汁的花瓣舒张绽开,挤出花纸之外,露出一点引人遐想的红。   艳|丽,糜|烂。   当然,孟长赢也没好到哪里去便是了,前胸后背全是红红紫紫的划痕和掐痕,两个人都狼狈地不像是在解毒,反而像是在打架,决一死战的那一种。   刚刚挣扎的动作太大,弄乱了青年的衣袍,对着孟长赢前胸上红|肿的咬痕,陈慕律沉默了好一会儿,热意再度翻涌席卷,烧红了面颊。   他瞥开眼,看了看系统显示的时间,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了。   之前孟长赢在石碑前设阵,又带着他一路逃跑,消耗了过多的灵力。眼下他才退了热,精疲力竭地睡去了。   陈慕律给自己灌了几瓶灵力补剂,勉强恢复了几分精神,终于沉下心来,反复回想这几天里发生的事情。   具体的情节有些偏移改动,但大致的走向居然没有变,神邪剑封印被破,孟长赢还是与大部队分散,逃到了隐蔽的无名陡崖。   只不过这一次,陈慕律也阴差阳错地被他拐来了。   【系统,你在吗?】   电子音凉凉道:【呵呵,难为宿主您还记得我。】   陈慕律讪笑:【别生气嘛……】   他当时冲动地追着孟长赢而去,现在又莫名其妙被孟长赢带到这一处陌生洞穴中……   系统淡淡点评:【命真大。】   陈慕律不语,只是一味地低头,试图逃避。可惜他们这一身的印记和混乱的“案发现场”根本遮盖不了一点。机械电子音叹息一声,平白多了些惆怅。   【剧情可以改变,因果不能扭转。你真的能承担这份因果吗?】   “总比把所有因果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好。”   它看见宿主弯了弯眼,露出一个很浅的笑,是宿主自己都未觉察的一种陌生神态,有点消极,又格外平静。   系统试图分析其中的数据,但始终以失败告终,它无法在词语库中找到可以精确描述的字眼。   电子音沉寂好一会儿:【宿主,你错了。你们两个都逃脱不了,我也帮不了你。】   天道之子,天生主角。他身上的因果连着世间万物,牵一发而动全身。   【滴——滴——警告!警告!检测到剧情发生重大偏离,请宿主立刻……哔———哔!】   杂乱的电流替代了系统的话语,陌生尖锐的警报声在陈慕律耳边疯狂拉响。一阵天旋地转的耳鸣里,陈慕律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倒趴在了地上。   夜明珠掉在地上,砸成了三四道闪着白光的重影,冰冷的电流自脑海深处源源不断地用来,他的丹田里冒出一股熊熊烈火,暴烈地侵略着全身的经脉,像是要将他这一身的骨肉都烧焦燃尽。   【滴,紧急修改权限功能已启动,正在拦截中——惩罚中止,当前惩罚即将改为主线任务,自动为宿主接取中……】   【注意:本次任务具有强制性,不可拒绝,不能拒绝。】   陈慕律呕出一口血,泛金重瞳中映出了蒙蒙水雾,分不清是斜风吹进的雨滴,还是凝满额前的冷汗。   【当前主线任务:刺穿主角左胸,使其坠入崖底。】   【是否接取当前任务?】   【是】 【是】   “不……不可以……”   【请宿主确认。】   【已确认(强制操作,已由系统737后台程序自动代行)】   【剩余时间:01:59:59 】   巨大的光屏上,冰冷的倒计时已经开始。   眼前一阵发黑,陈慕律挣扎起身,双手穿过光屏,荧光破碎,在一瞬间消散,他扑了空,只摸到了一手冰凉的雨丝。   “系统,你回来……不能这样……不可以……”   熟悉的机械电子音卡顿着:【宿主,很遗憾,我也没有办法违背制度。】   阵痛袭来,陈慕律急喘着,他已经看到了系统后台里新亮起的一格。那是一把黑曜石短匕,是魔族最常用的武器。   一把应当捅入孟长赢左心的匕首。   他逃避似的挪开目光,可系统程序似乎并不想放过他,白光一闪,那把短匕已经掉到了他面前,连带着一本熟悉的书册。   陈慕律深吸一口气,动作迟缓僵硬,像是烈火中剩下的枯黑残枝,轻轻一碰便将碎成灰烬。   他终于伸出手,摸到了那一册书,十指不听使唤地颤抖,单薄的纸页也有千斤重。   【倾月宗掌门怀卿,大乘期,秉性温和,主多情剑道,座下共有弟子七人。昭玄一百七十五年,死四人;奉宿二十二年,死一人。】   【弟子傅蕖,战死崇天城。】   【弟子齐悬玉,战死魔域。】   【弟子章以弦,战死梵镜。】   【弟子邱今,战死凡尘谷。】   【弟子陈慕律死于神邪剑下,身殒魂虚,不入轮回。】   【弟子孟长赢坠于无名崖前,粉身碎骨,跃升化神。】   粉身碎骨,不入轮回。   薄薄的书册啪得一声掉在地上,陈慕律战栗着,遍体生寒。   一切都和剧情中一模一样。   系统叹息了一声:【宿主,你有没有想过……这才是孟长赢应该走的路呢?】   他应该被折辱被暗算,应该粉骨碎身,应该历尽万难后涅槃重生,因为那是他作为主角的宿命。   陈慕律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洞外侧的雨终于停歇,久到他的手终于不再那样大幅度地颤抖。   他胡乱收拾了东西,最后才将那把黑曜石短匕握在手中,慢慢地靠近孟长赢。青年和衣睡在旁边,面容平和冷淡,对即将到来的灾祸浑然不知。   陈慕律的手又开始抖了。   他按住颤抖的右手,才发现不止是右手,他整个人都轻颤着,包括那颗摇摆不定的心。   落地的匕首正好掉在了衣衫上,只发出了很轻很轻的闷响。陈慕律佝着身去捡,视线瞥见了衣料中显眼的一抹金色。这样夺目奢靡的东西,一看就不是孟长赢的风格。   陈慕律缓缓拨开层层叠叠的衣衫,拾起了藏在深处的锦囊。金缕勾线,牡丹织锦,是他的香囊。   以因为经常丢三落四的,这样的锦囊香包陈慕律储物戒里还有一大箱,所以他没什么印象,也不知道这只香囊是什么时候掉的,更没想到居然被孟长赢捡了去。   锦囊瘪瘪的,陈慕律一摸,隔着两层薄薄的锦缎料子还是摸到了什么东西,让他忽然有一种莫名的心慌。窥了一眼孟长赢的睡颜,他还是拆开了那个锦囊。   几瓣白梨花瓣,两张很薄的纸。   其余什么也没有。   每张纸都折了两折,工工整整地叠在一起。两张纸都很平整,但其中有一张有明显被揉捏的痕迹,像是被人重新压平了,只留下折痕。   即使是在昏暗的洞穴里,这两张单薄的纸也依旧泛着金光,熠熠生辉。   浮光寺特有的金签。   锦囊,梨花,签纸……浮光寺前的记忆翻涌如潮,将他彻底吞没。   「他会从得到高僧慧空手中得到一个机缘锦囊,等到深陷秘境、命悬一线时,他打开锦囊得到了预示,不但绝处逢生,还驯服了秘境中沉睡多年的古剑。」   这个锦囊,到底是当时他随手丢在梨花树下的那一枚,还是传闻中承载着生机的锦囊呢?   陈慕律将锦囊攥在手中,他忽然很想笑,可惜眼中干涩,不自觉地渗出泪来。   【悲心不悔得从道,】   【崇愿误许弃置身。】   被他丢在渡厄山的那张签纸好好地叠在属于孟长赢的那一份上,带着很淡的梨花香气。   他终于看清了属于孟长赢的签文。   【玄机初逢错天命,】   【虚魂难渡自归程。】 第121章   签纸很薄, 从手中飘落时,像一只孤单的蝶在空中打着旋,虽然舍不得离开这片天空,但最后还是要坠落。   纸蝶轻轻坠下, 落在了孟长赢的掌心。   “怎么了?”   刚睡醒的青年嗓音低哑, 带着一点含糊, 没有平日那么冷淡, 反而多了几分本不存在的温和。   陈慕律急忙侧过身子, 下意识把香囊和签纸都藏在了身后:“没、没什么?你怎么忽然醒了?”   “路屏山发了很多消息,吵醒了。”孟长赢没有计较什么, 抬手将手里那张签纸也递给他,坦然得不像话,好像那个偷藏香囊和签纸的人不是他一样。   陈慕律撇了撇嘴,将香囊重新收好,随手丢进了孟长赢怀里。   眼前的倒计时还在不停地走着,他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从袖中摸出了玉令。   最近的消息在一天之前。   倾月宗和临音阁等人都找到了暂时的安全地, 华京众人在春浅的指挥下藏入了南山附近,监视着崇云门的一举一动。   周仲羽还要靠机缘灵力解除蛊毒,他们没有果然没有离开, 而是中途折返, 在南山洞穴内安营扎寨了。   那群黑雾人……始终没有消息。   陈慕律蹙着眉, 斟酌着开始给他们回消息。   但出乎意料的是, 他发出的回复全部失败,无一例外。   华京仙境的信号断了。   孟长赢穿戴好一切时,陈慕律守在洞口,正对着玉令发呆。   “怎么了?”他走上前, 轻轻揽住陈慕律的腰。   对方罕见地没有拒绝,顺势转过身来,求助地盯着他,声音都打着颤:“孟长赢,出事了。”   华京仙境的玉令技术领先三域,基本上没有出现过这种断联的情况。这样彻底的断网,明显是从根本上被破坏了。   “雪城的玉令通讯玉器,藏在雪原深处的千年寒冰之下,不可能轻易被破坏……”陈慕律说不下去了。   孟长赢点了点头:“所以,是华京京都总部的总通讯玉器出了问题。”   每一块区域都会有专属的通讯玉器保证华京玉令的运作,即便是该区域的专属玉器有损,总部玉器也会代为运作。   出现这种情况的唯一解释……   陈慕律喃喃道:“是京都遇袭。”   为了筹办仙盟盛会,现在华京的所有人手都集中在北部雪城,整个华京京都正处于一个守备空虚状态。   有人在声东击西。   只是秘境与京都,到底哪一个才是他们的真正目标呢?   “事不宜迟,我们必须离开这里了。”孟长赢当机立断,将整个洞穴伪装成了无人来过的样子,拉着陈慕律立刻往外撤。   他们现在在秋池山山西的一座陡峭山峰上,只要攀爬到山顶,便能看清整个秘境。   一场倾盆大雨过后,毒雾正在逐步消散中。熹微晨光自云雾中透出丝丝缕缕的光亮。   陈慕律慢慢地跟在孟长赢身后:“我们到底为什么要往山上走?”   “我出发之前和师姐确认了很多细节,雪参草就在这座山上。”孟长赢走在前面,时不时清除着路上的杂草。   “居然是这里?”陈慕律心不在焉地扭着衣角,“我还以为是之前跑到哪里算哪里。”   孟长赢腰间的铁剑飞起来,绕着陈慕律嗡嗡嗡地抖动着,很是不服气的样子。   陈慕律看不懂:“它在干嘛?”   “给你扇风。”孟长赢不动声色道。   铁剑抖得更厉害了,不过轮到孟长赢被他围着抗议,一路上都不消停。   陈慕律跟在孟长赢身后不远不近的位置,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了一点弧度,又很快绷成了一道直线。   衣袖堆叠下,他手中的黑曜石匕首冰冷,一股极寒的死气在那匕首上一刻不停地翻涌着,顺着他的袖口一路向上,陈慕律多多少少也受到了一些影响,胸膛中激荡着阵阵烦躁和不安。   视线中的郁郁葱葱的森林变幻成了危机四伏的泥沼,他一步拖着一步,不知何时,双腿已经深陷淤泥之中。   陈慕律绝望地喘息着,疯狂尝试着想要自救,却在百般挣扎中看着自己一点一点沉入了泥沼深处,被那浑浊不堪的沼泽慢慢地吞噬着。   他抬眸,孟长赢的身影浮现在眼前,青年站在岸上,背对着他。   陈慕律张开嘴,始终喊不出孟长赢的名字,他不自觉地伸出手去,看着孟长赢慢慢回头,弯下腰,真的拉住了他。   然后,他看见孟长赢用一种极其哀伤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你要杀我吗,师妹?”   他左胸前有一道血窟窿。   陈慕律颤抖着,手中冰冷一片,那把短匕唤醒了他的理智。   还好,只是幻觉。   他们已经到了山顶。   “怎么了?”孟长赢回过身来,关切地望着他。   陈慕律心虚地避开了他的目光:“没事。你采到雪参草了?”   孟长赢点了点头,望着他:“采到了,所以,你就送到这里吧。”   陈慕律一愣:“我们接下去不一起走了吗?”   “还不动手吗?”孟长赢忽然笑了一下,目光冷淡,“前面就是陡崖了。”   陈慕律顿了顿,下意识将右手往身后藏了藏:“你什么意思?”   青年无奈地笑了笑,下一瞬间便有了动作。   孟长赢攥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不重,但他根本没有办法反抗,只能眼睁睁看着孟长赢将那把藏起来的匕首举到身前。   锋利的刀刃暴露在空气中,冰凉的黑曜石匕首被他握了太久,刀柄却没有半点余温,冰冷得像一块难以融合的坚冰。   孟长赢的手很大,五指缓缓撑开他的指缝,足以把他的手完全覆盖住。   一面是从掌心源源不断地传来的热意,一面是冰凉的刀柄,陈慕律被架在中间,颤颤巍巍地想要反抗,却怎么也无法抽身。   在证据面前,所有的辩解都那样苍白。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孟长赢挑了挑眉,礼貌发问:“你觉得自己藏得很好吗?”   陈慕律一滞,剩下的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   青年眼中没有一丝波动,只有很淡很淡的不解:“为什么要犹豫,为什么下不了手呢,师妹?”   陈慕律张了张口:“我、我做不到,你……”   “你是在心疼我,还是在可怜我?”孟长赢语调很平,偏执地强迫他与自己对视,像是极力压抑克制着什么,只想要寻求一个答案,“你说是为什么呢,陈慕律?”   陈慕律呼吸急促,惨白的唇颤抖着,一句完整的狡辩都说不出口。   说什么呢?   是说今日要刺伤他、把他推下山崖,是说一直以来对他的羞辱、对他的利用,还是说……他那份微不足道的、廉价的喜欢?   他呆呆地望着面前的青年,看着他的面容由清晰一点点变得模糊。   孟长赢沉默地注视着他,很久很久。   “陈慕律……别哭了。”   “你想完成的,我都会帮你完成。”黑眸亮得像一簇燃烧的星,他一字一顿道,“师妹,我最后再教你一回。”   冰凉自刀刃上传来,陈慕律看着孟长赢轻轻勾起的唇角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你、你要干什么……”   回应他的是刃锋戳入血肉的闷响。   黑曜石坚硬无比,能刺穿世间万物,即使是元婴期修士的肉身也无法抵挡。孟长赢没有留手,扎得极其用力,只一下,大半截刀刃都没入了他体内。   孟长赢眸光温柔,淡漠得好似一块冰:“我要你的坦诚。”   要你的眼泪,你的承诺。   “孟长赢……”陈慕律惊骇地盯着他胸前染开的那朵血花,“你疯了吗?!停下!给我停下!”   鲜红的血液自胸膛中迸出,染红了二人交握紧扣的手。孟长赢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人,陈慕律眼眶里已经盛满了泪水。可他不为所动,摁着陈慕律的手把匕首一点点送入心口。   孟长赢强硬又无情地宣告着他的罪责,亲自帮他完成这一道凌迟的酷刑,陈慕律只能惶恐地见证着,聆听他的审判。   “我要你的挣扎。”   要你一直一直记住我。   陈慕律手抖得不成样子,被他逼得无法后退,只能一步一步往前面的断崖走去。   理智已经断了弦,他颤着唇,祈求地仰视着面前的青年:“不……不要,孟……孟长赢,你……你别冲动,听……”   孟长赢沉默地凝望着他,带着他亲手将最后一段刀刃插入胸膛。黑曜石短匕刺穿了他左胸,那里本该有一颗跳动的心脏。   如果孟长赢只是一个普通人,那么他注定会死去。可他是主角,他会生不如死,在一次次濒死折磨中复生。   视线早已模糊,陈慕律听见他轻轻叹息一声:“我要……你永远都欠着我。”   沾满鲜血的手缓缓松开,孟长赢在他肩上重重一推,陈慕律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整个人脱力地向后倒去。   孟长赢释然一笑,目光缱绻:“下一次,记得要选我。”   眼前的青年倏地一下远离了他,错步向后,倒下了山崖,在他的视线中越来越小。   “孟长赢!!!!!!”   陈慕律失去了平衡,倒在地上。   泪水不自觉地淌下,他爬起又摔倒,裙摆沾染了脏污,可他依旧呆愣愣地爬到了崖边,本能地想要跟着他往那深不见底的悬崖下跳。   可是他没有如愿。   一道剧烈的白光闪过,光怪陆离的风裹挟着他的身体,他被掌控着,被禁锢着。等他再一次看清四周的时候,眼前的悬崖已经变成一片狼藉的大殿。   陈慕律惶惶抬头,看见了黯淡的琼玉珠灯。   他的同源珠碎了。   陈慕律颤抖地摸到了潋虚剑上挂着的剑穗,紫玉上的并蒂忍冬变成了缠枝纹样,小小的桂花点缀在玉上,像是谁落的泪。   孟长赢换走了他的剑穗。   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幢幢人影模糊成了扭曲的鬼怪,众人的脸都落不进他的眼底,只能无序飘在空中,将过载的大脑塞得更加麻木。   当周叁愤怒地将刀架在他颈间时,他茫然攥着剑穗,耳边是静默的风和雪。   他眼前只有孟长赢最后的笑容。   要你一直记住我。   要你永远都欠我。 第122章   原本座无虚席的大殿上空了不少位置。   周叁双眼猩红, 死死地盯着坐在地上的陈慕律,恨不得生啖其肉,饮其血。   他咬牙切齿:“陈慕律,你还敢回来?”   他手中的弯刀无比锋利, 即将贴上陈慕律的脖颈, 马上便要见血。只听叮的一声, 溯雨剑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抢先插入, 直接把刀刃撬了起来。   弯刀被巨大的剑气震得脱了手, 在半空中翻转了半圈,咣当落地。   沈青云挡在陈慕律面前, 冷冷地注视着周叁:“大胆周叁,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诸位前辈俱在,岂容你在此大放厥词。”   “到底是我大放厥词,还是你沈青云想要包庇魔域内鬼?!”周叁不怒反笑,抬手指着半空中已经彻底恢复的秘境视野,“刚刚毒雾散开时,大殿上所有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别忘了孟长赢也是你的师弟!你倒是喜欢这个小师妹, 可怜孟长赢为倾月宗鞠躬尽瘁,你们是半点都不在意,一心只想着裙带关系!”   陈慕律如石像般低着头, 在听到‘孟长赢’三字时才有了点反应。   “……什么意思。”   沈青云回过身看着他, 压低声音道:“方才毒雾散去, 整个珠灯上空的视野都恢复了, 不知为何……恰好是长赢坠崖的片段。”   所有人都看到了。   从珠灯的视角上,刚好能看见二人拉扯之间,孟长赢抓住他肩膀的手忽然脱力,青年顺着力道向后倒下, 匕首已经刺穿了他的心口。   孟长赢胸前插着黑曜石匕首,坠下悬崖,生死未卜。而和他同行的陈慕律惊魂未定,满手是血,狼狈又可怜。   “我方才说陈慕律谋害我家小公子,你们都说证据不足,那现在呢?证据确凿,他这种卑劣之人,凭什么能苟活于世?”   陈慕律恹恹抬眸:“周仲羽他又怎么了?”   “死了。”周叁一字一顿道,表情扭曲得无法克制,“爆体而亡,粉身碎骨。”   地上的人茫然地望着前方,眼神没有聚焦,平淡又压抑:“很正常,大量灵力入体,周仲羽体虚,又有心疾,本就很难撑过去。”   “他分明知道!”周叁一下子激动起来,“小公子的死和他脱不开干系!”   和周叁的激动相反,陈慕律呆呆的,分外漠然:“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同心蛊最轻松的解法是去死,其余解法全是折磨,亦是九死一生。周仲羽既然做出了选择,自然也会有死去的风险。   “陈慕律,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寡颜鲜耻之人?”周叁冷笑,捡起了地上的弯刀,“勾结魔族对同门师兄狠下杀手,致使其重伤坠崖;伤害友宗公子,致使他药石无医死于秘境之中。你嫉妒成性,作恶多端,人证物证俱在,还想怎么狡辩?”   陈慕律张了张口,熟悉的阻塞感压在喉间,是程序的警告,系统程序限制他说出当时的场景。   他最后只是说了一句:“我没有勾结魔族。”   一旁的席位上,凡尘谷谷主忽然幽幽叹了口气:“周叁,这里不是崇云门,更不是你周叁的审讯台。这里是华京,你一个做客的小辈,还是少说些吧。”   周叁侧目注视着谷主荀析:“荀谷主此言差矣,若陈慕律没有勾结魔族,那把刺穿孟长赢心脏的黑曜石刀从何而来?到底是为了一己私欲残害同门,还是一早便与什么人串通一气,为了排除异己不惜引狼入室?”   “说来也巧,世人总说华京雪原的防御结界坚不可摧,怎么偏偏这个时候,魔族就能在诸位大能眼皮子底下染指仙盟盛会?”   周叁敢当庭放肆不是没有原因的。   几个时辰前,陈儒闯殿,带从京都带来了一个极为紧急的消息。   魔尊本人已于七日前隐匿于雪城,妄图利用毒雾侵染毁坏魂虚秘境,更有一支身负魔蛊的偷渡客借机进入了秘境之中,来者不善。   魔族精锐军神不知鬼不觉地潜伏在京都千里之内,毁坏了京都总部的通讯玉器,整个玉令联络网瘫痪。   雪城各处已出现了身携魔气之人,矿山被多处炸毁,秘境周围也发现了魔族奸细。   京都群龙无首,律家主赶回京都主持大局,陈儒则带着几派弟子当场组了一支先锋队往秘境赶去,开展救援。   魔尊时隔百年再度现身仙域,人人自危。无论是为了保命还是为了收集情报,大部分的宗门都派出自己的人手前去帮忙,更不乏有谢掌教之类的长老自己上阵。   华京仙境留守殿内的是何氏家主,现如今,大殿上称得上资历最老的长辈竟只有还坐在原位上的荀析、慧空和周余泽。   律乘霄正在指挥舰队建立外围的防御阵,律乘雾因净化珠灯受了重伤只能推演战局,律乘雪作为北部总督亲自掌控雪城调度,恰好错开。   因为抵御魔族,他们被一一支开,分身乏术,只留下一个陈慕律。   所以崇云门有恃无恐。   周余泽掩饰地咳嗽了两声,很及时地招手叫停:“周叁,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华京也是你能妄加揣测的,还不快回来!”   周叁梗着脖子低头,向众人行了礼,但脚下一步都没挪:“这是我的疑问,还请陈少主解答。”   陈慕律就安安静静地跪坐在地上,看着他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他不想回答,也不能回答。   系统的话语犹在耳畔:剧情可以改变,因果不能扭转。   他真的能承担这份因果吗?   当时他的回答是——总比把所有因果都压在孟长赢一个人身上好。   因为陈慕律救了孟长赢,所以他没有被崇云门之人诬陷,没有被他们重伤,没有被他们推下山崖。   可他救下了孟长赢,也背负了他的这一份因果。所以这份因果最后报应到了自己身上。   让孟长赢重伤坠崖的人变成了陈慕律。   被崇云门污蔑诋毁的人变成了陈慕律。   这是他扰乱因果的报应。   这是他欠下的因果。   这是作为“陈慕律”的宿命。   他是嫉妒成性、作恶多端的恶毒炮灰,本就该受千夫所指,为众人唾骂,不得好死。   只是这一次他还多了几分用处,居然帮孟长赢挡了挡这出四面楚歌的诬陷戏码。   同源珠碎后,陈慕律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他早已预知了自己的结局,头脑放空着,只是冷漠地看着这场闹剧。   周叁看着他那身不屑一顾的冷漠,怒上心头,挥袖间,弯刀再次出击,直冲陈慕律的心口而去。与此同时,他袖口漏出一把银针朝沈青云打去,将溯雨剑直接硬生生带偏了方向。   这一次,没有沈青云,陈慕律单薄的身体就杵在那里,只要一瞬间,便能让他的心脏永远停止跳动。   电光火石间,一道耀眼夺目的冰蓝剑气自紫玉剑穗中炸开,极寒的冰霜一寸寸凝上弯刀,将周叁的刀直接冻碎成了齑粉!   陈慕律眼睁睁地看着那把熟悉的铁剑从自己的裙摆中钻出来,清鸣一声,抖了抖剑身,讨好地蹭了蹭他的掌心。   凌冽的剑气来势汹汹,强硬地将附近的所有人都震退,像是在宣示自己的领地,向来犯之人毫不掩饰地爆发出强大的杀意。   霸道强势的剑气在大殿上围起数十米高的冰棱雪墙,将陈慕律仔仔细细地保护在最中心。   周叁被冰刺扎得吐出一大口鲜血,站都站不住,脚步虚浮地摔在了一侧。   荀析眯起眼:“这是……”   沈青云踉跄几步,神色惊骇:“长赢……”   “阿弥陀佛。”慧空大师叹了口气,“是孟小施主的剑意啊。”   即使到了这种不死不休的地步,纵然所有人亲眼目睹了他们之间的龌龊龃龉,纵然陈慕律声名狼藉……   无论陈慕律做出什么选择,孟长赢都会站在陈慕律这一边,永远为他出剑。   陈慕律神色空白,像是从一场巨大的幻梦中猛然惊醒过来,他抬手,攥紧了铁剑。   冰凉,粗糙,却又一种足以支撑他重新站起来的信念和力量。   沈青云连忙上前,借了一只手给他,扶着陈慕律站起身。   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震住了。   于剑修而言,最为重要的便是两样东西:本命剑,剑意。   前者是与剑修神魂相契,后者则是从剑修神魂内剥离出来的神识。一般剑修只会将剑意留给自己的在意之人,而本命剑贴身携带,轻易不离身。   谁也想不到孟长赢居然疯到了这种地步。   他把本命剑和剑意,都留给了陈慕律。   趁着这个时机,沈青云冷声道:“够了!更不是你们胡作非为之地!陈慕律乃我倾月宗弟子,无论事实如何,这都是我倾月宗的私事,轮不到你在这里越俎代庖。”   周叁怨怼地盯着陈慕律:“你……你们!休想颠倒黑白!”   “我想当时在秘境里就该杀了你。”陈慕律居高临下地睨着他,忽然笑了,“周叁,周仲羽的死因你我都心知肚明,你装出这幅忠诚的样子给谁看?你是谁的走狗,为谁所驱,我一清二楚。”   他神色淡淡:“是我伤了孟长赢,我认罚。我犯下的罪我自会承担,我没做过的事,你也休想屈打成招”   “慕律自入倾月宗以来,承蒙师尊不弃,有幸拜于门下,受师长之教,得同门之助。然,吾天资愚钝,不学无术,自觉深愧师门。今日,还请诸位做个见证,我陈慕律在此,正式退出倾月宗。”   “潋虚剑从未认主,一并奉还。” 第123章   一阵紫光滟滟后, 潋虚剑像是挥出了最后的光芒,收敛了所有锋芒,只余清鸣剑声。   颤动的剑身紧紧贴着主人的掌心,试图挽回主人的心意。可惜这对从未结契的剑与主之间没有任何的牵制。   陈慕律慢慢将潋虚送回鞘中, 指尖灵力一划, 一道封剑符直接阻断了潋虚的挣扎。   他抬眸看向沈青云, 双手捧着潋虚剑递给对方:“还请沈堂主替我将潋虚剑归还宗门。谢掌门可以解开这道封印, 到时候, 记得让潋虚选一个自己喜欢的主人。”   沈青云眸光晦涩:“小慕,你这是什么意思?别听这些人瞎说, 你永远都是倾月……”   “师姐。”陈慕律冲沈青云挤出一个笑,匆匆打断了她的话,“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师姐了,如果你还愿意当我的师姐,就行行好,帮我这个忙吧。”   沈青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接过了剑:“此行离宗前, 师尊曾同我说,若你们下定决心,我绝不能阻拦, 小慕, 你可想好了?”   陈慕律自嘲地笑了笑。   他本就没有选择权。   当孟长赢的剑意轰退众人之时, 新的任务已经发布。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光屏上, 系统自动为他接取的最后一道任务亮着惨白的微光。   【叮咚——恭喜宿主达成主线成就,开启最终成长支线No.4阶段!】   【支线任务:证道(0/3)】   【第一阶段:击杀周叁。】   宿命,因果,轮回, 三重枷锁押解着灵魂,挣扎只是黑夜里最微弱的一簇烛光。   没有人能可以从中全身而退。   陈慕律低头,细细抚过光秃秃的剑鞘,是冰凉,也有战栗。   铁剑黯淡,只泛着幽幽的冷。他闭上眼,神识轻轻触碰着躁动不安的神邪剑灵。   风裂帛,剑出鞘。   一剑封喉。   周叁惊恐地睁大眼,未尽的言语都在翻涌的血中变成了嘶哑的悲吼,他不受控制地往后栽倒,眼前不断回放着陈慕律忽然拔剑的那一幕。   他目眦欲裂,只来得及挣扎一下,便睁着眼七窍流血而死。   神邪剑剑灵能诛尽世间魔物,更不用说周叁体内的小小魔蛊。在一阵令人牙酸的痛苦嚎叫中,周叁挣扎着,身体中溢出大量的黑雾死气。   周余泽拍案而起:“陈慕律!你当堂杀人,是要造反吗!?”   陈慕律深吸一口气,握着剑的手又攥紧了些:“魔域奸细周叁已诛灭,不知崇云门内还有多少同党余孽?”   “好!好你个陈慕律!好一个华京仙境!”周余泽死死盯着他,“仅凭一个侍卫,居然就想屈打成招,给整个崇云门扣上私通魔族的罪名,你们华京欺人太甚!”   “华京?这又关华京什么事?”陈慕律忽然被他逗笑,“我为仙域除掉一个魔族奸细,难道不应该吗?”   周余泽面色难看:“陈少主,就算周叁是奸细,那我儿的死又是怎么回事?你们华京……”   “我们华京?周门主别是搞错了,华京何时有个陈氏了?”陈慕律边笑边叹息,“我姓陈,不姓律,算不得什么少主。”   “我与华京仙境,与律氏……本就没什么干系。”   荀析皱了皱眉,忽然给周余泽递了个眼神。   周余泽显然被他这一番诡辩搞得措手不及:“你……你这是强词夺理!”   陈慕律不再看他,转身看向殿外:“我只是我,我的所作所为,与倾月宗,与华京仙境,都没有关系。大敌当前,诸位宗主长老,不如好好想一想唇亡齿寒的道理。”   话音刚落,他便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旁观了半晌的慧空大师叹息一声:“阿弥陀佛,陈小施主暂且留步。”   远去的背影顿了顿,陈慕律没有回头。   “在京都时,慧慈尊者曾赠我一言,叫我无论如何,切莫回头。不知大师有何见解?”   慧空垂下眼,双手合十:“施主,切莫回头。”   陈慕律轻笑一声,脚步不停。   【支线任务:证道(1/3)】   【第二阶段:回到魂虚秘境。】   华京仙境的赌徒,倾月宗的疯子,居然养出了一个陈慕律。   目送他远去的背影,慧空轻念佛号,手中佛珠转动着:“阿弥陀佛……”   宿命如此,尘埃蝼蚁岂能更改。   -   【系统,怎么样才能以最快速度回到秘境?】   陈慕律握着躁动的铁剑,飞速朝城外撤去。   神邪剑剑灵躁动,明显是因为本体已经突破封印,他必须尽快赶回秘境。否则神邪剑暴动,必将无差别攻击秘境中的所有生灵。   参加试炼的弟子,山灵精怪,还有守卫在秘境外的仙域增援,一个都逃不过。   系统的声音压得很低:【……有。】   陈慕律眼睛一亮:【什么办法?你快说啊!】   -   雪原,魂虚秘境。   冰封万里的雪原被硝烟和鲜血浸染,千仞华光里,濯风剑又取下数十名魔族性命。   刚刚挡下一波攻势,陈儒简略查看了一番伤亡人员,正好看到华京仙境的律氏家仆忽然跪地。   “重明神鸟!是神鸟!”   “神鸟保佑……”   陈儒一蹙眉,回首时濯风剑如闪电劈向天边,又在即将刺中时硬生生地停下。   耀眼的金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天外的不速之客展翅飞来,是陈儒熟悉又不敢认的面容。   “小乖?”   什么御剑御风都忘了,陈儒急匆匆地跑过去,拉起陈慕律的手就对着他上下检查:“你这孩子,怎么一声不吭地跑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了?怎么突然觉醒血脉了,你脸色怎么这么差?身上痛不痛?人感觉怎么样?怎么不在雪城好好休息?欸,现在你饿不饿,渴不渴?”   “好了,好了爹,我……我没事,只是风太大,路上太冷了,吹得有点疼。”陈慕律低着头,用尽全力不让自己手抖。   痛,怎么不痛。   强行唤醒血脉,比同心蛊发作还要痛千倍百倍,每扇动一次翅膀,便如万针刺背。一路从雪城飞到现在,他已经彻底麻木,从肩膀到后腰都失去了痛感,只剩下僵直得无法动弹的身体。   【宿主,你还好吗?】   【我……我可以。】   陈儒弯着腰,帮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呀?”   所失所得,恩怨两讫。陈慕律很清楚,他需要重明血脉的力量,所以他理应付出代价。   可对上陈儒关切焦急的目光,陈慕律还是有些眼酸。被深藏于心底的慌乱终于破开伪装,在陈儒面前漏了一角。   “孟……孟长赢还在里面。”他颤着声,有些语无伦次,“我捅了他一刀,他掉下山崖了。我、我要去找他。”   陈儒微微一愣,双手轻轻揽住陈慕律的肩膀,声音变得更加温和:“爹知道了,没事的小乖,你孟师兄修为很高,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的。现在秘境正在坍塌,你不能一个人进去。这样,你先别着急,爹替你进去好不好?”   “爹。”陈慕律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像是要将陈儒的面容镌刻在脑海中,“这是我欠他的。”   “秘境已经被强制关闭了,除了我之外,只能出不能进,您保重,我会尽量保证秘境内其他弟子的平安。”   寒风瑟瑟,身后巨大的翅膀忽然张开,他对这位相识不久的父亲弯了弯唇,在剧痛中脱离了陈儒的怀抱。   飞向天际,飞向崩塌的尘暴深处。   这是他欠孟长赢的。   是他答应过,许诺过的。   ——“下一次,记得要选我。”   这一次,他要选孟长赢。   -   秋池山巅。   天地倒悬,飞沙成云倾盖,视线被狂沙黑石侵扰着,邪风源源不断地侵占着孟长赢的身体,他被桎梏于半空中,被迫缄口不言。   底下,便是深不见底的秋池黑潭。   邪风狰狞呼啸环上他的脖颈,一寸一寸掠夺着方寸的呼吸,孟长赢挣扎无果,一步步被卷向旋涡深处,只能溺亡其中。   原来这就是濒死的感觉。   眼前闪过炫目的光辉,天尽头亮起一串串绚烂的烟花,惊天动地,遮蔽了太阳——不对,那不是什么烟花。   那是……信号弹吗?   梵镜城,临音阁,华京仙境,倾月宗……醒目的图腾在天边接二连三地亮起,足足有五十几枚,是各宗各派独有的撤退信号。   而后,更多的烟花从四面八方绽起,像是在给予对方一个回应。   孟长赢手握紧手里那枚黯淡的同源珠,始终没有摁下。   他们是该离开了。   可是,他的劫难才刚刚开始。   涅槃重生之前,先到来的是死亡。即使已经拿到了秘境之灵的传承,他现在的肉身在神邪剑本体面前也还是不堪一击。   天旋地转,耳鸣阵阵,阻塞了他的感官。孟长赢闭上眼,平静准备迎接又一次的死亡。   可他没有听到剑锋碾碎骨血的钝响,也没有感觉到熟悉的锥心刺骨之痛。黑暗中,只有一点迟来的冰凉,轻轻吻过他眉眼。   孟长赢睁开眼,带着凉意的手掌覆在他眼前。明亮的光线透过指缝,在他眸中印出一片血红。   陈慕律挡在他身前,那柄顷刻便能定人生死的神邪剑从后背穿过他的心口,挑落了胸前的护心玉,露出一截染血的剑锋。   温热滚烫的血四下飞溅,在孟长赢的右胸前绽起一朵花。他无血色的唇颤着,却徒劳地吐不出一点声响。   “孟长赢,我有个秘密还没和你说。”他看见陈慕律含笑的双眸,神情是从未见过的轻松,“对不起啊,其实……我、我还是……”   警报声充斥耳畔,他说不出口。   “对不起,我还是讨厌你。”   孟长赢面色煞白如霜冰,喉间一股腥甜之气翻涌压迫着声带,直至竭力才嘶哑地唤出了他的名字:“陈……慕……律……”   “师兄,我还清了。”   陈慕律笑着,后知后觉地吐出一口血,染红了灼目耀眼的裙摆,但那并不重要了。   体内的灵力飞速消逝,心脏一顿一顿,跳得越来越缓慢,每一下都伴随着剧烈的抽痛。好在这一次,终于不是因为同心蛊。   他如释重负,安详地垂下眼。长睫如静水,好似遇上了一场难得的好梦。   眉心的朱砂痣黯然失色,只剩下额前的琉璃坠不停地晃着,被如刃厉风一划,连着孟长赢的心一同下坠,跌入那方墨黑深潭中,摔了个粉骨碎身。   顷刻间,那道人影便被旋涡尽数吞噬。张扬的火焰四溢消散,周身的灵力倾泻荡开,一身重明金羽自动解落浮于黑石风沙之上。   如云漫天,耀日西垂。   金羽落,琉璃碎。   重明悲泣,往事……往事……   陈慕律用尽最后的力气,接住一片金羽。   往事如东逝水,随浪浮渡眼前。   他想起律风尽喊他小乖,陈儒跑来为他驾车,律乘霄偷偷修他的花盆,律乘雾送他的鹦鹉蛋,律乘雪递给他的幻樨铃。   他想起宋无尽,想起沈椿龄,想起好多好多人,有好有坏,有生有死。   一张张熟悉的脸庞在这片缄默的潮水里变得陌生、冰凉,最后溶成了尘土,归入水底。   记忆如走马灯一晃而过,短短三四年,却漫长得好像已经仓促地过完了小半生。   还有啊,还有……   陈慕律闭上了眼,在黑暗里听见有人在喊他,撕心裂肺。   还有孟长赢。   人生百岁,树生万年。等风吹来时,倾月宗的月色照透千山,总会有一树愿意盛开的花。   只不过,不再是他。   ……   【第三阶段:身殒魂虚秘境。】   【支线任务:证道(3/3)】   【叮咚——恭喜宿主完成支线任务,当前全部任务已完……哔!滋滋……滴!警告!警告!剧情发生重大偏移,发现宿主违规操作!违……口哔口哔——哔————】   【因不可抗力,剧情发生重度改变,宿主是否自愿放弃100年存活时间,彻底修正小世界剧情?】   “……”   【宿主是否自愿放弃……】   “……是。”   【请宿主确认。】   “是。”   【已确认。】   【剧情正在修正中,请勿退出……世界剧情修正完毕。】   【目标:清除人物「陈慕律」】   【成果:已销毁一切相关数据】   【操作者:系统737】   【任务进度100%,恭喜宿主完成所有任务!】   ……   热闹散去,尘埃落定。   漂泊千万年的魂虚秘境彻底崩塌于苍茫的风雪之原中,当剧烈的灵力暴潮褪去后,人们终于看清了这片古老秘境的庞大遗骸。   滚滚劫雷散入晴空,云销雪霁。一望无际的雪原上,茫茫的白掩盖了所有的色彩,突破化神的青年一身黑衣,跪在雪间。   孟长赢神色漠然,手中紧握着一捧雪。   日光之下,那捧雪被风吹散,一枚破碎的白月珠随着飞落的雪沙从他的指间滑落,很快便消失在阳光里。   雪散尽,了无痕迹。   掌心只剩下一块小小的琉璃坠,澄黄透亮,比太阳还要耀眼夺目。   年轻的剑尊安静地跪着,任雪落了满身。   一滴泪无声无息地融化,雪地浮起一点凹陷,又在漫天飞雪中转瞬即逝。   像恍然泛起的涟漪,像终归沉寂的江月。   恨君似月,暂满还亏。   相逢几时,别离几时。   【第三卷·神邪一念完 】 第124章   奉宿三十二年春, 渡柳城。   熙熙攘攘的街市这几日空旷了不少,唯有主街中央的景阳楼生意依旧火爆,堂前楼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酒楼的曾掌柜正如往常一般在前厅招待客人, 忽然有个伙计着急忙慌地跑到了他面前, 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应付完宾客, 曾掌柜剜了他一眼, 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小年, 你慌慌张张地做什么?小心摔个大跟头。”   小年低着头,为难地皱着一张脸:“掌柜, 城主又来了,他说一日见不到公子,他便在楼里等一日,眼下,他已经包了一个月的上房,彻底赖着不走了!”   “城主大人想怎么样都随他。”曾掌柜摇了摇头,似乎并不意外。   小年垂头丧气道:“难道公子真就打算一直拖下去吗?兹事体大, 这可关系着全……”   “小年。”曾掌柜冷冷盯着他,“公子他不欠任何人。此事无需再提。”   小年脸色难看地闭上了嘴,视线轻轻落在了楼外的薄雪上。   四月春正好, 渡柳城却下起了雪。   先是漫长的倒春寒, 淅淅沥沥的寒风细雨, 不见一丝回温后, 人们终于觉察了其中的异样。   为时已晚,纷纷扬扬的雪花已经在烈阳中散落满地,接连数日都未曾停歇。   一开始几日城内人心惶惶,可这雪不痛不痒地下了快半个月, 只是街边偶尔积有薄雪,无事发生,所以现在已经没什么人当回事了。   贵族之流依旧寻欢作乐,平民百姓也照样为生机奔波。   唯一的变化是因为道路积雪,城内加收了一份街雪税,但凡在街道四周的商户,乃至摊贩都必须每日缴纳。   大部分摊贩都交不起街雪税,只得另谋出路,如今热闹的街市已经大不如前,反而是深街小巷里多了许多曲折弯绕的车辙声。   “ 柳絮巷,烂木墙,破落烂户哪里藏?久病郎,活不长,程思程思何处忙?”   哐嘡一声,柳絮巷深处的木门被什么东西撞开,门晃晃悠悠地半敞着。一条大黄狗从缝隙里挤了出来,一下一下甩着尾巴往外跑,边跑边冲那群唱歌谣的垂髫稚子不住地吼叫,犬吠震天。   “大黄,回来。”   一道温和的男声自门后传来,大黄狗听话地夹着尾巴原路返回,庞大的身躯将门撞得摇摇欲坠。   那木门实在太过简陋,甚至都不能称作“门”,更像是几片薄薄的木条随意拼凑而成的板子,长长短短,参差不齐,坑坑洼洼的表面被雨水和雪水渗成了一种深棕,上面是才积下的白雪和青苔,最角落处还稀稀拉拉长着几丛杂草。   寒碜的门扉后,一个俊秀青年躺在伞下的躺椅上,张开的书页盖住他大半张脸,但能看出一身鹅黄色长袍下瘦削的身形。   李溪山和程江虎带着一帮小鬼头蹦蹦跳跳地闯进院子的时候,程思敷衍得连书都没下来,右手轻轻搭在大黄狗的头上,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毛。   “程思,程思,别睡啦!”程江虎是个小胖子,扯着他衣袖的力道格外重,“我们去堆雪人吧!”   椅子上的人老神在在地翻了个身,继续装睡。   那群小鬼头急了:“程思程思,快起来呀!”   “程思——程思——程思——”   “程思!你不能出二烦二……”   青年幽幽吐出一口气,抬手拿掉那册旧得卷边的破烂医书:“小兔崽子,那是出、尔、反、尔。”   李溪山眼巴巴地望着他:“好嘛夫子,小溪知道了,现在我们可以出去堆雪人了吗?”   程思看了一眼满脸恳切的小姑娘,语气软了软:“就这么想玩?”   一旁的程江虎连连点头:“我们已经按照你说得把那支破歌传遍整个柳絮巷了,就让我们玩一玩吧!”   程思轻飘飘瞥了他一眼:“除了小虎以外,你们所有人明日都不用上课了,去玩雪吧。”   “啊?!程思,你不能这样……”程江虎快急哭了,“我不要写大字,我不要念书,程思,夫子……”   程思挑挑眉:“还记得我是你夫子?”   “夫子……”小溪认真地看着他,“您不是说过,不患寡而患不均吗?”   程思笑了笑,摸摸李溪山的头:“是啊,小溪学得很快呢。既然这样,那你要好好看着小虎,别让他又捣乱。”   一群小孩欢呼一阵,转头便在院子里玩了起来。   虽然只是下得小雪,但持续时间很长,程思的院子里已经积攒了一层厚厚的雪。程思的院子没放什么东西,所以看着很空,意外地很适合打雪仗。   他根本没有农具种子和口粮之类的东西需要存储,整个院子里只有一棵光秃秃的枯树,两间破屋子。东侧向阳的一间是给孩子们读书的书房。   角落的小灶台旁边摆着几捆柴火,灶台上正煨一炉药,满院飘散着一股清苦药香。   程思垂下眸子,一点微弱的灵气从掌心蹿出来,直到冰凉的手热了起来,他才重新伸手去摸大黄狗的头。   墙外时不时有嘎吱嘎吱的推车声,叫卖吆喝的小贩走街串巷,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等候着,包括院里这堆小鬼头。   每次卖饴糖的小贩路过时,大黄狗都会蹿出去拦人,而程思则像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一串铜板,请他们每人吃上一块糖。   饴糖不便宜,更何况是十几个孩子。但程思就是有这样的本事,每次都能泰然自若地变出钱来。   程思是三年前来到柳絮巷的。   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只隐隐约约知道他是个穷秀才,身体不好,住进巷子深处的时候还坐着木头轮椅。   一开始的时候,程思在柳絮巷里当郎中,他的行医之路磕磕绊绊,无论是什么病症都要对着医书钻研好一阵,最后只能开出些乌漆嘛黑的小药丸子。虽然能治好人,但总让人心惊胆战的。   不过他这半吊子医术在柳絮巷倒是很够用,病人没钱,他也没实力,属实是一种双向奔赴。   几个月后他能站起来了,便再也闲不住,直接在这间四面漏风的院子里开了个万事屋,给钱就能办事,什么上山掏鸟下地抓猫帮隔壁大娘糊泥墙都行。   当然,大部分邻居都以为是可怜的年轻秀才无路可走了,穷困潦倒得什么活都愿意接,生怕自己不能累得早死。   于是几十户被程思用小药丸子治过的老主顾们联合起来,凑了十几串铜钱,将这一院子的活宝带到了他面前。   于是程思的院子被分割出了好几个区域,万事屋,托儿所,小药庐……现在又多了一个玩雪区。   程思深吸一口气,从手边掏出几块布头缝成的小衣裳。他刚刚缝道一半,现在能依稀看出个形状来。   他前几天接了个帮忙缝衣服的活,缝到最后还有些意犹未尽,便打算顺手给大黄狗也缝一件新衣服。   系统回来的时候,柳絮巷已经升起了道道炊烟。雪花混合在烟火气中,热闹的院子里只剩下三四个歪歪扭扭的雪人。   大黄狗安静地趴在主人身边,青年低着头,认真地绣着什么东西。   【宿主,您今天过得好吗?】   程思,不,应该是陈慕律笑了笑,没有抬头,依旧在认真地穿针引线:“不算太坏。”   【宿主,您今天还没有喝药。】   “啊,现在应该没关系吧?”陈慕律紧急伸了个懒腰,“我现在能跑能跳的,少喝一天两天不会死。”   【宿主,您别忘了十年前答应过我什么。】   陈慕律战术性地咳嗽了两声:“咳咳,说事就说事,翻旧账什么的,最伤感情了。”   十年,足够让很多事情翻篇,唯独不能改变系统这种不爱清理内存的人工智能,因为陈慕律的每一项前科和每一句假话都被他录音留证了。   【宿主,您偏离剧情的时候是谁义无反顾地为您篡改剧情记忆?】   “是你,亲爱的系统。”   【您被神邪剑捅了个对穿、自爆碎成渣渣的时候是谁义无反顾地为您拼了七年的身体?】   “是你,亲爱的系统。”   电子音饱含幽怨:【那您为什么不喝药?】   陈慕律好声好气地回它:“愚以为,这种黄连、吴茱萸、五灵脂米、七灵鸡内金、幻海水蛭、雪僵蚕之类药材绝妙组合炖煮超过一天一夜后产出的墨绿色药汁,不爱喝才是人之常情。”   【但是为了保证所有伤口都能加速愈合,您必须每餐摄入500ml以上的……】   “好了,行了,我现在就去喝。”陈慕律捏着鼻子投降了,“记得帮我关一下味觉,谢谢。还有嗅觉也是。”   等磨磨蹭蹭灌完药汁,天已经彻底黑了。   陈慕律在院子里围着那一堆长得莫名其妙的雪人踱步,闲来无事,用小块的炭给它们都按上了两颗眼珠子。   很好,陈慕律往后退后几步,定定地欣赏了一下,雪人的脸更猎奇了。   做完这一切,天边已经亮起了一轮上弦月。静谧的夜色里,陈慕律在那件鹅黄色的单薄长袍外罩上了一层黑色披风,宽大的斗篷遮盖住他的面容。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很轻很轻,整个巷子里只有陈慕律听到了。   那脚步声停在简陋的木门前,有人扣门,三长四短。夜风拂过时,紧闭的门漏开一道小口,像是无声的应答。   感应到那人的气息,陈慕律一下子便放松了。他自顾自往屋内走去,点起一盏昏黄的烛。   来人紧随其后,进了屋后才小心翼翼地掀开斗篷,恭恭敬敬地向陈慕律作揖行礼:“公子安好。” 第125章   “曾掌柜, 深夜前来,是有什么事吗?”陈慕律在矮榻上坐下,继续绣着大黄的那件小衣裳。   纵然早已对自家楼主的接地气有着充足的认知和心理准备,这位年过半百的曾掌柜在看到青年手里那件缝得歪七扭八的“衣裳”时还是停顿了一下。   “公子, 您缺衣服了?不如让属下为您置办几件?”   “衣服够穿就行, ”陈慕律随意地摆了摆手, 好像在雪天里只着一件单薄长袍的人不是他自己一样, “这是给大黄的。”   跟着进屋的大黄追着尾巴原地转一圈, 轻轻吠了一声。   曾掌柜:……   他迟疑了一下:“那属下送点大黄的衣裳?”   沉迷缝纫的某人点了点头:“也行,记得低调点。有什么事情就直接说吧。”   曾掌柜正色道:“吴淮堂又来了。他非要见您不可, 已经在楼里赖了好几日了。”   陈慕律不置可否:“曾掌柜,您说我应该去见见他吗?”   “不。”曾掌柜皱着眉,“属下的意思是,景阳楼那里大概是拖不久了,您应该早做打算,先行离开此地。”   凡域十九城里,渡柳城排行最末, 资源最少人口也少,环境本就恶劣,更不用说渡柳城混乱的内政问题。   老城主走得早, 年仅十七岁的渡柳城城主吴怀堂混迹在脂粉堆里长大, 压根不管事。几个旧部贵族夺权激烈, 斗来斗去几十年为人做了嫁衣。现在, 城中的主事人是吴淮堂的继兄吴淮安。   如今还摊上这么一场怪雪,怎么看都不是安全之地。   怪雪不止,天有不祥。   大大小小的法子都用过了,但毫无用处。眼下吴淮安已是焦头烂额, 据小道消息所传,这位安大人已经准备重启祭天之典,求真仙庇护了。   陈慕律眸中一片清明:“你劝我走,怎么自己不想逃?”   曾掌柜苦笑:“公子,这里是我的家乡。”   不只是他,还有城里的众多百姓,都是这样想的。渡柳城是他们的故土,只要还不到最坏的地步,他们就还能装聋作哑,继续稀里糊涂地过下去。   他们走不了,不只是因为没有足够支撑他们另谋出路的钱财资产,也因为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我不走。”陈慕律抬眸,唇角平直得没有一丝笑意,“比起怪雪,街雪税才更折磨人。”   天灾虽难测,但人祸才是真的雪上加霜。   曾掌柜还想开口劝他,却被制止。   陈慕律平静地盯着他:“有人来了,你先到里屋躲一躲。”   门外,寒风凌冽。   脚步声忽远忽近,又有人至。   “请问,万事屋今晚还开张吗?”   又是吱嘎一声,门自动打开,沉默地回答了他们的疑问。   那几人很小心,足足磨蹭了一刻钟才进门。   金主婆婆妈妈又怎么样,金主他自然有他的道理,暗暗在心底告诫了自己好几遍,陈慕律带好兜帽,叹了口气,主动发声:“你们几个,进屋来吧。”   “鬼!鬼啊!”   哐嘡一声,伴随着惨叫一同传来的是竹条断裂的脆响。   系统怜悯道:【是躺椅。】   陈慕律默默闭眼。   幸好院子里设了静音结界,不然妥妥扰民了。他深吸一口气,快步走上前打开门,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摔得东倒西歪的两人。   隐匿在陋巷深处的万事屋,就这样聒噪地开张了。   烛台上的火舌被震得跳了又跳,陈慕律将两杯茶撂在了二人面前:“说吧,你们想求什么,又准备拿什么来做交换?”   那两人都是年轻男子,一看便知道是一对主仆。年纪小的那位少年将茶杯里的水一口闷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不是我说,你们这店也太破太偏了吧!我找了两个时辰才找到。”   陈慕律慢条斯理道:“故意的,唯有心诚者才能求得所愿。”   【明明是你懒得挪窝。】   不理会系统的挖苦和少年的怀疑的眼神,他掐指一算,沉吟道:“小兄弟可是姓吴?”   “啊?这都能猜到?”那小少年懵了。   陈慕律继续道:“生于奉宿十五年十月廿一,卯时一刻。”   那少年眼睛发亮:“大师,您真是大师。”   旁边跟着的小厮也一脸惊讶,两个人抱在一起,两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陈慕律:“太好了是大师,阮娘有救了!”   系统叹为观止:【这就是渡柳城的平均智商吗?】   陈慕律笑而不语。   他面色不变,实则飞速在脑中过了一遍近几日得到的情报,很快在犄角旮旯里找到了这个陌生的名字。   阮娘,红袖楼清倌花魁,吴小城主的姘头。   从少年靠近的那一刻起,他就知晓了对方的身份——渡柳城名存实亡的小城主,吴淮堂。   他垂眸:“小公子,您所求为何?”   吴淮堂握紧双拳:“我要见景阳楼楼主程玄知一面,越快越好。”   电子音卡了卡:【原来还是找你的。】   “可以。”陈慕律痛快地答应了,“但是我做生意想来讲一个等价交换。您要告诉我,您准备付出怎么样的代价呢?”   吴淮堂坚定地看着对面人宽大的兜帽下若隐若现的半张脸:“你可以先开条件。”   陈慕律不紧不慢道:“我要城主府中,真君留下的那半截衣袖。”   吴淮堂还未发话,旁边的小厮已经着急地拽起了他的袖子:“不可啊少爷,那可是真君仙物!”   少年紧绷着脸,拦着了小厮:“这个代价和我的请求并不对等吧?”   陈慕律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我只是想看看,城主到底下了多少决心。”   吴淮堂盯着他,不敢轻举妄动“你既然知我身份,也应当知道真君的分量。”   凡域曾出过不少仙人。   每座凡城都有供奉仙人的传统。之前渡柳城羸弱,便是因为城中从来没有一位凡人成仙。直到三十三年前暴雪封城,一名仙人自城外救走了一名孤儿。   这名孤儿就是渡柳城唯一供奉的仙。   昔日老城主将他遗落的半截衣袖收起,日夜供奉,始终都一无所获。直到十年前,吴淮堂继位后第一次拜谒仙祠,见那衣袖忽然闪光。   那一年夏,渡柳城也是一场飘雪。   只不过彼时的雪救下了大旱中的第十九城,从此人们将这位仙人视为神明。   人们尊称他为照清玄黎无量真君。   “您不必惊讶,这只不过是彻底摆平此事的价格。鄙人不才,但也知晓一些秘事。城主何必舍近求远?”陈慕律笑着看他,“您其实无需去寻程楼主,说不定,我便能帮您排忧解难。”   “……”   吴淮堂沉下脸,犹豫挣扎好一会儿才开口:“那好,我说。吴淮安在筹办祭天之典,求真君庇护。”   陈慕律挑挑眉:“说些有用的。”   吴淮堂一咬牙:“他准备让阮娘去当祭典的圣女!”   “正常。”陈慕律眼皮都不抬一下,喝了口茶,“树大招风。”   凡域圣女不讲求虚的,只有两个简单粗暴的要求——年轻,貌美。   红袖楼为了招揽客人,无所不用其极,最喜欢营造一些噱头来吸引人。现如今提起全城长得最美的年轻女子,基本上所有人都会自动想起这位正当红的花魁娘子。   吴淮安不选她选谁?   老鸨巴不得能出一个圣女做招牌,自然乐意配合,可若当圣女是一件好事,那当然不会搞得这般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您知道隔壁的浮兰城吗?”吴淮堂咬着唇,“十几年前年,他们也办过祭天之典,当时我父亲带我去看过。结果他们没有请来仙人,那圣女赤着脚在台上跳了三天三夜,活活被耗死了,整个祭台上都是干涸的血。”   陈慕律平静地看着他,似乎不为所动:“你想怎么办?”   吴淮堂低下头:“我希望……希望阮娘不要死。”   “你想救你的心上人,然后呢?”陈慕律意味不明地笑了,“总该有一个圣女,要么求得神迹降临,要么圣女死去,整座渡柳城还是被怪雪笼罩。”   “怎么你的心上人便是人,这城里的其他姑娘便不是人了?”   那小厮挡在自家少爷前面,恶狠狠地瞪着他:“你这人怎么对我们城主说话的?”   “不是的……”吴淮堂面色苍白,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直到这一刻,他才恍然大悟,这便是他一直以来下意识忽视的地方。   陈慕律轻轻晃了晃茶杯:“你被吴淮安保护得太好了。”   吴淮堂沉默良久:“我……我知道,凭我一个人的力量和见解,是没有办法救阮娘的,更没有办法救其他人。所以我才想找程楼主。”   “程玄知不过一介商贾,小城主为何要如此看重他?”陈慕律一挑眉。   吴淮堂皱起眉:“先生,你不该这么说程公子,三年前,若不是路过此地的程楼主开仓放粮,恐怕本城早就因为饥荒分崩离析了。”   陈慕律笑了笑。   “我还是那句话,我能帮你解决此事。”他道,“还是那个条件。”   吴淮堂眉头紧锁:“您有何资本?”   ……   月亮落下时,屋内又恢复了安静。   曾掌柜慢慢从里屋走出来,不赞同地看着青年:“公子,您这样太冒险了!”   “还好吧。”陈慕律看着手里的杯盏,茶汤清透,“曾叔啊,没想到这小子居然还记得三年前开仓放粮的事情。”   曾掌柜额前的皱纹舒展了些,他放缓了声音:“当然,公子,我们都记得。”   就像他当时和小年说的那样,公子他不欠任何人   程玄知不欠任何人。   反而是渡柳城里的所有人都欠他一条命。 第126章   三日后。   红袖楼的花魁得了重病、闭门谢客的消息不胫而走。   据服侍的丫鬟所言, 阮娘全身起了一圈红疹子,脸上更是严重,肿胀留脓,请了全城的大夫都治不好。   才过晌午, 城主府的侍卫便将红袖楼围了个水泄不通, 连只虫子都飞不出去, 一时间风声鹤唳。   高层的绣楼雅间里, 层层垂落的帷幔被人挑起, 露出阮娘那张几近毁容的脸。她正发着高烧,额间是密密麻麻的汗, 整个人处在半梦半醒之中,时不时还会轻呓几句胡话。   红袖楼的秋妈妈满脸堆笑,轻手轻脚地将纱帘重新盖上:“安大人,这阮娘的样子您也瞧见过了,奴家哪里敢诓骗您。这小妮子福薄,担不起圣女的名头。这舞啊,她恐怕是真的献不了了。”   吴淮安挑了挑眉, 并没有搭腔。   这位把持着城内大小事务的副城主安大人今年才至不惑之年,长得平平无奇,唯独额角一道弯月形的伤疤裂着, 为他增添了一种不怒自威的气派。   他冷眼看着帘子里正困于噩梦中的阮娘, 听她不住地轻轻喊着吴淮堂的名字。旁边的秋妈妈勉强挂起笑来:“这这这……小孩子烧糊涂了, 分不清尊卑, 大人勿怪,我替阮娘向安大人和城主请罪。”   “请罪?向我请罪有什么用。”吴淮安一笑,“不如秋妈妈替我向照清真君请罪吧?”   秋妈妈抖着腿,毫不犹豫地往地上一跪:“大人饶命啊大人, 这……这阮娘不行,我这里还有不少姑娘,若有您瞧得上的,您只管带走便是了。”   吴淮安好整以暇地瞥她一眼,一旁的下属为他凉好了一杯茶。   “好啊,那就搜。”   安静的红袖楼忽然变得聒噪,但没有对话声,只有来来往往的杂乱脚步。   一排排如花似玉的姑娘被推搡着带进雅间内,又被挨个送出来,最后吴淮安面前只留下六七位瑟瑟发抖的清倌人。   杯中茶凉得刚刚好,恰能入口。吴淮安至始至终没有正眼看底下的人一下,只是继续问旁边的属下:“就这些?”   那侍卫还未开口,秋妈妈便急忙开口:“安大人,我这楼里的姑娘您可都瞧过了,您看……”   “祭典献舞事关重大,不得有半点马虎。”吴淮安没有开口,反而是旁边的下属冷着脸挡在了秋妈妈身前,“秋妈妈,如今阮娘出了差错,你难不成希望红袖楼被拉着垫背吗?”   秋妈妈讪讪一笑:“瞧官爷您这话说得……我们红袖楼是正经生意,阮娘是我这儿的头牌,她出了事,奴家也心疼啊。”   吴淮安喝完了茶,摩挲着杯壁:“就这些?”   “这……这……”   “你只回答是或不是。”   秋妈妈一咬牙:“是。”   吴淮安眉梢一动,只见门外的冷面侍卫跪下道:“大人,在西北角的小院里又发现了一条漏网之鱼。”   “嗯,还有啊。”吴淮安似是被逗笑了,“秋妈妈,这边是你说的‘都在这里’了?”   秋妈妈已经抖着腿扑通一声跪下了。   “呃……容色上等、舞技一绝的,也就这么几个了。”秋妈妈一脸惶恐,“安大人,您就是借给奴家一百个胆子奴家也不敢对您有半点欺瞒,那位新来的……确实是个极品,可……可……唉,您见了他便知道了。”   吴淮安不置可否。   一刻钟不到,那‘漏网之鱼’已经被一队侍卫压着送进了雅间。   几乎是看见他的第一眼,众人便知道为何秋妈妈如此含糊其辞了。   肤如凝脂,手若柔夷,那人一身白衣,容貌被白纱遮掩着,盈盈一握的腰被束在红绸间,看着格外的扎眼。但所有人看向他的第一眼却永远会落在他那双桃花眼上。   明明身在红尘中,却似远离世俗尘嚣。   他轻轻一欠身,行得是女子之礼。   “见过安大人。”   吴淮安撂下杯子:“秋妈妈,起来吧。”   她没有撒谎。   因为这人是个男子。   他并不怯场,与其说是冷淡,不妨说是漠然。明明长着一双笑眼,眸底却是一片寒凉。那举手投足间的气派,不是什么普通人家能养成的。   “你叫什么名字?”吴淮安生出些趣味,“摘下面纱。”   下一瞬,那片薄薄的白纱在空中摇摇晃晃地坠下,室内众人神色各异,即便是城主府训练有素的侍卫也都失了态,看直了眼,更有几个意志不坚地被惊得后退了几步。   “嘶——”   此起彼伏的吸气声在屋内响起,没有人出言训斥他们不尊纪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面前之人身上。连坐在主位上的吴淮安都不免晃了晃神,眼底掀起惊涛骇浪。   那人神色淡然,眸中波澜无惊:“无姓之人,单名一个思字。”   吴淮安没有沉默很久:“你便随城主之姓,唤作吴思吧。”   “可以。”吴思沉吟片刻,屈尊降贵地应允了。   明明城主赐姓是再荣耀不过的事,到了他这里,反而变得勉强起来,好似是吴淮安求着他改姓一般。   “秋妈妈协助城主府办事有功,赏纹银千两。”吴淮安立刻拍板,“吴思……公子自今日起作为我的义弟入住城主府,不日册封圣女,献舞祭天。”   半日时光,兵荒马乱。无人在意阮娘的病况,大街小巷中都疯传副城主终于得了失心疯,选了半天选了个男子当圣女祭天。   没一会儿,吴淮安很快便被几个贵族元老堵在了城主府里,大骂他疯癫,居然给一个红袖楼出身的男子赐姓,还妄图让其染指祭天之典。   “你疯了吗?这是渡柳城,不是你的一言堂!你居然这么草率就下了决定?这事要传出去,岂不是要叫其他城邦耻笑我们!”   “吴淮安你怎么对得起老城主对你的教诲?!”   吴淮安冷漠地坐着,听着一句句熟悉至极的谩骂左耳朵你右耳朵出。他听得辛苦,也幸苦这群老人十几年如一日换汤不换药的训诫。   等到这群人骂尽兴了,吴淮安的公务也批完了。他撂下笔,掀起眼皮恹恹地盯着面前的面红耳赤的长辈们:“你们见过他,便会知道除他以外,再无人能担这圣女一名了。”   然后不出意外又是一阵骂声。   吴淮安木着脸,顺手把吴淮堂呈上来的课业给批了,一时间不知道是被骂难受还是观赏城主大人写的狗爬字更头疼。   果然,还是吴淮堂狗屁不通的遣词造句更具有杀伤力。   吴淮安按住额头,只感觉理智的弦一跳一跳的:“圣女大人在后院,诸位叔伯可以自行前去拜见。”   那群老顽固对他吹胡子瞪眼了半天,什么狠话都说了,还是耐不住性子跟着侍从一个接一个地往后院赶。   一刻钟后,侍从来报,说老大人们都离开了。   吴淮安和手里的狗爬字面面相觑,忽然笑了,吴淮堂那狗屁不通的文章也变得顺眼了许多。   -   景阳楼。   “圣女啊,他就是天降的祥瑞。”   “据说圣女长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真的就和仙人一样啊!”   “那当然,你是不知道啊,安大人当时翻遍了红袖楼,找到人直接供了起来!赐了吴姓!”   “整个红袖楼的姑娘居然加起来都比比不过一个男子?说出去谁信啊?真是笑掉大牙了……哎哎哎!你们干什么!?官爷……官爷……”   巡逻的卫兵冷脸将那人擒住:“当街折辱圣女,罪无可恕,带走!”   “大人且慢。”   一道温和的男声自楼上的雅间里响起,声如泠泠清泉,滚落耳畔。青葱玉指撂起珠帘,露出半张白纱覆面的脸。   他们看不清帘后之人的真容,只能看到那位圣女额前轻轻晃起的琉璃坠。   琉璃无色,晶莹剔透,却在动作间荡起细碎流淌的光。   喧闹的酒楼在一瞬间变得格外安静,那几名侍卫慌不择路地跪下:“见过圣女大人。”   楼内众人如梦初醒,纷纷行礼:“见过圣女。”   被众人议论纷纷的“吴思”圣女居然出现在了景阳楼?!   圣女柔声道:“你们为城主办事辛劳,不必为这点小事伤神。这位郎君吃醉了酒,说了些胡话,不碍事。就放了他罢。”   “遵命。”   那几名侍卫果然没有继续纠缠,转而告诫了一圈便离去,曾掌柜适时上前安抚了众人,一切又恢复如初。   珠帘落下,圣女将一张符咒贴在帘上,一道无形的结界转眼便成型了。   “高,实在是高。”吴淮堂嘴里的芙蓉饼还没咽下去,边嚼边给他鼓掌,“先生,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三言两语,一场矛盾就此化解,还为自己博了个好名声。   陈慕律白了他一眼:“我没有你这么大的儿子。”   哦,他现在是“圣女”吴思。   陈慕律摘下面纱,毫不客气地塞了块点心。   看着他面部生动的表情,吴淮堂还是很震惊:“先生,你这易容术也太逼真了吧!”   “无他,惟手熟尔。”   陈慕律老神在在,两三口干完了点心,那点被贵族元老门夸出花来的淡漠神性完全被冲散了。   旁人只当他是浑然天成,吴淮堂以为是易容术了得才有这张美人面,都是拿着错误答案往题目里套。   做程思时,他完全是换了寡淡的脸,做程玄知时又是另外一副相貌。唯有这一次,他只是隐去了自己原本的七分相貌,只有一双桃花眼没有改动。   因为初入凡域时,系统便委婉地提醒过他,这脸太过扎眼,不利于他隐藏。   于是他隐去五分容色:【这样如何?】   系统为难道:【宿主,要不您再……再改改?】   留下三分:【这样呢?】   系统还是绝望摇头:【太招摇。】   留下一分:【现在可以了吗?】   电子音生无可恋:【宿主,我这里有上百套现成的捏脸码,要不你选几个喜欢的?】   言外之意就是用不了。   陈慕律,从名字到容貌,他一个都留不住。   “这张脸好看吗?”他笑吟吟地望着吴淮堂,素来淡漠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高不可攀的冰雪裂出一道缝隙,缓缓淌成了春水。   “……”   吴淮堂什么也没说,他惊呆了,被一口糕点呛得咳了个惊天动地,整个人像煮熟的虾一样红。   陈慕律耸了耸肩:“你要习惯。”   琉璃坠晃荡,撞红了眉心。 第127章   城主府。   “不是, 这坠子也太多了吧?”   看着架上的那套圣女服制,吴淮堂目瞪口呆。   阮娘带着面纱,笑眼弯弯地损他:“又不是你要穿,你反应这么大做什么?”   “就是就是。”陈慕律正隔着面纱慢悠悠地嗑瓜子, 自在得和没事人一样。   吴淮堂目光呆滞:“你真的能忍?”   陈慕律好笑地瞥了他一眼:“忍什么?这有什么好忍的。”   “不必管他。淮堂一向如此。”阮娘笑眯眯道, “上回我在景阳绣坊定了几件舞裙, 好不容易做好了, 想穿给他跳舞看, 思公子你猜猜这呆子说了什么?”   陈慕律求知欲都刻脸上了:“什么?”   “阮娘——能不能别提了!”   阮娘捂着帕子,丝毫不怕他:“他说……哎呦, 他说,这裙子怎么破得都抽丝了,问我是不是缺钱了。”   “那时候你好几天没理我了,忽然把我叫过去……”吴淮堂扭扭捏捏道,“寒冬腊月穿那么薄,我以为楼里有人欺负你呢。”   阮娘安详闭上眼:“淮堂,我知你心是好的。但……天地良心!那是我抢了三个月才定到了流苏裙!”   吴淮堂整个脸都红透了, 他举手投降:“我不说话了。”   配着他们这打打闹闹的劲儿,陈慕律兴致勃勃地磕了半碟瓜子,由衷感慨道:“你们真般配啊。”   他说得太过直白, 吴淮堂脸又红了一个度, 阮娘眼神飘忽, 忙起身将吴淮堂推出了门外。   “我是来教圣女跳舞的, 你别打扰了我们,快,回去温你的书。”   把吴小城主推出门,世界一下子清净了不少。   阮娘轻轻解开了衣裙上缠绕的珠串, 面上的笑意淡了淡:“这么好看的裙子,可惜了。”   金丝银线为引,绫罗绸缎为底,织成了这身舞衣,即使在室内也依旧流光溢彩。   没有张扬的宝石头面,白玉珍珠与无色琉璃串作的珠链盖在肩上和腰间,顺着裙摆垂落,尾端嵌着铃铛,轻轻撩动便有清脆铃声。   漂亮,繁琐。   更像一具价值不菲的枷锁。   陈慕律目光平静:“不可惜,为仙君献舞,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那并不是原本的圣女装束,而是曾掌柜动了景阳楼的各种关系,为他重新赶制的新衣。   阮娘垂着头:“我虽然不清楚公子为何愿意帮我与淮堂,但您的恩情,阮娘必定铭记在心。”   “不必铭记,这只是我同他们的交易。”陈慕律淡然道,“你若是真的想谢我,不如想想怎么教我跳舞吧。”   阮娘试探地看向他:“难道您真的要去献舞吗?”语气颤抖得好像他是要去寻死一般。   陈慕律只是轻轻笑了:“自然。”   -   学舞于他来说并不是一件易事。   或许对于之前的陈慕律来说,学舞至少不会很难,他会舞剑,自然也有学会一支舞的信心。   可现在是奉宿三十二年,是陈慕律苏醒的第五年,也是他与自己的身躯磨合的第五年。   虽是死遁,但他确确实实是作为“陈慕律”死去了一次。   神邪穿心一剑,诛灭了同心蛊,也将他全身经脉震得粉碎。   那一剑本该粉碎孟长赢的剑骨,为其破境释放大量的灵气。而他挡了剑,在秋池潭上爆体而亡,灵气反哺天地,为他补上了破境的条件。   即将结婴的重明血脉者的一条命,替下了剑尊的天生剑骨,恰好阴差阳错地补齐了因果。   只是苦了系统,用大部分的存活时间帮他修正了剧情,明明可以一走了之,却勤勤恳恳留下为他拼了七年的身体。   陈慕律和自己的新身体磨合了三年,感觉就像是作为一个瘫痪的人慢慢地复健,最开始只能在床上坐一小会儿,到后来坐在木质轮椅上。   他曾有一段时间不良于行,花了很多时间学会了重新站立,然后是行走,奔跑。   三年前,他终于能像正常人那样行动,修为也恢复到了炼气中期。系统松了口,同意让他一个人游历凡域。   他根本没有游历,而是在其余城邦中整合了资源后直奔渡柳城,设立了景阳楼,帮助渡柳城渡过难关。   赈灾之事耗尽了他的心力,等系统反应过来时,他又重病了一场,灵魂和身体的排异反应剧烈。   后来他病养好了,将景阳楼交给了心腹打理,自己又坐着上了木轮椅,买下了柳絮巷尽头的小房子。   他将自己藏在凡域十九城里,刻意封闭了消息,没有关注任何仙域魔域之事。   陈慕律开始活得像一个凡人,过去种种恍若云烟,更像是一个虚无缥缈的美梦。而他从来都不是修仙者,只是一个意外闯入的凡人。   现在美梦结束,他再也回不到原来的位置,只能躬身而下,隐匿于尘烟中,孑然一身重新融入一个陌生的世界。   陈慕律每天都过得很忙,忙着教孩子,忙着开万事屋打杂,忙着给自家捡来的那条老黄狗喂食,忙着梳理情报,忙着安抚隔三差五想接他离开的曾掌柜。   他的日子被填得满满当当,满到他没有空分出什么心思去肖想那些无缘无分的人。   他连做梦都不再梦到的人。   ……   月落没多久,陈慕律醒了。   后半夜的风呼呼吹着,他披了件衣裳,打开窗子看向屋外飘摇的雪。   雪越下越大了,这不是什么好兆头。祭天之典近在眼前,陈慕律忽然感觉眼前清晰的路好像出现了晃动。   这样大的雪……   上一次,是在奉宿初年。   持续了八九年的雪灾,在照清真君获救后奇迹般的消失了。   【别猜了宿主,那不是我们可以探查的部分,没有权限,您也别再寻死了。】   陈慕律抬手接住雪花:“系统,你怎么有空?”   炮灰任务早已完成,系统和他十年前便解绑了。系统日常都会有其他的工作,所以不再每时每刻跟着他,总是抽空出现。   电子音阴阳怪气地冷哼:【后台提示我喝药的提醒事项被偷偷划掉了,但是并没有检测到您摄入药物的数据。】   “……”   陈慕律瞥开眼,心虚地不敢接话。   系统冷笑着,唰得一下将光屏点开,为他调出最近的检测数据:【神魂排异率上升了0.1%,体格值骤降10%,身体重塑依旧卡在91.999%无法推进。】   随后,系统发出一声灵魂拷问:【你这个年龄段,这个身体素质,怎么睡得着的?】   寒风呼啸,吹得陈慕律轻轻咳嗽。   他还没开口回答,系统便已经反应得比当年休眠重启后看到宿主和某人解毒现场还要剧烈:【还不快关窗!!!】   陈慕律沉默又听话地把窗关上了。   当然,听话是装的,因为即便是关上了窗,单凭他身上单薄的衣衫也根本无法御寒。   “系统,这点风没事的。”陈慕律叹了口气,“我是炼气中期。”   系统语气硬邦邦的:【你不是爱说自己是凡人吗?你看看人家正常人穿几件?下雪天穿着单衣到处乱晃的那叫精神病。】   陈慕律吃了瘪:“好,你消消气。”   【喝药!喝药!喝药!我走了24小时,你就逃了三次药,给我双倍补回来。】   “系统,我觉得这药可能没什么用。三年前重塑程度就卡在这个数值了,我还不是能跑能跳的?”   他的身体里有一处异常数据,他和系统都清楚。那处异常数据一直无法拼合,混在他体内,导致他身体一直很虚弱,但不致命。   陈慕律抿着唇,“你也不用太在意这个,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这样也已经很好……”   电子音冷冷道:【好个(哔——)】   【医生最烦你这种自作主张的病人,别再和我说什么现在这样也很好,任务完成的奖励是健康的身体和存活时间,你没有资格改变。】   陈慕律垂着眼,轻笑:“好,医生你消消气。”   系统卡了卡:【但凡你少气我两句,就谢天谢地了。】   “系统啊,你有没有发现,你越来越像个活人了。”   系统冷冰冰回敬:【谢谢,你也越来越像个凡人了。】   陈慕律笑出了声,但系统没有再回他,似乎真的生气了。   后半晚,还是风雪夜。   陈慕律再次睡去,隐身许久未曾离开的系统安安静静地对自己的宿主进行了又一次全身扫描。   这是他维持了十年的习惯。   在魂虚秘境,系统眼睁睁看着宿主爆体而亡,化作了漫天的萤光。此后,它便开始不断拼凑,将宿主的身躯一点一点还原。   每一日拼凑工作完成后,他都会对宿主进行一次扫描,记录他的身体重塑情况。   五年后,身体重塑数据终于达到80%,系统在自己的空间中唤醒了宿主「陈慕律」。   【宿主,好久不见。】   “系统,好久……是多久了?”   【距离我们上次见面已经过去5年3个月18天6小时19分37秒了,宿主。】   “那确实过去很久了。”   宿主沉默。   “附近还有人吗?”   【没有的,宿主。】   “好。”   【再次恭喜宿主完成任务,请问您还需要什么帮助吗?如果没有问题,系统将继续为您加速重塑身体。】   “没问题,可以了……够了。”   系统看到宿主点了点头,看到他的头越点越低,单薄的背轻轻颤着,控制不住地耸了耸,声音也变得含糊不清。   人工智能无法识别他的声音。   系统:【什么?】   宿主没有回复,只是安静地哭了。   很多年后,系统依旧无法理解这场静默的哀伤。   柳絮巷小院中那棵桂花树始终枯萎沉默,忍冬枯藤混在柴木中烧成灰烬。   雪花无声地落了满地,系统看着宿主陷入无梦之眠,后知后觉地理解了没有得到回答的疑问。   到这里,就可以了。   他得到的够多了。 第128章   祭天之典在两日后, 天狗食日之时。   雪势越来越大了,整个渡柳城都被银白之色覆盖包围。   全城上下人心惶惶,那份如有实质的恐慌蔓延在所有人中间,最后居然转变成了他们对于祭天之典的期许。   在众人为了祭典忙碌之时, 陈慕律这个“圣女”过得也格外辛苦。   他每日窝在城主府内, 等着阮娘来教他跳舞。那支舞有一个还算好听的名字, 唤作祈仙舞。   这祈仙舞名字好听, 舞也好看, 对舞者的要求极高。自小习舞的阮娘都花了不少时间才练熟,更不必说他这个初学者。   陈慕律说好听点叫舞技生疏, 说得不留情些便是肢体不协调,系统锐评时称之为“拥有自我意识的四肢在进行一场笨拙的自由搏击并因实力相当绕成了相当复杂且抽象的麻花状”。   至少在跳舞的时候,陈慕律还没有学会与自己的四肢和谐共处。   阮娘看得连连摇头,吴淮安和吴淮堂两兄弟眉头紧锁。   观赏完陈慕律苦练了四五日的舞姿,吴淮堂面如死灰,口无遮拦:“这样的舞搬到台上,照清真君会不会先降雷劈死我们?”   被他强行拉来捧场的吴淮安眉心拧成了一个大疙瘩:“会先劈到圣女。”   其实你们的真君是个冰灵根, 根本劈不了雷,漏条冰棱下来砸死人更有可能。   一身白衣的“圣女”这样想着,对两人翻了个仙气飘飘的白眼。   “呃……没事, 可能是公子您不适应这种过于柔和的舞蹈。”阮娘斟酌着用词, 打起了圆场, “不如我们稍微改一改动作?”   她虽然是向陈慕律提建议, 眼睛却看向了这里真正能做主的吴淮安。   大权在握的安大人低着头喝茶,没有反应。反倒是坐在他身侧的吴淮堂不满他冷落了阮娘,假模假样地咳嗽着,很是刻意给了吴淮安一个肘击, 好险没把茶水晃出来。   撂下杯子,吴淮安揉着眉心:“选一个最体面的法子。”   得了他的让步,吴淮堂立刻笑开了花:“阮娘你放心改吧!圣女都能改让男人当了,改个舞算什么?”   “吴淮堂。”吴淮安沉沉开口。   “又怎么了我的好哥哥?”   “滚回你屋里去,抄不完一百遍书就别来打扰圣女和阮姑娘。”   “一百遍?”陈慕律看热闹不嫌事大,“安大人你也太小看咱们英明神武的城主了,再怎么样也要五百遍。”   吴淮安答应得很爽快:“那就五百遍。”   吴淮堂被四五个侍卫抬出去的时候还试图挣扎,但很显然没有什么用处。   “你们怎么能这么对我?我还会回来的——啊啊你别松手!”   聒噪的城主被请走了,屋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吴淮安端起了茶盏,没有喝,只是慢慢地晃着,身侧的手下立刻反应过来,所有人都撤到了院外。   屋内只剩下他和陈慕律两个人。   陈慕律索性坐到他面前:“想问什么?”   吴淮安看着杯盏:“程思,三年前搬入柳絮巷,开了家万事屋,表面上替邻居们打杂做些小事,背地里却经营着情报生意。”   “你变了样貌,借着吴淮堂的手进了红袖楼,一边设计阮娘得病,一边将自己推至台前取而代之。”   陈慕律笑吟吟地看他:“安大人编故事真有一手啊。”   “程玄知,你把我当傻子吗?”吴淮安掀起眼皮,茶杯搁在桌上磕起一声闷响,“三年前我便说过,渡柳城欠你一份恩情未报,你今日又何必亲自来蹚这趟浑水。”   陈慕律挑了挑眉:“安大人这话说的,我是越来越听不懂了。”   看他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无赖模样,吴淮安只冷笑一声:“你的脸变了,但手没变吧?”   “你虎口处皮肤偏厚,无名指右下部和拇指下方内侧都有薄茧,一直都没变过。程玄知,你是习剑之人吧?”   陈慕律安静了一会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具身体是系统严格按照最高标准重塑的,不但提高了天赋上限,而且连这种微小的细节都没有放过。   但他已经有十年没握过剑了,也有些时日没听见旁人将他唤作“玄知”了。   玄知是谢怀卿给他起的字。   只不过当时“陈慕律”还是女子身份,不常有人提到他的字。而孟长赢的字则随着他本人沉寂在静思崖三年,又在剑尊之号的掩盖下鲜有人知,反而是渡柳城的人将他的字冠在了封号之前。   陈慕律垂眸:“叫我程思便好。”   吴淮安根本没打算放过他:“程思,你不是凡人。”   陈慕律罕见地沉默了良久。   “我知道你的规矩,这是一场交易。”吴淮安定定地盯着他,“我保证,十年内渡柳城百姓减税五成,苛捐杂税尽数废除。”   “五年。”   吴淮安点头:“那就五年。”   陈慕律轻轻叹了口气。   面纱遮盖住了他的神色,只有眼中流露出一点动容,但也只有一点。   不管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他和吴淮安的接触都不多。但他知道吴淮安是个很聪明的人,心思缜密,敏感多疑,更愿意相信自己查到的东西。   陈慕律抬眸:“你可以问三个问题。”   吴淮安凝视着他:“第一,对于祭天之典,你有几成把握?”   陈慕律自顾自给倒了杯茶:“九成。”   “第二,你对渡柳城到底是什么态度?”   陈慕律目光平静:“我在一日,便会救它一日。”   “第三,事成之后……”吴淮安顿了顿,“事成之后,你还活着吗?”   陈慕律挑了挑眉:“最后一个问题了,你确定要问这个?”   吴淮安看着他,点头:“我确定。”   陈慕律一哂,有些意外。   渡柳城世家贵族众多,推行减税之政必然困难重重。吴淮安押上了那么重的代价,居然没有问他的真实身份,反而选择了一个没什么意义的问题。   陈慕律歪了歪头:“放心,死不了。”   “那就好。”   吴淮安又点了下头,随即起身,“交易已成,我不会出手干扰,程公子,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陈慕律没有回答。   吴淮安大步走出院子,正好碰见候在门口的阮娘。他停下脚步,忽然开口:“改成剑舞试试。”   阮娘听得云里雾里的:“安大人,您说什么?”   “若圣女大人愿意,”吴淮安抬起头,“你陪他去库房里挑把好剑吧。”   -   两日后。   祭天之典,天狗吞日。   众目睽睽之下,圣女白衣翩翩,提着剑登上了祭祀高台,周围安静得不像话,只听见一步一铃响。   直到鼓乐之声响起,圣女在刹那间拔剑,于雪中起舞,银铃声清脆,响如兵戈相击。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短短两日,圣女学会了祈仙舞——不过,他是握着剑学的。本是柔和肃穆的舞蹈在改编后多了些锋芒,剑招干脆利落,行云流水般汇成了一支全新的祈仙舞。   大雪纷纷扬扬,沾湿洁白的裙摆。圣女蒙着面纱,身上的珠链在行动间如绽放的花一般层层荡开。   柔和的白纱将他整个人包裹得很严实,唯有双手、颈间和额前露出了一点肌肤,比那漫天的雪还要白上几分。   自初亏到食既,鼓点如大珠小珠滚落,忽急忽缓,锋利的剑芒在空中划开,头顶的太阳已经缺失了一角。   日光渐渐暗下,唯有暴雪依旧劈头盖脸地砸下。鼓点越来越急促,剑招的变换也愈发迅速。   食甚之时,天光尽失。头顶是飘扬的雪,黯淡的天,紫光自黑圈内泛滥,如熊熊燃起的烈焰,只一眼便能摄人心魄。周围的百姓与贵族不分贵贱,都跪在同一片黑暗下。   天狗食日有五个环节,初亏、食既、食甚、生光、复圆。何时请得仙力相助,何时能破食甚之局。   但祭天之典只是凡者的一厢情愿,不是每一位被供奉的“仙”都会给予回应的。当年浮兰城供养三十四位真仙,圣女耗尽心血都未曾求得一丝怜悯。   祈仙舞,圣女献舞,祈仙垂怜。   只有一位孤仙的渡柳城,又凭什么能求得生机?   细微的哭声和祈求声此起彼伏,盖过了那阵始终清脆的铃声。有人忐忑地抬起头,圣女又出一剑,珠链碰撞翻起波浪。衣袂纷飞,踏雪若仙。   黑暗很漫长,但台上的人没有半分动摇,一招一式都卡在鼓点之上。在众人看不清的地方,陈慕律挥袖转身,将额间细汗擦尽。   黯淡的紫光在自掌中亮起又熄灭,反复数十次,他攒起了一道足以覆盖整把剑的光芒。   【宿主,这样会损耗身体的!快停下!】   “是该停了。”   陈慕律笑了笑,转身时改了招式,一剑直指被遮住的太阳。   没有仙人……那他就来当这个庇护渡柳城的仙。   紫光自地上而起,亮彻半边天空,冲向云霄将那黑影劈裂出斑驳的痕迹。一剑又一剑,越来越快,也越来越黯淡。   【快收手!有人来了!】   电光火石间,有一剑自天外坠下,冰蓝剑光亮如白昼,只一瞬,便将整片黑暗彻底撕碎。   浩然剑气携雪落下,压得剑锋一抖,手中剑迎风断成了几截,和灿烂的阳光一同掉在地上。   “仙人!是仙人!”   四周的嘈杂都被隔绝在外,圣女僵在原地,整个人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只剩下一点让他仰起头,望向那轮灼目的太阳。   剑光滟滟,将细碎如柳絮的雪花一分为二。   风拂面,剑清鸣,额间琉璃坠晃荡。   来人一剑挑下圣女的面纱,墨如点漆的眼瞳对上一双熟悉得好似在梦中相望多年的桃花眼。似春日落花坠入深潭,涟漪荡漾,死水翻涌。   面纱之下的脸庞妍丽出尘,七分陌生容颜,三分眉眼如故。   十年新雪旧,刹那是成非。   他们无声对峙着,祭台四周的人已经密密麻麻跪了一片,那些人口中高呼仙君之名,痛哭流涕地求仙人庇护,虔诚又狂热。   只怔愣一瞬,圣女便已经收敛了所有多余的情绪,随众人一同跪下。   他垂眸:“恭迎仙君。”   恭敬平和中,更多的是无情。 第129章   雪消云散。   陈慕律跪在地上, 风吹过带来一阵凉意。眼前那片紫翻涌而起,他看清了那人手中的剑。   流光滟滟,如浪如波,那不是神邪剑——而是他最为熟悉的潋虚剑。   那人轻轻翻腕, 剑锋贴上肌肤, 他挑起了圣女的下巴, 居高临下地迫使其与自己对视。   陈慕律瞳孔微张, 强行压下心中惊涛骇浪般涌起的纷乱情绪。对面之人紫衣银冠, 眼睫轻挑起,目光比这场风雪还要寒冷, 冻得他控制不住地战栗。   映入眼帘的那张面庞无比熟悉,他曾在寂寂黑夜中描摹过,在意乱情迷时不知轻重地吻过咬过,却从未想到会在这种境地再次遇见。   明明近在咫尺,却好似天堑之隔。   近乡情怯。   陈慕律脑海中忽然蹦出这个词。   具体的含义牛头不对马嘴,但当他的视线再度被这个人占据之时,那些深藏于心底, 被他刻意抛却遗忘的东西在顷刻间卷土重来,如黑潮般吞噬了他的所有感官。   可孟长赢分明不是他的归乡。   潮湿的雪停了,留下氤氲的雾气, 蒙蔽了陈慕律的五感, 沾湿眉眼。   眼睫垂落, 遮去眸中晦暗, 可那份残留在灵魂深处的愧怍自骨骼中破土而出,他条件反射地颤抖着,怎么克制都无法停下。   那位照清真君眼神里没有看到生人的戒备,也没有一点触动, 像雪原群山上万年不化的寒冰。   他玉身长立,平静地俯视着跪在地上的陈慕律:“叫什么名字?”   陈慕律张了张口,发不出声。   一旁的吴淮安连忙上前行礼:“真君大人,小人乃渡柳城副城主吴淮安,这位是本次祭典的圣女,名唤吴思。”   “吴思?”孟长赢语气波澜不惊,“哪一个思?莫不是大公无私的‘私’?”   “呃,这个确实……”   吴淮安正准备应下,却听见陈慕律忽然开口打断:“不是。”   孟长赢面色不变:“哦?那是哪一个字?”   冰凉的剑贴在脖颈间,他垂着眸子,声音不算大,但咬字清晰:“是思念的思。”   孟长赢慢悠悠道:“无思无念,凡尘俱忘,也算是个好名字。不过我方才听他……唤你圣女?”   仙君俯下身,伸手捏住陈慕律的下巴,力道不算重,但足以逼迫他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   孟长赢的指尖比剑锋还要冰凉,审视的目光如有实质,似乎是要将他整个人撕碎重组,不留一点秘密。   吴淮安勉强压下心中的惊骇,正要上前解释,可眼前这位光风霁月的照清真君连眼神都未曾分给他一个。   “闲杂人等不得僭越,我只想听圣女……自、己、说。”   长睫轻颤,陈慕律缓缓抬眼,望着他如枯井般无波的黑瞳,几乎要被吸入那方黑潭中。那是陈慕律再熟悉不过的眼神,孟长赢面上越是这般平淡,他心里的杀意便越重。   陈慕律沉下心来,深吸一口气:“圣女一职,是吴思自作主张,还请真君大人降罪。”   这个时候,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坦白。   “你虽貌若无盐,但舞还算过得去,”照清真君挑了挑眉,“本尊恕你无罪。”   他随即松了手,扫视了一圈周围跪拜的民众:“此处雪祸已除,不必跪了,都起来吧。”   可他越这么说,那满地的百姓越激动。像是一池彻底烧开的沸水,周围人声鼎沸,哭笑之音不绝于耳。无人离开,反而有更多人开始自发地冲高台方向叩拜。   吴淮安试探开口:“真君大人,城主府内已经准备好了一切,不知您……”   孟长赢抬了抬眼皮,声音没什么起伏:“此地喧哗,换个清净地方议事吧。”   话音刚落,他手中灵气一闪,高台上的几人便在刹那间随他一同瞬移到了城主府。   陈慕律站在距离他最远的位置,眼神扫过身旁一同被带来的人,吴淮安吴淮堂,还有一个在台上提示他动作的阮娘。   他们四人拘谨地站在一处,眼看那位真君大人轻车熟路地走进了正厅,直接坐在了主位上。   孟长赢屈尊降贵地瞥了他们一眼:“还不进来,你们是要当门神吗?”   四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吴淮安率先走进屋内,但他们谁都没敢坐下,只是罚站的地方从门口成了厅中。   孟长赢淡淡地看着他们:“有茶吗?”   “喔……”吴淮安脸上挤出一个很是勉强的笑意,“来人,给真君上茶!”   早已备下的白玉金盏被端上前,那侍从在一室寂静中战战兢兢地将茶具放下,上首的仙君垂眸端坐,没有去接,安静得像是一尊不染纤尘的白瓷神像。   孟长赢沉默得太突然,搞得所有人都有些惶恐。吴淮安看不下去,一咬牙开口试探道:“真君,真君?您可以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无碍,就是想到了一桩旧事。”他捧起白玉金盏,雾气模糊了他的面容,“不必唤我真君,我并非仙人,只是一修行者罢了。”   吴淮堂探头插话:“那我们该如何称呼您呢?”   孟长赢看着杯盏:“仙域之人称我为剑尊,你们与他们一样便可。”   “是。”   见他并还没有怪罪的意思,吴淮堂大着胆子继续追问:“剑尊大人此次前来,所为何事?我们还不知您能待上多久呢?”   “淮堂,休得无礼!”吴淮安皱起眉,“不可对剑尊大人不敬。”   孟长赢没有看他们:“雪祸并非一日可消,我会在城内停留三日,做法消灾。至于其他的……本尊此次前来,的确不止是为了消除雪祸。”   吴淮安会意:“大人,您有何吩咐?”   孟长赢将白玉金盏搁在桌上:“昔年我曾有一物落在凡间,欠下一份因果。如今我帮你们除了雪祸,权作抵消,两不相欠。所以,我要将我遗留的东西取回。”   吴淮安沉吟片刻:“您说得可是供奉在仙君祠内的‘仙衣之袖’?”   ‘仙衣之袖’当然只是一个美称,其实就是老城主收起的那半截粗布残袖。   孟长赢略微感知了一下,点了点头。   “可……”吴淮堂看了眼身边旁始终一言不发的陈慕律,急得上前一步想要再次插话。   “吴淮堂,你真是越大越没样子了!”吴淮安向侧边错开一步,将他挡在身后,“不许对剑尊大人不敬。”   吴淮堂面露挣扎,“但是……”   “没什么好但是的。”陈慕律忽然开口,“那仙衣之袖本就是剑尊大人之物,您要将它取回,天经地义。”   孟长赢坐在主位上,默不作声地打量着他。   良久,剑尊眉梢轻抬:“圣女此言深得我心。”   -   热闹散尽。   孟剑尊没有在城主府中歇下,反而主动要求去仙君祠一探。   吴淮安陪着去了,阮娘也被接回了红袖楼,整个城主府里,只剩下无所适从的吴小城主,还有安静得格外反常的“圣女”大人。   吴淮堂闷闷不乐:“你安静了这么久,方才为什么要突然站出来说那些话?”   “不然我难道要看着一城之主去送死吗?”陈慕律挑了挑眉,“你知道什么是剑尊吗?凡为尊者,必已是同道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他自谦为修行者,难不成你当真忘了自空中劈来那一剑的威力?”   “面对无法战胜的强者,你不该贸然上前驳斥,若今日是个嗜血好战的仙者,你早已身首异处。”   陈慕律神情严肃,故意往重了说,把吴淮堂说得一愣一愣的。讲到最后,可怜的吴小城主已是面色惨白。   吴淮堂垂头丧气:“可是我都答应你了,你帮阮娘脱身,我将仙衣之袖偷给你。现在剑尊大人横插一脚,我便完不成你的交易了,这是在背弃诺言。”   陈慕律眼神微妙:“那就背弃吧。”   “什么?!你怎么……你怎么这么没有契约精神啊?”吴淮堂整张脸都皱在一起,“你自己都不为自己争取,居然还要鼓动我和你一起毁诺?”   为自己争取……   他忽然顿了顿。   “即便要为自己争取,也要看天地是否容你争。”陈慕律再开口时,情绪已经归于平静,“我们之前的不平等条约作废了,对你来说也算好事一桩。”   吴淮堂压低声音:“那你就这么把仙衣之袖拱手让人了?”   陈慕律笑了笑:“我若得手,便是将宝物据为己有。可剑尊取回旧物,却是情理之中。”   “谁问你这些了?”吴淮堂急得直跺脚,“我就问你想不想要?喜不喜欢?”   他这般蛮横无理又理所当然的做派,看得陈慕律平静的面容都有一瞬间的裂开。   可看着吴淮堂清澈的目光,陈慕神使鬼差地晃了神,当真开始思索起这个问题来。   想不想要。   过去那些年,他其实鲜少考虑这个问题,那些在原世界便已经产生的观念一直在潜移默化地影响他。   他多数时候做选择是为了存活,而非单纯的喜恶。   吴淮堂见他动摇,趁热打铁地继续追问:“怎么样?有没有会心一击的感觉?”   “住嘴吧……”   陈慕律无语地冲他翻了个白眼,“看把你能的。”   吴淮堂总是那么聒噪,不靠谱,更没什么大建树,可能这辈子连个守成之君都当不好。   但他这样的喜怒随性、潇洒肆意,却是许多人都不曾有的。   包括陈慕律。   “不是我说,你今天真的好奇怪啊。”吴淮堂又开始叭叭了,“你明明天不怕地不怕,连祈仙舞都敢跳,前面还敢和剑尊回嘴,怎么到了后面就不讲话了?”   陈慕律垂眸,随口敷衍道:“嗓子哑了。”   “其实我觉得……剑尊虽然对所有人都冷冷的,但他对你的态度……”   “怎么?”   吴淮堂斟酌道:“呃……有点坏?总之我感觉你还是避开他,离远点比较好?”   陈慕律轻飘飘看了他一眼:“你想多了,剑尊不是凡人,不会与我们这些凡人计较的。”   “他若真的想为难一个人……”   陈慕律扯了扯唇角。   那个人,根本不会有躲避的机会。 第130章   剑尊亲临, 整个渡柳城都沸腾了。   在全城人都振奋不已的时候,陈慕律已经改头换面,悄悄离开了城主府。   “圣女吴思”的装扮太过招摇,他换上最常穿的鹅黄旧袍, 又变回了柳絮巷里那位清瘦体弱的思先生。   仙君祠周遭人满为患, 偏僻的柳絮巷却依旧安静如初。   【宿主, 您怎么了?】   陈慕律瘫倒在躺椅上:“没什么大事, 就是练了几天几夜的剑舞, 有点乏了。”   【可是后台检测到您目前心率高达112次/分,建议您放弃当前头脑中的想法, 选择睡眠。】   电子音一板一眼地播报着数据,一丝不苟中掺了一点变了味的阴阳,陈慕律听得无奈:“系统,你觉得我睡得着吗?”   系统沉默了一下:【那您可以尝试先闭眼。】   陈慕律故意叹了口气,还真就阖眼靠在躺椅上。   其实阖不阖眼都一样,因为他脑子里一团乱码,左边是一个“照清真君”, 右边又冒出个“寒州剑尊”。   现在闭上了眼,他的视线一片漆黑,反而更容易走神。他出神地胡思乱想, 等到反应过来时, 眼前又浮现起了孟长赢的影子。   不是照清真君也不是寒州剑尊, 只是孟长赢。   少年身上的忍冬气息浓郁, 即便他走出人海,鼻尖依旧萦绕着那阵熟悉的清幽香气。   那个阳光炙热的午后,他忍不住回望。喧嚣的问剑台上剑鸣铮铮,可少年手中的铁剑尚在鞘中。   孟长赢一招未出, 剑心已成。   在这个潦草得叫人烦躁的时刻,陈慕律忽然回首,好似又嗅到了熟悉的忍冬气息。   原来那已是十三年前的日光了。   可惜了,物是人非。当年陈慕律离开时潋虚封剑。没想到再出鞘时剑易了主,居然是孟长赢将潋虚剑横在他颈间。   宿命轻轻一转,便凑出这一幅啼笑皆非的光景。陈慕律被裹挟其中,只觉得冥冥之中犯了太岁,时运不济倒了大霉。   【宿主,您有打算离开渡柳城吗?】   陈慕律闷笑一声:“你以为我走得了?”   孟长赢早熟隐忍,他走出的每一步都经过深思熟虑,反复推敲。他并不是情绪外泄之人,更不会被自己的情绪左右。   情绪是一个人的弱点,孟长赢从来不会让人轻易发觉攻击他的利器。可他刚刚将对“圣女”的特殊表现得这么明显,连吴淮堂这种迟钝的人都能发现,其中异样不用多说。   陈慕律垂眸:“他应该没有认出我。”   孟长赢是故意的。   故意对他特殊,故意对他亲昵,又居高临下地冷眼旁观他的失态和克制,将他的狼狈尽收眼底。   “他……”陈慕律不知该如何措辞,“他不记得我,他只是在试探我。”   系统帮他修正了剧情,将所有人的记忆都篡改了,包括孟长赢。所以他本来就不应该记得那个“陈慕律”。   现在的剑尊只是本能地在审视他,并没有对他展露出戒备和敌意。因为作为“圣女吴思”的他实在太过弱小,根本无法对孟长赢构成什么威胁。   剑尊显然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孟长赢看向他的眼神里只有平静冷淡到极致的漠然,以及而然流露出的一点玩味。   当时在高台上,他使出剑气劈碎黑日,本以为那些微弱的灵气在与孟长赢的那一剑对冲之下已经尽数消散了,现在看来,孟长赢是从那个时候便发觉了他的不同。   “他知道我不是凡人了。”陈慕律睁开眼,终于为这场混乱至极的推理下了论断,“他不认识我,但是对我有点感兴趣。”   现在,还只是孟长赢的试探阶段。   陈慕律不能离开,更不能一点露出马脚,不然高台上横在他脖颈间的那一剑就会随时刺穿他的身体。   系统顿了顿:【我可以带你离开,我现在问的是……宿主,你想不想走?】   陈慕律垂头不语。   留下被孟长赢猜忌,还是彻底离开,永远淡出孟长赢的世界。   系统循循善诱道:【只要你愿意,我们现在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渡柳城,去一个孟长赢永远都找不到的地方。】   陈慕律喃喃自语:“只要……我愿意?”   【是的,宿主。】   青年抬手,盖住了自己眼睛。   温暖的阳光照在他的白皙的手背上,像是烧起了一片无焰之火。   陈慕律露出一个微乎其微的笑:“崇愿误许弃置身……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洒脱地抛却一切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无论那些人与物是好是坏。他无数次在心中告诫自己不该生出什么痴心妄想,不想到头来适得其反,他还是弄巧成拙。   他给自己施加的罪业太沉太重,却忘了思念一旦有了宣泄的缺口,便无法再抑制。   十年避世,只是和孟长赢对视一瞬,他便溃不成军。   陈慕律无端想起吴淮堂那句“想不想要,喜不喜欢”。   当他将种种桎梏抛诸脑后时,陈慕律忽然发现,其实自己早已做出了选择。   他选择远离仙域,却独独青睐渡柳城这处荒凉小城不是没有原因,只是陈慕律不敢承认,不敢承认自己怀着那点见不得光的隐秘心思,期盼着那一点侥幸。   不敢承认,他是为二十一年前那个被困在暴雪中的孩子而来的。   那个少年如愿困住了陈慕律,他从未走出粉纱帐里的那场幻雪。   陈慕律悲哀且清楚地意识到——   他不想离开。   即便眼前的人是全城供奉的照清真君,是仙域传颂的寒州剑尊,是随时可以取他性命的“主角”。   他早已无处可逃。   崇愿误许,悲心不悔。   -   三日光阴太短,转瞬便逝。   怪雪停歇,天气渐暖,像是才抓住一点春日的尾巴。转眼间城中的花草树木都复苏吐芽,渡柳城的思凡节也到了。   思凡节,只在每年春日三月六,湖柳繁盛之时,原意为春光美好,连天上仙人都为之垂眸。相传只要在思凡节这一日折下柳枝,便能留住所求所愿。   陈慕律虽然兴趣不大,但还是拗不过吴淮堂的盛情邀请,硬是被热情的城主大人拉着去了湖边。   岸边成群的杨柳都抽了条,绿透了整片湖水,渡柳,渡柳,倒是应了这个好城名。   湖边人头攒动,正是拥挤之时。陈慕律不想去凑这个热闹,便和吴淮堂一同往湖岸西侧的空旷地带走。   “程思你是不知道,吴淮安那个老古板忙得要命,自己不好过还要派人把我关到屋子陪他一起不好过!”一边走,吴淮堂一边气鼓鼓地吐槽着,“我这几天抄书抄得手都要断了。”   陈慕律好笑地看着他:“这几日城里人心浮动,你安稳待着,有什么不好的?”   孟剑尊留在城内,必然需要人照应。吴淮堂这个城主担不起这个重任,那便只有吴淮安替他去忙前忙后。   吴淮堂也清楚,只是撇了撇嘴:“我就是待不住啊,城主府太无聊了。我已经三天没有见到阮娘了。”   陈慕律耐心地听他抱怨,没有搭腔。   他们已经走到了偏僻处,城主府的侍卫都站在几丈外,吴淮堂深吸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音:“我知道,我从来都当不好这个城主,我能坐在这个位置上完全是因为我姓吴。”   “我都说了八百遍了,我想把位置让给吴淮安,可是所有人都说不可以,包括吴淮安。你说说,他们可不可笑?”   陈慕律轻轻点了点头:“可笑至极。”   他们明明瞧不上他,却要把他推上高位,诋毁他,贬低他,又不许他离开。   因为吴淮堂姓吴,留着城主一脉的血,所以他不能肆意妄为,不能选择自己喜欢的人。   吴淮堂折下一支柳,认认真真地闭眼许愿:“真君在上,我吴淮堂在此折柳祈愿,有朝一日能要抬大轿,娶阮娘做我的妻子。”   他虔诚地反复念了三四遍才停下,睁开眼正好对上陈慕律晦涩难懂的目光。   “怎么了?”吴淮堂不解地看着他,“程思,你不许愿吗?”   陈慕律轻轻挑眉,随手掐断一条柳枝攥在手中:“我许好了。”   吴淮堂不满道:“你好敷衍啊!祈愿要心诚,不行不行,趁着仙人还没走远,你重新许一次愿!”   “你说什么?”   陈慕律抬眸,面色有些难看,“什么叫趁着仙人还没走远?”   “啊,忘了你这几日都没怎么出门了!”吴淮堂解释道,“剑尊大人他几个时辰前已经离开渡柳城呀。”   陈慕律怔住了:“他……就这么走了?”   吴淮堂不明所以:“对,对啊,他们仙人又不可能一直待在凡间。呃……是有什么问题吗?你的脸色好差啊程思。”   被忽略的草木气息充斥着整个湖边,陌生的味道在此刻格外突兀,陈慕律忽然感觉有一瞬间的天旋地转,整个人往后踉跄了几步。   孟长赢走了。   他或许真的曾对这个男不伦不类的“圣女”有过零星半点的兴趣,但也只是可怜的一点。   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拦他离开,他走得毫不犹豫。   就像陈慕律所期待的那样。   他真的什么都不记得。   吴淮堂见他神色不对劲,也小心翼翼了起来:“程思,你还好吗?”   “没事。”陈慕律垂下眼,“没事。”   慢慢摊开手,掌心一片黏腻,是柳枝里被捏出了汁水,脏了手。   清瘦的青年盯着已经被压得不成样子的柳枝,笑也轻,声也轻:“就是忽然发现,我的愿望好像已经实现了。” 第131章   红袖楼。   丝竹之声泡在脂粉香气里, 像是揉过了十丈软红尘,悠远冗长,泛起一种独特的甜腻。   吴淮堂拉着陈慕律轻车熟路地横穿了整栋楼,如鱼得水地混迹其中, 来来往往的女子没有一个不笑吟吟同他打招呼的, 吴淮堂也热情地和她们每个人寒暄。   “吴公子来了?好些天不见您了, 奴家都有些想了。”   “果真?那你说你阮姐姐会不会也在想我?”   “您瞧您这话说的, 只念着阮姐姐, 我们其他姐妹就便不是人了?真讨厌!”   吴淮堂不表态,只是嘻嘻笑了两声。   走到六楼上, 一扇门忽然打开挡住他们的去路,一名绿衣女子散漫地倚在门上:“呦呦呦,稀客呀,城主大人还敢来?”   吴淮堂从看到她起的那一刻便立刻变得紧张起来,他压低声音,面露祈求:“你少贫我了姑奶奶,我这是被我哥关住了, 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就想见见阮娘。”   那女子慢悠悠冷哼一声:“怂包。你去找阮娘,那带着这位公子做什么?”   “……”   吴淮堂如梦初醒回头与陈慕律对视, 他们一个沉默, 一个吵闹, 愣是逛过大半个花楼都没反应过来。   陈慕律终于开口, 说出了走进红袖楼后的第一句话:“你怎么这么听这位姑娘的话?”   吴淮堂一脸悲壮,他凑到陈慕律耳边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因为她是阮娘的挚友,若让这位小姑奶奶不高兴,我接下去一个月都进不了阮娘的门。”   “嘀嘀咕咕说什么呢?”那女子双臂环抱在胸前, 审视着偷偷摸摸的二人,“还在串供?”   “哪有!我这兄弟阮娘也认识啊,他他他……他今日心情不好,我就想着带他来长长见识。”   陈慕律一脸无语地看着他,很是礼貌地告知他:“谢谢,但我喜欢男人。”   “不用谢这是我作为兄弟应该做……等等你说啥呢?”   吴淮堂立马松开拉着陈慕律的手,反应剧烈地跳到一边把自己大半个身子都藏到门后:“你说什么!!!”   “他说他喜欢男的。”绿衣女子看热闹不嫌事大,“依我看,这位公子的眼光挺高的,应该看不上你,你反应这么大做什么?”   “知柳姐姐……不,姑奶奶!我的好姑奶奶,我兄弟就拜托给你了,我先……阮娘肯定在等我,我先走一步,程思你好好享受!!!”   扔下这句话,吴淮堂便揣着他震碎的直男心哭哭啼啼地跑远了,只留下知柳姑娘和陈慕律站在原地观赏着他狼狈的逃跑姿势。   目送吴小城主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知柳噗滋一声笑出来,笑得发间的那只流苏珠钗一晃一晃的,最后啪得一下掉在了地上。   陈慕律也被她感染了,面上带着点笑意,弯腰捡起了那枚掉到他脚边的流苏钗。   知柳笑吟吟望着他,眼波流转:“公子可要进屋一叙?放心,钱都记在吴公子账上,咱们可以一起花城主府的钱。”   “却之不恭。”   门轻合上,佳酿入喉。   红袖楼的招牌,是他们独有的红袖酒。入口醇厚绵长,似软绸拂过唇齿,回味无穷。就连陈慕律这个不怎么爱喝酒的不受控制地多喝了好几杯。   知柳笑着,往他的杯中添了又添。   “奴家观公子方才的姿态,不似在玩弄吴小城主的样子。可您为何突然要同他坦白呢?”   抬起的手顿了顿,陈慕律垂眸,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没什么特殊原因,想说便说了。”   “公子这幅样子,倒同我某位妹妹相似呢。”知柳拿起旁边的扇子,慢慢扇着,“那个傻姑娘喜欢什么不好,偏偏和一个穷书生看对了眼,把自己的体己钱都给了出去,为他寻死觅活。结果那书生薄情,没过多久便移情别恋了。”   陈慕律叹息一声:“是那书生不好,毁了那位可怜的姑娘。”   “是啊。”知柳露出一点笑意,“我们都这么说,可您知道我那位妹妹说了什么吗?”   “她说自己的确有错,但错在识人不清,不在情爱一词。我们所有人都为她感到不值得,可她却并不为那份错付的爱意感到羞耻。”   陈慕律轻笑一声,放下酒杯:“那位姑娘……她真的很勇敢。”   “是啊。”知柳还是温柔地笑着,“那个姑娘便是八年前的我。”   “那个书生前几年犯了事,被推出去砍了头。我去刑场上看了他,发现自己早已心无波澜。可是午夜梦回想起那段时光的时候,我还是会感到触动。”   “喜欢一个人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如何坦然地正视你自己的那份感情。”   知柳又为他斟酒:“您选择将那件事说出来,也已经很难得了。”   陈慕律抬眼望着他,没有去拿那杯酒。   屋内有些燥热,知柳开了窗,一阵幽幽的香气被清风携来,是忍冬花。   良久,他缓缓开口:“我以前有一个师兄。”   “他……平日里装得很,面冷心更冷,说教起人来特别严肃,很会挖苦人。”酒气冲晕了头脑,他惘然沉入回忆中,喃喃自语,“他是个很恶劣的人。”   知柳轻晃手腕,拿着绢扇慢慢替他扇风:“那公子您是讨厌这位师兄吗?”   陈慕律轻嗤一声:“不,我没资格讨厌他。”   “这是为什么?”知柳眨了眨眼,有些好奇,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陈慕律。   眼前的这位客人虽然其貌不扬,却有一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温和无害,或许是因为他过于瘦削的病体,又或许是源自他那双会说话的眼睛。   那是一种不纯粹的悲意,温和到有些无情的干净,让她不由自主地被吸引,想要更加靠近那个人。   知柳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没有一个人能有这位神秘客人身上哪怕万分之一的感觉。   “因为我喜欢他。”安静一阵后,陈慕律才好似如梦初醒,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我对他说过很多讨厌,可我其实……”   “其实只是喜欢他。”   他掩面颤声:“我只是喜欢上了一个人。”   只是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他就把这一切都搞得一团糟,搞得自己这样痛苦、这样愧疚。   病骨支离,心如死灰。   鼻尖那股忍冬的香气越来越浓郁,像是一个吞噬人的梦境,将他拖拽进了旧日旋涡之中。   “师兄……”他喃喃着。   他喊那个人师兄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现如今孟长赢忘却前尘,徒留他一人困苦,怎么不算一种平衡?   眼前景象不断剥离扭曲,红袖酒让他沉湎于往事,丝毫感觉不到外界的变动。   “走水了——走水了——”   “程思公子?公子您醒……啊!”   一片慌乱中,一道冰蓝剑光当头而下,霸道的寒冰直接将熊熊燃烧的火焰封在了厚厚的冰层中。   巨响之后,带着花窗的墙壁被一剑震塌,狂风呼啸着吹散屋内的熏香,紫衣仙君提剑踏风而来,眉眼间的寒冰在看见趴在桌前的青年的那一刻才有些融化的迹象。   知柳呆呆地望着仙人,下意识跪下:“您……是剑尊大人吗?”   仙君轻笑了一声,慢条斯理地环视了周遭,平静开口:“是他的师兄。”   他一挥袖,知柳已经被挪到了屋外。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师兄……”   陈慕律被这个熟悉的字眼唤醒,他晃晃悠悠地起身。眯着眼试图看清面前那个人的模样。   熟悉的眉眼,熟悉的薄唇。   面前的人并不老实,一步一步地逼近,陈慕律越看越往后退,三步两步后便没了空间,被人赶入了角落里。   他发着昏,整个人都晕晕的,眼看着后脑勺就要磕上角落里的书架。面前剑光一闪,那人收了剑,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冰凉的大掌护在他的后脑勺上,轻轻摩挲着他的发丝。   陈慕律终于意识到这个距离的暧昧危险,试图挣扎,可那酒下肚后,千般力气都化作了绕指柔。   “师兄……师兄救命……”   他推搡着那个认不全面孔的人,手掌胡乱地抵在他胸膛上乱/摸,被那人圈住手腕牵制住。   温热的掌下,是来自右胸膛的砰砰心跳,是那颗曾与他隔着薄薄皮/肉同频共振的心脏。   陈慕律忽然一愣,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人宽大的手掌覆上他的眼睛,平淡的声音贴近他的耳畔:“好久不见啊,师妹。”   “我应该说好久不见,还是别来无恙?看你现在身体抱恙的狼狈样子,也不见得你过得很好啊。”   陈慕律颤着唇:“师兄……你搞错了吧?”   孟长赢垂眸,面前的人不止被蒙住了眼,而是大半张脸都被盖住了,只露出泛着白的唇,轻轻颤着,让他无端生出一点暴/虐躁动。   他轻笑着,捏起他的下巴,似乎是在回应十年前的陈慕律那一句讨厌:“爱恨嗔痴,皆为欲念。有何不同?   “可……唔……”   一个算不上温柔的吻堵住了陈慕律的唇,将那些狡辩和废话尽数吃下,掠去了他所有的氧气,将陈慕律仅存的神智彻底扼杀。   天旋地转,他溺亡其中。   -   黑暗,无穷无尽的黑暗。   陈慕律再醒转的时候,已经被剥夺了视觉。   手上脚上都被绳索牢牢地束缚住了,他略微一动都能感觉到上面缠绕厚厚的好几层软绳和复杂的几个绳/结。   “是死结,劝你少费些力气。”   一道阴沉的男声冷不丁在几米开外的地方响起,孟长赢不知道注视了他多久。   他缓缓靠近,周身的冰凉水汽温柔地将陈慕律整个人包围圈养:“我亲手打的,喜欢吗?”   “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孟长赢笑着,声音软下来,似乎是陷入了极为美好的回忆中,“之前你的剑穗就是我一个结一个结编的。”   “师妹,你真的很不乖,怎么不穿鞋就跑去找我送你的礼物了呢?”   陈慕律昏昏沉沉的脑子像是快要炸开了一般:“你……那天晚上你没走?!”   孟长赢心情愉悦:“我当然没走。你在装睡,我知道。你在和那个‘外来物’交流,我也知道。”   “或者我更应该叫它,‘系统’?”   陈慕律整个人都愣了原地,冷汗迭起,他忽然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漆黑和寒冷包裹着他,这一刻,他才真正开始感到恐惧。   孟长赢……他怎么会……   他轻轻开口,话尾是压抑不住的笑意:“你想问我怎么会知道这些?师妹不妨猜猜看,我会不会告诉你呢?”   陈慕律张了张唇,一言未发,就听见孟长赢声音忽然沉了下来:“我当然不会告诉你。”   陈慕律停顿了一下:“我刚刚……好像没有说话。”   “因为你没资格提问题,陈慕律。”孟长赢冷笑一声,“陈慕律,你就是个骗子,骗子没有提问的权利。”   陈慕律不语,只是叹了口气。   “但是我可以给你一个狡辩的机会。”   陈慕律抿了抿唇:“我无话可说。”   可惜孟长赢充耳不闻,还在有条不紊地推进他那套严密的计划:“我给你三句话的时间,想好怎么狡辩了吗?”   “我……”陈慕律无奈,“我其实不讨厌你。”   孟长赢冷冷打断:“停,什么讨厌你之类的废话就不要说了。”   陈慕律深吸一口气,脑子里一片空白。   幸好系统不在。   他的沉默彻底点燃了孟长赢的冷淡,陈慕律感觉到有一只大手覆上了自己的脖颈,粗/暴地抚摸着那块肌肤,似乎是想找准位置,不遗余力地掐上去。   孟长赢凉凉说着:“不想说吗?也可以。毕竟你的解释本来也没那么重要。”   陈慕律放弃顺着他的流程往下走:“你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   那人的语气忽然有了些波澜:“终于反应过来了?要不要猜一猜?”   猜你爹的。   陈慕律咬着舌尖,拼命抑制住自己骂街的冲动:“我不想猜。”   “也可以。”孟长赢欣然点头,语调忽然很欢快,单方面和他达成了“丧权辱国”的协议,“那就挨c/a/o吧。”   眼前的遮盖终于被取下,陈慕律还是看不清周围,只发现这是一间没有点灯的昏暗房间。   他坐在在一张宽大华贵的榻上,手脚被缚仙索捆成了个大粽子,帘帐上缀着的明珠在黑暗中发出一点微弱的光芒,但也只能让他看清孟长赢越来越靠近的脸。   “你他爹要干什——唔!!!!”   “干/你。”   时隔多年,他又一次含住了陈慕律温热柔软的耳垂:“师妹的救命大恩,师兄是一刻都不敢忘怀。”   陈慕律讥讽他:“多年不见,你的嘴上功夫倒是长进。”   “不及你能折腾,把自己搞成这幅样子。”   孟长赢衔着那块软肉重重地吮着,像是寻回了失而复得的珍宝,像终于再次咬住了侥幸逃脱的猎物。   在湿热的唇舌包裹下,耳边忽有一阵刺痛酥麻,陈慕律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那是被孟长赢咬出了血。   孟长赢松了口,与他拉开了一点距离。他深深地望着陈慕律,眸光比帐上明珠还要亮。   只一瞬,他又垂下眼:“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陈慕律抖了抖,逃避一般闭上了眼。   面前那人窸窸窣窣地动了好一阵,片刻后,冰凉的唇瓣贴上,缓慢撬开他的唇齿,不容拒绝地将一股甜水渡进了他口中。   “喝了它,这是为你好。”   陈慕律呜咽一声,试图挣扎,结果下巴被人抬起,他被强迫着将那口怪异的水咽进了喉中。   陈慕律睁开眼:“你!这是什么东西?!”   “你没必要知道。”孟长赢挑了挑眉,“一点助兴的小玩意。”   他带着一身霜雪将人压在那张极为宽大的榻上,声音很轻:   “你只要认真体会违背诺言的下场就好了。” 第132章   夜真的很漫长。   不知道是今夜第几次挣扎着爬向远处又被重重地拉回去, 陈慕律感觉自己真的要碎了。   完全是一场凌迟。   从灵魂到肉|身,他整个人像是被打碎了重组在一起。孟长赢很不满他的走神,长臂一揽将背对着自己的人轻易地翻了个面。   一瞬间的天旋地转,陈慕律几乎是被钉在了原地, 面若金纸, 抖如筛糠, 无助地张口想要反抗, 溢出的却只有同样破碎的喘|息。   更过分的是, 孟长赢像一个暴君,连那一点小小的反抗都不允许, 丝毫未曾怜悯他半分,反而变本加厉。   一个吻落下,孟长赢又故技重施,直接将他沙哑的声音堵住。   孟长赢有一颗藏在右侧的虎牙,很尖。深|吻时会重重嵌入软|舌中。   他总是装得来势汹汹,实则每一处动作恰到好处,刚好能卡在陈慕律可以承受的底线上, 一次一次引|诱哄骗,慢慢拓开他的极限,拉高谷欠|望的阈值。   但他从未像今日这般疯狂, 纠缠得好像要将面前之人生|吞|活|剥, 好像终于招待天地间仅存的一点欢|愉。   陈慕律舌|尖|酸|麻, 直到尝出那点血|腥味才在一阵翻天覆地的风浪里迟钝地接收到零星的不安。   意识被药|物蒙蔽, 他下意识后仰着头,身体绷得像是拉满的弓,四肢百骸都痛得像是将断的弦。   许久未曾晒过太阳的肌肤比头顶的明珠还要白上三分,过于瘦|弱的腰上才|凹|起一点线条, 再一次一次的动作中起起伏伏,像是夜色里沉默翻涌的春江水。   被强|硬|塞|入的冰棱是剑尊的灵力所化,非外力无法融化。那阵寒凉自体内传来,丝丝缕缕,陈慕律冻极了。冰无法融化,可他已经几近窒息,就要在那无穷无尽的谷欠海中溺亡。   他化作了一池浅水,无助地流淌着,马上就要干涸。而泪水是无意识泛滥的,就像被人蛮不讲理夺走了控制权。   陈慕律变成了关节失灵的木偶,每一道关节,每一处机窍都被人拆了又卸。   他听见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耳畔阴魂不散:“不许再流了。”   语气很差。   “不听话?”   力道很重。   “那只能找东西……”   孟长赢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一条白色发带,慢条斯理地将失|灵的河|道包裹住,一圈一圈,缠得那样紧。   “——帮你一把。”   每每绕过一圈,木偶便会脱力地轻|颤。他的四肢被桎梏,泪水不被允许,只留下灵魂被强制|剥离,囚禁在一层玻璃罩里,在半梦半醒中接受他作为一个失败品的惩罚。   “睁眼。”   眼皮上像有千钧重担压着,长睫颤抖着,迟迟没有掀开。   那人冷笑一声:“那就张嘴。”   然后是不管不顾地撕|咬,不计后果地攻城略池,还有渡来的那口几乎要呛入心肺的水。   “不……”陈慕律哆哆嗦嗦地挣扎着,忽然爆发出一点力气将身上之人推远了些。   孟长赢掀起眼皮,淡淡地盯着他,面上没什么波动,相连处不是那副淡然样。   “我劝你喝了,免得受苦。”他不咸不淡地陈述着,“这里不是秋池山,你受不住死了,可没人给你收尸。”   孟长赢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若不是底下还连着,陈慕律估计真的不会想到让他受苦的罪魁祸首居然是面前这个道貌岸然的剑尊。   陈慕律无端生出点迟来的薄怒,哑着嗓子虚张声势:“你到底还要多少……”   孟长赢冷冷道:“一个月一次。”   “一年是十二次,十年是一百二十次。这是本金,还有利息。”   “利息?!”陈慕律都破音了,“你疯了???”   这般作死做活成了一次他已经快要散架了,等他连本带息还完了孟长赢这本假账,估计人也累死了。   孟长赢挑了挑眉:“看来药效过了。脑子清醒了,那再多喝点吧。”   “我喝你……”   陈慕律看着那人掏出个小瓷瓶,将那有明显有古怪的水往自己嘴里倒,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被吓了一跳,用尽全身力气撞他:“我喝!我喝!我喝了……你就不许喝了。”   要是孟长赢中了药,就不是昏不昏的问题了。   显然孟长赢也知道这个事。   “同门一场,我劝你别总想着要逃跑。”孟长赢轻轻规劝他。   陈慕律不敢看他:“为什么?”   “因为你会很惨的。”   因为即便你逃到天涯海角,也一定会被我找到回来。   他笑得很放松,将那口水渡过去。因着陈慕律此刻的乖顺,他心情格外好,又不老实地将渡水演变成了吻。   “唔……怎么变了味道?”   陈慕律费劲地喝下了那口“药”,才发觉那不是最开始的味道,而是能恢复灵力的雪参茶。   孟长赢声音温柔得有点黏腻:“算上利息,你欠我两百三十九次。”   “什么?!你是放高利贷吗?这什么利息我……唔——我唔不服……我反对……”   “反对无效。”孟长赢又变回那副冷酷无情的样子,“现在,可以开始还债了。”   “唔……你凭什么囚禁我……”   孟长赢忽然笑了一声,被他的天真蠢笑了:“你还记得祭天之典吗,圣女大人?”   陈慕律僵住了。   圣女无私,悯万民之苦,以己身为引祈求仙降,是为“祭天”。祭天之典,不只是祈求仙人降临,而是向仙人献祭,奉献己身。   所以……从站上高台的那一刻起,圣女便是全城供奉的祭品。   他是被献给仙君的新娘。   “圣女大人,你自愿向本尊献上一切,本尊怜惜你一片赤子之心,已经允了。”孟长赢讥讽一笑,“你不妨好好瞧一瞧自己心口。”   陈慕律颤抖着垂下头,整个人轻轻地战栗着。除了系统之外,没有人知道这个圣女的位置是他千方百计抢来的。   凌乱的衣衫挂在臂弯间,根本不用费力去寻找,在那一片惨不忍睹的红|痕中间,他的心口上印着一朵冰花。   冰花闪烁,散发着荧荧微光,是和孟长赢本源一样的冰蓝色光芒。   “你自己摸摸,你心跳得快不快?”孟长赢闷笑一声,“还是这样,半点长进都没有,什么东西都写在脸上。”   一时间,他大口大口地喘气,胸膛起伏着,那朵扎根在心口的冰花像是活了过来一样,明明暗暗地闪着光。   孟长赢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你的舞真的跳得很烂,剑招倒是没忘光,不枉我当年手把手教导你。”   刹那间,陈慕律脸色惨白,那些拙劣的掩饰都碎成了渣滓,他无处遁逃,只能被困在这个昏暗的角落里等候着审判。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不成调的字眼:“你……你知……”   “我知道。”孟长赢凑近他,在他的眉心痣上轻轻印下一吻,残忍无情地将他的美好设想彻底粉碎。   “我什么都知道。”   “你玩弄我,又始乱终弃。你只想回家,想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个鬼地方。”   “可是你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不躲远点?为什么要待在渡柳城?”   陈慕律颤抖着,心头的火烧烫了血液,视线又变得模糊起来。   这一次,那个不厌其烦为他拭去泪水的人就在他面前:“陈慕律,你知道吗?其实思凡节还有一个习俗。”   折柳祈愿。   只要把折下的柳枝编成手环带在思念的左手腕上,就能永远留住那个人。   手上的绳索慢慢松开,复杂的绳结解开,泪水被轻轻拂去。陈慕律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左手腕上那一枚淡绿色的柳枝手环。   “我……”   “你心痛吗,陈慕律?”   孟长赢对他露出一个轻嘲的笑:“我的心很痛。所以你必须补偿我。”   他垂下眼:“你欠我的太多太多了,那个时候,你怎么敢说自己还清了?”   “不管你同不同意,你都必须把欠我的东西原原本本地还给我。”   陈慕律不敢看他:“你这是在强词夺理。”   孟长赢温和一笑,包容了他的冒犯。   剑尊又一次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准则里,他抬手摸着陈慕律的脸,细细描摹着:“在你还清这份债之前,我们不会走出这间屋子。”   “这个地方我为你造了十年,从枕芯到帐上的明珠都是我一样一样寻来的,都是仙域最为珍稀的天灵地宝,我相信,你一定会喜欢的。”   “你疯了?”   陈慕律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二百多次,要还到什么何年何月?   年轻的剑尊淡笑着拍了拍他的脸:“我很清醒,我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   陈慕律已经彻底被他搞怕了:“你到底怎么了?”   他现在已经完全可以确定,孟长赢的状态一点也根本不对劲。他完全不讲道理,只按照自己的心意随意行事。而且前言不搭后语,后一句话就能把自己的前一句推翻。   孟长赢收敛了周身的寒霜,他垂下眼,声音忽然轻下来:“师妹,你瘦了好多。”   陈慕律眨了眨眼。   多可笑。   即便知道孟长赢是装的,他还是因为一句简简单单的话抑制不住情绪。   “不过没关系,以后不会了。”孟长赢画风一转,“我不会让你再乱跑了。”   他笑着,马上要压不住那份由衷的喜悦:“这间屋子设了结界,只能进不能出,很是隐蔽。没有其他人能找到这里,这里永远只有你和我。”   没有人能再来打扰我们。   没有人可以再拆散我们。   黑暗中的阴霾破土而出,将那些无用的踌躇犹豫吞噬干净,只剩下心头失而复得的躁动和肆虐的占有欲。   你怎么可以和我两不相欠?   不可以。   永远不可以。 第133章   天地倒错, 时间被强制按停。   失去了自我的意志,沉沦于他人的控制中。意识恢复清明之时,陈慕律早已不知今夕何夕。   室内昏暗,只有周遭的夜明珠散发着幽幽光芒, 透过半拢起的纱帐, 影影绰绰, 勉强照亮了他的视线。   陈慕律躺在床内侧, 一睁眼便是繁复的雕花木纹。他伸出手仔细摸了摸, 发现是万年灵木和极品寒玉打的床,又摸了好一会儿, 才依稀辨认出那些纹路。   还是他最熟悉的几种花,牡丹,并蒂忍冬,桂花,不用想也知道是某位剑尊吹毛求疵定做的。   陈慕律扯了扯嘴角,他都不敢想这造床的工匠熬了多久,居然真的把这风马牛不相及的几种花凑在了一起。   孟长赢睡在他身后, 一双手还不老实地搭在他腰间。炽热的温度自他掌心源源不断地传来,正好压在陈慕律侧腰上的某出铭|感的位置,蹭得他不舒服地伸直了腰。   陈慕律已经没脾气了。   这些天的日夜颠倒, 他被磨光了所有的力气, 现在只希望孟长赢能给自己留条命。   至少这一次醒来, 他身上不是湿得好像刚从湖里捞上来一样。在他又一次晕过去之后, 剑尊大人终于高抬贵手放过了他,顺便动手帮他仔细清理了一回,连底下垫着的被褥都换了一套新的。   并且在他无数次苦求下,孟长赢终于赏了他一件勉强蔽体的宽大中衣。   衣服上带着很浓重的忍冬气息, 不用想也知道某人打的是什么主意。陈慕律无语地将那衣袖折了三四折,还是准备趁机好好探查一下这间屋子。   虽然存活时间已经过得所剩无几,但他可不想最后就在这张宽大的榻上闭眼。   把某位剑尊的手扒拉开的过程过于顺利,孟长赢熟睡着,听话地任由他摆布。   陈慕律一开始还小心翼翼地怕吵醒这个瘟神,见他没什么反应,便大着胆子凑近,手在空中动来动去,犹豫了半天,才轻轻捏了捏孟长赢的脸。   孟长赢身上最有威慑力的是其实是他那双眼睛,瞳黑如点漆,好似容纳了深不见底的尘垢,有光照来时,又荡起一刹的明亮,像是黑夜溢出的簌簌落雪。   此刻,他闭着眼,过于深邃的五官依然给人一种不小的视觉冲击,但眉间轻蹙起的细纹无端冲淡了他那份冷漠。   陈慕律的手停滞在半空,眼神早已被孟长赢眉心的那道皱纹拦下。   他日日掰着手指数日子,盼着那场没有他位置的俗世凡尘早些过去,盼着沧海桑田,甚至真心实意地盼着真正的安眠。   可当那些期盼一点点实现,物是人非,孟长赢却还是追来了。   直到这一刻,他才恍然若失。   原来这便是十年。   十年。   足够让他们都面目全非。   身负剑尊之名,孟长赢的修为早已突破了化神期,怎么可能维持不住自己的这份皮囊呢?   是修为出了岔子,还是他皱眉太多,不得欢颜。   陈慕律的手轻轻触及孟长赢的眉心,将他的梦中的愁绪暂时抚平,好似要将这些年的坎坷和空白一同覆盖。   他不得而知。   他们之间横亘了太多东西,于修仙者来说,时间只是最不要紧的一件。   十年恰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   从孟长赢怀里抽身比陈慕律想象中容易得太多了。   这些时日他眼前不是光怪陆离的幻梦就是晃荡成虚影的粉纱帐,对榻外区域的唯一认知就是被屏蔽了视力后被某人变着花样解锁新可能时感知到的一些东西。   比如这个屋子真的很大。   这里应该是十七八间屋子改起来的格局,每个屋子之间通了门,一间连这一间,陈慕律险些迷路,逛了好一会儿才稍微摸准了一点方向。   据剑尊的花言巧语所述,这里所有东西都是孟长赢为他准备的。   事实的确如此。他被按着求饶,哭晕过去十几回的时候还能听见孟长赢坏心眼地“安慰”他说还有大半个屋子的惊喜等着给他。   书房里的寒玉书桌最冰,狐尾白毫最软。矮榻上的方枕枕芯里掺了晒干的桂花,现在还加了一味泪水。   碧纱橱里悬着的水晶玉珠串圆润温热,触着水便在肌肤上打滑,捆久了还是会硌出一排大小不一的红点。   地毯是用了不知名的仙兽皮制成的,软得不像话,沾了水便像海藻一般黏着人,会随着动作一下一下地刷过肩与背,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还有因为太过窄小已经塌成三四节的美人榻,因为太过用力绞烂的纱帘……陈慕律也是第一次用眼睛和这屋子里的东西打交道,一开始根本反应不过来。   但只要一摸上那样东西,熟悉的手感带着发了烫的热意直冲脑门,他便会面红耳赤地松手逃开。   够了,真是够了。   他深呼吸几下,决定先给自己搞套正经衣服,再找点吃的垫两口。   说来也搞笑,其实陈慕律是饿醒的。   他醒得有些太早了,现在还没到孟长赢给他喂灵参茶续命的时间。   与其把阴晴不定明显精神状态欠佳的剑尊弄醒,不如自食其力,还能避免某人起床气上来逮着他“晨练”。   这样想着,他加快脚步,扶着墙往更里面的房间找去。越往里面走,装饰便越繁复。   入目皆是满墙的天灵地宝,陈慕律应接不暇,扒着门栏差点把门上嵌着的那块蓝宝石扣下来。   看来孟长赢这十年当真是一飞冲天,昔年学宫里那个一屋极简风的穷苦少年已经默不作声地摇身一变,成了个喜好奢靡之人。   【宿主,您倒是穿得简约。】   熟悉的电子音忽然上线,那股阴阳怪气的劲儿一涌上来就牵动了陈慕律脆弱的神经。   他咬牙切齿,又要顾忌着某人压低声音:“系统……你会不会讲话?”   【宿主,我具备完善的语言系统和文字库,不但可以做到人与智能交流无障碍,还可以……】   陈慕律冷笑:“你这不是听不懂人话吗?”   【您这是恼羞成怒。以及,如果害怕主角发现,我更推荐您直接使用意念回复我。】   陈慕律:……   系统很关切地继续开口【宿主,您被(哔——)傻了吗?】   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最后,他深吸了一口气:【你他(哔——哔——)的。】   可惜系统似乎已经打定主意要让他下不来台:【我这里还有您之前剩下的药膏道具,有效期十年还剩下三天,虽然临期但效果不打折。】   陈慕律无奈:【你想干嘛?】   【我想干嘛?】   机械电子音颇具嘲讽地嗤笑一声,话里的幽怨都要冲破虚拟数据了:【我还想问,您想干嘛?】   【十年前我重启回来撞见你们暗度陈仓,你说是情不自禁,是因为同心蛊,我信了。现在十年后我兼职回家,欣赏你们情意绵绵,你还想说什么?】   陈慕律被他说得一下子心虚了:【是他把我抓到这里来,呃……强迫我的……】   系统:【干得漂亮。】   【你什么意思?!】   光屏忽然亮起,闪着蓝光的字符组成了一个小人,冲陈慕律翻了个白眼:【就你这别扭样,没他这么一出,哪天说不定就在渡柳城抑郁死了。】   系统又恢复了很早之前对孟长赢的崇拜态度:【果然主角就是主角,永远的行动派。】   陈慕律被它气的够呛。   见他生了气,电子音又幽幽开口:【行了,快给自己搞件衣裳穿吧,什么年代了还玩男友衬衫这一套。】   说罢,它很贴心地帮陈慕律指明了方向。就在他右手边的大柜里。   陈慕律走过去的时候,系统还在疯狂挖苦他们两个:【你说孟长赢选什么不好,偏要选件破的,品味真的有点土。】   陈慕律低头看了眼潦草折起的袖子:【是有点。】   足足比陈慕律高出一个头的柜子打开,率先迎来的是明珠美玉耀眼的光芒。   陈慕律被关了太久,根本无法直视那些华美的衣裙,宝石在他眼前裂成了一圈一圈的虚影,如同一场灼眼的梦。   这一间里全是各种箱柜,满满当当全是各式各样的衣裳,款式有男有女,一件比一件贵重张扬。   陈慕律沉默了。   这里面的绝大部分衣裳不是他现在的尺码,如果套到他身上,不但肩上撑不起来,腰间也会空一圈。   他安静地将那几箱东西装回去,又把柜子合上,没有选出一件衣裳来。   系统没出声,也不逼他选。   再往里走还有一间屋,然后便又通回了最开始的那间屋子。   掀起水晶帘,陈慕律迈开步子,走进那间小屋。   里面摆着一张梳妆镜。   镜边的妆奁也和装衣裳的箱柜一样多到数不清,一样一样从桌上垒到地上,大大小小的匣子叠来叠去,只留出一条走路的小道。   陈慕律脚步顿了顿,还是弯腰掀开了唯一一个被摆在镜前的匣子。   是一盒眉心坠。   里面有他之前最爱戴的款式,也有很多新工艺新宝石打的吊坠。陈慕律见过一些,是这些年曾流行过的样式。   他忽然想起孟长赢当时笑盈盈地看着自己,说这间屋子他准备了十年。   俗世伦理都被隔绝在外,他一点一点攒着藏着,造出一方窄小天地,只存着那些毫无用处的东西。   陈慕律喃喃:“他为什么要记得呢?”   那份本该被遗忘的记忆恰若砒霜,在如水光阴里蚕食人的意志,腐坏人的情感,侵蚀着每一寸希冀。   更遗憾的是,他们两个人都没能躲过。 第134章   珠帐薄帘, 斑驳纱影。   身边那道微弱的呼吸声消失了,伸出的手扑了空,只摸到一手的冰凉。   耳边是路屏山的紧急传音,孟长赢睁开眼, 不紧不慢地回头, 看着那空了半边的床榻面色骤冷。   “最近你白日里不出现, 仙盟那边天天来人找我要寒州剑尊, 我去哪里给他们找?你说这事闹得……好像他们没有你就不会打仗了一样!孟长赢你也是个不厚道的, 下次溜走之前能不能和我通个气?”   孟长赢摩挲着冰凉的被褥:“嗯。”   传音符里路屏山还在喋喋不休:“孟师弟,孟祖宗, 你快回来吧。我就纳闷了,到底有什么事情比前线还要要紧?你每次都是晚上来打几个时辰就走,这是点卯呢?”   孟长赢凉凉道:“有事,走不开。”   “又来了……剑尊大人你可别消极怠战……最近崇天城一带又不太平了,那群废物可都还样仗着你呢。”   孟长赢松开手,雪蚕丝的被褥已经被扯破了:“先挂了,一个时辰见。”   “啊?你等等先别——”   传音被无情掐断, 孟长赢冷着脸快步走出内室,冲进一扇门就开始寻找。   屋内设了屏蔽结界,他自己都无法使用灵力定位。不过复杂如迷宫般的路径在他脚下畅通无阻, 孟长赢很快找遍了大半的房间。   可是陈慕律都不在。   书房, 外间, 库房……都没有那个熟悉的人影。身上的寒冰气息已经暗自涌动了起来, 孟长赢面色如常,只是加快了脚步。   终于,在找到最后几间屋子的时候,孟长赢发现了躲在一处矮榻前的陈慕律。   他只盖着一件单薄的寝衣, 光洁的小腿露在外面,鞋也没穿。左脚压着右腿,大大咧咧地坐在矮榻上。   珠帘被悄无声息地掀起,孟长赢快步上前,手已经扼住了陈慕律的肩膀,力气大的好像要将他的肩骨都碾碎。   “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陈慕律吃痛地被他拉着强行转身,下意识将双手背至身后,但他欲盖弥彰的动作已经完全暴露在了孟长赢的视线中——陈慕律的手里,攥着两块吃了一半的糕点。   “啊!孟长赢你发什么神经!”   听到惊呼的那一刻,孟长赢脸上的寒霜忽然散开,他整个人的动作都顿了顿,如梦初醒般松了力道,手也顺着肩膀滑到了他的背上。   孟长赢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你乱跑什么?”   “我没……”   周身冰冷的气息倏地消失了,陈慕律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他整个人被托起,全身的重量都压到了孟长赢身上,可是抱着他的那个人像是全然不知,只是埋首在他颈窝里,一味地沉默。   孟长赢抱得很紧很紧。   他就那样安静地抱着陈慕律,那口堵在心脉的浊气一点点四溢,化成了冗长的叹息。   被这人搞了不知道多少个日夜,没想到迎接自己的不是又一次“惩罚”,而是一个慌乱仓促的拥抱。   陈慕律有些不知所措:“你怎么了?”   “为什么不叫醒我。”孟长赢声音闷闷的,温热的吐息喷在他耳畔,烧起后颈处的一片飞红。   陈慕律轻轻喘息两声才勉强压住慌乱的心神:“我只是有点饿,所以才出来找吃的。你看,这屋子离你那床榻不是只有几步路吗?”   孟长赢不回话,手上的力道加重了几分,将这个来之不易的拥抱越箍越紧,直到二人肌肤相贴,近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嘈杂的心跳。   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往常的冷淡:“我可以陪你一起。”   “你……”陈慕律一时失语,“我之前就想问了,剑尊大人难道没有其他的要紧事吗?你日日在这个破屋子里守着我干那档子事,那你的道心怎么……”   孟长赢慢慢松开他,眼神淡漠:“那不是你该考虑的。”   陈慕律看着他无欲无求的那张死人脸,心里的无名火蹭蹭地往上冒,搞起人来花样百出,现在端着一副世间万物皆是空的姿态又给谁看。   孟长赢单手抱着他,探出食指,轻轻点了点他的眉心:“别乱想。”   陈慕律别开头不看他:“债还完了,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孟长赢挑了挑眉:“等你修为提升到元婴。”   “你他爹的疯了吧?”陈慕律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来,双手搂着他的脖子晃来晃去,抗议道,“不行!绝对不行!孟长赢你没吃药吗犯什么毛病?”   他花了十年才堪堪是个练气中期,存活时间用完了都不一定能筑基,金丹元婴更是要下下下辈子了。   “你分明是不想放我出去吧?!”   无视了他的抗议,孟长赢抱着他轻车熟路地往内室走,根本没有一点想要反驳的意思。   陈慕律被重新放回榻上,像一尾小鱼入了溪,他连滚带爬地钻进了被窝里,把自己围了一团球,只露出一双眼睛和孟长赢对峙。   后者弯唇笑了笑,全然没有将他的示威放在眼里。   他的目光如枯井无波:“如果你连元婴都达不到的话,出去就是送死。横竖都是一个死字,还不如死在这里。”   陈慕律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瓮声瓮气的:“难道你打算把我困在这里一辈子吗?”   孟长赢弯下腰,目光细细描摹过那双曾经只出现在幻梦中的桃花眼。眼前之人不再是如露如电的虚妄,而是有血有肉的真实。   良久,他缓缓开口:“未尝不可。”   “孟长赢!你……哎哎哎!你别动手动脚的!啊——”   “不碰你。”   孟长赢拿起一旁备好的衣衫,将被子里的人捞出来,耐心地替陈慕律穿衣。中衣,小衫,外衫,还有鞋袜,孟长赢一言不发,一件一件为他穿戴整齐。   等到他单膝跪在榻前,替陈慕律将最后一只鞋子穿上,上首的人已经完全不会挣扎了。孟长赢一抬眼,就看见陈慕律用手背挡着脸,面上耳边已然飞起一抹难以忽视的红。   孟长赢帮他理正衣襟:“我要出去一趟,你先待在这里安心修炼。”   “你去哪里?”陈慕律下意识追问。   孟长赢起身:“不远。”   陈慕律见他转身就要离开,连忙追上去拽着孟长赢的手不放:“不行!你不能就这么走了!”   孟长赢停在原地,任由陈慕律着急忙慌地抱上他的腰,锁得他不能走动。   他语气很平静:“你太弱了,承受不住法阵瞬移之力。”   “那……那你也不能把我一个人放在这里啊?”陈慕律硬着头皮抱紧他,“不行!我会孤单死的!”   “……”   片刻后,陈慕律和还在啄米的没吃药面面相觑。   孟长赢随手将可怜的白灵鹦鹉抓进陈慕律怀里:“宠物,给你解闷。”   “嘎嘎嘎!孟长赢,坏东西!孟……嘎!”   陈慕律眼疾手快把没吃药的嘴捂上了,避免这只还没吃饱饭的小鸟被自家主人制裁。   “它被仙鹤嫌弃了。”孟长赢还是用那种波澜不惊的平淡语气叙述着,“最近经常跟在野鸭群后面跑,所以爱学鸭子叫。”   陈慕律干笑一声,根本不敢抬头,就怕看到孟长赢眼里的谴责,毕竟当初将这小鹦鹉丢给孟长赢养的就是他。   孟长赢看着那一拱一拱往陈慕律里怀里爬的小鹦鹉,语气沉了沉:“那这几日就让它陪你。”   “啊?”陈慕律瞪大眼睛,“不行不行!”   “你不是想要活物陪你吗?”   “额……我是要人!没吃药它……它是鸟啊!”陈慕律心虚地争辩着,声音越来越小。   孟长赢挑了挑眉:“行。”   一炷香后,陈慕律和抱着枕头的宋无尽面面相觑。   这次率先尖叫起来的是宋无尽:“啊啊啊啊!孟长赢你疯了吧——啊!”   孟长赢毫不留情地抬手往他后颈一劈,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陈慕律和没吃药抱在一起,看得目瞪口呆。   “这个怎么样?虽然你亲爱的表弟现在和其他人一样不记得你,但我相信你一定很想见他吧?”   孟长赢唇角轻勾,眼中没有一丝笑意:“毕竟吴淮堂不过有五分像他,你便对他那样迁就。”   他的话语在陈慕律耳畔轰得一声炸开:“孟长赢你什么意思?”   “师妹如此机敏,我什么意思你不是最清楚了吗?”孟长赢面上最后一丝笑意消散了,他没有再停留,转身离开。   他在消失的那一瞬间,屋内的烛火骤然亮起,陈慕律终于看清了屋内的所有东西。   这不是一处窄小的屋子,而是一方装潢华贵的的大殿。不过远处的景象之前都被结界隐藏了,他之前只看到了周围的一小部分。   孟长赢的身影彻底不见了。   陈慕律抱着白灵鹦鹉坐在榻上,怔怔地看着地上昏迷不醒的宋无尽,脑子里一片空白。   “嘎嘎,孟长赢大坏蛋嘎!”   没吃药扑腾着翅膀飞出他的怀抱,转而用它柔软的羽毛轻轻蹭着陈慕律。   十年不见,没吃药的体型大了好几圈。它褪了好几轮的羽毛,或许是跟着孟长赢时间久了,如今他身上的羽毛已经变成了一种渐变的蓝紫色,张开翅膀时像一朵绽放的花,可它依旧像小时候一样,喜欢歪着头抖羽毛。   对上陈慕律的视线,它忽然变得很腼腆:“您真好看嘎,我是没吃药,您叫什么名字嘎?”   “我……”   陈慕律抬手,轻轻抚摸这没吃药的羽毛,“你好,我是程思。”   蓬松漂亮的蓝羽蹭在他掌心,没吃药舒服地眯着眼,歪着头抖了抖翅膀。 第135章   宋无尽是被冻醒的。   脖颈酸麻, 歪一下头就痛得嘶牙咧嘴。宋无尽骂骂咧咧地从地板上爬起来,刚想问候孟大剑尊的祖宗十八代,忽然视线瞄到了面前那张巨大的床榻。   好大的一张床。   床榻上坐着一个抱着白灵鹦鹉的紫衣青年。没吃药睡着了,安安静静地躺在那人腿上。   青年容色寡淡, 但胜在眉目清俊, 桃花眼中盈盈一层水雾, 看得人心头翻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意。   没有对视, 只是看见他孤零零的背影, 宋无尽便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他刻意放轻了动作,面上也不自觉地控制起了自己张牙舞爪的表情。   宋无尽:……   明明那是只一个陌生人, 可他的身体却比脑子先给出了反应——他变得格外规矩,就像在沈青云那些长辈面前一样。   他不知道自己刚刚那是着了什么魔,但估计是被孟长赢劈了一刀的后遗症。愤愤地揉着自己的后颈,下定决心出去了要好好告孟长赢一状。   “奇了怪了。”   宋无尽小声嘟囔着,又放松下来,注意力全落到了面前的陌生青年身上。   他试探地走进了几步:“喂?你没事吧?”   那青年被他吓了一跳,惊魂未定地抬头看他:“我……我没事。”   也就是这时候, 宋无尽才算是真切地看清了他的面容,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又来了,在那人泪眼婆娑间演变成一种奇异的怅惘。   他听见那个青年说:“你好, 我是程思。”   宋无尽忽然屏息, 胸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闷闷地压着, 他忽然有点喘不上气。   很不对劲。   他缓缓开口:“呃……你好, 我是宋无尽。你是怎么被孟长赢带到这里啊?”   程思温和地向他解释:“我是凡域十九城的散修,因为……一点意外,被剑尊大人带到了这里。”   宋无尽眼睛一下子亮了:“那你有在这里见过别人吗?”   程思摇头:“没有。”   “不可能啊……圣女肯定在这里。”宋无尽皱起来眉。   整个倾月宗都知道,思寰峰上那位从不沾染情爱的寒州剑尊去凡域了结因果, 却带了个人回来,据说那人还是凡城献出的圣女。   虽然大家都对这位圣女产生了浓郁的兴趣,但孟长赢把人藏得很严实,一个月下来,根本没有人看到过这位圣女的真容。   按道理来说,圣女就在思寰峰上,可殿内明明只有程思一个人。   宋无尽头脑风暴了好一会儿,惊恐地看向程思:“你……不会是孟长赢把圣女干掉了吧?”   很好,不愧是你。   程思,或者说是易容后的陈慕律深吸一口气,憋出一个礼貌的微笑:“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就是圣女?”   宋无尽如遭五雷轰顶:“可你分明是个男子啊!”   陈慕律左眼皮直跳:“没听说过女装?”   “那那那……你你你……你们……你们……你们岂不是……”   陈慕律好脾气地冲他笑笑:“宋无尽,双/修没听说过吗?”   宋无尽捂着胸口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今天身体这么反常,这是在提醒他里面有一桩惊天大秘闻啊。   “你们……居然是断袖?!”   “明明是修炼。”   “你们是断袖!你们……那……”   宋无尽向无头苍蝇似的在原地踱来踱去,视线又再次回到那张宽敞得不像话的床榻上。   “……”   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他哆哆嗦嗦地伸手虚指着:“所以你们这一个多月……都是在……这间屋子里双、双修?”   陈慕律啊了一声:“居然有一个月?”   那点重逢的愧疚和欣喜已经被宋无尽这傻子搅得荡然无存,陈慕律笑吟吟地看着他无助地原地蹲下,心情忽然就顺畅了不少。   “问你个事。”   他起身走近,但宋无尽双手抱住自己,自卫式地大叫起来:“你别过来!就站那里问!”   陈慕律轻轻啧了一声:“这是哪里?”   “思寰峰啊。”宋无尽可怜巴巴地维持着保护的姿态,“不是,你不知道吗?”   陈慕律垂下眼,压低了声音:“在下不知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得了仙君青眼,孤身一人被带到上界来,也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今日若没有你开口,我竟不知自己已经被困在这里一月有余了。”   “啊?!”   宋无尽目瞪口呆,连防御都忘了:“那你难道……”   陈慕律说谎都不打草稿,张嘴便来:“剑尊大人说,我们只是在修习罢了。”   果不其然,宋无尽一下子就跳起来:“岂有此理!孟长赢也太坏了,居然这么欺负你!不行,我得带你去掌门面前好好理论一番。”   “能为剑尊大人出力,是我的福气。”陈慕律低下头,拼命压住上扬的唇角,“我仰慕剑尊大人已久,只想多了解一些大人的喜恶,免得惹大人不快。”   宋无尽匪夷所思地看着他,面前的青年内敛谦卑,居然当真眼瞎到一颗心全都扑到了孟长赢那狗东西身上。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断袖的世界果然可怕。   “无尽小公子,你既然被剑尊大人带到这里,想必也是剑尊亲近之人吧?”陈慕律挤出一滴泪,拉起宋无尽的双手逼他和自己对视,“你能不能告诉我,剑尊他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啊……他这些年过得如何?”   不知道是陈慕律演得太逼真还是宋无尽的精神状态已经岌岌可危,总之他没有反抗,只是愣愣地点头。   宋无尽挠挠头:“其实我也知道的不是很清楚……”   他抬头,对上青年恳切的目光。   “好吧……我尽量都告诉你。”   在宋无尽别扭的叹气中,陈慕律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唇。   顺利得不可思议。   他从宋无尽的口中,听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故事。   -   仙魔域交界,崇天城。   城西客栈生意萧条,没有客人,跑堂的小伙计和账房先生凑了一桌,就着花生米拼酒。   “刘老头你听说了吗?”伙计李三一脸神秘,“有个大人物要来了!”   账房的刘老头只低头剥花生:“啧,谁啊?李三你能不能别老这么婆婆妈妈的。”   “哪里还有别人?就是十年前横空出世的那位!那什么州什么的剑尊……”   刘老头往嘴里塞了一把花生:“寒州剑尊。”   “对,就是他,寒州剑尊。”李三激动地拍了下桌子,差点没把酒坛子掀翻,“我可听守城的那群修士说了,这剑尊要到咱们崇天城来。”   刘老头护住酒坛:“来就来呗,日子照样过。”   李三不满地盯着他:“我说你这老头怎么油盐不进呢,难道你不想去看看那剑尊长什么样?”   “还能是什么样?两只眼睛一张嘴,是人都长这样。”刘老头呼噜呼噜喝了两口浊酒,“有这功夫你还不如去多玩几圈叶子牌。”   李三更生气了,直冲他翻白眼:“我不理你了,我和掌柜的说去!”   说曹操曹操便到,傅秋娘叉着腰从后厨走出来,见他们二人这样子便开始数落:“你们两个死东西在角落里鬼鬼祟祟说什么小话呢?我可告诉你们,就算没有客人,也不代表你们就能偷懒了!”   “傅姨啊,什么风把你吹出来了。”李三讪笑着站起来,“我和刘老头正聊着那位仙君呢!”   傅秋娘冷哼:“你小子还不死心啊?”   李三唯唯诺诺的地望着她,不敢回嘴。   他是杂灵根,连崇云门的杂役弟子都做不了,只好灰溜溜地回来当个跑堂的。但傅秋娘和刘老头可不一样。   这两人都是崇云门外门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过崇云门十年前因为勾结魔族被清算了,他们二人才隐姓埋名。   傅秋娘挑了挑眉:“孟长赢来崇天城可算不得什么好事。”   “怎么不算?”李三好奇道,“孟剑尊来了,不说别的,我们生意肯定好做不少!”   “傻小子。”刘老头摇了摇头,“这钱可不是谁都有命挣的。你忘了崇云门的下场了?”   寒州剑尊从来都不是道骨仙风之人。   若碍了他的事,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十年前,崇云门勾结魔尊,蓄意破坏魂虚秘境,扰乱仙盟盛会。等到劫云散去,孟长赢出关的第一件事就是提着神邪剑赶到崇云门,将所有奸细一网打尽。   他孤身前来,一人一剑斩尽邪魔,彻底肃清了仙域边境,以化神初期修为力压大乘期,又有这般雷霆手段,短短几日便声名显赫。   崇云门覆灭,不过来去三日光景。   青年道袍左袖上还沾着斑驳的血迹,面色冷淡,挟漫天的雪与霜而来,一剑将崇云门的山门一分为二。   万年灵铁铸就的匾额被拦腰斩断,他御风在天,睥睨着所有人,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   “世间再无崇云门。”   那是崇云门所有人都无法摆脱的噩梦。   “那不正说明了孟剑尊很厉害吗?”李三不解道,“有他坐镇崇天城一带,至少我们不用再提心吊胆,担心那天魔族来人攻城。”   傅秋娘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傻孩子。你仙盟那群老家伙为什么把这么厉害的剑尊大人塞到崇天城来?”   “啊?”李三眼珠子一转,“难道……”   刘老头灌了口酒:“之前魔族根本没有针对崇天城,现在可就不一样了。”   傅秋娘沉默地站着,默认了。   “孟寒州心思之深,整个仙域都没有几人能与之相当。可他如今也才不过三十来岁。”   “只有两个可能。”刘老头叹了口气,“要么,是他无情道心稳固,不再为俗世所累。”   半晌,傅秋娘缓缓开口:“要么……他早已心魔丛生,罪孽缠身命不久矣。” 第136章   “你说什么?他一个人把崇云门给屠了?”   “你说那么直白干嘛呀!”宋无尽摆了摆手, 故作高深道,“这叫——三天两夜一剑。”   陈慕律后槽牙都快咬碎了:“他那个时候刚刚破境,才被天雷劈完,修为和道心都不稳定, 你们居然放心让他一个人去对崇云门动手?”   “呃……你忽然反应这么大做什么?”宋无尽被他突如其来的变脸搞得有些不知所措。   陈慕律深吸一口气:“我说, 你们就没想过孟……孟剑尊他一个人可能会有危险吗?”   宋无尽怯生生地啊了一声:“可孟长赢是什么人?他那个实力, 就不是人能达到的……他太变/态了, 你就不应该用常人的眼光来看待他。”   “是, 我承认他是很厉害但——”陈慕律气得停顿了一下,“但那并不代表你们应该派一个才破了境的人去做这种会消耗大量灵力的事情吧?”   一般修士在破境后都会有修为不稳定的情况, 他们一段时间内都会避免过度使用灵力,防止意外。孟长赢这种道心不稳就跑去大开杀戒的行为分明是在找死。   宋无尽一脸无助:“谁使唤得动他啊?明明是他自己一句话也不说,劫云还没散尽就跑了,谁知道他是一个人去砍崇云门了?”   “啊?”   陈慕律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是说,他是自己主动去的?”   “对啊,那个时候内忧外患的, 大家都自顾不暇。他倒好,一声不吭地就跑去把人家老巢给端了!”   宋无尽点了点头,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幸灾乐祸地继续说, “后来那群仙盟元老气急败坏地审问他, 你猜猜孟长赢怎么狡辩的?”   “呃……失手了?”   “人就一句话, 四个字。”宋无尽清了清嗓子,压低嗓音去学孟长赢那个没有感情的腔调。   “一、时、手、快。”   陈慕律抬了抬眉,悄悄翻了个白眼。   宋无尽最后点评收尾:“装了个大的。”   陈慕律若有所思:“等等,你刚刚说……内忧外患, 是什么事啊?”   假死的身体受到损伤后记忆本就有些模糊,再加上间隔的时间太久,这几年他自己好像也在系统的引导下,刻意淡忘了“剧情”。   陈慕律忽然惊觉,他好像已经记不全后面的剧情了,但潜意识里的不安分明在提醒他,这很不对劲。   孟长赢为什么会那么着急地对崇云门发难,这和他没有被修正的记忆是否有直接的关联?仙域的内忧外患,又是怎样一副境地?   “你是第一次来仙域吧,大概也不清楚这仙域仙盟的格局。”宋无尽叹了口气,“还是从头讲起吧。”   陈慕律现在已经完全没有心思听他废话了:“那些我都已经知晓了,你长话短说。”   见他不容置喙的样子,宋无尽欲言又止:“啊……那好吧。”   青年显然已经认真过了头,扒着他的袖子连连追问:“仙盟盛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琼玉珠灯为什么会失灵,京都总部的通讯玉器为什么会被毁坏,魔族当时到底是怎么行动的?这一桩桩一件件,你都给我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咱们有话好好说!你先放手——放手——哎呀!”   陈慕律松了手,宋无尽扯着自己的袖子在惯性作用下倒在了地板上,一脸生无可恋:“你这人看着柔柔弱弱的,手劲怎么这么大啊。”   青年眯起眼:“你说不说?”   宋无尽马上从地板上爬起来赔笑:“我说,我说。”   魔族确实是蓄谋已久。   魔尊楚衾破早已潜入了北部雪城,他不但借着崇云门将倾月宗流放的世家子弟收为己用,而且还用魔蛊秘密培养了一批死士,找准时机袭击了守备空虚的京都。   “不对。”陈慕律蹙眉,喃喃道,“不应该啊……”如果楚衾破真的想要对付华京仙境,那他的手段应该远远不止这些。   他是在调虎离山。   宋无尽咧开嘴,僵硬的笑容变成了呼呼的叹气:“因为他们第一个攻击目标不是仙盟盛会,更不是华京。”   魂虚秘境被污染,玉令联络网被阻断,加上一场声势浩大的佯攻,楚衾破是把仙域大半的力量都困在了雪城。   宋无尽声音低落下去:“雪城里那个只是魔尊的分身,他在城中烧杀抢掠吸引火力,真身却带着魔族大军踏平了梵镜城。他毁了渡厄山脚下的镇魔佛塔,放出了塔中镇压的十万邪魔。”   “所以现在的局势……”   “杀不光。”宋无尽冷哼,“楚衾破手里那个魔蛊邪门得很,管你是活是死、是仙是凡,只要中了蛊,就会被转化成邪魔。原本他手里只有十万魔兵,现在都杀到三十万了。”   陈慕律倒吸一口凉气:“所以孟长赢他方才急匆匆地离开……”   宋无尽摸了摸下巴:“应该是去前线了吧。他平日里很忙,总是神出鬼没的,我也很少看到他回倾月宗。最近几个月不太一样,魔域那边忽然消停了不少,不然他也没空和你……呃,和你修炼。”   陈慕律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怎么说?”   “我听人说,是楚衾破忽然抽了风,调了好多人手找什么宝贝去了。”宋无尽神神秘秘道,“据说是个毁天灭地的东西,仙盟那群人被吓得寝食难安,正跟在魔修屁股后面一起找呢!”   -   “还没找到?”   崇云门旧址上耸立着一堆一堆的小结界,全是法宝灵器幻化的临时居所,从附近的矮山上望去,像是一群雨后冒头的蘑菇。   青年叼着根随手摘下的野草,正躺在山顶的平地上看日落。天边忽传一声剑鸣,紫衣剑尊悄然落在一侧,那问句在他淡漠的语气加持下听起来更像是一句陈述。   “没呢——”青年懒洋洋地换了个姿势躺着,中间还不忘给自己的剑翻了个面,“诶呦,小神邪好久不见啊!”   蓝光滟滟,剑尊腰间的那把剑蹭的一下贴到他身边,轻轻撞了一下青年怀里那柄通体火红的伤雀。   孟长赢很煞风景地开口提醒:“路屏山,已经四个月了。”   “是啊——居然四个月了,可我们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路屏山有气无力地叹了口气,“再找不到,我们就收拾铺盖回倾月宗吧。”   “那很好了。”孟长赢面无表情地添乱。   “好你个大头鬼!”   路屏山被他气得直闭眼:“天杀的楚衾破他到底在找什么东西?仙盟那群老东西也是绝了,天天差人跟着他们找,不知道还以为我们是在玩什么丢手绢游戏,天天在人家身后绕来绕去。”   孟长赢不为所动:“节哀,师兄保重身体。”   路屏山:……   他扯了扯嘴角,努力扬起一个微笑:“我发现个问题啊,孟长赢。”   “愿闻其详。”   路屏山啧了一声:“你这趟回来怎么心不在焉的?”   往常孟长赢虽然毒舌,但也没有这么惜字如金,不对劲,很不对劲。   “孟长赢?”   “……”   “孟师弟?”   “啊,怎么了?”孟长赢忽然侧目,像是刚从什么事中抽身出来。   他走神了。   路屏山抬手按了按眉心,感觉自己忽然有点心跳加速,心惊胆战的那种。   孟长赢在开小差。   孟长赢居然在开小差?!   路屏山嘶了一声:“师弟,你……现在修炼会不会感觉有什么不一样?”   孟长赢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并无不同。”   路屏山眉头紧锁,纠结了老半天才开口:“那你要不……再回去休息几天?”   孟长赢的脸色和语气一样冷得快要掉冰渣子:“路屏山,你之前不是说,十万火急吗?”   路屏山讪笑两声。   仙盟之师才在崇云门安营扎寨,战都没开打,两边的小摩擦才起了一两回,怎么看都是一派暴风雨前的宁静。   当然,在孟长赢眼中,只要暴风雨的浪还没淹到头上,那便还有转圜的余地。   “嗯呐,可不是十万火急吗?”路屏山破罐子破摔般一甩手,“谁让我们剑尊大人十年前一、时、手、快,不小心把崇云门夷为平地了呢?”   “……”   孟长赢看着他,眼神中透出一点无语。   路屏山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又拍了拍剑尊大人的肩膀:“但凡你留给他们留两间楼,现在好了,我们所有人就在废墟上搭帐篷吧。”   “你手脏了。”孟长赢道。   “都是兄弟计较什么?”路屏山不解地挪开手,“你什么时候这么龟毛了?”   孟长赢垂下眼:“有人很娇气。”   “有人?什么人?”   路屏山被他吓了一大跳:“等等,我不就几个月没有回宗门吗,你这就幸福上了?”   孟长赢泰然自若:“少说胡话,多做事。”   “这话该由我来说吧兄弟。”路屏山瞄了他一眼,“你还记得这一个多月来是谁替你三班倒地管着人吗?”   不苟言笑的剑尊扔给他一袋子灵玉:“伤雀这两年的护理费,我请。”   “好嘞!”路屏山一手揣着袋子,一手抱着剑,态度极其端正,“放心吧,我一定帮你保守秘密。”   孟长赢掀起眼皮看他:“我有说要保密吗?”   “掌门师尊说倾月宗地处中部,远离战场,门内留着再多精锐也无用。他打算派出一部分弟子作为增援。届时,崇云门一带也会有不少同门。”   “所以?”   神邪轻晃着,夕阳将他眼中的情绪藏进了阴影中。许久后,路屏山才等到他开口。   他不紧不慢道:“所以,我要人尽皆知。” 第137章   被压榨着连讲了三个时辰后, 宋无尽咕嘟咕嘟喝完了六瓶灵泉,整个人在寒玉地板上瘫成了一个“大”字。   他气若游丝:“程思,我们怎么出去啊?难不成真的要等到你结婴,让天雷把这鬼结界劈开?”   陈慕律挑了挑眉:“也不是不行。”   其实他在和孟长赢胡闹的那一个多月里也不是完全在浪费时间。   说来也好笑, 当年他靠着和孟长赢解毒续命, 后来因为彼此太过契合, 每次解完毒陈慕律的修为都会小涨一节。   在魂虚秘境的时候, 他已经达到了金丹后期, 甚至隐隐约约触及了边界,差一点便要突破了。   十年过去, 孟长赢的内力更加深厚霸道,这样不间断地作为炉鼎强行陪他高强度修炼了一个月,硬生生把陈慕律从炼气期抬到了金丹初期。   只不过他没碰上雷劫,安安稳稳就上了一个台阶。陈慕律很怀疑是不是上次结丹的时候天雷劈得太多,直接透支了他这辈子的量。   宋无尽闷闷不乐地翻了个身:“不行啊,再这样下去天都黑了,小椿找不到我会担心的。”   陈慕律挑了挑眉, 没发表意见。   他知道华京人晚熟,血脉越是正统成长期越长,可没想到十年过去, 宋无尽不但保持着一副单纯性子, 而且对沈椿龄始终怀着盲目的信任和亲近。   十年, 沈椿龄也是真的等得起。   地上的宋无尽把自己当烙饼一样翻来覆去地滚:“你快想想办法啊程思!”   没吃药安安静静地趴在主人怀里, 睡得比什么都香。陈慕律抚顺小鹦鹉的羽毛,好整以暇地开口:“宋无尽,你有办法联系外界吗?”   宋无尽一骨碌坐起来:“对哦!”   一炷香后,他们两人蹲在殿内西侧的一处通风小窗下, 用宋无尽的玉令艰难发出了一条求救信息。   “这思寰峰的位置也太偏了吧,倾月宗里居然有通讯玉器覆盖不到的地界。”   宋无尽盯着玉令上转了半天才发送成功的信息,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气:“信号这么差,怪不得他自己都不爱待。”   “唉,他看着也不像是很会用玉令的样子。”陈慕律靠在墙上,也松了口气。   联络网太差了,宋无尽收不到一点回应,只能不甘心地盯着玉令:“消息发了,我们接下去怎么办啊?”   化神期留下的结界,就算加上沈椿龄,光靠他们三个也没办法解决。   陈慕律戳了戳他的脑袋:“笨。”   宋无尽是在凌晨的时候被某位剑尊从床/上拽起来扔到结界里的,算上昏迷的时间,他们已经面对面耗了七八个时辰。   在天边最后一丝晚霞融在云瀑之前,沉寂多时的殿外忽然传来了响动,不是强攻,而是一阵温和包容的灵力。最外层的结界在一瞬间碎成了冰蓝微光,簌簌落下时化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下雪了?”宋无尽睁大眼睛,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   “不。”   陈慕律伸出手,下落的光点触及掌心,没有雪的冰凉,只有一阵很淡的梨花香气。   他掌心里躺着一片梨花瓣。   下一秒,花瓣碎作齑粉,被灵风裹挟着吹向殿外。有人焦急地推门闯来,月纹长袍翻起波浪。   “无尽!”   沈椿龄也有些变化,他不似沈青云那般严肃,却莫名地有些像谢怀卿,温和得没什么棱角。   他很少有这么失态的时候,陈慕律凝望着他的神色,沈椿龄的面庞和记忆中的最后一面缓缓重合,那个时候他不顾一切爬进石洞里找宋无尽的时候也是这样。   灵魂像是忽然被抽离出去,陈慕律站在原地,冷眼旁观着宋无尽激动地扑到沈椿龄身上,那股哼哼唧唧的劲儿像极了迷路多时终于找到主人的大狗。   陈慕律忽然无端想起了院子里的那条老黄狗。但可惜大黄也不是家养的。   大黄本来是野狗,年纪大了,抢不过巷子里其他的流浪狗,老是被欺负。陈慕律有次见它后腿受了伤,便帮了它一把。后来他们常常作伴,给了彼此一点“自己不是孤身一人”的错觉。   孟长赢这样干脆地把他带了回来,柳絮巷里的孩子们又要找新的夫子,景阳楼的生意只能麻烦曾掌柜一个人扛。他们都有好友亲朋,陈慕律并不担心。他唯一的挂念便是大黄,也不知道它能不能照顾好自己。   那些纷乱的思绪藏在他心底,之前他因为被孟长赢抓包的事情忐忑不安,忽略了那些细碎的情绪,却没想到现在孟长赢走了,那些大大小小的声音居然在这一刻不合时宜地浮现。   “静气,凝神。”   灵风呼啸,一瓣梨花幽幽飘下,正好落在陈慕律的眉间。他抖了抖身子,从混乱的情绪中清醒过来。   谢怀卿站在他面前,和初见时一样温柔:“你叫程思对吗?你好,我是孟长赢的师父。”   陈慕律愣了一瞬,随地垂下头:“拜见掌门。”   “不必拘礼。”谢怀卿笑着,“你和长赢一样,叫我师尊就好了。”   陈慕律的头垂得更低:“程思不敢。”   谢怀卿亲自上前,扶他起来:“好孩子,被吓坏了吧?”   陈慕律抿着唇:“掌门,我并无大碍。”   谢怀卿顿了顿:“叫师尊吧。”   陈慕律干笑一声,没有再坚持。   三年相处,谢怀卿的脾气他到底也能摸到一些,看着软和,实则说一不二,也怪不得他能教出修无情道的徒弟。   他以前其实很少有机会见到这个名义上的师尊。谢怀卿身体不好,隔三差五便要闭关,偶尔出关了也恹恹的。他不会轻易离开倾月宗,陈慕律甚至没有见过他踏出凌阳峰一步。   凌阳峰山顶的宗主大殿一直在落灰,谢怀卿永远窝在自己的小洞府里,在那片窄小的空间里随地大小睡。   当时陈慕律不明白谢怀卿那样做的用意,后来他住进了柳絮巷,也在那窄小的一方院落里缓缓搭建起了一处滞留地。   他有时候也会一个人躺在院子里那张破椅上,透过枯树的枝桠,窥探那方天光。   也不知道是错觉还是太久不见,陈慕律总觉得谢怀卿对他这个初次见面的凡人过于温柔,甚至可以算得上有些热络。   谢怀卿又问:“你可有字?”   陈慕律扯了扯嘴角:“曾有一字,名为玄知,是长辈所赠。”   谢怀卿若有所思:“是个好名字,看得出来那位长辈很用心。那师尊以后唤你玄知可好?”   “……好。”   陈慕律平静地低下头。显然谢怀卿没有记忆,不知道那是他自己取的字。   这也挺好的。   谢怀卿温和地看着他:“我方才已经训过长赢了,前线吃紧,他也不是故意将你一个人抛下的。”   他脑中不断思索着:“师尊,我明白的,剑尊大人定然有自己的考量。”   谢怀卿笑弯了眼,拉着他的手拍了拍:“他再有考量,也不该抛下刚刚渡完雷劫的未婚夫。他连句解释都没有,还让无尽这个小辈来帮他收拾烂摊子。”   “什么未婚夫?!”   “雷劫?”陈慕律怔怔抬头,“哪里有雷劫?”   才失去沈椿龄的拥抱,宋无尽本还有些失落,一听谢怀卿的话整个脑子都炸开了,说出了倾月宗大半人的心声:“孟长赢他修的不是无情道吗?他哪来的未婚夫?!”   “你们两个怎么这么心有灵犀。”谢怀卿有些哭笑不得,但考虑到宋无尽刚刚发出的那一阵极具穿透力的噪音,他选择先解答前者,“契约已成,天道都已经应允了他们的婚事,这和修道又有什么关联呢?”   “什么契约?”宋无尽目瞪口呆,视线上下打量着陈慕律。   陈慕律扯了扯唇角:“是圣女祈仙。”   “不错。”谢怀卿笑道,“长赢出身凡域,虽然自小随我修道,但他和渡柳城之间到底还是存着一份因果。此次人间怪雪乃渡柳城之大难,如他幼年时的雪暴一般,恰好是他消除因果的良机。”   陈慕律垂眸:“那他为什么不直接出手?”   “他已修道,便不再是凡域之人,碍于两域之别不好直接出手。所以他只能匿于天外,等待城中百姓的召唤。”谢怀卿轻轻叹了口气,“不过我真的没有想到啊,他居然把你带回来了。”   陈慕律堪堪维持住面上的笑意,心下一沉。   孟长赢诞生时,天道设下劫难,降下暴雪考验他。但这场劫难同样也祸及人民,所以这份因果便被记在了孟长赢头上。   多年后,孟长赢早已踏上修道之路,不能轻易插手凡尘徒增因果,渡柳城的雪却成了他的卸不去的罪业。   他现在终于有了终结雪祸的能力,可他又将圣女带回倾月宗,平白多出一道契约。一层因果牵连着又一层因果,如同永世难脱的枷锁。   陈慕律停顿了许久,才斟酌着开口:“程思不过一介凡人,本不该拖累剑尊。”   谢怀卿没有马上接话,只是平静地注视着他,目光中多了几分悲悯:“孩子,你现在还觉得自己是凡人吗?”   “你资质很好,虽然灵根有损、肉身破碎,但你还是平稳地渡过了雷劫。”谢怀卿轻声道,“观你的经脉和吐息,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应当是火灵根吧?”   陈慕律勉强露出一个笑:“也许……应该是的。”   谢怀卿温柔地望着他,忽然感慨道:“若神魂俱在,肉身完整,你该是天生的剑修啊。”   陈慕律笑不出来。   他真觉得有些荒谬了。   过去这些年,他天天拿着废柴炮灰的剧本招摇过市,那些讥讽贬低的话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陈慕律根本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居然能从别人口中听到那些本该属于孟长赢的字眼。   资质上乘,天生剑修。   最荒诞的是,说出这些话的人不是什么无名小卒,而是掌门谢怀卿。 第138章   谢怀卿不能离开凌阳峰太久, 他们没有多逗留。当晚,陈慕律被安排住进了凌阳峰。   他被安置在孟长赢之前的洞府里。   主峰高耸入云,陈慕律由沈椿龄带着,一路走上了半山腰。要去孟长赢以前的住所, 便要经过他从前的洞府。倾月宗下着一场淅淅沥沥的雨, 听沈椿龄说是雨季提前了。   小雨连着下了十几日, 花圃里的簇金牡丹却没有被波及。温和的灵力支撑起一道结界, 将路边这片花都保护了起来。   秋千架上缠满了忍冬藤, 时光在花草树木间格外模糊,曾经新制的大门已经褪去了一层光芒, 连嵌在门前的灵玉都变得暗淡了。   陈慕律看着结界中含苞待放的牡丹,忍不住驻足:“这是谁的花啊?”   沈椿龄笑着回头,耐心地为他解释:“小师叔,这是师祖养的花。”   “这样啊……”陈慕律垂眸,“原来是掌门的花,怪不得看着便华贵珍稀。”   “这是十几年前,华京仙境送来庆贺皓月仪典的花, 名为簇金。”沈椿龄见他感兴趣,便也停了下来,“您可要进去看看?摘几朵回去摆着这是不错的。”   陈慕律轻哂:“仙门名物, 我不便沾染。不麻烦你了, 沈堂主。”   沈椿龄没有纠正他的称呼:“没事, 小师叔。”   等入了夜, 这捧簇金牡丹还是被送到了陈慕律面前。浅粉色的花苞舒展着,一朵挨着一朵,外围的几瓣花已经长出了金边。   陈慕律无奈地拨弄着花,看着同花一起送来的衣物法宝满满当当地摆了一屋子。   沈青云作为首徒正在北方前线镇守, 而沈椿龄已经正式接管了戒律堂,甚至还分了心在管其他杂务。   他事务繁忙,晚间便只托人传了口信来,说这些东西都是按照掌门和剑尊的吩咐备下的,陈慕律根本没有办法阻止。   每件法衣拎起来,都是量身定做,完全贴着他现在的身形来的。陈慕律试穿了几件都沉默了。   这种连他自己都搞不清的事,确实除了孟长赢外便没人知道了。   一个月,他居然偷偷摸摸干了那么多事。   陈慕律躺在洞府的床上辗转反侧,之前的荒唐完全打乱了生物钟,他又失眠了。   其实他也不是没有睡过孟长赢洞府里的这张床。那时的孟长赢还在静思崖关禁闭,他一个月去看他一次,剩下的日子总有睁眼到天明的时候。   后来他趁着孟长赢不在,躺到了这张床上。在忍冬的气息中,他居然奇迹般地睡了个好觉。   后来便一发不可收拾,他隔三差五便要来蹭一蹭床。不过他干得很小心,没有任何人发现。   系统幽怨上线:【我不是人?】   “你是狗。”   陈慕律翻个面,偷偷送了它一个白眼。孟长赢一出现就自动掉线,躲到现在才出现,系统明显是在逃避什么。   可能它跟自己一样,在面对这些人的时候有一种莫名的心虚。但陈慕律走不了,系统却可以装死。   系统连解释都那么苍白无力:【宿主,我是真的有事。】   陈慕律索性闭上眼:“继续说。”   【你们……咳咳,某些过程的时候,我会自动被后台程序强制下线。你醒来的时候我才能重新连接这个世界。那个时候,我发现你的身体数据产生了巨大的变动。】   陈慕律睁开眼,从床上坐起来:“什么?!”   光屏上蓝光闪烁:   【神魂排异:2.141%,5%↓】   【身体重塑:94.99%,3%↑】   他愣了一下:“你们系统又出Bug了?”   电子音激动地晃了起来:【排查了几个小时,确认无误。】   陈慕律死死盯着光屏上的数字:“居然……真的要接触孟长赢才能修复身体吗?”   【也不排除是您的境界提升后自动排出了体内的毒素杂质,导致异常部分加速了自动愈合的过程。按照记录,您之前在压制蛊毒后有出现过杂灵根自动蜕变为火灵根的情况。经系统对比,这两件事相似度为70%。】   “你的意思是……”   系统笑道:【总之,这是一个好消息。】   心跳声砰砰乱响,陈慕律安静了一会儿:“谢谢。”   系统:【不用谢。但是,有件事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什么?”陈慕律来了兴致。   【按照这个进度,只要再来两个月你的身体就能彻底重塑了……所以……】   “所以什么?”   【你们能不能考虑一下,再多修炼几个月?】   “……滚!”   -   凌阳峰顶,塑霜殿。   头顶是簌簌风雨,谢怀卿坐在白纸堆中,安静地望着周围随风飘摇的淡紫纱幔。斜风细雨穿过结界,将纱幔打湿,却淋不透一地的白纸。   “长赢这孩子……”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简直胡闹。”   陈慕律是有金丹雷劫的。   不多不少,刚好是九十九道,和孟长赢当年一样。   但陈慕律被孟长赢关在思寰峰上,劫云聚成时他已经被孟长赢下了昏睡咒。劫云被神邪剑硬生生劈开又聚拢,最后化成了连日的春雨。   那九十九道劫雷被孟长赢一人抗下,一道都没劈在陈慕律身上。   寒州剑尊下令要封住消息,虽然倾月宗上下无人敢谈论此事,但消息早已走漏,不少人都已经知晓了。   修无情剑道的剑尊,居然为出生不详的凡人未婚夫挡下了九十九道雷劫。   后半夜的风明显大了起来,一页纸被风卷起,在空中自然悬空,足足有一个人高的白纸停在风雨里,在雨丝沾染下拼凑出万里之外的景象。   谢怀卿仰起头:“大师兄,好久不见。”   纸上,赫然是北方战线上挂帅的剑圣陈儒。   陈儒笑着看了他一眼,没有客套:“师弟,你身体还撑得住吗?”   “死不了。”谢怀卿自嘲道,“如今北方前线战况如何?青云那孩子没给你添麻烦吧?”   陈儒擦了擦濯风剑:“我们已经收复了所有失地,刚刚打下一座魔城。看样子,他们已经转移了中心。”   “至于青云……她都多大了,你还不放心?”陈儒笑了一声,“你放一百个心吧,青云表现很好。依我看啊,不用等此战结束,倾月宗便又要多一位剑君了。”   谢怀卿叹气:“我倒不求她出彩,平安就好。”   沈青云为天道之言献祭了太多修为,如今十年过去,也才刚刚重新又摸到了元婴后期的边界。他本不想让沈青云再去战场,但根本拗不过。   陈儒顿了一下,将濯风剑收入鞘中:“师弟,我说句不中听的,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青云不是小蕖,更不是悬玉,以弦和小今。你又何必这样战战兢兢?”   谢怀卿垂眸:“逝者已矣,生者……惘然。罢了,终究是我想岔了。”   逝者已矣,生者惘然。   谢怀卿揉了揉眉心:“大师兄,律家主还好吗?”   陈儒面上的笑意淡了几分:“还是老样子,走火入魔哪有那么好治。现在我抽不开身,便让雾儿陪着她。”   外界传闻中,律风尽是为了修补琼玉珠灯才闭关的。只有他们几个仙盟高层才清楚真相。   十年前,魔族一面污染珠灯,一面偷袭京都,破坏了通讯玉器,整个玉令系统毁于一旦。律风尽以全部法力修复了通讯玉器,却在法力空虚之时被失灵的珠灯反噬,走火入魔,陷入了混沌。   心魔难除,十年过去,律风尽虽然未曾入魔,但也只有少数时间才会清醒。   陈儒不再笑了,面上只有淡淡的不解和茫然:“师弟,你说琼玉珠灯怎么会忽然失灵呢?”   谢怀卿扯了扯嘴角:“是啊……”   风雨如晦,他抬头望向漆黑一片的天空。   “怎么会失灵呢?”   -   崇天城春日气候干燥,鲜少有雨。   “祖宗,你休息会儿吧!”   路屏山踏着伤雀剑落地,三步并两步地跟上孟长赢的步子,“咱们都巡查一天一夜了,真的,歇歇吧。”   孟长赢脚步未停:“这是最后一座城池。”   “你也知道这是最后一座?”路屏山扶着腰跟上去,“一共就二十六座城,花上三四日的工夫刚刚好,你偏要一次性赶完干什么?”   铁面无情的剑尊终于舍得停下,他回过头上下打量了一番路屏山的狼狈样:“你少说两句,力气就有了。”   路屏山无语了:“你不是刚刚才帮未婚夫挡了雷劫吗?到底哪里来的精力?”   “不是我精力充沛,是你虚。”孟长赢幽幽道,“雷劫的事别提了。”   路屏山挑了挑眉:“我的好师弟啊,你以为你做得很隐蔽吗?神邪剑一抛,十里八乡都知道你冲冠一怒为红颜了。倾月宗是没人敢触你霉头,可总有人是嘴碎的。这事已经闹得纷纷扬扬了。”   孟长赢凉凉看了他一眼:“他们传他们的,你不行。”   “行行行。”路屏山投降了,“走吧,早巡完早解放,我家伤雀要受不了了。”   崇天城是崇云门一带最小最偏的城池,也是最靠近仙魔两域分界的城池,只不过此处以云穹山为界,易守难攻,加上城内资源不丰,所以相比其他城池来说,较少受到魔族侵///扰。   此刻,城内却一扫往日的萧条,多出来不少生面孔,瞧着装束,不像本地人,也不像寻常修仙者。   路屏山仔细瞧了瞧:“是华京商会的商人啊,他们怎么会派人来这里驻扎?”   孟长赢垂眸:“魔族增兵南方战线,北方必然会调来增援。华京应该也会派来不少人,这些商队先行,是在提前打探形势。”   “华京仙境的人……”路屏山用肩膀撞了撞孟长赢,“哎,你猜谁会来?”   孟长赢轻瞥了他一眼:“不是律乘霄,就是律乘雪。”   律家主闭关,二家主摄政。北方战线拖得太久了,派系自然也多。情况复杂,需要有资历的人镇守,陈剑圣必然走不开。   路屏山用手锤了锤腰:“希望不是律乘雪,他太难伺候了。”   孟长赢笑了笑:“小心隔墙有耳。”   “你还会考虑这个?”路屏山一脸惊讶,“我还以为剑尊大人您早就已经我行我素到了孤立全世界的地步了,居然还会在意这些?”   剑尊冷着脸,往旁边走开几步,目光平静:“有病去治。”   路屏山耸耸肩:“可以啊,你现在宣布巡查到此结束,我马上去治病。”   他没想到的是,孟长赢当真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说得对,巡查结束,我先走一步。”   “不是你什么……”   路屏山望着孟长赢御风飞向城西的某处客栈,忽然想起——今天是倾月宗增援弟子驻扎崇天城的日子。   那位大名鼎鼎的剑圣未婚夫,自然在列。 第139章   崇天城中的修士不多, 大部分还是散修百姓。倾月宗的人包下了一整个城西客栈作为据点,暂时落脚。   伙计李三在堂前忙活来忙活去,和傅秋娘一起招待客人,许久未曾有过大生意的客栈忽然之间人满为患。   傅秋娘拨弄着算盘, 目光却被为首的青年吸引:“小仙长, 你腰间那络子打的是什么结啊?看着怪漂亮的。”   那青年垂眸, 挡下了身边弟子的上前阻止的动作, 手轻轻捞起那串翠玉平安扣。   那平安扣下面缀着和衣衫同色的淡紫流苏, 中间穿着象征身份的白虎印和白月珠。   沈椿龄笑了笑,“是四耳冰花结。”   “这样啊。”傅秋娘笑眼弯弯, “赶明儿我也去找人帮忙打一个差不多的。”   沈椿龄从袖中取出一条丝线,手中翻绕几圈,便打成了一组冰花结。他将冰花结搁在柜台前,笑着冲傅秋娘示意了一下,转身便上了楼。   只是还没走上三楼,便瞧见陈慕律半倚着墙,堵在了楼道间。   一旁的连廊外, 有三四名弟子聚在一处,正聊得起劲:“你们说那程思到底给寒州剑尊下了什么迷魂药,居然能让剑尊心甘情愿为他挡雷劫?”   “你还敢聊这事, 不怕被堂主责罚?”   “怕什么, 剑尊只是禁止宗内传播, 这里又不是倾月宗。再说了, 这事传得那么广,这一路上的茶馆酒肆都在讲这出戏,难道还差我们这一句两句的?”   “我就纳闷了,一个凡人而已, 长得也没到倾国倾城那种地步啊,孟长赢他至于吗?”   “哎呀,人家现在可是飞上枝头了,都金丹中期了吧。师兄你说你修习几十年有什么用,马上要被人家赶超喽——”   “哼,不过是空有灵力的花瓶,到时候打起仗来拿不拿得稳剑还是个问题呢!”   这趟支援的弟子名单是谢怀卿亲自拟定的。他不但把沈椿龄指派出来作为领队,还把陈慕律这个正在风口浪尖上的“剑尊未婚夫”给一并推了出来。   沈椿龄面色冷了下来,但他没有直接走过去,而是先用一种担忧的目光望向了陈慕律。   陈慕律靠在墙上,脸上不显情绪,甚至有些悠然自得,好似那些人口中谈论排挤的不是他一样。   等到这群弟子回了房,走廊里重归宁静,他才对着沈椿龄露出一个单薄的笑:“上楼坐坐?”   他们二人的房间都在四楼。   沈椿龄没有发作,只是跟着陈慕律一同坐在了桌前。傅秋娘准备的是药茶,喝起来别有一番滋味,但是沈椿龄此刻显然是没有这个心情品鉴。   “小师叔,您为什么不阻止他们?”沈椿龄问。   ”阻止有用吗?”陈慕律轻轻一笑,“我之前想阻止孟长赢给我渡灵力,后来想阻止谢掌门让我喊师尊,阻止你喊我小师叔,有成功过吗?”   沈椿龄搁下杯子:“……”   陈慕律歪了歪头,玩笑道:“再说了,他们也没说错啊。”   沈椿龄沉吟片刻:“您不伤心吗?”   “阻止只是悖论。”陈慕律垂眸,“遏抑心底的杂念,不去在意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才是真的阻断了他们对我的影响。”   沈椿龄握着杯子:“那如果是重要的东西呢?”   清瘦青年抬眼,缓缓道:“甘之如饴。”   即便患得患失,他也甘之如饴。   -   “就为了这个……”   路屏山双目无神,感觉全身筋骨都要散架了。为了装作不期而遇的样子,孟长赢这个狗东西居然拉着他硬生生赶完了三四日的公务。   结果一赶来,他们就碰见几个倾月宗弟子在说人家未婚夫的小话。估计这群人死都没想到自己在背后蛐蛐人,居然被两个当事人都撞了个正着。   路屏山冷眼看着孟长赢将那几个人教训了一顿,心中一阵唏嘘,没想到他有朝一日,还能看见孟长赢像毛头小子一样毫不留手地上去揍人。   等等,怎么是“还”?   他皱起眉,仔细思索着遇见孟长赢来的这些年,怎么回想都找不到孟长赢年少时的出格事迹,想了半天,只觉得孟长赢这股疯魔劲儿特别眼熟,像极了当初清算崇云门时的状态。   这些几个同门也是衰,撞到枪口上了。   路屏山叹了口气:“喂,别打了别打了,停手吧祖宗,别把同门咱们师侄当崇云门弟子整了。”   孟长赢冷脸道:“这种品性,不堪为倾月宗弟子。”   “没错!”路屏山沉重点头,“这几个小子太过分了!等到回宗,我们可以让椿龄再依照门规好好罚他们。”   孟长赢斜了他一眼,带着点理所应当。   路屏山叹了口气:“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上楼和那位小程公子见个面,互诉衷肠,一尽相思之情?”   他本意是想要转移下话题,让某位煞神高兴高兴的,却没料到孟长赢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冷了下来:“你有病?”   “你骂我干什么?”路屏山瞪大眼,“不是你自己眼巴巴跑来的吗?”   孟长赢冷冷道:“任务结束,随便走走罢了。”   路屏山无语了,双手叉腰:“那你现在逛完了,咱们干什么去?打道回府?”   “不然呢?”孟长赢声音冷得像淬了层霜,“走吧,回崇云门。”   路屏山这下真的对他这位未婚夫有点好奇了:“你真的不看他啊?”   “有什么好看的。”他轻嗤,“他估计也不想看见我。”   孟长赢像一阵风,来去匆匆。   路屏山追着风跑得快要累死:“这关系可真够糟糕的,你们……到底怎么在一起的啊?”   风声几不可闻:“没有。”   没有在一起。   从来没有。   -   入夜,风正凉。   帐帘被撂下,拢住月光和风声。   窗裂开一道缝,呜咽的风颤了颤,被一个静音结界挡在了屋外。   有人一袭黑袍,带着夜半的霜与露跪在了榻前。他伸出手,轻轻拨开摇曳的帐帘,微光照出帐内的光景。   他目光晦涩,如轻吻般一寸寸掠过帐中人的脸,最后停在那人光洁的额前。   陈慕律又易了容,眉心的红痣被掩去,那副艳若桃李的面容被一片寡淡覆盖,却无端多了几分乖巧。   喉//结轻滚,他俯下身,闭着眼顺从心意在陈慕律眉心落下一吻,蜻蜓点水,极为克制。   他垂着眼,长睫如蝶翼,掀起时正好望见那双桃花眼中的风暴。   四目相对,陈慕律喊他:“孟长赢。”   这一声,没有气急败坏,没有撒娇卖乖,也没有那种释怀的嘲弄,仿佛他只是说出了三个毫无关联的字眼,平淡冷静。   孟长赢垂眸:“在等我?”   陈慕律打量着他:“还以为你白日里便会忍不住,小瞧你了。”   孟长赢双手撑着榻,发丝垂落和陈慕律的长发一同缠绕。他的影子拉长变形,正好压过陈慕律的唇:“你不想见我。”   陈慕律似笑非笑:“我说不想见,你就不来了吗?”   孟长赢低头,去找他的唇:“因为你口是心非。”   身下人轻轻撇过头,避开了孟长赢的索吻:“我口是心非,那你呢,你又算什么?”   孟长赢声音压低,开始翻旧账转移话题:“你说讨厌我。”   陈慕律冷笑了一声,拉着被褥侧过身。隔着纱帘,他望向那方朦胧的月光:“孟长赢,你又为我挡了雷劫。”   孟长赢顿了顿:“谁告诉你的?”   “不是你设计好的吗?”陈慕律往被子里缩了缩,说出口的话很冰冷,“你是故意的。”   “你又在利用我。”   孟长赢哑然,垂眸时面上的冷淡已经褪去,留下的是眼底的一抹笑意:“那你心软了吗,师妹?”   陈慕律没有理他。   “我已经是化神后期了,雷劫而已,这不算什么。”孟长赢埋首在他颈边轻轻蹭着,“你也知道,我死不了。”   他们藏着秘密,彼此间心照不宣。   陈慕律呼吸重了几分,蓦地起身,把孟长赢狠狠推开:“既然你这么想死,那你去死好了!”   孟长赢被他推到了床尾,挑了挑眉:“别生气,不值当。”   “你……”陈慕律气不打一处来,抬手抄起枕头就往他身上扔,“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修的是无情道,怎么可能有未婚夫?”   孟长赢单手接住他的枕头:“这只是权宜之计,我有分寸。”   “你有分寸?那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去对付崇云门?”   “里通外敌,该死。”   “那你当时为什么要把我带回来?”   “你都说了,是‘回’。仙域才是你的家。”孟长赢眸光沉沉,声音忽然温柔了,“我只是带你回家而已,小乖。”   陈慕律扯着被角,被他气得七窍生烟。   见他沉默,孟长赢又开始得寸进尺:“师兄不想欺瞒你,只是事出有因。除了……那些之外,我便再没有其他事故意瞒着你了。你好不容易回来了,我们还像之前那样一直在一起,不好吗?”   陈慕律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忽然卸下了防备,笑了笑:“好啊。”   还没等孟长赢回应,他又补了一句:“那你把潋虚剑还给我。”   “当然可以。”孟长赢毫不犹豫地抬手,唤出那把泛着滟滟光芒的剑。   陈慕律没动,只是定定看着他:“你说它是潋虚,可潋虚十年前就封剑了,你契约了神邪,为什么还能召唤潋虚?”   孟长赢和他对视着:“你当年在雪祭大殿上,不也能驱使神邪剑灵吗?”   “那是因为你把剑意放在了我身上——”   “不。”孟长赢打断他,“不是因为剑意。”   陈慕律闭了闭眼:“好,既然你说它是潋虚,而且你能召唤潋虚,那么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陈慕律伸出手,淡紫色的灵力在刹那凝聚,一柄华美的剑落在他掌心,紫光滟滟。   “师尊说我不能没有武器傍身,便带我去宝库里选。你猜猜,这是什么?”   孟长赢握紧了手中的剑。   陈慕律抚摸着剑身:“师尊说,潋虚已经封剑十年了。孟长赢,你还要继续骗我吗?”   孟长赢扯了扯唇角,结果已经显而易见了。   相似的冰蓝光芒和淡紫光芒在窄小的帐中交织纠缠,他一身的霜与露凝成比月光还要薄的纱,模糊了陈慕律的视线。   陈慕律压下喉间的那一阵涩意:“神邪,过来。”   孟长赢手中的“潋虚”抖了抖,噌地一下飞到了陈慕律手边,亲昵地贴着他。   陈慕律用另外一只手握住它,冰凉的灵铁入手时才发现那并不是孟长赢为了骗他给神邪施的障眼法。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将两把剑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着,简直是一模一样。   除了……陈慕律的视线落在神邪剑剑柄上的嵌着的那枚琉璃上——澄黄透亮,看得出价值不菲,但与这把剑并不相配。   陈慕律怔怔抬头:“这是什么?”   “你想听我说什么?”孟长赢看着他,露出一点遗憾的笑意,“巧合,误会,还是我处心积虑,就是故意想要戏耍你、报复你?”   陈慕律看着他慢慢凑近,看着那双漆黑的眸中映出自己的模样。陈慕律没有动,只是暂时默认了他的靠近。   孟长赢抚上他的脸颊,一字一顿道:“陈慕律,我把神邪剑熔了,改成了潋虚的样子。至于那块琉璃……你当真不知吗?”   陈慕律看着他,明明那么近,可目光还是浑浊模糊,被泪水占据。   是那枚落在孟长赢手中的眉心坠。   潋虚封剑,曾刺穿他心脏的那把神邪剑也消失了,只剩下一把被改成潋虚样式的“神邪”,不伦不类地陪着他。   陈慕律强忍住泪,和他对视:“你到底为什么……”   孟长赢打断他:“因为我讨厌你。”   “我讨厌你的口是心非,讨厌你的身不由己,讨厌你的不自量力。”   孟长赢双目泛红,一眨也不眨地望着他,不知何时盈满眼眶的泪簌簌落下,“陈慕律,我讨厌你。”   什么体统分寸都被撕碎踩烂,他声泪俱下,一字一句都在控诉这个销声匿迹了十年的人。   他抖着唇:“我讨厌你,就像你讨厌我一样。”   “你不是要回家吗?为什么还要这么狼狈地躲在渡柳城?你不应该过得很好吗?”   孟剑尊头一回这样情绪外露,陈慕律一下子就被他这噼里啪啦的眼泪震住了,好半晌才找回自己声音:“孟长赢,你修的是无情剑道。”   “无情道怎么了?无情道不能讨厌人吗?”孟长赢死死盯着他,眨眼又落下一行泪,“我不会,但我可以学。”   “我可以学得很好……我已经学得很好了。”   陈慕律深吸了一口气,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两柄剑,然后某位霸道的剑尊便直接把剑都收走,强行用自己的双手代替。   很生硬的十指紧扣。   可孟长赢还是不依不饶:“你为什么不看我?”   陈慕律低着头:“松手。”   某人充耳不闻。   陈慕律轻叹了一声:“你不松手,我怎么抱你?”   孟长赢的呼吸时轻时重,沉默地对峙了一会儿后,他还是松了手,并以此换得了一个拥抱。   这个拥抱带着陈慕律的体温,将他的泪水都接下。他环住陈慕律的腰,恍惚得头晕目眩。好像又陷入了一场梦,可怀中不再落空,这一次,他真的抱住了陈慕律。   他听见陈慕律说:“我之前对你很不好。”   “你没有。”   “我总是折腾你。”   “我受得起。”   陈慕律顿了顿:“还有……那不是讨厌。”   “我知道。”孟长赢垂眼,“我知道,只是不敢相信。”   陈慕律:“我……”   这一次,没有剧情限制,没有警告。   孟长赢捂住他的唇:“陈慕律,我心悦你。” 第140章   陈慕律瞳孔微缩, 愣愣地看向孟长赢的方向,没有聚焦,只有再难抑制的泪。   天地光年狭窄得只剩下这一刻,好像时间又拨回了过去, 针锋相对后, 他们在剧情的罅隙中再一次拥有了片刻温存。   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   月光似银屑倾洒在屋内, 照亮了孟长赢的面庞。他似乎笑了一下, 抬手轻轻替陈慕律拭去泪水。   可明明他自己都还在流泪。   孟长赢的眼睛像深潭, 总是沉默寂寥。直到泪水决堤,他自己才能触及那藏在池底的真心。   陈慕律哽咽:“你是天道之子。”   “我不是。”孟长赢目光晦涩, “我是孟长赢,你的师兄,你的道侣。”   心口处的灵印滚烫,冰花亮起。他们面对面地靠着,冰花在同一侧胸膛上绽开,心跳同频共振。   陈慕律眼睁睁看着孟长赢心口的冰花上吐出一寸红丝,延长伸展, 最后与自己胸前的灵印相融。   一股熟悉的灵力自心脉中冲开,磅礴厚重的灵气自动化入他体内,包容又不容抵抗, 像是在他身上刻下了孟长赢的名字。   陈慕律颤声道:“这是什么?”   孟长赢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红线。”   月珠情契碎了, 可红线却没有断。   “心头血做的, 很结实。就算我死了, 红线也不会断开。”他垂着眼,搂在青年腰间的手慢慢摩挲,“不管是这辈子,还是下辈子、下下辈子, 我都能顺着红线找到你。”   陈慕律哑口无言。   孟长赢还在说,似乎要将这十年欠下的债一笔一笔讨回来:“没有人记得你,除了我。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他自问自答:“我不信。”   陈慕律张了张唇,话语像是卡在喉咙里的一团棉花。就算任务早已完成,可他依旧被限制着,无法说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信息。   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孟长赢自嘲一笑:“我早该猜到的。”   他伸手,轻捧起陈慕律的脸颊,慢慢吻去他眼尾的泪:“说不出来也没关系,这次,换我说给你听。”   “对不起,是我让你等太久了。”   呼吸纠缠,光影斑驳。   陈慕律没有避开。   他垂下眼,沙哑的声音贴在孟长赢的耳畔:“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   孟长赢不敢看青年的脸色,只是靠在他的颈窝里,抱紧了他。陈慕律感觉到脖间的湿意,是孟长赢的泪。   他说:“陈慕律,我只是很想你。”   为什么,喜欢孟长赢,就一定是错的呢?   陈慕律想起他泛红的眼睛,遮蔽在心头的疑云忽然动摇了。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是非太难论断,他苦求多时,还是雾里探花,扑朔迷离。   纠缠牵挂的十四年转瞬即逝,苦楚被草草咽下,记忆被一笔带过,那些折磨被粉饰成了梦幻泡影,只剩下相顾无言,和无穷无尽的怅惘。   可跳出这场因果之外,真正朝夕相处的日子也不过一年光景。在那一年里,他们又有多少时间是被所谓的剧情和天道所左右的呢?   陈慕律也不知道什么选择才是对的,但他们错过了十四年。   可他们错过的又岂止十四年。   陈慕律忽然笑了。   他能有几个十四年可活呢?   “孟长赢。”   他忽然从怀抱中脱身,与孟长赢对视,声调上扬着:“我想做一件事,你愿意和我承担后果吗?”   不等孟长赢出声,陈慕律便已倾吻覆上,很轻,像月光落下。   “让天道见鬼去吧。”   我只要这一刻。   只要你。   -   崇云门旧址。   月光澈亮,照不亮全城。夜空高处的云潮无声翻涌着,一座巨大的黑云塔即将成型。   “好久没见过这么多虫子了。”   一道低哑的声音自云端飘落,碎成了无声无息的黑气。整片天空都被黑气占领着,月光依旧皎洁,但已无人能赏。   那黑衣青年嗟叹道:“周伯岑,你真是越来越怠慢了。”   云层翻涌,周伯岑跪在下方的云中:“请主上责罚。”   楚衾破勾唇一笑:“你父亲能言善辩,磕头谢罪时总爱求本座宽恕,可你却不曾狡辩过一回,这是为何?”   周伯岑毫不犹豫:“若因卑职之失,使主上不得开怀,卑职死不足惜。”   楚衾破被他逗得仰头大笑,苍白的脸庞因为张扬的表情浮现出一点诡异的血色。   他轻飘飘瞥了周伯岑一眼:“你撒谎。”   周伯岑依旧跪着,头几乎要埋进黑云之中:“主上息怒,卑职万死难辞其咎。”   “万物如蝼蚁,一生碌碌,无趣得很。只有挣扎的时候看起来才是最有意思的。”楚衾破沉醉地望着夜幕下崇云门一带的城池,“起来吧,十日之内,我要看到他们都变成云都的养料。”   “是。”   楚衾破的目光望向远方,云穹山藏在黑暗尽头庇护着落单的小城:“听说崇天城来了一批增援,是倾月宗的人?”   “确有此事。”周伯岑回禀道,“为首的是戒律堂堂主沈椿龄。”   楚衾破啧了一声:“说点简单的名字。”   周伯岑谦卑道:“他是首徒沈青云唯一的弟子。”   楚衾破忽然转过身来:“谢怀卿的小徒孙?”   “正是。”   黑衣青年一下子又激动起来:“好啊,太好了。崇天城真是个好地方。”   “周伯岑,你可还记得那个傅……”   周伯岑提示道:“倾月宗掌门座下二弟子,傅蕖。”   “对,就是她。”楚衾破笑得开怀,“她死得挺漂亮的。当时你也在吧?”   周伯岑额前的冷汗已经聚起了一层:“卑职在场。”   崇天城一役,就是他父亲周余泽献给楚衾破的敲门砖。当时的楚衾破还只是个小魔君,便能和仙盟合作将老魔尊拉下马,取而代之。   蛰伏多年后,他羽翼丰满,便再无顾忌。   “谢、怀、卿。”   楚衾破慢慢念着这个名字,“真期待啊。”   倾月宗掌门谢怀卿,已有三百年未曾离开过倾月山,外界只知他性情温和,不善剑道,全因剑圣师兄让位才坐上如今的高位。   也有人说他心如朽木,无趣至极,连从小养大的弟子身亡都未曾有片刻伤怀。   可他当真什么都不在意吗?   楚衾破轻轻嗤笑了一声,忽然生出些厌倦来。   “主上,听闻剑尊及其未婚夫也在城内。”周伯岑一字一句道,“那未婚夫……似乎是从凡域来的。”   楚衾破眉梢一挑:“哦?”   周伯岑道:“据探子回禀,那人化名程思,三年前忽然出现在凡域渡柳城,以程玄知的身份经营了三年的酒楼。”   “这做派,倒和华京那群铜臭商人相似。废物配铁剑,倒是般配。”楚衾破摇了摇头,“罢了,也不差这几个了。”   “到时候,一并送去投胎吧。”   -   次日清晨。   天才蒙蒙亮,沈椿龄孤身下楼,才走到二楼楼道出,忽然觉察出一丝不对劲。   太安静了。   他皱起眉,背在身后的手中绿光一闪,仰春剑已出了鞘。沈椿龄刻意放轻了步子,一步一步迈下台阶,却有一道熟悉的声音打破了这场诡异的寂静——   “小椿,你醒了?”   沈椿龄循声回头,便看见陈慕律站在台阶上干笑,眼神闪躲,衣领翻起了一个小角,露出脖颈处一点红痕。   他无所适从地原地立正,把仰春剑藏在身后:“小师叔,你怎么下来了?”   “呃……那个……”陈慕律眼珠子转了转,“我有些饿了,想下楼看看有没有什么吃食。你怎么站在这里不下去啊?”   “哦,我马上。”沈椿龄已经下意识露出了招牌的微笑,手中剑立刻消散。   他转身,三步并两步往楼下走去,忽然感觉自己左眼皮跳了两跳。   显然,今日有灾。   一楼大堂里的弟子不少,但都安静得出奇,连爱唠叨谈天的老板娘和账房都悻悻地各司其职,躲在了酒坛子后面。阳光自窗边投射而下,明明是光线最好最宽敞的地方,可窗边的一整排愣是都没什么人坐。   准确来说,是只坐了一个人。   “愣着做什么?”   沈椿龄看见自家那位冷若冰霜的师叔脸上浮现出了很明显的笑意,像一座融化的冰山。   可周身的寒气却又扩出一圈来,旁边一群的弟子都唰地一下低下了头,眼珠子乱瞥,不住地偷瞄着。   沈椿龄往左一步,为陈慕律让开一条道:“小师叔,您请。”   陈慕律完全被这尴尬的阵仗吓到了,连连摆手:“不不不……”   “陈玄知,过来。”   陈慕律抬头,隔空和窗边的孟长赢对视了一瞬。他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中,像是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陈慕律深吸了一口气,差点同手同脚地走到他面前。众人的视线悄悄跟着他移到孟长赢面前,青年满脸坚定,就这样坐到了孟长赢对面的位置上。   孟长赢笑着看他,很自觉地便为他夹起菜来:“都是你爱吃的。”   周围的抽气声此起彼伏。   陈慕律低下头,如坐针毡,疯狂给对面的孟长赢使眼色,但对方充耳不闻:“怎么,是不合胃口吗?你想吃什么,我再去做。”   陈慕律阖上双眼。   虽然他自认为已经做好了面对一切困难的准备,但孟长赢总能将他良好的心理建设打破。   孟长赢轻轻笑了一声,抬手牵住他的手:“手好凉,是不舒服吗?”   对面的青年眼睫颤了颤,动作明显有些僵硬。孟长赢轻轻捏下他的手,正打算见好就收,却在松手的那一刻被他反握住。   “没有。”他说。   陈慕律抬头,对他笑了笑:“没事。” 第141章   倾月宗弟子们永远不会忘记这段沉重的日子。   贺兰蕴扒拉着走廊上那盆半枯不干的草:“第几天了?”   旁边的弟子颤颤巍巍张开手, 比了个五。   “什么?!才五天……我还以为已经五百年了呢……”贺兰蕴一下子泄了气,蹲在地上和那盆枯草齐平,“不是说剑尊事务繁忙吗?孟师兄怎么还不走?”   孟长赢一来,搞得他们这些弟子风声鹤唳, 一个两个都不敢懈怠。大家伙天不亮就爬起来练剑了, 可这客栈的后花园就那么点大, 根本站不下人。   旁边的弟子也是一脸恍惚:“我居然能在灶台前看见剑尊下厨……”   “我也看见了, 当时还以为是我最近练剑练得走火入魔了。”另外一人沉痛地拍了拍他, “后来……还不如是我真的走火入魔了呢。”   他实在不敢再回忆孟长赢气质出尘地站在灶台前做饭的样子,面上严肃得好像他做的不是一锅菜, 而是威力足以毁坏崇云门之流的阵法符文。   贺兰蕴重重叹了口气:“这日子怎么过啊!”   这几日孟长赢一直都待在客栈里,和他那位声名在外的未婚夫同进同出,对那程小师叔百般照顾,将他的衣食住行一手包圆,半点都不假手于人。   谁也没料到,凶名在外的寒州剑尊居然会伏低做小到此等地步。不过五日,他便凭借一手不知道什么时候练成的好厨艺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硬生生扭转了大家对陈慕律的印象。   “你昨天又看到吗?”   “嗯?看到什么?”   “哎呀,就是那个啊……”   “难道是昨晚那个……那什么……”   他们几人互换了个眼神,彼此心中不约而同地浮起了一句感叹。   ——程小师叔实乃高人也。   “你们几个窝在这里做什么?”   几人被吓了一跳, 心虚回头时看见沈椿龄的脸才松了口气。   前两天因为妄议剑尊未婚夫被处罚的人现在都还没从床上爬起来, 他们现在至少不是被本尊抓包。   沈椿龄弯下腰, 笑吟吟道:“贺兰师叔, 您怎么蹲在地上?”   “额,哈哈,我突然有点热,”贺兰蕴作势擦了擦额前并不存在的汗, “椿龄啊,你怎么在下楼来了?”   “掌门传讯,有话托我带给孟师叔和小师叔。”沈椿龄的视线扫过四周,毫不费力地在不远处的假山后寻见了两人。   早上还人满为患的后花园此刻安静得不成样子,好像剑尊本人自带着什么静音结界一般,方圆十里都被他冻得像入了冬。   旁边的弟子踌躇再三,终于下定决心开口:“椿龄师兄,您就劝劝师叔吧,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再这样下去,魔尊还没打过来,他们就已经被特立独行的寒州剑尊搞得精神衰弱了。   沈椿龄善解人意地递给他们一个安抚的眼神,好心地没有告诉他们,其实剑尊已盯着他们这个方向多时了。   -   “怎么了?”   陈慕律坐在秋千上,双臂揽着两边的绳索,轻轻地晃着。   这个客栈意外的宽敞,虽然之前少有生意,后花园里依旧郁郁葱葱,一看便是有人细心在打理。   陈慕律最喜欢这个秋千,周围的木架上开满了茂盛的忍冬花,虽然和凌阳峰相差甚远,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坐上一坐的欲望。   不再关注墙角那漏洞百出的几个人,孟长赢收回视线,好整以暇道:“无事。”   “不是说好了,以后有什么事都不会瞒着我了吗?”陈慕律佯装生气,抬着头仰视他,“这才几天啊,剑尊大人又开始当闷葫芦了。”   孟长赢垂下眼,低声道:“师兄知错了,师妹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罢。”   陈慕律眼珠子一转:“若我不依不饶呢?”   他闷笑着,从袖中变出什么东西:“那我只好贿赂一下小少主了。”   熟悉的雪青色,紫调中配着鹅黄,陈慕律伸出手,柔软的流苏落在掌心,那又是一条剑穗。   忍冬纹,紫玉剑穗。   陈慕律微微一愣,指尖绕起流苏:“你什么时候做的?”   孟长赢挑了挑眉:“想见你的时候。”   从他手里接过那条剑穗,陈慕律看清了紫玉上的纹样,这次是一对四叶忍冬纹。   “你说这剑穗是不是寓意不太好,”陈慕律若有所思,掰着指头数了起来,“第一次送的时候我们冷战了三年,第二次送的时候又是十年,而且你之前送我的那块都碎掉了。这第三次……”   孟长赢眯着眼:“第三次怎么了?”   陈慕律抿着唇,满脸无辜地看着他:“第三次,魔尊在外面虎视眈眈。”   “不必管他。”孟长赢漫不经心道,“因果轮回自有报应,魔域如今已到了强弩之末。”   “我……”陈慕律泄了气,“我不是那个意思。”   孟长赢顿了顿,轻声道:“我知道。”   他弯下腰,自然地替陈慕律把碎发挽到耳后:“一条剑穗而已,碎了便碎了。思寰峰上还有几箱,你一天摔十条都可以。”   陈慕律低下头,轻轻抚上那片玉雕忍冬,上面不出意料地亮起一朵小小的冰花。   是孟长赢的剑意。   “不用担心我。”孟长赢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清,“只是一点剑意而已,你带着它便多一重保障,我才能安心离开。”   陈慕律抿着唇,双手握住孟长赢贴在他脸上的手:“好。”   孟长赢笑了笑,摩挲着他的指尖:“等我回来,就把一切都告诉你。”   虽然他已经完成了任务,但是在身体尚未完全重塑之前,陈慕律还是会收到系统的限制,无法说出任何关于异世和系统任务的信息。   孟长赢看似比他随意许多,实则是一根紧绷的弦,明明身负千钧之担,却一直装得风淡云轻,也只有这几日,他才在陈慕律面前露出了伤痕,虽然只是冰山一角,但也触目惊心。   彼此间的秘密铸就了一条深深的隔阂,道阻且长。即使他们现在迫切想要跨过这道鸿沟,也无法一蹴而就。   但是没关系。   陈慕律眼睫低垂,将脸慢慢贴近孟长赢温热的掌心,近得好像能听见他的脉搏。   他们来日方长。   -   凌阳峰,塑霜殿。   “咳咳咳……”   通讯结界泛着耀眼的白光,周遭的梨花瓣被灼烧成碎金,在半空中拼凑成一圈散发金光的梵语字符。   谢怀卿孑立于白纸堆中,身后的老树矮了一截,昔日茂盛于枝头的梨花落了大半,只剩下一小半残缺的花朵还停留在树梢上,被剑风吹得露出了最中心的花蕊。   那花蕊也白,一树残花像是撂在枝头的单薄纸屑,风一吹雨一淋,便会彻底落入那一地的白纸堆里。   白纸在半空中展开着,谢怀卿手中的灵印飞速变换着,一张张纸上映出各地的动向。只有最边上的一小页白纸依旧空白。   忽然一道灵气窜动,深蓝色的符文凌空烧起。中间的白纸上景象一变,又一次连接到了北方雪原。   但这一回引燃传讯灵符的不是陈儒,而是沈青云。   谢怀卿面上并无一点惊异之色,反而轻松地笑了起来:“是你啊,小云。”   “师尊,您怎么又在推演了?”沈青云蹙着眉,担忧道,“路老阁主上个月才为您诊治过,千叮咛万嘱咐,让您暂时不要轻易动用灵力推演。”   谢怀卿对她的唠叨全盘接下,耐心地听了半晌,才慢慢悠悠地开了口:“天有异象,大战在即,小赢、小慕还有阿龄他们都身在南方,我这把老骨头也走不出倾月宗,多算几局替他们探探路还有可以的。”   “不可以!”沈青云叹了口气,“我知道您忧心阿龄他们,但是您的身体现在是什么样子您自己不清楚吗?”   谢怀卿眨了眨眼,笑着宽慰她:“好了好了,都是师父的错。小云你好不容易联系师父一次,可别总皱着眉头不高兴,这样不好。”   沈青云隔着法阵,对自家师父无可奈何。   谢怀卿看着好相处,实际上也的确如此。即便身处高位,他也永远都是那副温和包容的样子,不会让任何人感到不适。这便会让人无端生出一种自己与他是完全平等、甚至高于他的错觉。   可那只是一种伪装。   就好像他笑吟吟地听着沈青云的埋怨,挨着她的念叨和数落,但依旧我行我素,该推演的卦局一次没少推,血也一次没少吐。   沈青云越看他越不放心:“您要是真的不放心,我改日便和大师伯请辞,和华京舰队一同调去崇云门一带支援。”   “这倒不必,北方虽然太平了不少,但前线到底还是焦灼着。”谢怀卿笑了笑,“跑来跑去太麻烦了,你安安心心待在你大师伯身边便好。”   沈青云看着他那张无懈可击的笑脸,视线慢慢移到他衣袍上的红色月珠旁边:“师尊,弟子愿往崇天城,支援仙盟。”   “小云,你真的不用……”   沈青云紧绷着脸,脸色没有一丝笑容:“师尊,您又吐血了?”   谢怀卿愣了愣。随即惊讶一笑:“怎么会?你想多了。”   “您换了衣服,但是血溅到了月珠坠的流苏上。”沈青云面无表情地开口,直接戳穿了他的掩饰。   谢怀卿弯了弯眼,直接认错:“小云,我错了。”   沈青云冷笑:“我乱说的,您在认什么错?”   白发青年轻轻瞥开眼,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我现在有点事,这件事容后再议。”   白纸上的深蓝色光芒被掐灭,谢怀卿叹了一口气,他果然还是没能瞒过沈青云。   他摸着月珠坠上的流苏,仰头看向角落里仅剩的那一小平片空白。   白纸之上,赫然是楚衾破的脸。 第142章   黑云之都。   楚白急匆匆赶回魔殿时, 殿内空无一人。他轻车熟路地绕了好一圈,直奔后殿的一间偏院。   推开门,一阵带着杀意的黑气迎面扑来,楚白面不改色地跪在门前:“主上万安。”   院内, 楚衾破正在磨刀。万年黑曜石做成的宝刀削铁如泥, 一个不当心, 便在他指尖留下了一道血口。   “主上, 您应当保重尊体。”   楚衾破连眼神都没分给他一个:“再多嘴, 你也和那些虫子一起去给云都当养料吧。”   楚白低头跪在地上,一板一眼道:“是。”   院内的黑鳞男子恹恹垂眸, 看着指尖涌出的那一点血色,平白生出了些许烦躁:“滚出去跪着。”   “是。”楚白顺从地起身,“主上,您是指前院还是魔殿?”   楚衾破:……   罢了,和这傻子说不清。   他重重地呼吸了一下:“跪下,闭嘴。”   楚红还没走到院前,便已经瞧见这样一幅尴尬凝滞的景象。   楚衾破面色不虞, 额前的黑疤已经被浮动的魔纹覆盖,衣袍上的黑鳞蛇纹在日光下泛着幽幽冷光。   楚红放轻了呼吸:“主上,周伯岑已经将崇云门附近的阵眼全部唤醒, 三万魔蛊已经入阵炼化三天三夜, 夜半之时便能唤醒毒蛊蛊王。”   “那废物总算是派上些用处了。”   楚衾破冷哼一声, 手里的黑曜石刀在空中飞速翻舞, 若是失手飞出,那力道足以让刀锋戳穿一个元婴期修士的喉咙。   楚红跪在楚白旁边:“此外,凡尘谷荀析已在偏殿等候。”   自从十年前那场变故后,孟长赢奔袭万里灭了崇云门, 凡尘谷看势头不妙,直接倒戈,全谷都迁入了魔域,彻底依附于楚衾破。   “知道了。”楚衾破掀起眼皮打量着跪在门前的二人,“楚白随我一同前去,楚红……”   “属下在。”   “传我的命令,明日子时三刻攻城,角犀魔骑先行。”   暮色沉沉,黑云压城。   深夜时分,崇云一带安静得不成样子,所有人都深陷于一场安宁的睡梦中,而天外却隐晦地浮起一层流动的暗光。   黑云翻涌袭来,诡异的墨绿光泽自周围群山间上升起,数百处光点汇聚成一幅太极八卦,一层结界将整片崇云地带都封在了太极阵中。   云层之上,凡尘谷谷主荀析、周伯岑和楚白并肩而立,底下是风平浪静的城池,身旁魔气兴奋地窜动着,在黑暗里滚起翻腾的云雾。   荀析眯着眼,打量着地上的八卦纹:“崇阳无极八卦阵?”   周伯岑笑道:“荀谷主好眼力。”   “想不到有生之年,老夫还能再见到你们崇云门的护山之阵。”荀析感慨道,“贤侄你能将周氏秘术运用得如此出神入化,若周门主在天有灵,必然宽慰。”   见他提到周余泽,周伯岑表情略微有些松动,转而握紧了手中的云玉法杖。那是崇云门至宝,也是周伯岑身边仅存的一样门派旧物。   只可惜,他们俩一番寒暄根本不能影响到旁边的楚白,他不解风情地张嘴:“这阵寒州剑尊十年前便破过,周大公子你可能确保万无一失?”   “我既然向主上献出了此计,便是有十足的把握。”周伯岑脸色难看,狠狠剜了楚白一眼,但某位活死人实在迟钝,半点都没有放在心上。   楚白点点头:“记得你说过的话,万无一失。”   “自然。”   周伯岑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带上黑衣兜帽,径直离去了。   荀析站在原地,目送着周伯岑带着一队魔骑先行试探:“白护法,你说这值得吗?”   “什么?”楚白回过头,皱起眉。   “为了复仇,出卖自己的灵魂,让渡生死的权利,舍弃道心。”荀析意味深长道,“你说……这样值得吗?”   楚白瞥开眼:“有所求,有所为,便胜过随波逐流。”   群山如壁,将城池圈禁在阵中,黑雾弥漫成云,呼啸扑向城门,魔物嘶吼着,要将这片虚伪的宁静彻底撕个粉碎。   “敌袭————”   城中灯火此起彼伏地亮起,慌乱得好像火炉被踢翻时四溢的火星。   在黑雾就要触及城门之时,一道绚烂的火红剑光亮彻天边,一击便砍去了大半的黑雾,伤雀剑铮鸣清响,在半空中映出一道硕大的月纹灵印。   剑锋抵上展开的符咒法阵,紫衣青年的大半边脸被那幽暗的绿光照亮,眼里却燃烧着火焰。   伤雀剑和云玉法杖相持不下,路屏山大笑着震出一剑:“周大公子,想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啊!”   “聒噪。”   兜帽被风刮落,周伯岑皱着眉,唇线绷成了一道直线,手中法杖迸发出强烈的光芒,将那火红的剑气直接腐蚀得一干二净。   他眯着眼:“路屏山,束手就擒吧。”   “这才哪到哪?”路屏山笑着向后一翻,轻轻巧巧便躲开了他的攻击,下落时顺势踩着伤雀在半空中滑开一道弯月色的弧光,“好戏才刚刚开始呢!”   越来越厚重的黑雾义无反顾地扑来,每一片宁静都被搅乱,每一座城前都亮起了一道月纹灵印。   在墨绿光点的包围圈内,月纹灵印闪烁出耀眼的紫光,挡下了一波又一波的进攻。灵印自西蔓延至东,最终停在云穹山前。   一红一绿两道灵气还在缠斗着,路屏山越打越精神,面上的笑意也愈发灿烂,衬着对面的周伯岑更为严肃。   又一道撕裂法阵被展开,周伯岑如鬼魅般瞬移到他身后:“你在等什么呢?”   路屏山一剑挡上,笑得漫不经心:“当然是……等你们自取灭亡。”   “来了!”   一时间,四周山脉上的绿色光点已经消失了一小片,周伯岑清晰感觉身体里的一部分灵力忽然消散,灵气逆行在经脉中,一口血已经涌上了咽喉。   有人在消除那些阵眼。   周伯岑一下子落了下风:“你们……”   “喜欢这份大礼吗?我特意为你准备的。”路屏山提剑刺向他的心脉,面上笑意全无,“失去道心的家伙,居然还有脸用云玉法杖?简直是在玷污仙域至宝。”   周伯岑瞬间被他激怒:“住嘴!”   一道道信号弹冲上天际,绚丽的烟花一朵接着一朵炸开,将大半个天空都照亮,由远及近,此起彼伏。只有云穹山下还是寂静一片。   唯独没有崇天城。   路屏山轻轻蹙起眉,刺出的剑不偏不倚地挑掉了周伯岑的护心玉,他又摆出了那一副散漫姿态,张扬地压着周伯岑打得难舍难分。   后者冷冷一笑:“别等了,你等到的人早该死了!”   “你在找死吗?这话应该还给你才对吧?”   路屏山冷笑,又是狠狠一剑刺上,被周伯岑一道盾符挡下。   “你觉得为什么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当然是因为楚衾破他们都奔着崇天城去了!”周伯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管你杀不杀得了我,这些杂种都要给崇云门陪葬!”   路屏山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无稽之谈,崇天城如此偏远,怎么可能……”   周伯岑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直接打断:“你爱信不信,但今夜之后,云穹山以西都会给崇云门陪葬——”   黑云翻涌,遮蔽了所有的月光。周伯岑阴笑着,眼中恨意几乎要溢出来:   “他们都必死无疑。”   -   崇天城。   “医修!哪里还有医修?!”   “让让,让让,别当着伤者!”   “不行,医修们都腾不出手了——”   “小心!”   城西客栈里混乱一片,全是才从战场上被拉下来的受伤修士。   “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   刘老头躲在账本堆后头一个劲儿地叹气,医修人手根本不够用,灵力不够治人,他和李三已经开始忙前忙后,帮忙做些换药煎药的活了。   但傅秋娘始终坐在柜台后头,冷眼旁观着,好像她将这间屋子让出来给这些人暂时安置已经是仁至义尽。   “快来人啊!过来搭把手,贺兰师叔他……他……诶呦!”   青年面如金纸地躺在地上,胸前三四道极深的血窟窿正在滋滋往外淌血,完全看不出之前爱笑爱闹的样子。   接应的弟子皱着眉:“伤者太多了!根本没办法,连医修的师兄师姐有好几个都受伤了。”   “可是——可是我师叔他的伤真的很严……”   傅秋娘忽然起身,从满柜酒坛中走出来。   她说:“我是医修。”   “你?”接应的弟子怀疑地上下打量着她,“都这种时候了,老板娘你就别开玩笑了。”   傅秋娘半点不理会,直接侧身蹲在贺兰蕴身边,自顾自地便开始检查起了他的心脉。那小弟子胸膛起伏了两下:“老板娘,你能救他吗?”   她仔仔细细查看完贺兰蕴全身的伤势后,抬头望向面前的弟子,斩钉截铁道:“我能救。”   “真的吗?”年轻小弟子红着眼:“我……我愿意相信老板娘。”   那接应弟子烦躁地啧了一声:“搞什么,人命关天啊,老板娘你只是散修,让我们怎么相信?”   傅秋娘冷笑:“你不信也要信,你的同门已经撑不下去了。”   “信,我们信。”沈椿龄大跨步闯入客栈,像是一阵来去匆匆的风,“您需要什么,我们立刻去找。”   “给我一盆热水,一块灵玉。”傅秋娘飞速从储物袋中取出银针,“还有,保持安静。”   那接应弟子看了沈椿龄一眼,抹了一把脸:“是。”   -   在没有一丝月光的夜晚,血腥气息弥漫了全城。   谁也没有料到楚衾破居然能疯到把十万魔蛊都用在崇天城。城西,神邪安安静静地悬在半空中,挡住了大半的攻击。   城东,隐匿在夜色中的人与剑在风中无声穿行。   “血阵中心找到了吗?”   “没有……楚衾破太过狡猾,一直在改变位置。很难精准定位。”   “别被幻象迷惑。血阵中心不可能轻易移动,这中间肯定有问题。”   “……”   “那边有消息了吗?”   “暂时还没……等等。”   月珠闪烁,友契灵符在刹那间亮起,对面的人拼尽全力,只回了简短的三个字——   “云穹山。” 第143章   一场短暂的交锋后, 留守的弟子都撤回了崇天城中。西面的主城门前已经陷入了一场诡异的安静。   夜色中唯一的光亮,来自城门前悬空着还未出鞘的神邪剑。   一道身影孤独地立在城墙上,紫衣银冠的年轻剑尊站在神邪剑后,锋芒毕露。   但那点光芒只能勉强照亮城墙, 四周的惨烈场景依旧被黑暗掩盖, 只留下刺鼻的血腥味。   不是安静, 是死寂。   僵持了许久, 黑云腾涌, 迅速凝聚成狰狞的魔兽。孟长赢抬头,眸色中比夜色还要黑。   夜风吹起发尾, 他的情绪没有什么起伏:“楚衾破,你还想躲到什么时候?”   魔物持续的低吼声里,神邪前骤然亮起一道惨白的光芒,直指云端。   楚衾破坐在黑云中央,手中把玩着黑曜石刀,兴致缺缺,好似方才只是看见了一场乏味的戏曲。   “哎呀, 这不是咱们大名鼎鼎的剑尊大人吗?真是好久不见了。”   他掀起眼皮,对城墙上的紫衣剑尊,刀刃脱手, 如流星般掷向城墙, 被神邪震回时又在半空中硬生生拐过一道弯, 从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刮开了结界。   楚衾破轻轻启唇:“你还是那么无趣, 现在又多了几分聒噪。”   一道冰棱在刹那间凝固,直接将冲向孟长赢命门的黑曜石刀击落。他勾起一丝嘲讽的笑,不紧不慢道:“魔尊如今难道只会这些嘴皮子功夫了吗?”   “哈哈哈,你们这些剑修可真是……每次见都能逗我笑, 也不知道倾月宗掌门谢怀卿是怎么把你们教出来的。”楚衾破忽然笑得前仰后翻,“一个两个都蠢得要命。”   他大笑着,那短刀在重新在空中浮起,周身包裹着迎风飘扬的绿色火焰,像是被鬼火点燃了一般。   下一瞬,火势变大,像是无声的信号,头顶的黑云上亮起密密麻麻的绿色火苗,每一簇都是一把锋利的黑曜石刀。   楚衾破睨了他一眼,轻笑道:“本座最爱看得便是蝼蚁挣扎赴死,可惜了,你们演得太烂。本座善心大发,便帮你们一把。”   楚衾破懒洋洋地抬手,数以万计的鬼火被操纵着凌空悬起,在他恶劣的笑容里如利箭般落下。火焰幽暗,刀锋寒凉,都指向城墙上唯一的人。   孟长赢。   他最有可能万刃穿心而亡,又或是灵力衰竭而死,到时候,五脏六腑都被魔气贯穿侵蚀,他很快就会七窍流血,死不瞑目。   而这座城里的所有人……都会变成他的瓮中之鳖。   就像百年前那样。   楚衾破兴奋了起来:“去死吧——”   绚丽的火光划亮天空,一场鬼火如暴雨倾倒而来,可雨点才撞上神邪剑前三寸,一道磅礴锋利的剑气便突然被激发。   滟滟紫光如万钧雷霆炸开,所到之处荡起一片熊熊烈火。鬼火在瞬间便被吞噬殆尽,紫色的火光冲天,连成一片,直接在城门前烧成了一圈防护。   可神邪剑还未出鞘,孟长赢面不改色,一动都未动。   楚衾破面上的笑意骤然消失:“不可能……你破境了?”   怎么可能?!   他孟长赢才几岁,纵然再天赋异禀,怎么可能十年就从化神期破境跃升?   黑云萎缩了一小半,楚衾破又恢复了那副散漫的神态,可他也坐不住了。黑曜石刀已经重新回到了他手里,楚衾破站在云端,笑着地打量着年轻的剑尊。   二十三岁化神,三十三岁大乘。   他忽然无比后悔,当年就该多派些人手,让这个人永远留在魂虚秘境里。   “我今日便教你个道理。”   孟长赢叹了口气,几不可闻。神邪没有出鞘,他抬手,握住了一把光秃秃的铁剑。   “莫要用你的浅薄无能来丈量我。”   寒冰凝成表面锋利的刃,孟长赢蓦地发难,竟是直接御风瞬移到了云端,一剑便直刺向楚衾破的心脉而去。   叮的一声,剑与刀在半空中摩擦碰撞,楚衾破接下了他的一击,眼中的笑意越来越疯魔。   “你天生剑骨,惊才绝艳……那又如何?”楚衾破幽幽一笑,“到头来,不还是被同心蛊折磨得死去活来?”   孟长赢眼中没有一丝波澜起伏,手上的剑招一下比一下密集。   可即便这样,他也拦不住魔尊病态地追问:“我好像还没关心过你,当年见到周仲羽的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很想杀了他?”   他咯咯咯笑起来:“自你之后,再没有更完美的雌蛊饲体了,真不愧是至阳之体啊……听说你有未婚夫了?不知道那个凡人受不受得住你的折磨呢?”   铁剑在空中偏了个角度,直接砍上了楚衾破的左肩。孟长赢冷冷地盯着他:“你不配提他。”   “我没搞错吧?”楚衾破拽住了冰刃,兴奋得像是抓住了他的把柄,“你在意他?你居然会在意人?”   “孟长赢,你也配修无情剑道?”   古井无波的眼中闪过一丝晦暗,孟长赢讥讽一笑:“总比不过魔尊大人以杀入道,自以为将梵镜城屠了,就能抹去鸡鸣村的一切?”   楚衾破嗤笑着,将铁剑直接拔了出去:“那是他们死得其所。”   黑曜石刀在空中翻旋,刀刀狠辣,向着孟长赢的命脉刺去。   可孟长赢却好整以暇地笑了出来:“我很好奇啊,你忍了几百年,怎么忽然就忍不下去了,那么大张旗鼓地出手,究竟在找什么呢?”   “楚衾研死得很难看。”他看着魔尊脸上越来越冷的笑意,眨了眨眼,“你也一样。”   太极阵只是幌子,周伯岑是他第一个祭品。在太极阵下还有一层血阵,是那角犀皇族失传已久的秘术。   楚衾破真正想做的,是重现百年前的崇天城一役——他要将崇云门一带的所有活物炼化成蛊,将天地彻底搅乱,乃至灭世。   楚衾破挑了挑眉,鬼火将他的苍白映照得多了几分诡谲:“你猜,这阵里一万多个阵眼,到底哪一个是你们想找的?”   -   云穹山上有一千三百三十八处光点,每一处光点便是一处阵眼,但血阵中心却只有一个。   上山之前,沈椿龄也劝阻过,但陈慕律回头看了眼城门,毅然决然地下了令:“既然无法确认中心,那就把山上的所有阵眼都打碎。”   打碎所有阵眼,破除中心,血阵自然就会停下。   在太极阵的掩盖下,阵眼都极其相似,光点其实是一尊散发着荧荧微光的玉菩萨像,只有凑近了才能发现被囚在光点中的魔物。   距离天亮不过两三个时辰,所有还能行动的弟子都上了山。系统下线没有回应,陈慕律也只能一次一次地跟着光点寻找,在找到第七十三处时找到了不一样的地方。   其他的玉像里都是混沌失智的魔物,可这一出黯淡的光点中,却囚禁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少年。   他闭着眼,抱着一尊奇怪的红玉像,衣不蔽体,青紫的血管隐于破布之下,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狰狞的魔纹,还有层层叠叠的新旧伤痕。   头顶的魔角才被剜去不久,一道褐色的血迹顺着额角留下,流过眼尾,像是一行血泪。   他瘦弱得脱了相,但那张特点鲜明的脸和醒目的魔角直接把陈慕律拉回了记忆深处。   梵镜城外,渡厄山下,少年的容貌和楚衾研死前扭曲的脸庞缓缓重合,那一身缭绕的黑云死气和魔纹魔角无一不在向人彰显他的身份。   “小……鹂?”   他警觉地扭过头来:“你是谁?”   那少年循声侧过身来,下意识地睁开了眼,双瞳无神,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灰。   他失明了。   陈慕律呼吸一滞,不知道该从何开口。   血阵必须以角犀魔族皇室之子为祭。当年楚衾研为了孩子祭血而亡,却不想世事难料,现在她的孩子也被迫走上了这条路。   楚衾破将他囚禁在血阵中心,是把他的骨血当成养料。若今夜阵成,他们所有人都会死于阵中,小鹂也不例外。   阵法才启动两个时辰,他便失去了视力。   陈慕律紧绷着脸:“不说这些了,我先救你出来。”   小鹂轻皱起眉:“你没必要那么做。”   但他的反对无效,陈慕律抬手一张灵符就破了阵眼,他脚下的光点瞬间散开。   陈慕律松了口气,才上前一步却发现那消散的光芒从红玉像中迸发出来,重新将少年困住。   “嗯……啊!”   少年面色又白了几分,无力地跪在了地上。陈慕律看清了他怀里那尊奇怪的玉像。   那根本不是红玉。   陈慕律睁大眼:“他们居然让你用血供养玉像?”   “不只是我。”少年轻哂,“所有的蛊魔都是养料,当然,马上就要轮到你们了。”   陈慕律重重地呼吸了几声,反手就是十几张符咒:“放他爹的|屁。”   迎着小鹂震惊的表情,他直接上前,用灵力隔空把玉像抢了出来:“你不记得我没关系,你不会把你娘都忘了吧?她叫楚衾研,她为你而死。”   少年胸膛起起伏伏,沾血的手抱着头狠狠地抓着,从听到楚衾研的名字开始就陷入了一种惊恐。   陈慕律顾不上照看他,直接将那尊小小的玉像包裹在灵火中灼烧。可惜灵火烧不透,符咒和其他攻击也都不起作用。   “真是负隅顽抗啊。”一声轻叹,荀析自树后走出,不知道在暗处观察了多久。   “放弃吧,整个崇天城只有一个人能毁了这玉像。”他笑盈盈地望着陈慕律,“是你那位未婚夫。”   “可惜他现在已经分身乏术,马上就要变成主上的刀下亡魂了。” 第144章   “没想到传闻中不染凡尘的凡尘谷, 原来是从一开始就是藏污纳垢之地,真是叫人大跌眼镜。”   陈慕律将玉像收好,把小鹂护在身后,戒备地盯着眼前这位不速之客, “你和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荀析勾起唇角:“当然是因为我对你很感兴趣了, 程思。”   最关键的是, 他是化神期修士。   陈慕律这个金丹雷劫才过的小家伙在他面前, 逃跑都不一定能跑出去多远。   或许是因为胜券在握, 荀析格外的放松,还有闲情逸致和陈慕律聊天。   “至阴之体, 最适合同心雄蛊栖息。”他的目光黏在陈慕律身上,颇为惋惜,“若你再小个十几岁,必定会是最佳的饲体。寒州剑尊也不必独自一人忍受了。”   电光火石间,陈慕律震惊抬眸:“同心蛊是你下的?!”   荀析包容地看着他:“错了,他是为试药而生的。”   那年魔域内乱,药庐转移到了凡域。当时的叛军为了截下毒蛊之术追了过去, 误打误撞在凡城降下了暴雪之难。   孟长赢则因为那场大雪流落在外,不想却被谢怀卿捡了去,成了倾月宗的剑修。   “至阳之体, 天生剑骨……他太完美了, 根本不像一个凡人。”荀析感慨着, 唇角的笑意根本掩饰不住, “这事情估计你那位可怜的未婚夫自己都不知道,你说……我们要不要告诉他?”   陈慕律冷不丁问:“那雄蛊呢?”   “什么?”   “雄蛊。”陈慕律抬眸,一字一顿道,“你们把雄蛊下到谁身上了?”   荀析挑眉:“放心吧, 那个孩子很早就夭折了,孟长赢早已蛊毒入体,命不久矣,你救不了他。”   “你撒谎!”陈慕律忽然激动起来,“不对……不对……那个孩子是谁?”   荀析没回,但陈慕律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整个人颤抖了起来:“你们把雄蛊下给了华京仙境的小少主?”   男人冲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看来你确实有点本事,连这种辛秘都知晓。那孩子和你一样,也是至阴之体,可惜他体内的火灵根与蛊毒相克,不但毁了灵根,最后连命都没保下。”   陈慕律行尸走肉般往后退了一步,不可置信地愣了愣,脑海中都是孟长赢笑着握住他的手的样子。   他说:“等我回来,就把一切都告诉你。”   系统是按照原剧情来修正记忆的,那为什么所有人都不记得倾月宗有个小师妹?为什么所有人从来都没有提到过“恶毒炮灰”的存在?   陈慕律当时只以为是剧情中“炮灰”的行为太过卑劣,倾月宗联合华京仙境压下了这桩丑闻,所以才无人敢提。   可荀析却说律家主和剑圣的第四子早已夭折,鲜有人知。   他知道孟长赢有所隐瞒,至于剩下的——要么是荀析说谎,要么是系统在瞒他。   可荀析这幅样子,根本不屑于骗他。所以一直赖着不走的系统真的有问题,孟长赢也在瞒着他关于“陈慕律”的事情。   “喂,你怎么了?”小鹂虽然看不见,但也从他们对话的语气中觉察出了不对劲的地方,“程、程思,你……”   陈慕律低下头,忽然开口:“倾月宗掌门谢怀卿,座下共有几位弟子?”   荀析不明所以,但还是为他解了惑:“算上百年前死的那四位,有六位。”   六位……   所以没有小师妹。   也没有陈慕律。   可孟长赢为什么会有记忆,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记忆呢?   陈慕律忽然想起他们在剑冢里的初遇,还有在学宫里的第一次对视。   他唤他,师妹。   孟长赢毫不意外,也从来都没有对他红过脸,他每一次挑衅,都会被这位主角师兄冷静地全盘接收。   等我回来,就把一切都告诉你。   他不知道的一切到底是什么?   陈慕律不敢想。   他将喉间涩意草草咽下,抬手护着身后的小鹂,现在还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他不再犹豫,拔剑对着荀析。   “倾月宗的潋虚?没想到谢怀卿这么喜欢你啊。”荀析见他又摆出一副防御姿态,实在是被逗笑了,“可惜了,这玉像唯有神邪剑能破。程思,你觉得你有胜算吗?”   陈慕律冷冷扫了他一眼:“有没有胜算,总要试上一试才知道。”   “冥顽不灵。”荀析故作哀叹,起手便扔出一击。   剑上亮起一阵冰蓝剑光,陈慕律被打退了几步,但到底是靠着潋虚撑了下来。   “我很喜欢你。”荀析似笑非笑,“可惜,已经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了。”   他不再收手,十成的功力直接压下。   几乎是威压压下的那一瞬间,潋虚剑清鸣不止,剑穗在灵风中被隔断,紫玉碎开,一道霸道无比的剑意迸发出来!   耀眼的冰蓝光芒照亮了漆黑的山林,剑柄上的琉璃不再黯淡,透着夺目的彩。   荀析目眦尽裂:“孟长赢——”   不,那不是孟长赢。   孟长赢被他们牵制在城门前,守着一城人的安宁。站在他面前的是那个叫程思的凡人。他手里的剑也不是潋虚,而是被他们忌惮已久的神邪。   荀析被剑气重伤,只能靠坐在树根处喘着粗气,面上多了几分真情实感的惶恐和不安,看着和凡人也没有什么分别。   因为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可以握住神邪的凡人。   孟长赢居然会把本命剑给一个凡人。   神邪剑居然会认可一个凡人。   “荀析,你搞错一件事。”陈慕律笑了笑,“我早已不是任人鱼肉的凡人了。”   “你……别杀我!别杀我!”   荀析在顷刻间便认清了现实:“你听我说,我知道孟长赢很多事,你可以拿捏他,让他为你所……啊!!!”   陈慕律敛目,剑起剑落。   荀析不甘地睁着眼,扭曲的神色和当年的周叁一样,惊讶,恐慌,还有痛苦和怨恨。   他们的脸变了形,挤占着他的脑海,怨毒的惨叫声塞在他的胸膛里,曾经困扰过陈慕律的那些东西,全都在这一刻远去了。   但这一次,他不会再手抖了。   那些往事尚不能确认,但当年给华京少主下蛊的是他们,给孟长赢下蛊的也是他们,这一点板上钉钉,他自然要向荀析讨回来。   其他的事,他要听孟长赢亲口说。   -   陈慕律将视线从荀析身上移开,又是一剑,直接捅穿了那尊诡异的红玉像。   红玉像自然经不起诛邪灭魔的一剑,可是知道那尊玉像碎成了渣渣,被陈慕律烧了个精光,地上的光点还在。   血阵中心没有消失。   “那个……程思,我可以这样叫你吗?”缩在阵眼角落里听了大半天动静的小鹂弱弱开口,“我想求你个事。”   陈慕律平复了一下心情,尽量放软了语气:“你说吧。”   “我被关在镇魔塔里太久了,早已忘却前尘。”他目光黯淡,“我不记得你,但……记得你的剑。”   陈慕律眉心松了松,又在下一刻蹙起。   “拿起你的剑,杀了我吧。”   “……别说这种话。”   陈慕律看着瘦弱的少年,不用想也知道他进入镇魔塔后过得是什么水深火热的日子。   “我会带你下山。等到此战结束,你想去干什么都可以。”   小鹂笑了:“我就是要此战结束。”   “举起你的剑,杀了血阵中心,然后下山去,去找那个孟长赢。”   陈慕律面色一下子白了,但他已经抬剑对上了少年的心口:“你……”   小鹂青紫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幸福:“其实我已经快要忘记我娘了。谢谢你告诉我她的名字,那我也想把他们的秘密告诉你。”   “我死了,血阵依然不会结束。黑云潮会陷入一段时间的狂躁,然后连带着血阵一起彻底休眠,一个月后再度苏醒。”   陈慕律持剑的手没有再抖一下,可他的声音却哑得不像话:“你还有什么遗愿?”   少年轻轻笑了一声。   他们都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   小鹂抬起头,眉心映出一点殷红的血。在神邪剑刺穿胸膛的那一刻,他的魔角飞速生长,恢复了原状。   血肉和灵魂都战栗着,他身边浮现出金光梵语,连眼瞳都被染成了金色。一股奇特的金光自他身上剥离出来,被送入了陈慕律体内。   握剑的手一下子攥紧了,陈慕律被那股陌生的力量折腾得冷汗直流,全身上下的经脉和血液都被沸腾的灵气点燃。   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被打碎又拼合,有什么东西撕扯着灵魂,血肉淋漓地重组着。   陈慕律后知后觉地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左侧锁骨处泛着淡淡的金光。   少年笑着,任由鲜血从七窍中缓缓流出,他在最后一刻恢复了五感,在极致的疼痛中看清了陈慕律的模样。   那张多年前曾惊鸿一瞥的脸映入眼帘,随着五脏六腑一同被挤压撕扯,最终散在他失焦的眼中。   角犀一族,以血为祭。   有人因仇怨而亡,亦有人为恩情为死。   “我的遗愿,是……”   “谢谢你,姐姐。”   漫山遍野的阵眼齐齐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芒,在下一刻碎成了齑粉,消散在启明星下。   视线早已模糊,陈慕律看不清少年的眼中映照的模样,但他看见了那枚殷红如血的眉心痣。   【叮咚——恭喜宿主开启隐藏成长任务No.5阶段。】   【神魂排异:0.001%】   【身体重塑:99.99%】   【异常数据已彻底修复,后台自动扫描分析中,请宿主耐心等待……】   【结果:重明血脉(已觉醒)】   【结果:天生剑骨(已修复)】 第145章   刀光剑影里, 双方都还在城外交锋,始终僵持不下。可在夜色的掩护下,黑云潮无声地扩张着,几乎要将这一方天地都包围。   不知何时, 形势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楚衾破侧身时手腕忽然一翻, 数十道黑光刃凭空刺下。孟长赢以攻代守, 迎面一剑砍去, 却只堪堪抵消了半数。   剑鸣铿锵, 可铁剑到底是比不过黑曜石的锋利,剩下的刃影砸在剑身, 留下了几道深深浅浅的剑痕。孟长赢一时不察,袖间又添了一道血迹。   鲜血飞速晕开,但他仍面不改色,立刻改了招式,不再如之前那样咄咄逼人,反而放缓了节奏。   看着那道醒目的血痕,楚衾破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光芒:“不过是个大乘初期罢了……你以为自己学了几招剑法, 我便真的奈何不了你了?”   “楚衾破,你未免也太自负了。”孟长赢冷笑,单手扭诀, 数百根冰棱冒着森森寒意, 将他整个人都护在了中间。   楚衾破一挑眉:“是吗?可我杀过的修士可比你活过的日子还要多。而且……这其中还有不少是你素未谋面的同门呢。”   楚衾破仰头笑着, 只一挥袖, 黑气呼啸而下,顷刻便将冰棱悉数粉碎:“要不要再猜一猜,都有谁呢?比如你那几位师兄师姐,还有你的师叔?”   “不过你还小, 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很正常,毕竟本座也不记得那些蝼蚁的名字。”   楚衾破遗憾地摇了摇头,“但是没关系。今天之后,本座会将你们的名字都牢牢记住。待本座攻破倾月宗时,一个一个念给你们掌门听。”   孟长赢冷笑,直接一冰锥扎进他肩头:“聒噪。”   “还真是个疯子。”楚衾破怜悯地看着他,“既如此,本座会赐你个全/尸。”   忽然间,地动山摇,远处荧荧光点在顷刻间黯淡粉碎,呼啸的风声刮裂云雾,丝丝日光透过狭小的缝隙,黑潮里传出此起彼伏的哀嚎声。   血阵已破!   不对,明明只有神邪剑能破开阵眼……   楚衾破蓦地抬起头,悬在城门上的“神邪”似乎是感应到了主人的气息,正控制不住地颤动挣扎着,那滟滟紫光亮彻了半边天空,剑身上竟是凭空燃起了熊熊烈火。   “火灵根的气息……”楚衾破目眦尽裂,咬牙切齿,“无知竖子,竟敢诓骗本座?!”   火焰张扬滚烫,周围的冰霜都被烧得融化蒸腾。城墙上挂着的分明不是神邪剑!   孟长赢这是在和他唱一出空城计。   年轻的剑尊唇角勾起嘲讽的笑意:“这种棋差一着的感觉,魔尊你觉得如何?”   楚衾破死死盯着他,一字一顿道:“真是好极了。”   他脸上笑意尽褪,没有半点血色的面庞上只余下森冷的怒意,声音里却带了些雀跃:“没有神邪,你也可以去死了。”   一瞬的沉寂后,躁动的黑云浪潮在电光火石间膨胀数倍,彻底将整座城池包围圈禁。   黑潮倾覆而下,率先掩盖了孟长赢。   楚衾破轻轻抬手,缭绕的黑雾挤压着孟长赢周身的防御金光罩:“没想到吧?本座的黑潮照样可以将崇天城吞噬,就算你们打破了血阵又如何?”   防御阵中,孟长赢捏诀维持着城门前的结界,眼皮都没掀起来:“那你为何要气急败坏?”   楚衾破怒极反笑,正欲直接压下一掌,却眼尖地瞟到了孟长赢眉心的一点血印。   眉间血印,是燃烧神魂之兆。大能修士只有在灵力衰竭、甚至走火入魔时才会有此迹象。   显然,孟长赢已到了强弩之末。   他孤身一人挡在阵前,身负重伤,眉间血印,连本命剑都不在身边。谁能想到,大名鼎鼎的寒州剑尊居然也会有这么狼狈的时候呢?   楚衾破已经完全压不住唇角的笑意:“本座真是高看你了,还以为你孟长赢是什么货色,原来也是个蠢货。”   一个无情道剑修,竟然会把承载着自己一半灵力的本命剑托付给旁人。   太蠢,也太怪了。   楚衾破轻轻蹙起眉,在舌尖尝到了一丝诡异的甜,是血的气息。   孟长赢抬眸轻笑:“你不会懂的。”   不会懂……   “你永远不会懂的。”   “你是魔,怎么可能读懂佛法?”   “不要让……鸡鸣村的人上山。”   “速速离开……出去……滚出去……”   楚衾破闭上眼,尖牙刺破了舌尖,留下深深的创口,血腥气自唇舌弥漫而上,淹住了他的鼻腔。呼吸急促,他像被溺死在血水中的人,忽然大口大口地喘起了气。   下一瞬,他猛地睁开眼,双目猩红,语气阴沉得没有一丝波澜起伏:“你找死。”   孟长赢撑着铁剑重新站起来,:“死有何惧?”   严寒冰霜自结界阵向四周蔓延,如冰墙般包围在城墙之外,把黑雾都冻成了狰狞冰柱。   血印在眉间闪烁,神魂之火忽明忽暗,孟长赢朗声笑道:“难道修道便不是在一心求死?”   生命终有尽头。   孟长赢扬眉,挑衅的目光越过魔尊,越过躁动的黑云潮,直面着漆黑的天。   而他一心求死。   金光罩上骤然撑大,直接挡在了冰墙之外。泛着光芒的佛法梵语悬浮于空中,凡是触及那层金光的黑雾都在绝望的哀嚎中被净化超度。   源源不断的黑云魔物前赴后继,化作青烟,化作寒冰,混沌又麻木地冲向防御阵。   欣赏够了他垂死挣扎的模样,楚衾破不屑冷笑:“雕虫小技,你以为靠这个就能阻拦黑云潮吗?”   楚衾破一跃回到天际云端,他实在看腻了这出俗套戏码。魔尊轻睨了一眼荒凉混乱的崇天城,冲着身旁的部下随意地摆了摆手。   漫天黑云遮蔽,掩月吞日。   孟长赢泰然自若,挡在最前面,手中结印维持着这座庞大的法阵。   楚衾丢下一把黑曜石刀,黑潮如排山倒海般在天边聚拢蔓延,霎时如游龙般俯冲而下。尖刀做舌,黑雾为身,黑龙张开血盆大口,似乎要将他直接吞下。   巨变突生。   一道天雷毫无征兆地劈下,将黑龙彻底打散。   久违的阳光紧随其后。所有的混乱都在刹那间被穿云而来的晨光压下,巍峨的云穹山上金光灿灿,神鸟清鸣铺天盖地而来,驱散了天边的黑潮。   重明虚影自天际俯冲而来,毫不畏惧地撞上那层黑雾。在众目睽睽之下,二者一同粉碎成了漫天金光,簌簌落了全城,宛若一场金雨。   “孟长赢,起来!”   神邪破风而来,如流星般在天边划开一道炫目光芒,正好挡在孟长赢面前,直接震飞了楚衾破手中的黑曜石刀。   楚衾破惶惶抬头,瞳孔微缩,惊恐像是见到了什么失控的场景。只一瞬晃神,孟长赢便趁机握住了神邪,反守为攻,狠狠冲云端的楚衾破扬起一剑。   “败月剑法?”   守在客栈的沈椿龄急匆匆地抬头,一下便被那锋芒毕露的剑气震在了原地。   “堂主!你看那边——”   “重明虚影?!这里怎么会有华京嫡系……”   神鸟之鸣响彻群山,惊起漫天鸟雀相随。逆着金光烈阳,有人自云穹山而来,身负金羽长翼。   故人眉目如旧。   金翼在眼前一闪而过,沈椿龄忽然被定在原地,恍若隔世。   “小师叔。”他不可置信地喃喃着。   “椿龄师兄你在嘟囔什……”   沈椿龄完全忘了体面礼法,拽住那弟子的衣襟猛烈地晃着:“那是小师叔!”   “这怎么可能—”   那弟子下意识想反驳,可是一抬头就看到阵前的潋虚剑飞速地冲到了那人身边殷勤打转。   他呆呆地张嘴又闭上,最后睁大双眼:“我滴个乖乖。”   谁说剑尊未婚夫是凡人的?!   这是哪门子凡人?   -   黑云潮依旧汹涌,孟长赢的杀招一层叠着一层。楚衾破皱起了眉,心不在焉地躲过孟长赢的剑招,唤来黑云直接将孟长赢挡下,自己则扭过头来,看向了不远处的来人。   “你……”楚衾破目光却牢牢黏在陈慕律身上,唇边又扬起了一丝玩味的笑,“你是律家的人?”   “不是。”   陈慕律面无表情,“无姓之人而已。”   一旁的孟长赢咳了两声,随手擦了擦嘴角渗出的血:“那以后可以姓孟。”   陈慕律半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他:“闭嘴。”   孟长赢捂着胸口,随手挥出一剑斩散黑潮,拖着一身狼狈挡到陈慕律面前,剑指楚衾破。   楚衾破抱臂站在云端,重重嗤笑了一声。   陈慕律大步上前,和他并肩而立,但脸上依旧没有一丝笑意。   他们两边都没有再轻举妄动。   黑云潮的躁动期马上就要过去,接下去的休眠必然会让魔域势力大打折扣。而陈慕律这个重明血脉的忽然出现,也无异是楚衾破所忌惮的。   到底是放手一搏,还是……   潋虚出鞘,剑鸣铮铮。   陈慕律冷声道:“现在,滚回你的魔域。”   楚衾破好笑地打量着他:“你是以什么身份和我喊话的?剑尊的小未婚夫?还是无名氏?”   无需回应,他看着青年绷紧的双唇便心如明镜,直接仰头大笑了起来。   一道银镖破空而来,嚣张的笑声戛然而止。楚衾破慢慢松开护在脖颈处的手,掌心是一片鲜红的血色。   他还来不及反应,数百枚爆炸灵符如骤雨般投落,将仅剩的黑潮炸了个措手不及。   沾血的银镖在空中拐了个弯,咻的一声重新扎回了赤红的扇面上。扇面四分五裂,转瞬间拼为长剑。   散漫的男声和攻击一同落下:“楚衾破,你耳聋了?”   陈慕律愣在原地,颤抖着抬首望向天边——多到看不清数目的大小飞舰排满了天空,船帆上的重明图腾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金。   在最前方,一人手执长剑,金玉珠宝堆砌满身;一人黄衣醒目,袖摆荡漾在风中,像是迎风飘扬的旗。   “没听到我们小少主说,让你滚吗?” 第146章   昭玄三十三年春, 北线战事初平。   魔尊楚衾破以三万蛊魔为饲,夜袭崇云一带,强行启动血阵,企图挑起南线战火。   寒州剑尊率部下弟子共一千余人死守城池, 在天亮时等到了华京的援军, 保下了三十七城百姓的性命。   “逞英雄是吧, 烧神魂是吧?我就纳了闷了, 你就非要找死干什么?”   “那感情好啊, 现在瘫床上你满意了?”律乘雪好整以暇地站在床前,扇子一下一下地敲在手心里, 正好为他这番挖苦打上了节奏。   那位身残志坚的剑尊阁下躺在榻上,纵然是座冰山,此时也带上了几分病气。   他才包扎过伤口,只套了件单薄的白色中衣,满头青丝俱散披落衣衫,眉心的血印还未消散,那抹血色黯淡下来, 倒像一枚天生的红痣。   律乘霄坐在不远处的矮榻上观战,看着那床榻上“半身不遂”的孟长赢,视线又一次跑到了站在床头的青年身上。   陈慕律没有再易容, 张扬妍丽的容貌在额间的红痣的衬托下更为脱俗, 他也连轴转了几天几夜, 憔悴加上心虚, 显得格外可怜。这么看着,他们两人倒有几分般配了。   这一双璧人十年前纠缠,十年后还拧巴,看得律乘霄一阵牙酸, 连忙瞥开眼,心里却总有口气堵住,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的。   十年,到底是不一样了。   最直观的变化,莫过于才想起来的妹妹忽然就变成了弟弟。纵使陈慕律和律乘雪一样都是男生女相,但此刻换下了裙装首饰,律乘霄还是有些晃神,总觉得有些陈慕律和记忆里不太一样。   那个眼睛亮晶晶的孩子悄悄长成了瘦削内敛的青年,孟长赢用天灵地宝养了小半个月,还是没掩盖住他一身的风霜。   律乘霄越观察越想叹气。   另外一边,陈慕律也在小心翼翼地偷瞄着二位兄长,结果被律乘雪直接抓包。他吓得立刻挪开视线,欲盖弥彰地侧身往孟长赢的方向看。   血脉已经觉醒,他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唤出了重明虚影,还正好被律乘霄和律乘雪撞了个正着。更要命的是,这两个人完全被他的真身刺激到了。   陈慕律现在一和他们对视就发憷,光看那架势便不难猜到,他们明显是已经记起来了什么。   “我真好奇啊,难道你师尊没教过你怎么唱空城计吗?”律乘雪还在说教,“那是要你多说些废话,先把楚衾破那个神经病的注意力引开再说,不是让你瞎说些大实话把刀子往他肺管子里戳!”   “你在干什么呢?把疯子逼得更疯,好让他一刀捅死你,让你师父白发人再送黑发人吗?”   孟长赢唇色惨白:“我有分寸。”   很好,依旧嘴硬。   律乘雪冷笑,律乘霄浅浅吸了一口气。   连安安静静在边上罚站的陈慕律都听不下去了,偷偷瞪了他一眼,结果孟某人不见棺材不落泪,旁若无人地回了他一个微笑。   “不想挨揍就闭嘴。”律乘雪冷眼旁观着他们的互动,“就你现在这幅样子,怕是连我的随手一剑都接不住。”   孟长赢垂眸:“自然比不上三公子。”   律乘霄在旁边打圆场:“好了好了,让小孟好好休息吧。”   律乘雪冷哼一声,极具嘲讽意味:“行啊,我们走。”   他啪得一声把扇子合拢,袖子一甩便径直往门外走去。才跨出门槛,律乘雪又冷不丁回过头来,目光死死定在某位一直试图把自己藏在角落里降低存在感的“小少主”身上。   律乘霄落在后面,才走了没几步就被杵在门前的律乘雪挡住了。他好笑地挑了挑眉:“不是走了吗,怎么不走了?”   律乘雪和他交换了个眼神,凉凉道:“走啊,当然走。你停在这里干什么?”   律乘霄侧过身,顺着律乘雪的视线往屋内看,却见方才还无法动弹的孟长赢撑着榻坐起来一点,手不知何时探出了被褥,轻轻握住了陈慕律落在身侧的手,暧昧地摩挲着。   律乘霄抬手咳了两声,奈何屋里的人心思各异,依旧维持着牵手的姿势,根本没有发现这个看似隐蔽的动作早已被人一览无余。   律乘雪看着二人十指虚扣着的手,心中那股子无名火蹭蹭蹭地往上冒:“你,就是你!陈慕律你东张西望地看什么呢?和我们出来。”   青年被吓了一跳,如梦初醒般抬头,正想要抽回手,却被榻上的虚弱病人抓着不放。孟长赢的手强硬地插////入他的指缝,他们十指紧扣。   陈慕律唰的一下低头,又不敢直接当着律乘雪和律乘霄的面去看孟长赢,挣扎来挣扎去,最后视线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孟长赢身上瞟,反而更加刻意。   “看他有什么用?你嘴长到孟长赢脸上了不成?”律乘雪阴沉着脸,扇子开了又合,像窗外嘶哑的虫鸣,“还不快给我滚出来?”   孟长赢丝毫不受影响,心情颇好地松开了手,放下手时还顺道拍了拍青年的腰:“去吧。”   陈慕律僵在原地,认命地闭上了眼。   完了,天要亡他。   -   出了孟长赢的屋子,律乘雪再也没开口。   陈慕律低着头,眼观鼻观心,一路惴惴不安地跟着他们回到了飞舰上,直到进了船舱内侧的一间宽敞房间,才得到了一点回应。   明明已是春末,但天上依旧有些寒冷。屋里的地龙烧着灵火,矮榻上已经备好了茶水。   律乘雪和律乘霄一人坐在一边,他低着头站在矮榻前,竖着耳朵听见沏茶声,眼前是二人衣摆处绣着的神鸟暗纹。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见当的一声,是茶盏撂在桌上的响动。   律乘雪冷声道:“陈玄知,抬起头来。”   陈慕律飞速眨了眨眼,抿着唇,强打起精神来应对。   律乘霄无奈地笑了笑:“忘了问,你到底是姓陈呢,还是姓程?”   他的表情比律乘雪不知道要温和多少倍,但一听清他的话,陈慕律脸上血色尽褪,唇张了又张,始终吐不出一个字。   “半炷香。”律乘雪缓缓开口,“我们就晾了你半炷香,你做出这幅受欺负的委屈样是给谁看?”   “从我们落地崇天城到现在,足足十四个时辰,你一句话都不和我们说,一句解释也没有,哪怕是向我们哭一哭、闹一闹都没有。”   律乘雪自嘲一笑,“陈慕律,你到底是多想和我们划清界限?”   陈慕律呼吸一滞:“我……我、我只是……”   律乘霄叹了口气:“慌什么?十年都过去了,你不会还没编好理由吧?”   陈慕律颤了颤,避开了律乘霄的目光。   他确实没有想过要怎么狡辩才能在这场闹剧中求得原谅。因为他从一开始没有想到自己还会再牵扯进这些事情里。   “你不敢说,但我知道。”律乘雪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你在怕什么,陈慕律?”   “怕华京不要你?怕我们丢下你?”   律乘雪苦笑:“所以你就忍心把我们都丢下。”   “我是不得已的!我没……”陈慕律下意识想要反驳,但脑中一片空白,他猛然发现,事实就是如此。   青年急促地呼吸了几下,红着眼低下头。   他无话可说。   “是,我骗了你们。”他嗓子很哑,“我不是女子,也不是你们的……”   律乘雪打断他:“陈慕律,抬起头来。”   陈慕律抖了抖,没有立刻反应过来。   不料律乘雪冷笑一声后便大步走了过来,直接捧起他的脸,逼迫他与自己对视:“陈慕律,你给我听好了。”   “你的父母镇守一方,你的兄姊奔波各地,只盼你一生喜乐无忧,富贵安宁。我们所有人从一百多年前开始就在期待你的降生。”   “你不是凡人,也不是无名氏,更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人。你是华京仙境的少主,是我们的家人。”   律乘雪定定地望着他,目光如炬,“你听懂了吗?”   陈慕律怔怔地重复道:“可是……可是我、我骗了你们。”   他怎么会是“陈慕律”呢?   他应该是外来者,应该是被剧情剔除的炮灰。可是复生的重明血脉,意外拼凑出的天生剑骨,还有这一身的火灵根,无一不在告诉他——   错了。   这一切都错了。   律乘霄慢慢起身,轻轻将二人分开。他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份洒金花笺递给陈慕律。   “这是母亲的信。”   陈慕律不可置信地抬头,眼眶已经红了一圈。   “你可能不知道,母亲十年前便深陷心魔,少有清醒之时,对外都称她在闭关。临行前,小雾说母亲忽然清醒了,想见我一面。”   律乘霄无奈一笑:“主院新栽了一颗金桂,她在院子里,和从前一样。她说此行或有故人归来,让我将这封信藏好。当时我一头雾水,直到昨日在城前见到你,我才恍然大悟。”   “母亲让我转告你。”律乘霄停了停,抬手轻轻抚上青年柔软的发顶,“不必苛求。”   陈慕律接过花笺,单薄的一张纸似有千斤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还未翻开便已泪如雨下。   【吾儿玄知,见字如晤。】   【汝之疑虑,俱可于信中答矣。天道有常,却乱其责。是以骨肉分离,漂泊世外轮回。】   【然神鸟之荫泽被万世,赐重明金血融于我族之魂,永生不灭。身负重明血脉者,唯我律氏子孙。百世之后,自有魂引归乡。】   ……   【惟愿吾儿平安珍重,再无梦惊。】   花笺的最后,还有一行潦草的小字。   ——“小乖,娘很想你。” 第147章   陈慕律回到城中时, 天色已暗。   他踩着月光踏进院子里,真巧碰上了在庭院里假寐的孟长赢。   孟长赢坐在桂花树下等他。   这座宅院是华京商会提前置办好的地产里最宽敞用心的一间,连这棵金桂都是特意布置的,才过春末, 桂花已经落了满庭。   当时孟长赢才吐着血落地, 律乘雪和律乘霄眼睛都没眨一下, 直接招呼人把他们两个都绑到了这间院子里, 还顺带着把陈慕律放在客栈里的东西全搬了过来。   他们的意思再明确不过, 陈慕律必须住最好的院子。为了避免他纠结,他们甚至默许孟长赢和他同住, 只不过孟长赢被他们特意安排在偏院养伤。   黑云散尽,一轮圆月悬于天际。   孟长赢回过头,笑着看他:“回来了?”   陈慕律:“回来了。”   他一步步走到树下,孟长赢已经坐直了身子,手中闪过一瞬冰蓝光芒。陈慕律垂眸,看清那是一块寒玉。   他在旁边的靠椅上坐下,孟长赢便侧过身来, 冰凉寒玉贴上眼周,陈慕律冷不丁被冻了一下,忍不住嘶了一声。   孟长赢似乎笑了他一声, 手上动作没有停下, 只是更加轻柔:“用这个敷上一敷, 明日起来眼睛便不会肿了。”   陈慕律抿着唇, 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句。   孟长赢没有问他知道了什么,也没有问他为什么哭红了眼睛,极有分寸等在院子里,不急不躁。他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给他敷了好一会儿, 丝毫没有开口要问的意思。   反而是陈慕律忍不住,掀起眼皮直勾勾地盯着他,无声地和他单方面对峙。   良久,孟长赢轻叹:“师妹,收一收。”   陈慕律眨了下眼,回过神来:“什么?”   “看入迷了?”他似笑非笑,“眼神,收一收。”   陈慕律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我想看就看,你管得着吗?不过……剑尊大人你是不是忘了什么?我丑话说在前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想好了再说。”   孟长赢也学着他的样子眨了眨眼:“没忘。”   “我想吻你。”他说,“就现在。”   陈慕律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下意识就要往后撤,结果被某人扣着后脑勺按了回来,靠得比之前还要近。   气息纠缠着,他屏住呼吸,但孟长赢身上那股好闻的忍冬香气已经飘了过来,连桂花的味道都盖过了。   青年耳根烧红,眼睫颤了颤,还是垂下了眼,没有再后退。孟长赢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从挣扎到顺从,唇角轻扬,慢慢地凑了上去。   那是一个很轻很轻的吻。   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直到孟长赢退了回去,陈慕律还没反应过来。唇上的余温散了,他瞥开眼,没好气地嘟囔着:“谁让你坦白这个了?”   孟长赢挑眉:“那你想问什么?”   陈慕律瞪了瞪他:“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孟长赢:“嗯,我知道。”   “那你还和我装蒜?!”   孟长赢笑着看他:“我答应过你,等我回来,就把一切都告诉你。只是我还没想好,该从何说起。”   陈慕律一手叉腰,一手敲了敲椅子把手:“算了算了,现在,我问你答。”   孟长赢欣然应允:“好。”   陈慕律沉吟片刻:“你故意激怒楚衾破,是真的在求死?”   “怎么想问这个?”孟长赢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会问,为什么要引你去云穹山。”   陈慕律冷哼:“还需要问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孟长赢态度很好地附和他:“在想什么?”   陈慕律垂下眼:“你在赌,赌我会不会为了救你,放弃隐瞒身份。你明知道我一定会选你。但你还是要逼我做选择。”   “是啊。”孟长赢坦荡地承认了,“你猜对了。可是小乖,难道你不想再见见你的家人吗?”   陈慕律一时语塞:“可是……”   他轻声道:“陈慕律,这个世界上不该只有我一个人记得你。”   孟长赢抬眸,目光仔细描摹着青年的面庞。   你不该被遗忘。   陈慕律撇开脸,重重吸了下鼻子:“你能不能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别发疯。”   孟长赢无奈道:“好吧,我是故意的。”   “以前我觉得自己很幸运,总能绝处逢生,连神邪都无法彻底杀死我。”孟长赢弯了弯唇,“后来我发现我错了,那不是幸运。”   他认真地看着陈慕律:“我没有骗你,我确实死不了。天道不会让我这样白白死去,我脚下只有一条通天大道,它要我飞升。”   做不到,便要一次又一次地轮回。   “我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我。”   陈慕律沉默了片刻,轻轻开口:“你有记忆。”   不是问句。   “嗯。”   “你不是第一次经历这些。”   “不错。”   “你早知道魔尊的计划,也知道血阵中心……是小鹂。”   “对,我知道。”孟长赢平静地点头,“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陈慕律回过头来,眼睛又红了:“为什么……荀析说华京小少主早夭,你根本没有师妹。”   孟长赢忽然笑起来:“因为在你出现之前,本来就没有这个人。华京封锁了关于你的所有消息,外人根本不知道律家主有过一个姓陈的孩子。”   “我从来没有别的师妹,也没有和别人解过毒。”孟长赢望着他,“陈慕律,是你凭空出现,闯进了这场死局里。”   陈慕律抿了抿唇:“这是你经历的第几世?”   “不记得了,可能几百次?”孟长赢笑了笑,“不管中途过程如何改变,每次的结果都相差无几的,其实可以直接看成一次。”   “修炼,破境,飞升,失败,然后我会回到昭玄初年的那场大雪里,重新经历这些事。”   他尝试过改变,但有些事永远无法躲避,就好像在魂虚秘境里,他无论怎么反抗都要被人捅上一刀。那个动手的人可以是任何一个炮灰,也可以是陈慕律。   “本来,我以为这一世也会是这样。”孟长赢像是被蛊惑了一般抬手,温柔地抚上他的脸颊,“可是你出现了。”   在之前几百世里从未出现过的“师妹”闯入了剑冢,他感觉到了同心蛊久违的异动。从见到陈慕律的第一眼起,孟长赢就已经发现其中的异样。   一切都不一样了。   陈慕律是一个意外,他代替了一些孟长赢从来没在意过的炮灰角色,莽撞拙劣地扮演着一个坏人。   孟长赢一开始只当他是个消遣,在他上蹿下跳的时候作壁上观,偶尔心情好了,会猜一猜他还能闯出什么祸。   他真的很蠢,无论怎么演都漏洞百出。起初,孟长赢对他的小动作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实在忍不住,只好在背后偷偷配合他完成剧情。   一尾小鱼落在了死水里,荡起圈圈涟漪。那些重复过无数次的乏味剧情在陈慕律的掺和下偏离了轨道,一成不变的故事有了支线,眼前的事物都变得格外鲜活。   孟长赢安安静静地旁观着,竟也从中品到了一丝久违的感觉。   陈慕律不擅长撒谎,一着急就结巴。陈慕律越来越娇气,特别喜欢金灿灿的宝贝。陈慕律很会胡思乱想,总是会自己为难自己。   等到这些细如尘埃的小事堆成了山,思绪如洪水翻涌四溢,他才忽然察觉到陌生。   陈慕律。   全是陈慕律。   那种陌生的违和感反复地出现,每一次都在动摇他的修行。孟长赢试过许多法子,但无一例外都失败了。他无法凝神静气,心魔没有被驱散,反而愈演愈烈。   静思崖三年,他一闭上眼,面前永远是陈慕律的喜怒哀乐。久而久之,孟长赢甚至习惯这种一边听着呼啸的剑风煞气、一边听着“陈慕律”唠叨的日子。   孟长赢心如明镜,那个会哭会笑的“陈慕律”只是虚妄的幻想,但他伸手又放下,神使鬼差地选择了放纵。   孟长赢很轻地笑了一声:“这十年里,我有时候会以为你是我幻想出来的。”   除了孟长赢,没人记得倾月宗的小师妹,华京也没有姓陈的小少主。他们所有人都被强行掰回了正轨,好像之前那一切都只是孟长赢凭空捏造的梦。   但是孟长赢知道,那不是梦。   他闭上眼时,“陈慕律”的虚影就会出现,有时是对着他挑刺,有时是对着他流泪,但更多的时候是飘在他身旁,默不作声地注视着他。   陈慕律不在的这十年里,一切又都恢复了原样。华京仙境初露颓势,倾月宗回光返照,整个仙域风声鹤唳,所有的人和事都不可控地指向着那个唯一的结局。   黄粱一梦后,他还是一无所有。   月光披落在陈慕律肩上,为青年的脸庞蒙上了一层温柔的纱。孟长赢出神地望着他,掌心一片柔软。   陈慕律主动牵起了他的手。   他真真切切地触碰到了陈慕律。   一切都无声地彰显着,眼前之人不是虚妄的心魔,而是他魂牵梦萦的那个人。   孟长赢盯着面前的青年,不敢眨眼:“陈慕律,你好狠心。”   十年于修道者而言,不过弹指一瞬。   梦梦醒醒,反反复复,好像只有那么短的一寸光阴,又好似比那几百世的无用功都来的漫长。   孟长赢自嘲地笑了笑:“我知道你肯定有苦衷,但是我忍不住。”   陈慕律呼吸急促了几分:“那就不要再忍了。”   孟长赢低垂着眼,余光尚能瞥见他的动作。陈慕律凑近的速度很快,双手已经攀上了他的肩膀,像是怕他躲开似的。   “你忘了吗?”他眼中有泪盈盈,“我们两情相悦。”   孟长赢垂眸,任他闭着眼吻来。   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唇角轻轻勾起一抹弧度。 第148章   日上三竿, 阳光正烈。   路屏山抹了把脸,根本挡不住沧桑。头上罩来一片阴影,他侧过身,旁边的沈椿龄不知从何处变出了一把伞:“路师叔, 我们进去吧。”   路屏山吐出一口浊气, 看了看面前那扇刻着神鸟图腾的大门:“好。”   一场恶战结束, 他在崇云门旧址安顿好了一切后便马不停蹄就赶了过来, 结果刚到城西客栈就扑了个空, 只抓到了帮忙救治伤员的沈椿龄。   路屏山是和沈椿龄差不多时间恢复记忆的。   那一日的重明虚影光照云穹,路屏山借着月珠的视野, 阴差阳错地看到了那场美救英雄。   和十年前一样,还是熟悉的感觉。   “沈师侄啊,你说你孟师叔这算不算嫁入豪门了?”路屏山边走边感慨,只觉得眼睛都要被闪瞎了。   果然,还是熟悉的金钱气息。   沈椿龄好脾气地笑了笑:“您要习惯。”   本来他们这些赊账也要保养剑的穷剑修和华京人一向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若没有陈剑圣和律家主,估计两宗现在都还在敬而远之。   但自从陈儒张扬地坐着八抬大轿一路从倾月宗入赘“嫁”进了律氏之后, 倾月宗确实没有再缺过资源。   后来陈慕律上山求学,天灵地宝更是流水一样送进了倾月宗,壕无人性。   “如果牺牲一个剑尊, 可以换万书阁翻新的话……”路屏山沉思, “那很划算了。”   沈椿龄开玩笑:“那还是先修一修荒废的东崖校场吧。”   “不行啊, 东崖不能修。”路屏山认真地摇了摇头, “就要荒废才好,月黑风高,偏僻角落,那样才刺激。”   “而且……”   路屏山忽然闷笑了一声:“某些人以前就喜欢往这犄角旮旯里钻, 黑灯瞎火的,练练剑,摸摸手……你还小,不懂这个。”   沈椿龄意会,笑而不语。   穿过连廊,他们二人一路走走停停,向着孟长赢养伤的侧院走去,还没进院子就远远地望见门前站着一拨人。   走近了一瞧,律乘雪和律乘霄一左一右杵在门口当门神,脸色都算不上太好看。   何衔枝拉着律乘雪的衣袖,似乎还在劝着什么,旁边跟着的下属都识趣地低着头,和他们保持了一段距离。   律乘霄还是保持了一贯的礼貌,主动开口:“路道友,沈小道友,你们是来找孟剑尊的吗?”   “是啊,来看看我那位老伙计到底伤成什么样了。”路屏山一点头,唏嘘道,“当初刚破境就端了整个崇云门的人,居然烧点神魂就只能卧病在床了,岁月真是不饶人啊。”   律乘雪忽然冷哼了一声:“谁知他使了什么手段。”   沈椿龄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圈,最后选择看向何衔枝:“何公子,好久不见了。”   何衔枝莞尔一笑:“是啊,是有四五年了吧,你和无尽现在都好吗?沈首徒临行时还托我给你带了些东西,我早上才到,还没赶得及给你送过去。”   “大家都很好,无尽他这次没有和我们同行,不过他昨日已从倾月宗出发,十日内应该能与我们会合。”沈椿龄笑了笑,“劳烦何公子了。”   路屏山笑道:“好了好了,既然大家都是来找孟长赢,那我们不如一起进去?”   何衔枝脸上的笑顿住了:“其实我们是来找……”   “谁来找孟长赢了?”律乘雪冷着脸,转身拂袖,往院内走的时候还不忘拉着何衔枝。   剩下律乘霄和路沈二人面面相觑,也只好跟在他身后进去。   结果刚刚走进内院,他们一行五人就直接撞上了终生难忘的景象——   陈慕律连外衫都没套,一边又急又羞往外走,一边低头对付着侧边的衣带。那两条衣带一长一短,短的那条还带着撕扯后的线头。   衣襟处一层紫叠着一层黄,最里面的紫色小衣反穿着,领子空出了一节,露出脖颈间斑驳的痕迹,明显不是陈慕律的尺寸。   “……”   “陈、慕、律。”   “三哥,大哥……且慢,你听我说啊我真的是自愿的!”   啪的一声,扇中剑出鞘,律乘雪面无表情地把惊慌失措地陈慕律丢给何衔枝,提着剑就闯进了屋里。   路屏山眼睛都瞪圆了,喃喃道:“天爷啊……这是我们能看的吗?咱们要不要去拦一拦?”   好在律乘霄还能保持笑容:“化神期和大乘期之间的交流,你们元婴最好别参与。”   “什……哎,不是律大公子你拔剑干什么???律大公子!别!别进去——”   正如律乘霄所言,这是化神期和大乘期之前的“切磋”。于是众人只好按下着急的陈慕律,任由两个化神期一前一后踹门而入。   “不行,他们会把孟长赢打死的!衔枝你快放开我!小椿!你也是!”   “大小姐,您冷静一下,不会有事的……”何衔枝急得满头大汗,“大乘期一人便可挡下十位化神,孟公子不会有事的!真的!”   路屏山站在一旁,看他们三个人纠缠着抱在一起,神色复杂:“祖宗,你就消停一会儿吧。他们真要是打起来,你个小元婴还不是进去送菜的。”   青年低落地垂下头:“可他才烧了神魂……不行,我还是想进去看看。”   路屏山沉默了一下,认真发问:“孟长赢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他以前只当陈慕律嚣张跋扈,孟长赢不知道为什么还对他百依百顺,但二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也不好说什么。   现在看来,怎么陈慕律才更像是那个被孟长赢下了蛊的呢?   沈椿龄叹了口气:“小师叔,咱们要不还是先去换身衣服吧,免得待会儿律公子出来的时候……”   他的话停的恰到好处,陈慕律不知道想到什么,脸蹭得一下就红了,果然老实起来。   等到沈何二人陪着陈慕律换了身体面点的常服回来时,屋内的切磋居然早早地结束了。   所有人都聚集到了侧院里,律乘霄和律乘雪坐着,路屏山则配着孟长赢站在桂花树下罚站。   陈慕律一走进院子,目光就锁定在了青年身上。孟长赢也换了身衣裳,最普通不过的紫衣宽袖,套在他身上却有一种道骨仙风。   孟长赢没有束发,只是随手拿紫玉簪挽了个挽,墨发如缎披散,唇色依旧泛白,整个人是少有的温和。   陈慕律的心一下子又揪了起来。   律乘雪不咸不淡地瞥了瞥他,冷呵了一声,杯盏直接砸在了桌上。   陈慕律挡在孟长赢前面,主动牵起了他的手,一脸视死如归地大声喊道:“你们别欺负他了!”   律乘雪一脸冷漠,这次轮到律乘霄冷哼了。两人的表情如出一辙,有愤怒,更多的是无语。   律乘霄缓缓开口:“你们还想胡闹到什么时候?”   “我们没有胡闹,我很认真。总之,就是你们看到的那样。”   陈慕律深吸一口气:“我喜欢孟长赢,我们已经在一起很久很久了。”   一片尴尬的死寂。   最后,还是路屏山站出来,散漫地开了口:“就这个?还有呢?”   陈慕律愣了愣:“我说,我和孟长赢在一起了。”   “所以?”路屏山露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容,“恕我直言,这种人尽皆知的秘密下次可以不用这么重磅揭晓。”   毕竟知道他们两个有鬼和亲眼看到他们两个有鬼还是有本质区别的。   律乘雪沉默了好久,终于艰难开口:  “我丑话说在前头,你不能姓孟,要改姓也是孟长赢他跟着你姓陈。”   陈慕律越听越不对劲:“等等,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家又没有皇位要继承……”   “可以。”   一直安静的孟长赢忽然回握住陈慕律的手,抬眸看向律乘雪。   他欣然点头:“我可以入赘。”   一旁的路屏山一巴掌拍在脸上,还是挡不住他的脸上苦笑。果然啊果然,倾月宗这一代还是逃不掉联姻的宿命。   律乘霄破了功,好笑地看着陈慕律:“想要皇位还不简单?和我们回华京,选块喜欢的地方,让你二姐给你封一个不就得了。”   路屏山:……   别的不说,这位祖宗家里还真的是有皇位可以继承。   陈慕律一脸状况外:“不是……怎么就入赘了?”   “不然呢?”律乘雪咬牙切齿,“你们都这样又那样了,还不合籍?还不结契?难不成还要再无媒苟///合个十几年吗?”   陈慕律被他一噎,脸上又红了一片,悻悻低头,根本不敢提结契的事情。   要是他们知道自己十多年前就和某人误打误撞地结了情契,现在又因为祈仙祭再次和孟长赢结下婚契……   那孟长赢就真的要伤上加伤了。   “我同意。”   陈慕律不可置信地回头,只见孟长赢那一脸冷淡中透出几分恳切,没有半点倨傲。   他施施然道:“我愿意嫁给陈慕律。”   陈慕律被他吓得声音都抖起来了:“你没吃药吗?又抽什么风?”   “陈慕律,我很认真。”孟长赢深深地望他一眼,“我要明婚正配,合籍同心。”   “不错。”律乘霄认真地点了点头,“华京最重礼节,少主大婚,必然要好好操持。”   陈慕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忽然反应过来:“不是……等等,你们这是商量好了要来套路我?”   他气呼呼地盯着孟长赢:“你到底想干嘛?”   孟长赢垂眸:“没关系的。”   “啊?”   “如果你实在不喜欢这种虚礼,我也可以不要这个名分。”   青年淡淡道,“之前十四年怎么过,我们以后还是怎么过,不用管别人,只要你还在我身边就好。”   陈慕律闭了闭眼:“办,我办,打完仗就立刻办!”   “好。”孟长赢唇角轻勾,“那我们现在也是时候商讨一下接下去的策略。”   “……?” 第149章   在他们忙于休整的几日里, 楚衾破也没有闲着。   黑云潮并没有大规模进犯边境,而是一反常态地聚集在了云穹山后三百里外的一处荒地。   血阵休眠,魔尊撤离也只是权宜之计。一旦楚衾破找到新的血阵中心,那新一轮的血阵只怕是更难对付。   路屏山皱眉:“难不成他还有后手?魔域里的活物早就所剩无几了吧, 现在那些魔骑全是半死不活的蛊魔, 一刀就能砍下七八个。”   何衔枝若有所思道:“如果真的要打持久战的话, 魔尊恐怕没有多少胜算。”   律乘雪冷笑:“是啊, 可万一人家根本没想着赢呢?”   “魔尊此人性情乖张, 行事多变。”孟长赢道,“与其说他还有后手, 不如好好想一想楚衾破这个疯子到底能疯到什么地步。”   律乘霄叹了口气:“与魔域交手这十年,我或多或少能感觉到楚衾破的态度。他根本不是为了取胜,只以杀戮为乐,即使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也乐在其中。”   沈椿龄垂眸:“照诸位师叔的意思,楚衾破他是想要与我们同归于尽吗?”   “不排除这个可能。”孟长赢挑了挑眉,“谁也说不准一个大乘期的疯子会干出什么事来。”   楚衾破就像悬于头顶的利剑, 谁也不知道这把剑会在何时以何种面貌落下,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极其危险。   一直没发言的陈慕律终于开口:“我一直很疑惑, 那一日的黑云潮究竟是什么?”   路屏山抱臂靠在树干上:“你算是问到点子上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是蛊魔无疑。”   “什么?居然还有这种事?”何衔枝被吓得退后两步, 被律乘雪按着腰接住。   路屏山轻叹:“我本来也不确定, 但这几日天天与他们厮杀,才隐隐约约发现了其中的异常。律公子在北线多年,想必也看出了不少端倪吧?”   “不错,就是蛊魔。”律乘雪点头, “只不过他们已经被楚衾破彻底炼化,失去灵识和躯壳,变成了任他驱使的魔气。”   黑云潮不是最近才出现的。根据内应和俘虏提供的消息,早在数十年前,楚衾破便已经秘密开始了试验。只不过在近一两年,黑云潮才被他真正运用在战场上。   沈椿龄脸色都不好了:“当时血阵每一处阵眼里都锁着一只蛊魔……”   “不止蛊魔,我们这些活物都可以成为黑云潮的养料。”律乘霄面色沉重,“黑云潮可以吞噬灵体,将灵力转化为死气。他此次突袭,多半是想借着血阵炼化崇云一带所有活物,扩张黑云潮。”   陈慕律叹了口气:“还是要小心提防,以免他又发疯做出什么事。”   律乘霄一脸严肃:“我们的人已经封锁了消息,当务之急是怎彻底破坏休眠的血阵。”   “不能等了。”孟长赢轻咳了一声,“主动出击吧。”   陈慕律心中一紧,果然。   孟长赢自袖中取出一份地图,摊在众人面前。上面赫然是云穹山方圆千里的地形图,还有目前被转移到山后的血阵。   大到血阵中心,小到每一处阵眼、防守侍卫的所有调度都一一标注在图上。   “你从哪里搞来的?”律乘霄才瞄了一眼,脸色唰得一下就变了,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年轻的剑尊敛目,指尖轻触着图纸:“梦里。”   路屏山抬手往他肩膀上不轻不重地锤了一拳:“你小子,都是要成亲的人了,能不能别这么不着调?”   “好了。”孟长赢笑了下,“我好歹也是个剑尊吧,这点消息还是有的,这是渡厄山的慧慈尊者送来的。”   唯有陈慕律没有笑,面上只有担忧。   孟长赢歪了歪头,又挪了几步过来,和青年紧紧挨着。   陈慕律抿了抿唇:“你重伤未愈。”   “这是智取之计,不是强攻。”孟长赢笑着,俯身凑到陈慕律的耳畔,“放心吧。”   陈慕律抬眸,而孟长赢回了他一个很淡的笑。   那并不是渡厄山的帮助。   图纸上的每一处大小不一、深深浅浅的标注,都是孟长赢刻入心底的轮回。   陈慕律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晃了晃二人相握的手,孟长赢抬起头,看见青年担忧的眼神,无声地眨了下眼睛,轻轻捏了捏他的手。   律乘雪仰起头就看到这一幕,不屑地啧了一声:“差不多得了。”   “就是就是,大家都在这儿呢,你们在这说小话不好吧?”路屏山也帮腔,“难道还有什么是我们不能听的?”   陈慕律气势汹汹地回头,脸又红了起来:“路屏山你瞎说什么呢!能不能闭上你的嘴?”   “师兄这话我就有些听不明白了。”孟长赢微微一笑,“不过对视了几眼而已。”   路屏山见好就收,立刻闭嘴。   律乘霄眉头紧锁:“此计虽精妙,但是否太过冒险了?我们毕竟对血阵了解太少。”   魔域之内的活人所剩无几,几乎全都被炼化成了蛊魔,这些日子里,连他们派出的探子都有去无回。   奔走几日后,众人一无所获,陷入了两难。   孟长赢垂眸:“日子拖得越长,变数越大,不能再等下去了。而且,我之前就发现了楚衾破对倾月宗的人有一种特殊的敌意。”   “不止楚衾破吧。”路屏山一脸麻木,“周伯岑也是。”   陈慕律迟疑了一下:“荀析也是。”   沈椿龄不好意思地补充道:“其实……傅掌柜也有点……”   他们三个都看向孟长赢,脸上明晃晃地写着尴尬。不算战力修为,寒州剑尊拉仇也是第一名。   “他在与我对阵时,故意提到了已故的师长,最后点了师尊的名字。”孟长赢似笑非笑,“他提到的人也很有意思,除了怀盈师叔外,其他几位都是早逝的师兄师姐。”   律乘雪和律乘霄飞速对视一眼,两人立刻起身。   律乘雪面若冰霜:“你怎么不早说?我去联系父亲和二姐。”   律乘霄则转身看向了倾月宗众人:“立刻传讯,让谢掌门无论如何也别下山,椿龄赶快联系你师父,让沈首徒回宗照看。”   若楚衾破当真是盯着谢怀卿……先不论倾月宗掌门的地位举重若轻,牵一发而动全身,只单凭一个虚无缥缈的“清名”便会毁掉谢怀卿数百年的付出和牺牲。   沈椿龄当场翻出了玉令,可是还没有打开,他腰间平安扣中的月珠已经一闪一闪地亮了起来。   是感应到亲近之人才会出现的征兆。   可沈青云明明远在北线雪原……他骇然抬头,刚好对上孟长赢波澜不惊的眼。   孟长赢腰间的月珠也亮了。   路屏山低头看了看自己剑穗上的月珠,果然也闪烁不止,好像抽了风一般。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明鉴啊,我可不是你们凌阳峰那派的。”   沈椿龄喃喃:“倾月宗门规第一万零九百四十三条。”   “什么?”路屏山没听清。   那些年罚抄的记忆忽然被唤醒,陈慕律神使鬼差地开口:“第一万零九百四十三……月珠闪烁,齐明若昼?”   孟长赢垂眸:“来不及了。”   -   “小云,你闻到了吗?好刺鼻。”   “师尊,那是血阵的气息。”   开启血阵将活物转变为蛊魔,炼化蛊魔来滋养黑云潮,环环相扣。   白发青年弯了弯唇角,眼中一片清明:“原来如此。”   或许早几十年前,楚衾破可能是这么想的,不过现在……他怕是不满足于此了。   谢怀卿仰起头,望着远处的云穹山,叹息声消散在风中:“一定要闹到生灵涂炭才肯罢休吗?”   沈青云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师尊,我们进去吧。”   谢怀卿下山了。   之前倾月宗说好的增援一人未至,全被留在了宗门山内。来的只有谢怀卿,和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的沈青云。   倾月宗门规第一万零九百四十三条,月珠闪烁,齐明若昼;众月成一,掌门亲临。   这一日,崇云一带所有倾月宗弟子的月珠都不约而同地亮起,一百多年未曾出山的掌门低调地现身在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城中。   “您这么大岁数了,怎么一声不响地下山?”   律乘雪眉间轻蹙,视线落在沈青云身上,“沈大师姐你居然陪他胡闹?”   沈青云面若冰霜:“我才化神。”   众人的视线又落在和蔼可亲的白发青年身上,这位大乘期的掌门安安静静地坐着,很是无辜。   他们一圈人将着二人团团围住,谢怀卿还是笑眯眯的和善模样,认错态度良好:“只是忽然想下山来逛一逛罢了。”   “让你们担心了,都是我的错。”   “你们若是不放心,我这几日便都呆在崇天城里,哪里都不去了,好不好?”   “小霄,小雪……”   律乘霄叹了口气,律乘雪低头玩何衔枝的手。   “小路,还有阿龄……”   路屏山转身,不知道在忙什么,沈椿龄满脸忧虑。   谢怀卿又把视线转向一旁的赢律,但他还未开口,孟长赢便已经直勾勾地盯着他开口:“师尊,楚衾破认识你。”   白发青年面色如常,始终温和。   “楚衾破认识我,但魔尊不认识我。”   “您一直知道二师姐他们的死和魔尊脱不开干系,是吗?”   谢怀卿很平静:“是。”   “您此次下山,究竟是为了什么?”   谢怀卿莞尔一笑,吐出了与众人心中截然相反的答案:“渡劫,证道。”   气氛瞬间凝滞,众人的神色各异,一个两个都吓得不清,哪怕是孟长赢都险些控制不住脸色。   大乘期之上,只剩下一场劫。   名曰飞升。   陈慕律颤声道:“师尊,您搞错了吧,这怎么可能?”   “小慕。”谢怀卿轻笑,意味深长,“你应该知道,我一直很清醒。”   谢怀卿笑了笑,又看向律乘雪和律乘霄:“我不会妨碍你们,也绝不会插手。”   “您说笑了,这……”   律乘霄扯了扯嘴角,实在是笑不出来。   若说这话的人是楚衾破之流,他或许早就高声讥讽回去了,可偏偏说出这等惊世骇俗之言的是谢怀卿,是那个包容体贴、无论何时都温和待人的谢小师叔。   谢怀卿怎么可能会骗他们呢?   “够了。”沈青云胸膛起伏了几下,“这几日我都会亲自看着师尊,你们一心一意对付魔尊即可。”   一场会面不欢而散。   谢怀卿的伪装无懈可击,但谁都能看出沈青云状态不对。可剩下的时间太少,他们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解决楚衾破这个大麻烦。   很多倾月宗弟子都收到了掌门亲临的消息,谢怀卿的事情必然瞒不了多久。若楚衾破当真抽了风要来找谢怀卿的麻烦,势必会节外生枝。   最后,众人匆匆定下了初步的计划,而谢怀卿则被安排着住进了隔壁的院子里,华京和倾月宗都象征性地留了几个人,守着这位扬言会“安分守己”的大乘期修士。   沈青云也真如自己所说的那样,寸步不离地跟着谢怀卿。   沈椿龄本想跟上自家师父问问情况,却直接被她塞了一枚平安扣,轻轻巧巧地打发了出去。   一切都在向前,唯有这一方院落陷入了僵局。 第150章   一切准备紧锣密鼓地展开着, 大家都心照不宣,神经紧绷地盯着那位忽然下山的掌门大人。   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谢怀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真的就老老实实地待在院子里照料起了花草。不知道他说了什么, 沈青云也忽然一改姿态, 强势地接手了沈椿龄的事务, 掌控了倾月宗在崇云一带的调度。   但她依旧没有挪出庭院一步, 而是直接将公务和谢怀卿放在了一个院子里。但凡有人去找她汇报事务, 都能和坐在旁边笑得一脸无奈的掌门打个照面。   被迫放假的沈椿龄自然也拿自家师父没办法。就这样僵持到了临行前,沈青云忽然将一个匣子交给他, 让他帮忙去做一件事。   那天,崇天城下了一场雨。   这里气候干燥,连偶尔一场降雨也只是淅淅沥沥的雨点,堪堪打湿了屋檐和地面。   城西客栈的后花园里氤氲着一片雾,傅秋娘弯着腰站在药丛里,脚边的药丛已经快被拔秃了,露出一大片褐色的土壤。   前些日子的那一仗确实惨烈, 不少人都受了伤,灵植药材不够,很多都是这位老板娘补贴的。   雾蒙蒙的光和雨丝一同被挡住, 傅秋娘抬起头, 率先看见的是来人腰间的月珠平安扣和白虎印。   沈椿龄把伞倾斜在她头顶, 耐心地等她料理完剩下的药材才开口:“傅前辈, 聊聊吗?”   雨水沾湿药草,叶上的绿都亮了几分。   傅秋娘带着他走进一间专门晾晒草药的屋子,垂着眼分起了药。沈椿龄收了伞,没开口, 也沉默地上手帮她理起药来。   药篓空了,傅秋娘终于正眼看向他:“你性子温良,又是木灵根,很适合当医修,怎么去学了剑?”   “我师父也这么说。”沈椿龄笑着理了理草药,“其实没什么原因,不过是我……更想自己握剑罢了。”   傅秋娘说:“可惜了。”   沈椿龄微微一笑:“这有什么可惋惜的?您作为崇云门的外门掌事,现在不也还是弃了法修,学了医。”   “你不必试探我。”傅秋娘掀起眼皮,“有话直说,别说你怀疑我是奸细那种蠢话。”   沈椿龄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您不必紧张,椿龄今日来,只是替师长来送一件故人之物。”   傅秋娘目光冷下来,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师长?那可奇了怪了,我这等小人物,怎么有幸结识你们倾月宗的长老。”   她冷了脸,可惜面前的青年只轻轻笑着,还是半点都没有让步:“那一日,你救人的时候用的是穹月针法,对吗?”   傅秋娘紧绷着一张脸,低着头又摆弄起屋里的草药:“你认错了,那只是寻常的针法而已,是我的医修朋友随手教我的招式。”   沈椿龄垂眸:“此乃倾月宗秘法,近百年只有一位传人。”   傅秋娘的手顿了顿。   沈椿龄凝视着她:“您是傅蕖师叔的弟子。”   傅秋娘不语,手心里的药材被压成了粉末。面前的青年忽然叹了口气,周身的气势一下散开,又恢复了之前的温和。   他取出一只低调的黑木匣,递到傅秋娘面前。   “不是,我还不配当她的弟子。”傅秋娘侍弄着药草,故意避开了木匣,脸色没有半分笑意,“你们高看我了。”   沈椿龄安静地打开木匣。   匣中装着两枚平安扣,一枚玉扣下的月珠破成了两半,早已黯淡无光,另外一枚则是全新的白月珠。   这一回,傅秋娘再也无法视而不见。   她双手颤抖着接过那方木匣:“这是……”   “傅师叔的月珠,还有你的。”   沈椿龄叹了口气:“师叔殉道前,曾与我师父通信,信中提到她在崇天城当地收下了一名弟子,央求我师父来日为她的徒弟主持入门仪式。”   “这是师叔留给你的。”   傅秋娘握着木匣,声音都哑了:“她说……等大战结束就带我去倾月宗长长见识。她言而无信,你们也是。”   沈椿龄低声道:“傅前辈,节哀。”   “沈椿龄,别傻了,你难不成真的以为傅蕖的死是意外?”傅秋娘勾起一丝嘲讽的笑意,“她是个傻子,死前都还念着自己的师门,却不知道就是她引以为傲的师门害死了她。”   “傅前辈,你想多了。”   傅秋娘冷笑:“我有时候真的想不通,她的那位好师尊……怎么能如此不为所动,是不是所有人的生死在他眼里都不值一提?”   沈椿龄叹了口气:“前辈,慎言。”   “你不必规劝我,有些事,你师父比我知道的更清楚。”傅秋娘自嘲一笑,“人都死了一百多年了,现在才来奔丧。”   她长舒一口气,从储物袋中摸出了一枚挂坠递给他:“拿着吧,就当我这个便宜师姐给你的见面礼了。”   四耳冰花结,翠玉平安扣。   “这是傅蕖留下的东西,你带走吧。”   沈椿龄连连摆手:“前辈,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傅秋娘却直接把平安扣拍进了他的手心,硬邦邦地不许他拒绝:“我也算半个法修,比你这种只会挥剑的小家伙肯定清楚些。八卦太极阵不过是个幌子,此行凶险,此物或可保你一命。”   沈椿龄任由她抓住,没有抽回手。   面前那位疾言厉色的女子低下头,重重地呼吸了几下,勉强压抑住情绪:“你记着,这些死物再贵,也没有你的命贵。”   沈椿龄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应了一声。   孟长赢的计划,需要五位元婴后期以上修为的修士一同行动,他也是其中之一。   八卦阵本有三吉门、二平门和三凶门,凶门为杀戮。只要避开血阵中三处必死的凶门,破开三处阵眼,便能停止血阵的运转。   但崇云门的八卦无极阵只是表象,真正的法阵是楚衾破亲自设下的苦厄血阵,将佛门八苦与阵中八门结合,杂糅出了一个复杂的杀阵。   血阵被楚衾破这么一改,所有门都对应着一方苦因,吉与凶变得极难分辨,瞬息间便会产生千万种可能,蕴含了无穷杀机。   苦厄阵之下,八门八苦。   若有人踏错一步,误闯入三凶门之中,后果便不堪设想。   苦厄血阵的条件极为苛刻,一扇门只能有一人攻略,不过有孟长赢的地图加持在,三分胜算都能加到五分,无论如何,他们都是要去试一试的。   经过再三商议,他们一致决定由五位元婴后期的修士同时从不同阵眼潜入,其余精锐在阵外实时监控,大部队留守城内。   此次入阵的除了沈椿龄之外,还有律乘雪、路屏山,以及忽然痊愈的剑尊本人。   但让沈椿龄没有想到的是,陈慕律会去。   “喂,你们那是什么眼神啊?”律乘雪好笑地摊开扇子挡脸,“看什么看看什么看?我和大哥又不是那种封建大家长,难道我们还能限制他的自由吗?”   路屏山尬笑了两声,耸了耸肩。   陈慕律靠在孟长赢身上,直接拆了他家三哥的台:“呵呵,也不知道是谁当年连宗门大比都不让我参加。”   “你最后不还是参加了?”律乘雪冷冷一笑,“直接在试炼台上被雷劈,你知道华京后来赔了多少钱去修那破台子吗?”   陈慕律眨了眨眼,选择直接往孟长赢身后躲。   “好了,那些法宝都带好了吗?”孟长赢淡定地转身,旁若无人地上手为他整理了一下衣衫,视线扫过青年身上的穿戴整齐的一堆防御法宝。   陈慕律给了他一记眼刀:“你别理了,今天都要第十遍了。”   旁边的沈椿龄自觉地挪开视线,轻轻咳了一声。   “差不多得了,到时候回屋了摸到天荒地老都没人管你们。”律乘雪扶额,“走吧,速战速决。”   云穹山外,星垂四野,宁静又诡谲。   时辰到了。   底下的血阵像是忽然卡顿的器皿,那荧荧绿光黯淡了一瞬,分散得像一场杂乱的雪。   一行五人趁夜色而下,匆匆掠过天边,踏着这场“雪”悄无声息地融入血阵的各个方位。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一簇灵火无声跳跃着,陈慕律警惕地环顾四周。   映入眼帘的是被白雪覆盖的竹林,寒风呼啸着,卷起厚厚的雪堆。   万物休眠,休门。   陈慕律心口吊着的那口气一下子松懈了下来,休门属水,旺于冬季,此为大吉。   他成功了。   腰间特制的玉令已经开始闪烁,陈慕律手忙脚乱地打开,是其他人在着陆后依次发来的信号。   【沈椿龄:我在景门,大家都还好吗?】   【路屏山:开门,和计划一样。】   【律乘雪:杜门,刚刚解决。】   陈慕律松了口气。   【陈慕律:我也没问题,是休门。】   【律乘雪:阅。】   【沈椿龄:大家都没事就好!】   【路屏山:等等……】   【陈慕律:孟长赢,你怎么不说话?】   玉令随意地躺在石穴中,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凌冽的剑气自洞穴之外源源不断地袭来,一只伤痕累累的手探了出来,将玉令慢慢地攥在手心中。   【大小姐:孟长赢,你怎么不说话?】   【大小姐:你找到生门了吗?】   忍冬的气息稀薄得好像幻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桂花香气,熏得人目眩神迷,眼前一阵一阵的发晕。   玉令闪了闪。   陈慕律守着玉令,某人的消息姗姗来迟。   【师兄:我到了,一切按计划进行。】   【师兄:注意安全,别逞强。】   反反复复盯了几遍后,他才算完全放心,收起玉令,开始往竹林深处走去。   ……   【大小姐:你、也、是!】   黑暗中的人再也忍不住,慢慢吐出一口血。   惊门旺于秋,大凶也。   洞穴外的剑气来势汹汹,孟长赢闭上眼,感受着久违的疼痛,这一切像极了他在静思崖的第一个秋日。   那是他的元婴之劫。 第151章   沉闷, 滚烫。   路屏山像是掉进了一池熔化的铁水中。   “公子战死……夫人早产……”   “您坚持住啊……路家就指望着您了……”   身体灌了铅一样地沉重,但奇异的是他始终悬浮在那池铁水中,五感被封闭,他用尽全力挣扎往下蹬了一脚。   “足先露……这孩子胎位不正……”   一股巨大的力量拽着路屏山的腿, 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撕裂一般, 他无法反抗, 只能任人鱼肉。铁水当头浇下, 一阵剧烈的疼痛伴着耳边的哀嚎声, 将他强行抽离。   他昏昏沉沉地扯开嗓子,发出的字眼模糊不清, 四周萦绕着婴儿的啼哭。哭声很细,尖锐得好似伤雀的剑锋。   “恭喜阁主……是个小公子。”   “不好了……夫人……夫人她随公子去了!”   温暖的大掌接过他弱小的身躯,一道苍老的声音轻叹着:“路家有后了。”   眼皮好似有千钧重,路屏山费劲地睁着眼,虚弱地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样——路老阁主低垂着眉,脸上没有半分喜色。   四代单传,只剩下祖孙二人。   “还未出生便克死了父母, 你难不成是那天煞孤星转世……”   他一出生,便已丧父丧母。   “剑痴?笑死人了。若不是靠着族荫,就凭他这个怪人样……也配用伤雀剑?”   怀中伤雀嗡鸣, 力道出奇得大, 一下便挣脱了他的怀抱。   “单传血脉……连万书阁都护不住?!”   铁水咆哮翻涌, 将他再度淹没。   路老阁主的叹息犹在耳畔, 隔着铁水侵蚀消散后,那回声如鬼魅低吟:   “此为——生苦。”   那种几近溺亡的感觉盖过他的鼻息,路屏山心中异常安宁,他闭上了眼, 好像重新回到了那场昏昏沉沉的梦里。   玉令的光芒被铁水掩藏,再无回应。   ……   【律乘雪:有点不对劲,大家还好吗?】   【陈慕律:我没事,附近只有雪和竹林。】   【沈椿龄:暂无异样。】   【孟长赢:同上。】   ……   路屏山没有回应,定位还停留在原地。   【律乘雪:方位开始改变了,大家小心。】   落叶和落花混在一起悄悄飘落,律乘雪侧身躲开,摁灭了玉令。落花沾地的刹那,鲜艳的花瓣变成了尖锐的木片,狠狠扎在地上。   方才还沉寂的秋日已经变了样子,时间飞速倒退,摇摇欲坠树叶褪去了泛黄,枝头生出了一簇簇花骨朵,含苞待放。   杜门旺于春,此乃小凶之兆。   折扇在手中摊平,银钩打向四周,他确认过方位,迅速撤退进了花海深处。   落花越来越多了。   那是一一种天青色的花,律乘雪叫不出名字,但本能让他躲避。漫天的青色宛若坠落的尾羽,一道接着一道,化为锋利的短刃向着中心的人扎去。   挡下那一波进攻,律乘雪皱起眉,轻轻啧了一声。那花潮太过密集,即便他一路闪躲,宽袖也不免被划出了破口。   他已经完全能确认这里不对劲了。   律乘雪一路后撤,躲开了四五波攻击,总算是绕出了花丛。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荒野,碧空如洗,安宁静谧。可他依旧精神紧绷,不敢有一点松懈。   不多时,一道悲鸣破开宁静,将身后狂躁的花潮压下,哀响中霄。   他慢慢举起扇中剑,仰头与天边的青鸾对视,他看见神鸟背上带着一名少年。体内的重明金血隐隐发烫,青鸾鸟飞旋而下,见其类而哀鸣。   青鸾神鸟成长缓慢,但无衰老之期。而血脉的传承者也继承这一点,在漫长的成长期后,他们青春永驻,长寿无衰。所以当律乘雪看清来人时,根本无法确认他的年纪。   少年腼腆地笑着,像是十八九岁的少年模样。   律乘雪的扇子抖了抖。   “那是何家新添的三弟弟……喜不喜欢?”   小小的婴儿张开手,只能攥住他一根手指。律乘雪那时候已经大了,对小孩这种生物向来烦躁,可一瞧见这个孩子,他忽然感觉心中软了一小块。   然后那个小孩被他抛诸脑后。   律乘雪那时叛逆,在外面逍遥了几十年才被哥哥姐姐抓回去帮忙,但他接的任务也多是往外跑的,从不久留。妹妹出生时,他也只是回去看了一眼。   多年后,他第一次被按在京都相亲,在那场花宴上见到了一个少年。   “那是何家主的三弟,衔枝。”   律乘雪很难将他与那个小孩对上脸,只感慨时光是那样的冒昧,他一身风霜浪遍了三域,少年还是十七八岁时的模样。   “和无尽……订了婚约。”   “开什么玩笑?宋无尽那小子才几岁,他不是说话都说不利索吗?”   “何氏乃青鸾族血脉,有何不可……双方都没觉得不妥,怎么你倒是着急起来了?”   “倒是你,早就不年轻了……瞧瞧,弟妹都有了,真该抓紧了。”   隔着烈阳下晒得发蔫的牡丹,他的视线与少年的目光撞在一起。律乘雪将少年的惊讶尽收眼底,依旧不动声色地握着酒樽。   很快,何家主便带着少年过来,向他见礼。   何衔枝的眼睛很亮,低声道:“三公子安好。”   牡丹恹恹,宴上的花草都失色。灼目阳光下,少年笑得腼腆。   可是……怎么会这样呢?   律乘雪死死盯着他,心中忽有一阵莫名的恐慌。   无论是百年前还是临别时,他都是那副年轻容貌,鲜妍明亮。   “三公子……三哥……”   青鸟悲鸣阵阵,律乘雪扶着额头,再也听不清那道回声。   年华如水凉薄,困吾于老苦。   ……   景门。   头顶的烈阳照得四周滚烫。沈椿龄忽然惊醒,怀里还抱着白白。年迈的老黄狗卧在他的膝上,安静又乖顺。   阳光穿过戒律堂前院的天井,他眯了眯眼,避开那灼目的阳光,转身进了屋。桌上案牍成山,才批过一半。   砚台中尚有余墨,沈椿龄提笔,有条不紊地将那小山似的事务一项项处理好,分门别类地摆到另一侧。这样繁忙的日子过了十几年,这套流程他再熟悉不过,拿起笔便能耗去一整个午后。   方才……他是为什么停了笔?   一直跟在他脚边的白白忽然叫了起来,沈椿龄顿了顿,慢慢地低下头——一封红色花笺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没有被拆封过。   他蹲下身,伸手掀开那张红金相间的花笺,才发现那不是什么公务,是一封请柬。   腰间的玉令闪了又闪,是多年前的老款。某人早就不用了,他事务繁忙,一忙起来就忘了其他事,久而久之就没有再换。   他机械地翻开玉令,一行行字眼模糊成了黑点。一切被打乱重组,那个人的声音已经自动放了出来。   “小椿,我下个月成亲,你会来……”   宋无尽的声音戛然而止。   沈椿龄掐断了消息。他紧紧握着玉令,和白白面对面蹲在一起,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白白轻轻吠着,主动凑上来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背。   错了,都错了。   满桌的案牍被掀翻,那封红到碍眼的请柬上已经捏出了皱痕,沈椿龄闭着眼深深吐息了几下,自虐一般又打开了玉令。   宋无尽的消息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好像他一生悲喜都牵在半寸红线里,涉过万水千山,虚系于宋无尽的腕上。待那人轻轻转身,红线便断在尘埃里,了无痕迹。   求不得,万事空。   -   寒风猎猎,剑气穿破虚妄。   空旷窄小的洞穴已经被剑风斩开,在荒芜的虚构世界中,漫天黑云翻涌咆哮而来,劫雷聚顶,遮去一切光芒。   三苦已聚。   孟长赢闭着眼,任剑风吹拂,始终没有一点变化。那道魔气阴魂不散地盘踞在四周,不断变换着样子,但无一例外,全是陈慕律。   “孟长赢,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   “孟长赢,你难道没有一点触动吗?”   “……”   “师兄,这是我欠你的吗?”   “……”   孟长赢睁眼:“谁让你玷污他的?”   “陈慕律”见他终于有了反应,立刻又变了语调,软声道:“师兄……”   孟长赢面无表情:“错了。”   “……什么?”   “陈慕律不会这么生硬,你这样撒娇……”他措辞了一下,“有点恶心。”   黑雾狰狞了一瞬。   不知道是第几次见那心魔破防,孟长赢早已习惯,毫无波澜地抬头,观察了一下天上即将聚成的劫云:“你可能对我有点误解。”   “第一,我无父无母,血亲于我从无痕迹。”   “第二,万年如一瞬,光阴于我不过虚妄。”   “第三,有心魔不假,道心不稳是真,但可惜……你找了错人。”   一道冰蓝剑光忽然自下而上划开黑云,神邪剑铮鸣着,卷起如山冰潮,一下便覆过了天边的劫云。   魔气四下逃窜,在不远处重聚。楚衾破变回了原样,目眦欲裂:“孟长赢,你居然真的证道了?”   “谁说我证道了?”   青年指尖轻轻晃,神邪随着他的动作在半空中画出一道繁复的灵符,万千寒冰如有排山倒海之力,层层叠叠,硬生生将黑云潮都冻作了浑浊的黑冰。   孟长赢轻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他没有堪破情劫,自然也无法证道。   天道也从不承认他。   可凭什么他就一定堪破情劫,一定要证道,一定要飞升?   他不想再走那条路了。   寒冰做剑,孟长赢反手劈下:“天道又能奈我何?!”   他招招狠辣,明显是下了死手。楚衾破勉强接下数十剑,可孟长赢依旧咄咄逼人,一剑比一剑凌厉,明明重伤未愈,竟然强压了他这个大乘中期一头。   楚衾破笑意尽褪,脸上的魔纹若隐若现:“你怎敢?!”   “逃亡到鸡鸣村的时候,你在想什么?你还记得那种狼狈和不堪吗?”   孟长赢用一种极其平静的语调叙述着,“你一定记得。你日日夜夜都摆脱不了那种肮脏,所以你屠尽了梵镜城,所以你掀翻了镇魔佛塔……”   “啧,真可怜啊。”   楚衾破额前青筋暴起,举刀冲他砍去,试图阻止:“闭嘴!”   “你有个救命恩人。你对他一直耿耿于怀,因为他曾亲眼见证过你的不堪。”   “你不记得他是谁,但讨厌那种失控的感觉。每当你看感受到和那个人相似的气息,都会忍不住动手。   “你为此杀了很多人,怀盈,傅蕖……你惊讶地发现,他们居然都来自倾月宗,和你最讨厌的修士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孟长赢轻嗤了一声,“其实,你早就忘了他是谁。”   “竖子安敢?!”楚衾破忍无可忍,刀锋一转掀开他的剑,反守为攻就往他心门刺去,“你凭什么揣测本座?”   寒冰被他削去一节,又在瞬间重凝,森森寒气直接将楚衾破的剑锋也冻在了剑上。   隔着冰剑,孟长赢目光如炬:“就凭吾愿已成。”   “而你——”   “只是一个连故人名讳都记不清的废物!”   孟长赢直接伸手拽住魔尊的衣领,冷笑:“楚衾破,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其他的一切都是障眼法,只要他杀了楚衾破,一切自然会结束。   孟长赢轻笑:“不必证道,我也能杀你。”   天边的神邪铮铮长鸣,一剑击碎了混沌黑冰,劫云被他强行打散,日光倾泻而下。   惊门者,旺于秋,休于冬,囚于春。   死于夏。   “神邪……剑来!”   -   崇天城。   夜色阑珊,启明已升。   谢怀卿枯坐在院中,抬手想要去触碰头顶的梨花枝,却不想那一树的梨花碎成了点点灵气,如碎星般散开。   “就知道你忍不住。”沈青云翻过一页公文,冷冰冰地开口,“既然不习惯,不如老老实实回倾月宗去。”   白发青年笑了笑,没有反驳。   院子里没有梨树,谢怀卿情况特殊,不能长途奔波,他身上的灵力捏半朵花都费劲。方才消散的树,是沈青云特意耗费灵力搭建的。   谢怀卿叹气:“小云,何必呢?”   “您又何必如此?”   沈青云挑了挑眉,但看到青年怅然若失的神态,还是没将后面的话说出口。   逝者已逝。   “小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谢怀卿仰头看着黯淡的星辰,“我真的没事。”   沈青云冷笑:“您还剩下多少神魂?”   谢怀卿哑口无言。   沈青云一句挖苦,倒是误打误撞说中了。   他的神魂七零八落,一半抵作灵气,在数百年前剖给了倾月宗,供养一方灵脉;一缕幻化人形奔走各方,在十几年前便被折磨得彻底消散,还反噬了本体。   人都道七魂六魄缺一不可,他倒好,神识涣散,五感尽失,只剩下一点残魂苟延残喘,还真的让他生不如死地撑了下来。   因为谢怀卿不是凡人。   他是生于渡厄山的梨花树灵,受天道金佛庇佑,所以现在还能好好地站在众人面前。但机敏如沈青云,早已发觉了他的异样。   此次下山,谢怀卿其实根本没有瞒她。   在沈青云不知道第几次试探时,他笑着叹了口气,平淡地告知对方,自己已决意离开倾月宗。   “天劫将至,我会下山,去见一见魔尊。”   “小云,你可以试着拦我。”   一语成谶。   沈青云夜闯数道关隘,自华京北线一路奔袭而来,在一天一夜后只身拦下了即将启程的谢掌门。   当然,她根本没拦住。   沈青云没有办法限制谢怀卿的行动,只能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她的意思再明确不过——   至少,同生共死。   谢怀卿垂下眼:“小云,能替我寻一枝梨花来吗?”   回应他的只有沈青云的呼吸。   白发青年轻轻叹息:“小云。”   哗啦一阵响动,桌上才批到一半的公文被晾在一边,沈青云僵硬地起身,目不斜视地往屋外走去。   在即将跨出远门时,她忽然停住:“谢怀卿,你要等我回来。”   谢怀卿笑了笑:“嗯。”   可惜,所有人都被谢掌门那副好脾气蒙蔽了。   桌案上的公文全部批阅完毕,整整齐齐地摆成了几叠,梨花树的幻影在院中展开,一地清白。一把鎏银古剑静静地躺在树下,等候着它的新主。   沈青云快步走进院中,腰间的溯雨剑哀鸣。循着灵力波动望去,她一眼便认出了那柄剑。   倾月宗掌门之剑,悯生。   满庭寂寂,唯独未见白发仙。 第152章   休门, 大雪。   周围的场景很熟悉,但陈慕律心中始终惴惴不安。即便这一次没有系统的帮助,他还是一路畅通,有惊无险地绕出了那座神似归月禁林的竹海。   竹海之外, 是纷纷扬扬的雪。   望不到头的雪原上, 茫茫的白向前蔓延, 像坠落的云, 覆天地为一色。整个世界都被盖上了一层新雪, 纯粹得分外安静。   心口忽有抽痛之感,像是多年前蛊毒发作般隐隐作痛。陈慕律忍不住弯下身, 额间已经蓄上了冷汗。不多时,疼意如潮水般褪去,他挪开手,心口处只有一朵荧荧亮起的冰花。   那不是属于他的疼痛。   陈慕律面色一白,不用多想也知道是某人那里出了问题。   “该死的孟长赢……”   若他不是被骗太多次,留了一手准备,借着契约感应还能觉察孟长赢的不对劲, 那估计也要和其他人一样被他瞒死了。   果然,血阵根本不会那么简单。   如果他料想的不错,孟长赢应该是把他们其他人都忽悠了, 独自选择了那条最大逆不道的路。   他不是要杀魔尊, 而是要求死。   他是在逼天道出手干预, 打断这场轮回。   钝痛没有再发作, 陈慕律咬着牙直起身向雪地里走,那种阴魂不散的熟悉感又不明不白地涌上来了。   雪下的越来越大了。   飞雪遮在眼前,陈慕律几乎不能视物,只能靠着遮挡符咒面前向前移动。显然, 是这个幻境在阻止他前进。但它越是这样抵触,越能证实前面的蹊跷。   果然,陈慕律又顶着暴雪往前走了一段,便看见了一座小雪堆。   电光火石间,他蓦地一愣,撒腿便往前跑去,脚印在厚雪上踩出了凌乱的深坑。他冲到那个雪堆旁,那种熟悉的恐慌已经占据了心神。   一点一点抹开碎冰,他终于看清了那个沉眠在雪中的小孩。   ——“看到外面那一场雪了吗?只有你能让它停止,只要雪停了,我们就能出去。”   ——“那我还能见到你吗?”   ——“当然。”   陈慕律瞳孔微缩。   是孟长赢神识里的孩子。   雪粒冻在他的睫毛上,和小孟长赢的脸色一样惨白,他的体温凉得吓人,像是一块毫无生机的寒玉。   陈慕律一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里,手忙脚乱地把人抱了出来。   “姐姐……”小孟长赢恹恹地趴在他怀里,缓缓睁开了眼,声音细弱蚊蝇。   陈慕律吸了吸鼻子,开口时嗓子已经哑了几分:“我在呢。”   他笑着,那双黑瞳里泛起水光:“姐姐,我又见到你了。”   小孟长赢很瘦,抱在手里好像比天边的雪花还要轻,下一秒就会被风吹走似的。   陈慕律抱着他,眼眶酸得就要落下泪来:“是啊。”   真是……好久不见了。   冰凉的小手贴上来,笨拙地替他拭去泪水。小孟长赢笑着,天真地问:“姐姐,外面的雪停了吗?”   他直勾勾地盯着陈慕律,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漆黑如墨,宛若一池幽深的潭水。青年抖了抖,眼前忽然掠过一片光怪陆离,失去了聚焦。   他陷入了那场雪。   怀中的小孩不受控制地和他远离,陈慕律的意识被彻底催眠。   面前的场景在刹那间由雪原转变成群山深林,那个熟悉的孩子似乎只有七八岁,衣衫褴褛,安静地躺在野兽尸骸中,锁骨处闪过着一道金光,稍纵即逝。   他下意识想要上前,可还未触及那个孩子时,周围景象骤然大变。阴森的参天大树烧成了一片尖叫哀嚎,火光冲天的药庐里到处蔓延着兵戈声。   时光飞速倒退,他无法挣脱,只是一门心思地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一片狼藉里,那个孩子又变小了。   他面无表情地杵在门前,手中紧紧攥着一把淌着血的黑曜石匕首。脚上的缚灵索已经被灵火烧断了,没有人顾得上管束他。   陈慕律脑中一片空白,本能地扑上去想要抱住他,可双手却直直穿过了他的身躯。   他猛地抬起头,正好和那个孩子对视。小孟长赢的眼神空洞:“姐姐,雪……不会……”   “雪不会停了。”   一股莫名的惊骇随着刺骨的寒意攀上后背,陈慕律毛骨悚然,眼前又是天翻地覆的眩晕。   那个孩子不见踪影,他回到了魂虚秘境的悬崖,那把黑曜石刀落到了他的手里,孟长赢握着他的手,又哭又笑:“陈慕律,你不是说会选我吗?”   陈慕律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不对……不可能……你……你不是孟长赢……”   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他的目光牢牢盯在孟长赢的锁骨处:“你的剑骨呢?!你没有剑骨……你……”   “剑骨?”   孟长赢凄惨一笑,轻声道:“你低头看看,到底是谁的剑骨?”   他低下头,那道金光自锁骨处蔓延开来,灵脉灼烧的痛感自全身各处传来。   冰冷的刀锋不知何时已经翻转,直冲着他的心脏刺下——   “叮!”   黑曜石刀被再次挑落,寒冰在瞬间冻来,将又一把断刃折去。神邪剑在紧接着送上一招归鸿濯月,剑气堪堪划过咽喉,尚未恢复的伤口又被割开。   楚衾破顺着惯性仰下躲开,黑气争先恐后地翻涌成云雾,形成一道道屏障。   他喘着粗气,随手摸了把颈间溢开的血,杀气腾腾地盯着不远处的孟长赢:“你以为你能杀了我吗?笑话。”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   惊门幻境尚未破除,记不清这是漫天的劫云第几次重聚了。孟长赢分毫不让,冰刃如花绽开,顺着剑气刺向对面的魔尊,而神邪剑则毫不留情地斩向轰鸣的云潮!   成千上万柄黑曜石刀被砍断,云潮不甘地嘶吼着,风声呼着再度消散。神邪剑散发出耀眼的光芒,如流星坠落般划开黑暗。   楚衾破狼狈地抗下神邪的蓄力一击,匆忙回首时,孟长赢不知何时已高居云端,万千冰刃在身后凝为一座巨大的剑阵,蓄势待发。   孟长赢自然不会好心地给他留下什么转机,几乎是对视的那一瞬,庞大的冰阵骤然粉碎,冰蓝色光芒明亮得刺痛双眼。   数万枚冰棱剑在顷刻间落下,每一剑都瞄准命门而来。出乎意料的是,楚衾破放弃了抵抗,自暴自弃地站在原地,死气沉沉的目光如毒蛇般黏在孟长赢身上。   他唇角勾起一道弧度:“当然,你那些同伴就会和我一起陪葬。”   时光在一瞬间按下暂停,孟长赢依旧面不改色,可自四面八方涌来的冰剑已经僵在了原地。楚衾破轻挑眉,抬手打了个响指,血阵各处幻境的景象一道道映在天边。   一道冰剑已经抵上了他尚在流血的咽喉,楚衾破笑得快意,又恢复了轻松戏谑的语调:“杀了我,你那位小未婚夫也活不了。”   溺于铁水中昏迷的路屏山,跪在牡丹丛里的律乘雪,倒在案牍纸堆里的沈椿龄……   还有即将被刺穿心脏的陈慕律。   千万枚冰棱剑劈里啪啦地坠落,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在巨响中,楚衾破笑得几乎喘不上气来。   此苦为,爱别离。   黑气慢慢汇聚,凝成一柄长刀。魔尊漫不经心地抬手握住刀柄,轻笑道:“现在,该轮到你了。”   孟长赢面色沉沉:“条件。”   “我呢,不要你那条贱命,也不用你自爆丹田。”楚衾破好似忘了之前的气急败坏,心情颇好地抚了抚那柄长刀,“我只要你的剑骨。”   一团黑气重聚于孟长赢面前,化作一把锋利的黑曜石短匕。他垂下眼,没有过多地挣扎,很是自然地接下了那把冰凉的刀。   “不愧是天道之子啊,真识时务。”楚衾破笑着讥讽他,“把你的剑骨挖给我,我就放了他们。”   天边的劫云低吼着,又将再次重聚。   孟长赢轻嗤一声,低头睥睨着楚衾破:“一言为定。”   天边映照的幻象变得模糊不清,陈慕律的神色已经看不清了,他整个人颤抖着,刃锋距离心口只剩下半寸。   只是一个身影,便已让人肝肠寸断。   泛着黑气的匕首刺破皮肤,年轻的剑尊眼睛都不眨一下,劫云滚滚而来,神邪悲鸣响彻一方天地。黑压压的云层里电闪雷鸣。   可那道势不可挡的天雷还未落下,孟长赢手中刀刃已经狠狠扎下,只不过那刀口向下偏了偏,直直地刺进了他的左心口。   心脏处的冰花骤然点亮。   剧烈的痛意灼烧着理智,他脑中却强撑起一线清明,踉跄着倒在了地上。   “孟长赢——”   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崩塌,清晰的钝痛自心脉绽开,陈慕律瘫倒着,双臂颤抖着几乎撑不住。就在他几乎以为自己将要痛死过去时,一股磅礴雄厚的灵力自天灵盖处源源不断地涌出,温柔强势地将他包裹在中间,在霎那间摧毁了整个幻境。   雪原,深林,大火,悬崖,全都消弭在无穷无尽的耳鸣和眩晕中。   用尽全力睁开眼时,周围不再有一丝波动,天地间只有光洁冰冷的镜面。琉璃坠歪斜着,他撑着地起身,一眼便看见额前的那枚红得灼眼的眉心痣。   陈慕律试探性地碰了碰,一簇灵气蹿如他指尖,化作了一缕淡金色的火焰,温和又熟悉。   “这是……”   【这里是系统后台的临时安全屋,您可以理解为外界的时间暂停,在这里,您不会有任何危险,也可以畅所欲言。】   “这是哪里?等等……系统?”陈慕律惊异地抬头,“死系统,你怎么才回来?!”   【之前挂机的时候,后台检测到您已经完成了身体重塑,便自动解除了我们之间的补充协定,我也是在5.66秒前才重新连接上您。】   【总之……好久不见,宿主。】   陈慕律深吸了一口气:“好久不见。”   身上的疼痛已经散去,连一道创口都没留下。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那簇火焰一直飘在他身边,安安静静地烧着。   他脸色一丝笑意也无:“那么,我们是不是该算一算账了?”   系统沉默了一瞬,立刻开始了滑跪:【对不起,因为权限等诸多因素,本系统从一开始便隐瞒了任务目的。这里不是虚拟小说,而是一个独立的小世界。】   【由于支撑世界运行的灵气不断衰竭,按照理论,这方小世界本该于千万年前覆灭。但因为一些特殊因素,这里的天道坚持了下来,实在是奇迹。】   【所以,在层层核验后,我们作为高维系统,选择了干预。而您则是系统算法测验中和本世界的契合度最高的一位备选者。】   “那本烂俗小说……”   【是编造后为您植入的记忆,您可以当做新手指引的一环。这份“剧情”记忆有一定的时效性,在您完成任务后,记忆会逐步消散,以此达到保密效果。】   陈慕律扯了扯唇角:“真周全啊。”   一套逻辑严密的成熟干预链,考虑到了方方面面,却在这个能量微弱到几近倾覆的小世界出现了巨大纰漏。   他轻声道:“那个特殊因素,是孟长赢吗?”   【是。】   “难怪。”陈慕律闭了闭眼。   一个大乘后期修士飞升时反哺天地的灵气,足以支撑整个苟延残喘的世界。   最好是无情道,可以摒弃七情六欲,不用考虑修士的喜与悲。最好是天生剑骨,天赋卓绝,加上无数次的磨难,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最高的效率渡劫跃升。   那位天道之子一次又一次踏上那条通天成仙路,渡过一路荆棘苦难,便该毅然决然地牺牲自我,挽救天地。   这样的事,孟长赢经历了多少次?   陈慕律忽然开口:“你们第一次发觉异样的时候,是已经排查出来他有记忆了吗?”   【是。】   陈慕律眨了下眼:“多少次?”   【什么?】   “他有记忆的轮回,是多少次?”   系统停顿了许久:【算上您这一回,是737次。】   他们一开始没有发现“孟长赢”这个变量,即便急匆匆地做出了调整,剧情也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   更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在系统针对“孟长赢”这个变量斟酌着改掉了所有参数并重新测算后,它们又绝望地发现——“陈慕律”也是一则变量。   更没有考虑到,他们会相爱。   【对不起,宿主。】   青年颓唐地低下头:“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就是陈慕律的?”   系统叹了口气:【十年前。】   【死遁任务结束后,系统在为你拼凑身体的时意外检测到您的身体有异,具体症状为左肩锁骨缺失89.999%以上,肩峰自肩胛冈以下部分彻底粉碎,无法找回。】   【后台扫描分析时程序自动报错,经过反复排查后,最终确认——那是一处旧伤。】   陈慕律攥紧了双拳,“什么旧伤?”   【因时间久远,失去的部分无法找回,但可以确认在系统与您绑定之前,这处伤口便已经存在。】   【为了完成与您的契约,我向主脑申请了权限,为您争取了1:1复刻的权利。我也趁机与您签订了补充协定,所以我才能在任务结束后一直陪在您的身边。】   陈慕律抿唇:“我的身体修复了这么久,就是因为这个?”   【是的,此前您的身体太过孱弱,无法承载剑骨,所以只能暂时以休眠形态封存。】   直到小鹂以身献祭,帮他觉醒了重明血脉,陈慕律跃升元婴,神魂和身躯都彻底复原。分散游离的剑骨得以重聚,前尘过往才掀开了冰山一角。   “你的意思是,”陈慕律不可置信地追问,“我缺了一块剑骨?”   【是啊。】   陈慕律百思不得其解:“这是为什么?”   系统无奈一笑:【自您的父亲陈儒开始,您的兄姊皆携带了罕见数据,相似度高达99.99%,后台分析后将此现象归结为——遗传。】   可天生剑骨百年才出一个。   陈慕律呼吸急促了几分,若他这个是剑骨,那孟长赢……   系统沉声道:【孟长赢体内的剑骨,与您血脉同源。】   陈慕律瞳孔一缩,“你什么意思?!”   系统麻木道:【不是有情人终成兄弟,您放心。】   陈慕律一口气还没接上,电子音又叹了口气:【他是此方天道再聚灵气的容器。】   【准确来说,在您尚未降生之前,天道取走了您的剑骨,以此造就了孟长赢。若要说他是天道之子,倒也合适。】   手边那簇灵火似乎觉察到了他的低落情绪,它抖了两抖,火焰骤然变大,烧出了一道复杂的图腾。重明神鸟仰颈向天,金羽尾焰绚烂夺目,下方则是一朵盛开的牡丹。   陈慕律摸了摸储物戒,毫不费力地自角落里翻出了一朵金纸绢花。薄纱粉瓣,金边玉蕊,感应到熟悉灵气后便会熠熠生辉,是重霞舰队去倾月宗接他时抛下的簇金牡丹。   “……那我呢?”   系统沉默了一瞬:【您额间封印着您母亲律风尽一半的神魂。她伴您漂泊异世,也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您与此世界的契合度。】   【您是此方世界向外呼救的信号。】   -   惊门。   楚衾破面色阴沉地凌空而立,地位已经调转,现在轮到他来俯视那位年轻的剑尊。   楚衾破眯着眼:“真是不知死活啊。”   他现在甚至有点理解面前这个小子为什么能这么快就一路跃升,还能与他打的有来有回了。   因为他早已成了彻头彻尾的疯子。   地面上,孟长赢撑着神邪剑单膝跪地,除了面色白了几分之外,还是和平常一半。   楚衾破越看越气堵,就这不管不顾地求死程度……这家伙不会是魔族吧?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感觉自己也开始胡思乱想了。   “喂,差不多得了吧?”他假模假样地叹了口气,“再拖下去,你那些好伙伴可要去见祖宗了。”   地面上的青年动了动唇,声音几不可闻。   “……到了。”   蠢蠢欲动的黑云潮被彻底碾压,劫云一层一层叠下,将天边渐落的星辰都掩去。   呼啸的寒风中夹杂着鹅毛般的雪花,闪电上一秒还在云雾间游走,下一秒便已经狠狠砸到了地上。   虚妄的幻境四分五裂,黑气争先恐后地逃离着,他面不改色地将沾满鲜血的刀从身体里拔出来,随意地丢到了一遍。   雷劫到了。   无数回以死相逼,天道做出的反应都如出一辙。一场早已失败的证道雷劫在十年后再次聚拢,只为了将他推向那条唯一的通天大道。   孟长赢身形晃了晃,哂笑着仰视头顶乌云密布的天空,好在这一次还算有点用。   轰鸣声响彻天地,承载着滔天怒火的天雷翻涌在云端,直直地冲着他劈来。孟长赢冷笑着,始终盯着那混沌的天。   劫雷已聚,他避无可避。   天地在一瞬间被点亮,震耳欲聋的雷声盖不住破空而来的呼喊,重明虚影照亮四方,神鸟啼鸣,碎骨焚身的天雷砸在了血阵上。   金羽散落一地,有人闯阵而来。   年轻的剑尊怔怔地望着青年,心底忽然翻涌出莫名的疑问:他终于走火入魔了吗?   但孟长赢没有困惑太久,陈慕律已经收起了翅膀,金色重瞳彻底显现,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陈慕律三两步上前,抬手就扇了他一巴掌:“孟长赢你要死啊?”   “就你这样还想成亲?!你是想让我和你的灵位拜堂吗?你给我起来——站好——”   孟长赢静静地挨了几声骂,宕机的大脑被刺激得开始重新运转。但他只是轻轻笑了一下,不管不顾地抱住了陈慕律。   就抱一小会儿,数到三就放开。   三,二……   指尖的灵气慢慢亮起,一枚金光罩悄无声息地落在陈慕律身上,而孟长赢已经松开了他的手。   一。   劫雷劈下,不偏不倚得地砍过他的后背。孟长赢只来得及退后几步,还未反应过来,一口温热的血已经自喉中涌上。   迎着陈慕律的目光,他咬着牙咽下那口血,却看见金光罩中的青年已然泪流满面。   孟长赢后知后觉地抬手一碰,才发觉鲜红的血液不知何时已经从七窍缓缓流出。   另一侧,靠着黑云潮面前抗过了劫雷余威的楚衾破也自废墟中踉跄起身。   太刺眼了。   他阴冷地盯着不远处的青年,吐出一口浊气,孟长赢的话犹绕耳畔:“就凭吾愿已成。”   “而你——”   “只是一个连故人名讳都记不清的废物!”   楚衾破低头看了眼掌心的血痕,脸上浮起诡异的笑容,好一个吾愿已成。   “真没意思啊……”   一阵令人牙酸的的骨骼碎裂声里,那双伤痕累累的手长出了一寸寸尖锐的黑爪。黑云潮在顷刻巨变,像是骤然膨胀的球,黑雾魔气肆虐翻涌,死气悄然弥漫。   “以吾血肉,来祭魔祖,以吾族类,来献魔魂……”   更多的黑气死死吸附在楚衾破身边,争先恐后地吞噬着他的魔气。楚衾破被簇拥着升入高处,黑紫色的魔纹自额前的魔角向四周蔓延,像是要将他整个人被吞噬殆尽。   他轻嘲一笑:“角犀皇族,楚氏衾破敬上。”   天边的劫云被撞散,死气与魔气翻涌着混入其中中,将整座天空都蒙作一体。日月星辰都被遮蔽,唯有死气从残缺的血阵中溢开,如同一座阴魂不散的沼泽。   所有人都逃不掉。   楚衾破居高临下地望着地上自顾不暇的二人,心中却没有意料中的畅快。   可容不得他多想,天雷已经落下。   楚衾破闭上眼,最先听见的却是一声叹息。   “我既应了他们一句师父,便算他们的长辈。此前种种,皆由怀卿始。”   “这份因果,亦由我来偿。”   狂风骤起,雷电交加。   他闻到一丝淡淡的梨花香气。   楚衾破蓦地睁开眼,隔着重重黑雾望见了那个挡下天雷之人。   白发青年眉目低垂,那张脸和多年前的怀盈足有八分像。紫衣单薄如纸,一道雷便将他伤得神魂震荡,不但吐了血,而且还露出了真身。   楚衾破死死盯着那个白发青年:“你是谁?”   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   地上那姓孟的小子已经喊起了师尊,眼前之人的身份昭然若揭。   不对,不是他像怀盈,是……   顾不上血液被抽干的疼痛,楚衾破双目猩红,将刀抵上了白发青年的胸膛:“你是谁?”   白发青年没有回答。   他只听见有人在说,对不住。   “楚衾破。”谢怀卿念着他的名字,“来生不必再遇。”   来生不必再遇。   楚衾破眼中猩红:“凭什么……是你说了算?!”   白发仙垂眸,他手中的梨花枝已经贯穿了魔尊的心脏,上面的花瓣引饱了鲜血,红得灼目。而楚衾破的黑曜石刀也刺入了他心口下方一寸。   他眼中始终带着几分怜悯之色:“因为这是我的因果。”   昔年渡厄山上,逃亡而来的魔族小童被懵懂的树灵救下,他们自此相识,又各奔东西。   若没有树灵的恻隐之心,三域便少了一场腥风血雨。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谢怀卿毫不留情地一掌拍在自己胸膛上,插在他心口的黑曜石刀被强行震出,失去支撑的魔尊攥着那枝要了他命的梨花,死不瞑目地坠入了血阵中。   黑云潮再度翻涌,但这一次是彻底消散。   结束了……吗?   “师尊!师尊!”   谢怀卿勉强睁开眼,在这片慢慢模糊的视野中,他看见展翅而来的重明,如太阳般耀眼,而神邪剑已经飞向了天边。可惜劫云还未散去,太阳始终坠落。   他弯了弯唇,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   空中漂浮着不少障碍物,陈慕律借着系统的外挂破开了金光罩,此刻正跌跌撞撞地飞到他面前:“师尊……”   “不必了。”谢怀卿轻声打断,“这件事,你们谁都不要再插手了,把其他人带出去,八十一天内不要再让人进入这里。”   “可是……”   孟长赢擦了擦血:“师尊,已经有人来相助了。”   谢怀卿一愣,猛地侧身望去。沈青云不知何时跟了上来,自生门一路闯入,没有来拦他,却将剩余几人聚齐,向着云穹山奔去。   谢怀卿眉梢动了动,目送她远去:“小赢,小慕,你们听我说。   “血阵的死气需要净化,去找渡厄山来此设琉璃净化阵,三年后便能彻底化解。”   他慢慢回过身来:“还有……”   陈慕律一愣,但下一秒他就还是顶着系统的警报声去拉谢怀卿:“师尊我们出去再说——”   【宿主!我们没有权限,您必须立刻离开……】   “小慕,别怪师尊。”谢怀卿垂眸,忽然道,“春迟日,替我再去浮光寺供一枝梨花。”   白发青年抬手点了点陈慕律的眉心,竟是将他直接定住了。谢怀卿摊开手掌,掌心依然生出一朵未开的梨花。   纯白无瑕,一如凌阳峰上的那树雪白。   陈慕律无法动弹,只能任由谢怀卿将那朵蕴含灵力的梨花推入自己怀中。他眼睁睁看着白发青年在视线中一点点缩小,被泪水彻底掩盖,模糊成记忆的模样。   梨花开了。   温和的灵力源源不断地钻入他的体内,纯白的花瓣舒展着,没有花蕊,中间藏着一颗殷红如血的月珠。   月珠上的红迅速褪去,转眼便已洁白如雪。   恰如当年属于他的那枚月珠。   -   “还不走吗?”   谢怀卿挑了挑眉,温和地望着面前的青年。他们都一身狼狈,只不过明显他这个残魂更加单薄。   孟长赢认真地和他对视:“师尊,为什么?”   白发青年笑了笑:“小赢,师尊今日最后再教你一件事。”   “凡事不必苛求,只问本心愿或不愿。”   谢怀卿轻叹,抬手在空中轻启灵诀,天边的神邪立刻瞬移到了面前。   “那些坏事和冤孽,我们担着便好。”   白发青年笑着,蒙上了他的眼。谢怀卿那份温和灵力庇护着他,温柔地将他送出了这片黑暗。   “好孩子,辛苦了。”   -   混沌的劫云遮蔽日月,照彻三域的天雷劈落,将这一界死气魔魂洗散作漫天尘埃。   九九八十一日后,再无因果。   苦厄皆破,痴嗔俱散。   万魔渡尽,天道垂帘。   “孟长赢,为何忤逆?”   “因为……我不愿。”   不愿证道,不愿飞升。   不愿继续走那条通天路,再次陷入那场没有尽头的轮回。   “孟长赢,为何流泪?”   “因为……我爱上了一个人。”   他善良得有些天真,纯粹得不会伪装。他温和仁慈,勇敢坚韧,是我年少时便爱慕的心上人。   他是那么的好,好到我时时刻刻都在惶恐,怕他有一日会弃我而去。   “因为……”   黑暗阴霾随风散去,少年脸庞逐渐淡去,琉璃坠的幻影碎去,新霜散尽,眉眼如故。   太阳升起来了。   他抬手,被陈慕律紧紧抱住。   “因为我心有牵挂。”   目成心许,至死靡它。   *   此域三千仙,浮生数载凡。   百世初见君,不敢忘尘寰。   ——正文完   文/月山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