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取豪夺了无cp男主》作者:观山雪   文案:   #大概是写一个作者对自己作品和主角的变态掌控#   越青君穿成了一本男主官场文的男配。   主角是位心怀天下的少年郎,原想兼济天下,泽被苍生,却深陷权斗,不得脱身,挣扎浮沉十余年,最终看透官场黑暗,以身为饵,为他选择的未来明君铺了最后一条造反路。   内容之黑暗,一度被票选为年度网络小说黑榜第一。   作者也因为挂羊头卖狗肉,文案标爽文,被无数读者骂出了黑心人贩子的外号。   作为黑心人贩子本人,越青君后来怀疑,是不是读者怨念太重,才害他被发配到了这个世界来吃苦。   越青君穿的六皇子是主角唯一真心的朋友,相识微末,一信如故,成为笔友。   主角初入官场,原主写信鼓励。   主角被人为难,原主写信关心。   主角遭遇贬谪,原主写信送钱。   主角死了,原主……比他先死。   甚至原主的死亡也是加速主角心灰意冷,最终做出舍身取义决定的催化剂。   他像是主角心里唯一的一点光,光熄灭了,世界就彻底黑了。   越青君穿来时正是主角初入官场之际。   他看着信上主角写的想要与他秉烛夜谈的字句,缓缓勾起一个兴味盎然的笑容。   原来的结局他早已在书中写尽,既然来到这个世界,已经腻了的越青君打算换一个结局。   比起看主角像书里那样被磨平棱角,被摧折傲骨,被逼上绝路,越青君更想看他在自己手里,为所欲为。   【我画他皮,我写他骨,终有一日,我会连皮带骨将他拆吃入腹】   腹黑假装纯良皇子/皇帝攻&正人君子矢志不渝臣子受   虐主文作者攻&被虐(原著)主角受   不是个好人但为了骗受假装是个好人的攻,以及喜欢上一个做着好事同时搞事实际心里比汤圆心还黑的人,有点难受但也没有那么难受的受。   ※主攻,朋友变情人(对受来说),本质甜文+爽文+小白文,感情>剧情。   ※全文围绕作者与他的主角这个主题,攻用自己的一生补全受缺失的感情戏,受的一切都在攻的掌控中,他们是情人,更是作者与他此生唯一的主角。   ※本文不适合任何极端gksk观看,误入算你倒霉,作者概不负责,作者只是写一个故事,最多是绝美爱情控,你觉得作者偏谁控谁,一定是你的问题。   ※会定时清理评论区。   内容标签:甜文 穿书爽文 朝堂腹黑权谋   主角视角越青君(卫无瑕)互动宁悬明   一句话简介:作者和主角在一起了   立意: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第1章 越青君   幽州,将军府。   残阳如血,沙尘里都染着令人不适的血腥气,马蹄声如阴间夺魂铃,一阵阵迅疾得让人心惊肉跳。   传令的小将刚刚疾跑到后院,还未来得及将消息通传给主人,那道由京中快马加鞭送来的诏令便已经在将军府下达。   “天子忧心边关战事,夜不能寐,命兵部侍郎宁悬明即刻回京述职,不得延误,钦此!”   薛辞玉抬脚踹开房门,虽说是薛家兄弟中更通文墨之人,但在行事上却不失薛家的武将风格,干脆果决,不拘小节。   “不能回去!兄长还在对战突厥,宫里那小皇帝现在要你回去,定是听信了谁的谗言,疑心我们,你回去恐怕凶多吉少。”   宁悬明面色未变,吹了吹纸上的墨,将纸张细心叠好,收进信封,在信封上写上“将军亲启”。   世上将军不计其数,可在这幽州,在这战火连天,兵祸不断之地,将军二字仅指薛辞玉的兄长,薛行野。   “事有从权,匆忙之中,我也只有这封信留给将军,还请二公子帮忙转交。”   薛辞玉狠狠皱眉,“说来说去,你还是执迷不悟。”   他拍桌怒道:“前些年一直压着你,不许你出头,直到小皇帝登基,手里没人,才把你抬起来和他们打擂台,现在皇帝亲政,他们握手言和,倒是一起看你不顺眼了,你若束手就擒,必然会成为小皇帝亲政后向秦党投诚的投名状!”   薛辞玉远离京城多年,对时局的把控和形势的猜测却极为精准,连说出的话都是字字诛心,“这么多年,孟九思,顾从微,崔行俭……还有前安王,这些人的下场你还没看到吗?为什么非要飞蛾扑火。”   宁悬明轻轻摇头,“你错了,正是因为明悟一切,我才心甘情愿走这一遭。”   他抬眸眺望远方,满目尽是余晖残阳,既是旧日之落幕,亦是新生的希望。   神思恍惚一瞬,宁悬明好似看见多年以前,初到京城见过的那场花朝节,满城鲜花相迎,锦绣罗衣灯下映。   “曾经,如所有不自量力的人一样,我也以为自己会是那个破局之人,然而十多年走过,才不得不承认,自己也不过是洪流中被裹挟翻滚的泥沙。”   任凭如何挣扎,也终究不过随水而流。   “卫国已是一艘破破烂烂的将沉之船,任何挣扎挽救,也不过是让它沉得更快,伤亡更惨。”   “唯一破局之法,是建一艘新船。”   他下意识摸上腰间玉佩,这是当年安王还是六皇子时送他的玉佩,随身多年。   摩挲片刻后,终究没有将它摘下。   罢了,就让无瑕再送他一程。   “往事已旧,故人已远,他们早已经书写完自己的故事,而我……”   宁悬明凝眸幽远,微弯的眉眼染上经年风霜,“也应该迎来自己的结局。”   就让他为新船祭旗。   日渐西沉,角声响亮,宁悬明孤身一人随传诏队伍上京。   马蹄声渐远,薛辞玉追跑而出,远坠在后。   “突厥未灭,奸佞未除,丢失的还有三城还没拿回来,宁悬明,你当真甘心吗?!”   面上浮上激动的赤红,脚下的步子却没有放慢分毫。   “仇未报,冤未雪,你就不怕无颜去见你的旧友吗?!”   双眼死死盯着前方,甚至未曾注意脚下。   “宁悬明——!”   “宁悬明——!”   “你还记得南州府的百姓还等着你回家吗——!”   薛辞玉尖锐的质问散在狂风里,抓不住只言片语,风沙袭来,糊了他的眼睛,让人辨不清眼尾的赤红究竟是风沙之故,还是悲痛之情。   双腿终究敌不过快马,那道身影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眼前,薛辞玉脚下一歪,摔倒在地。   “二公子!二公子!”   “您没事吧……”   薛辞玉望着远方,直到暮色彻底将一切掩盖,再寻不见那人那马半点踪迹,方才阖眸闭眼,半晌,声音艰涩,微弱未闻,“走吧。”   雁鸣阵阵凯歌旋,风烟漠漠不归人。   灵帝五年,诏宁悬明回京,诱杀于皇宫。   同年,薛行野大胜突厥,收复失地,反。   ——《官途》完。   越青君仔仔细细看着自己之前写的文字,连排版和标点都没放过,确定它们和他先前发在网站上的内容没有任何区别。   只是现在显示它们的并不是自己熟悉的电脑,而是一面黑科技感十足的虚拟光幕。   越青君按下返回,光幕退出原文展示,回到首页。   首页从上往下依次列着【原文展示】、【精华评论】、【主线列表】、【支线列表】、【角色列表】、【任务要求】、【任务奖励】、【写作笔记】。   点开【精华评论】,铺天盖地的骂声迎面而来。   【?????作者你没病吧?我踏马追文追了三百万字追到最后就给我看这个??????等着,我现在就顺着网线去揍你,保证把你揍进书里看看自己写的什么狗屎结局!】   【啊啊啊啊啊啊啊我要疯了!!!前面主角被贬被抓被陷害我都挺过来了,眼看着主角终于被提拔重用,官居高位,国之栋梁,我还以为之后是主角把持军权,架空小皇帝,收拾旧山河,结果!结果!主角死了!他死了!啊啊啊啊你为什么不死?!为什么不去死一死?!】   【朝阳公主和亲,开战前夕自刎,小侯爷家破人亡,在战场力战而死,小顾探花平生只想吃肉,却饿死在牢狱之中,崔郎当年名动京城,最后身败名裂落个谋逆之罪,还有无瑕,我的无瑕公子,作为皇室中唯一出淤泥而不染的美玉,宁肯粉身碎骨,也不愿同流合污……作者你记得你一路发了多少盒饭吗?最后竟然连主角都不能幸免,盒饭批发市场都不敢像你这样发的,只能说这盒饭有你一份,不冤。】   【&#%\?..??﹉?﹉??''没什么好说的,众筹把作者扔进书里把每个角色的结局都体验一回的举手!】   【作者你看这颜色,鲜红鲜红,你看这形状,星星点点,这都是我为你这结局吐的血,你要是想回报我,就给我把结局改了,不要逼着我拿刀架在你脖子上求你!】   ……   《官途》是越青君写的一本古代官场小说,全文三百万字,连载快两年,在结局之后迎来巅峰,评论区,微博,论坛,小红书,抖音,全都是受害者对这本书和作者的吐槽谩骂。   完结之后,越青君拍拍屁股走人,从未回头看身后发生了怎样的爆炸。   今天还是他第一次看这些评论,越青君翻了好几页,但……翻不完,根本翻不完,经过一周的发酵,显然读者们远比越青君想的更“热情”。   而这些,仅仅只是诅咒他穿越和要求他改结局的评论而已。   可见恨比爱长久。   看着这些要么诅咒自己替角色去死,要么是要他改结局的评论,又抬头看看眼前虽然装饰简朴,但某些细节处,却不失精细贵重的宫殿,侍候在殿外,低头垂目,规规矩矩的宫人。   越青君心中对眼下情况已经有了些许猜测。   铜镜中映出自己清晰的容貌,虽是古代装扮,但模样分明与从前一般无二。   对着镜中的自己,越青君轻挑眉梢,缓缓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有趣。   真有趣。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换了个世界,从科技发达的现代,来到社会落后的古代,对于其他人来说,或许会不甘不舍,想尽办法,千方百计也要回去。   但对毫无牵挂的越青君而言,能进入自己创造的世界,是他愿意舍弃现代的一切得到的幸运。   没有作者能抵抗进入自己所写书中的诱惑,越青君也不行。   在他眼中,这满屏谩骂不是诅咒,而是来自金主们的祝福,自然只有欢喜愉悦,没有丝毫不满。   视线落在【任务要求】上,里面只有一行字:由于读者怨念太重,现应读者要求,请作者修改结局,完成后将按照作者愿望发放奖励。   没有惩罚措施,没有强制要求,就算越青君什么也不做,或者任务失败,也没有任何惩罚,可见这玩意并不正规,也对,哪有正规系统会不打招呼直接带人穿书的。   往下滑动,页面出现一行小字:本书由作者精心制作,受无数读者喜爱,承各个角色祈愿,现已构成真实世界,修改机会只有一次,没有NG,不能读档,请作者谨慎对待。   提醒他不要乱来。   只是在越青君看来有些多余,作为作者,当作品在他大脑里成型,从他笔下写出的那一刻,就已经成为他心中的真实,根本无需向他提醒这个世界的真实性。   但对作者而言,一本已经完结的书实在没有什么重写一遍的必要,他知道每一个事件节点,知道每一处伏笔和未来,知道所有人的结局,当一切都成了既定,未免太过无趣。   盯着任务内容看了片刻,越青君轻笑一声,也罢,既然要改变,那他就重写一回,只是这结局,仍由他定。   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不多时,一名小内官便匆匆行来,擦了擦额头汗迹,见到越青君便施了一礼,从怀中摸出一本书,“殿下,这是本月在琼楼书斋寄存的书。”   越青君伸手接过,翻了一翻,轻而易举便在书中找到一张不属于这本书的纸张。   取出展开,纸上字句映入眼帘。   【俗事尘埃落定,邀君月下痛饮,下月初一,明月楼上,日暮时分,静候佳音。】   从前未有的落款处,如今却写着“悬明”二字。   宁悬明,他的主角。   这个出于他笔下的名字,他想了一天,这个出自他笔下的人,他写了两年。   但这还是越青君第一次看见宁悬明的字,他亲自写的字。   视线落在纸上良久,才堪堪将那因穿书而生的兴味压下。   越青君取来一张空白信纸,一行字飞快书就。   【欣然愿往。——无瑕】   卫无瑕,卫国六皇子,生母乃一名舞姬,偶然被皇帝宠幸一次便有了身孕。   然而后宫三千,皇帝多情,早亡的原配,贤惠的继室,青梅竹马的表妹,一见钟情的臣妻,妩媚多情的花魁……等等有故事的美人,皇帝尚且爱不过来。   区区一个舞姬,经历平平无奇,毫无故事性,纵然仙姿玉色,也入不了皇帝的眼,便是生下皇子,也不过随随便便封了个采女了事,原主也如小透明般活了好几年。   直到后宫阴谋诡计不断,皇子数量不断减少,原主八岁时,皇子重新序齿,原本排行十几的原主,一跃排到第六,皇帝才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个儿子。   至此原主终于有了寻常皇子有的待遇,有单独的宫殿,能读书识字,而原主那早年病故的生母,也被追封了个才人。   原主毫无根基,也无野心,经历过幼年艰苦,得到帝王关注也并非好事,没多久,便无知无觉中了毒,原本还算健康的身子,竟渐渐衰弱,幸得太后怜悯,将他接到偏殿,让原主随她一同吃斋念佛,为自己祈福,这才活了下来。   从此原主开始研习佛法,便是太后去世也不曾改变,俨然一副打算出家的架势,早早放弃皇位争夺,幸而保命。   原主一生唯一出格的事,大约便是因缘际会认识了宁悬明。   而这唯一一次出格,也让原主深陷漩涡,最后丧命。   信纸夹在书中,将之抛给小内官,“同往常一样送回去。”   这是卫无瑕与宁悬明第一次互通名字,也是第一次邀约相见。   哪怕这次邀约注定无法实现,也无法否定其意义。   在小内官即将退出去时,越青君又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对了。”   “梁公公的病可好些了?”   无视小内官瞬间僵硬的身形,越青君继续用仿若寻常的语气道:“老人家上了年纪,身子得好好保养,若你银子不够凑手,前些年三哥曾经赏过一些金叶子,你取上七枚,请个好点的大夫。”   扑通!   小内官再也坚持不住,颤着身子,浑身瘫软跪地,满脸惊惶,苍白得没有丝毫血色,嘴唇翕动半晌,喉咙里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越青君语调不疾不徐,语气如常般温和,然而落在小内官耳中,却再无半点仁慈,反而像一把缓缓割开自己脖子的利刃。   不仅知道他私下照顾失势的梁公公,知道他曾受过对方恩惠,甚至连自己偷拿的金叶子数目都一清二楚。   如此,那自己往日言行,莫非也在这位眼中,只是暂时隐而不发,待到时机,便教他万劫不复?   寻常不显山不露水的人,一朝稍稍露些锋芒,足以让人细思极恐,惊惧万分。   越青君好整以暇看他片刻,方才轻叹一声,无奈一笑,“慌什么,救人是好事,记恩也是好事,上天有好生之德,我自然也愿意成全这份功德。”   见小内官依旧战战兢兢不敢起身,越青君只好缓步上前:“起来吧,七枚金叶子赏你了,送完信后,休息两日,回来好好当你的差。”   眼见越青君要伸手扶他,小内官实在不敢不起身,但这书房却是再不敢待半分,见越青君确实有放人之意,随即重重磕了个头,忐忑地告退。   看着对方退出书房时始终低垂着头,不敢有丝毫冒犯的模样,越青君面上笑意越浓。   胸腔的振动令他忍不住轻咳两声,“咳、咳……”   原主曾经中过毒,之后虽然经过医治有所好转,但也不知是年幼体弱,余毒未清,又或是因为其他,原主始终未能彻底痊愈,经年累月汤药不断,好了也只当没好,没病也成了真病,就这么半真半假地“病”了下来。   是药三分毒,健康的身体,换成了药罐子,越青君却没有半分不满。   相反,他满意极了。   满意到他轻敲光幕。   “帮我感谢一下我亲爱的读者,他们送的礼物我很喜欢。”   光幕卡壳了一下。   片刻后,光幕上显示出一条:【系统故障中,请稍后再试。】   某人一句话把系统干废了。 第2章 莲心如故   狭小的房间,门窗紧闭,简陋的陈设,连个喝水的杯子都是宫中最廉价的碗,上面还有几个缺口。   床上只有一床单薄的被子,根本无法御寒,幸而如今时节正暖,否则不必其他,便是天寒便能将人送走。   然这天暖却也有它的劣处,伤口不易结痂,需得好生照料,不若轻易便能让伤口化脓,感染而亡。   吕言端着药进来,床榻上的人虚弱地睁开眼,见是他才松了口气。   “这个时辰,你怎得不在主子跟前当差?”   吕言将药碗放下,转身开窗通风,回来小心将人扶起,注意着不碰到伤口,“殿下心善,得知我家中有事,特意准许我休息两日。”   他没说自己被越青君发现偷拿金叶子,梁公公便以为他是自己求的两日假期,心中一暖。   “你虽跟在六殿下身边几年,可奴婢在主子面前的面子不能随意消耗,否则等你有朝一日想用时,却发现不仅用无可用,甚至被主子厌弃。”   吕言:“殿下为人宽仁。”   梁公公心中一叹,上面的主子,又哪有真正宽仁的,如今六殿下愿意宽仁,约莫也不过是时势令他如此。   就如他,也觉得自己曾陪伴圣上多年,多少有几分情面。   然而一旦有所差错,仍是为对方厌弃,半点不留情。   一朝跌落,满宫竟无人相救,皆想争抢他曾经的位子,唯有眼前这个他连名字都不记得的内官,惦记着曾经偶然的恩情,为他买药煎药,小心照顾。   吕言并未多言,他心中还有更深的野望,被主子发现自己犯错固然令人惊惶恐惧,然而主子非但没有将他治罪,而是选择拿捏他,是否说明他能有机会被对方重用?   若是从前,他自然不会将素来低调且无权无势的六皇子的重用放在眼中,可如今对方既然心有谋算,并非无能之辈,那他也愿意赌上一把。   *   近来连日未曾下雨,空气不免有些闷热,天子移驾青莲宫。   青莲宫中有一莲池活水湖,湖中莲叶铺遍,绿意茵茵,虽时节略早,却已有莲花或亭亭玉立,或含苞待放,一眼望去,清凉之意扑面而来。   天子游湖,柳昭仪随侍在侧。   “爱妃,看这莲花,像不像你当年为朕跳采莲舞用的那一支?”章和帝指着湖中一朵红白双拼的玉蝶虎口说。   柳昭仪随意看了一眼,挽着章和帝撒娇道:“圣上,莲有相似,却无相同,当年那朵莲花可是我用您送的种子培育而来,世上独一无二。”   章和帝闻言哈哈一笑:“爱妃说的是,爱妃也是朕的独一无二。”   帝妃二人回宫饮酒作乐,柳昭仪为天子献舞,章和帝很快沉醉其中,忘却其他。   深夜,章和帝醉后幽幽转醒,身侧美人赤裸,白日荒唐的艳红轻纱早已破碎不堪,落在地上,仔细去瞧,还能在上面看见不明污迹。   “几时了?”   帘外侍候的宫人挂起帘幔:“回陛下,已是子时。”   章和帝起身任由宫人为自己披上寝衣。   宫人恭维道:“此乃江南进贡上来的月华锦,贵妃娘娘亲手制作,据说穿在身上如映月华,夜色灯烛下格外飘逸华美,正配陛下英姿。”   章和帝被恭维得心情舒畅,也觉这身衣裳极衬自己。   “表妹有心了,让人把那匣子南海珍珠给贵妃送去。”   “贵妃娘娘听了必定欢喜万分。”   章和帝喜爱附庸风雅,既叫月华锦,自然要名副其实才够美。   当即让宫人提灯,要趁着夜色去湖边赏月。   更深露重,章和帝只带了几人提灯随侍。   行至湖边时,却隐约瞧见不远处有些许火光。   “陛下当心,待奴婢前去瞧瞧是何人在此冒犯。”随侍宫人出声。   章和帝摆摆手示意不要惊扰了人。   天子多情,后宫争宠手段层出不穷,类似偶遇这种事,在这后宫早已发生不知多少遍,天子心知肚明,非但不觉得这是僭越冒犯,有窥伺帝踪之嫌,反而认为这是他的爱妃们对自己的深深情意,因而往往也乐意配合对方,今日亦不例外。   他命人将宫灯熄灭至只有两盏,又让两名近侍跟随,其他人则留在原地。   待到悄悄凑近后,不远处的说话声隐约传来,却是让章和帝一愣,难得怀疑是否是自己猜错,眼前这一幕并非是后宫争宠的把戏。   只因那说话声分明是两名男子。   章和帝虽阅人无数,来者不拒,却并无龙阳之好,早年好奇尝过滋味,却并不喜爱,因而后宫并无男宠。   “殿下,夜色已深,湖边多蚊虫,该回宫了。”   “一年难得来上这一回,多留片刻也无妨。”   “咳咳……”青年面对火盆,将手中经书祭文一张张投入盆中点燃,湖面微风轻拂,凉意袭来,惹得人喉间发痒,身边的小宫人将单薄的披风给他披上。   “今年莲花定然开得很好。”   “殿下届时可多采几朵。”   青年面容温和,面色虽有些病气苍白,眉眼自带一股清朗疏阔之意。   “佛语一花一世界,阿娘不过一人,我采一朵便足矣。”   宫人在一旁轻轻扇着风,好让这火烧得更快。   “殿下何不送一支给陛下,好让才人也能陪伴陛下。”   青年摇头,“父皇身为天子,日理万机,总不便用这等小事打扰他。”   “阿娘生前便自觉身份低微,虽心念父皇,却也不敢上前惊扰,每每只领着我在角落远远瞧上一眼便能欢喜许久,如今想来也是如此,届时我带着莲花远远见父皇一面便是。”   “采莲节上陛下许将露面,殿下那日去,能瞧上许久呢。”   青年思虑片刻后点头应道:“倒是可行,不过那时临近祖母生祭,我得提前将给祖母的经文抄好。”   “可是要如往年一般,为陛下多抄一份?”   青年点头,随后又失笑道:“说来也是我多此一举,钦天监那边自会将父皇的经文抄好。”   “殿下乃太后之孙,陛下之子,旁人抄的经文又怎能与您抄的相比。”小宫人真心实意道。   “不过一份经文,多抄一份也无妨,所幸父皇政务繁忙,无意于这等小事,应当不会嫌我多事。”   火光映照着青年的面庞,只觉那光芒都落入了他眼中,光彩夺目,在夜色下格外真诚动人。   “常人做了好事,都爱上前邀功,你倒好,非但不邀功,还庆幸朕不知道。”   轻斥的声音自前方突如其来,惊得青年下意识抬起头望去。   昏暗的小道上,章和帝的身形自树后走出,乘月而来,由远及近。   月华锦在月光照耀下,果真如传言般,有莹莹光辉如月光般流动。   青年抬头望去,来人身形模样映入眼帘。   人至中年,然在天下供养下,章和帝身形虽有些微胖,但那身皮肉却比寻常人家的女子还要白皙,面上虽有皱纹,却并不显老,反而为他增添几分成熟风韵,皇室中人,无论内里如何草包,外面却总也是锦绣包裹,至少那身雍容华贵的气度,便胜过无数人。   如此姿色,如此权利,也不怪后宫三千佳丽愿意与他上演一出又一出的深情戏码。   只一眼,青年便将章和帝的模样记在心里。   他匆匆放下手中祭文经文,跪坐在地,俯身叩拜。   “参见父皇。”   俯身垂首间,脑中想的却是:就是他啊,那个花费不少笔墨写出来的荒唐老作精。   老作精缓步上前,低头语气温和道:“地上凉,起来吧。”   章和帝方才听完全程,已从犄角旮旯里扒拉出来眼前这人应当是自己那个六儿子,只是无论他怎么回想,却也记不得对方的名字,如今开口,竟也不知该如何称呼,心中一时不免有些尴尬。   清了清嗓子,“你是老六?”   “要祭拜你母妃,怎么不去奉先殿?”   “回父皇,阿娘生前久病多思,临终前,曾因挂念父皇与儿臣,言她乃莲花转世,如今离去,不过是回归原处,今后她会化身莲花,世世守护父皇与儿臣,因而阿娘去后至今,每年我都会来此祭拜。”   “今年也本该月初便来,只是那时儿臣身处病中,只好推迟至今,却不想惊扰父皇,还望父皇宽恕。”   “咳咳……”低沉压抑的咳嗽声让章和帝想起,自己这个六儿子确实身子不好,从前久居宫中,鲜少出门走动。   “祭拜母妃何错之有,今后不必偷偷摸摸。”   “谢父皇。”   章和帝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祭文经书,本是不经意看了一眼,看完却是一愣。   祭文并非抄录,应当是他这个儿子亲自写的,章和帝辞赋水平寻常,顶多会写几首拿手的风月情诗,但对辞赋的欣赏水平却在那里,不难看出这是一篇祭文佳作,尤其是其中殷殷切切的思念之情,看得连他也不免为之动容。   但最吸引他目光的,却是抄写经书的笔迹。   竟与他的字迹有七八分相像,与祭文笔迹却又不同,显然是刻意模仿。   “你这手字……”   越青君又是垂首:“请父皇见谅,因儿臣忧心阿娘思念父皇,这才简单学了父皇的字,写几份经书烧去,以解阿娘相思之苦。”   面上显露些许惭愧,“可惜儿臣愚笨,只学得些许皮毛,不得精髓,阿娘怕是一眼便能瞧出。”   章和帝面上神情舒展,儿子纯孝,学他的字也是为了亡母而非有其他心思,且这字也没学会,即便章和帝早就忘了自己这个儿子的生母是谁,依稀只记得似乎是个舞姬,也不会不喜这份纯孝。   “难为你有这份孝心。”   “你母妃福薄,她生前可有留话给朕?”章和帝对与自己无关的感情不太感兴趣,但既然越青君口口声声生母死前惦记着他,那他便也不吝啬于问上一句。   越青君沉默片刻,似是不知如何言说。   章和帝见状便以为没有,只当那个连身份都记不清的女子生前对他有所埋怨,才一句话也没有。   心中立时有些不悦。   “可惜了,她临终前竟然只来得及留话给你吗。”   轻描淡写一句话,听着却似是有些许冷意。   此言一出,不必越青君,在场众人都明白这老作精是不高兴了,老作精不高兴,必然要作妖。   正当侍从战战兢兢准备说些什么让章和帝发泄怒火的时候,却听那位面带病容,素来不起眼的六皇子轻轻一笑,缓声开口。   “阿娘生前不过是名侥幸得宠,得封采女的舞姬,她一生都在这深宫中,生前她时常感慨自己运气极好,有幸入天子的眼,虽只一夜,却足以让她用一生去怀念。”   “只是她自知身份卑微,从不敢奢望其他,便是想念父皇,也不过是偶尔找机会在角落偷偷瞧上一眼,我那时并不懂为何她每次回来都会开心许久,明明父皇从未看见她。”   “她曾走过无数次御花园,知道哪个假山角落最隐蔽,又最能将园子里的人与景瞧得清晰。”   “她曾学做云片糕,只因听说您喜欢,可等她学好后,您最喜欢的点心又换成了紫玉饼,她的云片糕一次都没送出去过。”   “她最喜爱粉白衣裙,因为这正是您宠幸她那一回她穿的颜色。”   “她感念幼时入宫有一口饭吃,因您喜好歌舞,才有一条活路。”   “从入宫至离世,您都是她唯一的天,庇佑着她,赐予一切。”   “自我记事以来,从未听过阿娘说您一句不好,只有满心喜爱。”   在场众人纷纷在心中对越青君评上一句:高人!   不过寥寥字句,便将一名深情女子勾勒得如此生动,这位素来低调点六皇子,是有那么点说书写话本的本事在身上的。   当然,他们有所不知的是,这也确实是越青君的本职工作。   随着越青君一字一句,章和帝脑中逐渐浮现出一道模糊的娇俏身影,她有些怯懦,却看向他时满眼欢喜,偷偷躲在假山后面,小心地歪着头望向远处的高大身影,一有动静,便像只小兔子般受惊跑开。   她会做云片糕,想必身上也沾染着云片糕的香味,粉白衣裙在风中散开,裙摆随风飞舞,留下阵阵余香。   章和帝目光渐渐柔和,眼中隐约露出些许动容与遗憾。   “终究是朕从前负了她。”   越青君唇角微弯:“父皇。”   “阿娘曾说,心悦一个人,不必说出口,也不必让他知晓,只要默默看着他,默默喜欢他,便是一件极幸福,又幸运的事了。”   “她从未觉得您负她,心悦您这事本身,便足以让她欢喜。”   “未有遗言,只因她心无遗憾,唯有这是牵挂,借莲寄情便足矣。”   章和帝脑海中那道身影越发清晰,他甚至能想象出对方牵着幼童的手,悄悄看一眼自己,心满意足后又默默离开,母子二人行走在深宫里,却是那样的恬静怡然,知足安宁。   那样的女子,那样的深情,与宫中其他人全然不同。   宫中不乏与世无争,默默深爱,不求回报的人设,可既入这后宫中,那必然有所求,既有所求,便无法做到真正的不求回报。   可死去的人不同,死去的人再不能开口,那她是何形象,全凭生者如何说。   卫无瑕是皇宫中的边缘人,他的生母更是未有几句文字记载,连从前侍奉的两名宫人都已或去世或离宫,往事如何,还不是越青君一张嘴的事,尤其他说的还都是难以查证的琐碎小事。   这是一个绝不会翻车的人设。   章和帝看向越青君,对上他一双杏眼,微弯含笑时最是迷人,只觉得这双眼睛里满是真诚与温柔,还有努力克制的孺慕与喜爱,看着这双眼睛,便仿佛在闲日中泛舟游湖,悠然自得。   与他母妃一般,却又比他母妃更多几分从容。   心中难得生出几分愧疚。   “这些年,是朕疏忽了你与你母妃。”   他想了想道:“你也该出宫开府了。”   “儿臣无意成亲,孑然一身,更愿在宫中陪伴父皇几年。”   章和帝这才想起来,自己这个六儿子一心向佛。   天子乃世上规矩的化身,却也是世上最不守规矩的人,尤其是章和帝,儿子不想成亲他也不管,若非本朝还没有出家的皇子,越青君便是要现场剃度他也没意见,左右他不缺儿子。   “不想成婚便罢,开府却是该筹备起来,明日便会有人吩咐工部全权负责督办。”   将经文交还越青君:“夜深了,早些回去,莫要受了凉。”   升起些许慈父之心的老作精也不介意口头关怀几句。   越青君目送章和帝离开,随即重新坐回地上,将剩下的经文一一烧个干净。   幽幽火光映着他的双眸,依旧如方才般沉静深邃。   唯有火光熄灭时,隐约有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跃上唇边。   *   翌日,越青君刚用完早膳,便有无数赏赐送入明镜宫,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圣旨。   “才人王氏持躬淑慎,秉性安和……宜追封莲妃。”   “恭喜殿下,恭喜娘娘!”传旨内官笑容再亲和不过。   在越青君接过圣旨的那一刻,休眠的光屏浮现在眼前,【支线列表】旁有个红点,让强迫症的人很难不点开。   待人走后,越青君才点开光幕,【支线列表】密密麻麻的灰色事件里,有个【王才人】的事件,已然由灰变金,且可以点开查看详情,就在越青君点开的那一刻,事件名字从左到右改成了【莲心如故】。   【角色列表】里的【王才人】也变成了【莲妃】,点开名字还能看到里面修改的设定,在原有的基础上,增加了一句话。   【生忧遗子,死护其安。】   点点金色荧光在金色的字体上闪动,仿佛蕴藏着脆弱灵魂。   越青君眉梢微扬。   已死之人也留有残念吗? 第3章 锦书依依   一朝追封为妃,并未出乎越青君预料。   而这也没什么值得庆祝之处,实在是章和帝封的妃嫔实在太多。   章和帝自诩深情,只要曾与他有一段情,而那人又未曾犯不可饶恕的错,不说生前,至少在对方死后,一个妃位他并不会吝啬。   被他追封的妃位,不说几百,至少也有几十,且各种封号甚至还有重复使用,贵妃就不下三位。   简而言之,位分这玩意儿,在章和帝这儿不值钱,追封的位分更不值钱。   比位分稍稍值钱点儿的是宠爱,但也仅仅是一点,毕竟章和帝此人宠一个人是真宠,曾因某位妃嫔一句话就要建望月楼,也曾为取悦一名妃嫔而下令全京城不许穿红。   可一旦他一时顾不上你,也是真不记得你是谁。   望月楼还没建起来,那位妃嫔就已因一时失宠而被其他人给趁机弄死了,死后章和帝终于记起这位因小产而被搁置的爱妃,满怀悔意地给对方追封了个贵妃。   和前人比起来,卫无瑕生母得来的一个莲妃不值一提。   但章和帝为何会给一名从前连名字都没有的小才人封妃这事却值得探究一二。   后宫藏不住秘密,尤其是章和帝的后宫。   不过半日,章和帝昨夜偶遇六皇子,撞见对方祭拜生母的事便传遍了后宫。   啪!   白玉般的瓷盏被摔碎在地,粉身碎骨。   “不会叫的狗最会咬人。”柳昭仪咬牙切齿道。   她和章和帝游湖赏莲,前有贵妃以衣邀宠,后有卫无瑕夜半相逢,看她好欺负是吗!   “娘娘息怒,六殿下是皇子,且即将出宫开府,与咱们并无阻碍,该生气的应当是其他人。”大宫女在一旁宽慰。   柳昭仪仍旧有气,她气得何止是被利用,还有莲妃与她的采莲舞相撞,今日章和帝见她身穿一件水红色衣裙,竟随口问她有没有粉白色的衣裙。   那正是卫无瑕故事里的莲妃喜欢的颜色。   柳昭仪青楼出身,曾经名动京城,恩客无数,其中就有当时白龙鱼服的章和帝。   在长达三月的竞争追逐后,章和帝成功打败所有人,抱得美人归,那时他才表露身份,将她接入宫中封为昭仪。   柳昭仪与莲妃人设不同,一处相撞,倒不必十分担心。   但这唤醒了柳昭仪心中的危机感,她与章和帝的“爱情”大半来源于竞争感,而今身居后宫,这条路算是断了,她得想想新点子,或者……后路。   凤仪宫   宫女小心翼翼为皇后涂抹寇丹,胭脂色的指甲让皇后温婉的气质染上一分艳气。   “娘娘,太子殿下来了。”   皇后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太子进来时,屋中只有皇后与她的心腹。   “天气渐热,听闻母后近来胃口不佳,我特地寻来几道开胃的食谱……”太子言语关切。   皇后适时打断:“说正事。”   太子面上笑意微收,“母后可是想说六弟的事?”   皇后面容平静,语气却带着几分不着痕迹的轻蔑:“不过有点小手段,不必放在心上。”   说罢抬眸瞥向太子:“学了这么多年的权术心计,多年观政,你只看得到这点表面?”   太子拱手执仪:“儿臣的错,辜负母后厚望。”   愚钝无能当然是他的错,可他愚钝也不是一年两年,天资如此,又如何能改。   “户部有你的人。”皇后并未揪着老生常谈的事不放,转而提起了别的。   “老六开府,户部拨款,工部督造,这银子可还够?”   太子一噎。   银子可还够?自章和帝登基后,国库内库里的银子就从未够过。   章和帝出手大方,对自己喜欢的人,赏赐从不手软,对自己更是大方,想要什么直接开口,从不在意国库内库有没有银子供他如此挥霍,只在意手下人是否能办到,办不到便是无能,既然无能,那此人也不必再留着了。   总之,苦天下不能苦天子,就是天下人裤衩都没得穿,天子每日一碗燕窝也不能少。   因而手下人为满足章和帝,竭尽所能,穷尽一切手段,搜刮百姓,勒索官员,无恶不作,以满足老作精时不时抽风的奇思妙想。   这种情况下,国库内库空得能跑马,说个笑话,满朝上下的俸禄都是他们辛辛苦苦搜刮来的,正因如此,户部官员的名声在朝中也实在让人难以言喻。   太子沉默片刻后才道:“六弟尚未封王,开府规制不必太大,想来应当不算太麻烦。”   若是受宠的皇子或许还要担心督办不周,可老六一向低调,皇子府只要按规制不出错即可。   该省省该花花,大不了就从罪官家产里寻摸寻摸,凑一凑应该问题不大。   “本宫要说的不仅如此。”皇后抬眸看向他,“你要盯紧其他人,尤其是老五和贵妃。”   太子心中一凛,明白了皇后言外之意。   虽说他兄弟姐妹不少,但大多都在后宫争斗中或死或病,时至今日,皇子皇女夭折率依旧居高不下,而侥幸存活下来的兄弟,大多也不足为惧,少数几个有希望的竞争者中,贵妃所出的五皇子与他斗得最激烈。   难保他们不会趁此机会做文章。   “谨记母后提醒。”   送走太子,宫女继续为皇后涂抹寇丹。   “娘娘放心让殿下独自处理此事?”大宫女摘下皇后头上簪饰,为她轻轻揉按着头部。   “独自?东宫属官,朝廷官员,是没人了吗?”   “太子资质平庸,尚且能寻能臣辅佐,可若是御下无能,那就是自取灭亡。”君不见章和帝一个喜好享乐,不理朝事的老作精,也能将朝臣们折磨得□□。   她可以输,太子却不行。   *   凌霄殿内,几名小内官小心抬着一个大水缸往院子里走。   “小心点儿,小心磕碰坏了。”张忠海在一旁指挥几人放在那个位置。   好不容易放好,几名小内官又才往半满的缸中蓄满水,将露出大半身子的睡莲又遮盖不少。   “这是在做什么?”章和帝一身宽袍广袖,衣袂飘飘,颇有一股道骨仙风之姿。   张忠海笑盈盈凑上前:“回陛下的话,前儿六殿下受了皇恩,特地去莲池边上,亲自挖了一株睡莲,装在缸里让人送来,以谢皇恩。”   章和帝闻言面上当即带出一点笑意,看到这株含苞待放的睡莲,想到那名深爱自己错被错过的女子,心下一叹,“他有心了。”   听说越青君因为亲自挖睡莲,受了凉,本就不太好的身子如今更是卧床病倒,大手一挥又赏赐了不少东西,还嘱咐他好好……休息,不必亲自前来谢恩。   越青君送来的睡莲时机卡得恰到好处,移来当晚,一夜之间便开了花,原本合拢的花苞尽数舒展开,粉白渐变的颜色也让它生得格外娇嫩。   “还是陛下的凌霄殿风水养人,这才来一日,这朵莲花就迫不及待绽放,定是受到陛下龙气滋养。”张忠海连连恭维,口中的赞词不要钱似的。   梁公公下台后,他就接替了对方的位置,自是一切以老作精的心情做事,只有伺候好了老作精,自己这个位置才坐得稳,因而无论出头的是谁,只要是能让老作精高兴的事,他都愿意锦上添花。   章和帝果然龙心大悦,连说两个好。   心情好的老作精也想起来给自己送莲花还因此卧病在床的便宜儿子。   “老六建府这事儿,让下头的人好好办,别因为老六低调就让人随意糊弄,好歹是朕的儿子。”   张忠海心下一个咯噔,国库什么情况朝中上下心知肚明,能勉力维持朝廷运转已经是户部穷尽办法的结果,就这,一旦有什么天灾人祸,还要杀一批人抄家充实库房。   今年难得没什么大的天灾,可皇子皇女年纪渐长,陆续成婚开府也是一笔极大的开支,否则也不会越青君底下几个弟弟都出宫成家,他一个年过二十的大龄青年还住在宫中,这本就不合规矩,自然是因为柿子挑软的捏,谁弱欺负谁。   软柿子一朝硬起来了,那又该欺负谁呢?   今年还未过半,就要开始杀猪了。   *   吕言刚领着人将章和帝的赏赐存入库房,转头就见内廷的人领着几名宫人进了院子里,为首的人他认识,以前也是梁公公的干儿子,然而在梁公公一朝失势后,对方也飞快改旗易帜,向他人表忠心。   从内心里讲,吕言并不觉得对方的选择有错,能抓住手里的东西,谁又想要失去?对方没有落井下石,献祭梁公公讨好新上位的人,于他们而言,已经算是有良心了。   换了从前,吕言势必要上前恭维讨好一番,拉近拉近关系。   可谁让六殿下如今认定他是知感恩的人,并对此十分赞赏,既如此,那他就不能与这等“忘恩负义”之人太过亲近。   “黄公公,这是有什么要事,竟劳烦您亲自前来。”他快步迎上前,面上满是笑容。   黄公公面上和带着和气的笑容,他长着一张圆脸,笑起来瞧着就有福气,也因此得了个黄圆圆的名。   “瞧你说的,六殿下的事自然是要事。”黄公公让开位置,露出身后的人。   “也怪底下的人办事不力,六殿下宫中伺候的人不够这种事今日才发现,我赶紧选了几个得力的人手,填补空缺。”   “吕公公来瞧瞧,给这些人好好选选,看中了谁就是他们的福分,陛下爱子之心,要是让陛下知道咱们底下的人侍奉殿下不周,这罪过,奴婢也担不起。”   黄公公一脸和善,说出的话却让人无法招架。   什么侍奉,监视还差不多。   吕言心头一跳,面上笑容顿了顿,这才恭敬道:“小的算什么人物,哪敢做殿下的主,既是侍奉殿下的人,自然要殿下亲自挑选才合适,公公稍等片刻,小的这就去禀报殿下。”   越青君倚靠在床头,手中拿着一本闲书,但若是仔细看,便能看出他的焦点并未在书上。   称病这几日,他始终待在屋中,不仅足不出户,甚至连床都很少下,这也让暗中观察打探的人纷纷无功而返,心中越发相信这位六殿下虽会些小手段,但左不过是些在章和帝面前博取关注,改善宫中待遇这等小事。   什么争权夺位,与一个一无所有的透明皇子有何干系。   想想此人年过弱冠却仍被困宫中,底下弟弟都已出宫开府,他却被所有人遗忘,便也不难理解。   听完吕言的禀报,越青君将手中的书翻页一页,语气平静温和似寻常。   “人既然已经送来了,也不好再退回去,你挑几个聪明能干的,把宫内位置填满便是了。”   吕言心中琢磨着“聪明能干”四个字,恭敬地退了出去。   待人走后,越青君方才看向光幕,将修改好的内容点击保存上传。   感谢系统的黑科技,【写作笔记】上搭载了他曾经使用过的所有键盘,可以随意切换,只是从实体变成了虚拟,无需他动手,只要用精神力操作就能实现用脑写作。   系统可以根据这个世界发生的事自动生成剧情,剧情依据这个世界而生成,在大方向上无法改动,但越青君作为作者,可以对这些剧情进行删改修饰再上传,让文章更有可看性。   追封莲妃一事让明镜宫在宫中有了名字,宫内人心浮动,但越青君无论言行举止还是性情习惯却仍一如既往,对眼前繁华不为所动,这让原本有些浮躁的人心沉淀下来。   事实如此,越青君并不将一个莲妃放在眼中,他更关注的反而是事件本身。   从王才人到莲妃,算是越青君一次小小的试验,他想看看这个世界的真实性和灵活性究竟有多大。   结果让他很满意。   虽然是原作者,但他并不能对这个世界无中生有,除非这个无中生有的有本就是虚假的。   他让王才人变成莲妃,给她编造了一段足够以假乱真的人设和过往,可这些都并未被系统变成修改后的真实。   它只是在原有的基础上,增加了莲妃,增加了卫无瑕利用莲妃自保争宠,而那段被他编造的过往,并未被系统承认,自然也没被修改进文中。   他能影响尚未发生的未来,却无法改变过去。   一切迹象都在说明,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而他这个原作者,也不能随意对已经成为真实的世界,和已经既定的事实进行删改。   越青君很高兴。   如果一切过程都能由他随意设定修改,那这和玩单机模拟游戏有什么区别,真实的世界,真实的人,这样才有意思。   他真的很想知道,他的世界,他的角色,在他的影响下,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呢?   试验过后就该上正餐了,第一个,还是他亲爱的主角好了。   没办法,谁让他爱他爱得那样深沉。   取出夹在书中的信纸,将那张写着邀约的信纸拿在手中看了又看,越看越喜欢,目光长久在“悬明”二字上逡巡流连,满目深情。   “宁、悬、明。”   眸中的喜爱与热情几乎要将信纸灼烧。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真期待啊。 第4章 鉴悬日月   六皇子要开府一事,在后宫掀起的波涛远不及在户部。   自圣旨下达后,户部就乱成一锅粥。   原本上官还想用拖字决,压着卡流程,问就是在办了在办了,但要问办到哪儿了……户部每日往来公务最是繁忙,还没来得及处理,岂不是十分正常?   此办法实乃对付一些不好办但又不得不办事务的不二法门,官场上下的老油条们对付对手的一大利器,百试百灵。   然而不等他们抱着此等想法长久下去,章和帝又派人叮嘱一定要给他的孝顺儿子好好建座府邸,不许欺负六皇子低调。   众人:“……”   此话一出,他们若是再卡着这事,岂非坐实了欺负六皇子?   与此同时,工部也在加紧催促,毕竟若没有新工程,他们又如何在工程里中饱私囊,上下捞油水?   上下施压,户部这几日着实不好过。   半夜,唐尚书一人待在书房,翻看着朝中各个官员的名字,一夜未眠。   翌日,章和帝收到一封密折,才看了个开头,便气得将奏折砸在地上。   “混账!混账东西!”   张忠海额头冒汗,却仍是不得不连忙上前,给章和帝倒了杯茶,“陛下,切勿气坏了身子,有什么事,也没有您身体康健重要。”   他是知道上奏折的人是谁,也隐约知道里面大约是什么内容,但身为内官,在没有章和帝允许的情况下,也不敢随意插手前朝之事,至少,明面上必须如此。   被忠心的奴婢劝了两句,章和帝虽没消气,却也没像方才那般发火。   “你看看,你看看,还要朕不生气,那些混账东西怕是天天盼着朕恨不得气死才好!”   从某方面来说,这倒也不能算是假话,但这其中必不包括张忠海,作为章和帝的贴身奴婢,他的权势荣宠皆系在章和帝一人身上,他大约是世上最希望章和帝长命百岁的人。   “陛下乃天子,若有不顺心之处,定是底下人的罪过,处理就处理了,何故平白生气,好让亲者痛仇者快。”   章和帝自然不是会内耗的人,张忠海所说也是他所想。   朕乃天子,怎会有错,若是受到蒙蔽,那也是奸臣狡诈,是忠臣办事不力。   “传朕旨意,工部侍郎许子穆欺上瞒下,中饱私囊,贪污受贿,着令禁军暂将其捉拿下狱,抄没家产。”   当禁军破开许府大门,将整座府邸团团包围,许子穆才收到消息,不等他去往前院,禁军便已经迅速上前将他圈住。   “齐统领,深夜无故冲入朝廷官员府中,纵然你是天子亲卫,也要被御史狠狠参上一本!”   许子穆面色实在难看,眼底深处隐隐藏着忧惧,显然心中并非如他表现出的这般镇定。   齐非手持诏书,“陛下有令,将许子穆捉拿下狱,其余家眷一应软禁府中,案情查明前,一律不得随意出入。”   “带走!”   许子穆心中惊惧交加,隐约也明白自己这是着了道,今日去了,多半就很难回来。   他强忍着惊惧勉强维持仪态:“我要见陛下,我有话要同陛下说!”   齐非抬手示意,立马有人将许子穆拖走,无论他想说什么,都没机会诉诸于口。   许子穆身为工部侍郎,所住的兴业坊也是官员聚集地,距离皇城不过三条街,然而禁军深夜破朝臣家门,周遭重臣府邸却始终大门紧闭,悄然无声,仿佛对这场深夜里的肃杀毫不知情。   然而从周遭府邸的灯烛未熄看,便知这不过是视若无睹,冷眼旁观。   翌日,众人方才逐渐得知消息,有人密折检举许子穆贪污受贿,中饱私囊。   众人一听,都不曾怀疑此罪名的真实性,无他,这实在太过常见,章和帝一朝,满朝文武中,与这二词并无牵扯的人堪称凤毛麟角,非是官小职低无从下手,便是出身世家显贵,无需在泥坑里争先,自有财源滚滚来。   此罪名一出,朝堂上下都心知许子穆被搞了。   至于搞他的人是谁,自然也是了然于心。   无数奏折纷至沓来,皆是为许子穆求情,若许子穆当真因此事而直接被捉拿下狱,抄没家产,连半句辩解也无法为自己诉说,那岂不是在告诉堂上累累公卿、浩浩百官,他们有朝一日也有可能如许子穆一般被随意处置?   “自高尚书久病在床以来,许侍郎便暂管工部,事事亲力亲为,丝毫不敢懈怠,劳苦功高,敢问方御史,许侍郎贪污受贿,中饱私囊一事可有证据?”   方御史抬头看了唐尚书一眼,后者上前出列,从怀中摸出两本账册,“启禀陛下,此乃修筑望月楼时,工部申请的各种开支名录,另一本,则是臣派人私下查探望月楼工程所费的实际名目,数额相差之大,何止两三倍。”   内官小心捧着账册呈给章和帝。   章和帝将其随手翻了翻,很快便丢了回去,“让众位爱卿都看一看,朕的朝堂,究竟出了个怎样的国之蠹虫。”   什么国之蠹虫,分明是你的蠹虫。   至此,满朝官员也明白了为何皇帝对许子穆毫不留情,甚至直接抓人抄家,不许用金钱赎买。   章和帝自己不理财务,却不代表他不爱财,相反,正是因为喜好享乐,奢靡无度,他深知钱财之重,才将钱财一事全权交由内臣百官去头疼,自己只要享受,想用时始终有钱,才不管底下人是如何搜刮得来。   但前提是,搜刮的不是他的钱。   在章和帝眼中,国库即内库,国库的钱就是他的钱,而许子穆借用职务之便,搜刮了国库大笔钱财,无论许子穆是拿钱做什么,那就是在偷他章和帝的钱。   罪名中的贪污受贿不过是个名头,章和帝从不管这种小事,真正让许子穆死无葬身之地的是中饱私囊,且名目巨大。   至此,再无人敢为许子穆求情。   甚至众人纷纷告罪,只说从前受小人蒙蔽,竟从未发现许子穆狼子野心,都是小人太会伪装,与他们这等忠臣毫不相干。   几日后,许子穆的罪名彻底定下,许家风流云散,下人们大多也被发卖,幸而女眷的嫁妆得以保存部分,许夫人给了一笔不菲的银两,才换来探视的机会。   “你受苦了!”见到许子穆瘦了一大圈的脸,许夫人到底蓄起了眼泪。   “家中情况如何?你和孩子们都没事吧?”许子穆不是个好官,却是个好夫君好父亲,若非为了家人,也不至于在官场汲汲营营。   许夫人点点头,“虽然受了些惊吓,但都未曾受伤。”   她看了看门口守着的狱卒,小声凑到许子穆耳边道:“殿下特地派了人前来照看,若非如此,我只怕是连这点嫁妆也保不下来。”   章和帝登基多年,法度崩坏,谁还管内眷的嫁妆应该归于女子,不算抄家范围?   “殿下让我将这个交给你,承诺再过不久就能让你出去。”许夫人将手中的锦囊递给许子穆。   许子穆打开一看,却是空空如也。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不知想到什么,许子穆忽觉浑身一冷。   *   天光微亮,张忠海一早便领着几名内侍将凌霄殿上下点上驱虫的香。   一名小内官快步走来,“公公,贵妃宫里的红玉姑姑来给陛下送冰糖银耳汤来了。”   张忠海抬头看了眼天色,“把东西拿进来,陛下还未醒,让人早些回宫。”   身后的徒弟小声说:“还是贵妃娘娘有法子,见缝插针,便是人不在,也让陛下时时记得。”可见这青梅竹马的表妹就是不一样。   张忠海瞥了他一眼,“这话也是你能说的?”   小徒弟脸色微白,当即低头甩了自己几个嘴巴子,“师父,是小子狂悖,口无遮拦,您打我罚我,绝无怨言。”   张忠海不说话,那小徒弟更加忐忑,抽打自己嘴巴的动作一直没停下。   片刻后,才听见张忠海发话:“看在相识一场的份儿上,今后也不必喊我师父了,你走吧,凌霄殿留不得你了,冷宫还缺个扫地的。”   小徒弟跪在地上哭求,很快就被人堵住嘴带走了。   张忠海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心下叹了口气,他就想找个孝顺有良心的徒弟,怎么就那么难呢。   姓梁的就是比他命好,失势了竟然还有人伸出援手。   还以为他这回死定了,谁知竟峰回路转,虽说难复从前荣光,但一个善终却并非不可能。   等侍奉章和帝起床用膳,章和帝前去御花园散步消食。   开国之初,皇帝很是勤勉,每日上朝,从无中断,后来国家日益昌盛,朝中大事减少,改成了两日一朝会,或者三日一朝会。   到了章和帝,时常享乐至深夜,早朝时自然爬不起来,逐渐将朝会变成五日一次,十日一次,时至今日,已经是半月一次,时而章和帝还要翘掉一次。   今日亦是如此,章和帝前往御花园,张忠海本要跟着,却见一名小内官从外面进来的拼命朝他使眼色。   张忠海只好吩咐其他人伺候好章和帝,自己则是退出殿外,低声询问:“什么事这么着急?”   小内官顶着一脑门的汗,小声在张忠海耳边道:“干爹,那个姓许的死了。”   哪个姓许的?张忠海下意识想,随后想起是谁,神色淡定:“死就死了,一个罪臣,这般慌乱做什么?”   小内官面上仍旧忧心,小声给张忠海说起了内情。   许子穆是死了,还是以额触地自尽身亡,一切都像是畏罪自杀。   若无意外,此事也会是这个结果。   然而坏就坏在许子穆死前还留了一封自白书。   用血书写的自白书上也当真字字泣血,说尽冤屈,许子穆称自己虽有小贪,却绝无借工程职务为自己谋利,他也不知道户部的账册是怎么回事,更确定自己并未拿那几十万两巨款。   【……臣有罪,罪在愚钝,罪在不察,引奸佞近身,危及陛下,万死难辞其咎,臣死不足惜,陛下安危却系天下万民。自入狱后,不审,不问,所言无人听,所冤无处诉,罪臣之言难以上达天听,故不惜此身,愿此血能开道引路,呈于陛下,警示上下。臣将死,唯忧陛下安危,奸佞不除,便是黄泉也难瞑目,待危机解除,望陛下修书一封烧予臣,全臣忠君之心,罪臣许子穆,狱中遥叩,敬上。】   看完这封血书,张忠海心中大叫不好。   再无人能比他们这等近侍懂得章和帝。   先帝才能平平,做皇帝时顶多算个守成之君,能力手段甚至不比章和帝,但在私德上,却能抵十个章和帝还绰绰有余。   先帝娶妻崔氏,两情相悦,琴瑟和鸣,甚至为其不愿选秀,虚置后宫,一年后皇后有孕,且一举得男,既嫡又长,满月便被封为太子。   章和帝自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从未受过挫折,因而养成了既多情又自私的性子。   他当真认为天下谁人不爱君。   这封血书若呈至他面前,他必定能信,且感动不已。   毕竟许子穆是真死了,毕竟他是那么爱朕,那他还能说谎吗?   既然他没有说谎,那真正说谎的,又是谁呢?   要知道,还有一笔在逃赃款至今没有找到。   “这是谁送来的?”他沉声问。   小内官擦了擦汗:“干爹,谁送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已经经过多人之手。”   压不下去的。   张忠海沉默。   *   “岂有此理!”   章和帝回宫后,从张忠海手中接过那封血书,看完整个人怒不可遏。   张忠海没想错,章和帝确实信了,既信血书所说,也信了许子穆忧君忠君之心。   他当然不会将一个臣子的死放在心上,死了一个忠臣,还有千千万万个忠臣,但许子穆的死无疑是让他背上了失察,忠奸不分,冤杀忠臣等罪名。   有那么一刻,章和帝甚至想要是许子穆没被冤枉就好了。   但不行,那可是为他而死的臣子,怎能寒了他在九泉之下的心。   尊贵的天子自然不可能有错,更不会怪罪自己,错的只能是误导了天子,害得天子做出错误判断的人。   午时未到,方御史就被人带走了,同上回的许子穆一样。   *   越青君来到凌霄殿外,远远就见到有一道身影跪在殿外,热辣的太阳挂在头顶,那人被晒得满脸通红,汗水自上而下,流过眼睛,他却也只敢趁着守在殿外的小内官不注意时迅速擦一下。   视线在那人身上停留片刻,猜到那人身份后,便收回视线,唯有阳光下眼角闪过一道微光。   “陛下,六殿下到了。”张忠海快步通传。   越青君踏步而来,一身素锦衬得他人如其名,如玉无暇。   “儿臣见过父皇。”   这还是章和帝初次在白日将自己这个六儿子看得清楚明白,只觉得子肖其父,这个儿子身上有类自己的仙气,想来这些年对方研习佛法定有所成,越看越满意,原本糟糕的心情都好了几分。   “近来身子不适,今日方才来向父皇谢恩,还望父皇见谅。”   “身子不好养着便是,朕还缺你那谢恩不成?你娘知道,怕也要恼朕。”看来莲妃的故事还挺合他口味,不仅信了,还愿意继续将戏唱下去。   越青君双目微眯,笑意盈盈,“儿臣从前听高僧讲经,曾言人死后魂魄缥缈,记忆模糊,唯怀有生前最强烈的愿望。”   章和帝喃喃,“最强烈的愿望吗……”   正是午膳时间,越青君此时来,章和帝便留他一起用膳。   越青君明眸微敛:“父皇,外面日头正盛,人若是待在外面,怕过不了多久便要暑热晕倒。”   章和帝抬起眼皮看了看他:“你在向他求情?”   越青君失笑一声:“儿臣与那人素不相识,何来求情一说?只是觉得父皇英明决断,若他有罪,降下惩罚便是,若是罪不至此,也不必罚得太过,免得外人以为父皇严刑苛责,不近人情。”   想到有这种可能,章和帝心中立时就有些不满。   扭头对张忠海道:“让他滚进来。”   见章和帝要与臣子相谈,越青君适时起身:“儿臣先行告退。”   “不是要在朕这儿用膳,现在走了,可就吃不到了。”章和帝看着这个素来不接触朝政百官,又对自己敬爱万分的儿子,心中隐约有了一个主意。   既如此,越青君便留了下来。   唐尚书进来时,脸色黑红,嘴唇却苍白干裂,他低着头,匍匐跪下。   “罪臣谢陛下恩。”   “你也知自己有罪?”章和帝声音凉凉。   唐尚书跪得越发真诚。   “臣一时失察,竟险些让陛下背上冤死忠臣的恶名,罪当不赦。”   见唐尚书将一切背在自己身上,章和帝气顺了,“既然如此,朕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让户部上下配合刑部调查,若再有不查不审便定罪,朕拿你们是问。”无论如何,为血书上的内容,他都要做个样子。   “记住了,这次,务必要还忠心之人一个清白。”不管最后脏的是谁,反正他章和帝是个清清白白好皇帝,冤杀忠臣这种事,不能出现在他身上。   唐尚书心中发苦,自他知道许子穆死后,便知道这是有人设下的陷阱,偏他还不慎跳了进去,既是早有安排,以对方早早布局的谨慎,只怕难以找到证据,然而此时此刻,却也只能恭敬应是。   章和帝抬头环视一圈,最后还是将目光落在越青君身上:“老六。”   越青君抬头:“父皇。”   “你去旁观调查审讯,届时将审案过程详细告诉朕。”   越青君眉心微蹙,过往他从未接触过前朝事务,涉案官员他尚且认不全,又如何能担此重任?   然而在章和帝的注视下,似是恍然明悟了什么,终究还是起身拱手,“儿臣遵旨。”   垂首敛目间,一同藏去的是唇边一抹清浅笑意。   用过午膳,出了殿门,越青君迎面撞上一名小内官。   “殿下,唐尚书给您留了口信,说是为感谢您出言求情,将在天香楼设宴,邀您今夜前去。”   明艳日光下,越青君面上病容愈浓,吕言撑开一把伞,为他遮去烈日。   伞下青年神色淡然,若仔细瞧,隐约能瞧见平静下的冷漠。   “唐尚书客气了,我不过是不愿父皇名声有损,若他想要报答,将案子查清,了却父皇一桩心事足矣。”   说罢,款步离开,毫不留恋。   得知此事的唐尚书不由陷入沉默。   他本以为六皇子求情是想拉拢自己,然而对方用实际行动否定了他的猜测。   唐尚书作为章和帝伴读,自小一同长大,从一开始便是唯一忠于天子的纯臣,能不与皇子接触过深是好事,可这样一来,他又要怎样让六皇子配合迅速结案呢?   *   翌日,越青君一早起床,难得为今日穿着耗费了些时间。   吕言隐约觉得今日的殿下有些不同,却又不知缘由。   最后,越青君还是穿了一身素白锦袍。   无他,昏暗的环境,白色就是最醒目的。   他要那人在一干人等中,第一眼就看见他。   到了刑部,前来迎接的是一名身形微胖的年轻人,“参见殿下。”   “下官姓顾,在刑部担任主事,遵上官命令在此等候殿下。”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在他说完后,这位素未谋面的六殿下多看了自己几眼。   难道对方从自己平凡的外表,看出了美味的内心?   “带我过去吧。”   越青君只多看了片刻这位原著中的“美食博主”,很快就被即将见到他的主角的兴奋而占据心神。   “狱中阴暗,请殿下小心,紧跟下官身后。”顾从微领着人走了进去。   牢房建在底下,如顾从微所说,难见日光。   墙上挂着的油灯散发的光芒,并不足以将整个牢房看得一清二楚。   越青君却看得十分认真仔细,似要将这里一一看遍。   即使因此行进缓慢,顾从微也不便催促。   忽而,越青君脚步顿住。   视线黏在角落那道身影上,再难移开。   半晌,方才轻声启唇:“那是谁?”   顾从微看向越青君视线所及之处,只见一名青年,冠带皆除,仅余一身青袍,长发散落,盘膝而坐,闭目养神。   不见落魄意,青衫尽风流。   阳光自头顶狭小的天窗斜斜照进,洒落在他身上,仿佛并非光照人,而是人映光。   陌生的样貌,却只一眼,便令越青君心跳剧烈,纷乱难平。   “此人是此案重要人证,就是他最先查出账册问题。”于是许子穆被“冤枉”后,他也成了重要嫌疑人。   传入耳中的声音说了什么,越青君无心去听,此时此刻,他眼中心中,有且仅有那一人。   不必过多询问,不必有所迟疑,在见到对方第一眼,越青君就知道,这就是他。   朦胧的眉眼化为实质,熟悉的气度凝聚风骨。   他伴他两年日月,他写他十年人生。   用一生给自己的名字诠释了新的意义,与他最初所赋予意思截然不同的唯一主角。   鉴悬日月,辞富山海。   许是视线的长久停留终究让人无法无动于衷,下一刻,宁悬明睁开眼睛。   视线相对时,终赴了楼上月下之约。 第5章 如此无瑕   视线交汇那一瞬,天地也为之侧目。   天窗透来的阳光,刹那间明艳夺目,光华万丈,却又柔和无比,毫不刺眼。   此时此刻,世间仅有越青君一人知道这一眼的意义,常人只道一眼万年,他们之间,何止万年。   那是跨越时空的奇迹,是命运交汇的幸运。   心中如何沸腾翻涌自是不必说,却有一抹遗憾浮上心头。   只有他一人知道,终究还是太寂寞了。   内心的贪婪在疯狂叫嚣,不够,不够,远远不够。   无数念头自心中闪现,实际却只过了几息时间。   几息过后,无论越青君心中如何恋恋不舍,仍是要抬步离去,未曾留下只言片语。   宁悬明目送他离开,直至再见不到对方身影,方才收回视线。   低头反复握紧手中暖阳。   分明未有接触,分明不曾相识,怎得与方才那人对视时,仍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仿佛镜花水月成了真,海市蜃楼凝成实。   伸手捕捉阳光,下一刻却真的抓住了的绮丽梦幻。   怪哉。   *   进入内室,灯火通明。   只见屋中早已布置好了桌椅茶点,甚至还有两名样貌清秀的丫鬟在旁伺候,若非越青君方才一路走来,丝毫想不到这是在狱中。   “下官见过殿下。”一名身材健硕,气质刚正的中年人拱手行礼。   “荀尚书不必多礼,今日我不过是奉父皇之命,在此旁观,审讯查案一事,还是有劳你们费心了。”越青君态度十分谦和,让在场众人也放下心来。   “不敢言功劳,不过是分内之事。”荀尚书语气是不同于外表的温和,伸手示意越青君坐下,“殿下请。”   审问进行得并不顺利,说到底,此事最开始就是唐尚书先下手为强,其中有多少猫腻谁也不知道,但许子穆究竟有没有他所说的那样无辜,呵,问问从他家抄来的价值十几万两的家产就知道了。   朝堂上下,包括天子心里未必不清楚,但事已至此,总要有个人背负所有结果。   听着这些人有意无意将所有嫌疑和罪责都往所谓的“罪魁祸首”宁悬明身上推,越青君半点也不意外。   是他第一个揭开账册问题,是他无权无势,毫无背景,也是他官小职低,死不足惜。   对章和帝来说,许子穆是甘愿自尽血书为他示警的忠臣,当然要好点的身后名才好听,故事也更动人。   唐尚书不仅是自小长大情同兄弟的伴读,还是为他捞钱多年的左右手,用习惯了,没他不行,当然也不好沾染污名。   对唐尚书来说,自己落入陷阱虽然很想报复,但更重要的还是尽快摆脱危机。   对刑部的人来说,许子穆一事已经让他们丢尽颜面,当然想要尽快找出罪魁祸首尽早结案。   至于户部,笑话,户部的账也是能查的吗?   真查完,只怕朝堂上的人十不存一。   在所有人不约而同想要息事宁人的情况下,最终导向的结果也可想而知了。   越青君端起茶杯,掩住唇边一抹笑意。   所有人都在迫你害你,冤你杀你,唯有我自局外窥你清白,心甘情愿入局,还你公正,予你光明。   如此无瑕,可会喜欢?   清茶温热,不及此刻心情。   宁悬明被带来时,其他人已经问完一遍。   踏入室内,尽管点满了灯烛,仍散不去室内昏黄,而这昏黄之中,唯有那人一身雪白,昏黄的烛光映在他身上,仿佛他身上泛着金光,萦绕仙气。   “宁悬明,不要浪费时间,将你如何伪造账册,构陷忠良的经过一一说来,否则休怪本官不留情面。”   律法言明不轻易给官员上刑,但凡事皆有例外,若是宁悬明负隅顽抗,不愿认罪,他们也只好用些特殊的办法了。   无人察觉,在那人说出宁悬明此名时,越青君抬眼看向堂下之人,眼中神色翻涌,复杂难明。   然等宁悬明转眸望去,却又只能看见他垂下的眉眼。   回想那些个在他之前先被带走审问的同僚们,宁悬明心下失笑:“几位大人联合审讯这么久,只审问出这些吗?”   分明跪在堂下,却自有一番不可摧折的气度,让心中不净者下意识避开。   顾从微低下头,不忍再看,只觉得今晚的红烧鱼要不香了。   “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众人既想将责任推到宁悬明身上,自然也是做了工作,有证据或疑点在手。   “户部众人说,你上值期间,多次借阅查看过往账目,若非别有用心,又怎会关心那些被封存的账目!”   此言一出,宁悬明陷入沉默。   见状,众人只觉得这下他无从抵赖,当下心头一松,只觉得此事应当很快就能了结。   连唐尚书都不由喝杯茶润了润嗓子。   然而这杯茶还没喝完,宁悬明的刀刃已经递到他面前。   他抬头凝视唐尚书,“大人也觉得,下官无理由查阅过往账目?”   唐尚书轻咳几声,“你入户部不足两月,手中也不过有些丈量田地,清查户籍,造访乡里等外勤公务,其余事务,并不由你接手。”   这很正常,刚进部门,且位居底层,上手的多是一些劳累繁琐的打杂工作,也是因为宁悬明在算账上当真有些本事,否则像这些虽然累,但也有油水捞的活是轮不到他的。   按照惯例,等捞够了,用金银为自己运作一番,凭着政绩便能往上升,这便是最寻常最简单的上升之道了。   宁悬明垂眸敛目,默然半晌后,在众人耐心逐渐告罄,即将进行下一步的时候,方才重新抬头,俯身一拜后道:“下官确是无故查阅过往账目,但……”   “去年年初开始,修京畿永济渠,为何至今未结束,河北道为何连年干旱颗粒无收却与人口减少不符,魏国公三公子在平康坊一掷千金,声名远扬,为何国公府还欠着国库十几万两……桩桩件件,若是当真探究下去,又有哪件不需要清查,如此,尚书大人仍要说下官无故吗?”   唐尚书固然只想做个纯臣,但朝廷并非他的一言堂,户部关系到整个朝堂,其中多方势力牵扯,再有姻亲裙带,连民间也参与其中,便是他自己,也难免要为下属行方便,否则当真以为老作精是什么好皇帝,人人愿意为其效忠吗?   可有些事私下默认是一回事,摆到明面上又是另一回事。   唐尚书唯一想不通的,即便是户部那么多精于数术的人才,所做账目怎会轻易被一个刚入户部不满两月的人看出端倪?   此人在他眼中的定位瞬间从一名卑微小官变成了宁悬明,这个名字深深烙在他脑子里,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恼怒和畏惧。   唐尚书手中茶杯差点没拿稳,脸色青白交加,面无人色,他下意识看向越青君身后那人——   越青君担心自己记忆不清特地请来将审讯过程详细记录的人。   “刚刚的话,不许记在纸上。”   当即有人要上前制止对方的奋笔疾书,却在即将到那人面前时被人拦住。   吕言制止那名小吏的靠近,距离他一米外,越青君从容放下茶盏,将交叠的双腿换了换,抖了抖衣摆上的灰尘,方才瞥了唐尚书一眼,施施然道:“唐尚书,这是要妨碍办案?”   唐尚书:“当然不是!”   越青君点点头:“那就是要欺君罔上。”   唐尚书一噎,一口血堵在喉咙,怎么也喷不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沉沉:“六殿下,此事关系重大,若是将其呈给陛下,后果可不是你能担得起的。”   “我今日来此,便是奉命做父皇的耳目,看他想看,听他想听,其余皆与我无关。”   他抬头看了眼荀尚书,“继续。”   唐尚书目眦欲裂,却毫无办法,然而哪怕他是朝廷重臣,也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一名皇子如何,哪怕六皇子再不受重视,那也是天家血脉。   之前越青君淡定从容,温和好说话的形象,顷刻之间变成了心机深沉,他甚至想对方昨天为他求情是不是故意为之,为的就是今日参与其中。   连唐尚书本人都不知道,自己无意中窥见了真相。   荀尚书哪怕为官多年,也难得遭遇此时的僵持场面,前有实权尚书,后有当朝皇子,他作为本案主审官,反而被衬托得像是个工具。   但不审下去是不行的。   只是今日之事大约不会按照他们的想法发展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场面都十分僵硬,唐尚书已经失去对情势的把控,荀尚书也终于能发挥刑狱人员的本事,真正审理这件案子。   一切进入正轨,却不是唐尚书要的正轨。   当然,荀尚书也没深入询问宁悬明方才说的那一大堆足以让人掉脑袋的东西,既是审理许子穆的案子,他就只问这些。   宁悬明将从前发现的账目疑点重新说了一遍,这回再也无人能恍若未闻。   只是越听越觉得棘手,并非是真相难查,反而是真相太简单浅显,便是还未审理,众人也能猜到一二。   可真相与天子想要的结果截然不同,那这样的真相,还要成为“真相”吗?   唐尚书心中百般思量,衡量双方如何取舍。   如今,比起一个许子穆,他更担心眼前这个宁悬明,如果这次放过,就是给自己留下祸患。   “荀尚书,今日已经审问过一轮,大家也累了,六殿下也要歇息。”   让一个人悄无声息死在牢里,并不难。   斜斜倚靠在椅子上的越青君懒懒坐直腰,“我今日不过是旁观,审问之事一应安排皆由荀尚书定夺。”   说罢,他又略感疑惑看向唐尚书道:“唐尚书之前不还想早日结案?怎么今日还未过半,就觉得精力不济?”   唐尚书嘴角抽抽,“臣是忧心殿下身体。”   越青君握着手中的白玉念珠,一颗一颗,缓缓转动,声音一如既往温和平静,只是落在唐尚书耳中,却令人咬牙切齿,“我的身体并无大碍,还是父皇交代的任务更重要,诸位,请继续吧。”   既然有了诸多疑点,那么下一步便是继续查证,只是户部乃朝廷重地,自然不能随意让人进出,接下来全程,仍是要唐尚书带路。   唐尚书脑中思绪翻来覆去,眼下情形显然是许子穆有罪板上钉钉,保是保不住了,若要将损失控制在最小,就要深挖,将许子穆钉死在“畏罪自杀还企图摆脱罪责保住身后名与妻儿族人”的结果上。   不是天子轻信,也非臣子无能,而是许子穆胆大包天,诡计多端,如此,天子纵有再多怒火与不满,也大多会朝着许子穆去。   许子穆死了,可他的妻儿族人还在。   思及此,饶是唐尚书手上并不干净,也难免感到胆寒。   越青君从未指挥众人应该干什么,却让他们别无选择,只能按照对方给出的唯一一条出路前行。   起身欲走时,越青君又顿住脚步,垂眸漫不经心看了宁悬明一眼,“既是户部的账,还是要户部的人自查才更方便,让所有被牵扯到人员都参与其中,既有人手也更方便佐证,荀尚书,你说呢?”   荀尚书拱手,“殿下说的有理。”   越青君让了身位,示意主审官走在前面,后者也不好和他彼此谦让,越青君虽然看上去谦逊有礼,温和有度,但实际上有种坚定的,让人难以违逆的气度,身位刑狱人员,荀尚书更为敏感些。   顾从微落在后面,在宁悬明起身时伸手扶了一把。   宁悬明:“多谢。”   顾从微笑了一下,“不必客气。”   他可看清楚了,方才就连两位尚书都拿此人无可奈何,若是能度过此劫,此人将来只怕大有可为。   这样厉害的人物,自己扶上一把,是不是也能沾上些运气?   不过片刻之间,顾从微就愉快地决定,今天不洗左手了。   虽是配合调查,但荀尚书已然明白宁悬明不会成为被牺牲的弃子,不仅如此,待此事结束后,对方也算检举有功,明面上的赏赐不会太差。   既如此,就不便再将对方当成犯人看管了。   宁悬明跟在一行人身后一起出了地牢,走出牢房,头顶灼热的阳光稍有刺眼。   他刚用手稍稍遮挡,头顶忽然撒下一片阴翳。   宁悬明抬头看去,却见是那位六皇子身边跟着的内官,正撑着一把伞遮在他头顶。   “宁主事,这是殿下送您的。”   吕言将手中的伞和一根发带递给他。   自听见宁悬明的名字后,他已经想起对方是谁了,自然不会对越青君的反应有所惊讶。   宁悬明抬头看了看远处的越青君,心中不知想过什么,伸手坦然接过两样东西。   简单将头发束在身后,他举着伞走向越青君,最后在三尺外停下。   “多谢殿下今日相赠。”他弯了弯唇,瞧着便是脾气极好的性子,丝毫看不出方才还敢面不改色威胁朝廷大员。   言行举止间,自有一股与越青君的仙不同的风雅气度。   越青君静静看着他逐渐走近。   短短几丈距离,却似走了千里,不过片刻时间,却像过了万年。   一步一步,最终停在自己面前。   见他目不转睛,宁悬明出声询问:“敢问殿下,从前可是见过下官?”   越青君眸光微动,“并未,今日乃初次见面。”   那你为何一副与我很有故事的感觉?   不等宁悬明再问,越青君就提起了一个莫名的话题,“你叫宁悬明?”   “临危之悬,日月为明?”   宁悬明心中微动,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解读他的名字。   无需回答,越青君便浅浅一笑,“很好的名字。”   他眼中没有恶意,反而带着隐隐的欢喜,和毫不掩饰的善意,宁悬明却不知,这已经是越青君压制后的结果。   温柔的声音好似一缕风,和善又动听,像诱人的陷阱,“它很配你。” 第6章 我自霁月光风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户部,荀尚书迅速让人暂时将户部封锁,户部当值的人纵然有再多不满,在看见顶头上司唐尚书也在旁配合的时候,也不得不偃旗息鼓,任由刑部的人把守这里。   未免让更多人知道内情,荀尚书将户部众人都安排在休息的会客厅中暂时看管,众人聚在一起,哪怕有人看守,也难免小声议论,言语间对刑部今日所为颇有不满。   户部向来在六部中地位很高,今日却被刑部之人骑到头上,自然不甚乐意。   却也有聪明人从今日这阵仗中预感到不妙,桌上摆了各种茶点,却也提不起半点兴趣,只想着还有唐尚书在,希望不要把局面闹大,至少……至少自己不要被牵扯进去。   越青君自进入封存账目的档案室后,便寻了个位置坐下,不必他提,便有官吏殷勤将茶水点心奉上。   唐尚书到了自己的地盘,总要心安不少,“正是午膳时间,殿下不如先行用膳,这里有我等处理便好。”   越青君转动手中的念珠,“多谢唐尚书关心,方才用了不少点心,暂时不饿。”   唐尚书心里将刑部准备茶点的人骂了一通。   余光扫了一眼在场众人,似是想起什么,越青君思忖片刻后道:“各位还没用过午膳,倒是我考虑不周了。”   说罢转头看向唐尚书:“不如让膳房将午膳抬到隔壁,大家可几人一组轮流用膳,倒也不会耽搁什么。”   “唐尚书说呢?”   语气是询问的语气,但其中到底有多少礼貌,唐尚书也不知道。   自己在官场浸淫多年,有朝一日竟然连一个年轻人也看不清,他不觉得这是自己的问题,思来想去,也只能是因为从前的六皇子太过低调透明,让人对他的了解太浅太少,其心思才显得难以揣度。   当然,也不可否认,这位六殿下修佛修太久,竟当真修了一身从容自若的心性,任凭他人疾言厉色威逼利诱,我自岿然不动。   而他也有岿然不动的底气,皇室血脉未必能给他带来多少荣光,却能让人轻易不敢动他。   用过午膳,众人办事的效率翻倍,户部中人更是熟手,清查起过往账目来速度更快。   所有人的心照不宣下,其他账目都不必管,他们只需要查近年和许子穆相关的项目账目。   如此,省了不少功夫。   然而结果却出乎所有人预料,哪怕已经省去了诸多功夫,直到暮色降临,夜间灯火通明,他们也没清算完这些账,无他,实在是太多了。   连唐尚书都未想到,他原本以为许子穆也就贪个二三十万两,谁知此人捞钱手段比他们还熟练,向上抬价,向下压价不过是最低级的手段,收受贿赂,勾结姻亲族人做空项工程,谎报损耗,谋夺财产,致使商人家破人亡……   林林总总算下来,早已破了百万之数。   先前唐尚书给他定的数目也不过是小几十万,万万没想到自己竟还是小瞧了他。   该死。   确实该死。   若说原本唐尚书对要对死人斩尽杀绝这种事还有牛不喝水强按头的抗拒,那么现在是彻底服从安排,只恨许子穆死的太早。   但随之而来的还有另外的问题。   许家抄家只抄出来零头,那么剩下的大头又被送去了哪里?   他背后之人没了许子穆这个钱袋子,会不会恼羞成怒,将他们都记恨上?   唐尚书虽早已不怕得罪人,但没人会喜欢自己敌人增加。   但诸多问题遇到章和帝时,便能轻易做出抉择,得罪皇子,总好过得罪天子。   等整理出许子穆所有相关的证据,今夜已然过了大半。   太祖开国之初,君臣上下一心,勤于政务,宵衣旰食,后来国家日益繁盛,朝廷官员的待遇也宽松起来,至今章和帝本人都疏于政务,更不会督促臣子,因而在卫国,身处中央的朝臣大多每日只需要上值半日,且每月至少有三五日休假。   习惯了这样的工作强度,今天乍一熬至深夜,在场大半人员都有些支撑不住,只能换班轮流休息。   反而是越青君这位天潢贵胄,始终守在现场,只是到底身子虚弱,如今已然支着脑袋,歪在躺椅上,闭着双眼,也不知是睡是醒。   煌煌烛光下,越青君的唇色的苍白愈发明显。   隔着书架,宁悬明无意看了几眼,脑中莫名浮现对方先前说的话。   却也想不出自己一名小小主事,在京城初来乍到,有什么值得对方另眼相待之处。   翌日清晨,众人陆续清醒,荀尚书也将户部整理出来的东西递给越青君看。   越青君揉了揉太阳穴,“我并不了解这些,既然荀尚书确认无误,我就不必再看了。”   如此大自主决断,如此信任不疑,荀尚书恍惚重拾年轻时的朝气雄心,心中一时心绪复杂。   若是唐尚书在这桩案子上恨极了越青君的碍眼,那荀尚书就是难得觉得有这样一个只撑腰不干涉的上司有多舒心。   越青君掀开身上的薄被,起身对眼前人道:“荀尚书,人证物证俱全,如今是否该结案了?”   荀尚书点头,“确如殿下所言。”   结案陈词已经写好,一应证据确凿,便是到了章和帝面前也不会出错。   见事情了结,唐尚书再次来到越青君面前,“殿下,下官有些话想私下与您商谈。”   越青君看了他片刻,随后示意身边人下去,周围只剩他与唐尚书,以及一个全程参与,却又全程没有姓名的文书。   不等唐尚书开口,越青君便先一步道:“我知道唐尚书想说什么。”   他向身侧伸出手,阳光透过薄纱洒落在越青君指尖,将那只白皙的手衬得更加莹白修长。   一张写满了文字的长卷落入他手中。   越青君将其递给了唐尚书。   唐尚书接过,见越青君并未阻止,便展开一看,下一刻,常年克制的脸上难得浮现出一丝错愕。   满满当当的长卷上,写的却不是什么审案流程,而是一卷楞严经。   “这、六殿下……”饶是唐尚书,也一时失语。   饶是唐尚书见过大风大浪,一时也不知如何应对此刻情形。   越青君却是一改之前的不近人情,面上笑容宽和有礼,“唐尚书对父皇一片赤胆忠心,父皇信任你多年,我自然也再相信不过。”   “我虽不懂朝堂诸事,却也知道为人臣多有不得已之处,此乃人之常情,不可避免,唐尚书忠于父皇,已是大义,大义在先,小节有所瑕疵也不必太过苛责。”   这位六殿下虽然不懂朝政,却极懂人心,知道下面的人难免会因为各种难以言说的原因而对上隐瞒,这并非全然是下面人的过错。   唐尚书心中忽然涌上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激得整颗心都有些涩。   越青君还在宽慰:“唐尚书在朝中多年,劳苦功高,卫国未来也还多有仰仗之处,此次的事,是我设计在先,无瑕在此向唐尚书说声抱歉。”   “微臣、微臣……”唐尚书讷讷难言,意识到六皇子从一开始就没想对他做什么,甚至多有维护后,唐尚书简直要被心中的愧意淹没。   想想自己先前还对这位殿下多有不满不敬之处,甚至还曾有过大逆不道的念头,唐尚书一张脸就忍不住涨红。   他掀起衣摆跪在地上,恭恭敬敬俯身一拜。   “殿下羞煞我等,分明是臣等庸碌怯懦,行事不够周全,才让殿下迫不得已如此行事。”   六殿下只是想尽可能要一个更真实更周全的真相和结果,想要天子不受蒙蔽,他又何错之有。   入朝多年,唐尚书第一次感到自惭形秽。   阳光轻轻将越青君笼罩,在他身上附上一层柔光,直让人不敢直视,仿若那一身光风霁月的圣人之姿化为了实质。   越青君弯了唇角,上前亲手将对方扶起:“何必行此大礼,你我都是为父皇尽忠,做好分内之事即可。”   “还望唐尚书将来能一直在朝堂为父皇分忧。”在还没有成为弃子之前,请尽情地为我所用。   “谢六殿下。”比起之前的求情,这次唐尚书说的这声谢,可谓真心实意许多。   今日六殿下不仅放自己一马,还让他见识到了真正的君子气度,君上风范,竟让唐尚书有种从前昏聩数十年,一朝得见朝阳的感觉。   事到如今,于越青君而言,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也该回宫复命。   剩下的追查,找到在逃的百万银两,都是刑部的事。   不过两日,便让两位高官对他好感大增,心悦诚服,在两个部门初步树立威信,分明只是来旁观,却在不知不觉中成为所有人的主导。   最重要的是,见到了他最想见的人,还给对方留下了深刻印象。   想想这两日的收获,越青君便满足地眯了眯眼睛。   走出房门时,一眼便注意到站在院外那人,越青君脚步微顿。   宁悬明一身青袍,款步而来,身似松柏,君子如兰。   到了越青君面前,双手将昨日那把伞奉上,“昨日借用殿下的伞,今日之后只怕难再相见,特来归还,多谢殿下昨日借伞之情。”   二人一个在宫中,一个在宫外,本也确实不易见面。   越青君眉眼柔和,“宁主事只谢这一件吗?”   伞,发带,洗清冤屈,救命之恩,桩桩件件,皆是宁悬明应谢之恩。   不可否认,宁悬明借还伞搭话,确实有试探之意,然而对方的态度,却让情况更加怪异。   宁悬明看他片刻,忽然莞尔,“下官初到京城,两袖清风,殿下若是想要谢礼,只怕要再等些时日。”   越青君静静听他立flag,笑而不语,他笔下的宁悬明不结党营私,不贪污受贿,不经营买卖,因而在原著里,宁悬明就从未有钱过,甚至还曾受过手里也不富裕的卫无瑕接济。   若当真要等对方的谢礼,只怕要等到猴年马月去。   二人一青一白,相对而立,远远瞧着,便是一副极美的风景。   越青君视线落在那青色伞身上片刻,轻笑一声道:“罢了,能认识宁主事,便是件极好的礼物,这伞配你,就送与你了,不必归还。”   说罢,便抬步与宁悬明错身,身形交错之时,越青君微微侧头,轻声留下一句:“希望下次见面时,宁主事能问我姓名。”   微风将声音送入宁悬明耳中,那声音本就轻,余音更是如丝如缕,盘旋在耳边时,若有似无带起一丝痒意。   宁悬明伸手抚上耳根脖颈,眉目沉静,久久思量,握紧手中纸伞青青。   侧身望去,只见那人一身白衣翩跹,从容的身影最终消失在拐角,衣袂翻飞,不见踪影。   宁悬明低头沉思。   皇子姓名,随意问询。   在这位六殿下心中,自己是否未免太不客气了一点? 第7章 赴你之约   马车刚行过宫门,便被迫逼停。   马车里的越青君缓缓睁开闭目养神的双双眼,此时车外传来一道歉意的声音。   “车内可是六弟?”温文尔雅的声音听着便让人极易心生好感,“真是抱歉,今日一早本殿下带皇子妃进宫向母妃请安,却不想在这儿与六弟狭路相逢,母妃随赠的礼有些多,实在不便避让。”   越青君掀开车帘,便对上前方的文雅青年,对方的头从车厢侧面探出,又用一面折扇遮挡阳光,因而那面上的浅浅歉意也格外清晰。   越青君视线在对方身上停留片刻,唇边浮现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既如此,咱们就给五哥让让,许久不见五哥,不知五哥近来可好?”   五皇子眸光微沉,面上的笑意却未减,仍是十分和气道:“托父皇母妃的福,近来身子不错,你五嫂也有了身孕,再过几月,你就要多一个小侄子了。”   年纪还小的不算,他们这群已经长大成人的皇子中,只有越青君一人身体不好,时不时就要卧病在床,也只有他一人膝下无子,连个妾室都没有。   朝野上下都知道,这位六皇子是个修佛修傻了的,据说至今仍是童子身,不像他的兄弟们,便是还未娶正妻,也都有了子女。   越青君丝毫不为五皇子的话生气,兢兢业业扮演着自己的白莲花。   “五哥一切安好就好,免得贵妃娘娘在宫中忧心,时候不早,我也该向父皇请安,就此别过,五哥慢走。”   双方错开,直至再看不见对方,五殿下才放下帘子,沉下脸色。   “许子穆算是白死了,还好银子还没被找到,你找的地方确定可靠?”   那么多银两,因转移匆忙,始终未能运回皇子府,至今藏在外面,看上去和他没有半点关系的地方。   五皇子妃握住他的手:“殿下放心,那里有我父兄找的人,隐秘又安全,万无一失。”   五皇子却始终未能全然放心,刑部一天不放弃,他就要提心吊胆一天。   还有他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六弟,分明不足为惧,却始终让人无法放心。   越青君并未先回明镜宫,而是直接去了凌霄殿。   日上三竿,正是章和帝醒来的时候,听说越青君昨晚连夜审讯查案,一夜未睡,章和帝难免心生感动。   “你说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实诚呢?要是身子更不好了怎么办?”   嘴上这么说,脸上的满意却半点没下来过。   有章和帝这个老作精孜孜不倦在前朝后宫搞事,本该是奸佞的近侍都觉得自己真是个大好人。   “六殿下一片赤诚,自然想要尽早完成陛下的任务,好让陛下宽心。”   “让他进来吧,和朕一同用膳。”   “见过父皇。”越青君衣衫微皱,一看便知还未梳洗更换。   章和帝心中越发感动。   这个儿子虽然不如其他几个儿子身体康健,却是几个儿子中对他最真诚的,对方每次看见他时眼中的欢喜并非作假。   有这样的想法在,哪怕越青君带回来的消息让章和帝火冒三丈,恼怒不已,章和帝也没让这怒火朝着越青君去。   被许子穆欺骗的愤怒,以及满腔真心错付的羞恼,让章和帝对许子穆的妻儿族亲半点不曾手下留情,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   若非有人劝着,只怕许家三族都不够他砍的。   经此一事,朝堂很长一段时间都风声鹤唳,无论是谁,都低调了许多。   便是破案的封赏也没弄出多大动静。   宁悬明虽然逃过一劫,甚至因祸得福,但他也得罪了顶头上司,唐尚书是不敢再让他留在户部,干脆将他调去了礼部,虽然升官成了礼部郎中,一跃几级,但从掌管天下钱粮的户部,去了掌管礼仪祭祀的礼部,与被发配无异。   且在唐尚书的“关照”下,礼部上下一心,让这位新来的郎中坐冷板凳,整日无所事事,也不给他派公务。   这倒是让宁悬明终于有了空闲,捡起了之前被诸多事情耽误的私事。   一日傍晚,他踏入了明月楼的大门,询问掌柜:“掌柜,月初黄昏可有客人来楼上月字号包间?”这家酒楼包间名字简单易记,直接取梅兰竹菊,风花雪月八字各一间。   掌柜确定了宁悬明预订客人身份后,当即让小二翻记录,很快找到。   “抱歉客官,当晚月字号包间并未接待客人。”   宁悬明心下失望,但一想自己也因为身处牢狱而未能赴约,对方也因为别的事而耽误,实在太过寻常。   只是他寄存在书斋的书也未被取走,也不知是对方至今没空,又或是因为其他。   此时此刻,宁悬明方才发觉,自己对对方所知实在太少,一旦有谁有意中断联系,他们便是在人海中擦肩而过也不相识。   遗憾悄然浮上心头,宁悬明正要离开,却见那小二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   他从柜子里翻出一个锦囊递给宁悬明:“郎君,这是那位月字号客人派人送来的,说是要交给你的。”   宁悬明接过锦囊,里面只有一张信纸,上面只有【有事耽搁,有缘再聚】四字。   熟悉的字迹,瞬间安定了心。   虽未定时间,却总归不是悄然了断,毫无音信。   只是错过一回,也不知下回再约,究竟是多久之后,纸上的有缘,又要如何有缘了。   宁悬明轻叹一声,将锦囊揣进怀里。   今日大集,哪怕是傍晚,街上人也不少,路边小摊,两旁商铺,纷纷挂上了灯笼,将街市装点得更加明媚漂亮。   宁悬明却无心欣赏。   既无事,他正要转身回家,却忽的一道耳熟的声音传入耳中。   “宁主事?”   宁悬明抬头望去,不远处,那道伞下的身影实在熟悉,至少宁悬明未能在短时间内忘记。   从未想过所谓的下次见面来得这样快,这样猝不及防。   宁悬明心中闪过一丝微妙的感觉。   却未来得及抓住,又或者不敢抓住。   今日的越青君一身月白锦衣,夕阳倾洒,晚风徐徐,纸伞将刺目的光隔绝在外,好让宁悬明眼中的越青君显得十分清晰。   人海在二人间流动,唯有他们定在原地,像固定在命运轨迹上的两个原点,任由世间万物随意变换,唯有他们之间始终重合,注定相遇。   伞下青年仙姿卓然,弯眉浅笑时,又带着些许难以捉摸的神秘。   二人对视片刻,越青君收起伞,任由残阳余晖映在身上,头顶的灯笼不及他明亮。   “明月楼”三个字,悬在二人身旁。   “真巧呢。”   他微笑道。   最巧妙的伪装,正是好戏即将开场。   宁悬明之前还说要感谢对方,如今当街相见,总不能对对方的致意视若无睹。   他几步上前,“没想到殿下今日出宫,时候不早,殿下可是要回宫了?”   宫内有宵禁,等落了钥,等闲进不去。   越青君抿唇失笑,“看来宁主事、不,应该叫宁郎中,上次说谢我,不过是哄我的。”   他故作委屈,“莫非是我长得太吓人了,才让宁郎中不喜?”   宁悬明当然不是对他有意见,更没有不喜欢他,相反,他对这位殿下的好感不低,在他在京城两月遇到的人中,这位殿下可以稳居前三。   然而即便如此,对于这位殿下毫不掩饰的自来熟与示好,宁悬明仍有些难以招架。   正是因为他不觉得自己一个小小郎中身上有什么值得对方贪图的地方,才更加疑惑,未知,总让人更愿意对其敬而远之。   但越青君话都说到这儿份儿上,宁悬明自然不好再推拒。   “是下官招待不周,殿下若是不介意,今晚不如在楼上用膳?”宁悬明邀请道,心中却想着也不知这位殿下能不能用宫外饭食,若不合心意,那感谢岂不是变成了报复?   越青君抬头看了眼明月楼的招牌,与天香楼走高端路线,只接待贵客雅客不同,明月楼是家中高端酒楼,里面上到达官贵人,下到平民百姓,都能找到适合自己价位的菜品。   但既然是宁悬明请他,那必然不能太寒碜。   “我倒是不介意在外用膳,只是……”   他沉吟片刻,方才转眸看向宁悬明,语气揶揄,“宁郎中,你实话告诉我,今晚你我在这里用膳后,接下来一月,你还吃得上官署外的饭食吗?”   宁悬明:“……”   嗯,这如何能不算是体谅下属官员呢?   偏生宁悬明还不能说越青君担心错了。   他抿了抿唇,一本正经道:“这也别无他法,总要紧着殿下,只要殿下满意,便是未来一月每日只吃一餐,也是值得。”官署每日中午会有免费餐食茶点供应。   话音刚落,宁悬明便有些许后悔,眼前这位六殿下便是看上去再平易近人,也无法改变二人差距甚远,他不应因为对方莫名的善意而失了分寸距离。   好在之前时不时便揶揄逗趣的越青君,此时面对宁悬明的逾矩并未穷追不舍,趁机拿捏,而是淡淡一笑,折身进了明月楼。   宁悬明微不可察松了口气,也紧随其后跟了进去。   “客官,您还有什么事吗?”   小二见到宁悬明去而复返,以为对方还有吩咐。   宁悬明看向越青君,却见对方当真如方才所言,等着他安排,只好转头对小二道:“麻烦帮我备间包间,再叫几道招牌菜。”既是皇子,宁悬明自然不能让对方就在大堂用膳。   小二当即笑道:“刚好月字号的包厢还空着,二位客官请随我来。”   片刻后,两人都在包间入座,小二给包间送上茶水瓜果,便下去传菜。   打开窗户,窗外风景映入眼帘。   老天脸色变得极快,方才上楼之前,天上还有漫天霞光,可此时再看,却已经是暮色苍茫,还未彻底暗沉的天幕,已然出现点点星光,明月也不知何时渐渐悬挂在广袤天穹上。   没有高楼大厦,没有工业污染,便是最常见的景色,都带着这世间未被雕琢的光芒。   越青君手持一盏清茶,浅浅品尝,竟有些享受此时时光。   宁悬明想到,若非先前有事耽误,向来前些日子,自己已经与无瑕坐在这明月楼上,吃京中美食,赏市井景象。   而今他虽如从前所想那般享受这一切,却是同另一个人。   脑中有一搭没一搭想着,眼前忽然出现一个木盒,他低头垂眸,复又看向将木盒推至自己面前的越青君。   后者面上笑意未减,“还未贺宁郎中升官之喜,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宁悬明看着他,面露无奈,“殿下,下官这顿饭还未请,您的礼就又来了,您是想要下官今后越欠越多吗?”   越青君指节在桌上轻敲:“这如何能一样,理由不同,自然是分开算的。”   宁悬明却不上他的当:“无功不受禄,朝中百官,莫非殿下要给每个升职的官员送礼?”   “下官自认尚未与殿下相熟至那般地步。”   这话在向来含蓄的文人中,已经是再直白不过,不留丝毫余地,若是越青君心眼小些,多半会对宁悬明心怀不满,以及被拂了面子的羞恼。   宁悬明也是不得已才这样说,冒着得罪人的风险。   大约越是一无所有的人越是无所顾忌,他倒是不怕得罪人,可就此让这位六殿下对他不悦,宁悬明竟隐约有些许遗憾。   或许……   或许相识再久一些,他们大约也能相交为友。   只是如今却难了。   让宁悬明没想到的是,被如此直白不留情面拒绝的越青君,非但没生气,反而意味不明笑了一下,随后收回了木盒。   “既然如此,那等你觉得你我的关系到了能够随意收礼的时候,我再将它送你。”   这下不好意思的成了宁悬明。   他从未见过六殿下这般亲和宽仁的上位者,言行举止间,半点装模作样的虚伪也无。   或许是因为对方自小便被忽视,在宫中过得也不好,可如今他既已经今非昔比,却还如此,便只能说是本性。   饭菜很快上来,都是招牌菜,味道自然不错。   越青君前世也出身豪门,尝过的山珍海味不计其数,因而来这里后,对宫中各种珍馐美食也稀松寻常。   因很难再满足阈值很高的口腹之欲,越青君对食物的兴致一般,今日却因为一同用餐之人不同,让他觉得这就是他从来这个世界后,吃过最美味的一顿饭。   见他吃得津津有味,半点也不勉强的样子,宁悬明心下微松,好歹没让报恩变成结仇。   用过晚膳,越青君欣然道:“多谢今晚款待。”   宁悬明微微一笑:“殿下不嫌弃就好。”   结账时,越青君没有插手,眼睁睁看着宁悬明花掉身上大半银两,眼中满含兴味。   “殿下今日出宫身边没带人,不如下官送殿下至宫门?”   破财的宁悬明再消费不起街上的东西,打算回家,像他这般的小官,如果买不起租不起京城的房子,朝廷会给安排官舍,宁悬明也住在那里,地方不大,却很便利,如今自然方便他送越青君回宫。   越青君笑问:“宁郎中可学过武功。”   宁悬明老实答道:“只会五禽戏。”   越青君:“那若是遇到危险,宁郎中只能用五禽戏护我周全了。”   宁悬明:“……”   以他与这位殿下的关系,饶是宁悬明,也不知对方这话究竟是调侃还是嘲讽。   “不急,今夜月色正美,何不用心欣赏。”越青君坐在原处,因夜晚有风,身上已经披上了出来时带的披风。   他竟当真就这般休憩起来,单手支着头,面向着窗外,以宁悬明的角度,也看不出对方究竟是睡是醒。   眼前这一幕让宁悬明想起来户部那一日,对方就是这么在户部的软榻上休息了一晚。   莫非今晚他还要在酒楼这样歇一晚不成?便是他能,酒楼也要打烊。   见越青君一副丝毫不着急回宫的模样,宁悬明心下有些为难。   毕竟对方都没说要走,总不能他一个小小郎中还要先对方走。   “殿下可是还有事要办?”他开始旁敲侧击。   越青君摇头:“我今日想办的事已经办完了。”   宁悬明继续试探:“那殿下可是还要等人?”   越青君睁开双眼,转头看他,眼中带着宁悬明难以捉摸的神情,“今日要见的人,也早已在眼前了。”   宁悬明要说的话立时卡在喉咙,望着对方,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有点奇怪,却又似乎有什么被自己忽略的地方,是什么呢?   自己一个刚入京两月,毫无根基的小官,究竟为何受对方如此优待?   出宫专门见他,就为了一顿饭,这已经不是什么感兴趣、想拉拢能解释的了。   一定有什么被自己忽略了。   黄昏、明月楼、相见……先前还在心中想过的事,不必努力寻找,轻易便能将其揪出来。   宁悬明霍然抬头,看向越青君的双眸中,各种情绪翻来覆去,竞相争锋。   哪怕被关进狱中,被栽赃陷害都始终镇定自若的宁悬明,此刻却难得失态,若非刻意紧抿唇瓣,怕是轻易便被人看出他此刻双唇颤动,心绪难平。   双眸死死盯着越青君,不曾错开半分。   眼见越青君眸中笑意愈深,仍是对那个可能难以置信。   越青君含笑看他:“上次分别时,我曾与宁郎中说,希望下次见面,你能问我的名字。”   宁悬明面上简直五彩缤纷,难以言喻,“你、你……”   从怀中摸出一张保存很好的信纸,展开,熟悉的字迹,熟悉的内容,让宁悬明一眼便能辨清。   字字句句,皆是证据。   “在下姓卫,取名无瑕。”   越青君此时哪里还有半分不正经,眼中笑意盈盈,却是真诚无比。   温柔的声音正如窗外月色,柔和清澈。   黄昏日暮,明月楼上,窗外悬着一轮无瑕之月,见证这场命中注定的誓约。   “我来赴与你的约,你怎么忘了呢?” 第8章 我即命运   怎会如此?   竟然如此!   原来如此!   无数场景与画面在宁悬明脑海中复现,从刑部初见那一眼,到听到名字时越青君的反应,再有越青君向他确定名字时的笑容,最后是分别时对方那句莫名的话语。   并非是在越青君眼中,他有多胆大包天毫不客气,而是一句意味深长的提醒。   难怪自己因为身在狱中而错过邀约,而本应赴约的无瑕也无故食言。   是了,是了,哪有什么无缘无故的好感和善意,也并非是什么他所不知的阴谋诡计,只是因为,在刑部初见之前,他们早已神交已久,相交莫逆。   当日他们一人接受审讯,一人围观旁听。   如此说来,他们非但没有失约彼此,反而在另一种缘分和巧合下,以另一种方式完成了彼此的约定?   如此缘分,如此神奇。   看着眼前这人,宁悬明大脑有片刻空白,仿佛失去了思考能力,无法对眼前情形立刻做出反应。   心中复杂沸腾的情绪,在经过反复挣扎后,占据上风的成了惊和喜。   二者相互交织,相互纠缠,竟不能分离。   “你……”   宁悬明霍然起身,面上分明在笑,却又努力克制着抿唇咬牙,压下唇角,面庞的红晕显然带着些许恼意。   越青君面上仍是笑意盈盈,微微歪头,“我?”   宁悬明上前走了两步,却又强行让自己后退,如此反复,原地打转,视线却始终未曾从越青君身上移开,仿佛恨不能绕着对方走上几圈,将此人从上到下,从头到尾,看个清楚干净。   若是平常,宁悬明绝无可能有如此失礼的举动,也绝不会有如此失态的反应。   然而此时此刻,从前的礼仪却像是顷刻之间忘了个一干二净,再无暇顾及。   踟躇半晌,宁悬明最终理智回归,脑中的一切翻涌都逐渐平息,可看着眼前仍是面带笑意看着自己的人,他终究也无言半晌,只再次挤出一个“你……”。   只是这回的“你”,却带着无奈的笑意。   二人四目相对,面上的笑意愈发浓郁,仿佛被对方传染,经久不息。   除去那两个完全没表达出意思的“你”,在与越青君相认后,宁悬明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如果我今晚一直没想到你是谁,你当真要在酒楼待上一晚吗?”   面基掉马后,果然态度大变,连殿下也不叫,直接称呼你了。   宁悬明当然不至于刻意避开殿下这个称呼,但大脑刚经历了一场风暴,他心弦放松,一时不愿意多想,下意识选择了更轻松自在的称呼。   越青君交换了交叠的双腿,一撩衣摆,动作的熟练不下于刚才撩动宁悬明的心。   “虽然我相信你一定能猜到,但如果真有那种可能,我当然也不介意为我的友人,稍稍作出牺牲。”   只要给的够多,酒楼也不会拒绝留他们一晚。   就是要可怜了宁悬明,一无所知地陪越青君留宿,或许还会以为自己哪里得罪了对方。   看着越青君良久,宁悬明失笑摇头,“无论如何我也没想到,与我相交已久的人,竟然会是你,一位皇子。”   越青君看着他眨了眨眼睛:“悬明可是嫌弃我的身份复杂又麻烦,后悔与我相认了?”   宁悬明好笑看他:“那你可有嫌弃我胆大包天,得罪高官,招惹祸端?”   二人相视一笑,都心知不必再说其他。   他们像是最初,本就对彼此一无所知,自然也未曾牵扯其他,无论危险还是机遇,他们从未考虑。   那仅仅是一场简单而纯粹的灵魂相交,互为知己。   从前未曾在意的,现在也不必在意。   尽管宁悬明官小职低,毫不惜命,即使越青君身为皇子,身不由己,他们都为这场相识相知的缘分感到欢喜。   越青君亲手给宁悬明斟茶,“现在你还要回家吗?”   宁悬明直接起身开门,对守在门外的小二道:“再上一壶茶。”   清风明月夜夜好,皆不过今宵。   两人好似忘了宵禁,忘了打烊,忘了今晚宫门下钥,忘了明日要坐班上值,只恨不得今夜长一点,再长一点。   “听说当今六殿下自幼中毒,身子不好,你真能受得住?”回来的宁悬明忽然想起这事,关心道。   越青君半阖上窗,既然已经相认,那明月也失去了它的作用。   “哪有那么差,上次在户部睡了一晚,也不曾有事。”   既然如此,那对方出门必撑伞,时时秀柔弱,便是有其他考量,不必再问,宁悬明便能猜到个七七八八。   二人相识之初,正是宁悬明陷入迷障,浑浑噩噩之时,对方解他困惑心结,字里行间皆是豁达泰然之气,宽他心神。   时至今日,此时此刻,宁悬明方才察觉,原来并非是对方无忧无虑,心境开阔,而是他将一切的忧虑困苦都深藏在心底,从不用其影响他人。   从前他从信中认识的是个恬静宽和的隐士,而今站在他眼前的,才是一个真正的,完整的卫无瑕。   却远比他想的还要让人心生好感,想要亲近。   “那日你听见我的名字,就知道是我了吗?若是重名呢?”   越青君认真想了想,“说来奇怪。”   “在见你第一眼,还不知道你的名字的时候,我就冥冥之中心有所感。”   “我好像在找你。”   跨越两个世界的联系。   宁悬明虽未说,可他的眼神却那样明亮。   原来你也是。   原来并非我一人如此。   直到此时,当初初见时的奇异之感终于有了缘由,虽然是那样不可思议,但宁悬明却丝毫没有怀疑。   那并非是人力能制造出的反应,既然如此,那便只有心灵感应能够说通。   自许多年前,宁悬明便不信神明,但他信母子连心,既然血脉亲人之间能有感应,那么谁能说友人知己之间不能有呢?   越青君笑而不语,他原也不确定,他们的初次见面,对宁悬明而言,是否有特别的感觉,但从今日后,无论有没有,那日的一切都会在宁悬明心中放大再放大,时间久了,没有也会真有。   暗示的最高成就,弄假成真。   狱中初见,救命之恩,几次提醒,最后揭露真相,层层递进,步步悬疑,结局反转,像一场精心设计的戏剧。   什么命中注定,越青君最擅长,最喜欢的,是主宰命运。   *   一条街外,吕言正办完越青君安排的事回来,却见等在这儿的手下人松了口气。   “殿下还没回来?”他皱眉问。   几人点头,皱眉问道:“公公,咱们可要去寻殿下?”   吕言是知道越青君今日去见了谁的,却也没想到,眼见都要打烊了,殿下竟然还不打算回宫。   “再等等吧。”他想了想道。   不知为何,明明殿下即便得了势,也仍然和从前一般宽和仁善,吕言却每次见对方时,都有种被什么盯上的感觉。   最终,他将之归结于当初对方在自己从未察觉到情况时,就将他的一切小动作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因而即便他是殿下最亲近的内侍,吕言等闲也不愿意独自往对方面前凑。   结果这一等,他们就从晚上,等到了将近半夜。   越青君自是不介意在酒楼夜宿一晚,然而宁悬明却十分关心他的身体,不愿意他在没必要的情况下吃苦。   在一壶新茶喝完,两人将从前信中的往来聊得七七八八,宁悬明便借时候已晚,提出回家。   越青君无奈一叹,“原来悬明从前信中写的想要秉烛夜谈,只是敷衍我的场面话。”   “今日我主动相邀,你还拒绝。”   宁悬明倒也直接:“若你能找来大夫守着,我也并非不能舍命陪君子。”   越青君思考了一下那种可能,只觉得那不知名大夫碍眼无比。   “说笑而已。”越青君退而求其次,“自上次结案,父皇送了我两处宅子和一处庄子,改日你休沐,我再邀你去做客,你可愿意?”   宁悬明想了想自己如今上值如休沐的日子,总觉得这一日用不了多久。   临出门前,越青君将一个木盒塞进宁悬明怀里。   后者看着原被自己拒绝的木盒,一时有些无语。   越青君却是笑了一下,“先前我说,等你觉得你我的关系到了能够随意收礼的时候,我再将它送给你。”   “那请问郎君,如今可是到能收下木盒之时了?”   他好整以暇看着宁悬明,后者抿了抿唇,只觉得对方大约先前将木盒拿出来时,就在等着这一刻。   按理来说,他们之间隔着时间、笔友、君臣种种因素,怎么也不该收这不知装着什么的木盒。   然而……然而……下一刻,宁悬明却将它抱在了怀里。   纵然有如此多的理由,可要他收下它,只需一句。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二人一同走出明月楼,身后小二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迫不及待关门打烊。   等待许久的护卫几人正要上前,却被吕言拦住。   “公公?”   吕言看着那并排而走的二人,总觉得此时的越青君一点也不会高兴他们的出现。   “……再等等。”   众人:“……”这还等?   宁悬明如自己所言,一路将越青君送至宫门口。   却在眼见着都要碰到城门守卫时,谁也没开口道别。   直到进无可进。   “殿下既然在宫外有了宅子,今后可会时常出宫?”   “我就是没有宅子,也能时常出宫。”   越青君转头看他,“就到这儿吧。”   宁悬明停下脚步。   二人对视良久,明知只要愿意,明日就能相见,随时能相见,可他们还是舍不得今晚结束。   像是再也无法复制的梦境。   待到天明,便是梦醒。   最终,宁悬明上前,轻轻拥住越青君,含笑道:“回去早些歇息。”   “明日我依然会记得,与我相识的友人姓卫,名无瑕。”   今夜并非结束,而是开始。   说罢转身离去。   越青君望着他的背影,见他走过一段,脚步渐慢,忽而缓缓回头,却见越青君始终停在原地,默默注视他远去。   四目相对,片刻,又不约而同勾起唇角,眉眼弯弯。   待到再见不到人,吕言等人悄然上前。   越青君始终望着宁悬明离开方向,笑容未淡,与方才相比,却多了几分欲望被满足的愉悦。   “回宫。”   今晚是宁悬明来京城后,最开心,笑得最多的一天。   他只觉得自己走路都比往日迅速许多。   待到回到官舍,他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还抱着个木盒。   心中对木盒的好奇涌上心头,不顾逐渐涌上来的疲倦,用钥匙将其打开,待看见里面的物品时,宁悬明却是一时失语。   对着装满了一层银锭的小木盒,宁悬明不由陷入沉思。   他的好友,他的知己,究竟有多担心自己连饭都吃不起。   然而看着看着,宁悬明最终还是轻笑一声,随后笑容愈深愈真。   与君再相识,好似漂泊许久后,又一朝停泊,重拾消失多年的少年气。 第9章 诉昨日事,倾今时情   与宁悬明一夜安眠不同,越青君回宫后并没有立即休息。   越青君不喜别人伺候,平日自己住的寝殿也不会留人,回宫后,将门一关,吕言就开始向越青君汇报今天任务完成的如何。   “殿下让奴婢找的人都安排好了,只是那些人向来不受约束,若是想要殿下驱使,恐怕不能长久。”   吕言不敢询问越青君要那些人干什么,但能从对方的安排上推敲。   越青君看了他一眼,笑得意味深长:“这你不必担心,我只是需要他们帮一点小忙。”   望着晃动的烛光,越青君毫无预兆提起了另一件事。   “说起来,梁公公的伤养得如何了?”   吕言一愣,随后又很快反应过来,“多亏殿下关照,公公的身体已经好多了。”   越青君语气悠悠道:“既然如此,那就问问梁公公,是想去皇陵,还是去行宫吧。”   吕言一时没能及时反应,他本以为越青君留下梁公公,是想将对方收为己用,毕竟虽然梁公公失势,但对方曾经陪伴章和帝几十年,知道的秘辛可不少,虽然梁公公始终忠心章和帝,未必会将这些告诉别人,但事在人为,留着总是有用的,尤其是越青君如今势单力薄,更不应该错过。   越青君一眼便知他在想什么,也没生气,只笑笑道:“梁公公侍奉父皇多年,虽有过错,但已受过惩罚,过去的功劳并非作假,父皇也不是绝情之人,如今虽因尚在怒中而对梁公公的安排有所疏忽,那便只好让我这个儿子,为父皇将那份疏忽弥补一二。”   “皇陵虽然清苦,但那里葬着卫国皇室诸位先皇,英灵在上,必能保佑梁公公安度晚年,行宫虽不比皇宫辉煌,但到底是耗费巨资修建,其中繁花盛景,四季如春,也是养老的极好去处。”   这一字一句,竟然当真是为梁公公考虑,为章和帝的名声考虑,他自己非但没有从中得到任何好处,反而还要疏通关系安排梁公公的去处,更别说还可能被章和帝知道后厌弃不满。   听完后吕言满脑子就一句话,他图什么?   从前吕言见越青君对章和帝总是一脸敬仰孺慕,他还以为那是对方为了讨好章和帝而装出来的,毕竟这样的人在章和帝身边不要太多。   然而现在吕言却惊悚地发现,越青君的所有表现或许不是装出来的。   为什么?   章和帝是什么能让人不为名利,心甘情愿捧臭脚的人吗?   又或者是他看走了眼,这位殿下当真是这天底下第一大圣人,无怨无悔为君父付出不成?   仅仅是想想,吕言就想笑。   然而心里笑着笑着,他又笑不出来了。   如果这位殿下真是个无私奉献,不求回报的圣人,那他这样追随的人又怎么办?   既是圣人,还会谋取名利权势地位吗?   这样的主子或许是只求安稳的人喜欢的,但绝不包括吕言。   思绪百转,外界却不过短短几息,吕言恭敬俯身:“多谢殿下挂念,待奴婢问过公公后,便领公公前来向殿下谢恩。”   待吕言的身影消失在殿内,越青君方才勾起一个兴味盎然的笑容。   认定一人忠心耿耿的戏码未免太过无趣,他只是想在娱乐荒芜的古代,给自己制造点娱乐活动而已,他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想必这位在原著中不择手段一心爬到高位,甚至在结局国破时都能苟全性命于乱世的奸宦,一定不介意满足他这么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要求吧?   *   郊外一处宅子,十几个成年男人风卷残云干完几十个馒头,几大桶饭菜,就地一躺,完全不想动弹。   过了不知道多久,才有人小声说话:“大哥,那安排咱们住这儿的到底是什么人?要让咱们兄弟们干什么?”   “你管人家让你干什么,要是能让老子每天都像今天一样吃肉吃饱,要我给他杀人放火我也……”   还没说完,那人就被狠狠拍了一巴掌:“说什么浑话,媳妇孩子不要了?”   被打的那人挠头嘿笑,“这不是还有你们吗,咱们一起跑到京城,过命的兄弟,怎么也能施舍我媳妇孩子一口饭吃。”   其他人也笑:“自己的媳妇孩子,说什么施舍,这多见外。”   那人笑脸一拉,恶狠狠瞪了他们几眼。   几人一阵说笑打闹,一名身形瘦弱的青年走到一个硬朗男子身边,小声询问:“大哥,你怎么看?”   硬朗男子:“我打听到,城北那边在招兵。”   瘦弱青年当即皱眉,“你还想入伍?爹和叔伯的教训还不够?”   他们来自军屯小镇,原本家境也算不错,他和他哥还能读书认字,可自从去年上头换了长官,底下人就再没过过什么好日子。   若非日子过不下去,他们也不会背井离乡,本来想着京城是天子脚下,活路总比其他地方多,谁知一路遇到的流民就先让他们吃了不少亏,若非是兄弟们都在家中熏陶下不说武艺超群,也是强身健体,比起那些流民要好许多,也不能将老弱妇孺平安护到现在。   硬朗男子:“京城总比别的地方好些……好了,现在给孩子们买药的钱有了,我不会去的。”   瘦弱青年没能完全放心,现在不会去,那就是之前想过。   “还是想想给咱们银子的人要咱们做什么吧。”   硬朗男子皱眉:“总不过是那些偷鸡摸狗,见不得人的事。”   话是这么说,但心里还是忍不住担忧,担心兄弟们因自己的决定而丧命。   “不然咱们偷偷跑了?咱们的人刚刚打探过了,这院子位置偏僻,周围也没什么人守着,就算趁夜跑路也不容易被找到。”瘦弱青年建议道,看样子是早就想这么干了。   “你拿到银子了?”硬朗男人问。   瘦弱青年一噎。   顿时想起今天那人聘用他们的时候,给饭给菜给药,吃喝管够,嘴上说着事后给他们多少银子,但实际一个铜板他们都没拿到。   套路,都是套路,果然贵人都是奸猾狡诈。   如果现在就跑,他们当然不亏,但是依然没什么后路,到时候,他哥多半还是得从军。   虽然军营也吃不饱,但以他哥的身手,至少饿不死。   这一夜,兄弟俩都睡得不是很安稳,做梦都是他们被卖去当奴隶苦工,藏起来的老弱妇孺全被饿死。   *   宁悬明看着手中的正式请帖,想到距离说要请自己上宅子里做客才不过几日,心下忍俊不禁。   不过,想想之前越青君才说下次见面,没几日当真出现在他面前,便又觉得这十分正常。   毕竟他的好友,孱弱的身体也无法阻止他的雷厉风行。   说起来,这还是宁悬明第一次收到越青君的正式邀请,抚过请帖上的笔迹和印章,宁悬明一时又有种回到两人之前书信交流的感觉。   翌日,宁悬明循着请帖上的地址,提着礼上门。   还未到门口,便有下人小跑上前,迎他进门。   “郎君快请,我家郎君早就在府上盼着您来了!”   宁悬明来京城后,第一次受到如此热烈的欢迎,倒也没有受宠若惊,只是觉得,果然,无瑕就是他最好的朋友啊,满京城的人,也只有对方会这么欢迎他。   不得不说,宁悬明此刻的心情仿佛夏日吃冰,浑身舒爽,愉悦得仿佛空气都是甜的。   刚进门,还没走过影壁,便见一道身影先行从影壁后出现。   那人穿着一身熟悉的白衣,撑着熟悉的纸伞,未语先笑。   “悬明。”   清润的声音尤为动听,宛如这朗朗夏日的一缕清风,令人不自觉随着尾音追寻。   “为何每次见你都撑着伞?”宁悬明看着他,第一句却是问了这无关紧要的事。   先前也就算了,今日可是雨后,无风无雨,也无烈日。   越青君向他晃了晃纸伞:“悬明不觉得,撑着伞,就能让人退避三舍,还能挡住自己不想见的人吗?”   宁悬明:“……”   见他竟当真这么想,宁悬明不由一时失笑:“身为皇子,也有不想见的人吗?”   越青君叹息一声道:“正是因为身为皇子,才有更多不想见,却又不得不见之人。”   “有时我也很羡慕你,孑然一身。”   宁悬明想说孤家寡人有什么好,随后想到越青君不是孤儿胜似孤儿的处境,忽然也觉得对方果然是能与他纸笔作信,未见先熟的朋友,说话总是极有道理。   越青君收起伞,来到宁悬明身边,“走吧,听说这宅子里有片湖,你应当会喜欢。”   宁悬明觉得奇怪:“你没去过吗?”否则怎么会用听说。   越青君转头看向他,面上笑容那样自然,“我想和你一起。”   宁悬明没什么想法,只是再次加深了进门前的印象,无瑕对他真是太好了。   二人一路边走边聊天。   “陛下为何忽然想到送你宅子?”   “大约是因为皇子府要被搁置了。”   宁悬明一愣,“怎么回事?”   越青君面上没有什么不甘不满,甚至还为安抚宁悬明而笑了一下。   “原是小事。”   “上回许子穆之案结束后,我便向父皇上书,自言想在宫中多陪他几年。”   话说得好听,实际上不过是老作精因为损失了上百万两银子勃然大怒,越青君为平息对方怒火,主动提出不需要皇子府,给皇帝节省二十万两。   越青君之前并未说谎,章和帝确实赏了他宅子庄子,只是这可不是什么恩宠,不过是对越青君主动提出暂缓皇子府修建的补偿。   这也是章和帝并未因为许子穆一案而迁怒非要追查到底的越青君的原因,六儿子有什么错呢,他不过是不希望君父被糊弄受蒙蔽罢了,对父对君都是忠孝双全,再没有比他更贴心的儿子了。   当然,作为皇子都作出表率了,那你们这些做臣子的,是不是也该有些表示,彰显一下对天子的忠心呢?   其中猫腻不必说,只看结果是老作精又收了不少东西。   至于那上百万两银子,找必然要继续找,只不过他既然从前都没看见,那么现在也可以当做不知道。   宁悬明陷入沉默。   难怪此事很快平息,牵连有限,并未掀起太大动乱。   他几日内迅速升官,想来也有其原因。   眼前这座宅子原住着曾经的二品大员,可惜后来败落,抄没家产,宅子自然也被官府收走。   虽未来得及修缮,但已经请人打扫过,湖水清澈碧绿,涟漪斑斑,九曲回廊幽静雅致,湖心亭更是精美绝伦。   但宁悬明却无心欣赏。   望着眼前不知花费多少雪花银创造的美景,他无声一笑:“区区罪官府邸尚且如此,朝中无银,是真的没有吗?”还是进了谁的囊中?   越青君并未顺着这话说下去,既是心知肚明,又何须赘述。   他转而提起了另一件事。   “先前听你说,来京中本是有事要办,不知可有我相助之处?”   宁悬明沉默半晌,方才缓声开口,“两年前,江南有个县城遭遇山洪,房屋倒塌,农田被毁,死伤无数。”   “县令集结当地大户,征集钱粮,搭棚施粥,组织重建,安抚百姓。”   “县令上书请求免一年税赋,几月后,却等来一封斥责他谎报灾情的文书。”   他看向越青君,面带疑惑,“你说,分明真的死了数千人,怎么就成了假的呢?”   累累尸骨堆积成山,虽然因为担心瘟疫而将它们烧了,但那就不存在了吗?   越青君没回答,只是想了想后说了一句:“两年前的九月,曾发生一起军中叛乱的案子,据调查,是朝廷常年拖欠军费,军中苦不堪言,上山为匪多年,一直无人告发,直到天子一名宠妃的弟弟路过此地被误杀,才被揭露此事。”   那时,章和帝可比什么许子穆贪污生气多了,朝廷的兵吃不上饭上山为匪还只是让章和帝颜面扫地而已,朝廷的兵因罪反叛,那就是在章和帝屁股里点炮仗了,毕竟天下那么多兵,守卫皇城就有几万,别人能造反,他们就不能吗?   章和帝又怒又怕,虽然后来叛乱被平,但后遗症始终没好,至少现在章和帝每年都会批一大笔军费,再不敢一毛不拔,虽然落到下面折损不少,但至少能让将士饿不死。   “你说的那封奏折大约是呈上来的不是时候,无人愿意在当时触天子霉头。”   至于后来嘛……那便是真被忽视了,毕竟天下问题那么多,不过是一个已经解决了的山洪,不必再多费心思。   于是一封斥责文书了事。   反正人都死了,户籍都没了,假装没死人又怎么了嘛。   不过上面自知理亏,因而只是一封无伤大雅的文书,没有实际惩罚。   宁悬明沉默良久:“你是对的。”   “我后来在户部查过,虽然那年没有批准免税,但在第二年免了粮税。”   批了这份条子的人,是唐尚书。   他自怀中摸出一个锦囊,展开一张纤薄,看上去饱受蹂躏的纸张,上面无数人留下的指印,在并不刺眼的柔光下显得脆弱不堪。   “我来京中本想求个答案,最后却徒增困扰。”   “铸冤累骨安天下,饮血吸髓坐庙堂。”   “什么是忠,什么是奸。”   “如果为官者想做一点事,都要谄上媚下,折骨逢迎,那天下还有谁能清清白白。”   白纸本无瑕,无奈斑斑墨迹,染清白身。 第10章 但见此时晴   在无人注意的地方,【江南旧事】悄悄从灰色变成了可以点开的黑色。   亭台楼阁,风来水榭,本该让人细细欣赏,此时却无人问津。   亭中二人,一人心念朝堂,一人却将心神尽数倾于眼前人身上。   湖面涟漪未散,新的又起,正如眉心褶痕,迟迟不去。   越青君望着宁悬明,想着自己最初对这个角色的构想、设定,赋予他的人生、经历、心性、喜怒哀乐……一点一点完善人设,最终才有了完整的宁悬明。   当这个从头到尾,从内到外,都由自己创造的人,真正出现在他面前,向他展现自己的一切想法。   这种感觉真是……太美妙了。   像父子而比父子亲密无间,像神明又比神明更唯一。   挚友?当然不够。   他要的是这世间最亲密的关系,要的是宁悬明只属于他一人。   他可以拥有自己的生活、志向、自由……可以拥有世间所有人都有的一切。   但他必须属于自己,属于越青君。   那么,似乎也不必再考虑了,世上最亲密的关系,不外乎夫妻,生同衾,死同穴,生生世世,人世黄泉,都不分离。   越青君有时都极为佩服自己,在心里想着如何将宁悬明寸寸融入自己骨血时,还能一心二用和宁悬明继续着之前的话题。   “可惜我太过无能,虽有个出身,却不过是个假样子,无力改变天子,改变朝局。”语气中的失落与叹息是那样真诚又清晰,丝毫没有想要宁悬明支持他,争夺那至高之位的意思。   当然,越青君也确实没有那个意思。   他与宁悬明,一个无权无势只略得了天子几分青眼的皇子,一个得罪了朝廷重臣,被发配去坐冷板凳的小官。   联手夺位?怕是即便说出去,也只会被人当成笑话看。   宁悬明回身望向越青君,见好友当真面带歉疚,当即劝慰道:“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过去二十年,你能保全自身已经要用尽全力,哪还能苛求其他。”   越青君摇头,面上悲悯令他看上去当真有得道高人的风范,湖风一吹,尽显圣人风骨。   “我既出生在皇室,所用分毫皆由天下供养,便天然担有对天下的责任。”   “无论我是荣华或卑微,都无法推卸。”   “可惜我有心无力,胆怯懦弱,只愿偏安一隅,远不及悬明你为民请命,奔波千里,便是已经对现世失望,也不改其志。”   说到最后,越青君眼中的惭愧尽数变成了钦佩和欣赏,“能与你相识,大约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了。”   说了这么多,只有最后这一句说得最为真心。   而真诚最容易打动人。   至少现在宁悬明就觉得,无瑕也是他认识的最好的友人,不仅人美心善,慷慨解囊,说话还好听。   他大约有些明白天子为何明知有些人不过是趋炎附势爱拍马屁的奸佞小人,也仍旧不愿意远离,对方说的话或许不是出自真心,可那些话是真的啊,听到时的享受与愉悦也并非虚假。   “你这样夸我,差点让我以为自己做了多大的事。”宁悬明笑着摇头,   越青君也笑,“悬明以为自己做的很少吗?”   不然呢?不过是千里迢迢入京,虽然路远了些,中途也略有波折,但他既然如今站在这儿,那么从前的一切都不那么要紧。   越青君却有另外的见解:“你可知天下数千万人,开启民智者不足两成,其中小有见识者又不足五成,这五成之中,学识能力能安抚生民、造化百姓者又要少一半,最后,这所剩无几的人里,面对崇山险峻仍不畏惧,愿意踏出那一步,从能做到在做的人,便是凤毛麟角了。”   “引领时代者,必将在青史中留下姓名。”   他说着还笑了一下,“说不定,那时我也能因‘宁悬明友人’而留下一点只言片语,也算借你之光了。”   越青君并未说谎,在原著的最终,只写到宁悬明的死,却还没写他死之后的后续。   原本应该写到番外没来得及,但既然已经变成真实的世界,那么在故事结局之后,世界仍在继续。   欠宁悬明的,都将在青史中补及。   宁悬明神情认真看着他。   越青君侧头疑惑询问:“怎么了?可是我说得哪里不对?”   宁悬明走到他面前,凑近在他身上嗅了嗅。   他的举动猝不及防,越青君毫无防备,被这样靠近,呼吸都不自觉放轻,可心跳却难以掩饰,胸腔里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如此清晰,差点让他将世间声音都隔绝在外。   好在衣服不算薄,且湖心亭周围并无阻隔,并不静音。   宁悬明嗅过后重新站直身子,“只是想知道你今早是不是吃了太多甜食,怎么说话这么好听。”   越青君:“……那你闻出来了吗?”   宁悬明一本正经道:“当然,不是你吃了什么甜食,而是你整个人都是糖做的。”   越青君:“……”   二人相视半晌,忽而齐齐莞尔。   越青君手背在身后,转动念珠的速度快了几分,那是他克制心绪的证明。   怎么办,好想把你抓起来,圈在我身边,好让我能时时看见,时时欢喜。   *   酷暑已过,渐至九月。   卫国百姓有三个重要节日,端午,中秋,新年。   每年中秋,朝廷都会给官员放十日假期,在此期间,朝政难免有些疏忽懈怠,这本也是寻常,毕竟平日里的朝政也没有很效率。   然而今年中秋还是生出了一点不大不小的波澜。   不知从哪日起,坊间流传起了一些小道消息,说是近年四境皆有天灾人祸,动乱频频,可朝廷非但不加安抚,反而当做无事发生,粉饰太平。   在这大好日子惹天子生气,谁也不愿意,然而流言越传越广,甚至有书生文人上衙门询问其是否为真,为此产生了诸多争议。   禁军抓了一些传流言的人,但他们就是一些地痞流氓,也追查不到流言来历。   上报至天子时,果不其然,天子发了好一通火。   他自然不是在意流言真假,只是担心流言影响天子形象。   章和帝显然对自己的形象没有太多自知之明。   有道是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这事儿虽然不大,但还真不好应付。   但只要天子门一关,当作什么也不知道,那造谣的也没什办法。   只是,章和帝是那么贱的人吗?   他当然是。   在意识到这些流言真真假假,粘在身上牛皮糖一样甩不开的时候,章和帝就在心里暗暗做下了甩手不管,冷处理的决定。   只是这话还没说,为天子名誉忧心,不愿见到章和帝被污蔑的越青君就找上了章和帝。   “父皇,这简直欺人太甚。”越青君皱眉,向来无欲无求,温和宁静的脸上难得染上一丝怒气。   “流言如此编排父皇,父皇为何还不将那些宵小一网打尽?”   章和帝:“……”他那是不想吗?   抓人越多,只会越闹越大。   章和帝已经过了最生气的时候,现在比起生气,更多还是觉得烦,所以干脆想眼不见为净。   摆烂就是这么爽。   当然,在儿子臣子面前,章和帝还是会做做面子工程。   “不过一点小事,掀不起什么风浪,用不了多久就会平息。”   章和帝没说错,任何事在过了最初的发酵和高潮后,人们对它的关注和激情总会逐渐回落。   越青君却似乎不太赞同:“父皇,我虽觉得不必刻意追求名利,却也不愿无故背负骂名,分明事实并非如此,父皇为何不为自己,为朝臣正名?您分明没做过,不是吗?”   我、没做过……吗?   章和帝表情怪异。   虽然他大多数时候不是个人,但他也是知道如今的朝廷是个什么样,要说哪里做的不好,那都不用怀疑,要是说哪里做得好,章和帝自己心里都要咯噔。   面对眼前满眼都是对君父信任的儿子,章和帝心情有些复杂。   一方面觉得这个儿子果然没接触过朝政,什么也不懂,另一方面又觉得这样不懂也挺好的,全心信任仰慕自己的儿子,谁又不喜欢呢?   见章和帝不说话,越青君摸出一分文书,“这是儿臣这几日去户部,拜托唐尚书帮忙整理出的近几年的赈灾记录,证据在此,若是将之公之于众,那些凭空污蔑父皇的人定是再无言以对。”   章和帝本没放在心上,然而接过来看了看,渐渐看入了迷。   其实这些赈灾记录分散在好几年时间,被夹在众多奢靡支出里宛如水滴入了大海,并不起眼,但只要整理在一起,让人一眼就看见种种赈灾举措,就十分可观了。   至少章和帝看着看着,心中都忍不住生出朕这个皇帝其实还是做的不错的感觉。   这段时间被流言扰乱的心情都好上许多。   抬头再看越青君,果真是朕的好儿子,一心维护天子名声。   户部的人也是好的,是他忠心耿耿的好臣子。   “去,把唐仁炳叫来。”   张忠海当即去请人。   章和帝看着自己的孝顺儿子,和颜悦色地问:“老六今日帮了朕大忙,有什么想要的,朕都满足你。”   当然,这话要打多少折扣,章和帝心里清楚。   越青君神色认真,“为父皇分忧,本就是儿臣应该做的,怎敢讨赏。”   章和帝:“有功当赏,有错就罚,你若什么都不要,岂不是让朕背负赏罚不明的名声?”   越青君似乎被说动,想了想道:“那父皇就许儿臣在禁军找人做儿臣的武师傅吧,御医说儿臣虽然体质孱弱,但若是能十年如一日坚持锻炼,或许有朝一日也不必日日喝药。”   他唇角带笑,似乎能实现这样一个小小愿望就十分满足。   前有情,后示弱,章和帝难免心软,心一软,说起话来也没怎么过脑子。   “选一个算什么,你身边人少,多挑几个给你当护卫。”   *   两日后,宫中连发几道圣旨,都是奖赏地方官员在中枢指挥下救灾有功,重点,中枢指挥。   不仅给地方发了圣旨,还在京中贴了告示,好让百姓看看他们的天子是圣君明主,朝廷官员也是为国为民。   知道内情的人暗中嗤笑,不知内情的人当真信了这番说辞,甚至民间排起了和其相关的戏剧。   无论信不信,在这番大肆宣扬下,先前的流言散得一干二净。   朝廷一个铜板没花,就为自己和天子刷了个好名声。   当日,越青君带着一纸文书,与宁悬明相约宅邸。   同样的湖泊,同样的湖心亭,却虽截然不同的心情。   看着手中的文书,字字句句,看得分明。   “圣旨已经送走了,这份是我特意找人抄录的。”   “没花多少功夫,当初的减税是唐尚书批的,如今他自然也愿意多揽一份名。”   是啊,本就是不算重要的小事,那为何从前从未有人想稍稍运作,拨乱反正?   宁悬明如今也知道,京中那些流言,多半与越青君脱不了干系,但那又如何。   同样是耍手段,有人为名为利,有人只是想拨开乌云。   抬起头,越青君仍看着他,笑容清浅,却那般认真。   “悬明,我虽只有微薄之力,却也愿圆你旧时憾,赠你今时明。”   他在那里,便是光风霁月。   这是宁悬明第一次,觉得古书旧籍中表达情感的词句都太过含蓄。   此时此刻,他并非如相认那日一般不知从何说起,而是百般言语汇聚心头,却都不及此时心情。   平生第一回 遭遇词穷。   他伸出手,拥住了眼前人……   相识时都未曾有过的拥抱,打破了文人向来含蓄,发乎情,止乎礼的拥抱,在此时都成了情难自禁。   与此同时,虚拟光幕闪现调动。   原本的【江南旧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金光煜煜的【云开月明】。 第11章 金色蝴蝶   清苦的药香侵入鼻息,宁悬明非但不觉得苦,反而觉得安心。   他的意识分明十分清晰,却有些享受这片刻沉迷。   嗅着这清苦药香,宁悬明心中对越青君常年体弱,汤药不断这事有了实感。   想想对方从未在自己面前展露过脆弱的一面,一度让自己忽略了对方的身体问题,宁悬明便深觉愧疚。   友人处处周到,时时贴心,自己非但没能帮到对方什么,反而还让对方耗费心神。   宁悬明越想,便越觉得自己这个好友并不称职,至少,不足以与越青君相比。   他缓缓松开双臂,结束了这个他觉得有些逾越的拥抱。   望着越青君,见对方并未觉得冒昧,这才笑道:“前些日子,我尚在是否留在京城此事上犹豫。”   越青君眨了下眼睛。   “京城繁华似锦,确实容易遮蔽人的眼睛。”   宁悬明:“你也不怀疑我是否像那等贤者大儒一般隐居山林?”   越青君眼中满是信任,“我认识的宁悬明,并非是会对世间诸事视若无睹之人。”   宁悬明扯了扯唇角,无奈轻笑,“有时或许还不如装聋作哑。”   可若连他这般人都装聋作哑,那么其他人又会如何?   “你既然开口,那便是有了答案?”越青君问。   宁悬明举起手中抄录的文书,含笑将其仔细收捡好,重新望向越青君。   “相识以来,无瑕助我良多,我却少有回报。”   “这些日子,我见你往来稀疏,想来也未有其他友人,若连我也走了,你未免太过孤单了些。”   越青君静静看他,并不出言打扰,只是背在身后的手转着念珠,一下又一下。   原著中,宁悬明当然也没有离开京城,只是却并非因为卫无瑕。   而今自己成了对方留下的重要原因,是否证明他所想的也并非不可行?   越青君仔细回想,自己应当从未在原著中明确过宁悬明感情方面的倾向,也未说过性向问题。   既然从未确定,那便尚且处于蒙昧之中,一切都有诸多可能。   丝毫不知自己心目中好友所想的宁悬明认真望着对方,含笑郑重开口:“悬明虽是萤火之光,却也想留在京城,与殿下相伴同行。”   不是无瑕,而是殿下。   意味着无论越青君只是想为这世道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又或是想谋夺高位,争一争皇位,宁悬明都愿意跟随。   哪怕一路崎岖坎坷,哪怕这路上只有他们二人,他都心甘情愿为自己的挚友、同道者倾尽全力,永不相负。   越青君忽而一笑,眉眼弯弯,衣摆随风飘拂,气度出尘。   “宁悬明并非萤火之光。”   “他站在这里,就是光明。”   那是越青君从一开始就赋予他的意义。   *   章和帝允许越青君从禁军之中挑选护卫,然而这份差事却并非人人都喜欢。   只可惜无人能质疑天子,禁军中人只好另辟蹊径,想办法让平时不受重视之人站在前方,好让越青君能率先看见。   禁军若是被选去做皇子的护卫军,那便是只认一主,自身前途全在主子的荣辱间。   他们本以为,选人时这位六皇子必定认真仔细,选择那些背后家世强大的人做护卫。   如今的朝廷官制,能入禁军,成为皇帝亲兵,守卫皇城者,大多都出身世家,即便不是,也是落没成寒门的人家,至少能读书习武。   正因如此,在章和帝允许越青君选人时,前朝后宫才有些许波澜。   仅仅是这些波澜,便足以让越青君再次病倒,连续数日不曾下床。   便是挑选护卫一事,他也未曾露面,而是让手下人代劳。   那人拿着一份名单,当场宣读谁被选中,而那些被选中的人,大多也是家世并不起眼,本人也未有出色表现之人。   如此过后,越青君病情方才逐渐好转。   “殿下,可要给护卫们安排住所?”吕言恭敬询问。   按理说那些人可以住在原来的住处,也就是禁军宿舍,可这样总归不便,其他皇子都是在自己府中划分区域安排众人入住。   可谁让越青君的住处太小呢,几十号人不太能住的下。   越青君随意发话:“留十人在宫中,其他人安排进宫外宅邸。”   因越青君尚在病中,习武强身健体一事暂且被搁置。   但有件事却搁置不得。   越青君能下床后,迫不及待出了宫。   消息传至东宫,有人让太子盯着这位逐渐崭露头角的六殿下。   太子原也是听的,越青君宫中全是探子,打探消息十分容易,在第不知道多少次听说越青君出宫只为见一礼部小官后,太子只觉得自己紧张的样子格外傻。   “罢了,六弟那里暂时让人盯着,却是不必每日汇报了。”   越青君时常出宫,与宁悬明时而在府中相会,时而在京城游玩,二人一同乘车出行郊外赏景,宁悬明忙于公务时,越青君或留宫中,或独自在府中,并未结交任何人。   不到半月,跟着他的人便没再继续,实在是这位殿下的行踪太过清楚明白,根本无需特意探查,也毫无引人注意之处。   夜深人静,京郊。   一群黑衣人悄悄摸进一处别苑。   因为提前多日踩点,他们早已提前熟悉了别苑中的人员分布,轮换守卫的频率。   趁着轮换之时,他们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换下来的守卫们打晕,换上他们的衣服,正大光明出现在别苑里。   随后有人在别苑专门备的醒神茶里下药,当茶汤被送给那些即将坚守后半夜的守卫,别苑里的看守算是解决了,今夜的密谋便成功了一半。   “大哥,咱们为什么不直接在他们喝的水里下药?”经过一段时间的喂养,原本的瘦弱青年也不再如先前那般瘦弱,浑身长了不少肉。   在收到金主命令之时,他才明白为什么那人愿意将他们养这么久,每日饭菜管够。   只是长久待在宅子里被养那么久,被他们藏起来的老弱妇孺却是熬不过,为此,领头的老大不得不和对方商谈,最后那人同意他们派一个人外出,但必须及时回来。   因为长时间被限制出行,众人对金主也越发警惕,毕竟,他们真的很像养肥了待宰的猪羊,就等着哪天屠刀落下。   终于收到任务时,众人齐齐松了口气。   总算来了。   终于来了。   众人摩拳擦掌,等着大干一场,然后跑路。   要是金主再晚两天,他们说不定就要提前跑了。   大哥摸了摸怀里的药瓶:“你以为药很多吗?当然要省着点用。”   他想的总要多些,说不准,他们想要全身而退,还要托这剩下的药。   “两人留守在外,剩下的人跟我走。”大哥一声号令,众人齐齐跟随。   他们一路顺着早就打探好的密道进去,没走多久,便发现了他们此次任务的目标。   十多口大木箱子。   箱子全都被绳子绑住,却没有上锁。   有人想要打开看看,大哥却抬手制止了他们。   老二试着抬了抬箱子,却根本没抬动。   “老大,这里面肯定装着好东西!”说话那人眼里尽是渴望。   老大瞪了他们一眼,“是好东西我能不知道?”但好东西也要看他们有没有命拿。   “赶紧的,把东西抬出去,接应的人也快到了。”老大安排几人一抬,来回几次就能将东西送出去。   虽然有些好奇,但众人还是听话地抬箱子。   众人齐心协力,终于将箱子抬上马车,几辆马车悄无声息进了荒山野岭,到了指定地点,众人却看了看四周,却没见到所谓的接应之人。   “凎!不会被耍了吧?”莫不是天一亮他们就会上京城的通缉榜?   但以他们这段时间对那处别苑的观察,对方显然也是低调行事,比他们还不愿意惹人注意,想来就算是发现东西丢了,也不会公之于众。   既然不是通缉,那便是追杀了。   正在众人头脑风暴时,马蹄声一嗒一嗒,在这夜色里悄然响起。   大哥抬头望去,却见前方正有一人一马由远及近走来。   马上之人身形挺拔,一袭黑衣虽在夜色里不甚清晰,但明月微光下,终是让人窥见那抹金色光芒,在月光下煜煜生辉。   “阁下可是接应之人?”大哥遥声呼唤。   “东西已经送到,阁下何时给银两?”本来畏惧麻烦,他都不打算要银子了,但见对方孤身一人,大哥心里又涌上了勇气和侥幸心理,心想他们十几个人,怎么也不怕对方一人。   马上之人并未下马查看,只是静静坐在那里,声音淡淡,“把东西抬下来。”   大哥虽然疑惑,却也没有拒绝,而是让兄弟们将箱子从几辆马车上抬下来。   等地上堆满了箱子,马上那人却是轻叹一声,语气遗憾,“竟然没有打开吗……”这么听话真无趣啊。   声音很轻,但大哥却听得一清二楚。   他心中莫名生出一丝凉意。   但凡窥见他人秘密的人,都很难被手下留情。   他不许人开箱也正因如此。   只要不打开箱子,他们就不知道里面是什么,那背后的一切也就与他们无关。   此时此刻,听着马上之人的话,他更是庆幸自己的决定。   大哥扯了扯唇角,“阁下若是检查好了,那便银货两讫。”   马上之人这回却是没说话,而是翻身下马,抽出腰间长剑,一剑劈在离他最近的箱子上,绳子应声而断。   那人:“打开吧,里面是你们的报酬。”   大哥刚想制止,其他人却已经一拥而上,将箱子打开。   开箱那一瞬,闪耀的金光就差点刺伤众人的眼睛。   众人一边惊呼一边伸手去抓,“金子!真是金子!”   大哥心下一沉,完了。   众人的欢呼还没持续多久,他们就辨认出金砖上的字,那是官府制造的印记。   众人浑身僵住。   晚风拂过,凉意袭身。   大哥率先抽出匕首,他就是凭这个一路从老家来到京城。   “阁下看来早有打算,是当真要斩草除根了?”   “你未免也太过自信,竟孤身一人前来,当真以为自己能以一当十吗?”   话音刚落,其余也齐齐掏出武器,对准那人。   月光下,那人竟是轻轻笑了。   “如此英勇,想来是不担心家人安危了。”   众人脸色霎时一变。   “你敢!”   大哥率先想到那次允许人送东西,他们当时找的借口是出去采买,但很显然对方没信,想来那时候就有人在附近盯着,等着找到他们的老窝,将他们的家人一网打尽。   “你们大可以抓了我,要挟他们放人,但你们猜,在你们找到人之前,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那人虽戴着面具,但众人知道,他在笑。   大哥表情严肃。   有人已经受不了了,“老大,抓住他!杀了他!”   “闭嘴!”那人被两人抓住,捂住嘴。   大哥冷眼看着面具人,“你想要什么?”   那人将手中的长剑挽了个剑花,一剑刺进木箱中,剑身隐没。   “入我麾下,又或者……亡我剑下!”   林风烈烈,玄衣肃杀,未被遮挡的双眼漂亮又明亮,却透着一股凌冽锋锐之气。   短短几息时间,却已经心思百转,大哥领着人跪下,恭敬道:“属下参见主上。”   那人抽出长剑,收鞘,轻描淡写道:“这一箱今后用作你们的赏银与日常开支。”   什么?这箱金子竟真的是他们的?!   众人瞪圆双眼,不自觉咽了口唾沫。   那人含笑道:“好了,现在把它们重新抬上去吧,东西送到指定地点。”   众人:“……”   什么接应之人,原来搬运来搬运去,干苦力的只有他们。   大哥:“敢问主上名讳,属下等该如何称呼?”   那人正了正脸上面具,金色的蝴蝶在月下流光溢彩,比方才那箱金子还要耀眼美丽。   “我嘛……”   他语气平淡宛如闲谈聊天,声音分明温和至极,却无端令人觉得危险又神秘。   皓月凌空,剑光凛冽,映含笑眉眼。   “吾名,越青君。” 第12章 命运赠礼   啪!   巴掌重重落下,五皇子妃娇嫩的脸颊迅速红肿起来,五皇子妃捂住面庞,眼中泪光盈盈。   面前五皇子向来温和文雅的脸上难得咬牙切齿,让那张英俊的外表都染上了几分狰狞。   “你不是说有人守着,就是这么给我守着的吗?!”   百万两尽数丢失,全都丢了!   五皇子妃心中满是惊惶,甚至顾不上五皇子对她动粗,只颤着声音道:“父兄找的都是可靠之人,必不会背叛,只是他们被暗算,殿下,有人黄雀在后,现在最重要的不是那些金银,而是找出幕后黄雀,敌在暗我们在明,于我们无益。”   “你当我不知道?!”五皇子忍着怒火道,“如今那些银两的消息尚未泄露,我根本无法倾尽全力追查,一个不慎,被父皇发现,你想让我被父皇厌弃吗?!”   五皇子妃当然不是那个意思,她忍着面上传来的疼痛继续道:“殿下,能查到那些银两在殿下手中,并且能找到藏匿地方的,必定了解殿下颇深,且心存敌意,左不过就是那些人,殿下稍稍试探,定能有所收获。”   五皇子勉强忍下心中怒气,伸手扶了下五皇子妃:“蕙兰言之有理,方才是本殿下一时心急,才会不小心伤了你,你的脸可有事?”   五皇子妃依偎进他怀里,遮住面上神情:“殿下哄哄蕙兰。”   五皇子笑着搂住她的腰:“你上回看中但晚了一步的那套桃花头面,我已经让人定做了一套新的。”   五皇子妃扯了扯唇角,眼中却无丝毫笑意,“那蕙兰就多谢殿下了。”   “你父兄这次办事不力,本殿下就不追究了,只是那百万两金银决不能平白消失。”五皇子声音微冷。   五皇子妃咬牙:“殿下,再过一月便是我母亲生辰,届时蕙兰想回一趟娘家,为母亲贺寿。”   五皇子面上笑意稍稍真诚了些:“蕙兰有此孝心,本殿下自然不会拒绝,只是下月我已邀了众多友人举办文会,恐怕无法亲自到场,只好拜托蕙兰帮本殿下带到了。”   “殿下精心准备的生辰礼,母亲定然喜欢。”   二人又温存一阵,五皇子才借口有事要处理而离开。   “娘娘!”守在门外的丫鬟们匆匆进来,见到五皇子妃脸上的巴掌印,顿时红了眼睛,又急又气,急忙找药的找药,去厨房拿熟鸡蛋的去拿鸡蛋。   “殿下也真是的,往娘娘身上撒什么气,娘娘不仅要为他出谋划策、生儿育女、管理后宅,还要做他的出气筒,哪有这样的道理。”   “殿下在外最是温文尔雅,连说重话都极少,怎么到了娘娘面前,就能随意动手!”   五皇子妃冷笑一声:“他是我丈夫,是我的天,这就是道理。”   因此哪怕明知对方虚伪至极,却还是不得不陪对方演戏。   “大驸马也是大公主的丈夫,前两日公主府又进了一名年轻乐师,大驸马重话都不敢说上一句,只敢在天香楼喝闷酒。”说话的丫鬟自然也知道公主是君,驸马是臣,且大公主作为章和帝最宠爱的女儿,唯一的嫡女,皇后唯一的女儿,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子,自然不必看谁脸色,因而也就是嘴上酸酸。   “罢了。”五皇子妃制止道,“嫁都嫁了,孩子都生了,还能回头吗?”   卫国女子地位不算低,和离再嫁者极为常见,也不会受人白眼,但她嫁的是皇室,终究与寻常人家不同,若是膝下没有子嗣,未必不能运作一番,但她已有两子一女,早已无法脱身。   “准备笔墨,写信给父亲,让家中筹备百万银两。”宋蕙兰出身的宋家乃京中数得上的世家,百万银两自然拿的出,但这毕竟不是笔小数目,他们愿意给,还是因为他们看好五皇子,愿意做这个投资,弥补一下因为办事不力而失去的五皇子信任。   “娘娘还是好生歇息吧,为了照顾小姐,您都两日未睡好了。”   拿鸡蛋的丫鬟走进来,板着一张脸。   “娘娘,我刚刚进厨房,见张侧妃院子里正在传膳,听说殿下要在张侧妃院子里用膳。”   说好的去书房,转身就去了侧妃那里。   宋蕙兰想到张侧妃家中有个子侄,领了个城门守备的职务,便知五皇子去对方院中是为了什么了。   心下嘲讽一笑,面上无悲无喜。   “玲珑醒了吗?醒了就抱过来吧,我想她了。”   *   且说五皇子之后当真在几个他觉得有嫌疑的皇子面前试探了一番,却什么也没试探出来,几个兄弟一如既往惹人生厌。   无功而返时,恰好偶遇越青君从宫外回来,真巧,这是第二次了,还每次都是撞见对方回宫。   若非觉得荒唐,他都要以为对方是在向他炫耀自己能长住宫中。   “六弟这是从哪儿回来?”他停下马车,掀开车帘和对方闲聊起来。   “从前半年不见六弟出宫一回,如今却是三天两头往宫外跑,可见是身子比往年好了许多。”   越青君掩唇含笑道:“多亏御医调养和父皇赏的武师傅,我如今确实感觉比往日好些,今日听法华寺讲经,比上次还多坚持了半个时辰。”   五皇子原本准备说出口的话一时卡了壳,只能勉强笑笑,“既然六弟身体渐好,那下月五哥我举办的文会,你可不能缺席。”   “往日你不爱出宫,更遑论参加这样的宴会,这次五哥会邀请京中知名才学出众之人,你若来,我也好为你引见一二。”   什么引见,鸿门宴还差不多,卫无瑕从前不起眼,其中自然也包括学识,上学时便默默无闻,无甚出彩之处,到了那样才子云集的场合,便是无人刻意与他为难,只怕他也待得坐立难安。   越青君轻咳两声,“多谢五哥好意,只是我这身子时好时坏,届时能否去赴宴,尚未可知。”   “不过,听说近日京中来了一位颇有才华之人,在京中传出几篇诗篇名作,我倒是想见识一二。”   越青君眼中满是憧憬,仿佛当真对那人向往之至。   然而在马车错开后,他眼中的憧憬便自然转变成了兴味。   他点开光幕,看着【角色列表】里的某个名字,缓缓勾起唇角。   希望对方能喜欢他送的初见礼物。   毕竟,上一个有这样荣幸的还是他的悬明呢。   如果不喜欢,他可就要不高兴了啊。   五皇子心思百转,等回到府中,他当即找来幕僚,“你可知如今京中有位极会写诗,让我那向来鲜少与人结交的六弟都听说并想见上一面的人。”   幕僚从怀中摸出几张纸,“殿下所说之人,大约便是此人,这也正是属下想向殿下汇报之事。”   五皇子接过那纸张一看,只一眼,便是再难移开目光。   半晌,方才一把将纸张拍在桌上,心绪起伏难平。   “先生与我说此事,意欲何为?”   旁人不知这位五殿下的本性,但他身边之人多少都了解一些,对方大约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温文尔雅,礼贤下士。   但幕僚不在意,他们跟随五皇子,更多是因为对方的母亲文贵妃出身清流文人,身后站着朝堂半数文官,是几位有实力争皇位的皇子中最有可能继承大统之人。   “殿下或可将此人收入毂中,为殿下所用。”   见五皇子眉心皱起,显然并不喜欢这个建议,毕竟没人会喜欢一个比自己优秀的人。   “殿下身为皇子,天然与他人不同,您的位置不在文人清客,而是能收文人清客为己所用之人,揽尽天下人才,对殿下是天大的助力。”   提醒五皇子他和那位才子并非敌人。   “另外,京城文人中,名声最盛者莫过于苍原孟氏孟九思。”   孟九思一岁背诗,三岁写诗,五岁出口成章,幼年成名,十来岁时便是闻名天下的大才子,京城少女最想嫁的如意郎君。   因性情放荡不羁,拒绝朝廷征召踏足官场,只在民间做一富贵闲人,寄情山水的逍遥客。   孟家势大,章和帝自然不会因为一个未及冠的小儿随意开罪,但孟九思显然也招惹了他,从此与官场无缘,如今年近而立,也未有一官半职,红颜知己无数,却未曾娶妻生子。   而幕僚送来的那些诗作,据说是那名叫“不凡”的才子为青楼女子所作。   如此一来,二人倒真有几分相像。   孟九思此人独来独往,素来不给谁面子,章和帝尚且被拒绝过,五皇子自然也被下过几次脸,偏因他要维持自己礼贤下士爱惜有才华之人的名声,甚至不能对孟九思冷脸,天知道他曾在这事上受了多少气。   而今,能让他出气的机会就在眼前。   五皇子当即明白了幕僚言下之意,“听先生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有先生辅佐,何愁未来不能得偿所愿。”   “既如此,先生便稍作安排,请那位先生参加文会,可惜孟九思多半不会到场。”孟九思近几年鲜少参加诗会文会,正因如此,还有人说他江郎才尽。   “不过,我那六弟能来,倒也不枉费我一番心思。”   五皇子想了想,最后为了保险起见,也给他六弟近日时常往来的那名礼部小官送了一封请帖。   如此,算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书桌上,写着诗词的纸张被吹乱,纸页翻飞间,上面的诗词也显露无遗。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第13章 盛世白莲   天香楼中,衣香鬓影,姑娘们穿梭在其中,成为楼里最美的风景。   天色尚早,楼里的客人不如夜晚多,然而有间包间却始终有人进进出出,往来美酒美食无数,其内传来的丝竹管弦声不绝如缕,好不热闹。   “李郎君,小女子方才跳的霓裳舞您可喜欢?比风竹姐姐的雀屏舞又如何?”彩衣女子含笑走来。   周围美人稍稍让开,露出被众美环绕的青年。   青年已有几分微醺,此时间彩衣女子过来,却也露出一个赞赏的笑容,“群芳姑娘舞技超群,李某此生仅见。”   他沉吟片刻,将手中美酒一口饮尽,诗兴大发,“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好诗!好诗!”   “李郎有此文采,足以傲视群雄!”   “李郎君,奴家的舞技也不差,郎君何时瞧上一瞧,也给奴家赋诗一首?”   被众人包围追捧,李少凡的心早已经飘飘欲仙,酒意影响下,他恍惚间只觉得自己来到了仙境。   落魄书生一朝声名鹊起,以平民之身往来富商权贵之间,被无数上流人士奉为座上宾,阅无尽美色,享无边富贵。   这大约是每个穿越者的梦想,而他李少凡,显然已经做到了。   醉倒在温柔乡里,李少凡觉得自己仿佛当真成了在盛唐中挥毫泼墨的诗仙,他就是盛世本身。   就在李少凡晕乎乎,不知今夕何夕时,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然而屋内热闹的景象,竟是无人听见门外的动静。   片刻后,门外之人直接推门进来,努力往里面挤,凑到李少凡面前:“李郎君,李公子,五皇子殿下府上有人想见您!”   他的大嗓门终于在屋内占据一席之地,周遭的乐声笑声都悄然低了几分。   美人晃着李少凡的手臂,“郎君,李郎,有人要见你。”   李少凡仍陷在温柔乡,黄粱梦里不愿意醒来,只略略不耐地说了一句:“谁?”   五皇子府的小厮捧着请帖进来,见到屋内的靡靡景象也不曾多看一眼,将请帖向李少凡递上。   “小的是五皇子府的人,我家殿下即将在下月举办一场文会,京中众多文人雅客皆受到邀请,听闻李郎文采斐然,殿下特意给郎君也送上一份请帖,还请李郎亲至。”   “五皇子?”李少凡被酒精与美梦糊住的脑子稍稍清醒了些,想到现代各种影视文学作品中,杀伐果断的天潢贵胄,心中难免生出些许畏惧,但同时也滋生更多的野心和渴望。   皇子,距离皇位就差一步之遥,封建社会最大的奴隶主,金字塔顶级。   原来他已经走到这里了吗?   飘飘然时,他只觉得自己仿佛成了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人,站在这个封建落后社会的顶峰。   身边的美人显然也十分高兴,与李少凡道:“李郎有所不知,五皇子殿下最是爱才之人,想来是听闻了李郎佳作,知道李郎才华横溢,想要一睹郎君风采。”   李少凡脑子里顿时浮现出李白在长安受人追捧,连天子都召见对方的情形,与他何其相似。   只是人家引来的是天子,可自己却只是为皇子,终究差了些许。   便宜没好货,越是珍贵,就越要矜持,就像现代很多奢侈品,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李少凡觉得很有必要给自己抬抬身价。   他接过那张请帖翻开一看,不愧是皇子府,请帖上都洒着金粉,贴着金箔。瞧着就富贵华丽至极。   他随手将请帖掷于地上,满脸骄矜,“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此时此刻,李少凡想的是贵妃研磨,力士脱靴,自己只是拒绝五皇子一次,李白尚且能风流潇洒多年,没道理自己会有什么事。   五皇子爱惜人才,礼贤下士,那么自己这么个才子诗仙,自然也能受几分优待。   五皇子府的下人瞪大双眼,眼中满是惊怒,抬头看向李少凡,此人竟如此不给五皇子颜面?!   屋中有一瞬寂静无声,然而在短暂的静默后,却是爆发了更大的欢呼,美人们无论心中如何想,面上皆是崇拜仰慕地看着李少凡,“李郎君兰风梅骨,我等平生仅见,今朝能与郎君同醉于此,此生足矣!”   “李郎,继续喝!”   “来来,都喝都喝!”   徒留五皇子府的下人被丢在原地,与周遭一切格格不入。   掉在地上的请帖终究是没有捡回去,但下人转身回府,将此事禀报给了五皇子。   听到下人回禀的话后,只听咔嚓一声,却是五皇子折断了手中的笔。   下人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不知过了多久,五皇子才微微一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下人匆匆离开,五皇子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半晌,五皇子忽而笑了。   好一个风流才子,想借本殿下刷名声?那我到要看看你到底接不接得住。   *   越青君觉得,自己这位五哥这下大约是不会想要去参加他那什么文会了,作为弟弟,他十分贴心地帮对方做了选择,将请帖丢进废纸篓,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   见到宁悬明时,他却问:“你想去吗?”   宁悬明摇头,“年关将近,宫宴年礼,祭天请福等等诸多事宜让礼部上下近来都十分紧张,便是没有殿下,我也要拒绝的。”   托年关的福,也因为这几个月宁悬明的表现,他如今在礼部的处境好上许多,早已逐渐融入其中,参与政务。   只是职能如此,便是部门上下事务繁忙,宁悬明也能抽出时间来见越青君,和对方一起用膳。   深秋的风自窗外吹来,惹得越青君喉中传来一阵痒意。   “咳咳……”   “近来气候渐寒,殿下的身体可还好?”宁悬明关心问。   越青君含笑道:“和从前一般,不好不坏。”   “倒是你,官舍中虽不缺用度,但终究不如府上周全,若有不顺心之处,不妨住进府上。”   宁悬明微微一笑,“幸好我官职低微,否则只怕别人要说殿下结党营私了。”   越青君一脸坦然:“是与不是,你我心中清楚不就好了。”   宁悬明听过难得陷入沉默。   越青君抬眸看去,好奇问:“在想什么?”   宁悬明未曾遮掩:“在想殿下。”   转动念珠的手一顿,分明知道对方没有特别的意思,但越青君还是心跳重了一瞬。   “我本人都在你面前,还需要想吗?”他轻轻笑道。   嘴上说着想他,目光却是盯着桌上的棋盘,这几日二人相处不长,一局棋下了几日还未分出胜负。   但他们大约也并不在意胜负,只将它当闲时消遣。   “如今一朝,官场倾轧,皇子纷争,天子荒唐,我观殿下几月,却未见有何举措,不知殿下有何想法?”   宁悬明当然不在意越青君是不是想要皇位,毕竟无论如何,他们都是相识相知的挚友,但他想要知道对方的想法。   越青君远眺窗外,只见辽阔无际的天空也被框成了个四四方方。   “五年前,五皇子为打压太子,制造了‘毒米案’,上万百姓饥馁而死。”   “后来,太子为了报复回去,又生‘青词案’,多名官员入狱,上百名文人冤死狱中。”   “若想要皇位,必须陷入那样的争斗中,岂非因果倒置?”   “非我所愿,想来也非悬明所愿。”   越青君坚持随时随地都维持着自己白莲花的形象,卫无瑕身上不能有一点瑕疵。   皇位不是他的目标,而是别人自作自受,他也没想要登基,都是别人非要他上,名臣良将不是他谋划来的,都是他们自己主动凑到他身边,他根本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就折服了,他什么也没做啊。   总之,他都是被迫的,什么野心勃勃,什么处心积虑,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   越青君面带忧虑,心中却弯了弯唇角,不得不说,这种表面一套背地一套的戏码真有意思,他还可以演一百年。   “尽人事,听天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看来殿下修佛颇有心得,改日殿下去寺里听讲经的时候,带上我一起吧。”宁悬明笑着道。   越青君手里捏着的黑子一时忘了落下,眨了眨眼睛后摇摇头道:“不妥。”   宁悬明抬头,面带疑惑:“这是为何?”   “悬明本就因俗务耽误了终身大事,若是随我听经,听得久了,更无心婚姻,想要皈依,那该如何?”越青君一本正经道。   宁悬明愣住,看着越青君的目光都与往常有些不同,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一般。   “恕我提醒殿下,您自己都在修佛,且为此不愿成亲。”无瑕到底为何会觉得自己有资格和他说这种话?   而且,他此前从未想过,会从越青君口中听到婚姻、终身大事这些话,仿佛天上的谪仙落入了凡间,沾染尘埃。   越青君笑了笑,“悬明有所不知,我虽修佛,却也未曾超脱世俗。”   “红尘情爱,世俗欲望,我也不缺。”   是的,虽然他杀生,淫邪,妄语,饮酒,穿锦衣华服,尝山珍海味,但他是个一心向佛的好人。   宁悬明:“……”   越青君心下笑而不语,虽然演戏很爽没错,但他忽然也很想,很想用本来面貌见一见悬明呢。   那时,他的悬明又会是什么反应呢?   强制什么的,似乎也很有意思嘛。   脑中逐渐有了想法,越青君单手支着脑袋,在宁悬明看不见的地方,笑意愈深。 第14章 权势不揽而自成   年关将近,前朝后宫都陷入了忙碌中。   年底日子好,京城的喜事也格外多,今儿是郡王府嫁女,明儿是尚书府娶妇,还有那出生在年关的婴孩,在众人眼中都是有福气。   各家的宴会始终不停歇,越青君也难得参加了几回,多是宗室举办的宴会,他去也就是亲戚间走动,其他人也没什么别的想法。   “世子堂兄,那边那么热闹,是在聊什么?”一场王孙满月宴上,越青君故作不知地对来向他敬酒的福王世子询问。   福王世子看了一眼,见是女眷那边一堆人凑在一起,说话声议论声都比往日热闹许多。   “六殿下既然想听,何不过去攀谈?都是亲戚,也不必太过避嫌。”福王世子从前都没和越青君说上几句话,也想了解一下对方是怎样的人,这才多说几句。   越青君举杯饮尽,因他身体问题,主人家特意准备了茶,而不是酒,“我与众位姐妹姑嫂本就不熟,非要凑上去不过是让她们不自在,何必为了一点好奇打扰她们此时正好的氛围。”   福王世子想了半天,也很难说明白越青君是个怎样的人,但就这几句话,非要他给个评价的话,那就是无害。   仿佛无论发生什么,对方都不会伤害别人,是个可信任的人。   可不要小看这个词,在许多时候,知道最多,看得最明白的,往往都是没什么存在感,平时看着温和无害的人。   也是这样的人,当他想要背刺谁时,最容易不被防备,一击致命。   福王世子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虽然听不见,但我大约知道他们在聊什么。”   越青君好奇看他,被这样的目光看着,让人很难按捺住倾诉欲。   “你可知前些日子京城来了一位惊才绝艳之人?近来京城因他的诗掀起了不少风浪,宴上女眷们大约又是在争论他与孟家那位谁高谁低。”   越青君笑了笑,“孟家那位先生年少成名,我也读过他不少作品,却不知竟有人能与他一较高下吗?”   “这……未免有些匪夷所思了。”   福王世子压低声音:“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虽然坊间争得面红耳赤,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但私下有什么关窍,就不是你我能知道的了。”   “我承认那人是有几分才华,但酒香也怕巷子深,想要香味飘远,也要先把巷子打通才行。”   任凭那姓李的有多少才华,但孟九思出身苍原孟家,这便是对方无论如何也比不了的,听听便知道了,众人都夸那人才华横溢,可有多少人知道那人姓名?谈及他出身?顶多知道个“不凡”的雅称,但这个“不凡”可以是他,也可以是其他所有人。   如此这般,那再看如今“不凡”与孟九思之争,就值得深思了。   寻常福王世子也不应与越青君说这些,交浅言深,但此时世子刚喝了不少酒,又想和越青君多说两句,便一时没管住嘴。   夜里,福王世子酒醒后,有些懊恼自己酒后失了戒心,但又暗暗安慰自己,六皇子向来低调,哪怕在天子那里得了脸面,也不曾有半分得意忘形,对方应当不会将他那些话传扬出去。   即便传出去了也无妨,他都能看出来的事,也不算什么秘密,顶多是从背地里放到明面上。   之后他让人观察了几日,见并未有消息从六皇子那里传出,这才终于放下心来,与此同时,心中对越青君的好感也高了不少,对方守得住秘密。   年节送礼时,给六皇子的礼比原先准备的重了三成。   一来一往间,关系就这么拉近了。   因此,当福王世子匆匆求上门时,越青君也并不惊讶。   “世子堂兄,今日怎得有空上门做客?”越青君一边让人去奉茶,一边又和对方寒暄。   福王世子满脸堆笑,“上次犬子满月宴上,宾客众多,未能好好招待殿下,今日特意送上一份礼,好弥补当时的疏忽。”   他让人将礼物抬上,是一株精美贵重的极品红珊瑚。   这尺寸和品相,哪怕是在国都京城,非富即贵之地,也难得一见。   因天子喜爱珊瑚,京城的珊瑚价格节节攀升,居高不下,其中又以红珊瑚为最,一小株便价值千金。   “世子堂兄这是何意?”越青君眉心微蹙,即便他久居深宫,也知道这样送礼绝非真心,其中必有深意。   福王世子看了看周围的下人,越青君抬抬手,示意他们都下去。   待到周围无人时,福王世子才表情一转,带上几分苦恼与羞惭,“六殿下,实不相瞒,今日冒昧登门,确有事相求。”   不等越青君问,他便尽数道来:“起因便是这珊瑚。”   “殿下也知道,天子喜爱珊瑚,本次年节,福王府上特地让人寻来了一株极品珊瑚,比您眼前这株更完美,谁知那珊瑚在库房放了几日,却叫人发现那珊瑚竟是假的,那珊瑚商人早就走了,我现在就是想找人算账都不行。”   福王世子一副将眼泪往肚子里咽的委屈模样,“六殿下,先前我爹酒后早已在陛下面前夸下海口,找人算账事小,如今最要紧的,是如何向陛下回禀,您也知道,我们福王府向来在陛下面前排不上号,此事一出,只怕陛下就要问罪了。”   问罪或许不至于,但被天子厌弃却是一定的,宗室向来因为身份被优待,同样也因为身份被忌惮,即便参政,也不可能身居高位,手握权柄。   如此,要想寻求突破,争做宗室中的领头鸡,除了依靠血缘亲疏,就只有学佞臣谄媚天子。   讨好章和帝难也不难。   不难是因为对方就是喜欢听谄媚之言的昏君,说难则是因为天下间绝大部分谄媚讨好的功夫,章和帝都领教过了,阈值极高,想要准确拍到龙屁上,还需要技巧和机遇。   眼前这株珊瑚虽好,但若是要献给天子,那是远远不够格。   “不知世子堂兄可有相熟之人收藏极品珊瑚?”越青君沉思片刻后问。   福王世子苦笑:“若能找到,今日臣也不必来求殿下了。”   越青君面露无奈,“可是世子堂兄,我手中也没有极品珊瑚啊。”   福王世子当然知道,他来找越青君根本就不是为了极品珊瑚,而是想要对方帮自己在章和帝面前说说好话。   他当然知道自己也可以找其他人,但张忠海之流,属于天子近侍,最亲近之人,若他一个不受重视的福王世子竟能说服天子近侍帮自己说话,难保章和帝不会多想。   至于找其他皇子,又免不了牵扯进皇子争斗。   想到越青君也是因为对方上次给他的印象不错,六皇子向来不理朝政,无心帝位,又听说对方时常陪章和帝用膳,让对方帮忙,就是亲戚间的拉拉架和稀泥。   若是越青君这边走不通,他就只有走后妃的路子了。   “世子堂兄相求,无瑕不便推辞,只是效果如何,却是我也不知了。”   见他答应,福王世子连忙喜笑颜开:“自然,自然,这本就是臣的事,殿下能答应,臣便已经感激涕零。”   半个时辰后,福王世子离开,留下了那株红珊瑚。   翌日,越青君就带着红珊瑚回了宫。   章和帝将那株红珊瑚拿在手中看了又看,随手将之丢在桌上,“福王世子让你帮他说好话,你转头就把他出卖给朕?”   越青君笑笑道:“儿臣只是觉得,事无不可对人言,无论是世子堂兄买了假珊瑚,还是儿臣答应他帮忙说好话,都只是一心为了父皇而已,为臣为子,只要对君父的忠心不变,又何惧父皇怪罪?”   他虽未继续说,但脸上的信任却是那样真,让人不忍怀疑。   章和帝心中难得生出一丝对傻儿子的怜爱,“你是心无杂念,一心为君,别人可不一定。”   福王府又不得脸,不算自己人范畴,章和帝自然没有滤镜。   越青君摇头不信,“怎会,世子堂兄近几日一直在找那珊瑚商人,但他始终不承认自己眼光差被骗了,只说是那珊瑚商人做了手脚,偷梁换柱,他还想把那商人找到,将父皇的珊瑚找回来,只因先前答应了父皇,不想食言。”   章和帝心中不悦,只觉得那福王世子蠢钝如猪,被骗也就算了,还自欺欺人。   越青君看向章和帝笑道:“儿臣向世子堂兄说,父皇手握天下,胸怀宽广,必不会因这点小错降罪于他,让他不必这般担心。”   章和帝暗暗点头,觉得老六说的没错,朕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即便真的是,但你表现出来就是你的不对了。   越青君喝了口茶继续道:“世子堂兄却说,他找珊瑚并非是怕父皇怪罪,而是先前早在父皇面前夸下海口,若是找不到,那就是对父皇食言。”   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章和帝再怎么不高兴,福王府都是宗室,他也不能因为这点小事给人把爵位撸了。   再任性的老作精,作起来也是要理由的。   “瞧他这斤斤计较的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三岁小儿。”章和帝先是嫌弃了一句,但也仅仅是嫌弃。   “把他给朕叫来。”   福王世子从府中被传进宫时,心中尚有几分忐忑,尽管有所掩饰,这样的心情也难免在面上带出来几分。   到了章和帝面前,见越青君也在,心下安了些许。   “臣参见陛下。”   章和帝看了他片刻,“听说,你被人给骗了,买的珊瑚是假货?”   福王世子故作不服气,“陛下有所不知,我看的时候那珊瑚明明就是真的,被发现是假的那是被人掉包了,给臣一点时间,臣一定能找到那株珊瑚,当初就是亲眼见过才敢告诉陛下,臣不是那等胡说八道,言而无信之人。”   章和帝一脸嫌弃,“行了行了,被骗就被骗了,还死不承认,朕瞧着幼童都没你幼稚。”   “听说你儿子前些日子也满月了,从朕的库房里取一块玉佩给他,但愿孩子长大可别像他爹一样不像样。”   这便算是将珊瑚一事轻轻揭过了。   福王世子一愣,这回是真的,随即连忙俯拜谢恩。   “臣代犬子谢陛下赏赐。”   章和帝见他拜得实诚,心道傻虽傻了点,但也并非一无是处。   “等翻了年,就去御史台寻个闲职,总好过待在家里正事不做,把孩子也带坏了。”   福王世子瞬间明悟,御史台多是风闻言事,这是让他没事就去和人吵架,这“耿直傻子”形象算是要装到底了,朝廷的御史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总不差他一个,老作精果然没那么好心。   此事一出,便以极快的速度传遍后宫前朝,也带来了未曾料到的后果。   大家忽然发现,似乎,好像,这不起眼的六皇子在章和帝面前说话还挺管用?   甭管章和帝是不是拿人当宠物,话说回来,前朝后宫所有人,又有谁在章和帝那里不是随意逗趣的宠物?   只要这只宠物有用,其他又算什么?   而在这方面,这位六皇子就做得格外好。   福王世子在章和帝面前走上一遭,不仅没被怪罪,还得了赏赐,都是六皇子的功劳。   虽然六皇子无母族无权势无支持的臣子还一心修佛不争皇位,但他是真的能在章和帝面前说上话,能影响对方的决断。   仅此一条,便足以让众多欲求天子而不得之人看在眼中。   六皇子卫无瑕之名,也第一次真正被所有人看到。   权势不揽而自成。   虽然是依附他人,虽然并不稳固,但终究迈出了那一步。   众人追之羡之,唯有宁悬明心绪复杂。   明明并非谄媚之人,却要委屈自己常伴帝侧。   他本该是白玉,如今却要做荷莲,染一身淤泥。   “这便是你选的路?”他问。   越青君仍是那副浅笑晏晏的模样,落在宁悬明眼中,却是对方将委屈都藏在心里,不露与他人,乱人心神,一如当初相认时。   “父皇与我血脉相连,他若有错,我也要承担责任,这本就是我应该做的,不必担心我觉得委屈。”   越青君笑着,短短几日,便有无数人想送礼上门,他有什么可委屈的。   唯有宁悬明低垂眉眼,遮掩眼底不忍。 第15章 出淤泥而不染   李少凡近来意气风发,他因几首诗在京城走红,备受追捧,收到的邀请数都数不过来,尤其在他拒绝了五皇子后,来请他的人更多了。   只是李少凡不知京中情况,也不知那些来邀请他的人背后底细,因而未能察觉出前后邀请他的人有何不同。   李少凡沉浸在被人追捧的繁荣中,看不见埋藏在其中的危机,甚至在别人无故将他和京城中的风云人物孟九思放在一起比较时,他也只是略微疑惑了一会儿,随后自以为这就跟现代娱乐圈,同风格同戏路明星之间的竞争一样,无需什么原因,他们天然便处在竞争的位置,因而其他人也常常将他们放在一起比较。   李少凡非但没有不满,甚至因为自己在二者之间占据上风而略感自得。   在拒绝五皇子,打响名声后,李少凡原本等着五皇子的第二次邀请,然而在那之后,五皇子竟当真觉得他是个视金钱权势如粪土的人,对他表示了尊重,祝福,然后,就没再邀请过他。   紧张了一段时间,见五皇子似乎并未生气,也未曾找他麻烦后,李少凡放下心来,又恢复了原本的高调样。   心里却对五皇子摇了摇头,心想,招揽人才连三顾茅庐都不会,这样的皇子,必定成不了大事。   但能帮他扬名,也不算半点用也没有。   之后一月,李少凡参加了几次宴会,都是文人清流间的交流,在矜持了一段时间后,确定五皇子那边是真没戏了后,他不得不给自己找其他目标。   他首先目光落在了其中身份地位最高的朝阳公主身上。   来京城这么久,他也并非没听过朝阳公主的名声,公主府上养着一群乐师画师,他倒是不介意吃软饭,但这样一来,他先前为自己树立的形象岂不是要毁得一干二净。   因此,即便心中不舍,他还是忍痛放弃了做公主入幕之宾的想法。   艰难抉择后,李少凡选择了一位未曾入仕为官的世家子。   宴会上,一切都如往常一般,主人家选定题目,请宴上宾客为其作诗,今次主题为雪。   李少凡一句“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将宴会气氛推入高潮。   众人连连拍手叫绝,赞美之词不要钱似的往李少凡身上丢。   李少凡笑容含蓄,“都是诸位相让,侥幸得此虚名,承让,承让。”   他面上笑容淡淡,众人只道他不愧是世间大才,做人如此谦虚,却不知李少凡心中的不得劲。   无趣,乏味,翻来覆去都是那些夸赞,连个给他打脸的人都没有,都怪古人太过纯朴?   被吹捧这种事,也是会逐渐提高阈值的,第一次在宴会上大出风头,李少凡飘飘欲仙,第二次被吹捧,李少凡洋洋得意,第三次兴致缺缺,第四次、第五次……如今他只觉得索然无味。   连在天香楼也不像先前那般,一次让一群人进包间,而是只让一二人留下饮酒作乐,弹琴唱曲。   看着宴会上众人,他竟觉得众人皆醉我独醒。   大约是老天爷偏爱穿越者亲儿子,在李少凡想着是否提前离场时,一位一直坐在角落的青年站起身,走到李少凡身边。   “久闻李郎君之名,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青年一身靛蓝锦衣,腰间玉佩光泽莹润,质地非凡,头上簪冠镶金嵌玉,行走间更有几分让李少凡难得一见的威仪。   是个金大腿。   当然,在李少凡眼中,金大腿不是用来抱的,而是被他踩着上青云。   “兄台过奖,不过是大家看得起我。”   青年含笑道:“李郎君过谦了,今日之前,我本也以为传言夸大其词,可亲眼见过后,却觉得李郎实至名归,想来在座与我所想一样。”   莫非这就是自己竟从未遇到打脸的原因?李少凡胡思乱想。   一人有意逢迎,一人无心深究,很快二人便相谈甚欢,最后青年自然而然提出想邀请李少凡上自己家中做客。   李少凡有些迟疑,不知为何,明明换作之前,他想也不想就会同意,今日却犹豫了。   “还得是李郎,竟然能得您亲自邀请,我等凡俗人终究不比天上谪仙。”有人在旁故作酸言酸语。   “李郎有福了,听说崔氏府中景致卓尔不群,尤其冬季还有冰雕,就是寻常人难得一见,国舅爷的眼光,也只有陛下与先皇后有幸欣赏。”另一人也在旁附和。   国舅!陛下!先皇后!   李少凡脑中瞬间浮现一句话,老天爷终究是偏爱我的,才想找个贵人,如今竟主动送上门了。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那点莫名其妙的犹豫迅速被李少凡抛诸脑后,立即答应了对方想邀约。   几日后,李少凡循着地址找到崔府,被下人恭恭敬敬迎进门,请到客厅,奉上茶点。   李少凡一边欣赏前厅布置,一边喝着价值不菲的茶水,不过半盏茶,他就脑袋一歪,倒在椅子里不省人事。   书房,管家走到青年面前,小声道:“郎君,人已经带下去了。”   青年手中的笔未有分毫停顿,待到收笔时,“诗仙”二字已然落于纸上。   崔行俭看了片刻,忽而轻笑一声,将这张纸揉成一团,丢进炭盆里,看着那燃起的明艳火焰,他语气悠悠。   “我的‘诗仙’尚且带着匠气,那是什么庸碌俗人,也敢在京城招摇撞骗。”   *   临近年关,京城下起了雪,一连几日,不曾停歇,虽说瑞雪兆丰年,但连续几日的大雪终究给京城百姓的生活带来了不便。   越青君让人在城外搭棚施粥,以章和帝的名义。   消息传入章和帝耳中,老作精只觉得这个儿子实在单纯又善良。   即便做了好事,也从不在他面前邀功。   “你说近日六皇子在宫外的府邸很热闹?到底是怎么个热闹法?”章和帝眼神不善地盯着眼前的御史。   御史心中微凉,但还是努力道:“近来京中富商官眷,宗室勋贵,送礼上门者不计其数,其数额巨大,实有结党营私,收受贿赂之嫌……”   见人说不下去了,章和帝转头看向张忠海。   后者上前两步,小声道:“的确有人送重礼给六殿下,但……”他看了那名御史一眼,这才继续道,“但六殿下并未收下那些重礼,即便有人将礼物放在门口,六殿下也是找人将东西送还回去。”   “六殿下只收了福王世子的谢礼,见的也只是宗室的旁支远亲,临走时,还给那些人送了东西,都是过冬用得着的。”   什么结党营私,分明是在接济穷亲戚。   章和帝似笑非笑看着面前的御史,“这就是你口中的收受贿赂,结党营私?”   “臣、臣……”   “臣也只是听闻……”御史额头冒汗,“未曾深入了解,冤枉了六殿下,是臣之过。”   话又说回来,御史向来如此,只管说,查证是别人的事,他当然也不算错。   可章和帝本就是天下最不讲道理之人,他不在意一个人,当然不会去管对方是否被冤枉,但当他将一个人放在心上,那么无论对方是否冤枉,在章和帝心中都是再清白不过。   “大雪冻死人你不管,百姓过冬艰难你不管,就盯着老六那一亩三分地,他连个皇子府都没有,现在还不伦不类宫里宫外两头跑,老五媳妇又偷偷回娘家拿银子,太子这一个月府上来拜访的客人就没停过,连老七老八都有不少私交往来,你却偏偏盯着老六不放,他连个皇子妃都没有,只能和宗室里的亲戚走动,这也碍着你们事了?!”   章和帝的心一直是偏的,从前能偏心别人,今天也能偏心越青君。   章和帝觉得自己一点问题也没有,老六乖巧懂事,一心为君父,不成婚不入朝,对权势皇位毫无觊觎之心,这样难得的好儿子,不偏心他偏心谁?   刚听前面,御史心中是万分不服气,他是没管城外流民京城百姓,但你章和帝就管了吗?作为天子,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听到后面,御史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皇子们私下与朝臣姻亲勾连这种事自然是大家心知肚明,但有些事心知肚明,就是为了心照不宣,一旦说出来,那就有些难看了,今日这些话虽然是从章和帝口中说出,但皇子们能怪章和帝吗?   既然不能,那就只好让御史承担这份怨气了。   这下倒好,御史也不必担心自己被章和帝厌弃,他得先担心自己这身官服还能不能保住。   此时此刻,他竟然想到了被他捕风捉影的六皇子。   想想六皇子往日行径,御史忍不住泪流满面,若是天下皇子都如六皇子这般,他又何须如此忧惧?   他竟然还参这样的六皇子,他、他真该死啊!   听着吕言细细汇报的越青君,浅浅勾起唇角。   他默默关掉光幕,也关掉了那名御史的详情,心中想着对方抠门人设果然够真实,二十两银子就能收买他身边书童,倒是省了他一笔,耳根子软没主见这一条也不假,书童随便几句,竟真说动他将自己当成业绩。   越青君觉得对方人设里应该加上人傻,趁手工具,随用随听话。   希望他能坚持得久一点吧,说不定今后还能用到呢。   吕言:“殿下近日风头正盛,还需小心行事。”到底是曾经期待过的,吕言也不想轻易放弃。   面对下属的提醒,越青君却是笑容安然,一脸心满意足,与世无争,“旁人误会我,但父皇总是信任我,那我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吕言:“……”   越青君眼底笑意愈深。   去吧,去吧,不要手下留情,让我看看你能做到什么地步。   太忠心,太乖巧,可不是什么好的奸佞人设啊。   清清白白的人设立稳了,可以开始造作了。   让他来看看,下一个翻哪个小可爱的名字呢。   本是随意看看,但当越青君视线落在那个名字上时,一种作为作者的预感告诉他,无需再看,就是她了。 第16章 另类深爱   宫宴前两日,越青君在与宁悬明一同喝茶时,便邀请宁悬明宫宴当日结束后,上他在宫中的住处,他为对方准备了礼物。   宁悬明微微侧头,“殿下自入冬起,便陆续送了不少过冬物资与我,年礼也未落下,如今却是何礼物,竟不能现在给我?”   自相认起,越青君便总是给宁悬明送东西,衣食住行,无不齐全,包括这间府邸中,甚至有专门为宁悬明准备的客房,即便是越青君不在时,他也可以随时来此住,府中上下也会听他吩咐。   这样的优待,已经算是幕僚中的头一份。   但宁悬明也并未拒绝,越青君并未娶妻,也未有子嗣,若是越青君不在,这府邸便是空架子,需要一个能在一起就不便时主持大局之人。   作为越青君的挚友、唯一接受的自己人,宁悬明愿意担起这份责任。   因而他也更不解,究竟有什么礼物,是需要在宫中送的。   越青君弯了弯眉眼,笑道:“既然悬明也知道我送的礼向来不避讳,那么也该明白,这回我要送的与寻常不同。”   “况且……”越青君迟疑片刻,抬眸看了宁悬明一眼,方才继续道,“这是我与悬明相识的第一个年节,悬明在京中无亲无故,我亦是孑然一身。”   “礼物尚且是次要,我只是想和你一起除旧迎新。”   “悬明,你愿意吗?”越青君眼中的真诚与期待几乎要溢出。   宁悬明对上他的视线,心中忽然了然,礼物不过是借口,越青君想要的仅仅是自己共度除夕。   作为挚友,宁悬明自然无有不应,莞尔道:“殿下既然这么说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越青君含蓄低头,唇边笑意却不曾遮掩。   好友固然能在最初获得最高好感,但对于一个从未有过爱情线的人来说,想要让他爱上谁,本就很难,想要让感情变质,更是难上加难。   但,正是难,才更有意思,不是吗?   越青君从未写过真挚的感情戏,第一次写,就要赔上自己。   这大约也是他最满意眷属。   怎能不算深爱。   *   宫宴当日,百官到场,人员冗杂,高官重臣及章和帝喜爱的官员,自然能在殿内占据一席之地,但其他人只能屈居侧殿,若是侧殿偏殿都坐不下,那不好意思,您就只能在廊下或者殿外委屈一下了。   宁悬明的官职不够进正殿,因而虽然都在宴席上,两人却见不着面。   越青君凭借章和帝的喜爱,得了个距离章和帝较近的位置,在皇子中,只比太子与五皇子差一点。   太子位居嫡长,名正言顺,五皇子背后站着文官集团,是皇位有力竞争者,二人地位不可动摇。   而在越青君之下,还有瘸腿的大皇子,生母为异族,样貌颇具异域风情的二皇子,一模一样的双胞胎老七老八,还未成婚开府的老十,余下年纪更小。   公主那边则是更简单,除了皇后所出的朝阳公主,其余公主在章和帝那里可能连名字都懒得记,成年出嫁定封号,也是礼部送来几个寓意好的挑一个。   朝阳公主何止在公主中一骑绝尘,在皇子中也不遑多让,甚至因为只是公主,章和帝宠爱起来更没什么顾忌,否则也不会公主明目张胆养面首,驸马及其家族敢怒不敢言。   此时,朝阳公主便在众目睽睽下走到崔行俭面前,“表兄,你也太霸道了,我好不容易看中一人,你不仅先截胡我,还将人留到现在都不放,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改好男色了,那我可就要和表嫂好好说道说道。”   虽然文贵妃总以表妹自称,但她不过是太后那边的亲戚,虽是章和帝表妹,但却隔了一层。   严格来说,先皇后才是章和帝的嫡亲表妹,崔行俭也是太子正儿八经的表兄,因先皇后早年去世,太子自小便养在如今的皇后膝下,皇后膝下唯一的朝阳公主,便也自小便叫崔行俭表兄。   面对朝阳的质问,崔行俭既没有说朝阳公主荒唐,甚至没对朝阳的话有什么指责与辩解,大约也是习惯了。   “不过是见那人颇有些才华,才留他几日,朝阳若是喜欢,过些时日就能见到他了。”   朝阳公主面露惊讶,“连表兄都说那人有才华,竟然不是沽名钓誉之辈吗?”   接着,她又连连拍手叫好,笑眯了眼,“不错,不错,本宫养过画师乐师,可还没怎么养过什么才子,也不知道这真正的才子是何滋味。”   如今世家势大,但凡读过书的,有资格读书的,皆与世家有关,这样的人,可不愿意进公主府。   朝阳公主从前顶多只能与这些人来段露水情缘,若是能光明正大将人养在府上,可谓极有成就感。   崔行俭笑容意味深长,“自然,都是真才实学。”   “表兄,莫要和朝阳胡闹,朝阳也是,你府上那些人父皇和朝臣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若是将手伸到读书人,还是那样名动京城的才子,看弹劾的奏折能不能淹了你。”太子走过来道。   朝阳满脸不在乎,理了理头上的步摇,“三哥说得好像我又能见到那些奏折似的,弹劾的奏折再多,又不是我看,我担心什么。”   太子:“……”   太子转头看向崔行俭:“表兄,日后莫要再纵容朝阳了。”   崔行俭笑笑道:“朝阳不过是随性而为,本就是金枝玉叶,随性一点又有何妨。”   朝阳满脸笑意地看着崔行俭:“我果然最喜欢表兄了,三哥母后都只让我要贞静贤淑,只有表兄懂我。”   太子实在看不下去,将崔行俭拉走,“表兄莫和朝阳胡闹,上次你给我留点问题,我已经有了几分心得,想请表兄指教。”   五皇子正化身交际花,游走于殿内,与殿内官员往来攀谈,面对太子时却是作出一副贤德好弟弟的模样,多有谦让,模样极具欺骗性。   但也只有太子有这个面子,对于其他兄弟,五皇子并不愿意耗费心神,至于让他吃瘪,诸事不顺的越青君,在他那里则成了透明人,多看一眼都是给对方脸了。   太子与崔行俭谈笑风生,却丝毫未注意到,崔行俭在太子凑近时,将双手背在身后,眼底藏着谁也没看出来的淡淡轻蔑。   驸马被朝阳公主嫌弃,却仍要维持笑脸,跟在对方身边。   宴上人来人往,显露世俗百态,宫宴还未开始,就已经上演了一出又一出好戏。   越青君垂目侧耳,正听戏听得津津有味,忽然感觉身下支着的桌案被人狠狠撞击,越青君胸口一闷。   “咳、咳咳……”   越青君揉了揉胳膊肘,又捂着胸口缓了半晌,这才好些。   抬头看去,却见是一魁梧男子,正双手环胸,好整以暇看着自己,见他抬头面露疑惑,似乎有些不解,魁梧男子忽然一笑,惊异道:“竟然真的不生气?”   “你是泥人吗?”   不等越青君回答,他又继续自顾自道:“也对,你本来就是泥人,否则怎么能夹缝求生成功长大呢。”说罢,那人便哈哈大笑起来。   他俯身低头,含笑道:“你可要小心点,小心夹紧尾巴,可别露出来了,被我抓到就要遭了。”   越青君面上显露些许无奈,“大哥。”   大皇子却是不搭理他,转身回自己位置上喝酒了。   今日年节宫宴,越青君桌案上也不可避免摆了一壶酒,宫女将酒杯斟满,越青君却并未动。   坐了一会儿,越青君余光瞥见身后站着的吕言,好似想起什么,吕言却已经上前,“殿下,您吩咐的事,奴婢已经安排好了。”   越青君点点头:“你做事,我向来放心,不过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吕言静候着,却见越青君眉眼一弯,温和笑道:“既是过节,今日也不必彻夜侍候,我让人从宫外采买了一些爆竹,还让他们筹备了席面,你快回去,否则赶不上热闹。”   吕言一愣。   宫人自然也能过节,只是却要在伺候完主子后,越青君却是让他们不必伺候,自个儿去过节,传出去,也能说他一句待人宽和了。   尤其作为身边人,吕言更知道,越青君这样的宽和并非装模作样,而是真心实意,融入生活,随时随地。   然而宽和虽好,可若是少了几分威严,那这份宽和就是祸不是福。   从前吕言愿意成为那份威严,压住底下的人,但他当真要一直如此吗?   吕言一直坚信自己能有大作为,时至今日,从未改变。   抬头望去,太子众星捧月,五皇子身边也热闹非凡,除了性情古怪的大皇子无人愿意靠近,便是身具异族血脉的二皇子身边都有妻族敬酒。   越青君却是孑然一身,一身云锦将他衬得好似天上仙神,只要愿意便能化羽而归。   京城最近总夸赞那什么李郎君是诗仙,但在吕言眼中,世上若论仙气,无人能及越青君。   但既是仙,自然更不理俗世红尘,钱财权欲。   总归不是一路人。   片刻后,越青君余光瞥见吕言退下的身影,端起酒杯,遮住笑唇。   杯中的酒远不如越青君曾经在现代喝过的各种美酒,但此时此刻,他却觉得美味至极,格外醉人。   抬眼望去,满座宾客,衣香鬓影,落在越青君眼中,这就是他的江山。   并非是那座高高在上的龙椅,而是这生动鲜活的红尘人间。   曾经落于笔下的文字,带着它新生的灵魂,呈现在他眼前。   他爱这个世界。   越青君忽然很想,很想见宁悬明,有宁悬明的地方,才是这个世界最明媚的画面。   杯中的酒空了一杯又一杯,越青君努力压抑着心中的兴奋,今晚最重要的戏,可还没开始唱。   片刻后,章和帝姗姗来迟,身边跟着近日宠爱的妃子,待他落座,宫宴正式开始。 第17章 两杯酒,生死对饮   历年年节宫宴的流程总是那一套,天子宴前发言更是毫无新意。   不外乎是回顾过去,展望未来。   而前者对于章和帝而言,更是简洁干脆,毕竟他在过去一年里,做过的好事一只手也数得过来。   只是苦了礼部,要绞尽脑汁将这么点政绩扩充成文章,且要文辞华美,内容充实,也不知掉了多少青丝白发。   还好,大约是章和帝也觉得这一环节,枯燥乏味,简单过了了事,并未发表长篇大论。   之后便是君臣、尤其是章和帝最期待的部分。   宫中乐师舞姬们表演,场景宏大,舞蹈华丽,乐声不绝如缕,君臣皆沉浸其中,欣赏难得的视听盛宴。   靡靡之音响彻大殿,整个殿中仿佛变成了天宫瑶池,众人皆是天上仙神,忘尽烦忧。   看不见民间血雨珠泪,听不见百姓哀泣痛哭,闭目塞听,缄默至此,仿佛如今当真是太平盛世了。   章和帝沉溺享乐,又有爱妃时时争夺注意,因而也并未注意,在自己下方不远处,有人悄悄离了席。   五皇子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越青君起身时,便注意到了,在对方走后,也悄悄给身后一名不起眼的宫女使了个眼色。   后者垂下头,悄然退下。   太子尚且随着乐声摇头晃脑,直到被身后人提醒,方才醒神。   “什么事?”太子皱眉不悦。   这名内侍乃是皇后安排在他身边,既是照顾他,也是随时通传消息。   内侍屈身附耳,小声道:“殿下,娘娘让你今夜在燃放爆竹时,带人前往旁边的秋芜殿。”   皇后知道太子愚钝,做什么都容易出差错,因而若是自己要做什么,并不会提前告知太子,若要太子配合时,也只是直接吩咐。   太子虽然早已习惯了这种模式,也未有什么异议,但每每这样时,他心中却是苦闷又无奈。   他的母后在竭尽全力稳固他的太子之位,任何人都不可动摇,即便是他自己。   一口将杯中酒闷了下去,半晌,方才冷冷道:“本宫知道了。”   殿外,越青君刚一出来,便有宫女拿着一件大氅匆匆跟来,“殿外风霜雪寒,殿下莫要受凉。”   越青君任由她动作灵巧地为自己系好系带,低头打量了一下对方,借着灯光瞧清样貌,“绿珠,是你啊。”   他双眸微眯,似有醉意,“我不是让你们都回宫吃席了吗。”   绿珠低头垂眸,“殿下开恩,我等奴婢自当感激万分,但殿下身边却不能没有侍候的人。”   越青君抬步缓缓走下台阶:“那只有你在这里,岂不孤单?”   绿珠紧随其后,“奴婢侍候殿下,岂敢言孤单二字,让殿下时时舒心,是奴婢职责。”   行至重华宫外,越青君只觉得又冷了几分,“你这般贴心尽责,想来不必多久便要升职了,有想过之后想去哪所宫殿吗?”   绿珠向来淡定的面上不由微微一愣。   不过很快,她便反应过来,“殿下宅心仁厚,奴婢怎会离开明镜宫,另寻他处。”   越青君笑笑,“你聪明伶俐,行事妥帖,先前为何会在内廷耽搁许久?”   绿珠沉默,似有顾虑,片刻之后才继续道:“曾有内侍威逼奴婢,有意染指,奴婢不肯,那人便托关系了让人寻奴婢错处,直至殿下宫中急需人手,奴婢方才能得以解脱,若殿下不嫌弃,奴婢想永远留在明镜宫。”   越青君垂眸,视线落于地面,晦暗不明,未有幽幽语气,带着独属于冬日的霜寒,又好似含有几分醉意中的温柔,“你的愿望,我自是帮你实现。”   今夜年节,宫中来了众多勋贵大臣及家中女眷,宫中守卫自然要更严实几分,只是出了热闹的重华宫,远离了那靡靡之音,自然也要冷清许多。   宫人偷懒,路上灯笼灭了几盏,也未及时补上,越青君喝了酒,脚步难免飘忽,踩在一块鹅卵石上,未能及时稳住,往前一滑,单膝跪在地上。   “殿下!”绿珠赶紧上前搀扶,“殿下,您没事吧?”   越青君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然而他迟迟未曾出声,显然并非安然无恙。   “殿下,奴婢扶您起身。”   在绿珠的搀扶下,越青君站了起来,走路却是一瘸一拐,脚下不稳。   绿珠一边扶着他一边道:“前面是供人歇脚的秋芜殿,奴婢先扶殿下去那里休息,再去请今夜当值的御医。”   越青君点头表示同意。   主仆二人走向秋芜殿,走近便见秋芜殿内灯火通明,甚至桌上还备有酒水点心。   平日里宫人内官往来于宫中时,也会在途中进某些偏殿歇脚,其中备有茶水点心也不算稀奇,只是今日年节,这殿中备的东西多了些。   皇子在此,自然也没有不长眼的宫人胆敢跟皇子争落脚宫殿,皆是远远绕路,不愿招惹是非。   绿珠扶越青君坐下,看了一眼桌上酒水,“殿下,这殿内食水未被人用过。”   “您先在此歇息,奴婢这就去请御医。”   然而方才在外面还忍痛不语的越青君,此时却是一脸轻松从容,微微一笑,视线瞥了一眼桌上酒水,语气温和道:“本就是你准备的,自然不会有人动。”   绿珠心头一凛,手脚一寒,不禁逾越本分,大胆抬眼看向越青君,却见对方面带笑意,烛光下,面上染了一层酒意薄红,眼神却是清明无比,正静静看着自己。   越青君端起桌上酒壶,斟满两杯酒。   “你的主子应当只是想让我在人前出丑,应当不介意与我一同出丑的人是谁。”   惊惧之下,绿珠脚步不自觉向后移了半步。   此时此刻,面对温柔含笑的越青君,绿珠再也不会觉得对方温和无害,反而觉得此人是披着人皮的魔鬼,可怕至极。   主子的打算究竟能不能成功,绿珠已经无心去想,事实上这已毫无疑问。   如今,她更需要担心的是自己。   越青君却仿佛毫无所觉,仍旧笑笑,甚至为绿珠拉出凳子,示意对方坐下。   “不用这么紧张,真的只是聊聊。”   唇边笑意不变,仿佛随时能将人拉下深渊,“坐。”   哐当——!   厚重的殿门被关上。   *   明镜宫   与往日不同,今日宫中格外热闹,院里摆了几桌席面,几个年纪小的正在放爆竹,笑声阵阵,快活地不行。   吕言静静看着这一切,心中想的却是不在这儿的人。   他知道绿珠是皇后的暗棋,也知道对方今夜坚持留下,必然有所动作,皇后向来贤惠,无论是为名声,又或是别的,既然她担了贤惠之名,那必然不会轻易留下把柄。   皇后出手不算狠,但每次都十分精准,找出对方最薄弱的地方,然后一击致命。   吕言不必深想,便知道对方大约会用什么手段。   可他依然没有阻拦。   “吕总管,菜都上齐了,您快入座吧,殿下今日特地将库房里那瓶陈年女儿红开了送与我们喝。”一名年纪尚小的小内侍凑过来道,说话时,脸上都是笑容。   吕言还记得,这名小内官刚来明镜宫时还战战兢兢,多吃一口饭都害怕被打,会小心看他脸色。   收他进来,就是为他那股虽然稚嫩,但却有天赋的聪明劲儿。   然而这才半年,这人便被养成了这副傻样。   “你们先吃吧,今日殿下饮了酒,我去给殿下备些醒酒汤送去。”   傻虽傻,但这世上,总要有一些傻子存在,才显世间太平。   吕言心中暗暗划去一笔,过了今日,他欠六皇子的恩便算还完了。   抬步匆匆离去,目标明确直至重华宫侧殿。   若这世上还有谁会帮六皇子,也只有那一人而已。   *   秋芜殿内香气弥漫,绿珠呼吸急促,胸口起伏不定。   越青君却仍是那般不疾不徐,仿佛一点也不担心。   绿珠不说话,他也不催促,而是悠悠开口。   “你七岁入宫,自卖自身,为了给弟弟治病。”   绿珠霍然抬头,目光紧紧盯着越青君。   “此后多年,你多次托人送银子给老家叔婶,用作弟弟日常起居,衣食住行。”   “几年前,你几次让人送信给弟弟,想与对方见上一面,对方却始终搪塞,托人打听,却只得到叔婶搬家,弟弟也不知所踪。”   绿珠声音发颤:“殿下好心机,好手段,竟然将奴婢那点微末小事都查得一清二楚。”   越青君抬眸看她一眼,眼中是自以为的温柔,绿珠以为的毛骨悚然。   “你也认为,这些是微末小事吗。”   绿珠在原文中固然只是个出场没几次的炮灰龙套,甚至没细写过她的人设背景。   但越青君身为作者,在写的时候,却会习惯在心中将对方的背景稍作补全,让逻辑完整。   越青君原本不确定这些并未写出来的内容究竟会不会成为真实,但目前来看,不必再有怀疑。   “你想知道你弟弟的下落吗?”   绿珠双目微睁。   越青君面上仍是那般淡定,“你进宫后,你叔婶家被人强夺了田地,一家人尚且活不下去,又怎能管你弟弟。”   “他被卖给了当年买你的人。”   “进宫当了小内侍。”   绿珠面色惨白,不肯相信。   越青君却仍在继续。   “因面上有个梨涡,取名小梨子,为人讨喜,算不得多好,但好歹活了下去。”   绿珠有了精神,目光灼灼看着越青君,好似在催促他继续。   绿珠也不知这位六殿下究竟是什么神鬼手段,她只是想知道,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小时候会把鸡蛋偷偷留给她的弟弟在哪里。   越青君也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他认了个老太监做干爹,对方待他很好,老太监在御膳房,他也跟着吃了油水,长了肉,长得……连他姐姐也认不出来。”   绿珠心跳停了一瞬,忽然有一道声音,在她脑海中叫嚣,停下,停下,不能再听下去,不能让他再说下去!   越青君停了停,好似在等她打断。   绿珠嘴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终究没发出半点声音。   “有一回,一名宠妃要喝荔枝老鸭汤,御膳房没有,宠妃不好伺候,院里隔段时日就会死人,传膳的宫女担心宠妃责罚,哄你弟弟提着另一份人参百合汤送去。”   “宠妃大怒,命人打你弟弟二十板子,当宠妃看向那宫女时,宫女立即祸水东引,说……”   “没有就没有,还拿别的来糊弄娘娘,想来是觉得娘娘好欺负,娘娘今日可得好好立威,否则今日御膳房,明日冰鉴司,都能小看了娘娘……”说到最后,绿珠早已泣不成声。   分明是两年前的事,分明在这十几年的宫廷生活不值一提,可如今回想,她却竟记得一清二楚,仿佛就在昨日。   在她的撺掇下,二十大板变成了五十大板,她亲眼看着,对方被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淋漓。   还未打完,那小内侍就没了气息。   死前紧紧盯着她,死不瞑目的模样她还记忆犹新。   原以为是要化为恶鬼来日索命,如今才明白,是弟弟认出了姐姐,但直至死亡,也未曾唤她一声。   之前是没机会,最后那一日,却是不敢。   不愿对方悔痛余生,只愿对方终其一生,也不知半分。   绿珠泪流满面,却是无声,她捂住胸口,缓缓跪坐在地,浑身再无力支撑。   她想起来了,原本那日在御膳房回她话的并非是那人,是在她要人去宠妃宫中时,对方主动请缨。   宠妃脾气很差,但那小内侍能说会道,这才只罚了二十板子。   不是什么巧合缘分,他本就是为她来的。   什么任务,什么主子,绿珠都抛诸脑后,此时此刻,她只是用尽全力回忆那人的样貌,对方的模样好似真的一点一点,逐渐清晰。   她急急喘着气,双目通红盯着越青君,“殿下,多谢您帮我找到弟弟……”   “绿珠祝您永生求而不得,越想要,就越失去。”   说罢,一抹血影飞溅,不过几个呼吸,绿珠便没了气息。   从前写自他笔下的名字,如今迎来了结局。   越青君方才让开了位置,没让鲜血溅在身上。   如今重新走到绿珠面前,幽深的目光中满是感慨和怜惜。   “分明帮了你,却还这般咒我。”越青君摇了摇头,“好在我心地善良,并不怪你。”   作为越青君来这个世界后,算是亲自发的第一份盒饭,绿珠在越青君这里还算有排面,不仅有专门聊天的场地,他还满足了她此生最大的愿望,不可谓不厚礼。   越青君端起两杯酒,一杯浇在绿珠身前。   虽然只是小角色,但对越青君而言,这个世界只分宁悬明与其他人,其他人之中,又只分有用与无用。   绿珠显然是有用之人。   都是自己的角色,自己的作品,越青君自然也心有不舍与怜惜。   他心下一叹,对着绿珠微微一笑,满目柔情,“既然你今日想请我喝酒,那我便应了你,算是成全你我这短暂的相知相聚。”   说完,他便将那杯加料酒一饮而尽。   绿珠戏份结束,接下来是他的主场。   给绿珠的礼物如此用心,给悬明的自然不能落于下风。   他可没有厚此薄彼。   他只是明目张胆的偏爱而已。 第18章 风雪夜,乱人心   越青君将绿珠的尸体拖进内室角落屏风后,自己也藏在那里。   没过多久,便有几道身影抬着什么东西进来,走近再看,竟是被被子裹着的一个人。   他们将人放在床上,见屋内没有其他人,只当绿珠那边还没来,到底是隐秘行事,不敢多留引人注意,很快便退下。   等了片刻,未再有人来时,越青君方才从屏风后走出。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药力在体内开始发挥,明明是风霜寒冬,他却感到一股由心底散发的燥热。   他只喝了一杯,此时却很想冲进殿外,任由寒风肆意侵蚀。   越青君回头看了床上之人一眼,眼中却无惊讶之色。   当初一个莲妃便让柳昭仪生出危机感,与原文柳昭仪后期和五皇子背地里搞在一起不同,如今太子地位稳固,还比五皇子蠢,好拿捏,当然是首要人选。   但大约柳昭仪也没想到,与五皇子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愿意背地里和父皇的妃子搞在一起不同,太子确实好掌控,但能掌控太子的可不止她一人,柳昭仪只是刚有迹象,她固然小心谨慎,可皇后眼线众多,心眼更多,柳昭仪还没得手,皇后就先出了手。   纵然柳昭仪入宫前并不清白,但此事若成,必然也是毒酒或者白绫,越青君也免不了被厌弃的命。   柳昭仪也中了药,此时早已神志不清,见到越青君便要扑上来,越青君制住她的双手,说出的话却还是那样善解人意,即便面对的人未必听得清他的话。   “昭仪娘娘,你我皆是局中人,未免您犯下错误,万劫不复,我将您能暂且捆住,稍后会有人来救您。”   越青君扯下屋内帐幔,将柳昭仪双手和柱子捆住,任由对方挣脱不得。   那些人担心柳昭仪闹出动静,送来时将人捆住,嘴也堵上,临走时才解开。   越青君此时却又重新将对方的嘴堵上。   做完这一切,越青君熄了殿内灯烛,于黑暗中,悄然出了秋芜殿。   寒风一吹,越青君身体的燥热稍稍压制一瞬,但也仅仅一瞬,随后便是更加强烈的反弹,不至于让他像柳昭仪一样意识不清,但也让他紧皱眉心。   越青君扶着柱子,缓缓将自己藏进阴影里。   吕言刚到重华宫侧殿,便见宁悬明也刚好起身离席。   见到吕言,宁悬明还当是越青君打发对方来寻自己,上前询问:“可是殿下等急了,我们走快些。”   等到二人出了殿门,走到无人处,吕言才再不掩饰面上焦急之色,小声道:“宁郎中,殿下不见了!”   宁悬明面色一肃,“怎么回事?”   吕言掐头去尾,模糊信息:“殿下让奴婢们先回宫过节,只留了绿珠一人侍候,奴婢担心殿下酒醉,带了醒酒汤送来,却听侍卫说殿下早就离席了,奴婢问了许多人,却都不知殿下去了哪儿。”   宁悬明脑中迅速闪过这些信息,反应极快。   “先不要声张,将人找到再说。”   “找人盯着主殿里的那几位,有什么动静立即通知我。”   “给我讲一下从重华宫到明镜宫之间要经过哪些地方。”   “算了,带我走一遍吧。”   吕言恭敬垂首:“是,宁郎中随奴婢来。”   二人脚步飞快,宁悬明一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很快注意到异样。   “今晚宫中守卫怎么如此空虚?”   吕言:“禁军守卫宫城,侍卫大部分都调去了重华宫,其他地方难免有所疏忽。”   宁悬明眸光微动,“是有所疏忽还是有意疏忽还不好说,找找附近空置没有守卫的宫殿。”   二人忙碌时,正殿里的章和帝已经精力不济,迫不及待想要带着爱妃离场,于是,十分有眼色的张忠海也就适时提出,“陛下,爆竹已经备好,是时候带着贵人们一起辞旧迎新了。”   至于还没到子时,谁在乎呢,毕竟大家都累了,假装到时辰了也不是不行,人都是会变通的。   章和帝借着张忠海的力起身,扶着对方,才没有因酒意而栽倒。   “众位爱卿,随朕一起。”   一群人浩浩荡荡出了殿门,冷风一吹,有些人的酒都醒了大半。   爆竹这东西多少有些危险性,虽然可以忽略不计,但高高在上的天子可不会让自己的安全受到任何威胁。   章和帝只是象征性放了一个,剩下的都让小内侍们来,贵人们若是有兴趣,也可以从小内侍手中拿上几个放来玩,场面一时热闹至极。   有内眷抱着小儿凑近看热闹,小孩儿却被吓得大哭起来。   章和帝早就在放完爆竹后带着宠妃走了,太子适时站出来,对旁边侍候的内侍道:“带夫人与小郎君去秋芜殿休息。”   那位夫人感激地向太子施了一礼,“多谢太子殿下。”   太子微微一笑,做足了外人要的端方样,“夫人不必客气。”   说罢,又转头看向在场其他人,“诸位若是倦怠,也可稍作休息再离宫。”   官员不必说,内眷们却是难得出席一次宫中的宴会,不是很想这么早就回家,便凑到一起说起话来,边说边往秋芜殿走。   与此同时,宁悬明也发现了秋芜殿内灯烛皆灭,且无人守卫,又听探听消息的小内侍说有贵人正往这边赶来,如何不知就是这里。   他飞快奔向秋芜殿,推开殿门,却只见殿内一片漆黑,月色也照不进,更不知越青君究竟在哪里。   室内隐约传来些许动静,却似乎是女子的声音。   宁悬明心中已经做好了最糟糕的预想,他正要循着声音走去,却忽的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微弱无力的轻唤:“悬明……”   “……是你吗?”   宁悬明脚步一顿,回身望去,却见一道身影倚在门上,他的身后映着院中灯火,头顶明月映照在他的侧脸上,将他不正常的面色与难受的神情照得格外清晰。   刹那间,宁悬明心中巨石落了地,也不看室内究竟是何情形,径直快步走到越青君身前。   越青君却勉力维持清醒,稍稍往后退了些许。   “等、等等……”   “先别、别靠近我……”   宁悬明走近见他脸上红晕,发白唇色,额上满是密密麻麻的汗珠,说话时的双唇却在微微颤抖。   披着大氅,衣襟却微微敞开,露出的肌肤也泛着红,一时竟分不清对方究竟是冷是热。   本就体弱,如今却被虎狼之药强行催发,身体必定会有损伤。   宁悬明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也不顾越青君的拒绝,上前将人扶住。   “殿下尚有神志,应当知道自己此时情况?”   “我已经让吕言备好马车,宫中人心莫测,等会儿直接出宫,一切都等出了宫再说。”   越青君听着宁悬明的话,也不知自己听没听清,只觉得这声音极为动听,让他忍不住想要凑近听个清楚。   宁悬明一个转头,就见人已经凑到自己耳边,二人靠在一起,挨得极近。   淡淡兰香沁入鼻息,混着酒香,极易醉人。   宁悬明心想,这大约是自相识以来,他与越青君最亲近的时候。   瞬间的失神并未有何影响,反而是越青君,靠着意志力,率先稍稍清醒,刻意拉远了距离,将脑袋歪向一边,手却还在宁悬明身上,且因药力影响,不是很安分,从手臂摸到肩颈,眼见抚上宁悬明脖颈,逡巡犹疑,似乎在纠结是要往上还是往下。   偏这人嘴上还道:“抱歉……”   “悬明……我非有意……”   别扭的样子,让人一时无语又好笑。   大约是平日里见越青君规矩正经、理智有礼的模样实在太多,如今见对方露出这般姿态,非但没觉得冒犯,只觉得有趣。   好似向来是红梅白雪的风雅,一朝变成了雪地打滚的小白熊。   见他视线尚且迷蒙飘忽,宁悬明心中长长叹了口气,一把抓住对方还想作乱的手,“殿下,您都这样了,就别勉强了,都交给我。”   将人交给赶着马车来的吕言,视线在吕言身上多停留了片刻,宁悬明忽然笑了一下:“吕公公,殿下就拜托您先照看着了。”   吕言恭敬低下头去,“宁郎中放心。”不知为何,被那双眼睛盯着,有一瞬间吕言只觉得如芒在背。   进马车前,越青君忽然抓住宁悬明的手腕,用力抓紧,滚烫的温度好似要将宁悬明被触碰的肌肤灼烧。   越青君人都要烧傻了,却仍是坚持用那点理智叮嘱一句:“不要进去……”   “不要进……”   宁悬明一愣,只当那秋芜殿有什么自己并不知道的危机或者机窍,轻轻拍了拍越青君手背,“放心,我不进去。”   越青君这才松手。   待见不到宁悬明身影,吕言这才松了口气,在车帘外小声关切:“殿下,您还好吗?”   车内许久才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嗯”。   音调断断续续,拖得老长,不知为何,竟似乎还有几分惬意。   另一边,宁悬明折返时,刚好见到诸位内眷齐齐走到秋芜殿门口。   “几位夫人留步。”   宁悬明现身而出,“不知夫人们可知晓太子殿下所在何处?”   “殿下就在那边院中,宁郎中找太子殿下可是有事?”礼部侍郎家的夫人回道,宁悬明身在礼部,和她家郎君算是相熟,自然也愿意释放善意。   宁悬明面露无奈,略略一笑道:“虽是小事,却也要告知太子殿下,六殿下今夜不胜酒力,外出散步时又不慎受凉,想请御医上门诊治,只是今夜年节,御医大多也要放假归家,只好请太子殿下出面。”   众人一听,六殿下病了,之前想上门试探一下态度却不得的人家纷纷起了心思,不必宁悬明再多言,众人皆愿意示好,派人带话给太子。   宁悬明并未随着传话的人一起过去,而是留在原地与众位夫人说起话来,寒风吹过,众人皆是一个激灵。   宁悬明适时开口,“外面风寒,众位夫人若是受凉就不好了,不如先行进殿,只是我见那秋芜殿一丝烛火也无,想来炭火也是没有的,不如移驾旁边的万春宫。”   众人抬头一瞧,见秋芜殿果真黑着,真要在那里休息还要等人点上灯烛,未免太麻烦,便听了宁悬明的话,转头进了万春宫。   几名带路的小内侍面面相觑,却也不好让这些贵人们改主意。   看着众人的背影,宁悬明耳边便传来一道不善的声音。   “虽是小小郎中,却也是朝中官员,何时能随意被人驱使了。”太子踏步而来,率先发难。   宁悬明先行了一礼,方才不卑不亢道:“下官虽是官员,却也是六殿下好友,六殿下并未涉足朝政,且今日并非上值,而是年节,下官以殿下友人身份关心一二,并未有何不妥。”   “倒是太子殿下,得知六殿下身体抱恙,您却未有一句关怀,而是先指责下官,可能体现殿下友爱兄弟之心?”   太子背在身后的手握紧了拳头。   平日里太子对待兄弟们都挺能装样子,只是刚刚乍一听到越青君没事,且要请御医,一时失了分寸。   虽然皇后不说,但太子对皇后的行为大致是有数的,宁悬明这一出现,只能说明皇后谋划失败,太子如何能心情好。   宁悬明抬眸看了太子一眼,意有所指道:“殿下今夜还是小心些好,若是传出什么不利于您名声的消息,总不能怨宫中太节俭,连秋芜殿的灯烛都不舍得点。”   太子被气笑了,认认真真将宁悬明看了又看,好似要将对方记下来。   “你很好!孤记住你了。”   宁悬明俯身一礼:“既然御医已经请到,下官就先告退了。”   太子冷眼看向那名倒霉蛋御医,“六弟既然是受了凉,邱御医应当知道怎么看,怎么说。”   邱御医只觉得自己就不该进宫,怎么值班的医官没事,却是自己倒了霉。   宁悬明快步行至宫道上,远远见着停在那儿的马车便小跑上前。   邱御医跟在后面,追都追不上,宴上喝的酒,这会儿是全醒了。   宁悬明跳上马车,掀开车帘进去,下一刻,便被人一把抱住。   也不知平日里瞧着柔柔弱弱的人是哪儿来的力气,此时抱紧宁悬明的力道,竟让宁悬明一时也挣不开。   好在越青君尚有理智,在挣扎许久过后,终究是一点一点,强迫自己将宁悬明松开,转而紧紧抓住窗弦,任由自己靠在马车上,发髻都有些散乱,额前的碎发更是被汗水打湿,贴在上面。   越青君重重喘着气,沉重的呼吸声在只有二人的马车中格外清晰,每一次停顿,每一声克制,都落入宁悬明眼中、耳里。   越青君紧贴着车壁,好似紧贴着某人。   “悬明……”   “我……”   “今夜若有冒犯……你且信我……”   “绝非我本意……”   下一刻,一个轻轻的拥抱环住了越青君,温暖又清新的气息将他整个人包裹。   后背被轻轻拍了拍,似在安抚。   温柔的声音就响在耳边,仿佛哄孩童如梦的摇篮曲。   化成片片羽毛,落在心间,痒意顿时如毒素般遍布全身,令人明知有毒,却仍心甘情愿沉醉其中。   “我知道。”   “无瑕已经很努力了。”   “所以,放松一点,有我在这里,没有别人,脆弱一点,狼狈一点,过分一点都也没关系。”   大约连越青君都不知道,自己此时究竟沉迷更多,还是清醒更多,更不知道自己是想继续沉迷,还是想恢复清醒。   辛辛苦苦维持的那点理智,在宁悬明的几句话下,差点被摧毁得丢盔弃甲,渣都不剩。   他克制不住地歪了歪头,埋首在宁悬明颈间。   你真的想看我更过分一点吗?   他闭上眼,放弃视觉,放大其他感官。   你知道我过分起来会是什么模样吗?   听着宁悬明的心跳,嗅闻宁悬明的气息,紧贴宁悬明的肌肤,感受对方传来的温热。   这么温柔,可是会吃亏的啊。   他张开嘴,对准宁悬明的脖颈,咬了下去。 第19章 帐里红尘   人体真的很脆弱,只要稍稍用力,就能将血肉咬破,但越青君想要的,又何止是咬呢。   他不仅想咬这个人,还想将对方寸寸舔舐,尝尽滋味,再一口一口,吞吃入腹。   仅仅如此,根本得不到满足。   但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仅仅如此,也只能到此为止。   耳边阵阵轰鸣,是喧嚣的雪夜,又或是震耳欲聋的心跳。   喉头滚动,越青君好似吞咽了什么,片刻后方才醒悟,那是他方才丢弃的理智。   他艰难地松开宁悬明的脖颈,强迫自己将视线从上面的牙印上离开,他覆在车窗上,任由寒风透过车窗吹打在自己脸上,将脸抵着手背,狠狠咬在自己手背上,本就泛红发热的手背,顿时出现了更加鲜红的牙印,深可见血。   疼痛让大脑稍作清醒,越青君歪去角落,尽可能让自己远离宁悬明。   “悬明……若我再有冒犯……”   “就将我打晕……”   脖子上传来些许痛感,宁悬明却并未在意,他将掉在地上的大氅拾起,重新披在越青君身上,这才扬声对外面道:“先回府,快一点。”   马车哒哒往宫门走,车外却远远传来一道呼唤声,“等等、等等!宁郎中,我还没上马车啊!”   *   另一边,太子送走了大臣与家眷,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领着亲近之人前往了秋芜殿。   站在漆黑暗沉的宫殿外,太子背着手沉声对身后众人道:“你们都在外面守着,没孤命令,不许进来。”   “是。”   太子推门而入。   殿内却一片寂静,听不到半点动静。   可不知为何,他却好似闻到了一股淡淡的,仿若错觉的血腥味,还有一股清甜香气。   太子心中微紧,正想大喊外面的人进来,却忽然被一股大力扑倒在地,对方浑身压在他身上,柔软的身躯让太子心弦微松。   “大胆,给孤滚下去!”   柳昭仪受药力折磨许久,刚刚才挣脱了束缚,好不容易有个人送上来,她哪还管的了其他,只想将人就地正法。   她出身青楼,会的花样本就不少,想要挑逗一个人自然是手到擒来,太子渐渐被她弄得来了兴致,只是想到皇后,还是将身上之人推开,“滚开!”   啪!   一声响亮的巴掌打在太子脸上,柳昭仪虽不知此人是谁,但却知道怎么激怒对方。   “这都不行,你是不是男人?!”   太子好像懵在当场,柳昭仪伸手扒了他的腰带,坦诚相待时,太子好似才从刚才那一巴掌的余韵中回过神来,翻身将柳昭仪压在身下,他紧紧盯着身下看不清面貌的女人,黑暗中,眼中的怪异神色无人能看清。   殿内隐约传出的声音,让守在殿外的人纷纷低下头去。   唯有一个小内侍皱起眉头,面带忧虑。   凤仪宫中,皇后卸下簪发,一边任由宫女为自己按揉穴位,一边听着人汇报消息。   “宫门那边的人说,六皇子的马车已经出宫了。”   “秋芜殿……下面人传来的消息是说,太子殿下在里面。”   皇后淡淡道:“是太子在里面,还是太子一直在里面?”   那人不敢回话。   皇后笑了一声,“本宫今日,倒是成全了他们。”   “娘娘息怒,柳昭仪不足为惧,娘娘若是看不顺眼,随意处置了便是。”   区区青楼女子,便是死了,又有谁会为其讨要说法,至于天子,那更好糊弄了。   皇后扶着额头。   一个柳昭仪确实不重要,可没了她,还会有其他人。   “太子大了,不爱听话了。”   皇后闭上眼睛,半晌才道:“今夜守在秋芜殿外的人,都送走了吧。”   内侍既入了宫,就再难出宫,皇后所说的送走,绝不是简简单单将人送得远远的。   柳昭仪是吗,希望她还能废物利用。   马车一路疾驰到别院,越青君便被下人送进卧房。   宁悬明转头对吕言道:“吕公公,殿下一会儿需要沐浴,麻烦你去让府中下人先行准备,今夜年节,大家应当未料到殿下会出宫,难免手忙脚乱。”   吕言在看人眼色上颇有心得,聪明的没有去询问,而是低头听话地出去做事。   宁悬明这才上前安抚越青君,让御医诊脉。   其实都不必诊脉,邱御医一眼就能看出来眼前情况是怎么回事,但病人具体如何,还需要更细致的问诊,看着眼前的越青君,想想宫中的太子,邱御医只想提前告老还乡。   “殿下所中药的效力虽强,但所幸服用药量不算多,加之殿下意志坚定,才能坚持到现在。”   “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将药力发泄出来,臣再开一副药方,按药方抓药,煎熬服下,休养一段时日便好。”   既然不是毒药,那在御医看来都不是事儿,便是六皇子身边没有姬妾,但还没有婢女吗?说不定药都不用喝,只要在之后补补就好。   “麻烦御医开药了。”有邱御医先施了几针,越青君此时依然清醒,只是身体仍处在难受状态,但他素来会忍也会演,此时在外人面前,倒是稳住了那身姿态,未曾出丑。   邱御医自然知道,这些贵人不愿意在他人面前露出狼狈的一面,也十分识趣地下去开方子了。   只是临走时却多看了一直守在一旁的宁悬明一眼,想想在马车上自己还只能和车夫一个待遇,坐在车辕,而这位宁郎中竟然能进马车和六皇子坐在一起,六皇子也允许对方见到自己不愿意显露在人前的一面,心中对二人的亲近程度有了新的认知。   没想到六殿下对于一个小小郎中都能深交若此,面对朝中高官,世家勋贵的示好却全然礼貌谢绝,若非这位宁郎中言行举止皆十分正常,他都要怀疑二人是否有其他关系了。   龙阳之好在京城达官贵人中并不罕见,世人甚至对其颇有赞誉,上头的文人图风流雅趣,底下的人嘛,就是真娶不上媳妇。   邱御医刚赞叹完越青君与宁悬明之间的兄弟情,起身抬头无意多瞄了一眼,借着不甚明亮的烛光,将宁悬明肩颈处的那道牙印瞧了个一清二楚。   邱御医:“……”   啊?   啊、啊……   这你早说嘛,还好刚刚的话没说出来,否则他都想不到会有多尴尬。   邱御医匆匆离开,半点也不想再在这间屋子里久留。   因为过来的匆忙,屋中灯烛也仅仅只点亮了内室几盏,宁悬明坐在床边,透过垂落的帐幔,仿佛能窥见床内之人紧蹙的眉心,忍耐的姿态。   片刻后,宁悬明终是轻叹一声,“终究是身体更重要,殿下若是点头,府上定然有人愿意。”   床帐中久久未有动静,也不知越青君花了多少心力,才能一边忍耐身体的难受,一边分出心神说话。   “……是我不愿,悬明,你知道的。”   宁悬明当然明白,“你虽有佛心,可到底并未遁入空门,也不必守清规戒律。”   越青君的声音时重时轻,能听出他仍在强忍着,“我只是守心中的戒律。”   “非真心不交友,非深爱不谈情,若无情意,鱼水之欢也不过是一时欢愉,既然如此,又何必沾染一身因果。”   “可今夜并非是为求一晌贪欢,而是攸关性命。”宁悬明并非是针对此时情况,而是对越青君今夜之前的选择提出问询。   越青君似乎笑了一声。   “我知道……”   宁悬明:“你既然知道……”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我的礼物还没送出去,你怎么会走。”   宁悬明一愣,饶是心中有诸多言语,面对越青君此时坚定的信任,宁悬明一时也难得忘了准备出口的话,一句未曾跟上,剩下的自然也说不出口了。   “当真到了性命攸关时,我自然不会拘于小节,可既然并非绝境,既然还有别的选择,我为何要勉强自己?”   越青君的手用力抓住了帐幔,帐幔上显露道道褶痕,好似越青君向来温和淡然的姿态下,固执又坚持的内心。   正是有这份不愿轻易妥协的性情,才有如今与他结为好友的越青君。   宁悬明轻笑一声,“既然这是你的选择,我当然支持你。”   “那你先歇着,我去药房瞧瞧药熬得如何。”   他抬步欲走,帐内却忽然传出一道声音:“能不能不要走……”   宁悬明:“……”   御医说了药效要发泄出来,他此时离开,正是为免越青君尴尬好吗。   他作势要掀开帐幔:“那我进来陪你?”   越青君却又迅速在里面压住帐幔,不让宁悬明掀开。   宁悬明忍俊不禁:“殿下,在马车上您都咬过我了,如今却连让我看一眼都吝啬吗?”   难得见到这样的越青君,宁悬明忍不住多逗弄两句,就是可惜帐幔误人,遮住了床上人的恼羞成怒,任凭他如何好奇,也窥不见半分。   里面沉默半晌,方才压低声音说:“你再这样,我就不和你说话了。”怕忍不住吃了你。   宁悬明笑意愈浓,生气了,于是不和你说话吗,这般小儿作态,实在令人不自觉莞尔。   “殿下既不想让我走,又不愿意被我看,莫不是殿下也想我如宫中内侍一般,在你床边守夜?”   宁悬明本是调侃,然而在这句调侃后,帐内却再也未有说话声。   宁悬明又等了片刻,若非压着帐幔的那只手未曾松开,便是冒着越青君生气的风险,他也要掀开帐幔瞧一瞧里面的人有没有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宁悬明重新坐下,透过半开的窗户望向外面的风雪。   今夜离宫时,天上飘着的尚且是稀疏细雪,然而此时到了后半夜,细雪逐渐变得密集,雪花也渐渐变大,此时风一吹,零星雪花落在窗弦,渐渐积起了薄薄一层白,在夜色里格外清晰。   就是此时,帐内忽然传出一道声音,带着重物落地后的平静。   “我杀了绿珠。”   耳边风雪骤停。   简单几个字,却让此时屋内陷入了比外面雪夜更重的沉寂。   “我修不成佛了,悬明。”   并非悔恨与遗憾,而是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仿佛早在很久很久之前,就接受了现实的认命。   宁悬明脑中飞快闪过,在宫中时,越青君抓住他的手,几次强调他不要进去。   原来那并非是对危机的提醒,而是刚刚染指鲜血的人,不愿意让他看见的罪行,也是越青君不愿意面对的狼藉。   此时将他叫住,是否也是怕上半夜的血腥,进入下半夜的梦里?   “绿珠是谁?”他忽然问。   越青君顿了顿,方才答道:“是明镜宫的宫女。”   “她做了什么?”宁悬明又问。   “诱我喝下下了药的酒,骗我落入陷阱。”   “你为什么要杀她?”宁悬明的语气平静又镇定,仿佛眼前山崩地裂,他也会冷静地安排一切,从容走上既定的命运。   越青君呼吸一紧,药力作用下,眼前好似浮现了原文中结局那一幕。   他笔下的宁悬明,无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其实并未变过。   就像十年后的宁悬明,依然相信自己的眼光,相信对方能达成他的期望,心中的希望从未消失。   因此,十年前的宁悬明,也必然有那份不惜己身,生死面前亦能谈笑风生的从容。   他甚至想掀开帐幔看上一眼,此时的宁悬明,一定十分迷人,有着能诱他放弃慢慢来的计划,直接将进度拉满的那种不可抵抗的魅力。   手压在床沿,用尽力气方才忍住。   “我知道……”   “我知道,虽然她见我察觉不对,要强行留下我,虽然她带了匕首,显然并不打算手下留情,但我依然有其他选择,不必亲手杀她。”   “她既要害你,你不曾手下留情又何错之有?”   宁悬明将矮墩挪到越青君床边,拍了拍床沿,“把手给我。”   越青君伸出右手。   宁悬明无奈一叹:“另一只,殿下,你连自己那只手受伤都不知道吗?”   这回等的时间多了片刻,那只带着牙印的手才探出来。   宁悬明打开邱御医留下的药瓶,将药膏小心涂抹在泛着血丝的牙印上。   忽然脑中闪过什么,等等,越青君这会儿是在自给自足,泄出药力,那这让他等了又等的手刚才是在干什么?   宁悬明:“……”   握着的手忽然就滚烫了。   加速上完药,宁悬明将这尊贵的手放回去,也实在没想明白,怎么对方还用受了伤的手劳累,另一只手是搁着打节拍吗。   窗外风雪灌进来,将烛火吹得明明灭灭。   帐中传来几声轻咳,宁悬明忙起身将窗户关上,听着声音,想来越青君也不需要这风散去热意了。   下人端着刚熬好的药送来,宁悬明从对方手中接过,“我来,夜色已深,你们去休息吧,有事再叫你们。”   下人犹豫看了眼,见帐内人没说话,这才恭敬退下。   “要喝药了,殿下还不愿意掀开帘子?”   一只手从里面伸出来,“我只是一只手有伤。”   不过几息,空碗便送了出来,宁悬明忍不住夸道:“殿下喝药好快。”   帐内传出一声轻叹,“我并非三岁小儿。”   宁悬明将碗搁在旁边桌上,“害怕做噩梦,还非要人陪,还不是三岁小孩吗?”   宁悬明握住越青君露在外面的手腕,将手放进被子里。   屋内灯烛不知何时又灭了一盏,周遭更暗了几分,带着一股夜色独有的安宁。   “无瑕,世上好人总是过得更艰难。”   “要做好人,要花费比做坏人更多的心力和勇气。”   “他们想要在这糟糕的世间活下去,就要比恶人更恶,比坏人更狠。”   “你只是想要好好活着,想要反抗恶行,这并没有错。”   “不必对自己太苛刻。”   他的声音轻柔得好似当真在哄小儿入睡般,充满了梦幻与美好,令人沉迷。   不知过了多久,帐内才传来一声失笑。   又似乎并非是笑。   “我自幼在宫中长大,见过的阴谋诡计不计其数,自然不是什么纯善之人。”   “悬明,你将我想的太好了。”他轻声叹道。   “绿珠要害我,我杀她,并不觉得罪恶。”   “我只是……只是有一点私心……”   压在床沿的帐幔紧了又紧,好似床上之人挣扎的内心。   “你见世间黑白不分,善恶不明,唯有我自相识起,便予你几分纯白。”   “若你知道,我亦非纯善,也手染鲜血……”   一声自嘲响起。   “我只是不想让你失望。”   要让人设不崩坏,就要率先打破人设。   明月尚有阴晴,白玉也染尘埃。   无瑕,终究并非无瑕。   他并非天上仙,亦是红尘客。 第20章 情如风起   红烛青帐,寒夜回暖,炭盆中的炭火亮着明艳暖光,将方才的一切寒冷驱散,任凭窗外风雪漫天,也进不来这小小内室。   宁悬明分明没进那帐内,却也好似感受到了那一室温暖,烛火摇曳间,春日未至,春风却先不请自来了。   他用火钳翻了翻炭火,看着火星冒出又熄灭,看着盆中炭火更旺了几分。   床沿的青色帐幔已久被压得那么紧,只是见它隐约晃动,便知床上之人并不如表现出的那样平静。   宁静的夜色,就在这蜡油点点滴落中渐渐消逝,在这场僵持尚未分出胜负,便有人出现,打破了这份沉默。   吕言指挥人将热水抬进来:“殿下,宁郎中,热水到了。”   宁悬明点点头,接过干净的布巾,“吕总管今夜也辛苦了,都去歇着吧,这里有我。”   吕言没说什么宁悬明是客,不应当干这些粗活的话,而是在禀过越青君后,带着人退了下去。   宁悬明转头看向仍旧遮得严严实实的床,“殿下今夜是打算赖在床上,一直不出来吗?”   沉默片刻,床内方才传出声音,“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还想不想见我。”   宁悬明走到床边,长长一叹,放柔声音,“若是不想见你,刚刚我就该转身走人了。”   压着帐幔的手松了松,又过了片刻,床帐被人缓缓掀开一角,那人侧着身,歪着头,小心翼翼抬眸向外看。   宁悬明站在床边,与他隔着帐幔对望,倒像是那闺中小姐与欲见小姐一面百般诱哄的风流浪子。   半晌,宁悬明方才展颜一笑。   这一笑,让原本小心忐忑的越青君也放下心来,心弦一松,手中的床帐也重新垂落。   这回不必询问,宁悬明便主动帮对方将床帐挂起。   越青君从床上坐起,浑身只有一件里衣,长发凌乱地散落在背后,衣襟也微微散开,额上衣襟皆被汗水浸湿,其余衣物不是堆在床脚,就是落在地上,与越青君平日里规规矩矩,有条有理的习惯全然不符。   “还能起来走吗?”宁悬明关心问。   越青君面上似有些好笑又无语,“我只是中了药,不是废了。”   他扶着床起身,却是忽觉一阵头晕,眼前一花,脚下差点不稳。   即将重新栽倒回床上时,手臂被人稳稳扶住,带着淡淡笑意的声音响在耳边,“有需要就叫人,你的嘴只是能吃饭,不是只能吃饭。”   越青君:“……”   他怎么不记得自己给宁悬明安过毒舌标签,进化也没这么快吧。   走到屏风后,越青君转头看着宁悬明。   后者又是忍俊不禁,不知为何,今日分明发生许多事,他却比平日更加想笑。   “也要我回避?”   “无瑕,京城常有同僚好友相携去澡堂,你这般大家闺秀,出去可是要人笑的。”   越青君意味不明看他一眼,随后主动别开头去,“想留下来,得做我房中人才行。”   宁悬明只当他是说笑,并未放在心上,还是十分体贴地退了出去,担心越青君有什么需要,就搬了个矮墩,坐在屏风外。   不多时,一件里衣便被丢到了屏风上,屏风后渐渐传出水声。   屋中放着炭火,为免中毒,在越青君沐浴时,宁悬明又去将窗户开了条缝。   仅仅是一条缝,窗外呼啸的风雪声便簌簌入耳,给人一种身处自然,远离人烟,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宁静。   就在这水声、风雪声中,宁悬明悄然开口:“无瑕。”   屏风后水声稍稍一停。   宁悬明任由风雪拂过面颊,似是在享受此时的凉意与清醒。   “世上本就没有完美无瑕之人。”   “我也从未要求你纯良无害,白玉无瑕。”   “活在这魑魅魍魉横行于世的世道,若无锋芒,不过是徒添冤魂一缕。”   “你我相识,本就是缘分使然,在此之前,我也从未以为你是圣人。”   只是那时明月刚好,缘分正妙,让人忘了一切,也忘了俗世尘嚣。   大约越青君也是这般想的,这才不愿意破坏这份美好。   “官场黑白我会分辨,人间是非我也自能分明。”   “圣人自有梦中来,无瑕却是与我志趣相投,心意相通的挚友。”   “你无需忐忑不安,反倒是我应当感谢你。”   “谢你心中自有锋芒,谢你懂得保护自身,谢你让我不必为你担忧,让我今后仍有挚友一人伴随身侧。”   “无瑕不必无瑕,无瑕只是无瑕。”   屏风后,越青君伏在浴桶上,试图隔着屏风窥见屏风后的身影。   明知宁悬明就是这样的人,但当听到这些话时,心中仍然难免生出波澜。   没人不想听好听话,只要他有让所有人都说好听话的权利,这一点,想必没人比章和帝更有发言权。   没人不喜欢真君子,若是这君子再善解人意一点,能设身处地体谅他人,那么想来许多人都愿意与他为友。   越青君不只想做他的好友,还想与对方生同衾死同穴,想要宁悬明心里眼里,皆是他一人。   因是雪夜,越青君并未将头发全然浸湿清洗,而只是仔细擦了擦,等他穿上新的里衣从屏风后走出,宁悬明便拿着厚实的中衣给他披上。   “不小心些,明日醒来又要请御医了。”   越青君面上带着些许笑意,任由对方给自己披上。   “明日、今日新年,悬明莫要咒我。”   今夜早已到下半夜,除夕已过,已是新年。   “不想让它变成现实,那就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扰你了。”宁悬明说罢,便要告辞。   下一刻,越青君却拉住他的手腕,宁悬明回头。   越青君视线落在他的肩颈处,眸光微动,“悬明给我上药,怎么忘了你自己?”   宁悬明下意识摸向脖子上的牙印,随意道:“小事而已,都不痛。”   越青君咬自己可比咬他狠多了。   “现在看着不明显,醒来后却是要肿起来的,悬明想顶着它被所有人看见吗?”   话已至此,宁悬明自然没有再拒绝的理由。   乖乖坐下,任由越青君为自己上药。   然而当他坐下,透过铜镜看见为自己认真上药的越青君,忽然反应过来,即便要上药,为何他不能自己来,而要越青君帮忙?   但见越青君认真的神色,明白或许越青君想要的不仅是让他的牙印消下去,还想要给他上药这个过程。   这便是挚友间的互帮互助,礼尚往来吗。   等药上完,越青君仍是没放宁悬明走。   “今夜原本为你准备了礼物,只是因为诸多意外而耽搁了。”   他望了眼外面天色,“如今时辰尚可,不知悬明愿不愿意瞧一瞧这份礼?”   宁悬明挑眉,“你的礼物不应该在宫里吗?”   他担心宫中不安全,才连夜送越青君回府,但越青君既然一早就要送他礼物,那么礼物也应当一早便在宫中才是。   越青君眉眼微弯,“大部分是在宫中,只是还有少部分在府上,宫中的来不及,府上的倒是还能看看。”   宁悬明心下好奇,也不知越青君准备的是什么礼物,竟还有零有整。   眼见越青君就这样出门,宁悬明连忙拉住他:“等等,好歹把大氅披上!”   一阵倒腾下,越青君浑身裹得严严实实才出房门。   越青君跑去库房,开门从里面取出一个箱子,比之前给宁悬明送银子的箱子还要大上许多。   “就这个吗?”宁悬明问。   “要去外面打开。”越青君领着宁悬明去宽阔的院子里,夜色中,唯有路上熹微灯光,将脚下道路照亮。   二人稍稍错身,越青君在前,宁悬明在后,以至于后者看不见前者表情。   “今夜有许多次,我都以为这礼物再也没有送出去的机会。”越青君脚步越发慢了下来,或许也是此时注意力并非在脚下的路,而是身后之人。   忽而,脚下步子终于彻底停住,越青君侧身回头,双目真诚望着宁悬明,“悬明,谢谢你还愿意收下它。”谢谢你还愿意接受我。   宁悬明心中又是一软。   不知为何,明明他并非心软之人,但面对越青君,却很难不被对方动容,无论是戏剧性的相识,还是今夜谈心。   这大约也是章和帝喜欢越青君的原因,人总是容易被真诚打动。   他走上前,拥抱了越青君。   “何须言谢,无瑕本就是极好极好,值得人喜爱的人。”   “能与你相识,才是宁悬明一生之幸。”   到了院中空地,越青君将这箱子打开,取出里面的东西,用火折子将引线点燃,随即将宁悬明拉远。   火苗烧完了引线,砰的一声,爆竹飞到天上,刹那间绽放出璀璨的火花。   虽只有一瞬,却也足够夺目耀眼。   宁悬明睁圆双眼,“这是……爆竹?”   可爆竹只能在地上响,如何能飞到天上去?   越青君含笑道:“也可以叫火树银花。”   宁悬明望着天空,目光专注,却只觉心中震撼不足以以言语道出,半晌,方才堪堪挤出两个字,“很美。”   他终于明白,为何越青君还要挑时辰,若是白天,定然映不出这东西一半魅力。   原来这就是越青君准备的礼物,确实够特别。   宁悬明转头回望不知何时站在侧后方的越青君,笑道:“想来殿下用了不少心思,这当真是我此生收过最贵重的礼物了。”   不,更贵重的你刚刚才收过。   越青君双眸微眯,却并非风雪糊眼。   绿珠之死,酒中之药,灯下谈心,都不过是让那份特殊礼物成熟的前菜。   越青君真正想要的,是完善卫无瑕这个人。   让卫无瑕,真正成为宁悬明心中毫无瑕疵,完美无缺,处处合心意,无一不喜欢的人。   然后,让卫无瑕爱他。   他把“卫无瑕”送给了宁悬明。   从今日开始,卫无瑕的一切皆属于宁悬明,他的肉身,他的灵魂,他的未来,他的七情六欲,皆因宁悬明而存在。   为你量身定制,完美匹配的爱人,才是越青君送的真正礼物。   砰!   砰!   烟花还在天空绚烂绽放,宁悬明看得专注仔细,于是也未曾注意,某人悄悄趁虚而入,小心翼翼握住自己的手。   先是缓缓勾住手指,一根、两根、三根……直至牵住整只手,温热传递至掌心。   察觉到的宁悬明转头,与越青君四目相对,眼中尽是彼此身影。   璀璨的烟火绽放在天际将明。   一道极轻、极轻的声音,也在砰砰声响下,落在宁悬明耳边。   “悬明,我修不成佛了。”   神佛不得妄动凡心。   偏这红尘最是醉人,凡心经不住勾引。   风雪明月夜,烛光烟火下,情如风起。 第21章 心如明镜   啪!   皇后这一巴掌半点也没收着力,将太子的脸打偏过去,只是她大约还有些分寸,手上脱了护甲,也没戴任何首饰,免得新年期间太子脸上还带着伤的事传出去,有失脸面。   “你去处理收尾,就是这么收尾的?”   “该去的人跑了,你看不过去,实在不想本宫计划落空,所以自己上了?”   “太子,军营里配种的马,有时都还需要药物发情,你比它还厉害,什么也不需要,自己就能完成任务。”   饶是殿内只有他们两人太子也被这短短几句话说得脸色又红又白。   “母后,儿臣知错。”   他乖乖跪在地上。   皇后冷冷道:“既然知错,那就自己将错误修正,守在秋芜殿外的人,本宫已经解决了,至于柳昭仪,你自己处置。”   太子自然知道皇后口中的处置是什么意思,犹犹豫豫道:“好歹是父皇的妃子,出了事,总不好交代吧?”   “他的妃子数不过来,难道每个都要交代?”   “你若是连柳昭仪都处理不了,本宫很难相信,你能做好其他事。”   太子大约也知道,自己这回错了,见皇后这般坚持,最终还是答应下来。   见状,皇后才勉强缓和面色,伸手抚过太子面颊,面带关心,“疼不疼?有点红,等会儿回去让人敷敷,好好上药。”   几步随意的关怀,太子却听得心中一酸,忍着委屈道:“不疼,儿臣知道母后是为我好。”   “既然知道,就要好好听话。”   太子点头应下。   等太子走后,皇后才面沉如水。   “这种蠢货,怎么会是姐姐的孩子。”   *   也不知宁悬明的嘴是开了光,还是越青君给他的主角光环太过闪瞎眼,翌日醒来,越青君就感觉头痛欲裂,昏昏沉沉,浑身无力。   都不用请大夫,越青君也知道自己是病了。   府中上下纷纷惊动,风寒在此时可是极重的病,致死率很高。   吕言去宫中请值班的御医,宁悬明坐在床边,给越青君喂粥,“昨夜就该早些休息,多吹了阵风,果然就发热了。”   越青君此时虽是比寻常还要虚弱,却还能闭着眼睛迷迷糊糊跟宁悬明说话。   “我却觉得,那阵风吹得值得,错过了,就再没有了。”   “不是每一次,都正好有那样恰到好处的风。”   宁悬明喂粥的动作微顿,眸光动了动,好笑道:“人还病着,就别跟我拉东扯西了,再吃几口,多睡会儿,御医就来了。”   越青君笑了笑,歉声道:“原本请你来府上是让人伺候的,如今却是反过来,倒让你尽照顾我了。”   宁悬明面色不变,“我本就是你的臣属,伺候你也是理所应当。”   越青君努力睁了睁眼睛,却仍只觉得眼前人眉目不甚清晰,“悬明并非我的臣属。”   “你是我想要以我所拥有的一切相送,都觉得委屈了的人。”   宁悬明放下碗,给他盖好被子,将越青君的手塞回被子里时,触碰到那手背上微微肿起来的牙印,动作顿了顿,片刻后,才收回手。   “殿下还是省点力气,一会儿还得喝药。”   越青君扯着唇角浅浅一笑,闭上眼睛。   宁悬明出了房门,回头静静看了许久,直到耳边传来一道声音,“宁郎中,御医请来了。”   吕言面上带着汗珠,显然走得很急。   御医跟在身后,双唇被冻得发白,却还是向宁悬明拱手,“不知病人在何处?”   宁悬明推门领着御医进去。   待到御医也诊完脉了,宁悬明:“殿下情况如何?”   御医叹了口气,“近日才吃了损伤身体的药,还未补回来,又染了风寒,这风寒怕是要十天半月才能好,且在这之后,也要喝上一段时间补药,固本培元。”   “有劳御医了,您请这边开药。”宁悬明给了赏银,让人带他去隔壁。   待到屋内只有自己,宁悬明方才走到床边,他今日本是一早便要走的,却没想到被越青君猝不及防的一病给留了下来,如今越青君这里要病上十天半个月,莫不是他也要待上十天半月?   不知何时,床上的越青君已然睡去,宁悬明探了探他的额头,只觉得再热点都能煮鸡蛋。   轻叹一声,指节敲了下对方额头,“快些好起来吧。”   越青君醒来时,天色都暗了。   下人伺候他起身喝药,越青君视线在屋内转了一圈,都没见着人。   “宁郎君呢?”   “郎君守了殿下一日,方才刚回房歇下。”   越青君指腹轻轻摩挲,病中的大脑让他一时也无法判断对方究竟是巧合还是故意。   “把吕言叫过来。”   吕言来时,正见到越青君喝完药,看样子是比今日白天好上许多。   “宫中可有什么消息?”   吕言低着头道:“绿珠的尸身被人从湖里发现,以溺亡结案,无人大肆宣扬,若非奴婢是明镜宫人,只怕也不知内情。”   越青君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感伤。   “绿珠虽加害于我,但到底主仆一场,将她的尸身收捡,找个地方安葬了吧。”   吕言、吕言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   连给自己下药的人都能发善心,这位殿下究竟是有多少善心无处安放?   当初发现自己接济梁公公,不仅没有处罚,甚至还给他假期,根本就不是什么想要拿捏他,而是他本就是这样以德报怨的圣人吧?   至于金叶子,比起越青君运筹帷幄,他更相信这就是巧合。   或许,这位六殿下恰好记起之前太子送了金叶子而已。   所以,昨夜自己救人,还是救错了吧?   宁悬明在休息,越青君自然不会打扰,但是接连两日,越青君醒来时,宁悬明要么累,要么忙,在他睡时却会来看自己,越青君想不察觉都难。   今日身体渐好,可以下床走动。   他悄悄来到宁悬明的房间,进门便见到对方正在写写画画,也不知在弄什么。   越青君悄然走近,然而还不等他靠近,宁悬明便放下笔。   “殿下何时也学会未经允许便入他人房间?”   越青君看了看桌面,没见到镜子:“悬明如何发现的?”   宁悬明侧头看他,笔头指了指自己鼻子,“不必用眼睛看,殿下进屋后,清苦药香便传了过来。”   越青君失笑,“看来日后出门还要先熏香。”   宁悬明:“便是有熏香,也未必能遮盖药味。”   “殿下还是好好养身子,不必喝药,自然也不会有药味。”   越青君轻叹一声,“我自小母妃早逝,至今无妻无妾,悬明却让我体会了一遭有人管束的感觉……”   宁悬明:……明白了,这是嫌他说多了。   越青君:“实在让人沉迷。”   宁悬明:“……”   还不如嫌他呢。   “殿下为何喜欢佛法?”   越青君沉默片刻后道:“说来也不怕你耻笑,最开始学习佛法,不过是为了活命。”   “当时只觉得它晦涩难懂,并不喜欢。”   “后来……佛法成了我逃避现实的工具。”   越青君看着宁悬明,双目诚挚,“早说我不如悬明远矣,悬明即便身处民间,水火之中,也不曾动摇心智,而我,在遇到你之前,却从来只是想偏安一隅,明哲保身之人,”   宁悬明忽然想起,曾经越青君确实这般夸过自己,只是那时他只当是越青君嘴甜,却原来越青君便是自己口中那等有能力,却不曾站出来的人。   从前看似过分玩笑的夸赞,竟句句出自真心。   宁悬明微微错开眼,避开越青君眼中的真诚与喜爱。   太过热烈的光芒,容易将人刺伤。   “那这么看来,我准备送给殿下的东西,倒是有些不合时宜了。”宁悬明道。   越青君来了兴致,“悬明这两日一直忙,就是为我准备礼物?”   宁悬明点头,“是也不是。”   越青君视线落在他面前书桌上,“就是它?我可否瞧瞧?”   宁悬明让开。   越青君将桌上那本瞧着并不算厚的书拿起来,见书封上写着般若波罗蜜心经。   “觉得我喜欢佛法?所以送佛经给我?”   宁悬明眼眸微转,微不可察扯了下唇角,“这本佛经是我以前机缘巧合下从一位高僧那里得来的。”   “高僧从前是奢侈靡费、风流浪荡的世家子,一朝顿悟后遁入空门,主修心境无欲无求。”   越青君脑中已经有了那人名字,但他还是不解宁悬明送这本佛经意义为何。   “御医说你又是吃了不该吃的药,又是生了不该生的病,身体吃不消,需要修身养性,好好补补,切忌妄动欲念。”   “佛经送你,没事的时候翻一翻,抄一抄,亲测有效。”   说罢,宁悬明不去看越青君脸色,背着手悠悠出了门。   眼角余光却稍稍留意,在窥见越青君表情时,唇角微微扬起。   越青君:“……”   他低头看着手中佛经,一时无语。   不过片刻,却是眉眼又染上笑意。   亲测有效?   如何亲测?   为何亲测?   是那日烟花明艳绚烂,最动人心?   还是未曾言明的礼物太合心意,不知如何处理?   虽未恋红尘,却也知红尘之美,无与伦比。   人已经不在,桌上抄的佛经却还留有未干的墨迹。   白纸上的字字句句,仿佛将那人写时的模样绘于眼前。   提笔蘸墨定心,落字行书安情。   越青君将桌上纸张拾起,翻了又翻,看了又看,最后定格在宁悬明走时转开的眼眸上。   忽而莞尔一笑。   宿命相识在前,深夜剖心在后。   半年时间化点滴,终在此时完成了它们的使命。   他终究舍不得我。 第22章 如夫人   柳昭仪一病不起,一连几日不能见人,之后更是直接重病,药石无医。   皇后担心打扰到节日喜庆,因而将事情压下,未曾宣扬,却禀告给了章和帝。   章和帝听闻爱妃病了,却没提半句要去柳昭仪宫中探病的意思,只挥挥手道:“尚在年节,医官紧缺,爱妃这病的不是时候啊,罢了,多送些药材去爱妃宫中,希望爱妃能尽快康复。”   “老六病了,爱妃也病了,看来这时节正易生病。”   张忠海立即在旁边道:“奴婢已经请姚老御医进宫,就住在宫中,以便陛下随时传唤。”   章和帝面上当即带上了笑容,满意地看了张忠海一眼,“朕就知道,你办事向来周到体贴。”   章和帝感慨爱妃儿子,哪里是在关心他们的病情,而是担心自己的安危。   “老御医年纪也大了,让底下人照顾周到些,切勿短缺了什么,既是年节,给老御医包个大点的红封。”   “陛下爱惜老臣,传出去也是君臣佳话。”   “哈哈。”章和帝喜欢这样的佳话,顺手也给张忠海赏了东西。   药材赏是赏了,但天子的龙气似乎并没有庇佑到他的爱妃,在几日挣扎后,柳昭仪还是病故了。   章和帝哀惋了几日,便又去其他爱妃宫里抚慰心灵,只给柳昭仪追封了个贵妃,至此,章和帝追封的贵妃又多了一位,实在是烂大街,已经无人在意了。   不仅如此,还让如今正在位的某位贵妃心中膈应,与一青楼女子同位份,只让她觉得贵妃两个字脏了。   柳昭仪刚走,章和帝就将自己新宠的爱妃封为昭仪,一切都与从前并无两样。   在这般祥和喜乐的景象下,明镜宫死了个宫女,东宫少了几个人,并未在宫中激起半点水花。   五皇子进宫时,正碰上宫女将废纸篓里的废纸烧个干净。   他看了眼那些被揉成一团的纸张,便知道文贵妃心情很糟糕。   “母妃,儿子今日来与您报喜。”   文贵妃秀美的面容上看不出丝毫怒意的痕迹,但冷淡的语气还是能瞧出她心中未散去的不愉,“何喜之有?”   “蕙兰昨日刚给您又添了个孙子。”   文贵妃眉眼舒展,“不错,辛苦她了,稍后多带些东西,算是本宫的给孩子的见面礼。”   若说这儿媳妇哪里最让她满意,除了家世和聪慧,便是这肚子,成婚几年,便给她生了三个孙子,一个孙女。   见贵妃脸色好些,五皇子方才继续道:“其实,今日还有一件事,想让母妃拿个主意。”   贵妃见他面上有心虚之色,心中警惕起来:“什么事?”   “年前儿子原本看中一个人,想让对方和孟九思打擂台,若是能让孟九思名声受损,也有利于凝聚手下文人,可惜计划还没成功,那人便被崔行俭给抢走了,如今那人住在崔行俭家中,总有惊人诗作传出,已传出不少名声。”   可崔行俭是太子的人,若是那人为太子所得,虽不会造成太严重的后果,但拒绝了他的人投在了太子名下,传出去不仅他名声不好听,还显得太子压他一头。   文贵妃面色不变,似乎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看向五皇子的眼中却带着警醒与不满,“不能用的人,就该先行毁掉,从一开始,你就该牢牢将那人把控在手中。”   “母妃说的是,是儿子疏忽了,那母妃,你的意思是?”五皇子态度恭敬问。   文贵妃提笔在纸上写了个静字,“放心吧,太子很快就没功夫与你争那点名声了。”   *   崔府   暗室   李少凡一把抓住给他送饭的那只手,仿佛抓到救命稻草般,疯狂求救:“我要见你主子!让我见见你家主子!”   那只手想挣脱开,可拼尽全力的李少凡又哪里是那么轻易就能甩开的。   “求求了!求求了!我写不出来了!真的写不出来了!”   此时的李少凡哪里还有年前那意气风发,视万物为刍狗,自命不凡的主角模样,身上的衣服穿了那么久,早就又脏又臭,长时间未曾梳洗,他此时蓬头垢面,若是走出去,说不得要被当成流浪的乞丐。   然而当他抓住那人的手腕,却又好像成了赌坊输光了钱,家财散尽,欠下巨债的疯狂赌徒,脸上尽是走投无路的疯狂和绝望,痛哭流涕,声泪俱下,只为乞求他人施舍。   然而送饭那人就是个聋哑人,任由他哭天抢地也无动于衷,等李少凡哭累了就甩开手走了。   李少凡瘫在地上。   两个月前,他还在销金窟里醉生梦死,在被众人的吹捧声包围环绕,那时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短短两个月,自己竟然会落到如此下场。   不,何须两个月,从醒来后,他被迫天天写诗,不,应该说是默写。   不仅要写,每天写的还不许比前一天少,一天没写,又或是比前一天写的少,那就一天不许吃饭。   李少凡反抗过,但他不写的结果就是饿着,一天两天尚且能坚持,三天五天他就撑不住了,意识到那姓崔的是真的能眼睁睁看着他饿死,自己在对方眼中并没有那么重要后,李少凡就屈服了,乖乖听话写诗。   然而再多的诗词也有写完的那一天,李少凡是真怕自己写不出来后就会被对方给悄无声息地处理掉,毕竟在他被关的这段时间,虽然定期有人来给他送饭,倒恭桶,但其他什么洗澡沐浴换衣服是半点没有,俨然一副养猪的模样,养猪养到最后,只有被杀一种结果。   李少凡这段时间胆战心惊,心中不知道后悔了多少次,当初干嘛装什么清高,干嘛要什么名声,若是投到五皇子名下,又或是进了朝阳公主后院,哪里会落到这么个魔鬼手中。   现在就是后悔,既害怕又后悔。   *   新年年初,便是祭天祭祖。   当日难得放晴,张忠海伺候章和帝穿衣时便拍马屁道:“想来天地也知陛下恩泽四海,特地在今日放晴,以示赞赏。”   章和帝虽然没干什么好事,但也是当真觉得自己乃天子,身负龙气国运,便是什么也不做,他也能泽被苍生,因而张忠海的这份吹捧,他毫不客气的收下了。   天子乘坐御辇来到祭坛上,太子作为储君,也随在其后。   礼官唱表祭文,天子上前敬香。   香刚插上,众人却忽听一道巨响自天上传来。   轰隆——!   在场官员齐齐变了脸色,当然,脸色最差的还属章和帝。   然而祭天仪式还没结束,此时走人岂不是更难看。   只是这祭天他彻底没了来时的心情,只想尽快结束。   接下来是百官一起敬告天地祈福万民,然而此时百官噤若寒蝉,一时竟无人先开口。   章和帝脸色难看,怒道:“还愣着干什么,给朕继续!”   话音刚落,又是一声轰隆巨响从天地传来。   心情剧烈起伏,章和帝转身时,只觉得眼前一花,脚下不稳,被酒色掏空的身子一个不稳,竟从祭台上摔了下去。   “父皇!父皇!”   “陛下!快!快来人!”   “传御医——!”   场面顿时乱了。   天子无德,惹怒天地,天地降下雷罚。   章和帝刚刚在御医的治疗下醒来,收到的就是这样的消息,差点没又被气晕一次。   他刚想从床上坐起来,就感觉到后脑勺一阵剧痛,当日他从祭台上摔下来时十分不巧,脑袋磕在了台阶上,这也是他醒来后觉得头晕头痛想要呕吐的原因。   “陛下,您终于醒了。”皇后一脸劫后余生,随后凑上前满目关怀,“御医说了,您暂时最好不要起身挪动。”   “这是刚熬好的药,臣妾喂您。”   皇后殷切关怀,让章和帝脸色不再那么紧绷。   “张忠海呢?”   “陛下,奴婢在这儿!”张忠海匆匆赶来,“见过陛下、皇后娘娘。”   “奴婢刚收到大理寺传来的消息,钦天监的黄监正,刚刚撞死在牢里。”   死前还骂了章和帝不少话,文人骂人那是不带一个脏字,但是能将人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从祖宗十八代到子子孙孙骂得无地自容。   他们是不敢将那些话一五一十呈给章和帝,但仅仅是只言片语,也足以将章和帝气得要再晕一次。   都不必查,大理寺直接定罪,给这次事故找好了罪魁祸首,章和帝却还不肯放过,钦天监但凡有品级的官员,纷纷被降罪,死的死,贬的贬,一夜之间,钦天监成了个随便一个小司历博士都能做主的空壳子,最高品级只剩一个正八品。   朝中竟无人阻止。   章和帝显然在气头上,谁也不敢去触对方霉头。   若是一不小心丢了命,死了也就是白死了。   但这气是出了,事情的后续却还不好处理。   晴空降雷,可是在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下,所有人都能瞧见。   时人未必人人信神佛,却必定相信上天,如今民间流言四起,纷纷指责定是天子无德,方才会触怒上天。   流言愈演愈烈,一时竟难以压下。   不仅如此,朝中也议论纷纷。   这可不是章和帝靠撒泼耍赖能蒙混过关的。   *   宁悬明原本在房中看看书,外面却传来一阵敲门声。   宁悬明开门,却见是越青君披着一件雪白狐裘站在门口。   “你怎么来了?”宁悬明面上一笑,让开位置让人进来。   越青君边进来边道:“几日未见,看来悬明并不想念我,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宁悬明抿了抿唇,似笑非笑看他:“你这么说,我都没将你拒之门外,已经是情深义重。”   越青君装模作样:“看来我还得多谢悬明大度。”   对视一眼,笑出声来,越青君以袖掩唇轻咳一声,“好了,今日来,我有正事要与你说。”   宁悬明担心他又病了,赶忙将人请进屋里。   “我这儿不比你府上,你且将就将就。”宁悬明用热水给越青君泡了壶茶,茶叶还是之前越青君送的。   “既然知道不比我府上,为何不多留些时日?”越青君刚病好得差不多,宁悬明就告辞了,迫不及待的模样,任他如何挽留,宁悬明也不曾动摇。   宁悬明瞥他一眼,“皇宫条件更好,我为何不进宫住?”是不想吗?   越青君不说话了,低着头看着眼前的茶水,却又因为烫,尚且不能入口,他也只低头守着,不曾抬头看宁悬明。   见状,宁悬明又觉得自己的话有些重了,轻咳两声转移话题,“你说有正事,是什么事?”   越青君抬眸,也顺势接话道:“悬明可还记得上回我送你的礼物?”   宁悬明点头,他当然记得,怎会不记得。   不仅记得礼物,还记得送礼当日,某人烟火月下的情态。   眼眸微转,不动声色问:“可是与它有关?”   越青君假装没注意到宁悬明方才一瞬间的神色,“原本想送你的还在宫中,只是如今,宫中的那些,我想用了。”   迟迟没等到后续,抬眸一看,却见越青君用询问的眼神看着自己,宁悬明一脸莫名,“你的东西,想用便用,问我做甚?”   越青君看着他,半晌,方才垂下眉眼,“本就是要送你的,当然是你的东西。”   “原来悬明并不这样觉得。”他笑了笑,分明是寻常微笑,然而不知为何,放在此时,竟好似带了几分失落。   宁悬明眨了下眼睛,抿唇一笑道:“下次你将东西抬进我院子里,我保证谁来都不许碰。”   越青君还看着他。   宁悬明咬了下唇:“你这就不对了,我总不能在你还没送的时候,就去你家把东西抢过来。”   越青君面露诧异,随后失笑:“我何曾有此意,不过是见悬明笑得好看,多看了几眼罢了。”   宁悬明总觉得,越青君要是再这么来几次,他很快就要变成不欢迎客人上门的无礼之人了。   他面无表情地板着脸,就不信这样越青君还能觉得他笑得好看。   这么喜欢看别人笑,怎么不去看别人,是京城的小娘子不美吗?   既说完了事,宁悬明便没再留客,临走时,越青君忽然回头对宁悬明道:“虽然这次礼物没有了,但下回我会送你更好的,比上次的还要美。”   宁悬明双手背在身后,“我什么也不缺。”   越青君瞥他一眼:“屋里的茶好喝吗?”   宁悬明:“……”   越青君视线落在宁悬明身上的冬衣上:“身上的新衣可还合身?”   宁悬明:“……”   越青君眨了眨眼睛看他:“上次你说喜欢的冬菜,我也让人给你留了几捆,下午便让人送来。”   宁悬明:“……哦,多谢。”   越青君笑盈盈看着他,明明什么也没说,却也什么都说了。   因为有我,你才什么都不缺。   别说了,越说越像妻子主持家事,夫君回来张口便是你在忙什么,有什么需要忙的,家里不是什么都有吗。   宁悬明向来对生活没太多要求,因而直到此时方才后知后觉,相识以来,自己的衣食住行竟似乎都要被越青君包办了。   心中思绪纷杂,却又不想表露在外,只好维持面无表情,假装被室外寒风给冻住了。   将他这模样尽收眼底,越青君面上笑容未减,眼中皆是他,“悬明不必放在心上,你是我珍爱之人,自然想将什么东西都送予你,并非为你,而是满足我的欲望,我的想法。”   “便是为让我欢悦,请你不要客气。”   宁悬明……宁悬明还能说什么呢?   送走越青君,宁悬明望着对方离开的方向,不知过了多久,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   要命!   真要命!   再给宁悬明一次机会,他绝对要将想去院子里送礼物的越青君按死在床上。 第23章 义结金兰   “娘娘,不好了!”大宫女焦急回宫,走到皇后面前,小声在皇后耳边低语,“今早成国公进宫见了陛下,走后陛下砸了杯子,连午膳都没用。”   皇后皱眉:“太子呢?”   “太子殿下正在尚书省与几位大人商议在京城放粮施粥。”   “什么时候了,他不回来守在天子身侧,还与朝中重臣议事,是觉得自己这个太子之位坐得太稳了吗?”   章和帝醒来没见到太子,反而听到在自己昏迷期间,太子正在朝中揽权。   呵,真当章和帝是先帝那样一心为儿子铺路,小小年纪就组建班底,参与国事的绝世好爹?   章和帝也不出皇后所料,在召集几位重臣,却招来了太子时,章和帝就阴阳怪气地说:“如今太子也大了,知道为父分忧了。”   太子还当章和帝在夸他,心中一喜,面上维持着太子姿态:“谢父皇夸奖,儿臣只是略尽绵薄之力。”   重臣们纷纷低下头去,想想今日太子说出来的那些施恩措施,也不必考虑了,想来都是东宫属官做的。   章和帝却没功夫嫌儿子蠢,他好似第一次注意到太子这个人的存在,将人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一番。   忽然垂首看向站在床前的臣子们,幽幽开口道:“太子一心为父分忧,只是尚显年轻,难免疏漏出错,众位爱卿觉得呢?”   众人:“……”   什么难免出错,直接说之前晴天降雷一事是因为太子德行有失好了。   太子虽蠢,可应付了几十年章和帝的重臣们可不蠢,一听便知道章和帝是想干什么。   虽说让儿子背锅不厚道,但这又怎么不算另一种为父分忧呢?   而这件事,也只有太子能做,他既是储君,是除去章和帝外,这个国家第二个主人,他还亲至了祭天现场,甚至就站在章和帝身侧,晴天的雷能劈章和帝,怎么就不能劈你太子了?   虽然章和帝是摔倒了,但在外面乱七八糟的传言中,章和帝就是被雷劈晕了。   这也让流言纷纷,百姓们信以为真,想要消除流言,难上加难。   但有了最佳背锅达人太子在就不一样了。   以章和帝的道德水平,以及他对太子十分有限的真心疼爱,能做出这种事实在毫不稀奇。   但章和帝是君,是父,说这种话虽然有点不要脸,也没人能和他争什么,可太子于朝臣而言,太子才是君,朝臣们固然不愿意得罪章和帝,但他们就很愿意得罪未来的天子,下一任老板吗?   他们就是不想干了,也要考虑亲族子女的未来。   于是在众人的沉默中,章和帝的戏有些唱不下去了。   太子尚且没回过味来,张忠海便适时站出来提醒章和帝:“陛下议事辛苦,也莫要耽误用膳喝药。”   章和帝眼见自己有了台阶下,冷冷扫了太子与几位臣子一眼,“那就先用膳。”   众人纷纷在心中松了口气,不由感叹阉宦固然低贱,有时却也有德行忠义。   章和帝慢悠悠吐出后半句:“几位爱卿也操劳国事累了,就在宫中用膳吧,咱们待会再继续商讨。”   众人:“……”合着不答应不许走是吧?   不仅要让他们按头喝水,还要弄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出来。   太子一头雾水,可皇后在章和帝宫中的眼线却知道轻重,当即转头通知皇后。   皇后得知消息,脑子里第一个想法便是:章和帝不能留了。   太子虽愚钝,可既然是太子,只要章和帝一死,太子便是名正言顺的下一位天子。   章和帝活着,不仅没什么好处,时间久了,太子指不定能被霍霍成什么样。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赶紧从章和帝手下保住太子名声。   皇后这边想着对策,去见章和帝时,却被人拦了下来。   “谁在里面?”   小内侍敢拦下皇后,却不敢不答话:“六殿下今日进宫看望陛下,陛下留其一同用膳。”   听到这个人,皇后当即皱起眉来,不过只是一瞬,她很快收敛情绪:“那本宫就不打扰陛下与六皇子父子相聚了。”   转头却让人去查越青君进宫的来意。   最近忙着帮太子擦屁股,倒是把此人给忘了。   只是如今不是处理越青君的好时候,便是想做什么,也要等到这件事过去。   凌霄殿内,章和帝看着地上那堆平平无奇的“箱子”,“你说这东西能飞上天?”语气里充满了怀疑。   越青君并不解释,只道:“父皇若是不信,试一试便知。”   张忠海当即上前,要帮天子试一试这越青君送的火树银花。   他指挥人将东西拿到殿外院子里,又将章和帝连人带身下软榻一起抬到屋檐下。   小内侍按照越青君的要求点燃引线,迅速跑到一旁。   众人只见那箱子里冒出一道火光,一飞冲天,当真在天上炸出一道巨响,隐约有亮光在天空闪亮,不过片刻,很快便又消失不见。   近处的内侍早在那火光冒出来时,叫嚷着护驾挡在章和帝身前。   章和帝视线被挡,根本没看清,但仅仅是听声音,章和帝便面色郑重许多,一把将身前内侍推开,章和帝看着其他箱子,当即发话道:“给朕继续放。”   闻言,张忠海也不让小内侍动手了,而是自己亲自上阵,点燃引线。   当亮光再次绽放在天空,章和帝脑海中一时闪过多种想法,最后却只是转头问越青君,“你说这叫什么?”   此时的他,再不是刚才那只是看看热闹,实际并不上心的模样,反而正经了许多。   “火树银花。”越青君笑着答道,“这只是基础版,还有改良版,升级版在制作中,年宴那时便想送给父皇,只是那日身处病中,不便进宫,直至现在病好,方才能进宫将这份礼物送上,可惜此时是白日,若是夜间,父皇见到的会更加美。”   章和帝想起来了,宫宴当晚和第二日越青君就病倒请御医。   据说这些东西是直接从明镜宫拿来的,显然早就准备好了,越青君没有说谎。   章和帝心中思绪转了转,面上却对越青君露出来此前从未有过的和善喜爱的笑容。   “好孩子,难得你有什么东西都想到朕,这般至纯至孝,少有能及,朕心甚悦。”   越青君弯了弯唇,“父皇喜欢就好,听说父皇今日养病身体不好,儿臣只希望父皇心中宽悦。”   章和帝现在是真宽悦了,连连拍了拍越青君的手背,慈眉善目得当真像个慈父,“你还没用膳吧?张忠海,还不快去让人传膳,多上两份老六喜欢吃的。”   张忠海低头应下,心中佩服这位六殿下的运道和手段,无论今日这一出是蓄谋已久还是巧合,这位六殿下今后将不可同日而语。   越青君见章和帝面色是真好了许多,这才缓声道:“听闻父皇近日因祭天一事不愉,儿臣从前闲来无事,看过不少闲书,许多都不记得叫什么,但犹记得其中有一本曾说,天象皆是定数,风雨阴晴,只可推测,却并不以人间事物转移,世人将天象意义落于人身上,本就是荒谬。”   “若是父皇因区区天象而损及自身,儿臣实在痛心。”   此前莫说是朝臣百姓,连章和帝对晴空降雷一事未必没有心中戚戚,只是碍于天子颜面,不曾表露出来。   如今听到越青君这番话,心中石头算是落了地。   看向越青君的眼中不仅仅是满意,还有喜悦和欣慰。   “老六既然学识渊博,总闲着也不是事,年后便去工部观政,正好你那皇子府也该建了,拖了这么久实在不像话,你去盯着,想要什么样的府邸,直接自己做主,规格就按郡王府邸来建。”   此言一出,场内内官宫女皆是齐齐一默,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即便六殿下没有母家,即便他没有姻亲,即便他身后没有朝臣助力,这位殿下也已经凭借一己之力,得到了通往那个宝座的敲门砖,有资格上桌吃饭了。   既有了这份资格,那么六殿下缺的其他东西,还会远吗?   众人不敢深想,只齐齐低着头,听着殿内二人你来我往,父子情深。   随着六皇子入朝观政一起传开的,还有六皇子此次进宫送给章和帝的礼物。   当日下午,京城四处便有人听见自天上传来的砰砰响声,百姓们惊呼,只以为又是晴空降雷,纷纷躲进屋里,然而总有那大胆之人往天上看,竟当真看到了亮光,但似乎又与雷电不同。   一传十,十传百,一时间,京城闹得沸沸扬扬,都在议论那自天上传来的巨响是什么声音,议论章和帝荒唐无道事迹的人都少了许多。   是的,章和帝因为晴空降雷破防,当然不仅仅是因为民间流言,更重要的是,有了这流言,大家开始追溯起章和帝登基以来的荒唐过往,流言可以是假的,但那些被大家唤醒的记忆却是真的。   老作精显然也对自己的做人水平十分有数。   为了挽回本就不多的颜面,他也顾不得是什么手段了。   当晚,京城最大最热闹的坊市便放起了烟花,众人显然没见过如此美丽的景象,更惊惧敬畏这能上天,距离上天最近的东西。   “难道是仙术?!”有人在人群中惊呼。   众人看向那烟花的目光也更加敬畏惶恐。   却见几名下人站上台,敲锣打鼓吸引来众人的注意力。   “各位,这是我们东家新研制出来的火树银花,不日将在康平坊的金玉满堂售卖,欢迎大家前来光顾,开业当天还有抽奖活动,只要参加,就能中奖!”   这番话落,周围人群逐渐嘈杂起来,刚开始还有些害怕,但在几个下人开始给大家发什么打折券,据说买东西能打折的时候,众人胆子也逐渐大了起来。   “你家开店卖什么?”   “刚刚放的火树银花是什么东西?做什么用的?”   “你们什么时候开业?”   下人们耐心应付问题,当然也在这过程中装作不经意地提起前些日子一直在试验火树银花,因而有时会有动静打扰大家,实在抱歉。   众人纷纷回忆起自己听到的各种动静,有人还问起来说那声音是不是他们弄出来的,无论说什么,那些下人都只是面带微笑,连连道歉,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在一群浑水摸鱼的人中,竟还真有人说到了真相,“我就说除夕那晚我在天上看到闪亮的火花,我家中妻子儿女都不相信,还说我老眼昏花,分明是火眼金睛!”   这是看见除夕那日凌晨越青君为宁悬明放的烟花了。   对面酒楼上,宁悬明看向越青君:“殿下可听见了,下回若要做什么,或许还得低调点。”   越青君笑笑,“不过是件礼物,又何须避讳。”   “若事事如此,父皇许我观政时,我便该以身体不适推脱婉拒。”   “说到此事,还未恭喜殿下。”宁悬明端起面前酒杯,对着越青君道,“我喝酒,殿下以茶代酒即可。”   越青君也不推辞,以茶代酒,与君对饮。   喝过一杯,宁悬明又道:“殿下接下来怕是不得清闲,想必会收到不少人家的邀请,若是合适,可以多去上一去。”去瞧瞧京城中的小娘子笑起来有多美,免得老是想看他,他有什么好看的。   越青君随意道:“我并不喜欢被人围观,与人交际。”   “从前便也罢了,今后殿下相识之人增多,也要如此吗?”宁悬明问。   越青君转头看他,眉梢微挑,笑道:“悬明有事直说便是,何必与我兜圈子。”   “并非如此。”宁悬明不承认,“只是殿下终究要同人交际往来,既无妃妾,这些便只能由殿下亲自来了。”   越青君语气好似寻常道:“也不必是妃妾,若是悬明愿意长住我府上,一应事务我自不必操心。”   宁悬明面无表情:“我是朝廷命官,并非是你府上管家。”   越青君抬眸扫他一眼,语气平静中带着幽怨,“悬明从前说与我为知己挚友,无论我做什么都支持我,如今却又口口声声朝廷命官,难道与我相交,耽误你为朝廷效力?若真是如此,那倒是我不懂事了。”   宁悬明饮下杯中酒,将酒杯搁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你所言有理。”   “相识以来,确实是你照顾我居多,为此我深感惭愧。”   越青君眼皮跳了跳,忽然有股不妙的预感。   却见宁悬明转身正对着他,伸手将两人酒杯斟满,竟不让越青君以茶代酒了。   宁悬明端起两杯酒,一杯递到越青君面前,微微一笑道:“我细思许久,也未曾得出能有什么回报无瑕之处,唯有一片为挚友的拳拳真心,尚有明月可鉴。”   “今日无瑕若是不嫌弃,便与我喝下这杯酒,从此结为金兰之交,为彼此两肋插刀,不离不弃。”   纤瘦的手端着酒杯,静静停在越青君面前,等着越青君接过。   接过便是同意。   越青君从前当真不信命运,此时却觉得命运这东西之所以被许多人视为神祇,心存敬畏,也有他的道理。   就像大半个月之前,他才在绿珠的尸体面前,不顾对方意愿,强行敬了一杯对方无法拒绝的酒。   如今一月尚且未过,便有一个无法拒绝的人,举着一杯他并不想喝的酒到他面前,等着他喝。   何其相似。   越青君没有生气,反而看着眼前这杯酒,缓缓弯起眉眼,竟是笑了。 第24章 等花期   女儿红的清香就飘在鼻尖,那只修长白皙的手近在眼前。   耳边是对方刚才说的山盟海誓,脑中不断浮现的是相识以来的种种画面。   明媚灯烛下,越青君那因孱弱而略带清瘦的清隽面容,也因此多了几分光彩。   他伸出手,缓缓从宁悬明手中接过酒杯。   宁悬明心中微松了口气。   正要抬手将杯中酒饮尽时,却又忽听眼前人开口。   “悬明博闻广识,不知可曾听过云衫夫人的故事?”越青君看着他。   宁悬明没说话。   越青君笑了笑继续道:“云衫夫人隐居处,有棵年过百岁的常青松,听说它开的花看了能精神百倍,吃了能延年益寿。”   “云衫夫人每年都会去看那棵老树,只是青松已老,早就不开花了,有人劝她不要等了,这树是开不了花的,云衫夫人说,我等是我的事,它开不开花,我都会等,它开,我自然欢喜,不开,我也等得高兴。”   宁悬明转眸看向窗外楼下,人世烟火,千姿百态,“世上的花有千千万,自有正盛开时,何必等一棵遥遥无期的树?花与树,本就不同,何苦强求一路。”   “夫人聪明伶俐,自然知道,自己等的本就是那棵树,而非它那不知在何处的花。”越青君仍是含笑看着他,好似无论宁悬明说什么,都无法动其心智。   天空绽放出明亮璀璨的烟火,宁悬明抬头望去:“烟火虽美,却只是瞬间,稍纵即逝,片刻的美丽让人产生了梦幻般的错觉。”   时至今日,宁悬明都以为越青君的不对劲不过是因为那晚气氛太好,心绪正乱,又恰好有一簇簇烟花在天上绽放,正好就有那么一朵,一不小心绽放进了越青君心里,才让对方心思一时走岔了路。   一时情迷而已。   越青君摇头:“既见过其美不胜收,又怎会是错觉。”   他低头看向手中这杯酒,笑着道:“悬明既想与我义结金兰,我自是没有不肯,你我相识本就是知己之交,义结金兰自然无错。”   说罢,他便一口将杯中酒饮尽。   不等宁悬明喝,他却是又给自己斟满一杯。   抬眸看向宁悬明,笑盈盈道:“那么这一杯,就请悬明与我一起拭目以待,你做你的树,我等我的花,一起看看这烟火究竟是瞬间,还是永久,如何?”   宁悬明静静看着他,却是未说话。   越青君安然等他:“悬明不必心有顾虑,你将我当金兰,我便是金兰,而我也只是想要对我的金兰好一点,仅此而已,并无他意。”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是否是方才喝的酒渐渐上头,悄悄醉人,又或是窗外明月太过温柔,天幕上的烟火过分美丽。   宁悬明伸手上前,重重一碰。   酒杯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杯中酒液相倾,汇入彼此,再难分清。   本就是一壶酒,却要承两份情。   将杯中酒干脆一饮而尽,酒杯重新落回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宁悬明没去看越青君,却也知道那人此时定是满脸笑意,还带着让人无法对视的柔情。   义结金兰,成功了,却又没成功。   心中思绪纷乱,却还要故作淡定,万般言语却也只说出一句:“将来你成婚时,我定要将今日之事当成笑话再说与宾客听。”   越青君失笑:“我便等着那一日。”   他也将这第二杯酒饮尽,重新坐下时,低眉敛目间,心中暗忖:   就凭你今日都不敢看我,我就已经赢了。   原著中越青君从未给宁悬明安排过感情线,并非是不想,而是他曾设想过的一切可能,他都不满意。   一见钟情太俗,青梅竹马太天真,欢喜冤家不适配,至于旗鼓相当的对手,他并不觉得宁悬明会喜欢那样的女子,只会欣赏。   什么样的女子才适合宁悬明?   她必定才华横溢,学识渊博,好与宁悬明有共同话题,还要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能与宁悬明心意相通,更要有济世救民,怜惜草木之心,能与宁悬明携手并进。   可这样的女子,自然能在这个世界创造属于自己的天地,何必打上他人的标签。   若是单纯需要一名妻子为宁悬明打理家事,照顾衣食住行,为此而娶妻,又与没有女主有何异。   如此种种否决后,越青君干脆放弃了感情线。   他只写宁悬明,这就是他的绝对主角,不会有任何人分薄他的光彩。   宁悬明也无需任何负累,从生到死,他都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直到他来到这个世界。   越青君自己都未曾想过,世间竟有如此之绝配。   卫无瑕完美符合宁悬明伴侣的需求,越青君又能让这段感情线成为原著与修文、书里与书外都绝无仅有的绝美宿命。   书中世界成为真实是万中无一,他的穿越更是巧合至极,种种碰撞之下,一切都是那样完美。   宁悬明不懂感情没关系,不爱蓝颜也没关系。   越青君可以亲自教会他感情戏。   从朦胧不知到怦然心动,从情窦初开到一往情深,他都会一点一点,领着他学习。   从前欠宁悬明的这一部分,他会亲自为其补全。   教你爱恨别离,刻骨铭心。   你的爱恨皆起于我,归于我。   这将是越青君此生唯一写的感情戏。   仅此一份,皆奉与你。   *   今夜之后,京城传起了新的流言,说是近日听见的那些巨响并非是雷声,而是有人做出了新的爆竹,那东家的人称它们为火树银花,但作用却相差不离,都是为庆贺用。   尽管店铺还没开业,已经有好些人家在那家店预订了许多火树银花,只因那一夜的烟花雨实在太美不胜收,一夜之间传遍京城,京城里的达官显贵皆想要用它来装点自己的宴会。   店铺还未开,越青君便已经赚了个盆满钵满。   而这烟花雨火遍京城后,前朝后宫便也知道,为何六皇子能得如此赏赐恩宠。   没瞧见都没多少人再议论先前祭天时的那道晴空降雷吗,大多数人都觉得那就是烟花的声音,少数有想法的,也得不到人附和,说来说去也没了激情,一些专注挖章和帝过去的人也逐渐消停下来,只因已经有人因此被抓。   先前是法不责众,现在既然只有你们这些人这么显眼,不杀鸡儆猴更待何时。   处置了一批人,让章和帝狠狠出了口气,此事才算彻底揭过。   越青君也在几日后进了工部。   接待他的是现任工部右侍郎,听说他要来,早早便在官署等候。   见到越青君时也十分殷勤妥帖,领着越青君进了工部各个部门认了一圈人,随后又提出要请越青君上天香楼用午膳。   越青君笑着阻止:“林侍郎未免太过客气了,让一名小吏陪我便是。”   林侍郎却十分真心实意道:“六殿下千金贵体,臣如何郑重也不为过。”   这位六殿下可是他的大贵人,当初许子穆在时,他不过是工部都水司的一个郎中,上头有上官压着,平时有同僚竞争,他虽有政绩,却不得晋升。   直到许子穆倒台,上头空出一个侍郎之位,他妻子岳父运作一番,这才让他捡了这个便宜。   当初许子穆一事也是六皇子坚持查下去,才有他的机会,六皇子可不就是他的恩人?   如今接待对方,也是投桃报李。   “六殿下,您的皇子府已经初步有了可供选择的地点,您瞧瞧,想落在哪里?”   林侍郎拿出一张地图,上面画着京城市井街巷,连哪里有口井都写得特别清楚。   章和帝金口玉言要给越青君修建正式的皇子府,下面人这回自然不敢耽误,且要以郡王府的规制修建,自然不能如从前想的那般,随随便便弄一个,眼见着这位殿下如今正受宠,下面人当然也会见风使舵,一切紧着越青君的心意来。   越青君选了个离皇宫更近的位置。   “设计府邸内部的人选已经定了吗?”他问。   林侍郎点头,“自然,殿下可有什么要求?改日下官让他上您府上记下。”   越青君点点头,“那便多谢了。”   “殿下太客气了。”林侍郎直说。   *   贵妃宫中,近日宫内气氛十分紧张,宫人们皆是小心谨慎,生怕出一点错。   贵妃在宫中素有从不打骂宫人之名,可这世上不打不骂却能折磨人的办法数不胜数。   “娘娘,这是为小郎君准备的满月礼,您瞧瞧可还有什么疏漏?”   贵妃难得抬头,扫了一眼道:“便与二郎的一样吧。”   “是。”宫女应下,却未急着离开。   贵妃皱眉:“还有什么事?”   “是殿下,殿下说他手中铺子多有亏损,连今年给陛下的生辰礼都尚未准备。”   贵妃冷冷道:“他怎么不连本宫的生辰都忘了呢。”   “告诉他,自己想办法。”   并非贵妃对儿子冷酷,而是近来为钦天监收尾已经让她劳心费力,加之上次的事并未给她带来想要的结果,平白损失了人手,贵妃自然面色不虞。   “六皇子,尚未娶妻是吗?”贵妃忽然道。   宫女点头应道:“六皇子从前一心向佛,无心娶妻。”   “从前如此,今后却未必了。”贵妃面上沉思,也不知在想什么。   “去,将名册拿过来。”   不必多言,宫女也知道贵妃让拿的是哪本名册。   郊外一处山庄,一名锦衣公子刚下马,便有下人殷勤前来,体贴地将马牵下去,“崔郎请进,我家郎君今日已经等候多时了。”   崔行俭面上似笑非笑,“难得竟也有你家郎君等我这一日,那我可得慢些去,让他多等我一会儿才好。”   下人讪笑一声:“崔郎说笑了。”   崔行俭可没说笑,在下人越来越不好的脸色下,他足足走了快一圈,才去了后山的温泉汤池。   进去便见到一名青年浑身仅着一件单薄的里衣泡在汤池里,青丝散落,一半浸在水中,热水将他身上仅剩的一件里衣也浸湿,透出里面的身躯轮廓,让人看上一眼,便面色通红。   三名女子也衣衫单薄随在他身侧,一个喂食,一个捏肩捶背,还有一个正为他唱着曲,好不快活。   见到眼前情形,崔行俭脸色不是很好,因为他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绕的那一圈,并没有让这家伙多等他,只不过是让这人多享受了一会儿温香软玉。   “都出去。”他沉声道。   无人应话。   直到汤池中的男子睁开眼,挥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其他人这才恋恋不舍离开。   待到屋内没有其他人,汤池中的人才起身站起,随意披了件衣裳,竟也不怕此时寒凉。   他径直走到崔行俭面前,伸出手。   崔行俭故作不知,“孟家养不起你了,竟要向我讨钱?”   孟九思瞥他一眼,“少废话,东西呢?”   崔行俭:“没有。”   孟九思再不看他,转身就走:“那你来干什么?”他满脸都写着还不快滚。   见状,崔行俭也不再逗他,“真没有,不过虽然没有,但过几日我会在家中设宴,让来此的宾客一起欣赏那位‘诗仙’的佳作。”   孟九思本是因为崔行俭送来的那些诗才愿意见他一面,此时听见对方竟要将剩下的诗都公开,却并未露出欣喜的神色。   他停下脚步,皱眉转身,“你想做什么?”   他早已从崔行俭那里得知此人乃欺世盗名之辈,所作诗词也都是他人之作,如今崔行俭竟是要为此人举办宴会,竟有要为其扬名之意。   崔行俭:“你不觉得这很有意思吗?明明是个假货,身份低贱,学识浅薄,连脑子也很愚蠢,却能受尽追捧,欺骗世人。”   “然后再让他身败名裂吗。”孟九思冷冷道,“崔行俭,我记得你现在是太子宾客,平日里,你就是这么为太子出谋划策的?”   崔行俭笑了,“我是心思不正,可我这样的人尚且在朝中为官,而你这样的文士却避世隐居。”   孟九思不说话了。   崔行俭见他吃瘪,面上笑容越深:“不过我能理解,你们品行高洁之人,自然不愿意进这污浊不堪的朝堂,也只有我等本就心术不端,居心叵测,身怀野望之人,才想在朝中汲汲营营。”   将怀中请帖扔下,崔行俭道:“请帖已经给你了,随你来不来,左右那日过后,诗集也会公诸于世。”   说罢,他转身就走。   “行俭。”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别陷得太深了。”   他们二人自小相识,对彼此了解颇深,从前崔行俭也是一名想要货与帝王家的少年郎,不知从何时开始,孟九思渐渐再看不见崔行俭对皇室对天子的敬畏,如今能看到的,只剩下轻蔑。   自以为自己能掌握野心之人,终究会被野心玩弄。   诗仙举宴,赏阅诗集。   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收到了请帖,越青君自然也不例外。   请帖送来时,他正在与工部派来与他接洽的人商议皇子府的院落设计。   “这处位置正好,应当做主院,不知殿下对于主院有什么要求?”   越青君想了想,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笑了,“要种一棵上了年龄的松树。”   官员心想这不是什么问题,只是这上了年纪的却是有些奇怪,莫非这位殿下觉得年龄大的老树更吉祥?   正想着,便又听到了下一句。   “至于院落的名字,就叫花期。”时时刻刻都在花期。   官员:“……?”   越青君满眼笑意,似乎对这名字十分满意。   官员缓缓低下头,想到这位殿下的平生经历,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太可怕了!   原来男子常年不婚不沾女色,竟会变得如此恨嫁吗。 第25章 邀君   京城达官显贵,家中无论男女皆不愁嫁娶,因而除非非常满意,不愿错过,大多数人家都儿女成婚都较晚,毕竟嫁娶若是出现问题,可是整个家族的事,尤其女子嫁人更慎,毕竟并非每个女子都能如朝阳公主那般,不喜驸马,还能明目张胆养面首的。   但男子便是暂时不娶妻,家中也会安排几个伺候的人,留下血脉子嗣。   如六殿下这般,年过二十,既未娶妻,也没有身边人的实在少有。   “主院已定,那皇子妃的院子,殿下想定在哪里?”无论心里如何胡思乱想开皇子玩笑,官员面上都始终维持着作为他的政治素养。   越青君偏头莫名看了他一眼:“既是皇子妃,自然是与我同住一起,何需别的院子?”   官员低头记录。   这都还没成婚,就想着要和皇子妃一起住主院了,还没给您和不知道在哪儿的皇子妃定亲办婚礼,一定让您着急了吧,皇帝和礼部简直太没眼力劲儿了。   二人一个诉说自己的要求,一个认真记录并在心中暗暗吐槽,看上去倒也十分和谐。   崔家的请帖,便是这时候送来的。   官员十分体贴地道:“督造皇子府一事才刚开始,尚且不急,明日下官再来便是。”   干脆地告辞离开了。   越青君这才拿起那张请帖,打开看了看。   挑眉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许久没听见此人的消息,仅有一些耳熟能详的诗词传出,差点以为这人已经被崔行俭给弄死了。   现在看来,过得还不错嘛,竟然还要为他举办诗会。   想来那日定会热闹非凡。   思及此,越青君便在下午去找了宁悬明,并邀请对方和自己一同去这赏诗会。   宁悬明却婉言相拒:“先前因祭天一事,陛下对礼部也看不顺眼,近日我还是低调些好,就不去凑热闹了。”   “崔家请了京城众多达官显贵,便是去了,别人也未必会注意到悬明,悬明大可以放心,只是去看看诗,喝喝茶而已。”越青君继续道。   宁悬明仍然婉拒:“我固然不起眼,但殿下光辉却难以遮掩。”   越青君轻叹一声:“你总劝我多出门走走看看,自己却百般推脱,如何为我树立榜样?”   宁悬明失笑,“殿下龙章凤姿,金辉玉质,何需他人为榜样。”   见似乎劝不动他,越青君有些失望,但也没有强求,“既然如此,我也不便强人所难,只是那日工部的人要来确定皇子府的修建细节和要求,悬明既然不去诗会,那便留在我府上,与工部官员接洽此事。”   他说着还笑了一下,认真看他:“我相信悬明的眼光,你喜欢的,我也会喜欢。”   宁悬明头皮一麻,默默合上书,唇边扯出一抹微笑,“承蒙殿下看重,不过我忽然想起来,去年便想见识一下这位惊才艳艳的‘诗仙’,如今有此机会,实在不该错过才是。”   方才宁悬明拒绝和他一起去诗会,越青君失望,如今宁悬明答应了诗会,越青君仍是失望,轻轻一叹道:“我上回所言皆出自真心,你不喜之事,我绝不会做,悬明不必将我当成洪水猛兽。”   宁悬明静静望着他,忽而一笑:“并非将你当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只是觉得近日事有匆匆,合该多休息几日,理理思绪。”   他若当真想躲,早就离开京城了。   说到底,这在他心中不过是件小事,若要加个形容词,便是特殊的小事。   他尚且不曾为此改变对越青君的态度,又何谈将其当成洪水猛兽。   越青君似乎松了口气,微微一笑道:“如此甚好,其实我原本是想邀你去郊外游玩,只是担心你拒绝,这才寻了诗会的机会,想和你一起赏玩。”   说着,语气中又似带了些许感叹,“毕竟,我虽在京中长大,可这二十年来,也只有你一位好友。”   他只是心中寂寞,想和自己的好朋友玩,他有什么错。   宁悬明明知该让越青君冷静一段时间,然而听着对方说只有他一个朋友,又不禁心软。   但他面上不显,只是说笑道:“还好你没有邀我去郊外,否则我定会拒绝。”   越青君侧头询问:“这是为何?”   宁悬明瞥他一眼:“如今虽有回暖,但还是冷的,你刚病好,是又想躺在床上起不了身吗?”   越青君面容微赧:“倒是我考虑不周。”   见他难得这般模样,宁悬明莞尔一笑,忽而道:“等开春吧,春日踏青再合适不过,届时我邀殿下,只希望殿下那时还记得我,而非有了新朋友,便将我这个旧友抛诸脑后。”   越青君满目真诚,看着宁悬明的目光再认真不过:“世上之人千千万,却再无人是宁悬明。”   由他所写,倾注万分喜爱的宁悬明。   此时的宁悬明拒绝了唯一一次对皇子府的决策机会,当很久之后意识到自己到底错过什么时,很难说有没有后悔。   *   赏诗会在崔家一处别院举办,当日越青君到时,场内已经来了不少人。   众人见到越青君,难免上前行礼招呼。   越青君却不见半点架子,态度十分和善:“往日在家中养病,难得见外人,今日能与诸位才学渊博之人相识,实乃无瑕荣幸。”   众人从前没见过越青君,只听说对方身体不好,久病缠身,原以为是阴郁沉闷之人,今日一见,才知自己浅薄。   “早听闻六殿下仁善宽和,却原来还如此谦和有礼。”他们之中也有家世不显之人,却不见越青君对他们有半点不同。   一人是否真心,对方能感觉出来,便是向来有礼贤下士之名的五皇子,在面对于自己无益之人时,也不会耗费心力去应付对方。   可越青君不同,他并不拉拢谁,更未刻意讨好,仅仅是如寻常人一般自然相交,他便收获了众人的好感。   那是一种特别的感觉,好似在这位殿下眼中,他们并非是从前并不相识的陌生人,反而像是亲戚子侄,待在这位殿下身边,能感受到的除了对方为人亲和,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特殊慈爱。   对,就是慈爱。   对人体贴又周到,照顾所有人情绪,关怀的话信手拈来。   真是怪异又奇妙。   但谁又不喜欢和这样的人相处呢。   宁悬明本是在一旁看着,但见越青君轻而易举便与那些郎君才子相谈甚欢,便也知道,自己是瞎操心了。   虽然越青君从前并不与人交往,却不代表他不会与人交往,否则又怎会短短几次通信,便与他相识相知,相交莫逆。   他并未打扰越青君与他人相处,而是默默寻去他处,路过饮食区时,他在摆满了几桌的茶点中看见了一道眼熟的身影。   仔细看了看,宁悬明方才试探开口:“顾主事?”   顾从微从点心里抬起头,见到宁悬明,笑容十分和善地打起了招呼:“宁郎中,原来是你。”   见宁悬明一直看着他眼前摆放的点心,顾从微也不见尴尬,只热情道:“崔家传承数百年,底蕴深厚,连府上的厨子也是伺候过前朝皇室的,集众家之长,味道很不错哦。”   宁悬明看了一眼越青君的方向,见那边仍是相谈甚欢,气氛极好,便也坐了下来,“顾主事来这儿许久,可有什么推荐的?”   说到这个,顾从微就不困了。   大约连宁悬明都没想到,自己一句话能让顾从微兴致勃勃说上大半个时辰都不嫌累,在场所有点心都在他嘴里夸成了花,各有千秋,只有口味不合的,绝无不好吃的,全程宁悬明只明白了一件事,顾从微今儿就是来蹭吃蹭喝的。   而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越青君其实早就以身体不适为借口,脱离了人群。   近日为了皇子府的修建,他也看了许多建筑园林的图纸,知道时下的宅院应当如何布局,当知道这是崔家专门用来举办宴会,宴请宾客的园子后,想找到后院花园也不难。   一棵桃树下,华服女子正一脸好奇地看着眼前男子,只觉得对方虽是一身锦衣,却也难掩身上那股属于下层贱民的气味,这让一直对传闻中的诗仙好奇的朝阳公主难免有些意兴阑珊。   “你就是‘不凡’?”   “你说写了诗送本宫,诗呢?”   李少凡昨日才被放出来,被人抓去梳洗换衣,经过一整日的修理,才终于捯饬成如今还算能见人的模样。   刚被放出来时,李少凡是高兴的,这意味着他不必死了,然而没用多久,在被崔家下人当成猪牛牲畜一般梳洗时,李少凡心里那点庆幸和高兴就消失了。   虽然被放出来了,但他并不自由,不过是被握在崔行俭手中的工具。   诗人要办宴会,为自己的诗集扬名,诗人本人竟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虽然李少凡被拆穿了真面目,无法再以诗人自居,但也知道自己虽然是抄诗的贱人,那姓崔的更不是什么好东西。   想要在这种人手下保命,必须给自己找个靠山。   朝阳公主就不错。   然而当真见到了人,李少凡心头一凉,对方眼中的嫌弃甚至毫不掩饰。   但事已至此,总要试过才肯死心。   眼见朝阳公主神色十分不耐,李少凡再没犹豫,强迫自己露出一个含情脉脉的笑容,“原是准备了的,只是在见到公主这一刻,只觉得先前所作尽是凡间俗语,比不上殿下分毫。”   朝阳公主听过的吹捧不计其数,虽不至于对李少凡另眼相待,但至少没刚才那么不耐了,左右她此时无趣,有个玩具逗乐也不错。   见状有戏,李少凡抓紧机会继续道:“见到公主的第一眼,草民脑中只出现了一句话,灵光一现,浑然天成。”   “哦?说来听听。”朝阳公主终于来了兴致。   “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绿波。”   朝阳公主拍手叫好:“不错!不错!表哥说的不错,虽是蠢人,倒也真有几分才华,值得本宫给个面首之位。”   她身边的婢女也跟着附和道:“还是崔郎君最懂公主,先前便让公主来后院,说是备了份大礼,如今看来并未糊弄公主。”   主仆谈笑间,并未注意到“大礼”本人在听到她们的话后脸色骤然巨变。   什、什么大礼?   是他想的那样吗?   原以为是自己小心翼翼千方百计才搭上的靠山,竟和那魔鬼是一家人?   自以为无人发现的小动作,实际上对方始终看得清楚明白,甚至还背后推波助澜?   如此恶劣,又怎会不在现场等着看这一刻的笑话。   李少凡骤然回头,果然见到那仅见过两面,却已然被他恨入骨子里的身影。   “表哥,后院好无聊,还是前面热闹些,没准能多结识几位青年才俊。”朝阳公主对崔行俭非要自己先来后院这事十分嫌弃。   崔行俭被抱怨,非但没有嫌弃,反而道歉:“是我招待不周,前院如今已经备好,朝阳可以随时去玩。”   朝阳公主这才满意,“你的礼物我收下了,今日结束后表哥派人将他送到公主府即可。”   “放心,不会忘的。”二人说话间,便定下一人的归属,丝毫没有征询本人意见的意思。   二人相携离去,竟是就将李少凡丢在原地,仿佛刚刚玩过了没兴趣的玩具,随意丢弃,自有下人收捡。   只是临走前,崔行俭多看了李少凡一眼,神色未变,但眼中却尽是自带嘲讽的笑意。   不能怕,不能急,不能放弃,一定有人能和这群魔鬼抗衡,一定!   李少凡脑中浮现出五皇子三个字,然而不等他下定决心,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道声音:“殿下,那姓李的之前拒绝了您,您今日怎么还亲自来这赏诗会,不是给他脸了吗?”   “这你就不懂了。”那声音中充满了骄矜与优越感。   “我若不来,他如何知道我不计前嫌,他若不知道我不计前嫌,又怎敢放心与我相交,那我又如何能在他全然相信我时,狠狠羞辱他呢。”   在幕僚的劝解下,五皇子如今已然不把李少凡放在心上,但总要一报从前之仇。   为防打扰宾客,别院下人都十分隐身,周围没有其他人,五皇子才与自己心腹说起了真心话。   然而刚说完,那心腹便见到树后好似有道身影。   “殿下,那边有人。”   那道身影飞快跑开,心腹没追上。   五皇子皱眉:“算了,不过是个穷书生,便是被那人知道又如何。”有了防备又如何,他难道就没有别的报复办法了吗。   只是要重新想了,啧,麻烦。   贱人!   畜牲!   王八蛋!   就算是皇子又怎么样?!皇子就能随意欺负人?!这个辣鸡封建社会迟早完蛋!!!   李少凡在心里把五皇子骂了个体无完肤,连带着把该死的封建社会也批斗一番,此时的他选择性忘了,三个月前,他还对这个世界满意的不行。   能名正言顺娶妻纳妾,只要给钱就能奴役羞辱他人,秦楼楚馆随便逛,随意一句诗词就能引来他人追捧,走在街上随时随地都觉得自己高高在上,与众不同。   当自己站在顶层巅峰,张口便是尔等贱民,当自己成为被欺凌的一方,又成了人人平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大约也算黑色幽默了。   李少凡跑得太快,没注意脚下的路,一不小心摔倒在地,整个人都趴在又冷又硬的地上。   他嘶了一声,咬牙准备站起来,却感到脚腕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此时头顶忽然传来一道带着关切的声音,落在李少凡耳中便是温柔无比。   “你没事吧?”   李少凡抬头,只见一名俊美青年就站在眼前,他身披雪色大氅,一看便知价值不菲,头上的白玉簪莹润光泽,腰间玉佩也绝非凡品,近在咫尺的衣摆上绣着的仙鹤云纹,更是泛着金光,绣工也是一绝。   只看一眼,便知对方非富即贵。   而此时,这位贵人正在俯身低头,对他显露出极为真诚的关心。   整个人仿佛都泛着圣光。   成年人的崩溃就在瞬间。   被放出来后他没哭,发现被玩弄时没哭,听到别人算计他没哭,此时被人关心了一句,李少凡却瞬间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他从眼前人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狼狈至极,可怜至极。   “怎么哭了?”   那人还在关切询问,多么善良,多么温柔。   ……多么虚伪啊。   李少凡低着头:“没、我没事……”说话还带着哭音,真像个小可怜呢。   “咳咳……需要我叫人吗?”那人似是身体不好,轻咳了两声又问,便是凝眉,面带病容,也别有风情。   这么高高在上,居高临下,一定很有优越感吧。   李少凡连连摇头:“不用,我歇会儿就好。”   “我扶你起来吧。”那人伸出手,那只手是那样干净白皙,不染尘埃,纯白无瑕。   这么大方平易近人,一定觉得自己多么善良,在心里想着能亲自扶我是你的恩赐吧。   是不是还在可惜此时周围没有其他人,没能让人看见你这番言行,宣扬你的美名?   心中流着源源不断的毒汁,李少凡却没有当真让人扶他起来。   并非不想,而是不敢,方才见到眼前人的第一眼,一道自惭形秽便自心中油然而生,想法越是恶毒,自惭形秽的感觉便越是浓烈,自惭形秽的感觉越浓烈,控制不住的想法就越恶毒。   彼此纠缠,生生不息。   正要站起,手臂却忽然被人抓住。   “我帮你。”那人微微一笑,好似并不介意他的疏离与拒绝。   如此纯白,如此善美,不似此间人。   仿佛是真正的天上仙,垂怜他这个地上尘。 第26章 我心悦你   李少凡没能从地上站起来,他刚刚也不知踩到什么,脚腕扭伤,一动就痛,只好找了块干净地方坐下。   越青君看了看他:“你这样行动不便,稍后我找个人来帮你。”   眼见自己似乎是真受伤了,李少凡还不想今晚爬去公主府,只好接受了眼前人的建议,点头称道:“那就多谢这位郎君了。”   心中其实还别有想法。   他刚上了朝阳公主的名单,如今想跑是不能了,但这并不妨碍他继续给自己找靠山,找下家。   眼前人既然能来参加崔家的宴会,又有通身贵气,身份自然不寻常,看上去善良无害,乐于助人,是个好大腿。   无论如何,也不会比崔行俭那群人更差了,他想。   思及此,李少凡脸上也终于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甚至不自觉带上几分讨好。   “我浑身都是灰尘,刚才没有弄脏你吧?”   不让你搭把手是因为不想弄脏你,不是不想你碰。   越青君和善一笑:“怎会,阁下太客气了。”   “幸好有你,否则我不知道要等多久才有人发现帮忙。”李少凡满脸感激,“不知道郎君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改日我伤好了,定亲自上门道谢。”   发现这个世界变态满地走后,李少凡终于肯放下一点点骄傲,低下头颅,会说好话,虽然有些假模假样,但好歹整个人看上去没有先前那么讨厌了。   越青君笑了。   果然苦难使人成长啊。   不枉他一番苦心。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看,他多良善,做好事都不留名的。   李少凡笑容微僵,但他的那点彬彬有礼到底只是装出来的样子货,在被越青君拒绝后,也实在不愿意拉下脸,追着对方非要感谢,只好也就僵在原地,按下不提。   越青君心中却在可惜。   怎么就是个贱人呢。   怎么就这么不堪呢。   这让他还怎么光明正大将人收为己用呢。   卫无瑕那样纯白,那样仁善,那样如高山雪莲般无垢的人,是绝不可能明知对方是个心思龌龊,手段下流的烂人,却还愿意用对方的。   但没关系,卫无瑕不能沾染污泥,但是别人可以嘛。   虽然这是个贱人,但目前为止,大多数人还不知道呢。   还得多亏自己慧眼识珠,将人送到了崔行俭面前,看看崔行俭做的多好,既打碎了李少凡的傲骨,令他甘愿折腰,又给他留了一层皮,能糊弄一下人,比如最纯洁无瑕的他。   虽然折腰只是表面,虽然糊弄也较敷衍,但管他呢,够用就行了。   此人是真心折服,还是虚与委蛇,很重要吗?   “你在此处稍等片刻,我叫人来帮你。”说罢,越青君便丢下走不了的李少凡,心情愉悦地回了宴会中心。   “殿下,方才五皇子殿下见到奴婢,还问起您来。”刚回来,吕言就走了上来。   越青君似是有些诧异,“听闻这位李郎曾经拒绝过五哥,没想到五哥还愿意现身,五哥果真礼贤下士,传闻所言非虚。”   吕言:“……”我提这么一句,是想听你夸他吗?   年幼时,曾有一名老瞎子因喝了一碗水而给吕言算命,说他命不好,幼年颠沛流离,少年多遭磨难,老年孤苦无依,纵然曾有浮华遮眼,到头来也不过一场空。   大约是天生反骨,吕言不信这命,便是经历了天灾人祸,为一口吃的进了宫,他也只怨老天爷不长眼,怨皇帝无道,怨朝臣废物,怨他能怨的一切,却从不怨自己命不好。   如今,这条信念却快要在越青君这儿打破了。   他大约是真的命不好,否则不会在决定跟随越青君时发现对方是个与世无争的圣父。   也不会在想勾上太子时,发现太子是个谁都能左右的蠢货,比越青君还靠不住。   眼见越青君终于有意相争,吕言心思浮动,想试探一下对方对敌人的态度,得到的却是真心实意的欣赏与赞美。   有那么一刻,吕言想跪下来喊亲爹。   明明越青君已经走上争权之路,但吕言始终有种自己脖子上架着把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下来的忐忑不安。   人可以走弯路,但不能走绝路。   未免脚下路哪天变成绝路,他还是得多走备着几条路。   “后院石子路那边,有位郎君摔倒了,受了伤,我这里暂时不需要人,你先去帮帮他。”越青君又道。   吕言第一反应觉得不对,既是在这别院,应当就是今日来的客人,既是客人,若是出了事,自然应该找这家主人,怎么还要他们做客人的越俎代庖?   但转念一想,或许是那人身份低微,在崔家并不受待见,而这位六殿下又是见不得人受难的性子,发发善心再寻常不过。   因为对越青君的既定印象,吕言暂时忽略了心中那点违和感,听话地离去。   待到人消失,越青君才往吕言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   纯白的卫无瑕不能与奸佞小人有干系,但他手下的爪牙和那等小人有所牵扯却是无甚妨碍,毕竟,总不能要求世上所有人都和完美无缺的他一样品行高洁。   便是之后李少凡的假皮被戳破,那也只能说他卫无瑕用人不疑,太过信任手下人,以至于受到欺瞒蒙骗,纵然别人满身污泥,他也会干干净净。   肩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越青君回头,便见宁悬明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在看什么,这么出神?”   越青君神色自然,“方才在后院不小心听到大姐与那位诗仙在说话,看样子,大姐似乎对他有些兴趣,就是不知诗仙是何想法。”   朝阳公主看上了李郎君?这似乎并不值得惊讶。   宁悬明沉思片刻后道:“无论是那位诗仙,还是朝阳公主,都并非你我能插手的,你在此纠结,也不过是自寻烦恼。”   他们与诗仙甚至不曾相识,朝阳公主也绝非是能给人面子听人劝的人。   越青君想了想,也失笑一声:“悬明说的有理。”   “是我庸人自扰了。”   将自己方才消失的事稍作找补,越青君便随宁悬明同行。   此时,朝阳也正领着女客们一同走来。   “公主可是见过那诗仙了?可与传闻有所不同?”   公主神色淡淡,看不出有多少兴致,“诗倒是不错,这人嘛……还不如我家霖郎。”   众人一听,便兴致缺缺。   朝阳口中的霖郎是从小跟随在她身边,保护她的侍卫,二人青梅竹马,年少时便情窦初开,初尝禁果,因而即便对方样貌远不如朝阳后来找的男宠,也一直在朝阳身边占有一席之地,不曾被抛弃。   李少凡样貌其实不比那位霖郎差,但一人是自小习武,身姿挺拔有力的侍卫,一个是自现代而来,从未学过什么礼仪仪态,两相比较,自然便差了许多。   “还以为传闻中的诗仙,当真有仙人之姿。”一名贵女遗憾道。   “我倒是真瞧见一位有仙人之姿的年轻郎君,只是当时太过匆匆,未能探听到对方身份。”另一名身穿黄衣的贵女插话道。   “你就别说了,和你家兄长比起来,谁不是仙人之姿?”走在他身旁的女子说道。   众人闻言纷纷掩唇轻笑起来。   黄衣女子面色微微愠怒,正想说些什么,无意中瞥见一道身影自男宾中若隐若现。   “他就在那儿,你们亲眼看便是,届时就知道我到底有没有夸大其词。”   众人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也不必特意寻找,那人一身雪白,站在人群中格外明显。   纵然场内也不缺身穿素色白衣之人,但便是将所有穿白衣的聚在那人身边同框,他也绝对是最耀眼的。   贵女们齐齐安静,说话声在此刻彻底停住。   唯有朝阳,在见到越青君时,十分遗憾地翻了个白眼,随后看也没看越青君一眼。   从前她向来当这位弟弟是透明,连脸都未记住,如今她依然不将对方放在眼中,更遑论打招呼。   后院石子路,吕言便远远瞧见有一人坐在地上,看了一眼对方身上的衣服,凭他的眼力,不难看出这衣服是崔家的风格,所以此人并非宾客,而是本就是崔家人?   但他既不认识,又见此人身边竟没有下人跟随,想来便是崔家人,应当也不受重视。   好像明白为何六殿下要他来了。   “郎君安好,我家殿下派奴婢来帮您。”吕言让李少凡坐好,他握着李少凡的脚看了看。   “殿下?”李少凡心中一惊,万万没想到自己竟那么好运,随便遇到的人竟然是皇室中人。   吕言不着痕迹将李少凡的神情尽收眼底,心中立即对眼前人做出评估,低劣,虚伪,浅薄,势利,连喜怒不形于色都做不到,很快将其划分到不值得结交的范围。   之后他脸上的微笑都淡了许多,能继续维持,还是多亏他的职业素养。   将扭到的脚掰正,又用跌打损伤药将李少凡的脚腕抹上一圈,把药留给李少凡:“郎君试着走走看,若是无事,奴婢要回殿下身边复命了。”   李少凡站起来走了两步,虽然没有痊愈,但却没有先前那般痛了。   赶在吕言走之前,李少凡飞快拱手谢道:“多谢阁下相助,若非有你与那位殿下,我只怕今日就要错过赏诗会,辜负崔郎的一番心意了。”   吕言迅速从这话中找到重点,原本转身欲走的脚步顿住。   “六殿下素来心善,京城皆知,郎君不必挂怀。”   李少凡:“李某虽只是个会写诗的穷酸书生,却也知道有恩必报的道理,改日登门时,阁下……”   “不敢当,奴婢姓吕。”吕言心中顿时推测出来李少凡的身份,心中也升起一抹困惑,既是崔家客人,今日诗会的主角,又怎会被人怠慢至此?   “届时还望吕公公不会将在下拒之门外。”   二人视线相对,一个礼貌一个感激,瞧着十分和谐,暗地里心思却各异。   吕言:诗仙?应该多少有点用吧?   李少凡:这个六皇子,应该、大概、至少不至于像那三个一样魔鬼吧?   李少凡到场时,崔行俭都已经让人将印好的诗集分发给大家,人手一本,众人正看得津津有味,夸赞声不绝于耳。   “世间竟有如此绝妙的诗句,且竟是一人所写?!以我瞧着,便是孟九思,也不比这位诗仙。”   崔行俭听见这话,眸色微微一沉。   既气这些人有眼无珠,蠢笨不堪,也气那人竟然当真没来赴宴。   正想着,一名下人小跑过来,凑到崔行俭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崔行俭眼中神色缓和,看了正议论得热火朝天的人群一眼,不着痕迹悄然离去。   越青君本就无心在诗集上,见状往崔行俭的背影看上一眼。   能让对方人前失礼,中途离去,似乎除了孟九思,不作他想。   越青君眸光微动,似乎在考虑什么。   余光瞧见宁悬明也在看诗集,却并未像其他人那般激动欣喜,反而似有忧虑。   “怎么了?诗集不好吗?”   宁悬明转头看他,轻叹口气:“好啊,可就是太好了。”   “这诗集中的诗词不下数十首,便是那位‘诗仙’即兴写作,每日一首,也要写一个多月。”   不仅如此,这些诗的风格迥异,内容也相差甚远,用词习惯也是风格多变。   若非这是集众家之长,将别人的诗收为己用,那位‘诗仙’便当真是惊世鬼才了。   问题是,即便是用的别人的诗,那既有这般才华的诗人,为何不为己扬名,而要为他人做嫁衣?   一个两个如此也罢,这么多诗,总不能人人如此。   宁悬明:“我如今当真要相信他是惊世之才了。”   越青君笑了,“这便是不信了。”   宁悬明笑而不语。   越青君眸色敛了敛,心中不禁叹了口气。   自当初绿珠事件他就该知道,从前挖的坑,总是要么摔,要么填的。   也对,原著中都能因为指出李少凡诗中漏洞,窥见对方本质,也让那李少凡多次出手试图暗害的宁悬明,又怎会因他到来而迷了眼睛。   机敏睿智,本就是他赋予宁悬明的能力。   意识到越青君又在用欣慰欣赏的目光看着自己,宁悬明已经从一开始的无措无奈无语,到如今已经习以为常。   但他仍是不禁提醒一句,“今日宴上贵女众多,方才便有人频频看向你。”   越青君歪头:“我也时时在看你。”   你都不曾为我动摇,我又为何会为此前从不相识的女子移情?   宁悬明无话可说。   时至今日,他们虽走过了倾心——示意——婉拒的所有流程,但实际却未有半句言明。   虽是心照不宣,但总归有些不便。   比如此刻,宁悬明忽然很想问问,自己到底有哪里好,比得上旁边那群如鲜花般灿烂明艳的女子。   又或是对方只爱蓝颜,可在场众多连朝阳公主都感兴趣的青年才俊,越青君也未曾上心。   莫非是从前从未交过朋友的越青君,第一次有了相交莫逆的知己,想要时时刻刻黏在一起,误把这种感情当成了情爱?   见宁悬明显然陷入自己的思考中,越青君看了看四周。   赏诗会宾客如云,男女皆聚在一起,相互穿插,走来走去,交谈的声音时高时低,时而纷杂吵闹,时而异口同声赞扬喝彩,热闹至极。   越青君忽然想逗一逗宁悬明。   为这份感情戏的初始阶段,补上最开始就该进行的步骤,也是为这段时间的戏份画上一个结局。   他走近宁悬明,凑到他耳边,用只有宁悬明能听到的声音,轻声低语:   “在你之前,我从未有过这般经历,也曾想过是否是错觉,是否是移情,是否是将一时的意乱情迷错当成了动心。”   宁悬明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忽然想让对方不要再说下去。   但越青君又哪里是他能阻止的。   “但今日来了这里,貌美娘子如过江之鲫,能与之相谈甚欢的郎君也不在少数,但我仍移不开落在你身上的心神。”   宁悬明:“你……”   “并非一时情迷,也并非错将知己当动心。”   宁悬明:“等等……”   “就是简单纯粹的,我心悦你。”   越青君笑意盈盈,说出了那句宁悬明最不愿听的话。   至此,从前种种言行,都不再只是心照不宣的默契,而拥有了准确的,明晰的定义。   任由周遭人声嘈杂,也未能阻止那四个字清晰传入宁悬明耳中。   此时自四周而来的微风,仿佛都成了越青君的使者,将那份微弱未闻的话语准确传递。   红尘喧嚣在耳,千古诗篇入眼,皆比不上那轻轻浅浅的一句震动人心。   我心悦你。 第27章 为我情根深种   时下香道盛行,但凡富贵人家,无论男女,几乎到了不佩香不出行的地步。   今日宾客满园,身上的各种芳香也飘了满园,交错其中,混杂不清。   但此时越青君凑近,将周遭杂乱的香味驱散,让宁悬明鼻尖只余下那一缕带着清苦药香的幽兰。   满园皆繁花,入目唯有你。   宁悬明很想装作没听见,但他本就不是自欺欺人之人,更不会无视他人真心。   极为难得的,自相识以来,宁悬明头一次对越青君生出一种几乎咬牙的恼意。   无数思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然而最终都没能组织成一句完整的言语,面对越青君如常般含笑看着他的面容,宁悬明嘴唇微微张合,却没能说出半个字。   风中带来的那点凉,像整个冬季在即将结束时,留下的临别赠礼,让宁悬明的神思稍稍清醒。   也带走了耳边因方才那道温热气息而泛起的一抹淡淡的绯意。   另一边忽然传来一阵极大的喧闹声,宁悬明几乎是迫不及待看了过去,仿佛他从很久之前,就等着这个能暂时转移话题的机会。   “那边发生了什么?”   越青君笑了一声,也没阻止,反而顺着对方的意思看了过去,却见到原本在石子路崴到脚的李少凡竟出现在了这里。   他刚进场,就率先向众人道歉:“今日各位皆为李某而来,李某本该早早相迎,奈何一时不慎伤了脚,只好由崔兄先将诗集送给大家,实在失礼。”   拱手向在场所有人致意时,目光注意到了距离稍远的越青君,并向越青君友好地点了下头。   越青君回以一个微笑。   心中却轻嗤一声,碍事。   “原来李诗仙受了伤,那应该好生休养便是,我等今日能见到您一面,已是荣幸之至。”   “李郎既受了伤,那何不如来我家居住,在下家中豢养医者众多,定能将李郎服侍妥帖,药到病除。”   因李少凡刚遭受了毒打,此时在众人面前表现得彬彬有礼,倒是让众人对他印象不错,加上诗集加成,众人此时的滤镜还算厚,对李少凡也极为热情。   然而李少凡知道朝阳公主决不能得罪,因而只是笑笑推拒,并不答应。   朝阳公主此时却毫无预兆开口,“你们都来晚了,李郎可是答应了进本宫的公主府,是吗,李郎?”   她含笑看向李少凡,后者脸上表情僵硬一瞬,随后很快反应过来,当即笑道:“公主盛情邀请,李某自然欣然之至。”   朝阳公主给他一个算你识相对眼神。   围观众人默默交换了个视线,心中暗忖:诗是好诗,人嘛……   当初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而惊艳的人,此时滤镜已经碎了一地,只恨不得这诗不是李少凡所写。   这样的人,怎么能写出这样的诗呢?!   倒也有以为李少凡是被威逼胁迫的人,只是他们心中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并不敢当面给朝阳公主没脸,自然只好闭嘴不言。   众人默契地只讨论诗词,其余一概不说。   等到赏诗会结束,大部分人还是十分满意。   朝阳公主第一个走,走之前还好整以暇看着李少凡,“李郎,本宫今日就在公主府等你,可不要让我久等啊。”   李少凡笑了一天,早就笑僵了,但还是勉强维持着,“承蒙公主厚爱,此乃草民荣幸。”   “哈哈!”朝阳公主登上马车,愉快地对车夫说,“走快点,今日我还约了许郎,可别让他等急了。”   李少凡笑容彻底维持不住了。   大庭广众之下,朝阳公主用对待一个寻常男宠的态度对待他,何止是不将他放在眼中,简直是对他的羞辱。   尤其他如今还顶着诗仙之名,今日一过,京城所有人都会知道诗仙名不副实,更配不上他的诗。   可他又能如何?   他又能如何!   李少凡心中迫不及待想要找个靠山,出人头地,一定要做到就算是公主皇子也不能轻易动他的地步。   众人纷纷离去,越青君也与宁悬明上了马车,“这里距离别院更近,要先送你回官舍,还是直接回我家?”   越青君看着宁悬明,征询他的意见。   宁悬明沉思片刻,回官舍自然能暂时回避今日之事,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宁悬明并不是拖延之人。   “回你家便好。”   因天色渐晚,车夫走的是更近的小道,小道狭窄,寻常时候,小道上鲜少有马车,然而大约是今日宾客众多,连这鲜有人来的小道上竟也有马车行过。   且这马车极为华丽宽大,一辆马车便能占据整个小道,越青君的马车刚进去,便被堵在路口,进退无路。   当然,狭路相逢的两辆马车,堵住的自然不止越青君一人。   宽大华丽的马车内,孟九思被毫无预兆停下的马车晃得睁开眼,本就疲惫的心神更加不耐,皱眉不悦道:“怎么回事?”   “郎君,路口有马车进来,将路堵住了。”车夫抹着汗说。   孟九思刚派人下去和对方交涉,让对方退一退,非是他霸道,而是无论从距离路口的距离,又或是调转方向的难度,对方让步都是最好的选择。   紧接着便听到车夫松口气的声音:“郎君,他们往后退了。”   闻言,孟九思便也咽下刚刚准备说的话。   马车出了巷子,他才掀开窗边的帘子往对方马车方向看了一眼。   却见那辆马车虽低调,但这制造样式,还有雕琢的纹饰,以及颜色,皆是宫中的工艺。   对方似乎也知道什么,同样掀开车帘与孟九思四目相对。   孟九思尚处在愣神中,对方却已经微微一笑,点头致意。   孟九思方才回过神来,遥遥说了句:“多谢阁下相让。”   对方也远远回了一句:“小事而已,郎君客气了。”   马车里,孟九思指节缓慢敲在腿上,他远居山庄多年,许久未曾回来,对京城的贵人也不如从前熟悉,但他到底没有彻底不问世事,偶尔也会接到自京中的消息,也知道如今京城炙手可热的人都有谁。   身处皇室,今日能被邀请,这般年纪,而他还不认识的,大约也只有那位近来颇有名气的六殿下了吧。   行事低调,为人谦和,懂得退让,有容人之量。   倒是比那五皇子看上去顺眼。   就是不知道究竟是真的,又或是装得比五皇子好。   *   “方才那是?”宁悬明出声询问。   “孟九思。”以孟九思之名,无需给他再加个孟家的头衔。   宁悬明有些意外:“崔家今日设宴,显然是要捧那位诗仙,我还以为,崔行俭与孟九思不合,才借此打压。”   又或者是孟九思得知了此事,今日才特意过来找崔行俭算账?   方才并未在宴上见到这位孟郎,可见对方是特地来找崔行俭的,且只见了对方一人。   “传闻他们二人确实脾性不合,且早年常有相争,只是后来孟九思半归隐,鲜少在京中出现,这才渐渐消退。”越青君缓缓道。   宁悬明想了想道:“但见今日孟九思能随意进出崔家别院,且崔行俭还能中途离开,单独见他,便知传言不可信,或许二人还是相交多年的友人也说不定。”   越青君抬眸看了他一眼,忽而笑道:“悬明当真火眼金睛,据我所知,二人所住之处虽相距甚远,但一直有所联系,并未断绝往来。”且孟九思在山庄避世,能与他联系之人本就少之又少。   “连这也知道,看来殿下从前也并非真的对外物毫不关心。”宁悬明好整以暇看着他。   越青君失笑:“这并非难事,只要仔细观察便能轻易得知。”又不是什么秘密。   “而且,我关注最多的,用心最多的,还是悬明你。”   宁悬明抬眸,对上越青君的视线,霎时间,又好像回到了一个时辰前。   过了最初的那点惊慌,此时他已然能冷静看待此事。   刚想开口,却又听越青君道:“今日你难得留宿,我让人传消息回府,已经提前备好了晚膳,都是你我爱吃的。”   宁悬明挑眉,他对食物并不上心,一直是有什么吃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表现出了对某样食物的喜爱。   他有些无语:“你平日观察,就观察这些?”这是多有闲心。   越青君笑了:“前些日子我去工部,见到一位烧窑的工人,他能在烧出的瓷器上找出每一处细小瑕疵,但直到我离开,他都没发现自己的衣服穿反了。”   唯有对自己重视的事物才百般用心。   车上不止他们二人,有些话不好说得太明白,宁悬明忍下了已经到喉咙口的话,安安静静随着越青君回去。   刚进门,便有下人上前迎接。   越青君摆了摆手,“我与悬明用膳,不必有人侍候。”   吕言闻言,便安分领着其他人退下。   他也不喜欢和宁悬明待在一个空间,不知是否他的错觉,自上次宫宴之后,这位向来性格好,好伺候的宁郎君,对他似乎有所防备,态度不如从前亲近信任。   但见六殿下一如既往倚重自己,想来对方应是没有什么证据,因而并未与六殿下说他的坏话。   否则以六殿下对这位宁郎君的态度,自己早该被疏远了才是。   吕言并不知道,另一边的二人,此时也正提到他。   “我见你对他仍旧重用,可是不信我的猜测?”宁悬明早就与越青君说过,绿珠之事并不如看上去那般简单,吕言或许没有做什么,但一定袖手旁观过。   但越青君始终都未对吕言有所处置,也未将人换掉。   “换一个,然后呢?”越青君淡淡道,“我在内廷并无势力,便是再换一个,多半也是别人的人,那时,或许就不是袖手旁观这么简单了。”   吕言虽有诸多不好,但他在他只是个透明皇子时便跟他,多少有几分情谊。   “且他为我找来了你,也算将功补过了。”   宁悬明不置可否,他也觉得吕言不足为虑,也无插手之意,只是好奇越青君的想法而已。   给两人斟满酒,此时天色已晚,府中上下皆点亮了灯烛,余晖,月色,灯烛,恰好在这个时刻汇聚在一起,勾勒出世间静谧而安宁的色彩。   “世上无完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从某一方面来讲,我还挺能理解这样的人。”   “你?”宁悬明奇怪看他,似是不解他为何这样说。   越青君笑了,“是啊,我。”   “我其实,也有很多,很多私心啊。”   他的目光有一瞬间幽远,“就像我今日明知道,不应该在当时向你表明心迹,时机不对,场合不对,更重要的,是你并不想听。”   面上染上一丝歉疚:“但我还是那样做了。”   “抱歉,悬明,我不该说那些话,扰乱你的心神。”   不知为何,面对眼前这一幕,宁悬明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无力感,仿佛明知道前方有陷阱,但还是不得不跳下去。   他抿了抿唇,淡淡回了一句:“所以为什么要做呢?”   并没有生气,也没有恼怒,只是平平淡淡,仿佛仅仅是简简单单的好奇。   越青君抬头,目光毫不避讳地看着他,但却是那样柔和宁静,好似高山静水,巍峨潺潺。   “大约是因为,忍得有点辛苦。”   他嘴上说着辛苦,面上神色却仍是那般轻松淡然,只是笑容里带上了些许无奈。   “悬明,你太好了。”   宁悬明心中难得一闷,他太好了?这算什么理由?   “我贸然动心,你不觉得冒犯,我处处关心,插手你的生活,你也不曾拒绝,你还操心我的感情,那原本与你并无干系,你却好似比我还上心。”越青君说得自己都觉得无奈。   宁悬明张口想辩解,然而不等他开口,便又被越青君打断。   “我知道你想说,那本就是小事,本就正常,好友当然可以互相关心,可我又不仅仅将你当成好友。”   那这就是你的问题。   “我当然知道,这是我的问题,但若是一件事,知道应当怎么做,就怎么做,那世上又有谁会出错?”   “若是感情能够轻易控制,又怎会有即便被背弃,也放不下的痴心人?”   宁悬明无话可说。   越青君还在继续,“你每一次允许我的靠近,都会让我产生幻想,你每一次的容忍,都让我想得寸进尺。”   “知道你今日为我推荐在场贵女时,我在想什么吗?”   宁悬明沉默地看着他。   越青君面上笑意越浓:“你对我感情的每一次关心,落在我眼中,便是再时时提醒着我,你在乎我。”   “你不想失去我。”   “我还可以更近一点。”   “更过分一点。”   宁悬明坐直身子,看向院外逐渐出现的繁星。   放在腿上的手却不自觉紧了紧,却又似乎觉得这样不好,装模作样地理了理衣摆。   越青君轻笑一声:“看,你也觉得我很过分。”   但下一刻,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直至消失。   “我也想做个君子。”   “可是悬明,人心本就如此贪婪。”   他用一种慨叹的语气说:“面对权势利益,尚且有道德礼法为我指明方向,为我约束内心,可当它只是简单纯粹又无害的倾慕,又要我从何下手呢?”   “我并未危害他人,并未有害社稷,便是对你的困扰,好像也不足为虑。”   “既然如此,那我稍稍放纵一点,又能如何?”   “一次如此想,便会每次如此想,就再也控制不住了。”   宁悬明的手摸上酒杯,心中的震动迟迟不停,连带着杯中酒液微微颤动。   他从前从未有过情爱,更不知是否是所有人都如越青君一般,缠绵悱恻,难舍难弃。   怎么就会喜欢一个人至此呢?   即便宁悬明是当事人,他依旧无法理解。   情爱究竟是怎样的存在,竟能让人揪心至此?   虽尽力克制,可眼中仍有忧虑。   “那我该如何帮你?”他问。   便是事到如今,他仍旧没生越青君的气,更没想着疏远对方,反而更加关心。   这样的宁悬明,怎能让人不更加喜欢,更加动心。   越青君静静看了他片刻,却又笑了笑,招呼他:“吃菜,不然等会凉了。”   宁悬明淡淡道:“没胃口。”他觉得越青君今儿就是故意让他无心吃饭。   越青君亲自为他夹了一块熏鱼,鲜香的味道直冲鼻息。   宁悬明低头看着,越青君先前说知道他喜好竟不是假的。   见他终于动筷,越青君眉眼弯弯,“悬明想帮我,很简单。”   “在你对我有所动心,在你发自内心,很想应允我的求凰之前。”   “不要心软,不要纵容。”   “不要让我有任何遐想的机会。”   “不要给我任何希望。”   越青君笑容温柔,夜色掩住眼底的狡黠。   “仅此而已。”   我要你为我辗转反侧,寤寐思服,从此未见时念我,相见时的第一念头永远是:这个人喜欢我。   将我的喜欢铭记于心,深入骨髓,再难忘却,直到忍不住给予回应。   仅此而已。 第28章 无瑕有瑕   开春第一件要事自然是春耕。   天子亲耕,皇后亲蚕,这是历朝历代传下来的规矩,便是章和帝再作,也不会在这种事上耗费他的天子威信。   尤其上次祭天闹出的笑话后,章和帝急需一件事让大家忘了上次的乌龙,重新树立天子威仪。   因而此次亲耕,不仅阵势宏大,百官亲至,皇子皇女也不能缺席。   在朝阳公主府待了一段时间,受尽折辱的李少凡甚至在心里想,今日若是能有人围了皇帝一行人,皇帝全家都能被消消乐。   只可惜他无权无势,手里没人,就算有,天子亲卫,将亲耕队伍围得水泄不通的禁军也不是吃素的。   刚刚开春,往来的风尚带着冬日残留的凉意。   寻常人便罢,越青君自出了城门,便咳嗽声不停。   五皇子见状,出言笑道:“六弟这千金贵体,比闺中女子还不如,难怪至今未娶妻,何不就在府中休息,免得若是出了事,还是伺候你的人遭殃。”   越青君面不改色道:“父皇日理万机,如何能用这等小事擅自打扰。”   “况且今日事关天下农耕,与之相比,无瑕吹点风又算什么。”   五皇子从前觉得自己惯会做那等虚伪做作之事,然而如今和越青君相比,他觉得自己简直太真诚了。   他凑到越青君身边,小声低语:“你上回帮父皇挽回声誉,免了太子的危机,到头来自己又得到了什么?跟在父皇身边的还是太子,太子也没有因此多看你一眼,亏不亏啊。”   “若你愿意追随我,将来荣华富贵,少不了你的。”   五皇子觉得自己先前想岔了,老六固然令人厌恶,但也是真有用啊,就听说那个火树银花,仅他知道的收益,就足以让五皇子眼热。   但偏偏这玩意在章和帝面前挂了名号,天子占利三分,让他想动都动不了,别说方子藏得严,就算得到了方子,也不敢做了卖。   在幕僚建议下,五皇子转念想和越青君打好关系,毕竟越青君又不是太子,甚至没有娶妻生子,连个子嗣都没有,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登上皇位。   越青君神色不变,仍是那副让五皇子看了就想撕下来的虚伪假象,“五哥与我本就是手足兄弟,血脉至亲,何谈跟随一说。”   五皇子冷笑一声,甩袖而去:“我难得纡尊降贵,你既然不知好歹,那就别怪我出手不留情。”   越青君看也没看他,也不知道这个世界怎么判定的,当他是卫无瑕时,身体便当真与原著中的卫无瑕一般虚弱,好久没有体会健康身体的感觉,想想还有些怀念戴上面具放风的那一夜呢。   没过几日,越青君在皇宫陪章和帝用膳时,章和帝忽然开口问道:“你也要开府了,府上没个女主人打理总是不便,前些日子贵妃送来许多贵女的名册画像,若是有你看得上的,挑两个回去。”   京中有一女子书院,达官显贵家的女子,都会在书院读上几年书,如今早已是京中风潮,但凡是兰风书院出来的女子,在亲事上都比其他女子高上一筹。   贵妃是兰风书院的支持者,当初书院差点被关,也是她坚持奔走,才将书院保下。   她能拥有京中贵女名册并不奇怪,至于为何为越青君说亲,理由也十分好找。   卫无瑕曾经跟随太后生活过几年,贵妃与太后又是同族,双方虽疏远,却还有一分香火情,她提起此事并不突兀。   但她推荐的人,真的能用吗?   越青君笑了笑,面上有几分感动,“难得贵妃娘娘还记得儿臣,只是此事不劳烦她操心了,儿臣这副身子,便是娶妻,也是耽误对方大好年华,又何必祸害人。”   章和帝一时惊诧,连调羹都落回了碗里,啥啥?   老作精口音都要出来了,一双眼睛瞪大,好似看到了野猪上树。   “咳咳……”大概也知道自己一瞬间失态了,章和帝连忙轻咳两声,缓了缓表情。   “这么多年,你虽体弱,却也没有恶化,怎么就娶不得妻了?要是有哪里不适,还可以看御医嘛,天下医术最高明的人皆在宫中,怎么可能医不好一点小毛病。”   听见这话,越青君心中便想笑,天下医术最高明的人?   医术高的人怎么可能来朝中,给章和帝乱杀出气吗?   但……   越青君看了章和帝一眼,心中嫌弃之余,还有无奈:左右都是自己写出来的人,再作,他也该多包容一点。   “多谢父皇好意,儿臣的身子自己知道,从前不愿说,不过是为了颜面,只是如今贵妃娘娘的关心真心实意,未免当真不慎害了人家姑娘,儿臣也只好说出此事了。”   越青君面上带着一丝无奈的苦笑,落在章和帝眼中,向来自私自利,从不会共情他人的章和帝心中都难得生出一丝同情。   章和帝好女色,便是人到中年,和人玩角色扮演的兴趣也不减当年,他从前根本无法理解越青君怎么会不沾女色,怎么会有人不喜欢那种掌控一切,飘飘欲仙的感觉。   此时此刻,章和帝终于懂了,原来不是不喜欢,也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这就说的通了。   他可怜的老六,竟然有那种毛病,难怪这么多年不止不成亲,连个贴身宫女都没有。   把秘密藏在心里这么多年,也是难为他了。   章和帝眼中流露出几分真心实意的怜爱,“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玄真道长送来的大补丹朕还有两粒,朕送你一粒。”章和帝不舍地说。   天子并不信道,但是道士炼丹确实有手段,章和帝也养了几个道人,这些年来就负责给他炼丹药,也不知是丹药神奇,还是保养得当,章和帝看上去当真比同龄人年轻许多,有那么多妃子,竟也没把身体彻底玩垮。   越青君婉言拒绝:“多谢父皇好意,可那大补丹给了儿臣,只怕也是无用,未免让道长的心血浪费,还是父皇服用为好。”   章和帝本就不舍,越青君一推辞,他就顺势收回,没再继续。   “此事怨儿臣,未能早早告诉父皇,才让父皇与贵妃娘娘白费心思。”越青君面上生出一丝歉意。   章和帝摆手:“这怎么能怨你。”这种事谁想跟人说。   要怪也该怪贵妃,老六又不是她儿子,瞎操什么心,老六想娶妻不会自己说吗,这下倒好,害得老六还要自爆揭短。   “烦请父皇帮儿臣婉拒贵妃娘娘的好意,儿臣虽不想辜负娘娘,却也不想害一无辜女子。”   章和帝点头应下,“朕知道了。”   他十分大方地同意了自己帮忙带话的事,并且十分能理解越青君不想亲自同人说的想法。   章和帝还是很厚道的,没有要将儿子不行这种事昭告天下,然而他这宫中又不止他一双耳朵,尤其两人说话时也没避着别人,宫中向来又是藏不住秘密的地方。   不出一日,消息便在后宫传了开来。   到了第二天,便是朝野上下都知道了。   原来品性皆优,完美无缺的六殿下,竟有如此暗疾。   文贵妃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便是她的计划失败了,不对,好像也不算失败。   她本就没想真安排个六皇子妃在越青君身边,知道越青君必定会拒绝,因此她提前让人准备,就等着越青君拒绝后,宣扬一下对方身体不行,子嗣艰难等消息。   若越青君有意争夺皇位,仅仅这一条便足以让他离皇位从很近变成了最远。   然而她如何也没想到,都不需要她出手,越青君便自掘坟墓,主动暴露自己不行,无论是否为真,既然他这么说了,那就别怪别人当真。   自掘坟墓至此,贵妃也就不计较对方没有按自己计划来的事。   但该做的还是得做,等越青君偶然上街时,就见茶馆酒肆,大街小巷都有关于自己的流言。   吕言凝眉出声:“殿下,可要奴婢查查?”   越青君摆摆手,示意不必了,“左不过就是那些人。”   他在茶楼选了个地方坐下来,听着前后桌都在聊关于自己的事,虽有同情,但更多还是看富贵人家笑话的语气。   吕言听得额头冒汗,倒是不担心这些人的安全,只是担心这位爷回去后会不会把自己给气病。   作为越青君的身边人,他倒是知道流言是假的,但是也说不好上次的药有没有留下后遗症,且这么多年以来,殿下确实非常清心寡欲,身体不如常人康健,因而他猜测,即便流言为假,但力不从心应当还是有的,若是这些话被对方放到了心里去,来个郁结于心怎么是好?   跟随主子,不仅要时刻担心自己的小命,还要时刻担心主子一不小心中途挂掉,再没有比他更惨的人了。   越青君却并未如他想的那般心生郁气,甚至还微微勾唇,露出个浅浅的笑容,“能成为百姓们茶余饭后一桩谈资,也算是娱乐百姓了。”   无母族,无妻族,无子嗣,恭顺谦卑,忠孝两全,连健康的身体也无,世上还有比他更值得信任的儿子吗?   毕竟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亲爹了啊。   正如越青君所想,假装在家自闭了两天,之后不久,便得到章和帝的宣召,越青君进去时,对方正在批阅奏折,却并未让他回避。   越青君自觉坐远了些,没有丝毫要看奏折的意思,静静坐了半个时辰。   还是章和帝率先坚持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好似才发现越青君在这里。   “老六来了,怎么没人提醒朕?”   “与他人无关,是儿臣见父皇批阅奏折,不愿打扰。”越青君笑着道。   张忠海没说自己提醒了,只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奴婢该死,让六殿下久等。”   章和帝摆摆手:“好了,让人上热茶,老六不能喝冷的。”   简直笑话,御书房的茶何时冷过。   张忠海没说什么,反而亲自下去准备。   章和帝写奏折写得心烦,对越青君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等到越青君走近,章和帝才将手里一本奏折递给他,“朕看得头疼,你读给朕听。”   越青君面露犹豫,看了章和帝一眼,似乎想要询问,但到底什么也没说,只听话地接过,“儿臣未写过奏折,读得慢些,父皇莫要嫌弃。”   章和帝眼中显露出满意。   孝顺,聪明,体贴,听话,不多嘴,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对君父的命令从不质疑,如此好用顺手的工具儿子,谁又会不喜欢呢?   反正章和帝不行。   流言还在传,但无论是当事人还是幕后之人都未再关注。   唯有一个人,仍旧踟躇无措。   宁悬明想了好些天,仍是没想明白,自己若是因此事前去关心,究竟是算是友人间的寻常关怀,还是纵容越青君遐想,给他希望?   他这辈子就没遇到过这么为难的问题。   情爱二字,恐怖如斯。 第29章 当时明月圆   纠结许久的后果,便是直到流言消停下来,宁悬明才终于觉得现在去,应该足以证明他很想让越青君不要误会的态度了。   然而在他即将上门前夕,宁悬明官舍迎来了一名不速之客,还是认识的人。   “宁郎中,许久不见,在下不请自来,还望宁郎中勿怪。”顾从微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将人请进屋,宁悬明的茶刚倒上,顾从微嗅着满室清香,深吸一口气,“好茶!”   宁悬明:“顾郎中今日前来,应该不是专程来喝茶的?”前段时间,刑部人事调动,顾从微凭借去年表现,捞了个郎中,现已升官。   顾从微讪讪笑道:“习惯了,习惯了。”   “既然如此,我也不卖关子,昨日刑部收押了一个在街上寻衅滋事,打架斗殴的人,本也是寻常,关上一段时间就出来了但那人在牢里也不消停,大言不惭自己是六皇子府的人,我们原也没理,奈何有人传了出去,那苦主家也听到了,本就是小户人家,听说自己得罪了天潢贵胄,苦主原就受了重伤,惶惶不安下,竟连夜高烧不退,第二日便走了。”   他面上苦笑一声:“我们本想低调处理此事,只是那苦主家的儿女不依不饶,坚称衙门会包庇,定要将事情闹大,在闹市中宣扬,我们虽及时将人收押,但知道的人已经不少,如今,便是想压也压不下来了。”   六皇子府还没个影儿,竟就有人打着六皇子府的旗号在外为非作歹了。   宁悬明眉心微拧,沉声道:“我知道了,此事多谢你,劳烦你看顾好那犯人与苦主家人,务必不要再有伤亡。”   顾从微斟酌道:“我自是竭尽所能,只是顾某官职不高,未必能照顾周全。”   宁悬明微微一笑:“无妨,顾郎中出身仵作世家,想必对人的死因了解颇深,若是真有人出了意外,相信顾郎中也能尽快将真凶找出,还殿下清白。”   顾从微脸色微变,因为微胖而自带和善气质的人难得带上一丝锋芒,与平日模样大相径庭。   顾从微父亲祖父都从事仵作行当,仵作乃贱籍,若无意外,顾从微也应当是贱籍,但十多年前,顾从微的亲爹被卷入一件案子,案子告破,真相浮出水面,但作为破案功臣的顾父却也迎来了报复,全家被杀,唯有顾从微一人因贪玩没回家,得以死里逃生。   之后他便被父亲的老友收养,长大后还娶了青梅竹马的养父女儿,入赘了养父家,旁人说他时,只说他是荀尚书家的赘婿,那个吃软饭的小白脸,连科举也因章和帝听闻此事后将他封了个探花,却鲜少有人知道他从前出身。   他不知道这是宁悬明消息灵通,还是六皇子神通广大,他只知道自己原本是为了不被人误会亲近六皇子的人,才绕了弯子来找宁悬明,如果应下这话,就得力保那几人,挡掉那些暗地里的算计。   如此,无追随之名,确有追随之实,再来几次,不追随六皇子都不成了。   “从微官职低微,此事非我一人便能做主的。”   见他似有松动之意,宁悬明并未步步紧逼,反而语气缓和了些。   “保护有关案情人员的安危,本就是刑部的职责,我也并非是强人所难。”   “到底从何时起,刑部办案,竟是看双方背后势力大小,而非朝廷律法了呢?”   “若是连有人恶意干扰案件进度,谋害受害人,都不敢出手阻止,那么顾郎中身上的官服又有何用?”   顾从微离开时的面色很不好看,实话总是最伤人的。   宁悬明则是也不等明日了,直接趁着天色还有亮光,一路坐马车去了越青君的别院。   越青君显然已经梳洗过,身上穿着里衣,披了件厚披风就从卧房出来。   见到他时还有些惊讶,笑道:“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宁悬明跟着越青君进了卧房,后者让人送上茶水点心,随后让人退下。   待到屋中只有他们二人,越青君方才正色询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宁悬明眉心微拧:“殿下今日没听见街上有什么消息吗?”   越青君沉默一瞬后道:“前些时日流言传进府中,府中人心浮动,管家好生管束一番,大家尚在惶恐中,约莫是因此而让人不敢乱传消息。”   提起此事,宁悬明表情一瞬尴尬了。   几个时辰前,他还在因为这事纠结挂怀,结果一个顾从微来打岔,闹得他竟一时将这件事给抛在脑后。   但尴尬也就一瞬,很快他便调整过来,将顾从微来说的事讲了一遍。   越青君静静听完,面色始终未变。   “悬明以为,幕后之人意欲何为?”   宁悬明想了想道:“此事既能闹大,多半为真,幕后之人兴许只是推波助澜。”   “坏你名声乃小事,他们是要你自断手足,让今后无人敢轻易追随你。”   连为自己做事的人都护不住,还谈什么荣华富贵,从龙之功。   “那人并非是我府上人,应当只是谁家儿孙晚辈。”越青君沉思片刻后却道。   宁悬明微微扬眉:“此事当真?”   越青君点头。   因为习惯,他选下人也多选曾在文中出现过的“熟人”,一是方便有用,二是了解。   但他就算再了解,也不会给每个出现过一两次的小工具人都安排好所有家人,即便签下契约前会有调查,但有漏网之鱼也在所难免。   宁悬明:“既然如此……”   越青君:“虽然如此,却也没什么不同。”   宁悬明抬头看他。   越青君笑了一下:“悬明认为我会秉公灭私,是因为你了解我,信任我,其他人却不然。”   “他们大约是认为我更可能运作此事,并等着抓我的把柄,再在事后公之于众,届时民怨会更高。”   “我如今不举的流言满天飞,本就少有人来投,断我手足这种事实在没必要。”   宁悬明很想不去想,但他此时是真的很想问。   “你身体那个……”他低声犹豫着开口。   越青君失笑:“当然是为了一劳永逸,让人以后都不必再为我的分忧,要我娶妻而说的。”   宁悬明也不知自己为何会问这个问题,别人不知道,但他可是守过越青君一夜的。   ……但那次是真没问题吧?   一定没问题。   “我知道,我就是有点……”关心你三个字被他堪堪咽了回去。   不能关心这方面,他记得。   “既然如此,他们花费这番功夫又是想做什么?”宁悬明及时将话题拉了回去。   越青君沉思片刻,而后才淡淡道:“大约是想让我撕开伪善假面,露出真实吧。”   宁悬明一愣,不知这是什么路数,又有何用处。   他这般光明磊落,心无杂念之人,自然不能理解有些人神奇的脑回路。   越青君却十分理解道:“一直以来,我对外形象极好,父皇夸我纯善真诚,朝臣说我有君子之风,有人因此看不惯了。”   明明都是野心勃勃,凭什么你高高在上,光风霁月,将其他人衬得十分不堪。   有本事你永远窝在那层皮里,无缘夺位,有本事你就从云端跳下来,沾上污泥。   这样的想法,越青君甚至能猜到幕后之人是谁。   只有想要却得不到才会嫉妒,赝品永远看不惯真品。   “他们注定失败。”宁悬明望向越青君的目光是那样坚定,那样从容,听了越青君的解释,甚至放下心来,再无先前忧虑。   虽不知那幕后之人为何有此想法,但他始终相信越青君的选择,就像他相信这个人,从初见到至今,哪怕之间尚有不可调节的难题,他也从无怀疑。   将他的目光尽收眼底,越青君只觉好笑,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也不知是人设做的太完美太用心,还是卫无瑕角色光环太明亮,又或是他的作者自带屏蔽光环,这么久以来,宁悬明竟从不疑他。   他发自内心地轻轻一叹:“可将人绳之以法,也不是什么好事。”   “既是为我而来,便是用重金,也未必能赎免罪行。”   “届时,众人见我护不住手下人,不敢投靠事小。”   越青君看着宁悬明,目光认真又凝重:“见我无能,他们便能随意欺辱我的人借此羞辱我事大,比如你。”   宁悬明笑了:“又有何惧?”   他遭遇过的为难还少吗。   “我怕。”越青君十分轻易又认真地将这句有损威仪的话说出口。   哦、哦……   宁悬明知道,又到了不能让越青君误会的时候,于是闭嘴当哑巴。   ……但是真的不能说吗?   不用怕啊。   不要怕啊。   他当然会保护好自己。   下一瞬,宁悬明忽然觉得不对,怎么就是保护自己了呢?他何曾畏惧死亡?便是当真有朝一日在路上丢掉性命,他也甘之如饴,无愧无悔。   可越青君忧虑目光仍在眼前,一声“我怕”也尚在耳边,此情此景,宁悬明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些话。   明月不知何时悄悄挂在了天幕,漫天繁星为它作配,何德何能。   是啊,何德何能。   宁悬明不着痕迹移开视线。   越青君眨了下眼睛,似是想打破方才的感觉,笑着说了句:“况且,若是有人经常找你麻烦,你也会觉得烦。”   宁悬明认真点头应和,是啊,真的很烦。   “说来或许我还得感谢他们,否则也不知你准备何时才来见我。”越青君笑说。   宁悬明知道,但宁悬明不说。   抬头转眸间,视线又对在一起,半晌,未曾有人移开眼。   也不知是谁先开头,敛眉弯唇,展露笑颜。   分明危机正在眼前,但不知是心中有数,又或者是觉得此事不算严重,他们皆是心情轻松。   之后许久,许久之后,他们都只记得窗外春风微暖,当时明月正圆。   春生万物,新芽初露,恰似你眉眼。 第30章 人间圣贤   翌日,衙门围堵了不少人,便是此前并不知道的,今日见衙门门口这般热闹,也少不得凑上前问上一句发生了什么事,话题自然而然被引到了越青君头上。   越青君名声不显,京城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有这么个人,乍一听见六皇子,第一反应这是谁,有这么个人吗,随后便是接受,既然是皇子,那么府上有人做出仗势欺人这种事也并不稀奇,几乎所有人,在听完案件描述后,直接给被告定了罪。   今日这人即便有冤,也要不冤。   主审官高坐于堂上,一拍惊堂木,“带原告!”   原告一家人整整齐齐上了公堂,“草民朱大安,朱柳氏,朱二平,朱小妮拜见青天大老爷。”   “有何冤情?速速报来。”主审官看了眼外面天色,只恨不得时间再快点,昨日为了这几人,主审官一晚上都没怎么阖眼,这会儿就想快点结案,不要有任何后患。   苦主家中二子一女,两个儿子已经成亲,女儿尚未嫁人,除了二儿媳妇在家中照顾孩子,其他人都上了衙门。   先前受人指点,将事情闹大,却被官府抓进去的时候,他们就惴惴不安许久,晚上都不敢睡,但见被关起来却没有遭受打骂,他们那米粒大小的胆子又渐渐大了起来,因而朱大安还能在这公堂上磕磕绊绊将事情经过讲述得八九不离十。   苦主朱老汉是个卖炸货的,还是现炸现卖,那日本也是在街边叫卖,谁知有个穿锦衣的男子从一旁路过,非说朱老汉把油溅在他新衣裳上,要朱老汉给他赔钱,朱老汉不给,那人又要人抓他女儿,未免招惹麻烦,朱老汉忍痛给了钱,但那人还是不依不饶。   朱老汉这才明白,这人就是故意找茬,欺辱他和女儿,就想看他们被欺负地哭都不敢哭出声的模样。   他跟人争执推搡起来,一不小心将人推倒在地,这下可不得了,那人当即吩咐两个手下将朱老汉狠狠揍了一顿,还掀了朱老汉的摊子,那滚烫的热油,就这样泼了大半在朱老汉身上。   朱老汉当时就痛得惨叫出声,虽及时送医,但大夫也说不一定能活。   朱家两兄弟在妹妹的指认下找到了罪魁祸首,想要讨个公道,却被对方奚落一番,还扬言随便他们上衙门告状,他家里在上面有人,没人会帮他们。   朱家三兄妹本就憋了一口气,回到家中,朱老汉迷迷糊糊听到什么贵人,得罪……心中煌煌,第二天便没了。   朱老汉之死,让原本畏惧不敢言的兄妹几人当即下定决心要告官。   一开始确实受理了,只是那人在牢里一直嚷嚷自己是六皇子府的人,让衙门的人不敢轻举妄动,想息事宁人。   朱家三兄妹不甘心,但他们再不懂,也知道皇子是皇帝的儿子,他们如何也得罪不得。   这时,有人找上他们,给出了个主意,让他们将事情闹大。   这才有今日之事。   被告的那人也被带了上来,大约是因为这几日的狐假虎威,被关在牢里也没人为难他,仍旧穿着那好的锦衣,听完朱大安的这些讲述也没什么表示。   主审官沉声呵问:“被告吴良,你可有话说?”   被告懒懒散散地跪在堂上,听见这话也只是懒洋洋地开口:“没有……”   衙役当场拍了他一板子,“公堂之上,不得轻佻无状。”   大约打的那一下有点疼,吴良终于有了点老实样:“大老爷,草民没什么要说的。”   主审官:“那你可认罪?”   吴良:“草民认罪。”   “草民认罪,大老爷,您就赶紧给草民定罪吧,一会儿我大伯来了,能尽快讨钱走人。”   卫国律法,大部分罪行都是可以赎买的,只要给的起钱。   这是事实没错,但你在大庭广众之下,当着主审官,当着原告苦主,当着所有围观百姓的面儿上这么说,那就是挑衅了。   果不其然,都不需要煽动,围观的百姓就开始议论纷纷,义愤填膺,苦主一家也露出来愤怒的表情,若不是旁边有人拉着,朱二平都要冲上去揍人了。   左右这王八蛋什么苦都不必受,还不如先把人打个够本,好歹让他痛了。   “你还想打人?!”吴良好似抓住什么把柄,叫嚷起来,指着朱二平,“大老爷,这人还想打人!”   啪!   惊堂木一拍,全场逐渐安静下来。   主审官沉声问:“吴良,本官问你,你在牢里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六皇子府上的人,可是在六皇子府上做工?可有与六皇子府签过契约聘书?”   吴良一脸毫不在意道:“不是啊,但我大伯是六皇子府上的管事,知道那火树银花吗?那就是我大伯管着的。”   “那六皇子府上之人,以及你大伯,可有让你肆意妄为,横行于世,欺压百姓?”   吴良露出一个别有意味的笑,“那当然是不可能说的,但我大伯可是六皇子重用的人,我也经常见到六皇子,火树银花每天日进斗金,一点赎买的钱算得了什么。”   众人听见这话,既厌恶那高高在上的贵人将人命视为无物,又讨厌吴良说话时的那张理所应当的嘴脸。   这话虽难听,但时下风气确也如此,奴仆整个人都归属于主家,奴仆的大小事务一应由主家管,虽然吴良隔了一层,但他有什么事,也是可以求到主家头上,若是小事,主家不介意给个恩典收买人心。   但还是那句话,事实虽如此,可你当众说出来那就很难看了,也不知吴良是真没脑子还是背后有人,但对方非要把六皇子牵扯进来,那么谁也救不了他。   “你既非我府上之人,更非因我授意而生事,我为何要花钱为你赎买?”一道声音自堂外传来,远远便传进众人耳中。   众人闻声看去,便见一名身穿素色衣衫的青年信步而来,身后跟着两个侍卫。   闲庭信步,姿态从容,通身都是与寻常人不同的气度,再有那出色的容貌,不需介绍,在场所有人都自然而然认定了来人身份。   这定是那吴良口中的六皇子!   “乖乖,原来这六皇子长这么好,果然是贵人。”   “啊呸!不过是蛇鼠一窝,都不把咱们当人!”   “我瞧着这六皇子不像是那种会包庇他人的人,听听刚刚那句话,好像是不愿意出钱。”   “什么?连钱都不愿意出,岂不是太抠了?”   百姓们议论纷纷,场面一时热闹许多。   宁悬明走到堂上,当即有衙役给他搬来椅子,好让他坐下。   听闻这位六皇子身体不好,虽然他们没从面色上看出有什么不对,但还是小心伺候着好。   宁悬明毫不客气坐了下来,冷眼看着堂下人。   “听说,你在在牢里说我一定会救你?还以此威胁苦主?”   吴良看了看宁悬明,他虽然说自己见过六皇子,但那也不过是远远见到过对方的身影,离得很远,并未看清人脸。   但他记得六皇子确实是穿白衣没错,见对方气度非凡,身后还跟着两个护卫,便自然认定了眼前人就是六皇子,当即扬起一个讨好的笑容,“殿下,这些话咱们回去再说,您能不能先把小的罪行给赎买了?咱也好早点回府不是?”   宁悬明侧头看他:“我好像没说过要替你赎买。”   他抬头看了一眼堂上的主审官:“主审官在此,此案被告既然供认不讳,那就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主审官是见过宁悬明的,但此时也十分配合,点头应道:“下官明白。”   说罢,转头看向吴良,“被告寻衅滋事,打人以致重伤不治,判处缴纳罚金百两,赔偿苦主二百两,杖六十,徒十年。”   “先上杖刑!”   “等等……等等……”被人按在刑凳上时,吴良还在试图挣扎,他惊慌失措地看向宁悬明,“殿下,六殿下!我大伯,还有我大伯,他一定会替我赎买的!”   “啊!”   一板子下去,吴良痛叫出声,再顾不得别的,只慌乱叫喊:“大伯!六殿下,我大伯还是啊——!”   “还是你的人,你就不怕别人看了心、心寒吗!”   “口口声声说是我府上之人,那为何连我是何模样也认不出?”   一道轻缓的声音响起,然而众人看向宁悬明,却见对方根本没有开口。   那这话是谁说的?   堂上那人不是六皇子吗?   正这么想着,众人便见宁悬明从椅子上站起,让开位置。   而另一道身影自后堂走出,从昏暗的里面,一直到明亮的行刑处。   他一身雪衣,肤色也极白,站在阳光下,仿佛整个人都要融化一般。   一脸病容毫不遮掩,本就是世间难得的容貌,配上那身病气,更显得整个人出尘绝色,不似凡人。   椅子被搬到他身后,越青君自然而然坐下,宁悬明站在他身后,如此姿态,是人都知道了方才那一出不过是在试探吴良。   “问你呢,怎么不说话?”越青君淡淡道。   吴良忙着忍痛,忙着嚎叫,忙着惊慌,哪里还有心思回越青君的话。   越青君转头看向身后跟着出来的中年人,“他不说,你来说。”   那中年人竟就是吴良口中的大伯,此时正额头微微冒汗。   吴良瞪大眼睛,在看到大伯出现,却没看自己一眼时,心中终于彻底绝望。   越青君好似没有看出吴良大伯的紧张,声音仍旧不疾不徐,双腿交叠,姿态自然又从容,“我虽让你做金玉满堂的掌柜,但并未与你签卖身契,你也不是我的奴仆,只是我聘用的员工。”   他的视线淡淡扫了一眼打得快没力气叫唤的吴良,“你的侄子也不是我的人,我自然不必为他赎买罪行。”   “你是他大伯,有资格,有权利为他赎买。”   “主审官就在此处,若是你愿意,当场便能办妥。”   “那么,你的决定?”   越青君语气悠悠,拖着尾音,好整以暇看向吴管事。   吴管事低下头,强迫自己不去听侄子的惨叫,“吴良犯下罪行,理应受卫国律法处罚,他又毫无悔改之心,小的只愿他受过处罚,长长教训,自当不必赎买。”   “好!”   “吴管事大义灭亲,六殿下也不包庇罪人,这才是咱们卫国,京城权贵应当效仿的典范!”   现场响起一片叫好声。   甚至连最开始对六皇子厌恶至极惧怕至极的朱家人,此时也忍不住感到动容和后怕,对着眼前这一幕落下泪来。   在现场哄闹声中,越青君看了吴管事片刻,忽而缓缓笑了。   “吴管事如此识大体,我心甚慰。”   吴管事心中一松,不禁抬袖抹了把汗。   抬袖间,却又见越青君站起身来,看向在场众人,直把原本热闹的场景看得渐渐没了声音,众人被越青君视线扫过,纷纷心中生怯。   是了,眼前这位可是货真价实的皇子,在对方出现后,甚至来了一群官兵将现场包围,虽觉得官兵不会做什么,但心中仍然生出惧意。   皇子被污蔑,在大庭广众下丢了颜面,真的就会善罢甘休,不予追究吗?   万一对方让人把先前骂过他的人抓起来怎么办?   众人心中惶惶,几乎想走,然而看着守在现场的官兵,又不敢走。   在众人正在心中胡思乱想时,却见越青君笑了笑,对着在场众人,尤其是朱家人欠了欠身,歉声道:“是我手下管教不严,才出了今日之事,让大家看了笑话,实在抱歉。”   众人齐齐愣住。   这是在做什么?堂堂皇子跟他们道歉?   不仅如此,紧接着又听越青君道:“此前我并不知晓,有人在外打着我的旗号,欺压弱小,是我的过失。”   “今日我在此承诺,今后若是又有人这么做,诸位不必害怕,可以直接到我府上相告,便会有人秉公处理此事,不会让无辜之人受委屈。”   众人震惊万分,交头接耳,小心翼翼。   “真的假的?”   “假的吧,故意说给咱们听的。”   “我看不像,刚刚那位皇子都没包庇别人,多少有点可信吧。”   众说纷纭,在没有亲身验证之前,一切都只是口头承诺。   越青君也不急着向别人证明什么,而是转头看向朱小妮:“我想聘用你为我府上的管事,今后我府上若是再有人仗势欺人之事,苦主又告到了府上,就由你登记造册,核实内情,你愿意吗?”   众人齐齐一愣,但心中下意识想,如果是朱家人的话,那好像可以信一下。   朱小妮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向越青君,下一刻又畏惧地低下头,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这位殿下看上去温和有礼,脾气很好,还帮他们惩治了仇人,但她就是骨子里畏惧对方,好似有种无形的东西,将对方托得很高,很高,令人畏惧,也令人仰望。   “可我、我不识字……”她捏着衣角说。   越青君眉眼柔和:“没关系,不识字可以学,你很聪明,很快就能学会。”   朱小妮抬头看向越青君,见他仍是那样温柔地笑着,好似即便她拒绝,也不会生气。   不知是哪儿来的勇气,在瞬间侵占了朱小妮的内心,让她缓缓点头,说了句:“好,多谢……六殿下。”   越青君含笑点头,继而又转头对众人道:“我让人做出了一批新农具,用它们做农活效率能快许多,三日后,会送来县衙,若是有人想要,可以拿家中的旧农具来此免费交换,具体事宜,之后会由我身边这位宁郎君处理。”   “诸位有什么想知道的,届时都可以找他。”   现场顿时又嘈杂起来,大家对什么新农具没太大兴趣,毕竟谁家农具不是几代传下来的,不到彻底不能用之前,都不会更换。   但免费二字却足以勾起所有人的好奇心,既然是免费,那他们到时候看看也不会少块肉。   总的来说,大家都还处在看热闹的状态,并未真的将这所谓的新农具放在心上。   越青君看向宁悬明,想将对方拉到身前,却发现对方也正看着自己,且似乎已经看了许久。   与他视线相对时,宁悬明忽而展颜一笑。   他望着越青君站在阳光下,春日暖阳沐浴全身,将他整个人都笼罩了一层金色圣光。   有人想将越青君拉下云端,却不知有人即便走下云端,也并非丑恶不堪,而是人间圣贤。   任你阴谋诡计,送他上青云。   越青君也回了宁悬明一个微笑。   眸色微敛,唇角微勾,虽然不知道宁悬明在想什么,但似乎是值得高兴的事呢。 第31章 红白   农具一事,是越青君早就打算拿出来的,今日这一出,不过是寻了个好时机顺水推舟。   工部的林侍郎找上来时,又惊又喜还忧虑,惊的是事出突然,在此之前,他确实听说了些六殿下时常寻做农用器具的工匠闲谈,但他只当是对方想刷个关心民生的名声,没成想竟然真能做出来。   喜的是这事若是能成,未必不能给自己添一份功绩。   至于忧虑,那纯粹就是银钱问题了。   于是乎,一见到越青君,林侍郎先是称赞了一番对方的仁德与功绩,随后便又苦了脸,“殿下关心农事、体恤百姓的心是好,只是工部开销极大,近来还在忙着修建殿下您的皇子府,未必能拿出那么多银两,制作农具,供给那些百姓。”   越青君并未为难他,反而十分体贴地笑了笑,“无妨,大不了继续将我那皇子府搁置就是,左右我如今住得也不错,一直住下去也未尝不可。”   林侍郎笑脸微僵,很快缓了声音,“殿下说的哪的话,您的府邸自然是目前最重要的,工部上下半点耽搁不得。”   他抬头看了越青君一眼,确定对方并无生气之意,这才犹豫着继续道:“制作农具有益百姓无可厚非,只是殿下心善,要将农具免费,这其中耗费的铁矿便让工部实在也难以承受。”   说罢,林侍郎就不再开口,等着越青君的回答。   有恩是有恩,但是牵扯到这种钱财上的事,就算是亲爹那也要明算账呢,就算林侍郎一人同意,工部的其他人也不会同意。   越青君似笑非笑看他一眼,若是没钱,大可以直接摆烂不干,让越青君自己去搞,但既然没有翻脸甩手,还派了亲近他的人来商谈,那便是既想要功劳,又不想出钱,这种既要又要,也勿怪工部将姿态放得这么低。   “林侍郎不必忧虑,银钱的事由我承担,工钱我也照发,工部只需出人力,且一应事务皆听从宁郎君调度安排。”   林侍郎心下一喜,本以为还要争论一番,却不想六殿下竟然如此爽快,不是减少投入,而是自己全包,这可是笔大数目!   “殿下慷慨解囊,下官心悦诚服,此事下官定当竭尽全力,协助宁郎中。”   虽然宁悬明官位比他低,虽然对方根本不是工部的人,但既然六殿下口称宁郎君而非宁郎中,显然是让宁悬明以六皇子府的人参与此事,既然如此,官职便不重要了。   林侍郎显然也不介意听从对方指挥,能捡到这么个免费的便宜,那就是赚到,还强求什么呢。   等人走后,宁悬明方才给越青君倒了杯茶:“殿下银钱可还够用?”   越青君端起茶杯,抬眸看了宁悬明一眼,失笑道:“旁人可不会这般冒犯,即便不够,他们也不会问,只会假作不知。”   他嘴唇翕张,好似还想说什么,但最终被他咽了回去。   片刻后才道:“放心吧,这点银钱我还出得起。”   宁悬明意有所指:“看来殿下的金玉满堂当真是金玉满堂,难怪一个管事的侄子都敢在外趾高气扬,毫无畏惧。”   金玉满堂目前虽只卖火树银花,但目前为止,已经推出了几个版本,有低价,才有高价,寻常人家也能买上一发,给家人看个稀奇。   日进斗金并非夸张,而是写实。   这么大个铺子,肯定不止一个管事,区区管事的侄子,就敢在外打着越青君的旗号胡作非为,甚至当着越青君的面都没有丝毫收敛,其中也不知有多少猫腻。   越青君轻叹一声:“可惜悬明只有一人,否则管账这种事,于公于私,谁能有你合适。”   宁悬明眉梢微挑,“我让殿下招揽人才,殿下始终不上心,这可不怪我。”   越青君笑容无奈,“是,此事怨我,接下来一段时日,就辛苦悬明了,我就不耽误你了,你且去忙吧。”   宁悬明见他面有倦色,想来今日这一出也累了,便离开不再打扰。   路过走廊时,恰好撞上管家,对方拿着几本账册,正脚步匆匆去找越青君。   “可是金玉满堂的账册?”宁悬明问。   在府上,宁悬明地位仅次于越青君,管家不敢怠慢,停下答道:“回宁郎君,正是。”   宁悬明皱眉,想到越青君的倦容,“会不会太多了?”   他也知道,对于一间大铺子,这点账册并不算多,但一想到看它们的是越青君,便觉得有些繁重了。   管家:“这还算少的,毕竟铺子才开几月,往后只会越来越多。”   离开前,他感叹着留下一句,“若是府上有个皇子妃就好了,殿下也不必那般辛苦,凡事都要亲力亲为。”   宁悬明也知道,若是自己能做的事,越青君是不爱麻烦他人的,但他终究只是一人,所能做的也有限。   二人错身而行,宁悬明刚走了几步,忽然停住脚步。   等等,越青君刚刚是不是说了个于公于私?   于公暂且算是越青君对他能力的夸赞,那么于私又是为何?   ……   宁悬明闭了闭眼,很想晃晃脑子,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丢出去。   对方只是随口一说,不可胡乱发散。   等出了府,宁悬明方才长出一口气,仰头扶额失笑。   纷杂思绪汇聚心底,终究也只形成了两个字。   ……要命!   只是他却未曾发现,与上回同样要命时相比,心跳更快了几许。   *   宁悬明走后,越青君面上那点倦色稍稍散去。   管家让人将账本放在桌上,看了看越青君的脸色,方才试探道:   “殿下,吴管事已经在院子里跪了一下午。”   越青君一愣,好似才记起这件事一般,揉了揉眉心,“为何无人提醒我?”   说着他又顿了顿,轻叹一声道:“罢了,让人起来吧,将人叫进来,其他人都退下。”   “是。”   吴管事进来时一个趔趄,差点在门口摔倒。   等他走近行了礼,双腿还在打颤,显然是跪了许久。   “小的有罪,没能好好教育约束侄子,害得殿下竟陷入今日风波,还要亲自去平息。”   越青君不说话。   吴管事顿了顿继续痛心疾首地认错:“小的犯下如此过错,殿下如何责罚也不为过,属下也不敢有半句辩解。”   越青君淡淡看他一眼,语气悠悠道:“可我瞧着,你方才句句都是辩解。”辩解自己与此时无关,一切都是他那不省心的侄子的错。   吴管事表情微僵,讷讷不敢言。   越青君神色淡淡:“你那侄子现如今还关在牢里,能不能挺过来还不好说,那可是你兄长唯一的血脉,你可有怨我不仅袖手旁观,还让你也袖手旁观?”   吴管事当即表忠心:“本就是小的那侄子闯了祸,让他受罚也是他应当,小的怎会心有不满。”   越青君含笑垂眸看他,好似满意他的表现:“你倒是忠心耿耿。”   吴管事:“小的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忠心天地可鉴。”   越青君状似相信地点了点头:“不错。”   轻轻呷了口茶,瞥他一眼,语气幽幽如鬼魅:“那么,吴管事可与我解释一下,为何一个寻常人家的子弟,竟有在外横行霸道的胆子,究竟是谁给他的底气?”   “就凭,他尚且连人都认不出的我吗?!”   茶杯搁在桌上,声音并不重,此刻却仿佛一块巨石,重重砸进吴管事心里,震得他头晕目眩还浑身疼!   吴管事强作镇定,咽了咽唾沫,“殿下明鉴,我那侄儿自小没有父母管教,向来顽劣不堪,从前日子不好过,如今我在殿下这里当值,日子好过起来,他骄横起来也实属寻常。”   越青君微微一笑,但此刻的笑意在吴管事眼中却再无平日里的宽和,反而满满都是无声的危险。   “所以,那人说你曾亲口透露我和善,大方,好糊弄,倚重你,你掌握着金玉满堂所有账目,我没了你不行,这些话,都是他胡编乱造,都是假的吗?”   越青君语速偏慢,可就是这样的语速,平静无波的语气,将这段话中的一字一句,仿佛都变成了利刃,刺入人体内,一寸一寸……   吴管事浑身僵在原地,动也不敢动,好似一整个雕塑,毫无生气。   越青君含笑看他:“怎么,没想到我在之后还会让人找他问话?还是没想到他真那么蠢,连这种话都能轻而易举说出来?”   “吴管事不应该这么奇怪才是,毕竟,若是他不蠢,又如何会被你利用呢。”   越青君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摆,端起茶杯将剩下半杯茶饮尽。   当杯子放下的声音传来,   吴管事心跳好似在这瞬间被平息。   山穷水尽时,唯有孤注一掷方有胜算。   既然越青君连这都知道了,那就不该猜不到他背后有人。   “以为牺牲一个侄子,就能向我表忠心,成为心腹被重用吗?那你们未免想的太美。”越青君面上眼中带着些许轻蔑,面上满是笑意。   若是吴管事此刻还有理智仔细观察,就能发现此刻的越青君与平日全然不同。   但他此刻理智全无,大脑整理着此时的情况。   已知越青君发现他的真面目,即便侥幸不死,也绝不会再用他,既然无法进行长期计划,那就只能试试另一种方式挽回损失,甚至还可能一劳永逸。   他看着就在眼前距离他不足一米的越青君,房内无人,此时便是最好的时机。   “殿下既然什么都知道,那怎么不知道,不要单独见我呢……”低沉的声音尚未说完,下一刻,吴管事便霍然起身,从头上抽出簪子,那可是由精铁制作,比寻常刀剑也并不逊色。   眼前这人弱不经风,手无缚鸡之力,若是在来人之前一击致命,对方绝无机会存活。   吴管事飞冲上前,瞄准的咽喉近在咫尺,他却未曾注意到,越青君并未开口喊人,甚至没有躲避。   吴管事似乎已经看见了对方毫无生机地倒在地上的画面。   虽然自己也难免一死,但能除去越青君,便是他赚了。   然而在簪子近在眼前时,越青君迅速错身绕后,从吴管事身后掐住他的脖子,动作稳准狠,没有丝毫多余。   苍白的指节扼住人的脖颈,勒出道道青筋。   掐住人脖子需要的力气有多大?虽然此时越青君的身体状态不佳,但对他而言却已经够用。   在面对危机时,常人只会惊悸失措,呆愣在原地,有的人却能及时反应,并予以还击。   前者是普通人,后者却要经过训练才能做到。   怎么会!   六皇子不是个常年卧病在床的病秧子吗?!   吴管事瞪圆双目,心下震惊万分。   他也只是个普通人,并非专业杀手,能依靠的不过是出其不意和体能优势,前者显然已经失效,至于后者,在对方的动作比他还干脆利落的情况下,也根本没有抵抗的能力。   几乎是毫无悬念。   越青君用力一捏吴管事右手的麻筋,吴管事的手瞬间失了大半力气,越青君趁此机会死死握住这只手,往后一折,尖锐的簪子顺着吴管事的脖颈划过,滚烫的鲜血顿时四溅而出,染红了越青君那只还掐在吴管事脖子上的手,也掩盖了脖子上的指印。   越青君松开手,吴管事的身体重重倒在地上。   眼中仍是生前的不敢置信。   越青君垂下的广袖上满是鲜血。   素白的指节,鲜血顺着指尖流淌而下,一滴一滴,无声地砸在地毯上。   纯白与殷红相互交织,又界限分明,组成世上最诱人的颜色与场景。   静静看着地上那人,越青君眼中还有尚未褪去的快意。   若是吴管事与绿珠能在地下汇合,便能知道,早在越青君对他展露明艳诡异笑容的时候就该警惕。   当他以卫无瑕的身份,用这副面貌面对人时,便代表那人的戏份到了结束的时候,送人杀青,越青君当然要用最真诚的方式。   不戴任何面具。   越青君蹲下身,伸手亲自将吴管事死不瞑目的双眼阖上,手指在仍然涌出鲜血的脖颈上划过,将最后一点指印遮盖干净。   摸出手帕将手上的鲜血一点一点擦拭干净,他不喜欢这种黏糊糊的感觉。   直到最后一点血迹也消失,越青君方才展开沾满血色的素白手帕,盖在吴管事脸上。   面上神色逐渐转变,覆上一层再真诚不过的悲悯,眼中尽是惋惜。   “来人。”   “吴管事自知有错,既负主家,又负长兄,羞愧自尽。”   “……厚葬吧。” 第32章 许你良辰   吴管事死了。   消息传入吕言耳中时,他刚从宫中出来。   越青君虽时常在宫外居住,但宫中仍留着他的明镜宫,那里也不能没有人手。   因而吕言便成了来往于宫内宫外,既要服侍于越青君身侧,又要掌握宫内情况的人。   众人都觉得这是越青君对他的看重,连吕言也这么认为,只是既然来往于两地,有时便难免无法及时知晓并应对。   比如吴管事这则消息,当他回到府中,从别人听说完详情后,吴管事的尸身都被送去义庄,准备封棺安葬了。   “吴管事的家人呢?有什么反应?”   仆从脸色也是有些奇怪,“原是还想找管家要个说法,然而在见过吴管事的尸身后,什么也没说了,跑得飞快, 第二天全家就没了人影,连吴管事的尸身都不要了。”   否则这尸身怎么也该送回吴家,由吴家人安葬。   莫说是吕言,府中其他人也对此心有疑虑。   可吕言也没空去想什么,此刻他还是边往后院赶,边听仆从说。   因为越青君又病了。   自昨日吴管事死后,越青君便病倒在床上,晚上还有些发热。   醒着时,越青君让人不要将此事告诉宁悬明,可吕言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原本应该安排好明镜宫所有事务才过来的他,不得不一大早便被人叫醒,早膳都没吃,就得匆匆赶来。   看着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越青君,吕言没忍住多打量了几眼:“殿下可有哪里不适?”   从前伺候过生病的越青君,吕言总觉得此次越青君瞧着不像是生病,可既然不是生病,那又能是什么?   越青君摆摆手:“无事,已经喝过药了。”   他眉心紧蹙地闭上眼,“让你回来,是想让你尽快料理好吴管事的后事,切莫让外面传出什么不好的流言。”   吴管事才在大庭广众下大义灭亲,却在当天丢了性命,传了出去,旁人指不定怎么以为是越青君恼羞成怒,杀人泄愤呢,吴家人一夜之间消失,谁知道是真走了还是被消失?   且吴管事没签卖身契,并不算越青君的奴婢,虽是自尽,衙门那边也要有个说法才是。   这些事情,都要吕言来办,吕言当然没有问吴管事究竟是真的自尽还是被自尽这种问题,在确定越青君这边不需要他伺候后,他便着手处理吴管事的后续。   等他出去后,被他派去查看尸身的心腹也正回来,对方小声在吕言耳边低语几句,吕言当即蹙紧了眉心。   吴管事确实是被他自己的簪子刺死,但他脖子上的指印却绝不可能是他自己所为。   见府上伺候在越青君身边的侍卫都对此缄默不言,避而不谈,甚至隐隐还有些后怕和心虚的模样,吕言心中闪过一个可能。   不能吧……   若是那吴管事想要刺杀越青君不成而被迫自尽,那越青君为何还这般顾及他的身后名?   直接公布对方是刺客不就好了?   然而他转念又想到,那一夜之间远走他乡的吴家人,心中忽然有些明白了。   莫不是越青君不愿意这些无辜之人受到牵连,这才隐瞒此事,好让吴家人及时离开?   若真是如此,那可当真是世上绝无仅有的圣人啊。   想想方才见到了越青君的脸色,哪里是生病,分明是受惊,想来昨日刺杀对他影响不小,然而即便如此,对方仍旧未曾迁怒吴家人。   吕言心下冷笑,一面对越青君的行为感到无奈又无语,一面又不得不帮人善后,罢了罢了,也不是这一回了。   越青君是个圣人,吕言却不是,左右吴家人现在也已经走了,他也不必有所顾忌,便是越青君知道了,想来也不会有所怪罪,这大约也是在圣父手下干活的好处了,不必担心对方忽然翻脸,对自己毫不留情。   吕言转头便找到了上门来问询的京兆尹,将吴管事刺杀六殿下之事隐晦透露给对方,在对方一副十分信服的表情下,吕言语气满是无奈道:“殿下怜惜吴家老弱,不愿意他们被牵连,这才隐下此事,奴婢不愿殿下被人误会,这才特意向府尹解释一番。”   府尹对上吕言的视线,又摸了摸刚刚怀里鼓鼓囊囊的荷包,心下了然:“总管放心,此事既与六殿下无关,本官也绝不会让六殿下受半点委屈。”   甭管这是不是真相,京兆府尹都会让它变成众所周知的真相。   不出一日,吴管事的事就流传在大街小巷。   前有衙门惩恶仆子侄,后有善心放刺客家小。   这恶仆与刺客竟还是同一人。   这样如话本子般精彩离奇,跌宕起伏的故事,瞬间成了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在此之前,京城许多人对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六殿下的印象还是那个不举的人。   可这两件事一出来,京城百姓对他的印象又多了一个,善良到过分的傻子。   当六皇子要免费送京城百姓农具这事借此传开,大家对这位六皇子的称呼又变了,哪里是傻子,分明是君子。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便是那些没有受到恩惠的人,在面对六皇子这番德政义举时,也会为越青君说上几句好话,夸赞几句。   一时间,京城都是对越青君的赞颂之声。   这位新冒头的六皇子,终于在京城有了姓名,收到的感激与称赞不胜枚举。   几日后,越青君进宫面圣。   待他进了宫殿,却是在偏殿等了许久,也未得到章和帝的召见,连桌上茶水都是冷的。   想想先前章和帝还曾说过,他不能喝冷的,越青君便心中嗤笑。   坐在殿中安安静静等待许久,方才有人前来传话:“六殿下,陛下有请。”   越青君跟着进了正殿,只见章和帝正在穿衣,还有一名年轻女子满面红霞随侍身侧,一看便知方才在做什么。   越青君面不改色,目不斜视地行了一礼:“儿臣参见父皇。”   章和帝见越青君仍是如从前般恭敬有礼,没有丝毫不满,这才淡淡嗯了一声。   “没有听说你近日在工部做的不错?工部上下对你赞赏有加。”章和帝语气平平,但越青君如何能听不出这话里的阴阳怪气。   先前越青君曾对宁悬明说,有人不愿意看见他光风霁月,清清白白,别人是如此,对章和帝也不例外。   活到这么多岁,章和帝可以假装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却不可能当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   荒怠朝政,姑息养奸,压榨百姓。   他也知道自己无论在朝臣还是百姓那里,名声都不怎么样。   这样的天子,却有个一心为公,为人称颂的儿子,章和帝心中当然不会是骄傲自豪,而是你竟然敢做得比老子好!   那我这皇位是不是也该退位让贤啊?   能只是把越青君晾上一个时辰才召见,已经是越青君从前刷的好感度在起作用了。   如此反复无常,阴晴不定,也算是章和帝的拿手绝活。   越青君面上却不见半点生气,反而还好似当真被父亲夸奖的儿子一般,眼眸微亮,却又努力压制那份因受到夸奖而产生的欢喜,恭敬地对章和帝道:“都是几位设计出新农具的匠人的功劳,儿臣不过是沾了他们的光。”   他微仰着头,眼中的孺慕敬仰一如往常,“父皇让儿臣在工部观政,可惜儿臣对工部事务一窍不通,只好随处看看,发现有人设计出新式农具,却因工部经费紧张而不得不搁置,儿臣这才找到自己的些许用处。”   “为了不让父皇失望,儿臣将近来赚的银子大半都投了进去,能得父皇几句夸赞,已是心满意足。”   烟花利益会与章和帝分成,每月送来多少银两章和帝心中大致是有数的,他自小也是名师大儒教导,对算学数术不算精通,但也够用,心里稍稍估算了下,惊觉越青君竟是说的真的。   不知道越青君做了假账,只分了他零头都不算的章和帝心中难得生出一点内疚,只有丁点儿,不多,却足以让章和帝对越青君的面色恢复从前。   “难得你有如此孝心,正好,朕打算在琼山建一座新的行宫,此事就由你主持建造。”   随随便便说句话,又要耗费上百万两白银,这回章和帝好似有了点微弱的良心,叹息一声道:“朕知道,国库近来吃紧,朕也不愿意让它太过紧张,修建行宫的花费尽可能压缩,你向来在银钱上有主意,这件事交给你再合适不过。”   老作精只说经费压缩,却没说行宫规模削减,摆明了是要越青君自己处理,在他眼中,越青君那点子私库当然不可能修成一座宫殿,就算能,越青君也不能同意,那就只能开源节流。   开源:四处捞钱,搜刮百姓。   节流:削减工费,压榨人力。   无论是哪一样,都将对越青君如今正好的名声造成巨大损害。   甭看老作精好像还挺知错,但他也是真不改。   即便知道越青君并无他意,一切也都是为了自己,但他不喜欢越青君的好名声,那就一定要毁掉。   一心仰慕君父的好儿子,又怎会违逆君父的心意呢,若他不愿,就说明从前都是装的,那他收拾起来就更没有负担了嘛。   越青君犹豫了一下,方才试探着道:“前些日子儿臣曾听人说起,汤山行宫里的荷花都已经开了,原本还想采上一朵送与父皇,可惜前些日子又病了。”   “父皇若是想散心,汤山行宫如今正合适,新的行宫便是开始筹备,没有几年也不能建好,岂不是让父皇久等?”   章和帝自然而然道:“既是新的行宫,自然要有不同的景观,二者怎会相同。”   他面上已有不悦,显然对越青君违逆他的意思十分不悦。   “朕本是见你一片孝心才将此事托付于你,若你不愿,朕只好将之交给太子了。”   越青君顿了顿,随即躬身垂首,执手一揖,“儿臣遵旨。”   章和帝这才眉开眼笑,亲亲热热留越青君一同用膳。   越青君离开凌霄殿时,天色已晚,吕言出言建议:“殿下,不如今晚留宿宫中?”   越青君看了眼天色,摇了摇头:“不必,今晚出宫回府。”   还未走过拐角,越青君便与五皇子狭路相逢,后者见到越青君笑意盈盈,“听说六弟刚从父皇那儿得了件好差事,五哥在此恭喜恭喜了。”   他前脚刚出门,后脚五皇子就到了,显然是等候多时,越青君微微一笑,“有劳五哥久等,好坏与否并不重要,既是父皇所托,我只会尽心竭力。”   没能见到越青君恼怒破功的模样,五皇子不是很满意,但也知道此时并非发作时机,只好凑到越青君耳边小声道:“吴管事死得好吗?说起来,我还帮了你一把,不过……”   他拖长声音:“既然能杀吴管事,又何必故作仁善,你我都真诚一点,不好吗?”   越青君面不改色,便是听到这番话,也不过是看了五皇子一眼:“要杀我的人,我从不心软,不过是怜惜那些一无所知却要遭受牵连之人。”   “五哥,我是善,不是蠢。”   说罢,越青君便目不斜视地离开了。   直到再看不见五皇子身影,吕言还沉浸在方才越青君的态度与言语中。   跟随越青君这么久,吕言终于窥见了对方的一点锋芒。   尤其是那句他是善,不是蠢,仿佛拨云见日般,让吕言心中充满了光明与希望。   他的权势地位,他的金钱名利,好像都不是梦。   越青君走了几步,忽而停下脚步,长叹一声道:“没想到吴管事一事竟是五哥幕后主使,说到底还是因我而起。”   “若非如此,吴管事与吴家人也不必有这一遭。”   他低着头,眼中悲悯几乎要滴出来。   吕言:“……”   算了,还是洗洗睡吧。   *   宁悬明回到官舍,锤了锤因劳累一日而酸疼的后背,院子里正在劈柴的乌婆婆便抬头看着他道:“宁郎君,饭都在锅里,还热着。”   官舍只安排住处,并不负责官员衣食起居,宁悬明原是一人居住,后来越青君送来了乌婆婆,接管了宁悬明这里烧水洗衣做饭等活计,算是让宁悬明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   “多谢婆婆。”   宁悬明进厨房,果真在锅中看见了今日的晚饭。   腊肉的香味扑鼻而来。   他刚端起碗吃了两口,便听见外面传来乌婆婆和人说话的声音。   等他吃完出来,见到的就是乌婆婆对着堆在院子里的一堆箱子手足无措。   宁悬明见到上面独属于金玉满堂的标记,也不必问方才是谁来了。   乌婆婆:“宁郎君,这些都是六殿下让人送来的,说是还欠你一场烟花,今日兑现诺言,只是他今日不便出门,只能让人把东西送来,任你处置。”   宁悬明眸光微动,已然明白越青君之意。   他上前看了看,这东西上面就有详细的使用方法,便是宁悬明不懂,也能很快学会,更何况他还亲自见越青君点过。   “帮我取一根蜡烛来。”宁悬明道。   乌婆婆帮他找来一根白蜡。   宁悬明围着这堆烟花转了一圈,抬眼看见乌婆婆,便笑道:“这东西动静挺大,婆婆若是不想被吓到,可以进屋里看,或者离远些。”   得了宁悬明的允许,乌婆婆快步进屋,满脸笑意:“我老婆子还没见过这么近的火树银花嘞!”   宁悬明寻着引线,将其点燃,随后退了两步,抬头仰望升空的烟火,在天上炸开,绽放出五彩缤纷的烟花。   他睁大眼睛,眼眸中清晰映出那绚烂缤纷的色彩,当真如幻觉般梦幻绮丽。   烟火明灭间,宁悬明不知为何想起了当初在狱中与越青君初见时的感受。   他伸手握住阳光,仿佛真的握住了。   如今这漫天缤纷的烟花,正如当时的暖阳,如梦似幻,却又真实无比。   宁悬明伸出手,却并未接住那些烟花,只能看着它们在天空中消散殆尽。   纵然比初次看见时更美更大,却也仍是不可长久。   宁悬明心中忽然涌上一股遗憾。   遗憾今日只有他一人,遗憾身旁没有另一道身影。   纵然烟花稍纵即逝,但若能看过,便算是值得。   恍惚间,宁悬明脑中浮现出那日越青君所言。   “既见过其美不胜收,又怎会是错觉。”   闻声似在耳边,笑靥如现眼前。   宁悬明也不禁弯了弯唇,明眸微动。   是啊,不是错觉。   墙外巷里,一辆青色马车静静停在墙边,马车内的人,揭开车帘,抬头望向天空中一朵一朵,接连不断的烟花,苍白病容上似乎也有了血色。   一堵白墙,相隔二人间。   一场烟花,分落两人眼。   耳边烟火声不知响了多久,越青君放下车帘,“走吧,回府。”   “殿下不看完吗?”   “已经看过了。”   烟花遮掩下,车轮声在夜色中不算明显,然而宁悬明院门并未全部关闭,在他转身间,便见隐约的影子自门口行过。   宁悬明原地怔了怔,下一刻忽然福至心灵,脑中思绪尚未理清,便只抓住了那一抹尚未褪去的遗憾。   他快步跑向院外,却只见到已经到巷口的马车。   本想上前的脚步,顷刻转了另一个方向。   越青君靠在马车中闭目养神,忽然马车急急刹住。   越青君睁开眼。   “殿下,是宁郎君。”   马车前,宁悬明额头微湿,胸口沉沉起伏,衣衫头发也有些凌乱,却不减他半分风姿,反而更多了几分潇洒意气。   手中的灯笼竟在方才的奔跑中仍残留着些许火星,此时一吹,又重现光明。   他提着灯,站在马车前,忽然温柔了眉眼,缓了缓声音方才道:“殿下既然来了,又何不进门一同欣赏?”   竟躲在外面偷看,说出去谁不说一句心酸。   马车里无人出来,却传来了那道熟悉的声音:“我曾说过,不可做多余的事,好叫我胡思乱想,自己又怎能违背。”   宁悬明心说:你都让我胡思乱想了多少次,我让你想这一回又如何。   他心思玲珑,当初未必没看出越青君的小心思,但他自觉意志坚定不可动摇,因而并不放在心上。   也让越青君小小得逞。   今晚是个好日子,宁悬明暂且不去计较究竟谁让谁胡思乱想,他提灯上前,如那夜守在越青君床边一般,笑着邀请道:“殿下何必如此迂腐。”   他的声音如夜风徐徐,温柔和煦,却又带着诱惑人心的魅力。   “你许我烟花在前,要我不逾矩在后,今夜不过弥补前事,便是当真心猿意马,心旌摇曳,也不算逾矩,如何?”   萤灯熠熠,月色皎皎。   借一场烟火,许一夜良辰。   他要借今日良辰烟火,看一看这红尘客、天上仙。 第33章 春日近   夜色沉沉,唯有头顶明月能将这夜晚渲染几分。   街头巷口,宁悬明手中提着灯,昏黄的灯光映照着越青君面容,为他覆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将那抹由夜风晕染的清冷冲淡。   雪衣素锦,眉目如画。   踏入门槛时,宁悬明还回头瞧他,“殿下如何想到在墙外偷看的?”   直到此时,他才揶揄起了越青君,好整以暇看着他,眼眸好似繁星,映着院中灯火,也映着灯下美人。   越青君倒是一脸淡定,不见尴尬,又或是有,只是被夜色隐藏了起来。   他背着手,微垂眉眼,声音倒是平静如初,好似方才在被宁悬明拦下的那一刻产生的欢喜皆是后者的错觉。   “光天化日,抬头便见,如何能算偷看呢。”   宁悬明故作受教地点头,“也是,本就是殿下的东西,自然看得,就是不知殿下为何放着宽阔的院子不去欣赏,竟要来蹭宁某的小院,莫非是我这环境竟比得上殿下别院,让殿下弃别院而来这儿,流连忘返。”   越青君:“……”   有人利用君子协定使劲撩拨,当真觉得说了不算,就真不算吗。   他微微抿唇,“悬明可是会医术?能让人一觉醒来忘记昨夜发生之事?”   宁悬明含笑看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好似终于拿捏住了某人,趁此机会可劲儿调戏,还不用负责。   “与我是否能让人忘记有何干系?殿下既要做君子,自然要言而有信,方才还说要以身作则,不可违背,总不能刚进门,从前的话便不作数了。”   什么进门?   进谁的门?   若当真能进宁悬明的门,便是出尔反尔,那也值得。   然而越青君只是静静看他半晌,忽而失笑。轻叹道:“方才还千求万肯迎我进门,如今才刚踏过门槛,竟是顷刻之间换了副嘴脸。”   “悬明,你欺负我。”   一双眼眸映着灯光,闪烁明亮,仅仅是被他看着,便好似说了无数话语,轻柔的声音带着些许委屈,谁听了不说一句这家娘子未遇良人,嫁进夫家受尽委屈?   宁悬明眼眸微转,避开那双眼睛,不禁伸手摸了摸耳朵,片刻后,方才将那片刻诡异的酥麻散去。   一同散去的,还有几分没来由的热意。   分明只是寻常言语,但不知为何,从越青君口中说出,就带着一股别样的意味,尽管告诉自己那只是错觉,却仍无法阻止那股诡异的麻痒自心中划过,留下让人无法忽视的痕迹。   他哭笑不得,真心实意道:“我哪里敢欺负殿下……”分明是越青君见他好欺负,才屡次逼近。   方才放了许久,烟花所剩不多,宁悬明将蜡烛递给越青君,让对方点放剩下的烟火。   当烟花重新盛放在夜空,不知有多少人探出门窗,只为看一眼这绚丽的场景。   然而宁悬明却不自觉将目光转向身旁,当瞧见对方唇边的那一抹笑意,宁悬明心跳骤然加剧,非是紧张惊慌之下的慌乱无措,而是自然且寻常的加重。   好似在一个十分寻常的日子,十分寻常的时候,恰好瞧见窗外暖阳落在窗台书桌的一瓶红梅上,只觉得此情此景如此美好,想要用心铭记。   早知白雪红梅很美,也早知自己应当喜爱,但当真的将那抹雪色收入眼中,留在心里,仍旧让人既觉情理之中的坦然,又有意料之外的心悸。   越青君转头,正好与宁悬明四目相对,明艳烟火下,对方的眼眸都好似更有光彩,盛着盈盈情意。   越青君忽而莞尔:“悬明可是觉得我甚美?”   宁悬明转开头去:“殿下未免太不谦虚。”分明每日都很美。   ……不对,他何时注意起了他人的样貌美色?分明先前宫宴上的舞姬如何千娇百媚,他也不过是觉得这舞过于轻佻,不似圣贤所喜。   越青君也不介意他嘴硬,能在方才追出来,并且邀他留下,已经达到了今日的目的。   一日良辰也是良辰,既有了良辰,良人还会远吗。   当最后一朵烟花消散在天幕上,周遭也忽然变得悄然寂静。   夜未央,时已尽,烟花在天空炸出的美丽定格在刚才,这场仅存在于彼此之间的良辰,也同方才的美景一起,成为了过去。   越青君并未看宁悬明,宁悬明也不知为何,没有转头看向对方。   唯有他清润温和的声音,在这本就宁静的夜风中格外清晰。   “小院没有空房,请恕无法让殿下留宿。”   “马车还在门口,我送殿下上去?”   越青君看了眼天色,笑了笑道:“果然是悬明,请人时盛情邀请,送人时也毫不犹豫。”   宁悬明轻叹一声,“殿下若是愿意,我自然也不介意睡一夜地板,只是府上未有护卫,担心保护不了殿下安全。”   先前越青君遭遇刺杀一事宁悬明也是知道的,越青君固然让人不要告诉宁悬明,但当他被刺杀一事传遍大街小巷,那么宁悬明自然也不能幸免。   他曾在越青君病中前去探望,只是后者说自己没事,就是有些受惊,知道他事务繁忙,便让他早早离去,并未久留。   越青君幽幽叹道:“悬明当真正人君子。”美人在侧不仅坐怀不乱,还担忧对方安危。   宁悬明:分明是一句夸赞,但他莫名觉得这话又有什么自己没听出来的言外之意。   情况摆在这儿,越青君当然不可能真的留下让宁悬明打地铺,他出了院门,上了马车。   宁悬明送他至马车前。   即将进去时,越青君掀开车帘的动作顿了顿,随后回身转头看向宁悬明,眉眼弯弯,笑意盈盈:“还未多谢宁郎君,在今夜生辰之日,赠我良辰几许。”   说罢,便进了马车,连给宁悬明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直到马车哒哒向前,很快出了巷口,消失在夜色里,宁悬明方才回过神来。   生辰?   生辰!   今日竟是越青君生辰。   可为何从未有人提起?更未有人告诉他?   直到第二日,宁悬明,上值时,才从同僚们不约而同往越青君府上送礼的行为中,得知今日是越青君生辰,可对方为何要说是昨日?   他还在思索间,已经有人上前寒暄:“宁郎中送了什么给六皇子?以你与六皇子的关系,想来应该送了贵重的厚礼?”   说话那人和宁悬明同为郎中,出身寒门,但为人好钻营,一直想搭上五皇子,对上了六皇子船的宁悬明自然不对付,此时也难免有将人架起来是的意思,毕竟在场谁不知道,宁悬明就是个小地方出身的,走了狗屎运才得了六皇子青眼。   被这么一问,宁悬明还真一时无言以对。   他总不能说,自己不仅没有送礼,反而还让当事人给他送了一堆烟花。   所谓良辰,不过是想相约看烟花的借口,哪里算得上是正经礼物。   “礼物自是有的,不过,殿下宽厚仁善,便是送一卷亲自抄写的佛经,殿下也不会怪罪。”   宁悬明忽而正色道:“所以,诸位同僚实在不必如此费心,若是想借着生辰之名私相授受,殿下必会将礼物退回。”   说罢,他便背着手,理直气壮地做事去了。   心中却想着要送什么呢,总不能真抄卷佛经。   众人见状心中嗤笑,只当是宁悬明囊中羞涩,送不出什么好礼,这才让大家都送薄礼。   世上真有人将名正言顺到手的东西还送回不成?   然而当他们下值回家,从下人那里听说府上准备的价值千金的厚礼被送回来时,纷众人齐齐沉默了。   世上竟还真有这样的人!   世上确实有这样的人,但越青君确定,自己要见的那些绝不是。   能将手中的利益拱手相让,那得有多强的毅力。   至少福王世子没有。   他看了看手中的图纸,又看向坐在一旁的越青君:“殿下这是何意?”   越青君缓缓放下茶盏,“世子堂兄应当听说了,父皇要在琼山修建宫殿,并将此事交给我来办?”   福王世子当然听说了,事实上,此事发生当天,便迅速传遍了消息灵通的朝臣。   此时已经人尽皆知。   甚至连民间百姓都有所耳闻。   百姓人心惶惶,担心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征去修建宫殿的同时,也期盼着这件事只是流言。   “父皇既然将此事交给我办,我自然也该将此事办好,可惜国库财政吃紧,处处都要银钱,就户部能给出的那点银两,还不够打地基卖木材。”   虽然唐尚书对越青君印象不错,态度也很好,但一旦提起要银两这件事,唐尚书不能说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那也绝对是守财奴,一分一厘都吝啬,卫无瑕可是仁善宽和的形象,自然不能像别人那般威逼利诱,便是搬出老作精,唐尚书也没有放宽多少。   唐尚书是章和帝伴读,消息灵通不说,还比常人更了解章和帝的心思。   突然要修建宫殿不说,还让没经验的六皇子接手此事,是看重也是为难。   因而他就是再卡一些,章和帝非但不会说什么,反而还会装聋作哑当作不知道,毕竟在这种事情上,他也是熟练工了。   而唐尚书的理由也挺充分,修建宫殿是大事,耗资巨大,也绝非一朝一夕可完成,一次性拿出所有钱款绝无可能,只能先拿一部分,之后再陆续补给。   越青君无法,只能拿着九牛一毛的初始资金走人。   “臣有所耳闻,只是不知,这份图纸与宫殿有何关系。”   越青君指节敲了敲桌面,“我用户部给的银两,将琼山与附近的地都买了下来,打算在那里建设几条商业街。”   “你手中的图纸,是我让人画的初步设计图。”   “你认识的人多,帮我问问,有没有人愿意投资,投资者可获得商铺使用权。”   福王世子心中稍微转了转,渐渐明白了越青君的意思。   找人投资,投资的钱用来建宫殿和那所谓的商业街,不得不说,是个好主意,但是又是画饼又是使用权,这未免太过吝啬。   他摇了摇头道:“琼山距离京城甚远,便是建了,也未必有人会去,殿下所想看似可行,但未必有人愿意。”   越青君微微一笑:“世子堂兄暂且不必拒绝,不若先替我问问,记得多找些人,都无人应,再回我也不迟。”   越青君不着急,左右修建宫殿耗时几年也十分正常。   就算当真不建,章和帝也找不着他麻烦,毕竟那时候他坟头大约都长了几年草了。   旁人为他忧心,越青君自己反倒是最不急的。   相比起他这个当事人,太子反而是最着急的。   “母后,父皇近日是否过于重视老六?”连修建宫殿这种事都交给他,知道这种事能够从中捞多少好处吗?还是源源不断,只要宫殿在修一天,他就能捞一天。   皇后头也不抬,正在看医书:“老五都不着急,你着什么急,你是太子,一日是太子,一日就是正经储君,其他人再如何,你都要稳住。”   太子显然没有皇后那么好的定力。   但皇后看书看的认真,没空搭理他,太子也只好讪讪离开。   他悄悄出了皇宫,马车七拐八拐,才走进一扇小门。   刚进去,一道蛮横的声音就传了过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巴掌。   “宫里玩腻了,知道来找老娘了?”   如此无礼,太子竟也没有斥责发怒,反而将那只手窝在怀里:“轻点儿,别留下印子。”   *   宁悬明原本还在想要送什么生辰礼物,然而逐渐忙于政务,一时竟忘了还有这回事。   等他想起来时,已经过去好几日,别说生辰,黄花菜都凉了。   宁悬明:“……”   他认真想了想,是假装没有要送礼这回事呢?还是假装没有这回事呢?反正也没人知道,他就不算食言。   “宁郎君,六殿下那边让人送来了一些新鲜的桑葚,桌上是我刚洗干净的,剩下的都在厨房,您想吃随时可以吃。”   看着桌上干净又饱满的桑葚,宁悬明陷入了沉默。   自己这般行径,是否太过分了些?   若是说出去,谁不说一句负心郎。   片刻后,宁悬明不由头疼扶额。   不对,他怎么又往这上面想?说好了仅此一夜,那便只有一夜。   过了之后,白玉仍是白玉,明月也不曾偏移。   视线落在檐下石砖上,纵然有人时时清理,但依旧有新鲜的绿意自缝隙中滋生,如此顽强,生生不息。   小小杂草尚且如此,何况是这世上最脆弱,又最顽固的情意。   君子之约能约束言行,却又如何约束内心。   望着满院绿意,宁悬明从未如此清晰地察觉到,春天来了。 第34章 风回云断雨初晴   春日渐暖,百花齐放,章和帝今日来了兴致,领着新宠的妃嫔同游御花园。   “陛下,御花园日日一个样,都看腻了。”宠妃搂着章和帝的胳膊撒娇道,“臣妾想去宫外玩儿,陛下就带上臣妾一起,白龙鱼服,做一日夫妻可好?”   新宠的妃嫔原是一名浣衣的宫女,二人相识于夜里,章和帝穿着常服,与对方来了一段当初没能在青莲宫上演的戏码。   一个求新鲜,一个求富贵,倒也算得上是两情相悦,十分真心,不掺杂任何假意。   相识之初,宫女便曾说过,只愿求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因而此时对方以妃妾之身,说想要与章和帝做一日夫妻,如此僭越,章和帝也并未生气,反而觉得这是对方的真性情。   他拍了拍宠妃的手背,笑着安抚道:“宫外危机四伏,爱妃若是有任何闪失,朕都会心疼。”   早年章和帝是经常出宫与宫外女子玩偶遇的,毕竟那时年轻,干的糟心事没那么多,不用十分担心有正义之士舍身取义,以命换命爆他狗头。   那时章和帝可谓是风流潇洒,京中纨绔都尚且不及。   后宫也十分热闹,什么卖身葬父的孤女,上香遇劫的贵女,貌美小寡妇,豆腐西施,主打的就是你想要的我都有。   然而前几年,在章和帝遭遇了一场刺杀,且差一点成功后,一切都不复从前了。   简而言之,怂了,比起寻花猎艳,还是自己的小命要紧。   然而皇宫囚住了章和帝的身,却囚不住章和帝的心,但既然皇宫出不去,他也只好退而求其次,在宫里时常穿常服,偶尔往偏僻处走走,指不定就能来上一场宫禁深情的戏码。   宫里的人都知道,要想获得圣宠,那么就得专门往偏僻的宫殿走,遇到一个有胡子的中年人,还得假装眼瞎没看出破绽,这就算成功一半了。   宠妃双眸流露出明晃晃的失望,却没有撒娇痴缠,而是缓缓低下头,“陛下一心为臣妾着想,臣妾若是纠缠不休,岂不是辜负了陛下好意。”   见她如此识大体,章和帝又欣慰又心软,爱妃只是想去玩,这又有什么错呢。   脑中忽然闪过了不久前越青君才说过的一番话,御花园皆是满园春色,想来行宫应该更美才是。   “既然爱妃对御花园看腻了,那就收拾收拾,随朕一起去汤山行宫住上一段时日吧。”   宠妃双目微亮,“陛下可是当真?”   章和帝见她欣喜的神情,成就感十足,“自然君无戏言。”   宠妃感动得泪光盈盈。   随即却又想到什么,咬了咬唇瓣犹豫道:“陛下此行去行宫,可要带上哪些姐姐?”   章和帝正欲开口,却又见对方期期艾艾的神情,心下明了,故作思忖半晌,才伸手刮了下她的鼻梁:“既是爱妃开的口,自然是和爱妃一起去,怎会带上他人。”   宠妃当即将自己送进章和帝怀里,仿佛得到了天下最宝贵的东西。   在享乐这件事上,章和帝一改对朝政的态度,执行力超强。   不过一日,就收拾好东西,领着自己的爱妃乘车出行了。   皇后早在昨日得到消息时,就想过让人将章和帝在半路刺杀这件事,然而最后又被她否决。   不说章和帝如今对被刺杀的周全准备,就说如今五皇子在朝中势力尚未剪除,便是太子当真登基,之后的斗争只怕会更激烈,不如先留着章和帝。   对方固然对太子不佳,但对笼络了大半朝臣的五皇子态度就能好吗。   不如先让章和帝削减五皇子,好歹算是废物利用。   皇后没动作,五皇子就更不会。   至于越青君,只是在听完吕言的话后,淡淡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吕言看不出越青君什么表情,顿了顿,他才继续道:“上次殿下在崔园帮过的李郎君,一直想要感谢殿下,只是先前听闻殿下不喜人送礼,就没敢贸然备上厚礼上门。”   “近来听说殿下正在寻觅富贵人家投资,说是他认识一些京中富商,愿意为殿下牵线搭桥,以谢殿下上次搭救之恩。”   越青君轻叹一声道:“早就说过是举手之劳,这么久了,李郎竟然还挂在心上,也罢,李郎既然是这般在意他人恩情,若我坚持不收,岂不是害对方于不义?”   “你且回复他,这回多谢他,卫某不胜感激,此番过后,我与他便是两清了,望他今后勿要再记挂心上。”   吕言恭敬应是,心中却想,有了第一次,之后还想不想来往,可就不是六殿下说了算的。   越青君微垂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亮色,他都说了只这一次,只为两清,之后吕言要和对方勾勾搭搭,又和他有何关系呢,他不过是被蒙骗的,他清清白白,可什么都不知道呢。   但无论如何,越青君的投资计划算是有了眉目,在这之后,福王世子爷带来了个好消息,有几家勋贵和宗室愿意出资,虽然每家都不多,但加起来也不算少,总之林林总总算下来,越青君竟然搞定了初始修建的一第桶金,可以着手招人开工了。   接下来几日,越青君都在连续忙碌中,而另一边,章和帝却是光明正大扔掉了政务,和新鲜的爱妃享受起了二人世界。   约莫是两人玩得太忘我,在连绵不绝的春雨中,章和帝成功喜提风寒。   行宫上下全部陷入了紧张忐忑中,随行的御医悔不当初,早知道他当日绝不左脚出门,否则也不会被安排在随行人员里,想要运作都没时间。   行宫众人原本还对天子的驾临感到兴奋不已,毕竟章和帝虽然难伺候,但若是想要投其所爱,也是十分轻易,老作精虽然不做人,但对于能够讨天子欢心的奸佞,章和帝还是愿意十分大方地给出赏赐,若非如此,愿意为他做事的人也不会在他这数十年的霍霍下,只增不减,危机危机,有危险才有机遇。   但天子才来两日,就得了风寒,无人敢想象,若是天子在行宫出了事,行宫上下的宫人会是什么下场。   至于那名连名字都没被章和帝记住的宠妃,早在章和帝发现自己得了风寒的第一日,就被人带下去了。   那时的章和帝虽在病中,言行眼神却依旧令人胆寒。   竟敢诱惑天子以至损伤龙体,必定是谁派来的奸细,想要谋害天子。   奸细虽然被带下去了,但可惜章和帝当初走的匆忙,贴身第一心腹太监张忠海不得不留下来帮章和帝应付那些烦人的朝臣,没能随驾。   没了贴心的奸佞,下面那些人自然也没能趁机将近来得罪了章和帝的人送上幕后主使名单,平白损失了个好机会。   将那名前宠妃现阶下囚一阵严刑拷打,最终也只审出个一切都是巧合,对方这就是个一心想要享受一番荣华富贵的刚进宫的小宫女。   将这番供词呈上去,毫无意外,本就在病中难伺候的章和帝更是发了好一通怒火。   什么巧合,什么没有幕后主使!   这岂不是说明章和帝不仅运气不好,还脑子不好吗。   还没来得及教训手下那群蠢货,章和帝就又晕了。   再次醒来,渐渐有了意识时,章和帝只感觉到有人在给自己喂红糖粥。   熟悉的香甜滋味占据了口腔,在每个味蕾上跳舞,饿了两天的章和帝几乎狼吞虎咽将粥喝完。   感觉有人在被子上拍了拍,熟悉又安心,章和帝眼睛都没睁,便在此沉沉睡去。   翌日,章和帝状况好了许多,他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问身边伺候的小内侍:“昨夜谁喂的红糖粥给朕?”   小内侍当即跪下道:“启禀陛下,昨夜并非奴婢当值,奴婢当真不知。”   章和帝见他神色不似作假,沉吟片刻,挥挥手,“退下吧。”   他没再提红糖粥一事,也没追究昨晚守夜之人。   章和帝的身体渐渐好转,笼罩在行宫上头的阴霾也渐渐散去,天子的命保住了,他们也不用陪葬了,一时间,行宫上下宫人走路脚步都轻快许多。   连续几日的下雨,将整个行宫都弄得阴沉沉的,一直待在殿中养病,章和帝整个人骨头都酸了。   当晚,他终于踏出房门,在廊下赏雨,周围侍奉的人都离得远,章和帝不让他们靠近。   不知过了多久,章和帝忽然朝着某个方向沉声道:“出来吧,还想让朕请你不成?”   又过了片刻,才有一道身影自拐角走出,躬身垂首行至章和帝身前,恭敬下跪:“罪奴拜见陛下……”声音低沉中带着些许沙哑。   章和帝垂目看他,冷声道:“抬起头来。”   那人闻言不敢违逆,缓缓抬头,露出了比从前清瘦许多的梁公公的老脸。   章和帝哼了一声:“朕就知道是你。”   章和帝从小受宠,娇气无比,生病喝药嫌弃药苦,喝了药就吃不下饭,还是当时作为他贴身内侍的梁公公去厨房学做了红糖粥,章和帝每次生病时,都会做给对方吃,尝了几十年的手艺,章和帝吃上一口就能认出。   “非是罪奴行为鬼祟,只因当初陛下曾说,再也不要看见罪奴,但陛下生病,罪奴忧心万分,这才只好隐藏自己,不在陛下面前现身,还望陛下恕罪。”   章和帝看着梁公公几乎全白的头发,仿佛比去年老了十岁的容貌,本是想要训斥的话,一时竟有些说不出来。   半晌,他才长叹一声,语气无奈又有些怀念,“你啊……”   梁公公霎时泪流满面。   见到旧人,章和帝心绪复杂,若是以往,背叛就是背叛,哪里会管对方如何,曾经负过他的人,人早就没了,根本就不会再见。   但大约是人在病中意志力比较薄弱,更渴望别人的关心与陪伴,一碗红糖粥更是勾起了章和帝对从前的怀念,引得他对眼前人心软。   种种因素下,才导致了如今的画面,章和帝非但没有怪罪梁公公私下偷偷见他,偷偷喂粥,反而还大发慈悲道:“起来吧,一把老骨头了,跪着不难受?”   梁公公依旧垂首跪着,不肯起立,“罪奴愧对陛下,今日陛下肯见罪奴一面,此生已然无憾,不敢再奢求其他。”   说罢,他重重在地上磕了个头。   章和帝心中动容,“你这又是何苦呢。”   梁公公:“谢陛下成全。”   章和帝看着眼前人,从前相伴的几十年,恍惚就在眼前。   虽然自小就有父母宠爱,但梁公公也是自小就在他身边陪伴,日夜不离,几十年下来,先帝先后早已作古,梁公公和他相处的时间,远超那两位。   当初发现梁公公竟敢为梅妃送有关于陆翊的信时,章和帝是有多愤怒,此时依旧历历在目。   然而当此时看着眼前人,章和帝又忍不住想,是不是有什么苦衷,是不是被人陷害,他的梁公公怎么可能帮助梅妃陆翊暗通款曲,这可是他的人。   “你何时来的行宫?”章和帝没急着追问往事,反而问起了梁公公如今情况。   梁公公并未隐瞒,而是主动告知:“罪奴那时本罪该万死,是六殿下找到了我,说我有罪当罚,既然已经受罚,且有幸大难不死,就不应再纠结前事。”   “殿下说罪奴陪伴陛下几十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陛下厌恶罪奴,却也只是不想见罪奴,并没有下令取我性命,便是还念着旧情,陛下心软留情,只是一时未能顾及,六殿下身为人子,自然要为陛下思虑周全,便送罪奴来行宫了此残生。”   越青君越俎代庖,决定了章和帝曾经身边人的去留,章和帝面上非但不见怒气,反而还有些欣慰和满意。   对对对,朕就是这么心软念旧情的一个人,就算是背叛他的梁公公,他也舍不得将人杀了,只是那时还在生气,一时忘了安排。   天下哪里有比他还重情重义的皇帝!   还是老六心细妥帖,对他如此了解,连他没能顾及到的地方,也处处为他安排周全。   真是个有孝心的好孩子。   自己先前还那般怀疑他,都是有奸人作祟。   章和帝理直气壮地想着。   “连老六都认为你已经得到惩罚,算是揭过前事了,还不起来?”   梁公公低头抹泪,“罪奴有愧于陛下,不敢起身。”   “当初,罪奴不该想着,让梅妃娘娘知道那陆某人的消息后就会死心,从此心向陛下,而向梅妃娘娘告知那陆某人的消息,这么久以来,罪奴也后悔万分,实在不敢求陛下原谅。”   原来如此!   原来你都是为了朕!   章和帝心中顿时一阵感动,他的小梁子没有背叛他。   而他也幸好没有冲动之下杀了对方,才有这一年后的主仆相见,误会尽消的佳话。   他当即伸手亲自将梁公公扶起来,“你这老货,怎得不早点告诉朕,害得朕错怪你这么久!”   梁公公也哭得满脸通红,尽是泪痕,“无论是何原因,罪奴都做了陛下不喜之事,即使事实,便罪无可恕。”   章和帝:“你啊,就是太较真了。”   看着梁公公苍老的面容,心觉若是不较真,能在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将自己折磨成这副模样吗。   但正是因为这样的较真,才让章和帝心安,心安地相信着眼前的事实。   “既然误会解除,等朕回宫,你也跟着回去吧,在这行宫孤零零的,像什么样。”   梁公公却摇了摇头,“当初六殿下给了奴婢两个选择,是去皇陵还是行宫,那时奴婢还想着能有朝一日再见陛下一面,因而来了行宫。”   “如今心愿已了,奴婢只求能去皇陵,为陛下守着先帝先后,以全陛下仁孝之心。”   章和帝没想到他竟会说出这番话,如今他都已经原谅了对方,若是回宫,定能恢复从前的权势地位,但梁公公却说放弃就放弃,还要为他守先帝陵。   至此,章和帝已然彻底信了梁公公的话,也信了从前一切皆是误会,再没有丝毫怀疑。   他抱着相伴几十年的梁公公痛哭出声,“当初说好了要一起相伴百年的,如今你却要弃朕而去……朕心里难过啊……”   难过是真难过,但没有挽留也是真没有挽留。   梁公公的眼泪也流得更凶了,主仆二人就在这夜里叙话从前,仿佛感情也恢复如初。   翌日,刚跟自己的好奴婢重归于好的章和帝,终于想起来还有个帮自己周全的孝顺儿子。   “你说说这个老六,旁人若做了孝顺父母的好事,恨不得嚷嚷得全天下都知道,偏他倒好,一个字也不说,若非朕一时兴起来了行宫,若非有你,朕还什么都不知道。”章和帝语气感慨道。   梁公公笑着给章和帝盛上一碗红糖粥,“儿子孝顺父亲,本就理所应当,又有什么值得宣扬称道的呢,六殿下大约也是觉得,他只是做了他应该做的,无需告知他人,更不愿以此索求什么。”   章和帝慨叹点头,“朕那几个儿子,也只有老六,是最诚心的。”   想想太子连为他背负骂名都不肯,老五笼络朝臣,经营名声,将自己包装出一副贤德模样,果然只有老六,是最贴心的。   “老六就是太实诚了,连个帮手都没有,前朝后宫,竟无人为他说句好话。”   “朕记得他有个走的亲近的小官,叫什么来着?”   梁公公没说话,跟随章和帝来行宫的一名宫女小声道:“回陛下,应是礼部郎中,叫宁悬明。”   章和帝点头道:“对,是这个名,朕记得他不是在工部做事吗?”   “回陛下,宁郎中原是户部主事,因许子穆一案立下功劳,升至礼部郎中,前些日子帮六殿下处理推行农具一事,算是借调工部。”   章和帝不蠢,当然能从中看出升官猫腻,也没说什么,只是随意道:“是个有能力的,做个郎中算是埋没了。”   “既然先前在户部立过功,那现在调回户部,也算是得其所。”   “等回去后,令他升任户部侍郎一职,即日上任。”   虚拟光幕上红点疯狂跳动,越青君屏蔽都屏蔽不掉。   点开一看,便见主线那里几乎要崩了。   无数事件或消失或改变,全然没有顺序可言,甚至有些字词分离,挤挨重叠,他伸手在上面点了好几下,也不起作用,几秒过后,果不其然变成了乱码,彻底崩了。   越青君无语凝视片刻,随后又舒展眉眼,尽显惬意,仿佛在预料之中。   想想会崩也并不奇怪。   原著中本该在结局才升到的官位,竟在全文十分之一的时候得到了。   某人终于亲自为他唯一的主角写了一回爽文。   平生风雨多少年,皆散如云烟。 第35章 情如骤雨   论得到消息的速度,无人能比得上拥有世界监测系统的越青君。   若是寻常,必定要等尘埃落定后才会给出结果,毕竟就老作精那个容易受影响被说动的本性,没到圣旨下达的那一刻,一切都说不准。   但既然这回系统反应这么快,这么及时,只能说明此次变动关系到老作精本人,轻易不会变化,且老作精人还在行宫,但派回去拟旨传旨的人已经在路上,事已成定局。   在捣鼓了一会儿,确定系统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后,越青君也就将其扔到一边,不再去看。   侍郎之位,那可是原著中,宁悬明死前才做到的品级。   虽中间几次起伏,但六部侍郎确实是原著中宁悬明的最高品级,而如今,却仅仅是开始。   越青君对这个改动十分满意,修文后的读者们也大呼震惊,直言作者是真的改性了,回头是岸,放下屠刀,要做个好人了。   唯有宁悬明本人此时对此一无所知,接到圣旨时,也是一头雾水,恍惚还以为自己此时身处梦中,顿了顿,方才反应过来,双手将升官的圣旨接过。   待到周遭同僚皆走过来向他恭贺道喜时,宁悬明如梦初醒,无视他人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匆匆拜别同僚后,宁悬明没有犹豫,直接坐车去了越青君府上。   到了别院,只见越青君一人坐在观景亭中,桌上摆放着茶水点心,多是宁悬明的口味,可见是越青君早早料到他会来,便先行在此等候。   宁悬明不曾犹豫,开门见山问道:“殿下,可是你做了什么?”   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理由了。   否则他一个背后无人,还是从地方上来的小官,怎么可能一跃成为户部侍郎。   越青君冲他笑了笑,伸手自然而然为他倒了一杯茶。   “你且坐下,我再与你细说。”   宁悬明落坐,等到茶都喝了一半,才惊觉自己身为臣子,又让主君为他倒茶。   好吧,虽然他们平日相处本就随意,但如今宁悬明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计较一下。   越青君未去计较宁悬明那点微不可查的小心思,将梁公公的事仔细与宁悬明说了一遍。   宁悬明听完,心念电转间,大致明白了一切缘由。   半晌,感叹了一句:“原来如此,又要起风波了。”   认真说来,他这个侍郎,也是种种巧合之下,意外造就的。   章和帝当真就全心相信越青君这个孝顺儿子,甚至为其增加势力吗?   未必见得。   既然如此,那对方为何这么大方,不外乎是朝中太子与五皇子对峙的局面即将有所变动。   此时想要将越青君推出来,无论是三足鼎立,还是让越青君取代其中哪一位,都能稳定局势。   既然有这个机会,章和帝就顺水推舟。   想来也和越青君与太子五皇子的对比有关,有越青君这么个好儿子在前,另外两个可不就更显得碍眼了吗,章和帝本就对这两个儿子不满,如今不过是借机发挥,越青君成了那个“机”。   但想要推越青君,那也得有人才行,越青君向来不拉帮结派,笼络人心,身边唯一得用的人,只有一个宁悬明,只有这一个选择,章和帝不得已才大方了一回,让他捡了漏。   宁悬明自己都有一瞬无语,随后又转念想到,若是今后还有这等机会,除非越青君接受他人投靠,否则如这等机会和危险,岂非大多都会落在自己一人头上。   有心想与越青君聊聊此事,但此时显然有其他事更想弄清楚:“梁公公不像是会听人摆布之人。”   是的,此事能成,全赖梁公公,可梁公公作为曾经的章和帝心腹,一生荣辱皆系于章和帝一人身上,哪怕被章和帝厌弃,也绝不会背叛他。   越青君淡淡一笑:“我曾有恩于他,虽不足以让他背叛,但让他帮我说几句好话却不难。”   “而且,梁公公一心向着父皇,有我珠玉在前,未必满意太子与五哥对父皇的态度,自然也愿意成全我。”   极为重要的是,他是真的很想与章和帝和好,哪怕是有裂痕的和好。   比起章和帝的薄情寡义,梁公公无论为奴为友,显然都比章和帝好上太多。   足以让人大呼他不值得的那种。   “如此,竟还愿意去皇陵,梁公公也值得称一句忠义了。”宁悬明叹道,语气里未必没有惋惜之意,饶是向来是君子的主角,竟也对章和帝有如此忠义之人相待而感到不平。   越青君但笑不语。   梁公公的想法或许如此,但越青君能同意,却绝不是因为想成全对方。   梁公公帮了他,这是事实,可将来若是对方时刻出现在章和帝面前,难免会让章和帝怀疑他勾结近侍,有不臣之心。   那可怎么行。   越青君都打算好了,在章和帝杀青前,他一定要做一个全方位无死角的单纯、孝顺、一心为君父的好儿子。   为了做到这一点,任何会让他崩人设的可能都绝不能存在。   因此梁公公绝不能回宫。   宁悬明为越青君将茶斟满,也算是将方才那杯茶还了。   “殿下心有谋算,将来必成大事。”   抬头时,却见越青君正看着自己。   目光一错不错。   好似有千言万语未曾言明。   宁悬明放茶壶的手一抖。   心中一道声音正催促他,尽快离开为妙,一时竟十分想起身告辞。   “悬明,你讨厌这样的我吗?”越青君仿佛未曾看见他一瞬的失态,轻笑一声道,“利用人心,谋算局势,这些我其实都会,不比别人差,也与别人并无不同。”   此言一出,宁悬明便知自己走不了了,只好安心坐下。   “殿下是想说我看错了人,要我赶紧及时止损,另投明主?”   越青君望向宁悬明的目光仍是那么温柔,轻叹一声道:“何须明主呢,你想要的,从来不是寻找明主,不过是同道中人罢了。”   宁悬明如今愿意亲近他追随他,前者是因为他们的友人关系,后者是因为他们有着同样的理想与目标。   “原来殿下看我如此清楚深刻。”宁悬明这般说,面上却并无意外。   “既然如此,殿下为何还会担心我不喜你善谋算,会权术?”   “有人拿刀奋勇杀敌,有人却用刀对准弱小无辜之人,兵器学识只是工具,如何做,如何用,皆看个人。”   宁悬明双眸微眯,语气幽幽:“殿下若是还需我提点这些,想来从前十多年的书,大都白读了吧。”   越青君想笑,但忍住了,抬眸欲言又止看着对方,眼中哪里是“我不好说”,分明是“你快问我。”   宁悬明稳坐不动,任由越青君如何欲言又止,就是不开口问,最终,到底是越青君先认输,无奈失笑道:“我本不愿在你面前展露这些。”   “我当然心知悬明不会弃我而去,可……如悬明一般心思玲珑之人,会与纯善无瑕之人亲近,却极难对心机深沉之辈倾心。”   好了,好了,不必再说了,仅仅听了个开头,宁悬明便知道对方要说什么。   殿下,您先前定下的规矩,自己却出尔反尔了。   然而宁悬明一想,最先问的分明是他自己,一时无言以对。   暗暗在心中做下一个决定,日后不要随意与越青君追根究底,否则后悔的一定是自己。   自己的心绪尚未理清抚平,眼前之人又要趁乱往心湖中投下石块,激起涟漪。   宁悬明无奈又好笑,但比起从前,今日他却少了几分如坐针毡,多了几分从容不迫,好似无论越青君说什么,他都能应对得当,游刃有余,并非是准备充足的防守,而是接受后的淡定。   而在他的思绪乱飞间,越青君也说出了最后那句重点:“是我耍了心机,想求悬明几分亲近,再谋几许倾心。”   他低垂着头,淡淡一笑,将话说出,竟比之前还要轻松几分。   “悬明,我就是这般卑劣之人。”   他悄然抬头,缓缓对上宁悬明的视线,方才谈起利用梁公公时分明是那样的镇定冷静,此时却好似犯错之人,微颤的指尖,皆诉说着他的小心翼翼。   他嘴里说着卑劣,眼中却真诚无比,分明想着如何利用一切,谋取宁悬明的温柔与怜惜,可在宁悬明询问时,却还是将心思和盘托出,毫无保留。   明知越青君此举是阳谋,可宁悬明仍然很难不动容,只因阳谋本就是将真正的事实摆开,让人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从前宁悬明也没少用此举套路别人,如今真自己对上,还是如此目的明确,饶是宁悬明,也难以招架。   有人为你用尽心机,却又不舍得真的算计,只好将自己的卑劣心思一一道尽,好似将心整个剖开,让你瞧上一瞧,里面都是你。   宁悬明指尖轻颤,敛眸垂目,避开视线。   他大抵是高估了自己,原以为无论越青君说什么,自己都能免疫,然而当真面对时,仍然难免对这份血淋淋的真心产生了一丝回避。   何至于此,他想。   不过是几分情爱,怎得就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分明也是那般光风霁月。   他本该光风霁月。   宁悬明心中一时竟生出几分愧疚,只觉若非自己,对方也不至于如此,愧疚之余,隐约还有一丝心疼。   耳边却传来对方无法忽视的声音,仍是那样无辜,那样小心,再次问道:“你会讨厌我吗?”   心尖好似被轻轻扎了一下。   怎么讨厌。   如何讨厌。   面对这双眼睛,宁悬明根本无法说出讨厌二字。   他只觉得自己是那飞蛾扑火中的火,看着危险,实则无助,只能任由那全然掌握着主动权的飞蛾扑进怀中。   无能为力,束手就擒。   心中思绪纷杂,但也不知是方才那抹愧疚迟迟消散不去,又或是眼前的越青君太过打动人心。   亦或是……近来时常惦记的火树银花在脑海中重现,时常想起的容颜就近在眼前。   宁悬明忽然觉得,有些事,并非难以抉择,有些情,也并非难以面对。   有人为他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甚至不知在何时,将那颗心反复剖析,血淋淋地翻了又翻,切了又切,看了千万遍。   让他还未理清思绪,就先感觉到了疼。   先是丝丝缕缕,一阵一阵,明明并不剧烈,可当那抹疼进得太深,也令人后知后觉格外明显。   他至今尚且不知如何为这份并非因自己而起的疼痛定义,但他知道那夜良辰极美,美得让人怀念。   火树银花也很美,美得让人……想将火树银花从瞬间,变成永远。   脑海中几乎下意识浮现出那晚明月楼上越青君的话,原来到头来,竟是自己违逆了誓约,心下失笑。   宁悬明忽然举杯将冷茶饮尽,放下茶杯后,却是松了口气,仿佛缷去什么枷锁。   只见他闭了闭眼,扶额一笑,缓缓开口。   “其实,近来我也时常苦恼。”   既开了口,后面的话似乎也没那么难说出。   他睁开眼,目光不闪不避看着越青君。   “有一人自称倾心于我,他不求回应,不求如愿,却对我时时关心,处处妥帖,几乎将我的生活一手包办,比正经夫人还要贴心周全。”   “不知从何时起,我从习惯他,到离不开他,看云时想到他,见雪时也想起他,地上野草是他,蒙蒙细雨还是他,就连价值千金的火树银花,竟也只有同他一起看方觉最美。”   宁悬明似乎有种特殊的能力,分明是一本正经,说话也不疾不徐,神色自然,可这一字一句,却能如此动听,如世间神佛所吟妙音,摄魂夺魄。   一双明眸望着越青君,他自浅笑怡然:“殿下觉得,这是否就是心悦?”   抬眸回望,视线在刹那间相触。   青天白日下,越青君转着念珠的手不自觉用力,下一刻,只听一声轻响,竟是断了绳弦。   一颗颗白玉珠子在地上弹跳滚动,剧烈又混乱,好似此时二人的心跳。   清风轻拂间,四目相对时,情丝如骤雨,心乱如急弦。 第36章 学着爱你   玉珠噼里啪啦砸落在地,蹦跳的声响,仿佛起伏的心跳,震动又无序。   春风拂过,将角落那处盛开的桃花纷纷吹落,有一片不知怎的,竟是历尽艰辛,远渡重洋,落在了越青君肩上。   他低头垂首,指尖轻轻捏住那片嫩粉的花瓣,好似接过了属于他的春日。   将花瓣紧紧握在掌心,越青君却再没抬头直视宁悬明,只怕让眼中的惊喜震动无措泄露半分,让此时的宁悬明瞧见半分。   从前恨不能百般撩拨,真到了此时,他竟开始矜持起来了。   他装模作样理了理衣摆,方才还坦然与宁悬明对视的目光,此时却变得十分匆忙,一会儿看眼前茶壶茶盏,一会儿又看桌布纹饰,一会儿又盯着脚下地面,好似其中藏着珍宝,说出的话都还带着明显压抑之下的颤音,低沉无比。   “我……这如何能问我,既是问自己的心,自然是悬明你自己最清楚,如何能让他人评判。”   他虽低头垂眸,让人瞧不见眼中情绪,但微红的面颊,越来越红的耳根,皆展露着他此时的不平静,好似突然从肃杀寒冬,来到了炎热盛夏,连鬓角的碎发都紧张兮兮。   宁悬明将之尽收眼底,弯唇笑了笑。   “我不清楚。”宁悬明摇头坦然道。   相较于越青君的慌乱无措,他反而镇定平静,仿佛自己说的并非是能惊乱人心的表白之语,而是再寻常不过的小事而已。   当然,于宁悬明而言,或许当真算是件寻常事,毕竟在此之前,他已思虑了许多天,从那夜烟火良辰,到今日桃花春风。   从忧思入梦,到言笑从容。   此时也尽是对越青君浅浅一笑,随后继续娓娓道来:   “他总说自己从前未有过友人,却不知在他之前,我也不曾有如他一般的挚友。”   “能指点迷津,解我烦忧,又赠我欢喜,能志趣相投。”   “上能酬我青云志,下将衣食住行周。”   “知我懂我爱我敬我……”宁悬明笑意浸入眼底,轻轻叹道,“便是寻常人家明媒正娶的如意娘子,都不如他好。”   越青君悄悄抬眸瞧了他一眼,却又匆匆转眸,面上绯色始终未曾散去,分明拼命抿唇下压,但唇角却总是不争气地微微翘起。   顶着一副惊喜羞赧样,说出的话却是:“我不信。”   “若他当真有你说的那般好,你又为何迟迟未回应。”   “定是有哪里,他做的还不够好。”   冷茶也下不去此时温度,越青君的手,都难得泛上些许血色,淡粉与雪白,看上去,更与那片花瓣相配了几分。   听他这么说,宁悬明也当真认真思索起来,越青君的心神显然被他牵引,眼眸悄悄飘过去,耳朵也悄然往宁悬明的方向侧了侧。   动作并不明显,但就是有种一心一念皆系于对方身上,时刻牵引,时时挂怀的感觉。   余光将他这副模样尽收眼底的宁悬明,没忍住抿唇笑了笑。   “没有。”   他认真道:“他并无哪里不好。”   “换了寻常人,定然会被他打动。”   越青君眼眸中的星光稍稍黯淡几分。   既说了是寻常人,那么想来与他宁悬明无关。   “我亦不能免俗。”   越青君顿了顿,迅速抬眸望去,便见宁悬明也不知从何时起就看着自己。   眼中是他从未有过的正经认真。   “过去二十年,我从未想过情爱二字,更不知其缘由感受。”   “便是如今,我也不曾分清,那份没来由的念想,究竟是因为从未有过的心悦,亦或是……”   他眼眸微微眯起,唇边嵌着浅浅的,意味深长的笑意:“某人潜移默化、百般引诱下,我不自觉受到的影响与习惯。”   越青君敛了敛眸,指尖轻颤,只觉握着花瓣的掌心微微发热,不由微微抿唇。   他知道。   他都知道。   知道若是宁悬明当真死守在金兰之交上不动摇,卫无瑕也不会步步紧逼,非要逾矩,可若是他有半分动摇,卫无瑕也不会任由机会从手中溜走。   甘愿后退为真,以退为进也不假。   每一次往来,每一个眼神,便是未曾有只言片语,但只要越青君一日不曾移情别恋,一日不曾与他疏远,这场耗时的攻心战就不算结束。   所谓退让,其实从未退让。   本是步步为营诱人入局,可当对方心如明镜,却反而成了迟疑的原因。   越青君心下失笑,他也是第一次品尝到,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滋味。   但对方是宁悬明,他也唯有甘之如饴。   从前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皆在二人脑海中回旋反复,恨不能将每个瞬间都反复回味,好似能从中品味出个一二三来。   到底是越青君率先开口:“是前者当如何?后者又如何?”   “若是前者,我自是接受,可若是后者,我也不能装聋作哑,糊里糊涂。”   “我曾见过世间许多夫妻,平民百姓多是搭伙过日子,高门士族常为利益相连,真心与情爱最是难得,有过一回便是幸运。”   “他既遇见,我即便无法回应,也不应擅自糟践。”   倘若越青君只是一时新鲜,那宁悬明也大可以随意一点,可既然对方珍重非常,那宁悬明自然也要慎之又慎。   因此即便良辰过后忽逢春,宁悬明也并未轻易回应。   他总想要更明晰一点,用最真实、最真诚的状态,再看一看那根红线是否真是情丝,又或是偶然造成的误会。   越青君心尖颤了颤。   非是假装,也并非刻意。   而是他在方才的某个瞬间,忽然被眼前这个,分明由自己创造,也该是最为了解之人稍稍触动。   原著中,他从未给宁悬明安排感情线,因而对方在这条线上的任何表现,对他来说都算新鲜,令他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直到方才,越青君在新鲜之余,还感受到了一种超出预计的无措与动容。   作为无CP文的男主,本该是一心事业,即便要加感情线,也绝对越不过事业线,只会是锦上添花,即便是鲜花,可落在繁花似锦中,也会变得并不起眼。   这就是越青君预想中的,感情线在宁悬明一生中的地位。   但如今看来,他还是并非完全了解这个人,这个由他创造出来的人。   他立足于全文,可宁悬明立足于自己,立足于当下。   他以为宁悬明久久不应,是因为对方作为无CP文的主角,天然对感情线屏蔽很深,但实际上,却是宁悬明对其极为郑重谨慎,不愿随便敷衍。   但似乎也并不奇怪,他本就是这样的人,由他所写的完人。   越青君早知卫无瑕对宁悬明很重要,但直到此刻,方才真正感觉到:我正在被他珍视,被他郑重以待。   卫无瑕、越青君、亦或是他为宁悬明写的感情线,他也分不清自己是谁,但无所谓,一切都是他。   从前一直是作为作者的越青君站在上帝视角将宁悬明全然笼罩占据,此时他却罕见感受到,自己仿佛正被宁悬明包容着,在他陌生又熟悉的世界。   好奇怪,但这种感觉并不坏。   瞬间的失神并未被任何人察觉。   宁悬明微微一笑,似乎已经整理好了所有思绪:“殿下,我似乎还欠您一份生辰礼。”   越青君莞尔:“那晚良辰不算吗?”   宁悬明摇头:“那是您自己讨的,这是我主动送的。”   越青君当然不会嫌礼物多,静等他后续。   宁悬明望向他身后远处那棵桃树,树上桃花已经落了不少,剩下的稀稀落落坠在枝头,不知哪一日再看,这树桃花就尽数散落,只留下满树青绿。   “我身无长物。”   “想来殿下也不缺那些外物。”   “唯有一样,是殿下想要,而我也恰好给得起的。”宁悬明含笑看他。   越青君指尖再次颤动,他蜷了蜷,拢进袖中。   他耳根再次爬上些许绯色,轻咳两声维持面上镇定,“我并非那样的人……”   “便是悬明不曾应我,我也只是……”   “只是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半夜醒来将自己的心洗一洗,切一切,好做成一道美味的甜点,再让我尝一尝吗?”宁悬明好整以暇看他。   越青君:“……”   他轻轻咬唇,心下沉思自己究竟是何时给宁悬明加了毒舌技能,明明原著中他从未写过。   宁悬明轻笑一声,微微低头:“阴谋也好,阳谋也好,总归就为那几分情意。”   “可连我自己也不知,那几根情丝是否为真。”   “但若是殿下有办法,将它们确定为真,我便将之赠予你,许你此生,皆是良辰。”   越青君抬头,撞进宁悬明坦然从容的眼眸,袖中的手不自觉蜷紧,心跳也不禁快了几分,身体的反应不受掌控,心中的思绪也难得失序。   他匆匆垂眸,掩住神色,只余微红耳根,向宁悬明证明着他震动的心绪。   他好似渴了好几天,久未喝水的人,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好几杯冷茶,微凉的温度却未带去心口的热意。   脚下忽觉似是踩到什么,低头一看,却是散落在地上,还未收捡的玉珠。   越青君俯身将脚下那颗拾起,微凉的珠子握在掌心,心中才稍稍安定,脑中想着宁悬明方才所言。   如何确定?   怎么确定?   确定了如何?   若是确定不了又当如何?   连时限都没有,宁悬明所言,哪里是让他确定对方是否真心喜欢自己,而是在告诉越青君:想尽办法来引诱我,让我爱你,我不会拒绝,不会回避。   不必藏着掖着,不必小心翼翼,这一回,我许你过分一点,更过分一点。   我虽不知情爱,但将借这不知是否是错觉的情意,学着爱你。   没有时限,永不休止。   你为我深陷情冢,我也愿意用一生作陪。   落英缤纷后,风雨皆良辰。 第37章 明月应照我   章和帝回宫,太子早早便得了消息前去迎接。   骑马到了城门口,便见那里早已停了一辆马车,他一眼便认出车中人是谁。   冷笑一声骑马靠近:“六弟近来可是好出了一番风头,怎么来迎父皇,还坐在马车里?”   马车帘子微掀起一角,露出车内人半张侧颜:“三哥,无瑕前两日受了风,之后一直未好,今日不便下车与三哥见礼。”   太子心中不悦,面上也难免带上一点:“这人啊,稍微吹了点风,就容易飘起来,还是得时时看着脚下,否则不知天高地厚,迟早哪日就把自己摔着了。”   车内人神色淡淡,语气也依旧平静,没有丝毫被激怒的意思,“多谢三哥提醒。”   见无论如何对方也仍是这张死人脸,太子心下烦躁,可迎接天子的任务在前,太子不欲与他在此争执,转身去了另一边。   不过一会儿,太子就有些后悔了。   传话是说章和帝今日回来,太子为表孝心,一早便到了城门口,然而章和帝好享受,行程也极慢,眼见着都过了午时,还没瞧见人影,太子马也坐不下去了,在侍从帮助下下了马,才觉得自己的屁股得到了拯救。   转头一看不远处安安静静连帘子都没动一下的马车,太子深觉骑马来的自己好像个蠢货,就连刚刚讽刺越青君的样子也一定很蠢。   “殿下……”   “干什么!”太子没好气道。   “五皇子到了。”   太子转头看过去,见到五皇子也是坐着马车来的,心头又是一堵。   “来就来了,怎么,还要本宫迎接吗。”   前方远远观察的人传来消息,御驾就在前方不远。   太子当即调整好表情,整理了衣衫,转头便见越青君也从马车上下来。   “六弟这病可真听话,你想让它好就好,想让它不好就不好。”   越青君今日依旧是那身早已让人习惯的白衣,听见这声嘲讽也面不改色,“父皇龙气庇佑,在父皇面前,便是邪风病气也要稍退一筹。”   太子今日方觉,自己这个弟弟口才竟然不比他后院那些媚宠的女子差,他听了是什么感受不重要,但章和帝听了绝对会龙心大悦。   章和帝一觉醒来御驾都到了城门口,随侍的宫人伺候他梳洗,另有人禀报:“陛下,几位殿下如今正在城门等候陛下御驾。”   章和帝刚睡醒,懒洋洋道:“朕不过是从行宫回来,这么兴师动众做什么。”   嘴上这么说,但若是没人来,指不定就被记在他心里的小本本上。   待到走近,太子一身金黄最为耀眼夺目,五皇子一身蓝衣也极为雍容,唯有越青君一身白衣最为低调,站在最后,也不争先。   “父皇舟车劳顿实在辛苦,不如尽快回宫,母后一早就让御膳房备了您最爱吃的菜肴。”太子率先道。   见到太子,章和帝神色淡淡,听到皇后才稍稍缓和不少。   “听说父皇在行宫遇险,儿臣担心了好几日,今日见到父皇龙体康健,才算放心。”五皇子面露关心。   章和帝幽幽道:“哦?朕在行宫出事,老五在府中就听说了,这听得还挺远。”   五皇子面色微僵,当即解释道:“父皇恕罪,并非儿臣有心打探,只是母妃关心您,见到先前您派回宫传旨的太监,便关切了几句。”   章和帝这才收起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淡淡道:“贵妃有心了。”   五皇子这下也不敢再多言,就怕不仅没落着好,还惹得一身骚。   “老六怎么不过来?站那么远做什么?”章和帝转头看向越青君,当场表演了一个变脸,对着太子和五皇子的那张仿佛谁欠了他八百万两的老脸,对着越青君不说是笑成了菊花,但也是和颜悦色。   越青君走上前行礼,“见过父皇,父皇与三哥五哥共叙天伦,儿臣不便打扰。”   一阵风吹过,仿佛有沙子卡在嗓子眼,越青君咳了好几声:“咳咳……”   章和帝表情更和善了:“你也是,身体不好还学太子和老五来城门迎接,你能和他们比吗?”   自从发现自己这个儿子什么都没有,连手下能用的人都只有一个后,章和帝心里那是越想越满意。   此时见到越青君生病还来接他,那就是更满意了。   “儿臣这是老毛病,经年如此,有劳父皇挂怀。”越青君微微笑道。   章和帝神色更加和蔼:“既是老毛病,平日更要注重保养,也不必回了,上朕的马车,免得又被风吹病了。”   “多谢父皇。”   太子和五皇子就眼睁睁看着越青君上了章和帝的马车,进去之前向他们看了一眼,唇角带着笑意,分明是寻常表情,但此时落在二人眼中,就是明晃晃的挑衅。   御驾从二人身侧行过,吹他们一脸沙子。   望着越来越远的队伍,五皇子袖中的手越握越紧,瞥见太子也是一脸怒容,他反而放松下来,微微一笑:“六弟与父皇父子情深,太子殿下怎么还不高兴了?”   太子冷眼扫来,“休要胡说!”   五皇子抬手拍了拍肩上灰尘,“左右我瞧着,如今咱们父皇有了六弟这个忠孝双全好儿子,是见不着其他人了,我是无所谓,左右也不是太子,倒是三哥你,嫡长身份,却还要看六弟脸色,也是可笑。”   太子被气回宫,等再见不到身影,五皇子脸色才耷拉下来。   “让皇子妃进宫探望母妃。”   御驾还没进宫,城门口那一幕便被传开,章和帝有意抬举越青君,甚至不惜给太子和五皇子没脸。   这样捧的妃子常见,但这样被捧的皇子,越青君却还是头一份。   若说这还只是章和帝一时发病想教训一下太子,但在第二日难得的朝会上,竟也看见了越青君的身影,简直是明示,章和帝要抬举越青君,不仅是对宠物的宠爱,而是当真要人在朝堂上争一争。   天子支持,何其锋芒。   不过一日,越青君如今住的那座小别院就被往来的客人与拜礼给堆满,且因为这是章和帝的意思,越青君不能如从前般拒绝。   谁不想平步青云?   太子与五皇子根本不缺人,即便是投效,也不过是锦上添花,根本不出彩,但是六皇子不一样,有宁悬明的例子在,就是最大的说服力。   自那日上了章和帝的马车,接受了对方的橄榄枝后,越青君便再也不能如从前般清净了。   不过,虽是收了那些礼,越青君还是让人将礼单抄录一份给宫里送去。   章和帝对此最为满意,“看看,老六就是乖巧听话,连这等小事也要向朕汇报。”   张忠海恭维:“六殿下确实孝顺。”   章和帝看了看这些礼单,轻轻叹道:“底子到底还是太薄了。”   张忠海低着头,“陛下就是六殿下最大的底气,有陛下在,谁敢小看六殿下?”   章和帝一听,顿时龙心大悦,“还是你会说话!”遂将给越青君找个母家的想法压了下去。   张忠海站在章和帝身后,亲自为对方垂肩:“奴婢说的都是实话。”   在章和帝看不见的地方,眸光却没什么温度。   得知六皇子帮了梁公公一把,甚至差点让梁公公回宫,张忠海心中就一阵后怕。   虽然有惊无险,但张忠海算是将这事给记住了。   到了私下,他对心腹问道:“我记得明镜宫的吕言,以前还给我送过礼?”他说的以前,是六皇子还默默无闻的时候。   心腹想了想道:“是,想走您的门路,没走成。”   “那你以我的名义,备份回礼,不用多说什么。”   “是。”   *   吕言看着宫里送来的东西,思虑片刻,带着东西敲响了书房的门。   跟在越青君身边这么久,别的不说,吕言从越青君获得章和帝信任的行为中学到不少,如今也算学以致用。   眼见着越青君越来越好,哪怕要狡兔三窟,他也没有要放弃越青君这一窟的想法,既然如此,那最好就别留下隐患。   “既是送你的,那就收着吧。”越青君头也没抬,看也没看那些东西一眼,“日后也不必向我汇报。”   吕言默了默,低头称是。   片刻后又道:“殿下今晚可要与宁郎君一同用膳?奴婢好叫人去准备。”   自几日前见到越青君亲自为宁悬明披上自己的披风那一幕后,吕言忽然就明白什么,重新调整了宁悬明的地位,如今俨然是将人当成府上第二位主子。   越青君目光顿了顿,将视线从光幕上移开。   自那日后,宁悬明忙于政事,越青君也不知是何原因,也并未主动上门,如此下来,二人竟是有好几日未曾相见。   树上的桃花如今已是尽数凋零,摔落的玉珠也被越青君让人全部拾起,重新串成念珠,此时正在他手中。   转了转念珠,片刻后还是道:“他新官上任,近来事务繁多,暂时就不必打扰他了。”   “多派几个护卫去保护他的安全即可。”   吕言垂首应是。   待吕言走后,越青君方才重新看向系统光幕上。   这玩意儿从那天主线大改之后崩了好几天,前两天才好不容易自我修复好,越青君抓紧时间将几日发生的事修好上传。   所以根本没有生病,不过是在修文罢了。   而在这次修文中,最浓墨重彩的无疑是那段动人心弦的感情戏,刚发出去,评论区就炸成一片,越青君看都看不过来。   看着读者刷着“小明上啊!”等等评论,越青君不禁弯了弯唇,眼中狡黠并不掩饰。   他也很期待那一天呢。   吕言执行力很强,天色还没全黑,他安排的护卫就已经到了宁悬明的官舍。   虽是升官,但宁悬明也并未换住处,他想了想自己连张床都没有的客房,又看了看眼前几个身材魁梧的护卫,心中想着自己或许真该换个住处了。   “这里是官舍,附近有官兵巡逻,也有守卫看守,宵小之辈不敢靠近,多谢殿下好意,但是不必了,各位请回吧。”   “请宁侍郎莫要为难属下。”几人是越青君的人,自然也只听那边的话,他们被派来保护宁悬明,结果却被退货,岂不是说明他们无能?   宁悬明让他们自己看:“你们就是想留下,我这儿也没给你们的住处。”   几人闻言松了口气,“宁侍郎不必担心,吕公公给我们兄弟在附近租了房子,平日只要跟随您保护您,晚上休息我们可以回去,只留两人为您守门。”   宁悬明:“……”   话已至此,他还如何拒绝?   几日不见越青君,对方人倒是没来,存在感却是半点不少。   “殿下近日可好?可还有生病?”   护卫回道:“挺好的,昨日还在和张校尉练习身法。”   宁悬明微微一笑:“没事就好。”嘱咐乌婆婆多准备一些饭食后,宁悬明转身回屋。   既然无事,那便是不想见了。   虽不知越青君在想什么,但宁悬明如今也没多少空闲时间去想。   近来热闹的不仅是越青君府上,连他这个小小官舍也每日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宁悬明不见,还有人把礼物扔下就跑,从某方面来说,这几个护卫来得也算是及时,至少他院子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人收拾了。   再次回户部,还是以侍郎之位,也算是衣锦还乡,但就凭宁悬明当初闹出的动静,他回户部不算是人人自危,但也没好哪儿去。   从前可以随意欺负甩锅的小主事,一跃成为顶头上司,户部不知道多少官员暗骂章和帝不做人。   一边骂,一边还要备好笑脸应对宁悬明,假装从前无事发生,那些放下就跑的礼物中,大多都出自这些人,宁悬明不得不收。   宁悬明不喜欢这种往来,但也免不了要同这些人上演一回杯酒泯恩仇,并非他大度,也非贪那点东西,而是若是让这些人以为他怀恨于心,日后不知还要生多少事。   因而这几日宁悬明大部分时间不是在处理公务,而是奔赴各个宴席酒局。   他酒力一般,并不多喝,通常不过小酌几杯,今日也是如此。   然而当他从酒楼出来时,难得怀疑自己喝醉了。   只见不远处站着一道身影,仍是那身雪色衣衫,举着一把纸伞,好似初见那日。   越青君走近,却见宁悬明莞尔一笑:“是我醉了还是眼花,今日怎的见到殿下了?”   越青君微垂眉眼,面容微赧,歉声道:“是我不好,本是求明月,可当明月当真垂怜时,又难免顾影惭形,心生惶恐。”   宁悬明背着手,悠悠踱步,好整以暇看他:“所以殿下今日不惭形、不惶恐了?”   明知他在打趣,越青君也乖乖配合,随他身侧,赧然一笑,“世间无瑕色,明月应照我。”   将伞微倾于身侧,挡住今日风,含笑的声音因而更清晰几分,“想邀悬明一同踏春,不知新官上任的宁侍郎可有闲暇?”   话音未落,越青君眸色微变,倾伞一挡,抓住宁悬明的手将其拉到身后。   耳边破空声响起,宁悬明转头,便见一支利箭穿过纸伞,射在了酒楼外墙上,入墙三分。   箭头之利,力道之强,俨然是做足了一击致命的准备。   越青君幽幽一叹,觉得自己今日出门没看黄历,不过仔细一想,又觉得或许无论自己哪日出门,都会如今日一般没看黄历,只好无奈道:“看来踏春要搁置了。”   宁悬明:“……”   还说什么话,赶紧躲啊!   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人群中顿时响起了尖叫惊哗声。 第38章 对拜   动手之人或许也没想到越青君今日出门难得带上了已经许久未动的纸伞,以至于瞄准这件事有了一定难度。   也因此在越青君倾伞时,对方赶紧抓住这个机会,将利箭射出,却不想越青君伞是倾了,人也往一旁倾了几分,又有系统发出的尖锐警报声,越青君躲开这支利箭也就不难。   只是双拳难敌四手,若是当真有铺天盖地的箭雨,越青君也只能祈祷一下自己的作者光环能够生效了。   但所幸幕后之人也并不想太过轰动导致暴露身份,因而只准备了一支箭一个人,一次不中后并未再有第二次攻击。   虽然人群发生混乱,但生活在这个安全并未有太多保障的世界,大家也对躲避危险十分熟练,有发生踩踏,暂时却无人死亡。   等到禁军收到消息赶来时,场面差不多已经平息下来,他们能做的也就是去扫尾收拾后续,平息越青君怒火,追查行刺之人与幕后黑手。   “末将护驾来迟,还请六殿下恕罪!”底下官兵都到了,领头的中郎将才姗姗来迟,且带着一身酒气,还有浓重的胭脂水粉气,可想而知来此之前是待在哪儿。   越青君双唇微抿,神色淡淡看着他:“怎么会迟呢,虽然疏散了人群,封锁了附近,连箭头都已经拿出调查,但这人还没抓到,怎么算迟呢,中郎将大可以入夜了再来,想来那时这刺客还没被抓到,有你用武之地。”   中郎将单膝跪地,一时竟不敢起身,分明这位六殿下并未疾言厉色,但不知为何,他心中只觉得毛毛的,比见太子更甚,大约也只有发作的老作精能与之相比。   “末将这就去调查,必定不会放跑刺客!”就是没有也要找一个。   越青君淡淡道:“那中郎将就慢慢找吧,我先回宫觐见父皇,向父皇禀明今日之事。”   说罢,他转头看向宁悬明,后者方才那点微醺酒意早已散去,余光瞧见今日一同饮酒的几位同僚也在这酒楼中一时无法离开。   他对越青君点点头:“殿下先回宫吧,近日外面危机四伏,殿下大可多留在宫中一段时日,待查清此事再说。”   越青君失笑,“宫里宫外其实并无太大差别。”宫外有刺杀,宫里就没有明枪暗箭了吗。   “不过,我大抵确要留在宫中几日,与你的踏春之约,也不知何时才能兑现。”   本就几日未见,如今又要相别几日,今日匆匆一面,竟是这半月中唯一相见之机。   “我让人将那树桃花摘了,酿了几壶桃花酒,本是想踏春再喝。”说着,他面露一抹无奈,“我不在府中,你搬回去住可好?官舍虽有护卫,但到底比不上府中,且我不在,那里终究需要一根主心骨。”   他神情恳切,目光真诚,但见他握着念珠的手略显青白,便知他是忧心他的安危,越青君又没出事,府上何须其他主心骨。   思及方才刺杀,宁悬明也只笑着点点头道:“殿下相邀,我自不会拒绝。”一语双关,既是说邀他入府暂住,也是说尚不知何时的踏春。   “殿下安心进宫便是,不必忧心其他。”   越青君手中微松,念珠重新转动起来,片刻后,他上前将念珠递到了宁悬明手中,“它伴我多年,几次有惊无险,也希望我不在时,它能保佑你。”   宁悬明低头看了看,白玉似是被重新打磨过,比之前还要莹润光泽。   再抬头时,便见越青君已经走远了,只余背影翩翩。   宁悬明重新转身看向刚才放下大话的中郎将,“我知中郎将手下人才众多,但应当不介意我请人帮忙?”   中郎将巴不得如此,当即道:“不知宁侍郎所荐何人?”   宁悬明抬头看向对面酒楼二楼包厢,开了扇窗看热闹的顾从微:“……”   这真是要被架上贼船了!   *   宫中,章和帝午睡刚醒,便听说了今日有人当街刺杀皇子一事,还有些惺忪的状态彻底清醒了。   “胆大包天!”   章和帝震怒!   倒不是有多担心越青君的安危,而是连皇子都有人竟敢如此肆无忌惮的刺杀,极大损害了皇室,损害了天子的威严。   今日敢刺杀皇子,明日就敢刺杀太子,后日就是天子。   “公孙疾呢?他这个禁军统领怎么当的?!”   “回避下,公孙大人正在殿外负荆请罪。”张忠海偷偷看了章和帝一眼,斟酌着道,“六殿下遭遇刺杀后,虽未受伤,但也未曾耽误,直接进宫,此时也正在偏殿等候。”   章和帝这才想起来似的:“哦对,老六遭受了刺杀,虽然没受伤,也受惊了,找个御医给他看看。”   张忠海垂眸应下。   越青君接受了御医问诊,再去面圣时,便见到禁军统领公孙疾正在遭受章和帝训斥的一幕。   后者背上已经被荆条抽出一道道伤痕,依旧要低头承受天子怒气。   “儿臣拜见父皇。”越青君收回落在公孙疾身上的视线,看向章和帝,行了一礼。   章和帝脸色稍稍和缓,“老六来的正好,公孙疾玩忽职守,以至于刺客竟敢当街行凶刺杀,你说要怎么罚才好?”   越青君看向低着头的公孙疾,“既是父皇的臣子,儿臣如何能越俎代庖。”   章和帝摆摆手,“无妨,朕让你说你就说。”   “你是今日被刺杀的当事人,有权决定如何处置。”   越青君思虑片刻,最终看向地上低着头的人道:“既然公孙统领办事疏忽,让刺客混进城,还敢当街杀人,不如,就罚公孙统领去当三月守城门的小兵。”   章和帝愣了愣,随后拍手大笑道:“不错!不错!这个好!”   章和帝喜欢这个新鲜的惩罚,让堂堂禁军统领去城门看大门,对对方来说,是极大的羞辱,在京中必定十分丢脸。   这可比什么抽荆条打板子有意思多了。   章和帝当即就看向公孙疾,“听到了吗?接下来三月,你就去看守城门,手中事务交给副手打理。”   公孙疾顿了顿,却还是俯身一拜,真心实意道:“多谢六殿下,多谢陛下开恩。”   虽然守城门是辛苦了些,可他官职没掉,也没挨板子,没有失去更多,等三月一过,他还能回禁军任职,继续做他的统领,如此来看,竟是没什么严重后果。   等他退下,章和帝方才看向越青君:“朕还以为,你又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去追究呢。”   说话这么阴阳怪气,换作别人,恐怕早就战战兢兢请罪了。   越青君只是笑笑道:“禁军统领负责皇城安危,便是我有宽仁之心,可事关父皇的安危,自然也不可轻易放过。”   “吃一堑长一智,想来有过错误,将来公孙统领应当会比其他人更加警醒。”   章和帝想想也有道理,公孙疾本就是他的人,只听他一人的话,若换了别人,可就不一定能这么顺手了。   章和帝想了想打消了换个禁军统领的念头。   越青君敛了敛眸,面上露出一丝犹疑。   章和帝见了,主动出声:“还有什么事?”   越青君面上有些不好意思,“今日虽有惊无险,只是儿臣心中惶惶,事发后只想匆匆进宫,只觉父皇身为天子,龙气庇佑,在父皇身边才最安全,故而想在宫中多住几日。”   “还望父皇切莫嫌弃儿臣。”   章和帝闻言,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大笑道:“你这是哪里话,你可是朕的儿子,在宫中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越青君就此留了下来,不仅住在宫中,还每日都来凌霄殿,陪着章和帝,用膳时他在,听朝臣觐见议政他在,批阅奏折他也在。   章和帝非但没觉得他逾矩,反而觉得这个儿子多么柔弱可怜,出了事后第一反应也是来宫中寻求朕的庇佑,只有朕这个父皇能够让他倚靠。   对于章和帝而言,还真是个新鲜的体验,一时间父爱爆棚,不仅赏了越青君不少东西,还下令深入追查刺杀一事。   当日刺杀其实很快就出了结果。   大抵是自知逃脱无望,刺客不想落在官府手中遭受折磨,当场自尽。   戴罪之身的公孙疾在他身上搜到了一张血书,上面写着越青君主持推广的新农具抢了他们家的生意,他们家日子过不下去,怀恨在心,这才寻了机会想要刺杀越青君,以报断人财路之仇。   这个理由一出,那些原本不信的人,竟纷纷信了大半。   如此,那铁箭的来历也清楚了,刺客家中就是铁匠,一把铁箭而已,自然不在话下,就连那人有此武力也并不奇怪。   越青君心中冷笑。   他只是发了新农具,而不是农具都不用铁了,还能踹了铁匠的饭碗?   不过,有了这个明面上说得过去的理由,若是章和帝想要息事宁人,此事就此糊弄过去也并非不行。   章和帝深入追查的命令就是此时下来的。   先前那名来晚了的中郎将,也早已以渎职之名降罪,官职没了,人也还在家里躺着。   前车之鉴在此,其他人自然不能糊弄了事。   唯有顾从微,只深深觉得自己上了贼船。   早知那日他绝不会开窗看热闹。   可惜世上没有早知道。   在查到那刺客家中多出来不少银两,且装银两的袋子还是东宫一名侍妾娘家所有后,顾从微甚至后悔那日自己为何要这么巧,去那家酒楼吃饭。   他要是没去,就不会碰上此事,也不会与六皇子府的交集加深,更不会得罪太子。   “宁侍郎,查清案件本是刑部职责,下官相助也无可厚非,但事已至此,下官已无可相助之处,举手之劳,还望宁侍郎不必记我功绩。”让他走,他不干了。   宁悬明看他一眼,微微一笑道:“顾郎中所愿,我自没有拒绝的理由,功绩不必记在卷宗中,却记在宁某心中,将来顾郎中若是想起来,随时可以来寻在下,将其加上。”   “宁某此言,永远有效。”   顾从微沉默片刻,躬身一礼,真诚道:“从微记下了。”   将事情呈到章和帝面前时,越青君就在现场,与章和帝一起看到上面的消息。   章和帝瞥他一眼,“看完了,是何想法?”   越青君沉默片刻,轻轻叹道:“树大分枝,可分枝太多,也不便管束,三哥还是太疏忽了。”   章和帝挑眉,“你这是不觉得是他动手了?”莫不是这个儿子当真觉得兄弟手足皆骨肉,修佛修傻了?   越青君淡淡一笑,“儿臣并非觉得自己与三哥感情多好,只是三哥是太子,若想找我麻烦,办法不要太多,何必当街刺杀闹出这么大动静,让父皇震怒?”   “且一个多月前,儿臣才刚经历过手下人没能约束好引发的事端,再见如今,只觉得太过眼熟,不得不多想。”   “幕后之人试图挑拨儿臣与三哥之间的兄弟关系,目的总归是父皇,还请父皇明鉴,切莫中了对方的计策。”   宽仁,重情,还聪慧,最重要的是还乖巧听话好使唤。   章和帝很难不喜欢这个儿子。   只是喜欢之余又难免有些别扭。   大约是一棵树见自己开的花比他还好看,既骄傲,又嫉妒。   他因我而生,怎么能比我长得还好呢。   “不错,朕会好好考虑。”   “对了,朕要你修建的行宫进度如何?”章和帝漫不经心问。   越青君假作不知他扭曲的心理,乖乖应道:“已经筹集了一些银两和人手,想来再过些时日就能着手开工。”   章和帝挑眉,似乎有些意外,但并未细问。   待越青君走后,章和帝才从张忠海那里得到具体消息。   听说这个儿子近来与商户往来过多,章和帝心中舒服不少。   他不觉得这个儿子有能让那些人乖乖出钱的本事,只觉其中少不了威逼胁迫。   如此,他这个儿子也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般干净无辜嘛。   瞥了一眼案卷,章和帝淡淡道:“近日老五未免太不规矩了。”   对于章和帝而言,根本不用追根究底,只看于谁有益,谁就是主谋,甚至无需证据,他的认定便是证据。   “传令下去,太子御下无方,禁足一月,让他将北郊那处庄子收拾收拾,给老六送过去。”   既是认定了五皇子,又为何只罚太子?   在这种节骨眼上罚太子,岂不是明摆着告诉众人,此事乃太子所为?   但张忠海并未多言,只恭敬垂首称是。   太子与五皇子之间,天子终究有所决断。   出了凌霄殿,越青君却未回明镜宫,而是直接吩咐人备车回府。   路途中,越青君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忽略马车停顿,他才睁开眼。   “殿下,是宁郎君。”车夫扬声道。   越青君掀开车帘,便见一道紫色身影行走在官道上。   此处临近官暑,戒备森严,虽周边也有小摊小贩,却不比闹市。   这还是越青君第一次见宁悬明升官后穿官服的模样。   正阳之下紫棠色,昭昭如日月。   “宁侍郎!”他出声唤道。   宁悬明转头看去,入目便是那人微弯的眉眼。   “相逢有缘,不如上车同乘?正好,我与宁侍郎今日恰巧顺路。”   宁悬明:“……”   哪里是顺路,他最近本就一直住在他家好吗。   看了一眼四周往来之人,宁悬明微微抿唇道:“既然如此,那就多谢殿下了。”   马车未停,他便快速跳了上去,车夫却被他吓了一跳,连忙牵马勒停。   车上二人都未能稳住身形,宁悬明往里滚,越青君往前扑,咚的一声脑袋撞在一起!   齐齐吸了口冷气。   车夫惊呼:“殿下,宁郎君,都没事吧?”   越青君抚着额头,“没事。”   马车继续行驶。   抬眸见宁悬明与自己同样的动作,四目相对,双双失笑。   “拜堂成亲,洞房花烛。”   “若天地有灵,想来别人夫妻对拜时,也不如你我方才真诚。” 第39章 明月醉我   “他们也不会像你我般狼狈。”宁悬明抬眸颇为无语地回了一句。   要起身时,眼前忽然出现一只素白修长的手。   抬起头,便对上越青君含笑看着他的目光。   心眼相通,心中的情意也极易通过眼睛流露,或许也正因如此,当初宁悬明能对越青君的心思那般迅速地知晓。   当初既能看出,如今对上这如星眼眸,宁悬明当然也不会错过。   他伸出手,将它放进越青君手心里,下一刻,越青君便将其握住,双双用力,往上一拉。   只是随着起身,一件东西也从他袖中掉了出来,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越青君视线落在那串念珠上,宁悬明下意识摸向袖子,里面空空如也。   他刚想俯身弯腰将它捡起,却见已有另一人先他一步动作,念珠已经在越青君手中。   宁悬明笑了一下,回身坐下:“正好,殿下既然回来了,东西也该物归原主。”   越青君用手帕将念珠细细擦拭干净,轻叹一声:“还好马车里都铺了地毯,摔不坏。”   他转过身,坐在宁悬明身旁,伸手握住宁悬明左手,将念珠一圈一圈缠在宁悬明手腕上,白玉珠圈着白皙的手腕让这少见阳光的地方多添了一抹亮色。   越青君方才抬头,满意地对宁悬明道:“那日就想这么做了,只是大庭广众下,多少都要收敛些,今日方才如愿。”   宁悬明低头看着腕上念珠,倒是并未拒绝,只是好笑道:“那你岂不是要手中空空?”   越青君却是半点不放在心上:“手中空空总好过心中空空。”   “有它护着你,我方才安心。”   宁悬明没说不过是一串珠子,便是当真被佛经加持过,也并不能在危机时大显神威,但又知这些越青君未必不知道,但他仍然如此,不过是图一个心安,便又不说了。   “今日回宫,可是陛下那边有定论了?”宁悬明问起正事。   越青君也正了正神色,沉声道:“你写的案卷我看了,也将心中疑窦告诉了父皇,若是父皇还要继续追查,应当还要过几日才有定论。”   宁悬明并未忽视他口中的“若是”二字。   只见越青君并未留在宫中,便知对方对这种若是的猜测有几分。   “陛下虽有了决定,但尚且未有契机,应当还有时间。”见越青君面色不虞,宁悬明还以为他担心风波深重。   仅仅凭借刺杀越青君失败这种小事,还不足以让章和帝废太子。   若要契机,至少也是像年初祭天那样有“天意”的事。   越青君抬头,看着他半晌,方才叹道:“我只是忽然想到,若是有朝一日我失败了,成了那累累白骨中的一具,你、如你一般追随我的人又当如何?”   “你本该平步青云,却因我危如累卵。”   他无奈一笑:“有时我都想,或许当初做一辈子笔上知交才是最好的。”   “那殿下这串念珠,也戴不到我手上了。”宁悬明轻轻抚着,抬眸看他,“殿下当真舍得?”   越青君不说话了。   怎么可能舍得,好不容易有了今日,他是傻了才会放弃,遂闭嘴。   宁悬明忍俊不禁,取笑道:“看来殿下重风月而轻社稷,这可不是明君特质,我觉得你也不必再争了,纵情山水,风花雪月才适合你。”   越青君轻轻摇头,眸中含笑:“悬明说错了,并非重风月轻社稷,只是重悬明轻荣华。”   宁悬明被他这目光看得顿了顿,半晌才道:“我竟还是有半句未曾说错,风花雪月当真适合你。”   也不知一个从前一心修佛的人,究竟是从哪儿来的这么多好听话,句句不重样,莫非是那严肃枯燥的佛经中,还藏了这些甜言蜜语?那岂不是佛祖都是甜的?   马车进了侧门,直到后院停下,越青君先下,随后又向宁悬明伸出手。   宁悬明失笑:“殿下,我不老不残,怎么下个马车都需要人搀扶了。”   越青君也不恼,反而微微面红,歉声道:“是我很想搀扶悬明,不知悬明可应允?”   宁悬明怎么能不应?   连求凰之愿他都应了,这点小小的要求他还能拒绝不成?   只是方才在马车上还说大庭广众之下不好太明目张胆,但如今也是在众目睽睽下,就能逾矩了吗?   当初二人表明心迹皆是无人时,到了今日宁悬明方才发现,越青君似乎要比他要认真,要坚定,要坦然的多得多。   望着越青君那双静静看着他的眼睛,宁悬明半晌没说出什么,终究还是将手放进了对方手里。   白玉无摧折,明月亦不移。   东宫   太子在前院狠发了一通脾气,奴仆宫人皆被他骂走,无人敢靠近正院。   下人们求到了太子妃这里。   佛堂,太子妃敲木鱼的手稍稍一顿。   未施粉黛,未戴珠钗的太子妃睁开眼睛。   语气淡淡道:“太子既无病无灾,何必如此着急,便是当真有事,东宫离皇后宫中也不远,派人寻皇后便是,找我这个素来不管事的太子妃有何用。”   说罢,又重新闭上眼睛,“没事就退下吧。”   宫人无法,只得告退。   太子妃嫁入东宫十余年,但除去最开始的几年,之后便一直久居佛堂,别说是东宫,就是皇后派人去请,十次也不一定有三次去。   如此虽是不孝不敬,可对方父兄掌管二十万大军,便是明着顶撞皇后,皇后说不定还得笑脸相迎,如今不过是不管事,又能算得上什么。   不一会儿,有婢子来报:“娘子,殿下又出宫了。”   才刚被罚禁足,转头就偷偷溜出宫,如此张扬,也难怪章和帝忍不了。   太子妃老神在在,“出宫就出宫吧,不在还清净。”   说完却是又顿了顿,“近来后院可有进新人?”   婢子想了想:“未有妇人。”   太子妃眸光微沉,几欲开口,又想到什么,懒懒闭眼。   罢了,她能知道的事皇后怎会不知道,皇后都不管,她操心什么。   听到东宫动怒的消息,章和帝正吃着自己的玄真道长新送来的大补丹。   从上次行宫生病后,章和帝对自己的身体越发重视起来,从前三日一粒丹药,如今变成了两日一粒。   效果当然也有,比如此时虽已入夜,章和帝依旧神采奕奕,精力满满。   “陛下今夜可要宣召哪位贵人?”张忠海提醒道。   从行宫回来后,章和帝确实素了一段时日,如今心正痒,张忠海说的正是时候。   “好久都没去探望表妹了。”   刚刚受了伤,比起身体的纾解,章和帝更渴望心灵的抚慰,因而并未去年轻妃子宫中。   他坐着御辇,没一会儿来了睡意,忽然身子一个晃荡,章和帝那点睡意彻底清醒,睁开眼不耐道:“怎么回事?!”   张忠海赶忙道:“回陛下,是一只黑猫,已经跑走了。”   章和帝正要发怒,张忠海便继续道:“此处距离清凉殿较近,黑猫应是从那里跑来的。”   清凉殿三个字让章和帝正想发作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差点把自己噎着。   清凉殿,名字很好听,但在这宫中,却还有个别名,冷宫。   住在冷宫还能养猫的,也就只有那一位,章和帝半晌讷讷道:“她还养着这猫呢?”   声音太小,张忠海听不到,但他听到了后一句。   “改道,去清凉殿。”   越靠近清凉殿,路上的灯就越少,氛围也越冷清,隐约还能听见周遭空旷的宫殿中有夜风呼啸。   但等进了清凉殿,周遭气氛渐渐回暖,越深入,越明亮。   白衣女子蒙着双眼,粉衣女子牵着白衣女子的手,“姐姐小心脚下台阶,别摔着了。”   白衣女子声音清冷,“还有多久能到?”   “就在前面。”粉衣女子不过十二三岁,但言行举止却已十分沉稳。   然而这样的沉稳,在见到那灯火阑珊下的一袭龙袍时,也霎时卡住了声音,僵住了动作。   白衣女子有些疑惑:“怎么不走了?”   粉衣女子已经跪下行礼,“女儿拜见父皇。”   白衣女子动作一顿,下一刻,一把扯下蒙面的丝巾,果然见章和帝就在不远处。   对方见到她,竟是神情感慨又怀念,再无几年前最后一次见面时的震怒。   “梅娘,没想到小七都这么大了,你我也有这么久未见了。”   “今日是你生辰,朕来的真巧。”   梅妃收回视线,转身就走。   “小七,进来把门关上,小心别把脏东西放进来了。”   章和帝:“……”   *   另一边,越青君也正和宁悬明一同用晚膳。   看着桌上摆着的三菜一汤,越青君一时失笑:“悬明再在府上多住些时日,府上日常开销都要少上一半不止。”   宁悬明招手唤来下人:“你家殿下吃不够,再去上两个菜。”   “不必了,我开玩笑的,三菜一汤就够了。”越青君挥手让人退下。   宁悬明悠悠道:“我还以为殿下进宫一趟,忽然多长了一个胃。”   越青君有没有多长一个胃是不知道,但是宁悬明绝对多长了一张嘴,张口便能释放毒液,将人毒倒。   “我当真是在夸你,勤俭持家,是谓贤,别人想要还没有,我自是心中庆幸万分。”越青君一本正经道。   宁悬明微微一笑:“既然如此,那么殿下今后都如此安排饭食吧。”   越青君当然不介意,但他关注的重点却是:“所以悬明愿意在此长住?”   宁悬明声音顿时卡住。   按理来说,他当然不能长住此处,虽然人人皆知他是六皇子的人,但也没有堂堂侍郎不住自己家,而客居别处的,未免会有诸多非议。   宁悬明能找出无数个自己不应该住在这里的理由。   但也仅仅是理由。   越青君也能用其他理由要他留下。   但最终,却还是越青君后退一步,低头轻笑:“我与悬明开个玩笑,既是侍郎,自然要有自己的府邸下人,文书师爷,我不过是想着你那官舍太小,想给你换个地方。”   “至于我府上……”越青君语调拖长,看向宁悬明的目光颇为真诚,“自然是悬明想不想来,何时来,都随你心意,只要派人提前告知即可,我自会在家中等候。”   宁悬明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反复多次后,到底还是咽下了那句话。   有那么一刻,他真的好像宫里等待天子临幸的妃嫔。   而自己就是那个提裤子不认人的渣皇。   宁悬明向来都很正经,但不知为何,认识越青君后,经常觉得自己脑子不对劲。   这大约也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吧。   用过晚膳,宁悬明要回客房,与越青君就此告别。   他走出一段,无意中转头,却瞧见不远处跟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宁悬明:“……”   “殿下散步消食?”   越青君沉默点头。   宁悬明面无表情道:“可我记得殿下刚才就吃了一碗饭。”   越青君含蓄低头:“我饭量小。”   宁悬明不理他了,转身就走。   过了片刻,他看着地上那道不远不近跟着他的影子,不由抿唇,低头扶额,却是遮不住情不自禁上扬的唇角。   宁悬明发誓,他这辈子都没对人这么无奈又无语过。   见过刁民奸臣,见过市井百态,但都不如越青君一人给他的感觉奇妙。   好似天上星辰,日日相见,日日不同。   他一步一步,照着地上的影子倒退,另一道影子却是停在原地不动分毫。   直到两道影子越来越近,宁悬明方才停住脚步,转身回头。   二人相对而立,四目相对。   宁悬明最先忍俊不禁:“想与我散步同游,直说就好。”   越青君低低出声:“不止。”   “什么?”   “抱歉,冒犯了。”   话音未落,就见越青君伸手牵住宁悬明的手,面色微赧,眼中却盛着满天星辰。   “不止想散步同游。”   还想相携执手。   双手交握,再未有其他理由。   “今夜并未饮酒,但……明月醉我。” 第40章 血隐兰香   今日一早,便有宫人匆匆来禀:“娘娘,清凉殿那位出来了。”   闻言,闭着眼睛任由宫女梳头的皇后睁开了眼,下意识皱眉,片刻又松开。   “出来就出来吧,算她运气好。”   “奴婢瞧着,可不像是运气。”宫人小声道,“奴婢还打听到,昨夜陛下本是要去贵妃宫中,不过中途走到清凉殿附近,遇上那只黑猫,这才改了道。”   “去贵妃的庆安殿,怎么会经过清凉殿附近呢,中间可是隔了好几座宫殿,再如何绕远,也不能绕到那里去,除非是故意的。”   “昨夜陛下身边都有谁?”皇后皱眉询问。   宫人回道:“有张忠海在,谁敢自作主张。”   那就是张忠海投靠了谁。   否则他一个天子近侍,只要讨好得了天子,完全不需要站队任何一方的人,又为何要自作主张。   “未必,张忠海胆小,不敢掺和这等大事,应当是其他原因。”皇后自觉看人较准。   “那奴婢再去打探一二?”   “不必了,此事最先恼怒的应该是贵妃,让他们着急去。”毕竟昨晚一事,可是截了贵妃的胡。   至于梅妃,便是出了清凉殿,如从前般受宠又如何,她是皇后,就注定与众妃不同,梅妃无子,她倒是不介意用对方来吸引后宫注意力。   不出一日,梅妃复宠,连带着七公主也被封为朝华公主一事,便传遍了前朝后宫,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第一个因此闹上门的不是贵妃皇后,也不是任何一个宠妃,而是朝阳公主。   “父皇,您不是最疼爱女儿了吗?朝阳不是您最宠爱的公主了吗?她若当真是梅妃所出也就罢了,不过是个宫女生的贱婢,凭什么和本公主同用一个朝字?!”   凌霄殿内,朝阳公主拉着章和帝的胳膊痴缠,非要对方将七公主的封号改了,否则她就一直烦他,不依不饶。   章和帝被她缠的没办法,只能软声道:“朝阳啊,这圣旨才刚颁发不到一天,这要是改了,大臣们岂不是要说朕朝令夕改,等过两年,你七妹嫁人的时候就给她改,好不好?”   “怎么就是父皇朝令夕改了?分明是中书省那些人人庸禄无能,连父皇的意思都弄错了,和父皇有何干系?”朝阳公主理由张口就来,还有模有样。   若是以往,章和帝说不得就要答应了,然而今日任凭朝阳公主如何撒娇耍赖,章和帝都没有应下。   朝阳公主不依不饶,章和帝也终于耐心告罄:“好了!你瞧瞧你,那里有个公主样,都是朕把你给宠坏了,连你妹妹一个封号都容不下,回你的公主府去,好好修身养性一段时间。”   “来人,把公主请出去。”   张忠海快步走到朝阳公主面前,小声哀求:“公主殿下,陛下今日刚被奏折烦得头疼,您就体谅体谅,改日再来吧。”   朝阳公主一句话没说,转身走人。   刚走到殿外,便撞见前来谢恩的七公主,二话不说,抬手便是一个巴掌,烈烈朝阳下,七公主猝不及防被打得跌在地上,左脸迅速红肿起来。   她眼眸含泪,望着朝阳公主却是敢怒不敢言。   见她一副鹌鹑样,朝阳公主也并没有多高兴,只冷笑一声道:“贱婢就是贱婢,如何能与中宫嫡出争辉,记住了,以后见到本宫得绕道走。”   说罢,径直离去,等坐上轿辇,朝阳公主才沉下眼眸。   太子是个废物,可偏偏就是这种废物,竟与她的荣华富贵绑在一起,何其可笑。   “不回公主府,去崔府。”   “是。”   七公主的宫女着急忙慌地将人扶起来,担忧又心疼:“朝阳公主太过分了,公主您也是金枝玉叶。”   七公主镇定安抚道:“同一棵树的叶子本就不同,好了,别哭了,我这个样子,今日是不能面见父皇了,你替我向父皇请罪,我先回宫了。”   那宫女连连点头,“公主您放心。”她一定要让人知道她家公主受的委屈。   其实何须她说,凌霄殿的宫人早就把刚才殿外发生的那一幕告诉给了章和帝。   章和帝轻叹一声:“朝阳还是太任性了,丝毫没有个姐姐样。”   “将她名下食邑拨两百到朝华名下,算是道歉和补偿了。”   消息传过来时,梅妃正在用鸡蛋给朝华公主敷脸。   朝华公主笑了笑:“姐姐,看来我这巴掌也不算白挨。”   她本是想哄梅妃宽心,谁知梅妃面色丝毫不曾放软。   “打了别人得到的才算是战利品,遭人打才得来的东西很好吗?”   朝华公主不说话了。   梅妃看着清清冷冷,实际却是个狠人,从前能因为厌恶章和帝而狠心打下自己腹中的孩子,更遑论与她没有血缘关系的朝华公主。   朝华公主被送到梅妃身边时早已记事,见过对方打宫妃讽皇后骂皇帝,就没有她不敢做的,朝华公主心中既喜欢钦佩又畏惧,为了不被赶走,从不会忤逆梅妃。   梅妃不喜欢孩子,更不做母亲,她就叫对方姐姐,便是章和帝让改口她都不肯,如此相伴多年,才算是有几分感情,朝华公主更是珍惜。   朝华公主转移话题:“我在菜园里种的几棵白菜还没吃呢,等过几日成熟了就挖过来,姐姐要不要也在瑶仙宫开一片园子?就是不种菜,也可以种花,也算雅趣。”   梅妃并无不可地道:“随你吧,你喜欢就弄。”   凝眸沉思中,忽觉手臂被人抱着,朝华公主仰头问她:“姐姐既然不喜欢瑶仙宫,为何又要出来?咱们在清凉殿不也待得挺好吗。”   梅妃看着她纯净的眼眸,指尖在她额头鬓角缓缓划过。   “就是太好了,好得我都差点忘了那些不好。”   梅妃闭上眼,脑海中回荡着那日收到的不明信件。   【姑娘在清凉殿避世,是将从前的一切尽数忘了吗?】   忘了?怎么能忘了。   拆我青梅竹马,金玉良缘,辱我清白,污我清名,迫我亲族,连她的名字都被剥夺,世人只知勾引天子的梅妃,而不知她本名曲听梅,写过诗,谱过曲,编过戏剧,多有才名。   戏里鸳鸯犹在,戏外劳燕分飞。   他毁了她的一生,这要她如何能忘?!   将手轻轻放在朝华公主肩上,曲听梅沉声道:“日后离五皇子远点儿,此人心机深沉,擅使人心。”   朝华公主不明白为何扯到五皇子身上去,但还是听话地点了点头。   *   宫外   本是在与宁悬明下棋,却不想忽然打了个喷嚏。   越青君揉了揉鼻尖,莫名觉得有人背后念叨自己。   这种时候,越青君只想到太子和梅妃。   但他又做错了什么呢,不过是好心提醒罢了。   在这宫中,梅妃个人战斗力堪称第一,连章和帝都能被她造成普攻伤害,重点是她还名正言顺连章和帝都只能忍下。   这种角色,当然要放出来才热闹了。   否则要是章和帝都死了梅妃都还在清凉殿种田,岂不是到最后什么都没玩到,那怎么行,都是他写的,怎么能厚此薄彼呢。   至于为何要匿名,当然是因为做好事不留名,没错,他就是这种默默付出,不求奉献的好人。   但梅妃自己能不能猜到,会不会错认为其他人,这就不是越青君能管的了。   反正他是非常不介意将自己的功劳白送给其他人的,都是他写的嘛,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怎么能不算和谐的一家人呢?   宁悬明抬头看他:“看来殿下身体抱恙,踏春一事怕是又要搁置了。”   越青君眼皮一跳:“悬明还是不要说这种话的好,不吉利。”   也不知主角光环在这种小事上有没有用。   宁悬明忍俊不禁,“你还真信了,殿下何时变得这般迷信?”   越青君薛定谔的迷信是否为真暂且不论,但宁悬明的主角光环似乎是真的很灵。   却不是越青君真的病了,而是踏春当日,有人来禀琼山前些时日发生了塌方,底下监管的官员不作为,企图将事情压下,且并未给受害者赔偿,其余做工的百姓上去讨公道,一不小心把监管的官员给“公道”了,事情闹大,这才不得不上报给越青君。   越青君看向宁悬明,后者面上没了方才要去踏青的轻松自若,但仍是对越青君道:“看来殿下今日是与踏春无缘了。”   何止是今日,而是今年。   过了今日,今年就进入夏季,哪里来的踏春。   “既然不能出门,那悬明就在家中等我回来可好?兴许晚间还能赶上最后一顿春食。”   宁悬明却道:“既然取消踏春,那我自然要去上值。”   他如今的工作比从前好一点的是,大多都只是文书上的工作,而不用去外面跑。   见越青君眼中略有失望,宁悬明方才笑了一下道:“好吧,我下午把公文带回来,在家看,也算一边等你了?”   越青君满意离去,坐上马车,他却收敛神情打开了光幕,点开了一名陈姓车夫的资料信息。   片刻后,他掀开车帘看向赶车的人:“人命关天,不要耽误,可以直接抄近道。”   车夫扬鞭的手顿了顿,却还是道:“是。”   见越青君放下车帘进去。   车夫方才微微扬唇,神色讥讽。   从这里到琼山的近道山路崎岖陡峭不说,还有处时常发生意外的山崖,今日再多一个意外也并不奇怪。   马车行至山道上,身后跟随的护卫却渐渐没了动静,那六殿下并未询问,大约是以为另一辆马车走的太慢,渐渐拉开距离,只听着周遭越来越安静,隐约还有山中的狼啸虎鸣声,马车内也一直很安静,终于,在车夫快要怀疑六皇子是不是见势不妙跳车逃脱时。   “还有多久才到?”他掀起车帘出声询问。   车夫却默不作声。   如此态度,对方若是还不能发现不对,那便是个傻子了,只听那六皇子开口质问:“谁派你来的?”   若是车夫有心,定能注意到越青君此时声音虽缓,却并不紧张,反而十分平静,好像知道不知道都无所谓。   然而车夫正沉浸在即将完成任务的激动与紧张中,并未察觉这点小问题。   他冷冷开口,“六殿下还是坐稳比较好,否则不小心掉下去,只能成为虎狼口中食了。”   说罢,扬鞭一挥,“驾!”   马车在崎岖的山道上疾驰。   下一刻,车夫却忽觉脖子一凉,一个冰冷的东西抵在他脖子上。   车夫身子一僵。   身后却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不疾不徐道:“不急,离山崖口还有段距离,我们聊聊天。”   *   另一边,宁悬明方才从衙署带了些公文回来,却见吕言白着脸,满头大汗地匆匆跑来:“郎君,殿下出事了!”   宁悬明眉心微蹙:“怎么回事?”   “有人刚才偷偷送消息给我,说有人要谋害殿下!”   宁悬明闻言眉心越紧:“你一句话就两个有人,谁想谋害不知,谁送消息也不知,如何谋害更是不知,如此含糊,如何能取信?”   吕言哽住,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他能说在越青君明确拒绝李少凡后他还与之往来吗?   他当即跪了下来,语气诚恳道:“奴婢等低贱之人固然有些算计,却是绝不敢拿殿下性命开玩笑,郎君若不信,等殿下回来再给奴婢定罪即可。”   宁悬明让人将公文放进越青君书房,这里向来时刻守卫,不许人随意进出,随后才道:“派人去工部询问琼山之事是否属实,张校尉带人随我去追人。”   宁悬明不会太多拳脚,但骑马却是赶路必备技能,他骑术一般,但也够用了,然而一路追着车辙印而去,时间越久,宁悬明心中便越是沉重。   终于,见到了正在打斗中的护卫们,张校尉带的人加入战局,众人终于能有喘息之机。   宁悬明问:“殿下呢?”   受伤的护卫急急喘气,语气焦急:“已经上山了!车夫有问题!”   张校尉带的人比那些缠斗的蒙面人多,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将其解决。   宁悬明:“我先去追人,你们稍后跟上。”   越青君的匕首很细,却很锋利,不过是轻轻挨着,就已经让车夫的脖子流下血痕。   “你杀了我也没用,这马吃了疯马草,只会跑,不会停。”   越青君轻叹口气:“为什么你们都喜欢杀人呢,我就最不喜欢了,知道一个人创造出来需要用多少精力,有多不容易吗?”   他是真的不喜欢杀人,杀青的人越多,不就代表离结局越来越近吗,他还不想完结呢。   车夫:“……”   这六皇子有病吧,人家爹妈造人关他什么事?之前怎么没发现六皇子脑子有问题?   越青君却还在说:“就像你,我写的时候还是很用心的,没有只给个姓,好歹还加了个名。”   “虽然是数字,但也很有意义,比如姓孙的话,就叫孙三,姓冯就叫冯九,姓严的话,就叫严二七,姓伍……”   车夫眼中已经流露出惊惧之色,仿佛看见了什么妖魔鬼怪。   越青君笑了,“看来我没说错,是你们了。”   然而刺客虽破防,但对主家的忠心却并未消减,他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没有去刺越青君,而是不顾越青君匕首的威胁,刺进了马屁股上。   疼痛让马疯狂奔跑嘶鸣。   让不远处的宁悬明听到声音。   “殿下心机深沉,神鬼莫测,但最终也要与我这样的小人物陪葬了。”车夫脸上既是惊惧又是疯狂。   越青君啧了一声,心想果然暗卫这种东西就是变态怪物,和他们比起来,越青君觉得自己简直太正常了。   他握紧匕首,刚想将人一刀毙命,耳边忽然传来十分清晰的马蹄声。   越青君迅速收起匕首,转变脸色至紧张不安,他死死掐住车夫的脖子,仿佛用尽了全力。   “斩断绳子,我回去后,可恕你无罪。”   车夫被掐得一头雾水,但想逃逃不了,想说话对方也完全没给他说话的机会,脸色都被掐青了,脑子里最终只剩下一句话:六皇子,是个变态!   他们所有人都被骗了!   落入宁悬明眼中的便是这一幕。   马车冲向山崖,越青君掐着车夫脖子威胁他让马车停下,可车夫铁了心要带着越青君同归于尽,越青君身陷险境,命悬一线!   刹那间,心脏有一瞬间骤停,脑中完全想不起其他,他追着那道雪色身影而去,却只来得及抓住越青君衣角。   滚下山崖时,却恍惚感觉有人抓住了自己,拥抱了自己。   双目紧闭,头脑昏沉间,只闻鼻间兰香。 第41章 揽月入怀   溪水潺潺,鱼游鸟鸣,陡峭险峻的山崖下,却是一片偏僻幽静的山谷。   车夫到底身体素质过硬,加之越青君的匕首一直收着力道,因而脖子上的伤口并没有让他失血过多,马车掉下山崖时,车夫在越青君松手的时候也趁机跳车,没跟着马车一起在山崖下四分五裂,反而运气极好地滚到一片厚软的草地上,经过缓冲,侥幸留有一口气。   然而还不等他庆幸自己运气好,竟然还能留下一命,忽觉喉间一紧,脖子整个被禁锢住,无法呼吸,也无法出声,竟是一双手从后面掐住了他的脖子。   他的双臂在从山崖上滚下来的时候被摔断,一只手臂甚至向外翻折,脚腕也不知被什么刺伤,正在流血。   那人并没有给他时间准备蓄力一击,飞快将他本就受伤的双臂折得再也使不上力,然后卡着他的脖子拖着他,一瘸一拐向不远处的溪边石头走去。   车夫像条死狗一般被他拖着,被迫仰头看着前方的身影,阳光太刺眼,那人又是逆着光,车夫根本看不清对方面貌,但看这身虽脏乱破损但十分熟悉的衣服,还有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箍着自己脖子的手,根本不必想其他选择。   阳光略略从那人侧脸擦过,有一瞬间,将他凌乱的头发,布满细小伤口的侧颜照得格外清晰。   当然,更清晰的是那双坚定沉稳,淡定自若的眼睛,好似自己拖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快石头,而他,不过是想将这块石头随手丢掉。   经历过一场死亡,刚刚劫后余生的车夫,此时比当时在车上更加畏惧,更加害怕死去,他挣扎着想要求饶想要说话,然而只能含混地发出几个细微的音,甚至说不出一个清晰的、完整的字。   越青君将他拖到目的地,随后居高临下,用垂怜的目光看着车夫,缓缓动唇,却未发音,只是用口型说了一句:“再见了。”他对任何亲自送对方杀青的人都抱有最真诚的尊重。   说罢,便抓着车夫的头,用力砸在溪边巨石上!   鲜血渐渐将这一小块的湿地染红,车夫死不瞑目的双眼被淹没在溪水中。   越青君忍着浑身的疼痛,和越来越晕眩的头脑,一瘸一拐走到昏迷的宁悬明身边,这才放心地任由自己昏睡过去,无论是滚下来用匕首刺伤自己好尽力保持清醒,还是即便腿脚不便也要坚持起身将车夫处理掉,他都没多看自己身上的伤一眼。   真正的越青君,本就是个清醒的疯子。   若是他的读者有幸见到这一幕,想来会很愿意原谅他曾经对他们造成的伤害,毕竟他手里的刀很会说服别人。   而且,谁说原版的死亡,在他心里不是个美好的he呢。   越青君睡着时,嘴角都是放松的。   又过了大约一刻钟,宁悬明才渐渐有了动静,还未睁眼,便感觉大脑昏沉晕眩,试图睁开眼,却被这阳光炫得又想晕过去,宁悬明下意识抬手,却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   他闭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晕眩的大脑逐渐清晰,想到越青君,宁悬明当即也顾不上受伤的手臂,努力睁开眼,坐起来,待到视线清醒方才四下寻找起来,然而一转头,便看见越青君躺在自己身侧。   宁悬明下意识松了口气,检查完身上除了手臂和头,其他都是磕碰小伤后,宁悬明开始喊越青君。   “殿下?”   “无瑕?”   “快醒醒!”   握着越青君的手,却忽然看见越青君袖子竟渗出血迹。   宁悬明心下一紧,小心掀开衣袖,却见手臂内侧仿佛被利器扎伤,有一小块地方肉仿佛都被扎烂了。   这只手中,还紧紧抓着一把匕首,却是将刀刃朝向着自己,上面还沾着血迹。   回忆滚下来时,好像被越青君抱着,这伤应当是担心匕首伤到他,而尽力将匕首收向自己所致。   心尖好似刺痛了一下,宁悬明起身走到溪水边,将衣袖打湿拧干,又回来给越青君擦拭了脸和手臂上的伤口。   还想用什么包扎一下,记得越青君从来随身带着锦帕,便拉开他的衣襟寻摸。   越青君睁眼看了看,又重新闭上眼睛,迷迷糊糊道:“许是还在做梦,否则怎么一觉醒来悬明成登徒子了……”   宁悬明还未喜极而泣,就差点要哭笑不得。   “什么一觉醒来,分明是一晕醒来。”   “不要再晕了,多睁开眼睛,感受一下身上哪里受伤。”   越青君也当真睁开眼睛,微微眯眼看着坐起来的宁悬明。   动了动手脚,老老实实道:“就是脚上有些不便,其他都没什么事。”   宁悬明指着他右手臂上快要被戳烂的伤口,“这也叫没事?”   越青君淡淡瞥了一眼:“不影响行动,不会拖你后腿,就算没事。”   宁悬明指尖颤了颤,半晌,方才长出一口气:“无瑕,我今日才知道,你竟是如此奋不顾身的人。”   越青君清醒着,自然不难听出,宁悬明这句话的语气并不是夸赞。   “若说奋不顾身,我远不及悬明。”   在他的提醒下,宁悬明也想起来自己匆匆去抓越青君那一刻,他自有诸多理由解释自己那一刻行为的正确性,合理性,然而再多的理由,也不是真实。   事实就是见到越青君即将掉下去的那一刻,宁悬明大脑一片空白,什么冷静自持,什么谋定后动,都无法进入他的脑子里。   好似天地都凝滞在了这一瞬,而万物也只剩下越青君。   他说越青君不顾己身,自己好像也没好到哪儿去。   “……我们真的要在这种时候讨论问题吗?”心虚大法,转移话题。   越青君也没为难他,任由他扶着自己起身。   二人看了一眼四周,山谷虽然山清水秀,但也人迹罕至,并且危险重重。   越青君就看到对面有头鹿正在喝水。   “张校尉带了人手,相信应该能找到这里,就是不知道需要多久。”   此时天色还好,若是天黑,会更危险。   且二人身上皆有伤口,若是运气不好感染发炎,那还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越青君握住宁悬明的手,安抚道:“放心,一定会没事的。”   车夫觉得自己还有一命是运气好,可若是让他知道宁悬明撞到脑袋也只是晕了一会,从马上一跃而下也不过是伤了一只手臂,一定会咒骂老天不公。   越青君为什么要在昏睡之前先迅速把车夫解决,当然是因为他知道宁悬明肯定不久就会醒。   为什么不许车夫发出声音,自己送别的时候也只是做口型,当然是担心有什么话不小心进入昏睡的宁悬明耳朵里,形成一个对他不太美妙的梦境。   至于越青君自己,那可是能周全一切并反杀他的挂比。   宁悬明羡慕他的好心态,但也觉得在危机之中有个良好的心态并不坏,因而并未打击人的积极性。   “你先坐着休息,我脚上没伤,在这附近查探一下环境,找找出口。   山谷当然有出口,只要循着水源找就是了,而循着水源,也让宁悬明轻易看见了车夫的尸体。”   他率先警惕,过了片刻才小心走近,将车夫的头翻了过来,查探了车夫的鼻息,确定人真的死了。   见额头有道被重击的伤口,想着许是摔下来时掉进湿地里,脑袋撞在石头上,溪水让人窒息。   宁悬明找到了水源出口,却是很细的峡口,不仅湿滑无法落脚,那大小也根本无法令成年人通过,不仅他们出不去,外面的人想进来也困难重重。   他眉心微蹙,“我们可能要在这儿过夜了。”   越青君面上仍然没有太大忧虑。   “既然摔下山崖都大难不死,你我一定也不会被困在这小小的山谷里。”   “不如休息一会儿,暂且保存体力,有山有水,一定饿不死,我坐着也是无趣,不如帮忙生火,若是有火,夜间也不必太过担心。”越青君有条不紊道。   宁悬明好生将他打量一番,仿佛第一次认识他,“没想到殿下久居深宫,竟也懂得在野外的生存要点。”   “悬明就别取笑我了,不过是看过几本闲书,却从未亲自上手,我要是一直生不出火,悬明可别生我的气。”越青君笑道。   “怎会。”宁悬明握住他的手,微笑宽慰,“要殿下陪我露宿荒野,委屈你了。”   从前六皇子再不受宠,也并未被流放到野外过。   越青君敛了敛笑意,眉眼微垂,“是我该说抱歉才对,若非先前下不了狠心,又怎会害得悬明陪我一起落下山崖。”   他低头看着匕首。   “我明明手中有武器,却仍是在要用它伤人性命时心生犹疑,如此优柔寡断,犹豫不决,我……我不配你以身家性命相随。”   越青君不会放任任何破绽存在于他身上,总会找准机会将其弥补得完完整整,毫无漏洞。   宁悬明想到刚才看见的车夫尸身,脖子上的利器伤痕终于有了解释。   他垂眸看向越青君已经被包扎好的手臂,温声道:“可你的匕首对准自己时却毫不犹豫,宁愿自己受伤,也不愿意伤我分毫。”   “并非是懦弱胆怯,而是对生命心存敬畏。”   “手握利器,并非为了伤害,而是为了保护。”   “不会有人比你做得更好了。”   分明是过分夸张的词句,但偏就从他口中说出,似乎就格外可信。   宁悬明目光温柔,好似苍天大地,用自己宽广的身躯,包容着万物,滋养着万物,默默无声,从不求任何回应。   渺小的人类尽情在天地间生长徜徉,从热情洋溢,到安宁栖息,从清醒到沉睡,从不用有任何忧虑,因为他知道,自有天地能包容他,容纳他,予他温柔与安宁。   如高山巍峨宁静,如流水川流不息,如此坚定,如此柔情……   是他最爱的模样。   越青君望着宁悬明,一时好似失了言语。   在动作之前,他用仅剩的那点理智维护着卫无瑕的设定。   他不曾低头垂眸,也不曾勾动唇角,他只是用一双本就含笑的眉眼就这样看着他,好似将周遭山水、眼前危机都屏蔽在外,此时此刻,只有眼前人。   “抱歉,有劳悬明闭上眼睛,我或许又要冒犯你了。”   说罢,他用受伤那只手搂住宁悬明的腰,另一只手遮挡在二人身前,将光线隔绝在外,隐没彼此神情。   然后……倾身吻了上去。   霞光满山间,云流又风急,我自揽月入怀。   拥你吻你。 第42章 山风知我意   为什么要写宁悬明。   具体起因越青君已经不记得了,但他仍然记得,最初构思这个人的时候,他就想将一切自己没有的,优秀的品质都放在这个人身上,他想看看,这样一个人,身处在难以容纳他的世界中,会是什么样。   从一开始,这个世界就是为宁悬明存在,因他而生。   当这个世界仅仅存在于越青君笔下,一切由他设定由他修改时,越青君就觉得宁悬明已经足够好了。   但如今当他进入这个世界,当世界不完全由他掌控,当这个人从笔下化为现实,一切都在告诉他,这个人可以比他想象的还要好。   越青君演的是假的,可卫无瑕是真的,若没有越青君,宁悬明与卫无瑕,就是他笔下最美好,最完美无缺的一对,在这个世界,胜过万千夫妻。   没人不爱光明。   明月配无瑕,就是世间最无瑕的光明。   越青君拥着身前人,险些失控,还是一抹血腥味提醒着他的理智,渐渐清醒。   他结束了这个情难自禁的吻,手却并未松开放下,而是改吻为抱,微微侧头轻靠宁悬明左颈,微微急促的喘息带着热烈,然而说话的声音却又十分含蓄羞怯。   “悬明并未推开,我是否可以认为,悬明已经与我有几分倾心?”   宁悬明面上难得有几分热意,却还是微微退开,未去看他,“只是不想让殿下手伤加剧。”   越青君笑而不语。   将手臂上的伤口重新清洗包扎了一下,二人再未说话。   一个去捕鱼,一个捡柴生火,因担心山中野兽、蛇虫鼠蚁,二人皆不时便望向彼此,关注对方安全,偶尔视线相对,总要不自觉弯唇,倒是十分和谐。   山上隐约有人声,但相隔太远,根本听不清,没过多久,许是担心声音会惊扰山中野兽,那声音也渐渐没了。   “张校尉正在想办法,或许今晚我们就能回去。”宁悬明将鱼去鳞去内脏,之前的杀人利器在他手中成了极为好使的厨具。   越青君也生起了火,他的衣服都被磨损了。   “我倒是想在谷中留一晚,这样的经历,从前还未有过,能与悬明一同体验,待到经年之后,想来定是一份难得的回忆。”   宁悬明的手放在他额头摸了摸,将自己的外衣披在越青君身上,“殿下若是想野炊,何愁没有机会,如今我更担心你的身体。”   山中寒凉,又有谷风,这要是吹上一夜,越青君不病才怪。   越青君拥着宁悬明,“不好也不死,我常年如此,早已习惯了,有此机会,自然是与你同游更重要。”   “你说,我们今日有缘在此,是否也算是在这最后一个春日完成了踏青?”   宁悬明又好气又好笑,“殿下还是吃鱼吧。”   没有调味,鱼的味道自然不怎么样,但二人一个本就不重口腹之欲,一个因对美食的阈值高而对食物容忍度也高,倒是凑到了一起去,山珍海味食得,粗茶淡饭也可以,且因是二人同做同食,竟觉得更为美味。   然而鱼才只吃了一半,不远处忽然传来火光与动静。   若只是动静,或许是野兽,若是还有火光,那必然是人类。   正当宁悬明猜测应当是张校尉的人时,却听见昏沉暮色中,对面传来了陌生的声音,“你们是什么人?为何会在此?”   宁悬明将越青君挡在身后,“阁下可是山民?我与友人不慎掉落进山谷中,寻不到出路,这才暂留于此,并未有意闯入,还请见谅。”   对面的人语气缓和了不少:“我们是山庄的药奴,日常负责山中采药,这山谷也是常来,见这里有火光才过来询问,既然郎君是无意闯入,这就随我们出去吧。”   听对方言辞,也是读过书的,药奴本也要读书识字,否则如何辨识药材,而能养得起药奴的人家想来也不是什么寻常人家。   宁悬明尚有顾虑,然而思及越青君,便又答应下来,只是心中仍未放下对对面人的警惕。   带着火把走了过去,却见对方并不是一人,而是有好几人,只是未等宁悬明说什么,对方就态度极好地略施一礼。   “那边就是绳梯,不知二位郎君可还能爬上去?”   宁悬明见他们确实没有恶意,便也歉声道:“落下来时受了点伤,可能还需要几位小哥帮忙。”   药奴们很好说话:“郎君客气了,我等皆是背着背篓爬惯了的,加上二位也不是问题。”   事实证明,几人当真是在这山谷中走惯了的,即便背着人,也轻轻松松爬了上去。   “我们山庄就在前面不远,如今已入夜,二位郎君不如先到山庄稍作休息?也好治伤。”药奴问道。   越青君咳了几声:“如此,会不会太过麻烦,打扰到主人家?”   药奴:“我家主人性情和善,待人很好,便是我等药奴也不会随意责罚,二位大可放心。”   “不知主家姓氏?”   “我家主人姓孟。”   *   孟九思听说药奴们带了两个生人回来,并未有什么兴趣,时有山民遇险被救,自有下人处理,他并不过问,只是这回却是有人禀报到了他这里。   “二位郎君得了山庄相救,想亲自感谢郎君。”来报的侍女道。   从她的称呼,孟九思便听出那二人并非寻常山民,许是什么贵人,但能让婢女觉得他可以见一见的,想来对方或许身份不凡。   婢女又道:“今日婢子听见山中有人呼唤声。”   孟九思常年隐居山庄,但不代表人都上门了,自己还视而不见。   “也好,那便瞧瞧。”   然而这一瞧,却是见到了曾有一面之缘的人。   “六殿下?”   越青君笑着盈盈一礼,“今日不慎落入谷中,幸得孟郎君的人相救,多谢。”   孟九思看了看他与宁悬明狼狈的模样,“举手之劳,当初六殿下也曾让路于我。”   他并未询问越青君为何会如此,只是道:“既然六殿下身上有伤,不如就暂且在山庄休息,我让山庄的大夫来给二位看诊。”   越青君并未推辞:“那就有劳孟郎君了。”   孟九思离开,下人们井然有序地为二人打水洗漱更衣。   在听见越青君的身份后,他们的言行显然更恭敬也更谨慎了些。   大夫来诊脉看伤,也是十分小心。   他们久居山中,并不知晓越青君品行,但对章和帝却多有了解,并对皇室血脉中的劣根十分有信心。   只尽力做好自己的事,其余并不多嘴。   直到被宁悬明叫住,那名婢女心中一紧。   却见宁悬明十分温和地道:“殿下落难,府中还有人手在寻,不知姑娘可否让人找到他们,告诉我与殿下下落,将人领到山庄外?”   “奴婢去请示管家。”婢女匆匆下去。   宁悬明摇头失笑,转头看向越青君:“倒像是将咱们当做洪水猛兽了。”   越青君脚上有伤,此时正半靠在床上,也跟着笑:“当初你我初见,悬明眼中的我想来也是如此。”   宁悬明抿唇:“休要污蔑我。”   越青君挑眉,“既然如此,悬明不如说说,当初见到我时想的是什么?”   宁悬明不说话。   越青君微微直起身,凑到宁悬明身边:“悬明当真不肯说?又或是我太过寻常,未能在你心中留下印象?”   宁悬明看着眼前这张面容,便是苍白带病,也足以令人心驰神往,若这样都叫寻常,那恐怕世间都不再有绝色。   “那时想着,这是哪儿来的冤魂成了仙,来寻人报仇来了。”宁悬明说笑道。   越青君低头轻咳:“原来我在悬明心中,都不是病人,而是直接就是个死……”   宁悬明一把捂住他的嘴,让他把话吞了回去:“我说笑的,你别当真。”   他正了正面色,唯有眼眸不减温柔:“凡人得见天颜,如何还能有思有想,只觉仙人自梦中来,由虚化实,落于眼前。”   越青君坐在床上,宁悬明坐在床沿,此时挨得极近,近在咫尺,连彼此眼睫都能根根分明。   宁悬明的手还捂着越青君的嘴,药香侵占了口鼻,让人只能感受到药味与宁悬明的体温。   山庄为他们二人各自安排了房间,但显然宁悬明并不放心留越青君一人在此。   “夜已深,人也累了,早些休息吧。”   今夜算是二人第一次同床共枕,虽是分盖两床被子,但也是从未有过的事了。   当初在宁悬明官舍未能达成的事,倒是在这陌生山庄做到了。   因受了伤,且又是在别人家中,二人今晚睡得并不好。   宁悬明还好,第二天只是精神不济,但是越青君就没那么幸运了,昨日宁悬明说的话终究还是成了现实,吹了半日的谷风,越青君毫不意外地得了风寒发热了。   宁悬明虽然在昨晚听到越青君咳嗽时就有了预感,但仍是为此忧心,倒是越青君反过来拉着他的手安慰:“老毛病了,悬明放心,我的身体我知道,会没事的。”   宁悬明看他睁眼都很累的模样,真的很想相信他。   他低头凑到越青君耳边:“殿下若是好起来,我就告诉殿下一个秘密。”   越青君睁了睁眼睛,一副恨不得立刻就好的模样。   宁悬明笑了笑,给他掖了掖被角,“殿下还是好好休息吧。”   孟九思听闻越青君病倒,对这位殿下的身体有了确切认知。   为表主人家的礼仪与关心,他特地亲自探望了一回,却被宁悬明请去了隔壁。   “听说孟先生与崔家那位郎君多有往来?”   孟九思微微眯眼,负身而立:“孟某不过一山中闲人,不知什么崔家,只是有一相识多年的友人。”   宁悬明拱手一礼:“在下从前就拜读过孟先生诸多大作,观其华丽之余,也见其中志向,不知孟先生如今可还记得。”   他并未说多少,只稍作提点:“山谷中并非只有我与殿下二人,还有一名车夫,孟先生或可派人查探一二。”   他敢如此挑明,也是因为张校尉今早已经赶到山庄,孟九思是个聪明人,不做什么还好,若非如此,张校尉等人的到来也会让他不得不做一个聪明人。   他走后,孟九思派人去山谷查探,那人不仅找到了车夫的尸身,还从一些痕迹中发现这位车夫或许不是摔下山谷致死,而是被人溺死。   孟九思心中一寒,他当然不会觉得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越青君动的手,只会是那位看着文雅,实则颇具锋芒的宁悬明所为。   原以为是个弱书生,却不想竟是手段狠辣的毒书生。   崔行俭都招惹了什么人!   踏过门槛的宁悬明狠狠打了个喷嚏,婢女道:“郎君或可去别处休息,未免也得了风寒。”   宁悬明揉了揉鼻子,“无事,我戴上面巾即可。”   等越青君醒来,见到的就是宁悬明戴着一块白色面巾的模样。   他体温退了不少,此时竟也有力气调侃起宁悬明来:“悬明这样,倒像是一些家中礼教森严的小娘子。”   宁悬明:“若当真是如此,早在昨日你冒犯我时,我就该羞愧自尽了。”   越青君坐起来喝药,喝完方道:“何故如此,你若愿意,我自是愿意与悬明明媒正娶。”   宁悬明为他擦了擦唇角,坏心地不给他蜜饯,留着那满口苦味。   “是了是了,殿下再说,大家都要知道你我昨日无媒苟合了。”   越青君抬头,见他眼中含笑,便知是在打趣他。   他也不恼,笑了一下,就这么看着宁悬明。   谁知方才还说笑的宁悬明此时却又微微正了颜色。   伸手抚过越青君因喝药微微泛着粉的唇瓣,声音悠悠似寻常:“早上我曾说,殿下若是好起来,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越青君微抬下巴,视线与他齐平。   宁悬明抬眸对上他的视线,再未躲避,唇角微微扬起:“其实,当初即便是挚友,我也是愿意与无瑕相伴一生的。”   人生难得一知己,有卫无瑕,宁悬明此生就不算孤寂。   越青君好似知道他要说什么,唇瓣动了动,半晌方才道:“既有当初,那应当也有如今?”   宁悬明此时却卖起了关子:“如今嘛……”   声音拖了好一会儿,又停了好一会儿,见越青君视线仍旧看着他,不着急,却也不退却,宁悬明忽然就笑了,恰似山花烂漫。   “山风知我意,吹至今日,迟迟方醒。”   他解下面巾,低头轻轻在越青君唇角落下一吻,尝到了那点苦意,“宁悬明心悦卫无瑕,愿与君共赏此生良辰美景。”   “仅此一句,说与你听。”   春日已尽,但属于他的那朵春花,终是开了。 第43章 由他所写,远超所写   一吻轻轻。   落下来时却极动人心。   口中药苦尚在,顷刻之间,却好似全然化成了糖与蜜。   犹记当时明月楼,他们尚且要义结金兰,明说暗喻,不过数月,便已是如今互说倾心。   那时越青君曾说自己要等树开花,而此时,这朵花当真为他而开。   他眼中神色翻涌,翻来覆去好似过了几个春秋,似乎想垂下眼睫,却又实在舍不得移开半刻眼睛。   只用它向宁悬明展露着心中万分欢喜。   嘴唇开合半晌,第一句发声,却是一连串的轻咳,好似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齐齐在此时挤出,喉咙不堪重负。   “咳咳……咳!”   宁悬明为他倒来一杯水,越青君缓缓喝完,缓了缓,方才用微红的双目看着他道:“悬明方才不该吻我,我还在病中,若是将你也带病了该如何是好?”   宁悬明正欲说什么,却又见越青君笑开了,“不过,我很欢喜。”   他笑着,正因宁悬明方才的言行而开心。   后者不自觉也被他带起了心中欢悦,面上笑意。   越青君伸手牵住他,将人拥在怀里:“能得这一句,便胜过万千华丽辞藻。”   “能得明月垂怜,无瑕何其有幸。”   “我自知情爱于悬明而言不过锦上之花,断不可与黎民百姓相比,只愿此生常伴身侧,圆你所愿,许你所请。”   字字句句,情真意切,皆是真心。   却让宁悬明心中忽然好似软塌一片,不觉软了声音,“怎会是锦上之花。”   “我既许了你,自然将你放在心中,与之等同,黎民是我所愿,无瑕也是,永不相负。”   越青君再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明月那能令人沦陷的魅力。   分明由他所写,却又远超他所写。   真奇妙。   越青君一共在山庄留了两日,待到越青君好转,便动身离开。   走之前,越青君特地向孟九思道别:“多谢孟郎君相救收留,改日无瑕定让人备上厚礼相送。”   孟九思并不喜欢被人打扰,正想婉拒,却又想到什么,眼眸微闪道:“厚礼就不必了,过些时日我或许要回京城一回,届时就有劳六殿下留孟某一顿饭。”   越青君笑着应下:“府上大门对孟兄敞开,孟兄来便是。”   待人走后,孟九思方才将一封信交给下人:“给崔家送去。”   越青君与宁悬明身上皆有伤病,无法骑马,孟九思十分体贴地派了一辆马车送他们,张校尉一行人护卫在侧,这一回,安安稳稳地回了府中。   吕言早知越青君平安,此时赶紧迎了上来,并且告罪:“都是奴婢不够谨慎,才害的殿下被贼人所骗,奴婢罪该万死!”   越青君虚扶了他一把:“别人算计在先,便是有错,也罪不至此。”   “你且起来,查清来龙去脉,将功折罪。”   吕言俯首称是。   他未再犹豫,便将自己这两日查到的东西交给越青君。   越青君看了一眼,便知大半属实,至于其中添油加醋铲除异己的部分,越青君也当做没看到。   他拿着这些东西,转身马不停蹄进宫向章和帝告状。   “还请父皇做主。”   他瘸着腿,伤着手,还发着热,面色苍白,唇上没有丝毫血色。   章和帝见状也是吓了一跳,当即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扶老六起身坐下!”   宫人们纷纷搬椅子的搬椅子,拿软垫的拿软垫。   “去请个御医来。”   说完,章和帝看着越青君送来的证据,也没问是真是假。   反而问道:“先前他害你,你还帮他说话,怎么今日却是拿着证据向朕告状了?”   在章和帝的锐利视线下,越青君面色不变,他病怏怏地歪倒在椅子里,一副病得难受,全靠一口气撑着的模样。   “先前多半是有人设计,三哥纵然有心,却未必当真动手,可如今却是三哥真心实意想要害儿臣,儿臣自然不愿再忍。”   原来他还知道太子是想害他。   章和帝还以为这儿子是真的修佛修傻了的圣人呢。   御医过来与越青君看伤诊脉。   “六殿下受的伤不轻,失血过多,气血两虚,又受了寒,不易痊愈,得好生养着,否则极易留下后遗症。”   宫中的御医总会将病情说重两分,越青君的伤并没有他说的那么严重,但这话落在章和帝眼里却已经足够了。   “来人,去查查太子近日是不是在东宫好好反省。”说完这句话,章和帝忽觉头有点晕,眼前一黑,整个身子歪了歪,还在被身边人眼疾手快地扶住,这才没摔着。   “父皇!”   “陛下!陛下您没事吧?!”张忠海心头一慌,差点没吓得心脏骤停。   作为身家性命全系在章和帝手中的太监,这世上没人比他们更盼望章和帝能长命百岁。   章和帝也就黑了那一下,很快又站稳,视线也恢复正常,只是方才那瞬间的不适还是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当即也不站着了,就近坐了下来。   只是想到自己这是被太子气成这样,章和帝心中就更对太子多了几分厌恶。   若说从前只是看太子不顺眼,那么现在就是恨不得立马把太子赶走,多看一眼都不想。   “也别看了,让太子在东宫待着,没朕的允许,不许出院子!”   张忠海心中一惊,这都不仅是禁足了,若是再有人在太子院子外守着,这与软禁都没什么两样。   但他仍是将头低下,恭敬应是。   天子发话,底下的人跑得飞快。   跟在章和帝身边的都知道他想要废太子的心思,此时想着,或许机会就要来了。   宫人们对越青君的态度更加殷勤了几分,手边的茶一直是热的,越青君却没注意茶,而是多看了章和帝几眼,御医就在一旁,顺便小心谨慎地替章和帝诊了回脉,却是没诊出什么大问题。   章和帝虽然不似从前昏君般把身子掏空,但也难免有些富贵病,只能依靠调理,但调理这种事不仅需要时间,还需要病人配合。   要让章和帝几天不吃荤腥不碰女色还可以,要他长时间不吃荤腥不碰女色那就纯属做梦。   因而往往还没调理好,状态就又回去了,甚至因为报复性放纵,还会反弹。   章和帝见自己没事,心里不觉得是什么大病,也就不放在心上,太医也不愿意引火烧身,且也确实不算急病,便无人提醒,久而久之也就这样了。   “都是儿臣不好,竟不知父皇身体不适,还拿别的事来惊扰父皇,害得父皇劳心费神。”越青君适时刷了下孝顺好儿子的经验条。   章和帝不想他耽误自己给太子扣个不孝帽子的机会,当即皱眉道:“这与你有什么关系,都怪太子行事不端,残害手足,朕是被那个逆子气成这样的!”   越青君低头轻咳:“三哥……或许也是受了小人蒙蔽……”   “你还替那个逆子说话?!”章和帝不悦道,“难道你不想讨回公道了?!”   越青君沉吟半晌方才双眼微红,一脸心疼地看向章和帝:“儿臣是父皇的儿子,三哥也是,儿臣只是不想让父皇在病中仍要为兄弟不合而伤心难过。”所以宁愿受委屈。   章和帝心中一软,此时看着越青君,竟然当真有一丝真心,拍了拍他的手背,“儿女无数,可时至今日,只有老六对朕真心啊……”   不出半日,章和帝的这番话就随着太子谋害六皇子,章和帝被气病倒这两件事传遍了前朝后宫。   太子昨日在宫外别院饮酒作乐,庆祝越青君失踪危在旦夕,结果睡了一天酒还没醒,就收到越青君回来了,并且还去章和帝面前告自己状的消息,他心中大惊,连忙赶回东宫,几乎是跟那些看守他的侍卫一起到的。双方碰面,十分尴尬。   此时太子还一脸昨夜笙歌、酒意未醒的模样。   此事被禀报到了章和帝面前,直把章和帝气得又发了次火,这下让侍卫们不必回来了,就留在东宫看守太子。   除了没有下诏书,已是明明白白的软禁了。   消息传到凤仪宫,皇后正午睡醒来,梳头宫女为她挑着白发,一不小心竟将她扯痛了。   “奴婢手笨!请娘娘责罚!”   皇后神色淡淡,面露疲倦,“起来吧。”   “娘娘往陛下面前走走,陛下看见娘娘,必然会轻饶太子。”宫人道。   皇后缓缓闭眼:“本宫直到此时才得知消息。”   从未如此明白地彰显着太子失势。   “凌霄殿里的人,都知道他是铁了心要废太子了。”   “太子殿下乃元后所出,是陛下唯一的嫡长子,陛下应当不会……不会如此绝情。”   “嫡长……嫡长又如何。”皇后轻笑一声,“在他心中,只有他自己是最尊贵的。”   章和帝不仅是嫡长子,还是先帝先后唯一的孩子,唯一的真爱结晶,若论尊贵,太子也比不得。   皇后低头看着自己多出来的几根白发,低声轻吟:“自投深宫二十年,但将青丝换白头。”   她终究没能守住姐姐用命换来的东西。   *   太子被软禁,眼见着就要发生巨大变动,京中皆是风声鹤唳,家家户户都小心翼翼,生怕触了哪位贵人的霉头。   倒是有太子部下为其奔走,但收效甚微,因为太子手下第一支持者此时竟选择了沉默,并未多做什么。   有人不忿,找上崔府,却是要么被打太极,要么见都没见。   就是这种仿佛随意一根稻草都能压死骆驼的关键时候,所有人都战战兢兢担心惹祸上身,却又一人先出了头,打响了太子被废第一炮。   朝阳公主酒后打死了驸马!   “父皇,女儿不是故意的,女儿只是喝醉酒认错人了,把驸马当成了寻常乐师画师!”若是平常,朝阳公主还不会这么担心害怕告罪,可在这种关头,饶是她从前再被宠得无法无天,也知道这不是小事。   章和帝对她难得的告饶并未心软,反而十分严厉。   “私德败坏,不敬夫家,朝阳,你简直太放肆了!”   “上次你打你妹妹,都是自家人,朕就不说你什么了,结果这次你更过分,竟然把驸马都打死了,你要朕怎么向驸马的家族交代?!”   朝阳公主心中也气,什么不说我,你转手就把我的食邑送给那个贱婢就不算什么了吗?!   我打死个人怎么了?!你杀的人还少吗?!   我私德败坏?那不也是跟你学的吗?梅妃可是现在还住在瑶仙宫呢!   驸马怎么了?驸马很尊贵吗?从前说这个不喜欢就换一个的人不是你吗?   像打死人这种事,朝阳公主干过的也不是这一回了,只不过这次死的是驸马而已,她也很气愤,谁让驸马要在她醉酒时凑上来,被看错打死不是他应该的吗。   皇后一心只有太子,从小对朝阳公主就不怎么上心,反而是章和帝十分疼爱这个唯一的嫡女,朝阳公主也跟他更亲近,可以说,她身上的东西,绝大部分都是跟章和帝学的,不过朝阳公主更直白,而章和帝更虚伪罢了。   朝阳公主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你章和帝就是什么好人了吗。   “好、好!既然父皇要给驸马家族一个交代,那就把女儿的命拿去赔给他们吧!”说罢,朝阳公主转身一冲,撞在了柱子上。   周围人纷纷上前拦住,“公主!”   “哎呦!公主诶!”   “放开本宫!”朝阳公主拼命挣扎。   见人没真出事,章和帝惊吓之余更加恼怒,“不仅不知悔改,还威胁朕,朕看你是要反了天了!”   “来人,把公主送回公主府,没朕的命令不许出来。”   越青君在府中一边养病,一边盯着人将宁悬明的东西搬来主院。   既是宁悬明的东西,他此时也在现场。   宁悬明似笑非笑看他:“到底是觉得我的院子不够大,担心我不便,还是殿下别有用心?”   回来后,越青君就以两人都要养伤为由,将他留在主院,说是方便人照顾,也方便他们说话聊天。   但如今越青君风寒已好,脚上手臂上的伤也越来越好,宁悬明更是寻常看不出他受了伤,越青君也不放人。   直到宁悬明说自己要处理积攒下来的公务,越青君才说将他的东西都搬过来,宁悬明才知他心思,不,或许是一直知道,只是从前并未去想罢了。   越青君微微一笑,“是,是我心怀不轨,总想离悬明近些,醒来是你,睡时也是你。”   他这么直白,宁悬明反倒是无话可说了,正当他想再开口时,就听有人来报:“殿下,门外有一位年轻郎君来投,他说他姓李。” 第44章 心如磐石,不可转移   这个时间上门,还说姓李,来人是谁自然也不必说了。   出于某些众人心照不宣的原因,李少凡那本诗集在京中大卖特卖后,被大家一致忽视,仿佛被遗忘在某个角落。   诗集的火爆和广泛传播并没有为李少凡带来多少好处,而除了诗集,他本人也并不足以让朝阳公主对他有多少兴趣,入了公主府,新鲜了两天,就被抛到一边。   但李少凡很感谢这样的冷待,虽然朝阳公主很美,但他对给对方当狗没有任何兴趣。   在公主府期间,李少凡试图搭上更多贵人的线,然而公主府最多的人是如他一般的“贵人”,他想见其他贵人,以他的身份根本不够格,为此,李少凡只能在公主府拉拢和他一样的人之余,抱紧六皇子这条大腿。   为了好好抓住这条关系,李少凡紧盯许久,还真被他抓住了一个机会,如今太子与朝阳公主一朝失势,章和帝不仅让朝阳公主禁足,还将公主府里的所有男宠都遣散,李少凡也是因此得以离开那个鬼地方。   虽然六皇子向来极少接受他人投靠,但有先前的救命之恩在,他总能在这里谋得一个位置吧?   果不其然,被人请进去时,李少凡觉得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一半,至于另一半,就看这位六皇子究竟是不是真的好人了。   在下人的带领下,李少凡一路来到书房,屋中仅有越青君,连伺候的下人都没有。   李少凡心里下意识生出一抹警惕,实在是被崔家那段遭遇吓怕了,呆在原地连行礼都忘了。   越青君见状眼底闪过一丝笑意,语气温和道,“李郎君请坐。”   李少凡回神,这才匆匆行礼:“李某见过六殿下,数月未见,殿下神颜比上次还要惊艳众人。”   “李郎君不必多礼,此次多亏你提前告知,我才能化险为夷,原就让人备了厚礼,只是一直不知是否好送上门,如今倒是正好,若是方便,李郎君可告知我如今住址,我好让人将谢礼送过去。”   越青君一番话说得颇为礼貌,也丝毫没有身为皇子居高临下的蔑视姿态,算是李少凡见识过这个世界的残酷后,遇到的对他态度最好的天潢贵胄。   可就是说的这话,李少凡根本答不出来。   只好苦笑道:“想必殿下也知道了,我刚被赶出公主府,又在京城无亲无故,实在是没有去处。”   “实不相瞒,今日前来,便是想求殿下看在先前我冒险报信一事上,给李某一个容身之处。”   越青君下意识微微蹙眉,显然并不是很愿意,随后他笑了笑:“李郎君应当也知道,我极少接受他人来靠。”   李少凡低头应是,转而却又道:“殿下不喜人来投,是不愿让陛下误会您结党营私,可既是结党营私,那也是有权有势之人,李某无官无职,无亲无友,身后也无家族势力,不过是会写几首酸诗,殿下实在不必太看得起李某,完全可以将李某当成一个落魄书生,因心生怜悯而收留。”   话说的好听,自己那些来历诡异的诗集,得罪崔家、朝阳公主、五皇子的经历,那是一个字没提。   好似全然不存在一般。   收下李少凡,会吸引不少太子党的目光和仇恨。   但,有他告发太子刺杀自己一事,越青君本也和太子不死不休了,多一个李少凡也不会如何。   既然李少凡都不介意暴露是自己通风报信,越青君当然也不介意报答一下“恩人”。   “李郎君自谦了,数月前的赏诗宴上宾客如云,皆是喜爱你诗集之人,有此才能,如何能算落魄书生。”   越青君先夸了一句,只是李少凡嘴角笑得很是勉强,从前他还在天香楼挥毫泼墨,如今他却比任何人都不愿意提及那本诗集的来历。   “李郎君于我有恩,无论如何,我也不能不回报一二,只是如今时机不好,若是我明着将李郎留在身边,岂不是向众人明示,就是你向我通风报信?届时李郎只怕有性命之忧。”越青君凝眉,做出一副为他忧心的模样。   李少凡还真没想到这一点,名正言顺脱离了公主府,他就迫不及待来找越青君,如今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想到朝阳公主,又想到崔行俭,李少凡心中一紧,一时竟有些畏惧后悔。   “那……那……”   要他放弃六皇子,又实在舍不得。   越青君好心给他提了个建议,“我府上虽不好留你,但我名下有工坊,工坊目前正在招人,李郎若是能自己寻去,我便能让人给你安排一个管事的身份,如此,倒也不算因报恩才收留你。”   李少凡听着觉得可行,当即询问:“不知殿下的工坊在哪里?是做什么的?”   越青君淡淡一笑,目光一错不错看着他,“京城的火树银花不知李郎是否耳闻?”   李少凡瞳孔一缩。   待到人离开,宁悬明方才从屏风后出来,并不作声。   “悬明可是不喜我接受这等人?”越青君看他,“若是悬明不喜,我便让人与他说,还是用银两还了恩情。”   宁悬明摇头,“他虽不好,但也确实于你有恩,所求并不过分,应允也是应当。”   越青君一笑:“是了,悬明若是眼里容不得沙子,又怎会在京城留到至今。”   宁悬明稍稍挑眉,“我发觉你似乎很喜欢打趣我?”   越青君忍笑轻咳,“悬明不也一样?”   “你我本就志趣相投,性情相合,你有我有,我有你有,实在不必只说我。”   宁悬明默了默,一时竟无法反驳。   二人四目相对,纷纷弯了唇角。   宁悬明起身行至越青君身边,认真正了正他头上的玉冠。   “欲戴其冠,必承其重。”   “殿下要好好保重自己,只愿殿下心智坚定,无论是权势名利,亦或是奸佞小人,皆不可动其心志。”   这大约是宁悬明作为臣子最真心,也最重要的祝福了。   越青君牵住他的手,亦十分认真回道:“必如悬明一般,心如磐石,不可转移。”   一心一意完成本书,改写结局,如何能不算意志坚定呢?   他可没说过自己的目标是做个好皇帝啊。   *   朝阳公主一事,让朝臣们敏锐嗅到了气息。   太子气数已尽。   五皇子党摩拳擦掌,磨刀霍霍向将太子党斩于马下,可太子党也不愿意坐以待毙,他们集结势力,想用正统压一压章和帝。   于是,成国公又进宫了。   作为开国勋贵,在一众不成气候的废物的对比下,成国公府一向低调,家中仍有子侄在军中担任要职,如今这一位成国公辈分足足大上章和帝两辈,他和宗正凑在一起,是连章和帝都不得不妥协的地步。   虽然只能用一次,但也足以让太子度过此次危机。   然而他们运气实在不好。   章和帝刚刚接见他们,话题还没开始深入,就有禁军前来禀报。   章和帝听到消息,脸上强忍着的不耐烦当即转变,松了口气,“许是要事,不便耽误,国公和宗正暂且稍坐片刻。”   说罢,他便让禁军进来,此时脸上甚至没忍住带上了笑意。   然而在听完禁军的禀报后,他脸上的笑意十分可笑地僵住了。   “你、你说什么……?”   禁军副统领也十分不想来做这个禀报的人,然而他们统领还在受罚,底下小将又不够格,只能由他顶上。   于是,他硬着头皮说了第二遍:“先前陛下让末将去查太子殿下偷偷出宫去做什么,末将几番查访,发现太子殿下在宫外有处隐蔽的宅子,院子里藏着一个外室,而这外室容貌,竟然……竟然与已故的柳贵妃极为相似……”   章和帝脸色涨红,却仍是咬牙问道:“极为相似?究竟有多相似?”   禁军副统领犹豫了一下,“几、几乎……一模一样……”   说着,他狠狠低下头去,不敢见天颜。   章和帝手握成拳,捏得死紧!   半晌,他猛地拿起手边茶盏,用力一摔!   啪!   茶盏碎裂一地。   “放肆!”   “传朕命令,太子不孝不悌……”   “陛下!”   “陛下冷静。”   见章和帝盛怒之下就要下诏废太子,宗正和成国公不得不出声。   “太子后院侍妾不少,不像是能做出觊觎庶母这种事的人,说不定其中另有隐情,陛下此时冲动行事,说不定就中了他人奸计。”   无论是与太子相争多年的五皇子,还是此次状告太子的六皇子,都有嫌疑。   章和帝见这两人实在碍眼,但自己又确实不好应对。   本来不想追究是不是真相,也不想知道自己是否被儿子戴绿帽的章和帝,此时也不得不对禁军副统领道:“你说的那人呢?将人带上来。”   不多时,一名红衣女子就被带了上来,她满脸惊惶,“你们、你们要做什么?为什么抓我?!”   抬头看向章和帝,脸上尽是怯怯惹人怜惜,“你、你是皇帝?小女子参见陛下!”她好似才发现这里是何处一般,吓得跪伏在地。   章和帝目光去鹰隼般死死盯着她,“柳氏,你可还记得朕?”   红衣女子秀眉微蹙,“柳氏是谁?小女子名唤冬儿,并不认识什么柳氏。”   章和帝向来怜香惜玉,可今日却不曾留情,“来人,给她上刑,直到她说出来为止。”   红衣女子瞳孔一缩,眼中垂泪,慌忙道:“陛下明鉴,我真不是什么柳氏,陛下、陛下……啊——!”   当着天子的面,下面人也不便用那些阴狠手段吓着贵人,但无论是夹棍还是打板子,都是从前锦衣玉食的柳昭仪受不了的。   在坚持了半个时辰,见章和帝没有丝毫心软后,柳昭仪终于意识到,自己再如何硬撑,也只会是个死后,彻底放弃了。   她口吐鲜血,声音虚弱无力:“我招……我招……我是柳昭仪……”   她眼中泪珠盈盈,望向章和帝时仍带着从前的深情。   “陛下,臣妾想您想得好苦啊……”   章和帝绝不可能对一个与自己儿子有染的妃嫔手下留情,柳昭仪一定会死。   但见对方为他落泪,章和帝难免缓和了语气。   “想朕?你与太子私通,甚至假死脱身做太子的外室,这就是你说的想朕?”   柳昭仪此时瘫软在地,跪都跪不住,却仍是将自己最脆弱最美丽的那一面展现给章和帝。   “陛下有所不知,臣妾也是受人所迫。”   “当初太子给臣妾与六皇子下药,欲陷害六皇子,六皇子机敏逃脱,臣妾却被太子强迫失身……”   “皇后为太子善后,软禁臣妾,并要害臣妾,臣妾求救无门,被灌下毒药,本以为就此与陛下永别,此生再无法说一句道别,却不想再睁开眼,竟是在宫外太子私宅。”   “太子觊觎臣妾,为此设计臣妾假死,臣妾区区弱女子,无法与之抗衡,整日以泪洗面。”   章和帝还不信,他皱眉道:“那你刚才为何否认?”   柳昭仪苍白的小脸满是苦意,“臣妾只是希望,我在陛下心中,是死去的柳贵妃,而非苟延残喘的冬儿。”   章和帝闻言,虽还是不会原谅柳昭仪,但还是对将死之人生出几分动容。   “既如此,朕留你一个全尸,赐你白绫,临终之前,你可还有什么想说的?”   柳昭仪双目望着他,泪珠簌簌滚落,十足惹人怜惜,“上一次没来得及向陛下道别,这一回,还请陛下许臣妾离陛下近些?臣妾想记住陛下,将来到了阴间,也想在奈何桥边等候,轮回再与陛下做夫妻。”   章和帝见她虚弱不堪,奄奄一息的模样,也不觉得她有什么危险,在其他人不赞同的目光下,走到柳昭仪面前。   柳昭仪一副得偿所愿的模样,面上感激涕零,“有陛下不计前嫌,臣妾死而无憾。”   “只是……”   “仅仅是衣物的味道,只怕不足以让臣妾记住陛下气息,既然陛下许诺了臣妾,那就再多给臣妾一点吧……”   下一刻,柳昭仪一跃而起,扑到章和帝身上,一口咬在了章和帝脖子上,用尽全力,鲜血淋漓!   “啊——!”惨叫声响彻宫殿。   “护驾护驾!”宗正捂着心口。   宫人们迅速将柳昭仪拉开。   “哈哈哈……”柳昭仪哪里还有刚才的深情样,脸上满是恨意与快意,“天子又如何,比秦楼楚馆里的妓子还肮脏丑陋,生的儿子也令人恶心,你以为太子就喜欢我一个庶母?何止呢,除了我,他连……”皇后都……   一剑穿心而过,最后那几个字含糊不清。   柳昭仪缓缓倒地,闭上眼睛。   越青君点开虚拟光幕,找到柳昭仪的位置,【昭仪之死】渐渐变成了【柳絮】,这是柳昭仪自己都不记得的本名。   【心如浮萍,身似柳絮,身着锦绣二十载,梦里繁华无处寻。】 第45章 镜花水月   “母后!母后救我!”得知禁军带走柳昭仪后,太子就万分惶恐不安,乔装改扮偷偷从东宫出来求到了皇后面前。   此时的太子尚且只是惊惶失措,想着皇后一定能帮他解决,就想从前一样。   皇后却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若非今日,我还不知道你竟然做下这么大的事。”她的人只知道太子在宫外有外室,却不知外室竟是曾经的柳昭仪。   “当初我让你解决柳昭仪,原来你就是这么解决的,还死死瞒着我。”   “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打算了,不需要我指手画脚了。”   太子越听心中越慌,跪在皇后面前,抓住皇后的衣摆,“母后,儿臣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以后儿臣一定万事都听你的!”   皇后缓缓将太子手中的衣摆扯出,抖了抖上面的灰尘,“你是一国太子,总听皇后的话算怎么回事。”   “从前是我疏忽,今后不会再拘着你管着你,你可以尽情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无论是养外室,还是觊觎庶母,都不必告知本宫。”   太子手中一空,仿佛身心都被掏空一般,望着皇后眼中的漠然与毫不留情,心中陡然生出一个念头,皇后不要他了!   从小养育他,比亲生母亲还要亲的皇后,终于彻底放弃他了!   霎时间,眼中竟是泪如泉涌。   “从小我就是太子,就是你的儿子,四岁时从宫人口中得知你不是我亲生母亲,还是你打死了那两个说闲话的宫人,说你永远都是我的母亲,这些你都忘了吗?”   皇后眼神有一瞬间失神,仿佛回想起了那个时候,不过也仅仅是一瞬。   “我是你的母后,这一点从未改变,只是再是孩子,也有长大要离开父母庇佑的那一天。”   太子看着她,忽然笑了:“是啊,就算是母后又如何,我的亲生母亲尚且弃我而去,你抛弃我,再正常不过了,毕竟你本就不是我的生母。”   啪!   皇后一巴掌扇在太子脸上,冷漠的神色中染上一丝怒气。   太子被打,却是笑得更大了,“你打我,为了一句话,也只有在她的事上,你会如此斤斤计较,寸步不让。”   “从小我就不如五弟天资聪颖,先生们讲的课,我要花更多时间才能听懂,学习骑马射箭,也比别人更慢,你当面只让我用功,背地里嫌弃我蠢。”   “是啊,我是很蠢,你们都是聪明人,所以我听话,听你的话,听表兄的话,听先生的话,装出一副善于纳谏的样子,你们又在背后嫌弃我没有主见,连朝阳都看不起我。”   “可你们这些聪明人,最后却还要依靠我这个蠢人,你说可笑不可笑!”太子笑容充满快意,有那么一刻,竟与柳昭仪十分相似。   二人一个贵为天潢贵胄,一个身份低贱,然而在命运上竟是惊人的相似。   皇后的手在颤抖,似乎是想再扇太子一个巴掌,最后却忍住了。   太子却好像终于抓住一个机会,将心中那些憋了许多年的话尽数脱口而出。   “一直以来,我是你的太子,是表兄的太子,是朝阳的太子,我不想学,就逼我学,我不想走,就逼我走,小时候我骑马摔了,哭着说不学了,不做太子了,你第一次打了我。”   “你说这是我生母付出生命才换来的太子之位,无论如何也不能丢。”   “如今我想问问,若是她泉下有知,见到你这样对待她唯一的儿子,会如何看你?”   皇后不禁浑身一颤,稍稍往后退了半步。   太子愚钝,却也知道如何最能扎皇后的心。   他指着自己红肿起来的脸颊,对着皇后笑容讽刺,“我是她的孩子,是从她身上分出的血肉,你打的究竟是我,还是她?”   皇后握紧双拳,眼前竟有一阵晕眩,扶住柜子方才站稳。   太子又哭又笑。   他的母后,他从小叫了无数次的母后,就连要舍弃他,也不曾有一瞬心软的母后,竟然连想象打了那个人都有这么大的反应。   为什么?   凭什么!   明明这么多年来,你养育的是我,陪伴的是我,看着长大的是我,却永远只记得那一个人。   他们二十多年的母子,竟比不上那十几年姐妹。   太子活了近三十年,在自己最爱的母后眼中,却从未有一天是自己。   不过是镜花水月,为旧人影。   殿外忽然传来宫人匆忙的脚步声,打断了殿内的母子对峙,“不好了!娘娘,陛下被刺杀了!”   皇后猛然抬头。   太子却是浑身一软,瘫软在地,眼中再无半点光明。   禁军前来将太子带走下狱时,所有人都知道太子完了。   开朝以来,从未有被下狱的太子,大不了圈禁后一杯毒酒了事,章和帝恨死了太子,越是恨极,就越不想太子就这样轻易地死。   他要太子成为阶下囚,成为世上最为低贱之人,尝尽苦楚与羞辱。   此时此刻,他那本就不多的父子之情早已化为灰烬,只剩下满心厌恨。   皇后亲自去见章和帝,都被拒之门外,这可是从前从未有过的。   宫女在旁想要安慰,皇后却抬手制止,“去东宫把璋儿带来。”   宫女询问:“只带大郎君吗?”   太子这些年膝下也有好几个儿女,最大的卫璋已经有十岁。   皇后垂眸,“只带璋儿还可以说是本宫关心孙儿,都带来算什么?担心天子将太子子嗣一网打尽吗?”   宫女心中一惊,虽然确实是担心皇孙们的安全,但若是明明白白表现出来,就是戳章和帝肺管子了。   “再派人给成国公与宗正送去一份厚礼,就说这次吓到二位老人家了。”   “太子终究做了这么多年太子,无论陛下要如何处置,多少留几分体面,就算要……一杯酒足矣。”   为了让璋儿名正言顺,太子就继续做着他的太子吧,直到他死。   *   短短几日,太子偷藏庶母为外室,皇帝被其行刺,太子下狱几件事接连发生,根本不给人反应的时间,太子党这下算是彻底偃旗息鼓,自知太子已经救不了了,病的病,退的退,告老还乡的也都在写奏折,几乎转瞬间,就风流云散,再无气势。   越青君暗地里甚至接到了不少曾经的太子党的投靠,什么都不要,甚至自带资源。   他们已经为了从龙之功付出太多,不想被事后清算,只能另寻靠山,比起本就有许多人支持的五皇子,当然还是势单力薄的六皇子更有机遇。   越青君却并未答应这些人,皆以养病为由将它们拒之门外。   吕言看着都有些着急了,“若是殿下不应,他们也不知是何下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殿下慈悲为怀,何不收下?”   越青君摇了摇头,“还不到时候。”   闻言,吕言竟诡异地放下心来,是不到时候,而不是没有那个意愿,大约是对越青君的要求一再降低,他竟觉得这样就已经够了。   与越青君的低调不同,五皇子近来神清气爽,意气风发,走起路来都带着风,听说宫中发生的事后,他当即进宫探望章和帝,做出个孝顺好儿子的模样,虽然章和帝并未见他,但他也不生气,转而去了贵妃宫中。   “母妃,早知道那个柳氏还有这种效果,咱们也不必……”   贵妃给他一个眼神,五皇子将未说出的话咽了回去。   贵妃沉声道:“你且记住,咱们不过是给禁军指了路,其余什么也没做。”   他将来是要做太子的,身上绝不能有任何污点。   五皇子当即点头:“儿子谨记。”   贵妃警告地看着他:“马上就要发生大事,你近来老实点儿,陛下如今看谁都不顺眼,连我也不见,你若是触了霉头,那才是得不偿失。”   五皇子心中的浮躁散去大半,“我这次进宫,还是给蕙兰请御医。”从生产后,五皇子妃的身子就一直没养好,时常卧病在床,连府上的事务都不得不交了大半给两个侧妃。   “让她好好歇着,少劳心劳力。”贵妃对这个儿媳还是很满意的,又送了不少药材让五皇子带回去。   待人走后,贵妃方才蹙眉。   女子生产有多危险,贵妃自然比五皇子知道的多,想着五皇子妃嫁进来生了几个孩子,平日又要操劳,她心中已经有了不太好的预感。   “把名册拿来,本宫看看。”   *   章和帝一连几日待在凌霄殿,殿内气氛很沉重,柳絮那一咬,虽然并没有咬到要害了,只需要上药就能将其养好,但给章和帝的心灵造成了巨大的创伤。   如今章和帝疑神疑鬼,见谁都像要害他,将自己关在凌霄殿中,除了亲近的几个内侍,其余谁也不见。   他连柳絮曾说的皇后陷害六皇子一事都抛诸脑后,满脑子都是朕受伤了!有人伤了朕!   凌霄殿的摆设茶具换了不知道多少套,章和帝依然没有消气。   “陛下,罪人尸身已经挫骨扬灰。”负责处理柳絮尸身都内侍终于回来。   得到内侍的这句话,章和帝方才觉得心口那股气顺了不少。   听到对方被挫骨扬灰的那一刻,章和帝只觉得这几日压在自己心头的那股沉重的阴影散去了大半,看人也不像先前那样,觉得人人都要害朕了。   凌霄殿内气氛松快不少,然而即便如此,也无人敢在章和帝面前提起太子。   虽然此时章和帝还没有下诏废太子,但众人皆知不过迟早的事,但无论太子下场如何,都不是他们这等人能够插手的。   “陛下,今日天清气爽,不如去御花园走走?”张忠海适时提出。   章和帝在凌霄殿憋了许久,脖子上的伤都快好了,如今心情舒畅,就有些坐不住,迫不及待想出去放风。   御花园虽也没什么好看的,但总比这封闭的殿宇强上许多。   天子发话,宫人纷纷动了起来,一时间,凌霄殿竟又恢复了从前的热闹,好似这几日的事从未发生过。   正在任由宫人伺候穿衣,殿外就有人急匆匆跑来,摔倒在地,整个人还在地上跪滑了好一段,“陛、陛下,边关传来八百里急报,突厥在几日前突袭远峰镇,刘将军阵亡,远峰镇已被突厥占据,现已过千丘关,兵临玉苏城下!”   什么?!   章和帝猛地站起,给他戴冠的宫女反应不及,手中还未戴好的冠冕掉落在地,方才梳好的头发也被碰得重新散落下来。   正在悬挂玉佩的宫女手中的龙形玉佩也落在地上,明明铺着厚实的地毯,玉佩还是碎成了几块,拼都拼不起。 第46章 封王   宣政殿内,百官齐聚于此,还是许久未能得见的盛况。   只是今日相比朝会,在场官员大多窃窃私语,人声嘈杂,丝毫没有朝会时的肃穆。   两刻钟后,方才有天子仪仗出现。   章和帝一张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的脸像是老了五岁,“急报都看了,各位爱卿,可有解决之法啊?”   宣政殿内鸦雀无声,众人皆是低着头,就怕被章和帝注意到。   “怎么,满朝上下,竟无一人有主意?”章和帝视线一扫,最终视线落在兵部尚书身上,“高爱卿,你呢,也没什么想说的吗?”   被点名的高尚书出列行礼:“突厥打破协议,冒犯我国边境,若不能给予反击,只怕丧我国威。”   “高尚书上下嘴皮一碰,就是打,你可知道如今国库空虚,朝廷财政也不过勉力支撑,打仗要的银子,可不是几十一百万能打住的,加收重税,招兵买马,天下非要民不聊生不可。”唐尚书当即出言反驳。   有了开头,接下来甚至无需章和帝说什么,堂下百官就自己吵了起来。   主战派觉得突厥很嚣张,若是不打,说不定改日就能打上京城。   主和派觉得突厥或许只是想要些钱粮,给他们就是。   如今正值盛夏,牧草繁盛,突厥远不到需要劫掠卫国的地步,一切都只是新上任的突厥王想要彰显威能,才擅自兴起的战事。   只要给的东西能让新上任的突厥王满意,他就会退兵。   看朝堂上的官员反应,很显然,这个可能说动了大部分人的心。   卫国承平已久,在安乐窝享乐多年的人,并不想兴兵作战。   章和帝又何尝不是如此。   这是件大事,不可能一个早朝就商议出个结果,就算要议和,如何议和,能给多少金银,还有现在还没开始议和,边关总不能束手就擒,如今还是得打,既然要打,就要给粮给钱给兵器,一切都要细细商议。   过了午时,朝臣们暂时歇息,章和帝也终于能回凌霄殿歇歇脑子。   午膳依旧如从前般丰富,甚至为了照顾章和帝的心情,御膳房还绞尽脑汁,将菜品做出了花样,就那个繁花似锦,就比从前多了几个颜色,然而章和帝依然没什么心情。   “陛下,再不吃就要凉了。”张忠海在旁劝道。   章和帝不耐烦道:“拿走拿走。”   张忠海只得让人撤下去。   宫女们纷纷给章和帝捏肩捶腿。   不一会儿,便有小内侍赶来禀报:“启禀陛下,罪……大理寺牢里那位,自进去后水米不进,昨日甚至以头撞墙,似有……寻死之意。”   太子虽未被废,但也无人敢在章和帝面前称呼太子,只以牢里那位含糊过去。   章和帝猛地睁眼,心中憋着的怒火与惊惶似乎终于找到了发泄的点,一把掀翻眼前的桌案,桌上茶酒皆摔落一地。   “做下那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事,朕让他在牢里反省,他倒好,是要向天下人展示朕逼他去死吗?!”   众人心说你现在做的和逼太子自尽也没什么区别。   “陛下息怒。”章和帝正在气头上,烦心事一大堆,他们不敢多言,也只敢说上一声息怒。   章和帝望着纷纷跪下的宫人,心情稍稍平复,脑子渐渐冷静。   不知怎的,脑中忽然灵光一闪。   对啊,他为什么不逼太子去死呢。   眼前不正是有个好机会吗,不必背上杀子的罪名,更不必愁如何解决舆论,更妙的是还能有助于眼前局势。   章和帝只觉得这一刻的自己简直堪比那些天才。   他双目微亮,迫不及待扬声道:“快,把几位重卿都请过来。”   等六部的人过来,就见章和帝半靠在椅背上,单手撑着脑袋,老神在在道:“……仗,是要打的,就是要输,我卫国威仪也不能丢,但如今国库空虚,粮草军备皆不齐全,我军声势不足,朕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章和帝幽幽睁眼,看着面前几位朝廷重臣,“朕打算派太子亲征,鼓舞士气,也算戴罪立功。”   此言一出,在场即便是自小为章和帝伴读的唐尚书,也不由发自内心地感到一寒。   章和帝哪里是要太子亲征,分明是要送太子去死!   且是师出有名,为国立功。   章和帝看着众人难看的脸色,不由道:“朕会下令让镇守永安城的李不争调兵前去玉苏城,有大舅兄在,定然能保护太子安全。”   若是没保护好,岂不是李不争的过错,是不是还要将人降罪贬职?一次解决了两个心腹大患,你可真是好样的。   太子妃素来低调,李家也一直默默镇守边关,原本无论如何,章和帝都不该担心。   可谁让李家与太子牵扯颇深,李家人又是朝中少有的真会打仗的人才,有政绩有声望,章和帝动不了他们,也离不开他们。   眼前正好有个机会,能一次性解决太子,又能让李家获罪,即便章和帝依然不得不用他们,李家声势却要减损。   他手中牢牢捏着太子妃,不怕李家联合太子直接造反。   这样算来,他还要感谢此次突厥入侵,否则他还无法全然放心地将太子和李不争丢到一起去。   有此危机在,李不争绝不可能抛下边关百姓,支持太子造反。   章和帝越想,就越觉得这个主意几乎完美。   章和帝能这样想,不外乎他也知道李家是老实人,欺负老实人又能算什么欺负呢?你看他们自己都不说话嘛。   在场众人皆静默失语。   太子本就是要死之人,众人心知肚明,他们难道还要为了一个注定要死的太子与章和帝作对吗?   可无论如何,杀人不过一杯酒,逼杀太子还要人尽其用这种事,也实在令人心惊。   最终,还是高尚书低着头,犹豫着说了一句,“陛下,太子若是有所闪失,必会对士气造成冲击……”   章和帝用眼神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语气幽幽道:“有李将军在,太子怎会有所闪失?”他先把高帽给人戴上。   “再说了,太子既能亲上战场,即便有所损伤,也是为国为民,百姓知道,也只会赞他英勇,如此,就真是朕的贤德太子了。”   他本就做好了要议和的打算,还怕士气低迷打败仗吗?   连人的死都要利用一番,他们这位陛下,若是自己做户部尚书,想来国库应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走出凌霄殿时,唐尚书一抹脑门,却只摸到一手汗。   望着天上的太阳,看着明明那么炽烈,可众人却心知,那不过是残阳余晖。   心中总有股预感,距离殿上那位被替天行道的日子不远了。   可这朝堂满座,皆是蠹虫,当真有人能有此心性吗?   章和帝定下此事,也不耽搁,直接转身去见了皇后,这还是自章和帝受伤后,二人第一次相见,章和帝一来便握住皇后的手,亲亲热热道:“近来朕在病中,对梓潼多有疏忽。”   皇后见他如此,非但没有放下心来,反而还心中一紧。   “陛下龙体为上,臣妾只要知道陛下安好,便足矣。”   “国事紧急,朕也是没了办法。”章和帝面上露出一丝为难。   皇后面上担忧不似作假:“臣妾也已经号召后宫姐妹,捐出银钱和不用的衣物首饰,也算是为边关将士尽一份心。”   “有梓潼贤惠若此,朕夫复何求。”章和帝先夸了一句,随后沉吟片刻,方才低沉道,“太子近来举止实在荒唐,朕心甚痛。”   皇后面上也带了几分惭愧与悔恨,“是臣妾未能将太子教好,实在愧对姐姐!”这话倒是十足的真心话。   章和帝拍了拍她的手背,“你从小待太子如亲子,为了他甚至一直喝避子汤,为他劳心劳力多年,如今他做出这种事,怎么能怪你呢。”   在章和帝眼中,这些年来,皇后这个母亲做的实在没话说,这也是太子做出这么多事,他并没有迁怒皇后,且今日还要提前试探(敲打)皇后的原因。   皇后是个好母亲,但她更是他的皇后。   “太子如今这处境,若是再待下去,名声扫地不说,太子之位也岌岌可危,朕如今想了个好法子,送他去边关锻炼一番,戴罪立功,等回来了,他的太子之位依然稳固,你觉得呢?”章和帝一双眼睛盯着皇后。   后者瞳孔下意识骤缩,手心一紧,瞬间失神后,她眼中当即掉下两滴泪来。   “臣妾照顾太子多年,他鲜少离开臣妾身边,若他走了,臣妾只怕要不习惯了。”   皇后握紧手心,闭了闭眼再睁开,复杂瞬间褪去,眼中只剩下坚定:“还请陛下许臣妾将璋儿接到身边,以慰思念之情。”   章和帝缓缓露出笑容,将皇后揽入怀中:“还是朕的梓潼识大体。”   帝后二人站在一起,当真像是一对璧人。   皇后微微垂眸,藏住了眼里的杀机。   *   太子身在狱中,身上的衣物也只剩下一件里衣,幸好如今是夏日,否则阴冷的牢房就能让他冻病。   见到有人打开他的牢房,太子冷笑一声,静静等着白绫毒酒送来,然而却只听见一道声音:“太子殿下,您可以出去了。”   太子脸上的神色愣住,仿佛不敢置信。   当穿上太子服冠,见到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时,太子方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霎时喜极而泣,快步上前道:“是母后,一定是母后救了我!”   “母后她在哪里?我要去见她!”   死里逃生,太子此刻的心情简直难以形容,又惊又喜,激动无比,只想见到皇后好好倾诉一番自己的感激之情,从前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今后他一定永远听皇后的话。   大宫女却低下头,“突厥来犯,陛下有令,命太子殿下亲征突厥,戴罪立功。”   太子脸上的喜悦和感激僵在脸上。   “殿下,走吧。”护送(押解)他的人已经在外面等候。   最终,太子是被堵住了嘴,绑上马车的。   为了彰显太子身份,马车极为华贵,然而坐在马车中的,却是个浑身被束缚,连一句求救都说不出来的太子。   朝廷昭告天下时,百姓尚且在为太子此举感念万分,也丝毫不知,朝廷连若是突厥不答应议和,他们应当割多少地赔多少款都决定得差不多了。   越青君站在城楼上,望着远去的太子仪仗,眼眸深邃,难以辨清。   “悬明可觉得太子可怜?”   宁悬明神色微顿,垂首望着城楼下如蝼蚁的百姓,“若说可怜,下面的人谁不比太子可怜,太子尚且富贵荣华三十年,那些人过着苦日子,都未必活得到这个岁数。”   但……   “但罪行如何,自有律法可以定,即便罪恶滔天,也应当有名有义,如这般冠冕堂皇,不昭不明,并非明君之道。”   “即便这个结果对时势更有利?”越青君问。   “是。”   越青君牵住他的手:“我许悬明,有朝一日光耀万里。”   太子死在了战场上,毫无疑问,甚至死得极为凄惨,身子都被分成了不知道多少块,大部分几乎被踩成肉泥。   无论太子从前有多想发疯,面对毒酒又有多坦然,在面对千军万马的攻击的那一刻,他终究是被激发了所有的求生意志,他想活,他不想死!   然而战场局势哪里是他能左右的,不敢往前冲,他就往后退,却不知这样一来更是让自己置于死地,战场上后退一步,就面临着敌友的前后夹击,不知有多少人并非死于敌军之手,而是被自己人踩踏而死。   如今,太子也成了其中一员,前所未有。   消息传至京城,皇后沉默地闭上眼睛,章和帝装模作样的哭了一番,将太子追封为武德太子,尸身都未能收殓,只有个衣冠冢。   越青君在家中翻看太子的角色详情。   【镜花水月】   【距天一步,遥如万里,只影为新也为故,满堂金玉留不住。】   当日,圣旨便送到了越青君府上。   “朕之六子,雍和纯粹,性行温良……即册封为秦王。” 第47章 如月之白   太子刚去,章和帝就迫不及待将两个炙手可热的儿子封王。   对,两个,一朝封王的不仅有越青君,还有被封为贤王的五皇子。   不仅如此,还有太子的长子,也被章和帝封为郡王。   朝廷根本来不及为太子的去世伤感,就要为新出炉的两位王爷庆贺。   就是苦了永乐王,亲爹刚走,自己虽被封王,但府中丝毫没有要庆祝的意思。   前朝后宫皆知太子因何而死,并不敢为永乐王祝贺,连送礼之人也少之又少,更糟糕的是,太子既然已死,永乐王又不是太子,东宫自然也住不下去,如今只能选好宅邸,等着搬家。   只是众人未曾想到,太子新丧,头七刚过,太子妃就向章和帝提出自己一心向佛,今后想要久居清泉庵,常伴青灯古佛。   天子并未给出回应,既未反对,也未拒绝。   五皇子一早来向贵妃请安,“母妃,父皇真偏心,给儿子不过一个贤字,给老六的却是更贵重的秦。”   封王虽开心,但见太子刚下去,就有一个秦王要与他相争,对方还是秦王,章和帝分明有意更抬举对方。   五皇子并不喜欢贤王这个封号,一个贤字压在他头上,未必没有章和帝的讽刺之意。   五皇子说完,并没有得到贵妃回应,抬头看去,才见贵妃正在走神。   “母妃?母妃?你在想什么?”   贵妃回过神来,“你王妃身子如何?”   五皇子微微蹙眉:“还是同之前一样,并未痊愈。”   “但也没恶化……”贵妃说这话的语气太过复杂,复杂到五皇子也没能听懂。   “没什么,本宫只是希望她能尽快好起来。”贵妃掩住眼底神色。   太子之死当真振奋了边关将士的士气,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担心皇子找他们算账,之后的几场战争,玉苏城还真在物资匮乏的情况下扛了下来。   突厥王久攻不下,此时朝廷才向对方提出议和,并给出了极大的诚意。   大约是觉得杀了卫国一个太子,又能得到如此多的战利品,自己新王威望已然足够,突厥王答应了议和,但开口要的条件却是朝廷给出的几倍。   朝廷不愿意同意,议和之事僵持了下来。   “陛下,自古议和不离和亲,突厥新王上位,年轻气盛,若是我朝愿意送出一位公主做突厥王妃,突厥王便是陛下的女婿,与我朝关系更为紧密,对方也不便狮子大开口了。”   说话之人曾经是太子党,若说世上最感谢太子死在边关的人,他们绝对算其中佼佼者,比起定下罪名事后清算,太子死得干干净净,清清白白,才是放他们一条生路,如今虽然依然倍受排挤,但至少能够急流勇退,不必有性命之忧。   先前为了保命,提前寻靠山的人心中不能说不后悔,旧主未去,便寻新主,名声颜面就差了不少。   此时,再有人来寻越青君,他也并未如从前般拒绝,只是上次上门的那些人,依旧未曾被他接纳。   吕言此时方知越青君用意,“殿下心思敏捷,奴婢自愧不如。”   越青君看他一眼,淡淡道:“我只是单纯不喜欢这样的人罢了。”   “不忠不义的墙头草,留在身边又有何用。”   吕言默默低下头,心中暗自理直气壮地想道:虽然他很想脚踩几条船,但至今并未真的踩上,所以并不算对方口中那等人。   从前吕言还会担心越青君走不远而想多几条路,现在眼见希望就在眼前,他又怎会舍近求远。   王爷放心,他吕言绝对再忠心不过了。   且说和亲一事一旦有人提起,话题与热度就再也未曾下去过。   满朝上下大半都赞同,且如今不是刚好有个最佳选择吗?   朝阳公主,章和帝唯一的嫡长女,身份尊贵,且前段时日刚刚闯下祸端,如今也算戴罪立功,太子已死,皇后都要暂避锋芒,一个朝阳公主不足为惧,正好将她清算了,也能清一清京城女子风气。   就是朝阳公主前科累累,前不久还刚打杀了驸马,若是突厥王误会他们的好意就不好了,但两地往来甚远,只要将消息遮掩好,等人送过去了,对方还能退货反悔不成?   至于朝阳公主愿不愿意,不在他们考虑范围之内,对方要怪也不能怪他们,谁让她凭实力将自己变成寡妇,如今再嫁也是名正言顺。   章和帝虽然刚死了个儿子,但对于要送出去一个女儿也并没有太大的异议,只是有些担心皇后那边的反应。   但朝臣们说的也不无道理,朝阳太合适了,身份最尊贵,名声最狼藉,京城她待不下去,那么嫁去突厥做王妃也是个极好的选择嘛。   突厥王妃的身份不算辱没了她嫡长公主。   当消息传至公主府,朝阳大笑几声,挥鞭就打向眼前奴仆。   “他们这是嫌本宫碍眼了,迫不及待想将本宫像送太子那样送走啊。”   朝阳公主不顾禁足令还在,转身出了府,她找上第一个提出和亲建议的那人,直接冲进对方府上,吩咐侍卫将人绑到自己面前。   冷笑道:“就是你要送本宫去和亲?”   她用脚尖挑起对方下巴,“本宫倒是瞧着,你这一脸褶子和突厥更相配。”   “给我把他的衣服脱光,换上女装拖出去在城里走一圈。”   “记住了,本宫要是去和亲,这就是本宫的洗脚丫头,哈哈哈……”   当着妻妾儿女下人的面,那人被当场扒光了衣服,裤衩都没留,穿上女装绕着城里游街示众,羞愤欲死。   朝阳公主走后,就悲愤地撞了墙,当场就没了气。   消息传出,闹出的动静连章和帝都没想到。   看着堆成山的弹劾朝阳公主的奏折,章和帝啧啧出声。   至于吗?不就是死了个六品官?   还有那人也是,不就是被扒光换成女装走了一圈吗,怎么气性这么大。   对于百官来说,重点不在一个六品小官的死,而在朝阳公主此举对官员对文人的羞辱。   你可以杀我,但不能羞辱我。   若说从前众人只是想推朝阳公主和亲,那么现在是非要她去不可了,否则京城将无她容身之处。   朝阳公主闻言笑了:“如果本宫乖顺听话,就有我的容身之处了吗?”   “朝阳,你太倔强了。”皇后皱眉道。   朝阳公主:“母后,你就是太优柔寡断了,退了一步,后面就有千千万万步等着你。”   “我从小就知道,决不能退让,一旦退让,就有无数人等着来踩你。”   “你若是能早下狠心,太子也不会尸骨无存。”   “我不一样,别人踩我,我一定要千倍百倍踩回去,就算我要去和亲,也绝不会是灰溜溜地离开。”   是的,朝阳公主已经明白,自己会去和亲,并非京城容不下她,百官容不下她,而是章和帝不想留她了。   当她受宠时,章和帝见她做什么都是开心的,在她碍眼时,就算她什么也不做,章和帝也懒得见到她。   她同意和亲,但卫国送出去的金银财宝和割让的城池地盘,都要作为她的嫁妆一起带走。   章和帝闻言皱眉,“嫁妆当然少不了你,但两国议和时两国之间的事,怎么能系你一人身上。”   朝阳公主笑了笑:“父皇若是不答应,我打杀驸马一事说不定会再重演。”   突厥王当然不会被她杀死,但对方会不会以此为由再兴战事,那就不好说了。   “你!”章和帝气结,他这辈子还从未被人这般威胁过,从前宠爱的女儿也不行。   朝阳公主静静望着他,“没有让你多给我多少财物,不过是要一个名分上的事,父皇,从前二十几年父女情,你连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都不愿意答应吗?”   章和帝沉默了。   半晌,他挥挥手,“你下去吧。”   朝阳公主转身就走。   待她走后,章和帝颇为难过地叹了一声,“朝阳到底与朕疏远了。”   您都要把人送去和亲了,还想人家跟你父女情深?做梦呢?   张忠海上前宽慰:“还有秦王殿下呢,陛下。”   “秦王孝心纯粹,绝不会忤逆您。”他是懂得如何捧杀的。   章和帝这才想起来自己这个刚封了秦王的儿子,心情舒畅不少。   “对了,老六呢,怎么近日都没看见他?”   “秦王府上近来很是热闹,殿下怕是没能寻出空闲入宫。”   章和帝眉头还未皱起,就听外面内侍来报:“启禀陛下,秦王殿下觐见。”   张忠海:“……”   章和帝眉眼舒展,“还不快让人进来。”   越青君今日难得穿了一件白色带了一点点蓝调的衣衫,如月之白,远看不明显,近看才能分辨。   短短一年时间,从无人问津的小透明皇子,到如今的秦王,越青君如今炙手可热的程度甚至远超被封为贤王的五皇子。   然而越青君却一如既往衣着朴素,言行低调,不曾有半分骄傲,仿佛与他而言,这不过是寻常事,并不值得将其放在心上。   见到这样的越青君,章和帝有种此时仍是一年之前,此间之事从未发生的错觉。   不得不说,这让章和帝感觉自己仿佛还像一年之前一般健康,心情舒畅不少。   也不等越青君行礼,直接招呼道:“老六来了,快过来,刚好同朕商议一番和谈之事。”   越青君坐了过去:“既是议和,父皇何不让各部堂官一同前来?”   “有同他们说的时候,此事还要先与你说才行。”章和帝笑容和蔼,看向越青君的目光也十分宠爱,仿佛他是他最宠爱的儿子。   至少在章和帝心中是这样。   越青君笑了笑:“若是能帮到父皇,也是儿臣荣幸。”   “不知父皇需要儿臣做什么?”   章和帝:“你如今身子可好?”   “多谢父皇关怀,已与从前无异。”越青君面露感激。   “可问过御医,能否长途出行?”章和帝又问。   越青君微微一愣,抬眸看向章和帝,似是不解,又好似明悟什么,有些不敢确定。   章和帝笑容愈深,并未再卖关子:“朝廷即将派人出使突厥,既是签订和谈协议,也是送公主出嫁。”   “众位皇子中,朕最看重的,自然是你。”老五都比不上你。   “这是国之要事,交给你,朕才放心。”我多看好你。   越青君起身一揖,郑重道:“承蒙父皇看重,儿臣自当尽心竭力。”   尚未直起身,便又听章和帝继续道:“出使突厥一走数月,你府上总不能无人打理,朕欲将李远山的女儿赐给你做侧妃,你以为如何?”   李远山的女儿?   天下重名之人数不胜数,但能被章和帝放在眼中并且在此时提起的李远山,不外乎一人,前不久才刚被斥责的李不争他亲爹。   李远山妻子早逝,未再续娶,膝下只有一双儿女,所谓李将军的女儿,只能是李不争的妹妹,太子妃李灵仙。   越青君眸光微动,缓缓直起身,看向章和帝。   后者轻叹道:“李远山为朕尽忠多年,朕实在不忍他的女儿从此青灯古佛一生,虽是再嫁之身,但给你做侧妃也是足够的。”   时下再嫁之人并不少,再嫁的女子身价也并不低贱,但兄长的妻子再嫁给弟弟,重点已然并非再嫁,哪怕是皇室,也是有违伦理,为人所不耻的。   章和帝笑容意味深长,“若太子还在,议和一事本该交由太子。”本来归于太子的事务交给你,这是什么意思不必再说。   “你五哥想要,朕都没答应。”你不答应,那就要给贤王了。   “朕是更心仪你的,只是你府上连个能主事的人都没有,若你能纳个侧妃,朕就放心了。”   要名声还是要太子之位,选吧。 第48章 连理枝   出宫后,越青君并未立即回府,而是乘车在街上闲逛。   从先前被刺杀后,他已经许久未曾有过这样的时光了。   见越青君要下车,吕言当即道:“奴婢去多叫几个巡逻兵来。”   越青君制止道:“不必,如今正是关键时候,无人敢在此时张扬。”   他闲庭信步走在街上,看着听说要议和后,重新热闹起来的街市,越青君眉眼间略略舒缓。   “也不知此时悬明是否回去了。”   吕言站在一旁道:“宁郎君今日被同僚邀请去天香楼赴宴,此时应当还未离席。”   越青君重新回到马车上,“走,去瞧瞧。”   吕言不知今日越青君与章和帝谈了什么,却也能猜到绝不是什么好事,此时见越青君似乎很是在意宁悬明,心想莫非与对方有关,难道章和帝知道越青君与宁悬明之间的事了?   但即便知道,也不应该如此,时下南风不说盛行,但也绝不是禁忌,富贵人家家中养上几个男宠也是常事,关系亲近的知交好友同榻而眠,帐内同游,别人尚且要夸他们感情好。   即便章和帝知道越青君好南风,也绝不会放在心上。   马车行至天香楼下,越青君却并未上去,而是坐在车中,掀开帘子往上看,却只看见几扇窗开着,不见屋里人。   见越青君没有进去的意思,吕言立马十分体贴地说道:“奴婢去打听打听,宁郎君在哪间包厢。”   “不必了。”越青君说道,却见他眉眼弯弯,“我已经见到了。”   吕言抬头,却见一扇窗户刚被人推开,一人站在窗前,虽远,但那样貌气质却熟悉无比。   近来最要紧的事,不外乎议和和亲,宁悬明今日应邀赴宴,也是想听听众人的看法与条款更多细节。   只是结果并不如人意。   丢掉的城镇不能算在割让范围里,失地的百姓也不想着如何安置,只恨不得没有这些人,也就能假装无人知道曾有此等屈辱。   宁悬明心中发堵,忍不住想,这样的朝廷,真的还能挽救吗。   他当然不会为朝廷默哀,只是他还记得,有人说要予他一片光明。   对方的愿望,当真能实现吗。   起身开窗透气,不经意低头,却恰好对上了那道坐在马车中的身影,大约是知道难以看清表情,于是对方向他招了招手。   宁悬明弯了弯唇,不再犹豫,转身与其他人告辞。   “宁侍郎鲜少与我等一同用膳,如今更是宴席未半就要离去,可是看不起我等?”   宁悬明微微一笑:“何侍郎忠心可鉴,甘愿抛弃家小去突厥牧马,宁某自愧弗如,又怎会看不起呢。”   刚才就是此人说俘虏不必要回,能留在突厥,也算是为国尽忠效力。   宁悬明此言,几乎将对方的脸皮踩在脚下,众人也纷纷轻咳低头,思及自己刚才所言,此时也不是很愿意招惹宁悬明,只有何侍郎颤着胡子指着宁悬明咬牙:“你、你……”   直到宁悬明离开,何侍郎才吐出口气,“无知小儿,哪里知道本官的良苦用心!”   宁悬明对他的良苦用心不感兴趣,他快步下楼,径直走向马车,却并未上去,而是站在外面透过车窗看向车内人。   “不是说要在宫中用膳,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   越青君只反问他:“悬明可用好午膳了?”   宁悬明摇头,桌上酒菜就没怎么动过。   越青君淡淡一笑:“那我便是来陪悬明一同用膳的,上车吧。”   此时已然过了午时,二人也并未麻烦,而是直接回到家中,饭菜已经提前摆上桌了。   也不知是吕言说了什么,今日菜色比平时稍稍丰富一点,有荤有素,有重有淡。   待酒足饭饱后,宁悬明见他神色松快不少,这才问道:“可是今日进宫有什么变故?”   他非粗心之人,如何看不出越青君心情不佳。   只是任他如何也想不出来,不过是进宫谢恩,在越青君刚刚封王的情况下,还能有什么变故。   虽即刚刚入秋,但天气仍有几分闷热,越青君轻轻摇着扇子,微风拂着他鬓边碎发,也将他的双眸吹得雾蒙蒙,带着几分迷离不清。   “父皇老了。”   低沉的声音在亭中响起,但并未飘远,就散在了空气中,唯有宁悬明能听见一二。   人老了,对权力的欲望更加强烈,更加看重,对继任者的防备也更加深重。   越青君之前尚且还会被章和帝叫去帮忙看奏折,可是从章和帝病后,他虽能参政议政,章和帝却再未让他碰过奏折。   当然,这也是越青君并未反抗的原因,若是他想要,那也是能的,毕竟权力这种东西,一旦下放,就很难收回。   章和帝今日说的也是真话,在几个儿子里,他确实更属意越青君,但也因此,他如今对越青君的戒备疑心与看不顺眼也是最重的。   若越青君当真答应赐婚,这种猜忌非但不会如章和帝说的那般减少,反而还会增加。   向来温良恭顺、纯孝至善、克己复礼的儿子,竟然为了太子之位就答应娶自己的寡嫂,岂不是更说明他从前心机深沉,心怀不轨?   可若是不答应,又确实要放弃唾手可得的利益,毕竟章和帝说只要他娶太子妃,就让他出使议和之事应当也不是假的。   两个选择,无论怎么选,都是输。   越青君当然不会踩进这样的陷阱中。   当一件事陷入了死胡同,又要如何破局呢?   越青君的选择是,跳出当前处境,另外开路。   当然,在这样做的同时,他还可以假公济私,顺便办成另一件事。   毕竟,优秀的作者并非是在既定的框架中按部就班,而是在掌控大局的同时,任凭剧情自己发展,并且随时调整或者创造更好的情节。   越青君垂眸,掩住眼底笑意。   他将今日宫中的谈话细细道来,还未听完,宁悬明眉心便已然紧皱。   “陛下如今愈发荒唐了。”   “看来太子之死还是对他造成了影响。”   比自己尚且年轻的儿子都死了,自己又还能活多久呢。   每日沉浸在这样的担忧里,还不能向他人倾诉,不疑神疑鬼才怪。   说罢,宁悬明又重新望向越青君,他并非怀疑,只是好奇:“殿下就当真不曾心动?”   越青君抬眸看他,眸如春风,盈盈和煦:“此生唯有两个心愿,还一世清平,与一人相守。”   “作为我想与之相守之人,悬明是在怀疑我的真心吗?”   手中的扇子早已不摇了,但鬓边碎发却还乱着,宁悬明坐到他身边,细细为他理了理,“夫妻尚有和离之时,人生在世,总要给自己留下后悔的机会,我虽不会在殿下成婚后依然与你藕断丝连,但也不会阻止殿下去寻自己想要的一切。”   越青君轻轻一叹,将他的手握在手心,“你总是善解人意,体贴大度,但有时也不必如此。”   “你不喜欢?”宁悬明问。   越青君笑道:“若你能更强势,更自私,更想要独占我,我会更喜欢。”   本性如此,很难更改的宁悬明也弯了弯唇角:“好,日后我装一装,哄一哄你。”   越青君也笑了。   笑过之后,他忽然抬眸认真对着宁悬明的视线,良久,直到宁悬明都忍不住露出几分疑惑,越青君方才道:“悬明方才说,夫妻尚有和离。”   “可你我却连夫妻也不是,又何来的和离。”   “若悬明想要和离,还要先与我做一回夫妻才是。”   宁悬明顿住,看向越青君的目光充满的迟疑与不确定。   但越青君却毫不遮掩避讳,面对他的目光诚恳无比。   微微扬起的笑颜便是世间最绝色的风景。   “所以,宁悬明,宁郎君,不知你可愿意与我,与卫无瑕拜一回堂,成一次亲?”   *   吕言要麻了,他早知道越青君对宁悬明绝非寻常佞幸男宠,但也从未想过越青君竟然真的要和宁悬明成婚啊!   不是,您老刚在宫中被催婚,转头就要和一个男人拜堂,这不是在明摆着打章和帝的脸吗?!   是的,凭借吕言的消息渠道与大脑,他已经想到越青君和章和帝是在亲事上生出了矛盾,只是还不知道那位章和帝看重的女子是谁,毕竟章和帝也是要脸的,在事情尚未确定之前,能隐瞒消息还是隐瞒更好,和越青君谈话都是屏退宫人说的,此事只有他知越青君知,现在还多了个宁悬明。   但无论是谁,即便越青君再不愿意,怎么能在刚刚与章和帝闹出不愉快后,转头就和别人成亲呢?!   就算这是私下低调行事,严禁外传,甚至地点都被安排在另一处只留了打扫的人,越青君从未来住过,甚至下人们都不知道主家身份的城郊别院里,但、但还是有风险的啊!   万一呢?   就万一呢?!   吕言一边在心中痛骂,一边还要竭尽所能为越青君周旋安置,以便防止这种万一的可能发生。   明明是那两人要成亲,却是他一人劳心又劳力。   然而无论吕言心中如何痛骂,越青君也是不知道且不关心的,他都把吕言带上了,当然就是让人干活的。   他这个当事人,只要看着他的准新郎不要跑了就好。   就如同现在,他明显发现宁悬明有些心神不宁,明明是看书,手中的书页也未曾翻动两页。   他在宁悬明身边坐下,挡住了窗外透来的光线,也在宁悬明手中书页上投下一片阴影。   宁悬明抬头看了看他,笑问:“若是太闲,你也去寻本书来看。”   越青君这才侧了侧身,让开光线,却是凑到了宁悬明身边,二人紧挨着彼此:“我有想看之人,怎会无趣。”   “无趣的分明是悬明。”   宁悬明当即反驳:“我何时……”   越青君从他手中拿走书本,背在身后:“那你说说,你刚才看的那一页写的什么?”   宁悬明一愣,想了片刻后才道:“是芍药。”   虽答了出来,但以宁悬明的记忆里竟还要回想才能答出,已然能说明方才神思不属。   他轻叹一声,无奈道:“好吧,是我心神不宁。”   即便没有高堂宾客,即便无人知晓,可这到底是宁悬明此生第一次,大抵也是唯一一次成亲,又如何能不紧张。   越青君微微垂头,“没有三书六礼,更没有昭告天下。”   “旁人成亲,总要从很早便开始筹备,定亲之后还有许久的未婚夫妻相处时期。”   “这些你我都没有。”   他有一瞬间的失落,宁悬明笑着安慰:“你我皆是男子,本就不必依照俗礼。”   越青君摇头并不赞同,“我虽想准备,但总担心来不及,只能今后寻机会补上。”   “只是,其他来不及,总有些东西,是现在就能做的。”   他放下书册,从怀中摸出一张信纸,未曾泄露笑意,却更显真诚之心。   “自你我相识以来,就再未写过书信,从前的书信之交,终究是荒废了。”   “今日重新捡起,也是卫无瑕初次为宁悬明写信书情。”   宁悬明心中已然有了预感,分明早已心悦眼前人,可不知怎的,此时心跳竟仍有些克制不住的紊乱。   明明是自己的心,却不受自己驱使,而为另一人而跳动,这种感觉当真是……   信并不长,但情却不浅,字字句句皆出自肺腑真心。   结尾更是许诺定誓。   【朝沐秋雨,晚拂春风,月下结连理,生死与君同】   宁悬明将每个字都看得仔仔细细,心中思绪翻涌,但抬头再见越青君时,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当一种感情得到的太多,积累的太多,是很难忍住不回应的。   从前宁悬明对情爱一事知之甚少,并不明白为何能对一人执着至此。   而今他却已经有了感悟。   因为心悦一人的感觉太过美妙,未有回应时便能时时欢欣,得到回应时更是千倍百倍的满足与欢喜。   想到他时会笑,见到他时整日都放晴,坐在他身边时,也想时时亲近。   时至今日,宁悬明竟恍惚明白了越青君从前的感受。   心悦一人,不外乎是想对他好一点,更好一点,想与他亲近些,更亲近些。   说来道去,也仅仅是这些再浅显不过的解释与因果,就如宁悬明此时所想。   从前不知情爱的人,如今却也有了一颗懂得爱人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宁悬明方才对越青君弯唇一笑,一双眼眸满是他的身影,声音温柔无比。   “无瑕,请容我冒犯一下你。”   他微微倾身,对准越青君的唇,吻了上去。 第49章 成婚   在这京城,只要有银子,便是一日之内将成婚之物准备齐全也并非不可能。   只是到底匆忙,喜服并非量身定制,不甚合身,还需绣娘改动一二,这才又耽误了一日。   等到筹备齐全时,宁悬明早已平复心态,重新镇定收心。   当日,在婢女们的帮助下梳妆换衣,大红的喜服穿在身上,宁悬明当真对今日之事有了实感。   望着镜中的自己,竟觉得今日面容也因这身红衣,映了红光满面。   京城世家权贵奢靡成风,不仅喜爱华服佩香,且极重容色,连男子也会化妆,甚至有专门用于男子的妆品店铺。   宁悬明素来不爱麻烦,从前独身一人时便不注意这些。   后来与越青君同住,因对方也并不喜爱,此习惯并未改变。   直到今日,身边侍奉的并非他们熟悉之人,只知主家要成亲,既是成亲,那自然要盛装打扮。   宁悬明对成婚一无所知,自然任由他们施为。   等到结束时,他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竟是描眉点唇,敷白施粉。   婢女的手很巧,上的妆并不违和,反而有种为他有恰到好处的增色,让本就不俗的容貌,在今日更有了几分成婚的喜气与风情。   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宁悬明再次在心中颇有感触,是真的。   真的要成婚了。   “郎君,主君那边也准备好了,就等着您过去了。”婢女匆匆来报。   宁悬明松了松收心,“知道了。”   日渐黄昏,别苑已然点起了灯。   只是往日这里没有主人居住,下人难免疏懒了些,极少点灯,今日因着要事,才在廊下挂起了盏盏红灯笼。   红绸铺满了脚下,以至于直到宁悬明走到院中,脚下都未沾灰尘。   越青君今日也是一身喜服,往日只爱素白的人,今日难得穿了一身红,那张谪仙般的面容,也染上了一丝明艳红尘。   正如他从前所言,天上仙亦成了红尘客,为今日之喜,醉上一回。   他站在院中,站在灯下,站在月色里,等着他的一心人。   “婢女竟没给你上妆?”看着眼前人,宁悬明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这句。   越青君也定定看着他,闻言一笑道:“上了,只是我不比悬明惊艳,妆容未能增色几分,最后只能作罢。”不过略施脂粉,将面容上的苍白掩盖,添了几分气色。   宁悬明失笑,哪里是不如他,分明是越青君本就姿容无双,既已是谪仙,又何须凡物描摹。   院中摆着桌案祭台,却是无主。   今日之喜,并无双亲,也未有宾客,唯有天地日月见证。   越青君手中拿着牵红,走到宁悬明面前,面带笑意,神情专注又认真。   “我邀悬明赴余生,不知悬明可否应允?”   他递出一边牵红,这是今日宁悬明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拒绝的机会。   宁悬明不过看了一眼,便伸手接过,“我若走了,你还想与谁成亲?”   越青君笑道:“多谢悬明,让我今日准备不曾废弃。”   即便没有你,也不会是旁人。   卫无瑕,只认宁悬明一人,日月更替,斗转星移亦不可改。   二人站在祭台前,不知怎的,宁悬明忽的就想到当初他要与越青君义结金兰时。   不由笑道:“今日此景,竟难说究竟是义结金兰,还是共结连理。”   寻常人家成亲可不是设祭台拜天地。   越青君倒是半点也不在意,只道:“是义结金兰,亦是共结连理。”   他跪在喜垫上,“我卫无瑕,愿与宁悬明结成佳好,此生相珍相伴,不离不弃。”   宁悬明也随在他身侧跪下,“宁悬明愿与卫无瑕结为夫妻,余生相知相许,永结同心。”   对着天地一拜——   二拜——   三拜——   随后转身面对彼此,视线相对,齐齐对拜。   一拜——   二拜——   第三次时,二人的头与彼此相抵,只是他们都不愿磕得对方头痛,因而距离控制得很好,且动作都很轻,相抵只是相抵,并未撞出声音。   再起身时,便是相视一笑,既为礼成之喜,也为彼此默契。   天色骤转,方才的日暮黄昏,此时已成了夜色昏沉。   天边挂起了明月与繁星,好似无数的无声宾客,旁观着这场只属于二人的婚礼。   婚房设在主院,下人们平时敢在别的地方偷奸耍滑,但对主院的维护收拾都很到位,不敢懈怠,简单收拾便能住人。   宁悬明之前并未来过这儿,此时跟着越青君进来,才发现何止是简单收拾,分明是整间屋子都被布置成新房的模样,红帐红绸红烛,几乎将屋子铺满,比他以前梳洗装扮的屋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红烛喜帐,合卺交杯,结发同心。   寻常夫妻有的,他们一样不少。   “到底是少了些。”宁悬明望着越青君道,“与我成婚,不能早生贵子。”   越青君却笑道:“若是天地有灵,天赐我们儿女,如此也算圆满了。”   宁悬明笑了,“你这张嘴,偶尔说出的话既荒唐又有趣,还天地有灵,若天地当真有灵,也该先封了你的口,看你还敢胡说。”   越青君面上并不畏惧,“今日你我大喜,天地又如何忍心搅兴。”   刚才确实是胡说,后面这句却是实话。   不过,越青君大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的一句胡言乱语,天地也当真给了回应,好让他得偿所愿。   毫无所知的越青君转了话题,“今日成婚,我还有件礼物送与你。”   说着,他从怀中摸出一块熟悉的玉佩。   玉质极佳,上面的龙纹也极为精美,仔细还能看见上面雕刻着“无瑕”二字。   宁悬明对它并不陌生,卫国皇室中人,子嗣出生满月后,都会得到一块属于自己的玉佩,此事为祖宗家法规定,便是章和帝也不能更改。   章和帝的那一块,前段时间已经砸在了凌霄殿,为着此事,章和帝还发落了当时的宫人。   越青君手中这块,显然是属于他的。   今日之前,越青君日日悬挂在腰间。   宁悬明没有因为它的特殊与贵重而推拒。   他知道,既然越青君想送,那他就推不了。   且,正是因为它的特殊与贵重,越青君才会将之送给宁悬明。   “自我出生起,它便相伴我多年,已如我本人一般。”   “但将它赠与你,如我随你身侧,即便我不在时,也能时时相伴。”   宁悬明看着手中的玉佩,上面还带着越青君的体温,触手温热。   “我与无瑕当真心有灵犀。”宁悬明抬眸看他一眼,含笑道,“我也有礼物送你。”   他从怀中摸出两条手串,颇为眼熟,仔细一看,竟是先前越青君送给宁悬明的那串念珠。   只是当时念珠是一长串,此时却被宁悬明分成了两份,做成了更短的手串。   将其中一串戴在越青君手腕上,尺寸竟是刚好。   “我见你将念珠送我,自己却未再寻来一串新的,却又不太习惯,时而还会下意识摸向手腕。”   “先前便做好了想送你,只是未能找到合适时机,今日却是正好。”   那串念珠被越青君送给宁悬明,如今又由宁悬明重新回到越青君手中,仿佛沾染了二人混合的气息,再舍不去。   越青君摩挲着腕间念珠,心中思绪也好似随这念珠一起,分成了十七八股,纠缠不清。   被人记在心上,时时惦记,时时想念,连一点小动作微表情都记得清清楚楚,还能解其意。   那时尚且是并非夫妻,却胜似夫妻。   今日往后,便当真是夫妻了。   越青君看着眼前人,“我从未与人成过婚,也是第一次与人结为夫妻,若有不足之处,还请悬明指教。”   明媚烛光下,宁悬明神色温柔:“我也未有经验,何来指教,该是日后你我一同探讨研习。”   越青君牵住他的手,璨然一笑,“世间夫妻,若能做到你我方才结誓所言,便胜过一切。”   不离不弃,永结同心。   行礼之前便用过了晚膳,此时喝了合卺酒,又说了私房话,也该洞房了。   可这事即便先前有了心理准备,临到眼前,仍是有些扭捏羞赧。   二人相视一眼。   又相视一眼。   片刻后,终是纷纷红了脸。   喝过合卺酒后,二人便洗了脸。   然而此刻明媚灯烛下,二人面上颜色竟是比胭脂还要红上几分。   半晌,宁悬明方道:“我先前虽去过天香楼,却并未见过,只听过别人说的艳情闲话。”   他大抵知道如何做,却并不觉得自己能做得多好。   越青君也道:“我看过话本,知道的应比悬明多些。”   虽都是新手菜鸡,但越青君至少见过猪跑。   宁悬明莞尔一笑,“看来今日是我要向无瑕学习了。”   他很轻易接受了越青君主导。   宁悬明知道寻常断袖也有不同,但在遇见越青君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是断袖,因而是否主导他都可以,越青君虽未说,但他觉得对方应当也是如此。   “你的话本呢,我也瞧瞧。”   越青君垂眸,手指勾住宁悬明的腰带,轻轻解开。   “烧了,太过艳俗,不适合悬明看。”   宁悬明剥去他的外衣,“你都看得,怎么我看不得?”   越青君点头,冠冕堂皇道:“我是俗人,你是明月,俗人看得,明月不行。”   他伸手取下宁悬明发簪发冠,如墨青丝顺垂而下。   映着大红里衣,明艳无比。   宁悬明也解下他的簪冠,还未来得及放在床头,便被越青君倾身吻住。   手中簪冠滚落下去。   宁悬明里衣松松垮垮,越青君顺势抚上他的后背。   方才喝过合卺酒,酒香在唇齿间蔓延,分明并未如寻常夫妻成婚般添加什么东西,却也好似让此时空气都变得格外醉人。   “悬明你可知,初次见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此人与我有缘,许是前世有约,今生来续。”   越青君捋着宁悬明鬓边湿发。   灯烛都在帐外,不算晃眼,但宁悬明仍是觉得越青君此时的神情略有些看不清。   他搂着对方的腰,平时冰凉的肌肤,今日也染上几分灼热。   “那你我今生再许誓约,岂不是要来世再续?”他笑问。   越青君低头吻他,“生生世世,纠缠不休,如此正好。”   宁悬明其实并不相信什么来世,他抚过越青君的头发,“可比起来世,我更希望今生圆满。”   “明月无瑕,便是最好了。”   红帐垂落,人影交叠。   窗外明月高悬,正如从前相认,倾心,相许。   再回想过去,只觉明月本就无瑕。   而你也本就该嫁我。   无数个日夜轮转下,这轮明月终是落在了无瑕怀里。   红烛垂泪至天明。 第50章 新婚   当天边染上熹微晨光,别院中的下人早就忙碌了起来。   厨房备着早食,烧着热水。   待到天色渐明,几个健妇提着热水进屋,动作小心仔细,担心惊扰还未醒来的主子,等水备好,两人便退了出去。   一夜过去,屋内红罗锦帐依旧,龙凤花烛还剩小段,仅有荧荧微光,好似还映着昨晚的良辰美景。   又过了几许,方有一只清瘦手臂从帐内探出,取过放在床头的衣衫,片刻后,方才微掀红帐,悄然下床。   宁悬明用发带将头发简单束在身后,仅是起身下床,便能感觉腰间酸软。   身后红帐被一只素白修长的手挂了上去,露出床上半个身影,越青君神色仍有倦意,看向宁悬明的目光却明亮非常,“今日新婚,怎么起这般早?”   宁悬明闻声回头,见他衣襟半敞,胸前还有斑斑红晕,当即视线微移,耳根微红,“我素来天未亮就醒,今日已是晚的。”   倒是越青君,虽有观政之名,却并不用到官署点卯,日常就比宁悬明起的晚。   “倒是我耽误你了。”越青君一边笑,一边也掀开被子下了床。   宁悬明制止道:“你睡你的,昨夜本就睡得晚,若不休息好,你这身体怎么吃得消。”   越青君:“……”   虽然知道宁悬明是在说他身体不好,但这么一说,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劲?   越青君推着他走向屏风后的浴桶,“昨夜是我不好,分明已经沐浴歇息,却还情难自禁,今日时辰尚早,不如再洗一回。”   宁悬明拉住他:“洗就洗,怎么还要一起?”   昨夜新婚洞房虽坦然,不过是因为鱼水之欢,周公之礼本就是婚后理所应当,但在平时,对这种物理意义上的坦诚相待,宁悬明还是比较保守,即便成了婚,洞过房,也一时难改。   越青君弯了眉眼,“不看你,等你洗完我再进去,只是刚刚新婚,心中时时念着你,只想离你近些。”   在卫国,糖是极贵的,在来京城前,宁悬明难得尝上一回,脑中对糖印象最深的一次,还是一次偶然救了一个落进陷阱的小孩儿,小孩儿的父母来感谢,并送上了他们家山上蜜蜂结的一块蜜。   小小一块,价格却不低,宁悬明本不想要,但对方热情实在难以推拒,便削下了一小片,剩下的让人带了回去。   削下时,他手上难免沾了一些,很是粘稠,却又知道它极为贵重。   来了京城,宁悬明见过最粘稠,最贵重的一块糖,成了越青君。   但就像舍不得洗去蜜糖一样,他也舍不得推开越青君。   等二人都洗过后,越青君又从柜子里找出干净的新衣裳给二人换上。   “这是许久之前有人送的桃花锦,原本不知有何用处,前几日才让人裁了衣衫,今日穿再合适不过。”   宁悬明看着那带着淡淡粉色的衣裳,见上面不仅白中带粉,衣摆袖摆还绣了片片花瓣,灵动飘逸,穿上定能将人衬得宛若仙神。   京中以美盛行,男子簪花也是常事,穿衣也是越鲜艳越能彰显身份尊贵,莫说是粉色,男子穿大红的比女子还多。   穿粉色也不足为奇。   只是让宁悬明好奇的是,“你不是素来偏爱白色?”   越青君含笑看他,“所以悬明好好珍惜,今日我难得穿粉,你仔细瞧瞧,我穿白好看,还是穿粉好看。”   宁悬明终究未能选出来,素白的越青君素雅清冷如谪仙,粉白的越青君少了几分清冷,多了几分艳色,微微一笑,宛如桃花树下桃花仙。   二人穿着同样料子的衣衫,站在镜中,只觉别人一眼便能看出二人正当新婚。   他们并未让下人进屋伺候,束发戴冠也是互为彼此。   用越青君的话来说,常人新婚为妻子画眉,他们不画眉,却也能束发。   今日虽起的早,但昨晚到底是劳累了,用过早膳后,二人便一同倚在榻上。   窗外阳光正好,照进屋中,也将人照得暖洋洋。   宁悬明本是稍作休憩,然而再次睁眼时,都快用午膳了。   他正要起身,却觉腰间似有阻碍,微微侧头,却见越青君正单手揽着他的腰,沉沉睡着。   下人本是想来询问主子,此时可要上午膳,站在门口却见昨夜成婚的二人正躺在一起,那位宁郎君小心翻转身子,从背对着越青君,到面对着越青君。   后者毫无察觉,依旧静静睡着。   宁悬明望着近在咫尺的面容,瞧得那叫一个认真仔细。   从初夏,到初秋,不过短短三月,从去年,到今年,不过仅仅一年。   看着很长,说来太短。   一年多前,宁悬明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如此亲密如此投缘的好友,三月之前,宁悬明也从未想过,自己会对一人倾心,昨日之前,他更未想过,自己会同一人成亲,且是无媒无聘,不为人知。   遥想当初在酒楼,宁悬明还曾说,要在越青君成婚时,将从前心悦他的事当做闲趣说给宾客听。   而今越青君当真成了亲,却是既无宾客,当初所言也并非一时偏差的闲趣,而是变成现实的预言。   “虽然很想让悬明再看下去,但我真的坚持不住。”越青君轻轻叹道。   宁悬明没来得及问他何时醒的,便被睁开眼的越青君搂在怀中,将头埋进他的颈间,并未太过分,宁悬明还记得昨夜越青君是如何在他肩颈留下痕迹,那些印记现在还在,这也是他今日都不曾出此门的原因。   但此时的越青君虽深埋脖颈,却并未亲吻,只是深深嗅闻着宁悬明的气息,让彼此肌肤相亲。   宁悬明身子刚开始有些僵硬,但对方的动作将他的思绪不由自主拉到了昨夜是如何亲密无间,这点不自在的僵硬就成了淡淡的赧意。   “今日未曾佩香,又沐浴过,你能嗅到什么?”   越青君缓缓退开,微微勾唇:“我平日多用兰香,不过是因为往来礼节,若说我自己,是不爱用香的。”   “每个人的体质与性情不同,本就有属于自己的气质与味道,未必是从嗅觉上。”   “可一旦用香,那就是将自己独有的,变成了大家都有的,虽香,却未必美。”   “我亲近悬明,并非为香,只是为你。”   这个由他创造,耗他心血,受他喜爱的人,只要看着,就能让他心中欢喜。   若说原来越青君或许还能对自己对宁悬明的喜爱分析出个一二三,但事到如今,问他究竟有几分是喜爱他的主角他的作品,有几分是喜欢宁悬明这个人,喜欢里有多少是卫无瑕,又有多少是越青君,他自己都说不清。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他知道喜爱是真的,手上的念珠是真的,昨夜心甘情愿的入骨缠绵也是真的。   宁悬明与越青君,无论是什么关系,都合该绝配。   “我看书上说,人也是兽,不过去除了野性,从前无感,今日倒觉得,确实极有道理。”宁悬明调侃他。   越青君笑道:“那宁悬明可要保护好自己,许多野兽都是终身一伴,伴侣死了,自己也会自尽。”   他用野兽自比深情。   虽言笑晏晏,却又认真无比。   宁悬明捧着他的脸,仔细端详半晌,方才开口:“世上之人都想长命百岁,但大多不过须臾。”   “你这样说,是在为难我,还是在为难自己?”   越青君理也直气也壮,“昨夜成婚,才说过生死与共,我不过是完成你我的约定,悬明可是想要我做言而无信之人?”   宁悬明一时无话可说,只觉得先人应该少说些自己都做不到的话,古人稍微夸张一下,后人却信以为真,奉若圭臬。   写情诗的大多滥情,读诗的倒是感动至极。   一时好气又好笑。   宁悬明不知道别人的爱是什么样,但他喜欢越青君,就发自内心希望他过的好,即便没有自己。   卫无瑕不是因为宁悬明才变得很好。   而是他本就很好很好。   所以,即便没有他,也要很好很好才行。   既是新婚,二人难得给自己放假,一连三日都不曾过问其他消息,左右朝堂那些人还在吵,等吵完估计还要一段时间。   至于章和帝那里,越青君上次说的便是还要考虑,虽然他刚说完考虑,转头就和别人成了亲,但他都瞒着章和帝了,怎么能不算他对这个便宜爹还有父子之情呢。   但他不急,宁悬明显然也惦记着这件事,“你若回绝了陛下,岂不是不给他面子,陛下会如何待你?”   他既能与越青君成亲,当然没有希望越青君妥协的想法,不过是担心对方处境。   越青君面上仍是淡定,“若将来我一无所有,悬明可还愿意要我?”   宁悬明笑:“你若一无所有,我大约也好不到哪里去。”   “有朝一日若你非王孙公子,我也没了官职,就寻一山野教书去。”   “你的志向理想呢?”越青君问。   宁悬明摇头:“哪里谈得上志向理想,不过是尽我所能做点小事。”   “是治理天下,还是教化一方,又或是结一草庐,教几个孩童,于我而言并无太大区别。”   越青君看了看他,眼中分明只有这个人,却又好似藏了一汪深潭,平静得让人看不清。   “悬明愿意,我却不然。”   “既是一家之主,自然要为这个家考虑。”   宁悬明看着眼前的一家之主,有些想笑。   但心中也不由自主升起一抹异样的感觉。   前两日他感到的更多是成婚后二人身体上的亲密,就像经过两日相处,他如今已然能很自然的接受与越青君的亲吻与爱抚,再也不会觉得扭捏。   此时的他更多感觉到的是双方心中的亲近。   从此你我便是一体,荣华与共,生死相依。   生死相依……   宁悬明仍然不推崇,但他隐约能感觉到,这并非只是越青君口中随意的誓言,更不是为了不言而无信,才非要奔赴的约定。   而是发自内心的愿情。   所谓夫妻,便是由你与我,变成我们。   他望着越青君,伸手轻轻拂过对方唇瓣,指腹在上面压了压,随后倾身吻了上去。   “夫君……”他故意拖长了声音,似含着调笑。   “我们就寝吧。”   一声夫君叫得越青君抬了抬眉眼,只是距离太近,看不清对方神情。   他搂住宁悬明的腰,越来越紧。   从前连牵手都要说抱歉的人,而今既名正言顺,便再无顾忌。   新婚的红帐还未撤去,此时再次垂落,烛光中夜色氤氲,那床大红为夜色增添几分艳丽,夜风一吹,红帐摇曳。   珠帘玉幕轻轻晃动,发出清脆声响,与那隐隐约约的情动混在一起,说与月色听。 第51章 燕尔   初秋的雨最是缠绵。   半夜醒来时,越青君便听见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   窗户大开,斜风细雨皆由窗外而来,他起身下床,将窗户关上,雨声大半都被隔绝在外。   也不知是刚才风吹来的凉,还是雨浸湿了喉,越青君只觉喉咙有股将咳未咳的痒意,低低轻咳两声,仍未缓解,走到床边倒了一杯冷茶,痒是缓解了,但却仿佛浑身被凉风夜雨倾覆,透出一股寒。   身上忽然被人从身后披上一件中衣。   “就穿件里衣,你对自己的身体心里究竟有没有数?”宁悬明的声音还带着刚刚睡醒的慵懒与倦意。   “将你吵醒了?”越青君开口,声音并无异样,喉咙却有些不舒服。   “我就是起来关窗,继续睡吧。”越青君牵着他的手回去。   躺回床上,二人却并未立即睡着。   宁悬明握着越青君的手,将它们放在脸上贴了贴,“怎么这么凉?”   越青君:“许是因为今夜下雨。”   宁悬明面露忧心,“这才刚入秋,我看就要给屋里准备炭盆了,等入了冬,岂不是随身带着暖炉犹嫌不够?”   越青君没说话,宁悬明抚上他的脸,“改日请御医开个调理的方子,纵然你不喜喝药,但为了身体,还是继续喝起来吧。”   越青君看了看他,伸长手臂将宁悬明拥在怀里,让人根本看不见他的眼神。   “自遇见悬明后,我便好运连连,节节高升,心中难免生出奢望,只愿这沉疴也能渐渐痊愈,如今看来,却是我妄想了。”   宁悬明心中酸软,抿唇道:“你都不想喝药,如何能痊愈。”   “若想好起来,首先要听从医嘱。”   “好,都听你的。”越青君笑容温顺,“届时悬明亲自监督我。”   “这雨也不知何时才停,悬明可要推迟一日回去?”越青君将宁悬明的手握在手中把玩。   宁悬明这几日很喜欢,也很享受,但他知道,三日时间忘记俗事,已是难得,不可沉迷。   便摇头道:“这雨不大,应当不会阻碍出行。”   越青君把玩的手缓缓停了下来,半晌,方才轻轻一叹:“等回去后,便再无此时的自在了。”   在这里他们可以夫妻相称,但回去后,又要做从前的挚友贤臣。   宁悬明笑:“你都把我的东西搬去了主院,我还能远到哪儿去?”   自二人心意相通,两情相悦后,宁悬明就再也未曾回他的官舍过,俨然已经将越青君府上当成自己家。   他沉思片刻后,再退一步,“若还嫌不够,我也可以与你同住一屋,但我的屋子也要留着。”   越青君声音有些闷,“分明是夫妻,却要你担那佞幸之名。”   宁悬明微微瞠目:“你莫不是还想昭告天下,将这场婚礼在他人面前再来一回?”   越青君笑了:“那你就不是佞幸,而是祸水了。”   可是怎么办呢,真想让你做一回祸水。   闲话断断续续又说了许久,二人方才不知不觉睡去。   翌日醒来时,下人已经将马车准备好了。   洗漱穿衣,用过早膳,二人便一同坐上马车,回府离去。   然而刚到半路,就遇上匆匆骑马赶来的吕言,对方认出了越青君的马车,当即喊道:“殿下!”   马车越青君掀开车帘,吕言凑到马车旁,快速道:“今日一早宫中派了人来,宣殿下进宫面圣。”   越青君:“可是议和一事有何变故?”   吕言低头:“今早天还没亮,就有加急消息从边关传来,说突厥扰边,似有继续打的意思。”   眼见突厥有意反悔,章和帝再也不敢磨蹭,当即催促朝臣将此事定下,而朝臣们也不敢懈怠,先前争吵的地方也不为难了,从前不答应的条件现在也咬牙答应下来,谁敢耽误这场议和,谁就是如今的罪人,就是从前最尖酸刻薄的人,此时也变得和善可亲起来。   还未回府,越青君与宁悬明二人便一个进宫面圣,一个进殿议政。   章和帝今日心情十分糟糕,连张忠海都不敢多说话惹对方生气。   越青君来时,身上已经被雨淋得半湿,才刚进殿,便没能忍住咳嗽。   “儿臣、咳咳……儿臣参见父皇,咳……”   章和帝见他面白如纸,行色匆匆,想来也是着急赶来。   “平身吧,想必你也知道今日的消息了,你有什么想法?”章和帝淡淡问道。   越青君低低轻咳几声。   “给秦王看茶。”   “多谢父皇。”   热茶下肚,便是再咳,越青君也要努力忍着了。   “突厥先前既同意议和,至少在要求的东西到手之前,就不会反悔,如今却开始扰边,动摇人心,不外乎是想要更优越的议和条件,恐怕是有其他原因。”   “突厥新王有勇有谋,将自己的几个有势力的兄弟都杀了,内部虽有矛盾,但此时却更一致对外,所以应当不是人祸,那就是天灾了。”   话音刚落,便有人敲响殿门。   那人传来了李不争的消息。   信上只有四个字:白风过境。   越青君松了口气笑道:“必是父皇庇佑,列祖列宗保佑,突厥今年恐有白灾。”   章和帝大笑两声,今早一早被叫醒,听到消息的惶恐一扫而光,“好、好!”   “还是你聪明,朕的眼光果然没错。”章和帝感叹完,当即转身让人给议政殿那边的朝臣们带话,“让他们好好整理,仔细斟酌,在尽可能减少损失的情况下,不许给太多粮食,若突厥不答应,就拖。”看谁耗得起。   内侍匆匆去传话,殿内又只剩下父子二人。   章和帝解决了心头最要紧的事,此时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竟有闲心问起其他来。   “那么,朕上次问你的事,你可考虑好了?”   越青君低头敛目,眼眸微垂,半晌未曾开口。   预感不对,章和帝睁开眼,望向越青君,眉心微微皱起,“怎么,好几天了,还没想好吗?”   他漫不经心地威胁道:“你若再拿不定主意,朕任命贤王为使的圣旨就要下来了。”   越青君看着地面,忽而掀衣跪下,未看章和帝:“父皇能看中儿臣,是儿臣之幸,然儿臣体弱,恐难赶赴边关……咳咳……”   昨夜下了一场雨,今早又吹了一阵风,越青君已经感觉到,自己又病了,端看他的脸色,就能明白他这话绝非虚假。   然而章和帝却知道,这不过是借口,否则越青君早该在几日前就拒绝了。   甚至,或许对方今日这副模样,也是专门为了拒绝此事才弄出来的。   章和帝眸色微沉:“你当真甘愿将太子之位拱手相让?”   越青君依旧低头未曾直视章和帝:“父皇乃天子,太子之位究竟给谁,也是您说了算,儿臣怎敢起觊觎之心。”   “若朕当真下旨封贤王为太子……”章和帝语气幽幽,暗含威胁。   “那也是因为五哥做得比儿臣更好,父皇慧眼识珠,睿智英明,儿臣绝无怨言。”   有那么一刻,章和帝是真想这么干,看看他这个温良恭俭让的好儿子会不会变脸。   但他刚刚除掉了太子,现在绝不想再封个新太子给自己添堵。   朝堂上那么多请立太子的奏折,章和帝看也不看一眼,惹急了还打杀了两个出头鸟,现在几乎没人再提这事。   和越青君说的好听,不过也是画饼,即便越青君真答应了,也绝不会封他为太子。   这也是越青君敢直接拒绝的原因。   章和帝盯着他,幽幽道:“你倒是大度宽心。”   反而衬得他像个小人。   越青君俯身一拜,“近来父皇多受病苦,天下也多有不宁,儿臣自请去法华寺修行,为父皇,为百姓斋戒祈福。”   章和帝一愣,随后才好似反应过来一般,“怎么突然有了这个想法?”   越青君抬眸看了章和帝一眼,只这一眼,章和帝便自其中品味到了百般滋味。   他分明什么也没说,眼睛却好似看清了一切,“这些时日以来,儿臣多受父皇恩宠,却未有回报之处,唯有一颗向佛之心,或能回馈一二。”   “还请父皇成全。”   章和帝板着脸,看似一脸不悦,“堂堂皇子,去什么寺庙,难道你还真想出家不成?”   背在身后的手却握成了拳。   他看出来了。   他肯定看出来了。   知道自己在戒备多疑,知道自己是明里看重,暗中针对。   可即便如此,这个儿子依然什么也没说,甚至并未有任何怨怼,便直接表示愿意放弃一切,干脆退出,久居寺庙,不沾俗务。   章和帝先是自己心思被发现的慌乱,随后便是对越青君的决定而生气。   至于吗?   一个侧妃而已,娶了又如何?   在发现越青君是真的忠孝,并无觊觎之心后,章和帝又选择性遗忘了先前对于越青君若是答应娶侧妃的怀疑。   仿佛自己真就是个单纯关心儿子没人照顾的老父亲,而这个儿子非但不领情,还十分执拗。   “朕懒得听你胡说八道,给朕滚出去!”章和帝怒道,只是这个怒多少是恼羞成怒,色厉内荏,却是无人知道了。   越青君也并未纠缠,“儿臣告退。”   直到越青君离开,章和帝才渐渐平静,嘴上骂道:“这个臭小子,真是不识好歹!”   明明是骂,可语气称呼却比刚刚亲近了不知道多少。   张忠海也在心里骂,不过却是骂越青君这个心机狗诡计多端,以退为进。   嘴上还是要附和章和帝,“秦王殿下最是孝顺不过,就是太过年轻,还不知陛下好意。”   两人都以为越青君只是以退为进,去寺庙清修不过是个说辞。   却不知越青君一开始就是认真的。   贤王出使几乎已经定了,届时京城风头最盛,最碍眼的皇子不就是他了吗,即便再刷多少孝顺,章和帝也未必领情,只会越来越看不顺眼,再等贤王回来,谁是孝顺好儿子,那可就不好说了。   出使政绩没捞着,孝顺儿子形象还没了,越青君才不干亏本的买卖。   这段时间,他肯定是要避开的。   当晚,宁悬明回来,便见越青君正在喝药。   “你这是又病了,还是调养身子的药?”   越青君嘴里是苦的,说出来的话也是苦的,“于我而言也并无太大差别。”   “用过晚膳了吗?”话音刚落,二人便听见宁悬明腹中传来一阵清晰的咕噜声。   宁悬明:“……”   越青君失笑:“看来我问得恰到好处,就知道你忙起来总忘记用膳。”   他牵住宁悬明的手,走到桌边,丫鬟将一早就热着的饭菜送上。   “你不吃?”宁悬明问。   越青君摇头,“我用过了,只看着你吃。”   吃饭自然是没什么好看的,他看的只是宁悬明而已。   “今日你进宫,陛下可生气了?”宁悬明也并未冷落越青君,还记着白天的事。   问完,却未听见越青君的回应,宁悬明抬头,便见越青君神色微垂。   “怎么了?”   越青君毫无预兆:“悬明,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   宁悬明筷子夹空:“为何?”   “莫非陛下回心转意,同意你出使和谈?”   越青君扯了扯唇角,摇头道:“我只是发现,父皇疑心之重,远超所想,即便我拒绝娶侧妃,他也并未放心,五哥若走,我必然会成为靶子,不如暂避锋芒。”   宁悬明想了想,觉得这样也不错,“你想得周到,挺好。”所以还有什么不高兴?   越青君凑近他,一手揽着宁悬明的腰,头也轻轻抵着对方额头,“我去寺里,宁侍郎却不能也跟着去,你我将分别许久,你竟无半分留恋?”   “新婚未过,翻脸无情,昨夜的那声夫君,竟也是哄我的?”   宁悬明没忍住抿唇笑了。   煞有介事地点头,“是啊,哄你的。”   “只一声夫君就心满意足,某人可好哄了。”   越青君端走宁悬明吃得差不多的碗筷,抱起宁悬明就往内室走去:“那在我去寺里之前,悬明就多哄哄我吧。”   宁悬明没想到他竟能抱起自己,一时无措,担心将他伤着,自己浑身僵硬,动也不敢动。   “放我下来,小心累着身子。”天地良心,宁悬明说这绝对是好心,就是落在别人耳中有些不对劲。   越青君并不介意在宁悬明面前示弱,但在某些时候,他也不想被对方看轻。   熟悉的青纱帐,上回二人在此,还是一个在帐外,一个在帐里,隔着垂帘相望。   到了如今,却是只影成双,共赴云雨。   当晚,宁悬明不知哄了多少声夫君。   直至沉沉睡去前,宁悬明忽然觉得越青君今晚喝的那碗药并非是治病,而是补身。   并且他有证据。 第52章 化云   翌日,越青君又病了,府上派人去请御医时,章和帝也收到了消息,经过一天的消化,章和帝先前对越青君的不悦已经消散大半,此时得知这个儿子又病了,不由叹息一声。   “你说他怎么就那么倔强呢,朕分明都是为了他好。”   装完慈父,章和帝大手一挥,便让人送了不少药材去给越青君,好展现自己这个君父的大度。   赏赐完越青君,章和帝转头便下旨:“传朕旨意,令贤王出使突厥,签订议和。”   圣旨送到王府,府上人人喜气洋洋,纷纷向贤王道喜。   众人皆知这是大功一件,且天子只会派遣自己最看重的皇子前去,等贤王回来后,他的人就更有理由支持他做太子了。   只是,相较于其他人的高兴,贤王就表现的气定神闲的多,面对他人的恭喜,只有他觉得讽刺与耻辱。   别人只看到天子的圣旨,却不知他在此之前向章和帝表示过多次想要出使议和的意愿,但之前章和帝一直不曾点头,直到越青君进宫一趟,回来病了,章和帝这才下旨命他去。   他的人早知道章和帝与越青君生出矛盾,可即便是有矛盾,也是等越青君生病后,才命令他去。   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他捡了越青君不要的东西。   既如此,又有什么可沾沾自喜的。   他将自己的幕僚叫到书房,“我此去边关少说两月,期间若是发生什么事,无法及时应对,这可如何是好?”   历史上可没少因为关键时候不在京城,而错失时机的例子。   “回王爷,天子身体虽有损,但有御医坐镇,应当不会在这两月出什么事。”有一人答道。   贤王看了他一眼,没有任何表示。   有心思敏锐的已经反应过来,眼珠一转道:“既然殿下不在京城,也不可让他人专美于前,不如也寻个机会,将秦王也派遣离京。”   贤王心中满意,继续问道:“既然如此,先生可有什么办法?”   思路都有,可要说到办法,众人都齐齐卡壳。   先不说有什么事必须一个亲王出面,就说越青君现在还在家中病着,非要一个病秧子做什么,岂不是让别人都觉得是他们在欺负人?   纵然他们有千种办法,在病在家中不出门的越青君的面前,也毫无用武之地。   只是他们也不曾放弃,一直在暗中酝酿,一旦寻到时机,就要发出致命一击。   *   越青君靠在床头,喝着宁悬明喂的苦药,他本可以一口饮尽,但因为宁悬明,现在只能一口一口地喝,等他喝完,这张嘴除了苦,大概也尝不出其他味道了。   有的人看着温温柔柔,真要生气起来,却能让有苦不能言,还不能拒绝的那种。   越青君喝完最后一口,在宁悬明起身要走时,一把将人拉住,揽进怀中。   “我错了,不该起夜吹风,不该明知身体不适还放纵欢好。”   “宁郎君,理一理我?”   喝药时不与他说话,简直是酷刑。   宁悬明瞥他一眼,“殿下身份贵重,怎能向臣子低头。”   “并非是向臣子低头,而是向家中郎君撒娇。”越青君笑说,面上的红晕也不知是因为身体发热,还是因着撒娇二字。   弄得宁悬明也一时也不由软了心。   越青君似乎有一种将一切都变得美好柔软的能力,石头也能化成一片云。   拍了拍越青君的手背,“松开,我去将碗放下。”   越青君十分听话地松开了。   他看着宁悬明将药碗放回桌上,任由丫鬟拿下去,又去书房将公务取来,就在这屋中,守着越青君。   病中难受不能分担,但至少能守在身旁,让人心中安宁。   越青君睡前,宁悬明在,越青君醒来时,宁悬明还在。   唯有那桌上的公务,已经由大半未完成,变成了大半已完成。   越青君醒了,却也不说话,就这样静静看着宁悬明的背影,从天色尚早,到天色已晚。   宁悬明起身要将灯烛点上,转头却瞧见坐在床上,无声看着他的越青君,猝不及防吓了一跳。   他长出一口气,捂着心口:“怎么醒了也不叫我。”   说完,又十分实诚地走到越青君身边,探了探他的额头:“还是在发热,怎么不见好?”   越青君握住他的手,“病去如抽丝,已经比之前好多了。”   “派贤王议和的圣旨已经下来了,已经定下日子,五日后出发。”宁悬明给他说着白天传来的消息。   越青君:“还是有些慢了。”   “我本想着今日进宫一趟,与父皇道别一番后离开,如今又病一场,也不知能否在贤王离京之前离开。”   “何故这么着急?”宁悬明不解。   越青君把玩着宁悬明的手,丫鬟进来点灯,借着莹莹烛光,越青君也能看清宁悬明手上每一处细小痕迹,一切都真实无比。   “贤王离京,我却留在京城,可运作之处颇多,他们未必乐意见到这番情景,与其他们设计,不如我先离开。”   宁悬明虽希望这是越青君多想了,但心中的预感告诉他,这极有可能是真的。   自太子死后,他的处境竟变得如此危险。   山雨欲来。   他伸手轻轻拂过越青君眉眼轮廓,就是这番病容,越青君也要强撑着身体,为自己寻一条更稳妥,更安全的路。   低头在越青君干燥泛白的唇上送上一吻,轻轻地舔舐着,将那干燥的唇瓣变得濡湿,重新泛上些许血色。   这样瞧着,才算有几分满意。   他笑了笑,神色自然又轻松。   “我曾见过有杂耍艺人,表演上刀山下火海,纵然其中有关窍,却也要数十年磨练才能面不改色如履平地。”   “我比他们幸运,即便真有刀山火海,却也有人相伴同行。”   “无论是金兰还是夫妻,宁悬明都在卫无瑕身侧,不离不弃。”   越青君定定望着他片刻,伸手将他揽入怀中,掩住眼中神情。   明月就是这般温柔又明亮,而这份温柔的情意,目前已属于卫无瑕独有,当站在其他视角看这份温柔,又该是怎样的颜色,怎样的美景?   想到即将发生的事,越青君就忍不住弯了弯唇角,笑容美好而恬静。   真期待啊。   *   五日后,议和团队以及和亲队伍出使离京。   百姓围观,贤王骑在马上,自是皇家风范,神采奕奕。   听着周围隐隐传来的夸赞声,心中对于自己捡了越青君不要的差事的不悦散了大半,满心期待起这次议和之后,自己的声名能有多少进益。   相较于贤王的期待万分,坐在婚车里的朝阳公主就全无喜悦可言。   离宫之前,她与皇后见了一面,明明是亲生母女,可二人却全无亲近,即便即将分别,再难相见,此时她们也并没有任何要倾诉母女之情的想法,说话也如从前一般。   只是到底是母女,朝阳公主走之前,还是给了皇后一个忠告:“看在你我也做了二十几年母女的份儿上,给母后一个忠告,不要与虎谋皮。”   “你以为老虎忠心,实际上他先咬死了你的孩子,转头却说要保护你与幼崽,你觉得他怀有什么好心?”   皇后闭了闭眼睛,“去了突厥,你也是卫国尊贵的公主,突厥要的战利品,都是你的嫁妆,但那些都是虚的,多收敛些,不要再向从前一般横行无忌。”   朝阳公主冷笑一声,“知道了,用不着你提醒。”说罢,转身离去。   是啊,用不着别人提醒,皇后如何不知那是老虎,是猛兽,但她已经别无选择。   如朝阳公主一般,明知和亲是耻辱,也不得不答应,因为留下来面对从前被她欺辱过的人反过来欺辱她,她会更难堪。   皇后也一样。   议和一事上了正轨,章和帝心神松懈下来,他觉得这一关过去了,从此朕还是那个说一不二的天子。   章和帝在此沉迷酒色,然而与往日不同,这一回,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体机能的下降。   从前一日还能连续两次的章和帝,如今两日一次都觉得费劲,他心中惶恐,吃了好几颗丹药,差点虚不受补,在御医委婉告知这将是常态,很难恢复到从前的状态,并建议章和帝多歇息后,章和帝直接让御医滚了出去。   御医是麻溜滚了,但留下的话却还在章和帝心中挥之不去,他没有杀御医,因为害怕暴露自己心中的惶恐不安。   可他急需一件事,来安心定神,证明自己还是从前那个掌握天下人生杀予夺大权的皇帝。   越青君还在生病,做不了他的出气筒,后宫也都安安静静,在这么多风波之后,无人敢招章和帝的眼。   他跑到梅妃宫里犯病,梅妃还是冷嘲热讽,差点没一巴掌扇过去,好让章和帝回忆回忆从前的遭遇。   谁知章和帝非但没有觉得梅妃放肆,还觉得梅妃一如既往,就好像自己也一如既往。   章和帝握住梅妃的手,口中喊着爱妃,“只有爱妃一如从前般真性情。”   心满意足离开前,还送了梅妃不少赏赐。   梅妃:“……”   那神秘人竟真的没有骗她,章和帝还真吃这一套。   当然,也是因为梅妃没有真扇,否则如今的章和帝可不会像从前一般,只当情趣,不会太过追究。   现在的章和帝,可看重自己那具身体了,恨不能冰冻保鲜。   在梅妃这里恢复了心情,章和帝终于开始批奏折。   也是这时,他看到了太子妃送来的第二份请求想去庵堂常伴青灯古佛的折子。   章和帝没再如之前般不给回应,这次,他大手一挥,干脆批准。   批准后却又幽幽问张忠海:“朕记得,李不争有个远房堂妹,盛年守寡在家?”   张忠海认真想了想,却还是犹豫道:“奴婢疏忽,从前从未听过李将军有什么守寡堂妹。”   章和帝指尖在奏折上轻点:“从前没有,现在未必没有,你再仔细想想?”   张忠海视线落在太子妃那封奏折上,忽然福至心灵明白了什么,浑身冷汗都下来了,“陛下……”   章和帝见他明白,也满意点头,“李家于国有功,太子一事朕也罚了,如今该赏,就赏他那个表妹入宫,封玉妃。”   太子妃大张旗鼓进了郊外庵堂,李家堂妹低调入宫成了玉妃,表面看着倒是没什么破绽,然而宫中是什么地方,有只蚊子都恨不能分清是公是母。   后宫知道了,前朝当然也瞒不下去。   时来文人大胆,当即有诗词传唱于市井。   章和帝向来是只要他不知道,那就算没有。   从前强抢臣妻也未曾遮掩,如今他都这个年纪了,难道还会怕外面的声音吗,反正别人又不能因为他封了个寡妇为妃就将他从皇位上拉下去。   宁悬明也是此时明白,先前章和帝想要越青君娶太子妃为侧妃,一方面是想试探掌控越青君,另一方面也是想握住李家。   无论越青君如何选择,太子妃的处境都不会变。   后宫花团锦簇,朝堂满座公卿,都遮掩不住那份亡国之象。   如此情形,他们还能做什么呢?他们又该做什么呢?   再看向越青君,却见他面色如常,好似早已将一切都看清。   既已知是什么景象,却还要坚定前往,越青君心中想的又是什么呢?   见他看了许久,越青君抬眸回望,对他笑了笑,“既是自身无力更改之事,悬明不必多想,做好你我能做的,就足够了。”   他们此时这么说着,没多久,他们能做的事就来了。   九月,南地传来消息,多地干旱,剑屏县官员赈灾不力,百姓死伤无数,隐瞒灾情,流民发生动乱,前县令身死,府衙被匪徒占据,据城不出,城中已经出现疫症。   先有章和帝罔顾伦理纲常,后有天灾人祸,谁能说这不是上天降下惩罚?   不出几日,天子无德,被上天厌弃的声音,从城南唱到城北,这次的声势比起年初的天雷,有过之而无不及。   天子不会因为封寡妇为妃而被拉下皇位,但能被天灾人祸与无德无能动摇根基。   这一回,又有谁能救他呢。   与此同时,请封太子的声音卷土重来,章和帝从未如现在般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要被抛弃了。   而那些人请封的太子,就是替代他的人。   纵然他手中有禁军,但若太子占着大义,禁军也并非不可能倒戈。   章和帝心慌意乱,赐死玉妃的念头出现了一瞬,又被他压了下去。   回首望去,章和帝的视线落在的越青君身上。   无瑕,老六,秦王,朕的好儿子,你一定愿意帮父皇最后一次吧。 第53章 照你   凌霄殿外,站满了朝臣,艳阳高照也无法阻挡他们等在此地的决心。   从清晨到现在,向来懒散惯了的众位朝臣,难得有一日竟齐心协力,在这里久候,比平日办公时间都要长。   已经有几个老头双腿发颤,站立不稳,所幸有旁边人扶着,才没倒在地上。   张忠海出来时,见到这么多人也是心中发紧,却还是不得不上前道:“众位大人都先回吧,陛下头风犯了,正在歇着,怕是不能接见诸位了。”   “既是病了,为何不请御医?可是底下的人伺候不周?”为首的右相沉声问道。   作为三朝元老,便是章和帝都要好生敬着,老先生平日里多与人为善,章和帝从前无论多荒唐,他都鲜少如其他人一般上折子劝诫,因而在章和帝那里颇有些情面。   如今,却也同其他人一起,守在这凌霄殿外,等着天子对此次事件给出明确指示,可见事态严重。   张忠海低头苦笑,“奴婢已经派人去请了御医,只是诸位大人都在此处,难免影响陛下养病,各位也等了大半日,想必也累了,不如先行回府,有关南地一事,天子自有安排。”   满朝上下都在相逼,就算章和帝想要糊弄过去,这次也糊弄不过去了。   得了准话,众人便也没再步步紧逼,而是先回去,等着章和帝的安排。   等人离开后,张忠海才重新进殿。   章和帝坐在床上,以手撑头,仅仅闭着眼睛,看上去当真像是病了。   张忠海上前低声道:“陛下,都走了。”   章和帝静默片刻,方才抬手拾起手边香炉,重重砸在地上,色厉内荏地怒吼道:“都在逼朕!都要逼朕!”   张忠海缩着脑袋,不敢出声。   所幸章和帝也知道自己没功夫发怒,赶紧找到解决办法才最要紧。   “派人将老六叫来。”说完又叮嘱一句,“低调点。”   张忠海低着头,“是,奴婢亲自去办……”话音刚落,就被章和帝踹了一脚。   “低调点!低调点!什么叫低调听不懂吗?!”   张忠海乖乖跪在地上,还要感谢天子提醒。   等出了凌霄殿,张忠海一边吩咐心腹内侍去宫外接人,一边在心里琢磨,自己也是时候安排后路了,否则等章和帝不在,自己或许就是最先被清算的。   他不像梁公公,一点也不想给章和帝陪葬。   越青君还在养病,虽然身体比前几日好些,但依然有着各种不适。   来请越青君的人说话虽客气,可眼见着即便越青君卧病在床,抬也要将人抬进宫的架势,就知道宫里是有多少决心。   宁悬明本就刚从宫中回来,怎能不知章和帝此时叫越青君进宫绝没好事,他倒是想拦,可他区区臣子,怎能阻挡圣意。   越青君起身穿上衣服,抱了抱他:“放心,我会好好保重自己,不会随意让自己置身险境。”   宁悬明觉得他身为皇子,就已经身在险境了。   回想当初对方虽是个无权无势的小透明,可至少不必如此天天受人针对,被所有人都当成眼中钉。   “此时此刻,我多希望,无瑕只是无瑕。”   什么皇子,什么秦王,都和他没关系。   越青君却笑了笑,低头在宁悬明唇边轻轻落下一吻,“若是如此,又怎能与明月相配。”   说罢,他眷恋片刻,方才缓缓松开怀中人,转身出门离去。   宁悬明望着他的背影,心绪翻涌沸腾。   只是为了与明月相配吗?   无瑕能为明月如此,那么明月又能为无瑕做什么呢?   我又能为你做什么呢?   *   章和帝召见越青君时,殿内东西都已经收拾干净,章和帝也整肃的衣冠,打起精神,看上去又像是与平时无甚区别的模样了。   “你来了。”见到越青君,章和帝神情温和平静,谁也看不出先前他有多无能狂怒。   “身在病中,本不该见父皇。”越青君站的比从前远些,但章和帝也不确定,究竟是因为生病,越青君才离得这么远,还是因为别的,让这个儿子和他离了心,自己不再是对方心中最敬重仰慕的父皇了。   他也没问,反正心里有了自己的想法。   “你从前说,天灾皆是上天的旨意,与人力无关,可如今南地有灾,朝臣却将一切都推到朕的身上,想要朕承认,这都是朕的过错,朕真的有错吗?”章和帝模糊重点的技巧倒是很熟练,什么玉妃,什么人祸,绝口不提。   他这么提,越青君也就顺着他的话答了。   “天灾既是天注定,自然与父皇无关。”   章和帝问天灾,他就答天灾,这怎么能不算是父子之间的默契呢,当然,章和帝也没那么缺心眼,非要追问别的。   “好,不愧是朕的好儿子。”章和帝欣慰地拍了拍越青君的肩。   “几个儿子里,朕最看重你,近日来,朕也在认真考虑,封你为太子一事,只是担心你根基尚浅,功绩不够,不能服人。”   此言一出,越青君就知道他想说什么了,不对,应该说从南地消息传来后,越青君就知道章和帝要做什么了。   “眼下倒是有个好机会,南地有难,急需有身份有地位有能力之人前去处理,若你能亲自前去,朝中再无人能质疑你的太子之位。”   章和帝浑浊的双眼紧盯着越青君,缓缓道:“朕欲封你为太子,派你亲自赈灾,你可愿意?”   南地有疫情一事并不是秘密,若说仅仅是天灾,那或许还能说这事章和帝给越青君的考验,可让一个病秧子去疫情发生之地,与其说是镀金考验,不如说是送人去死。   届时南地之事就是太子无能,不能安抚生民,天子已经尽力,是太子不争气。   朕的好儿子,你愿意为朕,为君,为父,去死一死吗?   章和帝如何能不知道这是饮鸩止渴,然而他眼前的选择本就不多,立太子就是死,不立太子就要自己背负罪名骂名,章和帝可以对外面的声音充耳不闻,却不能阻止百官的上奏,届时,距离他下台,也只需要一个契机。   章和帝哪个都不想选。   所以,只能牺牲越青君。   你们要的太子朕封了,你们要的解决办法和态度,朕也给了,太子,天下第二尊贵之人,亲自去赈灾平乱,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   至于越青君能否顺利回来,只有老天爷知道。   他的目光紧紧盯着越青君,似要看清越青君面上任何一丝微小的表情。   然而越青君却是一如既往淡定,神色未有任何奇怪的变化,他自是聪慧,不必如何说,便能这番话中听出重点。   面对要送自己去死的父皇,他又是什么反应呢?   越青君直视章和帝,后者却没有斥责他僭越。   也不知看了多久,好像只过了几息,又好像过了半个春秋。   许久,他才收回视线,微垂眉眼,俯身恭敬一礼道:“儿臣此身皆因父皇而来,所拥有的一切也由父皇赐予,父皇既将这番重托交予儿臣,儿臣自不会推拒。”   “儿臣愿意前往南地,挽救生民。”   章和帝眼中似有动容,亲手将越青君扶起,握着越青君的手臂,一连说了好几个好。   “朕就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人!”   “老六,你且放心,说好了封你为太子,朕绝无虚言。”所以,你就放心去吧。   越青君看了章和帝一眼,“太子与否,儿臣并不在意,只是既要南下,想来短时间内难以回京,只愿我走之后父皇身体安康,日日好眠。”   章和帝心中感动又不舍,若非不得已,他也绝不想放弃这个好儿子,都怪那些人,都要逼迫朕。   越青君走时,章和帝满眼都是不舍。   当日,章和帝就让人起草诏书,欲立秦王为太子。   起草诏书需要人,既然有人,就无法阻止消息的外传与泄露。   贤王虽走,但他的人却遍布朝野,尤其太子死后,满朝过半都是支持贤王的人。   他们很快收到了这个坏消息。   “王爷远赴边关,秦王稳坐京城,凭什么太子是秦王而不是贤王!”众人义愤填膺。   章和帝虽是用去南地与越青君交换太子之位,但诏书上总不会写得那么露骨,总要遮掩一二,否则未免太过难听。   因而这些人只知章和帝欲封越青君为太子,但只当他是想用太子来封朝臣的口,亦或是想转移朝臣注意力,将心思花费在夺嫡,将太子拉下来这件事上。   并不知道章和帝准备用越青君填这次的窟窿。   但即便他们知道,也会极力阻止这道圣旨,因为他们已经打定主意等贤王一回京,就推贤王上位,绝不愿意在此时冒出一个正统的太子。   万一越青君死的不够及时,岂不是很麻烦?   此时,他们倒是和章和帝想到了一起去,送越青君去南地平乱,离得远远的,等他有命活着回来,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   于是,第二日天子难得召开朝会,还没来得及让人宣读圣旨,就有人上前奏请,说南地多苦,天子失职,如今应当子替父偿,前去平乱。   又有人说皇子之中两位亲王,贤王远赴和谈,于国有大功,却不知秦王封王功绩在何处。   还有人说秦王无妃无嗣,不堪封太子。   所有的话落在章和帝耳中,不外乎两个意思,让秦王去南地,立贤王为太子。   此时此刻,章和帝如何能不知道,自己要封越青君为太子的事已经被人知道了。   若是以他之前所想,此时他就该将圣旨颁下去,让所有人闭嘴,然而看着满朝上下大半为贤王说话的人,章和帝心中警觉万分。   坐在殿上,心如擂鼓。   先前怎么忽略了,贤王不在,可他的人还在,若是越青君没了,还有谁能阻挡贤王的气势?   越青君不能死。   章和帝心中坚定浮现了这一行字。   既然他不能死,那么这封太子的圣旨也不能发下去。   昨日的一切计划都被推翻,章和帝焦急地想如何应对今日朝会。   然而思来想去,似乎也只有一个办法。   章和帝心中极其不甘,然而权衡之后,还是不得不开口。   “今日朝会,只为南地一事,你们这么吵闹,是要耽误救灾,置百姓水火之中而不顾吗?”   此言一出,众人皆知封太子的事是不了了之了,目的达成一半,此时众人也纷纷闭嘴。   有人偷偷向今日出现在朝堂上的越青君看去,却见对方神色温和平静,好似对于自己一步之遥的太子之位就这么错过,好似也并不在意。   任由堂上公卿吵闹至此,他也兀自静立一旁,如局外人。   安静半晌,天子沉重的声音方才继续响起。   他说的很慢,好似每个字都说的极为艰难。   “朕自登基以来,宵衣旰食,夙兴夜寐,于国事不敢有半分懈怠。”   众人:“……”   就连越青君都低头微挑了下眉。   “然天有不测风云,百姓仍多受苦难,是朕的过失。”最后几个字,说得那叫一个咬牙切齿,然而最难说出口的说了,剩下的容易多了。   “南地一事已经发生两月,至今才传入京城,其中朝官地方官员多有懈怠之处,一律清查。”声音掷地有声,众人心中齐齐一震,纷纷跪地。   眼下情况已经十分明了,天子将南地之灾的锅一半扣在自己身上,一半扣在臣子身上,谁都别想逃。   虽然章和帝背的那半个只是一句“是朕的过失”就算罪己,而臣子却要牺牲不知道多少条性命。   谁又能说章和帝不算知错就改呢?   毕竟,他说的话也没错,事情发生这么久才爆发,地方官员至京官都有问题,一查一个准。   有了这一出,那么朝臣再指责天子荒唐无德,也就没先前那么有底气了。   责任分了,就该安排人去处理了,贤王的人还没放弃将越青君赶去南地一事,留在京城,要是什么时候又让章和帝想起来封太子怎么办。   眼见章和帝正在思虑,已经有人跃跃欲试,如何组织语言都想好了,这回要一改刚才的攻讦,反而先给秦王戴高帽,什么爱国爱民,忠孝双全,为君分忧,这些本也是秦王的名声,此时说出,正正合适。   正当他摩拳擦掌想要出列发言时,忽觉身前人影微动,竟先他一步站了出来。   “陛下容禀,臣在南地日久,了解地方风土详情,此次平乱,臣愿前往。”   听见这声音,那人便知说话之人是谁,抬头看去,果然见是宁悬明。   而他也看见,方才还神色淡定,姿态闲适,对在场任何人任何话都不感兴趣的秦王殿下,此时正转头,目光直直看向那位宁侍郎。   殿上天子,满座公卿,也未能阻止越青君望向宁悬明的那一眼。   穿过道道乌山,越过重重绯云,直直射进宁悬明心里。   宁悬明低下头去。   “请陛下准许。” 第54章 蝴蝶展翅   南地是个烂摊子,朝中无人愿去,谁去谁是冤大头,落到最后,也只有章和帝亲自点名。   可此时有个宁悬明主动站出来,让场面变得好看不少,章和帝心中满意。   其他人一看,此人是秦王的人,且是放在心尖尖上,连住处都在秦王府上的第一人,他想去,贤王的人当然不会反对。   他们心中也知道,秦王身体在那里,能将他送去南地送死的可能性极小,如此,能将他的人送去也不错。   事已至此,似乎也没有别的好说的了。   章和帝当场下旨,任命宁悬明为钦差,又点了两个人为副使,令他们带上人手,尽快出京。   从宁悬明主动请缨,到圣旨下达,全程越青君不发一言,朝会散去,他也没能等到宁悬明同行,对方正在官署安排公务。   回到马车上,车夫出声询问:“殿下,可要现在回府?”   车内安静半晌,才传出声音:“再等等。”   车夫也就继续等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宁悬明从官署出来,见到的便是停在不远处的熟悉的马车。   “郎君可算出来了,殿下正在车中,等候郎君多时了。”车夫见到人后忙道。   宁悬明心头一跳,站了片刻后,还是抬脚踏上了马车。   掀开车帘,见到的便是越青君倚靠在车壁上,阖目假寐的模样。   宁悬明没有出声,而是放轻脚步,小心靠近。   见越青君眉心紧皱,有意伸手将其抚平,然而还未碰到对方眉心,便听见一道微凉的声音自眼前人口中响起。   “宁侍郎刚成了钦差,就要改行做贼了?”   宁悬明的手微微一顿,片刻后却又重新覆上越青君眉心,他眉目温柔,面带笑意:“我上自己家的马车,亲近自己夫君,怎能说是做贼。”   话音刚落,只觉手腕一紧,越青君蓦地睁开眼,目光直直落在宁悬明身上。   一如今日殿前。   “原来宁侍郎还记得,我还以为你做了钦差,就将糟糠之夫抛诸脑后了。”   宁悬明笑了,然而笑过之后,他也认真看着越青君:“今日天子有意下旨立太子,想必昨日便已经准备周全,可无瑕回府却未透露半个字,是否是我人老珠黄,不得喜爱,才让无瑕一朝飞黄腾达之前,想将我抛弃?”   二人四目相对,一人沉静内敛,一人温和柔情,可谁也不肯相让半分。   不知过去多久,越青君终是伸出手,将宁悬明抱进怀里。   “悬明……”缱绻的声音低低响起,刚才针锋相对的气势瞬间被打破。   然而一声轻唤后,又不知该如何继续,好似千般心绪萦绕心间,让人失了言语。   宁悬明缓缓伸出手,抚上越青君后背,他闭上眼睛,将头抵靠在越青君肩上,不安的心好似找到了一处令人心安之地,安然栖息。   “先回家吧。”   马车匆匆向府上赶去,等到再次停下时,宁悬明只觉得时间太快,让人无法留恋半分。   回到府中,得到消息的吕言早已吩咐下人尽快为宁悬明准备路上和到了地方所需要用到的东西。   天子已经下令,南地之行刻不容缓,容不得宁悬明继续在京中逗留。   他们也不过只有这一下午的时间。   “先用午膳吧。”   这顿饭也比平日还要安静,桌上两人都心绪不宁。   饭后,吕言前来禀报,“殿下,宁郎君,两位副使家中下人前来传信,询问郎君何时启程。”   宁悬明顿了顿,方才道:“今日日落之前。”   吕言闻言退下。   又过了片刻,宁悬明看向始终不曾出声的越青君,轻轻叹道:“我都要走了,你确定要在仅剩的时间里,都不与我说话吗?”   越青君低头垂眸,“为人君者,不能庇佑下属,为人夫者,害爱侣身陷险地,世上怎有我这般无能之辈,我又能说什么呢。”   话音未落,便见眼前投下一片阴影,唇上覆上一片温热的触感,像天边又甜又软的云,将人整颗心都揉碎了进去,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不知不觉中,越青君的手抚上宁悬明腰身,将怀中人寸寸丈量,渐渐收紧,好似恨不能将对方整个人都融进骨血,刻骨铭心。   桌上饭菜都成了残羹冷炙,宁悬明才缓缓抽身,却并未离去,而是望着眼前人,“世上总有些事是上天注定,即便没有无瑕,我大约也会去往南地。”   “非是别人要求,不过是心中所愿。”   “而今,在心中所愿之余,还能为你尽一份心力,便是再好不过了。”宁悬明对他笑道。   “能护无瑕周全,也是我所想所愿之事,是我作为你伴侣的应尽之责,让我觉得快活,心中骄傲之事。”   “你不必有任何负疚。”宁悬明眼中满是真心,不掺半分哄骗人的虚情假意。   他当真是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   越青君知道,他当然知道,原著中宁悬明就经历过此次南地之行,不过是作为副使,到了地方正使钦差被杀,他才临危受命。   那时的宁悬明,当真是一心为民,而今,才要加个越青君。   其中孰轻孰重,似乎不必质疑,想去南地,随时都可以,毕竟朝中无人愿意碰那个烫手山芋,可在当时那个情境开口,只能是为了越青君。   在这位他亲手所写的主角人生中,卫无瑕终于成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越青君搂着宁悬明的腰,紧了又紧。   他双目微红,似有水光盈盈。   他轻轻扯了下唇角,神色带着几分凄然,“有那么一刻,我曾想过,若是当初……”   话还未说出口,便被宁悬明食指抵住唇,将剩下的话堵了回去。   “无瑕,时间不早了。”   他低头与越青君额头相抵,“我想亲你。”   越青君定定望着他片刻,下一刻,倾身吻了上去。   从艳阳高照,到日暮黄昏,他们紧紧相拥,在热烈中将最后须臾也耗尽。   ……   两个时辰后,宁悬明在城门口翻身上马,回身望去,仿佛在燃烧般的夕阳下,那人一袭白衣,手执素伞,静静立在原地,一如初见时,仿佛不曾变化半分。   宁悬明今日一直挂着的浅笑渐渐淡去。   他并未追究越青君昨日隐瞒他的事,越青君也并未因为今早他的自作主张而生气许久,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他们都不想将时间浪费在这种无用的事情上。   还有一个更要紧,更在二人之间心知肚明的原因。   此去南地危险重重,也不知是否有再见之日,倘若有任何不测,今日便是他们此生最后的时间。   未曾道别离,仿佛只要这样,就不算别离。   只是不知若当真今日成了永别,是否就是后悔也来不及。   “郎君,时候不早了,再不走,就来不及在天黑之前赶往下一个城镇了。”随从在旁提醒。   宁悬明闭了闭眼睛,“……走吧。”   说罢,便再不看远处那道身影,转身策马而去,不过片刻,便再看不见身影。   遥遥望着远处,兴许是沙尘太大,越青君忍不住低头咳了起来,一声比一声重,好似要将整个肺都咳出来。   吕言忙去马车中取来水壶杯子,给越青君倒了一杯,“殿下,喝水。”   越青君咳声渐小,余光瞥见锦帕上的些许艳色,心中微动。   他不动声色将锦帕收进怀中,接过吕言手中的水杯一饮而尽。   “不是说李管事有样东西要献上吗,如今正好出了城,就去瞧瞧吧。”   吕言犹豫道:“殿下您的身体……”   越青君神色淡淡:“无事,走吧,左右也只有今日这点时间,下一次,就未必有机会了。”   什么叫只有今日?什么叫下次就没机会了?   吕言心中思绪翻涌,面上却不露分毫。   二人坐车来到城郊庄子上,李少凡得到消息,激动不已,当即带上自己近日鼓捣出来的东西去见越青君。   看着面前的黑色丹丸,越青君心中挑眉,面上却故作不解,“李管事何时开始炼丹药了?”   心中却道:废物东西,悬明都走了才做出来,怎么不等他登基之后才做出来呢。   李少凡心中既得意又觉得越青君不识货,“殿下有所不知,这并非寻常丹药,要想知道它的用处,还要去后山一观。”   一行人来到后山,便见李少凡让人将那黑色丹药重重掷出,在它砸在地上时,发出巨大声响,霎时间烟尘弥漫,等片刻后,那黑色丹药落下的地方竟出现一个大坑。   吕言只知道李少凡有武器要献上,却不知这武器竟是这般威猛,险些把他都吓了一跳。   然而他转头看向越青君,却见这位殿下竟只有些微诧异,很快便又恍然回神。   李少凡此时面上几乎掩饰不住得意:“殿下能得此物,如有神助,必得大位!”   吕言也在一旁恭维:“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心中却想还好当初没嫌弃这姓李的,此人竟真的还有点用。   周围其他人也跟着恭喜,然而被恭喜的本人却神色淡淡,反应平平。   “先前便听说南边有人弄出了能伤人的丹药,叫火药,没想到李管事竟也会这独门秘技。”   李少凡:“……???”什么南边?!什么火药?!   不可能,李少凡先前了解过,这个世界还没有热武器,顶多只有观赏用的烟花,绝对没有火药,可既然如此,秦王又是如何得知火药这个词?他今日见面可从未说过!   除非……莫非……   不、不……不可能!   穿越者的骄傲来自于凌驾于时代之上的眼界与知识,这是时代的差距,而非人的差距,可要是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穿越者,那么这份独一无二的优势就被打破抹除,李少凡好似回到了现代,重新成为了那个一事无成只能宅家做梦想穿越的宅男屌丝。   越青君无视李少凡宛如见鬼的恐惧,也没去看一脸莫名的吕言,他只是静静看着那几枚小型炸药片刻,面上有片刻恍惚:“若是当初卫国能有大量火药,也不至于割地赔款和亲。”   “如今才得到,若是大肆宣扬,兴许就要打破此时和平,战事再起。”   他面上流露出几分悲悯,挣扎片刻后,终于还是道:“此物就不必让更多人知道了,也不必献给圣上。”   吕言压下心中激动,心想:殿下终于知道藏私了,可喜可贺!   当即应道:“是!”   看了魂不守舍的李少凡一眼,越青君淡淡说了句:“李管事献宝有功,赏。”   “咳、咳咳……”   当晚回府,越青君本就没好的身体再次病倒,到了第二日,不仅没见好,反而比昨日还要严重。   让人没想到的是,越青君并未乖乖躺在床上养病,而是让人收拾东西,自己则进宫见了章和帝一面。   因在病中,并未进殿,只是在殿外向章和帝告别。   他竟当真要去寺里清修,且归期未定。   旁人多有劝说,然而越青君只说:“儿臣久病无能,未能承父皇期愿,更比不上五哥议和之功,唯有几分佛性或许有用,愿在寺中为父皇祈福,为卫国祈福。”   “儿臣不在时,父皇多保重。”   章和帝气得指着殿外骂道:“瞧瞧,瞧瞧,这就是朕的好儿子!”   他当然也是嘴上说说,先前要封太子却又当朝反悔一事,章和帝正不知道怎么面对越青君呢,现在人自己走了,他心里反而松了口气。   张忠海笑着上前宽慰:“陛下息怒,殿下也是一片孝心。”   越青君就这么轻车简行,干脆利落地离开了京城,他也丝毫不担心自己回不来,等贤王回来,章和帝还要他来抗衡呢。   他也没带上吕言,理由也十分好找,他和宁悬明都不在,府上无人做主,他必须留下,既能安抚人心,还能帮忙传递消息。   至于他带着上山的那些人,地位不比吕言,更好忽悠,越青君以有人刺杀为由,让人假扮自己,而他好躲在暗处。   如此,卫无瑕彻底消失在人前。   同时,南下的商船上,出现一道玄色身影。   那人腰佩长刀,头戴帷帽,远远瞧去,像极了一位神秘的江湖客。   “郎君,外面起风了,还是进船舱吧。”船夫提醒道。   玄衣青年语气带着轻快与惬意:“多谢,不过我就是想吹风。”   船夫见那青年身形稳健,站在风中也未动摇半分,反而像那锋锐刀刃,迎着风劈去。   越青君走上甲板,望着波涛汹涌的江面负手而立。   狂风吹乱他的帷帽,隐约露出黑纱下的一抹金。   蝴蝶展翅,乘风而去。 第55章 善良   越青君出发本就比宁悬明晚,宁悬明手中还有手令可以快速通行,不必被卡。   想要在宁悬明之前赶到目的地,越青君只能走水路,且中间不能停靠,还要运气好,中间不能遇到任何风浪,否则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只能被老天爷留在船上。   大约是越青君的作者身份加持,他的运气不算差,路上虽有风浪,但都险险渡过,等他到达南边,见到接应之人后,剩下的路更加顺畅。   “属下连书,见过郎君。”   来人一身黑衣,蒙着黑面,饶是这青天白日下,也看不清他的面容。   越青君好奇询问:“你们大白天蒙面的意思是……”   连书:“二公子说,郎君每次见他们,也都遮住面容,这是郎君定下的规矩,我们在外行走也要蒙面。”   越青君:“……”   他戴面具只是因为暂时不能暴露这张属于卫无瑕的脸。   可这些人大白天还蒙面,一副恨不得将自己来历不明几个字刻在脑门上的模样,越青君只能想到一句话,吃饱了撑的。   但碍于自己也是不露真容的人之一,越青君实在不好对他们这种行为说什么,只能吐出一句:“很有想法。”   连书低头恭敬道:“都是郎君带头的好。”   越青君摸了摸面具不说话。   “马匹已经准备好,郎君可要现在就启程上山?”   越青君:“不急,听说那位这次是跑到了沧禹,我好不容易来一趟,既然路过,就顺便拜访一下。”   连书闻言,神色蓦然一肃,“郎君可要小心谨慎,那位赵姑娘诡计多端,且手段狠辣,一不小心,就容易着了道。”   越青君挑眉问:“你们有多少人遭过殃?”   连书顿了顿,还是老实道:“有七人中过美人计,有二十多人中过毒,还有百来人中过调虎离山等计策。”   越青君淡淡道:“听上去似乎有点废物。”   连书:“……”   虽然很不想承认,连书却心知肚明越青君这句废物绝不是骂那个姓赵的。   “是赵姑娘胆识过人,机敏果决,属下等人技不如人。”   心中却在犯嘀咕,您放话不许伤人不许缺胳膊断腿,要保证那姓赵的整个人全乎着,否则要是直接打断两条腿,哪还有其他事。   越青君:“有自知之明是好事,但过于抬高对手,就是无能了。”   他将水囊重新丢回连书怀里,“走,随我去见见那位赵姑娘。”   说罢,他就翻身上马,朝着沧禹城最繁华的地方而去。   朝廷纲纪丧失已久,地方也难免上行下效,法度松弛,沧禹城只要银子足够,莫说是蒙着面携带兵器进城,就算是昨日刚做过案的匪徒,也能明目张胆招摇过市。   因而越青君等人丝毫不必担心因为行迹可疑而被人盯上,实在是他这样的人虽不算很多,但也算不上罕见。   尤其是近日传出剑屏县有疫症,街上遮面遮住口鼻之人明显增多。   越青君让连书一行人将黑面换成白面,看上去就与其他人差不多了。   一行人来到热闹的酒楼,大堂里,周围宾客的声音渐渐落入耳中。   “听说了吗,岳知府后院那位新宠怡夫人一日要换十几套衣裙,还都是用江南最难得的美人缎,一尺十金!”   一旁齐齐响起抽气声,“这么奢侈,看来这位确实很得宠,知府夫人都不管束?正室夫人都比不上这位怡夫人嚣张吧?”   “知府夫人出身低微,因祖上有恩才能嫁与知府,本就不得宠,身子骨还差,在家中地位本就低,从前岳知府偏宠妾室她管不住,如今不仅是偏宠,怡夫人的声势几乎压倒了后院所有人,知府夫人更做不了什么。”知道内情之人小声说着。   “宠妾灭妻,还将搜刮来的民脂民膏用在这等妖女身上,此人竟也配做知府,真是瞎了皇帝老儿的狗眼!”有人怒不可遏,拍案而起。   南地天高皇帝远,章和帝又常常不干人事,在这里听见对他的骂声实在再正常不过。   “果然圣人诚不欺我,世上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此妖女在地方,便是为祸一方,此女若是进了后宫,那就是祸害天下了。”有人摇头装模作样忧国忧民。   “这话就有失偏颇了,那妖女还未进后宫,这天下就没被霍乱吗?”一人喝得醉醺醺,颇有股借酒浇愁的味道。   “剑屏已经快成为一座死城了,周围其他几个城也都有传来不好的消息,咱们这位知府只管派兵将剑屏县城围住,不许任何人出来,其他什么都不管,也是有才。”   “这位兄台此言差矣,若非知府这般做,你我又怎能安稳坐在这里吃喝,早就风声鹤唳,不敢出门了。”   说着,大堂的人就着剑屏疫症一事争论了起来,越青君听得没了新意,便领着人悄然离开。   “郎君,赵姑娘身居后院,我等不便入内,且她极为敏锐,便是乔装进去,也极有可能将我等认出来。”连书说。   他口中的赵姑娘,自然是方才食客口中的妖女怡夫人。   越青君瞥他一眼,“认出来又如何,你应该想如何能让她认出来也不敢轻举妄动。”   连书低头:“属下无能。”   越青君没再指责他什么,反而勾了勾唇角,语气含着一抹兴味,“走吧,我也很想见见这位赵姑娘。”   *   知府后院,赵怡吃着荔枝葡萄,挑着绣娘们送上来的新衣,皱眉不悦道:“我要的红色呢?那块最漂亮的云锦,怎么没见着?”   丫鬟笑着恭维道:“夫人,那正红过于老气,不配夫人花容月貌,不如这身绯红娇俏。”   赵怡笑了,“嘴挺甜,说得很好。”   丫鬟正松了口气,以为这关过了时,却见赵怡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我适合什么不需要你们说,正红的衣裙,我可以不喜欢,但不能没有,懂?”   丫鬟当即白着脸跪下:“怡夫人恕罪,奴婢这就让绣娘加紧时间赶工,必定在三日之内做好送来。”   这位怡夫人入府也才一月,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知府大人哄的要星星不给月亮,虽然正红是只有正室夫人才能穿,但以知府的宠爱,兴许不会在意怡夫人这点小小的僭越,她们就不该多管闲事。   赵怡这才满意:“早这样不就好了,下去吧,下次一定要记住,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再阳奉阴违,小心自己的小命。”   丫鬟忙不迭退下,赵怡悠闲地躺在自己的软榻上吃着昂贵的水果,一边看着自己特意寻书生写的,这个时代不存在的通俗小说。   通俗当然是相对而言的,要知道为了能有不费脑子的小说看,赵怡不知道找了多少人,又费了多少心思,才能让那些人写出勉强符合自己要求的小说,此时正是验收成果的时候。   “姑娘好大的脾气,不过一月,竟在知府后院风头无两。”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榻上的赵怡瞬间从小说中惊醒,警觉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谁?!”   玄衣青年自室内走出,竟是早就藏在屋中,如今才现身。   赵怡正要张嘴喊人,玄衣青年缓缓道:“你喊吧,一会儿有人来我就说我是常家人。”   赵怡的声音卡在嗓子眼。   常家原是沧禹大族,岳知府到来后,常家死对头联合岳知府将常家一锅端了,家产瓜分,常家大部分人都死了,唯有几个在外游学的逃过一劫,但也只能躲躲藏藏,不敢回来。   赵怡若是和常家扯上关系,岳知府别说像从前一样相信宠爱她,只怕还要宁可错杀不肯放过。   “你是谁?找我什么目的?”赵怡问。   越青君隔着帷帽看着眼前天生长着一副野心脸的女人,心中还是颇为满意的。   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当一样东西丑陋到极致,也能被称为艺术品,怎么不算成功呢。   他施施然坐了下来,“不为什么,就是觉得我好心替姑娘养着你母亲,姑娘却自己潇洒自在,我几次盛情邀请,姑娘都不愿在我家久留,这可不是对待恩人的态度。”   此言一出,赵怡当即微微瞪眼:“原来是你——!”   四个字说得那叫一个咬牙切齿,一双美眸已是通红,眼中满是盛怒的火焰,恨不能将眼前人灼烧殆尽。   赵怡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有三个月,原主是因寡母逼嫁而投河自尽,醒来后就成了赵怡,刚穿来时就被原主寡母发现自己不是原主,寡母觉得她是妖怪,叫嚷着要烧死她,赵怡正想将人毒死,就有人跳出来将她和原主母亲制服,绑到山上干活。   不仅要干活,还强行让她们母女友好相处,不得伤害对方,每天还要完成亲情任务,争做模范母女,直让原本看对方都极厌恶的便宜母女二人,从此心中最厌恶的人从彼此变成了山寨的变态主人,矛盾对外,竟当真和谐了一段时间。   赵怡在山寨原本一直被人看管,在她给了沤肥方法后,地位才稍稍提升,赵怡吃不了种地的苦,一找到机会就偷跑下山。   第一次她勾搭上来剿匪的官兵,想里应外合,然而山寨的人却将计就计,反引官兵掉进陷阱,那名官兵到死都以为她是山寨的美人计,将赵怡怄得够呛。   再次被看管后,赵怡又给出制盐制糖的方子,山寨对她的看管再次松懈,这次赵怡不再想对付山寨,只选了个路过的富商,想着跟着富商跑得远远的,让山寨再也找不到她。   富商确实带她走了,结果此人竟想将她卖去青楼,赵怡刚想将人毒死,山寨的人再次出现,将她带了回去。   又双叒叕被看管后,赵怡给了好几样方子,都没用,直到火药出世,她再次获得自由,不仅如此,还收获了不少山寨中人的敬佩与倾慕。   这一次她再逃跑,比先前轻松的多,为了保险,她甚至费了些功夫搭上了知府,地方大员,许是办法有效,整整一个月山寨的人都没来找她。   可今日人就悄无声息到了眼前,竟还是那神秘的罪魁祸首!   若说赵怡为何知道此人是罪魁祸首,还得归功于那山寨的二公子。   那人每次将她抓回,总要说上一句,“赵姑娘,不是我想多管闲事,而是我家主君说了,一定要看着你,不能让你做坏事,要做个好人。”   赵怡差点没气死。   “少说废话,我和你根本不认识,你抓着我不放究竟是想干什么!”   越青君轻轻叹了一声,语气无奈又无辜地说:“薛二没有告诉你吗?”   “我真的只是一片好心,想让你做个好人啊。”   将一个失去约束后作恶多端,不择手段的恶人,规劝为善良和平,积极向上的好人,虽然规劝的方式特别了一点,但怎么不算是为了她好呢。   勒住一个从一开始就走向毁灭的角色的命运缰绳,他可真是一位善良的作者。   至于当事人愿不愿意,谁在乎呢。   他看向赵怡,分明在笑,说话也温柔无比,却莫名带着刀锋般的寒意,“赵姑娘,我们先讲讲道理,我让人在你给寡母下毒之前制止你,免了你背负弑母的罪名。”   “又在你勾结官府之时引导你,免你背上背叛的罪名。”   “还在你欲杀富商时拦下你,以免你当真杀人……”   前面也就算了,最后这条赵怡气的拍案而起,“那人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合着你的意思是我只能被欺负,不能还手?!”   越青君淡淡吐出一句惊人之语:“所以我后来让人将他卖去了青楼。”   挑眉看她,“还有问题吗?”   赵怡瞪圆双眼,想到那富商人过中年身材发福的模样,嘴唇颤动半晌,终是问道:“那种货色青楼也收?”   越青君面具下神态自若,语气闲适:“白送当然不要,但要是给钱,谁会拒绝呢?”   倒贴钱送人进青楼?!   赵怡一时竟不知该说那死猪何德何能,还是震惊眼前人竟能想到这种办法。   越青君又抬眸,面具外露出来的下颌微微上扬,显然在笑。   “姑娘喜欢荣华富贵,贪图享乐,好攀高枝,人之常情,我都不管,唯有一件事……”   抬眸与眼前人对视。   “赵姑娘,请答应我,一定要做个好人,否则一旦你做了什么恶事,我就会将它原封不动还在你自己身上。”   他含笑望着她,好整以暇问:“记住了吗?”   眼中流露出一丝不舍与怜惜,声音悠悠好似有一道轻轻的叹息。   “我真的不想现在失去你。”   温柔地好似情人间的低语,仔细听却是来自地狱的回音。   “所以……”   “乖一点,听话一点。”   “不要让我为难。”   “好吗?” 第56章 我是良民   你是我什么人?!   凭什么命令我?!   我又凭什么答应你?!   无数话语挤在嘴边,然而直到越青君离开,赵怡都没能将这些话说出口。   心里没来由的有种预感,这人说的是真的,他是真的能做到。   甚至对方会在这个时间点过来,也是因为察觉到自己想对知府夫人下手,于是前来提醒警告。   然而意识到这一点后,赵怡更愤怒了。   这人自己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凭什么要求她做个好人?他有什么资格?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世界上哪有这种道理?!   赵怡心中憋闷无处发泄,连刚刚到手的新小说也看不下去。   随手丢在一边,书页随意摊开,露出了一句再熟悉不过的诗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赵怡本是随意一瞥,很快这随意一瞥就变成了死死紧盯。   心头下意识一跳,恍惚间好似回到了现代,自己还是那个为了一个包而要和三十多个人一起拼单的假名媛。   她的第一反应是刚刚那人也是穿越的,如此,自己的一切不美好的感觉到都有了理由。   然而她随后又想到这书是自己找人写的,和那人无关。   难道写书的人才是穿越的?   如果他是,那早在自己要求他写小说的时候,自己就应该暴露了。   “来人!”她叫来丫鬟,将这书递给她,“去问问这句诗是从哪里来的。”   丫鬟拿着书匆匆离开,很快又回来,“夫人,那书生说这诗是他从一本诗集里引用的,诗集奴婢也寻来了。”   赵怡拿起《蓬莱诗集》翻了翻,心中预感成真。   也不怪赵怡现在才看到,诗集虽然从年初就问世,但那时还掌握在京城的世家勋贵手中,有了好东西,他们可没有什么要将东西宣扬得人尽皆知的意思,更不会向地位不如自己的下等平民传播,当成宝物收藏在家中才是常态。   加上此时造纸技术落后贫瘠,书籍流通、文化传播的速度更加慢,沧禹离京城颇远,以至于这书到了这儿,已是半年后。   先前在山里,风花雪月的诗词和在地里刨食的人无关,后来到了府城,赵怡对什么诗词不感兴趣,想看的也是小说故事书,因而直到此时才发现。   不过随手一翻,赵怡便丢开了去。   有另一个穿越者又怎样,能影响到她吗?   比起那个远在京城的穿越者,赵怡更警惕越青君。   但有今日这番警告,赵怡也确实暂时不敢再轻举妄动。   算了,左右她虽然不是知府夫人,待遇却比正经夫人还好,那点名分上的事她就不追求了。   此时的赵怡完全不知道她今日的举动在之后让她幸运地逃脱一劫。   *   另一边,越青君抓紧时间赶路,终于在日落之前到达了剑屏山。   此山以剑屏为名,正是因为其地势高险陡峭,犹如一柄锋锐刀剑,屹立此处,易守难攻。   越青君上山时,便见过了此处守卫的重重关卡。   “薛二见过主君。”   时隔一年多,薛辞玉再次见到这位神秘的主君,也并不觉得陌生,且不敢有丝毫怠慢。   当初此人将金银尽数交给他们时,他们还在背后说过此人莫非是傻子,竟不担心他们带着这些金银逃跑。   后来他们才明白,人家既然敢这么做,自然是有能这么做的资本,就凭这一年多来,无论自己这边发生什么事,对方都能及时给出应对措施,每次消息来的那样及时,让薛辞玉甚至怀疑自己身边有人向对方通风报信,为此还清查了许多遍,然而最终均一无所获。   赵怡在山上的那段日子,山上不少人都对此人表现出来的能力折服,为此甚至有人表示自己不愿做看守赵怡的任务,俨然将赵怡当成了一位真正有大才的能人名士看待。   却只有薛辞玉知道,赵怡拿出来的那些东西,大多都是在越青君的引导下出现的。   好似越青君本就知道赵怡会什么,拥有什么,他想要什么,就引赵怡做出什么,分明并未见面,却比对方本人更加了解她自己。   如此神秘莫测的手段,深不可测的心机,再加上对他们的性情心思的了如指掌,饶是心有异动的人,就算装,也不得不装出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   而越青君也不在乎他们心里想什么,只要他们做好自己交代的事就够了。   山上其他人见素来掌管山中事务的二公子竟态度恭敬地跟在一人身后,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还有人小声嘀咕:“先前听说两位公子身后还有人,那人才是咱们真正的主子,如今看来,竟然是真的?!”   消息迅速在山寨传播,却无人打扰在正堂的几人。   “县城里目前情况如何?”越青君并没有叙旧的意思,自然而然进了屋中,坐上主位,态度从容自若,仿佛自己不过是简单出了次门,而非第一次来此地。   薛辞玉也不敢有丝毫托大,谨慎道:“回主君,县中大户钱氏家的四子正在山上,属下将他叫来与主君细细分说。”   钱四郎很快就被人从账房拉了过来,见到坐在主位的越青君和站在下首的薛辞玉,心中思绪飞转,面上却十分恭敬道:“属下钱四,见过主君。”   越青君并未与他浪费时间,直接问:“城里死伤多少,疫病多少,赵二还能抵抗多久?”   钱四郎低着头:“属下也有半月未得到城里的消息,上次只得知死了约有四千人,病的人已经过半,赵二的人也有不少得病,情况不容乐观,此时又过半月,多半已是强弩之末。”   “主君,咱们还要继续给赵二钱粮支援吗?”钱四郎小声询问。   薛辞玉等人是在去年来的剑屏山,取代了原来作恶多端的山匪。   之后剑屏山安稳了许久,也未劫道杀人掠财,顶多就是收点保护费,且收了保护费后,他们也是会真的将人安全送进县里,为此,和周围其他几座山的匪徒结了不少仇,不过最终也都是以薛家兄弟的地盘越来越多结束。   这也是越青君在剑屏山只见到薛二的原因,薛大正在其他山上,他们原先带来的那些人也都分布在几座山上,附近虽有群山,却都只有一个主。   剑屏山的新势力有了名气后,也有不少县城大户的投靠,有的只想混个脸熟结个善缘以后不被为难,有的却有更深入的合作,钱家就是其中之一,双方有利益关系,钱四郎说是送上山的人才,也是人质。   因而他知道的事也比其他人多。   比如赵二不过一个从未训练过的农民,就算手底下有一群健壮村民,侥幸闯进县衙,杀了县令,又哪儿来的脑子稳定局势,没被县里其他势力杀死邀功。   在缺粮的情况下,又是怎么守住县衙这么久,镇压城中其他人。   身后少不了剑屏山的支持,而这些举措,必然都有眼前这位主君的意思。   钱四郎虽不算天资出众,但也绝不是蠢人,当然能从此人行为中窥见几分对方大逆不道的心思。   “我们何时认识的赵二?”越青君语气带着淡淡疑惑,“又是何时给的钱粮?”   帷帽早在进屋时就被摘下放在桌上,此时的越青君仅戴着金色的蝴蝶面具,也能让人看清他一双清澈纯粹、老实无辜的眼睛。   “赵二乃闯进县衙,杀害朝廷命官的匪徒,我们老老实实在山上种地,怎么可能和他有什么关系。”   越青君语气淡淡,无论是声音还是话语,都是如出一辙的平静,好似只在诉说家常。   “你想要我这样勤勤恳恳、清清白白的良民,和那等逆贼牵扯上关系吗?”   钱四郎:“……”   屋内其他人:“……”   薛辞玉默默低头,默默修改完善心中对越青君的形象。   饶是大家也觉得自己真是盗亦有道,不与其他土匪同流合污的好匪。   但有不纳税,不缴粮,不报户籍,占山为王等诸多行为在,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觉得自己和良民这个词有什么关系。   更遑论像越青君这样理直气壮、面不改色,义正辞严地说出来。   怎么说呢,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风度翩翩地不要脸的。   世家公子的外表,泼皮无赖的内心。   莫非做主君的第一要素就是要不要脸?   要不怎么说人家才是主君呢。   刚来第一天,越青君就以自己超高的素质,让第一次见他的几位下属对他由内而外发自内心地心悦诚服,真正认可了从未露面的幕后主君,并坚定相信,这么不要脸,一定能成大事。   薛辞玉原本就对越青君敬畏钦佩,如今更是觉得此人大有可为,该有的有,该没有的没有,远的不说,至少沧禹府这块地方稳了。   “主君所言有理,我们与那逆贼素不相识,毫不相干。”他紧跟着表忠心,语气那叫一个轻快愉悦,难掩他的好心情。   众人纷纷低头,没眼看。   越青君既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觉得不好意思,也没对薛辞玉这番话有任何奖赏与夸赞。   只是神色如常,语气平静地说道:“朝廷派来的人很快就到,届时都收敛些,让人瞧瞧咱们山民都有多老实。”   “也不能老山寨山寨地叫,弄得咱们跟土匪似的。”   众土匪:“……”   “那主……郎君,咱们叫个什么名字?”既然越青君这样要求,薛辞玉立马换了个看不出野心的称呼。   越青君指尖在桌上轻点几下,面具下的俊脸看不出丝毫玩味,一本正经的模样仿佛能去代表开会。   “你们觉得,明教怎么样?” 第57章 青君   当晚,宁悬明赶到沧禹时,已是深夜,城门已关,副使在城楼下叫了一阵,然而何止没人开门,连个人影都没有。   “这沧禹府夜里竟连个守城士兵都没有?玩忽职守到这等地步,难怪消息这么久才传到京城。”副使怒道。   他虽是被章和帝点名来的,然而既是年轻人,心中仍有一分意气,看不惯这等尸位素餐之辈。   他还想以圣旨叫门,宁悬明却制止道:“今夜已晚,继续等也未必能等到回应,不如就留齐副使留在此处,等到开了城门后去禀明知府,我带着其他人先行一步去剑屏县。”   “遵命!”副使应下,留了几个亲随,其他人都跟宁悬明离开。   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在天色将亮时,到达了剑屏县外的军营中。   军营中,昨夜宿醉的县尉一早就被亲卫摇醒。   “将军!将军!朝廷钦差来了,就在军营正堂,等着见您呢!”   县尉本来迷迷糊糊,听清内容后一个激灵从床上爬起来,一边穿衣一边问:“不是说还要两天才到吗?”   亲卫也皱眉苦脸,“原本是的,但谁知道这位钦差一个文人竟也赶路这么快,听说路上就没怎么歇息过,一切宴请都拒了,昨夜到了府城,见没人开门,也不等人,直接连夜过来了。”   县尉不想听这些屁话,他只问:“好酒好菜让人送上来,再叫几个美人。”   这话发下去,宁悬明还没等来县尉,就先等到了酒菜与美人。   然而他们一路许久都没好好休息,此时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趣,宁悬明作为领头之人,出于谨慎,率先推辞,“县尉未至,我等怎好先动筷。”   他们不吃,其他人也不好相逼,县尉得知消息后,一边心中暗道来了个麻烦精,一边整理仪容挂起假笑,脚步匆匆前往正堂。   “早听闻钦差大人年轻有为,今日一见才知传言还是谦虚了。”外面远远就传来了豪迈的笑声。   袁县尉大步迈进,对着宁悬明拱手一礼,“卑职袁英,参见钦差大人。”   “昨夜巡营到凌晨才睡下,未能及时到军营门口迎接大人,卑职有罪!”   宁悬明嗅觉灵敏,即便袁英已经梳洗过,但宿醉的酒味并没那么容易去除。   但他还有更要紧的事,还需县尉配合,也不欲在这事上将人先行得罪,即便要追究,也应该等剑屏县事解决后,在他离开此地之前。   “身在军营,一切以军法为重,袁县尉不必拘礼。”宁悬明话是这么说,但在袁县尉即将起身时,却让身边随侍取出圣旨,在场众人齐齐下跪,包括屋外守门的小兵。   才刚直起腰的袁县尉,不得不再次行礼,这回还得跪下。   随侍将圣旨念了一遍,大意就是任命宁悬明为钦差,所有人都必须服从他的调派。   在袁县尉笑容有些僵硬地接旨后,宁悬明这才请对方一同坐下。   “袁县尉请坐,我等一路为了赶路,都未曾好好吃饭,今日多谢袁县尉款待了。”   态度之温和,语气之和善,仿佛刚刚来下马威的人并不是他。   袁县尉维持着脸上的微笑:“应该的、应该的……宁大人赶路也累了,用过饭之后卑职命人带你们在营中安置下来,有什么事都要等养足精神之后再说,您说是不是?”   宁悬明这回并未推辞,他也确实需要好好休息,“那就有劳袁县尉了。”   袁县尉坐了下来,陪宁悬明一行人一起吃完饭,这才被放走。   等回到自己屋中,袁县尉脸色骤然变得难看,“这次来的这个着实不好对付,想要人听话不要多管闲事,只怕没那么容易。”   亲信低声道:“那将军,咱们要不要……?”他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听说此人是秦王亲信,深受倚重。”非必要情况下,袁县尉还是不想节外生枝。   犹豫片刻后,他招手对亲信低声道:“还是和以前一样,先礼后兵,如果他们识相,本官也不必下狠手。”   “若是非要看不懂眼色,那我也只有让他们知道知道血是什么颜色。”   宁悬明进入袁县尉让人安排好的房间,刚进去,就察觉屋中还有人。   他并未走近,而是屏住呼吸,厉声呵斥:“出来!”   一位穿着艳丽衣裙的姑娘掀开被子,从床上起来。   她脚步轻盈地走到宁悬明面前,福了福身,身姿妖娆,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股南地特色风情,“奴家拜见大人,县尉担心大人独身在外,帐中寂寞,特意让奴家服侍大人。”   借着门口透进来的晨光,宁悬明看清了她的长相,虽比不上京城富贵乡的小娘子,却也是极为标致,在剑屏县这个地方应是难得。   宁悬明却并未多看,别开眼道:“回去告诉袁县尉,本官心领了,日后不必再来。”   姑娘微微抬头,似还想挽留:“大人……”   宁悬明:“出去,我要休息了。”   姑娘摄于威严,不敢再纠缠,行了一礼,喏喏应是。   宁悬明对住处不算讲究,但也不喜欢刚有女子睡过的床褥,尽管疲倦非常,他还是让人将床褥换了新的。   自己则是在此期间,打开了自己的包袱,取出一瓶已经用了一半的药膏,仔细抹在自己大腿内侧。   难得休息放空的大脑也抽空想了想远在京城,为他准备药膏的人。   也不知他此时是睡是醒,睡得好不好,病好了没有,有没有好好喝药。   直到床褥换好,宁悬明躺到床上,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都是怀着对那人的思念。   山河路远,相思遥寄。   ……   “阿嚏!”   越青君一觉睡醒,本该精神抖擞,谁曾想先打了个喷嚏。   若非他确定自己现在身体状态极好,没有半点问题,他都要怀疑自己还带着卫无瑕的病弱debuff。   “郎君,山下有人来了消息!”   还未用过早饭,薛辞玉就脚步匆匆地赶来,小声禀报:“咱们在山下的联络人,从军营那便得到消息,您昨晚说的没错,那钦差果真来了,且就紧跟着您身后,若非您日夜兼程,并未在府城逗留,说不定还得和他们碰个正着。”   越青君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微挑了下眉。   如此说来,宁悬明此时应当就在山下的剑屏县军营,想到自己与对方竟那么近,越青君只觉得早上刚洗过冷水的皮肤又逐渐涌上一抹滚烫。   “这么说来,我与那钦差,倒是有缘。”他声音飘飘,语气轻描淡写地说。   听着越青君语气里并没有对官员的明显态度,似乎不亲近,也并不讨厌,薛辞玉犹豫了一下,继续将剩下的话说了出来。   “那位与咱们关系亲近的百夫长说,新来的钦差架子极大,不仅要县尉亲自迎接,吃饭也要县尉陪同伺候,甚至让人送来良家女子帐中作陪,态度十分嚣张。”   越青君把玩手中长刀的动作顿了顿,刀光在刹那间晃过眼睛,照射出一道锐利的光芒。   声音也比方才放慢了许多,唯有语气如常,又好似多了几分玩味与思量,“是吗……?”   薛辞玉低头继续道:“不仅如此,那人还说,那位新来的钦差能力一般,不敢触碰剑屏县城里的事,又担心朝廷斥责他拖延,打算先带人剿匪,能剿多少是多少,也算一份功绩。”   他们都知道,如今剑屏县内只有一家匪,他们姓越。   越青君垂眸,视线仔细落在光洁锋锐的刀身上,这是他私下找人特地打造,材料、锻造方法、做工等方面,都在当下时代最顶尖的水平上有极大提升,比不上现代,但在这个世界,算是顶级中的顶级。   唯一差的地方,就是没见过血。   越青君扬唇轻笑,语气意味深长,“既然如此,那咱们就让新来的钦差瞧瞧,究竟谁是谁的功绩。”   呲——!   长刀归鞘,却难掩锋芒。   *   宁悬明一觉醒来,见其他人也休息得差不多,便找到袁县尉,“袁县尉可有时间,随本官去县城门口看一看?”   袁县尉面露为难之色,犹豫道:“这……请大人恕罪,并非卑职不愿带大人前去,只是县城中的逆贼太过狠毒,以全城百姓为质,不肯开城门,大人去了也是白去。”   宁悬明神色不变,“圣上派本官前来,本就是为了此事,若是本官连县城都进不去,又何谈处理,只怕要被定罪下狱。”   见他冥顽不灵,袁县尉心中咬牙,继续劝道:“实不相瞒,想要进剑屏县城,首先要过剑屏山,大人有所不知,剑屏山上匪徒横行,心狠手辣,甚至那逆贼能占据县城这么久,也有其相助之因,双方狼狈为奸,知道大人到来,必定会埋伏在大人必经之路上,卑职担心大人安危。”   宁悬明视线紧盯着袁县尉,接二连三被劝阻,便是先前宁悬明想让自己忽略此人不对劲之处,此时也是忽略不了了。   “袁县尉似乎不想让我去县城?”   袁县尉当即低头,“卑职不敢。”   宁悬明却并未就此打住,而是继续道:“既然不是,那袁县尉为何阻止?莫非县城五千精兵,连小小山匪也不敌吗?”   袁县尉一张脸涨得通红,胡子都遮掩不住。   “卑职……卑职……”   嗫嚅半晌,袁县尉才道:“大人恕罪,原来的剑屏县令县尉皆被逆贼杀害,卑职是知府大人隔壁从县临时调来,暂时看守剑屏,凡事皆听知府安排,不敢擅动。”   宁悬明闻言笑了笑,“与本官同行的一位副使正在面见知府,想来很快就能得到消息,即便没有……”   他声音柔中带冷,极为自然,“本官身负皇命,有天子准许,便是知府在此,也要听从号令,袁县尉可明白?”   袁县尉心中饶是百般不愿,此时也不得不低头应是:“卑职领命。”   在袁县尉即将告退时,宁悬明忽然又把他叫住:“等等……”   “本官舟车劳累,暂时不便骑马,劳烦袁县尉寻一辆马车,也正好能在路上与袁县尉聊聊剑屏风土人情。”   袁县尉:“……是。”   等上了马车,袁县尉才发现,车上并不是只有自己和宁悬明,还有副使和几个朝廷派来的随从小吏,甚至还有一个身形不比自己差的护卫。   袁县尉脚步一顿。   宁悬明笑着看他:“县尉请坐,车内还有个空位。”   袁县尉无奈坐在被护卫包围的位置。   从军营到县城门口并不算很远,只有一座剑屏山而已,在这路上,宁悬明当真与袁县尉聊了起来,不过大多都只是他问,袁县尉答。   “县城守军有五千人,怎么还会不敌区区一群逆贼?便是县城不行,为何府城也没什么动作?任由逆贼强占剑屏县城至今?”   “知府大人爱民如子,担心逆贼残害百姓,无法擅自攻城,一直试图与逆贼沟通,只可惜至今并未得到什么成效。”袁县尉谨慎地说。   “逆贼就是逆贼,杀了便是,知府还想如何沟通?”宁悬明问。   袁县尉没想到宁悬明竟是这么狠辣果决之人,心中忽然觉得这次麻烦或许没那么容易被解决。   “这……卑职愚钝,不知知府心中所想。”   宁悬明似要再问,马车忽然急急停住,他迅速抓住窗沿,才堪堪稳住身形。   随从掀开帘子一看,却见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批凶徒,举刀正与护送的士兵厮杀。   袁县尉双眼一亮,当即道:“大人,怕是剑屏山的山匪,卑职下马车助其他人一臂之力!”   坐在他身侧的护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拉住他不让他下去,“袁县尉身份贵重,还是老实躲在车上的好,我们带了不少兵卒,区区山匪,如何会是他们的对手。”   双方争执中,刀兵声越来越近,竟是那些兵卒,不敌埋伏的山匪。   袁县尉胡子下是他克制不住的一笑:“大人,那群匪徒太过嚣张,卑职下去才能制住,您就留在马车上,卑职保证护您安全。”   宁悬明还未说话,忽然一支利箭从侧面射来,竟是一箭将窗边的帘子射落。   宁悬明下意识看去,却见一旁原本无人的山坡上,此时正站着一排黑衣蒙面人,他们人人手持弓箭,正蓄势待发对准他的方向。   而其中一名唯一戴着金色面具之人,分明也是一身玄衣,但即便站在一群人之中,也是如此鹤立鸡群,山风吹来,将脑后束起的长发吹得在空中飞扬,似迷了人的眼睛。   有那么一刻,宁悬明觉得自己与那人四目相对,好似一缕灿烂的阳光,晃过他的眼睛,让他迷蒙不清。   他望着那人的方向,分明戴着面具,分明什么也看不清。   但大约是金色太过吸引人注意,让他迟迟不愿移开视线。   清越悠扬的声音自空中遥遥而来,清晰地落入在场所有人耳中。   “听说我准备埋伏暗杀钦差?”声音平静中带着一丝淡淡的慵懒与困惑。   好似一人刚睡醒,连声音有些朦胧,经过山风的吹拂,就更加听得不那么真切,配上话语里的内容,让人更觉迷惑。   “嗯……为了不辜负对方好意,我准备把谣言坐实。”   “钦差是吗,记清楚我的名字,日后切莫找错了人。”   他挽弓搭箭,箭尖对准宁悬明,弯唇一笑,声音好似与人打招呼般温柔随意:“我名,越青君。”   凛冽山风间,刀光剑影里,遥遥对望。   下一刻,指间一松,长箭离弦而去。 第58章 初见   离弦之箭飞速而来。   电光石火间,宁悬明几乎没时间想其他,他身体本能僵硬,未能及时做出反应,还是身边之人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宁悬明方才回过神来,飞快侧身躲避。   一道劲风刮过,宁悬明只能感受到侧脸的一阵凉意,下一刻,只听一道格挡声,箭矢被打偏,射在了车壁上。   宁悬明转头望去,却见方才还淡定镇定的袁县尉,此时正一脸惊怒地怒视面具人的方向。   侧脸还有被箭矢划出来的一道血痕,鲜血流淌过脸颊,让他那张本就粗糙凶厉的面孔显得更加面目狰狞。   宁悬明不知道,袁县尉本不必受伤,以他的身手,躲过一支箭本不是问题,可刚才越青君的话误导了袁县尉,让他以为这支箭是朝着宁悬明来的。   袁县尉原本并不打算在这里杀了宁悬明,但既然有机会让别人杀掉宁悬明,自己还不必背锅,他当然也不会拒绝这样一个好机会,于是他并未阻拦,反而静静等待那支箭射中宁悬明。   直到那支箭越来越近,袁县尉才察觉不妙,即便宁悬明不躲,那支箭也不会射中宁悬明,反而会射中自己。   此时即便他反应再快,打落了长箭,箭头还是在他脸上留下一道伤口。   偏那出手之人见状还悠悠“啧”了一声,诧异道:“射偏了?”   他轻轻一叹,“看来天意如此,要我日行一善,今日不宜杀人。”   宁悬明:“……”   袁县尉怒不可遏,扬声吼道:“大胆逆贼,竟敢刺杀钦差!看本官今日不将你捉拿归案!”   他今日受了伤,本就被激怒,且眼下是个再合适不过将今日刺杀之事推到匪徒身上的机会,哪里还有空想其他。   说着,他就要下车。   下一刻,却听远处那人轻笑一声,抬手示意,身后便出现多了一倍的黑衣蒙面人,且各个手持弓箭,弓弦拉满,箭尖皆对准袁县尉的方向。   越青君双手饱弓环胸,悠悠然望着袁县尉的方向,“县尉大人好威风,就是不知道,你能躲过多少支箭。”   望着密密麻麻几十支对准自己的箭矢,袁县尉被愤怒冲昏的脑子终于冷静下来,他颤了颤嘴唇,望着越青君的方向惊疑不定。   他早知剑屏山上有土匪,且人数不少,但先前并未怎么放在眼中,只因这些匪徒平日也低调,不似从前那般凶恶,且还会定期送上孝敬,瞧着就是听话不惹事的。   因此他心安理得地将刺杀一事安在对方身上。   然而眼前这架势,袁县尉心中简直想骂人,这些人哪里是不惹事,分明是只惹大事。   想到刚才那一箭,袁县尉心中清楚,这些人是真敢动手,且他隐隐感觉对方用的弓箭比自己军营里的都好。   艹!   这群匪徒到底哪儿来的这些利器?!   方才那被冒犯的愤怒逐渐被畏惧代替,然而碍于颜面,且又有宁悬明在,袁县尉不便表现得太过狗腿狼狈,只能闭嘴不言。   他不说,越青君却是要说的。   他悠闲地倚靠在一棵树上,静静望着宁悬明等人的方向,“原本听说山下有人埋伏刺杀朝廷命官,越某虽是淳朴山民,却也有一颗急公好义之心,当即叫上山上的兄弟们下来援助。”   “谁知到了却听见那些匪徒竟然口口声声是我的人,连县尉大人也如此认定。”   “这我就迷惑了,心道莫非是我喜好梦游,梦游之时安排人刺杀?”   “现在我也很为难,究竟是遵从梦游的意思,杀了诸位,做个凶徒,还是按原来所想,相助钦差大人,做个好人呢?”   越青君重新挽弓搭箭,箭尖一会儿对准袁县尉,一会儿对准外头正在与官兵厮杀的匪徒,语气悠悠,“不如袁县尉替我做个决定?”   他微微勾唇,语带笑意,“我无所谓,我都可以。”   宁悬明仔细望着越青君,心跳急促又凌乱,方才那一箭的惊悸分明还未散去,但他心中竟难得生出想结识一个人的想法。   被越青君的箭指着威胁,袁县尉再想装鹌鹑,对方也不允许他这样做了。   额头冒出一阵冷汗,袁县尉扯了扯唇角,再硬的人此时也不由软了声音。   “哪里……哪里……寨主高义,今日援手相救,本官无论如何也该感谢。”这便是服软了。   越青君侧了侧头,“希望县尉大人记性好些,若是事后又忘了,越某也不知,自己会以何等方式,让大人记起来。”   说着,手一松,箭矢离弦而去,破空声响起,很快,便传来一道短促的惊叫声。   众人眼睁睁看着,那支箭射中了一名匪徒的胸膛,即便如此距离,也轻易入肉几寸。   这需要的不仅仅是利器,还有射箭人的超高箭术。   越青君这一箭也为其他人指明了方向,众人的箭纷纷朝着那些假扮他们的无名匪徒而去。   但也并非所有人的箭法都很准,难免有些射偏了的,没有射中匪徒,反而射中了与匪徒交战的官兵。   但这也是没法的事,战场上刀剑无眼,命好才能活。   袁县尉看得目眦欲裂,心中暗恨,无论是“匪徒”的死,还是官兵的死,都是他的损失。   今日他带了三百士兵护送,匪徒人数也差不多,等到结束,匪徒一个都留不住,官兵也要折损大半,他损失惨重,与他原本想的,吓唬宁悬明一番,完全不同。   偏他什么都不能说,甚至还得感谢越青君仗义出手,救他们于危难。   袁县尉心中恨极,却还要扯出一个笑脸,不能在宁悬明面前露出端倪。   “宁大人,卑职向那匪徒示弱,也是权宜之计,卑职区区一个县尉,死了便也死了,可大人乃钦差,若是在此地出了事,是剑屏百姓的损失,他们再经不起风浪了。”袁县尉稍微挽了挽自己的颜面。   宁悬明淡淡应了一声,没对此做出任何评价,只是说了一句:“我瞧着那越……青君,倒不像是寻常匪徒,今日埋伏欲刺杀我的,应当也并不是他?”   袁县尉心中一紧,当即道:“大人切莫被此人奸诈面目所蒙骗,剑屏山的匪徒是何名声,剑屏百姓无人不知,今日那人做出这番模样,不过是想谋取大人信任,希望大人在离开剑屏时放他们一马。”   “方才他们甚至还威胁卑职,根本不是好人。”   宁悬明看了他一眼,他觉得那越青君可不像是需要谋取他信任,求他放他们一马的样子。   虽是初次见面,但宁悬明觉得,若是越青君想要求谁,也一定是拿着刀架在对方脖子上“求”。   那人并不惧他。   反而是袁县尉,口口声声说对方是匪徒,不是好人,那么向匪徒弯腰屈膝的他自己就很好看吗?   看着外面一个个倒下的“匪徒”,又看了看悠哉悠哉站在山坡上,似乎对下面情形并不感兴趣的越青君,宁悬明暗自垂眸,心中多了几分思量。   在越青君好心帮忙下,解决那些人的速度极快,不过两盏茶的功夫,人就倒下得七七八八。   中途不是没有“匪徒”肝胆俱丧,想要说出真相,然而每每还没说出口,就会被附近的士兵爆发杀死。   以至于最后,竟是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越青君也不在乎这些,将一切解决后,留下部分人手打扫战场,自己领着其他人就要上山,   宁悬明此时出声:“等等!”   越青君脚步一顿,微微侧身望去。   却见宁悬明下了车,远远对他拱手一礼,“今日多谢越义士相救,若不介意,愿改日在山下设宴,以谢今日恩情。”   越青君摸了摸面具,“钦差大人官居高位,越某不过一介布衣,哪敢劳您宴请。”   “就算要请,也是越某在山上设宴,毕竟今日之事,也是我梦游所致,就是不知,钦差大人敢不敢上山了。”最后一句说得意味深长,不必看清,宁悬明都能想到那人说这话时必定是笑着的。   唯有袁县尉脸色极难看,越青君每提一次梦游,都让他心中惊惧,怕宁悬明察觉异样,深入追究,恨不能让那姓越的闭嘴。   被人拒绝,宁悬明也并未生气,反而微微一笑道:“今日之事,宁某记下了,将来义士若有需要,尽管下山寻我。”   越青君静静望了他片刻,方才转身离去。   马车因刚才那一出有些损坏,副使下车走到宁悬明身边,“大人,可还要去县城?”   袁县尉闻言也看了过来。   宁悬明看了看地上的尸首,以及狼狈的士兵们。   “当然要去,都走到这儿了,不去岂不是半途而废。”   袁县尉低头,眼中闪过一抹狠色。   心下沉沉,此人不能留了。   他上前恭敬道:“大人本就舟车劳顿,何不再歇一日。”   “便是大人忧心百姓,不愿歇息,这些受伤的士兵也需要治疗,还请大人多几分体谅。”   “左右那姓越的也说了,不会再设下埋伏,大人就是半夜想要走过这座山,也定会平安无事。”   余光一直注意着袁县尉的神色,宁悬明不着痕迹将对方眼里那抹阴翳尽收眼底。   “是吗……”他语气悠悠道。   “袁县尉先前不是还说,匪徒的话不可信?”   袁县尉一噎,“此一时彼一时,那人既这么说了,若是出尔反尔,岂不是失了信用,手下之人也不会服这种人。”   宁悬明若有所思点点头,“袁县尉所言有理。”   他话音一转,又问:“你先前所说,剑屏山的匪徒与剑屏县城中的逆贼有所勾结,是真是假?”   袁县尉脑子一下没转过来,只能遵从自己先前的言辞,肯定点头,“自然是真的,卑职的人看守着城门,有没有勾结,再清楚不过。”   宁悬明目光定定盯着他,“既然袁县尉知道,为何不阻止,不捉拿?”   袁县尉嘴唇动了动,半晌,却也只憋出几个:“卑职、卑职……”   宁悬明收回视线,轻叹一声,理解似地点了点头,“本官明白,袁县尉不是剑屏人,手中的武力对上剑屏山上的人也不一定谁胜谁负,不好有所动作也情有可原。”   袁县尉:“……”   他死死咬牙,才没让那些骂人的话从口中说出。   宁悬明:“可如今既然本官来了,袁县尉尽管听本官吩咐即可。”   “本官欲借救命之恩上前赴宴,并试探一番城中情况,届时,袁县尉就随侍身侧,护佑本官安全。”   袁县尉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宁悬明一句话堵了回去,“这是命令。”   袁县尉:“……”   他还能说什么呢?   等宁悬明重新上车,掉头回军营,袁县尉这次也没有跟着坐上去。   心腹凑到他身边,“将军,接下来……”   袁县尉目光紧盯着马车,沉声道:“听从他的安排。”   上前赴宴?   他要他有去无回。 第59章 烛光晚餐   回到军营,宁悬明便将副使叫到身边,“你派人去周边村子里打听打听,剑屏山上的土匪是什么名声,都做过什么。”   “记得谨慎些,不要引起恐慌。”   县城关门,但城外的村子还有人,只是因为逆贼和疫病的事人心惶惶,等闲不敢出村子,对外人也十分防备。   这原也是宁悬明打算做的事,只是从前只想着打听一下城里的赵二,如今却要多带上一个剑屏山。   副使领命退下,宁悬明又问其他人:“齐副使还没来吗?”   下属低头:“才过一日,兴许是知府热情留客,才耽误了。”   即便知府留客,但齐副使却是知道分寸的人,同知府交际,和带人赶到剑屏谁更重要,他还是知道的。   便是宁悬明心大,今日袁县尉的表现也容不得他不多想。   知府不帮忙,此处五千士兵也是袁县尉的人,看守城门的也是袁县尉的人。   他想做点什么几乎是做梦。   今日袁县尉已经表现得极为明显,若他不听话,他随时可以解决了他,然后再推到剑屏山匪徒身上。   只是宁悬明不明白,究竟为了什么,他们不肯放他进城。   莫非还有什么原因,比杀了钦差更要人命?   宁悬明脑中飞速转动,一边将下属叫到身边:“替我写封信,就写我很感谢剑屏山上的义士们,为表感激,今晚将亲自带上厚礼,上山拜访主人。”   下属面露犹豫,“大人当真要去?”   宁悬明也不答,只神色如常道:“按我说的做。”   下属心中虽有诸多犹疑,但终究还是低头应是。   一边写信,一边让人去准备好礼物。   他们身在军营,做点什么,皆有人禀报黑袁县尉。   袁县尉闻言冷笑。   “打听清楚了,剑屏山上有多少人?”   心腹低声道:“都打听过了,剑屏山上原来的土匪大多都被新来的收拾了,剩下的那些都是没什么本事的老弱妇孺,后来陆续倒是收纳了不少人,但顶多也就千名壮丁,将军手中五千士兵,必定能一战胜之。”   听到五千士兵,袁县尉脸色又黑了一下,原先他确实有那么多人,但目前损失好几百,早已不足五千之数。   不过,即便不足五千,也远超山上匪徒,解决他们不在话下,只是,为保万全,袁县尉还是要提前做好准备。   他让心腹凑到身边,低声耳语一番,后者连连点头,很快匆匆离开。   剑屏山上   因越青君戴着面具,并不与其他人一同吃饭,今日有幸被领着下山的人聚在一起,边吃边聊。   “你们是没瞧见,今儿那县尉在咱们老大的箭下是怎么战战兢兢,笑脸相迎求饶的!”一人绘声绘色讲得起劲。   “呸!叫什么老大,匪气这么重,二公子都说了,要叫庄主,咱们现在也不是剑屏山寨,要叫明月山庄。”另一人也道。   “知道了知道了,这不是叫习惯了吗。”   说起来,他们这改名也才一天,让他们立马适应,也是太过为难。   但这是规矩,今后越青君就是庄主,且不是近日才来,而是一直在山庄,薛家两兄弟就是大公子二公子,都这么叫,叫不准的就不能参与庄主的任务。   原本他们对这位新冒出来的庄主没什么太大感觉,感激有,警惕也没少。   可今日越青君领着一队人下山,展现出来的才能与气度,令人心甘情愿折服。   回来后到处与人吹嘘,说那群官兵也没什么厉害的,从前就不该怕他们,下次要还有这种机会,他们还要去。   不过,这其实也不算吹嘘,连他们自己也没想到,自己对上那群假匪徒,真士兵,杀人竟像砍瓜切菜般容易。   越青君找人打造的武器,并没有超越时代,只是在同时代的顶尖水平上进行改良,提升,稍作指点,便能够领先其他人。   地方政治腐败,军队松懈,对士兵的训练根本比不上剑屏……哦不,如今该叫明月山庄。   这种情况下,越青君想赢,其实并不难。   不过,越青君今日现身那一出,却不是最重要的,不过是为接下来的事做铺垫而已。   午时刚过,便有人拿着一封信送到越青君面前。   “庄主,这是那位钦差派人送来的信。”   越青君将信拆开,看过后,微微勾唇。   “还有一件,是县尉那边派人传来的口信,说今日之事都是误会,是新来那位钦差的阴谋,派人假扮土匪,袭击钦差,好给之后的剿匪师出有名,他也是被人骗了,被强行留在马车上,不得不听从对方的命令做事。”   在袁县尉的话中,他只是一个不得不听命的小小县尉,幕后主使都是宁悬明。   而今袁县尉知道山庄不好惹,于是主动求和,向越青君卖好,想要临阵倒戈,从帮宁悬明对付山庄变成帮山庄对付宁悬明,并许以重利,包括将山上所有土匪的前事都一笔勾销,重新做回良民,不必再躲藏。   还没听完,越青君就笑了。   当真觉得良民与户籍就是香饽饽,谁都想要吗。   看来是薛二等人先前装得太好了,即便他今日来了这么一出,这人仍以为他们还是寻常山匪,轻易不愿与朝廷对上。   有些事,只要不挑明,那就什么也没有,那他们一个还是好好的土匪,一个也是好好的县尉,双方互惠互利,相互扶持。   并非只有剑屏如此,也并非只有此时如此。   官匪勾结,是哪儿都有的事,若非如此,章和帝也不能十年如一日觉得自己的皇位很安稳,自己的天下很太平。   天下早有乱臣贼子无数,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山庄原本也是如此做的,不过今日之后,却是不必了。   薛辞玉拧眉:“庄主,其中或许有诈。”   越青君神色淡淡道:“不过是都想借我之手,除掉对方而已。”   简单一句话,便戳中本质。   薛辞玉觉得麻烦,“庄主,咱们是否要回绝?”   在薛辞玉心中他们还是需要苟的土匪,像这种杀害朝廷命官的事,可以推波助澜,却不必牵扯其中。   “不必。”越青君指尖在桌上轻点,语气悠悠道,“他们又如何能知道,这不是我想要的呢。”   薛辞玉抬头看他。   面具下越青君的神情根本看不清,但那种闲适自若,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气度,却能感染所有人,让人心自定。   越青君抽出腰间长刀,银光晃过眼睛,伸手在上面轻轻抚过,声音仿佛是对情人般的温柔,“刀是好刀,如今,也是时候开刃了。”   日落时分,宁悬明带着礼物上山,为表诚意,身后只带了十几名士兵护卫。   当然,这其中也包括袁县尉。   先前让袁县尉陪同上山,还多有不愿,而此时他跟在宁悬明身后,却没有抱怨半句。   来之前,他倒是装模作样关心了一句,“大人,山上匪徒众多,危险重重,不如还是算了吧。”   宁悬明摆摆手,神色平静:“无妨,我相信越庄主的品性。”   县尉心中暗暗唾弃,都土匪了,还讲什么品性。   作为一个曾经被越青君用箭威胁过的人,袁县尉心中是绝不相信这群土匪能是什么好人的。   先前能够不动宁悬明,也是因为没到那份儿上,如今可由不得他们。   袁县尉想到自己安排包围了剑屏山,并派人偷袭的人,心中大定,走起路来也闲庭信步,极为轻松。   宁悬明假装没注意到他的神色,兀自往前走。   剑屏山陡峭险峻,仅仅上山,就从日落走到了天黑。   好在提前通了气,否则他们绝对要被当成贼子直接射杀。   等终于进了山庄,宁悬明已经开始大喘气,缓了许久,才堪堪对越青君拱手一礼。   “在下宁悬明,拜见庄主。”   院子里点着灯笼,虽不比白日明亮,但也能将眼前事物照得一清二楚。   山上所有人均是一身融入夜色的黑衣,可越青君那身气度,却绝非随便一人便能模仿的。   尽管是茫茫夜色,也极为明显。   金色的面具少了几分明艳与耀眼,却又多了几分神秘与危险。   那人躺在躺椅中,便是有人来,也不曾多看一眼。   直到此时,听见宁悬明的声音,才逐渐睁眼,双眼映入无边月色。   宁悬明将眼前之人尽收眼底,白日因距离过远,而未能看清的面貌与神情,如今在夜色遮掩,与面具遮挡下,也并没有多看清几分。   但是莫名的,白天那种距离感,似乎也随着现实距离的拉进而拉进了几分。   越青君淡淡扫他一眼,微微勾唇,“钦差大人竟亲自前来,越某深感荣幸,想不到贵人竟当真敢来这山野之地。”   他坐直身子,一手撑着桌子,另一只手握住腰间长刀,倾身笑问,语气危险:“大人就不怕吗?”   视线相对,宁悬明清楚瞧见了对方眼中的兴味盎然。   也从对方气定神闲,好整以暇的姿态中,感受到了他的镇定从容。   他也确实该从容。   毕竟剑屏山是他的地盘,他的主场,该担心的是主动上山,身边还无人真心护卫的宁悬明。   宁悬明浅浅一笑,言行间并不显得拘谨,反而很是自然,“庄主既是义士良民,宁某又非那等为谋私利,陷百姓与水火之人,为何要怕。”   “只是不知,庄主手中的刀,是否敢铲奸除恶,为鸣不平。”话里似乎意有所指。   越青君轻笑一声,“我与大人不过初初相识,大人今日便问我刀做何用,是否太过不知礼数?”   宁悬明在他面前坐下,“我与庄主一见如故,如今正是好时候,缘分正巧,或早或晚,都不行。”   越青君并不相让,“缘分这东西,我更喜欢天定,而非人为。”   宁悬明:“何为天定?何为人为?”   他轻轻一笑,“我只知即便今日不上山,该来的还是会来,正好我在,才使它成为一份机缘,而非厄运。”   “你威胁我?”越青君眸色微深。   “不敢,只是庄主聪颖过人,想必不难分辨,这份缘分是好还是坏,能否抓住,皆在庄主一念之间。”   越青君与他定定对视片刻,方才垂眸看向手中未出鞘的长刀,“我的刀,在我手中,便由我做主。”   “大人既然是来赴宴,那就好好做宴上宾客。”   “今日是好宴,自有好酒好菜送上。”   视线相对时,一切尽在不言中。   分明今日才初见,分明戴着面具,不知真容,但不过寥寥几句言语,便能知其心,解其意。   宁悬明垂眸,下意识摸了摸腕间念珠。   认真思考起了掀开眼前这张面具,看见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的可能性。   当然,也只是想想。   宁悬明很清楚,一切不过是因为这位越庄主不仅十分了解情势,也当真如他说的那般,聪慧过人。   他可不会觉得是自己的谜语说得有多高明。   早在宁悬明说自己要来时,山上就开始准备酒菜,此时已经陆续上来。   几人入座,越青君毫不客气地占据了主位,并没有因为在场除他之外都有官职而相让。   袁县尉自然是不满的,然而宁悬明这个京中高官,圣旨亲封的钦差都没说什么,他一个小小县尉,又哪里有他说话的份儿。   但他心中隐约感到一阵不妙,越青君连宁悬明的面子都不给,还会给他一个县尉面子吗?   桌上酒菜皆是用心准备,然而除了分别许久,终于再次与宁悬明一同用饭的越青君吃得津津有味外,其他人都食之无味,心思完全不在饭菜上。   眼见越青君吃得投入,丝毫没有动手的意思,袁县尉耐心耗尽。   “大人不是说,今日要向庄主道谢?既是道谢,怎能不敬上一杯?”若是寻常,袁县尉绝不会让高官向一个草莽敬酒,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   然而今日事已至此,袁县尉早已不顾什么尊卑。   宁悬明似乎也不在乎这个,闻言也并未拒绝,反而举起酒杯,对着越青君微微一笑,“夜色已深,庄主不如尽快喝了这杯,免得扰了山庄清净。”   越青君默默放下碗筷。   难得能和悬明一起吃顿饭,还被中途打断。   他是卫无瑕的时候悬明就不会这样。   果然,切号换的不仅有无瑕的病弱debuff,还有悬明的宠爱buff。   越青君当然不会怨宁悬明,那就只能怪别人了。   嗯,怎么能不算另一种恩怨分明呢。   越青君举杯将杯中酒一口饮尽,下一刻,杯子却没被重新放回桌上,而是被重重砸向袁县尉。   就是这个玩意儿,不仅当电灯泡,还打扰他吃饭。   杯酒碎,好宴惊,刀光乍现,剑影四起! 第60章 惊鸿   在越青君的杯子砸向自己之前,袁县尉都以为对方是应了自己的要求,要抓宁悬明的。   然而当酒杯碎在自己眼前,袁县尉不得不认清一个现实,那就是越青君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他。   袁县尉怒不可遏,瞪向越青君的目光仿佛看着什么不可理喻的存在,“姓越的,你疯了?!”   越青君皱眉,用真名就是这点不好,听见讨厌的家伙叫自己,就有种自己名字被玷污的感觉。   “帮助钦差拿下犯官,乃忠义之士,该受嘉奖,怎么能说疯了呢。”越青君还未说什么,宁悬明却先出声为他辩解。   越青君余光往他那里看了一眼,却见面对着袁县尉带来的人,宁悬明往他身后靠了靠。   越青君心中失笑。   袁县尉再不掩饰对宁悬明的敌意与仇视,“钦差大人还是太单纯了,竟然就这么相信一个敢对官员出手的山匪。”   宁悬明微微一笑:“越庄主再是淳朴山民,也曾对宁某出手相助,倒是袁县尉,以士兵假冒山匪,袭击钦差,本官不知这是否是剑屏风俗,只好将其上报一番,好让朝廷帮忙定夺。”   听见宁悬明竟是知道了自己耍的那些把戏,袁县尉也不再与他虚与委蛇,冷笑一声道:“你当真以为,有这群山匪帮你,你就能高枕无忧了吗?我的人已经在山下,将剑屏山团团包围,就算你能侥幸活命,也走不出这座山。”   宁悬明皱眉:“你带走了军营所有人,让营地失守?”这绝不合规矩。   不着痕迹看了越青君一眼,目光中难免带上了一丝担忧。   袁县尉此时虽对周围的匪徒有所警惕,但因为山下的军队,整体心态上还是放松的,因而也愿意多与将死之人多说几句。   “原本只要姓越的听从我的吩咐,就半点事儿也没有,可谁让他太不听话,让我不得不做好两手准备。”   他看向越青君的目光中带上了几分遗憾:“你要是听话,还能好好做你的山匪,可惜了,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只好和宁悬明一起死了。”   他想看越青君后悔,想看越青君为了活命妥协,背刺宁悬明,想看先前那样嚣张,甚至对自己射箭的人,此时只能跪下求自己。   然而让他失望了,以上画面他什么也没看到,却听到一声低低的轻笑。   仔细看去,便见灯烛之下,越青君那双未能遮掩的眼眸满含笑意,正好整以暇看着自己,长刀在手,可神态分明还是方才吃饭般闲适。   金色的面具遮掩住了大半张脸,唯有眼睛、下颌、嘴唇显露在外,方才的宴席上,这方便了越青君用饭,可此时,这也方便了袁县尉看清越青君的好心情。   便是不听声音,也能清楚地瞧见他是在笑。   皎皎月色下,被酒色晕染的红唇微弯,如弦月在人间。   “县尉大人不会真的以为,剑屏山是那么好上的吧?”   “是谁告诉你,在我的地盘,你能为所欲为?”越青君的声音里带上了淡淡的疑惑。   袁县尉面上笑容渐渐淡去。   心中暗道,不可能,他都打听过了,这山上大半都是老弱妇孺,青壮远比不上自己带来的人,剑屏山地势虽险,但在此之前,他就收买了人,要来了地形地图,还有哨岗分布图,那时宁悬明都没来,越青君不可能未卜先知有这么一天,所以提前做好准备。   此人惯会装模作样,此时不过是想瓦解他的心防。   他冷笑道:“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休想拖延时间,今日之后,就是钦差为探敌情深入山庄,却被山庄所杀,而我手刃匪首,为钦差报仇,杀了他!”   说罢,早就准备着的十几名士兵也不管其他,在袁县尉下令后,直直朝着宁悬明冲去。   越青君眸光微凝。   长刀迎上袁县尉的佩刀,立时在袁县尉的刀上留下一道明显缺口。   袁县尉瞪大眼睛,“你!”   “不可能,你哪儿来的这么好的刀?!”   要知道为了今日,他可是难得让自己和手下人带上了武库里最好的武器。   可就是这样好的武器,在越青君的长刀面前,竟也显得不堪一击。   越青君不语,余光始终注意着宁悬明的方向。   为了不让越青君受到影响,在方才众多士兵攻来时,宁悬明就飞速离开了越青君身后,好在薛辞玉等人早就藏在暗处,见状当即冲上来对上那些士兵,宁悬明顺势躲在众人身后。   越青君轻轻啧了一声,速度更快了几分。   袁县尉出身军营,刀法更偏向大开大合,以势压人。   越青君的刀却更加精妙诡谲,一如他这个人,分明能正面迎敌,他偏要阴那几下,让人摸不清路数,应对得手忙脚乱,耍着人玩儿似的。   长刀在他手中灵活多变,不像杀人的武器,反而像耍弄的玩具。   不过片刻,袁县尉就从主动出击,变成了疲于应对。   心中意识到不行,他当即想转变风格,不顾自己可能受伤,大刀就朝着越青君脑门而去。   越青君也不闪不避,只是手中长刀一转,迅速从朝着袁县尉的腰间砍去,变成了朝着袁县尉的□□而去。   袁县尉浑身一僵,冷汗都差点出来了,下意识躲避。   越青君抬脚踢在袁县尉手臂上,他也是奸,不踢握着刀的手掌,而是哪里痛踢哪里,哪里酸软发麻踢哪里。   不过两下,袁县尉拿刀的手就迟钝许多,不如先前灵活。   在他想要暂避锋芒时,越青君又不给他这个机会,将人踹倒在地,一刀贯穿袁县尉手心,直直插进地里!   “啊——!”   痛呼声惊扰了那些士兵的心,他们也渐渐力不从心,陷入颓势。   越青君踹了袁县尉的脑袋一脚,“叫什么叫,别吵!”   踢完,还在地上狠狠蹭了几下,仿佛刚刚踩了什么脏东西。   袁县尉心中不知道骂了多少句,但一定比越青君的鞋脏的多。   在袁县尉被制服后,现场形势也清晰明了,士兵们很快不敌山庄的人,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缴械投降。   很快,便有人自山下上来,“庄主,大公子与我们前后夹击,已将士兵们制服。”   袁县尉心中一凉,饶是刚刚被越青君制住,他也并没有全然失去希望,只想着山下还有几千人,并非完全没有胜算。   直到此时此刻,听见这句话,袁县尉心里的那点希望彻底破灭。   他颤着嘴唇,脸上的胡子都随着他的肌肉齐齐抽动,看向越青君的眼中终于再没有轻视,而是惊惧。   袁县尉不由软了声音,“越庄主,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必弄到今日这般场面,你是匪,我是官,咱们天然就是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那就能互相帮助,您说是不?”   说到最后,竟用上了敬称。   手上的伤口还在流血,这种情境下,袁县尉还能忍着痛跟越青君扯什么官匪一家亲的话,可见也是生死存亡之际的大爆发。   越青君面带微笑:“县尉大人与我说什么,我不过是个遵纪守法,见钦差有事,好心出手相助的良民,其他的事,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事已解决,越青君重新坐回位子上。   好在先前有先见之明,将酒席准备在石桌上,此时虽然菜肴已经被扬起的灰尘玷污,不知道还能不能吃,但那壶酒还是能喝的。   越青君也不用杯子,直接拿着酒壶,高举着往自己口中倒。   满场倒地受伤的残兵,唯有他一人,便是衣发稍有凌乱,也只是给他增添了几分潇洒落拓,风流不羁。   静时如世家公子,动时为江湖侠客,虽未露真容,却已显露风华。   只是无人知晓,这位风华绝代的郎君此时想的却不过是:垃圾清理干净了,爽。   方才的刀光剑影,在他眼中不过是在家做清洁大扫除。   宁悬明回过神来时,才后知后觉自己似乎多看了这人片刻。   他失笑摇头,转头收敛神色,走到袁县尉面前,对着被两人压着的袁县尉道:“为什么阻止我进城?”   袁县尉抽了抽唇角,“没有为什么,见不得你们京城来的官员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样子。”   宁悬明笑了,“本官目中无人?我既能对身为一介布衣的越庄主另眼相待,为什么看不见你,就不会找找自己的原因吗?”   越青君默默放下酒壶。   虽然和垃圾对比他很嫌弃,但这话确实是对他的夸赞没错,夸得他都有些不好意思装了。   袁县尉:“……你竟拿我与这等草莽相比?!”   宁悬明静静看着他:“那请问,你被草莽制服,押在地上,又有何感想?”   袁县尉:“……”   闲话说够,宁悬明不再与他多说废话,“再问一遍,为何不想让我进城?剑屏县城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知府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袁县尉不想说,然而刀剑加身,他还不想死,“我说了,你能放我一命?”   宁悬明:“不能。”   袁县尉:“你……!”   宁悬明:“能让你死得痛快点。”   袁县尉沉思良久,满心不甘压在心头,然而当两个选择摆在面前,他还是只能选择自己没那么难受的那个。   大约也是心中怨恨,袁县尉未对知府有任何隐瞒。   南地多发旱情,为何唯有剑屏事态严重?原是知府族人便是剑屏人,时常有侵占良田之举,今年天不好,百姓本就过的艰难,岳家还趁机大捞特捞,发难财,往年也有类似事情,最后都未闹大,可今年却出了意外,知府也没想到,事情竟一步步发酵到了自己也兜不住的地步,暗暗埋怨岳家运道不好,摊上这倒霉的时候。   宁悬明冷笑:“运道不好?”   “我却觉得是运气太好了。”   “从前那么多年都没遭受反噬,还让他们享受了这么多年,怎么不算运气好呢。”   在让人记下袁县尉口供,并按下指印后,袁县尉也不必再留了。   越青君起身上前,抽出钉住袁县尉手的长刀,鲜血从伤口汩汩冒出,袁县尉却已经脸色发白,无力再叫。   他抬手就要挥刀斩向地上之人,却只觉手背一暖,被人制止。   耳边也同时响起一道声音:“等等!”   越青君的动作微顿。   他侧头垂眸,看了宁悬明一眼,视线又缓缓落在对方抓住自己的那只手上。   越青君手上原就沾了些许血迹,此时也一同染在了宁悬明手上。   肤白与血红,在这月色下,一时竟显得无比和谐。   宁悬明下意识收回手。   越青君隐晦地弯了弯唇,声音懒懒道:“宁大人可还有别的要问?”   宁悬明摇头。   越青君挑眉:“那你……”   宁悬明抬眸看向他,眼中皆是真诚:“越庄主侠义心肠,肯帮我制服罪官,却不必手染鲜血。”   “说是相助,那就只是助,剩下的事,就交本官即可。”   罪官也是官,越青君既是良民,便只做他的良民就好,以民杀官这种事,却很不必有。   虽只相识一日,但宁悬明在越青君面前,是极少说本官的,此时这么说,便是以官员的身份,要将麻烦都挡在他身前。   越青君眼底不禁染上几分隐于月色的温柔。   他唇边扬起一抹玩味:“可惜,我原本还想感受一下,杀官与杀人究竟有什么不同呢。”   这就把半死的袁县尉开除人籍了。   “不过,既然宁大人想要,那我只好听话让给您的。”越青君故作乖巧的模样,一副宠溺的语气。   宁悬明唇角微抽,一时无语。   越青君反手拿刀,将刀柄递到宁悬明面前。   后者接过这把刀,转头看向袁县尉,只觉得手中的刀沉重无比。   宁悬明不能说自己没害死过人,但从前都是借力打力,或绳之以法,像今日这般,要亲自动手,亲手抹杀一条生命,却还是头一遭。   袁县尉见他久久不动作,趁机道:“宁大人,钦差大人,罪臣虽然有罪,但也应该以律法处置,你今日动手,只能算是动用私刑……”   宁悬明:“本官手持诏令,陛下亲许,先斩后奏。”   说罢,他不再迟疑,紧了紧手中长刀,正要举起。   却忽觉手背一暖,整只手仿佛被人握住。   宁悬明侧头,竟差一点便贴上了那张金色面具。   他下意识要退开,却被越青君制止。   “别动。”   那人站在身后,二人挨得极近,近到若是月色再亮一些,他甚至能看清越青君眼中倒影。   “刀不是这么拿的。”   越青君帮忙调整好宁悬明拿刀的姿势,却仍未松开手。   “人,也不是这么杀的。”   越青君凑到宁悬明耳边:“转头,看好。”   宁悬明下意识转头看向前方。   耳边仍是那道温柔又冷漠的声音,“不要闭眼。”   说罢,越青君便握着宁悬明的手,挥刀向下。   鲜血犹在眼前炸开,染了二人一身。   袁县尉眼中逐渐失去生机。   越青君指尖轻轻抚过宁悬明脸上血迹,含笑询问:“学会了吗?”   明月皎皎,却映这暗夜修罗。   玄衣金面,血色惊鸿。 第61章 相见不识   袁县尉的头颅还在地上,鲜血尚且未流尽,余温还未散去。   越青君指腹抹过一点血迹,却又留下一道淡淡的血痕,并未让宁悬明脸上血迹减少,反而看着更多了一分。   心跳在方才鲜血绽开的那一瞬间升到顶峰,紊乱不堪,感觉到脸颊上的触感后,宁悬明下意识侧头,正对上越青君的目光。   不知怎的,心跳非但没有平静,反而在一瞬间,乱成了另一个节拍。   宁悬明下意识后退半步,拉开距离。   夜风吹来,青丝飞扬于二人间,片刻的交汇,让它们有一瞬间不分彼此。   凉风拂过脸颊,带走了越青君指腹残留的余温,滚烫的鲜血带来的瞬间惊悸散去后,宁悬明心跳逐渐平稳,再看向越青君,方才的凌乱也渐渐平复。   待到心跳彻底回归正轨,宁悬明方才抬手,将手中长刀双手归还给越青君:“多谢庄主赐教。”   越青君看了他几眼,这才伸手接过,这回并未做什么多余的动作,甚至二人的手也未接触,规规矩矩的模样,仿佛刚才的一幕,都只是宁悬明的幻觉。   “今日既帮了你,就送佛送到西。”   他看向一旁的薛辞玉,后者心领神会,走到宁悬明面前:“宁大人,草民送您下山。”   最大的麻烦既已解决,宁悬明确实也不必再留在山上。   薛辞玉在前面领路,另有一人提着袁县尉的头颅,宁悬明随在身后,借着身旁跟随的人手中的火把看清脚下的路。   临下山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却见越青君仍是他先前见过的模样,悠然坐在石凳上,夜风吹拂着他的长发与衣摆,身形却如刀剑,坚韧不可摧折。   他坐在烛光中,坐在月色里,举着酒壶遥遥与他一敬,微扬的下颌显示着他此时的畅快与欢悦。   等回过神来时,宁悬明也已弯了弯唇角。   他向越青君拱了拱手,转身离去,再未回头。   越青君将壶中美酒慢慢饮尽,月色映在他微醺的眼睛里,满地残局都成了他的陪衬。   今日好事:   与悬明久别重逢(别管有多久,他觉得久那就是久);   为青君的初见留下好印象;   和悬明共进晚餐;   和悬明完成cp间的kpi;   还有最最最重要的……   悬明没有认出他。   完美!   虽然先前越青君就有预感,虽然是同一具身体,同一个灵魂,但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卫无瑕是原本就有的原著角色,从生到死都有明确的轨迹,而越青君却是从未出现过的人,他的来历性情命运都是未知。   对于这个由小说衍生的世界而言,二者应该不属于同一个人,除非日后越青君自己揭露,并且给两个身份编好一个逻辑自洽的关联,否则二者不会合二为一。   但感觉归感觉,在未验证之前,一切都不确定。   直到今日,当越青君出现在宁悬明面前,当他除了这张脸,其他毫无遮掩,宁悬明也未认出他来。   一切才算被证实。   越青君当然知道,这其中有卫无瑕与越青君在各方面都大相径庭的原因。   一个是远在京城的天潢贵胄,一个是隐于山野的江湖草莽。   一个气郁体虚,久病多年,一个身强体健,舞刀弄剑。   一个文质彬彬,举止有礼,一个性情张扬,言行不羁。   若是别人,即便看见二人有着同一张脸,也只会以为二人是双生兄弟。   唯有宁悬明可能是个例外。   他是唯一能凭借本心,能认出越青君的那个人。   但既然他都没能认出,那就只能证明越青君猜的没错,在卫无瑕杀青之前,在越青君摘下面具之前,这个世界将他们判定为两个人,像是一个游戏设定,给他们套上了迷惑所有人的特定buff。   除非越青君自己摘下面具,否则不会有人往他们是一个人这方面想。   就像宁悬明得知这里叫明月山庄,只会以为取这名字是因为庄主姓越,而不会觉得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哪怕卫无瑕曾多次将他比作明月。   如果越青君此时坐的是转椅,恐怕能转得原地飞起。   不为什么,就是开心。   钱四郎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杀了一个县尉,越青君心情能好成这样,但他知道这正是自己禀报消息的好时机。   “庄主,县城里来了消息,赵二已是强弩之末,打算拼死一搏,打算趁着今夜守卫松懈进攻。”   越青君愉快摇摆的心平静下来。   “派人把消息送给宁悬明。”   *   宁悬明得到消息时,刚刚将袁县尉手中剩下的三千士兵安抚好。   其实也不算如何安抚,在看见袁县尉的头颅,听过了袁县尉的罪状后,只要不想被打成行刺钦差的罪人,他们只有臣服,听从宁悬明号令这一条路。   他们当场抓住了一直跟在袁县尉身边的心腹,割下对方的头颅向宁悬明表示忠心。   宁悬明当然也要说几句他们也是受人蒙骗,为奸人所使,如今只要跟着他戴罪立功,从前的事都可以一笔勾销。   众人跪伏于地,宁悬明宽宏大度,就是在这样其乐融融的氛围里,越青君的消息让宁悬明稍稍放松的心弦骤然又紧绷起来。   顾不得才刚刚收服这些人,人心尚未安定,也只能带着他们去剑屏县城。   临走之前,宁悬明对薛辞玉道:“劳烦二公子替我向庄主道谢,等事态平息后,我会向朝廷表功。”   薛辞玉笑了笑道:“宁大人客气了,我家庄主说了,他帮您只是因为他想这么做,他一介山野村夫,哪里懂什么国家大事,一切不过是看宁大人投缘,宁大人也不必为他定什么功劳。”   态度几乎摆明了,匪就是匪,他不想也不屑于与朝廷为伍,为朝廷做事,甚至懒得和朝廷扯上什么关系。   过了今日,他做他的山中侠客,宁悬明做他的朝廷高官,仅此而已。   宁悬明默然半晌,方才微微一笑道:“确实给庄主添麻烦了,与朝廷无关,宁悬明承庄主今日相助之情,日后若有我能回报之处,庄主不必客气。”   说罢,领着三千余人离开了剑屏山。   却并未掉头回军营,而是直接朝着县城而去。   剑屏县城离剑屏山很近,近到宁悬明赶到时,怀着必死之心的赵二也还没死。   今日袁县尉为了围攻剑屏山,将能抽调的人手都抽调走了,看守城门的人少了一半,绝境之中的赵二为了这个难得的机会,这才领着自己所有人手,来城门突袭。   他本就是一名有几分力气的农户,所谓的人手也不过是和他一样,家破人亡的村民,经过这么久的围困,他们早已经穷途末路,唯有今日稍稍点燃他们最后的心气。   他们知道自己绝不是城门守卫的对手,今天不是为了活,而是为了死。   他们死了,或许县城不会再被封锁,其他人才能有活路。   远远见到宁悬明带着大群士兵前来,饶是心甘情愿赴死的赵二也感到心中悲凉。   先前还只是斩杀要出城的人,现在却是要将整个县城都屠尽了吗?!   心中隐隐生出无数后悔,觉得今日定是那狗官给自己设下的陷阱,等着他跳进来。   心气一散,赵二连勉强挣扎的力气也没了,很快便被抓住,被几名士兵押着送到宁悬明面前。   宁悬明看着眼前这个瘦得几乎只看得到骨头,浑身充满了死气,仿佛行尸走肉的男人,沉声道:“你就是赵二?”   眼前的陌生人虽未表明身份,但见周围士兵对他恭恭敬敬听命于他的模样,赵二也知道这是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官员。   都要死了,赵二剩个人都是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态度,语气也十分随意,看着宁悬明的目光也极为不善:“是我,不用你们找,我自己出来了,怎么,不敢相信吗?”   宁悬明未对他的态度有什么表示,只确定他的身份后,便让人将他压下去,暂时关押进县城牢房里。   这下反而是赵二忍不住了,“等等,你不立马杀了我吗?”   最开始,岳知府就是想杀了赵二这群人,只是还没成功,城里就爆发了疫病。   宁悬明看了他一眼:“你的罪行自有律法定夺,在此之前,本官不会对你动私刑。”   赵二视线不由落在拴在一名千户马上的头颅上,袁县尉还睁着双眼,死不瞑目。   宁悬明淡淡道:“此人胆敢行刺钦差,已被就地正法。”   赵二睁大双眼,“钦差?”   宁悬明看向身旁,副使取出圣旨,“圣上有令,命户部侍郎为钦差,全权处理南地之乱。”   “有罪当罚,有冤可诉。”   赵二双目通红,浑身颤抖,眼泪簌簌落了下来。   他缓缓跪在地上,“罪人赵二,拜见钦差大人……”   宁悬明高坐马上,望着跪在地上的人,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   “先不着急定罪,本官进城,需要详细了解城中情况,有多少人,有多少人生病,病情如何,城中粮食药材有多少……这些你可知道?”   赵二此时哪里还有刚见面时的放肆,根本不敢抬头看宁悬明,若非有这段时间的经历,他或许连和宁悬明说话都不敢。   “回钦差大人,罪人不识字,对这些都不是很清楚,但是有一个人一定知道。”   宁悬明进了城,还没坐一会儿,很快就见到了赵二口中,这段时间都在安抚城中百姓,处理县衙公务的人。   “草民钱修文,拜见钦差大人。”一名三十来岁文人打扮的男子向宁悬明行礼。   待对方抬起头,看着那张仿佛似曾相识的脸,宁悬明难得陷入沉思。   片刻后方才问道:“本官今日机缘巧合上过剑屏山,在山上见到一名与你有几分相像的年轻人。”   钱修文闻言也未隐瞒:“小儿顽劣,常在外游玩,草民虽是其父,却也不曾约束,兴许是他近日恰好喜欢山上景色。”   宁悬明笑了笑,也未拆穿:“原来如此。”   脑中却不自觉想到了袁县尉生前说过的话。   剑屏山上的匪徒与县城里的逆贼有勾结。   初听时并未太放在心上,此时再想起,却发现死不瞑目的袁县尉生前竟也难得有几句真话。   与之一同想起的,还有大半个时辰前,越青君让人带给他的话。   区区山民,与朝廷无关。   宁悬明想着想着,没忍住气笑了。   既帮逆贼,又助官府,却偏偏说自己只是一介山民,不愿与世俗掺和。   越青君,越庄主,正义侠客,好心良民,口中的真话,总不会当真连一个刺杀钦差的罪人都不如?   如此深沉,如此诡谲,所图又究竟为何?   “阿嚏!”   借着微醺醉意享受山间夜风的越青君毫无预兆打了个喷嚏。   他躺在房顶上,双手枕在脑后。   月辉静静洒在他身上,笼罩着他恬静的睡眼。   才见惊鸿一面,又窥诡谲深渊。   他亲爱的小明,又当如何应对呢。 第62章 谜   沧禹城   知府府中   赵怡正在试今天刚买来的一支红玉簪子,手巧的丫鬟给她梳了个她喜欢的发型,赵怡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十分满意,大手一挥,“不错,赏银十两。”   她花起钱来半点也不含糊,反正不是自己的钱。   丫鬟笑着谢恩:“多谢夫人!”   不得不说,虽然这位怡夫人为人嚣张跋扈,仗着知府的宠爱,连正室夫人的脸都不给,但因为出手大方,她在丫鬟下人这里的名声竟还不错。   虽然难伺候了点,但让她满意了,是真的给钱啊。   也正因如此,赵怡在府上的日子过得十分滋润,没人敢给她脸色看。   如果可以,赵怡能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直到她找到下一个更大的冤大头为止。   只可惜,老天爷,特指某人,并没有给她那么好的运气。   “夫人,老爷来了。”丫鬟刚刚传完话,就见一位蓄着美髯的男子走了进来。   男子约莫四十来岁,却因身处高位,比寻常三十来岁的百姓瞧着还要年轻有气势,走起路来脚下生风。   只是今日约莫有些着急,进来时衣摆有些乱。   “你们都下去。”他刚进门,就挥手打发掉屋内下人。   下人们也不敢多言,低头退了下去。   在她的屋里,指挥她的人,赵怡面上不显,心中却很是不满。   岳知府并未察觉到这一点,就算察觉到也只会觉得赵怡无理取闹,野心太大。   他关上门窗,快步走到赵怡面前,也没寒暄,直入主题:“朝廷派来的钦差到了,有几人昨日就到了府衙,好在我让人用酒宴招待了他们,喝了酒,如今正在府上熟睡,一时半会儿还醒不了。”   “怡娘,你觉得这些人该怎么处理才好?”   他嘴上说着怎么处理,可语气却是极冷的,没有半点温度。   “大人想要一劳永逸?可想过如何斩草除根?”一个钦差没了,难道朝廷就不会派其他钦差来了吗。   知府心中似乎有了打算:“剑屏县撑不了多久,就算能继续撑下去,若是城中出现天火,也是老天爷降下灾罚,与人无尤。”   赵怡并没有否定他的想法,而是顺着道:“大人聪颖绝伦,只是未免危险了些。”   “何不制造混乱,让钦差与灾民发生冲突,大人再在其中掌控局势,渔翁得利呢?”   岳知府也想到这个办法,但他心中还有别的担忧,若是让钦差与逆贼接触,察觉出什么,他的风险更大。   思来想去,岳知府还是觉得就该一开始把赵家村的人都解决了,也不会有今日。   族中那些蠢货,该狠的时候不狠,才害的他如今进退两难。   岳知府哪里知道,并非是岳氏族人不够狠,而是有人暗中相助,才让赵二苟延残喘至今。   赵怡眸光微闪,很快又笑盈盈道:“大人也不必多虑,这钦差既能留下参与大人的酒宴,想来也并非是那等不通人情的,不妨先试试能否打动。”   知府还在沉思,便见有下属匆匆赶来,脸上焦急之色溢于言表。   进来先看了赵怡一眼,赵怡也十分识趣地退到了屏风后,表示不会打扰他们说话。   下属这才凑到岳知府耳边,低声说了什么,饶是赵怡想听,也根本听不到声音。   但隔着朦胧的屏风,赵怡能瞧见知府的失态,当场震怒:“都过了一天了,消息才传过来,你们就是这么办事的?!”   “属下知罪,请大人吩咐!”下属干脆认错。   “知错?知错有什么用!你能去将那三千士兵吞了不成?!”岳知府沉着脸道。   若是昨夜之前,岳知府狠下心来,尚且能将钦差的命留在剑屏,可现在对方既已将那三千余士兵收为己用,饶是岳知府能调动的人远超这个数字,他也决不能对宁悬明做什么。   除非他想被打成逆贼造反的罪名。   如今各地暗中虽都有反动之声,但那也是在暗处,岳知府或许想过等世道变了,自己能在其中分一杯羹,却不是想让自己做先锋,为后来人喊出第一道声音,为其他人铺路。   “大人,咱们或许可以暗中将……”下属给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岳知府冷笑道:“就怕人还没死,信就先送往京城了。”   下属心中一惊,重新低下头,再不敢言。   “大人何须动怒,不过是族中远亲犯下的罪行,与大人何干?大人为沧禹殚精竭虑,因而忽略了族中约束,上书陈情便是,想来京中总有贵人愿意帮大人说话。”赵怡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不等下属皱眉不悦,岳知府先皱起眉来,说的却是:“怡娘觉得,那位钦差大人能相信我的话?”   赵怡:“听说剑屏病情严重,既是病了,总要救治,一个剑屏怎么够,既不够,就要大人相助,钦差见到大人的付出,如何能不信?”   虽然不是万全之策,但至少能保证一时平安,岳知府眉眼舒展,笑看着赵怡。   “还是怡娘蕙质兰心。”   一开始看上赵怡,不过是因为她与寻常女子并不相同的眼睛,知府见过的美人无数,即便赵怡长得不错,也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但对方那双野心勃勃且毫不掩饰的眼睛,却让他对这个一看就是贫苦出身的女子生出一点兴趣。   之后赵怡果断抓住了这点兴趣,直到今日,连这样重要的事岳知府都能告诉她,可见这段时间都解语花不是白装的。   等岳知府走后,赵怡也没让其他人进来,而是赶紧跑到内室的箱子里拿出自己的小金库,看着满满一箱子金银珠宝,赵怡不悦地将箱子重新合上。   才这么点东西,早知道就不弄那么多拿不走的衣裳了。   但这能怪她吗?谁知道这狗屁知府竟然才撑了一个月,害得她都来不及搜罗更多东西,要跑路就更来不及了。   赵怡暗暗下定决心,下次一定要找个命硬的。   *   剑屏县,宁悬明花了半天时间了解城内详情,又花了半天时间,将城内患病之人安顿好,将已死之人的尸身彻底焚烧。   但仅仅如此,还远远不够,他派人清点库房粮食,然而得到的结果却让人沉默。   “库房没粮。”   “早在赵二等人攻进县衙后,库房里的粮食就被他分给城里百姓了。”   当时城中也多的是没地没粮活不下去的人,因为赵二这一举动,才能撑过这段时间,这也是他们一开始并未合伙将赵二绑了交出去的原因。   当时赵二当了一回英雄,如今却要宁悬明收拾残局。   宁悬明也不客气,先让人去寻县城大户借粮,自己则带人直接让人抄了岳家,将岳家的钱粮土地充公,然后发现自己不用再担心钱粮的问题了。   岳家的遭遇大约吓到了县城其他人家,经过了前段时间的风声鹤唳,在如此危急的时刻,他们也不愿再多生事端,只想早早平息此事,好休养生息。   一个个的十分配合,要粮给粮,要钱给钱。   与此同时,齐副使也带着岳知府送的东西匆匆赶来,却没想到恰好看见岳家族人下狱这一幕。   齐副使欲言又止。   宁悬明对他笑了笑道:“岳氏族人目无法纪,本官也是依法处置,想来岳知府一定能理解的,你说呢?”   齐副使觉得,就算岳知府理解不了,对方也会帮他好好理解。   原先在剑屏的灾情,在这般“四方来助”的情形下,竟也就轻易缓解了。   但这仅仅只是开始,剑屏最麻烦的并不是灾情,而是疫病。   不过两日,又新增了不少死亡人数,这些人在纸上,不过是一个数字,可还记得先前烧了几个日夜才烧完的尸身,就知道这小小的数字会是怎样一幅景象。   县城大夫他已经见过,他们医术平平,只能为从京中来的御医打下手。   然而京中来的医官对眼下疫病也拿不准,还需时间多番试验,才能调配治病药方。   药材、人手、良方,都是剑屏目前急需的东西。   而这些,或许直到疫病结束,也不一定凑齐。   世上许多疫病,往往不是治好的,而是等得病之人死光了,自然就消失了。   说来可笑,可事实如此。   也因此,宁悬明此刻其实什么也不必做,只要在得病之人死完之前保护好自己,就算他此次出行圆满成功。   “剑屏目前已经逐渐稳定,相邻几县也有灾情,大人可要先行改道?”身边随从说。   显然他们也明白,宁悬明安危最重要。   宁悬明拒绝了:“我入城几日,或许也染了疫病,只是暂时瞧不出,还是等县里的疫情结束再走为好。”   随从自然不敢反对宁悬明的话,但他还有其他手段。   “大人离京许久,已经多日未给殿下写信了。”   宁悬明神色一顿。   腕上念珠仿佛也随着主人的心神而滚烫起来。   不提还好,提起卫无瑕,宁悬明便再难遏制心中思念。   无瑕身体如何,此时是否已经在寺里,可有遇到什么危险,可有想他……诸多念头齐齐涌出。   近日刻意忽略的想念在心中沸腾翻涌,顷刻之间汇成波涛,向他汹涌袭来。   “大人?”   耳边传来随从的呼唤声,宁悬明方才从几乎将他淹没的潮水中挣扎清醒。   他微微阖眸,握紧腕上念珠,“等结束后,我再与他写信。”   随从见说服不了他,只好作罢。   出去时,正好碰上那位钱先生。   钱先生进来向宁悬明行了一礼,宁悬明收敛神色,淡淡问:“先生怎么这个时候过来?可是岳家账目有什么问题?”   钱先生低头恭敬道:“听说大人为城中疫病操心,草民正是为此事而来。”   宁悬明目光这才落在他身上,“哦?我怎么记得,钱家只是商户,并不会岐黄之术?”   面对宁悬明的质疑,钱先生也不恼,只笑了笑道:“钱家是不懂,但钱家闯南走北,所识之人多有才能,如今要向大人举荐的,正是懂得治愈此次疫情之人。”   “若真如此,此前为何不见他现身?”宁悬明并非怀疑钱先生的话,毕竟验证能不能治只是时间问题。   他怀疑的是钱先生的目的。   钱先生给出的解释也有理有据:“先前此人并不在剑屏,也是近日才过来,先前便是想帮,也无能为力。”   宁悬明定定看了他半晌,忽而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劳烦先生引见一下了,有才之士多有讲究,若能请那位先生出手,宁某愿意亲自去请。”   钱先生恭敬道:“大人爱民之心天地皆知,旁人又怎会忍心拒绝,只是那人有些私人习惯,还请大人海涵。”   宁悬明心中生出些许好奇,半个时辰后,在钱先生的带领下,宁悬明见到了那位所谓有怪癖的先生。   看着眼前人面上那张熟悉的面具,望着那连扬起的弧度都眼熟非常的下颌,还有那身样式相差仿佛,唯有花纹稍有不同的玄色衣衫,宁悬明笑了。   心中并不觉得荒唐,反而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茶楼清净无人,越青君单手支着下颌,笑盈盈看着来人:“许久不见,宁大人怎么瞧着憔悴许多,可是这些日子太过想念我?”   面对此人不着调的言行,宁悬明并未转身就走,反而上前坐了下来。   “宁某好不好,尚且没有定论,但想必庄主近日定是过得极为艰难,否则堂堂庄主,怎么还要亲自下山卖艺,养家糊口呢。”   二人四目相对,一人笑意盈盈,一人清淡如水,分明言笑从容,却是互不相让。   “帮助逆贼,援手官府,分明有能力解决剑屏之危,却要如今才肯施以援手。”   “明明你从一开始,就能将此次危机扼杀于萌芽……”   “……不。”宁悬明倏然凝眸,目光直直看向面前依旧姿态闲适,浅笑怡然的越青君,“或许,从一开始,便是你在幕后推波助澜。”   “越青君,越庄主,你想做什么?”   “又或者,你想要什么?”   权势名利唾手可得,锦绣前程轻而易举,此人却从未多看一眼。   可冷眼看平民百姓水深火热,也可反手将官员当成牛羊宰杀。   用刀杀人,却又以药医人。   世间所有人的生死,在他眼中皆好似尘土云烟。   宁悬明此生从未见过如此矛盾,又如此自然之人。   他好似心中自有一套规则,无论世间如何变幻,他兀自从容,不为外物所扰。   就如此刻,上次见面时他们还是心意相通,和乐融融,眼下他却言语相逼,越青君也未有半分生气不喜。   只见越青君重新斟满这杯茶,浅尝一口,轻啧一声道:“茶凉了。” 第63章 痞   剑屏县内尚在戒严中,各家店铺也少有开张,茶楼能开放,还是因为这是钱家的产业。   此时身处在别人的地盘,越青君反倒像个主人一般,唤来小二,让人换了更热的茶水。   “这是剑屏山上种的茶,算不上上乘,胜在独特,数量不多,今日特地请宁大人尝尝。”越青君重新沏茶,滚烫的茶水冒着热气,在这初冬的日子,仅是瞧着,便感觉身体一暖。   宁悬明静静看着,暂时并没有要用这热水烫熟自己身体的想法,抬眸扫了越青君一眼,“越庄主倒是胆大,常人轻易不敢进的地方,你竟是毫不畏惧。”   越青君笑了笑:“宁大人不是都知道了吗,我既有办法治好这疫症,又怎会怕呢。”   “还是说,大人根本不信我所说的话?那我可就要伤心了。”嘴里这么说,可唇边的笑意却并未减淡。   宁悬明这回目光直视着他:“既然如此,那越庄主可是坐实了见死不救,冷眼袖手旁观的事实?”   他的声音并不严厉,但说出来时却极有力度,让人无法忽视。   可越青君也不惧,他只是淡淡说了句:“原来在宁大人眼中,见死不救也是罪过。”   “那么冷眼看民生煎熬的天子公卿,岂不是罪无可恕?越某自认,比起他们来,还差的远,惭愧,惭愧。”他含蓄一笑,当真似是有些羞愧的意思。   宁悬明无言以对。   他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世上多有袖手旁观之人,但众多人不过是为求自保,很明显,越青君并不属于那一类人。   但越青君举的这个例子却又刚刚好,宁悬明无可辩驳。   “至于宁大人所说的,幕后推动之事。”越青君噗嗤轻笑一声,“大人实在太看得起我了,也太小看其他人了。”   “越青君区区山民,如何来的这等本事,竟让当地大族、朝廷高官都听从我的吩咐,他们大约连我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至于赵二……”他悠悠笑道,“我不过是一时好心,不忍见人走上绝路,就像如今,不忍见县城那么多人都要死一样。”   “今日来此,不过是想略尽绵薄之力,可若是宁大人担心,我也可以当做从未来过。”   越青君好整以暇看着他,等着他选择,“宁大人觉得呢?”   是纵容他,还是冷眼看更多人死去,一切尽在宁悬明一念之间。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还有什么悬念呢。   和满城上千人病人相比,一个越青君,也显得无足轻重了,纵然他有什么阴谋,宁悬明也绝不会用一城人的性命去换。   宁悬明离开时,还是喝下了那杯已经凉了的茶。   越青君也没有食言,很快便让人去与几位京城来的医官沟通。   宁悬明这时才知道,难怪他在剑屏山上没见到人染病,原本还以为是他们躲在山上,远离县城,如今才知道,原来是越青君早就开始让人预防疫病。   越青君前世不是医生,当然不会治病,但身处在一个细菌病毒远超当世的世界里,他知道的医学常识也属于降维碾压的存在,如果他愿意,还真能去做个巫医,医学不够神学来凑,说不定还真能扬名立万。   就像现在京城来的几位医官,都对这位极具医学素养的神秘人十分感兴趣,很想和对方坐谈论道,甚至为此找上了宁悬明。   宁悬明:“……”   他无语道:“各位不必想了,若是此人有意,也不必让别人出面,自己却不出现了。”   越青君甚至有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连庄主的身份也不曾宣扬,虽然不知道对方的用意,但如今双方关系尚可,至少在越青君显露出翻脸的意思之前,他不会对越青君有所冒犯。   而在山庄中人的帮助下,城内疫情有了明显好转,每日死亡人数骤减,宁悬明也不由松了口气。   再见越青君时,也让自己忽略先前那些没有证据的猜测,既然是猜测,那就让它们一直是猜测好了。   就当他从前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枉作小人。   “大人,越庄主请来了县里一位名角,想邀您一起去听戏。”随从前来禀报。   是的,越青君虽然将治病之事全部交给了手下之人,但他本人却并未出城回山,而是一直留在了城里。   给出的理由竟也像那么回事,“虽然看不出来,但要是我已经染了病,回去带给其他人就不好了,不如留下来等到疫病彻底根除。”   宁悬明对此没什么想说的,什么你们每日预防,很难传染,什么你们都有了治疗的法子,就算病了也不是什么不可解决的大事,他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他总是那么善解人意,既然越青君想留在城里,他也不去拆穿。   只是此人留在城里还不够,竟还时常来打扰宁悬明。   但越青君显然也十分有眼力见,并不会在宁悬明忙碌时打扰,通常挑的都是用膳时,或者宁悬明难得有空休息时。   比如现在。   天知道他的消息怎么这么灵通。   宁悬明默默扶额,“就说我太累,已经睡下了。”   “是,属下这就去!”随从脚步轻快地离开了,走起路来都十分有气势,仿佛不是去通知的,而是去示威的。   大人一心为公,根本不会分心思在旁的事上,可他们却看得清楚,那姓越的贼子分明对大人心怀不轨,可大人已经有殿下了,才不会多看这贼子一眼,一切不过是贼子的痴心妄想罢了。   听完随从言语带刺的回复,越青君心中笑而不语。   “我与你家大人之间的事,与你有何关系?这般义愤填膺,难不成,你心中恋慕你家大人?”   随从一时被堵得说不出话来,气极之时,却也记得不好对外暴露宁悬明与卫无瑕之间的关系,只在心中暗道:果然此人就是对大人有所图谋,心怀不轨!   他一定要找个机会提醒大人。   见随从匆匆离开,越青君摇了摇头,看来下次还是得给悬明选更沉稳些的人。   当时固然想着此人在原著中便是在宁悬明身边做过文书,双方应当合得来,却忽略了对方也是在经历过多年沉浮后,才变得沉稳妥帖,眼下还远远不够。   “庄主,那我还唱吗?”那位已经画好妆容的名角走来询问。   越青君抬眸一笑:“唱,为何不唱?不唱岂不是辜负了今日难得画好的脸?”   闻言,那位名角也并未耽搁,对着越青君盈盈一拜,转身上台,随着乐声响起,开始唱了起来。   越青君站在台下,望着台上表演,渐渐阖眼,也不知是睡是醒。   另一边,随从回到宁悬明身边,将刚才的事说给宁悬明听,并信誓旦旦道:“此人巧舌如簧,花言巧语,大人可千万不要被他给骗了。”   宁悬明扶额。   他没想到自己要处理正事之余,还要面对眼前这样的荒唐事。   “越庄主性情乖张,言行皆有过分夸张之处,那不过是逗逗你,你不必放在心上。”   初次见面时,宁悬明就领教过此人不着调的性子,因而即便之后对方言行皆有冒犯,宁悬明也并未放在心上。   世上有无瑕那般举止有礼的君子,便有越青君这样言行轻佻的痞子。   不说他已有无瑕,根本不会在意,便是没有,他也不会当真,对于这种人,当真的才是笑话。   随从言辞凿凿:“属下将他当做倾慕大人之人,他也并未反驳。”   “可他也没承认不是吗。”宁悬明扫他一眼,“在京城府中,无瑕也是这样教你肆意揣测他人,擅自给人定罪的吗?”   此言一出,随从当即心头一凛,低头认错:“属下知错,是属下冒犯了。”   宁悬明这话,既是说给随从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先前自己肆意揣测越青君在幕后推波助澜,却无任何证据,实在不该。   有些事,哪怕心中有了答案,但在证据确凿之前,都不该随意说出口。   “既然知错,找个机会随我向越庄主道个歉,日后莫要再犯了。”   随从低头应是。   宁悬明不是个会推脱事务的人,既然有了想法,便会尽早去做。   于是,一日都未过,天色将晚时,白日刚被拒绝过的越青君便收到了邀请。   宁悬明难得注重了一回场面,宴请的地点在县城最大的酒楼,原本是没开门的,还是宁悬明拖了人,又加倍给了银子,才借来这地方。   越青君人还未进,声音却先远远传来:“没想到宁大人对自己手下人这般好,不过是一句说嘴,竟也要特地摆这么大的排场。”   宁悬明笑了笑道:“并非是特地为了他,也是为了我自己,先前庄主出手相救,如今又好心帮忙,我却一直未能答谢,白天还贸然推了庄主邀约,今夜是特地道谢又致歉。”   越青君施施然坐下,宁悬明扫了随从一眼,后者当即上前为越青君斟酒,“越庄主,白天是小的冒犯,还望庄主大人大量,不与小人计较。”   越青君却未看他,而是将视线落在宁悬明身上,微微一笑道:“放心,我怎么会与你计较呢。”   他单手托腮,慢悠悠道:“真要计较,也是与宁大人计较,你说是不是?”   随从脸色一白,心中万分后悔。   宁悬明却摇头失笑,对随从使了个眼色,“越庄主是在开玩笑呢,不必当真。”   “罢了,这里有我就够了,你下去吧,没有要事,不要让人过来打扰。”   随从忙不迭告退。   相信在之后很久,他都会记得要谨言慎行了。   等这里只剩下他们二人,越青君方才收敛一二,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不过是个随从,也值得宁大人这般用心吗?”   宁悬明摇头,“方才我并非说谎,今晚确实是特地请庄主来的。”   “还未正式多谢庄主,有您的帮助,疫情已经得到控制,大约再过半月,疫病就能消失,县城也能彻底开放。”   “届时,我也要离开剑屏了。”   越青君放下酒杯,似也有些意外:“竟然这么快,那岂不是我以后就见不到宁大人了?”   他抚着下颌沉思道:“果然我先前就不该帮忙吗?”   宁悬明:“……”   他抿了抿唇,还是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到。   赵二是不是越青君推波助澜还没有定论,但袖手旁观,故意放任疫情加重这件事,却已经是当事人都懒得掩饰的证据确凿。   一杯酒下肚。   忍了又忍,宁悬明终究还是没忍住道:“庄主聪明绝顶,才华盖世,但也应知世上并非所有人都能因为你的才能而忽视其他。”   越青君笑盈盈道:“原来在宁大人眼中,我这么好吗?我就当是宁大人在夸我了。”   宁悬明:“……希望越庄主还是多多约束言行,小心哪一日祸从口出,一时无心之失酿成大祸,徒留遗憾。”   越青君凝眉,“我言行皆出自真心,有什么问题?”   也不知是刚才那杯酒有点醉人,还是近日太过疲累,宁悬明只觉得自己此时头疼又头晕。   越青君微仰着头,看着面上绯云遍布的宁悬明,含笑道:“就像现在,我说与宁大人一见如故,很想不择手段,强行将宁大人留下来,也是出自真心。”   “什么?”耳边似有密密麻麻的嘈杂声响,模糊了越青君的声音,宁悬明晃了晃脑袋,却并未能清醒,反而更晕了。   下一刻,竟连桌子也扶不住,就要往一旁歪倒而去。   恍惚间,他只觉得自己好似落进了云里,云朵小心拥着他,温柔无比。 第64章 细说深情   昏迷时,宁悬明偶尔也能有点意识,他隐约能瞧见有人来来去去,焦急担忧,紧张的氛围弥漫了整个屋子。   也似乎能瞧见有道身影始终在床边,或站立在不远处,只是那身影太过模糊朦胧,让宁悬明怎么也瞧不清晰。   唯有自心中的浓烈思念,让宁悬明对着那道身影,唤出了许久未曾说的名字:“无瑕……”   宁悬明觉得自己已经用尽全力,然而实际上,发出的声音却微若蚊蝇,若是旁人,定然分辨不清他所说为何。   不过他很幸运,此时坐在床边的,恰好是能听懂的那一位。   他伸出手指,在宁悬明唇边轻点了点,轻笑一声道:“这种时候,你还记得喊别人的名字,不如多操心操心自己。”   什么?   模糊的意识渐渐沉睡,带着那道未曾听清的声音,与宁悬明一同陷入深眠。   苦味弥漫,门户幽静,整间屋子除了宁悬明,空无一人。   宁悬明再次醒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他缓了片刻,也未能让脑中沉重与疼痛消退,但意识却清醒不少,至少知道自己的状态不对劲。   他张了张嘴,似想要发出一点声音,然而在挣扎半晌后,他也只是轻咳了一声,才发现自己喉咙干涩沙哑得说不出话来。   宁悬明试图从床上坐起,却也是浑身酸软无力。   他趴在床边,大口大口喘着气。   “你醒的比我想象中早。”一道突如其来的声音自头顶响起。   宁悬明尽力抬头,却只见越青君一身他昏睡之前的装扮,悠然坐在正对着床头的凳子上,此时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并未有上手帮忙的意思。   “咳、咳……”宁悬明低低轻咳了几声,然而干涩的喉咙发出声音还是艰难又刺痛。   “有劳咳……帮我倒杯水……”   越青君微微倾身,仔细看着他,视线紧盯着宁悬明,片刻,才轻笑一声道:“宁大人似乎还没弄清自己现在的处境。”   “你以为,在这里,自己还是那位高高在上的朝廷命官吗?”   宁悬明看上去似乎很想说话,然而硬件条件限制了他的发挥。   唇瓣开合几次,都没能说出话来。   下一刻,温热的清水便送到了他的唇边,刚才还口口声声说着宁悬明不再如从前的人,此时已经一只手托住宁悬明的头,一只手端着杯子,喂着清水,动作既稳又小心。   接连喝了四杯水,宁悬明喉咙方才缓了过来,说话也不再如刚才那般嘶哑难听。   “多谢……”   越青君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东西,挑眉诧异道:“你谢我?”   他伸手缓缓从宁悬明唇角划过,将那抹水渍擦拭干净,温热的指腹在宁悬明唇角逡巡,流连不舍,语气意味深长道:“这屋里只有你我,宁大人就不担心?不想知道这是哪儿?其他人都去哪儿了?”   宁悬明懒懒抬眸,看了他一眼,微微扯了扯唇角道:“越庄主光明磊落,正义凛然,定不会欺我瞒我,便是我不问,你也是会说的。”   越青君歪了歪头,笑着说了句在宁悬明昏迷前也说过的话:“没想到我在宁大人心中竟这么好。”   “可是怎么办呢,我这会儿恰好不想说。”   宁悬明往后退了退,试图避开越青君太过亲近的举动。   “屋中药味未散,还有浓重的艾草与胡蒜味,看屋内陈设,与我在县衙的临时住处陈设一致。”   “还有最重要的……”宁悬明缓了缓,才继续道,“我的身体,没人比我更清楚自己的感觉。”   他抬手用手背抵住额头,“敢问越庄主,大夫说我症状如何?可还严重?我身边那些人可还好?”   很明显,他病了。   且来势汹汹,此前从未察觉,又或是太过繁忙,他因此忽略了自己的身体状况。   越青君轻啧一声,将宁悬明放回床上躺好。   “没意思。”   “宁大人聪慧过人,又何须我多嘴。”   说完,越青君转过身去,不再看他,再无方才逗弄之举。   宁悬明心中好笑,好笑过后,却又微眯双眼,让自己看向越青君时,对方身上笼罩一层朦胧薄纱。   他病了这件事确实并不意外,但是他病了,越青君非但没有避开,反而守在身侧这件事却让他深感意外,心中难免生出诸多思绪。   不过片刻,便有人推门而进,见到宁悬明醒来,当即惊喜道:“大人,您醒了?!”   随从脸上还蒙着面巾,手脚利落地上前,将药碗与饭菜放到桌上。   “药刚刚好,大人趁热喝。”   见到自己人,宁悬明放心不少,任由对方服侍喝完药,不必他多问,随从便将昏迷后的事一一告知。   “大夫说大人近日太过劳累,病情有点严重,但好好调养,治好也不是问题。”   “两位副使暂代大人处理事务,大人不必太过忧心。”   “消息暂时封锁了,只有县衙里的人知道,等过几日,大人也好了,不会出什么问题。”   宁悬明想开口,却发现对方将自己关心的都说完了,最后,宁悬明的视线不由落在仍坐在桌边的越青君身上。   “我既病了,为何不让越庄主离远些,莫要靠近?若是连累得庄主也病了,该如何是好?”   越青君假装没听见,还是不肯看他。   随从皱眉看了越青君一眼,即便蒙着面,也能轻易感觉到他浑身几乎要凝结成实质的为难。   “当日庄主将您抱回县衙……”   宁悬明听得眼皮微跳。   “还要亲自近身照顾您,小的哪敢劳烦越庄主,可越庄主却说他已经和您接触,极有可能也感染了,便是出去,也是待在隔壁不能离开,还不如与您待在一个屋里,也省得占地方。”   他们当然知道这样不妥,双方虽有合作,但关系并不算信任亲近,可谁让越青君势大,即便是县衙,也有他的人,双方若要争执起来,极容易走漏风声。   不得已,副使才同意他的要求,但还是派了随从贴身照顾宁悬明,也是在旁监督越青君。   方才随从不过是去隔壁取药,并不知道在自己不在时,越青君对宁悬明说了什么鬼话。   然而此时听完事实真话,宁悬明心中的荒谬感也并未减退多少。   他看了看屏风外隐约透露出的软塌,再看坐在桌边,单手支着头好似假寐的越青君,实在不知此人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知道了,我生病的消息不必隐瞒,但也不必大肆宣扬,你找人悄悄透露给有异心之人,尤其是亲近府城那边的。”   随从不解其意,但胜在听话,闻言当即点头,“大人放心,小的这就去办。”   待人走后,越青君方才睁开眼,目光直直落在宁悬明身上,其中神色晦暗不明。   半晌,方才轻笑一声道:“宁大人心思敏捷,不惜己身,竟然连自己生病也能利用,当真不怕其中出了什么差错,一不小心,小命不保吗?”   宁悬明诧异于越青君仅仅从他只言片语便推测出自己的打算,不仅机智聪颖,还知他所思所想,能轻易跟上他的思路,更意外于对方的直白坦然。   “这不是还有越庄主?”   他弯了弯眉眼,病容也染上几分气色,难得开了回玩笑,“有越庄主在,谁能越过你近我的身?”   越青君单手支着头,意有所指道:“我可不敢近宁大人的身,否则那小随从怕是要指着我的鼻子骂狐狸精了。”   宁悬明:“……”   他扯了扯唇角:“越庄主说笑了,先前既道过歉,他必不敢再那般对庄主。”   越青君笑了笑,重新凑到宁悬明身边,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他的长发,意味深长道:“既然如此,那宁大人此时又是为谁皱眉,为谁与我保持距离?”   宁悬明眉心并未松开,他伸手将自己的头发从越青君手中解救出来。   “越庄主多虑了,我以为,君子之交本该如此,发乎情,止乎礼。”   “便是庄主久居山野,也应当尊重他人想法。”   越青君轻笑一声:“哦?那倒是让宁大人失望了,我是无赖,不是君子。”   宁悬明面不改色地说:“越庄主未免太谦虚了,能在病中近身相护,庄主忠义之心,远超世上众多君子。”   听着宁悬明使劲给自己戴高帽,越青君偏不如他的愿,反而悠悠说了句:“是吗,也包括宁大人心中那位吗?”   宁悬明倏然抬眸,目光直直看向越青君,饶是病中,眼中的锋芒也不减分毫。   越青君摊手,“不要误会,并非是我有意探听宁大人的秘密,而是生病之人身心脆弱,难免睡梦之中寻找慰藉。”   “不巧,刚好听到那么两句。”   他退回桌边,歪靠在桌沿,以更全面的位置,好整以暇欣赏着宁悬明的神色反应。   “原以为大人一心为公,却不想竟也耽于情爱。”   他摇了摇头,似是遗憾叹息,淡淡吐出两个字:“庸俗。”   宁悬明轻咳几声,半晌方才缓声道:“人生于世,有人为王权富贵,有人为柴米油盐,有人想翻云覆雨,只手遮天……”说后面几个字时,宁悬明声音刻意拉长,目光也紧紧盯着越青君,待见到越青君眸光微凝时,方才一笑,转开视线。   “俗事俗世,世间诸事,皆为庸俗。”   越青君静静看着他,片刻后,气笑了:“初见那一箭,再见那一刀,茶楼酒肆,多次冒犯,宁大人都能与我虚与委蛇,倒是为这位君子,宁大人竟出言警告我。”   他啧啧轻叹:“原以为是一时之欢,现在看来,宁大人倒是比我想的痴情。”   “反倒让我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人,竟能让你自愿倾心?”   “左右病中无趣,看在我陪你同甘共苦的份儿上,宁大人不妨讲给我听?” 第65章 他不像你   明烛暗影,药香满屋。   宁悬明醒来时,天边还有些许光芒,恰似晨光熹微,让宁悬明误以为自己不过是睡了一夜。   然而此时此刻,天光彻底黯淡下去,宁悬明方才察觉,哪里是晨光,分明是日暮,而自己也并非是睡了一夜,而是睡过去两个日夜。   眼看着越青君将一盏盏灯烛点亮,恍惚间,宁悬明好似看见了那道寤寐思服的身影。   随后心中一叹,他现在有些相信越青君的话了,大约当真是自己梦中所思所念,被他听到,以对方的聪慧,即便只是听见一个名字,也能从中推测全貌。   仅仅是一点可能,就足以让他试探一二。   而病中的宁悬明到底比往日少了几分戒心,掩饰不如平时周全,被他看出些什么来也并不奇怪。   随从出去许久未回,越青君端过那碗粥,要喂给宁悬明,后者伸手要从对方手中接过:“我自己来便是。”   越青君举着碗避开,“若是让人见到,只怕要说我虐待病号了。”   宁悬明:“能做的事自己做,哪里算得上虐待,且庄主既在县衙,便是客,哪有让客人帮忙照顾人的道理。”   越青君仍是不同意,他瞥了一眼宁悬明酸软无力的手,“能做可以,但宁大人扪心自问,方才连药都是别人喂的,你此刻真的有力气吗?”   宁悬明不说话了。   见他争论不过,默默无言,越青君心中满意,开始给他喂食。   到了此时,他却又动作规规矩矩,没有任何冒犯与僭越之举。   可见此人先前并非不懂规矩,而是不想懂。   言行轻佻,举止轻浮,皆是故意为之。   越青君享受着给宁悬明喂饭的过程,并不想轻易结束。   “先前问宁大人的话,宁大人可还没回。”他提醒道。   宁悬明之前略过不提,便是不想说,谁曾想越青君竟这般没眼色,还要继续追问。   不对,没眼色是指对方根本没看出他的意思,越青君绝不会有这种可能,只能算是此人始终我行我素,哪管他人想法。   “庄主也说情爱庸俗,既如此,又听这些做什么?”   宁悬明挑眉看他,“莫非是庄主明着说情爱庸俗,不值一提,实际却暗中心有所属?”   越青君抬眸与他对视,谁也不曾退让。   片刻后,一口粥进了宁悬明口中,方才针锋相对的气势顿时降了大半。   吃着越青君喂的粥,宁悬明也不好再如方才那样咄咄逼人。   “宁大人的激将法的确用得炉火纯青。”   “不过,你也没猜错,我确实对某人另眼相待。”越青君好整以暇看着他,整个人都十分放松。   “咳咳、咳咳咳……”宁悬明差点没被粥呛到。   还是越青君倒来两杯水,给宁悬明喂下,这才缓了过来。   宁悬明方才咳得急,眼中有些湿润微红,看向一个人时莫名好似含着情。   “越庄主日后还是少开玩笑的好,也就是我,若换了别人,当了真,才是冤孽。”   越青君微抬下巴,“为何不能当真?我本就是说的真心话。”   越青君又抬手给他喂粥,然而这次宁悬明却不想吃了。   “我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人,才能让你心甘情愿追随,他能留你在京城,我若学了,岂不是也能留你在南地。”越青君随意道。   宁悬明:“……”原来是这个意思,你早说嘛。   随后又想到此人本就爱说些暧昧不清的话,做些轻挑的事,这样故作暧昧的话,才是他会说的。   “倘若是他以色诱人,莫非庄主也能学得?”为报刚才的惊吓,宁悬明故意道。   果不其然,越青君下意识皱眉,眼中流露出些许不悦,然而不悦过后,他却仍是道:“若是你愿意,也未尝不可。”   宁悬明:“……”   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他轻叹一声道:“为达目的,越庄主还真是什么都能舍得。”   越青君理所当然道:“这叫利用所有能利用的资源,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机会。”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本就如此,你的那位君子,不也是这样?”   宁悬明吃完最后一口粥,“庄主想多了,世上并非所有人都如此。”   “至少我们不是。”   “方才不过是与庄主说笑,庄主不必放在心上,色诱一事不过无稽之谈。”   他做势要睡下,越青君却没离开,而是转而吃起来自己的晚饭。   比起宁悬明这个病人只能吃粥,越青君的晚饭就丰富多了,荤素搭配,还有甜品甜汤,让人看着就忍不住猜测此人是不是将县衙里的厨娘收买了。   好在宁悬明因在病中,暂时嗅觉不灵敏,胃口也不好,并不馋这份美味。   越青君吃个饭也不停歇,仍缠着宁悬明说话。   “等会儿还要由大夫来诊脉,你还不能睡。”越青君提醒道。   宁悬明闭上眼睛。   “既然不是色诱,那你是被什么引诱?”越青君认真问,好似还真的在考虑要如法炮制将宁悬明留在南地。   宁悬明背过身去。   越青君的声音却还响在耳边,“他救过你性命?”   “他以权势地位相逼?”   “亦或是因为他是你认定的主君?”   越青君的声音并不大,语速也不疾不徐,但正就是这样,才更像是蚊子嗡嗡的声音一般,持续在耳边吵个不停,扰人烦心。   宁悬明忍了又忍,许是病中难受,耐性也不如平常,只觉得头疼。   眼见越青君有他不回应就继续说下去的架势,只想早些结束早些休息的宁悬明不得不微拧着眉道:“没有救命之恩,更没有权势逼迫,也并非是因为主君。”   “只是因为他才貌品行过人,因为他待我珍爱非常,因为他眼里心中皆是我,而我也心悦于他,见他便欢喜。”   宁悬明的声音也不重,更不快,甚至比越青君还要虚弱许多,但莫名就是铿锵有力,直怼人心。   “这就是越庄主口中庸俗的情爱,既庸俗,那自然乏善可陈,没有缘由,庄主可满意?”   也就是宁悬明懒得转身正对越青君,否则他或许就能瞧见越青君眼中闪过的笑意。   片刻后,宁悬明才听越青君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   “听着确实无趣。”语气里似还有些嫌弃,还有不解为何宁悬明会因为这无趣的东西而留在京城的疑惑。   “是啊,他性情内敛,举止谦逊有礼,学不会别人肆意妄为,多次冒犯。”   “他体贴入微,善解人意,也学不会别人任性自我,不顾他人想法。”   “他直白坦荡,君子如兰,也学不会别人时常作弄人之举。”   句句不点名,句句在骂你。   宁悬明这张嘴,有时能如花解语,有时也能如暗箭穿心,端看是对何人何事,端看他是否愿意。   然而这一回,却是暗箭虚发,一次也未中。   越青君惯来会装会演,然而此时此刻,他竟也难得差点破功,忍笑失败。   好在正在用晚饭,尚能掩饰住表情,否则宁悬明一回头,定能发觉不对劲。   只是正在用饭也不算什么好事,忍笑时用饭,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呛住喉管食管,酿成惨剧。   因而这回越青君沉默得格外久,久到宁悬明都忍不住想,对方是否因为自己刚才的指桑骂槐而生气了。   但想想此人往日作风,也不像是听不得这种话的人。   宁悬明正想着要不要睁开眼转过身看一看,才终于听到越青君的声音。   “宁大人说我胆大,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就不怕我恼羞成怒,将你一击毙命?”   虽是语气幽深,话中的内容也极不客气,宁悬明听着却反而心弦一松。   “越庄主虽性情乖张,但待自己看中的人也算宽和,既然庄主甚至想将宁某留在南地,宁某就斗胆认为庄主是看中我,不会与我在这等小事上计较。”   一番话不仅夸了越青君,又抬高了自己。   听得人心情舒畅,再难生气。   越青君失笑,“宁大人舌灿莲花,怎么办,我好像更喜欢你了。”   这句喜欢不带半点狎昵,纯粹无比。   宁悬明当然不会觉得越青君对他有情,态度也十分自然。   “承蒙越庄主看中,既然如此,就请越庄主在近日保护好我了,待事情结束,定会论功行赏。”   越青君轻啧一声,“想要我保护,宁大人未免太没有诚意。”   “你明知我对朝廷的奖赏不感兴趣。”   宁悬明这回沉默得久了一会儿。   半晌才道:“那越庄主想要什么呢?”   你想得到什么呢?   越青君微微眯眼,斟酌半晌,还是觉得让宁悬明袖手旁观可以,让他主动出手帮助逆贼,至少现在还不行。   “我要你留下来。”   “不可能。”   “那我要封王。”   “不可能……而且,庄主不是对朝廷的东西没兴趣?”   常人未免自己被拒绝,总会将真实目的放在后面,莫非越青君还觉得让宁悬明留下来这件事,比封异姓王还不可能?   饶是宁悬明自己,都被越青君对他的信任而惊到了。   越青君笑眯眯道:“是啊,不可能,所以我是说着玩的。”   宁悬明:“……”   “我真正想要的,是要事后宁大人论功行赏时,不得有私心,不得有权衡,该如何就是如何,这不过分吧?”越青君悠悠道。   不过分,岂止是不过分,甚至是过于轻松了。   轻松到宁悬明整夜都在想其中是否有坑。   然而想到大夫看完了诊,想到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也没什么都没想到。   宁悬明生病一事,很快隐晦地传了出去,县城百姓知道的不多,却准确落入了岳知府耳中。   原先岳知府想放弃族人,暂时龟缩蛰伏,可宁悬明生病,病重且情况并不乐观的消息传来,那颗压抑下去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   终究,他没能抵挡住心中的贪婪,找来心腹在书房秘密交谈。   不过片刻,心腹就亲自出了府,一路骑马去了剑屏县城。   此时的剑屏县城虽然还未彻底放开,但此时之前,已经宽松许多,想要进去,基本不会有人阻止,只是出来时却很难。   当夜,宁悬明难得有精神,比前几日睡得晚了些。   越青君比他睡得还早。   待到灯烛熄灭,屋内昏暗一片,便有一个窗户角落被人从外面轻轻捅开了一个洞,一根竹管插了进来,一阵白烟袅袅升起。   屋中三人睡着时的呼吸更沉。   刀身从门缝中探了进来,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弄开门栓。   黑衣人蒙头盖面,唯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他脚步很轻,想来应该有些身手。   走到床边,看着床上背着身子,瞧不清脸的人,黑衣人举着刀,就要朝着床上人扎去。   下一刻,腰侧忽然被人一踹!   黑衣人心中一惊,当即顺势在地上一滚,本以为远离了刚才被偷袭的方向,却不想立马只感觉双臂一紧,竟是有绳子早在地上备好,只等他自投罗网。   不过片刻,黑衣人便被捆成了个大粽子,再逃不掉,手中匕首也被收缴。   烛火被重新点燃,随从自床上下来,快步走到黑衣人面前,“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敢这么大胆。”   一把扯下黑衣人的面巾,露出来一位眼熟千户的面容。   “竟然是你!我家大人对你们那么宽容,不仅没有追究你们先前的所作所为,还委以重任,没想到你刺杀一次不成,竟然还有第二次!”   见事情败露,千户当即跪下求饶:“钦差大人,都是岳知府的主意,末将也是被他逼迫,不得不从!还请大人饶命!”   宁悬明自另一侧出来,见是军营里的人,没有丝毫意外,“究竟是迫不得已,还是狼狈为奸,等审讯之后再说吧。”   外面进来几个人,就要将千户带下去。   宁悬明眼前忽然出现一把匕首,他下意识后退,抬头才见是越青君。   “做什么?”   越青君:“刚才从刺客手里收缴的,给你留着防身,免得哪日我不在时,你连个趁手的武器都没有。”   说着他唇角微弯,面上再次出现了一惯的不正经。   “虽然英雄救美的桥段确实容易让你心生感激继而留下来追随我,但我觉得更有可能的是你在我来之前就丢了小命。”   宁悬明:“……”   虽点了灯烛,但也只点了两盏,屋内光线还是偏暗,仿佛一层浅浅萤光,笼罩在这一玄一素二人身上。   瞧着静谧又和谐。   随从见状心中惊呼:夭寿了,这厮不仅觊觎他家大人的美色,还觊觎他家大人的才华!   殿下,您再不出现,你的夫人与臣子就都要没了! 第66章 赏无瑕明月   一场刺杀消弭于无形,甚至没惊动县衙大部分人。   第二天,见不到那名千户人影,也只说他被钦差大人派出去做事了。   不到一日,宁悬明的病还没彻底好全,千户的证词口供就被交到了他手上。   对方与岳知府之间不过是利益相关,并无什么真情,因而此时推脱得也毫不含糊。   证词上只说对方如何威胁他就范,不做的话,家人性命难保,他迫不得已才出手。   至于那一万两的报酬,还是在拷问过后,才不情不愿吐露,但说辞也是对方威逼,自己才被迫收下。   宁悬明不管他是不是被迫收下的,左右这银子是他收的,刺杀是他干的,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好辩驳的了,找到藏起来的买命钱后,赃物就被充了公。   他让人将手谕交给齐副使:“你去过府城,对那里更了解,带上足够的人手,将知府岳松瑞捉拿归案。”   齐副使:“大人还在病中,此时动手容易打草惊蛇,是不是太着急了?”   宁悬明却道:“若是明日还没收到我出事的消息,那人或许就要见势不妙,偷偷跑路了,今日是最后的机会。”   齐副使闻言,不再犹豫,当即领命而去。   待人走后,屋内才又安静下来。   越青君走上前:“难为宁大人,身体还没好,竟也要如此操心。”   “就是不知,让我一介山民听到这等要事,就不怕泄露消息?”   宁悬明未曾抬眸看他,便已经淡淡开口,“越庄主心如明镜,所以此刻更该是你担心,自己能否自如地出入县衙才是。”   越青君似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轻笑出声,“原来我照顾宁大人,竟是给自己找了个监狱。”   “不过,能在这大多数人都食不果腹的地方不愁吃穿,想吃什么基本都有,倒也算不错,不错。”   宁悬明不说话了,他如何听不出,越青君明着说县衙待遇,实际讽刺朝廷无能。   而这,恰恰是宁悬明最无理的地方。   “以庄主之能,若是身在朝廷,定能成就一番事业。”   “若庄主有意,我愿举荐庄主入朝。”   宁悬明此言出自真心,虽说越青君言行举止有些出格,异于常人,但他确实能感觉出对方对他的看重。   而宁悬明对越青君,处处容忍,从不计较,甚至连机密要事也不曾刻意隐瞒,几乎拿对方当成自己人,又何尝不是因为另眼相待的欣赏呢。   越青君仔细看了看他,见他面色红润,气血十足,再不似前两天那样病怏怏的模样。   “看来宁大人的病已经好了七七八八。”   宁悬明挑眉。   “否则怎会在此时对我推心置腹,递出橄榄枝?”   “定是病好了,事情也解决得差不多,就要走了。”   宁悬明并未反驳,沉默就是默认。   “那庄主可有心动?”   越青君并未回答,而是单手支着下巴,好整以暇看着他,“既然宁大人这么看重我,我也不好辜负你的期望,但在此之前,我有一些小问题,想问问宁大人。”   宁悬明好奇他想问什么,“庄主请说。”   “听说宁大人曾经也是一介平民,后来受人举荐做了官,又受皇恩提携,年纪轻轻便成为正四品大员。”   虽然京城距离南地颇远,消息难以传到这里,但宁悬明身边又不是没有京城来的人,想要得到这些消息也不难,连无瑕是当朝皇子的名字,兴许也是从此处得来。   越青君抬眸,眼中难得没有平时的轻挑,反而带着几分正经,“由民到官,由小官到大官,你的抱负,你的想法,你的愿望,都实现了吗?”   他的声音平静且轻,却好似一块石头,重重锤进宁悬明心里。   胸口只觉一阵沉闷,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其中,想说,却全无头绪。   越青君却还没问完,“从无权到有权,从身份低微到平步青云,你的阻碍,你的困难,你的迫不得已减少了吗?”   嘴唇开合半晌,宁悬明终究没能说出任何解释的话来。   越青君轻笑:“你家那位殿下,如今都不得不进寺里避风头,天潢贵胄尚且如此,那大人你呢?”   宁悬明动了动唇,半晌方才移开视线,不去看越青君。   “世上总有许多身不由己之事,个人之力,怎能与世人相比。”   “天子尚且不能万事遂意,更遑论其他人。”   “所以宁大人选择随波逐流?”   宁悬明:“每个人都在随波逐流,我不过是想在逐流中尽我所能,做好自己能做的事。”   越青君的声音有些飘忽,仿佛是夜间幽灵,蛊惑人心。   “这样就够了吗?”   “这就满足了吗?”   宁悬明转头看他。   二人四目相对,越青君起身,视线稍平,他走到宁悬明面前,突破安全距离,让二人之间几乎脸对脸。   若是之前,宁悬明此时应当早已避开,然而今日,他却未有分毫退让。   越青君定定望着他,嘴唇轻启,声音低沉微弱,便是屋内还有第三人,想必也听不清。   “若我能许给宁大人一个更自由,更广阔,更方便你施为的环境,你可愿意弃他人而跟随我?”   所言何事,二人心知肚明,但在未戳穿之前,也不过是心照不宣的猜测罢了。   既是猜测,就不可言明。   视线相对半晌,宁悬明终究避开眼睛,“我若拒绝,越庄主可是会当场了结了我?”   越青君眨了眨眼睛,语气无辜道:“当然不会,我在大人心中,难道是那等一言不合就拔刀的人?”   刚说完,越青君便顿了顿。   嗯?   嗯……   好像他确实是啊。   咳,那就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假装忽略了刚才的话,好在宁悬明也没较真。   “那我拒绝。”宁悬明没较真,却干脆拒绝。   越青君挑眉,“可是为了你那相好?”   宁悬明没有纠正他的用词,在我行我素的人面前,他从不做没有意义的事。   “庄主又要说我庸俗?”他反问。   随后轻轻一笑道:“但很可惜,不是。”   越青君好奇道:“那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   宁悬明点头,“蜜蜂每日采蜜,可有人问它们为什么?黄牛低头吃草,可有人问它们为什么?”   “水往低处流,百川终归海,可有人问它们为什么?”   “世上许多事物,从没有缘由,不过是各自走在属于自己的路上。”   “能有选择,能决定自己走哪条路,与许多人相比,我已经足够幸运。”   简而言之,他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   入朝是,情爱是,如今也是。   而不巧的是,越青君并不是他选择的那一条。   作为不被选择的那一个,越青君竟也没有生气,而是意味不明地弯唇看了看宁悬明,“宁大人很有志气。”   “你拒绝我,可我喜欢的,却正是你这样的人。”   宁悬明还以为他又要说什么要强行将他留下的鬼话,谁知对方这回竟点到为止,什么也没说。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越青君眼中划过一丝满足。   越青君确实没什么要说的,撬不成墙角,不是更说明他写的悬明更好更坚定,写的感情戏更美更般配吗?   这正是他走这一趟的目的之一,以另一种旁观视角来欣赏他写的感情戏。   他从未想过挖墙脚戴绿帽,他只想见证这份不离不弃,相偎相依的情意。   我于青山顶,迎风醉卧,赏无瑕明月,美如仙境。   *   齐副使的动作已经足够快,然而岳知府在南地盘踞多年,消息到底灵通许多,他还没到城门口,一直关注着剑屏县城消息的手下人就快速往知府府上传递消息。   岳知府霍然起身,“你确定是带着兵马来的?”   手下重重点头,快速道:“这会儿估计已经在进城了,大人还是尽快想想办法吧!”   岳知府此时哪里还不知道刺杀之事败露了,虽然不知道宁悬明死没死,可即便他死了,还有副使,这不就有副使亲自带兵来捉拿他?   事已至此,他已经没有退路。   不过几息时间,岳知府心中便做好了决定。   “他带了多少人?”   “约莫有八百。”   才八百人,岳知府轻笑一声,“调兵两千,就说城外有流民捣乱,本官派兵镇压。”   “大人可要亲自去?”手下问道。   岳知府冷眼一扫,后者自然心领神会,当即道:“属下这就通知丁将军。”   岳知府淡淡道:“去吧。”   等人走后,岳知府回了后院,去看了自己的大儿子。   岳知府对正妻不喜,因而被当做继承人培养的大儿子并非正妻所出,而是一位书香世家的侧室所出。   母子二人听说岳知府过来,有些意外,随后便是欣喜,“郎君难得过来,妾身这就去亲自下厨。”   岳知府制止了对方,他打发走其他人,与二人说私密话。   “近日夫人身子不好,你领着孩子,去城外庙里给夫人祈福上香,没有我的命令,暂时不要回来。”   侧室闻言大惊,还以为岳知府恶了自己和孩子,但见岳知府耐心关怀儿子,言语不见任何不耐烦后,侧室才稍稍放下心来。   继而又生出新的担忧。   既然不是恶了他们,那是因为什么,还要特地将他们送走?   只是岳知府不说,她也不敢问,嗫嚅半晌,终究只得听从对方的命令行事。   岳知府离开后,侧室便开始让人收拾东西。   岳知府虽然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赢,但总要提前给自己留好后路,若是有什么不测,至少还能留有血脉。   他刚回到院子坐下,便有下人来禀,“郎君,怡夫人派人请您过去,说是有她有一条通天路,想告知郎君。”   岳知府来了兴趣,坐在府中等消息也颇为无聊,他便干脆去了赵怡的院子。   赵怡今日难得梳了一个简单,简单到有些质朴的妆发,看上去没了先前的富贵,倒是多了几分清丽简约。   “听说你有话与我说?”岳知府开门见山道。   赵怡看向屋内下人,“都下去吧。”   众人不敢动,纷纷小心看了岳知府一眼。   虽然他们伺候的是赵怡,但整个府中谁才是最有话语权的人,他们绝不会认错。   赵怡心中不悦,面上却并未流露出来。   待众人都下去后,赵怡方才上前,亲自给岳知府倒了一杯茶。   “大人请喝茶。”岳知府接过茶杯喝了起来   “怡娘知道,对方已经兵临城下,如今已是危如累卵,若不能一击即中,只怕后患无穷。”赵怡凝眉,装出一副忧心忡忡为岳知府所想的模样。   岳知府知道她聪明,消息也灵通,能知道也不奇怪。   “你有什么办法?说好了有奖。”   “怡娘虽是弱女子,却也有颗想要成就一番事业的心,能得大人看中,是怡娘的福气。”   赵怡凑到岳知府耳边小声道:“我有个法子,不仅能让大人免受牢狱之灾,还能让钦差绝不会再找大人麻烦。”   岳知府挑眉诧异,追问道:“说来听听!”   赵怡稍稍退开,后退两步,站远了些。   岳知府皱眉不悦:“离那么远做什么?”   话音未落,忽略心脏剧烈跳动,腹中骤然传来一股剧痛,下一刻,一口鲜血自他口中喷出。   他瞪圆双目,死死瞪着赵怡,然而无论他如何惊怒愤恨,终究是未能再说出半句完整的话。   赵怡眼睁睁看着岳知府死不瞑目,确认是真的没了气息后,这才靠近。   她含情脉脉地看着死相凄惨的岳知府,柔柔笑道:“先送大人去黄泉,让大人免受牢狱之灾,也再不会有人能找大人麻烦。”   “我可没有食言。”   “死了,怎么不算通天路呢?”   “既然我说的做到了,那么大人许我的报酬,也应该做到吧?”   “我送你一条通天路,你也应该还我一条青云路。”   “你觉得,赵氏女忍辱负重,隐姓埋名接近仇人,最终报得破家之仇这个故事怎么样?”   “如此有情有义,还检举有功,我要求一个随行进京的机会,不过分吧?”   沧禹城中,也就知府还算看的过眼,如今知府倒了,赵怡当然要给自己找个新的去处。   京城,就是她的最佳选择。   虽说那个讨厌的家伙不许他随意作恶,但杀了知府怎么算作恶呢,分明是为民除害。   等她搭上钦差的线,看那个家伙还怎么阻止她,赵怡一边愉快地想,一边拿刀用力割下岳知府的头颅。   想到远离那个疯子后的好生活,赵怡就忍不住笑出声。   “哈哈哈哈……” 第67章 遥遥   丁将军收到岳知府要他带兵捉拿闹事流民的命令,刚刚穿好衣服盔甲,正要翻身上马,就见一名小将匆匆跑来。   “不好了!将军!将军!不好了!”跑到丁将军面前,还差点摔倒。   丁将军皱眉,“慌慌张张的,军营里的纪律呢?!”   小兵哪还顾得上这个,匆匆告罪后连忙道:“将军,知府、知府大人他……”   “他又有什么事?”丁将军皱眉不耐烦道。   他还以为是岳知府那边又有什么命令要求,毕竟这也不是第一回 了。   看在对方出手大方的情况下,丁将军才会停下来多听一听。   “不、不是!”小兵咽了咽唾沫道。   “不是?那他想做什么?”丁将军问。   小兵深吸一口气道:“将军,知府大人怕是再也不能给您安排任务了,就在刚刚,有人传来消息,知府大人他……已经死了!”   丁将军脚下一个踩空,当场从马上摔下来。   “将军!将军?”   赵怡是光明正大出的府,她提着个大木盒,旁人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虽然对于赵怡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感到有些奇怪,但从前岳知府就并未限制赵怡出府,此时门房自然也不会阻止。   直到赵怡走后,下人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岳知府午休起床,进去一看,才惊呼出声。   “啊——!”   尖叫声刺破人的耳膜,其中的恐惧与震惊难以言喻,府中乱成一片。   岳知府一死,所有人都知道是摊上了大事,后院的主子们没了主心骨,纷纷来找向来管家的侧室,然而原本还在收拾东西的侧室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收拾了金银细软带着儿子跑了,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儿。   无法,下人们只好去找夫人,然而夫人本就常年卧病在床,得知消息后更是一口气没上来,竟晕了过去。   岳知府已死,他与钦差之间的斗争还未开始,就有了结果,幕僚们不愿意跟着这位已死之人共沉沦,跑路的跑路,反水的反水,下人们也慌乱失措,偷的偷,跑的跑,甚至没人想着去追赵怡给岳知府报仇。   齐副使刚到城门口,没等到拦截他的守兵,反而等来了一个女子。   那女子一身素衣,抱着木盒,拦在他面前。   “草民赵怡,乃剑屏县赵家村人,为报破家灭族之仇,隐姓埋名,卧薪尝胆,终于手刃仇人,如今大仇得报,特来投罪!”   有人拦路告状并不稀奇,投案自首也不特殊,但当那个木盒打开,露出里面的头颅,见过岳知府的齐副使轻易便将人认了出来,他勒住缰绳,一瞬间陷入了迷茫。   自己今日是来干什么来的?   *   原以为要有一场恶战,事情却开了个这么突兀的结尾,齐副使带人将岳府围住的时候没有遭到任何阻力。   丁将军再不敢像收到岳知府命令时那样磨磨蹭蹭好半天才动身,他骑马飞奔而来,拜在齐副使面前,一副忠心耿耿投诚的好模样,看也不看岳府的人一眼。   至于他身后领的士兵,也全都老老实实帮齐副使做事,对方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   如此,抄家一事变得轻而易举。   傍晚,宁悬明收到消息时,自己也有些意外。   一时失神,因而未能察觉到在听到那位义士的壮举时,越青君嘴角抽了抽。   “不知那位赵姑娘现在所在何处?”   “暂时被齐副使安排进了府衙,随时等候大人传讯。”   宁悬明点了点头,“既然赵姑娘如此有情有义,想必应该也很想念自己的家人族亲,就是不知为何,竟未从那些赵家人口中听说。”   “若她此时无事,就让她来县城,与族人见上一面吧。”   赵二一行人还被关在县衙大牢里,现在只等定下罪罚,然后处置,他们虽是被世事所逼,但确实犯下大罪,绝不可能饶过。   若是赵怡这次不来,未来或许就没有机会再见到这些人了。   越青君站在他身后勾了勾唇。   虽然赵怡当真动手,奉上头颅,帮了宁悬明,但很显然宁悬明并未全然相信,非要对方过来与赵二等人对质互证。   越青君知道赵怡的想法,毕竟原著中她也是寻着机会就进京。   不过原著中她是以知府夫人的身份跟着岳知府一起进京,而今虽有了变化,却也仍是借了岳知府的力,倒也算殊途同归了。   但,越青君会让她如愿吗?   两日后,宁悬明的病彻底好了,他见了赵怡一面,随后便将人领到了牢房。   赵二等人也没想到竟然还能见到赵怡,赵怡是在他们闹事之前失踪的,当时找了许久也没找到,只当人被拐了,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对方。   他们对赵怡的印象还停留在原主那个懦弱的人身上,虽然不敢置信对方竟然能做出这样一件大事,但对方既然有了功劳和前途,他们当然也不会阻碍,反而还愿意推一把,毕竟赵家村的人不多了。   因而在宁悬明面前,双方上演了一出忆往昔,就差没抱头痛哭。   在里面待了两盏茶的时间,出来后,宁悬明笑着对眼睛还红肿着的赵怡道:“姑娘虽杀了人,却也算是帮朝廷剿灭了罪犯,对待有功之人,自然不能吝啬。”   “赵家人触犯朝廷律法,罪不容赦,但还有一些并未参与其中的老弱妇孺还残存着,这些人,我就将他们交给赵姑娘妥善安置了。”   赵怡瞪圆双目,似乎没想到宁悬明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的语言甚至还没组织好,一时没能及时反驳。   等到她要开口时,却又听宁悬明率先道:“还有赵二等人,他们虽会死,但尸身却也要收殓,不知赵姑娘有什么想法?可要此时就选好风水宝地?又或者是迁入祖坟?”   见赵怡一时无话,宁悬明也不催促,而是笑着道:“不急,本官还要在剑屏留两日,赵姑娘大可以在此之前告诉我。”   说罢,宁悬明抽身离去,进行收尾,徒留赵怡原地风中凌乱。   她献上岳知府的头颅,难道就是想得到这些个累赘吗?   那她还不如自己偷偷跑路,何苦冒险杀知府?!   赵怡气得心口疼,然而偏偏她才刚立了个有情有义的人设。   有情有义的人能抛弃族人自己逍遥吗?能不管为了家族丢掉性命的族人的尸身吗?   不能。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赵怡暗暗咬碎一口牙。   县衙里的下人上前道:“大人吩咐小的带赵姑娘去厢房休息,姑娘这边请。”   心中却暗暗嘀咕,这姑娘的脸色怎么跟老天爷似的,说变就变?   听说就是这姑娘隐姓埋名为族人村庄报仇,但他怎么瞧着不像啊。   越青君听说了此事,差点没笑出声来。   虽然没笑出声,但也确实是笑了,他问宁悬明:“宁大人不是最善解人意吗,怎么明知那人想要的绝不是被族人拖累,怎么还如此安排?你就不怕她阳奉阴违,丢掉那些包袱,私自跑路吗?”   “不是还有越庄主?”宁悬明抬了抬眼尾看他,“赵怡是你的人,为她善后,自然也是理所应当,你说呢。”   虽然为了达到目的,赵怡尽力掩饰,但宁悬明依旧能感觉出,能手刃仇人心无障碍,甚至吃饭都没少吃几口的人,绝不是她表现出来的那样良善。   既然如此,将赵家村剩下那些人交给此人,绝不是什么好主意。   可他还是那样做了,就说明他一定有后手。   只是没想到,这个后手竟是越青君自己。   他挑了挑眉:“宁大人说她是我的人,你问问她,她自己承认吗?”   在赵怡心中,越青君是她的仇人还不为过。   “身在知府后院,却消息灵通,齐副使也说过,当初他在府城,似有人为他拖延时间。”   宁悬明抿唇微笑,“我原本也没想这么多,可方才那么说,庄主却没有任何反驳,原来只是猜测,现在倒觉得有七八分为真。”   越青君:“……”   宁悬明还说:“越庄主手段非凡,若能入朝,定能成就一番事业,何苦在这偏远之地浪费才能,庄主当真不心动?”   越青君微微扬眉,“宁大人不知道,有些事,正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才更方便作为的吗?”   他故意挑衅,气氛骤然从方才的轻松转为此时的凝滞。   二人四目相对,半晌,宁悬明什么也没说,转身去料理后续。   看着他的背影,越青君意味不明笑了笑。   时至今日,剑屏县内的疫情几乎已经解决,再不足为惧,前县令县尉已死,一直是钱修文暂时处理事务。   论功行赏之时,他的功劳不可磨灭。   可他同时也有一个问题,曾经帮助逆贼。   宁悬明大可以用这件事拿捏对方,不说将人处置了,也可以将先前的功劳抹除。   然而沉思半晌,他终是闭上眼睛,轻笑出声。   脑海中浮现出曾经越青君说的要求,让他论功行赏时秉公处理,不得带着私心。   原来如此。   宁悬明又翻了翻附近其他几个受灾县的情况。   剑屏有个钱家,其他县就没有个王家李家吗?   越青君能收一个钱四郎,就不能收个王六李五?   对方这段时间一直跟在他身边,探听消息倒是其次,最大的目的,应当是吸引他的注意力。   将更多的心思与戒备放在越青君本人身上,就很容易忽略其他地方。   养病这些日子,宁悬明极少看见越青君与山庄的人往来,究竟是山庄的人太过放心他们庄主,还是因为他们有其他事,脱不开身?   宁悬明见过不少大逆不道之人,但像越青君这样,坦坦荡荡,清清白白,甚至毫不避讳心无芥蒂地与朝廷官员亲近往来的,还是少数,仿佛他明知自己做的是大逆不道之事,却也做得光明正大,堂堂正正,仿佛他才是正道。   世上竟有这样的人?   世上竟有这样的人!   ……   在将附近几个县也都安定好后,宁悬明论功行赏也都下来了。   几个表现优异的官吏或者乡绅,都得到了举荐,其中就有钱修文。   在这种刚发生灾害的偏远地方,朝廷都懒得管,也没人愿意来这里做官,因而基本只要举荐的文书递上去,就能被顺利通过。   加上当地乡绅是真的出钱又出力,没让朝廷有过多花费,朝廷给个恩赏也是应当。   但事到如今,朝廷对地方的管控已经微乎其微,此行若非有越青君,钦差来这地方也只不过是个被糊弄的傀儡。   待到下次,或许连糊弄都不需要了。   宁悬明离开之时,越青君特地相送,二人并辔同行至剑屏山下。   山风倾寒,刮在脸上带着些许疼。   宁悬明停了下来,似要与越青君叙话,随行队伍先行一步。   望着回京的队伍,宁悬明故而幽幽道:“过了今日,越庄主就再没有机会了。”   越青君歪头看他:“什么机会?”   宁悬明抬眸回望:“杀我的机会。”   他转头看向眼前人,玄衣金面,一如初次见面时。   就连地方,也十分巧合的是他们初见之处。   当日射偏的那一箭,今日可要补上?   “将自己的秘密暴露,越庄主就不怕东窗事发,前功尽弃?”   越青君对上他的视线,毫不回避,忽而笑道:“明知我所作所为,却并未阻止,反而成人之美,宁大人就不怕养虎为患,遗害无穷?”   冬日阳光难得带上一点温度,暖阳倾洒在二人身上,笼罩了一层金光,他们见不到自己,却能瞧见对方,只觉得对方身上那层金光亮得恰到好处。   宁悬明避开眼去,未再看他。   “朝廷养不起百姓,还会放开城门,允许逐食。”   “京城有逐食,其他地方当然也可以有。”只是这“逐食”非同寻常。   宁悬明并非那等被忠君爱国腐蚀脑子的迂腐书生,从始至终,他忠的都只是民。   越青君沉默片刻,“我现在信宁大人不是被美色所惑了。”   “就是不知你那相好,知道之后会不会与你相决绝。”   宁悬明失笑,虽未深谈,可仅是提起对方,他眉目便流露一丝温柔:“他不会。”   越青君面上轻啧一声,心中却笑眼弯弯。   “回京之后,我不会多提及明月山庄。”宁悬明道。   “哦?宁大人要什么?”越青君微微挑眉。   “我想与庄主做个约定。”宁悬明望向远处,是百废待兴的剑屏县,“若有朝一日,京中不再有逐食,希望南地也能不再‘逐食’。”   越青君轻笑一声:“京城之事,与我何干?”   宁悬明微微一笑:“那我也只好说一句,明月山庄与我何干了。”   明目张胆的威胁,越青君却不得不接。   终究,他轻叹一声,“先前说以色诱人是假的,如今我倒希望是真的了。”   “宁大人真的不考虑考虑,留下来吗?压寨夫人也不是不可以。”   宁悬明对此人的口花花已经免疫,此时也不过是面无表情看着他,“越庄主说笑了。”   越青君摆摆手,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我就知道你这人只留情,不负责,自己做个匆匆过客,却勾得旁人心痒。”   “走吧走吧。”   他没说,可既然放宁悬明走,而不是将人抢上山,便是答应了约定。   宁悬明心中一松,也并未再多言,拱手一礼后驾马离去。   追上队伍时,远处山上遥遥传来一阵笛声。   清脆悦耳,婉转悠扬。   随风而至,遥送君归。   宁悬明回头望去,却只见身影依稀,唯有那一抹玄色,落在眼中,久久不去。 第68章 雪中仙   远远看着队伍消失在山道上,越青君方才转身回山。   山庄和他刚来时有了明显变化,最明显的便是令行禁止,规矩森严,管理之严格,比越青君来之前更甚,俨然一副在军营的模样。   越青君负手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薛辞玉等人,一群人脚下生风,却都老老实实跟在越青君身后,不敢逾越。   进入议事堂后,越青君在主位落座,其他人也按顺序坐在下方,越青君视线一一将他们扫过,将身份和脸对上号后,淡声道:“不必紧张,我素来不喜见外人,今日将各位请到此处一聚,也是我想着既然各位都在共事,总要有个正经时间见一见,认认人。”   “辞玉,看茶。”   被吩咐做这种小事,薛辞玉也不生气,而是起身给众人一一倒了一杯茶。   众人面面相觑,便是他们没戴面具,也有些人认不全,说出身份才能对得上。   何止是同僚,连坐在上位的主君,对于许多人来说也是第一次见。   只是听说前段时间主君卧薪尝胆,为他们挣来了实实在在不被抹去的功绩,这才有这次的提拔,他们心中对这位主君自然是信服感激的。   众人一一报上身份见完礼后,便算是认识了。   “在座各位都是因为某些原因相聚在明月山庄,不过,今日之前,似乎都没人与各位细细说过,明月山庄是做什么的?”越青君说道。   众人心说明月山庄这个名字他们都是今天才听说,之前不是叫山寨、土匪?   至于做什么的,改头换面成明月山庄后他们确实不知道,但改头换面之前,山匪是做什么的,难道还有人不知道吗?   越青君今日却好似是真的给他们进行企业文化教育来的。   他看向薛辞玉,后者从怀中拿出一个小本本,也不知上面写着什么,薛辞玉看它的眼睛好似在发光。   在越青君的示意下,薛辞玉很快便声情并茂地读了起来。   “如今这世道,纲纪崩坏,朝廷腐败,天灾人祸不断,百姓流离失所,各地乱象四起,许久不见太平。”   “明月山庄趁势而起,只愿维护世间秩序,让百姓有食果腹,有衣可穿,有法可依,让世间再见太平。”   “为此,我们必须要从以下几个方面着手,第一,粮食。”   “我们要坚决守卫属于我们的田地,将它们从强盗手中夺回,种上更多更好产量更高的粮食,争取让每一个人实现粮食自由。”   “第二,金钱……”   众人就这么听薛辞玉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听着有些晕晕乎乎,主要是有些说辞奇奇怪怪,莫名其妙,但还是大致听懂了其中的意思。   就是说明月山庄要从各个方面发展自己的势力,粮食、金钱、人口、军队、武器、文化……一个都不能少,他们都能明白。   但是有些话他们就听得眼皮乱跳,嘴角抽搐。   什么叫我们是心向朝廷的,所以在朝廷职能缺失时,暂代朝廷执行它们的职能。   什么叫我们是热爱和平的,在别人要破坏这份和平时,一定要拿起手里的武器对他们说不。   抛弃那些奇奇怪怪的话,众人将它们转化成自己能理解的语言,意思就是明月山庄有意问鼎,但目前实力不够,暂时暗中发育,低调行事,不主动表明旗帜,但可以从其他方面收服地盘,扩大地盘和影响力,等到时机成熟,再打出明旗。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不外乎就是这么几点,   像薛辞玉那样将事情安排得明明白白,如此详细,都可以作为他们接下来的任务重点了。   然而众人还是想的太少了,薛辞玉刚刚说的,不过是要领,之后说的才是详细计划,比如收揽安置流民,开采铁矿,制造售卖食盐……   听那意思,不但不是口号空话,而且有具体措施,甚至铁矿盐湖去哪儿找都有,只是这就要具体做事的人才能知道了。   众人原本还是随意听听,然而越听越认真,越听越投入,只觉得真要是按上面说的做,明月山庄就算不造反,也一定能成为民间最大的势力组织,而只要他们跟着干,甚至无需多费力,就能达到目标。   这是计划书吗?这是制胜宝典吧!   有人犹豫出声问:“主……庄主,在下忽觉才疏学浅,听完后一时竟不知自己能做什么。”   越青君什么都安排好了,随便一个人去做都行,那和其他人相比,他们的优势在哪里?   越青君声音难得温和,“各位都是在明月山庄微末之时便加入的人,于我来说相当于雪中送炭,日后的人再好,也不如诸位的这份心,我最信任的就是你们,没有你们,也就没有现在的明月山庄。”   是不是不重要,重要的是把情绪价值拉满,这种只要动动嘴皮子就能做到的事,越青君从不吝啬。   果不其然,听到这话,便是惯来板着一张脸的薛行野,也不由面色微柔。   此时此刻,他选择性遗忘了初次见面时,对方威胁他的事,左右都过去了,是金子不够闪,还是粮食不够香,只要给的够多,他就能坚定不移地相信越青君是个好人。   分别给这些人分派完任务后,越青君就将所有人打发离开,唯有薛辞玉还有话想对越青君说,因而留了下来。   “庄主,您这样事事妥帖,对他们积累经验并不好,下次若有新人,还是得让他们自己试试才好。”   越青君装模作样叹了口气道:“我又如何不想,只是明月山庄实力还是太弱了。”   “南地之乱引来了钦差,那些钦差也不知有没有看出什么,若是他或者其他人想要将危险扼杀于萌芽中,谁能阻止呢?”   薛辞玉皱眉,“既然如此,何不将人永远留在南地?”   越青君:“岂不是更不打自招?且会引来更多探究。”   见薛辞玉面上还未散去的担忧,越青君宽慰道:“放心吧,走之前我与那位钦差有过约定,只要南地安定,他就不会多嘴。”   薛辞玉笑道:“连高官都放任我等,可见当今朝廷有多不得人心了,庄主大业指日可待。”临了还不忘吹句彩虹屁。   待人走了,越青君方才收敛神色,端起茶杯慢慢品茶。   他如何不知将一切包揽,会让底下人失去许多锻炼的机会,长远来看并不利。   但他双开的结果就是注定要长期远在京城,两地遥远,就算有挂也不能全然放心,必须让他们依靠他,加重他的地位,否则被偷家了他还得砍号重来,麻烦。   安排完正事,越青君去见了一个人。   赵怡挣扎半天,却也只是让绑着她手脚都绳子越来越紧。   她皱着眉犹不死心。   正在此时,房门被打开,越青君从外面走进来。   赵怡浑身一僵,默默往后缩了缩:“你干什么?囚禁,动用私刑都是犯法的……”   越青君走到她面前,“早就知道你要跑,我特地让人在各个关口等你,惊不惊喜?”   赵怡差点咬碎一口牙。   宁悬明只给了她一点银钱与名义上的表彰,并没有带她进京的意思,没办法,赵怡只好带上她偷藏起来的金银珠宝自己跑路。   谁知刚上船,她就晕倒了,醒来后发现自己又回了这个鬼地方。   重要的是,金银珠宝都没有了!   果不其然是这个神经病干的!   越青君绕着她转了一圈,声音悠悠道:“你还真是锲而不舍,对于这一点,我很佩服。”   “不过你走就走了,你的那些族亲可还在山上白吃白喝。”   “怎么说,都要先给完报酬才行吧?”   赵怡气极,“把我的钱还给我!”这家伙竟然还想问她要报酬?!   越青君微微一笑,“放心,你的钱还是你的钱,会还给你,但不是现在。”   他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我要的报酬是这些。”   他将那张写着各种化学分子式和英文的纸张摊在赵怡面前,后者浑身一僵,眼神飘忽,“我不知道这是什么鬼东西,要杀要剐随便你,不要以为随便写一些鬼画符就能栽赃我。”   越青君:“我让人从你身上搜来的,跑路都不忘带上,还藏得这么严实,一定很重要,之前你拿出来的那些东西,也都是从这些来的吧?”   无论他说什么,赵怡都不承认。   越青君看了看她,“你不知道,那我只好让你的族亲来辨认辨认,明明是一个地方的,怎么就你会写。”   赵怡咬牙:“我做!我做行了吧!”   她不是原主这件事,被原主亲娘发现也就罢了,若是让赵家村所有人都知道,她就是不死也得死了。   左右她以前也不是没做过。   没想到在现代她丢了学校学的东西,到了古代还被迫从事相关行业。   越青君满意了,“或许你也可以不给,只要你能装一辈子,谁能不信你呢。”   废话,装一天都要破功的人,怎么可能装一辈子。   此时赵怡心中还想着和从前一样溜走,然而如今山庄戒备森严,且其中规矩颇多,从前的办法不适用了。   原主亲娘难得过来看她,还给她带了个馒头,她也就舍得个糙面馒头。   “管你是什么妖精鬼怪占了我女儿的身,可不许让我女儿的身体死了。”   赵怡看了那个馒头片刻,“你都害死自己女儿了,装什么好人?”   原主亲娘叉腰骂道:“我再不好那也是我女儿,她的命就是我的,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管的着吗!”   当晚,有道身影悄悄下山,并未惊动其他人。   翌日,一位玄衣金面之人行走在山庄中,旁人见到,纷纷低头拜见,“庄主。”   那人正了正面具,低低应道:“……嗯。”   *   来时匆匆,回去时却不必再像先前那样赶。   宁悬明未再日夜兼程,眼见即将入夜,一行人便打算暂时在前面的城中歇上一夜。   原本他们还打算连夜赶路回京,毕竟已经相距不远,但天气寒冷,已有雪花细细落下,众人只好歇上一夜。   宁悬明原本有些遗憾,但想到就算他现在回去,无瑕也在郊外,自己总不能先去见无瑕再面圣,便也不急了。   他们寻了间客栈,且幸运的是,客栈剩下的房间,刚好能住下他们。   副使笑道:“好在咱们来得快,瞧这天色,雪只怕不仅不会停,今夜来投店的怕是不少。”   他说的没错,此地距离京城不足一日的路程,天气远比南地寒冷,入冬半月便开始下雪。   随着天色越晚,雪越下越大,之后陆续又有两拨人来投店,得知满客后只能遗憾离开。   直到色夜渐浓,店门口亮起了灯笼,宁悬明下楼用晚膳,眼见门口又停了一辆马车,车夫从上面跳下来,扬声问道:“掌柜的,还有房间吗?”   小二匆匆跑来,赔笑道:“真是对不起客官,今日下雪,客人多,已经没有房间了。”   车夫还想说什么,车内便已传来一道声音,“没有便没有,不必劳烦了,咳咳……”   那声音气息孱弱,听着便知身在病中,倒让人心生不忍。   “今日不投店,而是寻人。”   车帘被人轻轻掀开,那只手与这漫天飘雪几乎要融为一体。   一把素色纸伞从里撑开,遮住众人视线,众人只见那人下了马车,一身雪衣狐裘,站在这银装素裹的天地中,才缓缓抬起纸伞,露出被纸伞遮盖的容颜。   仙姿玉色,清冷如画。   飘雪簌簌不曾遮眼,反而衬得他宛如在雪夜中幻化成人的狐仙。   他的视线在客栈大堂一扫,精准落在视线也正看过来的宁悬明身上,后者已然怔怔出神,如在梦中。   刹那间,他舒展眉眼,笑意缱绻,站在那里便是风月。   “现在找到了。” 第69章 小别胜新婚   漫漫风雪中,红尘暮色里,那人雪衣如旧,眉目如故,手中纸伞撑出一片天地,好让他能立身于此,展露容颜。   宁悬明望着那人方向,目光未动,仿若失了神魂,手中的筷子落在地上也不曾发觉。   “贵人,小的给您换一双筷子。”小二原本也被店外那抹绝色吸引,听见这筷子落地声,这才回过神来,赶忙低头将脏了的筷子捡起,妥帖道。   谁知宁悬明看也未看他,目光仍直直落在门口那人身上。   似是被他这声音惊醒,一改方才神魂出窍的模样,起身快步朝着门口走去。   原是走的,距离越近,却越走越快,直到最后几步,几乎是小跑的。   待到二人之间只剩咫尺距离,宁悬明好歹还记得这是在室外,是在众多外人的面,并未做太过亲密之举,不过是伸手紧握住越青君的藏在袖中的那只手,双眼紧紧盯着眼前这个人,眼中尽是掩饰不住的惊喜。   “天寒地冻,道路难行,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越青君的视线也牢牢盯着他不放,好似在尽情释放这久别重逢的欢喜,“我接到你的信,知道你大致回来的时间,便一直在等,知道这是回京的必经之路,于是特地来此等候。”   不想竟是这般巧,还未等候,便已相见。   恰时忽逢风雪中,霜寒与君同。   宁悬明辨不清此刻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在见到眼前人时,一切的挂念与忧虑皆散去。   南地的麻烦,京城的乱局,原先一直盘桓在心里,时不时就要想一想,念一念。   然而这一切,都在见到眼前人时消失无踪,好似都不被他放在心中。   此时宁悬明方才发现,原来世间的一切于他而言皆是外物,得到与否,成功与否,他都不会纠结于心,只尽力就好。   唯有眼前这一个。   唯有眼前这一人。   与世不同。   若说其他人和事都是外物,那么卫无瑕就是他时刻带在身上、放在心里的牵挂。   他将带着对方一起赏俗世风景,揽人间风月,直到死亡才能终结。   宁悬明看得久了些,心念已转了千百回。   见他只身一人,既是心疼,又有些后怕。   “怎么不多带点人手?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可如何是好?”   越青君笑道:“轻车简行,低调行事,才好遮掩行踪。”   他微微倾身,凑在宁悬明耳边道:“秦王尚在京郊法华寺中,今日是无瑕来接悬明。”   宁悬明一听便明白了,这人是偷偷来的,即便是在寺里清修祈福,既禀告了天子,那要离开也应当与天子说上一声。   卫无瑕这样做,也是不希望大张旗鼓,反而徒增事端。   他来这里,不为任何其他原因,仅仅是为宁悬明而来,也当真只是想早日亲眼见到对方而已。   因为他知道,宁悬明心中,定也是极想念他,想早日见到自己,于是,其他什么事,也都不重要了。   当自己在思念一个人时,对方也同样如此思念自己,这样的心有灵犀,夫妻同心,也唯有他们彼此能品。   感受着握着的那只手依然凉意阵阵,久捂不暖,宁悬明迫不及待道:“室外寒冷,我们不如进去说。”   他领着卫无瑕进入客栈,扭头对一个小二道:“麻烦送一份饭菜到我房中,再多加两道菜,清淡些。”   说罢,他便未再看其他人,伸手接过卫无瑕方才收起的纸伞,微微一笑道:“我们走吧。”   当日离京时,卫无瑕曾经出城相送,钦差的队伍也知晓对方身份,但既然卫无瑕不曾让他们拜见,便是表明了自己低调的意思,不愿意暴露身份,众人也只好装作不知。   至于方才还在与宁悬明一同用饭的两位副使,此时也只好彼此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并未提及此事。   只在心中感叹,传闻秦王殿下最是看重宁侍郎,如今看来,还是谦虚了。   这哪里是看重,简直是将对方当做心腹密友,还是极为亲近,绝无二心的那种。   知道对方要回来,千里迢迢,风雪交加也要前来相迎,二人之间远比主君与臣子还要亲密非常。   唯有卫无瑕为宁悬明准备的随从低下头,默契扒饭,在片刻惊讶后,便再未露出任何异样,一副习以为常,本该如此的模样。   有什么可惊讶的,殿下与宁郎君之间是什么关系,有多亲密,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了。   对方能这么做,一点也不奇怪。   宁悬明一人一间房,原还觉得有些霸道,如今却又是恰好,若真再住一个人,此时便有些尴尬了。   进屋后,宁悬明温声关怀:“可要解下裘衣?或者等小二将炭火送来再解?”   越青君并未开口,便先动手解开带子,“室内无风,解下也无事。”   宁悬明帮他将狐裘放在屏风上,下一刻,却觉那人自身后拥住了自己。   越青君将下颌抵在宁悬明肩上,声音缠绵柔情,“裘衣厚重,解下才好抱你。”   原来这才是他脱掉它的真正原因。   宁悬明心中好笑,既觉得他粘人,却又忍不住心中温软。   说到底,久别重逢后,他与他一样,都惦念着对方,眷恋缠绵,想将这段分别的时日都补上。   宁悬明缓缓转身,回抱住越青君,轻轻吻了吻他,安抚道:“我就在这里,走不掉,丢不了。”   见越青君眉眼略有倦色,想来是赶路匆匆,没能好好休息,于常人而言,从京城到这里只需不到一日,可对方这身体绝对受不了那样高强度赶路,此时能在这里见到对方,多半是昨晚半夜便出发了。   没能吃好睡好,宁悬明难免忧心。   他面上不显,却是微微一笑道:“方才见到你,惊得我饭都没继续吃,这会儿正饿着,咱们先吃饭好不好?”   越青君将他松开,微微后撤,改为牵着他的手,“好。”   小二很快将饭菜送上来。   即将离去时,宁悬明又叫住对方,递出银子,“麻烦再送几桶热水上来,多谢。”   小二接下银子,欢喜道:“郎君放心,一会儿小的亲自送上来!”   人走后,宁悬明重新关上门,转身与越青君一同用饭。   两人平时都不重口腹之欲,赶路途中更是只做果腹补充体力用,此时对着彼此,却终于有了在家中用饭的感觉,只觉得眼前的菜是菜,饭是饭,都有了颜色与味道,虽比不上家里,吃得也很是满足。   用过晚膳,热水便送了上来。   宁悬明转头问越青君:“我帮你可好?”   从前成婚时,还羞赧地拒绝越青君帮忙的人,如今竟也能主动开口,要帮对方沐浴。   此情此景,如何不令人感慨。   越青君微垂眉眼,并未拒绝,而是道:“在外多有不便,不如一起,还更快些?”   方才宁悬明说想帮他时,当真只是想时时看着他,不愿意离开,其他什么也没想。   此时被越青君这么一提,反而想了许多,耳根一红。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拒绝,而是任由越青君牵着自己走到屏风后。   冬日寒冷,屋内便是放了炭火,温暖也有限。   脱掉衣服后,身子便寸寸战栗。   迅速进入热水中,方才舒展眉眼。   好在客栈的浴桶虽不是双人,却也不算太小,容纳两个人也只是挤了一些。   这让二人不得不面对面紧贴着彼此。   分明泡的是热水,感受的却是彼此的温度。   为着身体着想,越青君并未沐发,却仔细为宁悬明梳洗着发尾。   “你信上报喜不报忧,我却知此去危险重重,绝无可能轻易平安顺遂。”   他抬眸看了宁悬明一眼,含笑威胁道:“今日你将事情细细告知我便罢,若是等回府后,我在别人那里问出来,可不会轻易放过你。”   宁悬明眼眸微转,宁愿盯着水面也不与他对视。   “我人都在你眼前,再问那些做什么,有什么事,等回府我,我自会与你说。”   越青君为他擦着头发,“正因你在这里,我才会不计较你瞒我什么事,若是等到回去后再说,就是明知故犯,屡教不改,自然不同。”   “再者……”他声音顿了顿,才继续道,“你回京是回家,我回京却是去寺里,要想等到再家中团聚,也不知还要何时,你当真舍得?”   宁悬明先前还未想过,如今被越青君提醒,才想起确实如此。   今日是他们久别重逢,明日便是要再次分别。   虽都在京城,但到底距离颇远,不能时时相见。   思及此,宁悬明心中的喜悦稍淡,还未分别,便已然开始不舍。   也不知是不是不舍放大了他的胆量,消了重逢后的羞赧,宁悬明并未回答越青君方才问的事,而是伸手抱住越青君的腰。   “既然明日就要再次分别,今日更不该说这些已经过去的闲话。”   “寻常夫妻小别胜新婚,你我便没有吗?”   说着,他便倾身吻了上去。   不同于先前仅仅是安抚作用的以唇贴唇,此时的这个吻显然要更亲密深入许多。   本就泛红的肌肤变成了胭脂色,热水也好似变得滚烫,水面波澜翻涌时,热气更浓,氤氲朦胧,让二人视线都好似蒙上了一层白雾。   越青君原是还想说些什么,却都被这个吻堵了回去,意识沉沦时,便再想不起什么。   热水加了几次,直到剩下的热水全部用完,温度也渐渐降了下去,再出来时,地上皆是方才荡漾出的水迹,不得已,只好唤来小二收拾。   小二心中不免嘀咕,心说这两人莫非在这屋里打起了水仗?   匆匆收拾完离去。   二人对视一眼,又纷纷别过头去。   只这一瞧,便知彼此模样。   面若桃花,眉目含情。 第70章 踏雪迎春   屋中摆着炭火,窗户也不能紧闭,寒风自半扇窗外涌进,虽让屋内沉闷的空气流通,却也让寒风时不时拂过脸颊,乍然驱散好不容易得来的温暖。   在听越青君两次轻咳后,宁悬明便起身把炭火端出屋外,将窗户关严实,夜风呼啸,风雪簌簌的声音皆隔绝在外。   屋内仿佛在瞬间安静下来,只听得到对方发出的动静,脚步声,衣物摩擦声,呼吸声,且格外清晰。   宁悬明重新上床,帮越青君掖了掖被角。   正要闭眼睡下时,只觉一只手从旁边探过来,带来另一个被窝的温度,微凉中又带着淡淡难以察觉的暖意。   刚开始只是一只手,渐渐变成了半个人,原本泾渭分明的两床被子,也在不知不觉中交错重叠,属于彼此的温度与气息相互浸染,融为一体,纠缠不清。   感受着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宁悬明转身回握:“可是我关窗将你吵醒了?”   越青君低低咳了两声,“一个人太冷了。”   宁悬明伸手将人往自己身边捞,当被窝合二为一,彼此的温度透过单薄的里衣传来,嘴上却说:“我不在的时候,又是谁给你暖被窝?”   寻常富贵人家,家中也都有暖床婢女,只是宁悬明从前从未在越青君身边见过,如今看来,这人倒是比常人更需要。   越青君眼睛都未睁开,只依偎着他笑道:“念在心里,逢于梦中。”   被子里的汤婆子已经凉了,越青君将它踢去角落,让彼此之间再无隔阂。   宁悬明发尾还有些湿,他将头发都放在床边,不愿让水汽凉意接近越青君。   自己却是努力往越青君身边靠。   昏沉夜色里,感受着身边另一个人的气息,宁悬明方觉心安。   他用气声轻轻笑说:“日后倒是不必劳烦殿下夜夜做梦了。”   声音低沉,微若未闻,宁悬明却知道对方听到了,因为下一刻,越青君便伸手将他搂在了怀里。   为了赶路,越青君几乎日夜兼程,路上极少休息,好不容易到了对方身边,身心皆放松下来,方才并未睡熟,短暂醒来后,很快便又睡了过去。   这一夜,当真如宁悬明所说,一夜无梦。   翌日,越青君睁开眼,身边早已空无一人。   他闭目在床上眷恋片刻,方才起身穿衣,只觉得前些日子的疲惫都在昨晚这一觉中散去,浑身舒畅。   宁悬明端着早饭推门而入,见越青君已然起身,便招呼道:“担心你受寒,特意让人熬煮了姜汤。”   本该昨日就喝上一碗,只是那时惊喜于重逢,倒将其他事忘了,半夜想起来,其他人却都在睡梦中,总不好再将人叫起来。   越青君还未过来,便闻到一股刺鼻的姜味。   他穿好衣服,简单将头发束在身后,松松垮垮,倒是不减身上那份慵懒与仙气。   走过来端起姜汤,一饮而尽,放下碗时,唯有额头微微凝眉,能看出方才那碗姜汤并不好喝。   “张嘴。”   越青君下意识张口,下一刻,口中满腔辛辣散去大半,取而代之的一道带着桂花香的甜意。   低头一看,却是宁悬明掰了一小块桂花糕喂进他嘴里。   香软的糕点在口中软化,不必如何咀嚼,便已经倾尽余香。   “给你带了早膳,过来吃点儿。”宁悬明拉过凳子,示意越青君坐下。   闻言,越青君便轻易察觉话语中的问题所在。   “你已经吃过了?”   宁悬明点头。   见越青君还看着他,宁悬明失笑道:“瞒不过你。”   “我既是办差后回京,不便在途中过多停留。”   “昨日能与你相见已是幸运,今日却不能继续耽误,等所有人用过早饭就会出发。”   “但是殿下你,我不放心你随我一起匆匆赶路,只愿你保重身体,在之后慢慢来,何时回去都不要紧。”   话虽如此,越青君还是知道其中有一半是因为队伍里人多口杂,若是越青君随他们一起,等回京后,不知会传出什么话来,被人小题大做就不好了。   越青君当然不会否决宁悬明的打算,他敛眸微垂,语气失落:“原来我连夜赶路求来的,也只有一日。”   见他如此,宁悬明神色不由放柔。   “等你回去了,我抽空去寺里找你。”   越青君却是抬眸摇了摇头,“寺里清净,离皇城那么远,合该是我回去见你才是。”   闻言,宁悬明眉梢微扬,语气难得带上几分喜色,“你打算回府了?”   越青君:“临近年关,本就是让家中团圆的日子,我当然也该回去见一见父皇。”   “听说他前些日子又病了一回,身体越发不好了,倒是我远在寺中,未能尽到孝道。”   议和成功的贤王已经在回来的路上,据说还带了突厥使臣回京,以示双方关系友好。   既是彰显贤王功绩,也是突厥向朝廷示威,离开时说不得还要连吃带拿,带走不少好东西。   朝中形势逼人章和帝不可能放越青君在外面悠闲,一定会将他召回,参与进这场风波中。   “所以不必太想念我,今日之后,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回家。”   宁悬明原先再是有对即将分别的伤感,此时也都消失了,他望着越青君,心中虽仍有不舍,更多的却是期待。   他倾身在越青君唇角落下一吻,“回京后,我在家中等你。”   越青君顺势将他揽入怀中,相拥温存。   守着越青君用过了早饭,宁悬明便要上路,越青君披着狐裘出门送他。   天地覆了一层银霜,远远看去,只见白茫茫一片。宁悬明等人也担心道路难行,打算白日早点出发,争取在晚上太阳落山时到达京城。   大庭广众下,当着众多人的面,二人不便有太亲密的举动,因而便是再如何不舍,宁悬明也只是温声叮嘱道:“我留了两个人给郎君,记得好好照顾自己,我在京中等你。”   不同于当初离开京城时的依依不舍,此时的宁悬明便是迎着凛冽风霜,也心怀期待,面带笑意。   还未分别,便已经念着下一次相聚。   越青君望着队伍渐渐远去,眼中始终含着几分散不去的柔情。   直到随从上前提醒,“主子,外面冷,不如先进屋歇着。”   说话的还是一位熟人,正是南地时,因为不喜越青君还被宁悬明带着向他道歉的那位。   越青君转头看了看他,眸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微光。   “昨日时间匆匆,悬明还有许多事尚未告诉我,正好你在,就与我说说,你们在南地经历了什么,可有什么人给悬明找麻烦?”   随从闻言,心中便有些憋不住了,当即尽情说了起来。   “主子您不知道,南地可是危机重重,好几次宁郎君就要回不来了,多亏老天有眼,才没让郎君留在南地……”   宁悬明没有说的话,越青君都从随从这里听到了。   等听完对方所说,越青君点了点头,煞有介事道:“听你这么说,那位庄主倒真是位义士。”   随从心中还惦记着越青君觊觎宁悬明的事,当即皱眉道:“主子可莫要觉得那厮就是什么好人,在南地时,他可是找着办法接近宁郎君,多次向宁郎君示好,小的瞧着,那厮准是对宁郎君心怀不轨!”   “只是宁郎君心智坚定,又心向您,这才没被那厮蛊惑,您可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说起这事,随从有些义愤填膺,恨不能让越青君亲眼看看那个什么庄主的面目。   越青君却只是微微一笑道:“悬明才识过人,性情极佳,有人看中他,喜欢他,本就是理所应当,莫说那越庄主只是口头说说,便是真的,也并不奇怪。”   随从愣住,万万没想到,平日里对宁悬明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越青君,此时当真听到有人觊觎时,竟是如此淡定,甚至都不生预备奸夫的气?   听他一口一个越庄主,明明没见过面,喊得却还挺尊敬,不知道的,还以为那越庄主觊觎的是他自己。   随从难得突发奇想,莫非是昨日殿下与宁郎君未能好好叙情?   别人小别胜新婚,他们小别后反而生疏了?   随从开始头疼,在南地时要提防着有人趁虚而入,回了京城还要担心夫妻疏远。   不知不觉中,他的业务竟从照顾两位主子都衣食起居,变成了照顾二人的感情生活。   涨月钱,必须涨月钱!   余光欣赏完了随从脸上变来变去的表情,越青君眼底划过一丝趣意,不着痕迹勾了勾唇。   以袖掩唇,假意轻咳道:“再与我说说那位越庄主,眼光同我一般好,便是有缘。”   随从:“……”   有缘什么有缘,难道您还真的要与对方共事一夫不成?   随从风中凌乱。   又休息了半日,下午,越青君才出发离开,马车一路慢悠悠走回京城,他并未进城,而是低调去了法华寺。   正如越青君离开之前所说,他虽已经远离京城,但远没有脱离危险,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法华寺先后遭遇了三次刺杀。   最近的一次正是昨夜。   假扮他的人一死两伤,越青君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安顿好他们,以及处理死的那位的后事。   不仅大赏了对方家人,还重新给对方找了好地方安葬,并在寺里点了一盏长明灯。   “殿下矜恤下属,属下不胜感激,只是寺中危险重重,殿下还是不要亲自露面更好。”   若说原先他还对越青君的话半信半疑,但在这段时间多次刺杀后,他才发觉越青君藏得好藏得妙。   如今竟是不愿意越青君现身了。   越青君向菩萨上了柱香,分明心中无佛,面上倒是一派虔诚。   “无妨,左右也待不了多久。”   此时下属还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直到几日后,贤王领着突厥使臣回京,即便身体不舒服,章和帝也必须接见,看着殿内嚣张的突厥使臣,以及志得意满的贤王,章和帝莫名觉得这两人嘴脸格外相似。   都那么令人厌恶。   当晚还未过,便有宫中内侍来到了法华寺。   “陛下病中思念秦王,特地派奴婢请殿下回宫。”   越青君口中的经文停下,敲击的木鱼声却未停,他闭着眼睛,只淡淡道:“儿臣在寺中清修,为父皇祈福,只愿父皇早日安康。”   虽未言明,但言行间皆是不愿意回宫的意思。   传话的内侍身上带着任务,自然得想尽办法说服越青君同意。   “陛下与殿下父子情深,若是殿下回去了,陛下见到您,一高兴,病气兴许就散了,殿下久居寺里,让陛下时时牵挂想念,才久病难愈。”   越青君睁开眼,敲木鱼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眼眸微垂,偏头淡淡一扫,“你的意思是本王害得父皇病重?”   内侍当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头磕得地面都在响。   “奴婢不敢!奴婢绝无此意。”   “只是……只是陛下真的很想念王爷……”   他不敢想象,今日若是没请回这位,还让这番言论传了出去,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越青君冷眼看着他磕了几个头,半晌才道:“罢了,起来吧。”   他也自蒲团上起身。   “既然父皇惦记着我,我若不回,岂非不孝?”   “让人收拾东西,回宫。”   越青君迈步踏出禅房,凛冽寒风迎面而来,惹得他低低轻咳几声。   脚下的步子却走得极稳,不见半分迷茫。   刚出院门,迎面便遇见寺里一位僧人。   越青君停下脚步,“这么晚了,主持还未休息?”   和尚双手合十向他行了一礼,“阿弥陀佛,听说施主即将离开,特来告别。”   下属匆匆上前,为越青君披上狐裘,柔软的裘衣将越青君包裹,很好遮掩了那点由寒风带来的锋芒,让他更显得人畜无害、柔弱可欺。   越青君微微一笑,“近来多谢主持款待。”   和尚:“施主客气了,贫僧并未做什么。”   “您有一颗玲珑心,已是帮我许多。”他用替身的事虽未宣扬,却瞒不了对方。   “施主有施主的路,贫僧不敢擅自惊扰。”   越青君含笑看他,“那么今日主持见我,又是为何呢?”   和尚看了看他,半晌,方才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只愿施主记得,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若想长久,有时还是要有几分糊涂。”   越青君拢了拢裘衣,“多谢,不过,若是人活一世不能尽兴,又何必走这一遭。”   “总要瞧瞧,能走到何种地步,见到何种风光。”   他踏出院门,独自走入夜色里。   残阳照冬雪,长夜蕴寒霜,待到又是一年春风起,枯木再遇绿意长。 第71章 衣衫半解   最近章和帝的日子过得实在畅快。   极致的压抑后,带来的极致的放纵,让人很快飘飘欲仙,忘乎所以起来。   美酒美食美人美景,奇珍异宝古玩字画,骄奢淫逸,穷奢极欲,每日仅仅是吃穿用度上,花销就不止从前的两倍,只有他想不到,没有他做不到的。   朝臣们对此也只能眼不见心不烦,比起让章和帝折腾朝堂,还不如让对方纵情享乐,至少不必随时担心自己脑袋今天会不会搬家。   不过,他们也从对方的表现看出章和帝身体大不如前,只有觉得自己时日不多,才会不顾一切,肆意放纵,恨不能让剩下的每一天都过得像神仙日子。   于是,在这样的纵容下,章和帝每天醉生梦死,什么朝政,什么后宫,统统靠边站。   生死面前,其余一切也都不要紧了。   宁悬明进宫回禀,都是隔着屏风,不是为遮掩天颜,而是为让外臣不打扰天子欣赏舞乐与美人。   等他讲完一切后,也不过是得了一个“嗯”字,随后就让下去了,至于章和帝究竟听进去多少,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好在,虽然章和帝不管事,底下那些人自然也会偷懒,对于宁悬明的奏请并没有严格审查核实,简单看过之后,便直接通过了。   不是贤王的人不想找麻烦,而是南地那场乱局曾经闹成那副样子,若是再揪着不放,生出事端,极易让章和帝生厌动怒。   如此,不仅那位连个名字都没有的义士无人探寻,连堂堂知府被人所杀无人深究。   明月山庄这个名字,更是没有在京城朝官面前出现过。   对此,宁悬明不能说十分惊讶,只能说在意料之中。   当初敢在越青君面前许诺,也正因如此。   而就是在这样忘我的享乐中,贤王领着突厥使臣回京。   生生将章和帝从美梦中唤醒。   昨日章和帝喝酒太多,第二日睡到日上三竿还没醒,恰逢贤王回来,未免丢人现眼,才只能找了个太过劳累,身体不适的理由,解释今日的状态不佳。   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并非是假话,只是劳累的原因有些不同罢了。   贤王对此一无所知,当然他如今也并不在乎,自自己议和成功后,他早已将太子之位视作囊中之物,更甚至觊觎更高、最高的那个位置。   对待章和帝都态度也有了明显改变。   章和帝那样敏感的老作精,如何感觉不出来自己在贤王面前的威信丧失,心中恨极,却还不能在明面上有轻举妄动。   也是这时,早就把卫无瑕抛到一边的章和帝,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有另一个儿子。   也只有同为亲王的卫无瑕,还能与贤王争上一争,遂连夜派人将他请回宫。   只是时辰已晚,城门已关,越青君根本进不去城中。   便干脆在寺里又歇了一夜,才坐上马车,慢慢进城。   这一夜,越青君睡得十分安稳,只有章和帝睡在高床软枕,金碧辉煌的宫殿中,也翻来覆去了一整夜,根本睡不着。   翌日一早,越青君进宫拜见章和帝,章和帝做出一副慈父模样,抱着他好一阵关怀。   “我儿瘦了!”言语间也是前所未有的亲密。   说的这话也颇为符合事实,越青君确实瘦了,两个多月里,南下又回来,长途跋涉,日夜兼程,不瘦才奇怪。   “寺庙里清苦,秦王在寺里斋戒祈福,才让朕的身体好转,只是苦了你,整整三个月,吃了这么多苦。”章和帝将自己“身体好转”的原因推到了越青君祈福身上,为其孝顺之名添砖加瓦。   卫国崇尚古礼,以孝治国,从前便有太子为弟弟贤德孝顺之名折服,而主动将太子之位让给对方的例子。   可想而知,名声在某些时候,能起到关键性作用。   且将一个孝字压在越青君头上,也是为章和帝自己的安全上一层保险。   既然他是个孝子,那就不能做那不孝之举,无论如何,也得将章和帝伺候好了。   若是再早几百年,越青君为生病的章和帝割个肉放个血,太子之位早就是他的了。   “都是儿臣应该做的,父皇身体安康,是宫中御医的功劳,父皇谬赞。”越青君并不居功。   章和帝也十分大方地给宫中的御医赐了赏赐,等赏赐一下去,众人也就知道了,是秦王在章和帝面前说了好话,如此,越青君在朝官中的名声也更好了几分。   更多的人也能知道,秦王回来了,还是被章和帝连夜请回来的。   在这个时候回来,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章和帝打什么主意。   贤王还没高兴多久,听到这消息,瞬间沉了脸色。   不过,如今的他倒是比从前沉稳许多,并没有动怒,只是冷笑一声道:“本王离开三月,父皇却还是那么幼稚。”   当真以为,他抬举卫无瑕,就能与他抗衡吗?   据他所知,朝中大半官员都是支持他的人,剩下的人中,大部分是谁也不沾的中立党,以及还未被清理的,如今谁也不敢沾的前太子党。   剩下才是支持卫无瑕的,且因为卫无瑕数月不回京,也没有指示,这些人人心不齐,不足为惧。   “让人把突厥使臣接待好了,必要的时候,还能派得上用场。”   “是,王爷。”   自回来后,贤王府每日人来人往,争相拜访,接待都接待不过来,恰好王妃身子又不好,只能允许两位侧妃出来待客,饶是如此,那些人也无人觉得被怠慢,反而笑脸相迎,处处恭维。   毕竟等贤王登基后,这二位怎么说也能轮到一个妃位,虽然妃位在章和帝时期不值钱了,但等新帝登基,自然又是另一派景象。   相较于贤王府上的热闹,越青君回去后,却是十分低调,并未接见朝中重臣。   宁悬明还在班房,并未在家中,越青君也只好寻些其他事打发时间。   吕言将这些时日发生的一些事细细告诉越青君,府上账目,还有庄子上的情况。   其中他认为最要紧的,还是越青君走之前,李少凡呈上来的那些黑丹药,后来得知其实叫火药的东西。   在这将近三个月的时间里,李少凡又加紧研制,如今已经做出了威力是先前见过三倍的火药,且已经投入生产。   越青君什么也不必管,下面人自己就会努力,毕竟他们想要越青君上位的心,比越青君本人都强。   “先前奴婢曾写信告知殿下,希望殿下前去一观,却未能得到殿下的回复。”吕言缓缓道。   越青君听他这句试探,便知对方早就知道自己其实不在寺里。   “我当时不在寺中,你的消息我都知道,只是不便现身。”   吕言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给越青君重新斟满茶,语气诚恳道:“殿下能够护全自身,便是奴婢最为欣慰之事了。”   越青君神色温和,“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接下来的日子,你也当更加警醒些,我瞧着五哥这次回来,与从前大不相同,恐有变故发生。”   吕言从怀中摸出一张纸,将之向越青君奉上。   越青君接过一看,微微挑眉。   “这是这段时日以来奴婢网罗来的京中将领,虽官职不高,却都位置重要,殿下收下,将来或有奇用。”   这是吕言第一次,主动在越青君面前展露自己的能力与野心。   在察觉到越青君切实有夺得大位之心后。   且他一如既往待身边人坦诚,方才对自己不在寺里的事,也轻易就告知了对方。   此时正是好时机,若错过,将来即便越青君成功,他吕言顶多也只是一个大内总管。   而那李少凡凭借奇淫巧技,或许爬得比他还高,那怎么行。   越青君将那张纸在灯烛中点燃,火舌迅速卷起,将那张纸烧成灰烬。   他转头看向吕言,“我知你忠心,也信你的能力,这些人,既是你联络的,那之后也都交于你。”   看着吕言怔愣出神的模样,越青君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我且等着日后,听人唤吕卿一声内相。”   说罢,起身离去。   唯独吕言还站在原地,久久不曾动弹。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朝着越青君离开的方向,跪地伏拜。   为这一声“吕卿”与“内相”,吕言就能在心中发下誓言,只要秦王殿下能登基做一辈子皇帝,他也能一辈子忠心耿耿,绝不相负。   越青君从书房回屋,神色微敛,既要演戏,没有戏搭子怎么行。   仅仅是因势利导,多方下注,多面间谍还是有些单调,来一点忠心无法成全,内心纠结地背叛,才好像一道菜上的浇头,吃起来刚刚好。   正当越青君想上床休息时,外面却传来了下人的声音。   “殿下,郎君回来了!”   越青君正要解衣的动作顿了顿。   随后手上一扯,腰带彻底松开,衣衫滑落在地。 第72章 病美人   美人倚枕,寒枝临窗。   宁悬明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卫无瑕乌发垂落,与白色寝衣相互映衬,更为亮眼,苍白唇色,清冷眉眼,时不时呛咳两声,俨然一副病美人的模样。   他拿着一些书信,一边翻看,一边将看完的书信投入床边的炭盆中,顷刻之间燃起明艳火光,映得他的脸颊都好似多了几分血色。   片刻后又会发现,不过是错觉。   窗户只开了最远的那一扇,倒不必担心寒风侵袭。   卫无瑕抬眸,见是他,便眉眼舒展,招手唤他过来。   宁悬明走近,“哪儿来的这么多书信?谁写的?”   拉着他在床边坐下,卫无瑕将手上这封递到他眼前。   “你仔细瞧瞧这是谁。”   宁悬明不明所以,低头视线落在信上时,才微微愣了下。   随后失笑道:“我都在眼前了,怎么还看先前写给你的书信?”   卫无瑕小心将信纸折叠收好,“是啊,若是我不看,怎么能知道,我家宁郎君身在病中,还一声不吭,不敢告知,一点也不怕此前最后一封信成为遗言呢。”   宁悬明:“……我就知道他们守不住话。”   他解释道:“不说是因为我有把握,那时已有治疗疫病的法子,我不会有事。”   卫无瑕煞有介事点头,“还得多亏了那位越庄主,有劳他又帮忙又送药,若没有他,你还不知道要受多少罪,这样热心又善良的人,若有机会,我也想结识一番。”   “就是不知,他如此付出,究竟所求为何?”   “莫非是见悬明投缘,也想与你义结金兰?”   略带调侃的语气,让宁悬明霎时间梦回当初要与他义结金兰时。   他一时好笑又无语。   然而好笑过后,却尴尬发现自己一时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可能……他就是这样一个助人为乐,热心善良的人呢?”他犹豫道。   卫无瑕抬眸看他一眼,眸中意味不明,“若真如此,那南地绝不会乱成那样,更不会直到你去,才有那治疗疫病的法子出现。”   “要么有利可图,要么看上了你,从我听说的事情中,还是后者更有可能些。”   宁悬明觉得自己若是再不说清楚,就要莫名其妙背上什么水性杨花,拈花惹草的罪名了。   他能对其他人隐瞒,却无法对眼前人说谎。   当初对越青君许下的,隐瞒明月山庄的约定,在卫无瑕面前,终究是个例外。   大致讲完后,宁悬明抬眸看着卫无瑕,见他神色自然,并没有明显的变化。   “可是气我隐瞒不报?”宁悬明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似是不愿错过他任何神色变化。   “是。”卫无瑕点头。   宁悬明一时哑言无措,不知作何回答。   卫无瑕却伸手将他揽在怀中。   “我气你几次危险,却从未在信上提及,若当真有个三长两短,要留我在这世上做鳏夫不成?”   “除此之外呢?没有其他的?”宁悬明半靠在他怀中问。   “这还不够吗?你还想如何气我?”卫无瑕微微睁眼瞪着他。   见他瘦削的脸颊都因此微鼓,有了两分肉感,宁悬明没忍住弯了弯眉眼,伸手在他脸颊轻轻戳了戳。   片刻后,才满足地收回手。   “我还以为你要气我勾结匪徒暴民,知情不报。”   卫无瑕神色微敛,眼眸微垂,低头将书信放到一边,随后才语气幽幽道:“若是能当良民,谁又愿意落草为寇,无法让百姓安居乐业,并非是他们的过错,而是朝廷的过失。”   “如此,他们想其他办法,让自己的生活过得好些,也无可厚非,纵然有违法度,却合乎人情。”   宁悬明将眼前人看了又看,纵然先前便猜到卫无瑕并不会反对,但对方能看得这么清楚明白,且无怨言,依然让他恋恋不舍,移不开眼。   看着对方,就好似看见天地间的茫茫白雪,纵然雪下土地满目疮痍,它也兀自雪白纯洁,从不为任何事物侵染。   什么皇子王爷,天潢贵胄,都无法成为他的标签。   他就是他,卫无瑕。   “如今你我尚且身处水深火热中,自身难保,如何能插手那么远的地方。”   “有人能代行其事,最好不过。”卫无瑕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还要庆幸有那样的存在,否则百姓日子恐怕会更加难过。   说着,他又笑看着宁悬明,“说起来,我还真得感谢那位越庄主,若非他几次出手,你不仅有性命之忧,且还不知要继续在南地耽搁多久,恐怕年节团圆时,我都见不着你。”   宁悬明歪头看他,“是吗,那他几次言语冒犯,还曾对你出言不逊,你也不气?”   卫无瑕眉眼舒朗开阔,“我不知道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只知悬明是我用尽心思才能求来的,若你轻易便能被人动摇心思,那我从前等的那些时光,又算什么?”   “只要悬明从无动摇,那么别人纵然千万般心悦,也不过只能徒增羡慕。”   他手臂绕后,环着宁悬明的腰,握住对方的手,冰凉的触感着实不太好受,但宁悬明却不觉得冷,只觉得暖。   甚至不必有任何解释,对方便信他。   两情相悦,从无猜疑,大约便是这世上最美最舒适的情意了。   “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你。”他轻声道。   卫无瑕侧头:“什么?”   宁悬明在他看过来时,微微倾身,轻易便吻住了他,含笑的声音在唇齿间模糊不清,但依旧磕磕绊绊说了个完整。   “那就是我真的很想,很想你……”   *   章和帝近日经常召卫无瑕进宫伴驾,每日都能得到不少赏赐,如此看重,自然议论纷纷。   朝堂上请立太子的奏折几乎能堆几个麻袋,且众人一致推举贤王。   只是他们越是逼迫,章和帝就越是不满,尤其听说近日贤王还经常带着突厥使臣在京城游玩,消息都传进了宫里,不知道贤王这样做是何用意,但统统都被章和帝认定为这是贤王向他示威施压。   章和帝气得嘴上都生了燎泡,却依然不肯松口。   贵妃也不见了,整日要么去新鲜的年轻妃嫔那里,要么去梅妃那里看看冷眼,他现在觉得梅妃的冷眼都比朝堂上那些脸色更真实更好看更让人舒服。   今日他难得歇一歇,哪儿也没去,就待在凌霄殿中,却突然有人找上门,还是已经沉寂数月的皇后。   章和帝原本是不想见的,但想想自己也确实许久没有见过皇后了,心中一软,让人放了进来。   “许久未见陛下,陛下瞧着比往日更加疲惫,可是国事辛劳?”   皇后眼中关切不似作假。   二人毕竟做了二十几年夫妻,太子又没了,二人之间的矛盾也没了,章和帝态度还算温和。   “朝上无能之辈众多,都想逼迫朕,只有梓潼关心朕的身体。”   皇后上前,站到章和帝身后,挥退宫人,亲自为章和帝按揉起来头部。   “虽说国事重要,陛下也要爱惜龙体才是。”   章和帝被按得眉眼舒展,夫妻之间的气氛和谐不少。   “若是太过劳累,也可以让底下儿女分担分担,毕竟陛下是君父,本就该被儿女孝顺。”   章和帝以为她也想催自己立太子,然而眉头还未皱起,又想到前太子已死,皇后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和老五有什么关系。   他心中微动。   “可惜朕膝下儿女无数,却无一人能担大任。”   皇后语气温柔,“何人能担大任,臣妾不知道,却想着为人子女,能力强不强还是次要,最重要的还是得肯孝顺父母。”   “养子英年早逝,女儿远嫁他乡,臣妾膝下空虚,整日在后宫之中度日如年,只盼着有个孝顺孩子能够承欢膝下,让臣妾再享受一回母子亲情。”   章和帝心领神会,抬眼瞧了瞧她,迟迟没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章和帝才朗笑出声,“好,好!”   “梓潼贤惠温婉,确实该同朕一起,享受天伦之乐。”   “朕的那些个子女中,唯独老六秦王孝心可鉴,侍奉朕也最为真心。”   “可怜他生母早逝,自小就没有母亲,如今瞧着,合该与梓潼有段母子缘分。”   “挑个日子,朕将他记在你的名下,今后,你们便是亲生母子,你觉得如何?”章和帝此时一扫先前的沉郁之色,满面红光,看得出来很是激动欣喜。   皇后含笑点头,“陛下的眼光总是好的,臣妾也觉得,秦王谦逊有礼,性情极佳,能有这样一个儿子,是臣妾的福气。”   章和帝笑得更畅快了。   二人不约而同地忘了从前皇后还曾让人给卫无瑕下药的事,仿佛他们一直都是和谐美好的一家人。   消息传至朝堂,所有人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太子死后,皇后就沉寂了下去,整日只守着太子的长子,万事不管。   就连太子妃改头换面进宫成了玉妃,她也没有发表任何看法。   众人只当她认输出局,此后就是再不相关的人物,并未将目光放在她身上。   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已经输了的人,转头就跟卫无瑕搭上线,闹了今天这么一出。   一个久居后宫,一个离京数月,双方至少有数月未曾有机会联系,结果卫无瑕这才回来多久?有三天吗?竟然就说服了皇后,让对方同意联合?   这两人是将从前的矛盾和龃龉都忘了吗?!   卫无瑕又是凭什么说服了皇后达成了这件交易?   众人满头问号还没理清,便要想办法阻止破局。   然而他们想了又想,却发现根本找不到一个有力的、合适的理由。   皇后想要个孩子,自己生不出了只能抱养一个,有错吗?   皇帝心疼皇后,同意了此事,并挑了个孩子给她,有错吗?   卫无瑕生母早逝,恰好缺个母亲。   除了这个孩子的年龄大了一点,其他一点问题也没有。   皇帝只是给卫无瑕改个玉牒,又不是立卫无瑕为太子,也牵扯不到国本,只能算是皇家家事,朝臣便是想阻止,章和帝也不用听。   然而就是这么一搞,原本同为庶子的卫无瑕,成了礼法上压贤王一头的嫡子。   有朝一日天子驾崩,又没有立储和继位圣旨,无论从什么方面来说,卫无瑕都比贤王更正统更有资格继位。   众人心中跟吃了屎一样,胃里翻涌,想吐吐不出来,想咽咽不下去。   近日弹劾秦王的奏折加起来比先前请立太子的还要多。   然而章和帝就是不看。   任由大臣们如何不愿,他还是在两日后,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里,将卫无瑕记在了皇后名下。   自此,卫无瑕在皇子中风头无俩,难出其右。 第73章 兰因   贤王府中,一改先前热闹欢喜的气氛,气压变得极低,仆从走路都不敢弄出太大动静,生怕扰了贵人的眼,被随意发落。   书房里,贤王闭着眼坐在主位上作沉思状,幕僚臣子皆安静坐在下面,气氛沉凝。   许久,凝固的空气中才传来人的说话声。   “王爷,依我看,不必再等了,再等下去,说不定就要等到秦王上位了。”说话之人是个武将,说话总是干脆直接,却也很刺耳难听,至少绝不是贤王现在想听到的话。   只是,此时此刻,在场众人心中所想和那人说的一致,因而也没出言反驳,而是有人开口润色了一番。   “陛下如今抬举秦王,全然不顾王爷,可秦王才德品行皆不如您,被如此抬举,实在德不配位,王爷早该取而代之。”   贤王面露犹疑,“父皇是君父,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若反抗,岂不是不孝?”   “王爷此言差矣,昨日我占卜所得,卦卦皆说王爷乃真龙天子,身负天命,天地君亲师,君之前尚有天地,君主失德,您取而代之,乃顺应天意。”   说话之人是贤王身边最看重的幕僚,平日里就多有仰仗,此时出声,也代表了贤王的意思。   眼见贤王面上仍有迟疑,众人纷纷劝说,在多番劝说下,贤王终于“勉为其难”接受建议。   装模作样叹了口气,“本王一心为父皇分忧,谁知父皇却被奸佞蛊惑蒙蔽,如今本王也并非是想要大逆不道,而是想要清君侧,让父皇瞧瞧,谁才是能为他分忧的好儿子。”   众人自然极力支持,若非顾忌名声和贤王自己的想法,他们早不想忍了,如今章和帝明摆着不会让贤王如愿以偿,那就别怪他们自己去取了。   待他们走后,贤王才一改刚才的表情,脸色变得阴沉可怖。   章和帝来的这么一出,确实出乎众人意料,也让他毫无防备,以至于应对不及。   他原本还想要个名正言顺的好名声,才对章和帝一而再再而三忍让,然而眼见对方不想让他如愿,他自然也不会再客气。   他想了想,抬步去往王妃的院子。   刚进去,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   贤王下意识皱了皱眉,从回京后,他也只来过这院子一次,那时便觉得不舒服,如今再看,更是感觉到了一股腐朽枯败的气息,在这种时候,只让他心中觉得不详。   但想想今日来意,他还是走了进去。   恰好撞见丫鬟端着药碗出来。   贤王见碗里的汤药分毫未动,走到床边言语关切亲近道:“蕙兰怎么不喝药?既生了病,自然还遵循医嘱。”   宋蕙兰见到他来,眼中没有半点意外,却只笑了笑道:“平日里喝的多了,不差这一回。”   “王爷过来可有什么事?”   贤王挥手让其他人下去,等到屋内只有夫妻二人时,才小声道:“本王有要事,要与你父亲密谈,想要你从旁劝说一二。”   宋蕙兰神色没有明显变化,只道:“王爷要说的必定是大事,妾身一介妇人,如何能插嘴。”   贤王拉着她的手,“你是本王发妻,是本王孩子的母亲,与本王夫妻一体,如何不能插手。”   “事情就这样定下了,本王请宋夫人过府探病,届时再带上你父亲,我们也许久未有叙过旧了。”   任凭宋蕙兰推脱,贤王也没有答应,等他走后,宋蕙兰方才变了脸色。   她招呼人进来,丫鬟快步走到床前,“王妃。”   来人是她的陪嫁丫鬟,也是她信任的心腹,宋蕙兰低声在她耳边道:“取纸笔来,我写一封信,你悄悄送去宋家,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王爷的人。”   丫鬟什么也没问,直接点头。   宋蕙兰这身子,如今竟是连下床都困难,宋夫人过来看见,眼泪差点没落下来。   “怎么、怎么就这么严重了?”   “之前不还说好好的吗?”   见状,宋蕙兰笑了笑,倒是一副宽心的模样,“我是个有福气的,只是命太差,接不住这福气,母亲不要……不要挂怀……”   将其他人都打发下去,宋夫人坐在床边,母女俩说着悄悄话。   “王爷找父亲,不用想我也知道所为何事……”她语气苦涩地说,“不仅我知道,只怕这全京城都知道。”   宋夫人也是心知肚明,她原觉得这事十拿九稳,然而听了宋蕙兰这么一句,只觉得浑身一冷,如坠冰窟。   宋蕙兰继续道:“我这身子,只怕坚持不了多久,等我死后,王爷还要续娶,且多半不会再娶宋氏女……”   以贤王的性子,绝不会与一个家族联姻两次,便是宋氏女进府,顶多也只是妾,他会将妻位许给更有用的家族,如此,才符合他利用一切的本性。   “王爷图谋之事,宋氏绝不能参与其中,他若赢了,宋氏固然沾不到光,但有几个孩子在,他也不会拿宋氏问罪,若是输了,宋氏只管置身事外,我那几个孩子,能保则保,若是不能,那便、便罢了……”说最后几个字时,她的声音极为艰难。   宋夫人想说何至于如此。然而仔细想想,以当今天子的性子,若事情当真到了那一步,只怕会比宋蕙兰说的还要难看。   那位可是连自己亲子都能逼死的人!   宋夫人心下一凛,不敢继续深想。   看着病床上的女儿,又是苦从心中来,“你若是好好的就好了……”   宋蕙兰若是好好的,他们绝对会拼尽全力帮贤王,贤王夺得大位的可能性更大。   他们也不必如此苦恼。   这大约就是命吧。   有宋蕙兰的提醒,宋家主在被贤王邀请时,只装弄作哑,说自己有心无力,以一年前给贤王的一百万两为由,说家中如今都未缓过劲来。   被贤王逼急了,宋家主心中到底也有些不甘心,不愿意竹篮打水一场空,便试探道:“宋氏拿不出闲钱,但是给姑娘们准备的嫁妆却都还在,若王爷愿意再娶一位宋氏女进门,嫁妆他们绝不会亏待。”   贤王眉心皱了一瞬,虽只有一瞬,宋家主却看得分明。   “岳父,蕙兰是本王王妃,等日后本王登上大位,她便是我唯一的皇后,岳父此时说要送其他人进府,岂不是伤她的心?”   话说的好听,宋家主却已经彻底相信了女儿的话,并未听信贤王所言。   贤王之后再邀请时,只推说自己病了,精力不济,无法参与,但他给了宋蕙兰二十万两银,只说给王妃治病用,实则全部进了贤王手中,算是暗中给的,堵住贤王的口。   贤王明显不满意,他想要的不是银子,而是人手,然而很明显,宋氏不愿意给人,只愿意给银子,他也没有其他办法。   没过两日,宋蕙兰便听说,府中新进了两位娘子,都是武将之女,如今尚没有正式名分。   宋蕙兰扯了扯唇角,心中再次无比后悔,若当初早看清此人本性,她绝不会落到如今地步。   贤王从未付出真心,大难临头时,宋蕙兰也不愿意让宋氏与之共沉沦。   所谓结局,其实从一开始就已注定。   另一边,越青君刚从宫中出来,正与宁悬明一同用晚膳。   宁悬明看着他和平日里一般无二的饭量,疑惑问:“你不是在宫中用过了吗?”   改过玉牒,章和帝便与皇后和越青君一同用晚膳,也算是新出炉的一家三口,第一顿团圆饭。   越青君说得倒也直接,“在宫中用膳,都是任务与责任,与悬明一起,才是真心。”   明明是花言巧语,却说得那样动听,关键还是这些话竟不是作假,他当真是那样想,于是那样说。   宁悬明想想章和帝和皇后,又觉得与这二人用膳,不说是难以下咽,也是味同嚼蜡,越青君没吃好才正常,便一边给他夹菜一边心疼道:“下次早点回来,免得我都吃光了。”   偌大府上,哪里能缺那几道菜呢,宁悬明说的不过是早点回来可以陪他。   越青君笑了笑,眉眼弯弯道:“听悬明的。”   洗漱沐浴后,越青君靠在床上,却在翻动皇后给的信纸,上面都是皇后给的示好,这么多年来,贵妃与贤王掌握的势力与人手。   虽不全对,却也有七八分。   宁悬明也在一旁看了看,不由道:“没想到皇后竟如此大方。”   一开始,越青君说要与皇后合作时,宁悬明是不太相信的,毕竟从前皇后还曾对他下过药,如今要让她摒弃前嫌,与越青君合作,只怕她也不敢放心。   然而看着眼前这些东西,宁悬明觉得自己还是小看了皇后。   越青君面上却没有什么意外。   说到底,如今皇后能有的选择并不多,继续冷眼旁观,坐山观虎斗,即便他与贤王两败俱伤,章和帝底下还有其他的儿子,虽然呼声远不如越青君与贤王,但无论如何也比皇孙名正言顺。   反倒是如今,支持越青君,成功了,卫璋就是太子,失败了,皇后也没有任何损失,稳赚不赔的买卖,她没必要拒之门外。   只是……   越青君看了看宁悬明,半晌,才声音低沉道:“我能取信于她,还多亏了悬明。”   “若非将你摆到明面上,说我为了你,愿意终身不娶,也不会有子嗣,她也不会这么快相信我,赌上一把。”   “只是这样一来,我与你的事便不再是秘密,且别人都会知道,你对我的重要性,你的危险远超以往。”   说不准日后便有人想要用宁悬明来威胁他,而他也会投鼠忌器。   得益的是他,危险的却是宁悬明。   宁悬明缺微微挑眉看他,诧异道:“我以为你早就想将我们的关系公之于众,如今不过是时机恰到好处,原来不是吗?”   当初其实很不必有拜堂成亲这一步骤,毕竟那场婚礼甚至没有其他人参与。   但越青君依然做了。   他骨子里就是想要这些名正言顺和仪式感的。   那么,想要公开,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他甚至想过,若是将来越青君要光明正大与他再成一次亲,自己是答应还是阻止。   “还是不一样的。”越青君并不否认。   宁悬明也不与他争辩,只道:“即便你现在不说,等将来上位,满朝文武都催你成婚,立后纳妃,那时也会知道。”   “除非你应承下来。”   “难道你还有这样的打算?”宁悬明双目微眯。   越青君失笑。   虽然知道他在说笑,但越青君还是望着他,极认真道:“岂敢。”   “我已许过一人生生世世,永结同心,又怎会再与别人有所牵扯。”   他轻轻揽过宁悬明的腰,温柔却坚定地吻上宁悬明,从唇角至脖颈……   “卫无瑕此生情爱,只因宁悬明而起。”   宁悬明尚有越青君,卫无瑕却只有宁悬明。   万千红尘皆过客,姻缘簿上字字朱砂,只写我与你。 第74章 夜袭   年关将至,突厥使臣在京城大肆购买货物,其中不乏昂贵的盐糖丝绸茶叶瓷器,阵仗十分大。   用的钱财还是卫国先前赔付的那些,让众多文人学子气愤不已,写了不少唾骂的诗词,明嘲暗讽朝廷和天子,更痛骂突厥人。   虽然底下人有意隐瞒,但章和帝还是听到了风声。   他对那群突厥人没有任何好脸色,却又无法将人驱逐,对方甚至扯下脸皮,说要在京城过了年关再走。   嘴上说的好听,什么体验京城风土人情,领略民族风俗,也向天子贺喜过节。   实际打的什么主意,众所周知。   毕竟这些日子一直是贤王在招待他们。   双方之间多有往来,态度十分良好。   若说对方没什么想法,鬼才信。   如今正是关键时候,京城上下风声鹤唳,禁军整日在内外巡视,兵甲声来来去去,不曾停歇。   不过几日,京城的百姓就从一开始的紧张不安,变成了如今的习以为常,再提不起多少兴趣。   百姓们不在意,上面的贵人们却始终不曾掉以轻心,皇城上下三班倒,换班时也是无缝衔接,坚决不让任何一个地方有所疏漏。   京城就是在这样的严阵以待中,迎来了新年。   今年皇宫仍如往常一般,举办宫宴,只是时间比起过去提前了许多。   从下午申时左右就开始,日落黄昏时就结束,也不打算跨年。   众人都知道这是防着什么,也不觉得奇怪。   但大约还是心有顾虑,因而与过去不同,不少官员并没有携带家眷,仅仅只身前往,甚至还有部分低位官员告病在家,直接没有来。   众人齐聚在重华宫外,彼此面面相觑,但笑不语。   一边在心中咒骂对方老狐狸,一边担心别真像他们担心的那样,今晚真会出什么事。   众人齐齐朝着殿内走,却见到了一位意想不到,却又情理之中的人。   “咳咳……今日天寒,诸位卿家还是先入座吧。”今日寒风,越青君哪怕裹得再严实,也仍是受了些寒气,此刻时不时便要咳嗽几声。   明明身子不便,却还要在宫中接待朝中重臣,不难明白,这是谁的主意。   见对方一副主人家的做派,众人也不好说什么,毕竟和他们不一样,皇宫真就是人家家里。   唯有带着侧妃前来的贤王不同,他走到越青君面前,面带笑容,然而说出的话却是言语讥讽,毫不客气。   “六弟今日倒是神气威风,让我一时恍惚,好似看见了去年的三哥。”   “谁能料到,仅仅一年时间,却已经物是人非,三哥如今,也不知坟头的草有没有人清理,六弟知道吗?”   越青君神色淡定,被贤王这样挑衅找茬也没有露出半点不快,倒是十分稳得住。   “有劳五哥关心,三哥乃皇室中人,陵寝自有人会打理。”   贤王对着他冷笑一声,意味不明道:“只希望六弟今后也能有此待遇。”   前太子能有这待遇,是因为他被封太子,可如今的越青君,会被封太子吗?   贤王心中嗤笑。   绝无可能。   男宾这边有越青君接待,女眷那边有皇后现身。   至于贵妃,她称病并未赴宴。   听说病情还颇为严重,连续几日都在请御医。   众人落座后不久,章和帝便也到了重华宫中,行过礼后,章和帝与满座臣子共饮一杯酒,山呼万岁后,众人齐齐饮下。   借着这杯酒,章和帝心情也好了不少,虽然感觉身体不比去年,却还是难得多喝了几杯。   觥筹交错过后,章和帝转头看向坐在距离自己下首最近一桌的越青君,神色难得染上几分看上去很能糊弄人的慈和,语气也十分温和,招手道:“老六,坐到朕身边来。”   往日章和帝身边总会带一两名妃嫔,然而今日却是空着,原来是在这儿等着。   “是,父皇。”   越青君起身行了一礼,方才走到章和帝面前,态度谦和,十分谨慎地坐下。   见他言行举止都规规矩矩,待自己也如往日一般恭敬,章和帝更满意了,他让人给越青君倒了一杯酒。   转头看向满座重臣,“近日宫中有喜,皇后终于又有儿子承欢膝下,皇子无瑕,德才兼备,品性皆佳,朕甚感欣慰。”   “原想在明日宣布,却又想到正在休假。”   “等到年后第一日大朝会时,朕会当朝宣布一件大事,今日朕不胜欣喜,先向诸位爱卿透露了。”   章和帝脸上笑容不似作假,仿佛是真心为未来要说的事感到欣慰开怀。   然而底下众人却只觉心神一凛,面色各异。   虽然章和帝没有明说,然而在如今这种时候,他能说的还能有什么大事?   众人齐齐倒抽了一口冷气。   再转头看向贤王,对方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只能勉强维持面无表情。   眼中的冷光却不住看向越青君,或许本该还有章和帝,只是众目睽睽之下,到底不能那么明显。   章和帝面上笑容不变,看向越青君的目光十分欣慰,仿佛当真对他极为满意。   满意到……决心立他为太子。   然而了解在场众人都很了解章和帝,对方绝不是会心甘情愿,面带笑容,迫不及待立太子的人,如今做出这副模样,不过只有一个目的,他在逼迫贤王。   好像一个设下圈套的猎人,等着猎物自投罗网,而自己瓮中捉鳖。   饶是贤王自觉自己已经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可自己等来的东风,和别人准备好的东风,给他的感觉却全然不同,心情一点也不好。   太子已死,章和帝愚蠢又自大,卫无瑕体弱多病且无多少实权,满朝文武大半皆归顺于他,他觉得自己一定会是笑到最后的那个,心中只想让上面坐着的两个人看一看,究竟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将杯中酒一口闷下,贤王自己都未曾发觉,双目已然赤红。   宫宴在天色彻底沉下来之前结束,众人出了宫门,纷纷松了口气。   好歹是将这剑拔弩张的鸿门宴给度过了。   他们面面相觑,皆苦笑连连。   “唐尚书,今晚能安眠否?”有人问道。   唐尚书从来只是章和帝的人,也并不参与皇子之间的争斗,若朝堂上还有人能镇定自若,想来也只有以他为首的这些人。   唐尚书向众人拱手,“诸位且安心,想来陛下自有安排,你我且等着消息便是。”   众人沉默,等消息吗?事关自己命运,谁还能沉下心来等消息?   不出意外,宁悬明也被人拦了下来,“宁侍郎,听说秦王殿下今晚要留宿宫中,他都不在,你还回去做什么?”   说话之人未必知道宁悬明与卫无瑕究竟是什么关系,但这并不影响他这么调侃。   “那是比不得诸位闲的,是否需要在下为各位在天香楼开间包厢,好让诸位彻夜纵情享乐?”宁悬明似笑非笑道。   说罢,也不顾众人一脸猪肝色,踏上马车径直离去。   “怎么南下疫病都没把他病死?”   “哼!不过是走了狗屎运的乡下泥腿子罢了!如今暂且由他仗着秦王的势嚣张,待到日后……有他好果子吃。”   几人官职皆不高,贤王看不上,曾经想巴结卫无瑕,却履遭拒绝,自然看宁悬明不顺眼。   明明此人当初也不过是个无名小官,还是借了秦王的势才青云直上,凭什么秦王看不上他们,却看得上宁悬明?   他们比这人差在哪儿了?   按下官员间你来我往的机锋不提,宁悬明独自回府,却思虑重重。   方才面对外人时如何淡定从容,此时也仍放不下心中忧虑。   越青君坚持在宫中陪伴章和帝,他也不好阻止,心知对方是想引诱贤王上钩,也是在顺势刷章和帝好感。   但这些他都不关心。   他只关心事情何时结束,越青君是否有危险,会不会遭遇什么意外。   然而即便他再如何担心,也只能在宫外等待。   半夜三更,贤王府中,书房灯火通明,挨挨挤挤站着许多人,连贤王也穿戴好盔甲。   “禀王爷,两万兵马已经集结完毕!”两万人中,除了三千是属于王府里的府兵,其他都是投效自己的诸多世家凑起来的,还有部分禁军中的人并不在这里,就没算进去。   贤王大喝一声:“好!”   “今夜过后,诸位都是本王的功臣,论功行赏时,绝不会忘了各位。”   贤王正要宣布出发,门外忽然争吵叫喊声,“王爷——!”   贤王皱眉。   不便让人看见书房里的这些人,他独自开门出去,却见是王妃身边的心腹丫鬟,皱眉问道:“这么大晚上,什么事?”   丫鬟跪在地上,“王妃不好了,请王爷去见最后一面!”   贤王心中啧了一声,暗道麻烦。   可当着书房那么多人的面,他总不好表现得太薄情冷漠,于是皱着眉道:“又来这套,日日说不好,日日都好好的,如今正是关键时候,宋氏不愿意帮忙便罢了,能不能不要挡本王的路?”   “你且回去,告诉王妃,她永远是本王的王妃,谁也越不过她去,让她安心养病,本王得了空再去陪她。”   说罢,便挥手让人把丫鬟带下去,丫鬟被堵住嘴,什么话也没能说出来。   贤王转身回书房,对着里面人道:“各位暂且在府中等候消息,其他人随本王出发!”   丫鬟请不到人,只能快步跑回王妃院中。   宋蕙兰脸色惨白,透着一股死气,脉搏心跳也微乎其微。   隐约听见哭泣声,努力掀了掀眼皮,辨认出床边人,张了张嘴,声音微弱,“别哭了……”   丫鬟落下泪来,“王妃,奴婢没能请来王爷。”   宋蕙兰料到了,夫妻一场,她原想给他最后一次机会,但既然他不愿意,那她也成全他。   “梳妆柜里,有个盒子,里面有几封信,待他失败后,你就将它呈给圣上或者秦王……”   丫鬟连连点头应下,“奴婢去将几位小主子抱来。”   宋蕙兰闭了闭眼,“何必让他们沾染我的病气与死气……”   “我累了,想睡会儿……”   哭泣声更大,她却渐渐听不清了。   夜深人静,整个京城都在睡梦中,皇宫却传来一阵厮杀声。   禁军中有自己人,贤王将大部分人留下守门或对付其他禁军,自己则带领少部分人,直接朝着凌霄殿而去。   章和帝还在酒醉中,生生被人用醒酒汤灌醒,他刚想发怒,却骤然听到了这个消息,一时激动又觉得晦气。   “挑什么时辰不好,非要挑朕睡觉的时候,平白扰人清梦。”   不过,对方能这么快还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秦王呢?”   “回陛下,秦王正守在凌霄殿外的宫墙上。”因早有准备,凌霄殿中的内侍宫人们还算淡定,只觉得天子毕竟是天子,先手必胜,贤王纵然有人支持,却也成不了气候。   “朕的未来太子,是该为朕冲锋陷阵的时候了。”章和帝这个时候还不忘给卫无瑕画大饼。   被念叨的人,此时正半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皱着眉,一副夜色正好,却无法安眠的模样。   与章和帝不同,越青君是知道贤王今晚会来的,只是没想到对方动作这么慢,他连喝了两杯浓茶,却还觉得困意沉沉,但也不敢再喝。   卫无瑕的状态本就不好,两杯浓茶就让他心跳加速,有些心悸的征兆,若再多喝两杯,他怕不是能早点下线。   不能喝茶,只能自己硬抗困意。   望了一眼安静的城墙,心中越发不耐。   怎么还不来。   再晚点他都要睡着了。 第75章 乘风而起   皇城中刀戟之声响成一片,惊醒了不少睡梦之中的人。   距离皇城比较近的人家中,不少人都披衣起身,点上灯笼,派人出门去打探消息。   “贤王攻入皇城,禁军有人反叛,贤王已经带人闯进去了!”   原本的睡意被消息震得散了大半,无论是心向谁,还是保持中立的人,纷纷坐在家中焦急地等待消息。   只觉得这一夜格外漫长难熬。   可对于贤王来说,今夜过得还是太快了。   他闯入皇宫顺利得不可思议,禁军中虽有反水,但那不过是极少数,大部分人还是章和帝的人,他们兵甲充足,贤王不过胜在先机。   然而时间拖的越久,来的禁军人数越多,贤王的先机便也不值一提。   想要进去章和帝的凌霄殿,经过的宫门可不是一两个。   看着逐渐焦灼的战局,贤王心知自己不能拖下去,他将大部分人都留在路上,自己带着一队兵马不顾一切朝着凌霄殿冲去。   直到借着夜色远远看见宫门口的匾额,所有人都心中激动,原本已经有些疲惫的步伐也重新有了力气。   然而等他们冲到宫门口,却见内城墙上亮起了一支支火把,手持火把的士兵个个身体强健,兵甲齐备,神采奕奕,看见来势汹汹的贤王人马也并不意外,好似早已经在此等候多时。   火光将夜色照得分外明亮,当然也映照出墙上那道身影。   他一如往昔,素衣简装,平日只觉得低调不甚明显,然而此时与夜色中,却如月高悬,与月同辉。   闲坐椅上,见到来人,才懒懒起身,走上前,向下望,清隽眉眼神色淡淡,既没有愤怒激动,也没有惊慌恐惧,看向贤王的目光反而比平时还冷淡,仿佛此人对他而言并非是什么逆贼兄弟,不过是个没什么关系的不重要角色。   “五哥深夜入宫,扰人清梦,不知有何要事?”   贤王见到越青君,却知自己派人去明镜宫抓人的人白跑这一趟。   “老六,你今日放本王进去,本王还能给你留个全尸。”   “外面都是我的人,守城的禁军已经自顾不暇,你以为,你手里那点没蛋的阉人,或者整日得过且过的软蛋侍卫,能抵挡我这几千精兵吗?”   贤王虽然不是从一开始就想着有这一日,但也是早早准备起来,不过是近期加强训练。   若是从前,他的话还真不算错,禁军虽是军中待遇比较好的,但他们大多花销还是依靠家里。   和他们比起来,贤王府的人确实能算是精兵。   然而今日他们面对着眼前的情势逼迫,面上却没有半点惊慌,反而好似十分有信心。   只是比起越青君来,到底少了几分轻松与从容。   “五哥密谋造反,无诏闯宫,纵然赢了,也要在史书上声名狼藉,我不过一庸人,倒是五哥从前贤名在外,今后也要付诸东流了。”   闻言,贤王咬牙暗恨,以贤德名声夺得太子之位,本是贵妃与他计划走的路线,从前虽有太子,对方却不足以做他的对手。   可谁知卫无瑕后来居上,不仅更讨章和帝喜欢,还让章和帝捧着他与自己打擂台。   他会装,卫无瑕比他更会装,一副世上最无辜的白莲模样,却逼得他不得不步步紧逼,直到如今不得已走上谋反之路。   越青君这番话,实在戳中他的痛点。   然而大局当前,眼见胜利在望,贤王也不想被对方激怒动摇军心,于是冷笑一声道:“还得多谢父皇,天子无德,即便我今日得位不正,日后史书上也只会记我是顺应天命,给世上带来一位有道明君,父皇在史书上有多罄竹难书,我在史书上的名声就会有多好,史书不会辜负雄才,只会嫌弃庸才。”   章和帝听见这番话,气得浑身气血翻涌,指着贤王的方向怒骂道:“竖子!竖子!”   章和帝作了一辈子,当了一辈子的宝宝,如今被自己的儿子戳穿假面,那当真是面子里子都没保住。   殿内众人也纷纷低下头,只庆幸今日听到贤王这番话的人实在太多,其中还有尊贵的秦王殿下,章和帝就算想杀,怕也杀不完。   平心而论,越青君还是很认同贤王这番话的,然而如今又非私下,还有这么多人在,他当然不好站在一个逆贼那边,只好皱着眉道:“五哥,你心中当真不念半点父子兄弟之情?”   实在不想反驳,那就不反驳,假装没听到好了。   贤王只觉得可笑,“你们也未必对我有什么感情,何必惺惺作态。”   说罢,他就指挥手下人,“上!砍下秦王头颅者,赏万金封侯爵!”   重赏之下,贤王的士兵跟打了鸡血似的,朝着门口冲去,用力撞击大门。   越青君站在上方,望见下面的情景,面上露出些许悲悯。   “五哥为了一己之私,却要害了这数千人的性命,而我,也要为这份孽债添上一笔。”带着几分无奈与苦笑。   他抬手示意,城墙上众人皆准备齐全。   当手势变为攻击,墙上众人纷纷行动。   贤王的人只见漫天箭雨铺天盖地袭来,众人完全躲避不及,有人后退造成踩踏,一时间哀嚎遍地。   不等贤王重新整军,又听见“砰”的一声巨响,贤王抬眼看去,只见火光在地上绽开,而距离火光最近的人,竟被炸得骨肉分离。   他心中惊骇,不免生出一抹恐慌。   更恐慌的是,在场所有人都对眼前这一幕感到恐慌惊惧,竟生出退意。   “天火!天火!”   “老天爷降下惩罚了!”   惊呼之人被人砍断头颅,然而声音已经传开,众人皆胆战心惊,一时竟不敢再上前。   越青君适时出声:“五哥,现在束手就擒,还来得及。”   贤王闻言怒不可遏,束手就擒?成为对方案板上的鱼肉?   绝无可能!   杀了几个人整肃军队后,贤王指挥众人继续前进,先前一连闯过好些宫门的人,心中多少存在一些骄傲与意气,此时若不用,只怕之后更会消散。   然而不等他们靠近城门,又有火光在地上炸开,还不止一个,而是一连许多个,前锋几乎死尽,想要进门,众人还要跨过袍泽的尸体。   越青君再没有问贤王是否要束手就擒,而贤王也没有了那个机会。   最终,在惨烈的情景下,终究是贤王的人先支撑不住,缴械投降。   贤王还想鼓舞士气,然而当他的马也倒下,他自己也无法继续高坐马上,刚落地,就被几个手下士兵抓住,压着他上前投降。   贤王不敢置信自己会输,更对刚才那让人难以招架的武器感到惊骇莫名。   当他被押送到越青君面前时,仍旧不肯认命。   “我的人已经占据皇城宫门,更快就能攻进来!”   “还有母妃,母妃也带了人把控后宫!”   越青君披着狐裘,迟来的细雪纷纷落下,点缀在他发间眉梢,方才的纷乱也未让他有分毫狼狈。   而贤王却已经丢盔弃甲,冠带尽散,脸上尽是污血与黑灰。   越青君上前,有人压着贤王,他也不怕贤王会暴起伤人。   他摸出手帕,伸手将贤王面上的脏污擦拭干净,保留住对方这点微不足道的体面。   “公孙疾早已领着东营的人等在暗处,此时应当已经将你的那些人尽数擒获。”   “母后也早已带着后宫皇嗣藏去冷宫,贵妃扑空后,会被立即捉拿。”   “五哥,你不是输了。”   “而是从来不可能赢。”   越青君将染上污迹的手帕丢在地上,对着押跪在地上的贤王宣判,明明眼中带着怜悯,说出的话却那样冷漠无情。   贤王怒极暴起,下一刻却被身后士兵狠踹一脚,腿上的剧痛告诉他,这条腿怕是断了。   越青君挥挥手,让人将贤王押下去关起来,转头对着缴械投降的残兵败将道:“诸位虽悬崖勒马,但到底参与叛乱,我只能向父皇求情,尽量留一条性命。”   众人齐齐跪地,边哭边道:“谢秦王……”   越青君站在城墙上,望着下面黑压压的一片,明明平叛胜利,面上未有任何骄矜之色,反而似有些伤感。   血腥味火药味刺得他难受,忍不住咳了几声。   宫人为他送上温水与暖炉,殷勤备至,毕竟所有人都知道,今日过后,这位便是那第一人了。   “殿下莫要被这眼下狼藉污秽玷污了眼睛。”   越青君眸光沉静,望着眼前这一幕久久不语。   “五哥一人纵然死不足惜,底下这些人,却又有多少是无辜送命。”   “我本不想害人,却仍是做了那刽子手,未来到了佛祖面前,也要先自述一番罪孽。”   “不……”他垂下眼睫,自嘲笑道,“我应当再见不到佛了。”   *   贵妃在凤仪宫扑空,便心知不妙,然而事已至此,万没有后退的余地。   她一边让人搜寻,一边又让人去抓住在宫中年纪较小的皇子公主。   然而离开的人却始终没有回来,反而是皇后率先出现,身后的禁军是对贵妃成败的最后宣判。   贵妃被关押在一处空旷的偏殿,皇后进来,给她带来了贤王的消息。   贵妃面上神色未变,只道:“我虽输了,却也比你强一点。”   “若我是你,早在太子还在时,就早早杀了他,如何会有今日。”   皇后扫她一眼,“只怕我前脚动手,你后脚就会揭露,届时,一切不过为你做嫁衣。”   贵妃笑了,今夜有要事,她头上珠钗不算多,可这一笑,更显她雍容华贵。   “还是你了解我。”她难得夸了一句。   “我是输了,你也没赢,太子死了,你以为那个假好人就是真心与你合作?”   “我只怕你最后被算计得渣都不剩。”   皇后当然知道她在挑拨离间,挑拨离间能成功,往往也是因为本就有间隙。   “这些就不劳你费心了。”   她转身就要离去,却听身后人道:“我要见陛下。”   皇后脚步不停。   这话到底还是被带到了章和帝面前。   然而因为柳昭仪的先例,章和帝现在对曾经宠爱即将赴死的后妃都有了心理阴影,绝不可能去见贵妃。   贵妃久等不至,心中倒也没觉得意外。   她这位表哥啊,又蠢又贱还怂,可惜命呢。   他无情,她却不能无意,在死前,她总要送表哥和他的亲亲好儿子一份大礼。   当晚,贵妃自戕。   不得不说,章和帝心中松了口气,竟觉得表妹对他还好,自戕而死,也免得他被逼对从前宠爱之人辣手无情。   与贵妃相比,被关在狱中的贤王更显得可恶了。   章和帝起身,也不知是今夜没睡,还是被贤王气得,他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人直直栽倒下去。   “陛下?陛下!”   消息传至越青君耳边,后者似也疲倦非常,竟未睁眼,只幽幽道:“既病了,便请御医。”找他有什么用。   “如今前朝群龙无首,臣请殿下暂代理政。”   越青君缓缓睁眼,看向眼前人:“我记得你。”   “下官徐风鸣,任起居舍人。”   “风起而鸣,是个好名字。”   有光现于天际,长夜将明。 第76章 困兽   所有人都没想到,章和帝这么一昏迷,就昏迷了好几日,御医并未诊断出什么异常,只当是章和帝被贤王谋逆一事气得。   朝中群龙无首,越青君这位唯一的嫡子,便自然而然成了最正当暂理朝政的人选。   几位重臣上书奏请,越青君却只推脱道:“我才德微薄,哪能担此大任,在父皇醒来前,还请各位大人肩负起朝政,凡有不决之处,或可共同商议。”   “朝中官员多有缺失,臣等无能,无力支撑,还请殿下定夺。”说话之人乃当朝右相,此人年事已高,便是不看对方在朝中的地位,仅仅对其长者身份,也要多尊重几分。   他所言没错,贤王谋逆一事发生后,对贤王的处置是暂时关押,等待章和帝醒来再定夺,但对其他人的处置却已经下来了,抓的抓,关的关,抄家的抄家,丢掉官职不过是最低的惩罚,还有些无法确定的,也被暂时停职,这个暂时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永久。   因牵扯众多,朝中官员空缺半数,即便暂时有下官顶上,仍有诸多缺漏,新年没过好,众人便不得不穿上官服参加朝议,眼看着堂上那些空缺的位置,其他人便觉得有些心慌又激动。   越青君还没说话,先起身上前,亲自虚扶了一把右相。   “老丞相请起,我素来不理政务,擅自涉足,只怕多生过失。”   “若说对政务熟练者,无人能比得过诸位。”   眼见越青君推辞不受,右相也只好卖一回惨,“逆党刚被捉拿,朝中人心不稳,急需殿下坐镇,稳定人心。”   如此多番劝说下,越青君方才勉为其难接受暂时监国。   但他虽挂名监国,但下面的事还是由底下官员去做,自己很少插手,给了下属官员充分的自主权,让原本心中还有些小心思的官员也安分下来。   且越青君并不在乎官员阵营立场,只要查清并未参与那晚谋逆叛乱,便是从前身在贤王阵营的人,越青君也并未弃之不用,反而待他们如初,只是那些人能否在同僚挤兑、官场倾轧下生存下来,就看他们的本事了。   至少越青君这里,他可是大大滴好人。   贤王党的人尚且如此,其他什么中立党保皇党还有早就倒戈的太子党,就更不必提。   因为正值新年假期,许多事物都是年前就规划安排好了,如今虽有调整,但大体都稳得住,并没有发生太大的混乱。   如此,瞧着倒像是在越青君的指挥下,经过了极大动乱的朝堂竟然稳定了下来。   贤王眼见着是彻底倒了,原本就有不少人心向更温和无害更甩手掌柜的越青君,如今更有许多原本心中犹疑的人渐渐有了倾向。   然而被他们寄予厚望的越青君,心里却没有一指甲盖大的地方装着他们,这会儿正趁着官员休假期间难得进宫的机会与宁悬明偷偷私会。   明镜宫中,宁悬明抓着越青君将人好生检查一番,见对方并无任何不妥之处,这才放下心来。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贤王攻来,你去现场有什么用?既已经稳操胜券,何不躲在暗处旁观?”宁悬明可是听说章和帝甚至半步都没有踏出殿门,连外面的声音动静,都是由别人转述。   越青君微微一笑道:“知道了,日后一定学。”   “只是那到底是五哥,我瓮中捉鳖已经是戏耍,若是连亲自到场也无,那也太不尊重他了。”   宁悬明点了点他的额头,“你会赢,所以才这么想,若贤王是你,才不会管这些,自己的安全最重要。”   越青君也不恼,乖乖任他点。   宁悬明心中微动,看着他,久久未曾移开视线。   越青君缓缓低头,轻轻落吻于宁悬明唇边……   “昨日之前,尸横遍野于我而言不过是个书本上的词,昨日之后,方才有了实感。”   越青君圈着宁悬明腰身的手渐渐收紧。   “当时我只有一个感觉,原来死亡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   “那时我便想,若有朝一日我也……”腰间似被人轻轻拧了一下,让越青君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不知过去多久,方才听得那声音低低响起,轻轻缓缓,温柔婉转。   “曾经与你相许生死与共,但事到临头,却还是希望亡者成过客,生者长安乐。”   当初想着生随死殉的人,如今竟也成了宁悬明曾经所想。   只是原本认同此言的宁悬明听着,怎么也说不出那一个“好”字。   情至深处,原来连一句虚无妄言也要字斟句酌。   指尖轻轻抚过越青君含情眉眼,宁悬明眸中似含着潋滟光芒。   含情脉脉一词,也终于有了最美最真的模样。   “你不该叫无瑕,应当叫无忧。”   不求你完美无缺,只愿你病愁全消,百岁无忧。   章和帝一病,后宫尚且有皇后在,没出什么大事,前朝却要越青君坐镇,因而他不能回家,这些日子一直住在宫中。   在御医的调理和宫人的精心照料下,章和帝在五日后终于醒来了,身体除了因为久未进食而有些虚弱外,没什么大问题。   他这一醒,将前朝官员都弄得既松了口气又提起了心。   松了口气是因为看章和帝这模样,确实不像是卫无瑕想趁机夺权上位,于是暗下狠手,这位秦王殿下当真是个孝顺又仁善的真君子。   提起了心则是因为,凭借章和帝的老作精本质,这次贤王谋逆一事也不知道还要掀起多少风浪。   章和帝在从御医那里听到自己身体是被贤王逆党气晕了后,险些再次晕过去。   并没有出乎众人意料,饶是醒过来连说话都有些艰难,章和帝还是当即下旨,将贤王废为庶人,关进死牢。   但凡关进死牢里的人,就没有能出来的,以越青君如今的地位,还得到了一个别人卖好的小消息。   与别人不同,贤王这个死牢,无人能去探望,也没有人给他送饭,每日只给一碗水,其他什么也没有。   越青君轻而易举便从中领会到了章和帝的心思。   他要贤王在饥寒之中死去,那一碗水也不是什么善心大发或者还有于心不忍,不过是为了将贤王折磨得更久一点,不让他死得太快。   听说那死牢里连窗户都没有,整天暗无天日,人被关进那里,就是连白天黑夜都不知道。   那种环境,度日如年都是梦里才有的美好幻想。   剩下的越青君不必再知道,如今就当贤王死了也是一样。   对待贤王尚且如此,对待其他追随贤王参与谋逆的人,章和帝更手下不留情。   但凡参与其中的,一个都跑不了,个个都是抄家起步,什么夷三族,诛九族也不要钱似的上。   后来还是因为朝中势力复杂,若当真要算上九族,莫说朝廷其他官员,就是皇室也要牵连大半,章和帝才不得不作罢,稍稍收敛了些。   然而即便如此,京城菜市场未来一个月都是红的,清洗的速度赶不上砍头的速度。   在这么多事情发生的时候,前贤王现罪人的妻子病故这么件小事,根本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下面人甚至不想往上报,担心主子们嫌弃晦气。   就在章和帝身体眼见着在好转,用不了多久就能重新活蹦乱跳时,前贤王妃的书信,也被送到了越青君面前。   不巧的是,那时他正在凌霄殿,几封书信没能躲过章和帝的眼睛。   “秦王如今倒是越来越能干了,就是这性子还是一副小家子气,做什么都偷偷摸摸的,倒是像你那母妃。”   章和帝身在病中,脾气越发不好,尤其眼见着自己昏迷时,自己那个孝顺好儿子竟然轻而易举受到了朝官拥戴,将国事料理得十分妥当,自己就是不醒,也没有什么影响。   章和帝心中就越是嫉恨不甘。   只是因为越青君先前护驾有功,如今朝廷又需要他,才不好发作。   简而言之,如今不是他不想动越青君,而是他动不了越青君了。   即便如此,也不影响他逮着机会就在言语上阴阳怪气一番,尖酸刻薄的模样,比最低贱的下九流还要丑陋。   越青君养气功夫极好,哪怕被章和帝这样嘲讽,面上也没有丝毫不悦与难堪,反而十分顺从地将几封信递到章和帝面前。   “儿臣不过是为父皇做事,这些信本也是要给父皇的,您想看便先看吧。”   越青君给了个眼神,张忠海就十分有眼力见地拿过信读了起来。   从前还相处与越青君别苗头下绊子的人,眼见形势一边倒,自己也跟着柔若无骨起来,什么过节,那不过是他与秦王殿下的缘分罢了。   张忠海屁颠屁颠开始读信,然而没读多久,他的脸色就有些发白,拿着信的手微微颤抖,声音也渐渐发飘。   章和帝比他还沉不住气,一把将那些信夺了过去,自己看了起来。   不过片刻功夫,章和帝整个人都变得激动暴怒,他一把将信纸抓烂,扔在地上。   “混账!混账!”   张忠海连忙上前给章和帝顺气,“陛下息怒,保重龙体要紧!”   越青君伸手将地上已经破了的信纸捡起来,却见上面写着贤王与贵妃勾结突厥,窃国卖国一事。   且这几封书信足以证明,无论是勾结突厥还是谋逆一事,都是贤王与贵妃的设计,无论是贤王妃还是宋氏都没有参与,王妃宋氏知情不报以死谢罪,只愿放过无辜之人。   宋氏因贤王被牵连,只是还未查到他们参与的证据,因而处置还在后面,如今只是暂时关押。   这些书信不过只有一个目的,将宋氏摘出去。   然而盛怒之下的章和帝是能维持理智的人吗?   他不将宋氏折腾死就算好了。   宋蕙兰的运气好也不好,若信只到越青君手中,兴许还能如她所愿,却偏偏被章和帝看到。   说好则是因为章和帝虽然看到了,但接下来的事,却让他自顾不暇,更遑论去折腾宋氏。   在看完那些书信,意识到自己先前在突厥那里所遭受的屈辱都是因为贵妃与贤王而起后,章和帝一时间气急攻心,骂了一通,反而越骂越上头,猝不及防喷了一口血,再次晕了过去。   这回,他就没有上次那么幸运了。   御医前来诊断,发觉章和帝不仅中风,半边身子瘫痪,再也下不了床,连说话都磕磕绊绊极为艰难。   身体机能极速下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吞噬他的生命,让他在短短数日内,仿佛老了十岁,头发花白,皱纹横生。   仿佛前些日子的好转不过是回光返照一般,仿若梦境。   御医们战战兢兢,生怕章和帝一个不满拉他们陪葬,每日都在越青君在时诊脉,章和帝想发疯时,对方总会三言两语将他们打发下去。   因而不知不觉中,凌霄殿内侍候的宫人越来越少。   直到某天章和帝睁眼闭眼,床边都只有越青君一个人,他才后知后觉,自己如今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困兽,动不了,也出不去。   床上的动静终于还是吸引了静坐于窗边之人的注意,越青君转头望过来,见他醒来,起身端着药走到床边。   “父皇醒了,该喝药了,儿臣喂您。”   看着眼前一如既往恭敬温顺,任由他斥责嘲讽也从不有任何怨言的儿子,对上那双温和无比,从不见半分阴霾的眼睛。   章和帝心里忽然没来由生出一股莫名的恐惧。   世上真有纯善之至,忠孝双全,无论别人如何待他,他都无怨无悔之人吗?   他也不知自己哪儿来的力气,用还能活动的那只手,颤颤巍巍打翻了越青君手里那碗药。   是想试探什么?还是想证明什么?又或是想在这个儿子身上找寻自己已经丧失的尊严与地位?   章和帝不知道,那一刻的情绪复杂又纯粹,复杂是它产生的原因,纯粹是它的构成,惊惧与恶意。   越青君却没生气,面上也没有意外。   他只是低头看了看地上摔碎的药碗片刻,轻轻叹了口气,随后俯身伸手,将地上的碎瓷片捡了起来。   “好好的药,怎么碎地上了。”任劳任怨的模样,仿佛没有半点脾气。   “原来父皇喜欢先倒地上,再捡起来喝,早说嘛。”平平淡淡的语气,却说着惊人的字句。   宛若轰隆一声惊雷,响在章和帝耳边,震耳欲聋,头晕目眩。   越青君却是一副淡定的神情,仿佛自己没说什么惊人之语。   随后却转手将那瓷片递到章和帝唇边,将其中残留的一点药汤给对方喂了下去。   瓷片生生将章和帝苍白干涩的唇划破,鲜血给他平白染了一分气色。   完了,越青君好整以暇看着他,声音依旧那般温柔,明明与从前一般无二,落在章和帝耳中,却再不似春风和煦,反而如附骨之疽。   “父皇,你乖一点。”   “有病,就该喝药。” 第77章 云泥   夜色幽微,窗外一片漆黑,隐隐绰绰的光线根本无法将夜色照亮,自然也看不清外面有没有守着宫人侍卫。   章和帝心中还抱着几分期待,希望窗外有人能听到动静闯进来,打越青君一个措手不及,定他一个忤逆不孝的罪名。   然而他显然对自己的人缘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早在之前他时不时折腾伺候的宫人时,便没人想在他跟前侍奉,便是殿外也不想多留。   但凡有越青君在时,他们都是图省事,将章和帝的事都交给对方,自己则恨不得离得远远的,又哪里会在附近逗留,若是一不小心碰见什么事,那岂不是冤死?   章和帝张了张嘴,似乎想喊人,然而仅剩的理智与镇定告诉他,还是不要这样做的好。   无论从前有多想戳穿这个儿子的假面,想看看底下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此时此刻,章和帝也难得聪明一回,知道维持从前的假象才是最好。   于是他动了动嘴唇,“夜已深,你、你去休息,让别人来伺候朕就好……”   这辈子没说过软话,如今说起来也是不伦不类,好在身体有病,才让他看上去当真弱了几分,倒也勉强算过得去。   中风让他说话也有些含糊不清,好在越青君理解能力一流,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便是不明白,想想对方的本性,想想眼下这情景,对方会说什么话,倒也不难猜了。   他这般表现,越青君却也只是笑了笑,并未出言拆穿,他摸出一张手帕,给章和帝擦了擦唇上血迹,“刚才手有些重,不小心伤了父皇,父皇疼不疼?”   章和帝哪里敢说疼,眼见着对方的动作,也只觉得胆战心惊,担心那手帕上藏了毒药,自己一会儿就要毒发身亡。   心跳急促又紊乱,好似将那密密麻麻的鼓点,在心中敲响,让他甚至不敢闭上眼睛。   从前他曾多次想“玷污”这个纯洁无瑕的儿子,事到如今,发现对方当真并非纯善时,章和帝心中却只有万分后悔,后悔自己为何要招惹对方,要招惹这么一个人,糊里糊涂,假装父慈子孝不好吗?   这人啊,总是失去了才知道后悔。   越青君欣赏着他惊惧不已的模样,便是从前早已想过无数次,但此时亲眼见到,还是不一样的体验。   然而欣赏完了,又觉得单调,犹不满足。   伸手为章和帝细细盖了盖锦被。   上面的锦缎都是由无数个绣娘细心缝制好几日才能做成,然而此时此刻,却再无人在意它的昂贵与难得。   生死面前,钱财名利也不过是浮云。   “之前担忧父皇的身体,一直没有告诉父皇,其实这次您吐血昏迷后,御医来诊断过,说父皇这是中了毒。”   章和帝瞪大眼睛,眼中尽是不敢置信。   他严重怀疑这是越青君诓骗于他,然而仔细想想自己这具身体的情况,又有一股莫名的预感,觉得对方说的才是真的。   怎么可能短短数日内竟像老了十几岁,明明一年之前他身体都还好好的!   越青君无视他质问、震怒与怀疑的眼神,声音和缓继续道:“人已经抓住了,是父皇身边一位奉茶宫女。”   “宫女说她是贵妃的人,听从贵妃生前的吩咐,将毒引下到父皇的茶水里。”   “说是毒引,但实际上那并不算毒,并没有置人于死地的能力,不过是将父皇体内积蓄已久的毛病引发,若能熬过,说不定还能强身健体。”越青君语气悠悠道。   章和帝才不信,见鬼的强身健体,只怕是强行燃烧剩余的生命,让人看起来像好转,实际已经时日无多……   思及此,章和帝心里一个咯噔,想到自己先前身体好转,莫非也是因为这药?   他颤抖着嘴唇,咒骂道:“贱人……”   章和帝从前就是再讨厌一个人,也没有骂得这么低俗不堪,可见是真的恨极了。   倘若贵妃如今还活着,也不知会是何下场。   她倒是有先见之明,自己早早解脱了,章和帝就是想报复都找不到人。   越青君倒是知道的更多点,他大约猜到贵妃应当不仅仅是想给章和帝下毒,而是想让章和帝身体不断衰弱,却又查不出问题,于是疑神疑鬼,胡乱猜疑。   其中最应该受到猜疑的,自然是越青君,章和帝一定会对越青君忌惮万分,想尽办法夺回权利。   父子相争的局面才是贵妃想看到的,而不是眼下这般,章和帝被彻底废掉。   只是贵妃已经许久未曾近亲章和帝,因而也不知道,章和帝的身体已经远不如从前,从前适量的那些药,如今用在章和帝身上,直接差点废掉半条命,莫说好起来与越青君夺权,眼瞧着就时日无多,越青君收拾收拾好,就能取而代之。   这一下药不仅没有给越青君造成麻烦,反而还要早早给越青君腾位置,这绝非贵妃想要看到的情景。   若贵妃在泉下有灵,只怕也要咬碎一口银牙,后悔不已。   越青君并未过多解释,只要章和帝知道最重要的就好。   他微微一笑道:“不仅如此。”   “每次给你吃相克食物的是梅妃。”   “每日让人敲击你的大脑穴位,致使你气血紊乱,头晕恶心,多次晕倒的是皇后。”   “还有……”   话音未落,便听得一阵哗啦声,床边的碎瓷片重新摔落在地,再看章和帝,已是双目通红,恨不能将越青君和他方才口中之人嚼碎了咽下去。   越青君却是并不恼怒,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父皇在震怒什么?”   “我以为,父皇对此应当心中有数才是。”   “别人的心思不好猜测,但自己做了什么,做得如何,还不知道吗。”   就凭章和帝从前所作所为,没有亲手杀他,都算是别人克制了。   章和帝见状,也知这父慈子孝装不下去。   若说心中对皇后她们是震怒,那么对眼前人便是惊惧。   他颤抖着嘴唇,“我、我知道你恨我……从前是父皇做得不好,如今卧病在床才发现,身边竟只有你一个孝子……”   “朕……朕马上下旨,册立你为太子……”   此言一出,越青君当真挑了挑眉,眼中带上了些许意外。   不过也仅仅是一点。   在他的猜测中,自太子死后,章和帝即便立时要死了,也绝不会立太子。   什么朝政安稳,在他心中都不值一提,仅仅凭太子是他死后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这一点,章和帝就不会让这样一个人出现,成为他的催命符。   这么想来,章和帝的自知之明也是因人而异,因事而异。   在后宫妃嫔面前,他觉得自己英勇无双,对妃嫔们个个深情。   在朝政面前,他又心如明镜,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货色,做了哪些让人一言难尽的事,以至于担心一旦立了太子,自己就会被抛弃。   但一切的威胁也抵不过眼前近在咫尺的危机,能让心中坚决不立太子的人出言表示自己愿意立太子,这大约也算是越青君的一种成功吧。   他微微笑了笑,从怀中摸出一方明黄色的绢帛,将它仔细展开,展示在章和帝面前。   章和帝睁着双眼,勉强看了个大致。   然而仅仅是这大致,便让他浑身冒起了冷汗。   那赫然是一张传位诏书。   传位之人自然是越青君。   最令人胆寒的是,那竟是他自己的字迹,且已经盖上了玺印。   “临了临了,连贴身伺候你的最亲近的人都背叛你,可见你此生有多失败。”越青君感叹道。   章和帝脑海中忽然想起了一年多前,在湖边莲池见到越青君时的场景。   那时越青君用一手相似的字为生母写经书,还曾得到他的夸赞,现如今,章和帝只想回到当日,将那时蠢笨无知的自己一巴掌扇死。   “你、你早就想好有今日了?”他不敢置信问。   越青君将诏书放进殿内一个空盒子里,又放去章和帝床边,换了平时,那是伸手就能碰到的位置。   然而如今,章和帝半身不遂,便是想要将动不了的那边的东西推开,也根本碰不到。   越青君好整以暇看着他把脸都憋红了,却也不过是徒劳无功。   方才还主动说要立他为太子的人,不过短短片刻,就被拆穿了假面。   但越青君却并不意外,也不生气,反而觉得满意。   这才是他啊。   自私,愚蠢,恶毒,虚伪的老作精。   若是章和帝这会儿看着越青君,就能发现他此时眼中并没有对他的半点厌恶与嫌弃,反而尽是欣赏与满意。   虽然他又蠢又坏,没有半点优点,浑身上下一无是处,此生经历罄竹难书。   但,当一滩烂泥烂到一定程度,人嫌鬼憎,没有任何一个人喜欢,也算是他的一种成功。   而他如今,就是要亲手清扫眼前这滩烂泥。   这怎么不算是种另类偏爱呢。   “父皇,何必生气,纵然世上除我之外,无一人真心喜爱您,但您享过荣华富贵,这不就够了吗?”   放屁!   听越青君说这种鬼话,章和帝非但不高兴,反而只觉得越青君是在羞辱他,成功让他感觉到了愤怒与恶心。   说来也好笑,从来只有他恶心别人,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成功恶心到了他,竟还是用从前他坚信不疑的话。   大约也能算是另一种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章和帝那股劲还没缓过来,却见越青君凑近,贴在他耳边,用含笑的语气,缓缓轻声道:“毕竟,作为兄妹乱伦产物的你,原本可是绝不可能拥有这一切的。”   章和帝骤然瞪大眼睛。 第78章 白日梦尽   父母恩爱无二心,独子,自小被封太子,备受宠爱,长大后顺利继承皇位,后宫佳丽三千,如此完美的人生,连身为主角的宁悬明都没有,竟然给一个不当人的老作精?   越青君是那么善良的作者吗?   怎么可能嘛。   有得有失,得这方面,章和帝已经快圆满了,那么失这方面,当然要从根子上给他拔起。   床上之人瞪大的双眼中并非是惊惧,而是愤怒。   “放肆……胡言、乱语!”   说话虽磕绊,也无法阻止章和帝要发泄他心中的怒火。   这也并不奇怪,毕竟任谁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脾气再好的人也会骂一声神经病。   章和帝能有现在这样的反应,已经是被重病在床限制了他99%的发挥。   若换了他从前健康时,甭管说的人是谁,他也要将人剥皮拆骨才能泄恨。   越青君当然也知道,因此面对对方的暴怒,他姿态闲适淡定,施施然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慢悠悠给自己倒了杯茶,倒是颇有种酒楼茶肆中说书的悠然闲适感。   “父皇说是胡说,那就是胡说吧。”   “毕竟先帝都作古多年,便是我想,也没办法将人叫起来为我作证。”   “不过……”他单手支着头,指尖在发上轻点,墨色青丝与雪色手指对交相辉映,十分和谐,仿佛将黑白二色发挥到了极致。   “先帝走时,父皇也已经成年,想来许多事应当也记得。”   “先帝在时,崔氏盛宠优渥,崔氏双生子的兄长是先帝伴读,自小一起长大,宫中由他随意进出,先帝还专门为他留了一间宫殿供他长住。妹妹做了皇后,他进宫的次数不减反增,甚至因为先帝后宫空虚,只有皇后一人,便是连后宫,他进出也没有任何阻碍。”   “你觉得,这仅仅是因为他是皇后的兄长,先帝的伴读吗?”越青君笑得意味深长,不必多说,章和帝都能领会他的言外之意。   “你仔细回忆回忆,是否曾见过他们三人共处一室?”   何止见过,分明是经常见,但那又如何?兄长进宫看望妹妹和妹夫,这本就很正常。   “再回想一下,你舅舅对你是不是比对家中儿女还要疼爱?”   这不是更正常?他是太子,是未来天子,当然是世界上最受宠的人。   “你、到底想、说什么……”章和帝瞪圆双目,双眼通红,似冒着火星。   此时此刻,他再也不想去深究越青君究竟是真是假,本性如何,为何从前能装得那么真,在和自己的事比起来,那些也都不重要了。   他干脆利落地接受了越青君就是这种处心积虑面目可憎的人的结果,完全不想去深究。   越青君轻轻抿了口茶,随后却又嫌弃地放下,都怪刚才说的太多,茶都冷了。   好在屋中放着火炉,上面一直煨着热水,越青君将热水提起,给茶壶添上,刚才冷掉的茶水,又热了起来。   壶中热水还有很多,足以支撑他度过今日这漫长的一夜。   “父皇,你有很多机会发现端倪,可你太骄傲,太自信,身处在繁华与幸福中,心甘情愿蒙蔽了眼睛。”   “你再扪心自问,真的什么都没发现,真的什么都忘了吗?”越青君的声音,仿佛诱人入深渊的诡音,明知可怖,却还是不自觉被吸引。   从前早已模糊的画面在脑海中不断闪现,一些只零破碎的画面与场景,也不知是因为越青君方才那些放肆荒谬的言论,还是因为曾经在他心里留下的痕迹,变得分外清晰起来。   章和帝抖着嘴唇,颤颤巍巍,不能言语。   越青君对着他摇头轻叹,“父皇只当是崔家舅舅也上过龙床,与妹妹一样侍奉过天子,却不知他们兄妹才是青梅竹马,自幼有情,双生子,本就是这世上最亲密的关系,他们一母同胞,共同生长,还没出生就在一处,先帝才是后来的。”   章和帝目眦欲裂,喉间只觉一股腥甜气息上涌,令他微微侧头,几欲作呕。   越青君微微挑眉,似诧异道:“就这么难以接受?我还以为,父皇不该是那等看重道德伦常的庸俗之人。”   瞧瞧,什么臣妻,什么儿媳,可没见他有半点障碍。   和他相比,人家崔氏兄妹只祸害彼此,顶多加上一个先帝,比他好不知道多少。   对正常人来说无法接受,但……章和帝有这个资格吗?   章和帝闻言只觉胸口憋闷难受,心火旺盛,恨不能将眼前这一切都尽数烧毁,包括眼前这个怪物!   “荒!谬!”他坚决不肯承认,然而此时的他和刚才比起来,却多了几分微不可察的犹疑。   若换了别人,章和帝或许能察觉其中猫腻,可那是先帝先后,还有自小最疼爱他的舅舅,他从小生活在先帝先后的爱情故事中,认为自己是天下最恩爱尊贵的父母,生下的贵上加贵的人。   如今越青君却三言两语就要将他打成兄妹乱伦的产物,甚至与皇室没有半点关系,怎么可能!怎么可以!   不知道越青君是从哪儿听来的这些荒唐言论,当初的事连他都不甚清晰,更遑论越青君这个当时还不存在,只能道听途说的逆子!   “荒谬与否,其实也不要紧,毕竟父皇都已经病入膏肓,便是想要查证,也无能为力,既如此,便就当我是胡说的吧,父皇大可当个笑话听听,别往心里去。”越青君笑眯眯道。   怎么可能不往心里去,简直要变成附骨之疽烙印在章和帝心里,让他死了都不能瞑目!   章和帝这辈子骄傲自豪的最终来源,就是他的身份。   先帝先后唯一的孩子,父母恩爱专情,自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他就是这个世上最尊贵,最受宠,所有人都应该爱他的存在。   然而越青君如今却要将他最骄傲的东西打破,将他从高高在上的云端打落见不得人的泥潭,他如何能接受!   章和帝在心中疯狂猜测越青君是在哄骗自己,一定是!   然而他这样做的目的?他这样做有什么好处?越想,就越恐慌。   因为越觉得这些是真的!   疯子!疯子!   当然是真的。   死到临头,越青君可不会在这种时候骗人。   崔氏兄妹自小生情,早早就尝了禁果,先帝才是后来的,他先喜欢的哥哥,为了和哥哥在一起,插足其中,提出迎娶妹妹,好让他们三人能名正言顺在一起,可谓煞费苦心。   他也确实成功了,顺利加入,组成了稳固的三角形。   皇后管理后宫,皇帝统御前朝,臣子深入百官,全方位监测,还真让他们将这瞒了下来,旁人顶多隐约知道哥哥与皇帝不清不楚,却不知兄妹之间的隐秘。   太子恋母,章和帝玩臣妻儿媳,根本不算什么,都是人家玩儿剩下的。   当然,先帝成婚后也喜欢上了妹妹,在先后生下章和帝后,因为身子不好,他甚至没有让妹妹再生育,心甘情愿只要这一个不知是否是自己血脉的孩子。   没关系,先帝他们不知道,但是越青君知道啊。   如今也好心告诉章和帝,不用感谢。   “先帝与崔氏兄妹的关系虽难以启齿,但和父皇比,终究也只是他们自己的事。”   “先帝平庸,却无大的过错,先后的皇后做得也算不错,崔氏兄长作为臣子却也十分尽职忠心。”   “公事上,你比不上他们,私德上,他们虽有污秽,比你却是绰绰有余。”   “怎么办呢,父皇,你好像不是比上代更好的优等品,而是不小心产生的劣质品。”越青君无辜叹气。   章和帝气得头晕眼花,什么也看不清了,胸膛翻涌的气血终究没能忍住,猛地从喉咙喷出,只是他已没了力气,猩红的血液自口中嘴角流出,污了满床满身。   越青君站起身,缓步走到床边,原还想伸手拍拍这张老脸,但看着那些鲜血,终究还是没能委屈自己。   “唉,你这又是何必呢,先帝都不在意的事,你却耿耿于怀至此。”越青君悠悠一叹。   “听说父皇与先帝多少还是有些相似,兴许他们的种子和他们本人一样,也不介意融合占有呢?”越青君眼也不眨地说着鬼话。   “等父皇到了下面,可以自己问问先后,到底谁是你爹。”   “不过……”越青君笑了笑道,“我觉得先后可能也回答不了你,她或许只会说,我也不知道呢。”   一句又一句的刺激,终究让章和帝没能抗住,在又一口腥甜涌上喉咙时,他却再无力气吐出,任由那些血沫堵住嗓子眼,渐渐喘不上气。   他张了张口,却不过是让鲜血污染更多。   明明烛光下,那双本就失了焦距的双眼渐渐没了神采,至死,眼中都还是惊惧愤怒与不敢置信。   越青君站在床边静静看着。   打开虚拟光幕,章和帝的名字也变了颜色。   【坐拥万千,不值一文,白日梦尽,自欺欺人。】   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永远是那个人人厌恶的荒唐作精。 第79章 登基   天子驾崩。   消息自宫中传来,满朝文武纵然是熟睡在被窝里,也得赶紧爬起来匆匆赶往皇宫。   进来时,正逢宫人正在收殓尸身,而越青君也换上了一身孝衣,双目微红守在殿中。   无人追究先帝死因,但越青君却主动告知:“我原是瞒着父皇贵妃下药一事,谁知父皇还是知道了,半夜被气得吐血,一时没缓过来,含恨而去。”   他红着双目,眼中满是悔痛与自责,仿佛是在懊恼自己为何行事不慎,让章和帝知道了此事。   “原是文氏之过,殿下不必自责。”赶来的众人纷纷低下头,心中却暗自懊恼,怎么从前就没想过用这种办法呢,说不定章和帝早十几年就被气死了。   皇后领着后宫妃嫔与小皇嗣们也赶来,与官员们不过是前后脚的功夫,因为宫里宫外这距离优势,有人甚至怀疑皇后是在凤仪宫中笑够了才来的。   虽然这种猜测有点荒谬,但看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人人都迅速在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披麻戴孝,可见是早早就做好了章和帝离世的准备。   好比现在,章和帝都尸身都还没清理干净,便有机灵的臣子跪下道:“先帝已去,生者也应着眼当前,国不可一日无君,还请陛下体恤国事,即刻登基!”   虽然在场众人中,宁悬明与越青君关系最为亲近,可在邀功拍马屁这种事上,根本轮不到他,其他人早就争抢着打起来了。   越青君闻言却只是语气淡淡道:“父皇尸骨未寒,我心中悲痛,暂时只想将父皇丧事办好。”   张忠海适时捧着一个木盒上前一跪,“先帝生前早已着人留下遗诏,还请诸位大人当庭宣告。”   右相上前将盒子打开,从中取出遗诏,见上面确实是先帝的笔迹,心口先是一松,再看了眼内容,见上面并没有说立谁为太子,只是简单说明将皇位传给卫无瑕,顿时觉得这遗诏又可信了几分。   遗诏由几位重臣与宗正勋贵们检查过,众人都确认了遗诏的真实性,这才由人当庭宣读。   百官齐齐跪下,纷纷口称:“请秦王登基!”   贤王倒台,清除了不少党羽,剩下的那些也不敢再作声,倒是显得其他人的声音大了许多。   唐尚书,荀尚书,公孙疾……或多或少受过越青君恩惠或者欣赏他,对他有好感的人,都在此时带头做出表示。   从前越青君随手撒下的一点种子,看似无心,如今到了收获之时,才知一些小事或者细节,当真能在关键时候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越青君站在前方,虽一身孝衣,却分毫不减气度风仪,便是百官臣服于眼前,他也不显半分畏缩无措,反而始终从容自若。   从前身处低谷,人人可欺时如此,如今眼见着就要登临巅峰,主宰天下时亦是如此。   这般宠辱不惊的本事,也是世间难寻。   皇后看着眼前情景,有瞬间的恍惚,在她的印象里,卫无瑕虽然多受章和帝抬举,但他本人并不如何勾连朝臣,结党营私。   然而再看眼前,当那封她觉得荒唐的遗诏摆出来时,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提出异议。   无论因为何种原因,他们都心甘情愿当遗诏为真,拥立卫无瑕登基。   纵然严格来说,在场只有一人真正属于秦王一党。   为何会有眼前这等场景?   秦王竟这么得人心了吗?   虽然心中各种嘀咕,皇后面上却还是给足了越青君面子。   “本宫虽非秦王生母,却也是自小看秦王长大,先帝生前便多次夸奖秦王德才兼备,忠孝双全,如今又留了遗诏,可谓真心,还请秦王大局为重,尽快登基。”   前朝后宫一致推举,无一人有异议,此番景象已由人在让默默记下,作为新帝在史书上的第一笔。   越青君以衣袖擦拭着眼角,“父皇这般看重我,诸位爱卿与母后也对我给予诸多信任,我若推辞不受,岂不是辜负了父皇母后与诸位爱卿。”   “承蒙看重,无瑕自当竭尽所能。”   闻言,众人大喜,当即跪地拜服,口称天子,山呼万岁。   越青君却似乎不怎么喜欢这些俗礼,“地上凉,各位快起来吧。”   “有母后在,父皇的丧仪由母后筹办,我很放心。”越青君一脸信任地看着皇后。   众人闻言齐齐默了默。   皇后却是笑了,“既然陛下看重,本宫也不会让陛下失望。”   众人心中忽然有些咯噔,他们虽本来也不怎么信从前越青君表现出来的仁善孝顺,尤其是孝顺,但虽然再怎么怀疑,但其实也有那么一点信任,总觉得一百分的孝顺中,总有一分真的。   然而现在他们有些怀疑,一百分的孝顺,没有一丝丝真心。   只在心中祈祷,希望皇后怎么也将贤惠的形象坚持到底,无论如何也要做做样子,不要让先帝的丧事弄得很难看,否则他们也很难收场。   年假还未过完,但也已经无人在意,他们恨不能整日待在新帝眼前,刷刷对方的好感度。   正好,还有一些先帝遗留下来的旧事还需处理。   “启禀陛下,贤庶人的内眷还被关着,不知陛下如何处置?”   “陛下,突厥使臣一直被扣押,已经多次闹事,言语威胁,甚至扬言要撕毁合约开战。”   “陛下新登基,该早早移居凌霄殿,先帝妃嫔也该安排去处。”   诸多事宜呈于越青君面前,且都是些让新帝可以泄愤报仇、积攒功绩或者拍他马屁这等让他心情好的事。   然而就算事情再好,也无法掩盖其耗费时间与心力的本质。   越青君孝衣未脱,揉了揉额头,“谋逆之罪,罪无可恕,但怜其皆是妇孺,令他们去守皇陵,为先帝赎罪。”   “凌霄殿乃父皇居所,其间草木皆有父皇身影,实在不忍毁去。”就算明镜宫离前朝很远,不便居住,越青君也对住章和帝的地方,用他的东西没兴趣。   “我住思静殿即可。”   那本是一座让侍寝宫妃暂时居住的宫殿,因章和帝的荒唐和不守规矩,已经久无人居。   “将贤庶人与突厥往来的书信抄录一份给突厥各个部落送去,相信很长时间内,突厥新王都没功夫再骚扰我国,使臣也不必再留,将人遣送回去即可。”   将事情一一安排妥当,越青君适时露出疲态,有眼色的众人纷纷告退。   待众人都走后,越青君方才看向殿内唯一留下的那人。   二人四目相对,半晌,越青君方才微微一笑,“在看什么?不认识我了吗?”   他一笑,宁悬明便也笑了,踱步上前道:“我与无瑕自是认识,臣与君,却是初次相识。”   “陛下处变不惊,虽是刚刚上手,却处处妥帖,做得极好。”   他今日在旁边瞧着,只觉得眼前人哪哪都好,为夫时如此,为君时亦然。   越青君伸手牵住宁悬明的手,摸到对方手指冰凉,便知对方方才自寒风中赶来,受了多少寒气。   “在旁人面前,自然要处处做到最好,实际上我方才也曾心中忐忑慌乱,只是不能让外人知道。”   “只告诉你。”他望着宁悬明,眼中满是信任与依赖。   因着前些时日接连发生的各种事,二人已经许久未曾亲近,便是见面,也是忙里偷闲,匆匆而过。   而今,一切尘埃落定,那浮动难安的心也跟着定了。   宁悬明原还想过,等卫无瑕上位后,二人应当如何相处。   虽有诸多猜测,但更多还是觉得会恪守君臣本分,保持一定距离。   然而真到了此时,他却发现假设终究只是假设。   没有过多疑虑,也没有什么改变,见到此人,四目相对时,便知其心意。   心意相通,诚不欺我。   伸手抚了抚越青君眉角,见他倦色不似作假,柔声道:“陛下辛苦了。”   “从前只觉得等到了今日尘埃落定时,就不必再辛苦了,然而今日一看,却发现除非做那等昏君,否则今后日日都将如此辛苦。”   越青君轻叹一声道。   “辛苦的日子无穷尽,唯有见到你时,方觉稍稍轻松与安心。”   “悬明,随我住在宫中如何?”   宁悬明见他神色认真,便知其真心。   伸手轻轻点了点越青君的鼻尖,“热孝未过,我若住在宫中,旁人可要说你荒唐,将你与先帝比拟。”   “旁人如何说,我从不在意。”越青君含笑望着他道,“我只知道你我本夫妻,同住一处才是道理。”   见他如此坚持,宁悬明也没什么不好应下,左右虽是住在宫中,也不影响他上值。   刚巧,他与越青君一样,从不畏惧他人言语。   见他同意,越青君当即欢喜地拉着他去偏殿内室。   眼见着此人直直朝床上去,宁悬明心头一跳。   当即出声道:“先帝棺椁还在隔壁,我知他讨人厌,但也不至于当着他的面如此放肆?”   越青君脚步一顿,转头看他,到底没忍住笑了。   “不过是一夜未睡,想拉着你一起休息。”   宁悬明:“……”   他默默垂下眼睫,假装自己是个哑巴,刚刚只是越青君的幻觉。   见他默不作声,任由自己乖乖牵着。越青君低低轻笑。   二人相携进入内殿帐中,灯下影子相依相偎,分明瞧不见任何表情,却就是让人觉得二人恩爱无比。   身边人呼吸渐渐均匀,宁悬明悄悄睁开眼睛,静静望着眼前人,半晌,方才倾身轻轻在越青君唇边落下一吻。   好梦,我的陛下。   人死如灯灭,新君上位,众人积极筹措登基大殿,相比之下,先帝下葬一事就显得冷冷清清。   越青君自认自己是个孝顺好儿子,虽然别人都不在意,但他还是挑了个好日子,将先帝葬入皇陵,下葬时明明身体不好,却还亲自去送,可谓做足了面子。   让原来有所怀疑的官员心中暗自唾弃自己,怎么能怀疑新帝对先帝的孝心呢,毕竟连他们都不太想来送葬呢。   现在朝中老臣只想着在新帝一朝多活久些,免得死后被当做先帝的臣子陪驾先帝,简直晦气。   因为正是年初,礼部讨巧,上书直接改元。   众人不约而同地迫不及待将先帝的痕迹抹去。   原本还有人担心越青君这个孝子会不悦,然而越青君却并未反对。   半月后,登基大典举行,文武百官立于场上,越青君踏玉阶,祭天地。   新帝登基,改元元徽。   百官叩拜,“吾皇万岁!”   一旁的吕言都未能掩饰住脸上神色,稍稍泄露几分。   越青君望着下方密密麻麻跪拜于他的人,却神色如常。   能让旁人心神激荡,只觉天下尽在毂中的场景,落在他眼中,心绪却并无太大起伏。   唯有看向某个方向时,眼中才多了几分神采。   他低头掩唇,沉沉低咳数声,察觉喉中有些许腥甜,又不动声色咽了下去。   眼中没有忧虑,反而划过一抹兴味与愉悦。   无人看见的地方,他浅浅勾了勾唇,柔和暖阳下,他惬意地眯了眯眼。   “众卿平身。” 第80章 自定义孝顺   虽登了基,但越青君并非高枕无忧,反而更加忙碌几分。   毕竟从前他不过是担着暂时监国的名头,如今却要正式接过这一切。   先帝死是死了,可他生前弄出来的许多烂摊子,还需要越青君去处理。   贤王早在十几日之前就悄无声息死去,他死亡的消息甚至没有被朝中官员们提起,毕竟自从对方谋逆被关进死牢后,众人就默认他已经死了。   他既死了,那么从前的那些贤王党,也应该得到清算。   只是事到如今,曾经的贤王党们已经没有一开始那么恐慌害怕,他们已经从越青君这些日子的表现,隐约看出几分对方的行事风格与习惯。   只要自己没有过错,对方就不会因为曾经的党派之争而追究罪责。   且目前形势对他们有利,朝中官员空缺许多,若他们也要被处置,那恐怕原本还能勉力维持运行的朝堂,很快就能陷入瘫痪。   怀着这样的心思,他们见越青君一日日都没什么动作,心中也越发放松。   这一日,礼部拟定先帝谥号,呈上的几个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好”谥号。   越青君却都未选中,而是直接指定了一个灵字。   卫灵帝。   作为一个恶谥,灵字几乎毫不掩饰,宣扬了先帝生前荒唐无道的一生。   按理来说,用这个字并没有什么不对,朝中官员也十分支持。   只是由从前以孝顺为名的新帝提出,难免让人心中对新帝从前的名声产生质疑。   虽然先帝生前确实不当人,但当初先帝在时新帝不曾劝阻,甚至奉承讨好。   如今先帝刚走,尸骨未寒,新帝就展现出这般毫不留情,落在众人眼中,难免有过河拆桥,薄情寡义的嫌疑。   对此,越青君也给出了解释。   “先帝生前多有荒唐之举,曾经朕碍于父子君臣的关系无法阻止,但实则心中并不赞同。”   “如今先帝已去,过往诸事虽然无法挽回弥补,但到底可以拨乱反正。”   他很诚恳地表示,自己并非是刻意给先帝上恶谥,而是想实事求是,明辨对错。   在他这里,莫说是先帝,即便是自己,众人也不必为尊者讳。   不仅如此,他还下旨为先帝一朝曾经受过坑害的忠君之臣平反。   此言一出,纵然先前还觉得新帝冠冕堂皇的人,此时却都纷纷称赞起新帝来,一口一个英明圣主,跟不要钱似的往外抛。   恨不能将越青君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虽说如今还在朝中的人基本没有蒙冤遭遇,但谁家还没个亲朋好友呢,其中不乏符合条件之人。   这道旨意一出,朝中空缺的那些官职,也一并得到了解决,算是一箭双雕。   唯一不太友好的就是先帝。   先帝生前对名声缝缝补补,就为维护那点面子。   结果一朝故去,新君上位,对方曾经做的那些面子功夫也都成了泡影,连表面上的光鲜都维持不住。   但众人对此却没有太大的异议,毕竟如今新帝明摆着不想为先帝描补,已经将他定为史书上板上钉钉的大昏君,若他们还为昏君说话,岂不是也连累自己的名声?   为此,众人纷纷默契选择了闭嘴。   此间唯一引人注意的是,越青君提拔了一位起居舍人,让对方主持先帝一朝的史书编撰,并特地吩咐了要实事求是,以便为后来者鉴。   那位名为徐风鸣的年轻人十分干脆答应下来,看样子当真是将越青君的话听了进去。   先帝的身后事大致尘埃落定,其余诸事也逐渐处理。   先帝生前坐拥后宫三千,每日不重样都能睡个好几年,他死后,这些人自然也不能再继续留在宫中。   越青君下旨,膝下没有子嗣的,一律给遣散费放出宮,可回家自行婚嫁,也可自愿去庵堂清修,又或者独立一户。   有子嗣的,已成年的随儿女出宫居住,还未成年开府的,可暂时住在后宫。   接到圣旨时,众人心思各异。   先帝的后妃中,为求富贵攀龙附凤占据绝大多数,要她们放弃宫中的荣华富贵,出宫过回普通人的日子,她们心中自是万般不愿。   然而先帝都不在了,纵然她们有万般不愿,也没有其他办法。   有人倒是想转而搭上新帝,可对方身边有禁军护卫,不等她们靠近,就能被禁军发现赶走,遑论其他。   纵然有百般心思,也无计可施,只能乖乖出宫。   梅妃在宫中数年,原本以为自己就要在这地方老死了,乍一听到那道旨意,完全没反应过来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直到朝华公主犹犹豫豫,欲言又止,期期艾艾地看着她。   梅妃下意识皱眉,“你那什么表情?”   朝华公主连忙摇头,“没有,姐姐能离开这里,我再高兴不过,只是……只是……”   “只是等日后我的公主府建成后,能不能请姐姐过来住?”   她后面说了什么,梅妃都没听到,不过是过耳即忘。   脑中精准捕捉到了前面那一句。   “……离开这里?”   她低低呢喃。   朝华公主闻言点头,“是啊,我虽与姐姐同住,但无论是宗法上还是血缘上,都没有母女关系,姐姐也是无嗣宫妃,自然也能出宫离开。”   她原以为梅妃会兴奋激动高兴不已,然而此时见对方有些呆愣的表情,却是犹豫问道:“姐姐不高兴吗?”   梅妃当然不是不高兴,只是本以为再也无法得到的东西,如今却陡然被送到眼前,在她早已经不抱希望的时候。   “……当然没有。”她开口时有些卡顿,“我很高兴。”   就是一切太不真实,让她宛若梦中。   朝华公主瞧见她脸上泪痕,心中一紧,关切道:“姐姐?”   梅妃僵硬地扯了扯唇角,面上笑比哭还难看,又重复了一遍,“……我很高兴。”   只是多年时光如流水,匆匆而过,早已经物是人非。   便是出了宫,曲听梅也再不是从前的曲听梅了。   她甚至有好长一段时间感到无措。   待她出了宫,既不再是梅妃,也不是曲听梅,她又该是谁呢?   相较于梅妃,另一位更为低调的玉妃却没有什么顾虑。   在得知能离开后,她便没有丝毫犹豫,收拾东西低调出了宫。   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一身劲装等在宫门口,兄妹二人相见,当即抱头痛哭。   李不争拍了拍李灵仙的背,“好了,好了,跟哥哥回家,这鬼地方再也不回来了。”   李灵仙身上没了枷锁,便是随他一同去边关也无甚要紧。   她红着双眼,“陛下可有为难哥哥?”   李不争知道她担心什么,安抚道:“放心吧,你哥我当然知道不能让人抓住把柄,带你离开这件事,早就与陛下说过了。”   “今年开年就好事连连,是个好兆头,想来今年一年都会风调雨顺,平平安安。”李不争真心说。   要他说今年发生最大的一件好事,那就是先帝死了。   相信天下有无数人与他怀着同样的想法。   先帝的后宫有了去处,后宫骤然空旷了起来,朝中官员见状,适时上书请陛下早日立后纳妃,生下子嗣,好让天下后继有人。   越青君心说以后还需不需要人还另说呢,面上却是露出些许不悦与伤怀。   “父皇才刚去世,朕尚且身处孝期,爱卿这般建议,是要陷朕与不忠不孝的境地吗?”   他语气并不严厉,甚至是与平日一般无二的温和平静,可说出的话却让人心头一紧,当即跪下请罪。   心中却暗自骂道:之前给先帝定恶谥的时候不说不孝,将先帝生前所作所为明明白白记在史书上时不说不孝,将先帝后妃尽数遣散的时候也不提不孝,结果让你成个婚生个子,你就扯上不忠不孝了,合着孝不孝顺这事,由你自己说了算?   但心中纵然有诸多埋怨,面上也只能诚惶诚恐地请罪,毕竟若是较真起来,孝期嫁娶确实不够妥当。   天子愿意时自然有诸多理由,天子不愿意时,那便一定是臣子的过错。   虽然此事轻轻揭过,但却并未彻底解决。   天子无后,往往会引发诸多争端,从前越青君还只是皇子王爷时,他没有子嗣众人也不必在意,可如今他成了天子,便由不得他不愿意。   君臣双方一改之前的和谐,在此事上较起了真,似乎想以此为战场,拼一拼君臣双方的火力,确定双方的地位。   越青君整日一副病怏怏的模样,汤药不断,御医也没少请,平日脾气瞧着也算温和,然而在此事上却显露出格外强硬的态度,不曾露出丝毫妥协的意思,无论多少人上书,他通通没给一个多余的眼神。   这般强横的态度,倒是让原本还想与对方一较高下的朝臣们从开始的积极逐渐转变为困惑。   从前的六皇子、秦王无意成婚,众人只当是对方修佛修得清心寡欲,加之身体不好,需修身养性,少沾女色。   如今再看,却似乎不是那么回事,毕竟无论从前再怎么不愿成婚,自己都做了天子,总该想着将皇位传于自己子嗣才对。   莫非当初那些说天子身有隐疾的传言并非虚假,也不是天子为了让先帝安心才找的借口,而是事实?   若当真如此,那他们如此不停歇地上书,怎么也值得天子一个恼羞成怒,将他们罢官免职了。   不明所以的众人,终于将更多注意力放在了天子的私生活上,自然,也发现了宁悬明常常留宿宫中,天子甚至将自己曾经的居所明镜宫留给对方长住这件事。   众人:“……” 第81章 情侣名   沉雾尽散,雪霁天青。   宁悬明从外面进来时,便看见越青君站在书桌前,正在提笔书写什么,低头再看,却发现那落笔之处并非是纸张书本,而是一卷圣旨。   脚步微顿,正当在想要不要退出去时,越青君已然抬起头来,见是他,当即展颜一笑,“怎么站在那儿不过来?”   闻言,宁悬明便也笑了笑,顺从走近。   既让他上前,那圣旨的内容便是许他看的。   宁悬明站在越青君身边,将那笔墨渐丰的内容看了个清楚。   看了看上面的内容,宁悬明很难不联想到近日闹得沸沸扬扬的流言。   “永乐王性子内向,诸多事上,还是过于保守。”这话说得含蓄,其实就是说此人胆小怯懦,难堪大任。   皇子皇孙到了一定年龄,皆要在学馆中进学上课,宁悬明也曾暂代同僚去学馆上过两堂课,对如今的皇子皇孙也稍有了解。   一众人中,永乐王的资质只能算平庸,可悲的是,即便是无法入眼的永乐王,竟也算是平庸。   若是盛世时自然无不可,可如今卫国的局势谁也能看清,急需一位惊才绝艳之人力挽狂澜,才有可能挽救颓势。   然而很显然,这个人绝不是永乐王。   为人臣子本不应随意插手立储大事,说出这番话,已是宁悬明逾矩。   若越青君愿意,大可以直接借此发作。   越青君下笔的动作却甚至未曾停顿,直至写完,就差盖上玺印。   看着圣旨上没有半点污渍的字迹,越青君静静等它墨迹晾干。   “我也知选后继者不该如此仓促随意,但这都是之前就说好的代价,自然不能言而无信。”   虽然已经登基,然而在宁悬明面前,越青君始终不曾称朕,一口一个我说得自然无比,也让宁悬明心中原有的一点顾虑渐渐退散,消失无踪,甚至未曾留下些许痕迹。   好似一切都和从前一般无二,登基与否,其实并无太大区别,如此影响下,也才有了刚才那一句。   宁悬明自然也知道,这些是先前便和皇后谈好的代价,纵然再有疑虑,也无法更改。   只是他心中的疑虑又何止永乐王的资质。   越青君膝下无子,立侄子为太子也是无可厚非,虽然太子生前声名狼藉,众人算是心照不宣,但有一点他却胜过贤王许多,那就是名分尚在。   贤王谋逆身死,他的子嗣即便逃过一命,却也被贬为庶人,踢出玉牒,而太子虽然也死,甚至死前也多受先帝厌弃。   然而至少名义上仍是太子,死后还上了谥号。   纵然生前太子遭受厌弃是众人心照不宣之事,就连本人也是先帝逼死,但仅仅从名分上来说,太子的子嗣尚有继位资格,贤王的子嗣却再无任何可能。   当越青君手中这份圣旨颁布,永乐王便是越青君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一旦越青君有什么意外,他便能取而代之。   皇后与越青君,之间终究只有利益,并无情分,对方若是在太子册立后,对越青君有所动作,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甚至是极有可能。   只是章和帝生前也是因担心自己地位受到威胁,才迟迟不立太子,若他这样说,岂不是将越青君与先帝并列对比。   心中四五百转,终究没有说出来。   “陛下心思缜密,行事谨慎,我自是信任。”   他相信,以越青君的聪慧,不可能想不到这些问题,但他依然如此,自然有他的道理,自己只要无条件相信。   越青君静静看着他,终是放下手中笔墨,伸手牵住宁悬明。   “倘若他人有害人之心,不可能时时提防,不如顺水推舟。”   “倘若无心,那我也更应当履行约定,兑现诺言。”   无论如何,这道圣旨都应当颁布。   见他心中清楚,宁悬明最后一丝顾虑也打消了。   正想说些什么,却见越青君忽而微微一笑,望向宁悬明的目光温柔明媚,正如冬日的阳光,灿烂却不刺眼。   “当然,更要紧的,还是解决眼下危机。”   “有了太子,旁人也再不必操心我何时娶妻生子,你也能少几分麻烦。”   如今他与宁悬明的关系算是众所周知,朝中弹劾宁悬明魅惑君上的奏折要用麻袋来装,越青君纵然可以视若无睹,但终究心中不悦。   “你我本是夫妻,却遭受这般攻讦,是何道理。”   自他语气中的冷然便能听出他心中的诸多不悦,宁悬明听在耳中,唇边却染上几分笑意。   “你若是当着那些人的面,将夫妻二字挂在嘴边,才要闹得鸡犬不宁,届时,奏折只怕连麻袋都装不下了。”   宁悬明此言,未必没有提点之意,然而越青君显然并不愿意听。   “我争这皇位本就是为你我,若要为了它而委屈自己,岂不是本末倒置。”越青君给他一个“你莫哄我”的眼神。   宁悬明看得既好笑又甜蜜。   他尚且顾忌几分君臣界限,然而在越青君眼中,他们始终先是夫妻。   “还没过为君的瘾,便先走了昏君的潜质,倘若朝堂上那些人见到你这般表情,只怕要在心中万分后悔当日拥立你。”宁悬明打趣道。   “我若是昏君,悬明也要担一句祸水。”越青君顺势道,随后却是话音一转,“我舍不得。”   宁悬明神色微顿。   望着他,半晌无言。   “当初某人还曾说,想昭告天下。”他微微挑眉道。   “我没说。”越青君坚决否认。   “说了。”宁悬明语气坚定。   越青君问:“什么时候?”   宁悬明面无表情道:“在梦里。”   越青君:“……”   “别否认,我都听见了。”宁悬明道。   越青君见他说笑,便也顺势笑了下:“总有些事,可以想,却不便去做。”   宁悬明扬眉:“如今不是你口口声声夫妻的时候了?”   越青君失笑,从容坐下,将他拉入怀中,“也只对你我而已。”   “相信之人,一道圣旨便足矣,不信之人,便是当真光明正大成一次婚,上一回玉牒,也不过是徒增笑柄。”   宁悬明见他心如明镜,便知此人从前不过是嘴上过过瘾,便又难免生出几分怜惜。   “倘若当初不争这皇位……”   “倘若不争,这天下将落入太子或者贤王手中,你可放心?”   想想太子与贤王的作风,很难说他们上位好还是先帝在位好。   宁悬明一时无言。   圣旨仍在桌上,只需垂目便能看见。   半晌,宁悬明失笑道:“待这圣旨一出,您与前太子与贤王相比,名声或许也是半斤八两了。”   天子有宠臣,好龙阳,朝臣们其实并不在意。   但若是当天子对这位宠臣好到了甚至为对方不要妻妾子嗣,众人心中难免生出诸多顾虑,这些顾虑,并非是一道立太子的圣旨能够打消的。   宁悬明纵然不在乎自己得个佞幸之名,却到底不忍清白如雪的卫无瑕,染上几分污名。   只是他也知道,此事无解,圣旨是要下的,宫中是要住的,人是要睡的,妻妾子嗣是没有的,夫妻二字也是万万不可更改的。   望着眼前人,宁悬明心绪难平,良久,忽而毫无预兆地低头吻上越青君的唇。   青天白日,又非帐内鱼水之欢,下了床,宁悬明总是要含蓄内敛几分,往常多半只是轻轻落吻,浅尝辄止。   此时却一改平日的习惯,将本该是点到为止的吻变得缠绵悱恻,难舍难分。   冬日里日光不足,便是白日里,殿内也点着烛火,只是比夜里少些。   天子畏寒,殿内暖炉炭盆几步一个,几乎要将殿内占满。   这样的布置固然极有效用,殿内温暖如春,不见半分冬日霜寒,可也让宫人们不得不将殿内多个窗户打开,以免天子中了炭毒。   寒风自殿外吹来,过了热气,再拂上面庞,好似心上人的爱抚,不必多做什么,只要一点点温度,便能温暖整个身心。   而此时的越青君恰好极为幸运,不仅有微风拂面,还有真的心上人的轻抚。   明明还在冬日,却只觉已经温暖如春。   越青君揽着宁悬明腰间的手渐渐收紧,所幸二人皆是规矩的人,绝不肯在书房胡来,否则这个单纯的吻还不知会发展到何种境地。   待到结束时,宁悬明望着眼前人绯红的唇瓣,以及增添几分气色的面颊,眼中笑意盈盈。   “夫妻也好,君臣也好。”   “你若是明君,我随你做一回贤臣。”   “你若做昏君,我也陪你做回佞幸。”   浮世三千,青史之上,总有一二字句,将你我写在一起。 第82章 风情   圣旨的颁布,需要经过许多人的手,往往还没颁布,便有不少人知道了内容。   皇后……如今已经被封为太后,迁居长乐宫。   心腹大宫女送走传消息的人,笑着向太后道贺:“恭喜娘娘得偿所愿!”   太后面色却不见明显喜色,垂眸望着指尖朱红色的蔻丹,神色淡淡道:“不过是太子之位,有什么可喜的。”   当初太子也做了三十年太子,最后结果却又如何?   心腹大宫女收敛面上笑意,想了想,低声道:“今上膝下无子,不必有先帝朝时的夺位忧虑。”   太后笑了,“你错了,正因今上无子,他才有更多选择,宗室子弟任由他挑选,璋儿又有什么特殊的呢?”   心腹大宫女宽慰道:“今上重诺守信,不似先帝凉薄无情。”   太后沉默片刻,垂眸沉吟:“若说先帝在时,有从对方身上学到什么,那便是将一切寄托在他人身上,是世间最可笑的行为。”   期待对方重诺守信,有朝一日对方想反悔时,自己又当如何?   “有些东西,只有掌握在自己手中,才令人安心。”   心腹大宫女瞧见她的神色,不由喃喃:“娘娘……”   太后未再说话。   今日京中不少高官勋贵人家都不太安静,往来者甚多。   天子要立前太子长子为太子!   无数人坚决反对。   或者说,朝中几乎没有几个人愿意接受。   曾经的太子党已经风流云散,其中有走的走,背主的背主,找新东家的找新东家,就凭他们在旧主死后的表现,都能给太子一个死不瞑目。   结果在他们彻底得罪了太子后,新帝却要把皇位传给太子的儿子?   他们只恨天子久居宫中,不似以往时常上街,否则定要找人套天子麻袋。   人干事?人干事?!   合着您老和太后握手言和,就不顾其他人死活了是吧?   曾经的贤王党就不用说了,与太子党常年敌对,互相下绊子,若非是贤王刚刚被处理掉,曾经的贤王党不得不低调行事,不生事端,只怕现在已经直接找上越青君了。   非要说淡定一些的,竟然是从前的保皇党,他们从前保皇效忠章和帝,如今保皇效忠越青君,等到时候若当真是永乐王卫璋登基,他们也会继续保皇效忠永乐王,倒是并不妨事。   圣旨还在越青君的桌案上,群臣弹劾永乐王的奏折却已经到了越青君面前。   说永乐王虽未成年,但既已经封王,就该住在王府,而非宫中。   又说永乐王跟在太后身边,长于妇人之手,实在不妥。   还说永乐王不忠不孝不悌,不顾家中年幼弟妹无人照管,独自在宫中享福。   总之,找得着理由的,他们小事化大,大书特书,找不着理由的,编也能编个出来,求的就是一个声势浩大,压倒一切。   可他们忘了,上次这么做的时候,还是前不久为了宁悬明。   弹劾宁悬明的奏折还在麻袋里装着,丢在无人关心的角落,如今针对永乐王的奏折,又能掀起多少水花?   当然,也有一些人并没有忘,他们不止弹劾宁悬明、永乐王,也上书斥责天子。   从无嗣不孝到私德不修,从不听谏言到专制霸道,几乎要将越青君塑造成一个霸道强横,与臣子厮混,不顾江山社稷的独裁暴君。   这些奏折数量也不算少,越青君倒是多看了几本,将其中写他与宁悬明写得好的挑出来让起居郎记下,兴许还能作为描写昏君的词句流传千古。   起居郎:“……”   不懂,但大受震撼。   越青君登基时,正值开年,因事务繁多,上朝次数也远超章和帝在时。   而在朝中逐渐平稳后,两日一小朝,五日一大朝的习惯也就此固定了下来。   今日恰好轮到大朝会,百官齐聚在殿内,正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所说不外乎立太子一事。   直到越青君到来,众人方才渐渐安静,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越青君不喜沉重的琉冕,因而即便上朝,也是戴的玉冠。   没有琉冕遮挡视线,他看底下众人也就格外清楚。   在君臣互相问安后,并没有平和的过度,越青君开口:“前些时日众卿上书要朕重视国本,早日立太子,朕深有感触,在多番思量后……”   “启禀陛下,臣有事启奏!”不等越青君把话说完,便有人自队伍中站出,阻止了越青君把话说完。   众人循声看去,见到那人时,才惊觉方才说听声音竟不是幻觉。   若说今日见到吕言手中拿着圣旨还在意料之中,那么见到出言阻止越青君的人竟是低调许久的崔行俭,便在意料之外。   新帝虽登基未久,但无论从对先帝的后续处置,还是对朝政奏折的态度来看,都是一位极富决断,很难被人影响的坚定果决之人。   即便朝中众臣反对,他也要一意孤行。   可崔行俭自太子死后一直低调,许多人甚至把他给忘了,这位曾经给太子出谋划策,之后太子落难,他又冷眼旁观的太子宾客,在眼见永乐王要被立为太子时,又会做什么呢?   越青君眼尾微微上挑,静静注视下方那人片刻,“崔卿有何要事,非要在此时说,连片刻也等不了?”   崔行俭好似不知变通的愣头青,坚定地站在原地,“臣只怕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臣要弹劾武德太子,不忠不孝,强占庶母,藐视君父,无勇无谋,战场临阵脱逃,实不配为太子,还请陛下废其太子之位。”   崔行俭站在下方,背脊挺直,一副坚定不屈,誓要将太后与永乐王得罪到底的架势,看得人暗自咋舌。   当初前太子被先帝丢去前线送死,因而也就没有对其先前所犯之事定罪,加上死在前线,以至于直到身死,对方落于纸面上的名声都不算难看。   然而崔行俭此时旧事重提,显然是想将太子钉死在棺材板上。   这样做自然是为了阻止永乐王被立为太子。   若是政敌,这样做自然无可厚非,可想想从前太子与对方相交甚笃的模样,再看如今对方毫不留情的冷酷面容,众人只觉心惊。   然而崔行俭固然冷血,越青君却并不如他的意。   “一朝事一朝毕,武德太子之事,关乎先帝,既然先帝都有了定论,朕无缘无故,肆意推翻,终究不是人子所为。”   越青君声音悠悠,说出的话乍一听还有点道理,然而想想此人登基后做的那些事,两相对比,便能深切感觉到此人的荒谬。   崔行俭被驳斥,自然也心中不甘,出言继续争取,然而在越青君的坚持下,始终以失败告终。   在他之后,又有几人站出,企图阻止越青君。   他们人多势众,使用车轮战,轮翻上阵,就算说不过越青君,耗也能耗死对方。   随着时间渐长,越青君面上逐渐显露出疲惫的神色,众人见有戏,说得更加起劲。   越青君闭了闭眼,疲惫地揉了揉额角,终于出言为这场战争定下结尾。   “众位爱卿所言有利,作为储君,长乐王多有不足之处,但长乐王尚且年幼,朕相信,众位爱卿定能将其好生教养,未来可期。”   “众位爱卿皆是世上最有才能之人,一定不会让朕失望,你们说是吗?”   众人:“……”   他们能说什么吗?此时说不行,岂不是显得他们皆是些酒囊饭袋,无能之辈?   不是……你这耍赖啊?明明刚刚还有来有往,结果你转眼就掀桌,这还怎么玩?!   简而言之,越青君不跟他们玩儿了,直接丢下一句这就是未来储君,你们看着办吧,你们觉得他哪里不好那就自己教,教不好就是你们的责任。   丢下这么一句,越青君便起身离去。   临走时看了宁悬明一眼,后者会意,在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时,也悄悄退了出去。   唯有吕言还捧着圣旨,站在原地应付众位朝臣。   “吕公公,陛下这是何意?莫非真要我们去教导永乐王?”有人皱眉上前问。   吕言面上浅笑不变,姿态比起登基大典时,又要从容许多,纵然面对诸多人的围堵盘问,也面不改色。   “诸位大人若是觉得永乐王合格,自然也不必教导。”   众人闻言狠狠皱眉。   觉得不合格就要自己教导,觉得合格就不能再阻止对方成为储君。   天子看似给了他们选择,实际上却是将他们堵进了死胡同里,除了一条路,无路可走。   另一边,宁悬明出了大殿,走过拐角,果然见那道身影正在不远处站定,见他过来,眉目舒展,神色也轻松许多。   宁悬明快步上前,与越青君并排而行,侍奉的人远远坠在身后,轻易不会靠近。   “今日早朝时间太久,站累了吧?”越青君语气温柔,面带关切。   宁悬明摇头,并未觉得累,反而出言问道:“方才那么多人耗你,你为何不让我说话?”   他几次想要出列,却都被越青君的眼神制止。   纵然相距甚远,但宁悬明依然能明白他的意思,因而最终并未轻举妄动。   无论越青君做什么,他总是选择相信,对方一定有他的理由。   “此事本就与你无关,怎么好牵扯到你。”越青君摇摇头道。   “此前你因为我,本就遭受了一番非议,若是再在太子之事上参与,旁人只会认为你为了独占我,竟狠心让我无嗣,将皇位拱手让人,届时,祸水之名便要成真了。”   当真到了那时,等待宁悬明的怕就不只是弹劾,而是来自整个朝堂的绞杀,宁悬明便是不死,最好的结果也是退出朝堂,没名没分困在后宫,成为娈宠。   “仅是如此?”宁悬明歪头看他。   越青君静静回望:“还有什么?”   宁悬明眸光幽深,声音意味深长,“我当陛下不愿我与永乐王过于亲近,以免将来有什么事,受到牵连。”   越青君默然无语,看向宁悬明的目光隐约露出几分无奈。   半晌,方才听他苦笑一声道:“悬明,有时我真希望,你稍微笨一点。”   宁悬明本就对心中猜测十拿九稳,见他承认,却还是微微一沉。   既然如此,就说明越青君知道太后绝非是安分的人,欲用自己钓鱼,不惜身陷险境。   不能说这法子不好,这确实是目前最有效,也最合适的办法,只是想到其中危险,宁悬明便难以放心。   不欲因此事毁了彼此心情,宁悬明并未乘胜追击,反而问道:“倘若我当真不够聪明,你还会心悦我吗?”   本是随口一句,越青君的回答却毫不犹豫:“当然。”   他的声音不大也不重,但就是听着就有种莫名的自然又坚定,仿佛所说之话乃世间真理。   举个例子,旁人被询问自己是否是父母亲生时,或许都比不上越青君这句“当然”。   宁悬明有一瞬间的怔愣,片刻之后回神,眉眼不由微弯,眼眸中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缱绻微光。   “你又知道了。”明明这话听着那么像花言巧语,可凭借卫无瑕的性情与自己对他的了解,又有个声音在告诉他,绝非如此。   并非花言巧语,而是出自本心。   越青君侧头,神色极为认真,“若说旁的还有玩笑话,但这一句,却是再没有比它更真的真心。”   他唇边含着浅浅笑意,深邃的眼眸中,是如月色与雪色般纯澈的柔情。   “卫无瑕心悦宁悬明,无论因由,无论结局。”   ……   不知过了多久,宁悬明仍未彻底回神,他不知越青君自哪儿来的那样坚定的信念,但他感受到了对方言语中的真心。   他也不知这份坚定何时开始,又何时结束,但他想,至少此时此刻,他不应辜负。   恰有喜鹊停在檐上枝头,又好似落在心里。   冠帽遮不住唇边笑意,只好稍垂眉眼,余光见旁人都离得稍远,且无人敢抬头窥探,宁悬明方才伸手,悄悄探进越青君宽大的衣袖里。   十指交握,轻轻扣紧。   绯衣潋滟,不及眉眼风情。 第83章 糖衣   太子之事,似乎就这么没头没尾地僵持下来了。   圣旨虽成,却又未正式颁布,朝臣反对,越青君又公开表明永乐王为储君的不二人选。   双方各说各话,谁也不认对方,谁都不算彻底赢,却也没有输。   朝臣们如今也不催着天子立太子了,想着就是拖,左右天子尚且年轻,如今想着与宁悬明你侬我侬,没有二心,连皇位也肯让给别人,等日子久了,坐在那位置上久了,总会有所改变,他们可不信做过皇帝的人还能和从前一样单纯大方。   他们是如此自信。   至于越青君,他则是觉得火候还不够,为此,还特地去了长乐宫一趟,关心完永乐王的课业与生活后,才将其他侍候的人都打发下去,独自与太后交谈。   “……朝中反对声甚重,朕大致也了解他们的想法,不外乎是觉得璋儿上位后,自己会被针对。”   “此事便是朕亲自出言保证,只怕他们也不会放心。”   太后闻言,抬眸往他扫了一眼,“那陛下的意思……”   “咳、咳!”越青君掩唇咳了两声,“璋儿性情敦厚,绝不会成为他们担心的模样,只是此事难以轻易说服,唯有日久见人心,待他们与璋儿相处日久,才能更加了解璋儿的性情,这也是朕让他们轮流教导璋儿的原因。”   太后沉默半晌,方才扯了扯唇角道:“陛下思虑周全,只是不知世上人心最是难测,总有一些人,仗着年龄与地位倚老卖老,固执己见,想要说服这些人,并非易事。”   越青君沉吟片刻,方才轻叹一声道:“他们也是朝中重臣,为朝廷立下功劳,朕原本很不想对他们做什么。”   太后以为他想劝说自己,然而对方话音一转。   “可他们若当真阻碍立储,那朕也只好对他们不起。”   越青君神色坚定,看样子不像是有反悔的意思,太后浑身的气势也稍稍放松,难得露出一点笑容。   不多时,便到了午膳时间,越青君起身欲走,太后出言挽留:“陛下日理万机,倒是已经许久未曾在哀家这里用过膳,今日不如留下来?”   “不必,儿臣膳食清淡至极,倒是扫了母后与璋儿的兴致。”   “既是母子,何必如此生疏。”太后语气自然,态度和善,“你且坐着,哀家派人去将宁大人也请来。”   越青君闻言,下意识蹙了下眉,随后很快松开,“悬明事务繁忙,今日已向朕说过,会在官署用膳,母后不必麻烦了。”   “原想请你们二人一同用膳,如今却是不成了,但愿有下次。”太后见越青君没再说要走,当即转头吩咐宫人,将给越青君准备的膳食送到长乐宫来。   如此,越青君也错过了离开的最佳时机,只好留了下来,   午膳出自御膳房之手,与越青君平日吃的一般无二,然而今日越青君却并没有用多少,不过浅浅动了几筷子,便放下碗筷。   “今日还有不少奏折未曾批复,母后和璋儿继续,儿臣就先走了……咳咳……”越青君又没忍住咳了几声。   待越青君走后,眼见再见不到对方身影,卫璋方才伸手迫不及待去夹越青君的膳食中那只肥美的清炖鸡。   刚将鸡腿夹到自己碗中,抬头却见太后神色,浑身一颤,当即放下筷子,“祖母……”   太后淡淡看他一眼,“日后不许这般没规矩。”   卫璋恹恹点头。   等用过午膳,卫璋又继续去读书。宫人将碗筷撤下,心腹大宫女前来为太后卸妆,好让太后安然午睡。   “娘娘还在担心立太子一事?”   “奴婢今日见着,陛下还是心向着娘娘与小王爷的。”宫女一边伺候一边道。   太后眼中闪过一丝嘲讽,嘴上淡淡道:“不过是嘴上好听罢了。”   什么日久见人心,不过是既拖着朝臣,也拖着她,左右他不着急,她却未必耗得起,真要到了最后,说不得是两败俱伤,天子坐收渔翁之利。   “不过,旁的不好说,他与那姓宁的却当真有几分情意。”   原本都不愿留下,听她说要去请宁悬明,便自己留下了。   将她这里视作洪水猛兽,而宁悬明便是他唯一愿意以自身保护的存在。   “只是这份情意管用多久,就不好说了。”   她得趁着那人还在鬼迷心窍时,将一切都尘埃落定。   “方才听天子多咳,送些好药材过去,再请御医瞧一瞧,天子刚刚登基,事务繁忙,若是不慎又病了可不好。”   天子多病,旁人便是想拖,又能拖到几时?   之后许久,太后都未再提太子一事,朝臣们也默契安静,仿佛只要他们不说,一切就还有所转机。   但经此一事,众人也多少了解,他们这位天子,吃软不吃硬,若当真要在一件事上与对方对着干,天子能否如愿不好说,但他们一定不能如愿。   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不一样的天子,他们自然也有不一样的手段。   听闻越青君又多咳了几声,便有人上书问候天子身体安康,言语间的关切,简直比情人之间的甜言蜜语还要肉麻。   各种养身的方子送上,甚至还有人将家中府医送进宫中,无论天子用不用,心意却是到了。   无数糖衣的轰炸下,天子便是再不喜谄媚之人,也无法对他们冷着脸,毕竟他们只是关心天子,又未有何请求。   越青君看完笑了笑,随手将奏折拿给宁悬明看:“有时并非是人心易变,意志不坚定,而是旁人的陷阱太厉害,先让你无知无觉陷入进去,自以为自己清醒,实际已经深陷其中,后悔也来不及。”   这话倒是有点道理,宁悬明原想点头附和,然而将这番话在心头转了一圈,忽然感觉出一点不对劲。   他看了看奏折,又看了看越青君。   再看了看奏折,又看了看越青君。   对方的话在耳边反复盘旋,久久不去。   宁悬明双眼渐渐眯起,其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危险神色。   他静静看了越青君片刻,悄无声息抿唇上前。   越青君正百无聊赖地在奏折上随意批下回复,耳边却忽然幽幽响起一道声音。   “那么,我亲爱的陛下,当初你又有多少糖衣,用在了我身上呢?”   手下的字差点写歪,好在及时险险救了回来,让这本奏折不至于报废丢进角落吃灰。   越青君侧头抬眸,便见宁悬明正幽灵似得站在自己身后,背着手,微倾着身,一副要好整以暇等着他回话的意思,连唇边的弧度,都好似带上了几分危险。   越青君还想狡辩,眨了眨眼睛,心虚别开眼,然而微红的耳尖却让他连自己说出的话都不那么坚定,“这怎能一样……”   “我、我对悬明自是真心,旁人如此,不过是图谋利益,怎能相提并论?”   他嘴上这么说,然而本就是不会说谎之人,不过简单几句,便将自己说得面红耳赤,让人见之好笑。   宁悬明忍住没笑,“有何不同,旁人谄媚天子,还会区分是如何谄媚,为何谄媚吗?”   越青君似还想嘴硬,然而到底不太熟练,憋了许久,也不过憋出一句:“就是不一样……”   “他们媚的是天子,而非是我,可我为的从始至终都只是悬明,除了你,别的任何人都不行。”   宁悬明:“那你便是承认,自己从前也用了诸多糖衣陷阱?”   越青君:“……”   他抿了抿唇,伸手将宁悬明拉入自己怀中,“真心如何能算是陷阱,即便当真是,那也是我与你一同深陷,哪有人设陷阱,还让自己也掉进去的?”   宁悬明就这样静静望着他,笑而不语。   越青君面色微赧,有些恼羞成怒地咬了咬眼前人的唇瓣。   “是,就算是好了。”   “可从前浓情蜜意时你不提,如今却挂在嘴边,莫非是觉得我如今整日处理政务,不如从前美,也不如从前仙,反而俗气得很,就不想要了?”   “如此始乱终弃,抛弃糟糠,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是你不占理。”   宁悬明微微挑眉,“你的意思是我还不能抛弃你了?”   越青君理直气壮点头,“当然。”   宁悬明捧着他的脸,含笑低头吻他。   “好吧,既然如此,那你也不得弃我而去。”   越青君神色有一瞬间凝滞,片刻后,眨了眨眼睛。   他不知宁悬明这话是否另有深意,抬头望去,却见对方眼神纯净,好似只是一句情人间简单的甜言蜜语,没有任何其他深意。   “怎么,不说话了?”宁悬明歪头看他。   越青君一直以来都自以为对宁悬明了如指掌,然而不知从何时起,他竟也有了些许迟疑。   片刻后,越青君拥着他,埋首在他胸前,终是一声低低的声音,沉沉自胸腔传递而来。   “……当然。”   念珠相撞的声音清脆又动听,好似回到了一年前。   它们自同一根绳上分离,又在此时聚合在一起。   然而玉易碎,月难圆,纸上离合易写,人间悲欢难叙。 第84章 春雨   冬去春至,细雨纷纷。   正值春种时节,这场雨下得尤为及时,加之越青君登基之初,便下令减免了一年赋税,民间一时传出了关于新君的好名声。   百姓们对着春雨欢呼雀跃,朝中却并不平静。   宁悬明刚进户部值房,就被唐尚书叫了过去。   “宁侍郎,这是几位王爷公主开府所需耗费。”唐尚书将先前计算出的结果递给他看。   宁悬明看完纸上巨资,心中一时竟生出幸好越青君没有子嗣的想法。   “几位贵人年纪尚小,还住在宫中,不到开府的时候,唐尚书此时说这些,未免为时过早。”   眼见对方将账目放下,唐尚书继续道:“贵人开府还早,朝中官员俸禄却近在眼前,想必宁侍郎也清楚,户部的银两只怕连下半年的俸禄都无法供给。”   “天子免赋税是体恤百姓,福泽苍生,本是好事,可若是连眼下人都无法顾及,又何谈天下人呢?”   “你是天子亲近之人,应当最了解天子,天子性情温良仁善,绝不会愿意让为他忠心耿耿的臣子们寒心,这银钱一事,你还是得多上心。”   唐尚书一脸真诚,语重心长地耐心劝说。   宁悬明却只是微微笑着,不多言语。   免除赋税,不过是免除田地赋税,其他苛捐杂税可是半点没少。   且宋氏前不久才从牢里出来,举家滚回老家苟延残喘,抄出的钱财才在库房里没放多久,对方此时跟他说国库空虚,那也未免太看不起宋氏百年家业了。   醉翁之意不在酒,此人刚才说的那番话里,只有一句不愿意让为他忠心耿耿的臣子们寒心才是重点。   如何才能算是不让臣子们寒心,那就要看臣子们想要什么了。   宁悬明下值回宫,恰逢御医自殿内离开,他心头一紧,当即出言询问:“可是陛下哪里不好?”   送御医的宫人赶忙回道:“回郎君,陛下今早在檐下赏了会儿雨,有些受凉,御医刚刚开了药。”   边说宁悬明脚步越快,还没走进内殿,远远就听见那压抑的咳嗽声,脚下步子忽然放轻,小心走近,   “咳咳……今日有雨,可、咳……让人带伞去接了?”   “陛下放心,早让人去了,奴婢这双耳朵听着,外面隐约有了动静,郎君怕是已经回来了。”吕言道。   “还知道派人去接我,怎么到了自己,却不知道雨日多寒,非要去外面,还不知道多穿件披风?”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扰了正在说话的主仆二人。   宁悬明一身绯衣,站在明黄的纱幔中,分外鲜明。   吕言抬头,当即起身行礼,随后带着殿内宫人们默默退下,不去打扰二人。   越青君此时倒是矜持起来,靠坐在床上,不曾睡下,也不曾起身。   从前还是皇子时,越青君最喜素锦便是众所周知的事,如今做了皇帝,底下人自然也会奉承讨好,将天子的常服多做成素色锦衣,只是在做工、材质、纹饰、花样上多做些文章。   此时越青君身上穿的,便是一件用银线绣着龙纹的雪锻,灯烛阳光,好似泛着一层银白流光,灵动柔美。   宁悬明还穿着未被换下的绯衣官袍,红白交映,绯衣多了些许柔和,雪锻多了一分艳丽。   见到他走来,越青君也只是笑说:“刚才还念你,转眼你就在眼前,若是这还不算心有灵犀,那就辜负这缘分了。”   宁悬明原想直接在床边坐下,随后想起自己身上还沾了些许雨水,只好转身取了衣服,去屏风后换了起来。   等再出来时,绯衣已成青衫,与窗外春雨相辉映,越青君看过去,好似看见一出山雨朦胧,青烟远罩。   片刻的宁静后,又是一阵断断续续的咳嗽,将方才的气氛续上,宁悬明端来温水,喂越青君喝下。   担心此人喝水还能将自己呛到,不得不提醒,“慢一点。”   越青君将温水喝完,哭笑不得道:“我应该也还没到喝水将自己噎死的地步。”   宁悬明见他喝完,又给他倒了一杯,“那可说不准,能看雨将自己看病的人,实在很难有说服力。”   越青君难得噎住,讪讪道:“那只是意外……咳咳……”   宁悬明面不改色道:“那就但愿陛下龙威赫赫,好让这些意外识相一点,莫要找上门来,免得咱们陛下还要再丢回人。”   越青君拉住他的手,语气颇有几分委屈道:“我给你丢人了吗?”   宁悬明不由心头一软,下意识便想开口说只是玩笑,又堪堪忍住,没说话。   越青君又低咳了几声,断断续续道:“是我疏忽了,日后一定注意,夫妻一体,旁人已经知道你跟了一个病秧子,不能让他们觉得你嫁了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傻子。”   宁悬明笑骂:“满嘴胡言。”   根本没人知道。   二人说笑几句,宁悬明又才提起今日唐尚书所言。   “虽然隐隐有威胁之意,但他有句话却也说得没错,你如今刚登基,倒是不必与他们闹得太过僵硬。”   越青君摇头道:“有些事让得,有些事却不能退让半分,若非如此,当初他们要我立后纳妃,我岂不是也要妥协?”   正因当初没有退让,才有今日僵持。   “就说如今,免除田税一年,未必有他们捞得多,不过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无论大小便宜,都要占到手中。”   宁悬明并没有觉得越青君有错,只是……沉默半晌,他方才沉声说道:“从前你还知道虚与委蛇,怎么登基后,行事却这般激进?”   越青君神色一顿。   “若非我日夜与你在一起,恐要担心换了个人。”宁悬明又道。   这一句分明是说笑的语气,然而落在越青君耳中,却并不轻松。   他面上不显,只微微一笑道:“既是天子,若连我也不能顺应自己心意行事,那天下间又有几人能活得从容?”   宁悬明抬眸看他,“天子本就该是束缚最重之人。”   越青君并没有反驳,而是话题一转,笑说:“若是如此,那你我这场婚事岂不是也要不作数?”   毕竟无媒无聘还没上玉牒,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更像是一场玩闹。   宁悬明不上他的当:“休要诓我,公是公,私是私。”   越青君垂下眼睫,“朝堂上我想着宁侍郎,回了宫我念着宁郎君,如今想来,倒是我公私不分了。”   他这么说,宁悬明哪还有脾气,连刚才质问的话都给丢了,只望着眼前人半晌,终究没忍住露出一丝无奈与笑意。   而这一笑,便气势全无。   心中一时好气,咬着牙道:“你这人……”   沉吟半晌,最终也没能说出个什么来。   反而是越青君笑了笑,在蒙混过关之前,终于说了几句正经话。   “放心吧,我心中有数,如今他们不过是试探,还远不到受不了的地步,此时退让才是输了。”   他搂过宁悬明,眷恋着对方身上逐渐与自己趋同的兰香,旁人只要一闻,便知二人亲近非常。   “我有家有你,不可能什么都不顾,便是不为自己想,也会为你着想。”   “没有我,你要怎么办呢……”   语气悠悠,似含有宁悬明没听出的其他意味,不等细品,却又被其他事物扰了心神。   没一会儿,吕言便端着药走了进来。   “陛下,药来了。”   还未走近,药香便弥漫了整个内殿,越青君似是习惯了,宁悬明却下意识蹙了下眉。   他当即要伸手接过,“我来喂吧。”   越青君:“药有些烫,再放会儿我再一口气喝光,一口一口喂,可要苦上很久。”   作为喝药大户,此人显然已经喝药喝出了心得。   宁悬明面不改色道:“就是要多苦一会儿才好,免得日后不记教训。”   话是这么说,然而手上却是很实诚地将药碗放到床头等着放凉。   此时无事,越青君让宁悬明去汤池泡一会儿,松松筋骨,回来时正好与他一同用晚膳,后者并未拒绝。   走之前,宁悬明看了一眼那碗药,越青君笑说:“我保证,一定一口一口喝,尝过足够的苦。”   宁悬明:“……”   从未见过如此积极吃苦之人。   直到出了殿门,宁悬明仍有些无语和哭笑不得。   待到殿内只有越青君与吕言,前者面上一直带着的笑容才渐渐收敛,眉心微微蹙起,不必多余什么,眉间便平添一缕愁色。   “烧了吗?”   吕言低声回道:“回陛下,烧得干干净净。”   越青君眉间略松,“今日烧了,日后也不必让悬明瞧见。”   吕言沉默片刻后道:“郎君自是极担心陛下的,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今后郎君若是知道,只怕要伤心了。”   越青君望着窗外,其实以他此时的位置与角度,应当是看不见天雨的,只是宫殿开阔,连窗户都比寻常人家的窗户大上许多,才让他能够窥得天地一角。   “你也听见了御医的话,我这身子,一直亏空,已是破洞难补。”   “若能好转,我自会告诉他,让他早日安心,可如今这情况,又何必早早让他提心吊胆,寝食难安。”   越青君眼睫微垂,流露出几分失意,“早知如此,又何必争这个位置,如今倒是让他失了退路,不好收场。”   低低呢喃的声音还带着深深悔意,“怎就如此了呢……”   是啊,吕言也想问,怎么就这样了呢?!   天知道今日见到越青君咯血时,他脑子里宛如晴天霹雳。   这段日子因为越青君登基,自己也成为内官第一人而生出的飘飘然的心顿时摔在地上碎成了七八瓣,拼都拼不起来。   御医来之前,他还心存侥幸,想着或许只是意外,是别的原因,然而在御医询问从前是否也有过时,越青君不曾否认的态度,吕言心就凉了半截。   好不容易身居高位,家里收的那么些金银珠宝以及小几十万两都还没摸热,就要面临顶头上司即将命不久矣,自己也将被清算的灾难局面,吕言心中没有立马崩溃,还是因为此时正当着越青君眼前。   老天爷待他不公!   骤然从美梦中清醒,吕言不得不重新审视起自己的处境来。   卫无瑕死就死了,自己可不想给对方陪葬。   吕言心绪纷乱,低垂着头,不敢让越青君瞧见自己的神色,因而自然也没瞧见,越青君余光扫过他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兴味盎然。   不久之后,吕言回到自己在宫外的宅邸中,心腹上前来报,又有人送礼。   只是这次并非是京中,而是来自地方。   “听说是个地方商会组织,叫什么明月山庄。” 第85章 生死同衾   虽然越青君登基未久,但作为近身侍奉天子的人,吕言也算见了不少世面,旁人私下送给他的奇珍异宝,比他从前二十余年加起来的都多。   因而区区一个南地商会组织,一开始并没有被他放在眼中。   直到他在那些礼物中,发现了比如今宫中用的还要雪白,还要细如绵沙的盐。   吕言眼皮跳了跳。   朝廷禁止民间售卖私盐,朝廷在各地增设盐铁官,给予民间部分商人资格和份额,但实际上盐铁的制造和买卖还是掌握在朝廷手中。   即便是盐商,也不可能这么大手笔地把这么多盐送人。   更何况吕言了解的江南盐商,也没有一个叫明月山庄的。   偷偷制造和售卖私盐,天下绝非没有,只是这事不被爆出还好,一拿到台面上,治他一个谋反的罪名也不是什么问题。   “派人查查这个明月山庄究竟是个什么来历。”   话音刚落,不等人应声,吕言又迅速反悔,“等等!”   他垂眸沉思半晌,最后还是摆摆手,让人下去了。   他管那么多做什么,无论明月山庄只是纯粹的私盐贩子,还是私下有什么图谋,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不过是收了底下人送来的一点孝敬,其他什么也不知道。   这么想着,吕言心中逐渐安定。   越青君倒是想瞒着自己生病一事,但他请御医的次数,以及药房熬药的事却不是什么隐秘,甚至连早朝都旷了一日。   可见天子不爱上朝也有不爱上朝的好处,若是越青君如先帝一般,十天半月上一次朝,朝臣们未必能发现天子近日身体不太好,比上次还严重。   毕竟之前虽然也病,但可没缺席早朝。   也是这次早朝缺席,让朝臣们忽然醒过神来,意识到天子身体可能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差。   从前他们见此人虽然瞧着病怏怏的,但到底安安稳稳长到这么大,其间也算平平安安,没有大的问题。   如今看来,问题大了。   先前他们还在争论立太子一事,觉得天子是为了回报太后,为了与宁悬明的私情,才欲立永乐王为太子。   此时才后知后觉,或许并非如此,而是因为永乐王在先帝一众皇孙中年纪较大,人已长成,才被天子看重。   否则将来御驾宾天,新帝却还是个要吃奶的娃娃,如何堪当重任。   这么一想,朝臣们也算理解了天子的苦心,先前因立储一事与天子闹的一点不愉快,一时也缓和许多。   当然,主要是也没必要,天子还在病中,他们若是太过强势,岂不是显得他们咄咄逼人?   唐尚书等几位重臣,一同探望天子,见越青君躺在床上,面容虚弱,连说话也有气无力,一句三喘。   “朕无事,不过是不慎受了凉,难为几位爱卿惦记……”越青君时不时便轻轻一咳,一句话缓了好几次。   唐尚书面上惭愧,“陛下身体不适,臣等非但未曾体谅,还常以俗事打扰,是臣等疏忽。”   在身体安康面前,便是立后这等事,也显得那样无关紧要。   简单问候后,越青君便与他们聊起政务来,并未追究其他。   见天子并未将生病一事赖在臣子身上,原本心中还有些许担忧的几人纷纷在心中稍稍惭愧起来。   天子心中怀着天下,病中还不忘关心政务,他们却满是阴谋诡计,连天子生病,也不忘来试探一番。   先前还因为许多事与天子争执,如今看来,天子心思纯粹,便当真是意见不合,也是对事不对人,并未在心中记恨。   也对,当初前太子党与贤王党都未被清算,可见天子心胸。   他们先前不过是庸人自扰,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这么一想,兴许天子立永乐王为太子,从未考虑到臣子是否能接受,并非是因为他没有替臣子们考虑,而仅仅是因为在对方心中,从前的事早已经了了,今后也不会翻旧账,永乐王也不会记恨呢?   心中无瑕的君子,自然不会知道蝇营狗苟的臣子们心中在想什么。   一番交谈结束,宁悬明送几位重臣离开,临走之前,几人难得对宁悬明有几分好脸色,甚至语气温和,言语间皆是对天子身体都关切,“还望宁侍郎仔细照顾天子,早日康复才好。”   几位重臣年纪与地位在那里,从前朝臣们一同抨击宁悬明魅惑君上时,他们虽未当面说什么难听的话,但在正事之余,也并没有很给他多少好脸色,面上不说,心中到底也是觉得他与天子勾勾缠缠,多有不妥。   今日还是第一次,他们正经与宁悬明提起此事,且并非是一味地抨击,而是难得的正面反应,虽然大抵并非是因为他,宁悬明仍是有些意外。   在送走几人后,他回到越青君床边坐下。   “莫非生病的并非是你,而是刚才走的那几位?”否则他们怎会是如此态度。   越青君忍俊不禁,一时差点被水呛到。   他刚才陪着那几人说了好一阵话,正是口渴的时候,人走后便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却不曾想水还没喝到多少,命却险些搭上几分。   宁悬明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怎么这么不小心,又不是小孩子了。”   越青君片刻之后方才缓过来,咳声渐停,望着宁悬明颇有几分无语。   失笑一声道:“如此也好,便当做你我过了明路,朝中官员皆为你我见证。”   这话显然是玩笑,毕竟即便再不阻止,也没见哪家臣子支持天子断袖,且为此不要子嗣的。   虽是玩笑,却也看出越青君对此的态度,他并不将臣子们的想法与态度放在心上,在他心中,自己与宁悬明的事终究是私事,并未影响江山社稷,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值得他人置评之处。   自然也无需在意他人眼光,   宁悬明望着眼前人,只觉得自相识以来,对方看着好似有诸多变化,但实际始终是从前那个纯粹豁达之人。   虽一身病体,却并不为之所困,落魄也好,尊贵也好,始终姿态从容。   这样固然很好,但偶尔也会有一些不那么完美的小问题,比如现在,宁悬明就不那么容易知道,此人心中存在哪些苦恼。   不知其忧虑,又何谈排忧解难。   “还过明路,你还真将朝臣当做宴上宾客不成?”宁悬明笑说。   越青君似真似假地轻叹一声,“我倒是真想,只是他们未必愿意。”   莫说他们,宁悬明也不会同意,因而听见这话,也只是随意过耳,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谁知越青君还真遗憾上了,望着他许久,方才垂眸轻轻低吟了一句:“若未有被众人承认的名分,等将来你我百年后,又当如何?”   曾许下生同衾死同穴,纵然是随口许下的誓约,却也有人当真。   宁悬明微微怔住。   *   兴许是天子的身体刺激到了众人,在之后越青君重新上朝,有人再次提出立太子一事,此时越青君提议立永乐王为太子,朝臣们未再激烈反对。   不仅是因为天子的身体令人担忧,还因为这段时日以来,朝臣们也与永乐王有所接触,发现对方资质虽愚钝,但心胸却并不狭小,至少,并没有记恨从前与前太子针对之人。   如此,他们稍稍妥协一点,也并无不可。   搁置许久的圣旨成功颁布,也送到了永乐王府与长乐宫。   太后显然也有些许意外,直到人走后,半晌她才回过神来。   先前她怀疑天子是想出尔反尔,将永乐王立为活靶子,却不想付出什么。   如今看来,活靶子尚未有定论,但至少天子是个舍得的,并不吝啬于给有用之人实际的甜头。   时隔数月,太子之位,又落到了前太子长子身上,然而与从前相比,终究有所不同。   “娘娘,小王爷如今已经是太子了,天子病弱,兴许等不到小王爷满弱冠就会……”   太后沉默半晌,“你说的没错。”   心腹宫女还以为她念头回转,然而却又听她下一句道:“但哀家还是更相信将一切掌握在自己手中。”   也并非没有改变,至少对于天子,太后心中还是多了几分宽和,想着对方若是配合,她也并非一定要赶尽杀绝。   既然身体不好,不如早日退位养病,如从前一般,做个富贵闲人,也不会缺他什么。   这大约是看在越青君信守承诺,言而有信的份儿上。   越青君先前一病,将政务搁置许多,如今虽好转,却也并未再如从前般劳累,反而将诸多事务交给了宁悬明。   因而朝中不少人都能在奏折上看到明显不属于天子的字迹。   说来也怪,从前宁悬明并未帮忙时,纵然他才识能力皆有,可旁人见他,仍只当与寻常人家中娈宠差不多,只是旁人养娈宠,是养在家里,而越青君却是养在朝堂,养在宫中。   先前几位重臣看望天子时,对他多有嘱咐,其实也是如此,不过是属于比较体面的那种。   如今当宁悬明真正代天子行事,众人对他的态度便肃然恭敬起来,也再无人敢在他面前含沙射影,指桑骂槐。   同一件事,手中无权和有权,竟是翻天覆地的差别。   越青君闻言一笑,“如此岂不是正好,我不必是昏君,你也不会是祸水。”   “后人史书,也只会说我眼光独到,你忠心并未错付,你我二人君臣相得,情投意合。”   宁悬明失笑,继而无语,心道此人莫不是还惦记着要什么正大光明,名正言顺?   先不说那般折腾要耗费多少心力,并非他所愿,再说,即便当真做到了,也未必不会有争议。   世上最难的,便是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想了想,他坐到越青君身边,与双肩轻靠。   不知是不是宁悬明的错觉,总觉得越青君好似瘦了一点。   不过转念一想,先前才刚病了一场,消瘦一些也实属正常。   “我想过了,你将来必定是要入皇陵的,而你走后,我自然也不再是什么引人瞩目的重要人物,待到故去后,托人烧成灰烬,洒在四周,或者放进墓中,旁人便也分不开。”   如此,也算合陵同寝了。   虽未明言,可字字句句皆是越青君先走于他之前。   饶是越青君有意隐瞒,宁悬明从未提起。   但却始终心如明镜,有人在前,有人在后,且其中差距,兴许要比他想的还要久。   越青君握着宁悬明的手略微收紧,半晌,方才低沉着声音应了一句,面上挂着一丝盈盈浅笑,语气刻意轻松:   “好……”   “我也随你烧在一处,合在一起,任凭风霜雨雪,沧海桑田,也休想分离。” 第86章 家宴   自病情好转后,越青君便将上朝的时间改成了辰时,另外,还吩咐宫中膳房给众位朝臣准备朝食。   只是这朝食并非免费,而需用银钱自愿购买。   天子也并不贪图那点银钱,卖得的银钱除去本钱,多的部分都留给了膳房,全当他们赚的外快。   如此一来,官员及其家人也不必起得从前那般早,大可以睡到自然醒后才慢悠悠进宫,再顺便和同僚们一起吃个早膳。   他们得了方便,天子得了名声,御膳房的人也得了利,伺候起来都更贴心了许多,知道天子身子不好,许多菜肴都不能吃,于是每日变着花样给天子做吃食。   用实际行动向越青君证明了,当人们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做某件事,能达到怎么样的效果。   就是这样的其乐融融下,天子在早朝上毫无预兆提起了过去许久的事。   “先前听唐尚书说国库空虚,官员俸禄也难以为继,当真如此?”   唐尚书骤然被点名,倒也没有慌乱,只是在心中暗骂了一句宁悬明这个告状精,天子也是个听枕头风的。   “回陛下,确有此事,春耕时发放良种工具,劝课农桑……”他列了一系列花销,听着就像花费许多的样子。   然而自先帝病重驾崩,新帝登基,宫中就再未花过国库一分钱,用的都是内库,天子并不好大喜功、大兴土木,吃穿用度上也大为节俭,后宫也空置,如今算下来,最大的花销还是给先帝后宫的遣散费。   这种情况下,国库空虚这事,绝非天子的过错,而是臣子的无能。   因而唐尚书说着说着,竟也有些脸热。   天子静静听完,却也并未斥责户部无能,办事不力,而是轻叹一声道:“先帝穷奢极欲,耗费无数,爱卿能在此情况下,勉力维持,已是辛苦。”   唐尚书原本以为天子骤然提起此事,是要向自己发难,然而听完这话,才知自己错的离谱。   “臣惭愧!”若说刚才还有些许不服气,那么此时说这话时却是真心无比。   天子宽慰了几句,随后十分体贴道:“既然国库空虚,那么一些不如何要紧的花销,就先停了吧,琼山的行宫、朕宫外的王府,还有朕的陵寝,都暂且搁置。”   其他也就算了,琼山行宫自一开始就拖拖拉拉,现在都没搞出个名堂,越青君先前的王府,倒是已经填了不少银钱进去,只是越青君如今住在宫中,今后想必也不会再去住那王府,烂尾不修也没事。   可新帝陵寝修建却是要紧大事。   若是常人,拖个一两年似乎也无妨,可当今天子这副身子,也不知还能撑几年,修建陵寝少说也要十几二十年不止,多半陵寝还没修好,人已经没了。   本就要加急赶工的事,天子还要将其搁置,不是天子体恤还是什么?   这话一出,朝臣们今日午膳多吃两道菜都是他们不懂事。   当今天子对先帝的父子之情是真是假还有待验证,但此人仁善宽和、体恤臣民却是货真价实,不曾掺假。   然而天子能这么说,臣子却不敢真的就不管,实在是担心,将来天子突然驾崩,连个下葬的地方都没有。   于世人而言,死亡是与活着一样大的事。   有人站出来试图劝说,越青君却只是笑笑道:“虽说事死如生,事亡如存,但朕心中,活着的人,终究是比死了的人更重要一些。”   所以这就是你那样对待先帝的原因?   朝臣们心中忍不住猜测,莫非天子是为了给先帝过往罪孽翻案,解救那些尚在人世的人,才会如此不顾先帝颜面,连半点粉饰也不肯?   牺牲先帝一个,造福千万人。   若当真如此,那他们这些因新帝对先帝态度大变,而肆意揣测新帝的人实在罪无可恕。   “臣等无知浅薄,不曾领会陛下良苦用心,实在是微臣之过!”有人面露惭愧,甚至忍不住掩面而泣。   有他带头,朝上向天子深表惭愧的人也多了起来。   越青君低头轻咳几声,“只要诸位爱卿心怀家国黎民,纵有一二误会,心也终会合在一处。”   说罢,越青君微微一笑道:“无伤大雅之事,日后不必再提,继续议事吧。”   “是。”   望着堂下众人,越青君微微垂下的眼睫下,掩住了一丝无人察觉的惬意。   时隔两月,越青君再次将卫无瑕的形象拐回纯白,这回,再不会有一个先帝来动摇。   他绝不许卫无瑕身上有半点污迹。   从生到死,他都要他清清白白,纵然手染鲜血,也是被逼无奈,事出有因。   等下了朝,宁悬明抽空寻越青君问:“你不修陵寝,日后是想去哪里?”   越青君眉眼微弯,眼眸清澈望着他,“既许了你,将来烧成灰烬,你且带着我,让我跟随你。”   “如此,无论是生是死,我们也不曾分离。”   宁悬明沉浸在这双眼中,有片刻失神。   纵然提起生死之事,此人也言笑从容。   恍惚间,他好似当真看见了对方谈笑间走入火中的场景。   心中不由微微一紧。   “此时说这些,未免为时过早。”他微微错了错眼神,“你还许过我百年好合,说好了要百年,差一年,差一天也不行。”   越青君难得沉默。   宁悬明反而笑了,伸手拉过他的手,指腹仔细抚摸着那串念珠,似要将每颗珠子的气息都染遍。   “放心,我都给你记着。”   太子已立,越青君便没将人撂着不管,每次早朝和政事堂议政,都会将对方带在身边,让对方旁观,熟悉朝政。   除此之外,太子的课业也增加了不少,开始正经学□□需要学习的东西,每日几乎从早忙到晚。   越青君尚可以将一些事务交给旁的人,太子却不行。   作为一个天子,越青君对储君已经足够好,好到太后都有些犹豫,有时也不由想着,若是就这样下去,让太子在天子驾崩后名正言顺继位,也并无不可,左右天子瞧着也不像是能长寿的样子。   然而就在她渐渐沉溺于此时的安逸时,恰逢天子生辰。   作为天子登基后第一个生辰,众人虽想大办,却又不好不体谅一下去世不算久的先帝。   尚在先帝孝期,想隆重也不行。   最终越青君做主,在宫中办个小宴,将如今尚在的几位兄姐弟妹与他们的孩子请进宫中,也算家宴。   越青君登基后,也给几位兄弟姐妹封了王和长公主,只是没有功绩,封的不过是郡王,公主也是虚封,没有给食邑。   从这点来看,越青君比先帝抠门不少,也不是越青君抠门,应该说先帝肆意妄为,凭借一己之力,将爵位与品级生生往下拉低了好几个档次。   如今越青君不过是让一切重回正轨。   不过,若真要人选,这些人或许宁愿在“抠门”的越青君手底下讨生活,也不愿意再见先帝那张老脸。   天子相邀,纵然他们自觉从前与天子的关系并不熟稔亲近,也不得不应邀进宫。   只是到底担忧着会否有什么意外或者陷阱,他们大多是只身前往,并未带王妃驸马和孩子。   曾经的大皇子,如今的平康王,举杯对着在场众人笑道:“还得多谢陛下今日生辰,否则咱们这些兄弟姐妹,恐怕还没有这么个相聚的好机会,你们说是吗?”   他是笑着,只是笑容里带着几分嘲讽。   说来也可笑,当初先帝在时,他们这些人相互之间并没有什么感情,如今越青君上位,他们之间的关系虽然也没有亲近很多,但也没了从前那样针锋相对与防备紧张的状态,显得自然轻松许多。   “大哥说的是,臣弟敬陛下一杯,祝陛下松鹤延年,长命百岁。”双胞胎中更为聪明圆滑的哥哥首先举杯一饮而尽。   喝完还感叹一句,“早知今日宫中这么热闹,今日就该将王妃也带进宫,左右孩子有府医和下人们照顾,她留在府上,又不能给孩子治病。”   这话是在解释为何没带妻儿进宫。   平康王眼眸中讽刺更甚。   越青君宽慰几句,“春季本就易生病,朕前些日子才病过一场,孩子留在府中也好,下人们照料,终究不比父母更贴心。”   这般体贴,明显并未因众人只身前来生气,众人纷纷暗自松了口气。   虽说未登基前,这位六哥/六弟仁善宽和之名在哪里,但天子与皇子,可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生物。   宴席上,越青君对几位年长的兄姐关怀一番后,也没有忘记年纪较小的弟妹,除了关心生活,还不忘关心他们的学业。   “近日读书读了什么?”   “先生讲得如何?”   对方一一作答后,越青君欣慰笑笑,“不错。”   简简单单两个字,却让原本低头安静吃东西的宁悬明动作顿了顿,抬起头看向他。   越青君感觉到他的视线,转头看他,眼神坦然未有闪躲,反而低声询问:   “怎么了?”   对视片刻,宁悬明终是摇了摇头。   他将一块糖糕夹到越青君碗碟中,银筷轻碰碗沿,语气听不出是关切还是警告,“够了,吃饭。”   越青君垂眸,视线落在糖糕上,那是一种糖糕中,味道最好,但也最为粘牙的一种,吃了它,之后好一会儿,越青君大约都不便再开口,可见宁悬明要他闭嘴的决心。   越青君淡淡一笑,并未拒绝,而是顺着宁悬明的意思,吃了那块糖糕。   接下来的时间里,越青君当真安静下来,没再做什么多余的事,让整个宴席在平静中结束。   然而宴席结束得平静,后续却一点也不平静,当夜,席上发生的一切还是一一传入了太后耳中,尤其是天子夸弟妹们的那几句。   太后差点没将指甲掰断,不知过去多久,方才笑了笑,语气带着微微寒意。   “看来咱们这位陛下,倒是关爱弟妹,孝悌有加。”   “兴许用不了多久,就要让几位小王爷与太子一起读书了。”   太子闻言没感觉到危机,反而有些高兴,“真的吗?祖母,我又可以和十叔他们一起读书了吗?”   先前太子便是与其他皇子皇孙一起读书,如今却只有他一人在各位高官大儒手下读书,纵然有几位伴读,却都不如从前的人熟悉。   且如今课业繁重,太子越发怀念从前和叔叔们一起读书的日子,连带着也怀念那些叔叔们,如今听到有机会和他们一起,让他们也吃吃自己的苦,太子心中不无得意。   太后望着眼前人,恍惚见到了曾经的前太子。   她深深感觉到了来自上天与天子的恶意。   半晌,缓缓闭上眼睛,心中终于做出决定。 第87章 情债   生于春日,本该是生机勃勃,充满朝气,然而这两个词,谁都和越青君搭不上边。   结束家宴,回到寝殿中,越青君便面露倦色,饶是有灯烛映照,那双唇瓣也显得有些苍白。   他单手支着头,歪靠在床头,身上的月白衣衫,在此时将人衬得更加孱弱几分。   “我累了,今日想早些睡下,桌上剩下的那些奏折,就拜托悬明了。”   宁悬明踱步而来,望见的便是眼前这样一副场景。   越青君靠在床头,面目疲倦,便是他来,也不过是努力掀了掀眼皮,对他弯了弯唇角,看过之后,好似便已经心满意足,便又渐渐闭上眼睛,俨然一副要就此睡去的模样。   宁悬明转头看了一眼,桌上奏折还有不少。   他走上前,站在越青君面前,伸手在越青君眉间轻轻压了压,仿佛要将那些许褶皱散去。   “不想应付我,所以宁愿糊弄过生辰夜?”正当温情脉脉时,宁悬明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越青君方才是还没睡着,这会儿便是不能睡着了,除非他想与宁悬明分居。   他无奈睁眼,正好对上宁悬明的视线,后者此时却又好似不想看他,别开眼去。   “奏折还剩不少,既然陛下困了,那便休息吧。”说罢,就要起身朝书桌而去。   却在即将起身时,被人抓住了手腕。   宁悬明动作停住,侧头看他,抿唇不语。   二人四目相对,谁也不曾先开口。   半晌,终究还是越青君理亏心虚,开口说道:“不是什么要紧事务,暂时搁着也不要紧。”   宁悬明扯了扯唇角,好似在说:原来不要紧。   “原本还为陛下备了生辰礼,但见你连自己的生辰也要利用,一时也不知今夜于你而言是否重要,生辰礼送出,会不会显得可笑。”宁悬明神色淡淡,瞧不出生气的模样,然而言语间却是丝毫不客气。   饶是如此,越青君也不曾回避,他深知此时若是回避,那才是想将让今夜不欢而散。   凡事不能过夜,若一时不解决,之后再想解决,便要难上许多。   “相识这么久,悬明应当知道,重要的从来不是生辰夜,而是与之一起度过的人。”   越青君眼中虽仍有些许倦色,但更多的是对宁悬明的专注于深情。   “别人不过逢场作戏,唯有对你,才是纯粹心喜。”   “可你刚才还要为了与旁人的逢场作戏回避我。”宁悬明微微扯了扯唇角,皮笑肉不笑。   “我错了。”越青君认错认得干脆又诚恳,让宁悬明一时语塞,难得忘了应对。   分明还是如从前般纯澈真诚的双眸,可此时看去,却莫名觉得有些心堵。   越青君笑了。   将抓着手腕,改为双手相牵,掌心相对,交叠重合,彼此的温度互相交融,互相侵染,直到再分不清。   “是我胆怯,明明做了,却又怕你刨根问底,才下意识想回避。”到了此时,他又当真真诚了起来,说话也不再隐晦遮掩。   宁悬明心想,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分明隐瞒过,说谎过,浑身上下都是心机,但就是能让人觉得他的真诚没有半点掺假,令人真心实意觉得,他是个值得信任的人。   但话已至此,不问下去简直可惜。   “所以,你愿意告诉我,为什么要故意逼迫太后?”   越青君握住宁悬明的手微微收紧,看向他无奈一笑,“悬明,你还当真是毫不客气。”   甚至言辞用的还是逼迫。   他该为对方对他的信任高兴,还是要为对方对他的不客气而心塞?   “也不必说是试探。”宁悬明神色坦然,“我认识的卫无瑕,不会是一个疑心重到甚至要时时试探的人。”   若是别人,他大约会这么想,但此人是卫无瑕,对方连朝堂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人都能接受,又怎会受不了一个久居深宫的太后。   “你从前既能许下太子之位,如今也不是给不起的人,后悔一说,我也不信。”   “你到底想做什么?”   宁悬明问得直接,越青君沉默半晌后,倒是也并未再回避,而是直言道:“我原来确实是这样想。”   “可是太子资质太过平庸,令人心急。”   “你是心急,还是不满意?”   “都有吧。”越青君毫不掩饰自己对太子的不满意,“若我此时出了什么意外,江山交到对方手上,只怕很快就要变成末帝。”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轻轻笑了起来,不知不觉,笑容渐渐染上一丝苦意。   “悬明,你将我想的太好了,我是想过后悔,想过出尔反尔,想过舍下颜面,做个不择手段的人,换个太子的。”   “只是在考察过其他人后,也并未发现能让我愿意舍下颜面也要选择的人。”   其他人或许有比太子好的,倒也没有好到那份儿上。   “所以?”听着越青君说自己想过反悔出尔反尔的话,宁悬明神情也未有异样。   “太子已经名正言顺,再换个人,也不知还要耗费多少功夫,掀起多少风浪。”   重要的是,这么短的时间内改变自己的决定,会极大损害身为天子的威严,让本就微弱的中央权力更加雪上加霜,助长臣子和地方的气焰。   “他虽平庸,但年纪尚小,并非无可救药,若此时抓紧教导,将来或许不会有多出色,但应当能够勉强胜任。”   “在此之前,能够影响他的其他因素,任何阻碍他成长的存在,都不能存在。”说到这里,越青君的语气难得有几分冷凝。   宁悬明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们都知道,太子虽是太子,但他一切皆听太后的命令,受其影响颇深。   偏偏太后也并非是将他当成储君培养,在太后眼里,太子不过是个夺取帝位的工具。   她会为对方的课业不好而生气,却不会教对方如何做才能进步,成为一个合格的储君。   如此,越青君若想教太子,就得先排除太后对其的影响。   大约也对自己如此心狠的手段不喜,越青君语气有些沉重,“我也并非一定要她如何,只要她能看清局势,甘愿放手后退,我自然也不会为难她。”   “但……”   但若是她冥顽不灵,他也不会手下留情。   从前所受恩惠,他并未忘记,然而大局当前,纵然是玷污了名声,他也要做些违心之事。   宁悬明见他竭力解释,却仍掩饰不住心中的歉疚与犹豫,心中不由微微一叹。   “名声不过虚妄,何必执着于此。”   越青君转眸看他,目光专注地凝望着眼前人,“并非是执着。”   “我只是……”   “只是想让悬明知道,卫无瑕仍是卫无瑕,不是冰冷无情的天子,与从前相识相比,他也从未变过。”   “心有所惧,才觉胆怯。”   “还试图糊弄隐瞒,却不过是一错再错。”   “真是痴傻至极。”   他自嘲笑道。   宁悬明从未见过这样的越青君,明明身为天子,在他面前,却从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弱点。   正如当初相识不久,那个新年夜里,隔着帐幔的深夜谈心。   那时对方也是这般,借绿珠之事,字字句句皆是剖析自己,坦诚心意。   有个声音告诉他,今夜也是如此,眼前人故技重施,试图帮他梦回曾经。   然而又有个声音告诉他,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呢。   对方所思所言,所作所为,是假的吗?   既然不是,那么为何不能说,不能用?   宁悬明从来知道,眼前人并非单纯无害,反而处处心机,但他虽是处处心机,却从不害人,不过是用它谋心谋情。   即便是谋心,也是以身入局,所付出的,从来不比自己少。   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你可知道,激怒太后,危险的是你?”   “虽说你早有准备,可害人这种事,总是防不胜防,你就不怕有什么万一?”   宁悬明此时已经满心无奈与忧虑,软了声音。   越青君见他话里话外皆是为自己考虑,便知今夜之事算是过了,不由展露一丝真心的笑意。   “若当真有那一日,大约也是我违背誓约的代价。”   若当真如此,他便能名正言顺地换个太子。   “你……”宁悬明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他想,不过是换个太子而已,何须如此严重,甚至将自己押上去。   然而转念一想,他就是这样的人,若非如此,他也并非是卫无瑕了。   他既气此人任性,又能理解对方所想,矛盾的想法在他心中纠结来去,反复折腾成了线球,将自己困在其中,无法脱身。   宁悬明兀自沉凝半晌,也没能想出能将眼前人如何。   憋了许久,在将自己憋出闷气来之前,终是说了一句:“若是当真有什么万一,你许我的百年好合,要用什么来赔?”   他目光乍然迸射出几分锋芒,毫不犹豫地朝着越青君而去。   伸手扯住越青君衣襟,将人拉到自己眼前,双方不过咫尺之距,近到足以交融彼此的呼吸。   浑身凉得像冰的人,呼出的气息却也是温热的。   混着那若有似无的兰香,在这幽夜里静谧又勾引。   宁悬明抿唇半晌,面对眼前明显孱弱病体之人,到底说不出什么重话,半晌,方才倾身对着那双碍眼的苍白唇瓣咬去……   刚开始是咬,之后如何,便不是一两句能够说清的,待到唇分时,先前那碍眼的苍白,已经染上了动人的绯红粉韵。   灼灼其华,面若桃花,终于有了点春日的气息。   “陛下……”   “无瑕……”   “你的命在我这里,永远是最贵的。”   “你也永远是要亏欠我的。”   我一直知道百年好合不过是句无法兑现的谎言。   所以,你不能再欠我了。   仅这一句,你就还不清。 第88章 娇气   生辰夜过,然而那仅存在于宁悬明口中的生辰礼,终究没让越青君见到个影。   越青君几次想问,然而抬头便见到宁悬明埋首于奏折中的身影,到底没有让这种小事打扰对方。   他郁郁躺进被窝,到底是真累了,没多久就当真睡了过去。   等宁悬明将奏折批阅完,转头便看见越青君安然恬静地躺在床上的模样。   闭上眼睛,单手枕在右脑,对着床外的方向侧卧,仿佛正是为了能静静看着宁悬明,只是不知是否就这样看着看着,将自己看睡了过去。   宁悬明轻手轻脚走近,坐在床边静静端详着眼前人,分明睡着时是这样一副乖巧模样,可睁开眼,却一点也不让人省心。   他伸出手,试图抚摸对方的面颊,然而在指腹即将触碰到对方时,终是在空中停住,半晌,到底没能放下惊扰对方。   只在虚空点了点,无声说了一句:不乖。   之后,家宴上的事,多少传了些出去,旁人不知越青君想法,只当是太子的表现不够让天子满意。   那些教导太子,为太子授课的先生们,有上书自陈罪过的,也有觉得自己做的不够,于是加紧对太子的教学,试图做得更好的。   然而种种情况下,越青君却并没有什么动作。   他在等。   等他最想看到的那个人的反应。   并没有让他等多久,数日后,天子便在一次难得陪太后用膳的机会中,等到了太后的反应。   “成国公嫡孙女性情温婉,容色出众,与璋儿正配。”太后张口便道。   越青君张了张唇,半晌才说了一句:“那位姑娘,如今已经及笄,而璋儿过完年才刚刚十一?”   太后闻言,面上露出一个浅笑,只道是:“璋儿年轻,正要娶与他年纪稍大上一些的才好呢,如此夫妻互补,才能和乐。”   越青君眼眸微垂,眼底神色让人看不太清,只唇角微勾,笑意淡淡道:“看来母后一切都考虑好了。”   “您是太子的祖母,儿臣自是相信,母后一切都是为了太子好。”   “只是不知,成国公府是何想法,可是愿意?”语气幽幽,让人难以听清其中情绪。   太后神色未变,只笑着道:“事关太子,哀家怎好私下将一切都敲定,自是要天子开口,陛下同意了,哀家也好向成国公府提亲。”   能这么说,那多半是成国公府并没有同意。   因而才要越青君开口,若有越青君赐婚,成国公府不同意也要同意。   越青君神色微敛,作思虑状,半晌,方才道:“若成国公同意,朕自然不会反对,此事待朕问过成国公的意思再说。”   既是询问,而非直接赐婚,此事成功的概率就不大。   太后微微蹙眉,不等她开口继续说些什么,便听天子缓缓道:“便是不同意也不要紧,太子年纪尚小,还不到成婚之时,母后还是考虑过早了,再慢慢为太子相看两年也无妨。”   他显然并不太想继续聊下去,一顿饭还没用完,吕言见状便十分体贴地用还有要事处理为由,给越青君寻了机会起身离去。   等出了殿门,越青君眉头才沉了下来。   他负手离去,只是脸色不太好看。   事后,越青君也并未食言,寻了成国公隐晦提起此事。   不等他说完,成国公便连忙跪下道:“老臣孙女貌若无盐,且年纪并不相当,实在不配太子……”   先帝在时,他因为插手立储一事,几次失了圣宠,如今新帝登基,他与新帝也没有什么交情,甚至严格来说,从前还有些过节。   天子一直未曾追究报复,是天子心胸宽广,而非自己有多大能耐。   这一情况,成国公心知肚明,他也不会再像先帝在时那样不自量力。   “臣孙女的婚事,也是家中内宅之人操心,臣未曾过问,但臣的妻子曾多次提过,想要将孙女留在家中,给孙女招赘。”   而堂堂太子,是绝无可能给人当上门女婿的。   如此明显的拒绝,仿佛是在嫌弃太子,越青君听了却也未恼怒,只淡淡笑道:“爱卿庇护儿孙之心,朕心甚慰。”   挥一挥手,便赏赐了不少东西下去。   他登基后继承了先帝的私库,又不似先帝那样挥霍奢靡,私库里的东西除了落灰,竟少有其他用处,如今用来赏赐人,自然是出手大方,毫不吝啬。   待出了宫,成国公才彻底放下心来。   只是看着那些送来的赏赐,成国公心中忧虑不减,等回到家中,成国公夫人走上前,为丈夫脱掉外衫,成国公却未见轻松,反而将人打发出去,只留下自己与夫人,方才握着成国公夫人的手沉声道:“夫人,改日有空,多多琢磨琢磨秋儿的婚事。”   成国公夫人面露疑惑,“秋儿?秋儿还小啊。”   成国公意味深长道:“不小了,旁人都能将主意打到她的身上了。”   成国公夫人一头雾水。   询问成国公的结果,越青君让吕言亲自跑一趟,将之告知给了太后。   太后久久未语,半晌方才出声道:“哀家知道了。”   “陛下为太子处处操心,实在辛苦,吕公公回去后,要好生照顾天子,切莫让天子太过劳累。”   吕言低头应下,随后告辞离去。   接下来好些天,太后与天子都相安无事。   直到一个月后,一道召令发了下去,越青君当真下令让几位先帝的皇子皇孙与太子一同读书。   只是不知是否为了遮掩什么,这次一同读书的并非只有皇子皇孙,还有皇女皇孙女。   这一举动模糊了越青君的行为,降低了某些太子党的警戒心。   是的,太子党。   虽然太子刚立不久,且在此前曾遭受众多朝臣反对,然而一旦永乐王成为太子,却也自然有不少势力向他靠拢,其中不乏有从前极力反对永乐王为太子的人,能让人这般转进如风,颠倒从容,也是身为太子的天然优势。   且当今膝下无子,太子地位不可谓不稳,来投效的人自然更多。   只是这所谓的太子党还未成势,如今也不过是有个名头。   从前越青君坚定要立永乐王为太子的行为,让许多人根本没有天子不喜太子,想要改立其他人的念头,尤其是如今太子才立不足两月,他们当真只以为天子这番举动,不过是见太子一人读书太过孤单,才让其他人陪着他一起。   如此关爱,不可谓不贴心。   就连太子本人都这样觉得,看着一同前来读书的叔叔姑姑,堂弟堂妹,心中颇为欢喜,连精神都比从前好上许多,也不觉得上课十分无趣了。   对此,大家都乐意接受,除了太后。   越青君让人一直盯着太后那里的动静,只是一直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防备一段时间后,难免多了几分懈怠。   直到出春入夏,天气渐热,越青君也渐渐有些难捱。   越青君如今这身体,即便是夏日,也不能用太多冰,寝殿中摆放冰盆,都不能离他太近。   可偏偏宫中格外炎热沉闷,让人憋得难受,看着宁悬明毫无顾忌地吃着各种冰碗冰饮,越青君心里越发难受了。   偶尔向宁悬明讨上一口,还要被自己的臣子兼无名无份的皇后斥责一句不爱惜身体。   堂堂天子,连想吃口冰,都要看他人脸色,实在是颜面尽失。   然而那又能如何,还不是只能眼巴巴凑上去,便是吃不到,能离人近些,凉意便近些。   宁悬明见他如此可怜,不由笑道:“若实在难受,不如去汤山行宫住一段时日?”   行宫不说四季如春,却总要比皇宫好上许多,且那里风景秀美,有景可赏,也能让人心情好上许多。   他见越青君实在闷得难受。   越青君方才还在不满,此时闻言却又道:“算了,如今并非不能忍受,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宁悬明扫他一眼,“方才还在满口哀戚,此时却又并非不能忍受了。”   越青君展颜弯唇,“有人放在心上时,自然处处不如意。”   仗着有人疼,才可劲儿娇气,真到了正经时,自然什么都能忍受。   宁悬明觉得自己是应该恼一恼的,然而看着眼前人,又实在恼不起来,反而将自己气笑了。   既不去行宫,宁悬明还是想其他办法让越青君消暑散心。   御花园转了个遍,湖边莲池也赏玩了个尽兴,二人还去了百兽园,在其中见到了不少只在书上见过的动物。   “说起来,我原想给你的生辰礼,也是在这里。”宁悬明道。   此言一出,原先还兴致缺缺的越青君,眼中当即有了神采。   “哦?在哪里?是什么?”   宁悬明笑了笑,正要说什么,不经意转头,眼前一幕顿时让他脸色一变,轻松与笑意顿时变成了紧张与惊惧。   只见越青君身后,远处原本关的好好的铁笼不知何时竟开了大门。   笼子里的斑斓猛虎正懒洋洋地站起身,目光直直朝着二人看来。   越青君还毫无所觉,正拉着他询问:“到底是什么?”   猛虎吼叫一声,踢开铁门,走了出来。   霎时间,宁悬明心中想不了太多,二人不喜外人靠近,身边侍奉的人都在远处,赶来的速度显然不如老虎快。   宁悬明反手抓住越青君的手腕,将人往身后一拉,用力往外推。   压低声音:“快走!”   越青君回头,便见猛虎朝着二人走来,离它最近的,自然是宁悬明。   他心头一跳,正要做些什么时,却见对方的视线略过离它最近的宁悬明,反而直直看向自己。   “吼——!”   意识到什么后,越青君反应不能说不快,动作干脆利落地将身上的外衫、挂饰等物皆脱下往另一个方向扔。   但见老虎仍是盯着自己,目标准确地朝着自己而来,越青君的动作仍未停止。   直到将鞋子也扔掉,老虎才有了别的反应。   只见它停下脚步,伸长脑袋往越青君的方向嗅了嗅,又往鞋子的方向嗅了嗅,迟疑片刻后,终于转了方向,朝着鞋子而去。   正在此时,禁军与百兽园的宫人才匆匆赶来,将越青君围了个严严实实。   一番操作只能说幸好这只老虎看上去是只体面虎,就算被引诱试图进食,动作也十分温吞,才让他们没有刚来就要为天子收尸。   “护驾!护驾!”宫人惊慌的声音充斥耳边,吵得越青君头晕。   宁悬明一颗心刚刚放松些许,凑近扶住越青君的胳膊。   感受着身旁人的手似乎有些颤抖,仿佛还陷在方才的惊慌中未能缓过来。   越青君正想安抚几句,张口还没说话,方才胸口堵住的那口气先吐了出来,沉沉咳了几声后,他只觉有些头晕,眼前黑了片刻,耳边却响起了宫人比刚刚喊护驾还要尖锐的惊呼声。   “快请御医!”   场面顿时更慌乱起来。   越青君缓了缓,视线方才重新清晰,同样清晰的,还有地上艳丽的血迹。   比方才见到老虎还重的惊惧跃上心头,那一瞬间,他甚至不敢去看身旁人的神情。   头晕目眩间,唯有挽住他的那只手,颤抖得更为明显,力道也格外重,丝丝疼意似自手臂刺入心里。   越青君听不见任何声音,仿佛有一道屏障,将他们与嘈杂的周围隔绝开来,二人自成一个世界。   然而在这个世界里,他甚至听不见宁悬明的呼吸声,心跳声。   死寂的空气压抑得人仿佛窒息。   越青君深深吸了几口气,却也未能缓解此时的气氛。   “悬明……”   低低的轻唤,终究未能等来回应。 第89章 眷我   越青君终究还是被抬回去的。   他坐在肩舆上,身边站满了保护他的宫人,无人再敢让刚才那一幕发生在眼前,便是他们自己死了,越青君也要平安无事。   然而越青君最想见的那人,此时他却丝毫看不见对方的身影。   肩舆颠得他头晕,不得不闭上眼睛,开始假寐,闭目养神。   回到寝宫,御医早已经匆匆赶来等候,越青君躺在床上,没了颠簸的肩舆,此时他至少能睁眼。   只是后遗症还很明显,眼前的画面与景象还有些模糊,大脑仍旧有些类似于缺氧的晕眩。   等他定了定神,试图寻找那道身影,却见那人站在床位,自己根本够不着的地方,便是想伸手牵一牵,都成了奢念。   “……陛下方才气血攻心,以至于旧疾复发,心脉耗损,需要好生调养。”   御医的话已经彻底断定越青君身上有着严重的,能影响身体与寿数的“旧疾”,让越青君百口莫辩。   当然,他也没得辩解的余地。   待到御医施了针开了药离开,伺候的宫人也忙里忙外,生怕天子有任何疏忽与闪失。   吕言正在忙着处理方才猛虎出笼一事,根本不在眼前,此时殿内说话最管用的便是宁悬明。   他挥挥手,“煎药的煎药,不可假手于人,其他人都守在殿外,不要打扰了天子清净。”   有了他的话,殿内宫人们纷纷一改刚才忙里忙外却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的状态,变得井然有序起来。   在确认越青君不需要这么多人伺候后,他们纷纷向越青君与宁悬明施了一礼,恭敬告退。   待到内殿只剩下二人,便是守在外殿,等候差遣的两名宫人,此时也悄无声息低下头上。   殿内静悄悄一片,耳边再没有嘈杂的声响,越青君方才睁开眼,望着站在自己触碰不到地方的人。   那人静静望着他,面上神色难辨,唯有那双眼眸,是如此专注又坚定。   他缓步上前,站在越青君床边,良久,方才动了动唇,语气沉沉,好似压着唇舌,说出的话除去彼此,再无人听见。   “我且问你。”   “今日之事,可是你亲自设计?”   “病情可是自导自演?”   直到此时,宁悬明心中仍怀着几分不切实际的奢望,盼着方才那一出不过是越青君演的一出戏。   越青君嘴唇翕动,他扯了扯唇角,似乎想要对他轻松笑一笑,“我原还想着与你一同出宫转转,如今瞧着却是不成了。”   听着似乎与宁悬明所问的话毫无关系的回答,宁悬明听完,却点了点头,面上瞧不出什么情绪:“我知道了。”   “那我再问你。”   “你是何时开始病重到咯血?”   你从何时开始瞒我?   宁悬明并不知道,自己此时的脸色唇色能与越青君有的一拼。   越青君似乎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闻言低头,轻咳两声后道:“我有些口渴。”   他望着宁悬明,一双眼睛皆是祈求。   一个时辰前,二人还在你侬我侬,转眼间却翻脸无情,显然还是太难。   宁悬明很不太愿意伺候越青君,每每见到……便是不见到此人,宁悬明脑海中都能浮现出对方隐瞒他欺骗他的画面。   烈日下的那一抹鲜红如此刺眼。   刺眼到直到此时他都无法忘却。   伸手给越青君倒了杯水,递过去时,却猝不及防被越青君握住手腕,将人往自己怀里一拉。   宁悬明只顾紧张手中杯盏,忙将杯子换了只手,才幸而免于水洒杯亡的命运。   他微微沉着脸抬头,却对上越青君那双盛满了他的眼眸。   越青君面上的轻松与笑意再瞧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沉凝与心疼。   他望着宁悬明,说出口的话,终于变成了早就酝酿在心口,迟迟未能说出的一声抱歉,“……对不起。”   满腔怒气好似就这样堵了回去,憋在心里,半晌无言。   不知过去多久,宁悬明方才将那杯幸运的水递给越青君。   “陛下思虑深远,总有些难以诉于他人的苦衷,哪能对臣道歉。”   “臣惭愧。”   语气轻缓,听不出半点怒气。   然而一口一句陛下与臣,再不见方才的你我,如何不是难得在宁悬明身上见到的阴阳怪气?   越青君接过杯子饮下,却并未松开对方。   他也不敢将抓着手腕改为搂着腰身,而是就这样静静握着,不紧逼,却也不松开。   杯子放在床头,越青君缓缓垂眸,望着二人腕间如出一辙的念珠,才稍觉心安。   “当初事情太过突然,你匆匆赶去南地,不知能否再相见,正如你信上只报喜不报忧,我亦是将其埋于心中不敢言。”   原来自那时起,便有了迹象。   可思及那时自己的行为,宁悬明又一时语塞,很难说越青君做得对不对,有没有错,因为若是要追究,那自己也跑不了。   宁悬明抿唇望着眼前人,对上对方诚恳专注的眼眸,原本质问的语气又难免少了几分气势。   “就算当时不说,可后来呢?”   “从我回来到现在,也有半年时间,这半年间,你我日夜相见,可你却从未与我提过只言片语。”   越青君这回并未沉默太久,只是回答得颇为艰涩。   “刚开始时,倒是没有这么严重,若是可以,我当然也想要养好后再与你说,正如悬明南下染病,也是病好后才告诉我。”   宁悬明再次无言,张了张嘴,却又发不出什么声音,当初他自觉自己事出有因,所作所为乃最优解,却不知对方也一样想,如今竟一一还了回来,飞针回旋扎在自己身上,方才觉得错的离谱。   也正因如此,连他此时的质问也失了底气,再不如方才理直气壮。   半晌,他闭了闭眼,长叹一声道:“明明是你隐瞒在先,如今却用我曾经的行为堵我。”   “知道你病情严重,命数难定,我却连生气也不能。”   “卫无瑕,你好狠的心。”   极平静的一句声音,明明说得那么轻,却刺得人生疼。   越青君差点没能维持住面上神情,脸上原本不知多少真假的情绪,一瞬间凝滞,有片刻空白。   好半天,才终于有了反应。   “……是我的错。”   “是我太过自大,以为自己能处理好一切,以为不用让你担心。”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比起悬明,我到底少了几分幸运。”   “你的病很快便好了,并未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严重后果。”   “我却拖拖拉拉,非但没好,反而还不断加重,以至于连主动道出都不敢,一来二去,就拖到了现在。”   声音终于泄露了一丝苦意,“……天不眷我。”   命运从不眷顾卫无瑕,他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死亡而生,无论是前世,又或是今生,从未变过。   他握住宁悬明的手,“虽非有意隐瞒,但终究还是让你受到了惊吓。”   “我很抱歉。”   宁悬明默默别开眼,心中怒气早已消散,那被怒气压抑的心疼与难受才悄无声息开始蔓延。   “我想听的不是抱歉。”   他知道,越青君也知道。   然而他想听的,越青君却无法说。   宁悬明强压心头酸涩,维持着面上的沉静,“既然如此,那太子一事,也绝非你先前所说,是临时起意,而是一早就计划好的吧?”   “你早就想好,太子之位可以给永乐王,但太后却不能留,于是设下圈套,请君入瓮。”   越青君沉默良久,方才开口:“悬明可会觉得我心机深沉,心狠手辣,冷血无情?”   “明明心中早就想着过河拆桥,却还与之虚与委蛇。”   “如此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当真虚伪至极。”   分明是自己骂自己,难听的话都是出自自己口中,他的脸色却越来越白,好似极为难受伤心。   刚才被宁悬明发现病情时都不如此刻反应大,从前一直纯白无暇的人,如今却显露出与平日大相径庭的行径,仿佛瞬间戳穿他的心理防线,让他半点抵抗也无,一句质问后,便自暴自弃,先将自己踩到泥里。   宁悬明咬着牙,又气又疼,“陛下心如明镜,对自己了解颇深,此时做出这副模样,又是给谁看?”   越青君低着头,骂自己的是他,难受的是他,别扭的还是他。   宁悬明就没见过这么别扭的人。   究竟是病情影响了对方心性,还是此人本就如此,从前不过是演给自己的?   宁悬明想不明白,也懒得想明白。   嘴上不客气,心中却难掩心疼。   他当然知道越青君为什么这么做,也知道刚才说那番话时,对方的难受也是真的难受又委屈。   面上都如此,心里怕不是已经哭了。   “我累了。”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越青君说了这么一句。   “累了就休息,药好了再叫你。”宁悬明面无表情说。   越青君也不与宁悬明说别的,只抬头眼巴巴看着他,用眼神表示:“想要你陪我睡。”   宁悬明心里暗骂他得寸进尺,很想冷酷地将人丢开,让对方好好抱着他的病自个儿冷静去。   然而手刚放到越青君手背上,想要将人推开时,却被那冰凉温度一激灵,下意识收回手。   一次没推开,之后便再推不开了。   躺在床上,久久不能语,宁悬明睁着眼睛,没有丝毫睡意,越青君倒是如他所说,他累了,有宁悬明陪着,不过片刻便陷入梦乡。   只是大约身体的难受也带入了梦中,眉心微微蹙起,睡得并不安宁。   既睡着了,便不知道,宁悬明几次伸手为他抚平,却是反反复复,收效甚微。   殿外传来通传声,吕言回来了。   宁悬明没有叫醒越青君,而是从床上起身。   他望着床上之人,沉凝半晌,方才低声道:“太后于天子有恩,一次没什么证据的小意外牵扯不到对方身上,非要追究计较,也显得天子过河拆桥,刻薄寡恩。”   “天子要还恩尽孝,佞臣却能锱铢必较,尽情攀咬。”   “……你想要什么,我给你。”   卫无瑕不仅是他拜过天地的夫君,还是他认定的君上。   天命不眷顾卫无瑕,但宁悬明眷他。   “但……”   但……你且记得,你欠我的。   卫无瑕,你欠我的,得自己还。   活着一日,就还一日。   还不清,就不许死。   宁悬明起身走到外殿,不等吕言说什么,便沉声道:“陛下还在休息,此事已交由本官全权处置。”   他一掀衣摆,踏出殿门,随手拂了拂衣摆上不存在的灰尘,声音如潭,听着平静无比,底下却是万丈深渊。   “将人都看好了,本官要一一审问,死了一个,你拿命来填。” 第90章 明月始终是明月   宫女匆匆自殿外跑来,急得满头大汗。   “娘娘,娘娘,禁军……禁军包围了长乐宫!”   午睡刚醒,坐在梳妆台任由宫人梳妆的太后睁开眼睛,锐利的目光看向铜镜,射向镜中宫人的身影,声音沉着冷静,“慌什么。”   宫女不慌不行,贤王派兵攻进皇宫,先帝驾崩,新帝登基后对禁军以及宫闱进行一番彻查清洗,其中哪儿哪儿都少不了禁军的影子。   对宫人们来说,听见禁军铁甲之声,就仿佛听到了催命符。   而如今,这催命符竟明目张胆地闯入了长乐宫,这可是太后居住之地!   头发还未梳好,外面又传来了通传声:“启禀太后,宁侍郎带着人进来了。”   宁悬明到底还顾及太后的身份,并没有直接闯入太后寝殿,而是站在殿外等候,   然而他先派禁军包围长乐宫,不允许任何人进出,又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堂而皇之进来,站在太后寝殿门口,说是等候求见,实际与强势逼迫也并无太大区别,丝毫不给太后颜面。   一盏茶后,寝殿大门打开,门口终于出现了太后的身影。   她一身金凤羽衣,珠光宝气,旁人穿着只会让人觉得此人乃一夜暴富的暴发户,恨不能将什么好东西都挂在身上,然而她养尊处优数十年,一身雍容气度将这身华贵衣饰压下,只让珠光为她陪衬。   “宁侍郎虽长伴帝侧,哀家却未听说,天子何时将调动禁军的职权也交给了你,更不知哀家这长乐宫也是你随意能闯的,待见了天子,定要亲自问一问,是否哀家还要向你请安下跪?”   这话不可谓不诛心,不仅剑指宁悬明,也将天子架在了火上。   天子若是能任由自己的宠臣佞幸随意欺辱母亲,天下人的唾沫星子都能将他淹死。   被如此质问,宁悬明面色仍旧镇定如常,只向太后行了一礼,“天子今日受惊,只怕无暇面见太后,禁军围长乐宫也是事出有因,臣奉天子命令调查百兽园一案,如今已有证据表明,此事与长乐宫中人有关,未免嫌犯私下勾连,串通逃避罪责,方才出此下策,还望太后见谅。”   太后闻言面色不变,“天子受惊,哀家更当去探望,至于什么嫌犯,长乐宫中伺候的人就有上百人,你抓嫌犯就抓嫌犯,关宫中其他人什么事?莫非你想说长乐宫中所有人都与此事有关,阖宫上下,包括哀家,都是谋害天子的贼窝?”   被扣上这么大一个帽子,宁悬明也始终镇定,不卑不亢道:“臣愚钝,不知长乐宫中有多少人有所牵扯,但只要有一人有可疑,就不可掉以轻心,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说话时,宁悬明目光毫不避讳地对上太后,其中锐利锋芒宛如利剑,给人一种如芒在背之感,让人不寒而栗。   看那架势,仿佛幕后之人若是太后,他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太后不由浑身一寒,对上宁悬明,气势上竟然输了一筹。   若今日来的是天子,她尚且还有礼法可压,然而眼前这人是个连自己名声也不曾在意的佞臣,任凭她有大义名分,对方不在意,就当真会不管不顾。   太后气笑了,“好、好……天子身边竟有你这样的臣子,便是有朝一日见了先帝,也能说一声青出于蓝胜于蓝。”   “当初认哀家为母时可是满口答应,如今木已成舟,却是再无顾忌,翻脸不认人了。”   这话就太晦气了,把天子和先帝比,瞧不起谁呢。   宁悬明:“太后多虑了,天子孝心可鉴,为了您的名声考虑,才会明察此事,否则将来太后背负个暗害天子的罪名,便是有孝道压制,太后的名声与处境也实在艰难,正因天子不愿受人挑拨,才会让臣彻查,还太后一个清白。”   太后的脸色倒是如宁悬明口中所说的那样清白。   宁悬明未再看她,而是看向身边那位禁军统领,“这里的一切就有劳统领了。”   公孙疾郑重应下,“请宁侍郎放心,保证在查清之前,长乐宫中一只蚊子都飞不出去。”   因为贤王谋逆一事,禁军在天子面前好大的没脸,幸好天子性情宽仁,只是处置了那些与贤王有所勾连之人,对于其他人并没有牵连,否则如今公孙疾哪里还能平平稳稳在宫中当差,早就被发配边疆了。   受此恩情,公孙疾如今当然唯天子的命令是从。   只听宁悬明说自己是受了天子的命令,轻易便跟从对方行事,即便是围封长乐宫一事,也是丝毫不曾含糊。   长乐宫中戒严,太后见状心中微紧,“哀家要见陛下。”   宁悬明礼貌客气道:“天子受惊,需要静养,太后不如暂且在宫中等候,待天子醒来,养好身体,再来向您请安。”   便是不肯放她出去了。   太后看向宁悬明的目光寒芒锋锐,“宁侍郎,你今日之举,不出半日便能传遍朝野,即便天子护着你,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   宁悬明站直身子,背着双手,面上微微一笑道:“这就不劳太后操心了,您放心,等天子醒了,臣一定将太后的祈愿如实相告。”   “在此之前,就请太后乖乖配合,安居寝殿吧。”   说罢,他告辞离去。   刚出来殿门,便撞上得到消息匆匆赶来的太子。   太子见到宁悬明,还是很恭敬地向宁悬明行了一礼。   “见过宁侍郎,不知宁侍郎今日来长乐宫所为何事?甚至不惜满宫封锁戒严?”   面对太子,宁悬明多少要给点颜面,“宫中出了点意外,如今正在查谋害天子一事,殿下若无要事,还是早早回自己宫中,莫要随意在宫内走动才好。”   说罢,宁悬明便没再看他,似乎也不在意他是否与太后走的近。   有尊敬,但不多。   太子倒是很想进去探望自己的祖母,然而有公孙疾看守,他想进去可以,只是进去之后,就不能随意出来,太子一时也有些踟蹰。   等越青君一觉醒来,听到的便是宁悬明审问了百兽园中人,又带人围了长乐宫,并丝毫不给太后与太子颜面一事。   越青君靠在床头,静静听着宫人汇报,恍惚有种自己睡的不是一下午,而是一天一夜的感觉。   “悬明呢?”听完宫人的汇报,越青君对宁悬明的称呼仍是悬明二字,听不太清其中情绪。   见状,汇报的宫人转动了下眼珠,“回陛下,宁侍郎一个时辰前,刚刚接见了几位来求见天子的大人,此时正在偏殿处理今日陛下未能批复的奏折。”   确如太后所说,宫中发生的事,以极快的速度传到了前朝,几位重臣前来求见天子,宁悬明都挡了下来。   若是越青君,那些人大抵还会给些颜面,说话不会太难听,可面对的是宁悬明,那言语间便没了多少顾忌,不仅将对方打成越权乱政的佞臣之流,还指责对方带坏了天子,以至于天子如今德行有亏,皆是受了他的影响。   如此言论,不可谓不难听。   甚至有人借前朝祸乱江山的妖妃对宁悬明含沙射影,企图让宁悬明恼羞成怒。   然而他只是笑笑,表示若是自己真有那本事,能够名留青史,也算一种能耐。   心里却想:若那人知道有人用妖妃形容他,只怕又要迫不及待将昏君的帽子扣在自己头上,并笑称说话那人有眼光。   见对方刀枪不入,软硬不吃,宫中的宫人与禁军都听他的,他们连天子都面都见不到,再待下去也是白费功夫,一群人这才悻悻作罢,不再与宁悬明纠缠,却并非是偃旗息鼓,而是回家准备,想其他办法择日再战。   越青君闻言似乎看了他一眼,仅仅是淡淡一瞥,便令人背脊生寒,“下去吧,日后不得出现在朕面前。”   宫人豁然抬头,慌忙匍匐在地恳求道:“陛下,奴婢知罪,奴婢……”   “既然知罪,那就下去赎罪。”越青君并不给人为自己辩解的机会,他也根本不会听。   越青君挥挥手示意,便有宫人快步上前,堵住那人的嘴,将人拖了出去,再没有给他说一句话的机会。   在将人打发走后,越青君终于叫来了吕言,从对方那里听到了更加详细的经过。   在听说宁悬明并未严刑逼供,也没有伪造证据时,越青君心中松了口气。   在听到宁悬明带着人围了长乐宫时,越青君面露忧心,却绝非担心太后,而是担心宁悬明受了委屈。   在听到宁悬明与太后争执时,越青君眼眸泛着亮光,有些向往,还有些遗憾,好似恨不能当时就在现场亲眼见到。   在听到朝臣相逼,宁悬明无端受到诸多指责时,越青君神色有些严肃,眉心微拧。   最后得知在应付完找上门的麻烦,宁悬明还得撑着一日未曾有片刻休息的身体去批阅堆成山的奏折时,越青君终于闭了闭眼睛,低头沉沉长叹,面上露出一丝苦笑,“都是我给他添麻烦了。”   “不仅让他因我的身体担心难过,还要他为我的事殚精竭虑,背负污名,这并非我想要的结果。”   明月始终是明月,不该为任何人任何事动摇。   “或许,从一开始,我就错了。”   不该争这个位置,不该陷入这滩浑水中,以至于走到如今这步,再无法回头,还牵连了他人。   吕言低着头,虽然早知眼前人是这副模样,心中还是忍不住将对方骂了个遍,只觉得对方身在福中不知福,若他是对方,哪里会困于苍生耽于情爱,都是天子了,不肆意妄为更待何时?   矫情,再没有这个词更适合吕言心中对越青君的评价。   可没办法,人家有矫情的资本,吕言便是心中再多不屑,面上也只得恭恭敬敬顺着对方的心意说话。   “陛下多虑了,郎君心中定然也是心甘情愿,愿意为您付出一切的。”   越青君低低轻咳一阵,沉吟半晌道:“他愿意,我却不愿。”   “我已退无可退,却不愿让他与我共沉沦。”   “虽为天子,我却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天下人。”   “可有一人,我宁愿倾尽一切,也想要护他周全。”   即便卫无瑕是背信弃义的暴君,宁悬明也不能是佞幸。   越青君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眸中情绪尽数收敛,沉静如深渊,再瞧不见丝毫波澜。   伸手示意:“扶朕起来。”   声音带着几分幽夜的气息,听着平静,细品却深邃又神秘,“不是说太后要见朕?”   “朕便亲自去见上一见。” 第91章 狸猫无瑕   越青君说要去见太后,然而因为自身客观条件限制,他的速度怎么也比不上身体康健,可以自行行走的宁悬明。   在得知天子醒来的消息后,宁悬明便果断抛弃了那堆让人头疼的奏折,快步回了寝殿。   待看到越青君让人伺候自己穿衣,宁悬明下意识皱眉,“才刚醒来,就要走动,宫人没有告诉陛下,御医说你需要静养不得劳累吗?”   被当场抓包,越青君便是想推脱也找不到理由,穿也不是脱也不是。   眼见宫人也被宁悬明的训斥弄得僵持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动作,越青君只得挥挥手让人都下去。   外衣被宫人搭在屏风上,越青君没了人搀扶,站了一会儿便觉得疲累,开始头晕,只好扶着床坐下,穿着一身中衣靠在床头。   宁悬明上前,扶着他上床,脱下鞋子,将腿抬回床上,不许越青君起身的态度十分明显。   越青君抬头似乎想说什么,然而话在嘴里过了一圈,最后也只是轻笑一声,动了动唇,无奈应下,“好,是我不对,刚刚只想着不能让你太劳累,尽快处理好后续,一时没想到那么多。”   宁悬明如今却已经不怎么相信他的话了,“撞见一次是没想那么多,也不知没撞见的时候,究竟还有多少次没想那么多。”   “陛下圣范在前,实在让人不得不多想。”   越青君哑口无言。   这便是有过前科案底的坏处了,好似周幽王烽火戏诸侯。   饶是越青君想过自己与昏君相像之处,也没想过会应在这儿。   偏生他还无法反驳。   经过白天的事,宁悬明虽暂时因为各种原因并未再追究,但双方都知道,这事还没过去。   或许……在卫无瑕能好好活着,且一直活下去之前,都过不去。   卫无瑕还不起一句百年好合,宁悬明放不下无期誓约。   如今不过是一个理亏,一个退让,暂且僵持。   不多时,宫人送来汤药,以及简单易克化的饭食,让这空旷安静的宫殿,在这本该入睡的时辰,也有了几分人气。   越青君见桌上放有两副碗筷,才知宁悬明也与自己一般,还没用过晚膳,只是一个是因为昏睡,一个是因为忙碌。   越青君喝了药,怎么也不肯让宁悬明喂自己用晚膳,坚持要自己吃。   于是就有了眼前这一幕,越青君捧着小碗,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粟米粥,而宁悬明吃的则是一碗极简单的阳春面。   宫中御厨的手艺不必多说,即便是最不需要多少技巧的阳春面,味道也要必寻常街巷中的强上许多,在这只有他们二人的宫殿内,也是极诱人的。   越青君就多往宁悬明的方向看了好几次。   宁悬明放下筷子,抬头望去,“陛下若是想吃,我让人再送一碗来便是。”   越青君愣了愣,与他对视一眼,方才明白他的意思,忽而弯了弯唇角,“并非是馋面,而是在看人。”   白日里往来匆匆,事务繁重,又是猛虎出笼,又是受惊吐血,一颗心始终提着,就没有休息过。   难得到了此时,才有了片刻放松。   灯火煌煌,暖粥汤面,也有了几分温情脉脉。   闻言,宁悬明虽未说什么,眉目间却是舒展开,面上也少了些许倦色。   “悬明白日还曾说过先前未曾送出去的生辰礼,我一直等着,你却始终未有回复。”   饶是发生许多事,越青君也没忘记这件不过是言谈间的闲事小事。   宁悬明闻言也稍稍一愣,似乎没想到越青君会提及此事,抬眸看他:“陛下如今身体虚弱,只能躺在床上,也要惦记着那些琐碎杂事?”   越青君并不赞同他这说法,“既是与你我相关,就没有小事。”   见宁悬明再次低头,沉默不语,越青君犹豫了开口:“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宁悬明不说话,等他默默吃完这碗面,放下碗筷,方才缓缓开口,“可惜晚了。”   “数月之前,我捡到一只狸猫想送你,恰巧你生辰时它有些不好,就一直在百兽园养着,好不容易活了下来,却在今日意外后,误食猛虎的食物,当场发狂后暴毙。”   宁悬明声音平静清冷,听不出多少情绪,好似并不将那并未相处过多久的狸猫放在心上。   然而越青君却瞧见了对方眼中闪过的片刻恍神,便知宁悬明并非无动于衷。   越青君曾经送给宁悬明不少东西,折扇,砚台,笔洗……无一不是仔细收着,小心使用。   死物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会动会叫会呼吸的活物。   “难怪前些日子总能在你身上见到一些毛发,还想着春日都过了,怎么还有这么多柳絮。”越青君语气并不凝重,也没有刻意轻松,当真好似随意闲谈一番。   “能被你看中的狸猫,必然有其过人之处,若是之前能见一见就好了。”   “可惜它与我们缘分不够,你也不必耿耿于怀。”语气里有些好奇,也有些遗憾。   宁悬明唇角动了动,却也没接这话。   他当然不会说,见到那只狸猫时,他便觉得对方与越青君有几分相像,当然不是样貌,而是性情。   然而越青君生辰时,狸猫生病不适,越青君受惊后,狸猫也意外离去,很难说不是命运在隐隐暗示什么。   宁悬明原本不信这些,可在亲眼见到越青君吐血,亲耳听见御医的说法后,也难免几分犹疑,以至于如今狸猫不在了,也不愿在越青君面前多提起。   “不过是只寻常狸猫,运气也不怎么好,无甚可取之处。”宁悬明故作不在意道。   越青君闻言,抬眸看他一眼,见人心情不愉,只当是狸猫去世伤了他的心,一时便也闭了嘴,不再提及此事。   等将一碗粥吃完,药效发作,原本刚醒来不久,还算精神的越青君此时已经有了倦意,昏昏欲睡。   宁悬明伺候他睡下,正要起身时,却被越青君拉住手腕。   “今日身心已经疲累至极,即便继续批阅奏折,效率也不如以往。”   “不如暂且休息一会儿,再醒来批阅,效率更高。”   宁悬明低头垂眸,视线落在握着手腕的那只苍白瘦削的手上,半晌,到底没有推开。   他顺势在越青君身边躺下,二人皆闭目睡去。   不过片刻,宁悬明的睡意便汹涌袭来。   二人间原本隔着些许距离,恍惚间,宁悬明察觉有人靠近,那人并不拥挤,只是静静挨着他,享受此刻的亲近,眷恋地扣住他的手心,清醒时必然会遭拒绝的行为,只敢在此时悄悄进行。   隐约有一道声音传入宁悬明梦里:“狸猫没了,无瑕还在。”   名为无瑕这只猫,只属于你。   *   接下来几日,越青君都在闭关养病,不见外人,连朝政也交由宁悬明代理。   朝臣们倒是想求见,但天子卧病在床,他们若是非要打扰,岂不是不顾天子安危?   可太后与太子那边还等着呢,在天子养病期间,长乐宫一直戒严,被禁军看守,等闲不许探望,天子病了多久,长乐宫就封闭多久。   朝臣刚开始反应激烈,到如今也已经心身俱疲,没有先前那么多精力了。   可太后一直被看管也不是个事儿,案子究竟如何了结也要有个结果,不得已,他们找上了宁悬明,然而宁悬明此时却跟他们打起了太极。   “天子尚在病中,等有精力处理此事时,自然会有所行动。”   话虽如此,实际上谁不知他的目的,不过是想拖着,拖到再无可拖,拖到太后表明态度妥协,拖到目的达成。   这些时日宁悬明每日早起干活,唯有三餐用膳时才会出现在越青君面前,既是因为公务繁忙,也是因为某些其他心照不宣的原因。   今日宁悬明醒来后,难得未见到身边人,他微微一愣,起身下床,扬声道:“来人,”   “郎君。”宫人进来。   “人呢?”宁悬明问,虽连陛下两个字都没说,但毫无疑问众人皆知他所问是谁。   “陛下醒来后,不让奴婢们打扰您。”宫人恭敬答道,“喝过药后,陛下便起驾去了长乐宫。”   宁悬明闻言眉心微蹙,才刚好了些,就又要出门,即便知道对方为何如此着急,宁悬明心中仍对对方如此不顾自己身体而感到不悦与心疼。   这人的身体,就是这样熬坏的吗?   看得越清楚,心中就越是觉得无力,只因事已至此,便再无退路。   想到前些时日抓的那几名长乐宫中的宫人,宁悬明心中已有了想法。   他先去了牢里,查看那几人的口供,拿着这些指向明确的口供,径直去了长乐宫。   “啊——!”   他刚走到宫门口,便听到宫内传来一声惊叫声。   随即快步进去,踏入殿中,抬眼看去,只见一名宫女吓得瘫倒在地,一副恨不能昏过去的模样。   顺着她惊惧的视线望去,便见越青君面上惊愕与茫然尚未散去,苍白的手捂着腹部,鲜血自他指间渗出,染红了素白锦衣。   而站在他面前的,赫然是同样一脸愕然与失神的太后,狰狞的神色尚未全然褪去,依稀可见刚才的凶恶表情,手中握着一把染血的匕首,不必过多探究,眼前俨然是一副无法辩驳的凶杀场景!   宁悬明脑中一片空白,直到快步走到越青君面前,小心将人抱在怀中,才后知后觉自己浑身僵硬,连触碰越青君的动作都小心翼翼,担心对对方造成半分损伤。   越青君忍着疼,却不怎么在意自己的伤,反而扯了扯唇角,故作轻松地宽慰宁悬明,“别、别怕,没事的……”   然而额头密密麻麻冒出冷汗,面色苍白虚弱到仿佛下一刻就会晕厥的表情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宁悬明张了张嘴,却只觉得自己仿佛忘了如何发声,任凭千言万语到了嘴边,也组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殷红自越青君手下逐渐蔓延,很快就染红了一大片,也仿佛糊住了宁悬明的眼睛,让他恍惚觉得眼前只有一片殷红,头晕目眩,什么也看不清。   宁悬明等到自己手脚没有刚才那么僵硬,才将越青君小心抱起,方才的惊吓让他浑身发软失了力气,此时便是回神,也不过是强行让自己清醒,凝聚浑身力气,才能小心护住越青君。   临出门前,回头看了太后一眼,找回了声音的宁悬明沉声道:“长乐宫谋害天子,阖宫封禁,不得有任何人随意走动,包括太后!”   等人走后,太后的寝殿外也站满了禁军,若说先前这些人对她还有几分顾忌,不敢到近前,如今便是毫不客气,没有将她当成阶下囚,已经是看在她身份的面子上。   哐当!   匕首掉落在地上,因地毯的阻挡,声音比较沉闷,一如太后此刻的心情。   她望着眼前情景,方才从刚刚鬼迷心窍般的状态中脱离,如梦初醒。   跌坐在凳子上,缓缓闭上眼睛,浑身虚脱,冷汗涔涔。   她刚刚做了什么?! 第92章 不敢死   养了几天,越青君精神比先前好了许多,反观宁悬明,因为日夜操劳,身体格外疲累,睡觉都比往日沉。   今日难得越青君醒得较早,宫人近前伺候洗漱时,越青君示意他们动静小些。   等梳洗完毕,出了内殿,越青君方才出声道:“悬明两个时辰前才睡,今日有事皆有我,不必叫醒他。”   宫人低头应是。   喝过药后,吕言便走上前来禀报道:“长乐宫那边又传来消息,太后绝食相逼,想见陛下。”   闻言,越青君微微蹙眉,面上显露的并非是生气,而是苦恼。   “这些日子母后可有说过其他?”   吕言低着头:“有陛下的吩咐,太后幽禁于长乐宫,无人可见,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很安静。”   越青君微微垂眸,语气幽幽:“母后做了二十余年皇后,自有国母风范,寻常人与事,还无法让她色变。”   “如今竟能做出绝食相逼这种事,是我这个儿子的过失。”   “她要见我,我身体也不似之前那般羸弱,自然也该去见一见。”   他回头望了一眼安静的内殿,“悬明累了许久,今日让他好生歇息,你守在殿外,不要让人惊扰了他。”   吕言虽是越青君的大总管,但并非随时跟随在越青君身侧,事实上,越青君是个不常让人近身跟随的人,即便是吕言,随侍身侧的时间也远低于张忠海跟在先帝身边的时间,今日不带他,也并不奇怪。   越青君就这样坐上肩舆,在轻轻晃动的御驾上到了长乐宫。   禁军围困长乐宫,听从宁悬明命令,不许他人随意进出,这个他人中,显然并不包括作为天子的越青君。   后者被顺利放行,进了长乐宫,到了殿外,越青君便下了肩舆自己走。   “你们都留在外面,不必跟进来。”   “是。”   越青君独自进了宫殿,刚踏进去,转头寻望,便见到了太后独自坐在那儿的身影。   对方一身素色衣裙,头上的发饰妆容也比往日要低调许多,虽气度仍在,但瞧着少了几分从前的锋芒与咄咄逼人。   也是到了此时,太后才有些明白当初越青君始终一身素衣,因为唯有素衣,才能在荣宠时不显骄矜,落魄时也能维持一份体面。   “皇帝来了。”   “坐。”   太后掀了掀眼皮,看着眼前这道身影。   殿内没有宫人伺候,只有他们这对便宜母子。   越青君静静看了看她,片刻后开口道:“母后。”   太后轻扯了下唇角,“难为你,如今竟还愿意叫哀家一句母后,哀家都要以为,你恨不得喊我为毒妇。”   说话这般不客气,显然是要撕破脸,不顾什么颜面了。   “人证物证俱全,皇帝想治罪哀家,想必已经想了许久,只是不知为何迟迟没反应。”   越青君听见太后这番话,面上仍不见半分恼怒,面上神色平静,好似这些时日的不得见与禁足都不存在一般。   “母后心思缜密,我想,即便猛虎一事上有什么证据,也不过是片面之言,无法说服外界。”越青君笑了笑道,丝毫没有无法借此将太后定罪的困扰与怒气。   见他如今竟然还笑得出来,太后都不由有一瞬间恍神。   然而与越青君不同,此时的太后心中却并不轻松。   这些时日虽未对她有任何定罪与处置,但仅仅是禁足,不许他人探望,也已经足够让她失了颜面,损失太后威仪。   几日的幽禁,无法让太后有实际上的损失,然而心理上造成的压力与紧逼却半点也不少。   如今太后面上看着仍如往常般镇定,情绪却早已经压抑许久,亟待爆发。   她缓缓深吸一口气,方才闭了闭眼睛道:“既然皇帝都认定是哀家所为,那便算是吧,皇帝打算如何处置哀家?”   “先帝陵寝尚未关闭,哀家不如直接撞死在先帝陵寝中,只说哀家思念先帝,自愿追随而去,也省了皇帝许多功夫。”   字字句句,皆带嘲讽。   越青君闻言,望着他半晌,缓缓一叹道:“母后何至于此。”   他垂眸望着腕上念珠,“母后出身显贵,自幼读书明理,聪慧过人,会变成如今这样,也是皇宫害人。”   “我知一切并非母后心中所愿,母后本性也绝非如今这般。”   “只是造化弄人,才一步一步走到如今境地。”   事到如今,越青君对太后竟还是这般宽容的态度,摆明若是太后愿意退让,他也会当那日之事是个意外,不仅不会计较,还会向太后致歉。   如此态度,不愧他宽仁之名。   “先太子养于母后膝下二十余年,母后对他情深义重,难以忘怀,实属人之常情。”越青君开始说着像真心之言的鬼话。   才第一句,就成功让太后皱起了眉,面上露出明显的不悦。   越青君恍若未觉,继续说道:“先太子走后,母后更是日日怀念,一心只盼着璋儿能够继承大统,得到先太子失去的一切。”   太后原本都想好了今日见到越青君要如何伶牙俐齿,舌战群儒,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竟会有眼前这般情景,她张了张嘴,却觉得自己发不出什么声音。   “这些,朕都能体谅。”越青君来了一句。   太后心胸难得生出一股烦躁的情绪,谁要你体谅?!谁稀罕你体谅?你想体谅个什么东西?!   “当初母后认我为子,我本就受了母后恩惠,这份情,无论如何也该还。”越青君还在说。   “只是,无瑕愿意为此让出帝位,却无法眼睁睁看着无能之辈结束我卫氏江山。”   因此,纵然会背信弃义,名声受损,他也要做这个罪人。   说到最后,语气中的温软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几分属于天子的强硬。   太后冷笑,“未登基时,为了皇位能够付出一切,登基后,倒是觉得自己做了天子,天下尽在手中,就能决定他人命运了。”   除了冷笑讽刺,太后心中更是觉得眼前之人冠冕堂皇,虚伪至极。   越青君没什么反应,真圣人尚且还会被人讨厌,何况他这个假圣人,能够糊弄住绝大部分人,维护自己的名声,他便已经满足了,至于少部分人的想法……谁会觉得受害后还甘愿原谅的他才是幕后坏人呢?   越青君无视她的冷嘲热讽,只平静道:“先太子德行才能皆远不如人,我本以为璋儿年纪尚小,纵有不如人处,悉心教导,终有成效。”   “然而这些时日他的表现告诉我,有的人天生如此,非后天能够更改。”   “璋儿才德平庸,头脑空空,也没有天子所有的坚毅性情,若非要强捧上位,也不过是将这本就摇摇欲坠的江山彻底葬送。”   “说来说去,不过是你想出尔反尔,何必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赘述。”太后冷笑看他,“天子大权在握,想要谁的性命,根本不必如此麻烦,还要到处找借口。”   她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放在桌上,“兵器在这儿,你就是亲自动手解决了我,旁人也不能对你如何。”   “没了我,太子是废是立,也是你一句话的事。”   “想杀我,动手便是!”   她微仰着头,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面上尽是决绝与坦然,一副随时等着越青君来取她性命的模样。   越青君看着眼前人,自然知道对方这番姿态绝非是真的想死。   不过是以太后的身份相逼。   先前宁悬明用禁足的法子试图逼迫太后退让,如今太后以大义名分威胁越青君。   若他当真敢动手,少不了要落下个弑母暴君的名声,本就因为身体病情而不算特别稳固的皇位也会岌岌可危。   不提皇位不稳这事,仅仅是名声上无法弥补的亏损,对于极爱惜羽毛的越青君而言,便是绝不能接受的事。   越青君望着那把匕首,忽然沉声道:“母后,先太子与太子皆养于你膝下,可他们却都没能顺利继位,反而总在失去,你就没想过,这其中有什么原因?”   太后沉下脸来,分明不想搭理他,然而因为这话,却又终究没忍住,“你想说什么?”   从进来后,越青君就没有喝过一口水,此时已经觉得有些口干舌燥,没忍住咳了好几声。   “璋儿的太子之位,固然是因为他天资不够,可先太子却非如此。”   越青君声音缓缓,不疾不徐,寻常时候极能安抚人心,可若是听的人本就心神不宁,便会让对方感觉越发急躁。   就如太后,她如今只恨不能这把匕首架在越青君脖子上,让对方快速说完。   “先太子生来便是太子,本该名正言顺继位,先帝纵然性子不好,可正因如此,资质平庸,庸碌无为的先太子的地位才会更稳固。”   这话半点没错,先帝那样的人,容得下的只有真正的聪明人,和真正愚蠢的人,前者如越青君,会自觉避开先帝雷区,一路小心苟到最后。   后者则根本不会碍先帝的眼,毕竟自诩聪慧的先帝,眼里了装不下他以为的蠢货。   最难的便是不够聪明,也不够真蠢的人,例如已死那两位。   “是母后要他去争,要他去抢,要他处处出彩,要他在先帝眼中越来越碍眼,最终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母后,越想要什么,才越会失去什么,自以为是帮助,却是在将他们逼上绝路。”   以为自己做的一切是维护太子之位,可实际上,却是导致太子失去它的罪魁祸首。   明明是为了保住姐姐应得东西,却发现这二十余年皆是错付,她根本没有帮到姐姐,反而还害得唯一由她血肉分离出来的孩子死得那样凄惨,尸骨无存,他的血脉也要受人冷眼与欺凌。   “母后,你从一开始就错了。”简简单单一句话,便给太后过去数十年的人生做出定义。   屋中香雾沉沉,似要迷惑人的神智,前些日子积攒的沉郁与压抑,都在此刻齐齐爆发。   有那么一瞬间,太后脑子里什么也没想,耳边什么声音也听不到,眼里只看得到眼前人,分明是一副慈悲相,却是那样狰狞可怖,宛如深渊恶魔,正在冷眼嘲笑着人类的弱小无能和愚蠢。   丑恶的画面,让人只想用尽一切武器,毁掉眼前这个妖孽怪物。   等她回过神来时,刀已经在手中,那把本是用来威胁越青君的匕首,此时当真开了刃,见了血,艳色鲜血沾了满手,顺着匕首滴落在地,一滴一滴,砸醒她的心神。   越青君倒在匆匆赶来的宁悬明怀里,眼前的视线逐渐模糊,却还不忘扯了扯唇角,试图对眼前人露出一个笑容。   想伸手抚上对方苍白惊慌无措的面庞,却又想起自己手上沾满了鲜血,不愿将对方也玷污。   “我没事……”   “不会有事的……”   “我还欠你一个百年,可不敢死……” 第93章 譬如朝露   炎炎盛夏,灼灼骄阳,虽非正午,但太阳已经升到空中,开始发威,温度仿佛能轻易将人照得通红。   几名御医匆匆赶往天子寝宫,脚下跑得飞起,一张张脸晒得通红,还有人只顾着跑,没注意脚下,竟是踩到自己的衣摆,一个趔趄扑倒在地,药箱都差点摔开。   同僚们也没停下来等他,脚下步子都没有半刻停顿,摔倒的那名御医也迅速起身,连摔疼的手脚都不敢揉一下,生怕天子有什么意外,要算在自己这一摔头上。   与几名御医不同,纵然天上艳阳高照,宁悬明也感觉不到半点暖意,只觉得自己正身处深雪寒冬,如坠冰窟。   宫人伺候天子脱掉被鲜血浸染的衣物,给越青君擦汗的擦汗,擦拭身体的擦拭身体。   寝殿内宫人往来匆匆,脸上都带着苍白的面容与惊惧的神情。   天子今日醒来时还好好的,结果不过是出去了一趟,却带着一身伤回来,还是被匕首刺伤,明晃晃的刺杀!   若真有什么事,他们这些人,就要一起去陪天子去地下了。   越青君躺在床上,人已经陷入昏迷,唯有额头冒出的细密汗珠以及即便紧闭仍不安转动的眼珠,才能显露此时他还有的人气。   宁悬明守在越青君身旁,紧紧握住对方瘦削冰凉的手,另一只手试探着伸出,试图触碰越青君的苍白的面庞。   当它轻颤着贴上越青君的脸颊时,宁悬明才后知后觉自己的手竟是在不自觉战栗。   “郎君,您的身上还有血,不如先去一旁梳洗一番?”有宫女道。   宁悬明方才抱着越青君,身上自然也沾染了对方的鲜血,仅仅是嗅闻着,宁悬明都觉得窒息,胸口好似千斤重,压得人喘不上气。   “不必,我……”话说出口,宁悬明方才察觉自己声音中的艰涩,仅仅几个字,便说得那样艰难。   半晌,他才勉强调整好情态,闭了闭眼,深吸几口气道:“我换身衣裳就好。”   他去一旁屏风后将染血的衣裳换掉,出来时,御医也终于赶到,查看伤势,止血上药包扎。   “……伤口较深,幸而并未伤到要害,只要伤口愈合,就没什么大碍,这几日要着重注意伤口是否感染化脓,注意陛下是否发热,日夜都必须有人守在陛下床前,时刻注意陛下伤情。”   虽然御医这么说,但因为越青君平日身体便很差,前不久还卧病在床许久,今日又来这么一刀,失去的元气不仅始终未能补足,还又损耗不少。   伤势不重,愈合容易,养身却难。   宁悬明望着床上之人,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冷凝,“今日陛下当面,诸位给我句准话,以陛下如今的身体,还有多少时日?”   他缓缓闭眼,一只手无意识地抓着身下床褥,柔软顺滑锦缎在他手中被蹂躏得凌乱不堪。   此言一出,全场皆静,落针可闻,包括伺候的宫人在内,无一人敢发出任何动静。   “有本官在,即便陛下醒来,也恕诸位无罪。”   主动透露天子寿数固然有罪,但既是宁悬明发话,众人便先在心中松了口气。   如今谁不知天子最为信重宁侍郎,不仅在养病期间任由对方参政议政、批阅奏折,甚至连调动禁军的职权都由他染指。   将身家性命都托付在对方手中,如此信任,不过是为他们开脱求情,自然更不在话下。   然而即便如此,要他们随意泄露天子寿数,也是件危险的事。   最后,宁悬明将殿内其他人都发出去,只留了太医监一人。   殿内除了他们二人,只有一个躺在床上还在沉睡的天子。   没了其他人,此人方才小心谨慎道:“……若养得好,天子这身子,还能撑个十余年也未可知。”   “若是不好……”他语气迟疑,半晌才小声道,“兴许能有两三年光景……”   宁悬明揪着床褥的手骤然一松,浑身也好似被这消息打击得卸了力气,若非此时是坐着,若非他手撑着床,支撑着身子,方才或许就要像越青君一样,晕倒了事。   主动揭开面纱的是自己,选择面对真相的是自己,可当真听到这样的结果,难以接受的还是自己。   可即便再不愿面对,一切都已经摆在眼前,由不得他再回避。   他闭了闭眼,沉声道:“……此事不许外传。”   “本官固然能在旁求情,可若是误了天子的大事,我再求情,天子也饶不了你。”   太医监自是低头拜服道:“是。”   如此,宁悬明方才挥挥手,示意对方下去。   待宫内只剩下自己与越青君二人,宁悬明方才稍稍泄露一丝不能展露于人前的软弱,微红的双目始终看着床上失血昏迷之人,不曾移开半分。   他轻轻握着越青君的手,好似眼前人是块嫩豆腐,轻轻一碰,都能让人受伤。   被越青君养了这些日子,宁悬明鲜少再出差办事,气度被养得与从前白了好一截。   然而此时握着越青君的手,两相对比,差距仍是十分强烈,所说宁悬明还是寻常人能养出的正常白,越青君便是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之人才有的死白。   伤口已经让人上好了药,空气中药味盖过了血腥味,宁悬明从未有此时这般觉得这清苦的药味如此沁人心鼻,令人安心。   宁悬明深深吸了一口气,望着床上人,动了动唇角,还能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伸手轻点在对方脸颊,触感稍硬,即便在睡梦中,此人也心神紧绷,不得放松。   “你倒是晕得干脆,自己睡去,将一切都留给我。”   “可是无瑕,我也会累。”   他有时也恨不能躺在床上的人是自己,病体缠绵、不得长寿的也是自己,只管有一日活一日,一切都丢给别人考虑去。   宁悬明低头,小心翼翼在越青君苍白得毫无一丝血色的唇上落下一吻。   “无论是遥遥无期的百年,又或是眼下的欺瞒,总要等你醒来才能细说。”   床上的人颤了颤眼角,却终是未能醒来。   这一睡,越青君就睡了两日。   正如御医说的那般,当晚越青君便开始发热,温度一直升高,即便有宫人轮流用烈酒擦身,更换额头上用冷水浸湿的布巾,这温度仍旧过了一个日夜才渐渐退下去,中途御医一度觉得自己寿数兴许就要到这儿了。   当今天子虽然登基时间不久,但凭一己之力消耗宫中医官的数量却比起先祖也不遑多让,甚至已经有人想着要辞官归隐,实在是当今天子的身体让他们实在没什么信心。   好在后来越青君都挺了过来,既没烧成傻子,伤口也没有恶化,   这两日里,宁悬明干脆将政务搬到了寝宫,既能做正事,也不耽误守着越青君。   就在这样的守护下,越青君终于在两日后醒了过来。   他在床上缓缓睁开眼睛,嘴里还残存着苦药味,想来是才给他喂药不久。   身上的衣物也很清爽干净,应当也是换过的。   额头的布巾还浸着水,是这夏日里,唯一让越青君感受到的凉意。   窗户半开,窗外暮色悄然从窗户泄露进来,有人坐在窗前,埋首案牍中,微弯脊背能瞧出对方的疲累。   屋内灯烛煌煌,映照在那人身上,犹如夜空中月色那般温柔明亮。   不知不觉,越青君看入了迷。   直到换班的宫人进来,见到床上睁开眼的越青君,当即惊喜道:“陛下醒了!”   “郎君,陛下醒了!”   宁悬明当即丢下手中笔墨,转身回望。   因越青君在昏迷,要休息,而宁悬明要办公,灯烛多集中在书桌附近,越青君身边却只有些许余晖。   二人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一个亮如白昼,一个灯火阑珊,却终是在这对视间彼此交汇,命运相连。   宫人匆忙去殿外喊人请御医,越青君却只望着不远处那人。   虚弱的病容终是浅浅莞尔,伸手朝对方微微勾了勾。   “悬明过来。”   “让我瞧瞧你。”   宁悬明身心疲惫,到却没什么睡意,这几日几乎没什么休息,此时见到那人醒来对自己浅笑,甚至有一瞬间恍惚。   他无数次幻想过眼前场景,以至于当它当真出现在眼前时,他却有些不敢置信。   宁悬明起身,几步上前,蹲坐在床边,与床上人视线齐平。   他伸手试图触碰眼前人,刚到半空,却又顿住。   “……当真不是我累极昏睡后所做的梦?”他扯了扯唇角,似笑又非笑。   越青君仍是浅浅笑着,一双眼眸虽虚弱,却是眸光盈盈,颇有神采。   他主动伸手握住宁悬明的手,将它置于自己脸庞,“那你摸摸我,瞧瞧我是幻是真。”   宁悬明却并未肆意摸他,只是任由他拉着自己的手,轻轻贴着越青君的面颊,感受着彼此温度,一时也分不清究竟是谁的体温更灼人。   宫人匆匆忙碌的动静,终是给这场醒来做出并非梦境的定义。   宁悬明反握住越青君的手,逐渐收紧,将之置于自己唇边轻轻一吻。   “醒来就好。”   他轻轻笑了笑,伸手为越青君理了理额头的布巾,静静望着他半晌,沉静的眼眸中,再无从前的纠结与怒气,取而代之的是仿若尘埃落定的安宁平静。   此前种种,皆如往日云烟,不再痴缠不清。   在朝暮般的生死间,什么誓约,什么寿数,都不重要了。   “今后你活一日,明月便随无瑕一日。”   世间情意,千般词句,皆输于生死相许。 第94章 大善至恶   一灯如豆,罗账低垂。   御医前来换过药又喂过药后,宫人给越青君擦完身子,换了身干净衣衫,这才安静退下,只是心却比先前安定许多。   天子醒来,就代表暂时不会死,他们也不用跟着陪葬了。   因受了伤,越青君不便起身,宁悬明就坐在他身边,二人依偎在一起,宁悬明开始对越青君讲他昏迷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太后被圈禁,原本上书要你放了太后的那些人,也都安分下来,再没了声音……”   “你这一刀,倒是解决了不少问题。”宁悬明视线往他脸上一扫。   越青君见状无奈失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悬明,虽然我有些心机,但还没到能够操纵人心的地步,不可能什么都能算到。”   “如果可以,我当然也不想挨这一刀。”   当日虽无人听见他与太后的谈话内容,但大致情形却是知道的。   匕首是太后的,原是想威胁越青君,却不知道怎的,最后却成了刺杀越青君。   其中诸多疑点,绝非越青君如今一两句话就能撇清的。   旁人或许还会被越青君对外的名声迷惑,可对他了解更深的宁悬明不会。   宁悬明相信,这一刀或许真如越青君所说,是他所料未及的意外,但即便没有这一刀,越青君那日应当也会在长乐宫里出点“意外”。   只是有了这一刀,才更将太后刺杀天子一事坐实。   越青君或许没想到这一刀,但即便他提前知道,多半也不会拒绝。   事情已经发生,再追究也没什么意义,宁悬明如今已经不太想将时间浪费在那些无意义的事上。   “你说不是,那就不是。”他直接略过这个话题,只与越青君看结果。   “如今你好好的,过去的事,就不必提了。”宁悬明并未对越青君说寿数的事,纵然御医有言在先,但他心中总有些念头。   寿数并非人为,而是天定,在结束之前,一切都未可知。   若是说了,便是提前给自己定了时限,若是不说,兴许老天一时疏忽,能让人再过一年又一年。   越青君望着侧头望着身边人,昏暗灯烛下,他眸光深邃,温柔神秘。   “悬明,你这样心软,让我很不放心。”   宁悬明微微弯了弯唇,“我不是对所有人都这么心软的。”   准确来说,他只对卫无瑕有这种优待,因为这个世上,也只有卫无瑕,是被他视为一体,且又拿对方无可奈何之人。   越青君握着宁悬明的手,敛眸垂目,“忽然有些后悔。”   “当日应当更谨慎些。”   宁悬明睨他一眼,“这是谨慎就足够的吗?”   太后虽是女子,可身体健康,纵然养尊处优多年,体质偏弱,可对比刚刚大病一场,勉强能下床的越青君,却也是绰绰有余。   若要真正的谨慎,越青君当日就不该去。   越青君笑笑不说话,宁悬明也只当他没理词穷。   夏夜闷热,可惜越青君病着,殿内的冰鉴不敢靠的太近,宁悬明拿着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给越青君扇着聊胜于无的风,竟难得有几分闲适意境。   “御医可说我这回要躺多久?”越青君问。   宁悬明瞪他一眼,“安心养伤,少折腾,御医说这是最快养好的法子。”   越青君专注看他,面露心疼,“可我躺在床上许久,让你一直受累,我舍不得。”   宁悬明笑了笑道:“你醒了,就是最大的帮助了,而且,总有需要你出面的时候,放心,不会让你闲着。”   越青君闻言心情颇好,看着宁悬明的眼眸中,也好似盛着星星。   “别摇扇子了,上来陪我睡会儿,看你这脸色,这几日一定没有好好休息。”越青君邀请道。   宁悬明闻言并未推脱,当真脱了衣服鞋袜上了床。   他小心避开越青君的伤口,以一个亲近但不会弄伤对方的姿势,靠在越青君身侧。   嗅着对方的气息,听着彼此的心跳与呼吸,二人终于渐渐屈服于睡意。   半梦半醒间,似有声音传入耳里,却让人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幻听。   “悬明,再多瞧瞧我吧。”   再看一看,最般配,最完美,最得你所爱的这一抹无瑕吧。   *   越青君醒了,消息传出,波涛汹涌的朝堂安静了不少。   几位重臣前来探望,既是想打探天子身体状况,也是想想对方请示一些难以抉择的事。   比如太后行刺一事。   若说先前的猛虎一事未必能牵扯到太后,那么这次太后行刺一事,便是板上钉钉无可辩驳。   饶是那些认为天子为人子,要尽孝的老学究,面对此事,也不得不闭上嘴,免得自己说出什么惹怒天子的话,让天子来个杀鸡儆猴。   然而,出乎大家意料的是,越青君听到太后时的反应和态度。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身在病中,身体受限,无法展露过多的情绪与表情,提起太后时,越青君的态度竟十分平和。   “母后不过是受人蒙蔽,一时鬼迷心窍,才会误伤朕。”   “此事其中必有隐情,命刑部在三日内查清,还太后清白。”   越青君不仅不处置太后,给对方定罪,甚至还找理由给对方开脱。   这……这佛祖都没这么大度的吧?!   众人初初听闻,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片刻才回神。   刑部的荀尚书顿了顿,才上前出言接旨。   等众人下去后,越青君又单独留下对方,这次不如刚才那么官方,也终于泄露了一点真心。   “母后纵然有诸多错,可她从前对我的恩情却并非作假,若没有她,就没有我。”   “荀尚书年事已高,不如多给年轻人一些机会,一些跑腿的小事,大可以都交给年轻人来做。”   荀尚书仔细品味这话的隐含其他意思,最后还是恭敬应下。   等回到官署,他便叫来几个年轻小官,将调查太后行刺一事,交给了顾从微负责。   并私下叮嘱对方:“天子至善至孝,感激太后恩情,不愿将此事闹大,你带人也不必查得太过仔细,若真看出什么,也不必追根究底,天子既说了是受人蒙蔽,便一定是受人蒙蔽,你且听陛下的,剩下的都好说。”   既然是拿着结果找过程,且其中不必得罪天子,荀尚书自然难免有些私心,将此事交给了顾从微。   顾从微却知,功劳不是那么好拿的。   在这种情况下得了这份恩典,那基本可以算是成了天子的人,纵然未来天子有什么意外,他们都不能轻易脱身。   而天子又受了伤,虽没传出具体状况,但看对方躺在床上,见臣子都要隔着垂帘的模样,便知对方身体不怎么好,皇位能坐多久,也未可知。   但利益摆在眼前,想要拒绝,也并非那么容易。   顾从微虽然喜好美食,但并不代表他不喜欢权势。   面对眼前的诱惑,他也难以拒绝。   太后行刺一事由刑部接手,宁悬明也并未过问,干脆放手。   他不问,越青君却要解释,“这段时间你太累了,我想让你好好休息。”   宁悬明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只是因为越青君一直养病,身体不好,整个人也瘦了许多,脸上都没多少肉,宁悬明下手捏时,先把自己捏心疼了。   “我知道。”   “你不愿让我与母子龃龉有何牵扯,损害名声。”   “你既不想,我便不做。”   没有犹豫,没有质疑,宁悬明无条件服从越青君的安排。   不仅仅是臣子对天子的信任,还有夫妻之间的信任与依赖。   越青君闻言,轻轻笑了笑,抱着宁悬明的手贴在脸颊上,眷恋难舍。   “多想放下一切,什么都不管,就这样与你紧紧相依,万事皆休。”   “只是世上多少事,都是难得圆满,无法成全。”   宁悬明含笑温声道:“既喜欢,那就多贪恋几分,有时候,也要对自己好一点。”   越青君微微阖眸,轻声道:“我知道。”   “我知道……”   语气幽幽,声音低沉,似深冬蕴藏着整个世界。   在天子默许下,刑部果然查出太后身边蛊惑人心之辈,一一处置后,此事便算是有了个结果。   长乐宫乃至整个后宫都彻底清洗一番,太后幽禁于长乐宫,无诏不得出,太子迁出长乐宫,移居东宫。   天子没有对太后有任何责罚,对太子也没有迁怒,这让原本怀疑此事都是天子设计,只为夺取太后权柄,名正言顺出尔反尔废黜太子,且不损自己名声的那些人,深感惭愧。   天子至善至孝,宽宏大度,却是他们这等俗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惭愧,惭愧!   天子想要做孝子,朝臣们自然配合,只是,原本还想为太后求情的人,如今也没了话头。   太后不过是幽禁,一应待遇却并未削减,天子宽宏至此,太后还能得寸进尺吗?   案子了结,太后在长乐宫中接旨时,竟是当场大笑出声。   “大奸似忠,大善至恶。”   “你们当真知道,自己侍奉的是个怎样的人吗?”   几句话传出,没弄出什么动静,唯有天子有些受伤,原本还在与宁悬明说笑,听完后面上却彻底没了笑意,半晌,才叹道:“总归是朕有诸多过失,无法让母后满意。”   “大约在母后心中,武德太子才是她最喜爱的孩子。”   “让人将武德太子的灵位移到长乐宫小佛堂,朕无法日日尽孝,只好让武德太子长伴母后身边,也算安慰。”   灵位移过去后,太后骤然安静下来,再没听见什么诋毁天子的话。   旁人见状,难免在心中为越青君不平,前太子是什么模样,当今天子又是什么模样,对前太子怀念,对天子处处看不顺眼的太后,在他们眼中大约是世间最蠢最没眼光的人。   难得清净一段时间,一个消息砸了整个朝堂一个措手不及。   西边慕容氏扬言妖后祸国,天子垂危,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反了。 第95章 美梦   慕容氏乃西边的土民,因开国时有功,朝廷在诸多因素下,设立土民自治,慕容氏便是当地豪族之首。   卫国国祚三百余年,随着国祚越长,中央对地方的管控力就越弱,当初宁悬明去南地时便有所感,更何况是从开国时就让当地土民自治的西边呢。   今日之前,朝廷对西地的管控早就名存实亡,除了年节时地方意思意思上供点东西,那里的税收甚至都欠了好些年了,而朝廷对此毫无作为。   西地多瘴毒,朝廷的人去了那里,极易染水土不服病,在这个医疗水平极度落后的时代,一病一个准。   语言方面也是个问题,朝廷少有官员学习偏远地方的土语,即便到了那儿,也很难开展工作。   还有中央与边地难以调和的天然矛盾,都促成了如今的局面。   消息一经传出,越青君便诏百官朝议。   伤刚刚开始愈合的越青君,不得不强自起身下床。   众臣们来到殿内时,便见到皇位之前竟难得设了屏风,天子虚弱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   “慕容氏叛乱,占据三城,剑指焦州,诸位爱卿可有何想法?”   “启禀陛下,西地百姓受朝廷恩惠,却丝毫不知感恩,犯上作乱,实在可恶,必须赶紧派人平叛。”说话的是主战的武将。   “陛下,国库空虚,朝廷疲弊,实在不是作战的好时机,不如先行安抚。”这是习惯了安乐窝,不愿意动干戈的糊涂鬼。   殿上公卿你一言我一语,争相发表自己的看法。   越青君坐在堂上,闭眼枕头,安静听着,只是越听眉心越紧。   人多心也杂,有人想战有人主和很正常,并不奇怪。   然而这件事的重点其实并不是慕容氏反叛。   而是在叛乱本身。   “咳咳……”天子虚弱轻咳的声音自屏风响起,全场安静。   “慕容氏造反,罪无可恕,自当平乱。”   刚刚还在争执的人,此时也没了声音。   说到底,平乱与否并非此事重点。   “慕容氏居心叵测,立刻发檄文昭告天下,让其险恶用心天下皆知。”   “是!”   朝议过后,被越青君点名的重臣留下,随他回寝殿,商议平叛具体事宜。   “诸位爱卿想来也明白,慕容氏叛乱一事,将会造成多恶劣的影响,绝不能让其名声宣扬,必须遏制。”   “此事绝不可姑息。”   慕容氏本就与朝廷来往不深,从前便是不举旗,离自立也不过一个名义上的问题。   如今自立旗帜,显然是觉得自己火候已成,又恰逢一个好时机。   而对方的叛乱,造成的影响巨大,想必在今后不久,朝廷还能收到其他地方的叛乱消息。   所为人和,便是一人叛乱,群雄皆起。   从前大家都只是私下做点小动作,还不敢闹到明面上,但如今已经有了第一个,自然会有其他人趁机紧随其后。   从前朝廷对地方上的情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到了别人逼着不得不睁眼的时候。   “陛下所想,亦是臣所想,只是遏制消息固然重要,从源头上解决也很有必要。”   “太后从前多次伤害陛下,陛下念在母子之情,并未将其知罪,如今太后竟成了边臣造反的理由,自然要将其明正典刑,以正视听!”说话之人是兵部侍郎,先前便是他首先说要打。   此言一出,场面一度陷入寂静。   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先帝已死,新帝登基未稳,且缠绵病榻。   这些都是引发今日慕容氏举旗的原因。   但最直接的原因,却是太后的刺杀,给了对方这个恰到好处的时机。   越青君闻言,不由低头:“为人子,太后犯错,未能劝诫,未能阻止,为人君,公私不分,赏罚不明,多次包庇太后,以至于今日情形,若太后有错,朕错得更多。”   原以为听到他们要他处置太后的话后,天子会大发雷霆,毕竟先前天子对太后的宽容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如今慕容氏显然也只是拿太后做幌子,并非当真觉得太后挟持了天子,他们却仍要天子处置太后,实在有些不近人情。   却没想到天子会说这么一番话,不仅没有怪罪,反而还将此前罪责大半归于自身。   “陛下……”在场众人心中感慨,感触颇深。   天子虽也有诸多不如人意之处,却唯有一点,从未变过,便是当真君子如兰,高洁无瑕。   “既是朕的过错,那如今也该由朕拨乱反正,弥补一二,咳咳……”越青君说着,忍不住低头咳嗽起来。   越青君将一切责任揽于自身,甚至没让臣子背上冒犯太后之名,不愧仁善之名。   等商议好平叛人选,粮草运送以及调兵事宜,越青君便适时展露出疲惫,众人便当即有眼色地告退。   待人走后,宁悬明方才上前,为说了许久话的越青君倒了杯温水。   越青君连喝三杯,才觉得嘴没那么干了。   他含笑望着宁悬明,“从前只想着若没了自己,悬明会如何难受,如今却觉得,自己才是最无法接受悬明离开的那个。”   宁悬明:“你当真要处置太后?”   越青君唇边笑意淡了淡。   他敛眉垂眸,声音有些难受,“这也是别无他法。”   “纵然我再不愿,可眼下情势不容我犹疑。”   即便太后只是慕容氏叛乱打出的幌子,他也必须对此做出一定反应。   “并非说你做的不对,只是……有些关心你的名声。”   越青君登基确实受了太后恩惠,二人从前便是嫡母与庶子,如今更是玉牒上的嫡亲母子,无论如何说,越青君若想杀太后,必然都会背上一个弑母之名,此后纵然成了一捧黄土,史书工笔也饶不了他。   越青君掩唇轻咳,“虚名而已,不如眼前事物重要。”   抬眸看着宁悬明,神色认真,语气深沉,“要我还恩,纵然将皇位相赠也不无不可。”   “可若伤的是你,便是一根头发我也不愿意。”   他握紧宁悬明的手,苍白的手背没什么血气,面露惭愧,语气却十分坚定,“悬明,有那么一刻,我心里其实是庆幸的。”   “庆幸之前没有处置太后。”   说得隐晦,但宁悬明却能明白。   慕容氏早晚要叛乱,可不同的时间,选择的时机与打出的名号必定有所不同。   此次若非有太后在前挡着,慕容氏打出的旗号说不定就要变成铲除魅惑君上的奸佞。   届时,饶是他诸多维护,只怕宁悬明也难保性命。   闻言,宁悬明面上顿了顿,方才他还在想越青君先前留下太后是否故意,此时听对方如此坦荡,心中不由有些惭愧与内疚。   也是,即便越青君再有心机,应当也料不到慕容氏会在这时叛乱,更遑论提前留下太后做挡箭牌。   “人皆有私心,陛下只是有寻常人都会有的想法,一切都是阴差阳错,怨不得人。”   “只是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太后?”   沉默半晌,越青君仍是语气平缓却坚定道:“慕容氏的消息一经传出,母后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只是私心里,我还是难免心生愧疚,不能自已。”   他苦笑一声道:“当初从未想过,才不过短短半年,竟就要物是人非。”   宁悬明握紧他的手,仿佛给予他力量,“陛下不过一人,如何能扭转乾坤,不过是顺着世事而为,太过为难自己,于身体无益。”   宁悬明的仁慈与善良,大多都是对着普通百姓,对于达官贵人,他并没有过多的善心,在这一点上,他却是比不上无瑕。   长乐宫中,太后看着天子送来的酒,渐渐笑出声。   前不久她还在为太子而针对越青君,如今太子还好好的,自己却要走向末路。   她为太子之位兢兢业业,然而到头来,说不定整个卫国都要倾覆,更遑论一个小小太子,多么可笑。   太后端起酒杯,脑海中浮现出许久、许久之前的画面,温柔娴静,气质如兰的女子对她诉说自己的感情与抱负。   “阿燕,我要做就做世间最尊贵的女子,辅佐明君,匡扶社稷,在史书上留下属于自己的名字。”   然而嫁人之后,才发现夫君非明君,一切想法,也终究只是想法,而她本人更是倒在生育这道坎上,一切抱负都不过是少年时做的一场梦。   太后虽说世家大族出身,却是庶出,且生母身份低贱,她自小也倍受欺凌,是遇到了那人,她告诉她,男子享受美色,所做结果,却要无知孩童承受,何其无辜,你的身份应该由自己定义,而非让别人决定。   之后多年,她用尽手段成为记名嫡女,才算有了与那人相当的身份,她学她性情,学她才名,处处与她相近,为此,甚至有人嘲笑她,庶出就是庶出,总归做不了真凤凰,这些她都从未放在心上。   她只想恶她所恶,喜她所喜。   却不想所做一切努力,却都不过是成了她继承那人所有遗产的条件。   此后多年,她的汲汲营营,却都没能达成目的。   那人在史书上,终究只是皇后崔氏,而她的血脉也都没有延续她的遗志。   太后没有抵抗,静静喝下有些苦涩的酒。   闭上眼时,浑身都轻飘飘的,仿佛抛却凡尘,羽化登仙。   人间万事休,枯朽的灵魂悄然散去。   旧梦依稀,往事皆浮云。   数十年来,她做了第一个美梦。   越青君的光幕上,属于太后的名字也改变。   【长醉不复醒】   他只看了一眼,便随意关掉光幕。 第96章 锦书咫尺又千里   太后知道自己引发的祸乱后,愧对先帝,愧对臣民,自尽于长乐宫。   满朝文武皆默认,无一人指责越青君心狠,在更大的危机面前,什么名声,什么道德礼法,都要为其退让。   他们将消息广而告之,然而此时已经晚了,各地有不少人在听闻慕容氏的叛乱后,也纷纷揭竿而起。   少部分人自立,大部分人表示京中有奸臣逆党,蛊惑天子,欲和慕容氏一样清君侧。   无论是何名目,都意味着一件事,他们不再遵从朝廷号令。   只有南地静悄悄的,既没有表明旗帜,但也没明着和朝廷对立,一派平和,仿佛天下太平。   然而越是平静,就越是如深渊潭水,波澜隐于其中,仿若陷阱。   朝廷一时间四面楚歌,危如累卵。   值得一提的事,因起事人多,众势力打出的名号也各不相同,其中不乏有朝中奸佞蛊惑天子,妖孽勾引天子,害其性命这一类的说辞,不难听出其中说的是谁。   然而因为人太多,各种原因里,胡编乱造的也多,即便当真牵扯到宁悬明身上,朝廷也一律将所有言论打成逆贼的胡言乱语。   再没有出现当初太后被清算的场景。   而也不知是不是那些人说得太荒唐,让百姓们也看不下去,那些个说宁悬明是奸佞妖邪的小势力,在短短时间,不知怎的就轻易分崩离析,首领死的死,跑的跑,不出一个月,就销声匿迹,只留下一片狼藉,不等朝廷的人前去善后,就被一个叫明月山庄的组织接手休整。   据说这个组织行事低调,但出手大方,在他们接手后,当地动乱迅速平复,并未造成太大影响。   眼下朝廷内忧外患,危机四伏,再不能给自己树立更多的敌人,因此,即便明月山庄明显越俎代庖,朝廷的人对此也只能以和为贵,主动示好。   各地动乱扰得朝堂上下没一个清净,每日从早到晚议事几乎成了惯例,这样的强度,莫说越青君还伤着,就算之前没受伤也受不住。   无奈之下,众多事宜更多交到了越青君信任的人手中,比如宁悬明,比如吕言。   回到家中,吕言自心腹手中取来书信,看完上面的消息,他冷笑一声。   “看不出来,这姓薛的胃口不小。”   心腹小声询问:“那公公的意思是回绝?”   吕言一边将信纸点燃焚烧,一边悠悠道:“为何要回绝?咱们向来与人为善,这不过举手之劳的事,当然不用回绝。”   旁人不清楚,可知道更多消息的吕言却看得清,虽然明月山庄名声不显,势力却不小,且与那些不成气候的反贼相比,对方更沉稳,徐徐图之,显然所图甚大。   目前而言,他很看好,甘愿在上面下注。   只是如今天下纷乱,吕言下注的不仅是明月山庄一家,其他反贼,若有求到他头上的,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吕言也会帮忙,财宝固然要紧,更重要的是吕言打算多给自己留几条路。   与人为善,他可不是说虚的。   “陛下那边……”心腹有些担心。   吕言眸光微闪,“陛下卧病在床,正是需要好好修养的时候,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就不必劳烦贵人了。”   天子对他虽然确实不错,如今甚至给他放权,让他沾手前朝,然而越是了解,他就越是心惊,只觉得朝廷如腐朽的楼阁,已到了危急之时,说不定哪一日就要轰然倒塌。   天子固然很好,但自己的富贵与前程更重要。   大不了,将来天子西去,他给天子找个好一点的墓地。   实在不行,他也愿意帮天子最后一个忙,将他最爱的宁悬明送下去陪对方。   二人在地府团聚,说不定还要感谢他这个好心人,吕言笑着想。   “公公,庄子上的那位李郎,近日似乎有些不对劲。”心腹禀报道。   吕言挑眉,“他怎么了?”   当初越青君登基,给李少凡赏了个伯爵之位,李少凡好生风光了一段时日,正想重回往日嚣张时,却发现京城贵人多如狗,一个没什么实权的伯爵,根本算不上什么人物。   重要的是实权!   为此,他开始后悔当初要赏赐时,嫌弃越青君给的七品官职太低而不要,转而要了这个可以传下去的爵位。   此时的他完全掉进了越青君的语言陷阱,当初给赏赐时,越青君是让李少凡二选一,因而他也就完全没想到,凭借自己的功劳,其实完全配得上二合一。   纵使后悔,李少凡也无法回到先前重来一回,只得另想他法。   他倒是愿意暂时抱紧越青君这条大腿往上爬,然而在这之后,越青君病的病伤的伤,别说是长命百岁,李少凡连对他再活十岁都没什么信心。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另外找人抱了。   太子是他选的第二条。   当初虽然和太子一派的崔氏有矛盾,但如今连崔行俭自己都摆明了和两任太子决裂,他从前的那点过节又算的了什么呢,说不定还会被认为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然而刚搭上太子不久,太后就出了事,太子之位也岌岌可危。   李少凡态度当即冷了下来,拿着他原先准备送给太子的东西,转投了叛党的怀抱。   给的就是慕容氏。   消息暂时还没穿到天子面前,但他们底下这些人,却先有所察觉。   好嘛,吕言自己都还不敢将火药的事卖给别人,李少凡却先干上了这勾当,也是胆大包天。   吕言犯了难。   若出了事,他当然很愿意推李少凡出去挡刀,本来就是这家伙惹出的祸事,可李郎虽蠢,但实在有用,没了李少凡,庄子上的研发与制造说不定都得出问题。   “罢了,咱就再帮这蠢货一回,希望下次他能死得有用点儿。”   动乱四起,越青君第一时间加强了京城巡防,城中每日都会有士兵起初巡逻,京城开始戒严。   朝廷派人平叛,然而效果却并不如人意。   詹将军领着数倍于慕容氏的兵马,却输多胜少,节节败退,如今已然有兵败的趋势,朝廷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   越青君尚在养伤,平日里议事的更多是宁悬明。   “军队之间实力固然有差距,可朝廷的兵马还带了不少火药,怎会溃败地如此轻易?”质问的语气十分严厉,让在场众人皆紧了紧心。   “听说是消息泄露,那边已经掌控了让火药无法发挥威力的办法,许是朝中有奸细。”有人出言道。   众人将目光落在吕言身上,毕竟火药一事,一直都是越青君的人负责,而吕言便是其中掌握最多的人。   眼见众人将矛头对准自己,吕言也只好站出来道:“诸君有所不知,朝廷的火药虽是由陛下的人研发,但在此之前,南地就有了类似物品,并非朝廷有人泄露。”   众人闻言皱眉。   一些人在今日才知原来除了朝廷,竟然还有别人有此物,甚至对方还和反贼勾结上,心中难免咯噔。   想到天子如今还卧病在床,连政务都难以处理,众人心中思绪起伏,各自有了算盘。   战败的后续安排商定后,众人便纷纷散去,宁悬明单独将吕言留下。   “你说南地也有火药的人是谁?”他虽这么问,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猜测。   吕言虽然对明月山庄开了不少绿灯,但远没有要为对方遮掩而影响自己的地步,一听宁悬明询问,并未有分毫犹豫,当即就说了。   听到心中的猜测被证实,宁悬明面上神色却并不轻松。   他打发走其他人,单独见越青君,将情况告诉对方。   不是朝中有人与反贼勾连,就是明月山庄背信弃义,无论哪一样,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越青君静静听在耳里,并未打断,见宁悬明神色微凝,还安抚地握住宁悬明的手。   “奸细固然要查,但对明月山庄也不得不警惕。”   商会的人遍布各地,影响巨大,此前那些小地方的动乱便是例子,若他们愿意,甚至可以掌控一地生民。   若是心怀善意,固然是好事,可若是心怀不轨,那便是灾祸。   从前宁悬明并未在意,直到如今见到对方兵不血刃的力量,才方觉心惊,并非是担心对方夺取天下,而是担心手握这样力量的人一旦失控,难以揣测会发生何种乱局,或许未必会比刀剑战争来的轻松。   见宁悬明面色沉凝,越青君伸手为他细细抚平眉心,微凉的指腹在宁悬明额头眉间逡巡流连,直到指腹下的褶皱渐平,这才笑了笑。   “虽未见面,但之前听悬明讲述,便已然神往,眼下情况难辨,悬明不如给明月山庄去一封信,问清缘由。”   宁悬明有些意外,“你倒是挺信任他?”   如此开门见山,几乎是对对方明牌,纵然以朝廷如今的情况,与明牌也差不了多少,但越青君主动提起与对方猜测总归有所不同。   越青君微微一笑,“我是相信你。”   “你能看上的人,必然不会差。”神情真挚又诚恳,仿佛发自内心这样想。   闻言,宁悬明便也笑了。   “我也有识人不清时,当初与无瑕相识,可从未想过你竟是这般人。”   越青君略带好奇,仰头笑问:“哪般?”   宁悬明不语,只低头吻他。   引我心许,又惹我心怜,纵然前路渺茫,也坦然相赴,无怨无悔之人。   当晚,宁悬明便写了一封信。   写信时越青君就在他身旁,亲眼看着他写完,因而信还未送出,就到了收信人手里。 第97章 病骨残名   朝廷不敌慕容氏,节节败退,朝中人心惶惶,一连半月,气压极低。   有人提议增兵,但天子到底没有被眼下的失败冲昏头脑,知道无论是从别处调兵,还是从民间征兵,都会造成朝政不稳。   又有人提出议和,朝廷封慕容氏家主为异姓王,将他所占州府作为他的封地。   虽会让朝廷丢失颜面与骨气,但也不失为一个谋求暂时和平的主意。   在没有其他办法的情况下,也只得如此。   在两军交涉之后,慕容氏接受了朝廷递出的橄榄枝。   朝廷封家主慕容岚为岚王,将他所占城池作为他的封地,双方暂时迎来和平。   然而没过多久,岚王又和人打了起来,这回却不是和朝廷,而是和附近反贼,且是以为朝廷平叛的名义。   慕容岚摇身一变,从叛贼变成了为朝廷收服各地反贼的忠臣猛将,在朝廷并未下发指令的情况下,主动为君分忧,帮朝廷收复失地。   然而收服的那些地盘,为什么没有回到朝廷手上,反而被慕容岚握在手中,又有另一番道理。   慕容岚上书只说,地方反贼太多,还需要肃清,等他肃清完后,朝廷再派人来接手。   朝廷若在这之前派了人来,来人一不小心落入反贼手中,伤了死了,却是与他无关了。   “欺人太甚!”朝中不少人将其痛骂,骂过之后……那也就骂了。   如此明晃晃的威胁,如此明目张胆的狼子野心,朝廷纵然将此人的奸诈狡猾骂了个狗血淋头,却也拿他无可奈何,只能暂时捏着鼻子认下。   人总是如此,立马死与慢点死,谁都会选后者。   且事情未必就到了那一步,万一……万一出现了什么转机呢?   怀着这样侥幸的念头,朝廷上下皆好似陷入那流沙沼泽中,眼睁睁看着自己越陷越深,越来越危险,却毫无办法。   明月山庄的回信,便是在此时送到了宁悬明手中。   信是越青君亲笔,却是不同的字迹。   信中先是就最近的事将朝廷上下嘲笑一番,其中放肆的言辞毫不掩饰写信人对朝廷以及天子的不屑与嘲讽。   充分表达过个人情绪后,才捡着宁悬明所说之事进行回答。   慕容氏如何得知火药消息与明月山庄无关,明月山庄与慕容氏也没有任何超出寻常商贸的往来。   与其关心别人家的事,不如查查自己家里是否有蛀虫偷粮仓。   若他们管不了这天下,就休怪他人取之。   言辞的毫不客气,俨然半点不将当今天子当回事。   看完后,被嘲讽的天子本人不由失笑,“这位庄主倒是个性情中人。”   宁悬明显然也未将越青君的态度放在心上,只笑道:“江湖中人,难免肆意妄为了些。”   当初他在南地时,那人也是我行我素,纵有诸多假意亲近,却也不过是虚与委蛇,实则还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卫无瑕摇摇头,“我倒是觉得,是我德行不够,才无法得其礼遇。”   宁悬明想了想,轻笑道:“在他眼中,怕是除了自己,谁都不够格。”   卫无瑕转头看他,忽而说道:“还有一人。”   宁悬明抬眸。   卫无瑕莞尔道:“不过短暂相交,那位便能对悬明另眼相待,可见在他心中,悬明是被认可的人。”   宁悬明并不买账,“世上千万人,越庄主也不过千万人之一。”   被一人另眼相待,有何可称道之处。   卫无瑕笑而不语。   宁悬明却提醒道:“其他便也罢了,对方所说朝中有人与岚王勾连,倒是可以查一查。”   卫无瑕冷静摆手道:“查什么呢,如今这形势,不如说查查朝堂上并未与其勾连的忠臣能有几位。”   这话说夸张了点,但真相大约会比这更夸张,朝堂上未必人人都和岚王有往来,但一定不缺想两头下注,庄家通吃的人。   查来查去,也不过是将水搅得更浑。   毕竟自卫无瑕登基后,朝中臣子皆是先帝朝留下的人,在先帝那等人手下,品行高洁者,早就活不下去,留下的大多也是蝇营狗苟之辈,这样的人,在朝廷危如累卵之时,墙头草,两头吃,都是再正常不过。   宁悬明沉默。   “咳咳……”卫无瑕重重咳了两声,宁悬明给他倒来温水。   喝过之后,缓过劲来的卫无瑕沉声道:“若是他当真有明君之相,我也不介意让位于他,可你瞧瞧,从前至今,他是何种行事作风?”   早在没有起事前,慕容氏在当地的名声就不如何,贪婪成性,行事暴烈,只是因为武力值太强,压得当地百姓无法翻身,只能臣服,在这活也活不好,饿又饿不死的世道中艰难苟活。   此次对战,朝廷连丢两城,其中一个县城,被慕容氏占领后,竟还被其手下屠城以示军威,拉拢军心。   如此行事残暴之辈,无论如何,卫无瑕也不会任由其做大。   与他相比,明月山庄就顺眼多了,饶是那位庄主出言不逊,他也多有宽容,并不在意。   宁悬明最是敏锐,仅仅一句话,便察觉到了卫无瑕的心意,他眉眼微扬,怔怔几许。   “你……想与明月山庄合作?”   他其实想说的是,他当真有让位之意?只是这让位的并非是如今声势正盛的岚王,而是低调行事的明月山庄?   卫无瑕笑了笑,望向宁悬明的目光温柔无比,“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非悬明莫属。”   宁悬明听着这样的夸赞,却并不觉得心喜,反而微微蹙眉。   “你都未曾见过他,更遑论了解他,便当真如此放心?”   卫无瑕肯退位让贤,宁悬明并不意外。   毕竟从一开始,他要这皇位,便不是真想做这个天子。   然而他竟然如此看好一个写信毫不客气骂自己的人,却让宁悬明有些意外。   虽说他曾与那位越庄主有过交集,也曾将与对方的往来,对方的行事作风告知卫无瑕,但卫无瑕却与对方素未谋面,无论如何,也不该信任得如此轻易才是。   “直言不讳,为真,冒犯天子,为勇,兵不血刃,为仁,创建明月山庄,使其吞噬天下,为才能。”   “若是这样的人,都不配我让位,其他人便更没资格了。”卫无瑕理性分析道。   他抬眸看向宁悬明,忽而温柔一笑,“若你能在这样的人手下做事,想来会自在,更舒心些。”   不必像现在这般,仿佛身在线团中,越挣扎,越收紧。   宁悬明不说话。   卫无瑕见他沉默不语,不由笑问:“可是我说的哪里不对?”   宁悬明摇头,“我虽觉得他性情乖张,却也知道你所言无误。”   若是那位越庄主,必然能使天下安定,如今明月山庄的表现便证明了此事。   卫无瑕眨了眨眼睛,“既然不是为了他,那便是为了我了。”   宁悬明沉默片刻后道:“你想过这江山,想过百姓,想过臣子,可想过自己?”   卫无瑕握住他的手,“越庄主虽出言不逊,但本性却不坏,想来是不介意我这个亡国之君做个闲人。”   宁悬明静静看他,“是吗?”   卫无瑕与他对视,良久不语。   宁悬明目光好似能将他洞穿,“亲手将江山拱手相让,将数百年基业葬送,成为卫氏罪人、懦夫的你,当真还能做个闲人吗?”   亡国之君哪里是那么好当的。   “你是想骗我,还是连自己都骗了?”   许久,宁悬明起身欲走,“我去找人查火药消息泄露一事。”   虽然知道朝中有异心者众多,然而当真丢着不管是绝无可能的。   左右火药一事本就是机密,所知详情之人极少,单独查起此事并不算难。   他刚走了两步,却忽然听身后人唤他:“悬明。”   宁悬明脚步一顿,停在原地,却并未回头。   屋中药香弥漫,微苦,卫无瑕早已习惯,却并不喜欢,因而时常让人开窗通风。   然而对于一个将药当成饭吃的人来说,一切不过是徒劳,上次的药味还未散去,下一次的便又该喝了。   如今药味最重的,并非是殿内空气,而是卫无瑕本身,仿佛被药浸染过,肌肤鲜血里,皆是药香。   这么久以来,宁悬明也早已从开始的不习惯,变成了如今的闻着便觉安心。   他微微闭眼,深深吸了口气。   “咳、咳……”沉重的咳声,好似深深积压在人心里。   宁悬明不由想到受伤之前,他就曾见到此人咯血,然而后来因为受伤之事吸引了注意力,倒是将咯血这事给放到次要去了。   此时听着这仿佛要将人的肺都咳出来的声音,宁悬明难免揪心,想要回头,却又觉得自己没出息,强忍着克制住了。   咳过一阵后,声音渐渐停息,卫无瑕缓了缓才道:“我问过御医,知道自己身体的情况。”   闻言,宁悬明终是没能忍住,回头看去。   卫无瑕坐在床上,唇色隐隐带着些许未擦干净的殷红。   隐约还能嗅到一点血腥味,浇在人心口,烧肺烧心。   思及当初御医说的话,那时宁悬明尚且心怀侥幸,想着御医既说有可能十余年,那便是十余年。   如今再看,却觉得当时的自己未免有些可笑。   即便说的是皇朝更迭,生死存亡这等大事,卫无瑕仍旧神色温柔缱绻,眉眼舒展,不见半分郁结,反而疏朗开阔,自在从容。   “我也不知自己究竟能再见几个春秋。”   “纵然背负罪名骂名,若能换得世事安稳,你的顺遂,又有何足惜。”   以一身病骨残名,借千秋和你,万事胜意。   萤萤烛火,云纸墨笔,卫无瑕披衣起身,笔尖流转,断断续续,方才将回信书就。   宁悬明站在他身旁,为他铺纸研墨,眼睁睁看着他将自己的私印盖在纸上,让这封信成为天子卖国的铁证。   锦书依托,山河相送,是卫无瑕生前能为它找到的最好的结局。 第98章 剑指天子   红烛垂泪,长夜难眠。   这一晚,宁悬明一夜未眠。   与明月山庄的书信只有他一人知道,卫无瑕的心思,也只有他心知肚明。   回信已经在昨日送出,里面是天子亲笔,隐晦的交易与承诺,皆在那一枚私印中。   接下来,只需等待回音。   宁悬明不觉得明月山庄会拒绝,对方将商铺开遍南地还不够,如今已经染指京城,信上甚至明明白白地写着要取而代之,眼下卫无瑕给的这个机会,千载难逢,他并没有拒绝的理由。   半月后的回信中,也证实了宁悬明的想法。   越青君并未一口答应,却也没有立即回绝,只说时机未到。   卫无瑕需要看到明月山庄的实力,越青君也要看到他们的态度。   双方正在进一步的试探中。   明月山庄给卫无瑕的答卷,便是在之后一个月的时间里,明月山庄又灭了一个不听朝廷约束的地方将领,将对方所在城池笼络在自己手中,且伤亡极少,并未殃及百姓。   卫无瑕对这份答卷的满意程度体现在他对明月山庄的态度上。   在朝中有人上书,言明月山庄狼子野心,意图以下犯上,谋夺天下时,卫无瑕十分淡定地表示:“世道混乱,难得有一义士,愿意化危解难,匡扶社稷,朝廷非但不嘉奖,反而还要将其打成逆贼,岂非让人寒心?”   “怎么,世上多一个逆贼,少一个义士,就能显得诸位爱卿忠君爱国,乃国之栋梁?”当初慕容氏作乱时,朝廷便是如此心态,如今明月山庄不过是第二个慕容氏,即便当真有野心,眼下也并非挑明的时机,他笃定朝臣不会率先撕破脸,毕竟,怂了一次,当然有第二次。   略带嘲讽的言语,难得从向来宽和仁善的卫无瑕口中说出,众人皆知天子是当真生气,不得不跪下道歉。   “臣等无能!”   逆贼作乱至今,他们少有功绩,朝廷颜面尽失,天子心情不好,也是应当,如今对待他们不如从前和煦,他们也未觉得有何不对,只羞惭万分。   “陛下,臣虽无才无德,可那明月山庄当真是心怀不轨,另有图谋,您可千万被其表象所迷惑啊!”先前那人坚持道。   他环视一圈,将站着的诸位同僚看了个遍:“陛下若是不信,不妨搜查在场官员家中,是否有与明月山庄往来勾连的书信,若非他们已经与明月山庄沆瀣一气,又岂会明知对方野心,也隐而不发,这是要窃取卫氏江山!”   此言一出,不等卫无瑕有何表示,其他人先坐不住了,当即站出来指责说话的那位御史。   “胡御史殿上直言,倒是忠心耿耿,心向天子,就是不知你上月讽刺天子的诗词可还记得?”怎么,让你一个人做好人,把我们所有人都打成乱臣贼子,你怎么那么行?   文人的刀向来杀人不见血,那位御史还没攀扯出其他人,就先被众人扒了个一干二净。   什么构陷同僚,贪花好色,私德不修,不敬天子,借天子为自己扬名。   其它没什么,最后这一点却是针对的今日之事,要将对方打成污蔑忠臣良民,指责君上,只为自己名声的人,殿上记录的史官都觉得自己的笔有些沉重,落得艰难,不由抹了把额头的冷汗。   众人俨然要将今日之事定为一场闹剧。   自古当然有一人舌战群儒的事,然而此人绝非这名御史。   在正常口舌之争中,只有一个人,势单力孤的御史从一开始便落入下风,最后的结局也并未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天子并未清查此人过往事迹,也未追究其曾经的悖逆之言,只当场下令:“夺其乌纱,贬为庶民,遣送回乡。”算是念在其忠心的份儿上,网开一面。   饶是如此,天子依旧心慈手软,不肯伤人性命。   被人带下去时,那名御史还在扬声大喊:“陛下,奸佞遍布朝野,您睁开眼看一看吧!”以一己之力,将殿上众人,皆称得仿佛国之将亡时的佞臣与昏君。   此人说得没错,朝堂上多的是心怀二意之人,他没想到的是,朝堂上最大的奸佞,便是天子自己。   没了闹事的人,朝堂顿时安宁不少,天子适时道:“明月山庄功在社稷,朝廷总要嘉奖一二,诸位爱卿有何想法?”   方才争吵喧闹,此时也不知是为了避嫌,又或是其他,却纷纷安静下来,静默片刻,才有人站出来提议道:“之前陛下封那逆贼为异姓王,不如也封明月山庄的庄主为王?也好杀杀慕容岚的威风。”   卫无瑕抬眸,往说话那人身上扫了一眼,后者低着头,不曾抬头与天子对视,仿佛害怕泄露了心思。   “咳!咳咳、咳……”   连续咳了好一会儿后,卫无瑕方才开口:“传朕旨意,明月山庄平定叛乱,济世救民,封庄主为越王。”   圣旨一路快马加鞭送去尧江,目前据说明月山庄庄主所在之地。   接到圣旨的薛辞玉刚把圣旨收起,便被其他人叫到了书房。   “薛先生,庄主这是什么意思?当真要接受朝廷的招揽?”问话那人皱着眉。   薛辞玉看了一眼在场众人,见他们大多皱眉,难掩忧虑,便知他们并不愿意接受朝廷的封赏。   也是,古往今来,接受朝廷诏安的人,有几个好下场?   他们虽未表明造反的旗帜,但所有人对自己所做之事都心知肚明,朝廷绝不可能再容得下他们。   想到庄主送来的信,薛辞玉不得不出言安抚道:“诸位暂且冷静,此事庄主一早便与我说过,但他也说了,接受朝廷的封赏不过是暂时迷惑朝廷,不过是个名号,诸位不必在意,慕容岚被封岚王,却也没耽误他抢夺地盘城池,我们自然也一样。”   闻言,其他人终于放心,也怪越青君,此前对朝廷的态度一直是以和为贵,能不起冲突便不起,纵然如今几乎已经掌控整个南地,也不愿意举起反旗,让大家心存疑虑,担心庄主当真只想做个庄主,无意至尊之位,如今听见薛辞玉的话,心中才终于安定。   打发走其他人后,薛辞玉回到房间,薛行野已经等在那里。   “大哥。”   薛行野:“庄主到底和朝廷……或者说天子达成了什么协议?”   与其他人不同,薛行野作为最早认识越青君的人,是知道对方长期不在南地,至于在哪里,虽然对方从没说过,但想想他们初见时的场景与地点,薛行野心中自有猜测。   不仅仅是在京城,甚至本身还极有可能和朝廷的达官显贵有关系。   这道圣旨能下达,一定经过了越青君的同意,或者说,本就是对方谋划而来。   薛辞玉摇摇头:“庄主并未言明,但我听说天子重病难愈,太子无德无能,朝中多有心怀二意者。”   薛行野微微皱眉:“朝廷封王,不外乎是想借明月山庄与慕容氏对立互相损耗。”   薛辞玉笑道:“没有朝廷,我们与慕容氏就能和平共处吗?”   当然不可能。   没有朝廷,他们与慕容氏早就斗起来了,如今有朝廷作为缓冲,反而还要平静些。   “庄主有令,命我们放开手脚,收拢地盘,不必再顾忌朝廷与慕容氏。”   薛行野大喜,拍桌道:“他终于肯踏出这一步了!”   薛辞玉摇头,“这可不是造反,而是在未经允许朝廷平叛。”   岚王做得,他们自然也做得。   管他什么名义,薛行野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就行了。   在这之后,明月山庄行事果然不再遮掩收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轻松掌控好几个州府的财政与军权,有这两样在手,其他便也不必再说。   打出的也是与岚王同样的名义。   消息传开,朝廷尚且还未有何反应,慕容岚便先发威,不仅强制关停了自己所占州府中,所有明月山庄的商铺,还派人将明月山庄的人抓捕到狱中。   然而他的动作到底慢了一步,等他的人将地方围起来时,才发现那些商铺早已经人去楼空。   不仅如此,在这之前,那些商铺一直高价收粮,如今人走了,囤积的粮食也运走了,在接下来短短几日内,当地的粮价疯狂上涨,人心已乱。   慕容岚不得不开仓放粮,然而他自己手下数万士兵每日的粮食消耗也是一个天文数字,粮食本就不够,如今更是焦头烂额,暂时没功夫去针对明月山庄,而是加速攻占其他州府。   双方风头正盛,毫无争议地压倒了其他有不臣之心的小势力,在他们还没来得及开始壮大时,便被二者兵临城下,不得已,他们只能选择投降。   然而出乎意外的是,在慕容岚与明月山庄之间,这些人更愿意投靠行事暴烈的慕容岚,而非手段温和的明月山庄。   投靠了慕容岚,虽然也要被搜刮一番,但对方也会给出相应的奖赏与权利。   而明月山庄,对待百姓时温柔和善,对待当地的豪强却是毫不留情。   若对方原本族风便不错,对当地有功绩的,那还好,若是对方是像慕容岚之辈,那便只能自求多福。   明月山庄所占领的州府,风头最盛的豪强下场也最惨,可偏偏这样的人,才是掌控一州权柄的主力,因而每每明月山庄攻占一地,都要应付当地的顽强抵抗,即便收服,也会有不少反动势力不停作乱,往往要花费很长时间才能彻底收服。   这也导致他们的速度稍慢于慕容岚。   四个月后,慕容岚已经先行一步,来到了京城之外的锦安山,兵临城下,剑指天子。 第99章 无瑕绝笔   “陛下,大事不好!慕容岚已经兵临城下,正让人叫开城门,企图带兵进城!”守城将领速速来禀,朝中官员也纷纷赶赴皇宫。   “陛下,眼下情势危急,还请早做决断!”   卫无瑕坐在上方,今日未设屏风,众人皆能看见,天子倚靠在扶手,身体虽弱,风仪却不减,纵然登基不足一年,但也是天潢贵胄,今上独尊。   见朝臣们皆等着他拿主意,站在底下静静等候,卫无瑕知道他们在等什么。   “决断?”他轻笑一声,语带轻嘲。   他一字一顿缓缓道:“你们想要朕做何决断?”   视线往下方一扫,其下面孔有生有熟,但无一例外,都是朝中要员。   而眼前情景,便是这些朝中要员,正逼迫他们的天子。   “被逆贼兵临城下,朝中竟无一人站出,愿舍身抵抗,为国捐躯,卫国养了诸位数十年,竟只养出一些庸碌无为的蠹虫!”   “咳咳、咳咳咳……”   许是情绪激动,卫无瑕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连续咳了好一阵,宁悬明上前,为他送水拍背,自许久之前,宁悬明便只随在天子身边,纵然日常理政,也不再与其他臣子为伍。   其他人也因对方身份,从不将他当成自己人,在整个朝堂皇宫,唯一与宁悬明一起的,从来也只有卫无瑕。   今日众人齐齐入宫,也并未提前知会谁,突然发难,试图胁迫天子。   然天子终究非常人,即便面对眼前诸多臣子相逼,也并不肯退让半分,一副要与卫国共存亡的架势,可惜天子愿意,其他人却不愿。   “大敌当前,尔等不战而降,枉为殿上之臣。”   “将来即使百年后,也无颜面对先祖与百姓。”   卫无瑕一身龙纹云锦,撑着扶手强坐直身子,“朕再问一遍,逆贼当前,可有人敢迎战?”   “启禀陛下,臣虽一介文人,却也愿上阵鼓舞士气。”   “启禀陛下,末将无能,愿舍身一试!”   “陛下……”   终是有几人心中仍有热血未凉,愿意站出来为君为国而战。   卫无瑕面上终于有了些许笑容,“好,今日纵然身死国亡,有诸君相陪,便不负君臣一场。”   遂当场下令,任命主副将,给了他们京城守军的调派统领权。   同时私下派人偷偷出宫,向离京城最近的北营求救,那里是李家父子所管辖的区域,虽然朝臣们觉得他们援手的机会微乎其微,但终究是一份希望。   却不知天子送了两封信,一封在明,一封在暗。   明面上是求援,暗地里的那一封,所写内容却只有李家父子能看到。   慕容岚围困京城几日,京城守军几次迎战,却都输多胜少,这些日子里,李家父子那边始终没什么动静。   确定对方不会出手援助后,慕容岚便放开手脚,再没了任何顾忌,当晚便整肃军队,准备明日攻城。   攻城之前,还不忘叫喊一阵。   “天子被佞臣裹挟,圣令难以下达,臣慕容岚愿冒大不违,为天子肃清朝中奸佞,铲除妖孽祸患!为此,有诸多冒犯之处,也请天子海涵。”   一阵冠冕堂皇的发言后,慕容岚便命人攻城,他们攻势凶猛,守城军的准备也不弱,双方你来我往,可比当日贤王率兵攻皇城要激烈得多。   战场上火箭、雷火、石头、刀剑……各种攻守武器轮番上阵,短短一日,城门还没攻开,便已经尸横遍野。   宁悬明站在观星楼上,望着城门冒着浓烟沙尘的方向,眉心染上一丝忧愁。   回去后,却见卫无瑕披着外袍,坐在床上,并未休息。   近日以来,他们难得睡个安稳觉。   “情况如何?”卫无瑕问。   宁悬明凝眉,“最多再抵抗三日。”   能在这么大阵仗的围攻下,能够抵抗半月,已是京城严加守备的情况下。   卫无瑕虽下令抵御,可朝中却并非人人都想做困守到最后,与卫国与天子共存亡的忠臣。   他们更多人,还是只愿保存自己。   其中不乏意图勾结慕容岚,与对方里应外合者,但都被卫无瑕提前抓住,未能酿成大祸,否则,哪里还能抵御三日,只怕当时还未到第三日,城门就被攻破了。   只是让越青君意外的是,这些提前投敌反叛的人中,并没有吕言。   不过想想也并不奇怪,吕言向来谨慎,在没有十足把握时,顶多脚踩几条船,并不会主动抛弃自己目前所在的船,而跳向另一条。   所以,大约也只有在卫无瑕死后,他才能见到真正投诚的吕言。   这样一想,便又有些期待了。   卫无瑕:“也不知庄主的人到了哪儿。”   虽然已经过去许久,但宁悬明仍对卫无瑕对明月山庄的信心感到惊奇。   “无瑕,你就不担心,越青君故意拖延时间,等到慕容岚攻入皇城,将你我斩杀,才姗姗来迟,以为天子报仇的名义杀了慕容岚?”   如此名利双收,还不必有卫无瑕前朝皇帝这个麻烦,按理来说,才是明月山庄的最优选择。   若换作他,都未必会放弃。   卫无瑕微微一笑,“越庄主虽性情直率,却也是个守信重诺之人,我自是愿意信他。”   他看上去很像是自己是君子,便觉得天下人都同自己一样是君子的傻子。   “信对了,是我有眼光,信错了……那便错了吧,左右……我的目的都达成了,不过是牺牲一条性命而已。”卫无瑕神色泰然,眉眼弯弯,仿佛任凭烽火就在眼前,也带不走他眉间轻松。   宁悬明恍然。   原来不是卫无瑕轻信,而是无论如何,事情都在他接受范围内,所以无所畏惧。   “那我呢?”   宁悬明忽然问:“你就不担心,慕容岚进城,杀你的时候,顺手把我也杀了吗?”   卫无瑕顿了顿,抬眸看他片刻,方才缓缓道:“虽然说着可能有些羞惭,但我觉得,若当真有那么一日,在悬明心中,应当也不是个会后悔的结局?”   宁悬明望着他,渐渐弯起唇角,伸手在卫无瑕唇上轻轻抚过,才倾身吻了上去。   因上半年养伤治病,御医已经不让卫无瑕再用什么香料,又因今年喝了太多药,如今卫无瑕身上口中都时时带着些许药香。   此时被他细细品尝一番,沁入肺腑。   “……你是对的。”   倘若当真有那一日,他也并不后悔。   卫无瑕伸手将他抱入怀中,闭上眼睛,嗅闻着宁悬明身上的气息,感受着对方的体温,卫无瑕只觉得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仿若沉醉在一片暖云中,即将睡去。   “……虽然,有悬明相陪,也是个不错的结局,但我还是觉得,活着更好一些。”   “我想再看看,这个天下迎来明君,结束乱局。”   “也想看看,身处在明朗中的你。”   话语中皆是对未来的眷恋和向往,让人不忍心拒绝。   宁悬明轻轻靠在他肩上,虽然卫无瑕的刀伤早已经痊愈,但长期的习惯下,宁悬明已经将此人当成了易碎琉璃,生怕磕着碰着。   “当然……”他轻声笑道。   “会有的。”等一切尘埃落定,他便能辞去一切,随在卫无瑕身侧,想必那时,也无人会在意一个没有子嗣,还命不久矣的亡国之君,他们大可以看世间事,赏世间景。   卫无瑕微微一笑,并未言语。   而此时,明月山庄最近的书信,正在送来皇宫的路上。   *   北营,李不争疾步来到书房,李将军见他到来,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便继续做事。   今年朝廷内忧外患,内有慕容岚等人造反作乱,外面的突厥也不怎么太平,时不时便要扰边试探,近期动作更是频繁,隐隐有撕毁协议,重新开战的架势,让人不得掉以轻心。   李不争喝过一杯水,“爹,你当真决定不出兵援助天子?”   虽然他们因为先帝对朝廷的忠心被磨灭大半,但到底生长于卫国,在卫国建功立业,时下忠君思想仍是主流,当今天子也帮他们许多,从未对他们有什么疑心,无论是从本心,还是从名声考虑,调兵援救天子才该是他们的选择。   然而这么久过去,李将军仍旧没什么动作,不得已,李不争才赶来询问。   李将军什么也没说,只将一封信递给李不争。   “看看吧。”   李不争不明所以接过,拆开后一看,久久不语。   半晌,方才小心将信纸放在桌上,明明一张纸上那样轻,放下去时,却觉得沉重无比。   李不争动了动唇,扯了扯唇角道:“天子……当真是世间至善。”   若是再来二十年,若是没有先帝,卫国又何至于亡于此时!   信纸单薄,却承载了千金字句。   【……内忧未平,外患又起,近日听闻边境不稳,将军戍边数十年,守卫百姓安宁,已是不易,先帝朝时,多番疑心,对将军不起,朕虽有意弥补,却终究无法抚平。   而今国朝将丧,再无回报之时,反而有一事相求,朕心甚愧。   然百姓安宁为重,我族存亡为重,为此,朕纵有惭愧,却也厚颜开口。   慕容氏性情暴烈,非明君之选,朕心之所向,为明月山庄,若有朝一日,慕容氏攻至皇城,将军不必来救,转投明月山庄即可。   勿救,勿忠,勿念。   朕知此行必然玷污将军忠心与名声,朕甚愧,来日安定之时,将军不妨将此信公之于众,亡国之名由朕承担,百年之后,地府之下,先祖责问,青史之上,千古骂名皆归于朕……无瑕绝笔。】 第100章 情深已苦   锦安山,慕容岚正在听下属汇报消息。   “王爷,属下抓到一个人,对方自称平远伯,是为天子制造火药的人。”   慕容岚来了兴趣,“把人带上来。”   李少凡被人带进来时,浑身上下都被搜了个遍,就差把他扒光得□□。   他心中愤恨,却也只能强忍着,知道形势比人强,如今在别人的地盘,就得接受别人的规则。   然而心中却将今日之事记下,并且将搜他身的人脸都记住,等着日后自己搭上了慕容岚的船,登上高位时再报今日之仇。   见到慕容岚,他当即行礼,“在下李少凡,参见岚王。”   在京城混了这么久,李少凡多少也学了一点礼仪皮毛,装装样子已经足以。   慕容岚见状,还当真以为他是什么勋贵,“你是朝廷的人,皇帝亲封的伯爷,来找本王做什么?”   李少凡微微一笑,“良禽择木而栖,皇帝无识人之能,在下自然也能为自己另寻一棵梧桐树。”   他提醒道:“王爷,在下送您的破解火药的法子,可还好用?”   慕容岚瞳孔微缩,看向李少凡的目光再不是方才的漫不经心,瞪着他半晌,方才沉沉道:“那封信是你写的?”   李少凡笑而不语。   慕容岚看着他,竟是缓缓拍掌叫好:“好!好!有李先生相助,本王如虎添翼,取皇位如探囊取物。”   “不知先生今日前来,还有何见教?”   李少凡听他称呼尊敬,态度也一改刚才的随意,心中顿时舒畅不少。   “见教不敢,只是想来告知王爷,那皇帝在城外的炼药房,其中还有不少火药没来得及带走,王爷若能拿去,不必等三日,明日便可轰开城门。”   慕容岚大喜过望,竟是亲自伸手将李少凡扶了扶,“先生如此相助,本王倍感荣幸,待到本王将那皇帝取而代之后,必对先生封并肩王,纵使天子,先生也不必行礼跪拜。”   李少凡心中满意,但与此同时也生出一道嫉恨,就因为自己无兵无人无名,想做皇帝都不行,只能依附投靠其他人。   从前是卫无瑕,如今是慕容岚,从未变过。   但既然卫无瑕不识人才,让他改投慕容岚,将来慕容岚若是待他不好,他也能再改投别人。   按下心思,他一脸感激地对慕容岚行了一礼,“王爷有明君之相,必定能荣登大宝!”   双方客套一番,慕容岚便让人随李少凡去取火药。   李少凡见竟不是慕容岚亲自去,而只是派了个下属,心中不满,面上却没表现出来,只领着人离去。   等人走后,慕容岚才收起脸上笑容,冷笑道:“眼见本王就要攻开城门才出现,不外乎是待价而沽,想等尘埃落定时捡个便宜,本王的便宜,可不是那么好占的。”   “王爷,此人虽是个小人,但若他当真能制造火药,咱们也不妨留他一命。”军师说道。   慕容岚心中也这么想,“那就得看他是否识相了。”   若他能看清形势,立马滑跪,他也不是不能饶了此人一命。   然而他等了一夜,却只在凌晨等来了自己的下属全军覆没的消息。   慕容岚怒不可遏,当即让人将李少凡抓回来。   侥幸从火场逃出的李少凡,刚出虎穴,又进狼窝,他跪在慕容岚面前,哭泣哀求,“王爷、王爷……那庄子上竟有明月山庄的眼线,是他们点的引子,引爆了埋在炼药房地下的火药,都是明月山庄干的,和我无关,和我无关啊!”   李少凡此时都是懵的,他从未想过,被自己一手掌控的炼药房竟然被安插了明月山庄的人,且今日之前,从未被他察觉。   若非他主动在外面给搬东西的人打掩护,他自己怕是也要葬身其中。   如今虽然侥幸留了一条性命,整个人却已经狼狈不已,衣衫破烂,浑身脏污,身上还有各种伤口。   慕容岚冷笑,“与你无关?你竟敢勾结明月山庄哄骗本王,本王岂能饶你?!”   李少凡见他眼中杀意,心中胆寒,哪里还有从前的倨傲,只抱着他的大腿苦苦哀求,“王爷,我、我还会做火药,只要你留我一命,我就能给你做更多火药!想要多少有多少!”   慕容岚眼眸微眯,似乎正在权衡审视。   “王爷,火药绝非一人能做出来,那庄子上,可不仅仅他一人知道如何做,此人的命不值一提,可若是他这条贱命给咱们造成更大的损失就不好了。”   一名女子从幕后走出,站在慕容岚身后道:“此人奸诈狡猾,记仇不记恩,对王爷也毫无恭敬之心,今日若是饶了他,将来怕是要时刻担心他反扑。”   闻言,李少凡心头一凉,看着那位素不相识的女子,眼中的愤怒与恨意几乎化为实质。   落在慕容岚眼中,更是他心存仇恨的证明,慕容岚的眼神终于坚定,扬声道:“来人,将他拖下去。”   “王爷!王爷饶命!我还会炼铁,会赚钱,会……”他一口气恨不得把自己所有本事都说出来。   然而此时说的越多,就越证明此前他都在待价而沽,其心不诚。   慕容岚已经不打算用他,为了不让别人也得到他,只好杀了他。   他所说的话,不过是更加坚定了慕容岚杀他的心。   眼见慕容岚毫无改口之意,自己即将亡于刀下,李少凡终于明白自己毫无生路,开始破口大骂,骂慕容岚骂天子骂崔行俭骂这个垃圾世界,骂一切他想骂的人。   从他被拖出慕容岚的营帐,到被人一刀砍下头颅之间,最多不超过三分钟,而在这短短的三分钟时间内,李少凡已经将自己短暂的前世今生都回忆了个遍。   在现代,他是个不求上进天天做梦都宅男,做梦盼着自己能够穿到古代成为人上人,左拥右抱,好不快哉。   然而真正穿越后,才发现古人并不好忽悠,对他不买账,接连遭受打击。   如今,竟还要丢了性命,比上辈子还惨。   临死之前,他心中竟只有一个念头。   后悔。   后悔找上慕容岚,后悔背叛卫无瑕,后悔太过狂妄,后悔……后悔穿越。   若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一定不要穿越!   刀光一闪,脑袋也应声落地。   原来身首分离,大脑也能短暂思考,李少凡最后想道。   再无生息。   行刑的人回去复命,见到他身上的鲜血,女子才放下心来。   她缓缓勾唇。   原本还以为要找出并杀了此人会很麻烦,却没想到对方竟主动送上门,真是蠢啊,但于她而言却是天赐良机。   从今往后,这世上只有她一个穿越者,这样的独一无二,才配得上她。   *   距离城门攻破仅剩下两日,明月山庄的人还没到,但他们的信却已经送到了宁悬明手中。   看过这封信后,他竟下意识将信纸揉皱,试图将它扔到炭盆中,将其烧掉。   卫无瑕伸手拦下,“怎么?”   “信上写了什么?”   宁悬明脸色微沉:“看来是你我看错了人,越青君此人就是个无赖。”   卫无瑕握住他的手,试图将那信纸要来,宁悬明却紧握手心,不愿放手。   卫无瑕微微一笑道:“纵使如此,那也该让我瞧瞧,是怎样的无赖。”   宁悬明仍不松手。   “悬明。”卫无瑕抬头,四目相对时,卫无瑕神色柔和,宁悬明却一脸凝重,昏黄灯光下,隐约还能窥见些许苍白。   不知过去多久,宁悬明终是缓缓松手。   卫无瑕接过纸团,却没松开宁悬明,反而将对方抱在怀里。   手臂环过对方的腰,展开皱皱巴巴的信纸。   信上意思明了,越青君愿意接受地方投靠,却不愿意接受天子禅位。   他给了天子两个选择,第一,等慕容岚攻进皇城,将京城搅乱,他再来收拾残局。   第二,他将慕容岚拦在城外,由天子亲自对京城对朝堂进行一番清洗后,再解决掉慕容岚,踏进皇城。   区别大约只在于前者京城百姓要经历一番搜刮和侵犯,后者更为平和,毕竟明月山庄对寻常百姓向来秋毫不犯。   后者的重点在于天子对京城上层的清洗,对方甚至还列了一张名单,上面都是京城的官员和勋贵,其意思不言而喻。   宁悬明:“用根本无法做到的事来堵你,与出尔反尔有何异?”   “能做到。”卫无瑕看完后,缓缓道。   宁悬明心中一紧,抬眸看他,脸色之白,竟与卫无瑕有的一拼。   卫无瑕微微抿唇,眉目依旧温和,与方才并无区别,眸中却似乎微漾起些许波澜。   “天子以商议开城投降一事相邀,他们多半会来,既进了宫,便有可操作之处。”   能够将这些人齐聚在一起,理由正当,无人起疑,但机会只有一次。   且无论成功与否,卫无瑕的命,都到了尽头。   成功,卫无瑕与卫国忠臣一同殉国。   失败,那些人也绝容不下卫无瑕。   同样,无论成功与否,卫无瑕都将名声扫地,此生积累的宽仁纯善之名,都将在一朝丧尽。   事后,除了亡国之君,卫无瑕只怕还要再担上一个暴君之名。   这是一件卫无瑕能做到,也只有他能做到的事。   心中猜测成了真,宁悬明只恨为何卫无瑕会如此聪明,反应这般敏捷,伤病只伤他的身,却从未残他的心。   “……最初相识时,我记得你只想潜心礼佛,不问世事。”   “如今,你可还愿意回到最初?”宁悬明轻声问。   做逃兵虽可耻,但却是眼下最安全,最轻松的道路。   卫无瑕抱着他,“我既身在此位,便要担其责,怎能偷逃。”   宁悬明:“明月山庄的人就要到了,即便没有你,一切也能安定下来,一个前朝亡国之君,并没有那么重要。”   “可那会有更多本可避免的无辜伤亡。”卫无瑕抬眸,静静望着他,微微弯唇,笑容恬静安然。   “尽我所能,为百姓做力所能及之事,也是悬明一直以来的准则,如此,我也才是你心中的天子,你爱的无瑕,不是吗?”   宁悬明摇头,他眼眶泛红,喉中也好似被什么堵住,张了张唇,却如何也发不出声。   卫无瑕伸手抚过他的脸颊,微凉的指腹擦过,宁悬明方才发现,原来不知何时,自己已是满脸泪痕。   宁悬明倾身狠狠咬上卫无瑕的唇……   “当日你与我拜了天地,结为夫妻。”   “是你说的倾心,是你主动靠近,是你许的誓约。”   卫无瑕双目已是通红,终是一滴晶莹,自眼尾滑落。   宁悬明轻颤的声音仍在耳边。   “我不知什么天子。”   “只知自那日起,卫无瑕便是我的夫君。”   夜色仿佛将天地都遮掩,红尘世事,山河人间,皆隔绝在这红绡帐暖之外。   白首未至,情深已苦。 第101章 有玉无瑕   红烛泪短,良夜难长。   欢情过后,二人谁也无心入睡,卫无瑕披衣起身,提笔蘸墨。   宁悬明也起身上前,“你写什么?”   卫无瑕:“罪己诏。”   宁悬明站在他身旁,看着他在诏书上写自己才德不够,登基以来少有作为,以致百姓困苦、民生凋敝而不得解脱,更有乱臣贼子兴风作浪,屠戮百姓,他却无能为力,一切都是他的过错,今以死谢罪,并诏天下,若有平叛慕容,为他报仇者,即卫氏恩人,以江山酬谢。   越青君不想继承卫氏的政治遗产,但未必会拒绝这道为他正名的诏书。   虽是锦上添花,却也算是一份功劳。   “你拿着它,待见到人时,便将它交给他。”卫无瑕叮嘱道。   “还有一样东西,并不在宫中,在我将朝臣请进宫后,你便悄悄出宫,去我给你说的地方,拿到它,你便能在新朝立足。”   字字句句,皆是他的安排与嘱托,纵然没了他,也会将宁悬明的未来安顿好。   宁悬明并不想听,若非因缘巧合,他连卫氏的朝堂都没多少兴趣,更遑论无他牵挂的新朝。   可不知为何,好似命运冥冥中注定,他都是那个最合适的人。   他改变不了卫无瑕的想法,也不舍弗了对方心意。   宁悬明握着诏书,将它抓得越紧。   “你将什么都安排好了,除了自己。”他语带轻嘲,神色也带着几分伤情。   然而到了此刻,事情已经成了无法改变的定局,   当天边终于出现一丝晨光,卫无瑕派人去各位朝官家中传话,邀他们入宫。   他也在宫人的侍奉下,换上衣裳。   梳洗罢,将宫人打发出去,卫无瑕看向宁悬明,殷切叮嘱道:“之前与你说的,可都记住了?”   宁悬明点头。   卫无瑕关切道:“事不宜迟,你若再不出宫,就要出不去了。”   闻言,宁悬明知道这是卫无瑕担心自己阳奉阴违,不按他的安排做事,不由忍着难受道:“既不放心,何不留下看着我?”   卫无瑕默然。   宁悬明见状,终是闭了闭眼睛,深深呼了口气,上前拥住卫无瑕,语气缓了下来,“不急,还有时间。”   此时的他再没有昨夜与方才的尖锐,唯有将伤痛与难过都收进心中的内敛,好似对现实的妥协,也似对眼前人的成全。   正如宁悬明有自己坚持的信念,卫无瑕也有自己肩负的使命,为国舍身是他身为天子,身为卫氏子孙的责任。   而为宁悬明安排好一切,是他身为夫君爱侣对他的款款情意。   对天下的情,对宁悬明的爱,皆是卫无瑕的心意。   尊重卫无瑕,是他作为至交知己对他的成全,阻拦与不舍,是他作为伴侣对对方的深情。   他们都没有错。   宁悬明抱着他,眷恋地依偎在卫无瑕颈间,闭眼嗅闻着对方身上的药香。   “……无论如何,也要让我送你一程。”   卫无瑕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将他圈在怀中,越收越紧,举止间皆是对他难舍难分。   然而时光无情,越是眷恋,便越是短暂。   一名宫人站在殿外禀报:“陛下,各位大人已经到了。”   纵使心中再有诸多不舍,一番挣扎过后,二人也只能缓缓松开彼此。   宁悬明望着卫无瑕,倾身轻轻在他唇上落下一个吻。   “今日无法陪你前去。”   “只好在此祝君德满功成,心无遗恨。”   卫无瑕握着他的手,流连许久,却终是凉意未暖。   “也愿你万事顺意,余生安好。”   卫无瑕步履艰难地走到门口,终是未能忍住回了头,四目相对,泪眼朦胧。   卫无瑕缓缓闭眼,低头拭泪,抬步离去,再未回头。   直到再见不到对方身影,宁悬明眼中泪水才从眼眶滴落,溅在地上,了无痕迹。   吕言走上前,“郎君,马匹已经备好,您看何时启程?”   *   天子召集朝臣,商议开城投降一事。   说实话,其实并未出乎朝臣们的预料。   无论之前天子如何态度强硬,试图抵抗到底,真到了生死存亡之时,也会妥协。   众人皆这么想。   因而今日宫中派人传话,他们谁也不曾怀疑,便换上衣服赶往宫中。   “臣等参见陛下!”   众人齐齐向天子行礼,不出意外的话,这大约也是他们最后一次向卫无瑕行礼,双方心中皆如此想。   越青君抬眼看去,也不知其中究竟有多少人早已经投靠了城外那慕容岚。   “怎么只有诸位爱卿?其他人为何没来?”越青君故意问道。   实际上是他请的只有这些,如此说,不过是打消在场人疑虑。   其他人却以为那些人或不愿投降,或已投靠了别人,或弃官而去,或不再将天子放在眼中,又或是真病了,因而并未前来。   到了此时,他们自然也愿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真将天子惹生气了,对方又改了主意,决定负隅顽抗到底该怎么办?他们可都还想着挣点功绩,在新朝立足。   “近期天寒,各位大人许是病了。”有人为没来的人开脱。   幸而天子今日心中烦闷,纵然不悦,却也懒怠追究,吩咐众人在席上坐下,便未再提起其他人。   “国都被围困,却无人救援,以致今日朕与诸位爱卿竟要沦为前朝君臣,皆是朕的过错。”将责任揽于自身,是卫无瑕一直以来的习惯,到了今日,也未曾改变。   “逆贼凶恶,天下多是乱臣贼子掌兵,陛下也是无可奈何,迫不得已。”底下人宽慰道。   自登基后,卫无瑕对待臣子当真无话可说,他几乎未杀人,即便是受尽攻讦的臣子,也不过是丢官免职,唯一杀的人,不过一个太后,还是为了朝廷安稳,迫不得已而为之。   因而即便到了此时,这些人或真或假也愿意与天子上演一番君臣忠义,以慰天子的心。   “今日请诸位进宫,朕心中很是愧疚,亡国之君,实在无颜面对诸位。”卫无瑕满脸惭愧道。   底下人心中也不太好受,若是可以,他们当然愿意在性子更宽和仁善的卫无瑕手中做事,而非那残暴酷烈的慕容岚。   且慕容岚乃边地少民,中原人对边人向来鄙夷,让他们认这样的人做天子,实在是将中原人的颜面往地上踩。   可形势迫人,不投降就是死,他们既不想死,那便只能忍受其他了。   “然京城百姓的安危,诸位爱卿的未来,都比朕重要,舍弃一个天子,若能安定朝野,便是值得。”卫无瑕淡淡一笑道,神色言行皆是真心。   底下臣子无不动容。   “能侍奉陛下一场,是臣等之幸!”已经有人泪洒当场,“待到百年后,愿与陛下再叙君臣之谊。”   卫无瑕让宫人为席上众人斟酒,“能有诸位爱卿相伴至此,才是朕的荣幸,今日与诸位痛饮,不枉君臣一场。”   “朕体弱,只喝一杯,先干为敬。”   说罢,卫无瑕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杯倒扣在桌案上。   其他人见天子喝得这么爽快,心中难免也生出几分豪气,纷纷端起酒杯,对卫无瑕一敬后饮下。   一杯酒下肚,有人已经生出些许快意,借着那点酒意开口道:“陛下,既决定开城投降,臣等愿意为陛下代写降书。”   越青君单手支着桌案,身姿歪斜,却不减天子风仪。   他微微一笑道:“多谢爱卿好意,不过,降书大约是不必了。”   有人正不明所以,却忽然听见席上一声惊呼,“啊——!”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人瞪着一个方向,满脸惊恐。   顺着视线看去,却见一位老臣口吐鲜血,在震惊与茫然中倒在桌上,再未起身。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到了此时,众人再不明白,那便是傻子了。   他们纷纷看向卫无瑕,“你竟敢下毒?!”   天子仍是天子,掀了掀眼皮,懒懒看去,平静的视线扫过在场众人,语气里仍是与从前一般无二的温和。   “朕才德有缺,无力挽大厦之将倾,慕容氏无德无明君天子相,绝非天下之主,不过一介逆贼,朕既是天子,纵然身死魂消,也不可向区区逆贼低头投降。”   “今日朕愿与卫氏共存亡,能有诸位忠臣自愿相陪,青史之上,也是一段佳话。”   狗屁的自愿!   既然是自愿,你下什么毒?!   他们才不想死,不想给卫无瑕陪葬,死后的佳话算个屁!他们要的是活着时候的荣华富贵!   万万没想到,今日来的不是商议投降的宴,而是鸿门宴。   此前他们从未想过卫无瑕竟能如此狠心,更未想过,向来宽和仁善的天子,如今竟不顾京城百姓安危,一意孤行死扛到底,甚至对他们下此毒手!   正是从前卫无瑕的仁善形象,才让今日的他们毫无防备,让卫无瑕能一朝得手,留给他们翻盘的机会都没有。   纵然心中愤恨万分,有诸多难听的话想要骂出,然而此时此刻,他们甚至没时间跟卫无瑕追究,他们只想立刻逃走,就医。   可卫无瑕下的毒见血封喉,他们还没走到门口,便已经无力倒下,双目圆睁,再无生息。   倒是有人在没见到一直陪在卫无瑕身边的宁悬明时便多了个心眼,没喝酒,此时见势不妙想跑,却被紧闭守在门口等待补刀的侍卫斩于刀下。   死前厉声叫嚷着:“暴君!就是杀了在场所有人,你也要遗臭万年!”   话音刚落,刀也落下,死不瞑目的双眼瞪着卫无瑕的方向,将此人烙印在眼中,带进地府。   卫无瑕坐在上首,望着满地尸身,缓缓闭眼,沉声道:“……动手吧。”   殿外的侍卫凝噎难语:“陛下……”   卫无瑕低头轻咳:“咳咳、咳……”   “天下亡于朕手中,朕自当与其陪葬,尔等不必伤怀。”   纵然面临绝境,人之将死,身处横尸中,卫无瑕也神情自若,淡定从容。   “去吧……”   侍卫低着头,关上殿门,指挥人在殿外倒上火油,点火。   大火瞬间烧了起来,火舌将宫殿吞没,整座宫殿很快便陷在一片火海中。   “着火了!”   宫人侍卫纷纷奔走逃跑,无人敢靠近此处,自然也无人瞧见,有人自火中遁走。   今日之后,天下皆知,天子与那数十位官员一同葬身火海。   宫巷中,宁悬明回头,望向那尘烟袅袅处,心口骤痛,差点从马上摔下。   脑海中忽然想起许久之前,卫无瑕曾与他说的,死后烧成灰烬,由他带在身边,如此,也算是生死与共,百年好合。   却不想,今日当真葬身火海,化为灰烬。   想来或天地自有命数,冥冥之中泄之于口,是为谶言。   你许的百年好合,终究是应约了。   【有玉无瑕,宁碎其身,不折其骨,皎若素雪,不染尘埃】 第102章 真容   天光初晴,然袅袅烟尘弥漫在空中,仿佛给天地笼罩了一层乌云,阴霾沉沉,迷蒙不清。   见宁悬明仍停在原地,吕言不由催促道:“宁郎君,逝者已逝,若咱们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宁悬明望了一眼阴沉沉的天空,缓缓闭上眼睛,半晌,方才听他轻声道:“……你走吧。”   吕言顿住。   宁悬明并未看他,但却好似知道他此时的想法,“无瑕与我说的东西,就藏在先帝陵里,你去将它找到,带给明月山庄,就是大功一件。”   “……陛下让奴婢跟随郎君。”吕言低声道。   宁悬明:“他都不在了,说过的话,自然也不必遵守。”   “你去吧。”他又催促道,这回的语气更加平静,有种下定决心后,不再挣扎的坦然,“我知道,你此前便与明月山庄有所往来。”正因如此,卫无瑕才会让吕言护送宁悬明,因为吕言与他们目的相同,一定会想将东西带给明月山庄。   所是之前听到宁悬明这话,吕言恐怕还要考虑一下要不要神不知鬼不觉除掉宁悬明,可如今卫无瑕都已不在,纵然背叛之事暴露,他也无甚影响,节外生枝,既浪费时间,还有些多余。   “无瑕既死,卫氏将亡,为自己考虑,寻一位新主,并无过错。”宁悬明摆明态度不会追究,甚至愿意成全。   “我们都是站明月山庄的人,既如此,谁去取,谁去送,也并无区别,我累了,对从龙之功无甚兴趣,你想要,就给你。”宁悬明语气淡淡。   听着像骗局,但凭借这两年吕言对宁悬明的了解,知道对方说的定是真心。   心中天平逐渐倾斜,宁悬明又说了一句,彻底安定了吕言的心,“宫中动乱,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发现你我都消失,必然会全力寻找,若我留下来牵制一二,你也能有更多时间。”   若说世上卫无瑕最信任最看重,最有可能将重要事物交给谁,必然非宁悬明莫属,旁人第一个要找的,必然也是宁悬明,相比之下,吕言就没那么引人注意。   闻言,吕言再不推辞,“郎君今日恩情,奴婢记在心中。”   说罢,拜了一拜,纵马而去。   宁悬明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唇边隐约扬起一抹轻嘲的笑意。   东西是卫无瑕所留,事情也是卫无瑕安排他去办,可如今,吕言谢的,却只有他。   无瑕刚走,旁人便将他遗忘了。   宁悬明没有回宫,那里除了一片大火,什么也见不着,但他也没有躲藏起来,而是匆匆扫了一眼宫中的动乱,趁着旁人无暇顾及时,悄然去了一个地方。   *   城外,城门已经不堪一击,慕容岚也整装待发。   正要走出营帐时,赵怡上前跟上他道:“王爷,妾身不想独自在营帐中,我也要随王爷一起,亲眼看看王爷攻破京城的风姿。”   慕容岚的部下不由皱眉,他们本就不喜欢赵怡这个女人,不仅在军营,还时常跟在慕容岚身边听他们议事,私下还曾对慕容岚说过,对方极有可能是别人派来的探子奸细。   谁知这女人不知用了什么本事,慕容岚非但没有冷落怀疑她,反而对她更加宠爱,走哪儿都带着。   今日可是要攻进进城,直捣皇城,岂容一个女人来添乱?!   慕容岚闻言却哈哈大笑,“夫人竟有如此胆识,本王自然也不能辜负,来人,给夫人准备兵甲马匹!”   赵怡神色带着些许傲慢道:“用不着兵甲,妾身自有防护。”   慕容岚也没说什么,大手一挥就出发,赵怡也骑上马跟在对方身后。   慕容岚策马站在阵前,静静等着城门守军彻底败亡。   眼见城门即将攻破,正当他要下令冲锋时,脚下的土地竟开始震动。   他心中一紧,当即转头呵问:“发生何事?!”   “启禀将军,有大军将我军主力军包围!”副将焦急道。   慕容岚感觉荒谬,他们已经在此地驻扎了大半个月,怎么可能有大军出现,他们却毫无所觉?!   那些人是昨夜埋伏的,今日慕容岚的人只顾着攻城,并未查看四周,毕竟在他们的预想中,今日他们就要攻入皇城了,也不会留在城外,且若当真有救援,在今日之前就该来了,可昨日他们收到的消息,明月山庄那个越王还在馥阳,距离京城有至少三日的路程,绝无可能现在到来才对。   然而此时突然冒出的这些人显然并非是游兵散将,许是很久之前就到了附近,却一直藏着没出现,待到今日才出手。   慕容岚:“他们的人既然隐蔽,人数必然不多,留下一半人马,将他们拦在城外,尽数杀光!”   敢与他敌对,他就绝不可能手下留情。   话音刚落,一阵轰隆声在队伍中响起,天火降下,一群人被炸飞,尸骨无存。   慕容岚距离不算远,也被不幸波及,轰隆的爆炸声将他的耳朵震得失聪,副将在旁边喊他,他都听不到声音。   慕容岚心中危机感快速加剧,敏锐危机意识让他迅速往安全方向撤离。   然而这样一来,阵营被破坏,围在他身边的防护也被没了。   不知何时,原本已经无人的城墙上又有了一群人手,弓箭手,雷火炸弹,不要钱似得往底下丢。   战场上刀剑无眼,慕容岚只有他身边少数近卫,根本防不了这么多攻击,尤其是那用投弹器投来的火药,人力几乎无法抵抗。   怎么回事?!   为什么火药的威力和范围有了这么大的提升?!   慕容岚在心中狂吼。   事实上,这个问题,也是赵怡想知道的。   她在见到战场上那些威力远超自己从前制造出的火药时,心中万分震惊。   从前她受人胁迫,不得不出一些主意来帮助明月山庄,她虽然看着并未藏私,做出的贡献也极大,但实际上,她心中都有数,并没有拿出自己的十分本事。   比如火药,刚做出来的威力很小,之后隔一段时间才稍稍提升一点。   直到自己来慕容岚身边之前,她都十分肯定,火药的威力都在可控范围内。   可眼前这一切都在告诉她,她自以为被自己所掌控的事,实际早就脱离了控制。   明月山庄的人虽少,却各个皆精,主远攻,少近战,反正他们的弓箭射程极远,火药更是威力猛烈,耗也能耗上许久。   慕容岚想避其锋芒,却被追着纠缠,终于下令其他人冒死进攻,打算用人命堆出一条路来。   一支利箭破空而来,差点将他射穿。   慕容岚顺着箭矢的方向望去,却见城墙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身影。   玄衣,银甲,金面。   此人已经挽弓搭箭,对准他方向,要来第二箭。   慕容岚挡住第二箭,怒道:“藏头露尾,无名鼠辈,竟不敢以真面目见人!”   那人笑道:“岚王刚才抱头鼠窜的样子甚是好看,正该让人画下来。”   赵怡听见那道声音,心中又惧又恨,还有点心虚。   作为近距离接触过越青君的人,她自然知道,平日里出现在明月山庄的并非越青君本人,弄得她想报复都没办法,如今此人终于现身,赵怡方才被吓到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   越青君挽弓搭箭,正要射出第三箭。   “王爷,小心背后!”   慕容岚挥刀斩断迎面而来的箭,心中冷笑,声东击西,当他傻吗。   下一刻,身下的马嘶鸣狂奔,将他摔在地上,抬头看去,一支箭正插在马屁股上。   赵怡悠悠笑道:“都告诉你小心背后了。”   慕容岚恨极,“贱人!”   话音刚落,数十支箭齐齐朝他射来,这回,他避无可避。   纵有身边人帮他挡下,他身上也难免中了几箭。   他的人护着他撤退,然而还未顺利退走,远处马蹄阵阵,那是薛行野带领的大军。   事已至此,已成定局,越青君也不必守在此地。   他领了一队人,朝着皇陵而去。   “庄主,带上我啊!”赵怡远远追上来。   越青君看了她一眼,忽而勾唇,并未阻止她的跟随。   越青君速度极快,饶是如此,赶到皇陵附近时,也已经是下午。   远处响起刀兵之声,凑近一看,却是吕言的人正与一群皇陵守军打斗。   吕言远远看见来人,心下一喜,“来人可是越王的人?在下奉天子之命,将传国玉玺呈给越王殿下!”   守军闻言心中犹疑,之前见此人偷偷摸摸,又没有圣旨召令,便以为对方是像趁乱浑水摸鱼之人。   此时见对方言辞坚定,口口声声当真说皇陵里有玉玺,且是天子留给越王的,他们也不免迟疑起来。   越青君视线扫了一圈,却未见到宁悬明。   他曾有过安排,若是宁悬明在,不必要什么召令,便可随意进出皇陵。   从怀中取出一张手令,上面有天子玺印,随手将其丢给吕言。   吕言看过,心中有些复杂,难以想象,竟当真有天子心甘情愿将江山交给无关之人。   守陵士兵看过手令,虽是同样的不敢置信,但也将人放行。   吕言也没让别人跟上,自己亲自进去,将传国玉玺请出,恭敬向越青君递上。   “越王仁德双全,济世安民,奴婢与元徽帝敬服万分,愿奉君为帝。”   他面上满是崇敬,倒是一副忠心样。   但实际上,卫无瑕虽安排他护送宁悬明,却从未告诉他,玉玺是给越青君的,这一切,不过是他的私心与猜测。   宁悬明不过是证明了他的猜测,也全了他的私心。   越青君轻笑一声,并未对他这份表衷心给予什么表示,伸手正要接过玉玺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拦住他!他不是庄主!”赵怡忽然道。   吕言的表情僵在脸上,越青君带来的那队人面露茫然,看了看越青君,又看了看赵怡。   赵怡厉声道:“我曾见过庄主,庄主脸上有伤,才以面具遮掩容貌,此人不过是个冒牌货,真正的庄主说不定已经被他杀了。”   不是要戴面具吗,不是弄替身吗,不是长期不现身吗,她今日就要他的面具戴上就摘不下来。   在场的这队人是明月山庄暗地里安排在京城的人手,平时本就要隐秘,很少见人,越青君更是个见不着影的,双方根本不相识,唯有庄主的令牌为作证的信物。   令牌可以抢可以偷可以伪造,谁说拿着令牌的人,就当真是庄主呢?   反而是赵怡,私下不少人都知道她是明月山庄派去的探子,身份倒是不必怀疑,两相比较,似乎她的话更可信些。   “你说我不是,又有什么证据?”越青君语气悠悠问。   气定神闲的模样,好似并不将眼前之事放在眼中。   无人注意到,跪在地上低着头的吕言,在听到这声音时,眉心紧了紧,似困惑似犹疑。   卫无瑕的戏份杀青,世上只有越青君,某些遮掩与屏蔽的力量,也正逐渐减弱。   赵怡冷笑一声,“昨日我才收到消息,庄主还在馥阳,根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来到京城。”   她对众人扬声道:“若你们不信,将他绑了,稍后送到薛将军面前,定能辨认出。”   先将人抓起来,她能动手脚的地方就多了。   众人闻言,觉得赵怡的主意听着没什么问题,心中天平有了偏移。   “庄主……要不,咱们还是让人去请薛将军?”有人提议道。   赵怡唇角微勾,似要得逞。   却见越青君二话不说,挽弓搭箭,抬手将箭尖对准赵怡。   赵怡笑容僵硬,瞳孔猛缩。   不……怎么会,他怎么舍得……   从前百般作死,越青君也只是让人看着她,给了赵怡一个感觉,似乎无论自己做什么,对方都不会杀她,他还要她的那些本事。   这也是她敢于作死的底气。   然而此时对方的箭对准自己,她浑身寒毛倒竖!杀意清晰地传至她心里。   “你们都看见了,他要杀人灭口!快抓住他!”   其他人纠结半晌:“庄主,得罪了!”   他们围了上去,试图拦住越青君,却又不敢伤害越青君,反而束手束脚。   反观越青君,就没有太多顾虑,长箭朝赵怡而去,对方躲在队伍中,试图藏起自己。   一次、两次……越青君并不着急,享受着将对方逼进死路的感觉。   有人拦他,他便顺手一箭,废了他们的手和攻击,“都让开。”   其他人见他没有下杀手,既畏其锋芒,又心中隐隐生出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庄主是真的。   心中动摇,众人便渐渐避其锋芒,将现场留给越青君与赵怡。   如慕容岚一般,赵怡摔下马,她终于支撑不住,强笑讨饶:“庄主、庄主,误会、都是误会,刚才我没认出你,之前一直是个假货在露面,我还以为你出事了,担心假货拿到玉玺,我才连忙阻拦……”   越青君歪头看她,好整以暇道:“哦?原来如此,那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你的忠心?”   赵怡心中胆寒,“不、不用……能为庄主做事,是我的荣幸……”   越青君微微一笑,“可是怎么办呢,你认错我是误会,我想杀你,却不是误会。”   赵怡强笑着坐直身子,“若是这样能让庄主消气,那就杀吧,请庄主射我的心脏,一击毙命,也让属下少受些痛苦。”   越青君的箭对准她的心,忽而又放下了:“身上穿着软甲,射不死你,岂不是平白让你受罪?”   “放心,我很善良的。”   嘴上说自己很善良的人抽出了随身的长刀,微微弯唇:“一刀就好。”   赵怡心彻底凉了,她不明白从前对她诸多忍让的人,为什么如今态度大变,莫非当真是她作得让人没了耐心?   “我还有很多点子,可以帮你,还有山庄的人都很崇拜我,你杀了我,他们会乱的……”赵怡心跳的声音几乎要掩盖说话的声音。   越青君侧了侧头,“招收大军后,你可还听过军中和山庄里有人在提你的名字?”   赵怡瞪圆双眼,满目震惊,“你、你从那时候就开始……”打算杀她了?!   逐步淡化她的影响,直到再无人在意。   越青君没有否认。   她以为,她提议要去卧底,其他人便当真轻易同意吗?   甚至,她以为是自己主动想去卧底,就真是自己的想法吗。   明知赵怡卧底是假,搅风搅雨为真,他为什么还会同意?   越青君遗憾地看着她,“若是寻常时候,我倒是不介意陪你玩玩,可是现在,不行了。”   他要给悬明的,是一个相对安稳的环境,一切不安稳的因素,都要处理,哪怕他们也曾是他倾注过心血的人。   从今往后,他不会再将这个世界当成需要各种角色与剧情丰富的一本书。   这是他要送给宁悬明的世界。   眼见再无生机,赵怡没有后退,反而猛地朝越青君扑去。   “神经病!去死吧!”   越青君身体下意识避让,手中的刀却没停。   赵怡倒地,面具也应声落地。   赵怡死不瞑目的双眼死死盯着那张脸,无边恨意有了目标,待到黄泉来世,也要将此人牢记心底。   越青君微微皱眉,并未说什么,收刀归鞘,捡起地上的面具,转身朝吕言走去。   却见吕言浑身一软,跪倒在地,浑身寒意彻骨,脸色白得跟鬼似的,眼神更仿佛见鬼一般。   皇陵阴风阵阵,卫氏祖先的无边哀鸣在此时齐齐传至吕言耳边,仿佛有鬼狞笑着朝他走来,要将他也拖下去。   越青君径直而来,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传国玉玺。   这才抽空看了吕言一眼。   啧! 第103章 故人归   林中萧瑟,秋意侵寒。   即便皇陵附近有人守卫,但相较于其他地方,人烟也算稀少,林风阵阵袭来,带着秋日的凉意,吹在人身,如刀锋刮过,干冷阴寒。   配上这皇陵中的埋葬着的卫氏祖先,无数亡魂,也成了令人恐惧无比的阴风。   在越青君走过来的短短几息内,吕言脑子里如走马灯般闪现过了从前的一切。   记忆与现实对照,虚假与真相对比,得到的结果毫无疑问惨烈无比。   背叛卫无瑕,背地里和明月山庄勾结,透露消息,丢下宁悬明独占功劳,在未得到命令时,便主动将玉玺交给越青君……   桩桩件件,压得他喘不上气,不敢呼吸,下午的阳光颜色虽浓,威力却并不大,可他却觉得这柔和阳光将他刺得双目晕眩,头脑昏沉。   越青君越来越近,他身上的血腥味也越来越清晰,清晰得令人作呕,玄衣不见血,吕言也根本不怕血,可此时此刻,他却强行克制着内心,叫嚣着,安抚着,不要逃跑,不要逃跑,不要逃跑!   然而身子还是控制不住地往后倾倒,直至整个人瘫软在地,不敢动弹。   越青君伸手将玉玺拿起来时,随意瞥了他一眼,轻嗤一声,随意又漫不经心,好似只是一个玩具,随手捡起,又随手丢下。   饶是吕言再不敢看,那张毫无瑕疵的脸终究与他来了个近距离接触,也让他不得不看得更加清晰。   确实与天子一般无二。   只是相较于卫无瑕的缥缈若谪仙,眼前之人看上去少了几分仙气,多了几分锋锐凛冽之意,一身玄衣银甲,更让他好似出鞘宝剑,锋芒毕露,毫不收敛。   恍惚间,吕言忽然想起来,自己其实见过眼前的越青君,当初他为了梁公公偷拿了几枚不起眼的金叶子时,面对的卫无瑕,仿佛就是眼前的越青君,同样的威严可怖,深不可测。   只是日子太久,见的时间也太过短暂,日积月累的洗脑下,让他逐渐忽略了那段记忆。   对卫无瑕的印象,尽数被默默无闻的前几年,与之后如仙如圣的两三年占据,那不过短短一个照面的时间,掉在这些日子里,再不起眼,也更未让他想起。   不……眼前这人真的是卫无瑕吗?   他凭什么觉得此人是卫无瑕?   明明一个是天子,一个是草民。   明明一个是清冷圣洁的谪仙,一个是下手不留情的杀神。   一个是常年服药卧病在床的病秧子,一个是能挽弓射箭,上马杀敌的江湖人。   一个在南地起家,一个生长在北方京城。   无论是性情身份,身体生平,都截然不同。   他凭什么觉得他们就是同一个人?!   有什么证据能证明?!   吕言思路越发清晰,拼命给两人找不同,越想越多,越想心中的念头便越发坚定,甚至已经脑补出了莲妃生下双生子,为免因双生不祥而受罪,于是将其中一个孩子偷偷送出皇宫,对方辗转流落南地,成了越青君。   对了,定是如此!定是如此!   否则卫无瑕怎会轻易便将皇位让给越青君,而不是给比对方早到京城的慕容岚?   甚至连传国玉玺都甘愿送上,世上哪有愿意主动自愿将江山交给与自己无关之人的天子,饶是卫无瑕,也绝不可能无私至此!   正因为二人是亲兄弟,越青君也是皇室血脉,一切就都说的通了!一切都有了道理!   至少……比越青君就是卫无瑕,卫无瑕就是越青君更能让人信服。   吕言几乎是在顷刻之间便成功说服了自己,越青君不是卫无瑕,而是卫无瑕的同胞兄弟。   越青君不是卫无瑕。   不是!绝对不是!   越青君将吕言脸上变幻的表情尽收眼底,唇边扯出一抹笑意。   “悬明呢?”他直接问。   熟悉的声音,熟稔的语气,连话中提到的人,说出的称呼,也与从前一般无二。勉强调整好表情的吕言脸上又瞬间一僵,正要跪直的身子,又啪的一下软了下去,刚刚才说服自己的话,此时又开始摇摇欲坠。   发白的脸色让他看上去比越青君更像鬼,满身满脸的冷汗也不敢有丝毫擦拭,开口出声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与身子一样,正在轻轻颤抖。   “宁、宁郎君将取玉玺之事交给奴婢,自己留下来,拖延时间……”   纵然心中有诸多疑虑,然而此时此刻,心中的恐惧让他丝毫不敢撒谎。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好似回到了过去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小内官时,这两年卫无瑕得势后,自己跟着水涨船高养成的胆气与威势在此人面前一朝丧尽,再捡不回。   越青君并未为难他,甚至并未对他进行威势压迫,然而他只要站在这里,便足以让吕言胆战心惊,坐立难安。   有那么一刻,吕言甚至后悔,后悔自己为何不自量力,妄生野心,以至于要面对此时让他恨不能立死当场的情景。   所幸越青君还有事在身,并没有再搭理宛如死狗的吕言。   他看向伤的伤,怕的怕的其他人,众人见状,连忙跪地请罪:“属下等人受奸人引诱,误会庄主,还请庄主降罪!”   越青君:“等你们回去后,自会有罚。”   见越青君并没有要他们的命,众人心中顿时安定下来,庆幸万分。   同时也对误导他们,害得他们有了这场无妄之灾的赵怡深恨不已,半点为她求情的心也无。   不处理这些人,倒不是越青君有多善良,而是他还指望着这些人回到军中,多多向其他人宣扬赵怡的事迹,进一步消除赵怡的影响。   薛行野慢一步赶来,看到的便是一群人身上带伤,地上一跪一躺,唯有越青君立在原地,拿着面具,毫无遮掩的模样。   纵然从前越青君并未在他们面前露出真容,但仅仅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薛行野也能确定,此人就是越青君。   他也不看倒在地上,明显死于越青君刀下的赵怡,利落翻身下马,跪在越青君面前拜道:“属下参见庄主!”   吕言心中唯一一点眼前人不是越青君的念头也彻底消失。   越青君点了点头,示意他起来,“赵怡意图谋害于我,已被我当场斩杀,念在过往也曾为山庄作出贡献的份儿上,为她收尸。”   薛行野低头应是,指挥其他人将赵怡的尸体在附近寻个地方挖坑埋了,这里是皇陵,不必刻意挑选,附近皆是风水宝地。   薛行野看着越青君手中的玉玺上,当即道:“恭喜庄主,天命所归!”   越青君将所谓天命随手在手中抛了两下,看得其他人胆战心惊,就怕那玩意儿一不小心掉在地上,碎成八瓣儿。   好在越青君也没有太考验在场人的胆子,将抛了两下后,便将玉玺塞进包袱里。   “城外情况如何?”越青君问。   薛行野将提在手里的盒子打开,露出装在里面的慕容岚的人头。   “慕容岚已死,其手下兵马死伤大半,剩下的大半投降,小部分溃逃。”   慕容岚膝下三子长成,却都没有慕容岚的胆识和勇武,有慕容岚在时,他们或有作为,可慕容岚已死,凭借他们的本事,绝无可能再重现父亲之威,掀不起多少风浪。   卫无瑕已死,慕容岚也死了,如今京城之中,再无人是越青君的阻碍。   他翻身上马,“带上人,随我进宫。”   薛行野看了一眼地上烂泥一般的吕言,“庄主,此人……?”   越青君瞥了一眼,语气冷淡道:“既然扶不起来,那就拴在马上拖着吧。”   闻言,为了不被马拖死,刚刚还像条死狗的吕言不得不强撑起身子,试了几次,才终于坐上马背,却因为双手发抖握不紧缰绳,时刻担心自己会掉下去。   虽不过短短几句,吕言却已经看出,越青君是个行事强横霸道,不容违逆,且难以受他人影响之人。   面对这种人,除了听从对方的话,不要有任何小心思,别无其他选择。   夕阳西下,暮色渐进,越青君一路从城外疾驰进城。   进宫之前,他特意绕路去了一趟从前卫无瑕还是皇子时在宫外住的府邸。   刚见到曾经的下人,正想询问,却见对方满目惊恐,惊呼一声,转身就跑:“啊——!”   其他下意识想行礼之人,听见这声惊呼,也彻底反应过来,跟着惊叫逃窜:“啊——!鬼啊——!”   吕言默默闭上眼睛,安静装死。   薛行野等人一脸莫名,想着莫非与越青君卧底在京城的身份有关?   越青君:“…………”   他看了看已经沉下来的天色,又看了看自己一身玄衣,再看了看府邸四周已经逐渐挂起的,写着“奠”字的冥灯。   心中感慨一句这些人动作挺快之余,又默默戴上了面具。   得知宁悬明回来过,却又被人带走后,越青君再不耽误,径直进宫。   站在宫门口,对着身后聚集在此处的大军,越青君声音冷肃,语气漠然:“围困皇宫,若有反抗者,杀无赦。” 第104章 纸上深情   几个时辰前。   宁悬明从宫中出来,并未躲藏逃离,而是回到了曾经的六皇子府。   宫中着人修建的皇子府始终未曾竣工,卫无瑕也从未住进去过,甚至连匾额都没有。   认真说来,他与卫无瑕曾住过的别院,才是真正的六皇子府。   因而即便卫无瑕登基后,这里也并未荒废,府中曾经的下人也依旧留在这里。   重新踏进来,宁悬明恍惚觉得自己好似回到了一年前,自己与卫无瑕仍住在这里的时光,一切什么都没变。   “大人,您回来了!”管家热情相迎,他忙吩咐人快去备上茶水点心。   宁悬明却制止道:“不必了。”   他吩咐管家:“让他们不用忙活这些琐事,今日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管家闻言正色问道:“可是陛下要出宫回府?属下这就让人准备。”   宁悬明动了动嘴唇:“陛下……”   沉默半晌,方才说道:“宫中大火,陛下与今日进宫赴宴的众位大臣,皆葬身于火海中。”   哐当!   管家左脚踩右脚,差点将自己摔在地上,幸而及时扶住柱子,没摔下去,只是情况也并未好上多少,因为心中震惊,动作慌乱,柱子没扶好,反而一头撞在了柱子上,将他撞了个头晕眼花。   原地稳了半晌,也仍觉得自己还在梦中。   然而以宁悬明的身份与性情,又实在很没有与他说笑的必要,此事只能是真的。   管家脸色惨白,实在想不明白,在宫中那么多人的保护下,天子怎会和那么多大臣一起葬身火海,就没一个逃出来,其中究竟有何隐情与猫腻,绝非是他一个小小管家能知道的。   他如今该担心的,是主家既死,他们这些人,又该何去何从?众多顾虑汇聚在心中,让管家的心跟火烧火燎似的,恨不得闯进宫中,将葬身火海的天子扒拉醒来问问。   宁悬明见状,不由出言安抚道:“让府中上下置办好丧礼所需布置即可,其余诸事,皆有我应付。”   管家只好哭丧着脸下去忙碌,不多时,府上便纷纷挂上了白绸白布,门前灯笼都换成了白的,府上众人也纷纷腰间缠了一圈白,没了半点喜气。   天子亡于宫中,纵然此时大火大约都还未烧尽,但众人应当也无法从众多尸身中挑选出最像天子的那位,尸骨如何收殓,丧仪如何安排,一切都未可知。   当然,在发生了天子带着众多“忠臣”一同在亡国之前自尽殉国这等事后,天子的尸身收殓与否,也实在无足轻重了,那些朝臣愿不愿意为其收殓都说不定。   不过最终,他们应当还是会愿意的,毕竟天子此前设计的殉国名单中,没有他们,他们当然应该铭感于心,不是吗?   虽住进了皇宫,但宁悬明从前在府上的衣裳都留了下来,他挑了一件素白的换上,在头上系上孝布。   虽有很长一段时间无人居住,但屋中物品陈设皆如往常,下人们只时时清洁,不敢稍作更改。   站在曾经与卫无瑕共处过的房间中,宁悬明当真有了几分物是人非之感。   桌上是他们曾一起看的诗集游记,床上放着卫无瑕曾经常用的锦帕,桌案上是未用完的,用于祛除药味的熏香,连他们闲暇时手谈的棋局,也都好好放在那里,一颗棋子都不曾改变。   宁悬明伸手捡起一颗白棋,纵然有下人的悉心打理,棋子上依旧有些许灰尘,好似旧日回忆,覆上了一层云雾薄纱,朦胧不清。   眼中无声垂下一滴泪,砸在地上,打破了此时的沉寂。   宁悬明低头,视线不经意扫了地上一眼,余光却被一抹痕迹吸引,在垂落的帐幔一角,有一点深褐色的“墨点”。   原以为是何时不经意沾染上的墨迹,仔细瞧了许久,宁悬明脑中才有灵光闪现,恍然闭目。   原来从许久之前,就有了迹象。   生死之事,早在更早之时,便已然注定。   卫无瑕已死,宁悬明早已无心再追究过往,望着眼前种种,宁悬明心中唯有怀念与回忆。   宁悬明过去也曾见过丧夫丧妻之人,然今日之前,也不曾真的感同身受,如今一朝体验,才当真有了实感。   分明心中悲痛,还要强撑着处理事宜,偏生有事做还好,一旦有片刻空闲,心神便空茫无依,仿佛万事皆休。   腰间的玉佩始终垂挂在侧,上头雕刻的名字,仍如从前一般清晰。   宁悬明将它握在手中,细细抚摸,直到将冰凉的玉佩暖到温热,将自己的体温侵染过去。   这枚玉佩从成婚时便被他随身佩戴,早已从从前的陌生,到如今的熟悉,仿佛与自己融为一体。   它曾陪伴卫无瑕二十年,今后也将陪伴他余生,一如无瑕随他身侧。   如此,又怎能不算应诺呢。   宁悬明扯了扯唇角。   他起身走到书桌前,提笔而书。   【吾夫无瑕】   下笔断断续续,时而洋洋洒洒,时而停笔忘词至墨染白纸。   许久之后,一纸祭文终成书。   纸上斑斑狼藉,皆是难掩深情。   写完这些,宁悬明已无心再誊抄,只将这祭文引于灯烛中,静静望着火舌将纸张墨迹渐渐吞没。   门外传来匆忙脚步声,随之而来的还有管家惊慌的声音,“郎君,外面来了许多官兵,为首之人说……说郎君害天子百官葬身宫中,是为罪臣奸佞,要将郎君带进皇宫当众问罪!”   闻言,宁悬明神色也未有变化。   他等着那最后一点纸屑也烧成灰烬,这才整理了一下衣衫,抬步出去。   “来者何人?”   管家还未回答,便有一道声音遥遥传来,“太子少师崔行俭,代太子捉拿罪臣宁悬明!”   一道修长身影快步走来,身后跟着的是向来护卫皇城的禁军。   崔行俭看向宁悬明的目光,带着几分不易察觉,也让人无法理解的愤恨。   “来人……”他正要让人将宁悬明拿下。   宁悬明却不躲不避,只是在禁军上前时,率先道:“不劳诸位,我自己走。”   见他如此乖觉,崔行俭到底没有彻底丢了世家风度,虽然他很想那么做。   “宁侍郎,请吧!”   就这样,宁悬明随着人进了宫。   宫中消息传得快,早在大火燃烧,宫中大乱时,便有人得到了消息。   百官匆忙进宫,却只能站在熊熊大火前着急无措,面面相觑。   在确定天子当真救不回来后,心中十分想将天子及其祖宗十八代骂上一遍的众人,最终也只能捏着鼻子处理后事。   眼见天子连尸骨都未必能有,他们也实在无心关心还没烧完的宫殿,直接默认天子已死,让人敲响丧钟,通告京城。   “各位,天子虽死,可他宁死也不愿投降,甚至还带走了众多忠心耿耿之人一同殉国,若那岚王打进宫来,见到如此场景,埋怨起了先帝,该如何是好?”   这就是先帝了。   此人说的哪里是让那岚王埋怨先帝,分明是担心岚王被死前搞了这么一出的卫无瑕给惹怒,连带着怨上他们,将怒火都发泄在他们身上。   若是其他人,他们未必担心,可是岚王声名在外,曾经有朝官对他态度稍有不敬,被他不顾对方身份,当场斩杀,如此酷烈之人,他们不得不多考虑几分。   战场危急,寻常人都远离,战场上的消息自然也传得慢,直到此时,他们尚且不知道,城外战况已经发生变化,仍以为进城的会是岚王。   纵然在天子生前,他们也是一心为忠,可天子既死,他们自然要更为自己考虑。   污名固然可以往天子身上推,可总也要有人活着承接岚王怒火。   “天子本性仁厚,若非有奸佞从旁蛊惑,绝不会不顾城中百姓,一心殉国。”有人循循善诱。   此言一出,众人皆心知肚明这话中奸佞是谁。   “此人喜好名声,端得那一心为公,清正无私样,若咱们不能揭开他的真面目,只怕真要让他得逞,到了新朝,还要见他青云直上。”又有人道。   这话就有些刻意歪曲事实了,宁悬明若当真爱名,又怎会与卫无瑕明目张胆搞在一起。   但此时他们要的不是清明,而是要想办法将宁悬明钉死在奸佞一词上,不得翻身。   天子虽死,可死前未必没有给宁悬明留下东西,对方极有可能凭借此在新朝立足,这本就是有碍他们利益的事。   众人目光流转间,便心照不宣地统一了想法。   将宁悬明定为牺牲品。   左右他本就与先帝关系匪浅,先帝计划殉国这事,要说对方不知情,他们绝不相信。   否则又怎会在宫中找不到他的身影。   紧接着,他们又发现,宫中找不见身影的又何止是宁悬明,还有那象征着王朝更替,能正新朝正统之名的传国玉玺。   宁悬明被带进皇宫后,首先面对的并非朝上同僚的问罪,而是询问传国玉玺的下落。   “宁侍郎,天子已死,当立新君,你身为先帝近臣,侍奉天子左右,若说你对此毫不知情,问问在场诸君能否相信!”说话那人,便是第一个提议将所有罪责都推到宁悬明身上之人。   对方官职不高,原本应当没有他说话的机会,可卫无瑕死前带走那一波,在场人员空缺极多,也就给了他机会。   这是他距离从龙之功最近之时,能否一步登天,就看今日了。   “你哄骗天子守节,不仅自投火海,还带走朝中众多大臣,罪无可恕,若能交出传国玉玺,还能留你全尸!”   不过几句,宁悬明便察觉到了他们的想法,不由笑了。   “原来,以身殉国在诸君眼中是件坏事、蠢事。”   “我虽也无意为一国生死,却也知道世人志向不同,认为能为国而殉者,节气可嘉。”   “至少……比诸君这等柔媚无骨,贪生怕死之辈要高尚得多。”   宁悬明此人性情内敛温和,纵然是嘲讽,面上的笑容也十分真心,不见讽意,正因如此,才更有讽意。   “宁侍郎忠君爱国,天子刚走,便一身白衣孝布,披麻戴孝,天子见了都能哭醒。”说话之人冷笑道。   宁悬明平静道:“宁某不才,自觉寻常,堪堪胜过某些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不足挂齿。”   “你!”那人沉着脸冷笑,“宁侍郎牙尖嘴利,就是不知给先帝定谥时,你是否也如现在一般。”   宁悬明眸光一厉。   “天子寿短多病,杀害臣子数十人,暴戾无德,合该一个‘厉’字。”那人悠悠道。   宁悬明神色霎时冷沉。   “你若配合,好歹能留一个全尸。”那人上前两步,语气威胁,“若你非要固执己见,冥顽不灵,那就只好休怪我们不留情面,先帝的身后事身后名,皆在你一念之间。”   “就算不在意名声,连他的尸骨你也不在意了?”虽然烧到最后多半只剩下灰堆,但能扒拉一下看看哪堆灰是先帝,也是可以试试的。   宁悬明沉默半晌,方才道:“既已打算将一切罪责推给我,又何必再说其他,左右不过一个死,身死魂消,生前种种,又何须再提。”   “有什么手段,尽管试试。”   若能丧命于此,也算与卫无瑕生死同衾。   见他当真将一切置之度外,拿他毫无办法,那人也是气急,怒不可遏道:“宁侍郎不惧死亡,但你可知,世上还有生不如死?”   “你若将玉玺拿出,岚王说不得还能饶你一命,否则,你小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岚王?   宁悬明思绪微顿,尚未理清,便听见远处一阵兵甲马匹之声,震得脚下大地好似都在颤动。   一道冷然的声音远远传来,却清晰传入在场所有人耳中。   “哦,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岚王如今,应当没本事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倒是我可以。”   一个东西飞掷而来,正正好砸在先前说话那人身上。   那人被砸得倒在地上,下意识低头一看,却见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正与他对视!   “啊——!”   越青君玄衣银甲,在夜色中更为神秘,众人看去,下意识被他那张金面吸引。   他高坐于马上,垂目而下,精准与宁悬明对上视线,却不似故人重逢的欢喜,反而带着一丝漠然的冷意。   夜幕降临,火光未尽,卫无瑕亡于火中,间接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骤然出现在此地。   于公,意味着一切尘埃落定。   于私,宁悬明纵然不恨,却又如何能高兴。   沉沉夜色中,熠熠星月下,他们遥遥对望,隔着难言的悲喜。   下一刻,宁悬明转开头去。 第105章 别来无恙   本是无边浓稠夜,偏有人间烟火明。   暂且不提眼前这些披甲戴盔、手持武器的士兵们是谁家人马,又是如何在禁军守卫中直捣皇城,且未惊动任何人,或者说……惊动到的人,如今已都不再是人。   只说那人头滚在地上,上面的鲜血都好似还未干涸,他们就不得不暂且忽略一切问题,首先向忽然出现在眼前的越青君下跪致意,表示他们此时的拳拳忠心。   “老臣参见越王!多亏越王来得及时,救我等于水火,否则等那逆贼慕容氏进宫,我等只怕死无葬身之地!”   事实证明,老骨头也没彻底老,他还能麻溜下跪,麻溜调转阵营,柔媚无骨的姿态,干脆利落的速度,在场许多年轻人都尚且比之不及。   越青君视线收回,看了他一眼,记得此人确实是朝堂上的老资历,为人无甚真本事,但胜在能苟,当初章和帝时期,便能凭借自己的本事苟到最后,官职至今也不高不低。   这样的人,连处理都懒得处理,只等一切安定,随便找个理由便能将人打发走,因而才没在那名单上留下姓名。   其他人见状,一边在心中暗恨,自己晚了一步,没能成为那个第一人,如今再拜,已经慢人一步。   “臣向思铭,参见越王!”   “臣于则……”   “早就听闻越王英勇无匹,今日能得见英姿,实乃下官荣幸!”   “地上人头可是那逆贼慕容岚?越王能将慕容岚斩杀,乃救世之功,合该登临帝位!”   若是寻常时,越青君带兵入宫,纵然他们也要纳头便拜,也不必如眼下这般谄媚失态,简直丢尽过往数十年的文人名士颜面。   然而天子葬身火海,带走他们许多重要同僚,人心本就不稳。   越青君又在众人正商议如何向岚王投诚时而来,将他们当场抓获,慕容岚的头颅还在此,鲜血淋漓,他们实在担心,若是自己不表现得再积极一些,自己的下场也将如地上的慕容岚一般,身首异处,不得安宁。   因此,纵然此状有些愚蠢,有些可笑,只要能让越青君消气,打消杀他们的想法,变成小丑也在所不惜。   众人七嘴八舌,争相□□,越青君视线扫过在场众人,将他们敬仰表衷心的模样一一收入眼中。   “方才我听到有人说,等岚王入宫,如今岚王在此,诸位怎么却再不提起,各位要等岚王入宫后如何?”越青君款步而来,腰间长刀与银甲碰撞,发出的声音在这夜色中显得森寒无比,直凉人心。   在场一时静默,无人出声。   越青君走到刚才威胁宁悬明那人面前,后者战战兢兢,跪服于地,“越王在上,臣……臣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越王今日到此,有失远迎……”   他脸色惨白,仓促之间竟还被衣摆摔了一跤,狼狈至极。   “逆贼慕容岚攻城半月,臣等无力抵挡,为护京城百姓安全,才想着暂且与之虚与委蛇,等待越王相救。”   “却不想越王比我等预想的还要英武,竟在慕容岚进城之前便将其斩杀,免我等向逆贼称臣之苦,既救其身,又救其名,越王当真是我等大恩人!”那人调整好心态,很快便声情并茂地哭诉起来,仔细看去,还当真能在对方眼中看见泪水盈盈。   此等急智,倒也算得上优秀。   可惜,他面对的是越青君,得罪的是宁悬明。   只见越青君煞有介事点点头,“如此说来,你们并未真心投靠慕容岚,不过是缓兵之计。”   “正是如此!”见越青君似乎接受了此等说法,还以为就此揭过,双方今后顾及面子,都不再提,那人悄悄松了口气。   谁知下一刻却又听眼前人幽幽道:“既然如此,那你们罗织罪名,张冠李戴,意图将一切罪责都推到宁侍郎身上,岂非奸佞作为?”   那人心中忽然一沉。   越青君声音却忽然冷厉,“卫国亡国,本就因为朝中奸佞作乱,正因有尔等不忠不义,无德无能之辈,才害得朝堂纲纪全无,若继续留你祸乱朝廷,如何对得起百姓,对得起其他真正忠义之臣,对得起宁死也要维护先朝尊严的先帝!”   话音一落,越青君手中长刀出鞘,刀光一闪,地上那人的眼睛,便再未合上。   鲜血喷溅,人头相对,给夜色染上一层血色殷红。   全场落针可闻,呼吸也不敢大声,直到越青君在此开口,他们才惊觉,自己方才竟是屏息凝神,此时才恢复正常呼吸。   “奸佞已除,诸君也不必再忧心自己的安全。”越青君语气缓和,仿佛刚才提刀杀人的人并不是自己。   此时此刻,众人也不敢再随意说话,生怕一不小心惹怒越青君,也让自己的脖子试试他的刀钝没钝。   寻常总排最末的礼部尚书在此时也难得展现了自己的职业素养,上前拜服越青君道:“敢问越王,逆贼慕容岚,可是败于您手下?”   越青君抬了抬眼,“是。”   礼部尚书再问:“再问越王,您进城后,可有伤百姓?”   越青君收刀归鞘,语气随意,“无。”   礼部尚书对着越青君行一大礼,“杀逆贼,除奸佞,救臣子于水火,扶社稷于危难,于百姓秋毫无犯,明君也。”   “先帝已死,卫氏后继无人,为天下计,为万民计,请越王临危受命,登基为帝!”   其他人也随之跪拜,“恭请越王登基!”   一同下跪的,还有越青君带来的那些人,从为首将领,到普通士兵,皆在此时臣服于此,请越青君登基。   唯一的例外……   越青君转头,看向此时最为鹤立鸡群,也是唯一未跪拜越青君之人。   宁悬明原不想看越青君,没什么原因,纯粹只是不想。   一年之前,他们在南地相识,短短数月,便相交为友。   或许也不算友。   但至少,那时他们也曾彻夜长谈,临别相送,心有默契。   何曾想如今再见,却隔着一个卫无瑕,隔着生死之仇。   他纵然不恨越青君,却也难以在见到对方时感到欢喜,见到对方,他便想到无瑕,悲戚侵染,心中难以平静。   以至于其他人都对越青君跪地拜服,他却慢了一拍。   直到此时被越青君逮住。   他不欲与对方对视,他们非敌非友,宁悬明如今所愿,不过与越青君做个陌生人,恩怨尽消,情谊皆无。   宁悬明缓身下跪,虽众人一起,表明态度,却并未言语。   至此,在场再无异议。   原以为要走完三辞三让,礼部尚书赞美越青君功绩的词赋都准备好了,谁知下一刻却听头上传来一句:“承蒙厚爱,既然如此,皇位朕就笑纳了。”   众人:“……”   越青君视线一扫,将众人惊愕神色尽收眼底,扬了扬唇,大发慈悲道:“都起来吧。”   “…………?”   在场人脸上的茫然不似作伪,就连越青君的那些人,都或多或少有片刻迷茫,但很快又变成了听从与信服。   虽然和听说的流程不太一样,但管它呢,庄主一定是对的,庄主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做,听话就行。   礼部尚书差点没被一口气呛住,接连咳了几声,觉得这口风实在呛人。   在见识过越青君出乎寻常的执行力后(说杀就杀,毫不留情),他们再一次见识到了越青君远超常人的果断与简朴,连登基之前,做做样子的三辞三让都省略了,怎能不称上一句不追究华而不实的仪式感,朴实诚恳,直切主题呢?   他们或许还要在心中感慨一番,兴许新天子是为了他们这些人免受深秋夜里寒风之苦,才不惜有损自己名声。   天子,有德!   总之,在面对四周训练有素的军队,锋锐的刀剑时,无人敢觉得天子是个乡下来的粗俗武夫,不懂礼数。   他们也只好调整自己的道德礼仪水平,使其更符合越青君的标准,在对方的允许下听话起身。   宁悬明距离方才被杀之人很近,越青君方才为杀那人,也走到了这里,因而此时二人之间的距离也很近。   近到……饶是夜色深沉,宁悬明也能借着四周灯火看见越青君腕间那一道纯白。   原是起身时不经意的一眼,却让他浑身定住,再不动弹。   视线紧紧盯着那抹纯白,再难移开。   昏黄灯火映照在那抹纯白上,好似给它蒙上了一层淡淡暖光,让纯白染了些许微芒,令人不知眼前所见是否是幻觉。   脑中思绪停顿,一切都凝滞于此。   良久……   周遭隐约有声音窸窣,是其他人在此时的寂静中展露的不安与疑惑。   他们已然注意到了宁悬明的异样,这并不奇怪,毕竟宁悬明与先帝的关系众所周知,眼见先帝身死,皇位落于旁人之手,无论出于感情还是利益,宁悬明不悦,都是理所应当,意外的是越青君的反应。   他什么也没想,仅仅是看着。   看着……   看着那抹纯白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在他眼前停下。   那只手向他伸出,握着他的手臂,扶他起身。   方才还有些模糊的纯白,也在如此不留悬念的距离下,彻底清晰。   一颗颗熟悉的玉珠,每颗都经过他的触摸,穿针引线,打结成串。   另外一串也正在他被扶着的手腕上,只是掩于袖中,隐于黑夜。   两串同根同源的念珠在此时相聚,却是一个在暗,一个在明。   那道缥缈又真实的声音,也在此时传入他耳中。   “宁卿……”   尾音余韵,似有万千言语隐于其中,幽幽难续。   “别来无恙。” 第106章 与君初相识   此言一出,在场无不吃惊。   越青君一介草莽,生长于南地,怎会与宁悬明相识?   等等……宁悬明也并非京城人,数年之前,他行卷入仕,进入朝堂,而在此之前,似乎就来自……南地。   南地富庶,才子众多,原并不出奇,可此人竟与新君相识,且观新帝举止,待宁悬明颇为不同,既挺身相护,又斩杀提议诬陷宁悬明之人,如今更是亲自搀扶……   一言一行,皆是对宁悬明毫不收敛的维护。   莫非没了卫无瑕,此人仍然要受新帝恩宠,青云直上?   那他们刚才不仅没有为宁悬明说话,甚至还帮着要给宁悬明定罪……   地上的尸身还新鲜热乎着,众人已经满头大汗,心中惴惴。   “原来……原来陛下与宁侍郎是旧相识……”有人颤巍巍道。   他们很想听越青君说一句否定,哪怕是见色起意,也比二人之间真早有交情更好。   然而结果注定要让他们失望了。   越青君只是扶了扶面具,望着宁悬明,淡淡笑道:“一年之前,有幸与宁卿在南地相识。”   宁悬明没说话,他只是抬起头,视线从越青君腕间那串故意显露的念珠上移开,转到了越青君脸上。   四目相对,未曾遮掩的双眼,带着毫不掩饰的熟悉。   金色的蝴蝶似要张开羽翼,展翅飞去,露出藏在下面的真容。   宁悬明呼吸凝滞。   宫殿的大火余烬仍在,宁悬明眼前却有片刻模糊不清。   便是听到越青君的声音,也并未及时给出回应。   片刻后,方才动了动唇,“不过几面之缘,难为您还记得。”   “几面之缘……”越青君一字一顿缓缓道,“原来在宁卿心中,救命之恩,同居一室,竟也只是几面之缘。”   虽如此说,越青君的语气中却全然没有生气怪罪之意,反而有几分愉悦与纵容。   宁悬明并未言语,他只是仍看着越青君,看着那眼、那唇、那下颌、脖颈、喉结……仔仔细细,认认真真。   二人神色自如,却徒留全场其余人面无人色。   证明二人当真有旧情,除了让他们的处境更难受,心中惊惧嫉妒更深之外,再无其他影响。   不是入仕之前,竟是去年那场平乱赈灾!   若是当初……若是当初去的他们,岂不是如今认识新君,与对方有旧情的,便是他们自己了?!   众人心中抓心挠肝,恨不能回到一年前,以身代之。   无人瞧见,躲在人群中,不敢上前展露丝毫存在感的吕言,在听到这番对话后,脸色那是变了又变,几近扭曲。   不愿意让宁悬明专美于前的众人,当即打断二人之间的叙旧,“陛下,乱臣贼子刚刚铲除,正是该让大军休整之时,不如先让诸位忠义之士安顿下来,待到登基之后,再行封赏。”   越青君也知今日宁悬明伤心伤身,正是需要休息的时候,便没有反驳。   既入了宫,大军便取代宫中原有禁军,占据了皇城,而这些进宫原想博投效之功的臣子们,也被人一一送回府中。   至于是护送还是看守……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也有因为其他原因,并未入宫的,见到今日乱象,只觉得万分庆幸。   没能在新君面前露脸,虽少了几分机会,却同时也少了危险。   送众人离宫时,越青君出言询问:“宁卿从前既住在皇宫,今日也留在宫中即可。”   宁悬明抬眼推辞,“多谢厚爱,不过不必了,我……”   话到此处,他话音一顿,一时竟不知如何继续。   他能如何?   出宫回家?   可无瑕已死,他又哪里来的家?   当初的六皇子府,从今日起,也属于越青君,与卫无瑕无关,与他更毫无干系。   直到此时此刻,宁悬明才惊觉,天下之大,竟无他容身之所。   越青君本等他说话,然而等了许久,终是轻轻一叹,开口说道:“既然宁卿不愿留在宫中与我叙旧,我也不勉强。”   “听闻从前宁卿久居前六皇子府上,如今无瑕虽去,但恩泽仍在,那座府邸便赠予宁卿,作为你在宫外的住所,如何?”   再次相见,越青君再未如一年前一般,举止冒犯,言语轻佻,反而规矩许多,可地上尸身未冷,长刀鲜血未净,让眼前的他,既不像卫无瑕,也不似一年前的越青君。   宁悬明拱手一揖,“多谢。”   除此,未再多言,转身离去。   却在走了几步之后,停住脚步,回过身来,遥遥望着越青君,半晌,方才在一旁众人不解又不悦的眼神中,开口问道:“斗胆一问,您腕上的玉珠,从何而来?”   越青君垂眸,将念珠细细抚过,似怀念,似流连。   “故人所赠。”   宁悬明眉心微蹙一瞬,口中低低呢喃:“故人……”   越青君面上毫无被冒犯的不悦,反而缓缓说道:“这玉珠不过寻常,并非上品,摔过,磨过,断过……”   “但也曾听过无数佛经讲坛,听过絮絮旧音,暖过朝朝暮暮,故不得弃。”   宁悬明忽而笑了一下,以二人之间的距离,应当已经对彼此神情有些模糊,越青君未必能看到这抹轻笑。   本来,也不是对他笑的。   “所言有理。”   “旧物承旧情,物在情在。”   “可若是斯人已逝,这份情,又当如何呢?”   虽是在问,宁悬明却并未等越青君回答,语气略轻,倒像是在问自己。   语毕,便转身离去。   在他走后,一名宫中内侍凑上前,试图搏一搏,一朝天子一朝臣,都改朝换代了,自己虽是一个品级低微的小内侍,说不定也能借这先机,一跃成为天子近侍,成为人上人。   “陛下,宁侍郎不用尊称,举止无礼,纵然从前与陛下相识,可如今您的身份已然今非昔比,他这样做,未免有失您的颜面。”   世间之人,谁在一朝登上高位后,不想摆脱旧身份,宁悬明如此随性言行,岂非在时刻提醒天子从前草莽出身?纵然二人从前有再多情谊,天长日久也会耗尽。   然而此言一出,他却并未得到天子的另眼相待,对方甚至并未看他一眼,只是对在角落里当蘑菇的吕言使了一个眼神。   后者便浑身一抖,立即上前,抬手就给了那名小内侍一个大嘴巴子。   “妄议朝臣,你有几个胆子!来人,将此人拖下去,打死不论!”   在茫然惊惧中,小内侍被堵住嘴拖了出去,连求情都来不及。   直到被压在地上打得渐渐失去意识,小内侍也没想明白,为何自己不过是说了宁悬明不敬,新君就随手处置了他。   难道真像旁人猜测的那般,二人之间有的不是旧情,而是私情?!   这越青君抢了皇位,也是为了从先帝身边,抢走宁悬明?   无数念头乱成一团,却终究没机会再理清。   而越青君在打发走朝臣,又暂时安顿好薛行野等人后,熟门熟路回了自己曾经住的宫殿。   为了自己的小命,吕言不得不咬牙紧随其后跟了上去,只是到底没敢靠的太近,若是可以,他恨不得走得远远的,再见不到此人。   只是饶是如此,每走一步,于他而言都是煎熬,越走越煎熬,额上细汗未干,脸色也未有回暖。   走到宫殿外,越青君方才转身,对吕言道:“找几个之前伺候过宁卿的人,送出宫外继续照顾宁卿。”   “只是照顾。”越青君强调。   吕言心领神会,讷讷领旨。   越青君深深看了他一眼,微微勾唇,意味深长道:“你办事,我放心。”   吕言默默将头放得更低。   直到越青君进殿,他才闭了闭眼睛,此时此刻,他只想大声嚎叫,将今日积攒的一切情绪都倾注其中。   早知今日……   早知今日……   任凭心中咬牙切齿,吕言也不敢对越青君有任何冒犯之语,哪怕是在心里。   经此一遭,他这辈子都对另攀高枝这事有了心理阴影。   *   被宫中的人恭敬送到前六皇子府,重新踏上这座府邸,却是天上地下,截然不同的心情。   宁悬明站在门口,望着不过相隔几个时辰,竟给了他陌生之感的地方,一时之间,都忘了进门。   直到管家收到门房消息,匆匆前来,见到宁悬明,便心中安定,仿佛满心惊慌终于有了依靠之人。   他快步走到宁悬明面前禀报,“郎君!郎君!陛下……陛下的鬼魂回来了!就在您走后!”   宁悬明:“……”   他动了动唇,几次开合,到底没能说出什么来。   回来了吗?   真的,回来了吗?   *   新帝登基,改朝换代。   一天之内,京中迎来大变,不仅死了众多高官,先帝也一同殒命。   但好在新帝来的及时,救京城百姓于水火,不仅杀了慕容岚,还安定了京城动乱,让百姓生活重归平静。   之后一月,大封功臣,举办登基大典,宫里宫外,朝堂上下都不得闲。   朝臣……如今只能称一句前朝臣子们,原以为死了那么多同僚,若想安定朝堂,新帝必须重用他们,给予他们高官厚禄,直上青云。   然而他们等啊等,却忽然发现新帝手下能人不少,虽不能补满前朝留下的空缺,但各个都身居要职。   高位向来一个萝卜一个坑,那些人将重要官职占据了,他们还有什么?   见状,众人心中实在着急,不得不同别人商量。   卫无瑕虽一波带走了许多人,但留下的人更多。   当初的唐尚书,荀尚书,徐风鸣,顾从微……都算是得过脸的人,这些人自然也找上他们。   然而他们告病的告病,告老的告老,纷纷闭门谢客,显然不愿意在还未摸清新君性情时随意做出什么可能惹新君不快的事。   宫中那位小内侍就是例子。   不得已,这些人竟是敲响了宁悬明的门,虽然他们从前有些不快,有些利益纠纷,但同样作为前朝旧臣,他们如今利益相同,自然也能站在统一战线。   然而什么也没有,房门甚至未帮他们传话,便出言拒绝,显然宁悬明早有叮嘱。   众人气急。   “早说他不行了,人家如今可是天子面前的红人,哪里是什么前朝旧臣,没听说天子甚至将从前伺候他的人派来照顾他吗,人家受宠着呢。”   “那不是监视吗?”   “监视何须用从前伺候过他的熟人,随意派几人来不是更合适?”   有道理。   此人一月以来一直告假,天子非但没怪罪,反而给了不少赏赐,让他安心休息,显然不似对待一般臣子。   “呸!勾引先帝不够,连新帝也不放过!耻于与此人为伍!”   正式登基之前,还有前朝先帝的后事需要处理。   当日一场大火烧了宴饮的重华宫,好在并未波及其他宫殿。   然而先帝与众多“忠臣”的尸骨却无法收敛,只好各家分了一些灰烬,带回家中再立个衣冠冢。   消息传至宁悬明耳边,另他不由想起卫无瑕从前所言。   沉默半晌,他忽然问从宫中出来的吕言,“他可还有何话说?”   吕言顿了顿道:“陛下说,没有骨灰,只有衣冠冢,立在城外那处别院附近。”   宁悬明手中一紧,差点将念珠扯断。   吕言近日几乎专为宁悬明服务,但他一点也不累,反而非常喜欢这份工作,不仅能出宫,还能看见宁悬明。   不要误会,他当然不敢对宁悬明有任何逾矩的想法,不过是每每见到宁悬明,吕言便想到世上还有人比他更惨,比他被骗得更狠,如此,心中便安慰不少,这地狱一般的日子好似也变得没那么难熬。   除去衣冠冢,卫无瑕比其他人还多了一件,定谥号。   此事本该交给前朝旧臣,众人商议一通,试图在此事上讨好越青君,便给卫无瑕定了几个不那么好的谥号。   若非威胁宁悬明的人已死,未免触犯越青君的忌讳,让他想起某些不好的回忆,厉字也会占据一席之地,甚至是他们的首选。   毕竟先帝自己死不够,还带走那么多臣子,于他们臣子而言,自然是暴虐之举。   越青君看着这些谥号,似笑非笑。   “先帝虽在位时短,但也算仁慈爱民,不过是世事不仁。”   闻言,旧臣们又心中咯噔。   万万没想到,新帝抢先帝皇位,抢他臣子,抢他男宠,可他对先帝的态度竟还不错?   再次马屁拍到马腿上,众人不觉得自己无能,只觉得新帝喜怒不定,心思难测。   所幸,虽然新帝对他们的提议不满意,但并未出言责怪。   越青君提笔写下一个字。   众人一看:惠。   卫惠帝。   此事就此定下。   作为开国之君,越青君的登基大典隆重非常,比卫无瑕时更宏大。   百官齐聚,连一直告假的宁悬明也难得现身。   他站在百官之中,望着台上之人。   越青君仍是一身玄衣,只是上面用金线绣成的龙纹精美华贵,威赫霸气。   穿在身上,不怒自威,睥睨天下。   越青君却没什么特殊的感觉。   他敬香祭天,昭告天地后,转身面向百官,视线准确落在宁悬明身上。   这一此,他并未如卫无瑕那般只是看着。   他出言唤道:“请宁卿上来。”   吕言当即下去,走到宁悬明面前,“宁侍郎,陛下请您上去。”   宁悬明抬头望向越青君,摸了摸腕上念珠,这才上去。   底下官员抬头张望,左看右看,一时不知天子要做什么。   莫不是如先帝一般钟爱美色,要让宁悬明一时接受参拜,当众给宁悬明无上光荣?   若是如此,可就别怪他们不客气了。   宁悬明缓步上台,站在越青君面前,直到在矮于对方一个台阶时停下。   越青君却伸手扶他,要他踏上最后一个台阶,直至与他平视。   四目相对,谁也不曾移开眼。   宁悬明没有行礼,越青君也没有责问。   望着眼前人,越青君心中前所未有的平静,好似来到这个世界后,他所做的一切,终于有了一个结果。   他笑了笑,“从前以面具遮掩乃事出有因,不得已而为之。”   “如今既已尘埃落定,这面具,也该功成身退。”   “宁卿,可愿帮我解开?”他竟是询问,并非命令。   仿佛只要宁悬明说话不愿,他便当真能收回前言。   天子的决定,轻易便能被宁悬明左右。   仅是如此,便足以让下面官员嫉恨万分。   ……除了吕言。   可是,为何不愿呢?   不为其他,只因宁悬明也很想见一见,那面具下的容颜。   然而在答应之前,宁悬明忽然问了一句:“为何是我?”   这人疯了,在天子面前竟直接称我。   众人纷纷想道。   可天子偏偏对他青睐有加,如此都未生气,反而认真说道:“世间诸事皆有定数,是为天命。”   他便是天命。   宁悬明未再言语,而是伸出手,缓缓落在那面具之上,轻轻抚过蝴蝶翅膀,缓缓寻至后面的暗扣。   停顿许久,才终于按下。   蝴蝶被解开了封印,释放了遮掩着的眉眼、鼻梁、脸庞……   宁悬明并未眨眼,直到最后一点角落,也再无遮盖,那张熟悉的容颜再次展露在眼前。   ……   哐当!   那是底下有人倒地的声音。   扑通!   那是有人跪下的声音。   一个又一个……   唯有从前明月山庄的人一头雾水,这些人干什么呢?总不至于是被天子的容貌惊到了。   便是祭台上,也有人不小心滚下台阶。   此时此刻,旧人竟只有寥寥几人能勉强镇定。   宁悬明嘴唇轻颤。   ……久久无言。   忽而,越青君莞尔一笑,不似卫无瑕的柔善纯良,也不似此前越青君的锋锐狠绝。   而是一种极为寻常,没有半分刻意,皆是真心的浅笑。   好似眼前之人,并非皇子,也非新君,没有任何赋予他的身份与标签,仅仅他本人。   猎猎山风间,煦煦日光下,他轻声开口,态度尊重又谦逊:   “重新认识一下,我叫越青君。”   相见千余日,才得初相识。 第107章 痴梦一场   深秋的日光带着些微的冷,猎猎山风下,这份冷便更侵入骨髓。   场上百官只觉得如在地狱,彻骨生寒,饶是今日乃钦天监挑的好日子,深秋之日也悬着太阳,他们也感觉不到半分暖意。   祭台之上,宝鼎之前,那道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就伫立在众人眼前,带着前所未有的威势,以足以决定所有人命运的身份。   是梦?   还是他们中了毒?   一定是今早出门时迈错了脚,才让他们走入这荒诞的世界。   回到今早,重新再走一次就好。   一定……一定是这样。   此时此刻,他们恨不能自己就是个睁眼瞎,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不知道,就做个被糊弄的傻子,也完全不想知道新朝天子长了一张和前朝末帝一模一样的脸啊!   没错,直到此刻,大多数人也只认为此人与卫无瑕不过是长了一张同样的脸而已。   越青君与卫无瑕是同一个人的念头在脑海中不过出现了一瞬,就被所有人毫不犹豫地否决了。   怎么可能!   卫无瑕是什么人?卫国皇子。   纵然从前二十年低调透明,但到底也是正经皇子,偶尔也会出现在人前,也算在京城注视下长大。   越青君是什么人?南地草莽。   明月山庄发展势头那么猛,能是一朝一夕就完成的?其中必然要耗费大量精力,莫说两地相隔之远,卫无瑕根本不可能顾及,就算可以,他的身体也决不允许。   身体状况,自然也是另一个印证的重要因素。   卫无瑕在时,可是日日请平安脉,也并未刻意固定哪位御医,若说其中有猫腻,有御医是天子的人,故意为之遮掩,此时场上御医也不必露出这般惊骇的表情,为倒地组添砖加瓦。   毕竟御医年纪偏高,且并未遭到越青君清除,平均年龄远超其他部门,即便平时身体保养得当,比寻常人抵抗力强,在面对眼下情况时,也只有头晕目眩的份儿。   几乎是与吕言同样的思路,他们也考虑起了卫无瑕与越青君是双生兄弟的可能性。   毕竟二人除了那张脸,其他地方再无相同之处。   至于都对宁悬明非同寻常?   双生子心悦同一人,这不是很正常吗!   总之,越青君绝不可能是卫无瑕!绝不可能知道他们从前在卫无瑕没死时就有异心,绝不可能被他们胁迫禅位,绝不可能知道他们所有黑历史!   他们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越青君就只是越青君。   也只能是越青君。   吕言难得没有低调收敛,反而目光悄无声息地将场上众人扫了好几遍,直到一一将他们震惊骇然的表情欣赏个遍,他才心满意足地收回视线。   吕言觉得自己逐渐奇怪。   入宫为宦只是让他身体有残缺,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心是完整的,健全的。   直到如今,他觉得自己已经被越青君折磨得逐渐变态,成为了那种爱看他人笑话丑态的阴暗老公公。   从前宫中就不缺这类人,尤其在冷宫等地,年长且毫无期盼的老太监,沉迷于欺辱他人为乐。   他也要变成那种人了吗?   陛下,算您狠……   即使在心里,即使是骂人,他用的也是敬语,再不敢有从前肆意在心里蛐蛐卫无瑕的模样。   前朝旧臣们人心惶惶,震惊无措。   新朝功臣们一头雾水,几脸茫然。   吕言低头暗喜,心满意足。   唯有越青君与宁悬明。   二人神色比之方才,并无太过明显的变化。   便是宁悬明眼底微掀的波澜与震动,也都在片刻之后,如投石的深潭,荡过几圈之后,便逐渐减弱,再无涟漪。   好似将一切情绪都收敛其中,自我消融,瞧不出分毫。   面具被他握在手中。   另一只手却覆上越青君的脸,在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上轻轻抚摸。   从额头至眉眼,从颧骨到鼻尖,从下颌到唇峰,逡巡流连……   所幸现场众人大多都沉浸在自己混乱的情绪中,自顾不暇,也未对宁悬明逾矩冒犯的举动提出质疑。   即便有人注意到了,也只当自己今日瞎了。   笑话,宁悬明是什么人,也是他们敢质疑的吗?!   现场一度太过混乱,守卫在附近的士兵都不得不更靠近了几分,免得发生动乱,他们无法及时阻止。   宁悬明将眼前这张脸寸寸抚过,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指腹下熟悉的触感足以让宁悬明确定,这张脸曾经被他欣赏过、抚摸过,再无他人。   一月以来的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终于在此时尘埃落定。   心中竟忽然一轻,好似压在其中的一块巨石忽然消散。   他收回手,低下头,双膝曲跪于越青君身前,双手捧着面具,举过头顶,呈与越青君。   清润的声音如从前般舒缓从容,只是少了几分独属于卫无瑕的温柔。   “臣,参见陛下。”   “万岁,万万岁。”   旌旗招展,钟鸣阵阵。   他跪于天子脚下,却对越青君未发一言。   有他带头,底下乱了一阵的百官们似也终于回过神来,当即仓促跪下,匆匆行礼,“臣等参见陛下!万岁万万岁!”   越青君无视场下众人。   他只垂下头,望着眼前人。   眼中未有出乎意料的神色,反而有种意料之中的轻叹。   他亲自将宁悬明扶起,之后才是对其他人的随口一声:“平身。”   *   新朝初立,国号为景,年号昭明。   开国之初,越青君便提起屠刀,对京城诸多臭名昭著的人家砍了又砍,京中有名的家族几乎没几家落下。   前朝皇室全数废为庶民,抄没家产,连皇陵都在私下让吕言夜里带人去将大量金银珠宝偷偷搬来。   为此,吕言第一次偷偷在心里将越青君骂了个狠的。   时下讲究事死如生,对死者的尊敬发自内心,盗墓这种事,不仅下作,还会损失阴德,将来到了地府都不安宁。   可越青君似乎丝毫不受影响,纵然是这种缺德事,他也做得理直气壮。   卫无瑕一波带走的那些人家原还想在新朝这里露个脸,争取能在新朝站稳脚跟。   登基大典之后,所有人匆匆忙忙送了厚礼进宫,几乎将大半家产送上,当晚便连夜慌不择路地离开了京城,滚回祖籍。   无数人不明所以,知道真相的人却是闭嘴不言。   越青君在短短半月里,将卫无瑕时想干不能干的事,统统干了个遍。   国库收入疯长,内库也堆满了金银珠宝,完全不够放,还不得不多开了几间宫殿。   户部的人忙得脚不沾地,所有人都埋首公务,只偶尔偷偷看一眼宁悬明。   暗自在心中敬服一番。   从前他们羡慕嫉妒宁悬明,从登基那日后,却彻底没了这种念头。   招惹这样一个/两个人,宁悬明得到优待,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完全是他应得的。   自那日后,无人敢提起新君那张脸与前朝末帝一模一样这件事,众人都只当自己不知情,平日里即便是言语机锋,眼神流转,也从不敢流露半分。   他们比越青君更不愿意提起。   见越青君不提,他们自然也装模作样维持现状,只是告老告病之人空前的多,不必越青君想办法,那些人便主动给新人腾位置。   越青君发派下去的事情也都竭尽全力完成,不敢有半点懈怠,朝政空前平稳。   百姓不知内情,只当新朝新气象,加之免税三年,对刚登基的新帝感激万分。   百姓不知天家事,越青君与卫无瑕的关系,终究也只是少部分人的烦恼。   至于越青君究竟是不是卫无瑕,这个问题无人想问,也无人敢问。   ……除了宁悬明。   当宁悬明这日下朝后并未离开,而是难得逗留宫中时,便有眼尖心灵的小内侍跑去向天子禀报。   不需要人领路,宁悬明款步行走在熟悉的宫道上。   物还是从前的物,人也是从前的人。   却什么都变了样。   重新来到思静殿外,却见头顶的匾额已经换了个名字。   “朝暮宫。”   他无意识念了出来。   随在身后的宫人赶忙道:“是陛下钦定的名字,亲自题的字,应当取朝朝暮暮之意。”   宁悬明动了动唇,轻笑一声道:“昨日看书刚到朝生暮死,天子应当不似常人,旁人都说朝生暮死,唯有他能朝死暮生。”   宫人卡壳,当即垂首不言,心中却在暗自拜服,如今天下唯一能将天子身份挂在嘴边,且嘲讽天子朝死暮生的人,应当也只有宁侍郎了吧。   踏入殿中,宫人便未再跟随。   宁悬明环视一圈,殿内陈设几乎没有明显变动,一如一个多月之前。   他却未在里面见到越青君。   刚要转身出去时,却见一道身影站在殿外,不知何时到来,也不知看了多久。   越青君一身玄衣,不似登基时的张扬,衣上的纹绣皆为简单低调,可日光下,锦衣光华流转,自知贵气非凡。   越青君迈步进来,举止间没了卫无瑕的孱弱文雅,却自有一番卓尔不群,矜贵无双,却又比寻常的世家贵族少了几分目下无尘,多了些许随性从容。   明明早就有了定论,但每每再见此人,宁悬明仍要在心中将对方与卫无瑕对比。   越对比,越沉默。   因为除去那张脸,二者当真截然不同。   若非他们曾经朝夕相伴,曾经亲密无间,越青君也从未否认,而是默认一切,他或许也要如其他人一般,迷惑于真与假、是与非中。   他抬手正要行礼,却被越青君制止。   宁悬明将手臂从越青君手中抽出,淡淡道:“陛下,礼不可废。”   越青君却看着他,浅浅一笑道:“我还是喜欢以前,你不喊陛下的时候。”   “旁人只当你无礼,却不知在我心中,我于你从不是什么陛下,也不是殿下,不是庄主……不是任何一个其他身份的称呼。”   “悬明,我想听你唤我的名字。”   宁悬明扯了扯唇角。   “那依您看来,我应当唤的无瑕,还是青君?”   越青君静静看着他笑,只笑得宁悬明心中难得生出一丝烦乱。   “这还是自我回来后,第一次有人问我。”越青君如此说,当然,在越青君心中,除了宁悬明,也无人有资格来质问,包括被他耍得团团转的吕言。   宁悬明淡淡提醒,“自登基后,您也从未主动提起过,旁人自然会避讳。”   越青君语气随意道:“随他们,避讳也好,大肆讨论也罢,于我并无区别。”   “左右,卫无瑕已经死在那场大火中。”越青君微微敛眸。   宁悬明心头微恸。   明知那人就在眼前,明知越青君就是卫无瑕,可想到那人,想到从前,想到那日大火,想到那场诀别,宁悬明心中还是会忍不住生出痛意。   它们并未因为越青君的死而复生就消失,反而因此染上几分难言的恨意,好似卫无瑕当真死了一回,还是被越青君所杀。   宁悬明闭了闭眼,“您……日理万机,志向远大,每日分身尚且不够,竟难得费尽心思,以卫无瑕相欺……”   “……我是否应该说声承蒙厚爱,三生有幸?”语气带着淡淡的嘲讽。   旁人或许不知,而他作为与对方最亲密的人,自然能感觉出,比起卫无瑕,越青君要更自在随性,更真实的多。   二人之间,若有一个掺假,必然是卫无瑕。   越是如此,他越是想不通,越青君何必如此。   纵然不想要卫无瑕的皇子身份,舍弃便是。   想谋夺卫氏,想改朝换代,他改便是,事实证明,他也当真有这个本事。   无论如何想,其中有一个宁悬明,都是多余。   纵然无意中相交,以对方之能,自然能拒绝相见,与他断绝往来也是轻而易举,便是再欣赏他,何不直接以越青君相识相交?   为何要用卫无瑕骗他?   相识相知相恋相别。   分明都是真心,可眼前人在此,证明从来都是假意。   若温雅含蓄为真,那越青君的直白又算什么。   若病体孱弱为真,那越青君的健康又算什么。   “宁某何德何能……”他轻轻自嘲。   何德何能让对方费尽心机。   越青君伸手要去牵他,却被宁悬明避开。   他笑了下,并不勉强,转而给宁悬明倒了杯茶,小心放在宁悬明面前。   “我一直等着你问我。”   “我也一直想回答你。”   他抬眸看着宁悬明,目光坚定毫无转移,诚心诚恳真实无比。   “不必怀疑。”   “不必怀疑无瑕,也不必怀疑过去,更不必怀疑自己。”   “你所感觉到的,就是真实的。”   “越青君是真,卫无瑕也不假。”   “卫无瑕此生,前二十年乏善可陈,遇见你后才有了色彩。”   “他爱你,毋庸置疑。”   “与你相恋死别,生死圆满,也从未后悔过。”   “你拥有他的过去、回忆、感情,拥有他的一切,此后余生,都可以尽情怀念回味。”他句句真心,毫无隐瞒,这本也是卫无瑕作为礼物的作用。   可听着他口口声声称“他”,俨然要将卫无瑕与越青君分离开来,宁悬明越听胸口越闷。   终是忍不住道:“那你呢?”   抬眸望去,眼中难得带出几分锋芒。   “卫无瑕……不就在眼前吗?”   越青君闻言却沉默下来,缓步上前,伸手轻轻在宁悬明眼尾抚过,却未能淡去眼尾那抹嫣红,胭脂色固执地染上宁悬明眼尾,且越来越浓。   宁悬明也难得没有回避,任由他抚上自己眼睛。   “卫无瑕已死。”越青君温声细语,仿佛正在与小孩子讲道理,“纵然我在,也不会再有。”   卫无瑕很好,但他既做回了越青君,便不会再用卫无瑕勾动宁悬明的心神。   “此后年月,只有越青君。”   宁悬明闭了闭眼,将心中诸多情绪压下,语气也恢复了开始的平静。   “是吗。”   “可卫无瑕是与我成亲,爱我敬我的夫君,阁下又算何人?”   越青君定定看他,眼中带着珍视与包容,爱意融在其中,绘成了世间独一无二的情意色彩。   “我是世间最珍你爱你,了解你,包容你,钟情你的人。”   他分明讲着旁人听来都觉得厚颜的话,可表情语气却那样正经又寻常,没有半分羞赧,正是最真实的模样,不似无瑕,牵手时都欲语还休。   “卫无瑕为你而生,我为你而来。”   宁悬明青白的指尖颤了颤。   他缓缓闭眼,轻扯唇角,语气幽幽道:   “可与我相识相知相恋,与我拜堂成亲,与我耳鬓厮磨,与我生死相许的是卫无瑕。”   “阁下既非旧人,便勿言旧情。”   越青君眼睫微颤,似是知道他要说什么。   宁悬明摘下官帽,垂首道:“当年一意孤行,如今才知是痴心妄想,自作多情。”   “得无瑕庇佑,才忝居高位,如今朝中逐渐安定,人才济济,少一个德不配位的宁悬明也无妨。”   双手将乌纱帽放在桌上,最后望了越青君一眼,带着几分释然。   京城三年,痴梦一场,梦醒则散。   他拜别道:“愿陛下百岁皆安,山河无恙。”   他从来不是放不下的人,对方既如此,他自然也不必困在过去。   宁悬明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视线中,越青君转而将目光落在那顶乌纱帽上。   见到宁悬明离开,一名宫人走了进来,看见桌上乌纱,强笑道:“宁侍郎怎么走时还将官帽忘了,陛下,可要奴婢给宁侍郎送回府上?”   越青君指尖轻点桌面,淡声道:“不必。”   有些东西,越是握紧,越是失去。   越青君要的不是束缚,是心甘情愿,无法逃离。 第108章 书写续集   宁悬明要辞官,并未受到阻拦。   奏折递上去,以极快的速度在一众官员手中过了一遍,却无人敢在上面盖印批红。   天知道宁悬明见了天子一面都说了什么,怎么就要发疯辞官,但人家前程自有天子护,他们的前程却十分危险。   最后送到越青君面前,越青君只是将那封奏折仔细看了一遍,轻轻笑了笑,提笔在上面批复:   允。   天子既许,底下人的动作便快了起来,再无顾忌,只是无论是传达圣旨还是去取回官服官印的人,对宁悬明的态度皆十分和善,丝毫没有因为对方辞了官职,一朝失势,便觉得对方无助可欺。   笑话,也不看看人家现在住的是谁的府邸,里面那些逾制物品可从未被收回皇宫。   官府的人走后,府上骤然冷清了下来。   管家斟酌许久,才上前道:“郎君,金玉满堂那边的账本,已有许久未看了,可要小的差人送来?”   并非他不体谅主子心情,实在是这事也耽搁许久,他实在不知如何处置,这才来请示宁悬明。   大多数人不愿意提及天子与先帝样貌上的关联,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越青君又没有遮掩,日子久了,总有底下人说漏嘴的。   管家也听到一点风声,第一反应是不信,可随后想到变故发生那日,确有末帝鬼魂回府,莫非那并非鬼魂,而是新帝?   可新帝进城后怎么不先进宫,反而先来了他们这儿?   再听新帝与宁悬明的传言,观对方对宁悬明的优待,管家心中也有了数。   不过,主子们的事,他们做下人的怎能插嘴,只要这宅子有主,他们帮主家管好便是。   宁悬明一愣,好似当真将这事给忘了。   金玉满堂是卫无瑕所有,在卫无瑕身死,前朝覆灭后,本该收回朝廷,然而宁悬明这个曾经半个主子还在,且瞧着极受新帝厚待,下人们也不敢自作主张,只好一直拖着。   宁悬明垂眸凝思片刻后道:“原是无瑕之物,如今前朝皇室所有,皆收回宫中,金玉满堂也不应例外,你们上报便是,日后自有人管账。”   宁悬明连自己的官职都不要,怎会对金玉满堂还有所留恋。   ……其实还是有的,不过留恋的并非金玉满堂,而是两年前,他曾见过的火树银花。   一场无瑕动情,一场诱他春心。   宁悬明眉眼有一瞬柔和,却在下一刻想到越青君,面上那一抹浅浅的温柔又收敛起来。   往事历历在目,从前浓情蜜意,如今却都成了笑话。   他试图告诉自己,过往皆是虚假的,是某人出于不知名目的做的戏。   然而什么样的戏,能在与他相识两三年,同床共枕一年多,都没露出任何痕迹?   又是什么样的戏,能蒙蔽他的眼睛他的心?   宁悬明向来敏锐,若当初若真有半分假意,绝无可能直到卫无瑕死,他也没有半点感觉。   自越青君回来,自对方展露身份,宁悬明已经将往事在脑海中一一回忆了个遍,然而毫无破绽。   这也是他至今,即便知道越青君就是卫无瑕,也无法完全割除卫无瑕,无法将卫无瑕当成越青君的原因。   这便是越青君的巧妙之处。   他并非全然演戏,而是用自己对宁悬明的感情,融入了一段故事,一个人物中,因而故事虽只是故事,却也是真心真情。   因为他爱宁悬明,所以卫无瑕的爱才完美无缺,天衣无缝。   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语,都是真情流露。   以假乱真还会被戳穿,以真绘假,又如何能分辨。   宁悬明被骗三年,半点不冤。   他闭上眼睛缓了半晌,这才将心绪压下。   却也仅仅是暂时压下,从未被抚平。   眼前处处都是熟悉景色,每每勾起往日情景。   宁悬明觉得闷,起身出府。   行走在街上,看着沿街叫卖的小商小贩,往来行人,林立的商铺,分明是喧闹市井,宁悬明却反而安定心神,脚步都慢了几分。   几个小孩儿在街上打闹穿行。   “快点!快点!就在前面,晚了就没有了!”   一个小孩儿身形略胖,动作迟钝,不小心撞上宁悬明的小腿,反倒把自己撞倒在地。   “不好意思大哥哥。”   宁悬明伸手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下回小心点。”   小孩儿见他没生气,匆匆追着同伴跑了。   “还有没有?给我留一个!”   宁悬明有些好奇,走近一看,却见几个小孩儿站在面具摊前争来争去。   “最后一个了!这个我要买!”   “卖给我吧,我给双倍!”   宁悬明探了探头,见他们争的是个黄色的蝴蝶面具。   第一眼宁悬明只觉得眼熟,下一刻却听到摊主的声音:“别抢别抢,还有呢。”   边说,便从麻袋里又拿出几个同款,“来一来看一看了!好看的蝴蝶面具,和贵人同款!”   宁悬明:“…………”   顿时明白这是什么东西。   合着是做不成金的。就刷了颜色相近的涂料。   没有黄金,也还有黄铜,但对于面具摊来说,即使是黄铜,也根本卖不回本。   几个小孩儿心满意足离开,一路还在玩闹,“我有面具了,这回我要当皇帝!”   “我们也有!我们也要。”   “哎呀,想当皇帝也可以,不是还有个死了的吗,你当死了的那个。”   死了的……   宁悬明心上又中一刀。   万万没想到,出来散心不成,反倒被扎心。   好似世上所有人都认为卫无瑕已死。   少数人假死当真死,绝大部分人是当真如此认为。   如此,也难怪越青君直白地告诉他,卫无瑕不可能再回来,事到如今,天下又有谁还会记得卫无瑕呢。   包括卫无瑕本人。   宁悬明转身欲走,迎面却遇上一人。   对方见他看来,远远便拱手行礼,“宁先生今日逛街,好兴致,没有官职可算轻松了。”   这话倒也不错,自越青君登基后,朝中规矩大变,首先便是官员上值时间,再不似从前,上午半日,下午走人,缺席也是常有的事,如今朝中明确规定上值时间从早上辰时到下午亥时,只有多没有少,不适应可以请假调整,再不适应便直接走人。   但这话自眼前人口中说出,就不那么合适了,毕竟,对方可是新朝的人。   宁悬明也向薛辞玉回了一礼。   “阁下今日休沐,便不打扰您休息了。”   薛辞玉却没走,“不急,不急。”   “说起来,我与宁先生也是有缘,我兄弟几人从外地赶来京城,又从京城流落至南地,相隔千里,竟也有幸相识,便是难得的缘分。”   宁悬明微微挑眉,“薛大人来过京城?”   薛辞玉点头,“是啊,若非来京城,我们也未必会遇见圣上,更未必有如今成就。”   宁悬明心中微动,知道薛辞玉的用意,但不得不说,宁悬明也被对方的话吸引,哪怕明知道对方想做什么,也只得顺着对方的话说下去。   “原来如此,不知薛大人与圣上的渊源始于何时?”   “两年多以前,当时族人困苦至绝境,若是圣上晚一日出现,我兄弟几人就要跟着告示投军了。”薛辞玉想了想说。   宁悬明仔细回想,很快便想起来是什么时候,竟恰好是他与卫无瑕相识不久。   明明那时便有越青君,可对方却仍以卫无瑕与他相识,莫非那时对方还未想过更换身份?   不对……那时越青君便在暗中聚集人手,若非早就有所打算,也不可能短短两年多便有此成就。   “我等初入京城,不知京中人事多矣,近来听说些许风声,想着宁先生在京城日久,想请先生解惑。”   宁悬明微微垂眸,负手而立,“风声而已,过耳便散。”   “薛大人只需知道,世上绝无死而复生之事。”   “天子姓越,名青君,那便是越青君。”   纵然将天子全名挂在嘴边,薛辞玉面上神色依旧如常,“受教了。”   “多谢宁先生。”   二人告别后,宁悬明并未再多停留,而是直接回府。   外出不过半个时辰,便遇上官员,宁悬明深感京城是个是非之地,若他继续就在此地,恐怕麻烦不断,说不定,还会对天子有所影响。   宁悬明自觉虽与那人有些旧怨,但为天下安定计,他也不愿自己的存在对越青君不利。   想了一夜,宁悬明终究提前下定决心,收拾东西,离开这里。   翌日,他便与管家安顿好府中事务,又让下人备好行李马车,打算择日动身。   然而才过半日,当晚夜里,府上便出现了一道不该出现在这儿的身影。   宁悬明看着越青君,心中一叹。   他知道这府上皆是对方的人,便是计较,也根本计较不过来,于是直接绕过所有没必要的过程,直接道:“不知今夜阁下前来有何要事?”   他的公务已经交接,官印也收回,应当没有什么疏漏才是。   越青君笑了笑,缓缓上前两步,虽仍与宁悬明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却到底多靠近了几分。   “原想再晚些给你,但时间不等人,再晚些,只怕就来不及了。”他的目光落在院中为宁悬明准备马车行李的下人身上,意有所指道。   宁悬明神色不变,“应当未有规定,辞官后不得离开京城?”   越青君点头:“当然,你去哪里,都是自由的。”   很难说是什么心情,反正不是高兴,但也不像不高兴。   好似有一口气,忽然凝滞在一半,吸不进来,也呼不出去。   越青君不约束他是好事,可对方如此作为,倒真越发证实,此人有意断绝过往,将卫无瑕的一切都抛弃,包括自己。   如此看来,一直抓着过往不放的自己倒显得有几分可笑了。   “这是我让人快马加鞭送来的。”越青君伸手,将一册账本递出。   宁悬明不明所以接过,翻开来看,发现这竟是南地各地的民生现状。   其中剑屏县放在第一页。   上面显示,在过去一年里,剑屏县无论是人口、商业、农产……都有了极大的增长,医疗也有极大改善。   宁悬明边看这本册子,边看越青君,看一眼册子,看一眼越青君。   最后将它合上,眉眼略带疑惑问:“这是何意?”   他隐约想起一年之前在剑屏见到的情景,相比那时,册子上写的,已是勃勃生机。   越青君上前一步,微微一笑道:“悬明忘了吗?当日还是你与我做的约定,若京城再无逐食,南地也不可再有乱心。”   宁悬明想起来了,但还是不知越青君用意,眼下再看当日约定,未免过于可笑唏嘘。   “其实,那时你提出约定时便错了,没有卫无瑕参与,你就不可能赢。”越青君说出的话十分欠揍。   宁悬明心中一梗,竟难得生出些许恼怒。   “所以,阁下今日是特地来嘲笑我的?”   越青君闻言一愣,随即失笑道:“当然不是。”   “我是想让你看看,卫无瑕没有做到的事,越青君做到了。”   “从那时相别后,我始终守着与你的约定,纵然你没提,但我也将剑屏变成了无需逐食的模样。”   宁悬明心中的那点怒气瞬间散去,竟也有些许触动,然而随后便觉得不对,怎么做这些利国利民,改善民生之事,就只为了他?这是什么道理?   宁悬明抓住了一点不对劲,但未来得及细想,那抹思绪便飞快溜走。   纵然之前越青君曾说过,自己为他而来,但宁悬明只当这是对方随口说的哄人之语,并未当真,更未过心。   但他隐隐有点明白越青君来这么一出的意思,对方好似如他所说那般,彻底将卫无瑕与越青君分割开,今日与他叙的旧情,非是爱侣夫君,而是知交莫逆。   下一刻,越青君又打破了他的想法。   却见他眉目微弯,眼眸含笑,天上星月坠在他眼中,最是款款深情。   “卫无瑕许不了的河清海晏,我能做到。”   “卫无瑕做不到的百年好合,我能给你。”   “卫无瑕情深意重,越青君亦是满腹真心。”   他分明就站在原地,宁悬明却觉得对方好似正在步步紧逼。   直到越青君终于真的上前一步时,宁悬明心跳蓦地快了一瞬。   越青君却依旧保持着尊重又守礼的姿态与距离,“属于卫无瑕的故事已成为过去。”   “你愿不愿意,与我一起,再写一段续集?”   冬日的夜万籁俱静,片片白雪坠落,覆在二人头顶。   越青君缓缓向他伸出手,邀请道:“没了卫无瑕,我赔你一个越青君可好?” 第109章 无法摆脱   月落霜湖,寒枝栖雪。   越青君的手递到宁悬明眼前,玄色的衣衫勾勒着金线,映在月色下泛着盈盈光泽,光华无比,不似银色的低调内敛。   近在咫尺的距离,鼻尖却除了新雪的凉气,其他宁悬明什么也没闻见。   宁悬明却下意识想到卫无瑕曾经常用的兰香,也只在之后连连喝药后,才逐渐淡去,被药香取代。   可无论药香还是兰香,在越青君身上,都闻不见,仿佛属于卫无瑕的过去,都尽付于火中,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宁悬明抬头,渐渐对上越青君的视线。   对方神色轻松认真,面上带着一丝专属宁悬明的温柔,默默等待,并不催促的模样,倒是与卫无瑕有几分相像。   然而仔细再看,便能发现细微不同,卫无瑕性情柔善,无论对谁,眉目都带着几分天生的温柔。   越青君看向宁悬明时,也是唇角带笑,眉眼含情,可对着旁人,他的神色却是淡的,冷的,无情的,纵然是笑着,也带着本性中的冷漠。   宫变那一夜,越青君虽戴着面具,可纵然面对鲜血飞溅,人头落地,他也能言笑晏晏,姿态从容。   那时宁悬明离得极近,鲜血溅在自己手背上,他都仿佛被烫了一下,越青君却毫无感觉。   他之前一直不明白,分明都是一个人,对方为何非要将二人分割开。   直到此时,作为越青君的对方站在眼前,如卫无瑕一般,彬彬有礼地向他递出邀请时,宁悬明方才有了几分感悟。   他的心跳只乱了一瞬,之后逐渐归于平静。   沉默的时间过于久,越青君却始终静静等候,未曾催促。   宁悬明望着眼前人。   若是在最初,若是在辞官之前,若是在昨日之前,宁悬明或许都不会犹豫,会直接抓住眼前人的手,握住那所谓的续集。   因为无瑕离开得太过惨烈,太过决绝,太过悲恸,太过突然,以至于时隔许久,宁悬明都无法忘记,仍沉浸在失去卫无瑕的悲痛中。   如今眼见“无瑕”就在眼前,重回身边,他当然迫切想要抓住。   可青君已现,求和被拒,辞官离京,几次事件将他们隔得越来越远,也让宁悬明越来越清晰意识到,无论是在世人眼中,亦或是越青君心里,卫无瑕都已成为已经结束的过去。   眼前这个人,已经给了充足的时间与机会,向他证明了“卫无瑕”的死亡。   只是他一直不愿承认,不愿面对,兀自沉浸在过去里,不肯走出。   当他彻底意识到,越青君并非卫无瑕,卫无瑕也不会再出现时,纵然越青君向他邀请。   看着眼前这只手,宁悬明忽然觉得,它并似乎没有他想象中那样吸引自己。   好似他离它越近,就离卫无瑕越远。   不知过了多久,宁悬明方才伸手,轻轻抚上越青君脸庞,望着眼前再熟悉不过的面容,有一瞬间,宁悬明竟觉得卫无瑕的模样变得模糊。   他微微抿唇,轻轻开口:“敢问阁下,您所说的,以越青君之身,书写续集,那么卫无瑕的一切,于您又是什么呢?”   越青君并未顾左右而言他,而是直言不讳,也彻底戳破宁悬明心中念想,“旧人之事,随旧人去,与越青君无关。”   于他是如此,于宁悬明,他亦是如此。   虽未明说,但宁悬明心中明了,越青君希望自己也只将他当成青君,言语间提及过去,提及无瑕,越青君也只称“他”而已。   宁悬明扯了扯唇角,“你连哄我几句也不愿。”   越青君微微一笑:“虽非君子,却也愿对你坦诚直言。”   宁悬明垂目敛眸,“既然如此,那想必你应当也不愿我对你有所欺瞒?”   越青君看着他。   宁悬明也轻笑了下,声音缓缓道:   “当初与我相识相知相爱之人,是无瑕,相识以来,我们先成为友人,才成为爱人。”   “并非因为心悦于他,才了解他,而是先了解他,因为他是无瑕,才心悦他。”   “你既不认他,那便不是他。”   说罢,宁悬明收回手,眼中纵然还有不舍,动作却不再留恋。   “明月山庄的越庄主,新朝新君,固然是惊才绝艳,智计无双,却并非无瑕君子如兰,温润如玉。”   “……也与宁某不过萍水相逢,当不起至交知己,更未谈过风月。”   “阁下很好,可我已有无瑕,他不负我,我自然也不负他。”   说到最后,宁悬明还笑了下,“或许,我还应当感谢阁下手下留情,放无瑕自由身,你既不认他,那我便收下了。”   从今往后,他只当卫无瑕葬身火海,从未相负,从未相欺。   既然如此,他自然也不会背弃卫无瑕,转身投入越青君怀里。   过往两三载,终成幻梦。   但即使是幻梦,也是他不想丢掉,不想忘记的。   在卫无瑕与越青君的这场较量中,已经死去的卫无瑕不战而胜。   听他这番言语,越青君神色始终未有变化,也未出言打扰,他只是静静听着,仿佛在听故事的尾音。   被拒绝,越青君也没生气,反而有些高兴。   宁悬明能将卫无瑕与越青君分开,比仍将他当成无瑕,糊里糊涂答应下来还让他欢喜。   “你既不愿,我当然也不会勉强,你知道的,我向来对你宽容,无论你要做什么,只要条件允许,我都不会阻止。”   这也是宁悬明不解之处,他不明白对方这份无条件的纵容来自何处。   若是他大胆一点,还会觉得这好似父母对子女的宠爱,仿佛天地一般,包容着万物与自己,广博而宽容。   这样一想,更奇怪了。   “但你想要出京,我并不放心,已经安排了人保护你。”越青君说。   宁悬明下意识皱眉,越青君却道:“登基以来,我树敌无数,这些人的残存势力藏在暗处,正等待时机伺机而动,而你是我唯一的软肋,若有机会,他们必然会对你不利,这也是我的过失,保护你,是在弥补这份过失,还能顺便钓鱼,悬明虽没了官职,却也是我的子民,应当愿意为我朝安定尽一份心力?”   这番话说得诚恳又客观,于公于私都毫无拒绝的理由,宁悬明只得应下。   越青君笑道:“放心吧,知道你不喜欢跟着太多人,一部分人会藏在暗处遮掩,只有少部分人明面上跟着保护你。”   宁悬明还能说什么呢,只能道:“多谢陛下体贴。”   越青君离去之前,说了一句:“我还是更喜欢你不叫陛下的时候。”   宁悬明望着他的背影,见白雪覆在玄衣上,让那人身形在夜色里分外清晰。   宁悬明望了许久,直到再瞧不见分毫,才缓缓闭上眼睛。   他方才说的都是真心,但也藏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情绪。   明知只要对方愿意,无瑕就能起死回生,对方却坚定否决。   这与卫无瑕丢下他有何异?   不止越青君想要宁悬明将二者分开,宁悬明自己也需要将他们分开。   这样,卫无瑕便是舍身取义,不负天下,也不负悬明。   而非主动丢下自己,舍弃过去。   那是越青君。   也只是越青君。   *   几日后,宁悬明安排好府中事务,坐上马车,在数十人的护送下出京。   他掀开车帘,看了看路上人马,眉心微蹙,他没想到越青君说的少部分竟也有这么多人,若先知道,必然会拒绝,这浩浩荡荡的模样,不像是离京归乡,倒像是出巡。   正这么想,宁悬明转头往后看了看,却发现似乎有些不对。   怎么好像多了一辆马车?   他原想一辆马车足矣,谁知后来发现护送的人太多,他们总也有行李辎重,只好多备了几辆。   却也不多,不过四辆,于是此时多出的一辆就有些明显。   宁悬明扬声道:“停车!”   车夫拉紧缰绳,“郎君,可有何吩咐?”   宁悬明掀开车帘,探出身子问:“怎么多了一辆马车?”   护卫队伍的队长一时卡壳,眼神闪烁:“许是东西太多……管家多备了一辆……”   宁悬明没再说话,直接掀帘下车,往后走去。   旁人不敢阻拦,毕竟安排的时候就说了,队伍以宁悬明为主,听从对方安排。   但他们都纷纷往宁悬明的方向望去,眼中神色有些期待和激动,好似在等着看好戏。   宁悬明一辆又一辆查看过去,直到中间那一辆,掀开车帘,见到里面景象,宁悬明瞳孔放大,呼吸都在瞬间停滞。   却见外观朴素低调的马车里,各种装潢摆设都精细无比,衣食住行,茶水点心,笔墨纸砚,样样齐全,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坐在里面那个人。   对方玄衣金冠,威武神气,本该在宫中处理政事,安稳朝堂的天子,竟悄无声息出现在他的马车里!   宁悬明抓着车帘的手紧了又紧,良久,方才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咬着牙道:“陛下,您能与我解释解释吗?”   为何会出现在他归乡的马车里?!这人莫不是也要离京回南地?!那朝堂上岂不是要乱成一锅粥?!   无数言语在脑海中爆发,乱成一团,最终,从他口中挤出来的是:“之前不是说了,旧人已去,不再痴缠?”   越青君被抓包,却没有半点心虚,他掀帘下车,神色从容镇定,好似自己不是被宁悬明当场抓获。   “我说了旧人归旧事,却未说自己放手啊,悬明可不能污蔑我。”他竟说得面不改色,理直气壮。   想到今日之事会引发的麻烦,宁悬明便心绪难平,说话自然也不客气,也不顾对方身份,语气嘲讽道:“我夫君姓卫名无瑕,心悦之人也只有他,如此,您也愿意?”   越青君轻轻一笑,他伸手从怀中摸出一串念珠,亲自将它戴在宁悬明手上,两串念珠叠戴在一起,碰撞时发出的清脆声音,好似过往的回音。   这串命途多舛的念珠,终于还是如初次那般,都戴在了宁悬明手腕上,却是作为卫无瑕的遗物。   “你当然可以爱他。”   “我不介意。”   越青君的语气平静如常,甚至带着几分轻松惬意。   “你也可以辞官离京,随意去哪里。”   “我并未阻止你。”   越青君伸手抚上宁悬明的脸庞,却被宁悬明后退半步,偏头避开。   越青君如从前一般,并不勉强,语气也是一如既往的温柔,说出的话却不容拒绝:“但是悬明,你也不能阻止,我跟随你。”   “我陪伴你。”   “你爱卫无瑕,可以,你不接受我,可以,你要离开京城,也可以。”   “但你不能离开我。”   “不能摆脱我。”   “不能拒绝我的安排。”   越青君含笑看他,饶是如此,他对宁悬明也是极尽的耐心。   “我给了你自由,悬明。”   “但你要明白,无条件的包容,也是有代价的。”   而宁悬明要付出的代价,不过是此生都在越青君身边。   他拥有绝对的自由,但要在他的掌控之内。   越青君说着,还轻叹一声道:“我已经很宽容了。”   “所以,不要让我为难好不好?”   处处退让,步步紧逼。 第110章 另类囚禁   早在越青君下车,二人交谈开始,随行护卫之人早已十分有眼色地在以二人为中心的四周散开,距离他们在一个稍远的位置。   既能护卫二人安全,也不用担心听到二人对话而一不小心招惹上司不爽,寻个早上出门迈错脚之类的理由将他们送去砍头。   虽然越青君大概是不介意别人听到的。   世间能入他眼与心之人,唯有宁悬明而已。   因而此时听到他一番“逆天”言论的,也只有宁悬明一个受害人。   宁悬明听得脑袋嗡嗡,好似有无数炮弹在他脑中炸开,把他炸了个五雷轰顶,脚下都差点有些不稳。   好一段时间的空白后,宁悬明只觉得心头忽然涌上一股前所未有的怒气郁气,齐齐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无处发泄。   藏在袖中的双拳握紧,竟还有些颤抖,若非碍于身份有别,恐怕越青君今日便能难得体会到,他那位从原著到穿越以来,向来君子动口不动手的主角,会突破一切桎梏,对他挥出命运之拳。   自己的主角第一次破例,就用在自己身上,怎能不算是爱呢。   大脑爆炸过后,宁悬明终于清晰明了地凝聚起了第一个念头:他疯了!   越青君疯了,这是宁悬明唯一能想到的原因。   若非如此,对方怎么会说出如此荒唐荒谬荒诞无稽的话?   从对方对卫无瑕与越青君的态度上,宁悬明便觉得越青君有些不可理喻,但碍于二者的身份性情理念截然不同,宁悬明便觉得,若当真分别看待,也算情有可原,只当自己是夹在二人中的玩具,他认了。   然而今日,他方才有些明悟,并非如此,一切与他想的无关。   种种事情不过是因为,此人脑子有疾!   毕竟无论问谁,也不会有人觉得堂堂天子,竟当真会抛下刚到手的江山与政务,当个甩手掌柜,直接追着别人跑了。   可偏就是这么荒唐的事,此人竟当真做了?!还那样理直气壮。   宁悬明感到荒谬和窒息。   他不可抑制地产生了一点疑惑:越青君这作为这态度,他抢这个皇位究竟是为了什么?!   下一刻,宁悬明方才发现,自己已经无意识将话说出。   面对宁悬明的质问,越青君面上未有惭愧羞恼,他微微扬眉,悠悠一笑道:“我没有告诉悬明吗?”   “我要这个皇位,不过是为了完成你的愿望。”   “至于我的愿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他的目光轻轻地,又毫不避讳地落在宁悬明身上,意思十分明显。   这都不算爱美人胜过江山,简直是对美人视若珍宝,对江山弃如敝履。   作为那个胜过江山的“美人”,宁悬明并未感觉到丝毫荣幸,只觉得心梗,心塞,心堵。   若对方不过是花言巧语还好,若对方说得真心,那可真是地狱级的笑话。   饶是当初的章和帝,也从未给宁悬明带来如此难以言喻的荒唐感。   对方的荒唐,还在正常王朝末期昏君的范畴,可眼前人的荒唐,几乎已经超出宁悬明的理解范围。   宁悬明向来冷静,便是当初卫无瑕赴死,他都能克制忍耐,没有为了自己的感情,而强迫卫无瑕改变主意,不去实现自己的理想与愿望。   然而这份冷静,终于在越青君面前彻底破功。   未免自己口不择言,说出更加难听,更加不可控制的话,宁悬明咬着唇,闭了闭眼,深吸几口气,缓了好半晌,方才目光沉沉地望着越青君。   “阁下是想要我成为祸国殃民的妖孽,钉死在史书上,遗臭万年吗?”   当初卫无瑕想尽办法,维护他的名声,越青君不过一个举动,便将其付诸东流,甚至要比卫无瑕时还要难听百倍。   宁悬明不在意百年后的名声,然而越青君行事如此不顾忌,那他觉得自己还是可以在意一下的。   越青君微微扬眉,似是有些诧异道:“原来悬明还在意名声吗?”   见宁悬明脸色越来越难看,越青君到底没能坚持多久,很快便轻笑出声。   抬手屈指在宁悬明额头轻轻敲了一下。   “好了,不逗你了。”   “我离开京城,自然是有要事在身。”   “明月山庄起家时间太短,发展速度太快,表面看着花团锦簇,实际有些许多亟待解决的问题。”   说起正事,越青君一改方才发病时的疯样,神色稍稍正经起来。   “这几年里,我长期待在京城,虽有遥控局势,可也有不少局限,如今才趁此机会,实地观察。”   当初为了控制地方,明月山庄的势力甚至能发展到控制一地民生,这对地方发展极其不妙,其中也有诸多隐患。   越青君这话还真没骗宁悬明。   宁悬明皱眉,似在沉思。   越青君看了看他,接着又道:“听说,有人暗中联系卫璋,秘密谋事,我在京城,他们行事多有顾忌,待我离开,才有他们大展拳脚时,也好将其一网打尽。”   说起卫璋,或许还很陌生,但若提起前卫太子,那便能想起来此人是谁。   宁悬明霍然抬头看向他,张口正想问:你故意留下卫璋,就是为了今日?   开口之前,却又想起此人所言,不是无瑕,只是青君。   “以你的性子,应当不会对前朝皇室下不了手?”   当时越青君手起刀落的模样,可是给宁悬明留下了极大的印象。   越青君笑容意味深长:“有用之人,自然要用在刀刃上。”   宁悬明心下明了。   如此一来,越青君藏在他的马车上,低调出行,竟也有了理由。   一切都天衣无缝。   宁悬明抬眸看着眼前人,好似从对方今日这一出,窥见了此人设计卫无瑕时的模样,一定也将细节完善到了极致,每一处细节都有着属于自己的作用。   着眼全局,看似随意又任性的落下一子,却又恰到好处。   行事大胆,心思缜密,且能给予自己人绝对的信任。   宁悬明不知道,如今宫中究竟是空着还是有个替身,但无论是哪一样,都代表着越青君的自信。   他好像根本不怕输。   他握了握拳,腕上两串念珠相互摩擦,宁悬明心中微动。   他望着越青君,见对方神色竟与方才胡言乱语时并无区别。   宁悬明抿了抿唇,轻声开口:“即便如此,此次出行,未免也太过匆忙,纵然您想要遮掩行踪,也大可以再等一等,等到朝政更安稳些,再做不迟。”   如今登基不足三月,夫妻成婚浓情蜜意时都未过,何至于如此着急。   “所以……为了我,与为了您口中的正事,二者之中,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原因?”   越青君微微弯唇,看着好似心情十分愉悦。   “我还以为,悬明应该不会想知道。”   “但仔细想想,也并不奇怪,悬明本就是明白人,自然也勇于面对任何真相。”   这也是越青君能够对他直言不讳,从不曲意欺瞒的原因。   “怪只怪我分量不够。”若他在宁悬明心中能掀起足够的涟漪,想来对方便会害怕听到真相了,越青君自嘲一句,面上却无半分失落。   “为你是真,为正事也不假。”越青君直言道。   宁悬明心中却微微一沉。   上一次越青君这么说,还是在说越青君是真,卫无瑕也不假。   可这真与不假中,越青君终究是选择了前者。   “为巡查山庄,钓出前朝余孽,所以白龙鱼服,低调出行。”越青君一字一句,语调不疾不徐,转眸看向宁悬明,微微一笑道,“这样的理由,应当已经足够解释,应付旁人。”   “等你下次说想去北疆西域,我也能找出反击异族、平定边疆等理由,随你一起去。”   “无论你去哪里,想做什么,只要我愿意,都可以想出合适的理由作为解释,落在史书,流传后世也毫无破绽。”   如此言语,虽未明说,但却已经表明态度,说着二者之间,究竟孰轻孰重。   他越说,宁悬明心头越紧,一股比方才还复杂的情绪,拥堵在他心头,迟迟不去,似怨似怒,似忧似嗔,但又不仅仅如此,还有几分他自己也辨不清的情绪,只有微末一点,却是让这股情绪变质的根本,令人柔肠百结。   越青君伸手理了理宁悬明被寒风吹乱的头发,“你不是祸国殃民的妖孽,更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   “若你愿意,大可以将一切都当成是时机正好。”   “我不会以江山做筹码,要挟你,勉强你。”   “在我能力范围内,我会尽力做好手中的事,担起应有的责任,不会因私废公,你想要的太平盛世,我也会做到。”   “只是在这之余,我想在你身边。”   说得好似有多委曲求全一般,若换作旁人来说这么一番话,必然要被夸温柔情圣。   可这是越青君,他所说的话,从出口之时起,便不是请求,而是事实,是结果。   宁悬明久久无言,他觉得自己应当说上一句“荒唐”。   然而越青君神色正经,言语间也并无轻佻,他甚至还说了,会好好做个天子,对方所言必践,绝非轻易许诺之人,既许了,便会做到。   如此思路清晰,神台清明,又怎么能说他荒唐又疯狂?   宁悬明沉思许久,也未能找出一句反驳斥责对方的理由。   如越青君所说,他大可以当一切不过恰逢其会,对方已经给了足够说服他,也绝不会让人看出破绽的理由,是他偏要那样想。   是他偏要想。   天空细雪纷纷,坠在他头顶、眉目、肩头,凉意让他回神。   越青君将身上大氅脱下,披在宁悬明肩上。   “你若不想见我,当我不存在便是,你知道的,在你面前,我从来不是天子,更不会对你用天子的手段。”   他含笑看着宁悬明,眼中分明皆是温情,为对方拂去落雪的动作也十分温柔。   “当然,你若实在不喜,也可以偷偷逃跑。”   “说不定,就逃掉了呢?” 第111章 所求在眼前   残阳尽褪,夜幕降临。   车队终于在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前到了个小镇,避免了一行人要露宿荒野的命运。   然而小镇不大,镇上也只有一家客栈,并不宽裕的房间,在他们到来后,彻底捉襟见肘。   一名护卫走到宁悬明面前,低声恭敬道:“郎君,主君说房间有缺,想请您今夜与他同住。”   作为护卫口中的主君,越青君就坐在宁悬明隔壁桌,桌上摆着在这小店里以算是最好的饭菜,他却未动筷,只饮着热水。   只隔着几尺之距,宁悬明却头也不抬,“劳烦转告,宁某身份低微,未免扰了贵人清净,就不打扰了,与其他人挤挤就好。”   说罢,低头吃面,再不言语。   那名护卫随即转身对越青君禀报:“主子,郎君拒绝了。”   越青君闻言笑了下,“既然如此,那就算了,都坐下吃饭吧。”   护卫们不敢坐越青君那桌,作为一个体贴下属的领导,越青君并未勉强,而是让人将自己桌上的几个菜大都端去了别的桌,只留下自己够吃的份量。   今日一整天都遵循越青君的话,假装对方不存在的宁悬明,视线终于往他桌上看了一眼。   见越青君用简陋的碗筷,吃着粗糙的饭食,举止却始终如常,从容自若,未有半点不适。   宁悬明微微蹙眉。   纵然已经适应将越青君与卫无瑕分开看待,但既明知越青君从前作为卫无瑕生活二十余年,此时便不太明白对方为何能做到见荣华如浮云,处穷困亦安然。   卫无瑕是王朝的余烬,那么越青君又是什么人?   似是察觉到了这道视线,越青君动作微顿,转头看去。   宁悬明却在即将与他对视时,视线将将错开,眉目流转间,二人只匆匆交错过一眼。   当晚,宁悬明终究还是没能与其他人挤一间屋。   护卫们努力挤挤,空出一间屋子留给了宁悬明。   宁悬明知道,越青君没有阻止他,护卫们自然也不能拒绝,可他们又担心,真与他共处一室,他自己没事,越青君却可能记在心中,日后找其他人麻烦。   如此,空出一间房给宁悬明,就成了最好的办法。   可这并非宁悬明本意。   他不愿因为自己的私事,而给他人带来麻烦。   可眼下看来,若他一直与越青君这样僵持,诸如此类的事,恐怕还会有不少。   既(被迫)同意了与对方同行,就没有反悔的余地。   思及此,宁悬明心中暗暗有些后悔,若是今日态度坚定一点,无论是哄是骗还是其他,先将那人赶回京城赶回皇宫就好了。   怪只怪他当时怒火攻心,不够理智。   可换句话说,听到那样的言论,谁又能维持冷静?   不理智的后果就是现在,自己选的路,自然要自己担责。   因此宁悬明对那护卫笑了笑道:“不必了,我之前开玩笑的,今晚我与……正好有些话要说。”   他卡了壳,一时不知该如何在其他人面前称呼越青君。   如今他既无官职,便不是对方的臣子、下属,又没有与无瑕的亲密关系,若说能勉强沾边的,应当只有友人。   可这世上,当真有越青君这样的友人吗?   宁悬明进来时,心绪仍旧未平,早早进来的越青君却已经洗漱完毕。   听见开门声,越青君仍旧在看手中册子,未曾抬头,口中却道:“屏风后还有热水,换洗衣物在凳子上,我让人搬了两床被褥上来,铺在软榻上。”   不等宁悬明开口,越青君便将一切都安排好了,完全践行了自己的许诺,既照顾他,又不勉强他,细致妥帖至极。   宁悬明心头微堵。   “当然……”越青君说完抽空抬头,看着宁悬明笑了下道,“你若是想睡床,我也不介意。”   宁悬明:“……”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去了房间另一边的屏风后。   越青君笑意渐浓,解释才姗姗来迟,“别误会,我说的是你若想睡床,我也可以和你换。”   宁悬明侧身与他隔着屏风相对,冷笑一声,“我与阁下只是相识,勉强算半个友人,出门在外条件有限,同睡一床也无妨,阁下为何避而不谈?是不敢吗?”   越青君一心二用,一边看资料,一边回道:“我为悬明着想,悬明竟还笑起我来了,既然不介意同睡,那我这就将床褥撤了,正好给别人送去。”   ……屏风后再未言语。   宁悬明毫不怀疑,越青君是真能干出这种事,他微微拧眉,静静听了半晌,却什么也没听到。   想着对方若当真那么做,那他就叫小二再送一套上来,又或者自己去马车取。   然而等他洗漱后走出去,却见榻上还是如刚才一般,被褥也好好的,方才根本无人进来。   越青君适时故作听到声音,抬头望去,面露懊恼,“方才看入迷,竟然忘了叫人。”   他微微拧眉,“看来只好委屈悬明,独享一榻了。”   说罢,他又笑了,望向宁悬明的眉眼间皆是愉悦。   宁悬明静静看着他。   半晌,终究是转过身去,背对着越青君,在其看不见的地方,轻轻抿唇,微不可察地浅笑一瞬。   一人直面,一人回避,一人坦然,一人内敛。   却都似寒冬中的红炉,以风雪衬暖夜。   宁悬明能感觉到,越青君当真在如他所说,对他极尽包容,大到离京远走,小到衣食住行,于公辞官,于私情爱,他都做到了不勉强。   他隐隐觉得,即便他今夜当真要与别人同睡一屋,越青君应当也不会阻止,只会担心他睡不好。   如此极尽的包容与尊重,饶是宁悬明,也难免会动容。   尤其对方还身为天子(虽然宁悬明对这位天子的认可度每时每刻都在疯狂动摇,但毕竟身份不是假的,那就姑且算他是吧)。   也因此他更加不解,越青君为何如此,怎会如此。   世上难得难解之事,难解之人莫过于此,让他摸不清,看不透。   宁悬明吹灭了蜡烛,“阁下还是早些睡的好,免得患了头疾,再说今日那般胡话。”   越青君也不辩驳,只轻笑道:“你觉得是,那便是吧。”   当夜窗外风雪呼啸了一夜,宁悬明原以为自己会睡不着,谁知听着窗外风声,嗅着屋内熟悉的气息,他躺下还未过一刻钟,便悄然入梦。   梦中是寒冬夜里交颈缠绵,旧梦依稀。   梦里温情,梦醒怅然,再见到越青君,难免有些许失神。   越青君与他招呼他用早膳,他也没应。   宁悬明忽然发现,即便是同样意思的笑容,越青君给人的感觉,也与卫无瑕有所不同。   即便再看见同一张脸,宁悬明也很难将对方当成卫无瑕,当成那个与他日夜相伴,同床共枕之人。   二人在小镇上停了一夜,清早补给过后,便再次启程。   越青君刚坐上马车,护卫队长便上前禀报:“主君,昨夜有人打探我们的消息,瞧着像是受人指使,属下的人跟踪对方,但跟丢了。”   越青君手抵着窗,“我才刚出京,有人就坐不住了。”   不过这也在意料之中。   “另外,郎君说,我们队伍人多,太过引人注目,不如装扮成走南北买卖的商队,好掩人耳目。”   他们此次出行,车上确实带了不少商品物资,今日又在镇上买了一些,装成商队毫无问题。   越青君闻言莞尔,愉快道:“悬明纵然生气,却还是关心我的。”   “就按他说的做。”   “是。”   一行人改头换面,越青君也换上了更低调的蓝色布衣,只是气度如此,即便简单的衣裳,也能轻易看出他是商队的大掌柜。   走了几日,众人终于要到清垣府城。   然而在要走过一条山道时,前面的人却察觉不对。   “大掌柜,前面有人埋伏,可能是土匪。”   说着,已有护卫高声喊:“哪条道上的兄弟?既等在此,何不现身一聚?也好让咱们瞧瞧阁下的风采!”   山上小弟转头对同伴道:“三哥,怎么办,他们发现咱们了。”   三哥将身上遮掩一掀,“好眼力,本事不错,不过,你以为这样就算了?今日不将三车货物留下,休想离开虎踞山!”   在他的示意下,山上的人齐齐现身,竟是有小几十人,且各个带着武器,手上弓箭都堪称精良。   队长闻言脸色很难看,他们离开京城时,不过只有五辆马车,其中两辆还坐着人,路上虽有补给,也不过又多了两辆板车。   对方开口就要三车,这是要分一大半。   宁悬明在见到那些人手中的弓箭时,神色便颇为古怪地看向越青君的方向。   越青君也默默将一本册子往身后藏了藏。   这份关于清垣的册子上面,赫然还有山上那位“三哥”的画像,而对方在上面的身份,还是明月山庄清垣分庄里,负责对外交流的管事。   好一个对外交流,做山匪打劫,怎么不算对、外、交、流呢?   “山上的兄弟,不是我们不给,而是这些货物都是东家的,可丢不得。”前面的护卫还在交涉。   “管你是东家西家的,路过这儿就是我们兄弟的!”上面有人喊道。   “就是!就是!”   队长抽出刀,威呵道:“我等是明月山庄的人,听东家吩咐,自北边回乡,诸位若非要留下货物,就不怕被明月山庄找上门来?”   此言一出,山上的人都安静了。   众人面面相觑。   “没听说有队伍要来啊。”   “会不会是假的?”   “之前也有人狐假虎威,不都被戳穿了吗?”   三哥一脚将人踹开,“蠢货!”   上次那个太假了,这回这些人装备齐全,精神面貌极佳,且马车上还真有山庄标志,只是不是每一辆都有,而那一辆又离得太远,他们方才没注意,光看前面了。   他娘的,竟然是真的!   三哥当即给自己蒙上布巾,遮住面容。   色厉内荏道:“既然是明月山庄的人,那今日就放你们一马,兄弟们,走!”   一行人匆匆跑了。   队长过来禀报时,便见越青君面无表情地将一本册子合上。   “路上危险,将悬明请来,方便集中保护。”   有此理由,宁悬明当然不会拒绝。   然而他踏上越青君马车后,笑看了越青君一眼,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庄主得见山庄发展至今,底下人仍感怀于你,不忘祖宗基业,重操老本行,可有感动之至?”   越青君:“…………”   失策,他知道明月山庄的情况不好,但没想到能这么草台班子。   “所以悬明可愿意,为我整肃管理明月山庄?”   宁悬明面上的调侃渐渐消失,神色正经起来,“若我没记错,前不久我刚辞去官职。”   越青君一脸疑惑:“做我山庄的大管家而已,与官职有何关系?”   宁悬明皱眉。   越青君解释道:“我打算重整产业,部分收为国有,部分留下,让明月山庄仅做一个立足于民间的组织。”   他语气诱惑:“悬明若答应,也不影响今后回朝做官,许你发展一个当副业,如何?”   宁悬明:“……”   他错了,怎么能怪明月山庄草台班子呢,这个朝廷从上到下,根本都是草台班子,尤其是当今天子。   越青君望着他,微微一笑道:“你也不必觉得有负担,以你命名的山庄,能落到你手上,也是它最好的归宿。”   宁悬明:“……?”   他沉默良久,方才开口,“敢问庄主,你何时给山庄起的名?”   何止是起名,在有名之前,他们都叫山匪。   说到这事,饶是越青君,也难免尴尬一瞬,但他还是实话实说。   “实不相瞒,我也只比你早知道一日。”   宁悬明想到卫无瑕礼佛,想到剑屏山的越青君,想到卫无瑕与越青君的无缝衔接……   其中关窍,不必言说,自心领神会。   一股荒谬的情绪直冲他天灵盖,生生将宁悬明逗笑了。   又气又笑。   “你、你真行……”话到此处,宁悬明已彻底词穷,穷尽他一生,也难以对越青君这番行为做出评价。   图什么?   一道难以遏制的情绪,在这几日相处中积攒许久,直到此时产生质变,迫使宁悬明付诸行动。   他迫近越青君,直抵对方面门,狭小的马车里,二人呼吸可闻,越青君避无可避。   “……你到底图什么?”   越青君也没有避。   他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宁悬明,心说你都这么主动了,那我回应一下,也不要紧吧?   下一刻,他微微前倾,在宁悬明唇角落下一个轻吻。   属于越青君与宁悬明的第一个吻,让他惬意地眯了眯眼睛。   “江山非所愿。”   “所求在眼前。”   “悬明,只要你愿意,就能让我做个符合你心意的天子。”他的气息轻吐在宁悬明耳边。   “真的不心动吗?” 第112章 青帝   高高在上的天子,任由自己随心所欲地塑形。   从此江山也如掌中之物。   这是何等的诱惑!   任何一个有野心的人,听了都会万分心动。   宁悬明清楚地听见自己胸腔中急促的心跳声。   一下一下,震耳欲聋。   “堂堂天子,当真心甘情愿,对他人唯命是从,任由他人搓圆捏扁?”宁悬明轻声低语,却因彼此距离,饶是再轻,也听得分明。   越青君微微阖眸,鼻尖轻轻在宁悬明脖颈蹭了蹭,心满意足道:“天子不愿,但越青君可以。”   他垂眸而下,指尖轻轻勾动宁悬明的手指,一根、两根、三根……   即将全然握紧时,越青君却又一根一根,慢慢松开,渐生笑意。   “离京之前,我给薛行野留了一封密信。”   “若有不测,皇位随他拿去。”   越青君语气再寻常不过,越是寻常,越是漫不经心,“天子而已,既然可以随意丢给别人,随你揉捏塑造又何妨。”   宁悬明心中震动,并非是因为越青君对皇位这不放在心上的态度,而是对方竟如此信任那位镇南王薛将军。   难怪此人竟敢随意离京,自信是真,做好万全准备是真,不在意也是真。   先前越青君说的那些为了宁悬明才要这个皇位,宁悬明比皇位重要更重要这等听着好似随口哄人的鬼话,终于真正落到了宁悬明心里,留下几分痕迹。   然而即便如此……即便如此……   宁悬明不觉高兴,反而沉重。   他缓缓退开,直起身子,拉远二人之间的距离,神色恢复之前的淡定疏离,“阁下未免太看得起我,江山之重,皇位之尊,哪里能容我一介凡夫俗子指手画脚,不胜惶恐。”   宁悬明撩了撩衣摆,轻弹衣上灰尘。   无论是江山还是天子,都不应由他决定。   越青君既已许诺会尽自己所能,做个好天子,即便对方行事作风再不如意,宁悬明也不能为此指指点点。   越青君口口声声说随他心意,任他施为,好似一切由他主导,实际上却不过是以身为饵,诱他上钩,囚困樊笼。   因而,即便对方做的某些事荒唐无稽,荒谬绝伦,荒诞到不可理喻,惹人生气又发笑,宁悬明都只能忍住,坚守本心,对对方的任何利诱都视若无睹。   诱饵越大,越要坚定。   越青君故作遗憾,“果然是悬明,定力远超常人。”   他整理了一下衣襟,重新恢复成衣冠楚楚、彬彬有礼的模样。   好似不过随意聊了聊家常,丝毫看不出方才说了什么疯话。   马车在城门口放缓,给了一包碎银后,官兵满面红光,随意检查了一下,便轻易放行。   宁悬明看向越青君。   后者摊手,无奈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纵然再如何严刑峻法,若想钻空子,便有的是。”   无法禁止。   宁悬明抿了抿唇:“我想说的是,若以商队论,我们刚才给的税钱还不够。”   只是税钱给的是官府,碎银给的是私人,那些人当然愿意给个方便。   “他们估计是看见了这个。”越青君指了指马车上挂着的明月山庄的标识。   过了那座山,他们便让那辆挂着标识的马车走在最前面,保证一来便能让人看到。   行走在路上,越青君观察着街上行人面对明月山庄的反应。   虽没抵触,却心存畏惧,轻易不敢招惹。   想来清垣城的明月山庄没有大善,却有小恶,且一定闹出过很大动静,声名远播。   改朝换代于民间的影响,兴许还没有明月山庄大。   刚入城,便有一名穿着山庄服饰的人快跑迎了上来,拜了一拜说:“听闻有北方的兄弟南下,我家掌柜已设下宴席,就等诸位兄弟入座了,也好与我家掌柜聊聊南北风情。”   早就被越青君叮嘱过的队长拱手道:“那就有劳掌柜了,待我们一行人安顿好,必定上门道谢。”   那人还想请越青君等人入住清垣城掌柜安排的别院,被众人以想体会清垣风土人情为由拒绝。   双方别过,那名跑腿回府禀报。   大掌柜沉思片刻道:“所带货物不多,不像是专程南下行商。”   “你确定他们是北地分庄的人?”这话问的是在一旁坐着的三掌柜。   后者连连点头,“听说是回乡。”   明月山庄在南地起家,动乱时,为求前程跟随主子往北去的人不在少数,如今一切安定,回乡看看也是寻常。   只是若是这种人,在分庄中的身份地位必然不凡,没让对方看出猫腻还好,若是发现端倪,便不好再息事宁人。   当晚,越青君便带着宁悬明与几名护卫去了明月山庄赴宴。   桌上酒水佳肴歌舞一应俱全。   推杯换盏间,大掌柜终于提到:“听闻诸位在虎踞山上遇到了土匪?可有出什么事?”   越青君:“有惊无险,对方听闻我等来自明月山庄,便不战而逃。”   大掌柜满脸惭愧,“都是在下招待不周,让诸位在清垣地界受惊。”   越青君摆摆手道:“山匪行事,与大掌柜何干,不过,我瞧着那些人对咱们颇为畏惧,想来应当不足为惧,何不将其剿灭?剿匪成功,也是大功一件。”   大掌柜面露难色:“兄台有所不知,那些人行事猖狂,与本地大族多有勾连,也是看在明月山庄背靠朝廷的份儿上,否则也绝不可能收过。”   越青君闻言皱眉,“原来如此,当地大族竟为虎作伥,本……我改日修书一封,送去京城,必会有人前来剿匪。”   听他如此轻松随意的语气,大掌柜便知对方所言不假,即便如此,更证实他心中所想,对方绝非普通回乡的掌柜。   “此乃小事,传至京城,若扰了贵人清净,可就不好了。”大掌柜感激劝道。   越青君一脸无所谓,“既然有问题,便要向上禀,不因事小而姑息,这是当初加入分庄时,上头交代下来的话。”   见此人脑袋一根筋,说不通,大掌柜面上神色也有些许勉强,歌舞过后,一名女子便袅袅上前,给众人行礼。   大掌柜对越青君露出个心照不宣的微笑,“这是我清垣城里最有名的风姑娘,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精,一舞倾城,兄台今日不妨瞧瞧,南北美人风情有何不同。”   说罢,那位风姑娘就在他的示意下,要坐到越青君身边。   后者面露好奇,“原来姑娘多才多艺。”   “只是,今夜为我兄弟二人跳一夜舞会否太累?”   风姑娘脸色一僵,来之前只知要伺候这位贵人,可没说过要伺候两位,当即面带一丝羞辱道:“小女子虽非良家,却也是清白身,岂容郎君如此羞辱!”   越青君一脸莫名,看了看宁悬明,又看了看大掌柜,不解道:“我请她为我们跳一夜舞,怎么就算羞辱了?”   宁悬明嘴角微抽,实在不忍再看。   从前不知此人真面目,对对方装模作样毫不知情还好,如今既知真相,再看对方表演,才深感叹服。   他一个看戏的都觉得不忍直视,对方作为当事人竟演得津津有味,毫无破绽。   他闭了闭眼,心中再次感叹,被骗三年,并非自己识人不清,而是对手太过强大,不冤。   大掌柜笑道:“风姑娘分身乏术,哪能为两人跳。”他还以为对方说的“跳舞”另有他意。   越青君皱眉:“怎么就分身乏术了?我与弟弟同住,也不劳姑娘两头跑。”   大掌柜:“客栈有诸多不便,不如住到别院来,也免得还要挤一间屋。”   越青君闻言却面露不悦,“我们二人结契多年,到了外面还要分房睡?我本以为你为人赤诚,才愿与你相交,却不想你竟离间我二人情谊!”   “多谢今夜款待,在下就此告辞!”   说罢,越青君拉上宁悬明起身就走。   徒留大掌柜与其他陪客一脸懵逼。   “那人什么意思?”怎么突然还生气了?   有人迟疑开口,“听说南地有些人家娶不到妻,便有男子与男子结为契兄弟。”   众人闻言嘴角一抽,表情一言难尽,没想到那人口中的兄弟竟是这意思。   对方怎么也不说清楚?   “此人性情颇有些憨直,若不好好处置,后果难料。”   “也罢,且待明日再邀他前来,许下金银试探一二。”   众人还在商量着,却不想他们根本没能等到明日。   当晚,山庄守卫便被放倒,官兵围困,一群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山庄之中藏有危险武器之地,被严加看守,几名掌柜被抓。   “谁给你们的胆子?!竟然敢这么对我们!”几人浑身上下被捆着,狼狈地跪坐在地上。   几人原想抬出朝廷与天子,然而待到将山庄彻底掌控,却见一道身影缓缓从人群中走来,身上仍是两个时辰前的蓝色布衣,仍是那副模样,却再无憨直之感,冷眼一扫,唯余锋芒。   大掌柜满脸惊怒,大声道:“竟是你?!好!好!今日我好心招待你,你竟然恩将仇报?我告诉你!就算你也是明月山庄的人,也绝无跨地界插手别庄之权!待我向上面禀报,你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越青君充耳不闻,看着没往他那儿看一眼。   他看向某个极力遮掩自己面容的人,冷声道:“让他抬起头来。”   被彻底无视,大掌柜脸色涨红,恼怒不已,却无人在意他的心情。   一名护卫上前,抓着三掌柜的头发,强迫他抬起。   对上那张惊惧的面容,越青君缓步上前,抬脚便踩着对方的脸压在地上。   唇边含笑,声音却如寒夜风雪:“哪日劫道不好,偏偏要在今日。”   “害我今日颜面尽失,这笔账,如何算?”   见他笑着将人往死里踩的模样,众人皆是心头一惊,浑身寒毛倒竖,鸡皮疙瘩一片接着一片。   不过转眼间,此人便性情大变,下手狠辣,与先前截然不同,带给人的骇然之感更甚几分。   “……饶命!大人饶命……”脑袋被踩着,就算想磕头,也根本磕不了,只能连连求饶。   越青君踩够了,放下腿,在地上蹭了两下,神色淡淡道:“既然喜欢做山匪,那就按山匪身份入罪吧,也不枉你始终念念不忘这一行。”   对于其他人,越青君看也没看一眼,便让人将他们压下去。   当地守官上前请罪,“下官治下不严……”   越青君抬手制止:“从前如何不必再言,今日之后,就不一样了。”   他懒得算从前罪责,今后若仍是如此无能,那就死远一点。   接下来半月,越青君皆在清理清垣事务,清查账目,清垣分庄里人员大换血,旧人定罪下狱,新人战战兢兢,饶是护卫中不乏能干之人,也忙得脚不沾地。   宁悬明竟也没将自己已经辞官挂在嘴边,默默从旁协助,不必言语,举止之间自有默契。   二人相处之时,竟难得有了几分从前宁悬明与卫无瑕相交之感。   此后半月,产业切割,官民划分,责权细分,皆一一解决,自清垣开始,往各地推行。   天子诏令下达各地。   越青君近来心情不错,唯一的遗憾是,直到明月山庄大改,宁悬明也没有答应他那个请对方做山庄天下总管事的提议。   看得出来,他还挺想将这份礼物送出去的。   可惜对方不收。   一日醒来,越青君还没用膳,便见护卫队长匆匆走来,急急忙忙道:“不好了,主君,宁郎君要走了!”   越青君闻言一愣,双眸微眯。   “什么意思?”   “今日一早,郎君就让人备好马匹行李,只有他一人的份。”队长忙道。   越青君起身正欲出门。   却在门开时,正好与站在门外之人对上视线。   双方对峙,久久无言,一人在门内,一人在门外。   越青君问:“听说你要走?”   宁悬明并未否认:“原想直接离开,可后来想,你一直对我直言不讳,我也不该一声不吭就走。”   他走了进来。   队长忙不迭退下。   吱呀一声,房门关上。   屋内只剩他们二人。   越青君面上未有怒意,反而抬眸看向宁悬明,眼中似泛着难言的微光,微微抿唇笑道:“只身进来,这可不像是要逃跑的模样,就不怕我强行留你?”   宁悬明神色坦然,微微一笑道:“你既说不会勉强,我便信你。”   越青君微微挑眉,“原来我在悬明心中,竟如此有诚信。”   宁悬明:“所以,你会辜负我的信任吗?”   越青君默默无言,望着宁悬明的眸光却亮了亮,半晌,方才轻笑一声道:“悬明,你好像比之前更会拿捏我了。”   宁悬明无声轻叹,虽然非他所愿,但遗憾的是,似乎确实如此。   他如今也隐约感到了越青君的无赖之处。   此人先前处处退让,唯有一点,要随他身侧。   这本就是个陷阱。   世上有多少人,都败在天长日久下?   哪怕一条狗,看久了,都觉得对方眉清目秀。   何况越青君本就是世间难寻的天之骄子,站在那里便光彩夺目。   纵然宁悬明如今觉得对方脑子有疾,也难保自己今后没有被脑疾传染的一日。   “明月山庄之事解决,你的身份也再难掩盖,自然也无需我在旁掩护。”宁悬明缓缓道。   越青君笑了,他之前诸多令人分心的言行,竟都未糊弄住宁悬明,让对方忘了二人能此行的最重要的原因。   “你之前说,天下之大,我哪里都去得,天下之事,我一切都做得?”宁悬明上前一步问。   越青君点头。   “你还说,只要能在我身边,见到我,哪怕我对您视而不见,也无妨?”宁悬明再上前一步。   越青君再次点头。   “可以。”宁悬明道。   他抬眸,与越青君四目相对。   忽而,宁悬明弯唇一笑,“我阻止不了你,也拒绝不了你。”所以他不阻止,也不拒绝。   “你既愿意,那便来吧。”   “只要不被我看见,不被我发现。”   “我也很想看看,对于那些荒谬言论,阁下能做到何种地步。”   房门再次打开,宁悬明回头看了他一眼,径直走去,上马,回身,遥遥相望时,彼此的身影皆模糊不清。   今日无雪,却有薄雾未散,为彼此徒添一份神秘,也是在这份神秘中,宁悬明方才能稍稍泄露半分,神色难言。   马蹄声渐远,越青君仍未收回视线。   他眼中笑意渐深。   说了那么多,终究遮掩不住,他怕了。   怕潜移默化,怕日久生情,怕越青君三个字,悄无声息侵入骨血里。   朝朝风雪催青帝,晚来天既明。 第113章 桃花运   严寒已过,南下渐暖。   宁悬明到达江南一带,见城中处处皆是绿意花影,竟恍惚觉得已至春时。   “郎君,买花吗?清晨才采的鲜花,可新鲜可漂亮着呢。”小姑娘提着花篮在酒楼书肆门口叫卖,进出此处的皆是或家中富贵或附庸风雅之人,卖出的几率大大提高。   宁悬明走过去,买了几支。   他将花插在马上,却没进酒楼,而是在路边的摊子上买了一个烧饼两个包子。   漫步在街上,一边吃着东西,难得有这么悠闲的时候。   宁悬明自己都忘了,上一次闲来无事,自在轻松地逛街究竟是在何时。   虽是孤身一人。   难得孤身一人。   江南的景美人美,露天席地,竟有人垒了高台,让一群姑娘在台上表演歌舞,引得无数人观看。   宁悬明有些好奇,“这是在做什么?”   “郎君是从外地来的吧?”身旁一个人闻言回道,眼睛却始终看着台上,没有错开半分。   “你有所不知,这不花朝节要到了,城中正在为挑选今年的神女做准备,这是为挑选神女准备的比赛,愿意的姑娘都可以报名,若是选上了,就能在今年代表全城的女子,向花神娘娘献礼,可是极大的荣耀。”   宁悬明闻言来了兴趣,站在人群中看了好一会儿,见这些姑娘都自信满满,落落大方,仅是这副精神面貌,便胜过许多人。   “今年的神女多半是古家的古二姑娘,当年她姐姐便做过神女,听说这位妹妹的才貌不输于姐姐。”   “我还是更看好钱姑娘,对方那身金缕衣可真美,华丽又富贵,钱家今年为这比赛可出了不少银子。”   “瞧你说的,以往不也有出了银子却落选的,知府大人可不是那等看银子办事的人。”   “别吵了别吵了,等会儿都跟我把花投给江姑娘,江姑娘才是今日最美的神女!”   人群中的声音不断传来众人的争论声。   宁悬明却不知何时,已经悄然退出人群。   他寻了一家客栈住下,却见客栈有处神仙亭,里面挂着往来客人留下的墨宝诗词,甚至还有名家之作。   江南文风极盛,随处可见文人墨客,宁悬明在那里鉴赏一番,还真看见了不少佳作。   如今新朝初立,越青君上位前,又砍了不少官员,朝中正是用人之时,若是这些人愿意北上京城,未必不能搏一个好未来。   念头刚起,宁悬明便拧眉。   怎么又想到与那人相关?   朝中有没有干他何事?难道还真要困死在京城,在朝堂耗尽岁月不成?   原想摆脱了那人,获得了自由,便自在闲适,再无约束。   ……哪怕仅是明面上。   然而一路走来,那人的身影却始终挥之不去,时而出现一瞬,让人猝不及防。   客栈中往来行商不少,宁悬明不经意听到,有人谈及明月山庄之事。   “听闻天子到了那清垣城外,便遭遇山庄中人假扮的劫匪,天子多番忍耐,进城后让人打探情况,当晚便以雷霆之势抓住祸乱百姓之人,还请来判官为其定罪……”   故事略有夸张,还莫名其妙多了些神异色彩,但越是如此,众人便听得越是津津有味,连宁悬明这个当事人,都觉得故事跌宕起伏,引人入胜,直到……   “期间还与一位青楼女子多有纠缠,那女子见天子正气十足,纵然位卑也小心提醒,却被那贼人发现,差点性命难保,好在天子出现及时,将人救下,二人之间情意纠葛,多番牵扯,道不尽,道不尽……”   宁悬明:“…………”   他嘴角抽了抽,回想那日越青君装疯卖傻将一群人戏弄一番,总共没和那位风姑娘说上几句话,也不知究竟有什么说不得的。   若是越青君知道有人将故事编成这副模样,只怕会后悔在清垣表露真身。   也不知此人如今正在何处……   宁悬明沉默片刻,默默扶额,怎么又想到那人。   未免自己一直想到越青君,宁悬明在府城住了下来,意图逛遍繁华热闹的江南,好让自己忽略某人的存在。   然而不知是否因身边无人,加之江南繁华,宁悬明隐约觉得,郊外桃林还未开,自己却仿佛盛开的桃花,莫名招摇。   他遇到过卖身葬父的女子,酒楼卖唱的歌女,青楼逃跑的清倌。   也有书肆受辱的贫困书生,拐角误撞的画馆画师,酒楼一鸣惊人的风流才子。   今日更是奇怪,明明好好走在路上,却还能被远处的绣球砸中。   下人匆匆跑来,要将他请上去。   宁悬明解释道:“我并非抢绣球之人,只是被误砸中。”   下人倒是十分客气有礼,   “虽是误砸,那也是中,郎君瞧着也是读书人,应当也知礼。”   宁悬明无法,只好道:“家中已娶妻。”   下人赔着笑脸,“小人不过是个跑腿的,郎君若有话,不如与我家老爷说个清楚?我家老爷也并非不讲理之人,若他知道,说不得还会给郎君一些银两,赎回绣球。”   宁悬明便去了。   当然不是为了那点银钱,而是正如对方所说,未免让人误会,不如直接当面说清。   他被请到了阁楼上,见到了那位老爷,对方却如那下人所说,是个讲理之人。   宁悬明并未进场,无意接绣球,且家中已娶过妻,那位老爷当场便要赠银赎回绣球。   却听屏风后传来一道微哑的声音。   “等等……”   宁悬明正要下楼的脚步,被老爷拦住,“不如听听?”   那位姑娘到底不便,便由丫鬟帮忙传话。   “我家姑娘说,你既没有进场,又是巧合路过,可这绣球却偏偏砸中你手中,岂不更是上天注定的缘分?若是错过,岂不可惜?”   宁悬明不曾抬头看去,只低着头礼貌道:“世间缘分何其多,不过匆匆一场,我与姑娘甚至并未相见,怎敢提缘分二字。”   片刻后,丫鬟又道:“我家姑娘说,郎君与她无缘,便是与别人有缘了?”   宁悬明脑中又瞬间浮现出一道身影。   “在下已娶过妻。”   “我家姑娘说,娶妻便娶妻,娶过是何意?莫非之前是妻,如今便不是了吗?”   宁悬明沉默片刻,说出的话略有些无礼,“在下自言娶妻,已是拒绝之意,姑娘执意相询,是否过于冒犯?”   “我家姑娘说,她问这些,不过是想了解你,想主动抓住这段缘分,不想让自己后悔,这并非冒犯,而是敢于争取。”   宁悬明垂眸敛目,“承蒙姑娘厚爱,可惜在下已娶过妻,纵然他已逝,眼下尚在守孝中,无心再娶。”   又是娶妻,又是守孝,无论如何,这里是待不下去了,临走之前,那位姑娘还似恼羞成怒让丫鬟说了一句:“守你的孝去吧!”   宁悬明拒绝银两后离开。   屏风后的人,眼睫微垂,眼尾轻扬,几分艳丽,几分风情。   大约是发现自己出门便遇麻烦,接下来几日,宁悬明一直在客栈看书。   热热闹闹的神女选拔已经结束,宁悬明原本还想瞧一瞧,如今也只好错过。   小二来送餐食,“郎君,今儿外面可热闹了,您真的不去瞧瞧?错过可就要再等一年了。”   宁悬明放下书籍,问了一句:“咱们这儿的花神娘娘管姻缘吗?”   小二点头应道:“也有一些女子会向花神娘娘求姻缘,不过大部分还是求今年花开得更好,人长得更美。”   宁悬明心道原来还得怪自己来错了时间。   若非是此时,兴许这桃花运就未必落在自己身上。   ……但也只是未必。   选拔结束后,徒留空虚。   暮色降临,原本热闹的街道此时骤然寂静,地上满是白日里看热闹的人丢弃的杂物,偶有一二行人路过,也十分安静。   宁悬明难得有些享受这份暗沉与安静,好似夜幕将自己笼罩包裹其中,深深藏起,隔绝外界。   他站在夜色里,唯余淡淡月光让人能依稀看见人影。   宁悬明眼见着一道拉长的影子渐渐走来,一路上走走停停,或俯身低头,或挑挑拣拣。   他抬眼看去,竟是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人,在街上拾荒。   宁悬明盯着对方许久,见那人脚下微跛,行动艰难。   片刻之后,他出声道:“外面危险,老人家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老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家里没人啦,哪里都一样,还不如出来拾掇东西。”   宁悬明点了点头,意料之中,“原来如此。”   “今日相逢便是有缘。”宁悬明好似忘了绣球之日说过的话,“既然遇见了您,不如随我进店里,请你吃一碗面?”   老人见他面带笑容,和善有礼,一边推拒,又一边迟疑。   然而在宁悬明的再三邀请下,老人终究还是犹犹豫豫跟着对方进了客栈。   客栈中鱼龙混杂,见到拾荒老人平日里并不刻意驱逐,却也不欢迎,可今日是客人领进来的,且此时大堂人少,见老人可怜,便勉强留下了。   宁悬明帮老人叫了一碗面,又要了一壶醋。   “郎君,咱们店里醋都是真醋,味道正宗,东西实在,平时吃,一碟也就够了,口味重的再加一碟,一壶那是怎么吃也吃不完的。”小二劝道。   宁悬明微微一笑:“无妨,吃不完还可以留着下次吃。”   如此,小二也没再说什么。   不多时,一碗面与一壶醋都送了上来。   宁悬明没让老人动手,自己帮忙给对方加醋,只见他提起壶,吨吨吨倒了快一小半,原本清淡的清水面,立马变了颜色,成了醋面,或许应该叫一碗醋里混了一坨面。   他这才将这碗面推到老人面前,“听说老人家大多口味重,我特意点了一壶醋,觉得不够还可以再加,不必客气。”   “快吃吧。”   老人望着眼前的面,大约是因为身体不好,握着筷子的手有些不稳。   迟迟未下筷。   宁悬明静静看他,“怎么不吃?不喜欢吗?”说着,还望小二的方向看了一眼,好似只要对方说一句不喜欢,他就能再叫一碗。   老人没说什么,而是开始动筷,夹了几次才终于夹起一筷,颤颤巍巍送进口中。   宁悬明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好吃吗?”   老人不说话。   当然,也可能是被酸掉了牙,说不了话。   宁悬明双手交叠,支着下巴,幽幽细数:“卖身养父的尸体,沉默的书肆掌柜,酒楼演奏的乐师……以及,阁楼里的大小姐,究竟还有多少身份,是你想不到的?”   老人吃下这口醋面,稍稍调整坐姿。   背不驼了,腰不弯了,眼不眯了,手不抖了,腿也不瘸了。   以袖擦掉脸上的妆容,苍老的面容下,露出一张熟悉的俊脸。   “不急,容我先吃完这碗面条。”说着越青君又拿起筷子继续吃面。   见他当真一口一口吃着,宁悬明眸光微动,神色难言,却未张口劝阻,而是静静看着,默默等着。   直到最后一口面吃完,越青君连喝了快一壶水。   宁悬明别开眼去,垂眸道:“既然难吃,又何必吃完。”   越青君理所应当道:“你请的面,自然要吃完。”   说罢,他又好奇问道:“你何时知道那些人是我的?”   闻言,宁悬明面上当即似笑非笑,“若非大小姐说什么天定的缘分,或许我还要当自己桃花附身,受尽偏爱。”   自从越青君与他说什么天命,说什么缘分后,宁悬明几乎对天命有了心理阴影,但凡听到,便要想到越青君。   绣球之前,他或许还不清楚,绣球之后,他再傻也能回过神。   既清醒,再回想近日经历,从中找出可疑之处,便不是难事。   越青君坦然一笑,“是我输了,再有下次,再不让你发现。”   宁悬明定定看了他良久,忽然道:“你不是输了。”   “你是倦了,厌了,不耐烦了。”   以越青君的本事,绣球那日也可以天衣无缝,然而他却屡次三番,露出破绽。   仿佛在引诱勾引迫使宁悬明发现。   事实也确实如此,只是宁悬明当日忍住了。   宁悬明盯着他的视线,却难得带上几分从未有过的压迫感。   语气幽幽道:“你要的不仅是能看见我,陪伴我,你还要我也看见你,甚至只看见你。”   “什么要我当你不存在,都是假话。”   越青君闻言微微一笑,坦然道:“我说时认真,然人心易变,贪婪不止,得寸进尺太过寻常。”   宁悬明并未借机嘲讽,反而敛眸沉思。   忽而抿唇一笑道:“是啊,人心易变。”   有时,甚至连自己都没发现。   “当初走时,虽觉得渺茫,但仍抱了几分,任你如何,我兀自生活的念头。”宁悬明缓缓道。   他微微侧目,望向外面夜色,只觉沉沉。   “然而一路走来,途径各地,却发现自己时刻在想,你在不在,你在哪里,你会是谁……”   或惦记,或警惕,又或者是不安,担心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越青君做了什么不可理喻、无法挽回的事,令人后悔莫及。   “直到真正看见你,才觉得心中安定。”在眼前时未必乖巧,但看不见时必定在作妖。   当初听时只觉得气,如今实行才觉得难解。   明知对方的险恶用心,明知自己应当抛却一切包袱,不要在意,却仍旧难免挂怀。   当他知道某人的一切言行皆受自己影响,与自己有关后,便再难袖手旁观。   此计之毒,在于人心。   从一开始,越青君就万分笃定,才稳坐钓鱼台,有恃无恐。   越青君给二人倒茶,动作悠闲,再不见刚才喝了一壶的狼狈模样。   宁悬明转回眼眸,盯着眼前茶杯,见其中还有些许颜色并不清澈的茶末,便知其粗陋廉价。   越青君却喝得神色如常。   醋面吃得,粗茶也喝得。   此人眼中,达官显贵可以如蝼蚁,寻常平民也可以礼貌尊敬。   矛盾又神秘,怪异又有病。   唯有一点,唯有一人,是他唯一的明确与坚定,能让绳子对他稍稍约束与收紧。   纵然宁悬明未必愿意,也无法改变,无法摆脱。   既如此,那便这样吧。   “越青君。”宁悬明抬眸开口,第一次当面正经喊他名字。   这是越青君曾说的,最喜欢的称呼,此时方才如愿。   越青君眸光微凝,与他四目相对,良久,谁也不曾让开。   看似轻松悠闲,实则紧绷,仿佛齐齐等着,等着目睹紧绷的绳子彻底断掉,确定胜局。   终于,宁悬明收敛起笑意,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人,对上对方无论何时,好似都淡淡含笑的眼眸,声音低沉又怅然。   “你赢了。”   “我跟你走。” 第114章 人生如戏   崎岖的山道上,一行人缓慢前行。   队长抱着一堆果子走到下马休息的宁悬明身边。   “郎君,这是兄弟们刚才在附近摘的野果,主君尝了一个,说味道不错,让您也尝尝。”   宁悬明捡了一个,“剩下的你们留着吃吧。”   他用袖子擦了擦,放在嘴里咬了一口,口感一般,胜在味道挺甜,一颗果子没有多大,几口便吃完了。   宁悬明准备牵马去吃草,还没解开绳子,便又见队长匆匆跑来,“郎君,主君问你,若是要把马牵去吃草的话,他也与您一起,好有个照应。”   宁悬明松开手,让绳子继续拴在树上,“附近草木稀疏,放开也吃不了几口,直接喂自己备的草料就好。”   说着,他便吩咐队长,“就麻烦你了。”   队长:“……”   当初抽签决定谁陪天子一同出行时,他一下抽中,只当是上天保佑,让他能够成为天子近臣,护卫立功,升官嘉爵。   然而现在看来,什么上天保佑,分明是老天爷看他不顺眼,才给他这么个差事,莫说什么升官嘉爵,没被折腾掉这条小命便是万幸。   休息了一个时辰,期间生火做饭,轮班休息,宁悬明皆在自己的马车附近。   上次虽说跟越青君走,但也仅仅是跟对方走而已。   天子身份特殊,总归要坐镇朝中方能安定人心,如越青君这般,无故出门月余,如今朝中还未发生什么大事,已是越青君的诡谲与威赫留下的影响。   然而天威再如何厉害,正主不在,那留下的影响便一日比一日弱。   宁悬明终究不是越青君这种任由天下也玩弄掌中,随意揉捏的人,不忍见到新朝尚未安定,便再生事故。   或许让那御座上的人换一个,是能避免越青君这个不稳定因素的最佳办法,然而短时间内改朝换代速度太快,绝非好事。   前朝末帝上位不足一年,作为新朝开国之君,越青君要在那个皇位上坐久一点,越久才好。   为了让此人安分一点,尽快回京,宁悬明也不得不结束短暂的南下之旅,重回波诡云谲的京城。   此事纵然是宁悬明通情达理,心甘情愿,但终究不是没脾气。   于是二人之间的关系又退回到刚离京时,此后种种,倒像一场短暂的梦境。   等给马喂完草料,队长回去复命,越青君头也未抬,在箱子里找出几本书,让队长给宁悬明送去,“归途难免寂寞,这是我在南地顺手买的一些话本,送给悬明,免他无趣。”   队长又当了一回联络人,但这次并未受阻。   宁悬明虽避免与越青君面对面,但却并不拒绝对方送来的东西,一如之前的野果。   他将话本留下,闲暇休息时偶尔翻上一翻,原并未抱什么特别的念头,然而看进去后,才觉这些话本的风格特别,不似从前,颇有新意。   行文偏向白话,便是一些未曾读书识字的人,听别人读,也能大致明白其中意思。   内容也并非从前偏向记述性,而更有故事性,拥有更为明显的起承转合,让人看了手不释卷。   宁悬明并不知道,这得多亏了赵怡。   当初对方找了一些落魄书生写书,在她的指导下,那些人写出了更偏向现代小说的话本,一经出版,销量火爆。   自此,更多人学会了这种风格,从此流传开来,写的人越来越多。   上流文人圈子当然看不上这种东西,但多的是需要养家糊口的书生写,不过一年,南地已经泛滥,若非之后发生战乱,也早该流传至京城,宁悬明若非耽于朝政,也早该知道。   越青君别的不说,挑选话本的眼光却是极好,选出的这些,皆是他在府城中千挑万选后,觉得无论是类型还是质量,都是最好的一批,且内容应当也是宁悬明喜欢的。   果不其然,自有了话本,宁悬明每日休息时,大半时间都耗费在了这上面。   对此,越青君也没有半点意见。   甚至偶尔宁悬明一时松懈,他还能趁机与对方聊上几句关于话本内容的话题。   宁悬明回过神后,心中懊恼,难免生硬说上几句:“阁下日理万机,平时里正该勤于政事,少在闲书上浪费时间。”   越青君摇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看过闲书后心情放松愉悦,更有心情理政,怎能不算一件有益之事呢?”   宁悬明冷笑一声,“古来贤明君主,皆以理政为乐,阁下此番行径,合该想想自己究竟有何不对之处。”   “旁人尚能用成为天子并非本心为由,阁下能吗?”   宁悬明斜睨他一眼,“当今新帝,开国之君,若说成为天子并非本意,天下人就该笑掉大牙了。”   越青君听出来了,这是逮着机会刺他闲着没事有病,辛苦谋来皇位,却又弃之如履的行为。   占着茅坑不拉屎,大抵如此。   听着就知道,想骂他很久了。   越青君虚心听谏,死性不改。   到了一处村庄,一行人在附近停下休息,顺便补充一些新鲜菜蔬。   未免麻烦,越青君并未进村庄,只派了人去办,剩下的人宿在野外。   护卫们扎好帐篷,越青君与宁悬明共用一间。   这是二人难得不可避免地相处时间,宁悬明倒是想倒头便睡,然而野外到底有诸多不便,饶是宁悬明再想睡,也不免辗转反侧好一阵。   越青君忽然出声:“若是悬明睡不着,不如我让人来唱摇篮曲?”   宁悬明闻言,不由扯了扯唇角,“何必再找人,我瞧着您就挺合适的。”   此前宁悬明始终没想明白,越青君对他的那种态度究竟像什么。   如今被越青君一提醒,宁悬明当即就福至心灵,像长辈对晚辈,父母对子女。   纵然觉得太过扯淡,但并不影响宁悬明借此刺越青君几句。   然而越青君却丝毫不觉得这有损他天子威仪。闻言竟笑道:“有何不可。”   宁悬明额角一跳。   不是吧?   下一刻,几个音符便从不远处飘了过来。   宁悬明:“……”   越青君一段音还未哼完,自己的嘴便忽然被人捂住。   越青君转眸看去,对上宁悬明一言难尽的表情。   “陛下,您有面具,我可没有。”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被对方用摇篮曲,当做孩子哄说出去,必定要引来万众侧目。   越青君的爹名固然要传扬四海,他出门在外,估计也要被别人喊上一声儿子。   越青君眨了眨眼睛,眼神中透着乖巧的模样,便是他知道了,他答应了。   宁悬明这才松手。   越青君果然没有再继续。   “既然悬明不喜欢,那便作罢。”   “只是见你难眠,我也难免忧心。”   宁悬明有些头痛,躺下闭眼,“多谢关心,不过不必多虑,我如今觉得好多了。”   未免受越青君折磨,睡意主动袭来,宁悬明不过刚闭上眼睛,便觉得身心俱疲,昏昏欲睡。   但隐约觉得还差点什么。   直到半梦半醒间,身旁之人逐渐靠近,陌生的味道,熟悉的气息,令人骤然心中安定,沉入梦乡。   良久,越青君伸手为其理了理被子与头发,原想收回手,宁悬明却追着他的气息转过身来,手无意识地在身旁摸索,好似在寻找什么。   越青君犹豫了一下,将手放了过去,宁悬明将其握住,抓在手中,抱在怀里,恢复安宁。   越青君微微一笑,凑到宁悬明耳旁,用气声道:“这可是悬明主动的,怪不得我。”   盯着宁悬明的嘴唇半晌,越青君到底忍耐住了想要亲上去的冲动。   算了,既许了尊重,即便宁悬明不知,越青君也不愿食言。   他任由手臂跨过两床被子,自己也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翌日,宁悬明醒来,便见到自己与越青君挨得极近。   也不知是否因为夜间太冷,自己主动寻求温暖,最终寻到了越青君身上。   他跨过了两人的界限,属于他的被子只有一角还在身上,剩下的大半身子,都探进了越青君的被子里。   不仅如此,他还抱着越青君的手臂,整个人几乎快要贴在越青君身上,躲在他怀里。   宁悬明清早才醒,头就开始疼。   他缓缓……缓缓松开越青君的手臂,又慢慢从对方被子里退出,凉风趁虚而入,将两人都冷得浑身一紧。   宁悬明还未来得及宣告大获成功。   身旁便传来一道慵懒的声音:“悬明这么想毁尸灭迹,对于我,也该一起灭口才是。”   宁悬明轻手轻脚的动作仿佛笑话。   他当即退出越青君的被子,又扯过自己的盖上,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背对着越青君,皱眉懊恼。   越青君单手盖住额头眉眼,唯余那唇角缓缓牵起,难掩笑意。   当日,宁悬明一直窝在马车里看书,用饭也是单独吃。   直到下午,宁悬明难得上马,在附近跑了几圈,山间林风自身旁擦过,带走了心中几分郁气。   身后马蹄声渐进,越青君的马越过宁悬明,在他身前勒住缰绳,调转马头,与之相对,无论宁悬明是快是慢,他都配合调整,游刃有余。   宁悬明瞥了他一眼,加速上了山顶,山顶草木稀疏,视野没有遮挡,山风迅急猛烈,吹得衣摆在风中猎猎作响。   越青君牵着马走到宁悬明身旁,天边残阳映在天地间,落下一层暖光。   望着山顶景色,越青君微微仰头,怅然道:“春天了。”   宁悬明不说话。   越青君望着他不搭理自己的模样,不由一笑道:“等会儿我去找邱御医问问,世间可有那怪病,让人早上还一切都好,下午便不搭理人,女子月信也无此多变莫测。”   宁悬明依旧不搭理。   越青君歪头倾身,凑近他面前,“真不理我?”   宁悬明别过头去。   越青君也不觉得尴尬,继续道:“上一个春日,还是在病中度过。”   宁悬明闻言,方才侧目,转头看向越青君。   这还是越青君第一次,主动提起并承认自己作为卫无瑕时的经历。   过往越青君总要和卫无瑕分割,可原来,在他心里,过去的那些,也是真实存在并经历过的。   宁悬明眼中有着一丝恍惚,片刻后回神。   “您记错了,病中度过的是卫无瑕,而非越青君。”宁悬明声音被风一吹,听得不那么清,更不提其中情绪。   越青君笑了一下,“你又怎知,我说的是越青君,而非卫无瑕?”   宁悬明转眸看他,眸光好似染上一丝山风带来的淡漠。   “已死之人,怎配被您提起。”   越青君双眸微眯,“悬明似乎对我有一些误解。”   宁悬明忽而笑了,只是那笑容里,带上了几分意味不明。   “是否误解,阁下应当心知肚明。”   越青君定定看他,默然不语,宁悬明却偏过头去,望向远方。   半晌,方才沉声开口:“今日我看了《玉玲珑》。”   越青君眸光微动。   《玉玲珑》讲的是一对因玉结缘的男女,从一见倾心,到两情相悦,再到突生变故,经历种种误会之后,才得以圆满。   故事平平无奇,内容狗屁不通,可就是这狗屁不通的内容,让人不停看下去。   全文很长,除了前面开头的甜蜜,以及短暂的结局,中间几乎都是以各种误会串联剧情。   明明开头几万字就能结束,让男女主终成眷属的故事,生生拖了好几倍。   其中有假死、失忆、替身……种种对低血压极友好的情节,让人看了忍不住心头那份火气。   宁悬明心情极差,未必没有受它折磨的原因。   “我从未看过如它一般满是匠气的话本。”   若说别的故事,都多少有写作者的喜爱,那么这一本,就全是误会,没有感情。   “但我也不得不感谢它。”   宁悬明语气复杂地说了一句。   “感谢它,让我看清。”   他转头盯着越青君,眼中是风也捕捉不到的情绪。   “一个故事,总要经历跌宕起伏,曲折动荡,才能圆满。”   “卫无瑕前二十年平平无奇,默默无闻,便是无趣。”   “你让他百病缠身,让他参与夺嫡,让他痴心深情,让他艰难抉择,最后……决绝死去。”   宁悬明目光微红,染上几分山风的锋芒锐利。   “像你在江南府城安排的那些故事,扮演的各种角色一样。”   “你在像写话本故事一样写他,是与不是?”   “过往种种,或悲或喜,或苦或甜,皆是故事所需,是也不是?!”   从前并不明白的所谓天命,所谓礼物,原是此意。   “你要他多病身,要我离别苦。”   “从相识起,你便安排好了生离死别的结局。”   他忍着轻颤,咬了咬唇,一字一顿:“……是也不是?” 第115章 绝对主角   初春的风迅猛又微凉,吹拂在脸上,传来阵阵凉意。   二人对峙在山顶,仿若风中的松柏,任凭劲风加身,也不可摧折。   越青君伸出手,指腹轻轻抚过宁悬明脸颊,惹得后者眼睫轻颤两下。   宁悬明这才发觉,方才左眼竟是落下一滴泪来,然而迎风片刻,已然快要干涸。   越青君的声音缓缓:“赋他情感,予他灵魂,将他无趣的生平变得更有意义,这样不好吗?”   “悲苦固然有,但喜乐亦不缺,从前默默无闻,如今青史留名。”   “就连悬明你……”越青君倾身上前,凑到宁悬明眼前,让对方避无可避,四目相对,谁也不曾退让。   越青君忽而一笑,悠悠道:“爱的究竟是他的肉身,还是他的灵魂?”   “若是前者,那你如今应当对我钟情。”   “若是后者……岂不是更说明我送的这份礼,很合你的心意?”   “既然如此,你又怎能为此而责怪我呢?”越青君的声音带了几分微不可察的委屈,仿佛做了好事,对方却不领情。   越青君并未否认宁悬明的问题。   宁悬明脸色微白,更衬得那双眼睛泛红。如天边霞光一点,晕染整双眼睛。   “一个人的一生于你算什么?轻易编造一段人生,对你又有什么意义?手握天下还不满足,还要如操控傀儡一般操控他人吗?”一番话,好似生生从宁悬明口中挤出来,咬牙切齿。   越青君神色微敛,“若是傀儡,悬明此时也无法站在我身前,更无法神思清醒地说出这番话。”   “你可知,真正的傀儡是何模样?”   “没有思想,没有感情,没有自己的七情六欲,苦乐悲喜。”   越青君抿唇,神色缓和道:“你既看了话本,就该知道,越是复杂,越是有灵魂的人物,写书人所用笔墨也就越多,倾注的心血与感情也就越多。”   “他能让你情肠百结,刻骨铭心,让你不计后果与我对峙,让你甚至忘了我这位承载他的扮演者,万般心思皆系在他身上……”   “这便是他的意义。”   “也是我做这一切的意义。”   越青君说得真心,可落在宁悬明心中。却如重锤落地,震彻心扉!   他怔然半晌,方才苦笑一声,“原来……你操控的不是他,而是我。”   越青君眸中轻颤。   “我是不是还要说声荣幸?”宁悬明又问。   越青君看着他。   宁悬明不闪不避,“依你所言,为我付出心血,便是你的爱意,莫非往后余生,我都要生活在你的安排中,一切经历,一切感情,皆由你定,才表示你对我独一无二的宠爱?”   ……与傀儡又有何异?   不知便罢,既然知道,那这一切便都成了笑话。   “越青君,你应该去写话本,编戏剧。”   “而不是操控编造他人的人生。”宁悬明冷声道。   越青君还是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点冤枉,无论是宁悬明,还是卫无瑕,包括原著上百个人物,本就是他所写,自然该由他掌控。   至于其他并非出自他笔下,而是世界自动衍生出来的千万人物,越青君可从没有掌控他们人生,操纵他们生死的想法,他没那个兴趣,平日里遇到这些人,越青君皆是以各自身份待之,给予一份自由与尊重。   有时的目中无人,不把人当人,漠视生命,纯粹是他冷心冷情,本性如此而已。   然而这一切,皆因种种不可言说的原因,无法宣之于口,毕竟谁也不会相信,作者真的会穿进自己写的书里。   当然,即便他说了,宁悬明大约也只会理解,不会接受。   “悬明,你知道,话本仅仅是话本,是某些故事与情节,而在话本之外,还有许多时间与空间,是写作之人也不可掌控的领域。”   “它写不了你与无瑕日日夜夜,写不了你们字字句句,也写不了你我每次言行。”   “当我作为无瑕,陪你伴你,爱你敬你,每时每刻,未有一丝疏漏,便已经不是简单的故事与戏剧。”   “它就是真实的人生。”   “当我也在戏中,与你同做戏中人,你又怎能说我虚情假意。”   宁悬明面上那一丝悲伤敛去,冷笑道:“是了,你怎会虚情假意,你只是高高在上,觉得能够操纵别人的命运而已。”   越青君无可反驳,沉默良久,方才语气温柔,声音缓缓。   “悬明,你可知道,纵然是书写者,当落笔之后,故事轨迹也未必由他决定。”   “往往许多人写到最后,都是由书写命运的人,变成被人物命运牵着走的记录者。”   “纵然拿着笔,却也并非随心所欲。”   “真正决定一切,还是人物本身。”   他走到宁悬明面前,彬彬有礼道:   “我很荣幸,能够亲自成为卫无瑕,与你相识相知相爱,体验一段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人生,这也是唯一一个,从开始到结局,全然由我书写,一切也由我掌控的人物。”   “我并非卫无瑕,你的卫无瑕却是我的一部分。”   “我也无法真正从身到心控制你。”   从他进入这个世界,甚至在这之前,在原著故事成型,在宁悬明这个角色从性情到思想再到经历,他的灵魂也完整后,就并非是越青君用笔控制他,而是宁悬明引导越青君手中的笔。   越青君望着眼前人,微微弯了弯唇。   “我只是了解你。”   越青君的声音染上了些许无奈。   “基于这些了解,我会有一些……在别人看来,有点过分的行为。”   “这固然很不对,但很抱歉,终此一生,我应该也无法改变。”   “提前向你致歉,希望你能理解。”   明明说得礼貌又客气,看着一副君子端方,彬彬有礼的模样。   然而说出的话,却又那样霸道固执,任凭天崩地裂,海枯石烂,也毫无转移。   虽然已经见过很多次,但宁悬明此时仍难以理解,此人是如何能在如此场景下,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番话。   这份没来由的偏执,已经超出他的想象,突破他的理解,让他在愕然之余,只剩不解。   连愤怒都吝啬。   他的表情有些无力,“原来你也知道过分……”   越青君面上难得露出些许歉意,但歉意归歉意,真到了行动时,他依旧会死性不改。   “我一直认为,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场戏,只是有的精彩,有的平庸。”   “我与你同在一片天地,共同经历一段时光,就是在同一场戏里。”   “你是对的,我对你的爱不仅仅是伴侣。”   越青君承认,这份感情从来不纯粹,但那又如何,无论是伴侣还是主角,他也从来只有这一位,无论是怎样的感情,他也从来只给了他一人。   “每个人都是自己人生的主角,但于我而言,我的主角,却只有你。”   越青君自异世而来,孑然一身,他没有来历,没有过去,没有羁绊,没有属于他的命运轨迹。   他进入了宁悬明的命运,一切心思与行为,皆为宁悬明而起。   纵然这个世界是越青君的作品衍生,但越青君对它的喜欢,不及宁悬明的万分之一。   这个世界真正由他书写的部分很少,但宁悬明却完全属于他。   “没有操控,只是一个贸然闯进你的人生中的人,给予你的一份赠礼。”   “无瑕也好,青君也好,都是如此。”   他将自己赠予对方,来交换宁悬明的自由与归属……虽然他本就觉得那属于自己。   看似不平等,可仔细算来,又何尝不是一种公平。   从前听着这些言论,宁悬明只觉得云里雾里,如今借用话本比喻,方才觉得拨开云雾,窥见几分真实。   见他沉默,不表示反对或接受,越青君也不担心,反而眉目温柔。   “如果人生是一场戏,那么我只是个无戏可演之人,只能进入你的戏里,意图成为其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此时此刻,越青君仍自恃作者身份,却再无高高在上,而是以一种礼貌客气的态度,宣告自己的降临。   “所以,不必怀疑,也不必怕我。”   “你面前这个人,在用他拥有的一切爱你。”也占有你。   宁悬明看了半晌,缓缓别过眼去。   “我不愿被谁掌控,也无意接受他人命运。”   或许越青君真心如此,但宁悬明却只觉身心俱疲,卫无瑕那段过往,是最纯粹的感情与经历。   那时的他万万没想到,将来会要面临一个复杂到难以言喻的人,一份连当事人都说不清的情。   他只想回避,只想逃离。   “你既说人人都是主角,那就请你做好自己的主角。”   “其他,就不必说了。”   说罢,宁悬明翻身上马,纵马下山。   入戏也好,主角也罢,宁悬明都不想要,只想将什么都抛下。   如今,宁悬明终于接受,卫无瑕永远停留在过去,因为仅仅是一个越青君,就让他头疼不已,避之不及,至于卫无瑕,只有永远凝滞在从前,才是美好的,不容玷污的。   而他也终于放下卫无瑕,放下他自己也理不清的过去。   望着他的背影,越青君神色平静。   他摸了摸自己这匹马的马头。   “你说,他能否明白。”   “当一场赌局中其中一方倾尽一切时,另一人也退无可退,必须将自己的全部筹码押上赌桌。”   而这场赌局,无论是哪个结果,越青君都会赢。   当夜,越青君下山,直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此时的寂静。   来自京中的密信。   “陛下!八百里加急!突厥来犯!” 第116章 主角光环   日夜加急,飞奔而来的密信,终于送到越青君手中。   越青君拿到手后,却并未拆开,而是直接将它丢进了听到消息后,不禁走近的宁悬明怀中,也不管对方接没接住。   宁悬明心情复杂,刚刚他本打定主意与越青君划清界限,然而匆匆而来的一封密信,却又让他不得不暂时放下与越青君之间儿女情长那点小事。   下意识接住信件,正要开口询问,却见越青君毫不犹豫翻身上马,抽刀迎敌,还不忘丢下一句:“躲好。”   宁悬明:“你……”   话音未落,便见一群黑衣人自送信人身后而来,二话不说,齐齐举刀朝着越青君冲来!   “有刺客!”   “护驾!”队长话音刚落,越青君的刀已经见血。   黑衣人下手狠辣,招招致命,且人数不少,一群人应对得有些吃力。   宁悬明听话地借着马车掩护,迅速拆开信件,将内容一一看完。   信上说,突厥突袭永安镇,将小镇百姓尽数屠戮,洗劫一空,当地守军追击不成,反被砍杀数百人,之后又偷袭两镇,在他们走后,皆是寸草不生。   几日前,突厥大军集结,正式对大景宣战,突厥王亲自上阵,以示对这场战争的信心,与对大景的志在必得。   宁悬明知道,如今新朝初立,朝政尚且不稳,突厥在此时开战无可厚非,只是即便开战,最好也应当选择卫国岌岌可危时,趁虚而入,浑水摸鱼,那时出手,兴许还能因为卫国无暇顾及而多得利益。   如今卫国覆灭,新朝已立,期间经历数月,早已错过了最佳时机。   莫非京城的替身暴露了身份?探子得知天子不在京城,这才趁机出手?   宁悬明望着那些来势汹汹的黑衣人,一时也在猜测,这些人究竟是突厥的人,还是京城的人。   信是从京城来,这些人也是从京城跟着送信之人。   若他们是朝中派来的人,那便说明朝中有人图谋不轨,意图弑君。   说他们是突厥派来的人,就说明京城有突厥的探子,且手段了得,连这等密信也能得到手。   又或者……更糟糕的可能,京中已有人与突厥联手,双方通力合作下,才让这封密信与刺客来的十分及时,打了越青君一个措手不及。   事实证明,祸害遗千年,即便刺客下手狠辣,准备充足,在一众护卫的拼死反击下,也并未占到什么便宜。   随着时间流逝,死去的刺客数量也在逐渐增加,眼见不能成事,有人转身就要逃跑。   越青君沉声下令:“不许刺客逃窜,惊扰附近村民,一个不留。”   “是!”   众人奋起追击,成功将最后一名刺客斩杀。   刺客虽死,队伍中的护卫也损失不少,看着地上刺客与护卫们的尸体,队长心中沉重,到底相处多日,有了几分感情,他皱着眉来到越青君面前复命,“主君,属下无能,没能留下活口。”   越青君冷冷道:“不必留活口,我也知道何人所为。”   他扫了一眼地上尸体,“将伤亡记下,加倍抚恤。”   “是!”   越青君下马走到宁悬明面前,“信看完了?”   宁悬明将信递给他,默默无言。   眸中神色却有些复杂。   越青君方才的话,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危急之时还不忘消除后患,考虑周边百姓安危,战后第一件事是记录伤亡,抚恤士兵。   无论哪一样,都不能不算体恤民生与下属,是个合格的上位者,如他所言,是有在认真做这个天子。   若说他将所有人都当做工具,看谁皆是蝼蚁,没有丝毫仁心,必然没有道理。   此人仿佛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是面对其他人时的正经,瞧着就像是个正常人,一半是面对他时的经常发疯,仿若犯病。   如今他知道了,那不是犯病,而是对他的偏执认定,只是不知,为何这份偏执,只对着自己。   他敢肯定,来京城之前,他与越青君和卫无瑕都素不相识,毫无关系。   可对方却好似在初次见面起,便对他步步为营。   莫非当真有什么天命,让此人第一眼就看中了自己?   他自问不过一寻常人,何德何能,竟能成为对方眼中的“主角”。   脑中思绪几转,宁悬明面上不显,“京中或有人与突厥勾结,陛下有何打算?”   听见这声陛下,越青君看了他一眼。   “你的建议?”   宁悬明当然是想让越青君赶紧回京,然而可想而知,这一路上必定会困难重重,刺杀有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他凝眉片刻后道:“陛下行踪已然暴露,不如我假扮陛下,明面上引开众人视线,陛下秘密绕路回京。”   越青君闻言,没忍住抿了抿唇,“若要假扮,我为何不找其他人,非要用你?”   宁悬明动了动唇。   越青君:“若你的理由说服不了我,我便当你是为了躲我。”   宁悬明面无表情道:“难道我不该躲着陛下?”   越青君微微扬唇,老实道:“应该。”   他竟还知道应该。   宁悬明心中冷笑,面上却连一个多余的眼神也不给。   几乎已是明说,假扮他的原因之一,便是为了躲他。   “这是最稳妥的办法。”宁悬明说道,“我不会武,在你身边也是无用。”   越青君先是点头,对他的主意表示肯定,随后上前两步,凑近宁悬明面前,面带微笑,声音轻缓,语气坚定:“悬明,你要明白一点。”   “倘若有朝一日,你我之间真有性命之危,必须牺牲一个,保全另一个,那也只会是牺牲我,保全你,绝无其他可能。”   宁悬明抬眸望向他,视线相对,被越青君眼中的坚定灼烧了一瞬。   他下意识侧了侧头,却不想竟看见什么,瞪圆双目,厉声呵道:“小心!”   一边喊,一边还将越青君往旁边推。   越青君身形却纹丝未动,他迅速转身,即便如此,那道自暗处而来的利箭却也已至眼前。   带着宁悬明一起避让已经来不及,越青君挡在宁悬明身前,不曾有丝毫退让,手中长刀飞快一挡,将利箭打偏,箭尖顺着手臂擦了过去,划出一道血线。   宁悬明瞳孔微缩,“你受伤了!”   越青君来不及回应他,因为第二波刺客已经出现。   同样的黑衣人,应当与先前的人是同一批,先派出一队人,被他们解决后,让他们心防松懈,再在他们以为敌人已经解决,心中放松时,上第二批,此时护卫们不仅反应慢半拍,且已经被第一批消耗了精力,身体疲惫,正是好下手时。   越青君的反应已算快,他一把抱起宁悬明,将人甩上马背,自己也一跃而上,坐在宁悬明身后,拥住对方。   他并未恋战,而是选择迅速逃离,将刺客甩在身后,用自己的后背,面对身后之敌,全然将宁悬明护在一个较为安全的环境。   宁悬明大声道:“放下我!你自己跑会更快,他们只追你,也未必会注意我!”   越青君笑了,扬声而出的话散在风中,却也隐约入了宁悬明耳里。   “所谓主角,便是全书之重,集偏爱于一身,全文所有角色,都将为其服务,为其付出,为其牺牲。”   宁悬明心跳如身下马蹄,急促而仓皇。   越青君凑到宁悬明耳边,确保自己的声音,一定能被他听到。   “悬明,或许你并不知道,也无法理解,但无所谓……我心如此,明月为证。”   在人生这场戏里,他愿意给宁悬明作配。   他的主角,天下皆应为其陪衬,包括他自己。   宁悬明双手紧紧抓住马凳,一如内心,不敢有丝毫松懈。   骏马疾驰,尽管尽力克制,可心中却仍好似随其震动,百般滋味,复杂难言。   宁悬明当然不会以为,自己一介草民的性命如何能与天子相比,越青君这般态度,只会是因为他那番主角理论。   然而即便如此,宁悬明也没想到,越青君能做到这种地步。   鼻尖嗅到一丝血腥味,也不知是越青君方才杀敌染上的鲜血,还是对方左臂上擦过的伤口。   方才越青君坚定挡在他前面的身影,还有此时全然护他周全的行为,皆在向他表明,对方确实如自己所说,正在践行自己的诺言。   哪怕离经叛道,荒唐至极,罔顾天下世俗伦理。   此时的他,真切地意识到,在对方心中,主角论的地位之高,几乎立于世俗间的一切之上,而他这位所谓主角,又有多么重要,甚至重要过越青君自己。   对方所做的一切,显然已经超过了戏弄、玩弄的范畴。   哪怕宁悬明仍难以理解,却已经可以确定。   他死死咬了咬牙,半晌,方才吼道:“越青君!你是不是有病?!”   他的心好似被什么东西搅来搅去,眼中也渐渐涌上一丝酸意。   抓紧马凳的双手已经泛白,“……是不是有病?!”   一连两句有病,可见他心中思绪纷乱,情绪激动。   然而听着他再次对自己直呼其名,越青君却是畅快地笑了。   他毫不介意地承认:“是啊,我有病。”   “无药可医。”   马儿跑的飞快,那些刺客也不是吃素的,他们见越青君逃跑,并未再与护卫们缠斗,少数人留下拦住护卫们,大部分人都纷纷上马。   “追!”   他们紧随其后,紧追不放。   夜色下,道路难辨,宁悬明好歹还能为越青君提醒,避免对方一不小心撞上什么障碍物的命运。   然而上天似乎并不眷顾他们,所谓的主角,不过是越青君一个人的戏码。   二人跑了许久,终于到了尽头。   眼前的桥不知何时已经被人斩断,底下是滚滚江河,只听声音,便知湍急。   二人已经无路可走。   刺客只为杀人而来,自然不必谈判说什么活捉,眼见他们的身影越来越近,刀剑离自己也越来越近。   越青君带着宁悬明下马,他松开缰绳,拍了拍马屁股,放马儿跑路,不必留在此处,平白丢了性命。   如他所想,刺客也没必要特意去杀一匹马。   他们的目标始终明确,只是越青君而已。   越青君握紧宁悬明的手,望着眼前河水,微微一笑,声音平静淡然道:“悬明,你可知,在结局之前,主角无论遇到什么绝境,都会逢凶化吉,化险为夷。”   宁悬明瞪向他,“越青君!”   他显然已经想到越青君的意思,也因此更觉对方不可理喻。   此刻危在旦夕,此人难道要寄希望于那缥缈无形的天命吗?!   然而眼下情景,又实在无路可走。   越青君对他的横眉冷目毫不在意,抱住他的腰,含笑道:“这一回,真的要借用你的主角光环了。”   “悬明,我的命运,皆系于你,就让我们看看,我的主角,能不能庇佑你我,度过此关。”   “抓紧我!”激昂的声音里,毫无紧张与担忧,只有尽情的快意,好似前方并非地狱,而是天堂。   说罢,便抱着宁悬明,纵身跳入河中,顷刻之间,便失去踪迹。   刺客匆忙上前,却没能抓住二人。   “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疯了!   他疯了!   跳进河里的那一刻,宁悬明几乎在心中狂吼,恨不能将越青君骂个千八百遍!   但为保二人在河中不被水流冲开,他仍是下意识将自己挂在越青君身上,死死抱紧。   此时此刻,宁悬明也不得不第一次在心中暂时相信,真心祈祷,越青君的鬼话是真有其事。   相信世上当真有天命。   天命既安排他遇到越青君,那么让他逢凶化吉,化险为夷,也不足为奇。   毕竟,遇越青君一人,他此生便算是渡尽苍生,功德圆满。   这是老天爷欠他的。 第117章 死灰复燃   河流下游,水流减缓。   宁悬明再次醒来时,整个人躺在河边石滩上。   事实证明,越青君说的那些话,或许当真有那么点灵应,而那所谓的主角光环,也有一点用处。   宁悬明记得自己昏迷前,抱住河边巨石,让自己停下。   此时他已经筋疲力尽,勉强拖着已经昏迷的越青君爬到河边浅滩,便再支撑不住,昏睡过去。   如今再次醒来,才发现自己倒是全须全尾上了岸,越青君却是上半身在岸上,下半身还在浅水里。   宁悬明将人拖上来,休息了一阵,折腾了许久,才终于升起火来。   他们遇袭时正是入夜,而此时天边却已现一丝晨光,天色将明。   越青君意识逐渐清醒,缓缓睁开眼睛,便见身前蹲着一道熟悉的人影,对方正在为他宽衣解带,下手干脆利落,毫不客气。   “咳咳、咳……”越青君重重咳了几声,仿佛要将吞入肺腑的河水都咳出来。   此时的越青君,一时竟仿佛变回了卫无瑕的模样。   宁悬明有一瞬间的失神。   而就是这一瞬的失神,让越青君逮到机会,连眼睛都没能彻底睁开,眼前的身影也尚未彻底清晰,他却已经开口:“是我不对,早知如此,就该晚点再醒,好让悬明有足够的时间欣赏我的身体……”   即便大难不死,即便生死危机,越青君也能一句话破坏气氛,化紧迫危险于笑谈间。   宁悬明握紧手中腰带,很想将它直接丢在这人脸上,然而对方如今才刚醒,也不知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后遗症,要让他立刻起身脱衣,却是万万不能。   半晌,他终究再次伸出手,三下五除二将越青君扒了个一干二净,把自己已经烤的七七八八的外衣丢在越青君身上。   “赶紧遮住,阁下的千金贵体,但凡被我看上一眼,都是我占了便宜。”   山间吹来一阵冷风,几乎要将凉意吹进人的骨头缝里。   越青君浑身颤栗,然而那双腿在水里泡了太久,此时仍未能彻底恢复,只能无力地躺在那里。   他听话地将外衣穿上,虽无法驱寒,却好歹能遮羞,维持聊胜于无的体面。   他动作不疾不徐,察觉到自己双腿的异样,也没露出半分惊慌之色,只轻轻扯了扯唇角,浅浅笑了一下,“能让悬明欣赏,是我这具身体的福气,无论你想再看多久,我都可以,且不收利息。”   宁悬明将越青君身上的湿衣裳架起烘烤,皮笑肉不笑,“多谢阁下出手大方,不过并不需要,我对旁人的身体不感兴趣。”   才刚勉强度过危机,越青君才醒没一会儿,二人便又针锋相对起来。   说针锋相对也不对,越青君从未对宁悬明出刀,宁悬明的锋芒也徒有其表,从不见血,二人之间不能算针锋相对,刀剑相向,只能算小孩子过家家。   越青君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是一口气太急,让他再次咳了起来。   他觉得主角光环是真的有用,否则分明是一同跳河,宁悬明醒来休息过后只是有些虚弱和疲乏,其余什么事也没有,而他醒来却是身不能动,腿不能移,如今还要仰仗宁悬明,看对方脸色说话。   虽然他从来也不看就是了。   若此时是别人,那自然是岂有此理,可他是越青君,是亲自赋予这份主角光环的人,当然不会觉得老天偏心,区别对待,只觉得满意。   纵然被宁悬明怼上几句,可在这河边石滩,半边身子吹着冷风,半边身子烤着火堆,一冷一热,半睡半醒时,越青君也难得觉得浑身放松。   对宁悬明的冷嘲热讽也并不在意。   “今日大难不死,还多亏了悬明。”越青君道。   “不敢当,是陛下洪福齐天,天命在君。”   宁悬明并不揽这个功,毕竟他从来觉得越青君说得那些话都是奇奇怪怪,逻辑诡异,纵然之前勉强相信了那么一下,此时却也将之抛诸脑后。   他不知从哪儿寻来的草药,将其嚼碎了敷在越青君左臂的伤口上,又撕下一块烘干的衣服,将伤口包好。   伤口没有及时上药,还泡了水,极易感染,眼下条件有限,也只能如此。   幸而如今天气较冷,温度偏低,极大降低了伤口感染的可能性。   也幸好箭上无毒,否则即便宁悬明的主角光环再有用,此时也只能束手无策,给越青君收尸。   望着手臂上被包扎的伤口,越青君忽然弯了弯唇,眼中流露出些许怀念,“当初悬明与无瑕滚下山崖,也有这一出,如今竟仿佛往事再现。”   “回想过去,分明仿若昨日,转眼却已是两年前。”   宁悬明闻言,神色有一瞬怔然。   他抿了抿唇,垂下眼眸,紧了紧手中木棍,粗糙的木棍咯得手心微疼。   “……你不是不承认无瑕,也不愿提起吗?”   越青君转眸看他,笑道:“我并非是否认过去,只是想让你将卫无瑕与越青君分开。”   “事实上,发生过的就是发生过,经历过的就是经历过,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轻易抹去,当做不存在,我又没有失忆。”   你竟然还知道?!   宁悬明不知多少次在心中暗恨,此人分明对什么都心如明镜,却总爱装聋作哑,装模作样。   “只是那时无瑕刚走,你满心满眼皆是无瑕,我若不狠心点,坚定点,你只怕如今还将我当做卫无瑕,无法从与卫无瑕的过去中走出。”越青君解释道。   “我当然可以不管不顾,只要与你在一起就好,可那样问题并没有解决,隐患一直存在,你迟早会发现,我并非纯白的卫无瑕,而那时你若再想离开,就再难挽留。”   只有把滤镜打破,跟过往割裂,一次又一次将宁悬明从过去拽出来,强行让越青君以强势霸道的姿态出现在宁悬明面前,宁悬明才能看得到越青君,才能在心里抗拒之前,让越青君先一步留在他心里。   哪怕是以一个并不美好的形象。   那也是真的他。   宁悬明怔怔半晌,望着越青君的目光有些意外与失神。   “你……”   “你竟还会条理清晰地说人话?”   他意外的并非是越青君说的内容,而是越青君竟然能说出这么正常正经,思路清晰,逻辑完整的话来。   这些时日以来,此人神经病的形象已经在他这里深入人心,如今竟然恢复成了一个正常人,如何不让人惊叹。   越青君:“……我倒也没有真的身患脑疾。”   他只是心病。   宁悬明不得不承认,越青君说得有道理。   至少如今他再见到对方,想的绝不是卫无瑕,而是越青君。   不过短短数月,甚至未过半年,对方在自己眼中,便全然从卫无瑕的形象中脱离,大半都要归功于对方锲而不舍地强势刷存在感与定期犯病。   宁悬明曾经还怨越青君狠心,狠心将卫无瑕抛弃,而今,他却全然没了从前的想法。   卫无瑕是卫无瑕,越青君就是越青君,并非是越青君将卫无瑕抛弃,而是前者绝不可能变成后者。   宁悬明见不得他得意,“纵然我与无瑕只有不到三年,却也觉得他的性情胜过你百倍讨喜,无论你做什么,都拍马不及。”   越青君不见生气,反而笑了,十分真心,十分愉悦的笑容。   “能让你喜欢,就不枉费我付出的心血。”   没有谁喜欢长时间戴着面具演戏,能将一场戏演上快三年,都只是为了宁悬明而已。   宁悬明心中将二者拿来比较,可即便宁悬明对卫无瑕爱重深情,对自己不假辞色,越青君也从不嫉妒卫无瑕。   他为什么要和自己的礼物争风吃醋?宁悬明越喜欢卫无瑕,他只会越高兴。   越青君从前说这话,宁悬明只觉得心堵,如今再听,宁悬明却已经相信了话里的真心实意,也能隐约明白越青君的想法与心理。   心中不由划过一丝怅然。   原来从摘下面具后,越青君与他说的每一句,都字字真心。   只是曾经只觉得荒谬,如今却……   如今却……百般滋味,心绪难平。   “昨晚你抱着我跳河时,可有想过老天爷不保佑,你我当真遭遇不测?”   越青君坦然一笑,“何必要想呢?”   “若主角光环有用,你我幸运地活了下来,自然皆大欢喜。”   “若真有什么意外,那么与你死在一起,于我而言也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他弯了弯眉眼,“毕竟,我曾经许过你,生死同衾,此时赴约,也算荣幸。”   什么江山天下,什么黎民百姓,在他心中的份量可以忽略不计。   脱离了他的笔,这个世界依然会拥有属于自己的命运,有没有他,并没有那么重要。   在这个世界上,他唯一在意的,唯一完全属于他,也只有宁悬明而已。   有宁悬明在身边,他便拥有整个世界,即便是面对生死,他也能从容淡定。   宁悬明心头一震,手中的木棍久久未动,火舌已经燃起,引得宁悬明回神后不得不丢下这一根,重新捡起一根,搅动火堆。   胸腔中的心跳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方才那一瞬间汹涌而来的情绪差点将他淹没。   一道酸涩自心间升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流遍四肢百骸,让他喉中堵塞,半晌难言。   却并非是从前的酸苦,反而更像是喜极而泣。   往日种种历历在目,一个“我”好似瞬间将人带回了夫妻情浓时,缠绵悱恻的情意,自心中死灰复燃,迅速燎原。   时隔数月,越青君终于再次承认卫无瑕,拾起那被遗留搁置许久的过去。 第118章 温言软语   晨光渐起,云霞微明。   宁悬明借着晨曦之光,在河里捞了几条鱼烤了,勉强给一夜未进食的两人填了填肚子。   吃饱喝足,越青君便干脆闭眼睡觉,不见丝毫紧迫和着急。   宁悬明微微拧眉感叹,“你竟还睡得着?”   眼下二人不知流落到何处,如何能与人汇合,刺客会不会寻到这里,越青君的身体也需要治疗与休养,更不必说,远的还有京城通敌之人,边境有突厥作乱……种种麻烦,都亟待解决。   此人就半点不担心?   越青君掀了掀眼皮,“我如今这情况,除了休息,恢复体力,又能做什么呢?”   如今他行动不便,刺客不来便罢,若是来了,便是此时就走,也未必能走脱,这里没有大夫,就算想治伤,也要等进入城镇。   至于其他事,那就更远到他如今鞭长莫及,又何必再提。   “悬明,折腾许久,想必你也累了,不如也过来一起睡。”   并非是越青君有意占便宜,而是事实如此,如今虽进春日,但天气仍然偏冷,尤其此时他们已经到了北地。   林间树木,河边流水,皆为这份冷意添砖加瓦,在这荒郊野岭,若想取暖保存体温,两个人一起睡是最佳选择。   哪怕如今是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兴许都要为了现状妥协。   可偏偏是他们。   可偏偏是他们。   看着越青君坦然自若,诚心邀请的模样,宁悬明心想,自己果然还是不够大公无私。   若他当真心无旁骛,就该同意越青君的建议,即便不为自己,也要为越青君这位天子考虑。   虽然越青君总说有没有自己,天下都会顺其自然,但以如今的情形,为天下安定着想,越青君活着总比死了强。   而如今,还勉强能为保护越青君做贡献的,也只有自己。   宁悬明隔着火堆望了越青君许久,才垂眸敛目,“不必了,我还不累。”   他将身上的中衣脱下,盖在越青君身上,“你睡吧。”   越青君仰头看着站在自己眼前的人,不由扶额一笑,“若早知有今日,此前我必不会与你争执,让你心存芥蒂,如今连与我互相取暖也不肯。”   “悬明,陌生人尚且要防备一二,无法彼此信任,你我之间,应当也没有到连陌生人也不如的地步?”   他虽然对他不干人事,发疯犯病(用宁悬明的话来讲,他自己是不承认的),但好歹不会真的伤害他,不必怀疑,也无需防备。   在此时此景,能有这样一个同伴,已经是他们的幸运。   越青君继续劝道:“若你实在介意,那等我睡着,你悄悄过来便好。”   他微笑扬唇,“放心,我不会醒的。”   宁悬明低头垂目望着地上躺着的人,感受着随时入侵的冷风,半晌,终究没有转身离去。   并非是他心软,而是越青君都这么说了,若他仍是拒绝,岂不是显得自己心胸狭窄,斤斤计较,更甚至……像是有多放不下此人似的。   一刻钟后,宁悬明依偎着越青君,渐渐睡去。   昨晚在水里漂了许久,又吹了一夜冷风,醒来还忙了这么久,宁悬明其实早就累了,刚刚一直勉力支撑,此时一时松懈下来,很快便睡了过去。   直到身边人呼吸匀长,心跳平缓,越青君方才睁开眼,静静望着身边人。   此时此刻,身处在荒郊野岭,除了偶尔出没的山间野物,再无其他生灵,更遑论人。   心心念念之人,此时就在自己身边,恍惚间,好似天地只剩下彼此。   越青君唇角微扬,舒展的眉眼中染上一丝惬意,伸手小心将人揽入怀中,以一个能将人圈在怀中,又不让人觉得太过拘束的姿势,渐渐收紧。   二人这一睡,便是半日过去,待到再次醒来,已是午后。   填饱肚子后,宁悬明问越青君:“还能走吗?”   他们不能继续在这里停留,必须尽快离开。   越青君伸手,宁悬明自然而然接住,借着宁悬明的搀扶,越青君试着站起,不过勉强支撑着起身,还未站稳,便要歪倒在地。   宁悬明赶忙将人接住,才避免越青君摔在地上的命运。   靠着宁悬明,越青君无奈轻叹,“看来,眼下我只能仰仗悬明了。”   宁悬明并未多言,给越青君寻了一根木棍当拄杖,矮身将人背在背上。   二人走走停停,待到再次见到人烟时,已经过了一日一夜。   “前面是个村落,可要去歇脚?”宁悬明问。   越青君想了想倒:“你我身份来历不明,若是贸然出现,必定会引人注意。”   倘若追杀他们的刺客寻来,对这村子的人不是什么好事。   如此,二人并未现身,只是躲在山中。   翌日,村里的张大娘起床做饭,到了院中,当即睁大眼睛,叉腰怒骂起来:“天杀的!谁家的小贼把我家的衣裳偷了?!”   天还未亮,村头到村尾,都听得到张大娘的叫骂声。   躲在附近的二人自然也不例外。   宁悬明将衣裳丢给越青君,脸色不太好看。   越青君见状笑了笑,“难为悬明了,一世光明磊落,如今竟要为我做一回贼人。”   闻言,宁悬明不免泄气。   经过几番周折,二人的衣裳皆在林中损坏,不能说不能穿,只是穿出去必然会引人注意,若是有那细心之人,兴许便能瞧出不对劲来。   不得已,两人只能另寻衣裳,不仅是为越青君,宁悬明自己也需要。   好在他们的银两尚未丢失,宁悬明留下一块碎银作为报酬,然不问自取仍为偷,宁悬明自然心有不悦,只是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他到底不至于连这也不明白,因而恼过之后,便也作罢。   二人换好衣服,又简单做了遮掩,让他们瞧着再无先前那般鹤立鸡群,趁着天色尚早时进城。   “大夫,他的腿情况怎么样?”进入县城,二人首先换掉农装,改穿更符合气质的长衫,又才去了医馆。   大夫诊脉过后,在越青君仍瘫软无力的双腿上捏了捏,又问了一些问题。   “寒气入侵,有点严重,得服药针灸,双管齐下,精心调养一段时日,才能恢复。”   以他的话,兴许还会留下病根。   宁悬明闻言下意识凝眉,望向越青君的腿,眼中带上几分忧虑。   越青君却好似半点不担心,反而与大夫攀谈起来。   此人若真想与人打好关系,对方根本无法抵挡,不过片刻功夫,大夫便热络起来,不知不觉中,将自己家中情况都抖落得一干二净。   针灸过后,越青君能稍稍走上几步,不如先前那般吃力,二人离开医馆,见宁悬明仍眉头不展,越青君出言宽慰:“不必担心,县城的大夫都能将我治好,只说有些后遗症,到了府城,回了皇宫,兴许连病根也能根除。”   宁悬明瞥了他一眼,心中微堵,心道连此人自己都不放在心上,他替对方操心个什么劲儿?   “你倒是宽心,若是高手在民间,那位大夫的医术已是极好呢?”   越青君微微一笑,“我方才与他攀谈,听他祖上并非杏林之家,不过是祖父在一家医馆中做过学徒,学了点皮毛,从前在村子里给人治病卖药,父亲那辈才送去正经学习医术,兴许有些天资,数十年功夫,才在城中站稳脚跟,开了间医馆。”   他瞧来医馆的人大多先问的大夫的父亲,想来那位大夫本人,医术应当比不上其父。   更遑论他人。   宁悬明:“……”   方才听此人与那大夫拉家常时,他还疑惑,对方何时这么热情。   此时方才明白其用意。   默然无语的同时,却也稍稍放心。   二人暂居客栈,宁悬明找人备好马车物资,回来对越青君道:“从这里回京城,坐马车需要七八日,你要隐瞒行踪回去,还是去官府寻人护送回京?”   越青君看了他一眼,“悬明当真觉得,我如今向官府表明身份是个好选择吗?”   连之前的护卫他都没有试着联系,更遑论从前并不相识,不过担着个君臣之名的官府。   “若只有你我,路上再遇到危险,可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宁悬明对自己的武力值十分有信心。   越青君微微扬眉,“没关系,若真有那时,悬明尽管抛下我自行离去。”   宁悬明冷笑,“是啊,当初刺客追的本就是你,若非我在你马上,他们兴许都看不到我,若非河里我死死抓着你,兴许你我也早被冲散,若非见你腿不能走,实在可怜,我也无需背着出去。”   “多次危机,几番受累,原来竟都是我自找的。”   说罢,宁悬明转身就要走。   却被人一把抓住,拉进怀里。   宁悬明下意识要挣脱,却只觉腰间那双手宛如铁臂,竟是半点挣脱不得。   “不是说随我自行离去?如此作态又是为何?总不见得刚说的话,转眼就要收回去?”   越青君坐在床上,本就矮他许多,此时也只能埋首于宁悬明腰间,轻轻叹息一声,语气无奈:“明知我口是心非,就不能让一让我吗?”   你我什么关系?我为何要让你?   本就是你无理取闹,你竟还有理?   这般温言软语,撒娇卖乖,真当我还如从前那般心软?   心中憋了一肚子话,没来得及怼回去,便又听越青君声声切切,哀哀戚戚。   “毕竟我如今行动不便,正是悬明脱身离去的最好时机。”   宁悬明心口一滞,即将说出口的话,又停在了嗓子里。   此前宁悬明不止一次想过要与越青君分道扬镳,再不相见,如今机会就在眼前,只要他将越青君交给值得信任的人,就能彻底脱手,甩掉对方。   只要他所托之时选择正确的人,也不会耽误大事。   宁悬明算什么,一介布衣,于天下大事无甚影响,唯一能影响到的,也只有越青君而已。   “我先前答应过你,好好做这个天子,如今正是危急之时,他们需要我,而我又侥幸没死,必然要亲自前去处理。”   越青君非去不可。   “可你若要走,我拦不住你。”越青君语气幽幽。   宁悬明沉默不语。   越青君的手臂还环在他腰间,寸寸收紧。   “我当然可以对你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以天下大事劝服,这并非逼迫,也不算违背我从前的许诺。”   “可我还是想听听你的真心。”   “悬明,不为天子,只为越青君,你可愿意留下?”   越青君抬起头来,仰视着宁悬明,一双眼睛皆是情意绵绵,让人一眼看去,仿佛陷落进棉花里。   从前平安顺遂时,越青君百般手段,姿态强硬。   可如今危难之时,越青君反而软了下来。   只温声轻叹一句:“悬明,我追不上你。” 第119章 无憾   越青君仅在县城停留了半日,当晚天色尚未完全黑暗,他便与宁悬明一起坐马车离开。   一夜赶路疾行,终于在第二日入夜之前到达府城。   一路上的颠簸自不必提,若非这双腿尚且有用,倒不如全然失去知觉。   府城的大夫当真比先前那位好上许多,以他的医术不会留下病根,然而即便再简单的病,也无法立时痊愈。   经过初步治疗,越青君已经能勉力走上一会儿,但很容易感到疲乏无力,无法长时间行走,更无法策马疾行。   “若非我拖累,悬明此时怕是已经到了京城。”越青君喝完药说。   宁悬明正要按照大夫所说的穴位与指法给越青君按摩腿部,闻言却是直接转按为捏,让越青君好生疼了一回。   越青君猝不及防,差点将唇瓣咬出血来。   宁悬明抬眸扫他一眼,“若你每日只有这些话,就不必说了。”   “我不走,不过是因为局势需要你,而你如今需要我,为了正事,我自然可以将私下的一些恩怨放在一边,我不是不知轻重缓急之人。”   “毕竟,在天下大事面前,你我之间那点小小纠葛,实在不值一提。”   宁悬明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他口中的小小纠葛,当真很小,小到都不曾被他放在心上,小到此时可以随意提起。   宁悬明的语气淡淡,仿佛越青君在他心里也如他此刻的话一般。   说着还斜睨了一眼,淡声道:“莫要太看得起自己。”   所以,收起你那副模样,收起你那些手段。   宁悬明本就聪慧机敏,当然不可能被越青君三言两语给迷惑。   何况此人前科累累,宁悬明本就对他心存戒备。   如今见对方这般作态,宁悬明自然知道,对方弱是真弱,示弱的话也不假,只是这心中想法,所做目的,却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越青君向来擅长阳谋,让人明知其中有陷阱,明知对方目的为何,明知此人用心不纯,却仍不得不跳进去。   宁悬明已经对此司空见惯,不足为奇,应对起来也十分得心应手。   越青君静静望着他,歪头轻笑,“你说得对。”   “无论是腿伤,亦或是危急的局势,于我而言都无足轻重。”   “悬明既然心如明镜,那就该知道,你最好的选择便是此时弃我而去,去一个我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   “我跑不了,也追不上,只要你够快,就能离开我身边。”   一个戳穿真相,一个坦然承认,你知道我,我了解你,双方皆是明牌,只看对方如何应对。   越青君的声音一字一句诱惑着宁悬明,让宁悬明手上动作逐渐慢了下来。   一瞬间的失神,仿佛让宁悬明真的幻想到了那个画面。   然而也只是一瞬。   宁悬明很快便又继续给越青君按摩起来。   “阁下多虑了。”他说话语气悠悠,不疾不徐,有了几分气定神闲的姿态。   他既说越青君高看自己,便是对于宁悬明而言,如今越青君的言行与选择,并没有那么重要,非要在他身边紧追不放也好,又或是哪日病好,不再执着痴迷也罢,他都无甚要紧。   抬眸轻扫了越青君一眼,眼中是许久未见的平静与安定,甚至轻抿了一下唇瓣,神色淡然。   “你若仍执迷不悟,我也只当有只鬼魅纠缠不休。”   既是鬼魅,便是看不见,摸不着,也无需理会。   “你若幡然醒悟,我自当道声恭喜。”   宁悬明沉静淡然,无悲无喜的神色,让越青君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有那么一瞬,越青君恍惚觉得好似回到了最初。   ……又好似见到了原著中的宁悬明。   那时的他未有尝过情爱,更不曾为情所困,一心只愿做好自己,担得起头上官职。   便是如眼前这般,随遇而安,尽己所能,不问来路,不问归宿。   自越青君来后,卫无瑕与宁悬明的生死之恋,越青君的诡异纠缠,让宁悬明身心俱疲,已经许久未再见到对方眼下这般状态。   如今卫无瑕的前世今生已经圆满,越青君的诸多纠葛也已经和解,不必越青君做什么,宁悬明心中已然将一切都释怀。   纵然历尽千帆,归来仍是初心。   再见到这样的宁悬明,越青君向来犹如铜墙铁壁的心脏也难得有几分心虚与歉疚。   越青君缓缓伸出手,试图抚上宁悬明的脸颊。   宁悬明侧身避开,才让他的动作停留在半空中,眨眼之间,悄然回神。   他直直看着眼前人,不闪不避,眼眸中的神情带着几分欣赏与沉迷。   宁悬明按得心无旁骛,越青君却忽然璀然一笑,望着宁悬明道:“悬明,你如今可有想做之事?”   宁悬明动作顿了顿,似在沉思。   越青君继续道:“你我相识时,曾经想要让旧事大白于天下。”   那是与卫无瑕,与越青君都无关的旧事。   后来被越青君用来拉近身份。   “如今,你可还有未圆之憾,未尽之事?”   宁悬明大脑飞快转动,然而想了许久,也没想到有什么遗憾。   虽说越青君此人身为天子,有诸多不靠谱之处,然而不知是否是对方从前的骚操作太过匪夷所思,太过惊世骇俗,对方既活着,宁悬明便相信,此人有能力解决如今朝局危机,心中忧虑始终未能真正升起。   河边一夜,交流谈心,越青君承认卫无瑕,再谈过去事,重拾旧时情。   宁悬明心中对卫无瑕的一点遗憾也终于放下。   更有越青君生死相随,身体力行地证明了他那所谓的主角论,证明了他并非嘴上说说,而是身心皆入戏,成为戏中人。   如此决绝,如此认真,宁悬明又怎能说对方言行皆儿戏,皆是玩弄他人。   毕竟此人对自己也是一视同仁。   此时此刻,他回望过去,却发现纵然几番周折,虽有诸多疑虑,然而真要说未圆之憾,却也当真没有。   他面上不显,神色淡淡,“世上遗憾不知凡几,阁下若想做那好心为人圆梦之人,不妨去寻别人,浪费在我这等无足轻重的心愿上,实在可惜。”   越青君微微一笑,“既如此说,那便是没有了。”   宁悬明抬眸看他,二人四目相对。   越青君神色带着些许宁悬明看不明白的复杂情绪。   静静望了许久,方才收敛笑意,难得带上几分正经。   “悬明,我既希望你日夜皆有梦,年年有期许。”   “又盼你梦里梦外皆圆满,时时是佳期。”   复杂又矛盾,却皆是真心。   原著中的宁悬明,一生都在向前行走,踽踽独行,从未停歇,直至结局方能安息。   而今,他只愿宁悬明余生顺遂安宁。   在府城多停留了两日,越青君忽略城中戒严,城门口的搜查也更加严格。   宁悬明皱眉,“那勾结外族反叛之人的势力,竟还渗透到了京城周边府城?”   宁悬明尚未想明白,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胆。   但见此情景,又觉得那人大胆得有些道理。   “我倒是知道是谁。”越青君低头看了看自己仍然无法支撑骑马、长期赶路的双腿,“只是眼下要紧的是要如何出城。”   宁悬明转头打量着越青君,直把后者看得低头看了看自己,确定自己除了一双腿不良于行外,没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这才稍稍放心。   两个时辰后,一辆马车低调出现在城门口。   守城士兵严加盘问,“车里是什么人?为何出城?”   车夫赶忙笑着递上银两道:“劳烦军爷通融,我家夫人病重许久,眼见着越来越不好,郎君听说南边有位神医,能妙手回春,只是脾气古怪,时常不见人,遂带着夫人前去求医。”   一只手臂从车内将帘子掀开,白衣男子神色憔悴,面带倦容,俨然已经许久未曾好好休息。   而他身边的女子更是面容苍白,靠在白衣男子怀中,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平白招人晦气。   白衣男子神情恭敬,态度谦和,“军爷,可要在下下车检查?”   说着,他便做势要带着身边女子下车,士兵见那女子靠在白衣男子怀中,半死不活的模样,生怕对方当场身亡,他们虽不怕,却也不喜欢麻烦,连忙摆摆手,让马车出城。   到了城外,车夫拿了银子下车离开,宁悬明取代车夫的位置,架着马车,载着车中美人匆匆离去。   美人越青君一改方才奄奄一息的模样,精神许多,连带着这条腿也比先前有力,只是仍不得奔跑骑马。   “平日里见夫君为人君子,却不想说起谎来,竟也毫不眨眼,没有半分迟疑。”   越青君穿这一身,口称夫君,面上没有丝毫勉强之色,反而坦然自若,饶有兴致。   却是让宁悬明手下鞭子不经意间重了几分,马儿猛地蹬腿,速度加快,差点将宁悬明甩出去。   他扶着马车稳住身体,冷眼瞥了一眼车内,淡声道:“若你闲来无事,不如好生想想,等到了边城,要如何面对你的两朝忠臣。”   是的,纵使他们如今距离京城只有两日路程,越青君也不打算回京,而是准备绕道去北地边城,直接去寻李不争父子。   然而如此一来,越青君势必要与李家父子相见。   想当初,卫无瑕还曾写信让二人在当地维护一方安宁,若有意外,直接转投明月山庄。   当时那父子二人还在心中悲痛难过许久,敬佩卫无瑕的心胸气度,上演了一出绝世好君臣。   殊不知某人改头换面,不过是左手倒右手,却平白赚他们一份恩情,让越青君的登基之路更加顺遂。   如今越青君再次出现在那二人面前,宁悬明都难免担心,此人连李家父子的人都没见到,便被人乱棍打出去,或者悄悄套麻袋。   越青君轻叹一声,坦然一笑道:“若当真有那么一日,只能劳烦夫君为我收尸。”   “将我尸身焚烧,骨灰撒尽,只留一点带在身上,也好让我随在身侧。”   这是曾经卫无瑕说过的话。   到了如今,再次被越青君说出,有种命运轮转,兜兜转转仍是你的命中注定。   若是之前听了,宁悬明怕只当此人哄人的话,然而此时听着,却觉得卫无瑕时虽未实现,但却也并非纯粹哄人。   虽是笑谈间,随口言生死,却也是真心相许。   宁悬明眉目淡淡,“既然这么会说话,不如好好想想等见到了李将军父子,要如何组织语言,才能免于被打。”   越青君不说话了。   宁悬明眉梢微扬,微不可察地弯了弯唇。 第120章 不负卿卿   永安,李不争刚从军营里回来,进书房与幕僚商议之后对敌事宜。   “那突厥人不知从哪儿偷来的机密,竟也制作了一些火药,只是威力暂且不如我们,但即使如此,此番伤亡也远超预期。”李不争语气稍稍有些沉重。   纵然从前打过无数次仗,杀过不少人,然而如眼下这般惨重的伤亡,仍是让人心有余悸。   回想战场上尸横遍野,到处都是尸首残骸的场景,李不争就从心底里畏惧起了火药这玩意儿。   难怪制作火药的人曾说,这东西就是怪物,既能创造盛世,也能制造地狱,端看使用它的人。   如今火药竟也流传到了突厥,更加让李不争坚信,这东西再无可能退出战场,未来死在战场上的人会更多。   “既然如此,将军何不避其锋芒?”幕僚出言劝道。   “如今京中仍未有消息传来,可见传言中天子不在京中,而在地方整顿吏治的消息为真,若有人以将军不听命令贸然出兵为由降罪攻讦于您,岂非不妙?”   李不争不为所动,“该降罪的,前朝时也没少降罪,可我若退了,突厥只会更猖狂,边城百姓的日子过得更艰难。”   想到突厥屠戮的那两个村子,李不争的心又硬了起来。   “派去突厥的探子可有什么消息?”   “并未打探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但看突厥百姓人人节衣缩食,便知此次战争消耗不少,且突厥王锐意进取,绝不可能轻易退兵。”   前朝时期的那次争端,不过是对方刚刚上位,想要巩固地位,而今再次出手,便是真刀真枪,唯有将他们打服打怕,打到今后数十年都无力再掀起战事,方能停歇。   “我写一封信,你派人送去……”   “将军!外面有人求见。”一名仆从匆匆赶来。   李不争当即皱眉,下意识想要斥责,随后又想到,府上下人都是老人,不会不知道他在书房时不能随意打扰,眼下这情况,只能是前来求见之人身份不同寻常。   李不争收敛神色:“来者是谁?”   仆从谨慎道:“来人并未表明身份,只说是从京城来的使者。”   从京城而来!   李不争闻言再没耽误,当即派人请对方进来。   “敢问二位,是京中何人派遣的使者?”李不争原本以为是天子的人,然而见来者竟只有两人,且以斗篷遮掩容貌,心中便有些迟疑。   为首之人摘下斗篷帽子,抬头望向李不争,“将军不知来者底细,便轻易放人进门,实在大胆。”   李不争手中力道失控,差点将手中的杯子捏碎。   说罢,越青君对着李不争微微一笑,“当初京城一别,许久不见,将军别来无恙?”   熟悉的容貌,熟悉的声音,让人仿佛回到了一年多前。   李不争脑中瞬间掀起一阵风暴,片刻后,他方才如梦初醒般,起身下跪,拜道:“臣,参见陛下!”   看见眼前人的第一眼,李不争便心中一紧,下意识以为是前朝末帝假死脱身后,来寻求支持争取翻盘。   李不争自认自己不如父亲迂腐,若非章和帝死的快,他说不定早就不受朝廷掌控,暗中自成一派。   如此情况下,即便卫无瑕来寻求他的支持,李不争最多能做的也只是不将对方告发,以还对方恩情。   这样的念头稍一转过,李不争又瞥见跟在越青君身侧的宁悬明。   京城与边地本就遥远,消息传播的速度很慢,尤其是一些令人讳莫如深,难以宣之于口的消息。   也是在看到宁悬明的这一瞬间,李不争才忽然福至心灵,想起一个自京中传来,荒谬绝伦的流言。   当今天子与前朝末帝长相宛如双生兄弟,一般无二。   有说他们就是双生子,还有更大胆的,直说二者本就是同一人。   当时李不争只当这是无稽之谈,此时见到来人,却醒悟,原来最荒诞的才是现实。   下跪参拜之时,李不争心中想道:眼前人口称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可自新朝建立以来,他从未见过新帝。   唯一见过的,只有前朝末帝卫无瑕。   对方如此态度,显然是不再掩饰,且不介意暴露身份。   “不知天子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宁悬明所说的挨打情节并没有出现,虽然李将军性情刚毅,对于卫无瑕假死,开马甲成为新帝这种操作也觉得对方病重颇深。   想想过去数月里发生的事,想想卫无瑕送来的那封信,饶是李不争见多识广,见识过许多大场面,此时也不由面皮抽搐,低头看着脚下,才勉强克制住了表情。   然而早在前朝时期,李将军就明白了,对于一朝天子,多看少说为好,纵然对方有病,也不可当面拆穿。   李将军是个厚道人,当然不会当面指着越青君的鼻子骂人,既然骂人都省了,那么将人揍一顿这种事,也只好在梦里实现。   现实中他唯一能做的,大约只有将那封卫无瑕送来的,曾经让他们父子感动不已的信件毁尸灭迹。   毕竟这玩意儿的存在,无论是作为天子的黑历史把柄,还是作为李家父子二人被天子耍得团团转的证据,都是个令人心梗的存在。   越青君亲手将人扶起,“是我隐瞒身份,不请自来,将军不要觉得我麻烦就好。”   当然麻烦。   天子突然出现在边城,朝中竟毫无反应,李不争有不是什么蠢人,自然明白眼下情形多半是京中出了什么问题。   然而天子已至,他难道还能将人杀了吗?   “边境战火纷飞,陛下安危重要,不如臣派人送陛下回京?”   表示自己愿意让人护送越青君回京,也是委婉试探京中情况是否如他所想的那般危急。   越青君微微一笑,“京中自有京中的人与事,将军只要守好边境就好。”   见对方如此气定神闲,仿佛事情皆在掌控之中,李不争稍稍放下心来,既然如此,想来京城乱局或许并不严重。   “陛下赶路辛苦,不如先在臣家中住下,养精蓄锐,其余诸事,皆等陛下休息好再说。”   在李不争的安排下,越青君与宁悬明暂且在将军府安顿下来。   等回到屋中,越青君方才一改之前的端方仪态,半靠在床头上,歪着身子侧躺着。   “左右你都要喝药,迟早也要被李将军知道,何必逞强。“宁悬明道,“可有不适?”   越青君摇头笑道:“迟早知道是不假,但或迟或早,效果可能截然不同。”   初次见面,当然要在气势上压人一头,不能露怯,才有利于接下来的相处。   毕竟,越青君倒也不是真忘了自己曾经干过什么,不先声夺人,占据上风,之后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何况经过这段日子的调养,越青君已经好的七七八八,日常行走基本看不出问题,只是比起从前,仍有些无力,不可骑马剧烈运动。   宁悬明轻笑一声,“倒是挺会装模作样。”   如今他对越青君的态度越来越不客气,当着别人的面还会收敛一些,给予越青君身为天子的颜面,私下无人时,却是没了顾忌。   越青君也不见生气,只静静望着他,含笑道:“若非如此,又怎会得悬明青睐。”   对于自己不择手段,百般心计,才令宁悬明倾心这件事,越青君没有丝毫惭愧,即便当着宁悬明的面,也毫不介意被提起。   宁悬明不想理他,转身去煎药。   越青君望着他的背影,久久未语。   进入将军府后,越青君并未要求封锁消息,因而不出一日,城中将领便纷纷知道,天子驾临,意欲亲征。   不出三日,城中百姓也都知道,天子亲至,朝廷并未放弃他们,反而很是看重。   一时间,城中一扫前段时间被战火侵扰,亲人伤亡的颓丧悲伤,人心凝结,士气十足。   京城的粮草物资还没送来,但却已经无人担心。   又过了一日,明月山庄送来了大批粮草物资,足矣让城中将士度过眼下粮草不足的危机。   李不争原本以为天子前来不过是为了避难,如今再看,或许避难是真,但亲征也不假。   有这样一位态度强硬的天子,李不争心中又喜又悲。   喜的是从前多年的窝囊气,如今或许终于能一口气出个干净。   悲的则是……之前被卫无瑕假死欺骗这个仇,此生大约是没机会报了。   “陛下,听您的吩咐,城中抓到不少探子,已经审问出,与他们有联系的人,是突厥王妃。”李不争禀报道。   越青君面上没有丝毫意外,“既然是她的人,那就给她送回去。”   “要好生招待一番,莫要让对方小瞧了咱们的待客之道。”越青君语气却意味深长。   “是。”   那些人的尸体被送去突厥王庭,朝阳公主并未被吓到,只觉得羞辱。   “废物!”   “都是废物!”   她在帐中大发雷霆,既气探子暴露,更气越青君。   旁人不确定越青君的身份,可拥有特殊消息渠道的朝阳公主却清楚地知道,对方就是卫无瑕。   此人登上皇位还不够,为了甩脱卫氏,还假死脱身,一朝翻脸不认人。   “好!好!可真是本宫的好弟弟!”   越青君上位后,并未承认前朝皇室,朝阳公主如今也不过是个亡国公主,然而此时却无人提醒。   “京城那边怎么说?”   “回公主,自天子亲至永安的消息传出后,京城便没有消息传来了。”婢女硬着头皮禀报道。   朝阳公主闻言气笑了。   “好,不愧是本宫的好表兄。”   “他想当缩头乌龟,也要看本宫愿不愿意。”   越青君喝过今日最后一碗药,在宁悬明要为他按摩时,伸手将宁悬明的手握住。   “不必了,我已经好了。”   宁悬明抬眸扫他一眼,又垂眸落在越青君的手上,微微抿唇。   越青君却毫无放手的意思。   宁悬明挑眉道:“你这是腿好了,手又病了吗?”   越青君忍俊不禁,“是啊,得了一种不亲近悬明,就浑身不自在的病。”   “悬明可愿意做我的解药?”   宁悬明瞥他一眼:“愿意如何?不愿意又如何?”   越青君煞有介事道:“若你不愿,我自然不好强人所难。”   “若是愿意……”   宁悬明抬眸望着他。   越青君倾身,与他四目相对,咫尺之距,避无可避:“自是此生相许,不负卿卿。”   不知何处来的一阵风,吹灭了屋内几盏灯烛,让原本明亮如昼的房间,变得一灯如豆。   氤氲的微光里,唯有眼中映着的星火闪烁,璀璨动人。   宁悬明眼眸微垂,抽回手道:“我曾听过许多诺言。”   “不差这一句。”   越青君失笑:“我也许过你许多诺言。”   “句句皆真心。”   宁悬明抿唇一笑道:“既然如此,那就等一次应约再说吧。”   既是赌桌,总要让人看看筹码,才能决定跟不跟注。   越青君闻言,未再提起这个话题,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   “有人给我寄了一封信,信上向我揭露了京城动乱的幕后主使,还有追杀你我的那些刺客的来历。”   宁悬明闻言皱眉,“这个时候,莫不是浑水摸鱼?”   越青君将那封信点燃烧了。   “真的无所谓,浑水摸鱼也不要紧,总归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见他自有打算,宁悬明也不再询问,正要起身离去,却忽然听越青君道:“悬明,我送你回京,如何?”   宁悬明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二人视线相接,却都未开口。   半晌,越青君才道:“先前你我无人可用,如今大可以让李将军安排人护送。”   这本也是李不争一开始的提议,只是当时对方想的是送他们两人,此时越青君说的,却只送宁悬明一人回去。   “京中迟迟不定,难免耽误战机。”   宁悬明提醒:“我已非朝廷命官。”   越青君笑了,“当初你上的是请辞奏折,我批的是休假,你的官印官服,也都在你走后归还府里,若你回去,立马便能销假归朝。”   宁悬明眉眼微沉,心下不愉。   越青君能这么做,显然便是早就知道他迟早会回京,回到他身边。   此人嘴上说的好听,实则从未决定放他离去。   越青君轻叹一声,“莫要这么看我,我不过是多做一点打算罢了。”   “再者……”   他笑了下道:“即便你什么都不要,我也不忍你出门在外,要受人欺凌,总归要有一些保障。”   即便宁悬明要走,他也不可能让人干干净净,一无所有地离开。   若当时宁悬明多想一些,便知道越青君干脆答应他辞官的要求之下,必定藏着猫腻。   宁悬明轻笑,“原来我还得多谢陛下好意。”   听他口称陛下,越青君眨了眨眼睛。   当初的好意未必领情,放到此时,却成了恰到好处的时机。   “你带着我的诏令,回京收拾残局,也能尽快让朝廷支援到位。”   “你知道的,若世上还有谁能被我无条件信任,只会是你。”   宁悬明敛眸。   “你这么说,是不怕我不告而别?”   越青君叹道:“怕啊。”   宁悬明当然不会弃百姓于不顾,越青君交给他的任务他也会尽力完成。   可完成之后呢?   总有他能离开之时。   “可是那又怎么办呢。”   “若你心有不甘,我总不能一直困着你。”   “不是做不到,而是不忍心。”越青君望着他,眉目疏淡,笑意清浅。   “悬明,你说我控制你,我不否认。”   “但控制也源于爱意。”   他拉过宁悬明,仰头吻上宁悬明的唇。   没有欲擒故纵,没有百般心机。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这一次,我将选择权交给你。” 第121章 耳鬓厮磨   宁悬明要走,李不争特地安排了亲兵护送。   虽然不明白为何不是越青君回去,但作为一个合格的臣子,李不争已经习惯将疑惑埋在心底。   离开之时,是那一日午后,晨雾散尽,被风沙遮掩的天空也更显几分明亮。   前几日李不争刚带领手下兵马,打了一场胜仗,近来突厥稍稍安分下来,轻易不敢出兵。   越青君站在那里,望着宁悬明牵马的身影,良久,才笑了笑道:“我好像经常目送你离去。”   宁悬明想了想,似乎确实如此。   无论是卫无瑕,还是越青君,都曾站在那里看着他离开。   越青君:“但我希望,下次是我随你一起。”   还有下次吗?   宁悬明不知道,但见越青君如此,他也说不出什么扫兴的话,都要走了,何必再在彼此心里多添几笔。   他望了望天色,“晚间天凉,莫忘添衣。”   时隔许久,他们也终于能像寻常相熟之人一般,临别之时关怀几句。   彼此心平气和,仿佛从前的恩怨悲喜,都虽风沙一般,化为过去。   宁悬明很难说是什么心情,自之前与越青君和解后,他便一直拿不准自己对越青君的态度。   即便越青君承认卫无瑕,可这也无法改变卫无瑕的死亡。   而他与卫无瑕的关系,也已结束在那场大火里。   至于越青君,相识之初的各种欺瞒不必再提,之后的过度掌控也在越青君如今的态度中逐渐淡化。   没了迫不得已,没了步步紧逼,他们之间又剩下什么呢?   宁悬明此时才发现,当他只能被动接受时,纵然心中怀有怨气,行动上他其实已经逐渐适应这种关系,毕竟不适应也不行。   可当他真的掌握主动权时,却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放手,百般顾虑,心中迟疑。   轻易答应,又不甘心。   他想,这便是越青君的可恶之处。   明明可以强求,却偏要给他自由,非要他清醒地选择靠近,让他纵然想撇清干系,也找不到理由与借口。   时而君子,时而无赖。   既是君子,又是无赖。   他翻身上马,策马离去,再未回头。   而越青君望着他纵马远去的背影,却陷入了几分恍惚与沉凝中。   回想原版结局,越青君不由去想,那时的宁悬明,是否也如同今日一般,义无反顾离开与突厥的战场?   只是终究与原版不同,同样是结局,那时的宁悬明回京赴死,而今的宁悬明回京,却是迎接一个新的开始。   宁悬明出城不久,刚走出几里地,随行护送的亲兵便警惕地察觉不对,“宁郎君,小心,有人埋伏偷袭!”   话音刚落,便见前方突然冒出一排弓箭,齐齐对准他们。   “大王的命令,抓活的。”   说罢,箭矢射出,却都是射向宁悬明等人身下的马匹,幸而众人反应迅速,及时下马,才避免被摔下来的命运。   “宁郎君,你先走,他们的目标是你。”亲兵们多少听得懂一些突厥语。   宁悬明看了看四周围上来的突厥人,“我就是想走,也未必走得掉。”   他抽出一把长刀,虽不会武功,但他至少知道怎么用刀砍人。   “看他们这样子,想来近日被李将军打得不轻,否则也不会想到要抓我威胁越青君。”此时此刻,宁悬明竟还能语气轻松。   亲兵们狂汗,能对天子直呼其名,就这份特殊,也足够突厥人剑走偏锋,强行抓人了。   也是直到此时,宁悬明才惊觉,原来不止京城,即便是在千里之外的敌营,他与越青君的关系也已经绑定,亲密无间,不可分割。   在他还在为二人的未来犹豫不决时。   这样看来,就算他跑到天涯海角,身上也依旧打着越青君的标签,撇不开彼此的关系。   既然如此,他如今的犹豫,倒像是笑话了。   如果这也是越青君的目的,那他成功了。   纵然被亲兵们围在中间,可敌人太多,难免有漏网之鱼,一名突厥人冲到了宁悬明面前。   突厥人下手凶狠,宁悬明远不如对方,然而心中想着越青君,手下的力道便重来几分,竟挡下了对方一击。   一名离他最近的亲兵见状赶忙调转攻势,来帮宁悬明,趁其不备,将那名突厥人砍翻在地。   对方正要从地上爬起来,长刀杂乱无章地砍了过来,一刀一刀,劈在自己身上。   突厥人躲闪不及,白白挨了好几刀。   宁悬明几乎将眼前人当成了越青君,不遗余力地挥刀,发泄着长久以来未出的怨气,待到他醒过神来,那名突厥精兵,已经爬不起来了。   马蹄声由远及近,听着阵仗,来的人可不少,亲兵们原本警惕着,片刻后却惊喜欢呼:“救兵来了!”   宁悬明抬头,一眼见到了那骑马率兵而来的人。   身上的风沙与污血混合,将他此刻的模样显得格外狼狈,唯有眼中尚未散去的凶狠,让此时的宁悬明多了几分凛然与决绝。   这番模样,清晰落去了越青君眼中。   敌人自有身后人马应对,越青君直直朝着宁悬明而去,伸手揽住宁悬明的腰,将人横抱于马上,策马飞快远离了战场。   前方一马平川,毫无遮挡,也因此不必担心有人埋伏。   宁悬明侧坐在马上,方才因为战斗而沸腾的气血还未散去,剧烈的心跳非但没有平稳下来,反而还随着马蹄的践踏而越发纷乱起来。   嗅着身旁人熟悉的气息,宁悬明咬牙深恨道:“有那么一刻,我真希望,刚才砍的人是你……”   越青君低头,与此同时,一股大力揪住他的衣襟,宁悬明仰头,对准他的嘴唇咬了上来……   耳鬓厮磨,啃食吮吸,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   直将那双唇啃得伤口斑斑,鲜血淋漓,再分不清究竟是谁的血迹。   淡淡血香萦绕在鼻尖,引诱人缠绵其中,沉醉痴迷,激烈翻涌的情绪随胸腔中跳动的心脏一下一下,震耳欲聋,直击人心。   呼吸相通,血液交融,宁悬明眼中的神色逐渐褪去,归于平静,唯有深沉急重的心跳,提醒着方才的放纵。   马儿不知何时早已停下,越青君将他抱在怀中,低头埋首在宁悬明脖颈,低沉的声音有些含混不清,“何必只想,我就站在这儿,你尽管来砍便是。”   若此时有把刀剑,越青君能亲手递给宁悬明。   可惜宁悬明原本拿的那把已经丢在了刚刚的战场,而越青君来的匆忙,马上并未配刀。   宁悬明闭了闭眼睛。   片刻后,解决了敌人的亲兵们终于追来,宁悬明也睁开眼。   越青君将缰绳放进宁悬明手中,把马留给他,自己跳了下来。   “此去一路平安顺遂。”   说着,他拍了拍马背,“去吧。”   红马得到指令,向前冲去,宁悬明拉紧缰绳,只来得及匆匆回一次头,越青君的身影,也自他眼中渐渐远去。   越青君原地等了片刻,接应的人才到他面前。   “陛下,已经查清了,那些人都是突厥王庭的精兵,听从突厥王的命令,活捉宁大人。”   越青君的视线始终注视着宁悬明远去的方向,即便此时他已经什么都看不到。   闻言语气幽幽道:“既然突厥王这么喜欢活捉别人,改日也让他也尝尝被人活捉的滋味,毕竟,朕是那么的热情好客,喜欢礼尚往来。”   两日后,边军一改之前防御反击的姿态,难得主动出击,天子亲自上阵,身先士卒,首次亲历战场,领兵奇袭敌营,斩主将首级。   消息传来时,宁悬明甚至还未回京,听着周围人欢天喜地的议论声,他方才明白越青君为何不回京,而是选择去边境,一是边境危急,二来,则是他有信心,即便京中出了什么意外,只要手中有人有兵马,他就能重新打回去。   宁悬明放下茶杯,询问其他人,“各位都吃好了吗?”   “吃好了,我们也该走了。”   一行人快马加鞭,终于在两日后抵达京城。   宁悬明先去探查城外守军的情况,得知他们仍在薛行野的管辖控制内。   “将军得知京中有人勾连外族,近日封锁城门,严加探查,已找出不少探子,只是还未查到祸首。”   宁悬明:“天子有令,请薛将军来见。”   薛行野赶来时,见到是他,当即见礼,“见过宁大人。”态度很是亲和。   宁悬明闻言,便知此人知道越青君并未当真撤去他官职,微微一笑道:“将军倒是不担心我是包藏祸心的贼人。”   薛行野望着他,眼神坦荡,态度自然:“天子曾言,见宁大人如见他本人,万事不必隐瞒。”   宁悬明挑眉问道:“这是何时的事?”   薛行野轻咳一声,“进京之后。”   宁悬明似笑非笑。   下一刻,他从怀中摸出一份绢书,“天子诏令,朝中奸佞通敌卖国,犯上作乱,暗中谋反,命镇南王薛行野听臣号令,捉拿奸佞!”   薛行野跪下接旨:“臣遵旨!”   起身后,他直言相询,“宁大人可知幕后主使是谁?”   宁悬明:“薛将军就没查到吗?”   薛行野没说话。   好歹督掌京城这么久,若真是一点消息也无,他也不能好生生站在这儿。   “实不相瞒,我已经监视那人多日,可此人行事谨慎,平日有时皆派遣暗手去办,自身并无破绽。”   宁悬明:“若真的一点痕迹也没有,将军又怎会监视他。”   他又扬了扬手中诏书,“即便此前没有,那如今也会有了。”   当夜薛行野派人围住崔府。   管家匆匆来报,崔行俭刚好收笔。   纸上一个“命”字锋芒毕露,却不过是秋后蚂蚱,要将所有锋芒尽数展露。   “府上之人尽数遣散,财物你们能拿多少拿多少。”反正不是便宜了他们,也要便宜别人。   管家双目通红,“郎君不如自暗道离开,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崔行俭冷笑,“你信不信,此刻必定早有人等在暗道出口,等着瓮中捉鳖。”   管家心中犹疑。   崔行俭却已经丢下手中的笔。   若是从前,他也不会信,可这么久以来,从卫无瑕到越青君,再有任何不可思议的事,都不足为奇。   兵马闯入府中,外面乱成一团,仆人的奔逃声,惊呼声,还有兵甲撞击的凛冽声音,都让这个夜晚再难平静。   “给我搜!”   “若有阻拦者,斩!”薛行野一声令下,手下士兵纷纷行动,很快将府邸包围。   “不过是抓我,竟也值得这般兴师动众。”崔行俭从书房出来,冷笑看着薛行野,“看起来,薛将军混得也不如何。”   “纵然是抓逆贼,行事也需遵循法度。”薛行野无视崔行俭的嘲讽,一板一眼道。   崔行俭不过瞥了薛行野一眼,随后便将目光落在对方身后的宁悬明身上。   “许久不见,宁侍郎还是如从前一般丰神俊朗,行止从容,不知近来可好?”   宁悬明面无表情,“托您的福,还好。”   崔行俭摇了摇头,“看来那些刺客并未对你带去什么麻烦,也对,有他护着,你又怎会受伤。”   “不过……被人如棋子般安排,如富贵花木般观赏摆弄,就当真是宁侍郎的心愿?”   薛行野努力克制自己不往宁悬明那边偷瞄。   宁悬明神色如常,“今日我等并非来听崔大人说书,而是捉拿问罪。”   崔行俭点头,“我认。”   “密谋造反是真,通敌叛国是真,勾结前朝余孽,刺杀天子……每件都是真的。”崔行俭认罪认得十分干脆。   “不过话说回来,当今天子,不就是最大的前朝余孽?单凭此罪论,朝堂满座,哪一位不算勾结前朝余孽呢?”崔行俭笑问。   他抬眸看向宁悬明,“宁侍郎,你来说,你最懂了,不是吗?”   挑衅的态度拉满。   薛行野心想,宁悬明这会儿还能和此人心平气和地说话,也算忍功了得,不愧是能从越青君手里完美存活,还没疯魔的人。   宁悬明:“你想说什么?”   崔行俭微微抿唇:“我做这一切,我认,可你当越青君真就一点也不知道吗?”   宁悬明眸光微凝。   崔行俭收敛神色,“你猜他当初为何命我为太子少师?为何在成了越青君后,竟放过太子卫璋一马?又为何故意放任,不管不问,甚至在新朝建立不久后便离开京城?特意给人机会?”   转头看向薛行野,“他走之前,有没有跟你说,切莫轻举妄动,免得打草惊蛇?让你即便看出端倪,也不敢轻易上门?”   薛行野避开视线。   崔行俭得了答案,弯了弯唇,笑得从容,“我权欲熏心,即便看出他的险恶用心,也心甘情愿上钩,被他算计到死,我罪有应得。”   “但是宁侍郎你……”   他好整以暇看着宁悬明,“有这样一个人做枕边人,将你的人生乃至生死都安排得明明白白,你可要小心了。”   小心,他算计你,且毫无痕迹。   说着,崔行俭嘴角流血,气息瞬间弱了下去。   薛行野几步上前,却还没到崔行俭身边,对方便倒了下去,死前目光死死盯着宁悬明,又仿佛在通过他在看向其他什么人。   冥冥之中,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不应该这样。   但仿佛有一只手,擦去了一切痕迹,让他还未起飞,便已折翼。   薛行野心中微沉:“他在我们来之前就服了毒。”   宁悬明看着地上人,脑中却浮现出了越青君送他回京时,在他耳边落下的一番话。   “京中还有一份我留给你的礼物,你或许不需要,但我还是想送给你。”   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但那人所做之事,又有多少可思议之处?将一个逆贼留给他做礼物,也不算不能接受。   宁悬明努力说服自己。   他却不知,原版剧情里,崔行俭扶持傀儡,确实做到了万人之上,挟天子以令诸侯。   原版卫无瑕也因不愿成为他的傀儡而自尽。   只是世上总有一些不讲规矩的人,他们不仅嚣张狂妄还愚蠢,不管崔行俭有什么权柄,看不顺眼杀了了事,事后再随便安个谋逆罪名,却恰好真是崔行俭的罪行。   被自己一手扶持的傀儡这么干脆利落地解决掉,还真说不清原版和修改后,崔行俭的哪个结局更好。   但在越青君心里,一个没发展起来的崔行俭,这个礼物其实是不合格,拿不出手的。   可事已至此,他也只好勉勉强强接受。   此时翻看亮起的光幕,眼中都隐约透着几分嫌弃。   只当崔行俭是个开胃菜,他如今要做的,是那份正餐。   他随手关掉光幕,转头问李不争:“活捉突厥王这事,是不是可以提前了?” 第122章 切切私情   更深露重,幽院夜浓。   火把灯烛将崔府照得亮如白昼,士兵们将宅院围得水泄不通,府上仆从也都被驱赶到院中进行看管,薛行野带着人进去搜查,留宁悬明待在原地,坐镇现场。   士兵搬来椅子,请宁悬明坐下。   宁悬明望着倒在地上,无人收殓的崔行俭,脑中不由浮现出对方死前所说的话。   奇怪,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原来不止外族,连在崔行俭这些交集不深,行事多在暗处的阴险之人眼中,自己于越青君而言,竟也这般重要。   且从对方的态度来看,不同于大多数人以为的越青君谋夺皇位不过是想甩掉过去,他们显然十分自信宁悬明对越青君的重要性,甚至超过宁悬明本人。   思及此,宁悬明不由在心中轻笑。   其次则是崔行俭的目的。   此人死前说出这么一番诛心之语,不外乎是为了让宁悬明对越青君警惕,对他戒备,与他离心,此后绝不能再同心。   换作别人,有越青君这样细思极恐,诡谲莫测的人在身边,哪怕睡觉睁着一只眼睛,也无法安心。   他们以己度人,认为即便是宁悬明,也绝难忍受。   一年,两年,三年……十年,迟早有一日,宁悬明会忍无可忍,直至崩溃,那时,自然也能对越青君造成重创。   宁悬明失笑摇头,看着地上人,低声喃喃:“你倒是比我更有信心。”   “可我既知道了你的目的,又怎会掉入陷阱,让你如愿。”   崔行俭到底想错了,比起外人的挑拨离间,比起虚无缥缈的未来,宁悬明更愿意接受,更愿意相信的,反而是越青君。   至少正如越青君所说,他既许诺了宁悬明,也说过会尽力做好天子,那么他就会做到。   宁悬明对此还算有信心。   既不会祸害天下,那么越青君就只祸害他一人,只不过算二人之间的私事,又有何妨。   “他说会好好做个天子,那么给人挖坑,埋线钓鱼,只为一次性牵扯出更多祸患,肃清朝野,如此,我又怎会觉得他做得有错?”   宁悬明很早之前就看在眼中,明在心里,越青君纵然明里暗里搞事不断,目的不纯,但他的所作所为,却并未真的危害江山社稷,反而在让一切都往好的方向走。   前朝荒唐怠政,铲除也是理所应当,假死带走麻烦的官员,也为安定了新朝与旧臣,至少除去崔行俭这个不死心的,朝中大部分前朝旧臣已经学会乖顺,不敢搞事。   改名换姓抛却过往,同时也甩掉了臃肿累赘的前朝皇室与旧约陈规,让新朝开国能够大刀阔斧地改革,也为其积累了不少资金。   就连此次钓鱼,也获利颇多。   即便是当初在剑屏,越青君一开始虽袖手旁观,后来却也出手相助,救活了许多百姓。   如今想来,那时的袖手旁观或许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真正的越青君,此前一直在京城,只比他早一天到剑屏,此前即便想阻止,恐怕也无能为力。   如此种种,细算下来,能说越青君有错吗?   纵然他心思诡谲,纵然他别有用心,结局不过是时势所至,可当结局是好的,宁悬明就不可能怪罪他。   从一开始他们之间的矛盾,从来只是情爱二字而已。   可区区二人间的情爱,又如何能与天下相比。   区区宁悬明一人,又如何能与天下人相比。   崔行俭想错了,他以为挑拨离间能让宁悬明如鲠在喉,宁悬明却反而更明白,越青君得好好的,他也要好好的。   他还想错了,宁悬明连越青君用卫无瑕骗了他两三年的事都能原谅和解,戏弄一个崔行俭,又算得了什么?   他当然知道越青君是个怎样的人。   他笑里藏刀,阴险狠辣,心思诡谲,诡计多端,还爱演戏,从他口中说出的话真真假假,被他戏弄过的人数不胜数,天下万物,皆不被他放在眼中,旁人看重的江山百姓,也不过是他用来达到目的的棋子。   这些他都一清二楚。   但那又如何?   除去以上形象,越青君还是个才干卓绝,手段高超,知人善任,不揽权,无野心,不爱钱财权色,少私欲之人,甚至有些到克己复礼的地步,这样一位天子,无疑十分难得。   倾天下与挽狂澜,皆在他一念之间。   翻云覆雨,不外如是。   纵然不似卫无瑕的仁善,却反而更是一位天赐明君。   如此,宁悬明欣慰还来不及,又怎会因自己的私情,而罔顾天下安宁。   严格来说,宁悬明如今还未曾明确与越青君和好如初,正是因为这份私情,正是因为他对卫无瑕的遗憾,对越青君的恼怒,以及面对越青君倾尽一切的强势姿态的踟蹰迟疑。   宁悬明心中摇头轻笑,笑他到底不够大公无私,不够一心为民,否则此时早该放下包袱,投入越青君的怀抱,安安心心成为越青君的笼中鸟,掌中雀,哪里会再提从前。   正是他的那点恼怒与不甘,才让他至今未曾应允。   可笑的是崔行俭竟将这当成了他与越青君离心不愿和好的证据。   宁悬明怜悯地看着地上人,声音幽幽道:“若真如你所说,我早就让他如愿以偿了。”他难道不知,与越青君在一起,对彼此都最好吗?他既得了权势与真心,也能安抚越青君,让对方不再犯病,做个正常人……至少外表如此。   前世宁悬明能够舍身取义甘愿赴死,今生他也能为天下安定而牺牲自己,且心甘情愿,若是如此,他早已顺从越青君。   他的不识大体,才是私心。   说罢,他也不再看崔行俭,只因为看着此人,宁悬明就想笑,既笑对方,也笑自己。   怎么办,好像老天爷都在当越青君的说客,连他心里,原本决绝的相离,都好似变成了两人之间的情趣。   虽然似乎已经成了事实……   宁悬明仰头望天,咬了咬唇,半晌,缓缓闭上眼睛。   世上从未有人让他如此辗转反侧,彻夜难眠,让他柔肠百结,意气难平。   有情难舍,有怨难诉。   向来温和理智的宁悬明,在面对越青君时,也难得失了几分理性。   ……恨不能当真无情。   *   一夜之间,前朝势力被连根拔起,卫璋被抓,其他卫国皇室成员也没被放过。   他们被越青君搜刮得干干净净,赶出去时,身上除了一身衣服什么都没带。   按理来说,前朝皇室能够在新朝保住性命,已经是天下的幸运,他们本该感恩戴德。   然而偏偏如今是个例外。   新朝天子并非民间来的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人,而是本和他们同宗同族同血缘,甚至还做了二十多年亲戚的越青君。   卫无瑕登基成了天子,站在他们头上便也罢了,越青君一朝改换姓名,不仅连口汤都不给他们喝,还把他们家偷了,饭碗踹了,如此行径,他们怎能甘心,怎能不想出口恶气甚至取而代之,重回从前辉煌?!   都不需要崔行俭暗中鼓动,只需递出一根橄榄枝,这些人便会紧紧抓住,顺着杆子往上爬。   宁悬明并未参与后续审问,此事被交给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说是会审,其实只要录个笔供,登记档案,连定罪都很简单,左右都是九族消消乐,此后前朝皇室余孽,恐怕只剩下当今天子。   虽然越青君并不承认。   但不参与审问,并不代表宁悬明就没事做,相反,他很忙。   忙着处理越青君走的这段时间积攒的一些大臣不方便处理的政务。   错过的年节、天子生辰自不必提,还有明月山庄的后续,朝中职位的调令,甚至还有薛行野手中那封该死的退位诏书。   薛行野将这玩意儿交给宁悬明时,饶是宁悬明知道越青君行事疯癫,也着实被吓了一跳。   看着上面连玉玺都盖上的印,宁悬明心中默默闭眼扶额。   面上却不显,只抬眸看向薛行野,好奇问:“薛将军,你知道,你手中有兵有人有武器,加上这份诏书,便是想立刻登基也不是问题。”   薛行野拱手道:“臣志小力微,如今拥有的一切,皆是陛下所赐,不敢居功,更不敢有任何妄念。”   虽这么说,宁悬明却觉得,敬畏越青君是其次,最重要的应当是那句“志小”。   若非世道混乱,又有多少人愿意做乱臣贼子呢。   “听说薛将军曾经也到过京城?”宁悬明笑了笑,转而提起一句旧事。   “是有过一回。”薛行野并未否认,“当初若非陛下相救,臣乡邻族人恐有性命之忧。”   宁悬明:“那时我也在京城,若是那时你我相识,未必不能成为好友。”   不知怎的,宁悬明说了这么一番话,脑中闪过一丝微光,却又转瞬即逝。   薛行野连忙道:“薛某一介武夫,岂敢以宁大人友人自居。”他可不想让越青君误会,毕竟如今有多少人还不知道,当初宁悬明身边的友人是卫无瑕?且对方还是凭友上位。   宁悬明:“……”   他神色微敛,挥手道:“诏书我会亲自交给他,看着他亲手烧掉,薛将军事务繁忙,就不耽误你了。”   薛行野爽快告辞离开。   待出了门,走远几步,薛行野才回头看了一眼,再次转头,却是神色轻松,隐含笑意,没有丝毫沉重与阴霾,丝毫不知自己失去了什么。   但即便知道,想来他也更喜欢如今的结局。   亲友皆在,喜乐安宁。   远在边城的越青君,被突然跳出来的光幕打扰,他随手翻开看了一眼,却在视线触及到某处时顿了顿,端详片刻,若有所思。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第123章 鱼传尺素   有了宁悬明,朝中运转快了起来,倒不是之前的人有意拖延,而是先是越青君离京,再有越青君遇刺,京城有逆贼,边关又不稳,朝中难免人心惶惶,生怕才建立不久的新朝就此崩殂,哪里顾得上其他。   之后得知越青君到了边城,御驾亲征,朝中这才稍稍安定,但又担心越青君回来后对他们所做之事不满,因而在某些重要大事上,无人敢随意决定。   就像此次谋反,哪怕知道是谁,也没人轻举妄动。   直到宁悬明出现。   他不仅奉旨抓人,还做主定罪,在未得到越青君明令的情况下,直接将那些前朝的天潢贵胄,龙子凤孙尽数杀灭。   这些可都是天子血缘上的亲人!   饶是越青君从未表示过自己就是卫无瑕,更不承认前朝皇室的身份,没有给过那些人一个眼神,但即便如此,朝中也无人敢做到如此地步。   从前只听说宁悬明心系百姓,仁爱黎民,却没想到这也是个狠人!   难怪此人竟能跟越青君混到一起,原来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   从前的形象怕不是跟卫无瑕一样都是演的吧?!   而被朝臣们私下议论的正主,此刻正在郊外一处山庄里。   “当初我就看出你这人表面温和,下手却毒辣,如今果真证实了我所言。”   男子一身白衣,一改平时的放荡不羁,难得庄重肃穆,饶是面对宁悬明,说话也不甚客气。   宁悬明面色不变,只让人将棺椁放下,改由孟九思的人接手。   孟九思目光深深望着那副棺椁。   宁悬明缓缓道:“崔行俭谋逆通敌,罪无可恕,已服毒自尽,崔氏亲友无人接手,只好将他的尸身送到孟先生手中。”   孟九思语气沉沉:“他既犯下大罪,不可饶恕,阁下又何必冒险将尸身送来,就不怕事后被天子追究?”   如今在京中所有人的认知中,无论宁悬明做了什么,天子都不会怪罪,何况不过是一个罪人的尸身。   宁悬明说的却不是这事,他眸光有一瞬间失神放空,顿了顿才道:“虽然即便是我自作主张,他应当也不会怪罪,但事实却是,留他一具全尸,给他一副棺椁,将他送给你,好让你将他入土为安的这些事,皆是天子的意思。”   崔氏家产充公,连地上一根草都是天子的,哪里还有财物给崔行俭准备棺椁收尸。   这副棺椁确确实实是由天子私人出资。   孟九思冷笑一声,“一点施舍罢了。”   宁悬明虽然也不觉得越青君是什么好人,但此时也是真的想为对方说一声冤枉。   “你当真认为,他会施舍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孟九思沉默。   孟九思心里,这句话的重点在无关紧要,而在宁悬明心里,这句话的重点是施舍与无关紧要。   宁悬明又道:“若是不喜,先生大可以将这副棺椁丢弃,想必天子也能理解。”   孟九思默然片刻,终是挥手让人将棺椁抬走。   无论是否更换棺椁,总归也不可能在宁悬明面前进行。   “过段时间,孟氏便会迁回祖籍。”   宁悬明:“先生是有才学之人,若是愿意,大可以入朝为官,将自己所学,学以致用。”   章和帝死了这么久,若是孟九思想做官,早就可以入朝。   “明明可以在小错未铸成时让对方悬崖勒马,可他偏偏要等人犯下大错,无法挽回,将人逼上绝路,这等毫无仁慈之心的天子,绝非孟某追随之人。”   天子也是君父,既是天下百姓之父,也是臣子们的父,既如此,若臣子有错,当予以纠正,而非眼睁睁看着对方走上死路。   宁悬明笑了,“先生乃崔行俭多年至交好友,你的劝告,他听了吗?”   孟九思神色一顿。   宁悬明又道:“连你的话他都不肯听,旁人又有何义务,纠正他明知故犯的错误?”   孟九思脸色微白。   宁悬明丢下一句轻嘲,“先生如此仁慈心善,合该入朝教学,专门为天下臣民纠错才是。”   孟九思闭了闭眼,片刻后拱手一礼道:“是在下失言,宁大人海涵。”   宁悬明看了棺椁一眼,“人已经送到,话也已经带到,先生之后作何打算,尽可自行决定,宁某告辞。”   待到宁悬明的身影消失,孟九思收回视线。   “郎君,崔郎君的丧仪……”管家前来询问。   孟九思:“此番多事之秋,京城并非久留之地。”   “行俭久困于京城,如今前尘已去,也该让他看看别样的风景。”   几日后,孟九思送崔行俭棺椁回乡,此后再未踏足京城。   即便偶有听闻,也只在山水间,诗赋里。   下了山,仆从扶宁悬明上马车。   “大人好心将那罪人尸骨送回,好让他好心安葬,对方竟还不识好歹,得寸进尺,依小的看,何必如此客气。”   宁悬明笑了下:“你当我方才是哄他的吗?”   “对崔行俭的处置,确实是天子的意思。”   虽然很不可思议,但早在回京之前,越青君便对宁悬明说过。   “待人走后,你以我的名义,为其备一副棺椁,也算送他一程。”   那人的话仍在耳边,宁悬明细思良久,在代入越青君的话本说法后,方才能领略一丝真意。   一本话本里,总不会只有主角,总归要有其他角色,才能构成整个故事。   可他们或许微不足道,但多少也在越青君那里有一分特别。   只是这份特别究竟是好是坏,看崔行俭的结局就能知道。   边关在打仗,京城在平乱,两地都不太平。   朝臣们很快发现有宁悬明的好处。   有宁悬明在,从前某些难以决断的事,如今都有人托底,无论是怎样的事,可以直接做主决定,一应责任,皆由宁悬明承担。   天子给了宁悬明这份权力,朝臣们尽管应言执行,至于天子日后是否后悔,是否会觉得宁悬明权势太大,越俎代庖,所做决断不合心意,因而对其不满,那就不是他们该考虑的事了。   但就目前而言,宁悬明将代政监国的任务完成得很好,拖延的政务被处理,京中迅速运转,边疆也收到了朝廷送来的粮草物资,双方默契,彼此配合,内忧已除,只剩下外患。   期间宁悬明与越青君虽未能见面,却少不了书信往来。   宁悬明给越青君的信,多是公事公办,只汇报重要事务,越青君的信却在正事之余,还不忘见缝插针夹带私货。   最初是几句关怀,“夜来春寒,寝帐可暖”。   宁悬明只在信末随意回一句一切都好。   见关怀无用,越青君便开始诉情,“昨日一夜梨花雨,忆你去岁树下眠”,既忆往昔,又表相思。   宁悬明回信中却写:“将军府中有梅无梨。”   越青君看过后一笑,随后回道:“今日起便有了。”   信还未送出,他便让人去寻了几棵梨树,连根栽在将军府里。   李不争:“……”   虽然这是他的将军府,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他对越青君的印象有所改观,此人为君信任将领,爱护百姓,为将一马当先,有勇有谋,再不见写那封信的戏精样,也让他对新朝更有信心。   在这种寻常小事上,李不争也不愿多生事端,横生枝节,反而不妙。   ……所以到底为什么栽梨树?   是因为喜欢分梨吃吗?   若是越青君能听到李不争心中所想,多半会将城里所有的梨都搜罗来,让李将军好好分个够。   越青君与宁悬明在书信中你来我往,时而写景谈情,时而斗嘴互怼,当然越青君多是前者,宁悬明多是后者。   只是天长日久,难免倾露情意。   越青君在生辰时写过“今夜暖酒花香皆在,细数繁星满斗,唯缺一明月”。   宁悬明也在一场病中写过“梦里忽闻药香苦,恍若见你”。   人在病中,便多了几分软弱,只是这一时的软弱到底有些用处,在那病好之后的信里,宁悬明也渐渐多了几分温情。   他不会像当初对卫无瑕一般的处处妥帖,但会在送朝廷新做出来的千里镜、万箭弩时,写上几句“安全为重,切勿冒进”。   相见时难免针锋相对,互伤彼此,分别后却反而收敛了锋芒,日渐平和宁静。   越青君当初放宁悬明回京果真是个好主意,不仅稳定了局势,也安定了彼此,让双方有充足的时间,来缓和关系,静心思考这份感情。   与突厥一战便是三月,从春寒料峭,到艳阳高照。   宁悬明忙碌于繁杂的政务中,难免疲惫,此时再见越青君的来信,反而成了他繁忙日常中,难得的几分轻松与温情。   不知从何时起,等待越青君的来信,竟成了一件令人期待的事。   今日送信之人不仅送来信和包裹,还送来一个长长的木盒。   “这是何物?”宁悬明问。   “陛下说,您一看便知。”那人将东西放下,便随仆从去洗漱休息,留下宁悬明独自一人在书房。   他先打开盒子,却见里面是把染血的大刀。   不是朝廷所铸,反而是突厥那边的样式,刀上染血,血迹已干涸暗红。   宁悬明微微蹙眉。   待他看过信后,却是心绪起伏,纷乱难平。   “你曾说恨不能砍我,如今我将砍过我的刀送与你,你拿着它,也算砍过我了。”   信纸颤落在桌上,宁悬明指尖青白,转眸再看那把大刀,却只觉揪心难言。   一瞬的惊惶过后,便是一下又一下针扎般的刺痛,既细又轻,并不重,却难停。   刀上斑斑血迹,皆是越青君。 第124章 问月还家   “越青君,你想死吗?”   此次回信中什么也没写,只有这么一句。   且因只有文字,没有声音,无法根据语气判断,这一句究竟是威胁还是询问。   越青君拿着信看了又看,最后在信中写自己伤势如何,大夫如何说,连平日里的喝药换药也不曾遗漏,一字一句,皆是在让宁悬明安心。   虽未明言,可言辞间,字字句句皆在向宁悬明说着一句话:“我不会死,我还想活着见你。”   最后才在末尾写道:“本是为宽慰你,若你不喜,尽管丢掉,或者送还回来便是。”   对于那把扎人心的刀,越青君的回应只有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之后再未提过,好似当真毫不在意,不值一提。   刀剑无情,可人有情,纵然嘴上逞强,可实际上,宁悬明不愿越青君死。   宁悬明之愿,越青君自当尽力达成。   比如那句恨不能砍的是你,越青君便当真将砍过自己的刀送回,又像宁悬明不愿越青君死,越青君自然也会让自己好好活着。   他的言行虽无羁,却并也有自己的逻辑。   虽是安了宁悬明的心,可之前的那把带血的刀,仍是让宁悬明受到了惊动,扰乱了心神,因而即便收到这封书信,宁悬明也并未回复。   宁悬明不回,越青君的信却从未断绝。   他好似并未看出宁悬明的恼怒,一如既往在信中讲述自己如今的生活。   比如近来天气渐热,军营中多了不少感染而死的士兵。   经常来他这儿蹭饭的野猫,生了一窝小猫,黑白相间,很是可爱,可惜太过瘦弱,幸而不是冬天,否则活不过几日。   养伤期间他闲来无事,难得在边城游玩一番,郊外城中,山野市集,他都逛了逛,还买了一些当地特产。   他真的在院子里栽了几棵梨树,这些树上还结了果子,只是个头较小,味道更是一般,他将果子和当地特产都装在包裹中,连同书信一同给宁悬明送去。   宁悬明尝了,却觉得这些果子并没有越青君说的那么难吃,放在寻常人家,也是一样能够填肚子的食物。   能吃,就是宝贝。   大约是越青君自小生长在富贵窝,并未吃过平民百姓的苦,才觉得此物难吃。   东西留下,然而对于那些书信,宁悬明每次静静看过,默默收起,一连数次,当真未回越青君只言片语。   繁花开谢,景迁时移。   天上的阳光逐渐炽烈,有宁悬明坐镇后方,越青君从未缺过粮草物资,就连那造价昂贵的火药,也是不断送来,战争虽耗资巨大,可朝廷显然还有余力。   突厥先撑不住了。   一连数月,战况别说不如人意,几乎是毫无还手之力,原本很有威望的突厥王,在连续的败仗之后,也威望大减,突厥王庭争端不止,从前被突厥王打压下去的部落与兄弟都开始蠢蠢欲动,想要休战求和的人越来越多。   直到军营中的马生了疫病,接连倒下,众人再也坚持不住,纷纷要求突厥王投降。   突厥王倒是个有野心的人,从上位后便锐意进取。   章和帝在时还曾给卫国朝廷找过不少麻烦,甚至娶到了中原王朝最尊贵的公主。   那时的突厥王,是真的生出了自己便是天下之主的念头。   可惜这样的念头在之后逐渐被打破。   卫无瑕给他找了点麻烦,让他不得不安定部族,休养生息。   好不容易将部族收服,成为突厥王庭真正的万人之上,不可违逆,他觉得自己到了反击的好时机,却又一头撞在了越青君的枪口上。   有越青君在,他此前一切打算都注定落空。   待到人走后,突厥王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伺候的人不敢露头,只埋头收拾残局,近来数月,这样的事发生过多少回,他们已然逐渐习惯。   不习惯也无法,毕竟眼见着这样的日子他们还将过上许久。   最终,还是不出所料,突厥王宣告投降,主动派出使臣前去议和。   使臣才刚到李将军的营帐中,双方不过仅简单交流,表达了双方诉求,还未商谈妥当。   朝阳公主便先找上了突厥王。   开门见山道:“大王当真要投降,向景国俯首称臣?”   见到她来,突厥王难得有些心虚,觉得无颜见人。   不同于旁人所想,对于这位自卫国娶来的公主,虽然听说对方从前嫁过人,也有过放荡不羁的过去,但突厥王却意外地很喜欢对方张扬的性子,自成婚后,纵然朝阳公主鲜少给他好脸色,但依旧宠爱不断。   攻打景国,有一部分也是因为朝阳公主的心愿。   如今不仅战败,还要投降,在朝阳公主面前,岂不是颜面尽失?   因而一时不愿见她,然而朝阳公主来都来了,又怎能让他随意打发。   “大王曾经答应过本宫,要将景国打下,乱臣贼子都诛杀,为本宫报仇,为此我耗费大量心力,为大王寻来了火药制作的法子。”朝阳公主声音缓缓道。   “可如今,大王不仅未能达成本宫所愿,竟还要向覆灭了卫氏之人求饶?”朝阳公主昨日收到消息,京城中的前朝皇室中人,已经尽数诛杀,一个不剩。   如今还能算得上的卫氏血脉,也只有她自己。   或许还要加上一个越青君。   当着朝阳公主的面,突厥王自然不好明说自己打不过,对方都已经给他寻来了火药方子,可他依然打不过越青君,岂不是显得他太过无能。   “眼下局势对突厥不利,不如暂时蛰伏,待到来日再寻机会讨回这一切。”突厥王劝解道。   朝阳公主冷笑一声,锐利的眼眸扫了突厥王一眼,“来日?”   “不会再有来日了。”   突厥王以为她心有不甘,蹙眉不悦道:“王妃,本王也要为突厥民众考虑,数月战争耗资巨大,却没能得到回馈补给,若坚持打下去,本王的王位也不一定能坐得稳。”   朝阳公主神色冷淡,看向突厥王的眼神中,再没有一丝情意,如今,眼前这个男人,再也没有值得她高看一眼的资格。   “本宫自然不能勉强大王。”   “你既无能为力,本宫又能如何呢?”   突厥王听着不爽,但因为眼前人是朝阳公主,他也只好缓和心绪,刚想再出言安慰几句,下一刻却见一道亮光自眼前闪过。   生长于马上,武力值不低的的突厥王,反应不能说不快,一把将朝阳公主推开,匕首仅仅扎进了一半。   “来人!王妃行刺!把她给我抓起来!”此时此刻,突厥王眼中哪里还有半分温情,双目满满都是震惊与愤怒,捂着伤口退让几步。   朝阳公主嫌弃地扫他一眼,冷冷道:“没用的东西。”   她冷笑一声,“无需你动手,本宫自行解决。”   说罢,不等外面的人进来抓她,朝阳公主便用匕首干脆利落地抹了脖子。   鲜血溅了一地,也污了匕首一身,匕首上镶嵌着各色宝石,一看便贵重无比,是当初她还是卫国最受宠的公主时,底下的人敬献于她。   是她权力地位的象征。   后来她失势失宠,远嫁突厥,她也依旧是尊贵的公主,直到卫国被灭,皇室被诛,连突厥王都要向她那个好弟弟低头。   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回到从前的尊荣,朝阳公主对这个世界也再没有任何留恋,连没能解决掉突厥王这个没用的家伙她也并不在意。   她宁愿自刎,也绝不给任何人欺辱她的机会。   直至倒地不起,她的头也依旧扬起,像那高高在上的凤凰,从生到死,从未低头。   突厥王捂着伤口,在一众来人的惊呼声的环绕中,只觉得头晕目眩。   “快请巫医来!”   和谈的速度很快,原本突厥还不满越青君提出来的要求,想要再拖一拖,然而突如其来的意外让突厥处于极端劣势,再不敢拖延下去,与其惹怒越青君,让对方一不做二不休打进突厥王庭,不如趁着对方如今还愿意和谈,赶紧将事情定下。   因而,在越青君强硬的态度下,突厥使臣捏着鼻子认了那些令人心梗的要求,签订好议和文书,既痛心,又松了口气。   若是朝阳公主知道她的行为反而让越青君占了便宜,那她……那她也不能怎么样。   即便知道,她还能不对突厥王动手吗?即便知道,她就不会自尽,选择活着受越青君欺辱,向这个将她一切尊荣都摧毁的便宜弟弟低头吗?   绝无可能。   战争持续三月,最终以大景大获全胜告终,全国上下,满朝文武,皆沉浸在打了胜仗的喜悦中。   李不争也将暂时把边城交给副手,自己随越青君回京受赏。   然而等他安顿好公务,将一切准备妥当,却再找不到越青君身影。   “将军,这是陛下留的信。”   李不争展开,却见上面只写了一行字。   “先行一步,将军随意。”   李不争黑线。   “将军,陛下都走了,咱们可要尽快追上?”   越青君一人一马,轻装简行,他们这么多人,能追的上才怪。   “谁说陛下走了?”李不争将信纸引火点燃,警告道,“记住,陛下将随我们一同回京。”   亲兵当即心领神会,恭敬应是。   京城,距离宁悬明收到议和结束的文书不过五日,想到越青君即将回京,宁悬明便心乱难言。   近来时常用公务麻痹自己,耗费时间。   夜夜很晚才回府。   管家难免忧心,担心宁悬明身体,毕竟前段时间对方还曾病倒,且病情危急,来势汹汹。   每日一到时辰,就会派人去宫中或者官署接宁悬明回府。   今日却不知为何,迟迟未曾来人,等到宁悬明回过神来,天色已经暗沉,暮色逐渐降临。   他从官署出来,独自骑马回府。   行至门外,忽闻一道声音自夜色中响起。   “在下久未回京,一时迷路,不知阁下可愿为我指路,好让在下得以归家?”   熟悉的声音宛若一道惊雷,刹那间,将宁悬明的心照亮,暗沉的暮色也好似被星辰点亮,光芒万丈。   宁悬明指尖微颤,心跳渐乱,怔怔片刻,方才循声望去。   只见在十数米外,有人一身玄衣,坐在马上。   见他转头,那人方才伸手轻掀帷帽,露出那张熟悉的面容。   走过春寒,历经盛夏,时隔数月,再次相见,有那么一瞬,宁悬明好似回到了三年前。   同样的人海相逢,同样的暮色与明月,只是那时对方一身纯白,此时却深如玄夜。   “郎君可知,我家在何处?”   “在下急着回去,有明月正等我。”   他盈盈一笑,一如初见。 第125章 以旧时花,续今时情   氤氲暮色,皎皎月光,旧时之月,照在今朝之人身上,宛若时光重叠,往昔今夕交汇,回到原点。   宁悬明望着远处的人,只觉心底某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空缺被填上,眼前之景骤然笼罩了一层滤镜,色彩更加明艳浓郁,万物也变得妩媚多情。   小贩说着收摊,父母呼唤还在玩闹的孩童,繁华街巷,炊烟人家,茶楼酒肆隐约传来些许丝竹歌舞声,为这场暮色伴奏,谁家误了时辰的迎亲队伍在此时路过,吹吹打打的欢喜声,由远及近。   宁悬明身处门口,越青君正在街对面,迎亲的队伍从路口进来,自二人之间穿行而过,将他们隔开。   骑马的新郎,大红的喜轿,撒花撒铜钱的丫鬟,还放着金玉满堂不知何时出的礼炮,将喜气留在街上。   待到队伍自拐角消失,待到捡钱接喜气的人再也不能从地上找到一枚铜板,逐渐散开,此处才重新归于平静。   宁悬明与越青君之间,再无阻隔。   他们遥遥相望,久未言语。   越青君翻身下马,走近跟前。   位置原因,宁悬明看他,只能居高临下。   越青君自掀开的半边帷帽中微微仰头望他,抿唇微笑,“遥遥千里,今日方归,也不知他等急了没有。”   宁悬明眼眶微蕴起热意,却又不舍得别开眼,只垂目望着眼前人,声音极轻,说出口的却是:   “你想知道,问月便是,问我做甚?”   越青君笑意不减反浓,“是啊,我正在问月。”   “他可有想我,可曾寤寐思服,夜半难眠。”   可曾以相思作茧,念明月难圆。   “不知阁下能否替我解惑?”   宁悬明抬头望了一眼天上的月亮,可纵然今日月正圆,却也有阴晴浓淡,难有真正的圆满无缺。   “常以明月寄相思,然明月的阴晴圆缺,又与人何干,人间的悲欢,又与天上月何干。”   他再次垂目望向越青君,声音沉静且坚定,“明月不想你。”   眸光沉静如水,皎然如月,黑沉如墨的眼眸几乎要与暮色融为一体,但在荧荧灯烛清晰地映照下,还盛着一个越青君。   “但……”沉吟良久。   下一刻,却又柔和了眉眼,温软了声音。   “但宁悬明思念越青君。”   星月见证,良辰好景,皆听到了这句轻得仿若融化在夜色里的声音。   可越青君还是听见了。   他伸手将宁悬明从马上抱了下来,凝望片刻,忽而搂着腰的手臂收紧,倾身垂目吻了上去……   不同于离别时那不知算不算吻的亲近,此时的亲吻毫无破绽,毋庸置疑,再不能找任何借口,也再不能被否定。   宁悬明未曾推拒,却也只是被动接受,未曾主动回应,迟疑片刻后,终是将双手轻轻扶上越青君的腰背,极轻,好似随时便能放手,随时也能被推开。   越青君却未给他放手的机会,从开始到结束,都紧紧圈着对方,未曾松开半分。   瞧着温柔,实际霸道,纵然戴上彬彬有礼的面具,也不曾改变本性。   一路的风尘让越青君身上带着几分尘土的气息,宁悬明被迫嗅闻,与这个吻一起,令他呼吸急促,逐渐窒息。   越青君拥着宁悬明,附耳轻声道:“多谢悬明,愿意接我回家。”   *   越青君跟着宁悬明进了别院,管家前来迎接,猝不及防见到了本不该出现在京城的某人,当即大为震惊,立即便要下跪行礼。   还是宁悬明及时制止,“家中来客,准备一间客房即可,不必兴师动众。”   本该在边城和李不争一起回京的人,如今先一步出现在京城,纵然以天子的身份不能说他有违军纪,但该有的麻烦却也不会少。   至于越青君,他当然愿意多和宁悬明有些自由的时间,不想管朝中那些破事儿,乐得隐瞒消息。   只是……他牵着宁悬明的手,转头轻声问:“只是做客?”   “原来悬明只是想与我偷情,不愿给我名分。”越青君语气失望。   宁悬明停下脚步,状似思量片刻,忽而道:“既是偷情,又怎能光明正大进我家中,以客自居,管家……”   越青君将人一揽,低头落吻,堵住了宁悬明还未出口的话。   早在知道来人是谁时,管家便匆匆带人离开,也吩咐别人无需靠近二人,否则此时也不知要多多少个睁眼瞎。   一场有关偷情的争端终是在这个吻后敷衍过去,未再提及。   越青君也就这样不清不楚地住了下来。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他如今所住的房间,还是当初卫无瑕还在时,宁悬明所住的那间。   三年过去,虽有许多地方都与过去无异,但终究有所不同。   宁悬明与越青君,双方竟好似掉了个个,真真是风水轮流转。   越青君倒是不介意,甚至有些享受,住着宁悬明曾住过的屋,睡着宁悬明曾经睡过的床,竟也觉得满足。   难得有几日清净日子,越青君只当是自己的假期,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偷得浮生半日闲。   宁悬明在时,他便随在宁悬明身边,时而看书,时而下棋,即便只是偶尔抬眸看宁悬明一眼,越青君也能怡然自得,心满意足。   若宁悬明忙着公务无暇理他,他就自己去湖边钓鱼,一下午没什么动静,也不觉得无趣。   宁悬明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逐渐对此人曾说的,所做一切皆为了他这话有了新的感悟。   纵观越青君此人,性情乖张,喜恶不明,虽位居至尊,可禅位诏书也能随手就给,虽玩弄人心,却又有一分别样的尊重,不好钱财美色,不贪虚名权力,待皇位如浮云,行事随心,毫无拘束。   唯一执着到不愿放手的,只有一个宁悬明。   若没有他,越青君最大的念头,或许也只是今日下雨,无晴无月适合贪睡。   从相识起,卫无瑕兢兢业业,积极进取,谋情谋心是为他,越青君夺得皇位,安定天下,还山河清平是为他。   相识三年,竟没有一件事,是为他自己。   或许为宁悬明本身,就是越青君唯一的私欲。   他不是没有属于自己的生活,而是他人生中的每一处,都与宁悬明相关。   “我只是个无戏可演之人,只能进入你的戏里,意图成为其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当初越青君的话尚且云里雾里,此时方见清晰。   越青君为何总是如此笃定,即便宁悬明决心离去,也不曾让他动摇半分。   宁悬明当时只当他高高在上,狂妄自我,如今却隐约明晰。   并非他自大狂妄,而是他知道自己倾注了一切,身份,生活,时间,他让自己人生的意义只有宁悬明,宁悬明又怎能彻底摆脱他,弃他而去。   如此绝然的付出与爱意,比之卫无瑕的赴死自焚,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连数日,越青君都在宁悬明面前无所事事,没等到越青君有什么不适,宁悬明便先忍不下去。   堂堂天子面对政务竟无动于衷,毫无表示,整日沉溺休闲玩乐,将一切都抛给别人?   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   “汤山的新区,琼山的宫室,都是你还是卫无瑕时就丢下的烂摊子,如今捡起来自然也归你管。”宁悬明将两摞奏折推给越青君。   章和帝曾经让卫无瑕修建琼山行宫,卫无瑕阳奉阴违,拖拖拉拉,直到章和帝死后,卫无瑕登基,行宫地基都没打完。   之后卫无瑕重病,卫国覆灭,更无人去管这个烂摊子,早就成了问题工程,搁置下来。   直到越青君登基后才捡起。   当初卖出去的地契皆因为前朝皇室覆灭,所有财产充公,而重新回到了越青君手里,不仅没有损失,还在当初大赚一笔,谁能说他不是奸商?   虽然即便当初不卖,那些银两也会随着卫氏覆灭而到越青君手中,都是同一个结局。   越青君不想让那地儿空着,干脆让人继续修,用水泥混凝土搞个以坚固私密为主的宫室,用做火药、医药、武器等研究场所。   至于另一个汤山行宫,越青君打算部分开放,供人有偿赏玩和设宴,周边建房搞成经济新区。   此事自宁悬明回来后便着手办理,如今已经走上正轨。   越青君随手捡起一本翻开,见他们做得还行,便知这不过是宁悬明见不得他清闲,给他找点事做。   他将奏折放下,“他们做得不错,无需我插手。”   “何况,比起立业,如今的我更操心成家。”   “前夫与我和离,至今未曾和好,纵然江山在手,也了无生趣。”越青君单手支着头,语气低落,目光却一直看着宁悬明。   宁悬明面无表情地回望过来,“那你去下辈子找他吧。”   说罢,转身便走。   翌日,宁悬明留在官署,一直未回来。   自他回京后,官员的办公时间便改成了巳时初到申时末,朝中上下大为欢喜,对宁悬明的命令也格外听从几分。   从前不觉得,在被越青君用反人类的工作时间折磨过后,他们如今竟觉得下午不仅要上班,还要上到申时这事简直是恩赐。   可见越青君诡计多端。   第一日,宁悬明未回来,第二日,仍未有宁悬明身影,第三日……越青君叫住管家,“他人在哪儿?”   管家当然不敢不说,然而宁悬明有言在先,“郎君说,他在之前说过的地方等您。”   越青君闻言陷入沉思。   他在街上闲逛了一圈,等入了夜,越青君方才骑着马到了城郊别院。   他走进去,此地久无人居,只有一些仆从负责简单的清理和维护,但越青君自院中走过,仍能窥见当年与宁悬明成婚之景。   走了许久,终于远远瞧见宁悬明的身影。   对方一身素衣,立在院中,分外清晰。   比他更清晰醒目的,是他身前的一座坟冢。   卫无瑕之墓。   简简单单几个字,既无立碑人姓名,也无卫无瑕生平,仿佛他只是一个没有来处也无归宿,虚无缥缈的空壳。   “自当年成婚后,我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宁悬明轻声说。   越青君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这座衣冠冢是他命人简单建造,自己却从未来看过。   没想到第一次来,竟是与宁悬明一起。   宁悬明转身,面对着越青君,难得心平气和地与他提及卫无瑕,“你说想要与我和好?”   越青君静静看他。   宁悬明微微抿唇,轻蹙眉心,“可与我成亲的是卫无瑕,他既死去,我便不是和离,而是丧偶。”   “人死怎能复生,破镜如何重圆。”   他上前几步,走到院中角落,一棵枯树旁。   这里虽是别院,却也曾是贵人产业,其中陈设布置,很是精心,连院中树木也是自南方运来的名贵品种。   只是越名贵的品种,就越要精心伺候,这院子自给卫无瑕后,便空置了下来,少有人打理,院中树木缺少照料,也渐渐枯败。   如今看着,竟是只有几片枯黄的树叶挂在枝头,摇摇欲坠。   “相思树本是常青,可若生于无望之地,也会枯败。”   越青君望着枝头的枯叶,“既还有树叶,就还有生机,树木本就顽强,未必不能救活。”   宁悬明:“未必是多大可能?时间又要多久?”   他绕着树走了一圈,声音幽静,“一月,一年……十年?”   他笑着摇了摇头,扶着树望着越青君。   “阁下若能让它在今夜开花。”   “我便认有情未死,有爱再生。”   “……如何?”   非是卫无瑕死而复生,而是对越青君难舍难分。   以卫无瑕开情窍,让越青君攻占身心,不择手段,智计百出,软硬兼施,到底让宁悬明的感情犹如附骨之疽,深入骨髓,再难割舍。   面对刁难,越青君面上未见愁苦,反而眉目舒展,眸光盈盈。   “悬明,你这样心软,可是会吃亏的。”   宁悬明神色未变,此生最大的亏,他早就吃了。   多吃一点,少吃一点,已经无关紧要。   越青君上前,牵过宁悬明的手,将人拉到自己面前。   伸手为他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头发,温声道:“无关生死,你想看,我就让它开给你。”   他将宁悬明拉到身后,自己上前打开火折子,将隐在地上的引线点燃。   刹那间,火花自下而上蔓延,细密的火花从树干缠绕至枝头,迅速将整棵树点亮,璀璨的火花在树上绽放,让此间风景,成为真正的火树银花。   越青君看向宁悬明,宁悬明望着相思树。   “看,开花了。”   当初卫无瑕也曾请宁悬明看过两场火树银花,然而如今回想,虽是真情,却也别有用心。   倒是眼前这一场,由宁悬明准备,由越青君点燃。   没有阴谋诡计,只有心照不宣的默契。   以旧时花,续今时情。 第126章 红线   一场火树银花不过片刻,当然不至于让人看到半夜,然而夜色已深,城门已关,纵使他们本无意留宿,如今也不得不在这简陋的住所暂留一夜。   几个仆从将正院收拾出来,供两位主子落脚。   虽然不知为何已死之人再次出现,更不知传闻中是卫国末帝的人如何逃出生天,但他们做下人的,最要紧的便是当自己聋了瞎了哑了,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必问。   他们或许对越青君与宁悬明的身份一知半解,但却清楚记得他们曾经拜堂成亲,毕竟这两年来,两位主子也只在那时在院中住了几日。   因而今日只收拾了一间卧房。   仆从们自觉体贴,却让越青君与宁悬明一时默然失语。   越青君看了一眼宁悬明,挑眉笑道:“可怜他们体贴好心,庆祝你我今日和好如初,未免辜负他们好意,不如今夜就寝?”   宁悬明抬眸扫他一眼,“只有和好,没有如初。”   纵然和好,宁悬明待越青君,也绝无可能如待卫无瑕那般温柔体贴。   “从前尚且名正言顺,如今也绝无无媒苟合的道理。”宁悬明义正辞严道。   越青君上前两步,面露为难与委屈,“这府上的人可都看着,若我今夜被赶出去,岂不是被他们看笑话?悬明当真忍心?”   宁悬明神色未变:“无妨,你大可以与他们说,是我恃宠而骄,闹了脾气,非要与你分房睡。”   越青君从前说话似假实真,如今宁悬明也学了他那本事,说出的话听着没问题,实际更没问题,就是这理直气壮,义正辞严的模样,让人默然无语。   越青君也知,今夜能和好已是万幸,留宿却是绝无可能。   见宁悬明态度坚决,半点便宜不肯给他占,越青君也只好偃旗息鼓,鸣金收兵。   待他走出房门,吩咐下人在隔壁另收拾出一间屋子时,装模作样轻叹一声道:“怪我今日运气不好,悬明嫌我今夜右脚先进门,非要与我分房。”   下人们:“……”   宁悬明:“……”   若说他说的恃宠而骄还有些道理,那么越青君这理由便只剩下离谱,也就是府上下人并不多言,这才让越青君扯淡也扯得一本正经。   但言谈嬉笑,神色轻松,正如那含笑眉眼,映了他的好心情。   宁悬明无语片刻,也终是抬手扶额,以袖掩面,却依旧自那行拂间,泄露了一丝笑意。   一场夜色,两处风景。   *   天子亲征,凯旋而归,在距离京城还有百里时,一道神秘的身影悄无声息回到了李不争率领回京的队伍中。   随后全军开始加速前行,原本预计在下午才能到的路程,刚过正午便已经走完。   可怜了来迎接的大臣们,不得不提前准备迎接。   迎着正午的阳光站在城门口,恭恭敬敬等着天子御驾。   待远远见到越青君,众人心中一紧,忙不迭跪下行礼,“臣等恭迎陛下回京!”   越青君坐在马上,视线将地上人一扫,最终落在前方那道身影上,语气带上不易察觉的一丝温柔。   “平身。”   天气炎热,朝臣们汗流浃背,都想早些回家休息,越青君也懒得与他们表演什么君臣情深,彼此随意说了几句恭维赞扬的话,便不约而同地结束了今日这场表演。   宁悬明起身,不着痕迹与越青君对视一眼,对上越青君面上的笑意,默默垂目敛眸。   此时距离他们分别,也不过两个时辰。   越青君一回来,朝中隐隐有些波澜。   此前宁悬明在京中监国理政,在薛行野的配合下,行事认真严谨,不留情面,虽稳定了朝堂,但也招致了许多人的不满。   而今越青君回来,他们终于逮着机会,在越青君面前上宁悬明的眼药。   什么越权行事,什么假传圣旨,还有与武将勾结,意图不轨,篡权乱政,怎么严重怎么来,一副要把宁悬明钉死在罪名上的架势。   见越青君神色未变,只静静聆听,上奏之人觉得有戏。   果然,纵然再如何宠爱宁悬明,在宁悬明总揽朝政之后,天子终究对宁悬明生出来疑心与戒备。   此时正需要一个机会,打压宁悬明的声势权威,而他就是那个给越青君递出橄榄枝的人,在宁悬明被打压后,他自然会被得到重用。   那人越想越兴奋,越说越起劲,洋洋洒洒说了一刻钟后,却不见天子有任何表示,那人心生迟疑,想了想出言道:“陛下可是心有不忍?”   “天子若爱臣,自当为臣子着想,宁侍郎此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正需您压一压,才是为了他好。”   却见越青君点了点头,“你说的有些道理。”   “但朕如今正忙,分身乏术,实在无暇顾及此等小事。”   听到那声“小事”时,那人便心中一个咯噔,顿觉不好,看来天子虽对宁悬明生了忌惮之心,可过往情意却也还在,今日注定无法彻底铲除宁悬明。   但……但就算无法除掉此人,能够稍稍压一压对方气势也好,宁悬明这几月得罪的人不在少数,不愁今后找不到罪名。   如今天子对他尚且宠爱,可一年、五年、十年之后呢?总有天子离心,他朱颜衰败,宠爱不再时。   “不知陛下所困何事?臣等自当为君分忧。”   越青君闻言,终于抬眸正经看向站在前方之人。   “难得爱卿如此热心,既如此,此事便交由你去办吧。”   越青君把玩着未沾墨的毛笔,在指间飞转,语气轻快愉悦:“朕年岁见长,却是孤家寡人,每每见旁人夫妻恩爱,家庭圆满,难免寂寞。”   那人心说,孤家寡人难道不是你自己搞出的结果吗?当初杀的那些前朝皇室中人,血都没洗干净吧?   面上却十分体贴恭敬道:“陛下登基数月,正该进行选秀,扩充后宫,繁衍子嗣。”   越青君摇摇头:“太过兴师动众,劳民伤财。”   “成婚之人朕已经有了人选,只需爱卿督办好婚礼即可。”   那人心中隐隐不妙,沉默半晌,方才试探开口:“……不知陛下中意谁家娘子?”   越青君莞尔,“并非娘子,而是郎君。”   “朕倾慕宁侍郎久矣,终于得其青睐,心中欢喜,迫不及待想要与其成亲,定下名分,不知爱卿可愿帮朕?”   一个时辰后,那人浑浑噩噩走出御书房,炽烈的阳光晒得他头晕目眩。   在下台阶时,一个不慎踩空,整个人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黄大人?黄大人您没事吧?!”   黄大人晕了片刻,听到内侍们去请御医,自己的随从着急忙慌地说要给他告假,连忙挣扎着醒过来,咬着牙顽强地挣扎,“不……不告假!我、我可以……”   众人见状忍不住连连感叹,“黄大人真是恪尽职守,呕心沥血的好官啊!”   唯有恪尽职守、呕心沥血的黄大人心中欲哭无泪。   天子回京后首要竟是要与那姓宁的成亲,如此迫不及待,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可见其心性坚定,对宁悬明的宠爱之深。   而他却在这个关头跳出来弹劾宁悬明。   兴许有朝一日宁悬明会失宠,会与君主离心,但黄大人万分相信,自己一定会在那之前尸骨无存。   如今唯一一条活路,只能是他尽心竭力将天子吩咐的这场婚礼办好,方能求得一二生机。   这种情况下,他怎么敢病?!   很快,朝中其他官员也得知了越青君要与宁悬明成婚的事,纷纷默契地把自己弹劾宁悬明的奏折改成了夸赞宁悬明。   并非是他们谄媚君上,柔若无骨,而是这俩一个是能砍完自己九族的狠人,另一个是能帮对方砍完九族的人,任凭他们怎么看,也不觉得自己的命能比那些九族还硬。   既然如此,低头就低头吧,反正史书上留下恶名的又不是自己。   事实证明,有前程与生命安全的威胁在,黄大人办事极为用心,这场婚礼也筹备得极为妥当。   与上一次成婚时的低调不同,这一回全城庆贺,天下皆知。   岂止十里红妆。   天子亲至,百官相迎,宁悬明一袭红衣,本该上马与越青君并辔同行。   然而在那之前,越青君却先一步驾马至宁悬明身前,将人一把抱到马上。   嗯……倒是也无人说不合规矩,毕竟作为第一个明媒正娶男子的天子,越青君此时言行便是规矩。   烟花炸满了全城,在这漫天彩色烟花下,越青君附在宁悬明耳边。   “悬明,今日便是向天下宣告,你属于我。”   自他来到这个世界,越青君日夜所盼,不过今日。   并非索求,而是事实。   宁悬明回身望去,却在对上越青君那双眼眸时,忘了自己原本想说什么。   脑中忽然回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在狱中见到眼前人的第一眼。   那种玄妙难言的感觉,再次袭上自己心头。   恍惚间,他只觉好似过往三年皆如尘埃,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他与越青君之间,最重要的那一幕,只有初见时的那一眼。   在茫茫世间遇见彼此,便是此生最难得,最难以言喻的幸运。   从初见那一面,就写好了结局。   宁悬明什么也没说,他偏着头,伸手抚上越青君的侧脸,轻吻上对方的唇边。   没有高堂,天子也无需敬酒,百官在宫中吃喜宴,越青君却从入宫,便再未出现在他们视野中。   龙凤花烛,红鸾喜帐。   地毯都是鸳鸯连理,庆这锦绣良缘。   迎入洞房后,殿门一关,只剩下两位新人。   合卺交杯,结发同心。   宁悬明视线扫过自己腕上两串念珠,忽然道:“当初的念珠皆归于我,如今,我不便再用旧物,便寻了别的送你。”   越青君来了兴致,好奇看他。   却见宁悬明从怀中摸出一根红线,在越青君以为他要给自己系上时,又见宁悬明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动作干脆利落地在掌心划上一刀,越青君想阻止都来不及。   越青君望着那流血的伤口,眸色沉沉。   唇边笑意未散,语气却带着几分幽深。   “看来当日那把刀,还是让悬明生气了,竟在今日以这种方式还我。”   宁悬明没说话,默默将红线穿过手心,血色让那原本的艳红稍稍暗沉,带着几分诡谲凶狠。   他将红线一端绑在越青君手腕上。   缠绕,系紧。   越青君望着腕上的红线,感受着那因鲜血而带来的些许湿润粘腻,仿佛还残留着几分宁悬明的体温。   他拿过匕首,也在自己掌心划了一刀,如宁悬明方才那般,将染着自己鲜血的另一端,绑在宁悬明手上。   “你想栓住我,当然可以。”   “但红线有两端,情也分彼此。”   “你栓住我,我也缠着你。”   “此生相随,生死不离。”   宁悬明仰头吻他,指尖自越青君的面颊,滑到他的脖颈。   “若有一日,你先松手……”   他沉吟半晌,终究未能说出什么狠话。   越青君却是眉眼舒展,再不见方才的深沉。   他浅笑盈盈,“那就杀了我吧。”   他想象不出自己会对宁悬明放手的模样,但不介意给宁悬明一个许诺。   “能死在你手里,我甘之如饴。”   这句却是真心。   宁悬明沉思良久,摇了摇头,笑了笑道:“虽有你百般手段,可今日婚事,未来余生,皆是我自己决定。”   “既然如此,得什么结果,又怎能怪你。”   越青君望着眼前人,脑中忽然想到原版的结局。   是了,无论经历什么,无论身处何种情境,宁悬明所言所行皆是随自己心意,既已决定,便再不会更改,更不会后悔。   哪怕他会死。   “若真有那一日,天下之大,总有我容身之地。”宁悬明说。   然而这却是比杀了越青君,还让越青君难以接受的结果。   他目光深深望着眼前人,失笑道:“悬明,你气我送的那把刀,但你又何尝不是最懂诛我的心。”   宁悬明静静看他,默默不语。   越青君低头轻笑,“你赢了。”   他曾以自身困住宁悬明,如今宁悬明也以身相许,给他上了一把锁。   心甘情愿,自困樊笼。   他一把将人抱起,走入红帐中。   【现实世界,有人发现,一夜之间,《官途》修改过后的内容,重新替换成了原版,而那些修改过后的内容,却以特别番外的形式,单独放在了作者专栏里。】   前世苦非梦,今生甘且真。   越青君曾给了宁悬明艰苦的十年,如今又还他光明的余生。   明月入怀,终不悬危。 第127章 原书读者   论坛:   【每日一问,我前夫结局了没有?】   【坐等(乖巧)】   【蹲蹲】   【d】   【蹲蹲+1】   ……   【楼上这么多人,就没一个去看的吗?】   【不能看,属于看一眼就心梗的程度,谁懂,追这本文我进了三次医院(微笑)】   【只想看结局,结局之前多看一眼都是在摧残我的生命,我现在还能□□在帖子里,只能说我意志力顽强,以及这该死的强迫症,哪怕最后烂成一坨shi,我也要看一眼才能安详闭眼。(生无可恋)】   【别问,问就是爱过(再见)】   【一年前的今天我在为它疯狂打call,万万没想到,一年后的今天,我依然对它疯狂,只是从疯狂打call安利变成了疯狂辱骂拔草……】   【每日一骂,辣鸡作者滚远点!该死的梦男滚远点!你根本配不上小明!你一个臭写文的,你懂什么!小明才不可能喜欢你!】   【咳咳……楼上,最新进度已经到和好求婚了……(小声)】   【(捂心口)】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小明肯定是被威胁了,不得已才妥协的,追过原版的都知道,小明可是连死都不怕的!他一定是为了天下安定!呜呜……我哭死!(爆哭)(爆哭)(爆哭)】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连死都不怕,还怕被人威胁吗?越青君也没说会对他怎么样,更没说会扰乱天下,这也算得上威胁吗?】   【楼上闭嘴吧,再说下去她们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了。】   【竟然还有人认真讨论剧情,我还以为现在都只剩下对它吐槽的人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要疯了!!!!!到底有谁知道越青君的地址?!我要去杀了他!!!】   【回楼上,有大神查过,那个地址,只能说寻常人根本进不了,至于黑那人的电脑,已经有人试过,结果嘛……只听说那位勇士最后道心破碎,转行做擦边主播,现在已经月入六位数。】   【咦?作者叫越青君吗?名字这么好听,为什么心这么狠?】   【是的,没错,现在掌声响起来,让我们热烈庆贺,作者本人已经比他的书还火了,如果现身,能够原地出道,玩转各大社交平台,保证他开号当天粉丝破百万。】   【当然后台留言估计也要999+,全是骂声。】   【你们说他会趁这个热度开第二本吗?真开了一定会一飞冲天,比第一本更火吧?】   【哈哈哈,他敢开我就敢一路追一路骂,谁还没有那几十块钱了吗?老子缺的是当着他的面骂他的机会!】   【最新消息!最新消息!目前进度已经到结婚了!】   【如果我没记错,后面还有几十万字还没更换吧?主角已经登上高位,人生圆满,他之后要写什么?】   【这还不简单,楼上你孤陋寡闻了吧,不知道还有一类文叫生子文吗?到时候让小明一胎八宝,九子夺嫡,还怕不够写吗?】   【……………………………………】   【……no!no!no!不要!!!不要!!!不要啊!!!(嘶吼)】   【omg救命!上面讲什么恐怖故事!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小明怎么可能生孩子!!!(惊恐)(惊恐)(惊恐)】   【emmmmm虽然但是……好像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主要是作者骚操作太多了,无cp爆改耽美,权谋改纯爱,大男主变主受,连文里的基友cp也被作者梦男趁虚而入,现在不过是区区生子而已,说不定为了后继有人,作者真的能大笔一挥让小明怀孕……(细思极恐)】   【话粗理不粗,作者都那样了,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作者都那样了,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作者都那样了,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今晚注定是众人难以安眠的一夜。   第二天众人起来一看,发现昨晚因为某种不可言说的诅咒而沉下去的帖子竟然重新被顶到首页,而且后面还跟着一个[爆]字。   点进去一看,终于发现端倪。   【报——!辣个男人竟然把修改的内容全都换回去了!!!!!】   【???????????????】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不认识了?(突然文盲)】   【什么叫把修改的内容换回去?修改本来就是替换的啊。】   【不是……他有病吧?】   【他有没有病不知道,但确实挺神经的,这操作我只能说一句:[牛逼]】   【很好,作者成功吸引了我的注意,我要去看一眼。】   书评区:   【…………】   【……………………】   【………………………………………】   【不知道该说什么,先打个招呼吧,嗨~大家好,又见面了哈……】   【可不是又见面了吗,一眼望去,全是熟人,有一起一起追文的,有在其他平台遇见的,今天都一起回来上坟扫墓了哈(我在说什么鬼话)】   【上坟扫墓,多么贴切的形容啊!!!楼上简直鬼才!】   【所以作者修文算什么?修坟?】   【那现在又改回来叫什么?】   【迁坟吧,先前迁走了,现在又迁回来(摆烂版)】   【哈哈哈哈哈哈哈从未见过如此有才的作者和读者,朋友告诉我来这本文可以长见识,竟然是真的!】   【喂喂喂,就没有人认真看一眼文吗?都在评论区玩抽象是吧?】   【还有什么好看的,那剧情我现在都还烂熟于心。】   【是的,没什么好看的,也就是反复念了很多次,又在各个平台看人吐槽看了很多次而已……】   【不知道为什么,作者整这么一出,我都没什么想骂人的冲动了,总觉得这人搞出什么来都不奇怪,不就是修文后又换回去了吗,小意思,小意思,也就是全网独一份儿罢了(淡定)】   【服从性测试实锤了,当人抽象到一定程度,他做什么都有人包容,作者做到他这个份儿上,也算不枉这个笔名了。】   【哈哈哈哈还用笔名吗,现在全网谁不知道有个神经作者叫越青君?人家直接上大名,不带虚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看原版越看越顺眼,越看越觉得还好,就这样,我能接受……我一定是疯了!!!!!】   【谁说不是呢,天知道我看到全文替换回去的时候,第一感受竟然是感动……想当初我可是把结局骂得体无完肤,为这个辣鸡结局抛头颅洒热血一腔孤勇战全网的女人啊!!!】   【完了,我们可能都中计了!作者可能根本就没想要改文,但是被我们骂太狠了,于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写了个更抽象的版本,好让我们接受原版,现在好多人都在感动竟然改回原版,这就是作者的阴谋!】   【阳谋吧,就算我们知道他的计划,也不可能有什么办法,毕竟跟修改版比起来,原版除了虐一点,结局be,其他没有一点不好,至少最初骂过那个be结局的读者们,现在大部分都心平气和接受了这个结局,反观修改版……呵呵,真的有读者能接受梦男作者的yy作品吗?】   【不止如此,楼上还是想少了,你们以为修改版是白写的吗?没看作者就算改回原版,修改后的版本也放在了专栏,并没有删除吗?】   【所以?】   【看了原版,我现在看修改版竟然也觉得慈眉善目起来,虽然作者梦男,虽然作者费尽心思搞到了小明,但小明也得到了一切,没有像原版结局一样死去,事业爱情双丰收,未来也有着无限期望,这也算一种安慰吧?】   【高,实在是高!原版和修改版,哪个拿出来都不满意,但两边一对照,竟然神奇地中和了,觉得二者都勉强能接受,作者算计人心至此,一点也没有ooc文里越青君的形象,完美重合了呢!】   【(震惊)】   【妈妈为什么不让我上网,是因为网上真的好可怕!(惊恐)】   【医生说我此刻像个傻子一样(目瞪口呆)】   【就是说……有没有可能,还有像我一样哪个版本都无法接受的呢?既不想小明死,也不想他被作者梦男(裂开)】   【想开点,万一作者哪天被雷劈了呢?(同情)(摸头)】   【那岂不是永远不可能改文了?!】   【………………兄弟,作者都颠成这样了,你还指望他改文呢?不如指望哪天一觉醒来网站抽了,这文莫名其妙被神秘力量改写替换,指望作者是不可能的。】   【如果说这件事教会我什么,那就是不要改文!不要改文!不要改文!就算作者写出依托答辩,也不要让他改!因为他极有可能坑你两次!血泪教训!(吐血)(吐血)(吐血)】   【看得出来楼上不是一个人,毕竟好多之前催作者改文的评论下面,都有原主回收评论,地狱笑话了属实是(笑哭)】   【给大家说个更地狱的,你们没有注意到,所有修改章节的修改时间,都是一致的吗?都是当晚0点0分0秒,众所周知,修改章节可不是发布章节,是不可能定时的!】   【……………………】   【!!!!!!!!】   【(震惊)(惊恐)(呆滞)】   【所以这是什么意思?没看懂啊这(挠头)】   【有以下可能,第一,作者本人是黑客,制作出了网站都没有的功能(以某位前黑客勇士的经历看,不是没有可能),第二,作者有特异功能,第三,作者死了,怨念附在网上,意念一键操控网站……】   【还分析个毛啊,快报警啊!妈妈救命!警察叔叔救命!我见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