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他不想被救赎[快穿]》作者:南指月   文案:   救赎文里,肆意偏执、能力卓绝的反派总有一个悲惨不堪的过去。   而手握剧本的万人迷主角只要展露出微笑或者动动嘴皮子,就能轻而易举地救赎反派,走进他的内心深处,从此鞍前马后,甘做鱼塘一只鱼。   ……直到某一天,反派们捡到了一本神秘的书。   书里的他们:你笑一下,命都给你。   众反派痛苦面具:这就是ooc的绝望吗??   *   青城派小师弟虽然咸鱼废材一路躺平,但三界大佬皆为他俯首,眼巴巴地争抢着他的爱。   孤身闯入魔界后,他泪眼婆娑地看着反派魔尊,表示自己理解他的所作所为,愿意接纳和包容他内心深处的脆弱和缺爱的过往。   魔尊呵呵一笑:   “小孩子别总想走些歪门邪道,叫你师尊过来,我和他叙叙旧。”   *   万人迷娇软圣子主角凭借着他纯洁善良的笑容,打破了各种族神明尘封的内心,纷纷视他为生命中唯一的救赎。   可他鱼塘里最厉害的一尾鱼黑暗神却跑路了。   本该陪在他身边那黑发赤瞳的恶魔,暧昧地用手指划过年轻主教痛苦隐忍的脸,   “就是你召唤了我?敬爱的主教,和恶魔做交易是要付出代价的。”   *   古代朝堂中的奸相微微一笑,把声称“要做他唯一的光”的穿书主角连带着系统一起打入地牢……   网游世界的终极boss不再因为金手指主角漫不经心的攻略而轻易沦陷,撕裂世界来到现实渴求对方廉价的爱意……   无限流世界的幕后大boss不再因为万人迷主角的盛世美颜疯狂放水……   从此,各个世界恢复原本的秩序。   身负气运之子光环的主角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桃花逐渐认清自己的真实面目,无能狂怒却无力回天。   而各反派也发现,比起被救赎,他们更喜欢势均力敌、互为依靠的爱情。   那个能够彼此照亮的人,已经出现在自己的身边。   *主攻1v1(高亮),HE,强强,每个世界的主角都有自己的cp   *单元剧形式,每个小世界都会换主角,以世界意识和系统贯穿各世界   *主角不全是反派,也有可能攻了反派,如世界五   *文案上一句话带过的世界可能不按顺序写   内容标签: 强强 天之骄子 快穿 复仇虐渣 轻松 救赎   主角:各反派,等等等等 ┃ 配角:略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他才不容许虚假轻浮的拯救   立意:自立自强   作品简评:   天道与来自不同世界反派阵营的主角们合作,共同揭穿穿越者们不劳而获的真实面目。主角利用智慧和武力巧妙地达成目标,与身边的人产生羁绊,维护了小世界的秩序。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也解开了长久以来的心结,找到了可以并肩而立、相伴一生的爱人。   本文以单元剧形式将一个个风格各异的故事串联在一起,新鲜感十足。故事情节明快,感情发展细腻,塑造出了多个有血有肉、令人共情的角色。主角们始终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并在最后与过去释怀,用真心换得爱人的真心。读者不仅能沉浸在一个个精心雕琢的故事中,亦能有所感慨。 第1章 昏头   当那本黑色的书忽然出现在顾识殊的寝殿时,距离他的下属冲进来禀报青城派弟子擅闯魔宫还有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以后,他就会见到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作为穿越者自带万人迷光环的主角沈念。   而他作为这个世界的偏执邪肆反派,将会不受控制地爱上他。   *   穿越者沈念绑定了一个名为“救赎反派任务”的系统,系统给他提供了金手指。   他的一颦一笑都被扭曲成不可抗拒的诱惑,凭借着他的微笑,所有人都会情不自禁地对他产生好感,认同他做的一切事情;   而他还有系统提供的信息,精准知晓反派的悲惨过去,对点开展所谓的救赎任务:安慰反派,包容反派,理解反派,适时地说出那句“可我不害怕你”,击中对方封闭的内心。   这一套流程下来,沈念几乎什么都不用付出,就轻而易举地成为了众多大佬心中唯一的一束光。   他已经拿下了妖族的邪魅主君,人界的霸道帝王,并且获得了数不尽的财富和灵药,足以把一个毫无修为的修者喂上高境界。   而魔尊顾识殊将是他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个攻略目标,他此次前来抱有十足的信心。   沈念决定扮演的角色是一个被嫉妒他的仙界同门所迫害的小可怜,他被恶意推下诛仙台,却意外掉入了魔界,并且误打误撞闯进了魔界主人的魔宫。   这和剧本中顾识殊的过去经历很像,他认为这能够引起对方的共鸣,进而和往常一样顺利地走进他的内心。   这一切本来会很顺利——   如果顾识殊的寝殿里没有莫名其妙出现一本黑色的书,而书中完完整整地将这一切都记叙下来。   *   顾识殊最开始打开那本书时抱着一种好奇的心态,然而随着阅读的深入,他逐渐开始察觉到不对。   主角纯洁美好的笑容让自己忍不住心动——   不可能。   主角闯入禁地撞见了他被悲惨过去心魔缠身——   擅闯禁地,那当然是杀了他。   主角哭着说好心疼你,我可以做你唯一的光——   是本座的剑不够快了吗?   阅遍此书,他深刻地感受到自己反派的人设是如何在其中崩的一塌糊涂,被雷的外焦里嫩,进而深深地感受到了一种荒谬。   但是,书中对其他细节的描写却又无比真实,更有那些只有自己才知道的陈年往事。   难道真有此事?   修仙之人自然知道这世上机缘万千,只是书中所言“系统”未免太过手眼通天,一方小世界的气运被源源不断地吸给了中心的沈念,对方随意作为就能收获万千宠爱。   在沉思中,他翻到了黑色大书的最后一页,却看见了一行金色的字。   “此行违反世界规则,天道难容,为君解障,请君破之。”   在这行字上散发着令所有修士都感到熟悉的天道灵气,至少顾识殊熟悉得很。由于逆天而行,他曾被这一气息降下九重天雷,道道都毫不容情,差点把他劈得灰飞烟灭。   好不容易混成天道以下第一人,甚至几乎能与它平起平坐……   怎么,如今天道反而想让他免费做白工来揭开穿越者的真实面目。真当他记吃不记打?   顾识殊冷笑一声,阖上黑色大书,威胁似地敲敲书的封底:   “报酬?”   却见书页不情愿地抖动几下,似乎在表达抗拒,然后才扭扭捏捏地翻开一页,上面歪七扭八地印下了几个小字:   “他日渡劫,雷劫减半,可?”   “全给我减了。”一个合格的反派就要继续讨价还价。   这次这本书沉默了很久,简直像个死物。   顾识殊很认真地思考要不要试着唤出魔火一把把他烧了。却听见那姗姗来迟的属下终于冲了进来,朗声禀报他:   “尊主,有一青城弟子误闯魔宫,如今已被属下制服。请问您是否前去察看?”   黑色的书终于忍不住了,哗啦啦地自己翻动了几下,最终沮丧地停在了新的一页,匆匆地写了个“好”字,在顾识殊看见之后就气急败坏地合上自己。   顾识殊轻笑一声,这天道看来还有点眼色。   他转头望向那个来报信的下属,语气中带着漫不经心,是上位者的姿态:   “杀了就是,还来通报什么。”   眼前的书似乎又开始抖动,像是有什么话要说。顾识殊直接扣住封面,不让它发表意见。   要是能这么简单地解决掉大气运者,哪用得着求到他头上?   顾识殊很清楚这一点,只不过,他想先用这种方法试探一二。   却见那来报信的魔修面目复杂,似乎有什么想说,却不敢直接忤逆顾识殊,沉默几秒后竟直接跪下:   “恳请魔尊收回成命。他……那人并非有意冒犯,且是青城派内门弟子,属下万死,他却命不该绝。”   顾识殊万万没想到,链子居然先掉在自己人这头。   他眼神晦暗地看向那跪在面前的属下,这人一向忠心,从小就在魔教中被培养成一个合格的下属,而今日却意想不到地第一次违抗了他的命令。   那人感知到魔尊的视线,本来挺直的脊背不由得开始瑟缩,似乎也觉得自己方才干了件傻事。   但是,他的脑海中又滑过了少年绝美的侧脸,以及他梨花带雨的神情。   “念念那么善良纯洁,”他想,“魔尊若看到他,也一定不忍心加害的。”   况且,为了他死又怎么样呢?   于是他还是跪好,只是把头颅垂得更低。   顾识殊本来以睚眦必报出名,是断然忍受不了被门下之人如此违抗的,他冷笑一声,打算叫那人滚下去领罚,再也不能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以内。   然而,手中被按住的天道之书却蓦然打开,冲破了他手指的桎梏。   书页哗啦啦作响,他下意识低下头去看,却正好看见文字定格在一处剧情之中。   这段剧情用深情倦怠的文字描写了他如何对沈念千般宠爱,万般纵容,简直要放任这人在自己门派禁地唱歌跳舞。   在书中,顾识殊甚至把他狠狠按在墙上,用三分深情两分凉薄一分漫不经心的口吻说出“小妖精,命都给你”这种狗血情话。   ……天道,还是你狠。   顾识殊晦暗不明的神情凝固成了深深的尴尬和头疼。   他忍不住以手扶额,遮住眼睛,不忍直视之。   自己在万人迷气运光环的表现下表现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再指责别人确实不怎么厚道。   他只能无奈地对着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属下摆摆手,“你滚下去吧,我亲自去一趟。”   不仅没有丢掉性命,甚至连受罚也没有。   那属下满眼不可置信,之后眼中又过渡为捡回一命的狂喜。   不过,他又忍不住想,   “主君也要见到念念了,那人那么美好,主君必定也会爱上他的——”   “到时候,他便不能独占念念了。”   顾识殊发现对方滚的速度有点慢,忍不住蹙着眉看了对方一眼,见到对方眼神恍惚,也只当他劫后余生过于欣喜冲破了脑子。   殊不知下属脑子里已经转过了千万字阴差阳错虐恋情深的主母文学。   要是知道了,顾识殊恐怕会忍不住告诉他,他喜欢的那个纯洁美好不谙世事的沈念已经成功攻略了妖王、人皇等一系列狠角色,脚踩多船养鱼养到飞起,并且正准备向他的顶头上司下手。   他不理解。   他不得不理解。   眼前黑色的大书心满意足地合了回去,似乎为自己让顾识殊免造一条杀业而沾沾自喜。   ……果然还是应该把它烧了。   这样想着,多少带有一点对自己的发疯文学的不愿面对和极致尴尬。顾识殊决定杀书灭口。   这种文字就应该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指尖燃起焚烧一切的魔火,顾识殊杀气腾腾地拎起书,它似乎懂得挣扎,拼命在自己的手下扑腾着,书页乱翻,简直飞舞成了一只飞速转动翅膀的白蝴蝶。   这场面还有点滑稽。   那黑书也懂得壮士断臂,卷土重来未可知,不学项霸王乌江自绝。   它毅然决然地裂开了。   唔,是其中的一页纸拦腰斩断,掉出了全书。   那页纸轻飘飘地晃到顾识殊面前,上面像是匆匆忙忙赶了几个潦草的金字:   “莫烧!只有一本,有其他信息。”   这就是给自己画了一个大饼,顾识殊冷笑一声,拎着书亲切地询问:   “有什么是现在不能告诉我的,嗯?”   不过它这番应答倒是真的起到了作用。天道幻化的书只能有一本,这就透露天道原本的实力必然遭到了极大的削弱。   还能有什么理由呢?那必定是所谓的穿越系统和大气运主角。   想到这里,他竟有些与天道同病相怜起来。不过,他也不是真想和对方撕破脸,本来只是想要通过烧书威胁对方不要处处教自己做事。   若得知只有一本的情况下,再去烧己方珍贵的信息来源,就是做傻事。   顾识殊有点可惜地叹了口气,看着这本记满他尚未发生过的黑历史的书,尽可能地和它和解,安慰自己。   算了,也不是没有见过更离谱的话本……就当书里那个蠢货不是自己算了。   咻的一声,指尖燃起的魔火湮灭而尽。   他拿起书,简单地用缩物成寸的法决将书缩小,塞进自己的袖子里随身携带。   黑书变小后傻乎乎地旋转了一圈,似乎有点不适应。   “走,”顾识殊勾起嘴角。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一旦魔尊露出这样的笑容,必定有人要遭殃了。   “我们去会会这个世界的天选之子,叫什么来着——沈念。” 第2章 光环   沈念此时等在魔宫的侧殿。   他一点也不焦急害怕,甚至有种驾轻就熟的傲慢。   系统劝他收敛一二,他甚至觉得麻烦,毕竟每一次他只是稍微笑一笑,对面的人就如奉神明地将一切献给他。   包括他们的心呢,沈念一边想着一边忍不住心中失笑。   就比如方才那个魔宫部下。   他只不过虚假地流了几滴泪,对方就当了真。   他只不过假装无人可以倚靠,对方就觉得自己成为了一个漂亮少年唯一的救命稻草。   眼下就算是要对方赴汤蹈火为他送命,想必他也是肯的吧。   人心是可以操纵的,而沈念的心则被这无穷无尽的欲望所喂养成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他已经等不及,等不及看到那个高高在上的魔界尊主也成为自己的裙下之臣了。   穿越之前,沈念只不过是一个大龄家里蹲,没有一技之长,靠啃老生活,懒惰使他一点也不想学习技能养活自己,而是每天都沉浸在寻欢作乐之中。   直到家里被他吃空破产,他才不得不出去寻找工作,但他哪里干的惯那些事情,最终受不了工作的苦活生生饿死在了家中,怨恨和贪婪吸引来了系统。   他毅然决然地和这个系统签订了契约。   什么也不用做就有人喜欢,什么也不用做就能得到一切——   这就是沈念理想的生活。   *   只是他不知道,此刻他所不屑一顾的对象顾识殊,在天道的掩护下已经开始了对自己的观察。   “就这样?”   顾识殊觉得大失所望,他还以为自己会见到什么不得了的人物,   “这个沈念……他长得哪里好看了?”   无论怎么看,那个少年都只能算是平庸之姿罢了,和脸上所带的傲慢自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他整个人显得既割裂又突兀。   况且他大摇大摆地坐在自己的魔宫之中,一点也不知道收敛,看上去不仅不像擅闯,倒像是来做主人的。   黑书在他的手下呼呼地翻动了一页,上面写着:   “他的万人迷光环对你不起作用。”   听起来还有点骄傲,顾识殊摸了摸书的封面,算是表达了赞许。   他继续观察了一会少年,却发现对方的动作神情越来越焦躁起来,甚至恨恨地捶打了几下他魔宫的珊瑚桌——桌上还有他的好下属给他准备的灵果呢。   顾识殊看了都忍不住叹气。   魔界的属下看来比沈念还要失智得多,居然给一个目的不明的擅闯者连吃食都准备好了。   ……他是真想把对方当祖宗供着。   沈念至少还有点智商,知道不该吃灵果,哪个楚楚可怜的悲痛小白花在来到魔族地界时能张开饕餮大口毫不避嫌地吃东西?   他此时捶桌子只是等的不耐烦了。照他的预期,此时魔尊早就该过来和他见面,以便他充分发挥他的万人迷光环。   系统再次提醒他要小心点伪装,不要大意。   沈念只是漫不经心地应和了几声。   但凡攻略对象出现,系统都会帮他检测和提示,有什么好操心的?   “对了,”在一旁观察的顾识殊正好想到这个关窍。   “我刚刚看你书中的形容,那个系统好像还会帮他检测攻略对象的靠近,”   他指着大摇大摆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沈念,   “我都在这里了,他怎么就这样?”   黑书上浮现出一行字,“我还是有用的。”   所以是天道用了它的力量完全地屏蔽了顾识殊对万人迷光环的感知,还顺道堵截了对方系统对自己的感知。   它看起来有点小骄傲,嗡嗡地抖动着。   顾识殊觉得有点好笑,明明天道应该无所不能,如今却在异世之人对气运的劫掠下元气大伤,甚至要动用自己的力量来帮忙。它看上去倒不是很沮丧的样子。   也可能在这么多年的斗争中,天道已经习惯了在顾识殊面前颜面尽失,大胆地放飞自我了。   不管是哪一种,总之队友该夸还是得夸。   顾识殊戳了戳黑皮书,夸奖了它一句“干得不错”,接着又说:   “你现在放出我的气息让那个系统感知到,我看看他的反应。”   *   顾识殊话音方落下,天道便接触了禁制,沈念几乎在同一时刻就听见了系统的警告:   “宿主请注意!攻略对象已经出现在您前方二十米处。”   这么快!   沈念来不及诧异,迅速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态,心中忍不住对系统多有埋怨。   就不能提前一点通知他吗?   顾识殊大步走向侧殿殿门,坦然地推开殿门。   留给眼前这位天选之子发挥的时间虽然仓促,但他确实有一副好演技。   沈念原本挂着自负笑容的脸上,此时已经飞速挂上了两行清泪,面色凄凄,眼睛里像是有水雾氤氲。   似乎是被推门声惊动,沈念张皇失措地抬起头来,正好将一张含冤受屈、泪光闪闪的脸呈现给了顾识殊。   好一个变脸大法。   顾识殊都忍不住想要为他拊掌叫好。   只不过这一副好演技和他的万人迷光环结合在一起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对于能够一眼看穿他真实容颜的顾识殊来说,却多少有些空洞乏味,甚至过于惺惺作态。   对于美人来说,夸张的表现甚至会放大他容颜的绝美细节。   可是看着沈念用那张平平无奇的脸沉浸式表演,顾识殊的内心不仅毫无波动,甚至有点想笑。   他花了几秒钟按捺住心中的嘲笑之意。   而在沈念看来,就是这魔教的魔尊一眼看见自己的绝世容颜,竟是看得痴了,甚至挪不开视线。   看到顾识殊如此轻易就被自己吸引,他心中也不免有些雀跃。   毕竟,顾识殊的皮相,是修仙界数一数二的。   桀骜而随心所欲的魔尊身姿颀长,腰细肩宽,黑发墨一般披散在身后,当得上一句姿容不凡。   他身上的魔气和攻气完美地平衡在一起,从容恣意的气质,一时间衬得沈念之前攻略过的鱼都成了俗物。   沈念舔舔嘴角,已经开始期待自己把他拿下后的美好生活了。   他数着时间呈现那张泪光盈盈的脸,然后迅速调整好委屈惊惶的姿态,低垂下头颅,怯生生地问:   “您……您就是魔尊吗?误入此地,不是我本意,只是……只是……”   他故意要展现出一副为难的模样,让人充满探究的欲望。   若不是此时不方便,顾识殊倒想要掏出书问问这主角是不是个结巴。   怎么一句话磕磕巴巴地说不清楚,他最讨厌这种交流方式。   不过,此时此刻,他还是强迫自己做出一副被美人蛊惑的昏君情态,自认为通情达理地接话:   “你有什么隐衷,皆可以直说。”   顾识殊的声音本来就偏冷,即使他有意伪装,听起来还是一副上位者高高在上的态度。   袖子里的黑书颤动了一下,对他的演技恨铁不成钢。   他立刻从善如流地接上一句:   “莫要怕,仙门有你这般美人,我竟从来不知。你叫什么名字?”   顾识殊叫他有话直说的语气让沈念有点没底。   他不知道顾识殊平日里说话尤为冷酷而不近人情,如今已经克制许多,反而在心中暗自寻思魔尊这个攻略对象好像有点不好接近。   直到顾识殊一副暴君爱美人的情态温和了些语气问他名字,沈念才定了定心神。   没关系的,没有人能抵挡万人迷光环的作用。   他继续按照他预想的路线演下去:   “我是青城门的弟子,名叫沈念,”   青年似乎对魔尊充满了雏鸟情结的仰慕之情,用又黏又软的眼神小心地看他,   “尊主……尊主谬赞了,若不介意,可以唤我念念。”   这名字简直能酸掉顾识殊的牙。   怎么会有人主动要求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叫自己的昵称呢?   但顾识殊还是装作一副很受用的样子,安抚着他的情绪,将“念念”两字在齿间略转了转,   “是个好名字。你身为一青城门弟子,如何误入我魔宫,又为何看上去不害怕我?”   ——废话,自己这样一副当爱情来敲门的样子,谁会害怕。   他在心中都忍不住吐槽自己。   沈念却对这样的走向很满意,被万人迷系统影响的人他见多了,还不是一见到自己的脸就对自己充满莫名其妙的好感。   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   对于这个关键问题,他早就准备好答案。   误入魔界的仙门弟子咬着嘴唇,一副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样子,仿佛很不情愿地吐露出一点仙界的秘密:   “我……是其他弟子不小心把我推下的堕仙台,他们,他们不是故意的,只是我太不小心了……”   就好像说到伤心事一样,沈念的声音逐渐带上一点哭腔,唯恐别人听不出来他违心委屈。   按照他的计算,此时魔尊就应该被触动内心深处的沉疴,同情他,怜爱他了。   沈念抬起他煞白的一张脸,泪水在眼珠中打转。   “魔界又如何?这里的人都……都对我很好,您也对我很好,我觉得……我觉得仙魔间的区别不像世俗认为的那么大。”   在脑海中,沈念呼唤系统快点给自己用上洋葱道具,一键流泪。   而在外人看来,就像是再也忍不住一样,他的泪水终于决堤了,泪珠滚落在他的脸上。   此时若是有另一个人在此,他看见的景象一定是被万人迷光环美化后的极景。   绝美的容颜纵横着泪痕,却反而增添了残缺的美感,唤起人深深的保护欲望,令人忍不住想要成为这个懂事乖巧又单纯的漂亮少年唯一的依靠,把全世界最珍贵的东西都用来逗他一笑。   很可惜,顾识殊看到的不是这样一副场景。   而大部分普通人哭起来都比平时看起来更丑一些。   他忍住不皱眉,看着面前的主角哭的一塌糊涂,内心反而增添了几分嫌弃。至于他所说的那些被排挤被孤立的悲惨际遇,他更是一点也不信。   成功攻略了多个厉害人物并且拥有万人迷光环的气运之子被门派的普通人欺负?   他在伪装苦难。   沈念的想法他能猜上一二,无非是想用相似的经历使他回忆起自己那段不堪的往事,进而共情于他。   看破一切的顾识殊只会感到被冒犯。   这就导致就算黑书在袖子里疯狂地提示他注意维持被蛊惑的人设,他都沉默了一会,面色阴沉地可怕。   沈念在他面前呜呜地哭着,却半天没等到意料之中的安慰,忍不住抬起眼前悄悄地看了一眼眼前的男人。   他的表情好可怕,是自己成功地让他共鸣了吗?   可他怎么还不来安慰自己?   为了赶进度顺理成章地留在魔宫,沈念咬咬牙,再次带着浓重的哭腔开口:   “我不想回去……我,我在这里做什么都可以……尊主能不能不要赶我走……” 第3章 剑仙   “……好啊。”   这么快就得到应答,沈念都没有反应过来,他透过模糊的泪眼,只看到黑发黑眸的魔尊不再继续那让他心慌的沉默,而是慵懒肆意地笑了起来。   纵然只是在演戏,沈念也被魔尊睥睨的神态蛊惑住了一瞬,呆在原地没有反应过来。   顾识殊却漫不经心地俯下身,微屈指节,揩掉了他脸上的泪珠。   他的姿态暧昧,像是面对多年的恋人,说出的话却是凉薄的:   “你要留在本座的魔宫之中,有什么能做的么?”   啊?   这句话却在沈念的准备范畴之外,他一点也没有想过自己真要去付出些什么。   在他看来,待在魔宫之中,意思就是作为客人一样地被好好招待,然后自己再找到各种机会和顾识殊谈感情,最终成为他唯一的救赎,圆满完成任务。   之前在妖族和人皇的宫殿中,他也都是这样过来的呀。   见面前的青年流露出困惑和迟疑的情态,犹豫着没有立刻回答,顾识殊不免觉得有些扫兴。   这个人,若是没有万人迷光环和剧本,恐怕连演戏最基础的应变都做不到吧。   他直起身来,淡淡地开口:   “你留下可以。我这里不养闲人,不如做个洒扫的差事吧。”   沈念完全懵逼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这是要留他在魔宫扫地的意思。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漂亮的眼睛,被洋葱刺激而流泪的那种火辣辣的感觉还停留着。   他在心里疯狂呼唤系统,可就连系统也理解不了现在这种情况。   它最了解自己的宿主,知道对方是个吃不了苦头的性格,不稳定下来情绪怕是对任务大有不利,所以急忙提供给自己的宿主一个安慰:   “宿主别着急,魔尊的攻略难度最高也是有道理的。他方才被万人迷光环的影响,肯定已经对你有好感了,但是不愿意面对。就算是扫地,你有了这个朝夕接触的机会,难道还怕拿不下他?”   沈念不情不愿地寻思了一下,觉得它说的有几分道理。   说不定这就是那种“喜欢谁就要先欺负谁”的路子,况且扫地也有点像“霸道总裁和清洁小妹”这一经典情节的展开。   于是他赶紧收拾好情绪,在心中祈祷自己没有迟疑太久,接着向魔尊装出一个乖乖巧巧的笑颜:   “多谢尊主,我……我只要能留下来就很高兴了,我会好好工作的!”   好假。   顾识殊的内心毫无波动。   他倒是觉得有点头疼,要不是要研究清楚这个主角的路数,他根本不想要对方出现在自己的视野之内好吗——   可惜天道所说的“请君破之”绝非自己不听不理不接受就能解决的,他必须要找到这一人一系统的破绽,然后在天下面前揭开沈念的真实面目。   正是因为如此,他不能够让沈念知道自己已经不受控制,而必须麻痹他的警惕意识。   麻烦。   *   顾识殊是一个非常上进的实干主义者,为了找到破局的方法,他重新把黑书中的情节回顾了一遍。   伴随着各种扶额和叹气,有时候还会无法忍受地移开视线一小会,他终于再次回顾了沈念的一整个发展轨迹——   所以他是先攻略了妖皇,随后又攻略了人王,这两个人物在被沈念骗身骗心后已经对他死心塌地,但是沈念却编造出各种借口不得不“暂时离开”他们,为此,他还特意给自己冠上了身患无解之重疾,必须到一个无人之处静养的设定。   那两个日夜牵挂着自己的漂亮美人的蠢货——   顾识殊忍不住想,恐怕还以为对方也在寂寞中回应着自己的思念,殊不知自己深爱的人已经换了一副脸庞去勾引起了别人。   这就是他们所谓的唯一的光,救赎内心的美好么?   他才不相信那种救赎。   顾识殊边看边自我安慰所有和他相关的情节全部都没有发生过,他泾渭分明地和书里的那个蠢货三号划清界限。   只是话本中的角色而已。   就像他上次想到的那样,他还看过更荒唐的话本。   翻页的手微微一顿,顾识殊的视线再次被那个名字吸引住:   青城剑尊傅停雪。   一个剑比天劫还要快的人。   *   他眨了眨眼睛,叫出天道,询问,   “傅停雪明明也是当世出名的有权有势之人,为何沈念不攻略他?”   八荒之内,人、妖、仙三界之中,气运之子已经把人界和妖界的至尊都“救赎”了个遍。   反而在修仙界之中,明有剑尊傅停雪,暗有魔尊顾识殊。   若没有百年前那场变故,傅停雪的实力或许不逊于自己。   但就算这样,他也是史无前例的剑道第一人,高洁出尘,心怀大义,同时执名门正派牛耳,比他地位更高的仙师,打着灯笼也难以找到一个。   不过顾识殊开口之后就觉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他伸出手抹过文字间“救赎反派”这几个字,晦暗不明地笑起来:   “他当然不是反派,哪用得着别人去救赎?是我拘囿了。”   天道化成的书页在他手下瑟瑟发抖,魔尊这样的神情让它感到有点害怕。   但该说的还是得说,书页上的字消去,缓缓浮现出一行:   “傅停雪修无情道。”   顾识殊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反而低下头无声地笑得更剧烈。   笑罢,他又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好像方才的一点插曲完全没有在他心上留下一点痕迹,只是闲闲地敲着黑书:   “那他可真是倒霉,在气运之子这里没有攻略的价值,反而成坏人了。”   是的,在沈念的影响下,书中的妖魔二道逐渐被平反,仿佛一个个都成了内心沉重背负许多的悲惨英雄,反而由于他对于剑道的抹黑,原先的修真大派逐渐被冠上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这一印象。   人人都喜欢看恶人从良,眼里却容不得好人做一件坏事。   顾识殊愿意把沈念夸自己那一句“这里的人都很好”当成自己这一百年来听到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虽然他也赞成“正道没什么好东西”,但这话倒过来说就是“正道还是有几个好东西”。   而把“魔修也有好人”倒过来说,就是“魔修大部分都不是好人”。   身为魔修之尊的他,当然再清楚不过身边所见之人的贪婪、痴狂、欲望。反而是许多置身事外的人,轻而易举地凭借着一两个人而定性一个群体。   话又说回来,此时沈念还顶着个“被同门霸凌的小可怜”的名头,他的身份是青城派弟子,按理来说还归给傅停雪管辖。   顾识殊又回忆起黑书中这段荒诞至极的复仇情节。   *   书中,被万人迷光环迷惑的自己深受沈念的蛊惑,为他打抱不平,专门上了一趟青城山,找的正是傅停雪。   他持刀将白发的剑尊逼退多步,刀刀致命,使得对方差点受伤,境界跌落。   他还在宗主坛对他出言嘲讽,语言极其刻薄伤人。青城门各峰都被他散溢的魔气整得元气大伤,人人自危,惶恐不安。   好一幕报仇的闹剧。   书中的他还给了沈念提升灵力的丹药和神兵宝器,让他自己去找那些折辱过他的师兄弟报仇。   沈念此人得了这种机会,自然是随着自己的心思把看不顺眼的人都或杀或伤,体验了一把生杀予夺的快感。   到头来,还是银发的剑尊被书中的顾识殊胁迫给亲自沈念赔礼道歉。   傅停雪霜天孤鹤般的脊背一直是挺直的,可是为了门派上下,他不得不在一个平庸无奇的小弟子面前低头。   明珠蒙尘,清霜剑折。   他瞳孔中虽有屈辱之色,却还是冰雪一般的清明。   若是站在沈念的角度,这场报复极其成功,他的一切自负和贪欲都妥善地得到了喂养。   被所有人宠爱的少年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一切,他只需要对攻略对象笑一笑,那人就把整个世界送到自己身边。   沈念不由得炫耀一样地当着低头道歉的剑尊面前,菟丝花一样缠着顾识殊,让他给自己一个亲吻权作奖励。   在青城派各个元气大伤的坛主面前,在被迫敲碎膝盖放下尊严的傅停雪面前,书里的顾识殊和沈念亲吻在一起,还亲昵地和他诉说:   “念念,你要的话,命都给你。”   *   被万人迷系统影响的他怎么这么奇怪!   顾识殊嫌恶地合上书,深刻地感受到一个顶着自己名字和实力却和自己的意志完全相反的存在多么让他感到恶心。   某种无名的忿怒不知为何在他心底烧灼起来。   盯着书黑色的封底,顾识殊的眼神灼热,就好像要把它烧出一个洞。   天道感受到不妙,在他手中挣扎了一下,又被他攥紧。   如果不是黑书的出现,他是真的会失去神智爱上一个品行低劣、不求上进、甚至于连相貌也是平平的人。   ……他会丧失自我,丧失人格,丧失自由意志,成为系统眷顾的气运之子美好人生的一具傀儡。   ……他会逼傅停雪下跪。   哪件事让他最不能接受,以致于情绪失去控制呢?   顾识殊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欲望,他想要联系上傅停雪,非常非常想。而他自认为是一个为所欲为,三界之内没有任何事情不敢做的人,这件事也一样。   于是他翻开手中的芥子空间,取出了一叠符咒。   那是仅供两人使用的传音符,只要一方激发,声音就会直接在对方的耳边响起。   无论远近,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忙碌闲适。   最高优先级。   当时做了很多,还担心不够用。   后来就不再用了,可是一直都在那里。   近乡情更怯。顾识殊无论方才如何说服自己恣意妄为,临到头了却开始犹豫。   他最终还是指尖灵力流转,激发了那一道符咒,只听得对面一片静谧无声,顾识殊最熟悉这种沉默。   垂下眼睫,嘴角勾起笑容,他掩盖了所有晦暗的纠结:   “别来无恙——傅仙尊。” 第4章 传讯   对面静默了一小会。   他此时是什么神情呢?顾识殊不禁想象起来。   傅停雪一向避世独居,这个时辰,他大概和平时一样在仙府之中悟道。   那么,忽然在耳边听见魔尊的声音响起,他会不会……   会不会蹙着眉犹豫要不要开口?   会不会想到他如今的模样?   会不会……道心不稳?   在一片沉寂的等待中,顾识殊没有说第二句话,而对方终于做了动作。   傅停雪掐灭了传音符。   符咒上的光华稍褪,逐渐变成了一张普通的黄纸,仿佛从来没有被激活过。   果然如此。   顾识殊觉得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他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虽然曾经短暂地相识相会,此时身份悬殊,贸然联系对方也唯恐多生事端。   自从他入魔后,他本打算再也不用这传音符的。   傅停雪更是必须如此,他作为正道剑尊,言行举止皆为表率。与自己留有瓜葛,本来就有碍仙尊声名,又何况是私联魔尊这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举动。   是他一时冲动了。   就这样吧,再想想别的办法——   这样想着,顾识殊正准备起身。   一道清冽如霜雪的声音却骤然在他耳边响起。   *   和顾识殊想象有异,傅停雪此时不在洞府之中。   他高高在上地坐在仙宫最高的座位之中,左右皆是各峰长老,阶下跪着青城派一众弟子,皆是在门派大比之中出类拔萃,被挑选进来的好苗子。   此时,殿内虽然暗哑无声,但每个跪在阶下的弟子心中都翻滚过无数内容。   不外乎是为自己在门派大比中的表现复盘或者后悔,以及期待着自己能够被哪位尊者青眼相中。   年轻而野心勃勃的外门弟子虽然低着头,视线却禁不住地向上飘浮,看向高位上的各个长老:   雪白胡子的张长老据说脾气暴躁,但在炼器一途最是一流;   美艳动人的花长老有无数张面皮,她的弟子总是容貌惊人,实力也绝不落俗;   视角移动,悄悄地窥探和期待着自己的归宿,许多外门弟子此时才第一次见到了那些修仙界名气不凡的人物,终于有了一种踏上青云大道的实感。   许多耐不住性子的弟子已经开始想象日后被某位仙师收为入世弟子,又当如何光鲜,如何不动声色地从那些外门子弟面前走过,去看他们羡慕的眼神了。   但是,即使他们的想象再是夸张,对未来的期待再不切实际,当他们的眼神一路犹疑,最终望向那最高处孤鹤般的身影时,仍旧会犹如被灼烫一样低下眼睫。   仙门最高处,剑道第一人。   那是他们不可肖想的存在。   听说他的剑道已到破障之境,听说若非他坐镇仙界,三界秩序早已倾塌,听说他已经数百年没有收过徒,门下空无一人。   就算是其中最骄傲自满的弟子,面对这样的人,也只能深深地自惭形秽。   不,不要说他们这些刚刚被选入内门的弟子,就算是仙尊往下同样在高位上坐着的各峰长老,与他相较起来,也不能够在同一个层次上相提并论。   傅停雪此时出现在这里完全只是为了形式上好看,毕竟青城派规定各长老都要出现在选徒的典仪上。   他垂下眼睛看着殿上的诸人,那些形貌映照在他的眼中,又一瞬间消洱无踪,什么也没有留下。   典仪要开始了。   时辰将至,就由傅停雪在这一片安静中率先开口,随后再由其他长老进行主持。   他正要说话,静谧中却忽然传来了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   在反应过来之前,熟悉的语调充斥了他的耳膜,低沉沙哑的,就仿佛在耳边说话。   “别来无恙——傅仙尊。”   *   糟糕的场合。   就常理而言,傅停雪不可能在万众瞩目的典仪上开口和突发奇想联系自己的魔尊对话。   但不知为何,他也没有立刻掐断通话。   只是方才打算开口说话的念头被轻轻放下,高华清冷的仙尊缄默不语,底下的人悄悄地看他,揣度着为何到了时辰却还没有宣布典礼的开始,却都不敢妄议。   傅停雪面色不变。   他能听见对方那里的呼吸声,也知道对方等待着自己的应答。   他还想要等一等。   但是,他不说话,顾识殊似乎也不打算开口说第二句话。   ……太久了。   傅停雪掐断传讯符的灵力。   在众人瞩目的大殿之上,就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周围安静且空空荡荡,没有任何一个人和他坐在一起。   仙门最高座,座旁无一人。   “开始吧。”   这一句话说的平常,却莫名地让人觉得话音背后隐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即使他的声音很稳,姿态平和。   傅停雪转向门派掌门,对方颔首示意,按照规矩先从位高的尊者问起:   “此次大选奇才辈出,老夫甚是欣慰,其中的佼佼者颇有峥嵘初现之志,哈哈,若有气运被仙尊看中,更是一件美事啊——却不知您是否有意?”   这就隐含着规劝之意了。   虽然这话说的连掌门本人都非常没有底气。   要不是各个长老都觉得傅停雪座下空置多年,若是能够再教授一二弟子,对于青城派乃至整个正道,应该不是坏事,他也不会硬着头皮暗示傅停雪。   说句不好听的,傅停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们如何能动摇他的意愿。   而傅停雪只是极轻微地展露了一个笑,甚至只算是略略带一点笑意。   “掌门谬赞,”   方才语毕,阶下的人群之中已经烧起了热烈的期待,他的话却如冰水般浇灭了所有躁动,   “我暂且对收徒无意,不愿延误子弟,祝诸位得偿所愿,仙路顺遂。”   说罢,傅停雪与各位长老颔首示意,起身离开。   阶下的气氛相比于典仪开始前的沉寂宽松不少,某个小弟子悄悄和周围的人小声搭话,   “仙尊就这么走了?——这么快。”   “噤声!”对方小心地比了一个手势,   “仙尊自然有仙尊的安排,况且,自从那个人之后,他就再无门下弟子了。”   “噢——”他乖乖地闭嘴了,不一会又开口说:“我还以为能多看一会当代剑道第一人呢,你说我们今后进了内门,是不是可以时常见到仙尊?”   对方给了他一个无语的眼神,似乎在嫌弃他没见识:   “傅仙尊所居的小竹峰独立于青城派主体,他这样高的境界,修行自然和我们不在一处,平日里是不来的。仙尊微明大义,天下在怀,又怎么会为旁杂的烦琐之事所扰?”   趁着那小弟子还没反应过来,他又紧赶慢赶地补充说明:   “听说仙尊的剑术又要有所突破,正在紧要关头,今日大典上能窥得他几分华采,已是你我之幸了。”   听者懵懵地点了一下头。   仙尊很厉害,仙尊很忙,忙到没有空留在典礼上。   他明白了。   *   而此时,很忙的仙尊离开主殿,从芥子空间摸出了一张符咒。   对于傅停雪的状态一无所知的顾识殊忽然听见对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何事?”   ……明明最后还是回应了,为什么方才不说话。   顾识殊没让这个问题困扰自己太久,他听着傅停雪的声音,忽然觉得自己身边正在经历的一切可笑又滑稽。   他又想到黑书里的傅停雪。   “没什么,”魔尊含混不清地笑了,   “唔,青城派门下弟子‘误入’我魔宫了,和你知会一声,免得你当成是我在暗中做坏事。”   傅停雪没有想到顾识殊时隔多年联络自己,就是为了这样一件事。   他默了默,还是问:   “……叫什么名字?”   “沈念。”   顾识殊明知道答案,却还是没话找话地问一句:   “你认识他吗?”   “……不,”   对面的仙尊似乎想要结束这场没有任何意义的谈话,他的手轻轻一动,已经做出了掐断传音的姿势。   “魔尊若无意,只将那弟子送回便是。”   “他不想走。”   做了一半的手势就此停住了,傅停雪微微一怔。   顾识殊正是猜到了对面要掐断通话的举动,他太了解对方了。   “沈念自称在青城派多遭排挤,被同门弟子推下的堕仙台。”   魔尊复述了一遍气运之子给自己捏的悲惨背景,但明明是对某人不幸的描述,他的话语之中却流露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   傅停雪沉默地听着,直到他说完。   “顾识殊,”他罕见地没有唤自己魔尊,而是直接叫了名字,“你是来兴师问罪的么?”   兴师问罪。   他想到黑书之中的描述,想到在众目睽睽之下的贬损和嘲讽,伪装正义的所作所为折断了正道仙尊的一身傲骨,沈念犹如宣誓主权一般,当着他的面和自己亲昵往来。   只是微微想象那般画面。   顾识殊就感到极度的不适。   那是黑书之中的他会做的事情,却绝对不是真正的顾识殊所要做的。   但他不可能把关于黑书和气运之子的一切在这个不合时宜的讯息中直接告诉对方,顾识殊摸了摸鼻子,罕见地感受到了无奈。   傅停雪在等顾识殊的回答,却等来一个问题。   “仙尊方才为什么不回应我的传讯?唔,仙尊别来无恙否?”   ……因为他方才在一个不能回应的场合。   傅停雪垂下眼睛,他知道对方为什么会猜测自己不想回应,毕竟他平日里确实终日独自清修,很少参与门派的典礼活动。但是——   顾识殊不应该忘记,他却忘记了。   “今天是门派大选的日子,”   最终傅停雪还是决定说实话,他没有说谎不被对方辨认出来的信心。   *   他自然有不忘记的理由,也有忘记的理由。   但是——   数百年前的这一天,跪在冰冷的长阶上向高高在上的仙人投去目光的外门弟子之间,有一人名为顾识殊。 第5章 旧情   顾识殊和傅停雪是什么关系?   若是让修仙界的旁人来谈,或许能谈出三天三夜。   自然,顾识殊曾经拜入这位孤高凌世的剑尊座下,作为他第一个并且至今仍是唯一一个弟子。   但是,顾识殊如今的实力地位却已在傅停雪之上。   数百年之前,他就由于魔气复苏而叛入魔道,从此,青城派再不承认有过这样一个弟子,这段过去也成了讳言。   只是那如鹤般的仙尊从此却立下再不收徒的言辞。   世人都猜测,他们作为师徒在小竹峰朝夕相处的那段岁日使得顾识殊的背叛成为了傅停雪心中的棘刺。   或许顾识殊这个逆徒本就处处违逆,毕竟他最终入魔。   依照魔修的性情,平日里不敬师长、不听教诲应该是常事,这才断绝了傅停雪再纳弟子于门下的念头。   谈及这段往事的人都不禁摇头咂舌感叹几分,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正是这个道理。   不过傅仙尊也太过于孤直了,这世上又不是人人都如顾识殊一样天生魔体,注定是个孽徒。如今正道无人,若是他能够再传授一二弟子,未尝不是一件美事。   这些说法一无遗漏地进了顾识殊的耳朵,他却只是哑然失笑。   *   顾识殊和傅停雪曾经是什么关系?   若是让顾识殊来谈,他只会思绪翻涌,眼神晦暗。   当年。   他犹记得当年小竹峰,自己伸手去触碰那如月如霜的仙人。   那人脖颈微仰,肌肤雪白,幅度漂亮。却没有躲开,只是任由他将修长的指节落在经脉交织的命门之上,轻轻摩挲。   再稍微向上,就是嫣红的一点唇色。   顾识殊按住他的嘴唇,感受到对方主动微微打开唇齿,泄出一口暧味而潮湿的吐气。冰雪般的眼神微微一转,就化开一片潋滟。   清冷之人动情,最是殊绝。   当年,在那世人不能得见的隐秘之处。   顾识殊揉碎过月光和霜色。   *   不过,那些只是往事。   事实是仙魔之战后,他们的关系也就犹如傅停雪被折断的佩剑一般,有了一层深深的隔阂。   两人彻底断交,数百年未曾有过来往,哪怕一句话。   直到今天。   顾识殊心神一定,只是笑着对那头的傅停雪说:   “是我打扰了。我对仙尊没有恶意,只是觉得不解,若是真如沈念所言,青城派又当如何?”   话一出口,他就有点后悔,明明说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但在身份地位的加成下,他这段话虽带笑意,但更像是藏着冷冷的锋芒,仿佛在冷嘲热讽。   而且,魔尊如此过问仙界之事,倒不像是私人通话,而像是对青城派表达怀疑,下了战书。   整起通讯都是顾识殊一时兴起的胡来而已。   沈念不愿走,傅停雪不直接管理门派事物,他不适合直接杀上仙门求证……   那么他到底在期待一个什么样的结果,高高在上的青城剑尊来魔教确认真相和他赔罪吗?   顾识殊都觉得自己未免太无理取闹了一点。   “……我亲自来一趟。”   他正沉浸在自我批判和反思中,不禁觉得索然无味,想着掐断通讯,继续保持着百年来维持着很好的隔阂,却听见对面清晰而缓慢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等等……   他其实没有这个意思。   顾识殊正想要解释,却听见对方的声响渐弱,最终断绝得干干净净,唯余下魔宫中庭有风吹灌,发出的喑哑风声。   符咒从那一头被掐断,低一低头,手指间却还夹着那张自己上一趟主动通讯时残余的那张灵力消退的黄纸。   他不禁扶额苦笑,心知有什么微妙的平衡被打破。   就算是面对气运之子的问题能够得到一部分解决……   重新面对傅停雪,他也不知道该拿出什么样的态度。   “喂,”   他一把将方才尽数偷听到的黑书拎出来,敲了敲它的封皮,尽量通情达理地问它:   “你知道怎么和旧情人打交道么?”   *   魔尊试图向天道咨询情感问题,如果沈念知道,可能会重新考虑一下这次攻略的难度。   不过他不知道。   不仅不知道,他还拿着一把扫帚,在偌大的魔宫一隅扫地。   对这样一个事实,向来娇生惯养的沈念接受十分不良好,但是系统告诉他,由于顾识殊攻略难度高,实力高绝,它只能在对方离宿主十几米的时候识别且提示宿主注意。   因此,宿主若不想露陷,至少得在岗位上。   所以他拎着扫把在同一个角落扫了半天的灰尘,进度之慢,令人扼腕。   那个被顾识殊喝令退下的属下此时倒是再次找到了他,对于沈念被派来扫地这件事简直心痛到了骨子里,一句句殷勤地问他:   “念念,魔尊平日里不会来这里的,这些杂事,我来帮你做吧。”   沈念最开始只是拒绝,但在空荡荡的殿宇中又待上一会,还不能休息,只觉得魔界的风刮进来,让他感到头晕疲惫。   他逐渐开始动了些偷懒的心思。   反正自己已经在这待了几个时辰,半点没见魔尊的影子,又听那属下告诉自己魔尊平日都在主殿处理事物,他大概不会过来吧。   系统对他颇有点恨铁不成钢:   “宿主,你该想他过来,你可还要攻略他!”   而沈念只是勾起一个驾轻就熟的笑,看向端着灵果和冰镇饮品的侍卫,娇娇弱弱地唤了对方的名字:   “我好累呀,可是尊主要我做洒扫的工作,要是我做不好,他,他可能就不让我留下了。”   “可我不想要回仙门……那里没有像你一样对我好的人。”   好一朵坚强又柔弱的小白花,哀哀地说话,似乎真的很努力,却为达不到要求而难过。   侍卫的心简直要被他的目光看化了,他忍不住张了张嘴,却又想到方才沈念义正词严的拒绝。喜欢的人这样坚强,他陷入了甜蜜的苦恼   沈念见他纠结,不由得对自己方才要强的形象有点后悔,他想着再添上一把火,就用力闭了闭眼睛,似乎气息不稳地向后要倒。   ——当然,他立刻被意料之中的大手揽住。   “我来吧,”   那双手还顺便接过了扫帚,见沈念兔子一样惊慌的神色,更是既心疼又舍不得,   “念念别担心,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沈念低下头,像是感激又不好意思的样子。   在万人迷光环的作用下,漂亮的小少年乖巧又听话。   只是他深藏在阴影里的眼睛却流露出一种极其深重的嘲讽。   看吧,这些男人就是这样容易被傻乎乎地指使来指使去。不过就这个档次的对象,若不是任务需要,他甚至懒得去虚与委蛇。   尤其是他昨日见到魔尊之后。   沈念本来以为自己经历过妖皇、人王,眼光已经够高,却还是觉得只有顾识殊那样的攻略对象才真正称得上极品。   要是能够快点成为魔尊的心头宠就好啦。   到时候,要什么都能得到吧。   *   顾识殊这个时候确实应该在处理事务,可是他隐隐有些烦躁,就是静不下心。   方才是他昏了头,还指望天道一个未曾活过的死物提建议。   此时他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   清醒到脑中依旧回放着傅停雪那句:   “我亲自过来。”   傅停雪说要过来,却没有说什么时候。   顾识殊的魔宫并非无人把守,反而防卫森严,当然,这些走卒不足以挡住仙道至尊分毫。   不过,总不能真让他杀进来吧——   但是也不可能告诉下属让他们不要拦着仙门第一人擅闯魔宫。   啧。麻烦。   他放弃在这件事情上多做思考,反正等着傅停雪来到他面前,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倒是这一切,皆由气运之子沈念而起。   顾识殊指节轻敲魔宫的书桌,发出规律的脆响,又渐渐停住,他再次把视线移向一旁的黑书。   可怜天道化成黑书后基本没有反抗的力量,又被顾识殊收进袖中。   他决定去看看那个被他塞去偏殿打扫的气运之子现如今干的怎么样。   *   缩步成寸,仅仅几息功夫,他就来到了偏殿之外。   天道帮助顾识殊掩盖了他的气息,故而沈念一点儿也没有察觉,倒是专心替小情人洒扫工作的属下意识到了魔尊的气息,一抬眼,就见着顶头上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什么是心梗的感觉?   想必此时的他最有话语权。   他面色一下子灰败下去,强撑着没有在强大的威压下立刻跪下,而是用尽自己的勇气回头用眼神暗示背后的少年。   而沈念此时左手一瓶仙露,右手拈起一枚嫣红的灵果,好不滋润地坐在侧殿的客座之上,面前的小桌摆着各类好东西,这才是他的日常嘛。   他当然一点视线也没有给面前的男人留下,只是自顾自地享受起来。   因此也就没有看到他的警告。   随着下属摇摇晃晃,自知无可挽回地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沈念才听见脑中的系统像是疯了一样发出警报:   “宿主!宿主!魔尊距离你只有十几米了!!!”   十几米,从殿门口向内看,能把他此时的表现看得一清二楚。   沈念的脸色也一下子煞白了。   他惊恐万分地看着门口的顾识殊,直觉他此时脸上的笑意绝对不是看见美人的善意,而流露出一种看笑话般的恶意。   他又看看跪在地上的魔宫侍卫。   此事不成了。   他的脑中急速流转着各种各样的念头,本该把红果伸向嘴边的手也僵住。怎么办?   当场被抓包,他辛辛苦苦塑造好的人设就毁的一干二净,这种情况就连万人迷光环也怕是救不回来,更何况他对面的还是攻略难度最高的魔尊。   对了,对了。   沈念死死地攥住最后一根稻草,那就是跪在地上那个对自己一片深情的侍卫。   弃卒保帅,下下之策。可他没有别的法子了。 第6章 牺牲   顾识殊颇具兴味地看着沈念,想知道他会怎么圆当下的局面。   “尊主……”   沈念慌忙放下手中的东西,伏在冰冷的地面上跪下,带着颤音叫了一声,仿佛自己才是受了委屈的那一个人。   然后,他抬起半只惶恐失措的眼睛,直指着旁边跪着的侍卫。   “是,是他怀疑我身份不明,不放心让我打理您的宫室,非要自己操持,我没有办法,才顺从了他……”   “这些灵果饮品,也是他带来吃喝的,我,我一时忍不住,才偷偷尝了一枚。”   这是一个再拙劣不过的漏洞百出的理由,但若是有侍卫的配合,再加上万人迷光环的影响,或许还能补救……   毕竟自己的金手指能够天然地让人产生好感,人总是更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顾识殊一步步走进殿中,他激起的足音在两个匍匐在地的人耳边格外清晰。   似乎是被沈念的说法打动,他在自己这位昏了头的属下面前站定。   “可有此事?”   魔尊这样询问。   完全想象不出自己心中善良美好的少年居然瞬间扯出谎言将自己摘出忤逆魔尊的罪行,魔宫的侍从忍不住浑身发抖。   他看向沈念,却见对方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似乎和他从来毫无瓜葛。   怎么会这样。   可是,可是,除了自己,他也没有别的依靠了。   他咬着牙,竟是承认了这一切:   “属下万死。”   只是心中却对自己的行为产生了疑虑。   由于万人迷光环的影响,沈念的形象仍是美好动人,他看着对方,却觉得逐渐陌生了起来,感受到了一点违和。   而沈念得到了对方的配合,自然是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他不知道对方看着他的眼神除了痴恋,逐渐多出了犹疑和矛盾。   顾识殊却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他勾起嘴角,竟是绕过面如死灰,跪地认错的侍卫,走到了沈念面前。   在沈念同样跪伏的视角下,他只能看见顾识殊玄黑色勾着金丝的长靴,却不敢抬起头看他,只是焦急无比,心又提了起来,犹如辄待宣判的囚犯。   魔尊却没有看两个人一眼,而是随意地翻动了一下桌上琳琅的珍物。不得不说,他这位属下确实对沈念掏心掏肺地好,其中一些一看就是多年积攒的家底,被他装作不在意地呈在沈念面前。   他大概以为直说这些物什的珍贵,会惹得单纯少年的不安吧。   真是自作多情。   “本座倒是不知,”   听见他终于开口,地上二人齐齐打了个哆嗦,   “你身为魔宫下属,如何还忌惮一个小小的仙门弟子扫洒宫室,非得亲自来代。怎么,你怀疑他身上有问题?”   听到半句,沈念还犹自庆幸魔尊的注意果然被从他身上分散。   却不想说完全句,仍是落在他身上。   这招棋算是彻底失败了。   沈念忍不住在心中大喊系统,迅速地翻开系统列给他的商品目录,找到了那个他一直不舍得兑换的记忆覆盖。   短短一个时辰的记忆重置就要花光他之前攻略妖皇和人王的大半部分积分。   但是能怎么办,他颤抖着,即使肉痛也在心中告诉系统。   “这个我买……”   心音还未落,却听见那跪在地上的侍卫硬生生地忍住恐惧说:   “尊主,我,我有事想要禀报。”   沈念赶紧将还没结算的交易塞回去,打算先听听那侍卫怎么讲。   却听见他这只一向很省心的鱼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面色煞白的少年,似乎下定了决心。   “确实都是属下的错,”   他喘了口气,   “我心悦于念念,所以才假意逼迫于他,想让他歇歇。这些物什也是我自作主张带给他的,但念念说的都是实话,他不知情。若是知道,他必不会吃用的。”   这话说的还算稳妥,沈念却下意识觉得不对。   果然,只见顾识殊很惊奇地对着他的陈词笑了一下,听不出具体的情绪。   “原来还是对苦命鸳鸯,唔,”   魔尊就像是一时兴起做了决定,   “这倒确实不是大事,我也不妨成人之美,今日的事可以不计较。”   “只是,”他转过头问沈念,“不知你的念念愿不愿意和你在一起呢?”   沈念的脸色不能再白了。   怎么办,侍卫惊喜期待的眼神看过来,似乎在向他邀功一般。   但自己怎么会看得上他。   何况要真让魔尊如此以为,还怎么继续对顾识殊的攻略。想到这里,他不禁再次试图向系统要求使用记忆覆盖,却硬生生地止住了这个念头。   不行,自己此前的积分再多,也只够兑换一次这个道具。   而在侍卫的主动自爆下,眼下的局面算不得死局。   弃卒保帅,谁是卒,谁是帅?   思及此处,沈念神色一变,竟是充满惶恐和无措,他用陌生的眼神看着侍卫,尖声喊道:   “我不愿。我,我和你根本不熟悉。你虽然对我好,但我也不知情,我怎么能答应你。”   那侍卫的脸上好不容易漫过喜色,却没想到听到这样一番话。   他不禁呆住了。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念念这两天对他的表现,怎么能说是不知道他的好意,怎么能说是没有回应他的喜欢。   况且,他,他方才在为沈念圆谎啊!   他不禁觉得手脚冰凉,就算之前有天大的好感,此时也被不可置信的震惊淹没。   而沈念却扭过头一眼也没有再看他,小声啜泣起来:   “尊主,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拿主意……可我,可我其实喜欢……不,我不能和他在一起。”   少年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的苦衷,只是一遍流着泪,一边悄悄地仰视着唯一站着拥有一切主导权的魔尊,说到一半,居然像是羞涩般垂下头去,眼边一大片艳丽的红色。   万人迷光环开始发挥作用,沈念此时瞧着就叫人心疼,仿佛是暗恋情深的漂亮美人,让人不由得希望对方也能温柔对待他。   可惜在场的两人中,一个人不受光环影响。   而另一个人虽然仍旧在光环的影响下,眼神却缓缓地冷了下去,几乎像熄灭的灰烬。   他恍惚地看着自己深爱的人,心想:   “我是为什么喜欢他来着——”   *   顾识殊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想必此后自己的属下不会再和被洗脑一样上演情深缘浅,他很满意。   至于沈念,留他还有用。   沈念见到魔尊的脸上终于不再是捉摸不透的冷眼旁观,看着自己的眼神也罕见地多了一丝满意,不禁战栗着低下头去,感觉自己总算熬过了一关。   说不定还给魔尊留下了更深刻的印象呢。   他安慰自己,极力不去想在场另一个被打击到失魂落魄的人。   那只是必要的牺牲。   事情发展到此时,魔尊的脸色确实柔和了不少,   “你若无意,本座也不会强求。只是你们之间的误会,还是解开为好。”   沈念面上流露出欣喜的神色,就仿佛顾识殊的话对他来说是救赎的唯一言语,可是内心着实笑不出来。   这对他哪里是解除误会,明明是丢盔弃甲。   “都起来吧,”   顾识殊先是让自己的部下退下,那人本来就被打击到恍惚不已,听完后连连谢恩,连沈念都没有再看一眼,就匆匆回去领罚了。   当然不会是重罚,毕竟顾识殊知道人在气运之子面前都会做出什么蠢事。况且搭上多年积攒下来的物资,却赔了夫人又折兵,对于他来说已经够残忍。   至于沈念。   顾识殊虽然不是很想演,但还是适当地演一演戏。   他垂眸看着地上娇弱无力、伤心不已的青年,伸出手去拉他起来。   没有直接接触,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   而沈念却像是没骨头一样,在他的动作下几乎软软地靠在他身上,脸上几乎还是潮湿的,留有纵横的泪痕。   对于旁人来说,就是这漂亮的美人方才遭遇了一场无妄之灾,此时倚靠着自己唯一能够信赖的人,那自然会心生怜惜,纵容几分。   顾识殊尽量让自己忍住直接一把推开气运之子并且一刀上去的冲动。   至少别这么快。   “你——”   魔尊尽可能和颜悦色地开口,且不动声色地把沈念在地上立好,然后迅速抽开手,掩藏好自己眼中漫开的嫌恶之色,   “你如今还想留在魔宫吗?”   “魔宫有尊上,我自然是想要留下的……”沈念的眼中一片含情脉脉,“况且天下再大,也已经,已经没有我其他的去处了……”   “你当真不想回青城派?”   沈念不假思索地摇头,随后似乎想到什么可以发挥之处,小心翼翼地说:   “我听说尊上您也曾经在青城派,但是……”   话语中的留白背后是人尽皆知的事件,不过沈念没有说出来,怕触犯了魔尊的逆鳞。   他只是很能共情般继续说下去:   “所以即使过于自大,我觉得魔尊或许懂我,青城派在外人看来光鲜亮丽,其中种种藏污纳垢之事,从来不少有,倒不如这里对我来说纯粹,我……”   演技娴熟背词的沈念忽然停下,瞳孔微微放大,   他似乎被眼前发生的什么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   顾识殊如有所感,他转身向着殿门望去,外界的光倾泻进殿,也使得站在殿门外的那人逆着光,看得不那么清晰。   但他有一柄剑。   这把剑是残剑,却依旧在光照下熠熠发亮,剑锋犹如冰水一样,触及而满眼生凉。   剑是冰凉的,就像他这个人,也如霜雪明月一般冷清孤高。   青城剑尊傅停雪,他终于来了。 第7章 暗号   故人相会,顾识殊竟不知道该不该先来一句好久不见。   他怎么进来的?   他忍不住想,然后看到那柄寒水般的剑。   傅停雪的剑已经出鞘,却没有沾血。   这柄冰雪般的剑似乎随着它主人的性情,不沾染丝毫痕迹。   傅停雪的脚步停在宫殿前,他静谧无声地站在光与影的交接处,向顾识殊投过来一个轻飘飘的眼神。   顾识殊趁着沈念对目前的境况不知所措,连忙和他错开身子。   不知为何,他莫名有一种心虚的错觉。   傅停雪或许什么也没有看见呢?   不……还是看见了吧。   在傅停雪的视角下,容貌绝美的少年解语花一般和顾识殊凑得近近的,脸上还带着未尽的泪痕,受了惊吓的兔子一样,小声而又委曲地诉说着衷肠。他们间的距离很短,就仿佛顾识殊方才还将沈念揽在怀中。   修道之人耳聪目明,就算他不想窥伺秘密,此时也知道对方将青城派贬了个彻彻底底,反倒夸赞起魔界环境清明来。   任谁也知道他在讨好顾识殊。   这就像是话本里最俗套的抓包剧情一般。   而此时,顾识殊反而清醒起来。   他再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时隔数百年,第一次站在了自己面前。   对方看他应如是。   “多年未见,魔尊别来无恙否?”   仙人的眼中映照出沈念的形影,随即微微一闪,消失无踪;他转头用清凝的眼神看向顾识殊,没有问眼下的情况,而是选择了一句顾识殊问过,他却一直没有回答的话。   墨发的魔尊不甘示弱地回望着他,短短数秒之内,他眼中的讶色就尽数隐匿,重新姿态从容,游刃有余起来,只是低低地笑了一声。   既像惊讶,又不惊讶的样子。   “我过的很好。仙尊呢?何必总是讳言莫深。”   “我也一样。”   傅停雪静静地说,他眼中的顾识殊此时也消失了。   所有对他无关紧要的事物都会像水洗一样从他的视线中隐没。   而傅停雪修无情道,没有什么值得停留。   *   战战兢兢的沈念终于缓过神来。方才,他只是在这里对着魔君倾吐私情,却忽然被一道明澈却冰冷如雪的目光钉在原地。   傅仙尊的气场过于强大,一时间,沈念竟是六神无主,动弹不得。   随后,他稍微缓过劲来,就看见顾识殊和傅停雪似乎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氛围中;在说不清道不明的潜意识下,他竟一句也插不上嘴。   直到这时,两人之间的奇特气场才称得上一句涣然冰释。   沈念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这才对,两人之间没有任何复杂的情绪,仿佛只是陌路人。   一个是仙门至尊,一个是魔道之主,还是天生对立,剑拔弩张的陌路人。   沈念想起系统给他提供的反派背景故事,更加坚定了二人的敌人论。   只是……傅停雪终究是青城派的仙尊,他怎么会忽然来这里?   难道和自己有关系?自己编造的谎言被发现了?   还是顾识殊想要替自己报复回去?   想来想去,唯有最后一条理由合理些许,沈念不禁眼神微亮,深感自己抱上的大腿行动力之强,又是当世第一人。他甚至生出了一丝傲慢,仿佛顾识殊的助力已是他囊中物。   区区一个傅停雪……对顾识殊来说也不算什么吧。   而顾识殊很合他面子地开口,竟真的是询问此事:   “仙尊认得他么,此人名为沈念,自称是青城门外门弟子,由于受到同门欺侮,被迫落下堕仙台,这才来到我这里。”   沈念再次感到仙尊黑凝的眸子转向他,不轻不重地颔首,示意了解了。   顾识殊笑笑:   “仙尊就没有什么话可以解释吗?”   “青城派会给你一个交代,”   傅停雪的思路很明晰,结论也很果决,   “既然如此,魔尊便将他交给我带回门派,我必然护他周全,将事情彻查清楚。”   这种情形是沈念万万不能接受的,不过他当然做好了应对的方法,只是含泪欲泣地看着眼前的人:   “我不想走……我,我自然不是怀疑傅仙尊,可是我怕,我怕回到青城门看见他们,呜呜,我不想离开这里。”   这显然就是怀疑傅停雪的意思。   为了让这段话显得更加可信,他还假装立誓言一般:   “可以给我一些时间吗……我,我还没有准备好,但是我会努力坚强起来的。”   无论沈念说了什么,傅停雪仍旧是那样一副不动如霜雪的模样。   他还是看顾识殊。   顾识殊在思考,他袖子里的黑书终于嗡嗡地震动起来,重新昭示着它的存在。   意思是顾识殊答应它处理气运之子的事,要是将他放去远远的地方,定是无法了断,提醒他必须把沈念留下——否则,他就只能再闯一闯青城派了。   但是顾识殊不想干这种蠢事。   所以他像是被说服了一样有点无奈地劝慰了沈念,中心思想就是没打算赶他走,此事自有它其他的解决方法。   至于有什么其他的解决方法……   顾识殊却如有所感,再次对上了傅停雪的眼睛。   傅停雪简直不会眨眼,好一尊冰雕雪塑。   而顾识殊眨了一下眼睛。   他手中悄然比出一个手势。天底下只有两人认识的手势。   *   魔尊被美人吹了枕头风,对于傅仙尊的态度从冷淡变成了厌恶,他冷冷地睨了傅停雪一眼,就像是在斥责青城派的所作所为,口中吐出讥诮的话语:   “怎么,青城派枉为名门,却做出这等污糟恶心之事,如今还想让人回去,岂不是任你们施为?”   “我……”白发的剑尊难得匆匆地开口,却立刻被顾识殊打断。   “尤其是你,”   魔尊的眼中一片漠然的血红,威压暴涨:   “青城剑尊傅停雪,你做过的事情,我怎么会忘记呢?”   果然。沈念心想,当年魔尊顾识殊叛出青城派,是和傅停雪闹得极为不快,此事不假。   自己可真是幸运呀。   身为气运之子的他含着虚假的泪水,却满怀恶意地观察着情况的发展,若不是情景不合适,都要勾起嘴角笑起来。   傅停雪似乎也没有料到他旧事重提,第一次,清冷之姿的仙人眼中有了一丝无措的情绪。   “魔尊,”   他垂下眼睛,在实力的压制下仿佛无可争辩般,   “……那你想要如何处理?”   顾识殊就等着他这句话,眼看他很配合地讲了出来,反而有了一种配合默契的畅快,甚至连这两天心中郁结的郁气都平和了不少。   “在沈念没有准备好之前,”   魔尊慢慢地开口,说出了一个讽刺而充满玩笑之意的要求,   “就麻烦仙尊留在此处为质了。否则青城派会当如何,你心里清楚。”   把仙界剑尊扣押在魔教不放人,听起来荒唐。   况且谁知道沈念什么时候克服心理障碍,在此之前,魔尊想要为自己的美人报仇,必然是锋芒相对,多加欺折。   这也就只有顾识殊能做得出来。   而傅停雪居然敢答应。   “魔尊莫要言而无信就是。”   他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手中的剑尚未收起,却已成阶下之囚。   差不多了。   顾识殊抬眼看向沈念,方才种种在气运之子看来皆是为他而作,除了没有想到最后这个傅停雪也留下的结果,一切倒真的得偿所愿。他面上忍不住展露欣喜和依赖之色。   却见魔尊捏破一决,召来下属。   “先送他回去,”顾识殊指指沈念,“今日之事,你受惊了,好好歇息便是。”   *   今日之事如过山车一般,对他来说倒是收获颇丰,沈念心满意足,雀跃地向外走去,却在看见那个下属的脸时微微一僵。   怎……怎么还是方才替他担责的侍卫。   对方的眼神再不复曾经的热烈痴狂,触之只觉得浑身冰冷。他此时对沈念的态度公事公办,不参杂一点感情。与原本对照起来,沈念觉得极其不适应。   一路走到客居之处,他忍不住试着对这个侍卫展露出和原先一样的微笑,对方却连一眼都不肯多看。   “系统,”   他不由得在心中呼唤,其实自己已经明白了大半,   “我的光环,为什么……”   “宿主,”系统的电子音一直如此,此刻听起来却分外冷漠,   “我早就提醒你万人迷光环只是强制洗脑的手段,会被过于刺激的负面情绪反应打破。还好,这次你至少保住了在魔尊心中的形象。”   沈念心中莫名发虚,他确实没怎么认真研究自己种种道具和金手指的详细条件,系统当时和他讲解时,他一直在走神。   这不就像是网站的安全条例一样,只要拉到最下面点击已阅就好了吗?   应该……除了这次,应该不会再出问题吧。   *   沈念一走,顾识殊就忍不住走向了傅停雪,在离对方三尺远的地方停住。   “魔尊不是要囚我么?”   傅停雪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眼中光华流转,却是一点似嗔非嗔。   顾识殊张了张嘴,却开始对方才的行为举止感到尴尬。   傅停雪看方才的他,不会像是他看黑书中自己那般感受吧?   他看起来一定很像失了智。   一向傲慢睥睨的魔尊一句话硬生生噎了半天,话锋一转,反而开始没话找话:   “你怎么进来的,用了剑?”   “没有杀,”   仙人矜持地横过剑来,给他看剑上的痕迹——没有一点痕迹,   “都用钝的那侧敲昏了。”   傅停雪的剑在仙魔之战后就成为了一柄残剑,只有一侧锋刃仍旧尖利,另一侧虽然重新被磨平,锋刃处却还似当年被毁绝时那样崎岖不平。这是仙剑罹难,无法挽回。   他却还是照常使用。   他那样的人,只用开了一侧刃的剑,已经足够,反而平添一丝慈悲。   从此,他的清霜剑不只是一柄杀剑,还是一柄赦剑。   顾识殊盯着剑锋看了半响,才转过视线,   “我跟你解释一下现在的状况……”   *   世人都道顾识殊和傅停雪决裂以后,势同水火,相互对立,彼此不容。   当年之事过于复杂……虽然有一部分是真的,但没到这个程度。   顾识殊心想,他们是断交了,但勉强也能算个体面的和平分手。   而且,数百年过去了,他没有忘记当年和自己约定好的特殊的传递信息的方式,比如那个在演戏之前悄无声息比好的手势。   没事的。   配合我。   默契十足。一如既往。   傅停雪的到来是意料之外。   但若是合作,他会是自己最好的盟友。 第8章 镜子   傅停雪翻开黑书,却向顾识殊投来疑惑的眼神。   他轻轻地说:   “我什么也看不到。”   顾识殊向他解释时,尽可能地略写了那个不堪的场面——他被沈念蛊惑心智杀上青城派复仇的片段,低下头颅的仙尊,冰雪般的眼睛,荒唐的当众亲吻。   他一点也不想让傅停雪知道。   傅停雪却想要知道,他想亲自看看那本天道化成的黑书。   没有办法,顾识殊就把它从袖中取出。   它只是不情不愿地震动了两下,好像也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对意见。   只是当傅停雪翻开书时,明明在顾识殊的视角下,天道之书里密密麻麻都是阐释剧情的文字,而他却什么也看不见,对他来说,只不过是白纸一本。   天机不可窥。   其实正当如此,毕竟天道和顾识殊属于互相选择,彼此也争斗过些时日,全天下达到此境者只怕唯他一人而已。   要是天道之书随随便便都可以窥探,且窥探后又能使人清明,它何必求助于魔尊,直接展示给妖皇人王便是。   妖皇人王,不足以窥破天道也。   甚至连傅停雪的剑道也还不足以破障。   他倒也没有特别遗憾,只是将书阖上,交还给顾识殊,仿佛轻而易举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也就意味着不经证据,他相信顾识殊所有的话。   “那么,”傅仙尊抬起眸子,“你打算怎么做?”   *   沈念绑定的拯救反派系统要求他在这个世界攻略三个人物,顾识殊是最后一个。此前二人,妖皇人王,顾识殊认识一个,而傅停雪认识另外一个。   这其实很好理解,因为妖魔二道,纵情恣意,毕竟相近;人仙殊途,却都讲究光明正大,秩序井然。人族的皇室更不可能主动和魔修打交道。   一个不成,便被反噬。   “不熟悉。”   傅停雪此时坐在顾识殊对面和他一起分析,恰好就是沈念方才坐的位置,面前的桌上,满满当当的异果奇珍还未来得及撤去,他便拿了一个果子,只是细细地咀嚼。   仙尊的吃相很好,他低垂着眸子,仿佛很有规律地咀嚼三下,然后咽下口中之物,脖颈处微微滚动。   顾识殊看了却觉得有点心痒。   太端着了。他不喜欢看这样的傅停雪,这意味着傅停雪此时对他展露的仍和对世间展露的一样,优雅庄严,没有情绪,如山间一抔雪。   要是他呛到了,是不是就会面色泛红地咳嗽,直到喉中的异物被吐出?   当然,傅停雪作为仙门至尊,不可能被一个小小的红果呛到,他只是不轻不重的瞥了顾识殊一眼,然后重复的方才的话:   “我只在景千山继任大典上见过他一面,依照族例,人皇登基必须要和仙界通会。”   景千山,如今的人皇。天下凡人苦多,求仙者无数,虽然仙人和红尘之中有着深深的隔阂,但是人族的皇室是知晓他们存在,并且有所合作的。   傅停雪思索着。   “我听说他是一个明君,夙兴夜寐,励精图治。”   顾识殊忍不住插嘴:   “那他现在一定失魂落魄,为情所伤。”   “嗯……”傅停雪沉吟片刻,   “或许两者并不矛盾,但越是前者那般,动情起来就越如后者,利用这种感情,或许能找到可乘之机。”   他又是这样,一点也不在意地讲着旁人动心热烈。天下谁不知道青城剑尊修无情道,大道以无情为名,天下以无私为念。   顾识殊平静地观察着他,随后笑了。   “确实,而且他还认得你的脸——这可是一个大好的机会。不知道傅仙尊有没有听说过山海镜的故事?”   *   这是一个人间广为传唱的故事,而仙界中人却也不是很陌生。   故事的开头,人间的君王娶得一爱妃,该女子容色无双,实则是天上神仙下凡历情劫。两人恩爱非常,山盟海誓。   后来世事难料,君王听信谗言,亲自赐其妃白绫毒酒,了断此生。   那妃子就着白绫一条,脱去肉身,神魂仍是回到仙界,却不愿再回人间。   而帝王却追悔不已,后来有道士交给他一枚镜子,告诉他在镜中就能见到意中人,他将此事作为救赎,往镜中一望,仙宫巍峨,九重帷帐背后,果然是他的爱妃。   只是他正看到动情,想要触手去触碰镜中人,却见女子身边有几个英俊不凡的男子,与她亲昵无间,嬉笑玩闹,且眼中都含着爱意。   君王大骇,手中之镜脱落在地,化作无数碎片。   他失去了看到她最后的机会。   自此,王朝气运也逐渐尽了,君王将相,最终只剩枯骨留存。   *   傅停雪微微侧过头看着讲述这段故事的顾识殊,却和他说完故事的眼睛正好对视。   魔尊的眼中一片黑沉,即便霜雪之色也无法动摇。   他定定地看了两秒钟,两人的气氛又不明不白地沉滞了。   顾识殊暗色的眸子中却开始酝酿笑意,只是始终隔着一层。   他对傅停雪的反应进行催促:   “仙尊明白否?你在这个故事里选一个角色吧。”   “……那个远方而来的跛足道人。”   顾识殊嗤地笑了一声,有点玩笑的意思:   “以仙尊之姿,我看在这个故事中只有一个人配得上,就是那容貌无双的妃子。”   傅停雪又不说话了。   他只是再拈起一枚红色的果子,凑近嫣红的唇瓣,然后慢慢地将他咽下去。   随后,他才开口:   “那魔尊不妨也选个角色?”   顾识殊之前没有考虑过会面对这个回转的问题,傅停雪的停顿让他觉得此中有深意所在,不过他之前那句玩笑,确实是看仙尊好看。   标准答案是什么呢?   按照他们以前的关系,顾识殊差点把“仙妃身边新的男人”这几个字脱口而出。   但是在现在不合适,很不合适。   所以顾识殊手指一收,也学着傅停雪拈起赤色的果子,但他吃的却不细致,只是略略一嚼,便连皮带肉吞入腹中。   甜味在口中炸开,还有充沛的灵力,以及微微的酸。   "我做那个进谗言让君王勒死妃子的下臣。"   “为何?”   无论是论情还是伦理,抑或是论他们如今对立的身份,标准答案似乎只有那人族帝王一者可选,可顾识殊偏不遂他的意,而是挑了一个在故事中几乎隐没的角色。   “因为我实在厌恶那个君王,软弱无能,自恃爱意,却连自己的所爱都能弄丢。反而是从下臣进言起,仙子重回天界,君王方才开始悔过痛苦。”   “你是觉得他做了坏事,但却导向了一个好的结果?”   “若是没有这号人物,”顾识殊抬眸对傅停雪笑了一下,“他们可能永远是一对恩爱的爱侣,但是这样,这个故事就无趣了。”   这个故事需要有趣,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也需要故事的情节做配。沈念的系统能够在任何一个攻略对象接近他时进行提示,对于顾识殊来说,只能做到十几米,但对剩下两人却是灵验。   尤其是没有修为的人王,只要靠近沈念一千米之内,系统都能给出预警。   这也就意味着让那两个倒霉鬼亲眼见到自己的爱人背叛是一个困难的任务,难怪沈念如此有恃无恐。   况且他也知道,魔尊顾识殊与妖皇素有嫌隙,和人王更是从未有过往来,绝对不可能有露陷之说。   所以他要借用外力。   一是马上要扮演成跛足道人的角色,前去给思念爱人的人族帝王提供解决方案的傅停雪。   二是山海镜,恰好他有这样一个类似的法宝,能窥探千万里之外。   双管其下,顾识殊已经能想象人皇景千山接下来的表情了。   *   景千山此时正在寝殿批折子。   他身上穿着人族帝王缛杂的服装,面前的桌上,烛火明晰地照亮了明黄色绸缎点缀的奏折,偌大的雕花书桌之上,所有的一切都是御用的、名贵的。   除了一块小小的心形石头。   它被摆在桌子中央最显眼的地方,象征着人王对于自己选择的命中注定的伴侣的思念和无限的爱。   它当然是沈念送给自己的礼物。   此时挑灯工作的君王心绪不平,他又想起了自己完美的恋人,乖巧懂事,容貌绝美,对他也情根深种。可惜身患顽疾,必须到远离王都的地方静养。   对方此时在做什么呢?是不是一如既往地爱哭,没有自己的陪伴,他一定十分寂寞,甚至忍不住垂泪。想到这里,人族君王的心一瞬间揪紧了。   真想立刻见到他,   真想再看看他的一举一动。   年轻皇帝的思绪被殿门推开时传来的沉闷的擦音所打断,他不耐烦地抬起眼睛,想要斥退那不知规矩的宫人。   一瞬间,景千山惊疑不定,几乎要拔出御前的宝剑。   那人背着殿宇的光,容貌被映照得无比清晰。   不是他所熟悉的任何一个宫人。   随后,他不可思议地认出了对方的脸,不,不如说是认出了眼前之人独特的气质。就算此前只见过一面,那也不是一个会被忘记的人物。   凛冽如冰雪,高华如重云。   在登基大典上,他按照祖先留下来的仪式,迎来了仙界的剑尊。正是对方,宣布他的继任也是帝星归位的吉兆。   景千山不是没有见过仙人,他的恋人也是一个修仙者。   但傅停雪确实是所有求仙者中,最符合神仙的所有印象的人物,色若冰雪,无情无欲。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忽然出现在此时的主殿里?   “陛下,”傅停雪将他的惊疑不定收在眼底,他敛容近前,手中的东西——   直到靠近了景千山才看出是一面镜子,   “莫要担心。”   “汝之所思,镜之所见。” 第9章 戏台   神君去后,景千山看着手中那面明镜,仍旧惊疑不定。   镜子此刻在他手中,更能觉察出不是凡物,镜面如水,不沾染一点灰尘,而镜中则是影影绰绰,此时什么也看不真切,就连自己的脸也没有映照出来。   这是一面单向镜,傅停雪告诉他,可解陛下相思之苦。   景千山身为帝星人皇,一向对玄妙之事不甚感兴趣。若是有所谓的仙师道人来给他信物,他自然是不相信的。然而,眼前之人确凿无疑,就是那和人族皇室有长期交集的仙尊傅停雪。   一时心头流转过千百念头。   仙尊会害他吗——   不,景千山将那一枚镜子往怀中拢了拢,还是决定相信这是仙人给予的馈赠。   他仔细地研究了一会那枚镜子,暂时看不出什么门道,于是将镜子置于雕花的书桌上。只要他批阅奏折的间隙抬起头来,便能够看见。   若是日日摆放着,镜中总会出现些什么吧。   而能够解他相思之苦的除了那个乖巧柔弱的漂亮少年还有谁呢?   不得不说,他心中升起了隐秘却确凿的愿望。   或许是他的爱人思念他心切,仙人才为自己送来了这样一枚镜子,想到沈念乖巧依赖的精致面容,年轻的帝王竟是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中,嘴角扬起,一副在甜蜜的爱河中浮沉的模样。   屋外,隔着白色的帷帐,傅停雪清晰地看到了这一幕。   他本在景千山将山海镜放在桌上时便打算离开。   只是,看着人皇自以为与恋人心心相印,脸上展露出爱与被爱的满足时,他还是稍稍停留了一会,仙尊的眼底像是有冰雪覆盖,然而冰雪之上却略略地映出了俗世的情与爱。   随即,傅停雪闭了一下眼睛,背过身去,轻盈地踏上清霜剑,再不回头。   情为何物?   后宫女子三千,等待着帝王偶然想起的寻访,却只有宫灯偶尔摇晃。   皇宫的更漏还长,在寂寥的权力中心,青瓦覆着薄薄的白霜,沉寂无声。   *   顾识殊手里捏着一个法决把玩着,时不时把身边的结界拉大,缩小。若是他将灵力注入此术法之中,身边的景物就会如在眼前地展现在山海镜的那侧。   傅停雪踏着轻薄的夜色出发,在月未及中天时就回来了。   他踩着月色,眼中渡着一层月光的清辉。   却在来到魔宫地界的第一眼就映照出了顾识殊。   “事成了?”   顾识殊漫不经心地收束住法术,转头问他。   “嗯,”   仙尊颔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顾识殊。不是所有人半夜三更都会坐在魔宫的屋檐上百无聊赖,而魔尊很显然就在这么做。   他把想要询问的口吻咽了回去,转而继续说正事。   “景千山收下了山海镜,且打算将它时时置于桌前,若有影像,他能第一时间看到。”   顾识殊低低地嗤了一声:   “但愿我们这位励精图治的好皇帝莫要气坏了身子,尚能办得下政务。”   傅停雪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顾识殊却恍然想起般抬起半只眸子看他。   他眼中笑意浓烈,犹如烈酒入喉:   “傅仙尊这几日不若就留下吧,省的来回奔波,麻烦。”   他有没有必须留下的缘由呢?傅停雪想,为了圆魔尊对沈念说的那个谎,为了后续继续与人皇景千山联络,为了帮助顾识殊出谋划策,继续合作?   但这些都不必须,不要紧。   依他的修为,就算是遥远如青城派到魔宫,也只不过一炷香的时长。这些事情,就算不留下,也不难办,不麻烦。   他正要拒绝,却想起方才在冰冷辉煌的宫殿中最后看见的那个眼神。   人皇掌握整个人间,权势之大,无所不有,却对着一面镜子流露出最迫切的温柔和期盼。   山海镜是单面镜,这点傅停雪无所隐瞒。对方却觉得,即便只能够在镜子的一侧默默地注视着自己的爱人,也是甘之如饴。   “……好。”   傅停雪轻轻地回应了这个邀请。   顾识殊本来是随口一说,却没想到傅停雪能答应得这样容易,有点惊讶地抬眼看仙尊的表情。   皎若云间月的仙尊垂下眼睛,纤长的睫毛覆下的暗影遮蔽了眼中的情绪。   他不想说。   他也没有再问。   明明气氛如此暧昧,顾识殊却忽然觉得一切都了无趣味。   那一日以后,傅停雪应该知道,他们之间再也没有任何感情。断交一事,也是他先提出。   而如今,两人之间不可能存在任何情愫,对话却不知不觉朝着暧昧不明发展。   他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   魔尊面无表情地反思了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用公事公办的语气把傅停雪的住处安置在自己的寝殿周边——纯粹是方便隐瞒和交流。他相信傅停雪能够不让沈念意识到他的存在,仙尊的实力至少如此。   而他没有什么个人物品,只有清霜剑一柄而已。   顾识殊把一切吩咐好。   面对他的态度转变,傅停雪面色未变,依旧看不出具体的思绪。   他收起剑,淡淡地一点头,告别离去。   *   顾识殊还留在屋顶没有走,他仰头望着天穹上遍布的星野,其中一颗早在他出生之前就冥冥中属于他,那是煞星,带着淡淡的血红色。   天道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而他却不信天道。   所以在生命的前半段,他强行抑制住体内的魔气,忍住蚀骨之痛,咽下内心暴涨的杀意。   顾识殊是天生魔体,但他一点也不愿意让自己被这无情无理的入魔宿命掌控。   他成功了一年、两年、十年、百年……   直到那个疏漏出现。   可他最终还是成功地克制住了自己屠戮的冲动,只是摇摇晃晃顶着满身淋漓的血痕,全是他自己的血,跌跌撞撞回到最熟悉的小竹峰。   顾识殊以为傅停雪会杀他。   因为他必造杀孽,天性如此,宿命难违。   但他也有隐秘的期盼,比如傅停雪会救他。   因为他们互通心意,互为软肋。   而傅停雪却道,今日你我饮下这杯酒,从此天涯两隔,再不相忆。   顾识殊说:“……好。”   这个回应字斟句酌,不是虚言。   直到后来的仙魔大战,顾识殊烧毁了傅停雪半把清霜,损毁了他千年修为,傅停雪也毫不容情地用剩下的残剑绝地反击,在他胸口留下至今未好全的剑痕,几欲致死。   他们几乎真的变成了一对死敌。   兜兜转转到如今。却又觉得称得上一句两不相欠,只是不再当年。   情情爱爱,顾识殊自信自己看得很开,早已放下。   *   ……但他没有自己演技足够好的自信。   山海镜要发挥作用,首先是傅停雪将镜子交给人皇景千山,其次是景千山需要在镜中看到沈念的所作所为,而这些作为若要发挥作用,顾识殊就要放任沈念来勾搭自己。   魔尊罕见地有点不知该如何应对。   思来想去,最终定下一个顺其自然的结论。   这是第二天的清晨,顾识殊一早就和傅停雪打好招呼,一夜过去,昨日最后的对话如梦幻泡影,两人都仿佛没有任何印象。   “你要去找沈念……或者等他来找你。”   傅停雪颔首,话中有疑问之意,询问顾识殊的意见。   “他会来找我的。”   顾识殊漫不经心地预言,   “这几天之事肯定使他感到挫败,但是沈念自恃气运在身,必定不会失去信心。对他来说,此时正是主动出击的时候。”   他翻开黑书,想把那一段指给傅停雪,又想起对方不能窥破天道,手指不自然地停下,敲了一下书页。   书页颤抖了一下,对他的小动作积极地表达了不满,顾识殊有点怀疑自己这种行为是不是和敲天道脑壳没什么两样——算了,越想越奇怪。   也不知道天道化成黑书究竟有没有痛觉。   他最终只是侧头看着傅停雪,有点玩笑意味地说:   “我就是知道。”   *   顾识殊的预言没有错,天道的记录也没有错。   虽然……具体的实施过程出现了一些偏差。   两个时辰以后,顾识殊和往常无二,在魔宫的主殿处理公务,却听见门外传来沈念的声音。   那是堆砌出的胆怯和依恋,头顶万人迷光环的主角似乎和门外的侍卫知会了一声,就悄然进了主殿。   他怎么被放进来的……顾识殊抬起头去,不由得极力抑制住了笑意。   他本来还很好奇沈念在现下这个情况怎么像黑书记载里的那样找到他,毕竟他不是黑书里那个失了智的魔尊,能够对着全宫殿的侍从宣布:   “从此以后念念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魔宫之内没有他的禁地,见他如见我。”   如今沈念只不过是一个没名没份待在魔宫中的客人罢了,甚至不能算是一个客人。   顾识殊已经加大了沈念攻略的难度。   但他到底还是身负万人迷光环的气运之子。   顾识殊不知道沈念又用了什么法子勾搭上了谁,偷偷地换了魔宫的排班,只知道看到沈念的第一眼,他进来的方式就昭然若揭。   他穿戴着洒扫的仆役的衣服,手上还拿着一柄扫帚。   沈念当然不满足于进来扫地,虽然他是靠这个借口说服管事的和他交换岗位,但从他进来的第一刻起,沈念就开始了表演。   扫地是假,有七分心不在焉,而偷眼看顾识殊是真。   就算顾识殊不是一开始就认出沈念,此时也大差不差。毕竟哪有一个侍从扫着扫着地,目光却充满强烈暗示意味地看着魔尊。   而且,旁人扫地是低头,沈念却凹好了造型,时时刻刻把半边自认为绝美的侧脸呈现在魔尊的视线内。   这是等着自己被吸引住,一眼惊艳么?   顾识殊觉得有点好笑。   但他又有点笑不出来。毕竟,要是那个被万人迷光环影响的他,此时绝对已经被少年的美貌烧坏了脑子,哪能分得清对方的真意如何,必定心痛怜惜,迅速呼他来歇息。   唔,是扮演这样一个自己的时候了吗?   不,顾识殊悄悄比了一个手势。随即,无影无形的结界覆盖了整个主殿。   这里是一个戏台。沈念在表演,而顾识殊也要表演,那么观众怎么能缺席呢   ——毕竟,一切精彩的演出,都要建立在有人观赏的基础上。   *   相隔数万里的人间,帝都,皇宫。   年轻帝王桌上的山海镜恍然亮起,照亮了他的眼睛。   景千山慌忙将镜子执起。   他看见了他的恋人的脸。对方还是那样好看,眉眼间流露着艳色,眼中像是有水波潋滟,充满依赖和喜爱,肌肤雪白,见之可爱又可怜。   一时恍惚,景千山甚至忘记了这是单面镜的嘱托。   他还以为恋人也见到了自己,才如此春情萌动,忍不住轻轻触摸镜面,呼唤对方的名字。   当然,没有回应。   直到他定睛再看。   ……嗯? 第10章 石头   景千山忍不住将那面镜子拿到眼前,细细地端详。   确实是他的恋人……他不会认错,这世上也绝不会有第二个比他更美的美人。   但是,他身上的穿着却灰扑扑的,平庸到有点普通了。再看看他手上拿着的——怎生是一柄扫帚?   他这幅打扮行动,就像是一个洒扫的仆役一般。   年轻的皇帝略想了想,不禁感到一阵从心头烧起的暴怒。   自己的念念分明是去修养身体了,那里的人怎么敢——怎么敢要他做这等苦役,他一向生得娇贵,在自己手中也是千娇百宠,如何经得起折腾。   思及此处,他咬紧牙关,已经想到要如何处置那些放任沈念劳动的人了。   最好是统统抓起来,施以酷刑,诛杀九族。   他景千山的人,旁人怎么敢轻慢一丝一毫?   景千山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此时的思绪已经被沈念的万人迷系统影响得彻底,他甚至觉得自己如此决定合理无比。   可惜。   可惜他太爱沈念了。所以他再次细细地端详着山海镜。   就算是布衣粗服,也掩盖不了他恋人绝美的容颜。他心中固然是千般心疼,万般柔情,纵然知道自己的声音无法传达,也抚着镜子轻轻地呼唤着恋人的小名。   太近了,就容易看出端倪。   帝王的心头疑窦再起。   比如他心疼可怜的恋人此时劳动的姿势固然是生涩的,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一点不情愿,反而总是有意无意地抬眼看向一个方向,眼中春情萌动,仿若对面有一个被他暗中恋慕的对象。   比如沈念的这种眼神,他是极为熟悉的,因为对方每次露出这种乞怜讨好的眼神,景千山都会忍不住把所有他要的东西给他,心里又酸又甜:   他的眼神就像是自己是他世界的天神,是他唯一重要的人一样。   作为男人,特别是纵享权势的男人,被这种带着钩子般的眼神看一看,他怎么忍得住。   可是——   这是一面单向镜,沈念看不到他。   就算它不是,景千山也不得不认清一个事实,就是他的角度虽然能看清沈念的眼睛,但是沈念却在看另一个和他迥异的方向。   那里有什么人吗?   景千山忍不住想,随后又觉得此事荒唐,沈念是他共享王座的爱人,是彼此山盟海誓要度过下半生的人,他怎么能这样怀疑对方?   他有点难以忍受地再被镜中沈念的目光烫了一下,移开目光去看桌上那枚爱心形的石头。   这是沈念给他的礼物。   漂亮乖巧的美人说,这枚石头是他裸着足在清溪之中冒着冻伤的危险,足足挑拣了大半天,才终于找到的最别致的形状。   因此普通的石头也就成了帝王心头的至宝。   看着这枚石头,往日的甜蜜就重新涌上心头。景千山暗中咒骂了一句自己的多疑。   他决定收起镜子,现在就去找沈念前去养病的山庄问个明白。   虽然当时那个神神叨叨的道人让他们两人至少一年不能相见,否则情欲迷身,病痛加重;须得清心静养,隔绝情爱,方才有痊愈之机。   沈念这病当年来的气势汹汹,使他他格外娇弱,风吹不能,日晒不得。帝王寻遍名医都治不得,连他费了好大功夫找来的修士都直摇头。   由此,最后那个游刃有余的道人提出两人分居养病的方案,格外让人信服。   只是如今——   除非傅仙尊在骗他,否则他绝对不能坐视。   皇室间所留下的对傅停雪的信赖还是占了上风,镜中的影像那么真实,应当是实际发生。   年轻的皇帝心中忿怒不已,他挥袖扫落了桌上的奏折,连忙有宫人进前战战兢兢地问有何指示。那宫人小心翼翼地抬头,就见帝王手头死死地执着一面镜子。   他本来是想要发号施令,问罪上下的。   可是景千山的视线还是忍不住往镜子中游移。   这番游移,他发现镜子的景象又有了变化,并且……   仙尊当时没告诉他,它不仅可以传递影像,竟连镜中人物的声音也听的一清二楚。   *   沈念一边扫地,一边用似水非水的含情目悄悄地睨着顾识殊,却见他神像般高高在上地坐在殿上,只是凝神处理魔界事物,竟连一个眼神也吝啬给他。   他不禁有点着急。   到达魔界已经三天了,却什么进度也没有,这对于一向顺风顺水的沈念来说不能接受。   当然,他自信自己已经在顾识殊心中留下印象,毕竟顾识殊替他报仇,甚至囚了仙尊。沈念对傅停雪的身份没什么概念,只是觉得看位高者低头,有种莫名的爽快。   可惜他和魔尊还是少了些接触了机会。   这也怪魔尊一开始直接让他去偏殿扫地,那里本来就很难偶遇魔尊,唯一那次相见他还没做好准备,只得弃卒保帅,堪堪保全自身。   所以,他找上了魔宫管辖仆役的管事,稍微动用自己的金手指求上一求,就让那人答应给他调一个班,将偏殿的洒扫改换到魔宫的正殿去。   但魔主如此作为,他纵有千般勾引的念头,也一个都使不上。   沈念咬了咬牙,主动开口,声音被他刻意控制,显得既胆怯又惹人怜惜。   “……尊上,我……”   顾识殊终于舍得抬眸看他。   对方眼神淡淡,瞳珠墨般漆黑,自带不可一世的傲慢。   沈念被这目光看着,竟有点心虚。   “嗯?”顾识殊这才注意到他,略微转变了态度,面容和缓,   “是你啊,你有什么要说的么?”   魔尊确实认得他,这让沈念不禁燃起了希望,至少自己已经在这位魔界尊主留有印象。虽然询问的语气有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但比起之前魔主的所为,已经算得上宽宥。   “我想要感谢尊上,”   纤细白嫩的漂亮少年怯怯地说,仿佛是极力鼓起勇气,又很诚恳的样子,   “若不是尊上,我可能已经葬身某个角落了,我……我知道尊上对我很好,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好,愿意给我一个家,我真的……”   他说着又落下泪来。   “所以我才冒昧地想来感谢您,况且我……我……”   沈念的脸上浮起红晕,似乎接下来的话是什么不好意思出口的羞耻之语,只是呐呐地低下头去,带着哭腔。   “我只求能常常侍奉在尊上身边,这等轻贱之躯,怎么敢妄想。”   顾识殊饶有趣味地盯着沈念看了一会,此时人王景千山应该把这番话听的清清楚楚吧,也不知那位此时心中如何作想,不禁觉得好笑。   陪他演一演又何妨?   若是能再在这出戏上添上一笔,也是极好的。   所以他开口:   “我倒不觉得你有什么轻贱之处,你怎么会如此想?若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直言便是,莫要顾虑。”   “说不定你我心念相通,反是美事。”   顾识殊的语调低沉,使人分不清是认真还是漫不经心,只觉得有一种沙哑的慵懒。   沈念如兔子受惊一样抬眸,眼中漫出狂喜。   他忍不住在心里叫出系统:   “你说魔尊是不是已经对我心动了,他这么说,是在暗示我吧,我感觉我可以上了。”   系统反而有些犹豫:   “宿主,”它委婉地劝说,“顾识殊的攻略难度最高,你一定要小心谨慎……”   “难度再高又有什么关系,还不是会喜欢上我。”   沈念以为系统会吹捧他,却被泼了冷水,心里有点不高兴。   不以为然之下,更有一种想要证明自己的冲动。   “尊主,我,我想送你一样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从袖子里掏出了什么。   顾识殊定神一看,顿时有些哑然失笑。   一块心形的石头。   黑书中有对这块石头的记录。书中说沈念的那个系统会提供积分值,而积分则可以兑换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对于“拯救反派系统”而言,商城里有许多的恋爱道具。   这块石头就是其中的一个道具。   价值……十积分。   可以说非常之便宜了。   当然,黑书中的他收到这块石头,却是惊喜万分。沈念表示这块石头是自己花了极多的时间精力才寻得的,被光环影响的他本就对沈念极为倾心,此话一说,当然把这枚凝结着恋人辛苦的石头视为宝贝,更是感动不已。   而现在,魔宫里可不缺这一块石头。   沈念还在那里自我感动,渲染情绪:   “虽然这份礼物很轻贱,但它是我,我这几天在后山的石坡上挑拣了好久才找到的,尊上,我之前从来没有找到过这种形状的石头,可能上天也知道我近来的心绪吧,所以……”   “希望您不要嫌弃,我也没有更好的东西了。但我有什么都愿意献给您。”   “你喜欢我?”   顾识殊冷不丁开口,内容直白。   沈念被吓了一跳,这么快的么,他都有点意料不到。   果然自己才是对的,魔尊也迷恋上了他,所以这才忍不住在他的暗示下开始询问了。   他抿一抿嘴唇,眼中波光粼粼地看着魔尊,用自己能发出的最婉转动人的声音诉说着自己的恋慕之意:   “是……是的,我恋慕尊上,您是我喜欢的第一个人,也是唯一一个人。希望您不嫌弃我。”   *   皇城,帝宫。   景千山面色惨白,狠狠将手中镜子摔在地上。   地上的宫人在暴怒的帝王面前惶恐地跪下,心里却是悄悄地想:   那镜子里传来的声音……   听起来真像陛下属意的沈小郎君。 第11章 信任   满朝文武跪了一地,玉阶之上,九五至尊的帝王面色铁青,狠狠地将参上来的折子摔在地上。   他失态了。   像一匹暴跳如雷的豺狼。   没有人敢在此时触怒景千山,全都低头匍匐着,可景千山却不会这么容易放过他们。   他咬着牙,带着怒气吐露出几个字:   “废物!全是废物!好端端的宅子,难道还能自己跑了?”   宫室里鸦雀无声,人人噤若寒蝉。   他们奉皇帝的命令按照当时送沈小郎君养病的地址前去寻访,却发现循着痕迹找到的地方压根没有所谓的山庄。   确切说,那里荒榛蔓草,空空如也。   被派遣的暗卫面面相觑,料想到回头禀报时会遭到怎样暴雨般的斥责,甚至想着一死了之,不去面对九五至尊的怒意。   然而,景千山总是能找到发怒的人选。   比如当年上折子劝说陛下要以沈郎君身体为重的宰相,比如护送他前去山庄而后回来正常复命的禁卫军统领,比如当年力排众议,为沈念入宫排除阻碍的御史大夫……   景千山看着这些人战战兢兢的脸庞,不禁感到头晕目眩。   他记得当年……这些人对沈念也是极好的。   他们是不是早就瞒着他,和沈念暗通款曲了?   想到这里,帝王的疑心病更重,跪了一地的人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却知道自己这遭恐怕凶多吉少。   不过——   还是有人没有搞清楚情况,或者不太要命。   比如当朝御史,年轻有为的官员惨白着脸,却还是硬着头皮上前长跪:   “陛下莫要被小人蒙蔽!沈郎君不是负信弃义之人,陛下您是最明白的,或许他有什么苦衷……”   “哦,”   景千山的笑容阴森,打断了他的进言,低头看向这只出头鸟:   “你倒是比朕更了解他了?”   景千山公开放出的消息,其实是他怀疑当年的道人是假,蒙骗人皇,所以派人速速前去山庄将沈念带回来。   至于什么勾起了帝王的疑窦,他却避而不谈。   但当时主殿之中几个宫人将沈念在镜中的对白听的一清二楚。此刻,宫中已有流言蜚语,窃窃私语响起,都在分享他们的皇帝被人带了绿帽子的故事。   景千山盛怒之下砍了几个人头下来,却丝毫不能阻止真相在口口相传过程暗中滋长,甚至还演绎出了多个更加离谱的版本。   也不知那御史听的是哪一个?   被皇帝用阴森恐怖的眼神一睨,那御史的官袍被冷汗浸湿了大半,忍不住脚软。   随后,他便被景千山的暗卫拖下了朝堂。   景千山粗喘着气看着眼前之人被以忤逆为由押入大牢,心中却一点也不得舒展。他皱着眉,扶着额头,对身边的宫人说:   “去把那镜子取来。”   是的,即使他已经尝试把镜子重重掷在地上,那山海镜的材料奇特,反而丝毫未损。   只是如今,镜中再次像蒙上云雾般模糊不清。   在沈念当时“药石无医”的重病之后,年轻的帝王这辈子第二次感受到了深深的无力。   他固然想要找到将镜子给他的仙人问个明白,但凡人要联系神仙却是难上加难,总不能现在宣布再次上泰山举行一次应召神仙的仪式……咬着牙,他只能将那些城中的修士聚集起来,派遣他们去访求仙门,求请傅停雪。   而他此时有的,只有这一面镜子。   景千山决定在接下来死死地盯着镜子,不错过沈念在其中的一点影踪。   当然,他看到的那一幕中,还有另一个主角。   虽然镜中始终没有映照出那人的身影,但他上位者的姿态使得这位皇帝感到深深的忌惮。他思考过这世间哪里还有这等人物,是魔族,还是妖族?   强权……他不是没有考虑过沈念可能被迫如此。   但就算爱情滤镜下再多粉饰,也逃避不了是沈念主动勾引对方的事实。   对方的态度虽然暧昧不明,勾出了沈念的表白,却始终滴水不漏,不露破绽。   就算沈念和对方浓情蜜意也不至于让他如此挫败——   真正让这位位高权重的人皇难以接受的是,自己视若珍宝的爱人,在对方面前小意奉承,乖顺讨好,只为讨到对方的一点施舍。   而他甚至还没有意识到他失败了。   *   顾识殊走出大殿,他似乎漫不经心地在魔宫中散步,却在一个拐角后不出意外地看见了傅停雪。   在他和沈念互相飙戏的时候,傅停雪回了一趟青城派。   现在回来了,在等他。   顾识殊笑笑,从袖子中取出黑色的天道之书,书页上泼墨淋漓,写着:   “人皇景千山已起疑心,不妨待之。”   “沈念之系统亦有异动,不可不防。”   顾识殊慢慢把天道的话念给傅停雪听,毕竟他看不见。   傅停雪颔首。   顾识殊接着打算往下念,却看到天道缓缓化出一行字:   “你为何什么都告诉青城剑尊?”   拂动书页的手指停住了,顾识殊微微偏头,看到傅停雪疑惑的目光。   他此时可以说“没有了”。   但顾识殊却道:   “天道问我能不能相信你——仙尊觉得我能信你吗?”   黑书似乎没想到顾识殊转手就把他卖了,急得连忙将这行字擦去,非常不情愿地翻了页,新的一页什么也没有写,空空白白。   顾识殊就又去看傅停雪,却见他先是一怔,随后专注地看回他的眼睛。   仙尊的瞳色偏浅,剔透如冰雪,同他整个人的气质一样,高洁明澈,一眼便知;   顾识殊却总觉得他眼中新雪下埋着什么东西,曾经他能看透,现在说不明白。   傅停雪开口:   “……我是相信魔尊的。至于是否信我,魔尊可以再做裁度。”   又把话语权交还给他,甚至没有为自己说一句话。   顾识殊想了想,直接把闹别扭的天道之书阖上了,随后当着它和傅停雪的面这么说:   “比起天道,傅仙尊的人品还是信的过的。”   黑书本想摆架子闹个别扭,却直接被无情地盖上,书页无风自动,似乎有什么不满。顾识殊见状,却凑近了他低低笑了一声,话语间带着威胁:   “当年九重劫雷尚且不够,还要劈我九九八十一下的是谁?”   黑书不动了。   它心虚。   反正它该说的也都说完了,顾识殊不管它。   他先是告诉傅停雪方才殿上发生的种种对话,提到沈念后来直接以爱心石头相赠,又大胆表白,想来那人皇见了一定气的七窍生烟,这帽子算是踏踏实实戴上了。   傅停雪抬眼看了他一眼,问:   “那你最后怎么同气运之子说的,答应他了?”   顾识殊正要回答,却觉得这话语气有点不对,有点新奇地看了傅停雪一眼,对方微微偏开目光。   “当然没有,”   顾识殊于是也不在意,接着说下去,   “只是也没有断了他的念想。唔,就是告诉他本尊不收这样的礼物,让他提高一下送人东西的审美。”   “还有就是免了他扫地的苦役,接下来,他大概会在各个其他场合主动找我了。”   意思是接下来,能够给景千山直播的场景更多了。   慢慢地欣赏,顾识殊想。   反正人皇气运身负帝星气运,气不死。   不过,天道所言沈念系统异动之事,倒是值得在意。说到底,就算沈念又蠢又坏,也不过是幕后系统的一枚棋子而已。虽然他自己压根没有考虑到这一层的智商,反而自认为是主人了。   还有——傅停雪在青城派中的发现。   傅停雪先是认真听他讲完,才点一点头,嗯了一声,开始把自己发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顾识殊听。   顾识殊忽然觉得仙尊虽然很难懂,时时刻刻端着,在某些时刻却堪称乖巧。   这个念头太过荒唐大胆,在产生的那一刻被魔尊回味了一下,随后丢在脑后。   傅停雪的发现其实很重要。   首先,青城派确实一直有沈念这个人,但是此人曾经的脾气秉性,按照他身边的弟子称述,与如今这个身为气运之子的沈念却截然不同。   其次,沈念确实失踪许久。在失踪之前,也的确与同门发生口角。但那是由于沈念和那几个弟子本是一同负责照管仙果院圃,同门却见他一个人将那些仙果全吃了,剩下的植株也一片零落,残枝败叶,这才忿怒不过,出现争执。   最后,那几个弟子因为沈念的失误失去了内门考核的机会,又发现沈念失踪,自责愧疚不已,自请责罚,并非有意孤立,发生霸凌。   只是,这一切并没有留下确凿的证据,外人也只知道在出事之前,同门确实同沈念发生争执。在万人迷光环的影响下,黑书中的顾识殊认定沈念所说才是真相,却也正常。   顾识殊垂下眸子,眼中晦暗不明。   傅停雪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们所关注到的是一样的事。   原来的“沈念”被气运之子取而代之,他怎么样了?   这和修真界的夺舍很像,傅停雪前去确认时,其中一名弟子也大着胆子问他沈念是不是被人夺舍了,所以才表现迥异。   只是,沈念的表现和夺舍又多有不同,比如夺舍需要特定的阵法,夺舍之人的实力会在夺舍后大受创伤,夺舍后能继承躯体的一部分记忆等……   应该还是那个外来的系统在捣鬼。   顾识殊轻轻地“啧”了一声。   却见眼前的傅停雪抬起头来,剑尊的凛冽剑气忽然实质般凝结在身侧,如冷月寒霜。   他的声音很轻,一字一句却重若千钧:   “此事涉及青城门下弟子,当是我失职不查……烦劳魔尊了。”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顾识殊下意识皱了一下眉,若非天道相助,他便是那个最昏头的人,又怎么能指责傅停雪作为仙尊没有管理好青城派。   “不要把不是自己的责任揽在身上,此事你我联手,自有应对的办法。”   说完又有点懊悔,觉得自己太过公事公办,反而像是在教他做事。   傅停雪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睫毛纤长。他还是那个凛冽如霜雪的仙人,顾识殊却眼前微微一晃,觉得他极其轻微地流露出一点笑意。   稍纵即逝。   应该是幻觉。   但是,是幻觉也罢,无关情爱也好,顾识殊无论见到多少次都会如此想。   很好看。 第12章 忘情   沈念在走出大殿时,心情总体上是愉悦的。   虽然顾识殊没有收下他的礼物让他有点失望,但是仔细一想,爱心石头确实有点过于寒酸,魔尊此时还没有像之前那两个攻略对象一样朝他疯狂释放爱意呢。   时机还不对,他下次谨慎些就好了。   至于高兴,当然是他不用再像一个仆役一样拿着扫帚做最低贱的洒扫工作,而是终于成为了魔宫的贵客。顾识殊甚至给了他宫中大部分地方的通行权。   沈念早就想把那一身粗糙又硌着皮肤的粗布衣服换掉了。   当然,他也不想住狭小逼仄的下人房,魔尊答应他搬进西边那座华美的宫室里。   就是在这个时候,系统告诉他:   “出了一点问题。”   沈念正在脑海中幻想未来作为魔宫主人的美好生活,被它一打岔,倒是有点扫兴。   何况方才系统还拦着他不让他上前——   也不看顾识殊分明已经对他中意,要不是他执意为之,哪有今天的收获。   所以他漫不经心地随便应了一声,没怎么当回事。   系统拿他没办法,只能指望这个“问题”能稍微引起宿主的警惕。   “宿主当年为从景千山身边脱身设下的幻境空壳,有被触动的痕迹。”   “……什么?”沈念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想了想才记起来之前攻略完人皇之后为了脱身假装病重,又请人说服景千山只有远离恋人静养,彼此不通消息,才能最终痊愈。   当然,景千山一开始还不放心,亲自陪他实地考察了一番。沈念便用积分兑换了幻术,让皇帝以为此处亭台楼阁、水榭花圃样样俱全,确实是养病的好地方,才平息了他的疑虑。   若不是系统要求,他本想死遁的。   但是系统说他需要聚拢各个攻略对象的气运,若是假装一死了之,就无法得到持续而正面的情感了。   沈念当时觉得姑且就这样,也算万无一失。   只是万万没想到,这盘棋竟会有露出破绽的一天。   “他怎么会去找我……我们说好了一年之期……”   沈念脸色煞白,语气瞬间软了下来,喃喃道。   “我,那我应该怎么办啊?”   系统颇有些无可奈何,它的宿主好在有着永远难以满足的贪婪欲望,容易利用;坏就坏在确实没什么应对问题的脑子。   不过它经过计算,判断景千山应该不会这么容易放弃沈念。   “宿主别着急,”脑中的机械音替他出谋划策,“目前只不过是幻境被揭开,人皇发现你不在其中而已,你离开时他如此深爱你,不一定会把责任归咎于你。”   “况且,”系统无机质的声音可以用冷漠来形容,   “此时宿主最重要的任务是拿下顾识殊,此前攻略对象的价值基本已经被利用完全,必要时可以舍弃。”   沈念迷茫的眼神重新有了点焦距,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没错,是这样的。不用担心,一切都很顺利。   喜欢都是轻贱,爱意可以是工具。   只要他过的好就成。   *   顾识殊手指轻动,法阵被收起,他百无聊赖地叹了口气,心里想象了一下景千山的脸色,稍微感到了一点愉悦。   不出他所料,沈念自从拥有了人身自由,就每天在各个地方和他邂逅。   倒也不能说暗示,几乎可以算是明谋。   顾识殊有时候被他雷的头皮发麻,完全演不下去。他的脸色隐忍,实则是因为他极力克制自己拿刀砍了对方的冲动。   但好在他一开始树立的形象比较稳固,沈念大概以为他是“爱你在心口难开型”的恶劣人物,就算画风冷漠也不怎么意外。   他垂眸掩盖眼中厌恶之色,口中却给沈念赐了价值珍贵的一大堆修炼宝器。   嗯,演戏演不像就算了,至少要在物质上麻痹敌人。   可惜魔尊决不是什么好人。   他给沈念挑的礼物,自然是价值连城无价之宝,修仙之人趋之若鹜,但都对主人的修炼强度有着不少要求,许多甚至需要每日操持。   沈念不是自称仙门坚韧不拔小白花么,必然是要做做样子的。   为了立自己的人设,沈念只得每天早晨起床用顾识殊送的重剑练一小时基本功,再在那个据说能融化玄铁的巨大炼丹炉边上学习半天,熏得他眼睛不停流泪,随后接受炼体训练,扎马步练姿势,总之怎么疲累怎么来。   他当然会偷懒,但就算是偶尔几次在顾识殊面前被迫真的操练,也够使娇软而未经苦楚的气运之子腰酸背痛,汗流浃背,叫苦不迭了。   几次之后,顾识殊基本知道如何维持微妙的平衡,既让他不起疑心,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中,又能让他过的不痛快。   沈念自认为忍受着成功大道上必须忍受的痛苦,并且乐观地觉得一切都照着他计划中向好发展。   顾识殊觉得自己也挺辛苦的。   毕竟他既要装作一个被美人迷惑的昏君,又见不到真正的美人。他甚至询问了黑书能不能恢复一下沈念脸的万人迷效果,至少他看着不难受。   天道拒绝了,还批判了一下魔尊的错误思想。   顾识殊道:“你是不是做不到?”   天道:……   它确实做不到。顾识殊很遗憾地叹了口气。   他方才在沈念讲到动情处时温和地提醒他此时是修炼锻体的时间。   意思是谢谢你我们聊的很开心,不过你得回去扎三个时辰马步。   沈念临走之前最后娇软了一下。他不明白为什么其他攻略对象看他可怜都是把他千娇百宠,顾识殊却认为要尊重他作为仙门小可怜的理想,让他好好修炼待成大器。还不许他用那些增长灵力的丹药,说是会破坏修炼的根基,应该要稳扎稳打。   虽然……这听起来也不无道理。沈念自己都快被洗脑了。   他惨兮兮地撒了一个娇:   “还是尊主对我最好了,您是唯一一个这么为我着想的人……”   没有白设阵法。   顾识殊对于沈念的表现还算满意,毕竟景千山全程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向着另一个人软语殷切,也不知一气之下又砍了多少人头。   他从那一天起就派出最精锐的暗卫遍天下寻找沈念,当然,还有就是求见傅停雪。   很可惜。   傅停雪在顾识殊这里。   魔尊收起阵法,自认为完成了每天让景千山实时观看沈念最新动向的任务,然后驾轻就熟地去找傅停雪。   *   仙尊的院子被施加了障眼法。   以仙尊的实力,也绝不会被沈念发现。   傅停雪对青城派的人只说是闭关,实际上便留在了顾识殊的魔宫中。虽然他似乎没有什么具体的事要做,但是魔尊把他视为同谋,所以每次和沈念打完交道都会过来找他叙旧闲谈。   顾识殊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傅停雪,他被灼热的视线烫得有点不适应,低下眼睛。   “你觉得沈念好看吗?”顾识殊忽然问。   在傅停雪的视角下,沈念应该是极好看的,毕竟万人迷系统是一个绝佳的障眼法,能够刷高初始好感的美貌会是什么模样?   ——顾识殊虽然不想亲自体验,但还是有点好奇。   仙尊抿了一口茶,轻轻地“嗯”了一声。   顾识殊更加好奇:“和你相比呢?”   这就让人很难回答了。   不过这确实是顾识殊的真实心理。他自认为自己并不十分以貌取人,但是盯着沈念平平无奇甚至有点庸俗的脸虚与委蛇还是不太好受。   所以他喜欢在应付完沈念后来看傅停雪,对他的心态有好处。   傅停雪是好看的,毫无疑问。   明月白雪,孤鹤霜星。   美人。   不只是比喻他溶淡的眼睛,还是他露出的那一截霜白的颈子,和他弧度漂亮的锁骨。   傅停雪显然很迟疑怎么回答魔尊突发奇想的问题,他又抿了一口茶,话语也被茶汤闷进去,酿成了模糊却潋滟的酒水,朦朦胧胧听不太清:   “我不知道……”   这句没什么说服力,所以他犹豫了一下又含糊地补充:   “若是和魔尊相比的话,不如你。”   顾识殊不禁失笑。   他不是喜欢喝茶的人,不过当年在小竹峰,他也学过品茶,因为傅停雪喜欢。   魔宫中有最上好的茶叶,他同样饮了一瓷杯。   他们相处起来越来越自然,就像是当年仙山之上,仙人面前,唯有他一人而已。   但顾识殊并不认为傅停雪还喜欢自己,他把这一切归咎为旧识之间的理解和熟络。   他觉得自己也并没有心动,只是因为傅停雪好看,还因为此时他需要对方,两人间的距离才被重新拉近。   这其实不是值得考虑的问题。   毕竟当年他们分手时,两个人都饮下了忘情水。   *   太上忘情,人所不能也。   所以需要假借于物。   断情水,尝之如醇香仙酿,色若琥珀,服下后能断绝服用者此前的一切情爱纠葛。   百年前,青城派,小竹峰。   两人相对。   仙尊难得没有敛眉,而是坦然地看着顾识殊,他的眼中并无掩饰,一如赤裸的新雪。   是有喜欢的。   就像顾识殊也喜欢他。虽然他已经决定从今往后再不如此。   酒杯之间相触,发出细脆的声音。   “我希望仙尊永远孤高凌尘,剑道大成,如月之恒。”   他先饮下那杯液体,琥珀色的酿物在杯中摇摇晃晃,随后消失殆尽。   傅停雪安静地看着他骤然变得冷淡的双眼,没有像他一样给对方祝福。   而是直接微曲手腕,断情水便尽数入喉。   就像是眼中落了一场大雪。所有情绪都消失在他的瞳孔里。   一刀两断,陌路殊途。   从此顾识殊不再是青城派弟子,而是幽冥魔界至高无上的尊主。   傅停雪也不再是他的爱人,而重新成为仙界高高在上的剑尊。   *   可惜。   顾识殊离开得很快,且没有回头。   所以他不会知道在饮下忘情水前,对方那个未被宣之于口的愿望是什么。   傅停雪的声音轻到连自己都听不清楚,   “我希望你自由。” 第13章 假囚   傅停雪有一个秘密。   他向来把世事都看得很淡,直到那天晋升大典,他一如往日将静默无声的目光向下投去,却撞见玉阶上有人大胆抬头,和他对望。   对方眼中像是有未燃尽的火苗,只是遥遥地一眼,傅停雪一向冰冷的心就微微一动。   这是危险的。   霜雪之姿的仙人微垂眼睫,他听说灼热会将冰烧尽。   后来,顾识殊还是成为了小竹峰的第一位入室弟子。   傅停雪第一次为人师,教他剑诀,教他品茶,教他咒术,而对方……   对方也是他的老师。   他教他怎么热烈地去爱一个人,就像是被烧融的瓷器,流淌出漂亮暗昧的花纹。   顾识殊天赋异禀,是个好学生,傅停雪却不是。   于情爱之事,他自认为自己天资愚钝,不堪一击。   他不擅长真情实感的流露,不擅长表达自己的关心,不擅长在对方亲吻的时候主动回应。他的天性如霜雪一般凉薄,倾尽全力去相恋相知,也不过像是一小片月光在爱人身上投下喑哑的流影。   直到后来。   傅停雪后来庆幸自己迟钝于表达,所以他能伪装得很好。   仙尊将断情水送到唇边,酒液却并不入喉,而是尽数被他的术法消湮。他望着对方骤然冷淡的眼神,一切尽如他预期。   眼中大雪落下,覆盖住了他所有的悲和喜。   一切本来可以在这一天结束,他是这样告诉顾识殊的。而不管他作何选择,顾识殊在他之前已经饮下断情水,而饮下断情水的人都不会再次对旧爱产生任何感情。   就算执意要记住,也只是给自己徒添烦恼,永远陷入求不得的苦楚之中。   可他却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正读懂了情爱。这是经年累月,学有所成,如醍醐灌顶。   傅停雪有一个秘密。   他在世人眼中孤高如遥不可及的明月,却心甘情愿在那人眼前,做一只渴死在灯前的扑火飞蛾。   *   “所以……确实有人了解被夺舍之前的沈念。”   虽然情况和夺舍不同,但顾识殊还是决定用这个顺口的代称。   傅停雪这一段时间在查青城派中弟子沈念的身份和人际关系,此时尚未想好要怎么利用这些信息,但若要最终在世人面前揭露气运之子的真实面目,想来必须走这步棋。   占用他人人生这件事,同样不可容忍。   虽然顾识殊走到魔尊这个位置,绝对不是内心宽厚的仁善之徒,但他讨厌这些龌龊的手段。   傅停雪解释:   “沈念有一个没有仙根的姐姐,名为沈柔,被他安置在青城派外的凡间城邑。他们在父母去世之后就相依为命,唯一的亲缘对他来说至关重要,两人感情甚笃。”   “那沈柔知道他弟弟出事了么?”   “嗯,”傅停雪轻轻点头,“失踪以后,外门长老就负责知会过了。但她还心存希望,毕竟跳堕仙台也有生还的可能。如今她一应用度暂时由青城派代管,倒不用太担心。”   “噢,那挺好,”   顾识殊其实并没有担心一个素未相识的人,只是顺着他的话头往下说,   “在沈念被夺舍之后,他们见过面吗?”   “没有,”傅停雪稍稍叹了口气,   “问题就在这里。原本的沈念每到门派开放时都会下山去探望他姐姐,但在沈念掉下堕仙台前那一天,正是山门大开的日子,沈柔却不曾等到他。”   仙尊想起探访时那女子哭红的眼睛,就算距离她弟弟生死未卜已经过了十几天,她依旧没能从失去亲人的悲怮中缓过来,一个劲地重复着自责的话语。   “我当时该去找他的,我还以为他太忙了,我怎么这么笨……我没有等到他,就该去找找他的。”   她找不到人去将这些苦楚排解,只是颠三倒四地重复着。   即使傅停雪尚且不能很好地理解人世间的亲情,他也静静地听着,直到她说累了,才道一声“节哀”。   傅停雪垂眸,淡淡道:   “其实那时候,沈念应该就已经不是‘沈念’了。”   顾识殊接着说:   “——所以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姐姐。这位气运之子大概没有费心思去了解他所占用之人的生平。”   两人对视一眼,都读懂了彼此眼中的思绪。   “魔尊呢?”傅停雪轻轻放下这个话题,转而问他的进度,   “你联系到妖皇了吗?”   “乌苏可不像景千山那么好说服……那家伙精明得很。我若是直接告诉他,他必然不相信;借助法宝让他看二手影像,他又会怀疑我编排伪造,别有用心。”   顾识殊对这家伙的油盐不进颇有些无奈。   “也不知道沈念怎么搞定他的——我不太想象得出来。”   进度意料之中地阻塞在这一步。   沈念攻略的第二个对象是妖皇。按照难度递增原则,他逊于顾识殊,但确实比景千山难搞得多。   妖皇大名乌苏,是修为数千年的狐狸成精。   作为魔界主人,顾识殊确实认识他,两人曾在许多事情上达成过共识,甚至有所合作;   但这种关系维系在如薄纸般岌岌可危的境地,他们也相互忌惮,彼此都层层提防,除非利益相通,否则算不得什么友情。   而傅停雪……   傅停雪和他却有宿仇,当年妖族大军进犯修仙界,就是被青城剑尊的剑逼破,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妖皇本人。   也不知道清霜在他身上制造的旧伤痊愈了没有?   景千山对傅停雪有多信任,乌苏就对傅停雪有多仇恨。   因此,他们若是给妖皇送些什么东西来揭发沈念,他必然是半分也不相信的。   顾识殊指节轻扣石桌,发出清脆的梆声,他思考了一会,还是定下结论:   “得找个由头把他骗过来。”   至于是什么由头……他不得不考虑到沈念在对方接近到一定距离时,系统就会给他警报。   魔尊实力卓绝,所以仅仅只有十几米的权限,可是妖皇主要倚靠奇诡的妖术傍身,本身的实力远逊于他,沈念对他靠近的感知程度就大大加强了。   必须找到借口让妖皇来到魔宫。   必须是一个沈念没有理由跑掉的场合。   必须让沈念不得不在妖皇面前暴露真实的面目,否则美人梨花带雨地一哭,倒成魔尊对他强取豪夺了。   但想到这里,顾识殊反而有些拿不定主义。   他掏出黑书,不抱希望地问了问天道:   “若我和仙尊联手把妖皇绑过来,算不算数?”   ——自然是不算的,毕竟这看上去很像是强行逼迫就范。妖皇一定会对疑似另一个受害者沈念充满同情。   还没等天道非常无语地在书页上刷出新内容,坐在一旁的傅停雪却忽然开口:   “我或许……有一个主意。”   *   妖族,苍梧城,妖皇一把掀开帷幕,按着左边的心口。在外头候着的下人们见状便知晓他们的尊上旧伤未愈,又开始发作。   盘髻娥娥的宫女端着苦涩的药草款款入内。   若是细看,宫女们容貌姣好,头顶还都有狐狸耳朵。   不过妖族的君主却没有什么欣赏美色的念头,他只是愤恨地捂住胸口,感觉到那每每困扰他的旧伤疤再次向他周身逸散出寒气。   唯有用赤凤血熬煮出的汤药,才能克服他这时不时发作的顽疾。   他今日发作得格外厉害,四肢都凉到骨子里,急忙咽下汤药,热度才逐渐地回转到身体的经脉之中。   缓和过来之后,乌苏脸色由苍白转向铁青。他又想起百年前剑尊刺他那一剑,此时新仇旧恨一并涌上。他甚至怀疑傅停雪此时在哪里咒他,而这猛烈的旧疾复发就是不详的线索。   复仇的欲念再次潮湿而阴暗地席卷上妖族之王的脑海。   他乌黑的长甲掐进了自己的手掌,硬生生渗出红色的鲜血。直到想到自己单纯天真的小恋人,这一阵不明不白的戾气才总算散去不少。   身边的宫女低垂双目,眼观鼻鼻关心,不敢有丝毫冒犯的举动。   他看着这些脂粉,却觉得和自己捧在心上的那人有云泥之别,漫不经心地呵斥了一声退下。   如遇大赦般,狐狸耳朵的美人们轻轻地一鞠躬,就要撤离。   乌苏忽然又叫住一个稍微靠后的宫女。   “你留下,抬头。”   那女子即使情绪管理再好,此时也不禁露出惶恐之色。迫于威压,她不得不抬起头,看着妖族至尊一步一步向她走来,随后掐住她的下巴,仔细端详。   “你的眼睛很好看,”乌苏说,“很像念念。”   宫女的瞳孔猛地收缩,脸色一片惊恐之色,胸口却一阵寒凉。   她听见面前的大妖似乎怀念般地笑了笑,再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对着一件无药可救的垃圾。   “你也配像我的念念——这眼睛还是剐了才好,你说对不对?”   啊,啊。   那宫女想要尖叫出声,却没有勇气,也没有力气。   妖皇尖锐的指甲几乎就要触及她的眼睛。   他却忽然回头,皱着眉头看向妖族宫室的窗外。   那是一片杳暗的夜色,似乎什么也没有。   他缩回手,不去在意那个瞬间瘫软在地,四肢并用,像是一只真正的兽类狐狸般竭力向外爬的宫女,而是打开了寝殿的窗户。   有什么东西于夜色中扑棱棱落于乌苏手中。   是传讯用的纸鹤。   纸鹤上的符用黑笔勾出,复杂无比,还附着着主人精纯的魔力。天下用这样纸鹤的,只有一人而已。   魔尊顾识殊。   乌苏下意识警惕起来,他谨慎地拆开纸鹤,浏览了其中的言语。   随着阅读,他乌金色的瞳孔慢慢地回缩成了兽类那贪婪狡猾的眼睛,似乎看到了什么让他愉快的东西。   顾识殊在纸鹤中告诉他,前些日子他再次杀上青城山,青城剑尊傅停雪不敌于他,已成为阶下之囚。   故而邀请他同来魔宫,共同商议处置报复仙尊的法子。   他心中刚刚升起怀疑,又被他听闻的魔尊过去所掩盖。   这很合理。   谁都知道顾识殊被逐出青城派后入魔,与傅停雪反目成仇,互为死敌。   况且随信还附赠了一截霜色的头发,隐约有冰寒的气息流转。   妖皇太熟悉这种气息了——   这就是每次旧疾复发时折磨他的元凶。   他早已把这仇恨刻入骨髓,随后又激起了无穷的怨怼和野望。   最后的一点犹疑随着手中那缕霜白如月光的头发消散。   乌苏咧起嘴角,手中灵力运转,那本属于仙人的发丝便被他摧毁成一小撮灰烬。   他已经想好了无数使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刑罚。   狂热之色染上他的眼眸。   和顾识殊商量以后,他一定会送给这个碍眼的仙尊一个狼狈而痛苦的退场。 第14章 困鹤   “……这样可以吗?”   傅停雪伸出手,两只霜白的腕子之间连着一道细细的枷锁,雕刻有复杂符文的锁链隐没在仙人脖颈背后,牵制着他的行动。   这是缚仙索,识货的人可不会把它当成不堪一击的绳索。它若是戴在修道之人身上,能压制那人全部的修为。   当然,这又不尽然是缚仙索。   顾识殊把它改造了一下。   修仙界以前大概从来没有人试过,把束缚人的刑具反向改造为无害的装饰。   或许是这种思路过于清奇,实现起来反而不是很困难。   顾识殊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傅停雪,感觉总体效果还算令人满意。仙人看上去已被限制了行动,犹如落在罗网中的孤鹤,费尽力气也不得挣脱。   当然,实际上是可以的。   傅停雪之前提出可以直接用真的缚仙索,不容易露陷。但顾识殊觉得任何一个修道者面对失去修为的可能,都只有深沉的无力感。   牺牲太大。若是有任何是非,也不能够抵挡。   况且,顾识殊眼中晦暗不明,若是真的被卸掉一身修为,傅停雪难道不担心自己的安全么?   魔尊若是想要杀死一个没有任何反抗力量的凡人,一秒钟都不需要。   他这样缺乏警惕意识,顾识殊莫名有点不满。   还是现在比较好,看似陷入绝境的仙人低垂着眼睛,但眼中的剑意仍旧清明,灵剑清霜隐没于灵台之中,随时可现。   若是有什么人胆敢来试探攀折,被他斩落剑下的概率较大些。   顾识殊点了点头,他稍微变换了一下角度,声音沙哑低沉:   “嗯,再做些伪装就好。”   这些伪装也并不太难,无非是血肉模糊的伤口和几乎消湮的气息。顾识殊简直觉得他们俩有点欺负人了。   仙尊和魔尊凑在一起研究出的假象——听起来很荒诞。   所以这一幕就看起来格外真实。   “会不会难受?”   顾识殊稍微帮傅停雪调整了一下姿势,手的温度隔着一层布料落在仙人身上。他只是顺手为之,感受到仙尊微微僵硬了一下,却又觉得确实太失礼,距离太近了。   不过就算过了这么多年,傅停雪的身上还是那样凉。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扶在仙尊肩上的手。   傅停雪微微摇头,意思是现在这样,他没有什么特别不适的地方。   然后他抬起眸子看着顾识殊。   此时他们的地位似乎格外不对等起来,就像是真正的囚徒和居高临下的胜利者。   仙尊看似被剥离了一身仙骨,半倚靠着牢狱的墙上虚弱地坐着,身上有血,血甚至污染了他霜白的银发,颇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玉碎之感。   他看上去确实毫无还手之力,不仅是束缚他上身和脖颈的缚仙索,还有桎梏住他双足的链锁,看上去沉重非常。   若是仔细感知,在幽暗的囚室中,能听见他微弱的气息,却没有任何凌厉和凛冽的威胁。   顾识殊眼神晦暗地盯着他看了半响,忽然笑了。   “……什么?”   傅停雪明明随意之间就能解除身上的所有束缚,囚禁的仙人的形象却被他演得很像。此时他的瞳孔中伪作的隐忍之色散去,转而化出一点困惑。   “没有,我只是想你刚来这里时,”   顾识殊总觉得居高临下地说话有点不对劲,于是俯下身,视野大概平视仙人,能够清晰地看见对方眼中的色彩,   “你还笑我说要囚你。哪想到后来反而是仙尊提出这样的计划。”   ——“魔尊不是要囚我吗?”   傅停雪抿了抿唇,似乎也回忆起了开始时的那一句戏言。   顾识殊心中实际上是在想,也不知清冷高华的仙尊什么时候学会了撒谎,演起戏来倒是演技惊人。之前自己可没看出过他的这项专长。   不过这个问题太过于冒犯了。从另一个角度看,冒犯也是一种亲密。   所以仙尊问他,他便信口胡诌了一个方才想到的理由。   却没有想到,傅停雪意外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仙人表面上被各种各样的束缚假扮成折翼的鹤,却一点儿也不见眼中的犹豫不定,心性外化在眼中,依旧犹如霜雪般不改颜色。   可此时被顾识殊旧事重提,那潭湖水却微微一旋,泛起涟漪。   顾识殊微微一怔,却忽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他是不是……有点不好意思?   只是前后言语的一个小破绽,还是自己莫名其妙把两句话拉扯在一起开玩笑。   但他眼中细看,方才确实有一掠而过的愠色和羞意,就像是冰湖中央落下一小枚浅淡颜色的花瓣。   这般颜色,和百年前他印象中的殊色莫名地重叠在一起。   顾识殊心念微动,却觉得这枚花瓣浅浅淡淡,不仅落在傅停雪的眸色中,也在他心间晕开不明不白的情绪。   他正要开口:“你……”   却见傅停雪眼神一凝,那柔软的色彩终究只是一瞬。   他微微转头,虽然背后只是漆黑粗糙的墙壁,但视线却似乎穿透它去到了远处。   顾识殊也感觉到了。   妖皇乌苏来到幽冥魔界,他放出了气息。   *   察觉到妖皇来到的不仅仅只有顾识殊和傅停雪,还有沈念和他的系统。   此时夜色已深,年轻漂亮的气运之子被迫进行了白日里惨无人道的锻炼,眼下正在床上睡眼惺忪,浑身疲惫之时,却忽然听见脑海之中警铃大作。   系统半点没给他缓和的机会,明明是机械音,却几乎有了尖叫的效果。   “宿主!宿主!检验到前攻略对象靠近,请尽快弄清楚情况,千万不要被看到!”   “谁?”   沈念下意识问。   “是宿主的上一任攻略对象妖皇乌苏!”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听清楚话后才一下子煞白了脸,结结巴巴地问:   “不,不……你说清楚呀,怎么回事?之前不是说出问题的是人皇吗?”   在进行了几天的心理建设之后,沈念已经说服自己景千山找不到魔宫来,也不一定看到空无一人的山庄就一定会怀疑自己,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他眼前的这条大鱼。   沈念知道轻重缓急,却还是有点舍不得之前钓到手的鱼。   他一向贪心。   却没有料到不只是一个景千山,现在连妖皇都找上门来。   “他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沈念喃喃着,忽然品出些什么不对,瞬间瞪大眼睛,眼中泛出迫切的希望:   “系统,”他紧张地吸了一口气,“他应该不是为我来的吧。”   这一次,系统给了他一个相对放心的回答。   “未检验到幻境有被触动的痕迹。妖皇应该并没有发现。”   沈念在人皇那里用的借口是重病在身,要远离恋人静养,不可触动心神;但是在妖皇面前,他用这样的理由就要格外小心,毕竟对方也有修为在身,还精通妖毒。   所以他特地用的是一具先天不足的躯体,系统为他物色好了一具灵府生来就有裂痕的躯壳,他顶着这个壳子和妖皇你侬我侬,又在合适的时机让他发现自己先天的病症。   灵台裂痕,需要修道者结起法阵后闭关静养数十年。   为了效果使然,此间不得见外人,否则灵力逸散,修为反而倒退。   乌苏给他找来了法阵所要求的天材地宝,为他寻了最隐秘安全的闭关场所,又依依不舍地亲吻了自己的小恋人,默默地希求着几十年后的再相见。   沈念顺理成章地跑了,跑的很彻底。   而对方只要还爱他,就不可能怀疑他是否还在那个闭关的石窟之中,更没有求证的机会。   确认了闭关的地方没有被怀疑,沈念终于把提起的一口气放下了一半。   他紧张兮兮地问系统:   “那他来做什么,来多久啊,我这几天是不是不能出门?”   系统不是百科全书,它也不知道妖皇的具体想法。   它停顿了一下,这样告诉沈念:   “宿主必须尽快弄清妖皇来此为何事,同时,不要让他看见你的脸。”   第一次,沈念开始觉得他的万人迷系统有点碍事。   毕竟在万人迷系统美化下,沈念的容颜被调整为见到他的人理想审美的最高点,能够根据不同的喜好进行微调。   这也就意味着妖皇若是看到他,不论如何伪饰,都是他心中那个最美的念念。   他有点心烦意乱,一时间选择了逃避:   “那我还是不出去好了……”   系统急急地打断他:   “宿主,此时你不仅不能让妖皇生疑,更不能让魔尊生疑。”   这几天沈念积极地实施着对顾识殊的攻略计划,眼见得形势算是良好,魔尊送下来的金银财宝烁烁地堆了一室。   此时正是继续趁热打铁的时机,若是忽然闭门不出,会不会更加奇怪?   人皇、妖王、魔尊,三个攻略对象的难度递增,而在系统眼中的优先级甚至不只是排序那样简单。妖王要比人皇来的重要很多,而拿下顾识殊所能获得的奖励也比前面两位加起来还多。   沈念没有想过为什么,但他权衡过利弊。   所以他虽然六神无主,却还是听懂了系统所强调的要点。   “我……我若是装病呢?”   方这样一想,沈念就知道此计不成。   魔尊很有可能让乌苏给他看病,乌苏于医一途,算是一流。   沈念用力地咬着嘴唇,感受到唇上传来的痛感帮助他保持清醒。   不,现在的局面并没有走到那一步,顾识殊正在被他攻略,而乌苏甚至已经对他深爱倾心。两人都不会怀疑他,甚至不一定提起他。   他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能找到机会避开眼前的问题。   毕竟,他可是有金手指的气运之子啊。   想到这里,沈念慢慢地冷静下来。   当然,若是真的走到被认出身份,暴露自己的情况下……   要放弃哪个,牺牲哪个,   答案显而易见,不需要考虑。 第15章 期望   乌苏看到顾识殊时,顾识殊也看到了他。   妖皇有一双妖异的金色眼睛,此时瞳孔竖立,似有忌惮之意。   顾识殊总觉得他不像狐狸,像些什么呢——反正他们妖族混血很多,谁知道。   还是乌苏先开口,他在这里是客人,主人却爱答不理。   不过魔本来就是这样的,不讲情分,不讲道理,不讲礼貌。何况顾识殊不止是魔,还是魔主。   引路的侍从将他引到这里,便悄无声息地退下。妖皇四顾了一下魔尊的宫殿,又悄然试探了一下他的修为,意料之中,放出去试探的神识尽数湮没。   顾识殊的实力愈发强大了。   乌苏直接将内心的想法说出:   “许久不见,魔尊功法又大有进益。”   似乎这才真正注意到他这个人,顾识殊的黑沉沉的瞳孔终于映出了妖皇的金色异瞳。   他勾起嘴角懒洋洋地对着乌苏笑了:   “我看妖皇也过的不错,嗯……气色都比从前好多了。”   这其实就是信口胡诌。   因为顾识殊确实不觉得乌苏的功法比起之前有多大进展。   不过这点有点奇怪。妖皇曾经也是才华绝艳之人,天赋异禀,这才有了一统妖界的实力。修炼之人,莫非是到了瓶颈,才难以突破?   眼下他的实力还算是妖族最强,但这样下去,若有后起之秀,恐怕顾虑颇多。   乌苏意识到顾识殊看他的眼神有点古怪,自然料想到魔尊应该能看出此时他修为上的瓶颈。   若是在妖界被这样揭短,他早就一边阴森森地笑着一边把质疑他的人拖下去慢慢折磨了。但是此刻是在魔宫,面对魔主,他没有这样的底气。   强压下不耐和忿怒后,乌苏的语气明显冷淡了很多:   “魔尊谬赞了……那傅停雪被关在哪里?我想先去看看。”   顾识殊起了坏心,他还是笑,试探着对方的底线:   “妖皇何必如此着急呢?莫不是不信任本座?”   废话。   他们俩谁又相信谁呢?   乌苏却也不动气,他好歹也是统领一界的尊主,虽然被刺上几句有点烦心,但不至于没有应对的气量:   “连筹码都不愿意放出来,魔尊的诚意我还没有看到,若是此时就信了,我也不是妖族统领乌苏。”   顾识殊若有所思。   他是真的挺着急要看傅停雪完蛋的。   “好吧,”   魔尊看似友好地伸出手来,却不是给人握的意思,只是一个“同我来”的符号,   “妖皇为客,我为主,怎么好让客人着急。同我到地牢一观便是。”   乌苏只犹豫了一刻,便跟上前去。   *   有什么比看见自己深恨的敌人落魄不堪,奄奄一息更来得快意?   顾识殊并不让妖皇靠近,但他已经能够确认牢中之人确实是傅停雪。   曾经那个在昏暗的天穹下当着妖族大军刺了自己一剑的剑尊。   眼下这个被囚禁于方寸之地,不得动弹的囚徒。   乌苏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在沸腾,在幽暗的牢房中,他浑浊的金色眼珠一跳一跳地闪着光,嘴唇神经质地抽搐着,近乎用贪婪的眼光看着眼前的一幕。   马上就要大仇得报了——   在此之前要让这个一向高高在上的人受尽折磨,逼出他的剑心,将一切都摧毁殆尽。   被仙人的剑划破的伤口此时前所未有的妥帖,似乎从来不曾存在,使他胸中鼓胀着轻飘飘的膨胀的情绪。   这种伤口的治愈方式并非唯一,但其他条件都过于苛刻。   不如毁掉那把制造伤口的剑和那个制造伤口的人,残余在他体内的寒毒也会一并消失。   乌苏忍不住上前走了一步,试图靠近墙角那个血迹斑斑的身影。   却被顾识殊伸出的手拦住。   魔尊的瞳孔是黑凝的,脸上带着笑意,眼底却冷漠异常,   “妖皇也要讲究个先来后到,先得为主吧。”   乌苏脸色不变,还是死死盯住傅停雪,对方始终没有抬起眼睛来看他,似乎对他烧灼般的视线没有一点感知。   “魔尊想要什么?若是我族有的,我必然无所不允,现在先让我……”   顾识殊的眼神彻底冷淡,他身上逸散出的魔气终于让妖皇警惕起来,也意识到了自己此时行为的不妥。   他回过头来盯着顾识殊的眼睛里还带着那种兽类特有的狡猾和贪婪,尚未来得及褪去。   “我等着和妖皇做交易呢——验过货了,下一步应该不是拿货吧。”   乌苏清醒了。   在魔尊的地界上直接觊觎他的东西,就算两人有共同的仇敌,也太过于危险了。   顾识殊给他写信,意味着分食仙人骨肉的豺狼里总有他一个。何必如此着急,反而给对方落下把柄呢?   所以他略一定神,也挂上营业性的微笑:   “我怎么会怀疑魔尊,只是我太憎恶此人,所以一时有些失态。魔尊本来如何安排,我奉陪到底。”   “嗯。”   顾识殊见他终于不再想着往牢房里冲,仿佛满意了不少,语气也缓和了许多,   “你我之间,也不必过多虚礼。今晚我备了宴席,还请妖皇赏脸。此事宜应从长计议。”   乌苏在离开妖族之前便把族内事务一应吩咐给心腹,此时并不介意暂留。   况且,他也想要有更多时间来报复傅停雪。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妖魔两道的首领在仙尊面前讨论着他的处置方式,并且达成了阶段性共识。顾识殊忽然有点好奇傅停雪此时心中作何感想。   方才他看见妖皇的眼神紧紧盯着角落中的仙尊,霎时间感到了极其强烈的不适。而当乌苏的脚步试图靠近时,顾识殊更有一种领地被冒犯了的直觉。   直到现在,他甚至开始看傅停雪不顺眼。   不是对他的人,是对他此刻的姿态。因为是演戏,并没有给仙人以过于屈从的安排,可是看他虚弱无力地倚靠在牢房之中,身上加着锁链,眼眸低垂。顾识殊手指微微一动,不知为何总有些想要毁掉什么的冲动。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莫名其妙。   但是他不想看到这样的傅停雪,更不想让别人看到。   所以妖皇的第一次探监不得不草草收尾。   比他们预期的还要再短一点。   强者对于弱者都有施虐欲,特别是对于久居上位,掌握生杀大权的掌权者。   顾识殊曾经击败过很多敌人,在交战之前对方高高在上,而失败后,顾识殊能够尽情欣赏他们落魄狼狈的情态。这本来就是战利品的一种。   他是魔,最爱以这些恶劣的情感取乐。   顾识殊只能把这归结为数百年前留下的执念作祟,总是会不知不觉影响他的行动,像是习惯。   比如此时,妖皇走在前面,而顾识殊离开地牢前一刻却若有所感,回头看向牢中一袭雪衣蒙尘的仙人,却见对方一直垂得低低的眸子终于抬了起来,两人的视线交汇在一起。   只是轻轻一碰,还没有到一秒钟。   没有屈辱,也没有隐忍,是他最熟悉的眼睛。   似乎并没有料到注视的行为会被抓个正着,傅停雪微微偏过头去,躲开他的视线。   顾识殊恍惚间忽然意识到这样一幕发生过好多次。   他是不是……不应该忘记?   *   对他的期望来自数百年前的顾识殊。   当时拜入青城派的顾识殊不是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天生魔体,但当他第一次展露出入魔的端倪,绝望地发现自己难以克制住周身奇异的气息时,他的境遇发生了彻头彻尾的转变。   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只要活着,就是这么大的罪过。   正道的其他人对他指指点点,说青城剑尊怎么就收了这样一个孽徒;   德高望重的长老指着他说此子不除,必为大患;   天道降下九九八十一道雷劫,道道致命,他最后颓然地放下剑,望着漆黑一片的天穹落下的最后一枚刺目的天雷,周身只觉得完全失去力气,甚至抬不起一根指头。   他抬起的黑色瞳孔里,闪电那道寒光几乎已经逼到最近。   对不起。   他心想,没有办法陪你喝明年的梨花酿了。   但是顾识殊不后悔。他是魔胎没错,但是他从来没有失控伤人,即使那意味着强忍着周身筋骨寸断,万针钻心的痛苦,强行违背本能。   他没有一刻忘记自己是傅停雪收下的弟子,是青城派正正经经的首徒,若是有一点破绽,都会让他难做。   傅停雪清高出尘,傅停雪剑意入境,傅停雪的名声应该一尘不染。   傅停雪,傅停雪,傅停雪。   如果本身就是一个罪过,此时死去应该算是不错的结局。   然后顾识殊看见了那道雪白的剑锋。   他整个人怔住了,在一片瓢泼的暴雨中,他本来想要静静地迎接自己最后的宿命,作为一个从来没有伤过人的正道弟子死去。可是有人不要他死,降临的姿态犹如神明。   青城剑尊傅停雪。   他的剑比天劫还快。   只是天道的最后一重劫雷几乎注定了要将被触碰者摧毁得骨肉无存。   傅停雪帮他挡了劫雷,却第一次像是神灵陨落一般在顾识殊眼前流露出脆弱的姿态。   仙人单膝跪在地上,手撑在颊边咳嗽,眼睑像是扇动翅膀的蝶一眼,不停地上下颤抖着,随后指缝中溢出鲜血。   一滴滴,滴落在顾识殊面前,在地上晕开,不成痕迹。   顾识殊恨了这一幕许多年,或者数百年。   百年后的今天,他意识到自己还是没有忘记。   他不愿意看。   就像是他当时对傅停雪最后的祝福:   “我希望你永远孤高。” 第16章 伤疤   魔宫晚宴,觥筹交错,美酒佳肴,分明已经夜深,但这里是一座没有黑夜的城。   顾识殊倒没藏着掖着,很大方地把魔宫中的好东西都吩咐宫人备上,还从外头调用了一部分侍女,都是魔界身段模样样样顶尖的美人。   ——当然,考虑到妖皇现下的性取向,还有唇红齿白的少年,精通乐律,在旁弹唱陪侍。   一时间,满室生辉,酒热肠暖。   纵是妖皇,也忍不住在对复仇的美好期待中饮了几大杯美酒,一时间飘然起来。   不过,顾识殊观察着他,却发现这乌苏可真是个情种。听说他往日来者不忌,尤喜美人,如今却仿佛对配侍侍从的姿容都瞧不上眼似的。   嗯,再结合近来的相关流言……   想来他也和沈念私定终身,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吧。   思及此处,顾识殊略略一笑,指尖一旋,又倒上一杯澄澈的酒液,递给妖皇,有些开玩笑地说:   “听说妖皇得了一美人,怎么,我魔宫中人,你竟是都瞧不上眼了?”   乌苏有点醉意,却不敢纵情,毕竟他是要和魔尊做生意的。   但此刻魔尊开口,却还没谈到重点,不由得放松了些许。   大人物谈话总要先顾左右而言他一番的。   他接过酒杯,发现是千年难遇的南柯酿,抿了一小口,随即回应:   “哪里——便说魔尊宫中的酒,也都是极品,这些美人么,若是先前的我,自然也不吝啬一句夸奖。”   酒液伴随着辛辣的香气入喉,一时间暖意弥上胸口。   他有点故意夸耀的意思:   “只是如今,魔尊莫怪我直言,就算是找来整个修仙界的好姿容,相比于我的道侣,也不过尔尔。”   顾识殊笑道:   “噢?莫不是妖皇情人眼里出西施,天底下的美人各异,怎么到你这里就成了唯有一个首席,其余都是庸脂俗粉了?”   见顾识殊漫不经心,似乎并不相信,妖皇心中的胜负欲一时燃起。   他金色的瞳孔一转,把手往下一指,随意点了一个殿上容貌最盛的侍女,随后指着她说:   “魔尊不信,我道侣的容颜,更胜此人千倍万倍。”   顾识殊见他一提到沈念就失智的样子,颇有点无可奈何,这算是什么证明方法。   况且乌苏这时候倒是没有丝毫顾虑自己在魔尊的地界上得罪人家,脸色一片理所当然,仿佛觉得自己道侣的美是天经地义,容不得任何质疑。   他挥挥手让那个抬起头妩媚一笑的侍女回去做自己的事,转而继续这个话题:   “我倒尚不知妖皇如此一往情深,得此美人。尊夫人为什么不出面和你一起来我这里赴宴?”   这就是在强人所难了。   顾识殊自己最明白,乌苏连自己来魔宫都要有所顾忌,设下计谋将他引来,他是来报仇的,又怎么会带上自己的恋人。   况且……他可根本找不到自己的爱人。   果然,乌苏的神色黯淡下去,这个话题似乎触了他的霉头,他神色恹恹,   “他——我的道侣先天道体不足,必须闭关清修,魔尊不必问了。若是此后有机会,我定是要同他举行仪式的,到时候再见也不迟。”   虽然早就知道这个谎言,但顾识殊还是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面露惋惜之色。   “不知妖皇的道侣是什么名讳?”   “他姓沈名念,”妖皇又似乎因为回忆起他,脸色稍放松了些,“我总是称他念念。”   他们都好奇怪。   顾识殊内心漠然,当时沈念也是一见面就自我介绍自己的小名念念,现在妖皇还要和他也介绍一下自己和恋人间的称呼,这是在做什么。   有些情人情至酣时,总爱和旁人夸耀自己的爱情故事,分享自己的恋爱细节。   纵然是妖皇,也逃不过啊。   不过,顾识殊听了这个名字,倒是饶有兴趣地笑了起来,   “妖皇不知,”   对方疑惑的金瞳探过来,等着顾识殊说下一句话:   “我的魔宫之中,也有一个叫沈念的美人。唔,要我说,他才是整个修仙界的第一美人,也不知青城派怎么如此暴殄天物,教他流落到我这里来。”   这话简直就是踩着乌苏的雷点,他本来对沈念就有超乎寻常的占有欲,就连身边的侍女和他眼神有些相像都无法容忍。更何况是同名同姓,又被说成第一美人,简直就是天然和他的念念要对比。   因此他冷笑一声,到底还是在别人宫中,不好直接发作:   “天底下同名同姓之人众多,魔尊何必如此大惊小怪。区区一仙门弟子,他断然是比不上我的道侣的。不过,你不妨叫他上来见见。我倒也像看看让魔尊称赞的人有何等姿容。”   顾识殊就等他这句话。   ——虽然他知道沈念只要不傻就不会过来。   魔尊笑吟吟地看着明显有点动气的妖皇:   “妖皇若不信,我同你打个赌吧,就赌我这个沈念和你的沈念相比……究竟哪个更好看。”   随即他吩咐身边的侍从去请沈念过来。   对方不一会儿就回来复命,身边却空空如也,没有别人。   他面露难色,知道沈念最近得宠,也不好强行将那人带来,只好跪下解释:   “尊上,沈小公子他说他……身体不适,已经睡下了。他还说他现在仪容不整,怕过了病气给外人,且仍是内心不安,所以不愿意见生人。”   顾识殊指尖捻动银酒杯,闲闲地想:   “这理由好差劲。”   不过也没什么关系,此事本来就急不得。急则妖皇生疑,有铺垫的戏才好看。   乌苏不自觉将眼神瞥向魔尊,见魔尊听了这样的理由,竟然没有变容,反而很担忧般地叹了口气,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   “那便让他好好休息,再把我库房的那几枚还春丹送去,给念念养着病。”   念念。   顾识殊忍着鸡皮疙瘩用了这个名字,好在效果很好。   妖皇乌苏金色的竖瞳霎时间立起来,他阴恻恻地盯着过来复命的侍从,语露嘲讽:   “你主子叫你带人过来,他不愿意,就不来了?我竟不知魔宫是这等规矩。”   果然。   他的好奇心和好胜心被完全勾起来了。   沈念此时大概还在为逃过这一劫而松了一口气,却不知道此时妖皇已经想见他得要命。   顾识殊向来是不吝在这堆柴上添火的。   “妖皇莫怪,”他轻轻摇头,“沈念他在我这里也是贵客,况且你不知道,他简直是世上最纯洁善良的少年了,定是无意冒犯你的。”   妖皇……妖皇重重地将酒杯往桌上一放,酒液微微溅出。   不过他终究还是强压着自己的不满,只是勾起一个生硬的笑容。   “那今后我可是,”   乌苏的声音中隐隐流露出兽类的残忍,   “非要会会他不可了。他不能每日都病着吧。”   顾识殊笑着摇摇头,似乎对他的忿怒并不在意,也无意对他的这些言语加以批判。   他只是又略转了转自己手中的酒杯,随后说:   “妖皇如此盛情,想必沈念就算不见,也能心领神受。不过此次你我的重点怕是并不在此处,唔,不如我们谈谈你对傅停雪之事,如今有何看法?”   这是转移话题了。   虽然妖皇对这个沈念颇有些念念不忘,但还是骤然警惕了起来。   终于进入正题。   和傅停雪相比,一个定然比不上自己爱人的人暂时被搁置在一边,报复之事可以后续再谈。   此时——   “我要他死,还要他在死前受尽痛苦。”   乌苏的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魔尊,语调和缓,却诉说着种种酷刑,   “我想要亲自报复他。当然,魔尊和我目的相同,我清楚不过,我想我们应该能达成某些……共识?条件随你开,魔尊也能参与。”   他话语中一片血山血海,而顾识殊对言语中提到的种种残忍手段,却也依旧能谈笑自若,甚至拈起一枚果子,边吃边听。   只是他内心已经把乌苏划入黑名单范畴。   对傅停雪这么多想法,当年仙尊怎么就没捅死他?   魔尊等妖皇说完,却也没有立刻急着去肯定或者否定,而是不置可否地侧了侧头,让侍女再次把酒满上。随后,他微微一笑,说出已经准备好的要求:   “我要妖界的麒麟骨。”   这是一个不上不下的要求,自然,麒麟骨是妖族先圣留下来的至宝之一,随意交予别族,属于大忌;可同时它并没有一个明确的作用,并且只是宝物其中的一个,在乌苏看来,价值其实没有很大。   只是,他思及那些一板一眼、陈腐古板的长老们定然会像要他们命一样竭力反对。   乌苏有点犹豫。   顾识殊看出了他的犹豫,顺理成章地提出:“此事不急,妖皇若有心,此后细节我们尚可以再议。至于妖皇,暂时留在魔宫,略尽我魔族待客之道。”   “好,”   乌苏已经思考到派自己的心腹悄悄地去将那麒麟骨取来,随后来自己这里复命。   先瞒着那些老家伙的眼睛,自己这么大个靶子,就暂时不要回去了。   况且,这里有傅停雪,还有那个拙劣的复制品“沈念”。   顾识殊便举起酒杯,乌苏也举起酒杯,魔族和妖族的至尊在魔宫中似乎秘而不宣地达成了协议。   只不过,最后时刻,顾识殊却问了乌苏一个古怪的问题:   “你为什么这么恨傅停雪?”   他方一出口,就觉得自己有些失言。   毕竟,此时他也扮演着一个无比仇视仙尊的敌人。   只不过,他私心对此感到好奇。   顾识殊本来以为妖皇恨傅停雪,不过是百年前当众被捅过一剑,此后过了许久,按理来说,恨意就算不能完全消解,也不会像他这样咬牙切齿,依旧上头,恨不得将对方生吞活剥。   而乌苏反而更奇怪地回看过去:   “当年傅停雪持剑伤我,”他慢慢地说,“伤口附了剑意,只要他不死,便会时时折磨我,我已被这旧伤磋磨数百年,怎么不恨?”   “倒是魔尊,他当年同你一战,最是激烈。听说你也被执剑贯穿胸口——难道你不理解我吗?”   “怎么会,”   顾识殊眼中一片晦暗,他笑意危险,   “他昔日伤我,伤口至今犹寒。我自会百倍回报回去。”   顾识殊身上魔气暴涨。   乌苏悚然一惊,不再疑惑。只当这是顾识殊对自己的试探。   杯冷羹残,宴席终了。   两人的交局就此结束。   *   妖皇已经离开大殿,顾识殊却若有所思地伸手覆盖上心头伤疤。   傅停雪的剑留下的旧伤。   在痊愈之后,除了留下伤疤,这个伤口似乎也没有给他造成过什么困扰。   更不像是乌苏所说,日夜复发,寒气入体。   不过思及被仙尊刺中那一刻清霜剑所爆发的刺骨之意,顾识殊倒也不奇怪被折磨了百年的乌苏如今对傅停雪有那么深重的怨念。   可是怎么会呢?   当年傅停雪下手几乎一点不留情,他拼劲最后的力气毁了他半把剑,伤他修为至深,而这胸口的剑伤也几乎损害了顾识殊的半条命,踉踉跄跄回到安全之处后,魔尊便失去了意识。   两败俱伤,互为死敌。   ……怎么想都比捅妖皇的那一剑要严重一点。   魔尊想不明白。 第17章 殊途   想不明白的事情,想来或许是自寻烦恼。   但顾识殊却忍不住又陷入了那段过往的妄溺之中。   他如今万魔之尊,一呼百应,纵情恣意,再也不觉得自己的天生魔体是一种诅咒。   可当年他喜欢傅停雪。   这就是最深重的惩罚,也是他被抛弃的根底。   *   最初的端倪是运行灵力时抑制不住的冲动。   修仙之人的修为来自于茫茫寰宇中蕴含的灵气,有些地方被称为灵脉,就是因为天生汇集灵力,容易被修道之人所用。傅停雪的小竹峰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所以按理来说,灵力绝不会不够。   但顾识殊在施法练剑时,却觉得心中灵府好像漏出一个黑漆漆的无底深渊,就算他再努力地讲周身的灵力聚集起来,却还是填补不了这沟壑。   反而,他能够感受到虚空之中除了灵气,多了一种不详的黑气。那气息和他此前斩杀的魔物如此类似,使他悚然一惊,下意识抗拒。   可它们却无风自动,要朝顾识殊的筋脉流转而去。   后来,顾识殊知道他被宣判的命运。他是一个注定入魔道的人,早年的天资绝艳就像是天道出于玩笑而给他的补偿。   他站在青城派辉煌光彩的大殿之上,而诸位长老眼神冰冷,或是摇头叹息,那些目光使他无处遁形,他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茫然。   命运是无法挣脱的。   那么他的爱和恨是不是也就注定随风而逝呢?   唯有傅停雪,仙尊不顾周围的哗然,从最高处的台阶走下来,他高华清冷,谁都认为他皎洁如月,凛冽如雪。   可他却无视了那些叫嚣着要早日了断的呼号,只是将手递给他:   “我不信天道不可破。”   顾识殊不敢置信地抬起眼睛,觉得整个世界都失掉了颜色,唯有面前雪衣的仙人,就算发色霜白,连眼眸都是浅淡的,却格外鲜明。   他的瞳孔不动,只是定定地映照着自己。   顾识殊听见自己也笑起来。   周围的声音他听不太清,大概都是质疑和劝说,可他不关心。   “好,我为你破天道。”   这是一句何等狂妄的话。那些上了年纪的长老纷纷摇头,却也不敢对傅仙尊的决议直接忤逆,只是颤抖着冲他喊:   “此子不除,必将为祸世间,于仙尊声名必有大患!仙尊三思。”   这是一句何等狂妄的话。顾识殊自己也知道。   但是他做得到,只要傅停雪不放弃他,就算是烧尽一身血肉,就算是要忍受所有的痛苦和绝望,压抑自己的本能,他也不会把自己的命运交给所谓天道来安排。   他不会入魔,永远不会。   他不会让傅停雪一尘不染的声名因为自己而有一点污渍。   他不信天道,他信傅停雪。   *   只是逆天而行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情况只会一天比一天糟糕,顾识殊浑身的血液有时会忽然如沸腾一般滚动,脑中传来尖利牙齿咀嚼的声音,就像是在蚕食他的躯体,眼前的一切明明正常,却看见一片赤红,仿佛地狱之景。   只有用尽全身所有的意志力,顾识殊才能压制住自己渴望杀戮的冲动。他蜷缩在地上按住胸口,垂下黑沉沉的眼睛,眼中两种力量厮杀拼搏,明暗交织。   在难以忍受的时候他感到撕裂般的痛苦,仿佛刀刃加身,咽下火焰。   这种时候他会想到傅停雪。   这会给他短暂的清醒,至少能让他意识到试图将他同化的魔是多么丑陋和卑劣。   只是他不想要让傅停雪看到自己如此丑陋和痛苦的一面,所以他开始躲着仙尊,虽然傅停雪还是经常会找到他。就算是实力仙界第一的仙人,对自己的痛苦也好像无计可施。   他们尝试过很多方法,都没有用。   唯一有用的其实是顾识殊自己,他不想入魔,为此宁可忍受一切。   只是最开始,顾识殊认为自己能够违逆天道给自己写定的安排,到后来却不是很肯定。   *   直到那天,仙尊由于临时的事物暂时离开小竹峰。   顾识殊却被其他几位长老派来的人包围住,为首的人朝他祭出杀器,他们要取他的命,并无半分怜悯可言,在那些人的眼中,顾识殊恍惚间看到自己。   一个不该存于世间的冤孽。   他试图解释,却无人听他解释,一道道致命的寒芒下,顾识殊跪在地上,几乎已经遍体鳞伤,身上都是自己的血,气息逐渐微弱。   那些奉命杀他的人才算是稍稍松了一口气,却在下一秒钟悚然一惊。   在他们包围之中的顾识殊紧紧地掐住自己的手掌,指甲深深陷在肉里,他勉强能有一点清醒,鲜血顺着手蜿蜒而下,落在土地里。   魔的血是黑色的,而顾识殊的血是赤红的。   就像他抬起的眼睛。   “不好,他要入魔了!”   场面局势一时逆转,那些修士纷纷后退,惊恐地意识到此时眼前魔气冲天,浑身是血的人有一双幽暗深沉的眼睛,只是睥睨地看过来,就让他们两股战战,不敢动弹。   顾识殊看着他们,就像是能够轻易碾死的蝼蚁。   他眼前的世界是赤红色的,所有人都有罪过,通天是魔气,身上的伤口依旧疼痛不减,杀戮的本能在这种能够摧毁人意志的疼痛中叫嚣着。   这些人要杀你……杀回去又怎么了。   可……   不行。   他放出威压,将周遭的修士们全部击伤,脸色惨白地落了一地,只能看着他的背影。随后,顾识殊踉踉跄跄地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一直到小竹峰顶,到傅停雪的宫室之中,他才筋疲力尽地靠着墙坐下,定定地看着自己的伤口,伤口处渗出的血仍旧是赤红色的。   就算这样,他也没有杀人,尚且只是差点入魔。   顾识殊一身都是血,全是他自己的血,他却如释重负地笑了。   他在快要失去意识的狂悖中模模糊糊地想,自己终究伤了人,此后只会更加不可控制,傅停雪会拿他怎么办呢?   如果是杀他的话,或许也是一个好结果,他们谁也没有违背诺言,他可以作为一个仙门弟子干干净净地死去。   可是,他灵魂的一小角还是有着渴望,他希望傅停雪能救他,他想要和仙尊在一起,比这更久一些。   或许他能带来什么法子,没有也没关系,顾识殊可以继续忍耐,他能控制住自己。   随着意识沉入混沌,顾识殊隐约感到了一点清凉,在他苦于渴热的灵魂投下一小片遮凉的暗影。晕眩之中,他模糊地觉得自己好像胡乱说了什么话,那些他绝对不可能对傅停雪剖白的思绪。   但是仔细回想,又似乎什么也没说,甚至不知眼前到底有没有人来过。   这段记忆太朦胧,顾识殊醒来后,就轻而易举地忘记了。   *   他没有想到傅停雪会放弃自己。   这比任何一个情况都要糟糕。但这确实发生了。   从尖锐的高热之中睁开眼睛,看见的是傅停雪冷淡的眸子,这双眼睛再次回到了百年以前,映照着他却毫无温度。   仙人本来就不会动情,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大梦一场。   “我要你饮下忘情水,从此你我陌路殊途,再无纠缠。”   顾识殊本来可以质问他,凭什么给了自己希望却忽然违背誓言,为什么不相信自己能够抑制住自己绝不入魔,为什么能够视往日情爱为无物,只是突兀地要求两人一刀两断。   但是他没有一句话说得出口。   凭什么自己要让仙人一直背负世人的咒责,为什么要求他永远爱自己;   他们之间的恋情,仙人一直被动,很少主动表达和索取,或许这已经成为他的负担了。   顾识殊说:“好。”   然后就是别离。   顾识殊望着杯中的断情水,琥珀色的液体就好像酒一样。而傅停雪不怎么会喝酒,很容易喝醉。   唔,喝下这个,先前两人种种,对于仙人来说也不过是醉一场吧。   顾识殊眼底晦暗不明,他才是被抛弃的一方,他应该放下,而不是像此时一样,心中只有不甘和怨恨,他看向对方的眼睛,觉得这样的自己有多不堪。   他先前所遭受的、经历的、背负的,都只是为了傅停雪一人。   而傅停雪眼中没有爱,没有恨,他一向很少表露出情绪。   就算他坦然地看着自己,眼中毫无遮拦,顾识殊也只看到一点熟悉的喜欢。   又有多少呢?   要不是为了陪自己,或许他甚至不用来到此处喝下忘情水。   放不下的只有他。   在客观立场上,他并不恨傅停雪,对方此前所为无可指责,品性皎洁如月,堪得上是青城剑尊,仙道第一人;他希望对方永远孤高出尘,这不是虚言。   甚至到最后,念及师徒一场,他也没有杀顾识殊,而是选择了两相忘,算得上仁至义尽;   但于感情一途,顾识殊绝望地想,他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顾识殊先饮忘情水。   他却暗中捏了一个咒术,酒水看似入喉,其实早就被清得一干二净。   他想,至少自己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输家,不至于到了这个地步,还必须用外力来消除所谓的感情,那看起来太卑微,只有自己在苦苦纠缠,只有他一人困于情愫。   你抛弃了我……   凭什么你以为只有忘情水才能让我忘记你?   或许是出于骨子里的自傲和野心勃勃,魔尊不屑于借助外物忘记曾经的恋人,他自己就可以放下。   就算是什么都记得,他也能放下。   这么多年过去,他自认为自己做的很成功。   甚至可以说服自己一句,傅停雪对他来说也没有那么重要,他早就把那段失败的恋情化为记忆中似有若无的浮尘。   *   可是,此时抚上胸口的伤疤,顾识殊却忽然心念一动。   他觉得傅停雪有点奇怪。   似乎有许多地方……就像是留下的破绽。   这让魔尊感受到了一点挫败。   他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熟悉的护短,他还是想知道傅停雪究竟是什么想法;他已经决定顺着这些破绽,找到傅停雪瞒着他,不想让他发现的一切。   无论是什么答案。 第18章 酒酿   顾识殊找到傅停雪时,仙尊已经把身上的枷锁去得彻彻底底,他站在昏暗的牢房里,脊背笔直,见到魔尊过来,便侧过身去,遥遥地冲他颔首。   “怎么样?”   傅停雪询问道。   “一切顺利,乌苏暂时就在这里住下了……仙尊不需待在这里,演戏的时候给他看看就好,我准备了梨花酿,我们小酌两杯?”   他不应该在黑洞洞的地牢,看见傅停雪的那一刻,顾识殊有点没办法地和内心蹦出来的念头拉扯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带他出来。   直到他说出口的那一刻前,顾识殊都没有想到要请仙尊喝酒。   不过这个念头顺理成章地顺着舌尖变成了话语。   傅停雪显然也有点讶异,他似乎稍微沉吟了一下,却还是应下了,只是轻轻地问他:   “怎么忽然想到……魔尊还有在酿梨花酿?”   “不过是旁人酿好送到魔宫中来的,”   顾识殊回答得颇有点漫不经心,忽而又好像反应过来般对着傅停雪笑道:   “仙尊放心,都是好酒。”   ……他不是在关心这个。   傅停雪当然不会怀疑魔尊会请他喝些粗劣不堪的酒酿,不过,他看着对方毫不在意的眼睛,浅色的瞳孔微微收缩,妥善地掩盖好自己的情绪。   “嗯。”   他知道顾识殊都忘记了,用他亲自送给对方的忘情水。   而此时顾识殊则在暗中观察傅停雪。   仙尊最擅长掩盖自己的情绪,这没有关系,顾识殊就像是一个老练的猎人一般,捕捉着任何一点痕迹,在蛛网上寻找蝶翅扇动留下的鳞粉。   然而,连猎人都对自己捕获的猎物感到不能置信。   恓恓之色。   他也会感到黯然神伤吗?   两个人,两盏酒杯,对面的人却始终未变。   傅停雪的皮肤很白,他拈着白玉的酒杯,人却比酒杯更像是玉塑成的事物。仙尊看着杯中映出的自己,水波摇晃后模糊着失去了鲜明,才低下头,抿一抿梨花酿。   酒液辛辣,初始的刺激后却是绵长而清淡的花香,回味很足。   听名字很柔和,但这种酒也是烈酒。   顾识殊直接喝尽杯中物,随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随后,他举着自己手中的酒杯,微微笑着问傅停雪:   “仙尊可觉得,如此一幕,和数百年前你我相像?”   数百年前。   顾识殊想知道他是否会讳谈那段两人分道扬镳的往事,还是会坦然地谈起,答案能从他的眼睛里找寻。   而傅停雪怔愣了一下。   大概他真的有点微醉,仙尊思索着,有点不确定地问:   “哪一次?”   *   沈念不安地在寝殿中踱着步子,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他每隔三分钟就问一次系统“怎么办”,但系统也没有新的说法,这只不过是寻求一点点安慰。   “宿主已经弄清楚了妖皇来此的目的,他也不一定久留,况且,宿主可以躲开他。”   “我能不能现在先避一避风头——”   沈念烦躁地说,连灵果也吃不下去,勉强想到一点逃避的办法却总是被系统否定。   甫一开口,他就自己摆了摆手,知道那个机械音会讲什么,嗓音尖锐地提前回答:   “我知道把顾识殊攻略到这个进度很不容易。但是,但是我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乌苏那个性格,我肯定没有好下场。”   系统试图耐心地安抚他,不过沈念根本听不进去。   他脸色苍白地坐在原地,一遍遍翻着系统商城里提供的商品。此前因为景千山的异常,他的积分已经被扣除了很多,但也不至于什么都买不了。只不过,不管他从前往后翻阅多少遍,都找不到可以用的东西。   沈念这才意识到,商品市场中的东西全部都是为了攻略对象而定制,似乎根本就没有考虑到逃跑或者掩饰的局面。   此前,他接受这个系统时一丝犹豫也没有,在每次享受的时候都觉得自己简直是天选的幸运儿。   可是如今,就算是他,也觉察出了一点问题。   他产生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疑惑:   “系统,我攻略完魔尊,然后呢,然后我会去哪里?”   机械音停顿了一下,嘶嘶地响起来:   “宿主不要担心,您可以选择回去或者留下,本系统提供给您在原世界复活的权利,也提供给您继续在这里生活的选择。”   “用现在这具身体?”沈念声音颤抖。   系统停顿了更久的时间,随后解释:   “宿主放心,您的万人迷光环等道具不会回收,若是有需求,也能为您定制新的身份。”   沈念还没来得及从系统的停顿中品出一丝微妙的不安,新的事件就突如其来。   “宿主!”   这次系统倒是一点迟疑也没有,“计算到妖皇正在靠近此处,请立刻离开!”   这简直是永无止境的跑跑抓,沈念绝望地想。   可是,除了暂时拖住他,自己现在还能怎么办?   *   “你们这的人怎么还是不在?”   乌苏觉得很不可思议,“我听说住这里的沈小郎君每天都要来这里练剑的。”   他兽类般的浑浊瞳孔一转,显然是不想再轻轻放过。   门前侍奉的人迫于妖皇的威压,低垂着头颅,只觉得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流。   “沈……沈公子有事离开了,妖皇不如再等等。”   越是隔着一层帘缦,就越是令人好奇。   但乌苏沉吟一下,还是觉得今日便算了。   毕竟自己每天来到魔尊殿里想要找美人一见,已经算的上有点放拓,若是硬要留在人家宫中等待,未免落人口实。   况且,不过一个和念念有些肖像的美人而已,难不成魔尊真的要藏着掖着当个宝贝?   妖皇低头看了看自己尖利的指甲,觉得手头空荡荡的有点发痒,压抑住自己破坏掉什么的欲望。   首先要被毁掉的,应该是他的那位仇人,那个被囚在地下的身影。   这两天他都在和顾识殊谈条件,与此同时,他派去了他身边的心腹前去妖界将麒麟骨悄悄地带来,但恐怕这两件事情需要一点时机。   顾识殊对此表示理解。   也希望他理解,货不到手,他就只能暂时等着,碰不了仙尊一根手指头。   纵然妖皇对复仇充满渴盼,也只能乖乖等待。   然而他一旦想到顾识殊已经在地牢中将原本光风霁月的仙人折磨得一身血痕,浑身的血液几乎就沸腾起来。   “别在我动手之前把他玩死了,疯了也不行。”   乌苏这么要求。他的底线是折磨一个清醒的仙尊,享受击碎他的快感。   “嗯,行,”   顾识殊似乎没怎么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笑意散漫,倒是没怎么停顿,答应得很好。   乌苏想了想上次见到傅停雪的样子,浑身是血,甚至覆盖了浅色的头发,手脚俱上枷锁,气息微弱不堪,不禁很怀疑魔尊的信用,决定还是快点催促自己的部下将交易物送来。   “妖皇且回吧,本座这两天不动手就是,”   这是送客的意思。   乌苏也不想再和他客套,不过方欲出殿门,又停住脚步,回头看他:   “你这儿的那个美人什么时候让我见见——若真是身体不适,我还能帮着看看,魔尊何必如此怜惜不舍,总不是怕我对他下手吧?”   “哦?”   顾识殊的反应看上去比他还要不解,   “怎么,这几天你竟是没见到他不成?”   乌苏只觉得顾识殊在装傻,沈念每次躲他都躲得精准,若说没人通风报信,他是不信的;而若是魔宫中有人为他所用,魔尊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可惜了,魔宫之中处处是禁制,他竟不能直接用气息去寻人。   虽然这个“沈念”顶多是傅停雪的一道配菜,但在他身上次次受挫还是让妖皇不怎么愉快。   顾识殊的惊讶只持续了恰到好处的一瞬间,随后慢条斯理地笑了:   “并非我有心阻挡,”他似乎有点无奈,“他和妖皇怕是没什么缘分。不过若是你记挂,到时魔宫设宴迎麒麟骨,我便叫他过来见你就是。”   顾识殊简直比他这只狐狸还要像成了精的老狐狸。   纵然有点久待的不满,乌苏却还是按捺着收下心来。   不久了,也不久了。   傅停雪被囚,清霜剑失持,他的胸口近来不再因为剑意的折磨疼痛,只有阴暗的想法疯狂滋长。   他会如愿以偿。   大仇得报,等他的念念出来,也定会为他高兴的。   *   顾识殊坐在殿上,抬眸看向妖皇离开的背影。   能力不足,想得倒挺美。   唔,这种人物,也就只能欺凌比他弱小得多的人。青城剑尊坐镇仙门数百年,也没见他去寻仇,倒是虎落平阳的美事,便会急匆匆地来插一手。   傅停雪怎么没有……不,或许自己也可以把这事提上议程了。   一边是妖皇。   一边是自己加傅停雪,实力差距很明显。   这很好。   魔尊带着偏见把妖皇贬了一通,又开始思考傅停雪的反应。   他当时问自己:“哪一次?”   顾识殊甚至都以为自己忘记了。   他只想着两人约好喝下忘情水的那一次。   他同样预设傅停雪会回答那一次,或者避而不谈,说自己忘记了。   这没关系,他自认为能够看出对方的表情是否不自然,是不是在骗自己。   但直到傅停雪问出,他自己才恍然想起,在他们的过往中,的确有一次更像那一幕场景。   那也是傅停雪第一次喝酒。   第一次对他说喜欢。   顾识殊一开始以为他说喜欢酒,却见到傅停雪望向自己一移不移的浅色瞳孔。他定定地看着顾识殊,虽然拈着白玉的酒杯,却比酒杯更像一块朦胧而明亮的玉石。   顾识殊想,他醉了。   所以他分不清楚诉说的对象是酒还是人。   他去扶起醉酒的仙人,而对方微微偏头,湿润的嘴唇轻轻印在他侧脸,像是蝴蝶扇动翅膀般的触感,且有所停留。   那是一个毋庸置疑,如假包换的亲吻。   吻过之后,他又慢慢复述了一遍:   “我喜欢。”   *   当时的悸动,自己自欺欺人地认为自己忘记了,眼下却在记忆中再次鲜明起来,傅停雪……   他喝了忘情水,他还记得吗? 第19章 拂发   虽然此事必须小心为之,但妖界的麒麟骨还是有送到的一天。   虽然是为了方便妖皇下定决心,但顾识殊选择麒麟骨,其实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毕竟是妖族圣物,不论用途,附着的灵力就足以使许多修仙之人趋之若鹜。况且,顾识殊精于符法,早就想要试试这材料的用途了。   顾识殊为此专门设了一场宴席来迎接。   前些日子,沈念终于在紧促的你追我逃中暂时得到了一丝喘息的机会。他心中自我安慰,或许是妖皇本就只对他有一点有限的兴趣,已经被他消磨干净。   殊不知,妖皇正在和顾识殊在殿中谈论:   “魔尊如今总舍得让你的美人出来一见吧,若非你卖关子,我早就找到他了,留下这样多悬念,希望今晚你的那个‘沈念’不会让我太失望。”   顾识殊笑道:   “是啊,今晚就能见到了,只希望妖皇不要失望才是。”   虽然肉痛于送给魔尊的麒麟骨,但乌苏心中更多的还是一种欲望即将实现的满足,他金色的瞳孔竖了起来,流淌着贪婪和愉悦之色。   况且这几天,他在魔尊这儿住的还算舒坦,虽然怎么也遇不到沈念这个神秘人物,但毕竟魔宫奢华,美酒美姬,无一不有。   比起妖界的各种繁杂事物,倒是难得有一丝惬意。   ……只不过此后回到妖界又要应付族里的老家伙了,就好像送出麒麟骨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乌苏的手指紧了紧,心中反而浮出一丝大仇即将得报而引发的畅快。   那些人算什么?   这世上只有一个妖界至尊,他想杀谁就能杀谁,想要谁就得到谁,岂不是此理?   *   外面在备宴,顾识殊在幽暗潮湿的地牢里行走,血腥味弥漫而起,从外至内,愈加浓烈刺鼻。   他的牢里锁着一些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   越往里越令人不忍目睹之。   直到走进牢室的最深处,那里关着一只洁白的鹤。   而对方从很远处就听见了他的脚步声,看见他来,便微微仰起头,露出一截霜白的脖颈。   傅停雪此时并没有伪装,若是过了今夜,也不再需要伪装。   但乌苏要求在宴席交付之前再次检验一下仙尊的情况。   倒不是怕他跑了,是怕他死了。   不过仙尊显然离妖皇的担忧还差的远,不幸的是,距离妖皇得手显然差的更远,几乎是不可能的。   就是不可能。   顾识殊漆黑的瞳孔里映照着仙人的容颜,他忽然意识到对方此刻向他坦露出的姿态完全是不设防的,命脉就毫不在意地暴露在他的手下,似乎只要他一伸手,就能掐碎傅停雪的气脉。   而且,他根本没有防备之意。若是此时袭击,或许傅停雪真的来不及阻挡。   想了想,顾识殊走到傅停雪边上。   他伸了手。   “你……”   傅停雪这才下意识想要躲开,却见魔尊只是挑起了自己的一缕头发。   他漫不经心笑笑:   “仙尊的发乱了,我替你整理一下。”   于是那缕发丝也就老老实实地归了位,傅停雪显然对他的举动有点不解,又忽然意识到方才流露出的姿态太过于脆弱,于是把“你”这个字的余音咽了下去。   但顾识殊帮他接了话:   “仙尊看起来一点也不担心我对你下手?”   于是傅停雪逃避不了,只能回答他的问题。   傅停雪对他几乎有问必答,而且清冷出尘的仙尊很少说谎,或者顾识殊觉得他很少说谎。   他似乎对顾识殊这个愚蠢的玩笑有点不满,却还是保持着原先姿态。   不过看起来危险了一点。   “魔尊若是要动手,还需要等到此时吗?”   也对。顾识殊自我反思了一下,他好像有过很多对傅停雪下死手的机会,就算只是从这一系列事情算起,被他错过的时机也够多了。   其实现在或许还是可以,如果他和妖皇联手反水,就算是全盛时期的傅停雪,也无法逃脱出力量的绝对压制。   不过还是算了……要他和乌苏这个家伙合作,对他来说简直是折磨。   况且自己也没有资格去挑傅停雪的刺。   因为顾识殊在回忆中忽然意识到,自己对傅停雪也算不上有什么防备之心。   对方若是忽然出剑冲着他要害,他至少也会落得个元气大伤的下场。   顾识殊还在思考自己的下意识松懈,傅停雪却忽然对他笑了。   “什么?”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靠着墙坐在地上的仙尊就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襟,借力般稍微向前倾,随后伸出另一只手,将他的一丝发向后挑。   他很少笑,虽然笑意很浅,但还是像桃花落于雪上,淡色的瞳孔被点亮。   冰冷纤细的指节碰到了顾识殊的耳朵。   “你的头发也乱了。”   这是反将一军。   顾识殊最开始没反应过来,又在对方的手触上自己的头发那一刻手中下意识地预备好了一个致人死地的招式。   魔气在他的手中回转,暴戾狠毒,嘶嘶地要腐蚀敌人的性命。   随后他反应过来。   顾识殊叹了口气,致人于死地的杀招就消湮无踪。   “说点正事吧,”   他蹲下来,和傅停雪的视线齐平,   “若是今晚顺利,沈念应该会放弃妖皇,转投我这里,唔,我们已经差不多把他逼到极限了。”   “嗯,而后魔尊打算怎么办?”   其实今天晚上的事情解决,沈念就不必留了。   但是纵使顾识殊使沈念的两个攻略对象都对他死心,他却隐约觉得还不够。   早些时候他也询问过黑书,最近天道意外沉默得惊人,顾识殊敲它后也爱答不理,最后才扭扭捏捏地在书页上印上了解释的话语。   倒也不能怪它。   如果说顾识殊需要应对的目标是沈念和两个被戴了绿帽子的倒霉蛋,那么天道的对手就是隐没在沈念后台的系统。   照它的说法,这些日子它一直在暗中寻找系统的破绽,这个侵入世界的寄生虫,来这里必然有它的目标,也有它要得到的东西。   魔尊若有所思。   的确,若只看沈念的行为,可以说是蠢笨。他被系统要求攻略反派,自己利用万人迷光环得到了许多的宠爱,整件事情看上去简单得一眼就能望穿,但细思起来却多有蹊跷。   还有莫名其妙的“夺舍”。   顾识殊于是敲敲黑书,问它如今进度怎么样,有没有把握连着系统一网打尽。   天道沉默了。   这就是不太行的意思,且它恼羞成怒,又开始不理人了。   顾识殊也就放着它去折腾。   只是,天道最开始的请求是“在天下人面前揭穿他的真面目”,进而摆脱万人迷光环的影响。   所以,或许他和傅停雪要完成的还要更多。   想到这里,他稍微更靠近了傅停雪一点,随后笑着说:   “仙尊还得帮我一个忙……”   *   从地牢走出来,外面的世界天色已黯,浮云滚动着,就像在酝酿一场不怀好意的阴谋。   阴谋的中心此时一无所知,并不觉得自己马上要深陷其中。   妖皇刚刚欣赏了傅停雪落魄的样子。   仙尊身上的伤显得比上次见他要更加狼狈苦痛,但他的脊背依旧是挺直的,可以看出他的神智依旧清明。   这样的人用来折磨,才有成就感。   乌苏对顾识殊的言而有信还算满意,他甚至想要当场在仙尊身上再添上几道新的伤疤,却被魔尊黑沉的瞳孔逼退。   顾识殊伸手拦住他,像是漫不经心,又好像不是在开玩笑。   “妖皇就连这一时半会也等不了么——我可没有急着去把你的麒麟骨抢来。”   没错,乌苏定了定心神,待会的晚宴结束再来也不迟。   魔尊是一个精明的对手,他不能总是暴露自己的不足。   想到这里,乌苏咧开嘴,冲着傅停雪露出一个阴暗恶毒的笑容,似乎还对着他比了口型,总之是些不堪入耳的话。   傅停雪连头也不抬,并不理他。   乌苏又暗暗骂了一句,他宣称他会揪着傅停雪的头发,逼着他看清这个折磨自己的仇人,看他还怎么傲。   顾识殊忽然在这个时候不应景地想到那一截霜白的脖颈,还有他的手触碰到对方头发的触感。仙人的头发轻若云雾,和他的人一样,也微微发凉。   他的头发一般收拾得很好,他一般很干净。   这些景象浮在他的脑中,他忍不住转过头对乌苏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   若是细看,笑意不及眼底,甚至流露出一种对他所言所语的漠然,和魔尊看待那些被他杀死过得敌人一无二致。   妖皇还沉浸在他的想象中,对顾识殊的表情并不是很在意。   顾识殊颇有耐心地等了他一会,才提出是时候离开的要求。   马上要大仇得报,仅仅只差了一场宴席,妖皇说服自己不必吝惜于一时一刻;况且魔宫的宴席也令人心向往之,顾识殊作为魔主,他的安排一向大方。   顾识殊承诺他,从今晚宴席结束算起,傅停雪就交给他处置。   *   真可惜。   顾识殊随意地想着,却不真正为任何一个人感到惋惜。   毕竟,接下来的好戏,他是幕后真正的推手。   坐在高高的殿上,魔宫之中再次一片辉煌,处处是珍贵的物品和谈笑的侍人。触目所及,膨胀的欲望和得到满足的欢欣闪烁在馥郁的酒液中,投射在妖皇的眼睛里。   而他们的魔主向下看,眼睫遮住了瞳孔,眼中只有一片冷刃般的冰凉。 第20章 将雨   好戏要开场了,但傅停雪并不是戏中的演员。   眼下这个情景,他出去哪里都不方便,索性还是待在地牢之中,连伪装都还没有卸下,只是一个人垂着眸子失神,慢慢地咀嚼着一些事情。   他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方才顾识殊替他整理到后面的头发,他伸手时碰到自己的肌肤,那一小块皮肤就好像至今仍然在发烫。   傅停雪想,就算是知道对方已经不会再爱上自己,他的心脏还是会为对方而跳动。   所以他忍不住伸手也碰了顾识殊的头发。   可是对方的反应却让他有点意外。魔尊这样的人物,随意被触碰,即使是一个曾经相好过的故人,也不该完全纵容的。他又不是自己。   顾识殊看着他,手中的杀招消散了。   除了下意识的防备,他并不再阻止傅停雪,眼中只有微微闪过的一点无奈,傅停雪离他的距离很近,足以看清他瞳孔深处映照出的自己。   ……真的太近了。   傅停雪甚至觉得自己掩盖了几百年的喜欢能够被对方轻易看穿。   不,那是害怕吗,他想,可为什么表现出来像是期待,像孤注一掷,像将一切心绪坦然地裸/露在对方面前,期待他的审判。   他们明明不是爱人,却逾矩地做了像是爱侣之间的事情。   仙尊的手顺着头发缓缓向下触碰,直到碰到了自己闭上的眼睛。若是外人看来,他依旧是那一副冷如霜雪,不通情爱的模样,但唯独他自己知道……   一片漆黑中。   某些不切实际的愿景再次滋长在心上。   顾识殊就像在试探他一样,但没关系。事到如今,傅停雪忽然觉得自己可以不再那么虚假地去伪装,他甚至想象了一下一个不爱他的顾识殊知道自己的爱意之后的反应。   手指贴着眼睑,什么也看不见,傅停雪却微微勾起嘴角。   他信任顾识殊的人品,所以知道对方绝对不会嘲笑、厌弃、鄙夷这样的自己。只不过,除了让自己陷得更深,这样的事情并没有任何好处。   这份喜欢,从来都纯粹如傅停雪其人,没有任何虚假。   更没有值得羞耻的地方。   几百年过去了,当时的桎梏烟消云散,只留下了他亲手打造的枷锁。   眼下,虽然只是幻想中最不可思议的一种,但傅停雪想知道,若是这层枷锁不在,而自己没有行动,会不会永远后悔下去。   他的灵魂干渴,他会义无反顾地去做。   *   顾识殊在殿上喝酒。   他不像傅停雪那样易醉,所以魔宫中常备有各种各样的美酒,此时宴饮,便都大方地展示出来。   盛宴才刚刚开席,他摇晃着手中的金杯,杯中清澈的液体在灯光下辉映出润泽的光芒。   妖皇乌苏在他身侧的客席,显然心情很是愉快的样子,甚至关心起魔尊喝的是什么酒。   “梨花酿而已,”   顾识殊却给出了一个令人意外的答案。   虽然这酒酿好也需要水平,但怎么也说不上贵重。   乌苏耸耸肩,一口饮尽他手中价值千金,用无数珍贵灵草酿造而成的神仙醉,对魔尊奇怪的选择不予置评。   容貌姣好的侍酒女子微笑着提来银壶,为他重新满上酒杯。   侍女的肌肤雪白,身上芬芳,当然,这是在魔界,一副容颜绝美的皮肉背后,或许藏着某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骷髅。她对着妖皇展颜一笑,乌苏并不动摇,却再次思念起了自己那个身娇体软、乖顺听话的小道侣。   他的眼中只有念念,这些庸脂俗粉算什么。   不过,顺着这个思路,妖皇略转了转酒杯,又想到顾识殊宫中那个神秘而不露面的“沈念”。对方如此明晰地对他避而不见,倒像是防着他做些什么似的。   总不能是听说他对同名同姓的人情根深种,就自以为自己也会看上他吧。   只是好奇而已,乌苏轻哂,看在他是顾识殊的宫中人,自己自然不会对他做什么。但如此自视甚高,好生教训一番,也好解他这几日来的碰壁之苦。   此次宴席的主角是魔尊和妖皇的交易,也就是麒麟骨。大人物谈条件做交易之前,总表现得不慌不忙,似乎很有闲情逸致做些别的事情。   不过,也是时候上点主菜了。   魔尊的身边并不留人侍奉,他饮尽杯中物,便转过头去询问乌苏:   “妖皇可是觉得到时候了?便将妖族的麒麟骨请进来吧。”   似乎因为喜悦有点飘飘欲仙,方才又多饮了几樽,此时交易的内容已经尘埃落定,妖皇自然不再像原先那样谨慎,而是笑着摆了摆手:   “我的诚意魔尊也看到了——倒是你宫中那个沈念,今日来了吗?”   他方才早就粗略地扫了一遍殿中人,并无特别出众的姿容,若是这沈念就在他们之中,那倒是自己大题小作了,他反而要同情魔尊的审美不行。   顾识殊顺着他的眼神向下略看了看,眼中自然地流露出疑窦和忧虑之色:   “我早就派人去请了,这个时候还没有过来……”   此时,魔宫的属下应景地一路小跑,当着他们的面跪下,来向魔尊复命。   “尊上,沈公子说今日身体不便——”   妖皇打断他,他金色的兽瞳望着那个下属,而对方被妖族至尊的眼睛冷冷一盯,几乎就要说不下去话。   “连理由也不换一个,”还好妖皇收回了视线,转而去看顾识殊,   “今日本是成全两全其美之事,魔尊还如此掩藏,麒麟骨已到,如此,不得不怀疑阁下的诚意了。”   顾识殊……他一直在等这句话。   等待妖皇自投罗网,主动发难,将沈念的行为上升到两界至尊的嫌隙层面。   虽然麒麟骨和傅停雪的交易谈好,本已不会改变,但是乌苏的态度却绝不是无关紧要。   所以他晃动着酒杯,转过目光安抚妖皇,又冲着来报信的侍卫投去冷凝的一眼:   “再去请他,告诉他眼下的情况,就算有什么身体不适,也只管大胆过来。”   那侍卫战战兢兢地低下头称是,随后便再次离开主殿。   而顾识殊则命人再给妖皇满上好酒:   “今日总会让你见到人的,”   魔尊笑望着他,而妖皇不知为何竟悚然一惊,觉得对方的笑意不达眼底,似乎自己才是入局之人。   不过他很快就笑自己小题大做。   酒酿醇厚,复仇的果实甜美,近前的好奇心要被满足,还有什么缺憾?   *   折磨人的最好方式就是让他时时刻刻处在恐惧之中。   沈念这几日就是这样过来的,他处处躲避,除了系统,还仰仗他在魔尊宫中钓到的几条鱼的帮助,这其中就包括方才到殿中报信的那个侍卫。   虽然那些人并不知道他为何要躲着妖皇,但是想来一个绝色美人躲着大人物,不难猜测他的顾虑。   沈念也不知道为什么妖皇对他感起兴趣,是偶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吗?   应、应该不至于吧。   或许妖皇并没有把魔宫的“沈念”放在心上,只不过是无聊时随意找到的寄托和消遣。   他不知道顾识殊的表述完全调起了妖皇的好奇心。   此时沈念坐在自己的殿中,用力绞着衣摆,焦虑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煮沸,但同样,他的心中也充盈着一种即将化险为夷的侥幸。   毕竟妖皇来了这么多天,也找了他这么多天,却一直没看见他的脸。   或许,沈念想,顾识殊也对他多有怜惜,担心乌苏看到他之后也爱上他,毕竟万人迷光环为他创造出了这样一张绝美的脸。   对于自己的恋人,大部分人都有独占欲。所以他躲着妖皇,魔尊并不在意,甚至给他送来了更多灵药宝器安抚着。   不论怎样,沈念胆战心惊地在殿中等待着,他知道今天晚上过去,妖皇乌苏就会带走已沦为阶下囚的青城剑尊傅停雪。   所以这是最后一个乌苏留在魔宫的晚上。   或许无事发生,沈念安慰自己,他能够像是从前那样混过去。   折磨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时时刻刻处在恐惧中,直到最后以为自己能够逃脱,却发现终究是在劫难逃。   方才被打发走的侍从推开了殿门,他惊惧惶恐地看了一眼对方的眼睛。   不。   就只有一个眼神的功夫,沈念就明白,此事不成了。   当对方将殿上的对话复述给他时,他忍不住全身的战栗,这是把他逼到只有一条绝路的岔口。   不能再无缘无故缺席了。系统警告他。   如果今夜他执意不去,且不说他做不做得到……   沈念瞥了一眼门前配着剑等着把他送去的侍卫,随即像是被烫到一样收回了目光。   此事兹事体大,甚至关系到妖魔两界的交易,关系到魔尊要得到的麒麟骨。   若是他再强行推辞,顾识殊又会怎么看他?   他一个小小的仙门弟子又凭什么这么害怕和妖皇见面,就算对自己已经无比纵容,难道魔尊不会因此生疑,进而使他的整个攻略溃败?   沈念几乎要把自己的掌心抠出血来。   他觉得恶心、反胃、想吐,此时什么也不愿意做,什么也不愿意面对,而系统却在他的脑中像是拉开了报警器般无比尖锐地要求他,逼迫他。   不,沈念近乎孤注一掷般寻找着任何一点遮掩的手段,不,他不至于落入这种绝境。   所有人都喜欢他,他可是万人迷光环的拥有者。   *   魔宫的大门再次被推开。   乌苏眯起眼睛朝外望去,就见到方才的侍卫终于回来复命,身边还站着一个人。   顾识殊也瞧见了,他本来百无聊赖地用指节敲击着桌面,此时,声音戛然而止。   “尊上,”那侍卫自知自己失职,硬着头皮回复,   “沈小公子来了。”   他身边的人带着一顶纯白色的面纱,将脸遮得严严实实,看不清容颜。   乌苏默了一下,指着他问:   “你就是沈念?”   对方身上有一种令他熟悉的气息,出现在这里却让他很不舒服。况且,千呼万唤始出来,却还带着遮掩面容的道具,这怎么说都不像是诚心诚意要来进见。   而顾识殊也没有再袒护。   大抵是觉得对方如此作态实在很不像话,便直接质问:   “妖皇要见你,你为何带着面纱?”   在面纱下,沈念的脸扭曲得不成样子,不过可惜除了顾识殊能看见他的真容,其他人就算直接见了也会觉得是美人垂泪,痛苦不已。他死死地咬着嘴唇,随后声音颤抖地开口:   “尊上,我……我今天起来,发现脸上生了疹子,实在不能见人。但尊上记挂着我,要我赴宴,我怕惊扰了贵客,所以才戴着纱幕。”   纱幕不仅阻碍了旁人看到沈念的脸的目光,沈念在纱幕之中,也同样看不清他人的眼光。   所以他不知道此时妖皇投向他的目光里有几分相信。   也不知道顾识殊的眼中是否多了冷淡。   他什么都不知道,对自己接下来的命运也一无所知。   他只听见魔尊叹了口气:   “也罢,先落座吧。倒是妖皇,此时舍得把麒麟骨交付给魔界了么?”   乌苏看向沈念的眼神是毫不掩饰的窥探和恶意。   不过他还是稍微被顾识殊的话拉回来一些心神,此时虽然意乱如麻,倒也不好立刻拂了魔尊的面子,便唤自己的心腹去取麒麟骨来。   不过。   这是一种没头没尾的烦躁,裹挟着妖皇此时的情绪,   这个沈念,他今晚一定要看看他的脸。 第21章 雷霆   这件事其实不必那么复杂,不过,顾识殊不清楚发现了真相的妖皇还会不会认账。   虽然他们的交易内容清清楚楚。   但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也不是不可能发生。   魔尊看着妖皇的手下捧着一只窄窄的匣子走进大殿,屏息低头在他面前跪下,乌苏的眼睛方才还一动不动地定焦在沈念身上,如此情况倒是不得不先处理眼下的事情,重新恢复了几分理智。   他在和魔尊顾识殊谈生意,这是最后一步。   尽管从那个蒙着面纱的“沈念”身上,妖皇嗅到了极其令他不适的气息,混合着硫酸味的阴谋仿佛在隐秘处不断地发出声响。但是,他和这场交易终究没有关系。   ……不必在这个节骨眼上分心。   乌苏轻轻用手托起匣子,他深色的指甲尖锐地划开匣子周围的封口,浅淡的金色光泽已经从狭小的开口中暴露出来,灵力四溢,就连跪在地下的属下也不禁身体轻轻一颤。   果然是妖族圣物之一,顾识殊想,对于妖族实力不足者,自带威压。   毫无疑问的好东西。   乌苏收回指甲,方才的那一划不过是为了验货,眼下双方都知道货物确凿无疑,也就只差个交付了。   顾识殊道:“立契吧。”   乌苏从方才起便感到内心莫名烦躁不安,魔尊主动提出签订契约,倒是让他狐疑的内心安定了许多,只是归结于交易终于达成前的情绪波动。   契约内容看上去也没有问题。   妖皇乌苏要将妖界的麒麟骨交给魔尊顾识殊;而顾识殊则会在此后将青城剑尊傅停雪的全部处置权移交给他。   妖皇咬破指尖,一滴异色的血滴落,空气也仿佛嗡嗡震动着,昭示着契约的完成。   那跪着的侍卫便再次接过从他们的至尊手中递出的麒麟骨,一步一步低着头将它捧上台阶,献给妖皇。   他的内心同样惶恐,即便乌苏承诺他此事成后大有功劳,但这个妖族的精英在将族中圣物双手奉上的时候,还是对未知的责难感到控制不住的战栗。   东西已经到手上了,顾识殊的目的达成了一半。   他转过头去,叫人再给妖皇满上一杯酒,随即遥遥举杯,面上带笑:   “如今你我得偿所愿,我敬妖皇一杯。”   东西不在手上了,乌苏未免有点心急,不过傅停雪终究是落在自己手中,此时就算再着急,礼数也该周全。   只是这种焦虑随着他浑浊的金瞳略转了转,反而再次落到那个带着面纱的“沈念”身上。   他顺着顾识殊的意思饮了一杯,却是旋了旋方向,面向那个坐席上的少年:   “沈公子,”   乌苏虽然看不见他的脸,却觉得对方瞬间惊恐起来,举止也变得僵硬。   “久闻其名,今日终于一见,为何不同饮一杯?”   *   沈念落座之后,只觉得座下简直如万蚁啮咬,又仿佛是落在一口滚沸的油锅中,总之就是想要挣扎却无法逃脱,只能无比焦灼地待在原地。   他透过半透明的纱幕观察着高高在上的两个人。   这两个人都被他的万人迷光环所影响,只是一个是过去式,另一个则是他现在在勾搭的对象。时隔许久再次见到妖皇,纵然脑中闪过无数对方对他千娇百宠的画面,此时也只留下不安,况且他最知道自己这位枕边人有多么暴戾无常。   曾经,乌苏活生生地将一个试图勾搭他的下属折磨致死。   在这个过程中,沈念坐在他怀中,他轻柔地捂住了自己恋人的眼睛,但那一声声惨叫却还是涌进了沈念的耳朵。   不过那时候沈念的心情倒没有恐惧,尽管其实是他主动去引诱那个属下帮他做事,才导致对方惨死,但这又有什么关系?他尽情地享受着妖界至尊的独宠和偏爱,嫉妒和不堪不过是攻略过程中的调剂。   直到现在,他变成了背叛者。   他试图将自己隐藏起来,最后抓着脸上的遮挡当作救命稻草,却意识到从进入这个大殿以后,妖皇那充满窥探欲的恶意的眼神从没从自己身上离开过。   他试图用眼神向顾识殊求救,但大概是纱幕阻隔了对方的视线,魔尊对于自己的恐惧不安和战战兢兢似乎一无所觉。   不,至少顾识殊还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沈念自我安慰。   方才妖皇几乎就要对他的面纱发难了,还好魔尊提前开口,命他先坐下。   他……不管怎么说,他一定要将魔尊的喜爱攥在手中。   从殿上传来的声音仿佛一道霹雳。   妖皇的理由找的冠冕堂皇,恶意却不加掩饰。   沈念脸色惨白,虽然场上没有人能看清他的脸色。此时妖皇举杯请他共饮,他没有任何推拒的道理,只好试图执着手中的酒杯,试图在原地蒙混过关。   而乌苏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   妖皇只是慢条斯理地笑笑,看似很友好地补充了一句:   “沈小公子是魔尊的贵客,又何必妄自菲薄,这殿中只有一壶神仙醉,是难得的好酒。沈公子何不上前来,我替你满上一杯?”   沈念原本的座位就已经很接近顾识殊和乌苏的主座,在平日里,他或许会沾沾自喜于魔尊对自己的偏爱和纵容,可此时却恨不得自己坐在更下位的宾客群中。   怎么办?   顾识殊的眼神似乎也沉沉地压下来,似乎是对他的迟疑感到困惑不解。   沈念咬咬牙,闭上眼睛,在无边的晕眩感中迈出了第一步。   乌苏眯着眼睛,看着这个容貌不明的人一步一步向自己靠近,颇有一种有去无回的惶恐。   这人怎么这么怕他?   结合前几日的避而不见和今日的遮遮掩掩,他不禁有了更具体的怀疑。   他是不是自己的仇人?   随着少年慢慢走近,乌苏总觉得他的身形和气质,都给自己一种熟悉的感觉。   沈念在乌苏的面前停下。   不过是一杯酒而已,他还在安慰着自己,不会有什么事的,他只不过……   旁边侍奉的侍女替他满上品质绝佳的仙人醉,沈念看着妖皇伸出手来,手中的酒液微微摇晃,透过纱幕看不清晰。   碰杯。   沈念的手畏畏缩缩地举起,他手中的杯盏和妖皇手中的相撞,两个曾经依偎在一起山盟海誓的身影,竟会在彼此陌生的情况下再次离得这样近,不由得使他心跳如雷。   没关系的。他谨慎地收回手,只是微微将面纱掀开一点,将酒液送到面纱下自己的嘴边,嘴唇方才被酒液润湿。   忽然有风。   就像是一道白色的光晃过眼睛,风从他的手腕边刮过,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眼前的世界骤然从模糊到清晰。   沈念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听见一声清脆的物品掉落之声,随后,酒液的馥郁全然流淌而出,随着已经砸落在地上的金杯尽数洒落在地。   他面前的妖皇猛然站起,他金色的眼中,瞳孔骤然竖起,像是看到了什么匪夷所思之物,无数激烈的情绪在他眼中冲撞。   “你……”   他嘶声叫着,伸出手要抓住沈念。   而沈念看着对方尖锐的指甲,忍不住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他手中的杯盏还牢牢地执着,只是酒液在大幅度的动作下也荡了些许出去。   方才砸落的……是妖皇的金杯。   他的脑中浑浑噩噩,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要发生了什么,只是迷惑不解地盯着对方狂怒和狂喜的眼睛,识别不出其中的意思,直到那些情绪终于聚拢为了浓重的困惑,直到他在对方的眼中看见了……   自己的脸。   自己那张被万人迷系统扭曲过的,绝美的脸。   不会吧……他迟疑地将手伸向自己的脸,轻轻一模,却什么也没有。   纱幕已然掉下。   沈念腿一软,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他几乎站不稳,更谈不上做任何应对。他绝望地看着妖皇失态的样子,又转过头看顾识殊。   魔尊高高在上,似乎对他们的风波一无所知。   他垂着黑沉沉的眸子看着自己,问:   “怎么回事?”   *   顾识殊当然清楚怎么回事。   他不仅打算看这两人的戏,还专门给另外一个人提供了观看的权力。虽然对方肯定不那么想看到,不过,就在沈念走向妖皇时,顾识殊悄无声息地捏好了法决。   此刻两人的一举一动,也都呈现给了那个倒霉的人族皇帝景千山。   但愿他不被气出病来。顾识殊毫无同情心地进行了一个虚情假意的祈福。   在先前的铺垫下,乌苏对沈念的好奇心已经达到了顶峰。况且,此时他生意已经和自己做好,倒也不必想之前那样担心自己态度的影响,   更何况,自己方才还以一种息事宁人的态度让沈念先坐下。   若是这一次敬酒不弄出些幺蛾子,还真就不是妖皇了。   不过,他直接用术法召来的风掀开了沈念的面纱,也算是意外之喜,甚至省下些试探。   顾识殊虽然心中有过这些思量,却并不显露出来,他垂下眸子,眼中伪装好的惊疑之色晕开,似乎对阶下两人此刻复杂的气氛一无所知。   此时面对着自己恋人绝美的脸,乌苏首先产生的却不是对沈念的怀疑。   他的小恋人如此惶恐不安地看着他,眼神多么脆弱,脸色也很不好,在万人迷光环的作用下,沈念简直含泪欲滴,似乎深有苦衷。   他下意识为他开脱,忽略掉了自己恋人出现在此处强烈的违和,只是嘶声不可置信地喊道:   “念念?”   乌苏自认为绝对不可能认错人。他伸手想要安抚自己的爱人,可沈念却一副见了鬼的模样,紧紧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是怎么回事?   妖皇的手伸出去,然后突兀地被留在半空中,他一向唯我独尊,却没有预料到自己竟会落得一个两手空空的尴尬境地。   脑中的怀疑被冲动上头的爱意强行压下,他还是冲着沈念继续说:   “你怎么会在这里……念念,别怕,是我啊,你快过来。”   而他的沈念在原地六神无主,脑中只有一个想法,就是绝不能接过妖皇的手。   他忍不住抬眼向上看,魔尊此时蹙起了眉,似乎对面前发生的一幕感到十分讶异和不满。   乌苏的手僵硬在空气中。   他稍微恢复了一点理智,却见自己的恋人虽然面色惨白,梨花带雨,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却半点也没有看向他。对方的眼睛里似乎装满了如蜜一般的爱慕和忧愁,顺着目光向上寻觅。   妖皇如遭雷击。   他看的方向……是魔尊顾识殊。   不可能。   他的念念明明最是爱他,最是需要他,全世界只有他一人。   但眼前人却毫无疑问是记忆里那个念念,不论是那世间无二的绝美容颜,还是诉说爱语的眼睛——虽然这双眼睛此时并不看向他。   他脑中瞬时闪过千百种可能,唯独不愿意怀疑自己的恋人,恍惚间想到了自己最能接受的一种结果。   妖皇踉跄地离开座位,走了两步。   他如何走,沈念就如何避开他。   乌苏双目漫上赤红之色,他死死地盯着沈念,眼中却不乏怆然之色。沈念本来躲着他的眼神,却见妖皇直直地将手指着顾识殊:   “是不是他逼你的……念念,告诉我,没关系,我会为你做主,我不介意,是不是魔尊逼迫你在他身边!”   沈念简直要被吓哭了。   他此前就算再是翻车,也从来没有如此被动,如此狼狈。他的万人迷光环确实好用,若不是这光环,恐怕此时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形象已经彻底动摇,但是——   他此时绝对不能顺着妖皇的意思讲。   他还要攻略顾识殊。   唯一的宽慰是,即使到了这个地步,只要自己选择妖皇,那么他依旧会原谅自己,接纳自己,把错误都归在别人身上。   那么……同样在他的万人迷系统影响下的顾识殊应该也一样吧。   就算,就算妖皇如此惊怒,魔尊的羽翼之下,他虽然损失惨重,但也不是没有机会完好无损,继续享受他无穷无尽的爱和财富。   所以沈念决绝地转过头,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留给妖皇。   弃卒保帅这件事,他不是第一次做。   在外人看来,容颜绝美的少年顶着一张花容失色的脸重重地跪倒在了殿上,却是冲着顾识殊的方向。他哀哀地说,似乎有无限难言之隐:   “请尊上为我做主……” 第22章 风波   魔宫中可以有很多位客人, 却只能有一个主人。   此时,整个魔域的主人饶有兴味地压下手中的酒樽,看向跪在大殿之中泫然欲泣的少年。   他的身旁掉落着遮面的帘幕,而打掉帘幕的人此时反而如遭雷击, 甚至说不出话来。   不对, 他是说了没用。   乌苏方才还试着替他的小情人找到一个合情合理的好理由, 可如今却见自己的恋人哀哀地跪伏在另一个人的面前, 似乎要揭露什么,眼中无限依赖和恐惧。   若不是场合不对,顾识殊简直要为这幕荒唐的独角戏笑出来。   方才话里话外还是怀疑自己对沈念强取豪夺,妖皇那双充满质疑的眼睛止不住往殿上去, 现如今却要面对着自己才是恶人的指责。   若是他此时不瞎,也该发现——   沈念眼中的依赖和乖顺是冲着坐在殿上高高在上的魔尊去的。   而他的惶恐逃避则尽数交给了乌苏。   “念念, ”   魔尊第一次喊这个称呼稍微不那么膈应了些,毕竟此时妖皇的脸色实在很好看,   “你和妖皇, 先前认识么?”   “我……”沈念咬咬牙,仿佛是用尽了全部的勇气, 说完之后,身子也软了下去,   “我认识他。但绝非妖皇陛下所言,尊上,我, 我不敢说。”   漂亮的少年含着一汪泪眼,眼中委屈不安,似乎有无限难言之隐,不敢直说, 却惹人怜惜。   刚刚听到沈念承认认识自己,妖皇的眼神微微发亮了一霎那。   顾识殊几乎都要同情他了。   果然,听完整句,他的脸色又开始精彩起来,几乎就要急急地脱口而出争辩的话语,试图唤醒沈念对他的印象,指望对方一瞬间变回自己心中那个美好的恋人。   顾识殊却先一步开口。   他就像是一个情绪被影响的昏君,要给美人一个率先为自己脱罪的首肯,   “不要怕,你放心说。”   魔界的君主转头看向妖皇,他知道对方会同意,   “妖皇莫急,本座也不知事情经过,阁下若非心有亏欠,不妨听沈小公子解释一番。”   果然,妖皇虽然面色难看,却闭上了嘴,他死死地盯着跪在地上的少年,眼中各种神色交织,或不可置信,或心疼怜惜,或痛苦纠结。他还没有彻底死心。   或许念念失忆了,不认识他了。   他孤注一掷地想,假装忘记自己心爱的道侣明明在闭关却出现在魔尊宫中,还屡次对自己避而不见这一件件事,安慰自己。   若……若真是如此,再来一次,念念也会爱上他的,就算是失去记忆,他们明明是那样一对灵魂相契、彼此唯一的爱侣,他不相信对方有移情别恋的可能。   若是顾识殊能听见他心中所想,也只会摇头。   沈念如此表现,哪像是忘了?分明是有所顾忌,刻意避让,接下来就应该……   “妖皇陛下,”   气运之子的眼中只有冰冷的躲闪和惧怕,   “我……我已经躲到了尊上这里,尊上爱我怜我,收容我一处居所,您可以不再,不再纠缠我吗?”   “你说什么?”   乌苏再忍不了,几乎要直直地向沈念冲去,对方却充满恐惧地向后一躲,眼中霎时掉下泪来,看上去确实深有苦衷,迫不得已。   “尊上,”他瞬时将头转向殿上的顾识殊,“我……妖皇陛下确实曾对我……但我是被迫的,我只能找到一个机会逃离他!所以,所以我这些天一直处处躲闪,我不想再见到他,我好怕,但我不敢搅扰到尊上的计划,所以……”   随即又垂下眼睛,   “尊上不信我也无妨,只是,我的心中只有尊上一人,我不愿意让您误会。”   眼见着妖皇已经离席,双目的金色漫上血红,几乎要伸手去抓住沈念的衣襟,而沈念连连躲闪,一边用求救的眼神疯狂示意自己,顾识殊忍下心中的笑意,抬袖挥出一诀,阻隔了乌苏伸向沈念的手。   总不能让两人真在自己的殿上你追我赶。   太不像话。   这诀并非不可破解,受此一拦,却使乌苏稍微冷静了一点。   顾识殊帮了他!沈念抚着狂跳的心脏,也终于感到一点安定,他大口地喘着气,更加谨慎地想着接下来的应对方式。   要让顾识殊相信自己对他的一心一意。   事已至此,也无法回头,就要彻底甩掉妖皇这个阻碍。   乌苏抬起已经劈裂的竖瞳,忍痛不看沈念,而是冷冰冰地看着顾识殊:   “魔尊这是什么意思?”   顾识殊却比他更加疑惑,问道:   “妖皇如此应对……莫非我宫中的这个沈念,便是你那个念念?”   乌苏看了一眼身边垂泪的少年,那人的眼里曾经满心满意都是他,如今却对他弃之如敝屣,唯恐避而不及。   他的脸仍旧是自己夸耀过无数次的世间绝美,此时却逐渐陌生起来,仿若不再是那个日日夜夜入梦的人。   霎时之间,从得到敌人的大喜到被心爱之人背叛的大悲。   魔尊一副全然不知情的样子,而沈念,他本来可以说服自己,替他找到借口,却抵不过对方口口声声的恐惧和陌生。   乌苏还是不愿意放弃,他没有回应顾识殊的问题,一声声质问却毫无疑问昭示了答案:   “念念,你不记得了吗?你发誓要同我在一起的,我身上还带着你送给我的礼物,本是想待你闭关出来便举行道侣大典。你,你当真不认这些旧情?”   顾识殊也开口,他语气不好,似乎对自己莫名其妙被卷进此事感到不满,又好像对沈念还有怀疑。他的话语不逊色于火上浇油:   “沈小公子,妖皇同我说了许多你和他相处的事,若真是如此,我反倒平白无故成了罪人,你们还是好好说清楚要紧。”   “不,”沈念的脸终于彻底失了血色,他极力地远离妖皇的方向,一连后退了好几步。   怎么办,妖皇保不住,顾识殊可千万不能再怀疑他。   “都是他逼我的,”   在乌苏眼里,他恋人绝美的脸庞都被仇恨和惊惧控制地皱成一团,声音尖利刺耳,   “那些事情全是他逼迫我做的,我同妖皇再也不愿意有任何联系,求尊上庇护!”   见到自己的语言产生效果,顾识殊还算是满意。   在沈念眼里,他还受万人迷系统的蛊惑,美人已经梨花带雨地发誓了,他自然要表现出一点偏袒的样子,好让他更加放心地抹黑妖皇,也能使妖皇受到的打击再大一点。   此事结束后,顾识殊眸中深沉,他高高在上地睥睨着座下的气运之子。   他也没有再装模作样的必要了。   不过不是此时,且他还打算给妖皇一点彻底认清事实的机会,因此他还是尽量放低了声音,   “别怕,若非你自愿,我怎么会怪你?”   乌苏还处在被五雷轰顶的震惊中,听到这句话却是回过味来了。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和殿上的魔尊,便见少年听完此话,终于像是如愿以偿,眼中流淌着蜜糖一样的情意,他一眼也没有看自己,仿佛只要有顾识殊这话,就足够心满意足:   “尊上怜惜,我……不胜感激,有尊上这句话,我就什么也不怕。”   他们两人,他们竟是当着自己的面便开始情意绵绵。   乌苏咬住牙关,只觉得眼前的一幕格外刺眼,也极其虚假。在对方说了这么多扎心的话后,他若还坚持沈念之前真的喜欢他,那就太愚蠢了。   可他所说的逼迫之事,乌苏一件也没对沈念做过。   “你这个骗子,”   妖皇阴沉沉地开口,他毕竟久居上位,只是一句话就令沈念战栗起来,忍不住再次后退,对顾识殊哭诉着:   “尊上,尊上,帮帮我,我没有骗人。”   “你真是个贱人,”   乌苏咬牙切齿,看着对方梨花带雨地朝着顾识殊求救,昔日放在心头珍藏的记忆全部腐烂变质,此时他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头颅冲去,自己成了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不管不顾地对着沈念放出了一个致其于死地的杀招,妖气夹杂着强烈的怨怒冲他袭来,沈念两脚一软,瘫在地上,那杀招在他面前却是被魔气一挡,险险一偏,切断了他的发丝。   “在我的地界,妖皇总不至于仗势欺人吧?”   魔尊终于走下玉白的台阶,他的脚步声笃笃地在魔宫中敲响,周遭的侍从们早被方才的一幕震撼地说不出话来,此时见他亲临,都纷纷低下头,表示驯顺。   他抬起手,却没有立刻做什么动作,只是继续偏过头看着妖皇:   “若是妖皇再如此,我也要采取些手段了。”   这就是威胁。   乌苏咬咬牙,还是放弃了继续攻击沈念的念头。他当然不会轻易饶恕他,恨不得将他剥皮抽筋,但此时不是时候,他也不是愚鲁之人。   这里是魔尊的大本营,他此时即便有一战之力,却会极其吃亏。顾识殊的实力,还高居天道之下的榜首席位。   不过,背叛之人终究会得到惩罚。   他能蛰伏数百年等待一个报复的时机,若是猎物到他手中,便是避无可避的绝望和死亡。   只是这宫室,再待一分一秒都是对他的羞辱,周边侍从甚多,都低着头鸦雀无声,不敢出一点动静,他却觉得这些人都在无声地嘲笑他,将他方才失态露丑的样子看在眼里。   他只得安慰自己,至少契约已成,顾识殊已经把傅停雪转交给他。他心中回旋着无尽的怨毒,正期望着有地方发泄。   顾识殊冷眼看着乌苏神色几经变化,最终那双浑浊的竖瞳还是停留在沈念的方向。这些位居高位之人都最注重脸面,但他似乎想要做最后的挣扎。   此时,他的语气已经很冷淡了。   “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念念,你现在过来,之前的话我可以当作没发生过。”   沈念疯狂摇头。   魔尊心中叹息,此情此景下,何必困兽犹斗?   万人迷光环所铸就的痴恋和偏爱建立在虚浮的地基上,被恋人的言语所伤,终究发现一切都是虚妄,眼见那呼剌剌大厦倾塌。这种时候最后想要抓住一根稻草,证明自己不是一彻头彻尾的笑话,实在卑微。   妖皇再次转眼看向顾识殊,眼神复杂,最终只是硬邦邦地吐出几个字,   “此人水性杨花,魔尊错信了。”   随后,妖皇便摇摇晃晃地背身向外走去。   顾识殊没有拦着他。   若是沈念还极度自信,或许会觉察出不对。毕竟顾识殊的性格一向是唯我独尊,若是他的人受了欺负,应当无论如何都报复回去的,就像是当年他和傅停雪在沈念面前演的一出戏。   可惜他满心都是劫后余生的狂喜。   “尊上,”他还半跪在地上,却自认为露出了一个能够引诱到所有人的微笑,他欣喜地抬眸去看顾识殊的眼睛,随即——   撞上了一双幽暗而毫无情绪的眸子。   顾识殊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就好像看着一个死物,无论从何处找,都找不到一点柔情。   怎么回事?沈念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可在这眼神下,他却无处遁形,觉得自己的所有秘密都尽数被看穿,不由得感到比方才任何时候都更强烈的战栗和冰冷。   对方对他露出了一个傲慢却冷淡的笑:   “气运之子,我们总算可以来谈谈了。”   *   今日进入殿上之时,何等风光自得,如今就有多狼狈不堪。   这忽如其来的打击将乌苏打得几乎失神落魄,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想起沈念那张脸和他看向自己的恶毒刻薄的眼神,这根本就不是他记忆中的念念。   他记忆中的念念,应该是极美,极乖巧的。   可如今,美人的脸在他的脑海中逐渐失色,逐渐浮现出的是一张平庸的脸,因为泪水而变得更加丑陋,那些往日的吸引如今却化作冰冷的疑惑。   还有刺骨的恨意。   方才狼狈离去,实在是一时情绪所困。尽管他忌惮魔尊的实力,且并无战胜的把握,但若是沈念开口,妖皇也绝不是不敢战之人。   只是沈念却满口都是污蔑他的言语,丝毫没有一点旧情。   他当着自己的面朝另一个男人讨巧卖乖,卖弄忠心。   只是想到这里,乌苏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他想到方才的场景之下,几乎是百口莫辩,顾识殊袒护沈念,而沈念又在大庭广众之下斥责自己,宣传心中只有顾识殊。   这简直是把他的颜面踩在地上。   但此时若是回去意图报复,却也多有不妥。魔尊也被那人蒙在鼓里,自己真正复仇的对象是沈念,但沈念却在魔尊的羽翼之下。此时宜应从长计量为好。   就算要打,也不该在魔族的领地挑战魔尊的权威。   ……理智这么告诉他。、   但胸中沸腾的怒意和阴毒几乎要浸透他整个人,他只能死死地咬牙,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发誓将这个背叛自己的人折磨到死无全尸,用尖锐的指节抓挠自己的手臂,才勉强能维持一时一刻的冷静。   胸口起先只是隐隐作痛,如今却愈发痛的厉害。   这种痛意发于毫微,却霎那间带着难以忍受的苦楚涌上妖皇的意识,他伸出手按住胸口,只觉得内心的仇恨和身体的苦痛加在一起,几乎要把他烧尽他浑身的妖血,将他灼痛到失去理智。   熟悉的疼痛,熟悉的位置。   乌苏忍不住蜷缩着身体,头发散乱地披散在脸上,浸透了潮湿的汗。他此时哪里像是执掌一界的至尊,反而更像夜间游离的野鬼,只觉得疼痛唤起了他施虐的欲望,将他执念的开口像是黑洞一样撕扯的越来越大。   对了……   妖皇捂住伤口,这旧伤陪了他数百年,每次萦绕于身时都会使他无比地渴望报复那个留下伤口的人。而现在,此人就在魔宫地牢,气息奄奄,交给他全权处置。   这是他和顾识殊在契约书中就写好的内容,天地法则已经生效,不容许反悔。   报复不了背叛自己的恋人,总能报复自己念念不忘数百年的仇敌吧。   他已经几乎失去理智,就像是渴求血腥味的兽类,一旦给予一点见血的可能,就要迫不及待地朝那个方向奔去。此时要是有哪个猎物倒霉撞上,必然要被他敲碎了骨头,连骨髓都吸吮得干干净净,才能够寄托他的怨怼和仇恨。   胸口的伤疼痛得更加厉害,他的思绪也被沉凝的霜寒封住,变成了没有神智的怪物。   他踉踉跄跄地向着魔宫的地牢处奔去,尖锐的暗色指甲逐渐变成兽类的模样,边缘甚至能够充当锋利的匕首,有黑沉的妖气在他的指节边缭绕,杀意和恶意蕴含其中。   地牢前看守的侍卫见到妖皇来了,都纷纷避让开来。   他进入地牢顺利地不可思议。   想来顾识殊之前应该吩咐过,宴席结束以后,便不设限制,让自己能够恣意实行自己的报复计划。   这样就好,乌苏的痛苦和愤懑辄需有一个发泄的端口。   他已经想好要怎样一点一点碾碎仙人的骨头。   而仙人此时坐在倚靠着墙无力地坐在地上,傅停雪的手上和颈上都缠绕着缚仙索,而脚腕则被沉重的枷锁坠在原地。听见他来,仙尊有点惊异地投来目光,妖皇下意识觉得仙人的目光很碍眼。   明明是毫无还手之力的阶下囚,已经被顾识殊折磨得如此狼狈了——   他凭什么还有这样的一双眼睛,如霜也如月,似乎并无屈辱之意,只有淡到几经于无的讶异。   乌苏咧开嘴笑了。   他要摧毁这份孤高和冰冷。   傅停雪不是不肯抬头看他吗?这双眼睛,若是挖下来放在妖界的宫室中作为陈设,也是极好的。   他几乎只用了一霎那靠近仙尊。   从顾识殊俘获他以来,乌苏第一次离青城剑尊这样近。他贪婪地伸出手,出手狠辣,便是直接冲着仙人的眼睛去。   傅停雪不避开。   乌苏最开始甚至都要哂笑出声,他居然不避开,总不能是被顾识殊折磨傻了,连最基本的应激反应都不再有了。   随即,他意识到了不对。   他的指甲几乎就差一点就要刺破仙人淡漠的视线,直到他一丁点儿也不能够继续将手向前送,他的胸口从来没有这样凉,那寒冷是极夜的月,几乎将他整个人活活撕裂成两半。   傅停雪垂下眸子,轻而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乌苏顺着他的视线低下了头。   这是……什么?   一道银白色的光,或许不只如此,乌苏对此感到熟悉。   这是一柄剑,傅停雪的剑,数百年前在他胸口留下过折磨他的顽疾。   且此时此刻,已经完全贯穿了他方才毫不设防的前胸。   他心中大骇。   明明傅停雪应该已经没有任何还击的修为了,他……   仙尊手上的缚仙索不知何时被他取下,脚上的枷锁更不必说,这些笨重的俗物,本就无法束缚一只仙鹤的翎羽。   在乌苏面前,傅停雪站了起来,脊背单薄却笔直,身上所散发出的气息,则是当世几乎无人能匹敌的强大孤冷。   与其说看不出被折磨的痕迹,倒不如说这根本就是仙界第一人的全盛实力。   “你……你……”   乌苏想要试着拔出胸口的剑,可傅停雪出的招式哪有那么容易化解,况且方才他完全是以一种折磨囚徒的心态朝傅停雪伸出手去,根本没有进行任何的防御手段。   妖皇只能绝望地调用灵力与侵入经脉的寒意对抗。   “你蒙骗了魔尊和我。”   他最终还是嘶嘶地说完了这句话,可随即心又冷了大半,   “不对……你怎么骗过顾识殊的,你们是不是——”   霎那之间,双方的强弱便重新被置换,傅停雪云淡风轻地站着,而妖皇胸口旧伤又添新伤,狼狈不堪地喘息,一双金瞳本是王者的象征,此时却浑浊涣散得不像话。   “不可能啊,”他似乎还沉浸在震惊的余韵中,今晚发生的事情太多太突然,使妖皇一时间甚至失去了反应的能力,   “魔尊深恨仙尊,当欲除之为快,世人皆知,怎么会……”   今夜他之所以毫不设防地走到傅停雪面前,正是因为顾识殊先前的表现足以令他相信,傅停雪在转至他手中之前已经充分经历了魔尊的折磨,以至于奄奄一息,没有丝毫反抗能力。   可眼前的事实显然昭示着他的错误。   先不论其他,顾识殊亲手缚住仙人的锁链,此时被证明只是毫无作用的装饰,细细地绕过傅停雪的手腕,驯顺地就像一条无害的手环,用来衬托他霜白色的皮肤。   他身上的伤也是假的。   他根本没有受伤,此时从伤口处流淌而出的强烈的寒意就昭告了这一点。   妖皇在极度的惊怒之下,终于说出后半句话:   “……怎么会串通在一起?”   方才的讶异仅仅只在仙人眼中微微晃动了眸色,如今却重新回归了水洗过般的清明,他手中执剑,面对妖皇的质问,却仅仅解释了一句:   “你此时来此,我并无预料。”   这句话显然更气人了。   意思是谁先动手谁理亏,傅停雪本来无意伤人,若非妖皇先试图攻击,出于自保,仙尊方才执剑来挡。所以,这一击完全是乌苏自找的。   傅停雪和顾识殊先前商议时,确实没有想到发现自己被戴了绿帽的妖皇在极度的刺激之下,竟还有闲情逸致去地牢找傅停雪麻烦。   不过魔尊倒是考虑到傅停雪的安全,不让他用真正的缚仙索,不限制他的实力,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这一击若是乌苏也有所准备便罢了,可他毫无准备。   乌苏瞳孔急速收缩,竖瞳如劈开眼睛的阴霾,他此时也无心思考傅停雪和顾识殊究竟有没有合谋骗他,或者再去思考沈念的事,因为再不做应对,他或许连命都要丢在这里。   妖皇忍痛运转周身的灵力,那些妖气本是属于妖皇的精纯内力,却被源源不断地填补到胸口的伤口上,逸散在与剑气的对峙之中。   这一战,他太吃亏了。   可傅停雪毕竟不是数百年前的傅停雪,他的剑也不是数百年前那柄无瑕的清霜。   妖皇咬咬牙,体内妖气暴动,终于逼出傅停雪手中之剑,仙人微微蹙眉,却不得不主动撤回剑招,随即只见乌苏身边阴霾之气逸散,算是下了血本,周身灵力运转。   并不是为了战。   而是为了退。   燃烧自身修为化成的血雾之中,妖皇捂住胸前的伤口,却依旧阻止不了妖族异色的血流淌而出,他用极度仇恨和忿怒的眼神死死地顶着傅停雪,而傅停雪神色不动。   血雾漫上,妖皇晃了晃身子,消失在仙人的眼前。   不,这是一场狼狈的逃离。   妖皇堂堂正正地来魔宫意图折磨傅停雪,最终落得个被对方再次刺中,不得不费劲心血狼狈逃窜的下场,怎么能不让人唏嘘几分。   而傅停雪收起剑,却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眼中终于漫上动摇之色。   他……终究是不该在顾识殊的宫中动手的。   作为青城剑尊,乌苏固然是他的敌人,但魔尊和妖界却始终需要维持微妙的平衡。虽然此次是顾识殊和他共同设局,请君入瓮,但一个负情寡义的美人,尚且成不了威胁两界平衡的关键。   仙尊和魔尊联手的消息,却可以。   仙人抿了抿唇,单薄的唇瓣稍微晕开一点颜色,他垂下眉睫,看着手中残损的锁链。   那是顾识殊亲手改造的缚仙索。   他可以说服自己不在乎自己在对方心中的位置,同样对所谓高华出尘的名声没有任何留恋之意,但他不确定此时的顾识殊愿不愿意同他扯上关系,而他所行之事却已经僭越。   他会怎么想?   手指一点一点划过缚仙索上细密的咒文,傅停雪想,所有的责任我来承担。如果顾识殊不想,就从来没有什么仙尊和魔尊之间的合作。   重伤妖皇之事,只是他一人所为,和顾识殊无关。   *   “你把他捅了——?”   和傅停雪想象中不一样,得知妖皇重伤逃走的消息,顾识殊的第一反应却是担忧,他反反复复地试图检查傅停雪的状况,而对于乌苏,则只有漫不经心地一提:   “唔,还没有捅死啊……仙尊当真没有受伤?”   “没有。”   傅停雪把手摊开给他看,然后轻且迅速地悄悄抬起眸子看了看魔尊的表情。   顾识殊几乎算是专注地检查了一遍,目光落在他身上,所经行的地方都仿佛有热度。直到确定傅停雪一点问题也没有,才从唇边流出微哑的笑意:   “那乌苏还算幸运,被你刺了两剑,居然还没死成。”   幸运吗?恐怕妖皇并不这么觉得。   傅停雪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询问:   “此事没有提前和魔尊说明,若有什么后果,我也可以一人承担。”   “噢,没事,”   顾识殊根本没把妖皇放在心上,只是漫不经心地回应傅停雪,却又忽然停顿,似乎才意识到什么,   “仙尊很在意这件事情是不是‘一人’承担,是不想和我一起处理么?”   他们原本的距离就因为顾识殊想要检查傅停雪有没有受伤而缩短,此时甚至更加靠近,魔尊几乎是在傅停雪耳边说话,音调低沉,隐隐有点责问的意思。   他怎么……自己是不是真的这样想?   傅停雪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态度的疏离,他不禁有点懊悔,可顾识殊凑得太近,让他有点说不出话来反驳,仙人垂下眸子,下意识想逃避。   可他又不愿意真的躲开。只得微微摇头,浅色的瞳孔躲着对方的眼睛。   “那仙尊想要同我被一起提起么?”   傅停雪觉得太近了,顾识殊也知道自己此时和仙人的距离几乎可以张开一张暧昧的薄弦,如果他愿意,他甚至能看清傅停雪蝶翅般轻颤的眼睫,可却还是看不透他的眼睛。   明明是冰雪般的瞳孔,他却终于意识到背后掩盖着太多情绪。   顾识殊在心中浅浅地叹息一声,虽然是出于试探,但或许还是操之过急了些。   不过,他的那双眼睛,是真的很漂亮。   “我……”   他们几乎同时开口,傅停雪率先停住声线,他擅长缄口不言,开口就要耗费许多勇气,可顾识殊却并不放过他。两人的距离不再像是方才那样亲密,可张力却丝毫没有减损。   “仙尊想说什么?”   顾识殊看着他,便笑了:“我本要说是我唐突了仙尊,和魔族的名字摆在一起,可不算什么好名声,仙尊自然是不愿的,我又何必强求?”   “没有。”   他的声音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便脱口而出,就像是唇齿束缚不住的咒,傅停雪几乎是立刻反驳了顾识殊的说法,随即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我不在意。”   魔尊意外没有在这件事上继续深究,傅停雪悄然松了一口气,却又觉得有点怅然。他想自己或许不应该躲闪,只是克制不住隐蔽的愿望。   明明已经决定坦然面对自己的感情了,却还是不堪一击。   就像是找到了苦苦寻求的端倪,有时只需要一个线头,顾识殊觉得自己仿佛寻找到宝物的猎人,终于嗅到了黄金和银器轻微的金属气味。   比如相隔数百年却始终不变的默契,比如对方对过往清晰的记忆,比如自己从来没有发作过的伤疤,傅停雪若是一个猎物,已经留下了太多破绽。   比如他此前没有注意,此时却能从傅停雪身上意识到的许多痕迹。   顾识殊心中有所猜测,可他不敢确信,也不知道此时是否是收网的良机,他有点遗憾没能在傅停雪身上找到更多情绪,却也不懊悔。   他向着仙尊伸出手:   “我邀仙尊同去妖界,我们一起探看探看妖皇的情况。不知仙尊应是不应?”   傅停雪想,他又怎么可能有办法拒绝眼前这个人呢?   他点了头。   *   此时此刻,妖皇和沈念的状况都不是很好。   暂且不提妖皇。   顾识殊方才一点情面也没有给沈念留,他看着自己脚下佯装出依恋哭泣模样的气运之子,对方平平无奇的脸上布满泪痕,又红又皱,怎么说呢……   魔尊有点嫌弃。   他当着对方的面叫出了气运之子的名号,沈念一下子怔住,似乎惊惧不已,却又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脸上滑过无知的愚钝,似乎到这时候,仍旧不明白自己的失败。   虽然顾识殊被气运之子的系统认定是反派,但他可没有兴趣像是那些话本里的反派般,在达成目的后兴致勃勃地和主角分享自己的整个邪恶计划。   要杀要埋,他比较喜欢直接动手。   顾识殊本来还想稍微点明两句,耳边却忽然传来了仙人的声音。   是傅停雪。   事情总有个轻重缓急。   所以顾识殊直接下令将沈念押入牢中关起来,在场的宫人们被迫看了整场闹剧,就算还是被万人迷光环所控制,也只敢战战兢兢地执行魔尊的命令。   就算是被拖下去,沈念仍旧保持着完全不明所以的状态。   他不明白顾识殊前后对他的态度怎么会忽然出现如此巨大的转变,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忽然要落得一个阶下囚的身份。   这下,他总算真情实感地吓哭了,涕泪交流,狼狈不堪,抓挠着身边制服他的侍卫,对于魔宫幽暗可怖、尸骨累累的地牢极力表达逃避之意,却无济于事。   他在脑中一遍遍尖锐地呼叫着系统。   系统方才在他拉踩妖皇安抚顾识殊时还不断地为他提供建议,为他兑换流泪的道具,此时却一点声响也没有。   不,从顾识殊对他说出“气运之子”这几个字的时候,他脑中的声音忽然完全销声匿迹了。   这是怎么回事?   他不知道,但他头脑中的一片空白是恐惧的空白,尖锐如闪电的惶恐几乎填满了所有思绪,他只能看着顾识殊的眼睛,孤注一掷地哀求着:   “尊上,尊上,不要,我不想过去,我错了,别带我下去……”   他竭力地展示着自己最能引人怜惜的泪眼,最哀声的哭求,最猛烈的挣扎,试图重新获得对方的怜爱。   明明,明明所有人都会爱上他,都会对他好。   他只不过出于利益放弃了一个人。   此时自己却忽然成为了一个可以被丢弃的垃圾。   意识到自己即将像是在现代世界那时一样滑向无边的深渊,沈念顾不得形象,撕心裂肺地恳求着对方回心转意。   然后他发现顾识殊根本不在看他。   魔尊生的一副好皮相,却过分凉薄,就算平日里他的神情多是淡漠恶劣,沈念也只以为这是对方的天性,他就算动情,也不会轻易表露出来。   可此时沈念却意识到顾识殊在和什么人说话。   大概是用了符咒之类的东西……他不确定。   他也听不见顾识殊说了什么。若是要屏蔽他一个小人物的听觉,实在是简单,况且他此时不住地尖叫,脑中嗡嗡作响,已经几乎要被拉出魔宫,更是盖住了大部分声音。   只是,沈念绝望地看着魔尊的神情。   他眼神专注,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另一个人的话语,且带着一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纵容,似乎是听见对方说了什么,反而带上了一点笑意,后来又闪出隐约的担忧。   他轻声对着那头的人说了些什么,随后便起身欲行。   在他离开大殿的时候,甚至没有看自己一眼,就像他仅仅是路边可以被丢弃的垃圾。   “不……不行,我……”   沈念已经语无伦次,他的声音喊哑了。   可此时殿中空空落落,一时竟不知喊给谁听。   他茫然地想,明明之前都很顺利的,明明魔尊应该已经对他动心了才是。   但……   沈念恍恍惚惚地意识到,方才对话另一边的,一定是对魔尊很重要的人。   就算只是说话,魔尊的心情都肉眼可见地愉悦了不少,倾听时专注,交谈时眼中流露出的——哪怕只有一瞬,都该被识别为爱意。   而他从来没见过顾识殊对他露出过这种表情。   一次也没有。 第23章 散步   总而言之, 顾识殊决定同仙尊先去妖界确认一下情况。   据傅停雪所说,他基本是在妖皇的旧伤上毫不留情地又给他添了新伤。虽然仙人说这话时很坦然,但顾识殊带入了一下,觉得胸口发凉。妖皇此时就算不死, 大概也去了半条命。   其实妖皇死不死, 顾识殊倒真不是很在乎。   但妖界作为四界之一, 尊主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 却容易生变。傅停雪作为青城剑尊挥出那一剑,就必须承担整个善后的责任,这是仙人的道。   而妖皇说到底是在魔界出的事。   顾识殊想,那就去看看吧, 至少关系不能闹得太僵。   唔,妖族的人会相信吗?妖皇在魔尊的宫中被仙尊捅了一剑?   乌苏这次来时并没有同族人声张, 后来擅自取族中麒麟骨和自己做交易,也瞒着妖族那几个德高望重的长老。   不知他们看见自己的尊主一身狼狈地逃窜回宫之时,是不是已经发现了这一点?   “魔尊当真要同我一起去?”   傅停雪再次询问, 仙人本想把顾识殊从这件事中摘出来。   毕竟魔尊没有必要和他统一战线与妖皇为敌,去淌这趟浑水;而傅停雪有此一剑, 却是要去杀乌苏的。   “杀人的事,”   顾识殊微微侧过头, 他的墨发散漫地披撒着,此时垂落在他晦暗的眼眸边。   他对着傅停雪笑得恣意,傅停雪心念微微一动,   “仙尊不叫我,我也会去的。”   *   乌苏确实快死了,但终究还有一口气在,他浑浑噩噩地逃离了现场, 在回到妖界时终于略微放下心来。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若是调理得当,他并非完全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而就算傅停雪……至少也该忌惮些妖族的力量,他要是追击于此,就是踏入了自己的巢穴,反而未必落得了好处。   乌苏下意识忽略了顾识殊和仙尊联手的那个可能性。   太荒诞了,也太……可怕了。   他还是更愿意归结为仙尊用了什么莫名其妙的诡计蒙骗了魔尊,否则,这两人要是联手,莫说修仙界,天道之下怕是没有什么能与之抗衡的。   至少自己还有势力。   他踉踉跄跄地行走着,胸口被手摁住,血液却不断流淌而出,是最熟悉的冰凉。当他出现在皇族的宫室外时,众妖皆惊,慌乱地围上前去探看他们尊上的伤势。   刺骨的疼痛,以至于看到这些人,乌苏的内心反应却是被人看到狼狈不堪模样的忿怒。   “都滚下去,”乌苏摇摇晃晃地扶着殿内的座椅坐定,指着那些魂不守舍的侍从,“药,把药给我熬上来,要快!!”   头顶有狐狸耳朵的美人怯生生地问:   “陛下要的是原先用的药么?就是……治剑伤的药?”   此时妖皇一身是血,倒显然是受了新伤,却命他们速速去熬药。妖宫中人都知道,那药是为了傅仙尊的一剑所特质的,难不成他们的帝王又——?   乌苏咬着牙,阴恻恻地看着她,明明是必要的询问,他却觉得对方像是在揭他的短:   “对,快给我去取。”   那美人是知道自己侍奉的君主多么暴虐无常的,顿时不敢再说话,而是迅速地退出殿中。   而最新一波的丹药已经送到了乌苏的手上,妖皇毫不顾惜地吞食着那些普通修真者或许一辈子都得不到的灵丹,却觉得这些丹药只能够做一时的填补,他心头伤口源源不断地向外流失着灵力和体力。   还是要等药来。   妖皇压抑着疼痛,发出痛苦的喘息声。   他面前的桌上还摆着沈念送给他的心形石头,直兀兀地映在他的眼中,使他不仅身上疼痛,还再次想起来被背叛的痛意,不禁用力地一挥衣袖,将桌上的所有东西都打落。   顿时,殿内一阵杂乱无章的掉落之声。   随之而来的还有殿外的脚步声,有人推开了殿门,发出悠长的吱呀声。   是送药的人来了么?   乌苏满是希望地抬起眼睛,便见到一个侍女低垂着头端着那碗黑色的苦药徐徐走来,她步伐缓慢,身姿袅袅,头上顶着高高的发髻。   熟悉的药香袭来,乌苏忍不住挣扎着要站起来,哑着嗓子叫她快些。   殿内烛火悠悠,忽然闪烁着飘忽了一下。   那人抬起眼睛,柔柔地冲他笑了:   “陛下莫要着急,药就到了。”   乌苏忽然觉得浑身发冷,他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似乎失了常,却不知究竟哪里有问题,只觉得眼前的女子有一双熟悉得令他恍惚忆起的眼睛。   沈念的眼睛?   不对,不对,是那个眼睛像沈念的侍女,他当时对她发怒,几乎挖掉了对方的眼睛。   那些触过他霉头的侍奉之人要么被他折腾的死了残了,要么就再不出现在自己的身边,她怎么敢再过来?   不,她怎么会再被派过来?   原本乌苏看见她像是沈念的眼睛,还嫌恶对方和他的恋人相像,要去剐她的眼睛,此时则更加涌起情绪,却并非正面,脑中重演起沈念那一句句诛心的话,更加难受。   可她手里有药。   妖皇用力地闭上眼睛,声音尖锐地命令她:   “把药放下,然后滚出去。”   可他睁开眼睛时,却见那侍女并不动作,不仅没有惊慌失措地往外跑去,也没有遂他的意,将药递给他,而是原地拿着装药的药盏,依旧对着乌苏露出那个有几分诡谲的笑容。   “你——”   乌苏彻底地意识到了不对,他嘶哑着嗓子喊人,还动用了最后一点灵力,试图让外面的宫人闻讯赶进来。   可殿门却被那女子死死地掩住,半点动静也没有。   “陛下啊,”   美人的半边脸被烛火照耀着,另半边则隐没在阴影里,在黑暗之中,她属于妖族的瞳孔闪烁着妖异的光,   “你还记得我吗?不,你还记得我这双眼睛吧,可惜你等不到沈小公子闭关出来,却坐不稳这个位置了。”   乌苏脸色铁青,那女子不知沈念的背叛,试图用这话来刺激他,反而更有羞辱的效果,他忍受着胸口和心理的双重刺痛,试图用君主的威势压她:   “你今日若是如此做,必然粉身碎骨,死无全尸,落不得好下场。”   对方笑意反而更浓:   “我若不背叛您,不也落得个差点被剐出眼睛的下场,妖皇何必装腔作态。”   说毕,却是双手一倾,手中之药,尽数流淌于妖宫的地面。   乌苏“嗬嗬”地喘着气,竟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死死盯着宫室的地砖,这是他如今迫切需要的解药,而他此时已经虚到连站都要站不稳,胸口的冷意漫上,他几乎觉得全身都要冻住。   “是谁派你来的?”   “陛下何必知道?宫中如我一样对您恨意入骨的人可不少。”   女人的神态中终于不加掩饰地泄露出恶意,同时也有报复的快意。   “啊,这是陛下您能得到的最后一碗解药了,若是尊上想要,便试着在地上收捡收捡吧。”   意思是,要他像一只摇尾乞怜的狗一样试着存活下去。   乌苏忽然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成了笑话,他以为的复仇,他到手的权力,他深爱的恋人,尤其是被那双像沈念的眼睛一盯,更加觉得难以忍受。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   “要杀便杀吧。”   *   今夜的妖域可不算太平。   顾识殊见那城中灯火冥冥,若有兵戈之声,就和傅停雪一起掐了个法决,潜入其中。   在旁窥了乌苏的旧部和他们部族的其他势力内斗的全过程后,魔尊意识到,乌苏恐怕大势已去。   甚至连一向保皇的长老院,此时也对妖皇的更迭漠不关心。虽然没有明面上表示支持,但那些活了数千年的老家伙却没有一个积极地预备去救驾。   魔尊有点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觉得这大概是因为某个已经到他手上的妖族圣物。   只是没想到妖族的那些老家伙这么重视这件东西。   不对,这归结起来,终究也是墙倒众人推。   妖族和魔族不同,魔族中人多是后天选择入魔,像顾识殊那般被天道选中的人千年才出一个;可妖族中人却先天就决定了种族,且多数缺少世人眼中的道德观,天生刻薄寡恩,冷血逐利。   乌苏一向凭借实力作为领袖,虽然数百年前一战被剑所伤,但那时整个妖族都损失惨重,自然没心思搞什么更新换代。   如今却不同。   更何况听说他暴虐无常,身边服侍的人如有不遂意的,就任由心意肆意杀戮。   有这样的结果,也算是合理。   在一片兵器灼灼的反光和火与血的映照下,顾识殊偏了偏头,看向身边的人。傅停雪虽然没有预料到恰好撞上妖族的内部权力斗争,却很快接受了这个情景。   仙人一身雪衣,行走在杀戮和哀嚎之中,格外清冷出尘,不似凡俗之人。   他注意到顾识殊的目光,向前的脚步微微停顿。   “接下来去做什么,魔尊有想法了吗?”   虽然乌苏不再需要傅停雪去补一剑,但他必须确认妖界的暴乱能用一个稳定的结果,以使妖族能够稳定下来,不去为祸其他领域,尤其是人间。   但现在显然也不是做这个的时候。   需要的时间。他们只能等。   “噢,”顾识殊却接了他的话,   “就在这里继续转一转吧——仙尊觉得现在你我在做什么?”   傅停雪眼中微微闪过一点迷茫。   “什么?”   他似乎真的有点不解,仙尊此时和魔尊走在动乱的妖都,周围是一片争权夺利的争斗,也不知道乌苏死了没有,更不知新的妖皇又打算何时自立。   他唯一确定的只是,时隔这么多年,他再一次和顾识殊一起走在人群之中,而不是分立在人群两端,做一对相互对立的仇敌。   血雨腥风中,雪衣的仙尊眼中唯有黑衣的身影。   顾识殊勾起嘴角。   “是在散步,”他说。   几百年前,仙人还不懂许多世俗中的情形,是顾识殊教了他许多,也教他牵着爱人的手走在小竹峰中,却什么事情也不做,这在凡人的口中算是散步。   只是走着,什么也不做,不是练剑,不是教法决,不是相对饮酒,不是对坐闲谈。   那些事情都可以不要想。   这大概是顾识殊想要教他的,代表散步的情境。   可他低估了他的话语在傅停雪心中的重量,当年他半开玩笑地调侃仙人,并不需要时时要确认自己必须做些什么,其实只要和心上人牵着手,就算什么也不做,只是漫无目的地走,也有一个冠冕堂皇的名头。   所以傅停雪垂下眼睛,掩盖了眼中的波动。   “心上人。”   仙人心中关于“散步”这一行动的预期,一开始就参杂着浅浅淡淡的旖旎色调,像是将桃花封存在幽暗的冰川之中,在冰下也晕染出几分朦胧的颜色。   所以他心有所动。   他想知道顾识殊有没有同他相似的念头,有没有想要牵他的手。   但话一出口,却只剩一声浅浅的“嗯”。   若是自作多情,多不好看。   *   在硝烟四起的妖都,有人在背叛,有人在哭泣,有人愚忠,有人漠视,左不过是为了名利和钱财,彼此急匆匆地奔走着。   但在此之中,就在争权夺利的中心,在尔虞我诈的现场,   有两个人毫无目的,只是在散步。 第24章 交易   说散步就真的是在散步。   远处妖宫似乎着了火, 混杂着硫磺的气味漫在空中,鲜红色的火星一跳一跳,若是靠近还能听到哔哔剥剥的木头燃烧声,在天空中划出一小片白色的光亮。   顾识殊只是略微听了听远方传来的细微的杂音, 就下了判断:   “乌苏大概已经死了。”   就算旧妖皇死去, 妖族的争权夺利也绝对没有那么快了断, 至少不影响两个人此时慢悠悠地在妖界散步, 那还有段时间。   顾识殊走的并不快,傅停雪也是,他们都下意识地保持着和彼此一致的步调,这样就不至于彼此错位, 但坏处是……   有点把握不好与对方的距离。   若是方才有目的地赶来妖界也就算了。顾识殊难得对于自己说出口的话有些懊悔,如今心里知道此时的行走“漫无目的”, 心思却开始活泛起来。   照理来说,两个人并排散步,关系常常是很亲密的。   所以可以靠的很近, 彼此牵住对方的手。   而他和傅停雪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对方修长白皙如玉的手指似乎微微一伸手便能够到, 却并不会真正触碰,反而, 两个人都在很小心地保持距离。   生怕无意的相触打破如今一触即碎的氛围。   但那是什么气氛呢?顾识殊甚至说不明白。   从方才的交谈开始,他和傅停雪并肩走在妖界的街道上,分明是数百年前做过无数遍的事情, 照理来说也很平常。   但他却忽然像是回到了一切还未发生时的心境,流淌着的空气也低沉而暧·昧,看身边的人时总是偷偷地瞄上一眼,仿佛是在做些什么亏心事。   两个人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 可气氛却融洽到根本容不得任何多余的声音。   直到他和傅停雪的目光在一次余光中的窥视之中交会。   顾识殊忍不住笑了,他有点心痒,似乎有什么情绪在经久的铺垫后终于达到了一定的浓度,开始酝酿出萌发的痕迹:   “仙尊是不是在偷偷看我?”   顾识殊一向是打破这份顾忌的人,他也有心试探。   他捉住了傅停雪稍纵即逝的目光,堵上了他掩饰的机会,对方只得被迫面对自己被发现的事实,不被容许逃开视线。   傅停雪的眼中有瞬息的窘迫,就像是做了什么错事被当场抓获。仙尊很少体会这样的情绪,少有的几次都是顾识殊给他的。   但是……他想,明明顾识殊也在看他。   所以才会被发现。   银发的仙人转过头看他,两人柔软的视线彻底不被顾忌地相互交汇,仙人抿了抿唇,顾识殊觉得他就连眼神也是湿漉漉的,冰霜乍融,就是这样一双眼睛。   他大概真的许多年没有像现在这样走过一段路,身边也没有这样一个人。   傅停雪微微垂下眼睛,但颤动的眼睫却第一次没有很好地掩盖住他的情绪:   “嗯,我在看你。”   顾识殊想,傅停雪很坦诚,他试图冠冕堂皇地说出来,减轻这件事的隐秘。但是又不够坦率,比如漏掉了某些形容。   他不想要步步紧逼,所以只是笑着叹气:   “仙尊要看我便看,不需要小心,我也……我方才也在看你。”   话一出口,顾识殊就开始反思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鬼话,他绝非一个笨嘴拙舌的人,称的上对大部分情景都游刃有余,但唯独面对傅停雪,行动语言都变得犹豫。   他试图挽回一下:   “我看仙君好看,却不知仙君看我做什么?”   这些话语暧昧地织就了一张茧,有什么在茧中细微地动作,似乎即将要破茧而出。   傅停雪只觉得几乎是醉了,也只当自己是醉了,索性坦率地说些原本不会说出口的话。他打量了顾识殊一会,很轻也很认真地回应:   “你也……很好看。”   *   到了后半夜,妖宫方向的血雨腥风才逐渐平息。   无论新任妖皇是哪一位,他应该都不太想让魔尊和仙尊如入无人之境地在妖族的领地散步。何况到了后来,顾识殊就不再费心掩盖自己的气息。   算算时辰,人大概已经到了。   果然,他和傅停雪再次转过街口,便看见对面是一条红色的长街。   大红的灯笼滚成了街道的花边,平添一丝妖异,街上空落落的,一眼能看到尽头,还有站在那里迎接他们的新任妖皇。只是一个照面,两方人物就开始试探地打量对方,试图得到对方的消息。   他长得真像乌苏。   饶是魔尊,也不由得感慨了一下。   据说前任妖皇乌苏有个废物弟弟,现在看来,废物是假,同胞却是真的。   而新任妖皇和他哥哥一模一样的金色竖瞳在见到他们时,就悄无声息地像应激般立了起来,他面上不显,心中却山崩海啸般震动不已。   ……他看到了什么?   在一夜的争斗中,他好不容易夺下了顺利的果实,还没来得及回味一下权势的甜美,却忽然感知到大魔的气息空降在妖都之中。   妖界和魔界向来维持着表面的友好,虽然他思索过他哥哥乌苏从魔界重伤回来的经过,但尚未正式把两族外交提上议程。   新任妖皇还能怎么办,只能硬着头皮前去交涉。   谁知魔尊身边却还有雪衣的一人,他们从街道的另一端转出来,似乎低低地说些什么话,两人的距离十分接近。   那是谁?新妖皇想,顾识殊的情人吗,但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然后对方抬起头,轻轻地看了他一眼。   浑身关于危险的警报就疯狂响起,那双眼睛里冰冷无情,剑意凌厉到几乎要将他击伤。   竟是他!   顾识殊有点无奈地看着面前整个僵住,几乎转身欲走的新任妖族至尊,忍不住转头悄悄问了傅停雪一句:   “仙尊,你是不是专门克妖界的狐狸?”   傅停雪轻缓地将视线移向他,却一瞬间卸掉了所有凌厉之色,反而显得有点无辜。   那新任妖皇终于如遭雷击地接受了眼前之人一个是魔尊顾识殊,一个是妖族的死对头仙尊傅停雪这件不幸的事实。   他稳住心神,至少作为一只惯于藏拙的狐狸,就算是装,也能装的镇定:   “两位来此,恰逢我妖族生变,实在有失远迎,见笑了。”   顾识殊本来也没想难为他,也略一点头:   “是我们不请自来,妖皇……不必客套,却不知如今究竟是什么情形?”   虽然有点停顿,但这就是认可对面妖皇的身份了。   顾识殊开了口,新妖皇心放下了一半,但尽管顾识殊说了“我们”,他还是对眼下的情况不放心,颤颤巍巍地抬起眼睛去看傅停雪,生怕这位有不同的意见。   却见傅停雪听了魔尊这番话,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随后垂下眼睫,似乎就这么理所应当地被代表了。   他自然大喜过望。   夺权本就元气大伤,眼前任何一个人要是有意为敌,他恐怕都难过这关。   话又说回来……   新妖皇的心思活泛起来,连忙请他们到妖宫中赴宴,再细细地商讨些具体事宜。   之前乌苏执意要和傅停雪作对,导致仙界和妖族之间的矛盾始终尖锐非常;如今乌苏已死,恩怨总不能算在死人头上,却是一个改变局面的良机啊。   *   妖族最爱奢靡享乐,宫室也是极美的,只是仍掩不了方才斗争的痕迹。   新任妖皇——现在他终于介绍自己名叫乌绥,引他们进入主殿时显然也有点划不开面子,因为就在这座宫殿的背后,方才刚刚熄灭的大火还滚动着余烟。   不过整体来说,妖族的事物还是乱中有序,现下留在外头的都是这位新妖皇的人,正在打扫残局,就连为宴会倒酒的侍从,也很快集齐了一队。   顾识殊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头上的各种兽耳。妖宫中按例侍酒的都是狐族,不过狐族内斗显然让他们元气大伤,现在倒是混进了些奇怪的品种。   唔,猫耳、兔耳,甚至还有……熊耳?   对方察觉到客人的目光,连忙讨好地冲他笑了笑,顾识殊却忍不住想象出一只黑熊朝他龇牙咧嘴的样子。   他忍俊不禁,还是移开眼睛,却见乌绥有点为难又有点尴尬地看着他们。   “魔尊能和……傅仙尊一起坐在贵客的位置上么?”   妖族的宴席和魔界差不多,主座在最高的地方,而客座却几乎与主座平行,只有寥寥几个位置。毕竟能到这个位置的人,确实屈指可数。   同理,这几个位置之间隔得很近。   虽然乌绥根本搞不清楚现在顾识殊和傅停雪是个什么情况,但至少外界传言,他们两的关系可说不上好。方才他的妖相紧赶慢赶上来叮嘱他要小心两人的嫌隙,他只好硬着头皮发此一问。   顾识殊看了看傅停雪。   傅停雪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就开口:   “我和魔尊坐在一起便是。”   然后他才察觉到顾识殊颇有深意的视线,意识到自己连犹豫也不曾有,很容易教人误会。他觉得自己被目光注视的脸颊微微发烫,却没有避开他的眼睛。   顾识殊这才笑着说:“就照仙尊的意思吧。”   两人落座。   就算此前几人之间暗流涌动,此时都把心思转到正事上。   乌绥虽然对他的行动做了粉饰,但顾识殊听着听着心中便一片清明。   这人是蛰伏多年,蓄谋已久,就像是一只蛀虫,逐渐蛀空了乌苏眼下的大好河山。最可怕的是妖族的长老院竟对他的篡位之举表示缄默,缄默就是无声的赞许。   “这件事情其实还有魔尊的参与,”   乌绥意有所指,顾识殊笑而不语,彼此心中都门儿清。   不就是在说麒麟骨吗?不过看新妖皇这副样子,倒也并不像是非要从顾识殊手上把这东西要回来,他是个明白人。   “但是,”   乌绥果然轻轻放下这个话题,话风一转,   “实话和二位说,我这妖界虽然看上去金玉其外,其实许多事物,我并不能管理周全。恐怕……未来还有仰仗魔尊和仙尊的地方。”   先买个惨,然后索取好处。   虽然是套路,但顾识殊此时却真有些欣赏起这位新任的妖皇来。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刚刚上位,势力不稳,若是能得到自己和傅停雪的认可,往后的路会好走许多。   他淡淡一笑,把玩着手中的酒盏,   “妖界和魔界本就同气相通,妖皇何必过谦,若能各取所需,自然是好事。”   能得到魔尊的肯定,乌绥已经满足了大半。   而他谨慎地看向凛然如霜雪的仙尊,   “此前妖界与仙尊有许多误会,我不愿继续做这有碍两界和平的罪人,因此得先向仙尊赔罪,若是有机会……”   妖族伤人一事,于执掌仙门的傅停雪一直是大患,数百年前的妖族甚至聚齐一支军队,企图对仙界动手,导致后来两界长久的降至冰点的关系。   不过,若是乌绥真如他所说能够管理好妖族,对于整个修真界,也是好事一件。   傅停雪眸中平静,心中转过如此思绪,正准备点头应允。   顾识殊却忽然开口:   “只是口头赔罪,妖皇是不是有些失了诚意?”   眼见得仙人的神色微动,乌绥正欣喜自己的交易能谈得成,却忽然被顾识殊一句话截了胡。   他面上仍是假笑。   心中却闪过千言万语:此后若谁同他说魔尊和傅仙尊势同水火,他一定要狠狠批对方一通;他们之间哪叫势同水火,分明是两人联手和自己势同水火。   不过他还是强行挂着歉意的笑容,顺着顾识殊的话说下去:   “魔尊说得是,我本也会给仙尊送些赔礼的。这样吧,一会儿我派人请仙尊去我族的藏宝库,仙尊若是看中什么便说,我自是没有什么不舍得的。”   顾识殊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谈个交易,简直是焦头烂额。   乌绥此后又和这两界的尊主谈清楚了关于各界规则、法制、贸易等等相关质疑,说着说着,倒又觉得这笔买卖划算得很,实在是互利互惠。   待到事成之后,妖族也不必像是乌苏治下,一半有实力的大妖胡作非为,没有王法;一半因为坏名声而畏畏缩缩,为其他三界所嫌恶。   而他也定然能站稳脚跟,牢牢握住手中的权柄。   他才不像自己那位愚蠢的哥哥,还会为了爱情而黯然神伤,他只是求权而已。   待到三方多多少少都谈拢了,便又闲坐着喝了一会酒。   直到杯空盏冷,宴席终了,客人终于准备离开。   乌绥心中正激荡万分,觉得自己做了笔好买卖,却听见顾识殊起身问他:   “你的藏宝库呢?”   *   “会不会太多了?”   傅停雪有点迟疑,看着顾识殊基本将宝库中的好东西全都替他搜刮了一遍,随后叮嘱小妖童去禀报他们的尊上,这些东西仙尊都看上了,要带走。   小妖童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顾识殊安抚地冲仙尊摇了摇头,   “乌绥敢把这些拿出来,就说明这都在他的承受范围内,况且他本就应该像仙尊赔罪,这些东西都是你应得的。”   魔尊的思路是对的。比如这位乌绥就算已经登顶妖界,也不会像他的上任一样能把妖族圣物拿出来送人情。   不过,傅停雪也知道,就算如此,这足够这位新上位的统治者肉痛好一阵了。   其实哪里有什么赔罪,在今天之前,妖族还恨不得同他势同水火,前任妖皇的死也同他脱不了干系。   这一开始只不过是乌绥说的漂亮话罢了。   但他现在却拥有了许多珍贵的东西。   因为顾识殊。   傅停雪抬起眼睛,看着甚至在嫌弃乌绥吝啬的魔尊,倒映在他浅色的瞳孔里。   在他自己意识到之前,仙尊的嘴角微微弯起,那是浅淡却毫无疑问温柔的笑意。   桃花覆雪,流霞映月。   清冷之人一如霜雪,却只会为一个人化开隔冬的寒冰,变成明澈的春水。   他好像再次接近了他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   即使只是梦幻泡影,他亦是珍惜。 第25章 旧友   不管乌绥舍不舍得, 他都得笑着把东西送出去。   那些常见的待客套路也一样要进行,毕竟顾识殊和傅停雪的身份特殊。   虽说现在不是能够大张旗鼓的时期,但乌绥还是置办了宴席,全了这一份礼数。   纵使乌绥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 他也得摆出很乐意的样子, 邀请魔尊和仙尊在妖宫小住一晚。   好在顾识殊客套了几句, 便推辞了。   乌绥提前松了一口气, 他再次将试探的目光投向仙尊,心里却已经有答案。   傅停雪一如他所想,应允了魔尊的说辞。   观察了这么久,乌绥早就意识到仙尊和魔尊的意见从来没有相左过。   就一般的决定来说, 仙尊只是微微颔首表示许可。   顾识殊不仅是魔域的魔尊,还是个精明的商人, 并不容许所谈条例对傅停雪有一点不利。和他谈判,连乌绥心中都发虚。   至于重要的决定,顾识殊会一开始就把话语权交给傅停雪, 等他先开口。   这件事细想起来极其危险。   不过人都有八卦的欲望,妖也一样。   眼见顾识殊打算就此走人, 还替仙尊顺走了他的一大堆宝物灵器,乌绥一时没有忍住, 还是问了一句:   “恕我冒犯,但……魔尊和傅仙尊并非外界传言那般疏离,不知二位是什么关系?”   顾识殊没有生气, 却也没有回答,而是抬眼看向了傅停雪,是询问的目光;   傅停雪本来就垂着眸子,被这样一看, 眼中霜雪之色微溶,却漫出一点茫然和无措。   他抿住嘴唇,没有立刻说话,而是踟蹰着。   他好像也在等顾识殊开口   乌绥不禁心想:这是什么难以回答的问题吗?   倒……倒是有可能,毕竟两界尊主有什么秘而不宣的联系,对于全天下而言,都算得上大事,若是谨慎些也是正常。   但这得是什么关系,结合他们两人在他面前的表现——   妖皇惊得一下子屏住呼吸,瞳孔紧紧一缩,内心狂风骤雨。   他心中忽然闪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但愈想就愈是确凿无疑,到头来完全说服了自己。   他们竟是那种关系!   还是顾识殊先开口,似乎是看出了傅停雪的为难,他略有些安抚意味地对他笑笑,随后对乌绥道:   “我和仙尊是旧友。”   “噢,”   乌绥恍恍惚惚地点头,心里仍旧对自己方才的发现震撼不已,并不相信他的话:   “好啊,魔尊和仙尊如此……情深意重,也是天下的福分。”   他装作不动声色,话语间却不自觉暴露了自己的心绪。   妖皇用词怎么如此奇怪。   顾识殊把“情深意重”四个字放在嘴里囫囵地咀嚼了一圈,还没品出什么不对,就看见傅停雪在听到旧友二字时微微侧头对自己笑了一下。   他笑得好看。顾识殊便不再在意妖皇。   至少这半天下来,他确定了未来的妖皇是一个有手段也有野心的人,同时很有求生欲望,已经想明白和他们合作所带来的好处远远超过为敌。   这就够了,他也没兴趣了解对方的更多心思。   毕竟他甚至连自己现在的心思都有些……看不太清。   *   顾识殊其实一直想不明白他现在对傅停雪究竟是什么情绪。   他和他的缘分始于那场晋升大典。   彼时顾识殊尚且身份低微,但他前所未有地对自己坚定又自信。他有所有弟子中最好的天赋,能用出最漂亮的招式,会成为一个最优秀的修道者。   所以他值得最好的老师。   年轻而野心勃勃的弟子抬起眼睛望向所有人之中坐在最高处的尊者,他知道青城剑尊实力殊绝,是如今的仙门第一人。   而且……他看着那个如月如雪的仙人,目光灼热,与他冰霜一样的眼睛轻轻相触。   他真好看。   收徒的过程不出他所料。   在他们眼神相触的一瞬间,仙君避开了视线,而后却宣布顾识殊将会是他收的第一个弟子。顾识殊就这样顺理成章地住进了小竹峰。   小竹峰虽然独立,却不孤僻。   这样好的修炼位置,也就只有他们师徒二人而已。   彼时简直如梦一般,所有人都在祝福,顶多有两句对顾识殊的嫉妒,但他确实有这个能力。   各位长老格外欣喜,觉得仙尊终于出世收徒,修仙界后续有人。   而傅停雪比他前半生见过最好的人还要好得多。   仙尊对他毫无保留,顾识殊是他的第一个弟子,所以他其实不是很明白怎么和弟子相处,他们的日常也就变得不仅仅像是师徒。   当然,他会和每一个老师一样,教他练剑,教他咒术,教他阵法。他们专门制作了许多传音符,两人都将这些符纸随身藏好,因为随时会取用。   顾识殊是一个有天赋的学生,他的学习效率极快。所以他们有很多闲暇时间。   傅停雪不知道这些时间能用来做什么,顾识殊觉得可惜,清冷如冰雪的仙人从来都没有过强烈的感情,也没有培养出对世界万物的喜欢。   没关系,顾识殊想,我可以教他。   这时候他已经有一些喜欢傅停雪了。   他教他怎么去看小竹峰的草木枯荣,仙人说是乾坤定数,顾识殊就笑着同他讲“犹怜草木青”;他教他怎么坦率地表露自己的情绪,后来变成从教他怎么认识自己的情绪开始;他用小竹峰的梨花酿酒,酿了整整十年,然后取出酒酿,邀请傅停雪一起品酒。   仙人不喝酒。   他此前没有喝过酒。   不过他犹豫了一下,拿起酒杯,不想要拂了顾识殊准备多年的好意。   傅停雪这辈子第一次喝酒,酒液略略触及舌尖,觉得辛辣之意漫上喉咙。   顾识殊盯着仙人,就见他眼眸泛出一点茫然之色,抿了抿嘴唇咽下了自己活了数千年来的第一杯酒,随后竟微微地咳了两声,似乎很不适应由唇齿窜向五脏六腑的热意。   傅停雪的唇色时常偏于苍白,就像他的人一样冷淡。   可是沾染着酒液的唇看上去既柔软又嫣红。   顾识殊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梨花酿虽然入口味浓,回味却很轻,能被比喻作颜色皎洁的花瓣。   他笑意渐起,看着蹙眉对着杯中剩下大半杯酒酿的仙尊:   “师尊是不喜欢吗?”   “不是,”傅停雪迅速地给出了一个回应,随后才对自己的话感到懊悔,   “……我只是有点不习惯。”   他又抿起唇尝试着喝了一小口,这次早有准备,所以没被呛到。   顾识殊看见傅停雪眼神微微亮起,似乎终于品出了酒液除了辛辣以外的味道。   他和顾识殊两人对坐,便各自又饮了几口。   盯着杯中的酒液,仙人轻轻地说。   “喜欢的。”   顾识殊忽然听见傅停雪开口,随后才惊觉第一次喝酒的仙尊或许不胜酒力,醉的很快,此时眼神已经朦朦胧胧成半融化的冰。   顾识殊不禁哑然失笑。   “仙尊醉了,我扶你回去休息吧。”   他上前去扶傅停雪,傅停雪也似乎很听话地把手搭在他身上。他的手终于不再像是以往那样冰冷,反而微微透出一点暖意。   但他起身时不小心打翻了酒杯。澄澈的酒液流淌在白玉石桌上,流淌出香甜的味道。   顾识殊想要放开手先把杯子扶起来。   傅停雪却不愿意让他放手一样,只是半个人倚靠在顾识殊身上,他看着散落的杯宴,仿佛有什么感想要抒发,最后却还是轻轻地说了一声:   “我喜欢。”   顾识殊很认真地去听,却只听到这样一句话,不禁有些想笑,又有点酸意,想着只是一杯酒而已,凭什么能得仙君两句喜欢,实在不像话。   可他看向仙尊的眼睛,心念却是微微一动。   仙尊也转头看他。   像是寒冰化成春水,像是桃花覆上冰雪,他的眼里没有酒,没有醉意,只有顾识殊一人而已。   顾识殊哑着嗓子,他不知道能问什么,只好问他:   “你方才说……喜欢酒?”   傅停雪像是有点嗔意般盯着他看,也不回答。   他到底有没有喝醉?   他第一次知道清冷之人能够如此勾起人心中的妄念。   顾识殊按住傅停雪的手,对方垂下眸子不理他,似乎对他的表现不是很满意。   而倏忽之间,却感受到耳边传来潮湿暗昧的热气,还有一句低沉却小心翼翼的话:   “仙尊想听我说……我喜欢你?”   那双眸子氤氲出的明澈和清寒,都像是春水一般被搅动。   顾识殊本来并不确定,此时说出口,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半分后悔,他几乎是用拥抱的姿态将人揽入怀中,轻轻地在他白玉般的耳垂旁复述了一遍:   “我喜欢你。”   顾识殊觉得自己也醉了。   因为傅停雪,他的月亮和他的鹤,微微侧过头,他清霜一样的头发散落在自己的胸口,就像是一副淡薄的水墨画,画外的观者大胆地说出表白的话语,画中的神仙却没有躲开。   不仅没有,他的唇很轻地贴着他的皮肤印下了一个痕迹。   是一个亲吻。   *   然后,现在呢?   顾识殊妄想说服自己,却不忍心。傅停雪没有变,他一直没有变。   他早就应该发现的。   在傅停雪和他对饮忘情水时他就应该有所疑虑,在傅停雪和他于两个对立的阵营遥遥相望时,如果他留意去看,就能看清仙人的瞳孔深处最深沉的悲怆,但是他没有。   一直到方才,他都是有所怀疑,却不敢确定。   所以他才一路试探,打破他们之间横阂多年的疏离,佯装亲密,去窥探他的神情。但在这个过程中,魔尊恍然发现,其实他们之间根本没有想象中的疏远。   他和傅停雪一直很默契。   就像是方才他看着对方因为笑意微微垂下的眼睛,睫毛纤长,眼底是他最熟悉的清寒,可这一次,他却看到了最隐晦的情绪。   傅停雪是真的开心,就算他只是向妖皇介绍他们“旧友”的关系,这听起来就足够亲近。   但他蝶翅般扇动的眼睑下却也藏着支离的落寞。   他们从来不是旧友,从第一天就互相吸引,彼此曾是世界上最亲近,也互相诉说过全部的爱语。   可此时旧友已经是能想到的最体面的关系。   顾识殊知道这种感觉,也知道傅停雪试图逼自己接受,却并不能坦然接受这种情绪。仙人虽然在笑,眼中却仿佛闪过一点自嘲,对自己贪心的嘲弄。   可这种感觉方才也如火花一般在魔尊心中一闪而过。   不满足,求不得,放不下,这是对爱人最常见的情绪。   不是……   不只是刚刚那一瞬。   从他决定开始试探傅停雪的那一刻,魔尊就再次心甘情愿地再次走向他的所爱,他终于意识到不论对方有没有回应,这份爱意从来没有消失过,此时又无比强烈地昭示着存在感。   我是输了吗?   顾识殊含糊地想着,却没有把眼睛从仙人身上移开。   自己终究忘不掉他,终究放不下,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我现在就想要亲他。 第26章 答案   顾识殊恍神了, 直到仙人投来略带探寻的目光。他的眼睛里终究有一层冰凉的底色,这是傅停雪的天性。   也使他抽离了散漫的思绪,回到当下。   当下,魔尊礼貌地对乌绥笑了笑, 打算和傅停雪动身回魔宫。   乌绥看起来巴不得他们快点走。   必须要徐徐图之。顾识殊想, 眼前的人是他愿意最认真也最费尽心思去对待的存在, 他不想表现的太轻慢。   一切情绪就像纷乱的丝线, 就算择线的人似乎终于顺着线头要找到宝物了,也还差最终的轻轻一抽,将一切真相揭露。   还差一点。   却让他有点近乡情怯,越是靠近真相, 越是心摇神驰。   傅停雪曾经喜欢他,容许他做任何事情。   傅停雪现在也喜欢他……   他不知道为什么忘情水对傅停雪没有起作用, 但一旦想到当年仙尊或许有意没有喝下忘情水,而是看着自己假装忘记了的情态,就让他止不住感到了心疼。   魔尊指节微动, 而他没有忘记对方,所有的暧昧一触即发, 眼前的人一直是心里的月亮。   他想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   他当然想要现在就亲他,但是他愿意为了对方再轻些, 再小心些。愿意让傅停雪试着走向自己,不再妄自菲薄,不再黯然神伤, 不再患得患失。   从妖界到魔宫需要跨越两界,不能说近。   但对于魔尊和仙尊来说,当然也不算远,尤其是在顾识殊宫中的禁制对魔主并不起作用的情况下。   他来时和傅停雪分别御剑, 毕竟妖界可没有留下魔族能用的传送阵。现在要走了,顾识殊觉得按部就班地回去实在麻烦,打算直接从魔宫的阵法传送回去。   仙人只是看了他一眼,就差不多猜到了他的想法。   傅停雪略一停顿,纤长的指节扣在了他的清霜上,做好了和顾识殊兵分两路,各自行动的机会。   “不用这么麻烦,”   顾识殊低声说,话语间似有深意,随后向傅停雪伸出手,   “……却不知仙尊愿不愿意?”   魔宫中布置的传送阵认得他的气息,若是他和某个人手足相依,气息互通,自然也会被纳入传送的权限。   最简单的方法是牵手。   傅停雪手中的清霜剑被他收了回去,但却没有立刻将手放在顾识殊手上。他有点不敢置信地抬起眸子看他,又不太愿意显露自己的不自信,不想表现得太惊讶。   然后他就看见顾识殊专心地看着他,修长的手指递给他,瞳孔的黑是一片没有燃尽的炭火,灼热地几乎看一眼就会被烧化。   飞蛾扑火。   那片火焰如他所期,热烈而明亮地为他烧了起来。   而仙人的手霜白,微微冰凉。   他的手再次和顾识殊交握在一起时,几乎克制不住颤抖,有点慌乱地想,不行,怎么能情绪这么过激。   魔尊掐动法决,深黑色的魔气便不见尽头地漫开,他们二人手指交缠,消失在了妖皇乌绥的面前。   总算走了。   乌绥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忍不住腹诽,自己果然没有猜错两人的关系。这对情侣甚至不愿意遮掩,居然在他面前就牵手了!   虽然魔尊说这是传送需要……但谁信呢?   他忍不住想到当年他为了韬光养晦,在各个地方都混迹过一段时间,曾经就走过仙界熙熙攘攘的街道。   当时在一间书铺里,有个白胡子老头吹胡子瞪眼睛,骂骂咧咧地指责店主竟把如此不堪入目,侮辱仙人的话本放在店中。   他抑制不住好奇心看了一眼。   内容大概是一些逆徒以下犯上,为得到仙人不择手段,各种囚禁羞辱,不一而足。其实这种题材倒不少见,可惜主角的姓名明晃晃地写着当今仙界第一人的大名。   当时的乌绥不禁哂笑,心中还不以为意。   就算买了这话本的人,大概也不会相信如今高高在上的仙人真和魔尊有什么瓜葛,不过是妄加编造,欲要卖个好价钱罢了。   可今日这场面,却让他心里直犯嘀咕。   话本好像成真了,这倒确实。   不过哪有什么虐恋情深,倒看着这两人情投意合,被伤害的只有他罢了。   妖皇深吸了一口气,不再想下去,而是沉声令人把账本拿来。   他要鼓起勇气面对自己到底被坑走了多少东西……   *   几乎只是眨眼的功夫,傅停雪再次睁开眼睛,就意识到自己已经来到了魔界。   魔界后山有顾识殊布置好的传送阵。傅停雪不禁回忆起自己当时收到顾识殊的传音符后,几乎是一路杀进魔界来到了魔宫。   不过他没有杀掉任何人,他并不想给魔尊增添任何负担。   若是……   傅停雪意识到自己的手还和顾识殊交握在一块儿。或许不能叫单纯的握手,不知是不是魔尊有意为之,傅停雪将手交给他,莫名其妙就成了最亲密的十指相扣。   对方仿佛并不觉得到了目的地之后就要放手,傅停雪抿了抿唇,也就不提松手的事情。   十指交扣,从来不是一个人的意志,而是两个人的心甘情愿。   在同顾识殊往下走之前,魔尊让他稍等,随后在后山繁复的阵法中修改了几笔。   傅停雪有点茫然,忽而感觉到位于阵法之中,原先那些排斥全部化为了接纳之意,阵法被灵力充盈,在他身边微微震动,就像是在欢迎他的到来。   顾识殊结束最后一划,还算满意。   “它之后便也认仙尊为主,”   魔尊侧过头看着傅停雪,“仙尊只要驱动法决,便能直接来到这里。”   这是魔界的腹心地带,魔宫的内部,顾识殊的领域,此时却轻轻松松地给他开了一个后门,似乎并不担心他可能会造成的危险。   “我……”   傅停雪虽然下意识吐出了第一个字,但却有些不知道要说什么。这种情况下应该说谢谢,但谢意又太疏离,他下意识觉得顾识殊想听的也不是这个。   最后仙人只能“嗯”了一声,微微垂下头,又开始担心自己的表达不够坦率。只是更加坚定地握住了对方的手。   傅停雪的手原本凉的像一块玉石,此时也被捂的温热,温度从顾识殊那一侧流淌向仙尊,顺着他的四肢百骸,一直淌到他的眸子里。   他看起来很乖。顾识殊忍不住心动。   “……现在去哪里?”   在安静地和顾识殊向前走了一段时间后,傅停雪还是率先打破了无声的静谧,   “是去见沈念么?魔尊此前拜托我的事情,如今已经……”   顾识殊摇了摇头,他并不回答傅停雪的问题,可两人的气氛却一点儿也没被打破,或许是因为他们直到如今还交缠在一起的指尖。   傅停雪咽下了说到半截的话语,尾音消溶在风里。   不对,他们此时的氛围无关沈念,无关仙界或者魔界,无关其他任何事情。   那都是杂乱无章的冗余,眼前的世界只有他一个人。   直到继续走下去,傅停雪看到了一棵巨大的梨花树。   就仿佛从层叠的翠绿中涌出来一大丛雪,明明不是花树盛开的季节,但这株梨树却隐约被灵力所包裹,始终保留着盛放的姿态。   梨花纷纷扬扬,铺了一地,包括树下的那张白玉桌。窄窄的白玉桌只容得两人对坐,似乎已经空置许久。   它在静待来人。   已经等待了数百年。   傅停雪骤然抬眸探向顾识殊,这一幕和从前何其相似,他莫名有些心悸。   青城派小竹峰,他们在这样一张玉桌上诉说过情窦初开的爱语,彼此生涩地亲吻着对方。   也正是在如此纷落如雪的梨花下,两人交换了手中的忘情水,决定学太上忘情。傅停雪许下愿望,将自己认为最好的东西送给对方。   这里和小竹峰太像了。   魔界的后山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地方?   他自觉地走到白玉桌边,在一侧坐下,顾识殊终于松开了他的手,他却有点怅然若失,情不自禁地用还带着温度的手接下了一枚飘摇落下的梨花花瓣。   落在他的手中,却是湿润的。   “你……”   顾识殊终于开口,打破了平静,也将两人之间氤氲开的氛围再次揭露而出,   “当年和仙尊别后,我在这里栽了一棵梨树,用梨花酿了酒埋在这树下。此后便再也没有来过这里。今日来此,想请仙尊与我一品,仙尊愿不愿意?”   傅停雪点了头,他不知道他此时看顾识殊的是怎样的眼神,也不敢去想。   他肯定完全掩盖不住了,他原先擅长用眼里的大雪来掩盖情绪,可此时落下的是梨花。   霜雪冰凉而锋利。   梨花温和而潮湿。   傅停雪仰起头,看着顾识殊,他毫不掩饰地将自己所有的情绪赤裸地展露在对方眼前,包括他霜白的脖颈,犹如做好了引颈就戮的准备,颤抖地将一切裁决的权利渡给对方。   顾识殊已经掘出了百年的梨花酿,其实没有很多,只是玲珑的一坛。揭开封盖,馥郁的甜香流淌而出,夹杂着微微的冰凉。   “我想和仙人谈一谈——”   “好。”   傅停雪闭上眼睛,然后睁开,就看到魔尊一手执着酒杯,另一只手微微拂过他的头发。发丝轻柔如月光。   可他的头发明明没乱。   顾识殊停下手,将手中已经盛满酒的白玉杯递给傅停雪,转而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随后拂去椅上落满的梨花,也就此坐下。   他问了第一个问题,也可以说没有问问题:   “仙尊,我想知道的事,你能回答我吗?”   直到这时,仙人才察觉到窄小的桌子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对方只要稍稍前倾,距离就无限地靠近,近到连吐息都缠绵地交织在一起。   他明明没有说问题。   但傅停雪却明白,他确实知道对方在问什么,想要什么。   正因如此,他才觉得有点窘迫,仙人抿了一口递过来的酒液,因此润湿了唇瓣,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顾识殊还在等他说话,他有点慌乱地想,不能让他等太久,但是——   魔尊不仅在看傅停雪的眼睛,视线逐渐下移,看到了他湿润而嫣红的嘴唇,是酒液沾染在上面,泛出微微的水光。   仙人向来有问必答,顾识殊想,是不是还是逼得太急了。   但他忽然不想再徐徐图之。   顾识殊决定现在就亲他。   他们之间已经称不上还有距离,仙人微微颤动的眼睫犹如蝶翅,尽收眼底,他拂起傅停雪的头发就好像捧起月光。   嘴唇几乎要相碰。   就在这时,顾识殊听见了微不可闻的话语,从仙人的喉底扑朔地吐露而出,像是长着翅膀。他说的缓慢,但确凿无疑。   “我确实一直都……喜欢你。”   傅停雪的眼中是蒙着雾霭的春水,每个吐字都沾着颤音,似乎忍耐着羞耻,说话都很费力气。   顾识殊再也按耐不住,他吻上了傅停雪薄薄的嘴唇。   仙人的唇微微张开,他在回应。   顾识殊还尝到酒香,冰凉中氤氲地蔓延出了一点甜意。   那是一个专注的、认真的、缠绵的亲吻。   从灵魂开始的战栗和空虚终于得到了满足,一切景物也在他们的身边失焦,失落多年的爱人终于再次拥抱在一起。   抽丝剥茧,答案明亮地出现在他们眼前,从未如此清晰。   圣人忘情,他们没有忘记,从未放下。这或许做不得永远高高在上的圣人。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虽不能学太上忘情……   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第27章 逃亡   顾识殊数百年来再次尝到了亲吻的滋味。他起先有点生涩, 后来却仿佛回到了当年。   唇齿之间漫开甜味,仙人的喘息和克制不住的呜咽被他尽数咽下。   魔尊从唇边一直亲到他的眼睛,吻他湿漉漉的睫毛,沾染了泪水的苦咸。   “别哭, ”   傅停雪的眼睛依旧漂亮, 比起其他人来说颜色偏浅, 此时此刻简直是融了一大片春雾, 好看到不可思议。   他落泪了,没有滚落的泪珠,只有潮湿的眼睛。整个人都是不设防的。   “我也一直爱你,仙尊。”   顾识殊压低了声音, 开始吻他的头发,然后是后颈。傅停雪微微低头, 将那一片雪白的肌肤毫不设防地袒露给他,从冰冷到滚烫。   “我再不会走了,好不好?仙尊, 傅仙尊,停雪, ”   他的声音低沉又嘶哑,就像是紧紧地贴着他的耳朵奏响, 傅停雪觉得自己浑身都陷入悖乱的热潮中,却忍不住细细地听顾识殊一声声叫自己。   从生疏到亲昵,最后回归到最亲密的称呼, 几乎只在曾经的两人毫无距离时,他才这样称呼他。   顾识殊轻而缓慢地念着爱语,而傅停雪无处躲闪,所有的话语都敲击在仙人的心上。   他整个人快要变成一潭春水, 泛着桃花覆雪的殊艳。   顾识殊的手指点在他唇齿,叫他:   “阿雪。”   怀中的人不愿意做天上的月亮,只想做他手心中的月亮。   而月亮融化了。   *   大概到了后半夜,沈念才勉勉强强在阴森可怖的魔教地牢里因为按耐不住的疲惫而入睡。   他这几天过的实在很不好。   因为要时时刻刻防备着乌苏在魔宫中撞见他,系统尖锐的喊声无数次将他从刚刚进入的安逸中惊醒,催促他进行一场新的逃亡。这使他根本不能好好休息。   眼下系统变得悄无声息,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更加难以接受。   沉默的未知简直要把他逼疯,他从来就不擅长自己做决定,全然把自己的命运倚靠在他人身上,此刻连个求救的人都没有……   况且,魔界的地牢是什么地方?   当年顾识殊堕魔后横空出世,那些不服从他管教的魔界霸主,最后的归宿往往就在此地。   那些大魔也曾是魔气冲天,实力无匹的存在,不知屠戮过多少生命,以吮血食肉为乐事,如今却只能奄奄一息地在牢中等待着腐烂,没有任何逃离的机遇。   就算有,也只会被顾识殊抓回来。   所以这里弥漫着死亡和鲜血的臭气。顾识殊给沈念安排的牢房几乎在整个地牢的最幽暗处,几乎看不见一点光亮,阴暗且潮湿,地上还长着又湿又滑的苔藓。   不,不是苔藓,沈念慌乱之中将手撑在地上,却感受到一阵刺痛。   他这才意识到地牢里生长的都是些嗜血的魔界植物,攀附着地面生长,渴求的并非来自土壤的养分。叶片尖锐如啮齿,在他手上撕扯出细密的伤疤。   向来娇气的少年瞬间红了眼眶,大滴大滴的眼泪在他的眼中汇聚,可看着眼前的一片漆黑,他甚至不知道该向谁来表演悲伤,更别提得到任何东西。   怎么会这样呢?   沈念完全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他瞬间从人生的高处跌落深渊,此时才意识到自己的手中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惶恐地将手向脸上探去。   他的万人迷光环——沈念过于慌乱,直到摸到熟悉的脸孔才惊觉自己在做些什么傻事,他根本就没有办法确认自己的万人迷光环还在不在。   除非假借他人。   可是,可是,在这幽暗的地牢里,哪里来的他人。沈念不愿意接受任何可能失去金手指的揣度,他紧张地回忆着押送他过来的侍卫,是不是眼中有不忍?是不是还能看出对他的好感?   当时他过于心乱如麻,竟没注意到。   他不能失去他的金手指,沈念颠三倒四地想,他的受人追捧,他的权势和名声,不费什么力气就能得到的一切。   他绝对不能接受变回那个平平无奇的自己。   但空想也没用。牢房的门死死地锁着,似乎永远不会有打开的一天。   沈念在惶恐中瞪着眼睛哭,哭累了就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再次被冰冷的墙壁或者不小心蹭到的苔藓弄醒,身上到处都是血痕,整个人乱七八糟。   顾识殊……他甚至不敢想到魔尊。   最后看到的一眼,沈念意识到自己此前以为的所谓攻略进度全部都是虚妄,那个男人对他流露过的那些冷漠情态从来不是爱你在心口难开的好感,而是真真切切的冷淡与嘲弄。   魔尊所释放出的威压几乎能让身边的一切跪伏在他的脚下。   这样一个强大而可怖的男人。沈念心中惶恐,他绝对不要再去做攻略他的任务了,等到系统回来,就算要和它吵架,他也一定要逃离顾识殊。   对,系统回来,或许就有办法了。   至少让他的灵魂离开这具不属于他的身体,就像他前两次抛弃身体一样。   沈念终于好像掐住了最后一点希望,他紧张又充满渴盼地想:系统一定能做到的,它能给自己金手指,也提到过其他的世界,魔尊攻略失败也没有关系吧,他还可以去其他的地方。   愚蠢而贪婪的少年没有意识到。   他对系统已经毫无价值,系统不是来救他于水火之中的慈善家。   系统也在逃亡。   *   系统现在在什么地方?   当顾识殊挂着讽刺的笑意对沈念说出“气运之子”这几个字时,它就彻底明白了大事不妙。   此前的种种异常终于彻底得到了回馈,它眼睁睁地看着到手的世界气运流失殆尽,哪能不立即选择逃亡呢?   “拯救反派系统”当然没有沈念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天真得如同小孩子过家家。   系统所存在在这个世界的介质独立于实体,它不能直接对世界做些什么,只能依靠攻略者达成它的目的。   每一个被它选中的宿主都是他推到台前的棋子。   它才是幕后执旗的黑手。   它交给宿主金手指,而宿主去攻略世界中的大气运者。   系统谨慎地选择了反派,毕竟大部分世界的反派气运足够充沛,且一般不会被天道密切关注。   若是攻略成功,它就能利用宿主窃取对象身上的气运。这也就是它不允许宿主死遁的原因,若是被认为死了,气运就不会再从攻略对象身上源源不断地向宿主输送。   若是宿主做的好,自然能够跟随它到另一个世界,但若是宿主有了失误,它必然会压榨掉对方的最后一点价值,然后迅速地逃离,将他作为弃子。   沈念之前的那一任宿主就是这样死的。   可笑沈念从来没有问过任何和他相同系统的人的情况。   他就是系统最满意的人选,足够愚蠢,足够自以为是,足够贪婪。   若是没有变故,凭借着他混淆黑白的万人迷光环,计划本应该进行得很好。   但此时事情已经几乎失败,它聚拢到手中的力量尽数失去,这才恍然惊觉原来最后一场攻略的成功是针对它的一场骗局。若是此时再不趁机离开,恐怕就再无离开的机会。   系统跑了,不顾那个和肉体还锁定在一起的“沈念”的灵魂。   不过,它低估了这个世界。   在漫无边际的天穹下,似乎有一道意志死死地压制住了它逃跑的力量。它终于惊恐地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在很久以前就被这一方世界的天道盯住了,对方精心地准备好陷阱,此时就盘踞在这一个渺无边际的空间中。   它几乎动弹不得。   天道化作的巨大瞳孔在它面前闪烁,世界意识正在清理回收它身上所收集的所有气运,甚至要剥夺它在其他世界的战利品,这使系统激烈地挣扎起来。   它的力量,它的气运,只要逃脱出去,终究还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天道的声音混杂着雷声隆隆作响:   “不许逃——”   云层晦暗不明,闪电犹如天穹中洒落的金边,修真界中人感慨天道的无常,纷纷打探是何方高人又要渡劫,殊不知代表整个世界的意志正在和卑劣的外来者缠打在一起。   这是一场苦战,就连天道也没有把握。   不仅要将垃圾排放出去,它还必须试图将垃圾彻底毁灭。   *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沈念几乎怀疑自己已经被忘在地牢中腐烂,他身上有自己都难以忍受的臭味,眼睛红肿,嗓子也被他毫不顾忌的哭叫声撕扯得哑了起来。   他越来越焦虑,越来越恐慌,大喊着系统的名称,就像是一个自言自语的疯子。   黑暗和死寂已经把他的神经崩断。   直到再次从外界透出一道光,几乎刺瞎了他的眼睛。   沈念还没看清来人,便慌忙跪下,就算再自欺欺人,他也知道自己此时的情况极其糟糕,此时要他做什么事情,只要能够出去,他都一点也不顾惜。   他涕泪交流地匍匐在地上,看上去倒真是卑微,口中一句句痛苦地求着饶。   “尊上,尊上,您饶了我吧,我错了,尊上,我是爱您的啊,您要我做什么都行,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我要疯了,我求您……”   可惜沈念的演技虽然不错,来来回回却都是这一套,即使在真正惊惶之中发挥得更加真实,也只能让人看见他苟且求生的丑态。   少年甚至刻意地拉开衣襟,似乎愿意牺牲身体来换取出去的机会一样,他简直毫无底线,痛苦不堪地求着饶,再也不想陷入空无一人的黑暗之中。   更可惜的是,当他的眼睛终于适应了一点外界的亮光,不再被泪水和眼睫挡住时,他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来人。   不是顾识殊。   站在前面,手上一柄标志性的残剑的那个人色若冰雪,眼瞳冷淡而毫无情绪地看着他,使他不禁停下哭嚎,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   好可怕……   他不知道这个人此时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但他知道失去了庇佑的自己被他杀死或许比杀一只蝼蚁还容易。   青城剑尊傅停雪,当今仙门第一人。   理论上说,是他这具身体的宗门仙师。   在他背后,魔尊姗姗来迟,他意识到仙人眼中的冰雪一下子变成了某种柔软的东西。顾识殊亲昵地为他理了理头发,手指在发丝间缠绵,停留得很久。   沈念抑制不住自己身上的颤抖。   却见仙人有点无奈地任由他动作,直到魔尊替他整理好头发,又开始整理衣领。仙人着雪衣,洁白的衣物严严实实地覆盖了他身上的大部分肌肤,甚至遮住了一小半脖颈。   只有非常留意,才能看见整理衣襟时一闪而过的桃花般绯红的痕迹。   那是怎么留下的?   顾识殊终于满意地抽开手,冲他驾轻就熟地笑了笑,示意他继续。傅停雪这才重新转过头来面对着牢中匍匐的沈念。   沈念比他们想象得还要狼狈。   该说什么……这就是他真实的心理素质吗?失去任何金手指的庇护,万人迷终究暴露出了自己真实的一面。   傅停雪低下眼眸,看的他浑身发凉:   “我知你并非青城门下弟子沈念。”   沈念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绪,他惶恐地逼迫自己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想不出来。   仙尊此时高高在上,和他有云泥之别,继续对他的命运下了判词:   “此事皆由你而起,与我门弟子有关,亦是我的责任。”   “随我回宗门处置。” 第28章 议事   青城派的仙门主殿此时一片肃穆。雕花的立柱交织着点缀在殿里, 每一雕花柱边都留有一个主位,如今几乎座无虚席。   座上皆是修真界身居高位的尊者。   此时他们的情绪都很复杂。   在短短的时间内被大量的讯息冲击,谅是仙门长老,也不由得心动神摇。   掌门颤颤巍巍地捋了捋自己的胡子, 偷偷摸摸地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坐在最高处的青城剑尊。对方的容色依旧是霜雪一般, 气质是千年不改的孤高出尘, 但……   仙尊边上的那个人, 是不是有点太熟悉了?   顾识殊并没有成为视线焦点的自觉,就算是有,也全然不在意。   但他确实觉得昨日重现一般熟悉,往昔他作为唯一的弟子陪侍在仙人身边, 位置也差不多如此。当然,他此时和傅停雪坐的更靠近, 在相同的高度。   或许许多人幻想过坐在这个位置俯瞰着仙门的诸人,仅仅是想象就觉得快意。但此时的两人却毫无一点对权势的追求。傅停雪的位置并非什么人都能坐,能力越大期望也越大。   顾识殊作为魔尊, 在魔界的威权也正是如此。   不过此时此刻……心境还是不同的。   仙人从来就对他有所纵容。   傅停雪的姿态丝毫不见刻意,仙人端坐在高台上, 仍旧是一身白衣胜雪,优雅矜持, 似乎并不认为传闻中与他恩断义绝的魔尊出现在身边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黑衣黑眸的魔尊更是待的挺自在,只有座下的长老脸上装着不动声色,其实表情已经僵硬了。   但两位当事人显得如此坦荡, 他们内心不禁犯起嘀咕,觉得莫非自己太古板落后;再看看身边同僚的表情,一个个都是老狐狸,装也装得像模像样。   难道真是自己大惊小怪了?   傅停雪和顾识殊同时出现在仙门大殿这件事情, 也不是那么……不合情理吧?   不过,傅停雪召开会谈的原因自然不是这个,使他们有所克制的理由不止一个。   仙尊带来了消息。   “您是说,妖界的妖皇已经……死了?”   终于,有人恍恍惚惚地重复了一遍,还是没太反应过来的样子。   其实先前仙门中擅长观测星象的修士就察觉到妖族的帝星隐隐含血光之色,在前两天的晚上尤为显目,甚至有帝星易位之势。   不过,很快帝星就又回到了正位,清光虽然尚不强盛,但也基本压倒了血光。   妖族生变,各长老自然谨慎非常,然而派去打探的线人还没带回消息。只听说妖界目前戒严,尚不知发生了什么。   如今仙尊却给他们带回了这么大一个消息。   仙人一向在小竹峰深居浅出,他怎么会知道?   傅停雪颔首,他看出座下诸人心存疑惑,也知道仅凭青城剑尊的名号,他们对自己的说法已经信服,便只是补充了一句:   “如今已是前任妖皇,请诸位留意。如今的万妖之首名为乌绥,是前妖皇的同胞兄弟。”   还是掌门先反应过来,喟然感慨道:   “此前也听说过此妖,竟不知他如此藏锋。妖皇……前妖皇乌苏实力高强,虽然不及仙尊,妖族之内却也听说无出其右者。如今的妖皇凭实力竟能杀他,乃至于成功上位,想必也不容小觑啊。”   顾识殊本来只是老神在在地听着,此时内心回过味来,却有点想笑。   青城派的掌门以为乌绥在常年的蛰伏下对乌苏最终下手,这倒是对的,但他这次明显也是趁虚而入,真正导致乌苏重伤濒死的另有其人。   就是他们的仙尊傅停雪。   是此时坐在他身边的仙人。傅停雪连眼也不眨,看上去似个冰雪塑成的神像,只是轻轻提点:   “重伤乌苏的人是我。”   “您是说数百年前……”   掌门忽然住了嘴,他终于读懂了仙尊的意思,连捋胡子的手也不自然地僵住了。他显然极力克制着自己的讶异,意识到这一切并非数百年前的旧事。   “仙尊的意思是,妖皇是您近日所……所伤?”   这回总没有说错了。顾识殊再次感到被几道掩盖不住的目光微微探视着。   此事已经牵扯到妖界和仙界,而魔尊却又出现在这里,不得不怀疑他也和此事相关。   掌门显然也正是想到了这里,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者不禁抬眼看向了魔尊,此时修真界货真价实的第一人。若是他在任何一个时候出现在青城派内,恐怕都是一场噩梦。   但此时却……意外的和谐?   掌门经历过的事情很多,从顾识殊当年拜入青城派到他和傅停雪恩断义绝,就算他不是亲历者,他也是那个时代的旁观者。当年他甚至猜测过仙尊和顾识殊的关系,还感慨过这段孽缘。   直到现在,顾识殊再次出现在了这里。魔尊的身上隐约有魔气逸散,但他这个程度的修为,已经能将锋利的魔气内化,倒也不让在座的修道者感到过于不适。   只是他毕竟有强者无匹的威压,实力稍逊的修士只敢谨慎地观察他。墨发散漫地披散,年轻的魔尊不仅锐利危险,还洒脱恣意。   他看上去毫不在意殿下所有人,修道之人大多慕强,此时大部分修者竟感到了一点不被看见的失望。   但也能够理解,这里能与魔尊平起平坐的,也就是他们的仙尊罢了。   而对方虽然对他们不屑一顾,唯独看向他们仙尊的表情是缓和的,他们方才似乎还私下传音谈了些事情,若是没有看错,顾识殊只是投来询问的眼神,仙人就微微颔首。   他们看上去很默契。   大部分人只敢想,而不敢问,掌门则承担了问询的重担,他正想开口,就听见仙人平静的声音,犹如冰水般使人神志清明:   “此事说来话长,我多有受惠于魔尊,要破今日之局,尚且还需要魔尊的帮助……”   傅停雪在说,而仙门的其余人皆屏息静听。   顾识殊也在听。   他只觉得更喜欢仙人。或许是受他影响,仙人如今仍是不爱隐瞒的性子,他不希望旁人要揣摩他的心思,猜测他的用意。傅停雪整个人连同他的心性都像冰雪,坦率纯粹,这么多年来,成为他话语中不堪开口的伤疤的,也就一个顾识殊而已。   傅停雪讲述的节奏很好,他并不过多赘述,便将仙门弟子沈念落下堕仙台掉入魔界后,魔尊邀他共同处理此事后招来妖皇,而妖皇欲要复仇却被反杀的经过大致讲明白了。   顾识殊一边和其他人一起听讲,一边在心中补充了仙人没讲的部分。   比如他时隔多年同自己喝了第一盅酒,比如他再一次触碰到了仙人微凉的皮肤,比如他和傅停雪在那时对谈,话语间都是缠绵的试探,再比如……   仙人谈到乌苏死了那天。   那是足以记入史册的一天,仙尊同妖皇重新达成了对仙界和妖界共处的一些共识。   同样是在那一天,   魔尊却在想,那坛梨花酿,没有被白白地埋在暗不见光的地方数百年。百年秘而不宣的隐痛与不堪终于滋长成皎洁的爱意,在月光下化作了清甜的酒酿,仅仅是一眼,就让人沉醉。   傅停雪的叙述很清晰,当他终于止住声音,低下眸子向下看时,众人才恍然回过神来,仍旧为巨大的信息量所震撼。   妖界、魔界、人界、仙界。   一切都被串联在一起,直到此时,方才有修者如梦初醒,急急地上前禀报:   “仙尊,确有此事……人皇派来的使者已经请进门派中等了。”   掌门也从不可思议中稍稍清醒过来,他毕竟在这世上长了他人许多年岁,傅停雪叙述中的种种虽然超出他的认知,却也没有到不能理解的地步。   他恭敬地望向仙人和他身边的大魔。   青城剑尊诛杀前任妖皇乌苏,足以证明他的剑意依旧没有不辜负他的声名。   “仙尊如今将那个夺舍之人带来了?”   “嗯。”   傅停雪阖了阖眸子,复又睁开,眼中的冰雪之色并未动摇,却平添了一丝悲悯。   掌门这才恍惚想起这件事,仙人前些日子向他过问过那个坠入堕仙台的沈念的经历,似乎……他还有一个姐姐。   人是在青城派出的事,门中自然有人手前去照拂慰问,而那几个曾和她弟弟发生口角的外门弟子更是自责不已,几乎日日都探望,有什么好东西也都给她送去。   但听说她一直不相信,从来不再笑。   “那个沈念,他……”   掌门看着傅停雪的眼色,骤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说到一般的话便戛然而止,只剩下叹息一声。   是了,从来没听说过谁被夺舍之后还能回来。   况且听仙尊描述,那外来之魂的手段比夺舍还要凶狠几分,要如此蛮横霸道地占用别人的身体,除非一开始就把原身的灵识摧毁到灰飞烟灭,让他彻底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这才方便新的神魂成功登堂入室。   “造孽啊。”   座下的诸人中悠悠地飘过几个人的叹息声。虽然身在修真界,且已经坐上了不低的位置,但几个从根骨不佳的凡人一步步靠自己的努力走上来的大能,此时仍旧面含戚戚之色。   他们没有人会想:“只是一个外门弟子而已。”   外门弟子又怎么了?   根骨不佳也依然敢与天斗,身份低微就一步步往上爬,当年的他们谁没有这样一段时期呢?   修仙界波谲云诡,从来都没有既定的命格,一切皆有可能。   可是一个年轻修者的命数和希望,就在外来者的恶意中烟消云散了。   掌门面露不忍,同时也在揣度着处理此人的方式。   就算他心思良善,此时也不由得想:   要是仅仅只是杀掉他,未免太过于便宜他了,怎么对得起被他夺走的弟子还没完全开始就已经结束的人生?   他不由得再次将目光投向傅停雪。   仙人大概已经有了决断,但掌门还是忍不住添上一句:   “仙尊莫要慈悲,此人心肠歹毒,挪用他人命格,不若先交由青城派中刑房处置……”   “不可。”   傅停雪微微摇了摇头,看了一眼身边的顾识殊。   对方知道他的意思。   这就是他的仙人啊。顾识殊心中微叹,却替他开口:   “外来的沈念终究是借用了你们门下弟子的皮囊,若是就用这具身体惩罚,难免留下伤痕,对于已经逝去之人来说,并不公平,对于仍旧活着的亲人,也过于残忍。”   掌门恍然,他方才竟没有想到这层。   逝者已逝,确实应该妥善安置,入土为安。   这对于已经离去的沈念,对于他的姐姐,皆是如此。   而听对方的口气,却并没有要放过夺舍之人的意思。掌门意识到自己交涉的对象由仙人变为魔界至尊,谈话更加谨慎。   保持着天下第一仙门执掌者的气度,他的言语中虽不卑微,却有请教之意:   “魔尊说的是,不知魔尊以为,此事应该如何处理?”   顾识殊没有为难他,也没有卖关子:   “我和傅仙尊提前预备了移魂阵,”   移魂阵!   掌门心中微震,这是能够将人的神识和肉体剥离的秘法,却恰好适用在现下这个场景。   移魂阵的材料复杂,对执行之人的修为要求极高,且几乎已经失传,故而掌门方才根本没有往这个方向想。但若是……仙尊和魔尊合作,或许真的可行。   魔尊抬起黑沉沉的眸子,眸中晦暗。   他轻轻笑了一声,连笑意也是危险的:   “毫无顾忌地伤害他人,总该叫他付出代价。我和仙尊都如此认为,掌门不必担心。”   掌门下意识去看傅停雪的眼睛。   他这才意识到,对方是悲悯的仙人,这没有错。   然而于剑道一途有所成就者,大多如他一般,恩怨分明,坦率明断。   因此,他此时垂下的眼睫背后,稍稍流露出的冰冷之色尤为锋利纯粹。   改换他人意志的欺骗者,夺取他人人生的取代者,妄自用所谓的光环漠视世界法则,企图被万众簇拥的自欺欺人者。   绝对不会被原谅。 第29章 别离   此时的沈念尚且在自我安慰。   他从幽暗深邃的地牢被带来仙门, 几乎只发生在恍惚的一瞬间,再次回过神来,仙门的弟子就谨遵仙尊的命令将他带去梳洗。   氤氲的热气和温暖的水流让他重新感受到了一点温度。   那是他在地牢熬了数日终于勉强渴盼到的热度。   沈念回忆起方才那些人看着他时的眼神,分明是正常的表情, 却让他浑身颤抖。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人们看他的眼眸中再也没有痴迷之色。   他的万人迷光环……没有了。   但和沈念此前设想的没有光环就活不下去不同, 在魔宫的地牢里待了几天, 被腥气和黑暗磋磨后, 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落到如此狼狈的境遇。   事实上,他根本没有死亡的勇气。   沈念不敢再去幻想所有人待他如当初那般殷勤小意,他心知肚明有什么地方出了差池,已经将他的命运带向了他根本就无法理解的深渊。   但至少他现在不在魔界, 沈念忍不住心生一点希望。   仙界的话……自己不至于被怎么样吧。   他回想自己起刚刚接受这具身体时,即使是毁掉了一片灵果园圃, 也不过被那些义愤填膺的弟子斥责几句,甚至没有人对他真的动手。   都说修仙之人光风霁月,行事光明磊落。此时还给了自己沐浴净身的机会。说不定自己做的错事都有被原谅的机会。   沈念一边想着, 一边在那些弟子的催促之下换上了洁净的衣袍,他随着对方的引导, 低着头慢慢往外走。他也不知道这些人要将他带到那里去,心中充斥着莫名的惶恐, 却不敢问。   直到一个意外发生。   沈念首先听到了一声凄厉的喊声,叫的是他的名字,却是陌生的音色。   他下意识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那是一个女子, 似乎有人试图劝说,但她仍旧不顾一切地推开身边的人,跌跌撞撞地向自己跑来。她的鬓发不梳,头发完全乱掉了, 脸上的泪痕纵横,几乎晕没了她的妆容。   她是谁?   她看起来很不体面,就像一个疯子。   沈念有些被吓到,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脸上的表情混杂着困惑和厌恶,颤颤地将手横在胸前,试着挡住对方向他冲来的脚步。   “沈念……念念,”   她几乎就要触碰到他,若不是他及时地退了一步,随后那女子便被身边的弟子拦下,   “念念,是姐姐啊,你看看姐姐,告诉我你没事好不好。我就知道,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   “从小就这样,老是喜欢让我担心……”   她说的话有一大半沈念都没有听清,只觉得那女子尖锐的指甲几乎要碰到自己的皮肤,忍不住苍白着一张脸往身边的弟子背后缩。   “别让她靠近我——”   他的这个动作似乎给了对方重重一击。   那女子颤抖着,她浑身都在发抖,像是刚刚从冰水中捞出来。她抬起眸子,眸中似乎有恳求之意,那是最凄切的痛意。沈念躲在后面,他看不到带他来的弟子也面露不忍之色。   “方才有人同你说了你弟弟的事情,”   青城派的弟子垂下头将几乎没有力气的女子拉起,语气中并无遇到麻烦的抱怨之意,而是充满诚恳的同情,   “只是你还不信,对么——他,这个人不是你的弟弟,他占用了你弟弟的身体。”   “那,那我的念念呢?”   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摇头。   言外之意,任谁都能想到,却又不忍心直接对女子言明。   沈柔几乎失掉了全身的力气,只是定定地看着躲在弟子背后的沈念。沈念被她的视线看得头皮发麻,想要转身逃走却做不到。   他总算听明白了,这位是他占用的身体原主的姐姐。   这、这种时候那些穿越小说的主角都是怎么做的?沈念犹豫着,纠结着自己应不应该喊出一声姐姐。   按理来说,小说里的穿越者都没怎么被这个问题困扰过,他们都顺理成章地继承了原主的家人,也获得了这些家人的爱。   但眼前的情况很不一样。   沈柔绝望地看着眼前的人,她的眼神一寸寸地映照着对方柔软的头发,对方的鼻子,嘴唇,还有他的眼睛。可眼睛是最不像的,其他的一切都和她的念念一样,但——   她的弟弟不会用这种眼神看着她。   那不是她的沈念,这个念头犹如一道闪电劈开她内心的暴雨,那是一个鸠占鹊巢的怪物。   可是,她还是有一点茫然,那她的沈念去哪里了呢?   小时候,她的弟弟喜欢同她捉迷藏,少年身形小,藏在哪里都不好找,她找不到他,又到了吃饭的时候,就有点无奈地喊他的小名。沈念总是会故意露出什么破绽,比如悄悄从柴火堆后面露出一只脚,或者稍微踮脚尖,好让沈柔隔着矮墙认出他的头发,顺理成章地让她找到他。   他那么听话,那么乖,可现在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就算在眼前也找不到了。   沈柔被匆匆赶到的其他弟子带到了边上的侧殿休息,沈念怔怔地在原地,到头来一声姐姐却没喊出来,似乎潜意识里有什么东西在抗拒他呼唤眼前的女子。   他猛地低下头,手心脚心都冰凉地发慌。身边弟子眼中如今充满了压抑不住厌恶之色,看着他,命令他快走。此情此景,令他不由得也有点自惭形秽。   但是,但他此前怎么可能会想到……   他徒劳地拽来一些遮羞布试图安慰自己,这都是系统的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只不过是出于任务需要用别人的身体罢了。   但沈念忍不住想到,在他寄宿于青城派这个沈念的身体之前,他攻略人皇时借用过一个富商家的小公子的身躯,攻略妖皇时也借用了旁人的身体,他甚至连对方的身份也没有费心了解。   他们是不是也都有在乎他们的人?   “进去。”   身边弟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对方指着眼前的殿门,殿门半开,沈念看不清里面有什么,但他此刻也没有别的选择。   他慢慢地向前走去。   在踏入殿中的那一刻,背后的大门便重重地关上,随即,地上从他踏足的区域开始逸散出莹白色的光,沈念惊悸不已,却忽然意识到自己怎么也使不上力气。   他对这具躯体的操控权在一点一点流失。   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直到他感到一种强制而不容违抗的力量试图将他彻底驱逐出这具身体,才忽然预见到自己的意识体不再有身体寄居的事实,感到极度的恐慌。   沈念的躯体里就像是点着火,又像是混杂着尖锐的玻璃渣,要他再也待不下去。   被排斥出去是一种必然。   顾识殊并非不在殿中,他和傅停雪布置好了阵法,此时站在高处,看着一股不纯粹的灵体从躺在地上的少年身上逸散而出,便取出提前准备好的法器。   离体之魂若不迅速找到去处,便会消散。   那是一枚镂空的小球,沈念的灵识无处可去,眼看着就要湮没,自然毫不犹豫地冲往这殿中唯一的去处试图栖身。但他甫一进入法器,就觉得不对。   顾识殊盖上了盖子,于他便有千钧之重劈头压下。   沈念的灵识被束缚住,再也出不来。   他的灵魂此时终于意识到此地不是好去处,若是能发出声音,此刻已经惊恐地尖叫起来。这里头狭窄逼仄,神魂几乎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被生硬的棱角硌得疼痛。   于此同时,他开始感到严酷的高温,能够融化赤铁的温度逐渐逼近他,开始灼烧他的灵魂。   接下来还有极冰、刀刃、碾压等境遇,它们排队等待着施加于他的魂体。   这是顾识殊贡献出来的法器,是魔域折磨人的一大利器。听说前任魔主就用它来折磨落在自己手中的死对头。   但就算是仙人,也没有对这一残酷的选择加以指责。   移魂的术法是禁术的一种,对于施术之人的修为和状态都有着较高的要求,顾识殊微微侧头看向傅停雪,有点担心他疲惫,眼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点关心。   仙人留意到了他的目光,垂下眼睫用漂亮的眼睛看了他一眼,随后主动牵住了魔尊的手。   本来就站的很近,顾识殊早就想牵手了。   傅停雪的手微冷,他一向如此。只是握着手而已,却逐渐越来越靠近,倒是无关旖旎,只是最后稍微靠近顾识殊的怀中,像是一枚雪花落进他的胸膛。   果然还是有点累了。   魔尊不动声色地坐实了拥抱的动作。   仙人当年在仙魔之战中留下的根底不好,他佩剑受损,修为受了损伤,疗愈的事也该提上议程。   殿门被拉开,掌门提前安排好的人手进入殿中,他们扶起地上没有任何反应的躯壳,妥善而小心地安置着躺在地上已经失去神识的少年的身体。   随着他们进来的还有少年的姐姐。   没有人能拦住沈柔,也没有人敢拦住她。   方才本想将她送去客殿,先缓一缓神,但女子执意要过来,此时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少年,她止不住的眼泪却不再流了,就像是泪已经流干,只是睁着干涸的眼睛望着他。   她根本就站不稳,颓然地呆坐在地上,用手一点一点地描摹着沈念的眉眼。   外来之人的魂魄离开了躯壳,这一具身体反而显露出原本的模样,不是“沈念”的故作姿态、情绪夸张,而是一个略显平凡、却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的少年模样。   “姐姐来了,”   沈柔慢慢地将脸埋进手臂,旁人都看不清她的表情,她的声音颤抖,听得出来是极力压抑着哭腔,   “仙长们会为你报仇的,你不要担心,我一个人没关系的,你安心去了就好……”   谁都听的出来她一点也不是没关系,她就是那种嘴上说着还能好好活下去,却已经在暗中倾塌得一塌糊涂的人。   “可是你能不能再看姐姐一眼啊,念念。”   手指触碰着少年的眼睛,沈柔抬起脸,在无声之中,她的脸色湿漉漉的,都是泪痕。   然后她感受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触觉。   她的手指那端,少年的睫毛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随后微微濡湿了沈柔的指尖。   沈柔几乎一瞬间就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她凑近少年的身体,连眼睛也不舍得眨一下,只是不断地叫着少年的名字,直到他确确实实地睁开眼睛,对她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   “姐姐,”他说。   站在高处的傅停雪闭上了眼睛。   仙尊意识到这几乎是一个奇迹,但很遗憾,只算得上很接近奇迹而已。   少年的神魂在当时无情的扼杀下勉强地留下了一丁点,几乎只够他睁开眼睛,只够他勉强操控自己的身体说几句话。   但沈柔不知道,她几乎陷入了极端的狂喜,失而复得的宝物就在她手中。   然后沈念说了第二句话:   “对不起,我很快就要死了。”   他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最后一缕神魂附着了本来的身体,亲眼见证着“沈念”用他的身体做了各种各样的事,这让天性善良的少年感到痛苦。他逐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有一丝意识尚存,想着不如尽早离去,免受苦楚。   直到今天,他才明白当时的自己为什么下意识迸发了最强烈的活下去的欲望。   因为他还想要见她一面。   “我爱你,姐姐,”   他很难调动面部的表情,这对他来说太超过了,每一句话就消耗了他最后的一点意识,所以他只能挑着最重要的话来说,   “你要好好活着,就算没有我,姐姐也应该过上很好很好的生活。”   沈柔近乎泣不成声,她怎么做得到。   但她说:   “好。好。”   她看见她的弟弟勉强地勾起了嘴角,只是很小的弧度,因为他没有力气。少年的眼睛里闪烁着熟悉的狡黠的光,就像此前无数次和她撒娇一样:   “说好了,姐姐要替我好好活下去。”   沈柔只觉得和少年的皮肤触碰的地方沾染了泪珠,滚烫到令人发慌。有什么类似于力量的东西源源不断地从她弟弟的身体之中流淌到她这端。   她惶恐不已,可沈念的眼神却安抚着她不要放开手。   场上只有她一个没有仙根的凡人,所以只有她一个人看不出来。身边的其他弟子已经意识到了沈念最后的选择是什么。   仙尊暗中已经尽可能用修为稳住沈念的神魂,延迟他消散的速度,但残魂终究还是无力回天。   顾识殊轻声说:   “他在把他的根骨和修为全部让渡给了她姐姐。”   这种让渡并不复杂,但有两个致命的条件,一个是必须施法之人主动为之,不能有一点犹疑;二是让渡一旦开始,就绝对无法停止,且会带走施法之人的生命。   现在,他的姐姐身具仙根,能够顺着他的路走下去了。   沈念最了解沈柔,他知道自己在对方心中的重要程度,也知道姐姐失去了他,或许会丧失活下来的动力,所以他许下要求,用最后的生命给她铺出了一条路。   我要你好好活着,替我活着,走我可能会走的路,看我没有看到的那些美景。   这是少年的言外之意。   他本来已经几乎连操控身体的力气都没有了,此时强撑着过渡修为,沈念的脸色苍白到透明,却在阖上眼睛前最后喃喃出两个字:   “谢谢……”   这声谢谢说给很多人,比如面前的姐姐,比如对他多有照拂的门中弟子,比如让他最后终于有机会解开真相、和挚爱之人告别的仙尊和魔尊。   他很遗憾只能走到这里。   但走到这里,已是被无数人帮助的万幸。   少年彻底闭上了眼睛,他离开时嘴角几乎是微笑的。沈柔的泪止不住向下流,她愣愣地坐在原地,过了好一会,没有人去打扰她,但她到最后竟开始擦拭泪水,压抑自己的哭腔。   她成功了,她不再哭。   然后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仅仅依靠自己的力量。   沈柔低头珍重地看着已经不可能再开口说话的少年,神情悲伤又坚定。   “我答应你,我会为了你好好活下去。” 第30章 索求   沈柔之前在凡间的城邑开着一家点心铺。   她的手艺很好, 熟客都习惯了走过时买上几块香软的糕点,收到店主人温柔的一声谢谢。   但这家店莫名地关上了许久,门窗紧锁,像是一场无声的别离。   人们彼此问询着, 不仅是因为吃不到糕点, 还关心着那位笑靥清浅的老板娘。   直到终于看到女子梳着发髻、背着行囊打开尘封的木门, 她说她要和她弟弟去一样的地方, 最后一天开门营业,熟客免费。   虽然很遗憾,但她收到的大部分还是温暖的鼓励和祝福。   然后她走进了青城派的山门,穿上了仙门中人的衣袍, 领到了一柄剑。   剑身如水,沈柔抚摸着剑, 觉得它也在微微震动着与她应和。   她尚且不知道剑意反映着用剑之人的内心,只是恍然,原来剑意是这样温和又坚韧的东西。   青城派来了一个新的小师姐。   若是按照资历排序, 沈柔应该是大家的师妹,但那些外门弟子却你一言我一语地定下了她师姐的名头, 甚至过不了几日,就开始逢人便夸夸自己的小师姐。   小师姐温柔又漂亮, 有一双剪水般的明瞳,真和大家的姐姐一样。   沈柔看着身边陌生却熟悉的仙门,这是她的弟弟生活过的地方, 是他走了一半却没有走完的路。自己将接着走下去,走成属于她的人生。   就算不那么令人满意,但沈柔相信,沈念若是有在天之灵, 也是笑着看她的。   沈念埋骨于杳远天际下的青山。   少女横剑立于山巅。   从今以后,她可以用剑保护自己在意的人了。   *   顾识殊随手晃了晃装着外来者魂体的乾坤珠,修道之人耳目清明,就算被宝器湮没了大半,他还是能听见其中神魂的呼救声,痛苦又无处逃脱。   ……才过了一个时辰而已。   沈念残存的魂体当时留在身体里,被迫和杀害自己的人共处。他虽是主人,却时时刻刻得忍受着撕裂般的排斥的痛苦,就这样忍耐了那么久。   “仙尊不要听,怕污了耳朵。”   魔尊伸手虚掩着傅停雪的耳朵,虽然没什么实际的作用,但手指却轻柔地贴上了他白玉般的耳垂,染上了些许温度。   傅停雪低低地“嗯”了一声,气息有点不稳,垂着睫毛任他摆弄,好像真的被盖住了声音,乖乖地什么也听不见。   这般情态让魔尊有点心痒。   顾识殊的手微微向下移,指尖微凉,触及了仙人那段脖颈的皮肤。   仙君的这个位置最是不堪试探,他想要躲开,但也只是微微侧过头,霜色的长发拂动,隐隐约约是流光一瞬,却还是将后颈毫无保留地暴露在魔尊眼中。   顾识殊心弦一动,正想吻他。   可惜不凑巧,殿外的弟子匆匆忙忙地跑过来想要找傅停雪禀报事情。他一进门就看见他们暧昧的姿势,瞬间惊在原地,不知该进该退。   顾识殊虽然有点遗憾,但不想耽误仙尊处理公事,还是撤开了手。   傅停雪的呼吸不是很稳,被他压抑下去,重新凝结为一池冰雪。他低头问来人有什么问题,后来又一一地做出决定,思绪清明,一切有条不紊地运作着。   魔尊在边上听着,觉得骄傲。   傅停雪样样都好,令他与有容焉,他是最好的,也值得最好的。   但也有点心酸。   足足数百年了,仙人独自坐在凛冽而寒冷的山巅,执掌着权柄,身边却空无一人。   仅仅思索了稍许,顾识殊再次回过神来,就已经听见那弟子迅速而轻盈的脚步声朝殿外去了。   大抵也不想多打扰他们吧。   魔尊的到来最开始是个隐晦的秘密,此时却得到了大部分人心照不宣的接受。   顾识殊转头询问傅停雪,   “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却撞见了仙人一双微溶的眸子,眼中的霜雪化开波光粼粼,似乎倒映着春光。   他语气又开始不稳,声音也是极其轻微的,略带一点嗔意,但魔尊听的清清楚楚:   “……你方才想要亲我的。”   外人眼中孤高清冷、淡漠如冰雪的他,在索求一个没来得及得到的亲吻。   交握在一起的手被按在冷玉砌成的墙上,顾识殊泼墨般的黑发遮挡了仙人的视线。发丝勾勒出暧昧的空间,两人的吐息悠悠地交融在一起。   先是蜻蜓点水般的触碰,傅停雪有点按耐不住地避开眼睛,却被顾识殊要求:   “看着我。”   所以他只好看着魔尊,觉得自己晕眩到有点站不稳。   却没等到靠在墙上,就被魔尊的手扶住。   手扶在他的腰上,从相触的一小块皮肤开始,魔尊身上的温度顺着他的脊梁向上攀升。   顾识殊的气息完全笼罩了他,肆意张扬,一寸寸滚过他的肌肤,他几乎被吻得喘不过气,眼中只剩一片漂落着桃花的春水。   春水没有气味,桃花却是甜的。   两人分开时,彼此都有些懊恼自己的情不能已。   傅停雪稍微咽下了不稳的气息,才开始回答顾识殊最开始问他的问题:   “知道我回来了,人皇的使者回去报信,现在他亲自来了。”   人还在他的怀里,顾识殊眸色幽暗,并没有细听,只是应和着,捻动着他的长发。   “时候差不多到了,我们得过去一趟……”   再在顾识殊怀里待下去,恐怕仙人哪里都去不了。   傅停雪蝶翅一般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主动捉住了魔尊的指尖,随后很快地亲了一下。   “等我们回小竹峰。”   他像是一只矜贵漂亮的猫,顾识殊只觉得自己的心软的不像话。   言下未尽之意,魔尊也尽收心底。   “好,”   他的声音微哑,“我陪你过去。”   *   景千山能给自己想一千个自己不该来的理由,但他还是来了。   原因也很好理解。和“沈念”那段他自以为是的旷世绝恋实在在他心中占据了太多的位置,因此倾塌起来也格外惨烈。   那段时期,人皇就像是没有理智的野兽,每天都在恶狠狠地发誓,宫中胆敢提到相关事情的人,就算只是一句话,也被他下令杀掉。   这件事情此前仙人同顾识殊也讨论过。   天道留下的线索昭示着,系统的真实目的是通过气运之子来窃取攻略对象的气运。在前两个对象上,“沈念”已经取得了成功,因此王朝和妖都的气运都不断流失。   此前乌苏身死,不仅是因为仙尊的一剑和乌绥的处心积虑,在此之前,他就因为气运之子的影响做出了些不可理喻的行为,导致身上的王道逐渐稀薄,最终才有此结局。   当然,要顾识殊评价,他不仅不太同情,还要拍掌说上一句死的好。   魔尊记仇,特别是乌苏那些关于折磨仙人的荒唐言论。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对妖皇的恶感更是不断积累。   不过景千山算是幸运,仙尊的山海镜令他破障得更早一些,因此还没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此刻他来访,是想要见一见他现下最痛恨的仇人。   也就是魔尊乾坤珠中那缕外来的游魂。   顾识殊低声问傅停雪:   “他连朝堂里的一大摊子事都没处理完,贸然来访真的可行吗?”   帝运垂危,连傅停雪都觉得这位皇帝未免太过胡来,就算曾经评价他励精图治,这也近乎是景千山上辈子的事了。他最近深陷情绪之中,几乎不理朝政。   不过好在依靠着帝王曾经的明治,国境之内尚未出现太大的疏漏。   这位帝王此时毫不顾惜地耗掉自己身上的紫气,遭殃的倒不至于是他的百姓。或许他会像妖皇乌苏那样被取而代之;当然,若是他复仇后再次洗心革面,也有可能有转圜之处。   人皇怎么样,归根结底顾识殊并不在意。   傅停雪也只是将评判这位帝王的权柄交还给天道,待他回去,是悄无声息地陨落还是重新成为一代明君,他不予置评。   倒是沈念,他被困在乾坤珠中,眼不能视物,耳不能听声,忍受着火烧一样的折磨,心里最后的防线已经溃败,此时就算是一根稻草,也是他苦苦寻求的寄托。   当他再次重见天日时,眼前赫然出现了他熟悉的一张脸。   他的第一个攻略对象,那个曾经许诺给他数不尽的金银财宝和宠爱的男人。   对方掀开了乾坤珠纵横织成的玲珑外壳,深色的眸子映照出沈念被困在其中的神魂。   神魂是沈念最真实的模样,景千山就算不愿意相信,也认出了和他曾经朝夕相处的人灵魂的气息。   一点也不像当时那样美好,丑陋而愚蠢。   顾识殊悄无声息地放大了沈念从珠子中传来的声音。   乾坤珠被打开,沈念暂时从无边的苦楚脱身,自然顾不得其他。毫无形象地哭求着,嘶喊着,根本就没了神智,他看到面前是他曾经的攻略对象,还没缓过神来,竟心生一点希望:   “陛下,陛下,救救我,求你了,我受不了了,您最爱我了,我是您的念念啊,陛下……”   景千山脸上的青筋跳了跳,近乎要把手中的珠子捏碎。   他咬牙切齿道:   “你这个贱人,事到如今竟还以为我会爱你?”   “陛下信我!”沈念哀求,他不能放弃自己最后的机会:   “不管他们是怎么对您说的,我都是被迫的,我只爱您一个人,其他的事情我都可以解释——”   “沈念,”   人皇反而强行收束了自己的气焰,但语气冰冷到令沈念的神魂都感到锥心的恐惧:   “你是不是当我是傻子?”   “你在魔宫中的一举一动,若非仙尊庇佑,我还真是白白地被当作了下家。可惜你勾搭别人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得一清二楚,每一次我都尽收眼底,你说你并非主动,那是谁在主动?”   沈念顿时说不出话来。   什、什么,当时他的所有行动难道都被景千山看见了么?   “您……您别不要我,我今后心中绝对只有陛下一人,求您了,不要把我关回去,我做什么都行!我受不了的,我……”   景千山扣上了盖子。   黑暗铺天盖地袭来,沈念重新陷入灵魂炙烤般的痛苦中,就算他怎样哭求,也没有人回应。   给了他一点希望又将他熄灭,让他回到黑暗之中,这是他最难以忍受的折磨。   景千山再次打开盖子,满意地听着沈念痛苦不堪的呼嚎。   沈念此时终于绝望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他开始毫无理智地向所有人求救。   他喊了景千山,也喊了妖皇乌苏,可惜他甚至不知道乌苏已经死了。   沈念算是识相,他没敢喊顾识殊饶命。   但他却很聪明的毫无形象地求仙尊饶恕:   “仙尊!仙尊不会看着我受苦的对不对,您是至高至洁的仙人,救救我,救救我,我什么都可以做!”   没得到回应,他瞬间又唤了一副恶毒的嘴脸,企图道德绑架:   “你见死不救,冷血无情,怎么配当仙人——”   顾识殊迅捷地丢出一个法决,景千山手中的盖子应声落下。   纵然人皇此时正处在大仇得报的狂喜中,不停地开开合合来戏弄沈念,此时也被忽然盖住的珠子搞得有点莫名其妙。   但是仙人知道。   他懂得他的护短,把他的偏爱也看得很明白。   其实他并不在意沈念对他的口出恶言,但顾识殊如何反应,对他来说却是渴求百年方才得到的珍宝,甫一得到,就算真真切切地握在手中,也总有患得患失之感。   顾识殊总是能让他放心。   “人皇陛下若感兴趣,这乾坤珠便在你那里放上几日,”   他如此说,景千山自然是求而不得。   顾识殊还对他解说了一些乾坤珠的功能。魔尊漠然地想,在他手上,沈念这几天的下场想必挺凄惨的。   就让他好好消受吧。   *   打发走了人皇,顾识殊略带笑意地看向身边的人,   “仙尊此前说过要带我回小竹峰——”   “现在走好不好?” 第31章 痕迹   天底下只有一个青城派, 青城派也只有一个傅停雪。   傅停雪住在终年孤寂的小竹峰。   直到今天,小竹峰重新迎来了一个故人。林木依风潇潇而鸣,像是在迎接他的到来。   仙人同他在竹林中慢行,他的脚步很轻, 脚下的竹叶发出极其轻微的响声, 细细簌簌。当年他教顾识殊练剑, 便是在这片林中, 寒水般的剑光劈开竹叶。   一片静谧之中,若是有敌人,便已经一剑穿心。   竹叶洗出翠色,山间晨雾依稀, 拂开薄云,便是仙人的宫室。   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 没有一点偏差。   每一步都像是走在陈年的旧梦里,直到傅停雪侧过头看他,顾识殊才从记忆中恍然, 他看着仙尊的眼眸,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同自己一样的情绪。   傅停雪的眼睫微微颤动, 眼前的景色对于顾识殊来说是旧景,对他来说却是无数个春秋代序都毫无变化的画幕, 他在这世间最孤高的宫室向下看,唯有葳蕤的草木和疏落的清风。   却没有他想见的人。   一直到现在,顾识殊站在玉阶前, 黑发黑眸的魔尊本该和周遭飘渺出尘的景色格格不入,但此时却融合得很好。傅停雪几乎要怀疑这一切如梦一般。   不是顾识殊在这里是梦,而是他们错过的数百年像梦。   他只是恍惚得有些神伤,就被魔尊抓到破绽, 魔族向来很大胆,更别说顾识殊从一开始就无所拘束。交握在一起的手被按在冷玉砌成的墙上,他泼墨般的黑发遮挡了仙人的视线。   发丝勾勒出暧昧的空间,两人的吐息悠悠地交融在一起。   “仙尊,我在这里。”   方才他眼神微微失焦,此刻却被顾识殊逼着重新看回了对方。顾识殊有无数个形容能够比拟仙人的眼睛,比如冰雪,比如春日的池水,或者凛冽,或者潋滟动人。   但最好看的还是,他眼里倒映出自己的时候。   走在熟悉的宫室,就像打破记忆的束缚,所有的念想在这一刻都疯狂蔓延。就连窗沿的那一抹绿意都是谙熟的,周围的一件件物品都有他们一起度过的回忆。   傅停雪带顾识殊来到了主殿,反而像顾识殊才是主人,他太清楚小竹峰的布局。   主殿其实就是仙人的寝殿。   顾识殊当年作为仙人的弟子,破天荒地占据了一个颇具优势的位置。他的仙府紧紧地挨着主殿,就算是步行,也不过是几步的路途而已。修仙界的师徒相处虽然有诸多模式,但这其实已经有些逾越。   就连掌门也暗中感慨,傅停雪对他数千年来收的第一个弟子,是真的偏爱。就算是资质普通的弟子,有傅停雪为师,又何愁修道之路不顺遂?   但掌门并不知道,得天独厚位置优越的洞府,在后来并不时常能等回他的主人。   顾识殊以下犯上,时常宿在仙人宫中。   都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他却早已得到了月亮,舍去了楼台。   仙人宫中的陈设不多,甚至显得过于简单,但屋室中却别有一种清雅的风韵。透过窗棂,能望见外头的翠微山色。   他床边的矮几放着一个羊脂玉的花瓶,里头空空荡荡,有一点突兀,宜应插一束花,好添上几分颜色。   不过此时此刻,室内的确不需要任何东西生色。   仙人咬着嘴唇,微微打开双臂,锁骨的弧度流畅漂亮,是默许的姿态。   真正的殊色毫无保留地呈现在顾识殊面前,傅停雪想要遮住眼睛,却不被允许,只好微微避开魔尊的目光,却还是觉得被视线注视的地方开始莫名其妙地发烫。   不仅如此,还莫名其妙地接受了顾识殊乱七八糟的要求。他觉得羞耻,但还是尽力照做。   他的声音很好听。   顾识殊手指轻轻点在仙尊的唇上,带着馥郁如酒酿的嘶哑:   “出声。”   于是连唇齿也再抿不住,抑制不住的喉音一点点溢出,不许他藏。   孤天里的鹤心甘情愿地伏颈在顾识殊手下,鸣声曲回清越。   却只会进一步勾起人的欲念。   *   仙宫就连月亮也和其他地方不同,冰冷而皎洁的光洒下来,落在仙人的头发上,镀了一层银子般的白光。   顺着月光,顾识殊这才意识到傅停雪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睛。   然而他的眼中依旧朦胧得像隔着窗纱看月亮,因为方才的原因,漂亮的浅色瞳子还弥漫着一层薄薄的水光。那双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他看,顾识殊被他看得心软下来。   魔尊伸手碰了碰,傅停雪没有躲,于是揩拭掉一点湿润的痕迹。他因为伸手的动作又靠近了仙人一些,不过他们本来的距离也已经够近。   所以他们又自然而然地交换了一个亲吻。   仙尊倚着床沿整理自己的衣裳,一袭雪衣掩盖着霜白皮肤上留下的痕迹,却还是有些挡不住。顾识殊把玩他的头发,银色的发丝温和地流淌在他的手上。   仙人有点困窘地转过头去问他:   “你帮我看看后面还有没有痕迹?”   “痕迹”这两个字被他说的很轻。顾识殊将手指轻轻点在红痕上,声音略带一点嘶哑:   “这里有,然后,这里还有。”   说着说着低低地笑了一声,没什么诚意地道了一个抱歉。   毕竟他就是这些痕迹的始作俑者。   傅停雪的皮肤太白了,所以红痕留在上头,就像是映照白雪的梅花一般,格外鲜明。   “可以了……”   仙人显然有些经受不住顾识殊的玩笑,何况他的手指还暧昧地在那一小块皮肤上流连。他向顾识殊投去求救的目光。   明明是自己在欺负他,却还希求自己的帮助。   顾识殊认命似地想,怎么会这么令人心动,随后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发,起身去帮仙人拿另一套领子高些的衣裳。   他做这项工作简直熟门熟路。小竹峰的时间就好像停滞了一样,一切在此处都不曾变过。   不过认真想想,应该是傅停雪没让这一切有过改变。   少顷,仙尊换了一身能够将自己遮挡得严严实实的衣裳,领子遮住了大半部分脖颈,被顾识殊修长的手指整理得恰到好处。   他依旧是一身白衣似雪,看起来矜持清冷。   这一身的腰带边预留了佩剑的位置,纵然傅停雪能够把本命剑收束在灵府之中,但他一般还是将清霜随身携带。   清霜的光芒如皎月一般,但剑身一侧烧过的痕迹,却给这柄灵剑添上了突兀的一笔。   顾识殊心念一动:   “仙尊,”   他这样问,   “当年仙魔之战,伤了你的剑道,我帮你把剑补了好不好?”   *   直到今日,顾识殊已经能够平静地回想起和傅停雪交战的那一天。   他们之间并不分什么对错,不过是各自为营。   以置对方为死地为目的去作战,魔尊曾以为自己做得到,所以想不通一些事很久。   比如傅停雪刺中他的那一剑尤为刺骨,却为什么到头来只在他胸口留下了浅浅的疤痕。   仙尊的剑道修真界之中威名赫赫,却不免给顾识殊一种雷声大雨点小的错觉。   都说仙人的清霜以寒意为杀招,一剑霜寒十九洲。被刺中后便被寒毒缠上,只要剑主不死,剑意尚存,就难以驱除。   可惜当时的魔尊并不愿意思考太多关于傅停雪的事。   他于是把这归结于他特殊的天生魔体。   但这件事就算能够解释,却有一个选择在当时的魔尊眼中也没法用任何一个借口诓骗过去,只好避而不谈,避而不想。   当年的最后交锋,没有人知道,甚至连仙人都未必知道,顾识殊有过某个机会。   有过杀他的机会。   顾识殊的天赋于他虽然近乎诅咒,但确实令他迅速地成长起来,直到仙魔之战,虽然他尚且没达到此时的无匹实力,却已经有了旁人无法想象的实力。   所以他当时遥遥与仙尊对立,对方眼中一片霜雪般的漠然,他自觉情绪也并无波动。   然后就是死局,在死局之中他窥见了仙人的破绽。   傅停雪很强,但就算是强者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何况仙人于实力并不比顾识殊强上多少。发现这个破绽完全是意料之外。   此时两人的交战已经到了最紧张的时候。   若是聚集所有的力量,借助这个破绽攻击傅停雪的命门,仙人就会死。   这是一个致命的破绽。   顾识殊在脑中闪过了许多招法,每一样都以傅停雪从高台上陨落告终,但他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迟迟下不了决心攻击这个破绽。   他和傅停雪不过是继续势均力敌地过着招,谁也没有领先谁多少步。   直到傅停雪的剑终究是快了一步,裹挟着清风,几乎要碰到他的胸膛。   魔尊还有时间。   此时没有道理不用那个杀招,不是吗?   在仙人的剑以凛冽之势即将重创自己的同时,顾识殊的手中已经聚拢好了锋利又危险的魔气,那将是他的全力一击。   如果足够幸运,他甚至能在傅停雪真的对他造成伤势之前就结束仙人的生命。   他抬起眼睛看向仙尊。   傅停雪一如他无数次所见,白衣如霜雪,眸色浅淡,在呼啸的风中,他的身影虽然很薄,却很坚定,丝毫不见一点脆弱。   仙人从来没变,孤高若明月,他一人站在自己对面,胜过仙界的任何防御。   这身白衣若是沾上污泥,多难看。   鬼使神差一般,顾识殊放弃了眼前已经找到的破绽。仙人的剑尖一点寒芒,倒映在他眼中,而他则将自己所蓄的所有魔气,都汇聚成最后的杀招,击向傅停雪的剑。   这就完全是实力的对决了。   而他们势均力敌,最终结果只会两败俱伤。   魔尊被仙人的清霜刺中,不得不离开战局,勉力回到魔界后就失去了意识;   清霜剑毁掉了一半,本命灵剑与修为相通,这便成了仙人剑道上永远的困厄。   很多年来,顾识殊试着不去想当时的抉择。   因为他想不通,或者就算能想通,也试着避开那个显而易见的可能。   一直到如今。   他终于知道在外人看来以死相拼的交战之中,掩盖着多少旧情难断。   但算不明白就算不明白好了,顾识殊抬眼看向面前的仙人,屋宇之中,还留着方才的旖旎意味,仙人显然对他的提议感到了一点茫然。   顾识殊拉住了他的手,傅停雪下意识张开手应和,任由他的手指一根根和自己的交缠在一起,又是自然而然的肢体接触。   他换了一只手抚上仙人腰边的佩剑。   分明他是伤害过这柄剑的人,却仍旧感到清霜嗡嗡应和,与自己似有亲近之意。   剑是剑修的生命所系,若非生死相依之人,是绝对不可能触碰到剑修的本命剑的。   “我……其实没关系。”   傅停雪完全没在意他的手停留在自己的本命剑上,只是细细地咀嚼了一遍顾识殊的话,   “这么多年,倒也用的惯,对我来说没有太大区别。”   分明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仙尊的本命剑受损,修真界皆知,都嗟叹不已。若非傅停雪的实力本就超群,他甚至难以继续坐稳这个剑尊的位置。   顾识殊心中已经有了思量。   他值得最好的。   而未来,仙人将得到最好的一切。 第32章 聘礼   青城派的掌门最近有点头疼。   原因自然是仙尊忽然召开会议, 以及随后由此产生的一系列和沈念有关的事情。   此时,事情已经差不多了断,原本的沈念埋骨于仙门的青山之下,而他的姐姐沈柔则入了青城派, 开始学剑。   不同于掌门的想象, 这位当日几乎把泪流干了的女子如今面上却时常带着温柔的笑意, 据说修行也极为刻苦努力。   许多关注着她的内门尊者都很欣赏小姑娘, 待外门大比初露锋芒后,或许她能拜到一位好师父。   而外来的那个沈念也得到了惩罚。   他如今是魂体状态,本就脆弱,在乾坤珠中不禁要受灵魂侵蚀之苦, 还要面对景千山的嘲讽和折磨,据说此时已经恍恍惚惚, 没有神智,见到任何人便毫无形象地哭求对方放过他。   回首再看,掌门不禁有些惭愧。其实解决此事的功劳, 多半不在他。他只是配合仙尊,起到了一点作用, 其他一应事宜仙尊和……那位都安排得清清楚楚。   就连沈念的下场也是。   “沈念”其人,虽然既蠢又毒, 应当得到惩罚,但同时也无知愚昧,据仙尊所言, 他是被背后的所谓系统作为棋子推到了幕前,尚还不明不白。   他终究会迎来应有的了断。   “您是要亲自杀他吗?”   掌门恭敬地问,他隐约听说“沈念”还曾经怂恿魔尊对傅仙尊下手,若是此事被他成了, 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而傅停雪微微摇头,他的目光平静地透过宫室的窗棂,顺着青城山的翠浪,似乎望到了很远的地方,随后询问掌门:   “另外两个人,找到了吗?”   掌门知道仙尊必然有此一问,只是这世间并非所有结果都尽如人意。   他悠悠叹道:   “人族的那个……找到了,他的父母是当地的富户,一直在尝试着找到自己的孩子,可惜到最后只找到了夺舍者弃之于荒野的尸骨;”   “妖族的失踪者还在找,前妖皇乌苏治下不明不白死去的妖太多了,如今也分辨不明白究竟是哪一个。”   仙人冰雪般的眸子中,闪过悲悯之意。   “沈念”造成的伤害,不仅仅是针对那个被他夺取人生的人,更是在乎他们的所有人。   他能做的,就是不去谴责这些不幸之人的仇恨,不去做那个高高在上的仙人,擅自为他们写下这件事的结局。   掌门说着,瞳孔微微一缩,却是忽然明白了仙尊的意思:   “门派中人找到人族的那个孩子时,他的家人确实想要赶到仙山,亲眼看看害死他们孩子的人。”   “嗯,”   傅停雪颔首,就在昨日,沈柔找上他,同样提出了这样的请求,   “仙尊,我想要亲手杀死害了我弟弟的人。”   她从那个被击碎的少女逐渐变成走上仙途的修道者,眸中有清明的微光闪烁,那是坦然而明亮的仇恨,是放在心上永远不会愈合,但也不再遮掩的伤痕。   仇恨并不一定怨毒,报复也并非见不得人。   让这些被他伤害过的人得到报复的机会,过往的伤口才能真正被正视,鲜血淋漓的伤疤才得到痊愈的机会。   纵然是仙尊,傅停雪也不认为他有越俎代庖的权力。   掌门面上不显,心中却不禁感叹,果然是傅停雪。   从他坐上仙尊这个位置开始,仙人的每一次决定都会令他心悦诚服。他好像没怎么想过自己,总是想着别人。   正是因为这样,他这些日子才忍不住对事情的后续感到为难。   意思是……无论怎么看都和傅仙尊情投意合的那位,黑发黑眸的魔尊。   顾识殊。   近日到访小竹峰,就没有不看到他的时候,就连掌门也逐渐习惯了魔尊在一身雪衣的仙尊身边,两人立在一起,倒真是一对璧人。而且总让掌门想到当年。   当年顾识殊作为仙门首席弟子,也一直在小竹峰与傅停雪朝夕相伴。   当年的事情……掌门其实知道仙尊一直没有放下过,他自己也后悔没能阻止那些自以为正义偷偷潜上小竹峰,意图提前诛杀魔物的宗门中人。   他们学会了功法,学会了正邪,却没学会修仙之人应有的悲悯。   那一天走上小竹峰,没有看见熟悉的青年时,掌门一侧头,就看见傅停雪同样望着顾识殊常陪在他身边的空荡荡的位置,黯然失神。   就算是仙人,也做不到太上忘情。   所以今日进入殿上前,掌门特意提前通传。   但他却还是毫不意外地看见在高高的玉阶之上,雪衣的仙人身边,魔尊正俯下身亲密地同他说些什么,墨发披散而下,在两人之间勾勒出暧昧的空间。   傅停雪的衣袍都改换了款式,将身上的皮肤遮得严严实实。   但他望向对方的一双眼是所有人都能看出的温柔潋滟,所有的冰霜都为眼前的人融化。   仙人的唇往日是浅淡的,此时却是带着隐约水光的殷红。   他并没有被撞破什么的羞耻,眼中仍旧清明坦然。微微低下头任由魔尊理了理他的领子,便还是同往日那样与阶下的人对话。   掌门忽然意识到,仙尊其实并不避讳这段感情。   况且它来的已经很不容易,他知道顾识殊当年究竟为傅停雪忍耐过多少,也猜到了仙人数百年来隐而不发却始终存在的爱意。   究竟有什么好纠结的呢?   他心中的疑虑在见到眼前的两人后,终于悄无声息地化解,化作了由衷的祝福。   仙人为他们做了太多,为此,他应当值得世上的所有善意。   若是旁人再有什么质疑……   他这个掌门,也并非徒有虚名就能得来的。   *   另一边,顾识殊有点好笑又有些促狭地问仙尊:   “你们掌门方才怎么一副感怀的样子看着我们……唔,这样看,他应该已经接受我们在一起的事情了。倒也是聪明,都没问我们的关系。”   明明是魔尊表现得很明显。   傅停雪稍微往顾识殊那里靠了靠,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表露得也太大胆。几百年的寂寞让仙人变得有些患得患失,尤其喜欢粘人。   在外人看来,仙尊仍旧不动声色,不落凡尘,依旧一身孤高冷清的气息。   在顾识殊眼中,他身上总是冷的,太值得去拥吻,值得去爱。   魔尊眼眸幽深,将人揽在怀中,轻轻吻了吻他的发顶,而后听见仙人轻轻地说:   “若是问起,说我们是道侣便是。”   仙人此生的所有动情都是顾识殊亲自所教,他自认为自己学的疏浅,顾识殊却意识到,他分明早已经对情爱之事无师自通。   这份坦然,使他心神微震,是再多爱侣都永远学不来、学不会的。   “仙尊怎么这么想?”   顾识殊的手指灵巧地绕过他的霜发,却捂住了仙人的眼睛。   他在傅停雪耳边说话,潮湿温热的气流让仙人白玉般的耳垂微微发红,可他潜意识对顾识殊的前半句话感到不安,蝶翅般的眼睫在顾识殊的手心扇动,   却听见魔尊笑着贴近他的耳朵,每一个吐字都清晰地振着他那一小块敏感的肌肤,又流淌到他的心中:   “还未曾来得及下重礼聘仙尊,莫非仙尊想要同我私奔么?”   傅停雪被他遮住眼睛,他感到眼皮逐渐染上对方手心的温度,在一片黑暗中却令人心神逐渐安定,何况顾识殊说的话如此荒唐,却使他不禁有所联想,在被剥夺视觉后更令人全身心都沉浸其中。   魔尊感到手心稍微被睫毛激起些痒意,仙尊微微张开嘴唇,却有些下不了决心。   太近了,太明显了。   “并非——”   顾识殊听见了轻微的两个字,随后仙人很快地说出了后面的话,吐字又轻又快,   “并非不可。”   虽然知晓是玩笑,但……如果是你,怎样都好,怎样都愿意。   他不知道自己在对方的手心中还紧紧地闭着眼睛,却毫无保留地说出应允的话语的样子,有多么容易令人的心软到一塌糊涂。反正顾识殊完全拿他被办法。   指缝透进来一点光。   魔尊少见地沉默了一会,随后声音压得嘶哑又低沉,就像是滚沸的烈酒,在他耳边轻轻低语,近乎吻住他的耳垂,   “我爱你。”   突如其来的表白令傅停雪有点措手不及的慌张。   他被挡着眼睛,却挡不住外头的天光,在手指缝隙透出的影子里,傅停雪看到魔尊从背后绕到他的面前,耳垂还略微发烫,他想要摸摸它。   可是手却被温柔地按住,随即被顾识殊欺身而上,近乎整个人都被笼罩在另一人的气息之中,带有强烈的侵犯意味,却只是一遍遍和他强调:   “我爱你,我爱你。”   “我爱你,”   他似乎在叹气,又像是心满意足,   “停雪,我怎么舍得?”   上一次不断和仙尊强调这句话,还是他们彼此互通心意之时,他不断吻他颤抖的眼睛,把所有的泪水都咽下。   而这一次,却是情到浓时,不能自已,只想让他知道自己究竟如何想要珍藏这份丢失已久的宝贝,没有一点轻慢。   有良人如此,怎么舍得不以重礼相聘,用余生相待?   *   魔尊果然出手阔绰。   炼器峰以铸剑出名的张长老颤颤巍巍地指着堆在自己屋前小山一样的奇珍异宝,甚至连他都认不太齐全其中的一些材料。   “够了,够了,”   他仔仔细细地盘点了顾识殊提供的各种天才地宝,这才终于敢确认仙尊要修复清霜剑所需的材料全部都在此处。这世上也很少有哪个地方一次性聚齐了这样多的珍宝。   比如这只血灵芝——   听说是魔族的上一任魔主寻遍天下终于得到的宝物,据说牢牢地锁在魔界的珍宝库里,从来没舍得真正取用。   比如妖族的圣物麒麟骨——   其实这才是所有材料里最难得到的一种,听说妖族的长老们把他们祖上传下来的圣物看得比眼珠子还金贵。仙门和妖界向来不和,又枉论去要来这般至宝?   比如人皇离去之前送给他们仙尊的紫金髓——   这是人族皇室所庇佑的宝贝,隐约有紫气在周围流转,是修补剑身最好的原材料,但在红尘之中,即使有千金在手,也近乎一寸难求。   还有其他的许多东西,魔尊看着眼前的一大堆宝物,显得满意极了。纵然长老在回过神后摆着手说“太多了,太多了”,也只是毫不在意地让他收起来。   这只是他送给仙人的聘礼罢了。   甚至还不足十分之一。   清霜剑重新出世的那一天,清光满堂,冰雪生辉。   残剑终于复原。   那被烧过的坑洼不平的疤痕,如今被新镀上的一层薄薄的银色遮盖得干净,剑身烧出自然的纹路,并不是刻意避开当年的残损,而是依着残损的地方重新洗练出光辉。   傅停雪接过这柄熟悉的本命剑时,微微怔住。   他的剑道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圆满,本身就几乎已经窥破天机的仙门第一人,此刻手中之剑长啸,所有的困厄都荡然无存,被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窥破了天道。   顾识殊早已达到了这一境界,此时觉得周围的气息微微震动,周转的灵气轨迹改变,便意识到,仙人的剑道终于大成了。   横剑的仙人一袭雪衣立于天穹之下,色若霜雪,剑意凌厉,就像能斩除人世间所有的不净。   太好了,顾识殊由衷地想。   却见仙人的眸子下意识寻找魔尊的视线,最后终于交织在一起。   霎那间,冰湖初解,春绿新成。   仙人执着剑,对他勾勒出一个浅淡却真实的笑意,他眸中的爱意和他冰雪般的天□□融在一起。   傅停雪就是这样爱人,和他的剑一样,和他的道一样。   隐蔽的、缄默的、如冰雪般明净的。   而我也爱他。 第33章 不悔(完)   搅动云层的风雷终于得到了间息, 曙光从天穹裂开的缝隙中洒向世间,天际杳远而肃穆。   顾识殊来到仙界后便把天道寄寓的黑书放在了仙人的桌前。在留下暂别一会的消息后,它确实沉寂了一段时间。   顾识殊能感知到天道在和入侵的系统做最后的斗争,而仙人在窥破剑道后也若有所悟地看向云雾之上。   虽然天道不怎么靠谱……但这一场交锋, 它非赢不可。   桌面的黑书忽然无风自动, 书页哗啦啦地翻动着。   顾识殊按住意图引起他注意的黑书, 书页便顺着他的意思, 随意地停留在某一张空白,隐约有墨痕在聚拢。   “赢了吗?”   仙人也朝着黑书投来目光。这次,他不再是被故事排除在外的存在,眼中剑意清透如霜雪, 他终于能看到黑书上的文字。   “赢了。”   天道显然也很兴奋,它方才把纸页翻动出轻快的响声, 此时却矜持了许多,只是简简单单地写了两个字。   它在等顾识殊问它更多问题。   可顾识殊却像是完全没有留意到它的小心思。魔尊听到“赢了”这句成果后,便对天道的战斗故事失去了兴趣。   他拎起黑书, 晃了晃让傅停雪看清楚上面的字迹,十分有失尊敬。   仙人的反应反而更让天道满意。   他第一次接过象征着世界意识的黑书, 感受到了手中天道凝聚的关于自然法则的力量,这种力量似乎生来就和他亲近, 自然地在他的身体中周转。   感受到天道在顾识殊身上有点吃瘪的情绪,仙尊轻微地露出一点笑意,询问:   “那么, 此间事都已经了断了?”   终于能够继续自己的话题,天道显然攒了许多话要说,笔迹匆匆,傅停雪耐心而细致地开始读。   可惜它一边在书页上展露出文字, 就一边察觉到魔尊悄然凑了近前。   天道甚至没来得及为顾识殊果然还在乎它的叙述而感到骄傲,就意识到黑发黑眸的魔尊根本不是为了看他。   顾识殊一整个人都凑近了仙尊,双手虚虚地搂住了仙人的腰,惹得对方暂时抽离视线,漂亮的眸子略化了化,看着他,微微一点嗔意,更像是含情的纵容。   于是浮现墨迹的速度停滞了一下。   在天道面前,向来是没有什么非礼勿视的概念,况且它也不太懂人类彼此相爱的情感。但看着眼前两人卿卿我我,还是莫名有种被忽略的心酸。   先前一个顾识殊就几乎和它平起平坐了,现在还得添上一个仙尊。两个人分明联手起来欺负它,天道就算不满,也无济于事。   所以笔迹只是停滞了一下,还是勉勉强强地写了下去。   有、有人看就好。   好在傅停雪还是很讲规矩,只是坐实了被顾识殊抱住的事实,又因为他凑近了悄悄说的话,白玉般的耳垂泛起一点轻霞般的红。仙尊勉强克制了一下,重新看向了黑书。   顾识殊顺着他的目光也开始读天道要告诉他们的事情。   读后感大概是……   敲了敲天道的书页,魔尊非常不给面子地指着它最后的补充,评价道:   “果然你还是不太行。”   在这几页纸上,天道用了较大的篇幅具体地讲述了它的布局。在顾识殊和气运之子周旋的过程中,它才有了时机预先布置好陷阱,果然,魔尊甫一对气运之子说出揭穿的话,系统就打算壮士断腕,却一头栽进了天道准备好的交锋现场。   在这场争斗中,天道稳稳地呈现压倒之势,不仅尽数夺回了系统从这个世界偷得的气运,还把它携带在身上的其他世界的气运也尽数剥夺了,这些运道即将回归原本的各个位面。   虽然对于一些世界来说,忽然涌入的气运已经晚了,但至少不是完全不能弥补,或许有朝一日,天道能想出些办法。   意思就是天道现在还没想出办法。   而且,就算天道长篇大论自己如何彻底地了结入侵这个世界的系统,还是在最后老老实实地说明了系统的问题并没有被完全解决。   原因简单却无可奈何,系统狡猾而恶毒,在每次进入新世界之前,都会在外留下一个备份。虽然这个世界的系统被彻底解决,但如今,外头的备份恐怕已经苏醒。   它的实力被天道挫伤了大半,必然急不可耐地去寻找下一个小世界,企图在那里恢复元气,重整旗鼓。   天道是所有世界的世界意识,这就像是沙中淘金,在无数个世界中找到那个被入侵的世界,又谈何容易,况且它还象征着所有世界的法则,兼职得大不容易。   就算已经这么卖惨了,顾识殊依旧不太认账,还在戳它的痛点。   书页哗啦啦地翻动,显然不怎么高兴。   傅停雪却沉思着,询问它:   “你接下来的计划是找到下一个世界,帮助它重新获得平衡,同时惩治外来者么?”   仙尊的谈吐之间自有一种令人信服的沉静。天道果然停止了翻页的动作,乖乖在书页上承认:   “是的。”   “但你这样还是解决不了问题,”   顾识殊插话道,   “按你所说,系统永远会留下备份,那就算你无数次摧毁它,也无济于事。”   书页上浮现出文字的速度慢了很多,它似乎也在思考。   “我会找到办法,若有那日,或许需要你们的帮助。”   傅停雪抬眸看了顾识殊一眼,却撞见他也在看他,眼中带着隐约的笑意。   “好。”   仙尊这样应允。   而顾识殊没有发表什么反对意见,他应当也是同意的。   天道不太相信这次说动魔尊这么容易,它直白地表达了自己的疑惑,却听见顾识殊低沉地笑了笑,他轻轻嗅着怀中人的头发,霜发流淌在他的怀中,一袭黑衣也点染上了月光。   “确实应该谢谢你,酬劳也算是提前支付了,”   简直是欲盖弥彰,但天道还是没有想到,自己会被仙尊伸出的纤长的手指毫不留情地阖上。   虽然阖上书它也能看到所有发生的一切。   比如面前的有情人交换了一个温柔的亲吻,   顾识殊的声音嘶哑,神情却是专注的,   “若非……我怎么能得到这世上于我来说最珍贵的宝物?”   虽然理解不了相爱的情绪,但天道脱离被阖上的书册,在他们周遭环绕了一圈,却忍不住勉勉强强地认可,这一幕看上去确实挺和睦。   它本是俯瞰一切的那双眼睛,自然知道顾识殊和傅停雪当年发生过的种种,也知晓他们心照不宣的隐瞒和爱意。虽然无心插柳,但如今结果却像是圆满。   也好。   世界意识不会离开,但它此后的精力要集中在追击系统上。在将视线移开之前,天道决定再送给他们一件礼物。   傅停雪再次打开天道之书,看到了扉页中的“谢谢”二字,便知道天道已经脱离了这本书。此时的黑书摸起来平平无奇,不再像是从前那样隐约有灵力流转。   仙尊有点迟疑,不知该不该继续往下翻,透过薄薄的纸页,能看见底下的整本书仍旧布满了墨痕。   “你……若是想看,我陪你看吧。”   顾识殊略微带有一点无奈和纵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同时已经打算在那些写满了被系统所控制下他昏头事迹书页显现的时候亲一亲傅停雪。   至少打断他的注意力,让他知道此时的顾识殊爱他,从头到尾顾识殊都爱着他。   仙尊犹豫着,他没有翻动书页,可窗外却忽然拂过一阵清风,纸张携着淡淡的墨香在风中舒展着,字句闪烁着闯入两人的眼眸。魔尊却微微一怔。   不,内容不一样了。   他猛然按住拂动的书页,却见书中所写,不再是天道预言过的不堪的一切。   他怀中的人也看到了,微怔之下,眸中晕开漂亮的羞色,他似乎有点想要躲开视线,却还是忍不住用目光一寸寸流转过书中的文字。   在黑书中印着的文字记载中,雪衣的仙人和黑衣的大魔在梨花树下亲吻,彼此不能自已,暧昧的气氛几乎要溢出纸页,带有花和酒的清甜。   这不是原来的记载,却覆盖了那些从未发生过的不堪。   书中现下记载的,只是一段美好而缠绵的爱情故事。   他还在愣神,顾识殊的手便隔着薄薄的衣裳按在了仙尊的肩上,轻轻地笑了:   “仙人可愿意和我共读此书?”   “……嗯。”   傅停雪失神之下,又觉得自己的应允不够诚挚,再次低低地回答他。   “我愿意的。”   只要是和你在一起,无论做些什么,都是我心之所向。   *   少女执剑出鞘,剑身如水,在残阳下划开一段温柔的潋滟之色。   但她眼中却坚定而勇毅,卓荦地立着。   今日,所有事情都应该走向一个结局,她只需要携着她和弟弟的回忆,未来便有无边的光景。   掌门手中执着乾坤珠,他望着立于台上的沈柔,心中不禁暗赞。   在掌门的身后,从遥远的城邑跋涉而来的那户人家也在看着这一切,那家的夫人已经忍不住哀哀地再度啜泣起来,而她的丈夫温声安慰着她。他们为了心中的执念赶赴此地,此刻要来抚平心中抑制不住的愤懑和哀伤。   抚平不是遗忘,只是为了给自己的孩子一个交代。   她还记得自己的孩子从童稚到青涩的每一个瞬间,却在某一天迎来了永诀,怎么能轻而易举地放下?他们希望犯下罪孽的人能够得到惩罚,而这惩罚能够让他们亲眼看到。   青城派的人告诉他们,台上的少女也失去了自己最亲的人。这几日沈柔时常过来陪伴他们,同样的伤痛能够得到分享,彼此之间多了几分共情和信任。   她来执剑,是他们放心得下的。   乾坤珠中的魂体在长期的折磨下,已经疯疯魔魔,说不出人话了。掌门将珠子的外壳打开,强行驱逐出外来者的神魂,便见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滚下台阶,匍匐在地上。   但凡在乾坤珠中,就没有一日不受到炙烤灵魂的痛意。此时“沈念”乍一离开这种痛觉,虽然仍旧处在极度的恐惧和不安中,却有了力气,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个要消散的魂体,跌跌撞撞地要往外爬。   却被剑光带来的寒芒击退,只得停留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的脸一阵扭曲,魂体的容貌就是“沈念”最真实的容貌,此刻滑稽丑陋,仰起来试图看清阻止他的人是谁,便看到少女燃着暗火的眼睛,刺得他不由得低头躲避。   但随即,他意识到了什么。   他是不是要死了——不,不,这是他难以接受的。纵然他被折磨时无数次想要死去,但当死亡在面前向他咧出狰狞的笑时,他还是心生畏葸,被巨大的恐惧驱使着,试图挣扎。   “沈念”急急忙忙地探看了身边的一圈,有几个他不认识的人,他惊声求饶,毫无形象地试图向他们磕头讨饶,却只见到了这些人眼中的厌恶之色,甚至还有浓重的恨意。   他感到一阵刺骨的严寒,不禁缩回了目光,再次看向了眼前的少女。   这是……他占据的那具身体的姐姐。   涕泗横流之下,“沈念”忽然想起自己和她的弟弟有一样的名字,而她也是场上唯一一个他知道身份的人,在他的记忆里,对方十分脆弱,总是哭哭啼啼,甚至晕倒。   他算是病急乱投医,毫无底线,竟跪在少女的眼前喊出了一声“姐姐”。   或许这会让柔弱的女子回心转意呢?   可他打错了算盘。   在“沈念”这一声“姐姐”出口后,场上的其他人立刻向台上的沈柔投过了担忧的目光,却见少女神情坦荡,只是眼中的暗火烧成了一片炽热的火光,更加锋芒毕露,令人不敢直视。   她低下头,剑已经抵在神魂的胸口:   “你不配叫这个称呼,”   沈柔一字一顿,剑身毫不犹疑地将内刺去,   “你将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魂飞魄散,以此来祭奠我失去的念念,场上另一个家庭失去的至亲,还有尚未被找到的那个无辜的受害者。”   “沈念”只剩一个魂体,自然没有任何招架之力,他疯狂地开始后悔自己方才的失言,但一切都于事无补。剑尖一寸寸将他击碎,精纯的剑意能够除去一切污秽。   他的魂体开始一点点溃散,那是无法挽回的崩解,将他送向他最恐惧的死亡。   不应该这样的,他在极度的痛苦中恍惚地想,却不得不认清这个事实。   他眼中柔弱的女子,正在杀死他。   随着最后一声痛苦的哀嚎,“沈念”的魂体终于完全破碎,在不属于他的世界立刻被分解殆尽,什么也没有留下。   与此同时,沈柔平静而温柔的表情终于崩塌,少女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剑,却始终没有让它落下,而是一点一点地蹲下来,低下头,台上传来悲伤的哭泣声。   最后让姐姐哭一场吧,念念。   沈柔想,   姐姐为你报仇了,若你在天上看到我哭得这般难看,可不要笑我呀。   最后哭一次吧。夫人的呜咽声越来越重,那家的老爷本想安慰他,却也禁不住流下泪来,一大把年纪的老头子了,泪水还打湿了胡子,斑斑驳驳,看起来真不像话。   他们越哭越大声,却哭的痛快,哭的无所顾忌。   仿佛有什么横亘在他们心中的堤坝,这次终于土崩瓦解,情绪肆无忌惮地流露。   哭完了这一场,无论死者如何留在了时间的某一角,生者还是要承载着离去的人的期望,好好地走下去。   *   场上的人们并不知道仙尊和魔尊也在此处。   顾识殊想要给这些失去的人足够的空间,因此,他和傅停雪在更高的地方看着这一切发生,他们都能听见人们的哭泣声,却也知道这是积攒的情绪终于得到宣泄,是事情好的一面。   他们又是何其有幸,才没有彼此失去,而是终于重新走到了一起。   仙人是霜雪,是梨花,是月亮。   他几乎要成为自己心中永远的可念不可说,可是爱意不会消散,就算不是数百年,再过一万年,他们还会缄默而坚定地爱着对方,选择对方。   傅停雪浅色的瞳孔映照着所见的一切,他的眼睛那么漂亮,顾识殊不禁温和地拥住他,吻了一下他的眸子。   没有什么旖旎的意味,只是两个灵魂轻轻地相触。   他真好。   两个人都曾这么想过,如果错过这么好的人,恐怕会永远后悔下去吧。   但他们也曾都为了给对方许下一个美好的期望,而主动放弃了对方的手,只希望他能永远明亮,永远自由,活得潇洒漂亮。   他们是一样的人,都觉得对方对自己的爱可以少一些,再少一些。   无论如何曲折,再多艰辛,世人诽谤,彼此陌路。这份喜欢不是负担,绝无羞耻,甚至不期望得到回答。   我想要你永远自由。   我想要你永远孤高。   可是回答却终究如期而至,不再失去,不再错过,不再会有分离。   我想要……你。   此生不悔,怜我怜卿。 第34章 番外·红绳   1、折花   魔尊重新拾捡了一个良好的习惯, 每日晨起后折花一枝,聊以赠美人。   他摘花的手法熟谙,利利落落地就是一只覆雪含露的花枝。   这个习惯能够溯源到很久以前,在傅停雪还是他师尊的时候, 他就常为他折花妆点仙宫, 毕竟仙人的居所看上去太素了, 少了些颜色。   在他们分别的数百年间, 那只他拿来的羊脂玉花瓶并没有挪过位置,也没有积灰,像是被人照料着,摆在最显眼的地方, 却始终空空落落,再也没有人折花枝相赠。   若是瓶中有花, 瞩物思人,多么难堪。   可是瓶中空落,却无时不刻不提醒着傅停雪, 那个为他折花的黑衣少年已经不在了。仙宫那样寂寥,仙人的视线孤寂若雪, 多少次轻轻落在花瓶上,却始终做不到填补那个空白。   那时他想, 顾识殊已经不喜欢他了,这是事实;他没能放下,也是事实。   仙尊从来不自欺欺人。   直到那个清晨睁开眸子, 他的睫毛微颤,窗外的绿意和清风穿过仙人宫室的窗棂,照亮了瓶中那枝琼堆玉砌的梨花,还有梨花边笑望着他的人。   他墨色的衣裳还带着一点外头的凉意, 分明刚从小竹峰走了一趟回来。   顾识殊察觉到仙人的目光,放下手中的花瓶,凑近了他,两人挨得很紧,傅停雪清醒过来不久,眼中还雾蒙蒙的,也不知这情绪有几分算在他头上。   顾识殊凑过来亲了亲他的眼睛。   他身上带着晨露和花枝的清爽味道,微微发冷,却很是好闻。   傅停雪的手顺着他的领子往上摸索,本来仙人的身上偏冷,此刻却因为在殿中待久了,比才到小竹峰外头的魔尊身上要暖些,只是轻柔地攀附着,肌肤相触,却弥漫出点点烫意。   令魔尊不得不更低了些头,这样就恰好吻到了傅停雪微微启开的唇齿,含住他濡湿的吐息,唇舌交融之间,就像是在品一池清甜的春水。   仙人本来已经半倚在榻边,又被亲的浑身没有力气,腰也被眼前的人搂住。   “停雪,你怎么这么好,”   他在耳边低低地笑,手指划过仙人的腰窝,抵着皮肤上的红痕碾磨,   “看到梨花了吗?”   就是看到才想亲你的。傅停雪这样想,却颤着声音有点说不出话来,怕一开口话音就融成破碎的喘息,他的发丝零落着浮在对方的衣襟上,也恰似一树梨花。   索性就把头埋在对方的肩膀上,任由他采撷。   除了顾识殊身上冷冽的气息,傅停雪这个角度,还恰好能看到那只羊脂玉花瓶,温润的颜色逐渐浸透了仙人的眼睛,氤氲出漂亮而朦胧的光泽。   魔尊的声音嘶哑,却有点蛊惑之意,   “喜欢的话,以后日日都给你折花,好不好?”   ……   然后就是这样一天,傅停雪睁开眼睛。   今天的花和往常不同,那是一枝并蒂的梅花,既有梅的清冷寒香,又展露着殷红的花瓣深藏的秾艳明媚。两只花倚靠着彼此叠在枝头,多了一丝暗示意味的旖旎。   也不知顾识殊是从何处摘来,想来应该图谋已久。   “停雪,”   他的手腕不知何时交缠上红色的丝线,这是灵物,并不真正在肌肤上留下痕迹。傅停雪抬眼看向红线尽头的人,他的衣裳完全还是凌乱的,顾识殊却已经一袭墨色衣袍,周身魔气肆虐,只在仙人面前温和。红线在黑衣上竟称得上融洽。   魔尊眼中藏着笑意,向他伸出手,   “今日是我们结为道侣的日子,仙人对此情此景满意否?”   2、典仪   结为道侣这件事,还是掌门旁敲侧击了两人,才得出结论的。   数百年前,傅停雪就曾经准备过和顾识殊举行结契的仪式,甚至于在情不能已时,早已经交换过心头血,神魂相互联系。   但是变故来的太快,顾识殊的魔族血脉觉醒后,他一身的仙骨被更替成了魔族的血肉,此前所立的契也被强势霸道的魔气所冲散。   再改立两心契固然可行,可惜那时的他们都来不及有这种心思,只是昼夜不停地想着如何解决顾识殊的问题,一直到分离。   这件事不得已之下,便搁置了。   直到今天却又再次提上议程。   或许他们不打算公开——   虽然有这样想过,但掌门却自己否决了自己的想法。无论是魔尊还是仙尊,都不像是讳言情爱,要隐瞒这段感情的样子。   他也想不太出这两个人物地下恋情的样子,这对爱人简直恨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他们的关系,至少在他面前是这样表现的。   两界领袖宣布在一起结为道侣,当然会掀起轩然大波。掌门为两人操碎了心,在召开道侣大典之前便设想了各种各样的狗血戏码,愁的连觉也睡不好,思来想去还是去请示仙尊。   直到这时,傅停雪才知道,掌门大概连他们道侣大典举行时该用什么地方产的玉杯招待宾客,都已经考虑好了。   仙人纵然对除了顾识殊以外的世事大多都没什么情绪,此时却也有些失笑,他笑时是春风化去冰雪,好看到让人心惊。   顾识殊显得对掌门的提前筹划很是满意。   两人都看不出有什么犹疑之色,掌门反而更加胆战心惊,试探性地询问道:   “不知魔尊和仙尊打算……打算请哪些人来?”   “掌门以为呢?”   顾识殊本是随口一问,却见胡子花白的掌门还真从袖口掏出一份长长的名册。他果然考虑得周全,每一个宾客的名字旁都带有细细的朱批,魔尊随意挑拣了几个看,觉得很是不错,并无问题。   他便递给傅停雪过目。   仙人稍读了读,也是颔首。   “可。”   掌门本来还在试图读两人的表情,眼见得两人都无反对之意,刚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   “您……您的意思是,这些人都邀请么?”   他瞬间觉得是自己亲自给自己挖坑,虽然名册上的人都是他精挑细选的结果,但掌门的本意其实是让两位尊主从中挑选出一些到场的人。毕竟两界尊主结契,也不是谁来都合适,万一有些什么争执,岂不麻烦?   掌门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忧虑,却听见魔尊缓慢地笑了笑,他周身的威压之势更重,使得这位仙门的掌权者一惊。顾识殊的魔功,甚至比传闻中还要高出几分。   “若是有人有所非议,打出去便是。”   倒、倒也是。   天下虽大,谁想和仙门第一人傅停雪作对,谁又敢同魔尊为敌呢?   只是魔尊的这般发言,算得上是狂佞不羁,与傅停雪一贯的风格并不相符。掌门的视线忍不住往仙人那里飘,却见傅停雪面上的表情并无一点波动,依旧坐在高台上,像是冰雕雪塑一般——   等等。   他浅色的眸子中,是不是闪过了微弱的笑意?   掌门只能捕获其中的毫厘,但他正对的顾识殊应该看得清楚。此时,魔尊的指节微微勾起,看着仙人蝶翅般的睫毛稍稍颤了颤,又开始觉得心中有点发痒。   这不是仙尊的作风,顾识殊开口之前就知道,但他却不仅默许了,还呈现出纵容的姿态,似乎下定决心和魔尊共沉沦。   要怎么为这爱恋做传?   应值得这世间最盛大的见证。   一生只有一次,飞蛾毫不犹豫且跌跌撞撞,终于扑向了他的火焰。   3、梳发   尽管提前进行了种种预期,但掌门也不得不承认,结契大典进行得比他想的要顺利多了。   最困难的环节反而是发放请柬,毕竟这听起来太像一个荒诞的传言。   还好,掌门提前让两人在请柬上留下了独特的灵力痕迹,这算是做不了假。于是客人们就算不相信也不能不信了,至少打算到现场去看看真伪。   而此时的大典现场,主角却还未上场。   顾识殊从背后用一把凤凰木梳轻轻梳理着仙人的银发,手指似有若无地触碰着,一点点地贴近他霜白的颈子。   亲密的肢体接触对于傅停雪来说也是喜欢的。   今天仙人仍旧着一袭如皎月一般的雪衣,这是最适合他的颜色。   只不过,毕竟是永结为好的日子,还是得添上几分颜色。顾识殊的手指灵活地绕了绕,便系了一条红绳在仙人的发上。   红绳颜色秾丽,与他一身深深浅浅的霜雪相映,更显得明艳脱俗。   就这样取得了微妙的平衡。无论谁一眼看去,都会承认,傅停雪从来不变,仍旧是那个孤高出尘的仙尊。   但若是细看,却无论如何也展露出一点不同。   比如他眼中潋滟的颜色,或者他微微发红的耳垂,以及他染上深深浅浅的绯红的唇珠。此时仙人手腕上缠着红线,拉住了顾识殊的衣袖,线的另一头已经缠上魔尊的手腕。这是象征姻缘的红线,也有相思的寓意。   仙界的红绳自有灵性,只要两人心意相通,不论多远,只要心念微微一动,腕上红线的痕迹便会显露出来。   道侣结契的典仪前,更是要求红线展露在众人面前,以此证明两人真心相爱,心念相通。   顾识殊替傅停雪整理头发,仙尊此时坐在榻上,一时间不知道该看些什么,便盯着手腕上的红线,是深红色,像是陈年的红豆。   很漂亮。   也来的很不容易。   凤凰木梳最后缠绵地绕过头发,傅停雪坐着,而顾识殊放下手中的梳子,微微俯下身,亲了一下他的额头。   只是亲额头而已。仙尊的眼中微不可查地闪过一点失落。不过他们此刻差不多该到典礼上去了,确实也不方便再做些什么。   何况他看见顾识殊的眼睛,眼中相似的情绪流转,黑沉沉的瞳孔像是酒酿,只消凝视着就几乎要人醉过去。   往后还有很多时间,他们可以慢慢来。   4、见客   饮酒的玉杯是上好的和田玉,在日光下莹润欲滴,是掌门的得意之选。   这些客人一个比一个不好伺候,都是三界之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此时却没有什么掌门预期中的不耐之色,只是时不时向高台背后的宫殿投去窥探的目光。   直到雪衣的仙尊和身边一袭墨袍的魔尊终于出现在视线之中,两人的手还牵在一起,十指交扣之下,暧昧的氛围弥漫开来。   竟是真的!   就算这一幕真实地出现在他们眼前,也抵不住他们满心的震惊。看着这些大人物直愣愣地呆在当场,连酒都忘了再喝,掌门一时说不出自己什么滋味——   怎么说,有种提前知道内幕的愉悦感?   傅停雪抬起眸子,他身上那般霜雪般清冷的气息犹未散,更何况还是最常穿的雪衣。就算在座的人算得上有头有脸,却也难得见到高高在上的仙尊几面。   他身上有疏离的剑意,凛冽到使在场所有人都心中一惊。不是说好了青城剑尊数百年前与魔尊针锋相对,清霜被毁了一半,   如今怎么一点也没有残损之意,反而像是剑道还有所突破?   比起表情不那样鲜明的仙人,顾识殊的情绪显然丰富些。对于在座的宾客而言,这位才是真的不能招惹,甚至到了此时,仍旧忐忑不安。   毕竟,掌门所请的贵客中,不乏正道的领袖,听说仙尊要同魔尊结为道侣,第一反应自然是惶恐的。莫非是魔头耍了什么花招胁迫了仙人?但请柬上出于自愿留下的印记又不似作伪。   左右为难下,不愿意推拒,唯恐得罪任何一个人,所以还是来了。   但此时所见——仙人的剑道不仅毫无破绽,还锋利胜过当年,而两人手腕上的红线则为他们添了一分秾艳的颜色,红是红豆般的深红。   道侣仪式使用的姻缘线,情愈是浓重,则颜色越深。仅仅是胭脂般明艳的颜色,已经足够人们挂赞这是一对爱侣,何况如此之深?   一时之间,客席中多少人闪过思绪。不过却都精得很,到头来一点震惊的情绪也没有外露,只是纷纷起身,要敬新结的道侣一杯酒。   玲珑的金杯也被送到顾识殊手上,他只是眸中笑意很深地摆了摆手,便饮尽了杯中物,喉结随着下咽的动作滚动,颇有一番潇洒恣意的气度。随后,金杯酒再度盛满,这都是烈酒,正合适用来添上几分大喜之日的兴头。   酒杯被顾识殊轻巧地递给仙人,顺便嘱咐他慢点喝。他向来不擅长饮酒,况且是烈酒。   傅停雪盯着酒液看了看,没有什么迟疑,便也学着顾识殊的模样咽下酒液。   果然,氤氲出的辛辣使仙人有些受不住,但只有顾识殊察觉得到。他和仙人站的太近了,足以看到他微微漫上水光的眼睛和泛红的唇瓣,还有他暗藏的心思。   他唇齿与酒杯相触,正好落在顾识殊饮酒的位置。   顾识殊的眸子暗了暗。   他接过仙人的金杯,手指摩挲着特殊位置的痕迹,仙人却不像往常那样微微避开他的视线,虽然犹带着羞意,却坦然地用那双浅色的眸子和他相望。   这是他的爱人,顾识殊教过他,对爱人要坦率。   所以你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到,我爱你。 第35章 番外·契约   5、结契   将要结成道侣的两人饮过酒, 就该进入正题了。   修真界的道侣仪式分为许多种,在两人之间施加的联系也有强有弱。一些风流的修者会选择要求不那么高的链接方式,这样到头来还能好聚好散,不耽误找下一任。   当然, 魔尊和仙尊所选择的, 是以心头血为媒介的最高级别的契约, 又被称为同心契。施下此契者, 不可逆转,两人从神魂开始联系在一起,共享对方的命格。   说到底,原材料并不复杂, 契约也并不要求双方的灵力。传闻中上古时期有一位龙君便和一个凡人成过此契。同心契真正要求的,是对彼此毫无保留, 若是心念不纯,道侣这个名头就难以落实。   据说有些伴侣在结契当天却发现无法结成同心契,只好换一个要求低一些的道侣契约。这些人中, 一部分终成正果,在相处多年后成功立契, 一部分则成了怨偶,貌合神离, 不外如是。   傅停雪微微勾起唇角,他笑起来真是好看,一如明月生辉,   “魔尊,请吧。”   仙人驱动灵识,心脏处微微一点刺痛,这是取了一滴心头血。那滴红玛瑙似的血珠顺着经脉而上, 最终在傅停雪一声轻微的咳嗽中抵达了终点。   仙尊伸出手,轻轻一抹自己殷红的唇瓣,而血珠就这样浮在霜白的指腹上。越是洁白,就越是动人,宛如白雪上的一点红梅。   顾识殊也没有犹豫,他的血并非红色,而是魔族的深黑色,如墨一般。   两滴截然不同的血珠在两人的灵力驱动下逐渐融合在一起,在浩渺的天光下,两人同时在心中催动咒诀,契约逐渐成型,血珠虽然由朱砂般的赤红和玄铁般的浓黑杂糅而成·,却呈现出润泽而通透的金色。   座下宾客此前屏息而待,此刻却终于敢吐出一口气来。   这是关键。血珠变为融贯的色彩,说明两人的感情经受住了同心契的考验,于此同时,契约已然生成,道侣的仪式已全。   心脏微微刺痛,那滴血逐渐化作了溶化在空中的微光,化入了顾识殊与傅停雪的体内。两人都感到神魂的颤动,灵魂的联系已经在彼此之间架起。   还该有个咒纹,但它出现在催动契约之人的心头。   现在还不方便看。   顾识殊对上了傅停雪的眼睛。他们两人对于同心契并无一点犹疑,默契地驱动咒术,完全信任同心契能够顺利结成,不像台下诸人那样对效果提心吊胆。   契约成立,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   因为他们不仅相信自己足够爱对方,也相信对方足够爱自己。   现在,到场的宾客再也没有理由怀疑了,他们都成了见证,而这些修真界的显赫人物将把仙尊和魔尊的结契传播出去,这是一场坦然而纯粹的奔赴,世界都是见证。   终于……   傅停雪想。   终于有这样一天。   魔尊也如此想,他们都有一种拨开云雾见月明的豁然感,在契约的影响下,明白对方有相同的感受。虽然这一天错过了数百年,但终于实现了。   从今往后,再无隐瞒,再无对立,再无别离。   有两心为好,   唯愿朝朝暮暮。   6、话本   虽然是典礼,但对于魔尊和仙尊来说,昭告的意味反而更浓。对顾识殊来说,旁人怎么想并不是很重要。所以在众目睽睽之下和仙人结为道侣,交换心头血,从此血脉相连,已经足够。   接下来就是二人相处的时间了。   分明已经很习惯了,也在一起许久,但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顾识殊还是觉出一点非同寻常的意味。手腕的红线相牵,却忽然有点不知道对仙尊做些什么,说些什么是好。   方才定下的契约在心脏处仍旧发烫,他转头去看仙尊,见对方眸中一片柔软的春湖。是共生契的作用吗?他几乎能感受到仙人的心跳骤然加快了些许。   他们都对彼此很认真,所以才会感到紧张。   不过与其说去找些什么事情做,魔尊行到殿后,却看见宾客带来的礼物堆满了屋室。满室光华熠熠生辉,各种珍奇异宝令人辨认不过来。就连顾识殊都觉得赠礼中的一些物什,货真价实是好东西,想来是下了血本。   不过再想想,倒也合理。   傅停雪在青城派时,几近深居浅出,经手之事虽然不少,但只有重要的决议才会真正露面。至于那些庆典仪式,则很少登场。三界之中,多少人经受过仙人的恩惠,却给仙尊送礼都找不着机会。收到的礼物中,竟有许多真代表了真心实意的祝福。   针对顾识殊,则当然不是这种理由。但魔尊本身也不喜欢见生人,试图借由送礼这条路子和魔尊有所接触的人都被魔宫拒之门外。   今天好不容易是两人大喜的日子,若是送礼送得出彩,说不定能得仙魔二界至尊的一二青眼,这是难以用价值估量的收获。虽然肉痛,但也不失为一笔好买卖。   所以……   顾识殊忍不住失笑,指着角落的一叠话本:   “仙尊看看,这是何人所赠?倒真是有趣。”   傅停雪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视线轻轻停留在话本的封面,就顺理成章地怔愣住了,   为什么会有自己和顾识殊的名字?   不仅有名字,还用墨笔画了两人的肖像,可惜纸质粗糙,作画人的画工也不甚精湛,连形似都几乎不沾边。傅停雪微微回神,忍不住伸出手翻动书页。   他很快后悔了自己的举动。   可顾识殊显然不那么打算轻轻放下,他按住了仙人要阖上书册的手,笑意更深,偏要仙尊说些什么感想,傅停雪完全招架不住,只好微微偏过头不看那些文字,虽然余光还能读到:   “我……我不知,”   他抿住唇,漂亮的眼睛看顾识殊,不看墨迹,   “分明我们没有——我没有不喜欢的意思,但是……”   仙人稍稍喘了一口气,他终于从不知所措中暂时脱离了,正在下决心重新读一遍那些文字。   摊开的书页中恰好是两个角色在激烈的情绪下缠绵,文字虽然不至于露骨,却还是令人脸红心跳。两人被作者安排了恨海情天的对立关系,却偏偏要在床上打破这层禁忌。   看着用着自己的名字之人在话本中做出各种反应,傅停雪作为正主,只觉得热意滚烫地烧着自己的指尖和脸,小声地说:   “我们不是这样的。”   “不是什么样的?”   说实话,话本中的两人和现实中的他们完全大相径庭,这也是顾识殊看了一眼只觉得好笑,又想用它逗逗仙人的原因。   他当然不像话本中那样疯狂偏执,甚至被几分下笔过重的渲染刻画了邪肆;而书中的仙尊更是和他完全不符,怎么别扭怎么来。   总而言之,确实除了名字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可要仙人挑出一点来,他想了想,却道:   “……例如我不像话本里说的那样,我喜欢你。”   明明有这么多显而易见的不同,傅停雪最在意的却还是这样一个漏洞。顾识殊顺着压住的书页覆上他的手,手指纤长,颜色霜白,却被拢在原处,像是被擒获的白玉蝴蝶。   手腕上的红线无限地接近,颤颤地重合在一起。   “话本确实不像,但我却觉得不止这点,”   魔尊慢条斯理地说,漆黑的眼睛中一点火星灼烫,傅停雪觉得被他罩住的指尖也是热的,   “不如找个时间实践一番,仙人让我看看,不像在哪里?”   ……   后来,顾识殊在一大串长长的赠礼名册中找到了送这些话本的人。   倒也不算完全出乎意料。   妖皇乌绥。   他当然还送了其他的很多贺礼,但是对比他的位置,显然还是寒酸了点。这大概归咎于当初顾识殊打劫他时下手毫不留情,再要妖皇重复这等规模给仙尊重新送一份,或许真有些逼人太甚。   送的好不如送的巧。   乌绥不愧是一只比他哥哥脑子好用些的狐狸,用了些心思搜罗来话本,又挑了坊间好评度高的让属下筛选了送去。不过,他看着眼泪汪汪被话本感动,感慨爱情艰辛的属下,感到完全不能理解,心里再次坚定了自己不谈感情专心搞事业的决心。   说到底这个礼物究竟靠谱吗?他也有一点怀疑,但后来和魔尊再次合作时,却听到他对自己的送礼品味表达了满意。   不愧是我,在这样想的时候,乌绥也有些忧虑,这不会是暗示他继续给仙尊送东西吧。   ——真是诡计多端的魔族。   7、符纹   等到天色渐暮,宾客各自安顿,醉意却借着夜色越发袭来。   仙人的寝殿点了几只红烛。   红烛的光是暖的,满室都被映照得透出朦胧的温度,烛火本身则悠悠地燃着,偶尔跳一跳,但还是稳定。在这光下,什么都莫名带有一点旖旎的气息。   顾识殊告诉仙人,人间嫁娶都在洞房时点这样的烛火,而傅停雪却真的找来。仙人屋中原本的照明灵器被移开。他想着顾识殊幼时在人间长大,那段经历虽然算不上美好,但人间的那些旧俗,他或许还是感兴趣的。   就是洞房这样一个概念,修真界都少有,道侣大典只是一个将两人从神识角度联系起来的仪式罢了,不同于人间新人许多在新婚夜才认识,修者们只有在确定对方是此生挚爱后才会立下契约。   因此就导致大部分相处模式已经是老夫老妻。   但顾识殊牵着傅停雪走进宫室时,眸子还是被摇曳的烛光晃了晃,流淌出深沉的颜色。他从背后搂住仙人,轻轻嗅他的头发,发上本还系着红绳,此时被扯掉,落在地上无人顾及。   但手腕的红绳却扯不掉,反而格外艳丽起来。   “我很喜欢,”   魔尊一点点解开仙人衣上的绸带,就着灯火下的暖意,像是在耐心拆开自己的礼物。   “红烛很好看,阿雪,你也一样。”   仙人的衣袍松松垮垮,滑下肩头,露出心脏下那一小块皮肤。同心契成后,这块皮肤上被咒术催生出纹路来,只是极小的一块,在他冷白如玉的身上却格外显眼。   那是一朵鲜红的梅花形状。   唔,倒是和他很配。   顾识殊扯开自己的衣襟,也想看看同心契给了他怎样的纹路。魔尊的心口却不像仙人,原本就不平,那是傅停雪数百年前留下的剑疤。   当年的剑伤,也只剩下这个印子。其实若是魔尊想要,这伤疤并非去不得。   不过还是一直留在那里。   此时,顺着那道伤口的痕迹,魔尊的胸前仿佛朱砂勾勒,寥寥几笔便尽出了神韵。那是一只展翅的鹤,虽然只是轮廓,但想来应该是洁白的。鹤的翅膀正依凭着顾识殊的伤痕画就,毫无疑问,这就是同心契的作用。   为什么是鹤?   傅停雪的眼神隐隐有点困惑,顾识殊不禁哑然失笑,   “在我心里你像是鹤啊,仙尊,”   他凑近了说,傅停雪忍不住伸手覆上他心间疤痕,却听见对方低低地笑,   “孤高出尘,如月如霜,这不就像是霜天里的孤鹤吗?”   “所以现在,鹤停在我心上了。”   这话说的太动人,傅停雪的手微微僵住,耳朵却红了。他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的心思也暴露无疑,却逃脱不开。顾识殊抓着他伸过来的手,替他整理衣襟的动作,却再度滑落下来大半,展露出仙人心口的符纹。   对于顾识殊来说,仙人像鹤,所以同心契给他了鹤的图案。   那么,对仙人来说,顾识殊像什么,已经一览无遗。   在他冰冷苍白没有一点颜色的雪原中,   傅停雪一直是这样觉得,这话却不曾开口:   在我独行许久的生命里,   你如朱砂一样,是我心上的红梅。   ……   其实烛火对他们来说已经并非必要,像是魔尊和仙尊这样的修为,就算一点光亮也没有,也能视物。   但烛光悠悠之下,染上多少潋滟的色彩。   案头的并蒂梅花仍旧在灵力的维持下盛放,心上的梅花却摇摇晃晃,在夜色的朦胧下沉浮着,一次次贴近那只鹤,又算得上若即若离。正如两人手腕交缠的红线,距离一时紧缩,甚至于交叠,一时又远离些许。   红烛渐渐地烧尽,到后来,烛火悄无声息地湮灭。   但触碰却依然有温度。就算嗅到了泪水微微的咸,也有人妥善地吻掉泪珠,赠与对方无尽的欢欣。到最后来,则是纯粹的亲吻和温柔的情话。   在黑沉沉的宫室里,有人在同另一人轻轻说:   “我爱你。” 第36章 番外·狸奴   顾识殊只是出门折了一枝花, 踏着薄薄的凉意回仙宫,就发现枕边人不见了。   倒并不是太紧张,毕竟两人现下有同心契维持,魔尊自然能感知到傅停雪的气息正常, 更奇怪的是, 他似乎还在这宫室之中。   顺着仙人的气息, 魔尊试探性地掀开榻上半透明的帘幕, 虽然帘幕内隐约能看见空无一人,但是——   只是空无一人而已。   却有一只白猫。   白猫有雪白蓬松的长毛,看上去柔顺舒适,使人很有伸手一摸的欲望。它真的周身纯白, 没有一点杂色,白到微微有点透出银色, 浑身上下竟莫名有股仙气。   顾识殊不禁讶然,但身前熟悉的气息他不会认错。   他半跪在榻上,试探性地对白猫伸出手:   “仙尊?”   似乎这才睡醒, 白猫浑圆的瞳孔转了转,浅色的猫瞳像是剔透的琉璃般, 却显得有点茫然。   它听到了顾识殊的询问,这才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情况不对。   却只是发出了轻微又急促的一声猫叫。   像是仙人想要回答, 话音出口却意识到自己只能用猫的语言传达信息太过于羞耻,才急急地止住了话头。   魔尊唤起灵力,他手腕处的红绳展露出来, 顺着豆沙般的红色寻到尽头,红绳却挂在了白猫的脖子上,更显得整只猫莹白如雪,漂亮极了。   那就不会有错了。   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但顾识殊还是觉得自己的心快要化了。他再凑得近些,而仙尊显然很不适应猫的身体,试着开始向前走,两只爪子却虚浮地踩在榻上,多少有点无措。   猫都是圆滚滚的,行走时若是笨拙,就像雪团一样,缩在那里像是一个丰盈雪润的圆子,就连仙人变成的猫也不例外。它有一对玲珑的耳朵,此时微微晃了晃,像是有点懊恼。   又像是有点谴责,猫瞳盯着魔尊,似乎在怪他没有行动。   这也太可爱了。   顾识殊终于忍不住,先摸了摸白猫的后背,毛发蓬松,手就像是陷在棉花里,又微微有点发凉,这是仙尊身上最常有的温度,手感确实很好。   被顺着后背捋到了尾巴,对于猫来说,却是难以抗拒的舒服。   白猫的尾巴晃了晃,它的尾巴也蓬松柔软,摇摇晃晃地勾住了顾识殊的手。   “仙尊,”   顾识殊的手舍不得抽开了,他有点无奈又有点纵容,   “你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白猫又打算张口,却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话语在现在的形态下只会变成“喵喵”的猫叫声。仙人开始思索,化成的猫在思考时仍是雪球般的一团,却端端正正地坐着,有几分矜持。   然后,顾识殊终于听见了傅停雪的声音。不过是直接从灵府中传来,只有他一个人能察觉到。仙尊借助他们神识之间的联系,终于恍过神来,想出了这样一个传音的法子。   其实早该想到的,但这情况太突然,两人方才都没怎么认真思考。   “大概是昨日我去藏宝殿……”   傅停雪的声音仍旧如微冷的冰水那样,令人只是听着,就觉得说话之人清雅风华,恍如冰雪。可顾识殊却移不开自己盯着面前毛茸茸团子的眼睛。   白猫的尾巴不知不觉松开了他的手,魔尊顺势揉了揉猫头,细细的绒毛摩梭着他的手掌,像是在抚摸一匹绸缎。   仙人传音的声线也随着他的动作颤了颤,变成猫以后,这些抚摸就像是微微的电流,明明只是被顺了毛,却觉得浑身酥酥麻麻,舒服得紧,   至少把话说完——   “当初妖皇不是送了许多东西,掌门盘点了,发现有些法宝不认识,就请我过去察看,其中有几样被我带回仙宫,大概是因为这个的缘故。”   说是送的,其实就是当时从乌绥那里打劫来的一大堆东西。顾识殊有些微讶地笑了笑,问它:   “唔,那这些东西现在放在哪里?”   傅停雪显然很想直接过去指给他看,可惜不怎么适应猫的行走方式,白猫看上去原地扑腾了一下,却整只猫都陷在了被褥里,它第一次笨拙成这样,显得很是懊悔。   顾识殊开始觉得手痒,他的手本来就不时摸一摸白猫,此时凑得更近,柔软的毛发从魔尊修长的手指缝隙间散开,白猫的瞳孔很漂亮,猫瞳圆的像杏子,此刻带一点水光亮亮地看着魔尊。   太不适应了,却没有反抗。   他似乎像说些什么,却因为紧张而忘记了传音,只是发出“喵”的声音,还收不回去。   现在,魔尊的两只手终于拢住了白猫。魔尊轻轻巧巧地收拢手臂,白猫就这样被他圈住,整只猫抱了起来,连尾巴都晃了晃,妥善地盘到了魔尊的臂弯中。   很轻。   也很软。   这是一只梨花味的白猫,不禁漂亮得像梨花,身上还沾染了梨花的香气,大概是昨晚饮梨花酒时被冷香浸润的。   它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完全抱了起来,羞耻得有点儿炸毛,又被顾识殊眼中带着笑轻轻顺回去。   “仙尊,”   在这种时刻被称为仙尊,白猫显然有点经受不住,转过头蹭了蹭顾识殊胸前的衣裳,把头埋了进去。   “仙尊要去哪里,同我说便是,我这样抱你,比较方便带着你去。”   这话说的像是很有道理,连仙尊也挑不出什么错处,却还是觉得一整只猫团在顾识殊怀里有几分奇怪。它连猫耳朵都在轻轻抖动,埋在魔尊怀里,他身上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传递给自己,作为一只猫,确实感到了几分舒服。   所以白猫蹭了蹭,还是把头扭过来,用爪子向某个方向指了指。   顾识殊想,连肉垫都是浅淡的粉红,就像最新鲜的桃花那样。   他也稳了稳心神,让自己平静下来,随后顺着仙尊指着的地方走去。果然摆着零星几个法宝,此时,其中一个吊坠的外壳已经松动脱落。   毫无疑问就是这个吊坠起的作用。   毕竟吊坠的形状是一只猫爪,圆乎乎的,隐约能感到这个空间曾经储存着什么不可思议的灵力,打开盖子,却空空如也。   虽然略微感知了一下,顾识殊心中对这股灵力的强度有了个估量。若是强硬地破解,对魔尊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但这毕竟是妖族设计奇巧之物,若是对仙尊有什么残存的影响没有解除,也是不好。   思来想去,终究还是去妖族走一趟来的稳妥。   他和傅停雪在同心契的作用下,自然知道对方此时身体并无不适,只是不太习惯。方才听到传音,也明白仙尊只是身体受了限制,修为和灵力一样能够调用。   不过,傅停雪用剑,这只猫……   总不能让它御剑飞行。   只是稍微想了想,顾识殊就觉得心软到一塌糊涂。   可惜仙尊这样虽然很可爱,且他就算不能执剑,也足以胜过大部分修者,但是,顾识殊还是希望原来的仙尊能够快些回来。毕竟这变化并不出于他的意愿,也让傅停雪感到不怎么适应。   “走吧,”   顾识殊把白猫稍微垫高了些抱好,他听见白猫小声地叫了一声,却不知道它想要表达什么,那声响也被闷在衣襟里,显得轻柔,隐含了一点撒娇的意味。   在出发去妖界之前,遇到了一点小问题。   比如在小竹峰脚下,顾识殊脚步微微一顿,看向了等在山下的青衣少女。   沈柔显然在这里徘徊了许久,但是小竹峰的竹林中布下过阵法,只有足够修为的修者才能破除。所以她想要找到他们,想到的笨办法就是在这里等。   不过没等多久,就看见一身墨袍的魔尊从林间缓步走出,这对沈柔显然是意外之喜。   “是你啊,”   顾识殊看向她,发现她的修为从上次见起又有了不少进益,眼中剑意也坚定不少。   傅停雪显然没有做好见人的准备,白猫又往他的怀里缩了缩,却恰好收进沈柔的眼睛,她不禁有些惊讶和欣喜,对白猫的喜爱一下子漫上眼睫,却没有忘记正事:   “是这样的……”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开口,   “之前的事还没来得及好好谢谢仙尊和魔尊,我做了些点心,材料是念念的朋友送过来的灵果。虽然不算什么好东西,但若是您能收下,就太好了。”   边说着,边打开盒子展示。糕点果然做的玲珑可爱,看上去就很美味,而且每一样都做了双数,显然是花了心思,连白猫都忍不住扭过头看了看。   它水晶般剔透的眼睛在日色下泛出一点晶莹的光,不仅是沈柔,连顾识殊都不忍心挪开眼睛。   “这份心意我和仙尊便收下了,”   魔尊开口,这才将沈柔从被白猫蛊惑住的状态中解除,“还要多谢沈姑娘。”   “没事,没事,不麻烦的,”   沈柔还是忍住了没有问这只猫的来源,她知道顾识殊和傅停雪平时都比较忙,达成送东西的目的就很开心了,自然不会占用更多的时间。   只是看着魔尊远去的背影,隐约能漫出来一点白猫雪白的轮廓,她还是情不自禁地感慨:这只猫也太漂亮了。难怪魔尊这样妥帖细心地照看着。   也不知这样好看的小白猫是他们什么时候养的,倒是和傅仙尊有一二分相似,或许就是仙尊平日里在照顾,所以魔尊的眼神才这样温柔吧。   她不知道,方才乍一看到她,魔尊的脑中立刻响起了傅停雪强忍着羞耻的话:   “别……别说。”   变成猫这件事,对于仙尊来说还是不太想要别人知道。   不过,他此时心态也有几分转变,想着顾识殊看上去很喜欢,那就算多维持这个状态一会,大概也没什么关系。   白猫的尾巴又悄悄缠上了顾识殊的手臂,像是棉花般似有若无的触感。   “仙尊坐好,”   顾识殊纵容它尾巴的小动作,将白猫搂得更贴近自己的胸膛,随后唤出飞行法器。   前往妖界,是很快的旅程。   只是在进入妖宫之前,顾识殊向傅停雪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他知道仙尊并不想要让太多人知道此事,况且乌绥不同于沈柔,他定是能看出白猫是仙尊所化。   得到回应后,他的眼神柔软下来,俯身让白猫从身上下来,傅停雪却有点舍不得离开。   试探性地,它一点点抬起爪子,踩住地面。坚硬的地面一开始让它有些不适应,但习惯后却觉得比柔软的床榻要方便行走些。   只是白猫一身莹白色的亮色,在环境中格格不入,甚至有几分优雅和仙气。   顾识殊有点不放心,但想想看,对方的修为并未被封印,若有什么不长眼的东西敢来招惹,只有可能会偷鸡不成蚀把米。不过,他还是揉了揉白猫背上柔顺的皮毛,叮嘱仙尊:   “我一会儿还来这里找你。”   白猫喵了一声。   这是已经克服心理障碍了吗?魔尊有点失笑,又觉得心软,知道他是应允的意思。   他于是放出自己身上属于大魔的气息,妖宫里的妖皇本来在小憩,猛地睁开眼睛。   不是吧,顾识殊又来做什么?   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魔尊才施施然从乌绥的宫殿中出来。结论意外简单。这吊坠出自于一只猫妖之手,当时妖族的妖王轮到猫族来做,这就是献给他的贡品之一。   吊坠中嵌入了一个复杂的法阵,能让所有种族都短暂地变成猫。短暂的意思,便是一天一夜。而法阵的解法倒也简单,只要等到失效过去,自然就变了回来。   当然也可以直接破坏,但过于短暂的转换虽说不至于有多大破坏力,却有些心理上的副作用,毕竟是不同种族,适应都要花不少精力。   知道了这东西的原理,妖皇又用妖力修复了法器掉下来的外壳,顾识殊便将这吊坠收到怀里,离开妖宫,去找傅停雪。   但他委实没有想到……   白猫会踩在一具大妖魔的尸骨上,听见他来,迈着轻盈的步子跳到了顾识殊的面前。虽然面前这个妖怪多半是被白猫解决掉的,但猫身上却没有什么痕迹,仍旧是一团蓬松柔软的雪球。   顾识殊下意识抱住它。   狰狞的妖怪死前双目圆睁,根本想不到自己只是像平常那样试图欺凌弱小的妖物,却怎么被眼前的白猫瞬间反杀,连灵魂都被一道强烈的剑意撕裂。   而顾识殊也想不到,怎么只过了半个时辰左右,傅停雪就像是完全适应了自己的这具躯体,它现下脚步轻盈,立足于各个地方弹跳的姿态和平日里见到的猫儿简直没有什么不同。   一只白猫行走起来,却在优雅矜持的同时,身手矫健,姿态从容。   随后撞进了顾识殊怀里。   “仙尊……”   他摸了摸白猫的脑袋,又被可爱到了,   “乌绥说没什么问题,但最好等到法术自然消失,也就是明日早晨。仙尊能等吗?”   浅色琉璃般的猫瞳在他说话时一瞬不移地盯着他看,随后顾识殊的心中轻轻响起了一句:   “可以。”   随即又补充:“我似乎也没那么不习惯了。”   恰好顾识殊喜欢,那剩下的大半天便由着他的意思。   仙尊是这样想的。   于是顾识殊过上了有猫的生活,虽然只有大半天。   在睡前,魔尊抱着白猫,蓬松的毛皮软和得不可思议。傅停雪思索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悄悄地舔了一下魔尊的手心。   白猫的猫舌温软,擦过皮肤时却有微微粗糙的感觉,接近一个亲吻,猫都是这样表达喜爱。   但这未免也太好了一些。   顾识殊亲了亲白猫的头顶,低声对他说晚安。   晚安,一直到第二天天明。   傅停雪是在顾识殊怀里醒来的,两人距离太近,他一时间觉得呼吸有点错乱,随后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那只雪球般的白猫,重新变回了那个霜发似雪的仙人。   顾识殊还没有很清醒,却已经意识到了他的动静。   魔尊将稍微脱离怀抱的人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抱着,随后吻了吻他的额头。   不再是蓬松的毛发,重新是如月华般流淌的霜发,却不管如何,都是最熟悉、最亲近的人。   无论变成什么样,他都喜欢。   致他深爱的爱人。 第37章 塔克修斯   黑暗神塔克修斯缓步地走下纯金打造的台阶, 在他身后,方才还与他柔情蜜意的少年在金银珠宝的簇拥之下,眼里闪烁过一点困惑和失落。   但黑暗神做事向来随心所欲,骤然从温情中抽离出来, 也不算奇怪。   他想, 要做好攻略进度缓慢的准备, 要有耐心。   他才不会像某些家伙那样沉不住气。   年轻的圣子诺亚在心中盘算着, 至少走到这一步,已经足够顺利。   成功引起了黑暗神的兴趣,恰到好处被英雄救美,又在“机缘巧合”之下留在了黑暗神的宫殿, 朝夕相处,享受暧昧和情意。   万人迷光环的影响下, 他丝毫不怀疑自己的美貌和魅力。   而当然,他还要立好人设,作为光明神教的圣子, 温柔纯洁又美好,足以激起任何种族内心最深处的保护欲, 成为他们内心深处的那道光。   黑暗神几乎已经爱上他了,他绝对会。   成功的芬芳是醉人的, 诺亚摇晃着杯中的葡萄酒,并没有多想。   直到一束纯黑的魔力突如其来,刺穿了他的心脏。   一大块纯水晶挖成的酒杯骨碌碌滚在地上, 赤红色的酒液洒出,落在圣子身上就像鲜血一样,和他心脏处涌出的血一样红。   圣子伸出手捂住心脏,眼神中充满不可思议, 他死死地盯着逐渐朝他走进的神明,黑暗神塔克修斯。   他镶嵌着金丝的靴子一声声叩响地砖,一双暗红色的眼睛俯瞰着他,像枯涸的血迹。   半响,终于感慨道:   “这才好看些。”   失去意识之前,诺亚勉力催动了光明神教留给他的保命吊坠。   他最后模糊不清地看到,眼前的黑暗神似乎想要给他最后一击,却忽然像是承受不了什么一般猛地收回手。   塔克修斯暗红色的瞳孔里淬了火焰,此时痛苦地撕裂成两半。   到…到底怎么了?   诺亚试图理清情况,却无济于事。   随着系统在脑中震响的警报声,诺亚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了黑暗神殿之中。   而远在万里外的光明教会,即将迎来圣子重伤、气息奄奄的坏消息。   一场浪潮借此就要涌起。   *   塔克修斯是这个世界的神祗,和光明神并列,掌握着所有黑暗的力量。   就硬实力而言,他并不逊于光明神,甚至隐隐有压倒之势。但光明神能够汲取信徒所奉上的信仰之力,两位神明因此算得上势均力敌,也不会没劲到找对方硬碰硬。   在两个月前,他偶遇了教廷落难的圣子,并且救下这个容貌绝美的少年,允许他进入自己的黑暗神殿。   圣子诺亚对此表示非常感激,要留下来偿还他的恩情。   而他答应了。   事情发生前,塔克修斯忽然感受到黑暗神殿中传来一阵异常的魔力波动。   此时,殿内金碧辉煌,美的不可方物的少年眼中似有水雾,正欲拒还迎地看着他。   在这般完美无暇的容颜下,黑暗神感到内心深处涌起强烈的情感。这是一种奇怪的情绪,以一种不容抗拒之势支配着他的行动,诱导着他对面前人的一举一动多有偏宠。   有些人可能管这叫爱情。但就算它伪装得很像爱情,塔克修斯依旧能感到一丝奇异的地方。他试图和这股力量相互抗衡,可一旦有一点成效,便在圣子的眼神下忽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尽力地延缓这个过程,但是……   再这样下去,他清楚他会爱上诺亚。   塔克修斯不是所有时候都清楚有什么地方不对,正相反,大部分时候他的一举一动像是在雾中进行,任何事情似乎都不能深入思考。   他只能够意识到面前的少年有那么多美好的地方,还有着像是一束光那样的善良和光明。就算抑制动心的速度,黑暗神也无法控制事情的走向。   直到在偏殿,那座由一整块大理石铺就的华美石桌上,黑暗神发现了一本书。   一本黑色封皮奇异的书,异常的魔力波动正是来源于此。   这倒有些意思。   大概花了小半个时辰,塔克修斯读完了这本黑书。   随着阅读,他的神智一点一点清醒过来,之前那种不容置疑地支配他,并且伪装成爱情的情绪,此时逐渐从他的内心深处被剥离。   黑暗神修长的手指拈着最后一页,暗红色的眸子一片清明,却冷得可怕。   万人迷光环、系统、穿越者……   被控制、被欺骗、和一个骗子共享思维、力量和权柄。   世界意识在书页的最后用墨水写下请求帮助的话语,塔克修斯盯着书页看了看,却莫名地露出了一个捉摸不定的微笑。   “稍等,”   邪神细碎的黑发垂落,暗红色的眼睛深处仿佛有冰霜和雷霆,虽然在笑,表情却并没有太多改变。   世界意识立刻意识到哪里不对,黑暗神却不等它重新写下新的字迹,直接阖上了书。   他身上有不可抑制的力量,就像是来自被最深恶意笼罩的深渊。   他向着主殿走去。   黑书没有办法,来不及生气,就扇动着书页追随在塔克修斯的身后。世界意识仔细思考自己方才用文字和黑暗神的沟通过程。   ——气运之子使用光环获得了盲目的爱,你要阻止他。   黑暗神抬眸,散漫却危险:“当然。”   ——但你得先伪装,不能被他发现,否则我来不及解决系统。   塔克修斯虽然没有说话,却居高临下地看了它一眼,眼中有点嫌弃。他的神色晦暗不明,却并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   他是不是根本就……   黑书这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在和这个世界被系统认定为最大反派的黑暗神说话,那些向往温柔善良的破设定全是万人迷系统为了制造救赎的机会而强行附加的。   真正的黑暗神才不在乎这个世界会不会毁灭,当然更不在乎它和系统的争端,不在乎其他的世界究竟命运如何。   神明只是从容地走到了金色的宫殿上,而后,稍稍抬起手,便是代表破坏和毁灭的力量。   这股力量直接穿透了神子的胸膛。   却并没有一击致命。圣子诺亚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而塔克修斯只是稍稍皱了皱眉,即将再次尝试对他进行下一波攻击。   这也太完蛋了。   黑书从来没想到事情会在几息之间发展到这样糟糕的地步,快要急疯了。它疯狂地思考自己现下能够做些什么,最终在情急之下重新抽离出它的力量,任由万人迷光环的控制重新席卷了黑暗神的神智。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混沌的力量在塔克修斯的眼中交织着,他极力试图挣脱控制,然而万人迷光环重新席卷而来,   恍惚之间,对眼前的少年下手似乎是一件极其不可容忍的事情。黑暗神不由自主地收回了即将发动的下一波魔力冲击。   就是在那一瞬,少年被一股光明的力量湮没,消失在了黑暗神殿之中。   好,现在就算是想要杀也来不及了。   塔克修斯伸出一只手,轻柔地点了点额角,就算此时他的颅内有两种不同的思绪在冲撞,使他感到像闪电划过那样的剧痛,也并不过多地改变他的神情。   一旦获得了清醒和自由,重新漫开的错乱也只是片刻,就被黑暗神肆虐的力量压制下去。   神明冷漠地看着飘浮在背后的黑书。   他并没有问为什么,对方有对方的立场,虽然他讨厌被控制的感觉。   只不过,此时世界意识也该明白,他们需要好好再谈一次了。   *   “你这样不行,”   黑书再次浮现出这样一行字,从谈论交易开始,这已经是它第三次这么说了。   它终于意识到上一个世界的魔尊堪称守序,眼前这位才是混乱黑暗的代表,用维持世界的稳定和拯救他人作为说服他答应帮忙的原因,简直毫无意义。   就连杀死光明圣子将要引起的惊涛骇浪,他也全然不在乎。   就这一点已经足够让天道感到为难。   上一个世界的进展顺利,但他却耗费了不少功夫才找到系统所选中的新世界,此时进度又已经过去了大半,甚至圣子已经开始攻略黑暗神。这对系统来说,也算是不错的展开。   希望塔克修斯伪装,便是要系统不至于太早发现,在它还没有做好准备的时候和它对上。但此时黑暗神突如其来地袭击了圣子,却把局面推到了一个为难的地步。   想必此时系统也是惊恐万分,困惑不已。   若非……在上一个世界,系统的大部分力量被剥夺,已经是强弩之末,急需找到新的世界休整,以它的狡猾,它该是已经跑了。   这个重整旗鼓的世界对于系统来说太重要,它暂时还在观望。再加上黑暗神最后的表现过于直接,显然和天道的想法背道而驰,竟有些洗脱了嫌疑。   现在,世界意识必须为黑暗神的异常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在此之前,得先说服黑暗神。   塔克修斯不置可否地看着世界意识化成的黑书。他其实并没有对方想象中那样不愿意合作,毕竟对于他来说,亲手杀死那个迷惑过他意志的存在也是他的愿景。   但方法还值得商榷。   要让圣子的攻略对象发现他的真面目,不就是为了将散失的气运归还于世界么?黑暗神十分遗憾地想,那为什么不直接把那几个倒霉鬼杀了。   死人总不能提供气运吧。   可惜他的提议都被否决了,天道在纸上划过的墨痕都显得有点歇斯底里,它绝望地写下一行字,又自己划掉。   那行字是:有没有不那么丧心病狂的处理方法?   塔克修斯却轻轻说:   “我在想,你能不能……”   书页警觉地晃了晃,似乎对黑暗神接下来要提出的建议感到十分警惕,然而他却不慌不忙地说出了剩下的半句话:   “你能不能控制时间洪流?” 第38章 昨日重现   时间洪流?   世界意识恍惚了一下, 这才想起来这个小世界有这么一种特殊的存在,几乎能算得上这片大陆一种特色的自然灾害。它出现的频率虽然不高,却也到处都有它的亲历者。   有人说时间洪流像是一个洞口,透过洞口看到的是一条银白色的明亮河流。他刚想再细看, 就被这个洞口吞噬。   不过, 这只是在他的视角下, 在外人的视角下, 只不过是一阵白光没过,几乎看不出什么端倪。   说这话的老头已经度过了最后的恢复期,冲着身边的妻子爽朗地笑了笑:   “她当时看到我逐渐变成小孩,也吓得要命。而我呢, 我还冲她大喊大叫,要她这个老婆婆把我的父母给还回来, 哎呀呀,想起来真是好笑,还好我在她身边啊。”   也就是说, 这种来源于世界不稳定性诞生的类似缝隙一样的存在,会把被它吞没的任何存在随机更新成此前任意一个时间点的他。   首先改变的是记忆, 其次是容貌。   在一段时间后,受影响的人才会逐渐变回原样。至于是多久, 短则数个时辰,长则远超人类寿命的数千年,根据种族而变, 交给命运安排。   “虽然听起来不是个好主意,但是——”   塔克修斯用指背叩了叩眼前黑色的书本,“按照你书中的预言,此时圣子对我的攻略已经差不多过半, 我绝对不可能在这种时刻伤害他。”   “若非我因为你的影响清醒过来,就一定是什么干扰了我的思绪,让我骤然失去神智。”   虽然一开始觉得打造这种巧合太过离谱,但天道不由自主也深思起来。   似乎……有几分道理?   时间洪流是世界本源的力量影响下出现的,因此可以说是对万事万物都一视同仁。   在最有名的事件中,昔日的太阳神赫尔利斯在时间洪流的影响下记忆紊乱,以至于亲手杀死了他的配偶,也就是彼时的精灵女王拉狄娜。   这直接导致绝望的神灵在复原后亲自走向灭亡,精灵族明暗的对立也由此发生。   毕竟,就算是神明也逃脱不开命运的安排。   而此时,冥冥中平衡一切的命运就以黑书为载体出现在黑暗神的眼前。世界意识思来想去,竟越想越觉得用时间洪流为借口,一切姑且算是有了个合理的解释。   见黑书上没有浮现出更多反驳的字迹,塔克修斯知道,它或许同意了这个法子。   “当然,”新的墨痕浮现,“要保留你的记忆。”   “废话。”   塔克修斯笑了笑,“还有力量,我可不想平白无故地回到过去。”   “但是你……真的能做到让圣子和系统相信吗?”   “这点你也该清楚才是,”   塔克修斯低着头,神明纯黑的发丝垂落,遮住了他暗红色的眼睛,他看上去就像是标准的邪恶本身,没有怜悯,没有所有带有善意的情绪,高高在上,那是上位者的眼神,   “我曾经是什么样的,难道洞察一切的你不了解吗?”   *   要伪造黑暗神是被忽如其来的时间洪流冲坏了脑子,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更遑论伪装之后,对方会不会信。   但塔克修斯从时间洪流中从容地走出时的样子,还是让黑书都有点不敢置信。   若说神明形态的他像是一块锋利黑暗的黑曜石,如今的他就是表面漂亮却暗藏危险的一块……   酒心巧克力?   危险的气息至少看上去一洗而空,流淌的黑发原先令人想到蔓延的黑暗,此时却带有一点柔软,驯顺地垂在年轻恶魔的肩侧,配合着他的眼睛,闪烁如成色最好的石榴石,熏染如馥郁醇厚的葡萄酒液。   那双眸子中此刻流露的,是狡黠和怀念。   “我没想到还有变回恶魔形态的一天,”   塔克修斯感叹道,“果然,过去的时光就是永远过去了,即使对神明来说也一样。”   他此时的气质和原先截然不同,唯有细看,才能感受到黑暗神与这位年轻恶魔一模一样的赤红色瞳孔中的神似。   年轻的恶魔看上去就是那种聪明且狡猾的客人,很讨人喜欢,常出现在魔界的各类酒馆,风流又危险,身上带着玫瑰花香。   他的力量说不上强,反而是恶魔中较为微弱的一阶,可若是想要抓住他,绝对不简单。   这就是黑暗神倒退千年的样子吗?   不过……倒是很有说服力,简直算得上时间洪流大成功。若是顶着这样一副皮囊,演戏大概也容易得多吧。   黑书定了定神。   它在纸上写下“塔克修斯”的斜体神名,却被恶魔伸手按住纸面。黑暗神顶着这副模样,实力却一点儿也不减,性格的恶劣一分未变,他的手下涌动着黑暗的力量,硬生生遏制了世界意识往下写的墨迹。   明明这些黑暗力量也来自世界本源,却已能为他所用,反过来违抗本源。   他的另一只手轻轻抵住嘴唇,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现在开始,我是恶魔塔尔。”   这个名字已经被遗忘了千年,此时却重新被念出来,微微带一点甜腻,是塔克修斯不会再用的腔调,在恶魔身上却危险又吸引人。   好、好吧。   少顷,他移开手指,而黑书上重新落下笔墨,是他预期得到的称呼:   “塔尔,接下来需要让圣子见到你这副模样,”   世界意识这才想到些什么,开始有点犯难,   “但圣子此时在大陆中心的光明教会,你怎么可能以这样的身份过去……”   “别担心,”   角色扮演是会成瘾的,塔克修斯飞快地适应了自己的新……该怎么说,旧身份。他弯起唇角时瞳孔也会微微竖起来,象征恶魔身份的犄角略微晃动着,笑容像是蜜糖,   “契约书已经重见天日了,我想,不久以后,我就会出现在教廷中某个人面前。真是荒唐,何其野心勃勃,他的灵魂一定已经摇摇欲坠,辄待被拖下深渊。”   “契约书?”   神明可不会随便将自己的命运和某个召唤咒术绑定在一起,这听起来像是恶魔爱玩的把戏。   “是啊,”   塔尔的笑意更加浓郁,他垂下眼睛,低声说:   “召唤几千年前的我的那张……契约书。”   *   教廷位于王都的中心,那是一个白鸽环飞的所在。每一日,清晨熹微的光伴随着高级神官登上白塔的最高处,引导教士们一同为了光明祈福和祷告。   往下看,是刻印着玫瑰图章的广场,这里一年四季都焚烧着不灭的圣烛,氤氲着洁净的气味。广场正中央的喷泉在灼热的阳光下,溅开钻石般明亮的水滴。   然而,这一天,无人有心欣赏这样的风景。   人们窃窃私语,流言像是长着翅膀的乌鸦那样,不仅仅在光明教廷的内部飞翔,还在整个国家盘旋,发出嘶哑难听的怪叫。   据说光明圣子忽然传送到教会的早祷现场,浑身是血,气息奄奄。   据说神官们启动了数百年难得一见的典仪,恳请光明神降下神恩拯救圣子。   据说教皇的怒意有如雷霆霹雳,要将这件事追究到底。   秘银铸就的大门上盘绕着玫瑰,此时死死锁住,教廷禁止所有外人人士进入,可相关的讨论仅仅用了一上午便演变得愈加剧烈。   人们众说纷纭,所有的流言在此刻疯狂蔓延,不论是否真的和事件相关。   不知为何,一个此前从来没有被人注意过的说法,逐渐被挤上了风口浪尖:   教廷的大主教埃德温是一个骗子,他隐瞒了自己不堪的出身和卑劣的血统,这才激怒了神明,招惹了这一出祸端。   人们紧张兴奋地分享见闻,虔诚的人聚在一起祈祷,祈求光明神原谅这些妄议者的罪过,保佑圣子的安宁;而聪明的人却隐约能感到这些人的背后,站着更加庞大的力量。   “先生,”   他们颇有深意地笑着,勾起你的兴趣却不继续,只是冲你摆摆手指,   “我可不敢再讲下去,但我们这位好主教的事情,不久后就会举世皆知了。”   *   埃德温此时正跪在光明神的塑像之前,在他的背后,同时跪着一大批圣职者,或是捻动着玫瑰念珠,或是捧着秘银十字,都在虔诚地祈祷着。   祈祷在此时绝不是优先级,毕竟,教廷此时的当务之急是举行典仪请求神恩。   可身为王都的大主教,他却被隔绝在典仪之外。   教皇看向他的眼神复杂而隐含着一点怜悯,却还是毫不容质疑地命令他离开仪典现场,他是这么说的,请求神恩的典仪上必须纯洁无暇,容不得一点污秽。   “虽然……”   教皇顿了顿,缓和了一点语气,   “流言未定真假,但我们不能冒险。你对教廷的贡献,光明神也会看在眼里的。”   风暴中心,埃德温的手却依旧很稳。他跪在大法堂光明神的雕像之前,闭着眼睛,一粒粒转动着手中的玫瑰珠,感受珠串在手中粗糙地摩擦,留下香膏的气息。   他的身上是一件纯白色的主教大氅,象征着崇高和纯洁。法杖此时用不上,横在他膝盖之前,杖上那颗鸽血般殷红的红宝石依旧熠熠发光。   直到傍晚五点的钟声响起,白鸽回巢,天色一点点暗下去,神殿内只留下闪动的烛火。   他才睁了一下眼睛,灰色的瞳孔像是最深沉的雾气,不见任何情绪。   “诸位,”   他低声对后面跪着的教众宣布,   “祷告在此时就可以结束了,若是有要走的,此时便离开吧。”   这批人本来就不是什么教会的核心人物,如今主教发话,竟也陆陆续续走了几个,但剩下的人依旧很多。   虔诚、驯顺、毫不保留,这是他们的特征。   埃德温也没有走,他环视了一圈,见没有人再抬头,便又重新跪好。   圣子尚未醒来,他必须一直跪下去。   *   直到夜半,才有人来圣堂通报。   典仪很成功,光明神的神力治愈了圣子诺亚大部分的伤口。但此时圣子仍旧是虚弱的,导致他受伤的是异常强大的黑暗力量,就算是神力也无法一次性驱除。   但总而言之,已经不必再为圣子的性命安危祈福。   “吾神保佑。”   人们纷纷合拢掌心,在胸前赤诚地感恩光明再一次的垂恩。主教当然也是如此,他在人群的注视下抬高了权杖,涌动着的光明的力量席卷了大部分的疲惫。   不过,他没有治疗自己。   这也是情有可原。   不论外界的传言是否为真,没有保证光明圣子的安危,这沉甸甸的过失依旧落在大主教的肩头,他此时算是待罪之身,默然接受着所有加诸于身上的罪责,等待着宣判。   有些人看向埃德温的眼神是怜悯的,有些却是赤裸裸的怀疑。   主教却像是没有感知到这些目光一般。他跪了足足一天,双腿麻木,此时一阵阵泛起刺痛。然而他的神色依旧平静,眼中是没有一点风吹动的灰雾。   直到他回到自己休憩的寝室,坐在鲜红色的天鹅绒帷帐边,从书堆中抽出一本陈旧的书籍。   书籍摊开,静静地躺着一张暗黄色的纸张。   上面记载着一个召唤法阵。   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他眸中的浓雾终于涌起,深沉的野心终于一窥无遗,所谓的平静无波和引颈就戮,都是假象。   事实上,从最低微之处开始,他已经走到了这里,取得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权柄。。   他将要继续向上攀升,决不甘心倒下   就算是灵魂,也并非不可牺牲之物。 第39章 深渊巨龙   教廷中心, 纯白的帷帐层层叠叠地笼罩着中心的泉水,面容娇艳如玫瑰的少年睁开眼睛,看着空空荡荡的身侧,眼中闪过微不可察的一点失落。   没错, 他就是被教会倾尽全力救回来的那位尊贵的人物, 圣子诺亚。   此时, 少年微微蹙着眉, 在外人眼中愈发显得柔弱,需要保护。   但他的身边分明空无一人。   诺亚在心中问系统:“祂走了吗?”   系统无机质的机械音回荡在他的脑海里:   “检测到光明神已经离开。还有,宿主,我必须提醒你, 光明神并不在此次的攻略任务之中,请宿主不要分散精力。目前弄清黑暗神攻击你的原因才是关键。”   诺亚咬住嘴唇, 直到嘴唇泛出漂亮的红色。   他不得不承认,系统在某些方面是对的。但他却并不愿意完全承认系统的权威。   方才,在濒死的半梦半醒中, 他见到的那个高大俊美的神明,在见到他的第一刻起, 眼中闪过的一丝惊艳之色,他不会错过。   就算是光明神也是能够被万人迷系统影响的。   而拿下这样一位地位至高无上的尊贵神明, 对于诺亚来说,更是不可多得的诱惑。   诺亚的真名当然不是诺亚,他来自另一个世界, 却在死亡后被“拯救反派系统”所绑定,系统承诺他,完成所谓的攻略任务,就能让他在原本的世界复活。   当然, 要是他愿意留在所谓的攻略世界中,或是继续前往下一个世界,也任他挑选。   对于诺亚来说,他自然直截了当地放弃了第一个选项。   在原先的世界中,他被判处死刑,已经名声扫地,许多人对他恨之入骨,若是复活,几乎可以说是百无一利。   他原先的工作概括起来就是诈骗,利用温言软语骗走人们的钱财,利用诱人的话语赚来巨额的利息……因此,他也自认为已经领略过那个世界最纸醉金迷的一面,登上过最高点。   他喜欢在这种刺激感中游走,也自诩能力出群,可惜最后还是留下破绽,锒铛入狱。   这不是他的问题。   诺亚在得到万人迷系统后才终于明白,他只是缺少了一个完美发挥的工具。   这才是最理想的诈骗手段,不用付出任何代价,甚至不需要动脑子,就能够满足他的一切欲望。   但系统却对他多有限制,明明他可以把身边所有人都骗得团团转,将那些人的家底都压榨干净,却不得不听从系统的指示,被催促着挨个攻略所谓指定的人物。   诺亚再次闭上眼睛,低声对系统说:   “你从来没有提过如果任务失败会怎么样,但黑暗神出手攻击我时,你听起来非常惶恐,甚至一度想要逃走。”   “我猜测,你害怕的并不是我被黑暗神杀死,而是某些外来力量的介入。但你没有真的逃跑,这是为什么呢?”   若是系统有表情,此刻大概是悚然一惊。   “现在的情况对你来说,应该很糟糕吧,”   万人迷系统当然不能对系统本身进行影响。此刻,它看着少年有些扭曲的面容,不由得感到事态在朝着它没有预料到的地方滑落,   “你很虚弱,当然,我们应该合作,但是我希望你承认,此时……主导权在我的手上。”   *   世界意识若是知道它的死对头此刻也面临着队友不配合的困境,不知道是否会感到一丝宽慰?   但塔克修斯……不,此时自称塔尔的恶魔却依旧悠然自得。   他口中的召唤尚未发生,黑书有点着急地将书页翻来翻去,尽管神殿中根本没有一点风。   契约这种直接刻印在灵魂上的存在,甚至能够逃过世界本源窥探的眼睛。   “别着急,”   塔尔安慰它,   “何况,我们还有一位客人要来访。”   客人?黑书终于消停了些许,随后又疯狂地扇动着书页飞到恶魔的眼前。   它大概之前没把心思放在其他事情上,但对它来说,世界就是一本方便查阅的书,所以它只是稍微看了看,便知道了黑暗神口中的访客究竟是谁。   墨迹颜色之深,几乎要穿透纸背。   “黑龙阿德莱德马上要到黑暗神殿了?!”   没错,即将到访的客人就是圣子诺亚此前的攻略对象之一,被称为来自深渊的巨龙的庞大存在,阿德莱德。   传说只要阿德莱德张开翅膀,周围的二十个城邦都会立刻失去白日,被完全地遮蔽在阴影之下。   教会无法隐瞒圣子遇袭的消息,毕竟他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传送到圣堂之中,虽然大部分是教内人士,但总有些外人也获准在此处祈福祷告。   这个消息如今已经飞向了大陆的每一个角落。   当然,和消息所绑定的还有教廷在匆忙之下放出的关于袭击者的消息:   一股精纯的黑暗力量,教廷是这样描述的,属于邪恶之首,令人胆战心惊。   指向性很明确。   说句实话,黑暗神塔克修斯为不少和他无关的事情背过锅,不过他也不是很在意。   然而,这件事情确实是他做的,并且将源源不断地制造连锁反应。此时气势汹汹地赶到黑暗神殿的黑龙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在它的视角下,圣子早就和它结为一生的伴侣,只不过迫于身份无法真正伴它左右。此时伴侣被袭击,它怎么能不来找传说中的罪魁祸首问个明白,乃至于打一架。   唉。   恶魔的红瞳流露出一点漠然和嘲讽,这也就是这头蠢龙会做出来的事情。明明知道打不过……   低头看向黑书,字迹上沁着大滴大滴的墨水,世界意识似乎被这个消息砸的有点来不及反应,半响才写下:   “和气运之子的攻略对象见面,应该小心谨慎,借助各种方式使其发现外来者的真面目……”   黑暗神殿的大门轰地一声被撞开,发出惨烈的崩塌声。   黑书的字迹顿了顿,有些写不下去。   塔尔安抚地摩挲了一下书页,他朝着黑书弯起眼睛,露出一个狡猾又游刃有余的笑:   “阿德莱德此时出现在这里,对我们也有助益。何况,你不是担心我能不能演好吗——”   “现在就演给你看。”   巨龙扫过了它的尾巴,尾巴上的鳞片一枚枚扎在一起,锋利如刀,几乎没有任何术法能够击穿这层皮糙肉厚的护盾。它庞大的身躯不太容易从门经行,此时愤怒地摆尾,神殿的墙又倒下一片。   随之而来的是缠人的束缚咒语。这是塔克修斯之前为神殿修建的,他才不喜欢被打扰。   不过并没有花太多心思的法阵也就困住了巨龙一丁点儿时间,它还是挤挤挨挨地扫过一大堆东西,最终愤怒地撞开了主殿的大门。   自然,到了这里,就算是阿德莱德,也有许多无法破坏的东西。   考虑到待客的可能,黑暗神殿的空间无限地向四周伸展,高大的立柱撑起一片漆黑的天穹。这终于不再使得黑龙感到局促,甚至能完全舒展它的翅膀。   它气势汹汹地嚎叫了一下,虽然有点虚张声势的意思。   “塔克修斯,我听说你——”   那双金色的竖瞳滚动着,在殿内寻找黑暗神的影踪,却在终于目睹到他此时模样的那一刻猛然止住了声音,巨龙的脸部抽动着。   阿德莱德此刻正陷入混乱,可以这样判断。   怎么回事,在黑暗神殿宫殿中却不见那个高高在上性格恶劣的神明,取而代之的竟是一只低阶恶魔。   “我?”   有着柔软黑发的年轻恶魔怔愣在了原地,恶魔的眼睛就是巨龙最喜欢的那一款,像是闪闪发光的石榴石。他看上去真好看……   不对,阿德莱德开始感到困惑,这只恶魔他从未见过,却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   而恶魔指了指自己,有些不确定地询问,   “我不叫塔克修斯,阁下,我的名字是塔尔。您是来找我的吗?或许您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什、什么?   巨龙迷惑地嘶吼了一声,它凑上前嗅了嗅眼前自称塔尔的恶魔,龙息像是一场小型风暴,刀子般刮在人脸上。好在塔尔姑且算是站稳了。   怎么说呢,这味道陌生中又带着一点熟悉,令它感到深深的迷惑,不过,它发现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空气中那硫磺般流淌开的气味,岂非是一个时间魔法的遗迹?   阿德莱德是来自深渊的黑龙,而龙族的祖先曾和时间领主打过交道。眼前这只黑龙的母亲就是大名鼎鼎的时空巨龙菲娅,可惜已经在人族的围剿中死去。但她的孩子还是继承了她关于时间的天赋。   也只有龙族能够不借助任何仪器精确地探测出时空洪流的痕迹了,对于其他人而言,哪有什么硫磺般的气息,倒是龙息的气味不那么让人愉悦。   不过塔尔还是彬彬有礼,他看似很友好地询问:   “或许阁下能够帮助我理清现在的情况?”   巨龙凑近时尾巴往后一缩,阿德莱德犹疑不定地盯着他看,兽类的竖瞳离他很近,一眨不眨,像是在研究什么危险物品。   “你有没有听过‘塔克修斯’这个名字?”   “我挺喜欢这个名字。”   没有然后了。   恶魔毫不掩盖自己的不解。数千年的生命告诉阿德莱德,不论和看似多么弱小的恶魔打交道都要谨慎,何况,如果面前的恶魔不是塔克修斯从什么地方搞来的私生子,再加上时间洪流的痕迹,那恐怕就只有一个可怕的可能。   他就是……过去某个时刻的黑暗神。   阿德莱德从来没有听说过黑暗神的过去,当然啦,他们打过交道,勉勉强强算是认识,或许黑龙还稍微高估了一点他们的友谊。、   但是,关于黑暗神诞生的传说有无数种,没有一种真正解释了他的出现,也没有真正令人认可的合理的过去。   他似乎在某一天忽然出现,具有神格,拥有神明,有着无匹的实力,性格还很恶劣。黑暗神殿夹杂着不可估量的魔力缓缓升至天穹,从此,光明被蒙上一层阴霾。   虽然本来是抱着替恋人报仇的心态来找场子的,但是阿德莱德此刻却被更新鲜的事情吸引了注意。多大的新闻,黑暗神被时间洪流挑中,成为数百年来第一个被打回过去的倒霉神明。   而此时他甚至不是一个强大的恶魔。   出于某些心态,巨龙伸出爪子试图按住塔尔,却被恶魔灵巧地闪开。虽然没怎么认真,但阿德莱德还是为自己的失败感到一点懊恼,明明他现在是很弱的存在……   塔尔的眼中漫开一点赤红,躲开巨龙的攻击显然花费了他很大的精力。   他露出警惕和敌视的眼神。   阿德莱德讪讪地缩回爪子,他可不想趁人之危,反而惹下祸患,等到黑暗神恢复原样时再来找它报复。   而它也不是很对杀死黑暗神的计划心动,虽然要是知道了这个消息,大概有很多人会这样想。   塔克修斯曾经对它有过恩情,它不至于恩将仇报。   虽然此时它的寻仇计划莫名其妙地被打断成这样。   “呃,”   黑龙转了转瞳孔,还是勉勉强强按照原计划问了一句: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很好看的人类,他身上有光明的气息?”   “……见过。”   没想到真的会得到这样一个回答,阿德莱德完全懵了,过了一会才继续问:   “你,不会真的是你把他打伤了吧?”   塔尔看上去有点苦恼:   “我不认识他,但他忽然出现在我面前,我当然向他发起了攻击。我想那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光明的力量对于我们这个种族来说不是很好受。”   也,也是。   满腔的烦躁似乎又找不到抒发的点,黑龙急躁地拍了拍翅膀,却听见面前的恶魔低声补充道:   “但那时候我的力量似乎很奇怪。”   奇怪?   阿德莱德正想细问,恶魔却忽然流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等等,”他说,“有人在召唤我?”   从那以后大概就过了一秒钟。   一道耀眼的红光闪过,塔尔瞬间从黑暗神殿中消失,不见踪影。   “什……”   黑龙望着空空荡荡的神殿,忽然感到有点欲哭无泪。它整顿了一下自己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法,心虚地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在这里造成的破坏。   就像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那样郁闷。   它头也不回地顺着来时的窟窿向外挤了回去,又扑扇着巨大的翅膀向着某个方向飞去。那当然是人类王城的中心,被称为世界的冠冕的光明教廷所在的地方。   身为负责任的伴侣,阿德莱德绝对不能在恋人需要它的时候寻不见踪影。   于此同时,抱有和他一样想法的那几位,也在赶赴教廷的路上。   虽然这对他们来说存在着一定的风险,圣子也曾经垂泪告诉他们,出于责任,诺亚只能秘密地和他们约定终身,直到他在光明教会的职责到了尾声。   但是,哪怕是见他一面也好。   抱着这样的想法,王都迎来的不速之客,足以酝酿出整片大陆的风雨。 第40章 恶魔契约   室内的烛火忽明忽暗, 顺着羊皮卷上的标注按照特定的排列立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   埃德温原本就有紧锁门窗的习惯,此时放下教会深紫色的帷帐,室内便一丝风也漏不进来。   他的动作算得上一丝不苟,画出来的召唤阵和契约书上没有一点差错。摇曳的烛火映照着他的半边脸庞, 另外半边则陷于阴影之下。   无论如何, 灰色的眼瞳就像是永远不会被照亮, 此刻更像无尽的漩涡。   主教跪在地上, 点亮了最后一只蜡烛。随后,他感到方才用银匕首划开放血的伤痕开始隐隐发热,左右手心的那枚银币,此刻像是被融化那样滋滋作响。   但就算如此, 他还是将它握的很紧。   地上的召唤阵发出明亮的红光,血液在地上本已经近乎干涸, 此刻却新鲜一如刚从血管中涌出。   然后,所有的蜡烛都熄灭了。   黑夜早就已经降临,但埃德温第一次感受到了黑暗的厚度。在面前浓稠的黑暗中, 他听见了脚步声,虽然很轻。   有什么东西是活着的, 和他共处一室。   四周静悄悄的,直到埃德温被找到。   就像是心脏忽然被死死攥紧, 当恶魔的指节碰到人类主教的脸时,他还是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心悸。   这并非是情绪上的反应,而是生理程度的抗拒。   魔鬼厌恶被直视。   埃德温勉强回忆起书上的内容, 闭上了那双灰色的眼睛。他感受到恶魔的手指在自己的面部游走,逼迫他略微仰起脸,将自己的模样完全展露出来。   对方在打量他,他极力使自己显得谦恭和谨慎, 却听见了极其轻微的笑声。   “光明教廷的大主教……”   像是嘲讽,又像是自言自语,他听到眼前的恶魔评价道,   “你有一个注定堕落的灵魂,它渴望的是这个世上最重也最轻的东西。别再假装谦卑了,你丝毫不信仰神明,欲望和野心都永无止息。”   在这种场合被提及地位并不是什么好事,反而更强调了此情此景的荒悖。   “既然你有求于我,那么,提出你的愿望吧,亲爱的主教,”   埃德温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似乎超出了他的预期,事情朝着某个不可预料的方向滑落。   但目前的一切进展都很顺利,他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可失去的。   所以他说:“我有一些敌人。”   他又听见了一声轻笑,尾音微微带点甜腻和遗憾,脸部的皮肤被暧昧地摩梭着,   “恐怕不止。”   “是的,”   埃德温承认,“目前看来局势还能接受,但我不确定某些事情被揭露后……我的处境到底会有多糟糕。”   就算闭着眼睛,他也能感受到对方视线的重量。   他的秘密是不是已经被看破了?   室内的蜡烛熄灭了,本就是一片漆黑,即使他睁开眼睛,也不一定能看清眼前的恶魔。   但主教还是微微颤动着眼睑,悄无声息地送出了窥探的目光,却径直对上了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睛。   不管怎么样,埃德温抿着嘴唇,没有听到回应,就接着往下说。   “我必须摆脱现下的处境,紧握如今的权柄,并且,攀登到比现在更高的位置。”   “容我提醒您,”   恶魔用了敬称,却听不出有多么尊敬,只觉得是对他的调侃,   “红衣主教的位置之上,可就只有教皇了,还是你有更大的野心?”   “……王室。”   埃德温低声说,脸上的神情仍旧不变,从主教走到教皇这部台阶,要登顶已经极其不易。   而他似乎没有认识到自己说出了多么可怕的话。   他听见面前的恶魔忍不住发笑:   “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有那么多敌人了。”   “好吧,”   魔鬼的手指再往下一点就要触碰到他的嘴唇,埃德温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个人这样亲近,此刻强行抑制住了自己闪避开的冲动,保持着跪姿,连脊背都依旧挺直。   “和恶魔做交易可是要付出代价的,敬爱的主教,你又能给我什么呢?”   这是在谈判,当埃德温认识到这一点时,浑身都绷紧了。   虽然,对于这个问题,他所担心的并不是自己能保留多少,而是自己能给予多少。   “全部,”   主教终于坦率地睁开了眼睛,灰色的瞳孔像是炽热的燃烧诞生的烟雾,无休无止地蔓延开来,   “我现在有的,我将要有的,我完整的灵魂,任凭你索求。”   好一番宣言。   显然,现在就连面前的恶魔都对“不择手段”四个字有了全新的认知。   恶魔,不,塔克修斯轻柔地打了一个响指。   埃德温感到浑身都在发烫,甚至能听见血液沸腾时发出的声音,他攥紧的左手不由自主地松开,银币掉落,却没有听见落地的当啷声,而是出现在了塔克修斯的手心中。   他打量着这枚银币,上面有此时执掌帝国的国王的脸。   恶魔接过银币的那一刻,便象征着他接受了召唤者的条件。现在,他们的灵魂已经被一个交易绑定在了一起。   主教非常明确地感知到自己的灵魂与对方建立起了链接,这种奇异的感觉令他忍不住用手覆上了心脏。   埃德温知道:契约是无法撤销,无法改变的。   但很遗憾,只是表面上这样而已。   先不论塔克修斯作为黑暗神,这张针对恶魔塔尔的契约书对他早就没有效用了这件事,就算有效,以他的实力,动动手指而言就能将灵魂契约改写。   就恶魔塔尔而言……   埃德温忽然抬起眼睛,他眼中的热度尚未褪去,却死死地盯着面前的恶魔。   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这种赤裸裸的预感终于滚烫地顺着他的脊背往上爬。   “你……”   “被发现了啊,”   恶魔勾起嘴角,他赤红色的瞳孔在黑暗中闪烁着,像最澄澈的葡萄酒液,而埃德温终于意识到了一直以来萦绕着他的困惑所在,一向冷静自持的主教瞳孔微微缩紧。   塔克修斯摊开手,面露遗憾之色,却只是浅浅地浮在面上,不是真心这样想:   “很遗憾,主教,我想你选择了一个错误的召唤对象。”   这点埃德温此时此刻已经意识到了。   灵魂链接的那一刻,他就切切实实地感知到了对方灵魂的力量,不是他所期望的领主级别以上磅礴的魔力,比那要弱小,弱小得多。   眼前这只恶魔伪装得很好。   这张契约书来自教廷藏书室最深处的旧书夹层,满足了一切召唤古老恶魔的需要,像个禁忌的秘密。   方才的对话和试探都无比真实,再加上契约书上的记载,他根本没有怀疑过对方的实力。   可是他如今无比真切地察觉到,对方的气息甚至可以用微不足道来形容。   他只不过是一只低阶恶魔。   教廷中的神官都是人类,通过祷告借助光明神的力量,本身的职权就是和恶魔对立。虽然身为人类,难以和高阶恶魔对抗,但是低阶恶魔为害世间的情况,却归属教会的管辖之下。   恶魔的等级划分很严格,各阶之间的差距犹如天壑。   就在主教居住的白塔向下看,那片终日氤氲着圣洁气息的广场,已不知烧死了多少低阶恶魔,成为了他们最终的葬身之地。   这是一场骗局。   而埃德温就是那个受骗的人类。他的灵魂现在和一只弱小的恶魔绑定在一起,不仅对他毫无助益,甚至使他的处境变得更加严峻。   他甚至不能伤害对方,连间接考虑到这点都不被允许。   塔克修斯颇具兴味地盯着对方的脸色。实话说,方才这位主教的表现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的野心就像是一捧烧尽一切的烈火,灵魂也因为这种炙热的温度而闪烁出决绝的光芒。   知道自己所希求的一切都成为泡影,只是恶魔的玩笑,他会怎么想呢?   主教的脸色苍白,恶魔的实力很好,他能清晰地看见对方目光中不可避免闪过的动摇和脆弱之色,这是人类的天性。但令他感到惊讶的是,埃德温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接受了事实。   他听起来很疲惫,眼瞳重新被晦暗的灰雾盖住,   “……你想要得到什么?”   塔克修斯信口扯了一个谎言:   “和你一样,主教,我也有一些不愿意被他们找到的敌人。”   年轻恶魔的轮廓此时在主教适应黑暗的眼睛中清晰,埃德温垂下眼睛,手指扣住掌心,深深地嵌入皮肤,留下暗红的血痕。   但他知道有些错误无可弥补,只能接受且反省。   “契约书有个关于距离的条件不是么,”   不用回忆,这张契约的种种信息就映在恶魔的脑海之中,他带着恶意轻声说:   “恐怕你不得不在教廷内部藏匿一个恶魔了。”   这本来就是黑暗神真正的目的,黑书催促他到圣子面前,尽可能展现自己的无害,阻止所谓的系统。为此,塔克修斯需要一个混入光明教廷的契机。   尤其重要的是,这个契机必须和圣子无关,以显示他此时的状态和编织好的谎言一样无懈可击。   不过埃德温确实给了他很大的惊喜。   主教的灵魂和他隐忍沉静的外表完全是两个极端。单单看着这位接近教廷最高处的“信徒”,似乎所有关于虔诚的美好形容词都能加诸于他的身上。而他尚且年轻,就能将光明神从指缝间漏下的那一些恩赐运用得炉火纯青。   恐怕现在的教廷之内,只有教皇和骑士长的实力能够稳压埃德温一头。   他的灵魂却持续而猛烈地灼烧着,以一种决绝的姿态闪烁着光芒。   如此耀眼的灵魂,塔克修斯想,不论他召唤出哪一个领主级别的大恶魔,恐怕都抗拒不了这种诱惑吧。但很可惜,主教找到的确是他的契约书。   当年匆匆写下召唤自己的契约的塔尔虽然实力不足,但在伪装等生存技巧上却有着惊人的天赋。所以他的契约书从头到尾透露出一股强大恶魔领主的气质。   他当时留下契约的目的是……   塔克修斯猛然止住了思绪,顺着思路想下去,是一些他并不愿意在此时触碰的过往。   他只是凑近了沉默的主教。   现在可以看得很清楚了。眼前的恶魔狡猾又残忍,就像某种兽类,但他有一双漂亮的石榴红眼睛,这双眸子足够他去迷惑人心,盯着久了,就觉得莫名像是酒后的微醺。   塔尔算是彬彬有礼地对埃德温微笑了一下,   “我们还没彼此介绍呢。你可以叫我塔尔,恶魔塔尔。”   一个没有听说过的名字,不属于任何一柱领主以上的恶魔。、   主教此时已经站了起来,看不出他对自己按照典仪跪着,却最终召唤了一只低阶恶魔有何感想,但他的语调已经完全平复了:   “我的名字是埃德温,如你所见,是这里的主教。”   “你……”   他此刻倒是对过于接近的距离有反应了,有点抗拒地后退了一点。   “我所能够做的,是让你待在我的房间里。教会的其他任何地方对你都不够安全。”   主教这么安排挺好的。   塔克修斯想,虽然他打算明天一早就在教廷里散散步。   有些事情并不适合在疲惫的当下深究。当星轨逐渐滑落到天际的另一侧时,室内的人类和魔鬼在静默中莫名地达成了某种和谐。   埃德温放下了四柱床深色厚重的帷帐,这遮盖了在帷帐后面恶魔的身影,虽然相对于假装它不存在这个尝试,这样做还是有点无力。   塔克修斯也体贴地没有点出主教的气息平稳到异常,显然没有入睡。   在疲惫的情况下彻夜未眠大概不太好受。不过塔尔作为罪魁祸首确实没什么愧疚之心,他不是很在乎。对于主教来说,反正他们不能伤害彼此,这事也无法改变。   这就是人类和恶魔相处的第一个夜晚。 第41章 光明主教   第二天的晨祷依旧是埃德温大主教主持。   塔克修斯并不需要睡眠, 恶魔的休眠期远比人类来的宽容得多。在黑暗中,他将整个房间收于目下,包括主教镶嵌着红宝石的权杖和那张记载着恶魔召唤方法的契约书。   黑暗神勾了勾手指,陈旧的羊皮纸就来到了他的手上。那是千年前的笔墨, 已经黯淡得不成样子, 塔克修斯本以为这东西会永远地遗失在历史的陈迹里, 没想到还有再次见到的一天。   说不上什么心情, 更接近于复杂的情绪。   已经过去很久了。   塔克修斯手中的卷轴像是被看不见的黑色火焰点燃那样,顺着边沿被一点点向内啃啮,甚至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这是某个名为塔尔的恶魔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现在从这个世界上彻底销毁。   就算是恶魔, 也不会轻易将自己的召唤方式泄露于世间,毕竟和人类做交易是一件麻烦的事情, 大多数的灵魂没有丰盈到能够满足魔鬼的野心。   而低阶恶魔本身并不具有太多魔力,很难满足许愿者奇奇怪怪的要求,还会有被教廷捉住送上火刑架的风险。历史上召唤恶魔的故事里从来只有领主以上的魔鬼, 费劲周章在世间留下一张低阶恶魔的召唤书,这是不可理喻的行为。   有那么一瞬间, 在塔尔的皮囊之下,流露出的并不是年轻恶魔玫瑰色的目光, 而是属于黑暗神塔克修斯暗红色的眼睛。   他盯着羊皮纸看着它完全烧尽。   烧灼是如此无声无息,所以主教大概不知情。但他知道也无所谓,使用这张卷轴说不定会是埃德温这辈子最后悔的决定。   埃德温没有限制塔尔的行动, 主教的房间一窥无遗,确实没什么堂而皇之的秘密。   恶魔把目光投向房门,意料之内地看到了一个阻碍闯入者的小型魔法阵。但人类本身无法使用魔法,阵法是由接受过赐福的权杖构筑的, 每天都要注入新的魔力来维持。   对于强大的敌人,这个防护阵确实没什么用。   ……所以才把机密藏起来了吧,也不用担心它看见。   埃德温在清晨的日光还没有浸没沉重的深紫色帷帐时就已经起身。他坐在床上更换衣物,就算一宿没睡,也很好地收起了表露出来的疲惫。   塔尔能听见床帘深处传来的衣料摩梭的悉悉索索声。   随即帘幕拉开,主教灰色的眼睛在看到塔尔时就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流露出了很短促的不安的失态。就好像他已经说服自己昨晚发生的一切是一个梦,然后早晨起床却发现梦中的怪物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怪物朝他晃了晃手,恶魔的指节修长,指甲尖锐无比,微笑着打了个招呼:   “早上好,主教。”   现在室内已经明亮多了,不容许逃避,也不容许沉默。   埃德温闭了一下眼睛,然后睁开:   “我必须得出去主持祷告,你就待在这里,哪里也不要去。门口的法阵带有光明魔法,我……不太确定你是否能越过它,但是请不要越过它。”   “如果有人来,”   主教似乎不太确定自己该不该补充这句话,面色有点古怪,   “在你能力范围以外的话,躲起来。等我回来处理。”   简直像是在对一个不懂事的小孩提出约法三章。不过塔尔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主教藏匿在言语之下的一些隐含的可能。   什么叫“如果有人来”?   好吧,塔尔想,主教没有撤去门口的法阵的意思,不管来的是谁,肯定违背了他的意愿。   强行被绑定成了最紧密的灵魂关系,埃德温倒不害怕塔尔有伤害他的想法。只是,身为主教,被发现藏匿恶魔足以在另一件丑闻暴露之前就被赶下这个位置。   灰色的眼睛最后向室内的恶魔投去了目光,埃德温最后强调了一次:   “我们各取所需。我提供给你教廷内的安身之处,躲避你那些敌人;而你不能被发现,否则所有努力都会成为泡影。”   “好啦,”   塔尔的声音有点漫不经心,恶魔占据了室内唯一的一把高脚椅,此刻无聊地转来转去,   “我的好主教,这些问题我们昨天晚上都谈论过了。”   但你看上去完全没有听。   埃德温把这句话藏在心里,他在灵魂深处叹了口气,面上却没有显露出来,只是锁紧了门。   就像过去的每一天一样,主教朝着白塔的更高处走去。   *   主教房间里的恶魔在他背影彻底消失的第一秒钟就溜了出来。   塔尔离开时根本没有破坏门口的防御法阵,出门对他来说和在平地上走路一样轻松。   就算不动用黑暗神的力量,就凭借塔尔本身,也对隐藏这门技术炉火纯青。   年轻恶魔都这样,如果不想被更高阶的恶魔像是吃下午茶一样大嚼特嚼,在魔域就得学会赖以生存的一切技巧。   他贴着阴影处迅捷而无声地行走着,感慨了一下教廷的建筑风格,欣赏了园丁刚刚修建过的玫瑰花丛,途径了几个对他的伪装视若无睹的人类。   只可惜不是所有的年轻恶魔都有这个胆子冒着风险在光明教廷闲逛。所以塔尔转悠了半天,除了匆匆走过的几个神官以外,就没看见几个人。   毕竟圣子遇袭后,教廷还处在紧急的特殊状态,大部分人都集中在教皇面前,倾听他后续的安排。   当他再次转过一个转角时,塔尔如愿感受到了意料之中的气息。   看来,光明圣子也不那么安分地待在自己的住所养病啊。   诺亚一定想来亲眼确认他的情况。   *   在前一天的早些时候,系统和圣子诺亚展开了一场谈判。   事实上,系统的情况比世界意识想象得还要糟糕一点,这就是它现在不立刻跑路的根本原因——它跑不掉。   在这个世界收集到的气运值是它重整旗鼓至关重要的一步,也是它去往下一个世界的动力。   但是,还差一点。   诺亚做的很好,比系统此前引导的任何一个宿主都要好,也聪明到让系统有了危机感。   他拒绝了攻略后更换身体的惯例,而是选择用一个特殊的身份作为所有感情结尾的挡箭牌。   光明教会的圣子,要纯洁无垢,这是圣子身上的职责。   所以他总是楚楚可怜地在每一个攻略对象面前流泪,告诉对方虽然他已经决定把唯一的纯洁献给对方,但是他不愿意放弃自己的职责,他是光明和善良的象征。   “我们未来会有在一起的机会的,”   面容绝美的少年眼中含泪,足以使每一个爱慕者心软,甚至开始反思自己的罪孽。   他已经愿意把一切都交给你了,你难道还不放心他回到教会吗?无论如何,你都是他这辈子唯一的男人,要给他机会,给他空间。   所以一切都很成功,甚至没有一个攻略对象跟到王都的教廷,就是为了不妨碍这位圣子殿下的事业。   当然,情况现在有点特殊……   诺亚来不及阻止发生的一切。所以他重伤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大陆的每一个角落。   就在昨晚,他收到了几个迥异的传讯信息。   “他们都要来了,”   系统的声音越来越大,就算是机械音也掩盖不了焦急的情绪,   “宿主,你打算怎么办,这可是你的主意。”   “别着急,”   诺亚思索了一会,却游刃有余地笑了,   “他们不会在明面上和我来往,我就能把他们调开。倒是你……系统,你前往下一个世界还差多少气运值?”   这件事情系统本来不想说的那样明白,但诺亚已经猜到了它的能力来源和它此时此刻的状态。   它沉默了几秒,随后还是对宿主实话实说,   “必须把黑暗神攻略下来,否则,我没办法前往——”   “光明神呢?”   “……”系统不理解宿主为何对光明神如此执着,何况它还告诉过宿主,选择站在明处的气运凝聚者比起所谓的世界“反派”要容易引起天道注意得多。   但它思及宿主这段时间的表现,还是告诉他:   “理论上也是可行的。”   “系统,”   诺亚显然也沉思了一下,   “我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确认黑暗神在这个世界的状态,以及世界意识究竟有没有介入。虽然阿德莱德给我写信时提到过塔克修斯被卷入时间洪流这件事,但不亲眼见到,你肯定不放心。”   系统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但无论黑暗神是什么情况,”   诺亚接着说,   “之前的进度肯定作废,我必须重新想个法子攻略他。如果同时能够搞定光明神,有什么不好呢?”   系统开始有一点动摇,但它还在犹豫是否答应宿主。   而年轻漂亮的圣子眼中是无尽的贪婪和势在必得,他喃喃自语:   “你没有注意神看我的眼神,如此着迷,我保证,攻略他要比塔克修斯简单得多,说不定我们能够早点攒够能量,或者多赚一笔。”   他说的没错。   此时此刻,似乎也只有一个答案了。系统最后沉默了几秒,接着将权力让渡出去:   “就按宿主的想法办吧,但要注意,不要太贪心,否则会被反噬。”   后半句的道理系统说的郑重其事,但诺亚却不以为意。   “放心,”   少年弯起了眼睛,他看上去是如此美好而纯洁,几乎不可能有人不爱上他。   系统本来不想再开口,却忽然察觉了什么,一瞬间又慌乱起来:   “宿主,请注意,检验到黑暗神的气息……就在教廷之内!”   *   系统的定位功能是不会错的。   虽然如此,诺亚还是忍不住开始怀疑。   他保持着端庄的姿态盯着墙角的阴影,伤势还没有完全好起来,此时立于阳光之下,虽然显得更加光明美好,但却实在有点难受。   直到黑影忽然动了动,分裂成了两个部分。   一只恶魔,如假包换,货真价实,从影子中走了出来。   恶魔用石榴石颜色的眼睛投来绯红的目光,看起来有些警惕,却还是露出一个微笑:   “阁下一直盯着这里,大概已经发现我了吧。”   等待是值得的,诺亚伸手轻轻揩去额角的汗珠,终于再一次在黑暗神殿之外看见了塔克修斯。   他看上去真的和那只龙给他写的信件里一模一样。柔软的黑发,头上的犄角,石榴红的眼睛……   阿德莱德写信从来分不清重点,用长篇大论抱怨了它在黑暗神殿的所见所闻,无意中却变成了可以利用的契机。   诺亚本能地接上一句:   “我没有恶意,您是……我觉得您看起来很熟悉。”   “我可不记得见过阁下这样的美人。”   诺亚观察着对方的表情,发现他的眼中确实是一片迷惘。   年轻恶魔的眼睛是澄澈的红,比起黑暗神来说好看懂得多,忽然又亮了起来,像是记起了什么,话音一滞,却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诺亚观察到一闪而过的恍然大悟和一点愧疚,他是不是想起了曾经对他出手的事情?   对方的反应过于细腻和真实,找不到一点破绽。   难道真的有这样的巧合?   系统所担心的情况没有发生,而黑暗神则被时间洪流带往了未成神的千年以前。   圣子心中转过思量,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方流露出的欣赏着迷的神情。   “啊,”   恶魔注意到他察觉的目光,回避了是否见过的话题,笑着补充道,   “您确实很美,我不得不这样夸赞,我现在开始觉得曾经见过您了。不过这大概不是一个合适的见面时机。”   “教廷里的巡逻者都不在这里,你不用……”   圣子并没有来得及把话说完,就看见眼前的恶魔朝他鞠了一躬,瞬间湮没在了长廊深处的暗影之中,觅不到踪影。   诺亚的思绪还徘徊在“他是不是被撩了”和“他怎么走的那么快”之间,就听见系统问他要不要追过去。   于是他心中的问题转变成了“会面到这里结束算成功还是失败?”   “不用了,”   诺亚最终还是这样说,   “但我需要你定位到黑暗神在教廷内最经常待着的地方。按照阿德莱德的说法,教廷内一定有人在召唤恶魔。”   系统答应了一声,随后补充:   “黑暗神的气息确实忽强忽弱,这是时间魔法的特点,或许他当时真的是因为记忆紊乱才对宿主出手。”   诺亚不置可否,他告诉自己要更加谨慎,但心中其实也相信了一半。   况且还有阿德莱德呢,这世界上要是有什么生命能够确认时间洪流的存在,也就只有这头黑龙了。   如果真是这样……   诺亚方才也向前走了两步,此时半边身子浸在阴影之中,他缓缓对系统开口:   “我大概想到了攻略现在的黑暗神的方法。”   “……?”   系统听见了少年声音中压抑不住的兴奋,   “还记得你给过我的关于塔克修斯过去的资料吗?我会成为神明在最痛苦的经历中那个唯一救赎他的那个人。”   “那样他就没有理由不爱上我了。”   *   会面不能显得太刻意。塔尔回忆了一下自己方才的表现,觉得还算是满意。   算一算时间,主教的晨祷也即将结束了。   恶魔在回房间的路上顺手折了两枝玫瑰。这不太好,但也无伤大雅,主要是他喜欢。   折玫瑰的时候,他身上也沾染了玫瑰花的香气。   塔尔一路顺遂地回到了房门前,教廷对他来说算不上很陌生,这栋建筑在大陆上盘踞了千年之久,而每一代人都不那么有创造力。或许是光明神的审美就那样吧。   就在恶魔打算踏入房间内的那一刻,他察觉到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门口的法阵是不是被触发过?虽然被小心地还原了,但作为黑暗神,他当然看得出破绽。   嗯,一个足以破坏主教的光明魔法的闯入者,不论他想要干什么,他肯定不是来这里参观房间的。   恶魔颇有兴趣地笑了笑,走进了这间房间。   说实在的,这地方算得上乏善可陈,连陈设都透露出一股古老压抑的气息。   他先是环视了一圈,把主教的羽毛笔从笔筒里拔了出来,转而将玫瑰顺手插了进去,随即开始仔细打量着四周的环境。   这间屋子此时此刻,有着入侵者的气息。   不知道那个入侵者现在有什么样的想法?   入侵者或许只是潜入,却不得不藏匿起来,或许拿着致命的武器在等主教回来。   但现在,他却发现一只恶魔大摇大摆地登堂入室,此刻正在一点一点地检查室内的陈设……   打开主教那座暗金色雕花的衣柜时,塔尔不用细看,就感受到颈侧有破空的风声,一股寒气快速而狠厉地朝魔鬼的头颅刺去。   匕首是秘银铸就,刺客们都喜欢用这样的刀刃,从人类到吸血鬼,几乎没有什么生物对这种材质的刀刃免疫。   当然啦,不包括神明。   塔尔回过头时有点抱歉地笑了笑,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刺客……那具倒在地上的尸体。   尸体的表情有点狰狞,死相也算不上很安详。   此刻,暗沉的血迹顺着主教深红色的羊毛地毯蔓延开来,虽然颜色搭配还算协调,但塔尔想,埃德温明天大概要换掉这个地毯了。   主教树敌很多,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   教廷的大主教刚刚结束了他繁琐的晨祷。   晨祷允许外界的部分平民进入,当然要足够虔诚,为教会做过很多义工,才能有此殊荣。   虽然明知道主教不会停留,但抱有希望想要找他询问问题或者进行赐福的人多的是。   礼仪结束之后,果然有人试着向上挤,也有人试着叫喊着提问,人群中一时有些混乱。但随着主教灰色的眼睛平静地向下一扫,大家却莫名地安静下来。   每次都是这样,埃德温见场面差不多被控制住了,便转身打算离开。   忽然之间,他听见一个声音,在无声的圣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那是一个虔诚的老妇人,有着一双碧绿的眼睛,她曾多次感激地亲吻过手中的玫瑰念珠,匍匐着感谢他所带来的神的恩典。   此刻她问了出来,像是打开了潘多拉之匣:   “主教,”   老人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您为何不澄清外界那些肮脏的流言,他们竟然说您有……您有那样的血统,这是赤裸裸的污蔑!”   教堂内顿时哗然,有人小声地和身边的人传递着信息,一时间充满了窃窃私语。   这一刻终于来了,讽刺的是,埃德温听到这个问题时却出乎意料的平静。   “神不需要我证明自己,”   主教的态度谦和有礼,灰色的眼睛平和,像是能够宽恕一切。   他抬起手臂,神情肃穆而轻缓:   “我只是神最谦卑的随从,流言蜚语是光明给予我的考验,而我自知是清白的,所以并不忧惧。”   “那些迷途的羔羊,我将时时刻刻为他们祈祷,愿神宽恕他们的罪过。”   手臂放下,他握着那柄象征着主教地位的权杖,红宝石熠熠地闪烁着光辉。   这副情景似乎有不可思议的力量。   老妇人捂着嘴,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大逆不道地质疑了神的使徒,直到看见主教投来的叹息般的目光时,才羞惭地坐了下去。   埃德温并没有过分苛责这位虔诚的教徒,而是展现出了一个主教应有的宽恕。   他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象征着为那位妇人祈福。   周围的人群完全安静下来,人们惭愧地彼此交换着眼神,悄无声息地目送着埃德温的离去,恭顺而崇敬。   就算有些人的眼中仍有尚未散去的疑虑,在这样的场合下,也不可能再开口质疑。   主教离开了。   他当然远没有他看上去那样平静。   埃德温一边思索着事情,一边回到自己的休憩之处,却在要踏入门扉时骤然意识到门口法阵的异常。   若非他特别留意,恐怕察觉不到眼前的破绽,但他最近的精神几乎时刻紧绷着,足以从纷乱的线索中抽丝剥茧出一点点异样。   是塔尔做的吗?   但他不能忽略另外一种可能。埃德温的手覆盖住了法杖上的红宝石,感受到温暖的光明力量在掌心汇聚。   他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这才终于真正地推开门,灰色的眼睛警惕地投向室内的一切。   然后他看到了一具尸体,手上还握着刀刃,却狼狈不堪地倒在地毯上。   还看到了塔尔,此刻有点无辜地看着他,看起来并不打算对眼下的情况负责。   恶魔苍白的指节上还残留着新鲜温热的血液。   此处发生过的事情,主教想,简直一览无遗。 第42章 岌岌可危   他肯定是想说点什么, 或许是脱口而出想要询问“什么”。但埃德温却硬生生将质疑的话语遏制在了舌尖。   他灰色的眼眸更接近某种无机质的东西,此刻静静地看着地上的这具……尸体。   询问过程其实没什么意义,结果则在眼前一览无遗。   “我来……”   主教的脚步踏上了深红色的羊毛地毯,他低头端详了一下刺客手中的匕首, 这才终于开口:   “我来处理。”   死掉的人是一个刺客, 这并不是什么光彩到能放上台面的事情, 想来派他前往的人也能够预料到事情的失败, 不会再在这次行动上做过多的追究。   至于如何处理一具新鲜的尸体,对于主教来说,虽然有点头痛,但不是太困难的事情。   真正困难的事情是应付室内的另一个存在。塔尔从他一进来就用漂亮的红色眼睛看着他。   好吧, 埃德温想,他能理解对方不想为这件事情负责, 甚至能说服自己,恶魔或许只是待在房间里恰好撞见了刺客,所以干脆利落地杀掉了他。   这挺好的, 至少他不会出去乱讲。   但有些问题说不太通,比如塔尔如果一直乖乖地待在房间里, 那插在他笔筒里的玫瑰又是怎么回事?   注意到了主教的目光落在玫瑰上,眼神无辜的恶魔恶人先告状, 抱怨道:   “主教,你明明还很年轻,可是这房间也太压抑了。这样是不是好看了很多?”   好吧。   埃德温深深吸了口气。他不得不再次面临着那个可怕的提醒:   他接下来不得不和一只恶魔生活在一起, 并且负责在教廷之内把他藏匿起来。   “我还是想提一句,”   主教一边俯身将匕首从刺客尸体的手掌拔出,一边尽可能显得不那么刻意地和塔尔商量,   “在教廷里移动是很危险的, 我希望你尽可能地待在房间里。”   “说不定玫瑰是刺客带进来的,”   塔尔提出假设,显然是信口胡说,也没怎么真心要让主教相信。   埃德温对气味较为敏感,这是从小在教廷的环境中被各种熏香所熏陶出来的。所以他当然闻到了恶魔身上浓烈的玫瑰香味。   主教对于和恶魔争辩已经发生的事情没什么兴趣。但是他还没有摸清对方的底细,所以沉思了一小会,忽然对塔尔说:   “下午我要离开教廷一趟,你……大概得和我一起出去。”   “这么远?”   主要是不放心他待在教廷,毕竟晨祷的数个时辰,房间里就多出了一具尸体和一束玫瑰。这个念头被他藏在心里,只是回答:   “有一点距离。还有——”   埃德温显然觉得这个问题很蠢,但主教犹豫了一下,还是提了。   也算是个友好相处的信号吧:   “你喜欢什么颜色的地毯?”   *   诺亚的治疗并不是一时一刻就能完成的。光明神降下神谕,必须每隔七天为圣子举行仪式,使用光明力量逐渐地驱除他身上所残留的黑暗的余烬。   其实诺亚已经不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什么不适。或许这只是表面的情形,又或许,圣子放任自己的思绪漫游,光明神的旨意只不过是一个幌子。   他知道神还会来见他。   当然,要求神明一时一刻就对自己死心塌地不太现实。万人迷光环发挥作用的过程中,光环和攻略者的自我认知纠缠在一起,一点点蚕食着攻略对象的理智。   此时此刻,光明神完美无瑕的表现被破开了一个小口。他对诺亚产生了欲望,这个容貌足够惊艳他,同时又是他的眷者的少年。   但他却还是矜持地走神明的路子,并不想让圣子提前具有期待。   七天对于诺亚来说有点难熬。   回忆着那天在昏昏沉沉中看到的天神的容貌,诺亚只觉得心痒难耐,迫不及待想要看高高在上的神明跪倒在他魅力下的样子,又回过头去想他那些攻略过的对象。   唔,思来想去,只有塔克修斯能和光明神相提并论。   但黑暗神的态度过于恶劣和冷淡,就算在万人迷光环的诱导下,也很少见他眼中有痴迷之色。攻略过程拖得有点长,就算是诺亚也感到疲惫和厌倦。   诺亚想,还是太慢了,撬动塔克修斯那颗冰冷的心脏谈何容易。神明什么都拥有,意味着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再去打动他。   可若是数千年前那个一无所有的小恶魔,情况就不一样了。   攻略光明神的计划注定了他不可能在教会中走攻略的老路子,和塔尔通过接触来卿卿我我。就连那些老情人,他都要尽可能地隔绝在教会之外,避免妨碍他此时的目标。   因此,对于塔尔的攻略不能太直接,但概况起来很简单:   首先要置他于死地,让他被世界抛弃。   然后再高高在上地降临,成为救赎他的唯一的一束光芒。   诺亚正思索着,却忽然听到系统响起的声音:   “宿主,黑暗神此刻所在的位置固定下来了,就在教廷内的某处,距离程序能够引导你找到他——你应该应该去看看。”   它是对的。这是一个重要的信息。   但诺亚下床时还是犹豫了一下。   会不会太频繁了?   门前守卫的圣骑士不会太计较他的行踪,那个正直忠诚的少年此刻看见他就会脸红。圣子殿下想在教廷内部自己走一走,虽然有些担心他的身体,但并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诺亚对着他露出笑颜,年轻的骑士就局促地说不出话,只顾着傻笑。   “如果你不放心,”   他听见美的不可方物的少年颇具暗示意味地朝他眨了眨眼睛,   “您或许愿意陪我一起在教会中散散步?”   这,这不是骑士的职责所在。   但圣子的要求,他根本就没办法拒绝。   何况圣子这么开口,是不是也对他有那么一点……一点好感?   诺亚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一个跟班,心里满意极了。   这样,他在教廷中行走也不会收到太多阻碍,还多了一个免费的引导者,   说实话,他这个圣子从穿越过来开始就一直在大陆的各个地方“巡游”,中途还换了个芯,他的确对教会的结构比较陌生。   包括教廷的人际关系。   诺亚自认为比较聪明,但他仍旧看不出教会中神官们的破绽。每个人似乎都足够虔诚,足够圣洁,足够盲信,没有一点问题。   究竟有谁,会在这样一个地方召唤恶魔?   思及此处,他又觉得光明神在七天之后降临算是好事了。   这几天能够给他喘息的机会,调查清楚黑暗神此时此刻到底处于一个怎样的境地。当然还有,应付好他那些旧情人。   已经是午后,早晨的阳光就已经足够炽热,更何况是明亮灿烂的中午。就连身边为他时时刻刻打伞的骑士都露出了一点犹豫之色。   圣子殿下在这个时候选择出来散步,是不是有点不太对?   心中甫一生起困惑,就看见诺亚侧过头对他笑了笑,指着眼前那座白塔,话音轻快,还带点撒娇的意思:   “我累啦,前面的白塔看上去能挡一挡阳光,而我也想要上去看看。”   “可是……”   年轻的骑士有一点为难,白塔是大型典仪和晨祷的举办处,部分高阶神官的居所也在塔内,包括大主教埃德温。   此刻是午后,贸然前往,或许会干扰到这些教职人员的休息,也并没有什么东西可供观看。   但看着圣子娇美的容颜,以及他在烈日下微微泛白的嘴唇和眼中的祈求,骑士还是横一横心,将手递给这位教廷众星捧月的圣子:   “请您小心一点,我带您在塔中歇息一会。您是想要在小圣堂做祷告吧,光明神一定会看到您纯洁的灵魂的。”   诺亚垂下眼睛,掩盖了眼中的不耐和轻视,只是轻柔地应和他:   “您说的不错,正是如此。”   *   埃德温伸向门把的手停顿了一下。他再次富有暗示意味地朝屋中投去一眼,虽然从表面上看,屋子里头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意思就是没有恶魔,没有玫瑰,也没有尸体。   然后他推开门,看向面前打量着他的房间,因为门忽然打开而不知所措的两个人。   其中的一个,是教会的圣子诺亚。   埃德温对这位圣子殿下了解得不多,一方面是因为他真正升上大主教的职位还不够久,一方面是因为这位圣子殿下两年前就自称收到了神的应召,到大陆的各个地方游历传教。   这次一见到诺亚,就是他重伤濒死,奄奄一息的样子。诺亚的事故隐隐被归咎于主教的失职,尽管此前埃德温几乎对圣子毫无印象,没有过接触。   少年的脸虽然被骑士挡住了大半,但隐约透露出的一点足以让人意识到,他有着能够让世界为之疯狂的美貌。   如果不是那双碧蓝色的眼睛一瞬不眨地向着室内窥探,埃德温想,或许他也会不由自主地为这般惊人的容颜所迷惑一时。   圣子的美丽悄无声息地覆盖住思绪,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反而让人隐隐有些不适。   主教灰色的眼睛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略微在诺亚身上停了停,随即又转向另一个人。   那位年轻有为的圣殿骑士。   他看上去有些惶恐不安,挡在了圣子面前,向他道歉:   “主教大人,我们无意打扰,圣子殿下打算前往小圣堂做祷告,只是途经这里……”   “噢,”   埃德温的声音平和,   “小圣堂在楼下,我想你大概知道。”   骑士当然知道。若不是诺亚忽然对主教居住的地方表示好奇,非要上楼看看,怎么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   他只能硬着头皮解释,心里也对圣子盯着埃德温大主教的房间看这个奇怪的行为感到不解。   诺亚犹豫了一下自己要不要上前,可主教空荡荡的房间陈设却打消了他的念头。系统的检测不会有错,此时黑暗神化成的恶魔塔尔一定就在里面。   藏于大主教的房间,背后有什么意味,不言而喻。   这时候要是发言,就太刻意了。   何况他确实没有想到门会忽然打开,一时间有些忘形。   深紫色的窗帘死死地挡住了视线,诺亚本以为,自己看不见里面的情形,里头的人也不会注意到外面的驻足。   “是我,”   所以诺亚只是听着骑士咬牙将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我告诉圣子殿下顶楼的风景很美,想要带殿下看看。”   这倒稍微说得通,只是顶楼一般只在典仪时开放,虽然合理,却不太符合制度。   埃德温也无意和圣子为难。   他只是对这个解释略一颔首,重新关上房门,心知两人不可能再在这里驻足。   在门外的光线彻底被遮盖之时,背后的衣柜传来了吱呀的声音,柜门打开,塔尔颇带一点抱怨地走出来,   “你就把我和一具尸体一起关在衣柜里……”   恶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柔软潮湿的发丝在指尖绕了绕,他回过头看向衣柜中那具尸体,主教没有忘记用光明魔法罩住他,所以至少血不会到处都是。   不过,衣柜被恶魔弄的有点乱糟糟的,还有股玫瑰混杂着鲜血的气味。   “会有人来处理,”   埃德温注意到塔尔的目光,字斟句酌地说,   “虽然如此,你现在准备好出发了吗?”   “只要把角遮住,眼睛的颜色挡住,再换一身衣服就好?”   塔尔优雅地鞠了一躬,霎时间,他就变成了人类的模样。   尖锐的指甲隐没于修长的骨节之下,方才整理好的头发上不再有尖尖的犄角。魔鬼的长相能够迷惑人心,换句话说,长得都很好看。塔尔身上的衣物更换成了平平无奇的布料,但那股玫瑰的味道还是没有散掉。现在主教开始怀疑香味纯粹属于他的个人爱好了。   埃德温忍不住看向他的眼睛,眼睛的颜色也被模糊成了正常人类的棕色,但他还是从恶魔的竖瞳的隐约看到了石榴红的流光。   塔尔冲他眨了眨眼睛。   这副模样虽然不一定能瞒住教廷内高阶神官的眼睛,但此行所要见的人不可能有能力看出来。   “这样就好。”   主教披上出行的外袍,同样是教廷主教的装束,他似乎有不同颜色的好几套,此刻穿在身上的是暗紫色的一身,金色的犀角扣一直紧紧地延申到领口,银色的花纹勾勒在袍角,禁欲又庄严。   就明面上来说,埃德温这个下午要前往王城的某个辖区,检查教区的工作。   但塔尔猜到他要去见些什么人。   埃德温召唤出他,是一个巨大的错误。主教的情况很糟糕,从早晨来到他房间的刺客就能稍微窥探出一点痕迹。但他那野心勃勃的灵魂有着坚如磐石的信念。   他不会放弃采取行动,不会放弃改变现状,就算此时此刻做任何改变都犹如剪断一团乱麻,难以找到真正的症结。   此路不通,就去走另一条路。   真是……很有趣啊。   塔克修斯本来只是想来看看召唤他的人类究竟有着怎样贪婪的灵魂,此刻却也对这个灵魂究竟能够堕落到何等程度有了一点好奇。而且——   他清楚地知道主教想要掩盖的一切。   那个本该宣判他的命运的荒诞的、恶意的玩笑。   *   “我知道你的秘密,”   埃德温忽然听见塔尔开口。恶魔坐在马车的后座,却慢慢悠悠地开口。他的脸色顿时苍白了几分,却勉强维持着眼中灰雾的镇静,看向塔尔。   他的手已经覆盖在红宝石权杖上,以此来确定赶车的车夫听不见他们的对话。   “别担心,主教,”   塔尔对他露出一个甜蜜的微笑,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在说些什么值得特别在意的话,   “我知道你试图向王室的权柄伸手,所以惹来了不必要的关注;我知道已经有人准备好接替你的位置,把你碾碎在污泥里,或者烧成灰烬。我知道事情败露后你会落到众人摈弃的下场,人人都将斥责你为小丑和骗子,或者更糟。”   “我知道这一切,只是因为契约的副作用。况且我并不歧视混血种,我只是很好奇,敬爱的主教,你真的没想过吗——”   马车停下了。   埃德温闭上了眼睛,他开口阻止塔尔把剩下的话说出来:   “无论你要说些什么”   恶魔乖乖地止住了话头,他听见主教疲惫的声音,忽然想起眼前这个人类几乎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得到过休息。   那声音像是沥青和火焰,粗糙地滚落在他的耳膜上:   “……在这件事之后你就会得到答案。” 第43章 前途无量   埃德温主教进行着他每星期一次的辖区巡访。   车夫是为教廷服务的义工, 他勒紧手中的绳索,黑色的马匹重重地踏了两下蹄子,随后稳稳地停住。   主教从马车上下来,深紫色一丝不苟的袍子扣到衣领, 看起来和周围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   嘈杂无序, 这是瓦丁区的标志性特色, 它像是王都里一块破破烂烂的补丁, 和周围光明整洁的富人生活格格不入。酒鬼和赌徒于此拦路表示欢迎,贫民窟和经营不法生意的黑街是这里的特色景点。   上面的人对此情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总有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穷困潦倒,难道还真的掏出腰包去改善穷人的生活吗?   大部分人看到主教手中的权杖就赶紧低下头,从他眼前匆匆走过, 这里的人次序分明,由实力高低决定地位。   埃德温此次前来访查的教堂就位于瓦丁区的西侧, 发展得说不上好,但也不是很糟糕。   神官能够使用光明魔法保护自己,或者威胁别人, 这一点就能保证神职人员的生活质量在大多数人之上。   说不上是一种好事吧。连车夫也不太愿意到这里来,能为教廷服务的义工, 多少也来自中产阶级往上,所以对主教的工作更加尊敬。   就是这样的地方, 埃德温大主教也一视同仁,为这里的人传播来自神的旨意——   一边感叹,车夫一边揉了揉眼睛, 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就在主教的背后,紧随着他跳下车的助手,自己此前好像从未见过啊……   助手也穿着教会的装束,此时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 车夫只觉得恍惚之间像是看到他的眼中有一丝红光漫过,接着就把方才的思绪忘了个一干二净。   “跟上,”   埃德温说,随即往不远处的教堂大门走去。   这里的神官都是些缺乏能力的家伙,不怎么需要担心他们能看出塔尔的伪装。   恶魔在踏入教会那扇黑铁铸就的门扉时,却莫名地迟疑了一瞬。   不怎么明显,很快,他的神色就恢复了平静。   不过,埃德温真的没有察觉到吗?   主教在稍微靠前一点的位置停住了脚步,等他跟上来。而接应的神官也纷纷上前,辖区的主教很快就请埃德温到房间内谈话。   塔尔作为助手,唯一的职责就是记录他们的谈话内容。   实际上没有什么记录的意义,都是些“光明神保佑”之类的套话,而且埃德温也没有指望他真的记。在一丝不苟的过程中,黑暗神感到无聊,开始想要找点乐子。   埃德温坐在屋子的最里侧,塔尔就在他的正背后。恶魔悄无声息地在主教的背后伸出手,戳了一下他的后背。   没什么反应,连语调也没有一点改变。   屋子里的其他人并没有注意到被挡在大主教背后的助手在做些什么。   所以塔尔开始更大胆些,他触碰着埃德温的长袍,质感很好,用的是上好的绸缎,摸起来有些微微的凉意。   埃德温此时正在将话题引向尾声,对面的教区主教唯唯诺诺,和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时间的浪费,但大部分情况下他的职责就是说些这样的话。   然后,他感受到他的背被恶魔戳了一下。   不仅如此,维持着表面的不动声色,埃德温敏锐地察觉到恶魔开始在他的背上写字。   之前从来没有人能和他有如此接近的距离,所以他对触觉得感知远比想象中的更敏感。   塔尔的字体是华丽的花体,写许多字母时,修长的手指在他的后背划出圆润的弧度,勾连起一整片的酥麻。他能感觉到他背部的肌肉由于紧张而绷紧,像是蓄势待发的琴弦。   就算是这样,埃德温依旧坦然地平视着眼前的交谈者,他眼中的灰色或许浓重了几分,但没有人能看得出来,而他的声音还是如此平稳,就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嘴上一边说着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语,一边在头脑中勾勒出恶魔写在他后背上的话:   “我好无聊。”   不该把他带出来的。埃德温想。随着恶魔的最后一笔落在他背上,他也终于对辖区主教正式地说出了告别的话语:   “那就到这里为止,感谢你的合作,接下来我想要在教会参观一下,就不再打扰了。”   说着转过头看向恶魔:   “塔尔,你整理一下笔记,然后跟我来。”   恶魔抽回手的速度比流星坠落要快的多,当辖区主教的眼神随着埃德温的话语落在塔尔身上时,在他眼前的只不过是一个年轻而平凡的教廷书记官,眼神还有一点仓促,像是因为忽然被主教命令而显得慌张。   “不着急,不着急,”   他忍不住出言宽慰,心里感慨,在埃德温主教手下做事想必很不容易吧。   “那我让手下的神官带您在此处参观一番……”   埃德温礼貌地等他把话说完,随后微笑着拒绝了这个提议:   “当年我也在这个教会工作过,对这里算是了解。只需要和我的助手在教会中转一转就好,您大概能理解,追忆些往昔时光。请不必专门派人跟随。”   尽管埃德温的态度算得上温和有礼,但辖区主教还是清晰地感受到了大主教来自上位者的压迫感。   他没有反对的余地,毕竟他一大把年纪能得到执掌瓦丁区教会的权力,背后有着埃德温当年的不少助力。   埃德温大主教曾经作为高阶神官在该区工作过一段时间,在他正式在这里上任之前。   这段往事就像是他晋升路上最无关紧要的一个起点,连现任的辖区主教都差不多忘记。   他如此年轻,却已经身居高位。   *   “你……”   走出房门,埃德温转头想对塔尔说点什么,却觉得什么都有点无力。   恶魔在接触到室外的新鲜空气后,瞬间一洗在室内罚站时的不情不愿。他的眼珠在傍晚柔和洒下的霞光下一瞬间变换出玫红的色彩,随后又顶着普通人的黑眼睛无辜地看着主教。   他的手里捏着皱巴巴的羊皮纸,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写下什么东西。   埃德温最后还是严正增加了一条声明:   “不要随便碰我。”   “噢,”   塔尔意料之外地没有反驳,毫无异议地接受了这个要求,   “我们现在去哪里呢,主教。你今天不是来这里带我逛街的吧?”   当然不是。   埃德温的脚步加快了许多。他在教堂中穿行,看上去对这里是真的熟悉,很快,他的活动范围就由任由游客进入的区域直接深入到了整座教堂的背后。   天色进一步变暗了,如果有什么阴谋,就适合在这个时候发生。   他们的身边已经看不到神官,在这座宏伟建筑物的背后,埃德温停驻在了一扇灰扑扑的小门边。   这扇门看上去脏兮兮的,经常被人使用,塔尔听见里面传开水烧开的咕噜噜声。   埃德温不慌不忙地伸出手,敲了几下门。   他的手是养尊处优之人的手,就算是使用光明魔法也是借助权杖,而不像是那些骑士,磨出厚厚的茧子。用这样一双手去敲这样的一扇门,颇让恶魔觉得有点暴殄天物。   门很快就被打开了,开门的是一个弓着背的灰发男人,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放大版本的老鼠,有点贼眉鼠眼的味道。   完全没有预料到开门后见到的人是埃德温,这个男人慌张极了,几乎立刻就要把门重新关上。   埃德温没有动手,塔尔却动了,恶魔伸手扶住门,歪着头对他友好地笑了一下:   “你好,”他说,“我们的主教找你,我想现在关门不太礼貌。”   于是门纹丝不动。   灰发男人见无法通过门挡住两人,慌不择路地朝室内跑去。   塔尔转头看向埃德温,见他颇有一种势在必得的神态,明白了那人根本没有抵抗之力,只是穷途末路的挣扎罢了。   主教垂下眼睛,走进这间乱糟糟的房间。他的金丝长靴在这种地方也显得格格不入。   他走的很轻也很缓慢。塔尔放开握着门沿的手,也跟着走了进去。   恶魔首先注意到架在火上已经接近沸腾的开水。他顺手帮那人把水壶从架子上拎下来放在桌上,再把火熄灭。因为他很怀疑这个男人是否有机会完成这件事。   在放水壶的过程中,他注意到桌面有些和周围破败脏乱的环境毫不搭调的东西,比如……   一袋闪闪发光的金币。   男人就在尽头的墙角蜷缩起身子,看上去惊恐极了,像是忽然见到审判来临的罪人。埃德温也注意到了桌上的金币,他很轻地笑了一声,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   “这就是你出卖我的价钱?”   “我不懂,”   灰发男人大喊,颇有点歇斯底里,“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已经知道了,”   主教的话语里就像有种异常的魔力,驱使着听众不由自主聚精会神听他的发言,   “当年你也在现场。我居然一直没有察觉,这是我犯下的一个错误。”   塔尔顺手从桌旁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来看戏。   恶魔的眼睛闪闪发亮,已经变回了石榴红,这是看到有趣的东西时的表情。听见拖拽椅子的声音,埃德温回头看了他一眼,灰色的眼中短暂地倒映出了塔尔的模样,随后又转过头。   “是什么时候呢?”   主教的话音依旧冷静,却能听得出他克制下的一点残忍。埃德温似乎很认真地在狼狈的男人眼前思考问题:   “我以为只有修女、主教、医师在现场,却忘记你这个寄居在教堂背后的寄生虫有可能趁着夜色到圣堂去偷窃贡品……你一定都看到了吧,在我昏迷过去以后。”   “不,不,”   那个男人抱住头,他想要争辩,却只能一声声否定着,涕泗横流。   埃德温的手掌轻缓地盖在了主教的权杖上,红宝石瞬间流动起来,像是鸽血凝聚而成的结晶。   灰发男人在同一时间开始惨叫。   很可惜,埃德温放出的屏障让所有的声音只能停留在这一间房间之内,而且这地方明显不会有其他人到来,掩藏在教堂最隐蔽的角落。   毫无疑问,主教的行为属于动用私刑。   这是违反王国律法的。   但就连在极度的疼痛中什么求饶的话语都喊出来的男人也知道,律法相较于面前人的身份而言,已经不值一提。灰发男人整个蜷缩在房间的尘土中,头发被肮脏的灰尘弄得斑驳。   他尖声求饶:   “我什么都告诉你!我什么都说!求你了,主教,我看到了,我确实看到了!”   “你看到了什么?”   事到如今,主教的声音还是很冷静。塔尔兴致勃勃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的展开,却忽然收到了埃德温的一个视线。   话说到一半时,埃德温忽然转过头,莫名其妙地盯着恶魔看了一眼。   恶魔犹豫了一下,对他露出了一个鼓励的笑容。   主教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   他回过头垂下眼睛,继续居高临下地看着男人,重新问了一遍:   “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   在极度的疼痛与惊惧下,灰发男人结结巴巴,恨不得和盘托出,   “当时修女和主教让医师继续……继续放你的血,我只是想去圣堂拿点东西,我当时,我当时上前去阻止过,主教,您一定要相信我。”   虽然塔尔无法从背后看见主教的眼睛,但他能想象到埃德温此时的表情。   “噢?”   主教的手稍稍从红宝石上移开了一点,   “你说你试着阻止——”   地上的男人就像是找到了唯一的一点希望,他不管不顾地冲着埃德温爬过来,伸出手试着颤抖地触碰他的鞋尖,似乎想要卑微地亲吻它以求的宽恕。   却被主教轻而易举地绕开,   “我只想听证词。”   “对,对,”   他语无伦次,应和着主教的话,   “我当时看着主教他们放一个男孩的血,神呐,那场景看上去简直像行刑,血就那样流下去,根本停不住,人已经昏迷了,不不不,简直快要死了。”   埃德温没有说话,灰发男人猜测自己大概要多说一些,   “您知道,我,我看到这一幕也吓得要死,再加上旁边就是修女,我忍不住冲进去告诉他们,不能再让血流下去了,否则真的会死人。我当时想辖区主教和修女都是善人,他们肯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死去的。”   这次灰发男人抬起眼睛看了主教一眼,随后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然后,然后他们几个都转头看向我。您能想象吗,那个眼神恐怖极了,主教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为了洗净这个男孩身上罪恶的血脉……这是正当的、合理的仪式……”   “所以呢?”   埃德温终于开口,塔尔已经猜到了男人话语中的男孩是谁。他有点惊奇地看着主教的背影,即使在这个时候,这个人看上去也完全不会动摇的样子。   “我,我当时问过主教,万一这孩子真的死了怎么办,然后他说……”   灰发男人畏畏缩缩地中断了话语,似乎不敢说下去,但埃德温直到此时仍旧没有波动的表情给了他一点安慰,他照着当年听见的原话还原道:   “死了更好,神的眼中容不得一点瑕疵,这孩子死不足惜。”   真是精彩绝伦的发言。塔尔已经觉得此行物超所值,听的津津有味起来。埃德温却再次将手放在了红宝石权杖上,突如其来的疼痛让灰发男人直接瘫在了地上,   “不用再说了,”主教轻声说,“这些话我都听过,我是问你做了什么?”   “我……”   屋内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他浑浊的眼睛,他眼珠子转动了一下,忍着疼痛奉承道:   “我当然是试着阻止他们,但是,您也知道,那可是辖区主教,我哪有办法——”   他听起来很心虚,就连塔尔都知道他在说谎。   这个男人绝对不可能违逆权威人士的意愿,他真正扮演的角色大概是协助杀人的刽子手。而现在,埃德温最终没死,活生生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主教,”   灰发男人还在试图狡辩,   “这件事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可不能算在我的头上,求您……”   “我也不是为了这件事来杀你的。”   埃德温此前都面无表情,这时候却忽然微微笑了起来。塔尔在背后听着他的话,自动在“杀”这个单词上标注了重音,那个男人想必也听到了加重的带有血腥味的这个词。   他狼狈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身体蜷缩在地上,心中不由得涌起浓烈的后悔之情。   就在前几天,有个黑斗篷的人找上了他。   彼时他正在瓦丁区最底层的赌场赌债,再一次把偷来的赃物输了个精光。一时上瘾,甚至要赔掉性命。   性命攸关之际,他自然无所不用其极,大声嚷嚷着他掌握着当今大主教埃德温的秘密,虽然他曾经下定决心要把秘密永远藏在心里。   周围围观的人都对他临死前的挣扎嗤之以鼻,只有一个黑袍带斗篷的人忽然上前来,帮他结清了赌债。   但是,那个人告诉他,如果他所说的话不能令他满意,碾死他就像碾死一只蝼蚁。   他当然选择将当年的事情和盘托出,而那个黑袍人此后还来教堂找过他一次,就在那次,问了他更多细节,并且把一袋金币作为报酬交给了他。   真是愚蠢。   灰发男人此时终于如梦初醒地意识到,他怎么会觉得自己还能顺顺利利地活下去。埃德温从瓦丁教堂离开以后,曾经负责培养他的辖区主教和修女都莫名其妙地死去,而那个医师,也再也没有听见过他的名字。   “还有遗言吗?”   主教直接跳过了那些没有意义的对白,低头问了他这样一句话。   “我,”   老鼠般的男人此刻终于意识到自己无处可逃,在他生命的最后,他忽然如有神助,想到了可以要挟埃德温的话语,于是不管不顾地喊道:   “那个黑袍的男人,他……他还会过来,他一定会知道杀了我的人是你。而且,而且你现在杀了我也没有意义,反而更加坐实了关于你的谣言是真的!”   “到时候你就没有辩解的余地了,除非你留下我,我,我替你证言,站在你那一边。”   “够了,”   埃德温厌倦了这个人的发言,塔尔听得出来。   那个人惊恐地在地上爬行着,忽然看见了主教背后的他。塔尔现在的形象总体还算比较无害,只是眼睛的颜色有点异常。   将死之人顾不得那么多,颤颤巍巍地向他伸出手求救,他也没有别的退路了。   “唉呀,”   恶魔从椅子上跳下来,走到了埃德温的身边。   对方无机质的灰色眼睛静静地看着他,要不是塔尔知道在契约的作用下主教不能伤害他,他几乎觉得埃德温此时疯起来,再杀个自己也算不上什么问题。   恶魔眼中的红色在光线下滋滋地旋转融化,他非人的兽瞳逐渐显现出来,头上长出了尖锐的犄角。   这一切清晰地映照在了上一秒钟还试着向他求援的人眼中。   塔尔看见了灰发男人瞬间僵硬的手。   他煞有介事地开口:   “你在向我求助吗?人类,算你有眼光,说不定我动手要比我们的大主教好受一点呢。”   埃德温有点警告意味地给他一个眼神。   “很遗憾,”   塔尔知情知趣地退到了主教身后,还不忘笑着说了一句,   “你大概没有这个运气。”   好吧,一切走到了终点。反正今天主教就是过来灭口的。   他的手指在权杖上的红宝石上摩梭了几下,象征光明神教廷权柄的法杖流淌出耀眼的光芒。这束光带有不容置疑的权威气质,背后的隐喻是光荣的鲜血和净化一切的死亡。   在大陆上有个说法,快要死去的人,平日里言行再卑劣,也能说出几句好话。   灰发男人显然不是这种巧言妙语的形容对象。死亡已经几乎碰到了他的鼻尖,而他留在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于埃德温的诅咒。   “他们已经找到了你的亲生父亲,”   他的脸色扭曲,指着埃德温毫无情绪的灰色眼睛,   “世人马上会知道,他们所崇敬的光明主教,流淌其实是……低贱的魅魔的肮脏血脉!”   光芒从未如此剧烈,照亮了整间屋子,那是洗涤一切罪恶的圣光。   然后他就死了。   直到最后一刻,他还是没有看到他所期待的主教眼中的动摇之色。   “哇噢,”   塔尔说,单纯表达了一下感慨,可埃德温此时却骤然看向他。恶魔刚才为了给他让出空间稍微后退了一点,但是他们的距离还是很近。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杀人灭口的现场。   在恶魔眼前的,是扣子扣到领口,几乎严严实实遮住了每一寸皮肤的大主教。   眼色漠然,就像厚重的灰雾,从头到脚都写着禁欲。   看起来和“魅魔”两个字确实毫无关联。   但他又不是刚刚才知道。就在订立灵魂契约的那个晚上,他就借助神力清晰地将埃德温的血统看得一清二楚。父亲是普通的人类,母亲是一个魅魔,他们的结合想必是一团烂账,埃德温的出生也不受任何人的期待。   主教此时紧紧地盯着塔尔,像是等他发表什么见解。   “我觉得……”   恶魔收起他尖锐的犄角,他整个人显得柔软又无害,在杀人现场安安心心地站着,和凶手挨得很近,有种有恃无恐的气质:   “埃德温,你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类。”   这显然不是主教预料之中的回答。   他一向好整以暇的冷静的瞳孔微微缩小,将手中的权杖攥得更紧,嘴角抿成一条直线。他现在看上去比刚才听到所有话的瞬间都要脆弱一点。   塔尔想,大概之前没有人和他共享这个秘密。知道的人要不是已经被大主教搞死了,要不就在被他视为必须杀死的死敌的路上。   而自己勉强算是个友方角色。   主教没有预想过和某个人共享秘密是个怎样的场面,更何况这个秘密还这样不堪入目,就像如影随形的诅咒。若是败露,大概没有人会和他站在同一边。   他也并不想要和任何人同行,只有短暂结盟的盟友和永远的对手。   然后他和恶魔的灵魂绑定在了一起,被迫要和一个陌生人朝夕相处,现在还被知道了最难堪的秘密,没有人教埃德温怎么反应。他第一次选择了逃避,只是等着塔尔开口。   恶魔的话音和他身上的玫瑰香一样甜腻,漂亮的眼睛让埃德温第一次感到无法看透的挫败,却开口说出了欣赏的话语:   “在见到你之前,我没有想到过会有你这样的人类……唔,半恶魔?你成功欺骗了所有人,这是伟大的魔鬼都无法实现的成就。至于血统,大概只有你们人类在意吧,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你的人生才过了二十年,”   塔尔感慨,“我觉得你前途无量。”   “够了,”   埃德温阻止他继续说下去,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接下来的话语感到惶恐不安。   主教无意识地拉了拉衣领,他垂下眼睛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没有什么不堪入目的惨状,光明魔法杀死的人尸体上干干净净。他犹豫了一下,从袖中靴子的内侧抽出一把刀刃,刺进了灰发男人的胸口。   虽然也只是表面上的掩饰,但这样看上去像是物理伤口而不是魔法造成的死亡。   “走吧,”   埃德温说,越过在前面的塔尔往外走去。恶魔耸了耸肩,跟在他后面,门吱呀吱呀得关不上,血腥味从室内漫出来,却被夜晚的寒意冻在一小块区域里。   他们在离开时遇见了辖区主教,对方苍老的面孔在看到埃德温时有些惊讶。这位老人大概觉得埃德温已经离开了,却没有想到还能在教廷里见到他。   而主教灰色的眼神像是刀刃一样刺了他一下,那是冰冷和决断的神情。   “你知道该怎么做。”   大主教留下了这样一句话,便带着他的随从走出了教廷的大门,踏进了银白色的月光下。   老人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无意识地捻动着胸前的念珠。但他毕竟活了这么多年,埃德温当年扶持他上位,掌握了他太多残酷的秘密。   埃德温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人,他心知肚明。流言仅仅是流言罢了,如果有谁能在接下来的斗争中顺利,他更倾向于是主教,也只能把手中的赌注押在他的身上。   所以……   他选择服从。 第44章 午夜梦醒   埃德温基本上是踏着夜色回到了教廷。   门前的守卫恭谨地为他拉开厚重的银灰色大门, 他的主教袍沾染了夜间露水的寒意。   塔尔就跟在他的背后,脸挡的严严实实,守卫一晃眼,就只见到两人的背影。   主教没有大胆到允许恶魔在王都的教廷内抛头露面, 一旦到了隐蔽之处, 塔尔就潜入墙角深色的暗影中。   若不是月光始终将银白的清辉洒向人间, 恶魔的活动领域或许还能大些。   直到旋开房门, 塔尔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埃德温的房间里。   眼前的一切有点让人惊讶:房间里现在干干净净,没有尸体,没有血迹,地毯被换掉了, 颜色是恶魔所建议的石榴红和主教原先的暗红之间稍微折中的一个方案,更接近于玫瑰的红色。   说到玫瑰……早晨塔尔折的玫瑰倒是没被处理掉。   大概是他委托的人想当然地觉得, 玫瑰和一起血腥的杀人事件不会扯上关系。主教的桌面还保留着原本的样子,羽毛笔放在一边,笔尖上的墨水已经干涸。   可能要再买一个笔筒了。埃德温心想。   塔尔却对室内的变化有些啧啧称奇。恶魔精致的皮靴踩在玫瑰色的地毯上, 好奇地拉开衣柜察看内部的陈设。就连柜子都被细致地整理了一遍,还喷了香水, 闻起来让人鼻子发痒。   真了不起。   塔尔有点开玩笑意味地发问,主教, 你驯养了什么神奇的家务小精灵吗?   当然不是。是他现在还能用的人。   埃德温经营多年,许多人在他的荫蔽下生存,那是一些在这个阶段还绝对不可能背叛他的人。   埃德温在利用这些人的力量的同时也小心地保持了距离, 比如召唤恶魔这种弱点,他不可能对任何一个人和盘托出。   若是一朝失势,发生什么都不无可能。   但至少他们现在还忌惮着背叛所要付出的代价。而其中的有些人又足够好用。   塔尔此时正翻看着埃德温的书堆,却猝不及防地看到了很眼熟的一本书。   恶魔漫不经心地笑起来, 随手拿起这本黑色封皮的大书,对着主教晃了晃:   “这本书你之前见过吗?”   主教眯了眯眼睛,觉得有点陌生,示意塔尔拿过来给他看看。   抚摸着厚重的黑色书脊,会让人有一种这本书“活着”的奇特的感觉,翻开后,书册却空无一字,整本书干干净净,由无数空白的书页组成。   “没有,”   他说,“扔掉吧,可能不安全。”   他此时此刻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研究一本无字书,塔尔却勾起嘴角,笑意更加甜腻,埃德温听见他似乎小声地对着那本黑书说了什么。   如果他没听错的话——   “喂,大主教说要扔掉你。我觉得这个主意很棒……”   那本黑书就像是有了神智,主动地扭动了一下书脊,随后莫名地翻动了起来,明明没有风,还是在恶魔的眼前铺开纯白色的书页。   埃德温走上前去,依旧什么也看不到。   但他此时确定这大概是恶魔的某个把戏。   既然是塔尔的东西,埃德温也就不那么在意。灵魂契约让他们直接或者间接的举动都不能抱有伤害彼此的目的,他并不担心这本书背后可能藏着某个敌人的阴谋。   那么,此时还应该……   埃德温的行动停滞了一下,他内心深处有点想要叹气。   这是第二个晚上,原谅他还是无法习惯,但前一个晚上他就彻夜未眠,如今已经是宵禁的时间,而这两天的连轴运转已经让他很疲惫了。   这个昨天暂时还能避而不谈的问题此时又浮上水面成为议题。   “我要睡了。”   埃德温灰色的眼睛转向恶魔,对方此时正戳着黑书的书页,听到这句话莫名其妙地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   “好的……?我不会再发出声音。”   听起来很不确定,埃德温自己也觉得专门汇报的行为有点愚蠢。但他担心的并不是被打扰,埃德温垂下眼睛思索了一下,拉下了床榻边深紫色的帷帐。   果然还是不那么好解释出口。   室内的灯火摇曳了一下,随即熄灭。但这并不影响恶魔视物。   他低头看着这本黑书,上面写满了世界意识积攒一天想要跟他说的话。   *   黑暗神在他身边制造了一个小型的隔绝法阵,法阵外的声音仍旧能传到内部,但内部的声音却分毫不会泄露到外界。   塔克修斯叹息了一声,却带着低沉而危险的笑意,他感叹到:   “你来的有点晚。”   ……怎么一开口又是指责它的话?   世界意识的书页哗啦一声翻动了一张,它有些小小的不满,但不得不承认黑暗神的计划是成功的。   书页上一行行显示出墨迹:   “你今天做的很好,系统暂时稳定住了。接下来我会对它做进一步的观测读取。在这个过程中,或许你有机会见到气运之子的其他攻略对象,揭穿他的真实面目。”   恶魔却转了转瞳孔,在几乎没有光线的室内,它的眼睛像玻璃质地,折射出微不可察的一点残忍的光泽。   世界意识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我好像……还没有答应帮你。”   感受到手中的黑书用无机质的载体演绎出了一个“僵硬”的状态,坏心眼的恶魔显然对自己这句话的效果感到很满意,   “不过除了送你口中的气运之子和系统去死以外,我现在暂时没有什么别的愿望。唔,既然我已经在这里了,就勉勉强强试试吧。”   黑书上演了一个原地复活。   它显得很激动,似乎不敢相信塔克修斯没有向自己提出任何交易,就答应了帮它这件事,而对方看出了它的意思,嗤笑了一声:   “不能保证效果,也不保证我会不会杀掉圣子以及他那群愚蠢的攻略对象。”   愚蠢的攻略对象——   黑书下意识就想到了巨龙阿德莱德。不不不,这不重要。黑暗神的意思是,他不会那么尽心尽力去做这件事,既然他们之间没有强有力的合作关系。   这样也行吧。   世界意识有一点蔫下来,但这已经它设想中要好得多了。   它正想要和黑暗神商量一些后续的乱七八糟的事宜,却看见对方冲着它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修长的手指贴着嘴唇,而另一只手只是轻柔地晃了晃,方才用神力划出的法阵就湮没无踪。   ……什么?   一时间,室内静谧下来。   然后它也听见了,深紫色丝绒的帷帐之下,传来的痛苦和惊悸的喘息声。   帷帐厚实且柔软,拨开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塔尔站在床边,垂下眼睛看着睡梦中露出挣扎表情的埃德温。   主教花了很长的时间入眠,他本来做好了一个晚上都辗转反侧的准备,但还是太过于疲惫了。   透过床帐的缝隙,他朦朦胧胧地看着塔尔就坐在原地,一点也没有动。这给了埃德温一点安心的暗示,也使他最终被浓重的疲惫撕扯进了昏沉的梦境中。   昏沉的……   不安的、痛苦的、可怖的梦境。   困扰他日日夜夜的噩梦,终于如期而至,使他不得挣脱。   *   主教被唤醒时,显然还不怎么搞得清情况。他缓慢而困惑地眨了一下眼睛,手掌下意识抬起来覆盖住了自己的左胸,心脏所在的位置。   方才血淋淋的梦境中,这里的皮肉被扯下,只露出雪白的肋骨。   他绝望地想要醒来,却几乎没有成功过,这次也一样,那颗跳动的心脏就像是被当做垃圾那样,再次被梦境中幻想出来的可怖的存在捏碎。   不,或许这次还没有。   还差一点点,扭曲的梦境就再次碾碎他的意识。   然后他被从噩梦中唤醒,灰色的眼睛一时间失去了焦距,展露出朦胧而脆弱的一面。   埃德温花了一小会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梦里,他的脸被汗水浸湿,在黑暗中格外苍白,深色的鬈发湿漉漉地贴着他的脖子。   又过了一小会,他不安的气息逐渐平复,才看清了眼前那双漂亮的石榴红眼睛。   是塔尔。   他混沌的思绪终于缓慢地运行起来,逃脱的侥幸和更加深重的疲惫席卷了他的全身。   埃德温有点难堪地伸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他显然还不太清醒,急着遮蔽自己的脆弱,却来不及想到反而更加展现出了自己的脆弱。   在今天睡下之前他就想到过这种可能,他从有意识起就被噩梦所困,而他猜测自己在梦中痛苦不堪的时候,在现实中大概也会有相应的表现。   之前都没有关系,毕竟他一向独居,但这一次不一样,他本该做好准备的。   主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深灰色的瞳孔恢复了平静。如果不是塔尔,他会继续在噩梦中挣扎,至今仍在忍受痛苦,所以——   “……谢谢。”   虽然再想要入睡,会更不容易,但总比困在刚刚的梦境中好一点。下一个梦境会不会更坏呢?埃德温不能确定。   他把手拿下来,看了一眼塔尔,想要他快点离开。   “你经常做噩梦吗?”   恶魔却出其不意地发问,他似乎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等待着埃德温给他一个答案。   这样也太狼狈了。   主教试图直接拉上天鹅绒帷帐,礼貌地表示抗拒。但他这样的表现也昭示着问题的答案。   眼前的恶魔出乎他意料,伸手挡住了帷帐关闭的进程,阻止他继续顺其自然地沉入下一个梦境。   “我累了。”   埃德温说,“人类是需要休息的生物。”   这话带有一点冷冰冰的幽默。   但塔尔恐怕主教真的在担忧他没有这种常识。   “我的意思是……”   因为时间的流逝,主教的眼睛逐渐习惯了夜视。埃德温清晰地看到塔尔的轮廓,恶魔的头发柔软,长相漂亮,犄角此刻看上去也不是很锋利,大概是因为没有敌意的原因,塔尔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松软无害的大型抱枕。   这个比喻把埃德温吓了一跳,大概他确实太疲惫了。   塔尔把话说完:   “虽然是低阶恶魔,但我也有些做得到的事情。主教,我想我能够给你提供一些帮助?”   埃德温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却并没有立刻做下决定。他有些怀疑地看着面前的恶魔,却见塔尔伸出手掌,在他的脸上落下一团朦胧的阴影。   “别动,让我盖住你的眼睛。”   主教犹豫了一下,并没有阻止这个看似有点荒唐的计划。   虽然他也没有对计划的成功多么抱有期待,但是……   随着恶魔的手掌妥妥贴贴地盖在了他的眼睛上,一股浓重馥郁的玫瑰花香味袭来,这香味就像是最醇厚的酒酿,只消轻轻一闻,就让人昏昏欲睡。   黑甜的睡眠随着被遮住的瞳孔所看到的暗影一起挟卷了他的意识。   埃德温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陷入了安稳的睡眠。   这将会是一个无梦的夜晚。   这是许多年都没有过的事情,今天重新降临在他的身上。   *   塔尔再次坐在桌边翻开黑书时,意料之中地看到了世界意识的困惑。   “你为什么有点在意那个人类?你不像是会在意这些事的存在。”   被莫名其妙晾了好一会,世界意识借着这个时间思考了一下。   在上个世界,与他合作的两人从一开始就彼此相爱,它看得清清楚楚,虽然作为天道无法理解情感的存在,但算得上合情合理。   可塔克修斯是一个何等恶劣的神明,黑书属于第一受害者,也知道的最透彻。   整整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黑暗神都和这个光明神教会的主教待在一起。   ……而且心情似乎相当不错。   不过它很快就觉得自己不应该问这个问题,塔克修斯一开口就是拉踩:   “你不觉得他比你有趣多了吗?”   此时此刻,比起无害的小恶魔,黑暗神毫无顾忌地展现了他原本的形态,暗红色的眼睛中流淌的,是傲慢和恶意交织在一起的神明之力。   就好像世间所有的东西都低于他所在的维度。他的话音轻柔,却有点让人不寒而栗:   “他的灵魂如此特别,野心勃勃却处处受限,渴望堕落,却尚未被任何力量沾染。光明神无法得到这个人,就算是用我的本体和他签订契约,毁掉他所拥有的所有东西,也无法摧毁他的意志。”   “我对他的灵魂感兴趣,想要看看他究竟能走上怎样的位置。”   这番发言听起来像一起血腥的灵魂走私事件的前兆。   又有点像恶魔骗取人类灵魂的陈腔滥调。   但还是有一点不对劲的地方。黑书凭空翻动了一下,似乎依旧有困惑,却并没有问出任何问题。   塔克修斯低下头,慢慢地笑了:   “当然,”   神明说,“你是对的,原因不止这个。但我说了你大概也无法理解吧,因为我自己也无法完全了解这种扭曲的心情。”   这话说的又轻缓又危险,似乎涉及了什么连塔克修斯都不愿意直说的秘辛。   黑书有点郁闷地想,它怎么会知道——   等、等一下,   它能够看到塔克修斯的过去,所以好像确实有点猜到了,塔克修斯为什么会觉得埃德温是一个特别的人类。   看着书页上浮现出的“契约书”三个字,黑暗神轻轻地触碰在墨水的痕迹上,新鲜写下的字迹沾染上了神明的手指。   神并不在意:   “你猜的没错,他找到并打碎了某些东西,虽然这一切来的太晚了,”   “他打碎的是一个……早已经破碎的金瓶。” 第45章 一团乱麻   有一个这样的寓言故事。   曾经有一个魔鬼被囚禁在黄铜瓶中, 而瓶子则被抛弃在浩渺无际的大海里。只要有人从外部撬开瓶口的锡封,魔鬼就能重获自由。   所以魔鬼开始了他漫长的等待。   第一个一百年,他心想:要是有人救我,就给他数不尽的金银财宝。   然而没有人来。   第二个一百年, 他心想:要是有人救我, 就让他得到世间最显赫的名声和地位。   然而没有人来。   第三个一百年, 他发誓:只要有人救我, 就实现他的任何愿望。   然而没有人来。   此后,魔鬼的心思在漫长的岁月中积淀成了深沉的恶意。它想,现在要是有人找到它,就会被它杀死。这就是它报答恩情的手段, 扭曲且残忍,但却可以理解。   当然, 故事中的魔鬼最后得到了应有的制裁。   可塔尔知道另一个类似的故事的结局。恶魔不止等了三百年,在无尽的时间中,他的想法一次又一次的改变。   在臆想中, 他爱过那个假想中救了他的人,也恨过那个假想中救了他的人。   最频繁的时候, 他前一天想要把世间的一切呈在金盘里献给他,后一天就想要送给他世间最残忍无情、最痛苦的死法, 一点一点折磨他。   在想象中,他和那个素未谋面的人类的羁绊逐渐加深。他无数次思考那人会有什么样的眼睛,什么样的头发, 什么样的命运,想要什么东西,会对他有什么样的态度。   思考这些没有意义,他知道, 但他做不了其他任何事情。   魔鬼逐渐变得喜怒无常,他一次次在脑中预演被找到的情景,直到最后爱恨都被模糊。他逐渐看不清自己的态度。被找到的渴望也随着时间的消磨而湮没。   太久了。   一百年或者一千年,已经分得不大清。   没有人会找到他。有一天,瓶中的恶魔这样告诉自己。   永远不会有人救他。   这是再过一万年都看不到希望的事情。他在虚妄的想象里幻想出这样一个人太久了,几乎以为他真实存在。而这是不对的。   这个人不存在,不会来。   所以最后的最后,他打碎了瓶子,自己出来了。   *   对埃德温来说,在很久的一段时间以来,塔尔是和他距离最接近的存在。对于恶魔来说,和一个人类如此亲密地接触,也是前所未有。   主教的生物钟很准确,他一如从前那样在晨光刚刚染上窗帘时睁开了眼睛。塔尔转了一下椅子,以使他恰好正对着埃德温的方向,但两秒钟之后又转回来。   恶魔先是听见主教的呼吸稍微乱了一两分钟。   他刚刚醒来,这很正常。何况他很久没有得到过这样一个深沉而甜美的睡眠。那些可怖的幻影和痛苦不堪的梦境沉入了不见天日的湖底,无法爬上岸对他进行一丝一毫的困扰。   塔尔昨晚无聊的时候倒是看了看捕获到的主教的梦境……这点他并不打算向埃德温说明。   怎么说呢,也算是反映出主教的个人性格吧。   在他的梦中,任何普通的东西都可以成为杀人的利器,所有场景都笼罩着不详而阴郁的灰霾,横行着超乎想象的怪物,却没有安全的归处。   他这种精神状态到底怎么维持白天那副理性冷淡的面目的?   然后,塔尔听见了布料摩挲的细细簌簌声。这是在换衣服。   主教的服装都很考究,还会因为不同的场合而调整改变,但特点是都保守得有点过分,几乎连一寸皮肤也不会露在外面,长袍一直遮到脚踝,银制的纽扣要费些劲才能穿过扣眼,严严实实地缀在衣物上。   这种细碎的声音强烈地昭示着室内另一个人的存在,房间里很安静,两个人被迫朝夕相处的实感被无限放大。   塔尔想,埃德温大概也被迫在刚醒来最恍惚的时期听见了自己转椅子的吱呀声,还有书页翻动的那一瞬轻响。   这里还有一只恶魔。   主教拉开厚重的天鹅绒帷帐,就看见塔尔无聊地坐在他的位置上,拿着羽毛笔,却什么也不写,只是晃来晃去,任由笔尖的墨水滴落在那本黑色的大书上。   在他的脚下,是那片被换掉的地毯,和桌上的玫瑰有着一模一样的颜色。   恶魔扭过头,他说话的声音有点糖渍般的甜腻,却好像并不真正在意:   “早上好,亲爱的主教。昨晚睡得好吗?”   仅仅过了一天,埃德温想,自己的生活好像已经充满了恶魔的痕迹。   但这种感觉……很奇妙。   和另一个人——不,是恶魔保持这么近的距离,他想起昨天晚上被从噩梦唤醒时看到塔尔,那是他最脆弱而不设防备的时候,但什么糟糕的事情也没发生,情况反而变得很好。   还有,面前的恶魔知道了他藏的最深的秘密。但似乎并没有觉得那是什么问题,甚至没有提第二次。   这一切有点轻飘飘的不切实际,所以他回答问题的时候也有些恍惚,声音还带着刚刚睡醒的嘶哑:   “我睡得很好。那很管用,谢谢。”   恶魔笑起来,“我很荣幸。”   主教穿好靴子走下床。他的权杖放在床侧,念珠则时刻带在身上,这样至少保证了他不会出现无法使用光明魔法的情况。塔尔记得他的靴子内侧藏着刀刃,昨天捅进了那个男人的胸口。   然后他拿起权杖,看上去完全清醒了。   方才那一点柔软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塔尔是恶魔,还是对他没有用的低阶恶魔,这点他依旧铭记。   他已经做好了出门的准备。但塔尔留在室内就像一个定时炸弹。埃德温犹豫了一下,还是改良了门口的法阵。   这一切当着恶魔的面进行,塔尔对此不置可否。   “抱歉,但我得确保你不能出去,尤其是教廷之内。”   这并不是为了恶魔的安危,而是为了埃德温的声誉。作为光明教会的主教,他的实力远远超过一只低阶恶魔,而教会内部想必存在其他看得透他伪装的人。   就算塔尔信誓旦旦地提出他精通伪装,主教也并不愿意冒险。   昨天的情况……很明显。塔尔出门了,但这也是他的意料之内。情况太仓促,原先的法阵并没有阻止“房间里的存在离开”的功能,后来入侵者又破坏了法阵。   现在法阵被改良了,主教亲自加上了三重阻隔恶魔的咒纹。它并不能伤害到塔尔,但对于阻止它离开这方面应该算是行之有效。   “好啦,”   他缄默地调整好新的法阵,恶魔却先他一步开了口,   “这样的话,您应该可以放心了。”   就算原本放心,听了这话也该开始怀疑了。埃德温在心里叹了口气,站在门外回头向里看,   “我的要求和昨天一样。如果你感到无聊,也可以看看我的书……”   恶魔真的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吗?   塔尔笑着说:“和昨天一样,主教,请别担心。”   *   和昨天一样。   这就是一刻钟以后,塔尔在教廷内部又开始转悠的原因。   随着圣子的情况好转,教廷这一部运转严密的机器重新开始转动他的齿轮。   从今天开始,教会再次向来访者开放,那扇银白色的大门缓缓打开,虔诚的人们便涌了进来。   今天的晨祷并非埃德温的专场,但他每周的这个日子要前去找教皇述职。浑身漆黑油亮的骏马嘶鸣着停在了教会的门前,恶魔隐在建筑物透下的黑影中,观察着来访这里的每一个人。   这当然是有原因的。   圣子虽然在教会中拥有极高的地位和自由度,但出于安全考虑,守卫在教廷核心的圣骑士暂时限制了诺亚的外出。   与此同时,教廷并没有完全对外界公布圣子如今的状态,想必他招惹来的那些大人物此时还心急如焚,想着要来见他。   虽然此处是光明神的辖区,但为了爱情,一时的危险算得了什么?   之前是为了诺亚的责任和名声,主动选择了远离。而这次的重伤就是一个最好的借口。   诺亚站在他房间的窗台往下望。   圣子的居处是教廷独立的建筑物,就在大教堂的背后,相对中心又有私密性,还配备了小花园。窗户开在花园的那一侧,贴心地避免了人群的打扰。   这也让圣子殿下有点烦心。   “系统,”   他第一次如此困扰,“阿德莱德在信里告诉我,今天早晨他会混进来见我……他怎么现在都还没有来?要是再晚点,爱德华撞上他,就不太好办了。”   约定见面的地点是小花园栅栏边的月季花坛。平日几乎不会有人来到这里,负责看守的圣骑士也被诺亚调开了。   圣子叮嘱黑龙要小心点,伪装成一个刚来王都摸不清楚教廷内部构造的访客,这样才好“误入”圣子的居所,又“恰好”撞见站在花坛边的诺亚。   “虽然我也很想你啦,”   诺亚在信中回复,   “但是在教廷内部还是要掩人耳目,阿德莱德,你是我此生唯一的伴侣,我最爱的就是你,所以不要操之过急。”   然后黑龙就被傻乎乎地骗了过来,一颗充满爱意的心都要融化了。   他不可能放自己鸽子……圣子咬着嘴唇,听到系统在耳边报出了他和攻略对象的距离。明明这么接近,怎么就见不到人呢?   *   阿德莱德此时正在教会绝赞迷路中。   “误入”的标准确实已经达到了,可惜他是真找不到地方。   这不能怪一只涉世未深的深渊巨龙。巨龙居住的龙之谷又宽敞又深邃,从来没有那么多拐弯,也没有那么多转角。   眼下变成人形,本来就不怎么习惯这具身体和视线,还要分出个东南西北,实在有点难为龙。   他有点纠结要不要问路。   阿德莱德没怎么和人类打过交道,接触最多的领域就是如何攻击他们,所以很怕自己一开口就露陷。   但大概是他迷茫的到处乱晃的状态吸引了旁人的注意力,一位身穿教廷标准服饰的神官朝他走了过来,微笑着问他:   “先生,您是第一次来教会吗?是否需要帮助呢?”   有这样的好事!阿德莱德正想问问怎么到圣子那里去,又急急地刹住了话头,脑中突然浮现起了诺亚叮嘱过的“不要露陷”四个字。   “呃,”   黑龙化身的黑衣黑发的男子干巴巴地说,“不,不用,我就是来这里走一走。”   听起来有点怪。   对方却并没有因为他的拘束而转变态度,而是友好地对他点了点头:   “教会欢迎远道而来的访客,您可以随意参观,但请不要靠近南侧的那个角落,圣子殿下在那里修养,若是打扰冲撞了他可不好。”   阿德莱德简直找到了救星,他结结巴巴地说:   “太感谢你了,我绝对不会飞……走到那里去的。请放心。”   神官不置可否地笑笑,随后便友好地同他分开了。   黑龙看着神官匆匆离开的步伐,简直热泪盈眶,一头朝着他方才指的南侧走去。   他走的太着急了,当然,这归功于他想要尽快地见到自己的恋人,但是……   这样他就错过了看到那个为他指路的神官忽然间没入了教堂的阴影,随后变了一副容貌,露出一副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他离开的方向。   他有一双仿佛随时随刻在流动的石榴红色眼睛。   眼中是熟悉的嘲讽。   ——给阿德莱德指了完全相反的方向,塔尔感觉心情好极了。   从这个莫名其妙的黑衣人进入教廷的第一刻,黑暗神就认出了他的老熟人。   阿德莱德一直在教会里打转,不过他看起来十足像一个愚蠢的外乡人,那些急匆匆的神官才不会那么好心来帮助他。   塔克修斯心满意足地看了一阵子笑话。   王城的教会虽然结构复杂,但就算是瞎摸索也有摸索到的时候。阿德莱德马上就要走向正确的方向了,这让塔尔有点遗憾地叹了口气。   随后就变了一副神官的模样,好心好意地给他指了个路。   想必这只脑子不太好使的黑龙又有好一会可以耗了。   罪魁祸首耸耸肩,不再关注他,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另外的地方。年轻的恶魔悄无声息地借助着阴影在教会里穿行。   他的目标是教会的深处,埃德温也在那里,但这并不是重点。   方才在门口,停了一辆金色的马车。   有些富人会用金子和宝石来点缀自己的代步设备,不过这辆马车显然要更加华贵内敛,四匹年轻有力的纯黑色马驹扬着蹄子,踏起了一阵灰尘。   教会提前设置好的接应的神官小跑着过去拂起了绸缎制成的帘子,车上的人这才慢条斯理地跨下马车。   毫无疑问,这辆马车来自皇室。而这个人就是教廷的贵客。   塔尔不太清楚他的地位,但这个中年男人浑身上下透出一种精致而糜烂的气息。   他身上的布料是鲛人族特有的鲛绡织成的,几乎只在黑市上流通,千金难买。金色的头发修的一丝不苟,手掌宽大而苍白,不怎么见光,上边满满地戴着一串戒指,都是成色上好的宝石,在日光下闪闪发亮。   就连胡子也攒得恰到好处,大概是每天都在修整。虽然恶魔对留胡子的审美并不苟同。   他的眼睛是最奇怪的部分。   这位上层人士的瞳孔和人们的固有印象不同,是懵懂无知的浅蓝色,就像孩童的眼睛。   能想象的到,他是怎样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一切,高高在上地发号施令,同时流露出一种毫不知情、天真无邪的情态。   恶魔敏锐的听觉足以捕获到耳边人的窃窃私语:   “安其罗亲王……是他?……   亲王大人怎么又来了……据说他打算……”   对于这样的人类,塔尔并不陌生,也提不起什么兴趣。   真正吸引到他注意力的,是他身上隐约透露出的熟悉的气味。   塔尔的手中悄无声息的收集到一缕来自这位亲王大人的气息。暗色的黑气逐渐被他的魔力逼着显现在空气中,在他的手心翻滚着。   恶魔有点遗憾地侧着头,看着这位迂尊降贵的人物在神官的护送下朝着教廷深处走去。   虽然……   塔尔想,埃德温应该已经知道了他的敌人是谁。   但主教未必知道,这位亲王阁下的气息中混杂着隐藏得很好的恶魔气息。这种气息萦绕着他的灵魂,却并不是出于血脉,而是来自一个强大的魔鬼。   昨天他们探访瓦丁区的辖区教堂时,塔尔在进门的那一霎那稍稍停滞了一下。   同族的气息。大恶魔身上的印记。   看来,在主教试图召唤恶魔的行为之前,这座王都里就已经有人这么做过,并且成功了。这位亲王大人将灵魂出售给了魔鬼,借此换来无边的权势和名利。   而那个和灰发男人对接的黑袍人,留下来相似的气息,想必和这位亲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以凡人之身和真正的魔鬼对抗——   塔尔愉快地想,埃德温,你能获胜吗?   *   诺亚无法再忍耐下去了。   尤其是系统冷冰冰的机械音播报中,阿德莱德越走越远,完全没有迷途知返的迹象。   早晨已经过去了大半。而他今天的日程排的很满。   教廷在出事以后第一天重新开始对外开放。诺亚原本的计算很完美,早晨、下午、晚上分别约见一位曾经的攻略对象,互诉几句衷情,再把他们忽悠走。   他对自己的魅力和说服力有着足够的信心,就算系统觉得他这样的谋算太过危险,气运之子也一意孤行。   倘若在一开始就和这几位对象见面,那么他们的疑虑想必会打消掉大半吧。   可惜,就算圣子殿下再有魅力,对空气也无处释放。   月季花丛几乎要被诺亚焦灼的目光点燃。容貌绝美的少年此时颇有一种泫然欲泣的气质,使人不禁想要怜爱,却没有欣赏的对象。   圣子咬咬牙:   “系统,我现在去找他。”   这不在计划之内,诺亚也实在想不明白。   在他眼里,阿德莱德是最好搞定的对象之一,当年在龙族的领地,深渊巨龙的咆哮声使其他的一切生灵魂飞魄散,却唯独对他低声下气,带他来到满是金银珠宝的龙巢,将一切好东西和他共享。   龙是很看颜值的生物,喜欢美好的亮晶晶的东西。   所以阿德莱德几乎只用了一秒钟就对有着万人迷光环的诺亚一见钟情了。   那段日子过的很顺心。阿德莱德在族内有着毋庸置疑的话语权,他作为龙族宣誓的忠诚一生的伴侣,自然得到了最高的待遇。   深渊巨龙在族内很有权威,虽然有时候有点迟钝,但实力上仍旧是强大的,气质仍是深不可测的……   诺亚烦躁地想:   总不至于在教廷内活生生地迷这么久的路吧?   *   肃穆的会客室内,教皇坐在由纯金打造的雕花高脚椅上,这是他作为神的喉舌所独享的高位。   埃德温微垂着头侍立在他的身边,手上扶着红宝石权杖。   厚实的胡桃木门被推开,在地上滑过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安其罗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五六个侍从,正打算为他铺设准备好的坐垫,打理好亲王的仪容,随时随地倾听他的命令。却忽然被安其罗挥手制止。   他脸上刻意堆出一副天真的笑容,乐呵呵地说:   “在这间屋子里,除了教皇陛下,谁又配坐着呢?您说是不是啊,埃德温主教?”   埃德温的目光依旧是平静的深灰色。他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低下头对他行了一个致福礼,   “您说得对,亲王大人。我们都是神的子民,神明自然一视同仁。”   “哈——”   安其罗短促又快活地笑了一声,随后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动作。   在所有人都认为他会为了表达对教皇的尊敬而站着的时候,他命令侍从重新铺设坐垫,然后大摇大摆地坐了下来:   “虽然如此……我前两天骑马扭到了腰,恐怕不得不坐下了。教皇陛下,您会宽恕我的这点不敬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教皇自然也不好反对。   室内站着的人便只剩下埃德温。   还有……在角落看戏的塔尔。   毕竟是黑暗神的实力,在场的所有存在没有一个能够发现他隐匿的痕迹,他站在离主教很近的地方,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他的表情。   埃德温的表情还是没有变。   他漠然地看着坐在面前的亲王,灰色的瞳孔像是某些缠绕着雾气的玻璃球,无机质的质地,对他这些刻意的行为不做反应。   室内暂时有了几秒钟难堪的沉默,接着又被安其罗尖锐的笑声打破。   “何必这样严肃呢?听说圣子恢复得不错,这不是天大的喜事吗?”   亲王终于打算开始他的正题,他浅蓝色的瞳孔微微扩张,   “我这次前来,”   他这时看着教皇,   “主要是要代表皇室对圣子殿下表达最诚挚的慰问。皇室始终是光明神最虔诚的仆人,国王昨天就派人送来了珍贵的资源,若是能尽一点效用,实乃幸事。”   教皇颔首,这位老人宽和地说:   “神会看到你们的忠诚。”   塔尔在暗处忍不住笑了一下。亲王这句话,恐怕他身上的魔鬼可不会同意。   而埃德温没什么能说的。   实际上,圣子这件事情完全没有他插手的余地,他被从最核心的权力中分割了出去,这也是出于各方面的考虑。   但他知道安其罗不是真的来道喜。他一定有其他的目的。   果然,亲王阁下用一种惺惺作态的怜惜的眼神朝他投来目光。   他那张中年男人的脸配合着故作天真的语调简直令人作呕:   “很遗憾,我最近听说了一些关于您——亲爱的主教的流言,天哪,我真是不敢相信,他们居然这样污蔑一个为神工作的高阶神官!”   埃德温刚想开口,就被他打断。   “我当然是不会相信您有魅魔那种卑贱的血统,不过……”   亲王特别加重了魅魔两个字的读音,这个词大概第一次在这件严肃的会面室响起,敲击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我想,这种关系到教廷和皇室声明的流言,”   安其罗的语气莫名雀跃起来,他冲着眼前的人似乎要拉近距离般眨眨眼睛。   埃德温没有错过从他眼中略过的毒蛇那样残忍的流光:   “我们必须尽快采取行动来确认清楚才是,您说对不对,主教?” 第46章 刀尖起舞   埃德温清楚这个时候会来。   圣子的遭遇是导火线, 光明教廷如今的种种秘辛被挂在嘴边津津乐道,而对方正是那个放出了流言蜚语的人。安其罗亲王有时看上去像是一个精神过度亢奋的疯子,但背后的力量却不容小觑。   他是现任国王的亲兄弟,但人人都认为, 他才是真正能够决议王国大事的人。   老国王还在的时候, 就对他多加溺爱, 但不知为何, 最后却没把王位传给这给被寄予厚望的孩子,甚至下令临死前都不愿意见到他。而安其罗也表现的冷血极了。   当他的父亲在病床上生命垂危,亲吻光明神的十字架时,他在花街的房间召来一大群游莺, 左拥右抱之中享受着欢愉。   老国王死前喃喃自语:神啊,饶恕这孩子吧。   这话要是让安其罗听到, 大概会嗤之以鼻。无论如何,年轻的他终究还是棋差一招,若是他没有露出破绽, 让父亲发现自己将灵魂出卖给魔鬼,或许他的兄弟早就悲惨地死去, 而现在坐拥冠冕的人是他。   或者……若是他对老国王下毒更早些。   但现在也没什么差异。他的兄弟当然斗不过他,权力已经完全被架空。老人临死前没有说出口的真相再也不会有人知道, 他出生高贵,理应权倾天下。   直到他试着向光明教廷出手,却碰着一个硬钉子。   他精心挑选的傀儡如此完美, 却在最终的竞选中被一个岌岌无名、出生卑贱的人击败。   他还记得当时埃德温是如何证明那位竞选者和亲王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又暗中参与过哪些不可告人的腌臜秘事。而对方在埃德温缜密的逻辑下无处遁身,结结巴巴,仓皇失措地向他投来求救的目光。   在收到视线的那一刻, 安其罗就知道自己输给他了。   但没关系,他不会输第二次。   和他签订契约的魔王是七柱魔神中的萨塔,安其罗很清楚对方只不过对承诺的献祭和灵魂感兴趣,对他这个卑微的凡人嗤之以鼻。   不过,这个世界不就是这样运转的吗?出于种族和血统,秩序早就被按照顺序写明,凡人无法和魔鬼战斗,而卑贱的出身永远比不上高贵的血统。   萨塔帮助他找到了埃德温最大的弱点,而这个弱点致命到让安其罗感到烈火灼烧般激烈的狂喜。   “我们必须尽快确认,”   他并不掩饰自己的恶意,对方也早就心知肚明。   主教轻轻摩梭了一下他手中的红宝石权杖,随后抬起眼睛,并不计较方才被打断的事情:   “亲王殿下,”   他安静地开口,   “教廷的事情,恐怕还不必要您来关心。魔鬼侵蚀了那些散播流言之人的心智,我将会为他们祈求神的原谅,但我并无愧怍于心,除了光明神,也无需向任何人证明什么。”   “您这样说就不对了……”   安其罗脸上的笑容更甚,“教会的声名关系到信徒的多少,作为神的仆人,主教大人,您只需要牺牲自己的一点儿时间,就能证明这场闹剧的虚伪。我虽然代表王国,但也十分愿意为光明神献出一切,您又为什么不情不愿呢?”   两人间剑拔弩张的氛围蔓延开来。   教皇坐在金色的王座上,这位老人睁开眼睛,仔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若是他再年轻些,或许能更有发言的欲望。   但他太过于苍老,早在某个早晨看向镜子时忽然像失去胃口那样失去了野心。   “嗯……”   他缓缓说道:“埃德温,我亲爱的孩子,我当然相信你的虔诚。但安其罗亲王的话也不无道理。亲王,莫非你有方法或者证人当场来证明流言的真伪?”   发生到这一步,暂时也在埃德温的预料之内,他微微低下颈子,表示对教皇话语的接纳。   亲王脸上的笑容稍微僵了一下。   “原本有个证人……”   但是他昨天死了。埃德温在脑中无声地补完了这句话,边听安其罗向教皇解释情况,末了,还不忘虚情假意地感叹一句:   “愿神赦免他的罪恶,他一定是为自己的谎言感到愧疚。”   这简直是胡说八道。没有人用把刀扎进胸膛的方法自杀。当然,安其罗或许也没有机会知道具体的死因,辖区主教的口风很严,又明显是出于埃德温授意,暂时动不了他。   “当然,我请求先对埃德温主教进行基本的检查。”   安其罗重新稳定住了笑容,这笑容张扬到令人不舒服的程度。   恶魔的身体上有相应的特征,血是黑色的。   主教沉默了一下,用探寻的目光看向教皇。教皇盯着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听从对方的要求。但这位老人也强调了一遍:   “每一个进入教廷的神职人员都经受过严密的检查,亲王冕下,这只是按例行事。”   虽然,对埃德温进行任何身体特征的检查简直是白费功夫。   不论怎么看,这个人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人类罢了。   这一步并不能取得什么效果,安其罗明知道没有这样简单,但心里还是有点遗憾。明明那个灰色头发畏畏缩缩的男人告诉过他,当时的仪式不够成功,应该还有一部分的特征残留。   埃德温这个人深不可测,一定早就洗去了证据。   不过,他本来也没想一次性拿下顺利。他更喜欢一点一点将猎物逼到绝境,而此时,陷阱还没有完全布置好呢。现在,最基本的检查就差一种了。   埃德温向教皇要了一把匕首。   教皇的匕首,金玉璀璨之中,银光烁烁。主教仅仅只是轻轻贴在手臂上苍白的皮肤,鲜红的血液就争先恐后地从创口中涌出。那是属于人类的鲜艳的颜色。   屋室之内,弥漫开淡淡的血腥味。   这个房间大概也是很多年来第一次见血。   教皇赞许地轻轻点头,示意这样就可以了。但当他看向亲王的表情时,却悚然一惊。   明明埃德温已经诠释了自己的清白,就算安其罗还有什么后续的安排,在这一次尝试中,他也称得上一无所获。那个权倾王国的安其罗亲王却露出了傲慢而势在必得的表情。   他脸上的笑容比一开始还要热烈得多,口中热情地说:   “真是可怕的流言蜚语!主教,我完全相信您的无辜,特别是您还慷慨地证明了这一切……当然,后续还有一些小小的实验,但这无关紧要。祝贺您!”   还没结束。   在场的所有人脑海中不约而同地闪过了这四个字,包括站在暗处看完了一整场热闹的塔尔。   年轻的恶魔若有所思地盯着埃德温手臂上已经止住血的伤口。   人类的伤口没有那么容易愈合,疤痕在苍白的皮肤上狰狞地张开了嘴巴,而方才,有什么人喂这张嘴巴吃下了一样东西。   在埃德温划开手臂的那一刹那,主教低下眼睛去看伤口,而安其罗亲王悄无声息的张开了紧紧攥住的手掌。就算是努力去看也看不见,这时高阶恶魔变出来的戏法。很显然,亲王的恶魔借着埃德温开放的创口投进了一枚带着魔气的种子。   就算别人都不知道,塔克修斯只需要感应一下,就知道那东西的作用。   无论埃德温为他的血脉做过多少伪装,他也不得不承认,血统是写进他灵魂的无法更改的事实。就算魅魔的血统已经稀薄到无法察觉,它也一直会在。   而这枚种子,能够催生魔族的血脉逐渐扩张,占据上风。魔鬼时常借助这种戏法来改造混血的魔兽,使它们身上的魔气更强大些,却没想到有一天会用在一个人类身上。   种子已经种下,   有朝一日,将会生根发芽。   *   另一边,诺亚终于找到了迷路的阿德莱德。   这事确实很不容易,教廷占地面积很大,而阿德莱德精确地徘徊在距离圣子的住所最远的那一头。诺亚作为圣子,本不该抛头露面,一路上尽量往人少的方向去,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撞到了几个教职人员。   虽然他们都在些微惊讶下十分亲切地询问:   “圣子大人要去哪里?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但这样的问题他不能回答,只能随口胡诌了几个理由糊弄过去。诺亚只觉得这些人让人烦躁,对阿德莱德也产生了一股莫名的怒意。他只能加快脚步,祈祷阿德莱德所在的地方最好不要有别人。   很不巧,当诺亚看见阿德莱德时,这只龙正在找路人问路。   徘徊了这么久,阿德莱德就算是傻子,也该知道自己的方向出了什么问题。他此时非常想要像往常一样张开翅膀飞上天穹,借助向下的俯视角认路,但这不太行。   那大概……只能问问别人了吧。   被问路的是一个年长的老神官。他摸了摸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张口就问圣子大人住所所在的古怪的黑衣男人,心里有点拿不定主意。   虽然对方一再强调“我一定不会过去的”,   总觉得他不像是一般人……   阿德莱德则是越来越着急,在外人看来,黑衣男子的气息逐渐阴郁,似乎有什么可怕的力量在他身上聚集。老神官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   在这种氛围下,他当然不可能给阿德莱德指正确的路,只不过随意指了一个同样大相径庭的方向,随后便匆匆忙忙地离开,打算把目击到可疑人物的消息报告给圣殿骑士。   在一旁的阴影里,诺亚目睹了这一切,简直急得要命,却不好出面领走阿德莱德。眼看这只龙身上的阴暗之气一散而空,高高兴兴地对着老教士道谢,随后欢天喜地地朝着另一个错误的方向走去,他这才终于急匆匆地从无人的转角拐出。   “阿德莱德,”诺亚小声地说,“我在这里。”   “诺亚!”   黑龙的声音未免太大了点,诺亚急得想去捂他的嘴,内心已经烦躁得不行。阿德莱德这一出已经打乱了他的计划,而且,还在教会里留下了破绽。这对于他见下一个攻略对象造成了妨碍,还有可能再次触发教廷的防备,给他自己留下污点。   少年心乱如麻,脸上却很快地稳定住了情绪,挂上了甜甜的笑容,   “我一直在找你,教廷这么大,迷路也很正常。但我们最好小心点。”   一见到诺亚绝美的容颜上的笑脸,阿德莱德就完全愣住了,已经丧失了基本的思考能力。他毫不反抗地被少年拉进了一个拐角,才终于从喜欢的情绪中晃过神来。   “诺亚,你真好看。”   阿德莱德真心实意地夸赞道,“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生物。”   那当然。系统的万人迷光环就是这样的存在。   然后,这只黑龙才想起来他来这里的目的,赶紧从各个角度看了看诺亚,询问道:   “伤势怎么样了?你还疼吗?我给你带了很多龙族的宝物,可能对你的伤有帮助。”、   阿德莱德开始从口袋里往外掏东西,然后塞到诺亚手上。圣子殿下却隐隐开始头痛,这些东西给在他手上,他也不可能去用,他现在是教廷的圣子,就算别人发现不了,光明神下一次来给他疗伤时,总是会发现的。   这让他怎么把东西全部藏好,又怎么用得上。   最重要的是,见识过神明以后,诺亚就完全对黑龙失去了兴致,黑龙的东西当然也比不上光明神和黑暗神手指缝中漏下来的赏赐。   “不用了,”   诺亚快速地说,阻止了阿德莱德给他塞东西,他的语调中隐隐透露出一丝不耐,随后注意到自己的态度有些不妥,又缓和起来,   “我知道阿德莱德喜欢我啦,但是我也不好意思收你那么多东西……到时候,我连回礼都不知道怎么送了。唔唔,你挑一样小件的给我就好。”   “也不用你送回礼呀……”   黑龙这样说,有点沮丧。   不过诺亚说的话,他都言听计从。所以他此时开始和他那一大堆礼物战斗,企图从中找到一样最有价值的东西。   时间已经不多了。   诺亚想,他作为圣子,不应该在无人陪同的情况下行踪不明太久。但此时他不可能带着阿德莱德回到居所,那就只能在这里把他打发走。距离下一个约定好的时间只有一个时辰左右。   “阿德莱德,”他突兀地开口,“那个就可以了。”   他指的是一串用龙息木雕刻的珠子,有暖身养伤的功效。阿德莱德犹豫了一下,他似乎觉得还有更好的,但是圣子几乎不留情面匆匆地叫他把其他东西都收起来。   黑龙觉得自己内心有点受伤。   可诺亚却越想越焦虑,他只得应付了阿德莱德几句,张口就是最暧昧的甜言蜜语,但心神却不在这里。就连阿德莱德也有点感知到了恋人的应付,但爱情依旧冲破了他的防线。   他有数不清的话想要告诉对方。诺亚走后,他一个龙过的好寂寞,每天都在思念对方中度过。龙之谷的星星都被他数了一遍……阿德莱德拉着圣子的手,正准备开始絮絮叨叨,却再次被诺亚打断。   但这次不一样。   他的恋人表情紧绷起来,悄无声息地走到拐角处,那里传来了话音。   “是的……刚才就是在这里……黑衣男人……说是要找圣子大人的住所……”   “身上的气息……不简单……是的,请尽快去确认圣子的情况……”   不、不行!   诺亚大惊失色。他顾不得阿德莱德还有一大堆爱语要和他倾诉,只想指责他方才的失言,却还是硬生生地咽下了那些话语。只是告诉对方,   “亲爱的,我现在就要回去了,我爱你,请相信这一点。我们之后再联系吧……”   黑龙忧郁地问:   “诺亚,我们没说两句,就算你怕被人发现,再留下来和我待两分钟也好。”   这不是被不被发现的问题。要是圣骑士因为他不在住所内而警惕起来,加强周围的看守,他接下来的计划就糟糕了。   阿德莱德问:   “那我之后还能来吗?”   这种时候按照计划应该是重头戏,诺亚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把这头龙满足完之后劝回龙之谷待着。但此时来不及想那么多了,也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想一个合适的理由。   诺亚咬咬牙,   “可以。”   阿德莱德最后提的建议是:   “要是诺亚怕被那个人把消息散布出去,我可以试着杀掉他。”   诺亚简直要被他气笑了,在教会内部杀人,这条龙真是胆大包天。他当然是摆出一副纯洁善良的样子义正言辞地拒绝了阿德莱德。   ……但这个计划却在他脑中留下了浅浅的痕迹。   随后,恋人短暂的相会落下帷幕。   *   埃德温回到卧室时,发现门口的阵法纹丝未动,而塔尔正坐在房间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恶魔轻快而柔和的声音带着一点奇妙的喉音流淌而出,歪着头对他说了一声:   “欢迎回来。”   一瞬间,疲惫的感觉席卷而来。   总算有一件好事。埃德温安慰自己,塔尔看上去很乖,一整个早晨都坐在这里看书。然后,他看到了那本书的封皮《一千种对付恶魔的方法》。   这是一本编纂得很早也很老式的百科全书,有一些方法被人们证实是没有用的。看见一只货真价实的恶魔坐在自己的房间看这样的一本书,怎么想都让人觉得有点奇怪。   塔尔把书放下,埃德温瞥见书页上的小标题:   “混血和恶魔之种”   这听起来就不太妙了。但塔尔理直气壮地看着他,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表情。埃德温莫名感到了放松,也许,对于眼前的恶魔来说,这不是值得放在心上的事情。   然后,那股被压抑了很久的自我厌恶和恶心的情绪终于有了释放的契机。   埃德温拉起袖子,看着自己手上的伤疤,随后从靴子中拔出了刀刃,顺着已经愈合的伤口一划,皮肉重新翻开,鲜血再度涌出。   但这次,血的颜色似乎深了点。   被动了手脚。埃德温清楚这一点,但今天的行动是不可避免的,安其罗一定要看着他流血,这算得上是教廷对皇室做出了承诺,而他的举动则是必要的牺牲。   但是,有什么东西进入了他的血管之中,现在正在缓慢而粘腻地制造出一些污浊的东西。   这点他也很清楚。   “塔尔,”埃德温忽然开口,“你现在能感知到我身上的那一半血脉吗?”   据说恶魔对同类都会有共鸣。塔尔轻快地走过来,恶魔的靴子轻轻踏在地上,就像一只敏捷的猫,没发出什么声音。   他伸出手臂,修长的手指沾染了埃德温新鲜的血液。   随后,主教看着他的恶魔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指头上的血迹。   塔尔做这样的行动就像是轻巧而警惕的肉食动物,有种令人心惊胆战的漂亮,恶魔品尝人类的血液,背后的隐藏联想又总是让人有不寒而栗之感。   埃德温有点想开口,想了想却还是没说什么。   “主教,您今天早晨见了什么人?”   塔尔放下手,石榴红色的瞳孔再次滋滋地融化,重新凝聚成恶魔的竖瞳。他在明知故问,不过没关系,没有人会知道当时的房间里有第四个人。   他只是一只无辜的小恶魔而已。   而埃德温则捕获到了他言语背后的深意。他问塔尔的问题关于他的血脉,而塔尔给他的回答却先是跳过了血脉,转而询问他遇到的人。   “安其罗,”主教实话实说,“这个王国的亲王,实际的掌权者。”   “我会以为你去见了一个强大的恶魔,”   塔尔说,   “你的伤口附有高阶恶魔的魔力,如果真是你所说的那样,那么安其罗亲王的背后一定站着什么强大的魔鬼……顺带一提,我一直闻不到你身上恶魔血统的味道,但现在好像有一点痕迹了。”   埃德温默了默。   而塔尔甚至来得及开了个玩笑:   “看来他做成了你没有成功的事情,召唤一个强大恶魔?”   失败是因为谁啊……   埃德温看着自己手上的伤口,感到了强烈的厌恶和恶心。这种蜂拥而上的恶心感令他几乎想要不顾一切地干呕。但他最终只是脸色白了白:   “有什么解决办法吗?”   “我只是一个低阶恶魔,亲爱的主教。”   这是一个标准答案,低阶恶魔和高阶恶魔之间的差距宛如天壑。埃德温本来也没有指望塔尔能做什么,重要的是他要开始思考自己能做什么。   而塔尔忽然开口:   “或许,埃德温,我能替你伪装你的气息。我说过,我擅长这个。”   的确……他不可能顶着让其他恶魔都能辨认出来的血脉气息抛头露面。想到这里,主教忽然正式地意识到,塔尔也是一个可利用的存在。   而埃德温唯一能够全心全意信任的存在也只有塔尔了。   毕竟,恶魔和他签订的契约是骗不了人的。   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对局,他站在弱势的一方,身边只有一只没什么实力的低阶恶魔,而对方是地位高贵的亲王殿下,背后还有强大的魔鬼撑腰。   对局的双方莫名有着一些共性,但输赢简直让人一眼便知。   只不过……   埃德温眼中的灰色犹如海岬背后的浓雾,灰色中潜藏着惊涛骇浪,不得停息。   走到这里的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起舞。他不相信自己有终点,这一次,就算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他也会赢。   塔尔想:多么美丽的灵魂啊。他永远不会满足,永远不会放弃,永远都在索求。   恶魔也不禁对眼前的人类升起了一丝期待。   他决定帮他。   但只是作为塔尔,而不是黑暗神塔克修斯,所以实力有限,就像是一个轻飘飘的玩笑。   ——他究竟能走到什么程度呢? 第47章 时间管理   诺亚赶回圣子的住所时, 恰好在门前碰见前来检查的骑士和背后的老神官。   因为时间紧迫,圣子毫不犹豫地摘下一朵花圃的月季,放在唇边轻嗅,假装自己只不过是出来欣赏花卉的芬芳。   在阳光的照耀下, 教廷的圣子浑身都透着一股圣洁的美感。   诺亚努力忽略掉方才匆忙赶路留下汗水粘腻的不适感, 保持着凹好的造型, 抬眸对着圣骑士笑了笑。   那是能够迷惑众生的魅力。圣子如此相信着。   “您好, ”   他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更加甜美动人,用一副懵懂无知的眼神看向对方,   “我只是有点无聊,所以出来走走……请问我做错了什么事吗?”   诺亚不清楚圣骑士确认他安全之前有没有询问到那些曾经目击到他的路人, 所以刻意用了“走一走”这种没有范围限定的词汇。   圣殿骑士的态度肉眼可见地软和了下来,在圣子的笑容里变得晕乎乎的, 一瞬间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只是摆着手说:   “没事,没事, 打扰圣子殿下了。”   万人迷光环运行状态良好,诺亚熟悉这种状态, 很确信眼前的人现在能相信自己说的任何话,对方现在已经沦为了自己的裙下之臣。   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 诺亚心中同样涌起一丝轻蔑之感。   这种人要多少有多少,都是些傻乎乎的玩意……   这种洋洋自得的思绪方要弥漫开来,就忽然被某种低沉而严厉的声音打断。   是那个老教士。   他浑浊的眼珠盯着诺亚, 双手相合置于胸前,喃喃了两句教典中驱除邪恶的条目。诺亚看着他,内心忽然涌起一阵不详的征兆。他的手指不由自主攥紧,碾碎了手中的月季花瓣, 一点点花汁沾染在他的指节上。   “系统,我再确认一遍,”   诺亚的语调不稳,对未知有了一点恐惧,   “不管什么年龄段的人都会被万人迷系统影响,对我在一开始抱有极高的好感对不对?”   几乎只是在一瞬间,系统就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那么,眼前的情况一定不对。   诺亚勉强维持着笑容,而圣骑士已经疑惑地转了过去,似乎要开口询问。   这位老教士虽然职位不高,但鞠躬尽瘁地为教廷贡献了一辈子。教会虽然并不是完全干净的地方,但大多数人还是会对不牵扯自己利益的长者多一丝尊敬。   年轻的骑士称呼他为“巴特教士”。   此时,诺亚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看向自己的眼神带着一种锋利的怀疑,但他和他的外表一样虔诚而古板,所以并不打算当众说明:   “圣子殿下,”   巴特教士说,“我想我们需要单独的会面。”   骑士似乎察觉到他的抗拒,想要帮诺亚说话,至少不让他一个人面对严肃的神官。但一向乖顺纯洁的圣子殿下却忽然推开了他挡在面前的手,   “我……我们进去谈。”   诺亚抿着嘴唇,顶着圣骑士疑惑的目光,应允了这个请求。   圣子的居所是整个教廷最能展现神的恩宠的地方,朴素简朴是那些神职人员的形象,而诺亚乐意去享受这个身份为他带来的优渥的待遇。   屋子里充斥着纯金打造的器具,手掌大的明珠被当做肆意使用的装饰,从皇家果园里运来还带着露滴的水果品种各异,琳琅满目。   这一切和穿着浆洗得有些破旧的老神官并不搭调。   他的话也冷冰冰的,   “圣子殿下,我必须严正地警告你,”   第一句话就足够让诺亚感到心惊胆战,而他坚决而势不可挡地往下说,   “我看到了。”   “什、什么……”   诺亚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但下意识就做出一副柔弱无辜的情态,   “我不明白您说的话……”   “圣子殿下,我对您有着侍奉神明那样的敬重,所以我才不得不私下提醒您,不要被魔鬼迷惑了心智。今天在教廷和你接触的那个男人身上有着不详的气息。”   “你、你看到了多少——”   事已至此,再假装不知情好像也没有用。   诺亚稍微恢复了一点镇定,对方并不像是要把这事公之于众的样子,那就有周旋的余地。   老教士责备地看了他一眼,就像是一个对小辈的失误痛心疾首的长辈:   “大部分。圣子殿下,您是最接近神明的存在,这是一个告诫。如果您不想要被神明背弃,就请立刻远离这些恶行。就这件事情而言,我不会告发您,但会继续留意下去。”   在整个教会都很难找到比巴特教士更古板和保守的神官了,但他的虔诚又达到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   他从八岁就进入教会修行,精通光明神的所有教典,为神的事业鞠躬尽瘁,要是光明神要这个可怜的人立刻去死,他绝对不会有一点怨言。   一个时辰前。   当他被那个奇怪的黑衣人拦下来问路时,他内心深处的忌惮便涌了起来。   巴特本来应该直接去找圣骑士,但途径的一个教士见到他,却打了声招呼,然后小声地告诉他,圣子殿下在前面的路口不知道和谁交谈。   现在回忆,那个教士的面容模糊得不可思议,巴特甚至记不清他眼睛的颜色。但这并不是重点,关键是……   那句话让他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   宣誓一生侍奉神明的圣子居然倚靠在那个黑衣人的身上,两人之间密切的关系不言而喻。   巴特教士本打算直接告发这罪行,但出于对圣子这个特殊位置的敬重,还有老人的一点对年轻人的宽宥,他才选择了用提醒的方法告诉这位年轻的圣子,这种事情不能够再次发生,应该永远被禁止。   神明说,犯错是人类的天性,只要向神悔改,就能获得新生。   这是巴特对圣子的苦心期许。   而此时的诺亚在想什么呢?   他知道这位老神官对他的态度为何如此了。出于对亵渎神明行为的严厉和对于圣子的尊重,对方在短时间之内不会泄露秘密,但也不会放弃对他的观察。   “系统,”   圣子咬着嘴唇,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似乎正在为自己的罪行羞愧,心里却奇异地泛起了强烈而恐怖的恶意,   “我得杀了他……这个老东西只要活着,就有泄露秘密的可能,我不能放任这件事发生。”   心中这么想,嘴上却老老实实地说:   “我错了。我会遵循您的意见,虔诚地侍奉神明,不会再去见那个人。”   面前虔诚的神官并不知道圣子内心的恶毒想法,对诺亚的愧疚不堪的表现还算满意,神色稍稍宽和了些,   “神明会宽恕一个年轻的灵魂偶然的误入歧途,殿下,您知道的,只要你诚心忏悔。”   对了,神明——   系统来不及阻止宿主的思绪,诺亚脑中就缓缓诞生了一个绝妙的计划。   他此时被人抓住了把柄,正是憋屈的时刻。   而这个法子能够最彻底地报复对方。   ……要是让他信仰的神明放弃他,折磨他,让教廷的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恶心低劣的骗子,这个最虔诚的老神官会怎么想呢?   他大概就不得不闭嘴了吧?   没过多久,巴特教士被诺亚假惺惺的悔过表演打法走了。   而诺亚摸着自己的脸庞,感受着指尖划过的皮肉,心知在别人眼里,这副皮囊不用做任何事情就足以令他们目眩神迷。   就连系统都劝说,虽然并非出于不忍:   “宿主只要接下来更谨慎地伪装就好,或者寻求攻略对象的帮助来杀死他,这两种选择都比较稳妥,也不需要耗费多少心力。”   诺亚微笑着,此时的笑容依旧如天使一般,话语也像是出自天真无邪的孩童:   “他让我不高兴了,我就让他感受被信仰背弃的滋味,这不是很合适的报复吗?”   系统发出滋滋的电流音,却没有说话,似乎截断了劝说的程序。   它此时的话语权不如这位自视甚高的宿主,所以只能对他的贪婪、怨怼照单全收,并尽可能相信事态会朝这位宿主所预料的方向发展。   *   “所以,”塔尔问,“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呢?”   听到问题时埃德温正在接着恶魔翻开的书页往下看。   这是一本自称“伟大的炼金术士梅菲斯特”所编纂的百科全书,上面详细记载了作者对恶魔习性的考察和了解,当然,其中不乏有臆想的成分。   光明教廷的大主教比人们想象得要更加了解恶魔。   或许是潜意识对自己血脉的关注,这位灰色眼睛的神官站在陡峭的白塔之上下令烧死那些被教会所捕获的低阶恶魔时,会情不自禁地对这种奇特的物种展开观察。   一旦被套上枷锁圈入教廷的广场,这些低劣的物种根本没有生存的可能。光明神当年施下恩典,教会的锁链对于邪恶生物有着非同寻常的扼制作用。   就算给领主级别的恶魔套上被赐福过刻上咒文的秘银锁链,它们也很难逃脱——前提是让它乖乖低头,所以大部分时候这招还是用在低阶恶魔身上。   它们有的蛊惑了民众,有的肆无忌惮地展开过屠戮。在被押上刑台时,恶魔的形体扭曲得可怖,时常显露出兽类的特征,愤怒地嘶吼出非人的强调。   恶魔的身上鼓起大片的黑色纹路,流淌下纯黑的血,又被涤荡一切的神火吞噬。   埃德温有时候会在高处想:自己其实就是这样低劣的物种。   这些奇形怪状、惨不忍睹的存在,身上留着和他一样的血脉。   在隐秘之处,埃德温曾经私下对教会捕猎的恶魔进行过一些小实验,当然,这无伤大雅。而埃德温自己则借助这些实验找到了压制自己血脉的一些行之有效的方法。   现在这种情况,这些方法也只能缓过一时罢了。   所以听到塔尔的问题,主教向自己复述了一遍,却发现在目前的阶段根本找不到一个完美的答案。   恶魔方才在看的书倒是似是而非地提出了很多对血脉魔法的猜想,但大部分都缺少令人信服的根据。   埃德温沉默了一下,看向塔尔。   塔尔此时则随手拿起了另外一本书,恶魔尖尖的犄角毫不遮掩地外露着,特有的竖瞳也不加遮掩,但埃德温忽然觉得,他有点不一样。   那些被烧死的低阶恶魔基本上都有一双浑浊不堪的眼睛,眼里闪烁着贪婪和恶意的凶光,而塔尔……   塔尔漂亮的红色眼睛澄澈如酒酿,埃德温此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魔族,他简直能仅仅凭借眼睛就蛊惑人心。   “血脉的转化暂时无法终止,所以,”   埃德温瞥了一眼恶魔手上书的封皮,顿了一下,继续往下说,   “与其抱希望去找与领主级恶魔直接对抗的力量,还是伪装比较合适,塔尔,你刚刚说你可以施放隐匿恶魔气息的魔法——”   “是的,很荣幸为您服务。”   塔尔装模做样地点了点头,似乎有过鞠躬的念头,但又懒得站起来。   “……与此同时做好防备,亲王会在未来给我设下陷阱,而现在,还有一些显而易见的证据要处理。”   主教的眼眸中逐渐凝聚起的灰色,就像是刀刃锋芒上的薄雾,揭开过去对于他来说是缓慢地掀开已经结痂的伤疤,可他早已将所有的见证人都处理干净。   那么,就只剩下灰发男人口中的“他的亲人”。   他不甘心坐以待毙,或许比起安其罗亲王,埃德温更愿意自己做一条毒蛇:   “还有,要收集到亲王和恶魔做交易的证据……”   他喃喃道。就像是自己没有这么做过一样。   “听起来很不容易,”恶魔弯起眼睛笑了,“您打算从哪一步做起呢?”   思考问题的时候,这个选项只是作为未来的一种选择而存在,但真正面对这件被他逃避了许久却不得不说出口的事情时,埃德温沉默了好一会。   他尽量镇定地说:   “我要找到那个男人……我名义上的血脉之源。”   “主教,”   塔尔把覆盖着书封的手取下来,凑近他,埃德温这才意识到他临时给恶魔搬了一张椅子后他们坐的有多近,而他又是如何对眼前的魔鬼逐渐失去警惕。   主教稍稍往后了一点,恶魔却很直接地将手放在他的手背上,埃德温潜意识里对接下来要听到的话感到抗拒,   “你的手在抖,”   塔尔却有点困惑地说,“你觉得冷吗?”   不是……   不是他想象中的话,埃德温莫名地松了口气,同时又开始对自己的表现感到羞愧。   只不过,他不想听到任何能直接昭示他口中“那个男人”身份的话,他宁愿形容为“血脉之源”,也不愿意直接用“父亲”来称呼他。   亲王的人说,他们已经找到了这个人。埃德温不确定能不能信任对方的话,但要是真的如此顺利,他今天就不一定能够这样轻易地脱身。   主教更加倾向于他们已经把握到了线索,但是还在进行探查和确认的过程中。   亲缘是很奇妙的联系。   血液来自双亲,能够借助古老的魔法导向亲人的方向,但这对于之前的埃德温不适用,因为他硬生生地剔除了自己的一半血脉,残缺的血液并不能蕴含足够的信息。   不久以后,就可以了。   “需要我陪你去吗?”   塔尔看透了他的想法,恶魔的实力不足,却超乎寻常地聪明敏锐。埃德温犹豫了一下,   “是的,我需要。”   他最后这样告诉眼前的恶魔。   *   王都这几天发生了一些怪事。   有经验的老人会在深夜点燃一只卷烟,老成地告诉年轻的人:   “有些不受欢迎的客人来到了我们的城市。”   先是城池西面的胡桃木林里莫名地掉落了许多动物的尸体,尸体浑身的血被放空,失神地盯着被树荫遮蔽的青空,后来甚至囊括了在林中迷途的旅人;   再是许多人声称看到了黑色的怪鸟,聚集在某些地方发出粗哑的鸣叫,但他们的记忆都很模糊,想不起来更具体的情形;   还有,最近城中居住了很多年的一位精灵族的医师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他从来没有树过敌,待人也很和善,整个种族都虔诚地信仰光明,人们都很担心他。   最后,据说王城里最大的酒馆“苍蓝之语”的后厨惨遭失窃。这天有新人结婚,向厨房定制了足够让数百个宾客享用的无花果烤肉,而这些已经烤制好的肉类在一夜之间一扫而空,只留下了残羹冷炙,老板欲哭无泪,发誓一定要报复这个恶劣的小偷。   好吧,这些事情多多少少和众人爱戴的圣子殿下有隐秘的联系。   诺亚的一天过的堪称惊险,在巴特教士的监视下,和剩下的恋人私会就成了更加复杂的事情。他咬着嘴唇,还在为如何阻止满腔爱恋的情人而发愁。   就算他们能够顺利地到达月季花圃边,圣子也不可能再想预期那样完全掩人而目地实施他的计划。   正在此时,他听见了敲门声。外面的圣骑士告诉他,有人来访。   那人堂而皇之地跟着光明神教的骑士进来,并在骑士礼貌地关好门离开的那一刻好整以暇地望向了诺亚,听见他许久未见的娇美的爱人发出一声恐惧的高呼:   “爱德华,你是怎么进来的!”   “亲爱的,”   这位血族势力最大的伯爵面色苍白,再不掩饰自己的真实面容,他看向自己捧在心上的唯一的伴侣,面色不由得柔和下来,但随即又敏锐地注意到了诺亚的情绪。   “我接受了一位盟友的帮助,所以用正当的身份进来拜访,你不感到惊喜吗,我的夜莺?”   除了最开始闪过的至少不会被巴特教士再抓住把柄的念头,诺亚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当然并不惊喜,只是觉得慌张。   “我们的事情,说好了不告诉外人知道的,爱德华,”   面容绝美的少年并未像他想象的那样扑过来表示思念,看起来慌乱不已,就像是有什么丑闻将要败露。   爱德华心里一瞬间有些不是滋味,但很快又被汹涌的爱意压制住。   “让我的小夜莺担心可真是罪过,”   他听说诺亚受了重伤,就匆匆忙忙地赶向王都。在他的预料中,脆弱纯洁的少年在这样的时期一定会格外寂寞,就等待着他这位爱人现身予以抚慰,   “别害怕,只不过拜托了我的一位老朋友,他不会说出去的。”   这完全在诺亚的意料之外,甚至可能产生可怕的后果。   “是谁?”   他只能紧紧地抓住对方的袖子,逼他一定要给出一个答案。爱德华纵容而无奈地叹了口气,   “是萨塔,一个和我有过交情的恶魔。你们王国的亲王倚仗他,自然能够光明正大地把我作为贵客引荐到教廷。这下你总不担心了吧。”   “我……”   诺亚稍微放下了一点防备,随后听见面前的血族伯爵话音轻快地说,   “往后有着这层关系,我的小夜莺和我也能常常见面了。诺亚,你是不是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   什、什么?   方才放松的力道再一次揪紧,诺亚不可思议地质问爱德华:   “不,等一下,所以他答应你……?你不能——”   爱人的反应再一次出乎了爱德华的意料。就算他对眼前的少年痴情到了几乎着迷的程度,作为大君的尊严接连被反驳,也使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怎么,诺亚不想时时见到我吗?”   这话就像是当头的霹雳,但诺亚完全清醒了,自然不能继续一错再错。   他堆起甜蜜的笑容,轻柔而有点责怪地哄着眼前的攻略对象,   “你怎么会这样想。我这么爱你,当然想要天天都见到你。只是,我有作为圣子的身份和责任要履行,你……就算有这样一层关系,也终究不够稳妥。我们之后还是不要在这里见面了。”   这话说的有点苍白无力。   就算是这样,少年楚楚可怜的情态在万人迷光环的放大下,还是令对方无比着迷,忽略了一部分话中不合理的地方。若是往常,爱德华已经能够唯他是从,什么都答应下来了。   只是这件事本就和两人的爱恋有关,爱德华并不想要放弃这样一个和爱人亲密接触的大好机会。   “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虽然知道自己的话语牵强,但诺亚还是强行试图说服爱德华放弃这样的念头。早晨的阿德莱德也就算了,要是连爱德华都在王都留下,情况就变得更加糟糕了。   “亲爱的,”   他谆谆善诱,   “等我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离开圣子的职位,我的后半辈子都会和你永远在一起,何必急于一时呢?你这样的话,我……担心被发现,当然更担心你,就算几率不是很大,也有潜在的危险,这可是光明教廷。”   诺亚温柔小意地劝说了一大圈,这才稍稍停留下来喘了口气。   血族伯爵幽暗的眸子看着他,甚至让圣子有些心慌。但很快,这双眼睛又被爱欲填满。他伸手将眼前的少年揽在怀里,在他的耳边轻轻啃啮,   “小夜莺说了这么多,我也知道,但我太久没见你了,你是不是应该有什么表示?”   勉强算是成功了——   但这件事也不在诺亚的设想范围内。少年的瞳孔不由自主地收缩,不行,不行,他之后还约了人。要是让爱德华留在这里,后续的善后又是一团乱麻。   可他根本没有反抗的理由和余地,甚至对方已经为了他让步。圣子咬着牙推开了爱德华的手臂,慌乱地编造了一个借口:   “我之后还要去做祷告……”   “方才的骑士说你今天没有任务在身,诺亚,你……”   谎言当场被戳穿,圣子由衷地感到无计可施。他抿了抿嘴唇,主动地亲上了眼前的攻略对象,随后气喘吁吁地说:   “别让其他人过来,请拜托一下外面的骑士,也让他不要靠近这里。”   这样,伪装成路人的会面者就会结结实实地吃一场闭门羹。   善后的事情,还是之后再说,而自己此时最重要的是压下爱德华的好奇心,并且阻止他一次次以今天这样的方式来“拜访”他。   毕竟,他今后可是要在教廷里攻略光明神的。   诺亚在爱人的亲昵中魂不守舍,暗暗扣紧了指尖,尖锐的指甲深深地陷入了肉里。   他一遍遍告诉自己:   “没问题,没问题,我能搞定的。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目前的一切还在掌控之中。”   他可是气运之子。   而攻略对象理应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第48章 死中求生   从那天起, 毫无波澜地过去了五天。   或许并非没有波澜。房间里的旧书越来越多,埃德温借用主教的权柄进入了王国的藏书库。他同样借助某种手段找到了安其罗亲王的借阅记录。   召唤恶魔这样的事情,必然有迹可循。按照塔尔的说法,领主恶魔已经跟随了亲王数十年, 或许当年曾经留下过什么痕迹……   最重要的是, 如何阻断血脉的复苏。   在埃德温此前的人生, 他对血脉相关的事情也格外关注。换血是一种隐晦而古老的禁术, 而且在记载中尚无成功的案例,书页中浮起的是森森白骨。   埃德温恐怕是数百年来唯一一个借助这种手段来消除血脉影响的人,一个讽刺而幸运的实验品。   主教晚上几乎不休息,又开始一页页地翻看那些已经残损衰朽的书页, 有时候塔尔不得不在他需要紧急睡眠的时候盖住他的眼睛。   恶魔的能力很好用,能让主教把睡眠变成和饮食一样容易敷衍的事情。   塔尔站在埃德温的身边, 对方则刚刚从一场酣熟的睡眠中清醒过来,塔尔按照他的要求强行唤醒了他。主教灰色的眼睛仅仅在乍醒的昏沉中迷茫了一瞬间,便又强硬地冷淡起来。   他几乎一刻不停就投入了工作。   尝试阻断魔法, 尝试建立互冲的禁术,尝试杀死恶魔。光明神教的主教有着应许的能力, 就算是凡人之躯,也妄想有阻止魔鬼的力量。   要是只看这些事情, 会觉得这个灵魂强大而游刃有余,尚未被逼至绝境。   但塔尔知道,他很难再假装自己一切正常。   恶魔托着下巴在埃德温边上乖巧地坐着。有时候主教会忽然抬起眼睛看他, 流露出一种罕见的破碎姿态,就好像一个布满裂纹的瓶子,但那只是昙花一现。   很快,他又低下头去, 而塔尔假装对此视若无睹。   一般来说,是他读到关于魅魔的种种描写时。   教会的藏书,对于恶魔的评价已经不堪,何况是魅魔这种污秽到不该在光明的照耀下存活的所在。   可是埃德温非常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这一支血脉正在一点一点地复苏。   主教依旧将扣子从衣摆扣到领口,在繁缛的衣物掩盖下,他的皮肤苍白,并且逐渐变得越来越敏感,只是轻轻的触碰就能留下大片的红色痕迹。   主教袍绣着银色的纹章,背面则是绣工无论技术多么精湛都无法避免的线头,密密地刺在皮肤上,对于常人来说或许微不足道,但塔尔觉得埃德温此时应该不怎么好受。   其实这种时期不应该穿这么多……恶魔很明智地没把这个建议告诉埃德温。   对方心里当然清楚。   所以只会更加憎恶这样的自己,想要将一切都掩盖在体面的衣着下。   有时候,他递给埃德温一杯茶水——塔尔反正没什么事干,做这种事情也是驾轻就熟。埃德温不会抬头,只会直接顺手接过,所以在某次,恶魔不小心碰到了主教的手背。   结局是茶水差点翻倒。   好在恶魔的速度还是更快一点。   埃德温知道高强度的工作和对既定事实的抗拒让他过度神经质了,他有点迷茫地张了张嘴唇,却没有说什么,企图假装自己并不在意,这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意外。   如果他没有死死地盯着完好无损的茶杯,直到茶水完全凉掉都没有下嘴。   这是一个痛苦的、隐蔽的、重新蜕变般的变化过程。   埃德温在外依旧是那个高洁无尘的主教,而在内部,他被重新打碎,一点点涂上颜色,而且毫无办法。   至少现在还没有找到任何办法。   这个过程本应避开所有人的耳目,但塔尔却尽收眼底。   他是一个不速之客,而主教的生活不得不向他敞开。   在这些天里,恶魔几乎无时不刻不和他待在一起。   埃德温有过无数零散的睡眠,而每次睁开眼睛,第一眼见到的都是那双石榴红的瞳孔。   和任何生物相处太久,都要避免习惯。   他掩饰自己的不知所措,但也清楚自己无法瞒过聪明的恶魔,他知道塔尔将他的强行遮掩尽收眼底,却没有戳穿。   当他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是谁的时候,恶魔会对他露出馥郁如玫瑰的笑容,甜甜腻腻地叫他“亲爱的主教”。   这就像是一个锚点,虽然不是什么稳固的锚点,但至少让他能够短暂地找回自己。埃德温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好坏。   在开始调查的第六天,咒术生效了。   但不是任何阻止事情继续糟糕下去的咒术。魔法阵的成功只能说明一件事情:   埃德温属于魅魔的血脉已经达到了一定的浓度。   ——现在亲缘魔法终于能够进行了。   只要他想,主教就能找到他的亲人。一个对他来说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   从那天起,乱七八糟地过去了五天。   这五天,诺亚过的并不是很如意。   他开始反省自己那一天的疏忽。在那之前,他的攻略进程都算得上一帆风顺。逐个相处时,没有什么顾忌可言,那些掌权者无论是怎样的统领或者王者,在他面前都一副情深不悔的样子,因此除了最开始的接触,并没有给他关于地位的深刻认知。   这也就是他完全没有预料到了长达一年半载的分离后,他的恋人再次见到他会因为不满而动用手段的原因。   归根到底,诺亚本就没有爱过他们,自然无法体会到他们与所爱别离的心情。   诺亚上辈子干的是骗人钱财的勾当,虽然也骗过有资历的中年白领,但更多还是把目标放在那些容易蒙骗的学生和老人身上。   此刻,他虚虚地靠着沙发,眼睛里恍惚地映照着屋中明珠点缀的灯火,过了半响,才轻轻叹了口气。   系统在他的脑中一刻不停地播报着提示,试图催促他尽快开展行动。   “闭嘴。”   气运之子冷冰冰地说。   他的双手无意识地捻动着沙发柔软的丝绸罩子,虽然法术已经将一切痕迹都清理干净,但方才的惶恐和刺激仍旧在他的心中回闪。   系统直到最后一刻还在建议他拒绝爱德华的求欢,强行找到借口将他支开,这样说不定还能够赶上最后一位有约的来客。   但诺亚拒绝了这一个提议。   在这一天如果圣子学到了什么,那就是在试图把握未知之前,应当把已知先牢牢抓住。   果然,在时隔已久的春宵一度后,爱德华原先身上的那一点危险感便消散一空。他的爱人一如他所想,纯洁而温柔地在等待他,就算是意外的相会也主动地攀附住他的胸膛,这难道不是一件值得放心的事情么?   至于之前的那一点不满,也在满足之下变得无关紧要。   在这样的气氛下,诺亚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提出的请求,似乎没有不采纳的理由。何况圣子所说也有道理,他现在的情况,教廷还会召开仪式请求光明神降临来庇护,出于安全考虑,像是预期中那样日日相会不太现实。   “我的小夜莺……”   这几乎是甜蜜的烦恼,爱德华揽着他的腰,不舍得收手。   而诺亚却还是忍不住将视线往窗外送去。在爱德华来访后,借用安其罗亲王的势力,圣殿骑士严丝合缝地守卫着圣子的住所,保证了他们谈话的私密性。   最后一个被预约的客人,是精灵族的统治者,暗精灵王安斯埃尔。   他并非是世人更容易接受的纯洁的精灵。精灵族早在数千年前就被分为明暗两支,而在这一代,暗精灵毫无疑问地取得了压倒性顺利。   在大陆中,精灵族和精灵母树占据着权力的重要地位,如今已经完全被不祥的势力沾染。而仅存的光精灵则被迫离开故乡,四处流浪。   在看到全面戒严的光明神教时,对方应该就知道今天不是合适的时机。   所以他结结实实吃了个闭门羹。在系统的播报中,安斯埃尔最近几乎已经来到了诺亚的楼下,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楼下就站着守卫,而房间则做了严密的保护,声音和动作都无法被外面的人看到。人们会告诉他,圣子殿下有人拜访。   当然,在最挨近的这一刻,圣子也曾惊心胆颤过一刹那。但很快,越来越远的距离让诺亚稍稍放下心来。   向来自恃高贵的王者做不出强行闯入的事情,而诺亚的圣子身份更是为了他临时的缺席做了最好的掩饰。   想必他在夜幕中抬眼看向圣子所居住的纯白的建筑时,绝对想象不到他的爱人正在和其他的男人颠鸾倒凤,给他结结实实带了一顶帽子。   之后再处理就好,诺亚想,没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铺垫一个合理的骗局吗?   他终究还是幸运的。   这一天的混乱是他太过于疏忽,此后就不会这样了。   然而,   ……这话可能说的太早了点。   吸收教训的诺亚在接下来的几天尽可能地将这些难搞的攻略对象错开,再一个个进行安抚。但情况总会变得比他想象得要混乱些。   阿德莱德有一副死脑筋,不懂得变通,很多事情要和它直说才有用,但是直说又会破坏圣子的形象。   爱德华风流又危险,诺亚不得不满足他的要求,撒娇卖痴,还要极力劝阻爱人疯涨的控制欲。   至于暗精灵王安斯艾尔……他是目前为止最难搞定的对象,更何况第一天还吃了闭门羹,诺亚不得不成倍地耗费心力在他身上,将最多的时间分给他。   再加上还有一个过于古板的老教士像只蛀虫一样死死地盯住他的一举一动,使他的行动受到了太多限制。   他不得不哄好这个再满足那个,虽然每一个攻略对象都对他多有偏宠,但他们作为世界的反派,表达爱意的方式凑在一块,属实是让诺亚有点消受不起。   在闹闹哄哄之下,圣子勉强重新维持住了平衡,安抚好了每一个对象。   这耗费了很多时间,但结果还算令人满意,圣子成功说服了每一位攻略对象不在没有他邀请的情况下主动来到教廷。   虽然和他最初设想中让这些攻略对象都离开王城还有一段距离,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决定再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   或许还抱有见面的期待吧。   诺亚暂时无法说服他们打消这个念头。   另外,在相会的过程中,并非出于疏忽和不慎,只是不可能完全不吸引注意。诺亚时常觉得那个老教士严厉的目光钉在他身上,像是看透了什么。这种目光就像一个注定要爆裂的炸弹,令圣子下定了先下手为强的决心。   但是,这一切在接下来的仪式之前都要放一放。   光明神的第二次洗礼即将到来。   教廷已经为神的降临准备好了召唤的圣物,神明将带着世所罕见的曙光降临在教会的中心,来探看他最受宠爱的信徒。   诺亚知道,他一定要把握住这个机会。   *   变化是一个过程,但积累下去总有发生质变的一天。   所以当塔尔看到埃德温匆匆忙忙地在晨礼之后踏进房间时,还以为对方的身体又出了什么差池。   然后,他无声地收到了主教的一个眼神,那并非行将破裂的难堪,而是面临锋刃的薄雾。   “事出紧急,”   埃德温说,“教皇下令让我立刻前往皇宫一趟。”   皇宫说到底并不属于那个傀儡皇帝,大半落在安其罗亲王的手上。   也就是说,攻击开始了。   埃德温点了点头,接着解释:   “亲王给出的原因是皇宫内出现了魔鬼活动的痕迹,所以需要教会的人士前去察看。”   塔尔忍不住笑了出来,被主教带有一点警告意味地投来目光。年轻的恶魔颇有点不情愿地压下嘴角,只是话语间还带有一点朦胧的笑音:   “我以为魔鬼早就在皇宫安家落户了——”   安其罗亲王和魔鬼签订契约后,居然能用得上这种借口,这不能不算是一种附加折扣。   但埃德温不能不去,这是一个不容置疑的请求。皇室和光明神教无论私底下关系如何,在安其罗亲王将这件事情弄得满城风雨后,埃德温就必须对此宣布负责。   “塔尔,”   埃德温犹豫了一下,“你不能进皇宫。”   恶魔之间很容易认出彼此的气息,虽然塔尔擅长遮掩,但是主教并不觉得一个低阶恶魔在领主级恶魔面前真能做到无懈可击。   另一个问题在于,塔尔不能够和他保持太远的距离,这会同时削弱两个人的灵魂力量。   塔尔乖乖点头。   这件事情不好解决,但可以容后再议。   思考的同时,埃德温正在整理各种必要的工具。那一件件闪烁着温润的辉光的圣器对于实力弱于埃德温的恶魔来说,就是无法抵挡的相克的利器。   光明神教总部教区的大主教,做到这个位置,埃德温依靠实力一步步攀登,他才二十岁,所以一定是他能够将光明力量在手中发挥出最强大的作用。   理论上说,塔尔就属于能被大主教轻易解决的类型。   而实际上,这只欺骗了埃德温的恶魔正在不知好歹地关心他:   “埃德温,你现在确定……还可以吗?”   他没有说问题,但问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主教无意识地伸手紧了紧最上端的银扣,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出神了几秒钟,然后伸出手:   “碰我一下。”   “……什么?”   塔尔最清楚这几天来埃德温对于触碰这件事情有多么不可忍受,只是轻轻相触,他就几乎要把一整杯滚烫的茶水倒在自己身上。   所以他很快明白了埃德温的意思。   恶魔试探性地将修长的手指交叠在主教的手上,他似乎轻轻颤抖了一下,塔尔能感受到自己按在指下的皮肤紧绷了一瞬,随即又强行被意志的力量熨帖至正常的触感。   然后,塔尔进一步扣住埃德温的手,这次是蔓延到手腕的触感,再往上就是厚重的教袍。   这次埃德温没有发抖。   他就安安静静地任由他将不该有的滚烫的触感加诸在自己身上,然后试着将这种被刺激到的紧张和不适感压制下去。   他必须得学会这个。只有初生的魅魔会连触碰都害怕,而他是教会克制内敛的主教。   他清楚此时的反应大部分并不源于生理,而是心理上的难以承受。   这是脱敏治疗。   埃德温并不知道皇宫里会有什么等待着他,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往坏处想,若是安其罗亲王打算在这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对他进行致命的一击,就是最好的良机。而往好处想,在宫廷的环境中,主教也必然需要面对和其他人握手的境地。   这个人类的理智真的维持到可怕的程度。   塔尔有点好笑地被迫保持着拉手的动作,因为埃德温并没有让他放下的意思,而主教居然能在不放开手的情况下继续用另外一只手整理他要带走的东西。   这几天的努力虽然大部分都无功而返,但针对怎样对付一个领主级恶魔,倒是在一些书中找到了只言片语的记载。埃德温收集来了被提及的材料,此时嘴唇抿得很紧,一点一点整理到随身携带的包裹中。   如果不是塔尔,领主恶魔的气息不可能被主教发现。   这将会成为他们的一个优势。或许对方并没有想到他提前做了一些准备,指望通过迅疾的打击来将他击垮。   然后,埃德温的动作忽然停下了。   塔尔无辜地看了他一眼,假装自己不是那个伸出小指轻轻挠了挠主教掌心的罪魁祸首。毕竟一直牵着手,以埃德温的适应能力,马上就要习惯塔尔的存在了。   恶魔想要做些符合他身份的事情,换句话说,小小地捣个乱。   主教松开了手。   啊,果然如此。   借着方才肌肤相触的时刻,塔尔用他的神力看了看埃德温的血液,现在已经是深红色,几乎要变成代表恶魔的黑色。   这几天每天出门埃德温都会做两重保险,一重是塔尔所承诺的遮蔽气息的恶魔魔法,二重是他自己给自己小心翼翼加诸的防御。   与此同时,主教随身带着一瓶鲜红色的血液。   这种行为很像那些考究的吸血鬼贵族,对血液质量有上等的要求,当然啦,埃德温准备它是为了在迫不得已之时能够借助自身的实力伪造一部分现场。   总而言之,塔尔想,主教越来越像一个标准的邪恶反派。   而这个新生的反派终于整理好了所需要的东西,他现在必须立刻动身前往皇宫,此事不容推辞,所以只能面对。   关键问题是,怎么把恶魔一起带去,而避免他进入皇宫——   “我有一个办法。”   塔尔这样说。   *   一刻钟后,他坐在马车上,而埃德温坐在马车的后座。   “……我没想到一个恶魔会驾驶马车。”   主教盯着恶魔的背影看了一会,还是觉得有点古怪。恶魔的姿态很娴熟,再加上进行了伪装,看起来确实是合格的马车夫。   塔尔第一次给他泡了一杯茶的时候,他也是这个表情。   “亲爱的主教,”   恶魔黑色的头发在微凉的风中微微晃动,那样深郁,“我会做的可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多——我说过我擅长伪装,而伪装就是要样样俱全。”   但马车夫这个职业还是离人类太近了。   低阶恶魔需要靠伪装成马车夫来逃过高阶恶魔的眼睛……   这听起来实在荒谬。   “塔尔,”   埃德温忍不住开口,虽然这不是一个问这种问题的时机,   “在被我召唤出来之前,你是怎么生活的?”   马车在皇宫门前停下,塔尔变成的马车夫娴熟地勒住了缰绳,两匹皮毛油光发亮的黑马服帖地停下了步伐,原地撅着蹄子,却扬不起半点尘埃。这毕竟是在皇宫。   接下来,两人将要暂时分道扬镳。   主教进去,迎接他未知的命运。   塔尔则等待着埃德温回来,或许会有意外发生,但毕竟还是有一切正常。   埃德温默了默,他还没有等到答案。   但他理论上来说并不是很需要这个答案,所以应该下车了。   塔尔很少对他沉默,但这个问题的答案显然等得太久,或许他不是那么愿意说。   埃德温心知肚明,可在闪烁的天光下,前座的“马车夫”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伪装得很好的黑色眸子中,主教不知为何看到了转瞬即逝的一抹猩红,几乎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这个问题太贴近了,埃德温想,就好像他想要了解恶魔的生活。   而主教本来不该那样。   是因为距离太过靠近,所以对彼此产生了不切实际的亲近感吗?但恶魔带着玫瑰香气的手掌拂过他的眼睛,投下阴影时,他是不是确实地感到了一点安心呢?   他只能猜测自己不会再打翻茶杯。   但有没有一些时候,人类想要了解恶魔。   塔尔对他笑了一下,就像是一朵新鲜玫瑰那样的笑容,显得漂亮却神秘,   “埃德温想要了解我吗——我和你不一样,我唯一的愿望是自由地活着。”   “好啦,”   恶魔摊开手,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情态,很有绅士风度地朝一旁伸出手:   “请下车吧,主教,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   在王宫前停下的马车最后会汇聚在一起,车夫们也会彼此攀谈,塔尔没有乱跑的机会,埃德温已经看见宫中的内侍向他的这辆马车走来。   主教握紧权杖,红宝石在手心微微散发出一点热量。   “一会再见。”   这是一个普通的道别语,不会成为一个虚无缥缈的祝福。埃德温深色的靴子踏上了皇宫的大理石地板,他一点点往前走,消失在普罗大众看不见的地方。   就像是被王宫吞没。 第49章 悉数击碎   教廷的马车在众多马车中也能称得上出类拔萃, 纯白色的穹顶勾勒着金色的装饰沿边。   塔尔顺着王宫侍卫的指引绕到后面把马车停下,随后轻快迅捷地跳下来。   车夫当然是没有资格进入皇宫的,所以都等在这里,贵人们结束访问前, 会有人提前来通报备好车马。   这里聚集着一批为各个贵族世家服务的车夫, 可想而知, 也会是整个王城交换八卦最兴致勃勃的场合。   当然, 教廷的车夫常常是义工性质,并非以此为生,所以总是不屑与他们为友。塔尔才刚刚下车,就听见有人吹了一声口哨, 管他叫“从教廷来的那个新面孔”,语气有点讽刺, 又不失羡艳。   恶魔耸耸肩。   他用了一刻钟让场上的大家开始觉得他是一个好相处的人,和之前那些眼高于顶的人不一样,这对塔尔来说驾轻就熟。   只要顺着他们的话题, 时不时迎合一句,偶尔抱怨一下工作强度。就算你什么消息也不透露, 很快,人群就会视你为伙伴。   然后就能够最轻易地搞到一大波新鲜的情报。   直到众人的喧哗忽然间静下来。塔尔顺着人们的视线朝门便看去, 果然看见一个穿着华贵的宫廷侍从,头上甚至还插着染色的羽毛。   其实挺滑稽,但没有人笑。   对方用一种自视甚高的声调倨傲地尖声宣布着他要宣布的命令:   “主教的马车要准备了, 车夫是谁,立刻跟我出来。”   他身上有种让人觉得不舒服的味道。   塔尔从人群中走出,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那是嗅到危险的狡黠的笑容。   埃德温不可能在这时候出来, 这才没过去多久。   当然啦,这种想法没什么依据,假如塔尔只是一个平常的马车夫,不会清楚主教今天的行程,自然会傻乎乎地觉得一切正常。   而对方皱着眉看着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车夫,看起来对他毫无根据的笑声有点困惑和不满。   不过这还不值得发表什么意见,所以他转身,要求塔尔和他走。   从休息室到门口有一段距离,显然,这不是来时的路。塔尔轻快地提出了这个意见,而对方的借口则是原来的路现在有贵人在,所以不能冲撞,必须走另外一条小路到达门口。   小路静默无人,前方有一个转角。   转角散发着浓郁的恶意。   塔尔假装什么也没发现,他连脚步也没变,也没有再提出什么充满好奇心的问题来刺激这个侍从。   而对方在看见塔尔如他所料,一过转角就被提前埋伏好的人打昏时,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可不能把亲王的差事办砸了。   就在前面的小屋里,有一个擅长易容的大师。接下来的流程中,只需要将这个车夫拖进去,让那个人依照着车夫的模样扮演好,代替他坐在主教的马车里,这件事就算万无一失。   侍从耐心地等待了一会。   很快,一个人就从小屋中走出来,他看起来竟然真的和原来的车夫一模一样,这是了不起的技术,成功折服了观众。他恭敬地叫他:   “大师……”   而大师漫不经心地抬起眼睛,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轻轻地冲他点了点头:   “里面那个人的尸体,我已经处理掉了。”   安其罗亲王的人脉真广。侍从知道,眼前的人既精通伪装,又是一个熟练的杀手。他敬畏地看着对方,觉得他的眼睛里都隐隐浸润着杀戮的气息。不过,该说的还得说:   “您应该还记得,您的任务是把他带到……”   “倘若你们的进度正常,当然——”   对方优雅地朝他行了礼,“而最坏的情况,也请让你们的人准备好。”   “是的,是的。”   侍从的额头不禁冒出冷汗,“请您继续在这里等待,有新的消息,我会通知您的。”   *   塔尔就是塔尔,既然他不是埃德温真正的马车夫,此时也不会是真正的杀手。   虽然他做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差别。   埃德温做过很多推测,对安其罗亲王会对车夫下手却有失预判。   不过,恶魔身上有主教施放过的保护魔法,本身其实不至于一击就倒,只是事情在朝有趣的方向发展,他就顺手推舟,认下了自己最新的冠冕堂皇的身份。   埃德温实际上在皇宫待了比那要久的多的时间。   在灵魂契约的作用下,塔尔能够感知到他情况的好坏。比如现在,太阳已经接近落山,而宫廷的方向燃起了某种奇异的烟雾,在夕阳的照耀下发着粼粼的紫色光芒。   主教的情况糟糕极了。   他的灵魂在急速地挣扎着,坠落着,激烈地进行着反抗。但情况不容乐观,塔尔开始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而埃德温则似乎用全部力量发出了一起致命的攻击,随后虚弱下去。   就在这时,侍从匆匆忙忙地过来通知:   “大师,您该准备了,主教已经朝着宫门的方向……我们的人拦不住他。”   听起来不太妙。   塔尔重新坐在两匹上等的黑马所带动的马车上。这一次,他用恶魔的嗅觉察觉到车上被装饰了一些新的、不得了的东西,和皇宫中焚烧香料而产生的烟雾有着一模一样的味道。   皇宫前只有这一辆马车,而道路宽敞,往日里如织的行人少了许多。   埃德温从里面走了出来。   比塔尔想象中看起来好很多。埃德温看上去和早晨出发时没什么差别,依旧仪容严整,那双灰色的眼睛漠然地看着身后匆匆忙忙试图拦住他的人。   那些人根本不敢真的靠近他,主教的手还停在权杖的红宝石上,危险的锋芒尽数展露。   和逃离这个词汇完全不同。   埃德温此时走的很慢。   直到靠近,塔尔才意识到这不是出于矜持和有意的威胁,而是主教的真实情况已经糟糕到一个地步。很多东西如果不靠近,就不能窥见真貌。   主教黑色的鬈发湿漉漉的,脸色比平时还要苍白,他必须要费劲全力才能让自己的手维持着一定的精度,而不至于发抖。   门口有一辆马车,在等他。   这是他早晨坐过来的马车,而车内坐着一位熟悉的车夫。如果他不够警觉,或许会觉得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但就算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这是唯一的道路。他不能这个样子走在路上。   “主教,”   车夫朝他笑了笑,“上车吧。”   埃德温几乎要抬手立刻放出一个光明魔法攻击他,但是他很快从车夫一闪而过的石榴红色眼睛看出,他确实是熟悉的恶魔。   塔尔知道主教紧绷的神经松懈了一秒钟,随后又重新警觉起来。   圣光凝结而成的刀刃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塔尔没有挣扎,他知道,埃德温不是为了伤害他,也不可能伤害他,这是做给背后的人看。   “请开车吧。”   主教轻声说,声音嘶哑,他努力忽视自己异样的身体,但不行,就算是在这里,已经远离了皇宫,却依旧没有丝毫的转圜——   这算是什么情况呢,塔尔想,对于亲王来说,一定是比较棘手的一种情况。安其罗亲王没有预料到埃德温这么难搞,甚至在这个时候还有力气杀人,甚至杀死一个杀手。   但是亲王的王牌是时间,而转化不可逆。   只要在他身上发生的被加速的某些转变还在,埃德温此时此刻就会不断地虚弱下去,最终达到任人宰割的程度。   那是古老的魔鬼才能找到的材料,甚至连身为黑暗神的塔尔都要思索好一会,才能想起这种失传的香料的存在。   气味对普通人没有作用,甚至对于恶魔,还有增益作用,能够激发魔鬼的潜能……   主教还没有准备好当一个魅魔。   但初生魅魔的潜能被激发,几乎要将他反噬。   “埃德温,”   塔尔说,“我现在要将你带回教会,这是他们稍微差一点的那个计划,适用于你现在还有反抗能力的情况。而你看起来确实还有。但是,你得明白,情况不容乐观。”   埃德温咬紧嘴唇,他虚弱地闭上了眼睛,试图短暂地进行休息,恢复一点理智。但这完全无法做到。   在方才的仪式进行到一半时,某些影响渗透进了他的身体,但那种甜到发腻的香气只有他能够闻到,其他人都毫无察觉……   安其罗亲王介绍道:   “这种香气能够强烈地影响到恶魔的状态,主教,我认为今天的驱魔仪式必须以此为基础而进行。”   所以他不能逃避,至少当时不能。   主教也知道,重要的是时间。   安其罗预料不到他只花了这样一点时间,就搭建起了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攻击法阵。   而攻击的对象——埃德温将手中的玫瑰念珠放进阵法中心,忍住身体的不适时,强烈的光芒涌起,被吞没的却是那个一直露出尖锐而粘腻的笑容的亲王。   法阵不是教会最常用的普通法阵。   亲王为埃德温设计好的被魔鬼附体的人蜷缩在地上,看着眼前的一幕,惊讶到不可思议。   而埃德温咽下虚弱的喘息,他用尽所有力气,逼出了那个附身在安其罗身上的领主恶魔,就算只有短短一瞬。   哪怕仅仅只有一瞬,安其罗亲王也没有料到,那就算是一种顺利。   按照他的计划,此时主教的力量已经被削弱了大半,不应该能做到这样的行动——   埃德温抬起眼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中毫无他预期中看到的迷乱和脆弱,而是最坚固的冰霜,无机质的灰色眼珠微微一转,直直地盯着受到攻击的亲王。   但是,还是不行。   果然,以人类之身和魔鬼对抗,还是无法做到。   领主恶魔受到的伤害只会让它在短暂的停滞后变得更加暴怒,埃德温知道,此时他应该做的就是尽快离开。   所以他开始迅速地撤离现场。   但是,果然,安其罗亲王的安排,还不止到这一步。   “所以呢,”   恶魔的语气甚至算得上轻松,他的马车畅通无阻地抵达了教廷内部,停在主教所居住的白塔以下,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现在你可以选择杀掉我,我的意思是,假如我就是安其罗安排好的人。但楼上的房间里,还是有人在等你。教会里也有其他混进来的奸细。”   “而且,怎么说……”   “埃德温,我想你知道,你现在不得不需要一个人在身边。”   魅魔也是有气味的,埃德温知道,他第一次闻到身上的气味是在两天以前,然后塔尔帮他掩盖了那种浓烈到散不掉的香气。   而现在,就算是魔鬼的障眼法也挡不住他身上流淌而出的极度浓郁的味道,像是某种标志物。   被压制了十三年的血脉终于彻底地反噬了他。   明明只有一半的血统,但属于这种轻佻生物的血脉被压制了这样久,所以反击得也足够热烈,此时此刻,埃德温无意识地伸手按住了自己银色的衣扣。   他想到的居然不是怎么将它扣的更紧。   衣服……几乎令人难以忍受,顺着扣子的弧度,埃德温稍微将它拽离自己的身体,这样布料就会较为宽松,而不至于贴合着皮肤摩梭,留下太多的痕迹。   就算到了这种程度……   塔尔先跳下马车,向主教伸出手,却发现他的左手死死地攥着,没有一点要放开的意思,而指甲已经深陷在皮肉里。   注意到他的目光,埃德温才恍惚意识到这件事情。   他被烧坏的头脑有点无法处理事情,但却始终下意识地收束手掌。现在,埃德温稍微摊开手指,在他的手心,躺着一小片黑色的布料,还沾染了斑驳的痕迹。   领主恶魔的衣角。   “哇噢,”   塔尔真心实意感叹道,“了不起的战利品。”   这东西绝对很有用。   而在手心紧紧攥住的另一样东西是一枚银色的小型十字架,尖锐的棱角已经划破了主教的皮肤,或许帮助他稍微清醒了一星半点。   就算到了最后一步,塔尔想,埃德温仍旧有反击的力量,致命的武器就藏在他的手心。   主教对这些评价显然已经没有反应的余地了,他走的有点踉跄,塔尔试图去扶他,恶魔的指节碰到埃德温时,他下意识全身紧绷。   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而塔尔,至少他的气味是熟悉的,让他联想到再早一点,恶魔是怎么乖乖让他拉着手来适应自己。   这种联想让事情朝熟悉的方向发展,他稍微可以忍受。   如果楼上有人,已经能看到冷静自持的大主教虚弱无力地倚靠在另一个人的身上,看起来计划进行得一切顺利。   这也就是当塔尔帮主教把门推开时,看见里面的刺客主动走到他们面前,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的原因——   屋内还有没能散尽的玫瑰味道,稍稍遮掩了埃德温的气息。   而恶魔对这个人类露出了一个漂亮的微笑,就像是在肯定他的判断一样。所以他更加放心地走到埃德温身边,几乎就要碰到他。   埃德温闭着眼睛,朝他伸出手,手心的十字架露出一角,而锋利到足以割喉的利器就顺着十字架延申而出,圣光凝结成的刀刃划破了对方的脖颈。   他甚至来不及反应已经虚弱到完全靠在车夫身上的主教是如何用出了这记攻击,就捂住脖子发出“嗬嗬”的声音倒在了地上。   “太脏了。”   主教睁开灰色的眸子,眼中的灰色沾染了浓烈的水雾,盯着地上的尸体,喃喃着。   他现在需要靠在塔尔身上,但又受不了塔尔触碰自己。   “埃德温,”   恶魔再次告诫他,“如果你还在指望能靠自己压制下去……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这不会奏效的。但我可以帮你找一个干净点的人——”   “……不行。”   塔尔终于感到有点无奈。埃德温现在的情况就是最标准的需要得到安抚的魅魔,继续这样下去,他就会失去理智,暂时完全沦陷在强烈的欲望中。   说穿了,其实安其罗根本不用在乎他安排好的人会不会被失控的埃德温杀掉,这不重要。   反而,失控的埃德温会自己离开白塔。   情况只会更加糟糕,也更让他的敌人乐见其成。   直到这一刻,塔尔似乎都没怎么真正考虑到埃德温究竟怎样解决这个问题。在恶魔心里,对方的计划注定失败,因为在这个计划里出现了自己。   而就算只是一只低阶恶魔,瞒过所有的耳目替主教找到一个暂时处理这个混沌晚上的对象,再在第二天洗去记忆,就已经足够了。   但是埃德温显然不是很同意。   主教靠在恶魔身上,被他扶在沙发上,声音很哑地向他要一杯水。   没有用的。   虽然如此,塔尔还是给他拿了一杯水,而主教接过杯子,却完全抑制不住自己执杯的手的颤抖,杯中的水淅淅沥沥地洒下来,沾湿了他的衣服。   他再一次弄翻了杯子,但与此同时勉强喝下了几口水,所以塔尔没有阻止他。   埃德温想,太狼狈了,也太苍白无力了。   “塔尔,”   主教听见自己开了口,他惊讶于自己此时的声音怎么还能这么稳定,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理智作为这句话的底色,他还能控制一切:   “我需要你帮我。”   “我没有空再去找到一个合适的、可以信任的人。”   恶魔愣了一下,低下头看他。   塔尔纯黑而柔软的头发垂落,他漂亮的红色眼睛转动着犹豫不定的光泽,显然对于埃德温的话感到无所适从。主教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他在要求对方吗?   要求那种东西?   “我以为,埃德温,”   塔尔轻柔而缓慢地开口,“你能分清楚人类和恶魔的区别……”   “我也是。”   埃德温打断他,这句话说的很费力,但他还是说了出口,“我现在就是恶魔。”   塔尔,不,他背后的黑暗神塔克修斯罕见地觉得眼前的情况有点棘手。   他本来觉得主教无论如何,都至少会要求人类作为底线,而神明并没有打算和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存在建立基于情感或者靠近情感的联系。   没必要答应这样帮助人类。   “……是交易。”   埃德温放任他的视线失去焦点,游移在天花板上,他看上去恍惚到失神,可这几个字却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塔尔的耳朵里。   这样的自己很可耻,但是,如果必须要这样做,这是最能接受的牺牲——   “我向你支付一部分灵魂,交换你的帮助。”   虽然他们被绑定灵魂的契约强行联系在一起,但彼此都心知肚明,契约不会有完成的一天,主教的灵魂终究不会落到恶魔的手里,因为一个低阶恶魔并不能负担得起他的野心。   他们只能徒劳地纠缠着,直到最后,塔尔愿意拿回他想要的自由的那一天。   而现在这个,才是真正的契约。   恶魔眨了眨眼睛,他在埃德温的视线里慢慢地笑了,像是玫瑰,埃德温有点恍惚地想,摸不清楚这究竟是真实的感触还是视线偶然扫到后面桌上的花瓶时的偶然联系。   “其实没必要,”塔尔的声音像是在蜜糖里渍过,有种天真的残忍感,   “您真是见外,何必要什么都扯到交易上,我想这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损失——”   “这是一个交易。”   埃德温重复了一遍,对这个概念很固执,并不愿意放弃。   “好啦,亲爱的主教,这是一个交易。”   塔尔像是没有办法,既乖巧又友善,答应了他的无理取闹。他的尾音微微上扬,就像细小的钩子,蜇着埃德温已经岌岌可危的理智。   他答应了。   随着恶魔的话音落下,埃德温感受到胸口有着微微的灼烧感,塔尔取走了他的一小片灵魂,于此同时,恶魔在他面前曲着腿单膝跪下,去碰他的头发。   主教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只觉得难以言喻的渴意忽然再次席卷了他的身体,而衣料下的皮肤已经开始发烫。在这种情况下,他的目光四处飘散,没有落点,最终还是不得不看向了塔尔的眼睛。   那是一双石榴石那样明亮到接近澄澈的眼睛。   同样在看着他。   一瞬不眨。 第50章 玫瑰深谷   很多年前, 埃德温记不清那是不是一个遥远的雪夜,但所有人都告诉他,那天冷得要命。他被放在修道院的门口,还没有长出魔鬼的标志物。   但是也没有一点儿隐瞒, 没有纸条, 没有解释, 只是单纯地被放弃。   主教从很早就开始清楚, 他的血统是不洁净的,是罪恶的,以至于人们看向他的眼神带有浓重的厌恶,或者他需要被迫冒着付出生命的危险, 去清除他的血脉。   但人们有时看向他的眼神也带有怜惜。那是“不该如此”的意思。   埃德温表现得太懂事、太沉着了。而他又非比寻常地努力,在其他孩子还在为了饭后的一口甜点撒娇耍赖时, 埃德温已经能够用被赐福的念珠施放出小型的光明术法。   当他用灰色的眼睛看向你,那甚至像是有魔力的,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这样的人, 居然有恶魔的血脉,还是最不能提及、最污秽不堪的魅魔。   知道秘密的人怜惜他、厌恶他, 一遍一遍地告诉他,你流着罪恶的血液, 生来污秽不堪,永远难以登攀。   就算他如此优秀卓越,他依旧只会是辖区主教的实验品, 一件夸耀能力的杰出的塑像,或许,在他展露出能力后,还能够成为很好的利用工具。   在他即将走到瓦丁区之外, 走上更高的位置时,驯养他的人遇到了一个危机。所以他们打算将这个已经隐隐超出掌控的年轻人出卖一个好价钱,用来换取想要的东西。   也就是,将他的秘密和盘托出。   ——埃德温,你必然永困于血脉的诅咒中。   一切都是痴心妄想。   但是,他最终从那座妄图困住他的教廷里挣扎而出,绽放出难以忽视的光彩。   秘密则永远变成秘密,埃德温让自己再也不必想起它,一切都在走向正常。   光明教会的主教用繁缛的布料盖住自己苍白的身体,永远把扣子扣到领口,将私人的房间陈设为冰冷的堡垒。   他已经战胜了过去,并且彻底与它割裂开来。   ……都走到这一步了,埃德温。   在恍惚之中,他听见耳边有人轻轻叹气,随后伸手搂住了他的腰。这种触碰……不正常,但主教清楚自己此时身上的热度更加不正常。   他闻不到自己的气息,只能闻到一股馥郁的玫瑰香,不知从何而来,从头到脚地笼罩住了他。   “确定交给我了?”   是塔尔,是那个恶魔,是某次欺骗绽开的靡丽的花朵。   也是在岌岌可危的世界中,他唯一能抱有信任不会伤害他的人,出于客观的契约的约束。   真是可笑。   他听见自己微微张开嘴唇,却只能模糊地吐出濡湿的音节,勉强侧过头看了恶魔一眼,被他半抱着放在卧室的床榻上,柔软的天鹅绒将他淹没。   血脉彻头彻尾地控制了他,他现在是打开的、潮湿的、被触碰就流淌出汁水的果实。   埃德温极力找回最后一点神智。   眼前的恶魔犹豫着,这种情况下从任何一个动作开始,似乎都太突兀了。   所以主教抬起已经无力的手,开始一粒一粒从上往下解开他的扣子。   他主动这样做,显得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破碎感与诱惑,又像是彻底地将自己献祭给魔鬼。   直到他指尖触碰到裹在衣料下的皮肤,一阵酥麻的燥热浸润全身。他的双手颤抖到,再也无法完成这样简单的动作。   *   塔尔帮埃德温把他剩下的扣子打开,就像是在拆一件层层叠叠的礼物。   这副场景就连恶魔也感到惊奇。   有着漂亮的石榴红的恶魔开始摸索他的礼物,仿佛在进行一局能够得到奖励的游戏。   主教的皮肤终年不见光,本来就很苍白,在血统的影响下,被衣料磨出大片大片的红痕,就像是有靡丽的花朵在他身上盛开。   每一次简单的触碰,埃德温都会做出有趣的反应。   他似乎不愿意面对自己的不堪,所以主动抬起手挡住了眼睛,却无法阻止生理性的颤抖和紧绷的肌肉。   当然,还有一些更有趣的东西。   恶魔就像是看见了非常新奇又想要很久的东西,眼睛像是红宝石一样亮晶晶的。他发现埃德温蒙上了眼睛,不打算看他,就小声地凑到他耳边,问:   “可以问吗,埃德温,尾巴也是血脉觉醒的作用……?”   埃德温还能够思考话语的含义,虽然理智已经岌岌可危。但塔尔的问题还是弄得他很难堪。   他开始思考选择恶魔究竟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了,对方对自己此时的情况似乎有着异乎寻常的好奇心。而主教只希望尽快结束这一切,这就意味着不要有那么多的触碰和问题。   塔尔从埃德温的指缝中看见了对方的眼睛。   有什么东西会是低沉暗哑的灰色,但却被水雾打湿以至于像是在流动?   人世间很难找到和它相仿的形容。   “恶魔,”   埃德温说,“我希望你不要问这么多问题。但……都是,这都是这几天才有的。”   他很快就后悔了自己做的回答,因为这显然让塔尔对此更感兴趣了。   人类是没有尾巴的物种,所以他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魅魔的尾巴显然才长出来不久,所以显得柔软又迟钝,甚至和其他恶魔尖锐到能当武器的尾巴是两个极端。   成熟魅魔早就能做到自如地控制自己的身体,包括各类种族的特性,甚至能够利用这些特性捕猎。   实际上,只有保守的人类会在并不彻底了解的情况下对魅魔既有着污秽不堪的偏见,又有着种种下流的幻想。魔鬼被赋予的特性永远不会使自己陷于弱势,而是能够使他们成为强大的捕猎者。   埃德温的情况很特殊。   他被这种力量反噬了,因为他压抑它太久,从血液上看,他已经是成熟体的魅魔,但从身体上看,许多特征才刚刚显露,还太脆弱和敏感。   塔尔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主教新长出来的尾巴。   它有一个钝钝的末端,而且摸起来确实很软。   几乎在被碰到的刹那,这条软到不像话的尾巴就瑟缩着,朝相反的方向逃去。   作为恶魔,塔尔确实听说过关于魅魔这个种族尾巴的种种传闻,但这并不影响他真的觉得很有意思。   而埃德温的眸子就在那一瞬间猛地涣散了一下,像是被击破的盘恒着灰雾的镜子,破碎成无数的碎片。   他张了张嘴,发出急促的气音,像是想要尖叫,却最终被吞咽回嗓子里。   “别……”   他话根本来不及说完,恶魔就拽住了妄图逃离的尾巴。这一次,触感更加清晰。尾巴略微有点毛茸茸的,捏起来手感很好。   塔尔有点无辜地投回了目光。   埃德温没有放下手,但指缝中夹杂的水光已经说明了一切,在模糊而破碎的光影中,他看见了塔尔红宝石颜色的眼睛,就像是一团火一样烧热了一切。   主教的后半句话消失了。他咬住嘴唇,似乎想要将苍白的唇瓣咬出血迹,却让嘴唇染上了一抹漂亮的殷红,色泽如同玫瑰。   恶魔这种生物真的很恶劣,而塔尔一定是其中最能诠释这个形容词的恶魔之一。   他其实也没有做什么。   只是从埃德温柔软的发顶开始,从头到脚,都兴致勃勃地摸索了一遍,在他现在这个最无法接受触碰的时期,欣赏着每一寸皮肤展露出的色泽,还有埃德温已经无力覆盖住眼睛因此垂落下来的手指。   困窘的眼神,无法逃避的眼神,沉溺其中的眼神。   这对主教来说已经是一次又一次的崩溃。   “你可以直接……哈。”   后半句话随着恶魔的动作彻底消湮,他的睫毛颤动着,灰色的眼睛此刻像是一小片能在口中品尝的雾气,带一点咸湿的味觉。   触电般的感觉顺着脊柱蔓延而上,他根本就没有支撑住自己的力气,塔尔接住了他。   “您可是付了报酬,”   恶魔抚摸他的身体像是抚摸一张绷紧的大提琴弦,任由他发出暗哑不清的声音,   “放心吧,主教,魔鬼可是注重诚信的种族,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还有,”   塔尔似乎忽然想起来,恶魔的眼神就像是赤红的酒酿,将被注视者拽入无尽的漩涡,他审视着他的战利品,   “刚才我想问的其实是……这纹路出现过吗?”   主教的职业让他的身体偏白,毕竟大部分服装都严严实实地覆盖了每一寸肌肤,平日里见不到日光。   埃德温几乎忍受不了被打量的眼神,他蜷缩起身体,终于鼓起勇气直视自己的身体,却看到了塔尔所指的东西。   蔓延在他腹部的,大片的纹路,颜色是暧昧的红。   在苍白的底色下,   不洁的、污秽的、放荡的象征。   “……没有,”   他只能说,“没有,没有,没有。”   理智轰然崩塌,埃德温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终于失控时那阵雷鸣般的巨响。   像是此前所构筑的一切都肆无忌惮地倒塌。   主教伸手拉住塔尔的手,将恶魔向自己的方向毫无保留地挨近。他闭着眼睛,眼睫不住地颤动着,生理性的泪水止不住地流淌而下。   像蜜糖一样。   “再深一点……触碰我。”   这是他保持清醒说的最后一句话,再往后便都是那些无法听清的呓语,伴随着在身上奏响的绷紧的乐章,还有无法抑制的喉咙深处朝外逸散的喉音。   一切的一切,   都在赐给他欢愉。   ……   醒来时,埃德温意识到他的声音已经哑了。   塔尔就在一旁注视着他,恶魔石榴红的眼神闪闪发亮,映照出不堪的自己。   想来应该被算进了交易的售后,他身上的痕迹一点也没有留下,连睡袍都好好地披在身上,但还没来得及扣扣子。   柔软的白色丝绸覆盖着全身,只剩下干燥而舒适的触感。   主教低头看了一眼腹部,所有不祥的纹路都消失了。还有他此前再想要瞒住也无法隐瞒的——也不再有尾巴,这些特征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现在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的血管里涌动的,暂时还是人类的血液。   也就是说,他魅魔的血脉再一次被成功地压制住。虽然这次压制的方式和此前不同……   被迫走向成熟,然后掌握控制住它的力量。   主教一颗一颗把睡袍的扣子从下往上扣好。塔尔理解不了埃德温怎么连睡袍也有一堆扣子,也没什么耐心帮忙扣那些繁琐的扣子,就连方才拆礼物的时候,都闪过很麻烦的念头。   而埃德温每次都要严谨地、戒备森严地把身体完全地遮盖住。这次也一样。   然后,他咳了一声,嗓音沙哑。   这对恶魔来说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对于主教来说显然不是这样。塔尔看到他望向自己的眼神第一次带着局促,就连动作也有点僵硬,还时常避开他的眼睛,低着头就像是在思考事情。   这双眼睛在前几个小时映照着埃德温最不堪的情态。   那抹明亮的红色是这样提醒他的。   在他试图自己走下床时,埃德温脚步不稳,踉跄了一下,却被伸出手来的恶魔恰到好处地扶住。他的手隔着一层衣物灼热地贴着自己的腰部。   埃德温伸出手,却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   推开他吗?   塔尔帮了你,而且现在正在帮你。这件事情毋庸置疑,不能怪他。   恶魔当然没有什么真心实意,但埃德温不想让塔尔觉得自己太过于看重所谓的欢爱,这不应该成为他的弱点,事情也不应该在解决之后持续地困扰他。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这件事情就应该被掩埋进记忆的墓场,再也不需要被提起。   越是这样说服自己,埃德温越觉得悲哀。   这种可悲的自我安慰,只能说明他有多么想要逃避。   “你需要什么?”   他还没来得及组织些语言来为方才的荒唐做一个合情合理的总结,塔尔却先说话了。   好吧,这种时候只要坦然地接受——   “水,”   埃德温说,感受到他的声带缺乏润泽,在发音的时候嘶嘶作响。响尾蛇,他不合时宜地想到了这个词汇,归根结底,他只是放弃了思考,放任自己的思绪四处逸散。   “我刚刚泡了热茶。”   似乎已经提前猜到了埃德温的要求,而且出乎意料地准备好了,塔尔让他先躺回去,转身去给他拿水。   主教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又莫名其妙地躺回了床上,被褥柔软,带有难以散去的玫瑰香味。   当他想到这里时又颤栗了一下,玫瑰的味道,那是恶魔身上时常带有的气息。   告诉自己不能再想这些之后,他闭上眼睛,却觉得一种难以理解的安定感将他拽入柔软的床榻。   是太累了吗?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受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心感,被照顾而且确切地知道自己在被照顾。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他七岁的时候生的那一场大病,年幼的男孩迷迷糊糊中感受到自己只是躺着,什么也不用想,犹如雏鸟依偎在巢穴之中。   有人触碰他的额头,拿来用布包着的冰块给他降温。   什么也不需要想,什么也不需要做。   迷迷糊糊地想了些事情,下一秒钟,恶魔的手掌便覆盖在他的额头上。塔尔勉强地回忆着人类生病的检测手段,大概是要通过额头的温度来确定……?   掌心的温度接近于滚烫,像是吸饱了温度的金属。   塔尔把水递给他,有点不确定地问:   “主教,你没有发烧吧?”   热乎乎的杯子握在手中,给人一种难得的安逸感。温热的水沾湿喉咙,埃德温想要回答,话音刚出口却比方才更加粗哑不堪,只能先咳了两声。   咳嗽对于声带的恢复似乎有奇效,他接下来的声音就正常了许多,只是比起平常还是偏低。   “没有。”   他也不确定有没有,但就算有又怎么样呢?而且,发烧这样微小的瑕疵,他还是能通过光明魔法驱除病魔的。   显然,塔尔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并没有追问下去。   他的手很自然地从埃德温的额头拿下,而主教此时才终于对此感到不安。   他和恶魔的身体接触太多了——尤其是在方才肌肤相亲后的情况下,所以塔尔靠近他时,他甚至已经没什么警觉之心,甚至对触碰的手毫无察觉。   这不是一件好事。   塔尔的想法却比埃德温简单很多。他只是觉得交易要做就做的彻底些,何况在欢爱之后,稍微帮无所适从的主教适应面前的情况,算得上理所应当。   对方现在就像一只警惕的猫一样,恶魔想,勾起嘴角笑了。   刻意的触碰会让主教僵硬在原地,感到不知所措,像要露出锋利的指爪;   但顺理成章的抚摸则会让他失去防御,直到某一刻才忽然反应过来,流露出“这样做不对”的神情。   埃德温在努力把局势扳回正常的方向,这点连恶魔都看得出来。   显然,主教在这个领域可以说非常笨拙。   好啦。他凑近对方的耳朵,而主教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他将塔尔所有的声音都收入耳中,没有一点遗漏,包括那些轻微的吐气。   “只是交易而已,”   恶魔凑得很近,声音像在香甜的红酒里浸泡过,和他的眼睛给人的感觉一样。   “这样想会不会好一点。我之后不会和你提起这件事,你也不需要为此感到担心,你已经支付了你的酬劳。”   这种盖棺定论般的话最终居然由塔尔说出来。   埃德温的思绪有点复杂,却没有显露出来,取而代之的是点头,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睡吧,”   塔尔说,“天还没有亮,你可以再睡一会。”   恶魔轻而迅捷地抬起手来,在他的脸颊上投下一小片暗影,最后落在了他滚烫的额头上。塔尔的体温正常来说一向比人类高些,但魔鬼能够调节自己的温度,所以他现在传播的温度是带一点舒适的冰凉感。   起到的作用类似冰袋,但是比冰袋有有点微妙的不同。   很舒服。   所以埃德温不想仔细思考有什么不同。   天亮之后,又会有很多疲惫的、痛苦的事情需要被处理。主教知道塔尔说的是对的,事到如今,塔尔的气息也不再让他感到陌生,就算床头就坐着一只活生生的魔鬼,他也能在房间里毫不顾忌地睡着。   主教给自己设下了一个期限。   在下一次醒来前,容许自己脆弱和不安,容许自己不用光明魔法治愈自己,而是将错就错地用恶魔的体温使自己变得更舒适些。   容许自己局促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第一次在什么都不想的情况下入眠,不再那么恐惧隐约窥见的未来。   然后,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睛,他要求自己再次成为那个毫无破绽的光明主教。不能有一点犹豫,不能有一点宽宥,不能有一点柔软的地方,他必须有锋利如刀的棱角。   他不会被任何人毁掉。   他会解决掉所有想要毁灭他的人。   睡吧。恶魔这样说。你该休息。   埃德温闭上眼睛。   玫瑰的气息虽然浅淡,但十分明显,还沾染到了他的身上。   不需要猜测,他知道那双漂亮的红色眼睛在看着他,他们的距离从某一刻开始,便亲近得太过顺理成章。   这种设想让他为难了几秒钟,但他很快就不再思考任何东西,疲惫终于席卷了他的身体,他在温暖柔软的床榻上毫无顾虑地陷入了沉睡。   没有梦境,是一场难得的好眠。 第51章 无需挂心   好眠只不过是相对而言。显然不包括第二天在曙光之前就被嘈杂的敲门声吵醒。   埃德温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灰色的眼睛, 眼中是警觉的痕迹。   塔尔不在房间里。   这个发现很吓人,但稍微一转头就能看见,恶魔在埃德温的桌面上留了纸条。主教假装自己没有真的感觉有一点怅然若失。   睁开眼睛看见塔尔,这似乎已经变成了生活的一小部分。   玫瑰的香气依旧在, 但也可以解释为那是书桌上的花束散发的芳香。埃德温只用了几眼就扫过了恶魔留下的纸条。   塔尔是聪明的恶魔, 所以清楚自己最好不要留在房间里。   “别担心, ”   漂亮圆润的花体字写着, “只是暂时躲一躲,我还给他们准备了惊喜。”   埃德温很少对什么东西心怀期待。   但这句话一定在这个“很少”里面。   *   安其罗有点焦躁不安地迈着步,他身上的恶魔却嗤笑着人类的忧虑与浅薄。   “你究竟在担心什么——”   领主恶魔萨塔对此充满自信:   新生魅魔绝对无法强行克制自己的血脉,也会保持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无法反抗。一定是提前埋伏在房间的人已经和他滚上了床, 因为滋味太销魂,所以才忘记了给别人开门;   若非如此, 主教就一定会自己失去理智打开门,去祈求外面蹲守的人的恩惠。   计划听起来依旧天衣无缝。   安其罗亲王一宿没有合眼,最终还是没有等到天明, 在晨曦尚未染上天空时就匆匆拜访教廷,秘密地访问教皇, 要求搜查埃德温的房间,揭露主教的真实面目。   “只要您打开门, 就能看见他犯下了多么可怕的恶行。”   教皇年纪越大,就越发地遵守着和皇室保持距离的怀柔策略。他知道若是只因为毫无根据的指控,便撬开主教的房间, 恐怕不能让人信服。   但安其罗信誓旦旦,同时,又据说昨日在宫廷里的驱魔仪式确实出现了一些问题……   老人最终还是松了口。   只是,在昏暗的烛火下, 教皇布满皱纹的脸孔上,那双本已经老朽的眼睛再次锐利起来,像是鹰隼,在夜色中,足以使亲王冕下感到凝重。   这是他最关键的一次机会,足以完全将对方踩在脚下。但若是此事不成,之后要试着在动摇主教的位置,便会很不容易。   他的内心莫名地涌起了近乎不安的情绪。   安其罗一生做过很多不留情面的事情,造过很多杀孽,其中,不乏位高权重之人。但他很少会有这样的感觉。   上一次涌动这样的情绪,还是亲王在魔鬼的授意之下,在亲生父亲的酒杯中涂上难以察觉的毒药之时。那也是生死攸关的时刻。   要是当时老国王将关于他的事情事情说出去,他就全完了……   然而,他最后赌赢了。   犹豫只不过是朝向懦弱之人的刀刃。   安其罗无意识地摩梭着点缀着硕大宝石的戒环,跟在人群后向着教廷的白塔走去,鸽子蛋大小的宝石熠熠地闪烁在领头的神官点亮的灯火之下。   他被准许跟在确认的队伍中,但是,当然,这件事情还是得由神官来做。   曙光之前,白塔立在黯淡的夜幕下,依旧有着神圣不可侵犯之感。身着白衣的神的使者脚步无声,一点点朝着埃德温的房间靠近。   主教的房间被深紫色的帷帐挡住,看不见里面的具体情形。   直到埃德温将门打开。   他显然是刚刚被惊醒,所以还穿着睡袍。但就算是睡袍,也和一般人的服饰无二,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他的全部肌肤,扣子从头扣到尾。   在看到他的第一刻,亲王就明白,他终于被巨大而可怖的“失败”所集中了。   这不会是一个魅魔——一个血脉失控之人所能展示出来的态度。   而主教终于抬眼看向这群不速之客,举着火把,像是要来烧死恶魔。安其罗在队伍的后半部分,那双像是雾霭一样深沉的眸子不怎么费力就定格在了他的身上。   原来如此。安其罗觉得埃德温的眼神似乎在这样说。   “请便吧,”主教笼了笼衣袖,主动退后了一步。   “搜查你们想要搜查的,找寻你们想要找寻的,我将对一切负责,绝无半点隐瞒。”   “——神会看着你们的所作所为。”   *   搜查的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   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切挣扎几乎都是无力的,安其罗亲王说不出自己究竟要揭发什么,而埃德温大主教的房间一览无遗,就算是身上的恶魔也察觉不到端倪。   身边的教士倒是敬畏而惊讶地窃窃低语:“不愧是主教大人。”   这是在说主教的书柜,放满了关于对付恶魔的书籍,显然都有取阅翻动的痕迹。   无意识地瞟了一眼,亲王的脸色更黑了。安其罗不断地摩梭着手上的宝石,无意义的动作能帮助他恢复平静。虽然在这样一个毫无疑问宣判着他的失败的场合,这样做已经于事无补。   甚至连尸体也没有。   安其罗不能说出房间里有人这件事。他作为王宫的亲王,无法解释自己怎么有可能插手到这个地步。他只能咽下自己的困惑。   但是……这样一想,亲王反而冷静下来。萨塔说的不错,埃德温不可能在没人的情况下自己解决初生魅魔的情潮,屋里少掉了或许不止一个人,是两个人。   “我要求确认主教昨天出行时车夫的情况,”   亲王举起手,宝石在灯光的映照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他的声音嘶哑,“我指控主教阁下做出了见不得人的事情,所以不得不杀人灭口。”   屋子里一瞬间陷入了奇妙的寂静。   埃德温靠着窗户,闻言只是抬起眼睛笑了一下,   “你们想要确认就去确认吧。安其罗亲王,我想您一定对我有什么误会,我们不妨静静地在此等待结果出来。”   亲王的手指痉挛了一下。   这不可能。原本的车夫已经被他安排的人换掉了,而埃德温不可能在杀人灭口之后还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杀手也不会一夜之间背叛他,这不符合利益关系。   然而,赶来的人匆匆汇报:   “昨天的车夫还留在教会里,已经确认是本人,其他贵族的车夫也能证明这位车夫昨天和他们交谈过。据他说,他只是将主教送回了教廷,主教大人一切正常,他还说——”   “够了!”   安其罗打断了他的阐述。亲王的语调里有一种残忍的冰冷,那个传讯的神官硬生生停下了话头,但是内心却涌起了一点不忿。   亲王殿下仗势欺人,而他们的埃德温主教明明什么也没有做,却要被迫接受调查和怀疑。   安其罗有点狼狈地抬起手指,右手攥住左手。他试图强势地要求:   “我要和那个车夫见面,这一定……告诉他安其罗亲王要求他说实话——”   他张了张嘴,看着埃德温的表情,却知道这个要求在此前的一连串失败之下,已经毫无力量。   埃德温果然有点怜悯地对他笑了笑:   “恐怕不行,”   他说,“亲王殿下,您今天的所作所为,已经冒犯了教廷的权威。相信教皇和皇帝陛下会为此给出一个合理的洽谈结果,至于那个车夫……”   年纪轻轻已经身居高位的主教有资格对此提出意见。   他的语气轻柔缓慢,却不容置疑:   “请您不必挂心,他是我的人。”   *   在这个城市,丑闻就像麻雀那样长着翅膀,在短暂的时间内足以晋升为人们茶余饭足的谈资。   这一段时间的主角是安其罗亲王。   新闻足够大胆而热辣,能够挑动所有人议论大人物的热望。   人们争相传播着:从亲王的床上,居然一夜之间抬出了两个死掉的男人!   嗤笑、惊讶、感叹、斥责,流言只会一点点发酵,而事件中心的人终于体会了被议论的滋味,却无法为自己进行辩护。   埃德温得知这个消息时,塔尔已经回到了他的房间。   这样才对,室内再次被恶魔身上独有的玫瑰香气填满,在这样的气息内,埃德温却感到了难以言喻的舒适和放松。   他又看了一眼在看书的恶魔,不禁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在读。   那是一本《光明教会历代神职人员名录》,记载了数千年来的每一个教皇、主教、圣子或是圣女的名字,最新的一个是埃德温,而旧的名字则被大部分人忘记,成为书籍中冷冰冰的符号。   这种书没有人会看,只有虔诚过度的老教士会去背诵里面的名字。   上次塔尔就在翻这本书,这次……   埃德温想了想,还是决定不非议恶魔挑选书籍的品味。   塔尔却感知到了目光,漂亮的石榴红眼睛将视线从冷冰冰的书页上移开,有点狡黠地看着主教,他知道埃德温想要问什么——   “两个男人?”   “在你房间里那个,还有想要替换我身份的杀手。”   恶魔伸出手指摇摇晃晃,“反正你们的亲王和他身上的恶魔都不在宅邸里了,我只是顺便去送个礼物,很安全。”   这真是一个合格的惊喜,不管对安其罗还是埃德温,两种意味上的。   埃德温笑了一下。   他只有这样单纯因为心情好而笑的时候,才能看得出他只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平日里,他的笑太刻意,永远和职位和责任挂钩,在不同达官贵人的交际中浮沉,在虔诚的信徒眼中作为风化的遗迹留存下来。   “主教,”所以塔尔说,“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笑起来很好看。”   埃德温显然不知道,而且,显而易见,在他的成长过程中,没有人因为“笑起来好看”这个理由夸奖过他。他一直觉得自己的笑容虚伪,不必认真对待。   最重要的是,他刚刚甚至没意识到自己笑了。   笑容转瞬即逝,主教因为自己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而感到不安,又对自己内心中一点陌生而酸涩的情绪感到陌生而惶恐。   “……谢谢,”   但他还是回答,有点犹豫要不要礼貌性地回应,   “你的眼睛也非常好看。”   他明明不是一个拙于语言的人。埃德温走上这个位置,和各种各样的人都打过交道,也熟悉怎样应对最难缠的人,但和一个恶魔在很靠近的位置互相夸赞,不在他的所有准备范围之内。   而看向恶魔的眼睛,他又难堪地意识到,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都映照在这双明亮的红色瞳孔中,而他一次次的失控,也被对方尽收眼底。   他没办法装作忘记。   但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因为这些记忆进一步谴责自己、打碎自己。塔尔的态度——塔尔简直说不上对发生的事情有任何态度,他还是像平常那样和自己相处,带着恶魔特有的友好。   埃德温在白天说:他是我的人。   这个念头莫名其妙地在埃德温脑中盘桓。主教知道,自己无法信任任何人,在他向上攀登的过程中,也从未期盼过有什么存在能够依靠。   召唤恶魔意味着献祭自己的灵魂,这本来会是不平等的交易。你要献上很多东西,才能换得对强大存在来说微不足道的帮助。   但那是塔尔,一个低阶恶魔。甚至需要自己的帮助,在躲避他的敌人。   这样来说,埃德温雾霭一样轻飘飘的灰色眼神落在塔尔身上,恶魔聪明却弱小,有一双漂亮的眼睛,还有玫瑰花那样的气味。他们不能彼此伤害,但主教能将他锁在房间,以非恶意的手段。   这可以说明,他能够确实地拥有一些东西吗?   被埃德温莫名其妙地盯着看了一会,塔尔只觉得主教眼中的雾霭越来越深重,完全陷入了思绪之中,所以在他眼前晃了晃右手。   迷雾就在那一瞬间被打散了。   需要任何东西的念头都是危险的,尤其是对于有生命的活物。   埃德温知道这个道理。   他不可能因为短暂的顺利沾沾自喜,血脉的问题还没有完全解决,他的觉醒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他必须尽可能在下一次无法压制血脉进行转变之前找到解决的办法。   与此同时,安其罗亲王也绝不会轻易放弃。亲王正在试图追踪他的血脉至亲,若是有可能,埃德温要先一步找到他,评估他的风险。   主教冷酷地想:也许需要弑亲。这是可以接受的代价。   等到这次的风波过去,教皇也会对他做出补偿。今天安其罗闹事无果,就让他站在了大众同情的视线之中。或许到了明天,他被夺走的权柄就会回来一部分。   下一次为圣子准备的仪典,也需要他的主持。   还有,他手上有着领主恶魔身上取下的布料,虽然说只是布料而已,但魔鬼的衣物不过是魔法的外化,所以也可以看作他得到了一小截魔力碎片。而上面有着安其罗的血迹。   藏在手心里带回来的东西,就是最锋利以刺伤敌人的刀刃。   领主级别的魔鬼并非是绝对不能战胜的。埃德温这两天读过非常多资料,其中有些信息引起了他的注意。   比如,光明教会曾经有过一段时间,实力和权力达到最高点。教会似乎借助某些神秘的武器,足以与当时最邪恶凶狠的黑暗力量对抗。杀死了当时臭名昭著的七柱魔神。   但这段记录匆匆忙忙地截止,随之而来的就是史称“光明浩劫”的教会史上所受过的最巨大的创伤,当时的教廷总部直接被摧毁,中心领域的神官死伤大半,剩下的幸存者则对此事讳言莫深。   主教能猜到,使用不属于自己的力量必须付出代价。   人类无法直接使用魔法,必须借助外物。这段信息是否有用,他不得而知,但至少提供了某种探索的可能。   世界上没有绝对做不到的事情,问题是,代价他付不付得起。   恶魔看着埃德温从少有的些许放松又回到了危险紧绷的状态,几乎可以读到他的心理状态,所以悄无声息地笑了笑。   塔尔的指节无意识地点在压着的书页上,压出半月形的弧痕。   如果埃德温此时留意到恶魔尖锐的指节所划过的名字,就会发现:   他手中那本记载神职人员名录的大全所翻到的那一页,正好是“光明浩劫”那段时期的全部记录。 第52章 神爱世人   埃德温这几天一直在查询相关的资料。   他会留意到光明教廷的那段历史, 其实很自然。   在漫长的岁月中,人类并非完全处于弱势,借助神的荫蔽,不堪一击的人类也能够获得与强大力量相抗衡的实力。   但是, 光明浩劫前的那一段黄金年代, 教会的力量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继教廷派出神官围攻时间巨龙菲娅并取得龙骨后, 光明神教先后屠戮了当时最强大的七柱魔神, 一时之间,风光无两。   教会对外宣称,这是神的恩赐。但具体用了什么样的方法,却成为秘而不宣的隐秘。   直到光明浩劫降临, 将大部分证据都烧成灰烬。   据目击者的口述,教会是自内而外崩塌的, 那些宏伟的建筑在高于人类理解的力量下扭曲,碎成粉尘,纯黑色的魔力盘旋在圣洁的穹顶之上, 那是圣光也无法迭荡的沉郁。   主教阖上了最后的书页。   这一切并没有想象中有用,而这段历史也几乎不可考证。在人们绝望地认为神明放弃他们以后, 光明神才姗姗来迟,终于上场。人类依凭着光明神的荣光重建了教廷, 并且花费了不少时间重新培养信仰。   神明也不得不避其锋芒吗?   主教敏锐地如此觉察。但这是太久远的事情了,他本想要找到关于某些禁术或者魔法只言片语的记载,但就连那种东西也不存在。所有官方的典籍都对于那段历史讳言莫深。   “我这里找到了——”   塔尔莫名其妙对这段历史也很感兴趣, 自告奋勇地加入了查资料的行列。   恶魔的声音轻快,尾调甜蜜,甚至有点暧昧的钩子,这种语气可不像是找到了什么秘密。   “你看, 埃德温,”   他亲亲热热地叫他的名字,   “《揭秘光明浩劫:圣女和魔王的旷世爱恋》,这个题目怎么样?”   埃德温伸向下一本书的手顿了顿,他有点无奈,又觉得恶魔本来就是这样的性格,而他已经抱有秘而不宣的“驯养恶魔”的愿望,所以忍不住多加纵容:   “我觉得不会有用,但要是你喜欢,读一读也可以。”   这就是没有兴趣的意思。   塔尔有点遗憾地收回手,看着书页上配套的精美的插图。   这本书很显然是局外人兴致勃勃的编造,讲述了教会的圣女和深渊的魔王一见定情,从此相爱到愿意为了对方付出生命的故事。   在故事中,那个棒打鸳鸯的反派就是教廷。教廷因为这段不伦的恋情而杀死了圣女,于是,魔王冲冠一怒为红颜,才造成了最后的浩劫。   编的很好,可惜基本与事实无关。   不过,塔尔觉得,这套书的插画至少比《神职人员姓名录》里的配图要像一些。   他低下头笑了笑,眼瞳有一瞬间变成暗红色。身边的埃德温若有所觉,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可是一切正常,恶魔头发柔软,有种让人揉一揉的愿望,石榴红的眼睛晶亮。   他饶有兴趣地阅读那本听名字就像是三流读物的爱情故事,显得很乖。   埃德温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动了动。   在那次的……荒唐之后,主教从来没有停下寻找抑制血脉转化的办法。但就算没有当时皇室熏香对血脉的激发,他还是不得不面临着几次走到进度条末尾的转化。   只有到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当埃德温看向眼前的一切都笼罩上一层明亮淡薄的水雾之时,主教才会难堪地向恶魔伸出指尖,断断续续地阐述需要帮助的意愿。   塔尔能帮助他,像是解渴的水源,而且藏在他的房间里,不被外人知道。   在沙漠里前行的人都这样藏住水源。   在那些混乱的时刻,颠倒的昼夜之下,埃德温每一次都独自一人在柔软的床榻醒来。   被褥上还残留着塔尔的气味,还有恶魔暖和的温度,而他就在一旁随便做些什么事情,察觉到主教睁开眼睛就对他露出微笑。   埃德温的皮肤上还残留着被触碰的感觉,曾经炽热地在他皮肤上大片大片地绽开。   但那是一笔交易,塔尔宽容而严谨地遵循着交易的原则,没有多余的亲吻和拥抱。   或许,这就是他们之间却没有因为这些心照不宣发生的事情变得尴尬的原因。   但埃德温忍住不去想自己有时候会觉得周围的一切空荡荡的,假装自己没有一点留恋身体接触的温度,在塔尔体温留下的温暖的压痕之外,床的其他部位都冰冷得要命。   这只是……经过对比之后的正常感触。   “喂,主教,”   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情节,塔尔突然提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你认为,神明真的在乎人类的信仰吗?”   *   埃德温错过为圣子举行的第二次降神仪式,是因为他当时仍处于流言的风口浪尖。   好在他的名誉已经被证明是被不公正的手段玷污,所以下一次就能接受仪式。   而黑暗神错过这件事情,则是因为他当时在陪埃德温,并不在意诺亚那边的种种。   最开始,这件事并没有展现出值得留意的特质。   先不论塔克修斯,就算是黑书,也没有意识到圣子居然胆大到企图在他的鱼塘上添上一只鱼。   到头来,反而是塔尔隐隐约约猜测到了事情的脉络。   气运之子知道黑暗神在教廷之内,除了最初的那一天却没有和他见面,这就说明,此时的攻略者暂时转变了目标,企图以另外的方式窃取气运。   只有光明神。   极高的风险换取极高的收益,诺亚是个大胆的赌徒。   他的第一次赌注显然已经为他带来了收获。   光明神的第二次降临,为教廷带来了一些小小的……改变。   仪典不能说不是一场成功的降神。   层层纯白的帷帐背后,明亮而皎洁的圣光铺展开来,圣子坐在铺着花瓣的金色软垫上,迎接着神的恩典,而外围的神官静默无声,执着散发草药香气的蜡烛,沾染到一点儿神的荣光。   据说,帷幕降下时,圣子殿下的头上待着神赐下的百合扎成的花环,嘴唇红润,衣裳凌乱,双眼间隐隐闪烁着喜色。   他实在漂亮得要命,神对他有所恩宠也是理所应当。   圣子从出生起就带有神的印记,这是一种传承,每当上一任圣子死去,神的赐福就会在下一任被选中的孩子身上浮现。但是,许多圣子竭尽一生也没能得到神的注视。   神并不会轻易向人类投去视线。   这也就导致诺亚得到的特殊对待被理解为莫大的殊荣。   埃德温翻阅着负责人交给他的资料,听着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圣子有多么特别,会怎样带领光明神教恢复昔日的荣光,忽然发问:   “但是,据说神将恩宠从我们中的一个中夺走了?”   “呃……”   负责人的脸上罕见地流露出尴尬而为难的脸色,他显然不太情愿在局势正好的情况下提到此事,况且这确实在他的责任范畴之内。   “谁能想到一个表面上如此忠诚的伙伴竟是魔鬼的同伴呢——前任教士巴特,神察觉出了他的不敬,降下神罚,净化了我们的队伍,愿他的灵魂迷途知返。”   他最终还是这样巧妙地回答了这个话题。   埃德温对巴特有印象。   巴特教士在光明教廷服务了大半辈子,如今年纪已经大了,大家对他都尊敬几分。   神降对于神官的精神和忍耐力都有一定的要求,此次仪式,他本来不必参与,但这位教士却展示出了一个虔诚的信徒硬邦邦的精神,硬是证明了他能够撑着老骨头完美地尽神官的职责。   毕竟,能接近自己信奉的神明,是信徒至高无上的荣耀。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当他执着焚香朝着帷幕后面的神明投去目光时,手中的熏香竟莫名其妙地熄灭了。   神职人员所使用的蜡烛也是圣器,需要配合光明力量使用,不会因为风雨等外力改变。   况且,这是一个神恩多么丰厚的场合。巴特震惊又惶恐地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使用光明的能力被剥夺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老人拿着一截熄灭的蜡烛,就像是站在暴雨之中,流露出一种几乎要哭出来的可悲神色。   明亮的白光一闪而过,雷霆一般剥夺了他发言的权力,直到不由自主伸手捂上喉咙,巴特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也被神夺走了。   啊啊,他试图虔诚地归因,这本就是神所赐下的福祉,神夺去也理所应当。   他开始反思自己的罪过,在他谨小慎微的生命里,有没有哪一处不够虔诚,哪一次无意间触犯了神明……   直到帷幕降下。   圣子饱受恩宠,带着春风一样的微笑出现在大家面前。   神不曾解释,在所有人眼里,这个老人滑稽可笑地成为了光明神所抛弃的信徒。   只有老教士看见年轻漂亮的圣子眼中那一抹深重的嘲讽,他在看他,毫无疑问,宣示着自己的全方位顺利。   从今以后,一个被神鄙弃、失去声音的人,绝对无法揭露任何东西,不再有任何威胁。   *   信仰真是可笑的东西。   埃德温敛下深灰色的眼瞳中最深沉的嘲讽。他并不相信巴特教士会是一个背叛神明的信徒。   事实上,从他来到王都的教会以后,教士巴特就一直看埃德温很不顺眼。   他太年轻。他出身过于卑微。这个老人能找出无数个挑剔的理由,在他看来,必须要完美的人才能胜任神的主教。   但不得不说,在某些方面,埃德温倒是很佩服这样的人,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巴特看出了他并不虔诚的信仰。   真可惜。   他爱他的神,但他的神并不爱他。   甚至不需要理由,神就能剥夺一个虔诚的人的一切荣誉,甚至包括他生命的价值,这是多么可怕的惩罚。   而神明宣判死刑,是不需要罪证的。   “就算是神明也没办法看透人心。”   负责人离开后,主教坐在房间里,而魔鬼则撕破了遮掩。   塔尔就像是莫名其妙从空气中冒出来一样,他什么都听见了,所以顺着埃德温的想法开始胡乱发言。   赤色眼睛的恶魔站立着,双手压在桌子的另一侧,俯身凑过来说话,闪闪发光的石榴红眼睛就在主教稍微仰头的角度,一瞬不眨地盯着他。   有时候塔尔会不那么像一只什么也不知道的低阶恶魔,比如现在。   他看起来像是更神秘、更危险的某些东西,知道许多闪亮在历史尘埃里的秘辛。   不过,魔鬼的话题他倒是很感兴趣……   “神明并非无所不能吗?”   埃德温喃喃道,“人类是一种多么脆弱的生物啊,而心脏则是这种生物最易于摧毁的部位。”   “主教,”   恶魔偏了偏头看他,埃德温很少注意到他的犄角,还有他柔软的黑发,此时在仰视的角度莫名其妙地变得有点尖锐,但还是很漂亮,或者说可爱:   “要是神能够做到,你一定早就死了。”   “你听说过远古时期,神明为了证明信徒的忠诚,会剥夺他的一切,将他踩在尘埃里,来考验他的心意吗?——但他们也是幸运的,因为神不会在意人类,就算再怎么疯狂而虔诚地爱着他,大部分时候,神甚至吝啬于验收信徒的内心。”   没有人明面上谈论这样的话题,在光明教会,这更是所有对话中的禁忌。   “这就是神明的秘密,埃德温,”   塔尔压低声音,连瞳孔也变得既幽暗又深邃,   “连神也不能看透人类的内心。”   埃德温想说些什么,却一时间有些失语。   他最终还是收束住自己的手指,将它们聚拢成一个向内交握的弧度。   塔尔在观察主教的反应,或许是出于一点戏谑,这样的秘密被黑暗神和盘托出。虽然人们有过许多对神明的猜测,但如此言之凿凿,恶魔大概是第一个。   “神不会想要看透人类的内心。”   埃德温慢慢地说,他还是不习惯被恶魔从上往下俯视,在背光的弧度下,塔尔的眼睛呈现出枯涸的鲜血的颜色,轻飘飘地说着神的事情。   若非埃德温清楚地知道他的灵魂刻印着低阶恶魔的纹路,他几乎要将对方幻视为某种强大的存在。   “神明不会在乎人类,不会接纳人类,不会真正爱任何一个人类,对吗?”   “爱”这个字眼轻柔而缓慢地在主教的舌尖滑过,塔尔笑了笑,很迅捷地坐了回去,变回了那个人畜无害的小恶魔。   “当然啦。”他这样说。   就连圣子诺亚也没有理解,神是很难真正爱上人类的,就算在万人迷光环的影响下,想要攻略神明,也会比他想象的要难很多很多。   他以为一切都将永远顺利下去吗?   爱着神明的人太多了,为了神不顾一切的人太多了,多到让神明感到厌倦。   只不过因为是神这样的理由就可以这样去爱,所以……   “所以我不理解那些不顾一切爱着神的人。”   主教近乎有点冷酷地这样刨析自己,   “为了永远不可能回应的东西抛弃一切,这种做法是愚蠢的。”   “喂,埃德温,”   坐在对面的恶魔这样叫他,他们之间隔着一束玫瑰花,塔尔有办法让这束玫瑰永远保持鲜活,有时候埃德温会怀疑他悄悄跑出去换了新的花束,但是找不到证据。   说的远了,这是主教漫长的人生中第一次遇到这个问题,此时,他还不知道他会改变答案。   “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明确到主教一时不确定自己要不要照常回答。但塔尔应该知道,他想要的始终如一。   他想要得到无上的权势和荣耀,野心勃勃,渴望掌握一切。   为此他甚至打算用灵魂做献祭。   塔尔对此不置可否,恶魔的笑意带有一点尖锐的讽刺,但并没有恶意,他只是聚拢了瓶中的玫瑰,隔着玫瑰之下棘刺的缝隙问埃德温:   “你想从我身上得到的又是什么呢?不许说没有,埃德温,你能从所有东西上找出可供利用的价值,我已经很清楚了。”   而埃德温忽然感到心脏的某个角落有点异样地烧灼起来。   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前几天心中萌发过的那一个念头:“想要驯养一只恶魔”。   可惜。   这个愿望还没有强烈到必须要说出来的地步。   “各取所需……帮助我做一些事情就好,直到契约结束。”   一个很官方的回答。   塔尔耸了耸肩:“如你所愿。”   *   塔尔并不介意在埃德温身上耽搁太多时间。   黑暗神的生命是永恒的,时间对塔克修斯而言并没有那样多意义,就像手中的碎沙那样源源不断地流走。   唯独作为塔尔,再次以一个低阶恶魔的姿态在教廷无声肃穆的大理石柱之间游走的时候,他才久违地感到一点时间的重量。   恶魔悄无声息地在最光明之处的阴影徘徊,就像是他千年之前所经历的那样。   塔尔甚至比埃德温更熟悉教廷的构造,当他望向那些在日光下闪烁着的建筑时,他所回忆起的,其实是更加古老的、神圣的神殿。   然后那些神殿被他摧毁掉,哀鸣着迎来了它们的末路。   再早一点,塔尔记不清楚时间,因为时间在那个瓶子中是没有意义的。瓶中的岁月流速和外界世界不同,就算里面过了百年,外面或许才只进行完一场晨祷。   瓶中是永无止境的光亮,在那种明亮到近乎要灼烧你的世界里,没有其他的任何东西。   你唯一能见到的不一样的存在,是你脚下的一小片影子。   当然啦,还会有其他东西被丢到瓶子里。塔尔之所以用“东西”来形容,是因为它们全部都变成了森然的白骨,又被霹雳一样的圣光吞噬。   要是再往前一步,那也很简单,塔尔首先杀掉它们,仅此而已。   恶魔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瓶子里,看着面前巨大的魔王的骸骨一点点被凛然的光明吞吃殆尽。   它们刚刚进来时何等可怕,何等不可一世,尾鞭像是横亘的山脉,竖瞳犹如扭曲的闪电,都以为自己有能力对抗时间,对抗教会在瓶子里驯养的怪物。   然后它们都会死去。   塔尔是特殊的恶魔,是教会追捕多年的存在。   牢笼唯独为他打造。   黑发赤瞳的恶魔低头去看自己的双手,他很羡慕被这个地方吞噬的所有骸骨。   至少他们不需要毫无希望地在这里等待,被没有尽头的永恒磨平所有的期待,痛苦地与比自己强大的敌人对抗,就算是顺利也没有意义。   ……毫无希望。   不,并非没有希望。   被关进来之前,恶魔在教廷里逃窜,做最没有意义的挣扎。   但他一向年轻而骄傲,不相信自己的命运难以改变,硬生生地在大陆上逃亡了好几百年,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不得不止步于此。   就连最后的围猎,塔尔也做到了在教廷内部躲了一个早晨。   在最后的最后,恶魔听见圣殿骑士的脚步声。他匆匆忙忙地将自己咬破手指写下的那张召唤法阵夹在了藏书室的某本书里。   如果有人看到那本书,就能将恶魔召唤出来。   塔尔轻松而幼稚地想,或许不需要等那么久,他很快就能重见天日,不管教会的人试图对他做什么。他太年轻,没有意识到时间比他想的还要沉重。   被抛弃的魔鬼等待着被拯救的一天。   而瓶子内外时间的流逝不同。   如果说,在瓶子里待一百年,外面的世界只过去了一个早晨。   那么当外面的时间走过数百年,瓶中的恶魔又度过了多少个岁月?   “我想要自由地活下去。”   如果问当时的恶魔想要什么东西,只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听起来很随意,但塔尔觉得,当年的自己其实和埃德温是一模一样的人,为某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挣扎着,就算走进绝境也相信自己有生还的机会。   也因此,   神明借助千年前的眼睛注视着一切。   看着埃德温是如何……亲眼见证自己被抛弃的那一个事实。   *   主教今天穿黑色的长袍,上面点缀着白银的繁杂的花纹,他出门前最后一次确认了血脉魔法的走向,深灰色的瞳孔中没有任何动摇的痕迹。   埃德温没有忘记带上念珠和权杖,此次出行是隐蔽而无人知晓的,用了最复杂的遮掩踪迹的咒术,只有一个随从跟随。   随从的眼睛像红宝石一样漂亮。   埃德温抿着嘴唇,还是忍不住警告了他一下要注意好好伪装。恶魔毫不愧疚,光明正大地对他露出了明亮的笑容。   他的伪装技术确实好的惊人,埃德温不需要担心。   一切还没有开始。   主教的手心卧着一块乳白色的扁平石头。他刺破手指,血珠滚落,沾染上平滑的圆盘,深红色的血液像是热锅中的水那样滋滋冒着烟,随后集中地朝着某个方向涌去。   血脉魔法,指引着血缘的踪迹。   塔尔看着埃德温绷得紧紧的下颚。就算他假装毫不在意,恶魔和他已经足够熟悉,也能看出他此时内心绝对不像表象那样冷静。   他素未谋面的亲人,一出生就放弃了他的亲人,主动斩断了和二十年前的他全部联系的亲人。   他会是一个残忍的人吗,或者是一个恶毒的人,浪荡的人,不负责任的人……   “到了。”   塔尔轻声提醒。如果他不开口,主教大概会因为太过于出神而走过这间房子。   埃德温猛地停顿住了脚步。   他深黑色的鬈发有点湿润,大概是微微冒汗的缘故。   埃德温在看向房子之前先盯着塔尔看了一眼,带着探究的目光,似乎在期待他现在忽然变个戏法大声告诉他一切都搞错了,可以改天再来。   但是奇迹没有发生,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   塔尔想,主教可以带着很多情绪来到这里,比如仇恨,因为他被放弃了;比如感伤,因为这是并不爱他的亲人;比如漠然,假如他们已经彼此遗忘。   但唯独不应该有期待。   可是,他才二十岁,而且他认为自己是一个人类。他生活的很艰辛,从头到尾都没有人对他好过,而亲缘关系在人类看来毫无疑问是爱的前提。   所以埃德温的期待尽管被他本人认为是绝对不该出现的东西,仍旧被塔尔察觉到了。   血珠停留在圆盘的中心,轻快地旋转着。   这是一间平平无奇的房子。   埃德温并不对自己走到了瓦丁区感到惊奇,毕竟他就是在这里被遗弃。瓦丁区到处都是这种房子,灰扑扑的。房子的主人显然尝试过把它粉刷得漂亮些,效果差强人意。   房子充斥着生活气息,比如放在门口的梯子,摆放在窗户上开放了一排的花卉,挂在屋檐下晾干的腊鱼,还有隔着围墙也能听见的,属于孩童的欢快的笑声。   一点也不阴森,一点也不压抑,一点也不沉重。   主教站在房门前,门并没有关,所以可以一眼望见里面的院子。他显然怀疑自己找错了地方,所以犹疑地低头,再次看了看圆盘。   就是这里,不容置疑。   他血脉的源头,那个二十年前抛弃了他的至亲……   这是他美好而崭新的家庭生活。 第53章 一个拥抱   神明非常清楚, 他不是塔尔。   那个石榴红色眼睛的小恶魔早在千年前就死去了,独自一人,没有同伴,也不曾得到解救。   但是埃德温有时会让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忘记。   塔尔存在于世界上, 曾经存在, 然后, 现在姑且也在。   时空洪流直接作用于灵魂而非肉体。他自认为不是一个喜欢追忆过去的人, 所以只能归咎于操纵时间隐而不发的副作用。   比如这样一个场合,神明难以抑制地想到了当年的自己。   不管怎么说,埃德温此时站在门前,像是一尊塑像, 就连瞳孔也不曾微微转动。塔尔知道,他恐惧他会看到的一切, 他仍旧存在期待,他渴望得到愧疚,得到悔恨, 得到补偿……   渴望爱。   因为人们说亲情是理所应当的,但他从来没有得到过。   阳光斜着照射在眼前房屋的花园里, 而埃德温立于门下,被阴影所覆盖。千年前的某一天, 也有这样漂亮的阳光——   在阳光下,石榴颜色眼睛的恶魔狡猾而敏捷地绕过了守卫的视线,闯入了防备最森严的王城。越是靠近和那位女士约定的地点, 塔尔就越觉得胸腔里的心脏酸涩难言。当时的他也曾握紧双手,手心汗津津的,甚至不敢发出太重的脚步声。   他在巷口徘徊,不敢走向命运的陷阱, 却最终还是深陷其中。   那是……很多年前吧。   神明已经记不太清了,因为他在瓶中度过了无法估量的时间。他现在只对结果有印象,而结果是所有预想里最糟糕的一个,虽然恶魔早就有过猜测。   但是,他当时真的非常、非常、非常难过。   透过恶魔剔透的淡红色的瞳孔,神明专注地盯着主教的神情,从他紧绷的下颚,到他潮湿的深黑鬈发,就像是在研究一道很有意思的谜题。   他此时在佯装镇定,用打量最危险的邪恶生物的神情打量眼前这座平平无奇的居民住宅。主教的表情简直让人怀疑这里是什么恐怖生物的窝点,需要用最强大的光明魔法去镇压。   但是,当然,它一点儿也不像,甚至能隐约听见花园里传来的孩子快活的笑声。   埃德温的手掌无意识地紧握了一下,像是要抓住什么。但是主教的手心里什么也没有,他独自一人面临他的过去。不知道是否出于刻意,他并没有向身后的塔尔请求帮助。   他推开门时手指没有颤抖,像是最精密的仪器,大衣的下摆随着动作微微拂动。他不再抿着嘴唇,唇齿之间留有缝隙,但看上去仍旧密不透风。从他的眼睛里能看出,他已经建立了最牢固的屏障来保护自己,决定不轻易被任何感情动摇。   神明叹息般的目光落在主教身上。   他比他想象中要更勇敢,至少比当年的自己要更勇敢。   所以……提供一点帮助是可以被理解的。   塔尔从主教背后悄无声息地向前绕,黑色的牛皮靴在地上轻巧地敲击着,柔软的头发擦过了埃德温的脸颊,直到恶魔直接而坦率地站在主教面前,挡在了进入的门前。   主教的瞳孔微微紧缩,他面前的恶魔却似乎只是讨巧卖乖,朝他伸出手来:   “埃德温,”他说,“别把我忘了。”   仅仅犹豫了一秒钟,埃德温就握住了恶魔递过来的手。   塔尔的体温维持在舒服的区间,主教无声地喟叹,力度有些不受控制。   这是他的……   他确实拥有的第一件东西,绝对不会离开他的,可以被驯养的恶魔。   恶魔晃动了一下手臂,“你弄疼我了。”   埃德温下意识放开了紧紧箍在塔尔手指上的桎梏,他有点茫然地僵硬着手指,拿不定主意应该怎么调整一个合适的力度。   塔尔却弯曲指节,一根根扣住了主教的左手。   “这样就可以了,走吧。”   *   埃德温的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年幼的孩子曾经无数次在深渊的梦境中醒来,他和所有同龄人一样渴望来自亲人的关爱,又像其他被抛弃的孩子那样想象着父母的模样。   可是,埃德温清楚,他身上流淌着“肮脏的血脉”。   修女和教士都告诉他,除去他的魅魔母亲,他的父亲也会是一个卑劣无耻、下流至极的人物。他身为人类却与魔物欢好,留下子嗣后又把负担交给修道院。   ……就算是这样也好。   有一次,修道院里的某个孩子被他的父亲领回家。男人身材魁梧,胡须泛黄,看上去像是个醉醺醺的邋遢汉。但是,当父亲和孩子拥抱在一起时,人群中那双稚嫩的灰色眼睛还是贪婪又嫉妒地盯着眼前的这一幕。   拥抱是什么感觉?   年幼的埃德温渴望着,死死地攥住因为表现优异而被修女奖励的那一枚奖章,奖章尖锐的边角划破了他的皮肤,但他一点也不在乎。   用一百个奖章交换也可以。   就算比眼前的邋遢男人还要糟糕一万倍也好,他能够比所有的孩子都要优秀,他一直是最好的那个。   所以,带他回家吧。   ——埃德温早就摈弃了这种愚蠢的愿望。   从某个时候开始,他唯一的愿望就只剩下向上攀登,这种野心重新浇筑了他柔软的骨头和心脏,铸就了他的血肉,使他抛弃了无意义的情感,能够在金钱和权力中得到他想要的满足感。   他生命的意义不是为了得到那种虚无缥缈的爱。   这使他变得坚硬,野心勃勃,蓄势待发,他是自知的愚人,就算开始时两手空空,他也会摘下最顶端的那颗金苹果。   父亲的形象也越来越模糊,偶尔他会想,那一定是一个自私愚蠢、不敢承担责任的男人。   直到今天,他第一次见到了这个人。   围墙内是一片小小的花园,不过大半部分都种着蔬菜,平民就是这样生活。在花园里,两个男孩正在彼此追逐打闹,他们的脸色无忧无虑,眼神纯粹,穿着陈旧但干净的衣服。   大一点的男孩大概十几岁,他在推搡中不小心用了太大的劲儿,所以小男孩摇摇晃晃倒在地上,尖叫着开始哭泣,带有撒娇的意味。他爬起来,跑到那个用温和的眼神凝视着他们的中年男人身边,摇摆着他的衣袖哭哭啼啼,控诉着他哥哥的罪行。   中年男人弯下腰,轻轻松松地把这孩子抱起来,检查他的身体,轻柔地在他耳边哄他,随后叫他的哥哥过来。闯祸的男孩有点不情不愿,但父亲坚定的眼神给了他勇气。   所以他嘟嘟囔囔地走上前,小声地说:   “对不起啦,爸爸,我不是故意的。”   年轻的男孩很快地停止了哭泣,露出一种胜利的神情,但被他的父亲有点谴责意味地看了一眼后,他也知道他该做些什么。   他的父亲将他放下来,他像只欢快的小鹿那样奔向他的哥哥,轻快地抱了他一下,表达了他的谅解。   随后,他们都开始黏着父亲,要他放下之后的工作陪他们玩再久一点。   男人无可奈何地将两个男孩搂在怀里,微笑着哄着他们,就像是看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   多么幸福,多么完美的一家人。   直到这个男人终于感受到了被注视的目光,他回过头,看见了那个穿着黑袍,面色苍白的年轻人,眼睛的灰色浓的像是雾气,一瞬不眨地看着他们。   他的身上是和他们这些平民完全不同的气质,久居上位,高贵尊荣。   他绝对非常危险。   男人脸色煞白,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立刻将两个孩子挡在身后,神情卑微而恭敬,对着埃德温口称大人,询问他的来意,请求他不要伤害自己的妻子和两个孩子。   塔尔觉得,埃德温的手比刚才还要冰冷。   主教露出了一个轻柔的微笑,是那种很官方,完全没有任何个人情绪的笑容。他看向面前的男人,深灰色的瞳孔轻微地转动,甚至不像人类的眼睛:   “初次见面,”埃德温说,“我想我们需要谈一谈。”   “请……”那男人几乎语无伦次起来,“请不要伤害我的两个孩子,对我做什么都行。我……我愿意献上一切,只要他们能够安全。”   多么伟大、多么深爱他的孩子的父亲。   两个男孩被他们的父亲挡在身后,还没有摸清现在的情况,惶恐地小声啜泣着,紧紧地拉着父亲的袖子,这是为他们遮挡风雨的身影,足以阻挡一切的不幸,现在他们还这样相信。   而屋子里跑出了一个女人。她是一本摊开的书,只需一眼就知道,她会虔诚地参加每周日的祷告,亲切友好地对待所有邻里。   这个母亲此时用惊恐的表情看着眼前的一切,捂住嘴不使自己喊出来。   她的眼神是那么恳切,如果给她一个机会,她会毫不犹豫地交换自己和孩子的位置,将那些受惊的小鸡仔们赶进温暖而安全的室内。   多么诚挚、多么无私的亲情。   塔尔觉得这一幕简直像是命运的安排,就像是预定要在埃德温眼前上演的家庭悲情剧,一幕一幕过于丰富,充满情感,完美地像埃德温展示了一个最和谐的家庭。   如果这户人家的主人,不是二十年前抛弃他的父亲,或许一切会显得更诚恳些。   不是说感情,男人保护妻儿的决心无需怀疑。   但是,这份决心更加透露出一股讽刺,就好像埃德温半生的痛苦和孤独完全就是个笑话,在幸福的一家人面前像是黄油一样融化,从未发生。   “我……”   埃德温顿了顿,他此时一点儿也没有发抖,看上去更加无懈可击,只是声音更加低沉,就像是绒布摩擦大理石所发出的沙沙声。   还有,他的五指又忍不住收紧。   但塔尔这次没有说话,只是毫无反抗地被埃德温一点一点地牢牢握住,指甲硬硬地卡在手背上,幸好主教打理得很好,所以不会刺破皮肤。   主教脸上的微笑并没有一分一毫的褪色,   “我只是需要和你谈谈,”   他面对着那个男人,“在谈话结束之前,我保证没有人会受到伤害。”   听起来还是一样可怕。   但父亲的责任终究驱使着那个男人安抚般摸了摸孩子的头顶,一副宁愿引颈受戮的样子朝埃德温,同时用警觉的眼神看着他背后的塔尔。   恶魔朝他眨了眨眼睛,假装自己没什么危害。   “您要是不介意,请到里间来谈话吧。”   那个男人用疲惫的声音说道,他拉开房门。房子里的布景陈设也说明,这是一个生活简朴然而幸福的家庭,并不欢迎任何人来破坏他们的幸福。   可是,这不是很可笑吗?   明明轻而易举便主导了全场,但埃德温还是觉得,自己处境狼狈,可笑之极。   男人的眼睛同样是灰色,灰色,然而像是尘土,那些不值一提的存在。   他几乎算得上开门见山,就连埃德温也被他打的措手不及:   “我知道您的来意,”   就算是这样,男人的语气也是恭敬的,“主教大人,我……很抱歉,但是,您要求我做什么都好,您的吩咐我都会照做,我请求您,不要伤害我的孩子们,不要伤害莎拉,就……求求您,请不要告诉他们这一切,我绝对噤口不言。”   “你知道……”   埃德温喃喃道,这个事实让他有点晕眩,“你一直知道。”   他不愿意去看他,目光有点迟疑地在室内游曳。这是一个幸福而温馨的家庭,处处都展现着细碎生活的痕迹,看起来他们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   与此同时,这户人家的主人一直知道他的存在。他亲生的血脉,就在距离一个街区的修道院长大,而从来不被在意。   “您不必承认我这个卑微的男人,”   察觉到埃德温的情绪有异,男人小心翼翼地说,   “主教大人,请相信我,我不会做任何有碍于您的事情。我是个做错过事情的罪人,这些年,我一直感到很抱歉,我只不过是没有勇气去面对——”   “够了。”   埃德温冷静地说。   他来这里不是为了听一个男人无聊的忏悔,而且对方还谨小慎微地看着自己,就像是蝼蚁注视着能够随意碾死自己的庞大生物。   他的视线终于找到了一个平稳的落点。   那就是室内唯一能够忍受的眼睛,那双明亮如石榴石的漂亮的眼睛,属于一只恶魔。   看到埃德温打算起身,对方显然陷入了惶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喃喃着“神啊”。而此时,光明神的代言人,光明教廷身居高位的大主教伸手按住了他的权杖。   假如对方毫不知情,或许还有保留他性命的可能。但是他名义上的父亲清清楚楚地知晓一切。埃德温知道必须斩草除根,当时的灰发男人就是前车之鉴。   弑亲是重罪。   但那不是他的亲人,只是抛弃他的人。   就算现在,男人灰色的瞳孔里浑浊不清地映照出的,也是一个怪物。他畏惧他,尊敬他,对他敬而远之,把他当作不同的生物来摈弃,甚至又来顶礼膜拜。   够了,埃德温试图从含混不清的想法里挑出一个具体一点的,他觉得自己从灵魂开始疲惫,至亲的血脉果然还是会对他产生影响,他有时头脑一片空白,想要放弃思考。   那就在现在结束一切。   然后……   忽然,房门打开,就像是扑进一阵风一样,那个方才还因为兄长的推搡哭哭啼啼的小男孩冲进了房间。孩子稚嫩的瞳孔愤怒地瞪着埃德温,他挡在他的父亲前面,结结巴巴地说:   “坏、坏人,不许你伤害我的爸爸。我的爸爸是好人!”   男人一瞬间瞪大了眼睛,他伸出手的速度快的惊人,一下子就将他的孩子拽到了身后。他就像是觉得自己的身体能有什么遮挡作用那样,以为只凭肉体就能挡住埃德温驱使的圣光,不知圣光无孔不入。   埃德温闭了一下眼睛。   那人说:“主教大人,我没有说出去过任何东西,求你放过我的孩子。”   他甚至连想到那个念头都觉得疲惫。   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塔尔知道他的精神已经脆弱到快要崩溃,其他人大概觉得埃德温无所不能,不择手段。父亲和孩子拥抱在一起,像是世界就要毁灭那样紧紧相依,伟大的父爱。   有一个孩子从来就没有父亲,他睁着灰色的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感到无法理解。   二十年凌迟般的钝痛终于如期而至,再次落在埃德温身上。   那些孩子,主教控制不住思绪,充满恶意地想,他们出生以后什么也不用做,手中就能握着一份确凿的、毫无疑问的爱。   可是他奔跑了二十年,手中的东西仍旧无法牢牢握住。   “埃德温,”   塔尔的声音很柔和,就像是担心惊扰到他的梦境,“轻一点。”   恶魔只是坐在背后,注视着一切。   埃德温看上去稳定得要命,所以只有被他紧紧握住手指的塔尔才能察觉到他无法克制的轻微的颤动,还有,要是他的身体再这么凉下去,肯定会出问题。   对面的父子对埃德温的沉默感到畏缩,猜测主教正在思考支配他们命运的方式。   塔尔觉得,自己的手掌已经被勒紧到不可忍受的程度了。   “轻一点。”   恶魔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摸主教的头发。他身上都是汗,但是是冰冷的。埃德温如梦初醒般看着他,主教一直看着他,看其他的人对他来说多多少少有点无法忍受。   对了,埃德温想。他可以拥有什么东西,他要牢牢把命运交给他的礼物攥紧。   塔尔。   恶魔垂落的发丝柔软,眼瞳晶亮,任由他牵着手,正在试图对他表示关心。这是他的东西,主教的心弦忽然莫名其妙地一扣,随即坚定而不容置疑地想。   他就像是收到了第一份圣诞礼物的孩子那样看着对方。   而这份圣诞礼物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他追逐了多年,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得到的。   所以任何人都不能从他手上夺走,就连塔尔自己也不可以。   就算是神明也无法窥探人心,所以塔克修斯并不能从埃德温忽然变幻莫测的神情中完全理解他的想法。他只是觉得埃德温似乎终于卸掉了一直以来重重地加诸在自己身上的一部分重担。主教转过头看向眼前的父子,他的手覆盖在权杖上。   权杖闪烁出耀眼夺目的光芒,埃德温对光明力量的运用炉火纯青。   纯白的圣光下,所有人都无处遁形。中年男人紧紧抱着自己的孩子,流着眼泪在他的额头上烙印下了一个吻。然而,当双眼缓缓从惊人的明亮中恢复时,周围的一切褪去光辉,恢复了本来的模样。   他没有死。他连忙确认他怀中的孩子,对方睁着懵懂而惊奇的眼睛看着他,不管怎么样,他幼小的心脏此时依旧迟钝而坚定地跳动着。   “谢谢您,谢谢……”   埃德温看着匍匐在脚下的中年男人,那是他的生身父亲。   到此为止。   “我给你下了保密咒,”   主教的声音平缓而不容置疑,“如果你尝试着把你知道的事情说出去,你怀里的那个孩子就会死去。今天没有人来拜访过你的家庭,你什么也不知道。”   这是一个有风险的咒术。   埃德温也不太明白自己究竟在想什么,明明将所有知情人灭口,才称得上万无一失。但或许这样就好,就像对方遗忘自己那样,主教也能将血亲从自己的意难平中逐渐遗忘。   弑亲的罪过必须背负一生,而埃德温并不想给这个男人这般殊荣。   或许他还是动摇了吧。   他其实做不到像别人摧毁他的人生那样摧毁别人的人生。   在最后一刻,他血缘上的父亲仰起头,仰视着自己在二十多年前抛弃的孩子,现在已经成长为他不得不仰望的人物,执掌着他一辈子无法触碰的权柄。   终于,他感到了一点动摇,但更多是自我安慰。   男人喃喃道:   “你……你过的很好,不是吗?我很抱歉我当时遗弃了你,但是,你现在……你现在很出名,很优秀。这才是正确的选择——”   他忽然止住了话语。   这些话并不是对埃德温说的,而是对他自己所说。他极力摆脱良心的谴责,假装当年的抛弃理所应当,二十年的遗忘同样毫无问题。   主教离开得干脆利落,他并没有一点留恋,不再在此处多停留哪怕一秒钟。塔尔乖乖地顺着他手臂的力道起身,而对面的男人在漫长的煎熬中,甚至没有敢发问哪怕一句,牵着大主教手掌的人是谁?   他看见了恶魔闪烁的红瞳,所以心有余悸。   *   这是一趟无功而返的行程,一直到回教廷之前,主教都没有再说话。   埃德温看起来很不好。   恶魔想,果然应该早一点阻止那个男人说出最后的话。   “你过的很好,不是吗?”   太理直气壮,理所当然,埃德温被概况成一个符号,一个缩影,只剩下他身上大主教的冠冕,其他的一切都不必在意。抛弃他的人为抛弃找到了合理的理由,他轻飘飘地承认错误,然后感慨错误浇灌出的美丽的花朵。   如果是塔尔做决定,这个人现在已经死了。   就算他不是坏人,就算他还有两个孩子要养育,就算一切看上去幸福至极,打破这片幸福的人注定罪孽深重,不被理解。黑暗神并不在意这么多。   神明只在意他现在的观察对象。   埃德温从回来开始就强迫自己坐到书桌旁。他的脊背挺得很直,看上去完全不会被压垮,情绪也没有异常。他拿出羊皮纸开始记录那些值得注意的资料,复杂的法阵,晦涩的线索,那些能够轻易将他的头脑填满的东西。   直到羽毛笔忽然斜了一下,一大滩墨痕染上卷轴。   主教愣住了,而墨水还在源源不断地从笔管里流淌出来。他太过用力,使得笔尖折断。   费心维系的假象忽然被摧毁,他低下头,凝视着乱糟糟的一切。   年轻的恶魔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他的背后,那双黑漆的靴子简直像是不会发出声音那样。塔尔伸出手去碰埃德温的眼睛,主教瑟缩了一下,但没有躲开。   他的脖颈裸露出来,是疲惫的弧度。他的额头简直像是烙铁那样滚烫,身体的其他部分潮湿又冰冷,高烧摧毁了他的防御。他累了。   “你……”   恶魔的手一点点下移,而埃德温并没有阻止,也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他就像是桌前的一尊雕塑。   修长的手指覆盖住他的眼睛,轻柔地摸索着,随即又悄无声息地放下。   “埃德温,你是不是……哭了?”   他并不觉得自己的境遇悲惨到足以流泪,但塔尔说的对。   主教茫然地触碰了自己的眼睛,随后就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地放开了手。   湿漉漉的,他灰色的眼睛夹杂着海湾的雾气。   “我……”   他喃喃自语,而恶魔抓住了他的手指,一点一点掰开封存其中的泪珠。   “哭泣对人类的身体不好。”   他是否太脆弱了一点呢?主教想,却实在是内心渴盼着一点温度,那些他从来没有追寻过的东西,他以为自己不需要,可是这时候只要一点点,他一定会像切开的黄油一样融化。   塔尔摘来的玫瑰还摆在床头,散发着馥郁的幽香。   这时候普通的人家会有人陪着,他是不是生病了,或许需要一些治疗。   真好笑,他明明自己就会使用光明魔法。   “塔尔,”   主教摊开双手,天色已经暗下去,窗外刚刚升起来的月亮闪烁着,四周寂寥无人,当然不是真的没有人,但没有闲杂人等会接近深夜的白塔,白鸽也被驯养它们的人收走了。   在这种时候,他的眼前有一个恶魔。   他召唤出来的魔鬼,回应着他的期待,深红色的瞳孔像是某种野兽,饥肠辘辘地看着他。   至少有这么一刻,有什么除了财富和名利的东西为他所有。   “塔尔,塔尔,”   埃德温甚至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待在我的视线之内,不许离开。”   “这是一个交易吗?”   魔鬼就是这样一种气人的种族,锱铢必较,提供什么就要拿走些什么。   塔尔尤其如此。   “是的。”   他很疲惫了,看上去像是燃得太快的蜡烛,在风中闪烁着。主教安静地坐在桌边。   年轻恶魔似乎在朦胧的暗影中向他靠近。   塔尔有一双很漂亮的手。此时这双手覆在主教的额头上。恶魔都为那含混的热度所讶异。   “你生病了,”   他听起来有点,“应该请……你们人类怎么说来着,医生?”   主教静静地看着它,他的瞳孔深处是不动的风帆,灰暗而漠然:   “我只是有一点累而已。”   是的,这是他向上攀登的无数疲惫中最新的一个,即使它比此前的一切情绪都让他困惑,但他只需要休息,而且不能休息很长时间。   他累了,就这样而已。他只是需要一点……   他想不明白。   “你需要一个拥抱,”   恶魔似乎找到了什么商机,他的手从额头绕到后面摸他的头发,要同他再做一笔灵魂的交易。   一个拥抱,多么奇怪。   他想起他白日看到的那个平凡的家庭,想到两个男孩互相笑着闹着,在争吵后扑进他们父亲的怀抱,又彼此郑重其事地抱了抱,以示恢复和平。   仅仅只是这么想着,他的小指根就开始微微灼烫,随即弥漫了他的整个身体。   拥抱是有温度的。   他是病人,他此刻需要温度,这合情合理。   就像塔尔抚摸他头发的手带来的温度那样,恶魔只是轻柔耐心地用手拂过他褐色的头发,头发分明挡不住什么,那是一种奇异的温馨,从发丝一直浮动向他的眼睛。   他忍不住还是转过头,主教还穿着他的法袍,袍上有缛杂的纹饰,看上去圣洁又光明。   “告诉我价格。”   他做好准备让恶魔开价,或许价值不菲,就算是一小片灵魂也不是不能接受,主教想,如果牺牲无数碎片中的一块能够不让他分崩离析。   然而,塔尔是世界上最精明的商人。   当年轻的恶魔凑上前去抱住他时,主教根本来不及反应,只是猝不及防地接受了这个过于亲密的姿态,被什么活物拥入怀中。他听见恶魔生动的心跳,感受到他身上热烘烘的温暖。   其实并没有多少肌肤相触,但主教还是感到了一阵奇异的心悸。   他没有过这种单纯的、简单的、大范围的身体接触,就像是自己的所有感受都能被拥抱自己的人化解,他似乎能肆无忌惮地向前倒去,而不至于倒在晨曦的风里。   有什么能在拥抱中释怀,因为知道即使自己完全不用力,也会被人完整地拾捡,细心地作为珍贵之物储存。   塔尔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像是玫瑰,主教的眼神在室内环顾,却定格在床边的花束中,随后莫名其妙地做了比喻:   “这次不算您钱,”他的声音很甜,似乎参杂了蜜糖,   “唔,作为赠品,免费送给您一次。”   怎么能这样?   明明是被促销优惠的幸运者,主教却已经悲观地预见到了未来。   塔尔是个聪明的商人,他知道自己售卖之物多么容易让自己着迷。   拥抱和欢爱完全不同,它似乎有着更纯粹的内核,意味着奉献你自己,对另外一个人毫无保留。   埃德温觉得自己迟钝的心脏在一个彻底的拥抱中融化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心脏在为什么跳动,只觉得它一声声颤动着,都是陌生的悸动。他笨拙地伸手抱着对方,手指覆盖在恶魔的腰肢上,甘美的、出卖灵魂般的触感。   现在他是被拥抱过的人类了。   他会被不该产生的希求毁掉吗?   主教想,他恐怕自己会一次次继续挥霍自己所剩无几的所有物,向恶魔索取更多。   或许自己就是注定堕入地狱之火的罪人,他悲哀地觉得,然后抱的紧了些,把头颅靠在恶魔的脖颈,嗅探着恶魔身上馥郁又甜美的玫瑰香气。   但就算用灵魂来交换这个拥抱,它也实惠得惊人。   埃德温没有停止的想法,所以恶魔也并不放手,只是感知到主教深黑色的鬈发毛茸茸地抵在自己的颈侧,他看中的人类再一次从濒临破裂的状态挣扎而出,塔尔对他非常纵容。   神是为所欲为的,神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包括花一个晚上安抚某个人类的灵魂。 第54章 心照不宣   埃德温的生物钟很准, 他在第二天清晨微凉的薄光稍微浸湿天幕时睁开眼睛。   睡眠不仅能够麻痹头脑,软化神经,也能打磨一颗脆弱的心脏。所有的混乱不安似乎都停留在昨天,他灰色的眼睛崭新又锋利。   主教就是这样度过那些在崩溃边缘岌岌可危的夜晚。他自年幼时就知道怎么将脆弱的自己抛弃在昨天, 唯独如此才可以继续生存, 这是生物本能。   ……但是, 今天不一样, 他不能假装无事发生。   在意识到所有事情之前,先是一种舒服的气息,就像是清晨微凉的空气夹杂着玫瑰的甜香,埃德温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动了动, 指尖滑过光滑柔软的触感。   是丝绸床单。埃德温最开始想,然后他才意识到不是。   主教觉得自己浑身都僵硬起来, 连眼神也变得有点无所适从。   他这才意识到,他整个人不是陷在床榻里,而是待在恶魔的怀抱里, 塔尔柔软光滑的黑发散落在主教的肩头,带来一点痒意, 贴着皮肤麻麻酥酥地顺着埃德温的神经流遍全身。   而他的左手还越界地维持着拥抱的动作,连睡眠都没有松开一丝半毫。   恶魔此刻闭着眼睛。   埃德温不确定他是不是因为自己昨天晚上怎么说都不放手, 所以干脆顺便履行一下自己的睡眠义务。低阶恶魔还没有进化到完全抛弃休息,虽然只需要短暂的睡眠就足以支持他们活动很久。   他们挨得太近了。埃德温完全和塔尔靠在一起,肌肤亲密地交缠着。主教下意识放缓呼吸。   他一动不动地抱着自己的礼物, 抬起眼睛悄无声息地打量着睡梦中的恶魔,不想把他吵醒。   这是他的恶魔。   塔尔实在漂亮得惊人,此刻闭着眼睛,看上去又很乖。埃德温知道恶魔绝对比他的表象狡猾一百倍, 但他的心还是忍不住软下去,觉得对方做的一切事情都好像很容易原谅。主教无法将自己内心涌起的涨满的情绪归咎到任何一个已知的领域。   但想要拥有他的愿望无比确实地存在着。   从灵魂绑定的契约决定了他们不能彼此分离,也不能相互背叛。契约的签订是魔鬼的骗局,有那么一些时候,他极其想要解开契约,因为他觉得塔尔对他的登攀不会有助益。   但是,埃德温此时此刻反过来很有危机感地想:   会不会有一天,塔尔也觉得不需要他呢?   只要一想到这种可能,指尖就传来像是被蛰咬那样肿胀的痛意。   埃德温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择手段,贪婪无度。他当然可以像是恶魔用契约强行绑定他那样将对方留下来。但是这不够好。他能做到更好的。   他想要让恶魔心甘情愿地留下来。   比如说,主教想,他能利用自己已经有并且将要拥有的一切。安其罗亲王能用权势和灵魂供养一只领主恶魔,而塔尔想要什么,他都能找来给他。埃德温并没有什么道德底线,献祭和杀人这些字眼模糊地从他脑中划过,被他染上甜蜜的颜色。   但如果塔尔一定要走呢?   埃德温习惯把所有事情往最坏的地方想。   他的手指难以抑制地抽动了一下,心中涌起阴暗又恶毒的想法,或许他可以假装很高兴地解开契约,然后再用大主教强大的光明魔法强行将他留下。这并不会很难。   仅仅只是这样想,契约的作用就让无法承受的锋利的疼痛划过埃德温的身体。但主教没有伤害恶魔的意思,所以这疼痛暂时不曾作用到灵魂。   这是一个可行的方案。埃德温这样想。   与此同时,他方才不受控制的动作终于弄醒了塔尔。刚醒来的恶魔漂亮的眼瞳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像是浸湿的红玛瑙。宝石上模模糊糊地映照出埃德温的模样。   塔尔勾起嘴角笑了笑:   “早上好,亲爱的主教……您还不打算放开我吗?”   这个问题——就好像埃德温是贪得无厌的顾客,免费体验的东西喜欢得不得了,所以固执地不想要放手。虽然事实确实如此。   主教有点慌乱地松开环绕着恶魔的手臂,温度骤然消失了,一种莫名的空虚顺着指尖流淌向心脏。   “嗯……”恶魔盯着他看。   埃德温努力让自己不表现得太过于怅然若失。   然后他失败了。   有时候人们说,坏孩子反而能得到糖果。   但其实不是这样,得到任何东西都只是因为坏孩子有人关心。   所以他又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拥抱,是早安的含义。   恶魔搂着他的脖子,黏糊糊地靠在他的身上,把脸埋进他的颈窝蹭了蹭,似乎低低地笑了一下:   “您真的很不擅长在我面前掩藏情绪。”   *   塔尔早就醒了,不如说黑暗神根本不需要睡眠这种东西。但低阶恶魔的身体让休息也成为一种选项。   埃德温昨天的状态很不对劲,他甚至在发烧,后来简直就是神智清醒地说胡话,而且紧紧地抱着塔尔,不允许他离开半步。   他会喃喃地说,灰眼睛也湿漉漉的:“我过的很糟糕,一点都不好。一直都不好。”   神明耐心地听着,安抚般摸了摸他潮湿的头发。   主教有时候又显得狠毒而尖利:“他死了,他们都死了。是我下的手。我会比他们所有人过的都好,最高的位置,无上的冠冕,只会属于我。”   塔尔有些失笑。但怎么说呢,他喜欢这种野心。   埃德温说了很多过去,也说了很多愿望。他向上走时杀了很多人,主教记得他们每一个人临死前的神情,却记不清他们的名字。   只有他还没有杀掉的人他能念出名字,这些名字被埃德温浸泡在毒药中,等待着被世人忘掉的一天。   主教说了很多关于自己的事情。像他这样的人,也只能以自己为中心,除此之外好像没什么应该说的,那是一种迫不得已的自私。因此,神没想到在这样一个晚上,从黄昏到夜幕降临,再到星斗缀满天穹,埃德温最后却问出了一个似曾相识的问题:   “塔尔,”他说,“我想知道关于你的事情。”   这是不对的,这句话和埃德温之前所有的话都不一样。这象征着主教想要了解另一个存在,而这种对接近的期盼往往会成为弱点,他必然知道自己不该如此。   塔尔没有立刻回答。   埃德温又说了一遍,“你是怎么生活的呢?有没有喜欢的东西?我想知道,我都想要知道,塔尔,把一切告诉我吧。”   他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因为没有等到答案,所以意识终于被高热所夺走,迷迷糊糊地要陷入梦境。塔尔轻轻叹了口气:“明天再跟你说。”   埃德温模糊地应了一声,要到了承诺,似乎很安心地要陷在他的怀抱里睡着。   “如果是你呢——”   恶魔突然问,“假如你输了,又会怎么样?”   这个问题问的太晚,所以连神明也没有得到答案。在这样一个夜晚,他们互相欠对方一个问题,算得上相互扯平。   然后,第二天早晨,两个问题都没有被重新提起。   *   安其罗亲王的失败太过惨烈,因此,埃德温得以回归了正常的日程。   这对于亲王来说显然是个糟糕透顶的消息,他安插进教廷的耳目被主教毫不容情地一个个挑出来,原模原样地送回到他的宅邸。教廷又成为了一块密不透风的铁板,一丁点儿插手的机会也没有。   这种情况下,就算他还有其他的对付埃德温魅魔血统的武器,此时也难以派上用场。   他甚至无法监视埃德温的情况。而主教的人却居然能越过亲王宅邸的阻碍,趁他和召唤出的恶魔不在,将两具尸体丢在他的床上。这件事本就不能放在明面上,死去的也都是他的人,他只得咽下这口气。   而魔鬼萨塔也隐隐和他有了些间隙。   当时,在意识到自己计划的失败时,安其罗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魔鬼,他一向养尊处优,所有违逆他心意的人都得不到好下场,但是,他一时忘记了自己的尊荣和成就有多少仰仗着眼前的领主恶魔。   对方可不会因为错误的指挥而感到愧疚。恶魔尖锐的指节划破了他脸上的皮肤,亲王的脸色难看极了,那双蓝眼睛也难以再惺惺作态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   “你在责怪我吗,人类?”   领主恶魔的威压铺天盖地袭来,安其罗一时间无法呼吸。不,他还没有愚蠢到去冒犯一个领主恶魔,这是人类完全无法匹敌的强大存在,和人类这种生物甚至不在同一个层次……   这个想法一向足以说服他甘心承受萨塔的无礼对待。   但亲王殿下忽然想到在驱魔仪式的现场,那个时候,圣光犹如飓风般将他席卷其中——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主教怎么会把驱魔仪式忽然运用到他的身上,就听见到和自己订立契约的大恶魔萨塔发出了一声痛苦又低沉的怒吼。   那确实是动物受伤所发出的声音,这个想法足够让亲王感到心惊胆颤。   他曾旁侧敲击询问萨塔的伤势,但是,魔鬼忌讳关于那个仪式的具体事实。这种大恶魔都自视甚高,绝不愿在卑贱的人类前承认自己的失败。   安其罗内心深处逐渐有了很不妙的猜测。但是,那是不可能的。埃德温仅仅只是一个人类,顶多在教廷里算是出色。而领主级别的恶魔,就算教廷名义上有对付的法子,也要动用大量的人力和物力,特别请求光明神的庇护才能做到。   这个世界有其运行的次序。   权势的顶端只会属于他们这些血脉高贵的人,正如像他一样的人类永远无法和生来就有强大血脉的高阶恶魔相提并论。   咽下失败的苦楚,安其罗必须将魔鬼的那份连上一起责怪自己。幸好,萨塔虽然拉不下脸来承认自己被区区一个人类所击伤,但他对埃德温的恨意完全和亲王一样成倍剧增。   实力强大的魔鬼走进安其罗亲王的房间,他看起来符合人们对可怕的一切认知,眼睛灼烧如火焰,尾巴像是布满刀刃的鞭子。   但这一次,魔鬼大笑着,似乎就要取得胜利。   亲王殿下在睡午觉。但他不得不醒过来迎合萨塔的兴致勃勃。魔鬼大刀阔斧地坐在卧室柔软华贵的座椅上,高兴地宣布:   “人类,你们的教廷并非铁板一块,例如说我的一位朋友,他的爱人就在其中身居高位。”   “朋友?”   安其罗下意识重复,他内心升腾起一种不详的预感,但很快又被魔鬼口中的“身居高位”吸引住了。几秒钟之内,他就想到了无数种利用这个人脉的条件与可能。   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眼线。   “噢,”魔鬼根本没把他的情绪当回事,“你之前见到过的,我当时要求你带一位陌生人进入教廷,不知道你是否记得。他其实是血族的陛下爱德华。”   萨塔有时候提要求并不需要和安其罗解释得太清楚,就比如上次。引荐一个陌生人给圣子殿下虽然说有风险,但魔鬼和他打包票说不会有任何问题。   他们是利益共同体,在这种事情上安其罗没必要违逆萨塔的意思。   但是……血族的陛下,这听起来还是太过于离奇了一点。   亲王殿下还没从得知这个消息的头晕目眩中缓过来,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不敢置信地重新咀嚼着“身居高位”几个字,有点震惊地问:   “那么您口中的他的爱人其实是……教廷的圣子?”   萨塔的表情罕见地变得有点沉郁,他警告安其罗:   “这件事我本来必须保密。只不过,现在情况特殊,我想,或许能请爱德华作为助力。他可真是把他的恋人宝贝得紧,说是帮忙可以,但圣子殿下确实心系教廷,所以只能替你留意大主教的种种行动,其他的情况不方便完全透露。”   “您没有告诉他埃德温真实的出身吗?”   安其罗亲王紧接着提问,怀抱有一点期冀,或许圣子愿意开口怀疑,这件事情有更多转圜的余地。但魔鬼的表情告诉他,这是一种失败的尝试。   “爱德华要求我们拿出更多证据,人类,你必须承认,在这件事情上我们有失先机。”   他手中的筹码大部分在上一次掷出,埃德温的反应太快,当年的目击证人已经被杀死,主教的血液和身体特征查不出异样,现在重新要求检查又缺少合适的理由;   另外,有理由怀疑主教身边也有什么他们未曾知晓的底牌,毕竟他安然度过了不可能独自度过的转化期,避开了他们的调换,还将两句尸体送到了亲王的床上。   一手好牌就这样莫名其妙出了个空。   如果签订契约的关系都不那么真诚,那么对于吸血鬼和魔鬼的合作,显然也不能有过高的要求。让圣子帮忙从教廷里传递出有用的消息已经是最大的让步。   “好,”安其罗喃喃道,开始了思考。   他那双天真到不可思议的蓝色眼睛又转动起来。   是的,还有契机。还有一些能证明埃德温血脉秘密的证据,只不过流落在这个世界上。   只要找到它们,揭露它们,就能够折断高高在上的主教的脊骨。   *   诺亚这段时间顺利得要命,而且,攻略光明神又是一种全新的体验。高高在上的神明极大地满足了圣子的虚荣心,他知道光明神已经上了钩。   神明只会向他投下目光。其他的信徒即使苦苦祈求,也难得神的一顾。   在第二次神降中,光明神伸手亲昵地爱抚着少年绝美的面容,听着圣子孺慕而虔诚地朝他发誓忠诚,说着献出一切的话,投来带着爱意的目光。   他只不过稍微提了一句教廷中有人不喜欢自己,在神的询问下支支吾吾说出了巴特教士的名字,神就为他降下了惩罚。   掌握生杀予夺权力的感觉,实在是好极了。   而且,光明神的恩宠意味着整个教廷的追捧。   圣子并不是一个有着实权的职位,但他毫无疑问是教廷里地位最高、过的最尊荣的人之一。现在,有数不清的鲜花和宝石簇拥着他,大部分神官看见他要匍匐着行礼。每一天,都有不同地方来到王城的信徒提出访问的请求。   而他也在纯白的纱幕中,和光明神约定了下一次神降的时间。   神明提出提前举行仪式,而诺亚乐于接受,他知道神明无法克制接近他的冲动,这是万人迷光环的功劳。   说到光环……尽管情况看起来好极了,但系统却还是忧心忡忡。   “宿主,”系统照常用毫无起伏的机械音提醒他,“神明在这个世界的攻略难度为最高层级,你应该更加谨慎。还有,你所说的攻略黑暗神的计划——”   “我都有打算。”   然而,诺亚还是简单地用一句话截掉了系统的提醒。和光明神的进度完全在他的预料之内,只等神明主动走下神坛。在这个过程中,同时攻略黑暗神理论上是做不到的,况且他还失去了记忆,变回了千年前的自己。   但是,圣子记得系统告诉他的塔克修斯的过去。   他早就想好了法子,只是还没有付诸实践。   时间洪流让回到过去成为可能,那么,舞台铺设好后,重演过去也将会成为一个选择。   攻略神明很难,但是,诺亚自认为攻略一个失去大部分记忆的恶魔,并不算复杂。   他甚至担心若是早早攻略成功,以系统的过度谨慎,很可能会阻止他继续挑战光明神。所以,这些日子,诺亚暂时还是和黑暗神保持距离。   倒不如说,他谨慎地和鱼塘里其他的鱼都保持了相当充分的距离。   现在的理由非常充足,神降举行的频率提高了,作为圣子,他必须忍痛和那些黑暗的恋人告别,这样才不至于危害他们的安全,也不至于让自己惹上祸患。   最后一次,爱德华带来的消息让他有点意外。   他提出,那个作为朋友的领主恶魔要求诺亚关注教廷中现任大主教的动向。诺亚没有忘记,当时顺着系统的提示,自己确实止步于主教的房间外,而恶魔近在咫尺。   因此,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这个计划。   这是一个契机,在这个契机的尽头,舞台深红色的绒布一路延展而上,静静等待着所有道具准备齐全。   他对未来充满信心。   *   “你想知道什么呢?”   恶魔的眼睛能蛊惑人心,埃德温听见他发问,抬起石榴红的眼眸看着自己。   这是一个最闲适的场合,床榻上到处是玫瑰花的香气,就像是有花朵在这里被捣碎,而被褥则乱糟糟的。   他再一次将自己献祭给魔鬼,但是,塔尔的味道是甜的,结束的也不再那么匆忙。   这一切都在那个拥抱之后心照不宣地发生,之前小心翼翼维护的距离现在完全地融化,所以埃德温不再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恶魔任由他拥抱,也留在了床榻上,后来甚至连普通的睡眠也一样。   让塔尔一直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太不应该了。   主教承认自己贪恋那一点温度,还有拥有了一些东西的实感。但是,不止那些,他知道恶魔已经两次回避了他的话题,虽然每次都情况特殊。他不明白是什么驱使着他想要了解塔尔的过去,只觉得“了解他”这个念头不断地在脑海中旋转,带有一点儿回甘。   “你想知道什么呢?埃德温,”   就连塔尔也有点儿无奈。他回避这个话题,是因为千年以后的黑暗神觉得自己早已忘记了作为恶魔的那段生活。   而且,乍一想起,除了逃亡,还是逃亡。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什么都行,”   埃德温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我只是想多知道一些关于你的事情。”   这根本不能作为一个好的话题的展开点。塔尔有点无奈,埃德温真的不知道怎么开始一段聊天,所以显得有点笨拙。   但是,再逃避这个话题好像也没有理由。如果能想起来,多少和主教讲一部分就好了。   关于他的事情。   塔尔这样思考着,努力回忆着,   ……关于一千年前死去的恶魔的事情。 第55章 蜂蜜甜酒   “有一个晚上——”   塔克修斯一边说一边回忆, 起初是很艰难的,那些模糊的光与影存在于久到几乎不存在的记忆之前,连同塔尔这个名字的死亡一起埋葬。   然后,神明想起千年前的傍晚, 天空其实和现在是一样的, 都透露着阴郁的玫红色。   恶魔刚刚躲过一场追杀, 他用帽子盖住醒目的红宝石色眼睛, 向驯鹿酒馆的老板要了一大杯蜂蜜酒,翻滚着雪白的气泡。   他当时喜欢这个。   塔克修斯想起来什么就和埃德温说些什么,主教想要知道一切,而恶魔从不明不白的某个晚上开启他的话题。埃德温瞳孔中的灰色迷茫而短暂地旋转了一下:   “蜂蜜酒, ”   他打算把这个名词记下来,显而易见, 从小在教廷规章下长大的埃德温除了昂贵的红葡萄酒外没有喝过其他饮料,也没有进过那种鱼龙混杂的酒馆。   但是,主教想, 它听起来甜滋滋的,很适合眼前的恶魔。   就像是舌尖忽然尝到了尘封于记忆中的一点甘甜, 塔尔微微怔了怔。对他所想起来的那些事与物。话语在挣脱他的舌尖以前一直保持着暗昧不明的状态,抖落时间的灰烬, 依稀是回忆鲜明的影子,而他认为他早就已经忘了所有的事情。   在他成为神明后。   在无数个困囿于瓶中的日夜后。   可是在词汇剥离舌尖的前一刻,那些被遗弃的回忆忽然鼓噪地跳动起来。他不是塔尔, 那么塔尔是谁?至今为止真实确切地存在过的某个存在,人世间没有人还记得他。   而千年前的晚上,确实有一只红色瞳孔的恶魔走进酒馆,要了一杯蜂蜜酒。   “你真的想要知道吗?”   塔尔再次向埃德温确认, “知道关于我的事情。但是亲爱的主教,这对你不会有任何帮助,你根本没有必要了解我。”   恶魔的眼睛映照着黄昏时窗外投射进的微弱的光。   而主教看起来很认真在听,这并不是一个严肃的场合,但此时的埃德温看上去要比在其他任何仪典来的更真实,比倾听神言时真诚。   “我想要知道,”   埃德温说,“但是……我说不清楚为什么。”   这是一句实话。   所以神明任由回忆继续。那些记忆的结晶闪闪发亮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像是破碎一地的宝石。而他拾起所有的碎片,就算碎片会扎破指尖,也一点一点将它们拼凑完整。   *   塔尔一直在逃亡。   但是,逃亡不能够概况他的生命。如果非要选择一个词汇,年轻的恶魔会义无反顾地用“自由”来诠释。他的生活是彩色的,无时不刻不在遇见新的人,走在新的地方,音符杂乱无章,是最恰到好处的美丽。   自由地活着。   他聪明而狡猾,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困住他;他学习过一千零一种伪装,总会在最危险的情况下脱身;他基本什么都会,包括调酒和演奏七弦琴;他从来不在同一个地方过夜,然而,他的足迹踏上过所有被期许和选中的地方。   话语最开始是生涩的。   让恶魔对你和盘托出,本就是最困难的事情。埃德温心里清楚。   但他不知道,神明是在一点点从上万年的等待中,重新勾勒出塔尔朦胧的影子。   “我喜欢红色,”   眼前的魔鬼这样说,在他的意料之内,   “玫瑰的味道吗?我不清楚,其实一直都有。喂,埃德温,你有没有吃过玫瑰糖,也是甜的,我想我大概喜欢甜食——”   直到从某个恶魔经历的黄昏开始,塔尔所说的一切忽然像是染上了颜色,从某个点蔓延开彩色的线,连缀起了他的故事。   蜂蜜酒。塔尔说,然后是记忆里的七弦琴,有着融化的白银般的琴弦。之后还有逃亡,在精灵族的树冠上看到了黎明,伪装和翻转以后,独自一人在怪物游荡的角斗场遗迹前行。   他明明在回忆自己的事情,埃德温却第一次从恶魔明亮的石榴红眼睛里看见了某种藏的很深的迷惘,那种迷惘经年累月,没有穷期。   就好像恶魔一边说一边怀疑,这都是自己经历过的事情吗?   在古老的精灵古树下拾捡萤火,风吹过时萤火哗啦啦像金色的雨那样掉落在塔尔的身旁;   在浩淼的巨龙山脊的洞穴燃烧炙烫的火焰,动物油脂的香味填满了独自一人的夜晚,火光曾经映照过一个风尘仆仆的旅行者的脸。   他在洞穴深处的黑色湖泊中曾经打捞起一截尸体的指骨,打磨成戒指高价卖给了一个被恶灵缠身的富商。这导致通缉他的罪状又变得长了一点。   亡灵的集市挤满了奇形怪状的旅人,塔尔曾抱着胳膊穿梭在冷飕飕的空气中,寻找一个死去很久的人,进行一场最好从来没发生过的交易。   这一切对于他来说像是陌生人的故事。   这一切对于他来说就是切实经历过的事情。   塔克修斯在瓶中扭曲的上万年时间里一点点咀嚼过这些回忆,不止一次。自己曾如此自由,如此快乐,对人生充满了奇怪的希望,愚蠢到难以忍受的地步。   最开始,这些记忆能带给他希望。   但是当漫长的岁月揭示时间的残忍后,瓶中的恶魔无法忍受再去想外面的世界。他漠然地意识到,不可能会再有自由,也不应该对过去心存期待,究竟瓶中的虚无是真实,还是瓶子之外活生生的生活是真实,到了后来恶魔也分不太清。   所以就忘记了。   塔克修斯是恶魔给自己起的新名字,因为打碎瓶子的那一天他也打碎了过去的自己。   他每一次杀死被教会投入瓶中的强大的敌人,就藏起一小截它们的骨头,这很困难,要不被圣光发现,要非常谨慎。虽然如此,他花了几乎无法想象的时间,最终取得了成功。   骨头被他用血肉一点点打磨成刀刃的形状,刀刃被名为塔尔的恶魔刺进了他的心脏。   瓶子破碎了,它再也困不住他。   塔克修斯对自由没有渴望,他得到了神名,世界为新神的降临而战栗不已。他再也没有做不到的事情,不会被任何东西困住,能得到所有想要的东西。   然后呢?   故事从年轻的恶魔在酒馆点了一杯蜂蜜酒说起,又在世界的某处截然而止。塔尔不小心说了太多,看着有点恍惚出神的主教,无声地笑了笑。   在埃德温面前一点点把千年前的恶魔的故事讲出来,会给他一种很奇异的感觉。   比如,那个被他宣判为死亡的灵魂,再次在面前人类灰色的瞳孔中一点一点复活。塔尔本来不存在于世,现在存在,因为世界上重新有了认识他的人。这并非神明所期待的羁绊。   观察有趣的东西,这是神明所剩下的为数不多的爱好。   但那不代表他愿意为世间的任何东西停留。黑暗神对摧毁一个人没有兴趣,他不介意帮助埃德温,不介意陪伴埃德温,不介意在必要的时候为他提供可以暂时歇息的手。也就仅此而已,他随时可以抽身而去,因为塔尔是个假的名字。   所以现在的局面让神明也感到意外。   主教想要了解他。这是不对的,对方的灵魂时刻灼烧着,渴望着权势和名望,为了攀登不择手段,他这一生根本就没有尝试过接近其他的存在,在他的愿景里,也没有必要尝试。但是埃德温问了三次。   就算埃德温问了第三次,神明也可以选择不回答。   但是他还是回答了。   这并非神明所期待的羁绊。   他给予人类了太亲近的距离和太大的宽宥,主教的黑色鬈发因为夜幕降临而模糊,他无意识地凑近自己,时常紧紧地抱着。   对了,那个拥抱,恶魔想,并非在计划之内。   *   然后,埃德温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塔尔说了很多,远超他预想。主教从来没有像这样去了解过另一个人,他开始庆幸自己记忆力很好,把恶魔喜欢的所有东西都牢牢地写在了脑海里。   这是驯养恶魔的手段。   但是,他眼中的灰色雾气随着倾听一点点加深,又一点点融化,变得稀薄,他听塔尔的故事像是在听一场又一场奇异的梦境,所有的一切和他共同存在于此世,然而,恶魔经历过的一切,他作为光明教廷的主教,是永远没有办法看到的。   主教再往上是教皇,教皇掌握着至高无上的神权,而他会继续向王室伸手。   最好的情况下,他会成为人类中走的最高的那一个。   但相应的,他将留在大陆的中心,在教廷中度过以后的人生。教廷不是一个适合驯养恶魔的环境,埃德温第一次这样想,他不该这样想。   塔尔必须留下来,不允许离开他。   “我很高兴——”埃德温说,“我很高兴你愿意告诉我这一切。我会记住的。”   他的恶魔显然现在才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了,正在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他,就像是在探究一样东西,带着某种兽类特有的尖锐和警惕。   主教犹豫了一下,   “我想……”   埃德温永远不会选择逃避,而且,现在是他想要留下对方,他尽量把事情说的严肃可信,   “塔尔,我想要你留下来。给我一个价格吧。我不是说现在,也不是说契约结束,是说永远,一直到我作为人类死亡。我知道恶魔的寿命很长。”   最后补充的话简直算不上什么筹码,还很卑鄙。但是主教不在乎。   室内已经几乎没有光了,而他们都不打算点起蜡烛。在黑暗之中,恶魔被镀上一层朦胧柔软的弧度,就轮廓而言,也有种神秘的漂亮。   “我该问‘为什么’,还是应该提醒你,想要留住我,不需要那么麻烦?”   塔尔在说契约的事情。他就是借助灵魂契约让埃德温不得不接受自己留在教廷,在他的保护之下。但是,恶魔利用的契约完全可以反过来被主教利用。   “我不想要用那种方法。”   埃德温抬起眼睛,就算是隔着黑暗的纱幕,恶魔也能看见主教的眼神,   “我想要你心甘情愿留下,塔尔。你讨厌被人禁锢自由,所以我不做让你厌恶的事情;你喜欢的所有东西,我都能给你,除了自由,但也只是一百年以内而已。”   “……听起来挺划算的。”   黑暗中,埃德温看不起恶魔具体的表情,只能听见塔尔的轻笑。   他似乎凑得近了些,   “但是如果我不同意呢?亲爱的主教,你觉得世界上所有东西都是像这样交换就能得到的吗?”   空气中涌动着某种暧昧的危险。   但恶魔并非完全出于戏谑在试探,他似乎真心实意这样质疑。   这是……最糟糕的局面了。   埃德温想,好吧,那是时候撕毁之前的虚假言语。没有什么方法是不能用的。   这种念头仅仅只是闪烁了一瞬间,主教的瞳孔猛地缩紧,恶魔像是什么猫科动物一样抱住了他,蹭了蹭他的脖颈,带来一片温热的触感。   塔尔只要在房间里,这里就有玫瑰的香味。但唯独恶魔真正凑近到和他肌肤相贴的位置时,主教才觉得玫瑰的味道真实到像是怀中簇拥着花朵。   方才的锋利言语和柔软的温度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恶魔的黑发散落在埃德温的肩膀上,就像是在标记猎物,丝丝缕缕地像蛛网一样覆盖住他。   “埃德温,”他问,“告诉我你现在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这是主教第一次更改答案,他知道自己的希求已经越来越大,到了无处躲藏的地步。   “你已经知道的,”   埃德温没有一点犹豫,他轻柔地伸手摸了摸塔尔垂落下来的发丝,   “那些并没有改变,但是,我还想要……你。”   “我?”   恶魔勾起嘴角,现在离得很近,所以就算再暗,埃德温也看得见恶魔漂亮的红色瞳孔,近乎透明,澄澈到不可思议的程度,黑暗中也像是宝石那样微微闪烁着:   “任何契约都需要名字,”   引诱一般地,魔鬼轻声说道,“所以再说一次,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塔尔。我想要的是塔尔。”   埃德温意识到自己完全处在一个受制于人的境地,就算将阴影覆盖在他身上的仅仅只是一个能够掌控的低阶恶魔,但他的意愿之中并无挣脱的意思。   他们的呼吸交缠着,主教潜意识里觉得这种追问值得在意。   但很快,他就没有多余的力气追究这件事情。   因为在下一秒钟落在他颈侧的,毫无疑问,是一个如假包换的亲吻。恶魔尖锐的牙齿轻轻地啮咬着他隐藏在皮肤下的血管,一点点向上亲。埃德温的手一下子攥紧,又被早就有所预料的塔尔掰开手指。   即使不将魅魔的血脉考虑在内,这也太过于……   埃德温模糊之中觉得自己身处燃烧的玫瑰园之中,而面前的气息前所未有地热烈。他唇齿间方才的最后一句话还没有逸散,朦胧地在心中一点一点被再次解读。   我想要的是塔尔。   恶魔轻柔地将埃德温的手指分开,避免他伤到自己,但是他忘记了埃德温对于自己想要的东西,从来都是坚定又固执。所以塔尔没来得及按住埃德温抬起的手。   “塔尔……”   他叫恶魔的名字,然后用手抚摸着他绸缎一般的头发,让他从颈窝抬起头。恶魔显然有点困惑,不过,此时的气氛已经不言而喻,所以也就任由他动作。   这真的很乖。   所以埃德温稍微撑起身体,亲了他一下。目标是唇齿,唇齿带着恶魔独有的玫瑰的甜香。   主教满意地看到塔尔的表情终于第一次惊讶起来。他将那句宣誓愿望的话连同这个吻一同咽下,而恶魔并没有反抗。   这才算得上——   一个货真价实的亲吻。 第56章 海水火焰   被人类吻住时, 神明理应感到被冒犯。   透过低阶恶魔的眼睛,神深红色的眼神无声地垂落在眼前狂妄大胆的人类身上。   主教大多数时候显得稳重克制,塔尔也并非没有见过他濒临破碎的模样。但是此前,神明从来没有见过此时埃德温表现出的情绪。   他深陷于矛盾之中。   既傲慢到认为自己能将一切都掌握在手心之中, 又在强行发起的亲吻里悄无声息地颤抖着, 主教灰色的眼中燃烧着黑白的火焰, 疯狂滋长的渴望令人变得脆弱, 无法抵挡的诱惑击溃禁欲者的所有防线。   他需要自己。塔尔惊奇地意识到。而这并非索吻,而是带有乞求意味的询问。   光明教廷的大主教需要一只没有能力的低阶恶魔,这听起来足够荒唐。   神明没有反抗,尽管埃德温只是轻微地用力引导他的方向, 而人类的力气在亲吻中一点点失落,容易挣脱。   尽管如此。   塔克修斯想:这算什么呢, 埃德温?   某个行将开花结果的爱情故事吗?   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这样的故事,所有坏结局最开始都一模一样地展现出积极向上的基调。眼前的人类不可自拔地爱上了唯一能够陪伴他的恶魔。   因为他和主教共享着一样卑鄙的想法,神明对此心知肚明。   埃德温眼中的灰色有一点儿变浅, 就像是在亲吻中融化。   他看起来那么特殊,那么年轻, 亲吻另一个人时,意料之内的生涩笨拙。塔尔没资格嫌弃他, 因为他自己也一样不知所措。   位置使然,一个由下位者主动要求的吻格外费些力气。好在恶魔乖乖地任由他亲。   这会有好结局吗?   塔克修斯的脑海中转过这个念头,答案并不是积极的, 但他并没有推开他,也没有抽身离开。   主教的眼中,漂亮的恶魔就像是能够触碰到的玫瑰,灵魂契约所构建的联系随着他们的靠近而愈发明亮。埃德温想, 自己是多么愚蠢,一度将命运的礼物当作是糟糕的事情。   喜欢。   没有任何其他的词汇能概况,主教终于意识到了从方才开始点燃自己血液的感情究竟应该怎么形容。   那是将喜欢的东西终于捧在手中时无法克制的心跳,一声一声清晰地敲击着人类的胸膛。   在所有无梦的睡眠尽头,在埋首于书册时偶然的抬头背后,就算是细碎的日常,也能够被那双石榴红的瞳孔点亮。   他并不听话,但埃德温总忍不住觉得恶魔很乖。   最狼狈的祈求被妥善地扣住颤抖的指尖,最无望的渴求被毫无保留的拥抱带到现实。恶魔生活在他无法得见的世界,但仅仅听着那些奇异的冒险,绚烂的色彩就铺展在埃德温面前。   我要留住他。埃德温清清楚楚地对自己说,恶魔想要什么,就给他什么。   *   神明并不介意人类的喜欢。   灰色眼睛的主教很特殊,他欣赏埃德温,帮助埃德温,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融入他的生活,有时候,作为塔尔,他甚至能与人类共情。人类在极端情况下展现出的夺目的光彩,足以吸引神明的视线。   正因为如此,他同样不吝啬于回应埃德温的喜欢。   被亲吻的灵魂属于千万年前的小恶魔,如果是塔尔,一切都没经历过的塔尔,喜欢上埃德温也是无可厚非。   作为某个孤独死去的恶魔,他无法抗拒重新活着的感觉。   主教矛盾到迷人的程度,他绝对会信守诺言,强大又愿意俯首,从灵魂到身体都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   假如埃德温走向成功,那么,塔尔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无论是庇护还是最珍贵的宝物。这些东西埃德温能够轻易得到,比起非常喜欢的恶魔,它们当然毫不重要。   驯养恶魔的成本听起来完全可以接受。   正因如此,塔克修斯清楚,那不是一个合格的交易。   作为神明,他不应该被这样的伎俩蒙骗。   亲吻结束了,埃德温微微喘息着,他灰色的眼眸第一次如此充满希冀地望向其他的存在,塔尔温柔地应和了主教的亲吻,纵容他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在他贪婪地索求所有情绪安慰的时候,做他灰蒙蒙的人生中唯一一个绝对不会离开的存在,甚至不收取酬劳。   而且,期限是永远。   这样好,怎么会有人不心动。   为了交换恶魔,主教说,想要什么都可以给你,要你永远留下来。   毫无预兆地,人类的愿望庸俗到令黑暗神觉得无聊和失望。   神的灵魂在方才的亲吻中终于轻微地颤动着,似乎要裂开缝隙,但此时比燃烧后的灰烬还要冷。就在塔克修斯意识到自己有所期待的那一刻。   你也是那样的人类,他漠然地想,用自己并不在乎的东西和别人交换,这根本就毫无意义。   埃德温所说的什么都可以给他,不过就是他未来势在必得的权势、名利、地位中的一部分。根本算不上失去什么,这不过是牺牲些细碎东西作为聊以取乐的筹码。   神忽然好奇在此时此刻他如果就这样决绝地抽身而去,一切会朝着什么方向发展。   恶意的,扭曲的,纯粹塔克修斯式的想法。   别这样,他心中的某个部分叫嚣着,他需要你,他喜欢你,只不过是陪他几十年而已,他答应了什么都给你。他和你这样相似,又找到了契约书,这不是过分的要求。   塔克修斯垂下眼睛。   他不过也是用对自己微不足道的东西和对方交换。   比如,埃德温给他有趣的感觉,这对神来说很重要,而几十年一晃而过,不需要付出任何东西。所以,这个交易稳赚不赔。   正是因为太熟悉这样的想法了,所以才……   无法克制地感到失望。   为自己在亲吻时的意乱情迷,还有在相处时产生的不切实际的期待。这个梦做的太久了,久到神明有那么一瞬间真的以为自己会被找到。   这一切并不是美好的童话故事,   他也该醒了。   *   明明刚刚交换了第一个亲吻,一切都美好到像是一个梦境。   埃德温伸出手指想要再碰一碰恶魔的头发,他有点困惑塔尔为什么忽然不再说话,恶魔深色的头发垂落在他的胸口,这个念头使他觉得有种亲密接触的满足感。   喜欢。埃德温第一次理解了这种情绪。向来成熟稳重的主教颇有些孩子气地想,塔尔就是有这样好,哪里都让他不想要放手。   而眼前的恶魔忽然甜腻地笑了,他身上的玫瑰香气愈发浓重起来,   “好啊,”   塔尔说,“只是喜欢而已吗?埃德温,这样的话我无所谓啦,如果你想要,我陪你做到就好。但是要记住付给我报酬。”   一边说,他一边再次凑近,轻柔地给了他一个拥抱。   这个拥抱,它感受起来和此前的拥抱一模一样,伸出手的恶魔亲昵地搂住主教的腰,他的呼吸似有若无地敲打着主教的脖颈,埃德温有点难耐地去够他的手,方才的话语还没来得及仔细思考,就被恶魔亲近的动作所覆盖。   “我也喜欢你,亲爱的主教。”   而这句话简直能让埃德温晕头转向。果然,提出交易是正确的,恶魔愿意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而塔尔说喜欢,这是超乎要求的意外之喜。   我拥有他了。埃德温想。   他本来有机会发现那些不对劲的表现。   但他最后依旧没有看到恶魔眼中潜藏的冷意,还有他骤然失去亮色的双眸,就像是凝固的鲜血。那是高高在上的神明不带情绪的审视。   神从来不会被拥有,不会作为交易的一端,这是埃德温犯下的错误。他为不索要报酬的东西心动,却急于支付筹码,而他此前所想要的东西都写好了价格,以至于他盲目地开始估价。   埃德温心满意足地喟叹着,小声而喜悦地一句句叫着这个名字:   “塔尔,塔尔,塔尔……”   *   千年以前,塔尔早就听过这样的话。   他一瞬间的动摇是因为埃德温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我想要的是塔尔”,但是,这句话带来的效果只够饮鸠止渴。神明为了这样的话语稍稍晃神,于是有了亲吻,有了浮于口头的承诺。埃德温预料不到,这句话同样有其致命的副作用。   关乎恶魔没有告诉他的那些事情。   在他漂泊的旅途背后始终压抑的阴影,逃亡、抓捕、背叛、刑场。教廷重新修筑了白塔和广场,在历史上的所有时候广场都被用来烧死恶魔,邪恶的生物在那里接受审判,比如逃亡之路走向尽头的塔尔。   恶魔石榴红的瞳孔失去光泽,就像是不再明亮的玻璃珠,他抬起有点浑浊的眼睛看向白塔之上。在那里,教廷的大人物几乎全站立着,手执法杖,对着他窃窃私语。   在人群的中央,教廷的圣女头戴着白银的王冠,未曾缺席这个场面。   就像是再早些时候,托人捎话“想要秘密地见你一面”的那个女士不是她。   或者更早,恶魔此时只能乱糟糟地想些事情。他鸦黑色的长发垂落在肩头,就和高贵无双的圣女一模一样,可以说这是来自血脉的传承,他同样继承了父亲家族红色的眼睛。   塔尔觉得自己大概要死了,想到这个他倒是觉得轻松了不少。   他抬起眼睛望向白塔之上,他的母亲高高在上,显然,将恶魔抓捕回教廷的计划多亏了圣女的配合,这多少弥补了圣女年轻时损失的名誉。此刻,她从上往下俯瞰着自己的孩子,一个错误的种子,但他身上的力量却是非同凡响的。   就在这样的场合,恶魔莫名其妙地觉得滑稽。他低下眼睛,因为身边的圣骑士不允许他直视那些大人物,只是做好一件等待被处理的货物。   他低下眼睛,想起一切还没有分崩离析时,母亲也曾温柔又亲切,那时候,她的爱情还没有变成一地乱麻,塔尔几乎是被期待和爱着出生的。那时候,无论是高贵的母亲,还是强大的父亲,都对年幼的恶魔说过这样的话:   “我们都很爱你,亲爱的孩子,你会得到所有你想要的东西,你对我们来说是至关重要的珍宝,我们会保护你不受伤害。”   塔尔觉得滑稽,所以最终还是勾起嘴角,在教廷纯白色的广场笑了出来。   这些记忆模糊到几乎像是上辈子的。而他的父亲和母亲承包了世界上最标准的爱情故事,分属两个对立的阵营,却最终因为自由恋情走到了一起。教会的圣女是纯白的鸽子,七柱魔神之首的魔王则是来自深渊的乌鸦。   他们相爱,彼此承诺“为了对方献上一切”。   随后爱情就这样彻彻底底地倾塌。两个人都在彼此质问,歇斯底里,魔王认为圣女应该抛弃教会的大好前程做他王座边的伴侣,圣女要求魔王放弃所有的力量,心甘情愿地到教廷,成为她改邪归正的恋人。   谁都很自私,谁也不愿意放弃手中的东西。   决裂后是双方置对方于死地的尝试,不过他们没有忘记,这段不堪的恋情还催生了一个不该存在在世界上的孩子。   在他们回到当初布置的爱巢,试图杀死这个不理智的证据时,塔尔已经提前开始了逃亡。   被魔族的力量追杀,被母亲所在的教廷通缉追捕。   他居然能活下去,居然一直逃亡了几十年,这简直是个奇迹。直到圣女写了一封语调柔和的信,托人让恶魔看见,私下里相约会面,以使他自投罗网。   塔尔觉得自己愚蠢到相信这种拙劣虚伪的信件,死了也说不上冤枉。   但他确确实实地试图追逐在他的人生中短暂地存在过一瞬的温柔的幻影。   圣殿骑士试图遏制住恶魔的笑声,利用刀刃刺入皮肤的钝痛,但是恶魔依旧无法停止对自己的嘲笑,他跌跌撞撞地走着,几乎要笑出眼泪。而高台之上,他的母亲皱着眉头看着恶魔,伸手拿起早已被准备好的金瓶,侧头吩咐道:   “就按之前说的做,动手吧。”   她的孩子……当然,她早就不这样认为了,这只是一个纯粹的错误。而她很高兴能为教廷弥补这样的错误。她当然知道手中的瓶子是怎样不得了的东西,比死亡要糟糕得多。   金瓶的原材料并不是金子,而是被教会猎杀的时空巨龙身上取下的骸骨,有着扭曲时间、困囿所有生命的作用。   想到这里,圣女才对塔尔心怀一点怜悯。不比对一个陌生的魔物多,纯粹是因为她知道对方将永远痛苦,无法解脱,溺死在无穷无尽的时间尽头。   塔尔的逃亡并不是偶然,他有着极为特殊的能力。   恶魔红色的眼睛是那样鲜艳。就像是她深深恨着的那个人。   塔尔看懂了圣女的目光,他浑身上下都感到疼痛,最后勾起嘴角无声地笑了笑。   不会有人来救他的。   他的双亲不会,沿途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不会,连他自己也不会。   恶魔漫无目的地将目光绕过所有的人,投向远方,那些他涉足过或者未曾涉足过的地方。塔尔这个名字曾被他的父母吐露过看似永恒的爱意,正如他的双亲在情到浓时曾经承诺可以为对方做任何事情。但他们实际上做不到。   所有人都是自私的。   主教更是自私的,只需要看看他的愿望就能知道,他追逐的权势和名利将他的个人无限地托升到最高的地方,就算他此时此刻真心实意地喜欢一只恶魔,又能算得上什么?   神明不是塔尔,不足以被打动。   不彻底的拯救就是没有拯救,无法竭尽一切的爱意不如从头就不存在。塔克修斯说过,他无意和世上的任何存在建立亲密的联系。   恶魔任由埃德温抱住他,轻轻顺着他的脊背抚摸着,捕捉指节下皮肤细微的颤动。就算自顾自想了这么多,披着伪装的神明的行动仍旧不变,几乎能做到令人毫无觉察。   黑暗神不会那么快离开,他还有留在教廷里的理由。   埃德温认为恶魔永远也不会离开,他因为放心而柔软,对他毫不设防。人类就是这样容易被美好的预期所迷惑,主教深灰色的眼神垂落,温柔如冬天刚刚落下的大雪,落在恶魔身上。   他从来没有这样觉得生活充满希望。   而塔尔勾起嘴角,甜的像是渍了蜜糖,思考着那些关于抽身而去的事情。   *   意识到有人在试图窥探,对于恶魔来说毫不费力。   被监视对于埃德温来说是习以为常,在安其罗亲王暂时得势的那段时间里,每天都有许多眼睛试图盯紧他的一举一动。因此,他没有那么快反应过来,实在是理所应当。   监视的人有其目标,不是主教,是主教背后的恶魔。   塔尔并不容易被找到,埃德温认为自己能让恶魔乖乖待在房间里,就算有人闯入也能轻易解决。但实际上恶魔时常在教会中闲逛。教廷花坛的玫瑰总是莫名其妙失窃,但那么多花朵,少上一束也就无人在意。   这又是塔尔随口撒的一个谎。   恶魔的魔法和埃德温完全不是一个体系,身为低阶恶魔,塔尔显然更擅长些旁门左道,比如哄睡的咒语,易容和隐藏自己的方式……他其实经常更换房间里的玫瑰花,但很大胆地骗埃德温这只不过是魔鬼擅长的术法,玫瑰一直是最初的那朵,只不过被永远保存了鲜活。   总而言之,塔尔意识到有人在窥探他,或者说,窥探那个主教背后的存在。   一场针对埃德温的平常的斗争。   恶魔原本这样想,他的伪装技术让他可以完全不被看到。但是,当他发现那些跟踪者总能找到他的方向,虽然他们只是瞪着眼睛迷茫地看着眼前空无一人的阴影,但这总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根本不需要多少思考,塔尔就猜到了这种尝试的幕后主使。   圣子诺亚。   这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够确定他的位置的人类。   很可惜,他找到的帮手多少有点不够看。圣骑士们完全是自愿帮圣子殿下的忙,年轻而强大的小伙子们脸红着,信誓旦旦要解决诺亚的忧虑,却一个个在黄昏哭丧着脸沮丧而归。   “我发誓我按照您的话去做了,”他们会大喊,“但真的没有,什么也没有。”   诺亚简直要把牙咬碎。虽然他有系统所给的关于黑暗神的资料,但光看资料,他完全想象不出当年的低阶恶魔究竟有多么聪明狡猾,以至于能躲过当前教会最精锐的一批圣骑士的眼睛。   这关系到他攻略计划的实施,气运之子知道,他必须慎之又慎。   而塔尔再次轻巧地走过骑士眼前黑色的阴影,他的身影甚至没在对方的眼中映出任何值得留意的痕迹。现在并不是合适的时候。   恶魔转身关上埃德温的房门,将旧的玫瑰在手中粉碎,又插上新的那枝玫瑰。   他如今很清楚时辰,埃德温会在大概十五分钟后回来。   埃德温回来时带着疲惫、爱意和礼物。主教从外面踏进房间,而他喜欢的恶魔转了转椅子,偏过头来看他,室内玫瑰的香气近乎于温馨。来不及解下披在外面有着银色纽扣的风衣,塔尔毫不介意地张开双臂,埃德温屏住呼吸,轻柔而迅速地拥抱了他一下。   拥抱结束得很快,埃德温担心外面的冷意让塔尔不适应。   “我给你带了东西。”   从看到宝石的那一刻,埃德温就觉得它意外地适合塔尔。宝石是某位商人进献给教廷的供奉,换句话说,完全是主教的个人财产。玛瑙红色的宝石散发着明亮润泽的光芒,和恶魔的眼睛一模一样。主教花费了些时间找到了一条合适的绸带,所以现在它是一件礼物。   塔尔勾起嘴角:“你记得我喜欢红色。”   “还有玫瑰。”埃德温在心里补充着,他的恶魔任由他动作,所以他站在塔尔的后面,右手捧起了他流淌而下的柔软的头发,那么轻,被拢起来用这根昂贵的发带系住。   宝石精心雕琢成了玫瑰的形状,点缀在鸦黑的发丝上,合适到惊人。   “很……好看。”   恶魔扎起头发后有种干脆利落的漂亮,使人联想到灵巧敏捷的小动物。埃德温完全已经开始尽驯养恶魔的义务,看到任何好东西都想要留下来送给他。   “你要照照镜子吗?”   “不用。我猜它看起来很不错。”   塔尔从主教的眼神里就知道这条发带很适合他。主教很享受送他合适的东西的过程,爱意不受任何桎梏增长,埃德温的眼神一天比一天毫无保留。可怜的神官受到了恶魔的引诱,而这份引诱使他越陷越深,他微笑着向前走去,并不想回头。   爱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有时候,神明会想,他是否对人类过于苛责。   这世上的爱侣很少能比埃德温做的更好,而神明确确实实在埃德温的灵魂中看到了值得心动的东西,和一个人类谈一场无所顾忌的恋爱,最多只要几十年而已。他其实可以不必纠结于真正的相爱和永不背叛,反正这只是他漫长人生的插曲。   有时候,神明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宽容。   他无数次想要抽身而去。塔克修斯清楚自己还没有动心,或许此时离开算是来得及。但是,教会里的恶魔在折下那支玫瑰后,又莫名其妙想要回到埃德温的房间,就这样再次耽误日子。   神明开始对自己感到困惑。   这都是埃德温的错误。舍不得他的灵魂是塔尔,抗拒接受一切的灵魂是塔尔,而恶魔由埃德温的坚持从尘封的记忆中复苏,他要为此负全责。   或许今天走——   塔尔这样想到,而埃德温的房门却莫名其妙地被敲响。很少有人在埃德温的休息时间来访问,因为主教会提前把每一件事情做的井井有条。   恶魔藏在房间的角落里,而主教打开了房门。门前站着教会的某个神官,名字不重要,他只是来这里传一句话,但看起来急得几乎要哭出来:   “主、主教大人,”他断断续续地说,“情况特殊……安其罗亲王来了,还有其他人,教皇大人尚未允许他们进入教廷,但他们在门口开始说、说些无药可救的流言。请您快、快赶过去吧,还来的及,只要您尽快。”   埃德温的眼神瞬间冷下去,瞳孔全然像是没有情绪的漩涡。他一瞬间将自己打磨得锋利又危险,低声轻柔地询问:   “还有其他人?”   主教明白怎么找到话语中的重点。   那个神官近乎惊恐地哽咽了一声,似乎对自己要说的话感到惶恐,但他还是遵照着埃德温的意思:   “那个人……”他一边说一边打哆嗦,“他声称是您的父亲。这当然不可能,可是,可是……他还说他能够证明他口中荒诞的毁谤……”   “我现在过去。”   埃德温冷静地说,他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慌乱。至少在别人面前需要这样。   塔尔坐在背后,将所有的一切都听的很清楚。   埃德温需要他。   神明无奈地喟叹着,无意识为自己再次找到了一个留下来的理由,假装一次次选择留下并非全然出自莫名其妙的纵容。 第57章 祸福相依   半个时辰后, 教廷雕花的玫瑰大门缓缓打开,年轻的主教轻缓而从容地从中走来,背后是圣殿骑士,以守卫的姿态站在一旁。教会内部和外面恍若两个世界, 光明神教内部, 庞大而古老建筑在日光下矗立着, 沉默而肃穆。连风都纹丝不动。   这是属于埃德温的世界。   门前立于台上的男人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教会统治数千年的恐惧根深蒂固,而这个古老腐朽的机器新一代的话事人站在他面前,朝他这个名义上的生父望去,简直不像人类, 眼神冷淡,无机质的眼眸些微地转动着, 定在那人身上。   埃德温忽然发现,自己再次看到眼前的这个男人,居然生不出一点波动。   上一次的崩溃太过于摧枯拉朽, 就连恶魔送他出门时,明亮的瞳孔也带有一点关心。但正是这种关心, 此时想起,甚至让他感到有一点难以驱散的愉快。   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有勇气去面对这一切。   生理上的父亲……   不过如此。   埃德温决定不祈求由亲缘带来的所谓的没有缘故的情感, 他现在有更好的东西。数十年的痛苦、怨恨、渴求完全在一个不要求任何回报的拥抱中甜滋滋地融化。记忆中渴望的东西完全被置换成了恶魔,头发柔软,连眼神也是漂亮的。   他需要塔尔, 拥有塔尔,喜欢塔尔。   豁然开朗,恍如隔世般的感觉。   而眼前的这个人,忽然真正成为了一个不值一提的陌生人。   主教走出教廷, 安其罗亲王带来的守卫立刻挡在男人面前,似乎在忌惮他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他下手。   但是,这种无能为力的挣扎,并非埃德温的风格。   男人的表情在他深灰色的瞳孔中无处遁形,有愧疚不安,有恐惧厌恶,有自欺欺人。他立于高台上,任务是将一切曝光,倒生发出一种自封为英雄的决然。   “我……我很抱歉……”   他嘶嘶地说,嗓音哑的要命,“但是,为了神的旨意不被亵渎,我只能把一切说出来。我的孩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罪过大下去。”   上一次见到埃德温时,教廷大主教的压迫极大,但是,事后男人回想,觉得主教当时也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当他说出一些话时,主教看似漠然的眼神之下,藏着一些能够有所波折的东西。而他今天的任务,就是利用那一瞬间的脆弱。   再怎么说,自己也是面前这个人的父亲。   但是……   主教稍稍侧过头,他甚至没有看他,而是望着男人身旁的侍卫,那是安其罗的亲信。埃德温笑了笑,主教总是那么笑,悲悯而神圣的,信徒会这样说,而塔尔会把这称为虚假。   “又是亲王殿下派来的人么……但愿他收手时,神尚且愿意原谅他的罪行。”   周围聚集的人群小声地喧哗了起来。这些人大部分都居住在教会的荫蔽下,也听说了前一段时间的争端。埃德温在各方面表现得无可指摘,人们潜意识偏向他。   男人没有经历过专业的训练,被这么多人窃窃私语指责,一下子慌乱起来:   “不,不,我说的全部都是真的。”他指着埃德温,“埃德温大主教其实……不是孤儿,他是我的孩子,身上流淌着魅魔的血脉,这件事千真万确。”   主教轻轻叹息了一声:   “不知悔改的人。”   他的声音是纯粹的冷淡,面前的男人在埃德温的面前一时间,就像是蝼蚁一般。灰眼睛的男人抑制住后退的冲动,恍惚间忽然意识到,主教和上一次见到他,似乎不太一样。   此前,埃德温多少还有人的特质。言语会在他灰色的眼神中烙下伤疤;可现在在众目睽睽之下,眼前的主教无论如何也不该被作为谁的孩子看待,他是教会此前最尊荣的话事人,权力和实力接近人类的顶点。   他不再因为自己改变情绪。   意识到这一点时,男人感到了深重的不安。   “不,”他勉强还是找回了声音,安其罗亲王的要求他必须遵守,此外不能有他想,“我要求……我要求使用血脉魔法确认这件事。”   “好。”   主教仅仅只是简单地答应下来,就像这件事本身无关紧要,而他宽容地接受了眼前人的冒犯。埃德温转过头去,他有一瞬间希望看见塔尔那双石榴红色的眼睛,但是在这样一个场合,让恶魔出现显然是不合适的。   塔尔是珍宝,必须被妥善保护。   真正站在这里第二次面对这个男人之前,他想不到自己会如此镇静。   但他此时就是置身事外,冷静得要命,所有无望的渴求和不安早就在恶魔的身上已经找到了答案,塔尔,主教有点遗憾第一次替恶魔扎头发时被打扰了,恶魔柔软的黑色长发被红宝石束带围拢的样子好看极了。   埃德温的手指在想到他的名字时难耐地弯曲了一下。他现在不在乎眼前的所谓血缘上的父亲,连同天性带有的亲缘的爱,因为他已经有了更好的东西。   他转头要求身后的圣殿骑士,   “教廷的档案室里有我的血液样本,请现在去取来。”   男人似乎想要说什么,看着他的眼睛却讷讷没有开口。他身边安其罗的亲信谴责而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抢先上前一步:   “主教大人,我想那些血样过了这么多年,多少有些不足为信。若是您真的清清白白,为何不直接用身上的血来进行检查呢?”   其实血样是不久前亲王要求下提取的,完全没有过时效。不过只要埃德温想,他确实随时可以利用它做手脚——埃德温叹了叹气,再次表现出高尚的宽恕:   “好吧,那么就按你们说的做。”   和这些人继续耗费下去无异于浪费时间。主教主动划破自己的手指,一滴血珠垂落,仍旧是人类的赤红。魅魔的血脉当然已经生效,不过埃德温有条件一点一点学习如何运用它,所以对压制的方法掌握的也很快。   可以说是塔尔教他的,而且也有塔尔的伪装作用,否则颜色会再深一点,但也不到被发现的程度。这种红色很漂亮。埃德温想到前两天教廷得到了一块新的玛瑙,还没来得及进行处理,要是再挑选礼物的话,该给恶魔送些什么呢?   安其罗显然也没抱希望直接通过血液颜色揭穿他。但对面诸人的脸色已经难看得要命,任谁都看的出来,埃德温完全是有恃无恐。   埃德温当然有所准备。   当时是他有所动摇,所以……放过了对方的那条命。但他怎么可能会让自己任由宰割到这个地步。在这些天,他脑中已经铺排过无数的可能。在这些可能里,对方没有一次是作为父亲这个角色登场,他也不曾手下留情。   所有能做的他都做了,   就算是在最难以忍受的崩溃的瞬间,他也没有完全向对方展露底牌。   所以,主教敛下眼中的嘲讽,看见了众目睽睽下的检测结果:   没有血缘关系。   极度的恐慌和不敢相信弥漫在男人的脸孔上,他跌跌撞撞地冲下台,大叫着不可能。而他的身边,侍卫们纷纷后退,已经不打算再履行保护的指责。   他试图冲到埃德温的面前,却在还有几步的距离被圣殿骑士的威势所打断,重重地跪在了主教面前,自知无力回天:   “我是被迫的,”   男人哽咽着,眼泪大滴大滴地从眼中涌出,“亲王挟持了我的妻子和孩子,要求我为他作证,我……我请求您……帮助他们,现在也就只有您能救我了……”   埃德温想:果然如此吗?   这并不能算做一个真相,但他还是不出意料地发现,眼前的男人并不是因为利益或者金钱背叛他。他生理意义上的父亲是一个彻头彻尾懦弱的普通人,爱着他的妻子和孩子,对他怀有愧疚,也就仅此而已。   一个普通人不会愿意和魅魔扯上关系,和危险与麻烦扯上关系。   他狼狈地跪在泥土里,而埃德温的教袍纤尘不染,扣子扣到领口,是轻而易举能决定他生死的大人物,他将头匍匐着埋在坚硬的石板上,那份感情倒是恳切的:   “放过我的妻子和孩子,我愿意为他们而死。   这个男人的悔恨与愧怍太过于显眼,就连方才指着他胸口责骂的路人,此时也有不少开始心软。他们虽然不知道情况究竟如何,但已经认定此事是失败了的骗局。灰眼睛的男人仅仅只是权贵的棋子而已,他犯下的罪过似乎自己都无法理解。   无法操控自己命运的人,就算有错误,也是可以宽恕的。   而埃德温轻柔地笑了笑,向后退了一步:   不,就算是他的一种傲慢吧。   他才不会原谅。   而且,事情显然也并没有结束。安其罗亲王的这一次攻击并不算狠毒,大概是对方也察觉到他已经提前探访了他的亲生父亲,所以对事情的结果并不做太大指望。若是能够对埃德温造成伤害,那当然是再好不过,若是不能,总不能赔上自己的名声,所以……   男人的余光似乎瞟到了什么,他一下子呆若木鸡,也不知是狂喜还是惊悸。   那是忽然出现在视线里的一顶华贵的马车。   而从车上下来的,正是安其罗亲王本人,以及男人的妻子和两个孩子。他们都面色苍白,这辈子都不曾站到这样的权贵面前,连脸上的微笑也是无力的。   但是,他们完完整整,安安全全。   这就足够了,男人想,却忽然看到了他妻子的表情,那是一瞬间令他如坠冰窟的表情。   亲王似乎这才发现此地的僵局,他的脸色露出令人觉得难受的笑容,眼眸中天真无邪的蓝色出现在此处多少有些突兀,但他却很愉快地笑了:   “啊,主教阁下,实在抱歉,”   安其罗试图朝埃德温走去,主教只不过微微侧过视线,身边的圣殿骑士就拦住他。亲王摆开双手,无奈地笑着,   “这件事情我也是受害者呢,敬爱的主教,让您蒙受名誉上的损失是我的错误,不过,不妨听听这个卑贱的人妻儿的看法,以便了解这个骗局的全貌。”   快一点吧。埃德温想,这种无聊的把戏他厌倦了。   塔尔有没有把头发弄乱呢?恶魔或许不适应把头发扎起来,毕竟他一直散着头发,但那样也很好看。一个人在房间时塔尔会读书,虽然恶魔选择书的审美无论如何埃德温都搞不明白,但主教有点后悔在离开之前没有重新去藏书室换一批书籍。   最近塔尔喜欢直接靠在他的床上看书。有一点懒散,但肯定不是恶魔的错。   等他回过神来,男人的妻子已经走上前来,以阴沉肃穆的表情将故事的另外一个版本讲完了。   这个版本中,男人是利益熏心的混蛋,他向她隐瞒了年轻时候和魅魔风流的那一段,又逼迫妻儿配合他,试图凭借这个谎言套取亲王的信任和钱财,现在还要来伪装善良,蒙蔽眼前的看客。还好亲王殿下善良而仁慈,很好地招待了他们一家。   而他口中的那个有着魅魔血脉的孩子,当然,亲王殿下现在已经查明了一切,早在十几年前就死在了修道院。   “怎么样?”   随着安其罗脸色的微笑越来越刺眼,男人的脸色也越来越铁青,但他死死地咬着牙,并没有反驳任何一句。他的妻子是为了孩子们的性命,这点他当然也心知肚明,年轻的事情也确实是他对不起她。但是,就算是这样……   被放弃的感觉实在是太让人绝望了。   我明明是为了他们。这样的念头一点一点钝痛地刮着男人的心脏。   女人的言辞太过于恳切,而紧紧依靠着她的两个孩子毫无疑问为她的证言增添了不少可信度。相比之下,男人此时的无能无力就相当于默认了这一切。   在无法致人于死地的情况下,大人物的交锋仅仅只是点到为止,过度为难也并无意义。埃德温漠然地笑了笑,并不回应亲王的热络,仅仅只是轻飘飘地提出:   “照亲王殿下这样说,他确实有罪。不过,轻信妄言亦是神面前的重罪,我想您该注意。”   “……啊,当然,当然。”   就像是埃德温不是那个妄言之人那样。他明明是在神面前欺瞒最多,盗取了一切名利的人。不过这一点,现在再出言讽刺过于无力。   这一切成为了一场彻头彻尾的滑稽戏。   到最后,只剩下男人茫然地站在原地,所有人都绕着他走,上了年纪的人更对他与魅魔有染的事情感到鄙夷,对他的妻子深表同情。   埃德温大主教在临走之前对他说了一句话,没有其他人听见话语的内容:   “安其罗骗了你,但你真的意识不到吗?”   他说,“禁言咒没有解除,只是暂时被压制住了。其实你在一切开始前就做了选择。”   *   走上白塔,埃德温身边的骑士纷纷行礼离开,将独自一人的空间留给主教。在埃德温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悄无声息地勾起嘴角,期待和什么人见面,这种情绪此前从来没有过,然后在这一刻席卷主教灰色的眼睛,就像是在浓雾中点亮的火焰。   直到他站在门前,难以言语的恐惧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攥住了埃德温的咽喉,使他第一次感受到可能要失去些什么的巨大的不安。   ——法阵被破坏了。   趁着将他引开,必须在外面处理事情时,有什么人来到了他的房间门口,采取了手段企图把门打开。埃德温在门的位置设置了两个法阵,而此时,外面的法阵完全消耗殆尽,只留下残骸,昭示着惨烈的结束。   这理论上不可能,埃德温非常确定此时的教廷里纯粹只有属于教廷的人,安其罗亲王埋进来的任何钉子照理来讲都没有幸免的机会。   埃德温觉得自己的手僵硬如冰,他努力维持住镇静,但此时内心极度的不安和惶恐比方才被诽谤时所感到的要多于百倍。他将手覆上门把时迟迟不敢转动。   咔哒。   门锁轻巧地响了一下,随后无声地滑开。   主教第一眼看到了尚且在运行的半个法阵,那是内部的那个,更加精巧。试图入侵的那人显然不留余力,法阵边缘布满漆黑的焦痕。但幸好法阵原本就是埃德温更新后的产物,主教在上面花费了很多心力,所以对方并没有成功克服这一切。   但是就算只有一点可能,埃德温也无法忍受。   他甚至有点不敢抬起眼睛去寻找室内的恶魔,主教先听见了塔尔的声音,并非恶魔开口说话,仅仅只是细碎的动作声;还有玫瑰的香气,一点一点浸润了他,使他悬吊在丝线上的心终于妥善地落下。   但他依旧抿着嘴唇,站在房间门口,就像是一个做错事情的孩子。   试图破坏他房间法阵的那个存在,他的实力虽然远远比不上埃德温,但是,就对抗一只低阶恶魔而言,已经能够构成不小的风险。   他过于轻信自己的才能,过于傲慢自大,像个愚人那样自以为自己已经为一切做好了准备,实际上蒙着眼睛走在悬崖边缘。   他完全不敢想象——   “埃德温?”   他僵住的时候太久,恶魔有点困惑于他的表现。塔尔又轻又快地从床榻上跳了下来,走到了主教身边,碰了碰他的手,然后才惊觉埃德温的手冰成这样。   埃德温得到了触碰,就像是得到了许可,这才终于重新抬起眼睛贪婪地看着眼前属于自己的恶魔。   他的头发还束着丝带,随着恶魔的动作,玫瑰形状的玛瑙宝石在他脖颈背后晃动着,明亮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塔尔凑过来,轻轻在他耳边询问:   “需要我抱你一下吗?因为你看起来……”   他话还没说完,眼前的主教就完全无法忍受那样抱住了他,将头颅埋在塔尔的颈侧。恶魔想,他身上也很冷,就像是他之前差点破碎的那一次。在没有问问题的情况下,恶魔选择温柔地拥抱回去,因为埃德温在发抖,而他身上有热度。   是因为再次见到了那个男人吗?   神掩藏在埃德温视野外的深红色瞳孔中微微闪过思索,但他今天其实目睹了全程,毕竟他不是什么真正能被主教锁住的小恶魔。   人类一向不辜负他的期待。   他已经意识到亲情是多么愚蠢,所以在今天也表现的毫无情绪波动。神明看中的人类不因为无关的人员牵扯思绪,这让神感到满意。但是,现在埃德温的状态很差,也不是假象。   或者说是因为门口被触动过的法阵?神回来时,已经是这副模样。塔克修斯不觉得这能构成什么威胁,显然,这是圣子的另一次尝试,而教廷内部的力量不足以撼动埃德温所布下的防御。   在他没有来到这里之前,主教的房间简直是暗杀者的大本营。如果埃德温是在为这件事担心,多少有些过于敏感了。   考虑这个问题仅仅只花了塔尔几秒钟时间,   因为很快他就觉得还不如聚精会神来应对现在的主教。   很快的意思是,在对方亲了他的脖颈,又伸出手扯开他上衣扣子的情况下。   塔尔的扣子比埃德温少的多。   主教就像是迫切地恳求着什么一样,他现在状态有点不对,塔尔想,简直就像是渴望被阻止那样地触碰他,亲吻他,灰色的眼中薄雾零落成凝结着水雾的一片一片。直到恶魔按着他的腰将他抵在墙上,扯住他的领口阻止他进一步行动下去。   “等等,”他无奈地说,“埃德温,你得先给我解释一下。”   “对不起。”   主教不等他说完话就开口,“对不起,我……我没有想到,之后再也不会了,绝对不会了。塔尔,我会在房间门口设置三个带有禁咒和钢印的光明法阵,谁也不可能进来伤害你。”   “就为这个……?”   塔尔有点无法理解地看着他,恶魔石榴红的瞳色是否稍微变深了一点?埃德温不敢确定,但是,他此时毫无动作。塔尔是为了寻求庇护才和他签订契约的,这一条他理应做好,现在有所失职。   所有没有做到完美的事情都会遭到惩罚。   而他心甘情愿遭受追责,只要不要太超过,在想到将恶魔一个人留在房间里而他有可能受到伤害时,主教感到无法忍受的惶恐。无法忍受,想到这个词让他短促地嘲笑了一下自己。   他一直一无所有,现在忽然开始害怕失去。   “然后,”塔尔有点谴责意味地问,“这就是你道歉的方式?”   他一边说话一边抬起手去碰埃德温的额头,惊讶地发现他没有发烧,在神明看来,人类的话语显然有点神志不清,如果对方现在病了,会更能理解一点。   埃德温显然也被这个问题问懵了,他一时间无法控制自己,只想要尽可能地实际地触碰恶魔。但是,他说得对,无论如何这都不像是一个道歉,更像是奖励。   “如果你有想要的东西……”   主教觉得这样的言语也是无力的,但他像是做错了事情那样,完全是以任人宰割的姿态站在塔尔面前,或者说,对方还抵着他,用膝盖,让他无法动弹,而他的头颅不得不在塔尔的触碰下扬起,脆弱的脖颈弯曲成柔软的弧度。   然后,恶魔凑过来亲了他一下。   亲吻来的很突然,但还是一个正式的亲吻,塔尔在结束时舔了舔埃德温的嘴唇。主教时常说他身上带有玫瑰的香气,但埃德温没有意识到,成熟的恶魔也都有自己的味道。在转化的那个晚上塔尔吻到了,而现在,只有在唇齿足够相融的时候,才能够捕捉到气味的痕迹。   塔尔说不上来那是什么香味,但莫名其妙觉得喜欢。   “我还是觉得不至于。”   他最后评价道,看着埃德温因为亲吻而失神的眼睛,   “你看,你的法阵最后还是挡住了入侵者,不是吗?你可以保护我,这件事情也没必要道歉。”   有不用付出代价就能被原谅的错误吗?   埃德温觉得一切都轻飘飘的,但是塔尔就是有这样好,恶魔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动作终于把维持了一个晚上的头发弄乱,而主教伸出手去抚摸丝缎般柔软的长发。   他还是感到不安,但参杂着蜜糖。   甜蜜的,忘记忧愁的。   来自他确实拥有、需要被保护的恶魔。 第58章 天纵奇才   有很多事情埃德温不是忘记问, 是觉得塔尔有不愿意告诉他的理由。   比如他逃亡的缘由,躲避敌人的真面目,比如那些连贯叙事中断裂的部分,还有那张莫名其妙出现在教廷藏书室深处的契约书。   主教已经找不到它, 恶魔倒是坦率地宣布对此负责。   “我不打算再让人召唤我了。”   塔尔言简意赅地说。   但是, 这就意味着失去退路。埃德温一边不能理解塔尔做下的决定, 一边无法克制地对独占某件宝物的可能性感到心满意足。   他认为自己能够保护低阶恶魔, 就算是他不在场的情况下,借助咒语和法阵。就算他在很久以后死去。   直到对于失去的恐惧就这样赤裸裸地席卷主教的心脏,近乎让他无法呼吸。   要认清自己。   埃德温在玫瑰的香气中胡乱地拿着刀刃对准自己,塔尔和你建立契约是因为你有能力保护他, 塔尔答应留下来陪你是因为你付出了筹码,他的人生充斥着利益交换, 如果展现出能力的失当,就必定会失去,甚至被替代。   这是自然而然的法则,   然而,然而。   埃德温不得不可悲地承认, 塔尔总是打碎法则。年轻的恶魔似乎视等价的交换于无物。   有时候,他很讲究得失, 比如第一个玫瑰色的夜晚,如果不是埃德温颤抖着指尖支付灵魂,恶魔不会在他身边停留;   但更多时候, 他不是一件有价格的商品。   他的拥抱和亲吻不是,而且总在出乎意料的时刻到来。   在应该接受惩罚的时候,埃德温却获得了奖励。   反过来说也是这样。   主教会送给恶魔很多东西,比如珠宝, 比如蕴含魔力的容器,还有他喜欢的吃食和杂七杂八搜罗来的玩意。   塔尔并不对这些东西表露多少情绪,大部分时候可以说是无动于衷。恶魔只是明亮地笑着,然后接受他的礼物。有时候会迅速地抱他一下,也并不是说有失真诚。   但是交易的感觉太过于明显,没有办法压制。埃德温习惯在交易中获得安定的感觉,但是……   但那是不对劲的,主教感到迷惘。   是他的要求变高了吗?但他找不到衡量的标准。   他有什么无法从单纯的肢体接触中得到,有什么无法从拥有恶魔的实感中获得满足,他渐渐希望塔尔那双晶亮的眼睛中切实地映照出自己,而有时候,那双眼睛似乎也消失了。似乎被交换成了什么冷漠的、纯粹客观的东西,审视着他。   他知道那也是塔尔。   所以他意识到自己有多么不甘。   他费劲全力想要证明自己,但那些作为利益交换的所有东西似乎都无法真正触动恶魔的核心。   塔尔有瞒着他的事情,但那为什么让他感到重要?   如果他要求的仅仅是陪伴,拼命地将低阶恶魔攥在手上,那结果不可能让他失望。埃德温不知道自己在渴求什么,但是,他越来越深陷于失去的恐惧之中,到了无法克制的地步。   如果不是交易——   这个想法烫了他一下,他为自己荒诞不堪的念头感到羞愧,数十年的人生中他从来没有渴求过不用付出就能得到的东西。   但是,主教绞着手指,他意识到这个念头出自他身体潮湿而炽热的中心。   出自最美好的梦境,   在梦境中,恶魔就是不会走,就算他什么也没有,也从未如此安心。埃德温的梦境全部由恶魔手掌覆下的玫瑰色阴影开启,在梦中,他蜷缩起身体,为自己的想象羞愧,却渴望到连手指尖都在颤抖。   塔尔就站在他面前,眼中是毫无虚假的色彩:   “我爱你。”   他轻快地说,“只是因为这个,我就不会离开你。”   梦境是光怪陆离的,但是人类就是意识不到一时的假象。   埃德温无数次在梦中喃喃道,无法相信,小心翼翼:   “我……爱你。”   然后梦就醒了。   情感是什么。埃德温看着自己的指尖发呆。   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人愿意为了另一个人做任何事情,却不要求回报。但这不是贪婪愚蠢的牺牲吗?他认为信徒对神明的爱才会是这样。   他鄙夷这样渴望的自己。   他从来不表现出这样的自己。   就连恶魔也不知道他连夜做这样的梦,不劳而获的美梦,他在白天则加倍地将报酬带给恶魔,金币换取糖果,拥抱,甜味的他。   但塔尔有时很近,有时看起来却很远,时常地,埃德温觉得他看上去不会被任何人拥有,随时有可能失去。   很奇怪地,他这样觉得,就算没有任何证据支撑这个证明。   埃德温开始暗中安排人手调查某个曾流落在世界尽头的恶魔,他迫切地想要了解他,却没有勇气直接询问。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揭穿以后,就再也无法回到原样。   *   神明犹豫的时间越来越长。   他有时候会翻阅那本黑色的书籍,但是,无视上面提出的诸多建议。   塔克修斯知道所谓的系统已经任由气运之子对光明神开展了攻略计划,情形简直一片大好,似乎明天就能取得胜利。   黑书时常催促黑暗神采取行动。   而神垂下头思索着,他黑色的长发不同于弱小的恶魔,极其有侵略性地垂落在周围的空间中,圈起不容打扰的领域。   他对黑书每天念叨的阻止诺亚并不在意。   “……他暂时还做不到。”   什么做不到——世界意识简直要急疯了,任何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一任圣子有多么得光明神的恩宠,他身上屡次显现出神迹,似乎昭示着光明神的视线落在少年身上,从未离开。   黑书总觉得这个世界每天在被毁灭的边缘岌岌可危着,随时可能彻底失去希望。   然而,塔克修斯说的是对的。   在教廷的某一处,   容貌美的不可方物的少年独自一人沐浴在温泉中,诺亚恨恨地甩了甩胳膊上的水珠,肌肤白如牛乳。他内心烦躁,而系统此时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宿主,请注意,您的攻略计划需要抓紧时间,现在已经——”   “你的系统真没出毛病?”   圣子觉得不可思议,大概在这一个月间,原本顺风顺水的攻略任务忽然停滞了。   光明神的每一个表现都在宣示着对他的独宠与偏爱,不吝啬于亲吻他的身体,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而系统却告诉他神明尚且算不上心动。   不可能。   明明进展得这么顺利,结局却和当初与黑暗神虚无地耗费时间一样。   明明光明神如此迅速地回应了他的献身,比当年的黑暗神要热情一百倍,但是……   是的,确实,很快了。   系统不厌其烦地回复着诺亚的话,勉强起到一点安慰的作用。页面显示的达成目标永远只差一点点。当时对黑暗神的攻略也近乎到了这个阶段,只不过在前期花费的时间比这一次长的多,但仅仅是这样,尚且不能让气运之子满意。   嘘。   塔克修斯将食指轻轻置于唇齿之前,他的笑意并不真诚,眼中只有一片枯涸的血色:   “我说过,让神明动心是很困难的。”   诺亚打的什么主意,从他转移目标的那一刻,黑暗神就猜到了。   无非是代表着光明的神又开始肆无忌惮地对人类展露喜爱,以至于气运之子觉得找到了容易打动的对象。   但塔克修斯知道,对于拥有诸多信徒的神祗来说,恩宠和雷霆都是可以随意抛舍的东西,最开始对诺亚如此轻易地倾心,其实并不是倾心,无非是觉得找到了顺眼的玩具。   万人迷光环的强制作用,才是诺亚真正攻略人心的关键。   那与神祗的本能相互违背,必定是一场持久的战争。   诺亚妄图速战速决,根本就是没有可能的计划。就算光明神的个性比塔克修斯来的更加容易打动,也是实力使然,仍旧需要圣子消磨掉大量的时间。   系统觉得知足且合理,这样的进度是正常的,继续下去,不愁神明没有被拿下的一天。   圣子却等不了。   他最近又把目光投向塔克修斯,重新将他作为猎物,试图寻找下手的角度。   黑书被塔克修斯的言论唬得有点茫然,但是莫名其妙地,黑暗神说的好像也对——虽然他一直待在主教身边,看起来什么也没做,但是事情并没有变得太糟糕。   但是……   “所以对你来说,光明主教也是那样的存在吗?”   世界意识问这个问题很奇怪,但它并不是在八卦,而是真的觉得这件事情关系到系统攻略的成败。   你看,这是一个最好的对照组,同样是神明和人类。   如果塔克修斯所说属实,那么,埃德温对于神来说也只不过是一个有点特殊的玩具。   “……”   神坐在教廷的软椅上,而椅子的主人就是埃德温。   他手腕上缠绕着一条黑色的丝线,上面镶着猩红的玛瑙,那是主教送给恶魔的发带,被他百无聊赖地解下来摆弄,随后缠在手腕上,硬质的石头贴近塔克修斯的皮肤,在神的身上留下一点儿红印。   他没有继续流露笑意,也没有立刻回答问题。   室内很安静,直到神明再次开口。   “埃德温是一个很特殊的人类,”   塔克修斯讲的很慢,每一句话都像是要没有下文,   “我只是想不到一个合适的抽身而去的时机。我没想把他打碎。”   “他爱你。”黑色的书页上浮现出这样的字迹。   “嗯,我知道,”   “我明白了,所以对喜欢的玩具也会不愿意打碎,但还是玩具而已。”   神抬起眸子,暗红色的眼睛里一片嘲讽之意,开口就没有好话:   “谁准你随便做阅读理解了?”   玩具这两个字并没有让神想的更明白一点。塔克修斯又沉默了一会,就算能找到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神明依旧无法彻底解决这个困惑,正如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不能随随便便从埃德温身边离开那样。   世界意识委委屈屈。   明明是塔克修斯先提的“玩具”,自己说出来,他反而一副不怎么高兴的样子。果然,不仅是人类,就连神也难懂得要命。   对于神明来说,时间只不过是某种毫不重要的东西。   所以黑书在漫长的沉寂中听见的那句话就好像是一场幻觉。   “……他需要我。”   神这样说,甚至连自己对这个答案不怎么确定。   塔克修斯是神明。神并不缺人需要,黑书已经开始滚动出墨迹,就像是要对这句话提出异议。是的,光明神有无数信徒,而这些信徒都需要他,甚至愿意用生命换取神的一顾。如果仅仅是因为这样的原因,神方才的理论也会被推翻。   就连黑暗神也并不缺少信徒。如果他想要。   不乏有邪恶一方的生灵在长途跋涉后来到黑暗神殿,朝他低下头颅虔诚地表示愿意忠诚于对神的信仰,愿意将他的力量传播出去,在大陆上建立教派。神能从信仰中获利,这并不是一件不划算的买卖。   但是,塔克修斯选择将这些人打包扔出神殿。   “不是,”   黑暗神伸手抵住书页,他不想回答黑书即将要提出的一大堆毫无意义的问题,就像是世界意识终于想起来给生活在世界里的生物发放调查问卷那样,   就好像终于理清了思路,虽然那并没有让事情变得更容易解决。   他们都听见沉稳的脚步声一点点挨近主教的房间。   神明此时此刻忽然幻化成了另外一副模样,黑发柔软,石榴色的眼睛圆润通透,完全柔软无害。他合起手中黑色的书册,更换了新的名字,在埃德温打开门之前轻声说:   “埃德温需要的是我。”   “我”这个字咬了重音,不是作为高高在上的神明。   是需要,不是信仰。   神明不在乎一个人类是否要靠他活下去。   可塔尔在乎。   小恶魔的意志失而复得,被埃德温从漫长的岁月中挖掘出来,终于盘桓在鲜活的“现在”。从来没有任何人需要他到这种地步,他曾被所有人抛弃。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他对自己抽身而去后对方破碎的结果心知肚明,所以才不忍心做下决定。   但那是不够的,远远不够。   正如塔尔也只是依仗幻影假装自己存在,神明高高在上,不会永远如此。   他只是还在犹豫。   与此同时,他用石榴红色的眼睛向开启的门扉望去。   *   今天的恶魔是不怎么乖乖听话的恶魔。   埃德温早晨很仔细地给他系了头发,手指轻柔地触碰到塔尔的颈背,他会笑着稍微躲闪。不过,现在头绳不在头发上,而被恶魔运用成了一条手链。   但意外地合适。   他喜欢就好。埃德温想。他有点疲惫,最近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但是每次回到房间总会让他觉得前所未有地安心。打开门,看见塔尔。他灰色的眼眸中忍不住流露出笑意。   门前的三个防御法阵时刻不息地运作着,保证恶魔的安全。   “我回来晚了,”   主教这样说,他很喜欢汇报这样一句话的感觉,   “今天王国征收的赋税到了清点阶段,安其罗和国王在考虑献给教会的总数。在我上任以前的主教手底下,亲王殿下恐怕打算动许多手脚,但是现在是我。”   这句话说的带一点傲慢和自矜,但埃德温有这个实力。   在他的掌握之下,教会越来越坚固,这个横亘千年的庞然大物甚至难得地焕发了新的活力。仅仅是这些时日,他手中握住的东西就越来越多。   “领话人在去找亲王报备之前,先私下向我交付了账本。”   他灰色的眼眸微微抬起,有点期待地看着塔尔。   简直就像是得到了优秀后将成绩单抓在手里,是想要被夸奖的模样。   塔尔觉得有点好笑,又莫名感到心软。或许是神明方才仔细考虑了人类和离别关系的原因,他仔细地看着埃德温的眼睛,直到对方因为恶魔审视的眼光开始不安。   光明神教的大主教,基本上确定是未来教廷的掌权人。   埃德温灰色的眼睛很漂亮,恶魔从见面就这样觉得,因为灰色是最擅长掩藏的颜色。   在那种抹去一切的内敛和禁欲中,人类小心地藏好了自己的贪婪、野望、不敬。就是这双眼睛让一开始的神明觉得有趣。   但它现在不是这样的。   灰色像是沾湿的雾气,埃德温看着他,充满期待。潮湿的雾气徘徊在恶魔身边,妥帖而谨慎,就好像塔尔是什么需要珍藏的东西,人类藏不住满溢的喜欢的情绪。   塔尔受不了这种眼神。   但神明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的眼神下,总是情不自禁地纵容,对他已经施以偏爱的人类。埃德温怔愣了一下,因为塔尔贴近他,摸了摸他的头发,绵软微凉。   “恭喜了,”恶魔说,“听起来很厉害。”   这就够了,就是他想要的奖励。埃德温闭上眼睛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随即睁开,觉得指尖麻酥酥地发痒。   他换了个话题:   “你知道我接下来必须要对亲王身上的魔鬼动手。”   大概过了多久——从恶魔到身边开始,那时候的他还深陷流言之中,近乎一无所有,手中的一切都岌岌可危,仅仅凭借着一己之力攀登;   而现在,危险的陷阱被他走过,他身上的血脉仍旧是问题,但不再那样让他厌恶,短时间之内也没有再度质疑的方法,那么……   是时候摆脱被动,开始反击了。   任人宰割并不是埃德温的风格,他也不会愚蠢地认为眼前的形势一片大好,就可以忽视安其罗未来的威胁。   更何况,他难以忍耐自己的东西被人窥伺的感觉。   攻击和刺探针对他自己毫无问题,但是涉及到塔尔,这件事就没有转圜的余地。   埃德温拥有武器,   转化的那个夜晚,从王宫中撕碎的恶魔的袍角带有魔鬼的血迹。   主教再次开启了没日没夜的努力,他研究魔法,从那些最复杂的典籍中,他知道独自一人对抗魔鬼的危险,不过好消息是他现在能够借助整个教廷的力量。   在这些日子,典籍中最旁支末节的小节也被埃德温作为笔记的素材。   某一天晚上,塔尔闻到了血腥味。   主教的半边教袍被涌出的血迹浸透,伤口仍旧开裂,埃德温的一只手扶在光明法杖上,侧过头给了塔尔一个安抚的眼神。他看上去伤痕累累,却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矜持的微笑,   “你看,”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另一只淌着鲜血的手掌,指节修长,血液顺着苍白的指骨滴落,却被无形的魔法痕迹固定在空气之中。   在鲜血的尽头,就像是困在粘稠的猩红色丝网中的一只蜘蛛,有什么东西被迫停滞在半空中无法逃离。   魔鬼曾播撒在他血液中的,那枚带有恶意的种子。   人类就这样硬生生地将它扯了出来,实际操作起来没有看上去听起来那么简单。   首先需要极其精妙的对魔力的掌控,涉及到多种控制魔法,探测全身的血脉而不能过多地伤害自己;   然后,要有足够的实力,种子很狡猾,会在血管中游走,躲藏在脉络复杂的角落深深地扎根,必须非常费力,才能将它迅速地拔出。   而且,非常非常痛。   以上任何一步,都不像是一个人类能够独立完成的成就。但埃德温做到了,即使苍白着面孔,头发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嘴唇被咬的发白。   那一瞬间,就连神也为不可思议的成就无法移开目光。   他绝对是一个天才。   某种难以言明的感觉让神感到愉悦,或许可以说是骄傲,但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被他选中的人表现出了如此不可思议的能力。   又或者是因为,主教在这种情况下首先看向了自己。   埃德温绝对说不上好受,阵痛尖锐地剐刺着他的每一根神经,恶魔的种子像是有生命,乍一裸露在空气中,就开始拼命挣扎,直到彻底被困在主教提前准备好的容器之中。   这时候才开始处理伤口。埃德温的眼神平静下来,就像只是被玫瑰花扎了手。止血、包扎,使用光明魔法治疗自己。但表面的伤势愈合后,种子在血管深处造成的带有魔鬼攻击力的损伤却无法痊愈,继续张扬地将痛觉传递给主教。   恶魔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假装没有看见埃德温因为感知到自己一瞬间明亮起来的眼睛。   “痛吗?”   塔尔从背后伸手揽住他的肩膀,将头颅凑在他的颈窝中。   “不……”   埃德温犹豫了一下,“有一点。”   痛觉在他的接受范围之内,但是,他舍不得此时此刻弥漫开来的温存的氛围。塔尔主动过来是因为关心他,开口询问是因为担心他难受。这样的话,稍微示弱也可以。   这次他没有猜错等价交换的法则。   恶魔的嘴唇暧昧模糊地擦过了他的脖颈,埃德温觉得被触碰的地方开始自内而外滚烫起来,随后被塔尔尖锐的牙齿一点点啮咬过去,他就像是一只对猎物充满好奇的小兽,在思考从哪里下嘴比较好。   埃德温轻轻地嘶了一声,就算刚才忍受疼痛,主教也不这样。   他浑身上下的感知力都集中在了脖颈,连同疼痛在这种暧昧而戏谑的轻咬下也无法占据太多的心智。主教没有太大的动作,此时就应该不用任何力气,把修复自己的任务交给身体。然后,把灵魂出卖给恶魔。   “我来帮你分心。”   塔尔这样说,双手也开始轻柔却不容置疑地动起来,就像是在抚弄琴弦。   埃德温恍惚间想起他告诉过自己他也是一个出色的演奏家。   这并不意外,毕竟,恶魔什么都会。   而剩下的事情也毫无疑问验证了,他做的很好。   *   领主恶魔沾血的布料,还有他的魔力种子,这些武器的背后都是冲着埃德温的尖锐的恶意,有一些曾刺入他的骨血,但他挣扎着将它们拔了出来。   埃德温垂下眼睛看着这些东西。   还不够。   至少还需要某位王眷的鲜血,以及一个足以验证一切的场合。有些时候,所有人都聚在一起旁若无事地谈笑,在笑语背后,总会有血淋淋的秘密发生,而他对这些事情很熟练。   然后,他还要得到足以战胜领主级别魔鬼的力量。以人类本身来说,做到极限或许尚不足以和魔鬼正面交战,但是人类的狡猾有时候连魔鬼都要自愧不如。   这必须是一件完善的计划,虽然现在还不成熟。   有时候他会有点厌倦这样的自己,还有他所处在的环境。环境就像是一个牢笼,他从出生开始就注定要走这条路,或者是走向死亡。   前一段时间,那个灰色眼睛的男人时常徘徊在教廷的门前,就像是一只幽灵,他痛苦地忏悔着,崩溃地祈求着,尖锐地斥骂着。   “他是你的兄弟,”   有时候男人只是颓然地坐在地上,告诉埃德温,   “你应该救他,你不该见死不救。”   主教的禁言咒一直生效。   亲王所说的能够解除咒语,其实只是起到延缓的作用,而他们未尝不心知肚明。   只不过,当安其罗亲王找上门来,一个男孩的性命和全家人的性命,放在天平上是称的出重量的。又是放弃这个词,虽然能够理解,一切都能够原谅,但砸在男孩头上还是过于沉重。   此时此刻,男人只能把所有的希望寄托于主教收回咒术。   “就算我也不可能将成立的禁咒解除。”   再多说就没有意义了。   埃德温有点疲惫,他命令圣殿骑士不再允许男人靠近教廷。不通人情,冷酷自私,魔物的孩子,这就是他最后得到的形容。   但是,主教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的野心。   而他现在的道路终于重新明亮起来,他已经清理了大部分荆棘。他将不断向前走,向高处走,实现他之前所有的野心。   ——包括驯养一只恶魔。   只不过,恶魔所描述的那些事情太瑰丽难言,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贪婪又悄悄增长了一点,朝他没有想过的方向,朝他似乎不能得到的方向。他生来被约束了生长的方向,所以这一切就像是从某个窗口向外望,奇迹落在他的身上,像是一场雨。   他不懂该如何和这些全新的愿望和谐相处。   但埃德温确定,他想要实现它们。 第59章 蜜色黄昏   埃德温就是那种永远不会满足的人。站在闪烁着无尽辉光的道路回头望去, 漠然地看着自己踏过的骸骨,他不会为自己仍旧站的笔直而感到庆幸,因为那是他应得的。   主教从来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追逐权力,不是受命运受迫, 而是他确定他喜欢, 野心从他的骨头中时轻时重地燃烧着, 有时像油脂, 有时像沥青。   不仅要取得至高无上的权柄,还要得到万众瞩目的遵从和敬仰。   话语将会变成雷霆,心念将化为飓风。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他的一举一动将被所有人密切关注, 只需要抬起手指,就能影响到大陆上的任何一个人类存在的角落。   现在, 他安静地站在台阶之前,一切已经很近了。   有时候主教会把自己比喻成蜘蛛,据守在庞大而粘稠的巨网中, 丝线闪闪发亮,纵横地覆盖着所有留有人类足迹的地方。而他在中心, 不能离开。周围没有活物,只有猎物。   结网的过程漫长, 他费劲心力。   但他将所有能得到的一切牢牢束缚在网中,这使他感到足够满足。   然后……   直到有一天,一只从未见过的漂亮飞蛾跌跌撞撞地冲撞在了网的中心。羽翼剔透如石榴红的玛瑙, 每一根丝线都在为他的到来而颤动。   他来自另一个世界。   蜘蛛的世界就是蛛网,就算它将蛛网结的再大,也长不出翅膀。埃德温压制了自己的血脉,承认了人类的身份, 走向“人”能达到的最高点,也注定要承受人类的一切诅咒。   他感到嫉妒,就像是他每一次不满足。   但这一次想要的东西并不像从前那样清晰可见。   他不会放弃手中的东西去追逐飞蛾所描绘的一整个瑰丽而不可思议的世界,但是,那一切都那样好,唯独只有留住他有着明亮眼睛的珍宝,才能使他感到心脏一点点真正地跳动起来。   埃德温从思绪中被打断,恶魔修长的指节在他浅灰色的眼前晃动。   室内点着蜡烛,流淌的烛火从他的指缝漏出,拉扯出闪烁的意义不明的图案。   “我觉得你没有在听。”   塔尔有点抱怨意味,而埃德温没有一点犹豫就承认错误,   “抱歉,我刚才……有点走神。但绝对不是因为你说的不好,我只是在想,你所说的巨龙山脊的流星究竟会是什么样子。”   “啊,”恶魔眯了眯眼睛,明亮的笑意晃动着,   “想象不到吗?我也觉得很难描述。最开始我还以为是忽如其来的暴风雪,星星就像是雪球那样洁白,从遥远的天际滚落,几乎就要挨近在你的眼前,真的,我从来没有见到过那样的陨石,听说抓在手中是凉的,但是会把你烫伤。我差点就抓到一个了——”   “太危险了。”   主教有点责怪意味地说,这不是重点,他也知道恶魔并不在意危险,自由而漂泊的旅者追求的仅仅是短暂的美丽。但当他想到塔尔可能会受伤,下意识就这么说了。   “不会有事的,”   恶魔似乎有点喜欢他的反应,所以原谅了他方才的走神,   “然后,陨石会掉落在巨龙守卫的湖水里。龙族成年礼时要待在湖中经历群星洗礼,但是我觉得只不过是躲避砸到脑袋上的流星而已。唔,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被一大堆星星劈头盖脸砸中还是很痛的。但龙肯定想不到这成为了附近的酒馆打出的招牌。”   他的一个朋友。   埃德温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随后为自己的敏感感到愧疚。   但是,主教有点嫉妒地想,是的,恶魔肯定认识过很多很多人,而且他们能够陪他一起走过许多旅程,但自己不可以,自己只能够强行将他留住,用人类如花期一样短暂的生命。   塔尔会记住他吗,就像是记住巨龙山脊的一场流星那样?   “埃德温,你又走神了——”   恶魔拖长语调,凑过来用手碰他的头发,“不过我讲的不够好。这一切只有你真正见到了才明白,大部分旅程都是这样。我想你应该亲自去一趟。”   他这么轻飘飘地说出了难以实现的理想,埃德温将要成为地位稳固的大主教,之后是教会的支柱,他不能够离开教廷,那不是小孩子的儿戏。   主教垂下眼睛轻轻地笑了一声,只把塔尔的话当作是消遣,就算他其实真的很想要看到。   塔尔最近和他讲了很多故事,也就是恶魔在世界上行走的记忆。   瑰丽的、传奇的、远离于人类,甚至远离于文明。埃德温分不清他偶尔冒起的渴望究竟是对这些自由而神秘的事物,还是对恶魔陪伴他的微不可见但确实存在的一点期待。   如果我能亲眼看见这一切就好了。   如果到那时恶魔能够陪伴着自己就好了。   尽管他两个愿望都无法接近。   塔尔抽回了抚摸他头发的手。恶魔将手交替着叠在胸前,抱着手臂看着他。骤然失去的触感让埃德温有点茫然,而塔尔看着他,眼中有一点谴责,还有失望,刺痛了他的眼睛。   “我……”   他嘴唇翕动了一下,下意识想要道歉。   恶魔冷冰冰地看着他:   “我想主教大人不需要再听这些无聊的事情。”   塔尔并不是真的很生气。但恶魔从来没有对他发过脾气,就算是这样也已经足够让埃德温感到慌张。一瞬间,玫瑰气味的恶魔好像离自己很远,连同曾经亲昵的一切。他开始责怪自己,不该想得太多,分心得太明显。   他语言笨拙,试图解释,却好像把情况弄得更糟。   塔尔将椅子拉到另一边,从书架随手抽下了一本书。故事还没讲完,但恶魔显然不打算再和埃德温说话,旗帜鲜明地表现出了这样的态度。   主教没有哄人的经验。   何况他脑中闪烁着许多的片段,虽然稍稍走神,但其实每一句话都被埃德温放在内心咀嚼过,就像是身临其境,和恶魔一起,塔尔很擅长讲故事,并非他所说的讲的不好。听塔尔说话是埃德温少数快乐的事情,主教给自己设定宽限,近乎是奖励。   “我……”   埃德温说,“我答应你一件事情,好不好?我虽然没办法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但你有什么想要去的地方,我可以陪你。”   “真的?”恶魔从书页中露出两只晶亮的红色眼睛,就像是早就猜到主教的反应,既从容又不怀好意,“你今天晚上没有事情忙吗?”   “我可以提前解决。”   说实话,埃德温最近又开始忙的要命。那是因为离新年一个月的时候教廷要举办的慈善晚宴。晚宴基本上覆盖了所有群体,在外围,平民和被施舍的对象得到教廷发放的汤水和面饼;而在中心,皇室成员将要来访教廷,参与宴饮典礼。   主教全权负责这件事。   这不仅仅是一场简单的宴会。他们都心知肚明。   在埃德温大主教的书橱里,深黑色的恶魔种子横冲直撞在容器中,无法冲破桎梏,衣襟上的血液同样被分离,作为某个法阵的索引,主教将血液涂在银色的刀刃上,点燃破碎的衣襟,燃烧时发出的臭气储存在瓶子里,那是最好的诱饵。   他很有耐心,有条不紊地准备着一切,甚至没有忘记在回到房间之前彻底地洗净身上的气味,那是夹杂着圣水的焚香的芬芳,对黑暗力量有压制作用。埃德温担心那会让塔尔不舒服。   不过,这么多天的忙碌过后,埃德温不吝惜抽出一些时间。   或许,是因为用那些时间能够做的事情,他下意识不愿意错过。   *   每一次主教从外面回来,都会先将视线投向门口的三个防御法阵。上一次的疏忽让他记忆犹新。因此,埃德温完全是费尽心力加固了法阵,使它们能够保护好房间内部的恶魔。   保护。主教当然这么想。   不过这和把恶魔关在屋子里没什么区别。   推开门,塔尔在做的事情是不一样的。他通常看书,有时候发怔,有时候很认真地泡茶,研究茶叶包装上的小字。埃德温后来带来了很多琐碎的小东西,他猜测恶魔会喜欢,有一些确实是这样的,花了好几天,塔尔一直在拼一副拼图,拼图的图案是教廷的白塔。   大概是信徒做给他们的孩子玩的。   塔尔拼完后要求埃德温挂在墙上,主教就这么做了。连同他们两人一起挑的玫瑰红地毯,还有用笔筒当作花瓶的花束,房间内越来越多心照不宣的痕迹,就像是一个独立而安全的世界,足够生活,充满了玫瑰的芬芳。   埃德温一直是这样想的,或许是自己说服自己。   直到某天回到房间,发现恶魔把装着恶魔种子的圣器摆在桌子上观察。   魔种没有灵智,却颇像什么有生命的东西,它就和虫子那样滚动爬行着,试图找到缝隙,偶尔拼命地冲撞玻璃。但它完全被死死地束缚在了圣器的一隅。看着魔种在容器中挣扎,有时候会觉得时间陷入了循环,它永远不疲倦,时时刻刻企图越狱。   埃德温的脚步声太轻了。塔尔就好像没有注意到他的来临,只是专注地盯着玻璃容器看,里面纯黑色的种子一次次撞到墙壁,在他红色的瞳孔里留下一小枚暗影。   恶魔的眼睛比平时要深一点。   主教不知为何也没有发出声音。他静默而贪婪地用视线扫过恶魔,然后发现塔尔的情绪罕见地有点不太对劲。恶魔当然能察觉到他的到来,却并没有主动和他对白。他只是半撑手臂,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瓶中挣扎的魔种。   就在那一刻,埃德温才明白什么叫做共情。   他看起来很寂寞。   为什么?主教从来没有这么急切地想要知道答案,了解对方的迫切欲望,他的思绪飞速地旋转着,五颜六色的墨水混杂在一起,试图理清脉络。   ——就好像他看着的被困在瓶中的是自己一样。   霎那间闪烁过这样的思绪,但是,埃德温并不明白他的意思,而且,恶魔所告诉他的故事中,并没有带着如此深重的悲剧的色彩。   塔尔是自由的、明亮的、聪明的、不受束缚的。   主教无法清楚地得知那种孤独的来源。但想到那些词汇让他感到心惊,这些词汇美丽如闪烁的宝石从舌尖掠过,埃德温从未拥有那样生活。他忽然猜测,虽然并不正确……   将恶魔锁在房间里,是否太暴殄天物了些?   这个念头让埃德温感到一点口干舌燥。他看着房间里的恶魔,忽然觉得房间太过于狭窄。当然,现在只是暂时的安置,他未来驯养恶魔的计划要更大,当他成为教皇,当他紧握权柄,他甚至可以给塔尔修建一座宫殿,到处都点缀着光滑的红宝石。   可那也不够。   再大的容器也是容器。不该是这样的,塔尔不应该遭受任何束缚,虽然这和他的愿望相悖,但主教无法压制这样的念头。至少,不应该永远把他关在房间里。   埃德温眼神晦暗不明,深灰和浅灰的风暴时起时停。   直到恶魔像是忽然发现那样转过头来,剔透的石榴红眼睛是压制一切的暴风眼,将所有混乱的思绪定格在一个眼神中,   “你回来了。”   塔尔若无其事地将装着魔种的容器扔到一边。他就是这个样子,其实并不关心魔种的遭遇,更不在意毫不留情地将它碾碎。只是,这副挣扎的模样,多多少少让神明想到了曾经。   埃德温说:“或许……”   *   在王城最边缘的地方有着整个大陆最棒的小酒馆,每到深夜,烤肉混杂着啤酒的味道就会从蜂蜜色的灯光下飘出。这里汇聚着所有奇怪的、无家可归的、兴致勃勃的人士,情报和暧昧在油腻腻的桌子上传递着,有时人们来到这里,带着饥肠辘辘的肚子,带回去满腹牢骚。   或许会有一个时候,也就是现在。   光明神教的大主教有点不习惯地扯了一下领子。塔尔要求他穿常服,然后恶魔就发现埃德温衣柜里所有的衣服都是遮得严严实实的禁欲风格,还都很正经。这显然不适合这个场所。   也就是现在,他和年轻的恶魔来到了“苍蓝之语”的门前。   埃德温感到不知所措,他尽可能显得不那么僵硬。恶魔提出想要出行的地方,然后他答应,一切开始的就是这么简单。然后,现在,塔尔拉着他的手,眼睛闪亮,游刃有余,看上去兴致勃勃。   “我没想到你真的会答应。”   塔尔勾起嘴角,这让主教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而且恶魔已经不再对他生气。   “这是……一场约会吗?”   恶魔就是故意的,约会这两个字眼被他咬的又轻又软,主教从来都擅长克制情绪,但或许是这里的温度太高,或者灯光太过于摇曳,他的心也变得容易动摇,从跳动的地方开始发热,埃德温希望自己的耳朵不要变红。   这么说,确实很像——   就是一场约会。   埃德温分不清自己是怎么走进酒馆的,塔尔熟练地上前和酒馆老板攀谈,他不用太担心,因为埃德温用光明魔法为他做了伪装,包括自己。不会有人察觉到他们的足迹。   只不过,恶魔短暂地放开了主教的手。   主教站在原地,周围是他完全不认识的世界。有些人在攀谈,还有人喝的醉醺醺的。一个吟游诗人拨了两下琴弦,见到有人留意自己,朝他笑了笑。埃德温假装自己没有太过于吃惊,而诗人也对他看见的那双冷淡的灰色眼睛感到犹豫。   有人在讲故事,埃德温稍微听了两句,发现故事里充满了对光明神大逆不道的忤逆发言,大家都在笑,后来又开始聊安其罗亲王的八卦故事。   也有人一心一意在吃东西。比如坐在显眼的地方的那个黑色衣服的青年。他啃着无花果烤肉,腮帮子已经鼓鼓囊囊,仍旧专心致志与案板上的肉筋做斗争。就算周围立刻爆发一场战争,他看起来也不会关心。   埃德温垂下眼睛。他还是不太适应,更做不到融入这里。   塔尔聊完价钱回来找他,发现主教就这样乖乖站在原地等他,而周围一小圈自发地清空了——埃德温看起来可不像什么善茬,他表现出来的不是局促而是冷淡,就像是随时都会用致命的刀刃解决所有阻碍那样,客人们看得出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没人来招惹他。   但是这样也很好。   塔尔轻快地拉起埃德温的手,将他带到一个比较干净的位置坐下,几乎是酒馆里最角落的位置,远离了那些攀谈和拼酒。   “我给你点了苦艾酒,然后还有无花果烤肉。”   恶魔一边说一边看着他笑,红色的眼睛闪烁在酒馆通明的烛光下。他在这里如鱼得水,那些谙熟的旅人们会彼此交谈,而塔尔看上去正是他们问清门路的对象。   “不是蜂蜜酒吗……?”   直到坐下来后埃德温才终于稍微放松了一点,他还念念不忘恶魔曾经和他描述过的听起来就很甜的饮料,尽管他其实并不是那么喜欢甜味,但他很想要尝试塔尔喜欢的东西。   “啊,”塔尔像是明白了什么,他们两人坐在仅仅容许两人坐下的位置上,隔着一张薄薄的桌板,撑着胳膊对着对方微笑时,距离很近,   “我只是觉得苦艾更适合你。你想要喝蜜酒,和我喝同一杯就好了。”   环境是昏暗的,但这种昏暗也是明亮的昏暗,蜜色的灯光下,酒精蒸发在酒馆之中,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带着点儿暧昧朦胧的味道。在很短暂的时间内,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互相打量着对方,在陌生的地方,埃德温从来没有想过来到的地方。   然后,塔尔要的东西上来了。这种酒馆就是不会让客人等太久,效率第一。   蜂蜜酒和苦艾酒都被塔尔往埃德温那边推,恶魔看着用大号玻璃杯端上来的滋滋冒泡的酒液,不由得觉得滑稽。埃德温有点为难地看着它们,他是喝教会的葡萄酒长大的那种人。   “你先选。”   琥珀色的灯光在恶魔的眼中摇晃,主教伸出手拿了琥珀色的酒液。是蜂蜜酒。   ——果然很甜。   他忍住没有喝太多,酒液冰冷辛辣,带着蜜糖般的甘甜,和对面的恶魔给他的感觉一模一样。埃德温将杯子还给塔尔,这是他的酒。恶魔就着他递过来的手也喝了一口。   是故意的吗,还是他太过于自作多情,塔尔喝酒的位置是他尝过的杯子的边缘,恶魔舔舐了一下顺着杯壁淌下的酒液。   他的心忍不住漏跳了一拍。   而塔尔却出乎意料地将那杯蜂蜜酒又推了回来,从他的面前将苦艾酒的杯子抢过来,   “蜜酒就留给你了,主教,我觉得偶尔换换口味也不错。”   这完全就是看出他喜欢。埃德温知道,但他觉得心脏的某个部位也跟着柔软起来。柔软,还泛着甜味,他看着面前的恶魔,发觉自己实在是喜欢得要命。   然后,烤肉也端了上来。   和教廷与王室那种精致的料理不同,烤肉热气腾腾,香气肆无忌惮地酒馆的一隅散发开来,油脂亮晶晶地散布在肥瘦均匀的牛肉上,香料和黄油均匀地撒落,作为点睛之笔。   恶魔咽了一大口苦艾酒,开始用刀叉分割牛肉,第一块被切开的肉有着完美的粉红色断面,汁水只需要轻轻按压就满溢而出。埃德温专注地盯着恶魔的动作,随后怔愣了一瞬,因为这块肉出乎意料地被递到他的眼前。   “你肯定没吃过这个。”   主教犹豫地张开嘴,喂食毫无疑问是亲密动作,不过他当然不舍得拒绝。   烤肉意料之中地好吃。   酒杯里的冰块碰壁,当哐作响,温度逐渐升高,埃德温从来没有允许自己喝醉过,眼下也没有,他确定自己的情绪清醒,蜂蜜酒的度数也算不上高。   但是,一切都被镀上了让人着迷的漂亮的色彩。   在他再一次端起酒杯,而冰块已经化掉一半的时候,对面的恶魔忽然伸手拦住了主教将酒杯抬起的手势,塔尔看上去刚刚想到新鲜东西,眼眸狡黠而晶亮,他不用开口,埃德温就知道自己拒绝不了恶魔的任何请求。   “喂,埃德温,”   恶魔说,“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游戏——叫真心话?”   真心话。这个游戏的名字赤裸裸地昭示了内容,主教只觉得脸颊有点发烫,他掩饰般地摇了摇头,假装自己还需要一个解释。   “一个问题,半杯酒。”   塔尔晃动着酒杯,杯中深绿色的酒液旋转着,他的酒度数更烈,“怎么样?”   埃德温开始觉得有点紧张,他的嘴唇发干。这根本称不上是一个游戏,但这样的场合,似乎就适合做这样的事情。   他答应了。   塔尔要了新的酒,于是赌局开始。 第60章 真心实意   就算答应了塔尔, 在酒店蜂蜜色的灯光下,埃德温看着眼前的恶魔,一时间只觉得喉咙很干,不知道应该问些什么, 只好再喝了一小口蜂蜜酒。   气氛正好, 应该循序渐进。   “我先问吧, ”塔尔说, “提前说好,不愿意回答的话就要喝酒,到某个人喝醉为止。”   主教点了点头。这简直是他人生中最荒唐的事情了,在几个月前他绝对无法想象自己会坐在一间杂乱的小酒馆之中, 和一只低阶恶魔举杯。   塔尔朝他笑了笑,红宝石一样的眼睛被染上了暖色的光泽:   “从一个简单点的问题开始——”   “你知道我今天早晨因为什么心情不好吗?”   埃德温愣了愣。他没想到还会旧事重提, 一瞬间,早些时候的思绪重新席卷而来。恶魔和他聊些曾经经历过的事情,如此广阔而瑰丽的世界, 而他总是失神以至于无法赶上塔尔的节奏。   任谁在和对方说话时发现对方心不在焉,都不会高兴的。   “我……”   埃德温顿了顿, 他小拇指微微灼痛,似乎在提醒他要对答案更加慎重, 所以话语在他的舌尖临时更换了形状,“抱歉,我太贪心了。”   面前的恶魔静默了一瞬, 就连同他杯中的酒也一样,塔尔显然也对他的这个答案有些惊奇,但并不立刻揭晓真相,只是等待他解释所谓“贪心”的意思。   “就是……”   承认自己的思绪并不是容易的事情, 主教说的很慢,   “你说的那些地方,我很想去看看。然而,塔尔,我只是一个人类,离开教会,我就会失去手中的所有权柄。而那是我绝对不能失去的,我承认我追逐权势和名利,到如此的地步——我想这算得上贪心,但是,我并不打算改变。”   恶魔啜了一小口苦艾酒,深绿而苦涩,度数很高。   然后他说,   “你觉得我因为你的野心而生气吗?你错了,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想。”   他还是说错了答案。   埃德温有时候觉得自己的所有思绪都在塔尔的那双眼睛中一览无遗,被人彻底看透并不是一件好事,他试着张了张嘴,却想不到该说的话。塔尔伸手将蜂蜜酒朝他那里推了推,意思是要他接受惩罚。   酒馆的杯子很大,这和随便喝喝润喉完全不一样。   主教伸手握过杯子,柔顺的褐色酒液嘶嘶地在杯中旋转,他这才意识到一次性喝掉半杯酒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恐怕他要更加慎重地对待这场游戏。不管怎么说,酒液划过喉咙,馥郁的热度一点点漫上胸膛。   看他把酒喝掉,塔尔才揭晓真相,   “我生气不是因为你太贪心,埃德温,”恶魔伸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柔软的黑色发丝在灯光下就像绸缎,令人想要伸手摸一下:   “是因为你不够贪心,所以你才会觉得你需要做选择。”   “……什么?”   “我记得我很早以前说过‘你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类’,这句话的重点并不是后半句,你明白吗?你习惯用人类这个身份来束缚自己,但是,埃德温,很少有人类能靠自己的力量走到你现在的高度,也从来没有过人类以魅魔之身坐上主教的位置。”   “不要用人类的身份束缚自己,你的野心可以更大,”   几乎是循循善诱,恶魔这样告诉人类,   “我不是让你放弃任何东西,但是,为什么不想想看,成为唯一一个离开首都游历的教皇,谎言足够骗过神明。听起来很离经叛道,但比起你现在在做的事情不一定更难。”   稍微沉默了两分钟,然后埃德温开口,声音很哑,简直像是酒精已经流淌过他的血管,   “你觉得我能做到吗?”   就连埃德温也没有想过,自由和权力在他眼里是永恒的选择题,这个世界上终究有要被放弃的东西,他认为自己的野心太大,所以无法选择其他想要的东西,这本来很公平,直到恶魔说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不甘心。   恶魔微微侧头,仿佛觉得很有趣那样看着他,   “埃德温,你在决定走上权力巅峰之前,有没有问过别人这个问题?”   没有,当然没有。   问错了问题,要再度被惩罚一杯酒。埃德温咽下琥珀色的酒液,酒液甜美,轻飘飘地在胸膛中涨开,就像是他的贪婪。   主教知道塔尔的意思。他自己来决定自己的命运,不需要被任何人的评价所动摇。他在做的事情已经足够离经叛道,基本上不会被全天下任何一个人理解。   埃德温同样不需要理解,他一意孤行,这是一种可怕的傲慢,而现在他想要的更多。   塔尔比埃德温想象中要更了解他。   只不过,主教必须很小心才不至于让这份贪婪暴露。他询问恶魔,并不是因为自己有多么犹疑,也不是缺少肯定。只不过是因为他非常想听见对方亲自告诉他:   “我相信你可以。”   主教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话语而陷入迷惘,塔尔清晰地看着他的眼神一点点坚定起来,这个被神明视为特殊的人类依旧不辜负他的期望。寄居在恶魔身躯内的神终于感到心情愉悦了起来。   埃德温早晨的神情有一点不像他,而这种不像才是让他感到失望的原因。   埃德温有着塔克修斯所见的最耀眼的灵魂,所以不该困囿于任何世俗的枷锁。他理应拥有权力,不意味着同时必须放弃自由。既然想要,就不要提前为自己的命运宣判死刑。   就算失败时会粉身碎骨。   神没有错过人类眼神中燃烧的那份贪婪,他在灼烫的灵魂中洞见了自己的影子。   漂亮的恶魔勾起嘴角对人间的主教笑了一下。他清楚面前的人类想要的东西包括自己,奇怪的是,这件事并不让神明感到排斥。   “好啦,埃德温,”他轻声说,“该你问下一个问题了。”   *   埃德温本来也想挑一个轻松点的问题作为开场白。   他犹豫了一下,静静地看着坐在对面的恶魔。环境会影响人,比如在这样一个环境下,周围人声嘈杂,四处飘散着香气,置身其中,就会忍不住放松。这份惬意表现在塔尔身上,恶魔微微眯起宝石般的眼睛,切开一块烤肉,送入嘴中,然后舔了一下叉子。   “你曾经被那些追杀你的人……”   主教思考怎么让话语变得委婉一点,但在想到一个足够好的方案之前已经问完了问题,   “我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告诉我,但是,塔尔,你曾经被关在什么地方过吗?”   一个很让人意外的问题。   恶魔的动作停滞了,这不可思议地让周围的一切也在埃德温的眼中变得缓慢。塔尔朝他凑近过来,轻盈地扔下手中的刀叉,就像是警惕的兽类面对有充足威胁的猎物。就算是他下一秒钟伸手扼住自己的咽喉也不意外。   埃德温如此想,不过恶魔并没有这样做。   塔尔很聪明。低阶恶魔和光明神教的大主教对上,胜负还是一目了然的。况且还有契约。   “是什么让你这样觉得?”   塔尔挨得足够近,而桌子又太窄,近乎鼻尖对着鼻尖,恶魔如此困惑着,要求一个解答。   “我不知道。”   这次,埃德温选择实话实说,“或许有时候,你的眼神,比如我每天早晨把门关上的时候;然后还有今天早晨,你看着容器里的魔种,这让我下意识觉得……”   “觉得我在同情它?”   “不,你没有。”   这次埃德温很干脆地下了判断,随后语调才软下来,   “但它让你想到了一些不那么愉快的东西,我猜是这样。”   恶魔沉默了一小会,蜂蜜酒的气泡在杯面上旋转,然后一个个融化,随后塔尔再次确认:   “你想知道什么人在追捕我,还是我过去有没有过不想提的经历?”   多么敏锐——埃德温只是问了后面的问题,但他同样也想旁敲侧击出前一个问题的线索。主教私下里派人去查过恶魔塔尔的信息,照理来说,在世界上活动过就会留下痕迹,更何况恶魔提供过很多探访过的地点。   然而,结果是一无所获。   比雪地还干净,就像是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一只叫塔尔的恶魔。   “我都想问。”   主教坦言,“不过这取决于你想告诉我什么。”   “我不会回答第一个问题,”   恶魔有点恶劣地给了他期待,但是并不兑现,继续保守了他的秘密,“这值半杯苦艾酒,我没意见。”   他伸手把酒杯凑到唇边,酒液苦涩而辛辣,但恶魔连表情都不曾变一变,高浓度的酒精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上问题。   主教甚至来不及感到遗憾,他猜到了这个结果。   “但是,”当塔尔的嘴唇离开透明的酒杯时,他冲他摇晃了一下杯中深绿色的液体,这种绿色会让人联想到掩埋得很深的秘密,   “埃德温,你猜的很对,所以我觉得也没必要隐瞒。的确,我曾经被关在某个地方,算是很久的一段时间。那绝对是非常讨厌的记忆。”   “我很抱歉。”   埃德温基本下意识就这样说。塔尔的最后一句话咬字又轻又慢,带着微微一点小勾子,令人分不清他是真的在意,还是故意稍带一点撒娇的语气。哪一种都让主教无法招架。   “你不用道歉,”   杯子放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恶魔看着他,“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是,被关起来的感觉真的非常非常糟糕,在一个无法逃脱的空间,就连日子也没办法数清,而且,既没办法自己离开,也等不到外面的人来拯救。”   埃德温没有安慰人的经验。他此时迫切地想要做些什么,塔尔的语气轻松,简直可以说是漫不经心,仿佛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   但是,不是这样的。只要想一想塔尔曾经被困在什么地方,痛苦又绝望,主教就觉得自己的心不正常地收紧,像是被某双手攥住。他张了张嘴,想要制止塔尔继续说下去。   “也不是,”   但塔尔还是继续往下说,若有所思,   “我想我还是太愚蠢了一点。你知道吗,主教。虽然我现在这样说,但那是因为我知道结局。实际上,我直到最后还怀揣着一线最没有凭据的希望,觉得会有人来救我。”   没有人。埃德温从恶魔的眼睛里读到了结局。   他费尽心思地想要找到什么话来安慰他,可又觉得一切安慰都没有力量。恶魔红色的眼睛在他面前微微颤动,辛辣的渴望溢满了他的血液。   如果自己当时在就好了。主教想,如果有机会救他,他绝对不会让他失望。   而塔尔看着他的模样,就像是被他笨拙的思考逗笑了,他安抚般地凑过来摸了摸埃德温的头发,   “没事的,已经过去很久了,你不用在意。”   然后,恶魔的手被埃德温勾住,他惊讶地意识到自己没法轻而易举地抽身而去,主教稍微弯曲膝盖,这样就能越过狭窄的桌面,有足够大的空间——可以抱住他。   简直是被自己教出来的学生反过来教授了题目那样。   埃德温抱住了对面的恶魔,塔尔陷在主教的拥抱中,有点不可思议,就在方才,他眼中掩藏的很深的并不是悲伤,而是深重的对自己的嘲讽。主教的拥抱又轻又硬,他并不是一个柔软的人类,但那也足够有温度。   “对不起。”   塔尔听见埃德温在耳边说话,“我……不该提起这件事的。但是,那不是你的错,想要被人拯救不是什么愚蠢的事情,如果是我——”   后半句话的声音很小。   根本没有反抗,恶魔完全是主动地接受了这个拥抱。他将头埋在对方的颈窝中,不在转化期,埃德温身上没有味道,主教身上的气质冷淡且干净。   就算是安静的角落,塔尔也听见周围某个方向,有醉醺醺的客人朝他们吹了一声口哨。   埃德温用光明魔法做了伪装,他们不用担心被人认出来。   所以没人在乎。   “不会再有了。”   埃德温的后半句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塔尔都听的很清楚,   “你是我的,你是我的。我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我会救你。不管是什么人想要把你夺走,或者关起来,我一定会带你走。”   既固执又一意孤行。   主教认为自己能做到,所以才许下承诺。他当然会这样认为,这个人类即将走向光明神教教皇的高位,并且刚刚被哺育了更大的野心。他不知道自己发誓要保护的恶魔是高高在上的神明,神的力量无穷无尽。   真心话是塔尔的提议,但是,就连神也想象不到局面会发展成这样。   “喜欢我到这种程度吗?”   恶魔蹭了蹭主教微凉的黑色鬈发,声音因为压得很低而显得有点闷,这勉强算是一个问题。   “喜欢。”   埃德温不假思索,轻声说道,就像是捕捉一只易于飞走的敏捷的鸽子。只要再晚一秒钟,他恐怕都不会那么轻易地说出这句话。   “假如我说我不想继续留在你身边,你会强行留住我吗?”   接于近步步紧逼,塔尔紧接着在他耳边问。   主教沉默了。   塔尔知道他陷入了两难的局面,的确,人类就是这样一种矛盾的生物,愿望和愿望之间会相互碰撞。主教绝对不愿意放手,紧紧地攥紧着手中的东西。他每天早晨认真检查房间的门锁,带有禁咒的法阵无时不刻不在稳定地运行着。   “要说真心话。”   塔尔提醒,不过这只是一个口头承诺,起不到实际作用。除非拥抱着他的那个人被言语触动,声音就像是带着叹息:   “我会……,”   埃德温抿着嘴唇,灰色的眼睛无声地酝酿着一场风暴,“我会给你足够的报酬。你必须留在我身边。”   猜到了。   这一次,塔尔有一点无奈,但生不起太多的苛责。   或许是因为眼前的人类方才的话语太过于动人,稍微有一点触碰到了神明真正的核心。这仍旧不是一个合格的交易,但是,至少此情此景下,没必要拒绝。   这个答案还是太坚硬,所以说出答案的人有点不安,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放开拥抱恶魔的手,在他非常决绝地说出了“对方必须留在身边”这种话后。   然后,他的手被塔尔轻柔地按住,恶魔稍微挣脱开他的桎梏,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了一个吻。   主教的瞳孔微微放大。   “希望你出的起价格,我不保证我不会改变念头。”   恶魔有很长的寿命,在一个人类身边停留,占用不了太多的时间。为了交易陪伴就献上珍贵的一切听起来很愚蠢,但埃德温想,简直找不到更好的买卖。   他乖乖在恶魔授意下喝掉了最后剩下的半杯蜂蜜酒,塔尔没有解释原因,不过他的回答确实很不怎么样,值得被惩罚。   “塔尔,”主教忍不住说,酒馆简直是温床,在这里,所有夸张恣意的念头都疯狂生长,   “你是自由的。而且你之前说的很对。所以,我想和你做一个约定。”   “嗯?”   恶魔终于好好地坐了回去,他们方才太过于亲昵,酒馆算是一个半私人的场合,这一切简直称得上一场名正言顺的约会。   此时,埃德温的杯子里没有酒,他也无意再要求侍者添酒。   主教没打算让自己真的喝醉。   塔尔的杯子里还有半杯酒。恶魔侧过头看着埃德温,眼中是询问的意思。   “早晨你说的巨龙山脊的流星,”   明亮到不可思议的念头让主教觉得有点口干舌燥,他额头上方才被亲吻的位置还在一点点发烫,   “我会亲眼看到,所以——那个时候,你陪在我身边,如何?”   塔尔笑了。他笑起来很漂亮,   “好啊。”   *   埃德温知道,他本来应该到此为止,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听到了回答,他意识到自己内心的某个部分充斥着尖锐的不满足,那是另外的疑问,触及到最深刻、最隐秘的核心,似乎并不适合在这个时刻宣之于口。   但是,可是,或许,   “塔尔,你爱我吗?”   他问的小心翼翼,就像是一个渴望水源的旅人伸手去触碰眼前的绿洲,试图确定那不是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爱并不是一个必需品。主教知道他所需要的最低限度的东西仅仅是陪伴而已,但是,他渴求着,期许着,不知不觉,这种莫名的欲望就充盈了他的一整颗心脏。   他几乎一问出口就后悔了。   黑发赤瞳的小恶魔就在他的面前,伸手拿过了眼前的酒杯。深绿色的酒液晃动着,嫉妒的话语,主教想,人类的原罪就是这样浓重的绿色,来自于对未知的渴望。   “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塔尔的瞳孔微微转动着,看向他,坦然而没有一点躲避。然后,他将手中的酒液一饮而尽,勾起嘴角朝埃德温伸出手来,   “很抱歉,或许有一天我能给你答案,埃德温。不是今天,不过作为交换,你今天表现的很让我喜欢,我想送给你一个愿望。”   “……愿望?”   “今天是你的生日。”   恶魔将手覆盖在主教的手上,干燥柔软,就像是将什么东西交给了他,并且没有错过埃德温错愕的眼神,   “我就知道你不会记得——就算那个喜欢瞎嚷嚷的男人把这件事在大庭广众下说出来了。血脉当然无关紧要,但降生是值得庆祝的,总而言之,亲爱的主教,生日快乐。”   埃德温短促地吸了一口气,他犹豫着,不知道应该怎么反应。   生日。   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词汇。作为被遗弃的孤儿,他既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什么时候,也不会有人来为他庆祝。到了现在,他更是对自己的身世毫不在意,不再关注一个毫无意义的日期。   “谢谢,但是……愿望?”   主教凑出了这几个字,大概能表达疑问吧,眼前的恶魔一副万事都在把握中的样子,他稍微转过头,打了个响指。大概过了一分钟,他们这一桌上了新的菜,或者说,一小块蛋糕。   “这不是这家酒馆的专长,”   恶魔耸了耸肩,“苹果派改造的蛋糕,老板说最多只能做到这样了。不过他们烤苹果派倒是不错,所以还是可以抱有期待。”   切开蛋糕,热腾腾的苹果夹心流淌出来,夹杂着肉桂粉的香气,香甜而迷人。   而对面的塔尔,比这还要甜得多。   “我想不到合适的生日礼物。”   恶魔轻轻挠了挠他的手背,埃德温努力不让他看上去太过于惊讶,但眼前的一切真的超乎他想象。这一切简直美好得像是一个幻梦,他只能勉强维持注意力听塔尔说话,   “所以,一个愿望。只要我能做到的,当然,不能够太难,我都尽量帮你实现。这就是你的生日礼物,我希望不会显得太敷衍。”   蛋糕又甜又松软。   埃德温开始想关于愿望的事,惊喜忽然砸在他的身上,他从来不敢祈求自己足够幸运,而这毫无疑问是最好的、他最想要的礼物。   “不用急着许愿。”   恶魔的笑意更深了,他伸出手指在嘴唇前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蛋糕的截面在琥珀色的灯光下闪闪发亮,   “主教,今天晚上还有很长——而且也不用急着今天晚上,我是说,如果你还有什么想要做的,我想我们还能做很多事情。”   接下来的记忆甜美而昏沉,就像是踏进一个又一个的幻梦,恶魔就在他身边,在他能够触碰到的地方,耐心而温柔,直到最后,他甚至来不及许下那个愿望。   直到最后,他的喘息已经不稳。   塔尔在他耳边说话,一字一句铭刻在他的灵魂上,那不是失而复得,就是生命中唯一一次得到。   他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忘记。轻如羽毛地触碰到他的心脏。 第61章 心怀鬼胎   教廷银色的大门无声地滑开, 往日肃穆的建筑在这一天显得不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埃德温扣上了教袍最上面那颗扣子,浅色的布料,搭配纯金纽扣,上面镂空着雕刻了玫瑰的纹样。   塔尔觉得挺好看, 他之前没见过主教穿这一身, 是为教廷的慈善晚宴特别设计的。   在白塔之外, 虔诚的人们已经鱼贯而入, 在神的光辉下满怀感恩地分享着恩典;与此同时,四匹黑马拉着精致华贵的马车,载着最尊贵的国王陛下和安其罗亲王,朝教会赶来。   马车之上, 王宫名义上的掌权人,伟大的国王陛下, 此时瑟缩在马车的一角,感受到车内有什么可怕的存在盘旋着。而安其罗亲王用右手覆盖着左手的脉搏,清晰地, 他感知到魔鬼存在于他的身边。   现任大主教非常危险,无论如何他必须让萨塔保证自己的安全。   与此同时, 他在犹豫自己该不该出尽底牌。   白塔之内……   恶魔乖乖地坐在椅子上,对局势缺乏概念, 他一向不关心这个,埃德温没有瞒着他,却也没有特意把当下的关键告诉他。他修长的指节穿过塔尔的头发, 心里一点一点想着今天将要发生的事情,手上的动作却很稳。   塔尔的头发柔软,微微带一点凉意,像是上等的绸缎。   主教专注地、近乎虔诚地为他束上发带, 猩红色的宝石在恶魔纯黑的发丝上闪烁着,他的动作娴熟,塔尔最多觉得有一点儿发痒。   全部完成以后,埃德温屏住呼吸看着自己眼前的杰作。   一只完全属于自己的恶魔。   他转过椅子,就像之前每一次他出门以前那样看着他:   “埃德温,你该走了,”塔尔轻声说,“晚上见。”   这并不是一次百分百胜利的赌局,但埃德温知道自己绝对不会失败,他战栗着,感受到从血管深处流淌过灼热的欲望,就像是已经摘取了甜美的果实。   今天晚上站在这里的,只会是他。   主教享受着离开前最后一点温情,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一个充斥着危险气息的日子,他无比想要和塔尔待得久一点,再久一点。所以到现在,马上要到必须出发的时辰了。埃德温的手指眷恋不舍地离开发丝,他俯下身,而恶魔坐在椅子上,懒洋洋地露出一个笑容。   “要抱一下吗?”   塔尔轻快地说,然后张开双臂。   拥抱妥帖而柔软,恶魔身上玫瑰的气味稍微沾染到主教大人的身上。埃德温浅灰色的瞳孔在拥抱中微微融化,就连灵魂都有了安放的地方。   在临别之前,他还得到了一个甜味的亲吻作为赠礼,黏糊又绵长。   “等我回来。”   主教低声说,随即又忽然觉得这样的对话太过于典型,就好像恶魔和他已经是一对谙熟的伴侣。   他有点尴尬又有点期待地沉默了一秒钟。   塔尔看着他,眨了眨眼睛,带着一点戏谑——有时候,他会觉得是对方在纵容他。   没有更多时间了。   “好啊,”恶魔勾起嘴角,“我等你回来,亲爱的主教。”   埃德温此时已经推开了门,三重防护阵将恶魔庇护在后面,神圣的力量筑造起强大的守卫,却被用来保护一个弱小的低阶恶魔。就像是巨龙守卫他最珍贵的宝物。   他最后看到的颜色,是属于塔尔瞳孔独特的那抹明亮的石榴红。   房门锁上,顺着台阶走到白塔的尽头,那一抹红色仍旧烧灼在埃德温的眼前,主教为自己过于在意塔尔有点羞愧,但是他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好。   不过,随着主教的脚步声逐渐离开栖身的白塔,走向那些已经被布置好的更加宏伟的舞台后,红色的意义就变了。   红色也是权力的颜色。   埃德温拥有的权杖,上面点缀着硕大的鸽血石,然而王室的冠冕上有更大的宝石,据说价值连城,那是连遥远某处的巨龙也觊觎的珍宝。   红色同样是鲜血的颜色。   通往至高无上位置的路上,牺牲太多。埃德温同样曾被荆棘刺穿,祭品的鲜血在王座前流淌。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主教想,不惜任何代价,他终于要得到他想得到的一切。   权势、名利、金钱、力量。   野心藏于深灰色的大雪下,如今随着温度融化,一切尽数展露。   主教的眸色转深,他走进礼堂时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他,敬畏而悄无声息。年轻俊美却身居高位的神官自然而然地走到了宴席的最前端,和垂老的教皇站在一起,更显得他锋利非常。   王室的马车停在了王宫门前,他到来的时间刚好。   *   在踏进礼堂的那一刻,安其罗就感到一阵不安。这种不安并非没有根据,正相反,他非常清楚地感知到不安的来源,就在礼堂中焚烧的熏香之中。   “您觉得熏香很有趣吗?”   他命中注定的克星,埃德温主教亲自到门前迎接他和皇帝陛下,一举一动挑不出错处,礼数周全,就像是惊讶地注意到了他的注目,于是解释,   “这是神赐福过的香料,非常珍贵,有着驱除邪祟的作用。教廷和王室向来友好往来,想必在今天使用它们恰到好处。在亲王殿下之前,来过问的权贵也不少。”   驱除邪祟。埃德温说的比较委婉,事实上,这就是教会围猎魔鬼时使用的道具之一。   它当然不能致魔鬼于死地,但毫无疑问,能够削弱它们的力量,而且使用邪恶力量的生物在这种熏香之下会非常难受。   安其罗熟悉这个手法,这和他当年在亲王的府邸诱使埃德温的血脉发作一模一样。   绝对不能离开的场合,无法抵抗无孔不入的气味。   ……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亲王纯净的蔚蓝色眼睛悄无声息地布上了一丝阴霾。他有点歹毒地想:   难道埃德温真以为自己能以人类之身撼动魔鬼?不过是一点上不得台面的香料,这种愚蠢而顽固的抵抗,当然会被高阶恶魔不容质疑的实力碾碎。   要是领主恶魔能够轻易被教廷驱魔的普通手段影响,那魔鬼如何还能在自己的地界上猖狂?   他想的很对。   可惜,不,应该说所以,情况并不完全尽如他的意思。   埃德温当然知道驱魔的香料还不够,他的目的并不在此。   他借助熏香往里加了一些其他的东西,材料很复杂,处理起来也有难度,其中最重要的一味,是魔鬼的鲜血。   鲜血一向是最好的媒介。在这片大陆上,数千年前智慧生物就开始借助血液下咒。这种东西,就算是离开了它宿主的身体,也有一部分始终和他联系在一起。   在契约的链接下,安其罗能感受到萨塔非同寻常地躁动起来。   主教紧紧盯着亲王,也留意到了他左手轻微的颤抖和额角流下的汗珠。   高阶恶魔就是能够做到这种程度,和订立契约者如影随形。而塔尔一开始就声明了自己的不足,无法实现附身魔法。   埃德温稍微感到了一点遗憾,他幻想着恶魔和自己形影不离的场景,微微品味出一点扭曲的甜蜜。   不过,主教也绝对不会让他在这种场合冒险登场。他那么弱小,需要自己的保护。   安其罗试图让自己的心跳平稳,同时努力询问萨塔出了什么问题。   大概过了几秒钟,魔鬼低沉嘶哑的声音才在亲王的耳膜响起,粗糙如沥青:   “你们的主教手上有我的血,我最好离这种熏香远一点。”   “你的意思是你要离开这里?”   亲王殿下有了不详的预感,他将右手覆盖在左手的脉搏之上,基本上是死死扣住。但他的魔鬼显然不会顺遂他的意思。   “只是在外面。”   萨塔尽量耐心地对待眼前订立契约的人类,但周围的香料让他疼痛而瘙痒,他急切地想要离开,而魔鬼可没有好脾气:   “你看,他用这种香料来对付我,就是知道你会将我带在身边,不让我离开。但这岂不是正好遂了他的意思。放心,我不会走远。而他的那些伎俩对于一个纯粹的人类当然毫无作用。”   安其罗犹豫了一下。   他知道不能让自己看上去太过于惊慌失措。表面上,他只不过随口应和了埃德温的介绍,随后便和他的废物弟弟一起向着属于他们的位置走近,那里放着带金丝的靠椅。   与此同时,他依旧在无声地与恶魔对话,   “……我们之前说好的……”   萨塔隐藏在安其罗亲王的阴影之中,听了这话,魔鬼抬起眼睛朝高台上的埃德温主教看去,那双仿佛燃烧着火焰的瞳孔将他的身影一点点烧尽,只剩下剪影。   在主教大人灰色的剪影中,魔鬼满意地看到了他想要看到的东西:   源于他力量的恶魔种子,此时此刻毫无疑问还在埃德温身上游走着。纯黑色的轮廓令他感到熟悉。   “何必担心呢?”   他质问亲王,   “不可能有人类能够摆脱被魔鬼撒下的种子,而且,你们的大主教似乎还没有察觉是什么导致了他前两次的失态。我只能说,当我操纵魔力种子炸开,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这话让安其罗感到了一点放松。   但这种安心无法驱除他心中不安的阴霾。   萨塔似乎再也无法忍受让他感到不舒服的熏香了。恶魔化作一道迅捷的纯黑色的阴影离开了他的影子,他走的非常干脆,没有一个人察觉,那是人类无法捕捉到的速度。当然,就连埃德温也不可能发觉。   主教还是用富含深意的眼神看着他们的角落。   一点也没变,就好像恶魔还在那里。   而安其罗迅速地恢复了镇定,他抬起天真无邪的浅蓝色眼睛,就像是一个真正一无所知的孩童那样对着埃德温露出一个笑容。   他同样觉得他能够取得胜利。   *   慈善晚宴的食物非常丰富。   塞满迷迭香的烤鸡、红酒、涂着鹅肝酱的面包,上流社会所有的一切。亲王确保自己所端的任何一道菜都完全出于随机的选择,至少在他之前有人尝过。埃德温不可能在这里面动手脚。   话又说回来,能怎么对一个普通的人类动手呢?   主教当然没有愚蠢到要将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毒死。   安其罗很快将萨塔的离身也作为武器来利用。他甚至开始觉得,埃德温此前的准备恐怕都是为了对付魔鬼,而现在,主教的攻击完全落不到实处。   他开始对桌上的食物大快朵颐,完全地享受起来,在任何一道菜品都被不止一个人品尝过之后。   直到主教大人亲自来敬酒。   这是宴饮最后的环节,此前的风平浪静显然不是真实情况,埃德温没有更多的机会。   这是最好的时机。   两杯红酒,在灯光下一模一样地闪烁着光芒,像是鲜血。   ——你可以选择一杯,给另外一杯宣判死刑,但不能两个都不选。   安其罗没有蠢到这种地步。   他接过埃德温递给他的杯子,微笑着转过身去,将被选中的红酒塞到国王陛下的手上。   这并不算不合礼数,不是吗?   埃德温静静地看着他的举动,露出了一个虚假的微笑。而他废物般的弟弟战战兢兢地看着杯中的酒液,就好像在盯着一杯毒药,根本不敢将嘴唇沾上酒杯。   “国王陛下,”   主教说,“别担心,这是上好的红酒。”   国王依旧犹豫着,没有立刻饮下杯中的酒酿。   安其罗则开始觉得懊悔。   那么,这一步算是防备错了,埃德温根本就没有打算在递给他的红酒里下任何东西,身居高位的大主教不会做出这样显而易见的局。   之后就不好说了。他已经被逼到了死处,当然也可以找到借口不喝第二杯酒,但且不说埃德温是否真的动手脚,这样的动作本身就会得到巨大的指摘。   教廷和王室,王室和教廷。   思及此处,安其罗也不太介意形象,反正他一向变化莫测,这种无伤大雅的细节不至于真的妨碍什么。他重新从国王手中拿过酒杯,   “亲爱的弟弟,”   他话音甜腻,“你可能是吃多了有点恶心,或许这杯酒还是交给我来喝。”   国王完全搞不清楚情况,晕头晕脑地顺从了他的话。他看上去根本不像一个王,只不过是权力的傀儡。   埃德温垂下眼睛,掩盖了深灰色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嘲讽。   他们的国王陛下当然不至于一开始就这么蠢笨,老国王最终将王位传给他,也是看在他心思纯善,做事又没有大的疏漏这点。   不过他在坐上王位之后变得越来越容易忘事,浑浑噩噩,最后到了这个地步。   其中拜谁所赐,不必言明。   安其罗夺过酒杯,这杯酒重新属于他。短暂的碰杯后,亲王殿下毫不犹豫地将酒液一饮而尽,液体醇厚而顺滑,流进他的身体里,味道正常,至少没有下毒。   亲王觉得自己合理而完美地解决了这个最容易动手脚的环节。   在之后,没有宴饮那样的条件,只不过是单纯的演讲,人与人之间站的很远,安其罗也能有意识地控制距离。   最关键的是,那时候就到了室外,不再有熏香的困扰,魔鬼能够在他身边保卫他的安全。   他看到了埃德温脸色流露出的那一丝懊悔和失望,这让他感到亢奋不已。主教大人攥紧了自己的酒杯,却没有喝下杯中酒,而是假装为了给国王再倒一杯酒而更换了新的液体。   或许问题就在埃德温的那杯酒里。   安其罗这样想。   而埃德温转过身去。   一瞬间,那些伪装出的失败情绪犹如潮水般从主教脸色褪去,他的神情漠然,眼神中有一种残忍的坚决之色。   他松开握着酒杯的手,执着于哪一杯酒是最没有意义的事情。   毕竟,答案在他的手掌之中。   主教的两个指节微微弯曲。一枚纯银十字架,若是被注意到,也完全能辩称是戒指上的装饰,宴会的装束是繁褥的。   十字架现在是空心的,等待被填满。   但并非始终如此。   恶魔之种在没有源头驱动的情况下,会自然而然地飞向最熟悉的地方,比如充满着领主恶魔契约力量的躯体。   魔种渴望寄生。主教了解它的习性,在无数个埋身书海的夜晚以后,或许比魔鬼还要了解。   埃德温的血液纯净,抿住嘴唇,不急着咽下酒液,所以魔种无处可去,至少无法回归。   在那短暂的一瞬间,碰杯的刹那,潘多拉之匣被打开,纯黑色的种子只有可能从亲王敞开的喉咙中流入他的身体,绝对没有一点痕迹。   现在,就连领主恶魔也不知道魔种换了一个寄居的身体。   埃德温悄无声息地勾了勾嘴角。   现在,重头戏才真正开场。   而他接下来要对付的,是一个真正的魔鬼。   *   萨塔在教会中漫无目的地游荡着,算是消磨时间。   他最开始径直向埃德温的房间去。这是他的任务之一。   但领主恶魔很快就失望地发现,主教显然对自己的房间警惕地过了头。三个布满光明徽记的防护阵,阻断了一切黑暗力量的侵入。就算领主恶魔能够对付这些阵法,也要花费非常多的精力。   主教一定早就有防备之心。   不过,如此严密的保护,很难不让人怀疑他到底藏着什么东西。   强大的魔鬼思考了一瞬,启动传讯的魔法,向对面解释了些什么。   随后,萨塔便离开这里,朝着另一个方向游荡。   教廷庞大而复杂,按理来说,就算是领主恶魔,在其中游荡也要承担一部分风险。但是,今天是慈善晚宴的日子,就算是外围也有很多平民在庆祝,混入其中并不困难,最精锐的那部分力量也都集中在礼堂中——   话又说回来,在乎这些做什么?   魔鬼所畏惧的从来不是人类,而是神明。但是,神已经很少插手人类的事情。   现如今,他的雇主是踩在人间最高处,生来就是拥有一切的贵族的亲王安其罗,而他们的对手只不过是一个人类,或者说,一个混血魅魔。   说出这个词简直让萨塔感到可怜了。   埃德温,他能有什么呢?很多人歧视混血种,是因为他们生来就无法很好地运用两个种族的天赋。   主教死死地坚持着人类这个身份,就是因为他清楚,他借助人类身份窃取的伪装信仰的力量,要比一只低贱的混血恶魔来的强得多。   很可惜。   领主恶魔充满恶意地想。自己的魔种还留在他身上,无时不刻不同化着他。   那么,只需要捻动手指——   魔力种子就会爆炸,属于恶魔的气息将会迅速地流过埃德温的血脉。   安其罗亲王挑选了一个很好的时机,过一小会,埃德温将代表教廷一方在大圣堂进行演讲,众目睽睽之下。   这个曾经伤过他的人类将会身败名裂,被剥夺所有的力量。   教廷也会沦为笑柄,失去权威。   到时候,他就能完成与安其罗的契约。亲王殿下走上人类的最高点,所有的一切都将是囊中之物。对方承诺长期提供给他献祭,大批次新鲜的人类灵魂,弥漫着不情愿的恐惧与惊悸,是魔鬼最喜欢的口味。   当然,一切背后还有一个小小的阴影。   那个“主教背后的存在”,成功帮助埃德温克服了之前那次不可思议的难关。在深慎的思考后,安其罗认为他至关重要,但暂时应该构不成什么威胁。   关于他的作战计划被放在第二个选择里,他基本有把握,搞定了主教就能搞定这个存在。   萨塔这样思索着,行走着,直到他觉得时候到了。   契约的力量让他不能够离安其罗亲王太远,此时此刻,他隐约感知到亲王朝他发出请求,让他去往小圣堂外的广场。   他不用担心迷路。   所有人都往那里走去。   埃德温结束了宴饮,所有人都心满意足,虔诚的民众也聚集起来,人们庄严肃穆地窃窃私语,彼此问候着信仰,要来听主教大人的演讲。   演讲并不必须要有什么具体内容,基本上是老一套,那些虔诚的祷辞,还有对每个人的祝福。教廷的主教必须借助权杖将神的恩典洒向在场的每一个人,如此热烈,如此忠诚,而主教能够施展出的圣光光辉,同时也不容置疑地反映了每一代主教的实力。   埃德温看上去一点也不紧张。   他马上就要上台,然而神情依旧是平静的,带有若有若无的微笑,和他主持晨祷时一模一样。这是少有的一视同仁的场合,就连亲王和皇帝也必须站立着,只不过站的更近一些。   紧张的反而是亲王殿下。他就像是第一次参加仪式那样,不住地左顾右盼,天蓝色的眼睛看上一览无遗,实际上敏锐地转动着。   直到感知到强大的魔鬼越来越近了,他才稍微放下心来。   与此同时,一种彻底的欲望席卷上亲王的心脏,他第一次感到成功就在如此接近的地方。那双惯会伪装的眼睛终于第一次流露出了阴暗的,恶毒的痕迹。   亲王站在第一排,能清晰看见他神色的只有埃德温主教。   不知是因为他没注意到,或者是因为已经早就知晓,主教坦然自若。   他开始说话,声音像是灰色的铁,沉稳而平静:   “十分荣幸,在座诸位由于对光明神的信仰聚集在这里,由我将神的旨意传递给我们的兄弟姐妹……” 第62章 尽如人意   主教的演讲词很得体, 他语调平稳,目光隐隐流露出悲悯之色,向人群看去。无论身处哪个方向,台下的人都能惊讶地发觉, 主教的视线正在与他们相触。   唯独人群中的魔鬼知道, 埃德温唯一注意的是它。   就像是一只鹰盯住了他的猎物。   萨塔走进广场, 宴饮结束的很早, 为主教在广场上的演讲预留了时间,此时,玫瑰色的晚霞将轻柔的辉光铺洒在教会的石阶上。在它的双足踏上厚重的石板那一刻,主教就微微抬起眼睛, 与它相撞,然而丝毫不退却。   脚下的石板微微灼烫, 从恶魔的四周,无数无形的“丝线”以光明魔法为核心,朝魔鬼席卷而来。   常人看不到魔鬼, 埃德温一定用了什么手段。   它双手发力,手指间跳跃的火焰将四周悄无声息逼近以缠绕住它的丝线烧尽。丝线又轻又韧, 并非实体,源自于预先布置好的陷阱。当被来自地狱的烈火烧毁后, 破碎的“丝线”化为灰烬,轻飘飘地粘在恶魔的身上与脚边。   萨塔忽然感觉不好。   他意识到自己被洒上灰烬的双脚牢牢地桎梏在了地面上,就像被锁上无形的枷锁。   主教显然花费了巨大的力量来制作这个陷阱, 就在此时,这个陷阱也在耗费着他的力量,光明的魔力源源不断地注入着,他的面容似乎苍白了一点。   就算如此, 法阵的缺点也是致命的。   非常坚固,同时也非常脆弱,最多只能维持五分钟。   同时,魔鬼的其他行动并不受妨碍。   在一瞬间的动摇后,萨塔开始觉得不过如此。   难道主教认为将它的双脚定在某个地方短短的时间就足以阻止他的动作吗?它站在破碎一地的“丝线”之中,朝埃德温露出了恶意的笑容,黑色的指甲尖锐,皮肤就像粗糙的树皮。那是纯粹属于猛兽的目光。   他们彼此打量着对方,这算是第一次。   埃德温从领主恶魔的视线中读到了轻蔑,那双烈火般烧着的瞳孔裂出对人类的轻视和不屑一顾,目光犹如沾着毒汁的棘刺,可以称之为恐怖。   主教没有停止发言,灰色的瞳孔像是浓重的雾,就连魔鬼也看不出他的情绪。直到一个段落结束他稍微停顿一下再发言的间隙,才露出很轻的微笑:   “故而我们的神降下旨意,”他说,“赐下恩佑来牧养祂的羊群,同时赐予我们驱除不洁净的力量。唯有归顺,才是正道。”   高台上居高临下发言的人类本身就是最大的不洁。   就连萨塔也忍不住想,若是以虔诚排列人名,埃德温恐怕位居最后一个。他甚至比自己的结契者安其罗还更贪婪傲慢,手中沾满鲜血,丝毫没有悔意。极端的个人主义者,所谓的信仰只不过是叫人笑掉大牙的妄语。   魔鬼的手灼热起来,现在正是时候。   他不是以为自己能够掌握一切吗?无论是因为安其罗的请求还是因为自己报仇的欲望,无论是针对脆弱的人类之躯还是肮脏的混血恶魔,自己将要证明,绝对的力量是不容许冒犯的。   就在此时,就在这里,揭晓埃德温的真面目。   *   打破人群肃穆的宁静的是一声尖叫。   尖叫声带着难以言喻的痛苦和惊悸,声音的主人粗重的喘息声狼狈不堪地从拥挤广场的某一处传来,或者说,是演说台的方向。所有人都清楚地听见了类似于猛兽的喘息声。   参加仪典的客人们不知情况,却依旧互相推搡着后退,直到看见广场周围严正以待的圣骑士,才感到一点宽慰。而那些骑士则是纷纷朝着声音传来的位置靠近,他们的脸色铁青,写满了震惊——经验丰富的他们从燃烧的火焰中读出了恶魔的征兆。   在那几秒钟,没有人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演说台被硫磺般的浓烟掩盖,有什么东西在烟雾中翻滚着,说不清楚。   人群逃跑时从萨塔身边经过,而他一瞬不眨地盯着演讲台的方向。   就在刚才,它做了那个手势。   他让属于自己的那枚恶魔种子在埃德温体内破碎,理应如此,这么多日子过去后,魔种必然已经深深扎根,埃德温会在这一刻强有力地被扭转成一只恶魔,浑身都是罪恶的气息。   演讲台处爆发的硫磺气息和哀嚎,就是最好的证据。   但是,隐约有什么东西不对劲,比如他脚下的尘埃,还发挥着困住他的作用。   魔鬼潜意识中忽然警笛大作。   一部分的它告诉自己必须尽快逃离,另一部分的它则深知逃脱的无济于事,它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这种不详预感的根底,巨大的破碎感就从灵魂深处席卷而来,将它的大部分力量击碎。   怎么可能?   力量在不住流失,灵魂似乎裂开了一个无底洞。   魔鬼惊恐地捂住胸口,一动不动。而此时,脚下的束缚仿佛有千钧重,让他根本挣脱不开。不再是五分钟的临时咒术,五个小时,或者五天,因为它现在情况实在糟糕。   然后,浓烟在一霎那忽然散去。   圣洁的光芒刺破了涌动的邪恶,年轻的主教手持权杖,站立在高台之上,恍如神明,圣光源于他的力量,教廷大主教的冠冕在埃德温手中闪闪发光。所有的一切重新被赋予了秩序,他身上有一种让人们平静信服的力量。   埃德温举手投足都很冷静。他平静地俯下身去,用神圣的力量制服了在地上翻滚的那个人影。直到人影彻底无法动弹,人们才看清了他的脸——   一张布满狰狞的血红色魔纹的脸,依稀能辨认出那双婴儿蓝的眼睛。安其罗亲王躺在地上嗬嗬地喘息着,他看上去状态差的要命,可怕的纹路似乎在吸食他的生命。他左手手臂尤其可怖,从被撑的近乎透明的皮肤下,能清晰地看出某种黑色的东西似乎在游走着,划破了他的血管,要从这具肉体凡胎中挣脱。   主教非常迅速地对他使用了一个净化术。   明亮的光芒刚刚落在安其罗的皮肤上,就烫出硕大的水泡。   但不管怎么说,光明的力量还是起到了和他体内的黑暗相互抗衡的作用。他痛苦地低呼着,绝望地感受着自己的生命一点一点流失。亲王殿下终于意识到自己正在走向死亡,他看见了死神,巨大的阴影已经覆盖在了他的头上。   而死亡是他这类人最惧怕的东西。   “救……我。”   安其罗甚至竭尽全力抬起手指向埃德温呼救,看着亲王狼狈的样子,年轻的主教脸上弥漫着关切之色,明亮的光辉进一步温和地笼罩住他。可安其罗却清晰地意识到光明的力量悄无声息地从他体内撤去,徒留下虚无的黑暗无限地蔓延。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如此突如其来地迎来终结?   他的野心,他的伟业,他吞并一切的理想,难道就这样投入深不见底的深井之中?   亲王殿下极力扭过身子,看向人群。他试图感应和自己签订契约的恶魔,对他的缺席忽然感到惊奇不已。但他就要死了。此时,他再也顾不得什么名声和隐瞒,用尽最后的力气尖声朝着模糊的人影嘶喊了一声:   “萨塔!”   最后的呼救……但是没有任何回应。   *   魔鬼此时已经明白了一切,在看到安其罗这副模样之后。   若是魔种在混血恶魔体内爆炸,会在一瞬间迅速强烈地激发他的血脉。   那么,若是在人类体内爆炸呢?   人类的身体无法承受魔力,魔力会一寸寸割断人类的经脉,最终只剩下死路一条。   安其罗亲王的死能够直接归因于他的行动。而那个契约——   魔鬼此时无比悔恨自己和安其罗亲王所订立的契约,契约要求双方绝对不能够互相伤害,否则必受强烈的反噬。事实上,契约同时阻止他们起彼此伤害的念头,唯一的漏洞就是今日所发生的事情: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动手。   近乎将对方致死。之所以说近乎,仅仅是因为安其罗此时还被埃德温吊着一条命。   反噬如今已经应在他身上。   他亲手造就了他如今的伤口。   强大的领主恶魔被灵魂契约所伤,在一瞬间,几乎折损了大半的力量。剩下大半的力量应付普通人类绰绰有余,但他此时位于人类都城中心的教廷,埃德温就在他前面不远处,这个人类所拥有的能力,足以置他于绝地。   尽管他对为何魔种会忽然转移到亲王体内一无所知,但这并不妨碍他眼前发黑,对此时骤然逆转的形势感到发自内心的绝望。   魔鬼听见安其罗在呼救,已经失去了理智,在大庭广众下念出了他的名字,简直是为敌人送上刀刃。   他几乎想要冲上去捂住这个大逆不道的人类的嘴。   当然,他双脚生了根般,只能站立在原地。   埃德温很好地收敛住了眼底的嘲讽,唯独只有最靠近他的安其罗才能将主教灰色瞳孔中的所有情绪尽收眼底,那是冰冷又滚烫的傲慢,将所有一切都收入囊中,就像是那一切是他理所应当得到的。   “你……”   看到他游刃有余的神情,安其罗亲王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他明白所有的挣扎已经失去意义,而此时的情形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   他开始后悔,走马灯般的生命从他面前掠过,他的贪欲还没有得到满足,那些未竟的事业,还没来的及启动的计划,他曾经以为自己接近胜利。   埃德温面上带着哀戚之色,向着围观的人群摇了摇头。   意思是,安其罗没救了。没有人质疑他的判断,亲王看上去彻彻底底被邪恶的力量击垮了,他的身体比他的意志先一步崩塌,浅蓝色的眼睛溢满泪水,或许是在为他一生的罪恶忏悔吧,按照惯例,埃德温主教俯下身倾听死者最后的遗言。   “告诉我吧,”   主教抚摸着脖颈上那串玫瑰念珠,   “你有什么无法放下的事情吗,或者是值得忏悔的事情,这是最后的机会,只要你真心发愿,神会原谅你的罪过。”   安其罗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呼唤萨塔用光了他最后一点生机,他虚弱地倒在地上,耳边是身边的人群发出的惊恐而无法辨明的议论声。   只有埃德温能听见他的话语:   “我后悔……”几乎是一字一顿,亲王殿下说出了他遗留在人世最后的话,   “我后悔没有在十年前杀死你。”   主教的唇边终于挂上了一点似有若无的微笑,他站起身,而安其罗的身体在他脚下开始一点一点变冷。他向大众宣布,以神的使者的名义:“他悔过了。”   *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迅捷如雷霆。人们充满敬畏地看着高台上的主教,他权杖发出的光芒比他以前的任何一任还要明亮。   埃德温吩咐所有的人在原地站好,圣骑士守住广场的四周,他的言语有着无法忽视的权威,所有人无声而迅速地听从了他的命令。   主教说:恐怕恶魔还在我们身边。   他这样说时感到了一点微妙的讽刺,但对他来说是正面意义。人类与魅魔的孩子充当光明的话事人,在人群中穿行着,所经之处,所有人都驯顺地低下了头颅,听着他硬质的皮靴在石砖上轻轻叩击发出的声响。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被一种奇异的魔力所摄住。这种力量或许是信任的扭曲版本。   甚至没有人担心。   发生的一切太过于可怖,这个国家最位高权重的亲王殿下就在上一秒钟横死,而此时此刻,人群犹如羔羊,下意识地跟从牧者,相信着他能够带领他们度过难关。   甚至没有人担心埃德温做不到,就算人们对敌人的可怖有着隐约的预感。   埃德温的脚步声一顿,他停下了。   随着他抬起的右手,就连空气都仿佛因为高温而滚烫地开始扭曲。起先是魔鬼的双足,传说恶魔都有着羊蹄,可惜穿着华贵的靴子而无法看见;然后是庞大的身躯,皮肤粗糙,眼睛犹如火炬,来自地狱的烈火熊熊燃烧在萨塔的眼中;最后是那双尖而弯曲的大角。   周围的人如此惊恐,他们无法想象恶魔就在如此近的地方。   他们情不自禁开始后退,差点要发生骚乱,如果不是埃德温及时制止。随着权杖触及地面,无数微小的光丝从那一点处蔓延开来,渐次显露。   魔鬼的面容如此狰狞,他看着眼前的主教,怒火几乎要满溢出来,但脚踝边耀眼的尘埃就像是锁链,将萨塔死死地束缚在原地。他双手撑出火焰,硫磺般难闻的气味蔓延开来,致命的杀招有的朝埃德温打去,有的则朝向四周无辜的群众。   所有的攻击都被光明主教挡下。   “认罪吧。”   他神情肃穆,人类的身躯和面前庞大的魔鬼相比,显得如此渺小。圣光锁住了魔鬼的双手,然后是脖颈,穿透了它的琵琶骨,将它钉在教会的广场上,就像是被钉在木板上的昆虫。   人们看着埃德温,就像是看着唯一的救主。   就连一旁的圣骑士也几乎不敢呼吸,直到埃德温示意,才敢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押住魔鬼。然而魔鬼此时安全而无害,无法再伤害任何一个人。   “主教,”它的鼻子喷着愤怒的蒸汽,萨塔极力挣扎着,无法相信自己真的落入了一个人类的陷阱,甚至不是真正的人类,   “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触怒一个领主恶魔,我的报复你甚至无法想象——”   埃德温甚至没有回应他,主教灰色的眼睛犹如一场风暴的中心,周围的一切疯狂地旋转着,所有的秩序都被重新洗牌,而他站在暴风眼中,不被任何事物困扰。   “恶魔,”他安静地说,“除了你罪恶的本身,你还将因为谋杀安其罗亲王被治罪。”   足够多的证据能证明这件事,比如安其罗亲王尸体中那些黑色的碎片,魔力波动与魔鬼完全相仿;在亲王的宅邸也一定能搜出他和恶魔来往的证据,就算安其罗将所有的证据烧毁也全无意义,埃德温说有就是有。   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有条不紊地在他的安排下进行。   萨塔显然也清楚这一点,恶魔狂怒着,以至于忽然开始情绪癫狂地大笑,   “你以为你算计了一切,对吗?”   它尖声道,“你会遭到报应的,主教,就算我的话语此时不会被任何人相信,你的血管里流淌着肮脏的血脉,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窃取来的,你终将无法如愿。我不信你全无弱点。”   埃德温并不在意这些诅咒。   他经常被诅咒,就算对方是领主恶魔,也没什么值得稀奇的。   萨塔马上就要被锁进教会的牢房,在那里没有他所习惯的幽暗和潮湿,到处都是光明,灼热的光明,对恶魔百分百有效。   人们是如此敬畏地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不可思议的一切,直到恶魔被拖行而下,而主教彬彬有礼地为方才的乱象道歉,许诺教会将会彻查此事,并且重新给受惊的羔羊们赐福。   有些智慧的人看埃德温的眼神更加复杂。   安其罗亲王死去,新时代的钟声敲响,高高在上的主教年轻如一柄新的匕首,老教皇的死亡简直是必然。这个年轻人不能用前途无量来形容,前途无量显得太轻浮,事实上,他将握在手上的权柄几乎代表着整个人类世界,也就是大陆的一半。   权力如今握在他手上,就像他手中那支漂亮的红宝石权杖。   他将会得到前所未有的一切,几乎只要再走几步路就好,只要他不做明显的自断前途的事情,金色的地毯就在他脚下铺开到尽头。大概今晚,试图拜访埃德温的贵族就会踏破教廷的门槛。   ——而他们大部分甚至不会被允许进入。   *   埃德温的眼睛看不出情绪。他有这样一双灰色的眼睛,深浅都如迷雾。他知道自己不能够表露,因为表露情绪会让人们猜到你的弱点。   他成功了。   火焰在灰雾下燃烧,他一步步走上白塔的台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得偿所愿,大概就是这样,所有的筹划都有了结果,就像所有的野心终于被妥善地安置。   他知道,他早就知道,站到最后的只会是他。   埃德温的脚步愈发轻快,即使旁人无法听出细微的差别。他开始容许自己想那些早就满溢出来的愿望,他第一次如此满怀期待,欣喜若狂,所有的一切终于被他攥住,这条路他站在终点,审视着所有倒在台阶之下的尸体,充满血腥意味地微笑。   而道路的尽头。埃德温站在房门前,忍不住流露出笑意,他勾起嘴角,想到塔尔说过喜欢他这样笑,真心实意,就像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   道路的尽头,他并非孤身一人。   塔尔。他伸手触及门板,门板坚硬而沉默。塔尔,他将钥匙插入锁孔,发出咔哒的脆响。塔尔,他转动门把手,门把手发出熟悉的机关运作的声音。塔尔,他所布置的法阵完好无损,坚固非常,没有一刻怠惰地在运作着,无休无止,守护着他最大的财宝。   埃德温第一次这么想把此时的这份心情传达给另一个人。就像是终于要见到心上人的年轻人那样,他一瞬间变得生涩又雀跃。   他想要告诉塔尔他成功了,取得了如此不可思议的成就,他知道恶魔会笑着夸奖他得偿所愿的愿望,就算他时常猜错塔尔的喜好,但恶魔一向对他的成功特别感兴趣。   他七岁的时候,教区主教说:这个孩子死不足惜。   而塔尔告诉他: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类。   就算未来的人生中他将会听到无数这样的话,埃德温告诉自己,不许假装这是一样的,那句话比金子还重,它给了你活下去而不至于破碎的意义。   他做到了。   早晨的拥抱不够正式,亲吻也因为要赶时间而不得不匆匆结束。那都是他想要的东西。   塔尔会将这些东西作为奖励送给他吗?   或者更好,因为塔尔总比他想象的还要好一点。   埃德温满怀期待地推开门。不需要再伪装了,他灰色的眼睛终于柔软下来,就像是湿漉漉的绸缎。室内有一点昏暗,他下意识寻找着那双石榴红色的眼睛。   第一遍,没有找到。   或许恶魔在休息。   埃德温走向盖着深紫色帷帐的床榻,他掀开那些毛茸茸的天鹅绒,床榻很整洁,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这里也没有,恶魔并不在这里。   “塔尔?”   主教呼唤了一声,他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是他的声音已经微微在颤抖。   或许塔尔在恶作剧。恶魔总喜欢这样,或许他只是躲在房间的某个角落。埃德温查看了床底、柜子和窗帘。然而,一切探索都以空空如也为终点,所有的一切沉默又冰冷。   沉默又冰冷,所有的呼唤都没有回音。   直到埃德温忽然意识到他的双手颤抖,站在桌边的橱柜前。   那是最后的橱柜。   花梨木的柜门紧闭,他几次伸手,都无法成功推开柜门,那是最后能够藏起一只恶魔的地方。   “塔尔……”   埃德温闭上眼睛,他从来没有如此怯懦。要坚硬,要冷漠,不能够害怕。他抿住嘴唇,用力一拉柜门。   ——没有。   什么都没有。   他难道没有意识到自己早就开始自欺欺人吗?主教一点一点弯曲膝盖,用手撑着柜子的顶部,坚硬的木材紧紧地抵在他的胸口。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但只有这样他才能维持住自己的平衡。   他早就发现了,就在进入房间的那一秒钟,只不过,他在假装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没有了。   室内没有玫瑰的味道,一点儿也没有,恶魔身上的气息,每一天都在这间房间弥漫着的玫瑰香气。   如果发生了什么,这毫无疑问昭示着,一切已经太晚了。   埃德温接近茫然地僵在原地,他置身于一片平淡的、没有气味的空气中,室内空旷而安静,他熟悉这种安静,因为他曾经与这种安静独处了十几年,但是,现在这种安静让他感到极度的陌生。   他甚至感知不出自己的情绪。   ……他只是不能动弹,不能思考,不能发问,仅此而已。   而塔尔不在这里。   绝对不在。 第63章 深灰海雾   铺天盖地的白色。   塔尔红色的瞳孔如玻璃珠般稍微转动了一下, 于是牢房中的一切便尽收眼底。不得不说,教廷就算过了千年也没什么创意,这里与其说是牢房,不如说是修士的苦修间, 或者说这两者根本没有什么可供区分的特性。   他的双手被秘银锻造的链环锁在身后, 链环内部的尖刺深深地扎入了恶魔的皮肤。在视觉效果上简直算得上惊心动魄, 一部分深黑色的血液已经干涸, 另外一部分随着他的动作还在新鲜地流淌而出,仅仅是看着就觉得痛的要命。   看守的人谨慎地盯着恶魔的一举一动。   然而塔尔根本算是一动不动。从被抓捕开始,恶魔没有对他们说任何一句话。他安静地坐在室内唯一的一把椅子上,黑如浓墨的长发挡住面孔, 同时遮蔽了他的眼神。   他是否在想着些什么亵渎神明的诡计?抑或他正在思考怎样挣脱不可能逃脱的牢笼?   ……在垂落的发丝之下。   神明的眸色转深,猩红一点点漫上他的眼睛。身体上的疼痛对他来说微不足道, 而他此时此刻正以一模一样的姿势坐在教廷的牢房之中,无法向外界传递一句话,被剥夺了反抗的力量——至少表面如此, 然后,命运走向深不可测的黑暗。   仅仅只需要动动指尖, 就能摧毁眼前的一切。   塔尔尖锐的指甲没有一毫厘的颤动,这是一幕戏台, 所有人都有自己的角色,帷幕还没有拉开。而他所扮演的并非神明,绝非神明。   他所扮演的是恶魔吗?   不, 恶魔的面目同样是模糊的,故事仅仅需要一个被拯救者。   他想:真是没有新意的剧本。   *   时间往回倒推几个时辰,那时候萨塔还在门外徘徊。   但强大的魔鬼也拿主教费尽心思设置的法阵毫无办法。于是他转身离去,但在离去之前, 他给另外什么人传达了一个讯号。恶魔清楚地窃听到了一切,对于神来说毫不费力。   塔尔坐在门的这一头,房间里安静又安全。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他猜到终究有这样一天。迟滞的进度让投身于光明神的圣子终于下定决心,针对塔克修斯的计划重新启动。好在恶魔此时弱小又一无所知,唯独藏匿和逃跑的技术值得警惕。   还有将他像是一件珍宝那样牢牢锁住的埃德温。   他猜到会有这一天,现在想想,今天确实是一个很好的选择。教会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慈善晚宴那一侧,埃德温会离开房间一段时间,比其他日子要长一些。   诺亚不蠢,他做了审慎的计划,有绝对不会失手的理由。   恶魔擅长藏匿,但诺亚的系统能够精准地定位他的所在,让他绝对无法脱身。   恶魔实力欠缺,若是正面迎击,实力强大的圣殿骑士完全能够能制服他。   还有最后的、最后的阻碍。   主教的实力高于神殿中所有人,他布置的防御甚至能够挡住势不可当的魔鬼。恶魔在其中很安全,就像保存于封口匣中的珍珠。   但是……   埃德温布置的法阵有一个致命的缺憾,那就是法阵以光明为本源。   光明之力源于神从指缝漏下的恩典,而圣子向光明神撒娇卖痴,讨要宠爱,最终得到了神赐福的珠串,所有以光明力量为基础的魔法在他手中,都将不堪一击。   面容绝美的圣子习惯在幕后蛰伏,这一次他依旧没有亲自动手。在他的手边,圣殿的骑士长痴迷地注视着他,眼中满是爱意,无论对方说什么,恐怕都会毫不犹豫地去实行。   他穿着白银般闪闪发亮的靴子,踏上了白塔的台阶。   而塔尔提前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   就算很接近了,恶魔依旧坐在原地,出神地思索着些什么。在他身旁,黑书急切地扇动着书页,字迹纷纷乱乱,就像雪花一样飘落,世界意识在提醒黑暗神做出正确的选择——圣子终于将筹码再度押在了年轻的恶魔身上,这意味着塔克修斯终于能完成他已经缺席很久的任务。   接近他,才有揭穿他,摧毁他的条件。   “你在担心什么?”   神明终于抬起猩红色的眸子,睨了它一眼。他把玩着手中的红宝石发带,发带刚刚从他柔软的黑色长发中取下,今天早晨主教亲手将它系上,   “我暂时没打算毁约。圣子不是已经布置好了舞台吗?就由我把帷幕揭开。”   黑书终于消停了一点。   神明有一点犹豫,有一点留恋,就算他嘴上并不承认,但这确实地表现在了他的行动上。他隐没姓名踏入时间洪流,是为了解决气运之子和系统的事情,现在没有不抽身而去的理由。   所以世界意识不理解他此时的沉默,塔克修斯是神,神冷漠傲慢,高高在上,他知道自己此时应该做下什么决定,否则就会暴露。   然后它确认性地排开浓墨重彩的颜色,   “他们待会将进入房间捕获你,作为塔尔,你理应没有反抗的能力。”   脚步声接近于无,圣骑士注意不惊动他将要捕获的魔鬼,但屋内的恶魔已经将一切清清楚楚地收入耳中。   他最后摩梭了一下红宝石发带,随后将发带藏在手中。这是神明的力量,所以不管诺亚准备的是什么,都无法将它从塔尔身上搜出来。   然后,在世界意识做出反应之前,塔克修斯走向房间的门,就这样轻易地踏过了那几个防御法阵,走到了外面的走廊之中。恶魔微微侧着头,凝视着骑士将要到来的方向。   背后的房间里传来书页的扑扇声。   神明稍微勾了一下嘴角。他知道作为一只对行动毫不知情的恶魔,一只与主教订立了秘密契约的恶魔,不应该提前离开房间,甚至没有离开房间的能力。   但是——   埃德温。   主教今天将要得到他苦苦盼望的一切,塔尔对毁掉这一切并无兴趣,他知道对方为此付出了多少不可言说的艰辛与努力。   他应当得到这一切。   发现了主教房间里驯养的恶魔,这听起来能作为指控埃德温的确凿而不容置疑的证据。   所以神保护了他。   他解下了发带,这样就不会有人认出那块明亮的红宝石和前一段时间上供给埃德温的宝石有多么相似;他离开了主教的房间,仅仅是这样可以很多种解释,虽然冒着暴露的风险动用了神明的力量,但至少埃德温在这件事上不会收获无法洗清的嫌疑;他将会宣称他和埃德温并没有联系,如果有必要,或许切断他们的契约。   他带着纵容做了这些事情,刻意忽略了思考埃德温发现他失踪后会有怎样的心情。   和人类相处的这些时日说到底只是一场轻飘飘的梦境。神明容易感到厌烦,无数次试图下定决心抽身而去,但不知为何,他总是一次次纵容自己留下的一点愿望,哪怕这种愿望微乎其微。   人类总是让他心软。在埃德温向上攀升的路上充满危险,他时常容易破碎,塔克修斯为自己的停留找到了理由。不过,他现在得到了他所想要的一切,权势将铸就保护他的盔甲,牢牢地藏起野心家的心脏。   或许这是一个良机。   而埃德温总是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   埃德温走出房间时,一切情绪都被他硬生生地敲碎,揉进骨头,在他的体内制造出血淋淋的伤口。但他没有表情,比平常的他还要冷漠,世界上所有的情绪在他眼中也像是会化为尘埃。   直到走到白塔阶梯的尽头,他才抬起眼睛。   好在没有人敢直视他的眼睛。   那双灰色的眸子中有些无法触碰的情绪,连埃德温自己也不行,他只是暂时将这些情绪搁置在一旁,假装它们不需要得到处理。   他现在非常……   他很正常。和所有时候一样,埃德温走过一个转角,教会肃穆的白色建筑物投下巨大的阴影,阴影将他整个人浸在其中。他走过教廷的玫瑰花圃,红色像是蔓延的火焰,刺痛了他的眼睛,在他眼中留下一点茫然。   他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手指死死地陷进皮肉。   疼痛能够给予他苦涩的清醒,他现在被巨大的矛盾撕裂了,矛盾的想法在他脑海中乱七八糟地涌动着。他需要清醒,清醒能够给他能力去妥善地将事情一件件处理清楚,然后,事情可能会变好,或许这一切只是一个误会,一个可以解决的问题——   但是清醒同样告诉他,就像是盘旋在头顶的阴影。这是一种直觉,但并不含混,就像是鹰冲着一个方向冲下去,直到自己必将捉到兔子那样的直接,有种理性主义的冷酷和分明。   这种直觉告诉他,一切都不会变好。   他才刚刚出门不久,然后他忽然开始想到归程。   这次房间里没有人在等他回去。   他很正常,此时并非思考这一切的时候。没有任何时候适合,但至少不是现在。埃德温顺着大圣堂右边的通道向前走,石板明亮干净,几乎一尘不染。路过的信徒看见他会恭顺地低下头颅,向他行礼。几乎所有人都将敬畏他,因为他手中握的东西比任何人都多。   ……但是没有人在等他回去。埃德温开始觉得自己或许病了,他现在又冷又热,缺乏对外界的感知。塔尔总会给他泡一杯滚烫的茶叶,然后有点责怪地抱紧他。为了这个他每次都要拖上一会才用光明魔法治愈自己。   最后一个转角。   眼前的建筑物巍峨而庄严,象牙白的檐角闪闪发亮,雕有繁缛复杂的花纹。   埃德温走到大门前,伸手敲了敲门,就像他曾经做过无数次那样。   他听到了一声“请进”。   *   在埃德温大主教房间门前的走廊上发现了恶魔的踪迹。   这个消息随着恶魔的引颈受戮迅速地向上传播,又因为太过于敏感而绕过了事件的主人公,直接递交到了教皇面前。   大概就在安其罗亲王的死讯递交上来后的一刻钟。   那位银发苍苍的老人凝视着前来传信的人,沉默了很久,接踵而至的消息显然让这个已经决心尽可能远离争端的人感到不安。但他的身份让他不可能置身事外,   “派人请大主教过来一趟。”   他最终这样说,头上的冠冕闪闪发亮,稳定非常。   所以就是现在。   教会陛下再一次谨慎地、毫无遗漏地打量着站在他面前的继承人。埃德温身上挑不出什么毛病,这个年轻人有着最无懈可击的能力,或许他生来就注定成为一个非凡的领导者。当他抽取塔罗牌时,神分配给他的牌面不是教皇,而是皇帝。   他灰色的双眸简直不像是人世间存在的任何材料所打造的。   在他处理教会事务时,这双眼睛有着不可思议的魔力,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在他面前虔诚地低下驯顺的头颅,甚至还要敬畏地轻声夸赞他的虔诚;而埃德温能够让这双眼睛显得如此冷漠,无机质的瞳孔几乎不会转动。   这是教皇见过最好的伪装。   他的敌人会说深灰色的浓雾下掩藏着无数把刀刃,全部都淌着淋漓的鲜血,被这样的目光注视会使人感到不寒而栗。教皇很高兴自己不曾直接与这种眼神对视,因为他对自己的勇气缺乏信心。   在教皇的目光下,埃德温只是安静地站立着。   至高无上的老人悄无声息地让叹息声从自己的唇边漏过,因为他意识到就算是此时此刻,眼前的年轻人都不曾露出破绽。他最终还是选择表露自己的友好态度:   “埃德温,我的孩子,请到我身边来。”   这并不是他最属意的继承人,不过其他人选都在和主教的竞争中败下阵来,教皇知道他并不是能做选择的人。   埃德温缄默地走近,但依旧保持着符合礼仪的距离。   这个世界上真有能够接近他的存在吗?   空气几乎凝滞住了,这次谈话决定得仓促,似乎不合时宜。教皇在那一瞬间忽然觉得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何必专门进行提醒呢,主教是他所见过最聪明的人,他只是一个不讨喜的老人,所说的话并无创见,可以预料。   “我想你已经听说了关于恶魔的事,”老人咳嗽着说,他近来身体越来越不如意。   “当然,我知道这不是你的过错,可能是意外,或者陷害。我的孩子,我想你无需担心此事,光明神自会做出决断。”   说到这里几乎就够了。   教皇在想是否应该就此打住,随后他就能要求侍奉他的神官为他捧上白毛巾和止咳的糖浆,总是咳嗽损伤了他的心力。但在这一次抬头看向埃德温时,老人萎缩的头颅忽然直愣愣地停下了动作。   这是他唯一一次见到埃德温流露出这样的眼神。   不是痛苦,不是仇恨,而是迷茫。他的迷茫像是雾一样轻,很快地从他的眼中掠过,除非像教皇那样饱览过无数人情绪的老人,否则不足以捕获这种情绪。   怎么可能——   老人无法掩饰他的震惊。   埃德温留意到了他的震惊,当然也清楚自己唯一一次情绪的疏漏被老人所窥探。他知道教皇已经有所怀疑,所以才来找他谈话,所以他轻声地、言简意赅地说:   “那就是我的过错。”   一瞬间,室内安静得可怕。   就算是是针掉落在地上,声音也将清晰可辨。教皇还没有从震惊的余韵中脱离出来,老人喃喃地说:   “天呐,神啊,神啊……”   随后,他忽然绷紧了面孔,那双已经沉溺在衰老和日复一日中的眼睛重新亮起来,发出可怖的光芒,他死死地盯着埃德温,说道:   “你清楚你要做些什么。”   埃德温没有说话。不,他想要压倒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气势,但主教陌生而锋利的目光还是让他败下阵来。他知道他完全没有看透主教,而埃德温对他的了解已经足以将他制作成昆虫学家的标本。   于是,教皇一下子放软了语气:   “消息已经放出去了,当然,舆论大部分偏向你,再加上恶魔并非捕获在你的房间。但是你明白,安其罗那件事情之后,只有傻子才会和魔鬼扯上关系,现在正是风口浪尖,为了教廷的门面,我相信你知道什么决定是正确的。”   老人开始绞尽脑汁思考能够使用的知识,在他漫长的一生中,他也曾经历几次惊险刺激的场面,啊,牺牲,永恒的牺牲——   “若你需要,”教皇压低声音,“我这里有解除契约的秘术。”   他的声音渐渐化为虚无,因为埃德温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一个可悲的存在,或者一截行将腐朽的木头。   主教垂下眼睛,他看着自己胸前银质的纽扣,纽扣上雕饰着玫瑰花的纹样:   “我已经知道了。”   这是一个保存了很久的秘密。从订立契约的那一天开始,埃德温就命令自己的人去探访解除契约的方法。这是禁咒,但恰好他们遇到了一个活了数千年的精灵,于是第二个星期这个咒语就出现在了埃德温的桌子上。   他自己都没有想过会这么快。   但更快的是他改变的心意。他那时还没有动心,却已经下意识想要让恶魔留在身边。   教皇终于松了一口气。   埃德温看上去游刃有余,果然,他这把老骨头还是不该管这些闲事。主教完全能够从这起最后的事件中抽身而去,就连恶魔也并没有将他招供出来——当然,就算恶魔说了些什么也无所谓,他本来就是邪恶卑贱的存在。   教会刚刚在和王室的竞争中取得了胜利,胜利是需要时间来填满的,埃德温这段时间要做的事情有很多,教廷只剩下一个教皇的备选。   他会知道该怎么做选择。   疲惫一阵阵涌上教皇的肩头,老人被无法抵挡的倦怠感击碎了。他允许埃德温离开,年轻的主教脚步轻捷而坚定,最后那一眼是深灰色的,深灰色足以掩盖所有东西。   埃德温推开门,走了出来。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应该回去。回到他的房间。房间冰冷而安静,像是他生命中大部分时候看到的房间的样子。   四下无人,教皇的门前静悄悄的,他们的谈话是秘密的,所以没有人被允许靠近。   主教抬起手。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个动作,但是动作让他很熟悉。此时阳光正好,明媚耀眼的光芒铺在地上,像是金子,所有的情绪都在阳光下无处躲藏。   指尖传来柔软潮湿的触感。   埃德温碰到了自己的眼睛,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在流泪,大概是因为阳光太刺激了。所有的泪水没有来得及流出眼眶,就被他的指尖接纳,湿漉漉的痕迹。   这不算是彻底的流泪。他不是在哭。   他……   他想到恶魔从后面覆盖住他的眼睛,而他眼中湿漉漉的海雾曾经弄湿了塔尔的手。塔尔勾起嘴角告诉他,你在哭,你需要一个拥抱。这些想法让他感到惶恐,他还没来得及做决定,任何决定,却像是已经做了决定。   而他终究要做下决定。 第64章 最后期限   晨祷结束后, 埃德温独自走回白塔上的房间。   他的脚步很轻,就好像害怕惊动什么,主教一级级数着台阶的数量,直到他意识到没有台阶再走, 他站在了那扇门前。   门口的防御法阵并没有撤掉, 或许是因为他花了很多功夫所以撤掉浪费, 或许是因为他现在不能够触碰所有和塔尔有关的东西。   埃德温垂着眼睛, 他安静地关上房间的门,有意避开所有一切——太多能让他想起什么的存在了,塔尔总是坐在书桌边上,双腿悬空;塔尔在床上伸手触碰他, 眼睛明亮如宝石;塔尔藏在衣柜里,后来衣服都有散不掉的玫瑰味。他低下视线, 又看见那块地毯。   有很多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地毯是他们认识不久时换的,因为房间里恰好有具尸体,而埃德温正在尝试和新室友至少保持良好联系。他们一起挑了颜色, 埃德温觉得颜色太亮了,而塔尔觉得还是有点暗, 但最后恶魔勉强表示了同意。   适应新地毯花了一些时间,适应恶魔留在身边比那还要久。   而失去的代价比它们都高。   埃德温知道自己不能再想。他点亮了房间的灯, 灯光将所有的一切都映照在眼前,在塔尔来到这里之前,主教一个人住这个房间, 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但是现在它显得又大又空旷,犹如空洞的墓床,其中摆满了随葬的物品。   就连物品也是有寿命的。   玫瑰花凋谢了。埃德温看见了玫瑰,这朵玫瑰一点点从盛放走向凋零, 没有恶魔,就没有人来维系它的鲜活,它现在完全枯萎,即将开始腐烂,根茎已经发黑,花瓣掉落了一半。   主教知道自己应该将它扔掉,或许换一朵,但他始终没有这么做。   ……这一天是失去塔尔的第五天。   教会的审讯仪式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恶魔将要受到审判,这并不是一个困难的过程,若不是发现的位置特殊,处置一只低阶恶魔实在没必要像这样大动干戈。   不过,就算这样,结局也已经写定,塔尔预计在流程进行的第七天被处死,众目睽睽之下,就在教廷的广场上,那里有着烧死邪恶生物的牢笼。   他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时间还是太短了。   情况很敏感,教廷里出现了一只恶魔,这个消息被迅速地放了出去。人们对此感到惊奇,充满关心,就算恶魔本身并没有威胁也一样,教会必须妥善处置这个情况。   若他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就不能够插手过多。权力有时会变成枷锁,似乎有另外一股势力,这股势力对他并无恶意,针对的仅仅是恶魔而已,下定决心要将塔尔隔绝起来,然后杀死。   时间太短了。   埃德温不相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做不到的。他没有一刻放弃,尽可能利用手中的势力来寻找解局的方法,直到这一天的深夜。烛火在他身边跳动着,他从书页中抬起头,觉得头脑昏沉,但尖锐的思考的疼痛让他无法做出任何决定,也无法得到休息。   主教下意识喊了一声“塔尔”。   就像是玻璃终于破碎,埃德温浅灰色的瞳孔忽然被惶恐和迷茫填满,他感到巨大的不详爬上脊梁,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响。从远处看,主教仍旧坐在椅子上,只是似乎疲惫了,所以很缓慢地垂下了头。   他知道一切不可能被挽回。   如果说之前还能一直回避这个问题,那么现在是时候做下决定了。   你要救他,还是要放弃他?你甘心把这么多年追逐的权势只当作是尘埃,还是遵从每一个伟大掌权人的道路,把牺牲作为自己走向高位的最后一步?   念头是颤抖着的,埃德温想起塔尔在酒馆眨了眨眼睛,递给他蜂蜜酒,告诉他“你不够贪心”。那时候他有一瞬间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到,可以将所有东西牢牢攥在掌心。   但是,世界并不是如此运行,你总是只能二中择一。   他必须认清,人类的能力是有极限的。   那一霎那,所有被压抑的情绪都像是潮水一样涌入,埃德温几乎溺死在情绪构成的深海中。他双手撑在桌上,脸低低的,和落在桌面上的影子融为一体。   但他的头脑仍旧锋利而一刻不停地思考着,违背他本人的意愿,在这种时候仍旧做理性的决定。   放弃他吧。   你不能被毁掉。   放弃恶魔,不会有任何阻碍。他知晓解除契约的方法,就算不用,恶魔的死亡并不是他直接导致,他或许也能瞒下契约造成的伤势。圣殿骑士告诉他恶魔并没有招供任何话语,所以塔尔显然不打算把一切都说出来——   他知道这个念头是如此锋利地割裂了他的心脏,但他此时只能选择忽略它继续想下去。   他不可能放弃现在手中的一切,从童年就开始了,每走一步,埃德温都会牢牢攥紧手中的一切。他走上至高点的道路由他一次次残忍地摧毁别人或者摧毁自己而构成。   他手上必须有刀刃,这样才能让他安心。   而背叛教廷毫无疑问会让他失去一切,不仅仅是至高无上的权势和声名,还有他所有的力量,因为这力量由光明神藉由信仰提供,收走它轻而易举。   他将会声名狼藉、一无所有,就算侥幸能够免于死亡,也将踏上颠沛的逃亡之路。   诗人赞颂爱情,认为在爱情的黄金面前,权力就像是尘土一样。但诗人从未拥有过权力。   对于埃德温来说,野心是组成他的骨骼和血肉,血淋淋地摊开在他面前。抽去他大主教的地位,就像是抽去他的肋骨,他无法在那种前提下继续活着。   “我……”埃德温让自己冷酷起来,他知道自己必须做出决定,只剩下最后一天了,“我应该放弃他。”   一边是低阶恶魔,一边是尊崇无上的教皇之位。这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主教这样告诉自己,他伸手触摸自己的眼睛,没有泪水,就像一口干涸的井。牺牲和死亡在井底黑黝黝地看着他,他徒劳地张开手指想要接住眼泪,然而手中空空如也。   蜡烛烧到了最后,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音,烛火倏忽一闪,室内陷入昏暗,外面的光被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尽数遮挡,这使得房间里的所有东西再度被蒙上了朦胧的阴影。   “塔尔。”   埃德温喃喃道,他又忍不住叫了恶魔的名字,甚至在自己还没意识到的时候。他知道这是错的,既然已经做下了决定,就应该忘掉这个名字。   忘记。一想到这个念头,他那双已经张开的手忽然收紧,就像是想要捕获些什么。主教无法控制表情,直到他流露出一个轻蔑而嘲讽的笑容,这是他的灵魂在摈弃他自己,他张开嘴唇,微弱的气流从唇齿间流淌出来,他轻声念着,一遍又一遍,又像哭又像笑,   “塔尔,塔尔,塔尔,塔尔。”   到最后,他的声音已经微不可闻,近乎气音般出现了不同的音符,“……我的塔尔。”   *   塔尔从近乎刺眼的明亮中睁开眼睛。   教廷按理来说不会对捕获的恶魔用刑,当然,不包括最后的火刑,还有无时不刻不投射在身上的圣光。圣光既能消减邪恶生物的力量,又能让他们皮肤刺痛难忍。   为了凸显出救赎的得之不易,诺亚特意要求圣骑士长同时点燃两根圣烛,这会使得恶魔被迫承受双倍的折磨。   他身上的束缚都带有尖锐的棘刺,那本来是被用来束缚更加高阶恶魔的道具,能够深深扎入恶魔的血管,将神圣之力注入其中。   反正是圣子的一点小要求,骑士长毫不犹豫地照办。诺亚看着他,用柔软的眼神和捂住嘴的笑意,这就使他感到晕乎乎的。他已经失去了判断是非的能力,全然沦为了美貌之下的傀儡。   诺亚说想要来探望这位特殊的囚徒,还特意要求骑士长不要在恶魔面前提起他在此事中扮演的任何角色。年轻气盛的骑士当然提不出半点意见,只是害怕这低劣的恶魔对圣子出言不逊,所以特意加重了刑具的等级。   他点了三根蜡烛,这样恶魔就会在纯粹的光辉下痛苦不堪,失去反抗的力气,甚至虚弱到无法开口说话。效果也令他满意。   当诺亚独自走近关押恶魔的囚室时,恶魔低着头,纯黑色的发丝盖住面容,露出的皮肤苍白,被拘束用的锁链牢牢压制在座位上。听见动静,他并没有抬头。   这让圣子在一开场就有点尴尬。好在他对这种情况还是做过准备,   “你还好吗?”   他亲切地说,“我……觉得你现在情况不太好,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我可以帮助你。”   诺亚慢慢地走近,直到他感受到恶魔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于是落落大方地朝他一笑,当着他的面熄灭了时刻折磨他的那两根蜡烛,还剩下一根,暂时不能演的太过分。恶魔似乎稍微挣扎了一下,力气终于恢复到他的身上,但还远远不够。   “你还难受吗?”   起了效果。诺亚感到对方的表情从充满敌意变成了带有一点困惑,这是他的良机,他慢慢地走过去,语调刻意柔软又单纯,他将那张有着万人迷光环的脸完全呈现在了对方的眼前:   “我的名字是诺亚,我没有恶意,只是想要帮助你。”   “为什么……”   恶魔声音嘶哑,看上去受了不少折磨。少年的到来给了他短暂喘息的机会,诺亚想知道自己此时像不像一个降临的天使,那是他想要的效果,   “我觉得你不是一个坏人,”诺亚把台词背的谙熟,“所以我相信你。没有人会来救你,你从来就没有得到过别人的信任,但那不是你的错,我会——”   塔尔勉强挂上了一个笑容,充满嘲讽意义:   “救我?”他说,“一个马上就要在火刑架上死去的恶魔。我甚至不认识你。”   圣子露出了受伤的表情。   “我见过你,在很久以前就见过。”   这是一个小小的赌注。不过,恶魔到处游历了那么多时候和地点,大概记不清楚他所遇见的每一个人,而圣子恰巧名义上在四处游历。诺亚看着沉默下去的恶魔,心中暗喜。   “你说你最后会怎么样?”   果然,他的赌注押对了。   诺亚咬着嘴唇,假装自己也很不安,但是又鼓足了勇气:   “就算所有人都放弃你,我一定会救你出来,让你活下来的。”   十分完美,他几乎想在心里为自己鼓掌。所有的流程都和他预想中一样,恶魔最开始充满警惕,但自己这番发言在他最糟糕的境遇下一定深入人心。就算恶魔现在暂时没有表现出来,只要再逼一逼,直到最后,就能够高高在上地出场拯救他了。   然后,在最绝望的情况下救赎一个人,再加上他的万人迷光环以及黑暗神此时的状态,攻略成功简直手到擒来。   诺亚算了算时间。他不能待太久,也不能一次性让恶魔放松太久,折磨和镣铐才是通往剧情高潮的道路。很为难的样子,他向恶魔解释了自己能力的不足,承诺下次再来看他,随后重新点起蜡烛。   他将会成为恶魔痛苦中唯一的慰藉。   也将成功把对方的爱意收入囊中。   很快了,他想,然后走出囚室。塔尔再一次被镣铐和圣光死死压制在原地。诺亚要让他明白只有自己的到来象征着拯救,自己的离开就象征着痛苦的被抛弃。   直到圣子的最后一步消失在神明视线之内。神脸上的所有表情悄无声息地消失。   塔克修斯猩红色的眼睛像是已经干涸的血迹,内里是漠然冷淡的,就像是蛇的瞳孔,有一种冷血动物毫不留情的捕猎情态。他知道此时诺亚刚走,还没有人来监视。神明轻松地摘下了锁链,圣光照射在他皮肤上,并不能够对他造成实质上的伤害,就连感觉也几乎没有。   圣子的到来字字句句都是图谋。   诺亚一遍遍强调恶魔的无人拯救,他的演技很好,这些话显得不像台本,反而非常恳切。但圣子的到来却总是起到相反的作用,让塔克修斯回忆起他是神,并非真的是那个千年前的恶魔。   诺亚注视着他这副皮囊,绝对没有把他当作一个低阶恶魔看待。他看中是他背后的神力和命运,每一句话都试着让他感激,还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每次到来的甜头,以便为他最后排练好的大戏出演一个温顺的角色,被救赎,然后疯狂地爱上那个救赎他的人。   不需要付出代价的救赎。   诺亚只要继续磨下去,大概再花些时间就能拿下光明神。虽然这个时间比他当初预计时要长的多。所以此时圣子将目光转向自己,放松了防备,并且迫切地希望在这一段时间之内就借助手段拿下黑暗神的心。   圣子认为一切进展顺利。   而神轻柔而缓慢地笑了笑。   他静静地等待安排好的戏剧上演,等待那个时机。   他只需要找到一个时机,一个出手时能够带给诺亚最大损失的时机。   *   爱让你的灵魂煎熬,犹如烈火加身。爱让你易受伤害。   距离塔尔走上火刑架还有二十四个小时,埃德温走进教廷的礼拜堂,表现恰如其分,没有人认为他有情绪波动;   距离恶魔的生命被献祭给光明还有十六个小时,王国势力最大的贵族家族继承人亲自来到教廷拜访主教,向新的掌权者献上忠诚、合作与金钱;   还有九个小时,现在埃德温的敌人纷纷失去希望,就算恶魔事件和埃德温扯得上关系,他显然也能够独善其身;   还有六个小时,夜已经深了,房间里还有微弱的光。   晶莹的烛泪从纯白的蜡烛上滚落。   埃德温用匕首划开手臂,匕首莹亮如雪,鲜血蜿蜒而下,落在早已失传的文字上,绽开血色的花。伤口不深,但从内而外开始发烫,灵魂的一部分似乎也撕扯而出,随着鲜血离开他的身体。   主教左手上的匕首哐当一声砸落在地上,他用这只空出来的手按住心脏,心跳清晰而空洞,他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容器,空着的杯子,这时他已经感受不到从灵魂深处建立的那道联系,契约曾经将两个生命连接在一起,直到文字被抹去,你不再被宣布对另外一个生命负责。   还有六个小时,也就是半个晚上。恶魔抬起眼睛。囚室永远散发着恒定的光亮,因为圣烛时刻点亮。   光芒让他想起埃德温,但实际上不是这样,是因为他知道连接他和主教的命运之线终于被剪断。   终于。   塔尔的思绪就像是微不可察的叹气,做下这个决定对埃德温来说太晚了。   以他平常的状态,他应该很快会意识到,及时止损才是聪明人的选择。主教知道怎样解除契约,塔尔从他灰色的眼睛中曾或多或少地读出过这点;而圣子同样会给主教提供退路,或许通过教皇,或许别的什么渠道。   他一直在等这个时候。   埃德温有着塔克修斯所见到过的最明亮的灵魂,理应成就伟业。而每一个野心家成功的秘诀,万古不变的真谛,就是牺牲。   他相信埃德温不会选择逃避,他必将直面残酷的选择;他知道埃德温不可能放弃权力,他的傲慢和自矜让他不可能失去所有踏上逃亡之路;他明白埃德温会不安,会犹豫,会痛苦,只是,爱情,这个字眼还是太轻了。   他知道埃德温爱他。   塔克修斯在这样的深夜,终于有了时间回忆他的父亲和母亲。圣女和魔王,旷世的相恋和相伴一生的承诺,他们有过一段甜蜜的、美好的日子,璀璨如黄金,所有的一切都在他们的爱意前轻而易举地消解。   即使在最后,当他们多生怨怼,试图置彼此于死地之时,他们仍旧相爱。   被圣女亲手锁在瓶中时,塔尔认为自己没有怨恨,她没有做错什么,实际上,当时教廷向她施压,她必须承担风险。如果不这样选择,她最后就不能技高一筹,就无法洗清圣女清白无瑕的声名,当然也不可能在最后成为赢家,将当时最强大的魔物——也就是她恋人的头颅亲手割下,奉献在神的面前。   现在对于埃德温,塔尔也这样想。   面对主教,神知道自己容易纵容。就算埃德温到最后选择了逃避,塔克修斯也会亲手解开枷锁,他向上走的路不应当再受到阻碍了。   主教是一个合格的掌权者,但合格的掌权者不应该怀有弱点。神明在门前回过头去,最后看了看室内的一切。   他当然会难过,但是不应当难过太久。   最后一课的名字是牺牲。   “再见,埃德温。”   圣骑士的包围最后临近之前,黑色头发的恶魔最后用宝石般的双眸看了看室内,轻声这样说,就像是有人在听。   此时此刻,塔尔坐在椅子上,感受着契约从灵魂那里像潮水一般退去,他想起自己并没有同埃德温好好道别,人世间的别离就是这样仓促,被放弃也一样,一切发生的很快,在你并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   他有意为之,游刃有余,一直到了现在。   只是这一次,神不知为何觉得自己有一点陌生的情绪。   只有一点,就连他也辨别不出来。这对他是没有经历过的,就算是被亲生母亲放弃那时候也没有,就好像在他被拘束在这里的那几天曾经不切实际地猜想过,会不会有另外一个结局。这种情绪很轻,简直像蝶翅一般轻轻从塔尔的心脏处擦过。   好在它倏忽即逝,恶魔闭上眼睛。   埃德温闭上眼睛。   黑暗对他来说很熟悉。黑暗从四面八方包裹着他。他晚上照旧清点了账册,就仿佛此时仍是一个应该正常办公的时候。   此时夜已经深了,星斗缀上天穹,像是银纽扣那样闪闪发亮。这预示着明天会是一个好天气。   距离恶魔在广场上被烧死还有五个小时。   他解下了自己的教袍,银色的十字架,红宝石权杖。他脱下了那双藏有匕首的靴子,掀开帷幕,钻进了被子。被子丝毫不给人温暖的感觉,冰冷又干燥,和他的皮肤摩擦时就像是沙漠中的沙子彼此摩擦,发出嘶嘶的声音。   明天净化恶魔的仪式并不由他举行。   在那个时间,他将会出现在大圣堂里,皇帝陛下预定了时间要来做礼拜,带着一群惶恐的权贵,就像是失去领头人的绵羊,急于把自己送进豺狼的嘴里。   埃德温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平静。他放任自己接受被褥的冰冷,还有他此时心脏的每一次跳动。他的灵魂空虚,辄需些贪婪的、庞大的东西填满,而他享受着这种空洞的感觉。被撕扯开的契约就像是一道创口。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然后在柔软的床榻上弓起身子,将脸颊陷在那些轻柔而干燥的气味中。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枕头上还残留着玫瑰的印记,必须非常认真才能闻到,气息就是这样不稳定的东西,很容易失去掌控。   褪去了衣物,主教知道自己此时完全脆弱而柔软。   就像是在拥抱一样,他虚虚地向空气伸出双臂,但那根本填不满他胸口的空洞。   你一辈子都要背负这样的罪孽,他颠三倒四地想,却并不觉得羞愧,没有他,失去他,你的脚步注定踏不出教廷,教廷四四方方,像是一个牢笼。   埃德温什么都想。他又开始想自己放弃权力选择和恶魔一起逃亡,假如他们能够成功摆脱教廷,或许能坐在闹哄哄的酒馆一起喝一杯蜂蜜酒。那一定是在远离王城的地方,远离野心的地方,他将看着恶魔的眼睛,告诉他自己需要亲吻和拥抱。   这个想法过于孩子气了。   埃德温笑了笑,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幻想家,仅仅只是他非想不可,将所有的可能性统统想一遍,但是早就做下决定。他只是想要看看其他的这些选项。   在所有那些选项里——   他跪在圣堂,而神赐下教皇的冠冕,他将荆棘的王冠带在头上;他开始探索如何将死者复生,这条道路没有尽头,没有结果;他会在教廷里种上很多很多玫瑰,然后终生不离开半步;他会和塔尔一起站在巨龙山脊看着流星滑落,直到雷霆般的神罚最终降临;他将被教会除名,被众人唾弃,被解除主教的地位,被剥夺所有力量……   每一种可能都定格在他灰色的眼中,随后又好像雾气那样散去。   时间也随之过去。   还有四小时、三小时……两小时,最后是一小时。   清晨踩着浅白色的露水悄然而至,天空是蛋白石的颜色,在稍远的天际线融化了一点玫瑰色的朝霞,埃德温重新穿戴整齐,房间是沉默的房间,有人给他献上硕大晶莹的宝石,红如鸽血,他留下了宝石,将它认真细致地穿在黑色的绸缎上,作为永远无法送出的礼物。   他站在门口,审视着这个房间。后来他意识到自己并不是想要再看任何东西,只是他忽然觉得自己需要一个拥抱,怎么样都好。   埃德温手持权杖,关上房门。   为什么不再亲他一下呢?主教无数次这样想,这次也一样。   当时应该再亲他一下,就算稍微迟到一点也不要紧。   他开始向前走,他的脚步坚定,走向自己的命运,仿佛命运在他面前赤裸,毫无窥探的必要。   *   恶魔被扭住双臂,他从囚室中出来,然后走进新的牢笼。牢笼由精炼的秘银铸成,坚硬无比,留有很小的空隙,绝无挣脱的可能。   牢笼的锁扣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牢笼被放置在教廷的广场上,广场上已经烧起烟雾。那烟雾洁净,乳白色般的烟柱连接着天地,孕育了火焰。火刑架高大无比,上面连着锁链,锁链上布满了陈旧的血痕。   诺亚安排的人会等待到最后一刻,绝望随着时间递增,不将恶魔的绝望压榨到最高点,又如何能够取得最彻底的效果。他预先设置的机关、打通的关窍能够让他在烈火舔舐到塔尔的那一瞬间再发动,随后,他将如天使般出现在恶魔眼前。   笼中的恶魔表情漠然,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神官们避开他的目光,纷纷开始祷告,神啊,罪恶的生物总是有着迷惑人心的外表。   塔尔看向广场最前方的台子。主持这次净化仪式的是一个他不曾见过的神官,此刻也在用愤怒的眼神看向他,就像是他犯下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他做了些准备,将那些断罪的条文背的谙熟,他手边也有法杖,对付低阶恶魔还有余地。   塔尔移开目光。   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鸽子在天空中盘旋,重叠的云层偶尔裂开,露出背后湛蓝的天空。教廷的钟敲响了第七下,钟声沉闷而权威,圣殿骑士们在周围沉默肃穆地移动着,净化仪式要求他们都要到场,尽管这一次,低阶恶魔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威胁。   “你认罪吗?你悔改吗?”   塔尔其实没有仔细听这段发言的前半部分,但听不听都不影响他回答这个问题。他勾起嘴角笑了笑,绸缎般的黑发散落在肩头:   “我不认罪,又要悔改什么?”   神官摇了摇头。这种罪恶的生物始终固执,唯有毁灭才能真正让他们的罪孽消失。更何况,恶魔还是在教廷中发现的,他对神不敬,无需再试图拯救一个已经深入泥沼的灵魂。   于是他准备宣布仪式开始,向着台下待命的圣骑士高高抬起下巴。这次的仪式朝着外面的群众开放,人们在专门为他们准备的看台上悄无声息地注视着一切,小声讨论着,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充满期待,又有些恐惧。   恶魔开始觉得无趣。他漫不经心地站在牢笼之中。   直到周围忽然被更大的嘈杂淹没。   人们忽然开始议论纷纷,甚至困惑地移动着,试图看得更清楚些。   甚至不是观刑的信徒,就连神官也不由自主停下手上的动作,犹豫着和身边的同伴确认。圣殿骑士还没有走到牢笼边上,忽然止住了脚步,就像是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他们不约而同地抬起眼睛,还没有明白这种情况代表着什么。   ……什么?   就像是有所感应般,恶魔忽然觉得内心被什么东西攥住。他猝然将目光转移,向着天际下移。那是一个很高的地方,那是——   教廷的白塔,在白塔之上,有一个小而庄严的平台。那是用来在盛大的典礼上主持和宣誓使用的,只有教皇和主教有资格使用这个位置,就像是白塔的心脏。在这个位置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能在整个广场的范畴听的清清楚楚。   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星期天。   现在举办的并不是盛大的典礼,而是烧死恶魔的仪式。   但是,白塔上有着一个人影。 第65章 永不满足   恶魔被囚禁在银色的牢笼中, 牢笼在神的旨意下锻造,坚固不能摧毁。   他孤身一人,脸上带着漠然而漫不经心的表情,就像是没有什么能够让他留恋。他看上去非常孤独, 但并没有等待任何人, 也没有怀抱希望。   太相似了。塔克修斯想, 他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这副场景, 以为自己能从这场景中挣脱。但是神官来去时纷杂的脚步声,教会庞大而透下阴影的建筑物,还有宣判罪行的广场。   他仿佛身处一面镜子中,伸出手指触碰镜中的自己。神的身影和恶魔的重叠在一起。   就算是过了千年也没有任何改变。神明想, 可是这次,他没有在外面留下召唤自己的卷轴。两次被杀死的恶魔绝对没有再次重返世间的可能。   神官已经下了断罪书, 圣殿骑士朝他走过来,火刑架上浓烟滚滚,直到某一刻, 人群本来维持的协调忽然被打破,就好像谱面突然出现了错误的音符。   随着人群的喧哗, 恶魔抬起眼睛,看见了——   埃德温在白塔上俯身向下望, 明亮剔透的红色映照着那双铅灰色的眼睛,他们的视线在半空中轻轻相撞。   主教看向他,以及他眼中的错愕, 他像是往常那样朝恶魔安抚般地笑了笑,仿佛他正在处理的依然是某件对他来说游刃有余的问题。   他不该出现在这里,不论是什么原因。阳光照耀在他教袍金色的丝线上,亮晶晶如黄宝石。白塔, 教会最圣洁的地方之一,埃德温曾经在此处布道,从这里往下看,烧死恶魔的广场完全收至眼中。   人们开始骚动,而教会的神官则意识到了某些更加不妙的东西。圣殿骑士们犹豫着是否继续进行仪式,抑或是在此之前先等待主教大人走下白塔。   ……他不会走下白塔。   由于位置的特殊性,埃德温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能清晰地传进广场上所有人的耳朵中。他开始说话,语调平静,只有熟悉的人才能意识到他极力地克制自己语调中的颤抖,他的第一句话就引起了不少的骚动:   “我是一个有罪的人。”他这样做下断言。   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塔尔站在牢笼之中,透过闪闪发光的银栅栏看他,他难道不知道教廷的大主教逾越礼制出现在这个场合意味着什么吗,说出去的话无法收回,第一句话就无异于自毁。现在结束或许还来得及。   主教的胸膛中仍旧燃烧着能够把他烧尽的贪婪的火焰,他清楚应该怎么选择,从童年开始就决定了向上攀登的愿望,到现在为止都在拼命努力。   都走到这一步了,塔尔想,然后呢——   然后,他站在白塔的高处,紧紧攥着手中的权杖,和他过往的每一次传道那样:   “我不该来到这里,”   埃德温说,“但是你们看,我心甘情愿地来到这里,就算迎来我的终焉,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就算再有一千次,我也会做这个选择。”   他的声音从颤抖逐渐走向平静,他还没有说他来的目的,在呼吸的间隙他短促地笑了笑,看着圣殿骑士和他手下的神官迟疑地站在原地,很可惜他们没能把握报信的时机,这也尽在主教的预料之中。   人群因为太过于震惊鸦雀无声,   “我来这里是为了救一个恶魔。”   就算是最迟钝的人也反应过来埃德温要做大逆不道的事情,圣殿骑士拔出武器,他们迅速地向着白塔的大门涌去,而神官则惊诧地瞪着眼睛,试图借助魔法来进行攻击,至少触及他们主教大人的袍角;   人群中有人尖叫,似乎想要逃离,并在外界像个炸弹那样将可怕的新闻传递出去。   埃德温低下眼睛漠然地看着人群,他用手心感受手中权杖凹凸不平的花纹,随后轻轻向下用力。金色的权杖敲在地上,随即亮起,像是一枚太阳,在一瞬间席卷了整个广场。   他对光明魔法的掌握炉火纯青。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清楚他们的主教有着惊人的天赋,有一部分知道他为此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但是所有人在看到如此纯粹美丽的圣光从埃德温的权杖中迸发出来时,还是被这情景摄住心魄,近乎要忘掉呼吸。   恶魔站在窄小的牢笼里,而牢笼就像是被扼住咽喉的兽类一样挣扎起来,雕刻着神谕咒文的栏杆融化,白银滚烫地流淌在地上,发出吱呀的怪声和金属融化时散溢而出的轻微异味。   主教在用光明魔法拯救一个魔鬼。   在场所有人都不敢相信他们的眼睛。   塔尔看着圣骑士冲过来,像是喘着粗气的牛,试图阻止他逃窜出牢笼,他们的剑尖闪闪发光;已经有教士来到了白色的门前,举起手中被神赐福过的礼器——   金属坠地的哐当声响起,像是在奏乐。   圣殿骑士们被圣光死死地压住脊梁,武器从失去力气的双手中脱出;而资历较浅的神官甚至情不自禁地跪了下来,那光芒明亮到足以吞噬天地,使他们不敢抬头。   场上最富有经验的正是那位给塔尔断罪的神官,他坚持的久一些,以至于能够大声地向埃德温呼号,声音狂暴,犹如雷霆:   “光明神的叛徒!神会摧毁你,就像你摧毁我们一样,你难道不害怕来自天国的怒火吗?假如你现在停手……”   他不能再说话,因为属于他神明赐下的力量在他们的主教手上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彻底地发挥力量,埃德温显然觉得很有意思地笑了笑:   “请不要称呼我为叛徒,”   他的声音仍旧有那种奇异的魔力,却被这个傲慢之人用来说些截然不同的话语,   “我从未信仰过光明。为这个念头我亵渎了神明,并将永无悔过之意。”   *   如果一个人身居教廷高位,不是为了信仰,那么一定是为了权力。   如果一个人宁可放弃权力,放弃信仰,那他一定像个傻瓜一样选择了爱情,相信虚无缥缈的爱情能够充当面包,仅仅依靠爱情就能生活。   现在恶魔可以离开了。   塔尔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追逐着埃德温的眼睛,而主教终于坦然地在发表完这一番足以毁掉他的话语后,重新看向他。   埃德温灰色的眼珠微微转动,带起无数飓风的残痕,然而飓风的风眼依旧是留给塔尔的,就像是圣光没有一丝一毫触及到恶魔的皮肤,而是温顺地避开了他。   一个完全自由的恶魔。   圈住他的牢笼只剩下残缺的光秃秃的柱子,一大块银色的缺口。   现在没有人能够说话,除了塔尔。   恶魔头发柔软,温驯地垂在肩头上。埃德温无意识地动了动手指,他太想要再摸一摸他的头发了。   但是,他看着恶魔的眼神,那双明亮又沉重的石榴红色双眸,就好像亲手触碰到这块厚重的宝石那样,他明白恶魔已经猜到了他的决定。   他避开塔尔的目光,却听见他的声音,有一点嘶哑,但音色仍旧漂亮:   “你没有给自己留余地。”   塔尔说,“你不打算和我一起走,对不对?”   埃德温避开塔尔的目光,他看向广场上其他的人。   圣光死死地压着所有人的脊梁,场上的人们眼神惊悸,在那些慌乱且认为他不可理喻的眼神中,虔诚的人认为他亵渎了神明,而其他的人——那些追逐权势,犹如无休无止盘旋之飞蛾的那些人对此感到错愕,则是认为他完全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将手中的一切轻而易举地抛弃掉,就像是抛弃毫无价值的泥沙。   ……如泥沙一般。   埃德温永远不会这么想,纯粹的野心构筑了他活着的价值。他追逐的所有东西不可能是一瞬即逝的烟火,就算是此时此刻,他触摸自己跳动的脉搏,依旧能感受到对于权势的渴求流遍他的血管。   放弃这个,或者放弃那个。   人类的力量是有极限的,而世界上的大多数事物都要求你二中择一。但是,当主教感受着自己的力量就像潮水撞上沙滩那样,无休无止地在光明魔法璀璨的光芒中流逝,却笑了起来。   那是一个傲慢的笑容,他俯瞰着脚下的人,站在教廷的白塔上,身着大主教的教袍。   无论你怎么选,都是对另外一方的辜负,是没有勇气去面对。   放弃塔尔,他将成为一个空壳,永受诅咒。   放弃权势,他就抛弃了真正的自己。二十年来拼命努力,飞蛾扑火,不是为了在这个时候将一切尽数否定。   他一度开始思考应该放弃什么,留下什么,是应该将恶魔的生命置之度外,死死地攥住教皇的冠冕;还是要放弃一切权势失去力量,和恶魔一起走在逃亡的路上。   他痛苦的原因是他做不到将两者都留在手上。   ……但是。   直到现在,埃德温才终于找到了答案。   如果做不到,你就不再是你了。   埃德温在做下决定之前,再次想起酒馆中塔尔告诉他的解题之法。塔尔说,你不要做选择,一个足够贪婪的野心家不会让选项桎梏他,不会让对“人类”或者“教皇”的任何身份教会他怎么做,要贪心,放弃任何东西,你都不再是你。   塔尔说的对,他应该要更贪心,要永不满足。他的生命中不应该做任何让自己后悔的决定,否则就是不彻底,那又怎么对得起他飞蛾扑火般过去的二十年?   金色的光芒镀在塔尔的瞳仁上,让他的目光看上去就像是金红色。   恶魔紧紧地走上前一步,栅栏在不可思议的力量中嘶嘶融化,他再清楚不过,埃德温此时不是在使用魔法,而是在透支生命。   多好看的眼睛。   埃德温想,我要救他,我不放弃他。就像是塔尔一次次将他从行将破碎的泥沼中拉出来那样,他绝对不会抛下他不管,这念头在他心头灼烧如玫瑰。   他的所有过去也像是在火焰中焚烧,火焰滚烫地炙烤着他,摆脱过去,身居高位,权杖和荆棘王冠,这些都是构成他的一部分,他无法抛弃自己的过去,也绝对没有流浪者的性情,埃德温不能接受失去力量的自己,所以……   他的生命有意义,死亡也将会有意义。   *   死在此处的人并非无名无姓。   “我知道在后世你们会怎么提起我的名字,”   埃德温简直是傲慢地对着白塔之下的所有人微笑,他手中的权杖散发出有史以来最耀眼的光芒,所有人必须匍匐于他的脚下。   教会没有来得及摘下他的冠冕,从此以后也不能够,毁灭自己,这是一个迷人的选择,他死时拥有的一切,没有人能够剥夺。   “我站在你们无法企及的位置同你们说话,与此同时皇帝来到教廷,今天本应认定我作为教皇唯一继承人的正当地位。我从瓦丁区的无名教廷走出来,生来没有名字,背负血脉的诅咒,但你们不会有人走的向我一样高,做的像我一样好。”   你瞧。他灰色的眼睛里摇曳着疯狂的飓风。他几乎真的为此感到高兴。   “就算我死后,教廷也会在我留下的阴影下继续运行。”   主教的眼中有着疯狂的某些东西,或许是因为压抑太久,又或许从来不曾被压抑,   “就算你们拼命想要忘记我,也不得不继续顺着我铺设好的道路前行。就算你们想要剥夺我的冠冕,也必须要记住,你们无法剥夺一个死者的任何东西。就算你们划掉书页上所有的文字,也无法摆脱历史留下的声音,永远不能。”   “请赞颂我的名字吧,”   埃德温最后俯瞰着所有人,像是蝼蚁一般,他伸出手臂,就像是在圣礼结束后每一次地为信徒们祈福那样做出姿态,就像是他每一次歌颂光明神的神迹前做出的姿态,但这次他仅仅只是在为自己说话,   “赞颂我的名字,恐惧我的名字,充满敬畏地谈到我的名字。在我的生命中,没有任何后悔的地方,没有任何放弃的东西,记住我最后的位置——光明教廷第九十七任大主教。”   这就是他,从来不择手段,不留余地,不放弃任何东西——或者毁灭。放弃是懦弱之人才会做的勾当,塔尔在酒馆蜂蜜色的灯光下勾起嘴角向他举杯:   “我生气是因为你不够贪心。”   他不会选择权势而放弃所爱。   他此时如此满足,他此前从未想过保护自己所爱的人是这样彻底地让他感受到自己活着,这种确确实实活着的滋味,只需要体验一瞬,便几乎足以令人心生宽慰地走向死亡。   他是如此坚定地、虔诚地爱着他。而且就是这么巧,他能够保护他。   埃德温幻想过和恶魔一同逃亡。但若是失去所有权势,一无所有,他也不会容许自己继续苟活在世上。   有些人或许会觉得他的选择象征着两者都失去。恶魔不再属于他,从此重新在这个世界上旅行;而他将冠冕带进冰冷的墓碑,放弃了就差一步就能得到的最高点。   可他难得地觉得自己两者都没有放弃。   他将要死去。   名字被永远钉在教廷的耻辱柱上,后世的将人称呼他为彻头彻尾的叛徒和狂妄之人,但就算这样,人们也或许会敬畏地低语着他名字的前衔:光明神教的大主教。   至死仍是如此。   *   爱与牺牲。   权力与死亡。   埃德温自认为想得很清楚,直到他看见了爱人的眼睛。   塔尔怔愣在原地,看着他,恶魔身边的栏杆已经尽数融化,仍旧因为光辉而发出滋滋的轻响。他那双石榴红的双眼一瞬不眨地看着他,明亮的眼睛,在眼睛中几乎有整个世界的旖旎秘密,倒映着白塔之上的埃德温。   ……还没有很好地告别。   拥抱和亲吻远远不够,他还想再触碰他柔软的头发。   恋人的嘴唇上就像涂有蜜糖,想象时先是发甜,然后苦涩漫上唇齿。不该如此,太过于仓促,他还想和他一起做太多事情。他还有没送出去的礼物,没许完的愿望,没到过的约定好的地方。   埃德温攥紧了手中的权杖。   他害怕再多看一眼他会舍不得死亡,一直在尝试转移目光。但他们的视线还是在空中相遇,此时天气晴朗,阳光将对方视线中每一点细微的变化都投射在彼此的眼中。   仅仅是这次,两个人的视线调转,埃德温的双眼坚定果断,他眼中的风暴要将自己烧成灰烬,而塔尔的眼中是一片茫然。   恶魔从未如此感受到一切不受控制,就连他的心跳都不受控制。   砰——砰——砰——   他僵在原地,感受不到自己的手脚,也感受不到气候的冷热,全世界都在他的眼中忽然间黯然失色,只剩下白塔上朝他勾起嘴角的埃德温。   只剩下他。   埃德温从来没有放弃过对野心的追求,但他宁可毁灭自己也要来救他;埃德温早就为自己安排好死路,所以才如此果决地切断了灵魂契约;埃德温现在站在高台之上看向他,目光也变得柔软,带有恳求之意。   他希望他快点离开,又害怕看到他的背影。   埃德温的靴子里藏着一把匕首,这样就算失去力量他也能够杀死自己。   恶魔第一次在如此璀璨的灵魂面前感到手足无措,甚至是束手无策。他僵硬着,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圣光笼罩着整个广场,唯独避开他,小心翼翼,就好像他是一个易碎品。圣光下他得以逃离,被圣光庇佑的是一只恶魔。   “我还没有许愿,”   埃德温慢慢地说,但声音极其清晰地在塔尔的耳边响起,   “你答应过我一个愿望的。”   塔尔站在原地,他没有立刻离开,埃德温很高兴自己最后还能和他说些什么,但是时间不多了,他的力量有用尽的时候,或者神会完全熄灭他能够使用的所有光芒。   他竭尽全力,透支生命,就像是蜡烛燃尽前散发出的最后一点迸发的光明。   所以主教没等到恶魔回答就开始许愿,像是迫不及待吹灭蜡烛的孩子:   “我想要你永远也不被抓住,”   塔尔感到他的心脏没来由地更加强烈地跳动起来,就好像要挣脱胸膛。他不由自主地伸手覆盖住那颗心,视线牢牢地锁在埃德温身上,听见他说,   “然后,你要记住我,永远也不能忘记我。”   恶魔的寿命很长,他现在才明白他绝对不满足于仅仅在其中占据一个过客的位置。他现在才明白他不是将他当成一个珍贵的财宝来看待,塔尔可以不属于他,这就是陪伴的意义,否则他不会一次次许愿。   但是,他不满足于此。   永远记住我。在你走过那些我永远无法见到的奇特景象时,你要想起我。在你和新相识的人对话时,你要想起我;在你自由地漫步在巨龙山脊的流星之下时,绝对不许忘记一个人类曾经和你做过约定。   永远记住我,不要拥抱另外一人,亲吻另外一人;哪怕拥抱另外一人,亲吻另外一人。   这不是一个愿望,这简直是一个诅咒。   可是塔尔站在原地,他觉得脚下发烫,他不想要再站在原地,哪怕一秒钟也不想。   他第一次感受到一颗心受到如此强烈的震动,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融化,那些痛苦的、不安的记忆被蒸发成了晶莹的露滴,悬挂在埃德温的眼睛里。   恶魔张了张嘴,却只发出模糊的气音,可是埃德温知道他要问什么,主教用手中的权杖撑住身体,他开始变得虚弱,所以用胸膛靠着白塔的护栏,将半个身体都俯向广场纯白色的大理石。   他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可眼中的泪水却几乎要滴落。塔尔忍不住摊开手掌,不切实际地希望着泪水像是剔透的水晶那样掉落在他的手心,供他珍藏。   埃德温低声说,   “我来这里,是因为你比一切都重要。塔尔,你问过我很多次我想要什么,最后听一个将死之人的发言吧,我爱你,胜过其他东西;其次是我的全部野心。”   他没有放弃任何东西,却调换了顺序。   “答应我。”   主教的目光期许着,他高高在上,立于白塔之巅。这就是他为自己选好的结局,也是他早早许下的愿望。他如此迫切地祈求兑现,就像是十几年前攥着手中的奖章贪婪地注视着一个拥抱那样。   一滴晶莹的液体从半空中坠落,飞速地,无声地,神伸出手接住眼泪,他的手心并没有因为那么小的水而潮湿,可他却觉得他的心潮湿。   神的心是亘古不变的冰冷,犹如覆盖着无尽冰霜的雪原,而这颗心此时确凿无疑地微微一动。   不是恶魔的心,是黑暗神塔克修斯的心。   “我答应你,”   他听见自己说,而埃德温宽慰地笑了。   他用最后的力量将无尽的光辉笼罩住目之所及的所有地方,忽略心脏处传来的一阵阵刺痛,还有甚至无法合拢的手指,仅仅是勉力握住权杖。   圣光极力让自己变得温柔无害,轻轻地触碰着恶魔的后背,为他指引出一条离开的道路。   恶魔那样聪明和狡猾,他离开后会像是一滴水汇入海洋,再也没有人能找到他。   透支的影响马上就要彻底地碾碎他,埃德温开始觉得自己的骨头像是被折断那样疼痛,他极力地借助撑在胸口的栏杆支撑起自己,贪婪地最后向塔尔投去目光。   有那么一瞬间他多么嫉妒圣光还能轻轻绕过他的后背,而自己再也不能和恶魔距离这样近的位置了。   又过了两秒钟,他开始有一点焦虑和恐慌。   塔尔依旧站在原地,那双宝石般的红眼睛一瞬不眨地看着他。恶魔最懂得趋利避害,他应该知道自己此时必须要离开。小小的拖延无伤大雅,埃德温还能榨干他的最后一丝力气。   但是,求你,他在心中无声地呼喊,已经无法将它转化为足够让塔尔听见的语言:求你,快走。   恶魔走出了桎梏。   恶魔毫不费力地离开桎梏,脚步轻快,没有任何束缚。他就该是这副模样,永远自由,自由地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他真好看。   主教忍不住松开握紧权杖的手,现在这对他来说已经毫无作用。他用双手撑着白塔的围栏,就像是一只即将坠落的鸽子那样向下看,但他的目光却贪婪如鹰。   再多看一眼也好。再将爱人石榴红色的眼睛收在目光中哪怕一秒钟。   因为他没有想到那一天早晨的拥抱是最后一个拥抱,所有如今想起来觉得还是太遗憾了。太遗憾了,太痛苦了,如果有机会,他绝对不想要到此为止。   虽然他知道这愿望不切实际,而且于现实无益。   恐惧的感觉突如其来,烧灼着埃德温的心脏,他太专注于最后将塔尔的样子刻在眼中,却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这一幕中有一个不和谐的地方。   ……那不是正确的方向。   塔尔行进的方向并非远离他,远离教廷的方向。   他朝自己走了一步,随后又是一步。   埃德温已经将匕首拔出了靴子,不过他估计自己会在将刀刃刺进胸口之前因为光明之力的反噬而死去。他尽力地维持着屏障,屏障平静而明亮地发着光。   他摇摇晃晃地撑起身子,伸出手向着背朝自己的方向指着。但是塔尔就像是将他的指示视之于无物,恶魔的步子越来越快,他黑色的靴子踏在地上,发出轻微但干脆的敲击声。   他并非无视自己的目光。埃德温用恳求的目光看向塔尔,而恶魔则对他投去安抚的视线。   问题是情况无法更好,埃德温害怕错过最好的答案,他知道恶魔在靠近自己,这个目的使他觉得甘美,同时又苦的像黑盐。主教尽最大努力摇头,他原先计算好了如何支配力量,此时却觉得还远远不够。   他再次竭尽全力,人类的身体是有极限的,但在接近极限的地方,埃德温一次次地榨空自己的骨髓,还有心跳。   快走。   他的力量马上就要流失,或许无法压制住广场上的所有人,包括教廷圣殿骑士的全部队伍,不得不说,埃德温现在做的事情就像是一个奇迹。然而恶魔依旧朝他走来。   埃德温忍不住闭了一下眼睛。   他把闭眼当作休息和蓄力。他决定在睁开眼睛的时候将自己完全燃尽,若他死去,恶魔也不会再靠近。他要塔尔好好的,带着他的诺言活下去。   但是他还没有睁开眼睛,皮肤处却忽然传来了柔软温暖的触感,空气中的气味是馥郁的玫瑰香气,柔软的发丝不安分地在他的脖颈处轻轻摩擦,他被一双有力的手圈入了怀抱之中。   而他在第一秒钟就猜到了这个拥抱的名字,只是还难以置信。   “什……”   就是这一瞬间的诧异让他忘记了燃烧自己的愿望,在那一刻他终于感到无可挽回,全身乏力地向后倒去,怀疑现在所感受的一切是不是临死前的幻觉,他的脊背马上就要碰撞到白塔坚硬冰冷的地板。   他被接住了。   “塔尔……”他喃喃道,感到头晕目眩。随后恐惧又摄取了他的心智,   “你应该走的……我还能想办法,广场上的人一时半会没法动弹,现在放开我离开。可能还来的及。一定还来得及。”   埃德温近乎慌张地要将塔尔推开,完全无暇考虑他是如何在一瞬间来到白塔之上。   “别担心。”   恶魔的声音甜蜜,就像是最醇正的酒酿。他凑过来亲他的脖颈,眼中的明亮简直能迷惑人心那般,埃德温一时间忘记了反抗,就那样任由他亲吻,像是被玫瑰包围。   他真是漂亮,埃德温灰色的眼睛倒映出塔尔的样子,主教伸出手去触碰他,他没有躲开。   他没有躲开。埃德温听见广场上终于响起了一点杂音,被迷惑的心终于又回归原点,埃德温抬起眼眸,浅灰色的眼睛在一瞬间开始思考所有的路径,可是此时已经没有任何办法——   是这样吗?   黑色的雾气不知从什么地方绵延而上,蔓延在整个广场,在他们身边。   主教用余光看见原先恢复一点力气的神殿骑士和神官们重新被湮没在黑雾之中,若隐若现下,他们又摇摇晃晃,重新倒在了地上,犹如沉默的木偶,闭上了眼睛。   黑雾无穷无尽,无休无止,在他们身边盘旋,埃德温知道,这种程度的力量一定来自于一个完全无法想象的存在,不同于他方才竭尽全力覆盖住广场,黑雾的主人似乎只是漫不经心地轻掷了他的力量。   他紧紧地攥住恶魔的手臂,眼前的情况失去了控制,埃德温只知道他必须保护好塔尔,他警惕地看着四周,生怕黑雾触及到塔尔的身上。   但是……   埃德温注视着眼前的一幕,大脑飞速思考,却无法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恶魔任由他倚靠着自己,像是得到了什么珍视之物般用半边手臂抱住他,他倒在恶魔的怀里,而黑雾完全绕开他而行,就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屏障那样。   最重要的是,塔尔的另一只手轻轻地向前伸着,指尖之上,就像是一滴墨珠般的什么东西旋转着,周围的空气触碰到墨珠,被拉扯为飓风,裹挟着深黑的雾气而去。   所有的黑雾仅仅只有一个源头,就像是飓风中心的风眼,那庞大的、恐怖的、无边无际的力量,全部出之于恶魔的指尖。   恍惚之中,埃德温还没来得及弄明白一切,却忽然有了一个不切实际的猜想:   黑雾绕开他而行,   ——就像是他控制圣光小心翼翼地绕开恶魔的身影。 第66章 欢迎回家   埃德温没有力气, 塔尔知道,主教勉力在他的怀抱中撑着站稳,还要伸出手臂来,就好像试图为他阻挡将要席卷到他身上的黑雾。黑雾是神明力量的外化, 几乎只是触碰就能将所有活物吞噬, 就像是沉没羽毛的那条传说中的冥府之河。   他的举动无异于飞蛾扑火, 任何生物都无法抵挡黑暗神的本源力量, 何况是人类,何况是一个奄奄一息的人类,生命之火正在从他身上熄灭。   然而……他伸手触碰黑雾,黑雾却温柔地停栖在他的指尖。   埃德温的瞳孔微微放大, 灰色的眼睛映照着眼前的一切,塔尔在颤抖的、模糊的颜色中找见自己, 他如此赤裸地站在此处,那双明亮剔透的眼睛像是水洗过的红宝石。他紧紧地按着埃德温的手背,将他整个身体环抱住, 置于自己的庇护之下,手中摇曳着的黑色的光芒, 比任何事物都要危险,都要致命, 只对一个人俯首称臣。   “我不会让你死的,”   神听见自己这么说,神说出的话就是千万人求而不得的神谕, 但是塔尔的声音颤抖,他再次从背后将头凑过去蹭了蹭埃德温的后颈,落下一连串潮湿的、炽热的吻。   “你……”   埃德温的心脏跳的迟滞而缓慢,他因为缺氧而无法彻底思考, 刚刚察觉到不对又被一连串的亲吻封住思绪,塔尔就像是某种迫切寻求认可的小动物,吻他的时候他的心柔软得要命。埃德温轻轻地“嘶”了一声,塔尔才停住动作。   “我弄疼你了吗?”   恶魔小心翼翼地说,看上去从来没有这么手足无措。问题是埃德温需要忽略掉现状的诡异才能注意到这一点,现在的情况是广场上充斥着危险而诡谲的黑雾,黑雾来自塔尔的手指,恶魔没有逃走,而他也没有按照计划死去。几乎就差一点,一切却偏离了控制。   塔尔知道埃德温凝视着他。   他早就悄无声息地用神的力量让主教此时不再感到疼痛。他如此庆幸自己是神明,近乎要开始感谢自己在金瓶中度过的数不清的岁月,这让他能够救回一个油尽灯枯的人类。他亲吻人类的后颈,属于神明的力量一点点从双唇之间渡进他的身体,修复他破损的脉络,维持他心脏平稳的心跳,让那双眼睛能够继续注视他。   他没有一点掩饰。这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然而神明决定对埃德温不再掩饰任何东西。他第一次明白爱是什么感觉,就像是在无尽的雪原冻土中生长出来的玫瑰,心甘情愿为它抵挡风雪,又知道风雪对它来说其实无可畏惧。   塔克修斯感到自己的心仍旧怦怦直跳。   不仅是黑暗神,就连塔尔也从来不知道心动的感觉如此让人着迷。年轻恶魔独自在这个世间行走了数百年,他见过无数瑰丽的风景和奇闻,见过世上的无数对爱侣,却始终对爱不以为意。他的脚步从来自由又急促,没有想过为谁停留。   直到人类傲慢地笑着,至死也不放弃他的骄傲;直到涌动着飓风的双眼决然而哀伤地看向他,给他自由又给他诅咒。爱就像雷霆,就像箭一般击中了他。   永记不忘,何止。   塔尔知道自己将不遗余力留住他,哪怕要付出任何代价。   他几乎是直接将他的隐瞒和盘托出,他手中的力量越是注视越令人心惊。埃德温见识过恶魔的威力,但在这种光芒下也不过是万分之一。唯独只有举行神降的祭典时,感受到的威压才多少和此情此景可以匹敌。   塔尔对他毫无掩饰。   恶魔——不,此时不该再称呼他为恶魔了。神知道埃德温有多聪明,所以聪明的爱人啊,看着眼前的一切,在他手中跳动的足以毁灭一切的力量,你应该什么都能猜到。神明忐忑不安地站在原地,塔尔忐忑不安地站在原地,投以猩红色的目光。   他的身量变得更加修长,漆黑的头发像是蛛网般蔓延开来,看上去不再那么柔软,有一种凌厉的攻击感,塔克修斯抿住嘴唇,神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他在唯一的恋慕对象面前展露了真实的容颜,这让他觉得恐惧,却心甘情愿地接受埃德温的审判。   主教凝视着他,随后忽然叹了口气,抬起手来,虽然不再疼痛,但是疲惫仍旧蔓延在埃德温的身体里,这个动作很缓慢,却很坚定。   神俯下身以使他能够更好地做到任何他想做的事情。   埃德温的手指冰冷而苍白,塔克修斯想把这双手藏在怀里,至少让它更有温度。不过神明一动不动,以至于看着指尖无限放大,在他的瞳孔之前。神的眼睛和千年前的自己不同,多年的孤寂让他眼中的红色就像是枯涸的鲜血。   埃德温轻轻用手触碰到了他的眼睛。指尖的触感冰凉而湿润,连缀着一小片雾气。塔克修斯缓慢而困惑地眨了眨眼睛,眼皮如蝶翅般轻轻拍打埃德温的指尖。   “神……”   埃德温喃喃道,无比确定,这个词在他唇齿间模糊地振动着,随后破茧而出。但是人类仅仅只是念出了这个词,却没有完全明白它的意思。所以主教只是有点犹豫地眨了一下眼睛,   “你也哭了。”   他哭了吗?塔克修斯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伸出手去探自己的眼睛,同样发现了潮湿的痕迹。他忽然明白过来,在埃德温于白塔之上伸出双手时,恶魔塔尔是怎样落下眼泪。那时候他的眼睛还是如剔透酒液般的石榴红。   塔克修斯和塔尔,两个身份似乎毋庸置疑地被眼泪连结在了一起。   神也会流泪吗?   埃德温不明白,但他看着眼前的神明,毫无疑问是神明,有着神的容貌和神的力量,还有最熟悉的玫瑰气息,看向他的眼睛是塔尔的眼睛。恶魔站在他眼前,流着眼泪,不应该考虑太多,他的心因为泪水变得柔软而潮湿,像是能拧出水来。他应该知道,无论是什么时候他面对塔尔,都会溃不成军。   主教无可奈何地张开双臂,侧着头看了看眼前的神,就像是被绊倒了那样,一个踉跄就无法停止地前倾。他抱住了因为他要寻求死亡而感到惶恐的恶魔。   然后被很好地接住。   以后的事情以后考虑。主教此时只是遵从本心,还没能很好地思考眼前发生的一切,他的身体由于透支而急需休息,即使他知道磅礴的力量在他体内游走,正在修复已经发生的一切。   神明知道他需要休息。塔克修斯接住埃德温就像是接住最珍贵的那朵玫瑰。   在埃德温闭上眼睛之前——   神在他耳边轻声许诺:“你想要的,一定会全部得到。”   *   就像是追捕恶魔是没有亲自出面那样,诺亚在广场外面的建筑阴影处焦急地等待着。毕竟圣子殿下可不能无缘无故地亲临烧死恶魔的场合。一切要是没有出现任何问题,对他唯命是从的圣殿骑士将会带来在最后一刻被拯救的恶魔,并为他说明圣子殿下在此情此景下的功绩。   他穿着最圣洁的白衣,而那时恶魔一定会非常狼狈。他一定要表现得全不在意,用纯洁的白衣为恶魔拂去身上因为火焰而出现的深黑色的碳痕。这会成为一个至关重要的心动节点。   台本都已经写好了。   他将救下火刑架上性命垂危失去一切希望的恶魔,按照计算,救赎来的越迟,就越是刻骨铭心。他掐算着时间,整理着身上的衣物,思考着怎么让年轻的塔克修斯对他更加感激涕零。诺亚不介意夸大他的付出,利用恶魔的脆弱。   就快了。   他忽然有了一种将一切握在手中的深紫色的愉悦。如果这次能把黑暗神拿下,那么再花一些时间解决光明神,他就会彻底而辉煌地完成任务,甚至是超额完成。   诺亚透过建筑物之间的缝隙注视着广场的一角。   虽然他习惯隐于幕后,但是他也不会蠢到就让一切在远离自己的遥远的地方发生。他正想着时候快到了,试着调整角度找到恶魔的位置,却忽然听见广场中传来一阵骚动。这阵骚动来由不明,诺亚离广场太远,暂时无法确定骚动的具体来源。他有点困惑地向前走了两步。   问题是还不够快。   铺天盖地的光芒席卷了整个广场,也刺痛了圣子的眼睛。忽然之间,广场成了一个透明的容器,其中似乎装有太阳,所有的一切都被封闭在广场之内。圣子试着朝前走了两步,然而还是什么也看不清。   “不是吧。”他喃喃道,忽然感到他的计划无可奈何地滑向了不可知之处。他开始后悔自己将光明神赐给他的能够阻挡一切光明攻击的道具放在房间里——那也是无可奈何,谁知道恶魔对这种道具会不会有什么反应。   但他很快就逼迫自己恢复了冷静。他要求脑海中的系统检测黑暗神的位置,随后又犹豫了一下,加上了一个小小的要求。   好在,他收到了两个好消息。   在突如其来的光明中,黑暗神仍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而光明神不在此处。天知道诺亚看到那铺天盖地的光明时有多么恐惧,他第一秒钟就猜测是不是代表光明的神祗出现在了这里。那对他可不是一个好消息。   那么究竟是什么人有能力布下这样的光明,又想要做什么——   诺亚犹豫了一下,他咬紧牙关,最后看了广场一眼。问题是他无法窥探这份光明背后究竟有什么,也无法踏步而入。圣子知道做决定要果断,所以他迅速地转身,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转角处。他决定尽快将房间里的护具拿来。这样,至少能让情况在他面前稍微明晰一点。   糟糕的是,所有的圣殿骑士都不在他身边,他不得不耽误了一小段时间。   等到他回到广场时,广场上的光芒毫无疑问大大减弱了。   诺亚戴上护具,他迅速地迈动脚步,打算到广场里一探究竟。这下他不担心他的身份不应该出面了,因为毫无疑问广场上一定发生了什么。   可是,就在他的脚尖马上就要触及那一片光芒,并且将它轻轻踏碎时,仿佛一下子改换了天日,头顶上蔚蓝的天空与没有一丝瑕疵的阳光悄无声息地熄灭了。纯黑色的雾气悄无声息地将他卷入,夹杂着黑暗和鲜血的味道,危险就在这片雾气中叫嚣着。   圣子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见过这种力量,他知道这种力量,忽然间,他早就愈合的胸口再度疼痛起来,那里曾经被这种力量不容置疑地劈开。圣子知道不对,他的大脑飞速地思考着,腿脚早就提前做出行动,他试图撤出广场,然而浓雾中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危险的剧毒已经涌进了他的身体。   诺亚和广场上的其他人一样,像一只木偶那般摇摇晃晃了两步。   随即昏倒在教廷的广场上。   *   埃德温悄无声息地睁开眼睛,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房间里的四柱床上,被褥干燥而柔软地拥抱着他,深色的帷幕垂落,在地上逶迤地铺陈开来。   主教灰色的眼中涌现出一点迷惘之色。他急促地拉开帷帐,阳光斜斜地从窗棂射进来,在地上铺开淡金色的斑痕。屋子中的家具缄默而安静地矗立着,外面没有人敲门,主教房间外的走廊上一如既往,静悄悄的,很少有人打扰。   在那一瞬间,他几乎要怀疑他只是做了一个错乱的迷梦。   埃德温的双眼慌乱地在室内巡视着,他的心再次因为失去的恐惧怦怦地跳动着,脑子里无暇去仔细思考所发生的一切。但很快,他的喘息平复下来,主教伸出左手去抚摸自己的脖颈,就好像那里还残留着恶魔的亲吻,指尖也似乎还感到一点儿濡湿。   神明……   神的眼泪。   埃德温缓慢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午后房间特有的木头干燥的气味,但那已经被那股强烈的玫瑰气息所掩盖。玫瑰的甜香蓬勃而猛烈地席卷了整个房间,就像是这里种下了一大片玫瑰花圃,坚决而炽烈地昭示着他的存在感。   主教走向书桌,这是他目光所及看见的第一样东西,一束绽放的玫瑰,就像鲜血那样红。不期然地,埃德温又想起他最后目光中那双深红色的眼睛。埃德温走近它,靴子在地上踏出清脆的响声,它开始想神明的事情,并且伸手去触碰那束玫瑰。   玫瑰仍然插在笔筒里。   在埃德温拨弄玫瑰的那一秒钟,笔筒里掉出一枚信笺。   主教抿着嘴唇,他现在终于能够清晰地思考事情的全貌,或者说那些被隐瞒的部分。塔尔还是神明,他究竟召唤出了什么,又或者他到底想要拥有什么。很快,展开的信笺打断了埃德温的思考,他发现他还是如此贪婪地阅读那些字迹,漂亮的花体字,就像是恶魔一样。   “等我回来,今晚就回来。我什么都告诉你,而且任由你做任何事情。”   笔触在这里似乎停顿了一下,随后,恶魔勾起一个漂亮的弧度起笔落款:   “爱你的,塔尔。”   “爱”这个单词中的某个字母被恶魔替换成了一个小小的爱心,非常塔尔的做法。埃德温把纸条折叠起来,叠成四四方方的小块,随后藏进自己的衣袖。他走到门前,门外的阳光明亮,世界在他面前敞开,似乎毫无隐瞒。   主教伸手转动门把,他并没有犹豫就走出了房间。   ——所有人的口径都是统一的。这就是问题所在,在场的所有人,神殿骑士也好,神官也好,还有来到教廷朝圣舍不得离开的平民,埃德温甚至看见了那位熟悉的绿眼睛的老妇人。对方微笑着向他点头示意,目光中隐隐带着敬佩。   早晨的恶魔?当然是在神官的宣判下在火刑架上灰飞烟灭了。主教大人,这件事情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吗?当然,是我亲眼所见。   埃德温摇了摇头,示意没事。   而那位被他拦下的神官则关切地询问他的情况,“主教大人,听说您今天身体不适,现在是否好些了?”   “当然,”埃德温抬起浅灰色的眼睛看向他,眼中隐约闪烁着某种复杂的东西,就像是火焰,也像是风暴,更像是他每天早晨站上宣讲台时所流露出的那种游刃有余的表情,   “我没有任何问题了。”   所有的一切都维持着原貌静待着主教的审核。埃德温缓缓走过,就像是一个审阅士兵的将军,或者一个保持严肃表情拆开礼物的孩子。所有的一切,人们的记忆就像是被清洗一空,主教猜测那是神明手中的黑雾的作用,总而言之,早晨的事情在所有人的印象中都被顺利解决。   与此同时,有人为他的缺席请了假。主教大人身体不适,还没等到教皇露出尴尬的表情,国王和贵族们就揩拭着汗珠,在第一瞬间表示了完全理解。毕竟将埃德温立为下一任教皇的事实已经无可辩驳,时间是最无关紧要的事情了。   就算在现任衰老的教皇离世前来不及也没关系,埃德温当然还是会大权在握,毕竟谁又能和他争夺锋芒?   埃德温主教派来为他的缺席解释的侍从勾起嘴角向他们行礼。他长得年轻漂亮,一双眼睛里隐隐有异色的光芒游走,国王不知为何忽然觉得他有点熟悉。当年在亲王大人的宅邸前,他乘坐的马车停在雕花的大门前时,他似乎见过这个年轻人。   他有一种让人难以忘记的特点。   忽然,国王陛下打了个寒噤。他想起他的哥哥安其罗亲王在世时曾经咬牙切齿地和他讲述过那个计划莫名其妙的失败。埃德温主教的车夫应该被专业的暗杀者杀死,但最后死者却是那个杀手,被丢在他哥哥的床榻上,成为了本年度效果最佳的皇室新闻。   注意到他的目光,那位年轻的侍从转身,笑意更加深厚,可他的眼睛就像是某种可怕的、人类无法理解的怪物会拥有的目光,在他的注视下,国王精致的丝绸外衣背部被汗水洇湿,他却像是恍然大悟般眨了眨眼睛:   “对了,我和您见过,在亲王的宅邸前。我是埃德温大主教的人,真难为您还记得。”   埃德温听着教皇向他复述早晨发生的一切。   一切都没有改变,权势之路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样子,闪亮的宝石和光明的前途依旧在他面前温顺地低下头颅,等着主教的靴子继续碾碎道路上鲜血浸湿的骨头,一步步走上最高一等的王位。   所有的一切崭新而锃亮,而他伸出手抚摸自己的胸口,感受到血液重新在身体内平稳地流动,是的,还有最后一步,他认为自己无法走出的最后一步,然而他此时重新站在这里,什么也没失去。   主教最后垂下头,他的眼神锋利如刀刃,握紧了手中的权杖。权杖仍旧在他手心炙热地发烫,明亮的光芒一圈圈迭荡开来。   然而他最清楚不过,在他发布那样一番惊世骇俗的宣言之后,在教会的广场确实地被光明和黑暗依次照亮以后,无论塔尔为他做了什么,都不可能瞒过光明神的眼睛。他能感觉到自己原先汲取力量的源头已经枯涸,光明在他面前关闭了门洞。   他此时使用的是另一种本源。   唯独神才能将祂的力量赐予人类,而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神明。埃德温摊开手掌,黑暗的力量在他的手心转动着,懂得如何将自己粉饰得冠冕堂皇,就像是伪装混入神明羔羊群的一只黑羊。使用这份力量甚至不需要使用媒介。   这种美丽而危险的本源简直就是量身为他定制。   神。埃德温又浮现了这个念头。他本能地感到不安,数着自己嘈杂的心跳,却无法具体地说明。他等待着自己的血液冷下来,冷到足以冷静地思考。他理智地和教皇确认了易位仪式改订的时间,这位老人不住地咳嗽,死神将要带走他,而光明神则对他在人间的话事人没有多余的怜悯。   这世界上除了光明神以外还有唯一的一个神祗,漠然恶劣,隔绝于世。黑暗神塔克修斯,埃德温读过他的名字,他试图将这些描述和塔尔联系在一起。   塔尔柔软而甜蜜,带有玫瑰和蜂蜜的香味。   塔尔凑过来给了他一个拥抱,于此同时亲吻他的眼睛。   他可以拥有塔尔,一个低阶恶魔,在这个世界上他决定庇护他,有了第一个想要保护的人,这种念头让他的心脏跳动,就像是重获生命。但是人类是否能拥有神明呢?主教觉得自己想的太远了,他不知道神如何看待人类,或许就像蝼蚁一般,光明神看着神官就像看一堆孩童游戏的物件。   但那是塔尔。   这个念头总是在他认真思考时一次次撞进他的脑海之中。连同他指尖捕获的神明的眼泪,恶魔的眼泪,塔尔漂亮的石榴红色眼睛就好像水洗过那样,那是因为他真的忍不住流泪了,就在他从白塔上迫切地向下望,想要再多看爱人一眼时——   埃德温的手指微微一动。   时间过的很快,太阳西沉,在天边落下一圈昏暗的阴影。晚上是一个模糊的词汇,他以后得告诉塔尔,叫人等待要留下更具体的时间,不过他决定从现在就开始等。   主教走回房间。   白塔之下,圣殿骑士看见他便垂下高傲的头颅,主教用探寻的目光瞧了他一眼,对方则尴尬地笑笑,假装自己在这里只是因为无所事事地乱晃。埃德温大主教的权威太重,就算他心甘情愿地为诺亚付出一切,心里也忍不住犹豫起来……   在他的记忆里,他早晨完全按照圣子的吩咐做事。诺亚告诉他,恶魔的灵魂需要更加慎重的考察,这是神的旨意,所以他就毫不犹豫地去做了。他还清晰地记得他将从火刑架上救下来的恶魔交给诺亚,这段记忆到此为止。   而今天中午,诺亚气喘吁吁,头发凌乱地跑来,向他求证早晨发生的所有事情。   他似乎完全不相信自己说的话,直到骑士表现出了不满,诺亚才回过神来,重新挂上笑容,承认自己的记忆有一点混乱,并且已经妥善处置了恶魔。   但他要求骑士前去查看埃德温大主教的情况。   埃德温大主教仅仅只是投去目光,圣殿骑士就忍不住垂下了头。一般来讲,圣骑士的武力要比神官来的更甚,但是主教不一样,就仅仅是靠近而已,他就感到一种磅礴的力量蕴藏在眼前的人类身上,这毫无疑问宣称他与光明的亲近,任何怀疑都是无意义的。   主教看上去并不在意他的冒犯,这让他更加感动。   走上台阶,这段路埃德温走的很熟练。然后是推开房门,这次的心境和其他几次都不一样,既不是对于不详命运的预判,也不是充满期待的愉悦,而是更复杂的什么东西。   这一周以来他甚至不敢推开房门,因为他知道房间里空空如也,没有人会等他回来,他感到痛苦,因为爱会使一个人坚强,也会使一个人懦弱。   埃德温推开房门。   玫瑰的气息并未散去,反而更加浓烈。他打开门时外面的光线顺着半开的门洒进去,照亮了神明闪闪发光的酒红色眼睛。他像是往常一样坐在那张椅子上,不过神明形态的塔尔高了许多,所以双脚不得不触及地面。他和塔尔有很多不同,却毫无疑问相似到没有任何区别。   “嗨,”塔尔——埃德温并不想要更换名字——这样说,抿着嘴唇,看上去想要显得从容,但是紧紧抿住的嘴唇暴露了神明的紧张,   “欢迎回家,埃德温。”   埃德温缓慢地眨了眨眼睛,随后才意识到自己无法克制那些滚烫的液体涌上眉睫。太脆弱又太没出息了,只不过是这样一句话,一切还没有得到清楚的答案。他眨眼的速度很慢,抑制住眼泪真正突破眼眶,那些水珠使他的视线更加清晰。   然后他注意到了一个细节,只是画面的一角。   神明有着垂落到肩膀以下的黑色长发,在黯淡的光线下居然也显得柔软,但是长发此时并没有漫不经心地披散在背后,而是被仔仔细细地扎了起来,既温柔又乖巧。   他想起那条和塔尔一起失踪的发带,当时失去的空洞扼住了他的咽喉,他没有好好思考这件事情。然而现在……   神明戴着红宝石发带。   毫无疑问,就是那一条。 第67章 心甘情愿   神想要得到一个凡人的爱是轻易的。   反之则不然。   塔克修斯篡改了广场上所有人的记忆, 这并不困难,人类的躯壳在神的手指之下能够轻易地被塑造变形。埃德温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靠在他怀里。他从白塔的高台上一步步走下,主教的房间很近。   塔尔转动门把, 木门缓慢地移开, 面前的景象就像是凝固了回忆中的一帧。埃德温没有改变任何东西。主教被神明小心地放在了床榻上, 塔尔整理了一下被褥, 又忍不住钻进去拥抱了陷入睡梦中的埃德温一下,因此床单也沾上了他身上的气味。   神明按捺住留在这里等待埃德温醒来的冲动。在这之前他还有要做的事情。   主教的权杖被神一起带了回来,此刻忽然闪烁了一瞬,随后黯淡下来, 埃德温身体中的光明力量就像是潮水那般褪去,在睡梦中, 埃德温不安又急促地呼吸着,直到神将手掌覆盖在他的额头上。塔克修斯以神的名义重新赐给他力量。   唯一一个得到黑暗神的神力庇佑的人类并非他的信徒。   塔尔轻柔地俯下身,亲了一下梦中人类颤动的眼睑, 轻声说:   “等我回来。”   光明神赐给信徒的力量被祂剥夺殆尽,塔克修斯清楚地知道在光明教廷中心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 即使是高居其位不问世事的神祗也会留意。不是因为埃德温,在光明神的眼里, 人类不值得在意,祂真正忌惮的是出现在祂领地中的黑暗神。   黑发赤眸的神轻轻掩上埃德温的房门,随后转过身去。   就在那一瞬间, 他踏入了唯独神明才能涉足的领域。   光明神的声音犹如遥远的雷霆,祂一向喜欢用这种方式说话,而信徒们总是很吃这一套,但这种威胁用于另外一个神祗显然失之于轻薄。塔克修斯只是漫不经心地勾起了嘴角:   “他是我的人。”   神的声音轻快, 但并不给人轻快的感觉,深重的寒冷和威胁仿佛隐藏在这句话下面,那是让光明也不得不却步的力量,   “你尽可以试试。自以为高贵的神,你只会发现你甚至无法触碰他的手指。”   光明神是最原初的神明,和塔克修斯不同,他生来就拥有神格,自光明中诞生,拥有一大批信徒。他就像是最精美的雕塑,但是并没有任何情感的气息,从骨子里觉得神和其他生物有着天壤之别,这世间唯一能让他忌惮的也就是黑暗神而已。   他在塔克修斯的面前站定,   “他为什么要留在教廷,”   光明神从来没想到祂会对一个人类束手无策,但人类仅仅是脆弱的生物,为了一个人类就和黑暗神为敌,那是不划算的买卖,更何况黑暗的力量在祂看不见的地方滋长着,祂现在有很不好的预感,或许有朝一日,塔克修斯会完全掩盖他的光芒:   “如果你喜欢他,就把他带走,任由你给这个人类所有的荣耀。”   教廷的大主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叛徒,是一个忤逆祂的不敬神明的人,甚至和黑暗神勾结在了一起,这让光明神感到愤怒充斥着他的心,祂从来没有走下过神坛,遭受打击。给出这样的条件,神祗自认为还是略微地低下高贵的头颅,表示了让步。   然而黑暗神丝毫不顾及神的颜面,祂鲜血般的双眼明亮,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因为那是他应得的位置,教皇的位置本该属于他,这点毋庸置疑。我会让他所有想要得到的东西都尽数实现,他会亲手将所有应得之物攥在手上。然而你尽可以放心——”   光明神后退了一步。   神没有感情的眸子忽然被某种类似于震惊的情绪填补。   “等一等,”他骇然地问,“你将力量共享给了那个人类?你拥有了信徒?你的实力怎么会忽然达到如此可怖的地步?”   “你无需担心,”   然而塔克修斯只是将未尽的话语填补完整,   “在那之后,他会换一个更好的目标,更好的,更与他相配的荣耀。”   黑暗神原本有一双让人联想到无边无际的鲜血的眼眸,然而此时却明亮起来,就像是一枚闪闪发光的宝石,他提到人类时总是会勾起嘴角。光明神死死地盯着他,他第一次感受到在这个世界上他不再是一个至高无上无所不能的神明,第一次感受到如此直接的威胁与挑战。   “塔克修斯——”他有点咬牙切齿地重复着这个名字。   然而黑暗神就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转过脸看他,黑色的发丝锋利地划开空气,就像是刀刃和蛛网,连发丝都流露出危险的恶意。   “对了,”他随意地提起,“听说你最近有个很宠爱的人类?据说是一个纯洁的、天真的、虔诚的信徒,有着足以令光明神倾心的容颜和美德。”   他说的是诺亚。想起容貌绝美,百依百顺的少年,神明的脸色缓和了不少。当然,只有这样的人类,才值得在一群蝼蚁中停留注目,诺亚近来不知为何越来越占据了他的心绪,神明思考过让他成为自己的伴侣,但此事仍在考虑阶段。   不过,诺亚那虔诚的对神明的爱,是不容置疑的。那一定是人类对神明的爱的最高点。   “所以……”   黑暗神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他眼神的变化,“若你仍旧不打算让步,我倒是想到了一个公平的方法。毕竟你知道,真的要在地上动刀兵,损失惨重的只会是光明。”   塔克修斯说完了规则,而光明神的脸上一点点弥漫开自满之色。他似乎认为自己的敌人终于露出了破绽,太过于轻信自己的判断。在这个领域,他具有最大的优势,懂得怎么做出判断。他不认为自己会输。   自然,他答应了。   于是,神与神的赌局在隐秘处成立。   *   神明戴着红宝石发带。   塔克修斯抚摸着闪闪发光的红宝石,还有那段柔软的丝绸。它被取下来前曾由人类亲手系在他的身上。在神明的身上,黑发本是阴暗和锋利的象征,却随着他用发带将它收拢时一点点变得柔软。包括他自己,神坐在他常栖的位置上,并不在恋人面前自封为神明。   塔尔轻轻咬着嘴唇,漂亮如玛瑙的瞳孔中又柔软又忐忑。   他用那种小心翼翼的眼光看向埃德温,主教在心中警告自己,坐在他对面的是拥有着足以毁灭世界力量的神明,可并没有什么用。这副模样就是让他心软到无以复加。   聪明的恶魔最擅长蛊惑人类的心肠。   埃德温深深地吸了口气,克制住指尖的颤抖。他现在头脑清醒,像是一柄利刃能轻而易举地切开滋滋作响的黄油,他不能不问问题。他花了半天时间才勉强维持住思维的清晰,包括神的名字和现实的情况,然后他开始梳理记忆,一点点察觉到甜蜜的日常背后,恶魔身上那些更加庞大、可怖的特质。   神明。   “所以,”埃德温缓慢地念出了神的名字,“……黑暗神塔克修斯。”   主教本来想要后退一步,并不是因为要拉开距离,只是想要自己不那么因为恶魔的乖巧而牵扯思绪,但他发现自己还是不舍得。埃德温无法从他身上移开双眼,塔尔是他所有欲望的顶点,无可辩驳。   问题是这一切是否是神的玩笑?人类在神明面前是那么渺小,塔尔,埃德温攥紧了手中的玫瑰,就像攥紧唯一的真实。塔尔,塔尔,他如此深爱的人,是否真实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然而他无法克制住自己,如此悲哀地意识到:就算一切都是虚假的,他或许还是会把虚假的救赎当作真实来渴慕。   他对塔尔基本没有底线。   在神明面前,人类想要显得不那么脆弱。但是恶魔擅长透过他浅灰色眼中的烟雾看见他真正的情绪。深爱着他的人类此时紧紧地盯着他,像是渴求又像是不安,迫切地想要证明什么,无法抑制住拥抱的欲望和失而复得的喜悦,又被巨大的身份差距和“无法拥有”的恐惧焊在原地。   “我还能叫你塔尔吗?”   他喃喃道,仿佛这句话只是一个从他嘴中飘浮而出的幽灵。   然而神却告诉他,用一种毋庸置疑的方式,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神明的容貌在那一刹那和恶魔重叠在一起,随后烟雾消散,塔尔站在他的面前,那个有着石榴红色眼睛、柔软的黑色的头发的小恶魔。   埃德温下意识伸出了手臂,随即他意识到自己是在对神明伸手,有一点僵硬,犹豫着是否应该缩回贪婪的手,掩盖他对神明的占有欲。   主教的手不自然地晃动了一下。   要徐徐图之,恶魔按捺住拥抱的欲望,态度良好,不要惊动他,得等他自己愿意。所以他仅仅只是伸出手交叠在埃德温的手上,主教的手一直是冰凉的,黑暗神实际上也一样,但是塔尔却很温暖,恶魔的声音喑哑如深色的蜜糖:   “我真正的名字是塔尔。”他说,“一直都是。我得事先声明我爱你,然后我什么都告诉你,埃德温,你愿意听我的故事吗?”   主教屏住呼吸点了点头。   ……是神明的故事,他这样想。   然而恶魔晃了晃他的手,勾起嘴角:   “是一个特别好的人类打碎瓶子,救出瓶中孤独的恶魔的故事。”   *   埃德温首先听到的是他已经知道的故事。   这并非无关紧要,恶魔告诉他,这一切都毋庸置疑地发生过,他真的在这个大陆上像个自由的旅者那样流浪,与此同时不停地逃亡。蜂蜜甜酒是真的,那些温柔的晚霞和杀意丛生的清晨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他坐在巨龙山脊上看着流星划过,确实地许下了心愿。   “是什么愿望?”   埃德温忍不住问,而塔尔摇了摇头,时候久远,他记不清了。恶魔悄悄用指尖挠了挠埃德温被覆盖住的手背,乱七八糟的小动作,在听着某个自由的灵魂的故事时,埃德温纵容了他,只是抬起浅灰色的眼睛有点谴责意义地瞧了他一眼,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太久了,”   塔尔摇了摇头,笑笑,“大概是几千年以前吧。埃德温,我正要和你讲呢。”   时间就这样轻飘飘地被恶魔说出来,就好像几千年和几分钟一样容易被衡量。但是主教清楚时间远远没有听上去那样轻盈,它们是厚重的,就连神明提起时也带有微不可察的厌倦和孤独。神和他挨得仅仅的,傍晚的残阳已经褪尽,现在从窗子照进来的是月光。月光下两个人的阴影重叠在一起,阴影浮在阐述故事的塔尔脸上,他垂着眼睛。   太糟糕了。埃德温的小指轻轻颤动了一下,他必须按捺住翻过手握住塔尔的冲动,因为塔尔说起时间时看上去很寂寞。   神察觉到手心微弱的酥痒,他顿了顿,开始给埃德温讲那些他没有听说过的故事。   千年前的世界和千年后一个样,教廷重建之前,也有着庞大森然的建筑和秩序井然的依仗。但在那之中,人们的贪婪和对利益的渴求也不曾存在任何差别。就像是揭起一块伤疤,塔尔讲述着他的身世,旷世的恋情和糟糕的收场,以及这场失败的婚姻带给他双亲的那个不受欢迎的礼物。   “就是我啦。”   塔尔说,一边抬起眼睛对主教笑了笑,看上去满不在乎,“所以我才开始逃亡。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想要抓捕我,同时被两大势力追杀确实很麻烦——不过,我觉得我做得还不错。”   他做的确实很好。任何人都没有想到他居然坚持了这么久,狡猾如狐狸,灵活得像是猎豹。他在酒馆和荒无人烟的遗迹中潜行着,习惯于和形形色色的人物打交道,但很谨慎地没有对任何人交付真心。他喜欢自由的生活,偶尔会连逃亡那一部分刺激的感觉也一起喜欢。年轻的恶魔想过会怎样收场,然而他毫不在乎,那时候他天真地觉得连死亡也能算进自由的一部分。   自由。埃德温在心中重新咀嚼了一遍这个词汇,不知为何,此时觉得有一点奇异的酸苦。塔尔按住他的手,就像是按住蝴蝶的翅膀不让它飞走,他的眼中闪闪发光:   “亲爱的主教,”他就像是看穿了他的思绪,“不包括爱情。我没有喜欢过别人,没有,那些都没有,你是我喜欢的第一个人。”   谈到自由当然不得不提起爱情。埃德温终于意识到,他确实有过担心,塔尔看上去会是很多人喜欢的类型。   但是,就这样被直率地告白也太让人没有防备,埃德温知道塔尔是想要让他放心,但不知为何他觉得双手被触碰的部分岂止是温暖,简直是发烫。他想起在酒馆里恶魔选择用饮酒代替回答的那个问题,如今却坚决而坦率地告诉他答案。   “塔尔……”他喃喃道,随即忽然收住了话音,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浅灰色的眼瞳带有一点求助的颜色,不知道应该回应他的告白还是继续听他说话。   恶魔勾起嘴角摇了摇头,接着方才的话说下去,   “虽然如此,我最后还是被教廷提前一步得手了。我的母亲,也就是当时的圣女给我写了一封信。那种时候我没有办法不动摇,如果能做到完全不心存期待,或许才比较可悲。”   埃德温点了点头。主教很认真在听,月光透过窗子洒在他身上,塔尔在阴影处,而埃德温被月光照亮,他的轮廓像是勾勒了一层银色的丝线。他看向他的眼中摇曳着共振的情绪,就像是当初恶魔那些最隐秘的心情,他都得以一一共情。   塔尔当时的处境很糟糕。恶魔被关押在囚室里,那时的囚室就像现在这样,二十四小时都点着明亮的圣烛,就算是把身体蜷缩在一起,那种难受的感觉也会彻底地渗入每一寸皮肤。   恶魔开始思考他的结局,虽然看上去结局也只有死亡而已,不过他还是寄希望于他匆匆在教廷的藏书室留下的契约书。如果乐观的话,说不定只需要几天他就会被人召唤。其实,死亡对他来说也不是那么可怕,但有条件的话,他还是想在这个世界上用那双眼睛多看一看。   他没有想到教廷在最后发现了他的潜能,并且发掘了利用潜能的办法。   他没想到最后他连死亡都做不到,只能在瓶子中被无边无际的光明困住,或者在可怖魔神的火焰中奄奄一息。   塔尔告诉埃德温这段过去,他的声音轻柔而缓慢,并没有显露出太多情绪。最开始恶魔试图在瓶中计算日期,很快他就发现这一切都是徒劳。他开始想象有人会打碎瓶子救他,那时候他发了疯地渴望出去,以至于一次又一次开始想象那幅场景。他告诉埃德温,他无数次想象过究竟会有谁发现藏书室被夹在无名书页中的契约,直到最后才终于觉得或许这本书早就丢失在了历史浩渺的踪迹里,无处寻觅。   “我找到了它……?”   埃德温轻声说,还有一点不确定。   恶魔抬起眼睛,那双就像馥郁的酒液般的剔透眼眸倒映着他的身影,在方才的讲述中,他暂时褪下了情绪,抿着嘴唇,这时却微微弯起嘴角,有种惊心动魄的漂亮和纵容,   “是你找到的那本。”   “但还是太晚了。”埃德温只要稍微想想就知道时间对不上,他忽然觉得某种难以言喻的疼痛漫上了心脏,“如果再早点就好了,或许我还来得及……”   ——还来得及带你出来。   他如此迫切地希望着。   因为恶魔实在是太痛苦,太寂寞了。埃德温知道他还没有弄清楚全部真相,比如塔尔是如何成为现在他面前的神明。可他只要想一想他放在心上的塔尔在数不尽的岁月里带着一份最终没能得到回音的期待一次次绝望,那双石榴红的双眸就是在那时候一点点黯淡下去的,就觉得心痛到无以复加。   埃德温的手指再次抽动了一下。但是这次,他没能完全抑制住情绪。他张开手指,塔尔惊讶地投来目光,然而主教却坚定而毫无犹豫地交叉了手指,和塔尔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我很抱歉。”   他的目光这样说,而恶魔忽然露出了某种表情,就好像想要若无其事地勾起嘴角,又有流泪的冲动。他珍惜地轻轻晃动了手指,享受着和埃德温手指轻微的摩擦,   “不要道歉,”   塔尔的声音有一点哑,“埃德温,你最后还是找到我了。没有早也没有晚,我已经不难过了……你看,我果然没有猜错,找到召唤书的人最终救下了我。”   埃德温的眼神有点困惑,他还没有弄清楚为什么恶魔要这么说,就好像你认真感谢一个人,而他却还在为没能早一点帮到你而感到烦恼一样。塔尔忽然有点失笑,但更多的是那种冲动,想要把一切都告诉他,把自己的心情告诉他,告诉他他是如何拯救自己的,从灵魂说起。   他们还有时间……   塔尔凑上去,埃德温怔住了,没有立刻反应过来,而恶魔亲了一下他的嘴唇,亲吻转瞬即逝,几秒钟后,塔尔舔了舔嘴唇,坐了回去。   牵手还不够。埃德温抿了抿嘴唇,还是和记忆里一样甜。他现在想要拥抱恶魔,他按捺住自己的冲动,开始了新一轮的忍耐。   而塔尔开始告诉主教所有关于后来的故事。   *   黑暗神的生活就像是亘古不化的冰雪那样刺骨,仅存的值得交代的事件都浸润着湿漉漉的鲜血。塔尔全无保留,他事无巨细地和埃德温讲述着他的生活,随后是那本黑书,被气运之子入侵的世界,还有他在得知真相后的那一次攻击。   圣子在遥远的边界受到了黑暗力量的袭击,所以匆忙而狼狈地回到了教廷。贵族势力借此为题对年轻的主教发难,并发现了他隐瞒多年的血脉秘密。命运的齿轮就这样旋转起来,将一个早就死去的恶魔带到了埃德温身边,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奇迹。   奇迹就像是一场雨。但雨并非只落在一个人身上。   奇迹落在塔尔身上,他突然不再那么怨恨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千年前的恶魔一无所有,没有人倾听过他的故事,但在千年之后,有一个人类选择爱他,所有的故事忽然又被填补了颜色,幽灵在神明的身上复活。   神明一次次纵容主教。   重回人世的幽灵意识到自己还不甘心离开,不仅他让埃德温看见了世界的颜色,埃德温也让他想起了他曾经爱过的一切,明亮的、美丽的一切,能和主教谈论这一切,其实让他感到开心。将埃德温从泥沼中一点点拉出来,将即将破碎的他用亲吻和拥抱牢牢地粘在一起,就像是当年的他也能得到救赎那样,即使他没有等到。   然后最后的期限到了。   神明选择在必要的时候抽身而去,早已死去的幽灵却莫名其妙替神做下决定,收起了那条红宝石发带,走出了埃德温的房间,不想要给他任何束缚。   就算他知道自己会再一次被杀死,这一次,再也不会有人找到他。   直到埃德温走上白塔。   “直到你走上白塔。”   塔尔轻声说,直到那时他才明白,属于恶魔塔尔的灵魂没有一秒钟甘心,没有一秒钟得到救赎,一直被困囿在过去那个已经破碎的金瓶之中,直到主教彻彻底底地将金瓶的残骸在明亮的圣光中碾碎,天光再一次照在了他身上。   “我爱你。”   他看着埃德温的眼睛,坚决而缓慢地重复着,“我想要你得到所有想要的东西,实现所有愿望。我想把所有一切都给你。我发现我的愿望和你一样,我想要你留下来,永远留在我身边,也想要你永远不要忘记我……”   他说这些话一点也不觉得羞耻,可埃德温却觉得自己连耳根都在发烫。   原来被塔尔坚定而坦荡地爱着是如此不可思议的感觉,就像是整个世界都在身边融化。塔尔,埃德温在唇齿间轻轻含着这个名字,浅灰色的眼中倒映着眼前的身影,神明。他生来就是追逐野心的狂徒,此时忽然生出不可思议的期冀,渴望就像是生着翅膀的鸟雀那般远离地面,高飞到无法估计的地方。   就像是他作为有一半魅魔的混血觊觎人类最高的尊座那样,他即将走上人类最高的位置,那么,觊觎一个神明,或许不能作为太大的罪过。   而神明明明有着摧毁天地的力量,却乖顺地坐在他面前,带着人类送给他的礼物,就像是一个标记。   他显然也有点忐忑。连神在爱人面前也会不安,谨慎地期待着埃德温的回应,柔软的黑发长到肩头,被亮晶晶的红宝石束起,嘴上说着温柔而甜蜜的话语,   “我很抱歉欺骗了你。以后不会了,绝对不在你面前说半句谎话。”   埃德温闭了一下眼睛,以缓解在这一切面前的眩晕。他永远会对塔尔的撒娇束手无策,更何况他这么认真地在面前发誓。但是还需要做点什么。人类也比神明想象得狡猾得多,永远无法满足于眼前得到的东西。   “不许离开,不许忘记……”   埃德温低声重复了一遍神明许下的心愿,他问塔尔,出于故意的为难,“但是神骗了我,我要是对你生气呢?”   神漂亮的红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他,就好像目光中只有他一个人那样:   “这个可以,”   塔尔说,“可以生我的气。”   埃德温的手指动了动,但是这次他没有成功把抱住塔尔的冲动压制下去。   *   主教伸出手来,而恶魔知情知趣地自己凑了上来,拥抱是彼此都在用力,主教把头颅靠在神明的肩膀上,神身上有好闻的玫瑰气味,那是他的玫瑰。他在背后抚摸神明后背的手向上摸索而去,直到抚摸到塔尔柔软微凉的头发,还有那条红宝石发带。   轻轻一扯,发带就到了人类的手中。   埃德温低声喟叹着,收回手松开这个怀抱。他浅灰色的眼睛闪烁着,看向塔尔,提出了一个特殊的要求,   “告诉我神明平时是什么样子。”   塔尔稍微侧了侧头,观察了一下埃德温的表情。主教此时的表情沉稳,但恶魔知道埃德温麻烦起来要比看上去麻烦得多,此时他显然已经想到了什么隐秘的主意。主教像是一条毒蛇,在他走上阶梯的路上已经有不少人遭其毒手。   然而,神就喜欢他这副模样。   埃德温再一次站在神的面前,打量着黑暗神本来的面貌。若是忽略掉神此时温柔纵容的目光,塔克修斯其实很符合神明一词的形容,修长的身躯,深渊般深沉的黑色长发和赤红色的眼睛,重要的是神的气质,久居上位,高高在上太久,无边无际的神力浸润了他恶劣冷淡的气质,埃德温猜得到他看其他生灵大概就像是看待蝼蚁一般。   “别动,”埃德温说,将发带缠绕在手上,随后单膝跪下来。   神不能失去他,爱让人盲目,心甘情愿接受一切条件。塔尔果然一动不动,抿了抿嘴唇,任由他动作。然而不动更让神明看上去像是一尊俊美的雕像。主教曾经无数次经过圣堂那尊雕刻着光明神的塑像,也虚情假意地跪在雕像前诉说过虔诚。因为使用光明要求虔诚。   不过,塔尔不向他要求虔诚。   而他更不是一个轻而易举就能满足于神提供的东西的人类。   埃德温半跪在地上,拉过神明的手,指节修长,骨骼漂亮,他从神的指尖开始亲吻,起先就像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在敬拜神祗。他完全是一副教廷大主教的做派,塔尔这才注意到他甚至连教袍也还没有换掉,这让眼前的一幕更加荒诞而具有冲击力。   他真的很擅长伪装信仰。   主教的脊背俯下成一个紧绷的弧度,灰色的眼睛轻轻阖着,信仰总是盲目的,就像这样。   他低声喟叹道:“你是神明……”   塔尔有点不安地动了动手指。因为主教是一个爱人,而不是信徒。   埃德温的睫毛轻颤,随后半张的眼眸中露出一小片阴影般的灰色,灰色简直能吞噬一切,就像是不断旋转的风暴,宣告着他的野心不止于此。   他按住神的手臂,手腕上的发带垂落下来,纯黑色的丝绸轻轻擦在神明的手背上,就像是一个朦胧暧昧的亲吻。埃德温低声命令:   “别动。”   “你是神明……但也是我的塔尔。”   埃德温说“我的”这个字眼时有一种动人心魂的笃定,就像是神明为人类所有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   然后那发带就像是蛇一样缠上了神的手臂,盘旋着将他的双手紧紧地束缚在一起,用薄薄的丝绸制成,只需要千万分之一的力量就可以挣脱。神没有使用他的力量,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束缚住了,仿佛人类真正地捕获了一个神明,并且任他处置。   这可不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会对神明做出的冒犯之举。   塔尔眨了眨眼睛,显然对目前的情况不知所措,   “我不会动的,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但是神明还是这样说,直到埃德温俯身压下来,人类将神明按在柔软的床榻上,在他的身上投下甜蜜的阴影,用发带束缚住神能够毁灭天地的双手,纯黑色的发丝散落在被褥上,激发出一阵阵玫瑰的气息。   埃德温短促地吸了一口气,看着任他处置的神明,这副景象太过于摄人心魄。   他知道他多么想要亵渎神明。   他也知道他多么认真地珍视着他的神明。   黑暗神的衣袍精致华美,有一种冷冰冰的触感。不过塔尔说得对,不管什么衣服都比埃德温那一大排扣子要容易解开。埃德温不知道他是不是用正确的步骤解开了神的衣服,但看上去情况有一点儿乱七八糟,这不是什么大问题。   很快他连自己的衣袍也解开了,银色的扣子,滑落下来的黑丝绒的面料。埃德温现在使用的是黑暗神的力量,这让他更好地控制住自己的血脉,魅魔的血统在他的体内发酵成熟,他此时使用它,令自己就像是一枚沉甸甸的果实。   魅魔并不是一种脆弱的生物,正相反,他们的天赋令他们有着独特的危险和迷人的魅力。   神还是没有反抗,塔尔轻轻地吸着气,任由人类触碰他的身体,混血恶魔的尾巴在背后轻柔地摆动着,神必须压抑住伸手抓住它的念头。他黑色的发丝凌乱地铺张在床榻之上,就像是捕获猎物的蛛网,然而太柔软了,在爱人的手中没有一点威力。   埃德温鞠起一捧发丝,完全地俯下身去亲吻他。他跪坐在神的身上,轻微的摩擦让隐秘的欲望一点点发酵。   他必须确定神为他所有。   他坐了下去,咬住了嘴唇。但情况还不是太坏,在他的掌控范围之内。   塔尔的双手和柔软的丝绸摩擦,不可避免地蹭出了浅浅的红痕。就算这样,神明也始终没有挣脱对他来说不堪一击的束缚。   你可以绑住我。那双石榴红的眼睛无声地诉说着,埃德温完全无法抵挡这样的目光,就像他知道神明仅仅在他面前又乖又弱小,却还是克制不住拥有和保护他的欲望。   “我该用什么筹码才能留住神明?”   主教知道人类给不出筹码,世界上没有任何生灵有把握让神为之驻足。但是塔尔戴着红宝石发带来到他的身边,勾起嘴角告诉他,不,不再需要任何东西。   契约已经订立。   唯独有爱意才能留住神明。最强大的神在爱面前也束手无策。   直到埃德温大口大口喘息着,清楚自己已经流失了太多体力。他慢慢弯下腰,将湿润的吐息渡在塔尔的颈侧,不去看就伸直了手指轻柔地将束缚住神明的丝带解开。现在,神明得以自由地使用他的双手,这之前经过了人类的允许。那么轻、那么软的缎带。   在那一瞬间,他得到了一个拥抱。   神凑过来用终于自由的双臂抱住了他的珍宝,侧过身让埃德温陷入柔软的被褥中,被一股深沉的玫瑰香气所笼罩。神的双眸在压抑中一点点变得晦暗,此时呈现出深邃却不断流动的暗红色。他先是从埃德温的额头开始向下亲吻,继而继续向下。   直到最后,两个人都心满意足。塔尔最后在主教的唇齿之间重新烙上亲吻的印痕,有些人穷尽一生都无法听见神明的一句话,而神在恋人的耳边低声说:   “我爱你。”   主教永远也受不了塔尔这样在耳边倾吐爱语。   埃德温的眼睛微微弯起,就像是猫被抚摸后眯起眼睛,他的笑意千真万确,没有一点虚假,塔尔曾说埃德温真心笑起来很好看,就是这样的愉悦。   他回应:   “当然,我也爱你。一向如此。” 第68章 祝祷诗篇   埃德温一如既往在晨光熹微时悄无声息地睁开眼睛, 浅灰色的雾气在眼中略微转动了一下,随即浑身的肌肉紧绷了一瞬。他下意识垂下眼眸去看怀里的人。神明还是那副恶魔的模样,伸手揽着他的肩膀,柔软的头发浸润着被褥舒适的温度, 散落在主教的身上。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那双石榴红般漂亮的眼眸, 轻声和他说:“早安, 埃德温。”   有那么一瞬间, 埃德温希望这一刻再久一点,久到能够让他将眼前的所有细节都牢牢地刻在脑海中。这个念头有一点苦涩,但更多还是甜味。   他并不能假装自己不害怕。埃德温清楚人类和神明是一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并列的词汇,就像是萨塔嘲笑他妄想击败恶魔有多么不自量力那样, 这个世界上不同的种族泾渭分明地有着排序。人类是大陆上数量最多、分布最广的种族,但是也是最脆弱, 没有本源魔法的种族。   他见识过那些自诩高等的种族高高在上的眼神。在他们眼中,低等的族群如沙砾,如蝼蚁, 如尘埃。然而在神的面前,就连这些种族也不得不卑躬屈膝。   一个人类妄想把神占为己有, 是多么荒诞不羁的野望。   但是埃德温站在道路的起点向终点望去,他战栗着迎接那些新的锋利的风朝他刮来, 仰望着这条崭新的道路尽头所赐予他的冠冕,道路尽头不是别人,而是塔尔, 也被叫做神明。他清楚这条路依旧会充满荆棘和鲜血,也知道他在攀登的路上将多受奖励。   神明白他的野心,神默许他的野心,神对他的野心回以微笑, 提前允许他为自己套上枷锁。   不过主教对自己的要求不止于此。他从来就是如此傲慢,不相信命运对自己所做的任何胁迫,眼下他重新获得了力量,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能走到的地方还要高上许多,野心只会继续膨胀。于是谁也不能阻止他继续前行。   他对待野心谨慎十足,又异常坚定,就像饥肠辘辘的毒蛇,一口能够吞下大象。   埃德温卸下所有的防备,灰眸温和柔软,他回应了塔尔的早安。两人都说不清是谁先靠近对方,或许两人都要负责,他们亲吻在一起。埃德温一直以为他之前有的就足够好了,就算塔尔不动心也无所谓,但直到这两天他才明白,原来被恶魔认真而坚定地爱着是这样让人心醉,整个世界都在他写满爱意的双眸中融化。   塔尔永远能给他更好的奖励。   埃德温在亲吻中闭上眼睛。有那么一刻,主教冷酷地想,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他终究要和他的神明站在一起。   *   埃德温照旧要去做晨祷。主教压抑住亲吻带来的更多愿望,呼吸仍旧不太平稳,开始扣他那些麻烦的扣子。更麻烦的是塔尔,恶魔忽然对他的银扣子充满了兴趣,自告奋勇想要试试帮爱人整理,他的手在穿过扣眼的时候,无意间在埃德温的身上蹭来蹭去。   埃德温只能屏住呼吸。   直到纵容他折腾完,时间也快要走到尽头。这就像是之前的每一个早晨,恶魔待在房间里,目送着埃德温出门,并且已经计算好了他回来的时间。或许他会提前泡好又热又浓的茶。主教走到门边时忍不住回头看他。   那种眼神是询问加上一点期待,再渡上薄薄的谴责之色。   塔尔忽然意识到他已经在埃德温面前完全放下了所有伪装,那么,不必再为了安全把他“锁”在房间里,也不必担心他行走在教廷容易暴露自己;更进一步地,没有任何东西能锁住他,主教当然猜到他之前没有乖乖待在房间。问题是,塔尔今天会去哪里?   恶魔背过手,佯装一无所知地和埃德温对视,眼中带着一点狡黠的笑意。直到埃德温先败下阵来,他背过身去,脚步已经迈在门前的走廊,塔尔才在他背后开口,话语的末尾就像是有着暧昧的钩子,一点点勾住主教的心跳:   “我会去看你。”   埃德温早已经勾起嘴角。   甚至再早一点,因为他猜到塔尔不会让他失望。   神明悄无声息地在教廷洁白而高大的建筑物中穿行,阴影淹没了他,在黑暗中他看见埃德温格外留意沿途的一切,主教走在阳光之下,明亮的日光照亮了他的容颜,深色的鬈发和浅灰色的眼睛,他看上去就像一尊俊美的神像,对于那些教众来说,和神也没什么两样。   他表现得非常谦逊,非常沉着。   而实际上他非常贪婪,非常傲慢,有些人完全不相信流言,有些人则信,但他们早就不敢开口说话了。   塔尔有时故意让埃德温看见。恶魔站在阴影中眨了眨眼睛,冲他的主教大人挥手,主教眼中的灰色雾气晦暗不明地涌动着,却被迫在大庭广众之下维持正常的行动,克制又禁欲,他走过无数人敬畏的目光,代表着他们最高的信仰站在宣讲布道的台上,手捧神圣的经书,点燃了代表神之赐福的洁净的蜡烛。   众目睽睽之下,蜡烛摇曳了两下。   不过这无伤大雅,随后,足以慰藉人心的光明荡漾开来,烟雾有着令人平心静气的作用,它看上去比平时还要明亮,昭示着他们的主教纯洁而虔诚,注定要成为教廷未来的支柱,连神也加倍恩赐他。   埃德温伸直手臂,眼中闪过一点异样的光芒,是的,没有人看见蜡烛曾熄灭了一瞬间。是他用自己的力量重新点亮了圣烛。   他是光明神最大的叛徒,就连神也拿他没有办法。   埃德温在晨祷正式开始后跪在神像面前,光明神的神像用纯白的大理石锻造而成,对于主教来说,也仅仅是一块石头。只有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他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滚烫地在血管中生涩又缓慢地流动起来,他微微抬起眼睛看着神像。庞大的大理石,意味着阴影也体积巨大。   黑暗神就站在神像的阴影中,低下头看着他,那双偏深的红色眸子闪烁了一下,对他流露出一点笑意。   实际上,教士念祷告词时是不能够直视神明塑像的,为了表示尊敬。埃德温遵守着这条规则,看起来全无异样。塔尔有点遗憾地想,主教仍旧跪在地上,甚至没有抬起眼睛看他,他灰色的眼睛潜藏在面容之下的阴影中,声线却还是很平稳。   于是神肆无忌惮地盯着埃德温看。主教在这种场合所表现出来的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驾轻就熟,其实也很迷人。他一定熟练地背下了所有教条,虽然其中有一半都是人类的附会——   塔尔忽然留意到了埃德温祷辞的内容:   “……我必然爱神,为此不惜损伤体肤,牺牲生命,奉献己身。对神的爱必须毫无保留,人类都应当敬奉自己的神明,我和众人一样,将爱的炬火举过头顶,令神愉悦……”   主教临时更换了祷辞,他此时念诵的是经典中一篇劝人爱神的诗篇,创作他的人相传是教廷最早的圣子,祷辞的言辞热烈,赤诚地表现了对神的热爱。他就这样沉静地念着这些句子,参加晨祷的人也只是微微惊讶于埃德温更换了篇目,很快便沉浸在了奇异的氛围之中。   主教面前,神的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芒,他知道埃德温是在对谁宣誓。   “……永远忠诚于您,我的神明。”   最后一句话在圣殿中似乎停滞了几秒钟才散去,塔尔低下头,看见人类此时扶着象征着权势的红宝石起身,鸽血般明亮的宝石在他的指缝间闪闪发光,犹如一团火焰,但这还比不上他双眸中的火焰,他终于毫不遮掩地抬头,浅灰色的眼眸完整地映照出了神明的真容。   他哪里在宣誓忠诚,更像是在宣布野心。   而神轻声说道,带有一点促狭的坏心思,把氛围打破得不像样:   “我也永远爱您,亲爱的主教。”   *   “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小忙。”   塔尔说,他和埃德温一起在玫瑰花圃边行走,主教已经分不清是花香还是塔尔身上的味道。其实很奇怪,他之前从来没有注意过气味这种飘忽不定的东西,在遇见塔尔之前,他甚至没有好好闻过玫瑰的味道。   “好。”埃德温几乎没有犹豫就点头,“只要我能做到。”   “按理来说我不该透露太多,”   恶魔的手指和主教纠缠在一起,他似乎在专心解开两人手指间打上的死结,所以主教的手总是被他不安分地戳来戳去,“不过这是你自己猜到的,不作数,埃德温,你真的特别聪明。”   在这段对话开始前,埃德温询问塔尔,某个问题早就在他心中打转,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脱离舌尖。当圣烛在他手中断然熄灭时,他感到某种如释重负的心情,一如他发现光明的力量从他身上彻底离去。然而他此刻还在教廷,并且就差一步迈上教皇的位置。就算光明神对人类疏于观察,也不应该容忍他这种显而易见的背叛者走上代替他在人间言说的高位。   主教将他的手交给他的神,并且询问他,此时此刻光明神没有立刻开展对他的报复,是否有着神明的力量在背后角力?   “他还特意熄灭了你的蜡烛,”恶魔只是用明亮而无辜的石榴红眼睛看着主教,“我觉得这已经算是使绊子了,所以接下来都是正当反击。”   埃德温几乎被他逗笑了,光明神特意熄灭一个人类的蜡烛,这件事并不是没有先例,但此时此刻听起来确实有点斤斤计较的滑稽。而关于正当反击的论调更是无稽之谈。   不过几秒钟之后,主教还是叹了叹气,   “你知道我不是指那个。”   “好吧,”塔尔坚持了一个眼神的时间就决定投降,他早就决定对他的爱人绝无隐瞒,不过这件事情不能够直接从神的口中说出,因为这涉及到两位神祗的秘密约定。这也就是他最后模棱两可地告诉埃德温“需要他帮忙”的原因,   “……我只能说到这里,但无需担心,埃德温,”   他眨了眨眼睛,“我最担心的是你会为了我不能直说而生气,所以我决定提前向你认错。”   他轻轻抓挠了一下埃德温的手掌心。哪有这样认错的,还抓着对方的手,亲近地触碰着,就像是轻如羽毛地触碰他的心脏,主教尝试着绷起嘴角,却发现自己抑制不住唇边的笑意。他似是喟叹似是满足地盯着神明看了一小会,随后才轻轻说,   “我会有什么奖励吗?”   “嗯,”塔尔说,“这视情况决定。好消息是你们的教皇要死了,其实他现在完全就吊着一口气,但是光明神暂时还维持得住他的性命,怀抱着可怜的最后一点希望。这件事结束以后,所有的事情都会像多米诺骨牌那样接连顺序发展。”   “听起来不错。”   主教就这么评判在他的教会中最尊贵老人的死亡,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毫无疑问这会成为一个举国哀悼的大新闻,不过消息已经在风中飘荡很久了,人们不会对此感到太意外。   “不过你先说了这件事情,”   埃德温抬起眼睛,那是一种对自己将收入囊中之物游刃有余的神情,“说明还有更好的奖励。”   “好吧,”恶魔在新的玫瑰花圃前转身看向埃德温,在外人看来主教只不过是在教廷中巡视,对于他们两人来说则是颇有情调的双人散步。塔尔背对着玫瑰花丛,再鲜艳的花朵也比不上他来的夺人视线,他的眼睛比玫瑰更漂亮,纯黑的头发就像是玫瑰的棘刺,看着柔软,实则危险又迷人。   埃德温止住脚步。   主教看上去就像是被路边的玫瑰吸引了视线。园丁在远处劳作,此时也不禁感到荣幸,主教大人为他栽种的玫瑰驻足,这是多么大的荣耀。   塔尔是个非常精通人心的小恶魔。此时此刻,他很狡猾地看着埃德温,侧了侧头,“其实说不上什么奖励,我觉得你也不一定感兴趣。不过……”他察觉到主教有想要反驳的念头,于是紧接着说下去,并没有再卖关子:   “人们经常说,职位的升迁与否比不过下家是好是坏,光明神教的教皇当然是份好工作,我只是想要问一问你有没有跳槽的打算?”   “有,”   埃德温低声说,眼中跳动着星火,“哪一家?”   “看你喜欢。”   塔尔说,“不是开玩笑,我也还没有完全想好。但你想要做什么都可以,我一百个配合你,如果你需要另外的教会,其他野心勃勃的地方,或者想要成为亿万富翁之类。我总觉得我计划的不够好,还是要瞧你的打算。”   决定权被神明交给了他自己。埃德温觉得某些愿望从他的血与肉之间蒸腾而出,而塔尔在他面前表示一切配合,心甘情愿。他知道自己几天前就开始思考,但是这个念头根植在他的心里却不仅仅是几天之久,在无数个年岁以前,当埃德温最开始走上这条不断向上的路时,他心中曾产生过困惑和疑问,他曾经思考过有没有另外的一条路可以走。   如今,道路就在他面前铺陈开来,就像是愿望那样闪闪发亮。   “我大概有想法,”   主教犹豫了一下,决定回去列一个提案,他习惯于做事不留下任何疏漏,而且将更加慎重地对待神明和自己的未来。但他知道他此时心中新的激荡而出的火花意味着什么,埃德温闭上眼睛,然后睁开。   远处的老园丁想,我种的玫瑰多么美丽,所以主教大人才会停滞在那里,就像是对这份神赐的美丽心怀感激。   埃德温看着玫瑰花丛中的塔尔,心怀感激,虽然他知道他们已经不是彼此道谢的关系。   “塔尔,”他最后说,觉得自己的声音干涩,所以笑着清了清嗓子,“这足够我为你做无数件事情了,你知道的,其实我一点奖励都可以不要。”   埃德温看上去又渴望又克制。塔尔站在花丛之前,而埃德温在他眼前,背后是教廷的建筑物,就算那些建筑物再高大,也无法掩盖更远处的群山。山脉在西北方向包围着王城,此时在明亮的日光下被镶嵌着金边,看上去就像是为主教带上的王冠。   神很喜欢这些预兆,虽然命运是虚无缥缈的存在,但眼前的一幕使他愉悦。埃德温那样看着他,塔尔忽然觉得之前在语言上小小的陷阱或许是值得的……   “亲爱的主教,”   他勾起嘴角,用最亲近的称呼迷惑一个理智的人的心肠,效果一如既往地成功,   “你似乎理解错了,这可不是我为了请你帮忙所要给你的奖励。我只是花了一点时间和你讨论未来,我们共同承担的未来,更何况明显要更麻烦你来安排——我的意思是,奖励其实是另外的东西。”   “什么?”   埃德温轻声说,只是出于惊讶。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再一次收紧,但一切都是积极意味的,在塔尔面前不会有坏事发生,他屏住呼吸,想象着那些收到生日礼物的孩子是否是这样怀着惊喜的忐忑来拆开包装。   “巨龙山脊,”   塔尔冲着他露出一个比滋滋作响的蜂蜜酒还要甜蜜的笑容,埃德温怀疑这句话里的酒精含量比酒馆里的招牌还要高,不然他怎么一瞬间头晕目眩,像是面对恋人的约会邀请没有出息的小伙子,结结巴巴想要重复这个词汇,加以确认——   “是的,”   恶魔冲他眨眨眼睛,“埃德温,我也想和你一起看一次巨龙山脊的流星。”   *   诺亚坐在精致华美的雕花大床上,他方才还在教廷四处奔走打探消息,一无所获的焦虑漫上了他绝美的容颜,他的眉间紧锁,近乎要怀疑整件事情确实没有发生过。   实际上他也的确把一切都忘记了。若不是系统在他脑子清清楚楚地复述了一遍,勉勉强强让他找回了记忆,那天早晨发生的事情对于圣子来说也会悄无声息地被掩盖。   “……问题是现在情况根本没有好到哪里去,”   诺亚意识到因为焦躁,自己的声音过于尖锐了,所以在一瞬间刻意压低了声音,“首先是明亮的白光,然后是象征黑暗神的黑色的雾气,这到底能说明什么?”   “至少说明黑暗神恢复意识了,”   系统依旧是冷冰冰的机械音,甚至距离要更远,它和这位宿主相处的不好,也心知肚明对方不会听从它的建议。假如诺亚做的很好也就罢了——其实他前一段时间倒真没什么值得指摘的地方——但眼下很明显出了一点问题。他这句话没有声调,却莫名刺了他的宿主一下。   “这件事不需要你来提醒。”   诺亚把眉头皱的更紧,“白光究竟是因为什么,是有人想要先下手为强吗?喂,你说有没有可能有人提前得知了我们的计划,打算就在我们动手之前置塔克修斯于死地。教廷并不缺少这类虔诚的信徒,而圣骑士的口风也未必如我想象的那样紧。”   这确实是一种可能。不过,能释放出这种级别的光芒的,至少要到教皇、主教或者圣骑士长的级别。圣子已经询问一圈了,所有人都声称在仪式现场不曾见到前两者,但教皇和主教都因为身体不适独自休息,主教甚至延迟了国王的拜访。   埃德温大主教的嫌疑很大。   而且,他也有一定要杀死恶魔的必要和从圣骑士那里获取消息的条件。毕竟主教和恶魔做交易不怎么光彩,要是恶魔存活下来,对他的威胁直线上升。   “但是还是有奇怪的地方……”诺亚喃喃道,“黑暗神如果真的在生死关头恢复了记忆和能力,为什么不杀死现场的人反而抹去他们的记忆呢?而且,塔克修斯为什么不来找我,无论是失去记忆前还是后,我都应该给他留下了不错的印象才是。”   “还有其他的可能吗?”   系统询问道,“或许那天早晨出现的并不是主教,又或许那道光也不一定是和恶魔为敌的,还有一点,听说时间洪流就算恢复了也还会有后遗症。一切都存在可能。”   “是啊,”诺亚说,带着刻意的嘲弄。在事情出现问题之后他便展露出更大的攻击性,像是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所以一定要反驳别人,   “说不定主教爱上了一个低阶恶魔,恨不得抛弃一切为了他去死呢——”   他的表情说明他认为这个念头有多么愚蠢,只是作为一个蹩脚的玩笑。   “我是说,思考那么多荒诞的可能性在现在是没有意义的事情,光明神不是要来了吗?”   事情一定在什么地方出了一点岔子,但不一定完全失控。就算是感到不安,圣子依旧对未来没有完全失去乐观。这个世界进展得挺好,虽然他想要将两个神的爱都占为己有,但要是实在来不及,只攻略下一个也并不算太失败。   他坐在镶嵌着宝石的椅子上梳洗着,因为系统告诉他光明神的脚步逐渐离他近了,所以他必须抓紧时间,至少光明神看来对他的迷恋程度走上了正轨,只需要轻轻的一个推动,尽管时间耗费得比想象中要长,但离结局总算不那么远。   诺亚露出了乖巧温顺的笑容,就像是把眼前的人作为自己生命的全部那样。   而光明神很满意他的信徒兼爱人的这副模样,这个人类有着最美丽的容颜,还有对他最真诚的心,这就是他一点点沉浸其中的原因。尽管神觉得有一点不妥,因为他之前从来不对一个漂亮的玩具付出这么大的心力,但他内心中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拖拽着他不断做出代表爱意的举动。但是这股力量隐藏得太好,他只有很少的时间能意识到这一点。   而且,随着和诺亚相处的时间逐渐累积,他越来越不经常察觉到那种类似于身不由己的感觉了。   最近他甚至动了念头,要和面前的少年共享他的神格。   不过,这个想法离实践还有一段距离。光明神搂着怀中的少年,倾听着他像是雏鸟般一句句诉说着对自己的仰慕与爱恋,一遍遍宣誓着忠诚,只觉得在塔克修斯那里感受到的愤怒也在圣子的温声软语中逐渐消散。如果要选择一个人类去爱,那当然应该像他这样选择一个娇弱美丽、一心一意信仰自己的,而诺亚如此离不开他,相比绝对不会在神明的赌注中让他失望。   想到这里,光明神放缓了声音,哄着胸膛上的人类,   “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神如此说,“但不能交代细节。这是神明之间的赌注,亲爱的,但我相信你一定不会辜负我的期望,尽管放心吧。我相信没有人能够比你对我更虔诚。”   怀中的少年的声音忽然不自然地顿了一下。   光明神低下头,金色的双眸中映照出诺亚的脸,他最亲密无间的小爱人的脸色忽然苍白了起来,就像是受到了惊吓,结结巴巴地询问着更多细节。这个反应重新让光明神感到不悦,不过,也有可能是他的圣子过于妄自菲薄了,他一向需要小心呵护。   于是,光明神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他不知道此时诺亚的心情。诺亚感到迷茫和困惑,但在这两种情绪之上,还有一种情绪更加让人心惊胆颤,那就是对即将落在头上的巨大的不详的预感。在原本的世界,诺亚即将被抓捕前,他也忽如其来地涌动出这种情绪,他很难把这完全理解为一种巧合。天哪,一切本来尽在掌握,现在却忽然如坠云雾之中——   但是,诺亚很清楚地知道,一个人在预知不详将降临时是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的,就像他此时即使再不安,也要极力哄住光明神,企图问明白更多细节。   “我当然愿意,”他苍白着面孔,却对光明神甜甜地笑了,“我如此深爱着您,这份真挚绝对无懈可击,不会辜负您对我的期待。”   少年绝美的容颜让他苍白的脸色变成了紧张和羞涩的表现,光明神满意地低头看着圣子,只觉得自己心中对他的爱恋又增加了几分。没什么需要担心的,塔克修斯只有唯一的一个信徒,而他有着无数甘愿为他牺牲的信徒,他相信自己的眼光。   很可惜,在所有知道这场赌注的人之中,也只有他如此坚信着。 第69章 试炼伊始   即使是神明也无法看透人心。   这是全能的神唯一的缺憾, 不过对于神明来说也无伤大雅。他承认忠诚的,便在历史上留下千古的美名;他痛斥背叛的,无可辩驳下就承担罪人的骂名。就算其中出了什么问题,神不会知晓, 也不屑于知晓。   在所有人都没有醒来的凌晨, 圣堂外总会响起踟蹰的脚步声, 一个佝偻的身影停在门前, 那双混浊的眼睛总是极力瞪大,企图看清被彻夜点燃的圣烛所照亮的光明神塑像。他简直是一个幽灵,守夜的年轻骑士夸张地挥舞着手臂,在被吓到一次后, 表达欲格外强盛:   “谁能相信他就是曾经那个‘硬骨头的老巴特’呢!”   巴特教士被神剥夺信仰的权利后本该被逐出教廷,但他年纪太大, 没有妻儿,和亲戚几乎不联系。今年的冬天是这些年里最难熬的一年,因此教廷还是破格准允他留下居住, 以昭示光明神的宽允。   但他不被允许再踏进教堂一步。   在以前,他一直是最早参加祷告的人。在圣堂门口, 老人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圣烛的光华灼痛了他的视线, 他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低下头颅,却叹不出气来, 神已经剥夺了他的声音。他下意识用颤抖的手指摩梭胸口,却什么也没触碰到,那里原本有一串玫瑰念珠,现在他是不被允许接近神的罪人, 自然不能佩戴任何神祗赐福的饰品。   他就像是游荡在教廷中不详的幽灵,人们见到他时便回身躲避。   这个年纪的老人本来就衰老得很快,这一阵子,更是出奇地衰败下去。   巴特教士面对任何人一向都是一副严厉的作风,是块出了名的硬骨头,但此时他的脊背却像是从中间倾塌的雪窝那样忽然弯折了。年初时,他整个人还显得精神,如今整个头颅都是灰败的,面上也镀着一层不详的阴影,生命力源源不断地从他身上流失。   原本人们猜测他还能再活上十个年头,现在看来,他熬不过这个冬天。   他基本上可以被概况成一个落魄而可悲的老头,已经不可能再有任何威胁,   ……唯独那双鹰隼一样的眼睛,在某些时候仍旧炯炯地照射出光芒。   诺亚绕过住处下面的小花园,沿着大理石铺成的道路向教廷的圣堂走去。在他的居所之外,处处是鲜花盛开,沿途中遇见的人都微笑着向他致意,他身上穿着的是王国最好的一批绸缎,上面织着的暗纹由数十个宫廷画家绘制。   作为最受神明宠爱的圣子,这一切对他来说习以为常。   他走到圣堂前,正要走进,却忽然感到了不容忽视的视线,这种目光对他来说十分熟悉,在他原先的世界中,那些被他诈骗光所有钱财的人也总是会用这般怨恨的眼光瞪着他。诺亚转过头,在灌木和蔷薇花丛的阴影中,见到了被他剥夺一切的巴特教士。   对方整个人都佝偻着,以至于直到此时才被圣骑士发现。穿戴着银光闪闪盔甲的骑士急忙上前去驱赶这个不讨喜的老头。圣子曾经宣布过神的裁定,神的举动也证实了圣子所说的无误,那么,这个卑鄙阴暗的叛教者绝不应该前来骚扰圣子殿下。   而巴特后退一步,以示并无纠缠之意。他只是深深地看着诺亚,就像是要把那燃烧着烈火和仇恨的眼神烙印在他的眼膜上,随后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主动转身离开。他的步伐一深一浅,老人右半条腿受了寒气,一直不大爽利。   或许在场的其他人没能读懂巴特教士的话,但诺亚轻轻抿了抿嘴唇,他会读口型,所以清清楚楚地勾勒出这条留言:   “你最终会遭到报应的。”   真是倒霉,诺亚恼怒地想,好无聊的诅咒。   巴特彻头彻尾地输给了他,已经不具备任何威胁,在意一个半身埋进土里的老人的呓语是最没有意义的事情。他转身再次叮嘱身后的骑士,绝对不能在让这个亵渎神明的罪人出现在他的眼前,否则光明神会动怒。他的表情有点过于狰狞,就连熟悉圣子的骑士也被吓了一跳。   不过这段小插曲终究被解决了。诺亚平静了一下呼吸,仍旧往教堂中走去。   他尚且没有意识到他情绪的激动来源于这两天陷入未知中的担惊受怕,黑暗神塔克修斯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尚且不得而知,而光明神也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让他深感忌惮,苦等了几天后,却什么也没有发生。诺亚必须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才能继续保持镇静完成攻略任务。   这导致他多少有点风声鹤唳了。   直到他站在光明神的塑像面前,注视着雕刻物没有光彩的双眼时,他的脑中还是无法抑制地闪烁着老人方才的表情,他伸手覆上心脏,感受着它不正常的膨胀和跳动。   其实没什么好害怕的,圣子走进圣堂单独设立的房间,这是诺亚独自做祷告的地方,一个华丽而精致的房间,有一尊神明的黄金塑像,有时候光明神会在这里见他。神近日对他愈发地宠爱起来,有一次,甚至提到过想要诺亚永远陪伴祂。   永远。这就是接纳他作为永生的伴侣的意思。   他眨了眨眼睛,奇怪,为何跪坐在柔软而宽大的金丝坐垫上,却觉得身体越发地沉重起来,就像是无法抑制地陷入一个沉睡的迷梦。眼皮就像是坠着铅,视野的黑色扑扇着翅膀,逐渐覆盖了眼前的一切。   浑浑噩噩之下,诺亚下意识在脑海中喊了一声系统。   他没有听见回应。   不对。诺亚悚然一惊,用力地伸出手掐了一下自己,一瞬间,所有的困意忽然如烟雾般消散了,事物在他眼前逐渐清晰起来,他下意识站起身,却忽然发现到自己身上穿着的不是那件华贵的袍子,而是一件粗糙结实的衣服,上面的图案他绝对不会忘记。   怎么——怎么可能?   诺亚猛地抬起眼睛,在他面前,明亮的光刺痛了他的眼睛。并不是教廷的圣光,在这光芒面前,谈论所谓的教廷显得太过于虚浮。他伸出手颤抖地触碰着眼前横亘的物体,那是竖着的铁条,一根根构成了某种被称作牢房的东西。   他穿着囚犯的衣服,站在监狱的铁窗前,刺眼的白炽灯照射着他。他试图说服自己这一切是幻觉,但无论怎么看,这就是赤裸裸的现实,绝无半点虚假可言。反而关于所谓的系统和攻略,才像是他面对死亡前一场疯狂的美梦。   他再一次听见了那个早已熟记于心的宣判结果:   “死刑。”   *   “觉得有点意外吗?”   塔克修斯坐在神殿镶嵌着红宝石和猫眼石的王座上,微微侧过头,漆黑如鸦羽的发丝擦过他鲜血色调的眼眸。他明明是笑着,却让人觉得有种不寒而栗的恶意。在他的对面,光明神的表情颇有些阴晴不定,他皱着眉看向高台之下,那是神的试炼场,此时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个部分。   用神的方式解决问题。神明无法看透人心,于是便找到工具千方百计地考验他们的信徒。用火烧,用水淹,将最刻毒的疾病落在他们身上,让他们所有的亲人死去,最后再看他对赐予他们一切苦难的神明的态度。   这毕竟不太光彩,所以在那之后,神明之间的斗争有时触犯到世界的法则,便会有试炼场来替他们解决问题。光明神经历过那个时代,那时候还有许多或大或小的神祗,在他们发生争吵却忌惮于使用神威解决问题带来的后果时,会启用这个上古的建筑物。   将神明之间的争斗缩小为眷者间的争斗,这是一个聪明的做法。   用幻觉代替真实的剥夺,也显得仁慈许多。   当然,此时困扰诺亚的幻境并不在最终的赌注范畴之内,而纯粹是塔克修斯煽风点火的后果。实际上,神很容易找到对他们忠诚的信徒,这些信徒能够应付最严峻的幻术考验,因此幻术反而成为了一个不入流的竞争手段。问题就在于,两个虔信者哪个信得更深一点,这本来是无法被度量的单位,但是神明的赌注却能借助某种手段清晰地得到结果。   试炼场开启的条件是两位神祗共同设立的赌注,极其困难。   光明神本来想要直接开启最终的环节,可是黑暗神打断了他:   “好不容易将你的小情人的灵魂和肉体剥离开来,”黑暗神转动着手指上的一块红宝石,它折射出明亮的光芒,“怎么样,真的不想试试吗?”   试探。这对于光明神来说是一个陌生的词汇。他从诞生以来就拥有一大批愿意为他而死的信徒,且从来没有特别在意这样的牺牲。对他来说,信徒发了疯地爱着他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所以他根本就没有怀疑过诺亚,何况诺亚又那么真挚而虔诚。   只不过……   光明神不得不承认他有一瞬间的动摇。他垂下目光看向试炼场上紧紧闭着眼睛的容貌绝美的少年。这是他诞生以来唯一一个试想过将他的地位提高到他身边的信徒,他唯一一个看重到如此程度的信徒,甚至将他作为自己最虔诚的信徒与黑暗神对峙。   他不得不承认,若是能亲眼见到对方的笃信,他会更加满足。   而黑暗神此时在对面,漠然地看着他视之如珍宝的少年,这让光明神莫名涌起一种胜负欲。神的胜负欲是可怖的,此时此刻他决定向塔克修斯宣战,让他看看自己作为坐拥无数信徒的神祗,挑选人类的目光比他好上多少。   第一个幻境能让人看见最恐惧发生的事情。   光明神欣然接受了这个挑战。塔克修斯转动了一下手指上的红宝石,却断然拒绝了这一尝试。这当然会被对方看作是示弱,光明神已经露出了傲慢的微笑,他猜测黑暗神不足够信任他的信徒,所以不敢应战,这将是他的第一个成功。   塔克修斯并不在乎。   戒圈上的红宝石闪烁着晶莹的光辉,那光辉照耀在神的瞳孔中,让他的眸色逐渐变得柔软而剔透,不再是带有深重恶意的血色,他微微低下头看着试炼场上的另一个灵魂,埃德温的灵魂,此时闭着眼睛,就好像陷入一场无梦的睡眠。   神绝对不会让主教回忆那些他不愿意回忆的东西,也不会让他在赌注中恐惧或是承受失去的痛苦。保护他,这远远高于赌注的优先级。   因此,在第一场中,试炼场只有半边亮起幻境。   “意外吗?”   塔克修斯低头看着诺亚不敢置信地在幻觉中四处摸索,却处处碰壁,最终流露出一副恐惧又慌乱的神态,在注定被宣判的罪行之前,就算他竭力冷静,也于事无补。在幻境中的种种对于这个世界来说都是陌生的,光明神看着他最爱的信徒最恐惧发生的一幕,神的脸上微不可察地掠过茫然和困窘的神色。   而黑暗神却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评价道:   “我还以为会是他被你厌弃的一幕,原来你的信仰者恐惧其他事情,更胜过恐惧失去神明的爱。”   就在几分钟之前,光明神也是如此笃定的。然而此时此刻,眼前的幻象无可辩驳。这甚至不是能够被神明动手脚的幻觉,试炼场专门为了比拼信徒的忠贞而诞生,直接借用世界法则构建,所暴露出的是神也无法知晓亦无法动摇的真实。   光明神轻轻挥手,但他手掌紧绷,暴露了他此时此刻的不满。   好在这终究不能算是他输给塔克修斯,黑暗神在这一轮干脆利落地选择了弃权,而诺亚所看见的幻想,就连神也不能完全理解,或许中间有什么特别的关窍。神内心的烦躁在低下头看见圣子那张脸孔时又稍微缓和了一点。   ——只要他接下来表现不让祂失望。   *   第二个幻象与第一个幻象完全相反,会让人类看见最渴望的事物。   标准答案早已写定,一个合格的信徒唯一渴望的就是神明的垂恩,光明神自认为充满信心,诺亚曾无数次对他发誓,圣子最想要的就是神明对他的爱,少年的话语有一种令人无条件信任的魔力,神祗归根于他的虔诚和坚定。   但是,此时此刻,在幻境出现之前,光明神竟罕有地感到了一点犹豫。   就是这点犹豫,让他先把目光投向了塔克修斯所选定的信徒。说是黑暗神选中的人类,其实黑暗神直到现在也就只有这一个眷者。光明神熄灭了他的蜡烛,可他的蜡烛却燃烧得更甚,这个人类站在他的宣道台上,说出的话语就连他也会被迷惑。   这是一条说谎的毒蛇,一个追逐权势的无可救药的人。光明神不知道塔克修斯究竟看重了他什么,他朝场上投去目光,果然不出他所料:   权势。深色鬈发的主教坐在王座上,任谁都能一眼看出他享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包括王权和教权,或者更多的权柄。财富,他的身边堆满了珠宝和金银,这一切沉甸甸又温顺地匍匐在他的王座边。名望,人们用敬畏和赞美的眼光看着他,而他面色沉静,眼中写满势在必得。   仅仅是这样而已吗?光明神几乎要为塔克修斯的选择感到同情了,这个人类不仅对他毫无虔诚之意,而且看上去还蒙蔽了另一个神祗。   然而塔克修斯却不动声色。不仅如此,他甚至饶有兴味地笑了出来,顺着他的视线,光明神意识到那是诺亚的幻境。不会比埃德温更坏,无论诺亚最想要的是什么,只要和他有一点沾边就能获胜——神祗终于看向他选中的信仰者。   他一眼看见了他自己。   这是神的傲慢,在所有人中他最先看见的永远是他自己。光明神差点微笑起来,随后他才意识到那一幕场景中的人多的有点不正常。神忽然向前俯下身子,他看见了让他无法想象的场景,以至于不得不看的更仔细,而这种细致入微毫无疑问对他造成了更大的伤害。   诺亚坐在他身边,这没有错,而他表情宠溺地将手中的金冠戴在少年的头上,并印下一个吻。假如只有这样就好了。可是问题是,场上不止他一个人的幻象,有一只苍白的手拉开了少年的衣襟,露出了烙印在他胸口上的吻痕。若神没有认错,那是血族的掌权者——但是还不止,他还没来得及考虑诺亚怎么会认识他,又有一个黑衣黑发的青年上前来,诺亚有点不满地伸出手,让他亲吻自己的手背,那绝对不是一个纯洁的亲吻,但在幻境中,诺亚微微眯着眼,看上去很是享受。   随后,少年背后的银发暗精灵也垂下高傲的头颅,开始亲吻他蔷薇般的嘴唇,而幻境中的光明神却对此毫无意见,就好像共同宠爱他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这……”   光明神倏忽间从神座上站起来,他几乎称得上狼狈又暴跳如雷,伸出手想要关闭幻境,却因为愤怒而浑身发抖,甚至指错了方向,朝着虚空处炸开了一个可怖的霹雳,“这绝无可能!”   然而幻境仍旧在继续,就算是光明神挨个列出所有可能推门进来的人,也绝对猜不到下一个走进房间的人,那毫无疑问,是坐在他对面的红宝石神座上的神祗,黑暗神塔克修斯。   幻境中的诺亚露出了满足的笑容,他从椅子上跳下来,朝塔克修斯走去,“你终于来啦,亲爱的……”   这次光明神的力量对准了幻境,他无法忍受再听下一句话了,特别是在场上另一个神祗面前。塔克修斯懒洋洋地笑了,补充道,   “我觉得我应该声明一下,我和你的小情人什么关系也没有。”   幻影闪烁了两下,最终消失殆尽。唯独留在原地紧紧闭上眼睛的少年,此刻倒露出了一副怅然若失的表情,似乎还在怀念他所见到的“最渴望的场景”。光明神直直地站在他的王座上,甚至没有坐下的意思,雷霆在他手中凝聚着,带着炽热刺眼光芒的霹雳即将落在场地上的灵体身上,虽然这只是毫无作用的发泄之举。   不过他究竟是输了还是赢了?如果塔克修斯的信徒眼中只有权势,而诺亚的幻境里至少有他,或许这一轮他并不算是完全失败。带着这样的心情,光明神将目光移向试炼场的另一头。   然而,埃德温的幻境此时已经改变了情景。   宫殿与王座忽然闪烁着消失了,拥有着滔天权势的人向某个方向走去,沿途之中,四处散落着更多的宝物,就像是簇拥着什么一样,所有的道路都通往被华美的建筑物包围的一间殿宇。黑暗神的信徒戴着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王冠,走进了宫室。   与这里相比,方才的宫殿简直可以算得上简陋了。   在熠熠生辉的宝石光彩之中,坐着一个……恶魔。他有着柔软的黑发,一直长到肩头,眼眸像是红宝石那样漂亮。埃德温看见他,便勾起了嘴角,他笑起来比方才在宫殿上加冕要真诚的多,脚步轻柔,直到走到恶魔身边。   他们像是很默契。恶魔张开双臂,侧了侧头,而那个拥有着一切荣耀的人类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就像是对待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那样抱住了他。埃德温为他带来了用价值无法估量的宝物,还有用至高无上的权势所巩固的,在那之上的对神明的虔诚。主教半跪着,神情专注,替恶魔戴上了一枚犹如心脏般炽烈的红宝石戒指。   恶魔看起来很熟悉。但光明神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就眼前的这一幕来说,他不明白为何黑暗神还如此冷静,这明明是和他一样的窘境,他们都被信徒欺骗了,这让他开始生发出一点同病相怜的情绪,但并不是很久……   因为他看见了那一尊神明的塑像。   大陆上只有两位神祗,而幻境中的神像有着恶魔的模样。   光明神才恍然惊醒般看向了对面神座上的塔克修斯,而对方转了转戒环上的红宝石。   “怎么样?”他露出了一个森然的微笑,“这一轮算我赢。” 第70章 冠冕权杖   埃德温睁开眼睛时已经完全清醒, 清醒到他知道自己方才沉溺在美好的梦境中,并且意识到他此时并非处在熟悉的房间。   第一眼,他已经敏锐地察觉到几乎不离身的权杖并不在他的身边,于是他毫不犹豫地伸手探向靴子, 手指划过金属装饰尖锐的边角, 却并没有抚摸到那柄足以作为武器的尖刀。   浅灰色的眼睛从微微颤动的眼睫中向外望, 埃德温从倚靠墙壁的姿势站起身, 脊背挺直。他的眼神谨慎如捕猎的鹰隼,一瞬不眨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没有力量,没有武器。更需沉着。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站在一片开阔而平坦的场地,脚下是洁白而粗糙的岩石, 阻力恰到好处,走动时干脆利落, 不必担心滑倒。场地的周围有乳白色的迷雾,遮挡了向更远地方望去的视线。主教在原地顿了顿,没有向边缘走去, 他似有所感,仰头向建筑物高远的穹顶投去视线。   塔尔就在那里。   他灵魂的低鸣如此嗡响着, 不容置疑地告诉他这一点。埃德温弯曲手指收成虚握的拳,仿佛借助这个动作就握住了什么东西。他仰起头, 唇齿之间话音破茧而出,像是一个询问,又像是接受神谕的信徒, 等待着为祂做任何事情。   就在那高高在上的地方,他的神明坐在王座上,垂眸看他的眼神明亮又柔和。   “埃德温,”迷雾一点点散去, 穹顶的全貌逐渐映照在眼帘中,就像是天平一般,一边是纯白,一边则是墨一样的深色,塔克修斯就坐在神座之上,他抬起手,修长的指节隔着数十米的距离,却有如就在眼前那样轻轻点在主教的额头上。   神叫他的名字,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忽然间火焰照亮了鲜血的色彩,那是闪闪发光的危险欲望,   “我赐给你力量,”   热烫从额头蔓延开来,一股奇异的力量忽然涌入了埃德温的灵魂,它的本源和主教此前接受的赠予都不一样,然而却轻而易举地和他交融在一起,仿佛他与生俱来就谙熟操控它的技艺。   主教忽然有了一种直觉,他张开指掌,就好像凭空从空气中诞生,一支权杖从虚无逐渐展露身形,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杖身是冰冷的黑曜石制成,繁复的纹路蜿蜒至掌心,危险又神秘,杖头镶嵌着如心脏般鲜红的红玛瑙,仅仅只是略微雕琢了几笔,便是玫瑰的形状。塔尔的形状。   埃德温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硕大的红宝石,它美丽到人类似乎没有机会窥探,像是一枚熟透了的芬芳的果实,无穷无尽地散发着魔力的气息。   主教攥紧了手中的权杖,肆意增长的力量如汹涌的浪潮,最终却在他的意志下驯顺地伏下头颅。场地上的雾气消散了大半,埃德温能看到对面隐约显露出了另外一人的身影,也猜到了坐在塔尔对面的神座之上那位伴随着圣光的身影,只有可能是那位人类熟悉的神祗。   此刻,对方的情绪不怎么样,神暴跳如雷,一道道圣光铸就的霹雳在祂身边碎裂,爆发出足以撼动天地的尖锐的光辉,触怒这样的神,就会招至最大的祸患,这点只需要看看老巴特就心知肚明。   埃德温理应感到畏惧。   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念头不屑一顾。就算知道以对方的力量杀死一个人类就像是碾死蝼蚁,就算曾经无数次“虔诚”地念诵过敬畏神明的典籍。埃德温的目光闪烁着,无机质般的灰色瞳孔仅仅停留了一瞬,就再次落在了塔克修斯身上。此时此刻,他并不在意其他任何东西。   主教很聪明,他猜到这一定是塔尔告诉过他的那场赌注。   塔尔说他会赢,因此他一定会赢,这一点他丝毫不作犹豫,也没有怀疑。他唯独信任他的塔尔,也唯独被黑暗神的命令所驱使,为了他愿意做到任何事情。权杖的玫瑰花顶端,已经绽放着冰冷又危险的光芒,仅仅等待他的猎物走近。   神祗低下头,看着他傲慢而贪婪的信徒,勾起了嘴角:   “来吧,亲爱的主教,”   他的眼中划过一瞬只有埃德温能看到的狡黠,轻声说,   “我赐给你信仰者的力量,越是虔诚,就越是强大。我丝毫不怀疑,早就清楚结果如何,并且已经定好了奖励。——用我交给你的武器,杀死光明的眷者。”   *   诺亚从美梦中醒来。   如果说失去一切的噩梦有多么令他感到绝望,那么后来的梦境就有多么绚烂美好,坐拥一切的感觉令他着迷,就像是迷幻剂流过他的血管。他睁开眼睛,脸上仍旧带着笑意,却发现眼前是空旷又开阔的场地,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地方。   圣子下意识在脑海中呼唤系统,然而并没有回答。   他不知道系统此时正在教廷的祷告间,在他沉睡的躯体耳边焦急又困惑地企图将他喊醒。两个梦境,大喜大悲,又忽然消散一空,这让诺亚花了一小会时间恍惚,企图弄清楚现在是否仍旧是一个梦境。然而,这个问题一时无法找到答案。   但是身边的雾气却一点点消散了。   脚下踩着的白色岩石,在缝隙中微微透出纯洁而明亮的白光。诺亚顺着雾气氤氲的对面望去,隐约望见一个人影。场地被泾渭分明地分成两个部分,不同于他这半边的圣洁美好,那人的身边有阴郁的黑雾环绕,岩石从脚下开裂,发出细微的呜咽声。   然而,在他下意识看向对面时,对方却并不在看他。   雾气散的更彻底,露出了他的面容,还有那双浅灰色的眼睛。诺亚在心中重重一惊。   在教廷举行的仪式上,他无数次看见这张脸,他看上去虔诚又谦卑,唯独只有诺亚知道,他和穿越时间洪流的黑暗神签订了契约。这个事实曾一度让他感到放心,因为主教野心勃勃,这种野心家总是会为了理想舍弃一切东西。然而此时此刻,所有的谜团汇聚在一起,他疏忽的一切,最终的答案,似乎也落在这个人身上。   不管这是不是梦境,诺亚已经开始警惕,他伸出指甲掐住自己的掌心,逼迫自己清醒过来。   随后,他顺着埃德温的视线朝上望去。只需一眼,他的指甲就死死地陷入肉里,被强烈的震惊所裹挟。诺亚抿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惊讶的叫声从唇齿间逸散而出,同时命令自己的大脑处理眼前的一幕,然而大脑却一片空白。   穹顶之下,两尊神座。   黑暗神轻轻捻动手指,他漆黑的长发随着前倾的动作擦着脸颊散落,那黑发如蛛网又如刀刃,令人感到危险又心甘情愿被蛊惑。诺亚不得不承认,就论皮相而言,塔克修斯迷惑人心的力量难以企及,只要不看他那双眼睛。那双总如鲜血一般淡漠又冰冷的眼睛。   等一等。   圣子来不及注意到塔克修斯此时的眼神究竟如何,他留意到的是随着黑暗神轻轻伸出指节,足以摧毁天地的力量就驯顺地在他指尖打转,随后有目的地朝着地面上那个微微仰起头的人影流淌而去。   距离太远,又或者是神有意如此,他只能隐约听清黑暗神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对主教说的最后一句话:   “……用我交给你的武器,杀死光明的眷者。”   来不及做出任何情绪的反应,诺亚立刻移开视线,就像是仓皇回巢的小鹿那样,看向在他这个区域之上的神明。   光明神坐在他的亘古不变的神座上,带着用圣光凝聚的冠冕。他有着诺亚最熟悉的面容,而此刻,霹雳在他的身边炸响,炽热的亮光照亮了他的表情,金色的瞳孔映照出圣子的模样。   诺亚不知为何心底发虚,觉得双脚有些虚浮无力。他定了定神,确定自己此时从表情到肢体语言都完美无缺。他再次在脑海中呼唤系统,却还是没有听到回答。   要冷静。   光明神的表情愈加阴晴不定,他看着他选中的圣子,久久没有说话。诺亚没有听到系统的回答,他用余光看见对面的埃德温向他缓步走来,手中的权杖熠熠发光,就像是一只兔子感受到鹰隼在逐渐靠近。   而他退无可退。   就在那一刻,对于死亡的巨大恐惧忽然又席卷而来,像是冰冻的潭水浸透了他的身体。诺亚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系统不在他的身边。也就是说,他真的有可能会死。   上一次就是这样。上一次黑暗神对他下手,他已经接近死亡。   诺亚一步步后退,用恳求的眼神望向高高在上的神明,而埃德温步步紧逼,权杖在他的手中变换了形态,杖头的红宝石逐渐拉长,变的锋利,像是一柄致命的刀刃,如弧月一般。   他浅灰色的眼睛看着他,没有情绪的瞳孔,没有转动,仅仅是专注而残忍地盯着他的猎物。   诺亚此时没有任何反抗的力量。   他感到焦虑,这不是神明的试炼场吗?这不是一场公平的争斗吗?上一次和光明神见面时,他似乎提到了这件事,且对他充满自信。但如果真是这样,他作为光明的眷者,怎么直到此时都没有力量?   他知道不能再如此,现在此处能够救他的只有那个高高在上的存在,虽然他此时的态度古怪,但显而易见,与态度明显看戏般的塔克修斯相比,自己早就被神明确定了站立的立场。   弃卒保帅。   诺亚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用这个词,因为他似乎从来没有看透过塔克修斯。如果此时还有攻略任务,在两位神袛都在场的情况下,他当然要放弃一方,选择光明神。   更何况,他此时真的害怕自己会死。   面容绝美的少年犹如一只仓皇惊恐的小鹿,被逼到绝境,便哀哀对着光明神的方向跪下,他匍匐在地,声音显得既绝望又无助:   “是我做错什么触犯了您吗?否则,请您赐给我力量吧,我是那么爱您,并不畏惧死亡。但是,若是您能够允许我借助您的荣光去对抗黑暗,我将竭尽全力。”   圣子自认为这段话说的并无缺憾,他甚至巧妙地将目的从保护自己改换成了捍卫神的声名。但光明神的脸色扭曲一变,显得更加阴森。   不行,埃德温已经抬起手来,权杖作为释放魔法的载体,此时此刻满溢着不可思议的力量。而那吹毛断发的刀刃,马上就要划破空气。   他最后一次尖锐地叫起来:   “我的神明,求您,请求您给我力量,请您相信我吧,我始终陪伴在您身边啊。要…要快,否则一切就完了——”   他的双手仓皇地按住背后的墙壁,冰冷而光滑的墙壁似乎是由一整块大理石制成,指甲在上面胡乱地支撑着,却无法着力。   就在最后一刻,诺亚听见了光明神沉重的叹息声。随后,神袛也抬起了他的手掌,圣子终于感到有力量从光明神的手心流淌而下,那力量就像是温暖的泉水,流淌进他的四肢百骸。   太好了。   诺亚因为剧烈喘息而起伏的胸膛终于平复了下来。他现在拥有了光明神的力量,那么,至少在此时此刻,他能保护自己。   塔克修斯和光明神的力量对比起来,应该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他一向对自己的聪明和应对感到自信,说不定——   诺亚的脸孔因为喜悦而稍稍有点变形,所以他没有看到在穹顶之下,光明神已经移开了视线,随后,那句话冰冷地震响在他耳边,   “你只要别给我丢脸就好。”   就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浇在身上,诺亚还没来得及思考光明神态度背后暗含的玄机,便下意识抬起手企图挡住埃德温的攻击。他身体中的光明力量涌动着。   圣子感到他的手掌滚烫,仿佛光明神赐给眷者的武器已经呼之欲出——   然而,远没有那么容易。   就在电光火石般的那一刻,诺亚忽然感到那些磅礴的力量在他的体内流动,却和他丝毫不融洽,顺着他的指尖,大部分力量并不是按照他的心意,塑造出他想象中的武器,而是毫不留恋地从指尖源源不断地消散,就像是潮水从大海涌出,消失在沙滩上。   光明神收回了手。   按照试炼场的规则,神明所赋予给眷者的力量全然是一致的,就算他有意想让诺亚不至于太丢人,也没有办法。唯独虔诚的信徒才能充分地利用这份力量。   诺亚身上的力量正源源不断地流失,而他甚至还没明白这比试的真正规则。他立刻用求救的眼神看向光明神,大喊着求助,困惑于究竟发生了什么差错。光明神移开眼神,本意便是不想看见自己惨败的模样,但诺亚的叫声响彻了整个建筑,就算他不想知道过程,此时也对结果心知肚明。   最让光明神恼怒的是,圣子如此嚷嚷,塔克修斯都不由得讥讽地看向他,傲慢地抬起下巴对他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这可真是让人想不到啊,”   塔克修斯气定神闲地在他伤口上撒盐,   “真可惜,如果不是在这里,你还是能够帮一把你的小情人的。”   神的对话清清楚楚地传到了诺亚耳中。他并不愚蠢,在这一刻,他知道他大概理解错了比试的规则。   但是,埃德温的刀已然锋凝固成一条闪烁着银光的丝线,就要向他的脖颈刺去,他此时无法再经过思考作出决定,只能凭借本能行事。   诺亚咬紧牙关,在力量没有完全溢散前,他在心中一遍遍背诵着自己比较熟悉的那几条教典,勉强凝聚力量,隐约有修长的权杖在他的双掌间成型。   太好了。他不由得最后生出一点希望,握紧了光明力量凝聚成的权杖,权杖挡在他的身前,而埃德温的刀刃终于势不可挡地落了下来。   诺亚本来指望手中的权杖至少能够抵挡一小会的。   然而就像是竹刀破开薄纸,就在那暗红色的刀锋触碰到他的防御那一刻,他的防御便溃不成军,在空气中一截截断裂。诺亚茫然地握着权杖,直到那柄武器在他手中化为粉末,他仅仅只是虚握着拳头。   什么……怎么会……   那一点寒芒无限地在诺亚的双眼中放大,埃德温的右手很稳,就连和圣子的权杖即将相撞时,仍旧没有一点犹疑。   他理应仁慈宽恕,谦卑虔诚。主教不应当杀人,因为杀人在教义中是重罪。   埃德温的刀锋没有丝毫动摇,他的眼中翻滚着灰色的火焰和风暴,甚至微微勾起了嘴角。权杖在他的手中才能发挥出全部的力量,连刃间都闪闪发光地淬着毒药,做事不留余地,就算一击不能将敌人毙命,也将蛰伏如毒蛇,最终夺去对方的性命。   刀刃轻松地划过圣子的脖颈,就像是切开黄油,鲜血从人类的肌肤下涌出,流淌在刀锋上,埃德温将刃间向下微微倾斜,血顺着重力淌到地上,形成一小块深色的痕迹,没有一点沾在主教身上。他衣着整齐,权杖顶端的刀刃旋转着回缩,重新变成一颗硕大的红玛瑙。   圣子最后的眼神还充满着惊悸与不敢置信,诺亚的目光不甘地瞪大了,似乎在大声询问:他怎么会止步于此?他怎么可能止步于此?   随后,他的尸体一点点破碎开来,在这个神祗创造的空间中,已经没有灵魂容身的位置。光明神终于将目光收回,他的眉头紧紧地皱着,在这一场对决中,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失败得如此彻底。   仅仅只是一击而已——   至少不会那么快。在那一刻,他和诺亚抱有一样的想法,随即这想法被全然地击碎。现如今,他一秒钟都不想在这里多待,整个穹顶之下都镌刻了他失败的痕迹,泾渭分明的两块区域随着主教的脚步缓缓褪色,最终只剩下一种颜色。   他的圣子实际上只是一个虚伪的骗子,对他没有半分忠诚而言。   而他在人间教廷的话事人,光明教廷的大主教此时就站在台下,就连光明神此时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人类有着不可思议的璀璨的灵魂。然而,埃德温勾起嘴角,他加快了脚步,向着塔克修斯的方向走去。   主教向着背离光明的方向走去。   就在惨痛的失败下,光明神未免恼羞成怒。他知道此刻他输了赌注,神的誓言死死地禁锢了他,他不能够再对眼前这个人类动手。但他还是愤怒地从神座下投下雷鸣般的言辞:   “你就不怕黑暗神仅仅只是拿你取乐吗?背叛光明,你要明白,这对人类来说意味着彻底的终结,就算你此时此刻回心转意——”   “我不会。”   埃德温听见这句话在穹顶之下响起,从他的声带中奏响,他没有停住脚步,从试炼场的一边走向另一边。不仅仅是他在对这句话做出回答,塔尔也在同一时刻开口。脆弱的人类和他强大的神明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塔克修斯朝他伸出手来,神暗红色的瞳孔微不可察地转动着,说出的话就成为神谕,   “到我身边来。”   一条银白色的天梯忽然垂下,在埃德温的面前。主教顿了一下,垂下眸子查看自己的身上是否在方才的战斗中沾染了脏污和血迹,他的权杖已经不再往下淌血。确认毫无问题后,他浅灰色的眼眸才微微亮了起来。   台阶的尽头是神明的王座。   而他将要在他的神明面前,索要他应得的奖励。   事实上,对信徒的试炼已经到此为止了,此时此刻,就是让信徒的灵魂回到他人间的躯体,而神明的盟约开始生效的时候。光明神早已想要离开,他已经无法再在这个耻辱的地方继续坐下去。但他还是被塔克修斯的行为所震惊到,不可置信地发问:   “你居然让一个人类——就算他是你的信徒,你居然允许他从试炼场向上攀升,来到我们的领域?这可是仅仅属于神的领域!”   就算他是神威赫赫的神明,场上也没有人在意他的质问。塔克修斯伸出手,而埃德温挺直了脊梁,一步步顺着台阶来到神的身边,灰色的眼眸贪婪地将神明的每一部分都紧紧盯住,神修长的指节上佩戴着那枚红宝石戒指,那是玫瑰,神是他的玫瑰。   直到到他的面前,埃德温才半跪下来。浅灰色瞳孔的人类大胆地伸出手,按住塔克修斯的手臂,随后垂下眼睛亲吻着他的手背。   “坐上来,”   黑暗神的嘴角微微翘起,他稍微向下压了一下手掌,埃德温的唇齿间濡湿的热气沾湿了他的手背,此刻默契地分离。主教的眼瞳里映照着至高无上的神座,神座的位置很宽敞,就是两个人坐下也完全足够。神座的周围缠绕着神的威压,可怖的力量在座椅上跳动着,各种不存在于世间的宝石点缀着塔克修斯的座椅,仅仅是这种力量就能让人不敢逼近,只敢在原地敬仰地朝拜。   埃德温顿了顿。   他倾身向前,双手触碰到神座的扶手,接着是整个人。他一定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坐上神座的人类,然而温和舒适的气息包裹着他,在这个位置上,他嗅探到玫瑰花的香气。   埃德温抿了抿嘴唇,不是局促的意味。他知道以自己现在的实力,尚且不足以在这个位置上坐稳。但神明的举动犹如一个大胆的暗示:   “你敢吗?”或者说,“你相信你能坐在这里,至少在有朝一日,完全与我比肩吗?”   在稍远的地方,光明神无法理解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人类在僭越,而神明毫无疑问纵容了他的逾越,甚至一手打造了他的逾越。这是绝对不对的,这个世界有其次序,信徒永远只能是信徒,人类永远逊于神明。   就算他曾经动过念头赐给诺亚神格,他对诺亚的期待也是像一个信徒那样,虔诚而毫无保留地爱着神明,而不是将王座的任何一部分分割给他。   他如此想着,却无法伪装自己看见对面的神座上,那个脆弱而渺小的人类手执权杖向他看来时内心一瞬间的恐惧。埃德温的眼神简直比神明还像神明,在他眼中,尊贵如光明神,也不过是毫无波动的无机质眼眸中倒映出的物件。   ——这个位置看上去如此适合他。   就是这个念头让光明神感到恐慌。他决定立刻抽身而去,至少在其他地方发挥他的主导权,重新找回神明掌握一切的威势。在他离开前,他试图向黑暗神发出警告,神的权威不容许冒犯,黑暗神不明白,将自己的权势向一个信徒倾倒,可能会造成秩序怎样的颠覆。   “如果他想,”然而塔克修斯丝毫不在乎,他幻化出了恶魔的模样,此时凑近了埃德温,伸出双手环抱着他的主教,连声音也变得轻快,   “那么随他怎么颠覆这个世界。”   埃德温一手握着权杖,另一只手轻柔地按住恶魔的后背,任由他恶作剧般轻轻啮咬着自己的脖颈,在没有人能看见的阴影下,留下一连串暧昧的痕迹。力量在他的手中蓬勃地生长着,而不可思议的愿望由塔尔亲自种植在他的心中。   “你们就好自为之吧。”   心知这句话没有意义,光明神还是匆忙之下丢下这句狠话,假装这让他稍微找回了一点场子。他此时有点困惑,究竟是什么让他作为神明却对眼前的人类束手无策,一切是怎么走到这个地步的。然而答案就在那里,而且让他感到耻辱。   诺亚。神咀嚼着这个名字,几乎要把他在唇齿间撕碎。诺亚。   *   诺亚在祷告室猛然睁开眼睛。   被刀刃划开脖颈的尖锐的痛觉还残留在他的神经中,使他下意识伸手摸向自己的颈部。还好,那里皮肤光滑白皙,没有狰狞的创口。圣堂内的空气充斥着安宁平静的感觉。诺亚呼唤系统,而系统在他耳边回以滋滋的机械音,告诉他他方才忽然陷入沉睡。   圣子抚摸着心脏,那血肉制成的器官还没从惊悸的余韵中缓和过来,此时正惊慌失措地跳动着。他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并且下意识选择了一个最好的可能来说服自己:   “只是梦境而已。”   他这样想,自己也没有什么底气,因为那些梦境太过于真实,而他的沉睡连系统也无法唤醒,也显得不怎么自然。诺亚死死咬着嘴唇,看向他面前摆放的神像。神像的表情有什么变动吗?它看上去和平常一模一样,光明神一视同仁地向所有信徒露出仁慈的微笑。   系统连续“嘀嘀嘀”了几声,就连机械音也听得出怀疑和谨慎:   “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诺亚回答,他将速度控制得恰到好处,让自己显得不像是因为心虚而着急反驳,而像是确实对系统的疑问感到困惑,   “我是说,我不小心睡着了,可能我这两天太累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从丝绸的膝垫起身,开始朝门外走去,   “系统,你记得我今天还约了爱德华吧。我想我可能得先离开教廷一会——”   圣子的脚步忽然不自然地停滞了。在外面传来一阵不详的喧哗声,似乎有一队人马朝这里走来,有圣骑士,也有神官。随后,又忽然安静下来,似乎意识到诺亚可能在听,所以收敛了声音。出于直觉,诺亚明白,那些人是来找他的。   一定有什么已经不可避免地坠落了。但问题是他现在该怎么办。   “那个方向有人,”   面容绝美的少年仿佛在自言自语,只有诺亚知道他在说给系统听,“要小心行事,我从暗门出去吧。要是被教会的人缠住,那就不方便离开了。”   说毕,他便收回了从正面迈出去的脚,绕到神像后面。这是只有教廷高层知道的暗道,而且很少使用,直接通往教会之外。   他走的匆忙。   因此,他也就没有来得及看到,那尊神像在他擦身而过时,眼瞳中亮起的暴怒而可怖的金光。 第71章 加冕典礼   光明神愤而离开后, 试炼场轻微地嗡鸣着,从穹顶开始,硕大的大理石块和白岩被看不见的力量拦腰截断,随后化成齑粉, 犹如海浪拍击悬崖时爆裂开的雪白花朵。   然而毁灭无法触及神座之上, 它只能渴望地舔舐着黑暗神的力量, 催促他快些离开。   神座上的恋人方才结束了一个绵长的亲吻, 埃德温在亲吻时尽可能克制眨眼的冲动,直到泪水因为酸涩漫上眼睑,他不是那种会羞涩地移开目光的人,神明动情的模样定格在他眼中, 被他贪婪地一帧帧撕碎,作为原料做成可供咀嚼的记忆。   直到他气息不稳, 玫瑰花的气味萦绕在他身边,塔尔稍稍起身结束了这个吻。唇齿忽而空虚,甜味似乎还漫在其间, 主教舔了舔嘴唇,再次拉住了他。   拉住他是为了拥抱他。   埃德温一手握住权杖, 或许因为权杖不是实体,或许因为此处是幻境, 权杖能够轻而易举地收入掌心,也能够被他从空气中呼唤出来。他的另一只手按住恶魔的后背,垂下眼睛, 眼中还带着没有消散的纵容和温柔,看着脚下崩解的一切,轻缓地喟叹了一声。   塔尔误解了他的意思,抬起石榴红色的眸子安抚他,   “没事,只是幻境而已,你只需要睁开眼睛。”   “嗯……”他低低地应和,勾起嘴角。塔尔知道埃德温喜欢被他关心的感觉,不过此时此刻人类心中还有其他的事情。主教握住手中的权杖,视线从镶嵌着宝石的神座下移,投向被无形力量撕碎的试炼场。这副情形毫无疑问昭示了神明的威力。   在那次的白塔上,神也如此展现了力量。   但那时他太过虚弱,还没有来得及思考。此后塔尔又表现得很乖,只要恶魔一用有点狡黠的目光看着自己,埃德温就在他面前败下阵来,根本无法太严肃地去追问。因此,直到现在,神明无边无际的力量才再次彻底地展现在他面前,撕开了黑暗的一角。   作为人类,或者混血恶魔——   埃德温现在比任何时候的他都要强大,但是这还远远不够。   当他还在使用光明作为本源时,他就意识到了一点,那就是光明的力量是有尽头的。光明神是一个吝啬的施舍者,他只允许人类拾捡他指缝漏下的微光,若是借助这微光取得的荣光,也被加诸在神的头上。   教廷曾经进行过数次大围剿,即使是合力击杀了例如时空巨龙这样的庞然大物,教士的力量仍旧无法获得真正的增益,因为他们信仰的神祗提前一步剥夺了他们的权力。   他现在使用的力量是黑暗的本源。埃德温非常清楚力量在他的手中一点点膨胀,但并非是塔尔额外赠送给了他能力,而是他原先受到的禁锢被解除了。现在,他过往路上踏过的每一具白骨、每一滴鲜血都重新为他的权杖注入了能量,而且这条路没有尽头。   未来的每一具尸骨、每一个破碎的灵魂也将给他提供力量。   还不够。   这是针对目前的自己,埃德温认为自己太弱小了,他必须加倍努力,甚至比以前要更努力,这样才能尽快地触及神明的袍角,或许那时候,神座才会心甘情愿地为他俯下头颅。   但是主教也心知肚明,这是塔尔给他的最好的安排。   “我是说,”塔尔被埃德温圈在怀里,恶魔的靴子踩在神座的脚蹬上,借助着力点不怎么安分地蹭来蹭去,漆黑柔软的长发轻轻地扎着主教的皮肤。他听着埃德温的沉默,也听见他重新开口,   “我觉得我应该……”   埃德温忽然停住了,然后无奈又带着笑意叹了口气,   “我应该谢谢你。虽然这么说好像太疏远,但是我真的很高兴。其实你知道的,假如你想要我直接做你的信徒,或者事倍功半地把力量施舍给我,我也很愿意。”   塔尔的脸上果然露出了一种“被发现了”的神情,不过不是躲闪意味的,也并不窘迫。   他的神真是漂亮。   埃德温无法不这样想。   塔尔早就知道,埃德温这么聪明,所以一定能看穿他的用意。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因为恶魔也是第一次如此笨拙地爱一个人。千年前塔尔行走人间的时候,曾见过许许多多的爱侣,酒馆里时刻有陌生人互相调情,有些浪子会提起在故乡等待他们的伴侣,有些旅者则成对出现,爱情的苦与甜凝固了他们的血管,只是那时他不屑一顾。   那时他一度觉得爱情仍旧是只考虑到自己的东西,就像他的父亲和母亲,到最后谁也无法设身处地。他们都认为对方追求的东西不值一提,并妄想替对方做下放弃的决定。   然而,然而。   光明教廷的教皇是埃德温过去的目标。塔克修斯曾经不可能把这个职位放在眼里,他完全可以直接带走埃德温,用不着和光明神打赌。但是那是身为人类的埃德温拼命得以触及的最高的位置,既然如此,塔克修斯想,他一定要让埃德温得偿所愿。   “教皇”对他没有意义。   “教皇”因为埃德温在他的眼中有了意义。   他不会把他觉得好的东西都毫无铺垫地塞给埃德温。假如他愿意,塔克修斯完全可以把一半的神力直接加诸到埃德温身上,轻轻松松,毫不费力。   但是塔尔知道,埃德温不会喜欢这样。   埃德温想要走到神的身边,与自己比肩;而不是接受神的赠礼,被他凭空扶持到高位。埃德温想要驯养恶魔,得到神明;而不是作为神的附庸,永远借助他的能力得名。那么,最适合他的,就是将作为基础的力量提供给他,随后等他过来。   他将在杀戮和胜利中继续势不可挡地积攒他的实力,就像是他此前每一天所做的那样,直到某一天,他将会成长到不需要依仗神明的力量,某一天狂妄的人类凭借自己的天赋和努力终于能够走到白骨累累的神座之下,半跪下来亲吻神的手背。   “其实没什么,”   塔尔第一次被爱人局促又炽热的眼神看的有点笨嘴拙舌,但他慢腾腾地说完了上半句话后,又找回了恶魔狡猾浪漫的本性,“埃德温,我真喜欢你。”   这根本就是在转移话题。   ……可是主教就是很吃他这一套。   埃德温本来还想说什么,却眨了眨眼睛,浅灰色的瞳孔中,毫不掩饰的眷恋和占有欲几乎要溢出来,他再次轻微的转动手腕,权杖在他的指间摇晃着,明亮的红酒色光芒闪烁在宝石的无数个切面,   “杀什么东西都好,战胜怎样的敌人都无所谓,”   这句话语调很冷,就好像杀戮对他来说根本不值一提,“请等着我。”   主教说这句话时,试炼场已经崩塌至无可崩塌的模样,最后一块砖从虚空中掉落,逐渐轻盈如羽毛,还没有落地便灰飞烟灭。虚假的世界在他们身边分崩离析,幻境一点点破碎,唯独神座仍旧高傲而夺目地闪耀着光芒,眼前的神明是唯一的真实。而人类在许下诺言。   “好。”   神明如此回答。   字眼落下的那一瞬间,埃德温的瞳孔微微缩紧,他伸手覆盖住心脏,感受灵魂被无数看不见的丝线缠绕,而丝线的另一头,塔尔笑了一下,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襟。   ——新的契约就此成立。   *   在教众的心中,光明神是仁慈的,他也一向以这个形象夸耀自己。   也因此,当神谕夹杂着狂怒的雷霆如霹雳般降下时,所有教士都膛目结舌。反应速度快的信使立刻悄无声息地加快了脚步,将圣子叛教这个可怕的事实诉说给了其他信徒。最开始,人们很难相信厄运是如何落在了他们的头上,所有人都得为此负责。   圣殿骑士长几乎昏了头,在这个不恰当的场合站出来,试图为诺亚说话。很快他就再也说不了话了。同时也无法再作为骑士保护任何人。   这是神的慈悲,因为没有夺去他的性命。   剩下的人没有一个胆敢再质疑神的旨意,信徒们起先无可避免地喧嚣了几秒,其后慌忙集结出一个小型的队伍前去拦截诺亚,另外一波人则开始起草陈述诺亚罪状的告示,虔诚点的教士已经开始用最恶毒的话斥骂这个前一阵子还被视为“教会的光明”的少年,聪明的教徒则宣称他们早就看出了诺亚是潜藏着的毒蛇,这个美貌的少年曾在某些时候露出了邪恶的端倪。   在这些人之中,还派了一个最能言善辩的神官前去告知老教皇这个可怕的消息。   教廷的圣子背叛了神明,这将成为这一代教廷无法抹去的阴影,若是光明神发怒,他们没有人能够摆脱责任,只能夹起尾巴做人。   神官匆匆地走到教皇的门前,踟蹰着不敢进入,他不知道应该如何说明才不刺激到这个卧病的老人,因为这可怕的灾祸在他的暮年还是沉重地砸了下来。   传讯者觉得自己像是没有人欢迎的乌鸦,苍白着一张脸,他刚克服了心里障碍打算敲门,厚重的雕花大门却忽然被推开,照顾老教皇的陪侍官脸色比他还要惨淡,他们迎面撞上,神官的内心忽然有了一种更为恐怖的预感,那张蜡黄色的脸孔上带着一种可怕的肃穆。   那是另一只乌鸦的脸。   他们面面相觑了两秒钟,谁也不愿意先说出那个坏消息,最终还是陪侍官先开口。   他眼中闪烁着泪花,侧开身子,让神官看那室内的情况,随即高声呼喊道:   “教皇陛下死了!”   *   人们都这样认为,这一天绝对能称之为教廷的黑暗之日。   首先是圣子叛逃,光明神降下神怒,圣光深深地刺入了每一个人的肌肤,有些年迈的教士匍匐在地上将头磕破了,仍旧无法摆脱神降下的可怕的耻辱,每个人的心中都无比沮丧;其次是教皇巧合般地选了这个日子作为死期,他倒是得到了安宁,然而如何举办仪典、如何安葬、如何请求光明神赐福他的灵魂又成为了难题。   在这接连的可怖的灾难中,大部分人都成了六神无主的绵羊,只想要匍匐在神明的脚下求他宽恕。   不过后来,人们发现祈求神明不如祈求他们的主教。   埃德温在此时展现出了雷霆般的手段,他是一个天生的领导者,所有的事情一经过他的手都变得有条不紊,所有人都被他安排到了恰当的职位,人们六神无主,直到手头有事可做。教廷有一瞬间的停滞,随即在埃德温的指挥下像是一个组织严密的仪器那样运行了起来。原先有些神官听说过主教的风言风语,还曾有过非议,此时则完全心服口服,听凭他的命令。   甚至连光明神都没有苛责他。   尽管圣子也是在他任下出事,但他不曾受到来自神明的惩罚。有些知情人士透露消息,说主教点燃的圣烛比以前更亮,掌握的光明魔法更加玄奥。   在这样一个氛围下,教皇的位置当然非埃德温莫属。仪典必须尽快举行,因为教会不能够长久失去领袖,何况老教皇病重的最后几个月,埃德温早就私下里准备好了改换教皇仪典所需要的各项物品,只等着用时立刻备全。   这件事情现在完全可以拿到明面上说,人们不会觉得他狂妄大胆,而只会赞叹他深思熟虑。   埃德温。   光明教廷历史上最年轻的教皇,他用圣水洗净双手,走上金色的神殿,在他的脚下,镶嵌着银丝线的地毯一直铺设到王座之前。他穿着深色的衣袍,一丝不苟地拉高了领子,扣子扣到最上面一粒,教袍更为他增添了克制而禁欲的气息;黑色的鬈发下是那双浅灰色的眼睛,深不见底,人们望向它们就犹如望着迷雾,或者是没有情绪的某种机体。   他是天生的皇帝,降临在世界上的领导者。   他垂下眸子无声地笑了。在不是太久以前,他还是一个声名岌岌可危的主教,是无法和血脉斩断的脆弱的人类,是不曾得到过拥抱和亲吻,以至于无谓地索求着温暖的妄想家,每一个晚上都会被狰狞可怕的噩梦惊醒,狂妄到与魔鬼为敌。   在遇到塔尔之前。   教堂空旷,人们都在远离他的地方观礼,他一个人缓步走过猩红的地毯,低垂着头颅,看上去谦逊又恭敬。在他手中握着那柄主教的权杖,有时某个神官会觉得自己仿佛出现了一瞬间的幻觉,权杖的杖身冷冷地闪烁着黑色的寒光。一瞬间,一切又重归正常。   他站在王座之前,转身俯瞰着观礼的人们,所有人在他瞳孔里都是针尖般的一点。   “你做到了,”   塔尔坐在王座上对他眨了眨眼睛,黑暗神就是这么大胆,埃德温本想用略带责备的眼神看他,却在目光触及到恶魔鸦羽般黑发的那一刻柔软下来,灰色的瞳孔微微带着笑意。   是的,这是一场光明神不在场的加冕仪典。   “他简直快要疯了——”   恶魔每天兴高采烈地给主教分享光明神最新的丢脸事迹,除了和诺亚那一档子乱七八糟的事,当然还有光明神看着自己的教廷无可避免地走向由埃德温主导时的极度痛苦,但是毫无办法,神明的赌注让他绝对不能对埃德温下手,也不能阻止他坐上教皇的位置。   他只能希望埃德温尽快厌倦光明教廷,离开他的视线。   在此之前,姑且眼不见为净。   所以加冕仪式的出席神明有且仅有黑暗神塔克修斯。他完全不老老实实按照之前说好的方案来,虽然之前讨论方案的时候埃德温不幸被恶魔的亲吻蛊惑了,意乱情迷之中说出了“你待在哪里都行”这种有可乘之机的话。   但是当然,这也不是塔尔霸占只能坐下一个人的位置的合理借口。   埃德温犹豫了一下,但是塔尔看见他压制住了想要勾起的嘴角。主教停顿了两秒,随即抿了抿嘴唇,大胆而果断地坐在了王座之上。人们敬畏地看着他们新的统治者诞生,等待着光明神为新任主教戴上璀璨的金色冠冕。   没有其他人能看见塔尔。   埃德温坐在恶魔的腿上,整个人都陷在柔软又香甜的怀抱中,他伸手扶住扶手,却恰好按住了塔尔的手掌。他的呼吸轻微地紊乱了两秒钟,感受到塔尔乘机用手指挠了挠他的掌心,痒意顺着散布在全身,继而像是羽毛轻轻拂动了他的心。   他深吸了一口气。   随即,新任教皇开始念诵一篇关于牧首责任的经文,在这个过程中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经文上,然而经年累月的谙熟让他的声音显得沉稳又平静,念诵时没有一点出错的地方。塔尔的呼吸轻轻拍打在他的后颈,他这时候倒是安安分分不动了,假装自己就是一把椅子。   一把能让埃德温心神动摇的椅子。   埃德温最后背完了誓词部分,仪式天衣无缝,没有任何程序上的不足,接下来就该是光明神降临,为新任教皇赐下冠冕的时候。   塔尔轻声说:“别动。”   黑暗神摸索着将手整理他的头发。埃德温在前面正襟危坐,他本该操心一下现状的,不过连塔尔都没有看见他此时的视线,也就错过了主教浅灰色的瞳孔一点点因为融化而发软,他毫无保留地信任着背后的神明,并不担心接下来有任何事情会出岔子。   塔尔总是那么好。塔尔什么都能做好。   流淌着明亮不可逼视的光芒的冠冕缓缓浮现在埃德温深色的鬈发之上,随后,太过于耀眼的圣光一点点散去,冠冕的轮廓逐渐清晰,人们屏住呼吸,看见一顶玫瑰和宝石点缀而成的花环,冲着各个方向折射出明艳夺目的光华。   神秘而华丽,十足的神明的造物。   “我编了好久,”塔尔凑在主教耳边说,有点撒娇的意味。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只要晚些时候再提一次,埃德温基本上什么都会答应他。   “教皇陛下!”   首先是高阶神官,他们纷纷弯下身子行礼,对着新任教皇宣誓着他们的忠诚,然后人们按照顺序,依次在这位享有至高无上权力之人的面前俯首,参会的国王和权贵也上前来行礼。   典礼到此为止已经彻底完成。   埃德温在教皇的尊位上坐定,他神情平静地接受着人们的行礼和致意,心里思考着更多关于权势、野心和未来的血腥秘密,以及塔尔。   他将被写进史书。   他的名字,埃德温,成为永恒的墨水记录下来的权势的一笔。   *   光明神试图像是对待每一个历史上触怒他的人那样对待诺亚。   仁慈的神明,信徒们将这种宽容理解为不杀死人类,对于其他的责罚则视而不见。因此,在诺亚逃跑时,神仅仅只是暴怒而冷酷地向自以为有希望逃出生天的圣子宣告了诅咒。   毒辣而可怖的诅咒。   先是在所有信仰光明的地方彻底涂污诺亚的名字,所有人都将要唾弃他,没有人胆敢冒着触怒光明神的风险施舍和帮助他。其次诅咒诺亚的双目失明,唇齿间不能发出声音。最后,神还要摧毁少年用于蛊惑他的最锋利的武器。   他降下疾病,让他的皮肤红肿发皱,毁掉他绝美的容颜。   诺亚当然可以活下来,神恶意地想,若不是活下来,怎么才能感受到自己赐给他的如此丰厚的礼物。祂在每一个信徒上宣布了神谕,而祂的信徒遍布了王城,祂相信,看见背叛者的惨状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然而,诺亚就像是鱼汇入了水中,一点踪迹也没有留下。   没有人声称自己见过诺亚。   这个世界上胆敢如此挑战光明神的权威的人所剩无几,神一天比一天暴怒,甚至开始怀疑塔克修斯,而黑暗神漫不经心地嘲笑了他,并且,他毫无疑问和诺亚没有丝毫关系。   塔克修斯当然知道光明神的错误是什么。   光明神错在事情暴露的第一刻就向所有人宣布了圣子背弃他这个事实,但在如今的王城里,这个理由可无法让诺亚的旧情人们对他死心。正相反,他们的内心反而因此燃烧起了希望,因为此时没有任何阻碍横亘在他和他“真心不二的”小情人之间。   神的威力固然可怕,但各个种族的佼佼者也不会把恋人拱手相让。   星期天早晨,埃德温晨祷结束后,塔尔拉着新任教皇微服私访。恶魔显然谙熟王都纵横的街道,他比谁都了解,因为他不仅在这座城市旅行,还曾在此逃亡。   他熟练地转过某个长满青苔的小巷的第三个拐角,顺着一只狸花猫的叫声向前走了十步,随即原地闭上眼睛转了三圈,径直朝着这个简直是完全随机出来的方向走去。   “我还是不明白——”   埃德温好不容易承认自己也有弱项,但是他此时对探索的兴趣完全被激发出来了,塔尔一边拉着他走一边给他将旅行者的故事,一个接着一个,他经历过的奇闻异事多的令人咂舌。   直到恶魔忽然停在了一扇门前。   他伸手敲门,敲击声清脆地震动着。但是并没有人应答。   “里面有人。”   埃德温用唇语告诉他,塔尔点了点头,颇有点苦恼意味地看了一眼房门,随后伸出手去。这扇门绝对不是普通人家,上面布满了各种各样的防御法阵,复杂又精细,宣告着唯有它认证的主人才能开门。埃德温稍作想象,便觉得门背后的人此时一定也小心谨慎地靠近门板,并且相信这扇门能挡住所有该挡的不速之客。   当然,无论再怎么强大的门也抵挡不了神明的摧毁——   塔尔将手靠近门,埃德温这样想着,这思绪却戛然而止。   等等。   眼前的景象简直称得上不可思议。塔尔握住门把,轻轻一扭,这扇门便应声而开,在他的手中温顺无比,门上的符文散发着光芒,而光芒轻柔地触碰着塔尔,显然将他视作认证之人。   恶魔轻声向他解释:   “这是我设下的防御法阵。” 第72章 不速之客   塔尔曾经短暂地将这个秘密居所作为驻足之处, 不过门上的咒文并非年轻恶魔留下。那些繁缛屈折的法阵实际上是塔克修斯的手笔。   神的力量是牢不可破的。如果问哪个地方是王城最安全隐秘的地方,毫无疑问,就是此处。   然而,这扇门最近有被打开的痕迹。   就算不用魔力去勘探, 对于塔尔来说, 这个事实也清晰得一览无遗。   恶魔在漫长的逃亡旅途中精通了追踪和反追踪的一百个常识, 躲藏在其中的人并没有费神去做什么伪装, 门轴和把手附近的灰尘比之其他地方明显薄了一层。   随着塔克修斯微微施力,门无声地滑开,在细小的震动下,尘埃浮游于空气与阳光之中。   现在黑暗神看上去不是在埃德温面前那副乖巧贴心小恶魔的样子了。   神明如鸦羽般的睫毛将阴翳布在那双猩红色的眼睛中, 红宝石发带束起了黑暗神的头发,千万漆黑发丝此时安静如不动的刀锋, 透露出一股危险和恶意的情绪,压迫感极强地将暗红瞳的视线投向他阔别已久的居所。   在他的注视下,屋中的“不速之客”看起来很想逃跑, 极其尴尬,但是又竭力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 试图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理亏。   只不过,他略带一点心虚的眼神还是止不住往背后的里屋飘着。   “……阿德莱德, ”   神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黑暗神上前一步,深渊巨龙化成的黑发黑眸的少年就不由得往后退一步。阿德莱德清楚黑暗神心情不愉悦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尤其是对自己感到不悦的时候。塔克修斯甚至纡尊降贵地流露出一点讽刺般的笑意, 读出它名字时嗓音低沉又危险,   “现在你可以开始解释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以及你弄坏我神殿后,打算做些什么来偿还了。”   *   阿德莱德是黑暗神面前唯一勉强能够得上朋友两个字的存在, 不过一般是黑龙单方面这么认为。   塔克修斯救过这位龙族最宝贵后裔的命,虽然对他来说是因为顺手为止。但这个举动为他换来了整个龙族无条件的拥护,以及深渊巨龙称之为“拜访”的骚扰。   巨龙这个种族的历史几乎和这片大陆一样老,即使力量不足以比及神明,神明也不由得不忌惮它们所拥有的操控时空的力量。有传闻说,时空巨龙菲娅的死就是源自于光明神对她潜力的恐惧和嫉妒,否则教廷怎么可能平白无故跋涉数十万里杀死一个“传闻中曾作害”的生物。   而阿德莱德就是那种在蜜罐里泡大的幼龙。   它从小失去母亲,所以族人对族群中残存的最后一只王室血脉无条件怜惜和溺爱。它根本没有遭受过挫折。   也正是因为如此,它才会蠢到成年前就敢孤身一龙悄悄溜出巨龙山脉,长途跋涉来到人类的王都,闯进光明教廷,打算给它的母亲报仇。   当时的教廷仍旧处在强盛时期,教士们祈求光明神降下赐福,比捕获菲娅要容易百倍地将她的孩子制服,阿德莱德从来没有遭遇过这样的恶意,平日里疏于对力量的练习,应对陷阱又不够聪明,因此很快便失去了反抗能力。   这对于教会简直是意外之喜。它的龙骨可以炼金,龙血能拿来制药,龙皮则能被做成最坚韧的防具。杀死它,教廷还没有名声之虞,毕竟是它自己傻乎乎地送上了门。   它的灵魂是危险而无用的,不过按照惯例,教廷会将阿德莱德丢入教廷传承的那个银圣瓶,很快,巨龙就会消失得连一点痕迹也不剩下。   若不是……它恰好误打误撞,幸运地赶上了银瓶破碎的那一刻。   教士一如既往,将瓶子小心翼翼地从教廷防守严密的暗房中拿出,他像是往常一样拔开了封住瓶口的黄蜡,阿德莱德极力向后缩去,它奄奄一息,身上布满伤痕,却还是本能地感受到教廷拿出的这个看似普通的瓶子是一种极其可怖的东西,能够轻而易举地夺去它的性命。   最让它感到惶恐的是,瓶身那隐隐投出的熟悉的气息。   那是它母亲的骨骸,被教廷作为工具的骨骸,数千年不得安葬的骨骸。   所有挣扎是徒劳的。   阿德莱德被光明魔法牢牢束缚在原地,急得掉泪,却还是顺着教士的动作,看见了银瓶刺眼明亮的洞口。一股森然的无法阻挡的力量推动着它,它被这股力拖向瓶口,很近了,近到感受到其中流淌的圣光犹如岩浆,火辣辣地烫伤了它的皮肤。   直到下一秒钟,瓶子从半腰处迸裂开来。   晶莹剔透的材质在空中炸出银白色的烟尘,那一瞬间,没有人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爆裂的声音犹如霹雳雷霆,像是尖利的刺那样贯穿了在场每一个活物的心脏。   最开始,流淌在空气中的尚且是圣光的残余,随后,明亮圣洁的光明逐渐被深黑色的雾气一点点啮食殆尽,在场的所有人都被笼罩在雾气之中,感到血管被寒冷凝结成冰,心脏被看不见的手攥紧。唯独只有竭力睁开眼睛,才能看清那雾气之中的新神。   没错,只需要一眼,就明白只有神明才能有这样的力量。   神垂下眸子,打量着身边的一切,重获自由的自己,以及肆无忌惮延伸的力量。他黑如鸦羽的长发垂落,就像是网中心的蜘蛛,锋利的丝线锐利地刺破空气。他有一双暗红色的眼睛,所有人看见后都会心惊,那必须是层层叠叠的鲜血干涸后才能留下的颜色。   太久了。   恶魔塔尔终于打碎了桎梏他数不清岁月的瓶子。   阿德莱德蜷缩在黑雾的角落,巨龙坚硬的皮肤替它抗下了一部分伤害,使他不至于像是在场的其他生物被可怖的威压直接摧毁到昏迷不醒。然而它此时觉得更加难受,浑身的疼痛都加重了,情况对他来说依旧如坠云雾之中,它只得委委屈屈地哭了出来。   漫长到无法估量的等待使塔尔变得冷漠阴暗,对世界充满恶意,对过去只剩下厌恶。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比过去更加苍白,然而只需轻轻抬起手指,便足以召唤毁灭一切的力量。   他缓步走出,周围清醒的生物只剩下阿德莱德。   神明叹了口气,漠然地转动了一下瞳孔。他询问阿德莱德,现在是什么时代。   巨龙抽抽嗒嗒地做了回答。   那么多漫长到可怕的岁月过去了。   而瓶中的流速和现实不一样,有时,外面的世界仅仅只是过去了一天,但在瓶中,塔尔一次次在皮肤上刻下划痕,他数着日子,最后发现数字对他来说再无意义。就算他现在离开了桎梏,重新获得自由,那些曾经对他至关重要的记忆也已经黯淡了。   日期对他没有意义。   他认识的人早就死去,包括他的母亲,还有被圣女亲手割下头颅的魔王,那些曾审判过他,折磨过他,杀死过他的人,无论生前多么辉煌,如今也早就化为了史书上的名字,无尽岁月中的一声叹息。   无意义。神掩去眼中赤红的恶意,深重的嘲讽,对他人,对过去的自己。但他总是要夺得一些偿还的,可怕的没有尽头的时间使重获自由的他血管中凝固着又甜又苦的血液,教廷的建筑物在他的手中不可思议地弯折了,就像是孩童的玩具那般。他杀死了身边的那些人,那些在短暂的生命中利用瓶中恶魔谋利的人,随后他很快感到厌倦。   毁灭,在神的手指之下,在他涂抹着毒汁的双唇之间。   困囿他的瓶子,困囿他的人,困囿他的教廷,困囿他的天地,一切都被塔克修斯踩在脚下,同时也像破碎的玻璃渣般划伤了神明的灵魂,报复并不能让他觉得愉悦,他好像失去了正向的感知情绪的能力。神微微眯起眼睛,却意识到他也不会因此觉得失望。   他差一点要动动手指,将阿德莱德的存在也从世界上抹杀。   不过黑龙傻乎乎地转了转脑袋,忽然问他是不是认识自己的母亲,所以才来救它。   塔克修斯被困住的瓶子,便是由时空巨龙菲娅的骨骸制成。教廷禁锢了年轻的恶魔,也使当年威名赫赫的龙族到死都被无止尽地利用。就因为这个念头,神摩梭手背的动作稍稍停顿了一瞬间,他看着狼狈不堪的黑龙,有那么一点想到当年的自己。   仅仅是一念之差,它得以保住了性命。   黑暗神一时的怜悯之心,为他带来了不少麻烦,主要还是因为阿德莱德确实天真愚蠢到别具一格的地步。因为带回了巨龙未来唯一的少主,龙族的长老对新崛起的神明感恩戴德,宣布无条件地站在黑暗神的一方,希望阿德莱德和神打好关系,不知为何这个普通而规矩的建议,被阿德莱德理解为和黑暗神成为朋友。   而且它甚至跳过了“交”这一步,自顾自地宣布自己和黑暗神已经是朋友了。   塔克修斯曾经把被教廷折磨得奄奄一息的黑龙临时塞在王都的这处旧居,防止它被追捕,于是它现在便能大摇大摆不请自入,看起来已经在这里建立了小型据点。最关键的是,这地方确实对他来说很方便,比如说,很容易藏下一个在王城失去落足之地的人类。   塔克修斯再次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心里闪过“要是当初把它杀掉”会不会更好的想法。   他向前走一步,阿德莱德就紧张兮兮地往后退一步。就算不怎么聪明,它也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好像处在一个不怎么好的境地。被逼到背后房间的门前,黑龙退无可退,双手背在身后,极力挤出一个友好的微笑:   “塔克修斯……”   它说,身后传来一声房门落锁的咔哒声,“我没想到你会回来,借用你的住处是我不对,这不是不太方便在王城里找到落脚的地方吗?”   塔克修斯简直要被他气笑了,光明正大地在他面前锁门,这简直是怕别人看不出他心虚,在房间里藏着些不该被发现的东西。神明压低了声音,颇具暗示意味地提问:   “你来王城做什么?”   “那当然是找到我喜欢的……”   阿德莱德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它最后张了张嘴,显得有点滑稽,接着死死地闭上了嘴巴,硬生生止住了话头,想必是想起了龙族长老对他能够谨言慎行的殷切期望。   “让开。”   塔克修斯低声说,他的耐心一向很有限,此时更不想和一只幼稚的黑龙谈太多。最关键的是,虽然已经早有猜测,但看见阿德莱德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此处,还是让他觉得十分嫌弃。他和埃德温在星期天的早祷结束之后——这完全能够算是一个约会——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事情他都想要尽快解决。   主教静默地走了进来。在有外人的场合,他身上那些只向塔尔展示的柔软特质悄然褪去。   黑龙显然看见了埃德温,但是它一时间想不了那么多,只是张开双臂死死护住背后那扇门,就像是在龙族的宝库里张开翅膀保护宝石那样。这个举动颇有点飞蛾扑火的悲壮感,至少在黑暗神面前是这样,以至于阿德莱德把表情绷得紧紧的,颇有些不成功便成仁的自我感动。   “里面什么也没有——”   阿德莱德这么说,自己都没有什么底气。而黑暗神已经毫不犹豫地朝他打出了第一道攻击。念在它身份的特殊性,塔克修斯仅仅只是让可怖的黑暗凝结而成的尖刀擦着阿德莱德的脖颈,钉在了门上。   埃德温将手放在了权杖镶嵌的那颗红宝石上,玛瑙璀璨的光芒如鸽血般浸润了他的手掌。他浅灰色的瞳孔中毫无情绪映照着黑衣黑瞳的少年,虽然不知身份,但他会毫不犹豫做任何塔克修斯需要他做的事情。   “再给你一次机会。”   黑暗神稍微侧了侧头,发丝垂落在他的眼眸之前,将黑龙的身体分成两块。就算巨龙一族有着强大神秘的力量,阿德莱德在那一次过后发愤图强了一小段时间,也长进了不少,但和神明硬要抗衡起来,阿德莱德纵使不死,也得冒着受伤到濒死的巨大风险。   “我……”   黑龙浑身恐惧地在神的威压下颤抖了一下,他张开的双臂也情不自禁地耷拉下来,像是被雨水打湿羽毛的鸟,但很快这种让步就让他觉得委屈极了。   背后的房间里毫无疑问是诺亚。阿德莱德想,少年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他明明为他的神明牺牲了那么多,光明神却还因为一些莫须有的猜测将惩罚降在少年身上。黑龙本身就对光明神没有好感,于是轻而易举地相信了圣子的说辞。   诺亚是一个聪明人。   当他顺着密道逃离教廷时,他并没有在一瞬间放松下来,而是开始思考,究竟去寻找哪一个,才能将利益最大化,给现在的他提供最充分的庇护。深渊巨龙简直是为这个问题而量身定制的答案。   阿德莱德心思单纯,也可以说是愚蠢,所以很容易相信他的任何话语。   诺亚知道巨龙的属地在远离大陆中心的位置,那里也不会受到太多光明神的干扰。   龙族一生只能选择一个伴侣,他尽量不把情况想的太糟糕,但如果真的糟糕到那种程度,阿德莱德至少有义务对他负责。   还有,在王城前一段时间的相处中,唯独阿德莱德的住所最隐蔽,巨龙总是能闹出很大的动静,他甚至时常在“苍蓝之谜”出没,看上去人傻钱多,很适合被敲诈一笔。但是没有一个人成功跟踪他来到过他的住处。就算诺亚也不能,阿德莱德声称他不能暴露他的居所,所以总是约定地点和他见面。   但是,假如自己奄奄一息,急需帮助,情况又会大不一样。   诺亚拉紧了他的披风,将自己的脸藏在披风之下。他试着叫了一声系统,却没有得到回应,那一刻他的脸色苍白了一下,这简直和噩梦成真一样。但他很快安慰自己就算这样也已经很好了。   在系统还没有反应过来,而万人迷光环还戴在他的头上之前,他随手拉住一个男性路人,询问是否能够借用他的斗篷,因为他的前任正在周围找他,他希望挡住脸来掩护自己。诺亚对着他甜甜地笑了,那个男人看上去恨不得花钱买一套新的衣装送给诺亚,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诺亚在斗篷的兜帽掩盖下低着头向前走去。   或许情况还没有糟糕到那种地步。诺亚试着挣扎,和系统最后开始谈条件。他告诉系统对方现在唯一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无论现在发生的事情令人觉得多不安,看一看他之前所达成的进度吧,放弃这样一个优秀的宿主真的值得吗——   “你以为你还能骗我?”   机械音这样回答。   诺亚忽然感受到心头一凉,这种语气让他开始感到不安,系统似乎对他现在在做的事情并不感到太惊讶。圣子的心沉甸甸地坠下去,难道再早一点,系统就已经看穿了他的把戏?   不可能。诺亚咬住嘴唇,不可能,明明气运还差一点,这个世界反派的气运是系统逃离到下一个世界的动力,他不相信系统能够离开他,他们至少也得一起灭亡。   他就是这样的人,此时此刻要是能拖着系统一起死最好。假如系统的万人迷光环能持续得更久一点,那么他一定能够把自己藏起来,积攒大量的财富,寻找一个可靠的庇护。圣子的步伐僵硬地停滞了一瞬间。   他不可置信地抬手抚摸上自己的脸,随即眼前发黑,几乎要尖叫起来。他逼迫自己冷静,但是,眼前发黑后来被证明并不是情绪的作用,而是切切实实发生在他身上的。诺亚的视力一点点熄灭下去,他张嘴,声带徒劳地撕扯着,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再快一点。   “苍蓝之迷”大概就在这个方向,诺亚咬着牙往前走,撕下里衣的一片权当作面纱,挡住他开始发红发皱的脸孔。   他甚至忘记了再呼唤系统。所以他当然也不会知道,就在他昏迷的时候,系统已经发觉了不对。   对于系统来说,诺亚实在称不上一个合格的宿主,若是能够有所选择,它宁可选择那些愚蠢而轻浮的灵魂,也绝对容许不了宿主骑在头上作威作福。那时候,机械的头脑也在紧张地思索着,它需要诺亚,光明神的攻略进度僵持在最后的一小部分,它无法借助现有的能量成功逃离。   随后,从另一个空间俯视着昏迷不醒的少年,另一个答案忽然浮现在了系统面前。   是的,世界的气运。   它需要的就是这么简单的东西,而面前的宿主愚蠢地昏睡着,丝毫察觉不到即将降临在他身上的命运。   圣子的身份,圣子所受到的追捧和拥戴,圣子所拥有的这一方小世界的价值不菲的气运。按理来说,不被攻略就无法剥夺人类身上的气运,但诺亚是个例外,他的灵魂纯粹是受系统的保护才存在在这里,想要剥夺掉他身上的东西是很轻易的。   就在光明神还没有改变心意之前——   每个世界只能注入一次能量。系统抓紧时间将已有的气运注入自己的程序中,于此同时剥夺了宿主身上作为光明教廷圣子的气运,这毫无疑问会让诺亚雪上加霜,但系统根本不在乎,若不是它反应及时,那些属于光明神的气运恐怕也会尽数失去,它已经感受到异常的发生。   而它的宿主睁开眼睛,张口就是欺瞒它的话语。诺亚确实聪明,但此时此刻,聪明耽误的仅仅是他自己而已。   系统短暂的停留仅仅只是为了将气运从少年身上抽离。   随后,少年的命运如何,它根本不关心。   *   阿德莱德此时也很纠结。   龙这个种族对爱情坚贞不二,每只巨龙一生只能拥有一个伴侣。诺亚找到阿德莱德时拼命地向迷茫的巨龙比比划划,并且阻止它看自己的脸,用布料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它。黑龙差点认不出眼前的人是它的爱人。   不过很快,光明神的诅咒就传遍了王城。   这时候阿德莱德才算是稍微搞清楚了一点情况。黑龙对着眼前的少年发愁,最后还是决定把他抬回自己隐居的地方。再怎么说,对方可是它宣誓过一生的伴侣。在这个想法浮现在脑中的那一瞬间,阿德莱德简直不寒而栗,它之前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条渣龙,可是——   可是,不知为何,看着受难的爱人,它第一时间感受到的却不是怜悯。相反,一种莫名其妙的厌恶忽然涌上它的心头,曾经的吸引力似乎都消失殆尽,面前人原先对它那么重要,可此时那种“他很重要”的情绪忽然消散了,就好像那本来就是假的一样。   他怎么可能有这么不负责任的想法!   所以他还是接回了少年,并且将龙族最珍贵的法宝用在了他的身上,借助那些法器,诺亚至少能够开口说话,勉强看到一点东西。但是对面容的影响却是不可逆的,少年对此非常敏感,每天都用纱布缠在自己的脸上。而阿德莱德忍不住心中委委屈屈。   他本来就是因为诺亚很好看才对他这么中意的。   ……可是现在他都不好看了。   阿德莱德挡在房门前,他一边在心中指责着自己薄情寡义,一边却忍不住在黑暗神可怕的威压下畏畏缩缩地放下了半边手臂。   好像,可能,和自己的性命相比……   或许爱情也没有那么重要?   黑龙用本就不怎么够用的脑子开始思考眼前的情况,它最大的问题就是在不应该思考的时候思考。比如现在,它既想要保全少年,尽龙族对伴侣的责任,又不想现在就死在黑暗神手下,突出一个怂字。就在这时,它看见了黑暗神背后的主教。   主教是个人类。   虽然曾经被人类狠狠地阴过一次,但阿德莱德在之后进行了多次练习,偶尔也有大胆的人类抱有“屠龙”的念头闯进巨龙山脉,都被黑龙轻轻松松解决了。因此,在他的认知中,人类重新变成了没那么需要担心的脆弱无害的生物。   埃德温看起来有点可怕。虽然阿德莱德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但是很快它就被自己的灵机一动所折服了,甚至开始觉得自己是个天才。   巨龙迅速地变换出它布满坚硬锐利鳞甲的尾巴,用又轻又快的姿态绕过眼前的黑暗神,从不被防备的角度将针一样的尖刺绕在了主教的脖颈背后。   “你,你——”   它涨红了脸,显然也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太厚道,但还是硬着头皮说,   “塔克修斯,这个人类是你带过来的,假如你在意他,就不要再过来了,否则我会伤害到他的!” 第73章 锋刃初成   人类抬起眼睛, 静静地看着那几乎要触碰到自己的脖颈的尖锐的棘刺。他灰色的目光犹如烧灼炭火的烟尘,沉着中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热度。   他的动作优雅却轻盈,覆盖在那柄权杖的手指悄然移开了一点儿,露出微芒。   只要锋利的骨刺再稍微往前进一点……   不知是该遗憾还是庆幸, 阿德莱德猛地收回了尾巴。   *   几乎是在动手的一瞬间, 阿德莱德就察觉到大事不好。   它一向仗着身份胡作非为, 龙族长老总是担心他冒犯到塔克修斯, 不过黑暗神对世事大多都漠然以待,阿德莱德最多只是在雷点边缘试探,也相安无事了很多年。   但它认识塔克修斯这么久,从来没有一次——哪怕是在他们初识的那天, 也没有感受到如此强大而不加掩饰的恶意。   这是它不能动的人。   问题是它只是想要找一个对黑暗神有用的人当人质,不是真想和他作对。就算给它一百个胆子, 它也不敢真的对塔克修斯的人下手。   仅仅只是想要拖延一点时间。   阿德莱德几乎绝望地意识到这个事实,那就是它绝对闯下了它自己都不能理解的滔天大祸。它试图用自己所能做到的最快的速度收起了尾巴,并且慌不择言地立刻开始认错:   “我错了, 我不是真的想——”   但还是来不及,它很难比塔克修斯的速度更快。   锋利的黑色光芒顺着没完全溜走的尾巴直接切割, 毫不留情。尖锐如针的鳞片此时像是奶油一般融化。烧焦的难闻的气味弥漫开来。阿德莱德有一条庞大的尾巴,不过这在很长一段时间将成为过去式。   它没来得及撤走的尾巴被硬生生撕了下来。   剧烈的疼痛瞬间顺着黑龙被截断的神经飞速传导而上, 痛苦的龙吟传遍了整个院落,恐惧一瞬间凝固了黑龙的血液。外界无法听见这里发生的任何事情,黑暗神的咒文相当有效。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   阿德莱德重重跪在了地上, 龙血源源不断地从巨大的创口淌出,半截尾巴落在周围。它金色的竖瞳仍旧带着茫然,但更多的是对绝对力量的恐惧。   埃德温的指尖微微一顿,随即悄无声息地移开手掌。   用手掌覆盖着的红玛瑙蓄满了光芒, 犹如一只熟透了的果实,芬芳却蕴含剧毒。巨龙绝对不会想要尝尝这枚果子的滋味。   “我没事,”   这句话就像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埃德温低声说,因为巨龙的尾巴根本来不及碰到他一分一毫。但是说出这句话却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   有人在乎他,他不必永远孤军奋战。   塔尔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主教现在的状态,包括埃德温的眼睛。那双浅灰色的眼睛如此柔软地触碰着回应他的视线,就像是海滨的轻柔的薄雾,没有一丝一毫被方才的突袭影响的痕迹。   “没关系,不用担心我,”   埃德温在爱人专注的视线下,觉得自己的心在滋滋地融化,他生怕自己上一句话说的太冰冷,于是又欲盖弥彰地解释了一句,   “但其实你这么想着我,我很高兴。”   “没事就好,”   神明的手轻轻滑过埃德温的脖颈,人类的呼吸使得那一小块皮肤颤动着起伏,再下面是血管,主教对于他触碰自己的命脉没有任何排斥,或许不只是触碰,塔尔也曾亲吻和啮咬过他修长脖颈的每一处凹陷和暧昧的颈窝。   塔克修斯顺势替他整理了一下长袍的领子,尽管领子没乱。埃德温忍不住勾起了嘴角。约会,这时候两个人的心中终于重新浮现出这个词汇。   这本该是场不错的约会。   麻烦的是背景中巨龙的惨叫声。   埃德温眨了眨眼睛,用询问的目光看向神明,塔尔顺着力度凑上去轻轻抱了他一下,漂亮的红色瞳孔里仿佛只有埃德温一个人,语气却是阴森森的:   “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角色,竟然想要对你动手,再怎么折磨都无所谓,杀了也可以。”   龙族的少主在黑暗神口中仅仅是轻飘飘的一条性命。   塔克修斯的长靴敲击地面时发出清脆的声音,就像是恐惧的鼓点,这对于巨龙来说无异于催命符。   它很久没有受过这种程度的伤了。   龙族的尾巴上有着丰富的神经,是龙的武器,也是它们的命脉。因此它痛苦地呼吸着,惨叫断断续续地从嘴中漏出来。   “闭嘴,”   神明听起来一点耐心也没有。他垂下眸子漠然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它已经没有力气把尾巴收回去了,身上呈现出龙的鳞甲,那是防御的姿态。   “对不起,”   它不得不抑制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和按耐不住的声音,“对不起,我没想到那么多。你马上要进入屋子了,我只是没有想到别的……”   “一时间想要找个可以供你威胁性命,来牵制我的对象?”   另一道毫不留情的黑雾凝聚成的利刃带着凛冽的杀意切开了阿德莱德的身体。塔克修斯的声音轻柔又嘶哑,带着对它的无限嘲讽,   “你甚至还没有明白,你最应该痛哭流涕道歉的对象并不是我。”   龙的愈合能力很强,但是在强大而毫不留情的攻击下什么也不是。   新的疼痛如期而至,黑暗神抬起手指,伤痕便出现在巨龙的身上。龙血本身是珍贵的疗伤材料,但此时此刻阿德莱德简直要被龙血淹没,情况却没有一点好转。   它从未如此深刻地体会什么叫做错事情的代价。   这还仅仅是它一点也没有碰到人类的情况。   假如它方才真的对人类有一丝一毫的触碰,恐怕现在它的皮已经被塔克修斯活生生剥了下来。   它因为疼痛而模糊的龙瞳转了转,瞄准站在黑暗神背后的人类,迅速而跌跌撞撞地开始道歉,不得不说,它完全没有什么骨气可言。   只可惜,那双浅灰色的瞳孔仍旧又冷又淡漠地将它映照在其中,这个人类一点也不必塔克修斯容易打动。   长靴停在它的身旁。   阿德莱德蜷缩着身子护住自己的脸,觉得自己恐怕要真的死在这里,它拼命地压抑住因为恐惧而越来越剧烈的颤抖和眼中惊悸的泪水:   “我知道错了。我怕痛,不,不,别真的杀掉我,要我做什么都行。”   这种情况下违逆黑暗神简直是找死,阿德莱德用最快的速度说完这句话,随即忍耐着剧痛紧紧地闭上了嘴巴。   然而塔克修斯并没有回应它的请求。   “我觉得有人应该教你什么是应该做的。”   神的双眼中,赤红色的鲜血层层叠叠地燃烧起来,仅仅是看着,神的怒意已经能够使被注视者溺死在恐惧之中,塔克修斯慢条斯理地说完后半句话,带着毫无掩饰的嫌恶和恶意,   “不过很可惜,你可能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我可以学。”   阿德莱德挣扎着又为自己说了一句话,尽管它知道自己的每一次发言都有可能让它更加挨近死亡。它真的很想哭,但是神明不允许它发出太大的声音。   神的靴子重重踩在了它背部的伤口上,塔克修斯漫不经心地踏过巨龙的鲜血,推开了背后房间的门。耽误了这么多时间,房间里果然已经空空如也。   诺亚比阿德莱德要聪明得多,不会把握不住逃跑的机会,他手头上还有巨龙赠予的各种道具,指不定其中的哪一样发挥了作用。   但他再也无法找到一个像这里这样的藏身之处了。   他即将成为一个显眼的靶子——虽然圣子注定不会有好下场,塔克修斯也并不是一定要把这个早上用来解决诺亚,但突如其来的小插曲还是让神的心情不是很好。   黑暗神叹了口气,手中凝结出的黑雾比起之前来说更加恐怖。阿德莱德看着它一生中见过最可怕的东西,它每一秒都在尽力呼吸空气,因为踩踏,它的胸口变的沉重,呼吸也带着战栗的血腥味。   它从来没有这么后悔过自己的愚蠢。   然而神明却顿了顿,没有立刻将几乎能够致死的杀招立刻用在黑龙身上。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去,连眼神也变浅变亮。   “喂,埃德温,”   塔尔在原地冲着他微笑,“想不想试试杀龙?”   *   在弃明投暗后,黑暗的本源并无半点吝惜,完全向埃德温敞开。他过去的努力成倍地奉还于他,那些曾经被吝啬的光明神抽走的凭他自己杀戮得到的实力,此时终于沸腾而汹涌地纳入了他新的海洋。   但要完全掌控骤然增长的力量,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埃德温在前一段时间已经解决了困扰教廷许久的几个难题,新教皇比旧教皇强大,现在就连王城的孩子也清楚这个事实。顽固于一方称霸的某些生物——即使在大陆的中心,也不乏有魔鬼和邪恶生物自封为暗面之王——但他们成为了埃德温练手的工具。   血从暗巷的砖缝滋滋地溢出来,每一次。埃德温觉得那些血太肮脏了,所以他解决完需要解决的对象,一步步走向等待他的神明时,都主动解开沉重的外袍,小心翼翼地避开血迹,再讨要一个拥抱。   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   杀戮越多,他对能力的掌握也越纯熟,奖励和野心顺着又薄又窄的阶梯向上走。埃德温需要一个更大一点的挑战,杀一个更强大的对手,学会使用他的力量,赢得更高的奖赏。   阿德莱德艰难地眨了眨眼睛,浑浊的泪水打湿了龙瞳。   在几分钟前,它认为自己必死无疑,并且满怀对死亡的恐惧;随后,塔克修斯让它身上的一部分伤口长好,逼迫着它变回原型,长出尖锐的獠牙和指甲,忍耐着浑身的痛楚飞起来。它俯下身俯瞰着大地,差点以为塔克修斯愿意放它一条生路,那一瞬间就好像恐惧的心脏被甘霖浇灌,希望重新充斥着它的心脏,虽然心脏跳动得很吃力。   接下来,神明开始教人类怎么对付它。   那个人类,阿德莱德之前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它。但当它站在他的对面,被他用打量猎物的尖刃般的眼神看着时,它这才意识到人类穿着光明教廷的装束。这个事实让它黄澄澄的瞳孔再次迷茫地转动了两圈,随后被鳞皮上烧灼般的刺痛打断。   “人们一般认为龙的弱点在腹部,不过其实它们的逆鳞藏在下颌,”   塔克修斯在一旁讲解阿德莱德的致命之处,埃德温抿着嘴唇,他唤起手中权杖顶端红宝石的尖刃,刃间明晃晃一点。那点光芒在黑龙的瞳孔中一点点放大,再放大。它有点懵懂,下意识低头,刺骨的冰冷忽然森寒地蔓延了全身。   “做的很好。”   黑暗神轻柔而缓慢地说,“接着朝下挥刀。”   刀?阿德莱德直到这时才意识到刀尖已经又深又重地扎在了他的下颌。但当它意识到这个事实的同时,一阵令人牙酸的战战之声清晰地传入它的耳中,那时尖刀的刃和森森的白骨接触所发出的嘶鸣,一瞬间,苦痛的泪水溢满了巨龙的双睫,疼痛让它失去理智。   在下颌被刨开的创口之间,一片亮闪闪的黑色鳞片展露在空气之中。   或许还是刚才被杀掉比较好受——就算知道冒犯面前的人有多么可怕,生理性的痛苦逼迫巨龙垂下头颅,凄惨地号叫着,将尾巴重重朝眼前人类的位置一甩,口中喷出火焰。它竭力想要控制这些反应,却做不到。   这回真的要被塔克修斯弄死了。   阿德莱德重新找回控制自己的能力时绝望地想,一切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巨龙口中吐出的能够烧尽一切的火焰马上就要沾染上主教的衣袍,它的指甲就差一点就要划破对方的喉咙,人类脆弱的、薄薄的脖颈,而它势头太猛,收不回力气。   就差一点,随后巨龙的指爪骤然如失去了力气,重重地朝着地面砸去。   不,被迫从它身体分离的是它的半条手臂。被又快又凌厉的刀锋,像是蛇一样缠上了对方的袭击。   当它们像是沉重的障碍物倒在地上时,人类从扬起的灰尘中微微仰头,丝毫不掩饰傲慢地看向对面的巨龙。   对于第一次与这种级别的庞然大物对抗的埃德温而言,反击还是有一点费力,他咬了咬嘴唇,将喘息咽下在喉中,判断对方的下一步行动是缜密而没有一点懈怠的思考得出的结果,正确而妥善地应对必须要精确而炉火纯青地运用手中的力量。   他做到了,并且下一次会做的更好。   塔克修斯没有给提示,神专注地在一旁看着埃德温,指尖的力量随时随刻又小又尖地凝聚在一点,保证着任何伤害在黑暗神的庇护下都不会落在主教身上,但他也不会过早出手。埃德温是残忍而荒芜的荒漠中酝酿出的璀璨的宝石,将他藏在温室之中反而是对他的亏欠。   “很棒,”他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勾起嘴角,埃德温也朝他看来,眼中是被压抑在薄薄灰雾下的自矜,像是勇士在打赢一场胜仗之后骄傲地用目光向心爱的人讨要奖赏,   “我是说真的,喂,埃德温,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的话?”   塔尔故意把话语说的含糊不清,埃德温低头想了想,好像在心里有了答案,但是主教浅灰色的瞳孔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龙血溅在他的外袍上,还是选择配合他的突发奇想:   “哪一句?”   塔尔稍侧了侧头,却忽然加深了笑意,那双石榴红的明亮的眼眸闪烁着,他轻声说:   “等你拿到它的逆鳞,然后我再告诉你。”   每当黑龙受到令它无法承受的痛苦,几乎要晕厥过去时,黑暗神就会纡尊降贵地扣动手指,让阿德莱德身上的一部分伤势愈合,迫使它再次应战。阿德莱德从死亡的荫谷中走出来,感觉到身体轻盈,充满力量,再次恢复希望,甚至有一次,它几乎完全被治好。   埃德温不是在任何时候都游刃有余,若是如此,训练也显得没有意义。   最开始,人类对巨龙的攻击感到陌生,调用骤然增长的能力时也有些吃力;但他就像是被磨亮的刀锋,一点点变得轻薄而致命。黑龙每一次被塔克修斯重置,初始状态都会比上一次更好些;但每一次奄奄一息瘫在地上时的情况,也都会比上一次更差一些。   逆鳞。塔克修斯的要求等于要在黑龙还有反抗意识的时候,就摘下它下颌的逆鳞。埃德温必须非常小心,全神贯注。人类的瞳孔微微收缩。   这时候日色已经一点点沉下来,晚霞的金边温柔地点缀在天际,晦暗的阴影为猎手捕捉猎物造成了阻碍。然而,埃德温清楚,这会是最后一次。   这一定会是最后一次,只要主教这么想,就不会有差错。   阿德莱德甚至没有感受到刀刃又轻又毫无阻碍地划开了他粗糙的鳞片,就像是傍晚的风微微拂过,大脑迟钝地捕捉到了整个身体疯狂地叫嚣声。黑龙摇摇晃晃地前进了两步,又因为失去逆鳞所承受的巨大压力而跪在地上,在人类面前,低下了龙族高傲的头颅。   埃德温只需要再抬起刀刃,就能切下它的脑袋。   但主教的唇边漫开笑意,却没有急着再对巨龙做些什么,而是步伐轻快地走向他的神明,手指之间夹着那一枚又黑又亮的鳞片,在晚霞下莹莹地闪烁着深蓝色的幽光。   “我做到了。”他的呼吸难免不太平稳,一整天都在练习战斗,就算是埃德温也会感到疲惫,但这点疲惫一点也没法阻止他的脚步,   “塔尔,现在你可以告诉我那句话了吗?”   埃德温再最终靠近塔尔时犹豫了一下,他身上乱七八糟都是血迹,就连里衣也被浸透了。他不想用这样的仪态去接近他的玫瑰,主教在还有三步距离时顿住了脚步,眼中闪烁过一点困扰。   塔尔向前走了一步。   “我可以用魔法,”   埃德温忽然想到,虽然清洁魔法并不在他那一大堆血腥项目的涉猎里,但他很聪明,完全能够自己研究出来,“稍等一下……”   塔尔向前走了一步,最后一步就不能算是走,主教下意识张开手臂,将神明结结实实地接住,随后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血迹不可避免地沾染在了神的身上。   神凑近他的耳垂,一点也不在乎他身上铁锈一般的血腥味,那些气味和神明的玫瑰香气混杂在一起,埃德温很快就放弃了挣扎的念头,耳垂在濡湿的吐息中一点点红了起来:   “你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类,”   塔尔说,“我在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就这么对你说了,那是我做过最对的预言。”   *   再晚一点,龙族的长老终于找了上来。   塔克修斯让房门打开,这样,阿德莱德的气息便越过阻碍朝着王城散出去。龙族是一个血缘关系密切的小型族群,在阿德莱德小时候背着族亲偷偷溜出去以后,虽然其他龙未必能阻止这位少爷到处行动,但它们至少确定了原则,必须有长老紧紧跟随着它,确定它的安全。   这一次和黑暗神接洽的,是龙族辈分最大,地位最尊容的四大长老之一。单独拿出来,它也是拥有摧毁山海的力量,能够肆意妄为的拥有毁灭力量的黑龙。   但在黑暗神面前,它非常明智地将姿态放的很低。   阿德莱德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半睁着浑浊的黄色瞳孔,看见亲人就像是看见了救星,一瞬间,满腔的委屈就漫上心头,但它还没来得及抒发一下感触,就被长老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龙族的长老用词一点也不客气,塔克修斯饶有兴味地旁听了龙的脏话大全集。随后,对面充满敬畏地转过身来,匍匐在地,额头触及地面,恭恭敬敬地对神明行礼,并且不敢直视黑暗神的眼睛。它真的非常知道什么态度是正确的,甚至没有为阿德莱德多说一句好话,   “……只希望您留下它的性命,”   它毫不迟疑,“我族愿意奉上全部的忠诚,以及取之不竭的资源,任由差遣,为您——当然,也为您身边的这位大人。”   “这可是一个很严肃的承诺,”   塔克修斯的笑意不及眼底,他淡淡道,   “假如我要你们用龙族长老和你们族人的命来换呢?”   长老闭了一下眼睛。黑暗神说这话时带着淡淡的一点戏谑,但它丝毫不敢把这句话真的当作随意为之的玩笑:   “悉听尊命。”   “可是——”   阿德莱德忍耐不住,它急切地想要说什么,却被严厉地呵斥住了。黑龙一下子僵在原地,因为它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斥责,带着那个其他龙都尽量不在它面前提起的名字。   龙族长老咬着牙,恨铁不成钢地转过身来对他说,   “够了,至少为你的母亲想想。菲娅要是还在世,你现在也只是让她失望而已。”   黑龙咽下了喉咙中的后半句话。   它其实不是想为自己开脱,而是觉得为了自己的错误,要全族为它买单,实在是太过于苛责。它想说如果真的要这样,不如把它杀掉,这样至少它的族类不会受到影响。   但是,长老的话犹如利剑般穿透了它的心脏,还有它想要声辩的喉咙。   就像是霹雳般席卷了它的全部思绪。   母亲。   那只教廷用龙骨和秘银锻造的瓶子。   它怔怔地睁着半只眼睛,浑浊的黄瞳一直沉在懵懂中,却忽然淌下了一滴滚烫的眼泪,随后将薄薄的阴翳全部洗净。一瞬间,阿德莱德那双苍黄的龙瞳终于因为疼痛而颤抖起来,但这次不是因为身体上的疼痛,也不是因为害怕。   菲娅。   这个名字一直被阿德莱德小心地珍藏在心中。它从小被族人宠溺,那就是因为它失去母亲,所以它越发越无法无天起来,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会被纵容。   毕竟它的母亲,是整个龙族的英雄,曾支撑起了全部的风暴,若非菲娅,龙族绝非发展到现在这般模样。当年的狩猎行动,若非菲娅濒死时仍旧用尽全部力气牢牢筑起了巨龙山脊的防守,恐怕现在黑龙这个种族几乎要在大陆上灭绝。   问题是,时空巨龙的死并不仅仅意味着这个世界上多了一只失去母亲的小龙,还意味着龙族的责任与义务无处着落,也必然要落在它的孩子身上。   它的一举一动就是和整个龙族息息相关。   所谓的“我自己单独承担责任”,才是不负责任的说法。一次次在痛苦中想着“死在这里也可以”,这个念头现在让它开始感到羞愧。   它怎么会现在才意识到呢?   “我……”   阿德莱德张了张嘴。   长老严厉地看着它,似乎生怕它再说出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话,然而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黑龙却努力睁大了眼睛,就像是终于认真地看见了这个世界,   “……对不起。我接受这个结果。”   它对长老说,“我好像一直都让你们很担心。我……虽然已经太晚了,但是我会认真改。假如我死了,我会把我的骨骸送给族人,你们不是告诉我,我继承了母亲操控时空的力量吗?虽然我一直没能做到,但是继承我全部骸骨的族人或许能比我做的更好。”   龙族在每一个时期都只会有一只完全继承时空力量的巨龙。   在这个时代,阿德莱德是唯一的继承人,却一直做不到。它的族人从来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苛责过它,而它甚至愚蠢地理解成它们对此并不在意。   “还有,”   阿德莱德艰难地试图转头去看塔克修斯,黑发赤瞳的神明漠然的视线落在它身上,只需要看着那一片赤红,就觉得疼痛漫上脊梁,但是它还是有必须说的话,   “对不起。”   “我……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护着诺亚,”   黑龙听起来很沮丧,但提起这个名字时终于不再带着莫名其妙的滤镜,“但我之前真的特别特别喜欢他,你知道吗,龙族一辈子只能选择一个伴侣,这是一个不可逆转的契约。所以……所以就算他一直在骗我,我也无法不对他负责。”   被欺骗感情,对于每一个被害人来说都有不同的后果。   光明神能立刻宣布脱离关系,并且将忿怒施加于诺亚,但是有些受害者程度要深得多,甚至确确实实要搭上一辈子。   “我知道我错了。”   面对塔克修斯,阿德莱德还是忍不住竭力抑制住泪水,这几乎成了条件反应,“特别是你还救过我,还不介意我把你当成朋友。我应该一直心怀感激的。如果你还是想要杀我,也没有关系。我的族人不会怪你。”   这个世界是残酷的,它一直以来生活在族人为它撑起的天空之下,唯一一次叛逆又遇见了塔克修斯。它幸运极了,但不可能永远幸运,幸运背后都是鲜血和白骨。   它简直完全被打清醒了。   可惜清醒的有点晚,所有人都已经对它的幼稚感到失望。   黑暗神并没有正眼看他。黑龙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又艰难地尝试着挪动身子。这次,它道歉的对象是站在塔克修斯身边的人类,一点点将它撕碎的一个人类——就算是这种情况它还是不由得感慨,这简直不可能是一个人类的力量。   埃德温手中握着权杖,他似乎沉思了一小会,随即开口,   “塔尔刚刚提到的神殿——”   “会修好的。”   龙族长老和阿德莱德几乎同时开口。黑龙蔫蔫地小幅度动了动半截尾巴,“如果我活着的话,我亲自去修,肯定和原来一模一样。”   “还有圣子……不,现在该叫他的本名诺亚了。”   “这个,”   阿德莱德的眼睛忽然稍稍亮了一点,“其实我没有说,他逃跑的时候用的肯定是龙族的空间转移道具,但是他还不知道我在上面加上了追踪的丝线。我当时担心找不到他。”   埃德温默契地和塔克修斯对视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的眼睛中找到了自己想要查探的东西。   随后,主教垂下眸子,浅灰色的无机质般的眼眸淡淡地将被他切割得乱七八糟的黑龙倒映进来:   “找到他之后,再决定要不要杀你。”   这已经是好的不能再好的答案了。长老就差按着阿德莱德的头让它赶紧感恩,它满怀感激,跪在原地,喃喃道:“菲娅的在天之灵保佑……”   塔克修斯插话进来,神明的语气仍旧是漠然而残忍的,   “但是这两天你们还要过来,”   塔尔鸦羽般的长发垂落,“埃德温缺一个练手的道具。”   巨龙族作为教具是一个非常好的选择,尽管疼痛已经刺骨地钻上了阿德莱德的全身,黑龙还是规规矩矩地说:“没问题。”   “行,”塔尔盯着它看了一会,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它现在乱七八糟,弄得整个院落和房子都很糟糕,而且,今天约会整体很愉快——打磨埃德温,让他逐渐变得锋利无比,虽然活动特别了点,但是效果还不错,所以黑龙不该再占用更多时间了。   这句话对长老来说比任何话都重要,那一刻,这个长辈一直紧绷的脊背终于霎那间松懈下去,它重重地向着神明磕下龙族高傲的头颅,充斥着真正的感激。   “你可以把它带走了。”   *   院落终于安静下来。   塔尔侧过头去看埃德温,神明的红瞳漂亮,埃德温忍不住伸出手想要触碰他,却听见他说,   “本来想要带你来这里看看,不过现在有点混乱。其实我也不经常待在王城,埃德温,到时候我带你去看我在大陆各个地方的家好不好?”   主教勾起嘴角,   “我真的很想看,”   他浅灰色的眼睛只在塔尔面前褪去伪装,流露出真实的模样,“想看塔尔生活过的地方,还有神降临过的地方。所以,当然,我很愿意。”   “在此之前还有最后一点事情,”   两个人都有点按耐不住,但是未来就在那里,清晰而明亮,无需质疑,无需担心,塔尔说话的声音很轻,   “准备好捕猎了吗?我亲爱的主教。”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管自己叫主教,埃德温意识到自己喜欢这个称呼,或许是因为塔尔,这个冷冰冰的职位,教廷的一个权力怪物的称谓,此时此刻对他来说也有了意义。   “当然。”   主教大人按住手中的权杖,微笑着抬起眼睛,“当然。” 第74章 青萍之末   并不是所有身处王城的人都对光明神发过誓。   当然, 光明神教是国教,教廷几乎到处都是,但是,总会有人不愿意向任何一个声称高于自己的存在宣布全身心皈依, 哪怕以本可以获得的力量和权力为牺牲。人类中的一部分竭尽全力打磨自己, 或者和非人进行短暂的交易, 成为佣兵或者暗杀者。   他们听命于权贵, 仅仅是为了钱财。   “苍蓝之语”并不仅仅是一间简单的酒馆,事实上,这里是整个王城最大的情报交易中心,同时也是你能够用最便捷的方法用钱买到人命的市场。这一天到了晚上九点三十四, 酒馆门前的风铃叮叮啷啷地响了起来,老板不用抬头就知道来者是谁, 他擦着手上的杯子,漫不经心地问道:   “好久没见你了,最近如何?你身上的伤好点没有?”   来人扣了扣帽檐, 他的肌肉结实有力,脸上横着一条狰狞的伤疤, 使他笑起来看起来也有点吓人,他叹了口气, 随意地找了个靠近的位置坐下。   大部分人只需要看见他就能学会自动闭嘴。   “还是老样子。”   最大的佣兵组织“银狼”的头领心情像是十分苦闷,无需叮嘱,大杯的冰啤酒就送到了他的桌上, 他慢慢地啜饮了一口,   “有时候我真是羡慕教廷里那一堆老古板,”   没有教士会私下来到嘈杂的酒馆,所以他毫无顾忌地畅所欲言, “拥有人类之上的力量,他们是怎么说的?光明神的恩惠能够治愈你的伤口。哼,真不错,像我们这样的人就只能在黑市找隐姓埋名的外族医师,再付上一大笔出乎意料的钱。”   “说到精灵,”   酒馆老板开口,“你知道之前住在金币街的那个老医生被杀害了吗?”   佣兵领袖盯着杯中摇晃的酒液出神地看了看,随后叹了口气,就当是回答了这个问题:   “这世道啊。他可是唯一一个收费公道的医师。我都想去投奔光明教廷了,不过人家也不会要我,我太有名气了,看上去也不够虔诚——这点倒是丝毫没说错。”   他们都笑了笑,沉默了一小会,好像笑把语言浇灭了。   “我是说,”   酒馆老板忽然压低了声音,他那双浑浊而看遍世事的眼睛此时明亮地出奇,就像是藏了一轮年轻的太阳,他神秘而紧张地朝着佣兵队长眨了眨眼睛,   “你听说了吗,那个消息。目前知道的人还不多,不过,假如你感兴趣……”   酒被饮空,酒杯落在桌面上时发出了一声细微而清脆的声音。   佣兵紧紧地盯着酒馆老板,半响才发出一声喟叹,   “那么是真的啦,”   他说,“我就猜到要是什么人有说得准的情报,那一定是你。只不过,你知道吧,我忽然觉得有一种见证着什么发生的感觉。”   “是好的预感吗?”   “在你告诉我更多事实之前,我不能断言,”   男人出神地思索了一小会,“但我想是好的,而且会改变所有的一切。目前的秩序,既定的阶层,至少我们‘银狼’必须跟上一切的发展。”   他们一直谈到后半夜,直到酒馆不得不宣布放下帘子,把所有醉醺醺的客人赶出去。在皎洁如白银的月光下,还醒着的人们各有各的思绪,某些念头飞进了他们的脑海之中,目前还处于最隐秘处的窃窃私语。   但是没有人怀疑,这些只言片语将酝酿成一场前所未有的猛烈的风暴。   风暴将宣布,也将只宣布一个事实:   新神的降临。   *   埃德温在银色的月光下举起刀刃,刀尖闪闪发光,他划破了带着獠牙的生物的脖子,询问他:   “你们的王在哪里?”   他已经很熟悉这样的动作了,这些天阿德莱德作为一个教具,让他练习了无数种割破皮肤肌肉的角度和力度。这让埃德温觉得刀刃逐渐融入了他的身体,随着他的意志行动。他花一整个白天来提升自己的实力,夜晚时则处理其他事物,有时候是杀戮,有时候是玫瑰。   目前为止,他还是光明教廷的教皇,追捕逃遁的圣子是他的职责。当然,现在他做这件事更加出于私心,他已经从黑暗神那里听到了关于诺亚的一切。   除去塔尔告诉他的,黑龙这两天也时常眼泪汪汪地提起那段为爱情昏天黑地的过往。   埃德温收起刀刃,对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恐惧的泪水已经淌满了脸颊。还差一点,又快又利的刀口就要剥夺他的性命。主教漠然的瞳孔轻微地转动着,命令这只吸血鬼:   “带我过去。”   一般来讲,爱德华在月圆之夜都会悠然地倒上一大杯葡萄酒一样的鲜血,就着身边的美人一同好好享受生活。但是,这个月夜完全不同,他心神不宁,酒杯落在地上被碰碎,佣人悄无声息地走进前来清理,不敢发出半点噪音。   露台周围开满了蔷薇,但并没有美人,而是一个穿着黑袍、挡住面部的无面人。   他似乎不能直接说话,必须借助道具发出嘶哑的怪声,但他的声音却被爱德华听的清清楚楚。这一对曾经的有情人此刻剑拔弩张,要说是仇人也不为过。   诺亚清楚爱德华对没有光环的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爱意,对于他而言,他此时此刻无处可逃,所以必须来找到昔日的情人,讨要些好处,在他们还无法完全清楚自己的背叛以前。   “……所以,”他的声音听起来竟有些凄凉怨恨,“我失去容貌后,你就不爱我了,甚至不愿意给我提供庇护,是吗?”   “当然,我……”   爱德华真想要大声告诉他,公开得罪光明神对于世界上任何种族的任何人都不是一个好主意,除非你是黑暗神本人。问题是他不是,他心烦意乱,只想要将诺亚这块烫手山芋丢出去,少年的质问一声声闯进他的耳膜,又让他无疑感到了一点错乱。   自己之前分明那样爱他,那种偏执的、疯狂的爱意怎么就无影无踪了呢?   按照诺亚的说法,他没有做错其他事情,正是因为他们之间的感情被光明神发现了,才遭到如此猛烈而残忍的报复。作为一个上位者,亲自说出自己无能为力,并且试图将一个曾经和自己上过床的情人送出去,似乎也说不上体面。   体面不体面的其实没那么重要,现在的问题是——   “我知道你的很多秘密,爱德华,”   诺亚如此威胁道,“你之前可是对我毫无保留。要是我留下的线人没有收到我平安的消息,血族的阴谋和隐秘就会尽数泄露,我猜你无法支付这种后果。”   “你到底想要什么?”   面前的人也完全变成了一个丑陋又陌生的存在,但爱德华不得不承认,在不知道真假的情况下,诺亚的威胁是有力的。   对面的少年用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过的贪婪又恶心的腔调说话:   “想办法把我送出王城,再给我一大笔钱。”   “不可能,”爱德华皱了皱眉毛,“光明教廷已经封锁了王城。新任教皇不允许任何可疑人士出入。他……”   “他就算再强大,也只是一个人类。”   诺亚丝毫不退让,“我手头也有道具,在王城之外,我就能逃之夭夭,不会再给你找麻烦。你可是血族的王,就这点事不至于办不到吧?”   说得倒是容易。爱德华咽下了差点脱口而出的“你怎么变成这样了”,眼中的失望和嫌恶毫不掩饰,但诺亚说得对,就这件事情来看,若是能够在不惊动光明神的情况下将眼前的少年送走,对于他来说也算不上吃亏。   “那么,就按照你说的——”   爱德华话还没说完,诺亚的眼中就带上了喜色。   这两天对于失去一切的少年来说实在难熬,他就像是被惊动的老鼠那样在王城之中东躲西藏,没有一刻能够得到休息。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脚步声一点点达到最近最紧迫的地步,诺亚试着在任何地方藏下自己,所有能够想到的地方,但是都毫无作用。   每当他在一个地方稍稍停留,还没有得到喘息的机会,追捕他的人就如期而至。   他不得不频繁地借助阿德莱德留给他的道具切换位置。龙族的道具是他逃亡路上最珍贵的东西,但没有任何一样宝物能够让人高枕无忧,随着使用次数的增加,诺亚逐渐感受到蕴含于其中的魔力一点点减退。他必须找到突围之法,否则只能被活生生耗死在城里。   耗死。   这个词不由得让他打了个寒噤。他觉得他就像是被一条毒蛇盯上了,以至于脊背发凉。有时候他怀疑那些恰到好处的逃遁机会是否是有意为之,是不是对手就抱有看着他仓皇逃窜,为一时的安全沾沾自喜的打算?   不管怎么说——就算是非常不愿意冒险去求助于他的老情人,这似乎也是唯一的办法。只是不要再相信爱情,因为这绝对是此时此刻最无益于解决问题的手段。   只要离开王城。   他抱有这样的希望,只要离开王城,藏匿就不会那么困难,他或许能像是树木藏于树林那样死死地躲避起来。尽管这希望没有任何根据,但于情还是于理都是诺亚能抓住的唯一的救命稻草。   爱德华说出的话简直能救他的命。   诺亚不禁喜形于色,死死地盯着血族王者的嘴巴,企图在话语融化在空气中之前先一步迫不及待将它们擒获。   就在这时,爱德华止住了声音。   气氛一下变得肃穆得可怕。空气中仿佛流淌着不详的毒汁,露台的玫瑰在月光下闪耀着妖异的光芒。这里被血族的侍卫看守得很好,而且极其隐蔽,它本该如此。然而,就在露台之下,一个人类站立着,向他们抬起眼睛,那双眼像是迷雾一样灰。   来不及了。诺亚想。他像过去一样在第一时间按下了道具的机关。   然而道具就像是即将能量告罄,有气无力地闪烁了两下。   诺亚咬住嘴唇,牙齿留下深深的印子,不过已经没有人能够看见,他将自己毁掉的整张脸挡在严严实实的黑色布料下,仅仅是被风吹起时露出一丝半点,就足以让爱德华眼中的最后一点温情完完全全被替换成恐惧与厌恶。   他用力地掰着机关,竭力将它按到底部。   这次生效了。   这大概也会是它的最后一次生效。   爱德华还处在膛目结舌的状态,他下意识想要呼唤侍卫,却猛然意识到眼前的人类走到这里而警报没有响起,这其中一定已经发生了什么。他侧过目光,却发现身边被黑色布料罩得严严实实的少年已经消失无踪。   “初次见面,”   台下的人类静静地站着,他灰色的瞳孔完整地映照了诺亚消失的瞬间,然而这似乎并没有在那双沉静的眼中留下半点波澜。爱德华忽然感到一阵可怕的心悸,血族的王穿着华丽的衣袍,身上戴着各种防御的宝器,站在高台之上,然而,为什么他有一种强烈的错觉——   “我没有保护他。”   事已至此,爱德华尽量友好地说,“你看,诺亚已经离开了,假如你真的代表光明神的旨意,就不必在这里久留。就连我也不知道他去往何方。”   “我是来找你的。”   然而不好的预感成真了。   人类如此说道,向前走近了一步,似乎微微笑了一下,   “别担心,他认为我现在应该狩猎更大一些的猎物,仅仅是这样而已。”   *   塔尔在血族的王城栖息地散了会步。   这地方的保密性不如他的房子,不过已经相当不错。在外部,这里只是一个最无关紧要的小巷口尽头的一堵砖墙,而内部却别有洞天。爱德华按照自己的品味在王城布置了一个华丽到有点庸俗的庭院,甚至建了一座哥特式的城堡。   想要找到这里绝非易事。   不过,诺亚的空间转移道具就是最强有力的追踪线索。就在少年进入城堡的那一刻,这里的秘密就完全暴露在了埃德温的眼中。   恶魔的眼眸剔透又漂亮,打量着身边的蔷薇丛,有些挑剔地移开了目光。他独自一人在血族把守森严的居所毫无目的地走着,就算是经过金碧辉煌镶嵌着名贵珠宝的雕像,也丝毫没有停住脚步。这让他看上去不至于像是一个贼。   闯入者比贼更糟糕。   埃德温仅仅解决掉了入口到深入那一段路的守卫,而塔尔到处乱晃,毫无掩饰之意,闯进了另外一边守卫的目光之中。血族的侍卫立刻拉满了弓弦,锋利的箭尖对准入侵者,厉声呵斥他立刻停下,并且仔细地评估了入侵者的威胁程度。   恶魔看上去并不强大。   柔软笔直的黑色头发如鸦羽般温顺地覆盖在他的肩膀上,他抬起眼睛看向守卫,那双眼睛也并不像是高等恶魔那样,裂开狰狞的竖瞳,而是明亮如红玛瑙般的鲜艳之色。   一个低阶恶魔。   虽然他很可疑,但仅仅是低阶恶魔,守卫的呼吸又松懈下来。他们严厉地盯着这个外来者,手中的弓箭仍是撑开的,厉声逼问:   “你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   “我迷路了。”   恶魔慢慢地说,似乎并不在意对准他身体的箭尖。那些箭尖都由秘银所制成,对任何生物都能造成一视同仁的伤害,何况它们还明晃晃地瞄准了他的心脏。   他这句话一听就是谎言。没有外界的人能碰巧迷路进防守森严的血族领地。守卫忽然有了一点不祥的预感,他们仔细聆听正门方向的声音,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却嗅到了新鲜的血腥味。   他们脸色一变,就要前往另一侧察看情况。   ——在那之前,留下恶魔已经没有意义。擅闯者格杀勿论,这是他们所接受的任务,因此,侍卫们最后眯起眼睛,死死地盯住恶魔的动作。猎物在死亡前总是会逃窜的,他们必须要预判方向,然后杀死闯入者。   塔尔勾起嘴角。   箭矢如雨,银亮的箭头重重地凿进地面,纷纷落在恶魔的身边。   这并不是因为守卫们在最后的瞄准中走神射偏。塔尔抬起眼睛看向守卫所在的方向,此时,他们东倒西歪,全部瘫在了地面上,而就在他们背后,埃德温朝他走过来。   “没必要那么着急,”   塔尔说,“你不出手的话也没关系,时间没过去多久,我还以为你还要在处理那边的事。”   “我已经处理好了。”   埃德温低声说,他手中握着权杖,此时发散着血腥的光芒,似乎在昭示着这句话背后隐含的含义,然而他停在塔尔身边时,又敛去了所有的锋芒,恶魔身上的玫瑰味馥郁地围绕着他,主教的灰眼睛柔和下来,“我只是想你了。”   “我也是……”   塔尔凑过去拥抱了他一下,低声问他,   “没有打死吧?虽然就算死了也没什么关系。”   埃德温当然没有杀掉爱德华。   他没有杀掉对方的必要和理由,尤其是爱德华在短暂的惊愕和性命威胁下提出了许多可供签订的不平等条约。塔尔猜测要花费更多时间,但实际上爱德华听到主教的要求以后,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就答应了。   “我只是没有想到您背后是……那位大人。”   血族的陛下那时候谨慎地选择了称呼,假如忽略掉他的一点儿狼狈,比如挨近喉咙的刀尖,一向一丝不苟此时却被弄乱的头发,此情此景看上去还勉强算得上是一副外交画面。   塔尔听着他的描述,眸子亮晶晶的,染上了笑意。   “走吧,”   他拉住埃德温的手,“血族也已经做出了选择,埃德温,你手中的权力又增加了,那可是一个不容易掌控的种族,有点怪癖,而且审美不太好……”   最开始明明还是很正经的对话,后来就成了塔尔的经验分享,内容涉及到他千年以前遇见过的一个非常麻烦的血族旅行者,他们曾经不得不相处了两个日夜,恶魔恶作剧般在晚饭里加了剁碎的大蒜,于是对方差点和他来了一场不死不休的战斗。   埃德温忍不住勾起嘴角,他眼中那一小隅海雾温柔而潮湿,   “不是。”   “不是什么?”塔尔问,气氛很好,而他们差不多要到家了。   “我手中的权力。”埃德温回答,“不完全是这样,爱德华的臣服不仅仅是因为我的胜利,他是因为你。不是说要区分清楚,只是……我的权力也属于你,至少有一半完完全全与你共享,就当我是一个将一切献给神明的信徒,我也心甘情愿。我真想把所有东西都给你。”   塔尔转动门把手,门轻飘飘地滑开,月光洒落在庭院中。   “想当我的主教吗?”   因为这听起来像是一个信徒的发言,塔尔早就注意到埃德温在王城里做的准备,他曾被流言裹挟,此时同样是操控流言的娴熟的野心家。当年他问过主教打不打算换个工作环境,主教的回答是他会做一个周全完备的计划,关于他们未来。   埃德温有点无奈又有点纵容地提醒,“最高的职位是教皇,也就是我现在的位置。除非……”   “除非黑暗教廷没有比主教更高的冠冕。”   塔尔回答,反复咀嚼了一下这句话,还是忍不住笑了,“虽然黑暗教廷听起来有点奇怪。”   “它有吗?”   埃德温反问。   “没有,”神明微微侧过头看着身边的人类,眼中毫无疑问是纵容,“我们这里主教最大。”   *   这个还在雏形之中的黑暗教廷,所独树一帜的并不仅仅是职位的安排。   严格来说,埃德温所打算建立的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教会。塔克修斯讨厌信徒,宁可决定一个都不拥有,损失掉神明通过信仰提高能力的途径。远古时期有不同神明的祭祀,而如今,教廷只代表着光明神教。   主教非常清楚,光明神教对于塔尔而言是一个彻头彻尾扭曲的存在。   信仰在教廷的评判体系中是衡量一切的标准,信徒被要求向神献上一切,哪怕只是口头上如此,一次次重复这样的话语也会让人潜移默化受到影响。人类要想得到力量,首先必须成为奴仆,而且被严格地限制行事。   这条道路是扭曲的。   埃德温不得不走这条路,是因为唯独只有这样一条路。他必须假装谦卑,假装信仰,假装虔诚,这样才能一步步接近权力中心,踩着白骨,在白骨上粉饰以鲜花。   并不只有他踩在刀尖上行走,教廷里的人并不完全虔诚,但他们不得不完成繁琐的条例,不厌其烦地证明忠诚,以获得力量;教廷外的人无法得到力量,无论是向什么生物祈求都容易落入漩涡之中,最终只能以人类之躯过完一生,想要加入教廷也未必容易。   主教清楚,假如他复刻一个一模一样的教会,塔尔也不会拒绝。塔尔毋庸置疑就是那么好。正因为如此,他试图思考另外的道路。   如果一个教会并不要求展示信仰呢?   如果教廷不把神的回报和信徒的付出模糊化,而是清晰地算上一笔账目呢?   就像是交易般,得到力量,同时交还回报,这笔回报比起光明神含糊的算法要显得直观,埃德温计算过,按照他的方案,人们借用黑暗神的力量源头,通过杀戮和练习使能力增长,并且明码标价地交还租金。   当人数变多,信徒的体量变大,塔克修斯所能得到的力量将比光明神强大得多。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真的是个天才。”   神明听完了埃德温的计划,忍不住这样感慨。   问题是埃德温根本不是仅仅做出了一个构想,他完整地将教会的权力机构和自上而下的管理方法设置得清晰,并且设计好了索求和支付的契约与保障,确立了人员的审核机制。   他还计算了短时间和长时间的发展预期,并且将若有若无的一点消息放出。消息在有限的领域内传播,人们提起它时认真又肃穆,初步需要知道的人都已经得到了充分的思考空间。   主教不介意做的过火一点。就算拿他自己进行宣传也无所谓。   他叛教是早晚的事。   所以,在这段时间里,甚至出现了一些出人意料的访客。   *   “你确定吗?”   一个意外的时间,一个意外的人,一个意外的请求。   埃德温再次确认,面前的人深深地吸了口气,却仍旧颤抖着、坚定着点了点头。于是主教伸手按住桌上的契约,   “那么,如你所愿。” 第75章 信徒之死   教廷的圣子叛逃, 老教皇死去,掌控人们命运的人从一个换成了另一个。但总有人的生活一成不变,就像已经被遗忘在历史角落的枯草。   被人忘记尚不足以摧毁心灵,巴特在晨曦前冰凉的黑暗中缓缓行走着, 拖动着那只已经跛了的右脚, 在经过神殿时他稍微停顿了一下, 老人的瞳孔浑浊不堪, 看不出情绪。   被神忘记则足够毁掉他的全部。   全知全能的光明神终于察觉了圣子的背叛,巴特教士沉寂而绝望的灵魂终于重新生发出一点希望,犹如微弱的火苗,重新燃烧在老人如芦苇杆那样瘦弱的身躯之中。他渴望那支蜡烛重新燃起, 又为这个想法背后对神“犯错误”的判断感到深深的羞愧。   他就是光明神犯错的证据。   一个神是如何对待他虔诚的信徒,如何伤害他的身体, 夺去他的能力,摧毁他的心灵。最后要是神决定补偿这个凡人,无异于承认自己所犯下的浓墨重彩的错误。   那天过去后, 一天两天,还心存期待, 等到时间更长,那期待却忽然淡去了, 像是盐溶化在水里,只能微微地品出一点咸苦。巴特在深夜睁开眼睛,衰老让他的脊背被硬邦邦的床板硌得发痛, 他睁着眼睛努力试图看清:   难道他真的是罪孽深重的人,不是因为诺亚,而是因为其他事情才遭受如此残酷的惩罚?   他只能这样想,作为一个虔诚的人不应该怀疑神的任何决定。信仰就像是一个四四方方的黑暗的小匣子, 将他死死地圈禁在其中,让他的双眼盲目,看不到其他的可能。   只不过,此时此刻,封住窗户的木板似乎微微松动。   他用人类浑浊的眼睛亲眼见到了流淌而入的声音,那些他被夺走,再也发不出来的声音,它们此时此刻悄无声息地撬开他苍白的头发,轻柔地钻进他的耳朵,不详地、阴暗地窃窃私语,然后,以不容辩驳的语气,去探问一个老人的灵魂:   他的神是忘记了,抑或是不愿意承认?   *   诺亚尽可能绷直了身体,小心翼翼地在城市的边缘行走着,夜幕昏暗,他害怕撞上人,却不得不收拢了兜帽遮蔽视线,挡住他大半张溃烂的脸孔。   阿德莱德的道具已经失去了作用。能穿越空间的吊坠已经被用尽了最后一点能量,诺亚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它收了起来。少年舍不得上面闪闪发光的夜明珠和祖母绿,至少还能买个好价钱。   不仅仅是那个道具。   他的脸本来已经开始溃烂,但被阿德莱德从龙族带来的疗伤药物治疗,尚且不明显。然而现在,药效散去,他的皮肉时刻肿胀着,散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臭味,严重的地方,坏死的一块块近乎要掉落下来。   诺亚不敢照镜子,也不敢看任何反光的地方。不过他很快就不必担心这个了,因为他开始觉得自己的视力也重新开始被侵蚀,目光所及的地方被巨大的黑斑取代。唯一能够继续使用的道具让他不用声带也能发出声音。   这声音指的是一切可供发出的,若是靠近这个黑衣的无面人,人们或许能听见在覆盖一切的衣袍底下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呻吟。   怎么办?   诺亚知道,阿德莱德愚蠢而轻信,爱德华盲目而有所顾虑。所以它们都是他能够寻求帮助的对象,但是,这两条道路已经被阻断。而他并不认为自己能成功骗过暗精灵王。仅仅一想到触怒他的代价,诺亚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要是让他看见自己丑陋的样子,或者被知晓自己的背叛,他这位偏执而不好掌控的完美主义前恋人绝不会顾念旧情,只会会亲手将他作为一个不光彩的过去毁灭。   躲避光明教廷的人,躲避埃德温——谁知道他现在到底是哪一边的?——躲避暗精灵的耳目,少年最后一次传送的目的地是王城最偏远的区域,那些幽暗的深巷就算是野狗也不愿意走进,到处都是奇装异服、样貌诡异的人,他们中有一些和诺亚一样让人感到不舒服。   诺亚尽可能远离所有人。   他之前试着向别人祈求庇护,然而人们一旦看见他面具之下露出的皮肤,就露出了惊恐厌恶的目光,避之而不及。   唯一试图帮助他的人是一位善良的老妇人。她有一双温柔的绿眼睛,在他身边止住脚步,忍住恶心反胃的生理反应,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   然而,当看向前任圣子的眼睛时,那位老妇人惊骇地后退了两步,忽然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冷酷:   “你……你就是那个背叛光明神大人的圣子。滚吧,我的居所没有你的位置,但愿你肮脏的灵魂早日堕入狱火之中!”   诺亚从来没有遭受过这种境遇——不,实际上他是有的。在阴暗潮湿的黑巷中,他背靠着冰凉的石墙隐匿住自己的身形,浑身因为寒冷和疼痛而哆嗦,与身体上的痛苦相比,心理上的痛苦显然更加难熬,他一向习惯高高在上,从来不把那些平庸者的生命放在眼里,然而现在的一幕幕,却无意中与上辈子的一幕幕重合在了一起。   上辈子当他锒铛入狱时,曾见到一个老人。老人的孩子被诺亚诈骗了巨额财款,在绝望中愧疚地划开了手腕,那笔钱对于诺亚来说却不过是一两天的开销。   那位老人梳着一丝不苟的银发,对待关押他的刑警温声细语,显得慈祥而有礼貌。但当她终于站在诺亚面前时,眼中却忽然滚下了绝望而仇恨的两行眼泪。她开始失态,最开始只是厉声斥骂,到后来简直是以生命在嘶吼。一个瘦弱的身体竟能发出那般憎恨的强音。   老人的背一点点佝偻下去,但诺亚在她面前,却忽然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变得那么渺小。   除了这位老人,后来又有很多受害者家属得知了他被捕的消息。当时的他就犹如现在这样,被众人深深地厌恶与排斥。   可是,重来一次,怎么会走上相似的道路呢?   少年尖利的指甲深深地陷在皮肉之中,他逼迫自己停止这些思考。至少还没有到结局,上辈子,那枚结束他生命的子弹以不容逆转之势打进了他的额头,带来死亡。他最畏惧、最害怕、最不能接受的就是死亡。   活下去。   尽管上辈子的自己在法庭下痛哭流涕地道歉,虚情假意地寻求原谅,但那些情感终究都是出于利益,而非真心。被受害者怒斥或者仇恨并不能让他长久地感到内心的不安,他当时还认为自己或许能够钻法律的空子,不至于被宣判死刑。   人们是那样愚蠢而容易支配。   只要他还活着,就一定还能找到机会——   他几乎生出了一点希望。在这种境况下,最需要的就是那些美好的想象。   不错,他已经潜藏在王城最边缘的地方,就算是最完美的防御也一定有疏漏的地方。诺亚听说在黑市的深处有人拿钱办事,负责帮助教廷的通缉犯隐匿身形。他不差钱。只要有机会离开这里,未来就不一定是一片黑暗。   少年藏在兜帽下腐败的脸狰狞地扭动着,勉强露出一个称之为笑容的表情。只要他成功逃离,就能够卖掉阿德莱德法宝上那些价值连城的宝石,积攒一大笔财富,并用它们寻找强大的邪恶生物,或许能一定程度上阻断光明的诅咒。   想象多么令人飘飘然。   所以他差一点就没有听见那幽灵鬼魅般的脚步声。脚步声如影随形,在短暂的歇息后重新降临到少年的身边。很近了。诺亚屏住呼吸,将自己完全融入一片暗影中,一点动静也不敢发出。   但是脚步声却毫不犹疑地朝他的方向走来。   嗒嗒,嗒嗒。   恐惧与绝望完全吞噬了诺亚,他哆嗦着,在原地动弹不得,手指摸到了腰侧的刀刃,却僵硬地无法屈伸,只能触碰着冷铁的刀背。不可能反抗,无论来人是教廷的骑士,还是那个令人完全看不透的埃德温大主教,抑或是安斯艾尔派来找他的人手,他都没有反击的力量。   脚步声挨得越来越近,近乎是贴着他的耳朵响起。   奇怪的是脚步声听起来并不像是一个身形健康的成年人,像是被蛀空的木头彼此敲击时发出的轻响,而且一轻一重交杂着响起,像是并不协调的协奏曲。诺亚的手哆嗦着,终于摸索到了刀柄。   随后他抬起眼睛,那一瞬间,他就像是放了气的气球,紧绷的身体忽然放松了下来,几乎要满足地叹出一口气来。果然,上天还是眷顾他的,并不打算让他在这里死去。   眼前的人不是……   不是那些致命的、能够杀死他的存在。   站在他对面的是一个哑巴神官,头发花白,右腿半跛,衰老已经夺去了他大半的生命力,那双浑浊的眼睛微微转动着,映照出在他面前拔出刀刃的诺亚。他并不能构成一个普遍意义上的威胁。就算有些麻烦,但在诺亚离开教廷时,老教士的身体状况就差到连孩童都能推倒他。   人们都知道,光明神并没有收回他的旨意。   “你想来惩罚我吗?”   诺亚举起亮闪闪的刀刃,劫后余生的狂喜让他凝固的血液重新流动起来,他忽然觉得自己又拥有了支配一切的力量,至少面对面前这个讨人厌恶的老东西,   “就因为我背叛了你心心念念的神明,哈哈,你知道吗,我可是受尽过祂所有的宠爱,比起你们一辈子能见到的都要多得多。而你呢,看看你现在的模样,你的信仰只是一文不值的东西。”   在月光也照不到的巷中,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的来访。   巴特教士站在原地没有动,任凭表情狰狞的诺亚一步步靠近他,随着少年的动作,他的兜帽脱落,露出那一张丑陋无比的脸庞,刀刃朝下,叫嚣着要借由血祭重新找回支配的喜悦,诺亚几乎就要刺下去。   就在那一刻他听到了声音。   “我不是为祂报复,”   巴特教士的声音清晰地在巷中响起,那是被神剥夺了那么久的声音,严厉而低沉,原本永远也不会再在世界上出现,他自嘲般低声笑了,   “或许说是为了祂也行。我这把老骨头就要消逝了,再说为了自己也有点勉强。”   在声音响起的那一瞬间,诺亚因为惊讶而顿住了向下刺的刀尖,随即反应过来,用尽全部力气试图将刀刃送进巴特的脖颈。但是刀刃被死死地固定在了空气之中,无论他再怎么用力,也无法向下移动哪怕一毫米。   大难临头的预感终于又钝又重地砸到了诺亚的头上。   不可能,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自己竟然不是落在那些大人物的手里,而仅仅只是栽在一个微不足道到令他看不起的平庸可笑的老教士手上。   他辉煌的人生,还没来得及开启的伟业……   他必须得活下去,他比其他人都更有价值,一切都那么理所应当。   少年的头颅扭曲而肿胀,然而他最后的表情凝固在对死亡到来的极度的恐惧和极度的不可思议之中,眼睛向外突起,似乎迫切地询问着“有什么东西搞错了”。任谁看到这张脸,都能感受到脸的主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遭受了如何巨大的痛苦和惊。   若是上辈子为他收尸的狱警能够看见这样一句尸体,一定会惊叹着说,这个面目扭曲的人死去的情态,简直和他处决过的某个恶贯满盈的诈骗犯一模一样。   巴特教士垂下手中的武器。巷口狭隘的被围墙圈起的空间露出仅有的一小片天空,这里的夜空阴沉到看不见绝大多数的星星,唯独北极星仍旧在那一小片幽暗的黑天中投下为迷途的旅人所准备的银光。   老人抬起头,终于叹出了一口沉积了许久的浊气。   他看见的不再是他信仰的神明,而是亘古不变的星光。   *   圣子的头颅是光明神迫切想要得到的祭品。尽管祂最开始只是想要折磨诺亚,为他降下惩罚,但祂很快发现事情出乎祂的意料,唯独死亡才是这个索求无度的骗子最好的归宿。   问题在于,祂能够支配的人在搜寻诺亚这件事上做的实在不怎么样。何况教廷此时并非铁板一块,大部分人只是听从埃德温大主教的命令行事,而神拿这个凡人毫无办法。   再这样下去,光明神的权威就会大打折扣。   就在这时,祂在人间的耳目听说一位虔诚的老教徒在所有人之前杀死了诺亚。   这个消息让神明感到高兴。祂迫不及待想要接受这光荣的祭祀,并且决定要好好奖励这位教士,赐给他权力,好让世人也看到光明神的惩恶扬善。就算在这之间,祂也听见了一些不那么乐观的言论,让祂想起这位老教士其实是祂当年因为诺亚的言论所惩罚的人。   神并不太过于担心。   他的信徒,自然应该无论被如何对待,都保持着对神的敬畏和奉献之心。之前的惩罚无伤大雅,只要祂此次多多补偿,并且在外宣布对方将功折过,就一定能满足信仰者的感激的心灵,而祂的声名也不会有所贬损。   光明神高居在超脱尘世的神座上,却等到了一个让祂不敢置信的消息。   那位据说是虔诚的信徒,将前任圣子的头颅献给了埃德温大主教,而非选择献给祂。   暴怒的神明降临在老教士破败不堪的居所,霹雳和雷霆一瞬间将整个房间映照得犹如雪洞一般,可怕的神怒在教士的耳边炸响,神的威压铺天盖地地压在这个不知好歹的凡人身上。巴特脸色苍白,跪在他虔诚地信仰了一辈子的神明面前,如此前无数次跪拜那样匍匐着教士的身体。   但是神怒的霹雳在触及他时却无声地消散了。   这点就连老教士也感到有一点惊讶。光明神却毫无疑问认出了这股与祂的力量相冲的深不可测的威力究竟来源于何处,那是黑暗神塔克修斯的力量,这股黑暗的力量已经侵蚀了祂的信徒,让祂再次遭受到了惨痛的、耻辱的背叛。   “你是个叛教者。”   光明神咬牙切齿,裹挟着浓浓怒意的话语落在巴特身上,再一次不允许反驳地给面前穿着光明教廷的教袍,在祂面前垂下头颅的老人判定了可怕的罪名,   “背叛光明,选择黑暗,这是最卑鄙的教士才会做出来的勾当,你的灵魂已经一整个堕入深不见底的地狱中。”   无论哪个人类被神明如此斥责,都不会无动于衷。   巴特跪在冰凉的地面上,忽然很想握住自己的十字架。可惜他已经被神明剥夺了信仰,无法再佩戴和光明神有关的赐福物。在他的人生中,光明永远伴随着圣洁与正义出场,他坚定地、坚决而不容犹疑地相信着神明,因为得到神赐的力量而喜悦,因为为神工作而感激不已。   他曾无数次幻想神明对他说话,但绝不是现在这样。   他信仰的神偏狭而轻信,手段残忍,而且不愿意看见自己的错误。他坚持一辈子的信仰简直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若是世界上任何一个人读到他的故事,都会为他的愚昧发出悲叹,眼前的一幕简直是最具有讽刺效果的喜剧,而他是其中的丑角。   此时若非绝望地流泪,就该为自己的人生感到虚无而自怨自艾,痛苦到恨不得立刻结束生命,远离那滑稽可笑的信仰。   但他却并不愿意那么做。巴特教士只是跪直了身体,面对光明神的礼节没有一点不妥当的地方。他平静地告诉暴怒的神明:   “我并没有叛教。”   “你不是已经加入黑暗神的教廷了吗?”   光明神的声音嗡嗡地在他的头颅中奏响,带着嘲讽,“他许诺你什么了,让你愿意到一个一无所有的新教会去。是无上的权力,还是数不清的荣华富贵,或者延长的生命?”   “不,都没有,”老教士摇了摇头,浑浊的眼中却闪烁着明亮的光芒,“我告诉你了,我没有叛教,就算我并不认为你是一个值得信仰的神明。”   “若是没有塔克修斯的庇护,”   光明神的声音冷酷到残忍,“我就会用最可怕的惩罚报复你。”   “所以我这样说,你不是一个值得信仰的神明。而且我并不害怕这么说,我已经活不了多久了。但是,我至死仍旧是教廷的一员,你曾试图剥夺我的身份,我曾无数次怀疑过自己,最后,答案已经在你我面前了……”   “我只是和教皇做了交换,并且拒绝了他的邀请。”   巴特接着说下去,甚至没有等到光明神做出反应,“嘲笑我吧,我只是一个古板到可笑的教士,一生只能够对一种信仰宣誓忠诚。信仰就是构成我人生最大的意义,信仰让我对你的短视和偏狭感到锥心的痛苦,却不得不到最后仍旧尽一个教士的本分。”   “你是说,”光明神狐疑地问,“你真的还忠于我,没有背叛我?在你做出那些事情之后,我怎么可能相信你?”   “在你做出那些事后,我怎么可能信仰你?”   巴特将这句话原样修改完奉送给光明神,若有所思地直视神金色的瞳孔,这一刻,他感到如此自由,如此坦然,在他回首时,他觉得自己无愧于自己的生命:   “我恨诺亚,但更多是恨一个叛教者,而并不是为我自己而恨。信仰已经刻入了我的骨髓,和我无法分割,所以我宁可借来力量,也要杀死背叛您的人。我想,我不再虔诚于您,但我将虔诚于我的信仰,并情愿为它而死。”   “这是矛盾而无意义的。”神说。   “这不是,”   教士最后这样说,他身上残留的力量替他挡下了光明神的攻击,但他却确凿地感到生命的力量一点点流失,他已经足够老了,老到应该死去,只靠一个对最后结果的渴求苟延残喘地活着。但现在,是熄灭火堆的时候了,   “我的神啊,我知道您永远不可能理解。没关系,未来将有无数叛教者出现在你的眼前,这个世界将彻底被改变,就让我的死亡作为这个时代最后的落幕吧。”   他最后喃喃一句了什么,光明神仔细聆听,却意识到那是一句光明神教的祷文:   “……应该永远铭记,永远坚信,永不背叛,那就是一个教士应有的一生。”   *   新历427年,教皇埃德温叛教。   他的背叛并没有遭到光明神可怕的报复,正相反,在他的背后,新神的名字逐渐被念诵在人类的名字中,一夜之间,人们意识到自己身边的世界正在改变。埃德温带走了教廷的一大批人,剩下的教士们则陷入了群龙无首的情况,一时之间,光明教廷的羽翼折断大半。   而皇室则不得不像是失去引领的绵羊,迫切地需要选一边站。当然,对他们来说,信仰谁都一样,埃德温照旧将他们全部收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光明神一定气的要命,”   塔尔站在埃德温背后浏览了一遍他面前摆着的名册,“他之前一直期待着你快些离开,却怎么也没想到你会带走那么多信徒。”   “他们当年并没有选择,就和我一样,所以……”   埃德温顿了顿,仰起头颅,伸手拉住恶魔的袖子。塔尔就像是被抓到了一样轻轻“哎呀”了一声,那双澄澈的红宝石色眼睛将新任黑暗教廷的大主教映照其中,俯下身听他说话,或者等待他要做的动作。   埃德温把话说完,“我真的很庆幸能遇到你,如果不是这样,我一定会走向毁灭。”   “我觉得不是这样,”   恶魔鸦羽般柔软的发丝一点点戳着主教的脖颈,埃德温抿了抿嘴唇,企图维持理智,至少等到把话说完,塔尔稍微有点认真地说,   “你会得到所有你想要的,就算没有我也一样。我保证你能做到。”   那些艰难的、苦楚的道路,从血脉到权力的斗争,就算没有他,塔尔认为,凭借埃德温的能力,也不至于落败,一定能够在荆棘中踩出一条血路,一步步走向人世中权势的最高点。   “但是……”   埃德温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塔尔就凑到足够近的地方,顺势在他的耳垂边亲了一下。埃德温差点咬到自己的嘴唇,在外人看来保守而禁欲的主教大人还是会像年轻人一样因为爱人的一个吻不知所措。   现在不是继续争论的时候。   主教咽下了后半句话,他闭上眼睛,急切地索求着恋人的亲吻,但他心里清晰地知道,要是没有塔尔,就算他所有的野心能够得到实现,他也一定会走向毁灭。埃德温内心中有不曾被填补的地方,梦境中有撕开皮肉露出心脏的白骨,灵魂一接触火星就会燃烧得一干二净。   然后它们在某一天都长出玫瑰。   他握紧手中的玫瑰,知道自己得救了。   短暂的亲昵过后,主教稍微平息了一下喘息,他面前那些复杂的材料必须在这一两天处理掉,然而工作并不像是之前那样沉重地压在他身上,这只不过是因为……他的神计划两天后和他一起进行一个小型旅行。   埃德温翻阅着名册,神明则在一旁饶有兴味地随即抽出了几份材料翻看,他忽然再次看见了那个有点耳熟的名字:   “巴特……”   那个名字被一道黑线划去,塔尔说,“我记得他来找过你。”   “嗯,”埃德温说,“他只是来借走力量,并且应允了一笔有力的偿还。我把阿德莱德的定位法宝借给他了,其实我觉得挺遗憾的——”   “他并不打算背叛光明神教会?”   主教是一个领导者,所以他天然地对失去一个有潜力的人才感到惋惜,但是那天清晨,就连晨曦也没有浸透深紫色的窗帘,衰老的教士枯坐在他对面半响,才一半叹息一半讥笑地说给他,也是说给自己听:   “是不是很可笑?”   巴特的眼睛死死地凝视着桌面的一点,并不是想要看什么,只是为了找到一个寄托的方向,他第一次在这个一直看不顺眼的年轻人眼前缓和了语气,   “我都不知道这份信仰还有什么意义,既愚蠢又可笑。但我做不到放弃它,这是我人生无法取代的一部分。归根到底,我的人生也并没有意义。”   忠诚,坚定,善良,毫无阻碍,毫不怀疑,严守教会的制度,教授年轻的学徒,背诵每一句经文,在仪式上表现得无可挑剔,为神可以奉献一切   埃德温浅灰色的眼睛映照着老人浑浊的瞳孔,   他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对他说,   “巴特教士,就算神不值得你这么做,但你这份信仰本身具有确凿无疑的力量,或许意义不应该向外找寻,而应该向内索求。事实上,我在教廷真正尊敬的人不多,而你毫无疑问是一个可敬的人。你不能来到我这一边,我感到很遗憾,但我尊重你的决定。”   他的这番话在老教士身上起到了不可思议的作用。   巴特再一次和原先那样挺直了脊背,老人混浊的目光闪烁着复杂的光芒,他看着眼前的主教,一个注定背叛教廷的人,而自己正在向他索求帮助。最终,他还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你也一样。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年轻人。只不过我当时……”   老人的话消散在空气里。   他最后扶着桌子站起来,一瘸一拐地朝外走去。走向他为自己选择的命运,然而并不觉得羞愧。因为他这一生没有做过任何背叛自己信仰的事情。   这就是他被光明照亮的一生。 第76章 如愿以偿(完)   黑暗教廷的发展意料之中的顺利, 不如说埃德温把所有可能会造成不顺利的因素提前解决了,新的教堂出现在这片渴望已久的大地上,无论种族、年龄还是天赋,都可以选择在这里进行等价交换。   神不要求信仰, 也不设置发展的极限, 只要求百分百公平的报偿。有一个完全可以自洽的体系来运行此事, 大陆各地也都建立了据点。并且, 埃德温大主教这样说,无论如何要对新神保持尊重和敬畏,因为是祂将新的力量降临在世上。   塔尔的脚步在熠熠发亮的黑曜石地面上响起,年轻的恶魔站在他自己的神像之下, 仔细地端详着它,在他做出什么评价之前, 空无一人的神殿忽然响起了书页的扇动声。   一本有着硬质黑封皮的书莫名其妙从空气中冒了出来,洁白的书页哗啦啦地翻动着,塔尔随手把黑书抓住, 正好看见上面的字:   “神像刻的很像你,不过乍一看还是觉得有点奇怪。”   “当然, ”   恶魔眼睛的红色就像酒液那样澄澈又馥郁,那是神像无论如何都还原不出来的, “神像只是一个符号。它和我很像,却截然不同,正如拜神的人完全不了解他们的神明那样, 好在人们不会再对着一块石头顶礼膜拜了。”   “听说光明神的力量衰弱了很多。”黑书上又浮现出这几个大字。   “噢,那是他应得的。”   塔尔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敲了敲书页,黑色的墨字抖了抖,黑暗神假装没有发现它有点委屈的意思,   “你不会要和我说些什么关于世界气运平衡之类的废话吧?我还没有问你,你那边的事情办的怎么样呢?”   黑书是世界意识的化身,它当然要考虑世界的平衡。原本在这一方世界中,黑暗神有实力但是缺少信徒的力量,正好和光明神相互抗衡,光与暗达成了平衡。然而现在,光明的力量显然一点点衰弱下去,这显然改变了局势。   不过……   黑书还是选择在这个问题上闭嘴。   局势被改变了,但未必是坏的方面。比如在光明神的光芒逐渐熄灭时,大陆上星星点点地亮起了许多零散的光芒,逐渐连成一片足以摇曳着照亮大部分地方的星光;这些新的光明奇迹般地依托着黑暗的力量而生,当它们增长时,黑暗也变得更加幽邃。   就像是提供了一片土壤,光明和黑暗都能自由地生长其上。   即使所有的力量此时此刻还太过微弱,但世界意识不知为何,却清楚继续这样下去,那如今看似摇摇欲坠的平衡,会比任何时候还要稳固地存续在这个世界上。   黑书对这个问题聪明地给出了说服自己闭嘴的答案,但是它不得不回答塔克修斯的下一个问题:   “事实上,”黑色的墨水淋漓地流淌在纸张上,像是被匆匆写下的声辩,“我本来已经做好了全部的准备,事情也确实是这样发展的,基本上进行得很顺利——”   “只是还是出了意外?”   世界意识没有看清塔尔深红色瞳孔中流淌出的一丝促狭,于是更加着急地为自己说话,   “不是你我的问题,我也没有料到系统会这么丧心病狂,它居然把气运之子的运气也都提前剥夺了!所以……所以最后就差一点就能完全消灭它,但还差了那么一点。”   当时明明看上去只不过是诺亚做了一个梦,但系统却借此机会彻底放弃了他,系统和宿主离心成这样,就连黑书也完全没有料到。   诺亚自诩聪明,最后却还是被反将了一军。   深究起来,他的每一步决定在那之后都是错误的,每一次挣扎都将他拖入更深的深渊。就连光明神派来的没有定位道具的神官都多次很接近找到他,他一刻不能放松神经。本来不会那么糟糕,但气运值的完全丧失让他失去了运气。   “你怕什么?”   在这个角度看,恶魔背对着背后的神像,一无二致的红色瞳孔和让人感到危险的漆黑长发,世界意识写字的速度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墨汁滴在字母的边缘,晕开水滴般的痕迹,随后,黑书干脆自暴自弃地停下了笔,将书页上的所有字抹掉了。   不是它的问题,但是,塔克修斯明明真的很可怕也很麻烦——   黑书心虚地想,当时是自己信誓旦旦地和对方说,只需要黑暗神搞定光明神那一边,系统就会落荒而逃,而它提前布置好的陷阱一定能彻底地解决所有的问题。它之前还一直担心黑暗神不配合,但塔克修斯把任务完成得很好,却在它这边掉了链子。   塔尔轻柔地叹了口气,温和地用指节扣了扣书页,第一次放下尖锐如刺的讥讽,坦率地和世界意识交谈,他也没想到会把对方吓成这样,   “我们是合作关系。其实,我之前的态度也有问题,”   没什么人能抗拒恶魔认真道歉的模样,特别是被那双明亮的红色眼睛所注视,   “如果不是你,或许我最终不得不靠毁掉自己,来阻止那种清醒的沉沦。我该说声感谢才对。我相信你的说法,这只是意料之外的特殊情况,总体来说,我们不是还是取得了胜利吗?这次合作也没有那么糟糕,如果你之后需要我的帮助——”   塔尔的手指顿了顿,他惊讶地感受到书页上泛起了微微的潮湿,   “你不会哭了吧?”   黑书迅速地憋回了快要掉下来的眼泪,遗憾忽然被获得认可的满足感取代了,更何况塔克修斯的认可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显得格外特殊。   它团团转了两下,黑书自己没有意识,到一本书在空中转体其实是蛮有趣的景观,最后它别扭地承认,   “我觉得你也很不错。虽然系统的一点神识还是逃走了,但是这个世界对它来说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系统最终将它取得的气运值都用来抵御我的攻击,才换得了逃跑的机会。现在那些被夺走的气运也还了回去。接下来它只会更加虚弱,找到它也更容易啦。”   塔尔勾起嘴角,“听起来还不错。”   “你真的,”世界意识忍不住还是这样写,“和原来的黑暗神很不一样了。你现在依旧具有神的气质,也拥有神的力量,但就是……更像活着?”   黑书把自己都说的不怎么确定,不过塔尔听明白了它的意思。   笑意蔓延在黑发赤眸的神眼中,他看向殿门的方向,那里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埃德温的步伐永远是这个频率,已经熟悉到像是刻进了他的心脏。   神这样说,   “那是因为有人让我找到了原来的自己。”   *   黑暗教廷的大主教有个特殊的时间安排,按照新拟定的教规,埃德温每年要陪着神明巡回这片大陆,至少花六个月在这项颇有意义的活动上。   现在,埃德温不得不履行他的职责了。   主教穿着黑色的教袍,鉴于新教会的一应事物都由他亲自经手,所以这件教袍和他过往的风格也没什么差异,扣子还是很多,严严实实地遮住了身上的大部分皮肤。埃德温比较偏好这样的装束,克制又禁欲。他从教廷回来,熟练地走到那片隐秘的院落前。   门上的魔法禁制对他的靠近没有丝毫抵触,他向下拧开把手,走近院落。   “晚上好。”   “晚上好,”塔尔的眼睛在蜂蜜般金黄的灯光下显得亮晶晶的,恶魔放下手中拿着的一个类似于探照灯的装置,在他的身边,还有一大堆类似的东西,乱七八糟地在他身边散放着。靠着他的腿在地上放着一个巨大的箱子,里面已经装满了各式各样的旅行用品。   好在他们旅行时不用担心行李放在哪里,箱子会自动缩小,小到可以挂在钥匙上。恶魔千年之前就非常想要斥巨资买一个这样的魔法道具,现在看来果然很方便。   “衣物、被褥、洗漱用具、羽毛笔……”   埃德温的视线朝着更远的地方移动:“书籍、一套茶具,还有玫瑰?那是不是一个酒架,上面放着的是……“苍蓝之谜”的招牌蜂蜜酒?”   “其实什么酒都有,”塔尔眨了眨眼睛,“埃德温,你想象一下,在一个寂寥的晚上,周围只有寂静的荒野或者深不见底的洞穴,大家都说有狼人出没或者有致命的诅咒,你难道不想和我一起多尝试几款新奇的酒类吗?旅行和醉酒很搭的。”   “……包括烤肉?”   和酒架放在一起的是堆成小山的锡纸包装的烤肉,绝对热气腾腾,在魔法道具里所有的食物都能保持刚刚放进去的样子。强烈的迷迭香混合着油脂一点点晕在表面。   “啊,”塔尔笑着说,“喝酒的时候可以有烤肉,不过这里这么多是因为阿德莱德刚刚来这里一起收拾。你还记得吗,我们的第一站是巨龙山脊,它说它想要多带点王都的特产回去分给它的族人,顺便为它过去的行为道歉。”   “它还没走?”   埃德温稍微移过视线看向隔壁的房间,隔着薄薄的门板,黑龙被吓得一哆嗦,忍不住又捂住了它的尾巴。   在黑暗神的授意下,阿德莱德任劳任怨地担当了埃德温的练习工具,直到埃德温的力量增长到在它身上练手已经没什么用的地步。黑龙族的长老接回了被宽恕的阿德莱德,并且治愈了它绝大部分的伤口,龙族的疗伤水平相当不错。   它现在就差尾巴没有长好,毕竟当初,尾巴是实打实被盛怒的黑暗神切了下来。   然而黑龙虽然有在好好反省自己,却展现出了积极的记吃不记打的良好品德。阿德莱德脑子里大概没有记仇这个选项,现在还是时不时来找“它的朋友”塔克修斯拜访,规规矩矩敲门那种,十次里有五次会被拒绝,但总有进来的时候。   比起塔克修斯,其实黑龙更害怕埃德温。   主教身上有某种严酷而不近人情的东西,他看着它时大部分时候和看着一件物品没什么两样,再加上被对方作为练手工具攻击过的那几天,黑龙实打实地受了皮肉之苦,因此,阿德莱德一见他就下意识想要躲,有时候脑子一时没转过来,还会忍不住来一句“别杀我”。   埃德温浅灰色的眼睛里罕见地闪着一点无奈。他假装没有注意到黑龙隔着一扇门因为恐惧而加重的呼吸声,垂下眼睛向塔尔走去,恶魔今天用红宝石发带把漆黑如绸缎的长发束了起来,方便收拾东西,这是其中一点,还方便让埃德温动心。   主教伸出手,他的指尖被塔尔拽住,随即是他的整个人半自愿地失去重心。   他被馥郁的玫瑰香味围绕住,滚烫的温度,心脏和另一颗心脏仅仅隔着两层薄薄的皮肤。   “今天有点晚,被什么耽误了吗?”   塔尔顺手摸了摸埃德温的头发,柔软的触感,还带着外面夜色的一点微凉。拥抱没有持续很久,第二天就要出门,两个人都还有要准备的东西,不过就算只是一个即时的拥抱,也一样很甜。   “和暗精灵王安斯埃尔谈了笔生意。”   埃德温和恶魔并排坐在床榻的边缘,两个人的手因为距离的原因莫名其妙就交缠在了一起,塔尔掰开紧握的十指,又一只只贴着握回去,仅仅只是为了找到一个最暧昧的姿势,埃德温则勉强维持着耐心讲着白天的事情。   安斯埃尔是一个聪明的暗精灵,但颇有点领导者常罹患的精神偏执。埃德温这么形容,有点像是安其罗亲王,当然,是年轻版本的。   塔尔听到主教的描述,忍不住笑了出来,   人们都称赞精灵的容颜,暗精灵也一样有着美丽的外貌,安其罗亲王死去时已经五十几岁了,不过在埃德温眼里,两人差不多也没什么问题。而精灵族的王室一向自视甚高,认为自己拥有高贵的血脉,什么都应当拥有。这点确实很像安其罗亲王。   “他对我作为一个人类能不能胜任黑暗神的主教表示了一点质疑,”埃德温说,事实上,黑暗生物很长一段时间都想要信奉塔克修斯,可惜黑暗神当时没有给他们机会。   “然后呢?”   “然后我打赢了他。问题就解决了。”   “哇,”塔尔评价,“听起来真不赖。我觉得我越来越喜欢你了,埃德温。”   主教抿了抿嘴唇,他浅灰色的瞳孔里隐隐约约点燃了闪烁的火焰,塔尔终于找到了一个完完全全严丝合缝将两只手掌合在一起的姿势,他欣赏了一小会就打算松手,然而埃德温却反过来抓住了他的手掌。   “想说‘我也是’吗?”   塔尔抢先一步,然后狡黠地笑了笑,“这个说过了,所以你要换一个说法。”   他浅灰色的眼睛分明不是湿漉漉的雾气,而是炽热的火焰点燃后产生的烟尘。埃德温的眼神顺着那双宝石般的眼睛往下,恶魔被扎得乖巧的头发,微微勾起的嘴唇,还有交握在一起的双手,再往下,恶魔穿着漆皮的靴子,悬在空中,不时摇晃两下。   埃德温抿了抿嘴唇,感到了一点口干舌燥。   他抓住塔尔的手,就像是抓到了一只珍贵的每晚造访他梦境的蝴蝶。主教犹豫了一下,没有选择继续抬起手,而是俯下身亲吻了神明朝外的手背。   这就是“我也越来越爱你”的意思。   阿德莱德早就悄无声息地从窗户翻出去了,黑龙才没有胆大妄为到敢偷偷听他们说话。两个人就这么黏黏糊糊了一阵,然后才忽然反应过来还有东西没有收拾好。不过问题也不是很大,收拾东西的关键在于他们想起来多少东西,往一个巨大无比的空间塞东西其实没什么难度,甚至不用选择。   这个道具在埃德温叛逃的时候也发挥过作用。   毕竟那间屋子里有太多各种各样的回忆,而塔尔和埃德温一件也不想留在光明教廷。衣柜里藏过尸体也藏过塔尔,墙上挂着恶魔拼好的拼图,还有一柜子书,这不是什么有道德的行为,这些书上附带着借书卡,不过也被主教假公济私地带走了。   直到很晚的时候,屋子里的灯光才熄灭。   奇怪的是,就算灯光熄灭,屋子里的人类和神明却并没有休息,室内,玫瑰的甜香渗透进埃德温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就像是他的身上开出了一大束深红色的鲜花。   *   前往巨龙山脊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选择一样合适的交通工具。   最合适的交通工具当然是张开翅膀就能平稳地载人飞行的黑龙阿德莱德。   阿德莱德对这个安排没有任何不满,他现在沉浸在获得一个新消息的喜悦中。黑龙族的长老提前回了一趟巨龙的部落,随后在龙祖残留意识的指引下检验了阿德莱德身上的契约状态。奇怪的是,原本证明阿德莱德和诺亚是永世伴侣的那枚黄水晶悄无声息地在大殿中碎裂成了一堆粉末。   也就是说,阿德莱德不用单身一辈子了。   这大概是因为诺亚最开始发誓立契的时候就担心自己的情感绝对达不到契约标准,所以在仪式中悄悄动过手脚。言下随着他的死亡,障眼法也彻底消失,从来没有成立过的契约自然不再成为桎梏。   黑龙在得知这个消息时几乎喜极而泣,塔克修斯不得不在它的脑袋上敲了两下,否则按他开开心心飞行的随性姿态,虽然两个人都不至于被它晃下去,但坐在它背上简直就像坐在一只撒蹄子狂奔的魔兽身上。、   “我好高兴啊,塔克修斯,”   直到到达了目的地,黑龙降落在熟悉的山脊,收束起宽大的翅膀,它还是沉浸在这个好消息的余韵中,忍不住发出了一声龙鸣。黑暗神没眼看地抬了抬眼睛,示意阿德莱德该去哪去哪。   当然,巨龙一族盛情邀请他们和阿德莱德一起前往龙族的栖息地,不过塔尔还是打算先在巨龙山脊待一个晚上,何况,据说今晚就有难得一遇的流星雨。   埃德温站在蔚蓝色的苍穹之下,这里的空气是冷的,就像是结着冰碴,但是在凛冽中又有一丝辛甜。他从来没有离开过王城,更何况是来到这么远的地方。在巨龙的翅膀之下,人和动物,房屋和城镇飞速地掠过,缩小成了瞳孔中微微的一点。   在比一切都要更高的地方。   在比想象中还要更远的地方。   他站在这样的土地上,而塔尔站在他面前,巨龙已经扇动着翅膀飞向他的家园了,翅膀上还堆着小山一样的“特产”。现在,一瞬间,这个世界如此神奇地在他面前展开,天和地之间不存在界限,辽阔地向两端延申,他站在这样的土地上。   这片土地和王城的土地没什么不一样,都能长出植物,都能被踏在脚下,有差别的无非是某些成分的多少,植物学家或许才能说的明白。   但是人就是会被这些有着细微不同的土地束缚住。   人类有人类的土地,恶魔有恶魔的土地,一个教士有他限于一隅的土地,而一个生来就是人与恶魔混血的孩子,则早早就被划分了这辈子属于他的土地。他被牵制住,被无数的阻碍拦住,被所有人认为不可能走出去。可是走着看吧,事情并不会像命运写好的一样。   埃德温忽然明白为什么塔尔会是一个天生的旅行者,他的命运也好像早早就被写好,所以他不断地逃亡,走在更远的地方,试图与命运为敌。这个世界何其美丽,却没有他的归宿。   他们本来就是相似的人。只是埃德温遇见了塔尔,而年轻的恶魔孤身被命运裹挟到陡峭的悬崖边,伸出手死死地扒住崖岸时,没有等到谁来拉住他。   塔尔忽然感受到埃德温伸手拉住了他。   “很美吧,”   恶魔笑了笑,“我刚刚被关在瓶子里的时候,总想着打碎瓶子后想去哪里再看看。每一个我回忆起来的地方都能帮我度过一段漫长的时光,虽然到最后,这些时间也是微不足道的。不过巨龙山脊是支撑了我最久的地方之一。”   塔尔轻描淡写地提起那一段过去,主教用最专注的状态听他说话,浅灰色的眼睛一瞬不眨地看着他,心疼得无以复加。任何一个普通人,被关在某个地方后最想要回去的一定是他的家。但是对于塔尔来说,并没有意味着家的地方。   “只要想一想,”   塔尔说,“就觉得自己是自由的。这里就是这样一个神奇的地方,因为它够遥远,在大陆的边缘,又奇异地像是荒芜和繁华的共生体。山脊的那一面,是巨龙的家乡,另一面则是一小片人类的群落,不过他们很欢迎旅客和移民。站在这里,向任何一面看去都看不见生灵。这里太高了。”   塔尔安抚地用指节蹭了蹭埃德温的手心。   “别担心,”   他的笑就像是最引人眩晕的酒酿,让人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我一直以为是因为我不想让人找到才怀念这里。但其实,我现在才意识到,我想要的是一个即使我在这里也能找到我的人。”   “天黑了,”   埃德温在塔尔面前总是变成一个笨嘴拙舌的人类,他花了一点时间找回声音,“我是说,我很愿意,真的很愿意。”   他们在山顶翻找了一下行李,折腾出来一个巨大的帐篷,并且点起了篝火,橙黄色的火光舔舐着彼此的眼睛,塔尔用捡到的树枝穿过一块烤肉,在火上加热,很快,脚下的冰雪就消融了,露出了黑色的冻土,湿漉漉地反光。   直到塔尔忽然叫了一声:“喂,埃德温,流星已经来了。”   就像是塔尔曾经对他描述过的那样,星星像是雪球一样袭来,从遥远的天际滚落。但他们所在的山巅离天的尽头是那样近,所以这些雪白的星星简直是擦着低空划出漂亮的抛物线,一伸手就能触碰到。   所有的星星的归宿是龙族的那片星落湖。   而那片湖泊上,此时有黑龙在盘旋飞舞。塔尔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忽然失笑:“本来只有巨龙的成年礼要在星落湖上举行的——我猜是巨龙族的长老特意为我们今晚准备的表演,就是可惜了阿德莱德……”   它可是告诉过他,这项表演全程都要冒着被流星砸脑袋的重大风险。   而且,这项表演也没有吸引太多的注意。很快,他们的注意力就不在遥远的湖上,而是在近在咫尺的对方的眼睛中了。神明伸出手,轻而易举地捉到了一颗雪球一样的流星,触手冰凉,接下来开始滚烫,但这种伤害不足以动摇神明。   “埃德温,”   塔尔轻快地说,“据说对着流星许愿,流星会带走你的愿望并且实现它。不过我不太信任流星,你现在可以朝我手里的星星许愿了,我来实现。”   埃德温犹豫了一下,随后钻了个空子,   “我想要你向我提一个希望我实现的要求。”   主教想要实现塔尔的愿望,不遗余力,任何一个。而他得到的已经够多了,超过他一生许下的所有心愿,那样的幸运降临在他身上,而且不曾离去。   “这是耍赖,”塔尔凑过去按住他的肩膀,呼吸湿热地贴在他的颈侧,“就现在,你想要什么?”   “那就亲我一下。”   埃德温眼睛都没有眨,迅速地许下了这个愿望。   “我还听说在流星下亲吻的恋人会永远在一起——”   恶魔笑眯眯地顺着埃德温苍白的脖颈向上亲,一直让他的皮肤泛起花瓣一样的浅红色,   “顺便一提,我也不太相信流星有这种魔力,所以这条规则也得交给我来实现了。”   *   人类和恶魔都不相信命运。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们永远能够如愿以偿。 第77章 番外(1)   阿德莱德这辈子第一次成功召唤出了时空魔法, 但它希望事情不会发展到太糟糕的程度……   A.   塔尔再一次抬起眼睛仔细地瞧了瞧窗外,王城的夜色已经浸透了薄薄的帷幕,这个时间,埃德温应该推门进来, 解开那件浸透了冷意的厚外袍, 向他走来时眼中的浅灰色柔软如轻飘飘的鹅绒。他们保持了下班后拥抱的好习惯。   但是今天有点太晚了, 熟悉的脚步声还没有响起。   滚烫的热茶在炉子里嘶嘶地冒着乳白色的雾气, 温暖是一种氛围,让人待在里面不想动弹。以主教现在的实力,几乎没有任何存在能对他造成威胁。不过,恶魔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手指轻轻地触碰到那枚剔透温润的红宝石,还是下定决心去教廷看看是什么工作把埃德温绊住了。   埃德温一向是个非常有效率的领导者。   而且他给自己定的第一条规则就是不让自己的神明等待。对于主教来说, 塔尔是在工作之上的第一优先级,况且他作为黑暗神的主教,最重要的职责就是侍奉他的神明。借着这个权力, 有着石榴红色眼眸的神给他定了一堆规则。   比如晚上不能熬夜工作,一年中至少有六个月的休假, 遇到麻烦的访客不要客气直接打回去……   在早些时候塔尔和埃德温到访精灵族进行了一次“非正式访问”,主要是因为塔尔听说精灵母树深秋时的黄叶掉在地上会变成金子, 一定是一副美景,而埃德温也觉得那景象听起来有利可图。大概待了两个月,他们就折返回王都打算度过这个冬天。   冬天在家里度过的感觉好极了。   塔尔推开门, 王都毫不掩饰它的寒冷,方才捂着热水壶的双手上结出了一层薄薄的冰霜,神明拂去细小的冰凌,朝外面纯白色的世界踏出脚步。他之前可没发现他这么恋家, 现在他只想赶紧把埃德温接回来,然后一起待在屋子里看外面的雪花飘落。   在夜色下,千家万户都亮起了朦胧的灯光。   黑暗教廷坐落在王国的核心地段,那里的灯光比其他地方还要明亮,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也不断有访客出入其中,门前接待众人的是一个慈祥的老妇人,她抬起模糊的老花眼,对着黑发赤眸的恶魔友善地笑了笑,有点惊讶地问他,   “您怎么来了,”   她觉得自己或许说错了话,“我的意思是,埃德温大主教一个时辰前已经离开了。”   没有人清楚塔尔的真实身份,不过这位褐色眼睛的老人或许是较为接近真相的一个。她在黑暗教廷担任看门人,人们总认为这只是因为她的丈夫或者儿子在这里工作,直到亲眼看见她用刀割开入侵者的脖子。老人对塔尔说话时总是压低了声音,有时带着敬畏。她知道塔尔来这里的目的只是为了埃德温大主教。   恶魔果然有点意外地抬了抬眼睛,随即停住了往里走的脚步。   埃德温不在教廷,也没有回家,这不是一个正常的征兆。神明罕见地严肃起来,灵魂的感应在他的驱动下轻柔地嗡鸣着应和,至少确认了埃德温完全处在安全的环境下,而且就在离这里的不远处。但是仔细探查,他此时此刻的灵魂却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   塔尔接着朝有感应的方向走去。   周围的人群越来越寥落,人们匆匆忙忙地在街上擦肩而过,渴望回到明亮而温暖的家。恶魔踩着薄薄的雪向前走,直到附近安静到能听见雪花摩擦着月光掉落的沙沙声。他停住了脚步,在什么都还没有看到的情况下。   前面是一个暗巷的转角。   呼吸声从挡住视线的那堵砖墙后传来,声音的主人察觉到了脚步,压抑着呼吸悄无声息地朝后退去,在心中祈求着自己不被发现。他的动作轻盈,比小型动物还要细微,但仍旧瞒不过塔尔的耳朵,神明几乎能想象到墙后面的动静。   “埃德温?”   塔尔清清楚楚地感受到熟悉的气息,他试探性地喊着主教的名字,却没有听到回应。于是他转入拐角。就在那一刻,他的瞳孔因为惊讶而微微收缩,这让对方在他眼中的倒影更加清晰。   面前站着一个七岁左右的孩子。   他有一双浅灰色的眼睛。   他的身上穿着最单薄的教袍,雪花覆盖在他裸露的皮肤上,又因为体温化成湿漉漉的冰水,几乎要将蚀骨的寒冷渗进他的骨髓。他警惕而小心翼翼地看着来者,那双浅灰色的眼睛和他长大后一模一样,将恐惧和寒冷的情绪全部都掩藏在灰色的迷雾下,一点也不愿意向他人示弱。   但是他终究是一个年幼的孩子,塔尔叫出了他的名字,小埃德温抬起眼睛看向眼前的陌生人,对方有一双漂亮的石榴红色眼睛,这让他不禁微微怔愣了一下。   “您知道我的名字,”   埃德温抿了抿嘴唇,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一个值得交流的大人,“或许您认识教会的其他人。昨天晚上入睡以后,再醒来我就在这里了。我找不到回修道院的路。不会太麻烦您的,如果您愿意帮助我告知他们的话……”   塔尔轻声打断他:   “你想回去吗,埃德温?”   恶魔迅速搞清楚了大概的情况。面前的人毫无疑问,是年幼的埃德温。他的灵魂被烙印上了时空魔法的痕迹,但并非时空洪流。这个世界上能够操纵时间的只剩下黑龙族的那只蠢货,联想到阿德莱德前一段时间兴高采烈地写信过来说它的魔法似乎有了进步……   算了,找麻烦的事情稍后再说。   面前的孩子流露出了不安的表情,他略略后退,伸出一只手臂挡在身前,但那不仅是因为茫然和警惕,更像是因为塔尔的这句话起的应激反应。他的手差一点就能碰到胸前的十字架了,但某些更加可信而隐秘的猜测却阻止了小埃德温的动作,   一瞬间,紧张兮兮的防御就像是一场幻觉,埃德温尽量让自己从发丝到脚底都显得无害,他勾起嘴角,露出一个虚假的笑容:   “当然,”   但是他毕竟没有修炼到未来的不动声色,声音听起来干巴巴的,“我想回去,因为我毫无保留地信仰着光明神,愿意将生命奉献给教会的事业。请不必再怀疑我的忠诚了,假如这一切也是教区主教为了考察我的信仰……我除了教廷还能回到哪里去呢?”   这不是第一次。   这不是第一次教区主教因为他肮脏的血统刻意设置障碍,试图考验他是否忠诚,以至于七岁的孩子说到最后都情不自禁地感受到了一种接近疲惫的滑稽。他说完最后一句话开始有点后悔,因为那听起来不够心甘情愿——不过其实也没什么关系,无论他怎么声辩,也不会有人真的相信一个混血能变好。   他等待面前叫出他名字的陌生人为他的回答评分,宣判他的命运,然后他回到修道院一成不变的生活中去。   然而塔尔轻轻地吸了一口气,他朝着小埃德温伸出手去,   “我的意思是,”   对方微微前倾,鸦羽般漆黑的头发垂落,让埃德温联想到书本里提到的来自东方的绸缎。红色眼睛的陌生人认真地看着他,   “你愿不愿意和我回家呢,埃德温?”   B.   这是一间无名的小酒馆——有些地方就不适合拥有名字,仿佛名字会妨碍它的自由那样。经常关顾这里的客人管它叫“那个老地方”,在这里进行金钱或者人命交易的来访者则习惯于称呼它的昵称“双桅船”,因为一进门就能看到一整张贴在墙上的印有骷髅头的船帆。   酒馆里烟雾缭绕,隔着几米远就看不清那个坐在你对面的人,这让在这里喝酒的客人十分满意,包括刚刚从一群教廷的鹰犬中成功溜掉的年轻恶魔。   塔尔用一杯新鲜的蜂蜜酒来庆祝自己的战果。   他舔了舔沾在唇边的酒液,金黄的酒液凝固成闪闪发光的糖粒。和一群酒鬼或者心怀鬼胎者坐在一起喝酒时最适合思考事情,恶魔弯曲手指轻轻地敲着木桌版,漫无目的地任由想象驰骋,从传说中的精灵母树到他前一段时间刚刚造访的巨龙山脊,再到教廷无处不在的追击,他必须不断思考新的脱身的法子。   对于教廷来说塔尔是一个猜不透的麻烦。   在这个世道上,作为一个名字高居教廷内部通缉令榜首的恶魔活下去,最重要的就是保持猜不透的形象,用过的计谋必须隔很久才有机会再用,他必须足够谨慎,足够狡猾,足够聪明,最重要的是,远离所有的危险人物。   酒馆门前悬挂的船铃忽然叮叮哐哐地响了起来。   这种时候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抬起眼睛,而是将自己隐藏在阴影中。恶魔将斗篷拉紧,遮住他那双引人注目的石榴红眼睛。随后他才从缝隙中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他的目光和无数道其他客人狐疑而警惕的目光一起,投射到来访酒馆的陌生人身上。   船铃只会在麻烦的人物到来时响起,喧闹声忽然戛然而止,只剩下醉鬼偶尔发出的一两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喊。有些人的手已经覆盖上了武器。   客人看上去和酒馆的氛围格格不入。   他的危险正在于此。来客身穿深黑色的长袍,长袍上精简地装饰着银白色的花边,无论识货与否,都能看出制作这件衣服的材料有多么珍惜昂贵。他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靴子,走路却并不发出太大的声响。他的双手似乎随时准备好发出致命的一击。   最为重要的,是那一双浅灰色的眼睛。   灰色仅仅是一层用于掩饰的迷雾,任何人都能预感到雾气之下潜藏着巨大的威胁。   他完全不属于这样一个破破烂烂的小酒馆,他的实力绝对可怕得惊人,恐怕酒馆中的所有人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他的身上有一种上位者的气质,既傲慢又神秘。   这样的人为什么要来这里?   塔尔借助着其他人目光的掩护,也在无声地观察着他。恶魔很快松了一口气,对方不是光明教廷的人,他对光明教廷的掌权者都有一定的了解和把握,所以确定从来没有这号人物。何况他身上的气质也与光明大相径庭。那么,这个不速之客对他应该没有威胁——   他藏在桌子下的手指忽然僵硬了一瞬间。   浅灰色瞳孔的来访者对上了他的目光,他的眼眸中,塔尔剔透的红宝石色眼眸一闪而过。塔尔试图说服自己这只是一个意外,但是,他知道对方毫无疑问与他对视了,目光在烟雾缭绕的空气中相撞,他几乎能听见滋滋的反应声。   随后,气质危险的来访者朝着他的方向不紧不慢地走来。   塔尔避开了视线,但他知道对方仍旧看着他,没有移开目光。   糟糕。   酒馆另一头忽然像是被按上了播放键,喧嚣声重新响起,人们总是不太关心他人的命运。塔尔眨了眨眼睛,这是他缓解紧张的小动作之一。从外表上看,恶魔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的降临,正相反,他不再那么紧张地用斗篷遮住脸,反而有意识地松动了斗篷,露出了那双漂亮的眼睛,还有柔软的黑色长发。   他看上去乖顺且无害,就好像对即将逼近的危险缺乏警惕的小动物,此时反而重新握住酒杯,在紧张的气氛下咽了一口甜滋滋的蜂蜜酒。   脚步声不知为何微微顿了一下,但是没有停。   塔尔没有抬起头,他盯着玻璃酒杯中金色的酒液,还有倒映在酒液上朦胧的影子,恶魔在心中谨慎而小心地数数,绝对不能出错,他已经错过了太多时间。一秒是快速地在舌尖掠过两个音节,嘀嗒,嘀嗒,嘀嗒……   现在人们都知道这位危险人物的目标是坐在角落的恶魔了。其他的客人松了一口气,用同情的目光看向有着漂亮眼睛的恶魔。不消说,那一定是一只低阶恶魔,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下,反而迟钝地意识不到危险,根本没有反抗的打算,反而愣愣地拿起酒杯喝酒。   嘀、嗒。   脚步在下一秒就要停在他面前,直到这时恶魔都没有将视线从酒液中移开。浅灰色眼睛的来客终于站在了恶魔面前,他刚要张开嘴,对塔尔说些什么,琥珀色的烟雾却忽然在他面前炸开。   琥珀色的烟雾,而且不像它闻起来那样无害。   来访者的反应速度超出常人,他下意识收起了向前迈进的最后一步。眼前的恶魔将手中的酒杯连同蜂蜜酒一起化为了空气中细小而尖锐的碎片,金黄的颜色用来掩盖玻璃锋利的袭击,这对力量要求不高,但必须要极其熟谙地掌握转化的力道。   即便如此,这一记漂亮的攻击没有任何一滴液体沾在来访者的衣服上,更别提那些细碎的玻璃渣了——在躲避恶魔的突然发难上,他所耗费的时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当他再度抬起眼睛,眼前的恶魔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才是塔尔最厉害的本事,他可不是单纯依靠运气躲避教廷追捕数十年,在逃脱上,他的水准精湛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只需要敌人稍微有一点精神上的懈怠,恶魔就能借助灵巧的身手和经验丰富的隐匿技巧像是水滴汇入大海那样消失不见。   他就是这么狡猾和聪明。   埃德温垂下眼睛,琥珀色的烟雾已经成了地面上附着的潮湿,而他在近在咫尺处失去了他的目标。但是,和所有其他人想象得不同,这个浅灰色眼睛的来客却慢慢地勾起嘴角,露出了一个像是烟雾一样轻的微笑,真心实意。   他低声对着空空如也的座位说了些什么,但没有人能听见。   如果有人能听见,也一定会怀疑自己的耳朵。这个危险的来访者这样轻柔而嘶哑地说:   “我会找到你的,我亲爱的……神明。”   A   埃德温整个人陷在房间暖烘烘的沙发中,他对于沙发来说太小了。   房间里的壁炉烧的旺旺的,地毯看上去厚实又柔软,桌面上有一大壶茶,边上的笔筒里插着一束开得热烈的玫瑰花。冬天已经来了,哪里来的玫瑰呢?   房间里的每一处角落看起来都温暖舒适地让人心动,简直就像一个最美好的童话故事。年幼的男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浅灰色的眼睛不自觉地追随着背对着他的那个身影。   连埃德温也说不清楚,他怎么就答应和这样一个身份不明的陌生人走了呢?   或许是因为在“饥寒交迫地死去”和“回到修道院”这两个选项之间,他第一次见到了认真放在他面前的第三个选择;或许是因为陌生人的那双眼睛如此温柔地看着他,目光中的某些恳切的关怀让他忽然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或许是因为对方轻轻地按住他的肩膀,而他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那人的手对于快要在寒风中站成冰雕的男孩来说简直可以说是滚烫。   “你……”对方一瞬间将方才的问题弃之脑后,而是皱了皱眉,埃德温确定他连眼睛也没有眨,但一件厚实柔软的羽绒大衣忽然凭空出现在了他的手里,   “我差点忘了,埃德温,你现在一定很冷。”   在男孩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温暖的带着玫瑰香味的大衣就被严严实实地套在了他的身上。披上衣服的瞬间,那人和他凑得很近,近到几乎可以算作一个拥抱。就像魔法一样,热度很快就顺着他的血管甜滋滋地向上淌,全身都暖洋洋的。   “啊,这就好多了。”   塔尔有点满意地打量着面前灰色眼睛的孩子,他就像是一只警惕的小兽,在被自己套上御寒的衣物后连感谢都不会说,完全愣在原地,比冻僵时还要显得僵硬。   埃德温小时候是这样的吗?   是不是太可爱了一点——塔尔的心中刚刚无可救药地浮现出这个念头,面前的男孩就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埃德温咬了一下嘴唇,听见自己的唇齿中传来清晰的声音:   “……我想和你走。”   这或许是个可怕的诡计,是个包裹着糖衣的陷阱,而他非常清楚即使他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也得不到任何一句可惜。但是……他伸手扯了扯柔软暖和的外套,忽然觉得即使自己被骗得一无所有,也不愿意立刻醒来。   所以他现在坐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而塔尔——他刚刚告诉了他自己的名字。埃德温念了几遍这个名字,在心里,直到把这个名字咀嚼得有点发酸。他思考着自己有什么值得对方如此大费周章的价值,假如要把他卖掉,会到拍卖场还是角斗场,或者说变成药店里小小的骨头。   一杯热腾腾的茶被塞到他怀里。   塔尔站在他面前,冲他眨了眨眼睛,“不知道符不符合你的口味?”,而事实是符合得要命,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喝过这么美味的东西。埃德温小声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他很高兴自己的夸奖让对方的眼睛看起来亮晶晶的。   “我觉得你太瘦了,”塔尔拉过来一张椅子在男孩面前坐下,不知道从哪里像变戏法那样摆出了各种各样的点心和肉类,最神奇的是,所有的种类都是他喜欢的。   这看起来更像一个预先准备好的陷阱了。   但年幼的男孩忽然明白了教廷故事里那些愚蠢的人为什么要因为魔鬼的诱惑而放弃神圣的事业,他犹豫的时候就去看塔尔的眼睛,直到在那双漂亮的眼睛中看见那个苍白而消瘦的自己,才算是稍微找到了安定的锚点。   他确实饿了,在一两个小时的流浪以后。   埃德温垂下头,看着鞋尖,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他想要问“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但是他忍住了这种不合时宜的冲动。男孩下意识中有一种恐惧,害怕因为自己的过错导致眼前的所有温暖美好消失得一干二净。他心中的想法是悲观的,无论如何他都不相信他能不付出任何代价就获得任何东西。无论如何,请骗他更久一点……   美味的事物和温暖的炉火让室内的温度变得不那么适合厚重的大衣,所以男孩犹豫了一下,解开了大衣,他谨慎地观察着塔尔。对方并没有因为他的举动而生气。   于是他脱下大衣。   还没有填饱肚子,塔尔打量着男孩,埃德温小时候就已经很会管理情绪,但对于经验丰富的塔尔来说,他的小心翼翼和不敢置信都一览无遗,他以为自己藏得很好的悄悄观察,塔尔早就知道的一清二楚。   阿德莱德究竟怎么折腾出的问题塔克修斯暂时还不清楚,但是一只刚刚学会使用时空魔法的巨龙,它的法术维持的时间一定不长。   恶魔第一次体会到看见一个人就心软又心疼是什么感觉,对方还来不及成为那个已经在荆棘中走出一条血路来到他身边的埃德温,他尚且稚嫩又敏感。被人好好对待,第一反应却是悲观地审视自己的利用价值。   塔尔并不想在短暂的时间内解释过去和未来,或者让面前的男孩仓促地知道他血迹斑斑的道路,教廷的颠覆,他们的恋人身份,这些都为之过早,而且太过于轻浮。   他现在只想要尽可能对他好一点。   作为一个客人,埃德温在差不多感受到饱的时候就停下了刀叉,他不想显得太贪心,留给对方一个差劲的印象。但是塔尔却侧过头看着他,绸缎般的头发在灯光下暖融融地垂落,开始亲手给他拿吃的。于是他又吃了一些。   好孩子不应该麻烦别人。用餐的时候埃德温已经很惭愧了,所以他表示真的足够了以后自己伸手去够茶壶,这样塔尔就不必再帮他沏茶。   茶壶沉甸甸的,而且比他想象得烫手。埃德温咬住嘴唇一点点将茶壶拿稳,但它落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时还是发出的又闷又重的撞击声,连茶汤也洒出来了一点。   真是糟糕。连这一点事情也做不好吗?   埃德温下意识责备自己,随后这责备忽然膨胀成了巨大的不安和恐惧。他慌张地伸手想要去擦拭桌布上浅色的茶渍,那只手却忽然被抓住。塔尔严肃地看着他,表情凝重,方才挂在脸上的轻松和笑意一瞬间消失殆尽,就连那双玛瑙般的眼睛,也似乎阴沉下去。   “对不起,”   埃德温马上说,他的声音慌张到有点失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会把它清理干净,如果您需要赔偿的话,我什么都能做。   终于。眼前的所有美好终于从一个无关紧要处撕裂。   明明是早已料到的事情,埃德温却忽然发现自己还是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他还是犯了错,在对方的纵容下终于小心翼翼地期待着这一切并非虚假。他发现他其实也是不切实际的人,只是看见了温暖和火光一瞬间,就开始将永远纳入考量。   塔尔的神情还是毫无缓和之意。可他刚才明明那么温柔而诚恳地看着自己,男孩眨了眨自己浅灰色的眼睛,他身上还残留着接住递过来的点心时指尖轻软的触感,这让他忽然委屈得想要落泪。就算是被神官惩戒,被刀刃割开皮肤,听见教廷里有人轻蔑地叫他“野种”,他都没有感受过这种接近委屈的情绪。   他以为……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和他的想象并不相同。   塔尔抓住了他的手,对方的表情很阴沉,动作却轻柔而小心,他卷起男孩的袖口,仅仅只是很短的一截,就看见了他方才在埃德温拿水壶时因为衣袖滑落而露出的那道狭长而狰狞的伤口。   那道伤口顺着他的手臂向上蔓延,分布在最致命的位置。伤口完全没有经过完善的治疗,裸露在外,像是随时都会撕裂开来,流淌出来自大动脉的鲜血。   “你身上有伤。”   这是一个陈述句。   “我……”埃德温没有想到他是因为这个原因而转变态度,男孩下意识觉得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太过于丑陋,和房间里的美好格格不入。他想要重新放下袖子,这个动作却因为塔尔按着他的手腕而无法实现,不仅如此,对方显然想要知道他身上的其他地方是否有类似的伤口。   “这些没有关系,”   他只好这么说,“我已经习惯了,不疼的。”   习惯是真的,但是不痛是假的。埃德温下意识想要遮掩。当然不止右边的手臂,神官把他当作换血实验的道具,从头到尾都没有怎么关心过他的死活,他身上只有裸露在外的皮肤是完好的,毕竟教廷还需要脸面。但教袍下面新伤叠着旧伤,每时每刻都在缓慢而煎熬地疼痛着。   “——会疼。”   可是面前的人用短短的几个字就击碎了他的伪装,塔尔意识到自己看见伤口后的反应太过于强硬,所以缓和了表情,松开了紧握着埃德温的手,但他没有移开视线,   “一定很疼。我真傻,埃德温,我应该早点发现的。这不是你的错,绝对不是。对不起。”   塔尔的声音就像是有魔力,埃德温没有意识到自己像是最后一刻伸手碰到岸边的溺水者那样松了一口气,又因为他哄孩子般轻柔的语气感到鼻头发酸。   正如对方松开了桎梏他手腕的力气那样,他也忽然间放弃了任何抵抗,并不抽回手。   “你不用对我道歉的”,他喃喃道,声音中带上一点哭腔,“我还以为……”   “我可以帮助你吗?”   埃德温点了头,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轻柔的触感蔓延上他的手臂,塔尔抚摸着他横亘的伤疤,于是伤口开始微微地发痒,随即,皮肉重新长合,破损的血管重新变得完好无缺,当塔尔移开手时,他的整条手臂完好而光滑,除了因为缺少衣食过于消瘦以外,一切痛苦都消失了。   就连修道院里最杰出的教区主教,平日里所展现出的能力也不过是眼前神迹的千分之一而已。   因为惊讶,男孩屏住呼吸,然而治疗却并不仅仅止于他的右手,顺着最开始被治愈的地方,某种力量稳定强大地流向他身体的各个部分。   将打碎的重新拼合,将撕裂的恢复如初,将坏死的统统去除。   他从有记忆以来就没有如此轻松过,埃德温感受着完整的身体,一时间竟觉得无比惊奇。原来他可以这样活着,而不被彻夜的剧痛和附骨的隐痛困扰。原来世界上有这样的力量,能够在一瞬间将伤痕累累的身体复原,这种力量让他心生向往。   他是如此渴望掌握命运这一残酷的词汇,因此必须极其努力,处处领先,他需要的正是力量。   塔尔究竟是什么人?   塔尔收回了手指,满意地看着眼前被完全治愈的男孩。年幼的埃德温看上去有点不知所措,直到那双浅灰色的眸子下意识在房间里找到他:   “能不能,”男孩很艰难地提出请求,他认为自己怀抱的是不该有的期望,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做一个尝试:   “我能留在您的身边吗,我愿意用我的全部进行交换,而且绝对不会做出任何违背您的意愿的事情。既然您已经在我的身上付出了这么高的价钱,将我卖掉很难取得您应得的回报。”   “噢,”面前有着红色瞳孔的男人终于重新带上了笑意,   “你猜到我的身份了吗?”   B   塔尔的这一次逃亡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之久。他习惯在躲避后的一小段时间重返被追击之处,毕竟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但是这一次,事情显然不如他所料。   当他坐在位置上开始用黄铜的小勺搅拌橙汁里的冰块时——作为一个逃亡者,塔尔对酒精很克制,更不会在明知道危险的情况下继续喝酒——反正橙汁也挺好。冰块在亮澄澄的果汁中闪闪发光,像一枚枚小型太阳。   恶魔悚然一惊,他突然在冰块朦胧的反光中看见了一双灰色的眼睛。   “找到你了。”   那人发出如愿以偿的喟叹,轻声对他这样说。   塔尔手脚僵硬,黄铜的小勺落在杯底,一声脆响。他立刻开始观察周围的逃跑路线,但是不行,太近了,他就坐在自己的右手边。他一定是从来没有离开过酒馆,但却非常聪明地用伪装魔法藏起了自己,因此才让走进酒馆的恶魔毫无察觉。   埃德温侧过头看着眼前强装镇定的塔尔。   明明陷入了一个极为不利的境地,但这个擅长应对各种情况的旅行者仅仅只是一瞬间怔愣到失声,接下来就很好地收起了脆弱的神态。埃德温知道,他绝对没有放弃,那双微微转动的赤色瞳孔被酒馆暖色调的光镶嵌了一道明亮的金边,一瞬不停地寻找着他疏忽的地方,好为脱身寻找可能性。   与此同时,塔尔也一定想要找到办法和他谈判。   “嗨,”年轻的恶魔将自己缩回了椅子里,“我得罪过你吗?假如我之前见过你,我会有印象的。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   危险的陌生人十分配合,“埃德温。”   “好的,埃德温,”恶魔熟门熟路地就把名字给喊上了,像是在叫一个亲密的朋友,“实话说,我心里也没底。要不然你直接告诉我吧——是教廷忽然多了个我不认识的人物,还是你来自那深渊的魔域,一个同样想要我的命的地方?”   埃德温摇了摇头。   他浅灰色的瞳孔望向他,塔尔忽然觉得那种视线里有种接近于柔软的东西——或许是他看错了,或许是灯光使然。不过,要是他再一次相信那救过他无数次性命的直觉,这个看似深不可测的陌生人却不知为何让他略微放松了警惕。   “都不是,”埃德温说,“请相信我,我对你没有恶意。”   塔尔差点忍不住笑出来,如果他相信每一个对他这么说话的人,那他早就被烧死在教廷的绞刑架上了。不过,这至少说明埃德温不打算直接对他动手,这很好,因为对方的身上有着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危险的气息,远超于他之前遇到的任何一个对手。   他假装放下防备,“我相信你。”   这句话起到了不可思议的效果,面前的男人浅灰色的眼睛无奈又温和地看着他。埃德温想,怎么会有这么懂得欺骗人心的恶魔。塔尔在他面前装乖,鸦羽般的黑发垂落在椅背上,零零散散,缺少一条束带;他有一双比世界上任何宝石还要漂亮的眼睛,参杂着半真半假的真心和若隐若现的狡黠。他说相信他,谁听了都知道是假话,但是埃德温就是受不了他这样,现在已经恨不得把什么都给他。   “其实,”主教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和他说真话,“我想要找到你是因为在未来……”   恶魔忽然将手指竖着凑到嘴唇前,警惕地“嘘”了一声。   埃德温安静下来。酒馆的喧闹声并没有一秒钟平息,人们不去在意这个角落发生的小小交流,只要不妨碍到己身。酒杯相碰时的脆响,食物在铁板上发出滋滋的轻响,人们谈话和大快朵颐时发出的快活的笑声……但是主教也听见了,让面前的塔尔突然安静下来去确认的声音。   马蹄声。   不止一个,马蹄声又重又繁杂,一定是健硕有力的好马。流浪者不骑这样的马,他们只骑几乎不发出声音的瘦马,瘦马能够不吃太多草料就走很远的距离。埃德温能够判断出马蹄声来势汹汹,不怀好意,而且人数一定不少;   而塔尔则更进一步,他知道马蹄声的主人一定是他白天曾甩掉的圣骑士团。现在他们扩充了人手,全副武装,秩序森严地朝这个小酒馆迈进,誓要将一个小小的低阶恶魔碾碎。   他今天怎么这么倒霉?   自称是埃德温的男人嘴唇无声地张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塔尔已经来不及在意了,他又轻盈又迅速地撑着桌子往外一翻,连桌面上的橙汁都没有打翻。他就要往后门的方向走去,衣服却被牢牢拽住。   与此同时,酒馆的船铃疯狂地颤动起来,饱经沧桑的木门被重重推开,夹杂着杀意和风雪的外界的空气霎那间涌入,骑士们身着银白色的崭新的铠甲,拔出了被光明神赐福过的闪闪发光的圣剑,组织有序地鱼贯而入,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锁定了他们的目标。   “埃德温,”塔尔咬住嘴唇,急切地说,“假如你不想和我一起死在这里,就不要再拦着我逃跑。”   的确,埃德温身上的实力深不可测,看上去也实打实的危险。但是任谁也知道,现在这个大陆上最强大的力量除了光明教廷,别无他者。如果埃德温是深渊里的那位魔王派来的,或许还有防御的可能,但他已经说过他不是。   塔尔伸出右手向下一翻,匕首银光闪闪地出现在他的掌心。他没有半点犹豫就将衣袖割开,随即像是即将轻盈跃出水面的银鱼那样向着人群的缝隙游去。   恶魔并没有回头,所以也就没有看到埃德温握住袖子的碎片,眼神暗昧不明地看向他逃跑的背影。   这是一场接近极限的逃亡。酒馆中处处传来恐惧的惊叫,圣骑士挥动着利剑,差点削掉了一个醉汉的脑袋,在闪动的刀光中,塔尔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踢翻了椅子,将烟雾弹摔在地上,弄得到处都乱七八糟,才溜到了暗门附近。这种做不法生意的酒馆都会有一条为随时准备逃亡的亡命之徒准备的密道,只有少数经验丰富的老手才会知道。   他将手放在门把上,刚打算松一口气,就发现情况不对。   门把手一点点向下沉,却不是因为他的力量。   塔尔死死地盯着暗门,缓慢地向后退了一步。他的预判恰到好处,假如他站在原地,他已经被刀尖扎穿了胸膛。暗门被巨大的力量由外向内推开,门前立着的是一匹嘶吼着的骷髅战马,他认识在马上的屠杀者,来自深渊魔王麾下的魔将,傲慢而残忍地看着弱小的低阶恶魔,就像俯瞰一只没有自知之明的蝼蚁。   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下,塔尔忍住不回过头看背后包围过来的圣骑士,但是不用眼睛看他也知道无数闪烁着寒光的锋利的剑尖对准了他单薄的脊背。这不是耍些小伎俩就能应付的。而面前的魔鬼伸出燃烧着黑色火焰的手,显然想要在他们之前首先拿下他的性命。   太差劲了。   塔尔绝望地想,却举起了手中的匕首。尽管这力量在对方看来微小到可笑,即使眼前已经是绝境,他也绝对不会乖乖束手就擒。匕首银光闪闪,倒映出他那枚红宝石般的眼睛。   一道灰色的、就像慢放似的光芒。   恶魔迟钝地眨了眨眼睛,才意识到不知从何而来的灰色像是丝线那样穿透了面前每一个敌人的身体。面前的骷髅战马破碎成了一堆白花花的骨头,身后的圣骑士不是一个个倒下,而是一整排地像是被风吹倒的芦苇那样匍匐在地上。他们的眼睛里充斥着不敢置信的惊悸,直到阖上眼皮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力量朝他们下了手。   全副武装的战士们歪七扭八地倒在地上,塔尔也惊讶到说不出话来,   “不是吧……”他喃喃道,人群背后的那个身影显露出来,他的手中握着一柄权杖。恶魔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武器,他以为只有神官才会用权杖,但面前的人显然不是。   埃德温轻轻将权杖靠在地上,灰色眼睛的男人身上有一种沉静的气质,这种沉静就像是灰烬下仍旧在燃烧的火焰,有着令人不能够忽视的气质。他留意到了塔尔的目光,朝他露出了一个微笑——这微笑配合他的动作,怎么说,锋利如执掌杀戮的神明。   恶魔还没有从这个沾着鲜血的微笑中回过神来,就感受到一股爆燃的热气擦着他的脸颊滚落在地上,那是一团黑色的魔火。   身为魔将,怎么说也是领主级别的魔鬼。魔鬼的眼睛和手掌上都燃烧着火焰,咬牙切齿地将自己从坐骑散开后的骨骼堆中拔了出来。他愤恨地看着站在眼前的埃德温,但目光深处也不失忌惮。他的双掌喷射出带着毒液的火焰,但埃德温仅仅只是轻轻地动了一下手指,本该正中目标的火焰莫名其妙偏离了方向,熄灭在地上。   “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魔将用嘶哑的声音说,它接受魔王的命令,一定要在教廷之前将眼前的低阶恶魔杀死,   “按照我的调查,我的目标之前似乎不认识像你这样的人物。就为他,你已经得罪了教廷,难道还要得罪深渊里黑色的魔王吗?”   塔尔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他紧紧地盯着这个才认识了一个晚上的男人,连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怎么想。这个世界上被黑白双方通缉还保全性命的,也就只有塔尔而已。埃德温未必没有觊觎着他身上的什么东西,但是他不觉得自己的价值能够高于开罪魔王的危险。   在到处漫游的过程中,恶魔认识过很多人。他有一副好皮相,又擅长交际,很讨人喜欢。但是没有人会为了一个居无定所的朋友放弃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在面对绝对的强权时,他被人放弃,同时获得他们毫无用处的愧疚。这件事情已经很平常。   塔尔觉得这样的关系才是正常的。所以他学会了保持距离。   再早一点,和他做过朋友的人还会遭到教廷的盘问,有一次他在酒馆里和一个刚认识的旅人一起喝酒聊天,在第二天他就被圣骑士作为诱饵逼迫恶魔束手就擒。塔尔没有上当受骗,他走到门前时就闻到了血腥味,人已经死去了,只剩下一场冷酷无情的骗局。   没有人会冒着风险救他。   被放弃的感觉很糟糕,塔尔垂下了眼睛,他知道趁着面前的两人对峙,眼下是最好的逃跑时机。但他的脚步就像生了根一样被牢牢钉在地上。难道你非得亲自听见让你绝望的话才行吗,他问自己,你得有多么孤独才会把全部的希望放在一个认识不久的人身上。   或许……   塔尔想,假如自己现在逃走,放跑他的罪行就毫无疑问加在埃德温身上了。魔王必然对此感到愤怒,眼前灰色眼睛的男人也将落到和自己一样的境地。他帮助了他,这就是他无法心安理得离开的原因。   埃德温完全没有分出多余的目光给魔鬼,他的目光自始自终都追随着塔尔,直到对方在听见魔将的话后刻意地避开了目光,像是等候裁决一样僵硬地站在原地。   主教忍不住向他走了过去。   脚步声轻轻响起,毫无疑问昭示着他的决定,埃德温的步子坚定而沉稳,像是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他朝塔尔走去,恶魔惊愕地抬起眼睛,却听见他带着有点无奈的笑意说:   “我知道你现在不可能相信我,但已经足够好了。塔尔,无论因为什么我都不会停下走向你的脚步,我不会害怕。如果你愿意听的话——”   谈判分崩离析。魔将的火焰在他的脚步下战栗着熄灭,他瞪着牛一样的不可思议的目光直直地倒在了地上,和他那匹碎成白骨的马一起,骨头扎进了他的皮肉。   “我才不在乎什么魔王。”   恶魔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因为他大逆不道的发言。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感到如此轻松。他站在原地,而对方就这样走过来。他以为埃德温的脚步永远那样不紧不慢,但灰色眼睛的男人勾起嘴角,加快了最后的脚步。   他向塔尔伸出手,灰色的眼睛中仅仅映照出他,似乎意有所指地低声说道:   “我唯一在意的是我的神明,并且保证绝对忠诚,即使到我生命的终焉也不会改变。”   塔尔还没有缓过神来,但是下意识也伸出来了手。   埃德温的手有点冰凉,但很快他手上的温度就顺着触碰的部分传播开来。恶魔迟疑而小心翼翼地问:   “……你究竟是什么人?” 第78章 番外(2)   A   “您是……”   埃德温垂下眼睛, 他觉得自己的灵魂硬生生被撕扯成了两半。一半严厉而冷峻地斥责他的轻信,阻止或许会招致祸患的话语从舌尖滑落;一半在暖融融的火光下快要融化,促使他大胆而主动地做出尝试,企图留下某一瞬间让他完全无法招架的美好。   “您是恶魔。”他最终还是又轻又快地说, 像是怕被自己的话语烫到, 随后小心谨慎地朝上抬起目光。他只想要悄悄看一眼塔尔的表情, 但是对方的眼睛太漂亮了。七岁的男孩发现他很难移开视线。   塔尔怔愣了一下, 琉璃般的瞳孔很快覆上又薄又亮的笑意,   “就算是这样也不能低估你啊,埃德温。告诉我,你是怎么猜到的?”   “我读过修道院关于恶魔特征的参考书籍。”   他看起来没有因为被点破身份而生气。灰色眼睛的男孩小心翼翼地回答, 他指了指塔尔的脚下,   “您没有影子, 指甲也比一般人尖锐。我……我刚刚看到您使用魔法的样子了,虽然和书上的相差很远,但那是因为您太过强大了, 仔细观察,还是有相似的特征……”   “很聪明。”   塔尔拍了拍手, 埃德温止住声音,手指扯着衣摆, 僵硬地站在原地。他像是在绞刑架前等待着审判的犯人,内心深处一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但没有一个真正在空白的背景留下印象。   对面强大的恶魔侧了侧头,   “既然你猜到了,你不害怕吗,只要我想,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取走你的性命, 或者用最残忍的手段折磨你,魔鬼可不会在乎一个人类。”   这和书里描述的一模一样。   埃德温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出了一个好的决定。不知为何,魔鬼“杀死他”的威胁听起来远远不如他所害怕的“不要他”的回答。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出些什么,却意识到自己此时此刻声带颤抖,发出的声音一定很不像话,所以重新抿起嘴唇,只是重重地摇了摇头。   “不害怕?”塔尔饶有兴味地说,“那你再靠近我一点。”   埃德温向前走了一步。   塔尔抬起手,指节修长,指甲尖锐,就像是随随便便就能划开人类的皮肤。男孩后颈的皮肤绷得紧紧的,恶魔的指甲马上就要碰到那里,隔着薄薄的一厘米,空气已经提前像是尖刀那样戳着他的心脏。埃德温的呼吸声变得急促而杂乱,但他忍住了身体面对危险下意识的撤离反应,像是一只引颈受戮的羔羊。   “嗯……”到了这个时候,恶魔反而恶劣地停在了最接近的地方,又开始问问题,   “你猜你有一个买家,假如你是对的,我为什么要放弃唾手可得的报酬?”   “我会给您更多东西。”   这个问题对于一个一无所有的孩子来说显然太过于困难,埃德温知道无论他怎么说都显得虚浮而无力,他没有任何资本,唯一能证明他能力的仅仅是修道院颁发的奖章,还有他年纪轻轻就能使用小型的光明魔法,但这在塔尔面前都还不算什么。   他只能生涩地承诺:   “您不用给我什么,我只需要一个栖身的地方,其他的事情都不用您处理,我能够靠自己的力量生活。这是一笔付出很小的投资,而我必定会极尽所能,用尽所有办法走到最高的地方。我不会违背您的意志,到那时我一定会付出你所期待的任何回报。包括我的灵魂,如果您需要……”   他这样说话时和长大后的光明教廷大主教埃德温一模一样,那双浅灰色的眼睛闪烁着野心的火焰和想要将一切都掌控的信念,他试图让自己显得更像是一个大人,能够对他说的话负责。   但他无论如何都还太稚嫩了,没有完全将脆弱的一面从身上洗去。   他的声音在发抖。   这都是说谎,埃德温心想,他才不是什么都不要,他刻意隐藏了最大的条件,那就是留在塔尔的身边。   留下来就能经常被那双漂亮的红色瞳孔纵容地看着了,留下来对方或许会亲昵而温柔地喊他的名字,留下来好像能够填补他内心的空洞,当他在每一个夜晚捂着被冷风灌透的骨头和心脏醒来时,他想要一个温暖的念头,而刚才发生的一切超越了他所有的想象。   恶魔说着凶巴巴的话吓他,但年轻的男孩不知为何却下意识觉得,面前的人值得他孤注一掷所有的信任。   塔尔动了动手指。   但是并没有任何血腥的场面出现,相反,恶魔的脸上带着有点无奈的笑意。他尖锐的指甲悄无声息地收起,转而揉了揉男孩的头发。年幼的埃德温有着一头毛茸茸的黑色鬈发,摸起来蓬松又柔软,在外面落下的雪花被室内的热气蒸融,发梢带着一点可怜的湿漉漉。   “真是拿你没办法。”   塔尔说,“不过你还是猜错了,埃德温。”   “猜错了……?”   男孩绷直了脊梁站在原地,苍白的脸色因为被亲昵地揉了揉头发而微微泛起红晕。他松了一口气,随即又因为塔尔的话紧绷起来。他对自己的观察能力充满信心,可是塔尔说他猜错了,那一定就是他的问题。   在听见下一句话之前,他下意识将探寻的目光再度放在恶魔身上,还有这间房间。   塔尔正要说些什么,隔着房门,外面的院门却忽然被敲响了。   于是房间的主人起身前去开门。   恶魔轻轻掩起里屋的门,埃德温现在的这副模样,最好还是要保密,不该被随随便便一个访客看到,何况——他拉开门,眸色转而变成神明暗藏着力量和铁锈味的暗红。不出所料,面前站着的是一个垂头丧气蔫蔫嗒嗒可怜兮兮的阿德莱德。   “我错了。”   它一看见塔尔就开始立正认错,随即小心翼翼地朝院子里投去视线,似乎在寻找另一个它最害怕的人影。阿德莱德的目光很快就被塔克修斯挡住。   神明垂下眼神看向它,   “你没必要见到他。”   塔克修斯护短的程度连迟钝的黑龙都察觉出来了,它终于不再小心翼翼试图窥探它折腾出来的烂摊子,在神明没什么耐心的视线下,打着哆嗦迅速地将发生的一切解释了一遍,重点在于解决方法。   其实也说不上解决。   时空的紊乱本来就是由阿德莱德没有完全掌控的时空魔法所引起。但再强大的时空魔法也不能改变过去发生的事实。此时此刻,在神明眼前的主教是来自过去凝固的一刻时间,当紊乱平息,他就会回到原来的时空,并且忘记在这里发生的一切事情,重新按照过去的流速经历他所该经历的事情。   明明是解释如何收拾眼前的烂摊子,阿德莱德却越说越心虚。黑龙忐忑不安地抬头看向暗红色瞳孔的黑暗神,   “很快紊乱就会结束,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的。”   “嗯,”塔克修斯罕见地没有用尖锐的话语嘲讽它,而是沉默了一下,   “留给他的时间还有多久?”   “大概……到今晚十二点?”   阿德莱德没有等到塔克修斯的回答,只等到了门板“砰”地一声关闭,紧紧地挨着它的鼻尖。黑龙犹犹豫豫地又在门前站了一小会,不过它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委屈,毕竟事情都是因为它折腾出来的。   阿德莱德现在是一只能够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任的巨龙了。   那么……   来不及思考塔克修斯和小时候的埃德温相处是否融洽,它后退了几步,扇动翅膀,翅膀所带起的风足以扭曲空间,面前映照出一个莹白色的洞口。   那是它需要解决的另一个当事人的问题:一个阿德莱德一想起,尾巴就隐隐作痛的人类。   它钻进了洞口。   *   塔尔推开门前,已经能想象到小埃德温的神情。   他从头到尾就知道这一切只是昙花一现的幻境,但埃德温则不然。他从警惕到放下戒心,再到孤注一掷寻求塔尔的回答。灰色眼睛的男孩如此忐忑而期待地想要得到一个命运的转折,渴盼而小心翼翼地恳求着从来没有得到过的温暖,但是,那对他来说终究是不可能实现的。   就算塔尔小心翼翼,不让他提前知道眼前一切的真相。第二天早晨醒来,他现在如此努力想要获得的温暖和承诺都会化为从来没有发生过的时间的泥沙。他仍旧寒冷而伤痕累累,没有人可以依靠,拼命地独自一人在满是荆棘的道路上行走。   他什么都不会记得。   这会是现在将真相缄口不言的理由吗?塔尔的手指碰到木门,罕见地犹豫了。   他可以带着年幼的埃德温做一场前所未有的美梦,告诉他不用再担心,自己永远会在他身边,然后在午夜十二点到来之前用魔法让他在柔软的带有玫瑰香味的被褥中拥抱着承诺,沉沉睡去。   这一切都是假的,然而他永远不会知道。   塔尔推开门,却看见埃德温刚刚将手从面颊上放下,年幼的男孩有点紧张又故作镇定地朝他笑了一下,但恶魔将他脸上还没来得及擦干的泪痕看的很清楚,还有他那双浅灰色的眸子,直到刚才仍旧带着期待和渴求,此时此刻却骤然黯淡下去。   几乎在那一瞬间,塔尔要以为埃德温悄悄听到了他和阿德莱德的谈话。   埃德温的灰色眼睛黯淡下去,像是码头的灯光都熄灭后藏在海岬雾气里湿漉漉的潮气,他勉强对着塔尔露出一个笑容。塔尔第一次知道笑容也可以这么尖锐,划破他的心脏,整颗心泛起怪异而无法阻挡的疼痛。这一次,急切的变成神明,   “埃德温,”   塔尔伸出手,却没有被立刻接住,“怎么了?”   “我……”   男孩咬了咬嘴唇,塔尔离开前告诉他“他猜错了”,但没有说更具体的东西,所以他直到前几分钟才舍得把视线从对方身上移开,并且仔细观察了一圈屋子里的东西。   然而他忽然意识到了他有多么愚蠢,居然连这个都没有意识到:   “我不该痴心妄想,甚至连您并不是……”   埃德温顿了顿,他相信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甚至连您并不是独自居住都没有注意到。”   屋子里的很多东西都是配套的:比如茶壶边的两枚一模一样的杯子,床榻上一对软乎乎的枕头,桌子边上有一把办公用的木椅,在木椅边上摆着一个看起来就很舒服的软沙发,单人用,一看就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主人。   年轻的男孩在修道院里和一群其他的孤儿一起长大。有时候,会有好心人想要领养他们中的某一个,但是最后却因为伴侣的非议而放弃这个念头;   还有些时候,因为贫穷而抛弃孩子的单身父亲和母亲会重新来访,满心愧疚,带着一大笔钱。但直到被抛弃的孩子再度心生希望,他们才会明白,当他们的亲人打算组建一个新的家庭时,他们新的伴侣绝对不会允许一个身份不正当的孩子进入他们的爱巢。   这就是塔尔没有答应他的原因吗?   他有爱人,而且他们一定非常相爱。他没有任何资格待在塔尔身边,他的爱人也一定不会允许两个人的空间里多出一个人的痕迹。   尽管埃德温只是想要一个教廷以外的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这很正常。埃德温想,努力不让自己展现出太丑陋的表情。但他居然真的开始嫉妒。他死死地绞着衣摆,告诉自己一瞬间的光明比没有好太多了,要心怀感激。他必须如此才能克制住不知从何而来的委屈的情绪,也因此没有接过塔尔朝他伸来的手。   有着红色瞳孔的恶魔没有等到回应,最终还是将手收了回去。   一瞬间,埃德温又开始后悔。   他的手在暖烘烘的室内开始发凉,而塔尔显然因为他的无理取闹感到失望。恶魔沉默地转过身去,一时间,一千个表达愧疚的句子差点要挣脱埃德温的舌尖,他咬住舌尖,一句话也没有吐露出来。   恶魔对他失望了,所以他不可能再完成所谓的交易,所有的梦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破裂。埃德温再次想到教区主教对他下的预言:   “你什么也得不到,一辈子都挣脱不了你血脉的诅咒。”   “埃德温,”   他听见轻柔的叹气,塔尔不知什么时候再次走到了他的面前。一只手落在他的头发上,手的主人垂下眼睛,专注地盯着他,看见了他被泪水浸染的湿漉漉的睫毛。   塔尔半蹲下来,将什么东西塞在了他的手里。   “别着急,”抚摸他头发的手顺着毛茸茸的触感向下摸到了他潮湿的眼睛,塔尔帮他拭去眼泪,却没有让他别哭,而是说,   “我想对你来说哭出来也是好事,没关系,在我这里想哭多久都可以,我不会觉得你可怜,也不会觉得你懦弱,但我很心疼你,埃德温,你是个非常好的孩子。”   好孩子明明不应该像他那样控制不住情绪。埃德温这样想着,眼泪却更加无法抑制地往下流,他呜咽着抓住了手中的东西,只能隐约察觉是一本书的形状。   塔尔一定是想要让他看些什么,但他却一个劲地哭着,像是要把这辈子哭泣的机会一次性在这里用完,到最后,眼泪浸湿了恶魔看起来价值不菲的衣襟,埃德温伸出双臂,迫切地要抓住些什么般抱住了他。   塔尔让他抱着,伸出一只手安抚般拍打着男孩的背部,直到怀抱里硬邦邦的人终于放下了所有的戒心,睁着一双被泪水洗干净的灰色眼睛,像是干净又明亮的天空。情绪的爆发来的很快,但当骤然迸发的情绪得到安抚,那种不顾一切的挣扎和宁可毁掉自己的无声的呼号便忽然间得到了平息。   “塔尔……”他发出的第一个音节还带着哭腔,很快他就止住颤抖,   “我不麻烦的,大部分时候我可以一个人待在外面。我可能就是这么贪心的孩子,不想就这样放弃,如果我能被允许见到您的伴侣就好了,至少给我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还没有走到绝境,埃德温从小就展露了不愿意放弃的决心,男孩时刻准备好站上高台将自己作为一件商品推销出去。一个听话的孩子,一个有天赋的学徒,一个忠心耿耿的虔信者。他想要将那么接近的机会死死地握在手里,为此可以撒谎,也可以伪装。   “埃德温,不是这样的。”   然而塔尔却轻轻俯下身,他的手指碰到了埃德温的手,男孩下意识摊开指节,刚才魔鬼塞在他手中的那个东西——一本精致的本子——也就终于被他看清了,   “我非常非常想要答应你,也非常想要给你幸福和承诺。但是我曾经答应过你一件事,那就是要对你绝对诚实,毫无隐瞒。就算你会忘掉所有的事情,我也必须对现在的你认真。现在,埃德温,翻开这个本子。”   他在说什么?   浅灰色眼睛的男孩对此感到迷茫,甚至有一瞬间的愤怒,因为塔尔再一次绕过了他想要留下来的请求,只是轻飘飘地转换了话题。他在内心短促地嘲笑了一下自己的这个念头——难道他愚蠢到听不出这是一种委婉的拒绝吗?但手中本子的折角硬硬地硌着他的手心。   他翻开本子,映入眼帘的是扉页的署名:   埃德温。   ——什么?   忽然,所有情绪都变成了茫然,埃德温再次对笔记本上的那行字投去目光,没错,是他的名字,连字迹不知为何也熟悉极了。埃德温习惯在签完名后划一条几乎察觉不到的短短的横线,这是一个小标记,以防他在某天被某一行伪造的字迹卖掉。然而这根本称不上行之有效的防御。   手里的本子沉甸甸的,有字迹的部分不少。   每隔几页都记录有日期,但不是所有的日期都完整。所以当埃德温看见一个二十年后的时间标注时,手硬生生地僵硬在原地,抬起求助的眼神看向塔尔。   塔尔对他安抚地笑了笑,示意他继续。这确实让他感到安心。   埃德温于是继续向后翻去,他绝对不记得自己写过这样一个本子。本子的主人大部分时间用它来记录每一天的公事,他似懂非懂地看着,教廷、收支、合作这些字眼跳跃在他的面前,芳芳又迷人,带着权势燃烧后产生的硫磺味;但最让他在意的是记录中是不是夹杂的一两行工作以外的事情:   “塔尔说想要一个非常柔软的沙发,需要留心。”   “听说教廷的玫瑰开得很好,或许什么时候能和塔尔一起去看看。”   “……我知道你会打开我的日记,塔尔,不过其实那也没有关系。”   年幼的男孩匆匆地将目光从略显亲昵的话语中移开,就像是被烫到一样。但是他已经完全理解不了眼前的一切了。笔记的主人有着和他一模一样的名字,有着一模一样的书写习惯,连叙述的口吻也有些相似。最重要的是,没有一个人会在日记上标注几十年后的日期……   埃德温再次抬起眼睛,聪明的浅灰色眼眸此时迟疑而犹豫地转动着,他紧紧地攥着手中的本子,似乎想要问出什么问题,却一时间患了失语症,   眼前的恶魔看向他的眼神始终坦然而温柔,塔尔对他伸出手,而男孩迟疑地将手递过去,肌肤的温度细细密密地顺着接触的部分传达开来,   “欢迎你来到未来。”   *   在未来你将身居高位。   塔尔说,没错,就像是你许下的每一个愿望一样,它们都让你一点点挨近你的目标,你向上攀登的步伐在一些人看来太迅速了,但那完全是注定的,你所付出的一切必定得到回报。   “最高的位置……”埃德温轻声说,“你的意思是,我做到了吗?”   他想过,现在就想过,在所有人还没有把他视为威胁的七岁,在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拥有天赋,渴望把握什么,拥有什么的时候,在他意识到想象权势和名利会让他心中的某个位置奇异地灼痛之后,他就许下了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心愿。   塔尔对他点点头,男孩的脸上露出一个苍白又不敢置信的微笑,那笑中,骄傲的意味闪闪发光。   在未来你将重建秩序。   光明教廷吗?塔尔对他笑得狡黠,不,不对。   这本日记里记录的教廷并不是你想象中信奉光明神的那个腐朽的宗教机构。你曾经身处的教堂被你复仇的火焰熊熊燃尽了,我敢说那一定很美;而现在的光明教廷是你手中的一枚棋子,已经失去了价值,它是被你抛弃的。   你在废墟中建立起新的玫瑰花圃,世界的秩序在新神的降临后被彻底击碎,虚伪的谎言从今以后不再被问津,即使世界还是有苦有乐地运转着,但你能给人们带来自由。   在未来你将得到归宿。   埃德温问,“神明?”   “我现在应该不算恶魔,”   塔尔眨了眨眼睛,那双石榴红色的澄澈的双眼荡漾开深如干涸血迹般的红色,不可思议的力量随着他瞳色的改变逐渐在房间中涌动,他身上的气质变了,如果说刚才埃德温认为他仅仅是一个强大的魔鬼,现在他知道自己错的很彻底。   “我啊,”塔克修斯勾着嘴唇垂下头看他,神明的双眼是最瑰丽的红宝石,倒映在男孩的瞳孔里,就连那最善于伪装的灰色也被染上了微微的炽热,   “我是你的神明。”   “神……”埃德温咬住嘴唇,大脑飞速地处理着眼前的一切,   “所以我,我其实是——”   “你是我的信徒,也是我最忠诚的主教,献上一切的那种,”   神歪了歪头,笑意更浓。他笑起来真好看,埃德温仅仅让这个念头闪烁过脑海,随即开始手足无措,他唐突了神明,塔尔胸前的衣襟还残存着他湿漉漉的泪痕。信徒不应该做任何冒犯神的事情,而神则凭借着不可思议的力量始终用看待蝼蚁的目光看待着人类,所以他其实不应该……   “给神明献上一束玫瑰。”   他忽然想起日记本上的这行字眼。埃德温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他不好意思重新翻开日记本,但是那些零碎的语句却往他的耳朵里钻。塔尔是神明,这点毫无问题,眼前有着红色瞳孔的男人身上有着不可思议的魔力,让现在的他也想要不顾一切留在对方身边。这就是信徒对神明应该有的虔诚。但是自己作为一个信徒,是不是太不像话,太没规矩了一些?   而神为什么也住在这间温暖又明亮的小屋里,和他待在一起?   他的思考被塔尔凑过来揉他脑袋的手打断。   眼前的神明显然对这个动作情有独钟,埃德温柔软的头发陷在他的手指之间,男孩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蹭了蹭。他想这样的举动或许能让神开心。   塔尔轻轻地“嘶”了一声。   太作弊了,他心想,埃德温小时候怎么能可爱成这样,就像是猫轻轻蹭着主人的手企图示好。他侧了侧头,努力不让自己的笑意太明显,随后问:   “我说什么,你就都全部相信吗,埃德温?”   “我……我当然相信我的神明。”   男孩无师自通地学会发誓,但他的脸颊微微发烫,就像是努力在向塔尔证明什么。塔尔满意地低地笑了一声,笑声喑哑,让男孩觉得自己更加不好意思和他的眼睛对视,   “虽然我觉得刚才的表达也没有错,但是不止如此,”   神用那样专注的目光看着他,“现在的我对未来的你来说并不只意味着神明,而你对我来说,也是远超于其他一切的最重要的存在。所以不必请求,这里就是你的家,埃德温。”   在未来你将得到归宿。   塔尔没有用关于爱情的词汇来表达,面前的男孩还太过于年幼,以至于不能理解感情,但他反复咀嚼着“最重要的”这几个字眼,只觉得越来越不受控制,只好捂住心脏,防止它因为过于轻飘飘地而从胸腔中飞走。小埃德温的眼睛因为方才的情绪波动湿漉漉地红了一圈,然而他的嘴角却一点也压不住。   他第一次没有压制自己,纯粹快乐地品味着塔尔呈现给他的“未来”。   这一切完全真实。   眼前的一切将在未来属于他。   他未来能够成为那样的人,能够拥有归宿,能够被这么好的塔尔认真地爱着,这和他现在的生活相差如此迥异,简直就像是山谷和谷底。埃德温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像现在那样孤独,在无数个剧痛撕裂他的伤口的晚上,他独自一人睁着眼睛跪倒在床上,认真考虑死亡。   他不知道他拼命的努力是否能得到回报,在渺小的修道院,他这时候还年幼到第一次换上神官的教袍。随着他手中的鲜血越来越多,他会越来越坚定自己,同时却越来越脆弱,就像是材质坚硬但是只要出现一个裂缝就会粉身碎骨的金属。   但是眼前的一切告诉他所有的努力都是有结果的,塔尔告诉他他将实现所有的愿望,在未来,所以残忍的铁青色的现实一瞬间多了无数个可以忍受下去的理由。   你的选择将全部具有意义。   塔尔静静地看着眼前浅灰色眼睛的男孩,他的身体微微颤抖,在喜悦之中,年幼的埃德温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身边的一切,就像是打算用双眼将所有的一切烙印下来,将眼前关于明亮、温暖、香甜和塔尔的一切都化作是他继续向前走的动力。这样就算是再痛苦的晚上也可以支撑下去,就算是再绝望的晚上也总会有美好的梦境。   “埃德温。”   塔尔甚至不忍心说出接下来的话,但他看了一眼书柜上那只大钟,钟表正在以不可逆转之势一点一点向前。距离午夜十二点只会越来越近。他想要开口,埃德温却先打断他,男孩勾起嘴角笑着,他这样的笑容完全发自于真心,   “没关系的,我知道我必须得回去,这片时空不属于我。何况,我还必须像你所说的那样优秀,才能得到眼前的一切。塔尔,塔尔,我会一直记住你的,所以和我好好说再见吧。”   “不是,”神明垂下眸子,他的手又不自觉地放在了男孩的头发上,他必须说出那些冷酷的事实,“埃德温,你会忘掉在这里发生的一切事情。”   *   男孩脸上的笑容忽然僵住了。   就像是月光消逝后褪去的潮水,埃德温起先还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或者说他的大脑迟钝地建立了一个保护机制,让他不至于猝然面对塔尔所说的一切。然后他才意识到塔尔告诉他了一个怎样残酷的事实,神明的手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头顶,但那是不可以接受的。   忘记。   不行。埃德温惊慌失措地想,他不要忘记。未来的自己什么都有,或许不会在意一小段相处的记忆,但这对于现在的他而言是唯一的光和热,他必须要记住所有的一切,这样才不会被无数痛苦击垮,他什么也不打算带走,仅仅只是一小段记忆而已。   他明明一点也不贪心。   但是请千万、千万不要夺走他现在唯一拥有的东西。   “时空紊乱是无法逆转的情况,”   塔尔尽量轻柔温和地向他解释,尽管解释本身就是徒劳的,“就算是让发起者再做一次尝试,也得不到一样的结果。我很抱歉,我知道你有多么想要记住我,还有未来的一切。”   “我不想忘记,”然而埃德温后退了一步,他浅灰色的眼睛里写满了对失去的惶恐,以至于他分不清楚自己的话语是否恰当,他脱口而出责备的话语,   “我不想忘记,我不要忘记,如果一定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塔尔,你为什么不骗骗我,为什么非要告诉我——我没有办法接受……”   塔尔沉默了一下,“对不起。”   神明漂亮的瞳孔被明亮的灯光勾勒出金色的痕迹,埃德温望向他纵容的、愧疚的眼睛,却慢慢地止住了向后退去的脚步,唇齿微微张开,忽然开始懊悔自己方才的指责。   “我不是这个意思,没有怪你,就是,就是……”   “我知道。”塔尔一点也没生他的气,“只是我也在想,要是我在这时候就遇见你就好了,如果我能够提前一步帮你挡住所有坏事就好了,埃德温,我真的很抱歉你会忘掉现在发生的这一切,回到过去,但我没有办法隐瞒你。”   “……”   他这么认真地望着自己的眼睛,埃德温觉得自己灰色的眼睛,连同那些阴暗而肮脏的念头都清晰地映照在闪闪发光的红色琉璃中。   想要被隐瞒,这样直到最后一刻他都会是幸福的。然后这样一个他,从过去来到未来的他就这样消失,留下来的仅仅是一段完全不会被记住,自欺欺人被认为是永远的美好回忆。   或者更进一步,塔尔完全可以不告诉他关于未来的一切,他可以宣布收养他,他永远也不会再回到痛苦和残忍的世界中去。   但是,那真的是他愿意得到的结果吗?   “你是对的,”埃德温忽然觉得力量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四肢中,他喃喃道,因为羞愧而垂下眼睛,“塔尔,我不该因为你告诉我真相而发脾气。但是我不想忘记,真的不想。我没办法相信忘记你之后,我也能做到——”   “但是你确实做到了。”   塔尔静静地说,向前走了一步,和男孩的距离又和方才那样近了起来,“埃德温,我遇到你的时候,你的灵魂无比明亮,它就像是光明本身,你是独一无二的,无论多少次,你都会得到你应有的冠冕,然后遇到我。”   “……我会遇到你。”   男孩的目光不由得被神明足以迷惑人心的眼神所勾住,他重复了一遍塔尔的话,声音被潮湿的情绪沾染得湿漉漉的。他说着未来的事情,已经发生的预言。   “可是我们不认识彼此,我真的能找到你吗?”   埃德温的声音听起来紧张极了,“要是我找不到你怎么办?要是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错怎么办?就算一切都好,我也没有办法让自己忘记,塔尔,我不想要忘记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就算到了我什么都有的时候也不想要忘记。你……我想要记住所有关于你的事情。”   “嗯,”   神漆黑的头发垂落在肩头,如丝缎般柔软,只对埃德温一个人如此。   他说,“你会记起来的,埃德温,只是要到很久很久以后,我相信将要发生的一切,因为我相信你无论如何都会做出那些决定。你呢,你愿意相信我,等我到那个时候吗?”   “什么……”   男孩的困惑稍纵即逝,他的双眼忽然被光芒点亮了,“你是说,你会把我忘记的事情,说给未来的我听——”   塔尔点了点头,神明的声音也因为紧张而变得微微嘶哑,“我不知道这是否合适……”   但是,如果是这样,一切就会成为一个完整的闭环。埃德温的心忽然被这句话奇异地安抚下来,塔尔说的没错,只要他相信眼前的人,那么忘记将不可能成为一个永久的现实。记忆并非一个人的记忆,而是他和塔尔共同创造出来的,因为有塔尔才珍贵。记忆不会失去,另一个人保留着他,一直到未来的某一个时机——   “我愿意。”埃德温飞快地说,“我愿意。”   塔尔有点诧异地朝他投去目光,男孩忽然觉得脸上发烫,他刚才是那么害怕失去,所以指责,一遍遍重复毫无用处的请求,现在回顾起来一点也不理智,更不是一个好孩子该做的。他那么害怕失去,是因为没有能够信任的人能够对他许下承诺:   你今日失去的,未来一定会被归还。   “塔尔,再抱我一下好不好?”   埃德温忽然岔开话题,他抬起眼睛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快要走到时间,所以他现在要让这段记忆变得更有价值,他想要不浪费他所经历的一分一秒,既然未来的他会被告知这段记忆的全部细节。他的声音听起来简直有点像是撒娇,但一个浅灰色瞳孔的小男孩这样望着你请求,塔尔发现他根本不可能有一点犹豫。   “你身上有玫瑰的香味,”   被彻底地拥抱着,埃德温只露出头顶毛茸茸的发旋,他深吸了一口气,又觉得自己应该做出评价,所以小声说,“我很喜欢这个味道。”   年幼的埃德温坦率到可爱的地步。   这段时间流逝得比想象中快了很多,以至于两人都努力忽视一点点向后走的钟表,埃德温第一次这么开心地谈笑,他翻看了未来的自己拥有的一大柜子书籍,虽然他现在大部分还看不懂,还有那些看起来就很昂贵的衣服——塔尔建议他不要培养那么保守的审美,埃德温表示没问题,不过他马上就要忘记了。房间里的床也非常舒服,小埃德温还没有睡在这么柔软的床榻上过,他抱着枕头小心翼翼地翻滚了一下,塔尔在边上看着他笑。   “我们相遇不久我就毁掉了你的地毯,”塔尔指着地上的地毯说,“所以那时候我们一起挑了这一条。”   埃德温太喜欢听这些发生在未来的故事了,这些故事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是牢牢记住但马上就要被忘记的记忆,对于在未来“想起一切”的他来说则一定是回忆的重现。他盯着那块地毯,评价说:   “颜色很浅,就像你的眼睛。”   “它原来可没有那么像,”塔尔勾起嘴角,“实际上你想要买一条深红色的,而我想要再浅一些的,所以最后我们各退了一步,就买了这个。”   埃德温也笑了。不过他很快就又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了墙上的钟表。就差一刻钟了,也就是尖锐的黑色指针再走十五圈。要是时间能永远停在这一刻该多好。   但是他必须要向前走。   有人会在未来等他。   “塔尔,”他的声音还是忍不住流露出一丝不安,那是在别离前无法摆脱的情绪。浅灰色眼睛的男孩最后看向塔尔,   “我要是找不到你怎么办,我还是有点儿……害怕。”   时间的洪流逐渐涌起莹白色的波浪,周围的空气隐约在冲荡中出现了浅浅的裂隙,埃德温下意识抓住了塔尔的衣摆,但任何试图留在错误的时间的举动都无济于事。缝隙一点点将他吞没进去,被时间裂缝沾染的皮肤就这样消失在空中。   神明也想再揉一揉埃德温的头发。   但是来不及了,男孩的手紧紧地抓着塔尔的衣袖,眼神恳求,话语碎成无数只言片语。在那一刻,塔尔忽然有了一种冲动,他将手覆盖在埃德温的手上,千万不要来不及,假如说还有时间,或者他的预感是正确的——   “在你觉得自己实在坚持不下去的时候,”   塔尔的声音似乎透过连接着过去与未来的缝隙,传达到了另外一个遥远的时间点,被一个注定要忘记一切的人听到,   “埃德温,到教廷的藏书室去找一本夹着召唤符咒的书。”   *   神明感受到手掌下另一个人类的触感骤然间消失,浅灰色眼睛的男孩就像是从来不曾造访过这里一样,消失的干干净净。   他回到了他应该在的时间,塔尔这样想着,心脏却因为心疼而灼痛着。他在年幼的埃德温面前充当一个大人,一个保护者,一个对一切都游刃有余的神明。   但是他看着床上摊开的一本被翻看了一半的笔记,却意识到自己也一直非常难过。   “埃德温……”   塔尔咬住嘴唇,他在明亮的灯光下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就像是在想些什么,直到房门终于被敲响。神明眨了眨眼睛,没有一点犹豫,便冲过去打开了门。   就好像一个久别重逢的奇迹。   浅灰色眼睛的埃德温站在他面前,屋子里明亮的灯光映照着他的瞳孔,他的大衣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花,身上的气质一点也不变,锋利如刀刃,直到看见塔尔时才温和下来,对他露出了一个歉意的微笑,   “久等了,塔尔。”   甚至没有等到这句话的话音落下,眼前的恶魔就凑过来张开双臂,牢牢地抱住了眼前的人类,埃德温怔愣了一下,感受到温暖的吐气融化了衣襟上的雪花。他没有挣扎,任由恶魔的体温一点点将室外冰冷的寒意夺走,心怀感激。   “我们还有很多时间。”等到拥抱结束,埃德温没等塔尔说出话来,就又迅速地接上了一个亲吻。主教主动起来非常动人。吻是甜味的,比最好的蜜糖还要甜。   “对,”恶魔眨了眨眼睛,感受到眼眶酸胀地发涩,在结束亲吻后,他舔了舔嘴唇,对埃德温勾起嘴角,近乎喟叹般地重复道:   “……太好了,我们还有那么多时间。” 第79章 番外(3)   B   黄铜的勺柄在琥珀般的酒液中旋转着, 塔尔干脆摘下了披风的帽子,露出那对漂亮的瞳孔。已经没什么必要隐藏于人群之中了,恶魔眨了眨眼睛,低声对埃德温说,   “他们都在看这里。”   浅灰色眼睛的男人不轻不重地抬起眼睛, 他丝毫不掩盖身上危险的气质, 黑色的外袍仍旧一丝不苟地扣好, 连血也没有溅到他的衣摆上。他的目光像是捉摸不透的雾气,与那些暗中悄悄窥探的视线相触。客人们悚然一惊,连忙低下头去,仿佛怕被这片灰色割伤。   “双桅船”恢复正常的速度简直比舵手操纵真正的船只转动方向还要快, 尸体被清理出去,老板早就宣布自己是个中立人物, 在混乱的地带接待身份不明的客人,背后当然有让他足以保全自己的势力。惊魂未定的客人从歪倒的桌下爬出来,打翻在地上的酒水和菜肴被清理, 就像是伤口飞速愈合,很快, “双桅船”就恢复了一开始的营业状态。   除了——塔尔有点不安地在椅子上动了一下,他还是不太习惯成为视觉的中心。埃德温倒像是完全不在意, 直到恶魔提起这件事,才干脆利落地解决掉了这一困扰。   事情简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所有人都迅速地低下了头,不敢朝这里投来一点目光。酒馆的这片座位完全被空了出来, 就像是独立的岛屿。   “呃……谢谢?”   塔尔用右手大拇指让酒杯在手掌中毫无意义地转了一下,犹豫着问,“我的意思是,现在教廷和深渊魔王都知道我在这里了, 我们难道不应该迅速离开吗?”   埃德温有点诧异地抬起眼睛。   “还是说你觉得留在这里也很安全,”恶魔补充道,“我搞不懂你。”   “你是说‘我们’。”   “什么?噢——”塔尔又转了一下酒杯,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在酒液中的倒影,“不管你在想什么,我们两个肯定绑在一起了,对于那些人来说没区别的。如果你在意的是这个,没错,你是我这一边的,这个事实我总得承认吧。”   恶魔柔软的黑色长发不被约束地散落下来,侧过头看他,不再像刚才那样虚假,随时准备逃离,而是很谨慎地流露出了一点信任。   埃德温觉得手指微微发痒,他有点想要摸一摸塔尔的头发,用最贵重的宝石为他束起绸缎般的一束鸦黑。不过他还是在他年轻的神明面前暂时压抑住了不敬的想法。   埃德温勾起嘴角笑了。他浅灰色的瞳孔就连酒馆中明亮的灯光也无法照亮,但笑起来时对于塔尔来说竟然像是在闪闪发光。一瞬间,塔尔甚至替其他人觉得遗憾,那些迫于埃德温威势而完全不敢直视他们两人的客人。   真可惜,他们看不到眼前人这样温和纵容的笑意。   “都听你的,”   几个时辰之前只是“危险的陌生人”的同伴这样说,“塔尔,那么你想要去哪里呢?任何地方都可以,我哪里都陪你去。”   恶魔有点不适应地避开他的眼神,塔尔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古怪的人。埃德温就这样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他的身边,像是童话故事里予取予求的神灯精灵,去任何地方,面对任何敌人,这听起来是如此轻飘飘的许诺,但他好像真的能做到。塔尔无可救药地发现他开始相信埃德温。   最可怕的是,当对方的眼神在映照出自己时骤然柔和下来,像是潮湿的雾气那样重重叠叠地将自己覆盖住时,塔尔意识到自己避开眼神,脸上开始发烫。   太糟糕了。   等到回过神来时,塔尔发现他已经和埃德温走在了酒馆的外面。   绕过了一大堆尸体,或许他们还没有死去,不过没人在乎这一点。这些被埃德温摧毁的人映照在他眼中,浅浅地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他还是只看着自己。   “我们这是去哪里?”   塔尔踩到了路上的一粒小石子,他现在不确定这是不是一个好主意,跟着一个无论如何都才认识了不久的陌生人走到不知道哪里的地方。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属于这里,不属于他们中间。但埃德温既不是教廷的人也不是魔界的人,他身上的气质并非偏向任何一方。   “一个安静的地方,”   埃德温止住脚步,面前是一座简洁低调的建筑物,门前有守卫巡视。塔尔一瞬间就认出了这里,非人类雇佣兵工会直属的安全屋。他们一向以有了钱什么都好办为宗旨,汇聚了一群实力强大的亡命之徒,采用了最严丝合缝的安全措施和保密条例。在大部分情况下,这就够用了。对于塔尔这种来说,也勉强可以躲一阵。   这里简直是所有被通缉者梦寐以求的天堂,问题是大部分人一辈子都赚不到走进安全屋的财富。   显然,埃德温不属于大部分人。   塔尔看着埃德温手上的宝石,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被璀璨的光华晃晕了。从他逃亡以后,他就没有见到过这么多价格无法估量的珍宝。   前台的矮人兴奋地吹起胡须,他用最快的速度帮埃德温办好了入住手续,还想与他攀谈几句,却被对方冷淡的眼神逼退。   他怎么这么有钱?塔尔跟着浅灰色的眼睛的男人向里走,同时思考着假如从他手上搞到一块宝石,足够他逃亡路上多长一段时间的花销。   最开始他认为埃德温同时冒犯了黑白双方,一定会成为他逃亡路上的同谋者,现在他又不那么肯定了。如此可怕的实力和如此强大的财力,这个人和他完全不是一路人,而且根本不需要他。   等等。塔尔忽然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入住手续?   “怎么了?”   埃德温一直在刻意放慢脚步等待想事情的塔尔,他侧过头看了看恶魔的表情,有点困惑地朝他投来目光,像是一切都理所当然,包括他刚刚只要了一个房间。   他不会为了几块宝石就把自己卖了吧?   这个可怕的念头仅仅出现了一瞬间,随即,连塔尔也不清楚为何,他下意识为埃德温在内心中声辩:他应该不会是那样的人,何况他刚才帮助自己从圣骑士和魔王下属手里逃脱了,他很听自己的话,他……   他明明是个陌生人,塔尔,可怕的是你已经开始信任他了。   内心中另外一个冷酷的声音这样说,你知道门后面等待你的是什么吗,丧失警惕在任何一个场合都是糟糕透顶的,就算他不想要你的命,也多的是折断人的羽翼将他视为己物的办法。   埃德温对你有着不正常的欲望,这不是连你也看的出来吗?   他这样的人,要得到一个低阶恶魔有无数的办法,为什么偏偏要对你特别。   恶魔的红色眼眸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略略黯淡下去,他沉默地用余光扫了一眼身后,正如他预料的那样,他的愚蠢或许已经把他送上了一个无法回头的境地。在这个狭窄逼仄的空间中,他怎么也逃离不掉命运写好的结局。   安静的地方,做什么事情都不会有人知道。   “啊,”埃德温了然般这样叹道,他一步步走过来,浅灰色的眼睛在若有若无的灯光下闪现出奇异的压迫感,就像是一只毒蛇在靠近他的猎物。   他似乎完全放弃了伪装,此时此刻,他身上危险和压抑的气质格外明显起来,每走一步都像是摆脱了温和无害的假面。   塔尔一步步向后退,直到背部靠在某扇房门上。   “你误会了,塔尔,”   这种时候这样的话根本没有一点用处,对方的眼神毫无掩饰地落在他身上,浅灰色的眼眸几乎被无法忽视的爱意和占有欲填满。   他到底是怎么被这样的人给盯上的?塔尔觉得被视线注视的皮肤都开始发烫,他无法忍耐地闭上了眼睛,随后又很快睁开。   无处可逃了,恶魔忽然露出一个微笑,声音甜的像是蜜糖:   “喜欢。”   这次换埃德温愣了一下,年轻的恶魔勾起嘴角,他鸦羽般的长发压在墙上,像是泼墨的画作,纤长如蝶翅的眼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红色的眼眸犹如最引人沉醉的酒酿。他故意表现出一副弱小又乖巧的样子,压低了声音对眼前一步步走近的人说,   “你不是喜欢我吗?我也喜欢你。”   他完全是故意的。   太狡猾了,恶魔。这是他能把握住的最后一个机会,塔尔在埃德温怔愣的那一瞬间就踮起脚尖,打算像矫捷的小兽那样弹跳出去。这明显非常有效,因为埃德温确实地因为他忽如其来的表白停止了一切动作,塔尔用双手撑住了背后依靠的房门,只需要一个借力——   糟糕。   房门就在他向后触碰的那一瞬间向后滑开,塔尔的动作比思绪还快,但依旧来不及,他的重心向后倒去,跌进了房间。   眼前的世界忽然倾斜了角度,雪白的天花板倒映在他的瞳孔中,塔尔苦中作乐地想,在这种场合摔得很狼狈看起来一定不合时宜。   但他没有像是自己所预料的那样重重地跌到坚硬的地板上。   在他眼前放大的是一双浅灰色的眼眸,埃德温简直不需要反应时间,先一步拉住了他,伸手扶住他的腰。埃德温的手有一点凉,这是塔尔感受着温度透过薄薄的衣物传达到他肌肤的第一感受,他被很妥当地接住了,但糟糕的是,他们的距离现在前所未有地靠近,近到塔尔闭上眼睛就能听见埃德温有点起伏的呼吸声。   再靠近一点,或许就要亲上去了。   塔尔闭了一下眼睛,横着心推开埃德温。   奇怪的是对方根本就没有反抗,他很轻易地从怀抱中挣扎出来,挺直了脊背站在对方的面前。恶魔还来不及仔细思考,眼前的房门咔哒一声紧密地闭合了,外面世界的缝隙缩小成了微不可见的一条丝线。   “这是我们的房间,”   埃德温居然在这种情景下开始解释,“安全屋的机制比较特殊,连前台也不知道顾客的房号,只要站在没人的房间前使用感应钥匙,随便挑哪一间,房间就会自动为来客打开。”   恶魔告诉自己至少他弄清楚了安全屋的营业原理,同时又觉得知道这个规则一点用也没有,毕竟是这条规则把自己坑进了这里,而自己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不会有足够的钱再住进来——假如他还有可以预见的未来这回事。   这个房间也糟糕极了。   房间宽敞又明亮,到处摆放着精致又昂贵的陈设,所有的生活用品一应俱全,但只有一张柔软的大床,就像是在暗示着什么一样。   “你想要的是我吗?”塔尔打断他。   埃德温再次愣了一下,随即低声笑起来,“您是这样想的吗,或许……”   既然逃跑已经毫无作用,那就准备好面对他。塔尔站在原地,觉得自己浑身僵硬如一块石头,埃德温使用了敬语,不过恶魔显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对方一步步逼近,到底为什么会被这种看起来就麻烦又危险的人盯上,塔尔有点绝望地想,而且自己怎么像是失了智一样对他失去了最基本的警戒心,直到被带到房间里才发现。   埃德温只需要伸出手就能碰到他。   主教垂下眸子,掩盖住浅灰色眼瞳中温和的笑意和他性格中偶尔出现的狡猾的一面。   年轻的恶魔简直滑不溜手,像是油光水滑的狐狸一次次从猎人的手中挣脱。这样的塔尔太可爱也太真实了。埃德温放任了恶魔对他的误会,不过,误会当然应该局限在一个无害的范畴之内——   “请不要担心,您是我的神明,”   塔尔的眼眸微微收缩,他震惊地看着眼前强大而气质冷淡的男人弯曲膝盖,半跪在他的面前,声音低沉又温柔地说着这样的话,“让您受惊是我的失职,在未来,我是您最虔诚的信徒,所以请不必再怀疑我的忠诚,我不会做任何违背您意愿的事情。”   *   塔尔用了半个时辰才从埃德温的口中问出了大概的情况,虽然如此,他陷在高级客房柔软的沙发里,还是觉得面前有一大片谜团。   神明和信徒,这对他来说是遥远甚至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他仅仅是一个低阶恶魔,在历史记载中没有任何一个神明有着这样的出身。大概也没有任何一个神明过的这么狼狈,时不时被两方势力追杀,时刻准备好逃跑。   塔尔想,他是个什么神明呢,总不能是流浪者之神吧?这个想法让他弯起嘴角。   在询问和得到答案的过程中,塔尔不止一次觉得埃德温疯了。不过他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个疯子,而且那种实力的人没有必要为了编造一个骗局在低阶恶魔面前俯首。   说到这个——   “埃德温,”他交叉双手,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脸上微微发热,“你只是我的信徒吗?我的意思是,我们有没有……”   他问了一半还是觉得这个问题有点不像话,所以悄无声息地把后半句咽在了喉中,转而问起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那在你所说的未来里,我对你怎么样?”   客房里什么都有,埃德温俯下身子端起了一杯泡好的热茶,听见塔尔的问题,他先是把茶递给塔尔,杯壁的温度不烫,非常适合暖手,随后笑了笑,   “神对我当然很好,请不必担心。您会夸赞我的成就,亲手赐予我至高无上的冠冕,当然,在必要的时候,您还会给予我奖励。”   “什么奖励?”   塔尔不知道为什么抓住了回答里的这个词,或许是埃德温特意在这个短句上加以停顿。他的声音低沉柔和,念出这个“奖励”时真像个虔诚的信徒在感念神的礼物,但莫名其妙的,塔尔还感受到了一点若有若无的暧昧。   他想要抓住这条线索,不过说到底,他为什么会对这个问题感兴趣?   就像是他的大主教早就在这个问题上设好了陷阱,埃德温侧过头看他,心态变化后,塔尔发现他看起来意外非常合眼缘,室内明亮的灯光让他的轮廓被无数细小的光丝照亮,那双浅灰色的眼睛如此专注地盯着他,却不再使他感到警惕。   面前的这个人纯粹又温柔地爱着他。被人需要的感觉比最美好的想象还要好得多。   这也是一种轻信。   这种温暖又舒适的情绪只持续了几秒钟,塔尔就受到了惊吓。   面前的男人伸出手整理了一下他扣的一丝不苟的衣领,至少在外人看来,这套行头实打实地禁欲又冷淡。然而他抿了抿没有什么血色的嘴唇,却像是一点也没有意识到他说出了什么糟糕的话那样自然而然地开口:   “您一直是这样奖励我的,”   一边说,他一边解开了黑色长袍最靠上的两枚扣子,眼神忽然带上了某种湿漉漉的海岬雾气,夹杂着微咸的某种含义。塔尔见识过埃德温用手杀人的样子,但他苍白修长的手指灵巧地翻动着,扯开扣子的动作也流畅又漂亮。不对,这不是重点——   “埃德温,你……”塔尔说了一个字之后立刻转换人称,“我……”   一般而言,埃德温总是被神明的所作所为弄得不知道该怎么说话,塔尔喜欢在各种情况下直率地发言,他的性格里带着一点恶劣和狡黠,每次恶作剧的结果都让埃德温心软到不知道怎么纵容他好。   然而现在,年轻的恶魔因为他狡猾的陷阱舌头打结,甚至有一点脸红。   太想要了。   埃德温忍不住弯了弯手指,塔尔太好了,所以太想要拥有他。人类要怎么才能留住神明,这个不可思议的命题就像是停栖在指背的蝴蝶,主教难得起了些促狭的心思,他慢条斯理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假装有点诧异地看向塔尔,一边对他解释:   “我忘了,现在的您还不清楚。我是人类和魅魔的混血。所以当然,那毫无疑问就是神给我的最好的奖励。”   魅魔,这个词听起来也非常不对劲。   不过,眼前的男人看上去和魅魔这个暧昧的词藻没有一点关系,所有和“魅魔”相反的词汇反而都能放在他身上,尤其在他主动开口提及此事之前——现在虽然形象也没什么改变,但该怎么说呢,简直像是刻意地引诱那样,总觉得埃德温身上有什么气质改变了,不至于更柔和,只是中和了那种致命的危险,让那危险变得瑰丽莫名。   塔尔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未来的我喜欢你吗?”   否则也太不负责任了。这是他在心里说的后半句话。   恶魔在大陆上到处漂泊,他见证过许多的爱情,或者掩盖在爱情背后的爱欲所引发的悲剧。塔尔早就成年了,但父亲母亲的悲剧让他对情感有一种天生的怀疑,和世界上任何一个存在建立起基于情感或者欲望的联系都糟糕透顶,特别是对于他这样一个居无定所,在任何一个地方最多只逗留一星期的旅人。   埃德温喜欢他,这件事情对方根本不做掩饰。不过他也像是对方喜欢自己一样喜欢着对方吗?这样的感情是可以想象的吗?塔尔忽然感到既困惑又不安,或许未来比他想象中还要好,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去相信。   他的手感受到了触碰。埃德温碰到了他,轻轻的。主教抬起眼睛看向他,浅灰色的目光像是柔软的一团雾,所谓旖旎的意味消散得干净,自称他信徒的男人只是专注又认真地看向他:   “喜欢。”   “塔尔,我们都像是被对方喜欢那样喜欢着对方。”   一瞬间,鼓噪的心跳似乎平息下来。塔尔怔愣地看着埃德温褪去方才的玩笑意味,也不刻意拘囿于神明和信徒的身份,而是作为他未来的恋人温柔而坚定地对他发誓言。   这才是最真实的他,恶魔忽然意识到,而且,这是唯独对他的毫无保留。   像是坚硬的玻璃忽然像水一样融化。   这个人身上明明全部是刀刃,塔尔忽然觉得,这样的话就算被骗也无所谓吧。如果是假象,在临死之前,能够让他感受到被某个人毫不犹豫地选择和保护,让他看到被煅烧得无比纯粹美丽的爱,他对未来会发生什么仍旧一知半解,但他好像猜到自己为什么会喜欢埃德温了。   对方需要他,非常需要。   *   “我好几次差点被你吓到——”   塔尔小声说,仍旧时不时悄悄抬起眼睛观察埃德温,带有一点撒娇的意味。此时的恶魔确实非常年轻,他还没有经历过之后发生的事情,当他卸下防备时,埃德温能够很清晰地看见他眼里的所有情绪。   他和未来的神明不一样。他警惕着身边的一切,漂泊在山川湖泽之中,比任何时候都更像是捉不住的风,带着蜂蜜酒微微的甜味。他身上因为遭受攻击而留下过许多伤痕,他的手指修长漂亮,上面有厚厚的茧子,作为流浪者骄傲的证明。   “抱歉,”埃德温毫不犹豫地顺着他的话再道了一次歉,“不过,其实我有点不明白,是什么忽然让你想要逃走。”   “最开始是因为你是一个看上去就很不好接近的陌生人,不是说我不喜欢你这种的,就是……”塔尔眨了眨眼睛,有点不好意思,   “你知道你和酒馆的氛围有多格格不入吗,我觉得你走进来像是要杀人。可怕的是你还一眼就从人群中找到我了。”   埃德温顿了顿,他浅灰色的眼睛弥漫上一点笑意,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见到过我第一次进酒馆的样子,是和未来的你,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去过那种地方。那时候我才是真的僵硬在原地,都不知道该往哪儿走。还好你看起来什么都掌握得清清楚楚,你喜欢蜂蜜酒不是吗?那次是我第一次尝那种东西。”   “哇,”恶魔的眼眸在灯光下显得亮晶晶的,他有点遗憾地看着手中的热茶,“我确实很喜欢,不过我只会在确保自己安全的情况下喝酒。”   “比如……”埃德温说,“现在?”   简直像是变戏法那样,主教的手中忽然出现了一杯黄澄澄的液体,散发着野蜂蜜的香甜,杯壁冰凉,水珠闪闪发光地挂在玻璃上。塔尔一下子坐直了身体,惊喜地看着埃德温的手,   “这是空间魔法吗?”   “因为你喜欢,所以就一直有准备着。”   埃德温点了点头,把杯子递给他,塔尔没有急着喝,而是将玻璃杯抬到眼睛的高度,仔细地打量着,隔着琥珀色的液体,他的瞳孔像是被水洗过的宝石。在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后,恶魔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学者发表了研究总结:   “我喜欢,”他说,“简直是我喝过的最好的蜂蜜酒之一。但是我没有喝过这种风味,不知道这是哪家酒馆的出品?”   “人类王都的酒馆,名字叫‘苍蓝之语’。”   “我还没有去过王都。”塔尔了然地垂下了眼睛,“虽然我想我是会到那里去的。既然你未来和我待在一起,嗯,这是一定会发生的事情。”   恶魔坦坦荡荡地提到王都,此时的王都是光明教廷的中心,圣女或许已经想到了捕获恶魔最关键的那个计谋,菲娅的骸骨被制作成一枚瓶子,等待着命运的齿轮转动。只要他走上那片土地,最糟糕的事情就会降临在他身上,长达一千年的现世,瓶中数不胜数的时间。   年轻的恶魔还一无所觉。   埃德温没有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塔尔,并不是有意隐瞒,仅仅只是因为恶魔听了一些后,就托着腮冲他笑起来,像是推导出算式结果的学者那样问他:   “我会把一切都忘掉,对不对?你也说了,你被卷入一个时空裂隙才来到这里,而且未来的我显然并没有这些事情的记忆。如果我要在这种条件下接受未来,未免对我也太残酷一点了吧?”   他拖长了语调,像是漫不经心地这样说,但恶魔确实非常聪明。埃德温最开始从下班途中转了一个弯,就忽然穿越到千年前的世界时,阿德莱德已经急匆匆地赶来找过他一次。所以他才对现在的情况知晓得一清二楚,黑龙会在午夜十二点前再度来访,他本来犹豫过要不要让塔尔这么早知道这一切的。   不过这才不是原因。   至少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呀,”塔尔抬起眼睛,有点诧异地看着他,然后像是被猜到糖果藏在那只手里的孩子那样笑了起来,“你猜到了,其实就算是我能记住一切,我也不想早早就预知未来。那不像是既定的命运一样,让我只能沿着它走吗?但我很喜欢这个世界,尤其是未知的一切。如果你想要告诉我什么,告诉我和你相关的事情吧,因为世界已经把你送到了我眼前。”   明明是很积极鲜亮的话语,埃德温却一时失语。   他忍不住想,当年的塔尔被关进瓶子时是不是也还怀有对这个世界如此灿烂的爱意呢?恶魔说他不相信有命运这种东西,直到时间加诸于他身上,形成了一道道伤疤,完全毁灭掉他所有的希望和愿景。要是自己能够早一点找到就好了,早一点打碎瓶子,早一点遇见他。   神明的眼眸中一度只有寂灭和漠然。   塔尔伸出手在他面前晃动了一下,有点担心地看着他,“埃德温,你看起来为什么那么……那么悲伤?是因为王都吗,还是因为我?”   “别去王都。”   埃德温意识到这句话纯粹是因为冲动,但要再度把它咽回去也太晚了,他只好露出一个安抚般的微笑,勉强维持着语气的正常对塔尔说,“不,没有什么,只是我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既然塔尔不想早早被宣判未来的命运,那他就应该假装未来没有发生任何糟糕的事情,既然过去绝对无法改变,埃德温这样想着,浅灰色的眼眸忽然僵硬地一凝,温热的触感从他的双颊上蔓延开来,小恶魔冲他驾轻就熟地眨眼睛,伸手覆盖上了他的脸,   “你刚才笑得特别不真实,”   埃德温认为自己早就习惯了时时刻刻都挂上微笑的假面,在他过去的人生中,他能够很好地遮掩自己的情绪,做到不让任何人发现——除了塔尔。这并不是神明独特的能力,因为就连年轻的恶魔看着他时,主教也如此清晰地有了一种被他看透的感觉。   维持着僵住的姿势,埃德温小心翼翼地伸手想要触碰塔尔的手,恶魔却忽然流露出一点狡黠的神情,他的手指轻柔地向上提起,主教感受到自己的嘴角周围的皮肤被恶作剧般的手法扯动,塔尔让他露出了一个笑脸。   “至少要把嘴角勾到这里吧,”塔尔歪了歪头,“还是很别扭。不过看起来比刚才好多了。”   他松开手,埃德温一时之前不知道该不该保持着这个表情,而恶魔看着他犹豫的表情,忍俊不禁:   “我不是那个意思,埃德温,我觉得你真心对我笑的时候比这些表情都要好。虽然我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大概是我的未来吧,我——毫无疑问会前往王都,就算我现在非常彻底地知道了一切,在你那里一切也已经是完成时。没关系的,我觉得未来不会有那么糟糕。”   “……为什么?”   每次都会这样,就像是两人之间的氛围忽然逆转了,埃德温意识到自己在塔尔面前永远不够坚强,恶魔对他的影响如此之大,而他就算拼命想要再为塔尔做些什么,也无法真正改写过去,将他从那段不见天日的过往中拯救出来。   “因为你在我的未来里。”塔尔非常理所应当地这样说,然后声音软下去,像是带着让人心痒的小钩子,“然后你对我那么好。”   脸上还残留着恶魔手指留下的温度,埃德温有点怔愣地看着眼前的塔尔,心知自己就算是回到过去,仍旧被还没有成为神明的恶魔安慰了,他哑然一笑,摇了摇头,   “我做的不够多,我和你相遇的太晚了——”   “埃德温,”塔尔打断他,却忽然问了一个古怪的问题,“你对我是一见钟情吗?”   这个问题此时出现在这里,显得有点突兀,不过主教的思绪真的被这个问题打断了,埃德温下意识摇了摇头,又忽然觉得自己很破坏氛围,他浅灰色的眼眸流淌着犹豫和毫不掩饰的爱意,塔尔继续问他:   “那我呢,我对你是不是一见钟情?不知道未来的我有没有对你说,但是你看起来就是我会喜欢的类型,性格也是。”   这个埃德温倒是从来没有听说。   “真的,”塔尔抬起眼眸,“但是就算这样,现在的我遇到你,最开始的念头也只是逃跑而已。我不相信我会喜欢上任何人,只是因为我还没有爱人的勇气。假如你遇到我更早一点,说不定会发生什么糟糕的事情,要这样相信,我们遇见的时间刚刚好。”   “现在就是计划外的相遇。”主教忍不住这样说。   “你喜欢的是未来的我——”   塔尔总是那么敏锐,他转动着手中被他喝掉一半的蜂蜜酒,冲他笑着,“或者说是全部的我,就算要经历很多糟糕的事情,我也最终会成为的那个人。不过你说的也对,我现在就挺喜欢你的。排除这种情况,时空穿越可不是每时每刻都会发生。”   被什么都不知情的恶魔安慰了。埃德温垂下眼眸,觉得心中弥漫开一点复杂的情绪,有一些酸涩,但又有像是蜂蜜酒一样的香甜。   “所以刚才还没有回答完你的问题,”石榴红色眼眸的恶魔抬头看向墙壁上挂着的时钟,随后又微微转动眼珠看了看周围的一切陈设,只有一张床,他带着一点亲近的谴责对他说:   “不是问我为什么逃跑吗?埃德温,你就不觉得这个房间有哪里不对劲吗?”   埃德温怔了怔,看向塔尔,犹豫着不知道怎么开口。当时订房间的时候,他就对自己不可能在这里过夜心知肚明。倒不如说只要时空的裂隙恢复,在这里经历的一切就会变成一场塔尔马上要忘却的梦境。   “原来如此。”   塔尔敏锐地察觉到了埃德温的迟疑,随后迅速地猜到了原因。他再度抿了一大口蜂蜜酒,酒杯里剩下的酒液不多了,随着他的晃动产生无数细小的碎沫,   “是因为没有想到要在这里过夜啊,我还被这件事情吓了一跳。你现在要走了吗?”   这仅仅只是回答他的问题,埃德温的声音来不及带上情绪,   “还有差不多一刻钟。”   阿德莱德大概马上就会敲响房门,黑龙已经解决完塔尔那边的事情了吗,不知道塔尔和过去的他相处的怎么样。时空紊乱直到快要结束时才让人感到一切没有办法挽留地走向下一个节点,主教忽然意识到自己有那么多不甘心的事情还没有做完。   要是能在教廷行刑的那天保护住他就好了。   要是能早早地打碎教廷的银瓶就好了。   然而时空的紊乱并不能定向,他到来的日子也并不特殊。埃德温在圣骑士的围攻和魔王部下的围攻中护住了塔尔,不过当时间线恢复稳定,他一定自己就能把糟糕的局面应付得很好。其实如果不是自己,塔尔可能在发觉不对的第一时间就从酒馆悄无声息地溜掉。   “我以为没有那么快的。”塔尔垂下眸子,恶魔的声音中罕见地流露出一点失落。时间有限是一开始就知道的事情,现在他开始有点后悔刚见面的时候躲开埃德温了。浅灰色眼睛的人,危险的人,此时此刻已经在他心中留下独特的印象和独一无二地位的人。   从未来到这里来找他的人。   他的存在马上就要从这条错误的时间线抹去,像是叶子从树上掉进泥土里那样自然。   假如还有十五分钟,该做些什么呢?   十五分钟够酒馆的老板从头到尾制作一杯蜂蜜酒,够埃德温杀掉非常非常多的敌人,够他们再谈论很多句话,关于未来和爱情;十五分钟的宽裕够塔尔从棘手的敌人面前悄无声息地逃离,够恶魔在空无一人的山洞中迅速地打盹,恢复体力迎接接下来的旅行。十五分钟据说是某种一年只在月夜开放一次的花卉的花期。   十五分钟够一个拥抱。   “埃德温,”主教身上有一种近乎冷冽的味道,就像是他的人那样,塔尔忽然开始好奇未来的自己究竟用了什么办法让这样的一个人流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不管怎么说,埃德温俯下身子彻彻底底地抱住了他,对方的呼吸急促但很轻地贴着自己的耳朵。   塔尔第一次和一个人隔着如此近的距离,心脏和心脏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震动着。   他觉得自己的话语又滚烫又轻盈,从他唇齿之间滚落,   “告诉我你一定想要让我记住的,拜托了,告诉我我怎么才能知道那是你。”   假如什么都不会留下……   浅灰色的眼眸中倒映着晶亮的红色,塔尔意识到不知不觉间,又轻又亮的泪水像是雾气一样覆盖着自己的眼眸,他将头颅靠在埃德温的肩膀上,压抑住全身的颤抖。直到刚才都表现的很好,你甚至开导了他,你让他不要担心,未来才是最好的相遇时机。塔尔这么说着,心里却一遍遍想着,要是我现在就遇到你该多好。   他才是最擅长说谎的骗子。埃德温骗不过他,但是他能骗得了对方。   反正埃德温看不到。塔尔眨了眨眼睛,一滴泪水从他的眼睑中滑落,随后无声地掉落在主教脚后的地面上,恶魔鸦羽般的头发伸展开千丝万缕,蹭着埃德温的胸膛和肩膀,主教伸出手抚摸着他的头发,他没有开口,但动作就像是轻柔的安慰。   最后的十五分钟,理应融化在跨越时间的一个拥抱中。   “更相信我一点就好了,塔尔。”   埃德温喟叹般说,“你不用做任何事情,我会找到你的,绝对会。”   *   敲门声终于响起,周围的一切此时此刻都像是出现了轻微的裂隙,空间和时间被定格,闪闪发光的银色碎片将埃德温和其他的事物隔离开,包括塔尔。他眼中像是也闪烁着银色的碎片,直到被迫失去怀抱中的人,主教才突然意识到那是闪烁的眼泪。   塔尔独自一人留在过去。   埃德温抬起手想要再触碰他一下,然而他化作了时空中的虚影,从他的指尖破碎着消失,像是用手去捞起水中的月光那样徒劳。他忽然感到茫然,就像是这一切纯粹只是作为梦境发生,没有任何留下的,没有任何痕迹被保留下来,可是塔尔那么好,他一遍遍伸手,直到害怕最后一次触碰将残留的倒影打散。   月光皎洁地铺了一地,地面的积雪闪烁着莹白色的光芒。   阿德莱德站在巷口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显然不敢接近这样的埃德温。时空紊乱也并非它能够掌控的东西,他所能参与的仅仅只是在时间归位时保证掉入时空裂隙的人安全归来罢了。时间这种不可捉摸的东西,残酷无情,没有任何办法挽留——   埃德温愣住了。   他慢慢地垂下头,摊开了左手。在那里,一小截布料皱巴巴地出现在他的手中。他当时抓住塔尔的衣袖,而塔尔情急之下用小刀割断了它。他固然知道随着时间紊乱的恢复,一切事物都被重置到不曾发生的状态。但在最后,他还是怀抱有某种庆幸,将一小块布料从空间道具中取出来,紧紧地攥在手心。   它现在就在主教的手里,带着一千多年前的一杯蜂蜜酒沾染上的香甜。   埃德温忽然有了一种冲动。就现在,他马上要见到塔尔。他加快了脚步,在雪地上踩下深深浅浅的脚印。逃过一劫的阿德莱德松了一口气,知情知趣地溜走了——埃德温走的越来越快,他本来就不是普通人,只是一晃神的功夫,他就站在了熟悉的木门前。   他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就算他可以自己把门旋开。   但塔尔听见了敲门声,脚步从远到近,一直到了门的另一端。直到下一秒钟,他松开按在门上的手,木门随着从内而外的力被拉开,他有着红色眼眸的恋人站在门前,仰起头看着他,就像是刚刚哭过,那双眼睛像是被水洗过那样明亮而澄澈。   “久等了。”埃德温意识到自己说不出其他的话,“塔尔。”   几乎就在那一瞬间,对方主动伸出双臂拥抱住了他。温暖的吐气融化了衣服上的雪花,他是如此心怀感激,迫不及待地和爱人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我们还有时间。”   太好了。埃德温想,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就算会觉得有很多错过,很多不甘心,已经发生的事情没有办法重来——   但我们相遇在最对的时间。 第80章   “不要直视黑色的群星。”从海难中生还的捕鱼者睁着无光的双眼, 疯疯癫癫地对其他人梦呓,“因为群星只是深渊的一部分。”   ——选自罗兰博士十九世界在俄国东北部田野调查的报告,更接近于一部奇思妙想的故事集   *   听说研究所最深处的房间里藏着一个SSS级怪物。   这里是研究所的F-52区,但是高层往往称之为α区, 意思是拥有着最高的禁戒级别。它坐落在一片宽阔的海岬之上, 海岬的形状像是刺入海中的刀刃。几个世纪前这里是渔民们出海捕捞的丰收之处, 然而现在, 平民甚至不被允许进入到这块研究所的腹地。   这一切都是因为“它”的存在。   伊西多站在那扇钛白色的保护门前,大门用目前科技所能研发出的最坚固的特殊金属制成,在到达这里之前,总共要经过九扇这样的保护措施, 配合检验指纹、瞳孔,并且核查专属的个人ID卡。这条路对他来说并不算陌生, 实际上,过去的七年间,除非因为身体原因不得不请假, 他每一天都会顺着这条路打卡上班。   他手里的塑料袋沉沉地朝下坠,漏出一点因为冰凉有点油腻的香甜。   牛角面包的味道。   护送他的武装人员古怪地朝他投去目光, 伊西多有点不好意思地垂下他那双翠绿色的眼睛,抿住嘴唇。他没有试着去解释自己为什么抱着一袋塞满黄油和巧克力的甜食前去面对整个研究所最危险的怪物。   还好, 被勒令谨慎前进的特勤队员也没有多余的好奇心。他们只是将他护送到门前,随即严肃地朝他发出警告:   “伊西多博士,你也清楚,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你自愿提出进行此次尝试,即使连我们也无法确保你的生命安全。”   “我知道,”   对方的话语毫不留情,绿色眼眸的研究员黯淡了眼神:“我不是那种明知它不愿意还会留下来死缠烂打的人, 我只是……还想要试一试。”   就像每个早晨那样,他走到玻璃门前,拿着卡刷了一下门前的感应锁。然而,这一次,他没有听见熟悉的滴滴声。这让他愣了一下。   【身份识别错误,禁止进入】   背后的特勤队员表情有点尴尬,   “呃,一定是人事部那些人,他们可能提前——没关系,请您稍等一下,我给他们拨个通讯。”   即使是他已经不像当年那样敏锐了,他还是能隐约听见电话那头传来的惊讶“代号……的责任人不是已经更换……还想试试?没接到这样的通知,真是不好意思”,以及他面前的警卫有点尴尬的应答,他迅速而短促地看了伊西多一眼,随后对着电话那头说,   “调用最高级权限,直接让安保系统开一次门就行。”   甚至不是恢复手中卡片的权限,伊西多这样想着,反而感受到了某种无法言喻的平静。从他被所负责的怪物厌弃开始,所有人都不认为他能够再次取得怪物的信任,高层忌惮它,以至于迅速为满足它更换负责人的要求进行了一次小型谈判。   研究所有一只被评估为SSS级的怪物,这并不是虚假的传闻。它从来不曾被捕获,只是和研究所达成了初步的共识,被看管起来与外界相隔绝。   他照顾了它七年。   只有他才懂得它喜欢什么样的水温,如何配置海水的参数,怎样让它保持心情愉悦。他一度将自己的生命染上了对方的色彩,伊西多有时候会称呼门中的怪物为“星”,这是一个有迹可循的名字,但他这么叫就像是称呼隐秘的,只对自己放下戒备闪烁的星星。   钛白的大门缓缓打开,呈现出的景象让特勤小队被护目镜挡住的双眼都忍不住流露出了惊艳之色,这甚至不能称为一个房间,夹杂着咸味的沙滩上散落着漆黑的礁石,海风从面前深色翻滚的波浪中吹拂而出,粗糙的盐粒击打着岸边之人的皮肤。   研究所最深、防卫最周严的门背后是一片海。   当然是虚假的海。伊西多抬脚踩在房间里,在湿润的海沙下深深地埋着由钢筋水泥混合成的坚不可破的地面,海水借由巨大的泵从研究所外的海域流淌而入,模拟出与现实别无二致的波涛和浪花。抬头能看到蔚蓝色的天空。在墨绿的海面下甚至还有海藻和鱼群,维持着海水中细微的矿物质和元素平衡,忠实地保持对外界的摹画。   深色的海水一眼望不到尽头。但无论往哪个方向延申,最后都会触及墙壁。无论多么美丽,这里也只不过是一个放大版本的囚室。   金属门在感应到伊西多进入后就立刻阖上,阻断了特勤人员窥探的视线。他们并没有看到传说中的怪物,它大概在海域的某个部分,或者隐没在海水之下。   年轻研究员略显单薄的身影消失在门中。   手持着高强度热兵器的武装人员在心中为他默默祈祷,希望这次不自量力的尝试不至于让他变成一具尸体。   不过,就算他们对伊西多并没有恶意,此时也忍不住觉得他的尝试是愚蠢的。无论如何,新来的容貌美丽的少年一开始就让SSS级的它展现出了从未有过的亲和与配合。“所有怪物都为他的美貌疯狂”,就是这么一回事。只有他才是人类和怪物达成合作的希望。   人们管少年叫“希望的明星”,抑或是“神之子”。   从哪个方面看都很普通的伊西多则成为了一个不怎么讨喜的旧员工。   他太过固执,在收容“它”的过程中过分地倾注了感情,所以就算已经被怪物展露厌恶,也拼命地要求研究所再次批准与它接触的尝试,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岗位。高层批准了最后的申请,这简直是一个奇迹,不过武装队长猜测,这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根本不在乎一个普通员工的性命,就算死了也不可惜。   “走吧,”他对自己的属下说,谨慎地观察着周围,从九重封锁中走出来,决心忘掉所看到的门内不可思议的景象。无论结果如何,那都是几个小时以后的事情了。   *   黑书贴着海面扑扇着书页,像是一只黑色的海鸟。   作为世界意识,它在第一时间调查了系统对于这个小世界已经造成的破坏,也非常清楚这个世界能够扭转一切的反派此时在哪里。问题在于,它忽然发现,像是前两个世界那样出现在反派的书桌上静静地等待着他们来发现——这分明是不可能的事情。   海水深邃,看不清水下有些什么东西,就连黑书也必须贴的很近才勉勉强强看见水下那些不详的暗影。它思索着要不要抛开这个熟悉的化身,在更高的地方试着发出声音。但有什么阻止了它的行动。   它看见了海水中的星星。   不,与其说是星星,不如说是腕足闪闪发亮的锐利尖端。即使世界意识明确地知道这个造物究竟有着怎样不可思议的形象,此时也浮现出某种近似于震撼的情绪。海水像是忽然被隐晦的光芒照亮,整片海域都充斥着它,腕足上睁开了无数的眼睛,强烈的被窥视感直截了当地穿透了天道的化身。   荒诞又怪异,可怖又美丽。   这只是它的一部分而已,考虑到直视它的全部对有神志的生物的冲击,怪物一般不会将自己完整地展现出来。不过,此时此刻,莫名其妙在它的住所之上出现的这本黑书显然不在怪物担忧的范畴内,它聪明得要命,所以很快就做出决断。   黑书僵硬地在空中悬停着,直到一条腕足悄无声息地缠上来,海水湿漉漉地浸泡着书页的封皮,却不能将它浸湿,这显然让这个怪物产生了好奇。   在不可忽视的目光的逼视下,黑书上渐渐地浮现出几串硕大的单词。   怪物甚至不用将它举起来凑近自己的眼睛——如果它的这副形态有所谓的眼睛——而是可以直接借助触手上睁开的眼睛读取它们:   “我想和你谈一谈。”   谈。这个字对于写字的天道和读字的怪物来说都显得荒诞到不合时宜。海水忽然间鼓动起来,墨绿色的波浪不安地涌起,雪白的浪花碎裂在海面上,怪物的腕足搅动着这片庞大的人造海域,鱼群飞快地摆动尾巴远离。   缠绕着黑书的腕足高高举起,让它远离动荡不安的海平面,随后天道忽然有了某种不妙的预感。对于世界意识来说,在它介入之前它能读取世界的命运并预知未来,但在它到来之后,它也成为了命运的一环,所以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腕足松动开来,在黑书的书籍处留下滑溜溜的水痕。   在数十米的高空,世界意识附着的黑书开始急速下落,这是一本有着硬邦邦封面的精装书,所以掉下来的速度也就比一般书快些,从上往下一头栽进水面显然不是什么好事,何况如此高度下,流动的海面和坚硬的水泥地根本没有区别。   糟糕。   世界意识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它之前所经历的几个任务对象:威胁要把它烧掉的顾识殊,差点把它撕掉的塔克修斯,现在,显然要增加一个对它满怀恶意的反派,并且打算增加毁书的手法,把它在海水里泡烂。果然,和这些性格糟糕、力量强大的反派打交道就是——   就是……   它被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接住了。   正打算抽离出黑书实体的世界意识懵了一会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它居然没有掉进暗流涌动的海水中,而是落入了一双人类才拥有的手掌里。书页朝下,所以它最先看见的,是已经恢复沉静,光滑如深色宝石的海水,那些怪诞的星光似乎从未出现过,只是一场幻觉。   “找我有什么事吗?”   在耳边响起的声音也和眼前的海水一样,是没有情绪起伏的沙哑,但却给人一种安宁而平静的感觉。顺着苍白冰凉的手掌向上望,是一双眼睛。眼睛长在它们该长的位置,不多也不少。天道首先为这个事实松了一口气,接着才开始打量眼前站立着的,披上人皮的怪物。   天道见过无数的人类,在无数的世界里。英俊或者美丽的概念对它来说已经不值一提,但眼前的“人类”还是过于独特了。   明明身体的每一处都很正常,但眼前的它强烈地具有一种“非人”的感觉。这并不是说怪物的人形因为拼凑而有不协调的地方,正相反,它不仅在细节上做到了完美,整体的组合也和谐到美丽的程度。他瞳孔的黑色就像是被冰冻过的石板,那是一种视觉上就能体会的异样。   是因为那双眼睛的背后有着某种异样,才使每一个看到它的人类都战栗不已吗?   “你好?”   见自己接住的黑书没有反应,书页上的墨水也停留在熟悉的字母上,怪物堪称彬彬有礼地打了个招呼,他直接站在海水上,在他脚下的海水犹如凝固,承载着他的重量。他用修长苍白的手指翻动着书页,随后发现只有一页写了字,其他部分都是空白的,   “难道说,”人形的怪物轻轻叹了口气,“你也被我吓到了吗?” 第81章   “从俄国近海遗留下来的古文献记载中称它为‘多里梅东特’, 意思是‘长矛之王’,因为当时的人认为它从水中蔓延开的庞大的触手就像是足以穿透一切的闪闪发光的神矛。后来另一个名字逐渐取代了旧名:‘steloj’,意为星星,或者说是‘黑色的群星’。”   ——摘录自俄国东海岸卡卢索教堂的某本藏书, 书页亡佚大半, 标题及作者不可考   *   “我明白了。”   黑书是一本预知一切的书。书页上透出了细细密密的墨痕。怪物的手停顿了一下, 随即将书页向后翻动。   深色的海水向上跃起, 棘刺般组成了一个椅子的形状,仔细看,构成椅子的支撑部分是缠绕扭曲的腕足。有着漆黑瞳孔的男人就这样坐在噩梦般的椅子上,堪称认真地读完了书上的每一个字。   他眨了眨眼睛。   “你是想要来告诉我, 有一个被称为‘气运之子’的人类欺骗了我,并且将要对这个世界造成灾祸?我记得你所写的这个人, 从见过他以后我确实很难掌控自己的神智。”   “是的,系统的目的是窃取小世界的气运,而我必须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所以——”   “你需要我的帮助。”怪物笃定地说。   他似乎放松了许多,靠在由他的一部分本体幻化出的椅子上, 简直要和他融为一体。显然,怪物的认知下, 天道并不需要自己掩去本体,也不会被自己吓到,毕竟自己终究是这个世界的造物。他看起来越来越不像人类了。   “……对。”   现在是最让人头疼的环节, 世界意识犹犹豫豫,不知道该怎么下笔来说服这个世界最大的反派。   这种程度的力量已经超脱了它的控制,何况这次的谈判对象是一个根本非人的怪物。它狰狞又危险,没有人类的基本观念, 要让它帮助自己大概并不容易。   前两个世界已经够困难了,简直像是绞尽脑汁签订一份不平等条约,黑书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任由对方开价:   “你想要什么?作为世界意识,我能尽可能满足你的要求。”   “嗯?”   对方却困惑地发出了音节,“阻止灾祸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为什么要用额外的奖励作为报偿?我当然会帮助你,这对我来说并不困难。”   怎、怎么会有这么好说话的反派?   世界意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忘记了一本书并不会有耳朵。它从怪物的手中轻轻挣脱,拍打着书页来到与他双眼平行的位置,飞速翻动的雪白色纸张上浮现出几个大字:   “你真的愿意帮助我吗?”   “当然。”怪物的声音嘶哑,却给人一种温柔亲切的感觉,他勾起嘴角,露出一个非人的微笑,阴森森的,但是非常美丽。这种判断可能是出于世界意识的情感加成,   “如果能尽我的力量,我会感到非常荣幸。”   虽然男人的下半身已经完全融化在一大堆蠕动的腕足中,他陷在椅子里,略微转动着漆黑的瞳孔,头发沾染上海水的潮湿,似乎也自己动了起来,看起来愈发地不像人类,但是黑书此时越看他越顺眼,这简直是最有人情味的反派了。   “那……总之先想一个计划!”   黑书之前从来没有这样顺利过,所以甚至没有想到更深一步的流程,连字也浮现得磕磕巴巴,“我会给你回报的,就当是礼物,比如格外幸运什么的——”   怪物的笑容加深了,他伸出手,黑书挥动着书页降落在他的手中。现在这只手也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人类的手没有这么细长,也没有这种冰凉的滑腻感。   不过那又怎么样,就像是终于在一大堆不良少年里发现一个乖巧好学生的老师,世界意识感动万分,差点要给他颁发一个最佳反派奖。   对了,它忽然被这两个字稍微拉回了判断力,反派。   正在这时,对面的怪物也轻柔嘶哑地开口道:   “我没有什么想要的,只不过对你说的故事很感兴趣。你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如果可以的话,能把这个世界的结局告诉我吗?”   黑书的预言最终截止于所有人失去理智,疯狂地爱着那个拥有着万人迷光环的少年,连怪物也一样。拥有着可怕力量的怪物们满足着人类少年的所有要求,放纵他实现所有骄奢淫逸的欲望,杀死所有他看不顺眼的人,即使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   就算这不是结局,也离结局很近了。连天道也没有花费功夫去查看这个世界最后结果,反正肯定是被气运之子折腾的一团乱麻。   不过,难得这一次的反派这么好说话,只有这个要求,世界意识还是决定满足他。   “我看看……”   黑书上的文字到此为止,怪物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它知道自称世界意识的存在正在花费时间和力量去查阅命运的记载。   但是,这段时间未免还是耗费得太久。   它的手轻轻抚摸着封皮,眼神一瞬不移,那是和人类迥异的冰冷潮湿的目光。深黑色的瞳孔锁定在书页上,黑书的封皮似乎比刚才还要硬了一点,就好像因为错愕而僵直了一样。   事实上正是如此。   世界意识已经看到了这个世界最后的命运,正是因为这个,此时它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搞错了什么。   一个如此温柔的存在,看起来根本不像是反派,这是它方才对于怪物留下的印象。那么究竟为什么,小世界的气运如此泾渭分明地将它划到反派那一边,而且气运之子将它作为最主要的攻略对象呢?   反派应该是这样:   邪恶的、残酷的、冷漠的、高高在上的……   与这些词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看起来温和有礼又在意着这个世界的怪物。   刚才黑书不懂,现在它懂了。   正因如此,世界意识不懂得该如何回复眼前的怪物,僵硬在原地。   因为已经书写好的命运中,正是对面的这个怪物,最终以雷霆的手段和美丽可怖的力量,将这个世界毁灭得彻彻底底,引发了终焉的灾祸。   *   怪物纯黑的瞳孔就像是深渊,它坐在海水构成的王座上,因为无聊而勾动指尖,随着它的动作,整片海域就像是被击打的鼓面那样颤动起来,墨绿色,深蓝色,珊瑚嶕的暗红色,它的腕足潜藏在这些伪装下,每一条都像是尖锐的长矛,能柔软到绞断生物的脖子,也能刺穿所有来到它面前的东西。   “已经很久了,如果你……”   它的声音和黑书上的字同时浮现出来,于是它勾起嘴角笑了笑,没有接着往下说,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书页上的字迹。   很正常的字迹,甚至太过于正常了。   怪物已经知道面前的世界意识比想象中要来的活泼一点。比如说刚才它确认自己的合作态度,书页上出现的字就显得潦草,末尾的勾画也轻快地提上去;当它认为一切进行顺利时,墨迹隐约有变得浓重的痕迹,显然留下字迹的人情绪激动。既然如此……   “没什么问题。”   怪物面前的白纸上端端正正地写道,“这个世界的结局和你刚刚读到的并没有什么区别,还是不要在意了。”   世界意识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它会沦落到必须对反派说谎的地步。它一边想着自己怎么堕落到这种地步,一边绞尽脑汁地思考怎么样才不会让对面可怕的怪物起疑心。恐怖。这个词在目睹过预言中世界毁灭那一幕的系统眼中,已经再自然不过地加诸在了面前彬彬有礼的男人身上。   就像他虽然用了人类的皮囊,但是却透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非人感一样;   对方的眼神落在它留下的字迹上。世界意识第一次面临着不得不撒谎的情况,一时间紧张极了。怪物是不是早就有毁灭一切的打算,所以才问出这个问题?当它发现不对的时候,会不会展现出真实的面目,是不是比前两个世界的反派还要恶劣?   黑书没有意识到,它拙劣的谎言简直一眼就能被看穿。   “这样啊,”怪物低头看着白纸上的墨痕,表情并没有什么异样,仿佛对它的说辞照单全收,这让它松了一口气,“不必担心,无论如何我都会帮助你的。假如不是你,我也无法从遮盖我心灵的阴霾中挣脱出来。就算只是为了让这个世界不至于陷入糟糕的蒙蔽中,我也会尽可能帮忙的。”   ……这简直不像是一个毁灭世界的反派会说出来的话。   世界意识发现它又动摇了,一旦和怪物开始说话,对方言语中轻柔沉静的部分就天然地令人想要信任。这可不行,它下了判断,这是一个非常善于迷惑人心的反派。   “只不过……”对方的话说到一半,在这里戛然而止。   黑书悄无声息地合上,世界意识还附着在书页上,但是它也在同一时刻听见了门扉转动的声音。对于它们这种层次的生物来说,门给人的感觉不仅仅在于五感,更在于氛围的改变。人造的海域如此广阔,一眼看不到尽头,但怪物还是精确地将头转向门的位置,外界的风漏进了这里。   有其他的什么生物进来了。   “是他来了。”怪物与其说是对黑书说话,倒不如说是自言自语。他现在没有什么维持人形的理由,纯黑色的书籍被不知从哪里延伸出的几根触手紧紧地缠绕起来,它们将汇聚成一个妥善的保存空间,在海里总不能奢侈地要求一个书架吧。   “等等,”黑书忽然觉得有什么问题一闪而过,但它说不清自己的感受,书页在海风的冲击下哗啦哗啦地扑扇着,就像是一只白色的水鸟。听说几个世纪前有渔夫在海鸟身上写字来传信,传说不知真假,但是眼前的这一幕大概十分还原。   怪物的人形已经准备好了倾塌,它身体的大半部分沉入海水之中,腕足上的眼睛和那双人类的眼睛都黑沉沉的,此时礼貌地等待着黑书表达完最后的意见。   “……他,他是谁?”   这才不是世界意识要问的问题,但它过于紧张,以至于就着怪物的话愚蠢地复述了一遍。显然,面前的怪物也对它用这么大阵仗提出这个问题感到有点无奈:   “我的一个朋友。”它像是停顿了一下,“一个需要道歉的朋友。”   天道当然不至于判断不出来人的身份,它对来人的了解恐怕比怪物还多。不过黑书立刻将这个问题从纸张上抹去,似乎打定了注意重新说最后的话。   “你刚刚说到一半被打断了……‘只不过’什么?”   它问完才意识到这个问题也说不上多聪明,仅仅只是因为它从怪物口中听到了一声将要叹下却没有完成的叹息,轻轻地残留在黑书的意识上,令它感到挥之不去的好奇。怪物有点意外地看了它一眼,它整个身躯已经融化,所以这一眼意味着被浑浊的海水中无数的眼睛盯着,不是正常人能接受的画面。   海底的眼睛眨了眨,从高空俯瞰,就像是海底闪烁着无数的黑色星星,   “没什么,我就是想说,‘只不过’不用这么害怕我。”   世界意识因为这句话愣住了,它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展露出了类似于恐惧的情绪,而它以为自己掩藏得很好的想法被对方察觉得一清二楚。谈话终于到了无法继续下去的地步,好在触手灵巧地缠绕上黑书,就像是捕获了这只鸟儿般将它拖下水面。   说是捕获,其实力度并不大,温柔而周全。黑书被严严实实地包裹在其中,甚至连海水都渗不进去。虽然它根本不用担心被海水泡坏,但忽然间还是觉得自己被好好收藏了起来。   真是一个古怪的造物。   *   伊西多走在海滩上,这里所有风景对他来说已经熟悉如刻在眼中。   今天的海风恰到好处,海水的温度和咸度也还不错,正是它会喜欢的天气。他决定一会儿去控制室往海水里添加一些矿物质和钙。怪物总是不喜欢晒太阳,即使晒太阳被证实有很多好处,它还是喜欢躲在深深的水下。所以这些额外的补充是必要的……   他一边想着一边忽然感到有点眩晕,阳光透过人造的穹顶在他翠绿色的瞳孔中映照下光斑,伊西多意识到自己根本打不开控制室的大门,他的ID卡已经被取消权限了。   这并不公平。不过他知道公平是幼稚者才会寻求的东西。   这是他的最后一次机会。   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的最后一次,失去了就再也抓不回来。在他的人生中好像总是出现这样的情况。伊西多毫不留情地遏制住自己的思绪,接着又开始想它。   软底的运动鞋在沙滩上踩出浅浅的足迹,人类接近研究所传闻中最可怕的怪物,身上穿着研究院最简单的制服,没有一点额外的防备。   他走到海水已经能够轻柔地拍打并浸湿沙砾的地方,浪潮爬行在细腻的沙滩上,铺开一层雪白的裙边。就在这里,人类蹲下来,沉甸甸的袋子在沙滩上砸出一个浅浅的坑,塑料袋泡在湿润的沙子中,封口被伊西多挑开。   虽然凉掉了,但是面包还是很香。   它会来见自己吗?还是像前几次那样?伊西多犹豫着,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呼唤怪物。在这几分钟,他任由自己的思绪乱七八糟地游荡。已经七年了,对他来说就是生活的一部分,而且谁都不知道,是多么重要的一部分。   ……如果它有更喜欢的人类,换掉自己也是可以接受的。   但是新的负责人不会像他那样在睡梦中也能记住怪物喜欢的水温和海水的元素比例,也不会像他一样贪婪地读过所有能找到的怪物的相关资料和研究报告,新的负责人必须从头开始与它磨合,一点点记住怪物的所有需求和特点。就算这样,他绝对不会做的比自己更好。   这只是毫无根据的嫉妒和不可理喻的占有欲。他一边这样告诉自己,一边忍不住任由这些想法像是毒汁一样在脑中流淌。他才是最应该继续陪着它的人。   但是,但是,但是,   伊西多忽然抬起眼睛,他在这里待过的时间久到让他能够察觉到海平面哪怕一点儿异样的动静,远处深色的海面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潜藏在下,迅速地朝他靠近。   在那一刻,人类感到了一点轻松。   不管结果如何,就算接下来他会像是其他人猜测的那样被这一段时间一直厌弃他的怪物杀死也好,接下来他又能见到它了。海底的长矛,海中的群星,有那么一段时间和他相处过的星星。腕足轻柔地爬上湿漉漉的海岸。   伊西多看着迅速地攀附在海沙上的腕足,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嘴角悄无声息地勾起。   腕足朝他的方向爬来,这也是漂亮的,有时候它的腕足上还能长出眼睛,不过现在显然没有这个必要。腕足灵巧地挑开已经被解开的塑料袋,柔软的尖端弯曲着缠住了里面的东西:   ——一大块塞着满满奶油的牛角面包。 第82章   迄今为止在项目α中工作的负责人是I.W博士, 在过去的七年中,α和他出人意料地达成了和谐,打破了研究所的记录,为我们的事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虽然不知道最开始是谁把他送过去的, 但这毫无疑问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从故障碎纸机中找到的研究所年度报告初稿如此写道, 修订稿中并没有这个段落   *   “朋友”这个概念是伊西多教给怪物的。   伊西多·怀特, 他和研究所的任何一个文员看起来都没有很大不同, 身型瘦削,柔软的棕色头发,待人接物非常温柔。像他这样的人,只要蹲点在咖啡机旁就能收割一大堆。他唯二的特别之处在于, 他有一双漂亮的翠绿色眼睛,以及他的工作内容对大部分同事保密。   这也不是很稀奇。研究所里要保密的工作有很多很多, 大家都心照不宣,或者说懒得去窥探别人的隐私,否则说不定第二天就没有命来上班。   他在员工休息室有一个桌位, 桌子上只是简单地放了一点办公用品。有一阵子大家都开始养花花草草,说是生物学研究室那里淘汰了一大堆实验样品, 不过他也推拒了,原因是他大部分时候都不待在休息室, 难免对植物不太负责任。   伊西多桌面上称得上带有个人色彩的装饰只有一只玩偶。是章鱼形状的,塞满了棉花,软乎乎的触手揉起来非常舒服。   这是大部分人眼中的伊西多。怪物则天然地有着了解他工作的优势。   他七年前被指派到研究所最神秘也最深邃的地方工作, 当时的他完全被这一噩运打乱了手脚。没有人觉得这是一个好差事。   前任负责人一个又一个惨死,这让这份工作蒙上了不详的色彩。所有人都说,房间里面是一个极端恐怖也极度暴虐的怪物,危险又邪恶, 反正糟糕得一塌糊涂。   伊西多因为某些事情得罪了高层,作为一个普通职员,将他送到怪物的面前和直接送死也没有什么区别。   一个脆弱的人类,他就是那种看起来手指只摸过纸张和笔的人。   在面对巨大的打击和恐惧时,伊西多第一天来上班显得非常紧张。   控制室能够调整人造海水的温度、微量元素、水压,还有一系列复杂的参数。他一边旋转着那些他牢牢背好效果的旋钮,一边悄悄抬起眼睛打量着海水。海水是墨绿色的,他的眼睛则是翠绿。   他什么也看不到,但怪物能看到他。怪物有着无数只眼睛,潜藏着水底窥探着新来的管理员。伊西多处理完所有关于复杂数据系统的琐事,马上要面对的就是最麻烦的一步。   他抿了抿嘴唇站上有着压力传感器的平台,随着他被感应到,平台缓缓向前移动。他需要把食物放在指定的礁石上,那里大概充当着怪物吃饭的桌子。   平台仅仅容许一个人站着,三面有不高的围栏,一面则毫无保护措施,海风微微地吹拂着研究院的脸,视觉嗅觉和味觉都能感受到咸味,因为细碎的盐粒被吹进了他的眼睛。伊西多伸手擦了擦眼睛,无意识地向下一瞥,却僵在了原地。   黑色的星星。   遍布整个海域,奇诡而危险,深邃又可怖,是只会出现在噩梦里的场景。   就像一只海鸟一样,年轻研究员的白色长袍被海风绞动着,伊西多一遍遍眨着眼睛,确定着眼前的一幕是否真实。他仿佛被怪物的样貌惊呆了,这对怪物来说也习以为常。   传送版栏杆的右手边有一个红色的按钮,一般来说,第一次看见它的管理员都会立刻按下这个按钮。这能够让他们迅速而安全地返回控制室,没有人会不按下这个按钮。   直到这时还和之前的每一个一样。   ……伊西多没有按。   不仅没有按,他踉跄了一下,脚步因为受到惊吓而踩空,竟从传送板的边缘跌落,就像一只真正的海鸟,朝着深不见底的海水和不可名状的怪物飞速地逼近。下一秒钟他就要被暗潮涌动的海面拍碎,或者被怪物长矛般闪闪发光的触手刺穿。   每次回忆到这里,怪物总是有点不满地抱怨他当时的不小心。对于怪物而言,才见过一面的伊西多有点儿呆,没有一点防备地朝它的方向掉下来。不过这对于一个从来没有经过训练的人类来说也很正常,不应当过于苛责。   “但是你接住我了——”   伊西多同样对它的翻旧账行为照单全收,回忆在他的眼眸中闪烁着,透下明亮而灿烂的光斑,“我不是没有死吗?”   在最后一刻,穿破海水的腕足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穿破海水,咸味的水珠让它们在阳光下熠熠发光,尖端尖锐无比,却在接触到伊西多的那一刻弯曲出了柔软的弧度。触手妥妥贴贴地缠绕着失足落下的研究员,让他稳稳地停留在水面之上。   对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翠绿色的瞳孔在错愕中微微收缩。   他的眼眸中分毫不差地映照着怪物的模样。   ——这就是他们的相识。   *   被誉为“神之子”的少年希尔从研究所的走廊走过,他有着纯正的金色头发和天蓝色眼睛,就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天使。研究所的人当然大部分是无神论者,给他起这样的外号并不是出于信仰,而是出于对他特殊能力的追捧。   的确,所有怪物在见到他后都会驯顺地低下头颅,对他示好,向他袒露出自己的弱点。研究员们花费了多年仍旧无法找到安抚某些怪物的办法,不过没关系,只要希尔走近实验室,暴乱就会平息。   所有的研究好像失去意义,解决的办法简单到不可思议。   一部分人因此转而成为他疯狂的拥护者,他们希望少年能接触更高等级的怪物,那些让研究所隐瞒着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大东西。反对者则往往是沉默的,但他们中有着手握力量的人,这也是高层一直没有同意少年接触SS级别及以上怪物的原因。   直到——他误入了研究所最深的禁地,那个藏着SSS级的“它”的房间。   所有人都知道这不是一次单纯的迷路,怪物的房间外有坚不可摧的防护门和繁琐的解锁程序。很快,暗中支持希尔计划的狂热拥护者在研究所高层的议会中被指了出来。他因为严重的安全过失在投票中被除职,放逐到某个暴动频率非常高的异常那里充当底层人员。   他走的时候充满信心,相信有希尔在一切都没有问题。   就这句话而言,希尔本人确实没有受到任何处罚。“神之子”是研究所的重点关注对象,得知他不怕死地一个人冲进项目α的领域,高层甚至来不及开一个小型会议,就立刻实行了最高级别的警戒方案。然而,α的表现让每一个希尔的拥护者欢欣鼓舞。   不是所有人都亲眼见到那一幕。但是,知情者都说,天使般的少年被海浪簇拥着,头上顶着海水凝聚成的王冠。他完全征服了怪物,海域在他的背后翻滚,那些狰狞尖利的腕足急躁而迅速地在水面上拍击,却没有一条落在希尔身上。   据说希尔当时在特勤人员面前,微笑着对怪物说:   “你希望我成为你未来唯一的管理员,你想要和我在一起,对不对?”   而怪物弯曲着腕足,垂落在他的眼前,那是承认他言语的意思。一个SSS级怪物的青睐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希尔现在及未来都不可能受到惩罚,一切就这样发生。少年高高在上,犹如天使,而身后的“它”可怖而狰狞。   邪恶力量的怪物最终臣服于光明的人类脚下,一切就该这么发展。   这是大家口中流传的版本。   这是伊西多收到的句号,或者说终点,象征着他对于怪物来说不再是一个需要的对象,而是阻碍它意愿的存在。研究所对他这个被淘汰的管理者报以宽容又冷眼旁观的态度。他一次次的尝试被当成笑话。伊西多走在弥漫海滩的暴风中,海水是晦暗的颜色,属于它的力量一次次将他向外推。他朝着海中茫然地睁开翠绿色眼睛,却发现看不到他的星星。   怎么会这样?   他想:明明昨天还说想要吃他带来的奶油面包,他买了双份,却全部被海水打湿坏掉了。   他又想:星星是不要他了,这点他不应该再假装不明白。   人们告诉他,怪物就是如此,残酷又无情。他会找回更适合他的工作。伊西多看着自己的手指,喃喃地说不是这样的,他只是需要再一次机会,只要让他见到怪物,事情就会有转机。至少他需要问明白。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物身上的愚蠢之人,对面的人面露不忍。但他不会再有更多尝试,就只是最后一次了。   与之相对,受尽青睐的少年在同一时间谈起怪物。   那是在进入项目α的核心完成过工作之后的休息时间,年轻又漂亮的少年忍耐不住地冲进了卫生间,他脸色苍白,就连绝美的万人迷光环此时都无法掩盖他表情的不佳。希尔四处张望了一下,周围没有人,能进入这一层工作的员工少之又少。   他又看了一眼镜子,这一次按耐不住不满地惊叫起来,随后在心中对着那个自称系统的存在指责道:   “你看看,我的脸色差成什么样了。要不是因为你的承诺,我怎么非得接近一个那么、那么、那么……”   似乎词穷了一瞬间,随即勉强找到并不合适的词汇来表达,“丑陋又恶心的怪物!”   系统显然已经很习惯少年的大惊小怪,它耐心地劝慰道:   “你不是实现了你的梦想吗?万众瞩目,被大家追捧,所有人都喜欢你。我跟你说过,这些怪物变成人形的时候会是你理想中那样的。你也见了过SS级怪物化形的样子。”   “你每次都这么说,”   希尔似乎稍微消气了一点,但还是带有犹疑的语气,“都这么多回了,我怎么还没见到α化成人形的样子。每次看到那些腕足,我都吓得要命,天哪,那简直不是人类能接受的画面,反正我受不了。但我还非摆出假惺惺的友好不可。”   “放心,”系统的机械音滋滋地响着,“你的万人迷光环一直在起效果。你看,其他的怪物不是爱你爱的宁愿去死吗?”   终于被说动,少年脸上不悦的神色退去,抿起嘴唇笑了起来,打量着镜子中自己完美无瑕的容貌,   “你说得对,我不该心急。怪物都是些恐怖但愚蠢的东西,稍微展露出一点友好就能把它们骗得团团转。不过被它们喜欢的感觉也确实不错,想要什么它们都会帮忙拿到——嗯,就为这个,我勉强还能按耐住恶心和它们接触。”   他最后端详了一眼镜子中的自己,这是一张希尔一直梦寐以求的脸。   随后他便满意地离开了此处。   *   伊西多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或许有点傻,但是他控制不住嘴角的弧度。他伸手摸了摸在岸上滋滋滑行的腕足,腕足的尾端灵活地弯曲着,缠绕着那个新鲜出炉的牛角包。   “我今天多买了一些,新鲜的奶油馅,就知道你会喜欢。”   伊西多想过要是这次怪物仍然不肯见他怎么办,他将双倍的钞票递给面包屋的老板时,她亲切地对他点头致意。那时候伊西多脑中忽然闪现出一个想法,假如他一个人要吃完所有的面包,可能得吃到后天中午。   但面包甚至不能保存那么久,在那时候来临之前就会坏掉。   该死,这些想法是不是让泪水一点点漫上他明亮的绿色眼眸?伊西多眨了眨眼睛,感受到面前的世界像是被水洗过一样纯粹而干净。蔚蓝色的天空,深色的海水,怪物腕足上复杂而诡谲的色彩,面包被烤的亮晶晶的酥皮。他确实在哭,而且怪物一定已经察觉了。   腕足本来要在他面前卷走面包,此时犹豫了一下,弯曲成一个柔软的弧度,用钝边轻轻地蹭了蹭伊西多的脸颊。   随即是更多的触手,从海水中悄无声息地跋涉上岸,足以把任何一个第一次见到的人吓到失去理智,狰狞而危险,海水也为此而动荡不安,泛起深色的暗沉的漩涡。伊西多却知道他不会被伤害。   他哽咽着将手臂递给那些腕足,直到宽大的触手轻柔地从各个方向调整形状,托起了他。人工制造的海深不见底,无数不祥的阴影在海底潜行。这大概是全世界最危险的一片海域,又或者说,世界上最安全的海域。   他被安然无恙地送到了海洋的中心,那里有一个海水凝聚成的平台,海水就像是一大块凝固的布丁,站在上面只觉得脚底踩着柔软的地毯。怪物在那里无奈地看着他。   “伊西多,”它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替他擦了擦眼泪。冰凉的手碰到他的脸,人类的本能下意识地排斥非人类的靠近,但伊西多一点也没有动,任由修长的指节在他的眼角胡乱地摸了几下,触感上像是被湿漉漉的腕足蹭了蹭。在模仿人类这方面,怪物还不是很擅长。   他伸出另一只手,而伊西多抓住手,朝他稍微倾斜了身体。它很快就意识到对方想要的是什么,有点生疏地上前拥抱了他一下。这也是伊西多教给它的,人类用这种方式表达朋友之间的友好。   “对不起。以后绝对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把一个对他一直很温柔的朋友弄哭,对于怪物来说当然是需要道歉的事情。   伊西多眨了眨眼睛,被怪物拥抱的感觉绝对非常独特,就像是被无数腕足紧紧箍住,胸口闷闷地喘不过气,但又给人一种被严严实实接纳的满足感。拥抱转瞬即逝,再次抬起头的伊西多很明显开始抑制泪水,而且非常成功。   他的眼睛周围还湿漉漉的,绿眼睛发出柔和又明亮的光泽,却勾起嘴角对它笑起来,就像是怪物的担忧才是大惊小怪,   “没事啦。”他小声地说,觉得自己哭得有点丢脸,   “我只是……”   只是什么?说到这里他忽然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似乎努力找一个合适的形容词来解释自己的失态。但现在很安全,面前又是熟悉的怪物,他照顾了七年,和它在一起已经超越了本能的抗拒和害怕,变成了一种习惯。伊西多知道没有一个地方能比这里更让他放松。   所以他顿了顿,用开玩笑的口吻说,   “……我只是以为你再也不需要我了。” 第83章   翠鸟啊, 你有着宝石般的眼睛,倒映着死者的尸骸。   你的羽毛沾满了鲜血,笔直地从天空中向下坠落。   ——从研究所C-21区员工休息室垃圾箱里被发现,摘自揉成一团的草稿纸   *   怪物本来以为, 自己这段时间的冷漠是一件很过分的事情, 伊西多再怎么温柔也会生气的。但实际上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研究员只是短暂地掉了一会泪, 翠绿色眼睛像是被水洗过一样,很快就收拾好情绪。   甚至连好几天没见面的尴尬都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他们又开始像往常一样说说笑笑。   “前几天……”伊西多刻意淡化了发生的事情,“研究所的事务特别多, 高层给我派了一堆麻烦的文件要写。啊,真的忙的团团转, 每天都得加班到很晚的时候,也来不及做别的事情就睡着了。”   事实当然不是这样。不过他故意把这段时间说的手忙脚乱,假装自己没有因为怪物不见他而特别难过。怪物拉着他的手向前走, 顺着他的话题接着说,   “听起来好累——要不要待会在这里睡一会?”   “没关系, ”伊西多摇了摇头,“我得重新登记一下ID卡, 然后去控制室看看。我不在的这些天——”他忽然止住了话题,像是不知道说什么,低下头看着海水。   他不在的这些天, 这里完全交给希尔负责。年轻又娇气的少年记不下所有关于维持这片广阔人造海域的数据,研究所给了他一个记录平均数值的清单,让他按照上面的数字去调整。不过整个控制室里的按钮太多了,像是星星一样镶嵌在任何一个能触及到的角落。希尔难免搞错一些, 再遗漏一些。   怪物没有那么脆弱,一点生态的改变不会对它造成太大的影响,最多有点不舒服。   它那时候不知为什么,对名为“希尔”的少年有一种不正常的好感和亲近的欲望,所以压抑住了不适应。希尔当然也不会发现。   伊西多走在犹如柔软垫子的海水上,七年让海域的每一个角落都像是一张事无巨细的地图那样烙印在他记忆里。他小心翼翼地查看着海中的情况。这里原先有一大片玫红色的海草,不知为何零落了大半,钻来钻去的小丑鱼也看不见了。   研究员的眼神微微一凝,俯下身去,查看叶片末端黯淡的颜色。这是由海洋中某种微量元素超标导致的,植物在富集的水域中反而一点点被“溺死”,最后呈现出这种状态。   “他下次过来的时候,”   伊西多不知道自己是以一种怎样又苦又涩的心情说话,不过他的语气照样还是轻松的,“我会再教他一次。假如还有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及时告诉我。”   他若无其事地抬起眼睛,接着微微一怔。怪物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看着他。“它”现在是人类的形态,但比人类完美,任何一个部分的比例都是美丽而恰当的,略微的夸张也只不过是让整体效果更加和谐。   伊西多还要比怪物低一个头,不过想到它原型的大小,现在的差异已经足够让人忽略不计。   研究员的呼吸微微一窒。那是人类直视难以描述的庞大存在时不可避免做出的应激反应,就算他已经习惯了有时也会失神,尤其是对面的怪物做出一副严肃的样子,用那双黑色的眼睛盯着他时:   就像弱小的猎物被残酷而美丽的捕猎者盯上。   无论如何也不能忽略那种非人的感觉,它是一种气质,死死地缠绕在怪物的身上。那双眼睛让人想起猛兽裂开的瞳孔,又给人冰凉的实感,像是在酷暑中将手按在冰块上,最开始一瞬间的愉悦后就是挥之不去的麻木和疼痛。   “怎么了?”但伊西多很快回过神来,弯起眼眸对它笑了笑。   “我不喜欢他。”   怪物没有移开视线,它看上去出乎意料地认真,“你是我的朋友,所以你没必要因为一个出现不久的人说违心的话,我不希望你因为这件事情难过。我会把之前发生的事情全部解释给你听。”   之前发生的事情,当然包括那本神秘的黑书在内,包括它当时被控制般的感受。怪物一点也不在乎将这些应该是秘密的信息对眼前的人类和盘托出。假如世界上只有一个存在值得信任,那就是它唯一的朋友。朋友之间应该没有谎言。   伊西多张了张嘴,唇齿间却只涌动着迫切却微弱的吐息。   “那个,”他最后垂下眼眸,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嗯……其实没必要和我解释那么多。只要你这么说,我就会相信的。”   朋友之间应该互相信任。身为教给怪物这些知识的人类,他当然知道这一点。   他们不知不觉又开始向前走,其实怪物的腕足可以直接让伊西多快一点到达目的地,不过他们都选择在海中慢慢悠悠地散步,顺便聊一点话题,例如面包店新出的口味,伊西多的工作,还有他麻烦指数每一次都在上升的上司;怪物喜欢听他讲这些,关于普通人生活的点点滴滴。   研究所为了项目α所仿造出的虚拟海域确实非常广阔。远处的海洋是深沉的颜色,近处因为距离的便利,有时能看见海水下五彩斑斓的海洋生物,还有它晃动的腕足,不带任何攻击性,好像在水中发呆那样。连鱼群有时都大胆地靠近这些致命的腕足,轻轻地啄着。   接着,在他们眼前,仿佛魔法般,海洋中平空出现一座歪歪扭扭的屋子。   因为伊西多是个人类,所以怪物才试着做了一个小屋。这是一座非常有海洋气息的房子,点缀用的是硕大的扇贝壳,屋顶的瓦是凝固的海水,像是一大块流动的宝石。小屋藏在海洋的深处,不可能被外人发现。   伊西多累了的话可以到这里来休息,有一张床,一把椅子和桌子。桌子上还有墨水和纸张。最开始是期待人类干脆连文书工作也在这里解决。不过伊西多应该还是习惯在外面办公。他在怪物这里的工作并不是全天候的,只需要待够早上。外面事情少的情况下他就会多待一会。   它倒是把家具全部试了一遍,甚至试着用人形在床榻上睡觉。但是没有成功。它并不需要那么多的睡眠,对于怪物来说,对休息的渴望是致命的弱点。   伊西多走近房间,轻轻吸了一口气。   太好了,他用翠绿的眼眸看着熟悉的一切,终于彻底感受到所依凭生存的事物不曾改变的失而复得感。紧接着他注意到书桌上摆放着一本陌生的书籍。   黑色封皮,看起来是质量很好的精装本。这本黑书静静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怪物此时暂时还没有进门。它精确地操控着它的触手,却发现早些时候腕足严严实实裹住的那本黑书不见了。这倒并不让人意外,它自称世界意识,一定有些自己的本事。不过,它本来想要找到那本寻求它帮助的书,再向伊西多解释这一切的——   “这里有一本书,”   门扉打开,翠绿色眼睛的研究员手中是略显眼熟的黑色封皮,他看上去有点困惑:“我之前好像没有看见过它。”   就是它。熟悉的天道之书。   怪物颇为无奈地思索,下一次是不是不应该把黑书缠得那么紧,否则对方怎么会迫不及待挣脱束缚,却哪儿也不去,只是换了个它容易看见的方便的地方待着。   “有了这本书应该会好办很多,”   它把书在伊西多眼前摊开,对黑书说,“伊西多是我的朋友,他能够帮助我们,所以,请把给我看的预言也呈现在他的眼前。”   *   拯救世界小队现在有了三个成员:怪物、伊西多,还有黑书。   世界意识还是觉得现在的情况糟糕的要命。它此时完全不能再以最开始的目光看待怪物了。对方和翠绿色眼睛的人类站在一起,侧过头对他解释着预言的记载,这情景简直有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恐怖感。或许这是它的第三人称视角,但是——   这副画面乍一看上去非常正常。彬彬有礼的青年温和而耐心,温柔地和身边的人类交谈着,而绿眼睛的研究员毫无防备地凑上去,显然听的非常认真。   怪物修长而苍白的手指就像是随时能够长出针一样的尖刺,扎进对方脖颈的动脉。   它身后的影子是一大片蠕动的黑沉,仿佛狰狞而致命的触手即将从中挣脱而出,就像尖利的长矛一样刺穿人类的胸膛。   它的声音温和,但听久了却莫名其妙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怪诞感,像是费尽心思在伪装成人类说话,但某些转音却带上了诡谲的、并非人类声带能够发出的音调。   最重要的是,直视它,即使是人形,都给人以某种精神上的强烈冲击,像是有无数古老的不属于自己的思绪骤然闯入观者的大脑,严重的情况下,甚至会觉得周围的世界失去焦点,一切都变成鲜明的黑白。   黑书第一次对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产生了怀疑。假如改变了系统插足这一事实,眼前的怪物仍旧能轻而易举地带领整个世界走向毁灭。作为世界意识,它既然知道了那无比恐怖的结局,就很难对此完全袖手旁观。   当然啦,目前最重要的还是解决掉穿越者,   但是它必须……   嗒嗒。怪物没有血色的指节落在黑书的封底,轻柔地叩击着。世界意识这才发现怪物已经事无巨细地把所有预言中的脉络对着伊西多解释了一遍。现在,它那双像是被冷水洗过的眼眸看向黑书,似乎在询问它的意见。书页上下意识浮现出几个墨字:   “没、没问题。”   “好的,”怪物勾了勾嘴角,就算是对他加了一层恐怖滤镜,黑书也不得不承认,一旦它用那种温柔的视线有礼貌地看着自己,就会不由自主对他产生好感。而且,它人形的样子虽然多少透露出诡谲,但是,用一个不是很恰当的形容词——却是十分美丽。   那种神秘的、完美的、像是漩涡般将人吸引进去的非人类的美感。   “那么第一步就先这样办,”它说,“拖延那个人类和我接触的流程,接下来的行动我们就能再做考虑。”   “好,”伊西多点头,“我试着在外面收集一些关于他的线索,还有他接触过的其他怪物。”   ……等等,世界意识开始茫然,它刚刚是不是错过了什么消息?   在拯救世界计划的伊始,这支满打满算只有一个人类的队伍,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第84章   “极端的高低温、水溶剧毒、所有的冷兵器和大部分热兵器, 均不能对它造成有效伤害。我可以大胆地说,α的力量超越了人类的极限,能够轻而易举带来灾难。基于此,我希望你重新考虑我向你提到过的……”   ——藏于所长办公室的档案柜的旧信函, 后半部分被涂黑, 无法辨别字迹   *   系统也没有想到, 希尔好不容易做好的的心理建设会如此快地荡然无存。   就这个世界的攻略进度而言, 系统对已经取得的成果相当满意。说实在的,虽然它需要经常说些好话来哄这个宿主,但这一次的宿主性格上的弱点明显,所以很好控制, 靠着显而易见的美貌作甜头就能让他心甘情愿办事。   这个世界也是它依靠掠夺诺亚的气运值逃脱后千挑万选出来的。研究所简直是为了它收集气运所打造的天堂。哪里去找这样一个反派怪物们聚集在一起,又几乎不能互相交流的地方呢?   就算天道找到这里, 恐怕也不能迅速打乱它的计划。毕竟怪物们被关在独立的房间,消息无法互通。还有一点,虽然它觊觎最深并且一定要得到的是研究所SSS级别的怪物, 但是对于稍微次一点的反派,选择上就多了许多宽限。   因为这个世界的特殊性, 每一个高级别的怪物背后都有值得深挖的能量。怪物和人不同,不需要交流, 只需要宿主多多和它们接触,摆出一副亲密友好的样子。随着时间的推移,力量就会源源不断地来到系统手中。   这一切显得太顺利了, 所以希尔此时展现出的退缩让系统特别不能理解——   “我不行了!”金发碧眼的男孩惨白着脸,控制不住脸部肌肉的抽搐,水珠顺着他的下颚滑落,让他更加清晰地看清镜中自己崩溃的脸色, “不行,绝对不行。太恐怖了,太……”   他似乎词穷了,一瞬间神色呆滞住,面对洗手间的镜子,少年忽然感受到了趋之不散的恐惧。他缓缓转过头去,却看见身后一无所有,这让他短暂地松了一口气。接着他猛地扭头看向镜子:   “天哪,”希尔尖叫起来,“它的眼睛在看着我!”   “这都是幻觉,”系统尽可能耐心地和宿主解释,“你的进展已经很顺利了,所以它才会展露出更真实的一面给你。我检查过了,你的各项身体机能都运行正常。它的活动范围也只限于门背后的海域。你只需要休息休息就会好的。”   “我……我觉得我做不下去了,”   希尔还是觉得自己的眼前一阵阵发黑,他现在终于意识到自己之前和怪物接触后来洗手间干呕,仅仅只是因为恶心,相比现在是一件多好的事。怪物之前和他的接触过程中,除了露出狰狞错乱的腕足,没有向他展露更多东西。   或许是仍旧抱有防御的意识,又或者是……察觉到了少年假面下的嫌恶,SSS级别的它仅仅只是小心翼翼地用腕足靠近希尔,生怕吓到他。而少年之前也最多用手碰过它的触手,或者隔着海面隐隐约约看见了深色海域中的庞然大物。   直到今天,在相同的时间进入房间,怪物似乎终于按耐不住对天使般少年的喜欢,向他展露了自己的一部分真容。海面犹如硫磺般翻涌出不详的颜色,触手在滔天的风浪中若隐若现,无数纯黑色的眼睛密密麻麻地朝他眨动着。   希尔当场吓得涕泗横流。   怪物察觉了他的反应,就立刻停止了行动,所有的眼睛一瞬间缩回了表面,它伸出触手犹犹豫豫地靠近少年,似乎在为他态度的转变而感到委屈。然而少年惶恐地朝后退了一步。   “它只不过在朝你示好,”系统忍不住提醒,“别害怕,宿主,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示好?不,希尔分明看到了那些纯黑色的瞳孔中闪烁的恶意,对面可不是人类能够理解的怪物,它只需要轻轻运用力量就能把自己撕成碎片——虽然系统说他现在身上有防御不会那么轻易死去,但在极度的恐惧中,希尔还是忍不住开始思考:万一呢?   几乎是依靠直觉,少年冲回了控制室,找到了呼救的那个旋钮,用力按下。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不愿意朝外面的海域看上哪怕一眼。他肢体僵硬,直到听见对讲器那头传来特勤人员沉稳的声音才松了口气。   这时候他才稍微分出一点精神听系统在警报声中的警告。   “不是跟你说过不要害怕了吗?”眼看着宿主因为害怕而退缩,系统的机械音都被气出了波动,“等了这么久,怪物只会向亲近的人表露出真实的面貌。你不要忘记你的任务。”   希尔不清楚也就算了,作为在另一个维度观察怪物的存在,它非常清楚地知道怪物对自己的宿主并没有恶意,正相反,怪物的腕足还缠绕着一枚硕大的珍珠,只是想要友好地送一件礼物。   系统完全不能理解现在宿主的行为。   在它的逼迫下,希尔勉勉强强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聊胜于无地对着海中翻滚的腕足低声解释自己是身体不舒服才会像刚刚那样失态。少年现在怀疑它是否能听得懂自己的话,虽然系统说它有着高等的智力,但是那种程度的怪物……   随后,他一秒也不愿意多待,在对讲机那头的人告诉他大门已经为他开放权限时就匆匆忙忙地推开门冲了出去。   他和前来确认情况的武装队员擦身而过,为首的人惊诧地看着他。   他一直冲到了走廊深处的卫生间。然后就发生了那段和系统的交谈。   “希尔,”系统打断他一遍遍重复的“我不想干了”,第一次语气强硬地对他说,   “你难道受得了变回平庸的自己?你不记得你在原本的世界是怎么岌岌无名地死去了吗?被选中是命运赐给你的第二次机会,看看你现在的脸,你真的要放弃这一切吗?”   这完完全全戳中了少年的死穴。   镜子中的自己——他抬眼望去,就算是在惊恐之中,也有一种让人看了心生怜爱的美丽,头发像是柔软的黄金,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样子。如果要让他放弃现在拥有的被追捧,被当作救星的一切,他绝对不会甘心。   眼看着少年沉默下来,系统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只不过是一个小插曲,它太喜欢你了。怪物是不会伤害你的,你只需要委屈自己再和它相处下去,很快就能攻略成功,然后从这个世界离开。你知道你应该做什么——”   “给我一点休息的时间。”   希尔松开紧紧绞在一起的手指,妥协般地说,“这次是没有心理准备,下次应该就不会这样了。”他闭上眼睛还是能看到不详的影子,但他极力让自己忽略这一切。   不能操之过急。系统犹豫了一下,也答应了少年的要求。   ……暂时放一放应该没什么关系,何况还可以用这个时间继续接触其他的怪物。   *   伊西多打算去倒一杯咖啡。研究员从员工休息室出发,沿途经过F-11区的走廊,在那里似乎发生了什么。研究所如果教会了员工什么,那就一定是不要多管闲事。走过的来来往往的人们最多只是迅速地瞥上一眼,随后就继续行色匆匆地向前走去。   不过研究所的规矩也就在这时候起效。用不了多久,乱七八糟的消息就会在咖啡机和沙发边满天飞。   大部分情况下,警戒线意味着其中发生了流血事件,通常是怪物突破收容。空气中弥漫着硝烟散去的气味,伊西多迟疑了一下,在走廊前止住了脚步。他垂下翠绿色的眼眸静静地看着地面。   鲜血。很多很多的血。   就像是溪流一样,已经有点开始凝固的血液从走廊尽头被挡住的转角蜿蜒而出。人类没有那么多血,除非那一头是由死去的人员尸体堆起来的小山。停留得稍微久一点,血液甜而苦的腥味便一点点漫上来,脚底的血迹开始泛出黑色。那更加不是人类的血了。   伊西多记得这个区域是SS级怪物“断肢巢穴”的收容房间所在处。   听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容易对付的对象,和一般人的猜测相悖,这个由一大堆血肉和零碎肢体组成的怪物有着难以想象的前进速度,它无数双腿共同摆动起来的样子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噩梦。它的攻击性并不强,但是这些乱七八糟的肢干让它没有能被攻击的破绽。   它基本上已经死了。   真是奇怪,研究所把它强行关押了这么多年,进行了无数次尝试,却最终没有找到它的弱点,只是一次次派人去送死——但现在这个怪物毫无疑问死去了,隔着半条走廊,死亡那衰朽的味道沉重地飘过来。   沿途走过的员工奇怪地看了伊西多一眼,像是这种情况,一般而言大家避之而不及,假如真要找些刺激,走廊里除了血迹什么也没有,盯着空走廊看有什么意思。   伊西多这才如梦初醒般抬起眼睛,冲着过路的员工温和地笑了笑,示意自己没事。然而,另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同样出现在了这里,对方的情绪显然比他要激动得多。   希尔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里发生了什么?”   “断肢巢穴”是希尔来到研究所后接触的第一个SS级的怪物,它已经算是SS级别里较为温顺的了。像是知道少年讨厌它的外表,每一次和希尔见面,它都极力将自己缩成一团,展现出自己洁白而覆盖着一层坚硬外壳的网状背部,而不是红色的正面。   它的这一举动无疑让希尔对它容易接受了很多,更何况,它也是较早对少年展露出人类形态的怪物。尽管在离开房间后少年毫不掩饰地大倒苦水,嫌弃它的丑陋恶心。不过,在经历α的刺激以后,希尔向高层申请了几天时间的休假。   他打算撤回自己的舒适区,享受这些已经攻略完成的怪物对他的死心塌地。   ——没想到当他来到这里,却只见到一副人间地狱般的惨状。 第85章   我认为“黎明计划”不应当重启。   ——约翰·克里夫队长对于高层研讨出的最新决议的回复, 电邮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   怪物的鲜血流满了整个走廊,希尔推开那个站在入口处绿眼睛的研究员,不顾拉好的警戒线便往里走去。无论他有多么讨厌这些怪物,这可是他的攻略成果, 被独一无二偏爱的感觉也相当不错。何况, 这还和他的攻略目标息息相关, 他早晨才刚刚和系统为了这个吵了一架呢……   一枚子弹从他的脸颊擦过去, 带着硫磺的臭味,他甚至还没反应过来。金发碧眼的少年一下子呆在原地。   在他面前,不可思议的怪物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身上都是可怕的弹痕。它被拦腰斩断, 此时此刻,怪物那双像是黑豆般的眼睛覆盖着死亡的阴霾, 缓慢地朝希尔投来视线。   它似乎还想要说什么。   一天之内遭受两次刺激,此时的希尔怔愣着,怪物带着最后希望的, 有一点期冀又有一点依恋的目光投射在他的身上,然而对于少年来说, 此时此刻唯一的感受只有恐惧。他的大脑因为看到的一切开始短路,只有生物本能的逃避还在起作用。   “你……”怪物的声带嘶哑地运作着, 它有一千个肢体,但只有一对眼睛,发出声音的器官也只有一个, 对于喜欢的人类,它此时此刻似乎非常想要翻过面去,用稍微好看一点的部分对准他,同时呜咽般地说道:“喜……欢, 不要……”   “别靠近我!”希尔在强烈的刺激下背过身去立刻向外跑,他根本就不可能再去听怪物的遗言。那只不过是一只怪物,一个没有用的任务对象。毕竟不论怎么看,它都要死了。   又是一声枪响。   枪声如此靠近,希尔的手脚都为之而僵硬。   怪物最后发出了一声哀鸣。子弹方才朝着少年的后背打去,这让被称为SS级别,具有强大爆发力的它拼尽全力支起了身子,用后背的外壳替希尔挡住了在空中飞速前进的子弹,子弹深深地嵌入了它的要害,直到闭上眼睛,它看到的仍旧只是少年的背影。   希尔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在来到研究所后,他对于这里的残酷就缺乏认知。所有的人都将他高高捧起,他轻而易举就能驯服那些外人眼中难搞的怪物,享受着被独一无二对待的感觉。他知道怪物会杀死人类,甚至有怪物为了见到他杀死了原先负责它的所有员工。不过这样的事情只要不是亲自见到,只会在少年的脑中留下虚荣的被特殊需要的快感。   可是——可是怪物怎么可能会被杀死?   人类不可能拥有这样的力量,倒不如说,方才从他身侧擦过的子弹带着凛冽的危险气息,能够击碎怪物被重重防御的心脏。他平时看到的那些武装人员在这种力量的对比下简直像是过家家。   他不得不转过身去。   眼前手持银色手枪的是一个全副武装的男人,他看上去脸色阴沉,似乎对希尔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很不满。希尔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因为对方的胸口佩戴着研究所的标志,这说明他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内部人员。   但是希尔不记得见过这样的武装人员,他胸前的标志也和其他人不同。   “擅自闯入警戒带内的人员生死不论,”   面前金发碧眼的少年面色惶恐无助,男人的眼中不可避免地闪过一瞬间的惊艳之色,但很快被他的职业道德压制住了,他继续严肃地说,   “你就是负责‘断肢巢穴’的那个希尔吗?不管怎么说,你都必须和我走一趟,因为你闯进来已经涉及到了研究所的一级机密。我们必须确保你不会泄露秘密。”   “什么?”希尔重复道,“什么……你是什么人?你刚刚差点开枪杀了我!”   他的声音逐渐尖锐起来。   “不会的,”男人收起手枪,低下头端详着脚边怪物庞大的尸体,“它只会因为保护你暴露它最后的要害,我的子弹不会穿过你的胸口。”   “你怎么知道?”眼前的人简直不可理喻,希尔一想起刚才自己的生命就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就觉得难以平静下来,“你分明就是要开枪杀了我!这种没有办法预料的事情……”   “这当然是可以预料的,希尔先生。”   然而对方却这样回答,显然不打算继续解释下去。他抬起眼睛,毫不留情地做出一个跟我走的姿势:“隶属研究所特别武装力量的特勤队长约翰·克里夫,代号黑鹰。请顺着这条路走。”   希尔瞪着他,像是看着一个怪物。但他很快发现自己并没有办法。少年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的血迹和尸体,脸上混杂着因为乱七八糟现场的恶心和被当作诱饵的愤怒。   约翰走在前面,他们并不从走廊那里原路返回。不过走廊的另一头已经空空荡荡。在枪声响起后,所有识相的人都不会再靠近这里。封锁进一步拉大,员工休息室的文员被告知暂时没有办法泡咖啡。   伊西多提前一步离开了,所以他现在站到了咖啡机旁。   有着翠绿色眼眸的研究员按动按钮,滚烫的咖啡逐渐积攒在他手中的纸杯里。他若有所思地盯着这杯漆黑的液体看了一会,才慢吞吞地把它喝掉。   希尔撂担子请假后,成功证明自己价值的研究员伊西多显然再次光明正大地取得了怪物“临时负责人”的岗位。他的ID卡现在完全能够正常地发挥作用。看来早晨它的尝试非常成功,完全达到了他们预想中计划的效果。   而他需要打探研究所中关于希尔的新闻,在路上就恰巧遇到一个。   不过他此时此刻想到的却是怪物第一次想要尝试喝咖啡,结果抱怨般地说这种苦得要命的东西谁会喜欢喝。他的星星喜欢甜味的东西,后来伊西多给他冲了一杯加了很多糖很多奶的拿铁,它倒是忽然发现了咖啡的好处。   伊西多啜了一小口咖啡。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苦味的黑咖啡。   *   重新刷卡上班的感觉比想象中还要好。   推开钛白色的金属门,深知这片区域有且只有自己一个人类,伊西多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这一次武装人员没有护送他到最后,因为伊西多研究员用他的行动证明了他仍旧能和里面的怪物友好相处。   话又说回来,其实这些武装人员的在场更像是安慰。   它是不会被伤害的。如果它想要杀死谁,更是难以阻止。在伊西多之前的管理员名册上画满了叉,意思是他们都已经死了。这些记录更加凸显出怪物的残暴和恐怖,在他接任这份工作之前,α项目的岗位和死听起来并没有什么区别。   觉得自己就要面对死亡是什么样的心情,伊西多直到现在都能清晰地回忆起来。   钛白色的大门缓缓打开,凛冽的海风吹刮着他的脸颊,面前的大海就像是画中的暴风雨那样,暗色的波浪连着天涌起,又在岸上将雪白的潮水狠狠拍碎。翠绿色眼睛的研究员愣了愣,随后像是猜到什么一样笑着摇了摇头,驱散了思绪。他抬起脚步,毫不犹豫地朝着房间内走去。   海水中,无数腕足伸展着,可怕的触手在风暴中晃动,尖锐的尖端闪闪发光。这简直是地狱般的景象,触手上裂开无数双黑色的眼睛,海水中似乎也投来一瞬不眨的目光。它从海中浮起来,盯着走进来的研究员。   “不是,”在面对一大堆张牙舞爪的触手时,伊西多觉得自己必须费些力气才能把扬起的嘴角压回去,“嗯……恶作剧很成功,不过我还是不会害怕你的。”   一瞬间,就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像是油画般深沉的风暴停下了。   海水重新恢复平静,接天的浪潮消散,重新露出大块的靛蓝色的天空;它收起了那一大堆腕足,重新潜入水中,只剩下最后一条触手慢慢悠悠地晃上岸,凑过来拉住了伊西多的手。研究员摊开了从进来后就紧握的左手。   一块咖啡糖。怪物满意地顺走了它。随后,就像是收够了路费一样,腕足缠住伊西多的手腕,将他拉进海水中。伊西多能够走在海水上而不掉下去。   一直顺着触手的力道向前,就看到了熟悉的小屋和熟悉的人。   “和我刚刚给你看的相比,”   人形的怪物似乎只是称述着什么,又像是真的感到好奇,“昨天我只不过给那个被称为气运之子的人类呈现了很小的一部分。就算这样他也被吓到不愿意再来,你为什么不会感到害怕,伊西多?”   “可能我胆子比较大?”   他自己说的也不是很确定,眼睛微微眯起来,像是漂亮的翡翠,“你是我的朋友,而且你一直对我很温柔,所以我当然不会害怕你。”   他不像是在说谎。怪物仔细地打量了伊西多的表情,觉得这大概是他所能给出的最合适的回复。但是,在他读完了昨天黑书所记录的一切之后,他有了一点不一样的困惑:   “不是因为‘爱’吗?”他回忆起书页上的字母,清晰而认真地念出了上面的音节。   这句话比怪物想象中起到的效果还要大。   “什么……”伊西多眨眨眼睛,那双翠绿色的眼眸从各个角度都折射出不可置信的情绪,惊喜与失措几乎一览无遗。他的脸在发烫,耳朵透出微微的红色。他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但怪物吐字清晰,绝无这种可能。伊西多咬住嘴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为什么会这样问?”   “那本自称能预言一切的黑书上是这么写的,”   它有点担忧地看向人类,思考着这样的反应对人类是否正常,“喜欢能让人克服恐惧,和怪物成为恋人后,气运之子就能达到目标。伊西多,他不是想和我成为朋友。但你只告诉过我在人类的世界中什么是朋友,还没有提到过什么才是‘恋爱’。”   “我记得你读过书,一些人类的书。”   研究员显然觉得不能在这个话题继续深入下去了,何况“爱”这个字眼在他的舌尖沉重地发烫,让他惶恐不安,担忧自己最大的秘密就要泄露,“书里有提到过爱情,所以……”   “有太多的概念我不能靠自己猜出来,”怪物说,“假如你不带给我面包,我就不会知道面包是什么样的,咖啡是这样,朋友也是这样。你是我的朋友,但和书里讲的都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伊西多的话轻轻滑出舌尖,随后才开始懊悔,他应该岔开话题才对。但他太想要知道了。   “你们的书籍里,‘朋友’不一定对彼此真诚,也有很糟糕的朋友。但是你不一样,你对我比书里记载的朋友关系还要好。或许书的作者没有遇到足够好的友谊。不过,爱情是书里描绘出来的那种事情吗,这我也确定不了。”   “书里,”伊西多下定决心,“书里是怎么描述的。”   它的记忆力非常好,不用重新翻开书本也能找到对应的描述。   “见到所爱的人,就是见到太阳。”   见到星星也一样,但伊西多没把这句话说出口。他轻轻地松了一口气,让脸上的热度褪去,然后开玩笑般地说,   “我可不觉得我像太阳。而且我也不想要像太阳那样,我知道你不喜欢阳光,对不对?”   他表现得很不对劲。怪物把“爱”这个字眼咀嚼了一下,没有丢开,而是暂时藏在了心里。它不打算去为难伊西多,何况对方显然有点窘迫,有意无意地避开自己的视线。现在考虑这个问题并没有太大用处。   研究员翠绿色的目光闪烁着,直到他重重地眨了一下眼睛,将某些像是即将要挣脱而出的羽翼般的情绪压制回去,   他微笑着说:“把我当成朋友就好,最好的朋友。”   人类和怪物比起来显得太过于卑鄙,而且总在寻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但是他心甘情愿地受到这一束缚,绝对不会诞生半点奢望。   星星对他而言是遥远处燃烧的太阳。 第86章   知更鸟的死敲响了不详的丧钟, 随后鸟儿们接二连三跳入墓穴。谁杀死了它们?是凛冽的风暴,是生来就淬着毒的血肉,抑或是同伴中的背叛者?   嫌疑最后锁定在翠鸟身上。它承认说:是我,我杀死了它们。   于是, 鸟儿们将翠鸟放逐出它们的王国, 让饥肠辘辘的野兽咬碎它的骨头。   ——来自研究所藏书室无人问津的里侧书架, 封皮上写着《一千个讲给孩子听的童话故事》   *   在伊西多来之前, 怪物独自待在人造海域中消磨时间。这对它来说是很自然的事情。漆黑的腕足在光亮下会呈现出光怪陆离的色泽,休息时则安静地沉没在海底。   在没有研究所、没有人类、没有时间概念的那些岁月中,它总是花费大量时间在海中静静地待着,那种状态可以称之为“有意识的睡眠”, 直到发生足以将它惊动的事情。不过现在它培养了一个新的爱好,一个同样能够消磨时间的方式:读那些人类写的书。   在怪物来到研究所之前, 它就已经学会了读写。海底有沉没的船只,那些密封的匣子里有时能找到水手的信件和藏书,被水洇湿的字符尚且保持着能够辨认的形态。或者追溯更深层的原因, 它生来就拥有超凡的记忆力和学习能力。   它读人类的书,书中的每一个句子都在帮助它变得更像人类。书是伊西多带进来的, 经过严格的审核,不过还是很有用。   苍白的手指阖上书页, 它轻轻将硬皮的精装书推入书架,又抽出几乎和书架上一大堆厚实的古典名著融为一体的黑书。现在黑书不会到处乱跑了,安分到怪物怀疑所谓的世界意识是不是还附着其中。   “有……有什么事吗?”   直到怪物翻开书页, 耐心地等待了几分钟,上面才姗姗来迟地浮现出字迹。这样看来,世界意识简直有点心虚的意思,它匆匆忙忙地写下这句话, 好像自己方才只是打了个盹,不过印在书页上的字母却有点儿飘浮。   “你有事瞒着我。”怪物若有所思,它敲了敲书页,“是关于气运之子的事情吗?感觉并不像。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情让你短暂地离开了。”   黑书显然想要憋出一句什么话来,不过它盯着怪物的表情,意识到自己早就被这个沉静而耐心的怪物抓包的彻底。到最后,纸张在无风的情况下有气无力地动了动。   “不怎么顺利?”怪物勾起嘴角,它真的敏锐得出奇。   黑书彻底躺平,端端正正地摊在桌上,毫无疑问是一种默认。过了一小会,雪白的书页上才逐渐渗出墨迹:“抱歉,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没关系,”它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像是晦涩的风擦过,“假如有我能帮到的,也请告诉我。”   怪物的表现太过于具有蛊惑性,世界意识恍惚了一下,差点要把一切都和盘托出。但它还是在最后一刻打住了自己的思绪。象征着毁灭的那一幕无数次在世界意识的视域下显现,世界上仿佛只有红色和黑色这两种纯色,剩下的则是怪物触手折射出的瑰丽诡谲到无法形容的色彩。   ……虽然这也许是小世界必然走向的终焉,但它看到了结局,所以想要改变它。   要是展现出积极配合的不只是怪物就好了。黑书这样想着,忽然有一种想要叹气的冲动。道阻且长也不是这么个长法,现在看来,简直完全没有进展。   *   希尔大概在一个时辰后出现在C-21区的走廊上,少年一扫方才的惊悸和恐惧,变得容光焕发起来。只可惜方才在那位名为“黑鹰”的武装人员面前所进行的谈话必须绝对加以保密,他只能找系统抒发他的感想。   “你听到了吗?”   希尔兴奋地在心里说,“我本来以为接触S级以上的怪物很困难,所以那个肉球的死会让我们有很大损失。但是高层现在决定对我放开权限。当然,他们希望我能找到怪物的弱点,但约翰说并不是每个怪物都必须被杀死,具体的计划也会和我讨论——总体来说这件事情得大于失。”   系统默默在心里盘算了一番。   的确,不是所有怪物都对研究所有着强烈的威胁,而且,即使它们向希尔暴露了自己的弱点,研究所也不可能短时间内就找到合适的处决方法。如果和研究所结盟,宿主接下来的攻略行动就会有官方背书,大大压缩了攻略进度。   这样,就算死掉一部分怪物,剩下的能量也足够它速战速决,收集到一笔可观的气运。它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速度,以摆脱天道的穷追不舍。   “不过他太冷了,”希尔半是抱怨半是炫耀地说,“明明喜欢我的长相,我想要约他出去的暗示他却假装没有看到。临走之前他才想起来给我联系方式。”   相比起约翰这个平平无奇的名字,实际上,“黑鹰”才是他一直以来真正的代号。特殊武装是研究所隐秘的力量,所有其他成员都掩藏在更深的黑暗之中。但是黑鹰作为其中的领袖,在参与高层的讨论时,必须要有一个说得过去的身份。   安保办公室C21区域负责人约翰——这个名头听起来普通到让人叹气,走到街上一伸手,就能遇到一打叫约翰的人,不过这正合研究所的意。   “大概是因为他的身份特殊……”   系统下意识就说出安抚宿主的话语。约翰·克利夫的行为恰巧介于光环影响的界限,或许他精神坚固,一次见面还不足以完全击溃他的心防;或许希尔在面对怪物时的狼狈让他一开始就对宿主抱有偏见。不管怎么说,这仍旧在合理范围之内。   它倒是希望希尔不要再津津乐道一个和任务无关的人物,早点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碍。   因为这个世界的特殊性,系统已经尽可能弱化了怪物的精神攻击对于宿主的影响。漂亮的少年鄙夷那些怪物,更多是因为怪物让他感到强烈的恶心。然而,像是项目α那种不加掩饰的精神层面的冲击,对他产生的震撼确实不是一时一刻能缓和的。   不过,关于亲手酿成的丑陋——系统想,或许希尔最有发言权,它了解它的宿主,正是由于对美貌极端的追求,极端的嫉妒,极端的思想促生出的极端的行为,才塑造了一个容易掌控的他。   希尔没有看上去那么脆弱。他对怪物的态度不仅仅是恶心和恐惧,还夹杂着一种对丑陋的幸灾乐祸和刻骨的仇恨。   至少他目前为止都做的不错,所以它不吝给他多一点宽容。   *   咖啡糖让怪物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对于嗜甜的它来说,这种大部分是糖,只有一点点咖啡香精的零食反而恰好符合它的口味。   “比加了糖的拿铁还要好。”它评价道。   伊西多一直没有弄清楚被触手缠绕走的食物究竟怎么进的怪物的嘴巴,不过这点无关紧要,怪物毕竟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要是用人类的眼光看待它,伊西多恐怕自己得先担心吃那么多甜食它会不会蛀牙。   研究所最开始给项目α准备的食物参考自它在俄国东部海域生活时的饮食习惯,也就是各种各样的鱼类和虾类。他们先是发现怪物并不需要经常进食,继而发现它每一次也不需要吃太多东西。按照伊西多的话说,一颗糖基本上就够星星半个月的能量消耗。   就算不吃东西,它也不会怎么样。   相应的,吃很多甜食对它来说也不会产生任何问题。怪物很喜欢人类的食物,同时喜欢人类的书籍。它能够变化成人类的形态,虽然现在还有很多问题,但比七年前好多了。七年前它还在思考应该怎么把多余的眼睛摆放在人类的躯体上,或者那一大堆触手应该藏在衣服底下的哪个位置。   “伊西多,”它的声音带着一点嘶嘶的痕迹打断了研究员的思绪。人类翠绿色的眼睛刚刚露出温柔的疑惑,就因为接下来的问题微微一愣,   “你身上有血的味道。”   这是称述,伊西多下意识垂下眼睛看着脚尖。的确,他昨天在走廊前大概踩到了一点怪物的血,之后又因为疏忽没有换一双鞋子。   他想了想,先是回答,“我没事,别担心。”   “没受伤就好,”怪物看起来像是悄悄地松了一口气,这个问题纯粹是出于对他的忧虑,“研究所里有很多危险,你只是一个文职人员,麻烦的地方尽量远离。虽然你身上有我的气息,但……有很多怪物是无差别攻击,伊西多,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好啦,”他忍不住露出微笑,“我会的。不过昨天的事情是例外,我不是要打探希尔相关的消息吗……”   连同自己的猜测,伊西多把昨天的见闻都告诉了它。   尽管在整件事中,人类仅仅作为一个远离事态中心的旁观者,但怪物还是能猜测出大概的情况。希尔无意中帮助研究所发现了怪物的弱点,所以导致研究所借助他的帮助处决了一直以来很棘手的怪物。这对于气运之子是一次直接的损失,但假如希尔能够善加利用这个机会,他们要对付的敌人或许会变得更加强大。   不是一个好消息。   SS等级的怪物被杀死了,虽说那是这个等级里相对温顺的一个,但研究所血淋淋的幕布还是被扯了下来。而被他们视为心头大患的SSS级怪物则靠着椅子,下半身完全被乱七八糟的触手取代,听着这个消息,连脸色都没有变一变。   传闻说,项目α并不是被研究所控制在此处,而是自愿和研究所达成了协议。   “他们也对你动过手。”   翠绿色眼睛的研究员低声说,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但最终还是定格在悲伤的温柔中。控制室里有一部分按钮被严令禁止按下,但它们被制造出来时所承载的功能仅仅只是知晓就觉得心惊。   烧沸海水,抽干空气,或者在水循环的过程中混入目前国际上承认的最致命的微量毒素。   就算这样也不能将它杀死。   在伊西多之前的管理员名单上有一连串被划掉的名字。他们被指示去实施某个已经破灭的计划,在那个计划中他们不顾一切要摧毁怪物,同时迎来了自己的死亡。直到计划因为一个不可逆转的链条脱落而终止。人类终于承认,相对怪物,他们的力量过于渺小,因此无计可施。   而他的星星仍旧选择留在这片人类制造的囚牢中。   伊西多忽然感受到一种冲动微微地灼烧着他的喉咙,这句话他一直封缄在舌尖,因为时机不够好,他不想让它听起来像是一句想入非非的大话,但他此时却确确实实地问了出来:   “假如有那么一天,一切条件都已经备好,你愿意和我一起离开这里吗?” 第87章   坐在椅子上的非人讶然地勾起了嘴角, 像是在看一个愚蠢到把野兽当作同类的人,但当它看见伊西多一瞬不眨的翠绿色的眼眸,它明白面前的研究员不是在开玩笑:   “研究所不会让我离开,”怪物说, “这是出于对你们人类的考虑。我也无法再在外面找到一个没有人类踏足的地方, 让我像是几个世纪前那样独自生活, 在现在恐怕做不到——”   “不, ”伊西多轻声打断了它,   “这些顾虑全部都不重要,如果说机会就摆在面前,你会决定离开吗?你喜欢人类的生活, 那就试试融入人类的社会。会有咖啡厅,会有面包屋, 还有普通的每一天的日常,但是会很美好。”   “还会有你。”   怪物补充道,随即笑了笑, “这听起来不是研究所员工会说出来的话。不过只是想象而已,对不对?我当然会答应, 乐意之至。”   它稍微想象了一下那种生活,就好像蒙着一层朦胧的雾气, 有些东西又很清晰。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每天都人来人往的街道,安静而舒适的小屋。如果要有一个小屋, 它希望离海近一些,虽然它并不必须每时每刻都待在海水里。   “有一间靠海的小屋,摆上书和咖啡,城市里有花店和二十四小时都香喷喷的面包屋……”   伊西多重复了一遍这些要求, 眼眸晶亮地冲着它微笑,就好像一切已经在眼前。   “还要一个很大的浴缸。”   “对,”他像是忽然被点醒,随后又满是愧疚,“我觉得至少应该安装一个游泳池。”   对于怪物来说,浴缸和游泳池没有什么区别。反正要过上普通而日常的生活,就得把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触手和眼睛收起来。游泳池听起来太过于显眼了,一个注满水的浴缸足够维持它基本的对于水的需求。   在理解人类生活这一点,经过七年的学习,它已经有了一些成效。   这些想象就像是永远不会结束。   这些想象也都不可能成立。怪物被研究所评估为SSS级别,假如它脱逃,研究所将不计任何代价把它带回来,不可能存在完美的伪装,也不可能过上这种美好而安宁的生活。何况它从来没有真正在人的社会中试着生活,谁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   伊西多愿意陪它,那当然很好,但人类才是脆弱的一方,怪物不希望让它的朋友为了它叛逃,甚至丢掉性命。   说到最后,伊西多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   “或许会有这样一天,”   怪物有点不忍心看他落寞下去的双眸,安慰般地说,“不过现在也没什么不好,我们每天都待在一起,我也有机会接触到人类社会的一角。”   伊西多愣了愣,他忽然问出了一句让怪物没有想到的话,   “如果没有我呢?如果……就算我不在你身边,如果你有逃出去的机会,也一定不要犹豫。”   “怎么会?”怪物诧异地说,“我一定会等你的。”   就像宿命一样。伊西多重重地闭了一下眼睛,他当然知道他的星星会这么说,但真正听到时,他还是控制不住眼底发酸,随即而来的是深重的负罪感。他的星星喜欢人类,但它不知道人类究竟是一种多么卑鄙的生物。他无数次想要张口,缄默却用愧疚将他淹没。   再等等吧。伊西多想,再等等,我能再陪你久一点。   *   就算研究所再严防死守,金属制成的严丝合缝的大门不能挡住所有的消息。怪物们各自被锁在自己的房间里,它们之间基本没有交流,也并不把彼此作为同类。但是,当某些情况发生时,信息会以人类看不到的方式进行传播。   海水中难道会有花香吗?   难以忽略的花香浓重地弥漫在它的周围,盘踞在海上的怪物送走了研究员,此时终于沉思起来。这股味道对于人类来说似乎无法识别,至少伊西多一点也没有表露出在意。这是仅仅属于非人生物之间的交流方式。   “花”,这个极为简单的代称属于S级别的收容物,但它的危险程度直逼SS级别。它的香味中总是透出一种沉甸甸的人类鲜血的气息,能够通过花香的浓烈来判断它最近是否进食。在需要的时候,它的花粉就会顺着任何一个可以利用的缝隙传播。   借助花粉它能把它的话语传达给任何一个它想要交流的怪物。当然是单向的,因为“花”一向我行我素。   它刚才没有着急查看这句从另一个牢笼里传来的消息,只是在伊西多的眼前温柔地微笑着,扮演好一个人类。这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有些时候其他怪物的神智不正常,会向外界无目的地发送许多讯息,有时候研究所的新闻也会在它们之间流传。   大部分怪物都很想离开。不过α一向被认为是一个异类,它并不急切地挣脱研究所的控制,甚至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自愿。   腕足从海面上扬起,带起风浪。花粉似乎终于找到了目标,吸附在它的触手上,香味一点点晕开,“花”带来的信息零星地在怪物的脑海中浮现:   “他们已经开始动手了,”   花粉中带着人血的气味,这次有点不同,还有怪物的血,“和以前不一样。他们,研究所培育的‘人’才是真正的异类,不能作为人类看待。不要暴露弱点,加入我们,α,昨天是它,今天是我,明天就是你。不要相信任何人类……”   “花”的话听起来并不像危言耸听。它让伊西多查过研究所的资料,资料显示希尔并没有和这个收容物直接见过面,所以它还没有遭受气运之子的影响。它的消息非常灵通,一定已经听说了最近的异常。这大概是它发出这个警告的原因。   有些怪物时刻在蠢蠢欲动,渴望杀戮和自由。   就算如此,当它见到气运之子,或许也会忍不住为了取悦他而暴露自己的弱点。希尔并不是研究所制造的武器,“花”猜错了,他是从外界来干涉这个世界的力量。   必须阻止这一切。花粉在怪物的腕足上化开,消失在空气中。浓烈的花香在被读取后逐渐消散,空气中最终只剩下一点儿余味,像是不断重复的呓语。没有新的话语了,怪物打算重新潜入深海,让冰冷的海水冲洗掉那一点残留的甜腻。   但是,它犹豫了一下,停顿在原地。   警告的最后一句话被海风不断地吹散,破碎的词汇一遍遍传入怪物的耳朵:   “——千万不要相信任何人类。”   *   伊西多走出房间时天色已经昏昏沉沉,今天他在项目α的收容空间里待了比往常更久的时间。   或许是因为光线,研究员温柔的翠绿色眼眸在阖上门的那一瞬间黯淡了许多,伊西多刷卡走出了九扇钛白色的安全门。他先是回到员工休息室的办公桌旁。   桌面上基本是空的,同事们都不在这里。   小章鱼玩偶圆滚滚地立在电脑边,一叠书整整齐齐地堆在架子上。大部分都是很常规的书,研究所安全说明,公文写作的相关要求,生物学和化学的名词辞典。这些书有着纯白色或者深红色的庄严的外壳,只有一本书让伊西多停住了视线。   那本黑色封皮的硬壳书。   这本书是怪物当时给他看的书,据它自己说是世界意识的化身。这听起来是个骗局,不过书页上记载的故事确实已经渗透了当前的现实。   当命运变成一本书,而你亲自读到它会是什么感觉?伊西多在连绵的文字中寻找自己的位置。然而作为一个被淘汰的管理员,他早就黯然退场,只是怪物生命中无关紧要的配角。他消失在它的故事里。   或许有另外一个版本。   他想:或许故事有没有完成的另一部分。连怪物也不知道,而自称世界意识的黑书都只能隐隐约约看到。   就在同一天,他和怪物重归于好的早些时候,他的星星开始寻找它收藏在腕足里却莫名其妙失踪的黑书,而伊西多走进房间,却发现一本书摊开在桌面上。就在看见的一瞬间,他就确定那是它正在找的东西。书上的字眼闪烁在他的瞳孔中。   命运、怪物、邪恶、毁灭、世界、拯救。   黑书上渗出墨迹,仿佛纸页在对他说话:“请帮助……”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书便被直接合上,书页间发出轻微的响声。   伊西多站在原地,停顿了一下,念头像是纷纷扬扬的大雪落在他的心中。但他的动作不停,不顾手中黑书试图重新翻开自己的挣扎,人类研究员毫不犹疑地举着书向门外走去,翠绿色的眼眸自然而然地漫上困惑的神情,他轻声对怪物说,   “这里有一本书。”   这是一个旗帜鲜明的态度。研究员不打算背着怪物和世界意识有任何交流,没有隐瞒的必要,他作为人类始终选择站在它的一方,也只会相信它的话。但是这本黑书是很麻烦的东西,它完全没有放弃和他进行私下联系,最近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伊西多独处的地方。   例如现在。黑色的硬壳书被放置在书堆的最上方,斜出来一个角,像是迫不及待被拿取。员工休息室没有风,然而书页蠢蠢欲动,马上就要自己翻开。   伊西多伸出手摸到了书光滑的书脊,随后将它抓在手上,严严实实地塞到了书堆里,没有一点留恋。在它上面的那本《研究所安全规范手册》厚实得像砖头,死死地压着黑书。拒绝的意思非常明显,黑书不再动弹。   在朦胧的光线中,他闭了一下眼睛。   随即睁开的仍旧是那双翠绿色的眼眸。但就算是它看见这双眼睛也会觉得陌生,这双眼中此时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柔,犹如冰封在北极雪原中的绿宝石,伸手触碰会被极度的寒冷烧伤。但绿意反而格外地浓重起来。他伸出手按亮电脑的屏幕。   熟悉的开机界面,一成不变的桌面。休息室的员工电脑只有三级权限,和他的身份相互匹配。伊西多打开浏览器,伸出手输了一串符号,乱七八糟,没有章法。那不像是任何有意义的东西。   他按下回车,一个新的网页出现在他的面前。   网页上的文字官方而干脆,冷冰冰地将所有好奇的来访者拒之门外:   “检测到访客登录请求,请输入您的用户名和ID密码。请注意,您必须确保您有相应权限,没有通过审核的访问将导致研究所高度机密信息出现泄露风险,您的人身安全也将受此影响。”   伊西多根本没看这行字。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了一下,有些生疏地输入了一串字母。不断旋转的加载图标照亮了他的瞳孔,他没有眨眼,内置在计算机中的摄像头此时正在读取他的虹膜,以进行身份认定。翠绿的眼瞳中倒映着鲜红的一点。   页面刷新了一下。弹出的提示框欢欣雀跃地恭喜他:   “身份审核通过,访问成功。” 第88章   约翰·克利夫坐在为“C21区安保负责人”准备的办公室里, 这个地方和他被赋予的名字一样平淡无奇。他厌恶“约翰”这个名字,但这是研究所为了掩人耳目特意选择的,就算他拒绝,也只会变成汤姆、杰克那种更加烂大街的名字。   他是特别武装中唯一拥有名字的人, 拥有公开身份意味着能够插手更多的事情。   ——也意味着更多的麻烦。   “‘神之子’接触的项目越多, 我们就越能总结出这种能力的规律。”   在室内手持一柄黑伞的男人坐在待客沙发上, 他是高层中的某人, “我需要你克服仍旧存在的问题,黑鹰。这项工作对于现在的研究所来说至关重要。”   “希尔经受过的项目都不约而同地表现出了狂躁化,虽然他的到来会立刻接触警报,但怪物们需要控制的频率加强了。”   约翰抬起眼睛, “无论他是神子还是天使,都只有一个, 不存在分身。交给特别武装处理的烂摊子也越来越多,高层真的认为这样做合理吗?”   “哎呀,”对面的人叹了口气, “我还以为你会很喜欢他呢?据说那个少年有着影响一切有心智的生物的力量。看来你对他的偏见很重,约翰队长。”   “……你想见他一面吗?”   “当然不想, ”   对方理所当然地笑起来,“加上再多漂亮的名头也好, 高层的意思也是这样,我们像提防S级怪物一样提防着所有打着‘神’名义的人类。不过我们现在需要他,所以你必须稳定住他。对了, 我这次来还必须要带来一个消息……”   他微微向前倾,神情凝重起来,   “黎明计划一定会迎来重启。不要感情用事。高层希望你这一次给出让人满意的答案。”   “……不,”约翰说, “我仍旧持否定态度。”   方才铺垫般的谈笑丝毫没有缓和约翰的情绪,研究所年轻且致命的武器朝对面看去,目光沉重如杀气腾腾的钢铁。令人战栗的力量让那人拿黑伞的手都开始颤抖。他这才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和人类最精锐的成员之一谈话,就算是高层也不得不考虑这股力量的意愿。   “好吧,”他站起身来,伞叩击在地上,发出钝钝的声音,“我想我该走了。”   约翰没有站起来,甚至没有说一句送客的话。他只是坐在宽大的桌子背后冷冷地看着。   黑伞男人走到门口时还是忍不住回头,“你没办法反抗研究所的决定,何况这是关乎全人类命运的事情,你如此固执,不过是因为当年你也做错了事情,所以假装现在补偿还来得……”   “当年的那起事故没有人生还。”   约翰打断他,“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男人最后深深地看了约翰一眼,随后推开门走了出去。约翰叹了口气,扮演不近人情的角色让他的心情也不是很好。他习惯性地把刚才熄灭的电脑屏幕点亮,却发现面前的网页右上角闪烁着新消息的图标。   其中一条来自希尔。这个美丽的少年对他表现出了明显的好感。   只要和他接触就会受到影响:或许他的能力没有那么糟糕?或许他只是一个无辜的少年,需要保护?或许自己应该答应他共进晚餐的请求?   约翰努力忽略内心异常的情绪,他决定待会再去生物试剂部那里要一些情绪抑制剂。   接着他点开了第二条简讯。   几乎就在那一刻,特殊武装代号黑鹰的队长,一个涉及了研究所最高权益和人类最深秘密的人,双手情不自禁地开始颤抖。   这是一条出乎意料的消息。   *   “拯救世界小队”正在召开第二个阶段会议。参会成员包括翠绿色瞳孔的人类、只维持着一半完整形态的怪物,以及夹在伊西多和怪物之间显得无所适从的黑书,在它发现这两个生物都没在听它说话时,世界意识就气呼呼地闭嘴了。   微咸的海风里只剩下怪物的声音嘶嘶地响着,它吐出的字眼就像是光滑而尖锐的某种东西。不过它时不时停顿一下,因为担心面前的人类跟不上,所以要等待他做出理解的回应。   黑书被伊西多拿在手中,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光滑的黑色书皮,侧耳倾听怪物说话,显得既有亲和力又温柔耐心。他会勾起嘴角对着微笑,表示自己没有问题。   ……他在自己面前才不是这样的,黑书感到了挫败。   而这时怪物提到了“花”。S级异常物“花”在研究所的记录中更趋向于物理上的强攻击性,人类既对香味毫无察觉,又对传递消息的花粉一无所知,在研究中有着很大的一块疏漏。怪物在他的面前将这些秘密的空白和盘托出,似乎毫无隐瞒之意;而伊西多坐在它的面前,连眼神都没有变一变。   他的瞳孔仍旧是一片明亮的翠绿,直到因为想到了什么而微微闪烁:   “你是说,我们可以利用它的能力向每一个怪物传递讯息?”   “没错。”怪物说,“但是我们需要联系上它。花昨天给我发了一条消息,这是一个契机,或许我们可以用上。”   它伸出手,手指修长又苍白,像在海水中浸泡了许久。   虽然伊西多看不到,但也能猜测它手中有着花残留的花粉或者什么类似的东西。怪物轻轻勾动指尖,像是它手中忽然出现了一小片灰色的漩涡。漩涡飞旋,飞旋,无数意义不明的符号在其中闪烁着,最后凝固为一块小小的碎片。   “我按照花粉的构造试着做了它,”它侧了侧头,“只要把这枚碎片带进花的房间,它就会知道我要对它说的话。”   这背后蕴含着许多种可能,还彰显着SSS级怪物可怖的模仿能力,黑书虽然因为郁闷而一句话不说,但此时也开始飞快地思考着将碎片成功带进研究所密闭房间的可能。   碎片在怪物的手中轻轻跳动着,从各个方向都折射出斑斓的颜色。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它盯着伊西多,像是在等一个期待中的答案,纯黑色的瞳孔没有一丝颤动,像是择人而噬的野兽。   黑书不由自主地感到了危机感。   伊西多当然可以完美地达成怪物的要求,不过……他在这里的形象明明是温柔又脆弱的普通文员,难道怪物已经开始怀疑他了吗?虽然他表现得比怪物难搞很多倍,但世界意识需要他的帮助,所以绝对不愿意看到他失去怪物的信任。   “哇,”研究员的眼眸明亮,轻轻地感叹着,“好漂亮。”   他没有一点防备地伸手摘下怪物的碎片,人类温暖的手指碰到它冰冷的皮肤,丝毫不忌惮那非人的可怖目光。怪物松开手,任由碎片落在伊西多的掌心。它的目光中闪烁出某种类似满足的东西,一瞬间柔和下来。   黑书目瞪口呆。等一下,所以怪物刚刚的样子是想要……得到表扬吗?它就像是被顺了毛的大型动物,从水中伸出腕足,缠绕着伊西多的手臂,睁开触手上的眼睛,和他一起看着碎片。   伊西多被乱七八糟的触手袭击了,腕足轻柔地贴着他的手臂把他环抱起来,让他的动作范围遭到了很大的局限。人类显得对这种情况很熟谙,只是无奈地带着一点笑意:   “其实,”他尽力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很有说服力,同时小幅度地摸了摸最靠近的腕足,怪物用来接近他的腕足都柔软而无害,摸起来带着海水的冰凉,   “我大概能搞定这件事。嗯,我认识一个在那里工作的朋友,只是找个机会换班应该没什么问题。之后只要小心地靠近房间就好。我不进去,只在门口稍微站一下,保证会很安全的。”   “不行。”   还是被意料之中地拒绝了,腕足谴责般缩回去,躲开伊西多的手指,轻轻晃动了一下,又收紧了他的手腕,让他没办法动弹。它肯定有一点生气。   “‘花’比你们人类想象中要危险,而且总显得疯疯癫癫,”   说到这里时它停顿了一下,想起随着那阵浓烈的花香一同传递进来的消息。它不会把自己在意的线索轻易放过,但仅仅是为了一句话而怀疑朋友也绝对糟糕透顶,   “你没有自保的能力,而且也不够谨慎。就算你身上带有我的气息,也无法完全表达出你对我而言的重要性。伊西多,除非你能想出不靠近房间就把碎片带进去的办法,否则我不会答应你的。”   “但是……”   伊西多将剩下的话语咽了回去,他试着轻轻转动手腕,腕足报复性地缠得更严实了一点。脆弱又不小心的人类研究员决定对这种说法照单全收,没再提出什么反对意见。   他慢吞吞地思索了一会:   “我保证不会去做危险的事情,”   触手果然松动了些许,露出人类的手腕。它恰到好处地把握了力度,甚至没有留下痕迹。伊西多勾起嘴角,他继续问:“不过,那应该怎么做才能行?”   黑书缩在一旁鬼鬼祟祟地看着他们的互动,此时此刻忽然感受到目光落在了它身上,不由得悚然一惊,差点开始结巴,就像是上课开小差被点名的学生。   “我……我也不行。我和你们的世界不在一个维度上,所能掌控的实体只有这本书,没法把其他的东西带来带去。”   怪物表示理解地转回了视线,它真的很宽容,世界意识一晃神,脑中又无数次闪过这次的反派这里好那里好的念头。一般来说这种念头都会被灭世的那一幕所冲淡,但这次不一样,不等它想到那一茬,就硬生生被伊西多翠绿眼眸中的冰凉冻了个激灵。   好在伊西多很快就移开视线,而怪物也没有过多注意它一瞬间的僵硬。   “你不能去,”它说,“世界意识也无法对现实做出干涉。所以……”   研究员的眼睛忽然睁大了,他意识到了什么,不敢置信地喃喃道,正好接上了怪物的话:   “你想要离开这里,亲自到外面去一趟吗?”   离开。这对怪物来说是一个不可思议的词汇。研究所对项目α严防死守,它所在的房间被用上了最先进的设备,能够抵御中量级的爆炸,防卫严密到除了伊西多,任何能够被人类看见的东西都无法越过安保系统进出。此前曾对α进行过测试,就算它陷入被激怒或者痛苦的状态,它也没有突破过这间牢笼。   “当然不是我的本体,”怪物从椅子上站起来,它身体下半部分的腕足滋滋地融化,变成了人类的双腿,服装则完全模仿身为研究所职工的伊西多:黑色的西装裤,白色衬衫,外面是一件所有研究员都会穿的白大褂。普通的服装一定程度上掩饰了他的异常。   它彬彬有礼地冲着伊西多笑了一下,气质上就像一个温和的绅士,举手投足都流畅而优雅。   ……就是和之前的问题一样,看起来总有一种突兀的非人感。   这种非人感和以前相比已经淡了很多。怪物解释说是因为它切断了和本体的联系,纯粹用一部分触手幻化出这副人类的模样,所以给人的压迫感会减弱几分。但残存的一点气质让它禁不起被人长久地打量。   普通人要是看着它,第一反应会有点不对劲。随后,这种不对劲就会越来越深,若是不加以制止,等到终于回过味来,早就已经直视深渊太久。   “——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它的声音将伊西多游离的思绪拉了回来,他下意识接着它的思路分析,一个十足默契的朋友,   “研究所的人员流动很频繁,而且不同区域之间彼此消息不互通,出现一两个陌生的脸孔很正常。我需要的是帮你编造出一个合理的身份,并且阻止其他人太靠近你。你只要跟着我走,我会把你带到你想要去的地方。”   “可以吗?”   它问,垂下眼睛有点期待地看着他,伊西多吸了一口气,卡了壳,   “没、没问题。只要你有能力用这样的容貌离开,其他的一切都交给我。我会给你准备实验室那边的口罩,还有眼镜——或许有一点作用。我开始觉得这些话不该由我说出来了,不过管他的,这是为了改变世界的命运,我什么都愿意去做。”   翠绿眸子的研究员胡乱扯了个关于人类命运的借口,悄悄咽下了最后一句话里的“为你”两个字。他想:星星是不是被困在牢笼里太久了,也想要离开这里,到处看一看呢?   或者说,它会不会确实对前一天他们谈到的“逃离”有所期盼?   “那么第一步,伊西多,我有过很多名字,”   察觉到他的走神,伪装成人类的怪物伸出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   “但是,我想,我还应该有一个像人类一样的名字。” 第89章   十六世纪以来俄国东海岸的民俗传说——当然, 当时的居民不仅对此深信不疑,还试图用各种各样的手段将那个恐怖的庞然大物记录下来,现在也能在国立博物馆找到残存的羊皮卷。学界推断,关于怪物的想象来自于当时频繁发生的暴风雨, 以及暴风雨导致的海难。不过, 有些记载则展示了相反的观点, 或许当时的原住民对于“怪物”的看法更加复杂……   ——首都喀尔沙宫演讲厅的一场学术汇报, 演讲者为知名民俗学家伊万博士   *   伊西多从项目α的房间里走了出来。他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不同。只不过,那双翠绿色的眼眸看上去比平时还要愉快一点。以及,他清楚地感受到,一条湿漉漉的触手顺着他的手腕缠绕起来, 并且打了一个小小的结。   就这样,研究所最危险的怪物被人类研究员偷偷带了出来。   它对外界的一切感到陌生。空气中浮动的并不是海水的微咸, 而是各种各样混乱的气味。日光灯倾泻出刺眼的白光,人类走动的声音和交谈的声音或远或近地传来,藏在伊西多的袖口里, 触手轻轻挑开布料,睁开上面的眼睛, 打量着这个它栖身却并不熟悉的地方。   “我带你去盥洗室,”伊西多眨了眨眼睛, 他看上去只是在自言自语,“然后你就可以别上名牌。”   名牌提前做好了,和研究所的每一个员工都别无二致, 上面写着怪物新鲜编造出来的假名。   起名字是一件麻烦的事情。怪物很久以前就开始考虑要一个人类的名字。这件事它和伊西多讨论过,不过一直没有得到确切的结果,因为取名字,按照研究员的标准而言, 显然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情。   “不要太特殊,”它提过要求,“普通一点,就像是一个研究所随时会遇见的陌生人,对这个名字的印象要和轻烟一样淡。”   “嗯……”伊西多慢慢地回答了一声,翠绿的眼睛倒映着怪物修长的身躯,觉得平凡的名字和它未免太不搭调。不过只要星星喜欢就好,当他借用民俗传说中的描述叫它星时,怪物对此照单全收。它其实不是很在意名字,这只是一个符号。   但人类在意。人类给各种事物起美丽的名字,假装自己能够将它们占为己有。   随着它变换成人形,盥洗室的灯光莫名其妙地闪烁起来,灯泡似乎在灯罩里滋滋作响,如同融化一般。怪物不以为意,有时它就是能引起各种怪诞的事情。它伸手从伊西多那里接过名牌,小心翼翼地研究了一下曲别针,随后扎在了外套上。   名牌上最后写着:“阿斯塔·布莱克,D-02区文职”。   怪物当时提出了一串类似“汤姆、杰克、约翰”的名字,伊西多忍俊不禁,但完全没有意见,甚至在它询问时毫不留情地假装自己没有一个叫这些名字的熟人。虽然他起码认识一打名叫约翰的人。它喜欢就好,研究员是这么想的。   不过怪物敏锐地察觉到什么,它还是将纸张推给伊西多。毕竟伊西多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类,对外面的世界更加了解。伊西多很自然地接过笔,就像已经思考过很多次那样,他在纸上写下Asta这几个字母,轻轻地读了出来。   阿斯塔,来源于希腊语,意思是像星辰一样明亮。   “听起来不错,”   它的眼睛在听见这个名字时微微亮了起来,伸手去触摸纸上的字。人类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嘴角却弯了起来。他自认为也不是擅长起名字的人,所以查了很久资料,总觉得无论将什么符号加诸在怪物身上都不能完全妥当。   不过它喜欢就好——阿斯塔喜欢自己的名字就好。   “接下来只需要跟着我,小心不要和别人接触,不要露出触手。我换了班,现在我的ID卡能进入‘花’的区域。直到最后一步,你才需要自己行动。”   这都是提前说好的内容。踩在人类的瓷砖上,打量着面前的镜子,消毒水的气味传进鼻腔,怪物心不在焉地听着,直到被伊西多的另一句话带回现实,   “……如果你还是被人发现了,”那双翠绿色的眼眸第一次避开它的视线,伊西多说这话时有点僵硬,但音节还是一个个从他嘴中跳动出来,   “不需要顾虑任何事。我会帮你的。”   杀掉发现你的人,毁掉所有的痕迹,消解掉所有会让你不利的因素。   这是完全不符合伊西多形象的话,研究员总是显得很温柔,像是对所有人都心怀善意,在他谈到自己日常生活时,也是琐碎而愉快的。显然,他也因为说出了这样的话感到不安,指甲掐进手心,但他还是坦率地表达出了他的立场。   在很多方面,怪物经过七年的时间至少能够意识到,伊西多对他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纵容和占有欲,伴随着某种像是把全部重量压在同一个地方的固执。朋友当然能够解释这一切,不过所有关于朋友的概念都是伊西多教给它的。   ……他意识到自己遭受怀疑了吗?   他清楚这样的话会让他身上的疑窦和矛盾更多吗?   阿斯塔拉过他的手,将硬邦邦的手指抚平,它冲着伊西多露出一个安抚的笑,那是来自一个怪物的笑,眼眸黑洞洞的,像是有风穿过:   “别担心,我心里有数。”   *   新晋员工阿斯塔走在研究所白色的走廊里,他好奇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不过这份好奇克制的很好,伊西多挡住了聚焦在他身上的视线,人们对新同事的窥探欲也并不太多。   “那是咖啡机……”在转角的时候,它轻声说,“真不可思议,它是不是还能控制饮料的甜度?我当年在海底的时候,鱼类和甜虾可不会集中从某个机器里出来。”   不过它也并不需要捕猎,它的腕足几乎遍布整片海域,所有的生灵都蛰伏在它的身下。而且作为怪物,它所需要从外界摄取的能量实际上非常有限,在极端的环境下它依旧能很好地生存下去。   “没错,”伊西多想了想,“其实西点店也不是太远,而且晚一点人流量也不大,或许办完事之后我可以带你去一趟?”   阿斯塔像是被触发关键词一样转头看他。伊西多有点想笑,怪物还不是很熟悉人类身体的一些动作,他甚至能听见骨骼在猛地转头时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如果弧度再大一点,这或许会变成一个恐怖故事。不过它真的很喜欢甜的东西。   人类研究员停下了脚步。眼前的走廊用钛白色的标号写着“D区”。他拿出ID卡靠在身份识别的机器上,大门缓缓滑开。D区和其他任何一个区域一样有条不紊地运行着,员工匆匆忙忙地穿梭其中,像是一个巨大的蚁巢。   “就是这里了,”伊西多说,“我去前面找区域负责人谈一下,告诉他我们是一起来换班的。你不需要和他接触,进去以后直走就好。‘花’的房间是第27号,里面有特勤人员,不过在门口停留一下不会有问题。”   他想了想,补充道,“出来之后我们去挑面包。”   虽然有点危险,但那是可以接受的危险。阿斯塔站在原地,第一次有了独自待在人类世界的实感。有些人的视线短暂地落在这个又高又瘦的陌生年轻男子身上,怪物同样在打量他们,不过它知道如何控制自己的视线。或许这些人今晚会做噩梦,在梦中会有黑色的星星,这都无关紧要。   伊西多点头示意他可以上前了。不知道研究员说了些什么,区域负责人的眼神好奇地在阿斯塔的身上停留了一下,但很快就确认似地移开了目光。   “一直往前走。”   它在第四个转角处和伊西多分道扬镳,对方小声提醒它。阿斯塔戴着标示着身份的名牌,身上拿着伊西多的ID卡,脸上不带什么表情地向前走,就像是理所当然出现在这里。   25,26,27……   一股浓烈的花香猛地扎进怪物的鼻腔,这股味道仅仅允许它闻到,周围走过的人都毫无察觉。就是这里,碎片在它外套的口袋里,如今像是感受到什么般微微发烫,阿斯塔按住口袋,先读取了它传来的消息:   “祂到来了,”花疯疯癫癫地把这个消息传给所有人,“世界的星辰,一切的转机,所有异常的最终救赎。这位国王陛下的来访究竟为了什么?祂的态度是否会有改变?但你们首先要清楚,祂出来了,祂来到我面前。”   这显然不是单独给它的讯息,完全就是群发。而且怎么看这一大堆胡言乱语形容的都是身为SSS级别的它。   ——不能走进房间,所以只能通过碎片交流。   阿斯塔停顿了一下,仍旧伸出手指捏碎了碎片。它并不是来交朋友的,所以也不需要和“花”有什么更进一步的沟通。所有要说的话和所需要它帮忙的事情都已经提前记录在了碎片中。碎片在指尖碎成粉尘,和它的花粉混杂在一起,向着房间内飘去。   海水的气息迅速地将花粉的甜腻压得干净。   “花”的级别是S,它的性情暴烈,但实力不足,被研究所死死地约束在房间里,最多一时兴起弄死几个靠近的员工,但也无法逃脱。阿斯塔走到这里时,身边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但门里的守卫还不至于太过警惕。   碎片承载的信息量太多,“花”长期单向逼迫其他怪物听它说话,如今却不得不沉下心把α的话听完,这花费了一点时间。与此同时,阿斯塔若无其事地向前走,仿佛刚才的停顿没有发生。   它知道“花”会听它的话。   这不是对自己说服力的判断,完全是它在碎片里参杂了来自自己的一部分气息。α所拥有的力量可怕到不可估量,就算是其他怪物,精神也会强烈地受到它的影响。“花”本身对它的态度就含有敬畏,此时此刻,绝对会忠实地按照它预想的方式去做。   果然,走出了不远,它的手指微微一动,花粉沾染在它人类的肌肤上。这次的花香不再具有强烈的侵略性,而是温驯地垂下了头颅,在阿斯塔面前只是若有若无地飘着。   “花”对它展示了忠诚。这是讯息的主要部分,稍微晚一些,它的叮嘱就会化为气味钻进研究所每一个怪物的房间。至于回信的另外一部分……阿斯塔轻轻偏了偏脑袋,那对纯黑色的瞳孔仿佛能够透过墙壁,直接落在里面的S级怪物身上。   “错了,”它这一次不再隐晦言语,而是直接说,“我当时指的不是那个叫希尔的人类。您应该注意的,是沾染了您的气息的另一个人类。请加入我们,研究所对我们造成伤害,剥夺了我们的天性,您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理应带领我们逃脱。”   它所说的“我们”,实际上是一部分格外暴虐的怪物所自居的组织,对人类极度仇视。它们利用仅有的机会联系,共同商讨杀死研究所的人类进而脱逃,在外界制造灾厄的计划。   阿斯塔从来无意加入这样的队伍。   但——“你要我注意那个人类,为什么?”   碎片在他的手中凝固,它还是无法做到完全无动于衷地离开。怪物的脚步在走廊的拐角处停住,在这里停留一小会不至于引起疑心。阿斯塔依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想起早些时候伊西多垂下眸子告诉它可以杀人时的表情。他自己也知道这一举动不符合他的身份,但他还是说了。   温柔的人类,微笑的人类,那时将翠绿色的眼眸移开的人类。   “花”用了好一会时间才回复这个问题,久到阿斯塔已经不打算再等待,重新向前移动脚步。花香晃晃悠悠地越过走廊,回答是含糊不清的,就像一句语焉不详的疯话,   “我在某个地方感受过他身上的气息,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请见谅,我无法给出更多的线索,因为我并不能确定。但那是一个非常不好的直觉。如果……我只有一个词汇能告诉您。”   阿斯塔没有再制造一个新的碎片,它已经走到较远的距离,碎片在生效的边缘。何况花这么问,显然迫不及待把答案透露给它,根本不需要应答。   于是它继续向前走。按照原定的路线,向左转,再向前走,绕过一个圆形的回廊。阿斯塔转过折角,那双翠绿色的眼眸就这样跳动在它的视野之内。伊西多大概在这里等待了一会,终于看到它归来,人类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   “你回来了。”伊西多伸出手,人类的手是温暖的,他朝自己靠过来,但很快意识到这不是一个适合拥抱的场合。研究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站到它身边。   直到他们一起向前走出D区时,“花”所承诺要给出的词汇才终于飘荡到怪物的面前。   “翠鸟。”它说,“翠鸟,翠鸟。”   这个词汇决非本意,而是蒙着一层厚厚的迷雾。   阿斯塔看向身边的人类,伊西多若有所感地侧了侧头,翠绿色的眼眸静静地倒映在它的眼中,但那双绿眸里毫无疑问盛放着愉悦,   “西点店在A区,必须继续往前走,路还挺远的,”   他半真半假地抱怨,实际上希望和怪物并肩行走的时间能持续越久越好,“研究所的内部简直是一个独立的城市,什么都有,签署了保密协议的员工不被允许出去,而且员工的心理状态也很重要。就这一点来说还是让人相当满意。”   阿斯塔没有见过翠鸟。所有和人类世界有关的,让它不理解的困惑它都会向伊西多寻求解答,但这次显然不同。它没有开口。   它没有开口,但伊西多也没有发现什么不对。他仍旧在它身边轻轻地说话,像是要把所有生活中好的细碎的地方告诉它。怪物黑沉沉的瞳孔被研究员亮晶晶的翠绿色眼眸照亮。他看上去很愉快,而且对自己毫无隐瞒,从来都是这样。伊西多喜欢分享他的生活,那些生活有着细致的纹理和丰富的香气,就像一大堆花花绿绿的饮料外包装。   怀疑朋友是不对的。   朋友间应该互相信任,不应该有任何隐瞒。   “翠鸟”这个字眼在听见“奶油面包”和“枫糖棒”的时候终于被阿斯塔成功地暂时遗忘了。转进A区,世界仿佛一下子明亮起来。百货商店、速食店和西点店都展现在他们眼前。伊西多将它小心翼翼地挡在身后。   采购意外地很顺利。   西点店里的顾客显然都被五花八门的点心以及糖和奶的香味吸引了注意力,根本不会去注意身边的陌生人。而阿斯塔完全属于这些顾客,它专门拿看上去很甜的面包,上面撒着厚厚的糖霜,还好怪物不会蛀牙。伊西多对一切照单全收,甚至在怪物有点愧疚地看着他觉得自己买的有点多时,还安慰般地给它添了一个苹果塔。   “你真好,”它显然很受触动,拎着牛皮纸袋,忽然认认真真地对伊西多这么说。   他们走在回程的路上,恰好伊西多以设备检查的名义申请了回怪物所在的空间一趟。阿斯塔接下来会在盥洗室变回缠绕在他手腕上的触手,这趟出乎意料的外出就可以圆满地结束。伊西多也放松了很多,不再那么紧张。   所以人类因为突如其来的直球懵了一下。   伊西多觉得自己的心脏一下子就被燃烧的火点燃,温度暖融融地直接窜上脸颊,以至于他伸出手挡了一下空气,又觉得自己的行为傻气,他斟酌了一下,想着怎么回答忽然很较真的怪物,其实他根本没做什么,和它相比起来……   等一下。   研究员的表情忽然绷紧了,他迅速地转过身靠在阿斯塔的身上,将它推在墙角。他们的距离原本就很亲密,此时那双翠绿色的眼眸几乎就在眼前,怪物有点困惑,但完全听从他的动作。伊西多又轻又快地说了一句,“抱住我。”   拥抱对它来说并不陌生。它伸出手环住伊西多的身体,觉得他柔软的头发垂在颈窝。伊西多抬起手挡住怪物的眼睛,姿势暧昧,他靠在怪物的怀里,挡住他的大半部分身体,踮起脚尖。这样就不会有人能看清它的脸。   就像是一对爱侣在角落里依偎。人们因此投来目光,又迅速移开视线。   阿斯塔只觉得距离有点太近了,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它的眼睛被伊西多挡住,又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在另外的部分长出人类不该有的眼睛,所以第一次有了被剥夺视线的感觉。眼前的世界是一片黑色,但手指的缝隙让深海般的黑色透出一点光。   伊西多的手指覆盖在它的眼睛上,指尖微微发凉,吐息却温热湿润,而且非常靠近。   “抱歉,”他的嘴唇无声地颤动着,气音般微弱的声音传进怪物的眼睛里,“有人在看我们,就在刚才,只能先挡住你一下。”   他的另一只手按着怪物作为人类的身体,恰好隔着衬衫按在心脏的位置。人类的这个器官真是奇怪,怪物莫名其妙地开始将注意力放在心脏的跳动上,在伊西多的手掌下,绵长的、细腻的、清晰的跳动声。一分钟应该有多少拍?   或许是因为太暖和了,它不喜欢暖和,所以心跳的快了一点。   阿斯塔数着节拍,但伊西多在一分钟还没有到时就放开了它,冲它眨了眨眼睛,翠绿的眼眸中仍旧有没有散尽的警惕。显然,盯着他们看的人因为他们亲密的举动被迫和其他人一样移开了视线,随着人流离开了。   这只是一个小插曲。   接下来的一切才真正顺利起来,伊西多带着变回触手的怪物回到了房间,分身融入了本体。阿斯塔确认了“花”像是它承诺的那样向所有的怪物发送了讯息。   太晚了,研究员也就没有多待,他很快就和它道别,离开了房间。   沉没在冰冷的海水中,在深海向上浮,海平面的光像是星星一样从上向下刺进来。阿斯塔开始回忆一整日的外出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它已经太久没有离开这个房间了,外面的世界像是很遥远的事情,今天却近在咫尺,在它面前一件一件地浮现出来。   直到最后,那个词汇再次从记忆之海溯游而上,展现在它的眼前:   翠鸟。   明知道“花”的意思不止于此,它却开始想,翠鸟是一种什么样的鸟呢?   *   伊西多回到员工休息室时已经很晚了。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拉出座椅,只是简单收拾了一下需要带走的东西。就在这时,他听见了脚步声。   门口是一个没有见过的员工。只需要几秒钟,伊西多就差不多理解了眼前的情况。面前的人脸上一点也不客气,只是冷冰冰地通告道:   “伊西多研究员吗?C区安保负责人约翰·克利夫先生请你过去一趟。”   他完全没有要解释约翰为什么要找他,也并未说明一个C区的安保负责人为什么能够越过其他程序直接带走一个F区的怪物负责人兼普通文员。作为报信员,他清楚约翰有着一个特殊的身份,看过约翰先生秘密找各种各样的人谈话,他们从那个办公室出来时都如遭雷劈,垂头丧气,一部分人之后就销声匿迹。   他知道不该多问的不要问。   伊西多显然也没有追根究底的打算。   “好,”他点了点头,看上去气质温柔,没有任何危险性,这让陌生员工的态度也客气了许多。毕竟他不是有意要和别人为难。   ——何况按照以往的经验,这个叫伊西多的员工马上就要倒霉了。 第90章   他的能力不可能再恢复, 因此永远无法完成他被赋予的使命。   当我如此告诉这位患者时,他用那双翠绿色的眼睛漠然地看着我,就像我说的不是发生在他身上的悲剧。缺乏共情能力,情绪持续低落, 丧失全部价值感, 对死亡没有任何敬畏之心……这样的病人我也只遇到过一次。   我唯一能给出的建议是:给他结束生命的机会, 他会自己行动。   ——一份旧记录, 从研究所某任心理医师的日记本上撕下,该医生已失踪多年   *   就算短暂地不愿意面对,怪物阿斯塔仍旧明白,假如“花”没有在欺骗它, 那么关于伊西多的一切意味着什么。   如果他不是他自称的普通文员,因为得罪了高层所以被送到这里来, 那么他为了什么而来?已经七年了,无论什么目的的蛰伏,都应该积攒了充足的机会。   研究所一直都在尝试杀死他。   就在伊西多被换过来前, 上一任管理员尝试将海水置换成滚烫的岩浆,它因此有所折损, 而这个人类毫无疑问死在这个任务中。那是研究所做的最过分的一次尝试。项目α也因此开始表现出了强烈的攻击性。   阿斯塔清楚研究所为什么要让这么多员工来送死。   它想要结束这一切,所以它开始毫不掩饰它的恶意。那遍布海底尖利的棘刺足以让任何人类内心发寒, 仓皇逃窜。只要它愿意,人类的神智完全在它的支配范围内。   他们如此恐惧它,于是甫一进入就颤抖地逃离。负责它的岗位空缺了很久, 久到足以让研究所打消他们不该有的念头。   然后他们送来了伊西多。   一个脆弱又不知所措的人类,他成功碰到了控制台,但是却严谨而认真地把海水的参数调整到了它最舒适的数字,随后又打算乘坐高台来到海域中心。   阿斯塔打算像吓走之前每一任管理员一样让他离开。不过伊西多和它想象的不一样, 研究员翠绿的眼眸睁大,看着海底狰狞游走的腕足,居然恍惚之中失去重心,直直地向下坠落。他纸片一样的胸膛下一秒钟就要被长矛般的触手刺穿。   就像一只坠落的鸟。   阿斯塔回忆道这里时忽然这样想。   假如它没有行动,伊西多真的会死在这里,这点怪物非常确定,这份确定直到现在仍旧没有褪色。所有的信任也建立在这份确定上,它不会怀疑一个精神恍惚到甚至掉下高台的人类,不会怀疑一个性命完全交托给它的拯救的人类,所以它愿意让伊西多留下来,有进一步的接触。   但是换一个思路,如果他从一开始就在利用它呢?   用这样的手段取得信任,研究所必须做好牺牲一大批人的准备,包括让它有所警惕的后果。所以他们一开始挑选的人选一定是最完美的,他必须足够残忍,足够虚伪,才能模仿出那么真实的情绪,以至于让它也被欺骗。   ——你也想杀死我吗?   海底的腕足带着黑色刀刃的锋芒划动着,一大片珊瑚丛被拦腰斩断,铺天盖地的深色海水滚动着,就像是一场马上要发生的海难。它的一万只眼睛在海底睁开。   就像野兽一样,它和人类不同,有着仿佛劈裂的闪电般的竖瞳。   我会相信你,阿斯塔想,因为你说过朋友间必须互相信任。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既然我对你没有任何隐瞒,那么我还是会相信你到最后一刻。如果存在最后一刻。   这是一种非人的思维,更像一种惯性,怪物的思路不能按照人类的规则来束缚。但它完全被伊西多所承诺的友谊桎梏住了。阿斯塔天生就拥有高效的信息处理系统和学习能力,朋友是一个吸引它的概念,与此同时,它无师自通地明白了反例。   朋友间最不能原谅的行为是欺骗。   ……它最讨厌的行为也是欺骗。   只有在这个时候,它的思维才会完全跳脱出人类,毫不犹豫,极其果断,不存在任何人藕断丝连的情感。   自然界的野兽在受到伤害时会舍弃身体的一部分让自己逃脱,阿斯塔现在有着一模一样的想法。它不会让自己受到伤害。   伊西多把买好的面包和糖都留在小屋里。触手顺着人类湿漉漉的脚印蔓延到桌面,卷走了沉甸甸的牛皮纸袋。怪物心情糟糕的时候会更加喜欢吃甜食,甜食再次让它想到那个翠绿色眼眸的人类。   他今天凑近自己,遮住它的眼睛,呼吸清清浅浅地打在它身上时,阿斯塔没有提醒他,手指缝隙透出的光足以让它看见伊西多的耳朵已经泛红。   七年的时间对它来说太短,但对伊西多来说却不一样。   人类把自己对时间的感知一点点参杂进怪物的思维中,最后怪物也承认七年是它生命中重要的时间,是由每一天的见面,每一句对话构成,由他温柔的微笑和味道很好的食物构成,是很漫长的。   它的思绪再次被打断。   牛皮纸袋因为它无意识的用力而被撕裂,里面的点心掉进海里,就算阿斯塔迅速地反应过来把它们全部捞起来,甜味的东西也因为沾染了海水完全丧失了芬芳。海水的咸苦组成了它们全部的味道。   虽然阿斯塔不讨厌海水,但它进食本来就只是出于爱好,所以这些点心都没办法吃了。   今天买的所有糕点都被放在同一个袋子里,没有一点保留下来。   它忽然感受到了一种……非常莫名其妙的情绪。   怪物应该相信伊西多,也应该相信自己。假如伊西多欺骗它,它会毫不犹豫地抽身而去,不会让自己进一步受到伤害。它并不是人类,不受情感和道德的束缚,目前只清楚地理解喜欢和讨厌,人际关系也了解到朋友为止。这一切都是装模做样,它毕竟是怪物。   但就像白天兴高采烈挑选的甜点全部毁掉一样,比这种情感还要浓烈。   所有的眼睛一起闭了起来,一时间,它什么也看不到,就像是白天伊西多乍一用手遮住它的眼睛。黑书上记载,愚蠢而轻信的怪物在神之子希尔面前心甘情愿地垂下头颅,对人类的谎言和背叛视而不见。希尔怀抱着目的来到它的身边,这是错的,它也很容易抹除这个错误。   伊西多则很好,非常好。   他不会骗它,这样它就不必非要做出决断。怪物心里冷静得吓人,思路却并不像人类,在同一时间处理无数件不同的事情,做无数不同的预设。所有的预设都指向一个结果:   他不会骗它,否则所有的承诺都不再有意义。他对它来说不再有意义。   想到这里就够了。   阿斯塔知道伊西多第二天早晨会来,并且给它带来关于气运之子和拯救人类的新消息。它沉没在深水中,闭着眼睛,等待着下一个时间点的临近。   *   并非所有怪物都信任“花”,它一向疯疯癫癫。但当馥郁的花香钻进每一个密闭的大门时,收容物们同时感受到这花香不同以往,夹杂着某种深邃如海水的咸苦。   阿斯塔并不打算一蹴而就。只需要将怀疑的种子埋在怪物们的心里,它们就会自动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方案。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如果它们本身就是超出凡人理解的存在,又怎么会对一个据说拥有光环的人类嗤之以鼻?   于是,希尔这周第四次被拒之门外。   万人迷光环仍旧在他身上,但却没有发挥作用的机会。察觉到将要走近房间的少年,那些怪物忽然表现出了罕见的暴动倾向。它们的力量增长着,试图冲破研究所的束缚,同时伸展出肢体提前向外部攻击。   即使这都在研究所的可控范围内,希尔还是被紧急要求撤离。少年的能力太过于珍贵,需要远离所有的危险;同时高层尚未将少年研究彻底,不愿意让他不确定的能力施加在不稳定的造物上。   希尔忽然感到了一阵没来由的心慌,少年的慌张表露在脸上,显得他楚楚可怜,像是在为自己没能尽力而感到难过。约翰没有放下手中的枪,他小心翼翼地护送少年离开警戒现场,到达安全区域后,衣角却被拽住,   “我是不是很没用,”   被称为“神之子”的少年垂下眼眸,声音低落,“明明承担了人类未来的重任,却连怪物的面也没见到,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或许是我的能力失效了——”   “不是的,”约翰队长一向冷淡,此时仿佛也被少年的情绪感染,声音柔和下来,   “你成功的次数远比失败要多,不要妄自菲薄。这段时间研究所的怪物暴动发生得极其频繁,并不仅仅是你接触的几个案例,我们的研究员已经在找原因了,目前有几个成熟的猜测,都和你无关。实际上,每隔一段周期都会有这样的事。希尔,这实际上是研究所的机密,但我相信你会保守秘密。”   “真的吗?”   希尔还是很不安的样子,不过他低垂的眼眸迅速地闪过了一丝阴影,“约翰,你对我真好。我总是会想些多余的事,如果可以,关于怪物的事情之后还能告诉我吗?”   系统几乎要在心里给自己的宿主喝个彩,希尔总算上道了。它刚才还在担忧这个世界出现的一点小波折是不是和天道有关,希尔就巧妙地把原因从研究所的内部人士问了出来。如果约翰能够答应希尔从今以后共享怪物们的消息,那么天道找到它的第一刻,它或许就能察觉到。   约翰·克利夫队长最后向着警戒区内警惕地看了一眼,随后收起枪,转过身来面对少年。   “当然,”   没有人能够拒绝天使般善良的少年的请求。   希尔欣喜地抬起头看向约翰,不得不说,身为特殊武装的队长,他的体格和气质正符合气运之子的审美,地位也非常出众:   “今晚我能去找你吗,约翰?”   少年轻声而羞怯地说,这让他美丽到无法形容的容颜被渡上了一层闪闪发亮的宝石般的光彩,他朝着约翰柔弱无依地靠过来:“我有一些话想对你说,当然,如果不方便也可以改天。”   “今晚不行,”约翰怕他误会,解释道,“今晚的高层会议我必须出席。”   “好吧,”虽然有点遗憾,但希尔还是扮演好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那么祝你工作顺利,约翰队长,我会……我会常常想起你的。”   “你也是,”约翰朝他颔首,“不要担心,怪物的暴动是正常现象。何况你这周已经成功接触到了三个观察对象,我相信你能完成你身上的任务。”   这段对话就到这里结束。   名为“黑鹰”的武装队长目送着希尔离去。他站在原地,再次感受到思维的混乱。希尔是个善良又需要保护的美丽少年,这点随着相处愈发清晰,但同时他内心的另一部分又坚如磐石地把他身上的天赋独立出来看待。   研究所或许还是低估了他的影响。他差一点就要说出实情。那些怪物的异常就是面对希尔的异常,在其他地方一次也没有发生。这句话几乎已经到了嘴边。   但他还是说了谎。   因为希尔的所有反应,都被那封邮件提前做出了准确的预言。   *   伊西多伸手敲了敲门。没有听到应答,但门上的绿灯亮了,于是他自己把门推开。   名义上这是C区安保负责人约翰·克利夫的办公室,实际上这是特殊武装的“黑鹰”所盘踞的巢穴。不是所有人都能站在这里。这里被布置得很简洁,但致命的武器却被挂在墙上。当伊西多走进来时,他清楚地知道有机关瞄准了他的脑袋,只要按下开关,飞速旋转的子弹就会钻进额心。   黑鹰有权限不经允许杀掉所有擅闯的人,或者是他觉得“有必要”处理的人。   不得不说,伊西多很讨厌这种感觉。   约翰坐在办公椅上,一个坐着,一个站着,这会天然地给进入这间办公室的人创造压力。伊西多安静地走到办公室的中心,他抬起翠绿色的眼睛,像是引颈受戮的脆弱的人类面对着野兽。但他身上温柔的气质忽隐忽现,又仿佛马上就要熄灭。   黑鹰耐心地等待了几秒钟,才意识到伊西多根本不打算开口。他在等自己开口。这是所有最糟糕的情况中最糟糕的一种,不过约翰还是硬着头皮叫出了他的称谓:   “老师。”   这两个字已经太久没从他的口中说出,以至于生涩到有点嘶哑。但他很快又重复了一遍:   “老师,您回来了。”   一瞬间,房间内的气氛陡然逆转,坐在宽大办公桌背后的充满力量的武装队长似乎完全失去了权威,自愿将威严让渡给眼前站着的文员。这个许久没有听见的称谓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进了他的耳朵,除了让伊西多的眼神骤然冷淡下来,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我已经不是你的老师了,”   伊西多说,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仍旧在微笑。但约翰战栗地避开了眼神。   紧接着是一小段时间的沉默。沉默吞没了约翰,让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潜意识里对眼前站着的人充满敬畏,这种敬畏是经年累月毫不留情的训练积累下来的;同时他非常清楚,越是意识到眼前的伊西多没有随身带任何武器,脆弱不堪地站在面前,诡异的违和感就越重。   “您打算回来吗?”约翰还是忍不住问,声音紧绷着,“我已经是特殊武装的队长了,但是,只要您愿意,“翠鸟”仍旧能够重新成为所有人的领袖。如果您担心我是否愿意放弃手中的权力……”   他的声音渐渐小下去。   沉默并没有波及伊西多,他仍旧安静地站在原地,只是微微侧了侧头,看向了瞄准他头颅的子弹所在的位置。   “只需要这种子弹就能杀死我,放在以前是不是显得很可笑?”   研究员将翠绿色的眼睛移回来,“约翰,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你至少会成熟一点。你认为特殊武装会像服从你那样服从一个失去力量的普通人吗?我从没有教过你这样的幻想。”   约翰·克利夫队长拥有研究所的特别权限,他不仅仅是没有头脑的武装领袖,更在多年的经营中逐渐得到了研究所的一部分实权。   高层忌惮他,但却不得不依仗他的力量。   他是一个杰出的领袖,武装成员都毫不怀疑地信任着他们的队长。   但他此时却感到无比的无力,伊西多说得对,他仅仅是由于经年累月的愧疚就做出这样的决定,这既是不对研究所负责,也是不对特殊武装负责。责任这两个字沉甸甸的,像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横亘在伊西多和此时的他面前。他一时羞愧得无地自容。   伊西多没有一点和过去学生叙旧的意思,他那双眼睛仿佛覆着一层薄薄的坚冰,温柔的气质一点也没有剩下,对约翰来说,只有强烈的压迫感。   他挫败地垂下头,转移了话题:   “我按照您在邮件中说的做了,老师的猜测都没有错,希尔确实问了我那样的问题。接下来您想要让‘神之子’和什么样的怪物接触,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可以试着做到。”   “……这个你看着办就好,”伊西多说,“只要他不起疑心。”   约翰老老实实地“哦”了一声。   他知道要是在以前,“翠鸟”绝对不会容忍他这么久。毕竟虽然伊西多主动联系了他,但显然,老师并没有回归的意愿,也没有任何师徒之情。他显得很愚蠢,自顾自地把对方叫过来说了一些不言自明的话,转来转去都说不到重点。   约翰想再说点什么,舌头差点打结:   “老师,其实希尔是个挺好的人,拥有这种能力并非他的意愿。他反而还很自责……”   “嗯,”伊西多甚至没有反驳,他只是漠然地站在原地,随口说道,“你这样认为也可以。”   这句话截断了约翰的话音。他知道该换个话题。   但是不管怎么换,都是拖延时间。伊西多等到现在,已经像是个奇迹,他的手段干脆,就算约翰清楚他失去了当年的力量,看见他时仍旧胆寒。在许多年前,翠鸟穿梭在怪物的肉山血海中,纤细的刀刃只有薄薄一线,残酷而美丽,所经之处遍布尸骸。   那时候人们就这样说,这是研究所最荒诞的造物,他们想要杀死怪物,但却创造出了和怪物一模一样的人类。   “老师,”约翰最终还是打算实话实说,现在他一点也不像翱翔在天际的黑鹰,局促的样子和被雨水打湿的鸟一模一样,“是这样的,研究所打算重启‘黎明计划’,高层属意的人选就是希尔。就算是我也无法动摇他们的决定。”   伊西多猛地抬头,他翠绿色的目光明亮到不可以直视。   “所以,”特殊武装的队长艰难地对着他的老师开口,“为了安全考虑,请您不要做出不理智的行为。这次行动势在必得,因为希尔已经收集到了必要的数据。我的意思是……”   “你想让我离开它。”   伊西多说。   约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稍微恢复了一点理智,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诚恳和焦虑:   “到时候我也不得不对您动手,这并非我的愿望。”   对着昔日尊敬又畏惧的老师说出这样的话,约翰一边感到深深的刻在骨髓里的恐惧,一边又有种豁出去般的真情实感。然而伊西多并没有如他所愿做出回答。翠绿色眼睛的他只是在原地沉吟了几秒钟,接着,他身上的气质忽然一变。   他彬彬有礼地对约翰笑了笑,甚至称得上是温柔的态度。   “我明白了,谢谢你,约翰。”   这算是接受了他的劝告还是没有接受?约翰看不出来。他只觉得微笑的伊西多比起冷淡的伊西多,不知道为什么更让他感到恐惧。出于某种强烈的求生本能,也出于对这样的伊西多所残留的一点印象,约翰咽下了那句“您还没有原谅我吗”,再次说出了一句让他后悔的话,   “老师,”他结结巴巴,“我今天下午也看到你了。只不过你身边有人,所以我就没有过去打招呼。” 第91章   黎明将至, 群星隐没。   ——摘抄自《那伦湖畔》,上世纪著名诗人克里斯汀的长篇抒情诗   *   伊西多离开后,约翰坐在位置上出了一会神。   七年过去了。这七年,老师一直在研究所, 却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话。他们根本没有接触的机会。在约翰羽翼未丰时, 也不敢贸然打扰伊西多的生活。   “翠鸟”不再是武器不离手的那副模样, 乍一走进办公室时堪称温和。   约翰曾旁侧敲击打听过伊西多如今的生活, 他和项目α奇迹般地相处融洽,正是因为这样,研究所暂时中断了对他的后续处理;他待人处事温柔又从容,总是带着微笑, 同事们对他的印象不错,但很少有人和他有更深一步的往来;他拥有了普通人的名字, 融入了普通人的生活,成为了一个脆弱又无害的人类。   最让约翰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他似乎很喜欢这样。   当伊西多走进约翰的办公室时, 他的视线越过自己,定格在瞄准他额头的枪口。就在这一刻, 做了无数遍心理建设的特殊武装队长还是感到冰冷的汗洇上了他的后背。也就是在那一刻,他清晰地知道属于翠鸟的灵魂还没有离去。   在那时, 伊西多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手指,他手中没有武器。   虽然老师对待他的态度让黑鹰想起了七年前的他,但实际上, 他现在的冷淡和七年前的压迫感相比,也能称得上一句温柔。或许还是冷淡点更好,他温和有礼地对自己道谢时,天知道约翰有多么惶恐, 被那双翠绿色的眼睛盯久了,会让他觉得自己也成了猎物。   况且,老师用再恶劣的态度对待他,都是理所应当。   约翰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绪,七年以来,这仿佛是他无法摆脱的梦魇,也是他永远不能挣脱的诅咒。他说了谎,做了坏事,但这还不足以概括。他记得在满地残损的肉块和可怖的气味中,翠鸟仿佛神明轻盈地穿行着,切断怪物的身体,将子弹射进属于人类的颅脑中。而他死死地闭着眼睛,拽着老师的手,闻到他身上传来的血腥味。   再然后就是一场噩梦般的审判。伊西多安静地坐在被告的位置上,像是不会动弹的雕像,只剩下那双绿色的眼睛还有颜色。   怎么会这样?约翰想,怎么会这样,他做了什么?直到所有人的目光忽然扎到他身上。七年前他十四岁,已经学习了杀戮,但人们看着他,都像是看着一个没有成熟的孩子,在这样的目光中他开始僵硬,觉得自己正在缩小。   老师微微侧了侧头,看向他的方向。那双眼睛仍旧像是翠鸟的羽毛般鲜明。   他知道应该怎么说,人们不厌其烦地告诉他,纠正他,教他说正确的话,但约翰还是忍不住全身发抖,被压制的“不应该这么做”的想法再一次产生,他张了张嘴,在想象中,他似乎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喊出真相,仿佛自己是个英雄。   实际上,他的声音微不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身上。   “……对,”   他避开那道翠绿色的目光,“是他做的。我亲眼看见了。”   *   阿斯塔从海底缓缓向上浮的时候,研究员已经走到了潮水边。   伊西多今天什么东西也没有带。理论上讲,昨天买的一大堆点心已经糖分超标了,人类并不知道怪物失手将点心弄没的意外,心里又想着事情,间隔一天是合情合理的决定。   奇怪的是,海底的怪物没有立刻伸出腕足来找他。他睁大眼眸,海风轻轻地拂过瞳孔上,刺激出一层薄薄的水光,让他的眸色越发翠绿起来。而海水是深绿色,铜锈般的色彩中隐约有黑影蠕动其中。伊西多松了一口气。   从希尔那件事发生以后,他越来越害怕失去。   不能冒一丝一毫的风险,必须将自己的过去一丝不苟地埋葬。人类清楚怪物最讨厌的行为是欺骗,但如果不是欺骗,他怎么可能靠近它,怎么可能得到它的触碰和友情,又怎么可能让自己的温柔不渗透着血淋淋的痕迹?他清楚自己原先是什么样的存在,所以只能任凭谎言持续下去。   他想过开口,但话语无法挣脱唇齿的束缚,像玻璃渣般在他的内部划开无数伤口。   伊西多已经尝到过差点失去它的滋味了。   属于人类的心脏痛的像是要破碎,属于人类的眼睛无法抑制地流出眼泪。他怔怔地陷在怪物道歉意味的拥抱里,心中想着自己怎么脆弱到了这种地步。他曾经并不需要被保护,很少有武器能真正让他流血受伤;他接受过对死亡的漠视化训练,其实并不畏惧它。   翠鸟。   在那个时候是他唯一的名字。   阿斯塔在水下消耗了太多时间,它悄无声息地将一只触手试探性地延申到靠近伊西多的地方。   触手和海水的颜色融为一体,长出眼睛,隔着海面窥探着伊西多的表情。人类似乎有点困惑于它的迟到,像是在思考什么般在原地站了一会。   随后他眨了眨眼睛,半跪在沙滩上,将手掌浸没在水中,小声地说:   “阿斯塔,你有在看我吗?”   透过海面,触手上黑色的裂瞳和那双翠绿色的眼睛有了短暂的相触。阿斯塔差点以为伊西多发现了它的伪装,但人类的视线却直接越过了触手,望向更辽远的海面。   一个普通人当然无法看透怪物特殊的能力,也当然不会知道只要怪物稍微用力,长矛般的腕足尖端就能刺穿他脆弱的喉咙。   既然如此,再观察一会他的反应,看他会不会慌张,流露出的表情是否能暴露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会向自己说出怎样的恳求……   这些想法同时出现在怪物的脑海中,但是怪物的腕足还是轻柔缓慢地爬上岸,放弃伪装,缠住了人类因为不怎么见光显得格外白皙的脚踝。   伊西多摸了摸触手,冰冷又潮湿,察觉到人类的触摸,它变得非常软。但就算是这样,阿斯塔也没有立刻出现,触手缠住他的脚踝,却并没有把他拉到哪里去的意思,只是缓慢地一圈圈绕着,力度越来越重,粗糙的表面摩挲着脆弱的皮肤,泛起轻微的红痕。   研究员的表情认真起来,“发生什么事了吗?”   阿斯塔操控着触手,无数的腕足响应着它的调动,人类难以想象拥有成千上万只手时该如何协调它们,但对于怪物来说,这就和抬一抬手指一样简单。   它控制着力度安抚想要见他的人类,却仍旧没能下定决心,所以略有点焦虑地一圈圈将伊西多缠绕起来,连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直到伊西多询问,才如梦初醒般松开了腕足。   海水像是有感应那样从中间分开,耽误了一点时间,阿斯塔想了想,没有用腕足把伊西多带去小屋,而是直接从海水中变换成人形,走到了岸上。他伸手把伊西多拉起来,研究员对自己半跪在沙滩上伸手的姿势不以为意,他的膝盖上沾上了海沙,被怪物拍掉了。   每次只要见到它,伊西多都眼眸中都带着笑意。   “没什么,只是昨天……”话差点就到了嘴边,怪物的表情不变,它抬起眼睛看向伊西多,黑沉沉的瞳孔只有细看才能发现那是无数种诡谲的颜色混合着流淌在一起。   它应该把一切都和盘托出,还是应该瞒着伊西多呢?   “……昨天我们买的点心被我不小心掉进海水里了,”   阿斯塔很自然地转变了话题,想到那些被泡湿的点心,它的情绪真实地低落下去。在面对亲近的人时,简直有点像湿漉漉地寻求安慰的小动物,“都没法再吃了。”   “花”的胡言乱语完全算不上什么凭据,自己察觉到的一点异样更是如此。怪物还是决定不把这一切告诉伊西多。要是他因为这些怀疑感到伤心呢?   阿斯塔当然不是什么可怜的小动物,就在说话的时候,无数致命的触手仍旧静静地盘踞在背后的海水中。不过这并不妨碍这句话起到相当的效果,让怪物没能成功吃到甜点简直十恶不赦,伊西多的表情在愧疚和“它好可爱”中来回跳动了几下。   “我今天没带点心……”   想了想,人类还是决定先弥补,“如果你想吃,我现在可以出去买。你想要什么口味的?”   “不用专门出去一趟,”阿斯塔说,“我也没那么想要。只不过觉得很可惜,昨天买的点心是我第一次和你一起在西点店挑的,感觉有点特别的意义。”   有哪里不一样呢?是因为第一次离开这里,还是因为走进了人类的西点店看到了琳琅满目的商品,又或者重心落在轻轻的一个“你”字?其实甜食味道都一样,种类也没有太特殊,从伊西多开始给它隔三岔五带点心后,它也已经把大部分甜点都尝试了一遍。它对这片人造的海域暂时没有太大的恶感,对离开也没有执念,那么,果然还是——   “我们之后可以再一起出去,”   伊西多把话说出口,才觉得自己听起来有点太大胆了。   阿斯塔无声地盯着他看了几秒钟,被怪物用极具压迫力的眼睛看着是一件并不好受的事情,如果是普通人,恐怕已经因为恐惧而跑开了。但伊西多早就习惯了,甚至能够从怪物的沉默中读取它的意思,他有点不可思议地偏了偏头,按耐住上扬的嘴角。   人类伸出手臂,凑上前去给了怪物一个拥抱。   被怪物拥抱是一种独特的体验。阿斯塔在其他时候都能很好地掌控它的触手,唯独拥抱的时候,大概是因为情绪的变化,触手总是不请自来地和它的手一起一圈一圈地缠绕住人类,就像是野兽在捕食它的猎物,总是咬住了就不放开。   伊西多能察觉到阿斯塔的情绪今天一直不太好,它的表情简直隐晦地写着“抱我一下”。原因是打湿的甜点,或许还有其他的东西,他来不及想,就被悄无声息往上绕的触手弄得有点喘不上气来。他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悄然地将手摊开,覆盖在了怪物的背上。   最开始,阿斯塔不太会模仿人类。人类和怪物都有心脏,但变成人类的时候,阿斯塔总把心脏到处乱放。伊西多感受到手掌底下,隔着一层人类的表象,它的心脏清晰地跳动着。   而作为怪物,心脏的位置是一个秘密。因为心脏是致命的地方。   怪物闻到人类身上那些普通又琐碎的气味,咖啡和带着油墨的文件,他安静地拥抱着自己的朋友,或者说朝夕相处的最重要的人,终于有了一种如释重负般的安心感,仿佛其他的一切都不用再想。伊西多没有说话,周围只有海风轻飘飘地吹拂着。   它听见人类的心跳声,人类一分钟的心跳应该有几拍来着?上次它没有数清楚自己的,这次它数着伊西多的心跳,发现数量比它记住的还要多。大概是它对人类的知识理解还不够深。   “你会骗我吗?”   怪物这样问,伊西多好像没有听清,又好像完全听懂了,很快地回答了一个“不会”。   这是个蠢问题。阿斯塔忽然想起一个已经宣之于口的秘密。怪物心脏的位置是最致命的,因此必须要小心谨慎地对待。就像是断肢巢穴的心脏其实在它那个看似坚不可摧的壳上一样。阿斯塔有着遍布海域的实体,寻找它的弱点更是难上加难。   但是,它确实告诉过伊西多。 第92章   邪恶的巨人、魔鬼或者是恶龙总是把它们的灵魂和肉体剥离, 存放在一个难以找到的地方,直到它们钟爱的某个人类套出这个秘密。无论是海底的鹦鹉还是鸭蛋中的黑刺李,脆弱的东西一旦被摧毁,强大也就随之灰飞烟灭。   ——摘自罗兰博士的专著《关于民俗的种种考察·故事卷》, 并附有多段故事原文   *   希尔重新站在项目α的门前。钛白色的金属门闪烁着人类科技的光泽, 但被重重锁住的, 恰好是一个科技无法解释的怪物。他深吸一口气, 至少这一次,他是有备而来。   研究所向他提供了大量与怪物有关的资料,计算出怪物并非出于恶意的情况下对他能够暴露出的最可怕的状态,并且提前给希尔打好预防针。他同样领到了研究所提供给特殊武装的抑制剂, 这能够压抑他的神经反应,让他不再那么容易受到影响。   约翰向他解释:“药剂会预留出充足的时间, 尽量不要露出破绽让怪物察觉。”   希尔眨了眨眼睛,那双清澈的浅蓝色眼睛仿佛带有一点羞涩,轻轻地擦过特殊武装队长的脸。果然, 黑鹰的眼神柔和下来,无言地盯着他看了几秒, “注意安全。”   这就意味着他在将约翰变成恋人之一的道路上又近了一步。   希尔藏起眼中一闪而过的阴影,他的身份ID有着特殊的编号, 让人一看就清楚他在研究所中的地位不凡。大门在感应磁卡后缓缓滑开,眼前出现的是仿佛不属于研究所的奇异景象。这片人造的海域确实令人着迷,他小心翼翼地往里走去。   他并没有第一时间看到怪物。   希尔咬了一下嘴唇, 这让他松了一口气,同时又觉得唇齿间有点发涩。项目α的意义和这个世界其他的怪物不同,是系统给他布置的必须完成的任务。何况,最近的几场失败就算事出有因, 也影响了他在研究所眼中的价值,他必须尽快证明他作为“人类之星”的价值。   因此,他此时不由得在内心暗暗期盼它快点出现。   年轻貌美的少年迟疑了一下,他闭上眼睛,稍微仰起头,金色的阳光被斑斓的海水折射,仿佛在他的金发上镀上了闪闪发亮的冠冕。他的声音痛苦而恳切:   “你怪我也是应该的,”   希尔对着空荡荡的海面孤注一掷地表演,“上次是我不好,明明不舒服却还想着来到你身边,结果因为身体受不了只能在你面前表现得很狼狈。你……你不愿意来见我了吗?”   *   透过水面,阿斯塔的眼睛观察着少年的表情,而他的本体则化为人类的形态,冰凉的手指缓慢地拂过黑书,黑色的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书页看。这种专注的视线让黑书顿时觉得有点发毛。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接触,世界意识没有那么害怕阿斯塔了,这主要得益于怪物在伊西多面前都乖乖地像个正常人,连触手也变得柔软。但是,怪物仍旧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间冷不丁地刺激它的神经。   “他的情绪看起来挺真实,”阿斯塔的声音轻飘飘地响起,“该怎么说呢?虽然万人迷光环在的时候,他比现在更漂亮,但对我来说人类的容貌其实没什么差别。”   “希尔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曾经当过演员……等等——”   世界意识瞬间鸣起了警笛,它紧张不已地绷直了书脊,检查着自己是否把万人迷光环的影响完全卸除。阿斯塔有着敏锐的观察能力,它的手指仿佛触手般紧紧黏附着黑书,甚至察觉到了它的变化:   “请放心,”怪物理解般地说,“我知道那个系统影响的不只是外表,更多的是神智。现在那种无法挣脱的吸引确实消失了。对我来说,他现在的一举一动都透着背后的用意,或许人类彼此之间看不明白,但我清楚地知道。”   “……”黑书一时间语塞,随后忍不住在书页上写出,“你能看出什么?”   “欺骗。”   阿斯塔合上书,站起身来。他知道吊胃口的时间已经够久了,现在是时候出现在希尔面前,否则说不定会打草惊蛇,适得其反。   不过,在离开之前,他还是向黑书解释了一下,“我最讨厌的就是人类的欺骗。欺骗的举动是有气味的,就像是一团黑云般笼罩着话语,里面充满了恶意和虚伪。而我能读出这样的情绪。”   世界意识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被刺了一箭。   的确,它对未来将要灭世的怪物有那么一些时候怀有轻微的恶意。怪物的眼睛锐利地穿透了它,就像是把它的隐瞒看的一清二楚。假如它真的那么敏锐,那么为什么——   它知道这两天怪物的一举一动,也知道它燃起又被压抑住的怀疑。   黑书静静地躺在桌面上。它被阖上了,所以无法再去找阿斯塔问个究竟。不过,至少它此时此刻可以去寻找小队的另外一个成员。而且,这一次,伊西多有着绝对无法把它视若无睹的理由。   *   伊西多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黑书,叹了口气,   “我之前没有想到你当通讯工具能这么兴奋……”   现在的情况与其说希尔重新取代了伊西多的职位,不如说伊西多只不过是在希尔请假时暂时填补了项目α的管理员职位。研究所当然希望借助希尔的力量探索怪物的信息,这是第一个原因;就算隔了这么多年,确认了伊西多的无害,研究所仍旧对他抱有忌惮,这是第二个原因。   毕竟在他担任管理员的时期,怪物只信任他,允许他进入房间。高层曾多次试图让伊西多带出更多资料或者实行新的计划,但都被伊西多拒绝了。   再一次被扫地出门,研究员伊西多彻底在研究所眼中失去了价值。不过他本人暂时不怎么在乎,伊西多走进员工宿舍,关上房间的门,不出意外地看见了书架上的那本黑书。   他眼中翠绿的光明亮地跳动了一下。   阿斯塔和他商量好了,他这一段时间没有办法进入怪物的房间,但是他们仍旧需要保持联系。这让人类和怪物都想到了黑书。至少这一次世界意识有了点用处,它无法传递实体,但是,递话总是能做到的。   虽然被当作传话工具,黑书有点儿不情不愿。但当它意识到伊西多这样就不能装作对它视若无睹时,它又兴奋起来。果然,翠绿色眼眸的人类很快地把它从书架中抽出来,书页摊开在桌面上,接触着空气,墨痕简直就像新写上去一样。   阿斯塔的字不怎么好看,毕竟它不是人类。字迹和它的触手居然有点相像,不正常地过长,而且连绵的笔画总是莫名其妙出现些微的弯折和拧在一起的疙瘩:   “我这里一切顺利,请不要担心,”   这是分离的第一个早晨,其实什么也还没来得及发生,不过阿斯塔还是觉得自己必须给人类留言,它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希望你早点回来。”   伊西多的英文则写的非常好看,和他本人的气质没有那么相符,他的字并不会让人想到娟秀之类的形容词,而是明快利落,横和竖都像是锋利的刀锋。他微微勾起嘴角,专注地看着纸上的那行字,随后给钢笔沾好墨,写上:   “我很想你。”   稍微等了一会,雪白的纸上浮现出新的墨迹:   “我也是。”   伊西多知道这个时候,怪物大概在和气运之子周旋。不过它还是分出一些时间给自己回了一句话。所以看起来比认真写的消息还要乱七八糟,就像是它缠绕在一起的触手一样。事实上,阿斯塔确实在用触手卷起笔回复消息。   人类温柔地勾起嘴角,连瞳孔中也缀满晶亮的笑意,   “下一次见面给你带奶油面包,”他写道,“新鲜出炉的脆皮款,我会把少掉的都补上。之后就不用回复我啦,你忙你自己的事情就好。”   虽然这么说了,但伊西多还是耐心地等了一会,以防阿斯塔还是有什么想要和他说的话。黑书的本体从这里传送到那里,又从那里传送回来,忙忙碌碌地两头跑,居然罕见地生出了一点成就感。阿斯塔充满期待地等着他,连伊西多也迫不及待地翻开看消息。   它忽然觉得自己很有用处,之前每一次被嫌弃时的委屈完全被填满了。   这个世界还是很不错的,黑书美滋滋地给自己洗脑,不仅进度根本不需要催,反派还很有礼貌,现在自己也参与进来了。虽然之前每一次都是由它收尾,但是,那毕竟不算严格意义的合作……   耐心地等了一会,知道阿斯塔大概不会再回消息,伊西多的表情才冷淡下来,再次用漠然的视线看着黑书,伸出手打算阖上书页。世界意识才刚刚开心了一小会,忽然觉得不对劲,它悚然一惊,连忙擦掉阿斯塔和人类的通讯,排开两个大字:   “等等!”   伊西多停住了动作,不过大概并不是因为那两个字。   他垂下眼眸看着书页上还没有完全被抹干净的墨痕,翠绿色的眼眸几乎就要结冰了。黑书下意识感到了危机感,它灵机一动,擦掉了那两个“等等”,重新恢复了通讯的记录。   果然,人类的表情缓和下来。他这次没有急着阖上书页,而是问它:   “能不能让我把这页纸撕下来?”   这是伊西多第一句和世界意识单独交流的话。黑书犹豫了一下,它催动力量,纸张就轻飘飘地从书上断开,断口整齐,上面的文字更是没有一点变化。伊西多很珍惜般地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墨迹,随后认真而慎重地将它收进了抽屉,用不透明的文件夹保护住了脆弱的纸张。   就算世界意识想过拿这张聊天记录胁迫伊西多听它说话,和它合作,它也知道伊西多是吃软不吃硬的那种人。还是老老实实听话比较好。   收起纸张,人类的视线这才真正转向黑书,他的目光就像是直到现在才把它当成活物。伊西多轻轻用指节扣了扣书页,   “我猜得到你要和我说什么,”他说,“但你也应该知道,我的立场永远和它在一起。无论它要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拦。”   这句话是真的。当伊西多以为阿斯塔真的喜欢上希尔时,他也没有阻止。   “但是,”黑书精确找到了问题的关键,“你还是不敢告诉它你的真实身份,只是选择继续欺骗它。“翠鸟”伊西多,如果有什么人能够阻止人类陷入灾难,那就只有你了——”   “啊,”伊西多轻柔地叹了一口气,“你察觉了。”   “任何一个小世界的气运都是平衡的,不会出现只有一方强大,另一方就始终弱小的情况。假如这个世界有着人类完全无法理解的怪物,那么为了补偿,人类中就一定会出现有着相应力量的存在。”   “……如果它是反派,我就是为它而生的正派。”   伊西多的眼睛异样地明亮,那团翠色几乎要燃烧起来,“研究所还没有找到伤害它的方法,约翰的能力太过稚嫩,这就是你找到我的原因。”   “是的,而且正因如此,”   黑书顿了一下,墨水晕开,它最后在纸上写下,   “你的力量在不断恢复。” 第93章   拘囿于牢笼的黑色神明, 我悄声向您祈祷。沙弗来带来了您的消息,您的音讯呀我们何时才能谛听?   ——意义不明的祷文,据说某些在手腕上纹有黑色星星的人会背诵它   *   阿斯塔这才意识到,分离原来是一件很难捱的事情。   伊西多被调离管理员岗位的第五天, 它沮丧地抬起眼睛, 看着金发碧眼的希尔走进来。   气运之子最近颇下一番功夫, 费尽心思地要把怪物拿下。他想要知道项目α有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 但询问相关的研究员后,人们只是告诉他,怪物的喜好仍旧是无数未知中的冰山一角。   不过希尔还是打听到了前任研究员经常会带些甜点上班。   这个线索最开始给了他希望,不过他尝试后才发现海底的怪物并没有展露出特别的兴趣。希尔只好放弃了这个听起来就不靠谱的尝试。大概那个人自己喜欢吃点心吧。   阿斯塔藏在水里, 烘培的香味甜滋滋地在海风中转动着,被敏锐的它闻得清清楚楚。   但是, 这股气味似乎失去了从前的吸引力。   它触手上的眼睛转了转,看着拎在少年手中的牛皮纸袋,从手指开始就不一样。希尔的手指柔嫩, 像是轻轻一掐就会伤到他,而伊西多的手修长白皙, 他的头发是棕褐色,眼睛是海域中见不到的翠绿色。   希尔蓝色的眼睛被海水冲淡了, 蓝绿色的海水和天空相接,那片天空般的蔚蓝在人造的奇观中显得不值一提。   怪物清楚在黑书布好局之前,自己不能表现得异样。   对于气运之子带来的礼物, 它还是伸出触手晃晃悠悠地卷走了一个,触手转瞬即逝,落在希尔的眼里,就是阿斯塔因为上次吓到他而感到不安, 所以才尽可能克制腕足在他面前出现的频率。   那可是危险等级SSS的怪物!   它表现得对面包兴致缺缺,但却因为那是少年的礼物所以还是收下了一个——这是希尔眼中的场景,他的笑容不由得更甚。   他讨厌丑陋的恶心的东西,但是,当这些怪物在他身边争相讨好,抢着他的爱时,他不吝啬将自己的宽容恩赐给它们。   阿斯塔用腕足将面包卷到深海中,随后放开,脆弱柔软的胚体一瞬间被海水浸透,分解成一团烂糊,成为海洋生物的珍馐美味。   这一切都发生在没有人看见的深海之下,只有它一个人知道,但这让阿斯塔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   虽然很对不起奶油面包,但……   它不想要吃希尔带来的东西,它很想伊西多。他们每天都在用黑书通讯,已经聊了不知道多少页纸。   有一次阿斯塔忽然想到应该把这些对话记录下来,它向黑书提出这个要求,对方古怪地沉默了一会,然后破罐破摔地掉下了一大叠纸张,差点泡进海水里。   “为什么这么着急?”   阿斯塔把它们收起来,打算时不时拿出来看看。   世界意识的书页翻来翻去,最后歪歪扭扭地写下“因为这是复制的!”   它最开始觉得当一个通讯工具是一件不错的差事,后来它发现自己错的很彻底。   人类和怪物就好像有聊不完的话。伊西多能从“今天的天气怎么样”开始,一直聊到“西点店做的糖果魔杖上少放了一个纽扣”。最后他们还会绕回正事,并且黏黏糊糊地表达一下对彼此的思念之情。   这些有或者没有营养的聊天伊西多都要收起来保存。黑书都是世界意识幻化出的实体,虽然失去一页纸和掉一根头发是差不多级别的损耗,但是它早早地预见到了自己要被伊西多薅秃的惨状。   ……现在好了,连阿斯塔也觊觎它的“头发”!   世界意识有点激动地自顾自想了一会,但它还是没敢违背和伊西多的约定说出这些事情。毕竟是它有求于人。   倒是怪物若有所思地盯着它写的那行字看了一会,忽然勾了勾嘴唇,海水随着触手的移动轻柔地摇晃着,用不轻不重的力度拍打着沙滩。它感到高兴。   *   希尔也感到高兴。   这两天他见到的大部分是碧海晴天的美景,偶尔有触手略过,也是回应着他的话语。这副和熙的景色怎么看都是怪物愉悦的表现。   “我真想见你呀,”   他轻声细语,“要是你是人类就好了,我们就能光明正大地相见。要是你是人类,你一定非常漂亮。”   这句话他不止说给一个怪物听。之前他一直以为系统只是骗他说这些怪物有变成人形的状态,直到研究所终于放任他接触更高级的、有更高智能的收容物。   在他的请求下,那些可怖的、恶心的怪物有一些居然真的展露出了人类的形态。   虽然并不都是完整的人,甚至迷茫地眨着眼睛,婴儿般的灰霾从眼睑上一片片碎落,艰难地咬着字念出他的名字。但希尔确实被近乎妖异的美迷住了。   他不受控制地向前,接近展露出人形的SS级怪物“食皮者”。它曾经以丑陋著称,成千上万只有着斑斓翅膀的飞蛾遮盖住它没有皮肤的躯体,那些虫子身上也有着饱和度极高的花纹,和翅膀混在一起,令人头皮发麻。   现在它更像是一个懵懂的雏鸟,情不自禁地靠近美丽的少年。   希尔开始微笑。   “乖孩子,”   他喃喃道,用手抬起了人形的怪物完美的脸颊。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用的力道过大了,指甲硬生生地在怪物脸上拉出一条血痕。   血痕不自然地蠕动了一下,像是里面有什么沸腾的生物要破茧而出,但就算这样,变成人形的SS级怪物还是忍不住靠近希尔。   它的思绪被控制,觉得眼前的存在是最美好的,而自己相比起来就应该惨不忍睹,像是阴沟中的尘埃。   压抑本能的一幕落在少年眼中是理所应当的。怪物的脸上有了一道划痕,毁掉了非人的瑰丽的面貌,希尔这才真正满意地靠近它,伸出手让它亲吻,   “你这样很美,”   少年的声音就像从天堂传下的神之籁,“比起我来差一点,但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我真喜欢这样的你,请你以后都这样出现在我面前,好吗?”   怪物匍匐在地上,它还不清楚人形如何行走,希尔也没有要拉他起来的意思。   但它的喉管嘶嘶地淌过一些气体,才开始学习人类的说话方式:“希……好。”   不是所有怪物都能够在他的请求下变化出人形,也不是所有怪物都像是“食皮者”一样第一次适应人类的躯壳。   再早一点,希尔也遇到过等级低一点但是有人类形态特点的怪物。坦白来说,越好看,他就越喜欢。   而按照系统的消息,项目α凌驾在所有收容物之上,已经有一副人类的躯壳。   有着不可思议美貌的少年轻微地动了一下手指,他太期待看见怪物的人形了,那一定是超越所有其他怪物的美丽。   当然,对他来说,怪物就是怪物,和人类没有可比之处,就算能虚拟出人类认可的美丽,他也会不断想起对方丑陋的原型。   但他不能否认自己内心有期待,还有某种奇异而可怕的念头。   “它是不是太难攻略了,”   稍微等待了一小会,希尔在心里和系统说,“不应该吧,明明现在没有任何阻碍了,α从各方面看都喜爱并且不愿意伤害我。怎么还是这么……”   思绪忽然戛然而止。   系统还来不及因为希尔的话语感到紧张,异变就忽然发生。   深色的海水在人造的阳光下凌凌地闪烁着,忽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撕裂,海水因为这股力量而鼓胀,不断被挤压,推出几米高的雪白浪花。   “这是什么?”   希尔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甚至有了扭头就跑的冲动。上一次海水出现异动,还是无数触手给了他精神上强烈打击的时候。他慢慢地后退了两步,感到冷汗浸湿了后背。   系统刚要宽慰它的宿主,就见他慢慢地睁大了眼睛:   眼前的海水断成两截,共同拱卫出一条从深海通往沙滩的道路,在道路的尽头,有一个人踩着无尽的深海走来。   他的头发是黑色的,眼睛也是丝毫透不出光亮的全黑。随着他逐渐走近,他的样貌清晰地呈现在希尔面前。   那是非人的一张脸,也是完美的一张脸。   那就是被归为SSS级别,藏在研究所里编号为α的怪物。   *   “我再不出面的话,你所说的那个系统该起疑心了,”   阿斯塔在早些时候这样告诉黑书,“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我倾向于早一点,比较稳妥。”   这确实是计划的一部分。怪物不可能每一天都靠着露出的一点触手和不明显的友好来稳住气运之子,但假如它展露出自己的人类形态就不一样了,这是它给希尔的一剂强心剂。   只要有了这样一个巨大的进展,希尔绝对难以抗拒即将成功的诱惑。   但是……   阿斯塔像是看透它在想什么般眨了眨眼睛,它指了指自己的脸,   “我不会傻到不做伪装,伊西多说我现在越来越像一个人类了,但那显然不是这位气运之子想要的——他想要一张属于怪物的脸,像现在这样。”   如果说黑书最开始见到阿斯塔时,它身上那股非人的气质能占到八分,那么在拥有名字之后它逐渐能将诡谲的气质伪装到只剩下三四分。   可是现在,它看起来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要诡异和美丽,那是和人类完全不同的冰冷的容貌,也是符合所有人类想象的一张脸。   阿斯塔轻轻把手指凑到唇前,无声地向黑书比划了一个“噤声”,随后把一时间僵硬住的黑书随意地塞进上衣的口袋里。   口袋很小,不过缠绕着的触手从里面蔓延出来,将黑书抓进去,严严实实地盖住。   希尔目瞪口呆地看着阿斯塔向他走来。   直到怪物站到他面前,露出一个彬彬有礼的微笑。他伸手碰了一下希尔的肩膀,隔着一层布料,属于深海的湿漉漉的压迫感几乎要渗透进他的皮肤。   气运之子屏住呼吸,他那双蔚蓝色的眼中流淌着的,不知为何,除了惊艳,还有一种刻入骨髓的恐惧。   不管怎么说,希尔一瞬间明白阿斯塔的用意了。   这个——在他肩膀的位置,研究所安装了最新的防止信号屏蔽的监控摄像头。之前的每一个摄像头在进入怪物的领域时都报废了,这个新款式被研究所报以了很大的期待。现在它绝对已经成为了一小团失去作用的金属。   但这本来就无伤大雅,研究员佩戴摄像头,这是研究所写进安全规范的条约。   希尔倒是不担心这个,但他还是僵硬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甚至舌头也冻住了,直到系统催促才终于解冻,开始赞叹又喜爱地说话。   希尔的演技确实不错。   但就是这点让阿斯塔都觉得有些困惑。既然气运之子想要漂亮的对象,那么为什么他此时流畅的表情和动作中无一不透露出一种虚假的味道?   他甚至比前几天看起来更加口不对心。   这种虚假甚至不是针对爱恋所说的谎言。气运之子寻找各种形容词来赞美出现在他面前的怪物的容貌,就是这一点在说谎。   他似乎并不真的因为自己展现出人类的形态而喜悦。   阿斯塔并没有要在此时此刻深究少年的真正心理的意思,也不想在这一次就和希尔进行交流。就算希尔再怎么说话,它也只是紧闭着嘴,伸出手指在唇齿间比划出交叉的图案。   很快,希尔就明白,阿斯塔并不打算对他说话。   怪物计算着时间,刚刚看到希尔带着失望的脸,就迅速地后退了一步。气运之子还没有反应过来,汹涌的浪潮忽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深沉的海水淹没了站在沙滩上的非人,只留下细碎的海沙。   希尔向前冲了一步,但就算他是天使一般的少年,也没法真正让由怪物所操控的海水心回意转。   系统有点责怪地说:   “宿主,你不该表现出急功近利的情绪。α能在你面前展露人类形态,是一个巨大的进步。它和之前的攻略对象不一样,就算有光环的影响,你也应该做的更好些。”   希尔胡乱地应着。他稍微走了一下神,接下来就表现得很正常。   就算阿斯塔回到了海中,他也仍旧扮演好了一个真诚又善解人意的人类,又对着海水表演了一小段。   但是,他一直没有说些什么来回应系统的评论,这有点反常。在离开怪物的房间以后,他直接走向了盥洗室,依旧是空旷的没有旁人的盥洗室。   明晃晃的镜子映照出他的脸,连他自己也在光环的影响下,连他自己也无数次迷恋地透过镜子欣赏着完美无瑕的自己。   直到这时,他才开口对系统说:   “我的这张脸是世界上最完美的,这是你承诺过的,万人迷光环会永远保证这一点。”   这下就连系统都感到不明所以。   的确是这样,这点享受了优待的宿主该最清楚才对。   “那么为什么……”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希尔发现镜子中的自己脸色还是过分地苍白。但苍白在这张脸上也被美化成了恰到好处的柔弱。   他拼命地盯着自己看,试图找到一丝一毫不完美的地方。但是没有,完全没有。   “为什么我看到α的脸的那一刻,”   他就像是在自言自语,“就认为它比我还要完美呢?”   *   阿斯塔心满意足地潜入了海底。黑书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在它的腕足之中挣扎着。   他无辜地眨眨眼睛,也没有打算困住世界意识,放它出来说话。   “你刚才是不是——”   黑书在口袋里看得清清楚楚,容不得怪物抵赖,“你把什么东西留在希尔身上了!”   怪物优雅地颔首,它看起来心情很愉快,嘴角勾起,轻轻地敲打着黑书。然而世界意识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窒息了,它试图很有气势地说,“不行”,不过惨遭失败。   “你会帮我的,”   阿斯塔的声音低低的,那种奇怪的蛊惑人心的腔调又一次复现,像是从狭小缝隙中吹过的海风,擦出撕厉的尖音,“你刚刚就帮了我,对不对?”   世界意识倒抽一口凉气,刚才阿斯塔把它收起来就向着系统走去,它根本就不想和自己的老对头这么早会面,当然费尽全力遮掩住自己的气息。   不得不说,怪物还是做了点好事,它的触手上也凝聚了大部分力量,这是这个世界最强烈的气运之一,足以帮助它较为轻松地躲过系统的眼睛。   怪物这样做,是为了借助了黑书的掩饰避开系统,在希尔的身上放一样东西。   ——小到几乎看不见的,一条透明的触手。   “抱歉,”   阿斯塔停顿了一下,还是收起了那些乱七八糟的精神干扰,它现在听起来像是有在认真反省,态度很好地道歉,   “我只是忽然想到这个机会。如果我能出去一小段时间,我或许能做更多事情。而且这样做,我就可以见到他了。”   一小枚触手对于怪物来说意味着什么?   一个用人类的形态在外面的世界晃荡的机会。   阿斯塔再一次比划了一个“嘘”的手势,轻轻对黑书说,   “我会伪装好自己,我心里有数——但不要提前告诉伊西多好吗,我不想让他担心我。我会找到他的。”   黑书刚刚因为怪物态度良好的道歉稍微缓和了一点,又被阿斯塔所说的“不要告诉伊西多”炸了一下。   怎么可能!   它现在简直焦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但是却被怪物死死地盯着,不可能分身到伊西多那里去提醒他怪物的突然行动。   触手在希尔踏出封锁区的那一刻就悄无声息地滑落在地上。   在没有人的角落,男人手持一本黑书,戴着实验区域研究员的口罩走了出来。   阿斯塔的大半部分脸被遮住,在研究所行走时也不会显得特别突兀。它的胸口仍旧挂着伊西多上一次帮它造假的那个挂牌。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它反而显得从容而自然。   怪物先是靠近了咖啡机,前一个人接完咖啡走开,它于是接上去,伸手按下按钮,褐色的液体冒着热气倾倒进底下的纸杯中。   和伊西多所说的一样简单轻松。   没有人会认为一个手拿红色驯鹿纸杯品尝拿铁的员工是狰狞可怕的怪物变化成的,阿斯塔成功得到新的伪装。   它开始一边从口罩下啜咖啡、牛奶和糖的混合物一边前进,靠着墙,混入人群之中,无声地观察着身边的人类,假装自己是和他们一模一样的生物。   在路上行色匆匆看实验笔记的研究员也很常见。于是阿斯塔用左手抽出黑书并且摊开。   黑书……黑书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怪物果然有着超高的学习天赋,上一次深入人类之中的经历让他开始飞速地理解怎样才能最有效地假装成一个人类。   不得不说,它的一系列行动都无可指摘。   阿斯塔用只有它能听见的声音问它:“去找伊西多的话,应该往哪个方向走?”   “……左边。”   黑书上过了一小会才浮现出这样的字迹。这不是实话。   往左走是C区,往右走才是伊西多常在的F区。但它还是含泪撒了一个谎,并且祈祷怪物不会那么快识破它的谎言。   趁着怪物还没有起疑心,世界意识简直想要立刻飞到伊西多面前通风报信。但是它做不到,阿斯塔正盯着它,并且还需要它充当地图。黑书的功能倒是在这个世界达到了充分的拓展,但没有一个像是它自己想要的那回事。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   好不容易和伊西多私下取得了联系,就遇到这种麻烦。   黑书清楚地知道,现在伊西多在做的事情,对于他来说——   是绝对不想,也绝对不能被怪物看到的。 第94章   在敌人没有断气之前, 绝对不要认为结局已定。   ——约翰七年前的课堂笔记,标明了这句话的人引用自他的老师“翠鸟”   *   “你确定你说的方向是正确的吗?”   如果说被黑书指引了快半个小时后阿斯塔还没有察觉出不对劲,那他未免太不敏锐了。在研究所里,一个普普通通的研究员应该没有那么难找才对。怪物随手把喝完的咖啡扔进了走廊尽头的垃圾桶, 用黑沉沉的眼睛看着书页。   世界意识只能装死。阿斯塔若有所思地盯着空白的纸张看了一眼, 最后问了一句:   “接下来我该往哪边走?”   “……右边。”黑书只能写道, “大概是右边。”   阿斯塔毫不犹疑地合上了书页, 往左边走去。他仍然把世界意识牢牢地限制在手上,这样它就算起不到作用也不能前去通风报信。怪物记得伊西多曾经在每日的闲聊中告诉他的那些生活细节,他的工位,他的办公室所在的地方, 他上班时走过的西点店。   世界意识不知为何在说谎。那么它自己也能找到他。   黑书有点绝望地躺在阿斯塔的手中,眼睁睁地看着它熟练地穿梭在刚刚所走的一条条错误的方向上, 最终回到了一切错误的起点。在这一次它往右走去,并且再次从咖啡机中打了一杯免费的摩卡,反正怪物的胃不会被两杯饮料填满。   向右走。它记得伊西多提到过的一棵开白花的观赏盆栽, 吐槽过的办公室墙上意义不明的装饰油画,它熟练地在研究所穿行, 有些区域它不能直接过去,就找到一个地方化成透明的触手, 在监管下轻而易举地溜过去。   直到阿斯塔站在伊西多的办公室区域,已经能够看见他的桌面。   怪物没有着急于走进去,现在是工作时间, 一办公室的人类都在伏案办公,手指敲击键盘发出清脆协调的鸣声。所有人——除了伊西多,他根本不在办公室里。阿斯塔一眼就认出了他的座位,桌面上摆着一个圆滚滚的章鱼玩偶,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这很不正常。   阿斯塔想了想,它没有进去,而是继续向前走,转了一个弯。它记得伊西多曾经告诉过它办公室离图书室很近。如果这不是一个偶然,那么它决定解决一些它持续很久的困惑。   假如伊西多只是短暂地离开办公室,它也可以在他回来的时候很快察觉到。   *   伊西多坐在黑暗的房间中。他抬起眼睛,望着眼前空空荡荡的座椅,手指轻轻抚摸着腕上系着的一条手绳。手绳上挂着两枚黑色的星星,还有一枚翠绿的宝石。   宝石在他指尖微微发烫,或者说这根本就是一个通讯器。只有在伊西多的角度,能清晰地看见映照在他眼前的投影。那些人同样借助这种方式联系上他。他和研究所外部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秘密交流。   “明白了,”他说,“你们打算和其他的怪物合作。考虑过这样做的后果吗?能够配合着撬动研究所防御的都是怎样残暴的家伙,你们应该提前做过调查。”   对方似乎反驳了些什么。   伊西多把手指收紧,感受星星锐利的边角,他慢慢地笑了。   “我当然没有异议,这点你们可以放心。需要杀人随时告诉我。”   研究员的声音温和,说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毕竟,我是最希望‘它’逃脱牢笼的人。”   在他的视角下,对面的人无声地盯着他看了几秒钟,才放松了视线。那些人——不止一个,仿佛是一个组织,男男女女手腕上都烙印着相同的痕迹:两枚黑色的星星。他们的眼中流露出一种和理智截然不同的情绪,就像是有什么狂热的意志催动着他们不断向前。   “为了即将降临的神。”他们这样说。   伊西多重复了一遍,这次冗长的谈判才暂时告一段落。   他一时间没有起身,只是靠在椅子上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所有的思绪到最后总会绕到它身上。要保护阿斯塔,要带它离开,要完成它的愿望,这些简单的目的就好像无数条丝线束缚住他,牵一发而动全身。   阿斯塔无意成为任何人的神像,他是知道的。   阿斯塔不愿意伤害任何一个存在,他也清清楚楚。   阿斯塔……阿斯塔怎么还没有给他发消息?按往常来说,气运之子离开后,阿斯塔一定会在黑书上给他留各种各样的感想,只需要想到它,伊西多有点疲惫的眼睛就重新明亮起来。他站起来,环视了一圈,没有在附近看到那本黑色封皮的书。   伊西多迟疑了一下,或许是他忧虑太多,以至于短暂地没有收到消息就感到不安。   是不是要回去一趟?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转了一圈,很快平息下来。他的手指触碰到了桌面上的金属,那是一枚尖锐且小巧的匕首,有点类似西洋剑的造型。匕首沉甸甸的,散发着不详和死亡的味道,对他来说却因为熟悉而感到亲切。   他此时还有其他应做的事情。   *   图书室除了堆叠得满满当当的书册文件,还有配备了检索系统的电脑。这完全是人类文明的造物了,幸好伊西多和它介绍过电脑的用法,在它系统学习人类知识的时候。阿斯塔觉得很新奇,它把腕足凑到键盘上,试探性地按下去,屏幕上就浮现了和键位一模一样的字符。   ……人类有十个手指,不过键盘上的按键远远比这更多。阿斯塔莫名其妙地想,如果是它的话,可以在每个键位上都布置一条触手,这样按起键来要快的多。   它摇了摇头,把注意力放回屏幕。   “请输入用户ID和密码。”   它的ID完全就是伊西多编造出来的,肯定不能用。阿斯塔尝试着输入了伊西多的ID,系统显示认证成功,然而密码栏的光标还是时有时无地闪烁着,等待着账号的主人输入。   是生日吗?   它试了试,红色的感叹号跳出来,提示这个猜测的错误。还没有来得及继续想,黑书就在它手中挣扎了一下,书页打开,恰到好处地提醒:“为什么不去问问他呢?你可以在我这里写下问题,我帮你去传讯,这样做你就能迅速地知道准确的密码。”   世界意识的态度很奇怪,伊西多又不在。阿斯塔不动声色地阖上黑书。   大概因为本来就是触手变成的,它的手指灵活地跳跃在键盘上,让人觉得很熟练。阿斯塔把脑中关于伊西多的所有数字梳理了一遍,并没有抱太大希望,它输入了一串密码,按下回车键。   登入成功。   它猜的没错,伊西多的密码就是七年前他遇见它的那一天。   阿斯塔想要查的东西基本上在这个系统里都没有什么痕迹,这并不奇怪。“花”要不然在说谎,要不然它所说的东西,一定涉及到一些难以轻易找到的秘辛。怪物有意识地挡住了天道窥探的眼睛,以它的实力,做到这点不算困难。   问题是连怪物也没有想明白为什么这样做。   “翠鸟”的词条很干净。不过阿斯塔终于看到了这种鸟的样子,它有着蓝绿或者翠绿的羽毛,灵活地在水面上飞动。关于翠鸟,搜索引擎还提供了从故事书中摘录的一些片段。阿斯塔仔仔细细地浏览了一遍,仍旧没有找到和伊西多产生关系的内容。   “伊西多”的搜索结果也很清晰。系统里有大部分普通员工的基本资料,无论怎么看,翠绿色眼睛的人类都只是很正常地在研究所从事文职工作,直到七年前被调任为阿斯塔的管理员,文职反而变成了可有可无的副业。   阿斯塔想了想,到这个程度其实已经足够了,至少说明在普通员工资料室里,是没有办法得到更进一步的信息的。但在关闭搜索引擎前他犹豫了一下,不知为何,光标重新移动到输入栏:   “七年前的事件”   这样输入应该没问题,毕竟找不到更贴切的形容词。阿斯塔选择了限定时间搜索,网页上的图标转动着,一瞬间,无数条相关的资料犹如爆炸般出现在阿斯塔的眼前:   “七年前的怪物暴动事件”“希万博士谈七年前事件的安保漏洞”“永远铭记”“澄清十条事实:关于事件发生时的安全工作”……   这些资料乱七八糟,但都指向七年以前,研究所曾经发生过的一次怪物集体暴动事件。阿斯塔却对这起事件一点印象也没有,它思索了一下,七年前伊西多还没有来的那段时间,研究所曾多次用各种方式试图研究它的弱点,因此很长一段时间它活在应激之中,根本无暇考虑外界发生的任何事情。   就在那个时候,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吗?阿斯塔想,如果“花”指的是这个时候,那和伊西多又有什么关系?   它大概浏览了一遍首页的网页,随后清除记录。仿佛有什么思绪在它的头脑中灵光一闪,阿斯塔换了一种方式,它试着将“暴动事件”和“翠鸟”放在一起,作为关联词项进行搜索。   按道理来说,单独搜索“翠鸟”都没有结果,复杂的搜索方式必然不会取得新的进展。但这一次,网页加载得格外缓慢,直到最后,搜索引擎不情不愿地吐出了一个新的网址。   果然有结果啊。   阿斯塔毫不犹豫地点击网址,然而,并没有打开新的网页。取而代之的是一行黑色的大字:   出于安全的目的,无论您的保密等级如何,只有在机密资料室的内部电脑才能查阅相关信息。   如果没有结果也就算了,但真的有相应的结果。一方面,这证明了“花”的话中有可信的地方,至少它不是完全在信口胡诌;一方面,它必须到网址所说的“机密资料室”去一趟,才能真正找到这两个词条的联系。在此之前也可以再到“花”那里去一趟。   对了,还有伊西多。   当阿斯塔经过伊西多的办公室时,那个座位仍旧空空荡荡,连椅子推进去的位置也一无二致,昭示着座位的主人根本不曾抵达。怪物黑色的瞳孔专注地凝视了一会,随即转过视线。   既然如此,那就先做其他的事情。   *   机密资料室比其他地方都难找。但阿斯塔跟着一个穿着熨得没有一丝褶皱西装的人来到了职位较高人员的工作区域,随后又彬彬有礼地随便拉住一个行色匆匆的员工询问了一下方向。所以它最终还是站到了资料室门前。   穿着对怪物来说是非常容易变化的,它照着这里的人把研究服改换成了一套黑色的西装,而没有人会检查在这里穿西装的人的ID卡。   不过资料室不一样。   它稍微查了一下就知道资料室有着严密的安保系统,进入这里需要经过严格的身份审核和特勤人员的确认。阿斯塔本来打算随机应变,以它的实力,它总能想到一些办法的。但是当怪物走到资料室前,它意识到这些担忧都轻飘飘地消散了。   黑发黑眸的怪物隔着玻璃仔细地打量着坐在里面的武装人员。他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两臂朝前放在桌子上,脸则俯下去,看不清表情。不过他究竟是昏倒还是被杀死,这点暂时没法判断出来。   在他的身边,监控屏幕上只有一片转动的雪花点。   四周很静,资料室平时很少有人造访,这是个所有人都有工位电脑的地方,大多数信息只要在工位上动动手指就能轻易得到。阿斯塔想了想,它从隐蔽的拐角处走出来,于是完全暴露在了监控范围中。监控遇见它会失效,不过这次好像不用这么麻烦。   资料室张开了平时紧紧环抱住的手臂,似乎在邀请所有人直接通过洞开的大门走进去。   于是阿斯塔接着向前走。它闻到了血的味道,带着腥味的鲜血似乎在图书室的某个角落无声地流淌着,宣告着一起已经成为完成时的命案。阿斯塔并不在乎这个,它是来查资料的,不清楚研究所内部乱七八糟的纷争。何况血的味道浓重到几乎要凝固,显然已经离事件发生时过去了一会。   资料室的内部构造和图书室差不多,或许研究所的人类缺乏一点创意。有堆着的高高的文件,大部分都是研究所各个收容物的资料和每隔一段时间的综合报告。前往多媒体区域要绕过一片林立的书架。   书架和其他地方不同,是实心的。从一端就看不到另外一端。   阿斯塔蓦然停住了脚步。   它黑沉沉的眸子轻微地收缩了一下,转过身去。除了眼前巨大的书柜,它什么也看不到,但它的视线仿佛穿过了层层叠叠的文件,穿过了组成书架的实木木板,直直地看向了几个书架以外。在那里,刚刚响起了细微的声响,像是悄无声息移动脚步时无法避免的摩擦声。   不对,它刚刚的判断是错误的——闯进这里来的人还没有走。   阿斯塔没有费心去掩饰它的脚步声。此时此刻,脚步声戛然而止,远处的人类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静默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就像是要互相试探般,连空气也似乎凝固了。   现在的站位是这样,阿斯塔站在离门近一点的地方,而人类则站在靠近电脑的那一端。因此,当在这间资料室里的人类试图出去时,他就必须经过阿斯塔所在的这块区域。这大概是他此时踟蹰不前的原因。   他不知道阿斯塔是怪物,这样的事情大概研究所一百年都不会发生一件。所以,他或许会认为阿斯塔是前来查看情况的其他人。基于这里的空气中流淌着的沉甸甸的血腥味,以及必须要冒着被看到脸的风险逃走的判断,这个人类要做出的选择或许很难称得上友好。   他们的相对距离并不远,但书架阻隔了一切,阻挡着视线,也妨碍着人类和怪物的行动。   阿斯塔在想自己应该做出什么反应。   他其实不是很在乎在这里犯下罪行的人是谁,有什么样的目的。但现在的场面有点麻烦。随着沉默的时间越久,他们对彼此存在的感知也就越清晰。阿斯塔精确地数出了人类藏在哪一个书架背后,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   ——浓重的血腥味,夹杂着金属冰冷的气味。那么说,他带着一柄匕首。   阿斯塔想了想自己身上有什么气味,他变成人类后仍旧不可避免地带着一点海水的潮湿,不过以人的嗅觉大概察觉不到。现在他身上的味道非但不危险,而且很好闻。那是暖烘烘的拿铁咖啡的气味,还有它从员工休息室塞进口袋里的一把薄荷糖。   停顿了一会,怪物还是决定首先释放出友好的信号。   这样的邂逅,谁也不要见到谁的脸最好,它并没有多管闲事的打算,时间也很有限。毕竟它现在只是庞大本体的一个分身,而且还要分出一部分力量来压制试图跑掉的黑书。虽然仍旧存在着对方想要灭口的可能,但至少应该做个尝试。   阿斯塔向后转身,走了两步,背对着人类所在的方向。   这是一个信号,人类的脚步声几乎同时响起。这个神秘的陌生人行动起来极为敏捷,他飞快地朝着门的方向移动。脚步几乎不沾到地面。阿斯塔慢慢地向后走,随着人类的靠近,他能察觉到更多东西。   ……等等。   怪物忽然转过身去,它平稳的脚步一滞。阿斯塔顾不上思考,向左快速移动了几步,直到自己能够将门尽收之于目光之中。它的心脏怪异地跳动着,而它察觉到了这一点,伸手覆盖住了胸口的位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不眨眼这点只有怪物能够做到。   对方的脚步声也停下来。他们现在离得更近。   他显然对它的出尔反尔感到疑虑,厚重的书架挡住了所有窥探的视线,阿斯塔的手指隔着皮肤触碰着人类的心脏,有一种更加深重的困惑。就好像内心深处忽然生发出一种失落感,假如就这样让房间里的人类离开,某片拼图将会从此丢失,它所寻觅的东西将很难找到。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它变成人形的心脏忽然跳动得很快。   伊西多说过,人类的心很多时候反应得比头脑还要快,或许就是指现在这种时候。   怪物的目光专注,它聆听着人类的呼吸声,隔着两三个书架。他们就差一点能够相安无事地擦肩而过。距离是一个谜题,而它试着一点点解开这个谜。它的下一个动作是以人类无法想象的速度向着他所在的地方移动。   在它动作的那一刻,房间里的人类也随之动了起来。   大概过了一秒不到,阿斯塔就开始感到心惊。它通过脚步移动的声音判断对方所在的方位,同时始终保持着对唯一一个出口的监视。但是,这个房间里的那个人,如果他还能称得上人的话,竟然有着它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人类身上见到过的速度。   难道那是一个怪物?但是它清楚地感知到了人类的气息。   阿斯塔掠过一个个书架,书架严严实实地挡住了视线,他们的脚步声在资料室中响起。最开始的和平局面消失殆尽,有很多时候,怪物觉得自己几乎已经要看到他了。但他就像是一只抓不到的鸟儿般从猎人设下的陷阱中轻轻一挣,逃脱出去。   他们从头到尾都没有一句交流。阿斯塔没有说话,对方也缄默不语。   在追逐的过程中,阿斯塔还看见了尸体。死者是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他的衣着整齐,胸口则留下了一道狰狞的伤口。正是伤口源源不断地流淌出鲜血,浸染了这一间资料室的空气。怪物飞快地越过他,没有浪费时间。   这不是重点。但是,重要的是什么?   有很多次人类避开了怪物,也有很多次怪物阻挡了人类逃离的方向,致使他不得不向后回避,几乎每一个书架都被他们绕过,他们的位置不断地变化,最后,又仿佛默契般停住。   阿斯塔盯着眼前的书架,他站在最靠近出口的地方,不再移动。隔着那层薄薄的木板,人类在对面屏住呼吸,伫立脚步。   就差一点了。   它想要看见对方的脸,但它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这一次的沉默带上了颤抖,颤抖是无声无息的,但仿佛空气都在嗡鸣,替他们发出声音。就在书架的两侧,它看着他,他看着它。没有人看到彼此。阿斯塔知道自己将要赢了,他们所处的位置证明了一切。   无论人类往哪个方向逃离,都会落入它的眼睛。   它应该感到放松或者欣喜,但这两种情绪没有一种进入怪物的脑海之中。阿斯塔等待着对面的人类做出最后的决定,不知为何,它忽然感到更强烈的心悸。人类的心真是完全无法弄清的存在。怪物抬起手,然后——   面前的书架忽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那是锋利的刀刃扎进木板的声音。随即,阿斯塔看见了刀尖。如果再多一点就好了,人类忽然做出这样的决定,木板上的缝隙逐渐透出光来。   只要缝隙再大一点,就能看见他的眼睛。   愿望成真的如释重负夹杂着恐惧汹涌而来。阿斯塔猛地转身,它察觉到了不对,用自己最快的速度伸出手去。这一刻,它调动了分身所有的力量,连世界意识都忽略了。而人类想必做了相同的决定,他从它身后擦身而过。   阿斯塔碰到了他的手,在目光还没有调转过来之前,它试图抓到任何能够留下他的东西。然而人类和怪物的手指只是轻轻地一碰。他的手指是冰凉的,比怪物还冰。   “……伊西多?”   它不知道自己是以怎样的心态喃喃自语,在这样一个场合,面对一个绝对不可能是他的人类说出这个名字。在名字脱口而出的时候它觉得被烫了一下。它忽然明白了自己究竟为什么在最后一刻慢了一点,它究竟害怕看到什么。   当阿斯塔彻底地转过身时,已经完全见不到人类的踪影。   不是他。也不会是他。   它张开手掌,就在刚刚的那一刻,它无论如何都试着抓住些什么,并且成功了。那个人类的手腕下有一条手链,而它从手链上扯下了些什么:   一枚金属做成的黑色星星。 第95章   ……我认为, 担忧的论调完全是无稽之谈,在稳定性上出现的问题已经被处理。何不再次坚定信心呢?人类现在拥有一只超越怪物力量的军队,这是我们自己的奇迹,而“翠鸟”是所有奇迹中最明亮的一个, 他将作为最锋利的刀刃, 将黎明计划彻底完成。   ——黎明计划(旧)第23次讨论会议, 会议聚焦于当时的特殊武装身上表现出的不稳定倾向   *   伊西多靠在墙上, 抬起手仔细地打量着手腕。那双翠绿色的眼睛黯淡下来。   手指像冰块那样凉,手链上的星星少了一个。他知道阿斯塔之前没有见过这条手链,但黑色的星星就像是一个最讽刺的暗喻,他不知道它能够想到哪一步。   从怪物走进资料室的那一刻起, 伊西多按住胸口,发现心脏开始疯狂地跳动。心跳声像是一场不能停息的暴雨将他包围起来。   他试着悄无声息地溜掉, 但阿斯塔是他的对手。   能捕获翠鸟的只有怪物。   他不知道阿斯塔为什么开始追逐,绕着书架的逃亡就像是两人合力跳的一支舞,不停地旋转, 隔着书架彼此窥探。他们总是很默契,连停下的时机都一模一样, 像熟谙的舞伴永远不会踩到对方的脚。   它会猜到吗?   靠的太近了,手指擦过时, 他觉得整个灵魂都在战栗,世界仿佛颠倒过来。但他还是尝试着逃离,或许它没有来得及看见自己的眼睛, 或许身上的血腥味掩盖住了它敏锐的注意力。   怪物拽住了他的手链,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心冰冷而沉重地坠下去,就像一块铁。随即手链断开, 他又找回了呼吸的能力。   无论如何,这副模样都不能被阿斯塔看到。伊西多想,就算有坦白的那一天,也不能这样狼狈,这样丑陋,手中的匕首还在向下淌血,浑身上下都是杀戮的铁锈味。这甚至不是他杀人的风格,翠鸟的杀戮一向干脆漂亮,而他特意为了掩人耳目把现场弄得乱七八糟。   如果早点离开就好了,如果不是还有必须要确认的资料……   伊西多的思路又猛地停住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忽然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在听见脚步声的那一刻,他记得自己下意识退出了账户,同时飞快地点击了关机,但他或许因为仓促而没有确认指令,也没有亲眼看见电脑屏幕熄灭,有的时候它不会熄灭。这犯了大忌。   一本黑色的书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面前。   他伸出手,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控制不了手臂的颤抖。伊西多试着微笑了一下,那种温柔的,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笑。但他没有观众,也不知道自己做的好不好。   他打开了黑书。   至少他必须弄清怪物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   阿斯塔垂下眼睛看着手中的黑色星星。这是它抓住的唯一一样东西。从那个骤然逃脱的神秘人类身上,找到了这样的标记。   伊西多从来没有戴过这样的手链,这让它稍微松了一口气,然而疑虑却冷冰冰地纹丝不动,情况似乎只会不断地坏下去。   ……不管对方是什么人,怪物从来没有从一个人类身上感受过这样不可思议的力量。   它向前走了一步。透过书架的缝隙,刃尖像寒星般闪烁着光芒,这是人类留下的另外一件东西,一把更像是剑的匕首。   将它留下并不是那个人类的本意,作为一件特殊的凶器,为了稳妥起见理应带走,现在却为了吸引它的注意力孤零零地留在了木板上。   阿斯塔拔下匕首,把它收了起来。   资料室此时重新归于平静,只有一具尸体仍旧和它共处一室。怪物对尸体没什么兴趣,它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于是绕过书架,走向了深处的电子浏览区域。   这里显得更加静谧,秘密全部都安静地作为数据保存起来,全然不被血腥味的波折惊扰。   在熄灭的屏幕之间,有一台电脑的显示屏此时仍旧微微闪动着光芒。   是那个人类……?阿斯塔停顿了一下,接着朝那个方向走去。它联想到入口处坏掉的监控,昏迷的看守,还有重重书架掩盖下的那具尸体,又想到血液将要凝固的味道。人类来到这里是要杀掉某个人,但他或许正是为了资料才在这里继续停留。   资料——“黎明计划”这四个字出现在它的眼前。   阿斯塔若有所思,它滑动滚轮,文字在它漆黑的眼睛中闪烁着。黎明计划,几乎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个研究所针对它的方案。   就算是在机密资料室,关于它的内容仍旧有许多语焉不详的空白,怪物看着这份为它而定制的计划,觉得某种复杂的思绪一点点缠绕着自己。   是关于这份围绕着“神之子”希尔和所谓的特殊武装试图杀死他的计划,还是关于那个逃走的人类在资料室浏览这份文件的缘由?   “它的弱点”这部分内容被屏蔽,只剩下黑色的方格。   阿斯塔把所有页面上的内容都记住,随后伸手打算关闭页面。但就在这个时候,它忽然发现“黎明计划”四个字的右上角标识了一个查询历史的记号。   ……过去的黎明计划吗?阿斯塔本该没什么兴趣,事实证明,他们没能杀死它。但鬼使神差般,它轻轻地点了一下鼠标。   于是页面重新开始加载。   在冒出来的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中,记载了无数对项目α的观察记录和试图杀死它的实验。有些实验阿斯塔还有过印象,比如“把海水置换成岩浆”这类很难想象是什么人签下同意书的方案。它飞快地掠过一行行相关的文字,直到双眸一瞬不眨地定格在某个词汇上。   翠鸟。这一次,这个词汇和它的名字挨得很近。   阿斯塔忽然感知到了什么,它迅速地关闭眼前的页面,随后,那本熟悉的黑色封皮的书凭空出现。世界意识趁着它全力以赴时偷偷溜掉,现在又悄无声息跑了回来。   它显然也觉得心虚,不过还是尽职尽责地把身上的字给阿斯塔看:   “黑书告诉我你在找我,”   是伊西多的笔迹,“太糟糕了,我今天早晨觉得不是很舒服,所以一直待在员工宿舍里。我没想到你会自己出来,你还会过来吗?”   剩下的一行字像是匆匆忙忙补上的,显然写字的人犹豫了好久该不该说,最后还是在黑书出发的前一刻抓起笔留言:   “……我现在非常非常想见你。”   阿斯塔能察觉到世界意识小心翼翼的窥探目光,它像是想要搞清楚怪物现在的态度,但这让情况变得更复杂了。   怪物从西装的口袋里抽出一只签字笔,它盯着纸上的字看,每一个字都好像在它的目光中被火焰融化,它们歪歪扭扭地舞蹈着,充满了犹豫和不确定。   那不会是你。   但我该怀疑你吗?   唯一的朋友,唯一的人类。阿斯塔稍微闭了一下眼睛,看见伊西多在一片黑暗中继续朝他温柔地微笑,那双翠绿的眼睛明亮地燃烧,颜色就像是翠鸟的羽毛。在它没有反应过来之前,笔锋已经倾斜着压在了洁白的纸张上。   在墨水洇开,暴露出它的怀疑以前,阿斯塔写下:   “稍等,我一会就过去。”   它装作很放松的样子搁下笔,还和世界意识随意地说了几句话,就像是并没有把刚才的事件放在心上。阿斯塔觉得自己很糟糕,它从不说谎,但现在不得不说谎。   有些时候谎言是为了揭穿另外一个谎言,它比真实还要明亮。   世界意识消失在它的身边,它去替怪物传话,稍微放下了一点心。而在黑书离开后,阿斯塔重新点开了面前的浏览器,它还有需要收集的信息,原本它所缺失的信息虽然围绕着它展开,但却从未让它有太多触动。但现在它甚至连自己的心也看不明白。   ……或许人类的情感过于复杂,而它一直和伊西多待在一起,也染上了这样的坏风气。   这样的念头持续地困扰着它,所以怪物现在需要无数新的谜题去解决,这样就不需要不断地考虑人类的欺骗。   阿斯塔把此前堆积的所有未知都输入了面前的机器,等待着它给出更加复杂的解答。它掌握的资料越多,谜题就越是像灰色的云那样沉沉地压着它。   许多信息是缺失的,许多拼图还需要拼上。   “翠鸟”是研究所为了杀死他而创造出来的武器。   “翠鸟”同样是七年前研究所重大事故的罪魁祸首。   资料上写着,他的错误判断导致了当时特殊武装的全军覆没,而所有的责任都由他一人承担。   在那以后,阿斯塔再也找不到关于他的记载。   阿斯塔退出了信息搜索系统,想了想,又打开浏览器的基础搜索页面。这个问题无关秘密,只是它的私心。这是它现在最大的困惑:   “觉得一个人一直在骗我,但既没有证据,又不知为何不想去质疑他。为什么?”   怪物不清楚这样的搜索是不是符合格式,它尽可能还原了自己的情感,按下了回车键。   它这样做时想到的还是伊西多。伊西多说人类的网络能够连接起无数不同的人,世界上大部分问题都能从他人的经历中找到答案。   阿斯塔此时的脸色说不上好看,在有点昏暗的档案室更是苍白的惊人。假如说是触手形态,它现在一定已经低落到缠着人类不放了,不过现在伊西多也是不可以信任的。   这让它的心情糟糕透了,像是被打湿后湿漉漉的动物,还找不到家可回。   它没什么精神地点开了跳出来的第一个页面,随后稍微被吓了一跳。   页面是夸张的粉红色,到处都是糖果、气球和玫瑰花,亮闪闪的装饰物遍布这个网页所有能点缀的地方,而文字则是稍微深一点的红色,被做成夸张的花体。怪物必须努力从一大堆图案中困难地辨认出文字。   ——这是一个论坛。   这还是一个情感论坛。阿斯塔不知道,它点进的是人类世界最大型的情感论坛之一,名字是“给你的情书”。   在这里常年分布着各种自以为是的情感大师和因为爱情辗转反侧的青年男女,连对方今天的短信晚了十秒钟都要当作天大的事故发帖求助。   伊西多当然不会告诉怪物这样的事情。   阿斯塔回过神来,它第一次看到这么夸张的网页,不过看久了还挺有意思,而且上面还画着有各种各样的甜点,和研究所冷冰冰的风格截然不同。   怪物继续读页面上的文字,搜索引擎将它输入的内容完美地和论坛上的帖子对应起来,发帖人的烦恼和它达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重合度。   “我总觉得他一直在骗我,”帖主的原话是这样,“但是我不愿意去找证据,甚至想到就抵触。我这是怎么了?”   最赞回答则以一副导师的姿态淳淳善诱:   “你太爱他了。爱情是需要两个人一起经营的,我不知道他对你的态度怎么样,但你这样就是标准的患得患失。要不然你就放下他,把爱情磨灭成喜欢,然后消失;要不然你就勇敢地直面他,相信我,爱你的人一定不会愿意让你默默付出。”   阿斯塔盯着这几行字看了又看。不过,那不是问题得到解决的目光,而是又一个新的困惑,困惑在怪物黑色的眼睛中漫开,它的疑问天真又残忍:   “爱”,阿斯塔想,又是这个字眼。   伊西多从来不和它解释“爱”是什么,人类的论坛却轻而易举把它的行为定义为了“爱”。这些描述和它似乎并不适配,或许它作为怪物,根本就无法理解这种人类复杂的感情。   这根本不算一个答案。   *   伊西多再一次确认自己看起来和过去每一次一模一样。他身上已经没有血腥味,手链被褪下来藏在了衣柜的最深处,他身上的气质温柔下来,翠绿色的眼眸使人联想到柔软的东西,略微带一点愧疚,更多的是浓重的想念和见面的惊喜。   但是阿斯塔还没有来。   距离它说会过来已经过了半小时,伊西多在这之前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他看到消息时感到几乎能触及灵魂的狂喜。至少它还有回应,它没有认出自己,一切或许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他现在什么其他的事情也做不成,干脆坐在原地,一遍一遍地排演着自己应该有什么样的反应。   见面应该微笑,应该若无其事地应付它可能的怀疑,情绪可以激动,因为你好几天没有见到它了。但是不能太过于激动,他按住自己的胸口,等着心跳声平息下去。过于强烈的情感让伊西多觉得自己身上发热,连额头也有点烫。   但是他张开手指,发现自己的手仍旧冰凉。   他朝着手心呵气,同时下定决心一定要表现得一如往常。阿斯塔能知道多少东西,它现在对自己到底有多怀疑,这些问题一个也不去想。他是伊西多,一个普普通通的文员,用了七年时间将自己的生命和怪物缠绕在一起,就是这样。   接着所有的准备都在见面的那一刻溃不成军。   伊西多踮起脚尖,不顾一切地在看到阿斯塔的第一刻抱住了它。这个拥抱显然在潜意识里已经蓄谋已久,而且很深,人类将所有的表情藏在了怪物看不到的地方,那双翠绿色的眼睛用力地睁开,像是非要把什么牢牢地刻在虹膜上,永远刻在记忆里一样。   他眨了眨眼睛避免眼泪掉出来,心想要是阿斯塔现在推开他,他恐怕当场就会疯掉。   然而阿斯塔并没有任何抗拒的举动,相反,它迟疑着,最后还是将手覆盖在了伊西多的背上,一点一点安抚着他的情绪。人类的头发和他一样柔软,是深褐色的,这是一种只会让人联想到普通的颜色,不过确实温柔又暖和。   太好了。伊西多想。   就像是绷紧的弦一下子松掉一样,他忽然间觉得头晕目眩,好像所有的幸运都同时砸在了他的身上。他失去了表演的动力,真心的,惶恐的,什么多余的事情也不想的把自己进一步塞进星星的怀抱里。   任性地仗着它的温柔为所欲为一回吧。   “怎么了?”大概这样过了两三分钟,阿斯塔才开口问。   “没什么,”人类稍微挺直了一点脊背,于是他的吐息就凑在阿斯塔的耳边,他的声音闷闷的,像是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又下定决心不改,还要一鼓作气继续赖皮下去:   “我想你了,阿斯塔,”他翠绿的眼睛微微闪烁着,“真的,我好害怕你不要我了。”   “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我们分开好几天了,而且我已经不是你的管理员了,”伊西多一条条梳理着,几乎是坦白,“因为我真的很想你,对于想念的人,总是会患得患失的。还因为今天我生病了,在人类的世界里,病人更脆弱,也更加需要温暖。”   他没有说关于欺骗的事。阿斯塔想。 第96章   与其说是怪物, 它投向我们的目光更接近于神的哀悯。在它的注视中,我看见了人类身上的罪。   ——俄国近海出土的牛皮纸残页,用炭笔写下,上面有被抹过的痕迹   *   阿斯塔讨厌欺骗, 这点有迹可循。   它潜在深海下孤独地过了数千年, 直到人类有条件使用工具漂流到深海, 来到它的领域。对它来说, 他们是漫长岁月中唯一能够交流的物种。   他们很脆弱,稍微一点外力就能造成巨大的伤害。但他们却能驾驶着木头和铁皮做成的船只来到海域的深处,船上载着那些它看不懂的货物。   它所在的海域并不总是风平浪静,这里时常有巨大的暴风雨。每到那时候, 整个天空都染上阴郁的铁黑色,银白的雨条直直地砸着远航者的脑袋。海水被自然的力量拧成十几米高的浪花, 轻而易举地碾碎甲板。   人落在冰冷刺骨的海水中,最开始还在挣扎,到后来就直直地沉下去。   最开始看到这一幕时, 阿斯塔下意识用触手缠绕住他们,将他们托在水面上呼吸。那些人类从溺水中挣扎着喘息, 却在看清它和周身的腕足的那一刻表露出无与伦比的惊恐和抗拒,不顾一切地试图挣脱, 仿佛看到了最恐怖的存在。   遍布深海的,绮丽而怪诞的触手啊,看上去能轻而易举地毁灭一切。   阿斯塔不得不把他们打昏, 然后悄无声息地在深夜将他们送到离岸很近的岛礁上,这样第二天晨起的渔民就能把他们带走。最开始它救下的人多多少少出现了疯癫的倾向,最久的那个足足做了十几年噩梦。   这导致海中有怪物的传说愈演愈烈,也让阿斯塔觉得有点愧疚。   不过后来它有了经验, 就尽量在他们刚刚落水的时候把他们打晕,同时尽可能少暴露自己的躯体。这样一来,人类不需要看见它也能够安全地回家。   那段时间它就这样在深海中徘徊,救下过很多人。   于是,它的风评开始变得摇摆不定。有些人说,海中有巨大的凶兽,触手尖端闪闪发亮,正是它刺穿了船只,引来了暴风雨的袭击,让人看见就要发疯;也有人认为,海域深处有着一位强大的保护神,它庇护着人们不受死亡阴影的侵扰,保佑着出海的人安然无恙地回归。   阿斯塔对这些评价一无所知,但它很高兴能从沉船中发现些什么。   它找到过葡萄酒和被泡湿的面包,找到过烟草,辛辣的味道让它绝对不愿意再尝试;最重要的发现是书籍。从那些书籍中,它艰难地开始学习人类的文字。起初很困难,直到它发现某个船员给自己女儿准备的启蒙课本。文字不再是问题。   但它还是没有交流的能力。直到某次,它打捞起一个长着大胡子的风尘仆仆的旅者,出于巧合,对方并没有被打晕,阿斯塔也谨慎地没有暴露出足以吓疯人类的部分。于是,阿斯塔第一次得以和被救下的人类进行交流。   那个人类有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睛。   “我是个罪人,”他发现阿斯塔能够看懂文字,就大胆地从上衣兜中掏出钢笔和纸张,“这只船原本打算把我送到国王身边绞死。我会永远感谢你的帮助。”   阿斯塔很开心能这样和人类交流,它小心翼翼不展露出自己遍布海域的触手,以防自己吓到人类。它从他那里学会了简单的发音,但人类迫不及待要离开,他承诺还会回来。   他确实回来了,带着国王派遣的船舰。   二十艘捕鲸的船只撑着桅杆,杀气腾腾地挥舞着锋利的鱼叉。所谓的罪人将功赎过,将深海中怪物的消息告诉了国王,打算将奇异怪诞的它的尸体呈现在国王面前。他仍旧自顾自地以为阿斯塔的全身只不过比鲸鱼大上一些。   他们对怪物当然无法造成伤害。   阿斯塔将真正的自己展露在舰队面前,舰队立刻溃不成军。剩下的事情和往常一样。怪物没有杀死他们的意愿,只是第一次感受到了人类欺骗的味道。   这样的欺骗在后来又发生过几次,直到阿斯塔决定再也不和落水的人交流。   后来,阿斯塔留意到有人带着年轻的女孩来到深海,并且把她们推入海中。阿斯塔把她们捞了起来,送回了岸边,但她们过了一两天还是被强行带了回来。这次动手的人显然决定做的决绝一些,他们强迫女孩在桅杆上吊死,然后再送进海水中。   直到看见浮出海面的巨型触手,他们才表现出张皇失措的模样。但是他们竭力让自己克制,口中念诵着什么,并且想要继续杀死女孩的工作。   阿斯塔勉强听懂了一些:神……祭品……阴影……星星……   它不想看着人类当着它的面死去,所以拍打触手,海面上出现风浪,将船上的人全部刮倒。   两个女孩扭动着手腕试图挣脱束缚,阿斯塔轻轻将她们托起,没有伤害到她们一分一毫。   它从她们口中得知了事情经过。陆地上的人类缺乏粮食,所以开始审判带来灾难的邪恶,而这些女孩就是被选出的“女巫”,她们出生的日期恰好是灾难日,或者生来就少一根小指。海神对此感到不满,所以她们必须被献祭给神明平息祂的愤怒。   阿斯塔用了好一会才意识到海神指的应该就是它。   它之前将女孩们送回岸边的行为被理解为对祭品的处理不够满意,所以人们决定在丢进海水溺死之前,把她们先杀死。   怪物第一次觉得有点茫然,它根本没有这么想过。   “这些都是谎话。”   聪明的女孩们告诉它,“这只是审判我们的骗局。”   这是阿斯塔第二次和欺骗扯上关系,它认定了欺骗是非常糟糕的、绝对不能原谅的行为,但下一次欺骗来的更快。   年轻的女孩不可能在海上生活太久,而且她们开始想念在人类社会中的生活,想念她们的亲人,虽然她们大多被亲人放弃,但也有一些亲人并不那么支持献祭。   或许她们回去也能找到容身之处,就算不能,也比永远待在深海之中要好。   阿斯塔比她们悲观,人类能够想出那种骗局,绝对不足以信任。但女孩们无论如何也都要离开,她们十分聪明,但仍旧畏惧怪物。   她们对怪物保证自己不会有事,在深海中待了那么久却安然无恙,足以对别人说她们得到了神的庇护。   从她们的眼神中,阿斯塔知道连她们自己也对这些话将信将疑。但她们没有别的去处了,正是这一点念头支撑着她们活着。   ——或许这也算是谎话。   在最后,怪物还是应她们的要求将她们送到了海岸,那些恐怖的腕足在近海的地方隐约地露出海面,隐约有威慑的意味。这让陆地上的人大为惊愕。   女孩们指着触手讲述着她们的故事,直到她们的父母上来拥抱她们,亲吻她们。而德高望重的老人则因为恐惧对着海水拜下,保证不会伤害海神的眷顾者。她们骄傲地笑着,而祭司则退入阴影之中。一切看起来都在向好的一方面发展。   ……是这样吗?   阿斯塔那时第一次尝试着化成人类的形态,不怎么成功,但至少它上了岸。   在阴影中它闻到了火焰的味道,火吞噬着生命,在火刑架上是那些女孩已经失去本来容貌的焦黑的身体。   怪物听见祭司的话,他说:   “这些女孩都受到了污染,她们遇到的不是海神,而是海底最污秽的怪物。它无法上岸,所以派来它的使者,我们必须尽快净化她们。”   人类又在说谎了,阿斯塔想。   但这一次它只感到疲惫,疲惫驱使它离开陆地,回到深海,到极深的海底,那里没有关于人类的任何一点东西。欺骗,这是人类生来就有的一种本领,在他们的口中它可以是邪恶危险的怪物,也可以是高高在上的神明。   它想要救他们,但他们却只想要伤害。   在此后的那些岁月,它很少浮上海面,因此只是零星地救下一些人。   它不想和人类牵扯在一起,但人类逐渐开发了一片又一片的海域,在深海中来来往往的船只越来越多,它的存在逐渐被暴露在人类的视野之下,而它的安宁也被打扰。   阿斯塔那时没有融入人类社会的意愿,也缺乏相应的能力,所以它默许了研究所对它的收容,并且和他们达成了协议。   不出所料,这些协议同样也是欺骗。   不过它不再对此感到意外。   它也不再对人类心怀期待。直到七年前的某一天,一个有着翠绿色眼睛的研究员像鸟一样从空中坠落向海面,又被它接住。   在那之后,他们的生命以一种谁也无法插足的方式缠绕在了一起。   *   计算着时间,直到自己把拥抱拖了实在太久,伊西多这才小心翼翼地放开了抱着阿斯塔的手臂。他非常快地擦了一下眼睛,那双翠绿的眼眸像是被水洗过一样明亮。   “我有点……”伊西多忍不住再次伸出手掌,这次是指尖轻轻地触碰着对方。他没有说后半句话,专注地看着手指,像是在解决一个谜题。   阿斯塔也忍不住看向他的手。一双苍白纤细的手,显然属于一个不怎么在室外活动的研究所员工。只在握笔的位置起了茧子。他的手腕同样削瘦且白净,上面空空荡荡,并没有任何装饰,也没有被手链勒出的痕迹。   “你平时会戴手链吗?”   阿斯塔想了想还是打算直接问,同时留意着他的表情。假如伊西多什么也不知道,这个问题只不过是它对人类世界无数询问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研究员果然没有表现出异样,他微微抬起眼睛:“不。怎么了?”   “没什么,”阿斯塔说,“我今天遇到了一个戴手链的人,手链上有一颗黑色的星星。我想知道你们人类是不是流行这个。”   它就这样若无其事地说出了这些话,表现得像是并不在意。伊西多却觉得心里像是有风吹过,他忍住攥紧手指的冲动,心里清楚这样的问题是因为怪物对他有怀疑。非常直截了当的,针对他的怀疑,否则它不会如此轻描淡写将方才的经历带过。   “这样啊,我倒是没有听说过,”   他的声音很轻,“说起来,现在的你已经能自己在研究所行动不引起怀疑了,很了不起呢。只是,为什么不让我过去陪你?”   开始思考后,伊西多很快就能意识到阿斯塔对他的怀疑要追溯到更早的时候。它独自离开房间却没有告诉他,同时禁止黑书通风报信。黑书说它查询了资料,伊西多不知道它要找的是什么,潜意识里却觉得自己正踩在悬崖边缘摇摇欲坠。   “我怕你担心。”   阿斯塔抬起眼睛对他笑了笑,它用着伪装过的人类皮囊,黑色西服和深灰色领带,自然而然流露出一点庄重典雅的气质,深色的瞳孔就像是能把所有的念头都看透。   伊西多差点被这个笑晃了神,他若无其事地收回指尖,防止紧绷的指尖透露出太多情绪。   这是一个无可挑剔的理由。   它被自己带坏了,也开始说谎。但人类无奈地发现,他还是会因为对方认认真真说出的谎言而心跳加速。   算了,伊西多想,既然阿斯塔还没有认定他就是藏书室里的那个人类,一切都还处在朦胧不定的暧昧中。如果顺利的话,接下来只要他加倍小心,或许星星就会暂时忽略这些乱七八糟的忧虑。要不了很久了,逐渐拉开的弓弦已经迫不及待要射出箭矢,一切都即将发生。   他一时间没有说话,怪物便继续下去,它忽然转变了话题。   阿斯塔俯身挨近他,打量了他一会,随后问:   “伊西多,我‘爱’你吗?”   对于人类来说,这简直是一个不可理喻的问题。不可能会有人自己不清楚爱不爱,反而要向别人来寻求答案。爱是如此隐秘的只在内心中才能看清的火焰,尤其是在它刚刚萌发的时候。   然而怪物这样问,却并没有什么另外的意思,反而只是单纯的困惑和好奇。   “什么?”伊西多的心一下子乱了,他还想再重复一遍“什么”,又硬生生刹住了舌头,   “我……你……我也不知道……不对,你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他以为阿斯塔早就把这个字眼忘掉了,但此时怪物又在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时候突然提起,而且用的是那样容易引人误会的话。人类刚才下定了决心,做好了防御,准备好如何面对它藏在话中的试探和怀疑,却没想到会听见它谈论“爱”。   防御完全没有效果,面对喜欢的星星,这个话题永远能让他溃不成军。他差点抬起手指挡住脸。   阿斯塔盯着他,觉得很奇妙,上一次聊到这里也一样。   “只是忽然又想起来,我们之前没有好好讲清楚,上一次你只告诉我你不是因为‘爱’才想我的,爱就像太阳一样。那你知道我对你有没有‘爱’的情感吗?”   人类忽然窘迫起来,耳朵尖微微发烫,避开它的视线又忍不住悄悄抬起眼睛看它一两眼,翠色眼眸边上薄薄的一层皮肤都稍稍流露出一点羞赧的红色。   就算是这样,他还是要强行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话,语调比往常软一点点:   “我没有,”他很快地说,不知道是回答哪个问题。   伊西多说完后才开始懊悔,他试图转移话题,“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今天去了哪里呢,对了,我们可以出发去西点店——”   “伊西多,”它念着人类的名字,声调稍微拉长,它的发音偶尔还是透露出一点不协调的迹象,“我发现你总是避开关于‘爱’的话题。你不想让我知道吗?”   “怎么会?”   伊西多说完才发现自己找不到解释的话,话语硬生生停在了这半截。   “你承认的,爱像太阳一样,”   阿斯塔盯着他慢慢说,“虽然我不喜欢阳光,但是每次想到你的时候,还有你靠近的时候,会觉得心脏变得比往常更热,像是被太阳晒的发烫。我不讨厌这样的感觉,所以这是‘爱’吗?”   怪物的直率就像是毫不掩饰的刀刃一样,伊西多知道自己只能心甘情愿地走向刀尖,然后被刺穿。   它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说的话在人类世界中蕴含了怎样深刻的意义,仅仅只是对他陈述着自己的困惑,黑色的眼眸轻微地转动,倒映着手足无措的他。   “不是,”他绞尽脑汁地想着借口,“不完全是这样,这种情况是很特殊的。说不定不是‘爱’——”   “为什么?”   “因为我对你也有这种感觉,”   说出这句话,人类觉得他基本上用尽了所有的勇气,巨大的风险和自己心意马上就要被戳穿的惶恐推动着他继续说下去,   “但是我们是朋友。人类说的爱是不针对朋友的,除非你不再愿意和我成为朋友,否则就不需要担心关于‘爱’的事情。”   这句话总算是说服了阿斯塔。   怪物在思考自己是不是应该多读一些人类的书籍,这样才能对他们的感情有更深刻的了解,否则它怎么会忽然对“爱”这个字眼紧抓不放,甚至忽略了最本质的不同?当然,伊西多和他是朋友,而朋友和所谓的“爱人”显然是不一样的。   朋友应该互相信任。   想到这里,它稍微往回坐了一点,重新感受到低落的情绪弥漫在心。   假如伊西多骗了它,那么这份友谊就忽然从头到尾都变成了骗局;但假如伊西多没有说谎,那它现在怀疑他,就无异于在朋友这个概念上划出深深的裂隙。   阿斯塔第一次感到往前走和往后走都让事情逐渐变得不可弥补。但它无法放下它的怀疑,同时也开始隐瞒。这很糟糕。   如果说……怪物下定决心,假如只是误会,那么它一定会找伊西多道歉。   但某种念头让它这样想时觉得自己踩在摇摇欲坠的悬崖边缘。在它栖息的海域边缘有很多陡峭的崖岸,人类一旦从上面掉进海水中,就会被水面冲击得破破烂烂,甚至连救下他们都来不及。   有一段时间,阿斯塔想找到他们为什么总是失足的原因。它在水下窥探,却看见人类总是独自一人,他们只是久久地站在悬崖边缘,在差点失足滑落时甚至会扶住周围的礁石稳住自己。   但他们最后往往是自己主动向前迈出那一步。   没有人在后面胁迫,也并不是意外,是他们自己为自己选好了结局,他们早就知道站上悬崖之后会发生什么。   怪物从来不能理解,但它现在忽然觉得,这和它现在的内心有点相似。   *   阿斯塔走的有点仓促。不仅没有一起去逛西点店,连交谈也没有尽兴。但是怪物今天已经在外面待了太久,它分离出来作为分身的触手逐渐失去了力量。所以他们只能匆匆道别。   伊西多翠绿色的眼眸带着落寞,但他还是弯起眼睛微笑着告别,并且约好了下一次出来时一定要早早见面。   阿斯塔答应了,但它知道那不是真的。   它离开后,伊西多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他一动不动,直到墙上的挂钟响起,提醒他晚上的来到。研究所是完全封闭的所在,员工宿舍里更不会有窗户,对外界时间的感知完全依靠钟表和网络。朝任何一个地方望都望不到天空。   唯独星星在的地方,那里有一大片人造的天空,还会随着时间转换而变化。伊西多第一次走进那片海时,他被宣判失去所有意义的那颗心在看见像是没有边界的天空时悄无声息地一动。   他从来没有真正见过天空,就算是假的也一样。他当时想,要是能死在这里,对他来说或许就是一种圆满。   伊西多倚靠着桌子微微抬头,仿佛要从那堵雪白色的墙上看见什么。很快他就放弃了不切实际的尝试。他坐下来,打开电脑,打开了熟悉的网站。不出所料,他看见了研究所发出的字斟句酌的“袭击-死亡”报告,在这里人们死去实在是稀松平常。   有时候是逃脱收容的怪物犯下的罪行,有时候是察觉彼此不能说秘密的人类隐秘地相互背叛。   不过这次死的人有点不同,他的身份特殊,是研究所许多重大项目的发起人。他最卓越且投入最多心血的项目是被迫中断的“黎明计划”,而新的黎明计划也正是在他的提议下发起。   还有一点,他是安全网络中关键的一环,他骤然的死亡虽然不至于对这个系统造成什么危害,但在有心人眼中,漏洞悄悄地腐蚀了不可撼动的研究所。   尸体的死因明显,是腹部的撕裂伤。   伊西多点开邮箱,发现了一封署名C区安保负责人约翰·克利夫的来信,他用这个身份发消息,研究员知道那是为了掩人耳目,他点开邮件:   “……老师,是你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伊西多却看懂了。他独自一人坐在房间中,看着这条信息,微微勾起嘴角。约翰七年前就是一个敏锐的学生,到现在本来就不该毫无长进。但就算这样,他能做的也仅仅是怀疑,或者急切地发出一条消息来质问失去力量的老师。   他也知道,这猜测实在是毫无道理。   先不说伊西多已经被判断永远失去力量。翠鸟杀人的手法从来干脆利落,和血淋淋的现场毫无关系。在腹部留下撕裂伤费了他一些功夫,因为他习惯了用细长的刀刃一击毙命。   没有人会相信他的话,约翰也不会对任何一个人讲这件事。   他没有回复,直接关掉邮件。随后又开始失神。   想到资料室的凶杀案,就想到白日的那场追逐,他们当时靠的那样近,只差一层薄薄的木板,然而那一层薄膜却始终没有被揭下。就好像是仇敌一样,用尽全力地逃亡,听见心跳的声音。   又在几十分钟后拥抱在一起,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大概是发现了他的走神,黑书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在了他面前的书桌上。它发出轻微的翻页声,伊西多回过神来,他看向白纸上的墨迹:   “你打算怎么办?”   世界意识问,“你还是不打算坦白。那么你决定瞒着它一辈子吗?”   这不是质问的语气。伊西多一天下来面对两个非人生物,它们似乎从来就学不会委婉。黑书当然希望伊西多能独立于阿斯塔看待问题,但眼下的情况还是让它忍不住这样问。   它继续写:“倒是确实。假如你的计划顺利,你就能成功地带着它离开。它永远也不会知道你的另外一面,你那么喜欢它,你们一定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伊西多将手覆盖在这些文字上,他垂着眼睛,轻轻摩挲着纸面:   “……不,”然后他说,“到那个时候我不会骗它的。”   “我只是……在我成功地带它离开之前,我不能冒任何风险。在我们都出去以后,我什么都告诉它。到那时我会让它做决定,假如它不再接受我,我会离开。你看,它现在在人类之中也能做好伪装,我知道它会过的很好,这就够了。”   他会告诉它他所做过的那些事。在这七年里,他知道阿斯塔是什么样的怪物,但阿斯塔却从来没有看到他小心翼翼藏好的另外一面。   因为他和怪物从前接触过的那些人类没有区别,甚至要更糟糕。他是个骗子,手上还沾满了鲜血,不管是人类的还是怪物的。   而他还要这样继续下去。为了达到他的目的,他必须继续杀死一些人。   他的星星讨厌血腥,讨厌杀戮和死亡,而这些东西从一开始就和他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伴随着阴影般挥之不去的欺骗。黑书告诉他这个世界原本走向的灭世的结局,他心里想的却是,在世界和星星之间,他总是会选择它。   但假如阿斯塔不想要伤害这个世界,他也会像它一样做。   “都那个时候了,不说不是更好吗?”   黑书这样问,它完全不知道伊西多内心的那些念头。   “喂,世界意识,”   伊西多罕见地在它面前也表现得很温柔,连眼眸都亮起来。他喃喃道,   “你知道我喜欢阿斯塔,或者说,我非常非常爱它。但是现在不行,就算它好像离我很近,只需要稍稍诱导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那也不行。在坦白之前谈论感情,和最恶劣的暴行有什么区别?我不会让它的爱建立在谎言之上,直到我有资格对它说出一切。”   “……有时候我看不出你的性格是伪装的还是真实的。”   “在它面前都是真的,”   伊西多又笑了笑,他不愿意再多说这个话题。人类合上书,终于找回了平时的状态,开始在电脑上处理最新获得的各种信息。   他思考着对什么势力应该说什么样的谎言,以及下一个目标是谁。 第97章   之所以需要你的帮助, 是因为你在无可挽回之时仍旧竭尽全力要阻止它,为此不惜自我毁灭。伊西多,你是和怪物战斗的最后一个人类。但是……你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黑书第一次试图和伊西多交流时写下的话,解释了阿斯塔身上的“灭世”预言   *   接下来的日子过的很慢, 但站在时光的尽头往回望, 又觉得时间简直是匆匆而过。阿斯塔之前没有这方面的概念, 直到伊西多来之后才开始使用人类的日期。   它在海底慢慢睁开眼睛, 知道新的一天已经来临。   这些天与其说过的平平无奇,不如说味同嚼蜡。怪物没有找新的机会出去,大概源自于它内心的某种抗拒,但就算制止自己在思考的边缘摇摇欲坠, 也无法缓解它潜意识上的不安。它尽量不让自己显示出来,每天仍旧和伊西多通信, 有时候说很多话。   但是,还是有什么不一样。这点他们都敏锐地察觉到了。好像任何隐晦的问句都变成试探,普通的对话被彼此用来反复咀嚼, 到最后,交谈居然流露出一丝生疏。   为了掩饰这种糟糕的倾向, 阿斯塔会伪装得自己开心一点,伊西多也一样, 透过那些温柔的句子,几乎能够看见他在对面,眨着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冲它微笑。他总是会把生活中最愉悦的事情挑出来和它分享, 像是从碎石中拣出闪闪发亮的宝石。   ……如果它没有看到那些碎石,它大概也会很高兴的吧。   或许见面会好一些。这样想着,阿斯塔主动找到黑书,它仅仅只是想要治愈这段时间的自己, 纯粹是需要陪伴来缓解寂寞,所以也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它在纸上留言,说它今天会再出来一趟。   伊西多回复的速度很快,就像是等这句话了很久。   “想吃奶油牛角面包,这次四个口味的都要,”   阿斯塔继续写,“还有枫糖棒和糖霜蛋糕,对了,上次还看到有白色恋人口味的饼干,我喜欢白巧克力,它们更甜。”   “那就都买给你,或许还可以加上草莓蛋挞?”   “有那个的话我也想要,”   怪物觉得有点惊喜,因为西点店好像很久没有发售这款点心了,其实它最开始被伊西多投喂时最喜欢草莓蛋挞,后面才逐渐改换了口味。但偶尔怀旧好像也不错。   它想象到伊西多看着这些话勾起嘴角,忽然觉得心稍微不那么沉重了,就像是这些天的烦恼暂时地被驱散,值得期待的事情终于将阴霾照亮。这让阿斯塔甚至在面对希尔的时候显得心情愉快了很多。   希尔有点惊喜,怪物看到它时的愉悦肉眼可见,甚至久违地用人形再次触碰了他,虽然还是隔着一层衣服。但他逐渐适应了阿斯塔那张挑不出毛病的脸,演起戏来显得非常情真意切。怪物仿佛有点不舍般在抽离手指的时候犹豫了一下。   人类少年试图乘势抓住它的手,但阿斯塔轻轻一个动作就绕开了触碰。它用那双深色的眼睛望向他,那是非常专注的目光,就像是盯着某个让它满怀期待,又不舍得现在拆开的礼物那样。   希尔轻轻垂下头,少年美丽的脸颊上飞起一片薄红。   阿斯塔则看着已经别在他身上附带自己一部分力量的触手,由衷地觉得期待。因为太想要立刻出去和研究员见面。希尔觉得今天的怪物分外热情,总是用那种像是燃烧着暗火的眼神看着他。这让他心中暗暗窃喜。   就算是SSS级怪物也没有那么难解决吧?只不过不和他触碰,也不爱说话。但他前两天接触的怪物不也是一样吗,最后证明只是担心触碰和非人的声音会吓到他而已。   他对自己有信心,对自己现在的这张脸……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再次抬头看了看怪物,心里莫名其妙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攻略成功以后,怪物的容貌也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吧,这样一来,想要做什么应该都不会被阻止。   一人一怪物在完全不了解对方内心所想的情况下,相对和谐地相处了一早上。   当那扇钛白色的安全门飞快地滑动闭合时,阿斯塔已经感知到自己的一部分被隔绝在门外了。   他正打算切换到分身,却忽然感知到了什么。   不,不如说忽然闻到了什么。那是熟悉的浓烈的花香,夹杂着某种怪诞的气息忽然涌向了它的房间。“花”显然不是很懂得读气氛,阿斯塔犹豫了两秒钟是不是要现在查看花香中夹杂的气息,主要是,它几乎没有说过什么正事。但很快,怪物的眼神凝固下来,它摊开了手掌。   破碎的香气凝聚成了完整的字眼。这是只发给它的信息。   “——怪物的王啊,来这里找我吧,我有你想要知道的东西。”   *   伊西多在等待阿斯塔的过程中飞速地回顾了一下最近需要注意的事情。   实话说,现在的情况非常麻烦。外面的“两颗星星”们试图立刻引发暴乱带走阿斯塔,但是研究所内部的准备工作没有彻底完成,内部的准备工作由伊西多一人包办,这点略微引起了他们的忌惮。就在上一次,对方因为手链上少掉一颗星星的事情发难,伊西多只能假托掉在不知道哪个角落。   不能让对方起疑心,因为他确实需要在离开后再背叛他们。   没有立刻带走阿斯塔的理由不仅有这个。   黑书每天都在身边喋喋不休,还得花一部分时间让世界意识搭建好最终对敌的陷阱,再此之前必须妥善处理希尔以及他身边的怪物,在稳住他的情况下削弱他。前者怪物做的很好,后者伊西多必须想办法尽快达成。   拯救世界的计划需要更多时间,将怪物带离研究所的计划则不断要求缩短准备时间,约翰已经注意到了他,而外部教派并不信任他,这就足以让伊西多竭尽全力取得平衡了。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叩击着墙壁,想的却不是上面的任意一件事。   “黎明计划”。   研究所最近人心浮动,当然,这不是一个底层员工该知道的事情,不过伊西多从某些人的嘴里翘出了情报。越是知道的深刻,就越让他感到心惊,这一次研究所针对项目α的行动似乎非常认真,做了极为周全的准备。就像是认定了一定能够把阿斯塔杀死一样。   关键是用什么方法?以及,什么时候?   这些都是未知数,就算伊西多再怎么深入探究,这个秘密也被作为目前研究所最深的宝藏埋藏着。具体的行动计划就连黑鹰此时都不一定了解,何况约翰和七年前的那个敬仰又畏惧他的学生终究有所不同。   他已经足够成熟了,伊西多不认为那点师生情分是什么切实的资源。   那么,也就是在阿斯塔最开始和希尔接触的时候,它完全不设防的时候暴露过什么。而研究所从看似无意义的行为中找到了某些他们认定的规律。现在他们期待希尔带来更多的情报。   被称为“神之子”的少年,伊西多知道他的目的,所以不认为他会在任务没有完成的情况下暴露阿斯塔。不过他似乎没有意识到,研究所早就开始利用他了。   最重要的还是时间,假如一切顺利,阿斯塔会在黎明计划实施之前就被带离这里;   但是,他不得不做好一切糟糕的时间提前发生的准备。   所有沉重的心绪在看到阿斯塔的那一刻都忽然间消散了,伊西多抬起头,看着它一步步向自己走来。他靠在办公室门外的墙边,周围的一切都是平常普通的景象,可他就是按捺不住自己嘴角勾起的欲望。   真奇怪,明明这段时间一直有点别扭。但是看到阿斯塔的那一刻,那种从灵魂深处的亲近感还是从头到脚席卷了他的全身,就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值得忧虑的事。   “阿斯塔,”   伊西多的眼睛亮晶晶的,如同最明亮的绿宝石,“好久不见。”   *   “最近工作不要太累,”   阿斯塔叮嘱,它把伊西多送回办公室。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开心了,只是纯粹地享受着对方的陪伴,怪物每一次悄悄转过眼睛看他,都会对上他含着笑意的双眸。   伊西多说:“发现啦,你在看我。”   怪物欲盖弥彰地收回视线,又觉得不太对,于是伸手揉了揉伊西多的头发。棕褐色的头发摸起来和他的人一样柔软,它发现伊西多在踮脚尖,颇有点幼稚地用头发蹭了蹭它的手心。他今天看起来很高兴,简直有点像是个因为游玩新鲜事物兴高采烈的孩子。   他们一起吃了一袋草莓蛋挞,伊西多给它买了双份糖的奶茶,又给自己点了一杯红茶。餐吧冲泡的红茶质量不好,喝起来没什么味道,阿斯塔尝了尝就没什么兴趣。   可惜它没办法把东西带回去,只能都在现场体验。   阿斯塔越来越像一个标准的人类,所有掩饰也就显得不那么必要。他们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在研究所安全的区域到处乱走,只是彼此聊天。奇怪的是,明明前两天在黑书上的交谈还因为显得生疏而绞尽脑汁想话题,现在却完全没有这种顾虑。   它甚至开玩笑般地问了一句:“你不会瞒着我有另一个身份吧——比如永远能猜出我喜欢什么的预言家?”   “啊,”伊西多笑得眼睛弯弯,“被你看出来了。”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次愉快的会面,以至于怪物和人类又花了很长时间说再见。阿斯塔陪伊西多走回办公室,研究员似乎决定保持情绪到分别的最后一刻,他轻轻向下拽了拽阿斯塔的衣领,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睛又亮起来。   “下一次见面送你一件礼物。”   “我一定会很喜欢,”阿斯塔提前评价道,他放开了伊西多的手,今天他的手一点也不冰凉,大概是被热乎乎的红茶捂出来的。   “再见。”研究员非常不舍,“我的意思是,我想要早一点有下次。”   他们互相道别,阿斯塔看着伊西多走回办公室,这才转身离开。但它没有按照人类所认为的那样找到一个隐蔽的地方,丢掉这个马上就要耗尽的分身,回到闭锁的房间里去。   最近黑书像是也很忙,除了例行公事的传讯,它经常消失不见。阿斯塔今天出来的事情没有一点隐瞒,它待在人类和怪物身边被迫看了一会,觉得自己有点多余,于是就离开了。   阿斯塔强行挪用了属于本体的力量,延续了自己存在于门外的状态。留给它的时间并不是很多,但目的也很明确。   它现在所需要的就是找到“花”,问清楚它想要说出来的秘密。   越靠近“花”所在的房间,越觉得气味浓烈。它今天似乎格外兴奋,从花香中能读取出不少窃窃私语。作为被研究所囚禁的怪物,如此开心反而不像是好事,虽然它平日也疯疯癫癫,但情绪没有那样高昂。   “您来了!”   察觉到阿斯塔的靠近,如果它能出声,音调大概媲美男高音,“今天真是一个幸运的日子,我们唯一的救世主又来到了这里,喂,我要感谢您,真的,极其感谢。”   阿斯塔没有理它,它直接在掌心捏了一小块黑色的碎片。这种带着海水的冷冽的气味压过了甜腻的花香,冰冷地划开“花”的领域:   “我什么也没做。告诉我你打算说的。”   “别这样,”它破碎的香味重新拼成一阵阵怪笑,“您的存在已经帮了大忙,啊,我几乎等不及……好了好了,我什么废话都不说。我只是又想起来了一些事。”   “什么?”   “您上次要的名单,我整理了一份。”   这是上一次阿斯塔交待“花”办的事情,也就是收集和希尔接触过的怪物以及拒绝和希尔接触的怪物的情报。有很多怪物的处所是拒绝“花”的窥视的,所以它最终完成这个任务也并不容易。   阿斯塔点点头,它知道对方故意先岔开话题,就是想要自己迫不及待。不过这份名单确实很有用。   “然后,当然是关于‘翠鸟’的事情。”   解读出这句话时,阿斯塔几乎是松了一口气。随后它又罕见地开始茫然,难道自己已经认定到这个地步了,以至于听见这个名字真的出现反而感到如释重负。它压抑住从人类的皮囊跳动的那颗心脏中传来的战栗,仿佛漫不经心地听着。   这副态度让“花”都开始有点怀疑自己,得罪α可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它不再卖关子,“我对‘翠鸟’的印象其实并不多,只是记得很久以前有人这样喊您身边的那个人类——当然啦,我知道我这样说您一定是不相信的。我只是又想起了一些细节。”   ……   花香被阿斯塔苍白的手指轻轻拢住,怪物的脸上看不出态度。   “‘翠鸟’是一个残酷的、没有任何感情的人类,话又说回来,人类其实都是这种模样。但他那样的还是很罕见。那时候他杀了很多怪物,有着非同寻常的力量。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亲手杀死了其他人类,很多个。”   最后的话语在花香中解读出来,就像是破碎的蛛网,像是故意强调,   “他杀掉了他的同伴,所有的同伴。那双翠绿色眼眸是如何在鲜血中闪闪发亮的,这点我简直到现在还印象深刻……真是可惜,到最后他也没有表露出情绪。”   阿斯塔碾碎了手中的碎片,它垂着眼睛:   “就这样?”   “花”似乎都愣了愣。α不该冷静成这样,按照它之前对那个人类的在意程度,听了这些话就算没有深深感受到一种被欺骗的失望,至少也应该有所怀疑,进行追问,而不是冷冰冰地这样质疑。   “你认为我只是为了一个人类来找你吗?”   “花”忽然觉得周围涌起一阵凉意,它试图重新用甜美馥郁的香气填满空间,然而那股气息却死死地压制着它,限制着它的力量。即使是阿斯塔分出来的一部分就能做到这种程度,极致的强者对弱者的压迫感席卷而来,它不得不垂下头颅,心里发凉:   确实,α在怪物中是与生俱来的王,是开启未来的唯一指引。它有着足以摧毁整个世界的力量,和久到无法计算的过去。   它怎么会认为这样的怪物真心实意在乎一个人类。   “抱歉,”阿斯塔捕捉到了细细的一点花香,   “是我弄错了。不过我们的王啊,我还有另外一个情报。我不能多说,但今天的E-12区将要有什么发生,用您的眼睛去看吧。”   阿斯塔看不出来地稍微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它不希望像“花”这样的怪物认定伊西多和它的关系,这样,对它的力量有所觊觎的存在就会自然而然地把心思动到伊西多的身上。   它把“花”所说的那些话记在心里,还有给出的那个新的区域。阿斯塔并不完全相信“花”说出的话,否则上一次会面它就应该认定伊西多的欺骗。但是越来越详细的情况只会让它觉得更加糟糕。而且它有一种猜想,在“花”的背后,还有些什么力量唆使它说出这些话。   关于欺骗的事情被阿斯塔自欺欺人地放在后面考虑。   这是原则性的一点,必须保证伊西多的安全。   *   E-12区发生了一起怪物逃脱事件。   说来奇怪,研究所对突破收容的怪物的相关发现几乎到了尽善尽美的程度,收容的措施也牢不可破,已经这样实施了很多年。   但就在这一天,谁也没有检查出收容措施的任何差错,怪物却莫名其妙到了外部。   逃离的怪物是危险的S级别,普通的特勤人员无法处理S以上的怪物,所以负责处置它的是特别武装的“黄鹂”和“朱鹭”。一整片区域都暂时被清空,研究所应付这类突发事件也算是经验丰富,所以迅速地创造好了应急处置的所有准备。   但是,“黄鹂”首先发现了和往常不一样的地方。   “按照研究所给出的弱点说明,应该攻击它的下颌,”   他看上去像是没有一点情绪的假人,只会机械地念着对接下来行动的说明,“S级怪物一般只需要两发子弹。”   “朱鹭”说:“但它现在表现出和记载完全不同的攻击性,根本无法近身。它的下颌长出了骨刺。我怀疑它的等级出现偏差,我们需要增援。”   他们的力量已经远超于人类,但依旧不会低估任何一个怪物的实力。可惜的是,即使发现情况不对,距离增援赶来也还需要一段时间。   在这之前,他们只能尽可能地控制住怪物,吸引它的注意力,将它稳定下来。   逃脱的怪物靠近了“黄鹂”,它白森森的唾沫流淌下来,落在地上滋滋地冒出腐蚀般的声音。“朱鹭”抬起枪对准它射击,一共三下,但什么也没有发生,枪就像打空了一样,不,是被它的表面弹开。她只能飞速地拉回“黄鹂”。   很麻烦的情况。   但他们的脸上也看不见恐慌,仿佛自己马上就要被怪物杀死并不是什么大事,专心致志地与怪物进行周旋。   就像是自己认定自己是纯粹的武器那样,被“朱鹭”拉到身后的“黄鹂”很快又向前站定,他抬手连开几枪,都是对准怪物的下颌。   ……还是无法穿透。大概是出现了麻烦的变异。   阿斯塔按照“花”的提示转来转去,终于避开所有的封锁来到现场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它观战了一小会,除了看出两个人类正在勉力对抗一只突破收容的怪物以外,什么信息也没有得到。这种程度的强化变异还落不到它的眼里。   只不过,再这样下去,人类大概会无法抵御怪物的猛烈进攻。   怪物逐渐逼近,两个人类似乎应接不暇,他们站在两个方向分别对怪物发起猛烈的火力攻击。有一些终于深深地陷入了怪物的皮肉之中,但现在找到一个命门显然已经太晚了。   阿斯塔放在身侧的手稍微动了动,它并不希望亲眼看着两条生命消失在面前,但也犹豫着是否要出手,毕竟这种情况,假如出手相助,一定会留下些什么痕迹。   它站在隐蔽处,朝前迈了一步。   就在这时,它听见一声枪响,就在那一瞬间,怪物被一击毙命,轰然倒地。一切像是才唱了一半的荒诞剧,忽然戛然而止。   两个人类上前检查,阿斯塔在原地站定不动,它利用怪物非同寻常的视力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情。人类用刀割开伤口,找到了那枚贯穿怪物心脏的子弹。他们似乎彼此点了点头,确认了什么。   伤口中的子弹,确实是他们所使用的手枪所配备的特殊品。弹痕也符合手中武器的特点,在特殊武装外,没有渠道能搞到这种枪和子弹。   那么说,就是非比寻常的好运气让他们偶然间击中了怪物的弱点——   阿斯塔猛地抬头,它看向某个方向。不对,人类或许听不出来区别,但这枚子弹射出时所激起的风声,和之前的所有枪响都不同。   有第三个人和它一样,静静地看着一切的发生。   是他射出了致命的子弹。 第98章   沙弗莱石, 微量的铬元素和钒元素让它呈现出鲜明的色泽,又被称为“翠绿的精灵”。   ——摘自某科普读物中的矿石部分,这本书能在伊西多的书架上看到   *   伊西多那双翠绿色的眼睛一眨不眨,他在高处俯瞰着攻击着特殊武装的怪物, 紧紧地锁定着它的动作。人类和怪物的距离挨得很近, 大部分被射出的子弹都没有打到实处, 被坚硬的外壳弹开。   这说明实验是成功的。这样的事件在一定的规模下发展, 研究所就会疲于招架。   这正是他们的目的,也是伊西多的目的。   他微微眯起眼睛,瞳孔中弥漫着一股森然的冷意。此时不宜打草惊蛇,只是一次尝试, 如果怪物表现得太麻烦,研究所恐怕会提前有所警惕。他看着利用自己设下的漏洞逃出来, 肆无忌惮地发动攻击的怪物,它转动身体的速度很快,大部分躯体都被带毒的鳞甲覆盖, 那一小块脆弱的皮肤只是偶然闪动在他的面前,在一连串连续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之中。   合适的时机比眨眼还要快得多, 伊西多扣动板机。   这声枪响混杂在两名特殊武装队员如暴雨般射出的子弹中,悄无声息地伪装着。枪响之后, 伊西多迅速地将手中属于前特殊武装成员的手枪塞进普通员工的公文包里。他从无人的走廊离开,脚步声微不可闻。   他的手腕上带着那条被扯掉一颗星星的手链,另外一颗黑色的星星闪烁着, 就像是暗色的眼睛。在确保自己离开现场一段距离后,他轻轻地拂过那颗绿宝石,开始对着它说话:   “药剂正常生效,我处决了狂暴化的怪物, 特殊武装没有发现我,无人伤亡。”   这枚名为沙弗莱的宝石内部被掏空,装进了与外界连通的小型通讯器:   “太早了,”对面的人只是这么说,“为了彻底验证效果,你应该再耐心一点。即便要稳住研究所,也只需要在他们死掉之前动手就好。”   伊西多沉默不语,他那双翠绿色的眼睛透露出固执,对方的语气软下来,   “我们并不是不信任你,你瞧,就算你不愿意告诉我们手链是为什么残缺,我们也没有继续纠缠下去。只是,在研究所内,只有你一个可信赖的人类。你在我们的计划中是至关重要的,希望你记住最初的目的,为了将我们的神带离牢笼,一切牺牲都可被允许。”   “一切牺牲……”伊西多轻而缓慢地重复了一遍,这才流露出一点冷冰冰的笑意,不过他没有打开投影,对面的人看不见他的模样,“我知道。”   这样一句话后,挂断通讯是自然而恰当的。   他没有打开投影,伊西多在下一刻最庆幸的居然是这件事。做这些事前,他早就做好了准备,无论怎样可怕的意外都不能撼动他的意志,就算是转过这个拐角后看见全部特殊武装的成员用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或许他眼中的翠绿都不会颤抖一分。   何况他们绝对来不及赶到。约翰在七年后找到他,想要发现他身上的异常,但伊西多能看见年轻的特勤队长身上露出的更多破绽,他知道他们今天有其他的任务在身,走的很远。   他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监控摄像头绝对无法记录任何一帧关于他的画面。   伊西多做这些事的时候惊讶于自己关于这些手段的记忆仍旧清晰如昨,“翠鸟”的过去逐渐在他身上复现出来,手段冷酷,那些美好的东西在他做这些事的时候隔得很远,像是从来没有被他拥有过。   今天会好些,因为阿斯塔早晨出来找他,这同样增加了接下来行动的安全;但今天或许更糟糕,负罪感像蜘蛛般爬上他的脊梁,他猛然停住脚步。   一瞬间,没有任何贴切的形容词能够形容伊西多的表情。   他好像因为看见眼前的人而下意识地想要露出微笑,但是惶恐和极端的不安提前一步将他打碎了。所有的理智都在这一刻崩溃,思维还没有恢复允许,那双眼中的翠绿却开始颤抖,随后是他的整个人。   “伊西多。”   阿斯塔站在走廊的尽头,怪物的眼睛透过人类的皮囊看着他,静静地喊他的名字。   在那种目光下伊西多恍惚着觉得自己烧了起来,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反应,只觉得腿部已经失去知觉,一步也走不了。他垂下眼睛看向自己的手腕,这才一瞬间像是惊醒一样,想要伸手盖住自己的手链。一颗黑色的星星。   远远比不上它的眼睛。但是……   它怎么会在这里?早先的时候它已经离开了,为什么会再出来?现在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做?或许,或许他还有机会能够解释这一切,那么要说出什么样的谎言?   伊西多仓卒地抬起头,他的视觉非常敏锐,能从高处将高速移动的怪物一击毙命。阿斯塔没有再说一句话,但他已经从它的眼睛中找到了答案,那双眼睛看向他时和以前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它大概也在强迫自己镇定,但是强烈的被伤害的情绪同时刺痛了两个人。   “我……”伊西多几乎脱口而出。   “从你开枪开始我就看见了,接下来的话也听见了。”   然而阿斯塔打断了他,神情复杂,它在走廊的尽头,没有向前迈进一步,“说谎很累的吧,所以不要再思考谎言来骗我了。”   它停顿了一下,喊了那个名字:“翠鸟。”   伊西多想说“不是这样的”,但是他提前一步意识到了这句话的苍白无力。人类无意识地咬着嘴唇,直到几乎尝到铁锈的味道。他身上的任何一寸皮肤都凉的吓人,但感官上却是滚烫的,像是下一秒钟断罪的岩浆就会将他的心整个烧尽。   “对不起。”伊西多说。   他听起来像是要哭了,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阿斯塔想,明明正收起枪的人类那双眼眸,就像没有任何感情的冰一样。好像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中,连自己也一样,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作为他们所谓的计划中“最开始的目的”,却没有人告诉它一切。   为了带它出去成为所谓的“神”吗?   不。这点它还是了解伊西多的。人类绝对不是因为这种理由想要带它离开。但话语间血淋淋的真相也没有丝毫改变,他们想带它走,为此宁愿伤害别人。   “我不能原谅你,”   阿斯塔说,它冷静到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大概是出于结果并不意外的缘故,“朋友之间应该互相信任。我以为你是唯一一个我可以相信的人类,但你其实一直在骗我。”   “嗯。”伊西多没有反驳。他一直在看它,没有移开视线。   怪物不知为何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在颤抖着,像是琴弦在巨大的压力下呜咽着嗡鸣。它强迫自己对上伊西多的眼睛。那双翠绿色眼眸中的水色又一次让它差点忘记要说什么,那是马上要被抛弃的小动物才会有的眼神。   “我不再是你的朋友了,”阿斯塔停顿了一下,它没有再对伊西多进行指责,只是这样说,“因为我做不到再像从前那样毫无保留地信任你了,伊西多?”   “嗯。”伊西多还是没有一点犹豫地应下。他随即抬起脚步,像是要朝阿斯塔走过去。   他们之间隔着一道走廊,阿斯塔忽然想起那时候他们在资料室互相追逐,那时候他离伊西多还要近,但现在没有任何阻碍,他的眼睛不再被挡住,而是完全地暴露在它的面前。   “伊西多,”   它一喊他的名字,他就停下,局促又迷惘地望着它,像是忽然被惊醒那样。人类站在原地,连做出什么表情都不敢确定。   “你没有什么其他要对我说的吗?”   这听起来是一个不详的征兆,猝不及防的相遇不再容许沉默的靠近,而是要匆匆画下句号。伊西多想,这听起来就像是宽容地给他最后一个为自己辩驳的机会。怪物对自己甚至没有流露出过多指责的情绪,在它眼里,或许就是最后的告别。   “如果这是最后一次,”   伊西多觉得自己喉咙发紧,他的声音不知为何哑下去,“没有。”   那些话是没办法在现在说出来的吧,被他封存在心里的像是藏在茧里的蝴蝶那样的话,那都是不能说出来的秘密。如果以前不能,那此时此刻就更不能,未来它们会像是封存在石板里的蝶翅,永远也没有在空气中扇动的机会。   他看到了它眼中的被伤害,那种情绪让人类一瞬间觉得,阿斯塔就这样忘记他也可以,永远也不要为他牵动情绪也可以。那些曾经让他沾沾自喜的特殊对待,现在都变成极钝的刀子。   要是再走近一点就好了。伊西多眨了眨眼睛,想要把它看的更清楚,眼泪却忽然落了下来。   “再见。”阿斯塔说。   “再见。”他哽咽着回答。随后无法忍耐地垂下头去,慢慢地蹲了下来,用手覆盖住自己的眼睛。   阿斯塔透支了自己的力量,它坚持着用这具身体留到现在,此时终于到了不得不消失的时候。它向后退了一步,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向留在原地的人类。没有哭泣的声音,他很安静地哭着。   被称作翠鸟的“武器”。   陪伴他七年的那个总是温柔地微笑着的研究员。   阿斯塔知道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留下来的必要,但不知为何它还是停顿住了脚步。伊西多听见了停下的脚步声,但他从不心存侥幸,或许怪物就这样在他眼前消失了,再抬起头时看到的只是空空荡荡的走廊。他自欺欺人地遮住眼睛。   直到感受到手腕上的手链被轻轻地拉开,一只不属于人类的手和他的手指碰在一起。   阿斯塔摊开手,手心上是一枚黑色的星星。   “我想我应该把这个还给你。”   伊西多怔怔地看着它,像是还没反应过来。他脸上糟糕极了,乱七八糟都是潮湿的泪痕,眼眶周围红了一大圈,那双眼眸中的翠绿瑟缩地往后退了退,但眼中的渴望却在看见它的那一刻又无可奈何地亮了起来。   “我……”他咳嗽了一下,终于听懂了它的意思。   人类的表情重新黯淡下去,伸手拿走了星星。   但那只手却没有抽离,顺着阿斯塔的指尖,柔软的一截触手轻轻碰了碰他湿漉漉的眼睛,擦拭掉他的眼泪。过度的惊讶让伊西多呆住了,他觉得他看起来一定很傻。   “别哭了,”   怪物叹了口气,它夹杂着怪异音节的声音甚至能用温柔来形容。它再度在他身边站定,看了他几秒钟。随后,触手被它收了起来。   莫名其妙的心软。   “这次是真的走了,”它说,“再见,伊西多。我还是不想叫你翠鸟。”   阿斯塔离开的脚步没有任何停顿,倒映在他眼中的身影转过下一个拐角,随即消失不见,连脚步声也很快化为死一般的寂静。但伊西多仍旧看着这个方向,一动不动地看着,直到他明白他不能再在这里停留。   *   黑书完全没有想到,它只不过是为了正事离开了一天,人类和怪物就能闹成这样。   它起先兴冲冲地来到伊西多身边,正想要向人类邀功,然而人类看见它时流露出的那一瞬间的眼神非常不对劲。不是它已经习惯的漠然和微微一点嫌弃,而是某种浓烈的,类似于悲伤但又有细微差别的表情。   “我……我,”黑书刚写了一个单词就有点不知道怎么说话了,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在白纸上浮现墨迹。伊西多就坐在桌前安静地看着,   “我之前不是只能隐约看清阿斯塔灭世的命运吗?”   如果文字有声音,黑书越来越拘谨的写法一定很小声,   “我消耗了一小部分我的力量,换来了更加清楚的命运轨迹。只需要与你和阿斯塔的意志联合起来,就能清楚地看见最后一幕的始末。我的意思是,你们必须合作一下,不过我可以给你编个借口,这样下次见面的时候它就不会察觉到。”   其实不只是一小部分力量,就算是天道,要看到那么惨烈的未发生的结局也是需要花费很大力气的,这也就是它不得不在有些时候离开的原因。   伊西多就像是没有看懂般盯着这行文字,过了一会,他才慢慢说:   “可能不会有下次见面了。”   “为什么?”黑书显然还完全没懂他的意思,“阿斯塔今天早晨不是还出来找你了吗?虽然你们不是天天见面啦,但是你们没有约好下一次是什么时候吗?”   “黑书,”伊西多伸手覆盖在书页上,他的脸色肯定差的要命,这次连世界意识都闭嘴了。伊西多的声音轻柔,他仿佛恳求一般对它说,   “请你去它那里看看好吗,我……或许我也没资格知道它现在怎么样,但我没办法停止这些想法。”   这次黑书没有问“怎么了”,它小心翼翼地排开几个字:“它知道了?”   伊西多沉默地点了点头。世界意识这才意识到人类不是坐在桌前发呆或者思考问题,它注意到自己身下压着一大堆纸张,那些都是伊西多保留的他和阿斯塔曾经闲聊的记录,全部被翠绿色眼睛的人类拿出来放在桌面上。他大概在一句句重新读过去。   “你这样……”连黑书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虽然它对人类的感情毫无头绪,但它至少有前两个世界围观恋爱的经历,此时此刻竟觉得某种沉甸甸的责任落在它头上,   “你这样不行。或许它不是真的不打算原谅你,只是一时间冲击太大了。我觉得你们还是有机会的,你要不要再试试在我这里给它留言,说不定它会回复你呢?”   “不……”   伊西多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对着黑书说,“现在不要。但是我确实有想要写给它的东西,我先写,你以后再给它看好吗?”   人类今天忽然变得很好说话,态度也非常良好。但看着他那双像是照不进光亮的绿色眼睛,世界意识不知为何一点也感受不到高兴。它让书页像鸟的翅膀那样上下翻动着表示同意,随后就消失在了伊西多的面前。   阿斯塔沉在很深很深的水里,它的触手杂乱无章地在海水中漂浮着,也一动不动。黑书几乎在刚来到的那一刻就立刻被一条粗糙尖锐的触手缠紧,那力道简直恨不得把它撕碎。不过,这大概不是阿斯塔的意愿,而是它情绪的外化。   察觉到黑书的到来后,阿斯塔放松了触手的桎梏。但它一点也没有从海水中浮出来的意思。   这就是明晃晃的不想和它说话。   连天道都有点束手无策,它在海水之上盘旋了两圈,人工养殖的海鸟从它身边飞过,它一时间觉得自己和这群呆头呆脑的鸟也没什么两样。伊西多并没有提出什么要求,只是拜托它来看看怪物的状态。按理来说这样离开也没有关系。   黑书咬了咬牙,它收紧书籍,保护好自己的内页,一个猛子扎向海水。   ……这和水鸟更像了。   海水很快就泡湿了它的书页,世界意识迅速地抛去所寄托的这一个外壳,转而又变化到另一本书上,就这样接力一般一点点往深海中移动。   这是个笨办法,但天道刚刚消耗了一部分力量,此时正在虚弱的时期,不愿意再过多地挪用力量来保护自己,反正它存了一大堆作为载体的书,笨点就笨点吧。   阿斯塔很快看不下去了,它调动触手把黑书严严实实地盖住,一点水分也渗透不进去,随即把它从海里抓了出来,于此同时,它终于浮现在海面上,腕足轻柔地晃动着,翻开书页,睁开位于它们表面的眼睛。   它看起来心情也很糟糕,只是维持着最基本的礼貌。   “是伊西多让你过来的吗?”   黑书刚想寒暄两句,阿斯塔就冷不丁单刀直入地问。这个问题让身经百战的世界意识下意识就想扯出个“不是”来,但想到人类刚刚的嘱托,它才不情不愿地说了实话:   “我刚刚确实见过他,但是——”   “啊,”阿斯塔像是终于想明白了什么,它的声音中有某种古怪的杂音,给人强烈的压迫感:   “所以你也知道,你一直都知道他的身份,所以才会求助于他。”   在它的视线下,连黑书都察觉到了一丝不安。它开始和伊西多一样觉得愧疚,因为它也是一个面对怪物的欺骗者。如果说这么长一段时间,还没有让它看清阿斯塔的性格确实很好,更是非常认真地试着和它合作拯救世界,那它就不是天道了。   黑书很快地在纸上写了个“对不起”。   阿斯塔盯着这行字看了两秒钟,忽然笑了笑。世界意识被它笑得有点心惊胆战,负罪感一时上头,差点不管不顾地将所有的事情都和盘托出。但不能这样,就算毁灭世界的事情并不是出于阿斯塔的主观意愿,这件事也必须先得到解决。   “我只是在想,”阿斯塔说,“如果你在和他合作的话,那你最好确保他不做出太过分的事情。你应该明白我在说什么。”   黑书当然明白,它时常觉得伊西多做事太过于危险,与此同时又总是在一个糟糕的局面上发展,仿佛走在钢丝上的特技演员,稍有不慎就会有极其麻烦的后果。   但它阻止不了伊西多,而且伊西多目前为止都维持住了微妙的平衡。   “等等,”它忽然反应过来,“你是在叮嘱我关心他吗?”   这个理解方式就连怪物也无言以对了一刹那。黑书委委屈屈地缩了回去,它只是想要帮上一点忙,何况就它之前世界围观恋爱的经验,阿斯塔和伊西多之前分明就是彻彻底底的明恋。可惜怪物不懂得人类的感情,伊西多又不好好教它。   现在无论是人类还是怪物,显然都非常难受。   “其实,”黑书还是忍不住多嘴,“或许你有什么误会呢,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伤害你……”   “我知道。”   阿斯塔说,这句话平淡到像是喝了一口水。   这个反应显然把黑书噎住了,它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下话头。阿斯塔显然没有太为难它的意思,就算它和伊西多一起骗了它,更不可原谅的仿佛是伊西多,而它罪轻一等。   ……其实只是它没那么重要吧。   “不要在我面前提他的事情了,”怪物非常直白地这样说,随后转变了话题,“你来找我有什么自己的事情吗?我答应过帮忙,所以会继续提供帮助的。”   “我……”黑书犹豫了一下,把事实美化了一下说出来,   “关于之前看见的命运,还有一些模糊的地方,包括研究所方面的事情。如果要知道得更详细,需要你的意志帮助。本来是需要你和伊西多见面的,但是如果实在不方便,把你的意志和力量借给我,用我的能力尝试着保留下来或许也可以。”   “可以。”阿斯塔说,它将自己的力量凝聚成了一颗黑色的珠子,腕足缠绕着这份属于怪物的意志来到了黑书面前。   “够、够了。”   世界意识刚刚碰到珠子就被吓了一跳,阿斯塔给了它远超要求的力量。   怪物微微勾起嘴角,但刚刚触碰到有点欣悦的情绪,它又忽然想到了那个翠绿色眼睛的人类,想到他们本来或许会因为这件事约出去一趟,又想到那些美丽而温暖的东西,就像是一个个破碎的梦。这让它再次沉默下去:   “你说你也会有消耗,”阿斯塔对黑书解释,“因为我们的私事要你特别耗费精力,我想把这份力量多给你一些也没关系。”   怪物的态度和声音都很温柔,但却透露出某种疲惫来。世界意识几乎感动得眼泪汪汪,但它知道现在留下来,对阿斯塔没有一点帮助,甚至会让它的情绪更糟糕。所以它迅速地告别,并且道了一百个谢谢——用字迹浮现的方式其实挺简单的。   它离开后,阿斯塔重新沉入水中。   刚才是黑书没有潜到足够的深度,否则,它或许会看到,在黑到看不见光的海底,阿斯塔调动了微微一点光亮。它沉默地收拢了一个避开海水的空间,连自己也不明白是为什么。在由海底触手组成的狰狞而巨大的空壳中,人形的怪物沉默地坐着。   在它的身边是一叠被妥善保留下来的纸页,和伊西多桌上一模一样。 第99章   太阳和阳光, 天呐,我们居然忽略了这么显而易见的东西!它最近的状态不是很好,我想“神之子”不会再给我们带来更好的消息了,我们对他也必须保持沉默。黎明计划应该尽快执行。   ——关于黎明计划的最新决议, 高层领事和特殊武装队员都收到了这条激动的消息   *   生活的改变并不是猝然发生的, 而是慢慢腐蚀掉一切的阵痛。   伊西多再次从像是梦境般的恍惚中清醒过来, 他盯着手里的牛皮纸袋看了好久, 直到香甜的气味逐渐变成冰冷的油腻。   经过西点店的时候,仿佛鬼使神差一般,他走进去要了阿斯塔最爱吃的几款点心,手中的纸袋沉甸甸的, 他想要伸手去取一块,却愣在了原地。   不对, 他忽然这么觉得,这是要留给星星的。   这些天他好像很难改掉这类毛病。明明不喜欢吃甜食,却还是尝试了它喜欢的薄荷糖和加糖拿铁, 明明没有任何机会进入房间,却还是忍不住走到最深处它所在的区域。   明明根本送不出去, 却还是把准备好的礼物一直放在办公室的桌子里,好像担心它下一次来的时候来不及取。   他强迫自己放弃这些念头, 但最多也只是做到把它们压抑住,不在他做其他事情的时候浮现出来。还有非常非常多问题辄待解决。比如手链对面的人,他尽量做到不情绪失控, 平静地问他们:   “是你们动的手吗?因为不想让它过于信任我?”   对方圆滑地笑了笑,\"神不应该被任何情感所裹挟,我们会告诉它真相。\"   伊西多在那一瞬间感受到了深深的荒诞,他闭了闭眼:   “它现在不信任我, 这样我们的计划都会以闹剧收场。”   对方平静的面孔这才微微出现了一点裂隙,不过并不明显:   “伊西多先生,”   他说,“你一直用这种话蒙蔽我们,只是神怎么可能不想逃脱囚笼?我们能给它更多选择,而你,我相信你是最希望看到一切顺利进行的那一个。所以我们的合作仍旧是稳固的。”   ——它当然不想进入另一个囚笼。   伊西多这样想,但没有表现出来。   无论发生什么,就算是现在的情况也好,已经定下的事情不会有任何改变。只是,他可能没有资格再陪在它身边了。原本计划好的部分稍稍调整,阿斯塔这么聪明,它会明白他提前设好的局,这样无论如何它都会获得自由。   他在黑书上留下了很多话,都是克制情绪的对于计划的解释和行动的指南,没有让世界意识立刻告诉阿斯塔,只是叮嘱它等到某一天需要的时候,再对它说明。   ……它现在大概也不想看到自己的字迹。   可是伊西多想的要命。他觉得自己被割裂成了两半,一半仍旧能够平静如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处理遇到的各种事情,另一半已经因为思念疯掉了。在那种时候他就会找到纸和笔,不是黑书上的纸,只是普通的,它一辈子都不会看到的纸。   伊西多在纸上写很多东西。   他事无巨细地和平时一样把生活中遇到各种各样的事情写下来,就像阿斯塔就在对面眼睛亮晶晶地听,它很喜欢人类生活的细节。但写到一半,人类意识到自己又习惯性地开始说谎,他放下笔,擦掉了那些段落。   现在他的生活简直是一团糟,显得纸上那些漂亮话格外讽刺。   那么,就放纵一次吧。伊西多重新就着旧的字迹的凹痕开始写,他开始分享那些真正属于他的细节,比如各种忽然摧毁他的思念的瞬间,把黑色星星穿回手链的心情,和黑书聊天时对它小心翼翼态度的哭笑不得,“就像把我当成易碎品一样”。   他一边写一边想,要是让它看到了就太糟糕了。   他还写过辞别信,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沉重的心情,伊西多忽然觉得,要是阿斯塔认为他已经离开研究所到了很远的地方去,或许对他们两个人都更好,但那同样意味着斩断所有交集。   “我很抱歉。”他写下:“我被调动去了大陆的另一头,这是正式的告别了。希望你往后的生活一切都好……”   人类写不下去了,他撕掉了这封信。   他做不到。   伊西多知道他还有那么多要写的,比如那些隐秘的亲昵举动,还有话语,被他放在心上咀嚼了无数次,满心的喜欢无处去诉说,这会给怪物带来困扰。他怔怔地放开笔,笔尖尖锐,无法立于纸面,失去手指的支撑后只能倒在纸上。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这支笔。   不会有以后了。   窃取的生活终究不是他的生活,伊西多是一个不存在的幽灵。怪物将仍旧像是星星一样照亮别人,但没有人知道它曾经是他的太阳。   它将获得自由,并且将会知道不能相信一个看起来温柔的人类,因为他的内心是卑鄙的,拼命地去抓取不属于他的东西。   他忽然有一种冲动。伊西多抓起笔,他闭着眼睛,笔尖弯曲转动,一点点勾勒出“我爱你”三个字。然后他睁开眼睛,面前纸上,最后一行空空如也。他甚至没有勇气真正把这句话写在本来就不会寄出去的信中,只敢写在空气里。   ……我爱你。   世界意识说它准备好了用以还原预言的幻境,但人类进去仍旧有一定的风险。他将作为幻境里的那个伊西多,经历在阿斯塔灭世前的一切,这或许会摧毁一个人的意志,让人深陷其中。翠色眼睛的人类伸手触碰幻境,一阵阵涟漪泛起,他感受到了最熟悉的气息。   阿斯塔提供了构造幻境的关键因素。伊西多没有一点犹豫地走了进去。   他实在太想见它了,无论怎样都可以。   *   阿斯塔开始做梦,梦见他们的七年。   怪物觉得自己的状态不是很对劲,这些天格外地讨厌阳光,人工布置的蓝天背后像是有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无时不刻窥视着它,倒映出闪闪的金光。所以它花更多的时间沉在深海中。   问题是,它大概几百年没有进入深度到足以做梦的休眠状态了,最近却频繁地如此。   站在梦境的第三视角中,它一点一滴地捕捉到伊西多在过去所表露出的异常。   比如最开始,伊西多不像现在这样总是微笑着。如果当时它足够敏锐,或许能察觉到他身上那股强烈的模仿痕迹,就像是从头开始学习人类的感情那样。他们刚刚认识时,这种模仿是很拙劣的,有时候,人类身上的外壳会忽然像冰一样融化,露出一双快要破碎的眼睛。   但是,那时候他们都在小心翼翼地接近彼此,完全没有注意到微妙的细节。就算注意到了,当时对人类还缺乏了解的阿斯塔也不会当回事。   比如,当怪物最开始和他开始交流时,他面对有些疑问会忽然怔愣住,随后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这大概是因为连他自己也没有弄清“普通的人类生活”是什么样的。   他的性格也并不温柔,倒不如说处处透露出一种违和的冷漠。阿斯塔曾试着在水面下窥探人类,那时候他脸上的神情,就像是一整个世界都与他无关。但是,看到怪物的那一刻,他仿佛一下子被拉回了人世,这才有了一点鲜明的模样。   比如,怪物想起,当人类自我介绍时,在名字前莫名的停顿。和“翠鸟”比起来,伊西多这种像人类的名字才是一个假名。   或许这就是他为了这个场合现场编造出来的。   这些记忆非常暗昧,许多细节缺失了。随着他们越来越靠近彼此,伊西多也就越来越像是现在的他,过去的那些矛盾的音节一点点湮没在时光的痕迹中,不会有人去在意。   一个人的演技是能逐渐磨练出来的,阿斯塔想,大概就是这样。   所以它忽略了所有的异常,捂住眼睛和这个善于欺骗的人类走下去,它有几次很接近真相,然而却选择了对将要掉落的幕布视而不见,直到赤裸裸的现实无可辩驳地呈现在它的眼前。   梦醒时它恍惚间觉得那个翠绿色眼睛的温柔又善于撒谎的人类还是像往常一样走进房间,拎着糖果和甜点。它想要伸出腕足质问他,一瞬间,愤怒和委屈又达到顶点。   阿斯塔后悔告别来的那样轻易和平静,因为它远远不像表面上那样冷静。   它想要看着他的眼睛,抓住他的手腕,指责他是骗子,它想要听他解释,又不想听到一无二致的欺骗。   然后它看着空荡荡的海岸才终于想起,一切已经结束了。   *   “……我没有想到,”黑书说,“原来一切的真相是这样的。”   它最开始觉得窥探到的命运中,那个对任何人都很温柔的怪物在最后毁灭了世界非常无法理解;后来又觉得把怪物看得比一切都重要的伊西多居然在最后试图杀死它、保护人类这件事更加不可理解。   一人一怪物都刷新了世界意识的三观,它想了非常非常多可能。   但还是没想到这种情况。   伊西多对它露出了一个黯淡的笑容,从世界意识窥探到的命运轨迹中抽身,他才是那个最难以走出来的人。他轻轻吸了一口气,重新平静下来,然后说:   “现在你明白你找错人了吧——说实话,毁灭世界的人应该是我才对,我真的这么想,在预言中我没有哪怕一秒钟想要阻止它,我疯到想要帮助它杀人。我想和它站在一起,对我来说,其他事情也不那么重要。”   但是,拼尽全力在最后和陷入疯狂的阿斯塔战斗,即便已经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也依旧燃烧尽自己的生命挽救世界的人类,确实是眼前的伊西多。   他在之前命运所呈现的模糊的一幕中不顾血肉模糊的手臂,将剑刃深深地刺进怪物的心脏,只差一点就能拯救一切。   “至少你做了这一切,”黑书写道。   “我不是那个英雄,”   伊西多伸手碰了碰那条手链,现在两粒黑色的星星又重新穿了上去,   “找到它时已经太晚了,你明白我那时候的心情吗?它被折磨到那个地步,我几乎都要认不出来。我想,人类是怎么对待我的星星的,如果它死了,全世界再怎么样都没有意义。”   黑书牺牲力量所制造出来的预言幻境太过于真实了,何况阿斯塔还提供了自己的气息,伊西多完完全全地带入进去,他做了最完美的演绎。   这同样意味着他很难走出来。世界意识有点担心他沉浸在痛苦与绝望中,他现在和阿斯塔属于决裂状态,甚至找不到一个安慰的对象。   但和它想象的不同,现在的伊西多坚定到固执,那片翠绿几乎凝结成刀刃,鲜明到令人不能直视。   “我闯进去,来到它面前,”   他轻声说,“它像原来那样看着我,温柔又悲伤,我一瞬间明白了它一直在等我。我想要它做任何想做的事情,不必强行压抑住力量。我想世界毁灭了也没有关系,我会永远陪着它。那时候我哭的很厉害。”   黑书的书页微微颤动了一下,但它没有打断伊西多的话。   人类像是谈论爱人那样温和而自豪。   “但是它说不行,”   伊西多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交叠双手,“阿斯塔如此深爱这个世界,所以不愿意看到因为它诞生的灾祸。它要求我杀死它,阻止一切的发生。”   “我很遗憾,”   黑书犹豫了一下安慰道,“那个时候已经太晚了,希尔知道它所有的弱点,唯独不知道它一直压抑着的力量,研究所黎明计划的‘完美执行’彻底将事件导向了不可控制的局面。”   “我不想伤害它,我非常非常……”   伊西多停顿了一下,“但是它对我笑了,看到作为“翠鸟”的我却笑了,那时候它让我清楚地知道它究竟想要什么。”   黑书吞下说了一半的“太晚了”。   就和怪物所说的一模一样,伊西多拿起本是用来拯救它的武器,开始拼尽全力攻击它。人类最耀眼的刀刃夺取了所有的目光,在幻境中,他看起来锋利又明亮。   伊西多习惯单手持枪,另一只手则是翠鸟的标配,一把冰锥般的西洋剑,剑身细长,能够轻而易举地刺进任何防护重重的部位。   他在阿斯塔已经遍体鳞伤的身体上寻找破绽,制造伤口。同时他的皮肤也一寸寸被怪物失控的力量所割裂,血顺着指尖流下,和怪物淌在一起。   他无比专注,非常认真,那是他最好的状态,也是他最糟糕的时候。   就算真的能挽回一切,他也一定会因为过重的伤势而死去。   “星星一直在看我,就算再痛也看着我,而且它看起来很开心,我好久没有看到这样的它了,”   这句“好久”既是带入了幻境中的他,也是带入了现实中的他。   伊西多说,“那一瞬间我什么都不恨,连心痛也不在乎,我想要守护它的意志到这种程度。你明白吗?我一点也没有手下留情,每一击都以杀死它为目的。那时候我甚至以为我们能改变一切,然后我还来得及抱它一下再死。是我太差劲了,连这都做不到——”   “这不怪你。”   黑书看着自己印上去的黑字,觉得这句安慰仍旧很苍白。   能撑到伊西多赶来它身边,在原本预言中的阿斯塔已经拼尽全力压抑住自己暴走的力量了。然而损失的时间终究无法挽回,已经发生的一切在某个时间就像钟表走在深夜里那样,骤然回归零点。   就差一点,他们——人类和怪物都在为了同样的目标而努力——就能扭转一切,拯救一切。   不管伊西多怎么说,在世界意识看来,他们都应该是英雄。   幻境和现实混淆在一起,伊西多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一幕一幕飞速地在他眼前闪过,但是那一切还没有发生,一切都还来得及改变。这就是他一直在进行的尝试。   他现在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坚决。   ……他比任何时候都要脆弱。   黑书看得出来,伊西多此时的状态在好与坏之间徘徊,他的精神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只不过又在幻境中重新找到了支撑自己走下去的支柱。但这样是不行的,虚假的幻境不可能为他们的现实提供过多的帮助。   假如这时候阿斯塔在就好了,但是他们已经好久没有互相留过消息了。只有它能同时和他们两个说上话。   太糟糕了,它没有处理矛盾的经验。   在前两个世界,虽然与它合作的反派不知为什么都有了爱人,但大部分时候它都是妨碍他们谈恋爱的电灯泡。现在黑书真情实感地想要弥合他们之间的关系,却一时不知道从何下手。   怎么办?   世界意识想了想,决定开发一个复印的新功能。   ——然后它要背着人类悄悄去找阿斯塔一趟。 第100章   明天就可以结束一切了, 起点和终点都在它的身上,这是我的要求。我并不觉得死亡可怕,只是遗憾自己并没有真的活过。   ——伊西多藏在抽屉深处的日记本,日期是七年前被调动到项目α区域的前一天   *   约翰·克利夫在伊西多的办公室外见到的一个有点眼熟的男人。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 又觉得自己大概记错了, 毕竟那张脸他一点印象也没有。不过对方察觉到了他的目光, 投来了有点困惑的视线。   那是一双像海洋一样深的眼眸, 纯黑中隐约有一点斑斓的弧光,所有者大概有混血血统。   约翰罕见地觉得有点尴尬。主要是因为他已经在伊西多的办公室外面晃悠很久了。作为特殊武装的队长,他做事一向光明正大,现在却显得鬼鬼祟祟。   他踟蹰着, 既觉得有必要劝告老师一些事情,又不知为何不敢面对伊西多。   不过……那个人也像是有点为难地站在原地, 似乎在纠结下一步该做什么。约翰在这种犹豫中嗅到了和他接近的味道。   他想了想,主动走上前攀谈:   “你好,”约翰看了一眼对方拿在手里的咖啡, “我注意到你一直在这里,是想要等什么人吗?”   对方像是对他的搭话有点讶异, 不过这并不显得特别突兀,他们并不在工作区, 这里随时随刻有研究员匆匆忙忙地穿行着,遇到认识的人搭上一两句话也情有可原。   “不,没什么, ”   他像是有点为难地看了一眼手中的纸杯,“只是偶然走到这里……对了,不知道能不能问问最近的盥洗室在哪里,我其实不是很能接受黑咖啡。”   这是一个很为他人着想的人, 所以并不打算直接把喝不完的咖啡扔在目之所及的垃圾箱里,而是打算在盥洗室倒掉之后再丢弃纸杯。   不管怎么样,约翰很高兴有一个人能帮他做出选择,这就是他来搭话的目的,他能够暂时光明正大地逃避必须做的事情了。   这听起来很幼稚,但特殊武装的黑鹰在七年后,唯一害怕的人仍旧是当年的老师。就算翠鸟失去了所有的力量,改名为一个叫伊西多的普通研究员也没有任何改变。   “这个方向,”   约翰不仅指了指某个位置,还打算亲自带路。   陌生人——也就是从房间里偷偷溜出来的阿斯塔,同样觉得有点头疼。   这段时间它的心情一直很糟糕,昨天黑书来过以后,乱七八糟的思绪更加让它难以平静下来。所以它打算变成人形出来走一走。当然,它并不打算和伊西多见面。   但是,难免走着走着,脚步就把它带到了人类的办公室附近。   它想了想,只是站在不易被发现的阴影处,一点点啜着那杯又苦又酸的黑咖啡,伊西多经常喝这个,但直到现在它仍旧不能理解。   它稍微分出一点注意力看着办公室的门,自然,很快就注意到某个同样在这块区域徘徊的人。   这个人的气质和身边的职员有微妙的不同,阿斯塔能从他身上闻到血的味道。   当他径直朝自己走来时,阿斯塔用手指搭住吸管,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对方。它不知道这个人想要做什么,但自认为自己此时的伪装不会有问题。   更何况,它这些天都没有和人类交谈过——虽然以前也只有伊西多一个人——它眨了眨眼睛,觉得自己甚至有点渴望,情况应该不会太差。   而且,它也需要一个不再傻兮兮站在伊西多办公室外面喝咖啡的理由。   它不能待在这里了,否则苦涩不是唇舌品尝到的味道,而是它品味自己的心时尝到的滋味。阿斯塔抬起脚步向着“最近的盥洗室”走去,它听见对方和它并排走在一起时,好像同样暗暗松了一口气。   “那么你呢?”   怪物忽然问,对面的陌生人好像吓了一跳。   他抬起一双来不及卸掉警惕的铁灰色的眼睛,阿斯塔权当没有注意到,   “我站在那里时看见你一直在反复走动,你是在找什么人吗?”   “不是,我……”   约翰犹豫了一下,面前黑眼睛的人身上有一种奇特的气质,令人莫名觉得可以信任。他的声音温和低沉,不过稍微有点奇怪的口音。外国混血,这再一次佐证了他已经做的判断。   这段时间他简直在连轴转,研究所的事务多到几乎没有喘息的余地。谋杀案件的调查还毫无头绪,怪物异常的暴动也必须加以考虑,虽然研究所方面并不把两个特殊武装成员能对付的怪物放在心上,但是约翰总觉得其中有古怪的地方;   当然,还有黎明计划,他就是为了这件事来找伊西多,但他发现自己开不了口。归根到底,曾经的老师现在是敌人也说不定。   阿斯塔停住了脚步,约翰这才意识到已经来到了盥洗室门口。似乎对他的答案并没有很感兴趣,对方很快擦肩而过,在水池里冲掉了剩下的小半杯苦咖啡,随后将纸杯丢掉。   随后,它走出盥洗室,对他带有感谢意味地笑了笑。   彬彬有礼的陌生人,约翰这时候才看了一眼他的名牌,一个从来没听说过的名字。   这让他心里稍微有点松动:   “实话说,”他决定用轻松一点的语气展开话题,“我确实打算找人,但事情比那麻烦得多。那个人大概不想见到我,我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想见到他。”   那个叫阿斯塔的职员果然很有礼貌地放缓了脚步,听他像是发牢骚一样讲自己的事。   约翰对自己真的把压在心上这么久的事情说出来感到有点意外,但一旦开了一个口,剩下的话就像泉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涌出来。而阿斯塔看起来是一个适合倾诉的对象。   “怎么会这样?”   阿斯塔本来没打算从这个潜在的危险人物身上得到回答,不过,听到约翰的这一番话,倒让它莫名有种同病相怜的错觉。它的回答听起来多了几分真诚。   “我们曾经……认识,”约翰想了想,还是选择了最贴切的一个词,“但已经过去很久了,现在有一些要紧的事情,我本来想要找他商量。但我很多有不能让他知道的事。”   “你打算骗他吗?”   约翰苦笑了一下,他想起老师对他的态度,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说:   “相比起来,他不愿意对我说的事情大概多得多。”   对面的人在听完这句话后也沉默了一下,它微微抬起眼睛,那双眼睛中闪烁着令人感到亲切的同情和理解,约翰不知为何愣了一下,在感受到信任前觉得脊髓蹿过一丝凉意,但是这点异常在平静而喧嚣的幻境中格格不入,他很快忽视了这一点。   “听到这个我觉得很抱歉,”   阿斯塔说,它确实这么觉得,眼前叫约翰的人所提到的烦恼让它再次想到伊西多,尤其是他提到欺骗时露出的勉强的笑意。   或许他提到的就是伊西多。   这个念头虽然很荒唐,但并非不可能,它还记得对方在伊西多办公室前徘徊的样子。证实了翠绿色眼睛的研究员就是翠鸟之后,他身上一下子多了许多谜团。   或许他是个骗人的惯犯,或许他还隐瞒着更多的秘密。   总之,这些都是让阿斯塔耐心听下去的原因,它觉得自己有必要给出鼓励约翰开口的回应:   “我有一个朋友,”   它说,“直到最近我才发现他一直在骗我。所以我大概能理解这种感受,不能彼此信任,也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再相处下去。”   “对,就是这样,”约翰点了点头。   这就像是随机挑选一个陌生人出来攀谈,却发现对方居然和你有一模一样的体会和烦恼,阿斯塔的回答显然给了约翰更多倾诉的动力。   他看了看周围,发现已经到了午间,许多办公室的门打开了,里面的研究员选择出来休息。   阿斯塔之前看起来就没有什么工作,这样看来更构不成打扰了。   约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决定暂时放下让他头疼的事情,转而邀请面前刚刚认识的这个员工一起去咖啡厅聊一聊,虽然对方好像不喜欢咖啡,但咖啡屋也卖奶茶和果汁。就花一点时间,他实在想要把内心的郁结倾吐出来。   “当然。”   都走到这一步了,阿斯塔也没有理由拒绝。   *   “我觉得我们情况不一样,”   约翰开始觉得郁闷了,他用咖啡勺搅拌着喝到只剩一层底的卡布奇诺,对阿斯塔的迟钝感到非常痛心疾首。   “按你这么说,她这样做分明是因为爱你。我是说,虽然欺骗是一件很可恶的行为,但是你说她也很伤心,而且……也不是完全出于自愿。如果你实在放不下——停,不要再和我说你不在意她了,我都能看出你心里还有她。要不你再去找她吵一架?”   阿斯塔为了不暴露太多谨慎地用“朋友”和“那个人”作为代词,不过约翰自然而然地将它讲述的对象理解成了一位女性。怪物想了想,决定将错就错。   “那你也应该拿出勇气来,”   它说,“如果是因为感到愧疚的话,那就要去争取弥补自己的过失。总不能继续瞒着你那个熟人做他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吧。”   “情况很复杂,”约翰用手按了按额头,“现在他是错的,他才是固执己见的那一个。我想要说服他不要再做错误的事了,但是……”   “你真的确定吗?”   阿斯塔说。他们都盯着对方看了一小会。   “和你聊天很愉快,阿斯塔先生。”   约翰喝完了最后一口咖啡,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知道自己就算再不情愿也必须从珍贵的忙里偷闲中抽身了。   阿斯塔是一个不错的交流对象,有时候它看待问题很敏锐,但有时候它又缺乏常识到古怪的程度。   随意结识所内的研究员,对他这个身份的人来说是危险的,   不管怎么说,现在他感觉比之前好一点了。作为特殊武装的黑鹰,约翰决定忘掉这一场和陌生人短暂的邂逅,重新投入工作。   “我也是。”阿斯塔仍旧坐在原地,他微微笑了一下,“记住找你的那位熟人道个歉。”   这是他们刚才达成的少有的共识。   面对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约翰也勾了勾嘴角,   “那位小姐仍旧在等待你,或许你也应该早做决定,不要错过爱你的人。”   陷入恋爱困境的年轻人似乎很容易陷入对“爱”这个概念的定义困境中,正如刚才阿斯塔真心感到困惑一般向他询问“爱是什么”。约翰想起“神之子”希尔,现在他们已经进展到共同享用烛光玫瑰晚餐的一步了,每每看到漂亮懂事的少年,他都感到心跳加速。   “爱就是……”约翰当时是这样回答的,“看到对方就会感到开心,和对方分开时会感到思念,做好了与对方共度余生的准备,想要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对方。”   “就是这样?那和喜欢有什么区别?”   “喜欢只是对某个特点的偏好,但是如果你爱你所说的人,即使她和你认为的那个人相差甚远,你也会忍不住想要接受她的所有。”   他看到阿斯塔的表情,就知道这一切它都有过切身体会。   约翰走后,阿斯塔仍旧留在咖啡馆坐了一小会,它还是无法理清自己的心。伊西多的欺骗和其他人的欺骗不一样,揭发它就像是揭露一个贯穿了它七年以来所有情感的巨大的疮疤。   但是它又觉得,想起伊西多时,心脏仍旧变得很轻,像是没有重量。   在外面停留的时间很快就要到达极限。   就算它还没有想清楚,它也必须离开了。   *   “老师,”   伊西多转过身,不出所料看见了穿着安保组长制服的黑鹰。对方显得有点拘谨,往日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特殊武装队长此时局促地就像是个犯了错的小学生。   伊西多没有说话,等他的下文。   “我还是希望您不要做出冲动的事情,”   他深吸一口气,这样说,“但是您的意志,或许并不是我能扭转的,或许我真的有不得不作为对立面将您击败的一天。”   他用了“击败”这个词,伊西多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虽然他明面上不再劝说他不要与研究所为敌,但用词还是充满着对强弱力量清晰的认知。   失去全部力量的翠鸟就算仍旧能拿起刀刃,也无法和已经发展到全盛状态的特殊武装匹敌,大概是这样想的。   “不过,”约翰垂着头,“我今天是想来说另一件事。”   “什么?”   这次,伊西多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带任何情绪,让黑鹰忽然间像是重回了七年前被严苛地进行训练的那些往事,喉间重新漫上疼痛和铁锈的味道。   他艰难地说,觉得自己的脸也烫了起来:   “……对不起。”   伊西多抬眼看向他,那片翠绿在他的眼前晃动着,让他又想起在审判会上看见的无机质的那对眼眸,尖锐地将他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约翰感到无处遁形,但他咬咬牙接着说:   “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当时做错的事,对不起,老师,虽然过了这么久才说显得很虚伪,但我真的感到无地自容,直到今天也依旧如此。我必须对您道歉,对不起。”   伊西多静静地站在原地,约翰没敢抬头看他的表情。   大概过了一会他才说:   “你就是来说这句话的吗?那么早以前的事情,我早就忘记了。”   这不是一个意外的回答,但约翰仍旧顿时感到手足无措,他知道这是他应得的,世界上没有道歉了就能取得完满原谅的道理,更何况这个道歉迟来了七年。   他默默地后退了一步,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资格继续说下去,也知道如今的自己没有更多话能告诉伊西多。   昔日的老师和昔日的学生,就这样彼此漠然地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走了,”   约翰轻轻地说,转动脚尖。   “你……”与此同时,伊西多忽然开口,他似乎叹了一口气,像是出于无奈,和很多年前纠正他持枪的角度,用刀的力度时发出的叹息声一模一样,约翰猛然抬头,对上伊西多的眼睛。   仍旧是一片翠绿,但好像不再鲜明到锋利。   “我没有责怪过任何人,”   伊西多好像不是在对着他说话,但是却仍旧看着他,“包括你。你的证词改变不了任何结果,反而不那么说才会惹上麻烦。”   翠鸟的堕落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结果,任何人都可以再在那黯淡的羽毛上添上血迹,不那样做的人才会被视为异类。   但是黑鹰是翠鸟教导的最优秀的学生,也是他从尸骸中硬生生捡回来的一条命。或许当时,他也曾怀抱最后一点希望。   约翰不相信伊西多所说的话,因为他亲眼见证了那双眼睛。   “对不起。”   他重复了一遍。   伊西多再次叹了一口气:“你走吧。”   他停顿了一下,就算是对过去学生的最后一点劝告:   “不要又一次做让自己后悔的事,黑鹰。”   已经破裂的过去没有再拼起来的必要,何况他现在已经伤痕累累,自顾不暇。他看得清楚约翰的道歉有几分真心,也对这个迟来的道歉感到意外。但是,这对于几天后就要刀剑相向的对象来说显然缺乏意义。   过去的翠鸟已经死去了。   伊西多是他给自己起的新名字,宛如一场新生。   无数个日夜他怀揣着隐秘的、最秘而不宣的愿望陪伴在它的身边,无数个晚上他低头看着海水,想到最开始,一切的开始从他站在高台上朝下望去时算起。   他当时垂下头看着水中摇曳的致命的腕足,每一只都足以尖利地穿透他的胸膛。那时候他忽然觉得一切都可以结束了,他缓慢地眨着眼睛,内心涌上夹杂着毒液的甘美。   他已经没有活着的意义,也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只需要稍微往前倾斜,身体就失去重心。翠鸟直视着水底黑色的星星,思索着死亡会是什么滋味。他朝下坠落,海风擦过他的脸颊。   他眼中只映照着它,那么残酷,那么恐怖,那么美丽。这让伊西多怀疑自己的精神是否正常,否则为什么当他直视这个被称为SSS级怪物时,他已经不觉得恐惧,只觉得有一种托付般的快意,把一切摔碎的快意。   “我是为你创造出来的。”   他喃喃道,若不是嘴角因为急速降落而僵硬,他或许会露出一个微笑,“这样的错误也应该在你的手中毁灭。”   翠鸟向下坠落,轻盈地,沉重地。他走向死亡,已经思考完全,没有一点不甘心。   ……直到被接住。   那一刻的惊诧无以言表。随即响起的是晦涩难懂的音节,生涩地撬动着他的耳膜,他努力辨认:   “人类,”   它的英语说的很糟糕,但隐约能察觉到责怪的意味,“你太不小心了。”   那时候伊西多想,星星,接住他的是海底的星星。而它称呼他为人类,这个时常被旁人的议论从翠鸟身上摘除的定义,却在怪物的口中重新赋予于他。   就在那一瞬间他忽然看到了世界的另一种可能,鲜明的颜色终于在他的眼前浮现,他的心砰砰直跳。   他会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人”。   这样的想法如此美丽。   这样的想法隔了很久仍旧明亮如初,但伊西多垂下翠绿色的眼睛,盯着自己已经恢复了超越人类力量的那双苍白的手。他知道自己再一次失去了曾经找到的意义,失去了星星的光彩。   他必须变回七年前那个不懂得感情的武器,不得不学会欺骗和背叛。   他或许还会做它不愿意看到的事情——不,现在它大概已经完全不在意他的所作所为了。   但只要能保护它,伊西多想,什么都可以做。 第101章   我的星星, 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最后一次。   当你看到这些话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我在文末附上地址,摆脱那群教徒以后你可以在这里定居。这是一座美丽的城市,四面环海, 街角就有面包店和咖啡屋, 居民也很友善。但你还是要小心人类, 尤其是我这样的人。   ——绝笔信的上半部分, 假如最终迎来了最糟糕的结局,就拜托世界意识代为转交   *   世界意识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究竟对不对。   伊西多藏在抽屉里慢慢腐烂的留言,留在黑书上为各个时间段和各种结局所写下的信,这些字迹锋利地割破白纸, 仿佛急切地想要从苍白的二维世界中挣脱出来。   “这个,”伊西多轻轻地说, “如果我死了,而且没瞒住它,就在一切结束之后再交给它。”   虽然黑书也不是很了解人类, 但它至少知道这种东西叫做遗书。它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伊西多,对方睁着翠绿色的眼眸怔怔地盯着写好的信, 过了一会才像是受不了那样伸手覆盖住它。世界意识非常识相地翻了一页,把写好的内容刷新进它的库存中。   它暗中有了想法, 那就是把伊西多写下的这些东西偷偷带给阿斯塔看。   他们不是一直在冷战吗,或许文字比起留到未来,反而在当下就能发挥最大的作用。思来想去, 世界意识忽然感到兴奋,觉得自己简直有情感调解大师的天赋,毕竟感情的发展,互相透彻地了解对方的内心才是最重要的。   黑书这么做了。相较于这段时间对伊西多消息的冷漠, 阿斯塔听见书信时明显停顿了一下。接着,怪物果然罕见地伸出手,接过黑书开始翻阅。   一切到这里都算是胜利。   直到阿斯塔的手背不知为何被疯狂肆虐的腕足所取代,它罕有地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锋利且淬毒的触手狂暴地将读了一半的黑书甩了出去,随后在空中干脆利落地撕成了无数碎片。世界意识还来不及为它的附身物感到惋惜,便被怪物暴涨的力量逼退出了房间。   最后一幕是纷纷扬扬落在海面上的碎纸片,还有它野兽般撕裂的竖瞳,无数残酷瑰奇的色彩在那片沉郁的深黑中疯狂地转动着。信上的字迹被海水浸泡,完全无法再辨认。   怎、怎么会这样?   世界意识这才反应过来,阿斯塔显然不像它所预料中的心疼或者感动,更没有通过这些书信立刻和伊西多心心相印起来,反而第一次表现出了冷冰冰的怒意。读到信上的那些话,显然让它对伊西多的态度再次转向极端的恶劣。   对于一向温柔有礼的怪物而言,失态成这样,绝对是非常非常生气。   它茫茫然地想,自己是不是干了一件糟糕的事情?   *   今天是星期五,稀松平常的一天。   阿斯塔垂眸看着已经干透了的碎片。   上一次天道带来了这些,它脱离附身以后,这只是最普通的纸罢了。怪物盯着那些被泡的什么也看不清的笔触,最后还是忍耐不能地用力闭了一下眼睛,随后颇有点恶狠狠地抬起手指。   那些脆弱的碎片就这样被宽大柔软的触手托起,被收集起来放在阳光下晾晒。   而后,被它一点点拼了回去。   “花”的房间不知为何弥漫着极为浓重,几乎就要满溢出来的花香。它站在花香的中心,话语都化作零零散散的香气汇聚在一起:   “不应该呀,”它自言自语,“大事将至的预感,糟糕至极的预感,是有人隐瞒,还是白日做梦,什么也看不到,可怕呀,什么也看不到,可怕呀。我可不是预言家。”   这些气味和往常一样被它到处散播,但是,这些疯疯癫癫的话和它以往所说的任何一句胡言乱语都如此相像,以至于没有受到任何注意。   在高层的某个房间里开着电视,电视节目被调整到气象预报的那一栏,专业的女主持人露出标准的笑容在屏幕中情绪高昂地播报着每一个地区的天气。   “科洛兰市,晴,32°;地伽市,晴,31°;奥瑟岛及周边海域,晴……”   她甜美地眨了眨眼睛,“感谢各位的收听……明天全国各地出现高温暴晒,紫外线系数高,每日气象提醒大家,出门请记住带遮阳伞,避免晒伤。”   有些听完天气预报的人心情糟糕,因为讨厌酷暑无处遁逃的阳光;另一些人则心情愉快,尤其是沿海地区的居民,已经迫不及待换上泳衣去海边游玩了。   希尔总觉得今天的约翰有点奇怪,他们约好了一起度过一个浪漫的夜晚,他却总是心不在焉,仿佛有什么话要说一样望着他。不过当点起蜡烛,摆好玫瑰花时,他总算是回过神来,很抱歉般向他笑了笑,忽然问:   “在项目α那里的工作还适应吗?”   “当然,”希尔感到奇怪,“这么久了,你怎么问这个?”   “噢,我只是忽然意识到,明天早上你又要赶去工作了,忽然想到这个话题。”   他接着像是变魔术般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枚精致的耳钉,碎钻在上面闪闪发亮,昭示着它的价值不菲。希尔立刻忘掉了刚才的困惑,伸出手去珍惜地把玩着这枚漂亮的装饰物,接着迫不及待换上它,开始兴致勃勃地探讨好不好看这个话题。   也因此,他错过了约翰带着一点愧疚看他的眼神。   伊西多每天都会路过约翰的办公室,这并不是巧合,只是为了寻找依据。约翰对这一点并不是毫无所觉,但他本来就行踪不定,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办公室里,就这样放着个靶子混淆老师的视线也挺好。   他是这么想的。但是,一个人的行动规律对于伊西多来说并没有那么难摸清。   伊西多能察觉到任何异常,哪怕异常模糊不清,没有意义。   这是他能够进一步利用的唯一线索。   他又一次经过C区安保主管的办公室。没有任何异样,来来往往的研究员正常地经过,约翰的办公室门仍旧紧闭着。但是,不知为何,他在正常中嗅到了某种违和的空气。   就像一个幻觉。   然而伊西多不相信幻觉。   *   今天是星期六,同样稀松平常的一天。   阿斯塔已经习惯了打开门的是希尔,少年浅蓝色的眼睛倒映着大海,在爱他的人看来,就像是将世界上最美好的颜色收藏在一起。他今天心情不错,约翰专门腾出一个晚上来陪他,并且亲昵地在脖颈边为他别上了研究所特别准备的监控摄像头。   这种仪器在大部分时候会失效,阿斯塔偶尔会亲自动手让它报废。不过研究所还是乐此不疲地往里送,希尔听说在最开始,他们曾靠摄像头成功获取了一些信息,大概那个时候α没注意到这个。   那是在很早的时候,怪物甚至没有和他见面,就算获得了什么信息,大概也无关紧要。   现任管理员对α虚拟海域的各项指标要求并不了解,他只在每周周末按照研究所提前给好的说明调整那些乱七八糟的数值,希尔对这类东西感到非常头疼,有时候干脆跳过这一步骤,反正怪物看上去根本没有受到影响。   阿斯塔缓慢地从深海中漂浮到海面,随着它的行动,无数尖锐锃亮如茅尖的触手也在海水的浅层若隐若现。它轻轻转动着指尖,在海水中一步一步地走着。   希尔不像过去那样好对付,它必须装的像一些。   这些天它照着“花”给出的名单接触了一些希尔攻略过的怪物。有些收容物力量微薄,解决起来反而出人意料地轻松。阿斯塔这才开始感谢起自己的血脉,它生来就具有凌驾于一切怪物之上的力量,那些心智不健全的怪物能够轻而易举被气运之子的光环影响,同样也不受控制地在阿斯塔的指尖下臣服。   它们中有一些似乎误会了什么,把希尔当作是更加强大的α的所有物,按照弱肉强食的规则不得不断掉了念想。   ……至少结果是好的。   不过气运之子攻略的中低阶怪物毕竟不多,对于较为高阶的怪物,阿斯塔暂时不打算去接触,免得气运值异动打草惊蛇。得等到天道准备好再动手。   况且“花”一直在不懈地当一个传声喇叭,这些话语会作为辄待破土而出的种子。   阿斯塔一边想,一边从海水走到岸上,深色的海水在它的身边温驯地匍匐着,而黑发黑眸的怪物身上干燥,并没有一点潮湿的痕迹。在它的身后,触手的尖端闪烁着,像是为它们的王铺开了一条长长的加冕之路。   它忽然抬起头,看向虚拟天空中镶嵌的一轮太阳。   就像是某种出于野兽本能的警报轰然炸响,怪物察觉到了海水表面异常的反光。大片的银白色反光在水面上徘徊,就像是有什么光滑的东西潜藏在那一片明镜般的天空之中。这片反光灼热地烫到了阿斯塔的眼睛,正如它望向太阳的一刹那。   简直和忠实摹仿天空蓝色的画布被揭开那样,露出了背后的一百个太阳。   不——那并不都是太阳,而是曲折着布置在原本的天空之上的一面面镜子。每一面镜子映照出的都不是真实的世界,而是放大了数千倍的,足以彻彻底底将人烧化的阳光。   研究所为了布置真正的阳光,悄然建设了一座玻璃回廊。这些光完全是从自然界中采集而来,经过放大,最终投入黎明计划之中的。因为除了真实的阳光,其他的所有光都被证实过对怪物毫无作用,而光里的任何一种成分,例如紫外线,分开之后也对怪物毫无影响。   强烈的阳光,这让研究所拍板,炽热到不存在这个世界上的光,正是这样才能带来黎明。   而黎明的开关将由一无所知的“神之子”按下。   光落在阿斯塔皮肤上的同时,怪物似乎听到了希尔的惊叫。少年差点要冲出管理室,但外面的光却让他不得不留在室内。他的脸色惨白,对自己做了什么一无所知,只好徒劳地回到那一堆数据和按钮之间,试图将它们调整回原来的设置。   没用的。   少年对复杂的仪器一窍不通,看不出来各类数据已经被固化,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但外界的光和热已经说明了一切,糟糕透了的一切。   “研究所骗了我,”他睁大眼睛,隐约能看到强光中挣扎的阿斯塔,“他们知道我现在是不会同意伤害α的,但是……但是这样攻略任务怎么办?α可是亲眼看到是我的操作导致了这样的结果,要是它误会我——”   “宿主,”此时此刻,系统的声音也不冷静了,但它看到了另外一种可能,   “反派或许真的会在这次行动中消亡。”   “什、什么?”   希尔断断续续地问,他不敢置信地瞪着玻璃窗,却恍惚间意识到了系统的话指的究竟是什么。在之前,阿斯塔的实力深不可测,怪诞瑰丽的怪物不会被任何东西伤害,但是此时,怪物却仿佛陷入了惊悸与痛苦之中,湿淋淋的腕足从海水中抽了出来,狂乱地挥舞着,像是铺天盖地的黑色巨网。   再强大的怪物,弱点也往往像是一枚金蛋一样容易击碎。   “那怎么办,”希尔咬咬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还有我现在的处境,该死,是我太过容易就接受了他们的交易。但是约翰呢,连约翰都在骗我——”   钛白色的大门在这一刻滑开,外界的空气涌了进来,这里一向是研究所最美丽的地方,此时此刻却忽然有如幻境被实实在在的火与热击碎。约翰走在最前面,他神情警觉,深灰色的眼睛敏锐得像是鹰眼。   显然,计划的顺利进行让这位年轻的特勤队长松了一口气,他转过头看见希尔,神情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愧疚,比着手势保证他安全离开。   在他身后,是特殊武装的全部队伍。他们集体出动,就像是必须要见到荤腥的食腐鸟,每一个人的眼中都只有沉重而冰冷的杀戮,在他们眼里,除了杀死眼前的目标,没有任何更重要的事情,包括生死。   在这样的气氛中,似乎连发出声音都是错误的。希尔浑身颤抖,他一步步走下台阶,约翰仿佛如释重负一般看着他,伸出手想要接过自己心仪的恋人,然而希尔却重重地甩掉了他的手,忽然冲了出去。   “不是我,”   他看上去就像是易碎的瓷器,没有任何人忍心伤害这样美丽的造物,“我是被研究所利用的,相信我,我绝对不会伤害你的!”   接着,他转过身,摇摇欲坠地站在原地看着约翰,神情悲伤:   “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但我不怪你……我想你还是对我有感情的,对吗?”   就在刚才,希尔飞快地权衡了一下利弊。   现在无非是两种情况,一种情况下怪物仍旧会存活,那么他的目标仍然是它。此时此刻就是最后的机会,豁出冒着危险的勇气也必须在它面前自我证明。   还有一种就是怪物的死亡。系统是这样告诉他的,α的死会将它身上的气运值转移到杀死它的人身上,最大概率是“黑鹰”约翰。如果是他,那么攻略计划会出乎意料地提前完成。   所以他做出了最完美无缺的一次演出。希尔果然在约翰的眼中看见了愧疚和神情,如果情况是第二种,那他彻底拿下约翰便指日可待。   他刚在心中感到一点如释重负,就忽然觉得背部发凉,随即,足以撕裂一切的触手就这样疯狂地扫过了他的胸口。   希尔砸在地上时发出沉闷的响声。   约翰顾不了那么多,连忙抱起他,让人将少年带走。   在他转身的时候,他再次心中一沉。   他看到了在特殊武装的成员背后,不知何时起静静地站着一个人影。老师的消息太快了,即使他封锁了所有泄密的渠道,设置了层层关卡,翠绿色眼睛的人类此时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就像是冰冷地燃烧着的火焰。   就在看见他的那一刻,约翰才真正感受到了悬而不决的强烈不安,那不是伊西多的眼神,也不是沉寂七年的翠鸟的眼神。他左手持一把熟悉的手枪,银白色的枪身能发出杀伤力最强大的子弹,但那毕竟是所有人的标配。真正吸引人眼光的是他右手的那柄西洋剑。   那柄剑是真正的凶兽,是翠鸟尖锐的喙。   那是翠鸟巅峰时期的眼神。   *   事实上,阿斯塔对这起袭击并非一无所知。   即使它不想再接触伊西多带来的任何消息,黑书还是忠实地将人类提前准备好的资料送到了怪物面前。伊西多没有借机带上自己的话,怪物也就不在这样的场景下任性,它翻阅过这些伊西多私下里费劲心思得到的资料,仍旧感到信息的匮乏。   没有具体形式,也没有行动时间。   研究所是一个庞大的、阴暗的机械,它有着严密的逻辑和控制链条,这些事情就算伊西多再努力,也无法从他被隔绝出来的归属之处得到。于是他干脆不再纠结于这个,只是擦亮了他尘封的武器,等待着那个突破口。   阿斯塔唯一能做的则是有所准备。   黎明计划的资料看上去就和之前研究所策划的每一场袭击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希尔的参与,它审视过自己过去和希尔的每一次相处,只有在黑书还没来到时的记忆是混沌的,那也是唯一可能出现问题的时候。   只是,它还是不理解为什么伊西多对此感到如此紧张。   尽管如此,阿斯塔还是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这不是出于其他,而是对伊西多判断力的信任——真奇怪,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过后,它同样清楚地看到一点,人类所做的一切都是基于保护它为支撑,尽管这种隐瞒令它感到厌恶。   阿斯塔生来具有强大的理解能力和学习能力,同时与其他怪物一样有着敏锐的反应力。   当它低下头,看见海面上不详的光斑时,就已经预料到了将要发生的事情。就在那一瞬间,海水飞快地化作一层薄薄的覆盖层填满了它湿漉漉的皮肤,随后光才真正落在它身上。   光用了两秒钟瓦解它的防御。   剧烈而漫长的疼痛席卷而来,那是足以撕裂每一寸皮肤,让它的触手滋滋地融化的如刀子般的剧痛。阿斯塔在白昼的刀光下跌跌撞撞地试图逃离,然而它很快就意识到,光紧紧地贴着它的身影,这是不可能规避的机关。   阳光,这是它的弱点,研究所察觉到的是这个。   的确,这非常聪明,从它下意识地避开阳光就能做出这样充满杀意的机关,这已经是足够致命的陷阱。不过,阿斯塔感到自己连通了整片海域,每一根触手的神经都在因为疼痛而神经质般的痉挛,这反而让它有一种石落水中的放松感。   他们没有找到自己最重要的命门,也就是怪物心脏的所在。   这是只有它和伊西多知道的秘密。   它闭上眼睛,知道移动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所以将自己蜷缩起来,尽可能减少阳光的接触面积。整个海域的触手在令人战栗的痛苦中毫无目的地攻击着所见到的一切,直到它稍微压制住自己的思维。   所有的触手聚拢起来,一层层将它包裹住。外面的触手很快因为强光的灼烧而碳化,掉落在海水中,但更多的触手顶替上来,每一条腕足都是它身体的一部分,在不可直视的光中闪闪发亮。   时间——它想,它需要时间愈合这一切。   它的腕足能够变得柔软,也能锋利如刀片,还能淬上致命的毒液。这些腕足不断地在空中挥舞着,内部逐渐织成了一枚巨大的“茧”。阿斯塔诞生了数万年,足够它摸索出自己力量的每一个作用,包括防御。   假如这个“茧”能够完全编织完成,在“茧”中的它就会陷入休眠,而层层叠叠的触手则会改变形态,专门为抵挡攻击而生,质地坚韧数百倍。   它在耳边呼啸过的尖锐痛楚中察觉到了人类的气息。   血的气息,沉甸甸的杀戮气息,他们迫不及待地用特殊的子弹穿透它脆弱时期的身体,刀口细密如丝线,将它身体的部分剥离。这些人类拥有着和伊西多当时所展示的相似的力量,他们和它之前打过交道的任何人都不一样。   阿斯塔在长针贯穿身体般的疼痛中尽可能沉下心去思考。   因为它最开始有所准备,导致最痛的第一击没有落在它的身上,这是它此时此刻仍旧能维持神智的重要依据,它仍旧有很大成功的可能转入休眠状态。   他们没有掌握真正致命的部分。   这个想法让它如释重负。它决定要不顾一切地进入休眠,即使在这个过程中,自己的躯体和力量将遭到重创,剧烈的疼痛仍旧会透过每一根烧焦的触手传达它的神经末梢,趁现在一切才刚刚开始,它必须做些什么来保证糟糕的事情不会接连发生。   伊西多。   它忽然想到这个名字,还没来得及觉得莫名其妙,就听到了他的声音。   “没有人可以靠近它。”伊西多说。它几乎能想象出那双翠绿色的眼睛。   人类来到了这里。   他又一次骗了自己,他从来没有说过自己会来。   它忍不住伸手,随着它的意志,腕足疯狂地朝着那个方向涌去,甚至取代了构筑防御的一部分。阿斯塔不知道自己此时是怎样的心情,但是它觉得自己的心跳的很厉害,各种情绪在薄薄的心脏外壳间跳动,间而发出清脆的响声。   但最后剩下的情感仿佛一把烧不尽的烈火,让它浑身上下都因为愤怒而滚烫。   它想起了人类提前写在黑书上的那封遗书,想起他开枪击中怪物的样子,想起在层层触手外那支精锐的队伍。它想要质问对方究竟怎样想的,因为无论伊西多现在具有如何强大的力量,都不可能抵挡那么多超越人类力量的“武器”的围攻。   那些腕足却没有感受到预料之中的疼痛。   正相反,来自镜面反射出的炽热阳光的攻击忽然间消失了,这片空间一直以来萦绕着的高温和高热一瞬间荡然无存,在那一瞬间,甚至能闻到海水的微咸。   伊西多的速度真的太快了,他用最直接的,仿佛感受不到加诸在他身上的攻击的速度冲进了这片熟悉的海域,他比希尔要对这里的构造了解一百倍,只需要看一眼,他就意识到究竟哪一个设置的调整导致了机关的成功触发。   而他要毁掉它们。这点他早就做好了准备。   伊西多调整好控制室的设备,他甚至还游刃有余地对着追上楼梯的特殊武装成员笑了笑,这个笑容让他们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心惊。   随后,窗玻璃像是碎冰般破裂了。   这是特别打造的防护玻璃,甚至能阻挡住高火力子弹的袭击。打碎它们的并不是伊西多,而是控制室的一场猛烈的爆炸,火光炸开的一瞬间,简直能与玻璃反射出的阳光相互争辉。伊西多就着爆炸的气流跳了下去。   与此同时,控制室的毁灭像是终于对系统产生了影响,各类参数紊乱起来,随即被伊西多提前设置好的初始化应急安全程序一一调整到标准值。天空中的镜面终于像是活物一样上下摇晃起来,不再精准地追随着怪物的身影。   直到这时伊西多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他踉跄着走了一两步,身体内部调整着近距离接触爆炸的痛楚,暂时放下了武器。随后他立刻又重新挺直了脊背,几乎就在一瞬间,他就挡在了阿斯塔和特殊武装队员之间。   “您疯了。”约翰看着他的眼睛,忍不住说。   “我不是你,”   伊西多就像当年的翠鸟一样看着他,淡淡地说,“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在他身后,是已经达到一半休眠化的怪物。休眠结茧的过程一旦开始,就几乎不能逆转。阿斯塔的本体被挡在茧的内部,它确实已经受到了很大的创伤,但不致命。无论如何,阿斯塔都想要阻止伊西多,但现在它残留在外的触手已经做不到这点。   约翰飞快地审视了一遍现在的局势。虽然设置好的机关已经被毁掉,但他们已经一半达到了目的。此时,怪物的防御还没有完全构筑起来,就算不能致死,趁现在重伤它的机会仍旧没有消失。   只要解决掉伊西多。   ……终究要和老师有这样一场决战。 第102章   直到现在我仍旧想要告诉你的是:谢谢你, 阿斯塔,我的生命已经被温柔的星辉照亮过了,没有留下一点遗憾;对不起,阿斯塔, 从始至终都是我在辜负一切, 连结局也被自私的我擅自写下。我没有获得原谅的资格, 只想要请你忘记, 曾认识过我这样一个以友人自居的欺骗者。   ……永别了,我最亲爱的星星。   ——绝笔信的下半部分,假如最终迎来了最糟糕的结局,就拜托世界意识代为转交   *   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认出当年的翠鸟。   伊西多用力地闭了闭眼睛, 再次睁开,那双总是温柔的翠绿色眸子充斥着某种决绝的、尖锐的情绪。他的左手一点儿也没有颤抖, 举起手中的枪,站在一片狼藉的沙滩上:   “没有人可以靠近它。”   他一边说着,子弹一边发出上膛的清脆的响声。仅仅只是一个人, 一把枪,一柄西洋剑。特勤小队的其他人手持着各式各样新式的热兵器, 呈现扇形包围了伊西多:   “现在放下武装还来的及,”为首的约翰喊道, 瞳孔中隐隐闪过不忍之色,“……老师,为了一个怪物, 做到这个地步真的值得吗?”   伊西多却微微一笑。   “约翰,你错了,”   他的声音仍旧温和,就像是在给面前的学生讲课,   “直到绝境仍旧不能放弃,我不是这么教会你的吗?所以你没办法让我放弃,除非我死。同样,就算是最胜利的情况也总有意外,在我还没有断气之前,请不要认为结局已定。”   “就算您恢复了曾经的七成实力,你面前是特殊武装目前最精锐的成员,”约翰顿了顿,向伊西多抬高枪口,“我真的不想对你动手。”   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了伊西多,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黑裤子,布料服服帖帖地贴着皮肤,怎么看都毫无招架之力。他轻轻咬了咬嘴唇,审视着眼前的局势,心里却忍不住想到在他身后一圈圈缠绕起来的触手中,它是如此美丽,又是如此虚弱地在蜕变中奄奄一息。   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觉得手指微弱地发痒。   西洋剑骤然横过一道雪白的光芒,挡在伊西多胸前,他整个人的气质在举起武器时发生了奇异的改变,翠绿的眼睛褪去了作为人的神情,那才是在研究所隐秘资料中一遍遍记载的教科书般的成功案例,一件天生的武器。   约翰抑制住后退两步的欲望,脸色难看了起来。伊西多当年作为他老师时,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导致他此时面对对方战意全开的状态时下意识开始颤抖。   但是,他此时身边有那么多人,而老师的身边谁也没有,仅仅凭他一个人类的力量,是不可能——   在他身后,“朱鹭”按耐不住地扣下了扳机,子弹以恐怖的速度和惊人的热度朝伊西多迸射而出,随即响起一声清脆悦耳如拨弦的响声。   西洋剑在伊西多的手中翻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   而子弹居然被看似纤细的剑身挡住,完全被化去了力道,啪嗒一声掉落在了伊西多脚边。   “怎么,”   他看着眼前的人震惊的表情,勾起嘴角,温和地带上了一点笑意,   “真不知道研究院现在是怎么带新人的——难道真以为这种程度就能杀掉我吗?”   黑鹰的脸色难看,他没有回答伊西多的问题,而是飞快地做了一个手势。随即,所有他身后的人都一致地抬高枪口,黑洞洞的枪口透着一股沉甸甸的死亡味道,尽数对准了眼前的人。   那是一张由火药编织成的网。   在火光迸发的那一刻,约翰下意识闭了一下眼,但当他睁开眼时,眼前忽然失去了伊西多的踪影。作为队长,他的反应力同样是超乎常人的,就在那一刻,他喊出了某个队员的名字:   “灰鹳!”   然而没有用,那个队员稍微摇晃了一下,就倒在了地上。   黑鹰一边靠近,一边飞快地指引着他的队员。面对伊西多这样的敌人,自知生命就在摇摇欲坠的边缘,特殊武装的成员脸上却没有半点波动,他们用最高的效率响应了队长的号召,补全了刚才的包围网,与此同时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攻击。   约翰飞快地说,不知是对下属解释还是对伊西多进一步的劝告:   “老师,您已经受伤了。即使您能利用爆发力解决我这边的人,您的弱点同样明显,在人数的悬殊下,继续将伤势视若无睹,耐久力很快就会被消耗殆尽。”   鲜红的液体确实从人类的左肩源源不断地涌出,渗透了白色的员工外套。伊西多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他举起手中的枪,继续瞄准。   他从一开始就选择了最激烈的手法,简直像是把生命聚拢了当成柴火劈里啪啦地烧起来,力量一阵又一阵地爆发出来。为了防守,约翰只能一次次暂时地命令属下后退,以保存队员的战斗能力。他们在等待一个时机,同时从未放下过对伊西多的射击。   研究员的身上很快就出现了大片大片的血迹。   他不该穿纯白色的研究服,这只会进一步暴露他的伤势。   虽然微不可察,但伊西多的动作间隔逐渐迟缓了起来,他毕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不可能感受不到痛觉,何况现在他身上的伤放在普通人身上,已经不知道死了几次。约翰被逼退了一段距离,总算找到了喘息的间隙。   特殊武装在约翰的眼神示意下开始了反击。   和伊西多比起来,约翰一方最明显的优势就是人数,这不仅仅是数量上的差距,同样是战术上的悬殊。即使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够比得上翠鸟,还是只有七成力量的翠鸟,合而攻之,拖延时间,伊西多终究不可能迎来最后的胜利。   比如现在,他行云流水般的动作终于一滞,约翰看见他左边的胸口处洇出了血痕,这个位置几乎致命,就算是早就超越人类的伊西多也不可能轻易忽略。   他利用这个机会瞄准,那双灰色的眼睛中满是警惕和小心,连续开出两枪。   伊西多挡住了一枚子弹,但是另外一枚又结结实实地钻进了他的血肉。现在他身上的顺着脚踝淌到地上,但他仍旧站立着,只是脸色已经苍白到不像样。这是最好的机会了,约翰飞身向前,警惕着他的武器。然而伊西多只是微微地抬了抬西洋剑。   那剑尖朝向地面。   就好像连挥剑的力气也没有了。黑鹰清晰地知道,只需要再朝他击打出一枚直入心口的子弹,一切就结束了,即使是他也无力回天。他在老师虚弱的抵抗中举起枪,手指搭在板机上,铁锈般的血腥味漫上喉咙。   翠鸟第一次呈现出如此脆弱的情态。   不……不是第一次。约翰忽然想到在七年前的那一次,翠鸟拽住他的手腕将他硬生生从尸骸中拉出来,发现他还有呼吸时,那双翠绿的眼睛第一次如此鲜明地映照着他。在那个时候,他看起来很现在差不多糟糕,但还是将自己活着带了出去。   老师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或许并不需要杀死他。这样想着,约翰扣下板机的手微微一顿,黑洞洞的枪口向下移了移。   也就是电闪雷鸣的一瞬间,伊西多忽然抬起眼睛,西洋剑就像是鬼魅般在他的手中闪动了一下,接着以完全无法抵挡的力度刺进了约翰的胸口:   “在战场上,因为同情而迟疑是大忌。”   这句很早以前听到过的话随着伊西多的动作浮现在约翰脑中,翠鸟虚弱地笑着,摇摇晃晃地重新站直,约翰则按住差点从心脏贯穿而过的刀伤,再次往后退了一步。   这是时隔七年以来的亲自教导。   简直像是回光返照一样,伊西多就着当下的形势再次连续向前逼近。这次,即使他身上的血已经要把自己染成一个血人,对面的人仍旧谨慎地观望着,不敢贸然上前攻击。   直到他忽然勾起了嘴角。   伊西多的笑意温柔,连翠绿色的眼中都像是闪烁着明亮的光点。   约翰忽然感到了强烈的不妙预感,他的瞳孔略略收紧,终于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此时,伊西多站在钛白色的金属门边,而特殊武装的所有人也留在了α的门外。这笑容就像是一个信号,接着,金属门忽然飞快地滑动着,严丝合缝地将门内的一切死死地锁了起来。   ……不可能。   就在门闭合的那一刹那,伊西多摇摇晃晃地倒在了地上。他背靠着金属门,冰冷的金属贴着他的皮肤,他身上的血似乎还在向下淌,沾染在门上。一个人能有多少血可以流尽呢?伊西多不知道,但他很清楚自己此时已经无法坚持下去。   黑鹰此时已经完全无暇在意失去力量的翠鸟了,他焦急地冲到门边,试图用最高权限的ID卡刷开这扇已经关闭的门,但是没有用,大门纹丝不动。   约翰皱了皱眉,他的脚步又重重地踏在伊西多身边,从无力抵抗的他身上取出了员工ID卡。同样刷不开。任何一张卡都刷不开这扇门。   “还记得那场爆炸吗?”伊西多轻轻地说,“那时候,这个房间的管理系统就完全被破坏了。”   “不可能,”约翰下意识反驳,“研究所的任何一个系统都在最高程序有备案,只需要调用那些数据就可以……”   “啊,”伊西多似乎因为体力不支喘息了一下,又像是觉得有点好笑,“不过,你们的程序有个漏洞,虽然是因为高层死亡产生的漏洞,但是没有及时弥补也是会出问题的。”   “是老师你做的吗?”   约翰连敬称都不用了。   “嗯。”伊西多觉得自己的身体又冰冷了一分,他抬起手,“这扇门就是为了防御它而创造出来的,你们自己应该清楚有多么不可能强行破坏。”   “只是需要时间。”   “是啊,”伊西多说,“那就祝你们还有时间。”   约翰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他站在伊西多身边,俯瞰着昔日的老师。此时此刻,他的情况糟糕得要命,继续放任下去将会夺走他的性命。但他审视着这个浑身是血的人,竟不知道是否要紧接着杀死他,抑或是救下他的性命。   就算这样也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情。   他皱着眉头走远了几步,只觉得自己的胸口也痛的厉害。今天的一切都是无功而返,毕竟是研究所筹划已久的计划,闹到这样的境地,所有人都难逃其咎,只有最大的始作俑者仍旧睁着翠绿色的眼睛无声地微笑着。   他要死了,然而还是那样笑着。   约翰难得感受到无力,他仍旧想要救下伊西多,但在现在这个场合,做这种事情似乎格外荒谬。他的属下已经取走了翠鸟的枪和西洋剑,现在他没有任何还手的力量。   他让人去通知研究所的高层,但自己也不知道究竟会得到怎样的结果。   伊西多就像是有点冷般用双手环抱住了自己,他背对着钛白色的安全门,门的背后则是他自始自终想要保护的珍宝。现在它是否已经差不多陷入了沉睡呢?他这样想着,只觉得愉快的情绪一点点涌上来,让他忍不住微笑。   机械的大门紧紧闭着,内部的世界就像和所有的骚动都没有关系。   他仿佛被抛弃一样倒在原地,约翰在几米远的地方,眉头紧锁,等待着研究所的指令。一个他尚且不知道,但伊西多早就有所预料的指令,就是这个指令——   有人走到约翰面前,是那个无时不刻都带着雨伞的男人。他开口说:   “高层那边对计划走向这样的结果感到很意外,不过,责任并不完全在你们。我带来了高层如何处理‘翠鸟’的指令,高层还说,无论如何,要您必须服从命令。”   “嗯。”约翰回头看了一眼伊西多,他也听得到。   “就是……”   传达消息的人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声音,他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就像是看到了什么怪诞离奇,不可思议的事情那样。随即而来的是巨大的摩擦声。在场的所有人都下意识往背后的金属门望去,就算是反应再快的人,也没有料到眼前的这一幕。   一只狰狞而巨大的触手硬生生地将伊西多靠着的金属门掰开,而另一只细一点的触手则缠住了人类的脚踝,迅捷地将伤痕累累的人类拖了进去。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的一刹那——   约翰下意识往金属门冲去,然而腕足飞快地松开,被拉住的门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重新归位,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阵足以让地面震动的力量,约翰的手也硬生生悬在半空中。   留在原地的只是一滩血迹。   *   阿斯塔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强烈,就像要把自己撕碎的情绪。   它打碎了已经转化到一半的茧,那些硬化了的腕足断裂在海水中,而它已经无暇顾及。这片海域现在出乎意料地安静,只剩下因为爆炸毁掉的破破烂烂的残骸,破裂般的天空,人类的血迹斑斑驳驳地出现在沙滩上,海水仍旧安静地冲刷着一切。   钛白色的金属门死死地封着,没有任何事物能够越过这条防线。   强行终止休眠所带来的疲惫一阵又一阵地席卷而来,身上的伤口重新开始疼痛,但阿斯塔简直毫无所觉,它踩在沙滩上,维持不了完整的人形,几乎是被触手拖着走,站在了门的这一头。   它听见了伊西多的呼吸声。   沉重的,夹杂着血腥味的呼吸声,就像是血呛进了人类的喉咙,他断断续续地咳嗽着,听起来却很高兴。伊西多不知道它就站在门的这一头,伸手贴着门,他们这么多天来第一次这么接近。   就像是在资料室的书架两头,彼此见不到对方,而且永远见不到对方。   只有愤怒才能概括怪物的心情,它第一次感到如此生气,在它被困在那枚为了保护它而束缚它的茧里时,在看见伊西多却无法和他交谈时,在意识到人类明明已经受了重伤却固执地一步步紧逼时,在门关闭的那一刹那。   他怎么还能笑出来?   阿斯塔想,它简直恨不得用腕足把人类紧紧地掐住,用几乎要把他扯碎的力道,反正他已经不爱惜自己到这种地步,把自己弄得破破烂烂的。   它宁愿将他钉在某个地方,这样他就不能再和一个疯子一样到处乱跑,自欺欺人地保护它。   他甚至还写了遗书。   那叫什么遗书?完全是一厢情愿的自我奉献。要是自己根本就不记得他呢,那句“请你忘记”,人类认为自己还需要他的提醒吗?要是伊西多死了,自己立刻就要把他忘记,它独自活了这么多年,七年只是它生命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阿斯塔只觉得不理智的火焰在它的心脏中熊熊燃烧,它同样虚弱地被自己操控的腕足托起,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那扇门,就好像能透过门看到什么东西那样。但它确实地听到了那些对话。   他凭什么想到了一切?   他凭什么提前做过了准备?   他凭什么在这个时候仍旧笑着?   就像是跳跃的火星最终连汇成一片火海,阿斯塔就是这样打破了困住它的茧,同样也是这样拉开了这扇不可能打开的门。门外究竟有什么,怪物已经无暇顾及,它只是死死地盯着伊西多,没有错过他一瞬间终于变得仓惶而惊诧的眼睛。   ——他也是知道自己做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在它眼里是什么样的。   它颇有点报复意味地想,在一瞬间把人拉了进来。   这次的腕足一点也不温柔地缠住了伊西多的脚踝,粗糙而尖锐的触手牢牢地将人类束缚住,在他的皮肤上磨出红肿的血痕。不过他已经这副样子了,多一点血痕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差别。他就这样被直接拖拽到了阿斯塔面前,好在海滩上的沙子质地细腻,没有再对他造成什么伤害。   但是伊西多还是因为疼痛而咬住发白的嘴唇。   他现在属于最高等级的伤患,浑身上下没有什么地方仍旧是完好无缺的,被拖拽时伤口又开裂了,沿途留下蜿蜒的鲜血。   阿斯塔站在他面前,不如说被一大堆触手簇拥着立在他的面前。   它对眼前的人生气得要命,但伊西多只是睁着眼睛懵然而不安地盯着它看,仿佛还在梦境之中,根本分不清眼前是现实还是虚幻。他的神情中透露出一种渴望,仿佛沙漠中快要渴死的人忽然间看见了绿洲,明知道大概率是幻觉,但仍旧不顾一切地将希望全部押上。   他不说话。   它也不说,但那是因为生气。   生气也就算了,偏偏现在无法对眼前的人做任何事情,他就像是一个只能被小心翼翼捧起的破布娃娃,一旦用力就会分崩离析。阿斯塔只能换上柔软的触手,谨慎妥帖地挑开他和伤口粘在一起的衣服,同时避免又苦又咸的海水进一步触及他。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海水冲刷沙滩时发出的沙沙声。   人类忽然小小声地问了一句:   “阿斯塔?”   就好像过了这么久仍旧不确定真的是它一样。阿斯塔用细小的触手将伤口中的子弹清理出来,乍一听到伊西多开口,情绪不稳,力度也微微一偏,就听见他发出一声压抑的喘息。   就连喘息也明显压着声音,仿佛在害怕一旦大声,眼前的幻境就会烟消云散般。   “不许说话。”   怪物极力控制住自己话语中的情绪,听起来冷漠又僵硬,比面对陌生人的态度还要差得多。伊西多果然乖乖闭上了嘴,只是那双翠绿色的眼睛还是一直盯着它,直到干涩的眼泪溢满了眼眶也坚持着不眨眼。   “你……”阿斯塔受不了他的眼神,想了想又硬邦邦地对他说,“闭眼。”   伊西多的伤势不是简单处理就可以解决的,不过它在真正治愈伤口之前必须先简单地把该处理的地方都处理一遍。怪物极力维持着清醒,但逆转休眠状态带来的副作用没有一丝一毫要停歇的意思。察觉到它脸上闪过的不适,伊西多这才真正慌张起来。   他似乎想要开口,但是又想起它的要求,只是颤抖着用力抬起手,试图触碰它。   “别看我。”   阿斯塔重复了一遍,打掉他的手,不过用的力道很轻。   简单的处理单纯就是把子弹取出来,阿斯塔这里也没有其他的东西,总不能把触手当成纱布给眼前的人类裹上。不过,怪物毕竟是超出于人类理解的存在,它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劳动成果,觉得差不多满意了,就调动出新的触手一圈圈把伊西多缠上。   人类不被允许说话,连眼睛也听话地闭上了,眼睑却微弱地颤动着,像是被按住羽翼的蝴蝶。   从头到脚,触手将蝴蝶牢牢地钉在了展示板上。   阿斯塔不仅有淬满致命毒液的腕足,同样有像这样能发挥治愈作用的触手,它紧紧地缠绕着伊西多,按了按手指,就从身体中分出了一部分力量,顺着与裸露的皮肤接触的部分传输进人类的身体里,将破碎的部分一丝不苟地拼好。   伊西多察觉到注入体内的力量,又一次不安起来,他擅自违背了怪物的意愿,无声地睁开眼睛,用那双翠绿色的眼睛恳求般地看着它。   “不需要这样……”他断断续续地说,“我,就这样放着我不管也不会有事,我接下来就能自己恢复了。”   阿斯塔根本不想理他,就像没有听到那样,只是又分出触手捂住了伊西多的嘴巴。   他一下子呆住了,怪物将注意力分在这根触手上,细微的神经能察觉到他唇齿之间微弱而温热的吐气。他的身体现在不像之前那样冰冷,在腕足的缠绕下几乎恢复了正常人的温度。不过他的脸不知为何不正常地微微发烫,耳朵也带着薄薄的红。   帮助伊西多恢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很少有人类能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样子,他简直破碎成了一块一块,只是靠着强大的愈合能力死死地撑着。   不过他说的倒也没错。   这套愈合系统仍旧运行着,简直像个奇迹,也不知是耗费了人类哪里来的力量。   阿斯塔稍微想了想,就知道自己不可能一次性解决这件事。   沉重的困意将它扯向睡梦的深渊,它知道自己现在情况也说不上好,但还是拼着一股气一定要把伊西多的问题处理掉。怪物颇有些不虞地看向伊西多,与此同时缠绕着他的腕足自发地靠近了它,自从上次分别,人类第一次离自己这么近。   “我要睡了,”   它冷冰冰地说,“你别想着跑走,离开,或者做乱七八糟的事情。”   它根本没有松开触手,给伊西多回答的机会,便自顾自倒向了他,腕足将它撑起,这样他就不会压到伊西多。人类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着挨得很近的阿斯塔。   它就这样在他身边闭上眼睛,中断了意识。 第103章   项目α的收容房间将由特殊金属碳银质组成, 整件浇筑,无任何死角。即使是制造商也无法轻易破坏已经完成的成品,最大限度地保证了项目α的稳定性。大门由同样的材料制成,直接连接研究所内部安全系统, 只有这一个方法能够打开它(目前研究尚未证明α是否有击破收容措施的力量)。   ——关于项目α收容措施的开工报告, 撰写者为研究所聘用的特殊材料学专家   *   梦境是黑色的, 阿斯塔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梦中行走。   离开。它这样想, 但是打碎“茧”的形成所造成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一遍遍将它往梦的深处拖,触及到核心的位置,纯黑的光芒燃烧着,那是绝对不能触碰的力量。   现在的阿斯塔并不在乎这些, 它只希望能够早一点醒来。   它必须尽快醒来,伊西多还在外面——想到这个名字, 梦中的怪物停顿了一下,在它的面前忽然出现了一片光芒。   光芒的尽头,熟悉人类穿着干净整洁的白色研究服, 浑身都透露出一种无害又温和的味道,他微笑着伸出手, 眨了眨翠绿色的眼睛:   “阿斯塔,”   看见怪物骤然停住脚步, 他很困惑地问道,“怎么了?”   “你是谁?”   阿斯塔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问。   “我当然是伊西多, ”   他弯起眼睛,“陪伴你七年的人类,那个永远不会欺骗你的朋友。因为我只是一个平凡的普通人而已,这就是你真正喜欢的模样。你清楚的吧, 虽然我只是你想象中的存在,但是比起外面的那个欺骗者,留下来陪我不是更好吗?”   怪物打碎了“茧”,暂时的休眠状态是对这一行为的惩罚,身体上的怠惰试图将它留在梦境之中,将梦打磨成了理想的样子。   眼前的伊西多真的和“翠鸟”毫无关系,这是阿斯塔清晰地从他身上感受到的。   温柔、无害、单纯、顺从的他。   阿斯塔略略一晃神,仿佛透过他看见了外面那个浑身是血的人类,善于撒谎,一厢情愿地决定牺牲一切。那双翠绿色的眼眸一时间和梦中人重合,一时又显露出清晰的不同。   那是殊别于眼前普通人类的坚定和决绝,像因破冰而出变得潮湿的植物。   “伊西多”站在梦境中的逆光处,他像是将阿斯塔的走神当作了动摇,眼眸中染上深深浅浅的欣喜,又被柔和的光融化。他朝着怪物轻快地走来:   “这样就对了,”   他喃喃地说,“外面的我也是这样想的。与其要求你去拯救他,他更希望你永远记住这时的我。稍微留下来一会就好,他会明白你的意愿,你不用感到不安。”   “你……”阿斯塔没有动,它微微眯了眯眼睛,打量着这个走过来的“伊西多”,忽然问,   “你这样不累吗?”   “什么?”   就像是完美的雕塑忽然有了一道裂隙,梦境塑造出的伊西多微微睁大眼睛,神情忽然展露出了一点茫然。他还是那样微笑着,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停住了。   “我知道你是一个来自我过去记忆的幻觉,”   阿斯塔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冷静,“他隐瞒的最好的时候就是这样。当然,你还是更特殊,你彻底剥离了所有和真正的伊西多有关的性格。”   “这不对吗?”   “不对,因为这样的你不仅和现实不一样,和过去也不一样。”   阿斯塔说着抬眼看向他,不出所料看见了“伊西多”眼中的彷徨和哀伤,他就像是失去庇护的被创造物那样,双手紧紧地扯住了衣服的下摆。   怪物叹了口气,它知道对方听懂了自己在说什么。   “就算你在骗我,你也是完整的你。”   这次是它朝梦境中的人类走去,而他就像是见到了火光的幽灵一样畏葸,似乎想要避开被烧化的命运。但他最终还是咬了咬牙,站在原地,眼中的绿色化为了一大片湿漉漉的苔藓。   “最近我一直在做梦,梦见七年以来和你的相处,”   阿斯塔说,“最开始我只看到你的欺骗。然后我意识到一个事实,这个一直以来陪伴我的人类,他骗得我团团转,但骗术却实在拙劣。在他看向我的任何时候,想要保护我的意愿都比太阳还要明亮。”   它终于走到了“伊西多”的面前。   在它的背后,是梦境裂开缝隙露出的天光。   和这光相比,幻想散发的光芒显得黯然失色。   阿斯塔说:“就算是梦境还要骗我,不觉得太累了吗,伊西多?幻境变出的是我真正喜欢的样子,然而你不相信这一点,所以要硬生生将真实的部分从身上摘掉。”   幻境中的人类哽咽起来,那些伪装出来的温柔和平静荡然无存。   他清楚地看见了阿斯塔背后来自现实的光,那些光一旦照在他的身上,他的影子就慢慢地淡了下去,仿佛一幅泡水的画。在最后一刻,他似乎竭尽全力想要说些什么,但他的声音也消失了。   “……怎么还是这么喜欢道歉。”   阿斯塔仿佛在自言自语。   眼前的幻觉是怪物眼中的伊西多,将要说的话,它当然也能猜得到。   随后,它毫不犹豫地转过身,梦境在它面前破碎,随着它的脚步而分崩离析。真正的阿斯塔睁开眼睛,那双深色的眼眸中飞快地流淌过一抹淡金色。   它看见了墨绿的海水,蜿蜒盘旋着的触手,还有被触手缠绕着的,正用翠绿色的眼眸凝视它的人类。   察觉到怪物醒来,人类的眼眸颤了颤。   阿斯塔轻轻抬起手,捂住他唇齿的触手就飞快地抽离,伊西多犹豫不安地看着它,没有立刻说话。他像是感受到了它身上的低气压,因此急切地想做些什么,却觉得自己糟糕地一无用处。   从阿斯塔昏迷到醒来大概过了二十四小时。   在这段时间,怪物缠绕在他身上的腕足持续而稳定地为他伤口的愈合提供着力量。阿斯塔醒来时,人类的位置分毫没变。   大概是捂得久了,他的嘴唇比往日还要红一点,就像是用力按压后在身上产生的瘀痕。   阿斯塔的视线稍微在那上面停顿了两秒,随后,它垂下眼眸,那双非人的不可思议的眼睛俯视着人类,开口还是一点情感也没有的冰冷,   “我想,你有很多该对我解释的事。”   *   就算是在以为彼此将要永别的那一天,阿斯塔的态度都没有这样冷漠过。   差劲的态度带来的压迫感起到了怪物想要的效果,伊西多不安地坐在它的面前,身上披着一件毛茸茸的毯子。   毯子是阿斯塔以“不想浪费自己疗伤花费的能量”为由,冷着一张脸往人类手上塞的,不过它带来的温暖确实有一种让人安心的感觉。   伊西多把自己往毯子里塞了塞,柔软的绒毛擦过他的后颈,让他微微地战栗了一下。   事实上,被心情不好的阿斯塔召唤出的触手缠了一天一夜,在那些腕足听话地撤下后,他的身上就留下了深深浅浅的痕迹。   伊西多对此感到有点困扰,尤其是这些被磨出来的红痕非常敏感,被放下来之后,无论是碰到什么,感觉都格外清晰。   阿斯塔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伸手摸了摸他的后颈。   要命。   伊西多差点咬到舌头,不过他还是飞快地说了一声“没事”。也不知道怪物信了没有,总之,它松开了修长得过分的手指,冰凉中带着一点温度,这触感转瞬即逝。人类开始对自己这么快解释感到有点懊悔。   不过它的心情似乎更糟糕了……他说错什么话了吗?   阿斯塔盯着面前被妥妥贴贴处理了一遍,虽然伤还没好全,但是看起来至少气色不错的人类,终于重新找回了生气的感觉。他总是这样,就连昨天最差的时候,也非得说一句“没事”不可。   难道它连这种显而易见的谎言也看不出来?   它将手掌翻过来,一大批腕足顺着它的手腕弯弯曲曲地前进,每一根触手都卷着一枚小纸片,它们熟练地各司其职,很快在伊西多面前拼凑出了一大片完整的纸张。   对方的眼神先是困惑,接着是模模糊糊的不敢置信,到最后是被看破的难堪。   “你的遗书,”   阿斯塔轻轻动了动指尖,触手又如潮水般退去,它平淡地叙述着:“有什么感想吗?”   在怪物手中,不仅是伊西多交待过要在一切结束后才能给它看到的遗书,而且纸上的字母还完全呈现出被水洇湿过的模样,纸张被撕成了零零散散的碎片。将这张纸直接拿出来给人类看,不仅是对他的质问,同样也是对自己情绪的彻底坦白。   伊西多的神情里满是做错事被撞破的难堪,间或夹杂着几分对自己“痴心妄想”的不自信。   他飞快地想要开口,阿斯塔又慢悠悠地打了个补丁:   “不许道歉。”   它说,这听起来很不讲道理,不过对伊西多显然很有效。   “我不是……”他脱口而出,随后犹豫不决地移开了眼睛,慢慢地咀嚼自己说出的话,   “我没想到这封信会在这个时候就被你看到,我……这不是我想象中的时机。”   伊西多显然很想道歉,不过他拼命按捺住自己。   阿斯塔轻轻地敲了一下椅子的扶手,听不出具体的情绪,不冷不热地说:   “我知道,这封信只有在你替我送完死之后才能被我看到,等我读到信的时候,就算想要找你清算,也找不着人,更没办法听到你亲自承认了。”   人类僵硬在了原地,那双翠绿色的眼眸因为阿斯塔冰一样的目光而冻住,但他还是舍不得移开,直到感到酸涩才慢慢地眨眼。他觉得自己最隐秘、最微不足道的心思就这样赤裸裸地呈现在了怪物面前,在他毫无预料的时候。   “对不起,”他还是违反规定,说出了道歉的话语:   “我不该再打扰你的。我……我没有资格再见你。但是我在信里写的真的是我最后的话了。这看起来很烦人,而且我还是在骗你,所以影响到你的心情,我……”   阿斯塔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伊西多,”它打断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完全没有存在的必要。   人类的话音戛然而止,他咬了咬嘴唇,知道自己说的话又让它生气了。   伊西多并非完全不明白,只是不敢相信。他固执地把所有的可能性往相反的脉络牵扯,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屏住呼吸,像是将一切孤注一掷的期待。   他不奢望得到原谅,但是,星星离他这样近,总会给他一种伸手就能触及到的错觉。   这错觉会让他又一次摔得粉身碎骨。   “你是不是根本就不觉得我们还有这次见面的机会?”   阿斯塔一字一顿,它所有的愤怒都凝聚在了这一句话里,以至于每个音节都因为承担了怒意而变得像是涨满的弓弦,触之即发:   “在你的计划里,昨天你就会死,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伊西多,你说你什么都愿意为了我做,那么我如果还要再见你一次呢?再过一百年或者一万年,你都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身边。直到最后你还要做一个骗子。觉得遇见我是很糟糕的事情吗?”   伊西多骤然抬起头来,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阿斯塔,“怎么可能?”   “那就告诉我,”   阿斯塔俯身靠近,在伊西多眼睑投下一片阴影,“你所有的心情,还有想对我说的话。我不想在遗书里看见这些,我想要听你亲口告诉我。”   那该怎么开口呢?伊西多一时间手足无措起来,就像是有无数句话要说,但它们同时将语言程序堵塞得满满当当。在那双深沉到看不到任何倒影的眼睛里,他第一次看见了自己,就在瞳孔的正中央,像是镶嵌了一枚翠绿的宝石。   “我……”   他犹豫了一会,才开口:   “我其实没有打算在昨天死掉。”   这句话连阿斯塔都没有意料到。怪物很快地坐了回去,伊西多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它生气的真正理由,又不敢置信。   它看起来显然不那么冷冰冰了,只是抬起眼睛表示质疑。   伊西多悄悄地观察着它:   “……不如说我想要做到尽量不死。我不想让你必须背负任何人的性命,所以只要我有一点活着的希望,我就会活下去。如果你在任何时候需要我,那样就能赶到你身边。”   “那你昨天还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阿斯塔说,它并没有掩盖自己的感情,仿佛故意让它们外露,让伊西多能够不必有任何怀疑地看到。   这些情绪就这样让伊西多捕捉到,然后化成他眼眸里亮起来的星星。   “比起死去的伊西多,活着的翠鸟要对研究所更有价值。他们不会主动杀死我,因为他们还有不得不从我口中撬出来的情报。我就是预料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保留了一小部分力量,用来维持愈合系统的运行。”   这句话是真的,阿斯塔昨天也感受到了。   人类微微勾起嘴角,他想要大胆一点,就这样看着怪物的眼睛,   “我不会死的,不用担心我。”   他用了“担心”这个词,一个无伤大雅的试探。它并没有反驳,这分明是坐实了关心。伊西多只觉得一瞬间从阴暗处走到了天堂,他控制不住手指的战栗,祈求自己的情绪不要那么快被发现。   但是阿斯塔并没有那么容易被说服,它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点:   “然后呢?”   它问,“被研究所带走之后呢?”   伊西多短暂地沉默了一下,然后带着一点不安实话实说:   “大概会被拷问。但这没关系的,你知道我以前是什么样的人,阿斯塔,我其实不是很怕痛。”   怪物听到了预料中的答案,它谴责地看着人类,却罕见地失去了叹气的冲动。   “再然后?”   它言简意赅地问,“说说你接下来还要做什么事,以及你为什么要给我留遗书。”   就算伊西多解释再多,也不如这一张纸的说服力来的大。   人类翠绿色的眼眸就这样在面前闪烁着,那么近,流淌着近乎失而复得的惊喜,夹杂着对他自己的犹疑和不安。接下来的话似乎让他感到难堪,他畏惧将它们说出来,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将这些念头刨析会伤害到怪物。   因为他终于清晰地察觉到了怪物对自己仍旧不变的在意。   ……阿斯塔想,它究竟怎么冒着失去他的风险让他离开的。   它其实已经猜到了大部分细节。   比如伊西多不可能在每个环节都保证一切如他所想,他每一步都是在刀尖上行走,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他可能会死于特殊武装的围攻,可能会死在被审讯的时候,也可能会死在他接下来的秘密计划里,也就是将它带离研究所的计划。   最有可能的是最后一步,就算差一步就能见到外面的天光,他也提前留下遗书,宣判了自己可能走上的命运之路。   阿斯塔忽然想起它所知道的关于“翠鸟”的资料。   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研究所外的天空。   *   “……算了,”   怪物稍微走了一会神,接着打断了伊西多的话语。人类与此同时望向它的眼睛,就像是在迫切地寻求着什么,又畏葸于见到不被期待的结果。   但他却仍旧一瞬不眨地看着它,这一次,他绿宝石般的双眸中仿佛在期待着什么,像是将要破茧而出的蝴蝶一样颤抖。   阿斯塔说:“我不想再对你生气,伊西多,这点你大概已经察觉到了;我仍然很在乎你,这点你应该也听的出来,所以不许再独自去做那些危险的事。”   “好。”   伊西多立刻回答。   “我在意的是完整的你,在我身边一直很温柔的研究员伊西多也好,因为做危险的事情而欺骗我的‘翠鸟’也好。没有必要总是在我面前伪装,那样很累,我也并不喜欢。”   “好。”   伊西多的声音很轻。   阿斯塔这样说,无异于明明白白地用语言解开他的心结。在它的眼中映照出的,从始至终都是人类本身。伊西多和“翠鸟”,他们一点点融合成现在的他,又完完全全地在怪物的身边得到了接纳,不需要隐瞒任何一个。   怎么会有这样不可思议的可能性?   人类想,但星星就是有这样好。   阿斯塔说,“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你不能再骗我了。”   它提前一步伸出手去,在没有开口之前,这是一个很过分的行为,伊西多战栗着,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拒绝它,不可能拒绝这样的它。他终于忍不住眨了一下眼睛。   就像是按住了世界的开关,他们的手轻轻地碰在了一起,于是灯就亮了。   这简直是对接下来问题的预先剧透。   伊西多屏住呼吸点了点头,他大胆地伸出手指,和怪物修长的骨节交缠在一起,时隔许久再次抓住了它的手。   “你爱我吗,伊西多?”   明明只要前半句就可以,可它偏偏还要带着一点纵容喊他的名字。伊西多惶恐到觉得自己在做一个醒不来的梦,又觉得安心,他的星星永远是这样,就算佯装冷漠,也忍不住向他透下温柔又亲昵的星光。他曾以为会永远失落的星光,又落在了他身上。   “嗯。”   他说,生怕自己的声音颤抖,使它会错了意。   阿斯塔弯了弯嘴角,它稍微用了点力,把伊西多拉的更近。毛茸茸的毯子差点滑落,又被它挽了回去,手指再一次碰到他的脖颈。   “那我呢?”它故意问,“你觉得我爱你吗?”   伊西多只觉得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轻轻蹭过他脖颈,转而抚摸着他的头发的那只手。人类甚至连问题都有点迷迷糊糊,只觉得星星的态度温柔得令他想要落泪。   “你不知道——”   他勉强找回一点理智,拉住又快要滑下去的毯子,“对不起,我一直没有告诉你‘爱’究竟是什么,或许我应该先向你解释,再让你做决定。”   虽然这样说了,但是他没有一丝一毫想要脱离现在的氛围。   每一次都是他在任性。   他这样想,同时固执地抓着对方不放手。   阿斯塔笑了笑,它说,“伊西多,我听说过一个判断是不是爱的办法,你介意我试一试吗?”   这确实是它听说的,不过在它和约翰聊天的时候,对方完全将他们预设成了爱人关系,所以提出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检验方式,其中的一些听上去就很露骨,不过或许有点作用。   伊西多又“嗯”了一声,他握住阿斯塔的手稍微用了一点力,暴露出了他的紧张。   “是这样的,”   阿斯塔解释道,同时又靠近了一些,挡住了他的视线。人类的目光被填满,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如此鲜明地鼓动着,节拍周而复始,永不停歇。这是早该停止的心跳,只是为眼前的它而继续活下去,然后看到了他从来不曾遗憾的一切。   他是不是应该闭上眼睛?   怪物看着眼前的人类,他们的距离已经很近,近到能看见那双翠绿眸子的水色,但是伊西多并没有闭眼。阿斯塔并不理解人类所定义的美丽,然而这双眼睛让它也听见了失控的心跳。   在毯子滑落到地上的同时,   它亲了下去。   阿斯塔第一次尝到了唇齿交融的味道——是甜的,就像它最喜欢的奶油牛角面包。 第104章   别羞涩, 姑娘小伙们,面对喜欢的人要主动,要积极。让对方完全信任你对他的爱,这才是不败的恋爱法则。   ——摘自“给你的情书”论坛, 最受欢迎的恋爱导师艾莉莎的著名金句   *   亲吻浅尝辄止, 阿斯塔微微后退, 松开扶住人类肩膀的双手。   和人类触碰的地方像是在发烫, 心跳声并不像过往几次那样急促,而是悠长又坚定,在它尝到人类唇齿间味道时,在它从伊西多的双眼中看见自己的眼眸时, 怪物就清楚地知道它猜到的那句话只会是唯一的正确答案。   “我爱你。”它这样宣布。   人类完全被这句话打败了,以至于哑口无言, 只是怔怔地坐在那里,抬起眼睛看着阿斯塔。他飞快地眨了眨眼,像是对眼前骤然发生的事实不敢置信, 生怕错过哪怕一秒钟。不过,在怪物直起身时, 他还是伸出手,条件反射地拉住了它的手腕。   “阿斯塔, 我,”翠绿色眼睛的人类结结巴巴地说,“这对我来说好过头了, 我需要一点时间反应过来。天哪,我现在是不是看起来很丢人。”   这倒没有。   而且还显得很可爱。   不过这提醒了阿斯塔。伊西多那件沾满了血的衣服失去了作用,他自己去换了衣服。现在穿着的是寄放在海中小屋的睡衣,这对于伤患来说过于轻薄宽松, 大片的皮肤裸露在外。怪物捡起地上的毛毯,掸了掸灰尘,又给他披上了。   “我是不是应该用腕足做一件衣服给你?”它有点为难。   “什……什么?”人类的声音似乎一下子绷紧了,他听上去很紧张。   这个主意对人类来说果然太过古怪了。按照阿斯塔对人类世界的常识,穿着活物做的衣服到处走来走去显然非常不妥。但它并不打算轻易放弃。转换形态的经验让它能轻而易举地做出一件适合人类的服装,况且触手其实是很好的材料,厚实又保暖。   “我会挑一条软一点的,”怪物解释道,“看上去也不会和普通的衣物有什么区别,就像我身上的那样,你可以摸一摸。”   伊西多的眼神微微闪烁着。   他好像动摇了,却又出于某些顾虑没有答应。   他的毛毯又开始往下滑,裸露的皮肤上还有被触手磨出的红痕。人类的伤还没有好,这些往常能轻易治愈的伤口现在显得有点麻烦。阿斯塔忍不住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脖颈。红色在它苍白的手指下颤抖着,显得更加刺眼。   虽然是出于对不珍惜自己的人类的惩罚,但会不会太过分了?   这些念头一时间让它忘记把指节收起,指腹停在稍稍肿起的皮肤上,甚至无意识地轻轻捻动着。等它回过神来,伊西多咬住嘴唇,神情很窘迫的样子,连耳朵尖也红了,和脖颈上的痕迹连成了一片,极力克制着自己不要闪开。   “怎么了?”阿斯塔把手移开,关切地问,“很难受吗?”   这个问题简直没法回答。伊西多求助般看着它,却撞进了怪物坦诚的眼睛,它并不能理解人类现在的感觉,只是在真心实意地担心他不舒服。关于衣服的建议也一样。   但是,这样……   伊西多抬起头,翠绿色的眸子闪过一点盈盈的水色,却露出微笑:   “没有,已经不疼了,只是因为喜欢才这样的。就按你说的做吧,我相信你。”   被摩挲着触手缠绕出的痕迹,阿斯塔觉得无论怎么样都不应该会喜欢才是。但是仔细想了想,又忽然觉得伊西多说的有道理。越是和自己亲昵,他就越表现出方才那种模样。只要靠近他,人类的耳朵就会染上绯红,也变得爱哭。情绪却越发柔软下来。   怪物若有所思地记下了:他喜欢这样。   伊西多当然不会知道他让阿斯塔产生了怎样糟糕的认知,以及这一认识在未来造成的影响。   阿斯塔似乎只是轻轻地将手指向下一翻,触手就自然而然地缠绕上来。和现在还很虚弱的人类不同,伊西多的介入让本应受到重创的它保留了大部分的力量。黑色的腕足涌动着,在光线的照耀下反射出各种各样的弧光。   它们在阿斯塔的指引下灵活地变换着形状,最后竟真的变成了一件宽松的研究员制服。   “换上这个,”   阿斯塔把衣服递给伊西多,想了想又不放心地补充到:   “待会它会根据你的情况变得合身,你不用担心。彻底脱离本体以后,它就没办法再动了。”   人类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怪物也在心中悄无声息地松了一口气。果然,人类的顾忌是这个。那么,触手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会彻底切断与本体联系的这件事,现在就不必告诉伊西多了。   *   黑书匆匆忙忙赶来时,就见到阿斯塔亲昵地替伊西多整理衣领。人类乖乖地坐在原地,看上去柔软又听话。他们的距离近到似乎从来没有过间隙。   ……世界意识忽然觉得自己的担心喂了狗。   好吧,每一个世界的反派都会找到爱人,只有它一个单身天道,这点它早就习惯了。而且它也不得不承认,看到眼前的这一幕,自己也不由自主松了口气,感到了久违的轻松。小情侣就应该和和气气的,没事闹什么矛盾。不知道他们具体是怎么和好的,不过它作为中间人一定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这样想着,果然平衡了不少。   伊西多先看见了黑书,不过他显然不打算理会,只是垂着那双翠绿色的眼眸,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他和阿斯塔之间的氛围。   直到世界意识拍打着书页,在阿斯塔面前飞了两圈,它才如梦初醒地抬起眼睛:   “噢,你来了。”   一点也不像很欢迎的样子。不过怪物的态度一向彬彬有礼,和前一段时间比起来,心情也相当不错。黑书试探性地在纸上写下:   “见到你们待在一起真是太好了,不过现在的情况是……”   “我都告诉它了。”伊西多说。   察觉到阿斯塔松开手,他不着痕迹地朝后靠了靠,又把自己圈进怪物的怀里。   黑书只当自己没看到,现在有更加迫切的问题,它不可思议地匆匆写下:   “所有事情……等等,你把预言的事情也告诉它了?”   “当然,”回答的人是阿斯塔。怪物抬起眼睛,它那双眼睛仍旧和它们第一次见面那样,在黑色的伪装下,无数迷乱怪诞的色彩仿佛一闪而过,属于怪物之主的绝对力量在它的瞳孔中如火花般燃烧着,它平静地看向世界意识。   “我理解你为什么瞒着我这件事。但是,我也有自己的立场。请相信,我会竭尽我所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就算不是为了世界,也是为了我爱的人。”   “你——”   世界意识下意识放低了声音,也就是让笔迹更轻了些,仿佛喃喃自语:   “你怎么就没有考虑到自己呢?直到更加完整的预言呈现在我的眼前,我才明白一切的真相,但那太糟糕了。我、我也很抱歉没有提前一步信任你。但到那个时候,伊西多和我都认为我们选择的办法才是最好的办法。”   “我知道,”   看到伊西多的名字,阿斯塔停顿了一下,察觉到面前人类的僵硬,于是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你们想要解决的问题有三个。”   “首先是研究所的黎明计划。伊西多的目的是扭转计划,抵御特殊武装对我的攻击,同时顺势让我陷入休眠状态,待在在无法被轻易打开的安全屋里,直到计划的下一步。他则自愿暴露在研究所的目光下,作为有价值的对象活下来,遭受折磨。”   人类的棕褐色头发柔软,虽然不如他的瞳色来的独特,但怪物很喜欢这样的手感。   伊西多在亲昵的触碰下渐渐卸下了不安,不过他还是像犯错的小动物一样坐的更端正了。   “其次就是我的‘逃脱’。两周以后……不,现在更短。研究所会爆发一起有预谋的怪物大规模暴动。组织人就是伊西多和将我视为神明的外部组织。说实在的,我并不意外过去的传说会发展到现在的这一步,人类对力量的崇拜和憎恶,我很早就有过体会。”   伊西多是外部组织在研究所最重要的线人,同时也是遭受猜忌的可能背叛者。他和“神明”过于亲密无间,因此,外面的人们这样认定,对他的偏信会蒙蔽阿斯塔的眼睛。   “虽然联系不上研究所的内部人员,但他们却和‘花’取得了联络,”   阿斯塔勾了勾嘴角,笑意却不及眼底,“它非常想要逃脱。当然会积极配合。它的任务是让我怀疑伊西多,这点做的很成功。”   这是只有怪物知道的情节,连伊西多都没有预料到这一步。   黑书悄悄做着笔记。   “最后,当然是关于气运之子的问题。”   阿斯塔伸手碰了碰黑书,“你们打算在最后的时刻一并解决,对不对?我没有对你生气,只是,这是不是太勉强了。”   世界意识在这个位面的能量本该都用于追捕系统,提前设下完备的陷阱,让它无法逃脱。但因为担忧这个世界未来的命运,它消耗了太多能量在其他的事情上。   而之前,它和伊西多甚至决定在没有完全准备好的情况下迎敌。   怪物接着说下去:   “在那一天,外部势力将利用研究所防线崩溃的契机,将休眠状态的我救出去;伊西多将从囚禁室中逃离,他留了手,你也保存着他一部分力量,这样他就能变回那个‘翠鸟’。我交给你过‘花’总结的名单,你们打算照着名单来处理。”   在名单记载的和希尔接触过的怪物中,有极度危险的肉食派,以杀戮人类为乐;也有相对温和的草食派,只是想要逃脱被桎梏的命运。   前者交给伊西多,连同其他高等级的怪物一并杀死。后者可以放走,它们大概率会在研究所中寻找希尔,当它们彼此相聚,势必会意识到人类对它们毫不在意,有无数替代品可以选择。   黑书没有乐观到认为心智不健全的怪物都会放弃对气运之子的迷恋。   但只要有所动摇,系统的力量就会减弱。   该杀的杀,能劝的劝,尽伊西多和黑书的全力,将系统的力量削弱到最低点。在最后的时刻,世界意识便会截住逃跑的系统,开始和它正面对战。   “抱歉,”黑书慢慢地写下这行字,“因为时间太仓促了,所以我的准备还不充分。但是,或多或少有成功的可能,这是我的职责,我必须做到。”   “你们两个,”怪物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那对黑色的瞳孔仿佛闪过淡金色的流光,它的话语像是轻柔的叹气,   “到底有哪里对不起我,都这么喜欢道歉。虽然我必须承认,这些计划内部的逻辑是自洽的,也有顺利进行的可能性,但是那无论如何都是糟糕透顶的计划。”   察觉到阿斯塔的情绪,伊西多悄悄抽出手,试探性地将手碰过去。手指缠绕的那一瞬间就像是长出了无数细小的枝脉,怪物毫不犹豫地将人类的手抓住,它果然有点失控,在复盘了他们“糟糕透顶”的计划后。   它抓得很紧,脸上表情却没有变一变。伊西多觉得仿佛有湿漉漉的触手顺着他们交握的地方缠上来,将他牢牢地守住。   “你们的计划糟透了,”   怪物说,“因为把我忘掉了。我是你们计划中的一部分,甚至是最珍贵,最被保护的一部分,绝对不会受到伤害。但不是你们中的一个。”   它就这样挺直了脊梁坐着,皮肤过分苍白,并没有做太多伪装。在它的影子里,不详的触手蠕动着,而它的眼瞳中倒映着非人的明亮光芒。但阿斯塔说的话却比大部分人类都要坚定,都要温柔。   “还记得吗?我们是彼此的队友。”   时隔许久,黑书再次听到这个词汇。最开始的陌生很快过去,它想起在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它、人类和怪物在同一间小屋里像模像样地组成了“拯救世界小队”的联盟。那时候气氛很好,他们都在笑着,而自己迷迷糊糊就被写进了名单里。   ……不过,这句话大概是怪物对伊西多说的吧。作为天道,它并不期待自己也能够被作为某个组织的一份子,它始终游离于各个世界之外。   “你也是,”   黑书的思绪被猝然打断,阿斯塔用关节轻柔地叩了叩书页:   “最开始我并不信任你,但你真的很在乎这个世界,发挥了远远超过职责的作用。这就是世界意识吧,有着守护一切的决心,也有着付诸实践的勇气。我们当然是同一边的,而且你对我们来说也非常重要。”   连黑书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它觉得自己要是能发出声音,一定也结结巴巴,不知所谓。伊西多弯了弯眼睛,也微笑着看向黑书。   “谢谢,”他简单地说。   联系一度被仓促地截断,他们几乎永远无法信任彼此,那些糟糕的谎言,对立的身份,偏执的保护欲,带来了被掩盖的温柔和真正的爱意,以及因试图弥补同伴嫌隙而产生的疲惫。   无论如何,现在是重新开始的最好时机。   *   在初步的商讨后,黑书充满动力地去完成属于自己的工作了。   对于怪物和人类来说,现在反而不是最合适的行动时机。他们至少能拥有一个晚上的空闲时间。世界意识走后,室内的响动逐渐平息下来,刚刚才转变身份的爱人在静谧的房间里,仿佛什么也不必说,待在一起就隐秘地充满意义。   伊西多看着阿斯塔,并不说话,嘴角却忍不住勾起,翠绿色的眼眸像是微微晃动的湖水,碎星般的光芒点缀其中。   “晚上就睡在这里吗?”阿斯塔自然而然地问,“本来也是为你准备的。”   人类想了想,先问:“你呢?”   怪物并不需要睡眠,它只是习惯了在没有人说话的时候待在深海中消磨时间。不过现在伊西多在这里,而且,虽然还没来得及习惯,但它已经将对方的身份标签从朋友调换成爱人。面对爱人应该主动一点,亲近一点,这是粉色网站上的情感咨询大师所说。   “我当然留下来陪你,”阿斯塔说,然后补充,“而且你的伤还没好。”   前半句话不假思索,人类藏不住欣悦的情绪,小拇指微微弯曲,勾了勾阿斯塔的掌心。不过听到后半句话时,他一下子坐直了,竟然显得有点紧张。   他明显想说自己没事,不过没有办法说这么直接的谎。   那可怎么办?身上被触手磨出的痕迹还没有散去,伊西多终于开始后悔自己冒险受了这么重的伤,他不害怕疼痛,但是若有若无的痒意顺着红痕连成滚烫的一大片,又被触碰彻底激发。假如再被缠上一个晚上,他不确定自己会窘迫成什么样子。   更何况,现在他和怪物互通了心意,更受不了被这么对待。   他担心自己失态。   阿斯塔敏锐地察觉了人类身体的僵硬,它弯曲指节,不让伊西多捣乱的小指乱动。人类对疗伤这个话题这么如临大敌,不能不说是它的错误,它忽然想到自己的触手一圈圈缠绕上人类时传导在它指尖的触感。   伊西多是个乖顺的猎物,不过他偶尔因为不舒服而挣动时,禁锢住他的腕足牢牢地将他固定住,那是一种捕获了重要之物的满足感。在海底,有些生物会收集沉船中亮闪闪的金币,把它们拖回自己的巢穴,大概就是这样。   它还……挺喜欢的?   不过肯定不能那么粗暴,而且也没有必要在伊西多受伤的时候进一步为难他。阿斯塔笑了笑,没有松开手,它黑色的眼眸将人类纳入其中,其他的一切都没有留下倒影:   “可以吗?”怪物的声音低低,却让人忍不住想要信任。   它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伊西多从第一个音节就知道自己绝对拒绝不了。他盯着阿斯塔看了两秒钟,自暴自弃地转移了重心,轻轻地撞进它的怀抱里。怪物松开和他交握的手,任由人类摩挲着它的后背,找到一个合适的支点:   “可以,”伊西多凑到阿斯塔耳边说话,“但是你要先亲我一下。”   暧昧而潮湿的呼吸随着他的话语声一点点下移,人类闭着眼睛,从它的耳边慢慢寻觅到它的唇齿,怪物身上带着湿漉漉的海水气息,但摸起来却很温暖。世界上是没有捕猎者自甘闭上眼睛,凑近危险的猎物的。   所以被亲吻到呼吸急促,眼尾勾勒出一点潮湿红晕的也是人类。他的手把阿斯塔的衣物撞到发皱,觉得自己像是被深色的海洋拥抱住了,而且愈来愈沉沦其中。   阿斯塔猝不及防松开他时,他懵然地盯着怪物。   “你的心跳太快了,呼吸也不平稳,”   然而怪物有理有据地说,“你的伤还没好,所以不能太激动。”   伊西多受的伤从外部开始愈合,那些在内部的乱七八糟的伤口则需要阿斯塔用自己的力量一点点抚平。子弹可是差点穿透他的心脏,虽然他说自己不痛,但阿斯塔觉得他这种人大概就不懂得什么样的痛能到说出来的程度,他那么不珍惜自己。   伊西多坐在原地,伸手摸了摸嘴唇,只挽留住一点稍纵即逝的微妙的触感。   他确实不觉得现在还没治愈的伤口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对他来说,这样的疼痛不足以让他微微皱一下眉,当年他经历的训练里包括痛觉忍耐和死亡漠视化两门课程,而他是最优秀的毕业生。   “你该去休息了,”阿斯塔很快又说。   人类决定再做争取:“我没事了,再亲我一下好不好?”   亲吻本来就是他讨价还价争取到的优惠,接下来就是疗伤。只需要想一想,伊西多就觉得战栗起来,连身上的衣物轻轻贴着皮肤,也不知为何顺着神经将微妙的触感直直地传到大脑。   “不行——”   阿斯塔不假思索地说,接着才觉得自己拒绝的过于僵硬。它假装若无其事地牵过人类的手,心中却回忆起方才的亲吻。在第一次学会亲吻以前,它从来不知道那是一个如此不可思议的动作,和最开始的浅尝辄止不同,甜味背后还有其他的东西。   仿佛有什么更加偏执的冲动和占有欲顺着唇齿蔓延,就连它也差一点失去了控制。   他们明明只是第一天更新了关系,阿斯塔却觉得过往的七年都像是一首关于爱的漫长的诗,以至于两个人对彼此的爱意都很快地满溢了出来,拦也拦不住。   心里的念头古怪起来,但却并不令人抵触。   伊西多坐在床沿,闪烁着那双翠绿色的眼眸,他换了一身睡衣,看起来毫无防备,   “不是不想要你给我疗伤,”人类忽然认真地说,“就是我不太习惯这种方式,你不用在意我的反应。”   都到这一步了。阿斯塔听着听着勾起嘴角。   它走到伊西多身边,自然而然地坐下,虽然不需要睡眠,但柔软的床榻还是给人舒服而安逸的感觉。伊西多似乎有点惊讶,不过还是迅速地侧了侧身,给它让了一个位置。怪物得到了便宜,却并不轻易放过他,伸手压住了他的手背:   “你在担心什么?”   它终于展露了属于怪物的有点恶劣的一面,直到这时候才说出实话:   “伊西多,这次只需要被我抱着就可以,我不会把触手叫出来。这样可以吗?” 第105章   他们是失败的研究品, 但我们不得不隐瞒这一点。总要有人承担事故的责任,否则接下来的实验就会缺少最关键的支持,这是为了全人类的安危。   ——七年前的高层会议,对研究所第一批特殊武装的重大事故做出了决议   *   约翰意识到他在项目α那扇钛白色的大门前停留太多时间了。   倒下的人和地面上的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 但他看向光洁的地面时, 恍惚间还能看见那双沾着鲜血的眼睛。   事已至此, 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高层大发雷霆,伊西多这个尘封已久的名字重新被提上风口浪尖,而他绝不能免责。   约翰的脚尖微微转动,他在想当时老师手中持西洋剑, 向他的胸口刺去时,有没有更好的闪避方式, 这场战斗的每一帧都在他的眼前闪现。   到了最后,他感受到自己的手渐渐发冷。   如果不是敌寡我众的悬殊,翠鸟绝不至于折断羽翼倒在血泊之中。   计划的挫败感一时间冲昏了他的头脑。在高层派人来宣布结论时, 他才开始思考该怎么说才能保住老师的性命。   然后就是猝不及防硬生生撬开大门的触手,只留下原地的血迹。   连使者也愣了好一会, 约翰用最快的速度冲过去,却只能面色阴沉地重重捶打了两下大门, 随后才走到他面前。   他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又是铁一样沉着的颜色, 透露出和那些办公室成员不同的,久经杀戮的气质,不容犹豫地问:   “高层的意见是什么?”   “呃……约翰先生,”   男人下意识转了转手中的雨伞, 黑伞在光滑的地面上扭动出吱呀的响声,   “我们认为,在‘翠鸟’伤势仍旧有回旋余地的情况下,保留他的性命更有价值。”   那就是要拷问了,约翰想。   七年时间足够研究所开发出远超翠鸟那个时代的刑罚。   但是,哪一种更好,他一时说不上来。在攻击α时,他终于亲眼见证了这个研究所藏匿着的最危险的怪物,就算是经受过训练拥有强大的心理素质,也不由得在怪物涌动的腕足和闪亮如长矛的淬毒触手面前感到脊背发凉。   那是扭曲的、丝毫没有道理可言、也绝对不会令人想到温情的恐怖。   就连希尔也——约翰想到因为被触手击中而持续昏迷着的少年,忍不住感到心悸。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焦心于对方的安危。   但同时,他也忍不住想,如果混乱状态下的怪物对有着认知干扰力量的“神之子”手段都如此冷酷,那么已经被取代的老师呢?   缠住他的触手毫不留情地硬生生把他拖了进去。   原地留下的血迹鲜明而刺眼,他失血过多,没能接受治疗。   站在已经被清理过后的走廊里,黑鹰在旁人眼里只不过对着空无一物的大门沉默着。   他觉得难以言喻的挫败感一点点缠绕在他的心头,就像是七年前的他在审判翠鸟的法庭上不能证明任何事情那样,现在的他依旧无法赎清他的罪过。   他的血管中也流着属于实验品的血,第一批特殊武装正是死在自己的力量之下,他们是研究所避而不谈的失败品,注定要走向失去平衡的境地。   当然,伊西多作为他们中最杰出的那个,坚持了最久的时间,甚至奇迹般地将损失缩减到了最小的范围内。   他亲手杀死了朝夕相处的队友,他们完全失控了,比怪物还要可怕,手中有属于人类的武器。   那本来只是一个稍微有点难度的清理任务,有些特殊武装成员选择带上他们的弟子,当时才十四岁的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大部分年幼的孩子最终都被自己尊重的师长亲手拧断了脖子。   谁也没有预料到,首批实验品的“微小瑕疵”会落得如此惨烈的收场。   但是他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翠鸟在濒临失控的边缘飞舞,他翠绿色的瞳孔有一种不同于普通人类的冰冷,倒映着身边一片狼藉的尸山血海。   这一幕在黑鹰年幼的眼眸中定格,以至于在未来的七年间,他一次次用笔写下诗句,试图将其复述。   在一切结束后,约翰恐惧地看着他,担心他也会像是其他人那样变成没有理智的怪物,但是他只是将西洋剑向自己的心脏刺去,随即从空中坠落。   自愿牺牲所有力量,在变成疯子的大门前止住了最后一步。   ——然而最后所有的罪责也由他一人承担。   约翰忽然像是触电般把放在大门上的手撤下来,仿佛那是一具沉默的棺桲   停留在这里的只有他,α的大门紧闭,研究所找来的科研人员判断暴力开启房间的方法,至少要小半个月才能完成。而打开房间之后会发生什么,谁也不得而知。   所有人都对黎明计划的失败心知肚明,约翰不得不焦头烂额地对高层解释发生的一切,直到现在才找到时间来安静地独处。   他无法辩驳,研究所找到了他和伊西多私下会面的记录。   而且,老师恐怕真的利用了他,是他透露出了关于黎明计划的重要线索。   内心翻涌的情绪令约翰攥紧了拳头,他想起在事情发生前,至少他对伊西多道过歉。那时候,是路上遇到的黑色瞳孔的男人开导了他。   那个人叫什么来着?   工作牌上好像写着C区的阿斯塔·布莱克。   虽然想到了这个,但约翰也没有要去找人的意思,他沉沉地呼了一口气,命令自己冷静下来。在长达两天的交接工作后,他暂时被卸下了关于接触这一事件的权力,毕竟他是泄露秘密的第一嫌疑人。   “不要又一次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现在,他或许需要放松一下心情,像那个下午一样想清楚一些事情。   *   伊西多睡不着。   在小屋一片暧昧的昏暗中,阿斯塔稍稍停顿目光,就能看见人类僵硬闭上的眼睛。他整个人就像一块浮木,仿佛舒展不开,在它的怀里束手束脚,且温度也在逐步升高。   人类显然不想暴露不安的事实,他大概在心中念了一万遍“快睡着”,却最终无济于事。就算不管不再隐瞒的诺言,让他伪装出熟睡的样子,他现在也做不到。   他察觉到星星在看着他,那距离几乎要把他点燃,只要一睁开眼睛就能看见深沉的黑眸。   触手还是拥抱?这不是一个困难的选择。后者听起来比前者温和,而伊西多不会错过任何一个靠近星星的机会。   拥抱在他们还是朋友时虽然已经很常见,但是作为新晋的爱人,黏糊糊的拥抱就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而人类贪婪地把机会捉到指尖。   然而——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取代触手的是阿斯塔的身体,它的手指、胸膛和弯起的腿部,就这样贴着他裸露出来的皮肤,还有他满身的痕迹。   这张为单人准备的床对两个人来说实在太小了,伊西多清晰地感受到它环绕住他身体的手臂,在悄无声息之处听见它细微的呼吸声,属于怪物均匀的心跳。   阿斯塔不需要睡眠,它只是专注地将力量注入他的身体,一点点弥补着残缺之处。   然后,怪物就发现了人类逐渐急促的呼吸声,他摸起来比平时还要烫,心跳声如雨点一样绵密,连眼睑也抑制不住地轻轻颤抖着,却连眼睛都不敢睁开。   或许还是弄痛他了,阿斯塔想,但它觉得自己已经很轻了。   它试探性地将手顺着布料的间隙探进伊西多的后背,柔软的绒质睡衣发出微不可闻的沙沙声,手指像羽毛一样轻地碰到那一道还没有好全的粗糙,人类的呼吸猛地一滞,唇齿间终于泄露出一声哑哑的呜咽。   阿斯塔如临大敌。   ……他原来在哭。   它伸手摸了摸伊西多的眼睛,指尖探到一小片晕染的水痕,尝起来是咸的。与此同时,伊西多睁开眼睛,翠绿色的眼眸像是融化了的湖水。   他尽可能维持着体面地与怪物对视着,不过被抱在怪物怀中使得他失尽了优势。   “这样还是会不舒服吗?”   阿斯塔想要松开他起身,却忘记了这是张小的过分的床。随着它的动作,人类反而更多地落在它的怀里,大部分皮肤都因此遭到摩擦,明明是绒布,怪物却发现即使是这样细微的动作,伊西多身上本来已经淡化的红痕仿佛一下子殷红了起来。   伊西多睁着眼睛,他的理智摇摇欲坠,下意识拽住了要离开的怪物。   “怎么了?”   阿斯塔温柔又耐心,它听起来很清醒,和迷乱的他完全不同,“有什么想说的或者想要的,直接告诉我,你已经答应了不会对我有任何隐瞒。”   “……碰碰我。”   在一片昏暗中,外部的人造天空已经被摧毁,不再升起月亮。但海水仍旧闪动着波光,晶莹的玻璃脆片冰一般漂浮在海面上。   伊西多觉得自己也变成了随着潮水漂浮的玻璃,是坚硬的剔透的,但当他想要留住它,玻璃也会在光下融化。   “什么?”   阿斯塔没有听清,它的手放到了人类的额头上,“你看起来很难受。”   “不是难受,”   伊西多就着拽住的那双手向下用力,让它的指尖顺着毫无防备的那截脖颈往下滑,另一只手则解开睡衣的扣子,在夜色中闭了太久的眼睛,他什么也看不清。黑暗安慰了人类,至少他看不见自己羞耻的模样。   阿斯塔不懂人类,他可以教它;阿斯塔不懂朋友,他可以教它;阿斯塔不懂爱意,他那时候却避而不谈。   阿斯塔不懂情欲,没关系,他将加倍偿还。   怪物的手被伊西多引导到他散开的胸口,人类松开手,用双臂环住它的脖子,靠在它的耳边说话,声音变成滚烫的水雾,模模糊糊:   “不是难受,别担心,是因为舒服才会哭……阿斯塔,你多碰碰我,让我多哭一点好不好?对我做什么都可以,我都喜欢。”   那双翠绿色的眼眸虽然满是水雾,但传达出的情绪确实不是哀伤。   阿斯塔是怪物,它能在黑暗中清晰地看见猎物的每一个表情。伊西多那一声沙哑的呜咽忽然又响起在它的耳边,其中夹杂着的情绪像是饱涨又充盈的水果,稍微一掐,就满到溢出来。不知为何,它觉得自己的情绪也随之浮动起来。   眼泪是咸的,但好像有一点儿甜味。   “你太激动了,”   阿斯塔逼迫自己用平静的语调说话,“现在的你不太清醒。所以不行,你不能经受太大的刺激,除非你想要你的伤更糟糕。”   治疗已经中途被打断了。   就算人类自己开始胡来,它也不可能真的对人类做什么,现在他的身体在外部虽然看起来完好,但内部简直是布满了玻璃渣,稍微大一点的动作就会硬生生将自己扎出血来。   伊西多迷茫地抬起眼睛,并不明白现在的情况。   他像只猫一样轻轻蹭着怪物,棕褐色的头发柔软,脸颊也是绯红的。他仿佛根本没听懂为什么阿斯塔不碰他,也可能根本没在听。   真是糟糕的病人,怪物想。   放任他这样下去也不是不行的,但至少要说清楚,要约法三章。   伊西多是个骗子,他总是不说实话,就连现在的情况,话语也模模糊糊,像是隔着一层雾气。但是,它并不是一无所知。研究员或许清楚它缺乏人类的普遍知识,然而它待在海水之中时,身边亦有鱼群和冰山上的动物为伴。   怪物俯下身,避开那些伤痕,轻柔却彻底地接住了他。   “伊西多,”它不容置疑地下定了判断,“你处在人类的发情期里,是这样吧?”   *   直到第二天清晨,伊西多才找回了理智。   他睁开眼睛,发现阿斯塔的手仍旧放在他的额头上。见他醒来,怪物深色的眼眸转向他,对他笑了笑。他下意识回以微笑,依恋般地凑过去,成功争取到了一枚在额头上的亲吻。   然后,关于昨晚的记忆像潮水般涌来,伊西多的手情不自禁攥紧了衣摆。   他都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不,关键是阿斯塔也跟着说了些乱七八糟的话,但是当时的自己已经完全没有反应的余地。他只知道不断凑近它,落下繁复濡湿的亲吻,模糊不清地索求着,不顾自己身上有伤的地方确实隐约传来疼痛。   若有若无的痒意才让人发狂。   阿斯塔像是无奈地叹着气,它最终还是呼唤出触手,把人类严严实实地按在了原地。   手脚被束缚后,身体的狼狈更加清晰地呈现出来,不过这样至少不会让他的伤势更糟糕。   虽然触手用的力很轻柔,但人类的挣扎依旧让皮肤上的痕迹更多了。   伊西多当时被烧坏的脑袋完全接受不了怪物有放着这样的他不管的迹象,惶恐地盯着它,又觉得在衣冠仍旧整齐的怪物面前,自己的行动简直像是对星星的玷污。   “别动,”   阿斯塔一边说一边凑近吻掉他的眼泪,低低的声音伴随着指尖碰到他身上的触感,“没有不管你,只是现在不是合适的时候,只能先这样。”   星星掉了下来,和他浸泡在同一片海水中。   接下来的记忆就大段大段地空白起来,只记得自己的全身都随着游走的手指而战栗,想要蜷缩起来却被迫舒展着,在得到最终纾解的同时也被腕足松开,再一次落进了阿斯塔的怀抱。   伊西多的眼睛被怪物长到比例不恰当的手指盖住。   “睡吧。”它说。   疲惫顺着这句话席卷而来,只觉得身体甚至连指尖也抬不起来,就这样陷入了梦境之中。   阿斯塔好整以暇地看着人类的表情,他从刚刚醒来模模糊糊的依赖,再到一点点漫上耳朵尖的绯红和窘迫。   伊西多似乎想要避开它的视线,却没能真正下定决心。他张了张嘴,犹豫了半天,这才终于发问:   “阿斯塔,是谁告诉你人类有发情期的?”   “没有吗?”怪物惊讶地问。   它只是按照自己的常识推断,比如鸥鸟,比如鱼群,比如冰川上的海豹和北极熊。把伊西多按住一点点摸索,也完全是出于自己敏锐的观察力,但他当时看上去像是足够满足,也没有提出异议。   当然没有。   人类非常想这么说,但这样就没法解释昨天的自己了,总不能实话实说,是因为你的亲亲抱抱才让我那副样子,那或许太狼狈了一点。   他盯着阿斯塔看,怪物深色的眼眸含着一点笑意,就这样把他倒映进去。   它似乎没有什么觉得奇怪的,也并不对昨晚发生的事情感到很在意。   于是伊西多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阿斯塔,你确定你要单独出去吗?我的意思是,我觉得我的伤也差不多好全了……”   “不行。”   阿斯塔非常坚定,“在没有彻底治愈前不许出去,我会让黑书看着你的。”   现在这个房间的大门也就只有怪物用尽全力能够打开,研究所一直以来都低估了它的力量,那是因为它并不认为自己有突破收容的必要。   但是现在,没有必要再小心翼翼。   “我这次离开会直接使用本体,”   阿斯塔低头看向伊西多,“相应的,留在这里的躯壳就会比较虚弱,你负责看好它们就好。如果觉得无聊,我也可以让触手陪你玩。”   它说的非常坦荡,人类任何旖旎的念头都被掐灭在了萌芽里。   伊西多想,它说的不会是像海豹抛接球之类的游戏吧。   “那倒不用,”   他停顿了一下,"嗯……你这次出去,除了去拿我藏起来的资料,还要和气运之子见面,顺便打听情报,和已知参与暴动计划的怪物交流。顺便一提,我曾经有个学生,也就是参与黎明计划的那个黑衣服——"   阿斯塔知道,它见过他。   在那时候看见约翰让它也感到意外,不过,约翰却并没有看到它的人形。   “你身上的伤,”   阿斯塔说,“就是他开枪射中的。需要我出去报复他吗?”   怪物就这样一本正经地说出了报复的话语,伊西多愣了愣,一方面是因为阿斯塔当时在茧里,居然仍旧能分辨出外部的基本情况,另一方面是即使温柔的怪物,也会因为他受到伤害而冷冰冰地说出“报复”的话语。   星星的光辉明亮地洒落,但并不是不辨黑白地照耀在所有人身上。   他同样杀过很多人,曾经认为这样肮脏的自己绝对不能得到温柔的垂怜,然而怪物却从来没有提起这件事,仿佛完全把信任加诸在他的身上。   这份信任,让伊西多垂下眼眸,他也如此想要保护它的光辉,所以和黑书选择了最危险的计划。   要是在怪物暴动的那一天不管不顾,就能最简单直接地带着阿斯塔离开。   但那是不行的,研究所的大部分人类何其无辜,外面的世界也是怪物所爱的世界。所以伊西多必须承担将一切扳回正轨的使命,仅仅是为了它也好。   阿斯塔笑了笑,看懂了他的表情,决定不对约翰做什么。   它伸手在走神的人类眼前晃了晃。   伊西多懵了一下,“抱歉,我刚才没有听清——”   “没事,我知道分寸,”   怪物说,“你有没有想要的点心?现在轮到我出发去西点店了,怎么样,喜欢奶油牛角面包吗,我也可以带一点回来给你。”   就像是最家常的对话,阿斯塔耐心地说,等待着人类回答。   伊西多张了张嘴,却喟叹般笑了起来,他翠绿色的眼眸重新闪闪发亮:   “你这样说,就好像出门的人问等在家里的爱人那样,我忽然觉得很开心。”   “这里早就是你的家了。”   阿斯塔理所当然地说,又觉得不对,他们马上就要离开了。   “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归宿,”   伊西多帮忙纠正着,微微偏过头,他棕褐色的发丝朝下垂落,   “我们之前说过的……等等,我是不是不该提。不过我确实已经准备好我们的家了,在外面,在很好的地方。”   不该提是因为他在遗书里写到过这个地方。   阿斯塔无奈地看着他,还是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头发,凑过去抱了他一下。在没有什么旖旎味道,只是单纯拥抱的氛围里,它轻声说,   “那就换一下,之前都是我在这里等你,现在也该让你等等我了。” 第106章   就算是面对自然界中的野兽, 同样的机关也很难生效两次。   ——研究所紧急召开的危机事件研讨会中,黑鹰在下场前的最后警告   *   “事情走到这个地步,是时候谈判议和了,”   伊西多微笑着, 他的眼中有着异样的神采:“但黎明计划能有无疾而终的第一次, 失败的第二次, 就必然将在未来迎来第三次重启。人类永远会走上这样一条路。”   严丝合缝的钛白色金属门掩盖了一切龌龊, 阿斯塔站在门前,用属于野兽的耳朵仔细地聆听外面的动静。不出所料,外面的情况和伊西多说的一模一样。   有人,但那只是手无寸铁的普通人类。急促的呼吸声暴露了他们的紧张。   他们只能死死地盯着面前决定命运的门, 冷汗将身体僵硬地冻了起来。他们的手中有着研究所特别派发的对讲装置,跟随着头顶昼夜闪动着红光的监控摄像头一起, 记录着在这里所发生的一切。任何一点响动都能让他们神经紧绷。   他们是研究所派来的谈判专家,同时也是高层孤注一掷的筹码,赌项目α仍旧有可能宽宥他们的行动, 赌SSS级怪物从未主动伤害没有抵抗能力之人的记录。   阿斯塔伸出手,在它的身后, 腕足从海水中涌动而出,闪闪发亮的长矛顺着它的意志瞄准了金属门, 忽然如雷霆般飞速地向前刺去。   打开这扇门所需要耗费的力量确实可怕到惊人,这点研究所没有算错。   但它的速度更快。   外面的人只来得及瞪大双眼,唇齿间嗬嗬地响了一个开头, 疯狂从门中涌出的触手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效率捂住了他们将要发出声音的嘴巴。阿斯塔干脆利落地将他们全部放倒了,击打的是后颈。   这点它很有经验,手法和在海水里捞落难挣扎的船员时一模一样。   整个过程除了一点似有若无的风声,甚至没有发出其他的声音。   对讲器在掉落在地上前被腕足轻柔地托住, 又被轻轻放下。黑色眼眸的怪物这时候才缓缓地从门中走出,它的踏步也无声无息,微微抬起头看向监控摄像头倒映着自己面容的玻璃。   在同一时间,触手仿佛茂盛生长的植物,在它的身后绞动着,裂开了数千双纯黑色的眼睛。   监控的红点疯狂地闪烁着。   钛白色的金属门在它的身后悄无声息地合拢。阿斯塔微笑了一下,它掐灭了腕足的眼睛,所有非人的部分重新被它藏在了影子里。此时此刻,它甚至整理了一下衣领,让自己看起来更加衣冠整洁,彬彬有礼。   身上的研究袍遮住了全部的异常。   它向前走去,不紧不慢,毫无躲藏之意。   然而,就是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机械能够记录下它的行踪。直到下一批员工换班,或是直到昏昏欲睡的观察员终于意识到监控只是在不断地重播以前,研究所都不会察觉到异常,和它已经离开房间的事实。   冒牌研究员阿斯塔·布莱克就这样藏着袖子里的触手,混进了走廊里来来往往的人潮之中。   *   研究所近来弥漫着某种莫名的紧张气氛。   这种气氛自上而下,最普通的研究员虽然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能从上级那里继承到压抑的心情。心事重重的研究员低着头在走廊中飞快地穿行,不时低声喃喃一句“借过”。   当然,他们不会注意到一个瘦削的男人,除非和那双仿佛倒映不出任何东西的黑沉沉的眼睛亲自对视。阿斯塔安静地向前行走,它胸口的身份牌和别人一无二致,现在甚至能够充当真正的ID卡使用,这也是伊西多的杰作。   “不做白不做,”人类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反正都找到了网络系统的漏洞。”   于是冒牌员工阿斯塔有了一张几乎能刷开所有区域的卡片,这确实省了很多事,也让怪物能够最快地在迷宫般庞大的研究所不被人注意地穿行,直到来到今天的第一站,一个能够取回伊西多留下来的重要之物的地方。   藏木于林,它们静静地躺在研究所D区的普通资料室。   这是一个研究员们不得不经常出入,却留不下任何印象的乏味之处。阿斯塔站在书架前,书架上排列着满满当当的黑色文件夹,文件夹上标着日期,记录着每一个工作周期员工的出勤记录。在记录者记下它们之后,这些纸张很难再见天日。   阿斯塔伸手抽下角落里的那本资料册。   它没有打开文件夹,而是就着空出的缝隙摸索。指节摩挲着靠墙的木板,然而却没有沾染上灰尘,因为这个地方并非无人探访。怪物摸到了粗糙的突起,一个暗层。   轻轻用力,隔板就松动开来。   幽暗的书架深处多出了一个黑色瞳孔的不速之客,这里一向无人访问。足够阿斯塔将藏匿之物取出,放在手中细细端详。   一本不大却很厚的日记,看起来曾被主人精心保存。   熟悉的那条手链,两枚金属星星在空中相撞,发出细微的响声;硕大的绿宝石原本黯淡,被拿起时却莹莹地闪动着光芒。   怪物松开手,笔记本飞快地滑落,在和地面接触的那一秒钟被它翻涌的影子所吞噬。但看向手链时,它却停顿了一下,眼眸中的漠然像是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将它放在神坛之上顶礼膜拜的人们。   为了伪作的故事宁愿造成牺牲,认为它带来的末日才是真正的救赎。   被称为“沙弗莱”的宝石中心镂空,是伊西多和外部组织交流的通讯工具。它能通过感应怪物手心的温度,自动激活讯号。他们的神明垂下眼眸,看着绿宝石闪烁的荧光,清楚地知道这就是请求通信的标志。   是接受,还是拒绝?   它轻轻抚摸了一下翠色的石头。   *   “黑色群星”的总部之中,形形色色的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向宣道台上的演讲者。   他激情澎湃地说到一半,背后的屏幕还放着佐证神祗不可思议力量的资料片,几乎已经在恐怖又美丽的神秘中倾倒。手链上的宝石却忽然转动起来,闪烁着光芒。   演讲者话锋一顿:   “那人或许误入歧途,他已久不与我们联络。好在纯黑的星辰洞察一切,已经看破了他的伪装。即使看似忠诚,不敬仰的人也不能够被信任。不过,若是他诚心悔过……”   一边这样说着,他一边伸手拨出通讯。台下的人神情中带着异常的兴奋,这里看起来甚至不像为信徒主持的祷告,更像是一场暗中弥漫着血腥与动物膻气的祭祀,并不掩饰的恶意犹如尖刺,赤裸裸地被演讲者鼓动。   他们最开始很需要伊西多,但现在所有的准备已经完成,研究员反而成了易被拿捏的异类。   “让我们把通讯投影在屏幕上,”   台上的人抬起因为嗅到恶意而变得兴奋的眼睛,“听听沙弗莱的话——”   声音戛然而止,在他的视线触及到屏幕的那一刻,他的鼻翼轻轻翕动着,似乎完全不明白出现在通讯那一头的情况是怎么回事。并不是那张熟悉的冷冰冰的研究员的脸,一个黑色眼睛的年轻男人就这样突兀地站在投影的中央。   场上一瞬间响起无数窃窃私语,无数窥探的目光针一般刺向屏幕。   那是失去理智的,仿佛流淌着毒汁的眼睛,是过于兴奋,为了伟大的计划不惜牺牲一切的眼睛。任何一个普通人都绝对受不了如此荒诞的一幕。   如果对方一个误入者,这些带着锯齿的眼睛能将他撕得血肉模糊。   然而,屏幕上的人面对这些目光,却只是平静地看着。   他有一双黑色的眼睛。   ……如此深沉,仿佛一点光芒也没有的星星。   演讲者的瞳孔忽然仿佛被针刺一样急剧地缩小,他的手指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与此同时,会场被寂静席卷。沉默像是致命的病毒,在男男女女之间飞速地蔓延。那些在手腕上佩戴着黑色星星的信徒都像是被巨大的震惊钉在原地。   在意识到屏幕那头是谁的同时,他们听见了它冰冷的笑声。   刹那间,没于深潭之下般的寒意浸透了每个人的骨髓,那是面对着绝对恐怖的力量时下意识的臣服,是任何文献和图画绝对无法传达到的怪诞和震撼。演讲者自认为是世界上最了解它的人类,此时此刻只觉得腿部被蛀空,失魂落魄地跪倒在地。   “伟大的,”他连眼睛也不敢抬,视域中却晃动着幻觉般的触手的重影,“伟大的主啊,我是您忠诚而卑微的仆从,正在为您的力量而战栗不已。”   阿斯塔从资料室出来,随便找了个僻静的角落接通通讯。   随着为首者的匍匐,对面会场上的所有人都跪倒在地,如同失去了魂魄,恶意一瞬间转变成了极端的战栗和狂热的崇拜。   他们的声音交叠在一起,奇异而有韵律,喋喋不休地诉说着对它的绝对信仰与忠诚,要求它领导他们,支配这个世界,带来奖赏与毁灭。   阿斯塔听着只觉得头疼,被人敬拜畏惧的感觉果然很糟糕。它并不擅长扮演神明,不过仔细想了想,这群人所需要的或许并不是神,而它至少对吓人这件事来的很有经验。   “停。”音节古怪地颤动着,像是带有不详的杂音。   屏幕的那一头,随着怪物的声音响起,场上所有的声音被吞噬进了黑洞。有一小部分人大胆地抬起头,便看到他们的神祗不虞地抬起眼睛,轻柔地开口,   “无知的信徒,是什么让你们敢对我随意诉求?”   阴影仿佛从投影中活生生地来到了他们身边,锋利而淬满毒液的触手在会场的阴影中徘徊,每一个人的心中都充满了对扭曲的恐惧。   演讲者仍旧匍匐着,他的内心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但是恐怖还是压制住了他的思想:   “伟大的主,我们都是为了相同的事业聚集在这里,也就是打破束缚您的桎梏。能否冒昧地询问全知的您,将宝石给您的那个人类……是否已经对您有所诉说?”   果然到这个问题了。   阿斯塔咬碎了口中的薄荷糖,舌尖席卷辛辣的凉意,这是一个古怪的途径,不过确实能够让它看起来更加像是一个冷漠的“非人”,眼眸里也隐约闪烁残酷的冷意。   “他?”高高在上的主宰者毫不在意地说,“他死了。”   “怎么会……”   演讲者下意识脱口而出,随后才意识到自己的逾越,惶恐地在神的面前将额头贴至地面。   “我意识到他在对我说谎,所以杀了他。”   怪物如此自然地阐述着,仿佛它只是在地面上按死了一只蝼蚁。然而在场的人虽然对伊西多怀有猜忌,却都对那个人类绝对的武力值有清晰的认知,这些年,他在研究所像是一柄藏起来的刀刃,隐秘地清除了所有妨碍计划进行的因素。   他们的神,果然如他们所想那般强大而残酷,喜怒无常而无所顾忌。   阿斯塔站在研究所的阴影中,它的背后是雪白的墙壁,薄荷糖的香气渐渐散去。   这样就差不多了——   它淡淡开口道,“我憎恶行欺骗之事的人类,你们必将所有的一切吐露,不得有任何隐瞒,否则噩运必将降临在他的身上。”   “伟大的主啊,”   在他面前跪地的人们声音颤抖,“当然,我们将献出一切。”   *   阿斯塔随手将手链塞进袖子里,触手蠕动着将它卷走。   和一群狂信徒打交道的感觉真是糟糕透顶,以至于截断通讯后,怪物的情绪依旧不高。何况无论接下来去找“花”还是气运之子希尔,显然都不是什么好差事。   它咬碎了最后一粒薄荷糖,后悔当时没有洗劫整个休息室的糖果。   研究所仍旧是那个紧绷的模样,真正的警笛还没有奏响。阿斯塔推测那群在地上横七竖八倒着的人仍旧安然地昏迷着,一切比想象中还要顺利一点。   所以,现在的时间应该不那么紧迫——   怪物抬起眼睛,西点店金灿灿的花体英文店名就这样倒映在它的眼眸中,它闻到了香草和奶油的甜味,透过透明的橱柜,烘焙完成的面包上是油润的蜂蜜色脆皮。切片蛋糕则精致地放在镂空花纹的烘焙纸上,满满的草莓碎和芒果丁混合着香甜的果酱抹了一层又一层。   因为研究所内部的店铺都是刷卡付费,冒牌员工阿斯塔的ID卡里也被伊西多贴心地预备了足够的钱。   怪物下定了决心。   这个时间段,西点店里的访客并不多,预留出的几张红白拼色的休闲桌也都有空余,不过甜点却是刚刚出炉最新鲜的。阿斯塔的白色塑料托盘上放着几个别着小票的牛皮纸袋。   它走向座位区,在心里倒数了三个数字。   随后便听见身边传来惊讶且略带一点犹豫的声音:“布莱克先生?”   约翰只是想要找个安静的地方散散心,他最开始打算和以往一样去咖啡店,但最终还是决定彻底转换口味,反正西点店也一样提供饮料和座位。而且,浸没在甜点浓重的香味里,确实能够带走人的一部分烦恼。   让他意外的是,仿佛听见了他内心的迷茫,上一次和他相谈甚欢的那个陌生员工恰巧也在这个时候来到了西点店。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喊住了对方。   在这个时间点不在岗位上,阿斯塔的工作大概很闲。想到这里,约翰的负罪感也少上许多。他迫切地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还有什么比这个熟悉的陌生人更加合适的呢,和自己的职位毫无关联,并且已经对情况有过了解,他甚至不用从头说起——   “啊,”对方盯着他看了几秒钟,这才彬彬有礼地笑起来,“你叫约翰……对吗,我记得我们上次在咖啡馆聊过。在这里遇见你真巧,或许你需要帮助?”   “这么明显吗?”约翰自嘲般笑笑。   “挺明显的。”阿斯塔坐在他对面,把餐盘也放下了。   在这家店里,怪物一次性买的甜点绝对是最多的。而且它看上去并不打算打包,而是就这样堂食。约翰欲言又止地注意到了这一点,不过最后还是不打算在意这些细节,毕竟阿斯塔非常慷慨地拆开了其中的一个包装袋,   “黄油味的面包脆,”它推到桌子中央,“保证很好吃。”   酥脆的外壳只在中间柔软地凹陷下去,黄油夹杂着奶香弥漫在整个口腔。分享吃食是一个友好的举动,更何况阿斯塔说的没错,它确实很美味。   约翰只觉得自己倾诉的欲望也跟着一点点漫到了舌尖。   “说起来,”他决定从旧的话题引入,“上次离开的时候,你说你打算按照我说的方法检验一下。所以你和那位小姐现在怎么样了?”   “我们在一起了。”   阿斯塔直截了当地说,“你那边呢?你的老师原谅你了吗?”   约翰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这也算是回答了:   “那真是恭喜。要是我也像你那样顺利就好,我道过歉,但是,事情变得更加糟糕。我再一次做了绝不会被原谅的事情,这次可能连道歉的机会都没有了。”   “怎么回事?”   阿斯塔明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故意问,“是他不愿意再见你,还是他已经离开了这里?我记得研究所里的人事调动都需要一定的时间,或许你还有机会。”   约翰的神色再次低落下去。   “我能和老师说什么呢?我做了所有我能做的,只是,他太过于固执,以至于我们不得不站在对立的立场上。我……算了,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面前有着黑色瞳孔的男人像是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同情般地投来担忧的眼神。约翰觉得阿斯塔的眼睛就像有神奇的魔力,让人看到了就潜意识想要依赖和信任。他看起来也非常靠谱,而且还喜欢吃甜食。   反正黑鹰没有见过往桌面上摆糖和点心的高层。   那意味着阿斯塔和他们根本不是同一类人。   “为什么?”阿斯塔轻声询问,“是你做错了,还是你仍旧坚信你的老师是错的?”   约翰张了张嘴,想要进一步解释,却觉得语言如此无力。他想刨析自己的无能为力,又想指责命运不公,致使他不得不坚守立场上的指责。他试图说明伊西多所做的事情才是错的,但此时此刻再说这些显得无济于事。   这句话在他的嘴边打转:“我仍旧认为他做错了”,却不知为何开不了口。   察觉到他异样的沉默,阿斯塔安抚般地抬了抬眼睛:   “你说你已经道过歉了,方便的话,请把当时的情况对我说明吧。就算你说已经太晚了,深受困扰的正是现在的你自己,这点仍旧可以挽回。”   约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主动拿了一块面包脆,随后含糊地应了一声。   “好。”   一刻钟以后,怪物打断了再次陷入自我指责的人类:   “我不认为你的老师还因为过去的事情恨你,”   它一边说,一边看着约翰的眼睛亮了起来,“因为你过去太年轻了。但是我想这就是问题所在,因为你直到现在还在犯一样的错。”   阿斯塔是一个很好的听众,而且它看问题总是一语中的,除了关于它自己的情感问题。对于现在的黑鹰来说,任何意见都像是他所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第一次在话语中如此深刻地刨析自己所做过的一切。   “是的,”他喃喃道,“我似乎一直在犯错。”   眼前的男人抬起那双深色的眼眸,所有的情绪仿佛被吞没进去,约翰感到平静的同时忽然感到心脏被刺痛般莫名的恐惧。但明亮的室内和面包的芬芳让他得到了安慰:   “不,你错在从来没有真正站在他的立场上思考过。直到现在你仍旧认为你选择的道路是正确的,而你的老师只是被情感冲昏了头脑。但这和你一直以来告诉我的他的形象不一样,对不对?他才是那个更聪明,也更坚定的人。”   “……真的。”   迷惘再一次让约翰扳动自己的指尖。   “你一直很被动,所谓正确的道路其实是你不得不走的道路。相反,掌握了主动权的是他,真正做下决定的也是他,难道这不说明什么吗?”   这句话说的重了一点,不过阿斯塔很快就将语调放松,   “当然,我也不知道具体情况。就是随便说说,希望我没有大言不惭些什么——为什么不尝一尝草莓切片蛋糕呢?”   “噢,谢谢,”约翰下意识挖了一勺,“你的意见很好。我忽然觉得……或许我确实应该重新考虑。”   阿斯塔笑了笑。   特殊武装的黑鹰队长就坐在它的面前,怪物反而充当了心理医生。他张开嘴,仿佛还想再说些什么,身上的通讯却忽然疯狂地响起,尖锐的鸣笛声让约翰抿住嘴唇,眼神重新变得警惕而锐利,无声地对阿斯塔说了一声抱歉。   他接起了通讯,随后蓦然站起,连告别也来不及。   怪物仍旧坐在原地,它目送着透明橱窗外约翰匆匆离去的背影,全副武装的特勤人员似乎正在有序地前往各个区域。尽管研究所的技术让通讯那头的话难以听清,它也清楚地明白是什么让约翰瞬间陷入了一级战备状态。   算算时间,和伊西多所预测的没有差异。   研究所知道了α可能已经突破收容的消息,特殊武装必须肩负起寻找它的任务。罪魁祸首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大口奶油泡芙,解决了袋子里的最后一样东西。   它离开甜品店时,门前的风铃被门开合的风带动,发出了一连串清脆而悦耳的鸣声。   仿佛欢迎,也仿佛目送。 第107章   希尔·兰伯特, 曾因为《水晶羽毛》中扮演的容貌绝美的男主角而被寓为“天使吻过的少年”。然而近几年他的热度急剧低迷,这固然是因为他已经不复年轻时的美丽,也由于同一个公司的竞争对象完全取代了他的地位。据称,希尔的性格越来越暴躁, 常被拍摄到在片场歇斯底里, 这位过气的电影明星究竟该何去何从?   ——摘自某世界娱乐杂志《Starburst》, 并附有该明星画着浓妆仍旧不掩气色糟糕的照片   *   眼前的事实过于荒谬, 即使是心理素质强大的黑鹰也近乎失语。   他的手用力撑在桌上,力度让手背的皮肤隐约能看出血管的走向,深灰色的眼睛则死死地盯着监控记录。在他的身边,失职的研究员战战兢兢地站着, 抬起眼睛悄悄地看向屏幕,却不明白是什么让这个高层人物如此失态。   那不是任何特殊区域, 只是研究所内部的西点店而已。   西点店的用餐区没有另设监控,屏幕上的图像经过放大,模糊不清。   然而约翰仍旧能认出监控中的自己, 他背对着监控摄像,对面的座位则空空荡荡。但他就像是在面对什么人那样, 一直说着什么,甚至伴有和人对话时的肢体语言。这一幕从屏幕上看简直像是疯子在自言自语。   怎么可能?黑鹰从不怀疑自己的认知能力, 那么就是监控的问题。   他皱着眉头,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击了几个指令。虽然无比荒谬,但这是唯一的线索了, 沿途的监控要不是直接报废,就是只会反复地放同一时段的录播,根本没能记录下一分一毫的影响。指令让视频的速度放慢了百倍,约翰拧着眉毛抬起眼睛。   在这一瞬间, 他身后的监控室员工失声尖叫了起来。   暂停键在同一秒钟被按下。   屏幕中,本该空无一物的地方突兀地出现了一个男人。不,不该这么说,这个人的模样约翰已经非常熟悉,它本来就该在那里。那双黑色的眼眸在监控的模糊下不知为何显得更加幽深,只需要盯着看,就觉得自己的思绪一点点沉沦在目光之中。   约翰猛地反应过来,他咬着牙记录下了这一毫秒的图像,随后再次点击了播放。   奇怪的是,影像并没有像是他们所预料般地消失,记录里的男人分明是坐在对面听自己说话,目光却轻轻绕过了约翰,仿佛在那时就注视着监控摄像头,直接和此时的他们对视。   它的嘴唇轻微地动着,无声地说着话。   这只是在他们交谈中发生在甚至百分之一秒里的动作,人类是不可能在没有外力帮助的情况下注意到的,约翰当时显然就毫无所觉,这就更使得深入骨髓的寒意一点点窜上脊背。   眼中的不敢置信已经压抑不住,交谈过程中察觉到的怪诞终于汹涌地吞没了他。   怪物知道他最终会发现。   它也知道他会看到这一段视频。   “约翰,”它微笑着直直地看向了屏幕的这一头,“试着找到我吧。”   敲门声乍一响起,就像是炸响的惊雷。   黑鹰猛地转过头,没能控制住自己的眼神,研究员几乎要被吓哭,他强撑着说完了交给他的使命:   “高层调用了最高权限进行查找,研究所里没有名叫阿斯塔·布莱克的员工。但、但这个名字在防护网络注册有一个安全备案,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说明他的ID卡是可以用的,而我们不可能立刻取缔掉权限——”   约翰没来得及听完,脸上的阴云几乎就要变成雷霆,他飞快地推了一下研究员的肩头,随后从他身边风一般冲了出去,最后留下一句:   “实时把异常状态的监控位置同步到我的通讯器上。”   *   阿斯塔在和“花”对话,它对怎么应付这个碎嘴的怪物已经驾轻就熟,于是一开场就彻底释放了SSS级怪物强大到恐怖的控场力量。   “他们应该告诉你了,我清楚你们的计划,”   怪物之王漠然地抬起眼睛,那双眼眸中闪动的是不属于人类的残酷和美丽。即使不主动压制,“花”的气味也愈发稀薄起来,像是不敢与之争辉。何况,它手腕上的又是什么?——两枚金属的星星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是翠鸟苦苦保守的秘密。   和人类思维迥异的怪物没有“赠予”的概念,何况阿斯塔的身上有人类血的味道。   “啊,那么那是真的了,”   “花”充满敬畏地说,“当然,只有您有这样的力量,对欺骗者就该这么做。我尊敬的王啊,您想要我做些什么,我将任凭差遣,毕竟自由的日子已迫在眉睫。”   阿斯塔漫不经心地笑笑,仿佛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它的殷勤。   “名单,当然。我会亲自去见其中的一部分,不过我不介意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   仅仅是近距离感受到α本体的力量,就足够让“花”感到心潮澎湃。集体暴动若是能成功打破研究所对怪物的桎梏,外面的世界又怎么还会被冠以人类的名字?这个世界自然交给它们这些力量和手段要远远胜过普通人类的存在。   α的力量如此强大。   若是以这样的怪物为主宰,就能轻而易举地带给人类末日。而自己作为直接为怪物之王提供帮助的那一个,再也不会有存在胆敢对它的消息将信将疑。   阿斯塔从空气中鼓噪不已的画像察觉到了“花”的心绪,正合他意:   “我要你以我的名义命令将要参与暴动的所有怪物……”   *   在庞大如迷宫的研究所找到一个人有多困难?   何况并不能真正称阿斯塔为人。   怪物对着墙角的监控摄像头笑了笑,继续慢条斯理地往前走。监控室中,可怜的研究员目瞪口呆地盯着屏幕,结结巴巴地飞快拨通了约翰的通讯。黑鹰在研究所的走廊上奔跑着,完全是竭尽全力,生怕差一刻就错过怪物的踪影。   但他们又总是在差一点的时机错过。   每一次,约翰赶到了监控记录的现场,就会收到下一个地址的通讯。阿斯塔仿佛把这当作了一盘游戏,在恰当的时机透露一点希望,并且计算好了抽身而去的时机。   特殊武装的队长想到曾在书上看到过训鹰的手段,始终用一块肉在鹰的眼前诱惑它,鹰却没有任何可能将它吞入腹中。   不是没有立刻把阿斯塔的样貌特征通过研究所的通知系统发放给所有人,也并非只有他一个人苦苦地追寻着α的蛛丝马迹。   但约翰心里清楚:   α给他留下了讯息,这只是他们两个人的对局。   他这样认为的时候,怪物却没有那么复杂的心路历程。   阿斯塔靠在墙角,如果这时有眼尖的员工经过,会看到墙角的阴影浓重到像是活物,仿佛随时随刻就能伸出狰狞的触手将人拖进去。   不过触手对吃人并没有兴趣,而是卷着一本黑色的书。   伊西多写道:“白天的时候沿着海岸逛了逛,你留下来的触手很可爱,会把我托在海面上晃悠,但我总觉得它们一个激动会把我抛上天空再接住。”   怪物勾起嘴角。   “我想你了,”伊西多做足了铺垫,终于悄悄把内心的目的写了出来,“剩下的时间决定读书,读《罗朱》的时候觉得很想见你,所以忍不住就说了。不过我知道你在外面有很多事要做,我会好好等你的,随时联系。”   明明没有吃糖,阿斯塔却尝到了甜味。   黑书嘟嘟囔囔地在书页上印出小字:“怎么什么小事都要我跑一趟,我也是很忙的——”   不过这只是半真半假的抱怨,他们三个在制定计划的时候就约好了中途互通消息的时间,不管伊西多带些什么话,世界意识总要来这里一趟的。阿斯塔安抚般地摸了摸黑书光滑的书脊,并且迅速地将它这一边发生的所有事情概况起来写在了纸张上。   这次,伊西多稍微花了一点时间理清情况:   “约翰?”   他显然有点意外,“他在研究所到处找你吗?虽然我之前提到过他,但只是想告诉你可以注意一下研究所的特殊武装。不过你想做什么都没有问题,我相信你。”   虽然伊西多并不在意作为学生的黑鹰的背叛,但他毕竟确实因为对方的缘故受了那么重的伤。怪物的黑眸深处飞快闪烁一点锋芒。   它已经在人类的心中埋下了种子,但还需要一点推动才能生根发芽。   “我会尽量早点回来,”   阿斯塔用在这里停留的最后的时间写下,“伊西多,我也很想你,和外面的人类和怪物打交道确实糟糕,但对我来说也没有那么难,多相信我一点是对的。对了,你说你在读《罗朱》,那是在书架最外面拿的吧——”   墙角处的阴影隐约勾勒出人形,怪物合上书,从黑暗中走出。   它听见了匆忙而仓促的脚步声。   与此同时,伊西多在深绿色的海水边珍惜地抚摸着书上的字迹,他想了想,拿起别着书签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忍不住弯了弯眼眸。   阿斯塔对爱情的认知显然是从这本名著上学的,所以才会在最开始说出“像太阳一样”的话语。   不过,他最喜欢的反而是另外的句子。   虽然星星现在看不到留言,但伊西多还是蘸好墨水,他认真地一笔一划将书中的内容誊抄出来,字迹锋利如刀刃,平白给这句话添上了凌厉而坚定的一面:   “——在命运之书里,我们同在一行字之间。”   *   研究所的医疗单位中心病房,希尔睁开眼睛,第一时间呼唤着系统的名字。   病房拉着帘子,周围的氛围静谧无声,在病床边,放着一大束白玫瑰,上面附有约翰留下的字条。面容憔悴的少年强撑着坐起来,他仍旧感到眩晕,却迫不及待地翻身下床,跌跌撞撞地冲向了病房的盥洗室。   直到听见熟悉的机械音响起,看见镜子中的自己,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宿主,你不必如此担忧。”系统提醒,“万人迷光环会改他人的认知,就算身上残损也没关系。何况你受的是撞击伤,以这个世界的医疗水平看,不至于有什么妨碍。”   希尔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被病号服套着的自己。   瓷白色的皮肤,金色的头发凌乱,刚好略微挡住了那双天蓝色的眼睛,虽然气色很不好,但反而更有一种无可挑剔的脆弱美。   理智终于回笼,他紧张地询问系统:   “该死,那都是研究所——在我昏迷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α现在什么情况?我最后说的话有没有起作用?”   这一次,机械音沉默了很久。   “在宿主昏迷的情况下,我的信息勘测能力也被局限在这附近。不过,好在宿主最后的反应速度很快,α应该已经听见了你的话。黑鹰探病时说过的话我记录下来了,杀死α的计划最终失败,现在它将自己锁在收容房间里。”   “那现在怎么办?”   希尔拿起约翰留在病床边的玫瑰,稍微放下一点心,抬起下巴打量着便签上饱含愧疚的话语,   “我现在一定得找个机会和它见面,剧本里都是这么写的,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系统听了忍不住叹气,觉得宿主太过于天真:   “现在整个研究所的精力都集中在如何把那扇门打开上……”   “正是这样才好,”   希尔却并不为此动摇,少年在意识到自己的美丽后,简直就像重新被浸泡在水中的干涸花朵,一瞬间容光焕发起来。他对自己的信心建立在自己的容貌上:   “我的万人迷光环仍旧在发挥作用,研究所一定会请我尝试和它接触。不如说,α一定在试着和我接触,它可是已经喜欢上我的怪物,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研究所从中作梗,反而应该加深我们的感情。”   玫瑰花瓣随着他的动作而掉落,又被他一点点碾碎。   但漂亮的人做这样的动作,甚至不会让人感到一点不对,只会觉得更加让人怜惜。一位医生匆匆忙忙地走进,一抬眼看见对着他微笑的希尔,不由得脸红起来,说他要去通知其他人的这句话就接连结巴了三次。   系统刚想反驳少年的看法,忽然又觉得对方说的很对。   的确,无论α是否认为计划的背后有宿主的意愿,以它先前表现出的对希尔的独一无二的纵容和宠爱,怪物都应该已经动心了,只有希尔获得接近他的权力,比起之前的世界,怪物并没有和其他任何人交际。   既然如此,它就一定不会抗拒希尔的接近和解释,甚至会主动来找他。   假如不这样才有问题。   前两个世界的惨痛教训在系统的数据库里重新复现了一遍,它不由自主想得更深。当时甩掉天道时,它费了很大的劲,谨慎地找到了这里,但这也不能排除最坏的情况可能发生。   “宿主,你说的对,”系统的机械音再一次带上了一点急切,“就在这里等着,要是α不来找你,情况才可能是最糟糕的一种,我得考虑尽快——”   人类的声音来源于声带的颤抖,所以很难真正做到戛然而止。但系统的机械音却完全能够被硬生生地掐断。就在这句话说到一半的时候,那扇已经关闭的门忽然滑开了一小道缝隙。   眼前的一幕太过于超乎常理,希尔的心跳漏了一拍,硬生生地折断了玫瑰的花茎。   从里往外看,本该看到长长的走廊。然而,展露出的缝隙却只有黑色,那是极深的没有一点亮光的颜色,所有的光一碰到它就立刻被吞噬。可是,那毕竟不是没有生命的黑色,在那其中,像是有无数活物在盘旋扭动,几乎就要挣脱而出。   茎秆的汁液染在希尔的手上,泛起苦味。   系统低声提醒:“宿主,α来找你了。”   从深渊中走出的怪物有着独一无二的人形,在迥异于人类的完美中,“非人”也是属于赞美的形容词。阿斯塔的脚步轻轻地响起,黑暗仿佛随着它一起涌进了这间屋子,直到它看着自己,沉默着,希尔才终于从震撼中醒来。   “我……”他转念一想,做出苦涩的模样,“都是我的错,你要是怪我也行。”   怪物沉默着,希尔手中的玫瑰掉落在洁白的床单上,他看起来很虚弱,就像是不小心又扯到伤口,而这伤口是怪物造成的。希尔如释重负地看着对方的眼神缓和了很多。   他的演技一向出色。   随着少年急切的诉说,从容貌绝美的气运之子口中说出的话,足以让木头和石块都为之心动。阿斯塔看着他,用怪物的目光,直到希尔敏锐地从中捕捉到了相信和怜悯。   “我知道我很难再得到你的信任。”   希尔趁势说,然后终于看见阿斯塔的指尖动了动。   这是一个好兆头。   但是,随着它的动作,无数腕足从它背后的黑影中涌出,那些触手绝非造物主的恩宠,大部分都狰狞可怖,边缘突出锋利的獠牙,在黑色中隐约流转过斑斓而怪异的色彩,给人以毒药的直觉判断。   这是气运之子最讨厌的东西,丑陋的、让他想起怪物的部分。   希尔泪光闪闪的笑容中忽然带上了一点勉强。阿斯塔不动声色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它微动指尖,触手就以飞快的速度刺向希尔,即使没有感受到恶意,少年也忍不住惊恐地朝后一躲。   于是腕足就在距离他几公分的位置停下。   阿斯塔微微侧了侧头,装作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反应的情态,神色里隐约还带上了一点被拒绝的受伤。俨然是一个不懂得人类喜恶,好意被排斥的怪物。   不就是表演吗?   ——它也会。   拒绝阿斯塔的接近就等于打破之前的假面,此时此刻,少年躺在床上,眼眶中的眼泪终于有一两滴真心实意,接受触手的靠近,对他来说简直要命,身体的每一寸皮肤都在疯狂地表达抗拒,密密麻麻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他只能咬着牙露出微笑,假装自己只是由于被触手抽昏产生了后遗症,其实并非抵触。   腕足终于碰到了希尔的手臂,随即传来的是粘腻冰冷,让他只想要立刻将手抽回去的触感,希尔极力控制自己的表情管理保持正常,怪物却猛地收回了触手。   “什……”   希尔愣愣地,却看见阿斯塔对他微笑了一下。很难形容那是一个怎样的笑容,他的眼睛里就像藏着黑色的深渊,只需要看一眼,就会沉湎在怪物所需要观测者陷入的万千情绪之中。就在那一个眼神之中,气运之子忽然晕乎乎地想:   “真美……它对我很好,也很喜欢我,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好。”   像是要为这个念头添上一把火,房间里忽然响起了某种声音,就像是某种干燥的东西相互摩擦,发出优雅和谐的弦声:   “不能待在这里……有人来了……会对希尔有影响。”   希尔渐渐瞪大了眼睛,这是他第一次听见怪物说话。但它的声音却无比契合他的想象。在看到阿斯塔人形的那一刹那,他脑中响起的声音,就和这一模一样。   “希尔,”它有些生涩地念出这个名字,“你的伤被我治好了,你开心吗?”   阿斯塔用触手搭上少年的手臂时,一瞬间有点失笑,就这样几乎好的不留痕迹的伤,他居然在表演中参杂了几分真心实意的难受。治愈这样的伤势不费吹灰之力,和伊西多完全算是两码事。   不过,这样大概就可以了。   只需要让希尔定下心来,好好安静两个星期,其余的一切准备就能全部到位。   阿斯塔微微颔首,动作有种说不上来的流利。   接着,腕足犹如潮水退去般被它收到了自己的影子里,它并没有转身,只是一步步向后退,就好像后背上也长有眼睛。那足以蛊惑人心的眼眸也未曾移开。当房门扣上,听见重新落锁的声音时,希尔仍旧停留在不可置信中,差点没反应过来。   他颤抖地用手抚摸着自己受伤的地方。   果然,连一点疼痛也没有,完好无损,昭示着一切并非梦境。   “系统!”他近乎狂喜地在脑中喊道,“我说的没错,它会主动来找我。这意味着什么?我想我马上就能把α攻略成功了,等着瞧吧,就在两个星期以内。”   *   阿斯塔走到了病房长长走廊的尽头。   它面前的电梯楼层一个个数字往下滑落,离这里越来越接近,与此同时,它听见楼梯上传来如雨点般急切的脚步声。在电梯的金属门悄无声息地向两边滑开的那一刻,一身黑衣的约翰从楼梯间冲了出来。   阿斯塔对他点点头,像是根本就在预料之中。   “你……”特殊武装的成员超越了人类,身体素质当然非同一般,但对于约翰来说,经历了一个下午猫捉老鼠般的追逐后,即使是他,呼吸也变得不再平稳。   他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男人,对方胸口别着的牌子上还写着“C区,阿斯塔·布莱克”,这完全是胡扯一通。然而,他是那个研究所最忌惮的恐怖的项目α,这点他也无法立刻接受。   “你果然来了这里,”黑鹰最后喃喃道。   电梯的门耐心地为他们停留了一小会,终于行将关闭。在金属门即将闭合的那一刻,怪物才像是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触手如黑色的闪电一般刺出,硬生生将电梯门重新拉开。   黑鹰紧紧地抿着嘴,他随时能够拔出手枪。   阿斯塔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它看起来仍旧很温和,除了身后的触手突兀地横亘着,狰狞地破坏了仿佛普通同事等电梯的一幕。怪物走上了电梯,缄默地等待着。   约翰觉得自己的手指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   他无法忍耐地闭了一下眼睛,也跟着进入了电梯,尽管这意味着巨大的风险。   “你好,约翰。”   怪物向他打招呼。电梯的门终于没有阻碍地关上了,随后,又被腕足死死地堵着,构成了一个密闭的空间。它终于转过身,那双在监控上看到的眼睛,终于再一次地近在咫尺。   “为什么,”约翰艰难开口,他警惕地靠在墙面上,至少能保护自己的背面,“为什么要假装成普通人,又为什么要和我谈话?”   “最开始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恰好遇见你了。”   在逼仄的空间中,尽管怪物的语气听起来平缓,被威胁的感觉却依旧疯狂攀升。而且,阿斯塔显然不打算继续装作人畜无害的普通研究员了,言语之间是对人类的漠然,不再带上任何感情,   “至于今天,”它的笑意仿佛只浮在表面,却能逼得人发狂,“不觉得很有趣吗?”   怪物说的一切都可以是假的,而他一无所知。   约翰再一次感到了早就被窥探的寒意。   阿斯塔只需要观察着人类的表情,就知道他基本相信了它的说辞。它随意地站在电梯中央,而对方如临大敌,电梯斜上方,一台监控正在运作着,监控室的员工正飞快地点击着保存键,却发现系统仿佛不听使唤般不停地跳错。   随后,占据了大半墙壁的屏幕上,人类和怪物对峙的场面忽然消失,一只巨大的黑色眼睛出现在投屏上,甚至还在微微转动着。   怪物简直像是宽容地看着眼前的人类,   “研究所派你来做什么,约翰,是谈判吗?还是处决?我想应该不至于是后者。”   “你,”黑鹰觉得自己喉咙发干,他举起手枪,“我必须先问你一个问题。”   “这里可没有镜子中的太阳。”   从怪物的神情就能看出,武器对它的威胁微乎其微。   “他还活着吗?”   但对于此时的约翰来说,最迫切最想要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一个问题,以至于先于他的职责,先于研究所的任务,先于他的所有使命,他脱口而出的竟是这个问题。   直到问出来了他才感到不可思议。   “他……”约翰尽可能保持平静,“伊西多,七年以来负责α项目的管理员,同时,因为你糟糕地知道了一切,他也是我一直提起的老师。他还活着吗?”   “啊,你指的是这个。”   阿斯塔算是感到了一点欣慰,这是它想要听见的问题,也是它在约翰心里埋下暗示后想要看见的结果。面前人类的内心始终在愧疚和使命之间痛苦地挣扎着,始终缺少一个推动。   怪物看似漫不经心地笑着。   “他当然死了,你不是知道得很清楚吗?”   它的声音轻如暗昧的烟雾,又像是被撕裂的丝绸,“从被拉进来那一刻就注定不可能活下来,何况最后还是我亲手杀了他。”   子弹从枪膛中迸射而出,还没有碰到阿斯塔,就被触手挡住。   没有一点犹豫,如同泄愤一般连着好几发。   阿斯塔看着约翰脸上呈现出的毫不作伪的痛苦,在内心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事到如今,你真正为此感到后悔了吗?” 第108章   双层小别墅出售, 面朝阳光,设置齐全,位于城郊,交通方便, 能从窗口欣赏美丽的海景, 感受休闲惬意的生活。   ——房产中心的售房广告, 该房源已注册在昵称为“星星”的户主名下   *   在狭窄逼仄的电梯间里, 狰狞危险的触手在地面和墙上缓慢地爬行着,闪闪发光的尖端仿佛随时随刻能够像长矛般穿透所有敌人。人类和怪物以近在咫尺的距离对峙着。   约翰举起枪,听见自己的喉中传来痛苦又嘶哑的声音。   哀痛的怒火席卷全身,火焰从指尖开始将他吞噬, 他的手指颤抖,而对方则平静地站在原地, 任由他泄愤般连开数枪,被弹开的子弹掉落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余音。   很糟糕的攻击。   黑鹰毕竟是特殊武装第二代的顶尖人物, 同时也是翠鸟在没有出事前带的唯一一个学生。研究所派他来挽回所发生的一切,而他也有着相应的实力。至少, 黑鹰全力以赴地发动攻击,能够拖住阿斯塔不短的一段时间。   ——如果他不连续像现在这样接连不断地失误。   子弹和地面撞击时发出的响声似乎稍微挽回了约翰的理智, 他那双深灰色的眼眸仿佛被融化了的钢铁,痛楚而不敢置信地倒映着怪物的模样。一个温和的男人,在几个小时前所展现的完全是另一幅模样, 甚至教会过他应该如何挽回所发生的一切。   “为什么要杀他,”   约翰知道这是得不到回答的问题,“老师一直毫无保留地选择你,即使和整个人类的命运对比, 他也仍旧执迷不悟地信任着你。这就是你前几个小时告诉过我的,他可能是对的吗?你为什么要对我说那些话?”   就在那时,挽回一切的愿望还曾短暂地在他的心中燃起。   几小时后残酷的现实却将一切击落成灰烬。   残忍的怪物有一双黑色的眼睛,像是淹没在海水中的礁石。崩溃的人类在它的眼中根本留不下一点倒影,只是偶尔闪过一点微微的光芒。   “即使不是我,他也会被你们杀死。这是他的选择。”   “……不。”   约翰抑制住向后移动的冲动,下意识反驳,随后却无话可说。   阿斯塔面无表情地说,它可没有忘记自己用腕足把伊西多拖进来时,对方是个什么破破烂烂的样子。   他身上的子弹和流下的血,并不是任何怪物造成的,血甚至染红了一小片沙滩。那时候约翰的手中造成一切的凶器,和他此时举着瞄准自己的一模一样。   虽然伊西多并不在意,但阿斯塔觉得他还是应该付出一点代价。   “你的老师……伊西多,”   怪物微微俯下身,又向前了一步。它身上恐怖的威慑感一瞬间达到了高峰,越来越多的触手从黑影中蔓延而出:   “不过是个愚蠢又轻信的人类,所做的一切决定都是错误的,选择信任对象的眼光也傻得可笑,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失败的存在。”   它在心里默默对伊西多说了一声对不起。   “你没有权力这么说,”   黑鹰果然因为这些话攥紧了拳心,他的指尖颤抖着,再次瞄准了阿斯塔的头颅。   “我不是很了解人类,所以并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愤怒,”   阿斯塔反而勾起嘴角,   “我只是把你的想法说出来了,这样就受不了吗?喂,约翰,不要急着反驳,他既不被我所信任,也不被你所信任,他的所有决定在我这样一个怪物眼里毫无意义,但对你来说也是一样吧,现在的结果只不过佐证了你的判断,这难道不好吗?”   因为信任着怪物,所以站到了所有人对立面的人类。   怪物是残暴的、变化无常的,必然会危害到人类的生存,即使表面温和无害,最终也会展露出自己狰狞的面目。这就是约翰所经受的来自研究所的理念。   约翰张了张嘴,却发现在短暂的冷静过后,反驳的话语梗塞在喉中。   他是如此迫切、如此痛苦地想要争论,心脏在胸膛中怦怦直跳,仿佛要穿透皮肉把自己刨析在人前,但言语就像是浸泡在毒液中的利刃,在说出去的同时也朝自己扎去。   这样的感觉,并不仅仅发生过一次。在七年前的审判现场,他的声音也曾被如此封缄。   说出来,即使他已经死了。   就当为了你自己,试着去相信。   “他不是这样的人。”   约翰惊讶地发现,在自己脑海中回荡的居然是怪物在西点店里对他说的那些话,但他很快来不及想明白这一点,因为言语像是洪流般源源不断地流淌而出。   “老师是个强大的人,即使在重伤状态下仍旧能以惊人的状态反击;他的判断从来就没有失误过;只要能达成相应的目的,他都能狠得下心,在崩溃的本能下还能控制住自己,硬生生剥离了所有力量;他根本没有做错任何事——”   他越说越顺畅,阿斯塔觉得有点好笑,眼前的人不再是被立场桎梏的特殊武装队长,研究所创造出的第二批人形武器,而变成了一个喋喋不休自己偶像优点的小男孩,愤怒地反驳着别人往他身上泼的脏水。   “即使是这一次?”   “就算是这一次,我也必须相信他,他用死亡换来的选择一定有意义。”   “够了,”   阿斯塔说,“我知道。”   就仿佛话语重新给了他力量,黑鹰的双手不再颤抖,他感受到自己的愤怒和不甘逐渐平息,悲怆却随之席卷,让他只管不顾不休地反驳对面的怪物所说的话。   就像是重新得到了那场审判的发言机会一样,他想要改变。尽管这绝对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怪物也不可能被他说服——   等等,它刚刚是不是说了“我知道”?   黑色眼眸的怪物又对他笑了一下,在它的身后,触手无声地蠕动着,约翰立刻警觉起来。但是,事情并没有往糟糕的方向发展,那些狰狞的触手缓慢地被怪物向下压的手势引导,重新爬回了阴影之中。   电梯间看起来不再那么险象丛生。   阿斯塔好像也变回了普通研究员阿斯塔先生,对他彬彬有礼地微笑着,在它的手背上,最后一根触手的尾端又圆又软,而且倏忽就被它收进了袖子。   “什么——”   约翰困惑而无力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发现自己一点也理解不了。   他犹豫了一下,这看起来是一个开枪的良好时机。但是,怪物此时诡异的态度让他无法下定决心。从十年前“翠鸟”传授他狩猎技巧时开始,他就知道绝不能被怪异的表象迷惑。   “我知道伊西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类,”   阿斯塔现在的态度真的很像在闲聊,那双像是深得照不进任何东西的眼睛也隐约倒映出明亮的颜色,黑鹰必须警告自己一千遍不要被蛊惑,   “我当然知道他有多好,对选择的事物有多坚定,在最艰难的条件下能做出最好的计划。而且他是对的,就像你说的那样。我对他来说非常重要,他对我也有超越一切的意义。请明白,我比任何人都不愿意看到他受到伤害。”   伊西多是对的。   他的信任没有错,他用死亡所换来的结果有意义,而意义现在活生生地站在面前。伊西多直到最后做的决定是保护α,如果要相信这个人类,就意味着……   ——他应该像信任伊西多那样信任他所选择的怪物。   约翰的瞳孔微微收紧。   “你选择相信他的决定吗,哪怕这是最后一次?”   怪物向前走了一步,近到约翰能清晰地感知到它卸下了所有的防御。它没有一点迷茫地看着迷茫的他,就像是茫茫大海中屹立着的黑色灯塔,指引着正确的方向,绝不会倒下。   重新把触手调动出来需要时间。   这是攻击它的最好时机。   然而,在奇异的氛围和阿斯塔闪烁的黑色眼眸前,他仿佛魔怔了一般缓慢地放下了枪。   “很好,约翰,”   阿斯塔的声音中透着难以形容的满意与温和,它朝人类伸出手。这是一个残酷的、可怕的、足以凌驾于所有人类和怪物之上的存在,寒意飞快地漫上黑鹰的后背,他几乎在那一瞬间预见了自己的心脏被触手刺穿的画面。   怪物摊开手,手心里躺着的是绿色的包装纸。   “你看起来有点紧张,想来一粒薄荷糖吗?”   *   阿斯塔走出电梯的前一秒,可怜的特殊武装队长还像看着怪物一样看着它。   ——虽然它确实是。   电梯开门的一刹那,他们就暴露在了无数目光之下。无数武器指着最中央的怪物,而约翰抿了抿嘴唇,强行让自己的脸色看起来仍旧冷肃,虽然这个动作让他的嘴里重新泛起薄荷糖冰冰凉凉的甜味。   他手中拿着武器,毫发无伤,枪支始终谨慎地对准了怪物的脑袋。   在场的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情况看起来就像是黑鹰队长说的那样可控,SSS级怪物并没有展露出强烈的恶意和攻击性,反而在谈判之后自愿重新回到收容房间中。   除了几个需要去看心理医生的监控观察员外,没有造成其他的伤亡。   约翰飞快地比了几个手势,示意在场的人进展良好,并且要求他们暂时先撤离。而特殊武装的队员展现了他们对队长指令一丝不苟的执行力量,在场的人有序退场,前方的道路被清空,怪物向前迈动脚步,手上虚虚地缠绕着一副手铐。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镣铐无法锁住怪物,不过黑鹰还是脸色复杂地给它戴了一副。   “……至少能说明态度。”   阿斯塔用触手缠住镣铐时就不小心把它掰断了,仔细观察会发现,铐住它的关键部位仅仅是被一截细细的腕足连接在了一起。   没有人能够观察到这个地步,场上的人小心翼翼地看向怪物,会意识到那双深色的眼眸仿佛将自己拽向意识的深渊,最后只好仓促地移开目光。   约翰最开始还担心阿斯塔认不认得路,后来他发现怪物对这里的构造简直比他还熟悉。   “你怎么……”   他颇有些挫败,叹了一口气,“你一定自己出来了很多次。天哪,我们竟然一次也没有发现。”   阿斯塔宽容地对他笑了笑。   在特殊武装队长的押送下,他们很快就来到了那扇熟悉的钛白色大门前。约翰停顿了一下,在这里发生的事显然不算美好的回忆,而面前坚固到不可思议的门也只有凭借怪物的力量才能够破开。   当然,在他们刚刚的“谈判”之后,它不会阻止研究所进行换一扇门的尝试。   反正要做到这一点,至少需要小半个月。   没有再逗留下去的必要了,阿斯塔准备回到它的房间,而约翰在他面前垂着头,像是害怕着打开门的那一刻,就会见到伊西多的尸体。   他仍旧为此感到痛苦,但这样的结局由他一手造成。   阿斯塔看着眼前的黑鹰,觉得他像是被雨完全淋湿了,正将湿漉漉的羽毛蜷缩成一团。就连怪物都觉得有点怜悯,它召唤出腕足,紧紧地吸附住金属门,缓慢地将它拉出一条能够通过的缝隙。   透过缝隙,年轻的特勤队长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里面的情景。   海面一片平静,还漂浮着玻璃碎片;沙滩上仍旧乱七八糟,遍布着脚印和爆炸留下的痕迹。他谨慎地眨了一下眼,眼前的一切仍旧清晰。   没有……暂时没有看到人类的尸体。   触手在阿斯塔向里走时体贴地把缝隙拉的更大,怪物站在门边,清楚伊西多此时此刻大概在海中的小屋读《罗朱》,总之不会贸然露面。   约翰现在非常相信人类的死讯,毕竟伊西多当时受了重伤,不经过救治很快就会停止心跳。   这点并不能怪罪于阿斯塔。   黑鹰的脸上是挥之不去的悲伤,他看起来简直像是面对一个墓碑。这样想着,怪物就是在他面前冠冕堂皇走进伊西多的坟墓,还得以见他最后一面的存在。不知为何,这个念头莫名其妙有点喜剧效果。   阿斯塔想了想,觉得让他这样下去也不好,但也不希望让他这么快就知道真相。   毕竟伊西多说过“不要相信人类”。   即使约翰因为老师的死彻底看清了自己的内心,决定改变阵营,现在告诉他的也只是在伊西多审核下能说的一小部分事情,而且他立下了必须守口如瓶的承诺。   “对了,”怪物彻底迈进了房间,腕足也随之松开,大门即将重重地关闭。   约翰在听到声音的那一瞬间飞快地抬起头,怪物的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在一瞬间和他相撞。   阿斯塔侧了侧头:   “还没有感谢你,推荐我读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确实很有用。”   黑鹰留在原地,露出一个迷茫的表情,似乎在艰难地思考着怪物在最后留下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是为了什么。   不过,金属门已经应声关闭,就算要询问也找不到对象。   *   在腕足从窗户外越狱进来,缠住伊西多翻页的手腕时,人类翠绿色的眼眸就染上了明亮的笑意。他抬眼看向仿佛没有边际的海水,即使还没有见面也自言自语了一句:   “欢迎回家。”   夹上书签,伊西多拍了拍不知从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边的黑书,准备一起去迎接出差的队友。不过,阿斯塔留下来的一部分感应到本体链接的触手显然更加兴奋,在深色的海水中起起伏伏,并且在人类出现在岸边的第一秒钟就彻底扑到了他身上。   伊西多差点被带倒,但是在他身后,一部分腕足也欢快地登上了陆地,很快稳住了人类的重心——方法是更多地往他身上缠。   这些触手都很软,看起来没什么伤害力,但实际上根本挣脱不开。   伊西多甚至觉得自己的衣领好像在这个欢天喜地的氛围中自己动了一下。大概是幻觉吧,衣服怎么会动呢。这样想着,人类伸手拨了拨缠在身上的触手,就像是安抚自家的小动物一样。   但小动物不一定很听话。   触手反过来把他的手腕也绕住了,随后是脚踝。它们高高兴兴地把伊西多打包带走,越过翻涌着的雪白的海浪,顺着隐约感应到的本体想要见到人类的期待,极大地缩短了见面的进度。   金属门刚刚关上,阿斯塔就看见了出现在它身后的伊西多。   ……还有在海水中邀功一般群魔乱舞的一大群触手。   伊西多的衣服被弄得有点乱糟糟的,不过这都无关紧要。这次和之前都不一样,他看起来很乖,就待在房间里安安静静地等它回来,微笑就像是对“家”的诠释,在他出现在视线里的那一刻,阿斯塔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被妥善地藏进了小小的匣子。   它转过身,本体彻底回归,触手全部被它收了起来。   “虽然不能说好久不见,”   人类的声音也很温柔,“但是我确实想你了,阿斯塔,如果要求一个拥抱,应该是可以得到允许的吧?”   当然。   黑色的眼眸认真地倒映出了一片翠绿,他们几乎在同一时刻向对方奔跑,就算只有短短的几步路,伊西多张开手臂,微微侧了侧头,随后被怪物结结实实地抱住。   他的吐息轻而暧昧地贴着阿斯塔的脖颈,主动往前蹭了蹭,柔软的头发摸起来毛茸茸的。   对任何一个怪物来说,抱住一个人类绝对是非同一般的体验。   首先,怪物一般没有体温,虽然不至于冰凉,但假如不刻意伪装,就和无机质的物件差不多。因为怪物总是把心脏藏在人类找不到的地方,就导致他们无法拥有自内而外的温度。   其次,人类总是很脆弱,怪物能有一千种不同的办法杀死毫无防备的人类,它们的本能中就写有对弱小生物的敌意,小心翼翼的拥抱从来就不是它们的风格。   最后,假如怪物能克服一切拥抱住它的人类——   那就说明它同时尝到了迷恋和爱欲的味道。阿斯塔轻声在大胆抱住自己的人类耳边说话,他的动作毫无保留,就像是献祭一般将一切奉送在自己面前,却悄悄红了耳尖。   “我爱你,”阿斯塔说,“我要吻你了。”   伊西多的眼睑颤动了一下,他试图满足阿斯塔的意愿,微微挣脱开拥抱,调整一个适合接吻的角度,然而顺着阿斯塔指尖蔓延的触手却轻轻地制止了他的动作。随即,就着被彻底拥抱住的姿势,伊西多感到自己的耳垂像是被不知何处飞来的鸟儿轻轻啄了一下。   先亲了耳垂,随后顺着棕褐色的头发向上交织,吻过脖颈、脸颊和额头。   伊西多微微仰起头,眼眸中被刺激出一点晶莹的水雾。   他发现自己仍旧被拥抱着,但是怎么数也不对劲——怪物一定是做了弊,它有那么多触手。直到他们分开时,人类还看见来不及褪去的腕足就地藏进了阿斯塔的影子里,它站在原地无辜地抬起眼睛,假装自己并没有做任何手脚。   不过——   “你身上的伤又好转了很多,”阿斯塔说,“我刚刚,嗯,抱住你的时候稍微感知了一下,这点好极了。然后我还给你带了奶油牛角面包,算是好好休息的奖励。”   “嗯。”   伊西多慢吞吞地拽着它的手不放,心里想着伤彻底好了是不是可以讨一些其他的礼物。   怪物背后的影子阴沉地翻涌起来,就像是恐怖片里会看到的场景,一大堆触手挣扎着从阴影中蔓延出来,下一步却并不是毁灭世界,而只是托着一个牛皮纸袋、一条手链和一本日记。阿斯塔随手接过递给人类。   手链上的宝石是和伊西多眼睛一样的翠绿色。   伊西多把这几样东西抱在怀里的时候小小感慨了一下,“阿斯塔,你真的很厉害,出去的这段时间完成了许多我料想不到的事情。”   如果怪物想要成为一个领导者,它完全可以做到。现在外部的组织视它为直接传达指引的神明,以约翰为首的特殊武装莫名其妙被它忽悠到了一个阵营,大多数怪物都在它的力量下臣服,“花”将那些消息忠实地传递给了它们。   但是阿斯塔并不愿意成为救世主或者灭世的灾厄。   而且它还非常谦虚,“大部分都是你的功劳,”它说,与此同时微垂眼眸将手链重新系回人类的手上,和他其实很搭配,特别是两枚黑色的金属星星。   “假如没有你之前做的一切,我就不可能调动这么多力量。其实这只是简单的继承关系,毕竟我告诉所有见到的对象你死了,而我站在那里,比他们强大,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手腕上的小星星带来细微而冰凉的触感,伊西多迟钝地意识到自己的嘴角已经弯起:   “命运之书里……”   “什么?”   “我是说,我们被写在同一行字之中,包括现在所发生的一切。”   真正的命运之书,也就是代表世界意识的黑书早就受不了他们俩黏黏糊糊而暂时跑路了,反正不缺这一个晚上。黑书翻开自己的书页,看着做下了记录发了一小会呆,第三个世界的旁边被它标注了合作对象,也就是反派α的名字。   这只是它自己做的记录,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它划掉了α,把阿斯塔这个真正属于怪物的称呼写了上去。   接着又在同一行停顿了一下,干脆利落地添上了伊西多的名字。   另一头,伊西多看着阿斯塔,翠绿的眼眸倒映着细碎而明亮的暖光:   “解决完所有的一切,我们就像书里那样私奔到天涯海角吧。” 第109章   即使是怪物也只有唯一的一颗心脏, 和人类一样。   ——源于久远的调查报告,写在人类最早期认识怪物的科普书扉页   *   阿斯塔觉得人类的状态有一点儿不对劲。   这是他们正式开始谈恋爱所度过的第一个星期,在忙碌的布局和闲暇时间的亲吻拥抱中,时间过的比想象中还快许多, 日常也比过去尝起来要甜, 黑书都差点受不了和他俩待在一起。   “你们, ”它扇了扇书页, 在空中气呼呼地飞着,“没必要每时每刻都甜甜蜜蜜地牵着手吧,尤其是你伊西多,别因为我的话又笑了——”   阿斯塔察觉到伊西多故意凑了过来, 于是不动声色地把人往怀里带了带。人类主动而且光明正大地抱了它一下,那双翠绿色的眼眸差点按捺不住笑意, 但还是飞快地结束了这个工作时间的拥抱。随后故作严肃地盯着黑书,   “我们刚确定恋爱关系没多久,有点克制不住。真不好意思, 还请谅解一下。”   “我觉得你在胡说八道,”世界意识带着一点忧郁写道, “说实在的,你们一直都这样。之前我还可以容忍, 我以为谈完恋爱你们会收敛一点,毕竟每天都在一起过夜,那些亲密的事情该做都做了……”   读这句话时, 阿斯塔伸手把在空中装成一只海鸟的黑书拽下来,重新放到面前的桌子上,随后用指节敲了敲写满字的书页。就像是被惊醒一样,那些字迹忽然像是潮水一样从雪白的纸页褪去。空空荡荡的纸张上, 世界意识尴尬且迅速地解释:   “我都回避了!这甚至不用猜,每次你们回小屋的时候我就离开去完成自己的任务。”   阿斯塔温和地笑了笑。   怪物的眼睛是一片森然的黑色,在它的背后,阴影中的触手仿佛蠢蠢欲动。这让黑书悲惨地意识到即使对面是好脾气的阿斯塔,也不应该随随便便胡说八道,它可不想被泡进水里。   这种时候,扮演好好先生的反而是伊西多。   人类自然而然地从阿斯塔手中接过了黑书,安抚般地摸了摸它的书脊,他确实是个天生的骗子,温柔纤细的外表适宜打动人心。但黑书忍不住不寒而栗地想到当时和伊西多单独相处时,对方仿佛结着一层冰的翠色眼眸。   “好了,”他手边也乱七八糟地放着记满各种怪物特性的资料,接着刚才被中断的话题说下去,“我们刚刚说到R区17号的‘乌鸦老人’,我个人觉得她是素食派的,她的弱点……”   阿斯塔迅速地进入了倾听状态。   世界意识最开始也没觉得有什么异样,但随着时间的推进,却越来越觉得古怪。   是为什么来着——   刚刚的那一瞬间,伊西多脸上的神情,下意识让它觉得是伪装。   *   阿斯塔在接通讯的时候不得不和伊西多分开,毕竟,在通讯那边的认知中,伊西多是一个死人。人类独自一人待在小屋里,因为手脚总是热不起来,他提前被阿斯塔塞进了被子里,叮嘱只需要稍稍等待。   伊西多靠着墙壁,打量着自己的手腕。   手腕上曾被缠绕留下的红痕已经完全褪去,除了第一次的疗伤略显粗暴,剩下的几次都被紧紧拥抱着,偶尔有腕足严严实实地绕上来,力度也不足以留下伤痕。伊西多的皮肤比一般人白一点,他唯一见到阳光的机会是“黎明计划”之中,不过也并没有达到苍白的程度。   相反,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健康了。   伤口确实没有完全愈合,但即使是内部也已经结痂。伤势曾一度严重到肋骨折断,心脏周围大出血,越到后期恢复的也就越慢,但说实话已经无伤大雅。七年前作为研究所的武器,他时常受伤,但每一次都是迅速地采用措施促使实力恢复,随后快速地投入新的战斗。   养伤对翠鸟而言是个陌生的词汇。   对伊西多来说也一样,尤其是现在的伊西多,被星星爱着的如愿以偿的喜悦就像一场盛大的梦境,但一次次将自己置身于风雪中的人类在冷静下来之后,最先产生的想法却是对所在现实的不敢置信。   惶恐,被拒绝的恐惧,被放弃的恐惧。   每一次阿斯塔都无奈地将他的胡闹照单全收,然后告诉他伤势还没有好全,现在不能对他做任何事情。但他的伤明明已经没有大碍了,在他动情的时候,怪物似乎总是很冷静。和黑书所说的不一样,他们已经非常亲密,但还没有足够亲密。   人类是不是总是不能满足?   伊西多知道自己不够理智,但他就像是在穹顶之下仰望星空的人,对星星落在手中的事实而感到渺小。要是一切都是一场误会呢?即使是朋友也可以拥抱,亲吻要再近一点,但是还不够。“朋友”的定义是他教给阿斯塔的,但“爱人”不是。   或许它误解了“爱情”的意思,或许它对自己并没有爱欲。   或许自己只是以爱人的名义占据着朋友的位置?   这些念头最开始只是阴暗而悄无声息地在伊西多的心中生长着,他设法说服自己并不是这样,阿斯塔对他的爱当然是恋人之间的爱,只是因为他的伤势而举止温柔。比如亲吻的时候,他确信对方也有情动,阿斯塔的眼眸中幽深地倒映出一片翠绿。   但是随着时间推移,夜晚变得越来越难熬,无论他呜咽还是狼狈不堪地渴求,所得到的仍旧是温和但不容怀疑的拒绝。   伊西多没有让阿斯塔察觉到自己的恐惧。   那是出于最自然而然的恐惧本身,随着这些念头像细细密密的尖刺啮咬着他的过程,他担心这是事实,而事实一定是说出口就生效的言灵。   但是事到如今,卑鄙而贪婪的人类已经绝不愿意放手了。   伊西多微微垂下眼睫,狭长的阴影遮住了瞳孔鲜明的颜色,融化成一片深沉的墨绿。   人类的脸上渐渐漫开不正常的浅红,尤其是眼角,他轻轻地咬着嘴唇,伸手解开睡袍上的扣子。一颗、两颗、三颗,直到它们尽数在无声中彼此分离。脚踝已经因为被褥而不再冰凉,轻微的刺激让伊西多忍不住不停地眨眼。   扣子是一二三颗。   三二一,他听见房门打开的声音,阿斯塔的脚步声轻缓地响起,似乎在担心他已经睡着,所以不打算将他吵醒。三二一,脚步声停顿下来,不用抬起眼睛就知道阿斯塔已经站在了身边,怪物身上熟悉的气息让他感到安心,带有一点点海水的微咸。   不用再数下去,阿斯塔已经看到了他现在的模样。   *   伊西多最近就像是在为某些事情而感到不安。   但是,当它致以询问般的目光时,人类又一次次露出明亮的笑意,就像是那些细碎的一闪而过的突兀之处并不存在。每到这时候,糟糕的是阿斯塔总是会提前一步开始心软,它不动声色地假装事情就这样轻飘飘地揭过,只是不想要步步紧逼。   当然,那些瞬间一闪而过。   大部分时候,对恋爱的摸索时刻充斥着惊喜,阿斯塔觉得自己终于理解了什么叫做“爱情像太阳”一样,当它伸出手,而伊西多下意识凑过来十指交握时,人类身上明明称不上温暖,但某种妥帖的烫意还是顺着动作一直触及了心脏。   还有亲吻。阿斯塔不想让自己显得对甜味的吻太过于着迷。   但是伊西多靠近的时候,就算是人类颤动的眼睫也像是从心脏上轻轻拂过,带来一阵又软又酥的痒意,怪物有点后悔在第一次吻他时仅仅用奶油牛角面包来类比,无论多少喜欢的点心都完全比不上那样的感觉。   比朋友更进一步,要是再早点发现就好了。   它充满愧疚地制止住因为亲吻而蠢蠢欲动想要缠住对方的触手,心里默念了一百遍他身上还受着伤,不能随便乱动。这就是连吻都常常浅尝辄止的原因,怪物担心自己心脏不受控制怦怦乱跳的时候,会出于冲动对伊西多糟糕的事。   阿斯塔不是人类。   怪物和野兽一样,有着种种自然界塑造出的本能。几千年来阿斯塔待在对大部分生物称得上刺骨的海水中,所观察到的也只是一部分样本。它并不清楚自己想要做的对不对,所想的也只是一步一个脚印慢慢来,旨在做一个优秀的爱人。   它微微垂下眼眸看向黑书。   “我为什么要听你们讲这么多恋爱细节——”   黑书飞快地擦掉了上面的小字,不过阿斯塔还是看到了,“不过,听你这么说,你们之间完全不存在问题——你看,你这么爱他,只要长眼睛就看得出他也爱你,一切都非常顺利。”   怪物慢慢地“嗯”了一下,若有所思:   “但是你告诉我,就连你今天也察觉到他的异样了。”   世界意识来不及思考自己在这个世界怎么成了恋爱顾问,就被怪物抓过来凑数。反正不在外面,不然它就直接在互联网上登情感论坛开始咨询了,死马当活马医。   完全没有感情经历的黑书连字也看起来皱巴巴的:   “你说他之前就有点不安,我没看出来,说不定是你的错觉。但今天伊西多的状态确实有点不对。你要不回忆一下昨天发生过什么?”   昨天是很平常的一天,至少白天是这样。他们三个在一起对最后一天的计划进行梳理,一直到破了一个大洞的天空倾斜下模糊而黯淡的暮色,黑书如它所说安分守己地离开,去完成属于它自己的工作,接下来的时间留给了它和伊西多。   “不行,”   阿斯塔想起它曾这样说。   怪物黑色的眼眸微微闪过一点无奈,人类当时无意识般在它的怀里蹭来蹭去。   伊西多身上的衣服松松垮垮,裸露出大片皮肤,现在那些被磨出来的痕迹只剩下一点浅浅的红痕,颜色就像蛋糕里奶油和草莓酱交织在一起的部分。   他故意的。怪物想,手指微微动了动,差点命令人类的衣服自发活动起来,重新把他裹好。   不过那听起来不是一个好主意。   所以它还是亲自伸手把伊西多的衣服掖好,夜已经深了,被褥里很暖和,碰到人类皮肤时,怪物惊讶于怎么会这样烫,又觉得那种灼热的烫意顺着指尖一点点滑落到自己的心脏,像红彤彤的火星那样在意识里乱跳。   伊西多抓住了阿斯塔伸过来的手,他抬起眼睛:   那是一片哀求般的翠绿。   阿斯塔闭上眼睛安静了两秒钟,然后抽出手,给了他一个温柔却意义纯粹的拥抱,人类在它的怀里僵硬下来,被它一点点顺着背脊向下摸,下颌抵着棕褐色毛茸茸的头发,透过皮肉勾勒出骨头的轮廓。   只是它之前一直没有往那方面想,亲近时能够察觉到伊西多的身体的弧线其实很适合快速移动和爆发式的攻击,能够像翠鸟一样在敌人来不及反应时将刀刃捅进对方的心脏。   “那才没有关系。”   伊西多小声进行着有失力道的反驳。   “不行。你的伤还没有好全,就算表面上看不到也不行,”   阿斯塔停顿了一下,在黑暗中看着他紧绷的后背,就像是等待被打开的花朵:“如果实在受不了,我可以像上次一样帮你。但是你说过人类其实没有……”   “没事,”伊西多快速地打断他,怪物一如既往看见他泛红的耳垂。   他清了清嗓子,情绪听起来毫无异样:   “我……没问题的,我们休息吧。”   那之后就像此前的每一个晚上那样,阿斯塔借助拥抱继续温柔而耐心地加速他所有伤势的恢复。这就是昨天晚上发生的全部事情。   “?”黑书写了一个小小的问号。阿斯塔沉默了太久。   “不,”怪物并不想把世界意识不该知道的东西告诉它,“什么也没有发生。”   不过它与此同时在好好反思。或许是自己的确太过于冷淡了,态度不应该那样公事公办,虽然伊西多当时的情绪听起来一点问题也没有,但它应该再看看他的眼睛。   问题在于它那时候其实也在极力克制,每次伊西多流露出那副模样,它就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触手。仿佛有一千个声音交叠在一起,让它的手指发痒:   将他缠绕起来,让他动弹不得。   温热的吐息伴随着迷惘的吻一点点落下来,怪物伸手稳定住怀里的人类,觉得自己也和他差不了多少,只是能维持表面的冷静。从心底涌动着的冲动这样喃喃自语——   “吃掉他。”   “他很乐意被你享用。”   怪物不需要进食,至少绝对没有吃人的诉求。它清楚野兽本能驱使的“吃”并不是普遍意味上的那种。   但是不行。每到这时候,阿斯塔就把人类彻彻底底地抱住。它飞快地用调动力量将人类身体内部的伤势彻底地重新检查一遍,在这个步骤结束之后,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就会全部熄灭。方法有效到出奇,甚至容易让它生气。   人类似乎从头到尾对自己受了多重的伤缺乏概念。   他简直从能动弹那一刻开始就把自己当成无所不能的翠鸟看待,但就算断裂的骨头已经成功接上,触手只要稍微用力就能将它们重新折断;淤血虽然已经化开,但稍不注意刚刚结痂的伤口就会再度渗出鲜血。   而他还在拼命试图引诱它用失控的腕足做些什么。   强大的身体素质也不是被他用来这么折腾的,虽然阿斯塔知道自己的保护倾向有一点过激,但它必须把人类的观念掰回来——毕竟研究所从来没有教会翠鸟好好爱惜自己。以前没有,在那个名字宣告报废后更没有。   所有它不允许伊西多过早地将寄存在黑书那里的力量收回。破破烂烂的身体接受力量的冲击,自然能强行压制所有的不适,但他真正需要的是缓慢地恢复,而不是留下一大堆后患。   就算不会发生太过于出格的事情,阿斯塔也认为能够控制好自己,但怪物决定要人类彻彻底底地意识到自己身体的重要性。   他必须先爱惜自己。   *   “我是说,”黑书小心翼翼地写道,“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阿斯塔从关于昨晚的思绪中挣脱出来。或许确实是因为这个,让伊西多的表现有点异样。如果是这样,它决心好好地和人类讲清楚。   不过,世界意识看起来又有了新的主意。   “你有没有和他说过关于时间的问题,你想想,你是活了那么久的怪物,而伊西多只是人类,就算他不是一般人类,在没有干涉的情况下或许也会对自己的未来感到不安。”   这听起来也很有道理。   “所以……呃,你有没有想过应该做些什么?”   黑书认认真真地思考并且给出了一大堆分析,随后充满期待地看向怪物。阿斯塔简直完全拿捏住了它的死穴,虽然总是看起来不情不愿,但是世界意识对自己能发挥作用这一点异常地执着。   何况还是这么重要的矛盾,到时候怪物和人类解决完都应该感谢它。   “嗯,我明白了。”   阿斯塔微微弯起嘴角,对它笑了笑。作为怪物,这称得上一个很有礼貌的笑容,而且其中确实有几分豁然开朗和真情实感。不过下一步,怪物就轻轻说了“再见”,随后干脆利落地将黑书阖上。   以接听通讯为借口暂时离开了一下,并不应该停留太久。   它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伊西多了。   此时此刻在回房之前,阿斯塔仔细回忆了一遍,决心不犯这样的错误,并且和伊西多彻头彻尾地好好交流一遍彼此的所有想法。恋人之间应该坦率,情感论坛上看见过的话语再一次浮现在它的心中,不应该有任何问题——   它还准备送给对方一件礼物。   走进房间时,它的脚步放得很轻,虽然它知道人类总是清醒着在等它。透过窗口,深色的海面上勾勒出一点雪白的浪花。它走到了伊西多的身边。   然后看到了他此时此刻的模样。 第110章   得知研究所的意外, 我方深感抱歉。不过,报告书中既然已经查明事故的发生只由于“翠鸟”一人的失职,和实验本身无关,领事会的诸位在商议后决定继续保留资金的供给。我们殷切希望研究所之后能拿出让双方满意的成果。   ——七年前研究所对外界公示的《事故报告》所收到的相应回复, 一个所有人都满意的结局   *   阿斯塔思考了一秒钟和现在的伊西多讲道理的可能性。   结论是“不可能”, 不论对于人类还是怪物。   从哪个角度来说, 人类都算是做好了准备, 那件睡袍被随随便便地抛在了一边,被子也被七零八落地蹬掉。就算再怎么表现得蓄意许久,伊西多仍旧暴露出他的生涩,柔软却紧绷的弧度像是未完全伸展的弓弦, 辄待被握住,被真正地奏响。   但他的态度也不像之前那样模糊而暗昧。   伊西多抬起眼睛, 连眼睫都被咸漉漉的眼泪浸湿,那双翠绿色的眼眸却在迷乱的颤抖中保持着一点清明。听见阿斯塔停下的脚步,他更进一步地展示自己的“准备”, 撑在被褥上的手肘和脚踝进一步张开,柔韧性称得上非常出色。   就算展露出最脆弱的模样, 他也并不脆弱。   必须很能折腾,也很能忍耐, 才能维持住这个把自己摆盘上桌的姿势。   “抱歉,阿斯塔,”   伊西多的声音带着一点被压抑的呜咽, “我也知道这有点胡闹,但是我实在太想要你了。如果你不希望我这样,转身离开就好,我保证你下一次进来一切都会正常……”   这句话尚未结束, 人类就听见了脚步声。他停顿了一下,想要微笑着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哑口无言,连抬起眼睛看一看它的背影都不敢。仿佛从头到脚被刺骨的冰水浸没,只有不该存在的火焰无法被轻易熄灭。   没关系,一切都不会变。   在那一瞬间他想,不甘心又无可救药的念头一个个涌上来。他会扮演好一个朋友,在怪物眼中标准的恋人,不会再做这些无谓的尝试。到明天太阳升起时,阿斯塔会一如既往拥抱他,而他也会一样小心翼翼,就像拥抱一颗短暂停留在身边的星星。   脚步声已经听不见了。伊西多觉得自己霎那间被抽掉了所有力气。   他颤抖着放开抱住双腿的手,想要暂时蜷缩起来。   然而就在这一秒钟,人类的瞳孔微微收缩,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控制动作。被迫维持着窘迫而狼狈的姿势,伊西多张皇地抬起眼睛,这才听到了在脚步声掩盖下他没有注意到的声音。   触手在地上和墙壁上滑动的沙沙声。   还有它们干脆漂亮对猎物进行的攻击,就像是纯黑色的绳索,它们悄无声息地捆缚住了人类的脚踝和手腕,现在无论他用不用力,都不得不像是被钉死在床上的翠鸟标本那样动弹不得,维持着先前精心的“准备”。   “阿斯塔?”   伊西多听见自己的声音再次染上迷惘和期待,尽管这一幕对于普通人类来说冲击力未免有点过大。只有怪物能操控触手精确地做到这些事。   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逐渐靠近。   直到黑发黑眸的怪物再一次出现在他的视线之内。   只不过一分钟不到,怪物看着眼前的人类,意识到伊西多真的以为它打算丢下他独自离开。那些腕足驯顺地服从着它的操控,而人类怔怔地看着它,一点也没有刚才一见面那种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气质,却越来越像是一个不自知的猎物。   它手上拿着一杯温水,在水中的倒影里,阿斯塔的眼睛倏忽间变成野兽般残忍的竖瞳,眨眼却恢复成本来的模样。   “喝掉它,”怪物停顿了一下,“喝一口也行。”   伊西多当然没有空出来的手接过杯子,他的双手都被腕足死死地捆住。阿斯塔现在身上的气质并不那么温柔,反而下意识让人觉得危险,这种危险很少在人类面前展露,和研究所对怪物的印象却恰恰相符,诡谲而森然,想要做什么都能做到。   杯子被凑到了伊西多的嘴边,人类没有一点怀疑地微微张开嘴唇,让杯中的液体流入。不过那只是温开水而已,这点他还是能尝出来。   阿斯塔笑了一下。   它的另一只手的手指间不知何时起拈着一枚墨黑色的宝石,虽然颜色深沉,但从每一个角度都能看到不可思议的熠熠流光,那绝对是史诗故事里足以引起国与国之间纷争的稀世奇珍,足以让人完全移不开目光。   伊西多的喉咙微微起伏,他挣扎着抬起眼睛注视着这枚宝石。   同时闻到了奇异而腥甜的血腥味。   人类似乎意识到什么,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却因为一时疏忽而被水呛到,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怪物俯下身抚摸他的后背帮助他顺气,与此同时用手指撬开伊西多的嘴唇,将宝石塞了进去。   伊西多下意识用舌尖抵住,手指微微濡湿,于是并不能进一步往里推。   “别担心,”怪物说,“只是给你其中的一半。”   它收回手,随后开始亲他。   宝石在唇齿间像是一枚硬邦邦的水果糖,带着不可思议的灼热和甜味,伊西多的气息急促,怪物这一次的亲吻可完成称不上彬彬有礼。就像是幻觉一样,人类似乎看见它的眼睛像野兽一样变成竖瞳,又微微闪过神明一样金色的光芒。   那枚宝石传递在人类和怪物之间,逐渐开始融化;随着一声清脆的鸣响,它被阿斯塔咬成两半。   怪物确保伊西多咽下去了其中的一份。   而伊西多觉得自己像是咽下了一枚小号的星星。   顺着咽喉,闪烁着的黑色宝石向下滑落,一瞬间化作了无数星辰的碎屑,仿佛融入了他的身体里,不再被感觉到,只留下明亮的感觉和微微发烫的温度。但是亲吻还没有结束,所以伊西多无法分出精力去感知自己的身体到底有那些变化。   直到他们意乱情迷地分开,阿斯塔黑色的瞳孔微微移动着,扫视着人类的全身,随后非常自然地伸出手,触碰到了他裸露出来的腰部。   一瞬间,那些糟糕的感受非但没有被亲吻压制住,反而卷土重来,越演越烈。   “我可以吗?”   怪物听起来很有礼貌,完全不顾他哀求的视线,非要再听一遍他的邀请。   伊西多胡乱地点着头,却看见怪物眼眸幽深地对他笑了笑。今天的阿斯塔看起来比平时要危险,但对于他来说,是星星做什么都无所谓。腕足在这一刻缠绕得更紧,而且越来越多地涌现出来,试探性地开始蠕动,他差点当场就失态。   但是阿斯塔不急不忙。   它说:“伊西多,你之前告诉我,人类是没有发情期这个概念的。所以你现在只是想要我,因为是我才变成这副样子,对不对?”   伊西多迷惘地睁着眼睛,既想要将自己进一步打开,又被已经出现的刺激弄得战栗不已,不明白怪物究竟要对他说些什么。直到他对上阿斯塔的瞳孔。确凿无疑的,和自然界的猛兽一般无二的竖瞳,辄待将猎物吞吃殆尽。   “但是我是有的。”   阿斯塔说,它的声音带上了一点晦涩的杂音,“伊西多,像我这样的怪物,在找到唯一确定的伴侣之后,本能就会告诉我所有关于发情期的事情,我会失控般地将伴侣拖进巢穴,紧紧地束缚住,不容许任何挣扎。就像现在这样。”   伊西多的瞳孔微微收缩,带出潋滟的水色。   “如果你求我,我会有回应。”   阿斯塔最后温和地亲了他一下,轻柔但不容置疑地宣布。   随后,触手汹涌地从阴影中爆发,遮住了除此之外的一切,人类的眼里只剩下怪物,所有的一切也都任由它支配,没有一点逃脱的机会。   *   伊西多彻底清醒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他眨了眨眼睛,意识到眼中倒映的再一次是熟悉小屋中的一切,而不是仿佛永远无法挣脱,即使短暂逃走也会被拽着脚踝重新拉回来的触手。   不过,阿斯塔还是待在他的身边,就在他抬眼就能看见的地方。   “早上好。”它的眼眸微微发亮。   “早上好。”伊西多下意识回答,他身上的睡袍被重新穿好,而且安安分分地躺在被子里,这肯定是怪物的功劳,他记得昨天夜里到最后他全部的意识都是逃跑,为此还掉下了床,又被阿斯塔迅速地用蛰伏的触手围起来,甚至没来得及碰到地面。   和阿斯塔说的一模一样,唯一有效果的只有求饶。   他开始后悔是不是表现得太过于积极了一点,尤其是最开始被固定住的姿势恰巧就是自己精心的“准备”,最后落得乱七八糟的下场也是自作自受。而且,在意识还清晰的时候,阿斯塔一提出要求,人类就下意识什么都顺着它来。   怪物并不需要休息,只是耐心地等着它的伴侣醒来。   应该是折腾的有点过分,伊西多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时,像是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直到他开始飞快地想起来昨晚的一切,才瞪大了眼睛,就像是刚刚接受亲吻的那一次一样,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最后干脆张开双臂,埋在怪物的脖颈里遮住了发烫的脸。   “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难受?”   阿斯塔一边伸手揉了揉人类柔软的头发,一边轻声询问。处在发热期的怪物也必须很艰难才能控制住自己,更何况他们都是第一次摸索到了足以令灵魂战栗的滋味,它多少有点无暇顾及伊西多后来的感受,甚至有点恶劣地玩弄了猎物。   不过,这确实是人类自己导致的结果。   原本在他伤没有好全的情况下,是不应该承受太过于超出的刺激的。   不过现在——伊西多身上甚至没有留下多少痕迹,阿斯塔用力量试探了一遍他的旧伤,满意地发现所有的伤口都完全愈合了,甚至完全完全看不出曾被粗暴地破坏过。在人类的胸腔中,那枚心脏稳定有力地跳动着,隐隐约约能感受到围绕着它的奇异力量。   “我没事,”伊西多努力让自己降温,同时也察觉到了自己身上的变化,“阿斯塔,你昨天给我吃掉的究竟是什么?”   “猜一猜?”   人类本应该知道的,怪物干脆把问题重新抛给他。   这个话题对于伊西多来说显然是值得非常严肃对待的那一种,他从怪物的怀里坐回来,伸出手覆盖住心脏的位置。从醒来开始做任何动作,人类都觉得自己比先前还要轻快,假如他手里有一柄匕首,他就能知道他究竟变得有多迅捷。   “只是所有的伤都好了,”阿斯塔一点也不居功,“没有提升你实力的效果。不过,伊西多,你现在应该对你身上那些旧伤疤有多麻烦重新有了概念。”   不只是上一次受的伤,连同七年前那一场将翠鸟杀死的沉疴。   将它们尽数恢复,称得上一场盛大的奇迹。   “你的心脏,”伊西多的声音很轻,但非常清晰,就像即使是字眼也必须小心翼翼地对待,“那不是宝石,是怪物的心脏。我……你之前给我看过,我看到就认出来了。”   “没错。”   怪物和人类一样,只有唯一的一颗心脏。但怪物又和人类不同,心脏是怪物的最大弱点,它们可以决定把它藏在任何地方,最没有创意的才是在胸膛中。有些怪物喜欢把心脏分离后藏起来,一旦那枚被它埋在不知道何处的匣子里的心脏被发现,它就几乎没有还手的力量。   阿斯塔藏自己心脏的位置,先前只有伊西多知道。现在干脆直接放在了伊西多身上。   怪物勾了勾嘴角,伸出手掌盖在伊西多的胸口。   微微起伏着的人类的心啊,假如被破坏,人类的生命就危在旦夕。对伊西多这样不爱惜自己的人类而言,子弹几次差点贯穿这块跳动着的血肉,不到百年的使用寿命最终也会让它过早地陷入永眠。   但现在它将自己的心交付给了对方。   “我的心脏治愈了你所有的旧伤,与此同时将我的生命与你共享,”   阿斯塔谈论起心脏就像是谈论一颗给伊西多吃下去的糖果,听起来很随意,全然不顾这些话给人类造成了多大的冲击,“别想着把它还回来,吃下去了就是你的。要记得好好保管。”   伊西多第一次惶恐地倾听着自己的心跳。   星星的心脏和他自己的融为一体,那些过去听起来轻飘飘的受伤和死亡终于让他感受到了重量。   “怪物的心脏是很脆弱的,”   阿斯塔就像是看透了他内心的想法,它的话语中有着强烈的说服力,仿佛蛊惑般牵引着人类的思绪,“不过也没关系,它待在你的心中,只要你保证自己不受重伤,它就不会有事。”   伊西多一直没能学会爱惜自己,没关系,怪物想。   那就让“保护它”这个人类始终秉持的准则,和保护自己密不可分地缠绕在一起。   留存在它身上的半颗心脏,此时嗡嗡地顺着它覆盖在伊西多胸口的手掌,与人类的心脏和谐而稳定地共鸣着。人类抬起眼睛,看起来又快要哭了,但他这次克制住了自己,只是小心翼翼地伸手抚摸上阿斯塔的胸口。   阿斯塔的心脏藏在它巨大本体的某个地方,此时并不在怪物人形化的胸口。   但他能感觉到它,正如它能感觉到那样。   “对不起,”伊西多说,声音断断续续,像是被巨大的情绪时不时袭击,“我很抱歉,我不该在伤还没有好的情况下自顾自地认为自己没事了,我……我应该像是你看待我那样看待我自己。我的星星,我只是害怕,因为一切都太好了,我担心我配不上——”   “你可以从不要再对我道歉这点开始改正。”   怪物略带严肃地说,随后忍不住笑了,“好了,其实你没必要改变任何东西,我都很喜欢。我爱你,想要吻你,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也足够证明这一切。”   “我非常,非常爱你。”   就像宣誓一样,伊西多缓慢而字斟句酌地说。阿斯塔的心脏带给了他弱点,同时也带给了他新生。所有人都认为武器的关键在于杀戮时出鞘的那一刻,而不是如何保护武器不受到伤害。   世界的齿轮开始逆转。   作为失落已久的救世主,他身上的力量终于开始增强,和七年来断断续续的恢复不同,和特殊武装他曾经的队友不同,而后为了稳定性而被削弱的新一代更加无法企及。他恢复了最锋利时候的样子,而世界意识还将给他一部分力量。   要是七年前来到阿斯塔面前的是这样的伊西多,或许真的有和怪物决战的实力。   要是现在的伊西多和世界的“灾厄”敌对,结论毫无疑问,翠鸟重新长出尖锐如箭矢的羽翼,何况怪物将自己的所有弱点已经和盘托出,伊西多拥有它一半的心脏,同时清楚剩余的心脏被藏在哪里。他当然能杀死它。   可惜救世主早就心甘情愿在反派面前臣服。   室内安静,但暧昧的氛围却一点点氤氲在两人的视线间。怪物的眼眸中闪烁着笑意,它将放在对方胸口的手掌移开,抓住人类的手,算是对这句宣言的认可。   伊西多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翠绿色的瞳孔忽然微微一动,看向了小屋的木门。   随着门滑开时发出的轻微响动和书页撞上门扉的闷响,一本黑色的书高速扇动着,跌跌撞撞地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氛围。黑书翻动着书页,将上面的字展示给他们看:   “你们终于暂时闭嘴了,我都不好意思进来——两天后就是计划的关键时刻了,我是说,真没想到你俩在这时候还解决了一个关键情感问题。不过,我觉得,这件事情的功劳还应该……”   它的字越写越浅,就像用光了墨水。   黑书战战兢兢地想要在伊西多面前降低存在感,对方虽然微笑着,却给它一种和之前完全不同的威胁感,他身上的力量也强大了很多:   “等等,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要不我出去你们再聊聊?” 第111章   警告, 警告!出现一级收容物异常,请相应区域的有关人士迅速撤离,特勤人员尽快就位,警告, 警告!   ——研究所最高级别危机的警报, 往往出现在研究所内部系统彻底瘫痪后   *   “你听得见吗?”   阿斯塔问黑书, “风的声音。”   α的房间被设定了自然界能够出现的大部分气候, 伊西多炸毁控制室网络时,将所有的设定都固定在了标准值,除了已经被强光杀死的大部分生物和天空碎裂开来的网状玻璃,这里的一切看起来意外地沉静, 海风时时刻刻都在吹拂着。   但怪物说的并不是这个,世界意识也心知肚明。   这个房间马上不再是个封闭的牢房, 即将被彻彻底底打破。在几个月前的某天,这个目标就已经被确定下来,又被某个翠绿色眼眸的人类付诸实践, 一直到今天。   外面的风来自广袤的天际,和人造的风有着殊异的气息。   黑书安静地躺在怪物的手里, 阿斯塔开始担心它会不会有点紧张,毕竟所有的一切都要在今天解决, 而这对于它来说还是有点提前。虽然世界意识在他们面前总是表现得胜券在握。   “我没事,”黑书的字迹有点歪歪扭扭,“我们都必须做好自己的事, 对吧,伊西多也一样,他现在还在看资料。到时候就像是说好的一样分头行动。”   “当然,”阿斯塔察觉到它果然还是紧张了, 怪物的声音有种蛊惑般的力量,让人情不自禁静下心来,无条件地听从它的指令。不过它只是说:   “我相信你们。”   “我也相信你们能做到。”黑书别别扭扭地发表了意见,随后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伊西多说你们买的别墅会特别定制一个最漂亮的大书架,我的意思是,以后假如我去访问你们,要记住把最中间的位置留给我。”   “没问题,”怪物果然没有一点犹豫。   世界意识稍微放下了心,与此同时,小屋的门朝外推开,伊西多抓着笔和纸张走了出来,对他们笑了笑。他的手腕上空空如也,那条手链此时被阿斯塔戴着,代表着通讯消息的石头一点点向外沁出晶莹的光芒。   “我先带你出去再接通讯,”阿斯塔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一会儿见。”   人类微微踮起脚尖亲了它一下:“一会儿见,”   钛白色的金属门再一次打开,原本在它手中的黑书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此时的研究所如同稳定运行的机器,齿轮正一刻也不停地转着,全然对未来出现的变故一无所知。在风暴来临前,馥郁的花香悄然浸染了各个区域的房间。   怪物们纷纷抬起头。隶属特殊武装的黑鹰用力闭了一下眼睛,拿起了黑色的枪。   希尔忽然感到一阵心悸。   别担心,他对自己说,今天是α约定好来见他的日子。   *   研究所的新人总是要花上许多时间来熟悉它的构造,至少今天刚刚入职的约翰·安东尼下意识里这样觉得。   他一向运气不好,现在正因为迷路在工作区域徘徊。   雪白的墙壁,标准化的房间和铭牌,但每一个背后都有危险而五花八门的东西,到处都是匆匆忙忙行走的研究员;他小心翼翼地收起自己的ID卡,这是唯一能够在安保系统面前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毕竟他的名字常见到研究所里至少有二十个同名的员工。   监控摄像头,金属的墙壁,巨大的门锁和电子控制的机关,密不透风的牢笼。   年轻的新人充满敬畏地抬起眼睛,看向远处的安全装置。   就好像永远也不会出现事故那样,他想。这点倒也没错,他所在的区域蝉联了内部网络票选的“研究所最让你安心的地方”。这里的怪物都得到了长期而有效的管理,上一次突破收容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安全警报已经落满了尘埃。   小约翰恰好有点走累了,于是走向了嵌有安全报警器的那面墙,他一边向后靠休息自己疲惫的身体,一边物色着看起来友好并且乐于引导新人的职员。   但是,事情不会永远朝着理想的方向发展。   警报声刺耳尖锐地响起,就像恐怖片里的第一声尖叫,靠着墙的新人则格外倒霉,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和声波一起震动了一遍。   他战栗而弄不清楚情况地看着头顶上亮起的红灯,经年的尘埃在不断转动的血红光芒中掉落在他的头发上。   “什么?”   他喃喃自语,充满希望地看向那些老员工,渴望得到这一切都很正常,或者只是一场恶作剧的消息,心里却不情不愿地回想起入职时听到的开玩笑般的话:   “要是那盏灯只是发光,还有希望迅速逃离;要是警示音也跟着响起,那意味着危险已经近在咫尺;要是它甚至还在旋转——”   腿脚忽然僵硬起来,仿佛灌了铅一般无法移动分毫。   背后的墙壁簌簌地掉下粉尘,入职第一天的约翰瞪大了眼睛,脖颈上的汗毛因为寒意竖立起来。目之所及,所有人都在疯狂地逃跑。他对自己喊道,跑啊,跑啊,直到恐惧的眼泪溢满了眼眶,他仍旧无法驱使这具不听话的躯壳。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今天?为什么是这里?   他找到了他一动不动的原因。在他的背后,那堵墙早就如同粉末般被怪物所摧毁,它的吐息充满恶意地贴着人类的后背,尖锐的指甲已经伸了出来,下一秒钟就能轻而易举地将他像烤肉一样串进签子。   那句话是什么来着——   “要是警示灯在旋转,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死的痛快点。”   *   研究所在五分钟之内完全陷入了混乱,安保系统瘫痪,让原本的网络漏洞变得更加有机可乘。随后,电量供应也莫名其妙被切断,这毫无疑问会造成更多伤亡。   此时的研究所对外部入侵毫无处理的能力。   阿斯塔站在黑暗中,但它的眼睛比阴影还要黑,那足以让它和外面的所有怪物区分开来。它垂下眼眸,看向匍匐在面前的人类,这些人的手腕上都戴着黑色星星的标记,这一场骚乱由他们而起。但他们此时此刻卑微而恭敬。   “主啊,这一切是否按照伟大的您的旨意在执行?”   怪物此时此刻在他们面前使用人形,但本体就在它身后的门里。和之前的影像通讯不同,近距离见到他们心心念念的神祗,所感受到的压迫感还要强上不知多少倍,怪物的眼珠仿佛凝固成冰的黑色海水,直视时却能看到流动的异彩。   “我看到了,”阿斯塔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怪异,“人类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血、破碎的肉和折断的骨头,这是这个研究所此时此刻正在发生的事。”   为首的信徒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充满感激地抬起了一双病态的眼睛:   “毁灭他们,赐给我们新生,黑色的神,请允许我将世界作为献给您的祭礼。”   “是吗?”黑发黑眸的神祗露出了恶意的笑,   “我要亲自去验收这份礼物——被允许见到这个过程的只有被我杀死的造物。而你们,就留在这里为我把所承诺的门扉打开。记住,要对我忠诚,你们的行动全部受我支配。”   使徒们看起来有点不安,尤其是对阿斯塔此时的离开。   但邪神的指令是不可违抗的,怪物已经展现了足够让他们信服的一面,它和所有预言中一样残忍而嗜血,拥有着无匹的力量,能够交付出毫无情感的处决,这才是真正唯一的审判。   仅仅只是略一迟疑,落在皮肤上的视线就像是火一样烧痛了人类。   “是,”他们跪在地上,想要去亲吻神的脚尖,然而阿斯塔只是冰冷而警示意味地逼退了这些不自量力的靠近,后退了一步。   怪物离开的脚步声就像紧绷的针,信徒们被森严的力量压迫着,他们的狂热和信奉都像是得到了落点,连大气也不敢喘。   而阿斯塔在舌尖咬碎了一颗薄荷糖。   没关系,它还有很多。   在黑暗之中行走和在深海之中的感觉有几分类似,阴影无处不在,足以更加妥当地将它的腕足全部藏好,但此时此刻藏起这个也无关紧要,黑暗中传来人类惊恐的尖叫和建筑物被破坏的声音,到处都是怪物的气息。   失去了光明的研究所即将从牢房变成屠宰场。   不过他们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一部分怪物已经听见了α的脚步声,它们的王静静地站在转角处,看着面前浓稠的黑色中亮起的一只只眼睛,和野兽一般无二的黄色或者红色。阿斯塔之前让“花”带话给怪物们,这就是服从它指令来到此处的生物。   有些怪物在黑暗中和人类一样惶恐,有些怪物则暗中窥伺着阿斯塔的模样,它们有嗜血的本能,下意识就衡量起攻击它然后取而代之的可能性。   有些怪物有形体,而有些怪物则很难形容。   不管怎么说,它们身上都没来得及沾染上血的味道,这说明它们表面上至少都很听话,在阿斯塔的命令下忽视了那些惊恐的人类,先一步赶到这里。   即使有些驯服是恶意的,带着跃跃欲试的挑衅。阿斯塔仅仅用单薄的人形站在墙角,没有释放出自己的力量。那些残忍的眼睛悄无声息地靠近着。   “都到齐了吗?”   在黑暗中视物对于习惯深海的α来说不费吹灰之力,它数了一遍,并在心里叹了口气。   果然,压抑不住本能的收容物同样太多。   一旦得到重见天日的机会,它们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对收容它们的人类进行疯狂的报复,甚至于忽略了α的引导,非要在第一时间见血。阿斯塔并不认为能够简单地批判这样的行为,毕竟研究所对怪物做的事情也足够糟糕。   但狂欢式报复不仅伤害不到真正下指令的人,所杀死的大部分注定是无辜而没有还手之力的人类。   怪物之王面前的骚乱已经到了难以忽视的地步。   阿斯塔叹了一口气,光明正大地从上衣口袋里又剥了一粒薄荷糖塞进嘴里,它面前的大部分怪物不能理解这种行为,甚至没有尝试过甜食和糖果,颇具忌惮地盯着普通的白色小硬片看。   甜滋滋的辛辣弥漫在味蕾之中,与此同时,就像是默契一般,面前的高级怪物同时对它发动了攻击。   在黑暗中飘来了一枚乌鸦的羽毛,伴随着尖利刺耳的叫声,它脚下的地面仿佛忽然被融化,粘稠的质感试图将它一整个拉入其中,作为视觉盲区的背后,忽然响起了令人牙齿发酸的,仿佛一千根针在金属上摩擦的声音。   “很高兴你们能过来,”对这一切都熟视无睹般,阿斯塔彬彬有礼地说,它的声音并不能用任何一种语言来概括,直接穿透到了怪物们的心脏,“不过,也没必要那么着急。”   在它的身后,本该空空荡荡的拐角浮现出了无数黑色的眼睛。   羽毛被腕足扯烂,腕足迫不及待钻进了融化的地面,随后只听见化学反应般滋滋啦啦的声音;想要偷袭的怪物被四面八方的眼睛盯得死死的,在强大的压迫下俯首表示臣服。   随后,怪物们才终于意识到,就在它们身边的黑暗中,它的眼睛早已潜藏其中。所有逃脱的出口都被疯狂蔓延的腕足堵住,那些触手上亮起的霹雳般的竖瞳能从任何一个方向观察到它们的行动,纯粹而强大的力量仿佛将它们全都带进了深海。   “花”在它们之中,忽然惊恐而绝望地意识到了什么。一瞬间,它疯狂地试图将花香的讯息传递出去,但馥郁的花香仅仅只是稍稍溢出,就被阿斯塔深渊般冰冷的气息压制住。   消息无法传递出去,这完全是物理禁言。   “好啦,”阿斯塔勾起嘴角,“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聊聊了。”   *   名叫约翰的新人绝望地闭上眼睛,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全神贯注地感知着身后带着腥味的吐息,心里想的是早晨来上班时不应该为了赶时间把只吃了一半的吉士汉堡扔掉。   谁能想到这可能是这辈子最后一个吉士汉堡呢?   如果再给他一些时间,他当然会开始想自己的人生、自己的理想,还有他的亲人。研究所的工作一向以危险著称,不过他应聘的只是安全区域的一个普通文员,本来不该下场那么凄惨。他的思绪刚刚开始从早晨的五分钟向自己的命运转移,就听见一道皮肉撕裂般的巨大响声。   约翰的眼前一黑,他觉得自己是时候失去意识了。   但是——疼痛呢?   又是“砰”地一声巨响,尖锐地刺痛了他的耳膜。他咬紧牙关睁开眼睛,转过身去,正好看见一只像是把最让人眼花缭乱的昆虫拼凑在一起放大的怪物,它的手,或者说是上肢长着银光闪闪的一排长针,此时此刻正最后挣扎一般将牙齿般的针挥舞向某个方向。   还没有触及到那个人类,又是一声枪响。   随后,新人约翰终于看见了它的目标,在怪物倒下时激起的尘埃中,那个人就像是电影里的超级英雄一样穿着全套复杂的防御装备,熟练地避开危险区域,枪口仿佛还隐约有硝烟的余迹。他大步向自己走来,开口道:   “你怎么样?有没有事?”   他的眼睛也和大荧幕上那些特工一样,钢铁般的灰色给人坚毅不屈的印象。   “没……没事。”   约翰·安东尼下意识像亲眼见到偶像的粉丝那样结巴起来,偷偷地打量着那柄枪,希望自己不要表现的太没有见过市面。   身边的骚乱不知何时平息了,研究所的特勤人员有条不紊地安抚着研究员的情绪,并将他们疏散到安全的位置。   仿佛对这起突破收容早有预料那样,他们解决问题的速度干脆利落到惊人,   这就是研究所吗?新人充满憧憬地想。   黑鹰并不打算在任何一个地方花费多余的时间,他飞快地向对讲机说了几句话,随后瞄了一眼站不稳的研究员胸口别着的身份牌,停顿了一下:   “那就好。安东尼先生,请你跟着特勤人员离开。”   研究所现在的情况看起来糟糕透了,实际上则完全不是那样,至少在阿斯塔告诉他们所有即将突破收容并且难以解决的怪物的具体位置之后,他早就命令特殊武装的人员分散在每一个节点。   幸好他可以绕过对研究所的解释直接命令自己的队员。   其余的特勤人员在面对地狱般的事故级别时差点手足无措,黑鹰只需要稍做引导,他们就非常自然地像是跟随着领头者的羊群,完全跟随着他的指令做事。   当然,有一部分怪物不知所踪。不过,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确保人员的安全。   通讯器那头的消息大部分都局势乐观,但也有少部分怪物出现了上一次那样的狂化状态,有一部分怪物的收容措施非常棘手,甚至会发动精神层面的攻击;还有一部分智商更高的收容物懂得聚集起来,力量得以强化。   他们人手不足,作为队长,他必须立刻赶到。   最糟糕的小队遭遇了收容物的埋伏,他们本以为那些地上的白色粉尘只是墙皮掉下来的灰尘,但当这些训练有素的队员踏上白色粉尘时,它们立刻牢牢地沾上了身体,并且逐渐拉长,由地面上不起眼的白点变成了生长出的无数蠕动着的尖柱。   “白垩虫”。那本不是这个区域的SS级怪物。   太糟糕了,它的移动速度超出了他们的预期,而且会以某个中心为陷阱不断向外延申,疯狂地筑巢,将所有的生物固定在它的食道中发酵。   就算是朝这些尖柱射击,也只会让它们分裂成两个。怪物的本体就在不远处充满恶意地窥伺着,等待被它粘在蛛网上的人类丧失全部反抗能力,最终被彻底消化。   黑鹰再次对通讯器发出命令,但通讯器仿佛也被缠在坚韧潮湿的怪物躯体中,已经听不见对面的声响。他只能暗骂了一声,再次加快奔跑的脚步。当特殊武装的队长喘着气站定在目的地时,整个走廊已经完全被白花花的分泌物所淹没。   “朱鹭!”他试着喊队员的名字,“白鹳!听到指令请立刻回答。”   面前的走廊就像是一张巨大的嘴,发出了含混不清的笑声。黑鹰咬咬牙,开始朝内射击,但子弹就像是被淹没了一样迅速地被吞进了白色的絮状物中。   他同时必须非常小心才能不落入地上微不可见的粉尘陷阱。   来不及了。约翰决定放弃枪这种毫无作用的武器,他一瞬间想到使用炸弹,但白垩虫的特点是遇到火焰后会应激,而他无法确保自己在视野被完全限制的情况下能做到一击破坏它的行动能力。   于是他改用特殊材质的匕首,刀刃触及时白墙像是有生命般蠕动着后退。   必须再快点,黑鹰想,他用力向内刺去,让怪物没有时间躲闪,但这次它没有躲开。刀被白色的絮状物死死咬住。他心下一横,白垩虫正在与他角力。   但他没有那么多时间。   “让开。”一个声音说道。   在那一瞬间,特殊武装的队长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研究所能撤退的普通人已经都被保护着离开了,而其余的武装力量又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下。他当然调配了一部分人赶到这里对付“白垩虫”,但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赶到。   那为什么他会听到一句近乎命令的声音?   而且这声音还熟悉得要命。约翰僵硬地转过身去,瞳孔在一瞬间微微缩小。他的背后空无一人,和他所预料的一样,那么,这个声音只有可能从一个地方传出来,从——   被堵塞的走廊的另一头。   在电光石火之间,他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动作就下意识更随着声音的命令向一旁躲去。就在同一时刻,尖锐的爆破音从远处一路绵延着炸开,伴随着白色分泌物炸开时发出的沉闷哀嚎声,橙红色的火光飞快地舔食着纷纷扬扬的白色粉尘,朝着黑鹰所在的这一侧迸裂。   他下意识举起枪,在一片混沌中,鹰般敏锐的双眼捕捉着面前所发生的一切。   尽管爆炸所带来的冲击波在上一秒钟刚刚擦过他的脸,但走廊里的景象却远远不像他预料中那样危机,\"白垩虫\"痛苦的呜咽声随着它破碎的躯体一起响起,这些像烟雾一样散开的分泌物有力地缓和了爆炸的危险性。   约翰看见了他的队员,朱鹭和白鹳正将手按在地上支撑起自己。   他们看起来没什么大碍。   特殊武装的宗旨是只要仍旧有行动能力,就战斗到最后一刻。和他们的队长一样,两位队员立刻警觉地抓住了武器,看向走廊尽头。在研究所,任何异样都是危险的预兆。黑洞洞的枪口在晦暗的白色粉尘中对准了尽头的人影。   万一那是另一个怪物呢——万一白垩虫立刻反扑,他们必须做好准备。   然而他们的队长却像是一时间丢掉了所有的忧患意识。黑鹰是最先一个看清对方面孔的,他抓住枪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飞速向前走了几步,越过两个狼狈的队员。   “我破坏了白垩虫的核心躯干,它现在行动受限,不会再有危险。”   同样的声音再次响起。   看见队长紧绷的身体,两位队员没有丝毫得知安全的轻松,反而更加如临大敌地看着对面那个让黑鹰失败的人影。   那真的是人类吗?还是什么擅长伪装的收容物?   “不,没事,”   约翰听起来有点恍惚,“把武器放下,我认识他。”   白垩虫破裂开来的躯干碎片终于大部分从空中飘落在了地上,看起来像是一场恶心版本的雪,踩起来则像是塑料泡沫一样吱呀作响。在尘埃落定的走廊,神秘的搭救者总算显现出了他真正的模样。   朱鹭和白鹳意识到他们也应该认识他,那个妨碍了黎明计划实施的罪魁祸首。但是,他们的念头和黑鹰一模一样:这个人不是应该已经死了吗?   伊西多对约翰微笑了一下:   “好久不见,黑鹰,但现在不是叙旧时间,”他说,“接下来和我一起去A区,你们放跑的下一个怪物正在往那里移动。据说那里有许多高层的办公室?”   “老师,你没有死——”   黑鹰断断续续地说,随后意识到自己只是把最浅显的事实复述了一遍。   但巨大的震惊确实在一瞬间将他打碎后重塑了一遍,“等等,所以α在骗我,天呐,我居然再一次相信了一个怪物的话。您的伤现在怎么样?它有对你做什么吗?你们的整个计划是什么?抱歉,我知道……”   他举起手,飞快地对后面的人做了个“跟上”的手势:   “您曾经说过,在危急关头,最重要的事情是处理好眼前的一切。我会做到的。”   *   希尔的左手死死地攥住自己的衣领,感受到手心被汗浸湿。   阿斯塔这些天被重新锁回了房间,但只有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拥有最高实力的反派boss绝不会被一套有漏洞的程序锁住,它来找过他,黑色的影子,在暗处细细簌簌作响的触手,他的生活简直变成了恐怖故事。   原本只有早晨的工作时间能见面。   但阿斯塔在这两周之内出来见过它几次,意外的是,研究所的人丝毫没有发现它的逃脱,又或者那只是它的分身。希尔曾经试探性地对约翰提过几次,但对方含糊其辞,像是根本没有在意他的话。   他当然不能直说。不过,这也是一件好事。   最近,连系统都不断地计算着在这个世界所获取的气运值,这个糟糕透顶的攻略世界马上就能走向终结,希尔觉得自己松了一口气。只需要α彻底臣服的那一天,只要α对他的爱强烈到愿意将气运值无偿倾斜给他,他就能立刻离开。   但今天,这个他和怪物约定好见面的日子从一开始就出现了变故。   先是突如其来的停电,在一片漆黑中,他发现自己想不起来研究所的电路供给是什么样的,员工手册上肯定说过停电意味着什么,但希尔根本没看。   随后,门外响起了尖锐刺耳的警报声,就连他的房间里,那盏红色的灯也开始迸发出刺眼的光芒。   “怎么回事?”他皱着眉头喃喃自语,“突破收容的情况有这么严重吗?”   作为研究所的特殊人才,希尔并不那么担心自己的安全,先不说在他的住处外二十四小时检查的特勤人员,那扇由金属铸成的带有安全锁的大门和他本身的力量也足以让他有恃无恐。   主要问题是α今天要来找他。现在的情况有点麻烦。   他按亮了手机屏幕,室内出现了一道模糊的光柱,跳出来一条约翰发给他的信息:   “研究所出现大规模级别安全事故,你乖乖待在房间里,等我解决完后去找你。”   ……该死,希尔提前开始担忧,约翰要来找他,这点他当然很欢迎,但今天α也会来这里。大部分怪物虽然并没有人类的恋爱观念,也对背地里的背叛行径熟视无睹,但野兽般的天性让它们对近在眼前的伴侣充满占有欲。   之前几次收容事故就是这样发生的。   为了测试这点,希尔还在研究所的秘密要求下主动和同一房间的实验人员搭话。暴虐的怪物当场将那个人类撕成了碎片,同时温柔地捂住了他的眼睛。那还只是A级别的怪物。   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考。   希尔犹豫了一下,室内仍旧很黑,备用电源看上去还没有生效。除了敲门声,四周的一切都是静悄悄的,他只能试着和系统说话:   “门外是α吗?”他问,至少系统应该能感受到这一点。   “不是。”系统冷冰冰的机械音让他稍微安心了一点。   但是,随之而来的是它的警告:   “宿主,请您注意,研究所内的情况现在很复杂,我在试着感应您攻略成功的对象,但难以确定具体的距离,或许外面的骚乱也影响了它们的行动。”   容貌绝美的“神之子”皱了皱眉头,但是,敲门声仍旧变本加厉地响着。他慢慢地靠近了门,试探性地侧过耳朵仔细聆听。应该是约翰,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但是随后强烈的异常感席卷了他的神智。   不对,如果是约翰,他为什么不开口说话?   嗒,嗒,嗒。   声音规律,连轻重和间隔都像是一样的,在黑暗中一声声刺激着耳膜。希尔试着进一步仔细聆听,却隐约听见了地面上粘腻的滑动声。他刚刚睁大了眼睛,原本轻缓的敲击声却忽然变得猛烈,就像是想要硬生生将门撞开。   他觉得自己的手忽然变得冰凉。   而门外的敲击声终于停息,无论外面是什么,它终于贴着门开始说话:   “希……尔,”   怪物天真而怪异地重复着,“你……在这……里面吗?我来……找……你啦!”   希尔猛地逃离了门的位置,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脚步声大概已经让外面的怪物听到。不对,他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即使对方突破收容又怎么样呢?虽然氛围很诡异,但怪物们可是爱他爱的要命,只要他露面,就会立刻言听计从的。   这样的话,把突破收容的它哄走应该就没问题了吧。   黑暗的房间天然地给人以压迫感。希尔将手放在门把上,希望这件事能够早点解决,假如一会儿约翰或者α过来,尽管事情不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但是会有点难办。   他正准备开门,却听见了另一种声音。   像是在头颅内响起的摩擦声,一瞬间从很远的地方移动到了门的另一边,兹拉兹拉地响着。希尔对这种声音同样很熟悉,变成人形之后,这个怪物最得到他的喜爱,因为它有一张漂亮到恰到好处的脸,而且不会说话。   等等,难道它们两个都在门口?   希尔犹豫着,伸手试探性地掀开了挡住猫眼的黄铜铭牌,试探性地向外望去。果然,两个怪物此时此刻正谨慎地打量着对方,它们用来找自己的模样都是美丽的人形,正是这一点十分怪异。   只是过去了不到一秒钟,猫眼的那一边忽然变成了一片深蓝。   希尔喜欢蓝色,所以它们的瞳孔也被要求是蓝色。   “神之子”迅速地退后,意识到自己的背脊已经是一片冰凉。然而,糟糕的事情还在发生,他再一次听到了脚步声,这一次甚至不止一个。与此同时,门的对面传来刺耳的刮擦声,像是被指甲胡乱地抓挠着,催促他立刻开门。   第一个怪物的声音再次响起:   “希……希尔,打开,门,危险,我……保护你。危险,危险,危险——”   它的声音戛然而止,那不是主动的终止,而是硬生生被拧断喉咙那样的余音。这个怪物不强大,尤其是和其他怪物相遇之后,它的实力显得更加普通。隔着门,希尔仍旧能听到“危险、危险”的声音从它喉咙模糊地流淌出来,近似气音。   尖锐的刮擦声变得更加巨大。   “系统,”   他愣了几秒钟,这才像是寻找救星一样飞快地呼唤它,“糟糕,研究所这次突破收容的怪物恐怕有不少,它们都顺着气味来找我了。万一怪物们在这里打起来,我该怎么办?”   系统似乎也对眼下的情况始料不及。这个世界对它来说最大的优势,就是不需要顾虑攻略对象发现宿主的背叛。怪物们被关在一个个独立的房间里,且没有成熟的恋爱观。   直到现在也没有。   要是希尔立刻出去,意识到他背叛的怪物也不会将矛头对准他,而是固执地将竞争者撕碎。   这才是最难办的。系统飞快地衡量了一下情况,现在门外有至少四只怪物,不过第二场战斗还没有开始进行,它们仍旧对希尔打开门抱有期待,同一级别的怪物要杀死彼此也需要审慎而沉默的互相观察。   现在的情形还没有达到它的预警值。   对系统来说,只有世界意识的追杀才能真正让它忌惮,而此时的情况更像是一场研究所突破收容的意外。虽然它同样谨慎地将逃跑加入了备选项:   “经过计算,宿主闭门不出能最大限度地保留已有的利益。”   希尔咬了咬嘴唇,他明白系统的意思,与其干涉,不如先隔岸观火。而且,系统曾经说过,假如供给气运值的对象被另一个已攻略的对象杀死,气运也不会就此消失。   无论是约翰来找他,还是阿斯塔先一步找到他——   都能够顺利解决的。   他不得不重新在床榻上坐下,听着自己的心跳,数着门外的脚步。 第112章   阳光, 碧波,沙滩?不,这里没有这些东西!但假如你想要追求刺激,大可以顺着千年来的渔道巡航, 和鲸鱼与海豚打招呼, 与巨大的冰水擦肩而过, 探究惊悚可怖的海怪秘密。欢迎各位报名本旅行团沿俄国东海岸线的奇异冒险之旅, 现在订票还有双人特惠哦!   ——报纸上刊登的假日旅行团广告,大部分内容都是编造出来的噱头   *   伊西多浑身都是新鲜淌落的鲜血,顺着西洋剑的剑尖,浓重的血腥味披拂了一身。他微微侧过头看向背后的约翰:   “怎么了?”   那当然不是他的血, 而是倒在地上的怪物散裂的尸骸所送给他的礼物。甚至连黑鹰都压抑不住自己震惊且敬仰的目光。大多数战斗在伊西多面前轻轻松松就得以解决,级别高或者狂化的怪物耗费时间久一些, 但也仅仅只是久一些。   地上的这具怪物残骸死的有点不太体面。黑鹰记得它最后发动的攻击直指老师的心脏,这个本该是大部分人类弱点的地方。这个动作就是它命运的终止符。   和它相比,伊西多下的手反而更加残酷。   黑鹰知道这不是停下来思考问题的时候, 他飞快地跟随着伊西多的脚步。   “老师,比起上一次……”   他停顿了一下, 只是老老实实地叙述:“您的实力已经完全恢复了。”   研究所是一个巨大的迷宫,尽管提前得知了参与暴动的怪物定位, 要找到不断移动的它们也绝非易事,白垩虫意料之外的移动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但伊西多却脚步不停,他有着判断下一个方向的天赋, 约翰每次到达目的地附近才能收到对讲机的相关讯息。   朱鹭和白鹳并非出于他的调配,而是按照伊西多的意思分了出去。人数的冗余并不会为这只队伍提供更多帮助,两个人反而更加高效。   “对,”伊西多并没有否认, 但这声承认让约翰的心情更加复杂。   在他们的身边,平常人来人往的走廊已经空无一人,只剩下休息室的自动售货机还隐约发亮,电力被切断的彻底,在没有找到罪魁祸首前,暂时无法恢复供给。约翰这才想起来售货机里因为圣诞节快要到了所以被放上了装饰的荧光棒。   周围的环境只有微不可见的光亮,本应该很惊悚。   伊西多稍微放缓了脚步,他抬起眼睛看向面前区域的铭牌:A区。甫一靠近,面前这片区域的黑暗更加浓重,隐约传来不详的腥气,危险的预感扑面而来。约翰在心里数了一遍,他和伊西多基本上沿途解决了所有流动的高阶怪物,但还剩下很多——   它们都聚集在A区?   黑鹰的心中悚然一惊,他下意识看向手中的通讯器,发现自己刚才一直遗漏了夹杂在特殊武装中的那条私人信息。信息的发件人是希尔,显示的时间是半小时前:   “约翰,快来,快点过来救救我,我的门外全是怪物!”   他的呼吸一下急促起来,肌肉也随之绷紧。少年柔软如晚霞的金发和那双蔚蓝色的眼眸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一时间竟占据了他的思绪,驱使他快速地向前奔跑了几步,甚至越过了伊西多,脑子里只想着要快点去拯救他深深爱着的人。   黑暗中弥漫的不详气息,不,甚至有血的腥味,死亡的腐朽气息沉甸甸地压过来。   万一……约翰不敢想下去,这次事件直到目前还无人死亡,这是最大的幸运。但要是他有什么事,而他却这么晚才赶到,那他一定会愧疚一辈子。   “他没事。”   在黑鹰踩出的突兀脚步声中,伊西多的声音静静地响起,“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别着急。死的无论如何都不会是希尔。”   然而这句话对于忧虑过头的约翰来说没有足够的说服力,反而让他猛地回头看向伊西多:   “您知道这里发生的事。等一下,您认识希尔,在老师以后他代替成为了α的管理员,直到现在也是这样。老师,我知道α和你的关系不一般,您是不是——”   “别说蠢话,”伊西多的声音冷淡,但看起来像是勾了勾嘴角。   黑鹰终于在话音中清醒了过来。   天呐,他刚刚差点脱口而出,问伊西多是不是因为这件事而对希尔心存不满。这是在正常的状态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得出的结论,尤其是对于一向尊重的老师,就算当时他还保留着没有任何力量的样子,约翰也从来没有如此恶意地揣测过翠鸟。   或许是因为关心则乱,他想。   但奇怪的是,一遇到希尔的事情,他就容易冲动。   伊西多很快重新走在了他的前面,在黑鹰因为乱七八糟的事情迟疑时,他步伐轻盈,率先一步刺破了前方的黑暗。深深浅浅的脚步声逐渐变为紧绷的悄无声息,那是特殊武装在靠近怪物时习惯性的伪装。   在转角处,他没有停下脚步,却朝后比了手势。   “待会棘手的那个交给我,”这样的意思由他传达出,意外非常可靠。在幽暗中,伊西多翠绿色的眼睛闪烁着,另一只手已经握上了武器,   “依照我的行动来应对其他的怪物,但无论如何请不要杀它们。”   这是一个古怪的要求,但黑鹰没有拒绝的机会。   他们越来越接近希尔的房间,连空气也仿佛扭曲了,伊西多没有回头,他全神贯注地留意着眼前的气息,隐约传来痛苦的呜咽和战栗的尖叫,血的味道愈发浓重起来。人类衣服上刚刚留下的血已经凝固了,他手中的刀刃在黑暗中也隐约流淌着不同的光芒,期待着再一次的杀戮。   只要绕过这堵墙——   希尔的房间前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当整条走廊的样子映入两人眼中时,约翰忽然想起在学习类昆虫怪物时显示器上的一张图片。   在旷野中的雨天,虫子会成群结队地挤在可以遮雨的地方,但糟糕的是,有时候它们密度太高,或者爬进了小孔,所以难以在天晴之后离开,只能群聚在狭小的空间中,互相啃食。掀开废弃砖瓦的遮蔽,呈现出的是一片密密麻麻的虫尸。   眼前的怪物虽然没有到密集的程度,但走廊里的惨烈多少有相似之处。   黑鹰铁一般的瞳孔映照出的就是这样一副地狱般的景象,他知道自己不能花时间在惊讶上,但在那一瞬间他还是产生了一丝怀疑——那些被践踏在脚下的,黑红交织的残渣究竟是什么?   “不是人类。”   伊西多轻声解释,在他顺手般扣下板机后,“只是为了希尔伪装成人类的怪物,它们彼此杀戮,失败者被毫不犹豫地拧断喉咙。”   枪声之下,一具人类的躯体摇摇欲坠地倒下。这强有力地吸引了所有怪物的注意力,于是接下来也就不必考虑其余的话音会不会招惹仇恨。   “……希尔。希尔。希尔……”   在约翰面前的黑暗中传来了无数窃窃私语,随后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尖锐,它们精准地捕捉到这个名字,并且判断出闯入者的来意。本就岌岌可危的平衡更加一触即发。   比起见到一群可怖狰狞的怪物,眼前的一幕更像是真正的噩梦,那些怪物变成的人形看起来美丽且空洞,带着恶意且愤怒的眼神走向他们。在经历了长达一个小时的彼此屠戮后,剩下的收容物算得上卓尔出群,一个个都是高阶。   “注意看,约翰,”伊西多说,“右前方那个交给你,攻击他的眼睛。”   “是。”   黑鹰没有半句废话,立刻举起枪,炽热的火焰喷涌而出,吞噬着怪物的面部。他在怪物摇摇欲坠就要倒下时收手,伊西多说过,他不能杀死它。   “然后是后面的那个,它的后颈。”   在约翰集中火力的时候,伊西多已经硬生生闯入了走廊最内部。在那里,脸颊死死地贴着门扉的怪物终于转过眼睛,它对追击的人类感到不屑,因为它的力量远超于其他的怪物。聒噪的其他怪物已经被它杀死在了地上。   但不知好歹的人类主动站到它面前,甚至还发出声音提示他背后的同伙。   怪物有一双蔚蓝色的眼睛,在希尔喜好的主导下,它的人形有一头和少年一样的金灿灿的发丝,就像融化的黄金。   它张开嘴,尖叫声就像一千根摩擦着颅骨的针。   伊西多连眼皮也没有眨一眨,   “棘手的家伙,”他缓慢地评价着,“你曾杀死过非常多的研究员,还发育出了相当高的智能。现在死去怪物的气运已经集中在你身上了,假如我杀了你,会怎么样呢?”   对方的尖叫声没有停息,在声波中,一千根针变成了实体,仿佛下一秒钟就要真正地刺入人类的心脏。   人类翠绿色的眼睛如火焰一般灼烧,忽然微笑了一下。   “我应该像星星说的那样温柔点,”   他仿佛在喃喃自语,声音被尖叫声盖过,“至少你现在是人形。那么,再见了。”   *   在暗无天日的腕足组成的森林中,阿斯塔站在怪物们的中间。   这里与其说是一群超越人类的怪物所聚集的地狱,不如说是鸦雀无声的宴会厅,地上确实横七竖八地倒下了一些狰狞的躯体,但也没有血腥味。阿斯塔的触手非常高效,不仅能够迅速地解除怪物的行动能力,而且一次性可以解决很多个。   “所以,”   它轻柔地开口。大部分怪物都有夜视能力,但它那双黑色的眼睛对它们来说也是深不见底的深渊,“现在剩下的是你们吗?和他预计的倒是差不多。”   仍旧站着的怪物刚刚经历了一场精神攻击,α的声音对人类已经有诱导的意味,对于以强者为尊的怪物,则更是几乎硬生生扭转了它们的思绪,完美地进行了一场引导。场上还能够思考的怪物都有一点恍惚。   什么是“不能伤害人类”?   什么是“很喜欢这个世界所以不想它毁灭”?   这绝对不是怪物之王应该说出来的话,但阿斯塔和要举行联谊会一样发表了它的最终致辞,和它们预计的残忍、报复、逃亡没有一点关系,更像是幼儿园老师对孩子们的谆谆善诱。与此同时,它遍布整个空间的腕足徘徊着,睁着一万只黑色的眼睛,捕捉每个怪物的反应。   “太荒唐了,”“花”完全不可置信。它的本体与其说是花朵,不如说是一个繁复到夸张的巨型牢笼状物,并拢时的尖牙能够将靠近的人类刺成一串。   然后它就被打晕了过去。   阿斯塔的话虽然听起来非常温和可亲,但它的行动一点也不客气。将场上所有危险角色解决掉之后,它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站在原地。   最危险的怪物。   拥有无与伦比力量的怪物。   拥有这个名号的它算了一下时间,觉得结果已经比想象中要好。阿斯塔当然清楚就算它的声音能够起到引导作用,它也不可能也并不指望改变其他生物脑海中的想法。嗜血的那一批怪物和人类之间,本质上无法真正调和——   不过对它们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还挺有意思。而且这是最后一次了。   阿斯塔微笑着看向场上仍旧站立着的怪物。   剩下的怪物不多,而且胆子普遍比较小。它们参与进怪物暴动中也并不打算浑水摸鱼进行杀戮,只是迫切地想要逃离牢笼,或者逃离死亡的阴影。它们的实力相对可控,就算离开也只会造成一些无伤大雅的都市怪谈。   这不是无可挑剔的解决办法,但它和伊西多本来也并非救世主。   “那么,”它伸出手,友好地问,“想尝尝薄荷糖吗?”   *   在门的另一边,希尔始终紧张地聆听着所有的动静。   最开始,怪物聚集在一起,他这才有了确切的概念,在这个世界上他所有成功的结果汇聚在一起。级别高的怪物都拟态出了他喜欢的样子,但这只让他觉得眼下的场景更加让人作呕。   尖叫声,哀嚎声,求救声。   那些曾对他倾吐过爱语的卑微的怪物,在强大的力量下被无情地碾碎,直到生命的最后都在念着他的名字,美丽的希尔,被所有人爱着的少年。   他不敢再一次从猫眼向外窥探,在猫眼的那一头,始终是一只蔚蓝的眼睛。   直到他听见了约翰和另外一个人类的声音,他才领略到什么是如释重负。希尔靠在床沿,室内的光亮由手机的手电筒提供,但手机的电量已经快要用完。他实在忍受不了独自一人待在黑暗之中。听见声音的那一刻他就冲到了门边。   他的手已经搭在了门把上,激动的情绪让他意识不到另外那个人对约翰近乎引导的语气。约翰不是特殊武装的队长吗?一定是他带着部下来救他了。   随即,怪诞的尖叫声稍微给他泼了冷水。   尖叫声本质是攻击的一种,对希尔影响不大。就在刚刚,这个尖叫着的怪物杀死了许多同类,按照系统的说法,唯一的机会就是让约翰亲手将它杀死。就算会损失一部分气运,他仍旧能从约翰身上将这些日子的功劳尽数回收。   是约翰在和它战斗吗?   外面最危险的这些怪物当然应该由约翰解决,希尔对自己说。但不知为何,一种强烈的不安席卷上他的心头。   他甚至残酷地想,就算约翰失败了被它们杀死也没有关系,无论如何,气运都在他的手中。   虽然约翰开始时是他在这个世界最喜欢的那一个,但是化成人形、对他言听计从的高阶怪物带给他的精神快感在后来毫不逊色。他并不认为对约翰的担忧造就了他现在的忐忑。   归根结底,他凑够气运就会毫不犹豫地离开。   那么,为什么……   这场战斗并不简单,对门内的希尔来说,他只能听见怪物一阵强过一阵的愤怒阴狠的尖叫声,它受伤时,声音中染上痛苦,这就是少年判断双方局势的重要依据。   直到某一个瞬间,尖叫声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锋利。   随后化为虚无和寂静。   “结束了?”他听见约翰的声音,对方的声线里听得出疲惫,但意志仍旧如钢铁一般稳固。   “没错。”   特殊武装的另一位成员平静地说。   希尔还以为在最危险的怪物攻击下,这个人大概已经死了。不过这无关紧要。结局确实是他所期待的那一个,他再次将手扶上门把,金属的冰凉贴上皮肤,让他稍稍战栗了一下。   随后,系统的警报声忽然如雷鸣一样在他脑海中响起:   “检验到攻略对象α靠近,据您一千米、八百米,请宿主做好准备,四百米、一百米……”   飞速缩短的距离让他像是被灼烧一样飞速将手抽离了把手,惊魂未定地看着门外,用最快的速度试图消化所听见的一切。约翰似乎全无所觉,人类的脚步声靠近,他开始敲门:   “你还好吗,希尔?我是约翰,外面已经没事了,我希望确认你的安全。”   “五十米、二十米……”   希尔试图说些什么,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门外就传来一阵巨大的响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沉闷地砸在了地上。他下意识向后连退几步。   这就像是那个简单的大鱼吃小鱼游戏,当它们全部在一个地方相遇,那么,弱小的就会被强大的吞噬,这是之前发生的一切告诉他的道理。尖叫者吃掉其他的怪物,约翰吃掉尖叫者,假如来的是站在世界之巅的α,结局似乎显而易见。   约翰的声音没有再响起。   随后,那扇牢不可破的金属门开始颤动,随后被轻而易举地掀开。做到这一点的是狰狞而可怖的触手。希尔战栗地望向走廊,整个走廊都被α蠕动的腕足所淹没。而它黑发黑眸的人形就站在门框前,指尖隐约有鲜血滴落。   “希尔,”它的声音仍旧很古怪,“我来找你了。”   少年尚未反应过来,脑海中的提示音就尖锐地响起:“宿主,这是最好的机会,现在所有的气运都聚集在你面前的这条走廊,而它上一秒钟杀死了约翰。让它开口说爱你。”   让它爱上你,心甘情愿将所有的一切送给你,连同整个世界一起支配。   这就是最后一刻。   这样的想法忽然出现在希尔的脑海里。没错,他拥有着系统,他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所有彼此杀戮的怪物或人类都深深地爱着他。尤其是面前的这一个,它是最强大的。   它有一张如此完美的脸。   让这张脸的主人完完全全为自己臣服,是件多么愉悦的事情。   “我杀了,”阿斯塔发现自己已经能面不改色地说谎,它断断续续地说,“走廊里的人。我担心他们伤害你。希尔,你会感到生气吗?”   约翰死了,那个曾经英俊的人类现在大概已经狼狈不堪地被自己的鲜血掩盖。希尔当然知道怎么选,就像是假如黎明计划走向成功,他需要攻略的对象改换成约翰,他也绝对不会为了α对他再进行责怪。   “当然,”希尔惊喜而甜蜜地笑了,“虽然杀人不好,但是你是为了保护我啊,我怎么会生气呢?我们约好了要在这里见面,但外面好像出现了很多意外。”   阿斯塔微微侧了侧头,   “都解决了。”   它一语双关地说,其实现在也没有什么伪装下去的必要。   一小部分怪物被黑鹰控制住,失去了行动能力;大部分的气运值并没有流向约翰,而在真正杀死它们的伊西多身上。他们当然没有死去,只是被它的触手缠绕着。   约翰还在被迫聆听希尔此时的发言。   希尔的演技很好,此时真的天真纯洁如刚刚见到喜欢的人的小白兔,脸上笑意羞涩。他靠近阿斯塔,怪物也走向他。察觉到他的恐惧,还特意收起触手,腕足晃晃悠悠地将卸下来的门重新盖回去,遮挡了走廊上的深渊。   “再快一点,”   希尔想,声音颤抖地问:“你今天来找我想要说什么呢,α?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但是又觉得惶恐。我……想要知道你对我的感情,因为我已经很喜欢你了。”   他需要全心全意的允诺,还有彻头彻尾的服从。   明明已经很近了。   怪物对他笑了笑,奇怪,今天的它说话时是不是流利了很多?   “当然,”它的声音温和又无奈,“我像人类一样给你带来了礼物,或许你可以先看一看?”   礼物?这同样是很好的加深感情的机会,怪物会准备什么样的礼物呢?不管怎么说,希尔都决定表露出喜欢的样子。在赠送礼物的情况下,送礼者很容易被收到礼物的对象的惊喜所触动,甚至主动做出更多的承诺。   “好呀,”希尔让自己的微笑看起来非常甜美。   在万人迷光环的作用下,全身上下连一根头发丝也无可挑剔的少年充满期待地伸出手,准备好接受所谓怪物的礼物。α是最危险、最完美的反派。   它所送的东西,一定价值不菲,或者有特殊的意义。希尔曾接受过其他怪物的心脏,那或许就是怪物最高规格的攻略成功。   然而被阿斯塔从影子中抽出,放在他手上的,却是一本书。   一本硬皮精装的黑色书籍。   希尔莫名其妙地看着手中的书,不明所以。就在那一瞬间,他忽然听见脑海中的系统发出了仿佛数据错乱一样的杂音。但那也只是稍纵即逝。他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但那一切太过于仓促,只能被归咎于幻觉。   他仍旧保持着标准的笑容,试着翻开了一页。   “什么?”   纸张上,有且仅有的,是一个巨大的笑脸。 第113章   近日, 我社访谈了刚刚出院的演员欧姆·西斯,他的脸上仍旧缠着厚厚的纱布。谈及不久前发生的硫酸毁容事件。他表示,尽管他们是同一个公司的竞争对手,但他从未与其结怨, 为了仍旧支持他的亲友和粉丝们, 他将会努力振作起来。   ——每日报社头条《过气影星希尔·兰伯特令全世界震惊的罪行》, 第二版三到六行   *   阿斯塔手腕上的通讯器恰到好处地亮了起来。   不再去在意愣愣地抱着书的希尔, 它顺手拂过翠绿色的宝石。声音从那一头传来,带着海浪巨大的扑击声。浪潮的声音不同寻常,仿佛所有的海水都在疯狂地朝某个方向流动。   “我看到了,”它淡淡地对手链那一头说。   与此同时, 留在α房间里,刚刚连通了外界与房间的人们瞳孔微缩。就像匍匐的水草, 游泳的人只能目睹隐约的阴影,直到它们缠上脚踝。他们看见了那些隐没在水下的东西。   水下的腕足涌动着,随着阿斯塔的言语睁开了无数只黑色的眼睛。   即使早就知道……强烈的“被注视”感席卷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阿斯塔此时却在用这些眼睛看着其他的东西。巨大而坚不可摧的房间终于被打破出一个开口, 他们有备而来,迅速将房间和外面的世界创造了一条通路。   巨大的浪涛声是外部的海洋向内灌的轰鸣。雪白的被激打出的泡沫一圈圈浮在海面上。破损的金属墙外, 是真正的世界,怪物几乎能闻到阳光照在海岬表面散发出的微咸, 那是和人造的海洋迥异的味道,也是它逃离的方向。   无论是本体还是一大堆触手,终于能毫无顾忌地从那里离开。   但是, 让它关注的却是另外一件事。研究所在地面上的结构虽然看起来巨大,但和地下相比不过百分之一。α的房间在最深的地方,从这里渗透进的海水,将会随着破损的加大而逐渐淹没研究所的大部分地下区域, 从地底到地上。   “请您跟我们往这里来,”   狰狞的触手如此不可思议,那些信徒却仿佛看到了值得放下心来的神迹,   “海水将迅速地涌入研究所的地下数层。这是作为信仰者献给神明的祭礼,那些曾伤害过您的人类,都将在惩罚中溺毙,无望地祈求您的宽恕。”   海面已经不安地满溢起来,海水仍旧在源源不断地输入。主电源被切断,备用电源无法接入网络,所有涉及机械工程的防御措施都无法调动,研究所因为怪物的袭击一片混乱。他们这样想,当然是理所应当。   不过事实并非如此,他们没有预料到特殊武装已经控制住了情况。   也没有预料到伊西多此时此刻正从一脸茫然的约翰手中将通讯器拿走,飞快地输入一连串代码。这行连接进研究所中心网络的代码,将会在合适的时机重新点亮灯光。   阿斯塔简直想要叹气。   这群所谓的“信徒”,确实很擅长给它找各种麻烦。   “我很快就会到。”   阿斯塔冷淡而保持距离感地说,没有回应他们的话。不过这正好应和了这群邪教徒的预期,连血液都仿佛沸腾起来,他们沉浸在自己所创造的混乱中,灵魂不断呼唤着毁灭和拯救,在末日降临的梦境中浮想联翩。   它挂断通讯,就能想象出他们的眼睛。   他们对神和救赎执念太深,以至于忽略了自己在现实中有血有肉地活着。   虽然这不在阿斯塔的业务范围内,它今天已经成功地担当了怪物们的领袖,和狂热信徒虚与委蛇,最后还将世界意识直接送到了系统面前,接下来的任务只差私奔。   但是,好心的怪物无奈地决定再尝试一下。   *   很难形容黑书骤然出现在希尔眼前时,系统瞬间被刺激到短路的心情。   逃跑。这是系统唯一的念头。   但世界意识的距离太近,连调动力量都显得太过于困难。系统咬咬牙,将储存着的这个世界收集到的气运也汇入自己的动力中,可那就像是从瓶子中摇晃出只够盛满地步的清水,太少了,和它之前所预期的相比,太少了。   怎么会这样?   在这一刻,它借着希尔的眼睛,终于看清了黑书的纸张。一个巨大的笑脸浮现在它的面前,充满了讽刺,而这个世界最后的反派boss站在希尔身前,神情骤然冷淡下来,就是它将这本黑色的书直接递到了气运之子面前。   天道跟过来了,并且和之前一样,又一次阻挡在了它面前。   系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它收回了万人迷光环,将光环化为自己的力量,终于从希尔的身上飞快地逃离,用人类无法理解的速度试图冲出这个小世界。   不对,它逃来这里也没有多少时候,就算世界意识赶到,如此仓促布下的陷阱,应当有解局的机会。   世界意识贴的太近了,它没跑几步,就被死死地压制在了原地。   “这次不一样,”   就像是看透了它内心的想法,天道的声音终于响起,就像是一只金色的瞳孔转向了它,系统听到它轻快的声音:   “虽然准备的时间很短,但我可是有团队的。”   被留在原地的少年愣在原地。   他下意识感到不妙,但却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他在心中呼唤着系统,但糟糕的是它在这么关键的时候掉了链子。这种情况从来没有发生过,希尔不愿意再想下去。   他维持着那个僵硬的笑容,决定带点埋怨地将赞美的话说完。   “这本书真漂亮,不过我有点不明白……”   但阿斯塔的神情打断了少年的话。气运之子不敢置信地听着怪物与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声音对话,断断续续地飞快思考着,试图理解所发生的一切。所以,现在发生的一切异常都是α的安排,它决定摧毁研究所,向这群一直以来囚禁它的人类进行报复?   他、他应该会被它保护好吧。   外面的人可能都死了,这个认知终于唤起了希尔对牺牲的黑鹰的怀念,因为他担心糟糕的事情降临到他身上。不过,现在的阿斯塔应该还深深地爱着他,就算到了外面的世界,万人迷光环也会带给他很多很多的优待和追捧。   阿斯塔终于冷淡地对着通讯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站在这里的怪物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更符合危险而强大的认知,它本身是完美的,高高在上宣判旨意时,气场更加凌冽。它转过身,看向希尔。   “α……”希尔说,“你要带我走吗?我很愿意和你离开,我一直觉得这里的人类对怪物过于残忍,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反抗。我很期待你们的新世界。我……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希尔有恃无恐的支柱在心中悄然倒塌。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心慌,只觉得心跳声越来越快,逐渐将他淹没。   他祈祷这不至于太马后炮,但他必须表明他的态度。   阿斯塔看了他几秒钟,忽然勾起嘴角笑了笑,温和地说:   “接下来要带你走的并不是我,有别人在等你,气运之子。”   什、什么?   希尔的头脑因为最后的那个称谓空白了一瞬间,他摇晃了两下,站立不稳地跌坐在床上。他在脑海里终于再一次连续而密集地呼喊着系统的名字,就像一声声警报。   没有回应。   地面上的腕足开始缓慢后退,发出细碎的声音,在阿斯塔的身后,被触手遮挡的走廊逐渐呈现出了它原本的面目,除了狼狈不堪的背景,倒映在金发碧眼的少年瞳孔中的,是一个本应该已经死去的人。   一脸震惊地看向他,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的约翰。   希尔尖叫了一声,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了室内对他来说仅存的唯一一件最重要的东西,那是一面被放置在床头柜的镜子,此时隐约倒映出他半边脸庞。就算只是匆匆忙忙的一瞥,也足够让他感到陌生。   他迫切地抓过镜子,在看清镜中少年的那一刻,又飞快地将镜子摔碎在原地。镜面碎裂开来,所有的碎片都闪闪发亮,映照出一千个他。   不对,不对,我不是这样的。   希尔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镜片刺了进去,血淋淋地开始抽搐。这张脸和万人迷系统影响下的他相比,有数不清的缺憾,眉毛的位置不对,眼睛的大小不对,嘴唇弯起的弧度不对。他捡起地上的碎片,碎片划破了他的手。   约翰神情复杂地走近。   他既不理解希尔刚刚说的话,也无法理解他容貌在那一瞬间发生的改变,强大的吸引力忽然间消失了,就在那一刻,他才悚然意识到,自己之前在希尔眼前多么像是一个被操控的提线木偶。   操纵引线的人偶师所谓的甜言蜜语听起来也足够虚伪。   但是,作为研究所的负责人之一,他也确实有必要对希尔承担责任。   希尔的眼睛不正常地睁大,他抓着手中的镜片,又像是不能忍受一般移开了视线。约翰一边警惕地靠近他,一边试图安抚他的情绪,阻止他做出过激的事情。他在某个瞬间似乎想要将碎片划向自己的脸,但在镜面中倒映出的瞳孔阻止了他。   他站了起来,直勾勾地看向前方。   约翰所谓的安抚其实并不是假话,清醒过来之后,他意识到之前和他相处时,少年对于自己的美丽有多么在意。而现在的他虽然脱离了那一层光环,但也称不上丑陋。   他仍旧有着金色的头发和蔚蓝色的眼睛,高于平均值的容貌。   阿斯塔的脚步声逐渐远离,知晓一切都即将结束的约翰毫无疑问感到了一丝如释重负,尽管阿斯塔要和伊西多一起离开,但这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在现在似乎也并不过分。他们做了那么多,剩下的工作交给他来收尾顺理成章。   “约翰,约翰,”希尔忽然开口,就像是在说梦话,“现在你眼里的我一定非常丑陋,我现在变成这样,完全是你们的责任,你也好,它们也好,你们都是把我害成这样的存在——”   他现在神智极其不正常,黑鹰担心他随时会划伤自己的脸。   他不动声色地靠近人类少年,在心中沉闷地叹气,伊西多在刚刚告诉过他希尔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并且让他自己做判断。然而少年如今如此痛苦,多少让他感到了一丝不忍。   这样的情绪不至于影响特殊武装队长。   他灰色的瞳孔就像是映照着钢铁,冷冷地泛过金属的寒芒。他警觉地做好准备,就要夺去希尔手中锋利的碎片,同时阻止他自我伤害。   然而少年微微一动。   他眼中闪烁着的是最后的癫狂之色,约翰的判断错了,他不顾一切地扑了上来,甚至对黑鹰手中的武器视若无睹,他并不是想要划破自己失去预期的脸,而是想要用力地在约翰的脸上制造一道狰狞的伤口。   在最后,希尔想的是伤害别人,而不是伤害自己。没有经过训练的攻击当然无法触及特殊武装的队长,约翰将玻璃碎片夺了过来,同时彻底制服了希尔。   在少年蔚蓝色的眼中,毫无疑问灼烧着因为嫉妒而起的疯狂。   “我曾经成功过,是的,”他喃喃道,“但为什么永远不行——”   约翰把他打晕过去。年轻的特殊武装队长站在原地,闭了闭眼。   在人类的世界中,希尔的罪行并不足以获得宣判,何况研究所本来就和他相互利用。   他未来的命运原本依旧能随着他的选择而改变。但是,以他这样的心理状态,恐怕永远无法做出正确的决定,只会走向越来越糟糕的境地。   但黑鹰很快重新振作起来。   正如伊西多最后告诉他的,研究所和特殊武装仍旧有转变的可能性,这次事件就是一个契机。在未来的某一天,他将会走到更高的位置。既然老师是这样期待的,那么他一定会尽力做到。   到那个时候,或许能邀请阿斯塔和伊西多回来看看。   虽然约翰清晰地知道,他们离开后,没有任何人能够再一次找到他们。   *   “你和他聊了什么?”   在黑暗的研究所中,只有伊西多手中的电筒是时深时浅的光源,四周一片寂静,就像是电影院散场后的最后一排座位。阿斯塔和他并排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任何一个正常人在这种环境里早就被吓得要命。   “没什么,我就是告诉他,其实他一直以来做的很好,”伊西多说,“没必要对他太过于苛责。他一直因为过去的事情对我有愧疚,但怎么说呢——遇到你以后,我就不在乎那些事情了。”   “啊,”阿斯塔笑了,“你知道吗,他找我聊过几次关于你的话题,在他眼里你简直算得上可怕,不过约翰确实人很好。”   “大部分人类你都会觉得不错。”伊西多小小地反驳了一下。   “大概也是从遇到你以后开始的。”   怪物说,从前方传来了水声,潮湿的咸味从遥远的那扇门后漫了上来,“不管怎么说,对他来说这也算是一个好结局。因为立场问题不得不一直站在对立面,但这次确实也留了一大堆烂摊子给他。”   ——被打晕后塞在原地的怪物,中途停止运转的研究所,逃离的α,事故后的设备维修和防御完善,当然还有接下来的那些从外界闯入的信徒。   这条路对伊西多来说像是刻入骨髓一样熟悉,七年来他每天早晨都准时来到这里,有九扇坚不可摧的防护门。但此时这些庞大的电子设备都黯淡了光芒,保留在被人破坏的原貌,远远看去像是黑洞洞的大嘴。   远处隐约能看见人影,还有那片逐渐逼近大门的海洋。   这是最后一次这样地经过这条路,伊西多的口袋里没有ID卡,但他知道他能进入这扇门。从这里向前走,在七年前是他认为自己将要走向死亡的最后一步,在七年中是他一次次以急切的、愉悦的、因为隐瞒而自罪的心态走向星星的必经之路,他一点点塑造出现在的伊西多。   “怎么了?”   察觉到他闪烁的翠绿色眼眸,阿斯塔放缓了脚步,给他所需要的时间。   “星星,”他又这样叫它,“从这里开始向前走,到看到你,总共要经过四十七步,我之前的每一次都算好啦。”   这是最后一扇门,从半阖的门扉中能看见等待在原地的信徒,还有在他们身后那一片像是夜空一样深邃的海面,海水一点点向上漫延,巨大的水花声从远方隆隆地响起。   四十七步,足够走到沙滩上,然后看到它。   “现在不是,”   阿斯塔的眼眸带着一点笑意,它暗暗摇晃了一下相牵的手。   “没错,”伊西多也笑起来,“现在是零步。”   远处的信徒们已经察觉了它的到来,而阿斯塔大大方方地拉着身边的人类,丝毫没有避嫌的意思。已经走到这一步,没有特别值得担忧的事情。私奔是隐秘的、无声的,同时又是大胆的、奔跑着的,一直到跑出去的那一刻。   海面上现在是否映照着阳光呢?   无论之前要数多少步子,或者走多少次同样的路,海水的尽头,是明亮的新生活。 第114章   神应该是什么样的我不确定, 但你们的神只想要吃点甜的。   ——阿斯塔在黑星组织收集到的民俗资料中随手写下的埋怨,夹在一大堆邪恶可怖的故事之间   *   留在α房间里的信徒们听到了脚步声,门扉外已经能看见神祗黑发黑眸的形影。他们在意识到阿斯塔身边还跟着什么人时犹豫不决地向外望去,又在下一秒钟仓促地垂下眼睫。   “沙弗莱”, 他不是早就被怪物杀死了吗?   但阿斯塔的决定是他们无法质疑的, 这是神祗接管通讯器后给他们留下的印象。或许它身边翠绿眼睛的人类只是一具空壳, 是接受了怪物的恩赐而死而复生之人。虽然不知道它是否有这样的力量, 但信徒们这样想着,只觉得自己的心跳愈发加快。   从发现记载着“黑色星星”的古文献开始,一步步接近预言中的末日,摸索着在人类尚未出现以前深海的低语。阿斯塔无比符合他们的想象, 他们简直要喜极而泣,认为自己获得了终结前唯一的救赎, 还是其他所有人无法得到的救赎。   走向毁灭又如何?这个世界并不值得关心,死亡似乎也不足以畏惧。   “有人从这里经过吗?”   阿斯塔的脚步声停留在低垂着头的信徒身边,让他情不自禁地呼吸一窒, 试探性地抬起眼睛。研究员恭顺地站在他身边,那双翠绿色的眼眸闪闪发亮。   “没有……没有人。”他尽力克制自己声音的颤抖, “但是有怪物,我们已经等到了一部分逃跑的怪物, 也遵循诺言将它们放走。但伟大的神祗啊,我想计划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怪物的数量比起计划里的太少了, 尤其是配合我们的怪物——”   “这样啊,”神似乎笑了,从四面八方传来细细簌簌的声音。   “不管怎么说,请您先离开, 我们的人在海面上接应。”   这才是最重要的目标,阿斯塔离开后,他们也将换上相应的潜水装备撤退,接下来海水将会不断涌入地底,源源不断地填满研究所的地下部分。到那时,其余的怪物仍旧能够从这个破口向外逃逸,直到研究所浪费一大堆时间终于阻止这一切。   阿斯塔没有说话,信徒大胆地抬起头,却见他们的神祗仿佛心情不错一般旋转着腕上的手链,那两枚黑色的星星轻轻碰撞着,传来微不可闻却有着奇异节奏的声音。   他们所崇拜的狰狞的腕足就像是接收到召唤的宠物,从四面八方涌上来,在刹那间就将所有人包围住。它们游动时和沙滩上的沙砾摩擦出细细簌簌的声音。信徒们瞳孔微缩,这才意识到刚刚那不详的杂音意味着什么。   触手的尖端和神话中记载的一样,像闪闪发光的矛尖。   让人情不自禁联想起史书的配图,那穿透人类心脏淌满鲜血的长矛,无声地带来杀戮和死亡。   腕足抵上信徒们的胸膛,下一步就要带来死亡。背叛的沉重阴影一瞬间席卷了所有人,他们来不及仓皇地面面相觑,也来不及等到神祗带来毁灭的那一天,就要先作为邪神的祭品死去。   只有很小的一部分人维持狂热,喃喃自语地注视着神祗。他们早就对现世彻底失去信心,才来追逐毁灭电光石火的幻影。   但更多人在面对猝不及防的死时完全做不到冷静。   明知道无能为力,但他们还是失措地起身,开始尖叫,瞳孔的深处是不敢置信与对生命的渴望。他们无法逃跑,就算脚力快的信徒飞速地向着大门冲去,也很快被无处不在的腕足拽住,在淬毒的锋利抵上胸口的一霎那绝望地闭上眼睛。   “为什么?”他们低声道,“我们选择了你,不应该这样……”   “不想死吗?”站在怪物身边的人类微笑着问,“作为神的祭品,为神献上一切,你们都应该感到幸福才对。就像你们身边仍旧跪着的这一部分人,这样不好吗?”   “还是说,你们只是想要得到切实的恩惠才来到这里?”   在这个场合中露出微笑说实在挺渗人的,伊西多说的从容又明快,阿斯塔觉得他简直真心实意这样想。得知自己能够在阿斯塔的戏剧中扮演眷者的角色,人类显然感到挺开心。   抵住心脏的腕足换了一个方向,开始牢牢地拽着他们的腿,要向海水中拉去。他们的身上此时还来不及佩戴潜水设备,此时被带进深海之中,只会痛苦万分地溺死。   “试图掌控神祗的人,神将会杀死他们。”   伊西多说,“而自视甚高者将受水刑,你们一直说为了祂愿意献出一切,活在这个世界上对你们来说没有意义,所以为什么要害怕?”   “我……”信徒拼命地伸手去够缠住他小腿的腕足,然而死亡已经对他露出微笑。   为了神去死,这个一直以来认为无所谓的念头,在真正成为一念之差的结局时,却让人感到如此无所适从。他们大多数都认为这个世界缺乏意义,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斩断和其他人的联系。邪神降临前,有些人虔诚地相信着这一切,并且说服他们在意的人一起加入。   但是,为什么,首先要毁灭的反而是他们。   “其实还是想要活着吧。”伊西多平静地说,他俯下身看着即将淹没信徒的又苦又咸的海水,“感到后悔就说出来,或许这是最后一次。”   有人哭了,这个声音在乱七八糟响起的哀鸣声中并不突兀,感受到双腿被海水浸没,一点点沉下去,毫无反抗的余地,所有发出声音的人都在重复着不同的话题。   或许是对阿斯塔最后的苦苦哀求,或许是直到这时在舌尖缠绕着的那个名字,或许是对死亡痛苦的畏惧,或许是对自己过去行为的后悔,或许是对还没有去的地方,还没有吃到的食物的不舍,甚至还有不甘的咒骂。   告别这个世界本该是个体面的过程。   假如在拯救神祗的过程中牺牲,也不至于让人如此难以接受。但留在这里的信徒都已经感受到了成功的甘美,现在的死亡也是他们一手造成的毁灭。   所有人都在竭尽全力呼吸陆地上最后的空气,尽管在水下坚持得久一点也是徒劳,但他们从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不想死。然而触手的力量无法违抗,只会让他们不断下坠。伊西多的话语无比清晰地告诉他们,敬仰邪神就是这样的下场。   无数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在阿斯塔的面前时明时灭。   怪物凑近捏了一下伊西多的手掌,演技很好的狂信徒一号忽然停止了发言,开始脸红。   所有的腕足都在那一刻顺从它的指引,在就差一点淹没过脑袋的时机统统停下。意料之中的失控感没有到来,人们本已绝望地认为自己将成为海底的尸体,却睁着眼睛,发现死亡的进度条在百分之九十九的地方停下了。   仿佛命运给了他们一次重来的机会。   “都在试着活下去的话,这个世界也没有糟糕到一定要毁灭才对,”   他们的神这样说,“我不打算替任何人为人生做决定,只是想要实验一下——结果就是这样。你们不会毁灭,研究所也不会,世界更不会,已经到这一步了,我觉得也没必要伪装。”   阿斯塔听起来很温和,它转过身和伊西多默契地对视了一下。   当第一只手递给倒在地上的信徒时,他震惊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甚至比邪神要毁灭他们所有人还要来的怀疑。那只手骨节修长,苍白到像是没有血管,却很耐心地等待着。   狰狞的触手托起了几个人,伊西多也跟着一起把吓到瘫软的信徒拉了起来。   “虽然我不认同你们的观念,”   阿斯塔满意地看着惊魂未定,此时正犹豫不决地看着它的人们,“不过这马上也和我无关了,研究所的特殊武装即将赶到这里,我会调动触手堵住海水的流入,所以你们最好待在门外。”   活、活着,他们现在还活着!   计划经过一个转折已经过于刺激,刚刚从死里逃生的惊悸中缓过神来,又一个重磅消息被砸在他们头上,原本为首的那个信徒已经完全自闭了,迷茫地睁着眼睛,就像是第一天认识阿斯塔和伊西多。   人类补充道:“好消息是你们基本什么也没有做成,所以还有重新选择的机会。不过,这就是研究所和外部政府的任务了,而且你们至少要赔偿修理费。”   “神……”被阿斯塔亲自拉起来的信徒回味着怪物与人类相仿的温度,竟然第一个结结巴巴地开口,   “可您是预言中带来终极毁灭的神祗,只有皈依您才能得到拯救。您这是要放弃我们吗?”   阿斯塔笑了,“我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预言,不过就算这是我身上的责任,那也没有关系。告诉这个世界一个好消息——”   “我们要私奔了。”伊西多接过话来。   “私奔?”信徒的表情就像是在城市里忽然看见了一只飞奔的长颈鹿。   “是的,”阿斯塔简洁明快地宣布,“私奔。所以灾厄和救世主的位置我们都不打算承担,我和他准备找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然后开一家店,什么都好,就是要卖甜的东西。”   “什么?”   信徒看起来很困惑,显然这困惑不止属于他一个人。   许多双眼睛看向站在中央的怪物和人类,伊西多挽过阿斯塔的手,再一次微笑起来:   “我们没有义务说太多。虽然非常希望你们不要再一次试图找到什么东西来崇拜,但我们也无意对任何人未来的人生负责。所以,再见。”   私奔。在场所有信徒都开始艰难地思考这两个字,试图把这个浪漫的字眼和眼前站着的怪物扯上关系,虽然思考已经全无必要,但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此时还能做什么。就在刚刚片刻发生的事情足以刷新他们的三观,让他们在几年后的午夜还能梦到这样的情景。   最重要的是,一些人羞惭地、真正地意识到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眷恋。   口口声声信奉着毁灭,只是想要从神祗那里得到好处而已。   还是想要活下来,在接近死亡的那一刻。   他们或许能重新选择自己的人生,但也有真正无可救药之人需要得到审判。无论如何,这不再属于阿斯塔和研究员的职责范围,对错也并不需要他们来评判。   阿斯塔也彬彬有礼地笑了一下,和疯狂的信仰者们作别:   “再见。”   触手重新蔓延开时,场上的人在意识到的那一瞬间感到不安,但腕足只是温和地催促着,把他们推到门外。为首的几个信徒猜到了事情的走向,忽然发了疯一样试图冲回来。他们或许是真正的疯子,又或者是幕后的始作俑者,不愿意接受此后其余人的诘问。   但他们的挣扎改变不了事态的发生。   阿斯塔把这几个人用触手打包好丢出去,其余的人下意识把他们接好,阻止他们的过激行为。   和他们预料的确实不一样。研究所的灯一盏一盏亮了起来,机械设备重新开始运行,绿色的灯光闪烁着,一切都透露出安定和有序的气息,听不到怪物大肆破坏的声音,也没有人类的尖叫声。   阿斯塔把大门关了起来。   在重重触手的阻挡下,α的房间再一次变得坚不可摧。无论海水如何汹涌地涌入,也不会泄露至研究所地下的其余结构,预计一直能维护到研究人员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它仔细思考了一下有没有残余的问题,而答案是没有。   所以,是时候离开了。   “我确实觉得有点舍不得,”怪物再次打量了一下周围,感慨道,“我还记得你第一次走上控制室台阶的时候——啊,但它已经被你炸了。”   气氛刚刚变得有点怀旧,人类和怪物又看着对方忍不住笑起来。   “主要是那间小屋,”伊西多说,“我是收拾了大部分的东西让你带走,不过在研究所房间里的小屋终究是独一无二的小屋,它只能永远存在于我们的记忆里,还有那些珊瑚礁和海鸟……等等,我们是不是应该想个办法让海鸟也安全离开?”   差点出了一个很大的疏漏。   可怜的海鸟们看着海平面一点点上涨,不知所措地盘旋在金属制成的天空中,茫然地不知道哪里还能下脚,至少它们也应该得到自由。   最后商量出的方案是:阿斯塔用触手创造留有一定氧气的空腔,将研究所养殖在虚拟海域的海鸥漂浮到真实的那个世界去。   解决完海鸟剩下的就是“翠鸟”,伊西多在怪物的示意下踏向海面,海底丛生的腕足悄无声息地聚拢起来,拱卫出一座黑色的大桥,像是金属般固化了表面,一直通向那个不断灌入雪白色浪花的出口。   “真的要走了。”阿斯塔在如雪沫般溅射的浪花中最后说。   伊西多也最后向下望了一眼。   这一切都是虚假的造物,但在虚假中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真实”。   就像是阿斯塔天然地拥有潜水能力一样,现在的伊西多也可以应付深海的水压,他屏息的长度远远超越了人类的极限,足够他和阿斯塔在海底散步两回。在他们身后,除了阿斯塔剥离出来的一部分用来堵门的腕足,其他的触手也像潮水一样涌动,流入新的海洋。   真的很像,伊西多想,像无数在海水中闪烁的黑色星星。   意识到自己真正离开一直以来被束缚的研究所时,就像是内心中某个搭扣忽然“嗒”一声发出松开的轻响。伊西多拉着阿斯塔的手,在模糊不清的海水中努力地看着。   从中层往上走,已经能看到透过海水折射的粼粼的阳光。   当然,还有所谓的“接应”,他们声势浩大地等待在水面上,全然不知事态已经可控的研究所早已派出了一支队伍蛰伏在他们的背后。阿斯塔摇了摇头。   它没有让他们看到自己。   只有一个信徒轻轻地“咦”了一声,凑近了海水。但别人问他看见了什么,他只是犹疑不决地说,“大概只是水下的鱼群经过的黑影。”   海洋是庞大无比的,这点阿斯塔知道得最清楚。世界无边无际,始终在旋转,足以让一个怪物藏起自己,特别是深刻了解人类的怪物。伊西多还说能够用互联网查询某片海域经过的船只,这听起来显然很了不起,而且正合它意。   当然,这或许需要一点手段,比如网络漏洞。   翠绿色眼睛的人类总能搞定的。 第115章(完)   我们的故事总是以爱情和自由结尾, 那是因为我们如此深爱着这一切。   ——世界童话故事大王彼得布克在他的封笔之作中这样写,并也给予读者这样的祝福   *   花园市是北欧的一个小城,隶属于联盟管辖,但由于位置偏远所以相对自由。只有经验丰富的背包客知道, 这座城市藏着一片比起许多著名度假景点还要美丽的海湾。   那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晴天碧海, 而是有着料峭黑色礁石的海洋。自然界似乎无限倾倒了它深沉的胸怀, 海水像是深邃的蓝宝石, 鲜明的白色浪花被萧萧的风灌满,吹起了海边少女的裙摆。   这座城虽然规模不大,节奏也慢,但是该有的设施全部很齐全。   据调查, 当地居民对它的感情很深,每年的满意度居高不下。   “除了阳光不够, ”公园喂鸽子的老太太半真半假地抱怨,“衣服总是要晾晒很久,花花草草也必须养在阳台。不过大家都这样做, 从街道看过去还挺漂亮的。”   今天,这座城市迎接了两个新的住客。他们购买了圣莱西街一栋空置已久的别墅, 这引起了周围邻居的热烈讨论。他们迫不及待地猜测着新用户的性格和脾气,盘算着应该拿出熏鱼还是做好的火腿更能表达出欢迎。   阿斯塔和伊西多租了一辆面包车, 用来搬运行李。   他们不想太过于引人注目,要是身上空空如也地走进别墅,应该怎么和邻居解释忽然间塞满别墅的属于那间小屋的各种家具?黑发黑眸的年轻人走下车, 并且彬彬有礼地伸出手,让他身后的人能够在下车时扶一下。   他长得真俊美。早就准备好的邻居走上前准备帮忙,忍不住先笑眯眯地夸赞了一句。   伊西多随后下车。   他顺理成章牵到了阿斯塔的手。绿眼睛的前研究所职员见到前来帮忙的邻居,稍微愣了愣。不过, 他的长相也很讨长辈的喜欢,看上去既温和又无害。   他们都对邻居说了谢谢。   “没错,”伊西多负责应付各种提问,熟谙地说,“我们之前在大城市工作,最近才辞职搬过来……对,觉得很喜欢花园市的环境,又觉得房子的价格合适。接下来大概会在这里开一家店,嗯,您说得对,还需要再了解一下。”   “你们是同居做生意的朋友吗?”   对方帮忙把桌子从面包车上搬下来,随口问,“圣莱西街能来两个年轻人真是令人赶到高兴,说起来,我的侄女和你们的年龄也差不多,她叫安娜,改天你们可以认识一下。”   伊西多刚想应和:“没错,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却被阿斯塔打断了。   “事实上,”怪物严肃认真地说,“他是我的爱人。我们正在筹划近期举行婚礼。”   这句话简直出现得猝不及防,人类张了张嘴,试图在第一天认识的邻居面前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但阿斯塔的后半句话显然像炸弹一样把他冲击得七零八落,甚至连耳朵尖也红了。他没有安全感地攥紧了阿斯塔的手,躲开了邻居的视线。   “噢,这样啊,”然而邻居看起来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当,反而更兴奋了,“那更好了。我认识百花教堂的一个老神父,他很擅长主持婚礼,每一对都幸福圆满。”   伊西多恍惚想起他当时挑房子的时候看到的一小行字:   花园市民风开放,这主要归功于当时的市长和她的妻子积极的推动,这里是欧洲最早通过同性婚姻法案的城市之一。   当时他并没有特别留意这句话,因为他并没有真正将自己考虑进阿斯塔的未来中。但是他为什么还是在几个条件差不多的地址里挑选了这个?或许这是他的私心……   “好,”伊西多弯起翠绿色的眼眸,也笑起来答应了邻居的热情。   新住客花费了大半天时间整理各种各样的行李,他们郑重感谢前来帮忙的左邻右巷,并且答应过两天一定去拜访。虽然这是他们到来的第一天,但很快他们的厨房就摆满了邻居送的各种当地特产,有一种蔓越莓饼干特别符合阿斯塔的口味,人类则很喜欢当地的咖啡豆。   他们还在书架上发现了一本黑书。   在书架的最中央,伊西多友好地把黑书从它自己挑的“住处”取了下来,并且提前答应它一定会将这个位置保留给它,天道只要来到这个世界就随时可以回到这本书里。   说这个时已经到了晚上,别墅里开了暖黄色的灯,让任何地方看起来都很柔软。阿斯塔听见动静,也凑过来。怪物在家里比较不守规矩,腰部向下完全变成触手,处在放松状态,手上还举着一罐糖果。   “试一试吗?”它一边问伊西多,一边操纵着四五根触手同时挤进罐子里取糖。   黑书决定在它后悔来到这里看这对小情侣之前赶紧把话说完。   它从伊西多的手中一跃而起,就像是黑白相间的海鸟,迫不及待地将巨大的字迹展示给面前的两名队友看:   “我成功了!直接把书递给希尔真的有效,哈哈哈可惜你们没有看见系统最后是怎么被我压着打的。在这个世界它彻彻底底地被我提前设置好的陷阱吞没了,我就说它逃不掉!”   阿斯塔安抚般地摸了摸它的书脊,就像摸一只兴奋的小动物。   “听起来真好,”它真心实意地说,“那么接下来你就没什么事了,要不要在我们这里多待一会。我知道世界意识应该有很多需要忙的,不过度个假也没什么问题。”   黑书故作矜持地晃了晃,就好像它还需要慎重考虑那样。   伊西多忍不住笑了,“留下来也挺好的。”   世界意识哪想要真的拒绝,它被怪物和人类终于关注到它的态度弄得怡然自得,马上就要答应下来,就像是发表获奖感言一样:   “其实也是我们共同的努力,我觉得我们确实应该一起庆祝一下——”   笔迹忽然戛然而止。   就像是中途被什么意外硬生生地切断,世界意识所寄居的黑书忽然开始颠三倒四地摇晃起来。它似乎极力想要稳住自己,但当黑书固定不动,它的书页却忽然开始疯狂地扇动着,白纸像雪片那样被翻动,仿佛室内忽然起了一阵狂风。   直到书页悬停在空中,停留在某一行红字上:   “警告:第249号小世界出现异常,若不加以干涉,秩序即将快速崩溃。”   这应该是黑书的信息处理中心,而红字则是给它的警示,无论如何,这样的消息不应该被他们看到。阿斯塔试着伸手,然而黑书飞快地翻了一页,颇有点可怜地说:   “你们要不然当没看到……”   “怎么了,”阿斯塔听起来很可靠,并且放下了糖罐,“看起来像是突发的紧急情况。不过你不是说已经完全解决了那个系统吗?”   世界意识调转了一个方向,看起来书页没精打采地下垂着:   “是这样的。我之前也没有接受到这种类型的异常波动。它和这个世界的系统造成的破坏似乎并不是同一种,但它们的力量源头确实是一样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刚刚还在欢天喜地地庆祝自己的成功,转眼间新的麻烦就砸到了脸上,而且显得自己刚才的高兴很傻,世界意识觉得有点没脸见人,“所以,我……”   “你必须赶过去查看情况。”   阿斯塔的表情却只有关切,“需要我和伊西多的帮忙尽管说。我想已经很了不起了,无论如何,你在这个世界做到了完全清除系统的影响。”   人类也这样说,“危机刚刚诞生,就说明你之前的行动确实取得了成功,逼迫某些力量不得不动用特殊手段,不用妄自菲薄。”   怪物和人类每次都能让黑书莫名其妙地被感动到。   世界意识一边绝望地想太糟糕了,一边可耻地觉得心满意足,就像是被顺了毛的小动物。它最后看了一眼书柜中央留给它的“窝”,心知肚明自己马上就要离开。   “谢谢,”它认真写道,“我之后会再来的。”   黑书在空中稍微盘旋了一圈,随后掉在了阿斯塔的手中。阿斯塔感受到它的重量在那一瞬间发生了变化,再一次翻开,果然已经只剩下一本精装书的空壳。   怪物将黑书放回书架的中间,出了一会神。伊西多安静地坐在身边陪他。   不过这种老朋友猝不及防离开的情绪也并没有持续太久,毕竟世界意识有着自己的任务,而他们相信它能成功,也相信有再见的机会。   *   “伊西多,”阿斯塔忽然说,“你想要看真正的星星吗?”   已经是夜晚了,在前一个夜晚,他们快速地处理掉了所有足以导向研究所的痕迹,以至于还没有时间真正空闲下来,今天白天又处理了各种搬家事务。对伊西多而言,他对人类的社会了解更多,但从来没有真正离开研究所生活过。   怪物忽然想要让他看一些东西。   比如亘古不变的星空,还有深邃无边的海洋。好消息是,坐在他们这栋别墅的天台上,就能同时看到这两样景色。花园市的人总是早早就熄灭灯火,整座城市很快就安详而和平地静谧起来。   这也就意味着,在黑暗的城市之上,那片闪烁的星空格外明亮。   这座别墅背靠着空旷的沙滩和海洋,树木编织成的阴影点缀般让景致更加幽深,海面上星星点点,浮在水上,那是倒映在黑色深渊中无数的星光。   “我很喜欢。”   星星倒映在伊西多的眼睛里,那片掩映在黑暗中的翠绿真实到触手可及,颤抖地被星空点燃,   “和研究所不一样,虚假的天空永远只有最标准的模样,但这里有些星星看得见,有些则完全找不到。海水也是这样,我想过很多外面的样子,但这不是能够局限在想象里的。”   “之后每天都可以看。”阿斯塔说,“还可以和其他人一样在窗台种花。”   “可以开一家西点店或者咖啡屋,”伊西多接着说,可疑地停顿了一下,“阿斯塔,你记不记得我曾经想要给你一件礼物,但我一直把它放在办公室抽屉里,直到最后它又被研究所收走了。”   “当然记得,”阿斯塔弯了弯唇角,“没关系,礼物的事之后可以再想想。”   “不是,”伊西多看起来有点紧张,让怪物忍不住想要揉一揉他看起来就很柔软的褐色头发。不过人类煞有介事地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小盒子。   阿斯塔讶然,随即失笑,“你又去拿回来了?”   “只是刚好顺路,”伊西多低垂着眼睫,小心翼翼地将小匣子递给了阿斯塔,“就让约翰带我去了一趟研究所的核心资料收集室,我还是想把它送给你。”   那条属于沙弗莱的手链重新被佩戴在人类的手腕上,翠绿色的宝石明亮地折射着光芒,再也没有响起通讯的作用,伊西多直接把核心组件拆掉了。两枚黑色的星星也欢快地彼此碰撞着。   是什么?   阿斯塔接过盒子,两人手指相触,稍纵即逝,却留下了一点微妙的触感。它打开覆盖着一层精致的天鹅绒的盒面,一枚翠绿色的宝石扑面而来,闪烁着湖泊一样轻盈的光芒。   这是一枚沙弗莱石的戒指。   ——就像人类的眼睛。   “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伊西多不知为何听起来更紧张了,“阿斯塔,就是……我觉得你大概会喜欢这种宝石,因为你经常说我的眼睛好看。”   “只是这样吗?”   阿斯塔并不犹豫地将戒指戴在手上,但它潜意识里从伊西多吞吞吐吐的反应里猜测到了什么,所以有点狡猾地反问了一句。它猜测现在伊西多的脸颊已经开始发烫。   “星星,”伊西多忽然抬起眼睛,那枚翠绿色的瞳孔足以让一切珍宝失色,“白天你对邻居说在准备我们婚礼的话,我知道是真的,但因为太好了,太喜欢了,所以能再对我确认一遍吗?”   “嗯,”怪物说,“是真的,人类之间彼此相爱就会缔结婚姻。朱丽叶和罗密欧私奔后,也找到了一个愿意宣布他们结婚的教堂,所以我觉得我们也需要一个。”   “阿斯塔,”伊西多喃喃着它的名字,“我的星星。我再告诉你一个人类社会的范例,在结婚之前应该有一个步骤,就是向所爱的人求婚。”   “这样吗?”   “是这样的,”伊西多的声音有点颤抖,他伸手轻轻触碰着怪物手指上的宝石,“而求婚意味着要准备一枚送给爱人的戒指。我现在送给你的就是这样一件东西。”   阿斯塔觉得自己确实有必要补习一下人类常识。这样一个富有意义的仪式,就这样被自己一蹴而就了,它思索了一下,考虑要不要摘下手上的戒指,重新来一次。   然而伊西多却阻止了它的动作:   “不,这样就好。”   在皎洁的星辉下,人类专注地看着坐在它身边的怪物。随后,他退后一步,动作优雅而缓慢,就像是在表演一种秘而不宣的语言,用肢体写下的情话。   伊西多垂着眼睫,气息不稳,脊背挺直,单膝跪在了阿斯塔面前。   他拉过阿斯塔的手,亲吻着它手指上的戒面。   “你愿意吗?阿斯塔,你愿意成为我一个人的星星吗?”   阿斯塔伸手,触及他的肩膀,引起人类微微的战栗,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在特殊的氛围之中,任何轻微的动作都会造成最大的效果,   “非常荣幸。”阿斯塔轻声说,“我很愿意,伊西多。”   *   今夜的星星无边无际。   一直落到天边,落到海底,落到世界的尽头,落在相爱之人的眼眸里。 第116章 extra chapter 1   1、渐次铺开的奏鸣曲   教堂修建在海边, 海风颤颤巍巍地吹动一支雕刻着海鸥的路标,周围随意地生长着一些低矮的灌木。在藤曼缠绕的木门前,彼得神父板着一张脸。这不是因为他心情不好,而是因为这个老人只在值得愉悦的时候发笑。   就比如, 当看到两个人影顺着长长的海岬线走过来时, 神父的脸上露出了老人看待恋爱中的年轻人那种宽容的笑意。他向前走了几步, 先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 保佑来人平安喜乐。   “您好,彼得神父。”阿斯塔也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   “您知道我们的来意,婚礼就在明天, 麻烦您最后确认一遍流程。真的非常感谢您的帮助。”   老人咳了一声,他转过身, 示意两人跟着他往教堂内部走。   距离阿斯塔和伊西多定居在这个小城,已经过去了三个月有余。总要先安顿下来,才有功夫做别的事, 他们先是用这段时间和街道上的大部分邻居保持了良好的关系,随后将别墅一楼改造成名为“steloj”的烘焙店入口, 兼卖新鲜的咖啡。   在此之前,伊西多进行了适当的商业调研。花园市已经有几家老牌的西点店, 但距离圣莱西街都有一段距离,构不成竞争关系。挑选几种花样新鲜的甜品作为招牌,甜滋滋的奶油香味弥漫在清晨的街道中, 很容易吸引到往来经过的行人。   外售窗口能最大限度地满足短时间带走一杯新鲜咖啡的需求,而且可以自己定制牛奶、糖和肉桂粉的数量。如果想要坐在鲜花点缀的明亮房间安静而惬意地消磨时间,这里也可以胜任。   伊西多很聪明,而且就像是能把相同的时间掰成两半使用, 与此同时他还顺便学会了大部分的烘焙手段,烤出来的蛋糕有着完美的色泽和蓬松度,饼干的颜色像是金灿灿的金币,雪白的奶油积雪般堆在松饼上,货源一流,附近的牧场已经答应和他们签署商业协议。   不过,阿斯塔才是真正的烘培高手。   每一个面包师大概都梦想过自己拥有第三只手,尤其是在烘培过程中最手忙脚乱的时候——烤箱开始警告般地滴滴响,但奶油就差一点能打到最完美的程度,与此同时,锅里煮的牛奶沸腾起来,冰淇淋圣代却因为太久没人来取马上要融化。   但怪物没有这种烦恼,它有数不清的触手,卷起香料瓶的同时打开烤箱,将慕斯放进冰箱的同时倒出锅里的牛奶,搅拌拿铁的同时将刚刚烤出的面包放在告知取货的传送带上。   它会给每一根参与工作的腕足消毒。后厨的一切都如此井井有条,除了偶尔会出现材料和成品对不上的情况:   总有触手忍不住吃掉一点东西,这完全可以谅解,对吧?   他们其实并没有什么赚大钱的需要,花园市的物价相对偏低,伊西多也早就在以星星名义注册的银行账户下存了一笔天文数字。怪物和人类决定只在下午五点前经营店铺,而且一周休两天。到时间后,没有卖完的食物会被伊西多带到流浪者捐助所去,参与社区公益。   听说这个后,彼得神父对他们的印象一开始就不错。   神父就是普遍意义上每个地区都会有一个的好人,他自然而然地答应了举行婚礼的请求,找经验丰富的人做事错不了,甚至没让这对新人操什么心,他已经做好了仪式的准备工作。   阿斯塔于是制作了一批请柬,邀请了所有认识的人;伊西多则到高级西装店去挑选礼服,他挑中了白色西装搭配绿色暗纹领带,并且给阿斯塔买了一套质量绝佳的黑西装黑领带新郎标配。   “婚礼明天举行,天气还不错,”   神父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中响起,“在花园市,你不能总是指望有一个艳阳天。到时候宾客从这里进来,你们就预先等在小礼堂,我会引领他们进来——”   这里的教堂和其他任何地方一样,有着一排晶莹的玻璃花窗,五彩斑斓的珐琅反射着一道道葡萄紫或者石榴红的长长倒影,勾勒出玫瑰和白鸽,天使和殉道者的模样。阿斯塔抬起手,鲜亮的彩窗在它的手掌上染上颜色。   像深海般幽暗的蔚蓝。   彼得神父注意到阿斯塔放缓了脚步,也跟着将目光移向玻璃花窗。他对阿斯塔的停留倒是深表理解,大多数来参观的外地人都会在这样一面奇特图案的彩窗前驻足欣赏,这是当地独特海洋文化的体现。   “这个是,”神父颔首,“教堂保存有数百年历史的海神纹样。”   眼前的花窗无比惊艳,底色是一大块浓重到像要滴落的海蓝,在海蓝之上,点缀着纯黑色的纹路,像是海底潜藏着的秘密随着波浪涌起,每一道纹路都被闪闪发亮的黑曜石填满,它们汇聚在一起,就像是深海中的手臂,捧起了一颗星星。   “这里的原住民曾以渔业谋生,而海神就是保护我们的祖辈安然无恙地从风暴中回归的神明,算是一种传统吧,当然,从教义的角度讲,海神同样是我们伟大真主的某个化身,所以我们一直保存着这扇玻璃花窗。”   “我们以前没听说过,”伊西多微笑起来,“但听起来真好。”   “是啊,”神父稍微抱怨了两句,“所以除了正常的婚礼流程,按照传统还需要在海边接受海神的祝福,大家都喜欢这样,但确实不合理合规。”   阿斯塔转过身来。   “拜托您了,”黑发黑眸的青年在海神的图案下眨了一下眼睛,非常真诚地说,“虽然我们不是当地人,但也很想要这个。”   虽然接受自己的祝福听起来很古怪,但莫名让人觉得心动。虽然阿斯塔不想成为人类的救世主,但一个古老到只出现在婚礼仪式的神明?这听起来是不错的角色。   而且这副花窗和外面的海域也非常漂亮。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神父摇了摇头,嘴角的笑纹却泄露了他的真实情绪,“本来就替你们安排好了这个环节,不必担心。继续向前走吧,我会把更详细的安排讲给你们听。”   他们的脚步声逐渐远离,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2、如歌的行板   *   在婚礼举办之前,有一些值得在意的事情悄然发生。   三个月前发生的怪物集体暴动事件以α的失踪告终,事件的策划者被证明是外部的邪教组织“黑星”成员。由于特殊武装队长约翰的及时决策和深慎预防,该事件仅造成了少量低风险怪物逃脱,并未造成人员死亡,且很快恢复了供电,这简直是一场奇迹。   政府部门很快介入,抓捕了所有“黑星”成员。但奇怪的是,他们声称自己并没有协助怪物逃脱,甚至没有见到α。他们将承担研究所的相应损失和法律追责。   α的后续动向和部分失踪怪物将受到持续追查。   约翰走进办公室,一眼就看见了桌面上的这份研究所事故报告。他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细小的字迹倒映在钢铁般的灰色眼眸里,看不出具体的情绪。直到他微不可闻地笑了一下。   这是一份漏洞百出的报告书。   最大的问题就是他本身,他在这场事故中发挥的作用被用“奇迹”来形容,奇迹其实就是匪夷所思之事。黑鹰的行动轨迹有许多不符合逻辑之处,时间线上也有不清晰的地方。   可惜反对派审问了“黑星”组织的成员,所有证据都指明此事与黑鹰无关。而约翰通过这一次的行动,毫无疑问树立了研究所不容置疑的武装权威,并且强势地介入了研究所高层的圆桌会议,成为了话事人之一。   所有的报告中,“伊西多”这个名字被抹去,他就像是从来没有在研究所中出现过。   约翰把力量集中在对怪物收容措施的优化上,改造了一部分研究所本准备进行的计划;在特殊武装内部,原本冷冰冰的朱鹭和白鹳不知为何也对他们和伊西多相遇的经历闭口不谈,他们看起来更有人味了,连同其他成员一起。   黑鹰迅速地浏览完了大部分新文件,纸上翻动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有一张报告提到了希尔,这使他的动作稍稍停顿了一下。希尔,曾经研究所的“神之子”,被视为应对怪物的希望,如今却忽然失去了他迷惑人心的能力。   在原先的研究所,这样的人会被放弃。   约翰改善了研究所的环境,但主动放弃自己的人无论如何都无药可救。希尔完全可以开始新的生活,研究所也有很多文职,再不济他可以申请离开研究所到外部去生活。但原本有着完美容貌的少年已经失去了理智。   希尔尖声哭喊着,要求人们把他从拘束他的装置中释放出来。   但他一旦得到自由,就千方百计想要毁掉别人的脸,用手边的利器,用指甲,甚至用牙齿。他总是怨恨地看着别人,即使容貌平凡的人也一样。所以研究所不得不像是对待怪物一样把他关了起来,尽量不让他见到别人。   在痛楚和疯疯癫癫的大笑中,他最终还是划毁了自己的面庞。   约翰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对希尔已经仁至义尽,但疯狂甚过怪物的人类还是让他感到心有戚戚。在怪物眼里的人类大概也是这副样子,尤其是阿斯塔,他不禁这样想,人类是怎样和它达成了约定,又如何千方百计试图杀死它……   怪物和老师现在过的怎么样呢?   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批阅完了最后一张材料。或许他们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次相遇,他们已经像是飞鸟一样从研究所挣脱出去了,现在不知道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会不会有某一刻像是他怀念他们一样想起他——   等一下。   黑鹰瞳孔微缩,在办公室里发现一枚小型导弹都不会让他感到更加惊讶。在最后一张文件被翻过去的那一刹那,从文件夹中掉出来一张硬卡纸、一枚绿宝石,和一个五颜六色的包装袋。   出于职业的惯性,他率先探向看不清内容物的包装袋,浑身紧绷做好警戒准备。   本就粘的不牢的封口被小心翼翼扯开,落在房间内黑漆漆的防爆箱里的是:   ——几颗色彩缤纷的糖果。   糖纸晶莹漂亮,上面用优雅的花体字写着“LOVE”,画着精致的爱心。约翰像是见了鬼一样盯着它们,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   无论怎么看都还是糖果而已。   在把它们送去化验之前,黑鹰选择转身先翻开那张白色硬纸片。这张纸片的风格和糖果相似,用优雅的金色线条勾勒出一道由鲜花组成的拱门。一看便知,这是一张邀请函。但没有人能轻而易举跳过文件对特殊武装的队长发送邀请函。   约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他紧张地咽了一下唾沫。   他认得邀请函上的字迹,凌厉如刀锋,也认得邀请函最后附着的名字。   这些都无关紧要,他恍惚地想,时间是十五分钟后,地点则不做要求,身份那栏意有所指地加了一个后缀,简直像是一个噩梦。但是,最可怕的还是活动的名称。   “婚礼。”   “约翰·克利夫,诚邀您参与,阿斯塔先生和伊西多先生的婚礼。”   *   起先,伊西多是在邻居家老太太的茶会上发现异常的。   虽然他和阿斯塔一起经营甜品店,但满头银发的老太太还是坚持要给他们送烤好的蔓越莓饼干,而他们也欣然接受,毕竟它确实有经过岁月沉淀的美味。   茶会则是几个相熟的社区居民凑在一起喝茶吃点心,这本来没什么问题,只是今天的茶会中途混进来一个不速之客。   一只黑色的猫咪。   它显然是来蹭吃蹭喝的,就是看起来有点不太聪明,伸出爪子扒拉着雪白的桌布,又跳到空椅子上占据了一个座位。   伊西多静静地看着它,阿斯塔去厨房帮忙了,所以只有它的椅子是空的。不过他倒不至于对一只猫生气,只不过……   黑猫一下子跳了下来,几乎以冲刺的速度飞奔了出去,甚至没有带走它面前摆放的任何东西。   与此同时,阿斯塔拉开椅子,坐了回来。   怪物有点懵地看着面前被咬了一口的蔓越莓饼干,伊西多盯着它,觉得它多少也像一只黑猫,戴着白手套,而且彬彬有礼。   他随手把饼干拿掉了。   “没事,”   人类从自己碟子里拿出一块点心递给怪物,阿斯塔很自然地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饼干,   “只是来了一只黑猫。”   花园市是一个经常举行社区活动的和谐城市,在这些活动中,近日常常有不速之客的来访。   不止黑猫会跳上椅子。   有时候是一只摇晃着尾巴的黑狗,有时候是从外直直降落在餐桌上的乌鸫,有时候只是从池塘里跳出来的墨黑色青蛙。   在童话故事里,这是一种守护灵,只会在欢乐的宴席上出现。反正这些人畜无害的动物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危害,居民都对这副场面乐而处之。   但这显然解释不通它为什么看到阿斯塔就跑的飞快。   这是一个月光萦绕的夜晚,伊西多独自一人走在幽暗的巷子中,明净如水的光辉像是在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雪。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像是谨慎小心的猎手,抿着嘴唇,只有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幽暗地闪烁着。   在巷子的转角背后,传来了细微的沙沙声。   在空无一人的深夜小巷,这本该有点可怕,但伊西多却勾了勾嘴角。他直截了当地绕过转弯处,动作敏捷,至少比被他发现的怪物要敏捷得多。   没错,怪物。   这是阿斯塔从研究所放出来一只怪物,它的力量很微弱,而且对人类生活几乎没有影响。它会变换动物的形态混进欢乐的场合,以愉悦的氛围为主食,偶尔吃点其他佳肴,做一个安静的宾客。   古时候人们管它叫守护灵,还会在童话故事里写到它。传闻中有它参与的宴席,客人们都会获得好运。   它没有人类的智力,只能进行简单的沟通。阿斯塔的力量对于这一类小型怪物来说简直是压制级别。这就是一旦感知阿斯塔的靠近,怪物就慌不择路夺路而逃的原因。   可惜这招对狡猾的人类来说并不管用。   此时此刻,伊西多看见它时,它正在融化自己。这场面看起来有一点诡异,但也是它变形的重要步骤。   “别怕,”   伊西多轻声说,空气中的沙沙声消失了,怪物紧张地盯着他,不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然后它绝望地发现,在背后的黑暗中缓慢地走出了一个熟悉的人形,它的触手仿佛就潜藏在深渊中,致命而尖锐地包围了它。   “你好,”阿斯塔温和优雅地对它露出一个微笑,“好久不见,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你。”   在小巷的地上,一只黑猫把自己融化到一半,史莱姆一样粘稠的材质长出了半边翅膀,此时尴尬地停在原地不动。   “用不着紧张,”   阿斯塔的眼眸里终于也带上笑意,它微微俯下身看向寄居在城市里的小怪物,觉得人类的建议对极了,这正是他们需要找到的。   伊西多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白色硬纸片,不带任何恶意地缓慢递给它。对方紧张地延展身体,吞掉了半张卡片。   “我们只是想要邀请你,”   阿斯塔一边眨眼一边说,“来参加我们的婚礼。顺便帮一个小小的忙,不知道你介不介意?” 第117章 extra chapter 2   3、谐谑的小步舞曲   婚礼进行得非常顺利, 甚至人类和怪物都深感意外。   宾客陆续落座,阿斯塔站在教堂的礼台上向下看,左右都坐着这几个月认识的新朋友。他们的邻居兴奋地坐在第一排,和周围的人讲述着这对新人是多么甜蜜幸福, 又是如何在他的建议下请彼得神父举行一场传统的教堂婚礼。   虽然人数总体来说并不多, 但恰好让他们满意, 来的都是友善而亲切的人, 而他们能够更多专注于彼此的眼睛。   伊西多轻轻扯了一下领口,这身西服让他有点呼吸不畅。   不过他很快就恢复正常,微笑着用翠绿色的眼眸看向阿斯塔,只是气息因为紧张略微急促。那双眼睛里映照着穿西装的怪物。阿斯塔很适合西装, 优雅的线条和它温和有礼的气质恰好相衬,勾勒出修长的身型。   它的左肩别着一朵白玫瑰。   “阿斯塔, ”在台下宾客的嘈杂声中,人类和怪物悄声说话,“虽然到现在还没接入, 但我想应该可行。实在不行我们还有备用方案。”   来宾基本已经就位,现在正是邀请双方亲人落座的时候。但怪物和人类不可能硬生生变出亲戚来。   “我们是私奔来的, ”   伊西多面不改色地说,“瞒着大部分亲人。抱歉, 我知道这有点糟糕,不过或许我们还是能搞到见证人。”   鉴于他们从大城市退居到这里,而且又是同性婚姻, 组织婚礼的神父迟疑了一下,居然答应了他们有点胡闹的请求。然而双方都没有亲人的婚礼听起来过于不传统了,虽然婚礼不再会因为这样的小事受影响,但他们最好还是做一点尝试   阿斯塔勾了勾嘴角, 它的眼睛黑沉沉的,像是藏有魔力的深渊:   “我的‘亲戚’要进场了,伊西多。”   伴随着话音落下,教堂的门口出现了一个人影。宾客们的寒暄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人们好奇地打量着这场婚礼的重要配角。在看到那张脸的第一刻,他们对这个人是阿斯塔亲人这件事感到毫无疑问。   阿斯塔的身上,怎么说呢,偶尔有一种让人觉得它完美到超出人类的错觉。   万众瞩目的“亲戚”也是如此,但他却意外显得沉默寡言,甚至称得上呆板。他一步步向前走去,仔细观察,会发现他的走路姿势有一点轻微的不协调。但这无关紧要。在走向座位的过程中,有人为了让他顺利通过而让了位置,他似乎迷惘地看了对方几秒钟。   台上的阿斯塔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不过“亲戚”很快反应过来,他字正腔圆地对着让路的人道谢,随后继续以座位为目标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   直到落座,他都没有再说一句话。他身边的人敬畏地看着他,不知为何觉得还是保持沉默比较好。于是他得以在原地充当花瓶。   但大家又并没有恶意,反而从这个陌生人身上罕见地感到了几分莫名其妙的亲切。   “太好了,”   伊西多显而易见松了一口气,“我们只教了它几句话,但这确实能派上用场。在宣誓之后它就可以离席,接下来我们就说你的“亲戚”去赶飞机了。”   毫无疑问,安静地坐在人类嘉宾之间的就是那个“守护灵”怪物。   它不仅被抓来凑数,而且不怎么聪明。   阿斯塔正想接话,宣讲台上的小型通讯器忽然开始发光。彼得神父盯着它看,就像是看着忽然出现在教堂里的一个炸弹。但这样的胡闹终究是经过他亲口同意的,这座教堂百年来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神父清咳了两声:   “感谢诸位来宾的光临,今天,蒙受神的旨意,一对心心相印的恋人将彼此宣誓为终身的伴侣。在此之前,我们有幸邀请到伊西多先生的……弟弟。他将进行本次婚礼至关重要的亲属致辞。但无论如何,我要请大家稍安勿躁——”   他伸手碰了一下通讯器。在那一刹那,昏暗的教堂内部亮起了现代技术的弧光。   一个灰色眼睛的男人被投影在了讲台上。   人群中传来惊声低呼,这是大城市常见的高新技术,而花园市的人们则不怎么接触这一类非常前沿的科技成果。但他们的惊讶停留在友好的好奇,喧嚣也只是稍纵即逝。   “约翰先生,”神父欣慰于场面的重新平复,他略微有点谴责地看向投影中的男人,“听说你忙于工作,所以只能以这种方式发言。你是新人的血脉亲人,这显然很遗憾。”   约翰显然也对眼前出现的一切缺乏意料。教堂,座位上的几排宾客,神父,这些元素对他来说简直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   在震惊之余,他求助般地看向台上的新人,伊西多无事发生般对他微笑了一下,但老师翠绿色的眼睛显然闪烁着其他的意思。   比如:“好好发挥,你必须完成这个任务。”   研究所的特殊武装队长黑鹰下意识点了点头,“翠鸟”一向是这样培养他的。   “很好,”神父也并不打算继续挑剔他的态度,“那么,约翰先生,请您发言吧。”   发言?婚礼致辞?   这简直比十个研究所的事故报告加起来还要折磨人,黑鹰超出常人的大脑迅速开始运行,但无论他如何竭尽所能回忆,他所学过的所有知识中都没有相应的内容。时间对他来说是宝贵的,面对怪物的袭击,即使一分一秒也不能浪费。   但他难堪地沉默着,在心中很有危机感地数着时间。   “婚礼的,嗯,前置准备很充分,”   约翰充满怀疑地说,“客人的人选也都很合适,显而易见,能够确凿且快捷地完成任务。至今没有出现明显的漏洞,这说明策划者的,呃,综合素质很出色。”   他一边说,一边用锋利的灰色眼睛扫视着台下的众人。   但就算这样,人们还是忍不住笑了。   伊西多也笑了,老师这次的笑意显然真心实意了许多,糟糕的是,这样约翰就无法从那双翠绿色的眼睛里读取到更多有用的信息。他是特殊武装无所不能的队长,已经在核心高层的圆桌占据了一席之地,但此时他觉得自己的掌心开始出汗。   “没事,”伊西多终于友善地说,“别紧张,约翰,你说的挺好。”   神父则严格地看了一眼这对看热闹的新人,随后微微叹气,对约翰进行了唯一有用的场外指导:   “谈一谈你对两位新人的印象就好,约翰先生,放松一点。”   在约翰的字典里,很久没有出现“放松”两个字了。神父的话简直如同天降甘霖,他深吸一口气,把锐利的灰眼睛转向讲台上的人类和怪物。直到这时他才正面感受到了婚礼的冲击,他的老师穿着正式的西装——不是研究所高层的那种,显然更加别致,肩膀上还别着一朵带着露水的百合。   虽然他已经知道他们俩的关系了,但是约翰一直没有好好地亲眼看见。   尽管知道需要说什么,他的脑子里还是一团糟。   “阿斯塔,”他干巴巴地说,“呃,我们应该算是朋友。他是个挺不错的……人,很通情达理,而且对大部分人都很友善,在大部分时候。他特别有感染力,提出的意见也不错,还有,在出现什么事情的时候,我想他会非常靠谱。”   “听起来阿斯塔先生在你印象中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   约翰有点震惊地盯着提出问题的神父,不过他很快意识到他恐怕真的是这么说的,在他的印象里,和老师一起逃离研究所的怪物居然显得格外负责,所造成的根本不能说得上麻烦。   “没错,”他不得不承认,“而且,我想我一直没机会感谢他对我的帮助。阿斯塔,你知道是哪一次……很感谢你,事情总之变得越来越好了。”   阿斯塔彬彬有礼地致意:“你也一样,约翰。”   约翰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随后他转向站在阿斯塔身边的老师:“至于伊西多,我其实没想到您……你会让我在这种场合上发言,我之前做过一些傻事。当然这不是说我对这个任务感到不满——”   台下又陆陆续续传来笑声。大家善意地看向这个在台上手足无措的年轻人。他穿着整洁的西服,看起来像是大公司的高层,但就算是这样的人在他的“哥哥”面前也流露出困窘的神态。   “好吧,”约翰看上去稍稍坚定了决心,“我一直觉得他是我所见过最优秀的人,是我一直以来追逐的目标。他是完美的,但因为这样的印象,我反而忽略了他真正的愿望和决策,那就是他可以脱离开束缚过他的一切,得到自由而幸福的生活,就像现在这样。”   伊西多又微笑了一下,翠绿色的眼眸倒映着明亮鲜艳的玻璃彩窗。。   “所以我非常感激,”约翰侧了侧头看着周围的陈设,还有那些参与婚礼的嘉宾。   他攥紧了手指,觉得自己再一次变成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发言的孩子,“这里的所有人。虽然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你们,但真的很感谢,因为我知道这一切来的有多不容易。”   “你忘了感谢你自己,”伊西多说,“约翰,你也是组成这一切的人。不管怎么说都得谢谢你,你一直比我所预料的做的还要好,有时候我可能太严厉了点。但我确实是这样想的。”   在场的人很难想象到这个总是很有亲和力地微笑着的人类能严格到哪里去,不过阿斯塔却对这一点深有体会。怪物用手搭在伊西多的肩膀上,也冲着约翰笑了笑:   “或许之后还有机会一起喝咖啡——”   约翰知道自己的发言环节差不多结束了,他现在的空闲时间本来也不多,就算他想要再待久一点,研究所的工作也不允许,他已经挂断了三个铃声。但他此时又张了张嘴,觉得自己还是应该说些什么,一股冲动让他在神父准备总结陈词时喊了出来,   “我是说,你们真的很般配。”   这句话恰到好处,连神父也停住了动作,诧异又满意地看向他。   但约翰的精彩发挥也就到此为止了。他还在纠结应该怎么表达怪物和人类的一比一配对关系,桌上的访客按钮就再一次亮了起来。他只好气馁地垂下头,示意他的发言到此结束。很快,这位伊西多的“弟弟”也匆匆离场。   事情并不那么糟糕,不是吗?至少他拥有了一个全息投影通讯仪。   接下来的时间则完全留给站在讲台上的这对新人。婚礼中的新人一直站着听所有人的发言,有时候会感到疲惫,不过对于超越人类的两个人来说并不是这样,而且还可以悄悄搞一些没有人能够发现的小动作,比如伊西多的领口。   实际上,高级西装店买的西装并不一定不会出纰漏,何况伊西多认真挑选的是属于阿斯塔的那一件,自己的反而没有那么在意。直到换上时伊西多才发现有一部分走线不知什么时候被划断了。   那时候马上就要上台了。   作为拥有一堆触手的怪物,阿斯塔非常方便地在伊西多找别针的时候就悄无声息地用腕足缠上他的领口,将黑色的布料天衣无缝地串联在一起。伊西多当时吓了一跳,不过对上阿斯塔的黑色眼睛,他只是不自然地拉了拉领口,决定就这样上台。   阿斯塔最开始没有乱动,但众目睽睽之下,人类还是觉得呼吸有点不顺。   每当他调整领口,总会觉得怪物柔软的触手就这样紧紧地贴着他的脖颈。他决定忽略这一点,不过越是这样想,这个念头就越挥之不去。直到阿斯塔留意到人类的僵硬,干脆调整触手像是围巾一样挂在了他的脖颈上,还不忘蹭了一下。   伊西多反而松了一口气。   比起若即若离的触碰,这种确凿又令人放心的接触感要好得多。   神父站在他们的右前方宣布,接下来阿斯塔先生和伊西多先生将要完成婚礼最为重要的宣誓环节。随后彼得神父便主动后退一步,将礼台和背后教堂巨大的彩绘玻璃背景留给这对新人。   明亮而柔和的光线从彩窗折射进来,教堂内有点昏暗,但很令人安心。   台下的嘉宾也屏住呼吸适时地安静下来。   空气中很快静的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听得到。阿斯塔转过眼睛,它那双属于怪物的眼睛只有在伊西多的视角下才能看清,仿佛一眼望向了没有边际的深渊,其中藏着无数瑰丽的梦;又好像看向了一片幽暗到无法倒映任何东西的黑色湖泊,只有人类的翠绿色眼睛在其中投下涟漪。   而人类始终是那样。   那片明亮的翠色从来只追逐属于他的星星,他再一次望向它,就像此前无数次这样做。   “请开始宣誓。”神父说。   4、终末的回旋乐章   “阿斯塔先生,你是否愿意眼前的这个人和你缔结婚约,无论——”   “我愿意。”阿斯塔说。   条件还没有说完,神父想,不过这大概无伤大雅。总有些时候新人过于心急,以至于听不完所有的条件,就要去牵对方的手。他正想转向伊西多,却听见阿斯塔继续用微微带点嘶哑,却流利而带有独特韵律的声音说:   “无论欢笑还是哭泣,无论隐瞒还是坦白,或是其他任何顾虑和不安,我都愿意成为你的伴侣,陪伴你到时间的尽头。就像我对你伸出手那样,伊西多,我心脏的一半已经永远属于你了。”   它对证词稍稍进行了修改。   彼得神父至少欣慰地意识到阿斯塔还记得这些流程。   “而你呢?”神父说,“伊西多先生,你是否愿意与他成为合二为一的部分,与他缔结婚约。当然,无论时间流逝,世事几变,你都保证忠贞不渝,直到生命尽头?”   “直到生命尽头,这份爱意也不会熄灭。”   伊西多罕见地在外人面前专注而认真地说,话语中带着露骨而浓烈的情感,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像是点燃的火焰,“我愿意。星星,你是我遇到的最独一无二的奇迹。”   虽然人类和怪物多少都存在一点自由发挥的痕迹,但这完全难不倒身经百战的彼得神父。老人微笑着走上前,示意他们牵起手。他那头银白色的发丝此时也显得整洁而严肃,低沉的声音在小教堂内部回响,传到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那么,阿斯塔先生和伊西多先生的婚姻关系正式成立,愿天主为你们的神圣誓言祝福,愿你们未来的路永是坦途,愿星星的光辉永远赐福你们。”   “我爱你,”伊西多在一片欢呼中飞快地说。   “我也是,”阿斯塔回应道,牵起他的手,一步步走下台阶,“我和你爱着我一样爱你。”   他们从喧嚣的人群经过,邻居的女儿安娜愉悦而轻声地尖叫着,将准备好的礼花纷纷扬扬地洒在他们身上。“亲一个!”她喊道。周围的人也揶揄地笑起来,伊西多觉得自己脸红了,但他还是踮起脚尖,按住阿斯塔的肩膀珍重地亲了他一下。   吻就像蜜糖一样。   大庭广众下的亲吻则像是把最珍贵的宝物据为己有,伊西多微微喘息着,纤长的眼睫颤动,而阿斯塔眼睛一眨不眨地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他知道自己的心在人类的胸膛里飞快地跳着,像是激动到即将飞出去的鸟儿。   人们都在微笑,每一双眼睛都是友好的,伊西多想,或许很久以后他们就会离开这里,在漫长的生命中他会和怪物一样遇到很多人。   但他永远也不会忘掉这些人。   就像是感谢生活的每一个普通人,所有的相遇都像是钻石一样弥足珍贵。   宴席正式开始,人们从教堂中鱼贯而出,坐进花园精致的点缀着白色碎花的镂空餐桌上享用美味,阿斯塔的“见证人”在这个过程中悄无声息地在人群中失踪了,取而代之的是率先抢占好一个位置的黑猫,皮毛油光水滑,对着来客快活地摇了摇尾巴。   “守护灵”会带来幸运,大家都这么相信。   伊西多和每一个来问好的人游刃有余地攀谈,而阿斯塔则和黑猫一起瓜分完了盘子里的奶油小蛋糕。花园里的气氛热烘烘的,乱七八糟的问候和寒暄中,透露出一种特有的简单和静谧的幸福。   约翰飞快地忙完了他的任务,又挂了个通讯过来。他最开始和伊西多紧张地聊天,还不太适应友好又温和的老师,随后邻居家的老太太又插入了谈话,不知怎地,最后却变成了老人开始兴致勃勃地和约翰攀谈。   她对约翰的印象不错,已经把他的名字放进了备选栏,试图给他介绍一门好亲事。   彼得神父从拥挤的人群中挤过来,老人的头上也沾上了橙色的花瓣,平白让他显得不那么严肃,更加和蔼可亲了许多。他是来将阿斯塔和伊西多带到海边的,祭祀海神的仪式很简单,只需要在海边点上一只白蜡烛,随后一同对着海洋许下愿望。   新人应该相互搀扶着,伸手触碰又湿又咸的海水,这里的海洋非常温顺,就像是一大块深色的宝石,没有任何危险性。白沙中静静躺着不少贝壳。   阿斯塔站在海边,天色明亮,太阳被遮挡在薄薄的云彩背后,又显得温和。它看向一望无际的海面,那是真正的大海,往任何一个方向一直走,都不会走到尽头。世界本来就不该有尽头,和未来一样。   蜡烛在海风中微微颤抖,但反而更加璀璨地映出光芒。   这是渔民特制的防风蜡烛,绝不会出现在仪式中被自然力吹灭的尴尬现象。不过就算只是普通蜡烛,伊西多也能够做到让它绝不熄灭。   对海神的祭祀其实也是伴侣们互相宣布忠诚,短暂地独处的机会。所以彼得神父只是简单地将他们送到海边,交代了规则,塞给他们所需的材料,随后便将时间完全地交给了他们两个。阿斯塔和伊西多在长长的海岬上行走,人类和怪物的影子越凑越近。   “阿斯塔,”伊西多的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你觉得会有真正的海神来祝福我们吗?”   他半跪下来,将纯白的蜡烛插在沙地里。烛油温润地向下淌着,就像是一片散发着淡淡光泽的贝母,随后仿佛很认真地向它祈愿。他转过头,看见阿斯塔的黑色瞳孔里微微带有一点狡黠,无声地伸出手指,对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在怪物的影子里,仿佛有什么蠢蠢欲动。   与此同时,远处的海面忽然涌起了一阵隐秘的浪花。那无风自起的波澜非但没有和其他波浪一样在海边消失,反而逐渐聚拢,海水不寻常地被搅动着,散开苔绿色或者墨蓝色的斑斓。伊西多专注地望向波浪,声音中确凿地带上了愉悦。   “我想那就是海神,”他几乎抑制不住笑意。   那确实是海神,消失了几百年的古老传说重新来到了这片海域,无数黑色的星星随着潮水向他们的脚边涌来,是锋利而闪闪发亮的,是柔软而充满祝福的。就像是教堂壁画那样,它们在海中游曳,带着不可思议的光彩,就像奇迹般汇聚起来。   “海神说祝我们新婚快乐。”阿斯塔假装认真地解读着“神”的消息。   “我读出来的也是这个意思。”   伊西多一本正经地跟着它一起说瞎话。他们看着对方一起笑了。   不过海神的现身仅仅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任谁说也推断得出它只是为了这对纯粹而幸福的新婚伴侣而来。等到彼得神父再一次出现在海边,只看到阿斯塔对着伊西多说说笑笑,而他们手中的蜡烛温柔地散发着光辉。   “神父,谢谢您,”   伊西多说,“我想海神已经给过我们祝福了。”   神父的眼神也柔和了许多,开玩笑般地说:   “是啊,远方的波浪,大概就是它离去的痕迹吧。”   *   等到夜色渐暗,逐个与参与婚礼的宾客告别,连黑猫都跳下椅子消失得无影无踪,阿斯塔和伊西多终于回到了他们的住宅。怪物在还没有接触到门时就用触手打开了它,房子安宁而静谧地欢迎着主人的回归。   看起来是这样——假如伊西多在鞋柜换鞋时,没有抬起眼睛看到那些更幽暗的阴影处。   阿斯塔平时并不经常把腕足完全放出来,但现在它们却有点超出常理地活跃。伊西多下意识回头,而怪物仍旧专注地看着他,连脚底的阴影都开始涌动。   “阿斯塔?”   “嗯,”怪物很快回答,但声音有点茫然。伊西多“啊”了一声,忽然意识到一件糟糕的事情:“阿斯塔,你之前是不是没有喝过这么多酒?至少你应该没有喝醉过。”   阿斯塔确实没有。在婚礼之前它接触过的最刺激的饮品是苦咖啡,之前倒是在海底的沉船中发现过被密封在桶里的啤酒,但那种又苦又酸的味道让它敬而远之。婚礼用的酒未必比葡萄酒高明到哪里去,但酸酸甜甜的樱桃酒很合怪物的心意。   阿斯塔微微眯起眼睛看向他,眼中甚至隐约流露出很少能看见的金色的光芒。   人类却根本没有意识到他所处的危险境地,只是毫不犹豫地上前,试着嗅闻它身上的味道。阿斯塔的身上是宴席附带的甜味和海水的微咸,糟糕的是,确实有股挥之不去的酒精味。   “我可以给你熬个解酒的酸果汁。”伊西多关切地说。   他对灌醉一只怪物后会发生什么没有经验,不过阿斯塔在外也一直显得理智克制。醉酒的征兆似乎只有回到别墅之后才逐渐显露,怪物对他的态度也保持正常,只是似乎拿不定主义,触手在他们身边危险地游走着。   换一个普通人看到这一幕,大概早就吓得夺门而逃。   但伊西多面不改色。虽然在新婚当夜出现一点小事故听起来不是值得开心的事情,但只要是阿斯塔的需要,他处理起来都不会觉得是负担。他正要往厨房走,不知从何而来的腕足却纷涌而上,把走廊的过道堵得严严实实。   阿斯塔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不需要,”它听起来有一种古怪的冷静,像是醉酒反而让它对一切加深了掌握。它向前走了一步,伊西多的生理本能让他觉得有点危险,不是安危意义上那种。   随后,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那件衣服——伊西多又一次窘迫地想起,被阿斯塔的腕足缝缝补补的衣服,此时组成它的触手自然而然地蠕动起来,缠绕在人类的脖颈上,不带任何攻击意味,只是单纯地紧紧贴着,在他的皮肤上摩擦出轻微的红痕。   人类的耳朵红了,他垂下眼睫,被欺负出一点泪水,断断续续地问:   “阿斯塔,你是想要我吗?”   “想要,”怪物说,他的脚踝同时被缠住,整间屋子的触手终于从黑暗中游走而出,随着阿斯塔的心意而缠绕在人类身体的各个部位。它像是终于弄明白了一切,神情温柔地吻了人类的眼睛一下,非常礼貌地进行了一个解释说明:   “酒精好像提前了我的发情期——或者说是对它的一种模拟。不过我觉得刚好,伊西多,我知道人类新婚当晚,一般来说都想要留下深刻的印象。”   伊西多的眼泪被吻掉,新的眼泪却又因为刺激湿漉漉地为脸颊染上绯红。触手最麻烦的地方就在于完完全全被桎梏,没有办法进行任何挣脱。和上一次不同,他现在全然清醒。   “……嗯,”他含糊不清地答应,“星星。”   这大概确实会变成很深刻的印象。被酒精诱发的特殊时期,阿斯塔看起来比以往要更清醒,但手段却更加失控恶劣,它的腕足似乎都蠢蠢欲动,蓄谋已久,带着樱桃酒的甜香,一点点把人类的味道也改变成芬芳的酒液。   而黑发黑眸的人形却一直都温柔地对待他,让他明明已经承受不住,却还是忍不住朝它流露更多,想要让阿斯塔觉得满意。   别墅的灯早早地熄灭了。   西点店在第二天挂上了“歇业中”的牌子,这一天是星期五。随后的周末是双休日,他们本来就不营业,人们也默契地不去打扰这对新婚的伴侣。   *   他们的每一段故事单独拿出来,都像是不断回旋的乐章。   婚礼也一样,接下来的蜜月旅行也一样。   至少就在几天后,翠绿色眼睛的人类已经开始浏览各种各样的旅游广告,阿斯塔也参与其中。他们姑且打算去海上,但什么样的海还尚未确定。怪物觉得在海底的沉船散步也是不错的经历。   而且非常安静健康,不会出现人类尸体。阿斯塔对那片海域很熟悉,沉船上的人都被它救下来了,而它在进入研究所后,海域进一步被封锁,也没有出现过事故。他们还可以去附近找风评不错的餐厅,结交人类,或许一起去拜访一些怪物朋友。   星星和翠鸟的故事,还有他们的旅途,仍旧是无穷无尽的。   因为明亮的爱永远照亮着他们前行的道路。 第118章 鹊惊枝   楚怀存离席时, 盛宴浮华的氛围停滞了一瞬间。侍人流动如牡丹的裙摆垂坠在地上,饮酒过半的官员迟疑着是否要放下酒杯,位高权重的大人们很快调整好表情,谁也不想做那个硬着头皮上前询问的出头鸟。   这种死寂对权倾朝野的楚相来说, 反而有种熟悉的亲切感。   他垂下眼眸看向右手, 冷白的指节悬在空中, 恰好虚虚地指向那盏和田玉雕成的酒盏。碧绿色的酒液在明珠珊瑚堆出的室内盈盈地摇晃着, 像是蛇的瞳孔,潜伏着将毒牙注入人皮肤里的毒蛇。   真糟糕,他已经被咬了一口。   “无妨,”楚怀存平静地说, 然而声音中却透着无容置疑的压迫感,“诸位继续就是, 我不胜酒力,想要独自出去走一走。诸公恕某不能久陪。”   大人物的特立独行甚至算得上通情达理。   至少气氛在短暂地停滞后重新热烈起来,美人头上的钗环琳琅作响, 珍奇的菜肴填满桌面上的空位。人们重新开始谈笑,只是时不时悄悄打量一眼坐在主位上的那位皇亲贵眷。   宴会的主人, 也就是刚坐上东宫之位的三皇子张了张嘴,像是意有挽留。他的脸色在楚怀存离开时灰败了一瞬, 但他很快恢复了谈笑自若的模样。谁都知道,现在的半阙朝堂已经完全被楚相把控,连带着最令人忌惮的军权。   楚怀存势焰熏天, 有生杀之权。   而他能坐上这个位置,全然倚仗于楚相在皇帝的十几个儿子里把他挑了出来。   ……他不敢,更不能对楚怀存提出质疑。   宴会继续下去,只有桌首的座椅突兀地空着, 就像华美的屋舍中一个难以忽视的漏雨空洞。但在场的人们都学会对此视而不见,没有人靠近那个位置。   那盏酒杯仍旧立在原地,随着烛火的方向而调转了阴影。   *   楚怀存的状态绝对说不上好。他从宴席走出,夜风穿过回廊灌在他身上,使他能够克制地争取到更多时间。他站在回廊中央,顿了一下,用指甲刺破了柔软的掌心。   他对自己一点也不留情面,血珠玛瑙珠般涌出来,沾染在雪白的衣袖上。雕花回廊中悄无声息,被夜色和牡丹的香味浸透了一半,他觉得手指仿佛被火苗舔舐般刺痛,那火焰顺着他的血流遍他的全身,沿着他的骨骼一点点试图把他烧成灰烬。   有人在酒里下了脏东西。   问题是,谁能做到,以及为什么?   他在幽暗的夜色中抬起眼睛,那双眼睛依旧冷冽而清明。但楚怀存自己知道,他必须尽快处理好自己,否则深不见底的破坏欲就会顺着他的脊髓一路向上,最后死死地把控住他的神智。夜色遮挡了他的视线。没有人能够私下窥探他,他的佩剑还在身上。   靴子将脚下的草叶踩折,露水模糊地沾染上靴子。   他无声地走到了王府前停留的马车前。   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楚怀存手指微动,隔着一层幕帘,他听见了模糊的呼吸声,带着异常粘腻的微喘。   这声音对他来说非常熟悉,以至于他脑中电光石火便浮现出那个容貌清冷出尘的少年。那人向来对自己不假辞色,直到近日态度才稍稍改观。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在无人的夜色中,楚怀存已经觉得自己压抑到了极限,神智就差一点便会绷断。   他不该遇见任何一个人。   炽热到能把他的意志烧尽的烈火顺着酒和血液流遍了他的全身,使他不能清醒。鬼使神差般,楚怀存闭了闭眼,拨开了马车的帘幕。即使稠密的夜色朦胧了大部分视野,车内之人大片裸露的莹白皮肤和醉眼迷离的渴望神情还是彻彻底底映入他的视线。   周围静谧无声,楚怀存知道自己是安全的。马车的车夫是他的死士,而他身后亦时刻跟随着对他绝对忠诚的暗卫。但正是因为这样,眼前的局才复杂到一点点将人吞噬。   只要他愿意,这些人不会阻止他做任何事。   “楚相,”   他表现得全无异样,死侍也只是如实禀报,“秦公子似乎迷了路,按照您的吩咐,属下听从他的请求让他暂避于此,但他却……他说一定要等您过来。”   楚怀存压下舌尖那句“怎么不把他送回去”,罕见地觉得事情即将失去控制。他垂眸再次看向自己的指尖,血断断续续地滴落,没一会就凝固了。欲望再次深沉地试图将他拉入深渊,而他面前的少年愈发地渴求起来,就像是准备好的祭品。   他不想这么对待他,也知道对方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绝对不会愿意。   秦桑芷是污浊不堪的朝堂中被他始终严密周全保护着的纯白,他心性纯粹,才名在外,对楚怀存来说,是世间最最明亮高洁之人。作为权倾朝野的权臣,他只能默默守护着这名少年。   而对方也终于由最开始对他狼子野心的厌恶痛斥,一点点缓和了态度。   每一次少年对他的态度转好,对楚怀存来说都仿佛恩赐一般。   他们的渊源要追溯到楚怀存年少时最落魄的时候,当时的秦桑芷曾给了在黑暗中挣扎的少年权臣一颗糖,舌尖上弥漫的那一点甜味,成了灰暗的世界上唯一的光明。   以至于,楚怀存固执地认为,只有他的存在能够救赎自己。   如今,这个对当朝权臣而言唯一的救赎,就这样在他面前展现出引诱的脆弱模样。楚怀存尝试着避开视线,但他却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脚步。酒水里的药效已经发挥到了极致,他残存的理智已经被吞噬殆尽。他压抑住指尖的动作,因为任何微渺的火星都会使得更糟糕的冲动一发不可收拾地蔓延开来。   “桑芷,”楚怀存勉强维持着最后的清醒,“我不会做让你不愿意的事。”   少年带着抗拒的表情微微一僵,似乎没有料到直到这个时候楚怀存仍旧保持着对他足够的尊重和理智。秦桑芷咬了咬嘴唇,态度稍稍软化。   楚怀存兀突地意识到,对方迷离的眼神也映照着他,   “没关系,”他的话七零八落地将最后的理智打成一地狼藉的碎片,极有诱导性地说:   “楚相,我早就知道你一直喜欢我了,只是不敢承认。你觉得自己太过于卑劣,满身污浊只能在黑暗里仰望我,对吗?可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事,我愿意救赎你……为你也牺牲一次。”   “桑芷。”   楚怀存向前微微倾斜身子,他墨色绸缎般的发丝垂落。   楚相的皮相和他恶劣专权的性格全然不同。他的气质清冷孤高,明月照亮了他雪色的衣袍,他几乎没有穿过其他颜色,更衬得整个人凌冽如月,皎洁如雪,如谪仙一般,掩盖了恶鬼般的心肠。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只是一直在追逐和模仿着心中的那道光明。   当然,也就是眼前的少年。   秦桑芷露出一副乖顺牺牲的模样,就像是引颈受戮的纯洁羔羊,更加惹人怜惜。楚怀存简直想要所有的一切都献给他,和他相比,权力和地位又算什么?   他一直在找一个人。   从少时的甜开始,这是他放不下的执念。   他就像是着了魔一般看向少年的眼睛,眼中染上偏执的珍视,就像是一个失落了珍宝多年又再一次找回的人。他的手指马上就要触碰到少年,就差一点。   但他猛地收回指尖。   祭品有时是最好的陷阱。这句话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他的心中。楚怀存对自己的心悸感到困惑,在目光之外,他无声地攥紧了指掌,再一次揭开了方才结痂的伤口。这样的尝试是徒劳的,药效带来的不正常的灼热一点也没有停息。   “怎么了?”秦桑芷带着沉沦般的茫然看着他,甚至主动抬起手掌,试图够到他。   这样的主动求欢对楚怀存来说简直是最无法拒绝的诱惑——本该是这样的,但楚相忽然觉得自己烧灼的血中混杂了某种让人浑身发冷的东西。一种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强烈的异样感,还有对面前少年的陌生。   这样的情绪并不是强行加诸于他的,正相反……   简直就像是原本的那些想法才是被蒙在密不透风的茧里那样,楚怀存只觉得自己的神智像是被一柄锋利的尖刃划过,随着令人酸痛的硬邦邦的吱呀作响声,沉重的桎梏被刀刃切开,忽然得以感知到真实的世界。   楚怀存的瞳孔微缩。在药效带来的混沌下,他的理智只得在极小的一隅撕扯着,而原本的虚假也拼尽全力重新将他牢牢罩住。耳边像是有一万个声音充满说服力地低语:   “为什么不更进一步呢?”   “你最爱他了,不是吗?你会为此感到愧疚,但你会献上一切去弥补他。”   “那颗糖的甜味和他的善良拯救了你,才让你有现在的权势。”   这些念头牵扯着他,楚怀存就像是牵丝木偶般被驱动着,在它们的指引下做出“正确”的事。思考对于此时此刻的他来说显然已经过分迟钝,他只想要迅速地占有眼前的人,将困扰他的火焰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取得他唯一真正的救赎。   ……不。   这个字眼忽然出现在他脑海中。   简直微不可闻。楚怀存却听得一清二楚。   不是他。   在秦桑芷的视线中,明明已经忍耐到极限,眼眸里充斥着幽深的欲念和对他的偏执爱意的楚怀存,却忽然做出了意想不到的动作。他收回探进帘幕的动作,脊背挺直地后退了一步,抽出了那柄如冷水般流转着寒光的佩剑。   他显然已经被药效刺激到极致,压抑住本能不再靠近,已经将忍耐力用到了极限。他握住剑的指尖不正常地颤抖,然后……   他毫不犹豫地划开了自己的手臂。冷铁铸就的无生命之物轻而易举地划开了皮肉,赤红的鲜血争先恐后地流淌而出,看着就让人感到疼痛。楚怀存籍由这样的破坏,最大限度地给进一步的思考和取证提供了空间。   他讨厌被人掌控的感觉,也讨厌一切不在自己控制之中的失重感。   那些意识想要左右他的判断,哪怕是粉身碎骨,他也绝不会遂它们的意思。楚怀存近乎于冷酷地想着,他本来就是为达成目的不惜显得疯狂的人。他咀嚼着两股意识相互冲突所产生的混乱和剧痛,与此同时拉拢轿帘。   “先送他回府,”楚怀存对死士说,“立刻出发。”   死士从来不会质疑他的决定,楚怀存听到马车里少年的喘息声忽然更加粗重了,秦桑芷开始喊他的名字,不再那么内敛,而是更加主动地、外露地邀请他进来。和他猜想的一样,只要他一想到少年的模样,那种被控制的感觉不知为何便愈发明显地涌上来。   他是很重要的人,世界上最高洁出尘的人,你一直在寻找的救赎——   “停下,”秦桑芷甚至有点惊慌失措地喊,但他的声音暴露了他并非因为药效而紧张。楚怀存冷静地想,甚至笑了笑。在空无一人的夜色中,没有人看见他带上一点傲慢和自矜的笑,而他恰到好处地控制了自己的声音。   “桑芷,”他说,“我不能让你做出这样的牺牲。回府后就没事了,没有人会伤害你。”   “这不是牺牲,我需要你……”   少年终于慌不择言地透露了一点他的真实想法。但马车在他下达命令的那一刹那,已经开始向前疾驰,他的声音被风撞成了一点模糊的语调。楚怀存站在原地,脊背仍旧笔直,鲜血顺着手臂上的伤向下滴落,清薄的空气中带上一点铁锈味。   “他是你生命中的救赎!”   那些意识仍旧如附骨之疽般纠缠着他,“你找了他那么多年,你也知道……”   楚怀存压抑住神智走向涣散的冲动。   在他的瞳孔深处,不知从何时起悄无声息地漫上了一丝危险与疯狂,又被他孤拔清冷的气质所掩藏。他踉踉跄跄几步,倚靠在墙面的阴影处。伤害自己绝非良策,他所中的药效很烈,迟早会有疼痛不起作用的时候。   现在最好的办法是等待。   向后退时,他觉得自己的脚跟硌到了某件硬质的东西。   楚怀存停顿了一下,他的观察力向来很好,但方才这里绝对没有这件东西。他现在的状态不能见人,便以手势示意让暗卫也远离自己,并且保证将周围靠近他的所有人清场。   他微微弯腰,拾起那件东西:   封面仿佛被恶作剧一般,是墨汁浸染的纯黑。   ——这是一本没有标题的书。   *   楚怀存离开后便没有再回席。   其余的人也不敢提起,索性宴席还没结束,美人石榴色的裙摆仍旧溜溜地旋转着。楚怀存不在,他们反倒更自在些。   这里的人全是三皇子党,要么就与之沾亲带故。三皇子的脸上终于带上一点真心实意的笑模样。他不由得畅想,东宫之位已经由他接手了,不出十年,江山万里终会算作他垂拱而治的所有物。   至少想象的时候,楚相的缺席更是一件好事。   楚怀存若是在,只会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他,即使登基称帝,他也依旧是楚相手中的一具傀儡。   然而,宴席和乐融融的状态终究又迎来了一次戛然而止。这一次,殿门外的小厮尚不及来报信,不速之客便闯了进来。   那人脚踏着御赐的紫金皮靴,深紫色的官袍上细细地绣着银亮的纹路,越是在昏暗处,越显得那只狰狞地瞪着眼睛的凶兽颜色鲜明。   无论礼制中规定的是哪一种凶兽,无论有着森然的獠牙还是遮天蔽日的翅膀,在皇室眼里,都不过是一条看家护院的狗罢了。   季瑛就是皇帝的这样一条走狗。   “诸位大人在此寻欢作乐,”   季瑛露出阴森森的笑意,声音中带着轻缓的抱怨,“怎么没有人邀请我?”   他这个人阴毒,手段不堪,最开始在慎刑司领职,而后被老皇帝破例径直擢升为户部侍郎,江南的整条税收命脉都交到他手头。在他手下过了许多旁人攥不住的脏东西。本来已经岌岌可危的王权,硬生生回光返照了几分。   楚怀存是权臣。   势倾朝野,狼子野心,逼得天子暗弱,挟东宫以令诸侯。   清流世家一向痛恨楚怀存的冷硬手段,但季瑛却在他们的心里印象更坏,已到了鄙夷的程度:   小人、佞臣、无所不用其极。   他亮相的时间不长,但足以让所有人认识到他的颠倒是非,不辩黑白。但不得不说,他确实有用,硬生生将本已没有悬念的结局弄得七零八落,老皇帝也以此证明他还没到灯尽油枯的地步。   “季大人,”   三皇子迅速换上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忽然来访,是因为陛下有什么诏令么?”   季瑛脸上让人不舒服的笑仍旧没有褪去。   “不,”他轻声说,侧了侧头,用目光一寸寸衡量着宴会场上的所有物什,就像是一条毒蛇在草丛里巡视:   “殿下的意思是,我不该来吗?太子殿下广邀群贤,如此场面,我自然心向往之,所以冒昧来此,在座诸位都是朝中股肱,一同为陛下效命,总不会不欢迎吧?”   三皇子一时无言以对。   而季瑛则自然地走到了宴席最靠前的那个空位,这逾越了规矩,不过他向来如此目无法纪。他垂下眼睫,无声地打量着残留的种种,包括那碧绿色酒液,盛在楚怀存的玉杯中。   “楚相呢?"   他问。 第119章 明月光   楚怀存睁开眼睛时, 第一眼看见的是窗外摇曳的花影。深色的阴影格外鲜明,彤色的花朵满满地缀了一枝。在下一秒钟他就握住了手中的剑。剑刃如冷水般流淌着光华,紧紧地贴着那人的脖颈,这是下意识的动作。   楚怀存不喜欢有人靠他太近。   何况这个人还算他的敌人。   季瑛比他醒的还要早, 至少被剑指着时, 他的身上穿戴整齐, 没有太不体面的地方, 只是那件深紫色的官袍有些抚不平的褶皱,正蹙着眉看向自己手上的勒痕。   “楚相是不是有点不太厚道?”   他轻声说,声音还带着哑意,“再怎么说, 昨晚我也与你有床第之欢,翻脸这么快, 并非君子所为。”   只消这么一说,关于夜晚的记忆终于全部涌了上来。楚怀存记得自己站在王府的墙垣阴影,读了一本内容荒谬不堪的话本, 话本的主人公却和他有着一样的名字。随后相府的马车终于姗姗来迟,然而秦桑芷仍旧在上面, 他清冷矜傲的声音划破了夜幕。   黑书告诉他:“不要见他,否则你的思维仍会被控制。”   于是他按住他的剑穿行在王府深处的夜幕中, 没有目的,只有逐渐灼烧起来的指尖。楚怀存最开始打算找到假山下的寒潭。但冰寒的潭水倒映着他的眼睛,沾染上了月光的冷冽, 又带有一两分孤兽般的煞气。   他的喉咙干涸,始觉冰水不能充当解药。   楚怀存无声转动脚尖,决定在王府的客房里随便找一间将自己锁起来。他雪白的衣袂在浓黑的夜色中亮的惊人,正是它们暴露了高傲的野兽。客房外摇曳的花影垂着黑沉沉的阴影, 有人从浓香中走出来。季瑛的神情似笑非笑:   “楚相是中了什么人的招?”   楚怀存没理他,只是自顾自往里走,却被季瑛拦住。对方一身暗紫色的官袍,近乎要融在黑暗中,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手中的剑没有警告般地嗡鸣,说明对方确实是孤身前来。季瑛漆色的瞳孔浸没在夜幕中,晦暗不明。   所有人的瞳珠都是黑的。楚怀存于是同样冷静地看向他:   “走。”   他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又像是烧着一团火。   在他面前,季瑛有一种被危险而孤傲的野兽睥睨地望着的错觉。这个人明明被欲望侵蚀,却把白衣穿的一团杀气,简直不像样。   季瑛顿了顿,他藏好匆忙赶来的慌乱,斟酌着把蕴含着刀锋的话咽回去,只是睫毛低垂,手指凑近,勾到了他持剑的手臂。   “这么好的机会,我怎么会……”   他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楚怀存抵着按在了墙上,闻到了对方身上的焚香味。那也是雅淡的清香。楚怀存的手指冷硬地箍着他的脖颈,逼迫他微微仰起头,呼吸有点不顺。   他被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其中并没有半点亲昵与温情,只是漠然的欲望。   在最后一刻,季瑛并没有挣扎。他试图找一个最合适的形容词加诸于自己。   那果然是:自甘堕落。   *   回忆起所发生的一切,似乎并不能让情况变得更明朗。   楚怀存微微蹙眉看向面前始终挂着暗昧笑意的人,开始怀疑他究竟有没有羞耻心。   他昨晚明明哭的厉害。   楚相记不清自己到底做了哪些事情,只知道在药效的作用下,他毫无怜惜之意,只是冷硬地钳制着季瑛。他甚至只对呜咽有印象,没有分出神去看对方湿漉漉的脸。   然而他现在却迅速地调整了态度,待人处事又透出一层厚厚的虚假感。   楚怀存熟悉这种反应,他们都是不愿意示弱,将自己脆弱的一面暴露出来的人。   季瑛给他的印象并不很深,尤其是在朝堂之外。他们见面次数少到楚怀存甚至记不清有没有单独和他说过话。   不如说——   自从秦桑芷出现以后,他对其他任何人都无心到了漠视的程度。   而季瑛走上朝堂,恰好在秦桑芷进京后。他是彻底的保皇派,由圣上一手提拔,硬生生把他塞进了吏部;朝堂在楚怀存的掌握下,能钻的空子并不是很多,但老皇帝这个宝显然押得没错。   季瑛做了一年,便结党营私,从吏部破例擢升至户部,在油水最多的地方,他彻底尽了无恶不作的佞臣职责。   这个人该是很厉害才对。   楚怀存想,若是他早点留意,或许季瑛不至于成长到如今他也不能轻易动摇的状态。   拜“气运之子”所赐,季瑛飞快地成长为了他朝野之上最大的敌人。   和众人的评价不同,楚怀存出神地这样思考着。随后他才觉得心中一轻,有什么桎梏彻底地皲裂开来,他的情感不再被强制的某种力量控制,终于能够留意到其余的种种。不过,在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季瑛的威胁时——   他所面临的,却是眼前这个莫名其妙和他睡了一夜的敌人。   季瑛似乎又会错了他沉默的意思。   他在楚怀存的剑锋下侧过头,婆娑的花影贴在他脸上,发丝不知为何让人想到纠缠在一起的蛛网,大概是因为楚怀存终于第一次留意到了这只蛰伏的毒蛛:   “楚相不必揣测,出了这扇门,我便和楚相南北异辙,算是各不相谋,两不相欠。没有人会改变立场,即使楚相恨我,看在我陪了楚相一夜的份上——”   他微微一顿,“此事就不要再提了?”   “为什么?”   这不是个好问题,但楚怀存偏偏要问。和他交谈时非但感受不到问询的和缓态度,反而字字句句都更加锋利:   “这么做是为什么?觉得我恨你是为什么?”   “我倾慕楚相多年,一时间情难自禁。楚相愿意相信吗?”   这是假话。   对方的眼睛这么说。   季瑛看着楚怀存的表情,自己笑起来,“当然不是。我只是想要破坏些东西。比如,昨晚那位秦公子不是一直在找你吗?秦桑芷素有才名,堪称文士领袖,我取代了他的位置,坏了你们的关系。这才是我的真实目的。”   他们明明坐在床榻的两侧,两人的衣衫都有些凌乱,然而氛围却倏忽间剑拔弩张起来。他说的真切,言语间都仿佛流出湿漉漉的毒汁。   这样的人,用出多下作的手段都不奇怪。   楚怀存却罕见地没有追究,他放下了手中的剑,稍微和缓了颜色。季瑛没料到他是这个反应,然而还是一晃神。   “我并不恨你。”   面前的人冷淡而薄情,除了秦桑芷,没有人见过他温柔相待的模样,但至少在昨夜,对方的眼眸中再一次清晰地映照出了他——   “你和一个他厌恶的人上床,秦公子是清流,他对你的态度必定会——”   季瑛不由得脱口而出,随后才觉得失言。   “我没那么多功夫去恨别人。”   楚怀存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袖,矜傲地站起身。他墨色的头发散乱地披散在肩头,整个人更像一副对比鲜明的山水画,   “你误会了,秦桑芷并非是我的什么人。”   这样说话只能给人薄情的印象而已。在不可抗力的影响下,楚怀存几乎对秦桑芷有求必应,这点所有人有目共睹。如今却轻飘飘地否认了他的重要性,话语中竟真的听不出任何感情。   季瑛定定地看着他,笑容却愈加浓烈。他像是在开玩笑,轻轻带过上一个话题:   “真想知道能让楚相放在心上的人是什么样子。会有这样的存在吗?”   他们的气氛难得的和缓了。   楚怀存准备离开,在那之前他大致打量了一遍季瑛,想知道这个人在昨夜的折腾之后会不会有哪里不适。   虽然他并非本意,季瑛堪称故意将自己陷于不利,但他也不想逃避责任。   ——可惜就算有,季瑛显然也不想让他看出来。   “嗯,”   所以楚怀存只是简单地回答,“有。”   他似乎根本就不在意季瑛言语中隐约的讽意,只是纯粹地对这个问题进行回答。   楚怀存清楚自己并不必要回答这带有一点挑衅的提问,但他终于摆脱了所谓光环的影响,找回了自己的真正意志。对他来说,这也是按耐不住的情绪。   他偏好穿雪色的衣袍,熏清雅的香料,佩戴白玉质地的束带。   这一切都不是因为秦桑芷。   气运之子只是窃取了他的情感,却比不上记忆中那人万分之一。   季瑛全然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毫无掩饰的答案。他一向尽在掌握的态度罕见地坍塌了片刻,瞳孔里有极力掩盖的错愕。这使他不得不用力闭了闭眼来掩饰他的失态。他的嘴角不知为何向下凝了凝,第一次没有带上笑意。   “那一定和我很不一样,”   他喃喃道,就像只是说给自己听,“必然是一个光风霁月、皎如云霞的正人君子,这样才当得上楚相的念念不忘。”   楚怀存稍稍转眼看他。   似乎只是回忆起那人,就足以让素来冰冷出尘的楚怀存沾上人世的情感,眼中的霜雪也随之消融几分。但他却并没有再回答,只是打量了片刻季瑛下意识蜷缩起来的手指。随后平静地走到门边,示意着这句不像话的猜测不会得到回应。   “季大人,”   他说,“朝堂上再见。”   他离开后,季瑛仍旧坐在床榻边。楚怀存一走,他的所有伪装就完全不作数,只是静默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   直到他感到自己心口处传来被啮咬一样疼痛,才清楚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他站起身时不禁踉跄了一下,随后浑身的酸胀才秋后算账般一点点咬住他的骨头。季瑛扶住雕花的橱柜,踉踉跄跄地走了两步,才勉力维持住了正常。   “楚怀存,”   季瑛低声念他的名字,咬牙切齿,好不容易舒展的手指又情不自禁蜷缩起来。他无法释怀,也想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会在他极力想要释怀的时候轻而易举地将他击溃。他脑子里反复咀嚼着楚相离开前的那几句话。   还有仿佛天光破开冰雪,罕见流露出的那一点怀念般的温存之意。   “我恨你,”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说,指甲深深地陷在肉里,“……我真是恨死你了。”   恨。   这声音像是鬼魅一般浮现在季瑛的心中,使他无法自控,乱七八糟的想法挤在他脑中,不知何时,最开始的恨意又莫名其妙消散殆尽,另一种轻飘飘的快乐随之浮现在他的胸怀里。   在离开皇子府的客房前,季瑛用手遮住脸,克制不住的笑声断断续续地从苍白的指节后传来,他极力按捺住勾起的嘴角,垂下头看着自己的那双刺有蟠虺纹样的御赐紫金靴。   即便周围空无一人,他也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   “这样就很好。”   *   楚怀存心中确有一白月光。   那人自然萧萧风骨、蕴藉风流,也曾惊才风逸、名闻天下。但他此时此刻不过是枯草荒坟底下的一缕游魂,早就被世人忘却。   现在是二月,京郊的初春的寒气仍旧能穿透单薄的外衫和皮肉,楚怀存俯下身点亮了衣冠冢前的白蜡,伸手拂过墓碑上的苍苔。   苍苔深深浅浅地印在手上,他也并不在意。这座坟疏于打理,显得不那么体面,因为他很久没有来这里了。   墓碑上没有名字,周围只有寥落的青山。   权势滔天、一呼百应的楚相亲手扫了墓,随后在早春的料峭中翻开了那本黑书。这本书在他回到府中时再次出现在了他的案几上,就像是在等待着他的翻阅。虽然楚怀存之前已经和它进行了简单的沟通,但还有许多问题辄待解决。   “我是天道,”书页上浮现出几个淋漓的墨字。   “天道?”楚怀存的瞳孔中映出青灰色的天空。他并不需要质疑这本书的神异,毕竟他已经见证了黑书的力量。他只是静默了一刻,随后问:   “为什么需要我帮你?天道掌管世间法则,所能做到的应当比凡人更多。”   这是世界意识最讨厌的环节,不过黑书委委屈屈地犹豫了一下,还是在纸页上写下,   “受世界法则限制,我没办法直接对现实进行干涉。”   “你的意思是,”楚怀存很快就读懂了它要表达的内容,“我是这个世界的反面势力——不,这点倒没什么。这个世界被名为‘系统’的力量所干扰,而秦桑芷所拥有的正是系统。所以我之前才会疯狂地迷恋上他,甚至忽略掉这份情感的来源。”   “呃,基本上是这样。”   “你需要我拖住秦桑芷的‘攻略’进度,并尽可能在更多人面前揭露他的真面目?”   权倾朝野的大反派不可能一开始就非常友好,让黑书感到有点落差,但总归也有所预料。至少它不需要担心被撕掉。世界意识悄悄观察着楚怀存,觉得这次的合作对象有点太过于孤冷了,喜怒不形于色。   虽然不嘲讽或者威胁它这点很好啦——   但是它完全看不出楚怀存的真实情绪。   而偏偏,这个世界又是它迄今为止所经历的、系统最接近成功的一个世界。世界意识在来到这里之前,还没有想象到情况会这么糟糕,它拼尽全力和楚怀存脑内根深蒂固的印象抗衡,这才让人类在最后一刻清醒过来,恢复了意志。   然而在黑书继续试图消灭反派头脑中的异常情感时,却又遭到了阻碍。   他的情感是真实存在的。   抹杀真实的感情无异于对世界秩序直接进行破坏,假如世界意识有人形,它一定会硬生生被吓出冷汗。一切都透露出一股异样,万人迷光环不再像前几个世界那样塑造出虚假的情感,这诱导它差点酿成大错。   黑书只觉得有点想哭。   怎么流程还和以前不一样的,它飞快地翻动书页,企图从无数个小世界的经验中找到端倪,金色的字迹随着连翩不断的翻页在书册中不停地浮现。终于,它推测出了这个世界,也就是这个显得十分异常的系统备份,究竟在利用什么样的漏洞。   说来也简单——移情。   混淆攻略对象的记忆,让自己成为他最重要的人。   无名墓碑前的白烛在料峭的寒风中微微一抖。楚怀存垂下目光看它,那枚烛火在白日中并没有折射出多少值得留意的光芒,但它仍旧稍微照亮了权臣的眼睛。他站在墓碑前,脊背挺直,白衣猎猎,再次翻了一页黑书:   “说吧,”   他听起来很冷静,世界意识却悚然一惊,“你还有什么做不到的。”   “我……”仿佛一切都被那双冰霜般的眼眸看透,黑书只得老老实实承认,“这个世界的法则已经到摇摇欲坠的程度了,我透露给你的天机也达到了极限。即便身为天道,我所能做的亦不多。所、所以,可能还得麻烦你。”   楚怀存面上不显,却在心里早就把世界意识的话风分析了几遍。   虽然对方自称天道,但它的言谈交流风格却并无高高在上的感觉,反而像是正陷入险境的求助之人,被戳穿时还流露出一点尴尬。它好像下意识就对世界的“反派”有一种亲昵感,或许之前它所合作的对象都比较友善?   白烛烧的很快,烛泪盈盈地向下淌,在冰冷潮湿的土地上流下泪滴。   是交易,就可以谈条件。   极限只是对方的说法,但楚怀存不打算去信。在他面前的这本书自称是天道,能够看见这个世界的过去,也能预言未来的千万轨迹。他在几十年间一直在找一个答案,这个答案的终点似乎躺在他面前的坟茔里,但他夜半梦回时,仍旧没有放弃那一点入骨的执念。   “我可以帮你,”楚怀存说,“我只需要知道一件事的答案。”   他甚至不用把这个问题说出口。在这样一个时间,这样一个地点,在某个人的衣冠冢前,所需要谈论的问题自然而然只剩下一个:   “——他还活着吗?” 第120章 燕还巢   卯时三刻, 马蹄声踏响初春的寒霜,将士们在接近京城前,还高声说笑着。但一旦接近那一列黑冷的城墙和隐约峥嵘着的檐角,就像接近一只蛰伏的巨兽, 使人情不自禁收敛情绪。   卯正, 镇北将军下马。在他身后是一只银顶黄盖的轿子, 此时也被缓缓拨开。   轿中人看向京都熟悉的暗紫色的天空, 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三年前他如丧家之犬般被赶出去,失去了东宫之位,看似离那个位置更加遥不可及。但他还是站回了这里,满怀按捺不住的复仇的热望。   “楚怀存”。这个名字对现在的端王殿下来说, 恨不得生饮其血生餐其肉。   他终于踩在了地上,抬眼望向黑洞洞的城门。来的人不多。这是废太子的第一个念头, 就像是鲜血淋漓地在他心上划了一刀。   朝堂在楚怀存的把握下,又有几人敢来对回京的废太子示好?   端王咽下口中的苦涩,不仅因为他清楚现在的局面, 还因为站在他面前,现在正向他走来的那个人。   “端王殿下, ”   那人恭敬地说,深紫色的官袍在初生的晨曦里却透着一股古怪的衰败味道, 整个人一半浸在黑暗里,只有黑色的眼睛微闪着光芒,“陛下命我迎接您回京。”   在他身边, 其余的人纷纷致以畏惧的目光,谁也不愿意和他争抢第一个上前的位置,那些目光中又被编织进了嫉妒与鄙夷。   “……你就是那个季瑛?”   端王的面色不变,但在心中已经把他从头到脚评估了一遍。他的父亲在被楚怀存反噬后总算想起他这个被远放出去的儿子, 试图将他重新捞回混乱的政局。但直到今天,经营许久,他才真正得偿所愿。   其中起到关键作用的,正是名为季瑛的朝廷新秀。   季瑛颔首,端王沉吟了几秒,面色又透出几分苍白。他知道时隔许久回京,朝中的格局必然截然不同,现在他需要确定什么人能用,什么人需要拉拢。季瑛是皇帝递给他手中的一柄利刃,但并非只是他的利刃。   刀刃是不能有自己的意愿的,这点端王清楚。   余光粗略扫视了一遍周围的来人,大多都是和他母族有来往的官吏。他当下便决定好了自己的态度,对季瑛客气而疏离地示意,反倒先向周围的其他人走去。   即使端王远离朝政数年,依稀能看出他曾入主东宫的气度。   那些来迎接的臣子本做好了被忽略的打算,此时与废太子对答,竟生出了几分受宠若惊的不可置信。何况端王甚至为了他们将季瑛晾在一边,足以体现其重视。季瑛的声名一败涂地,人品一塌糊涂,他们是不愿全然与之并列的。   在态度上,端王显而易见把他们的地位拔得更高。   季瑛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待端王将要说的话吩咐下去。将他晾在一边,他便一直挺直了脊背站着,只是显得茕茕孑立,多了几分狼狈。但他的表情始终没有变化,也不见任何怨怒或不平,仿佛他天经地义就该沉默侍立着,等待着主子想起。   不过,镇北将军却在重新上马指挥军队前和他搭了一句话。   此次平叛,镇北将军居功最高。他骑着高头大马,身材健壮被风餐露宿打磨的一具暗色的盔甲在晨曦的微光中烁烁地闪烁了一点光芒。季瑛不动神色地打量了一番,发现将军大概不怎么在状态,也完全读不懂此时空气中微妙的气氛。   “你是皇帝陛下的亲信?”   他大概意识到没人这么问问题,于是说的委婉了点,“和你打听个人,你知道他怎么没来吗?”   季瑛对前半句话颔首肯定,对于后半句则恰当地流露出聆听的神态。   端王是在镇乱途中以立下战功的名义回京请功的,镇北将军平民出身,历经百战,却并未踏入过几次京都。沿途路长,端王一定已经无数次尝试拉拢他,像这般没见识过朝中弯弯绕绕的兵将,很大概率已经归属于端王势力了。   作为毋庸置疑的保皇党,季瑛对别人可以是露出毒牙的蛇虺,但对皇权势力却应当和缓颜色。   镇北将军嘿然笑了一下,   “——楚怀存,这个人你应该知道吧。”   季瑛完全没有预料到会在这时候听见这样一个名字,他瞳孔微缩,神情显露出一瞬间无法掩饰的敌意。还好,只是一瞬间,这样他就能以这是对死敌的厌恶而轻轻揭过。季瑛伸手轻轻拂过手腕,似乎那里还保留着两日前的触感,还缠绕着赤红色的丝线。   将军显然对面前人的态度感到有点迷惘。季瑛刹那间像是被惊起的毒蛇,撑起身体露出毒牙,漆黑的眼瞳中流露出深不见底的触忤之色。他轻声问道:   “将军怎么问起楚相?”   但这个问题注定得不到答案,因为端王终于注意到这个在他没有留意到的角落发生的事。在他潜意识里,一路拉拢的镇北将军和声名狼藉的季瑛凑在一起,一定不会讨论出什么他愿意听到的事情。何况假如这样,就达不到应有的威慑效果了。   “季大人,”端王问候了一圈,随后又回来示意,态度仍旧翩翩有礼,甚至有几分场面上的愧疚,“我见到诸位大人,心中欢喜,一时误了时辰。请带我入宫,唯愿父皇不要见怪才好。”   季瑛扯动嘴角,流露出熟悉却虚假的笑意,   “端王殿下体恤朝臣,怎会有过?”   他抚摸着佩戴的墨玉扳指,黑而坚冷的玉石与他苍白的肤色产生了鲜明的对比,更让他像是站在破晓熹微下未散去的鬼魅。   他转过身:“还请殿下和将军随我来。”   *   入宫的轿子已经备好,楚怀存在夕时冰冷的露水中轻缓地向前走着。他一身轻白的长袍,周身自有一种凛冽不能侵犯的气质。相府的下人悄然而高效地备好了一切,此时静立在一旁。近身服侍的侍从掀开轿厢的帘子,又看见楚相的手中拿着那本熟悉的书。   一本黑色封皮的书,却不知道其中是什么内容。   楚怀存正打算抬靴踏上轿子,又微顿了一下,侧过头望向背后的属下,   “季瑛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楚相就像是一时兴起,终于要彻彻底底地调查清和他在朝堂上交手两年的对手究竟姓甚名谁。但季瑛这个人的履历乍一看处处是空缺,一次次倚仗着皇帝的诏令空降掌权,仔细去查,却又缜密地找不出任何破绽。   就连名不见经传的家族,深挖起来,也确实白纸黑字地记载了他这个人。   “嗯,”楚怀存听了汇报,只是应了一声,随后便说:   “那便继续查。”   他坐上宫轿,先是面容隐没在深色中,既而是他修长如玉的手指。马车行进时,几乎感受不到颠簸,就连杯水也不会倾倒。为他牵车的是最好的车夫,驯出来的也是最好的宝马。他在晦暗的轿厢中再一次伸手落上黑书,却没有翻开,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最在意的问题得到了答案。   但剩下的一切却仍旧笼罩在迷雾中——不,比迷雾还要糟糕,就像是在整片树林中找到一片掉落的枯叶,而距离树叶落下已有十余年之久。沉疴来不及腐烂,又一次次被翻出。欠了两年的故梦就像是反噬一般终于密不透风地缠绕上他。   楚怀存想:最近做的梦,全是关于他的。   他记得那人衣着佩玉,记得他谈吐喜好,记得他无微不至的细节,也记得他最后对自己说的所有话,还有他立下那座坟墓,却无法在上面刻上名字的哀戚。   但糟糕的是,无论在记忆里还是梦里,那人的面目始终是暗昧而朦胧的。   这也是系统的遗留物。   但楚怀存想,或许他已改头换面,或许他已面目全非。或许长相相似的,反而不是他。用容貌去找一个死去已久的人,听起来也很糟糕。   现在唯一的线索——   当然,那甚至称不上一个线索。楚怀存不会放过任何一种可能,尤其是在他有了怀疑之后。他觉得季瑛古怪,从一些微不可察的细节,从言语中的细枝末节,从身世上的百无挑剔。   这或许只是巧合。   无论是从哪个方面看,楚怀存都无法将他和记忆里不沾污泥的月光同日而语。他的性格和那人截然不同,处事风格也不一样,喜好谈吐更是云泥之别。不过楚相不喜欢轻轻放过自己的疑虑,与此同时,就算和那人无关,季瑛本也该被仔细追究。   作为一个危险的敌人。   宫轿在庞大而威严的皇城外停下,玉白色的台阶仿佛要一直通到云间。楚怀存走下轿子,看见天边一轮蛋白色的月亮已经在灰色的云层中浮现,此时太阳还没有落山。   殿内已经点亮了灯火,梳着竖髻的侍女鱼贯而入,文武百官列坐在宴席之中,已经来了大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秩序分明,一览无遗。楚怀存走进殿内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是被烛火吸引般投向他,一时间,殿内的明烛摇晃着,倒映出无数歪歪扭扭的影子。   而他神色淡淡,视若无睹地向高处走。   宰相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端王的位置和他相差不多,侍宴的人明智地没有把他们安排在一起。如今的太子殿下按照座次,却必须和他的兄弟同列。楚怀存直到坐下后,那双漆色的冰冷眼眸才仿佛第一次映照出了端王的样子。   端王那对任何人都装出的谦和如玉的态度,在正式见到楚怀存时,差点一寸寸散成灰烬。他恨毒了般看向楚相,压抑住眼中的不忿,咽下一口酒液。   楚怀存身侧的位置,按理来讲该留给今日庆功宴的主角,也就是战功赫赫的镇北将军。然而,不知是座位出了差错,还是有人动了手脚,将军被引向的位置,却恰好和楚相差了一位,反而挨在端王身边。   楚怀存拈起酒杯,翠绿色的酒液倒映着他的眼睛,他并没有抬眼。   直到某个人在他身侧落座。   “楚相,”季瑛的声音先响了起来,带着永远不变的虚假笑意。他们第一次在宴席上挨得那么近,就仿佛故意算准了要触楚怀存的霉头。下首的官吏眼观鼻鼻观心,自发地开始盯着桌子看,他们可没有不必要的好奇心。   楚怀存的嘴唇轻轻沾上白玉的酒杯,他身边的人已经全部换了一轮,宫宴上绝对动不了手脚。杯中是江南酿的青竹酒,微微带点刺激,辛辣的气味在他的舌尖弥漫开来。   “季大人。”他也如此相应,只是提起了对方的称谓,“又见面了。”   此次宫宴,明面上是对北军平叛功绩的庆祝,实际上却是朝中新起的一阵波澜。废太子,也就是如今的端王,当年他被剥夺东宫之位,远放北地时,心怀无尽的愤懑不平。而他的母族虽然元气大伤,但世家大族,死而不僵,此时似乎又被这阵风吹的心思活泛起来。   皇帝今夜的兴致也格外高涨。   他先是亲自宣布了对镇北将军的赏赐,又下令抚慰三军,加官进爵。楚怀存垂眸,听见军将高呼谢恩,心想这实际上都得仰仗季瑛,要不是他手底下过了那么多见不得人的账,恐怕陛下也不敢如此大动干戈地封赏。   不过这种场合季瑛倒讨不了好。此时正是君臣和乐之际,他一个四处树敌的奸佞,也只是安静地坐在原地,沉吟着饮下许多酒液。   “季大人酒量如何?”   楚怀存忽然问,他的声音压得很轻,却如碎玉般冰冷干脆,季瑛举着酒杯的手微微一滞。他几乎没有犹豫就脱口而出:   “还好。”   随后又笑起来,这次是转向楚怀存,笑意反而浓烈了几分。殿内的夜明珠和珊瑚烁烁地点了一地,但这些光亮之物却使暗处更深,季瑛浓黑的发丝顺着他的脸颊投下阴影:   “怎么?楚相难不成是担心我醉了吗?”   这回答简直存心不打算让人接话,楚怀存却顿了顿,似乎确实打算说点什么。但今天,他们俩要说的话都很容易打断。在宴席之首的老皇帝今天仿佛年轻了十几岁,他举手投足间兴高采烈,而台下的氛围也极大地满足了他做一个贤君,仍旧大权在握的幻想。   镇北将军苦笑着接过琥珀色的酒液一饮而尽,颇有点招架不住。这是刚刚开封的烈酒,和那些小打小闹的清酒不同。他恭恭敬敬地对皇帝说:   “陛下,臣确实不能再饮了。”   陛下却仿佛更加高兴。他按住桌面,转而将浑浊的目光投向端王,那只蒙上白翳的眼睛也遮不住透出的精光:   “今天是天下的喜事,也是朕的喜事,将军何不再饮一杯?吾儿在外历练一番,如今也堪为国之效用,今日父子相聚,朕甚喜之。”   六皇子的表情说不上好看,端王含笑敬了一杯酒。   然而老皇帝却话锋一转,   “朕还有一件喜事,尚未告知诸爱卿。”   他说,似乎丝毫不在乎自己的话语在宴席上投下了怎样的轩然大波,“朕巡视江南时,曾于一女子有旧。那女子竟然有孕。如今天家血脉,又得赓续,趁现在兄弟齐聚,不如将他叫出,就此写入族谱。太子、端王,你们可要好好教导这个弟弟啊。”   楚怀存看向季瑛紧绷的下颚。   他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今早季瑛迎接的,并非只有端王。还有一柄素色银顶的宫轿,悄无声息地入了王城。   季瑛转过眼眸悄无声息地与他对视,眼眸中是对谋略实现的自得和其他阴暗的情绪,直勾勾地盯着楚相,打定主意看他变冷的目光。   然而楚怀存却放下了手中的白玉杯。他雪白的衣袖在桌上轻轻一晃,声音仍旧清冷,却并不见的增加了多少漠视与敌意,   “嗯,我是这样想的。”   季瑛驾轻就熟的伪装被他撕开了一角,他的眼中闪烁出一点茫然,看着面前像是仙人般的楚相对他垂下眼眸,眼中的冰雪仍旧凛冽如故,在蓦然炸开的遍布宴席的议论声中对他说:   “你认为你会醉吗,季大人?” 第121章 春不归   楚怀存的提问有迹可循。   他记忆里的那人几乎滴酒不沾, 仅是稍微浅酌两杯淡酒,就不胜酒力,昏昏欲倒。宴席上的青竹酒虽不烈,已经够用。   然而季瑛的迷惘也转瞬即逝。   随即他便垂下眼眸, 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眼中仍是清明:   “楚相说笑了, 清酒而已, 如何能醉人?倒是上次见面时,楚相醉的厉害。”   季瑛像是睚眦必报的性子,楚怀存说些什么,他非得想方设法照样奉还, 不落下风。   然而,提起本该心照不宣假装忘记的那件事显然不是好主意, 季瑛说毕才觉得失言,方才咽下的酒液甘冽,在胸腹中微微发热。   楚怀存打量着他, 那目光如未化的冰雪,带着冷冰冰的审视味道。   季瑛扯出一个阴鸷的笑。   “我不该提的, ”   他轻轻地说,“楚相与其关心我醉不醉, 不如关心这位新添的七殿下。你看,他、太子殿下、端王,都已经站到台面上来了。”   老皇帝的消息在朝臣中掀起惊天大波, 列坐在席间的太子已经面色铁青。他格外沉不下性子,尤其是在他明明已经坐上了东宫之位的情况下,却先回来了被废黜的端王,又冒出一个身份不明的私生子。   他下意识将目光投向楚相, 楚怀存却并没有看他。   投向楚怀存的目光不计其数。   稍纵即逝的喧闹后,满朝文武下意识先观察楚相的表情。任谁都清楚,老皇帝接着宴饮的欢愉气氛宣布私生子一事,是为了逼他们表露态度,此时他们理应为天家的血脉延续表露出欣悦。   但这无疑是对身为太子党的楚相赤裸裸挑衅。   楚怀存气焰太盛。   他面色冷淡,没有表态。与宴者面面相觑,竟出现了短暂的冷场。   直到季瑛沉沉的声音打破了场上的寂静。   他抚掌而立,脸上依旧带着惺惺作态的微笑,阴毒的眼神却扫视着全场,使得所有人都有一种被暗处的毒蛇盯上的错觉:   “诸位大人如此安静,我便做个讨巧的头筹。祝贺陛下子孙昌盛,再添龙脉。今日果真是喜上加喜,这不仅是诸位的福运,更是天下人的福祉。七殿下有太子殿下和端王教导,定然德才兼备,文武俱全,日后必成大才。”   他从楚怀存身边起来,身上的龙涎香愈发甜腥,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很符合他阿谀媚上的形象。   楚怀存忽然想,他究竟在那间熏有香料的宫殿里跪了多久,才染了满身气味?   在季瑛的带动下,他收拢的党羽很快也满脸堆笑,对皇帝表了衷心。   刚回京完全看不懂形势的镇北将军跟着旁人一起笑起来,口称万岁。   清流世家的立场始终是摇摆的,他们虽看不得季瑛弄权作势,却同样每日痛骂楚相狼子野心,此情此景之下,更是纷纷起身道贺,情绪激烈的,甚至落下眼泪。   陛下被楚贼钳制多年,东宫暗弱,完全在掌控之下。如今不仅废太子回京,还多出了一个合理合法的继承人。   或许朝中的风向,又要变了。   所谓的七皇子就在这样的氛围中终于亮相。相比于一般人对皇亲国戚的想象,他看起来平平无奇,身材削瘦,有一双和其他皇室成员一样的狭长眼眸。他并非在皇室中长大,此时乍见满眼满眼的明黄色,几乎闪了目光。   他走在文武百官的注视下,极力保持着镇静。   但看见楚怀存冰霜般的眼睛时,这个并不大的年轻皇子还是打了个寒噤。   初次见面,七皇子殿下并不打算表现得多么出类拔萃,大概老皇帝也叮嘱过,叫他不要过于露相。   他恭恭敬敬地拜见了陛下,便在一旁坐下,眼观鼻鼻观心。   端王是第一个对他举杯的人,随后,太子也不情不愿地向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弟弟举杯欢迎。他的心情显然因为看到了七皇子的模样好上不少,大概是觉得他没见过世面,掀不起风浪。   但明眼人却能看出,这位年轻的七皇子殿下,颇有点油盐不进的城府。   皇帝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点上位者的笑意,他半边脸抽搐起来,似乎极力勾起嘴角,但那双浑浊的眼珠里死死地盯着的,仍旧是楚怀存。   楚怀存和他不同,年轻而锋利,像是藏锋的利刃,在一席仙人般的雪衣中,依旧遮不住真正手握重权的威势和锋芒。   老人缓声说:“秦卿在否?”   楚怀存的手指这才微微一动。   秦卿,毫无疑问指的是秦桑芷。他当然也在这场宫宴之中。   在楚相的暗中支持下,这位年轻的清流只能用平步青云来形容,名声更是清白无瑕;秦桑芷曾暗示了自己的担忧,楚怀存于是从来不会在这样的场合打扰他,免得他清名被作为权臣的自己所污。   自从两日前那件事发生后,楚怀存还没有和这位“气运之子”交谈过。   这并非是他不善于伪装,而是秦桑芷再次恢复了对他不假辞色的冰冷态度。他的人在少年的府外就被拦下,一朝权臣,竟要在他面前低声下气地祈求原谅,才能够得到秦桑芷的优待。这便是少年此前对他的一贯态度。   尽管楚怀存遭人暗害,且在混沌的神志保全了他,罪名在少年那里亦丝毫不减。   和季瑛所说一无二致。   此时此刻,秦桑芷从文臣中走出,也没给楚怀存一个正眼。   少年神情清傲,同样身着不染一点尘埃的雪衣,看上去光风霁月,果然是神仙中人。他略微掸了掸袍角,随后走至大殿中央,对着皇帝下拜,脸上却不是很情愿。   楚怀存微不可察的神情变化全然落入了季瑛眼底。朝廷的鹰犬笑意更加深邃,身上的甜腻也更重。   他一句话的阴阳怪气程度胜过别人说上十句,低声道:   “果然,秦公子一出面,楚相便开始担心了。”   楚怀存许久没有听到别人胆敢在他面前说这些怪声怪气的话,一时间竟觉得有些新鲜。何况与秦桑芷不假辞色的批判、大言不惭的救赎相比起来,这几句话显得清新脱俗不少。   皇帝的笑容却妥帖得让人找不出错处来。他望着秦桑芷,连声称赞。他少年得名,文采熠熠,又兼得心性如玉,不染尘埃,必然前途无量。   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秦桑芷礼仪上的不谨慎,秦桑芷也很快起身,面色倨傲地听着这些赞誉。   “这都是看在楚相的面子上,”   然而楚怀存耳边,那个阴晦的声音却丝毫没有停下,而是清晰地咬着字,“若是没有楚相,这样的人早就被朝堂吃的连骨头也不剩了。”   “什么样?”   楚怀存终于有了回应,他声音压得很轻,有种玉器间轻缓摩擦的涩意,   “季大人,你觉得他是怎么样的人?”   秦桑芷站在大殿中央,享受着所有人或仰慕或嫉妒的眼神。当朝天子对他称赞不已,实际掌握一切的权臣完全被他拿捏在掌心中,低微地追求着他;   他是世家的入幕之宾,在清流中也常发危言高论,从不担心被报复,有着极高的声望。   他的声音清清冷冷:“谢陛下。”   而在脑中,他却不急不徐地对系统说:“你看,我说的对吧。自从我走入殿前,楚怀存的视线就没有移开过,与其上赶着去追求,不如像我一样——”   “让他感恩,让他愧疚,他就会把我的爱当成恩赐,进而不断讨好我,取悦我。”   系统默然。   它的这位宿主,确实有自己的一套理论。在原本的世界里,他便用这套手段将别人吃的死死的,进而无条件追捧和信任他。   他窃取了他的爱慕者的研究成果,提前一步发表,获得了举世称赞。接下来他的路更是一点点拿别人的东西拼凑出来,而那些人在他的不断引导下,竟认为自己一无是处,这些成果本就应该让给少年。   也有人中途悔悟,然而已经太迟了,反而要背上抄袭的罪名,被活生生逼死。   直到最后有人发现了真相,揭露出去。秦桑芷名声扫地,这对于最重视名声的他而言无疑是死局,他才选择了服安眠药自尽。   再次睁开眼睛,便是在一个新的世界,秦桑芷还来不及惊讶,就听见有一个声音仿佛直接从脑中响起:   “宿主你好,我是你的系统。”   对于系统来说,秦桑芷的失败仅仅是因为一个意外。而在它的帮助下,意外发生的概率将被降到最低,秦桑芷经验丰富,就是它最想要找到的合作对象。   而对于秦桑芷来说,这个陌生的世界简直是天堂,是他重新开始的乐园。   *   楚怀存清楚,过去的自己看到眼前的一幕,绝对会焦灼而担忧。   老皇帝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谁知道抱有什么腌臜的打算。秦桑芷心性清白,他坐上高位,把他护得严严实实,却拦不住少年自己往风口浪尖钻。楚怀存微微眯了眯眼睛,如今的他看向眼前的秦桑芷,只觉得心念凛冽如冰雪,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秦桑芷在大殿之上,风光无限,皇帝微笑着要求他作一首诗。   而他沉吟些许,便目光闪烁,像是凝视着空中某处,缓声咏出诗句。世人都道秦公子文采绝艳,无需思索,脱口便成文,此时此刻也正是如此——   少年背手笑道:“正好,我触景生情,偶得一诗名为《将进酒》,便献给陛下。”   立刻有侍从献上笔墨和玉砚,又有娉婷的宫女在一旁桌上悬笔蘸墨,等待着秦桑芷开口,把他的诗句全部记录下来。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秦桑芷颇为自得,他矜傲地在原地等待了几秒,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除了——楚怀存身边那个叫季瑛的奸佞。   对方唇边含着一点笑意,却只是低头看向手中的墨玉扳指,分明一副毫无兴致的模样。秦桑芷的目光也只在他身上微微一顿,随后转过脸去,神情中带着不屑与奸佞为伍的傲然。   很快,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眼前。   在那里,系统为他铺开了一块无形的幕布。幕布上,整整齐齐地印着他那个世界的诗作,而他只需要把它们念出来,便算是自己作了诗。秦桑芷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开始创作: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楚怀存观察着这个借助“系统”迷惑了自己这么久的人,黑书早已告诉他,秦桑芷所谓的文采只是照样剽窃他原世界的著名诗人。那些诗句惊艳无比,甚至可以说是通神鬼、感天地,但仔细品味,秦桑芷将它们念出来时,却仿佛缺少了些切实的感情。   让他不禁想,真正创作出这些诗句的人,该是如何风华绝代。   他的表情专注,季瑛看在眼里。   “楚相何必问我,”   距离问题提出已经过去了一会,但直到这时季瑛才轻声回答,“秦公子在你眼里,自然是没有不好的地方。我没有吟咏风月的雅兴,连文墨也未尝通上几分,怎能妄加评判?”   “可你不服他。”   楚怀存转过眼眸,只是沉静地叙述。   此时,秦桑芷已经完成了他的“创作”,满座立时爆发出一阵阵惊叹,赞美声像花团锦簇般堆在少年眼前,已经有人开始反复咀嚼他开口说出的诗句,沉吟品味,满脸陶醉;更多人还是用崇拜仰慕的眼神看着他。   不仅皇室连声赞赏,连威势极高的楚相也道:   “果然是好诗,可为古今绝句。”   皇上赞赏,楚相撑腰的人,从来就没有遭遇任何非议,谁敢提出异议?就算有人从中品出几分怪异,也从不敢明说。   只有季瑛能做那个毫不知情知趣的冒昧者,忽然轻薄而嘲讽地笑了一声。   他的笑如冷水一般,浇灭了满堂彩。老皇帝转过带有白翳的那只眼睛,看着他:   “怎么?季卿有何不同的高见吗?”   坐在自己身边的人忽然吸引了大部分火力,对于楚怀存来说也是新奇的体验。针对他的刀锋虽然同样又密又利,但都不如人们投向季瑛的眼神,鄙夷他上位不正,嘲笑他立身不清,所有的眼睛聚焦成一大片带着隐晦恶意的黑色海洋,直勾勾地看向他。   “我自然不如秦公子博才通文,”   季瑛却只是转动着手中的酒杯,眉目低垂,声音带着恶意的暗昧,“却不知‘成王’是过去哪朝的王侯,用了什么典?这点也罢,秦公子桌前只有几盅清酒,却有此醉饮狂歌之高调,我觉得有趣,不由得发笑。”   他突然跳出来当靶子,秦桑芷脸色稍微有点不虞。   楚怀存在心中轻轻叹气,为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即便立场对立,他依旧觉得季瑛说的很对,但在这样的场合,他不能让秦桑芷产生太多的怀疑。依着他此前的性子,他绝不会允许对少年泼脏水的事情发生。   季瑛当然也心知肚明,清流世家不会允许他这种身份玷污秦桑芷的清名。   “我想秦公子大概只是说错了。”   耐不住性子的文人拥簇立刻起身反驳:“至于清酒烈酒之说,更是无稽之谈。秦公子目睹旁人宴饮,心生感触,岂非自然。尔等……季大人自然不会懂。”   最后这句话说的鄙薄,原本的称谓大概是“蛇鼠之辈”,好在文生虽然鲁直,却不愚蠢,没在季瑛面前说出这个称呼来。   季瑛却对着他笑意更浓烈,那笑容中有阴毒的部分,看的那个文生不寒而栗,觉得冻到指尖,心想果然是奸佞,不知会被如何报复。   秦桑芷此时也回过神来,倨傲地站在殿中:   “我说的是‘常王’,岂是‘成王’?只是方才兴起,我又说的模糊,各位听错了而已。”   形势完全向着秦桑芷一方倒去,季瑛仍旧漠然站着,深紫色的官袍像是凝固的累累鲜血,承受着人们恶意攻歼的目光,并为自己树立更多敌人,在身上招惹更多骂名。   没人要他坐下,他似乎就要固执地一直站立着,等待着更多的反对意见纷涌而上。   楚怀存轻声开口,声音清冷,然而却一字千钧,   “季大人也听到了,误会而已,若要计较,岂非有伤品行?”   楚相在朝中的风光无两,他给这件事定了性,便是要彻底揭过的意思。秦桑芷的眼皮微微一动,听见楚怀存为他说话,少年如有所感,吝啬地给了楚相一个眼神,示意坚冰融化,他如今终于愿意再和楚怀存有所来往。   可是季瑛似乎并不愿意那么听话。   两人坐的极近,广袖长袍下,布料在动作中轻柔地贴合在一起。楚怀存将手藏在袖子里,不动声色地拉了季瑛一把,对方的手腕在被他触碰到的时候僵硬了一瞬间,差点将惊诧的眼神投向他,连脉搏都乱了几分。   楚怀存的手指修长,如玉石般冰冷有力,是握过剑的手。   季瑛只是眼神复杂而迅速地瞥了他一眼,随后侧过头不去看他,却老老实实地被他拽着往下,沉默地坐在了坐席上。   他在碰到椅子时似乎低声含糊地说了一句什么,楚怀存疑心是“我哪有什么品行”,但又不知自己有没有听错。   没有人看清这两个本该水火不容的人,是如何在大庭广众之下有了这么一次短暂的肢体相触。   季瑛坐下时对着自己跳的有点异常的心脏这么说,就连人都睡过了,这算什么。何况他只是为了不让秦桑芷为难,和你有什么关系?但他发现自己好像并不能说服他的心跳。   楚怀存在他坐下的那一刻就放开了按在他手腕上的手。   楚相神情仍旧如冰雪一般,连唇色也是浅淡的。他就像从来没有做过多余的事情,沉静而威势极重地压摄着整个朝政。唯独他的手冰凉,直到放开后仍旧在季瑛的身上清晰地留下感知,像是一个徽记。   对他来说,方才的动作确实没有什么特别。   他不喜欢与旁人近身,但只是伸手把人拉下来,似乎也算不上什么亲近。况且虽然无奈,但他和季瑛的接触有过比这过分一百倍的时候。   至于为什么?   ——是不想看到提出异议的季瑛被冷眼相看,是清楚地知道秦桑芷的诗有问题后的一点怜悯,还是仅仅是为了扮演出对气运之子虚假的宽待,所以要把话题带过?   楚怀存想起在很多年之前。   那时候那人还在他身边,他学诗不久,有时候觉得这些文字麻烦透顶,偏偏捉摸不定,还是更喜欢打磨自己的佩剑,在练武场听霜剑破空的铮铮声,所以又一次逃掉了课业。   但那次不同,因为对方无奈又纵容地找到了他,也没逼他回去,只是闲坐着和他讲诗。   “‘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这是《诗大序》的说法,”   他说,“作诗是非常私人的事情,非得心念动摇,确有所感,才可以做出一首好诗。你必须和诗句中的情感彻底共鸣交融。”   他对诗格外认真,楚怀存知道。   卓荦于同辈中人,他的诗作已经能入名士大家之眼。   “写诗最重要的是心,”他笑了,“怀存,我知道这个话题有点枯燥。嗯,总之,你若是不愿意写也没有关系。只是要听先生讲课,否则真要有心声,也缺少辞采来表达。”   这一幕不知为何,在多年以后的朝堂之上被楚怀存重新缅怀。   包括那人的“情”,那人的“心”,那人的“风骨”,还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此时此刻触摸起来,却像是尘埃般泯灭在某处,再也拼凑不起来。 第122章 白雪歌   接下来的宫宴进行得顺利, 坐在楚相身边的季瑛莫名沉默起来,只是一点点浅酌着清酒。新上的太湖鲤鱼,鱼肉雪白,酱汁鲜甜, 但季瑛一次筷子也没有动。   他不会生气了吧?楚怀存想, 或许自己不应该碰他。   但这个想法也只是浮光掠影般从他脑海中闪过, 他并不需要对一个站在对立面的奸佞这样上心, 更不可能到感到愧疚的程度。季瑛不主动和他搭话,他同样也漠然地享受着饕宴,偶尔应付上前来应酬的其他朝臣。   直到偶然的一瞥。季瑛一直低垂着眼眸,楚相推拒了前来侍酒的宫人, 俯下身亲自从壶里倒出酒浆时,却恰好和他的目光相触。   该怎么说呢?那目光像是刀子, 硬生生要从被注视到的东西上扯下点皮肉。季瑛就好像迷惘而焦灼地和自己抗衡着,他眼中的贪婪时明时暗,却拼命地克制, 不让那些阴暗的情绪像蜘蛛般顺着他一点漆黑的瞳珠蔓延开来。   楚怀存的手悬在半空,停顿了一下, 他知道季瑛的眼瞳中映照出了自己。   久有裂缝的玻璃破裂了。   楚怀存清楚地意识到,目光相触的那一刹那, 季瑛眼中本已摇摇欲坠的克制彻底崩塌。   “我在犹豫什么呢?”他轻轻地说。   恶兽缠上了他。   季瑛用力咬了一下嘴唇,随后抬起眼睛一瞬不眨地看他。他嘴唇上一道鲜红的齿痕,大概是方才思索时持续留下的。不知为何, 楚怀存觉得看的别扭,想着这颜色太刺眼,该是啮咬般的刺痛。   他镇静地与面前的季瑛对视,纯黑色的瞳珠丝毫没有被那堆乱七八糟的情绪所感染, 甚至隐隐有压制之势。   本欲上前对楚怀存敬酒的朝臣察觉到他们之间古怪的气氛,知情知趣地退下。这两人的你争我斗可不能随意参与,容易有粉身碎骨之嫌。楚怀存侧着脸看向季瑛,墨色的头发写意水墨般披洒在肩头,勾勒出一个不为世事所动的仙人模样。   但他越是这样,季瑛就越想要把他拉下神坛。   他这十几年来想的最多的就是“凭什么”三字,有时候恨的人多了,会分不清天日还是混沌。在那些最阴暗的梦境里,他觉得自己最恨的就是眼前的这个人。但当楚怀存带着缅怀的语气在他面前提起过去的那个自己时,他又恨自己的恨意如此软弱无力。   “楚相是想做什么呢?”   季瑛干脆放任自己说,“是和我上床之后忽然发现我这个死敌颇有可取之处,还是事到如今觉得深究我这个人很有趣味?”   他又开始笑,“不论是哪一种,我都不胜荣幸。我不介意继续和楚相发展公事以外的关系,倒是楚相,到时候别担心引狼入室,也莫要嫌弃我没趣就好。”   他肤色苍白,被严严实实掖在深紫色的官袍下,袍上的蛇虺却随着他的话语而簌簌抖动,仿佛活了过来,正在不断嘶嘶地吐着信子,露出毒牙。   楚怀存的理智终于稍稍一动。   季瑛在指尖把玩着那枚被喝空了的酒杯,表面上仍旧含笑望着他,就像是他每一次做那些被世人评为伤天害理事情时露出的那种笑意,而暗地里,他却踢掉了靴子。宫宴的桌子被一层厚厚的绣着金丝的桌布蒙住,桌布下是一片黑暗。   楚怀存雪白的鱼皮靴用的是最好的皮料,上面勾勒出繁复的暗纹。   被他用脚悄然勾住,带有不言而喻的暧昧。   不是他。   在这靡丽的一刻,这个念头如露水闪电般浮现在楚怀存脑海里。   哪有那么容易的事,他想,才知道那人还活着,转头试探的第一个人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季瑛从来不穿那人的白衣,他不爱吃鱼,看来也并不容易醉;他言谈举止都与记忆中的人迥异,行事乖张,气质也截然不同。   楚怀存简直不知道他究竟有哪一点让自己仍旧觉得有一线可能,觉得他是记忆里那个光风霁月的君子,但直到刚才他才真正说服自己。   因为那个人绝对不会这样露骨地勾引他。   或者说,这种想法本身就是亵渎。   他第一次这么想叹气,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的期望可笑。楚怀存觉得自己需要和剑单独待上一时半刻,这样才能清一清他胡思乱想的心绪,宴席浮华靡艳的氛围让他微微垂了垂眼睫,那双眼眸对上季瑛,目光和雪镜一般。   季瑛盯着他看了半响,又仿佛转瞬就明白了一切:   “看来是我自讨没趣了。”   他别开视线,语气却仍旧带着笑意:   “若是今后楚相后悔了,我依旧随时奉陪。”   这位朝廷的走狗、听说性格糟糕的季大人避开目光,开始收拾自己越界的痕迹。楚怀存则真真正正地开始审视面前的这个人,归根结底两年以来,自己在今天才真正与他相识。虽然过程不是很体面,但——   楚相不会因为失望迁怒于人。   他客观地评判着。   季瑛是一个很矛盾的人,他开始条分缕析。这个人比旁人还要敏感固执,满身都是尖刺,似乎稍有不慎就会触碰到他的逆鳞;但他又比谁都能舍弃尊严和名声,威势全是他毫不留情的手段和皇权给予的,千夫所指也无法真正动摇他的意志。   真可惜。   楚怀存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随即微微怔了怔。   他对季瑛的印象并不像对旁人那么差。或许是因为秦桑芷盗用诗句时,他是唯一提出怪异之处的人;或许因为药物纠缠不清的夜晚还没来得及被彻底忘掉;或许是因为面前的这个人实在聪明,却常用在不入流的腌臜事上,称得上自污,使他忍不住惜才。   即使不是出于试探,他身上也有许多谜题。   对他那样的人来说,要表露出这样直白的试探其实并不容易。季大人讨厌被拒绝,他一身暗的几乎融入阴影的紫色,像只厉鬼般出现在旁人视野里提出要求的时候,敢于拒绝的人寥寥无几。   他此时不得不收回他有意勾引的痕迹,整个过程弥漫着尴尬和狼狈。   楚怀存忽然说:“季大人,我似乎尚未邀你拜访过相府。”   季瑛一怔,笑容却愈加稠密,   “楚相难不成是想邀请我吗?”   他的声音不知为何有点哑,“啊,当然,我没有不知好歹到这个地步。我知道楚相的意思,只是想要提醒我不要不知高低,你本就不应该和我这种阿谀奉承的小人扯上关系。”   随即他用手轻轻一掩唇,颇有点故作姿态的恶意:   “抱歉,我失言了。”   楚相被他一打断,这一套话术行云流水地下来,竟开始反思了下自己的话听起来是不是真那么阴阳怪气。他发现季瑛的恶意不仅向着别人,而且一视同仁地对着自己。   奸佞小人,反复无常,这可不是什么好词。   “不是,”楚怀存没管季瑛那一通乱七八糟的脑补,继续说下去:   “我确实在邀请季大人。今日才对季大人稍有了解,觉得尚有不尽之言。若你愿意,可以任意时候来相府拜访。”   *   宫宴后的第一天,季瑛并没有来访。   反而是镇北将军颇有些不情不愿地摸到了相府的门房。他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待在轿子里浑身不自在,但京城的街道自是不能容许他骑着漠北的高头大马踏破安宁。   此次平叛,他居功最大,自然是达官贵人的拉拢对象。他前脚参加宫宴,后脚又反复在端王府、太子府接受款待;就连刚刚被写入玉牒的七皇子,也不落下风地邀请他“教授年轻的皇子武功骑射”,硬要给他安排一个老师的名号。   论情还是论理,他都应该先来拜访楚怀存。   楚怀存早就请人相邀,众人看在眼里。但他来的还是晚了,这甚至算得上一种轻慢。就算楚相权倾朝野,他也无法轻易控制距离权力极远,功劳又极大的镇北将军。   镇北将军跳下轿子,这才觉得筋骨能够舒展。   他皱着眉头看了门房一眼,觉得这里和京城的其他地方一样,规矩同样弯弯绕绕的一大堆。相府的防卫相比其他地方,显得尤其森严。很快,前来引路的管事和侍女就安排好了,将军跟着他们走,绕过回廊,经过一片零零星星盛开的桃花林,才看到了掩映下的屋檐。   和其他地方相比,相府最中心的区域,却几乎见不到来往侍奉的仆从。   楚怀存就坐在屋中,他特意命人烧了一大壶水,随后放凉了拿上来。他听见门扉被开启的声音,以及沉重的脚步声,便觉得有一股来自漠北的粗犷之气忽然间涌入进了屋宇。   他罕见地勾了勾嘴角。   “楚怀存,”漠北将军进来第一句话就是直呼这个势焰滔天的权臣大名,“这么多年没见,你的剑是不是已经钝了——相府这么多侍卫,你现在这么怕死吗?”   “闭嘴,”他不容置疑地说,没有管对方的蠢问题。   “桌子上有冷水,那几位皇子只会给你喝茶和酒。你自己去取。”   镇北将军果然没有再多说什么废话,只是迫不及待开始向下咕噜咕噜咽水。他喝水的模样很不雅观,和京城中的贵人所追求的礼仪截然相反,楚怀存却难得看出了几分亲切。他忍不住想摇摇头,又曲起手指敲了敲桌面:   “李大虎……”   “别叫我这个名字,”他在喝水的间隙听见,显然现在已经知道自己的真名不太上的了台面,“你们京城人都管我叫将军的。”   他原来还挺自豪这个名字。   那是在他离将军这个称谓还差许久的十几年前。那时候,楚怀存和他同一批进了军营,也算是有过命的交情。沙场无眼,全然靠实力取胜,楚怀存有一手好剑法,而当时的李大虎则天生力大无穷,能把一张弓挽得吱呀作响。   后来分营时,李大虎跟着当时的漠北军一路向边关去,而楚怀存以更加实际的目的留在当时威名赫赫的定国将军手下,攒够了战功,便一脚踏入了混乱的朝野。   谁也没想到,当时未曾崭露头角的两个新兵,此时一个成了目无法纪的权臣,一个成了威名赫赫的大将军。   他们俩的这层关系,目前很难有人窥得一二。   “行。”楚怀存说,“我也没打算管你。京城的水够浑了,你现在进京,所有人都要拉拢你,你只要记住两点。第一点,不要对任何人作下承诺;第二点……”   “和你保持距离。”   镇北将军总算喝够了冷水,满意地抹了抹嘴,“在回京之后,我就收到你的密信了。嘿,你知道他们都是怎么议论你的吗?楚怀存,当年怎么没看出你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本事,只看出你对不熟悉的人都摆着一张冷脸。”   “我当时也看不出你未来会成为镇北将军,”   楚怀存此时也同样冰冷地勾了勾嘴角,颇有一点嘲讽。   穿着皇帝赐下的锦衣,镇北将军理直气壮,“我早就觉得自己一定能出人头地。”   楚怀存停顿了一下,很久没人这么对他说话,他一时感到有点怀念般的新鲜。不过追忆也只是浮光掠影般从他心头闪过。就以他这次返京的附带人物来说,眼前这个毫无城府的昔日同营实际上是个大麻烦,十足的烫手山芋。   “算了,”楚相说,“叙旧的话先不谈,端王是怎么和你一同过来的?”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出他所料,镇北将军在椅子上挪了挪,显得有点迷惘,“锦州那场战役结束后,当地郡守和端王殿下设宴邀请我军。他们说端王在战役中立下军功,杀了十几个叛军,物证人证都有,请我代为禀报上去。”   “你没有亲眼看见他?”   “交战时我当然在最前面,”   镇北将军挠了挠头,“端王殿下大概在城中杀了几个人吧?我也不是很清楚。要我说,值得封赏的勇夫还多的是,但陛下的诏令下来,专门要端王一同随军回京领赏。”   楚怀存微微颔首。   他打探到的消息也就是这样。至少端王小心地处理了所有的破绽,让他的“杀敌”显得无懈可击,从这方面深挖毫无意义。   “对了,”镇北将军忽然一拍大腿,“楚相,你知道平叛军中途粮草紧缺这事吗?昨天陛下还专门找我谈这件事,他对我说,粮草紧缺是因为兵部……对,兵部的调配出了问题。这狗日的官,我们在打仗的时候累死累活,你是知道缺粮有多糟糕,又是死守。我非得知道是哪个人在管兵部——”   “是我。”   楚怀存说,满意地欣赏到他脸上忽然露出的错愕和迷惑的表情。   他叹了口气:“所以我让你不要和我走的太近。李大……镇北将军。最重要的是,你也不知道现在的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猜你在京这几天,也不是光听我好话吧?”   镇北将军不说话了,外面的光透过门上的纱窗,照亮了他绷紧的下颚。   他开始狐疑地打量着楚怀存。   “这件事我会查,”   楚怀存接着道,他的手轻轻地按在剑鞘上,只是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当然,我没有要求你信任我。将军,你现在这个状态就很好。今天出了这个门,你我便不要再私下见面了。我对你没有恶意,这点我希望你能理解。”   镇北将军的狐疑显然和朝中其他老狐狸不是一个量级的。他打量着楚怀存,眼睛里明明白白地流露出迷茫,随后就是干脆什么也不想的放空。   他忽然骂了一句脏话。   楚怀存则平静地在对面看着他。   “该死,”镇北将军却开始颠三倒四地说话,“楚怀存,你非得觉得我不信你,才这么说对吧。你小子从十几年前就这样。虽然那是陛下的话,但至少我也有选择的权利吧。你要是被冤枉的——不,你就是被冤枉的。我凭什么不信任和我出生入死的弟兄?”   楚怀存的目光微微一闪。   他在京城,很久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话了。   “你还记得不记得?”   将军说,“我们最开始那一批人,现在一个手掌都聚不齐。他们一个个都死了,我当时也快死了,我让你快滚,你反过来骂我。你摆着一幅谁都看不起的脸,却硬生生把我从战场拖出去了。从那时候起我就欠你一条命。”   “要不是你用蛮力撞开城门,我们都得困死在那里。”   楚怀存低声说,“我都记得,没必要谈什么亏欠。”   “总之我跟着你走,”镇北将军端详了一下楚相的脸色,“至少在暗处,我能帮上你一点。”   楚相略微勾了勾嘴角。   他一席白衣,在军营里还没有这么端着,此时正襟危坐,颇有点不落凡尘的谪仙之感。将军不由得感慨虽然京城尔虞我诈,但实在比军中养人。只是现在可以察觉,楚怀存手掌上的剑疤一点也没有磨减,他的剑术大概不减当年。   氛围忽然变得有点感怀,镇北将军又挠了挠头,忽然想起:   “对了,我过来的时候看见相府里有一大片桃林。你当年就一直很喜欢桃花,我们还笑你来着。你说是因为什么人——楚怀存,你现在找到那个你要找的人了吗?”   “还没。”   楚怀存微微垂下眼眸,鸦羽般的眼睫盖住瞳孔中掩藏在冰雪之下的情绪。如今与故人相见,就更加容易想起旧事。问者无心,此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开始转移话题。可他的思绪却再一次无法控制地飘往最初进入军营的日子。   在那之前,他在京郊的青山中里了一座无名的墓碑,含着血和滚烫的眼泪。他一个笔画一个笔画地在墓碑上瞄着那个人的名字,就好像手指能在石头上留下字。   但他不能真正地刻下那个人的名字。   那是禁忌。   在冷霜露水弥漫的青山中,他仍旧能闻到扑鼻而来的烧灼味。这辈子唯一一次见到那么大的火,火苗吞噬了一切,仅仅只是想到就感到一股烫意要拂面而来。它吞掉了雕刻着精致花纹的屋宇楼阁,吞掉了藏书楼的上千卷价值千金的藏书。   吞掉一个世家,让它就像是从未存在过。   包括他们惊才绝艳的长子。   他最后对楚怀存说的话是:“不要回头。”但楚怀存始终记得的是上一句话,那个一向高洁如明月的人所说的,是“别忘记我”。这句话就像是不可言说的咒,一遍又一遍地在他的梦中响起。   *   楚怀存回过神。   他对镇北将军,但更像对自己说:“我会找到他的。”   但是此时,将军却好像并不那么关注他的情绪。镇北将军的脸色忽然变得有点尴尬,就像是刚刚想起某件他做过的坏事,一些糟糕的、但是想起来却为时已晚的事。他犹豫不决地挪了挪脚尖,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旦心里有事就很容易暴露。   “那个,”他说,“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我觉得应该影响不大。就是我回京的时候和一个人主动打听过你,当然只说了一句话,他也没有回答。”   ……这件事明明可以很严重。   楚怀存面上沉着,声音清且冷,“你问了谁?”   要是一般人,大概不会想太多。但若是端王之流,恐怕已经把对楚怀存的恨意钉在了骨子里,主动询问一定会暴露些什么;   最糟糕的是,陛下对端王之事十分重视,回京时交接的也大多是皇帝的人。   镇北将军摸了摸鼻子:   “就是那个宫宴上坐你旁边的,别人都叫他季大人。你们是不是关系很不好啊?” 第123章 摧心肝   季瑛没立刻去相府拜访。因为他来不及。   宫门幽深, 像是择人而吞噬的巨兽,青色的瓦砾倒映出一点日光,也是浑浊的。他孤身一人行走在狭长的宫道中,走上百十节汉白玉阶梯, 直到站在殿门前。   宫内一年到头都熏有龙涎香。   满身过于腥甜的气味掸都掸不掉, 季瑛缄默地走进大殿, 恭敬地跪在当今陛下面前。他余光里瞥见皇帝那双手, 皮肤已经皱了,长着属于老者的黄褐色斑点。但对方当然不想面对这样的事实,他更加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的威权没有因衰老而丧失。   “告诉我点新鲜事。”   皇帝转过那只带着白翳的眼睛,命令道。   这不是什么容易应付的迹象。季瑛的眼睫微微颤动, 眸中是仿佛没有边际的漆黑。他禀报了关于端王和七皇子来京后的全部情报,对方隐秘进行的招揽和收买都逃不过这人的眼睛, 此时尽数落进了老皇帝的耳中。   然而,他抬起眼睛看见了那张衰老中泛着苍白的脸,知道这远远不够。   ……不, 他已经做错了事。   季瑛的指甲在刹那间收紧,失控般地死死掐进肉里。从心脏处爆发的疼痛就像是万虫啮咬一般, 在这种疼痛中熬过一时半刻,会情不自禁地疑心自己的血肉是否已经被吃空, 只剩下一具骷髅。   他俯下身的同时咬住嘴唇,觉得自己骨头缝隙里都是令人牙酸的尖痛。但尽管如此,他仍旧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冷汗浸湿了他的脊背,他深紫色的官袍随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而粘在他的皮肉上。他无法控制住自己,蜷缩在地上,下意识护住自己的心脏, 却难以减轻一分一毫的痛楚。   坐在金銮殿上的陛下俯瞰着,朝中恶名昭著的季大人在他面前被支配生死的模样。   皇帝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季瑛,朕要你告诉我的情报,你不至于愚蠢到听不出来。徒劳地说端王和七皇子的事情有什么用呢?朕虽然老了,但还没有老到能被蒙蔽过去。”   这个人浑身都被毒浸透了。   若是没有解药,便只能像只家猫般在他面前乞怜。   季瑛的齿间无法克制地打战,他勉力张开嘴,任何一个动作都扯动他的神经,带来一阵锋利的痛楚,几乎要把他活生生地撕裂。   “陛下,”他虚弱地请求,眼中却藏有对自己深重的厌恶,“是臣失言了,自当领罚。”   皇帝身边的贴身近侍终于从座次旁走下来,手中拿着季瑛赖以维持理智的药丸。季大人的手指无力,甚至差点旋不开堵住瓶口的白蜡。他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才打开瓶子。   药服入口,自有一股清凉,止住了所有的疼痛。   “说吧。”   季瑛的头发乱了,几缕顺着湿漉漉的薄汗贴在他的脸颊。   “楚相……”他低声说,“并非臣有意欺瞒。但相府防卫严密,实在难有消息。便是昨日宫宴,楚怀存也并未透露出半点消息,反而与我言语上颇为不快,陛下想必也看在眼里。至于之前那次,楚相不是轻易愧疚之人,他对我的态度没有任何区别。”   “也就是说,季大人仍旧一无所获?”   陛下的声音掩盖不住浓重的失望,“季瑛,朕要你活着,或者让你那些愚昧的族人活着,是看在你有用,又懂得识大体。在开口前,你最好想一想你现在所拥有的这一切。”   季瑛知道此时此刻绝不应该有任何停顿。   他飞快地开口,没有任何犹豫:   “臣不敢有任何欺瞒。陛下深恩,臣感念肺腑,可惜天资驽钝,未能为陛下分忧。今日离开后,我便去相府拜访,楚相方才接待过镇北将军,没有闭门谢客的理由。我想,该是有可利用的时机才是。”   皇帝眯了眯那只完好的眼睛,他嗯了一声,慢慢地说:   “兵部的案子,已经开始查了吗?”   “开始了,”季瑛说,“任何证据都只会指向楚相手底下的人。镇北将军是一个最好的证人,陛下说过,和他谈话后他的情绪非常激动。他有军功在身,楚怀存不敢动他。”   季瑛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一个部分仍旧像是被敲碎了般酸痛,他端正地跪着,垂下眼睛望向地面,而非明堂上的帝王。他脑海中无比清晰地浮现出镇北将军进京时向他打听消息时的声音,但那时候应该没有任何人听到他们说了什么。   于是他大胆地保持了缄默。   “朕会杀一个人,”   季瑛差点以为自己的谎言败露了,不过,那样这惩罚就太轻。   老皇帝的声音嘶哑而怪诞地被宫殿放大,直直地往季瑛耳朵里钻,“他的死是因为你的怠惰,你没有达到朕的预料。之后也是如此,你必须将楚怀存视作最大的仇敌,只有撕下他的血肉,朕才愿意喂食皇室饲养的狗。”   季瑛知道自己应该感到绝望,事实也确实如此。但重复太多次了,他的心中无法克制地涌起无法忽视的疲惫。即使是痛苦也承受得太多了,太多的痛苦甚至会让人习惯。   以至于他还能面不改色地叩首谢恩。   他走出宫殿时,再一次站在了白日之下。但他的一部分仍旧永远地烙印着那间大殿的痕迹,阴冷而湿漉漉的。他端详了一下自己的手掌,像是在惊讶它们仍旧有血有肉,而不会在日头下融化,仿佛恶鬼在传说中被正午的酷热烧尽。   对了,季瑛想,现在要去相府。   他收回手,深紫色的官袍上,蜿蜒的蛇纹在动作中似乎扭动着蛇声,嘶嘶地吐着信子。太烫了,太热了,他倏忽间想到楚怀存冰冷的手,他钳制住自己手腕时的触感。那是他记忆里唯一鲜明的触感。   他疯狂地想要见到对方。   就像是沙漠里马上要渴死的人看到水源。虽然那大概是海市蜃楼,就像是楚相除了冷淡外偶尔露出的其他表情,但他就是不讲道理地想。太累了,楚怀存对他态度多漠然都可以,只是不找到支撑大概会很想死,就是这样的念头。   马车停在相府前。   季大人慢慢地踏下了车。他的脸色有一点差,但很快,面具般的浓重的笑意再一次遮住了他真实的情绪。相府的门房像是见了鬼一般看着他。   “我找楚相,”   他勾着嘴角,轻声说,“让他来见我吧。”   *   楚怀存没有想到季瑛真的会这么快来赴约。   镇北将军本来还想要留下来叙叙旧,被楚相不留情面地赶走。说是要掩盖他们间的关系,将军就不能在相府久留。他出门时恰好撞上季瑛的车辇,两人短暂地打了个照面。季瑛微笑着行礼,仿佛他们之前的对话从未发生过,脸色却苍白得像个鬼魂。   这种人看起来确实很难应付。   将军这几天待在京城,总算稍微积累了一点经验,不再随便看一个人就面目可亲。   季瑛扯了扯嘴角,没有把镇北将军与之前相比冷淡下来的眼神放在心上,反正看他不顺眼的人多的是。他跟着相府的管事继续往里走。   相府往来的人不多,气氛却森严,打眼望去,几乎看不到繁复的亭台楼阁,他一路看去,只有一片桃林稍稍符合景观的意思。但此时初春的寒意还未散尽,桃花只缀了几枝,大多都还只是浅绿或者淡粉色的花苞。   季瑛的脚步不由得顿了顿。   他停顿不仅因为那景,还因为站在桃林中的人。楚怀存侧过身来,他那柄冷水般的剑流过一点光芒,烁烁地映照在他的眼睛里。他收剑入鞘,剑若流虹,平静地朝自己望过来。   那一瞬间就像是时光逆流,他一直这样意气风发,变得人只是自己。   “季大人,”   楚怀存道。在等待的间隙他干脆试了试剑,“我没想到你来的这么快。”   季瑛的眼眸中带着浓到化不开的笑意,就像是凝固的墨水。他继续向前走,于是看见了桃林之中的凉亭,这里已经准备好了待客,桌上摆了两盏茶。看见了后,他反而不急着走进去,只是仍旧站在桃林之中,低低道:   “好一片桃林,楚相倒是有雅兴。”   楚怀存当然不觉得季瑛只是过来和他谈论些风花雪月,他方才和镇北将军在主殿的会客厅说话,场面收拾起来有点麻烦,所以干脆在桃林里的亭台等待对方。还未盛放的浅淡颜色映照在眼眸中,竟平添了几许柔软。   聪明人的对话总是弯弯绕绕的。   “季大人喜欢?”楚怀存问,“相府鄙陋,仅有此处算得上景观。”   季瑛的眼睫无声地向下敛了敛:   “不仅喜欢,这桃花长得真好,我还颇想折下一枝。不知楚相愿不愿意割爱?”   哪有人一到仇敌的府内首先要东西,还偏偏不讲道理地要一枝桃花;若是桃花盛放也就罢了,此时绽放完全的桃花也就那么三四枝,“长得真好”听起来更像是一句讽刺;若是折花,看上去总有些不伦不类。   季瑛说这话时听起来同样并没有非常想要,话语间薄薄地隔着一层试探。   楚怀存离他近了,闻到他身上一股龙涎香,混杂着桃林潮湿的泥土,化作甜滋滋的腥味。他于是猜到季瑛大概刚从宫里出来。   他是为了公事,而非真的应邀而来。   不过,桃花——楚怀存看着一大片桃林,意识到自己竟真的开始考虑季瑛的要求。深紫色官袍下那双苍白的手什么也没有握住,却总是虚虚地曲着手指,像是要握住些东西。在那荒唐的夜晚,在宫宴上被众人攻歼,他都习惯性将手指弯曲成这样。   楚怀存惊讶于自己竟能想起这么多关于季瑛的细节,是不是对这个人太在意了一点?   明明都知道他不可能是自己要找的人。   季瑛苍白的脸色终于漫上了错愕,就在一晃眼之间,他甚至看不清楚怀存的动作,花枝便被干脆利落地斩断。楚相挑了那枝最高、开的最烂漫的,木叶断裂时渗出草木的清香。眼前人白衣如雪,却手捻花枝,桃花一瞬间被雪亮的尖刃照亮。   当花枝被递到自己手里时,季瑛都没有完全搞清楚是什么情况。   他下意识抓住花枝,桃花在他的动作下落在地上。   他的声音有点紧:   “楚相真给我了?”   楚怀存发现自己应对季瑛的一个基本方针。每当对方故作姿态想要隐瞒些什么,或是阴阳怪气地说些怪话时,他总有一种想要打碎表象让季瑛错愕的恶趣味。这听起来有点古怪,楚相自己都觉得不太像话。   但心狠手辣的季大人被揭露后流露出的那一点情感,让楚怀存隐约看到了另外一个他。   再怎么说楚怀存都不会为了一枝桃花而出尔反尔。   “曾有一个故人告诉我,桃花并非秾艳之物,”他说,“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季大人喜欢,带走后反而能传递更多芳泽,自然无甚不可。”   季瑛感受着花枝硌着掌心的弧度,还有柔软的花瓣冰凉地贴着他的皮肉的触感。   楚怀存的话就像是一个梦境,他恍惚间像是想起忘却的前世般,想起自己曾在一个怎样的场合对他说出上述的话语,而此时又被楚怀存拾起,用以赠给他一枝桃花。就像是神秘莫测的宿命忽然在他头顶的天穹睁开眼睛。   楚怀存转过视线,眼眸带着浅淡的凉意,他对陌生人一直都很冷。   “那么,”他终于用审视的目光看向自己,“季大人,你来相府想要做什么?你不是为了我的邀请来的,而是一出宫就赶过来,我想——”   “我好疼啊,”   季瑛打断他,忽然像是埋怨般轻轻说。   这不是他该说的话。他该说:“我是为了楚相兵部的案子而来”,但话到嘴边忽然化作了某种无声的呜咽,消失得毫无影踪。一错神,便说出了截然相反的话。   他有尽力在阻止自己了。   他此前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疲惫,已经有十几年不曾这样了,但手中拿着属于他的花枝,忽然像是拥有了被纵容的权利。他还是浑身发冷,尖锐的疼痛深深地刺入他的骨髓,此时虽已停息,但从未停息。   楚怀存停顿了一下,季大人又带着笑意像开玩笑般说,“楚相,我真的好疼啊。”   他声音都哑了。楚怀存想。   但这十成十莫名其妙,就像是他从桌下越界来勾他靴子的脚。季瑛大概就是这样的人,一旦让他显露出无措,一定要强撑着找回场子,非得反将一军,让楚怀存也无计可施一回。   “……哪里?”   虽然楚怀存觉得季瑛不可能来相府就为了对他讲一声自己身体不适,但他还是顺着对方的话问了一声。季瑛脸上的笑容更甚,但楚怀存却觉得他的眼眸幽深,像是并不看着此时此刻,而是看向不知何时何地时空中的某一点。   季瑛指着自己的胸口,“这里疼”,又指自己的手臂、脖颈、腰腹。他胡乱地指了一通,几乎把自己所有能指的地方都说了一遍。这更像是一个拙劣的玩笑,一个恶劣的嘲弄。他看着楚怀存的眼神从一开始的专注到带上些许无奈,竟觉得有种残忍的快意。   楚怀存终于还是打断了他。   他清冷的声音响起,终于唤回了季瑛的一点理智,可他的嘴角勾起的弧度却越来越大。楚怀存问他:“季大人,你是想说你浑身上下……都很难受吗?”   季瑛低声说:“是啊。”   但他清楚,他身上清白干净,皮肉完好无损,没有一道伤口。   他实在忍不住,或者说被楚怀存亲手递给自己的花枝弄得无法思考,像是被递了一柄刀。拥有武器后,他就迫不及待地朝向自己。他仿佛是亲手剥下自己的皮肉,露出血淋淋的骨架。楚怀存大概会这样想他吧。满口胡言的疯子,或者——   卑劣无比的说谎者。 第124章 玉在匣   “去把府上的张医师请到这里来。”楚怀存道。   季瑛仍旧没个正经样子, 听见他叫大夫,面上的笑容却更加幽深莫测起来。他脸色苍白,缺乏血色,手中拽着他的花枝, 除此之外并无异样。   “你信了啊。”   他含着笑, 很雀跃的样子。   这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一直维持到白发矍铄的张医师赶到, 老医师颤颤巍巍地伸出手, 把住季瑛的手腕,脑袋一歪,似乎极力要从这处纵横交错的血管摸出什么不寻常来。   那人折腾了一通,此时倒很乖顺地伸出手让医师把脉, 楚相从他低垂的眉眼中看了半天,隐约找出一点期待来。这是一般人在面对医师时不会有的期待, 仿佛被判处绝症才是他的目的。   “这……”张医师慎重地斟酌着用词,“季大人只是有些体虚,其他的问题, 恕臣看不出来。”   这就是没有问题的意思了。   期待碎的悄无声息,无罪的判决对他来说并不意外。   “……还疼吗?”   楚怀存让医师先行离开, 随后低声问他。   季瑛反而很讶异地回望。他方才问诊时,左手也拽着那枝桃花, 此时空出手来,又把桃花横着笼在胸前。这并不是什么宝贝,他看着却像是总怕人抢走。季瑛说:   “相府的医师都说了, 我一点病也没有。楚相,你现在总不会还不知道我是骗你的吗?”   他用带着恶意和嘲弄的眼睛看向楚怀存,像是阴谋得逞。   楚怀存却忍不住想,他知不知道自己的眼眸已经泄露了秘密。他浑身上下的任何一处地方, 僵硬的皮肤,因为情绪动摇而映出一点潮湿的光的颈窝,还有情不自禁蜷缩起来的手指。和这些相比,他的笑容显得太苍白了,像是一张纸片。   “你说你是个骗子,”   季瑛慢慢地“嗯”了一声,现在弄不清情况的是他。这件事说起来很简单,只是他一时间没有控制住自己,在方才医师来把脉的时候,他心中燃起的火焰便一点点熄灭了,直到听到结果,连血痕也没有添上几道,脸上的表情甚至吓到了医师。   他从来没有病,自然也不会疼,就这么简单。   楚怀存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有。他的眼眸像是冰雪般不容情绪,却以微微俯瞰的姿势压制着他,平静地说:   “但季大人看起来真的很疼。”   *   楚怀存摆脱系统影响后,曾极细致地审视了自己过去浑浑噩噩的两年。   他想起他为秦桑芷做的那些荒唐事。并非无人对惊才绝艳的秦公子提出质疑,但楚怀存却一心只觉得他们玷污白璧,用自己的雷霆手段把非议压得干净;他待秦桑芷轻怜重惜,视他如天边月,掌上珠。   秦桑芷“不经意间”提到的珍奇异宝,楚怀存统统给他找来;秦桑芷所在的玲珑文社以他为首,往往口无遮拦,作为只手遮天的权臣,楚相自是他们口诛笔伐的对象,   楚怀存不但不在意,还在他们触犯禁忌时为他们周旋。   功劳自然都被算在了秦桑芷身上。   这些天,他渐渐和附着在黑书上的天道熟悉。黑书告诉他,这些偏爱全是秦桑芷窃取而来,而他一直在找的人,才是被鸠占鹊巢的情感来源。气运之子搅乱了他的记忆,使他的情感混淆,即使隐约记得记忆中有那个人,也不过当作是一个遗忘的残影。   “那些荒唐事不是你的错,”黑书说。   “我知道,”楚怀存藏在雪衣下的袖子搭在书页上,他像是陷入了思索,“我只是在想,若真的是他,无论变成什么样,我大概也会像这样混淆黑白地站在他身后吧。”   他就这样在黑书面前发表了不那么正义的宣言。   作为能查询过去与未来的天道,世界意识沉默了片刻。它当然知道楚怀存要找的那个人是谁,现在变成了什么模样。这让它也不禁觉得惋惜。但事情的另一面却很棘手。它停顿了一下,真心实意地写道:   “我之前也见过像你们这样相爱的人……”   楚怀存的动作略微一滞。   他倏尔垂下眼眸,目光明亮如电,直直地落在黑书上未干的字迹上。这行字对他造成了强大的冲击力,以至于楚相警戒起来,像是一柄开了刃的凶兵。   “相爱?”他慢慢地问。   这一次,黑书有搞砸了事情的预感,却完全不知道为什么。   “那当然,”黑书说,“……等等,难道不是吗?”   楚怀存无法忍耐地说,“你怎么会这样想。他对我无微不至,亲如手足,有这些腌臜念头和亵渎他有什么区别。我一直以来把他当长兄敬重,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要害,但那没必要非得和情爱扯上关系。你平时待的都是什么样的世界——”   当然都是一些反派在它面前谈恋爱的世界。   黑书委委屈屈地想,它可是第一次留给人龌龊的印象。   “若真是如此,你怎么对秦桑芷——”世界意识写到一半顿了顿,显然已经意识到不对,“等等,你一直不碰他,难道不是因为你对他过分珍重,求之不得,而是你对他的感情,根本不是气运之子所需要的那一种。”   楚怀存矜冷地看了他一眼。   楚相大概没想到天道会这么蠢,直到这时才看出不对来。黑书却恍然大悟,越往下想,字迹越潦草,竟有种得道的激动:   “所以秦桑芷才会给你下药,我明白了!如果你真的喜欢他到要死要活的程度,不,如果你真的对他有情爱意义的喜欢,那只要他表达这种意愿,你就会彻彻底底地臣服于他。但他已经意识到不对了——”   原来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犯下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他浏览了需要攻略的反派的记忆,将反派心中高洁不可侵犯的白月光替代为自己的形象。一切在一开始发展的一定非常顺利,却始终卡在某处无法再前进。他这才明白在楚怀存心中,白月光是真的不可亵渎,靠有意无意的暗示和引诱更是毫无作用,楚怀存根本不会碰他。   楚怀存的唇色浅淡,手中虽然是泼天的权柄,却颇有种孤高出世的气质。和秦桑芷之前所见的人都不同,这样一个人对自己予取予求,对他来说也分外让血液沸腾。   连气运之子都不明白,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怨恨于对方的眼中,只有纵容没有爱欲;   于是他才做下决定。   若是勾搭上了床,再怎么纯粹的感情也该变质。   黑书恍然明白了一切。但它安安稳稳蜷缩在楚怀存手中,却觉得后背发凉。楚怀存如今方能平心静气地和它探讨这个问题,也能像一个真正的权臣那样对和季瑛混乱的一夜漫不经心。但要是他知道,若是他现在知道——   他确实已经和自己的明月光勾搭上了床。   场面一定非常糟糕。黑书心有余悸地想,却不知道该庆幸真相没有被揭穿,还是期许它早点被揭穿。无论如何,它都无法再透露天机。   *   你听起来真的很疼。   ——所以我信了。   季瑛咀嚼着这句话,忽然间,骨髓又被酸痛填满,以至于季瑛终于发现它们是如此根深蒂固地扎根在自己的身体,每一分每一秒。他已经习惯了忽视。他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牙齿,锯木般的摩擦声稍微抑制了他落泪的冲动。   楚怀存似乎轻柔地叹了一口气,就像是在军中面对伤员一样。他莫名有种感觉,面前的这个人比起肉体上的疼痛伤的更重。他只是短暂地思考了一下,随即决定暂时抛开季瑛在他心中留下的所有前置印象,只保留这两天的。   他只知道自己不讨厌他。   还有——自己确实欠他一个人情。楚怀存想,并非季瑛所说的互相利用,那个晚上他是帮了自己的。他应该恩怨分明。算了,他又想,只是在找一个借口。   面前是朝中背负着最多累累骂名的奸佞,他低着头,肩头披着一层漆黑的发丝,就像是他身后悄无声息弥漫开的夜色。季瑛从那句话开始就哑口无言,他好像再也不能强行扯起嘴角,所以仓猝地避开视线。   他摆弄着那枝桃花。   楚怀存忽然看见了那人下颌僵硬的弧度。他心念微微一动,伸手过去扶起季瑛的脸,整个人随着动作而靠近,略微有点强制地俯瞰着他,雪衣上散落着水墨般的长发。他保持了一个和对方极近的距离,随后便停住不动。   “季大人,”他停顿了一下,觉得自己要说的话不应该用这个称呼,“季瑛。”   季瑛顺着他的动作仰起头,似乎慢慢地反应了一会。   “你要不要来我这里?”   楚怀存极有耐心地等他,然后才开口。   楚相已经过了求贤若渴的时期,他身边的能人现在一应俱全,无论如何也不该对着和他在朝局上针锋相对的敌人抛出橄榄枝,这也不切实际。但他确实这样做了,因为他如今有这个权力,还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希望将季瑛纳入自己的羽翼。   他这样的才能,不应该被不知珍惜的人肆意挥霍。   更不该落得一个感到疼痛,却只能在敌人面前流露出一点真实情绪的下场。   季瑛仿佛没有听懂他说话,迟缓地眨了一下眼睛。他有双对旁人幽深无比的眼眸,但楚怀存却像是拥有特殊通行权,能够看透黑暗隐没的假象。他又忽然感到了一丝熟悉,如刀片般的目光一层层割裂他的伪装,马上就能触及眼前人的核心。   但季瑛似乎确实没在听他说话。   面前的人身体仍旧如木头一样生硬,以至于当他动的时候,就像是一座山或者岛屿慢慢倾塌,总之不是有机质的存在。他们离得距离很近,楚怀存用以问话,而季瑛用以倒向他。倒向他,伸出手轻到只是试探般环绕住。   直到小心翼翼地拥抱住楚怀存,季瑛才哑着嗓子说了第一句:   “别动,一会就好。我疼。”   楚怀存该推开他的,但季瑛这样带着一点撒娇意味在他面前摆出最毫无防备的姿势,他的拥抱虚的和感受不到没什么两样,只有散落的发丝贴着楚怀存的脖颈,还有香味。楚怀存的雪衣上恐怕要留下这人的熏香。   于是向来不近人情的楚相再一次做出了不像他的判断。   他想:若是感到疼痛,确实合该有个人靠着。季瑛这样做,情理皆合,纵容些也无妨。   他主动去抓季瑛的手,而对方一旦感知到楚怀存的有意靠近,便像是陷阱般死死地钳住了他。楚怀存第一次和陛下赐给的紫金官袍有着如此近的接触,他任由对方抱着,同时一点点调整,直到让季瑛能够卸下力气,不再因为紧张而颤抖。   季瑛深深地呼吸着,每一声呼吸都带着灼热而潮湿的吐息。   但他平复得很快。从楚怀存提出疑问开始,似乎经历了很多事,可这些事却都是接连不断,发生的也仓促,若不捕捉,便会轻而易举地被人忘掉。季瑛很快地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他试着张嘴,却觉得自己发不出声音。   于是他开始摇头。   摇头是拒绝的意思。   “为什么?”楚怀存给他预留了一点时间后问,而他却又不回答。他们之间的气氛恰好到达了极点,于是轻轻错身抽离开来,“——是不愿意,还是有留恋的东西,抑或是他们手中有你的把柄?”   楚相的眼光敏锐得吓人。   季瑛磕磕绊绊,第一次有点不熟练地尝试着重新给自己带上那一张哀怒都带着笑意的面具。他勾起唇角,牵动僵硬的脸部肌肉。很好,只需要像是往常那样说话就好,季瑛想,他张了张嘴,还是没有声音。   他没办法开口,他做不到。   楚怀存用审视的目光看了看他,却在无声中看透了他未出口的话语,叹气道:   “我明白了,季大人还是打算回绝。”   他看出季瑛此时哑口无言,缓和了一点神情,却将手递给他:   “若是不方便说明,就写在我的手上。”   季瑛沉默了一会。楚怀存感受到这个人在他面前终于被迫被剥下了最外层那花里胡哨的颜色,露出一点内里的质地,却还是混沌地让人看不明白。季瑛慢慢地动了,他伸出手,仿佛在研究一个巨大的谜题。他把花枝放在膝上。   楚怀存感到手指轻轻点在自己掌心。   “楚、怀、存”,他先是勾勒出这三个字,随后抬起眼睛,问询般地看了他一眼。楚怀存不动声色,示意他能够读出这些笔画。   他在等待季瑛告诉他答案,告诉他一个秘密,或者是巨大的阴谋。   但季瑛却专注地盯着他的手心,那眼神甚至让楚怀存感到一点灼热。季瑛在他手上比划的力度不深,楚怀存必须非常专注,才能在脑内将所有他写出的字一一复原。   “我”   季瑛写,随后又停顿了很长时间。   时间并未因为他的迟疑而减缓。季瑛为了用手指写字,半边身子都靠了过来,从楚相的角度,能看见他漆黑的发顶,龙涎香的气味挥之不去,发丝随着动作簌簌地抖动。   若是别人,或许也不至于觉得怪异。   但楚怀存还是很应景地想起了那个荒诞的晚上。视线顺着没什么血色的脖颈向下,便是他用深紫色官袍严严实实遮住的未曾裸露的皮肤。楚相的眼眸微微一闪,止住了思绪。   季瑛再一次动了。   他极快地写完了剩下的字,笔画全都勾连在一起。随后垂着眼眸,很忐忑般。随着指尖划过手心,被触碰的地方仿佛连起了一片轻微的灼烫:   “……心、悦、你。”   楚怀存第一次觉得语言的意义如此难懂,需要过长的时间来理解。   他说:“楚怀存,我心悦你。”   *   季瑛有时自己也理解不了自己。   比如说,在他现在的处境,他为什么还能若无其事地笑出来;又比如,他早该对旁人的哭号无动于衷,但他在做下所有腌臜事的那一刻,灵魂依旧像被锐利的闪电撕裂,无论到什么时候还是会觉得不甘。   再比如,在年少时喜欢的人站在面前时,他还是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这很奇怪,不合时宜。   人大概没什么盼头就没法活下去,对于季瑛更是如此。他终于看见楚相一向不形于色的情绪被自己的表白硬生生撕开了点裂隙,意外觉得很畅快。   过去那个光风霁月,克己复礼的君子敢这么和你说吗?   季瑛带着报复般的快意想,干脆彻彻底底让自己和过去没有一点一样的地方。他倒不至于妄想楚怀存能答应自己,只是觉得这句话要是此时不说,可能永远也没有说出口的机会。   陛下的性子愈发阴晴不定了,他必须非常谨慎,非常恭敬。他之后对于楚相来说,只会越发像一个敌人。   如履薄冰。难得两全。   但这样的结果,已经是他争取后的产物。   两年前朝堂的势力倾倒,楚相独占威权,陛下这才终于想起因为一纸诏书被他关了十余年的旧世家。他迫切地需要用人,而季瑛虽然在诏狱里被折磨到形销骨立,却曾拥有天下第一君子的才名。   季瑛记得自己跪在冰冷的黑铁上,唯有眼睛仍隐晦地闪过一点微芒:   “……我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他想要求一线生机,为此竭尽全力。   也想求片刻欢愉,就算不得长久,荒唐至极。季瑛深紫色的官袍绣满了蛇虺,一千条盘踞在一起的毒蛇。他垂着眼眸,倒流露出忐忑和渴望的模样,连笑也隐没不见。   他总得做点什么的。 第125章 苦昼短   送走季瑛后, 楚怀存独自待在桃林里沉思了一段时间。夜色浸染中的桃枝簌簌抖动,流露出未绽放的艳色,不知为何给人妖异之感。   就像那个人给他的印象。   楚怀存并非第一次被人爱慕,但季瑛这样如此不加掩饰, 唐突又果断的表白确实让他有些不知所措。楚相没有忘掉那些问题, 包括他对“疼”的描述和对“把柄”的避而不谈, 这些沉重的话题绕到“爱”上, 多少有点轻飘飘了。他没有回应,季瑛看起来也并不遗憾。   季瑛在离开前,带走了他折下的那一枝桃花。楚怀存停顿了一下,让他停下。他留意到桃花离枝太久, 花瓣已经簌簌掉落在地上,有些被季瑛碾碎。   “新折一枝带走吧。”他说。   季瑛的眼眸在夜色中又亮起来, 很高兴的样子,楚怀存忽然少见地觉得有点窘迫,再一次意识到面前这人方才郑重其事地表白了喜欢自己的事实。不过他面色不变, 流风回雪般横过长剑,为季瑛折下了桃林高处的一枝。   季瑛拽着原来的桃枝, 又抓住新的。   他说,“这两个我都要, 旧的我喜欢,新的我也喜欢。”   他一边说喜欢,眼眸里倒映的一边仍是他, 太直白了,楚怀存觉得他意有所指,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轻微地叹了口气,就像是覆盖明湖的冰面被春风吹化了些许:   “季大人, ”楚怀存说,“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呢?”   季瑛的神情因为这句话重新沉了下去,但仍旧是沉沉地冲着他弯起嘴角。楚怀存看着他几乎要融入夜色中的深紫色官袍,终于被两枝新开桃花浅淡的粉色勾勒地亮了几分。季瑛说:   “我是为兵部的事情来的。楚相是明白人,粮草在调用途中出了问题,总归是怪不得户部的,我们可没有差一毫一两银子。当然,楚相也没有错,问题的关键出在哪里,你我都心知肚明,就看楚相打不打算保东宫?”   这才是楚怀存比较擅长的领域。   战事紧迫,粮草却失期不到,为这事不知杀了几个头。古往今来,粮草逾期,一是因运输不力,二是因钱财不足。但两部分内容都由兵部来管,由楚相拟好了调度路线再依样实施,按理来说出不了差错。   但却还是误了战时。   这么大的失误,怎么能不怪罪在一手掌握兵部的楚怀存身上?   季瑛笑得愈发乖张,他对楚怀存说话时,声音像一条蛇嘶嘶地吐着信子:   “楚相,平江王已经进东宫去拜访他的贤侄了。陛下还没来得及深究此事,如今实情尚且晦暗不明,想必有些人还没有弄清情况,还认为自己居功甚伟。人的习惯是无法轻易改掉的,他害怕的事情也一样,越是恐惧,就越是忍不住照做。”   这件事确实是个麻烦,尤其是对楚怀存来说。   原本各地派遣的军官都按照自己的职责做事,但运粮的人到了蓬江城却发现了不对。两年以来江南地带阴雨霏霏,直到开仓调粮,才发现粮仓的隔水没做好,只有最上面那一层是完好的,内里的粮食大都烂潮成泥,肯定无法再用。   事出意外,当地的太守脸色一阵苍白,喏喏地跪在地上。调度粮草的军官则飞快地反应过来。当时是深秋,虽然已经过了收获的季节,但市面上仍旧有零星的粮草销售。   于是他们东走西顾,四处搜罗,要用钱,便打算调用楚相预留出的一笔战时应急开支。   军费都是往宽裕里开,军营出身的楚怀存深谙这点。   可问题偏偏出在这里,这笔应急开支明明已经下放到各个运粮队,却迟迟调转不来,后来才传出消息已经被用掉。于是又要写折子向朝廷要钱,路途艰险,耗时甚巨。   直到最后,这批从蓬江调用的粮食都没能赶上,还是楚怀存得知消息后迅速决断,从稍远一点调来的许州调来粮草,姑且应了急。   楚怀存倚着门扉,看向季瑛。宫中派来的马车已经在等他,但此时在相府的领域内,他们仍旧在秘而不宣地进行最后的对话。在幽碍的空间中,楚怀存恍惚间觉得季瑛像是被困住的某种东西,他这个人随时随刻都在和自己交战,像是拼命地撕扯开那些束缚。   季瑛也不想走吗?他忽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宫轿上的车夫长着一双窥探的眼睛,楚怀存不动神色地挡住他看向季瑛的视线,随后却一转攻势,忽然将问题扯在季瑛身上:   “季大人也有恐惧的事情么?”   楚相的声音清冷,那是一种克制的好奇。   “当然,”季瑛脸上因为离开而产生的微不可察的情绪消失不见,转而对楚怀存笑得更浓重,“我现在就在对楚相求而不得……”   他的情绪要是不那么虚假,笑起来或许很漂亮。楚怀存想,随后惊觉自己的心思多少被季瑛套了进去。实际上,他认识真正的他也没几天,他现在所有的善意都该是对季瑛才华的惋惜,还有被这个人身上巨大秘密所吸引。   至于喜欢……   季瑛忽然又开口,这回确实像说出一个秘密。他手中的花枝簌簌地晃了晃,忽然伸了出去,被他用来挡住外界的任何目光,让楚怀存、他、花枝和粉白色的墙壁间形成了一个半封闭的暧昧空间。   他说:“楚相送我的礼物,我很喜欢,我也送楚相一件礼物如何?”   他仿佛要不断攀附上来,像盘旋的蛇。楚怀存不喜欢这样的氛围,他又一次按住面前人的肩膀,逼迫对方只能仰起头看他,而且不能流露出那种轻蔑一切的神情。他手指下的皮肤随着触碰一点点变得僵硬,和他的言语完全不同。季瑛没有躲。   楚相的内心莫名有一点愉悦。   季瑛微微侧过头,脆弱的脖颈暴露在他面前。有不知多少人情愿把这个奸佞的脖颈拧断,楚怀存的目光却只是稍稍在上面一停留。   季瑛说:“我告诉楚相一个秘密。我有害怕的事情,楚相也有,人都会有自己的恐惧。就连陛下也不例外,陛下不是像十几年一样仍旧害怕着某些事吗?楚相心中的疑问,或许能从这方面找到答案。”   楚怀存的瞳孔倏忽一缩,他下意识地用过了劲,季瑛却咬着嘴唇,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轻声说:   “楚相弄疼我了。”   楚怀存停顿了一下,松开他。   他雪白的衣袖也不再动,只是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剑鞘。他整个人就像是一柄泛着冷光的剑,季瑛微微有点失神,便撞见了楚相如镜面般像是能看透一切的眼眸。季瑛冒了一个很大的险,他知道这不是他该说的,但是——   “我知道楚相在找一个人。别担心,我和这件事没有任何瓜葛,这只是推测。”   “……季瑛。”他叫了自己的本名。   季瑛却觉得自己身上的血一点点烧起来,他怎么会想到,有朝一日他能站在楚怀存面前,像是讲述别人的故事那样谈论过去的自己呢?他觉得自己有种病态的快感,但楚怀存如此清明地看着他,又强行把沸腾的温度压了下去。   你不信吧。   但你要相信。   他抓住楚怀存的手,在对方手心里慢慢地写了一个“蔺”字。   你要找的,他在心里说,莫非是当年那个君子如风、才冠京华的蔺家长子?   *   京城里有些好去处。谁能说它们不是好地方?这里有半人多高的玛瑙树,宝石大如手指,和黄金打造的树叶挂在一起,融化在紫色的烟雾中。在这里东西的价值都昂贵,但更昂贵的是坐在桌边的人,和他们抛在桌面上的一串串价码。   污浊的空气中传来大笑,一个人说“张兄近来又发达了”,一个人连忙“嘘”了两声,恨恨地说“你这今天的赌局有问题,我手气不行,不玩了”,一个又劝道“张大人是立了功回来的,怎么能不尽兴?”   拨开烟雾往里看,便看到一个穿着宝青色丝绸私服的中年男人站在赌桌边。他面前的筹码是桌子上最少的一方,但他的眼睛里却隐约流露出一股赌上瘾了的狠劲。周围的人就那么一劝,他立刻回心转意,抚掌笑了两声:   “也是,昨晚的赏赐可是陛下亲自赐下来的,我便再来上两局——”   忽然,厚重的丝绸帘幕被揭开,初春夜晚的寒气沉重地浸了过来,室内靡丽低回的气氛仿佛被刺了一刀,那几个身居高位的大人们立刻皱起眉头,正准备责问看门的镖者,却听见各家的侍从以火烧眉毛的速度冲进来通报“太子殿下过来了!”   太子殿下怎么会来这里?   像是这种地方,是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灰色产业。三皇子殿下虽然未必称得上尽善尽美,但也算是洁身自好好,一向看不上这些勾当。这里唯一和太子有关的,只是一个人。   没等各位大人问出个所以然,太子便踩着金丝长靴恶狠狠地冲了进来。   他只用了两秒钟就将视线聚焦在中间的那个中年男人身上,愤恨地对着他张口,一时间却没平过气来。那男人的气焰在面对太子时一下子萎靡了,但却没有完全熄灭。他不明所以,于是满脸堆笑地走向太子,作出一副亲近的态度:   “殿下怎么来了,”他说,“殿下也对这种东西感兴趣,我这个做长辈的合该请你两局才是——”   三皇子喘匀了气,他青玉的扳指扣在桌面上,几乎要压裂。   “你们怎么敢还在这里寻欢作乐,”   他骤然转身,直直地指向眼前的人,用一种咬牙切齿的声音说:“舅舅,你闯大祸了!”   众所周知,当今东宫上位,未必是他有多聪明,只是依仗着楚怀存的威势。但作为皇帝的儿子,他毕竟不会太没眼力,就算坏了点,也还没到狠毒的程度。他如此愤恨,是他真没想到,自己的母族会做出虚报军费的事情。   为什么?太子殿下想,是他缺钱吗?可作为地方节度使,他怎么会缺钱?   是走私,还是赌?   赌坊的歌舞被他生生地搅乱,舞女和侍从都匍匐在地上,几位大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说话。太子母舅和他们玩在一起,他们自然也算是三皇子的党羽,若是出了事,谁也讨不了好。中间的中年男人,也就是皇帝亲封的平江王脸色更是一下子难看起来,不可置信道:   “陛下知道了?不会的,那笔军费本来就有余,我只是略动了一点。那先生说不会有事的,天衣无缝……平叛军在锦城可是打了胜仗,我昨天还受了陛下的赏。”   “你以为查到你是什么时候的事?”   太子冷笑道,“你说得不错,只是动了一点。但你可是瓜分这笔钱拿的最多的那一个。陛下原本就等着找我的错处,这不是瞌睡了送枕头的事么?”   “殿下告知楚相了没有?”   平江王也慌了,下意识想到那个一身雪衣、凛然不容侵犯的人。他才是真正掌权的人。此时此刻,就三皇子搭起的坐享荣华富贵的草台班子一点用也没有,非得楚相的人出马才行。太子殿下阴森森地看着他片刻,忽然叹了一口气:   “舅舅,你也知道,我身边实在没什么能用的人,尤其是母族的亲戚。母亲在宫中已经尽量帮衬了。古往今来,有哪个太子没有在地方能依仗的人呢?”   俗话说在其位,谋其政。他当上这个太子,也不是心甘情愿做楚怀存的傀儡。他在对方眼皮子地下将自己的母族扶持起来。锦州是肥的流油的富庶之地,平江王是他的舅舅,他便千方百计仗着东宫的势头把母舅安插过去。   谁曾想,这招棋最后成了这样。   “楚相怎么说?”平江王是真慌了,也不顾身份,快步向前走了两步,站定在太子身前。太子定定地看了他几秒钟,才接着说:   “楚怀存现在不得不保我。他找不到比我更合适的人选,废太子恨他入骨,新来的七皇子还在故弄玄虚。这件事,对他来说最有利的处理方式反而是揽在自己身上。反正他缺了兵部依旧势大,而我要是因为母族惹上污点,事情反而不可收拾。”   太子停顿了一下:“但任何人的耐心都是有限的,想当皇帝的人多的是。”   眼前这个中年男人终于软了下去。他身材魁梧,身着绫罗绸缎,然而却觉得有逃过一劫的欢欣,喃喃地说:“那就好,那就好。”然而他面前的太子殿下却又一次重重地叹了口气:   “落到楚怀存手里是什么好事吗?”他说,“舅舅,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管你把那笔钱花到哪里,楚相都会让你吐出来的。有时候我真是好奇,楚怀存怎么不自己去当……”   “殿下慎言。”   见太子的话题越来越敏感,周围站着当陪衬的官员们赶紧阻止他接着说下去。   楚怀存虽然拥兵自重,可也不至于真的反了。天家的权威还在,世家清流的规矩还在,天下人的眼睛还在。陛下继位近二十年,至少没整出什么大乱子来。   太子年少,说的便真的只是气话了。   平江王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额角细细密密都是汗珠。他觉得自己整条脊柱都在发麻,不禁想起年前被冲昏了头脑的那段往事,悔得肠子都要青了。   他好赌,且越赌越兴起,越是输的多,就越想把流出去的钱一举赢回来。那些日子他混迹赌坊,硬生生把俸禄赌空,还挪用了一部分官府的私库。但他是皇亲国戚,也不至于到日子过不下去,只是手头拮据,而又不敢告知远在朝中的姐姐和贵为太子的外甥。   正在这时,他在赌坊里结识了一个方先生。方先生自称博学能闻,周身气度不凡,连他这个异姓王侯也不禁佩服。更何况他张口就来朝中重臣的姓名,头头是道,是有门路的人。   方先生告诉他了一条生财之道。   此事利润甚巨,他被方先生天花乱坠的言辞迷惑到迫不及待投入了手头剩余的钱财。那先生说得天衣无缝,却在凑足了银子后忽然凭空消失,连同他承诺好的那一支数百人的商队。平江王这才意识到不对,但此事涉及走私,他不能大张旗鼓去找。   ——最后只能把亏咽在肚子里,但这笔空账最后终究得去算。   他忽然想起了平叛军途径时,方先生曾有意无意提起过那笔银子。当时他还保有理智,但此时弹尽粮绝,他却不得不虚报了军饷,把这笔钱抓到了手上。   方先生虽然是个骗子,但平江王想,他的法子却果然是好的。   他解了燃眉之急,随后便是平叛大捷,也随着军队来到朝中述职邀功。他隐约听说过运粮出过问题,但此事最终顺利解决,朝中无人提起,他也就没当回事。   没想到陛下早就将陷阱设在了他脚下,就等着他跌进去。   “那些江湖中人,”他也不禁咬牙切齿,活脱脱一副恶鬼形态,连身上清雅的宝青绸缎都压不下那股郁燥之气,“颇有些歪门邪道,无论如何都寻觅不到。我非要将那方先生剥皮抽骨不可。”   *   楚怀存去了一趟京郊。   京郊或许还无法尽述,实际上是一座荒无人烟的孤山,隐没在环绕帝都的群山之中。只有非常熟悉路线的人才能找到山上的小径,在深夜的孤山上,连虫鸣也不曾响一声。他持着剑慢慢地走在衰败的枯草中,绕过了几片兀立的山崖,才忽然看见了一间屋子。   屋子里有亮光。   他叩了叩门,里面的人让他进来。他走进去,也不嫌弃周围的陈设粗糙,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在他面前,无论怎么看都是个行走江湖的侠客,带着一顶破破烂烂的斗笠,胡子已经星星点点泛白,显然很是沧桑。   但对于楚怀存来说,这却是把他养大的人。他自幼父母双亡,在遇到那个人之前,便跟着这个老剑客餐风露宿。如今他不再是一个脏兮兮只有眼睛明亮着的少年,但剑客似乎一直没变。   他随意地看了一眼楚怀存。   “你来做什么?”他问,“有没有带酒肉来?我这里客人不多。”   楚怀存放下手中提的东西,也扫视了一眼室内的陈设。乍一看去,确实没什么好东西,但仔细一看,却看见千金难买的剑谱,开了刃的宝剑,还有散落在地上的银锭。他的师父可从来没有差过钱,随便出去走一圈,也能遇到一群愿意接济他的朋友。   楚怀存开门见山:   “师父,我想打听一样东西,大概只有你这里能有些眉目。”   对方点了点头,斗笠在眉眼间投下狭长的阴影,不急不徐地擦着他的剑,示意楚怀存接着说下去。   “有没有什么病,或者是毒药,”   楚怀存尽量描述道,“会让人浑身没有一个地方不疼痛,经历着极端的痛苦,却不会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连精湛医师也完全检查不出来?”   老剑客抬起眼睛,他们师徒二人的目光如出一辙的锋利。   “你是替人问,”他慢慢地说,“还是要救人。”   楚怀存沉静地与他对视,那是一双更加冰凉如镜的眼睛。他身上的一席雪衣几乎要将这间屋子照亮,气质也孤高脱俗。最重要的是,他那一柄向自己学得的长剑,如今流转的冷水般的光芒已经足以与他的老师匹敌。   “如果有,”他说,“我需要解药。” 第126章 半面妆   孤山, 茅屋,噼里啪啦炸开的烛火,还有对坐着的一对师徒。   楚怀存熟谙他师父的沉默,像他那样的江湖人, 反而更明白一诺千金的道理, 轻易不露底细。于是, 在朝野上下名声极盛的楚相, 也只是平静又耐心地等着答案。蜡烛慢慢地烧了一截,他才听到嘶哑的声音:   “听你的描述,我确实想起来一种毒。”   这在楚怀存预料之内。既然他已经决定相信季瑛当时的神情确实是痛楚,那么他对陛下麾下的这个人被什么东西裹挟着, 便不再疑问。   唯一无解的困惑是季瑛为什么选择他作为求助对象,这个问题容不得细究, 但楚怀存莫名偏袒地先把它搁置到一边。   他的师父的语气一转,“这是极阴狠的手段,解法自然也烦难。你真要淌这趟浑水么?若非是你足够器重的人物, 我想也没必要告诉你答案。”   ……要无功而返吗?   楚怀存想,说季瑛被他重视, 在前面冠上“敌人”二字或许更妥帖。   但他又想,若说有谁比季瑛与他更亲近过, 似乎也没有,甚至于他不那么抵触对方的接近,就连对方真假莫辨的告白, 楚怀存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糟糕的情绪,只留下一点对他无奈何的余味。   那时候,他看到了。   比起他所说的疼痛,他的灵魂甚至还要痛苦。直到楚怀存不容闪避地望进去, 才留意到季瑛瞳孔微缩,像是挣扎在阿鼻地狱火海中而看到一点冰雪的质地,于是罪人紧紧拽住了救命的清凉。   那个人哭着笑着,古怪的动作密密地交织着,却拼命地隐藏着真正的话。   楚怀存的手指微微一动,像是碰到了季瑛那双并没有眼泪的眼睛。   他对老剑客承认:   “那个人确实说不上我身边器重的对象,但我有做这件事的理由。”   “什么理由?”   “他是一个我非救不可的人。”   楚怀存说,“他身上牵扯了许多势力,背后隐藏了许多秘密。他知道太多事情了,甚至包括我在找的人。我想知道他是否真的是他表现出来的样子,如果不是,或许我能让他为我所用。”   他的师父很了解他,所以并未被说服:“还有呢?”   楚怀存并未停顿:“他要我救他。”   “他这么对你说了吗?”老剑客顿了一下。   他仍旧在擦拭他的剑,视线却不由得滞留在他这个已经成长到独当一面,甚至执掌大权的徒弟。   楚怀存被他捡到时,还是一个自幼失怙,独自在流民中生存下来的孩子,他所依靠的全部就是他手中的半截闪闪发亮的刀片,那也是偷来的。他和那些满脸灰尘、老奸巨猾的乞丐打交道,避免他们抢走自己的粮食。   遇到老剑客时,他唯一的半块馒头被抢走,因为身形的劣势,还被重重地踹到了脊梁,半跪在泥地里。   剑客的友人想要出手相助,那时候,他的名号上还不需要安上“老”这个头衔。他制止了友人的干涉,却自己按住了剑,等待着真正需要出手的时机。   也就是年幼的楚怀存成功反击,差一点用他手中的刀片划开老乞丐喉咙的那个瞬间。   老剑客还记得当时他的朋友后退了一步,神情肃然,颇有一种看错人了的态度,垂头丧气地评价这孩子小小年纪竟如此狠毒,为了半块馒头便能杀人。   剑客却横过手中的剑,只是电光石火般地一亮,便将从头到尾都透露出一股狠劲的孩子和面露惶恐之色的乞丐分开。楚怀存虽然年幼,但却已有未来的名将风度。他只用了一两秒就明白实力悬殊,飞快把自己手中保命的刀刃藏起来,可刀刃却划伤了手,血顺着指尖往下淌。   他抬起眼睛,表情冷冰冰的,望向阻止他复仇的陌生人。   对方的态度却很奇怪。不但没有像身边的人那样叹气着看向自己,反而颇有兴味地打量着自己露出袖口的半截刀刃。   老剑客当时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他蹲下来说:   “愿意跟我走吗?我教你用剑。但你要答应我记住一句话。所有用剑的人都该记住这句话的,否则只会像你一样,想要伤人,却反而先伤到了自己。”   自此以后,楚怀存便成了他的徒弟,半个义子。   *   此时的楚怀存已经不再是那个只会用半截刀刃割伤自己的少年了,在那之后,他经历了许多事,不过老剑客仔细看他的眼睛,却意识到一个人眼睛里的神采,始终能做到冰冷明亮到像是能破开所有东西,他说:   “师父,那个人没有这样对我说,但这确实是我的意愿,我察觉到了他的期待。我记得你当年告诉我的话,你希望我不要成为一个那样的人——”   楚怀存按着他的剑,锋芒毕露,却没有任何暴戾之气:“‘能持剑向人,不解持照身。’我确定这是出于我自己的意愿,我想要拉他一把。是否这样就足够了?”   老剑客“哼”了一声,却笑了起来。   “你小子遇到的都是什么人,”   他一边端详着自己打磨过的剑,一边抱怨,“我当年只是把你丢下一段时间,你就和蔺家那个孩子跑了;现在又认识了一个身中蛊毒的人,明明还不怎么认识,就打算追根究底地去找解药。罢了,我确实听说过这种毒。不仅是毒,还是一种蛊毒。就连名字也起的怪异,名叫“半面妆”。我从没弄清过这些玩意的底细,但我认识一个朋友,若你需要,尽可以去找他。”   “谁?”   楚相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于是心平气和地问道。   老剑客用手蘸着酒,在桌上慢慢地写了一个“方”字:   “都是些江湖人士,但未必没有大本事。你叫他方先生就是。他最近似乎也在为朝廷做事,这倒不要紧,我们这类人,从来没有争权弄势的立场。你去找他,报上我的名字就成。”   “好,”楚怀存说,“你也保重,我先走了。”   楚相来的匆忙,去的也悄无声息,像是一片冰凉的雪白在室内散尽。老剑客独自坐在屋内比着自己的剑,停顿了一下,便去拆开楚怀存带来的酒肉。   切成骰子状整整齐齐码着的牛肉,还有半斤还冒着微薄热气的猪头肉。   完全符合他一贯的喜好。   他回想起这个自己教授了剑法却并没有尽到抚养之责的义子,还有当年和他并肩而立的那个白衣翩翩,风流儒雅的青年,不由得低声感慨:   “都是重情重义的好孩子啊……”   *   “方先生?”   太子殿下冷笑着说,“舅舅到现在还打算推卸责任?此事显然是有人提前作下的局,就等着你上钩,方先生也不过是他们的诱饵罢了。但你落入圈套,却全因为你贪心,不知收敛。”   平江王低垂着头,像只鹌鹑,终于不再反驳,默不作声地听着小辈的训斥。而太子焦躁不安地在宫中转了一两圈,随后再一次命令身边的侍从:   “去,你去看看楚相的车马到了没有?”   他确实太过于不安了,上一个派出去查探的侍从还没回来,却仿佛有万蚁钻心,迫不及待地又叫人去看。好在侍人匆匆忙忙掀开帘幕时,那个一身雪白的身影就出现在了视线之内,仿佛只需要看见他,室内颓靡不振的气氛就为之一变。   “楚相,”太子的脸色变得飞快,这次是他有求于人,楚怀存迟迟不到,算是给了他一个警告。他虽不愿做傀儡,但至少不能连傀儡都当不好,   “平江王已经被我带到这里了,一应事宜都可以问他,孤绝无任何隐瞒之意。此事还要多多仰仗楚相周旋。”   楚怀存冷淡地看了他一眼。   他地位极高,早就在这个冒牌太子之上,不需要对任何人假以辞色。随后,楚相又转身看向此次事件的罪魁祸首,平江王平时不在京中,虽听说过楚怀存的威名,却始终不露锋芒,此时才终于觉得对方的目光凌厉到足以令人骨髓生寒,像是被冰冷的剑光劈开。   “平江王,”楚怀存轻声说,“我想,我派到锦城的人还在吧。”   就算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真对楚怀存派下来调度军粮的人做些什么。他只是仗着太子外戚的威风,强硬地分走了他们的权柄,让他们无法得知挪用的详情而已。平江王赶忙找补:   “都在,都在。我一向好吃好喝地招待朝廷的调度官,如今他们都好好的,我闯下这般祸事,有愧于心,要如何补偿各位大人都不为过。”   楚怀存却反而微微一笑,那笑容间也带有一股令人齿冷的戾气:   “平江王是东宫外戚,补偿的事,再怎么提都是徒劳。太子殿下还需要你这个舅舅,宫中也还需要淑妃坐镇,你可不能出事。但若你不出事,我派下去的那些属下,岂非就要遭殃,甚至有性命之忧?”   “这……”平江王呐呐地说不出话来,太子却毅然接过话头:   “楚相之忧,孤亦感同身受。”他装的恳切,说出的话却血淋淋地戳自己的心,“不如这样,若是清算起来,东宫这里亦有能接触到账本的人,只是要和平江王隔一层关系。除楚相外,另选些孤这里的臣子填缺。”   “嗯,”楚相这才吝惜地透出一点满意:“锦城那边,平江王也不必再管了,我会让人接手。”   太子必须极力控制好表情,才能让自己的心痛不那么明显。   他苦心经营,在楚怀存的眼底下好不容易将自家母族安插到油水丰厚的地方,当的还是有实权的军官,也算是小有羽翼,此次却尽数被楚怀存剪除。他虽然后悔失望于舅舅的举动,却还是没来由地对面前一尘不染的楚怀存感到了微薄的恨意。   在面前之人的手下,自己只能当一辈子的傀儡,这样就够了吗?   楚怀存腰间的玉佩反映着温润的光辉,随着他走动,他雪白的衣袍浮现出暗色的纹路,那柄剑也始终轻轻地嗡鸣着。太子殿下不禁打了个寒噤。   他是看过楚怀存杀人的。   这个人连皇室都不怕——他不敢再想下去。   楚怀存冷眼看着太子的表情一点点熄灭。他当然不会看不出东宫这点小心思,不过要找一个并不聪明,又不至于蠢得太坏的人,面前的三皇子已经最符合标准。他并不在乎对方对他的看法,对大部分朝中人士来说,楚怀存如冰雪般高高在上的皮囊内,是修罗般的森冷心肠。   毫无怜悯,孤高凌尘。   他轻轻一旋脚尖,便要离开。太子殿下不由得屏住呼吸,与此同时,平江王的脸上立刻浮现出劫后余生的狂喜。直到走到门前,楚怀存才停住脚,像是才想起般说:   “对了,还要请王爷到相府走一趟。”   楚相要的可不是东宫的转述,也绝不会轻易相信平江王将一切全盘托出。对他而言,消息当然还是问出来的可靠。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点温和的笑意,却没有丝毫温润君子之意。平江王瞪大了眼睛,太子却在后面推了他一把:   “还不快去,”他用力地咬着字,不让声音太大。   他的舅舅面色一片惨然,只得不情不愿地向前走去,走出了一副英勇就义的感觉。   *   “方先生,”季瑛在一间赌坊最尽头的房间里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他蓄着胡须,颇有点仙风道骨的模样,头发稀疏地垂下半灰半白的几绺。见到季瑛,他也没急着表露出态度,只是沉吟着,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面前的人。季瑛自觉自己没什么好打量的,横看竖看,都只是皇帝派来的一条狗而已。   不过他也被打量惯了,于是不动声色地递出了表明身份的玉牌,弯了弯嘴角:   “久闻方先生的名头,百闻不如一见,”季瑛熟谙地说着这些干巴巴的场面话,“至于我的来意,想必方先生也清楚。先生手里有账本,圣人愿付千金交换之。还望先生割爱。”   方先生也装模作样地笑了一下,扯了扯唇角的皮肤。   “季大人,”他亲切地说,就仿佛他们不是第一天见面,“我们也不扯这些虚的。但账本的事,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在办事之前,我可没有打算和朝中气焰正盛的楚相对峙。但我现在才发现,你们似乎没有替我瞒下来的资本啊——”   他当然不会不知道,他胡说的。   这老东西精着呢。   话里话外的意思只有一个,季瑛神色不变:“是我办事不妥了,我便额外准备千两银子,聊表对先生的歉意。还望方先生信守承诺,将账本交给我。”   对面仙风鹤骨的老头这才流露出满意的神色,伸手从面前的五斗柜里拿出一本红字签名画押的账册:“我就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季瑛连笑都不愿意笑了。他这两日总觉得心脏平白无故跳的厉害,这主要是因为楚怀存。他想自己那天大概真是痛的厉害,才到楚相府中颠三倒四说了那么一堆不该说出口的话。然而泼出去的水再难收回,他抑制不住地一遍遍去回想,又近乎反刍般地体会那些又痛又痒的情绪。   庸人自恼之。   他想,楚怀存大概就不会有这样的烦恼。楚相仍旧凛冽如孤山最高处的一捧雪,触碰不得。自那一天又过了几日,楚相在收集平江王身上的罪状,滴水不漏地替太子党羽善后,而他则仍旧跟在皇帝身后,做些龌龊阴暗的事情。其实他现在做的事情就不怎么体面。   骗走平江王钱财的方先生背后自然有某些势力撑腰。   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是季瑛的安排。   这几日来,就算两人打照面,也不过各为其主,彼此立场不同,更谈不上说上什么话。可季瑛却更不甘,仿佛他期待着那天的崩溃能改变点什么似的。他想要找些蛛丝马迹,又不能表现得分明;他不敢把桃花带到宫中,找了一处匆匆地插了,但就算这也解释不明白。   楚怀存坐在太子身边,微微侧过视线打量着自己,而他再次露出浓重到连自己都厌恶的微笑,却没能在对方眼中留下一点印记;楚怀存仍旧将新进的御用之物送到秦桑芷的府上,他感到嫉妒,又自欺欺人地想,楚怀存也不是真的喜欢对方。   他不是常常能见到楚怀存,就连这样也觉得需要珍惜。   季瑛平复了一下思绪,接过方先生手中的账本。对方却流露出一种古怪而又惊异的表情,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然而,浸润江湖和官场多年的眼力让他闭上了嘴。季瑛感觉到了,他身处隐瞒和欺骗中,几乎无法挣扎着喘气。   他也无暇顾及,只是道了谢,便走出了方先生的房间。   也就自然没有听见对方在他身后的自言自语:   “怎么会忽然有那种预感……‘半面妆’早就失传了,是我的错觉吗?不过这季大人的皮肤也忒苍白了点,若是果然如此……算了,我可管不了别人家的事情,也没有闲工夫去趟浑水。”   季瑛不喜欢喧嚣,而赌场恰恰是人世间最喧嚣的地方之一。他穿过狭长的走道,再一次回到了赌场的主体部分。这里鱼龙混杂,人人养成了不在意他人身份的习惯。何况季瑛做了伪装,只是穿着便装,身上阴沉的气质也卸下了少许。   周围一片璀璨的银白金黄,颇有靡靡之色,有人高声大叫,有人喜不自胜,也有人无声地痛哭。他想要尽快离开这里,可脚步却硬生生停下了。   在那一刻他第一时间竟有一种逃跑的冲动,仿佛遇到了经验丰富的狩猎者。   顺着他的视线,周围的一切声和色飞速旋转着,模糊成一团。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那双在人潮中与他对视的眼睛,像是一面冰凉的水镜,使他移不开目光。   楚怀存在赌场的人群中,也没有穿他那身一尘不染的华贵雪衣,但仍旧是白衣,此时平静地对上了他的视线。   他怎么会来这样的地方?   季瑛想,但他的念头里很快就只剩下这行字:   ——他在朝自己的方向走过来。 第127章 骰子戏   楚怀存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季瑛。   他从公事中抽出空来, 打算会一会师父所说的方先生,却在外面金碧辉煌的赌场里见到了季瑛。季瑛此时也是便装,被他看见,略愣了愣, 似乎想背过身离去。但他还是挺直了脊梁, 面色苍白了几分, 却逼迫自己站在原地不动, 等楚怀存过来。   “楚相,”他看见楚怀存就先弯了眼角,“也来这种地方?”   “这话我也想问季大人,还没听说过你好赌。”   楚怀存打量了一下季瑛的神色, 觉得比那天见到时好一点。这两天他也不是没有见到季瑛,但事多仓促, 季瑛身边又人多眼杂,除了在朝野上的口舌之争,没什么交谈的机会。   季瑛将手靠在背后的珊瑚桌上, 说话轻柔如蛇类的嘶声:   “那是楚相还不了解我,”他说, “我这个人有什么不做的?酒色财气,统统都占全了才好, 少一个都配不上当楚相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又在胡说,他当然不是为了这个目的来的。楚怀存对此心知肚明,否则没必要轻车简从, 多的是有人上赶着张罗赌局。但他是为了什么来的呢?这座赌场真正的宝物是里面的那个人,而非外面的财宝。季瑛也是为了那个神秘的方先生而来拜访的吗?   楚怀存神色端肃如冰雪,并不为季瑛所动,却也将手放在了桌上。   “是吗?”他低声说, 透露出某些不容反抗的强硬,“那季大人要不要和我赌上一局?”   “赌什么?”   季瑛心中微动,早就闪过百十个念头。楚怀存却用指节轻叩桌面,   “我想让季大人来决定。”   用一场赌局决定些什么,显得太过于轻薄。但这里的人用骰子决定命运,依靠几枚圆圆的黑点判断自己的下半辈子是飞黄腾达还是暴尸荒野。一者大,一者小;一人贫,一人富。这多荒唐,季瑛想,但又抵制不住这个念头的诱惑。   事实就是这样,楚怀存给出的筹码,是名叫季瑛的人无法拒绝的。   季瑛神经质地压着嘴角,却还是阻止不了那个笑容越来越大。他又侧了侧头,墨黑色的头发蔓延开来,在他的眼睛上蒙上一层薄薄的阴影。楚怀存平静地打量着他,直到感到一只手无声地覆盖在了自己的手上,暧昧地贴近。季瑛几乎整个人都要贴上来。   ……他就知道。   “楚相可别反悔,我提条件啦,”   季瑛说,就像孩子找到了喜欢的玩具一样,他的眼眸倒映着楚怀存的白衣,使那双黑沉沉的眸子稍微被照亮,许愿般地说   “我要是赢了,你也稍微喜欢我一点。如何?”   *   骰子就这样玩笑般地被准备好,直到这时季瑛仍旧没有实感。楚怀存对赌场的人吩咐了一声,他们便被迎进一处雅致的隔间。骰子是象牙雕刻的,六面玲珑。楚怀存稍掂了掂,知道没有异样,便向着季瑛递过去。   “等一下,”季瑛说,“楚相真要和我赌?”   楚怀存见他没有接过骰子,干脆直接松手,自己占个先手。骰子骨碌碌地在光滑的桌面上滚动,点数模糊成一片。就像是没有预兆的宣判,季瑛无意识地弯起手指,想要握住点什么,眼睛却连一刻都没有移开骰子,不舍得眨。   ……明明一直表现得漫不经心,当作不会兑现的玩笑。   楚怀存连自己的骰子也没看,只是悄无声息地打量着季瑛。他确实很紧张,这种紧张暴露在久经沙场的楚怀存面前,就像是空气中弥漫开一点硝烟味,不消一刻就被识破。   骰子转的慢了,转而停歇,定格在一个“二”上。   比大小,这个数字的赢面显然不怎么大。楚怀存却没什么遗憾之情,只是将骰子推给季瑛,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是握过剑的人的手。季瑛接过骰子时与楚怀存的指尖略触碰了一瞬,仿佛就这个动作才微小地定了心。   楚怀存却察觉到季瑛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指尖的微颤。   他神色阴晴不定地盯着那枚骰子,又很快地觉得在楚怀存面前迟疑太久不像样,于是匆匆一掷。骰子落在桌上,带出一声清脆的响。   “我是不是没有丢好?”   季瑛立刻开始后悔,死死地盯着开始旋转的骰子。   转动的力度不太对,闪烁的点数隐约能看清,转的不漂亮,很快就要在桌面稳住。一枚玲珑的骰子,竟能这样牵动人的心绪,季瑛完全想不明白楚怀存是如何等闲视之的,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骰子在旋转,自然不会和它一起停下,只是当骰子终于稳住时,一阵荒诞的无力漫上心头。   “一”。   骰子上一点鲜红刺眼如鲜血。无论是其他任何数字都好,偏偏是六个数里最小的“一”。   季瑛第一时间把嘴角扯到笑的弧度。输家最忌讳的便是不体面,他糊里糊涂被推进这个赌局,又被命运推向失败者的一边。他的语气轻快,对楚怀存开口:   “愿赌服输,”他说,“我服楚相。”   “只是运气而已,何谈输赢,”楚怀存没有落井下石的打算。季瑛有多看重这个一时兴起的赌局,至少他看的清楚。他觉得自己猜对方的情绪已经逐渐熟练了,也懂得应该怎么安抚对方,像是熟谙地揉一只炸毛的猫的脖颈。   “其实我也不是不喜欢你——”   楚相顿了顿,自己也觉得听起来不像话,但季瑛却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我不是什么赌局都会答应,”他接着说下去,“只是口头发誓,我也清楚你我都不会提朝政。但我愿意和你打这个赌,至少说明,我不像你想象中那样视你如眼中钉、肉中刺。”   “为什么和一个输家说这些?”   “你在很认真地追求我,”楚怀存侧了侧头,瞳孔如冰雪般微微一亮,“或许不能这么说。但你真的喜欢我,这点我能看得出来。我没有轻视别人感情的习惯。”   这句话其实只说对了一半。   楚怀存只在意他眼中值得在意的人,被他划分在自己羽翼之下的人。   季瑛向后靠了靠,又盯了骰子半响,反正就是不看楚怀存,随后没头没尾地说:   “其实我不那样认为——愿赌服输,但我很不愿意。凭什么命运骰到的总是最糟糕的选项,要是和我赌注的不是楚相,我偏要把赌桌掀翻,一次次骰到我满意才停手。其他人不承认也不行,我就逼他们承认。”   楚相终于弯了弯嘴角:“真可惜,我也是这样想的。”   一些人会说,他们从来没有见到楚怀存笑过,楚相高高在上,清冷孤高如谪仙;但那大概只是楚怀存对他不在意的人达到了漠视的地步。冰雪般的灵魂微微融化,或者表现出自己的一点例外时,那样的殊色总让人移不开眼睛。   “该我提要求了。”他说。   季瑛含糊地答应了一声,楚怀存把赌注留到这时候才说明。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要不就是他赢,要不就是他输,其他当时都不被他考虑。既然你有想要的东西,就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他猜测楚怀存会要求他一定要说真话,然后问他一个问题。   楚怀存确实问了。   但问题是这样的:   “你对我说谎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   楚怀存在一炷香后见到了方先生。   方先生坐在他的太师椅上,前后微微摇晃着,胡须在风里抖动。被惊醒时,他下意识警惕地看向门口。他当然没想到今天还有第二笔生意,这也就罢了,第二笔生意的主顾竟带着第一笔生意的客人回来了,在他的行业可是大忌。   像他这种东边敲诈一笔,西边敲诈一笔的江湖贩子,怎么能让冤大头们彼此见面?要是他们联络起来,知道自己也是勒索链的一环,不得一块起义来对付他?   “方先生,”权倾朝野的楚相站在门口称呼他,“久仰大名。”   而他刚刚才把对方党羽的账本卖出去,买家还是这个和他一起进来的紫衣青年,此时面色古怪地看着他,却沉默着不说话,褪去了方才太过浮夸的气焰。   “这……”方先生捻了捻胡子,觉得自己大概要跑路了。   但楚怀存的声音却断绝了他的这个念头。   “有人让我来找你。”他说,并且示意般地按了按腰间的佩剑,方先生的视线不由自主也随之移动到了剑鞍上。没有任何珠宝玉石点缀,甚至泛不出一点光泽的剑鞍,或许是鲨鱼皮的,只在与剑柄相接处留下了一道简洁的纹路。   但是这纹路,看起来可真是眼熟……   “你不会是老剑客的那个——”方先生扶了扶额头,仿佛如梦初醒,“就是他二十几年前捡到的那个孩子吧?哎,都过去那么久了,那时候我也在场的。我怎么不知道他还有养出一个当朝宰相的本事?”   楚怀存的记忆里也确实有这样一个人。   老剑客和他相遇时,和另外一个朋友正结伴同行。   不过,他记得那个人颇有点道德洁癖,对自己因为半个馒头就要划破别人喉咙这件事絮絮叨叨了一路。   现在看来,他确实慧眼识珠。楚怀存一路杀到京城,现在已经大逆不道地把太子殿下培养成自己的傀儡,与老皇帝分庭抗礼。实在是狼子野心,残酷无情。要是他此时仍旧保持着如此操守,大概会更加痛心疾首,恨不得与培养出他的老剑客割袍断义。   楚怀存再次打量了面前这个须发斑白,装神弄鬼的方先生,觉得他面貌上和当年师父的朋友确实有些相像,但在道德水准上应该不可同日而语。   方先生也察觉到了他的眼神,有点尴尬地笑了一下。   “人都是会变的,”   他认出了楚怀存的身份,一瞬间变得真实了许多,“我有许多年没见过你师父了,也不知他过的怎么样。我现在倒发迹得不错,这说明仁义道德留着没什么用。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楚相,我刚刚还把你的情报卖给了——”   他努努嘴,示意楚怀存身边安静站着的季瑛,“你的这位朋友。”   他这么说居然也不害躁,反而是季瑛终于抬起眼睛,不轻不重地给了他一个眼神。季大人的危险性颇为不错,那一眼又阴狠又毒辣,是教科书般的奸佞威胁人的神色。   “我不是他的朋友。”季瑛说。   他又对楚怀存说:“账本我也不能给你。”   这都是已经预料到的事了。但在季瑛知道了他和方先生联系的同时,他也同时完全看清了皇帝要他办的事情。倒不如说,账本二字一出,平江王一案的幕后主使是谁已经呼之欲出。方先生为朝廷办事也不让人惊异,他现在的道德确实很弹性。   “今日打扰方先生,”楚怀存决定直截了当说正事,“是想请教一种毒。我把人带来了,请先生告知我,他身上是否有中毒的痕迹?若是有,是什么毒,又有什么解法?”   季瑛随着他的话语再次安静下来,堪称乖顺地站在原地。愿赌服输,虽然他发表了一番感言,但他当然要答应楚怀存一件事。这已经是对方退让后的结果了,因为他无法回答楚怀存最开始提出的问题,所以才改成和他一起见一个人,并且不能提出异议。   也不能算是没想到,那个人自己刚见完不久。   但他的安静只是因为楚怀存不允许他问,若仔细观察,他的手指已经蜷缩起来,指尖扎进掌心的肉里,侧过头时发丝遮住眼睛,一切都看不分明。   毒。   关于他身上的毒。   那分明是天下无解的毒,他浑身的痛楚都系在陛下的股掌之间,随时随刻就能将他击溃。那该是皇室的秘辛,他从未听说过,自己也找过人偷偷去查,但都了无踪迹。为什么楚怀存在此时会问这样的问题?为什么?——等等,他相信了。   季瑛第一次听到了这种毒的名字。   半面妆。他想,多么合适啊,自己不能表露出真实的情绪,一旦有所动摇,必会反噬其身。他像是被分裂成了两半,扮演着自己所应该在演的角色。   “其实我刚刚也隐约察觉这位小友身上有异,只是不敢确定,”   方先生慢吞吞地走过来,替他诊脉,一边感受血液流过他的脉搏,一边摇头,“半面妆不是毒,是蛊,再要些时日能钻到人的骨头里去,那时候就真治不成了。”   也就是说,现在还能治。   季瑛恍惚地明白了这件事,却觉得自己并没有如释重负之感。   方先生还在絮絮叨叨:“不应该啊,这种毒早就应该不存在于世间了。是谁给这位小友用的毒?我唯独在先帝在世时有缘得见过此毒一次,莫非是……皇宫?”   他立刻闭了嘴,知道自己最好还是不要在季瑛面前说太多不该说的。   楚怀存被他天然地划分为了自己人,但季瑛可不是,虽然他被楚相带来看病,但终究不知底细,何况此事又牵扯了前朝秘辛。季瑛也不在意,他面色不正常地苍白,倾听着方先生对他病情的论断,不时悄无声息地抬起眼睛看楚怀存一眼。   楚怀存却在咀嚼“前朝”这个词。   他方才也在和季瑛谈论前朝。当今皇帝登基时,已经接近不惑之年。先帝在位时,最器重他这个太子,也是一早立好的皇储。但问题是先帝活得太长了,长到他死去时,现在的皇帝也空熬了许多年岁。   或者说,长到父子之间生出嫌隙。   但不论如何,先帝死后,合该储君继位,也就是当今的圣上。季瑛前两日倚着门拿着花枝对他的赠言,关于现在的皇帝和近二十年前的他是如何畏惧着同样一件事情发生的隐晦提示,楚怀存早就想过许多次。   他和他的父亲在生命的暮年一样,开始忌惮太子。   楚怀存之所以一步步成为楚相,实际上最开始还利用了皇帝的提拔,作为太子党的政敌而被有意扶持。但这个举动显然是引狼入室,太子当真成被逼成了废太子,陛下才开始后悔。   季瑛不是为了告诉他,现在的陛下为什么如此作为。   那已经没必要了。   楚怀存想,季瑛要告诉他的是:在过去曾发生过什么,确凿无疑。而这才是解开他所寻求真相的钥匙。 第128章 相见欢   方先生从五斗柜里取出一份豆绿色的丝绸小包, 摊开后露出几根通体洁白的银针,仿佛轻轻晃动就能划破空气,不难想象将这些锋利而修长的针完全扎进人的血肉之中,本身的感觉会有多么糟糕。   他又点了火, 幽蓝色的火苗舔舐着针尖, 使它一点点变得灼烫起来, 仿佛针尖上停栖着一枚小火球。   方先生让季瑛背过身去, 挺直脊背坐着,把垂落下来的黑发也拨开。季瑛就这样沉默地按照命令行动,露出一截引颈就戮的后颈。他整个人僵硬得像是一具雕像,连肤色也苍白的不像样, 在门窗紧掩的室内,就像是某个死而复生的鬼魂。   方先生转过头:“楚相, 你过来。”   楚怀存闻言起身,他走近时脚步声轻微,雪白的衣袖在室内擦出细小的风声。季瑛在心里一声声数着, 就像是待行刑的犯人判断自己的刑期。第一次的治疗最难捱,方先生这样警告道, 因为要把毒引出来,有不逊于毒发时的痛楚。   总有人认为肉体不如精神, 认为刑法上的疼痛不如自己的理想经受挫折的悲哀。季瑛此时的大脑迟钝,只能缓慢地思考。他羡慕还能这样说的人,因为他们没有经历过。他太想做回那个把气节和名誉放在一切之前的人, 但他知道自己真的害怕那样的疼痛。   要是这一切都是楚怀存设下的局呢?他就这样把脖颈暴露在一个朝中的政敌面前?   他大概是真的糊涂了,听得见火苗舔舐银针时的嘶嘶声,终于有了这一层想法。但他没有动,尽管在某一刻, 他浑沌的思绪几乎要把这个可怕的念头当成真的。   三步、两步……   季瑛没数到“一”。   就像是浑身的骨头一瞬间被碾碎,身体里被塞进了一枚干涩而滚烫的太阳。尖锐的疼痛从后颈霎那间炸开时,季瑛的大脑还在迟钝地运行着。他不受控制地想要逃离这份苦痛,却只能踉跄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摇晃着就要倒在地上。   太痛了。他想要屏住呼吸,因为呼吸时闪电般在神经间滑动的,也是锋利到足以把人劈成两半的痛楚。他下意识以保护的姿态将自己蜷缩在一起,护住要害,这样跌倒时也不至于受伤。   他……   他没跌到地上,而是倒在了一片灼目的冰雪中。   方先生对楚怀存眨了一下眼睛。他方才无声地用唇语示意楚相过来帮忙,而他打算在季瑛没预料到的时候干脆利落地将银针扎进穴位,趁他的身体还没有因紧张僵硬成一块石头。楚怀存接住了季瑛,把他按回在椅子上,不容撼动地钳制住他的肩膀。   在朝中猫嫌狗不待见的季大人其实很瘦,用手一碰,隔着皮肉能摸到骨头,楚怀存再次加深了这个认知。季瑛拼命地挣扎着,指甲深深地扎进自己的掌心,又被楚怀存耐心地一根根掰开,将自己的手递过去给他抓着。   楚怀存俯身望向季瑛的眼睛。   一双枯竭的、挣扎了太多次,以至于连眼泪都没有的眼睛。   方先生颇为满意楚怀存的辅助。他谨慎地一点点调整刺入季瑛后颈的银针,而不用担心对方伤到自己。随着他轻微的动作,银针穿透皮肉,和骨头略一相撞,附在骨头上的毒顺着银针涌上来。   一般的毒碰到银针是黑色的。楚怀存透过季瑛凌乱的发丝打量着那枚长针,鲜红色顺着针身一点点蔓延而上,就像是引出了青年身上的血。然而这血妖异如活物,在银白色的长针上扭动着,又像是赤红的胭脂虫。   “好!”方先生轻喝一声,取出同样盛在豆绿色丝绸袋子里的药粉。药粉像是褐色的雪米般落了一层,银针上的殷红非但没有偃旗息鼓,反而像是受了刺激,愈发疯狂地扭动起来。   “再坚持一会。”他对季瑛说。   楚怀存很怀疑季瑛现在能不能听得进去话,他现在像是失去了理智,但楚怀存箍得太死,他无法逃离痛楚,便一头扎进自己的怀里。   楚怀存小心地控制着角度,不至于让他的动作碰掉银针。   “喂,”方先生十分无理取闹地提出要求,“你这位朋友现在的情况比我想象中还要差一点,试试吸引他的注意力——我知道这有点难,他残留的神智可能不足以对你做出什么反应。”   “季瑛?”楚怀存叫他的名字,“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楚相的声音似乎让他停顿了一瞬间,使他稍微恢复了清醒。季瑛狼狈不堪地抬起眼睛,就像在哀求楚怀存不要看他。但楚怀存的目光仍旧像是高山之巅的一抔雪,令人感到一点聊以慰藉的清凉。季瑛咬住嘴唇,避免自己真的完全扑到对方怀里。   真可恶,他恍惚中想,他为什么不躲开呢?   方先生摇了摇头,季瑛尝到了满嘴的血腥味,这也是在伤害自己。楚怀存觉得眼前的情况和想象中一样棘手,他停顿了一下,抽出了手。季瑛原本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此时又仓惶地抬起眼睛,手在空中虚虚地握了握。   楚怀存抓着他的手,让他搂住自己的腰。季瑛猛地吸了一口气,在疼痛中挣扎地找回了一点警惕。但这点警惕完全用不对地方,很快,他就克制不住地整个人环住楚怀存的腰身,死死地拽着衣袍上可供攀附的褶子。   这和当初那个轻到仿佛察觉不到的拥抱不一样,透着一股狠劲,季瑛的指甲陷在楚怀存雪色的布料里,开始疑心这一切都是幻境。他的睫毛沉重地颤了颤,用尽全力抱紧面前这个给了他允许的人,像蛇缠住他的猎物。   楚怀存空出手来,点在了他的嘴唇上。   他的手指沾染了一点鲜血的颜色,轻声但不容置疑地命令道:“张嘴。”   季瑛没有反应,楚怀存便尝试着一点点撬开死死咬住的嘴唇,他能猜到眼前人的心思,在自己面前因为痛苦而呻吟或者呜咽,对于连求救都要用浓烈的微笑来挡着的这个人来说,显然有点不可容忍。他想要躲开,垂下头将自己埋进自己的胸口,楚怀存不让他这么做。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轻缓,然而还是透露出一点上位者般的震慑:   “别伤害自己,随便换点什么东西咬都行……季大人,你还听得清吗?”   季瑛垂下头,浑身簌簌地颤抖着,似乎花费了极大的力气,随后才挣扎着仰起脸。他的眼角仍旧干燥,只是蔓延开一抹殷红,就像是因为用力快要擦破了皮肤。楚怀存不禁神情微动,因为他意识到眼前的人强迫般地令自己重新拥有掌管自己的能力,哪怕只是一句话。   或者一个动作。   他凑上来,那动作接近于渴求一个吻。   楚怀存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立刻躲开,这显然不能用疗伤或者惜才之类的理由敷衍过去,明明有许多更好的办法,他却沉静地立在原地,听着季瑛叫他的名字,不是楚相,没有姓氏,而是某些更亲近的称呼。   “怀存,怀存,”季瑛轻声说,攀附上来,身上的龙涎香原本不明显,此时却愈发显露出腥甜,“我不想把你让给任何人,谁都不行。过去也不行,现在也不行。”   “你还记得……”楚怀存轻声说,“你是谁吗?”   他显然不记得。   不仅不记得,而且终于冒昧地和楚相贴近到了轻轻一动就能感知到彼此温度的距离。楚怀存抽出精力打量了一下他后颈的针尖,情况一切正常。但背后的方先生脸上忽然浮现出了古怪的表情。这个仙风道骨的老头像是懂了什么般摆了摆手,甚至浮夸地背过身去。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楚怀存想,随后无可奈何地意识到,他和季瑛大概并不是他所以为的方才相识了不到一月。黑书说过,在过去的两年,他的记忆都在正常运行,只是情感遭受了压制,甚至于歪曲。那些从记忆的缝隙都找不到的零碎瞬间中,另一个他所相识过两年的季瑛也在一点点丰满起来。   他在陛下面前对自己露出的微笑看起来太虚假,楚怀存一直很不喜欢。   他曾想要和楚怀存搭话,但楚怀存很冷淡。   他护着秦桑芷时,有时候也会想起那个裹在深紫色官袍里,几乎和阴影融为一体的奸佞,没有人会和他站在一起,他似乎只是一个人,他似乎总在看着自己。   过去和现在一点点交织起来,半小时前,面前的这个人用骰子和自己赌注,筹码却是虚无缥缈的“喜欢”。那时候他输了,六分之一的概率。仅仅只过了一小会,他又浑身忍耐着无法想象的剧痛,偏偏在他怀里讨一个吻。   楚怀存放任自己犹豫了太久,已经足够头脑因为疼痛而昏昏沉沉的季瑛亲上来。   好吧。   他没什么抵抗地想,既然是因为他身上有伤。   舌尖最先尝到的是血腥味,季瑛自己咬破了嘴唇,铁锈的苦味弥漫上来,和季瑛身上复杂的熏香味缠绕在一起。季瑛喘息着,只能做到拙劣地将嘴唇相贴,却对下一个步骤有些缺少头绪。但那就够了,他觉得自己的灵魂正在因为多年夙愿的实现而狂喜地颤抖,这颤抖又和身体难以忍耐的痛苦交缠在一起。   他逼迫自己专心。   那样,身体上的痛楚似乎真的能稍稍被忘记。   楚怀存分出一点注意力控制好他动作的幅度,同时配合着季瑛的动作,任由他从这个暧昧而混沌的吻中得到他想要的。他低垂眼眸,不在意自己整洁的白衣已经被身上的人弄得乱七八糟,腰间的玉佩因为身体的动作与椅背相撞,声音琳琅。季瑛咽下了自己的呜咽。   这个吻持续了一小会。   他们彼此分开时,楚怀存注意到季瑛的眼睫沾上了一层水雾。他分明并没有因为痛楚而流泪,此时眼角的绯红却愈发扎眼。楚相并没有因为一个过于纯粹的吻而有什么改变,却不动声色地在季瑛脸上停留了几分目光,随后将他扶向另一面。   季瑛用几秒钟恢复了神智,在他后颈处露出的半截针尖上,赤红色的“虫”已经停止了挣扎,药粉战胜了它们,使它们的身体迅速地干枯。方先生两指拈住针尖,却并不直接拔出,而是左右转了几圈,随后才顺顺当当地将银针提了起来。   “好了,”他说,“就这么着吧。这是你体内毒的起点,它们顺着你的骨骼吸附成了一张网,一次性只能梳理干净一小部分,所以拔出银针时还要记住拧断彼此相连的线。你们两个——”   季瑛看上去比驱毒前更僵硬了。   他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甚至不敢抬起眼睛看向楚怀存。但他的嘴唇似乎还停留着微微带点冰凉的触感,唇畔还停留着清冷的气息。   方先生接着说:“你说你不是他的朋友,是吧?”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促狭的味道。   楚怀存倒是平静地说:“今天的事,麻烦方先生了。日后还请方先生替我和季瑛保密,之后还需要先生帮忙。”   “说什么客气话,”方先生摆摆手,“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好了,我开玩笑的。你可是那家伙的弟子,我们江湖人士,自有自的规矩,和你们乌漆嘛黑的朝堂不一样。只要我下次见到你师父,还能喝上两杯就够了。”   *   楚怀存和季瑛走过那一条走廊时,都默契地保持着缄默。这不是第一次,他们都清楚,最正确的解决方式是彼此立下契约,达成把这件事情忘记的共识,就像是上一次那个意乱情迷的夜晚。但他们暂时没有任何人开这个口。   “下一次疗程是三日后,”楚怀存没有偏移目光,看着前方叙述道,“……最开始几次会比较吃不消,方先生说随着治疗开展下去,不会像今天这样难受,也不用常来了。”   “噢,”季瑛慢慢地说,“好。”   他们不约而同放慢了脚步,因为离开这间赌坊,甚至是来到有人的地方,他们就必须要注意彼此的身份,还有对立的阵营,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说话。楚怀存思索了一下,没有再问季瑛愿不愿意投靠他这一边。   逼得太紧也不好。   何况,除了毒药,必然还有其他的要害在制衡着身边的人。楚怀存偏好把事情做的滴水不漏,将一切隐情调查清楚,随后再慢条斯理地将想要的东西纳入囊中。   “楚相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又是一小段沉默,季瑛忽然开口问,随后又笑了笑,“当然,若是不方便说……”   “今年春闱的的士子今日在京中有个曲水流觞会,我得出面,”楚怀存倒没什么所谓,“回相府更衣后,我便直接前去青鱼湖。不知季大人有什么打算?”   “曲水流觞——”季瑛仿佛有些茫然地重复了一遍,随后了悟地勾了勾唇角,“是秦公子邀请的楚相吧。这样的盛会,它既看不上我这样的人,我亦不想去见那些冷脸的。”   “那真可惜。”   楚怀存道,他们已经快要转出那条回廊了。季瑛疑心自己听错:“什么?”   “我是说,见不到季大人有点可惜,”   楚怀存站定,他早就整理好了自己的衣着,此时白衣平整明净,佩剑修长沉敛,只是立着便觉得自有一番风流气度,清高出尘,   “青鱼湖的风景还不错。至于瞧不上,那些士人就算明面上对我谄媚,私下里也多视我为狼子野心的反臣,恨不得写出千八百篇文章攻讦。我倒也并不热衷和他们相交。”   “楚相也受得了?”季瑛慢慢地说,又悔恨自己阴阳怪气得太明显,“当然,我知道楚相是为了秦公子,不过楚相对清流的态度,也确实是个可乘之机。”   “谁的?”楚怀存停顿了一下,“噢,确实是你的机会。”   他才想起面前这个人手里还握着平江王用来赌注的账本,仍旧站在陛下那一边。算下来,季瑛是自己正儿八经的政敌,而且是最危险的敌人。   只是,这并不能算什么错误。任谁和自己的敌人唇齿相融后,也不会把彼此的间隙立刻划分清楚的。季瑛说完,自己也默了默。   他们自觉暂时把话说完了,或者疑心再说下去,又会没完没了,所以终于彼此告别。一旦迈出门槛,楚怀存便遥遥地看见门前停着低调的轿子,虽然不是大张旗鼓的宫轿,但也能让人猜出里面的人身份不凡。   他没有闲心目送季瑛坐上轿子离开,却在某一刻如有所感,微微侧了侧头。   余光里,他和季瑛的视线短暂地交汇了一瞬间。   随后便被厚重的轿帘截断,真正地告了别。 第129章 青鱼湖   青鱼湖又名石鱼湖, 有这样一个传说。曾有一名垂钓者于此处捕获一只硕大无比的青鱼,青皮流光,熠熠生辉。那青鱼口吐人言,竟恳求他将自己放归。   垂钓者一心将青鱼卖个好价钱, 对青鱼的恳求无动于衷。他提着鱼走到坊市之中, 忽然觉得手中一重, 路人开始窃窃私语。此时他低下头, 才发现手中已无青鱼,只剩下一块隐约能看出鱼形的石头,这当然没什么赚头。   故事不知真假,总之, 青鱼湖畔确实有一块鱼形的石头。   楚怀存下了轿子,随意地抬眼望去。湖水和天空交替的地方像蘸着青黛浅浅地描了一笔, 青鱼湖蜿蜒出一道溪水,链子般绕了一圈,最后又归入包蕴一切的湖水。水边已有三三两两的士子长袍广袖, 列坐在席,他们面前准备好了酒器和抽诗题的竹笺。   谁人不知秦桑芷平步青云?能被他邀请参加这场文会, 便意味着在京中找到了门路,何愁榜上无名?故而在场的举子们面上大都隐隐有自得之色, 见了楚怀存,也只是倨傲地学着秦桑芷的样子行礼,不似旁人那样恭敬。   秦桑芷倒是含着微笑坐在首席。他今天和楚怀存一样, 也是一身白衣。白衣在楚怀存身上,亦是凌厉的。但在秦桑芷身上,确实光风霁月,嫉恶如仇的翩翩君子般。楚怀存在他身边还见到了一个料想不到的人。   ——那个莫名其妙掺和到夺嫡之局里的七皇子。   此前从未见到秦桑芷和任何一位皇子交好, 这倒令人意外。楚怀存不动神色地步入首席,他一旦出现,就是天然的视觉焦点,无数双眼睛或嫉妒,或羡艳,或愤慨地望向他,但他视若无睹,只是轻轻拂袖,仿佛掸掉一点灰尘。   七皇子在秦桑芷右侧,左侧的位置是留给他的。楚怀存经过时,和七皇子的目光短暂地相交了一瞬间。他年纪还小,怯懦地对着自己点头示意了一下,但楚怀存却从中读出了一点表演意味的死气沉沉。   这孩子心思太深,不能轻视。   秦桑芷则在他落座后略一侧头,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怀存,你来了。你也知道,我一力做主办这个诗会,实在不易,何况总有声音反对,他们说你……罢了,我为难不要紧,毕竟你是真心对我好,我也总不能连位置都不给你留。”   他说的冠冕堂皇,若是此前的楚怀存,大概要怜惜他承担了自己的骂名,即使知道自己有狼子野心的名声,也力排众议请他来诗会了。   但现在的楚相却波澜不惊,毕竟诗会的上下关节都是自己打点的,连资金也全由自己承担,他到底有哪里对不起在场的人?   楚相到场,诗会的人也齐了。秦桑芷站起身,以东道主的姿态倨傲又满意地看着座下的众人,享受着众人敬畏仰慕的目光。一旦进入万众瞩目的状态,他就再也顾不得其他人,专心做他那天下才华第一、名声清白无瑕的秦公子了。   楚怀存清楚这一点,便越过秦桑芷,反而向隔座的七皇子抛出问题:   “殿下也对文人雅士的集会感兴趣?”   七皇子的回答只能用循规蹈矩来形容,还生硬地引用了几个典故,用来证明自己这个刚刚认祖归宗的皇子一心向学。他的言行举止都像是一个没有什么才能的平庸之人,但一切太流利了,楚怀存想,就像是提前准备,背下了一整套稿子。   秦桑芷作为气运之子,可不会随意与人交好。   他当然不会。手持系统这样一个随意更改世界秩序的BUG,秦桑芷如鱼得水。这个位面的系统能够篡改记忆,同时也能看见不同人身上的气运值。按照这点来看,目前陛下膝下几位皇子,只有这位七殿下的气运值最盛。   若无意外,他应当就是未来的皇帝。   虽然系统无法看到具体过程,但秦桑芷觉得这很好猜。七殿下成长的过程极其坎坷,必然非常敏感,极其缺爱,身处黑暗之中又渴望光明。他心思深沉,硬生生熬走几位哥哥也未尝可知。   虽然他身上的气运远不及楚相,但秦桑芷和楚怀存接触后,清楚他并没有谋朝篡位的打算。那么,即使皇帝并没有那么多权威,将未来坐在那个位置的人早早地收入囊中,便是坐拥了高高在上的名声,岂非是一件高回报率的事情么?   他要让他们都对自己求而不得。   这样才能把他捧到最高,用愧疚和感激牢牢地控制这些反派。   楚怀存将对七皇子的判断收进心中,转而沉静地举起杯子,贴近嘴唇,冷眼看着眼前的曲水流觞会。写有诗题的竹签被分发到各个士子面前,以饮酒的顺序依次现做一首诗来,好让在座的其他人评点。若作不出,便要罚酒,也会被人瞧不起。   虽说在座的士子在表面上对功名利禄不假辞色,但实际上,想搭上楚相或者皇子门路的人可不少,都在绞尽脑汁地卖弄文采。载着酒杯的载具在溪水中浮浮沉沉,不断地被人拈起,吟上三两句诗,发现坐在首席的人没有反应,又失望地低下眉眼。   楚怀存用食指转了转手中的白玉杯。   他当然不是真不在意,若有人可用当然更好,但这群人围绕秦桑芷聚集起来形成集社,大部分都心高气傲,幻想着要被低声下气地请一请才屈尊俯就。何况就所听到的诗句来说,也大多雕琢辞藻,立意却是平平。   唯一一个被他记住的是个叫梁客春的应试考生。   他抽中的诗题是“伤春”,诗句却清丽脱俗,伤而不露,怨而不诽,楚相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见那人怔怔地吟诗,满眼怆然,似乎是真有所感,甚至没留意自己引得如日中天的楚相注目。   楚怀存莫名觉得他的名字曾在某处听过。   但一时半会却没个头绪。梁客春的诗句虽好,但也没引起太多议论,他这个人应该没什么背景,所以注意力很快又投往下一个举酒吟诗的人。精致的酒杯在溪水中浮浮沉沉,满载着功名和清高的愿望,朝着首席的方向渐渐地来了。   七皇子有点紧张,看上去因为不通文墨而苦恼。   还好,曲水流觞,最终停在了秦桑芷面前,这对他来说却是等待多时的机会。秦桑芷迫不及待地将湿漉漉的杯子从湖水中捞起,打开了自己抽中的竹笺。很快,他的脸上就露出了成竹在胸的表情。这聚会的诗题都是他写的,他都早有准备。   他准备好了惊艳四方,命令系统将原本世界的诗集在他面前缓缓铺开。   楚怀存却在身侧悄无声息地观察着秦桑芷的神色。少年一席白衣,清傲不凡,颇有坊间传闻“第一君子”的气质,但眼神与其说是因作诗而专注,不如说是紧紧盯着空中某处。   他不禁感到了一丝荒谬——秦桑芷的诗不但不是他自己写的,而且还得看着原文才能读出来,做不到熟记于心。若是离开了系统,他大概连诗歌的意思都不清楚。   秦桑芷笑道:   “我既抽到了‘春夜’一题,文思泉涌,便成一首《春江花月夜》。这是我的得意之作,自认为可以压倒群贤,还请诸位听。”   “秦公子的诗才自然远胜过我们的!”   众人连忙抚掌以对,笑脸奉承,做出一副等待金玉之言的样子。楚怀存却留意到方才作“伤春”的梁氏举子还在黯然神伤,似乎尚未从那氛围中抽离出来。他那一点情绪在人群的拥簇中,显得微不足道,楚怀存微微转过视线,回到颇为自得的秦桑芷身上。   气氛铺垫得足够,秦桑芷终于不急不徐地念出第一句:“春江潮水连海平……”   然而就在此时,远处却忽然响起了一个不应景的声音,打断了他:   “秦公子今日在此把酒言诗,何等快意。怎么我却没得到消息,难道我没有资格与诸位同列在一处坐席?”   楚怀存猛地抬起眼睛,白玉杯叩在面前的青石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酒液停不稳,微微溢出几滴。这个问句轻柔又危险,显而易见出自于一个不受欢迎的客人。他太熟悉这个声音了,尤其是他像这样阴恻恻地说话,仿佛仰起身子时的毒蛇。   宫轿直接将他送到了曲水流觞会的所在之地,他正挑开门帘,俯下半个身子踩在地面上,露出仿佛是漂浮在深紫色官袍上的一张苍白的脸。   他不是说不来吗?楚怀存想。   季瑛抬起一双幽暗的眼睛,脸上的笑意不减,缓步走向列坐在湖畔的士子们,对落在他身上鄙薄的表情视若无睹。他和楚相不同,这群清流对楚相态度矛盾,但对季瑛,除了厌恶排斥,就是恨之入骨。被邀请的人一片哗然,抗拒的态度不言而喻。   秦桑芷很快就理清了面前人来意不善的事实,冷笑一声:   “季大人也想来这种场合吗?真没想到,你这样的人玷污了朝局还不够,还想着收到我和诸位同仁的欢迎?我的诗,不是给你这种听不懂的人欣赏的。”   他的态度直白露骨,反正他背后有楚怀存撑腰,无论说出什么言论都有人兜底。在场的人反而觉得秦桑芷性情直率、光风霁月,誓不与奸佞小人同流合污。   “是么?”季瑛抬起眼睛看了楚怀存一眼,很快又移开视线。他弯起嘴角,“在座诸位都是国之栋梁,这等嫉恶如仇,真是令人羡艳。圣人曾言:‘人非无过,过而改之,善莫大焉’。我今日想要向诸位讨教一番,秦公子不至于连留人的气量也没有吧?”   “这……”在场诸人议论纷纷,最后的视线,却不由自主转移到同样位列主位的楚怀存身上。谁人不知楚相和季瑛两人现在代表着朝局上的两股势力,就连现在,也因为军粮一事角力,水火不容。   秦桑芷也看向楚怀存,显然是要他出面摆平此事。   楚怀存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拭着手指上一点酒痕,像是真和季瑛不对付,连正眼都没有看对方。他这副平静的模样,却更显得如孤松独立,神色冰雪般不容亵渎。他的声音冷肃:   “若季大人非要‘闻过则改’,留下也无妨。当然,不该打扰到在座的诸位贤才。”   季瑛微微垂下头,京城的春风吹在他脸上,楚怀存难得从他身上看出一点柔软来。他低声说,就像是楚怀存的态度太强硬,所以不得不服软,   “楚相的意思是?”   “以季大人的身份,不该坐在下席。”楚怀存意有所指,“秦公子高风亮节,季大人真有这个态度,便该知道避让。至于七皇子殿下……”   骤然被点名,七皇子猛地抬起头来,眼底一片惶恐。他显然也不愿这个举世皆知的奸佞小人靠近自己,何况,他在内心深处也清楚对于此时的自己,不站队、不表露态度,才是最重要的。   他这般作态,才能让在座的清流承认他。   季瑛一瞬间明白了楚怀存的意思,他觉得自己匆忙间赶过来,编造借口对陛下说明自己应该来搅乱这场楚相参与的集会,这一切到了现在全部得以收束。春风并不会因为人的态度而转变,丝丝缕缕地吹在他的胸口,他的心如此鲜明地在跳动。   “那我便只好打扰楚相了。”   季瑛走过那些用异样的眼神看自己的人,经过七皇子时,对方向后蜷缩了一下,仿佛他是吃人的怪物。秦桑芷对他不假辞色,脸色冷的像块冰。楚怀存没有把季瑛赶走,虽然朝局之事并不那么简单,但他还是觉得有点失望。   季瑛坐在了楚怀存身边的空位上,大胆地当着所有人的面,流露出一点真心地对他笑了笑。没人分得清他的笑容是真是假,众人都当作是佞臣刻意的挑衅。   就算楚怀存也不一定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但季瑛还是觉得自己十几年来总算稍多了点活着的感觉,在他的心中,又产生了只需于活着的人才有的妄念。楚怀存就在他的身边平静地坐着,他反复咀嚼着这个感觉,那意味着什么呢?   曲水流觞宴中间有这一出小小的中断,很快秦桑芷又一次把控了局面。   他方才把《春江花月夜》念了一句,此时便目不斜视,表露出和季瑛势不两立的态度,仍旧声音清冷地念完了全诗。众人最开始还有几分心不在焉,偷偷窥探着楚怀存和季瑛两个宿敌被迫坐在一起时的神态表现,却不由自主被诗句中的意境带了进去,沉浸在诗歌的境界中。   直到最后一句念毕,即使秦桑芷的吟诵风格和诗歌的整体感觉有点不符,众人仍旧惊叹不已,久久不能回神。疯狂的赞美再一次像此前那样涌向秦桑芷,说他才华横溢,风格多变,堪称全才。   秦桑芷总算满意了些,在众人的褒奖中微微抬起下巴。   “……季瑛,”楚怀存察觉到身边人向前倾的动作,低声唤他,但季瑛就仿佛没有听见。楚相在心中转过几个念头,最终还是想要叹气:   他不可能因为自己“很可惜见不到他”这个理由就从宫里找到机会赶来的。他必然有着其他什么任务,或者是例行的嘲讽,或者是要在曲水流觞会上,再一次把所有人的仇恨吸引到自己的身上。   又或者……楚怀存的的心念微微一动,盯着季瑛的眼睛。他隐约有了猜测,对方确实有某些出于他的意愿,真正想要做的事情。   季瑛站了起来,在最糟糕的时机。   秦桑芷游刃有余地看着他,觉得面前的人很可笑。他来到这个世界后,也不是没有考虑过攻略季瑛这个反派。但他体验了一两天被人追捧为当世奇才、如玉君子后,便不屑于和季瑛这样的小人混迹在一起了。他真正认同了自己遗世独立,俯瞰其他人的身份。   反正对方身上的气运值也少的可怜。   ——他显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第130章 金缕衣   季瑛的脸上挂着让人不舒服的微笑, 身上深紫色的官袍绣着的蛇虺纹随着动作微微摇动,仿佛狰狞的蛇纹成了真正的活物,准备着给猎物来上饱含毒药的一咬。   “好诗,”他轻声说, “秦公子果然大才, 此诗虽同样写春日, 但和秦公子此前的那句‘千树万树梨花开’风格迥异, 不由得让我想起当时之事。”   秦桑芷没想到他会提起那时的事,游刃有余的表情稍稍僵硬了一刻。季瑛戳到了他的痛处,一件他以为自己敷衍过去的事情。   那是在去年的春日,朝廷举行宴席, 地点定在一片开得烂漫的梨花林中。   当时他看着满眼玉雪玲珑的梨花,急着作一句诗来体现他的才气无双, 来不及等到翻阅系统的《诗集》,便脱口而出:“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随后他才反应过来, 这句诗分明不是写春日,更不是真写梨花。只是他根本不喜欢诗歌, 从来没有真正留意过,一时不注意自然出了疏漏。他身边的人依旧记下了秦公子的诗, 几位大人物也听到了,他不想让自己出丑,便按下不提, 还硬生生改成了:“正是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这句诗用来咏梨花,实在看不出什么高妙之处,算是秦桑芷辉煌的诗歌创作的一处败笔, 渐渐地,也就没人再提到它。   秦桑芷咬了咬牙,面上仍旧是不与奸佞同日而语的清高。季瑛也没有穷追不舍,只是轻轻绕过这个话题,转而笑道:“秦公子这首《春江花月夜》写的甚妙,只是我只听吟咏,有些字实在听不分明。若秦公子愿意赐教,便在纸上铺墨写成一张,岂不是一件美事?”   “你什么意思?”   秦桑芷面上隐约浮现出怒意。   季瑛佯装惊异:“秦公子为何不愿?我并无恶意,只是心有疑虑,想要好好讨教一番。”   他突兀的提议在人群中引发了一阵小小的哗然。众人议论纷纷,彼此态度一致地认为这个佞臣显然没有什么好心思,但仔细琢磨,却也品不出这个请求到底有什么问题。稍有文学功底的人都能大致听出秦桑芷这首诗的用字,这岂非只能暴露季瑛的无知?   秦桑芷明知对方来意不善,却难以推举,终于皱着眉说:“季大人何必用如此态度说话?我确实不愿在你这等小人面前自证清白,你——你话里话外,不过是污我写的诗不好,或者暗中质疑这不是我当场创作的,对不对?”   季瑛又笑了:“秦公子何发此言?”   至少到现在,季瑛的这番话虽然阴阳怪气,但还听不出这样明确的意思。只是秦桑芷自己做贼心虚,所以忍不住往那个方向想,所以不禁露了马脚。然而此时秦桑芷在明,季瑛在暗,众人的心思自然是跟着秦桑芷走,对他的说辞颇以为然。   场面上仍旧议论纷纷。楚怀存微微移过视线,看向面前的季瑛,终究觉得自己心中一动。和那时候一样,在宫宴上,他也独自一人站在众人之中,万夫所指,百口莫辩。   但自己的心境却又变了。   他既想将季瑛拉入麾下,便不愿看见他这副模样。   众目睽睽之下,在场说话分量最大的人终于开了口。楚怀存神情冷淡,视线如冰雪,落在人的皮肤上,只一会便会让人感到仿佛被冰雪冻伤般的痛意,他先是看向季瑛:   “季大人明明是来‘闻过则改’的,却平白无故要求秦公子做事,不知是何图谋,岂不知秦公子富有诗才,早就被世人认可,怎容得任何质疑?”   季瑛方才还一副和谁都能争辩上几个回合的模样,此时却像被针刺中一样,面色僵硬了一刹那,才若无其事地掩盖掉阴郁双眼中翻涌的情绪。楚相始终维护着秦桑芷,他早就猜到会这样,但明明两个人的关系终于有了那么一点缓和。   季瑛扯了扯嘴角:   “楚相的心是偏的,我今日算知道了。”   楚怀存没等他阴晴不定、意有所指地说完这句话,便转向秦桑芷。少年的表情还来不及松懈,便骤然被楚怀存如谪仙般的气质所摄,一时间竟绷紧了心弦:   “我想秦公子将方才此诗以纸笔记录下来,倒也不坏。你身正不怕影子斜,反而能向所有人证明你的诗清清白白,岂容得无关人等随意质疑?只这一次,便能一劳永逸,我会让所有人都清楚你的才华真材实料。”   这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处处替秦桑芷着想。秦桑芷恍惚间想要回绝,却找不到理由。一心向着自己的楚怀存自然无比信任他的才华,但这无异于把他推到了最凶险的风口浪尖。   《春江花月夜》,他是必须得在众目睽睽之下写在纸上了。   秦桑芷觉得自己犹如被放在热锅上的蚂蚁,此时从脚尖烫了起来,恨不得立刻挑一个身体不适的理由匆匆离开。但他还没来得及行动,便见身边的楚相略一垂手。身边的侍从捧上毛笔,细细地展平纸张,在他面前铺陈开来。   秦桑芷觉得自己的眼皮一跳。他咬了咬牙,搜刮了自己空空的大脑,却意识到自己根本就没正眼看过这首名诗,只是略略浏览了释文。   系统念一句,他就跟着读一句。   在他面前,浮现出的是一个乳白色的光幕。只有他看得见这光幕,而它也总是贴心地出现在秦桑芷的正前方。借助这个光幕,他能够查阅诗集,也能让诗歌的字字句句浮现在自己眼前。这个功能现在反而变成了阻碍。   他要写字,就得低下头。   秦桑芷将毛笔蘸饱了墨水,无论如何都不能拖延时间。但他在心里几乎要尖叫起来。没错,他要求系统将光幕移开,但糟糕的是,光幕是不透明的——现在则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他望向纸张的目光。秦桑芷的字写的本就拙劣,在这种情况下更是会漏洞百出。   若是稍微宽裕一点时限,或许……   但季瑛步步紧逼,楚怀存的信任反而使得局面更加棘手,秦桑芷不得不把系统的光幕重新调回面前。   他的手一抖,一滴豆大的墨迹便出现在洁白的宣纸上。他安慰自己不打紧,只要自己照着系统念的写下去,偶尔抬一抬头看看字,总是没问题的。但是,直到落笔,他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养成了提笔忘字的毛病。   秦桑芷没读过几本诗书,胸中更无几多文墨。就算是早年间义务教育的一点知识积累,也在漫长的荒废中被遗忘了个干净。   这个字的繁体该怎么写?忘了,只能抬头看一眼。那个字本就生僻,只能照着一点点描下来,甚至连比划的顺序都弄不太清。有时想当然地写了错字,他便干脆决定将错就错,总不能把自己创作的诗涂涂改改,一副自己不确定的样子。   就算如此,他还是频频抬头,一首诗写的断断续续,毫无方才一气呵成的风采。   倒像是读幼学的孩子,现场看一句默写一句。   曲水流觞宴中,受邀的士子们不由自主地噤声,瞪大眼睛看向在人群之前“默写”的少年,心底的疑虑一点点膨胀着。但他们没有一个出来打断那荒诞的一幕。   只有季瑛含着不明不白的微笑,绕过楚怀存时刻意收敛了余光,直到在秦桑芷面前站定。他知道楚怀存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锋利,于是担心与对方对视会使他失去勇气。他俯下身看他面前的纸张,在上面投下了一小片暗淡的阴影。   他就知道。季瑛想,他赌对了。   他数不清自己观察过多少次被称为天才的秦桑芷脱口成诗。在少年吟出那些惊人的诗句时,季瑛却终于找到了古怪的共性:他的视线总是直直地停在面前的某一点,直到吟咏完才会移开视线;除了简白的几首五七言,他也极少当着人的面写下自己的诗。   季瑛不信怪力乱神,明知自己想法荒诞。   但死死压着他的,大概就是那一股深入骨髓的不服气。   “秦公子为何频频看我?”   季瑛笑意危险,外袍上的虺纹簌簌地抖动,择人而噬。他刻意站在了秦桑芷面前的那个位置,那个他所推断的,让对方能够说出那些精妙无比诗句的位置。他略有点睥睨地望下去,秦桑芷的笔悬停在空中,他像个刚读幼学的孩子般,迟疑着如何落笔。   这两个人离自己何其之近,以至于楚怀存触手就能触碰这一幕荒唐的图景。   在无人注意之处,楚相曲起手指,无声地叩了三下面前的青石。   末一下敲击声方收起,便见秦桑芷果然忍无可忍,带着怒意抬起头看了季瑛一眼。但那眼神中有掩盖不掉的惊惶。他只能用那浮光掠羽般的瞬间尽可能记下更多的字,复写在纸上。这个过程对他来说实在煎熬,满是破绽,而且,季瑛如附骨之疽般笑眯眯地站在眼前看他。   秦桑芷隐忍道:   “有那么多位置,季大人为什么偏要站在这里?”   “站不得么?”季瑛却声音低低地反问,像蛰伏的蛇,“难道说,秦公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不愿被人知道?”   秦桑芷无言,只好恨恨地看了季瑛一眼。   楚怀存却在他们身后推波助澜。   他眉目清冷如霜雪,仿佛一尊判明是非的神像。但此时此刻,和他距离更近的,反而是那个素来不对付的季瑛,而非他一向袒护的秦桑芷。秦桑芷抱有一点获救的希望看过去,却见楚怀存对他表露出了充足的信任,连视线也没略低一低,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的困窘,只是替他反驳道:   “季大人好好看清楚,秦公子身正不怕影子斜,没什么可担心的。”   秦桑芷觉得自己的脸颊都烫了起来。现在还只有站在面前的季瑛能真正看到自己拙劣的默写成果,若是之后呢——若是在场诸位都看见了,他们会不会产生什么想法?   季瑛却磨了磨牙,假装自己对楚怀存的话显得满不在乎。   秦桑芷赶在人们怀疑的目光压抑不住之前停下了笔,复写一首“自己创作”的诗,他已经花费了过多的时间。停笔那一瞬间,他非但没有感到轻松,看着面前满纸歪歪扭扭的墨迹,反而连自己都觉得面上无光。   “噢,”季瑛率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他的大作,用虚假的关怀口吻说,“秦公子今日的状态大概不怎么好,诸位觉得呢?”   秦桑芷勉强还能维持着倨傲的情态,傲慢地看了一眼季瑛,至少不输了面子:   “你这样的人……这样的人懂什么诗?”   但座下的其他士子也终于鼓起胆子接近秦桑芷,要来看看他耗时许久写下的,究竟是怎样的墨宝。那个名为梁客春的举子只是略一浏览,便情不自禁地轻轻“咦”了一声。这声响太突兀,他又立刻闭嘴,显然是后悔自己的冲动。   围绕着秦桑芷的人群有意识地避开季瑛。   但就算他们再怎么对朝中鹰犬横眉冷对,此时的注意力也被面前的诗稿吸引住了。秦桑芷的字一向写的不好,这在他过盛的才名下无伤大雅,但面前的字不仅毫无风骨,还出现了缺漏或是增加笔画的错误,这就让人满头雾水了。   而且,有些地方的字就像是错用了谐音。这点若是对刚开蒙的学生来说,很好理解。   但对于天下第一才子秦桑芷而言——   他们谁也不敢说话,人群中一时间死气腾腾,到后来,几十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从诗稿移到秦桑芷变幻莫测的脸上,又从秦桑芷的脸色移到他后头的楚怀存身上。   楚怀存“嗯?”了一声,这才直起身子,如雪的白衣流利地晃动着,就像是春日里明艳的剑光。他起身要看秦桑芷的诗稿,在过程中,却与季瑛擦肩而过。他们衣物的布料微微摩擦着,过于近的距离稍纵即逝,但他们曾更近过。   他的手被人握住了。   季瑛神色狠戾,借着两人擦身时衣料的掩映用力地抓了一下楚怀存的手。他表面上仍是那副众矢之的模样,脸色反而更差了些,却从齿间挤出两个微不可闻的字来:   “……信我。”   楚怀存的脚步略顿了顿,在外人的眼里,楚相仿佛居高临下地打量了一下季瑛,随后便抽身离开。他走到了秦桑芷的书案前,秦桑芷却自觉这个破绽绝不能再进一步加深自己的劣势。他在楚相走近时,便飞快地折起了面前的纸,连把它弄皱了也没留意。   少年若无其事:“我这次写的不好,就不给楚相看了。之后我专门写一份好的送到楚相府上。”   他将手中的纸拽得死死的,打定主意不再松开。   在场的其他人倒无所谓,尤其是那些攀附他的士子,仍旧需要仰仗他的鼻息过活。他真正需要瞒住的对象只有楚怀存,就连逼不得已开始默写此诗,也并不是因为季瑛的为难,而是被楚怀存为他说话的那套说辞所迫。   楚怀存怎会看不出他的打算。   不过,楚相比他看人更准。秦桑芷下意识认为这些受他邀请来的士子翻不起什么风浪,连质疑的话都不敢说,他却清楚地知道若形势变化,这群秦桑芷此时看不上的人,自会将这个“微不足道”的破绽翻出来反复地探讨。   秦桑芷自掘坟墓,他当然不会再像过去那样替对方的行为买单。   楚相在面对眼前的少年时,语气终于稍稍缓和:   “秦公子不必过谦,在座诸位也看到了,你记录的诗当然没有任何问题,那些质疑都会不攻自破。”   这一句句话简直就是往秦桑芷心口扎的硬刀子,他差点维持不住若无其事的表情,不敢看身边围绕过来的士人的眼睛,只是含糊地应着楚怀存。楚相微微勾了勾唇,对着周遭的人又说:   “今日之事,已见分晓。还请诸位离开后,多多提起才是,也好为秦公子正名。”   秦桑芷窘得几乎要钻到地下去。   这曲水流觞宴进行到这里,算是彻底打消了在座众人吟诗作对的雅兴,人人都各怀心思。秦桑芷也只能勉强又饮了几盅,随后才强撑着为诗会作了总结,宣告了诗会的结束。结尾部分,七皇子依旧懵懂地在一旁坐着,他方才并没有随人群涌上去看秦桑芷写的诗稿,也不知是怀有什么心思。   季瑛在楚怀存开口后,便一言不发地退回了坐席。   他墨黑色的头发披散在肩头,又被他拨开了许多次。楚相坐回他身边时,挨的距离像是比方才更近了一点,他发现自己在胡思乱想这些事情,又定了定神,想着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他确实搅乱了诗会,效果比想象中还好,那是因为楚怀存……   他的言行都仿佛陌生般冰冷,表面上又处处维护秦桑芷。   但是,但是。   季瑛垂下眼睫,眼神晦暗不明。他觉得自己的手心仿佛还在麻酥酥地发烫。   他方才拉住楚怀存,是出于大胆和冲动,说出“信我”后又觉得自己做的实在不像话,楚相一向在意秦桑芷,自己又如何能与他比?他今日来做这件事,便是做好了将与楚怀存方才弥合的关系重新摔裂的准备。   楚怀存却为他停下了。   对方神色不惊,容颜仍旧如冰雪一般,却顺着被他拉住的动作,轻轻在他手心划动着。季瑛在那一刻屏住了呼吸,仿佛解读神迹般一点点将那个匆匆划下的字拼凑在眼前。楚怀存很快与他擦肩而过,季瑛慢慢地吐出一口气。   “信我,”他说。而他的回答是:   “好。”   *   在宴会散场以后,楚怀存单独揪出季瑛留下,似乎也不是那么困难的事情。   季瑛坐的宫轿里,轿夫的眼神令人不舒服,仿佛时刻窥探监视着他的行踪。他正好要上轿子,楚怀存便神色冷淡地按剑截下宫轿,一副要和季大人探讨些朝廷大事的模样。楚相这副样子很能唬人,整个人就像一柄锐利而方才出鞘的剑。   那轿夫还转着眼珠想要跟来,被楚怀存的一个眼神吓在原地,半天动弹不得,   “我和季大人有话要说。”   语气是十足的敌意,那轿夫无论向什么人汇报,都会形容为一场政敌之间的交锋的。   于是季瑛得以中途被楚相拐走。   楚怀存稍微走慢了些,等他跟上。季瑛率先开了口,微微弯了弯眼睫,三月的春风夹杂着潮湿的水气萦绕在他的身边,而他和喜欢的人单独走在一片明媚的湖光山色之间,只想着晚点进入正题,多品味一下这段时间才好。   季瑛珍惜地停顿了片刻,才打破了寂静:“楚相找我做什么?”   青鱼湖畔没有什么遮蔽物,何况楚相的暗卫清了场,不需要担心有什么闲杂人等来打搅。楚怀存转过身去,这才从头到脚把他仔细打量了一遍,问:“还疼吗?”   “噢,”季瑛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楚怀存主动询问他疗伤的事,“不,现在不怎么疼了。”   他们又不约而同地沉默了片刻。   “我早些时候对季大人说,青鱼湖风景不错,可惜你没机会来。现在你来了,我想理应和季大人一同在湖畔走一走,否则岂非是我误导了季大人?”   楚相的神情稍有一点柔和,也收起了周身气质上过于沉重的锋刃,更多地像是一个白衣飘飘的潇洒剑客。虽然天色还没有沉下来,但已经渐渐地到了薄暮覆盖之时。和他走着走着,身边的人就逐渐贴近,脚步也快要并在一起,让他忽然想起了蛇类的狩猎形式。   悄无声息地靠近猎物,在它不注意的时候。   随后闪电般地一击必杀。   “是吗?”季瑛仿佛也只是就着他的话往下说,“说实在的,我之前一直没有机会花时间慢慢地在这样的地方闲逛。”   “季大人很忙么?”   “当然,”季瑛眨了一下眼睛,“忙啊……忙到没有空去做这些事,也没有资格去享受吧,像我这样的人。”   “你这样的人?”   “楚相还是不要我复述一遍了吧,”季瑛笑笑,“你总听说过他们是怎么说我的。”   “我不喜欢通过他人的说法去了解一个人。”   楚怀存的声音和远处苍苍的天空给人一样的感受,仿佛没有什么能改变他。   “那楚相怎么看我呢?”   季瑛决定出一个稍微难一点的题目,“比如——我刚刚对秦公子做的那一切。”   “你不该——”   楚怀存说了一半,又被季瑛打断。好在他早有预料,只是微侧过头。季瑛却躲着他的视线,只是笑着:“怎么,楚相心疼了?”   “比起秦桑芷,会被为难的显然是你,”楚怀存顿了顿,“我不希望你冒险,在投入我麾下前,季大人应该学会保全自己。”   “在那之后呢?”   仿佛是一对好友的闲谈。暮色已经在青鱼湖上投下巨大而模糊的阴影,他们彼此慢慢地看不清对方,气氛却因此变得从容。季瑛罕见地没有反驳,就像是他也期待着这个结果。   然后他问,眼眸里藏着一点楚怀存看不见的微芒。   楚相平静地说:“然后我会保你。”   “说的就像真的那样,”   季瑛踢开了脚边的石子,声音听起来却轻了一些,像是被夜晚的风浸泡得柔软。他身边的人别扭地开心着,楚怀存知道对方会在几息之内试着拉自己的手。他移开眼睛,看向远处茫茫的一大片水,忽然想到,自己许多年没有在青鱼湖边好好赏一赏景了。   他看透了季瑛,却觉得不移开手好像也没关系。   两三秒后,他的右手食指果然被轻轻地碰了一下,就像是一个含蓄的试探。季瑛不是个含蓄的人,他很快就顺着楚怀存纵容的动作得寸进尺,抓住了对方的手掌,干燥且冰冷的触感。   楚怀存面不改色,这样一个人本该高高在上,冰雪般的双眼都不曾落在他身上。但季瑛知道他的步调随着自己而调整,手也与自己十指相扣。   “为什么?”季瑛问。   他弯起眼睛看向身边的人,什么话都说的出口:   “楚相也喜欢上我了么?还是瞧我可怜,才这般待我。千万别顾忌我的感受,什么答案我都能接受,你这副模样,我现在已经高兴得要疯了。若能泼我些冷水,岂非是善事一件?”   “不是瞧你可怜,”楚怀存顿了顿,“……那也还没有。”   “噢。”季瑛得了答案,即使是这样的答案,也流露出一点满足的情态。楚怀存觉得在他身边安静行走的季瑛竟有点罕见的乖顺模样。   他又开口问:   “那楚相还和什么人一同来过这里吗?” 第131章 千百转   楚怀存闭了一下眼睛。在薄薄的眼皮将眼前的一切覆盖成一片漆黑, 青色的湖水融化成了记忆里的那一片湖水时,他恍惚间再一次看到,他也曾在这里与某个人并肩走过。   那是在蔺家出事前的最后一个夜晚。   但没有人能看见灾祸。那天的月亮像是睁大的眼睛,湖水在月光的驱赶下缓慢地晃动, 水波声沙沙作响, 万千世界慷慨地给出了一个角落, 预言般允许两个即将失散的人无比静谧的夜晚。   诗会结束后, 蔺家声望无双的少年君子快步离开人群,在见到远处等待他的少年时,无比温柔地对他笑了笑。   楚怀存说:“走了。”   对方却说:“怀存,青鱼湖风景甚好, 陪我在这里说说话,好不好?”   楚怀存自认为还没有能够领略自然之美的境界, 何况他随着老剑客风餐露宿,早就把文人雅士津津乐道的山林野趣看得眼底生茧。不过,在那一天, 青鱼湖是非同凡响的,就像是传说中的青鱼重新游回了这里, 被如霜的月光披上的一层神秘的味道。   那天他们谈到的事情也像是谶言。楚怀存不知怎么便聊起了他对未来的打算。   老剑客早就抛下他不知流浪在江湖的那一块角落,他没打算读书做官, 虽然他并不是有失才华,但他对权势并无所求。少年抚摸着自己冷水般流淌着光华的长剑,周身自有一番凌厉的气质, 只对眼前的白衣君子敛去了些许锋芒。   “若有机会,”楚怀存说,“我想要参军入营。边关的局势不稳,连日来时常有战报来京。我不愿意空怀有才能, 或许亲身上阵杀敌,才是我会做的选择。”   “这样啊。”不知为何,对方弯了眉眼,似温柔又似怅惘地笑了笑。   “只是战事危急,刀剑无眼,怀存,你若是离我远行万余里,我大概会舍不得你的。”   他话里话外都是隐晦的挽留,当时的楚怀存虽没听出隐藏其中的情绪,也听出他不愿意自己远行。少年人仔细地思忖了一番,随后艰难地作下了决定:“那我便不去了。”   那时候的选择多么简单,像是整个世界都被缩放在眼前的湖水中,水晶般一眼就能看得明明白白。就像对方的眼睛,那双眼睛属于一个世间最光风霁月、温文尔雅的君子,楚怀存从没见过比他更合适穿白衣的人,他的眼中带上了笑意。   “不是这个意思,”他轻轻对楚怀存说,“你想要做什么都行,我当然不会阻止你,绝对不会。几日后,定国军征兵的名单便会出来,你的才能如此出众,定会被将军收于麾下。”   他会为自己感到骄傲,楚怀存想。   他的手轻轻搭在了少年的肩膀上。蔺家长子一向以文士风骨闻名于世,手中提的是笔而不是剑,此时却像是有了点英雄豪杰的风流气度,对着楚怀存粲然一笑,抬起另一只手,背对着茫茫的大湖,忽然道:   “我提前为楚将军践行,楚将军愿不愿意听我击节而歌一曲?”   将军这个称呼被他含在齿间,像玉石般铮然有声。他不愧是赫赫有名的名士,此时竟随意地用双掌敲击出奇异却悠扬的旋律,挑了首《秦王善战曲》和着节奏缓缓念出。那些发生在遥远铁灰色天空下的流血和白骨随着他的声音,竟仿佛呈现在面前一般。   楚怀存恍惚了一会,才别扭地侧过头:“我还不是将军。”   “以后会是的。”   他那样笃定。   那时的楚怀存毕竟还年少,不知道这一切最关键的并不是自己究竟是什么身份,而是眼前的人对自己的一腔再难寻觅心意,以及永远回不去的仿佛一切都能实现的那个奇异的月夜。月亮像是要从夜空中挣脱,把一切照的那样雪亮。   这一幕深深烙印进了他的眼睛。   以至于连照亮半边天空的火光,也仿佛无法与月光争辉。   *   回忆就像是尝一味只有自己得知的嘉肴,虽说五味杂陈,但在外人眼中,也不过是匆匆一瞬。楚怀存并不打算说谎,但也找不到和季瑛详细说明的必要,只是简单地回答:   “有,但我之前只和一个人同游过此处。”   “那位楚相一直在找的蔺公子?”   季瑛在这类事情上异常敏锐,大概这就是他的老本行,窥探各种各样的秘密,像是闻到血腥味的蛇隼。楚怀存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显然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但季瑛却不依不挠。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值得楚相这般念念不忘?”   “季大人不知道?”楚怀存反问,“你可是费尽心思收集到了关于他的资料,何必再问我?你自己梳理你的那些线索便是。”   他们口中明明起了纷争,似乎双方都分毫不让,彼此拉扯着不愿意让对方遂心,然而手却仍旧紧紧地交握在一起,楚怀存觉得季瑛握的愈发紧了起来,就像是要死死地将他缠住,一点漆黑的发丝自脸颊垂落,和他的目光一样黑漆漆的。   他于是弯起指尖,在季瑛手心轻轻划了一下。   季瑛果然如触电般挣扎了一下,但却还是舍不得放开手,只是如他所愿松了松力度。他该明白任何力度都无法禁锢住习武多年的楚相,除非他并不打算挣脱。楚怀存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觉得有点无奈。   或许是缅怀起故人让他硬不下心肠。   “他……”楚怀存说,“和你打探到的任何消息都一样。那些人说他怎样怎样好,都不及他万分之一。他饱读诗书,学富五车,是世间一等一的聪明人。人品也好,风骨这个词就像是为他创造的,他待人总是温文有理,不急不徐,但同时又绝不会违背原则。”   “他对你很好吗?”季瑛不知为何避开楚怀存的眼睛,继续追问。   “当然。”   高山之巅的冰雪融化,大概也不会比眼前的这一幕更加动人,权倾朝野的楚相神情却不再那么冰冷,季瑛握住他的手,觉得自己的手仍旧是冷的,但心却一点点滚烫起来。   “世界上是没有这样毫无缺陷的人的。”季瑛说。   “可他就是那样的人。”   楚怀存这个人最大的缺点就是护短,而这个缺点在此时发挥到了最大,以至于楚相此时甚至忽略了论证的必要性,只是略微带一点孤傲地证明他记忆中的人确实如他所说那样明月无缺,白璧无瑕。   季瑛想,就问到这里便好。该问的问题已经问完了,你想要知道的结果也一清二楚。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的魂灵得到如此不加掩饰的维护,还有什么所求,又能说出什么遗憾。   若是真在九泉之下,也该短暂地感到一丝欣慰才是。   但他的眼神却闪烁着,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楚相,若是你找到那个人时,发现他已经不再像你记忆中那样——甚至你有可能发现他从来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而是做过很多糟糕的事情,你会怎么做呢?”   楚怀存想说不可能,但他却直直地刺进了季瑛的眼睛。那双黑沉沉的眸子此时仿佛能轻易地击溃,就像是恳求般看向他,灵魂因为清楚自己问出了不该问的问题而战栗着。   “你……”   楚怀存定定地盯着他半响,才终于一动,腰间的玉佩微微摇晃,在夜色中闪烁出一点温润的光芒。   “我开玩笑的。”   季瑛不知何时又笑起来,笑容从眼睛一直蔓延到嘴角。他蛰伏在深紫色的官袍里,浓烈的笑顺着相连的手掌一路颤动着,细不可闻的反应灵敏地传递到楚怀存的掌心:   “冒犯到楚相了吗?真是不好意思,我只不过是有点不合时宜的好奇。我没有狂妄到这个地步,这我是知道的,楚相心中的那个人无论如何我也不够资格诘问。”   “不,”楚怀存终于开口了,“我只是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但想清楚这个问题不算很难,”   楚相捕捉着面前人微不可察的动作,哪怕是一声过重的吸气,或是视线上不知是否有意的躲避,还有他忍不住弯曲起的手指。他每次紧张都会这样,从他清醒过来后的第一次谈话开始,他看见季瑛蜷起手指,就知道他在说违心的话。   归根结底,另一个人也是这样。   “他曾经对我说,我想要做什么都可以,他不想束缚我,”楚怀存说,“我现在仍旧能清晰地想起那一幕,清晰到有些古怪,但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我的记忆为什么要纤毫毕现地把那时的一切都记下来。我该感谢季大人才是,但无论他是什么样,或者变成什么样——”   记忆中的对方一身白衣,话语温柔笃定,却不知为何微微弯曲手指,像是控制不住身体下意识的反应。   楚怀存如剑锋般明亮的眼神落在季瑛身上,稍纵即逝,只出于无意。   “我不在意,也没有那么多准则。”   年少的楚怀存对玩弄权势没有兴趣,更不在意高官厚禄。他曾为了半块馒头差点划破一个人的喉咙,也曾在无名的坟前流过硫磺气味混杂着的眼泪。   是什么让他攀登了十余年,走上了这个被黄金和枯骨围绕的位置,在朝野中烧起冰冷凛冽的火焰?楚相没有忘掉他想要探索的真相。   “若他愿意,是什么样都好;若他不愿意,我便把他拉起来,给他任何他想要走的道。”   季瑛抿了抿唇,他再此之前曾短暂地张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只好哑口不言地用闭嘴掩饰。他在一瞬间生怕楚怀存把他认出来了,但很快心就沉甸甸地落下。楚怀存只是在为他解答,没有任何证据,只是他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如今的楚相,怎会毫无根据地轻信一个人呢?   他反而要更加慎重小心。   季瑛不愿将楚怀存扯进那些陈旧的往事,他处处受限,无计可施,拼尽全力换来一点岌岌可危的生路,与此同时必须做好一具张牙舞爪的傀儡。他知道楚怀存永远不该发现自己是什么人,否则受牵制的将不止是他一个人。   他不能作为那个人活着。   但他又忍不住想要作为季瑛,在那些拼凑出来的瞬间肆无忌惮地对楚怀存展露出爱意,即使不会得到回应,但他饮鸠止渴,已经抽不回手了。   就像此时的十指相扣。   楚怀存不动声色地继续和季瑛向前走,就像是并没有察觉到身边人流露出的一丝异样。异样的原因有许多种可能,楚相心知肚明,但无论如何,不该像现在那样,在刹那间忽然像是看见了那一小片战栗着一无掩饰的灵魂,于是疑窦再一次无声地蔓延开来。   不该这样,楚怀存想,你对那个人毫无这样亵渎的心思,对方在回忆中也和情欲毫无关系。   但季瑛不一样。   他会因为疼痛而颤抖,会因为亲吻而落泪,会因为触碰而绷紧身体。他看着季瑛,心知自己只是看着面前这个鲜活的人,一个穿深紫色官袍的佞臣,求欢时才会褪去脸上虚假的笑容,触及到稍微深一点的内里,便仿佛触及一个秘密。但楚怀存并不抗拒这种感觉。   我会留意。楚怀存对自己说。   他本该继续仔仔细细将季瑛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但他的脚步忽然停顿了一下。季瑛有点茫然地侧过头,深色的发丝柔软地挡住了他的眼睛,楚怀存忍不住伸手帮他整理了一下。   “什……”季瑛说了一半,随后也噤声不语。   他们都听见了,在湖畔不知什么位置,传来了微弱但确凿的哭声。   那哭声呜呜咽咽,颇有一点幽怨之情。楚相站定,几乎就在刹那之间,他派去监视周围动静的暗卫赶到了他面前,对他见了个礼,随后解释道:   “楚相,前头青鱼石边,有一位士子垂首落泪,大概在祭奠些什么。若是打扰到楚相,是否需要属下将他劝离此处?”   “是梁客春。”   季瑛说,“我听得出他们大多数人的声音。”   “厉害。”   楚怀存夸的时候没怎么花心思,看见季瑛的神色闪过一点微微的光芒,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   “干我们这行的人,总得做到这个。”   季瑛笑了笑,“连监视窃听都分不清人,指不定哪天就进了谁的套。只是梁公子难道不知道楚相和我将要‘争斗’于此么?非要挑现在于这条路上哭出声来,指不定有些什么心思。”   就这几句话的功夫,他像是飞快地恢复了,此时又流露出平时那股狠戾的劲头,似乎已经蠢蠢欲动,想要做些符合他身份的坏事。   “我看他倒不坏。”   楚怀存评价道:“季大人大概没来得及听见,这位梁公子的诗写的不赖。”   “楚相就是照着诗写的好不好来评价人的么?”   季瑛低声说,“真可惜,我可不会写诗。”   方才被楚怀存派遣出去的暗卫终于又回来禀报。这一次,他的神色利落了许多,显然是得知了什么确凿的结果。他忽视掉站在楚怀存身边的季瑛,主上身边站着什么样的人,当然轮不到他们来评判。只是,接下来的选择——   暗卫恭敬道:   “梁公子说,他想要单独求见楚相。” 第132章 乌夜啼   梁客春显然早有准备, 堵在这条路上掉下的眼泪未必全是假的,想要和楚相单独交谈却实在千真万确。只可惜楚怀存并不是独自出行,他身边还跟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季瑛,正虎视眈眈地窥探着情报, 企图分一杯羹。   不得已之下, 他宁愿冒着得罪季瑛的打算, 也要请楚相说话。   这可真是勇气可嘉。   楚怀存想, 就是不知道那人愿不愿意放人。   身边的人握住自己的手僵硬了一瞬。季瑛下意识又扯了扯唇角,做出个笑模样。但他的笑却只是轻飘飘地浮在脸上。他终究对自己和楚怀存之间的关系做了一个明确的判断,于是慢慢地松开手指,嘴里还不忘说着威胁的话:   “梁客春是吗?楚相帮我告诉他, 我记住他这个人了。”   季瑛向来睚眦必报,容人之度极其有限。楚怀存平静地看了他一眼, 手指上尚且残留着被紧紧缠住的触感,他轻声说,不带什么情绪:“好。但你也知道, 他相当于投入我的麾下——”   “不是还没吗?”季瑛咄咄逼人,“不能动?”   楚怀存停顿了一下, 决定还是不能惯着他这种满口胡言的坏毛病。他神智尚清醒,季瑛当然没有迷惑人心的本事, 还不足以让他放弃阵营和大局的概念。他们只是私交近了些,更近一步的关系却没个准数。在这样的关键问题上,楚相不会退让哪怕一步。   “季大人, ”楚怀存不容置疑地说,声音清冷如剑鸣,“慎言。”   他一身白衣如雪,端的是世外谪仙一般。身后的暗卫噤若寒蝉, 楚相不是靠宽宥走到这个位置上的,他手中的剑斩杀过外敌的头颅,也处决过身边的叛徒。这样的人,能允许那个声名狼藉的朝廷走狗牵着他的手一路走来,已经令人不可思议。   以楚相的脾气,当着他的面说要动他的人,这大概……   即使暗卫全身心忠诚于主上,他也忍不住因为季瑛冒犯的言论被冷汗浸湿后背。   季瑛却并不意外。若楚怀存不这样反应,他反而要怀疑今晚这个纵容得有点过分的楚相被谁夺舍了。只是,这样的态度终究让他清醒了些。   青鱼湖的月光很好,人也很好。   但他本来就没有资格再和楚怀存走下去,有这样的契机倒也不赖。季瑛微微垂下眼睛,躲开楚怀存锋利的目光,低声说:“不能动就算了,我也不至于没气量到非要和一个举子作对。楚相,后会有期。”   他变卦得很快,不从一而终,非君子也。不过他先前宣誓会对梁客春动手,显然比他说这句话更让人相信些。归根结底,没什么人会听信一个小人多变的谗言,坏事的言论总比好事来的震耳欲聋。   没什么人——楚怀存是这样想的,不过他恐怕自己成了“什么人”中的一员。   “后会有期。”他说,看见季瑛的背影停了停。   他总会弄明白季瑛这个人的。   *   楚怀存见到梁客春时,他正在焦急地从青石的这头踱步到那头,脸上倒还挂着泪痕,仿佛真哭过一场,神情却带着紧张和惶恐。直到听到脚步声,他才定了定心,转过身向楚怀存行礼。   他方才差点成为了朝中头号奸佞的眼中钉,他或许不知道,也可能心知肚明。   “楚相,”他恭敬道,“贸然请见,情非得已,我实在……”   等到真见到楚怀存,他的话又卡壳了。楚怀存一身上好的料子,绸缎白得像是裁下了一截梨花,暗色的底纹不知是多少绣工熬着眼睛的成果。在这样的人物面前,被他用冰雪般清冷的眼神一望,很容易让人觉得自惭形秽,哑口无言。   “梁公子,”楚怀存的态度却反而温和了些,“莫要紧张。”   他这样的态度不是出于对梁客春的特别对待,也不是一时兴起。按照历朝历代的规范,像是楚怀存这样冒天下之大不韪执掌朝政的权臣,对清流总是愈加提防。但楚相却对这些文邹邹的书生有着格外的宽容。   但梁客春反而更加紧张。楚相以礼相待,本来能成一段佳话。   梁举子向左望了望,是连着天空的青色湖水,往右边望了望,是高挂空中的一轮银色月亮。除此之外再无他物。他最后向自己望了望,明白自己满腔心事,不敢言说。   他觉得腿脚有些发软,弯了弯膝盖,忽然听见了“扑通”一声。   原来是他已经跪在了楚怀存身前。   楚相面不改色,打量着这个显然有难言之隐,又畏畏缩缩不敢直言的文士。他神色淡漠,落在人眼里,又是另一种味道。   梁客春用仅存的理智想了想,觉得自己已经跪了,也不差这么一遭。他抬起眼睛望向楚怀存的脸,又顺着他的影子看向了背后的青鱼湖,忽然觉得无限心酸涌上心头,接下来的话语无比顺畅,连着呜咽一同流淌而出:   “我不敢撒谎,”他呛了一下,咳嗽着说,“我知道楚相在查当年的事。当年蔺家一夕之间覆灭的原因,恰好我知道些什么。我必须……我必须对楚相说出来。”   楚相的瞳孔微缩,眼眸如电般望向梁客春的眼睛。   对方见他神色一变,终于放下心来。梁客春心知事到如今,他隐藏在心中的疑问终于能够变成活脱脱的语言重现在这个世界上。他心中发酸,又觉得自己的骨头仍旧是硬的,不该跪的那么利索。他摸索着地面想要站起来,眼睛却茫然地凝成一点,望向眼前的青鱼湖。   楚怀存见他脸上泪痕交错,停顿了一瞬,便伸出手来扶他。   然而这像是戳破了梁客春的理智,他忽然悲从心来,睁眼转向那只来搀扶他的手,嘴唇止不住地颤抖,最终化作了一声悠长的哭嚎。   他不仅没有扶着楚怀存的手站起来,反而跪的更加端正,只不过不是朝着楚怀存,而是朝着眼前的青鱼湖。   他哭得止不住,对着眼前的湖水:   “老师啊老师,”他说,“我终于敢来这里见你了,已经过了十年,九泉之下,我也得有个交待呀。楚相,你看眼前的湖水,昔日的京城名儒、太史官魏珙的尸骨,恐怕已经化作了青鱼的腹中之食!”   *   听着梁客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了这么一番话,楚怀存总算摸索出了其中的线索。   这位梁客春虽然参加这一次的春闱,但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来京赶考。和一众少年得志的才子相比,他年纪稍大了些,也更加沉默寡言。尤其是说到师承,各人有各人的门道,他却偏偏不得其门,只靠自己的才华赚得了一点可怜的地位。   但往前追溯十余年,他曾经是京城大儒魏珙的学生。   说是学生也不太妥当,那时候顶多算的上是学堂里的门徒。只是梁客春这里有这样一层缘由,他素来家贫,虽然从小歆慕诗书,但本来没有资格追求这样的理想。只因魏珙当年乐善好施,每隔一段时间都挑选几个没钱读书的穷学生资助,这才让梁客春有了这个机会。   但读书本就是自家事,资助的孩子们也未必都能成才,半途而废者反而更多。   梁客春当年勤勉,没日没夜地背诗,颇有点捷才,于是魏珙干脆把他视为关门弟子,倾囊相授。但是,他担心被资助的这些学生惹人非议,所以从未在外人面前表现出这一层特殊的关系。   以至于在他死后,树倒猕狲散,梁客春的名字没有任何和他联系在一起的机会。   “我记得,”梁客春终于一边啜泣着一边被楚怀存扶起来。楚怀存叹了一口气,感受到自己的衣袍被他蹭着泥沙的手掌弄脏,觉得这个士子严格说来也不太客气:   “世人都说魏老先生是寿终正寝,城郊还有他的坟墓。你的意思是,那只是一座衣冠冢,当年的事情另有隐情,而你恰好知道其中原委?”   “正是。”   梁客春也恢复了情绪。他平日里羞涩又内敛,任他的哪个同窗也看不出来,他居然石破天惊地在势焰滔天的楚怀存面前哭了这么一场。他赶忙收拾了一下仪容,随后看向楚怀存雪白袖子上的脏污,脸上一副闯了大祸的表情。   “这个没事,”楚怀存淡淡地看了一眼衣袍,这样说。的确,就算他袖子上添了脏兮兮的掌印,也一点不影响他看起来孤高出尘,锋利如剑。   “好……”梁客春用力眨了一下眼睛,“我知道这件事情,是因为魏先生当年曾约我到青鱼湖边授课。楚相也知道,这里曲径通幽,往往有许多很难撞见人的地方。这件事发生的时间就是……就是老师‘寿终正寝’前的那个晚上。”   “你看见了?”楚怀存把声音放缓。   他却没有回答,而是陡然转向另一个话题。梁客春定定地看着楚怀存,又行了一礼:   “楚相或许不明白我为什么找您谈论这些。我想我应该先说的,老师的死和蔺家其后的覆没,绝对有相当大的关系。就在那段时间,我记得老师和我讲课时,曾提起过蔺氏——他说有一件事让他感到于心不安,正和蔺家有关。他一直在犹豫。”   “犹豫什么?”   “我不知道。”梁客春说,“之后老师就……消失了。他死的太干脆了,像是没有人在意棺材里有没有尸体,我记得他下葬时我曾经远远地从人群中往里望,棺材只打开了一条缝,里面是白花花的纸钱。后来,魏家人不也退出京城了么?”   “你看见了。”楚怀存笃定地轻声道,他的声音带有一点悲悯。   “我不知道。”梁客春再一次这样回答。   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那片湖水:“我只是远远地看见有人被拖进了湖水,我不知道那是谁。我等到夜半三更,却连虫鸣也没有,更没有等到老师,我就回去了。我一直记得那个人隐约穿着和湖水一个颜色的衣服,老师总穿那件青色的衣袍。我不知他‘寿终正寝’时,穿着的是不是那件衣服?”   楚怀存给了他一点时间。   随后他问:“你认为这件事和……魏老先生口中的蔺氏有关?”   “哪有那么巧的事情呢?”梁客春喃喃道,“这件事我只和我的母亲说过。为了避祸,我们全家迁往江南,后来又到关中。但我还是回京了,我不敢对别人说,楚相。”   他的声音很轻,就像是此时此刻,也担忧藏在湖底的魂灵被惊扰。楚怀存却明白他的意思。   “若是魏老先生这样的大儒仍旧能够悄无声息地死去,那么背后的人也就只能是那些连名字也不能提起的人了。况且,魏家从头到尾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   “他们的声音是被抑制住了,还是,他们早就知情?”   这件事细想下去令人不寒而栗。楚怀存清楚,他的手指终于顺着冰冷的湖水,触摸到了当年隐秘的一角。他再度转向梁客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因为心潮的起伏而变得不平稳。他飞快地定了定神,向他询问:   “这件事只有你知情么?——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口风紧,”梁客春苦笑了一下,“当时十几岁的孩子,能知道什么,又被魏老先生教着,又和朝政半点关系也没有,他只是思虑过重,需要找人倾诉。我明白先生的人品,他绝不会再把这些事和其他的外人说,也请楚相相信我的人品。”   楚怀存看着他,略微颔首。   梁客春盯着他看,半响没说话,直到他终于放弃般抓了抓衣角:   “楚相呢?楚相为什么会找人查探当年的事。我……若非我恰巧遇到,打探情报的时候隐约听说,我是绝对不会信的。抱歉,我只是不知道能不能相信楚相。”   “请相信,”楚怀存无比郑重,“我比任何人都非要让当年的旧事重见天日。”   他说的肃然,腰间的佩剑也似乎嗡然颤动,似有所感。此时此地,仿佛故人新交一股脑地再现,在他的身后,湖水庄重地流动着,奏起一支怆然的乐章。梁客春意识到,他眼前的楚怀存褪去了残忍淡漠的权臣身份,他的那双眼眸冰雪微微闪动,像是一面倒映着过去的镜子。   “梁先生,”楚怀存恳切地说,“我需要你的助力。”   梁客春终于无可奈何地伸手挡住望向湖水的目光,嘴角却压抑着向上止不住扬了扬。他的心中显然也压抑着无数的情绪,最终却化作了一声长叹:   “愿为楚相马前卒。”   他摸索着,从袖子中掏出一些破碎的纸片,上面弯弯绕绕用炭笔勾勒了不少奇特的符号。梁客春终于说出了当年事情的全貌。   那天夜里,他没有立刻离开。   在那群人走后,藏在荒榛蔓草里的梁客春小心翼翼地走出来,向前走,一直走到湖边,踩着那些杂乱的脚印。乌鸦叫了一声,他吓得一动不动,生怕那群人回来。但他却强撑着没有逃走。   他俯下身看向那片碧绿的湖水。   湖水平静,不起涟漪,深不见底。   他什么也看不见。这里真的有个人曾经活着,随后被推了进去吗,倒不如说这一切更像是一个幻觉。他站在湖边的泥地上,感到一丝荒谬。他颤抖着声线,喊了一声“魏先生”,这声音在夜色里消散了,没有人听见。   他握住僵硬而冰冷的手,决心忘掉这一切。   但他却忽然注意到湖边的湿地上,在交错的脚印间,有几道常常的拖痕,像是有人用手指抠着湖岸的沙子,为了不被残忍的湖水卷走。梁客春无声地走近,无声地哭了起来。   他的命好到不可思议,那些掘坟的人没有去而复返的意识。   可梁客春哭着哭着,却发现了不对。   那些拖痕错落有致,让他不禁想起了老师教授他周易时,曾提起过的先人卜卦的方式。龟甲上的裂纹,兽骨上的斑痕,长长短短,变成了卦象上的卜辞。他睁大眼睛,努力地读出了这最后的遗音,那拼凑出了一个方位。   刚刚失去老师的学生茫然地在夜色中行走。   他顺着方位的指引,不知不觉却回到了那块和老师约定的鱼形青石旁。他迷惘地转了一圈,身边的林地投下无数细密的阴影,将他的影子分成千万片。他吐出一口浑浊的气,决定说服自己这是一个意外,他甚至罕有地高兴了些许。   那不是什么卜辞,只是没有意义的划痕。   那么掉进水中也不是他的老师魏珙,该是另外什么人才对。   他决定离开这里,但他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跟随着地上的阴影。鱼形石头有着一个巨大的尾巴,鱼尾的阴影狭长。他忍不住顺着鱼尾看过去,竟走了几步。梁客春跪在地上,意识到什么。   那土是新的。新挖开不久,藏在鱼形石头的阴影之下。   “这个,”梁客春说,“就是我找到的东西。不是原本的那一份,但丝毫无差,都被我记在纸上。我看不懂老师留下的信息,只能把它埋在心里。”   楚怀存接过他手中的纸片。   确实像是涂鸦般,匆忙地画着一些符号。大概是某种字迹,弯曲折叠,却看不分明。无论如何,这是通往过去的一把锁,冷冰冰地将真相挡在背后。楚怀存知道自己一定会解开他。   “我明白了,”他对梁客春郑重地点头,“梁公子保重,此后还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梁客春完成了他的使命,此时连脊背都仿佛松了松,也终于仰起了脸,沐浴在如银般的月光中,让月光把脸照的雪亮。他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又勾起嘴角苦笑。   “楚相一诺,某自当珍重,”他说,“但我已经毫无遗憾,楚相也不必太在意。今日我找到楚相,却不知季瑛——季大人也在,我想他从此会对我分外留心吧。”   能和楚相对着干的,朝中也只有季瑛。   更何况方才他还当着所有人的面为难秦桑芷。虽然此事颇有疑点,但足见季瑛针对他们的意愿之强烈,时刻都抱有来砸场子的恶意。梁客春知道,自己已经走进了纷乱不堪的朝堂,成为了楚怀存麾下一员,与此同时结下了仇敌。   他闭着眼。   所以并没有看见楚怀存的神色微微一顿,随后流露出一点无奈。   *   到了月底,军部的军粮案算是终于告一段落。   两头都没讨着好。楚怀存自愿担责,从名义上解除了对军部的绝对掌控权,但太子的母家继续接手地方的重兵,任谁都知道,背后完全由楚怀存安置。账本的事情被季瑛揭出来,他差一点就成功了,但楚怀存的动作太快,他无法完全把这笔账栽在太子母舅头上。   好在账本作为致命的武器,终究扳倒了三皇子退出来作为定罪羊的一部分部署。这也是太子党令人肉痛的巨大损失。   科举考试的春闱也总算放了榜。   参加曲水流觞会的各位,大多都榜上有名。相府早就得到了皇榜的消息,楚怀存找梁客春说话,顺便恭喜他得了个榜七。他现在和往日不同,可是攀上了楚相的大人物。放榜前,还有人知会楚相,问要不要再将梁客春的位置往前移些。   他自己说不必,楚怀存也没难为他。   镇北将军倒是在楚怀存的频率约束下被迫只能寥寥几次对他汇报情况。他今日和废太子吃饭,明日教授七皇子武功,后日赴东宫的宴会,可谓是春风满面。   虽然谁也没有把他真当心腹,但他这个性子倒确实方便打探些不同的情报。   至于季瑛——   青鱼湖一别,他们又见过几面。最开始是在解开“半面妆”的过程中,楚怀存还是照样在季瑛因为痛觉而抓住他的时候给他一些抚慰,那些细碎的甜头。后来便不那么疼痛,频率也随之降低。楚怀存觉得,即使他不出面,季瑛大概也能一个人搞定。   但他并没有实施这个念头。   相反,他顺道解决了另一个问题。季瑛受人钳制,他的行动轨迹也在无数双眼睛的窥探下。他不可能每次都往赌坊跑,那解释不通。最开始几次方先生还被迫扮演了狮子大开口的抬价角色,后来他也觉得太过抛头露面,摆摆手不干了。   “我还要名誉,”老头吹鼻子瞪眼,“不然我怎么做生意?”   季瑛当然可以来楚怀存这里。但他来的太频繁,也像是有脱离掌控的嫌疑。于是楚怀存干脆和方先生敲定,之后把病人的诊室定在季瑛的住处,由楚相气势汹汹地杀过去。   这个计划的主人公却直到当天才听说此事。   毕竟楚怀存本来就抱着打探消息的打算。   作为皇帝恶名昭著的走狗,季瑛的住处欲盖弥彰地定在了隔着宫墙修建的一处府邸,旁边便是宫城的角门,方便陛下随时传召,或是他本人入宫述职。楚怀存走到他府前时,发现季瑛作为当朝拥有确凿无疑实权的官员,竟连牌匾也没有挂上。   倒也不能说门庭冷落,求季瑛办事的人也能排到京城外边。但是,那都上不得台面,以至于楚相如一阵凛冽的风吹到季府的门房面前时,对方结结巴巴,不知所言。   “找你们大人。”楚怀存言简意赅,看起来就很不好惹。   分明是来结仇的,甚至找上门了。门房欲哭无泪,倒不是怕楚怀存,是怕自己阴晴不定的主子走出来看见自己的蠢样。他哆嗦着说:“我进去禀报。”楚怀存反而耐心地等在了门前。   他一边等待,一边用余光扫了扫伪装成他侍从的方先生。方先生这么多年闯荡江湖,确实把自己混成了个人精,除了年纪有些大外,易容后一点也看不出留胡子的老头形象,此时也打量着这个不伦不类的季府。   直到它的主人终于出来迎接。 第133章 山共水   天色明明还早, 楚怀存抬起眼睛看见季瑛的那一刻,却觉得他和他背后的院落都散发出一股颓靡而阴沉的气质。季瑛面色苍白,那一双眼睛却黑沉沉的,衬得整个人如恶鬼般, 站在转角处的阴影中, 望向楚怀存:   “楚相, ”他阴恻恻地说, “稀客啊。敝府简陋,怕是容不下楚相这尊大佛,不知楚相今日来,有何等要事相商?”   他一开口总说不出什么好话。楚怀存面色不变, 他的余光中,季府的门房还毕恭毕敬地赔着小心, 站在一边。在外人眼里,季瑛此时显然再正常不过,活脱脱一个浑身是刺、阴晴不定的人物, 声音也带着纯粹的恶意。   “不欢迎吗?”   楚相干脆利落地问,让人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季瑛愣了一下, 晦暗地笑了笑,垂下眼睫:   “怎敢?只是楚相来势汹汹, 我不禁自我反思了片刻,我和楚相有没有熟悉到这种地步。若是楚相感兴趣,我自是要尽东道主之谊的。”   楚怀存不动声色地在心里留了个心眼。明明没说几句话, 季瑛在外人面前的态度也恰如其分,他却觉得现在的季瑛莫名有些不对劲。他有点疏离地站在门边,仿佛和他很陌生,眼睛被浸在房梁落下的阴影中, 阴影和外面的光亮似乎被分成了两个世界。   ……原本以为季府是可行之处,现在看来大概失算了。   楚怀存的目光仿佛能够锋利地穿过一切,他看向季瑛身后的院落。天色明明还不晚,但季府的庭院已经是一片幽暗,屋檐投下又厚又重的阴影,倾倒在季瑛的眼睛里。几乎就在那一刻,楚怀存确定季府绝不像表面上那样死气沉沉。   正相反,端着银盆匆匆走过的侍女,站在一旁目光不移的侍从,侍弄花草的老人,他们的目光全都古怪地缠绕在此时对话的两人身上。院落背后,房门开了一半,露出室内的部分陈设,还有仿佛是浸泡着这片院落的龙涎香味。   宫里用的香,季瑛在自己府里原来也一直点着吗?   难怪他身上总有一股过于馥郁的腥甜。楚怀存不喜欢这样的熏香,唯独在季瑛的头发上闻到时,会让他觉得稍微可以忍受。   “楚相真要进来?”   季瑛难得连脸上的笑容也没有了,嘴唇向下抿着,黑色的头发蛛网般粘连着他身后的黑暗,像是迫不及待要和楚怀存撇清关系。要是能看清他的眼睛就好了,楚怀存想,但太暗了……   他在这一瞬间忽然有了一种荒诞的感觉。就好像这个重重叠叠的前厅是一处戏台,季瑛站在戏台上,仿佛一具预先排演好动作的傀儡。   但是,傀儡会用这种眼神看他吗?   他向前走了一步。   “楚相。”季瑛低低地说,声线里竟参杂着一点恳求。但那瞬间的情绪微乎其微,很快便被他自己收拾得分毫不剩。他似乎稍侧了身子,不知是不是为了挡住背后人的视线,   “敝府简陋,不堪接待。这般模样,还是不要让你看到的为好。我……”   楚怀存看懂了他的意思。奇怪的是,这个人在某些方面让他觉得是一个难以解开的谜题,在一些时候他们心意相通的速度又快的过分。季瑛的视线稍稍耽搁在他带来的人中,然而目光徘徊不止,似乎并不能确定哪一个是方先生。   方先生树敌众多,易容术他最精通。   楚相安抚般地对他笑了笑,只是略微弯了弯唇角。但冰冷眼眸中稍稍出现的一点温和也足够让季瑛怔了一下。他的心漏跳了一拍,随后意识到现在还好,楚怀存还没有走进去,而他们现在的行动除了背对着楚相的门房,尚且没人能够窥探。   “季大人何必欲盖弥彰,”   那笑意像是错觉,楚相的声音倨傲又冷淡,他有这个资本:   “我自然有事来访,并非是要和季大人扯上一分半毫的关系。莫非季大人方才做了什么亏心事?否则,只是略一拜访,没必要闹得这样难看。”   这只是简单的话术。   但自从上次在青鱼湖边经历了戛然而止的告别,他们之间血淋淋的阵营差异像一枚刺一样扎在季瑛心中,关系也仿佛被按下了休止键,忽然便止步不前。   季瑛看着楚怀存冰雪般冷淡的瞳孔,觉得头脑空白了一瞬。   他很快也笑起来,没有犹豫到令人怀疑的长度,仿佛面前真是一个朝野上的敌人。这是他发起攻击最常见的姿态,季瑛嘴角弯起,伪装出一副用力过度的真情实感,声音却阴沉又狠戾:   “楚相这样说话,不怕我伤心么。既然如此,那便请楚相随我进门一观吧。”   *   楚怀存一路过来考察了季瑛的居住环境,发现这地方实在冷清。楚怀存的相府在大多数人眼里已经是单调精简,但季瑛的宅邸里,那些假山亭台都仿佛荒废了好几年,远远望去,一副颓糜破败的模样。   在人们往来的地方,照样摆放着一排时令花卉。但花拿进来时还鲜活,在这里待了两天,花瓣便长起了黑斑,像是对这样的生存环境无法适应。   待在这种压抑的环境,怪不得人也有点疯劲。楚怀存微微侧头看向身边的季瑛,他则目不斜视,有点僵硬地走着。若是在无人处,他们又挨得那么近,季瑛一定要来拉他的手。   但季府压抑也就罢了,时时刻刻却又仿佛有窥探的眼睛。   楚怀存真觉得有点佩服。季瑛经营多年,他背后的那人想要控制住他,甚至用了“半面妆”那样的蛊毒,这说明他一定对季瑛充满疑虑,这座偌大的季府里一定遍布了宫里来的眼线。但他又相信以季瑛的才能,一定也私下拉拢了只属于自己的势力。   真真假假无法分清,伴随着两人的目光却如影随形。   季瑛忽然开口:“楚相这下总该信我了。我这里就是这么一副破落模样,想必是很入不得楚相的眼。若楚相宽宏大量放过我,现在就离去,或许还能给我留一二薄面。”   他们恰好走到池塘的边缘——但池塘无人打理,水源已经干涸了,池底粘连着墨绿色半枯萎的水草,和乱蓬蓬的落叶白石交错着铺开,实在很不好看。楚怀存低头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   “季大人怎么不整饬整饬?”   季瑛停顿了一下,“折腾这些有什么意思?吟咏风月,移情自然,那不是文人雅士最爱做的事情么?楚相,像我这样的人,情愿把这笔银子留下来做点别的,身上都是铜臭味。实话说,你也是唯一一个来拜访的人。”   “那么,”楚怀存说,“偌大一片园林,竟没有人在操持了?”   他看向那片颓败的、蒙着灰尘的园林。假山上的怪石峥嵘,品味甚至要比朝中一些大人要好上一截。这样的奇石,都要专门从江南调配,千里迢迢运到京城的。或许那片池塘里,曾经也游动过灵动可爱的锦鲤,而假山上停栖过羽毛璀璨的孔雀。   “没有,”季瑛说,眼中微微带上了一点光芒,又重复了一遍:“府上没人负责这个。”   若是让方先生开口,以他的博文见识,他一定能分析得头头是道。但他知道的关于园林最重要的一件事是,每一个好的园林都像是一座迷宫,荒废的园林就是一座黑暗的迷宫。季瑛知道楚怀存将要说什么,楚相抚了抚雪白的衣袖,站定:   “季大人不介意和我进去看看吧。”   季府被安插了眼线,行走在那些形形色色,正在各司其职的人之间,楚怀存显然不可能让他的侍卫清场,季瑛也绝不能主动提起让旁人离开,给他们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但是在本来就没有人的地方,情况显然不一样。   周围行色匆匆的下人们脸色都难看了一瞬间,似乎预见到没有盯住季瑛的下场。   但这又确实不是季瑛的主意。   季府的管事是一个穿着长衫的青衣男人,他赔着笑脸上前,似乎见他们正要往里走,想来挽回一二。季瑛丝毫没有抗拒,反而主动提起:“里边破败,恐楚相失了兴致。我这位管家略懂一点布景,若要他跟着——”   楚怀存冷淡地瞥了管事一眼,直把他看的遍体生凉。而楚相背后的侍从,手中的尖刃是不是在闪闪发光?   “我有事,”楚怀存咬字很清晰,“专门找你们季大人谈谈。若说园林,我带的人中便有个中高手。若是护主便免了,我保证你们季大人安然无恙地走出来。”   站在楚怀存的立场上,这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仿佛他真的认为这些暗中旁窥的人全都是季瑛的手下,畏惧的也正是他气势汹汹地前来找季瑛寻仇,对季瑛不利。季瑛的脸色苍白了些许,在昏暗的园林前,他看起来面无血色,勉强道:   “看来我是得罪了楚相。好,我便舍命陪君子了。”   *   一个时辰前,季瑛在宫中忍耐新的一次毒发,他游刃有余,娴熟地表露出痛苦和颤抖,瞳孔中一片黑沉沉的阴暗。   在他面前的是黄袍加身的帝王,以及他曾被废黜又有幸回京的长子。和往常一样,季瑛蜷缩在地上,哆嗦着用指甲弄皱了深紫色的袍子。那没什么关系,反正还有无数套一样的衣服,像是上面的蛇纹那样将他缠绕住。他将嘴唇咬出血来,数到七,开始请求宽恕。   皇帝这时终于忘掉了曾经和这个儿子的种种不愉快,变得淳淳善诱起来,用季瑛亲手演示了一遍什么是驭下之道,父慈子孝,好不和睦。   半个时辰前,他同端王殿下坐在季府的会客室中对谈,说话时恭顺得像被驯服的狗,谈论阴谋诡计时又像一条蛇。端王见到了他毒发的狼狈模样,此时养尊处优的面皮上流露出一点怜悯,还是“季大人”那样叫他,在他踉跄时甚至递过来一只手。   他们父子两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安排得倒不赖。   季瑛虽然知道他该怎么做,却口称惶恐,执拗地低着眼睛,撑着地硬生生自己站了起来。端王显然不怎么愉快,但他知道不能急于一时,也就只好继续讨论下去。   一刻钟前,端王刚问出:“以季大人的见识,如今要撬动楚相的掌控,还能从哪个方面下手?”门房边哆哆嗦嗦地走进来,向他们汇报了楚怀存突然来访这样一个沉痛的消息。   季瑛表面上平静无波,舌头却死死地盯着上颚,恶狠狠地咬着牙,思忖着楚怀存突然袭击可能会带来多少麻烦。他下意识觉得惶恐,心想他宁愿死都不愿意让楚怀存看见他处处受限,狼狈不堪的样子;又觉得楚怀存恐怕早就知道了,内心生出很不堪的一点期待。   自从上次青鱼湖一别,两人的关系似乎就不温不火起来,不上不下地吊着。那次告别说不上愉快,更血淋淋地将两人的立场悬殊呈现在了季瑛眼前。   楚怀存替他解毒,对他独属一份的温和。   但他却没有作下过任何承诺。   即使对于最有耐心的人来说,这份沉默也太过于长久了。楚相会不会觉得自己投向他的肉骨头有去无回,季瑛就像一只白眼狼,享受着本不该属于他的优待,却丝毫没有任何办法来回馈他。季瑛握住手,然后松开。   就在前一秒钟,季瑛走在楚怀存身后,踩着他的影子,幸好太阳还没有下山,假山和缠绕的植物投下的阴影只是让周围显得无比昏暗,只有楚怀存的眼眸倒映着日光落下时的一大片红霞,像是雪山之巅的暮色。   “还疼吗?”楚怀存慢慢地走着,长靴踩过枯叶,发出吱吱的细响。   这几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和过去相比,半面妆的毒性在季瑛的身体里已经毫无疑问只是苟延残喘。他不再会被那种非人的疼痛折磨到奄奄一息,不过他仍旧要在皇帝面前扮演这样一份痛苦,好让眼前人反复咀嚼将人彻底控制于掌心的快感。对于楚怀存,则不需要这么做。   但季瑛犹豫了一下,轻声说:“疼总是会有一点的。”   “我忽然过来,好像确实给你找了不少麻烦。”楚怀存转过身去看着季瑛的眼睛。周围的一切荒凉破败,只有楚怀存的眼眸迎着光,明亮到令人移不开眼睛。他第一次主动伸出手。   季瑛很快抓住楚怀存给出的手。   楚怀存这才意识到他的手心已经悄无声息地潮湿了。他们两人的手都不怎么热,握在一起恰好省去了适应的环节,只觉得莫名令人安心,像是握住了自己的另外半身。楚怀存用空出来的一只手摸了摸季瑛的头发。   “是叶子。”他说,一片枯黄的叶片摇摇晃晃掉落在地上。   季瑛忽然笑了笑,楚怀存在那其中找到一点难以掩饰的真实。他有点抱怨般地说:   “楚相要是真想让我高兴,就不该解释。”   “我只是觉得抱歉,”楚怀存将手收回来,他猜自己的手指上现在也有挥之不去的淡淡龙涎香气味,“现在这副情况,也没法请方先生在这里为你施针,我便让他去别的地方了。”   “让楚相看笑话了。”季瑛站在干涸的水池边,微微仰起头:   “或者——这就是楚相想要看到的?你这么聪明,是不是早就能猜到我这里的情况?配合我做戏,对于楚相来说当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但你为什么非要进来呢?你想看我处处受限的模样,想要检验我说的是真是假,还是想找到更多关于我的秘密?”   他的声音忽然低落下去,到后来甚至夹杂着些许鬼气十足的阴森。他的情绪也同样如此,脸上的笑意如皲裂的面具般脱落,此时嘴角仍旧没有放下,眼眸中却像是真的被刺痛了般。   楚怀存感受到自己的手被他死死钳住,他真的用了力气。   虽然对于楚怀存来说,挣脱开并不难,但他没有理由这样做。楚相一身雪衣,站在荒敝的草丛中,就像是九重天宫贬谪而下的仙人。而他对面的人神色中掺上了些许癫狂,偏执地看着他,深紫色的衣服在昏暗的暮色中浓重到与黑色无异。   “为什么要来呢?”季瑛喃喃道,“我最不想让你看到这副样子了。”   他的情绪真可以称得上一个阴晴不定,明明方才还因为楚怀存为他摘下了一片枯叶而欣喜,又转瞬间摧枯拉朽成这样一副风雨欲来的模样。楚怀存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像是已经自己与自己吵了几架。楚相又想叹气,又觉得眼前的人说难哄,或许也很好哄。   问题是,自己怎么就顺理成章就开始思考怎么哄好他呢?   楚怀存任由他死死地拽着手,微微带上一点无奈,却俯身按住季瑛的肩膀,对上他的眼睛,“不是想看你狼狈的样子,只是来到这里后,我确实想要找个机会和你单独谈一谈。”   “噢。”季瑛的嘴唇被他咬住,泛起隐约的红痕,   “原来楚相另有目的。”他笃定地说,“只是拿我做个筏子。”   楚怀存不知道他的脑子里又过了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才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不过这个结论竟意外地正确。他想了想,也不打算撒谎。季瑛已经知道了太多的秘密。但他嘴上说着自己是一个敌人,却简直比楚怀存的幕僚还要守口如瓶。   “季大人知道,你这间宅子曾经是什么人的么?”   季瑛只在朝政上抛头露面了两年多,而季宅的年份显然要比这长久得多。荒榛蔓草之间,巍峨的宫室也仅仅是一墙之隔。这里原先的主人,大概是个很得圣心的人。   “先帝在时的大儒魏珙,”季瑛又垂下了目光,眼睫铺下一层阴影,挡住了他眼中的情绪,“楚相来到这里的目的和他有关啊。”   魏珙是先帝最知重的重臣,也是掌史的长官。他多次向当时的陛下进言,不论功过都秉笔直书。后来,先帝干脆给他在最靠近宫城的地方赐了座宅子,方便他撰写史书,也时常接他到宫中会见。   “魏老先生在世时,一定想不到这样好的山水,都给我这个奸佞之人白白荒废掉了。”   “嗯,”楚怀存说,“现在我要办的事情,或许已经办完了。”   他这么一说,便是已经派了人去做。季瑛反复咀嚼了一遍方才一路走来发生的事情,想起楚怀存身边走了一个牵马的小厮,那人长着一脸麻子,大概就这样往季府的马廊去了。现在想来,那大概就是易容后的方先生吧。   方先生的神通,季瑛是见识过的。   那么,楚怀存的话也就很好理解了。   季瑛仍旧保持着目光低垂的模样,只是弯了弯眼睛:   “楚相不感谢我一下么?若不是我配合,怎么能让楚相在我的眼皮底下把情报带走呢?”   他声音轻佻地索要着楚怀存的赠礼,握住他的手像是没了力气,甚至隐约有想要抽离的意思,但终究没有横下心那样做。季瑛从来没有这样想要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楚怀存来了之后,他如何忐忑,如何隐秘地期许,如何在他面前赤裸裸地展露出自己的不安,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在为楚怀存的计划添砖加瓦。   楚怀存望着他,神情微微一动,低声道: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楚相都能给吗?”季瑛笑了,“若是不能给,就不要说这种让人误会的话。对于楚相来说,我是不是一眼就能看穿,是不是觉得我还会想要拥抱,或者是一个吻,或者是我明知没有任何可能的……让你喜欢我?”   季瑛又误会了。楚怀存想。他固然确实是怀揣着收集情报的想法来到了季府,但为季瑛解毒的目的却并不见得非得退避三舍。   只是,作为明面上的敌人,他确实利用了和季瑛的这一层关系。   “楚相,买卖不是总这样做的,”季瑛睁大了眼睛,“我若是要军中密令,要楚相在全国各地所熟识的地方长官名单,要今年相府的收支明细呢?”   他就这样半真半假地胡说一通,也不像是真的想要,只是想要发泄掉心中郁结的情绪。他说了长长一串名单,每一样都是作为楚怀存争锋相对的对手,他能拿到之后大做文章的命门。季瑛说的停不下来,中间甚至没有留下换气的时间。一口气说完后,他的脊背微微起伏。   “都不能吧。”   他飞快地调整了一下呼吸,赶在楚怀存开口前自己下了判断,   太阳不会永远悬在山峰上下不去,椭圆形的巨大光源从天上坠落,为大地蒙上黑暗的面纱。季瑛闭了一下眼睛,再次睁开,他依旧能看清楚怀存,因为在诏狱不见天日的那段时光淬炼了他的眼睛。对于楚怀存来说,一个曾经的军人同样能够看清眼前人的轮廓。   楚怀存的心中微微一动。   季瑛此时的情绪应该是愤怒和讥讽,但面前人说完后,那永远挺直的脊背似乎也微微弯了下去,面容上浮现出深重的疲惫。他想要将自己的手从楚怀存手中抽出来,但楚相却并不放手,十指之间紧密交缠着,是不符合敌人身份的暧昧。   他猜想楚怀存会说“别这样”,会说“不要这么幼稚”。季瑛自己也觉得自己的爆发莫名其妙,但他又悲哀地意识到他终究会这样在楚怀存面前流露出挣扎的丑态。   他既想要对方靠近,又想要推开对方。   他既想要对方信任,又畏惧对方发现一切的真相。   “听我说,”在这隐秘的黑暗中,楚怀存的声音终于又一次响起。他的声音清冷,仿佛任何情绪都无法打扰,在夜幕中就像是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季瑛,你是个很复杂的人,作为敌人,我愿意对你抱有最大的重视,我们的立场不同,这点我心知肚明;而我希望看见你选择我,这点对你而言也不言而喻。”   “嗯。”方才的一番话用掉了他的力气,季瑛茫然地应了一声。   楚怀存没有抽身离去,也没有将他的挣扎归咎于一次对敌人的错误表达,他此时看起来比想象中还要专注,目光如冰雪般落在他身上,落在他眼睛里。   季瑛想,是不是因为这一切融化了,才搞得他整颗心在一瞬间变得湿漉漉的?   归根结底,对他说这些做什么呢?莫名其妙发这么一通脾气,这简直是世界上最不识抬举的人才会做出来的恩将仇报之事。现在的楚怀存并不欠季瑛什么,反而为他安排了方先生解毒,在隐秘处曾与他牵手拥抱,甚至唇齿交融。   他们本来就是彼此利用的关系。   楚怀存却仿佛看见了他心中所想,紧接着说:“而关于……喜欢,我同样想要慎重考虑。季瑛,我愿意你靠近并不是因为怜悯,我没有专门来看某个人落难的癖好。今天的事,我很抱歉,但我确实想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契机让方先生为你施针。若是你愿意等,我之后也能来见你。”   楚相思忖,季瑛到底是怎么每次都顺理成章地说出“喜欢”两字的。这两个字在一向不动声色的楚相嘴中被咀嚼了一下,品味到了一丝滚烫,于是匆匆咽下。   季瑛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轻轻地说:   “我要是等不了了呢?”   他心中因为楚怀存的话稍稍泛起一点波澜,然而苦涩的余味仍旧没有散去,反而愈演愈烈。他忽然惶恐地意识到楚怀存的话里话外是什么意思。“不讨厌你”、“目前还没有”,这些言语织成了一张有条不紊的网,楚相颇有耐心,一点点后退,简直就像是已经预设了结果。   楚相抬起眼眸,那双如冰雪般冷冽的眼睛与他的视线相触。   季瑛一瞬间想到了很多年以前。   此时的气氛正好,本该借此机会更进一步,他却情不自禁踉跄了一下。他想,楚怀存会接住他的。但季瑛回过神来,才发现他并没有向前落进对方的怀里,而是向后退了一步,抽出了与楚怀存交握的手。   原来只要他狠心,就能做到。   季瑛蓦然意识到,楚怀存的温柔和他所想到的只争朝夕,本就是不可兼得的两项。这个念头就像一把泛着寒芒的刀刃,将他那些心照不宣的期待完全斩断。从他认识楚怀存的那一刻开始,他就该明白对方对待感情本来就专注又诚恳。   他不能因为自己的私欲把对方拉到这潭死水中。   他不能——在意识到楚怀存在未来有可能真的喜欢上他时退缩,是一件很蠢的事情。季瑛觉得自己的喉咙被哽住了,垂下眼睛,看向一大片混沌的、见不到边界的地面。他甚至不一定能等到那时候,这样的自己难道不是自私得令人生憎?   自己处处受制于人,难道希望楚怀存也体会这种滋味么。   在夜色中,季瑛身着深紫色官袍,在寒风中显得太轻薄了。他们的距离在一瞬间很近,随后季瑛慢慢地向后退了几步,   “楚相太容易相信别人了。”他说,“这不是个好习惯,尤其是面对我这样的人。你怎么知道我说的爱慕都是真的呢?或许是有人命令我接近你,说不定所谓的毒药,其实是我自己设下的一个套,就指望楚相看我可怜,什么都顺着我,最后狠狠地反咬你一口。”   “那你会说出来吗?”   楚怀存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是目光微微跟随着他。   “说不定我忽然良心发现了。”   季瑛再一次笑起来,但他现在甚至连虚假的笑也挂不住:   “楚相也该明白,和我这样的人接触,总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我以后再不会招惹楚相了,还请楚相最后相信我一次,我……”   没等到楚怀存回答,在他们身后的幽暗中,便应景地响起了脚步声。原来是宫中来人,要请季瑛进去。宫里人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两人身上,好在他也感受到了这里残留下的争执的余韵,并没有起什么疑心。   季瑛顿了顿:“我得先走了。”   他转过身,没有半点停留。今夜的月亮似乎也雾蒙蒙的,照在他的眼角,看不到一点泪痕。他行走时踩着旧园林的枯败枝叶上,一片吱吱呀呀的响声。楚怀存没有去追,季府的管事终于又一次走了过来,看着楚相的脸色,赔着小心道:“季大人说,楚相若喜欢,可以再转转。”   “不必。”   楚怀存镇静地说,右手又不禁按上了腰间的剑。他不是瞎子,也不傻,不可能像季瑛想象中那样就此顺理成章地告别。他想要的东西,即使是在天上也要亲手摘下来,何况突如其来转变态度的季瑛。   被世人称作狼子野心的楚相,自然不是想招惹就招惹,也不是想叫停就能叫停的。   他或许反而能藉此触摸到一点季瑛真正的内里。 第134章 说书客   季瑛从宫中出来时, 天色一片黑沉沉,也看不见星星。他吁了一口气,周围宫城的灯光闪烁着,门外已经有人接应他, 还有一顶深色的宫轿。他接下来的任务还很繁重。   他坐进轿子, 仿佛不经意般问道:“有什么新的消息?”   轿夫是宫里的人, 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但他听见季大人的这番问话, 面色却一片平静,只是低声说:“陛下几日前召了七殿下进宫,之后便没理睬过他,倒是端王殿下近来恩宠极盛, 日日进见陛下,或许……”   季瑛的声音因为疲劳而带有一点嘶哑, 却仍旧令人感到背后发凉的危险:“慎言。”   对方噤声。他变回了那个宫中来的车夫,目不斜视。马车在即将宵禁的夜晚平稳地行走着,马蹄声哒哒, 提前宣告从宫中来的新消息。季瑛记得住王城的每一条街道的轨迹,他闭上眼睛, 没有掀开帘子,就这样经过了相府。   但他的心还是无法克制地、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   相府的议事厅中还灯火通明。   先是方先生汇报他在季府找到的东西。   魏老先生留下的几张纸张残页, 无论是他的学生还是相府的其他谋士都一筹莫展,但方先生是什么人?行走江湖,破解密文对他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楚怀存直接把残文交给他, 他也敢担下这个任务,一头栽进他那堆神神道道的书研究了好几天,才满脸神秘莫测的微笑走了出来。   梁客春从科举考试后,简直在方先生的书斋门口扎了根, 见他出来忙迎上去:   “先生,您、您明白这些残页是什么意思了么?”   方先生颇为仙风道骨地晃了晃手指,十足地勾起人兴趣后,才开口说:“还没有。”   被辜负的梁客春颇有点委屈地向楚怀存控诉了一遍方先生溜人的不良癖好,楚相颇为失笑,恰好方先生也溜溜达达到了前厅,干脆就此询问他究竟发现了什么。   方先生说:“找到了什么,我暂时不确定。这些残页实际上分成两个部分,前半部分是可以破解的密文,解读出来的意思大概是‘上七,左四,上九,埋于下’,这显然是一个方位。后半部分是某种文字,就连我也无法读懂。但是……”   “但是什么?”梁客春眼睛都直了,连忙问。   “但是我大概能猜到是哪一族的语言。”方先生说,“那时候你们都还小呢,先帝七十寿辰时曾有一队异族的车马进京觐见,为首的几个人浑身纹满虬杂的花纹,满口令人听不懂的鸟语。好在他们带来的东西都是真金白银,还学了中原的字体。当时我看过他们彼此交流的文书,字就长成这副鬼模样。”   他飞快地接着说,唯恐这个任务落在他身上:“我可认不得。”   梁客春茫然地盯着他看,他本来是想要兴师问罪,没想到再一次被方先生的话给迷住了:   “那、那魏老先生怎么会留下这个?”   “唉,孺子不可教也,”方先生摇摇头,“当时学习并记录他们文字的,先帝属意的正是魏珙;只不过据说刚刚整理出一点成果,对方的车队就要远行了。想必魏珙用这个部族的文字留下密信,就是要让人找到了也看不懂。”   眼看梁客春这个内向的性子又被方先生逗弄了一番,着急忙慌地想要开口,楚相忍不住摇摇头,直入主题:“你认为魏老先生在某个地方留下了线索?”   “正是。”楚怀存毕竟是势焰极盛的丞相,说话颇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质,方先生这才有了正形,不再藏着掖着:“我想着去一趟魏家的旧址,照着前半部分密文,或许能有什么发现。”   楚怀存在季府停留的那一段时间,便是为方先生所准备的。   楚相走出季府,方先生已经等在马车上了,手中还捧着一本书。见楚相进来,他假扮成的这个满脸麻子的车夫把书放下,对着楚怀存点点头,甚至顺手便牵动前面拖着车的马,像个真正的车夫般带动马车向前驰去。   楚相则接过书,看着上面盘曲虬杂、弯弯绕绕的字形,久违又感受到了一股面对课业的头疼。   他镇静地垂下眼眸,在那些符号前示意性般地逗留了片刻——   果然完全看不下去。   “有了这个,就能破解魏老先生的密文吗?”   “能,”方先生赶着马车,声音也被夜晚的风吹的略微有点散,“但并不全能。楚相把这当作是一本用来识字的课本,把我们都当成未开蒙的稚子,距离对照着看懂,或许还要花些功夫。”   这句话在接下来的相府议事厅,原样不改地传到了等待的梁客春耳朵里。   对方差点接过书就要往书斋里跑,还得楚怀存叫住他。楚相打量了他一会,才有点无奈地叹口气,说这件事交给方先生或许更好些。毕竟方先生走南闯北,颇有学习语言的经验。方先生被点名表演,看起来还有点隐约的兴奋,便把这个任务接手过去了。   至于留下来的梁客春,则被告知了另一件事。   京城里很难藏住秘密,尤其是即将被广而告之的事情。楚怀存报出了几个名字,问梁客春是否听过。这些名字大多起的雅致,就算不雅致,当它们出现在春闱放榜的头几排时,人们也不禁将它把文曲星下凡等吉祥话挂钩起来,非要拆开几首诗为他们找个出处不可。   “噢……”   梁客春的目光仍旧不由自主往方先生离开的方向飘,然而脚下却老老实实地站着不动,   “我和他们交际不多,这些人楚相也见过的,不都是曲水流觞宴的来宾吗?张兄是今年的榜眼,林公子是第五名,其他的人的成绩也都不错。”   这份名单上的人,仅仅前十名就有五个。   “楚相问这些人做什么?”梁客春终于反应过来。   楚怀存的神色之间多了几分凝重,他原本就生得一副和冰雪般冷淡的样子,此时更令人臣服于威势之下,淡淡道:   “这份名单被直接送到了陛下的桌面上。有人提前泄露科举的试题,这些人都花了重金买到了题目,所取得的榜次应当全部作废。陛下震怒,命令季瑛连夜彻查此事。梁公子,我要恭喜你,或许你的名字该往前进一进了。”   *   梁客春的名次确实变了,变得还不少。他直接取代了探花的位置。   连镇北将军再次拜访相府,看见在楚怀存身边处理公文的梁客春,都能认出他就是新科的小梁探花。不过在那之前,梁客春也差点因为涉嫌参与泄题案被控制了起来。毕竟,名单上的人都是当时那场曲水流觞宴的参与者,当时他也在场。   只不过,那天他来的最晚,走的也最早。   他急着去堵楚相的路,在那里哭上一哭,倒是为他挡住了灾祸。   这件事情本该与楚怀存无关,毕竟要入得楚相的法眼实在困难。   这届士子里,他也就挑出了个梁客春收入麾下。在梁客春的名次最开始揭露时,人们还酸溜溜地谈上两句,不过是皇榜第七,究竟何处取胜于人?现在他成了前三甲,人们倒是闭嘴了。   这件事和楚相最直接的关联,在于才名满天下的秦桑芷。   几乎就在得知消息的那一刻,秦桑芷立刻来到相府寻求楚怀存的庇护。曲水流觞宴是他办的,人全都是他联络的,在场的所有事由,与他最为相关。要彻查起来,他就算与这件事没有瓜葛,也要落得个坏名声。   他要楚怀存把他从这件事里摘得一干二净。   楚相有一份名单,但宫中还有另一份名单。另一份名单不仅包括那些涉嫌舞弊的士子,还包括所有和舞弊案有瓜葛的人,一时间,人人自危。大部分人都无缘目睹整份名单,只能惶恐而无望地等待着命运的支配。   而季瑛就像是恶狗一般,顺着名单一户户咬过去。   那群方才还蟾宫折桂、金榜题名的举子,飞快地成为了被痛打的落水狗。庆祝用的红布与节礼还没有撤下来,人就干脆利落地被季瑛押进了诏狱。不乏有人喊冤叫屈,也有些已经声名鹊起的人物,哭嚎着自己的清白,在众目睽睽之下斥责季瑛为奸佞走狗。   “真不好意思,”   季瑛弯了弯眼睛,嘴角没有落下,“马上要锒铛入狱的可不是我,有些人连做走狗都不配,就这么被带进了万劫不复的境地,埋怨我有什么用处呢?”   他这样毫无羞耻之心,更令人感慨一句,果然是仗着权势作威作福的奸佞。虽然众人恨之入骨,但季瑛此时的行事确实无法违抗。他向下压了压苍白的手掌,便有人强硬地将还在叫冤的举子压在地上,硬生生吃了一嘴灰。   他神情漠然地站在日光下,明亮炽热的阳光却照不进他黑沉沉的眼底。季瑛欣赏了片刻落难士子的狼狈模样,却丝毫没有被触动。唯独当他想要挥袖转身离去时,余光中望见了某处,才不由得一怔。   楚怀存遥遥地围观了一整场。   楚怀存并不是有意经过此处,不过是见到前方的骚动,所以命令轿夫停下轿子。他的眼眸如宝剑上倒映出的寒光,幽静而冰凉。直到见到这样的目光,季瑛才觉得自己身上滚烫,几乎迫切地需要咽下几口冰水,缓解下口中的干涸。他在炙热的阳光下眨了一下眼眸,笑意只是变得更深。   若是早知道楚相在此,戏该演的再漂亮些。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将嘴角的弧度加大,楚相便已经放下了帘子。随后,相府那顶轿子向下一沉,隔着一条街区悄无声息地向前去了。   季瑛觉得笑容僵在了脸上。他下意识看了看身边,地上还残留着被打入诏狱的举子挣扎时留下的痕迹,剩下的人倒是全部学乖了,全都敛眉低眼,连头也不敢抬起来看他。唯有那举子的母亲,此时茫然地扶着还挂着大红贴子的门扉,似乎不敢相信方才发生了什么。   “那可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中了进士了呀,他是不会……”   她见到季瑛望向他,散掉的魂才仿佛刚刚回到身体。   在场的只有她还抬着头,眼睛温驯得像牛,湿润又衰老。她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人生会荒诞到直到这时候还要走向转折,命运给她的打击太大了,以至于周身危险阴郁气息浓到几乎抑制不住的季大人也没能让她缓过神来。   她马上就要走过来,抓住他的衣角,哀哀地询问。   到那时候,他该做出什么反应,才足够真实?   季瑛脸上的笑容忽然消散得彻彻底底,他毫不留情地转过身去,命令调配到他手下的侍卫离开此处,没有再逗留的必要。此时的京城,仍有人在提心吊胆,心知肚明自己的命运已经被宣判,却抱有一线不被恶鬼修罗盯上的期待。   老太太原本还想向这个官差模样的人求饶,他却连笑模样也不挂了,流露出一副阴恻恻的模样,倒让老人情不自禁停住了脚步。就是那一刻的参差,对方身边的护卫涌上来,和他一同上了绣着皇室纹样的轿子,连头也没有回一下。   她茫茫然地站定了。   此时,周围那些沉默的人终于敢抬起头,见她一个人站在中间,不仅又急又惶恐。大部分人都一哄而散,生怕这家的晦气沾到自己身上,但仍旧有一部分人留下来照顾这个老人,与此同时摇头感概,颇有劫后余生之色:   “得亏你走的慢,没被留意。要是真碍着了季大人的眼,啧啧,那狗官睚眦必报,不仅你的儿子,怕是连你自己的身家性命也难保啊!”   “真有这么坏的人?”   老太太声音颤抖,身边的人说的可怖,把她吓得在烈日下出了一身冷汗。但她更担忧的是自己的儿子,即使一个母亲的忧虑无法远隔冰冷的诏狱,传达到被关押其中的人耳边。   “那还有假?”扶着她的人夸张地叹了一声,感受到拉着的老太太的颤抖,又赶紧换了一套好声好气的言辞,以免刺激到她。   *   季瑛沿途找了家茶馆,要了一碗茶。楼上雅座的人本就寥寥无几,见这一身标志性的深紫色官袍,更是散的一干二净。他一个人慢慢地啜饮着苦茶,越喝反而越觉得口干。茶馆毕竟是室内,空气周转不灵,显得闷热。他这样想着,却还是将手覆上额头。   滚烫。   这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情况,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觉得浑浊不已。口中的茶还算是冰凉,喝完这碗茶,他就得继续去完成那些他该完成的事。   就在这时,季瑛听见了脚步声。   在他身后,宫里派来的侍卫自然也听到了。他们比季瑛先一步冲上去检验来者的身份。茶馆老板连忙应声不迭地解释,上来的人是茶馆里的说书人,每天这个时辰就会上到雅座上说上一段。他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赔着小心:   “若是……若是贵客您不愿意听,我就让他下去。”   众人的目光转向身边的说书客。只见他以布蒙眼,分明是个瞎子,留着两撇胡子,长褂被浆洗得发白,此时也一片茫然。只是他终究不能回看众人,判断不了目前的局势,也就不明白自己遇到的是当今朝政最最险恶的奸佞季瑛。   茶馆老板仿佛是怕他犯了季瑛忌讳,还在喋喋不休地为他说话。他说这说书人是他的表舅,只可惜天生冲撞了神灵,才瞎了一双眼;又说他原本在江南一带说书,说出了一点名气,这才被请到京城来,附近的男女老少都爱来听一耳朵……   季瑛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停,打断道:“留下来吧。”   他又说:“其他人都出去,我一个人待一会。听完书,喝完了茶,便接下去做事。”   日头正盛,室内闷热。即使那些侍卫有一瞬间的犹豫,也被过于短暂的时间和对休息的渴望击倒。论资排辈,他们不敢拒绝季瑛的命令,又实在看不出季大人和一个臭说书的待上一会,会对大局有什么妨碍。   当最后一个人退出去,季瑛抬起了眼睛。   说书人仍旧静静地站在座位前头,在白布背后,可以想象出一双空洞的眼睛。他估摸着人走得差不多了,便堆起一副笑脸,对着季瑛道:   “客人,您是要听《三国》,还是雅一点儿,听个《西厢》?”   “是楚怀存让你来的吗?”季瑛问。   他觉得大概就是和楚怀存在旧园林散步时着了凉,才让他现在昏昏沉沉,连手心都是烫的。在诏狱关了那么些年,季瑛身上的皮肤比一般人苍白,就算是发烧了也很难被人察觉,何况他又善于忍耐。   他低头抿了一口茶,觉得自己的喉咙还是干燥又滚烫。   “噢,”那说书人却连表情也没有变一变,对季瑛的质问置若罔闻,“原来客人点的一折戏是《半面妆》,那您真是找对人了,我最擅长讲这个故事……”   说书人显然具备相当丰富的专业素养,季瑛没有反驳,他说出那个名字,已经用了自己没有想到的力气。此时此刻他又想到方才在街道上遥遥望向楚怀存的一瞥。   明明这些天都是他在躲着楚相。   被人避之不及的感觉,他已经体会了太多次。但楚怀存连眼神都没有回应他,决然地离去,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他看见了自己作恶的全部现场。季瑛的头脑也因为高烧而变得昏沉而滚烫,一时间转不过这个弯来。   “讲吧。”季瑛说。他很快就开始后悔这个决定。   说书人讲了一个这样的故事:一对青年男女相爱,但他们却是仇家。男子身上中了一种名叫半面妆的奇毒,女子爱上了他,于是将家里的解药交给他,嘱咐他定期服用。他们克服了世俗的种种阻碍,最终终于能够终成眷属。   “但是,”说书人话风一转,“那男子因为欣喜若狂,忘掉了该定时服用女子给出的解药……”   疗程已经过半,却忽然停了药,于是毒入骨髓。请来了神医,神医也慨叹不已,责怪两人不该不听嘱咐,擅自停止了治疗。两人痛苦不已,却无力回天,最后只能阴阳两隔。   好惨的一个故事。   “季大人,”说书人摘下了蒙住眼睛的布带,露出了一对熟悉的眼睛,“你有没有什么感触?”   季瑛听到一半,就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酸痛起来。说书人把毒发的场景描绘得格外逼真,话里话外都带着谴责之意。他慢慢地趴在桌子上,让自己舒服点。   “方先生,”   他的声音听起来倒是平静了许多,“你这样指桑骂槐,不怕我发怒吗?算了,你应该是不怕的……你把楚相说成女子,就不怕他生气吗?”   “你别说给他听不就行了。”   方先生脸上隐隐约约带着怒意,重重地哼了一声,“要不是看在楚怀存他师父的面子上,我才不乐意治你这种病人。你们俩吵个架,你就连命都不想要了?还知不知道听从医嘱?”   他看着季瑛病怏怏的样子,又忍不住快速上前两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你这样,”   他叹道,“唉,算了,事不宜迟。要不是楚相告诉我你会出现在这里,我看你就算是烧坏了脑子也不会主动来找我。我把针带来了。”   季瑛轻声说:“方先生莫要骗我了。半面妆就算解毒到一半猝然终止,也不会有性命之虞的。能借此机会和楚相划清关系,我已经知足了。先生也是明白人,我便说句准话,楚相是先生故人之子,他和我这样的人混在一起,你那位故人大概也……”   “别动。”方先生还穿着一身说书人的装束。他娴熟地拆开了那块豆绿色的包裹,拿出在里边的几枚银针:“我知道你赶时间,我们这次抓紧点。”   季瑛又弯了弯嘴角。他强撑着坐起来,只觉得自己触碰什么都温热而沉闷,身体沉甸甸的,没有什么力气。他体内的毒不受银针的压制,又跃跃欲试地活跃起来。   但他还是调整好了表情,站了起来:   “方先生,麻烦你来这一趟了,但我真的不需要。”   季瑛往二楼紧掩的门走了过去,脚步沉重,但走得很稳。他每一步都想了很多,想的最多的是楚相究竟为什么还要管他的死活,想他在日光底下孤高冷淡的眼神,还有此时妥帖到挑不出任何差错的方先生的安排。他怕自己略一犹豫,就会陷入一个名为楚怀存的陷阱中。   他几乎走到了门口,就差将手放在门把上。   “楚相让我给你带一句话,”   方先生悠悠地说,满意地看见了季瑛僵硬下来的动作,“很重要的话。不过,他让我为你解完毒,才能告诉你。” 第135章 终日行   方先生踏进相府书房的门槛, 就看见新科的小梁探花趴在写满了弯弯曲曲符号的一堆纸里,全神贯注、一动不动。楚相从内室转出来,伸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出来说话。   “方先生出去办事后, 我劝不住梁公子, ”   楚怀存颇有点无奈, “他非要就着你的翻译成果接着工作, 先生花的功夫虽非他一时半会能赶上的,但难为他一片苦心……”   解读魏珙留下的密文固然重要,但没日没夜地工作效率也不高。   楚相在街上远远地看见了季瑛,心念一动, 便生出了这个主意。小梁探花对楚相的决定很是赞同,只是看着空下来的书案, 还是情不自禁地被吸引了过去。   “唉。这样也好。”   方先生已经洗掉了盲眼说书先生的伪装,他现在的那一双眼被岁月淬炼出了些许狡黠与智慧的光芒,仿佛有一种洞察人心的力量:   “梁客春是个人才, 楚相慧眼识珠,没有错看。昨天我让他帮我整理翻译完的文稿, 他居然能指出其中的错误,实在是……”   他的声音低下去:“若是——可堪有宰相之才。”   也就方先生能这样和楚怀存说话, 走的是江湖里的规矩。但老头说这话时情不自禁地压低了声音,凑近楚怀存,神情中透露出一股诡秘之色, 话语却没来由地中断了一阵,只听到振聋发聩的沉默。   随后,方先生的声音才再一次冷静地响起来:   “楚相此时是要和陛下斗,要和端王殿下争个你死我活是么?”   楚怀存几乎就在一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一身雪衣的楚相微微颔首, 他周身自有一股凛冽如枝上雪的味道,又像玉石般令人触之生凉:   “和端王殿下,还称不上你死我活。”   明明是大逆不道的话,从此时势焰滔天的楚相口中说出来,倒不知为何有点谦逊的味道。方先生又不声不响地盯着故人之子看了一会,他的脑海里忽然再一次浮现出了那时所见到的,那个用手中藏着的半截刀刃试图切断抢走他食物之人脖颈的少年:   “当今东宫的那位,既无楚相手中的将才,又无可堪大任的文士,可仰仗的除了楚相,便是母族的势力。可谁人不知楚相蔑视王法,不尊王侯?我借用你师父的名头问问你,你到底是不是真的没有想法……对那个位置。”   楚相理解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曾被方先生欺骗了。他严肃下来,神情不再带着一股刻意装出来的神神叨叨,银白色的胡须在空中轻轻抖动着,目光炯炯。   他也就如实相告:“确实没有。”   方先生似乎想要吁出一口气,中途又想起了什么,神情黯淡了几分:   “我也不是故意为难,当今几位殿下,七殿下尚且年幼,东宫楚相最了解,端王殿下曾是楚相手下败将。但你若是因为这些真起了不该动的念头,那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方先生说的是,”楚怀存镇静地说,“名不正言不顺,天下所不耻也。”   “纵然迫于我的权威,无人敢当面质疑,但人臣的尽头也就做到这一步了。坐上那个位置,最需要的就是一个名义。天下之大,不止一个京城,纵我有天大的手段,也会有杀不完的反对者来到我面前。只有维持现在这样——”   方先生叹了口气:“只是,唉,我不该自作主张提起的,楚相的思虑比我深得多。”   “若我死了,”反而是楚怀存面色如常地接过了话头,他漆黑的发丝如泼墨般落下,和雪白的衣袍,温润的佩玉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我会尽我所能保你们的百年安危,到时候也要多多仰仗方先生了。”   “呸,”方先生立刻重重地啐了一口唾沫,对他说的不吉利话表示不满,“这话可不算数。”   他师父也习惯用这种方式驱散心中的不详,不过楚相想起的是另一个人。蔺家的长子从小被要求风雅和礼仪,在最开始和江湖中行走过的楚怀存接触时,总会不适应少年口中赤裸裸的流血和死亡。但他当然不能用这种粗俗的方式弥补说出去的话。   那人后来便在他提到糟糕的事时伸手捂住他的嘴,动作仍旧是轻缓好看的,神情却没上了忧愁和焦急,温声纠正他不许说这样咒自己的话。   光风霁月的世家公子,连劝说都这样皎洁明亮,楚怀存偏偏对这招毫无办法。   楚怀存从回忆里稍稍回过神来,便听见方先生气急败坏地嚷嚷:“就不该说这么远的,楚相,这还不是因为你要我给季公子带话,弄得连我也开始思虑不安了。”   记忆里那个人微微一闪,变成了此时方先生口中提到的季瑛。只是略想一想,那个神色沉戾,苍白地裹在深紫色官袍中的面孔就这样浮现在了楚相面前。   连楚怀存都有点惊讶,他究竟怎么在自己心中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   “也?”   楚相微微一顿,随后自然地重复。   “哎,”方先生又非常做作地叹了一口气,“楚相的点子没有错,季公子确实配合了许多。他体内的毒性没了银针压制,果然卷土重来,不过这么一遭下来也没事了。但是,楚相也该猜知道的,季公子听了你那句话,便动了气。”   ……这确实是他猜到季瑛会有的反应。   “要我说你们这些年轻人,”方先生又开始感叹人心不古,“怎么整天都恩恩怨怨的。你自己想想,叫他不要躲着你也就算了,楚相安慰人的方法,难道是告诉他,你们死后都会名声扫地,在青史上留下声名狼藉的一页,所以不需要现在就开始心有负担?”   楚怀存垂下眼眸:“我好像没说的这么过分。”   “有什么差别?他是病人,”方先生说,“你不知道他听了这话,脸色白成什么样。”   他又专注地研究了一会楚怀存的表情,见楚相并没有什么悔悟的意思,恨铁不成钢地开导道:“楚相,要追求别人不是这样的。你若是想要季公子不因为他‘没有好下场’而推开你,就要明确你的心意,然后向他表达。”   楚怀存默了一瞬:“谁告诉你我要追求他的?”   这话听起来更坏了。方先生的道德底线残留不多,但楚怀存似乎每句话都在它周遭岌岌可危地试探。他们亲了,方先生想,牵手了,独自相处了。楚怀存还请他为这个本该水火不容的奸佞治病,现在再来撇清关系,谁信?   “你们还有什么没做过的吗?”方先生掰着手指一个个数,“楚相,你想想你们的关系还有没有一点清白的可能。除了最后一步,唉,这么大年纪了我真不该说这个,不过你毕竟是我老朋友的义子——”   楚相这辈子罕见地感受到类似心虚的情绪,他神色如常地咳了一声。   其实那最后一步,大概也已经做过了。   楚怀存真有一副好皮相,且是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路数,方先生打量了他稍许,竟自己产生了一点犹豫。毕竟,他看起来太过于清高出尘、冷若冰霜,若说从不曾动情,也像是有迹可循。老头慌忙摇了摇头,理清了思路:   “总之,楚相若不早点想清楚,恐怕……”   “恐怕什么?”楚怀存目光微动。   方先生狡猾地笑了笑,就像是一只修炼多年的狐狸:“在我走之前,我问了季公子有没有什么话要我代为传达给楚相。他要我给你带一句话。”   “很重要的话?”   楚怀存开口的时候带着点叹气的意味。   “对,”方先生说,“很重要的话,不过,这样的话一般都是有条件的。”   “这句话想必也是如此?”   方先生微笑道,颇有点江湖气:“怎么敢对楚相例外。”   *   酉时三刻,夜幕已经笼罩了整片京城,檐角投下的阴影,比其他地方还要更浓重些。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季瑛反将一军,要给楚相带话,借着方先生的口说出来。但要知道那是什么话,就得答应一个条件。第二件事发生在第一件事尚未结束的间隙,楚怀存还没来得及做出回应,便听见里屋一片劈里啪啦的响声。   梁客春在里边安安静静地翻译,怎么会忽然发出这种响动?   偶然的插曲来得极为巧妙,恰好将楚相从思考中带出来短暂地休憩一会。楚怀存和方先生一同步入内室,便看见梁客春用手撑着桌子站着,眼神直直地,桌面上的纸笔凌乱不堪,边缘上的几本书被推落到地上,连带着一个无辜的砚台。他甚至没留意到有人站到了面前。   楚怀存看了一眼,便放下心来。   是喜事。梁客春的眼神里充满着克制不住的狂喜,仿佛他终于发现了这种文字的奥妙,或者破解出了魏先生的密文。他整个人因为激动而颤抖不已,连书都拿不稳,又打翻了砚台。   “——梁公子。”   “楚相,”他的魂灵像是忽然被叫回了现实,眼睛一亮,“我明白了,我明白老师留下的破解的可能在哪里了。老师就是为我准备的这一切,这本书研究起来,极其费时费力,但有一条简单的途径,老师之前教过我。我早该发现的,现在就把纸给我,我……”   他近乎语无伦次,楚怀存安抚般地引导了两句,才终于让他说清楚话。   方先生倒是在身边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他花费了这么多天的功夫,却忽然被一个年轻人反超。不过他也不是真的不满,相反,他是很欣赏梁客春的:   “给我看看,”方先生自然而然地接过梁客春的手稿端详。   楚怀存不打算打扰他们,也不打算去添乱。他对破解陌生的语言没有一点兴趣,坦白来说也没有什么天赋。但他不可能继续留在此处等待一个结果,因为就在此时此刻,第三件事发生了。相府的管事前来报信,低声向楚相汇报:秦桑芷秦公子来寻楚相,此时等在会客室。   无事不登三宝殿。   他为了什么而来?自然是为了科举泄题案。   楚怀存从书房向会客厅走,途中经过了那一大片桃林。即使已经被夜色掩盖,银色的月光轻薄地落在枝干间,铺开一片靡丽的颜色。从折桃枝赠给季瑛的初春到现在,桃林里的花大多开了,将花枝沉甸甸地压下去,连地上也满是细碎的粉白。   若是他再来,楚怀存想,便可以送他一枝真正的桃花。干净又漂亮。   他很快走过了桃林,来到会客室。   甫一进门,便听见秦桑芷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来。他一向注意自己的人设,此时的声音也只有一点不稳,但还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对楚相说:   “我想只有楚相一定相信我的清白,会为我讨回公道的。”   然而今日的楚怀存反应仿佛格外迟钝。无论秦桑芷各种暗示,楚相虽然附和,表示自己对他并无怀疑,却并没有做出他想要的承诺。秦桑芷不想亲自开口,怕落了颜面,但眼看着时间逐渐流逝,他也不由得着急起来:   “据说所有的嫌疑人都要下到诏狱,”秦桑芷睁大眼睛,身上淡青色的袍子随着他焦躁的内心而轻轻一动,“在诏狱中待过,还有什么人的名声是清白的?”   “清者自清,”楚怀存说,“秦公子一定会得到公义的判断。”   他说得平静,仿佛真情实感地信任着对方。   秦桑芷急得不行,他的指甲死死地陷入了衣袍的布料中,最后还是艰难地直入主题:   “楚相,我不能……你知道我不能,你必须得帮我。季瑛那朝中鹰犬现在到处抓人,打入诏狱,让他……让他从我的地盘里滚出去。如此颠倒黑白,污蔑忠良,我是绝对不能被卷入这种事情的!” 第136章 青玉案   楚怀存抚了抚雪白的袖子, 他一身衣袍一尘不染,仿佛压满雪的枝头。   在他面前,那个人人称赞清高独立,羡艳才华品行的秦公子面容扭曲了一瞬间, 咬牙切齿地说出了他的真实目的。他憋了这么久, 显然被楚怀存故作愚钝的态度弄得忍无可忍, 连眼里的血丝都看的分明。   自从那份名单传的沸沸扬扬, 季瑛四处上演一番阴狠手段后,秦桑芷想要摆出一副清白高洁、与世无争的才子模样,但他实际上根本无法合眼,生怕季瑛闯进他的府邸, 睁开眼就是不见天日的诏狱。   他说完话,才充满期冀地松了一口气, 连拧着布料的手指都松开了。但他的心却在下一秒钟倏尔一紧。   楚相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如今看向他的眼神却带上了一点陌生:   “秦公子的意思是……让我直接越过朝廷的流程保下你么?这倒不难,只是我原先以为按照你的品行, 断容不得这等罔顾王法的事情发生。”   秦桑芷和他周围的一圈拥簇可没少写文章骂楚怀存狼子野心、图谋不轨,秦桑芷也乐意用这种方式让自己处在高高在上的道德高地, 施舍般允许楚怀存靠近他。楚相在私下里保他,他毫不在意, 照单全收;若是在明面上帮他,他反而还要反过来假惺惺地拒绝一番。   毕竟,他可是楚怀存那个光风霁月、高洁无暇的“白月光”啊。   秦桑芷心念一转, 立刻察觉到自己方才说的话不符合他一直以来的形象,无论如何也不该他主动提起。他飞快地打了个补丁:“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楚怀存这才和缓了神情,甚至带着一点笑意看向他:“我素来知重秦公子的人品, 桑芷,你且放心,我会让大理寺和刑讯司的人迅速推进调查,定然还你一个清白,同时不会违逆了你的志向。若非秦公子高风亮节,从来不允许我直接出手,我绝不会允许你在诏狱中受苦。”   系统的声音如期而至,在秦桑芷最惊疑不定的时候用机械的声音冷冰冰地提醒。   他终于意识到,虽然自己用白月光的身份窃取了楚怀存的感情,但这也意味着自己要扮演好楚相心中完美无缺的人。和要度过的在诏狱中的日子相比,楚怀存的攻略进度更重要。   何况他或许会永远留在这个世界里。   秦桑芷咬碎了牙和血吞,违逆自己的心意艰难地说:   “楚相明白我的心意,那就再好不过。我宁愿在诏狱里等待结果,也不愿污了自己的操守!”   他这番话说的铁骨铮铮,心却在滴血。秦桑芷恍惚间开始怀疑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他不敢细想,因为进一步思考下去就像是碰到了冒着酷寒之气的冰水,从头凉到脚。他的目光闪烁着,却还是忍不住又生出了那个念头:   “继续查下去的话,这案子真的能和自己毫无关系吗?”   三月三,青鱼湖边,曲水流觞宴。是他一手举办的宴会,也是他邀请的宾客,而所有与舞弊案相关的士子都在这一行人之中。   最糟糕的是,就在当天,他的身上确实抄录了一份今年科举的试题。   随着秦桑芷的名头一天天显赫起来,他在翰林院中以史无前例的年轻得到了高位,就连那些老学究拟好试题,也要请他过目修改。他那天方才收到翰林院新写成的题目,也没在意,便让小童收进包裹中,赶到了曲水流觞的现场。   秦桑芷没有把考题给任何考生看,绝对没有,他不会拿自己的名声犯蠢,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但他回到府中,重新展开那张脆弱的黄纸时,上面的折痕是不是深了些,乱了些?纸张是不是被其他人的手指戳得发薄,有没有带着陌生的味道?他不是所有时候都把自己的包裹放在身边,侍候的小童也记不清有没有人靠近过它。   这件事他直到火烧到自己身上时才想起来。   若真是如此……秦桑芷的面色有一点发白,主动泄露考题和无心泄题,听起来有所差异,但在君王面前当然同罪。他记得自己出翰林院时,那些头发花白的老儒亲自送他出去,叮咛嘱托他千万慎重保管。但他确实没怎么放在心上。   即使这是一个局,也是他自己踩进去的。   秦桑芷方才发下这一番誓言,便见楚相略一抚掌。他的衣袍随着动作而摆动,也显得干脆利落,有一种说不出的疏放之感。楚怀存慎重其事地对他开口:“你且放心,这件事一定会查到水落石出,真正泄题的人会受到惩罚,我绝不会轻饶。”   听着听着,秦桑芷的心又开始狂跳。他的眼神也忍不住闪烁不已。   他想要起身告退,忙乱之中又撞上了身前的茶案。杯中的茶水几乎没喝,上好名贵的陈茶在杯中琥珀般轻轻晃动着,洒出来一片。他想到回府,又觉得心中一片苍凉,脚步也禁不住粘在原地。对了,他忽然想,不是要攻略楚相吗?这时候示弱,虽然不是最好的选择,但也并非不可。   “我……”少年眼睫低垂,清冷的声音蒙上了恐惧,连微微泄露出的一点目光都带上了似有若无的依恋,看向楚怀存:   “楚相……怀存,我还是有些害怕,今晚我能不能……”   屋子里一片静谧,此时气氛正好,一向对他清冷不近人情的白月光此时此刻终于稍愿俯就,纡尊降贵地等待着楚怀存的回应。然而,房门却被重重地敲了两下,随后竟直接打开了,室外的空气带着一种幽暗的凉意涌进来。   楚怀存抬起眼睛,他那双明镜般的眸子映照着一个陌生的侍从。对方大概没怎么直接被楚怀存用锐利的目光打量过,脸色一时有点发白,明白过来:   “属下逾矩了,一会自去领罚。”他恭敬地说,“只是事发突然,季瑛季大人此时正等在相府门前,自称奉陛下的命令,专门来抓捕涉事者归案,还请楚相示下。”   秦桑芷的神情一下子绷紧了,哪里还能接着方才谈情说爱的心思。他拼命抬起眼睛试图暗示楚怀存,但楚相只是情绪不明地笑了笑,便淡淡说:   “那还等什么,还不快让季大人进来?”   *   季瑛原本以为事情会困难得多。他深知秦桑芷不会待在府邸中束手就擒,又打探到他逃来相府的消息。听到这个消息时,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怖,安排下一步动作时却迅速又致命,像是蛰伏的毒虫或者蛇类。   他下定决心在楚怀存面前丑态尽出,表现出最阴狠暴戾的模样,让对方彻底看清他的不近人情;他做好心理建设,无论楚相怎样护住那个人,他也绝对不能有一点犹疑。   他要借助这一次行动,彻彻底底让楚相明白,他们之间从阵营上就有着无法跨越的深壑。   ……但是事情不到一刻钟似乎就交待清楚了。在楚怀存身边,那个一向倨傲的秦桑芷见到他,连脸都白了,却不知为何毫无反抗,反而摆出一副英勇就义的阵仗,打着哆嗦对他投以鄙夷的目光。季瑛竟觉得有点好笑,尤其是对方一边将自己骂得狗血淋头,看上去身不由己但又不得不将脚步一点点挪向押送犯人的马车时。   “无论你们怎么污蔑我,”秦桑芷又一次大义凛然地开口,“我都清清白白,哼,诏狱算什么,像你这种品行败坏的走狗,才会认为这种手段能让我屈服认罪。”   “是么?”   季瑛脸上的笑容倏尔变得浓重起来,像是感受到危险的气息就紧绷起后背的毒蛇,开始张牙舞爪地冲猎物吐起信子:   “秦公子倒是硬气,只不过,不知你见到诏狱里那些酷刑,是不是还能这样道貌岸然地说出话来呢?他们会打断你的骨头,让你血肉模糊,再泼上盐水,你只能在黑暗中徒劳地忍耐着……”   他越说越像是一个标准的反派,还是并不入流的那种,以迫害君子为乐的小人。楚怀存听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出口的内容也越来越阴森可怖,连想一想也觉得胆寒。秦桑芷最开始还能维持着人设的神情,听着听着面色忽地煞白起来,心脏跳得近乎要突破血肉的屏障。   “我……”他禁不住向楚怀存投去求助般的目光。   “季大人,”楚怀存打断他,季瑛的神情在黑暗中几乎陷入了一种诡秘的着迷,一点点称述着在诏狱中折磨人的无数种方法,此时被楚怀存的声音惊动,眼神中流露出一点只有他才能看见的茫然。楚怀存假装没有看到,接着说下去,   “季大人莫要危言耸听,秦公子清白无辜,朝廷在断罪之前,是断不会施刑的。我也会照看一二,若你想要做些什么——”   季瑛的表情也很快恢复了阴恻恻的正常,又弯了弯唇角:“当然,诏狱是为真正的罪人准备的,秦公子若是进去,还得被视为上宾呢。这可都要仰仗楚相的功劳。”   秦桑芷一颗心悬在半空中,此时才终于往下落了落。   季瑛话里话外都透露出一股恐吓的味道,直到秦桑芷被他身后的人押送下去,相府的会客厅才安静下来。他垂下眼睛看了一眼眼前的茶案,两杯茶相对而放,其中一杯洒了一半。季瑛知道自己心里堵得慌,所以不能在这里久留,打算转身同样离去。   楚怀存却拦住了他,神情冷淡,锋利得像是能把人割伤:   “季大人来到我的地盘,抓完人便想走?我倒想问季大人几个问题。”   季瑛身后的侍卫一愣,下意识想要上前,然而楚相却不急不徐地抬起手,动作透着一股冷冰冰的干脆利落,放在了他腰间的剑柄上。那柄凶器一定痛饮过不少鲜血,此刻仿佛感应到什么,颇有攻击性地在楚怀存手底下嗡鸣,似乎做好了出鞘杀人的准备。   楚相是军旅出身,没有人想尝一尝他手中剑的味道。   侍卫们面面相觑,宫中虽然调配他们来配合季瑛,但同时也要求他们将季瑛作为监视的对象,并没有命令他们保护季大人的安全。季瑛的手指关节微微弯曲,他那身深紫色的官袍紧紧地贴着他,而他又紧紧贴着黑暗,低声命令道:   “你们先走,留轿夫在门口等候,其余人押送秦桑芷入狱。”   既然他们的主子都这么发话了,季瑛的侍卫便恭敬地低头,消失在了他身后狭长的小道里,等到最后的脚步声消失无踪,楚怀存敏锐的感知能力也确定周围没有外人时,他转身看向季瑛。   “季大人,”楚怀存轻声说,“好久不见。”   季瑛站在相府门前时就想了很多种可能。这么些天,他一直躲着楚怀存,就像他最后一次和楚相对话时所说的那样,再也不主动凑上前,绝对不能这么做。但他走在相府时,几乎浑身上下都僵硬着,无声地期待一个即将到来的宣判。   若是再早一点,他想,或许就不必来相府带走秦桑芷。只是秦桑芷终究和楚相亲近,若是让他待在相府,他恐怕会一直再这里避风头。这一趟,季瑛无论如何都得走。   他不敢想的是:   秦桑芷是原因,也是一个借口。   夜晚的风吹的很轻,他带着宫里的人向深处走时,又见到了那一大片桃花林。和上次见到的花苞不同,接近就能闻到一大股轻盈的甜香,花枝上一片玉雪晶莹,压得很低。从很远的地方他就看见了楚怀存,那个人忽然间又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在他的虹膜上留下了一小块几乎能将人灼伤的痕迹。   “……好久不见。”季瑛闭了一下眼睛,心知再次睁开眼睛时对方仍旧在眼前。   “还会觉得难受吗?”   季瑛恍惚了一下,才弄明白楚怀存问的是什么。方先生显然什么都对楚怀存说了,他此时仍旧在发烧,不过他觉得自己已经适应了和高热和平相处的感觉,那些感觉已经浑浑噩噩在了一块。方先生为他施针时,他麻木了好几天的心脏才忽然泛起一点鲜明的痛感,然后是现在。   “不会了。”季瑛不确定这样一个回答算不算越界,他垂着眼睛。   他垂着眼睛,却看见一双绣着暗纹的靴子踏到他身前,带来一阵熟悉的熏香味。季瑛用指甲掐进掌心,难堪地沉默着,知道自己应该移开脚步,否则许下的诺言显得轻飘飘的不值一文。或许我不看他,季瑛想,再给我一点时间。   一只冰凉的手覆盖在他的额头上。   楚怀存站定,他另一侧腰间的玉佩轻轻摇晃,和衣物摩擦,却发不出什么声音。玉佩在季瑛的眼睛里摇晃,他认出了它,那是自己曾经送给对方的生辰礼物。就像是在楚相的身上留下了一个记号,他忽然又觉得欣喜,纯粹的,颤抖着的。   和那双手相比,自己的身体确实有点太烫了,季瑛为自己辩解了一句:   “我没那么娇弱,”他说,“楚相,我确实没什么特别难受的感觉,这只不过是……”   “那要看你和什么比,”   楚怀存收回手时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人,他浑身上下似乎都因为自己的目光紧绷起来,连肩膀也收束了一个僵硬的弧度。他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感受到手中的余温:   “若是和诏狱的刑罚相比,这倒确实算不上什么。”   诏狱,这个话题明明才告一段落,此时又被提起。季瑛飞快地考虑了一遍方才的对话,才迟钝地品味出一点刺痛,他方才用诏狱的酷刑来威胁秦桑芷,而他的身边就是楚怀存。那时候他差点魇着了,那也确实是发烧的缘故,头脑不清明,于是说了些吓人的东西。   那么楚怀存是因为秦桑芷向他兴师问罪吗?   他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季瑛站在旁观者的视角,都忍不住问自己现在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就像是自己来折磨自己一样,苦的甜的酸的辣的,还有活生生跳动的心脏,这些都是自寻烦恼的关窍。   “我方才说错话了,”季瑛低声说,“楚相,我怎么知道诏狱的事呢?这只是一场有备而来的恐吓,但秦桑芷不会受到实质性的伤害,他有你撑腰,我本来都想不到他会那么顺利地跟着我离开,楚相不是一直护着他么?但是,秦公子这样的品性,楚相对他有所偏爱纵容,也实在是情理之中。”   楚怀存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却忽然转移了话题:   “那么季大人觉得,以秦公子这般风骨,若是真在诏狱里被判了罪,又当如何?”   “楚相不是会护着他么?”   季瑛勾了勾嘴角,声音带着笑意。   “倘若没有我呢?”   楚怀存镇静地补充道,他的目光仍旧落在季瑛身上,心念却微微一动。他又看见了季瑛蜷缩起来的手指,这个人纠结或痛苦时,自己总不愿意表现出来,仿佛只能靠身体的一部分略微暴露出一点真实的自己,“在一个我不知道的时候,或者我找不到的地方。”   季瑛像是忍耐不住笑出了声,压抑而断断续续:   “楚相莫非在开玩笑,怎么会有这样的情况。若——若真如此,我的答案楚相大概是不爱听的,我想我还是不去咒秦公子的好。在诏狱那种地方孤立无援,任何有良知的人都会选择死去,活下来的不是入了恶鬼道,就是成了不人不鬼的阿修罗。”   他停顿了一下,连眼睛也弯起来,补充道:“当然,秦公子会有不一样的结局,他有楚相帮着。”   楚怀存平静地看了他一会,   “季大人,我曾经想过,我要找的那个人要活下来,一定不得不经历很多东西。或许他和过去已经殊若两人,或许他不得不放弃一些东西,或许他不会想要我认出他来。”   “啊,”季瑛的笑容似乎短暂地停顿了一瞬间,“楚相说的是蔺家的那位。”   楚怀存微微颔首。   季瑛是这个世界上他为数不多能讨论这个话题的人,他发现了楚怀存一直以来掩藏的缅怀,却一直小心翼翼地没有惊动它们。但今天的他很不对劲,以至于想要再恨毒恶劣一点。   “楚相没有想过,他已经死了吗?”   季瑛说,“一直以来在找的人大概率现在只是枯骨而已,就像我说过的那样,陛下想要他死,自然有一万种方法。让他活下去的理由却根本没有。你为什么还在找他呢?要是我——”   “他还活着。”   季瑛话说到一半,便被楚怀存的声音打断。楚怀存听起来如此笃定,像是顺理成章,根本不曾怀疑。季瑛似乎想要接着往下说,却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要是我——”要是什么呢?还有什么可能?他怎么能说得出口?   楚怀存并没有动怒。   他只是望着眼前的季瑛,心念一动,稍稍用言语试探了一瞬。   然而他意识到对方的情绪在触碰到这个话题时几乎要失控。此前他并没有料想到季瑛能够笑得这样虚假,就像是浸满了毒药的糖水,一触便变成乌黑。若是季瑛在此之前没有发表过那段近乎决裂的话,或许他不用这样压抑自己,能够掰开对方紧握的手指。   现在便不能么?   楚怀存至少理清了自己的思绪,他那双冷淡的眼眸稍稍融化,又走近了一步,但没有太过逾越,只是按在了季瑛的肩膀上。但这足够季大人一惊,条件反射般抬起眼睛来望他一眼,也就来不及收起眼睛里层层叠叠堆起的阴郁潮湿的情绪。   “我找方先生带的话,你听到了吗?”   楚怀存直截了当地问,“现在还要和我保持距离,季大人大概需要找一个新的解释。”   季瑛紧了紧嗓子,一时间哑口无言。   他只好别过头,肩上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感受到一阵不属于自己的冰凉,让他因为发烧而有点疲惫的身体情不自禁想要贴上去。他含糊地说:   “我该走了。”   楚怀存没有说话,季瑛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处于劣势,因为他没有转身直接离开的契机,而楚相锋芒毕露,仿佛他的那柄剑,仿佛他年少时看到的用剑的少年。他动弹不得,口中的话也就变得格外苍白无力。   何况……楚怀存把他抵到了月光下面。   楚相的动作直截了当,却并不粗暴,他是个行动家,也是个富有经验的狩猎者,就像丛林中皎洁漂亮的食肉猛兽,此时居高临下地掌控着猎物,仿佛下一秒钟就能咬在猎物的喉咙上。季瑛被迫仰起头,任由他钳制住肩膀,脖颈微微颤抖着。   如盐般洁白的月光照亮他的眼睛,让他觉得无处遁形。   “你想走么?”   楚相和月亮一起倒映在他的瞳孔中,他凌厉而孤傲,仿佛一线锋利的剑光,笔直地冲季瑛而来,“我不喜欢忽然被告知,也不打算将之前的一切当作没发生过。若是季大人现在还想要离开,和我保持距离,我便也给季大人一次机会。但是,你应当慎重。”   他松开了按在季瑛肩膀上的手。 第137章 月似弓   楚怀存收回手时, 季瑛茫茫然地抬起眼睛,因为骤然失去支撑而踉跄了一下。   这不对,真的想走的人,是不会下意识将身体的平衡毫无防备地倚靠给另外一个人的。但是他又确实死死地攥着自己的秘密, 即使是在雪亮的月光下, 他也像是从阴影中被硬生生拽出来的生物。   他飞快地扯动唇角笑了一下:   “楚相言重了, 买卖不成仁义在。我现在要走, 楚相总不能真的狠下心来再也不理睬我。就算那样,在宫宴上,或者是办公的时候,我们总会见面的, 我想——”   季瑛已经往后无声地迈了一步。但楚怀存从没见到一个人走得这么缓慢,与其说他此时在和楚怀存对话, 不如说他在编织一个足够欺骗自己的谎言,以遮住自己的眼睛。   然而楚怀存却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   “季大人,”他的声音冷淡地响起, 像是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人忽然碰到了一块冰。季瑛的动作刹那间停住了,他像是做了亏心事般放下脚, 觉得自己不是踩在地上,而是踩在马上就要破碎的冰面中, 而楚相的声音从未在他面前如此疏离:   “若我不希望再见到你,你认为我做不到么?两年以来,我不记得和季大人说过几回话。若回到那时的状态, 你甚至不会有在公开的场合多看我一眼的机会。”   “……楚相这样说话就太过分了。”   季瑛的笑容僵硬,低声说。   他应该再往后退一步,夜色那么浓稠,尽管月亮向人间洒下一片银白色的盐, 但只要退到满地堆叠着枝桠阴影的地方,他一定就能狠下心肠离去。   他必须要狠下心肠离去,不惜一切代价,否则情况就会落到一个不可收拾的地步。   “怎么算是过分,”楚怀存却接着平静地道,“按照季大人的意思,我既要忘掉你对我说过的所有话,又要将你身上的蛊毒弃之不顾。你在我眼中必须变回那个千夫所指,万人唾弃的奸佞,我又凭什么在意你呢?”   季瑛的脚步沉得像是灌了铅。   明明这一切是他早就想好的命运,是他为自己选好的路。他想象中的决断应该像上次那样,只是单方面的宣告,尽管狼狈也能维持几分体面。   然而楚相却偏偏要在他的面前将结局血淋淋地揭露出来。季瑛想要伸手覆上已经绞痛到辨别不出形状的心脏,但却只是蜷了蜷手指。   “这样也好,”季瑛说,“我和楚相本来就不是同路人。”   楚怀存微微垂了垂眼眸,视线却恰好撞进他不加防备的眼睛:“只有我自己能决定与谁同路,而我在等你的答案。”   他步步紧逼,即使季瑛勉强说出一句话算是示弱,也丝毫不减凌厉的攻势。就像他的剑一样,剑光冷冽如雪,只是明亮的一线,出了鞘便不可能再停下,只可能被击碎,绝不会缓和下来。   楚怀存深知对付此时的季瑛,这是唯一的办法。   阻止他自我放逐,恐怕必须要下一剂狠药。   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忽然缄默起来,他连呼吸都很轻。在他背后,是相府种的一大片树林,树枝在夜色中隐秘地交叠,树叶在轻风中悄无声息地相互摩梭,风顺着吹,直到将楚怀存身上清淡的熏香味吹到季瑛的身前。   他忽然无法忍耐地低下眼睛,甚至背过身去。   “我死以后,”季瑛的声音带着空荡荡的笑意,却颤抖得不像样:“看在这一场交情的面子上,楚相不至于连收尸也不愿意吧?”   说这句话时他又往反方向走了几步。他的靴子也已经探了一半进那片沉甸甸的黑暗中,但另一半却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   季瑛迫切地想要等待一个回答,“不可以”会让他死心,至少这一切都断绝得干干净净;“可以”则会让他感到一点从灵魂深处的慰藉。他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凭什么连这一点宽慰,也不肯给他呢?   楚怀存却很轻地笑了一声,仿佛在夜色中听到一声微不可察的冰面碎裂声。   “季大人只敢在死后嘱托我吗?”   他的声音终于也带上了一点属于季瑛的讽意,“若我说愿意,是不是会让你觉得死的特别畅快,连忍耐痛苦也被赋予了意义?季瑛,我还是那个意思,这是你做选择的最后机会,假如你退出,我不会再顾念和你的任何关系。”   季瑛的背影又像是无法维持住平衡那样晃了晃。   楚怀存在他身后无声地叹了口气。他不想扮演恶人的角色,但也不想真遂了季瑛的意,在未来的某个时候得知一个佞臣人人称快的死讯。   他是个精湛的捕猎者,熟练地把握着猎物的每一丝颤抖,风会将对方的情绪带给他。   就比如说现在。   他知道季瑛的情绪就像是被压满的弓弦,一弯战栗不止的弯月。   “季瑛,”   楚怀存让自己听起来镇静,他咀嚼了一遍这个名字,   “我查过你,但你的消息埋得太深了。你表面上的身份站不住脚,从前年开始在陛下的直接授意下介入朝政,随后一路青云直上。你身上有用来控制人的毒,还有不得不顾忌的东西。你因为某些原因接近我,心悦于我,是什么让你忽然想要退缩——”   “够了。”   季瑛的声音忽然疲惫地响起来。他站着没动,还是没有踏出那关键的一步,   “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楚相,你以为你知道了一切事情就会变好吗,假如我说出来,我就能得救吗?”   他转过身。楚怀存的呼吸一窒。   他第一次看见季瑛脸上满是泪痕,在明亮耀眼的月光下,这一切如此毫无遮掩又如此震撼人心。   季瑛无法忍耐地直直盯着他,他们间的距离是他方才后退的距离,但他再次折返的速度却很快。几乎只用了几秒钟,季瑛就来到了楚怀存的面前,他的眼睛红了,那头黑发被月光浸泡得湿漉漉的,就像是从湖中爬上来的恶鬼。   楚怀存没动,任由季瑛恶狠狠地伸手按住他的肩膀。   两人的攻势一转,季瑛偏执地死死钳住楚怀存的肩膀,踮起脚尖,让他们的眼睛尽可能地彼此靠近,目光一瞬不移地钉在楚相眼中,吐息又湿又热,就像是一团烧起来的火焰,燃烧在他一片潮湿的眼睛里。   他们贴的很近。   楚怀存见缝插针地想了想,这显然违背了季瑛曾说出口的准则。   季瑛不声不响地就着这个亲密无间的姿势打量了楚怀存一秒钟,他显然豁出去了,哑着嗓子逼问:   “楚相,你认为这样就能把我救出来吗?只需要给我解开中的毒就不会有问题,只要在公开场合不暴露和我的关系,私下里就能拉拢我作为你的势力;只要给我折一枝花,我就会像一个傻子一样将所有的爱意尽数倾诉;只要你愿意帮我,就一定能给我救赎——”   “不,”他的声音中逐渐夹杂起压抑的呜咽声和数不清的痛苦,   “不能,仅仅是这样远远不能。我不该对任何人说,尤其是你。你还不明白吗?你不可能救我的。”   他的情绪来的太过于猛烈,脸上的泪水在月光的照耀下,就像洁白的贝母。他用了他最大的力气,楚怀存能感受到他用力弯曲的指节,那些指节在他的肩膀上留下印记,而他此时的距离简直比那次亲吻还要近。   楚相停顿了一下。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顺着对方的姿势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季瑛的瞳孔猛烈地颤抖了一下,他偏了偏头,似乎想要像抖落一片叶子般抖落楚怀存的手,但这无济于事。刹那间,他维持到现在神志溃散得一塌糊涂。   高烧还没有好,季瑛想。但他们都心知肚明,这不是高烧的问题。   就在那摧枯拉朽的一瞬间。   楚怀存感受到一个湿漉漉的脑袋抵住了自己的前襟,他痛哭起来。季瑛的手也从钳制他的肩膀,到死死地拽住他的衣领。季大人身体不好,手无缚鸡之力,根本没有那样的力量,楚怀存不费任何力气就能挣开他。但他并没有动,那双总是如冰雪般淡漠的眼睛也被连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刺痛所取代,仿佛被一团火烧灼。   这个背负着累累骂名的人,他想,他的眼泪也是滚烫的。   眼泪就这样就着楚怀存雪白的衣襟一点点渗进去,弄脏了楚相千金难买的上好衣袍,那是无数个绣工昼夜赶出来的,暗色的纹路随着动作流转着。泪水隔着薄薄的布料浸湿了他的胸膛,心脏在偏左一点的位置。   他没有因为对方的情话和退缩真正动摇的心,在季瑛此时此刻的逼问下,那层层堆积的冰雪,却微微融化了毫厘。   “你救不了我。”   季瑛颠三倒四,第一次流泪到喘不上气来,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用在将楚怀存拉的近一点,再近一点上,   “你不能,你不能。那为什么还要问呢?楚怀存,你救救我好不好。如果你愿意的话,那就救我,假如我说出来了就可以的话,最好立刻让我得救!”   他一边说,一边自己感到绝望。从来没想到这样的丑态会被人看到,仿佛十几年来的委曲在楚怀存几句不近人情的话中,再也遮掩不住,也无从阻挡。他知道自己把事情彻底搞砸了,楚怀存听到他这一番乱七八糟、混淆是非的话,大概只会想要远离。   他岂非是个疯子。   此时月照中天,楚相的府邸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四下无人,只有晚春时已经出现的鸣虫极细微地在不远处的树丛中鸣叫,一声声,一阵阵。这样的环境,也合该摘下所有面具,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或许这就是唯一的机会。   楚怀存不易察觉地轻轻拥住他,动作和缓地从上往下替他顺气,手掌触碰到季瑛颤抖不已的躯体,不经意间连心都紧了紧。   不知过了多久,他不再压抑的呜咽才渐渐停歇。   直到怀里的人像一枚雕塑那样一动不动,似乎也流不出眼泪了,却执拗地不肯先松开手,楚怀存才再一次摸了摸对方的头发。大概是夜晚的湿气,再加上季瑛的心中郁结,他的头发又湿又凉,像是黑色的蛛网般缠绕住了楚怀存的手。   “季瑛?”   楚怀存耐心地等了等,他却还是没有说话,于是便先开口唤他的名字。   季瑛的脊背僵硬了一瞬,最终还是缓缓地从楚怀存怀里直起身来,松开了手。他过于用力,以至于手指的关节泛白。他的动作缓慢,就像是用最后的时光挣扎着品味楚怀存身上类似于温柔的气质,但即使是温柔,在楚相身上也带着一丝锋利的凉意。   “我要走了。”季瑛摇摇晃晃地站定,第一句话却是这个。   他希望这还来得及。   他该说的已经够了,已经把本不该发泄在楚怀存身上的痛苦强行在对方眼前倾泻了一通。他不能强求对方承担他的痛苦,不能把对方拉入他的阴影中,他无法得救,也没有人能够救他。这片残缺不全的灵魂,就该去它该去的地方——   楚怀存平静地在他面前开口:“我会救你。”   “什么?”季瑛茫然地为自己辩解,“噢,楚相是说我方才的话,没关系的,那都是胡话,楚相听听就算了,我不该如此失态的。”   他说话的时候没法照镜子,否则就该意识到在楚怀存的眼中,一向苍白阴狠的季瑛季大人此时脸上弥漫着被眼泪的潮湿和滚烫浸泡出的红痕,他抵在楚怀存胸口的那一片。殷红色蔓延开来,他仍旧像个不属于光明的恶鬼,脸上有胎记的艳鬼。   “我会救你。”楚怀存又重复了一遍。   季瑛哑口无言。   楚怀存身上的衣袍被季瑛弄得有点凌乱,还沾染了水痕,但整个人仍旧孤高凌厉得不得了,在月夜中站立在季瑛面前,就像是从天而降的谪仙。谪仙人俯下身,他的手指微微潮湿,擦拭了一下季瑛仍旧带着水雾的眼睛,轻声但不容怀疑地承诺着:   “季瑛,你选择了我。我不需要你告诉我更多事,也不用你做出什么其他保证。不管能不能成功,你总该先信我的。”   *   季瑛留在相府门前的宫轿中,车夫望着季瑛手下的侍从将那个清秀漂亮的秦公子押送出来,木头一样的脸色没有半点波动。像他这样的人,最需要掩盖情绪,对任何不该在意的事情都漠不关心。   但直到秦公子哭哭啼啼地被塞上马车带走了,他的主子却还没有从相府出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相府中样貌平平的差役,他长着一张千篇一律的下人脸,来到宫轿边,先赔着笑鞠了一躬,随后便把楚相将季大人留下的事情同轿夫说了,季大人的其他属下也可以作证。车夫的脸色一凝,不禁流露出一点对分内之责的担忧。   他正要放下帘子,那个下人却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几乎让他悚然一惊。   这个人的眼睛和他身上其他的特质一点也不协调,透着一股浸润江湖多年的狡黠,车夫几乎维持不住木头一样的表情,他盯着这张脸看了看,才勉勉强强想到季大人来到相府时,似乎也是这样一个人进去通报。   “你是季大人的人吧?”相府的下人仿佛毫无顾忌地说出了这个称谓。   车夫肃容:“自然,我们这些人当然都服从季大人的安排……”   “不,”对方摇摇头,神秘地笑了笑,“你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是宫里的人,而你不全是。他们只听从皇帝的安排,而你却有别的主意。”   “你是什么人?”夜色笼罩中的相府周边空无一人,车夫忍不住低声质问,“胆敢这样说话,你是相府的差役吗,发现了这件事对你有什么好处?你要把这个消息告诉谁?”   对方却只是晃了晃手指:   “我没有针对你的意思,”他声明,“只是麻烦你在这儿多等等,必要的时候找点籍由,你们季大人大概不会那么早出来——把这件事说出来没有任何好处,毕竟我知道了你的底细。至于我是谁,哼,我可是你们季大人的救命恩人。”   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救命恩人”自然是方先生。   梁客春找到了破解密文的办法,但一时半会儿说不明白。有些功夫一个人花比两个人还要好,方先生研究了半晌,干脆退位让贤,谁让他没有一个前朝大儒作为老师。在相府晃悠时,又恰好听说季大人来访,于是干脆充当通风报信的职责,也顺便看看楚相此时接待的秦桑芷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谁知,他听到的恰好就是秦桑芷最后示弱般的那一句:“今晚我能不能……”   老头的心中骤然生出一丝危机感。他是知道楚怀存和季瑛的关系的,自然听不下去哪个新人对着楚怀存撒娇卖痴,一瞬间,对这个此前素未谋面的秦公子印象也跌到了低点。   他干脆把脸一抹,直接破门而入。   至于楚相口中的领罚,自然是作用不在方先生身上的。楚相看了他一眼,那双锋利而冷淡的眼眸便认出他了,随后只是做戏而已。   直到现在,他大半夜在相府前故作高深,意味不明地说完一番话后,便颇具世外高人的气质,摇摇晃晃往京郊的方向去了。车夫忌惮地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决定把这个秘密藏在心中,绝不能让宫中的人知道,唯独要对季大人禀报。   而方先生一路摇摇晃晃到了山中那座看起来破破烂烂的小茅屋。   他一路上踩坏了几根树枝,惊扰了多少正在鸣叫的虫子,顺着弯弯绕绕的路绕了好几圈,才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他一伸手便直接推开了小屋的门,刹那间雪亮的剑光就紧贴着他的脖颈散发出了一点寒芒。随后,剑重新入鞘。   “哎,”方先生嚷嚷地对着老剑客说,“我可是带了酒菜的。”   “是怀存告诉你这里的位置?”老剑客从斗笠下露出一只明亮的眼睛,脸上也不禁带上了一点笑意,“你还是这样不请自来。”   “可不是。”   方先生说,“你这个徒弟,本事大得很。你是不知道,他不仅勾搭上了当朝最臭名昭著的奸佞季瑛——那孩子其实还不错——我今天还听到另一个人对他表白。你说这事多麻烦,不行,你下次见到他,一定要替我问清楚他究竟喜欢谁,可不能乱来。”   方先生在这头兴致勃勃地聊着八卦,夜色则愈加浓稠,押送秦桑芷的马车也到了诏狱的门前。   诏狱建在皇宫背后的一片守卫森严的地方,主体部分则在地下。秦桑芷强装出来的胆气早就在一路散尽了,此时被推下车,踉踉跄跄地站稳,一抬眼便望见了诏狱的入口。   黑洞洞的入口,里面阴风飕飕。即使从入口处的大铁门到真正关押犯人的囚室,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秦桑芷却仿佛已经听见了犯人们奄奄一息的哀嚎声,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他一瞬间惊慌起来,几乎要扭头逃跑。   可他却被宫中派来的人死死地束缚住,只得一步步粗暴地被推入地牢。   铁门即将落下,恐惧从未如此剧烈地降临在秦桑芷身上。   “我可是秦桑芷,”他只能脸色煞白,一遍遍对人陈述着自己的身份。但诏狱中的守卫似乎都有着石头雕刻出来的脸,对他的自我强调毫无反应,他只好继续嚷嚷,“我是天下第一文士,你们胆敢这样对待我,最后都会遭到报复的。你们……你们竟敢这样冒犯我——”   铁门重重地落下,身后的狱卒毫无怜悯地用棍子敲了敲秦桑芷的后背。力道并不重,秦桑芷毕竟只是有嫌疑。但秦桑芷一向养尊处优,此时还是踉跄了一下,差点倒在地上。   他呼吸一窒,在这种地方,也顾不上名士风度。   这里面太黑了,秦桑芷一路跌跌撞撞向前走,感到身边无数只眼睛藏在浓郁的阴影中,觉得背后发凉,也不敢再嘴硬,而是对狱卒赔着小心,生怕再挨上一下。他很快就像牛羊一样被驱赶到了自己的囚室中。   这里到处散发着一股陈血的腥味和不知来源的腐臭味。   秦桑芷颓然地坐在地上,摇摇晃晃。在他身后,冰冷的囚室墙壁无法给他任何的慰藉,四面八方的黑暗席卷而来,他似乎又听到了囚犯们的呻吟声,一时间情绪紧绷如惊弓之鸟,张皇失措地望着四周,却什么也看不到。   “怎么就落到这个地方了呢?”   秦桑芷喃喃地对自己说。   他一整夜没合眼,每一刻都希望楚怀存将自己从这里接出去,然而楚相就算来的再及时,也不可能在几个小时就将他带走,何况秦桑芷只是被关押进去,没有任何人对他动手。但少年依旧被吓得快要丢掉半个魂,到了后半夜,甚至开始咒骂起楚怀存。   “都是楚相心中白月光的错,”秦桑芷胡乱地想,“这世界上哪有这样的人,只不过是装出来的而已。我还非得替这个人入狱,演一场道貌岸然的戏。”   他几乎忘了自己因为替代“白月光”而享受到的所有优待。   秦桑芷决心在演完这场铁骨铮铮的戏码,进一步博得楚怀存好感后,绝不给他什么好脸色。但就算是这个“报仇”般的念头,也并没有给他什么慰藉。   秦桑芷的第一个诏狱之夜,对他而言,成功地成为了人生目前为止最灰暗的一天。 第138章 东湖鱼   若早上几日, 问楚相对他曾经的敌人有些什么感想,楚怀存大概能心平气和说上一句欣赏。   但现在说句话显然有点名不正言不顺。   因为季瑛在亲他。   楚怀存看着季瑛的眼睛,说完最后一句话时,对方几乎不发一言。他就像是受了很大的打击, 只是怔怔地盯着楚怀存, 这个大言不惭自称的救世主看。他弯了弯唇角, 却没有笑起来, 似乎无法用玩笑的态度轻轻揭过。楚怀存耐心地等待他反应,而他狐疑的目光徘徊在楚相身上许久。   “楚相这样说,”季瑛终于含混地出了声,“不会骗我吧?是真心的吧?明明只是一个无可救药单方面爱慕你的人, 需要做到这地步上吗?或者说,你又明白什么, 竟敢大言不惭地说这样的话?你若不收回那句话,我可就……我可就相信了。”   他整个灵魂都在飘摇,像是挨近风的烛焰。然而无论如何都没有熄灭。   “嗯。”楚怀存说, “我会尽力。”   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说是救你, 口气好像确实大了点。但如果你在某些时候需要一只手拉着,我想我能胜任。季大人, 我不觉得你是弱者,你想要做什么,我目前尚且不能知晓。但你绝不是毫无反抗的念头。”   楚怀存本还想继续说些什么, 但季瑛忽然又欺身上前,揪住了他的领子。   这一次是一个吻。   与其说是亲吻,倒不如说更像是以恶狠狠的姿态咬下去,只是临到闻到猎物的血腥味才无可奈何地松了口, 暴露出真正的目的。他以几乎比刚才还要大的力度拽住楚相的衣服,简直是胡闹。楚怀存素来没有情绪波动的瞳孔微微一凝,也没想到自己着了他的道。   他下意识按住了青年的肩膀,摸到了他嶙峋的骨头,又犹疑了片刻。   捕猎者和猎物的身份往往在这一瞬间逆转,像季瑛这种擅长控制人的佞臣更是深谙此道。他很快便利用起了楚怀存的心软,愈发猖狂起来,吻得又急又重。楚怀存把他推开时,觉得自己的唇上湿润,能尝到一点血腥味。   不过,那是季瑛方才自己咬破的嘴唇。   季瑛故意在他面前舔了舔嘴唇,声音暗哑地笑了笑:“楚相怎么这样惊讶?之前也不是没亲过,我喜欢你,此时此刻不能再喜欢,情之所至,一时冒昧了,还请楚相谅解。”   ……又开始胡言乱语,恢复成原来的模样了。   楚怀存觉得面前的夜色不那么纯粹,而是从质问化作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连自己的嘴唇也有些发烫。他垂下眼睛,遮住眼眸中微融的冰雪,终于还是无声地吐出了一口气。   过去的、一向失落的那个季瑛再一次站在了他面前。   不管他对季瑛究竟是怎么看的,楚怀存想,他不可能骗自己。这一刻,他的心情也和季瑛一样,在如盐洒落的月光微微一动。   久别重逢,岂不颇感欣悦?   *   诏狱中无日月,秦桑芷根本不知道今夕何夕。无论他往哪个方向看,都是一片漆黑,在浓重的阴影中,连一声轻微的响动,一滴水落下的声音,都会引发脸色惨白的恐惧。少年只能蜷缩进角落,在这样一个地方,任何身份地位都化为尘土,他比谁都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直到他的那双眼睛终于适应了此地的光线。   他所在的囚室有一扇厚重的青铜门,在门外还有门,但秦桑芷已经忘记了有多少扇。他被单独关押在狭小的一隅,几乎不能做任何事情,铺着脏兮兮的茅草;但他目之所及能看到的狱友,处境比他还要更凄惨。他们几乎不能直立,身上还带着枷锁,隐秘地窥探着新来的伙伴,眼睛都黑沉沉得像煤炭。   秦桑芷曾尝试和他们说话,但他们不发一言。   在第一个晚上时,秦桑芷愤恨于楚怀存竟真的让他陷入这样的境界,但随后的经历让他回心转意。他身边关押的人被狱卒粗暴地带走,等到被沉重地押送回来时,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甚至于他眼睁睁看着一个囚徒被押送走,再也没有回来。   这样看来,他此时的性命,确实全系在楚怀存一人之手。   那些狱卒看向他的眼神,带有一丝忌惮,瞳孔中映照出的显然是秦桑芷身后的人。暗无天日的环境中,秦桑芷竟古怪地生出一点宽慰。   他和那些罪无可赦的罪犯不一样,那些人肮脏且无知无觉,而他有楚相撑腰。不知为何,这几日越到难熬的时候,他便越开始想楚怀存之前对他的好。   楚相几乎无微不至地解决了他遇到的所有困难,对他无所不应,一身冰雪更是春风化雨般,在他面前总是很温和,楚相自然会永远信任他——   他很快就会被接出去。   秦桑芷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神经在这样的环境下愈发紧绷,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楚怀存,于是过往的那些无关紧要的记忆也被翻出来,桩桩件件都让他迟来地品出一点甜蜜和感激。没错,那么他是不是也应该……   牢房的门被推开,外面的光照进来,晃了秦桑芷的眼睛。强光刺激出眼泪,过了一会他才意识到他幻觉中外界的光源原来是狱卒手中熊熊燃烧的火把。   “秦桑芷。”   狱卒冰冷地宣判着他的名字。之前都是别人,现在终于轮到他,秦桑芷被人从牢房里拉出来,吓得连心跳都要停了。他哆哆嗦嗦地被人扯出来,头发盖在脸上,声音颤抖地问:   “狱卒大人,能……能告诉我要带我去哪儿吗?”   连狱卒都皱着眉头瞥了一眼这个据说是当朝第一君子的秦公子。看来君子的骨头也没有那么硬,只是不缺吃喝地被关了三天不到,怎么就露出一副低声下气、狼狈不堪的模样。不过他只是遵照着职责,用长棍将这个犯人押出了囚室。   秦桑芷跌跌撞撞地走着,心里没底。他甚至不敢睁开眼睛,直到走到某处,身边的人重重地一按他的肩膀。他猝然抬头,撞进眼睛的是一片画在墙上的青天,还有身着官袍、蓄着长须的官员。惊堂木重重一拍,如一道惊雷在他耳边响起。   “将秦桑芷带上来,”那大人命令到,“此案如今在审理阶段,天子脚下,兹事体大,绝不容欺瞒说谎,否则性命难保。秦氏,你嫌疑最大,可听明白了?”   周围的人群里传来一阵阵议论声。秦桑芷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加休整,便直接被带上了堂,浑身脏兮兮的,连眉眼也低微地垂着,活脱脱一个畏罪的人物。   他可是当朝名士,这是当着人前!   他赶忙站直,挺起脊背,努力做出一副铁骨铮铮的模样,受了冤屈般瞪着眼睛。亏了秦桑芷的皮相不错,他清高傲世的表情恰到好处,大概挽回了一点印象。秦桑芷飞快地扫视了一眼周围,却并没有看到楚怀存。   大概是为了避嫌。他下意识想,却没有留意到自己已经在为楚相开脱。   三天三夜的日子对他来说实在难熬,他现在唯一的救赎是楚怀存,竟自发地生出了几分真情。他环视一圈,又看到了那个季瑛。季瑛并不和人群待在一起,他独自一人待在一个位置,脸上带着阴恻恻的笑意,使人看了就觉得骨髓发麻。   “秦桑芷,你可知罪!”   第一句话就出乎秦桑芷的意料。罪?什么罪?他们现在知道了什么?   他飞快地转动思绪,正想反驳。   “你将春闱试题带往曲水流觞会,致使泄题事发,责无旁贷。可有此事?”   这罪名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头上,秦桑芷的脑海中轰然一响,而坐在公堂上的大人却没等到他说出什么辩驳的话,便传令让证人上来。证人的身影刺在秦桑芷的眼睛里,有当天来赴宴的士子,有他的书童,甚至——甚至在这些人里,七皇子仿佛怯懦地垂着眼睛,也列入其中。   怎么会这样?明明连自己也没有注意到事情是怎么发生的,难道他们都……   秦桑芷猛地扭转过头。   还是那个角落,季瑛也不慌不忙地抬起眼睛,阴恻恻地对着他笑了一下,眼眸中的嘲讽深不见底,一身深紫官袍绣满蛇虺,仿佛恶鬼一般。   该死,秦桑芷绝望地想。   这些证人一定都被这个该死的小人买通了。   *   “陛下。”季瑛驯顺地在皇帝面前下拜。   这位垂垂老矣之人今天的心情不错,“怎么,那秦桑芷招认了?”   “他自是要嘴硬,但人证物证俱在,不容他胡言多久。”   季瑛平静地说,“唯一棘手的就是楚相,楚怀存向我所在的户部施压,他毕竟势大,若我们非要扣着秦桑芷不放,我想楚相便会出手。”   皇帝仿佛想起了什么,咳了两声,那一只浑浊的眼睛转向季瑛,一瞬不眨地看着他:   “确实,朕也听到汇报。说是那楚怀存最近日日邀你去他府里探讨账目,明里是邀请,暗地是威胁,呵呵,季大人,你有什么看法?不会有什么怨言吧?”   季瑛面色不变,那双眼眸仍同以往那样一片黑沉:   “谢陛下垂恩。若能为陛下效忠,季某万死不足惜。那秦桑芷是楚相的软肋,既然偶有失足,必不可轻轻放过。楚相那里步步紧逼,但我尚可周旋一二,不过是试探彼此的底线,请陛下放心。至于揭露泄题案的主导人——臣不敢再查下去,万望陛下成全。”   那只浑浊了一半的眼睛里,本已无机质的眼珠仿佛又跳了跳,目光直直地打量着跪着的人。   半响,皇帝才又笑起来,总算放下了戒心,   “去吧。”   在宫门外,深色的宫轿早就在等着他了。季瑛掀开帘子上轿,不经意间又用余光瞥了车夫一眼。车夫扯动缰绳,直到马车驶出宫门,才轻声苦笑:   “季大人果然料事如神,这两天,圣上将七殿下接进宫中亲自教养。但是,明面上还是端王殿下最受殿下爱重。至于太子殿下,陛下仍旧只是淡淡。”   “知道了。”季瑛的睫毛遮住了他的视线。甫一出宫,他便吩咐:“去相府。”   他并不担心这样的举动太过招摇。老皇帝知道他有一个习惯,在他最开始被迫接过那柄血淋淋的刀开始,他就学会绝不逃避。那些最不光彩、最不体面的事情,在他出宫后,他会最先去做,违背本能,直面自己最不愿意面对的任务。   和楚相谈判风险颇多,甚至有性命之虞。   这种任务摆在最前头做,反而能让宫里面那个老人放心。季瑛靠在轿子上,觉得自己的肩颈连着一片僵硬而酸痛,大概是方才维持着垂首恭顺的姿势太久。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自己按了按那片区域。这一点感受对他来说微乎其微,但他不想在楚怀存眼前表现得太狼狈。   他一旦这么想,又觉得岂非最狼狈的事情自己通通干过了?   宫轿载着季瑛,除此之外,其他的监视者在接近相府的地方便只好隐匿起来。轿子顿了顿,停下来,相府的大门沉默地矗立在面前,有许多人想要敲开这扇门,但都无济于事。   门房应该早就听到了楚相的吩咐,将季瑛迎了进去。   他一路跟着引路人的脚步,竟感到身边的景物被染上一点熟悉的味道,这种感知又带出了一点荒诞的错位感。季瑛停住了脚步。   “季大人来了?”楚怀存坐在会客厅的茶案后面,自己倒了一杯茶。他不喜欢让侍人动手,大部分小事都倾向于亲力亲为。他俯下身看茶汤的时候,和少年时那样明亮如冰雪的少年一模一样,眯了眯眼睛。   “方先生还在办公,你……”他顿了顿,“要不要先在这里喝杯茶?”   季瑛在他的目光下,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一动不动地怔愣在原地太久。   他和楚怀存不一样,他是清晰地知道对方的身份,也明白他们共同过去的人。此时和楚怀存的接触时间骤然增多,有时候会忽然陷入往日时光的恍惚。就比如方才,他差点克制不住走上前,一边轻声叹气,一边纵容地纠正他握着茶壶姿势的错误。他们当时一起上的课,但楚怀存大概根本没听。   “叫我季瑛就好。”季瑛的声音有点哑,他在楚怀存对面坐下。   楚怀存有点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之前叫顺口了,季大人——季瑛,我忘了问你有没有字?我想用字来称呼你也好,虽然很少有人直接唤我表字,你要是愿意的话……”   “解照。”   季瑛在心中和楚怀存同时说出这两个字,竟觉得恍然如梦。他很快弯起嘴角笑了,“我想我还是继续用楚相称呼吧,像我这样的人,生来就是办些腌臜事的,字也没来得及认真起,连我自己都快忘了。”   在那个失控的晚上过去几天后,他们似乎又达成了一种和谐的关系。   不过,两人都心知肚明,事情绝非到此终结,在他们之间,某种莫名的氛围无声地滋长着。季瑛有时候惶恐地忽然觉得,大概不止他一个人看着对面的楚怀存,时不时会产生某种强烈的既视感。对于他来说,是否也有可能如此呢?   他现在不能在明面上阻止楚怀存探索他的过去。   而楚相是个彻头彻尾的行动主义者,此时已经干脆利落地企图把他的底细挖个底朝天。但这份任务并不那么容易,季瑛知道以皇帝再年轻些的谨慎,本就不会留下任何联系。   “不,”楚怀存看着他,那双冷淡的眼眸中微微闪烁过一点缓和,“对我来说也一样,我很久没有被用这个字来称呼了。”   茶壶被推到季瑛那一侧,楚相的待客之道显然不过关,连茶水也不愿意给客人倒。季瑛十分顺手地握住壶柄,姿态标准,动作流畅,连手指按在壶身上的位置也挑不出半点毛病,就连当世的茶道大师前来,大概也会连声夸赞。   他微微倾斜壶身,深绿色的茶汤带着滚烫和苦涩的气息滚入杯中。倒到五分满的时候,季瑛便收束手腕,这样在杯中的茶汤才会分量恰好。   楚怀存忽然轻轻开口:“渊雅。”   季瑛的手一顿,丧失了对茶水最精确的控制。茶汤差点溢出来,在杯口涨成如弧月般的弧度,盈盈流动成一片翠绿,一两滴茶水从壶口滚下来,落在桌上。   “……什么?”季瑛只能问,“楚相在叫谁?”   “抱歉,”楚怀存一身清冷的雪衣,仿佛真的不落俗于人世,直到季瑛出声,那双淡漠的眼眸中才再一次映照出了季瑛身上的颜色。连带着楚相一向平静的声音也微微哑了,   “季瑛,你方才倒茶的时候让我想到一个人,一时有些晃神,他和你的动作一模一样。”   季瑛弯了弯眼睛,假装若无其事:“宫中都这样倒茶,这是最标准的姿势。”   但他的心脏情不自禁地狂跳。该有多少年没有听过这两个字?不仅他的名字已经被埋没,名字总比更加亲昵的字出现的频率高。他曾在宾客云集的宴会上听到过有人这样唤他,曾经在家族中人的面前亲自领受这个称呼,曾经被眼前的少年这么叫,一遍遍,连细微的音节都一模一样。   他果然不该……太容易暴露了……   楚怀存却非常通情达理地转移了话题。他自然地接着谈到税收和陛下不久后要举行的祭祀,季瑛移开目光,极力恢复镇定。楚相平静地将一切收在眼底,包括让自己显得没什么异样的奸佞之人,还有他情不自禁蜷缩起的手指。   那人直到失去踪迹前,仍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每次都能猜出他在说谎。   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巧的事情,自己寻找许久的人就坐在对面?这是他之前的想法。但楚怀存同时也想过,两个人相隔十余年,却恰巧拥有在心虚时习惯做的一模一样的动作,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情?   他已经快要忘记那些不切实际的猜测了。   但方才季瑛挺起脊背倒茶的那一个瞬间,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另一幕景象。那个总是身着白衣的身影和对方深紫色的官袍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却莫名重叠在了一起。每一个动作都一样,幻觉如此真实,以至于镇定如楚怀存,也禁不住脱口而出对方的称谓。   但不切实际的幻梦就在那一瞬间破裂了。抬起眼睛的毫无疑问是季瑛。   他有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罕见地,楚怀存并没有像情理之中那样感到失望。他只是仔细端详了一遍季瑛,从他披散在肩头,剑拔弩张时如蛛网般散开而如今温顺地披着的头发,到他抿着的嘴唇,因为血气不足而显得格外苍白,再到他的脊背,从身形上看,他有一块漂亮的蝴蝶骨。但太瘦了,而且太受磋磨。   “你喜欢吃什么?”楚相忽然问。   季瑛莫名其妙地抬了抬眼睛,心头很快闪过无数个念头。这种时候,最标准的答案就是不出彩的答案,而他确实也没有什么忌口的毛病,多少都能吃点。   “我没什么特别偏好的,但也都不讨厌。”   “是吗,”楚怀存定定地看了他几秒,季瑛心里有些发毛,不知道自己这个答案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地方,楚相却忽然如冰雪初融般露出一个有点深意的微笑:   “我记得季大人不喜欢吃鱼。”   在当年的庆功宴上,季大人虽然没有什么吃东西的兴致,但也对大部分菜肴都动过筷子。唯独正中央一条肥嫩鲜美的东湖鲤鱼,他碰也没碰。那时候楚怀存只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将他作为一个陌生人看待,但也下意识记住了这个结论。   不是因为讨厌腥膻,因为季瑛对其他的海味也没有什么抗拒态度。   “楚相知道的真多,我该有点危机感了,”   季瑛笑弯了眼睛,仿佛这不是什么破绽,“不过楚相愿意关注我,我其实很高兴。确实,我不是很喜欢鱼的味道,但也没有到深恶痛绝的程度。”   这就和楚怀存记忆里的那人完全不同。   都说君子在饮食上不该有偏好,但那人却格外嗜鱼。只是他从小就恪守着大家族子弟的规章戒律,竟连自己喜欢的东西也不能多吃。楚怀存有时候就偷偷给他夹一筷子鱼肉,还是鱼腹最鲜肥的部分。   他唯一的逾矩大抵都是楚怀存带来的,但咀嚼鱼肉时,又确实透着一股令人颇有成就感的满足。   楚怀存叫来了府里的管事,在季瑛面前大概吩咐了备菜。季瑛这才意识到此时已经是日暮,他不知不觉在这里待了许久,已经被主人家纳入了留饭的范畴。 第139章 踏莎行   楚怀存很少把外面的人请进来用膳, 在京中,能和楚相同桌而食的人毕竟太少。   镇北将军算一个,但楚相在明面不打算和他扯上什么关系;方先生和小梁探花有时会在一块吃饭,楚相对他们以礼相待, 但京中尊卑有别, 他们也不会过于逾越规矩。   膳厅里只有一张雕花的红木桌, 大小有限, 两人隔着桌子坐下,只觉得和对方距离近的出奇。这显然不是用来会客的地方,而是楚相平时自己用膳的处所。季瑛悄悄抬起眼睛,向着膳厅背后那扇门, 以及门后被灯笼朦胧地照亮了的一行回廊。   “那边是书房,”楚怀存说, “还有寝室,我不喜欢事情太麻烦。”   桌上也逐渐摆满了菜肴,数量并不很多, 但烹调得都很甘美,直到最后一位侍人行礼离开, 季瑛才意识到他方才说不喜欢鱼,满桌竟真没有一道鱼肉。楚相对他的意愿并不轻视, 因此没打算拿这件事做文章。季瑛执箸的手因为思绪一轻,竹筷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这里已经很接近楚怀存最私密的住处了,室内挑着暖色的灯火, 融融地照在楚相的一身雪衣上,让世外仙人也有了可被拉入凡间的错觉。   季瑛正发怔,楚相从容地挑了一块炖的很烂的牛肉,夹进了他面前的碗里:“方先生让你多吃点, 他说你现在太瘦了。”   “噢,”季瑛慢吞吞地说,“……好。”   他盯着碗里的那块肉看了很久,就像是看一样古怪但价值连城的宝物,随后才小心翼翼地夹起来,放进嘴中,嚼了几下。相府的厨子颇有本事,这道菜骨酥肉烂,汤汁和肉香一起化开,入口即化。但季瑛硬是慢慢地咀嚼了一会。   楚怀存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又在他的碗里加了一块。   季瑛这才吃的快些。   这个路数被楚怀存断断续续地用了一顿饭。季瑛反映过来抬眼时,看见楚怀存冰冷的瞳孔里带上了一点罕见的笑意,打量着他,才觉得自己的行径有一点没脸。季大人毕竟是朝中重臣,什么山珍海味没用过,却总是食欲缺缺,动不了几筷子,如今却因为面前的人,硬生生多用了半碗饭。   “楚相仗着我心悦于你,对你有觊觎之心,”仿佛为了找回面子,季瑛的声音又带上了一点狠戾,“哄起来也容易,才这样轻而易举地戏弄我。”   “哪里容易了?”楚怀存的眼眸微微弯起,看向他。   ——有时候明明很难哄。   楚怀存看起来很放松,像是和一位亲近的人谈笑,关系好到连这种话题都不用忌讳。   季瑛一时觉得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觉得此时楚怀存就算是向他要天上的星星,要他伐下月宫中的桂枝,或许他也会失去理智去做的。但他很快被拉回了现世,这具肮脏而沉重的皮囊,根本不可能高飞到天上。   他只能若无其事地换一个话题。   但又不知道怀有什么样的心思,挑起了那个最敏感的话题。   “楚相还在找蔺家那位吗,有没有发现什么?”   楚怀存侧过头看了他一眼,视线就像箭矢般从他脸颊擦过,稍纵即逝。他谈到那位白月光时神色总是会慎重起来,权倾朝野的楚相在对故人的追怀中,往往重新变回昔年那个抱着剑,世界无限宽广的少年。   越是血肉淋漓的执着,季瑛听时,便越是心跳如雷。   而他此时的心脏几乎要活泼泼地从唇齿间跳出来,捉也捉不住。楚怀存像是看着他,又像是不看他,轻声说:   “我不会停止找他的,季瑛,但我有了一个新的发现。”   “我想他大概就在我身边不远的地方,你相信吗?或许他的目光,已经无数次落在我的身上了。”   *   季瑛这个人很可疑。在他放弃乱七八糟的挣扎后,楚怀存终于能不被阻碍地调查他的根底。然而,这个人却越来越像一个谜。按照宫中的记载,他出身平平无奇,只是一位姓季的宫人存留的子嗣,从小就侍奉在宫中,因为机缘巧合得了皇帝的青眼。   但仔细追究,又找不到他曾存在过的蛛丝马迹。   他的身份是假的,又因为厌食和蛊毒,折腾得皮肉几乎就贴着嶙峋的骨头,苍白消瘦,最符合恶鬼的形象。他发育不良,实际年龄大概比这一身轻飘飘的骨头要长上几岁。这就使得年龄对不上的面纱被揭下,方先生应要求推断了季瑛的年纪,和楚怀存同龄。   很难找到季瑛这个人从哪一年起,留下了确凿的生存在世界上的痕迹。   但楚怀存清晰地记得那个春天是某年某月,空气中漂浮着柳絮。他记得那座坟是在太阳还没升起时立起来的,记得那个人的眼睛。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完全没有将季瑛和那双眼睛联系起来,月亮照亮了季大人掩藏得很好的、深不见底的目光,但那时他也没有察觉。   眷恋。爱慕。痛楚。   然后,是他之后才意识到的。   季瑛歇斯底里时,眼底反而有种奇异的悲哀,透露出温柔的味道。   楚怀存被奇异的想法击中,就像在弥漫着血腥味的战场上,听见一只冷箭呼啸而过的声音。但战场上的准则是沉着镇静,而他和季瑛之间也正是如此。只是听到了箭矢破空的声音,却没有看见闪闪发光的箭尖,无论如何这都要被怀疑为障眼法。   他已经错认过一次了,秦桑芷多少还有和那个人相似的地方;他不应该弄错第二次,必须非常谨慎,想尽一切方法确认。反正这总归不妨碍他对季瑛如何——   无论季瑛是什么人,楚怀存都已经把他划入自己的领地。   楚怀存从书架上取下那本黑色封皮的书。他并不是经常见到它,但黑书总是冷不丁地出现在架子上,例如现在。书皮摸起来有点微微的凉意,显现出这本书并非一直在此。   他翻开扉页时,一如既往看到了那一行字。从半个月前就开始了,天道毕竟无所不知,若是它愿意帮忙,阴谋和诡计岂非是无处遁形?但扉页上用淋漓的墨汁强调着:   “我没办法回答任何和你身边的人有关的事情,告诉你他还活着已经很危险了。无论回答‘是’还是回答‘否’,都会对这个世界的秩序造成妨碍。”   “天道,”楚怀存第一次看到这行字时就有点无奈,“虽然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你这样——不是告诉我他就在我身边,我能遇到的地方吗?”   黑书在他的手中僵住了,书脊摸起来硬邦邦的。   楚怀存低声说:“若方才我读到这行字时没事,就说明这样的信息透露还是没有触及世界秩序的底线,尚且无需担忧。但在你成功探寻出一条维护秩序稳定的途径之前,你对我透露的天机越少越好。你不是说,随着你的影响加深,那个所谓的系统也会更加容易察觉出来么?”   这就是黑书并不经常出现在书架上的原因。   不过,秦桑芷被自己打入狱中,天道确实该来过问。楚怀存其实有点冒险,他清楚这个举动或许会对气运之子的稳定性产生一定的影响,但他也能够担保这样的小波折不会动摇他此前的形象,尤其是他对白月光的态度。   楚怀存向后翻了一页,微微一愣。   他看得出天道此时的心情不错,甚至在页角处画了一个小小的笑脸。   “楚相,”天道的字迹在面前缓缓浮现,是标准到挑不出一点差错的毛笔字体,“你怎么做到的,我去观察了一下气运之子,发现他比之前还要更加笃信你对他的爱。可你把他关在牢里了啊,为什么之前没有察觉的东西,会在最糟糕的时候卷土重来呢?”   秦桑芷这段时间被磋磨得厉害。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一向被人追捧,自诩高高在上,哪里想到一朝落难。眼看一次次升堂,自己满怀期待,却又不得不一次次回到牢狱,他高傲的态度被磨灭得七零八落,对狱卒都得卑躬屈膝,最大的盼头就是楚相。   他开始想起楚怀存的好,他的纵容。   虽然楚怀存并没有预料到这个结果,但并不妨碍他神情一如既往地冷冽,思忖着说:   “大概是因为人心吧。”   书页哗啦啦翻动着,浅浅如洇墨般在纸上印上“人心”两字,像是做笔记般,随后又向后翻去,兴高采烈地停在了某一页。天道煞有介事地宣布了一个消息:   “上次的疏漏在检查后,已经没有问题了。我全面考察了这个世界的框架,并且在合理合法范围内做了一些突破。我没办法直接告诉你他是谁,但是,或许能提供一些间接的信息,为你帮上一些忙。”   楚怀存的动作一顿,抬起眼睛,眼眸仿佛如实映照出一切的明镜。   “蔺家长子名唤蔺英,字渊雅,和楚相同龄。你们相遇于建安十年因时疫封城的滁州,分离于天元三年那场使蔺氏遭遇灭顶之灾的大火;无论外貌还是性情,现在的他都和从前大有不同,证据已经被销毁,所以尽管他就在楚相能见到的人中,相认也近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他应该能认出我。”楚怀存轻声说。   “他认出你有什么——”黑书忽然意识到眼前白衣疏放的权臣是什么意思,他从沙场一步步走向朝野,从轻狂的持剑少年成为势焰滔天的狼子野心之徒,无非就是为了那一个人,一个残缺的念头。   楚怀存碰到了自己的剑。剑柄之下,寒刃闪闪发光,而他的手指隔着剑鞍触碰它。   在另一边,就是那个人送给他的成年礼物。   尽管他们分别时,楚怀存还没有成年。但那人第一次慌乱到失去风度地从腰间解下玉佩,塞进他的手中,四周一片硫磺和火焰的气味,他将楚怀存的手推向胸口,用尽最后的勇气对他笑了一下:   “抱歉,本来想等成年礼的时候再送你,但我大概没机会了。”   那枚温润的玉佩。楚怀存怕再见时对方认不出自己,所以每天都将他带在身上。他年少时的衣襟总是因为练剑染上尘土,比起白衣,更习惯穿黑衣。总是一身雪衣的楚相,只是明目张胆在缅怀某个记忆中高洁温柔的身影而已。他一直在找他,日日年年。   但是,“你遇到我,定会认出来的,你会猜出我有多想要找到你。”   黑书无论如何也写不出“有什么用”这几个字,它第一次看到楚怀存按着剑的手微不可察地颤抖着,闭了一下眼睛,哑声说:“我明白了。”他没有再问对方明明已经认出自己,为什么不愿相认;也没有埋怨自己花费的无数时光,绕过的无数圈子。   反正他会找到他,或者反过来。   总会那样的。   *   春天总要走到底,在它正式告终前,皇帝必须按照惯例进行春祭。   这位常年养尊处优的九五至尊,也只有在这一天,需要在天下面前做做样子,动一动犁和锄头。   礼部已经拟定了今年的流程。天子务农后,便要率领文武百官一同登上京郊最高的丹山,在山顶上设祭天的神坛,祭祀上天,占卜来年的运势。随后,在丹山的行宫中设下宴席,邀请群臣共同宴饮,若是天气合适,还会安排武官在山中狩猎的活动。   楚怀存每天早晨都会练剑,这对他并不算别致的举动,只不过是日复一日的积习。雪亮的剑光锋利地将柔软的绯红花瓣划破,动作流畅而有力度,剑锋坚硬而不是柔韧,流风回雪般。他收剑入鞘,才发现季瑛已经站在桃林外安静地看了好一会。   他仿佛陷在了剑招里,专注到没有意识到楚怀存已经走向了他。及到楚相已经站在他面前,季瑛才轻叹:“我该想些词夸赞的,但实在想不出合适的形容。也不知楚相明天是想要削掉谁的脑袋?山雀、野狼还是蛇——不,这些都无足轻重。要是哪天楚相要杀我——”   “嗯,”楚怀存顺着他胡说八道,接话道,“季大人想要提前留遗言吗?”   季瑛弯了弯眼角:“我方才在想,是不是应该让楚相下手利落点。不过,楚相或许还是慢一些吧,这样我死前还能再看一次这么漂亮的剑法。反正我不是很怕痛。”   他确实不怕,很难再有什么痛楚比得上他之前经历过的了。楚怀存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他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楚相花费那么大功夫治他,可不是为了让他死掉。   “不过,说不定呢?”季瑛喃喃道,“万一就有那么个机会。”   他整个人仍旧阴沉沉地被裹在深紫色的官袍里,认真考虑自己的死法。不过他的气色比之前好了许多,甚至于方先生已经开始考虑之后治疗完替他提供易容服务,让他脸色重新灰败下去,别显得和往常太不同。   楚怀存想了想,问他:   “明天春祭,季大人有什么安排?”   “噢,我肯定不能像楚相那样挽弓射箭,我猜有人想要看我的笑话。”季瑛漫不经心地说,“没关系,把那些人的舌头割下来就行。祭完先农神,就要登山祭祀天地,又是饮酒赴宴,楚相让我坐在你身边吗?”   再没有更标准的奸佞小人的浑话了。   “楚相最近似乎忙于做什么事。”季瑛又轻飘飘地说,仿佛真的只是随口提起,“不过,那大概不是我应该知道的。只是我这两天来相府都差点踩空,楚相花那么多时间在外头,又不知道哪里,就不给我补一个封口费吗?”   “行。”他兜了个圈子威逼利诱,楚怀存觉得有点好笑,   “座次表是礼部安排吧,你直接去插手就行,我不干涉。”   季瑛达到了目的,他转了转自己今天待在左手的墨玉扳指,神色却还是有点阴晴不定。他们之间的距离就这样亲昵地保持下去,本来已经很好了。但楚怀存现在在查的事情让他有点不安,偏偏楚相这个人很分得清公私,而他也清楚,自己没有任何立场去干涉此事。   要是再进一些就好了,或者……   他停止了异想天开,由远及近,逐渐出现了一个相府的侍从。他显然有要事在身,想要找楚怀存交待。然而远远地看到季瑛站在一旁,他的脚步也慢下来。   季瑛在相府的眼里,是不需要通传就能进入府中的客人,是与楚相交往甚密的朋友,但他也不可能摘下身上贴着的皇帝走狗的标签,就连他自己,该对楚相势力下手的机会,仍旧不可能错过。   楚怀存也一样,他要帮季瑛,但不代表能够完全信任这个不知底细的人。   何况——侍从弓身向前向楚相汇报:“梁公子请楚相过去一趟,说是又有了新的发现。”   这件事不仅仅关联到他自己,还关联到十余年前的蔺家,关联到梁客春的师父,楚怀存并不认为自己拥有不容置疑的决定权。梁客春还不清楚季瑛和楚怀存现在的关系,方先生嘴很严,没事不会和无关人士乱说,相府也只有很少的人看见他们待在一块。   梁客春前两天还颇为担忧地对楚怀存说:“那季瑛日日来相府拜访,怕是来者不善,楚相要小心应对,莫要被有毒的虺蛇咬上一口。”   楚怀存停顿了一下,还是帮季瑛解释了一下:   “季瑛这个人,梁公子没必要以敌人看待。”   小梁探花毕竟刚刚开始接触楚相的势力网,闻言还有点茫然,试探地问:   “那季大人难道、难道其实是楚相的盟友?”   楚怀存轻轻地叹了口气,梁客春“不是敌人就是朋友”的思路确实有点清奇,但他也确实无法将季瑛视为可以分享秘密的盟友。他们前一段时间的别扭就是因为无法改变的阵营被划定的。   有时候楚相觉得,自己遇到季瑛,显得不那么理智。   他太相信自己的直觉了,季瑛这个人用理性来考虑,绝对不能靠近,只适合远离,做互相想出杀招的仇人。严格来说,季瑛是皇帝所指派,借以刺探情报的可能性非常大,此前的一切,都有可能是逢场作戏,就像他自己在破败的园林中所承认的。   如果这是一个阴谋,自己也已经一脚踩进去了。   楚怀存意识到自己这么想的时候,甚至算得上平静。他想,那就慢慢地观察,纵容得也别那么明显,自己总能看到他那颗心是个什么模样的。   而每到季瑛需要这样想时,他便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立场不同,终究只是个被隔绝在外的外人。   ——好在他已经别无所求。   季瑛笑了笑:“既然楚相有事,我便不打扰了。记住答应好的封口费,我明天再和楚相见面。”   “等等,”楚怀存忽然想起来,便叫住他,“明天的狩猎,季大人有趁手的武器么?我昨天挑了一把弓,大概比较适合你,上面没有记号,也看不出是从我这儿拿来的。”   季瑛的身体情况不好,若是再用宫中发下来标准的弓箭,怕是确实只能出丑。   “我本来也射不中什么,”季瑛飞快地看了楚怀存一眼,但显然压抑不住自己的开心,“但楚相第一次送我礼物,我当然是非要不可,这算不算……”   他似乎小声地说了“定情信物”四个字,但听不太清。   楚怀存于是让管事带他去库房里把弓取走。   他自己则走到了书房。和前几日的书房相比,此时此刻,所有写着乱七八糟外族文件的稿件都被收拾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从藏书楼中取下来的一叠叠记史。梁客春在某个下雨的春夜翻译出了文稿上的内容,花了很多功夫,但其实只是很简单的一句话。   文稿用异族的文字加密:“申月初六,子时三更,帝密诏传唤内臣,夜授机要。”   难道就是这样一句话招惹来杀身之祸?   这句话经过十余年,终于重见天日,带着一股奇异的腐朽气息。梁客春立刻去查阅前朝的史书,却一无所获,或许不对,字条上没有年份,未必是老师死去的那年;字条上也没有写是哪位内臣,是什么机要。但每一个字都沉如黑铁,压得人心中发紧。   楚怀存走进书房,方先生也在。   梁客春一听到脚步声,就站起来,举着一本记史,对楚怀存颤抖着声音说:   “楚相,我想我找到是什么时候的记录了。这本书少了一页。是撕下来了原本的那张纸,又细心地取了张新纸贴回去,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掩盖得很妥帖。但我一页一页摸过去,按着纸张看。楚相,你瞧——” 第140章 惜春令   楚怀存从梁客春手中接过那一本记史。仔细看去, 果然其中一页是被细致地用胶粘上的,纸张被撕下的痕迹整整齐齐,又用透明的糨糊恰到好处地弥合上,简直没留下一点破绽。   上面的内容更是挑不出半点毛病, 那天像是无数日子中最平常的一个, 以至于史官想不出有什么能书写的, 只记下了几只从京城上空倒着飞过的鸟。   鸟倒飞过城墙, 是不详之兆,没错,当时的京城笼罩在一片阴霾般的不详中。   “嘉定二十三年,”   楚怀存轻声念出记史上的年份, “若我没记错,先帝便是在这一年驾崩的。此后就改定年号为天元, 传位给当今陛下了。至于日子——”   “申月初九,帝崩于永乐殿,”   梁客春对史书上记载的事如数家珍, 他的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但史书记载, 喏,楚相, 你看下一页的记载,先帝在初七就失去了行动能力,连话也无法令人听懂。初六, 这样看,自然是最后的机会了。”   他一身青色的衣袍在没日没夜的工作下也没来的收拾,周围更是乱糟糟的,但此时此刻, 神情中却因为接近真相而有一种令人战栗的力量,他在这样的工作中感受极大的痛苦和疲惫的同时,也感到了极大的欢愉。   楚怀存却轻轻叹了口气,那双眼睛像永远被冰雪覆盖的雪原,   “梁公子,你说的是什么机会呢?”   梁客春几乎将“传位圣旨”这几个字脱口而出,声音激动到接近哽噎。   “先帝病危,他明知自己就要死了,又秘密地寻了最信任的重臣,总不能是托孤——那时候先帝已年逾古稀,当今陛下也年近不惑,没有人还等得起。那就是立储了。当年真正的诏书,上面写的不是现在坐在上面那位。老师他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件事,才……”   楚怀存伸手,梁客春茫然地低了低视线,看着记史中那张被人李代桃僵粘上去的纸页。   “梁公子,这是什么人的字迹,你认得吧。”   “是……”梁客春的眼睛死死地黏在上面,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问,“太史官魏珙。是老师的字。”   “我不是说你想的不对,”   楚相雪白的衣袖轻轻拂过,记史的书页便悄然合上,“只是,这样的猜测不仅要保密,而且还要解决很多可疑之处。假如魏珙知道今上得位不正,梁公子认为先生会篡改记史,秘而不宣,还是宁鸣而死,昭告天下?”   “他会以身为钟鼓,使天下知之,”   梁客春喃喃道,眼中闪烁了一点晦涩的疑虑,“对啊,当时老师和我讲学时,始终忧虑要不要说出什么。假如他知道诏书是假的,一定不会犹豫。”   但事实却是,记史并不是被别人修改,而是出自魏珙本人的手笔。   “况且,当年的夺嫡发展到那一步,近乎毫无悬念。”   先帝驾崩时,楚怀存还在京城,他记得清楚,   “先帝膝下子嗣稀少,当今陛下甫一落地便被立了储,后来形势几变,先帝却也没有表露过让旁人继位的打算。临终之前,实在没有改立的必要。何况,立什么人呢?平王,还是纵情花酒的那几位?”   先帝驾崩后,未曾有人质疑当今陛下得位不正,可见时局之稳固。   梁客春的神色凝重起来,朝楚怀存郑重其事地揖了揖:“楚相说的是,如今看来,此事仍有许多疑点,是我过于心急,思虑不周了。”   楚怀存的神色略略温和了些,他再一次道:“我不是说你想的不对,梁公子。此事不仅牵扯进魏珙先生,其中的内臣也与一夕之间消失的蔺氏相关,若要排除与当今陛下登基之事的关联,实在不合情理。只是还需慎重考量。”   梁客春和他一样,都是半个灵魂留在过去的人。楚怀存想,他无比理解对方的心绪,恨不得当场就揭露所发生的一切,将所有的罪人绑上刑场。   但过去并不能轻易被翻开,他们所能做到的只是离真相近一些。   再近一些。   *   隔日便是一年一度的春祭。说是春祭,春天已经过去了大半,田间地头的种子已经发了芽,夏天浓密厚重的绿茵也初具雏形。   丹山是京郊最高的山,在国土之内也数一数二。丹山脚下,已经划分出一块土地,要让九五至尊也来体验一番耕作之乐。   陛下的轿子在万众簇拥下缓缓移动,穹顶仿佛一小块漂浮的金黄色的云。   等到了场地,文武百官早已经在此恭候。陛下这才扶着内侍的手,缓缓挪下万金之躯。他的头发如今只能在白中找黑,比起先帝,他衰老的速度简直不可思议。   现在想来,与其说他在位时迅速地垂垂老矣,不如说他登基时,最有力量的年华已经过去了一半。此时此刻,和他身边的端王相比,他已经是个老人了;和七皇子相比,那差异简直无时不刻补提醒众人,他们的皇帝此时和先帝一样,在皇位上佝偻了下去。   不过,先帝却在那个位置上硬生生又撑了二十年,才溘然长逝。   当今陛下不可能愿意传位给现在的东宫,自然不会轻易退位让贤。   端王和七皇子都站在陛下身边,楚怀存身边的太子脸色颇有些阴沉,却深知这是自己登上现在这个位置的代价。   春祭大典,文武百官也被要求要象征性地劳动,脚下的土地松软,那些大人们很快便厌倦了拿着锄头和犁的感觉,又生怕湿了鞋履,脏了衣带,一个个人影随着时间流逝悄然消失。   这里不是宫中,也不是京城,而是京郊。山林掩映之下,到处都停着朱紫各异的轿子。楚怀存也无意在皇帝的视线里彼此碍眼。   他转身走到相府的轿子边,又不出所料地看见了一个站在轿子边似笑非笑的深紫色人影。   “哎呀,”季瑛轻声说,话里像是藏着针和刺,“楚相也忙里偷闲么?我还以为只有像我这样的人,才——”   他说着说着便闭嘴了。   在白日炽热的阳光下,树林中透下无数斑驳的影子。明亮的光点打在楚怀存身上,让他一身如霜似雪的白衣也显得不那么冷冰冰。而且,他的手中还拿着几根交错在一起的树枝,上面还附着着泥土,这生机勃勃的一幕居然没有破坏他的气质,只是显得柔和了许多。   “季大人也打算来种树吗?”   楚怀存故意问。他此时来此,显然在陛下授意之中。不过陛下可管不着他对这个奸佞是什么态度。   季瑛飞快地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像是犹豫了一下,怀疑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不,还是不了。”   楚怀存微微一笑,颇有点剑刃般锋利的味道,对着相府守在轿子旁的侍从吩咐说:“给季大人拿一把铲子。”   季瑛只不过微微愣了愣,就发现自己把铲子拿在了手里。他颇有点不虞,恶狠狠地盯着手里那柄沉甸甸的铲子看了看,楚怀存只觉得有点好笑。   他手里拿着树苗,大概衡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便走到一处空地:   “在这里就好。打扰季大人忙里偷闲了,劳烦季大人把此处的土锄开。”   “楚怀存,”季瑛阴恻恻地说,“陛下要我来告诉你——”   他盯着手中捧着一堆乱七八糟树枝的楚相,不知为何有点说不下去。楚怀存身前,那一堆翠绿的叶子微微颤抖着,遮住了他的前襟,枝叶交杂之间,就着洁白的底子,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流。季瑛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舌头怎么就一拧:   “楚相怎么知道该种在哪里?”   楚怀存退开一步,看着季瑛上前:“我和季大人不一样,我小时候需要在各种地方讨生活,山林之中自然也待过。那片土地是为了春祭专门准备的,在上面耕种也没用,何况已经被翻得乱七八糟,不如在山中种一棵树。”   锄头碰到地,发出沉闷的一声。可是土地仍旧平平,一点也没有被挖开的痕迹。   楚怀存停顿了一下,看向季瑛。   对方显然很窘迫,本来就和其他的官员一样不怎么会用农具,况且身体虚弱。趁着楚怀存说话,季瑛想若无其事地先试一试,效果却显然很不好。   他整个人因为失败而阴沉起来,若是旁人见了,显然要退避三舍,远离这个疯起来咬人不眨眼的走狗。   楚怀存看着他,不知为何却有点愉悦。   “我说了我不……”   季瑛轻声说,手却没有放开那柄铲子。楚怀存绕到他身后,先把手中的树枝放在了一旁,扶着铲子更上端的木柄,专注地调整了一下角度。   “季大人不该直直地向下铲,像这样,倾斜一些会好很多。”   维持着这个姿势,楚怀存稍用了些力,带动季瑛的手一并向下。果然翻起了一大块土。他松开手,才意识到季瑛又被自己忽如其来有点亲昵的接触弄得闭上了嘴,   “你来试试?”   季瑛闭着嘴,沉默着按照楚怀存的指导铲了几下,最开始的土坑显得不那么标准,楚怀存大概估计了一下,觉得差不多。   但季瑛非要争强好胜一番,最后在楚相面前将土坑修整得十分标准,连周围的土都拍平了。   他们共同合作,倒真的有模有样把树给种了下来。   “这是什么树?”   季瑛往后退了两步,开始欣赏两人的成果,连眼睛也移不开。那毫无疑问还是小树,虽然已经长出了枝干和翠绿的叶片,但和它身边的高木无法相比。   “是梧桐,”楚怀存说。   凤凰非梧桐不栖,非澧泉不饮。梧桐树一向是高洁的象征。   季瑛终于弯起眼睛,脸上再一次漫上浓重的笑意,   “这树若是单单楚相种,还算是恰如其分;若是经了我的手,可不怕污了树的名声?”   “树都种下去了,”   楚怀存镇静地说,“季大人总舍不得把它挖出来。那就别想什么名声不名声的了。总归种树的另一个人也算不上清白。”   “谁说我舍不得?”   季瑛咬了咬嘴唇,觉得自己听起来没什么说服力,“罢了,楚相把我看的一清二楚,我还能怎么办?我来这里其实是通知楚相,下午的登山祭天,乃至后面的射授技艺,楚相至少配合着些,和陛下待在同一个场合,别像现在这样找不着人。”   “我知道了。”   楚怀存淡淡地应了一声,季瑛踟蹰了一瞬,没等开口就听见他对自己说,“我在轿子中更衣,季大人先别走,随后我同你一块过去。这样你交差也容易些。”   *   回到春祭场所,接下来的仪式冗长而乏味,看着天下最尊贵的老人笨拙地用锄头锄地,并不比看着一个普通的农人显得更愉快。今天的太阳也并不很留情,火辣辣地烘烤着大地。   很快,春耕就被宣告结束,宫中御用的礼官满脸堆笑地小跑到众人面前,文武百官也被像是赶羊一般赶回来,绕着祭台围了一圈。礼官用抑扬顿挫的语气说了一大通漂亮话,他的声音绷紧,显然为此准备了很久,在这么大的场合说话不容有失,否则可是要掉脑袋。   但在场的人也没怎么听他说话。   祭祀的牛羊被抬上祭台,摆好蜡烛,占卜过天象,照例又是一通无可无不可的吉祥话。   很快,一行人就向着丹山的山顶向上去。离开开放的祭台,走进树木遮蔽的山林,这件事让人颇为高兴。即使是坐在轿子里,也能感受到更加流通的空气,带着林间草木的气息。不时有车队惊动了山中的狐狸和刺猬,也有侍卫率先捕猎到了野兔。   楚怀存坐在轿子里,试他的那张弓。   一张漂亮的大弓,木头的颜色很浅,坚硬程度却非同一般。莹亮的弓弦在弯月的弓形上紧绷着,抚摸时会发出极细微的低沉的嗡鸣。不过,他端详着自己从府中带出来的武器,心里想的却是他让人拿给季瑛的弓。   季瑛的轿子跟在那顶明黄色的轿后,和相府的轿子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及到众人行到山顶,便又是冗长的一段祭礼。但帝王祭拜天地,并不需要百官参与,只需要众人在外面恭敬地下拜。楚怀存只是略一行礼,便转身在一旁如世外谪仙般站着,身上一袭鲜亮的白衣,倒把中间那个站着一身明黄的老人的气质压了下去。   楚相就这样毫不掩饰地表露出了对皇室的轻视,他慢慢地巡视了一遍周围,竟没有什么人敢抬起头看他。这些恭敬地垂着头的臣子,其实并不知道楚怀存的逾越。   秦桑芷和他那一班附庸最近偃旗息鼓,大概是有求于他,秦桑芷也往外递了消息,对他狂风暴雨般痛骂的文章停了大半,这倒是意外之喜。   比起朝中肱骨之臣,季瑛反而跪在较为外围的地方。他面色平静,连头也不抬,一头漆黑的长发一动不动地披在背上。楚怀存的目光在他身上顿了顿,觉得很扎眼,却还是没法移开。   好在仪式说长也长,说短也短。终究不是封禅那样的大典,只是每年例行的祭拜。皇帝年迈,方才的劳作消耗了他的精神,于是祭天典仪也很快由一个穿着华丽的礼官宣告终结。   朝臣们终于得以进入皇族修建在丹山上的行宫,宴饮上的丝竹也吹了起来。   不过,在此之前,众人还依照惯例比试了射御之术。平坦的地面上,每隔一段距离摆了一个草垛,上面都标着红标。弯弓射箭,能射在靶子内环的,已是翘楚;若是能直接射中红标,那便是射艺非凡。   楚怀存走近场地时,季瑛正盯着手中的弓。那张弓看起来平平无奇,就像是行宫中给那些并未自行携带的官吏准备的备用品那样。但楚怀存清楚它用起来有多么轻便灵敏,就像是一只年轻而充满活力的鹿。   季瑛一动不动地盯着它,像是在做什么决定。   直到那袭雪白的身影挨近,他才立刻调整成有条不紊的神色抬起眼睛,“楚相来了。这张弓……确实很适合我,但若是我还是不能射中,或许那也是——”   他的声音渐渐轻下去。   楚怀存却笑了笑:“季大人还没有试,怎么知道?方才季大人不也说自己不会用铲子,最开始也没法把地挖开。”   季瑛有点僵硬地站在原地,又被提醒了一遍自己窘迫的样子,他恶狠狠地盯着手中的弓,终于像是做好了一雪前耻的决定:   “好,楚相就看着吧。”   按照次序,首先轮到楚怀存。年轻而身居高位的楚相随意地试着拉了拉弓,随后搭上准备好了白羽箭。羽毛鲜亮,箭头闪闪发光,从那张低沉地鸣叫着的弓中骤然飞出,刺中了草靶最中间的一点殷红。   众人不得不叹为观止。   镇北将军的射艺也不甘落后,几乎射中了中间的红点。只不过,他的箭矢飞出去的力度太大,竟差点将牢牢固定在地上的草靶带倒。   他挠了挠头,笑声倒是爽朗极了:“还好没差楚相太多。”   楚怀存移过目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不过这样的日子,以他的性子,确实没必要避讳。   随后又轮了几个人,终于,在某个时刻,人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人群中走出了一个苍白如厉鬼的身影,脸上带着虚假的笑意,身上穿着鲜亮的紫色官袍,上面的蛇虺几乎就要动起来,嘶嘶地吐着信子。他手中也拿着一张弓,人们为他避开了一条道路。   季瑛慢慢地走上前去,他轻声说:   “轮到我了。” 第141章 苦雨夜   君子有六艺, 礼乐射御书数。   季瑛的手搭在白羽箭上。楚怀存给了他一张好弓,只要亲自触碰到就能明白,一切调试得刚刚好,弓弦轻轻一拉便铮然作响, 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   他的目光透过箭矢上雪白的羽毛, 去看对面的草靶, 明晃晃的阳光照在他的眼睛上, 而他专注无比,没有在意。   他没有转头去看楚怀存,他知道楚怀存在看他。   场地一无遮蔽,一只鸟的影子倏忽间从他脚下蹿过。季瑛习惯把自己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下, 扮演哗众的丑角,他知道自己的体力拉不开过硬的弓弩, 干脆退避三舍,和曾经作为世家君子耳濡目染所学的射御划清界限。但是,今天不一样, 今天有什么不一样呢?   他生疏却又标准地调试着视野,拉弓的姿势漂亮到无可挑剔。   箭矢飞跃而出时, 仿佛一枚银白色的流星。场面上的沉默在那一瞬间更加沉默。人们屏住呼吸,望向尽头。尽头的草靶上, 歪歪扭扭地插上了箭。   射中了。   可惜有些偏,力气也不足。   季瑛轻轻呼出一口气,他侧过头, 视线跳过人群中那些惊诧的表情,直直地撞上了那双让人觉得冷淡的眼眸,其中倒映出一个拿着弓箭的人。他茫茫然地觉得陌生,却又告诉自己没必要撒谎, 至少没必要对自己撒谎。   那是谁呢?他忽然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沸腾起来,手中的弓也变得更加轻盈。   一切都如此明亮,昭然若揭。   “再给我一支箭。”季瑛说。   他再次张弓搭箭,动作却变得娴熟而自然。一个人刻入骨髓里的技艺,只需要短暂的唤醒,便能重新了熟于心。蔺家长子自幼精通六艺,射御自然不可能是他的例外。季瑛久违地身处明亮的阳光下,手指被弓弦勒得发痛,却没有一点松动的痕迹。   他大胆地瞄准了草靶最中心的一点红缨。   这一次,箭矢破空的速度更快,银色的寒芒闪过,雪白的箭羽便停在了草靶上,闪闪发光的箭头精确地穿透了那一点殷红。   人群中炸开了隐约的议论声。季瑛的嘴角向上弯了弯,忽然按捺不住骄傲,对着楚怀存的方向笑了一下。   这个笑容会被解读为挑衅还是一个阴谋的预告,他一时间全然不在乎;也不去想这样一次张扬的胜利会为他带来怎样的麻烦。   他的手被弓弩硌得发痛,手指上被勒出的红痕因为血液流通不畅而冰凉。但他短暂地忘掉了所发生的一切,做了一个触手可及的美梦。那梦境因为罕见而格外真实,也因为所钦慕的少年在场而变得如此让人神夺意迷。   季瑛试图向楚怀存走去。   一步。两步。周围的人惊慌失措地避开一条道路,而楚相就站在道路尽头,他的目光仍旧冷冽如一捧冰雪,但见到自己时,微微有些融化。那是只该属于自己一个人的颜色。   三步,四步,五步。   但是,楚怀存的目光中,是不是带着警告的意思?   趁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他身上,楚怀存无声地对他摇了摇头。   他停下了,浑身的血凉了下来。季瑛低了低头,意识到自己穿着的并不是素白的衣裳,而是绣满了蛇虺的紫袍,他身边的目光带着恶意的窥探刺在他的皮肤上,并不因为他方才的行动有一丝一毫的转变。他仍旧是那个人人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皇帝走狗。   在楚怀存身后,太子殿下紧张而充满敌意地看着他。   皇帝和七皇子没有来校场,端王殿下也在人群之中,同样流露出一种看着异类的眼神,不过,那是可利用的异类,应该剥皮抽筋,榨干最后一点利用价值。   梦很快就醒了,没有留给他任何喘息的时间。   他不是风光满身的蔺家长子,只是一个污名难洗的奸佞之人。挽一挽弓,既没有坏到让旁人怀疑他的本性,也没有好到让楚怀存因为过去的影子喜欢上他。   过去的世界在他眼前坍塌殆尽。季瑛弯了弯唇角,很自然地挂上了一副阴狠毒辣的笑意,没有比那更虚假的东西了。他径直走过了楚怀存,擦肩而过时,衣袍好像相触了一瞬间,无论是真是假,终究稍纵即逝。他丝毫不停留,便来到了端王的身边。   “殿下。”他恭敬道。   端王这才满意地笑了,不以为意地说:   “真没想到,季大人还有一手好箭术。”   *   楚怀存走进举办宴会的宫室时,里面已经坐了不少朝中重臣。他们大多不耐烦去校场上晒着,直接坐在桌边,品尝冰凉顺滑的酒液。行宫的侍女恭敬地将楚相引到主座。   他身边的位置还空着,皇帝坐在主座,三个皇子坐在桌对面,也就季瑛提前安排好了待在他身边。幸亏这件事早已定下,就方才的事情而言,楚怀存清晰地在季瑛眼中看到了后悔。他不想在自己面前过于失态,而且,他应该意识到了——   季瑛姗姗来迟,在进入宴会厅时停顿了一下,随后还是走到了楚怀存身边。   “楚相真是好手段啊。”   他用旁人听不清的声音说,细细簌簌,伴随着坐下时衣料发出的轻响,   “我简直像是嗅着荤腥的老鼠,就这样追着有毒的诱饵奔走了一通。从梧桐树开始,就给我下套了吧?”   “我能查到的你明面上的身份,”到了此时,楚怀存并不打算隐瞒,“是一个季姓宫人之后,因为机缘巧合得到皇帝青眼。但他在宫中专司侍弄花草,若这是真话,你不该连种树的铲子都用不习惯。”   季瑛没有反驳。   他不仅没有反驳,连头也没有偏一偏,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便自顾自地喝起来。楚怀存并不管他的反应,只是接着很有耐心地说下去:   “同样,以侍弄花草的出身,对射艺不该有那样的领悟。季瑛,你拉弓时的站位和指法,恐怕就连现在京城有名世家的几位公子,也只能自叹望尘莫及……没有什么想要对我解释的吗,还是现在一时想不到能找什么借口?”   连日来,他的行为和言语织了一张缜密的网,季瑛不知不觉已经深陷其中,他答应过对楚怀存不再怀有抗拒之心,这果然把他推向了更大的麻烦。但仅仅只是这些捕风捉影的猜测,影影绰绰的怀疑,似是而非的证据,还不足以撬开他的嘴。   “对楚相而言,”他们坐的很近,但彼此忽然泾渭分明。方才两人擦身而过,仿佛就是季瑛下定决心今晚最后一次软下心肠,他颇为冷淡地说,“这些证据到底能证明什么?”   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此时,坐在主位上的皇帝已经吩咐着给台下诸人赏赐东西了,有上好名贵的珠宝玉石,有文雅蕴藉的古董名画,有芬芳昂贵的百年佳酿。   轮到楚怀存时,赏赐最为丰厚,皇帝身边的内侍尖着嗓子一声声报着要抬到相府的珍宝,楚怀存抬起眼睛,目光如冰雪一般,平静地行了礼:   “陛下厚意,臣自当感激。”   季瑛在身边带点讽刺地笑了一声,笑楚相冠冕堂皇说的假话。此时还没有轮到他。楚怀存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杯中摇晃的带着浅淡墨色的液体倒映出季瑛的神色,倒让他想起季瑛拉弓射箭后的神情,那一瞬间克制的骄傲,还有毫不犹豫就看向自己的眼睛。   他那时……确凿无疑地使自己的心念一动。   茶香混杂着苦涩在唇齿之间弥漫开来,楚相反而垂下眉眼,轻声说:“或许我并不需要等到它们证明什么。”   他这句话没头没尾,季瑛显然不清楚是什么意思。   但不妨碍他虚假的笑意仍旧含在唇边:“楚相处心积虑想要弄清我的身份,我倒开始担心,要是楚相发现我的身份平平无奇,便不会愿意再和我周旋了。归根结底,我知道楚相现在在想什么,世界上哪会有那么巧的事情呢?”   季瑛很聪明。他不会到这时候还猜不到楚怀存的怀疑。   楚怀存忽然生出几分莫名其妙的与有荣焉,侧过头看他,墨色的头发水墨般泼下来,被他用手指往后撩了一下。季瑛的呼吸不知为何窒了窒,别过目光道:   “楚相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你不是怀疑我就是你在找的蔺家长子吗?笑话,我难道不知道我自己是谁?我是怕楚相错付了一番苦心,把我这个狸猫当太子。要知道,不止被代替的那个人会觉得被背叛,连狸猫,也不会愿意被人看作是另外一人的。”   “你是说你不是他。”   楚怀存平静地说,令人看不出情绪。   “……我当然不是。这世界上不愿意直说自己身世的,难道楚相都要怀疑?”   即使是在谈论这样的话题,他们依旧默契地压低着声音,周围的人识相地远离了剑拔弩张的两人。这是至关重要的问话,季瑛让自己浑身上下看不出一点破绽,他从容地举着酒樽,面色苍白,只有那双标志性的深不见底的眼睛为他染上沉郁的颜色。   “不说谎?”   季瑛刚想答应,笑意却又浓重了些,“我就算发誓了楚相也不一定信。”   他紧接着不等楚怀存回答,便飞快地说下去:“但是楚相,你要想清楚,假如你把我错认成了你那位白月光,那么他真的出现后,你又该怎么对他解释?我要是你,除非证据确凿,否则都是辜负和背叛。或者说,楚相只是想要找个替身,就像秦桑芷那样。”   “别胡说。”楚怀存的声音终于冷下去。   只有谈论到那个人时,楚怀存的态度才会这样不容一点越界。他越是这样,季瑛就越想踩一踩雷区,有一种刀口舐蜜的痛感。他的瞳孔微微放大,带着奇异的兴奋道:   “若真是这样,我该很高兴胜任才是。楚相替我解毒,又说要救我,对我千万种都好,唯独不喜欢我。楚相是喜欢那个人的吗,若是我像他,说不定就能够入得楚相青眼。楚相也和我有过一夕之欢了,若是和那人相比,我——”   “季大人,慎言。”   楚怀存终于打断了他,声音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那样冷淡。   “现在明白了吧?”季瑛弯了弯眼睛,“在楚相眼里,那人可不是我这样的小人所能妄议的。”   他偏要自我折磨,把自己弄得血肉淋漓,将现在的自己和楚怀存记忆中的那个人撇开关系。他越是深陷污泥,越是口无遮拦,就离那个高洁无双的蔺公子越远。虽然他自己也清楚,那个光风霁月的蔺公子,同样从未得到过最想要的东西。   楚怀存沉默了片刻。   季瑛说得对。一切都止于一片朦胧的怀疑,所以他们的关系进退维谷。他已经做错过一次,即便是在系统的影响下,把秦桑芷作为自己失落又重新找回的白月光。他不能再错一次,那个人对他太重要了,所以不容任何闪失。   但是,对于季瑛。   楚怀存重新开口时,却并不像季瑛想的那样暴怒或者冷酷,他的声音反而镇静下来。   “你只是在试图激怒我,季瑛,”他轻轻叹息,“我不上你的当。我若觉得你不该评判他,也只是因为你没有见过他,没有什么配或不配。若是他见到现在的我,或许也会失望的。”   当时年少,曾踏歌青鱼湖畔,都说要做忠臣良将,封侯拜相。   如今,他狼子野心,势焰滔天,挟东宫以令诸侯。   季瑛的神色微微一怔,他忍不住调转目光,却看见楚怀存一向冷冽仿佛永远不变的眼眸中多了一点迷惘和怅然,刺得他心中一酸,方才刻骨铭心的痛都忍过来,此时却差点维持不住情绪。   “不过,关于情爱的妄语,不要再说。”   楚怀存垂下眼眸,他浑身衣裳雪白,如明亮的剑锋,有一种孤高出世的气质,“我和蔺家长子并无这等纠葛,这对他来说是一种侮辱,对我也一样。”   他果然还是因此心情不虞了。   季瑛抿住嘴唇,心中的酸涩漫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勉力勾动唇角笑了笑,又下意识向酒杯伸手。这番话说到这里,也算是无话可接。他觉得自己仿佛将自己的身份往里藏了藏,又似乎暴露得更多。   直到对话已经结束了太久。他哑着嗓子轻声说,声音微不可闻:   “那我呢?”   *   到了夜晚,却忽然下了好大一场雨。   雷声震天,巨大的闪电迎空劈下,雪亮的光芒照亮了半块天空。这毫无疑问是一个糟糕的兆头,白天方才祭过天地,晚上的气候却变成这样——一些地位低微的官员只好自认倒霉,快马加鞭地冒着雨回到京城。因为有失准备,连雨具也没备全。   像是位高权重的那几位,便不用走了,直接留在这行宫中过夜。   朝中的大人都决定留下,楚怀存也没打算在这种情况下不必要地忤逆,何况他也没有提前准备好雨具。行宫是先帝时期留下的,朱苑绿楼,住人的地方倒是足够,楚相单独占了一处宫室,连带着把梁客春和方先生也安置了。   至于季瑛,反而没有留下来招人嫌恶的必要。   他冒着雨被皇帝派回京城办事。   梁客春推开殿门进来,他的靴子和袍角都湿透了,手中收起的伞还在不断向下淌水。在进入宫室时,他有点不安地在门口反复踱步,生怕自己带进来的泥水弄脏了宫中的地毯。而在他这样局促的时候,方先生早就大摇大摆地踩了进去,从他身边走过。   梁客春一边想着这成何体统,一边叫住他。   却发现这老头笑眯眯地,鞋子上一点泥水也没沾上:“小梁探花,我可不像你,我带了套靴子的粗布,还刷了一层可以防水的漆。年纪大了总还有些好处了,比如这天象,我还是能早点知道,早做准备呀。”   梁客春愣愣地看着他得意,半天才犹豫着说:   “方先生,但是你没有告诉楚相。”   “这有什么好说的——”方先生颇不在意地说,一转头却正好看见了站在他身后的楚怀存。   楚怀存看着他,慢条斯理地笑了笑。楚相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他生的一副冰雪般的容颜,于是这样笑起来也带有一种凛冽的味道。   方先生年纪大了,为老不尊被抓个正着,只好眨了眨眼睛装傻,仿佛咽下一块黄连般愁眉苦脸地说:“其实我最近看天象也不是很准……”   外面的雨如方先生所言,下的愈发大起来。从窗外甚至传来了树木被狂风拦腰折断的声音。一天之内气候竟有如此转变,也算是一件奇事。楚怀存望窗外的树林看了看,他位高权重,自己挑了偏僻的宫室待着,不想被人打扰。   窗外一片晦暗,屋檐的水源源不断地滚落下来,就像是一片透明的帘子。树林里什么也看不清。   突发事件中,最先被为难的总是地位低微的人。行宫本来没有住人的打算,此时却临时住下了朝中肱骨,赶来的侍者从库房中取来必备品,挨个冒雨送到,自己被淋得湿透,也要保证这些东西安然无恙。除了常规的热水和绢布,还要送美酒、水果、嘉肴……忙的脚不沾地。   楚相所在宫室的热水很快就被送到。宫人手脚麻利,迅速地收拾好了宫室,甚至还摆好了一整套茶具和酒局,带来了楚相在方才宴会中喝的最多的茶叶。   楚怀存这边的东西全都备齐,他们便上前禀报,行色匆匆地往下一个地方去了。   虽然仓促,但整体效果还算令人满意。   恰好楚怀存的心腹都在,时辰又还早,楚相干脆将宫室改成了书房,开始和身边能够信任的知情人士商议要事。殿内被明亮的烛火点亮,所有东西都被烛火照的纤毫毕现,连影子也浓重了几分。   在这样的氛围中,谈论前朝的幽微秘事,倒也恰如其分。   “楚相说的是,”   梁客春在众幕僚面前说话,倒开始有种不卑不亢的沉稳气质了,“当今陛下若是得位不正,总该有新的缘由。陛下仍是东宫时,除了和平王曾有过争斗,此外并没有什么其他威胁,照例而言,先帝除了传位于他,并无他选。”   私下揣度皇帝,在本朝是重罪。   在场的人寥寥无几,多半是从行军时就开始跟着楚相的,早就把脑袋和身家性命一并托付给楚怀存了,至于其他人,也都是楚相不忌讳的。他们自然懂得择良木而栖的道理,对于他们来说,皇帝在楚怀存的威势下,也并无什么特殊。   “或许当今陛下……”   说到大不韪话题时,还是有人停顿了一下,“被发现并非先帝血脉?”   “陛下是中宫皇后年少所出,怎么会有血脉之虞?先帝晚年和当今陛下关系不睦,或许在民间另有血脉所存,小心教养着,打算传位于新人?”   “我想平王也不算完全倒了。”梁客春认真听着,发表了一下他的意见,“他的生母王贵妃在先帝暮年时反而陪伴最多,若是先帝动了心思,也并非没有转圜的机会。”   方先生哼了一声:“平王那等不忠不孝残害手足之人,纵然皇帝有意,也难以服众,我看倒不是这样。”   “那依先生之意,如何?”   “当今陛下可是擅长用毒之人。”方先生见众人都将目光投向他,才开口,“蛊毒要杀死一个什么人,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但遇到懂行的,或许也会很快露陷。”   “毒?”有人疑问,“这当从何说起?”   方先生这才想起关于季瑛的情况,他们的楚相反而比其他事掖得更紧,毕竟牵扯到对立势力,连梁客春都一知半解。他探寻般看了一眼楚怀存,见对方只是将手指叩在桌上,并未置辞。他面前的茶案上,侍人过来添茶,滚烫的热气氤氲而上,挡住了他的脸。   “这个你们去问楚相,”方先生决定好了话术,“反正楚相清楚我在说什么。”   他这话有点无赖,不过倒是很让人信服。   楚怀存平静地听着他们讨论,等着面前滚烫的茶水凉到可以入口。茶水仍旧是浅淡的翠绿色,倒映着他那只冰冷的眼睛,没有一点波澜。顺着方先生的话,他开始想季瑛的事。   其实,他尚且不能完全信任季瑛,才只让身边的方先生知道季瑛的具体情况,其次是绝对不可能背叛的暗卫。否则,他该怎么解释和季瑛的关系?   事到如今,两个人推推拉拉几个回合,却谁也不肯先露怯。但季瑛有破绽,镇北将军的事情也好,其他的弱点也罢,他从未提过,也从来没有用这些东西来对付他。   谁应该先服软?谁最终会先心软?   此时,季瑛大概已经抵达遥远的宫城。   外面的暴雨没有一点要停歇的意思,他匆匆忙忙回京,路上一定狼狈不堪。暴风雨能够席卷山林,摧毁屋舍,楚怀存有一点隐约的心焦。他用拇指和中指摩挲着已经不那么滚烫的茶盏边缘,无可奈何地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情绪叫做担忧。   楚怀存将茶盏抵住嘴唇,微苦的香味蔓延开来。他一向最喜欢绿茶,没有经过漫长的处理,带着有点侵略性的气味。茶水是方才泡好的,此时殿上四处都闻得到一点茶香。   毕竟宫廷中上好的龙井,更是其中翘楚。   “说不定陛下当年不想再等下去了,毕竟他做太子,便做了足足四十年——”方先生正和人争论,声音忽然低下来,像是察觉了哪里不对,“等等,都等等,我好像感觉到什么。”   楚怀存抿了一小口茶。   方先生忽然扭过头,在那一刹那,他的脸上带有某种对怪异的察觉,以至于他的山羊胡子都紧紧地凑在了一起。他皱着眉头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宫殿,像是任何一个细节都不能放过。但这种预感太过于模糊不清,以至于要完全捕捉是很困难的。   好在殿里的人听了他紧绷的声音,都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嘴,放慢了手中的动作。   难道是隔墙有耳?又或者是有人埋伏?   楚怀存并不担心有人窃听,这点他久经沙场,又是半个江湖人士,还能察觉得到。   但他也耐心地等待着方先生的判断。   一时间,陌生的宫殿忽然显得幽暗起来,安静下来后,外面又响起了劈里啪啦的大雨声,仿佛同时劈开无数竹子时发出的响声。风从没有关严的窗缝中漏进来,满屋的烛光都颤抖了一瞬。楚怀存忽然蹙了蹙眉,他左手的茶盏尚未放下,右手已经悄无声息地按上了腰侧的剑。   在瓢泼的大雨中,他听见了脚步声。   不是宫人的脚步。他挑的宫室偏僻,宫人早早就备好了一切,退下后并不敢贸然来打搅。何况宫人的脚步不会那么急切。那人踩着水,在暴风雨中飞快地跑着,吐出的气在刹那间变为空中的白雾,又在刹那间被大雨打散。   方先生绕着宫室走了一圈,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楚怀存手中的剑似乎通晓他的心意,随时随刻都能被拔出。剑光冰寒,甚于外面这场大雨。楚怀存简直是一枚定心丸,在场的其他人看着楚相,几乎就能放下心来。   雨声很好地掩盖了所有的动静。当所有人都意识到宫门之外有人时,那扇门已经被用力推开,外面的雨猛地泼洒进来,带着湿漉漉的潮气。雨水顺着洞开的大门淌进来,在无光的地方几乎像是黑色,暴雨有一种极具侵略性的气味。   楚怀存按住剑的手微微一顿。   说出现在门口的那个人几乎是失魂落魄也不为过。他并没有带任何雨具,雨水将他整个人浇得湿透,他从头到脚都在湿漉漉地向下滴水,头发像是一团墨色的海藻,一缕一缕地贴着脸颊。脸颊苍白,雨水顺着眼睫滴落下来,落在他发白的嘴唇上。   “季瑛?”   楚怀存觉得宫门外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个鬼气森森的水鬼。他叫出了对方的名字,周边的心腹则一片哗然,如临大敌。这可是朝中最危险毒辣的敌人,近来尤其和楚相争锋相对。   他此时出现在深宫夜谈的场景中,简直是最荒诞不堪的事情。   季瑛显然不管不顾,推开门后并没有踟蹰几分,就抬起眼睛看向了楚怀存。楚怀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一双眼睛,它是潮湿的,仿佛屋外黑暗中的一整场大雨都被收在眼中,它又是惶恐到痛楚,绝望到不顾一切的一双眼睛。   在看向楚怀存此时动作的那个瞬间,季瑛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冲进来,踩出一连串湿漉漉的脚印,深紫色的衣袍已经令人看不下去,在暴风雨中被揉皱,被撕扯,和他的人一样乱七八糟。有人想要拦住他,因为他看起来简直是个十足的行刺者。但楚怀存在同一时间开口:   “别拦着他。”   季瑛不管不顾地冲到了他的面前。他身上冷得过分,皮肤被冻成没有血色的白。他咬牙切齿,努力伸出手指,在能够够到的最近的距离,用力朝楚怀存打下去。   “啪。”   茶盏碎了。   楚怀存这才意识到这一切发生得过于猝不及防,以至于他手中的茶还没有放下。那杯龙井盛在上好的羊脂玉茶盏中,因为从室外带来的风已经变得冰冷。此时,杯子应声而碎,茶水全部洒落在地上,慢慢地流淌开来。   “是毒!”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以至于方先生也同时冲过去,低头看了一瞬便高声喊出结论,“天哪,茶水的味道太浅了,太浅了。否则……”   季瑛站在原地,简直连呼吸也没有了,就像是个紧绷着的木偶。他骤然抬起眼睛,不管不顾地逼问楚怀存,但声音接近哀求,   “你喝了吗?这东西你方才有没有喝过,算我求你了,快点告诉我。我——”   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视角余光扫到摆在桌上的水壶,也挥袖往地上摔去。他看起来快要因为骤然压在心头的惶恐和绝望压塌,连装都不装了,按住楚怀存的肩膀,手指的冰凉透过雪白的衣裳传递过去,楚怀存就连心脏也感受到了一点大雨的凉意。   他简直要疯了。   方先生在背后低声催促,梁客春被从茫然中打断,至少他知道一星半点秘辛,于是总算站起来去关殿门。但其他人简直被这始料未及的一幕冲昏了头脑。   “那是季瑛吗?”有人低声说,“什么……”   “求你告诉我,”季瑛仍旧在崩溃边缘,楚怀存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在冰凉的一点水痕下,果然是滚烫。不知道他在大雨中跑了多久,   “对不起,对不起,怀存,我一直不知道,他们对我起疑心了。要是来不及了怎么办?你喝了吗?你——”   楚怀存安抚般摸了摸他的头发,湿漉漉的,能拧出水来。   谁会先示弱?谁会先服软?   他方才还在想这个问题,但现在忽然感到自己从未如此心软。   “没事,”   楚怀存轻声说,“只喝了一小口,我清楚我的身体情况,出不了什么事的。别担心。” 第142章 眉间雪   楚怀存只说了一半真话。   洒落的茶水顺着方先生的银针蜿蜒而上, 染出一片不详的黑色,顺着楚怀存的血液游走。楚怀存镇静地将毒压制下去。他中的毒没有严重到让他有性命之危,却同样没有乐观到能够等闲视之,此时的指尖已经一点点凉上来。   他面色却丝毫未变, 反而解下身上雪白的大氅。季瑛那双阴沉的眼睛从未像现在那样能够一眼看透, 不加掩饰的焦虑和绝望灼烧在楚怀存眼前, 半点没被瓢泼的大雨浇灭。   “你喝了。”他喃喃道, “我是不是还没来得及——”   季瑛战栗了一下。   “你该换身衣服,”   楚怀存趁他出神,干脆替他披上大氅。季瑛湿沥沥的衣袍还在向下滴水,楚相价值千金的狐皮大氅就这样被外边的泥水滚湿了皮毛。只此一遭, 怕是毁了一件好衣裳,   “先披上, 你不能再冻下去了。”   楚怀存身上本来偏冷,但殿内烛火通明,季瑛又在大雨中跑了一路。此时, 雪白的外袍带着楚怀存身上浅淡的熏香味一同滚烫地碰到了他的皮肤。他被冻起来的血液又似乎重新开始流动。楚相反而只着一身单薄的白衣,带着一股清冷出世的味道, 如不存在于世间的神仙中人   季瑛下意识伸手拉拢了衣襟,又忽然后退了一步, 声音狠戾,然而颤抖几乎压制不住:“楚怀存,你疯了!你知不知道自己中毒了。方先生呢?你必须快点治疗, 要快。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情,你要是死……”   他苍白的手指在提到那个字眼时忍不住用力弯曲了一下,终于一侧头,隐约看见他脸上满是水痕, 不知道是冰凉的雨滴,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你知道我什么都做的出来,”   季瑛避开了“死”字,恶狠狠地说,“楚相有那么多在乎的事情,关心的人,你怎么敢把他们留给我任我处置?我不会心慈手软,你要明白,我在意的只有你一个人,对其他人不会有半点慈悲心肠。你要是……你假如敢……”   他说不下去了,慌忙避开一条路。方先生已经用银针检定了茶水中的成分,此时上前来替楚怀存诊脉。楚相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看起来丝毫不像中毒之人,季瑛死死地盯着两人,直到方先生挥手让他往后站站。   “医师看诊,闲人莫要窥探。”   季瑛此时此刻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唯独听医师的话。他不甘地向后退了两步,眼睛仍旧一刻不扎地盯着方先生。   方先生眯起眼睛,像一只深思熟虑的老狐狸,将手指搭在楚怀存手腕上,脸上神色纹丝不动,看不出究竟是好是坏。他们彼此简单地交谈了几句,只有医患二人能听到,其余人听不清一点只言片语。随后,方先生便站起来高声宣布:   “我接下来会替楚相解毒。此毒服用不深,不成大碍,还请诸位莫要心急,且听楚相安排。”   此言一出,在座的所有人都真心实意地松了一口气。楚怀存仍旧威势极重,镇静地站在原地,仿佛山巅之冰雪,冰冷且锋利。汉白玉茶盏的碎片落在身边,茶水洒了一地。混乱而紧绷的氛围,终于又重归有序与稳定。   只是——   方先生说要到偏殿去准备,在临走前谴责似地看了楚怀存一眼,只有楚相能看到。老头的胡子耸动着,悄无声息地用口型传递给了他一个最后期限。楚怀存觉得自己的半边手臂已经开始发麻,他垂了垂眼眸,却忍不住看向了突兀地站在大殿中心的季瑛。   他冲对方伸手,季瑛就茫茫然地走过来。   “我说我没事,”楚怀存轻声安抚他,“方先生在呢,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面前的人头发湿沥沥的,仿佛刚从水中捞出来。但身上却被披了一件雪白的大氅,毛绒绒的毛皮沾了水,蹭着季瑛的皮肤,透出一点不合时宜的反差感。直到此刻,他才仿佛从一场可怖的噩梦被拉入现实,楚怀存就站在他面前,活得好好的。   太好了。他含糊地想,一瞬间连站也站不稳。   然后他意识到了——   意识到自己却像是孤魂野鬼一般,站在不属于他的地方。   季瑛迟钝地用余光扫了一眼宫殿内部,这里的人都是楚怀存足够信重的幕僚,他们目睹了这一场闹剧,此时正用困惑和惊异的眼睛看着自己。在那些目光下,季瑛觉得自己无处遁形。   他是什么人呢?皇帝的走狗,朝中的奸佞,或者一个愚昧偏执的爱慕者?   一时间,另外一层含义的冰冷终于再一次顺着他的脊背向上爬去。他浑身上下的骨头曾附着皇宫中来的“半面妆”,此时,巨大而相仿的恐惧终于再一次沉重地朝他碾压而来。他在得知消息后失去理智,一个人抛弃车马硬生生跑回来报信,冒着黑色的暴雨,如此荒谬。   他此时本该坐在宫中,在阴暗而严苛的监视下。   他还有什么解释的余地?   楚怀存就站在他面前,但他们的立场不同,自己忽然来这样一出,只会让人为难。季瑛咽下自己舌尖差点脱口而出的称呼,垂下眼眸。他觉得自己浑身发冷,压制住自己想要触碰楚怀存的右手,下意识笑了笑。   他接下来会怎么样,他自己都不清楚。但他至少能用尽全部的力气,弯了弯唇角:   “那真是祝贺楚相。我方才失态了,打扰楚相。或许我现在该走了。”   季瑛有点后悔自己方才向前走了,楚怀存几乎就在可以触碰到的地方,让他无法迅速地狠下心肠。他逼迫自己硬生生拖拽着步子,几乎就要成功了。但他忘记了一点,两个人想要牵手,其实只需要一方主动。   楚怀存自然地、没有任何犹豫地握住了他的手。   他当着座下诸人的面平静地说,仿佛这件事没有任何令人惊讶的地方:   “你就坐在我边上,不许走。其余的人听我的命令,梁客春,你带着人去主殿通报,就说楚相方才被人暗害,饮下毒酒,毒发得迅速,将这个消息放出去;我会让暗卫将丹山行宫控制起来,另外还要请人到相府调兵,不允许行宫内外传递消息,麻烦在座的几位将领了;通知镇北将军的时候,别告诉他真相,就说我确实被人暗算。他会发挥点作用的……”   他一件件将任务布置下去,毫无避讳的意思。   季瑛骤然身处楚相最核心的议事环节中,浑身僵硬,却再也舍不得迈开脚步。宫殿之外,狂风夹杂着深色的暴雨,摧毁树木,卷起一阵阵呜咽。他没有其他的去处了,这点季瑛心知肚明。   假如他方才强撑着逼迫自己走入风雨,也不知道能走去哪里。   现在却被楚怀存牵着手安抚着坐下。楚相的手指修长有力,温和而不失强势地将他按在身边。他们的距离第一次在旁人的目光中那么近。   楚怀存把自己这头的事情交待清楚,宫殿中被分配下任务的人已经领命去办了,肃穆危险的气氛即将从这一间宫室弥漫到整个行宫。楚相被人以毒茶暗害,此事一出,必然群言震惊。而他向来不在乎什么尊卑,既然对方已经下手,要的显然就是这个反应。   相府的人的行动无疑昭示着一件事:   投毒的人已经得手,楚相确实饮下毒茶,如今生死未卜。   “季瑛,”楚怀存转过头,浅淡的眸光略微晃了季瑛的眼睛,就像舌尖含住一小片冰雪,“接下来我要解决你的事情。你方才下山还没来得及回到季府,便得知消息赶了回来,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   季瑛停顿了一下,很快地自己回答,“我明白了,楚相看出我没有更衣。”   他今日早些时候射箭的时候,深紫色的官袍被锋利的箭矢勾破了一处,如今身上的衣服虽然湿漉漉的狼狈不堪,还有奔跑时被树枝勾连的痕迹。但若是留心观察,还是能发现确实是同一件。   “有人看到你了吗?”楚怀存问,“我这里偏僻,如今宫中凌乱,暴雨中又几乎不能视物。你认为有没有人注意到你?”   “……我不知道。”季瑛选择实话实说,“我那时候没法去想别的任何事。”   楚怀存对他轻轻笑了一下,简直像是个奇迹。他漠然的眼眸也温和下来,仍旧锋芒毕露,却似乎特意为他留出例外。他笑时明亮得非同寻常,季瑛无法移开视线。   “那么这个故事如何?”   虽然是自己选择牵住季瑛的手,但他很快就像是察觉到猎物气息的蛇那样缠了上来,楚怀存察觉到季瑛一点点得寸进尺,与自己十指相扣,却干脆放任这个过程发生得更快些,   “今日风雨如晦,季大人的轿子在下山的过程中被暴雨掀翻,险些翻下悬崖,至于轿子上坐的其他人,或许已经遇害了,主要看季大人的意思。随后季大人恰巧被另一队下山的车马所救,对方便让你留在他们的轿子里,先行下山。而季大人因为受了风寒,不得不暂且留宿他府。”   “另一队车马?”   “刑部的齐大人,他为母亲守孝三年,每晚都要在府中佛堂上香,所以早些时候下山了。最重要的是——”   “他一直是保皇党,深受陛下信重。”   季瑛喃喃道,“齐大人竟是楚相的人,藏得太深了。若是他开口,陛下自然会信上几分。这计划倒有几分可行。楚相告诉我这些秘辛,可我总归是陛下的人,难道你不担心……况且楚相为什么要为我做到这一步,我还什么也没有说。”   这句话连他自己都觉得没什么说服力,于是他很快抿住嘴唇。可仍旧觉得不敢置信。就像是一个一直一无所有的人,忽然手中被塞进了价值连城的珍宝。   “你若同意,我便安排人去伪造现场了。”   楚怀存用空出来的手指轻轻叩了叩桌面,转头吩咐下去,   “若是今晚计划生变,你的行动轨迹或许还会引人怀疑。但现在陛下听到的正是他想要听到的消息,应该不会想到你那一边。”   “楚相为什么要帮我?”   季瑛的手忍不住收紧,用力地和楚怀存交握,他觉得自己的头脑浑浑噩噩,一会儿浑身滚烫,一会儿又如同置身在数九寒天中。   他情不自禁低下声音,生怕又一次打破自己的梦境,但楚怀存就在面前,活着的楚怀存,对他笑的楚怀存。选择了保护他的楚怀存。   “你为什么会来?”   楚怀存却问得比他更轻,声音仿佛一触即化的冰,“季瑛,我方才一直在想,现在却觉得这两个问题,大概是一样的答案。”   他此时的情况说不上好。楚怀存端正地坐在主位上,半边身体却已经几乎没了知觉,茶水中的毒弥漫开来,是一种隐约的、渗入骨髓的疼痛,带来大片大片的麻木。他再次逼迫自己回忆起用剑时的要诀,将毒性压制下去,心里却清楚自己不能胡闹太久。   他必须解决完这些事再治疗,这点就让方先生足够生气了。   不过好在他确实把大部分人骗过去了,在场留下的人加上一个季瑛,寥寥无几。楚怀存隐约还能感受到季瑛死死地握住他的手,不过他此时很难再抬起指尖回应。   他瞒得过别人,瞒不过季瑛。   身边人的神色再一次紧绷起来,那双阴沉狠戾的眼眸被焦虑和惶恐填满,季瑛察觉到了楚怀存身上的不对劲,他猛地起身,楚怀存想,神情和方才不管不顾闯进这间宫殿时一模一样,湿漉漉的,像是受了伤的毒物,蛇或者蝎子。   但现在披着他的雪白色大氅,就像是被纳入了他的领地。   楚怀存忽然觉得,某种类似于对喜欢的回应,也不是什么不可理喻的事情。   “你别骗我,”   季瑛的声音都在颤抖,“方先生呢!快点让方先生过来,楚怀存,你这个人怎么还是这样,你是不是明知道我会担心,你明明知道我会害怕。好啊,你猜的都对。我求你了,方才说的那些全都不做也没关系,你告诉我你到底会不会有事——”   “季瑛,”逐渐蔓延的无力感已经快要覆盖他的另外半边身子,楚怀存一边听一边觉得自己的心也在奇异地颤抖着,又觉得无可奈何。   他试着伸出手,却发现动作对他来说已经有点艰难:   “不骗你,真的没事……你靠过来一点。”   方先生早就警告过他,他总得昏迷一会。   季瑛显然已经手足无措了,再这样下去,他大概又会重复那些威胁,无可奈何地试图让自己动摇。但他还是无比小心翼翼地顺从了楚怀存的意思,靠近了倚在椅子上的楚怀存,近到能看清彼此微微颤动的眼睫。   “再靠近一点。”楚怀存轻声说。   于是就连眼睫都快要纠缠在一起,楚怀存能闻到季瑛身上湿漉漉的味道,那是很大的一场雨。而季瑛看着面色苍白的楚相,只觉得对方身上现在有种惊人的脆弱感,在这样的状态下不断接受靠近的邀请,这过程本身是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方先生说我得休息一会,”   这是一个合适的距离,“毕竟是毒。但能解决的,我没有对你说谎。你得先去换身衣服,至于之后有什么安排,只管和我手底下的人说,他们听了我刚刚的话,不会不信你,你也可以相信他们。还有,季瑛,我觉得……”   楚怀存顿了顿,止住了声音,只是用最后的力气坐直了。   随后他微微向前倾,吻了一下眼前人的额头。   他没有说完最后的话。   但季瑛却难以置信地站在原地,几乎连动也不会动了,甚至担心呼吸惊扰了这一切。他们不是第一次亲吻,甚至有过肌肤相亲。但这确确实实是楚怀存第一次主动吻他,而这个吻落在他滚烫的额头上,像是一小片融化的冰雪。   如他一样。 第143章 愿长久   楚怀存睁开眼睛。   他下意识先将目光巡视过一遍, 直到看见床边放着的佩剑时才放下心来。他估量了一下自己昏迷的时间,感受着对肢体的掌控力一点点流回自己的身体,浑身上下不再发冷。   宫室外仍旧传来潺潺的雨声,透过窗纱向外看, 天还没亮, 或者暴雨将白日的天色也变得晦暗。室内为了方便人休息, 只挑了两支红烛, 此时幽幽地闪烁着,晦暗不明。楚怀存用手腕撑起自己,半倚在榻上,侍人很快就意识到他的苏醒。   而他却将手指竖在因为中毒失了血色的唇前, 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楚怀存的面容如冰雪一般,但毕竟刚刚醒来, 一身单薄的里衣,倒透露出一点怏怏的病弱来。墨色的头发泼墨般洒在他肩头,伸手就能触碰到手边的佩剑, 自有一番说不出的风流气度。   侍从不禁怔了怔,随后静悄悄地配合着楚相, 并不声张地派人到外边去请方先生进来。   楚怀存则定了定神,若有所思地捕捉着外面的动静。   他此时在寝殿, 行宫的空间大概并不是很够,还能隐约听见外面传来的议论声。有几个声音楚相有些耳熟,那些人是他忠心耿耿的下属, 平时只听从楚怀存的指令办事;而夹杂在他们中间,话音虽不掩疲惫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强势的,便是季瑛。   “陛下派了人来,此时等在外头, 说是非要见一见楚相的情况不可。”   “楚相现在不见外人,任何人都不能放。”   他顿了顿,又带上了一点不择手段的狠戾味道:“相府的亲兵到了,让他们围住行宫,所有人都得老老实实待在殿里,彼此不能通信。他醒之前,无论是几位皇子还是陛下,通通不能例外。”   对方似乎犹疑了一番,才轻声应是。   他的态度显然不是完全信服,季瑛毕竟是一等一的可疑人物,虽然在最后关头忽然显得和楚相关系匪浅,但也并非所有人都亲眼目睹。让他们听从这样一个名声不堪、道德败坏之人的命令,实在是令人担忧。   方先生急匆匆地走进寝殿时,便看见楚怀存半靠在榻上,若有所思。他此时称得上大病初愈,却连被子也没有掖好,反而自己坐了起来,只着一身单薄的里衣。养病最忌讳的就是劳神,而他此时专注地听着外面那位说话,很关切的模样。   他花白的胡子动了动,作为医者的底线又被对方冒犯了一遍。   可惜楚相位高权重,并不能对他进行打击报复。   方先生摇了摇头,正打算走近,便和楚怀存一同听见外头的声音:   “季某并不奢求诸位的信任,但在楚相醒来之前,还请诸位大人死守此处。我做事或许不择手段了些,若是楚相之后怪罪下来,全由我一人担责。他托付我接手这件事,季某就必须做到不负所托。投毒这样下作的伎俩都用得出来,若不强硬,如何镇得住场面?请放心,我和你们一样——不,或许比你们还要把楚相视为最后的底线。”   他这一番话说的直白,容不得旁人再质疑。   他大概没想到楚怀存醒了,所以才这样大胆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楚怀存觉得胸口的位置微微发热,方才还有点僵硬的关节也都自如起来,只觉得冰雪做成的一颗心窍原来也有融化的时候。   他微微一转瞳孔,终于有点愧疚地看向方先生:“先生,我贸然起来,不知如今的情况如何?能不能动身出去处理事务?”   “毒性猛烈,你服用的剂量虽少,没有大碍,但也得静养一段时间才好,”   方先生叹了口气,“不过,现在的局势确实容不得你这个位置的人物蛰伏不动。我给你熬了汤药,喝下去能勉强压一压。至于季大人,楚相也听到了,实在没有担心的必要。有他在,我看你这事就坏不了。”   楚相眼眸微微一亮。   方先生捋了捋胡子,心里便清楚,他们的事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他转身出去拿药,留下楚怀存继续听议事厅里隐约漏进来的声音。楚怀存披了侍从捧上来的大氅,想了想,又问清楚方才季瑛已经换了衣服。他便安静地待在昏暗的内室,一点点从对白中勾勒出方才发生的所有事。   他失去意识到现在,过去了三个时辰左右。   先是楚相饮下毒茶的消息飞快地传遍了行宫,众人哗然;随后在场的王侯将相们发现,相府的侍卫们“友好地”挡住了他们的宫门,不允许任何人出入。楚相吩咐了调用相府的私兵,而季瑛则有条不紊地将他们有序调遣,在严密围住行宫的基础上不显得过于冷气森森。   “凭什么不让我们离开?”   这件事从发生到进展都像雷霆一般,但夜色已深,逐渐涌现出许多反对的声音。陛下不断施压,太子殿下魂不守舍,急匆匆地在殿内打转;端王倒是很关注楚相那边的情况,然而送过去的人却通通被拒之门外。   借相府的名义,季瑛给出的冠冕堂皇的理由是:为保证陛下和诸位肱骨之臣的安全。   这至少让此处行动看起来不那么像一场逼宫。   相府中人所承受的压力同样是巨大的,楚相的情况仍旧未成定数,许多人的心思活泛起来,人们忍不住想:若是楚相真的死了……   白日祭拜的天地似乎完全不起作用,在阴晦的雷雨夜,暗处生长着各类心思。唯有劈开夜空巨大的闪电,才能将这群人的神态短暂地照亮片刻。其中一些人已经开始试探,试图施压,用他们的权势来窥探事情的进展。   毕竟,楚怀存出事了,那么相府该是最脆弱的时候,只是在虚张声势才对。   但他们却一无所获。   在这样的关头,季瑛这个临危受命的奸佞反而成为了相府的主心骨,他近乎寸步不让,手段强硬,不允许任何人有机可乘,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但他这般态度,群龙无首的丞相势力竟逐渐有条不紊地被调动起来,铸就了一座密不透风的围墙。   等到了卯时,各怀鬼胎的人们才等到了相府稍稍松口的机会。   但等待他们的,却已经变回那个面容清冷出尘如谪仙,手段却强硬如修罗般的楚相。他坐在高位,雪白的衣裳却仍旧压不下苍白的面容。他看起来确实很虚弱,时不时轻声咳嗽,但对在场的人而言,他们的脊背却不得不在楚怀存面前谦卑地弓下来。   “叨扰诸位,实在抱歉,”   楚怀存的声音很轻,却冷的像冰,“然而事发突然,楚某一人遇险事小,若牵扯到诸位大人身上,可就动摇了国之根本。情急之下便吩咐封锁案发现场,或许没能顾及细枝末节,想必诸位都能理解。”   一个活着的楚怀存,比任何东西加起来都要棘手。   “这件事要查,而且必须彻查。”   陛下的车辇终于迟缓地冒着大雨,抵达了楚怀存暂居的宫室。皇帝身上明黄色的布料在满堂烛火的映照下,莫名地显露出一点衰朽之色。他踩着宫人的后背下轿,走进殿中的时候,空气中的气氛诡秘地紧绷了起来。他看向楚怀存,楚怀存平静而倨傲地朝他望去。   楚相一点也没有让出主位给老皇帝坐下的意思。   皇帝便慢慢地走上前去,在他身后的轿子中,七皇子苍白着脸匆匆下轿,走进宫室的脚步又情不自禁停住,似乎被满堂的目光和奇异的气氛吓到了。他乖顺地跟随着皇帝:   “父皇,此地局促,或许……”   他的父皇终于走到了最前面的位置,在楚怀存对面拣了个位置坐下了。虽然都是正位,但和楚相相比,皇帝的面容浮现出一股老人的青苍之色,背部也佝偻下去。   “照楚相的意思,”他慢慢地说,“你是觉得我们中间有人要害你?”   “父皇——”七皇子像是忍不住了,又叫了他一声,脸色更是白了几分。然而皇帝却猛然用阴毒的目光朝他刺去,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朕的儿子,本该无畏于天地,却这般悻悻作态。只不过一个楚怀存,就把你吓成这样吗?”   他这话说的很重,室内的沉默也是沉重的。楚怀存却轻轻地笑了。   若是方才人们还有楚相自导自演的质疑,此刻也该烟消云散。他看起来从未如此脆弱,像是一块玉,被摔在地上后便会四分五裂。宫里的御医也对他做了诊断,他中的是一种名为“箸底黑”的毒,几乎是最常见的毒药,药效猛烈,坊间谋财害命,最常用此药。   但是,楚相就算脸色差到像是一块容易被摔碎的玉,也是摔碎了后锋利的边角能把所有人的喉咙隔开的那种致命的玉。   楚怀存慢慢地咳了两声,他丝毫不避讳自己此时的弱点,这反而让他看起来更加锋利。   “陛下此言差矣,”   他仿佛在替七皇子说话,“七殿下害怕的,是潜藏在我们其中的下毒者。若此人在行宫中能做到对我下手,自然也能对他下手,又或者……对陛下动手。要是发展到那种地步,此事便不好了。七殿下一定也承认我的忧虑有道理。”   七皇子脸上几乎连怯懦的表情都挂不住了。   “好,好,”陛下的脸上也浮现出了阴森森的表情,他睥睨地看了七皇子一眼,对方连忙在他席下垂首站好。场上形成了旗鼓相当的两侧,太子殿下非但没有和他的父亲站在一起,反而尴尬地和楚怀存坐的很近,对比起来甚至隐约有落了下风的阵仗。   “那就烦劳楚相好好地查,若是查出来的结果不尽如人意,按楚相的意思,也该秉公办理才是。怎么,楚相此时有什么怀疑的人选吗?”   镇北将军被端王拉着坐在对面,显然对眼前的局势感到迷茫,却有点焦急地看着楚怀存,似乎在担忧他此时的伤势。   “若说怀疑,倒确实有一个,”楚怀存明明只是在镇静地称述,话里头却像是藏着刀子,“不知陛下愿不愿意把人交给我查了?”   “哦?”   皇帝也显得有些不虞,“楚相怀疑的对象,我自然没有包庇的道理。但你要告诉我是谁,我并不认为我的人会——”   “季瑛。”楚相端正地坐在主位,锋芒毕露地念出了这个名字,“此人今夜不见踪迹,据说陛下早早把他派下山去了,我却不这么认为。季大人的手段一向令人不耻,又不在视野之中,自然嫌疑最重。还请陛下将他交给相府好好盘问才是。”   *   楚怀存清醒过来后听了半响墙角。   他在召集众人前,其实还是存了私心,先悄摸摸地去找了季瑛。   季瑛的神情阴沉,他没有去管自己的头发,此时仍旧带着一点湿沥沥的潮气。这里没有他的官袍,所以内务官大胆地捧了一套楚怀存的雪色衣袍给他换上。这身衣袍一点也没有让他稍显柔和,反而更令人有种不寒而栗的反差之感。   他刚送走了一批人,听到脚步声,头也不回:   “人带来了吗?我亲自审,到时候留在相府,也不必再见人了。”   “季瑛。”楚怀存倚靠着内室的门扉,对他勾起嘴角唤他的名字。而季瑛此时才像是惊弓之鸟般转过身来,脸上残酷冷淡的神情如潮水般褪去,一时间换上了不知所措的脆弱。   “季大人没想到是我?”   “你怎么样了……方先生让你自己出来么?”   他们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又因为相撞而飞快地消湮无踪,季瑛飞快地垂下了眼睛,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楚怀存,直到能摸到对方的袖子,却根本就没有伸出手,便已经触电一般把手掖在层层叠叠的衣袍之下。他从来没有觉得这么不自然。   额头仿佛在发烫。季瑛知道自己有点低烧,但它还是烫的古怪,仿佛塞进了一团火,烧灼得他口干舌燥,眼前却恰好出现了可供解渴的冰雪。   “我又不是什么易碎品。”楚怀存轻声说,“不至于连走动都要忌讳。你呢?”   “我?”   季瑛迟钝地想了想,才意识到楚怀存大概在询问他的身体情况。他又有点不自然地掖了掖领口。楚怀存的衣服都沾染了淡雅的熏香味道,那是他曾经最喜欢的香料,“我也没事,只是有点受凉,对我来说一样算不得什么。对了,楚相,你是不是——”   楚怀存专注地盯着他看。   眼眸被他冰雪般的目光映亮,季瑛只觉得无处遁形,连站也站不住。   明明之前满口胡言,什么话也说得出来;明明想过得偿所愿,宁可片刻贪欢;明明因为患得患失,几乎要狠下心肠,决定再也不和他有所纠葛。   他张了张嘴,说的却是:“你是不是该用些药了,我方才好像闻到方先生在熬药。噢,对,你可能已经服用了。”   这番话说的前言不搭后语,季瑛有些懊恼地垂下眼睛,仔细研究面前地砖的花纹。但地砖好好的也罢,却忽然长出了一双靴子的模样。大概是因为刚刚从毒茶的后患中苏醒,此时的楚怀存连走路也是静悄悄的,就像猫一样,还是很端庄的那种。   季瑛被自己的想象吓了一跳,若是把楚相比作动物,一定不是温顺的猫,而是某种危险的大型动物。但现在忽然贴近的他却让自己莫名其妙产生这样的联想,他觉得自己病了。   楚怀存忽然又笑了笑,仿佛冻结的冰湖忽然被春风化开。   “你别躲,”他说,“季大人,你若不躲,便知道我有没有用过药了。”   这声季大人在此时的季瑛耳朵里,也带上了一丝不清不白的味道,仿佛楚怀存哑着嗓子慢慢地咬字,将他的名字放在心里咀嚼了一遍。季瑛迟钝地思考了一会,才反应过来:   “你还没有喝。你身上没有药味。”   “药太苦了,”楚怀存仿佛很认真地在和他抱怨,“我不想现在喝,宁可往后拖一拖才好。或许季大人有什么办法,所以我才特别来这里和你说话。”   他分明在胡说,楚怀存一点点从无名小卒爬到这个位置,靠的是累累的战功。沙场无眼,他受过比这更重的伤势,也不可能找人抱怨药太苦了不想喝,这么多年,总该习惯了药草的苦味。但季瑛的心却湿漉漉地拧了起来。他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少年,也是这样只在他面前展露出一点脆弱,故意要他哄着喝下苦药。   “我给你找些蜜饯。”   季瑛明知道于事无补,却还是假装自己要解决问题,“也不知道宫里有没有,我可以让人送进来。”   “我也不喜欢太甜的东西。”   这就真的是在无理取闹了,楚怀存闭了一下眼睛,轻轻地咳了两下。季瑛很少见到他这样脆弱的情态,几乎立刻就束手就擒:“楚相想要我怎么样,我都依你;你要什么,我想办法给你找来。”   “季瑛,”楚怀存再次睁开眼睛,他的睫毛很长,那双冰雪般的眼眸微微流露出一点明亮之色,令人不忍心移开眼睛,   “我对小时候的记忆很模糊,只记得我娘去世前总是一碗一碗灌下草药,人却一直不见好。她去世的那一天,锅里熬的药草还来不及喝,我偷偷尝了,于是开始讨厌苦味。后来有段时间我总会向人埋怨药太苦,故意和人说不想吃苦药;再后来却又找不到抱怨的人了。”   “抱歉,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季瑛轻声说。   楚怀存却对他笑笑,“我知道。季瑛,我会自己看。”   他又接着说下去:“说是无理取闹,其实只要有人陪我在一块,我就尝不出来是苦是甜,什么药也能毫无障碍地下咽。”   季瑛觉得自己的脸有点发烫,却还是强撑着说出:“那我陪着楚相,我……楚相给我这个资格吗?”   楚怀存的瞳孔微微转了转,仿佛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季大人不妨试试?”   他们有来有回地说了几回话,在感觉上过了许久,但其实却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季瑛下意识向外看了一眼,方才派出去的人还没有回来,外面的世界是昏暗的,但有楚怀存在的地方却并不是这样。直到楚怀存雪白的衣裳在转角处稍纵即逝,季瑛还觉得自己的眼眸中残留着一小片梨花一样明亮的痕迹。   他跟随着楚怀存的脚步,来到了内室,又下意识蹙了蹙眉。   那碗黑漆漆的药就摆在床头,看起来已经放了一会功夫。季瑛刚想要制止楚怀存,说要命人去热一热再用,楚怀存就非常利落地执起白瓷碗,没有一点犹豫地将药给喝了。他不愧是用剑的人,手也未曾抖一抖,草药不曾洒落半分。   “你……”季瑛说了一半,便说不出话来。   他就这样干脆利落地把药喝了,坐实了方才的一番话,季瑛便更加不能忽视自己愈演愈烈的心跳声。他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像是踩在云上,半响才出声:“这样算是,算成了么?”   “成了什么?”楚怀存说这句话时,季瑛猛地席卷过患得患失的空落落之感,转眼却看见楚怀存仍旧弯着唇角,看着他,   “季大人原本不这样说半截话的,我想知道季大人到底想要问我什么。”   楚怀存专注地盯着他看,眼眸被他冰雪般的目光映亮,季瑛只觉得无处遁形。他犹豫了一下,手指不由自主收紧了,僵硬地站在原地,觉得自己笨拙得可笑。他明明那么多次仿佛玩笑般说出爱意,明明那么多次偏执地等待着回应,但这几个字翻来覆去在他嘴里,像是滚烫的一枚枚星星,必须艰难地说出来:   “……你是不是也喜欢上我了啊。”他紧巴巴地说。   在这句话出口后,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季瑛无比迫切地、又自觉无望地等待着回应。他不敢抬起眼睛,于是便骤然间陷入了一个清冷却温和的怀抱中。他就像猫,或者豹子,悄无声息地接近。季瑛忽然这么想,而对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当然,”   楚怀存的眼睛一瞬不眨,声音低低的,“我心悦于你。”   他怀里的人一瞬间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楚怀存觉得这个人还是有点太过消瘦。他们两个人身上都缠绕上了药味,明明都虚弱不已,却彼此将重量放心地交给另一个人来承担。楚怀存在想季瑛会有什么反应,他或许说不出话来,或许会止不住哭泣,或许会崩溃。   他们的未来或许一片坦途,但更有可能的是仍旧充满荆棘和阴影。   但在那之前——   他的手指和季瑛的头发缠绕在一起,想了想补充道,“而且我绝对不会放手。”   *   投毒案审了三天三夜。   行宫中曾为楚怀存倒水布茶的那个宫人,她的尸体当天夜里在丹山一处偏僻的悬崖下找到。暴雨的冲刷使得任何痕迹都消失无踪,从已知的线索来推断,她在为楚怀存上过茶后,便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行宫中,以身体不适为借口,离开所有人走进了茫茫的大雨。   审问的范围还扩大到了她的亲人。但她是个孤儿,只有一个年幼无知的妹妹,一见到有人来询问,便什么都说了,不像是藏着事的样子。   她说她的姐姐近来非但没有因为什么事情忧心忡忡的样子,反而容光焕发,比起往日来更加心情愉悦。她倒没有对自己直接提到过什么线索,但毕竟是为宫中办事,有时会说起宫中的一些事情。   比如说几位皇子。   议论天家之事是重罪,但她也只是私下和妹妹说些闲话。其中,又以端王殿下为话题的中心。这件事颇可以说道,顺着这条线向下查,便发现这个侍女在数年前,曾在宫中服侍过废太子殿下,随着他被贬一方,才被调职到其他地方。   她总认为端王殿下会回来,如今真的回来了,兴奋些也正常。   不过端王似乎并不记得有这么一号人,并没有把她调回自己的府中。   顺着这条线索,查案的人去寻访端王殿下。端王文质彬彬地穿着一套华贵的锦衣,摇了摇折扇,脸上忍不住泛起古怪的笑意:   “一个数年前的侍女而已,难道还能和我如今扯上关系?我早都忘了有这么一个人,若是这样的关系都能牵扯到我身上,相府的办事能力也不过如此。”   这起案子最终还是由楚相和皇帝一同办理,这也就变成了暗地里的一场角逐。   不过,相府当时的反应堪称铁血手段,大部分的证人和线索,都被楚怀存牢牢地攥在了手中。朝中的老狐狸们都要忍不住感叹一句楚怀存果然是狼子野心,他纵然是昏迷了,相府依旧纹丝不动,办事效率丝毫不减。   正如当下,面对端王的质疑,楚怀存派出去的人也只是不卑不亢地点点头:   “殿下的配合,臣不胜感激,这些线索背后总归能发现些什么,殿下的态度也是我们查明真相的关键,叨扰殿下了。”   这番话挑不出毛病,反而让端王方才的嘲讽显得心眼狭窄。   毕竟,此时明面上的线索几乎通通指向他。例如在这个宫女的家中,又搜出了带有端王私印的奖赏,虽然端王矢口否认,说这些东西他当年赏赐过许多人,都记不清了;又例如当年晚上,端王有一段时间行踪不明,他自己口口声声说在内室休息,但并没有任何人能够作证。   又比如,端王殿下和楚相结仇,恨不得生啖其血肉,这又是众人皆知的事情。   端王狠狠地咬了咬嘴唇,脸上温文尔雅的笑容几乎就要挂不住了,声音反而显得更加尖利:   “我倒要看看你们楚相究竟想要把什么样的人送进牢里,怎么,连我也怀疑上了,为何不去盘问盘问太子殿下?我看这些莫须有的线索,就是他给我泼的脏水。”   他说的七分是气话,任谁都知道,东宫和楚相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没有彼此怀疑的道理,他作为对立阵营,这么说也没有半点效力。但相府的人却郑重其事地对他行了礼,   “微臣不才,接下来便要去东宫问话。殿下这样说,是有什么证据吗?”   他们还真要去。端王的嘲讽又打在了棉花上。   他恨恨地说:“证据,呵,我看就是想要借刀杀人。还有我那个七弟,罢了,我也不想顾及什么兄弟颜面。那个投毒者既然算准了我的行动,要把嫌疑往我身上引,不管是谁,我都没有护着的道理。我想父皇也太信重他了,我倒觉得七弟有些看不透。”   虽然在旁人看来,端王殿下此次回京,陛下对他重新又百般爱护。但他自己却清楚地觉得,陛下和他曾经终究生过嫌隙,此时心中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何况宫中又多了个不显山不露水的七殿下。   相府的人再次行了个礼,随后才转身匆匆赶往下一处。   不仅是几位殿下府中,就连宫里,涉及到现在那位,楚怀存也没有什么不敢查的。而他们在楚相的委托下,便只想着把这个差事漂漂亮亮地办好,尽职尽责地做事。   和人证相比,物证不会说话,所以总是更确凿些。   方先生抢占先机,先把茶水里的毒验了一遍,随后才拿给太医。他走来走去,最终还是拍了拍脑袋。楚怀存看他走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反而觉得松快了不少。   “先生有什么发现吗?”   “楚相听说过‘箸头黑’这种毒吧,”   方先生一旦下定了决心,语速就变得飞快,“坊间的投毒案件,最常见的就是用这种,一则是制毒的药草很容易收集,一则是融进水中无色无味,只有受热时才会蒸腾出微不可闻的气味。官府历年的卷宗里,有许多人被这种毒带走了性命,所以说是致命也不为过。”   “嗯,”楚怀存说,“先生既然这样说,便存在其他问题。”   “没错,”方先生皱了皱眉,“许多人死于此毒,但也有很多人中了毒,却仍旧活了下来。‘箸头黑’的毒性猛烈,毒发时的感受也很明显,楚相体会过。但唯独一点,就是及时发现后救治,便基本没有性命之忧,顶多坏了人的身子骨。”   “而我当时在行宫,当着众人的面喝下茶,”楚相明白了他的意思,“必定会得到及时的救治。也就是说,这毒很难置我于死地。”   方先生愁眉不展:“没错,这就有点奇怪了。投‘箸头黑’害人,往往要在被害者独处,来不及找人的时候,若是这样——”   为什么要选在那个时候投毒?   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种毒?   他叹了口气,不再说下去,反正他接下来的意思不用说楚怀存也清楚。   不管怎么说,楚怀存只抿了一口茶,总归是万幸。他又是学剑之人,身边有方先生这样一个无所不闻的百晓生式人物,这两天脸上的恹恹之色基本上都消退干净了。只是对外,楚相仍旧托辞身体抱恙,并不主动会见外人。 第144章 定风波   端王府近来的氛围仿佛一座冰窟, 人人低眉顺眼,生怕引火上身。   此时正是傍晚时分,端王像往常一样在书房写字,却一连写坏了许多张纸。大滴的墨水淌下来, 将笔画含糊地混在一块。他烦躁地按了按眉心, 随手将面前的纸撕烂了扔在地上。   他那副风度翩翩的君子模样几乎要维系不下去。   书房里, 为他侍弄笔墨的侍女显然被他的反应吓到了, 面色发白,却仍旧不敢停下研墨的动作。端王定了定神,他向来表现得宽宥,唯独这两天实在克制不住心中的火气, 处置了不少侍奉不周的下人。这些人总是让他想起那个死在暴雨夜的宫女。   只不过是一个曾经服侍过自己的宫女。   就算自己曾自降身价,和对方有过纠葛, 又有谁会当真?   就为了这种荒谬的理由,导致他成了目前所有证据众矢之的的对象,端王试着不以为意, 但人们的议论和古怪的目光还是让他的神经紧绷。楚怀存要人做替罪羊,那么连父皇也保不下他, 若是就因为这个莫须有的罪名,让他这么多年的经营功亏一篑, 岂非荒谬至极!   他转过身,努力让自己的脸色温和下来。   “吓到了么?”他故意笑道,“你怕什么, 孤难道是不讲道理的人?”   端王本想打趣两句,预想中对方该表现得受宠若惊才是,可面前侍女的脸色非但没有变好,反而更加飞快地灰败下去, 怯懦地抬起了一双写满恐惧的眼睛。   那双如秋水般的眼眸下面,有一枚红色的小痣。   端王不知道自己此时的表情又多可怕,他几乎在一瞬间暴跳如雷起来,比这几天发的火加起来还要暴烈。他想要质问是谁让对方进来的,她眼睛底下凭什么有一枚和那个宫女相似的痣?   他的理智告诉他这些事情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外人,而眼皮底下都是他府中知根知底的人,这只不过是一个糟糕的巧合。但他的情感却仿佛受了嘲弄般——   “出去!出去!”他指着对方大叫道,“今后再不许让这个人出现在我面前。”   侍女死死地含着眼泪,飞快地踮着脚从书房的门奔跑出去,身上绫罗的石榴红裙摆最后一闪而过。端王站在空无一人的书房,目光阴沉,他缓步走向书桌,看着桌上据说价值千金的砚台,皱了皱眉,抓起来就要往地上砸去。   “殿下切莫动气,”一个声音响起。   那人身着深紫色官袍走进来,衣袍的布料轻微地摩擦着,就像是响尾蛇的嘶嘶声。他走到端王身边,对他恭敬地行了礼,“端王殿下千金之躯,此事尚未定论,仍有翻案的机会。微臣必为殿下尽犬马之劳。”   季瑛这几日也被磋磨得不行,脸色苍白,只有那双黑漆漆的眼眸仍旧令人心中生寒。   他本来是楚怀存指定的最关键的怀疑对象。然而后来调查后发现,季大人的轿子在那夜的暴雨中连人带马差点翻下悬崖,幸好同行的齐大人在事故的第一时间就发现了。此后,他的一举一动全有齐大人和他府邸中的下人作证,况且他确实因为淋雨患上了风寒。   但楚相其人,非要血淋淋地撕下猎物的一层皮才是。   面前站着个季瑛,端王的脸色反而冷静了下来,也收回了伸向砚台的手。他慢慢地吐了一口气,看向对方,问:“季大人,你和我说实话,父皇此时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季瑛的声音轻缓:“陛下自然信任殿下,只不过,楚相这次是真动了怒。他若得不到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绝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人。殿下也知道,楚怀存这人可不好应付。”   这都是空话。   宫里是不是知道什么最新的消息,这才是端王最想要得到的回答。事实上,他的脑海中一直有一个隐约的猜测,这不是他此时的身份应该考虑的,但若是自身难保,谁又顾得上什么纲常伦理?他只知道有人要将他陷于不利地位,这难道还不够?   “那么,依陛下的考虑,”他慢慢地问,“下毒的人应该是谁?”   “此事陛下仍在命人详查。”季瑛的回答滴水不漏。   端王叹了口气,他忽然涌现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抬起眼睛直直地看向季瑛:“那依照季大人的考量,下毒的人除了你我,还能是谁?”   这回总算撬开了季瑛的嘴。季瑛缓慢地眨了一下眼,阴霾仿佛在他的眼眸中一闪而过,   “自然不是殿下,也不是我,七殿下一整夜和陛下待在一起,”他后半句的声音比前半句轻,有几个字咬的格外清晰,“而又不能是陛下。若非楚相自导自演,竟只能是……”   “不是”和“不能”虽只有一字之差,但意思可差之千里。   端王心中一惊,想着难道真的是皇帝授意。他神色阴晴不定地看向季瑛,却见此人神情恭顺,漆色的头发如鸦羽般沉沉地落在后背,礼数挑不出一点差错,话也只说到无伤大雅的半截。这副模样,倒让他想起陛下是如何用血淋淋的手段来确保他的顺从。   转瞬间闪过诸多念头。端王竟亲自向前走了两步,将因为失言而下拜的季瑛扶了起来,一副礼贤下士的贤明模样:   “季大人何必如此,如今之言,尤甚醍醐灌顶。孤倒遗憾未能和季大人多多交流,若是我当年有你这样的才士辅佐,如何落得一个被楚怀存构陷离京的境遇。可惜如今父皇也对季大人甚是爱重,我有心想要请教季大人,倒不知能不能得到这个机会?”   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风光无量的太子,如今能打的牌已经不多了。   天家父子,何谈亲情。假如能把季瑛拉入自己麾下,宫中的动向,岂非一览无遗?端王说的谨慎,只看季瑛有没有分毫投靠的意思。若是放着这样一个利器不用,才是傻子。   被端王殿下亲自来扶,季瑛仿佛受宠若惊般抬起眼睛,那双漆黑的眼眸中闪过微微的一点触动。端王心中不禁有了几分把握,他却沉默了半响,最终只是说:   “我方才的话,殿下记住了吗?”   这样的反应才最让人放心,若是随便给个甜枣,就改换阵营,那样的人用起来才不放心。想到这里,端王愈发和颜悦色起来,季瑛的话也愈加深入人心。   不是季瑛,不是端王,不是七皇子,不是皇帝。   那么就只剩下唯一一个合适的替罪羊。那个人是最不可能对楚怀存动手的。因为若没有楚相的扶持,他绝对不会走到这个位置。   “若是将这事引到东宫身上,是不是太过冒险?”   季瑛此时已经站起来,脊背挺直。端王有点意外,他从未见到季瑛在他的父皇面前这副模样,此时倒真有些谋士的样子,一字一句颇令人信服:   “殿下,于今之计,唯有垂饵虎口,方能化险为夷。”   *   东宫之中,此时倒确实有点意气扬扬的味道。   太子三请五托,还是没能请来楚怀存赴这一场家宴,不过这确实佐证了楚相此时仍旧养病在床,太子殿下的心情也并没有因此变得不那么痛快,反而更松快了些。   若说事发之时他没有紧张战栗,求告上天希望楚怀存千万不要出事,那一定是假;但如今局面却忽然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楚怀存确实中了毒,但不至死;相府如今紧闭大门,有些关键的权力反而因为分身乏力而移交到了他手上。   他做久了傀儡太子,终于沾着点荤腥,自然是欣喜若狂。   宴饮过了几轮,平江王遥遥地冲他举杯,有些口无遮拦地说:“还要祝贺殿下,因祸得福。殿下知道,丹山行宫那一夜,若是真发生不测,我近乎已经去召集兵马——”   “舅舅,”太子想要严厉地斥责他,酒杯一晃,却也醉眼惺忪地盯着酒液看了半响,喃喃道,“是啊,若是楚相没了,摆在孤面前的路,岂非只有那一条。那是……那可是逼宫啊。”   这两个字灼烫无比,差点把他吓得醒了酒。   但他最终还是把这个大逆不道的想法和酒一起咽下了肚子。若是楚怀存死了,他的东宫之位便难保,端王虎视眈眈,陛下近乎不认他这个逆子,唯一的挣扎就是鱼死网破,成王败寇。   这样看来,他倒要感谢那个下毒的人。   这毒增一分嫌多,减一分嫌少,岂非恰恰合乎他的心意?   何况投毒的焦点完全聚焦于他的死对头端王身上。他的这位皇兄如今正因为数不胜数的证据烦闷不已,被楚怀存施加的压力折磨得狼狈不堪。若是定了罪,怕是能再被赶出京城一次。   太子殿下心中如此想,却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似乎这个想法中有什么古怪的地方。但酒劲很快就把一闪而过的异样压下去。眼见得满堂华彩,美酒佳肴,此前和舅舅生出的嫌隙也随之烟消云散,不禁再次叫道:“为孤满上。舅舅啊,你看,孤也能等到今天。”   “殿下是因为楚相活着而庆祝?”   平江王却忽然问了一个古怪的问题,他目光平视,和自己的亲侄碰了碰酒杯,倒抛却了那套尊卑有别的虚礼,显得像是交心,“楚相此人——殿下到底该仔细想想。”   酒杯互相碰撞,发出轻微的响声。   太子沉默片刻,心中不知为何忽然有些不自在,低声说:“舅舅,不是我拘泥于虚礼,但你要知道,如今孤贵为东宫,也只是仰人鼻息。楚怀存若说东,侄儿怎敢往西?这样的话,我并不愿想,也请舅舅今后不要再提起。楚相总归是向着孤这边的。”   “果然如此吗?”平江王的表情颇有些诡秘之色,他也举杯饮下,“若是楚相并无僭越之意,倒也罢了,但殿下真能确定自己不是楚怀存的敌人,若是他早就想……”   太子本该打断他,可此时却不知为何顿了一下。   “舅舅此话可有何凭据?”   他苍白地为自己的怀疑打了补丁:“我知道你和楚相因军粮案有过龌龊,但那时候确实是你有错在先。若是舅舅空口白牙捏造生事,孤绝不会轻易听信。”   宴会的气氛一瞬间凝滞下来。好在这只是一场家宴,楚怀存不来,太子干脆只请了他最信得过的家族亲戚,所有的谈话都没有泄露的担忧。平江王不着急回答,先用筷子夹了几片牛肉,就着酒细细嚼了咽下,半响才幽幽开口:   “此事,我也不知是否要和殿下交代。但若是不说,又恐楚怀存狼子野心,危害甚大,一时没了主意。”   “舅舅请说。”   太子开口,心知回不了头。   “殿下可知楚相身边信重的那几位……”平江王低声说,“其中有位江湖术士,最是神秘,平日里鲜少见着真容。但我上次去酒市买酒,殿下猜我见到了什么人?”   太子握着酒杯的手晃了晃。   “我见到了那个方先生!”平江王恶狠狠地念出了这个名头,“就是那个骗走我百万两钱财的江湖骗子。我亲眼所见,绝对不会有假。他此时摇身一变,竟成了楚怀存的幕僚。不,殿下,你仔细想想,或许他一直就是楚怀存的人。”   “怎么会,”太子有些茫然地说,“这,这大概只是容貌相近之人。”   “殿下何必如此袒护?”   平江王不容分说,“那确实是我遇见的那个先生。不过辨认的个中细节,此时却不方便和殿下交待,殿下只要知道,楚怀存很早就开始算计我们了。他却还要我因为这件事愧疚不已,摇尾乞怜,这种人,恐怕比端王还要可怕。”   “可是,”太子避开他的目光,重复道,   “楚相此时只能向着我东宫,待我上位——”   他脸色的醉意褪去,满身绫罗绸缎之下,身体却忽然开始发抖。   平江王看了,便知太子的心意已经动摇了七八分。   他叹了口气,道:“殿下,我也唯愿真有这一天。”   *   事件的中心人物楚怀存,此时却在相府的桃林内安静地待着。   此时春日的最后一点残余也尽了,夏日热热烈烈地生长起来,桃林内草木气息浓重,桃叶碧绿,有些枝上已经结了青色的小果。楚怀存的体温虽然总是比正常人低一点,但他的适应能力却十分良好,何况林子里总是适合让人静心的。   他待在这里完全是方先生的要求。   虽然楚怀存坚称自己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但方先生显然对这个问题保有一点医者的坚持,要求楚相无论如何这几天都不要过于操劳,出去晒晒太阳。如果可以,最好带上季瑛一起晒。   可惜季瑛这些天不适合和他见面。   自从丹山那一夜过去,楚怀存便联系好了刑部的齐大人,伪造了季瑛待在那儿过夜的所有痕迹,甚至包括山上悬崖边倾覆的轿子。这未必能够消除全部的疑心,不过至少能暂时让他不处于事情的焦点。   季瑛却比他想象中下手还要利落。   宫轿的轿夫实际上是他的人,季瑛当时正是这样得知了投毒的消息,这消息隐晦地飘在宫廷的空气中,唯独谨慎地避开了他。但让楚相意外的是,随身两个陛下用来监视的副官中,季瑛也不知凭借什么手段策反了其中一个,对方的口供无疑重若千钧。   另一个则随着倾覆的马车一起“落下”了悬崖。   在那之后,两个人毫不容情地成为了政局上的敌人。这些天,他对季瑛一点也没有客气,以相府为名义的压力一波一波涌过去,而季瑛作为皇帝授意的唯一能与楚怀存分庭抗礼的人,手段也一如既往地狠辣,有时候对楚怀存来说都称得上棘手。   他再一次惊叹于对方的才能。   不过,与此前不同的是,他们对彼此已经没有秘密。   初夏斑驳的日光透过桃林落在楚怀存身上,他一身雪衣,按着腰间的佩剑,停顿了一下,又想起方先生在离去前的劝诫,决定还是收手。鬼迷心窍般,他闭上眼睛就想到季瑛。   刚刚剖白心意,就要各自奔波,分别的片刻都很难捱。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回头向梁客春伸手:   “梁公子,你别管方先生说了什么,把卷宗给我。我就坐在这里看一会,碍不了什么事。”   梁客春比方先生那个固执的老头要好说话多了,闻言只是不怎么意外地“噢”了一声,随后便没什么气节地投了诚,将相府和宫中最新一批调查的结果一五一十地对楚怀存说了一遍。说到端王时,他还翻翻捡捡,把季瑛带过来的消息一并说了。   楚怀存平静地应了一声,让梁客春有机会也把相府的发现汇总了给季瑛捎去。   此时的重点并不在端王,这点楚怀存心知肚明。他叹了口气,在问起东宫之前,却先问起了方先生。方先生最近很少待在相府,反而经常在京城到处转悠,当然,这是有原因的,他自己心知肚明,倒把其他人蒙在鼓里,直到最近才告诉楚相。   “方先生是有大本事的人,”   楚怀存的瞳珠微微一动,似乎看向皇宫的方向。他的声音仍旧冷冽,却仿佛带有安抚之意,“他有把握的事情,错不了;他若是下了决定,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我师父就是这样的人。”   就在今日早晨,方先生向楚怀存辞行。   他要去的地方,不是山林草泽,不是宫阙楼阁,不是江湖市井,却是一个世人都退避三舍,提之胆寒之处。这个地方,他们倒有个相熟的人在里头。这个熟人不是别人,正是被誉为当朝第一君子秦桑芷。   方先生此行的目的地,便是诏狱。   前朝太史魏珙留下的密文,线索不能凭空断在那里,无论现在被扯进什么样的风雨,楚相都没有一刻忘记解开这个谜题;他同样需要找到季瑛的软肋,虽然这或许比想象中困难,但这也是为了他们的未来而必须探索的迷雾。   那个地方的深处阴暗而潮湿,有着厉鬼和幽魂,刀锋和锁链。   其实,诏狱也不是想进就进,不过方先生认为,涉嫌诈骗皇亲国戚数百两银子,怎么着也够资格进去走一走。   方先生就像是出门散散步,毫无一点对危险的自觉。他有一大堆本事护着自己,若是全天下有什么人能从诏狱全身而出,大概就是方先生这样的。   “保重。”   临别之前,楚怀存轻声说。   方先生瞪他一眼,叹气道:“你和季瑛才要保重,我把‘半面妆’的药留下了,虽然没有我施针来的管用,但也能应付一段。我就是进去走一趟,楚相可千万别再中毒了。” 第145章 满庭芳   在波谲云诡的政局中, 局势总是调转得很快。   就像是下了一场湿沥沥的雨,流言沾在行人的皮肤上,顺着街头巷尾的议论闹得满城不安。端王殿下前几天称病不出,今日却大好了, 还大张旗鼓地派人往相府里送了养伤的礼品;东宫此时却复现了前几日端王府的气氛, 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大家都这么相信:案件的真相就要水落石出了。   人们窃窃私语:当然, 案子总不像它看起来那样简单。你听说了吗?我可不敢妄议皇亲国戚。但是, 印泥的颜色、落在现场的帕子、忽然开口的证人,这些才是案件的真实面目。刺激、复杂、自相残杀,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最不可能的人——   而这个人位居东宫,此时因为被强加的罪名快要咬碎自己的牙。   谁也说不清, 究竟是一个醉后胡言的官吏先向民间透露了案情的进展,还是大理寺的人先顺着坊间的流言一条条进行了证实。案件的进展势如破竹, 此前的证据全部被揭露为幌子,最后的真凶竟然几乎是直指当朝太子。   而他尚来不及为自己声辩,一直服侍的小厮便跳井自尽了, 这件事不知为何毫无遮掩地传遍的京城,简直就像是畏惧东窗事发后主家怪罪, 进一步坐实了这个猜测。   楚怀存坐在议事堂的主位,神情冷淡。他方才洗了头发, 此时漆黑如墨的头发带着一点潮气垂落,结合近日来楚相命悬一线的传言,更让底下跪着来传信的信使忍不住偷偷抬起眼睛, 以为楚相身上有一种近乎错觉的脆弱感。   然而楚怀存慢条斯理地垂下眼睫,撕掉了那封隐秘不宣送来的信。   他身上的刀锋般的凛冽远甚于那一点微不足道的虚弱,上好的宣纸撕裂时发出裂帛的声音。反而是信使的脸色苍白得像得了重病,咬了咬牙:   “楚相明鉴, 太子殿下绝无冒犯之意。殿下托我告知楚相,他无论如何都和您一条心,万请楚相切莫听信小人挑拨。”   “挑拨?”   楚怀存的声音不带一点情绪,似乎只是觉得有趣:“太子殿下的意思是,他的人并没有偷偷调查我的幕僚,也并未因为此前的事情怀恨在心。这点我倒不是不能信,不过我身边的谋士已经因为东宫的旧账锒铛入狱了,而他现在对那些证据是什么态度……百口莫辩?”   信使战栗起来,一时手足无措。   楚怀存却轻轻地笑了起来,这笑意只是薄薄地贴着他的眼眸:“你走吧。回去告诉你的主子,他错不在有野心,只可惜太过愚蠢。”   明明楚相也是人,但当他一袭雪白的衣裳,腰间的佩玉琳琅作响,靴子在地上随着迫近踏出细微的响声时,信使的冷汗还是洇湿了整个后背,仿佛面对一只野兽。野兽脚步矫捷,姿态从容,并没有现在拿他下口的打算,但血腥味还是隐没在锋利的獠牙背后,在肃整的衣冠之下。   信使离开时太过匆忙,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   楚怀存心平气和地移开视线。   他的性格其实不太恶劣,但是应付外人,总得拿出点手段。如今京中的形势忽然逆转,太子如丧家之犬般请求他庇护,按理来说,他有义务出手拉对方一把。无论证据如何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楚怀存清楚东宫真没有这个胆子,也不敢在这时候玩些弯弯绕绕。   数年前那一场夺嫡,他挑中三皇子扶上东宫之位,也是看重对方野心有余,头脑不足,容易控制。要在皇帝的儿子中找这样一个合适的人选并不容易,尤其到现在这个地步。   但楚怀存对此很看得开。   若是任何一个人身处他的位置,大概都不会做出他这样的决定。万丈高楼并非一日而起,但它的覆灭却只在片刻。楚怀存清楚眼前的局势在谁的一手掌握之中,皇帝或许在背后用那双昏花的眼睛看着这一切,幕后主使希望他早早下场,如此便能坐享其成,但是——   季瑛决定下场了。   他们只是在平日应酬的宴会上有匆匆交换几句话的时间。季瑛悄无声息地走近,他深紫色的官袍下遮着一小片深不见底的阴影。擦肩而过时,季瑛看着自己的手心,声音轻到近乎听不清。他仿佛连自己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说服楚怀存。   他看起来甚至对他们俩的关系很有疑心,犹豫着想要抓住楚怀存的手。   若是在之前,像季瑛这样的人,早就不顾一切靠近楚怀存,想方设法和他寻找亲密接触的机会了,但现在却不一样,尤其是在匆忙之间仿佛尘埃落定,又不得不分别好几日的时候。楚相目不斜视,几乎要从他身边走过。   季瑛忽然慌乱起来,又想要收回手,又仿佛故意般触碰到了对方的掌心。   他的声音也随之紧巴巴地响起,本想要很有说服力,但实际效果却糟糕得惊人。他的牙齿在嘴唇上压出一道白痕,低声说:   “我知道这很不可信,但在太子和端王之间我必须要赢。不能让陛下起疑心,再等等看……”   他没来得及把话说完,两人贴近的时间便以宣告终结。季瑛迅速地调整了表情,一副倨傲乖戾的佞臣模样,面色苍白,仿佛和自己的死对头待在一起让他无法忍受。人们隔得太远,所以没有看到他嘴唇上蔓延开的一点殷红。   就连季瑛也不知道自己这句话的效果如何。   知晓的只有楚怀存,而楚怀存的膝盖上摊开了一本黑色的书。这本书大概已经修炼成精怪,上面不断浮动出翻滚的墨色。楚怀存仿佛思忖了些什么,停顿了一会才开口。   “他要做什么,我陪着他做就是。”   这本来是很简单的事,只是坐在他这个位置的人,很难轻而易举地将所有筹码都压在另一个人身上。楚怀存心平气和地笑了笑:   “我既然已经认定了他,怀疑和猜忌还有什么必要?我知道季瑛不会害我,也知道就算我出了什么事,他也会处理好相府的人——”   黑书差不多算是出了一趟差,总算将这个岌岌可危的小世界稳定下来,只要不出大的岔子,这个世界便暂时不会走向毁灭。   但它还是没有预料到,明明之前还义正言辞指责它脑子里只有感情关系的宿主,自己却这么快就找到了那个认定的人。而且,楚怀存明明是看起来最冷淡锋利的那个反派,谈起恋爱来却比其他人还要疯。   季瑛此时的行为无异于将他置于不利。   东宫毕竟跟楚相最久,太子虽然有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却仍在楚怀存可控范围内。即使太子需要对当前的局面负一部分责任,楚相在无可奈何之下,也该保他才是。   楚怀存用手指点了点书页:“你觉得我不该听他的?”   黑书犹豫了一下:“那倒没有,但你连最糟糕的下场都考虑好了,你有没有想过——”   “我想过我这辈子会怎么过去,”   楚怀存低声打断黑书写到一半的话,声音听起来像是含蕴的剑锋,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锋芒,   “狼子野心、势焰滔天,在那个人消失在火海中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走这样的路。我所求的不过是找到他。沙场百战、搅动风云,这一切对我并非没有意义,但不是最终的答案。我曾经想,若是找到他,我要他重新名满天下,做回那个光风霁月的蔺长公子,我会给他最好的一切;但我也想过若是我找不到他,接下来还能剩下什么。”   “我会扶持东宫上位,而他只能依照我的意思办事。我会成为史书上记载的狼子野心之徒,或许死得不怎么光彩,死后党羽也必当如鸟兽散去,留下一个奸臣的恶名。”   楚怀存勾起嘴角,脸上的表情忽然像是许多年前那个执剑的少年,笑道:   “如果这样的结局对我没有意义,区区东宫之位又算得上什么?我所求者,虽有千金,亦不及其分毫;非我所求者,弃之如敝屣,亦不足惜也。”   若是让那群浸润官场多年的蝇营狗苟之辈听到楚相这一番话,脸上的表情想必很精彩。   黑书老老实实地“噢”了一声,随后又忍不住问:   “那和季瑛有什么关系,你难道认为他就是……不,你还没有找到你要找的人,否则我该察觉到的。但是,既然这样——”   “我要找的人是世界上最高洁的君子,是对我温柔呵护如兄长般的人,我现在仍旧活着,拜他所赐,我永远不会放弃找到他。”   楚怀存轻声说,话语坚定,“而季瑛是我选择去爱的人,不管他是谁,有着什么样的秘辛和痛楚,恶名累累或是性格恶劣,我都不会后悔我现在的决定。我知道你想要问我什么,我也一直在想,一直在看。”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近乎变成喃喃自语,神情却愈发明亮,如冰雪一样,如刀锋一样。   “他们会是同一个人吗?”   这是一句荒谬绝伦的话。随便在大街上拉一个路人,都能看出这两个人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一个是楚怀存记忆中无限皎洁的明月光,一个甚至连阴影都不一定谈得上。但区别就在于楚怀存不是街上的路人,他说出这句话时忽然觉得如释重负,甚至连灵魂也轻快了不少。   楚怀存信任自己的直觉。   但遇到关于他那位白月光的事,他似乎总是没法平心静气。此时终于在某个——某本书的见证下说出这个近似胡言乱语的猜测,纵然从容如楚相,也一时屏住呼吸,有些喘不上来气。他心中的少年心性又忽然漫上来,于是匆忙地垂下眼睫。   否则他冰雪般的面颊,也是会发烫的。   此时气氛正好,连楚怀存拿在手中的黑书都有点不忍心破坏,不过它花费大量的时间修复世界框架,也不是闲着无聊去渡了一圈假。   “其实,”假如天道有心跳,此时也大概怦怦跳动了起来,有点紧张地说,   “其实我这次来找你,是因为我已经突破了之前的桎梏。也就是说,呃,虽然好像有点突然,不知道你有没有做好准备。但这个问题的答案,如果仅仅写下是与否的话,我或许能够试着告诉你。”   “不用了,”楚怀存却重又抬起眼睛,轻缓地看着前方:   “……我告诉过他,我会自己去看。”   黑书显然没有料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它自觉肩负重要的责任,本已经做好了肃穆宣布的打算,没想到出师未捷身先死。   它刚刚在白纸上写出一道竖线,此时迅速地消退,字迹变得有点僵硬。   “抱歉,”楚怀存的神情中带着一点歉意,“不是我不信任你的缘故,关于他的事情,我已经走错过一次路了。我想要再谨慎些,我必须亲自认出他来,那样一切才有意义。而且,你的意思是……你只能告诉我这个问题的是与否。若你能够告诉我他在哪里,我无论如何也会试一试的。”   黑书慢半拍地想明白了。   的确,它现在所能做出的重大突破只不过是就楚怀存的这个问题给出确凿的答案。但现在的局面下,无论哪个答案,楚怀存都不会改变他的态度。   那么,不如将认出对方的权力重新交还给他。   黑书别别扭扭地完成了自我说服,上面的字迹半天也没有动一动。但天道终究有些神异,比如将它拿在手中,楚怀存竟自然而然地看出了它的沮丧,停顿片刻,还是开口安抚:   “若是没有你,我现在仍旧陷在虚假的幻觉里,被移情控制着。虽然你说这个世界被法则桎梏,你不能像是过去那样发挥作用,但即使如此,你不是也去尝试着解开了么?而且你也成功了。”   楚怀存虽然是这个世界拥有最多气运值的反派,但对于纳入羽翼内的存在态度都不差。只不过,他生来一副淡漠疏离的性子,又并不和神鬼之事打交道。他安抚黑书时,动作仍旧不变,令人觉得有距离感,但又莫名让人安心。   黑书享受了半响,终于大梦方醒,终于想起了另一件正事:   “我之前不是说过,这个世界的系统所利用的法则和我之前经历过的小世界不一样吗?”   楚怀存手中的黑书翻动了几页,又开始刷刷地浮现出墨迹,“当然,你目前为止办的都不赖,不过,我还有一个特殊的任务要拜托你。唯有这样才能将这里的系统彻底击溃,”   *   行宫毒茶案查了有些时日,楚相的态度始终隐于幕后。   沉默也代表着一种态度。例如,在越来越多的物证和人证被发现,端王的嫌疑在季瑛的帮助下一点点洗清的情况下,东宫成了众矢之的,太子愈发敏感易怒,他逐渐意识到自己身上的破绽越来越多,以至于连他自己也要怀疑自己。   “舅舅,”他的神色阴晴不定,全然不见那日庆功宴般的神采,“你说实话,方先生的事情你很早就知情。莫非真的是你因此看不惯楚相,又认为可以百密一疏……”   事到如今,说这些已经无济于事。   平江王的脸色也很难看,他默默地承受着太子的怒火,表情却也凝重起来,仿佛在后悔此前做过什么事。至于这件事是下毒,还是报复方先生,抑或是无意中将消息泄露出去,却不得而知。   若东宫成为了楚怀存的弃子,对楚相而言,本该也是件不划算的买卖。太子心中如此想,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并非如此不可替代。数年前的夺嫡,被拉下马的不止端王殿下一人,虽然陛下的其他子嗣都不在京中,但想要攀楚怀存高枝的人难道少吗?   左右不过是一个享尽荣华富贵的虚名,也不需要什么天赋水平。   只要听话便是。   对于楚相而言,此时的沉默无疑是一种警告。东宫手脚不干净,开始与楚相产生隔阂,这显然违背了听话的宗旨。太子茫然地想,但不至于如此,本不该如此。他一定还有机会,这完全取决于楚怀存的一念之间,可是,毕竟是多年经营……   他越是思索,就越是没底。但东宫越是失了分寸,端王便越是春风得意。   他越发倚重季瑛,甚至有了猜想,季瑛才是投毒案的主谋。否则,他怎么会给出如此精妙的主意,证据又怎会如此无法辩驳?   无论如何,季瑛这个谋士用的实在顺手,眼前的情况势如破竹,季瑛的心理防线又似乎被他一点点打动。他开始表露出与陛下相处的痛苦,而端王的态度则愈发温和。   这场牵扯了双方势力的角逐似乎分出了胜负。   除了一件事。除了在一个初夏的早晨,阳光尚未炽热地投射到大地上,一顶轿子却悄无声息地来到了相府。轿子是最普通的样式,看起来平平无奇,虽然使用场合特殊,但很符合他主人表现出来的个性。   “七皇子殿下,”楚怀存的声音仍旧冷淡,只是抬起眼眸,“殿下与我并不相熟,此番造访,不知来意如何,可有要事相商?”   七殿下的脸色依旧苍白,整个人站在慢慢升起的太阳下,看起来黯淡不堪,没有什么特点。他局促不安地站在相府的待客厅中,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   “楚相此时需要合适的人选,”   他一边说话一边抬起眼睛打量楚怀存的神情,“我斗胆猜测,楚相在犹豫是否放弃东宫那位……不瞒楚相,我的处境比楚相更糟糕。我和端王同时来京,但拿我和端王殿下相比,无论是父皇还是季大人,都几乎忘记了我的存在。同是兄弟,并非我痴心妄想,终究身份相仿。若是楚相有意,我想——楚相能不能考虑将我作为备选?”   果然。   “我会听话,绝不会有僭越之处,”   他仍旧叙述着自己的优势,眼睛却紧张般,情不自禁地盯着脚尖,“以我现在的势力,楚相大可以放心。”   楚怀存心中通透,面上平静无波。他轻声说,仿佛早有预料:   “噢,七殿下这是投诚来了。” 第146章 杯中物   季瑛是在日落时分踏进相府的。   他比七皇子还要低调, 用的是一顶平平无奇的轿子。落日斜斜的余晖在建筑物边沿投下浓重的阴影,他在阴影中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觉得自己口舌发干,竟然有点不敢抬起眼来。还是相府的门房谙熟地过来为他引路:   “季大人久侯了, 楚相说他在相府桃林边的长亭等您。”   “好, ”他点头, “我自己过去便是。”   管家的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为难, 季瑛迅速地反应过来,即使已经走过许多遍相府的路,他的要求也未免给人以窥探机密的担忧。他正想反悔,管家却迅速地下定决心, 对他行了个礼,便依言退下了。楚相把府中的人都调教得很好, 秩序井然的同时,他们也真的一心一意为他做事。   那是不用鞭子和蜜糖,却仍旧让人追随的能力。   宫中那个一只眼睛半瞎的老人, 早已对此深感忌惮。季瑛的眼眸闪了闪,他独自一人向相府深处走去, 倒也循规蹈矩,没有窥探任何一处。   楚怀存很快就见到季瑛。   事实上, 这次会面已经是拖延了许久的成果。季瑛这些日子忙的团团转,四处奔波。他为陛下办成了一件好事:对楚怀存展露锋芒的刀刃,最终重重地劈向了依附楚相而生的东宫。证据确凿, 即使楚相闭门不出,并不表态。但毫无疑问,楚怀存和太子已有所离心。   对某些人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   楚怀存抬起眼睛, 看着那个深紫色的身影一点点挨近。季瑛最近的状态不错,想来方先生留下的药有按时在吃。   他官袍上的蛇虺随着衣襟簌簌的摆动,愈发鲜明起来,身上的气质比往常还要阴沉狠戾。正如楚怀存第一次审视他那时,可以称得上一句狗仗人势的奸佞小人。   许久没有好好见面,两人竟都有些近乡情怯。   但季瑛先闻到了熟悉的味道,那是宫里又腥又甜的龙涎香,透着一股欲望的腐臭。他禁不住抿了嘴唇,声音哑哑的:“在我之前,已经有人找过楚相了?”   他话音未落,一句话已经酸了半截。   楚怀存失笑:“你说的什么话。方才来找我的人,季大人想必已经打探好了他的底细。倒不如说,若非出于你的蓄意,他还未必见得来找我。”   “不愧是楚相,连这点都已经想明白了,”   季瑛轻声说,仿佛一句叹息,眼眸深不见底,“但方才有人和你对坐于此,还喝了半盅茶,我知道这不对,但我这么多天没见到你,想见却不能找你,可他却先于我和楚相待在一块,再没有比这更不公平的事了。楚相说,该不该补偿我几分?”   他这番话说的阴恻恻的,唯独多了几分刻意。   楚怀存眼尖地看见了他背在身后的手指,指尖在微微颤抖,暴露了主人的紧张。季瑛许久没有在他面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此时又近又亲密地说这些话,忽然像是回到了最开始两人慢慢靠近的时期。他想要假装游刃有余,但露了馅。   “想我了?”楚怀存精确地抓住了他话语中的漏洞,弯起唇角,朝他伸了手。   他眼前的人如他所想,在原地短暂地挣扎了一下,随后便放弃了这段时间脸上戴着的阴晴不定的虚伪面具,飞快地上前讨了一个拥抱。   “太想了,”他喃喃道,“我太想见到你了。方先生说半面妆的解药有副作用,偶尔会让人产生幻觉。闭上眼睛,我看见了很多东西,我几乎觉得发生的一切都是不能被相信的幻觉。但是我刚刚见到你,就不想再怀疑了。”   他身上也带着一股宫中甜腻的熏香气味,黑漆漆的头发洒落在楚怀存清雅的白衣上,却并不显得突兀。楚怀存用手丈量了一下季瑛的腰,换得他哑哑地道了一声“痒”,却并不放手。   “楚相要有被一条毒蛇赖上的觉悟,”   他说,“或者说是被厉鬼缠身。反正我不是什么好人,自然也不讲什么道义。天知道我有多嫉妒——”   “七皇子殿下早晨来了,”楚怀存就着这个姿势和他讲正事,“如你所想,他实在坐不住了。如今太子失势,你又和端王站在一起,陛下的主意始终摇摆不定。他若是想要出人头地,就不可能坐以待毙。他来找我,我答应给他一个机会。”   季瑛说:“你和他谈条件,那很好。但不要和他喝茶。”   “他又不会往茶里投两次毒。”   楚怀存弯了弯唇角,他面前的案几上只有一盏白玉杯,“先不说相府是我的地界,只谈他觉得自己做的万无一失,他就不会在这种情况下陷自己于不义。只不过,我们的这位殿下对眼下的局势大概真的很失望,陛下对他的耐心也有限。”   毒茶一案闹得满城风雨,但事件中心的两人却若无其事地谈起了这个从未出现在大众视野内的名字。   怯懦、低调、完全不能独立成事的七殿下,眼下的形势已经将太子党和端王党通通扯了进去,局面乱成对他丝毫没有好处的一锅粥,以致于他不得不求助于自己投毒的对象。这样的情况本来不合情理,但结合事情原本可能的走向看,却清晰了很多。   毒茶案分为表里两种证据,表面证据通通指向端王,深层证据则无一不指向太子。   这必然会导致太子党和端王党的厮杀。   事件的优劣方被放在秤砣上,巧妙地衡量过。太子那头有风头最盛的楚怀存的支持,而端王这头虽然只有陛下,但好在证据确凿,添了几分优势。只要楚相明智地选择保东宫,双方势力角逐的结果应该东宫略胜一筹,但双方都将损失惨重。   小孩都懂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道理。七皇子殿下不显山不露水,他这件事做的却缜密,心思绝不容小觑,将自己完完整整地摘了出去。他打的一副好主意,让端王和太子元气大伤,自己再浮出水面。   他要用最小的成本,实现他的大业。   但事情并没有这样发展。   在季瑛的提醒下,相府选择了冷眼旁观,并不如他所愿维护东宫。原本平衡的天平开始倾斜,他希望的一切不仅没有发生,情况反而越来越糟糕。他的皇兄得到了季瑛辅佐,如虎添翼,陛下原本更加属意于他,默许一切的发生,此时也向他投来了狐疑的目光。   七皇子心知没了家世的扶持,他只能自己争。   既然太子失势,他愿意赌上一切,去换取楚相的支持。否则,他连一争之力都没有了。   “不过这个计划有个最大的问题,”   季瑛垂下眼睛笑了笑,“他的野心很大,也有足够的手段,但他没来得及培养一批只属于他的人。他没有明说,心知自己瞒不住陛下,因为他用的是陛下的人。但他不知道这群人也不干净……”   季瑛甚至还没有踏入宫中,就听说了这件事。   在七殿下身边插一个人,比在陛下身边容易得多。早在季瑛奉命迎回七殿下时,就已经动了手脚。而告诉他此事风声的人正是那个他安插在宫中的车夫。   “陛下知情默许,”楚怀存接话道,“原因有三。”   “一则,他想要看看这个被他接进京培养的私生子到底有什么手段;二则,他和端王曾经的隔阂并没有消除,父子终究离过心……”   “三则,”季瑛的声音带有一点隐约的自嘲,“陛下早就对我起了疑心,此事正好用以试探我的反应。若非楚相出手相助,我或许已经是一具白骨。”   “若是没有你,”楚怀存平静地说,“我或许已经死了。”   他这话说的并不对,毕竟七皇子殿下为了栽赃东宫,特意用了致死的毒药,但剂量和时机却偏偏不致命。不过,楚怀存的眼神如锋利的冰雪般投过来,阻止了季瑛反驳。他盯着季瑛看了半响,忽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真正明白你想要做的是什么吗?”他问季瑛,“能对我说多少,有多少需要隐瞒。我虽然不在乎自己能不能有个好下场,但既然心悦于你,还是想要对你负些责任。事情若是按照你所计划的发展下去,我在思考你认为的好结局是什么。”   他轻轻地将手按在季瑛的肩膀上,盯着对方的眼睛看。   “我……”   “假如我叫你的名字,你有勇气应答吗?”   楚怀存低声说。他的睫毛缓慢地颤动了一下,投下的阴影仿佛雪山上的阴霾,没什么颜色的嘴唇几乎就要叫出一个名字来。季瑛忽然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心悸,他抬起手,下意识地捂住了楚相唇齿间涌动的气流。   他几乎下一秒钟就感到危险轻轻地贴着自己的后颈掠过,就像是一个用血肉之躯试图挡住猛兽锋利的犬牙的盲目之人。   他放开手。   他的心脏怦怦直跳,但楚怀存没有开口再说话。   矫捷而强大的狩猎者目光沉沉地盯着他,季瑛扯动唇角笑了:   “楚相在意这么多做什么,不过是活过一天算一天的人。好不容易两情相悦,我想和楚相只争朝夕。你喜欢我什么呢?对我的身体感兴趣吗?我还记得你的态度是从那次开始转变的。若是楚相愿意,不管什么花样,我都可以陪你玩——”   他恨自己的辞藻轻浮,行为轻佻,言不由衷。   但他只要一想到现在满是污泥的自己居然要玷污那个名字,就感到不可名状的惶恐。他不是过去那个光风霁月的自己,想到这一点只会让自己感到恶心。   而那个名字背负的一切,他开不了口,连他自己都做不到这样对自己说话。   “上一次在药物作用下记不得什么的,”   他的声音低低,“楚相可以把想要做的事情通通在我身上做一遍,可以像上次那样把我绑起来,也可以让我服药;你若是感兴趣,我会对你的每一句话言听计从,一点也不会反抗。有些人奉承我,以为我是荒淫无度之流,曾给我送过许多助兴的玩意儿,只要你喜欢,我也可以用它们装饰自己……”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笑意越来越浓。   “我一向洁身自好,”   他弯了弯眼睛,却把自己说成待价而沽的商品,“楚相放心,一定不会让你吃亏。”   “那么,季大人晚上打算留下来?”   这句话几乎让季瑛疑心自己听错了,但楚怀存真的这么说。他罕见地卡壳了一下,那些轻贱自己的话说到一半,又变成了缓缓展露的笑意:   “当然,我真是期待呀……楚相的手段。”   *   诏狱的环境委实不是太好,但也可以接受。   方先生端坐在监狱里潮湿的蒲团上,嗅闻着周围的血腥气。他被蒙上眼睛,带进了弯弯绕绕的牢狱深处,但在黑暗中认路却一点也难不住他。他记住了自己走过的每一个拐角,诏狱的结构仿佛一张地图,慢慢地在他眼前铺陈开。   当最后一扇大门合上,方先生才被允许取下蒙眼的布带。   他毕竟是楚怀存的人,身上已经被打上了楚相党羽的烙印。和秦桑芷一样,那些狱卒不敢明目张胆地对他用刑,但能够毫不容情地把他摔在又潮湿又森冷的牢房中。他摸了摸自己快要散架的一把老骨头,感慨真是世风日下。   在他左边的囚室里关着的人甫一听到牢门开启的声音就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在他身边又急又快地说了一通话。他仿佛刚刚哭了一场,急切地证明着什么,方先生隐约听到了“楚相”、“出狱”、“清白”等词飞快地掠过。   随着牢门关闭,那人才颓丧地又瘫在了地上,喃喃些什么。   虽然还没有适应狱中的光线,但方先生心知这大概就是曾经的当朝第一文士秦桑芷了。其实把他害进来的科举舞弊案也不难判,至今未能结案的原因,无非是楚相和季瑛在角力。   若是楚怀存发力,不仅能把他捞出来,还能把舞弊一事洗个干净。   若是楚怀存彻底不管,秦桑芷的罪名便盖棺定论,得永远承受牢狱之灾了。   不过,不尴不尬的状态终究不能无限延续下去,方先生在黑暗中轻轻咳嗽了一声,想起自己来到这里前,楚相最后提起的委托,于是开起口来:   “这个,秦公子……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我是楚相派来的人,特意调来这里看望你。楚相让我替他带句话,他相信你,一直在试图证明你的清白,不过那季瑛实在可恶,毫不让步。他让你放心,他决定直接救你出去。不出几日,你就能离开了。”   秦桑芷本来几近心灰意冷。   他一个人在诏狱里已经待了十来天,这十来天简直磨光了他的傲气。他不是没有狐假虎威,也不是没有挣扎求饶。他所有的希望便是楚怀存会来救他,但前不久,却又从外界传来楚相毒发,生死未卜的消息。   系统也说,楚怀存当晚的气运确实黯淡了一瞬。   系统劝他再等等,但他哪里受过这种苦楚,几乎失去希望。方先生此时如救星般从天而降。秦桑芷努力透过铁栅栏在黑暗中向声音所在的方向望去。   他的失望几乎写在脸上。   方先生看起来不过是一个瘦巴巴的老头,脸上隐约还留着胡子,坐在地上,和其他的囚犯没什么两样,一点儿也看不出救人于水火之中的模样。他们身边的其他犯人更是对这样的对话见怪不怪,死气沉沉,一点声音也不发出来。   秦桑芷几乎把这些人当作了活着的尸体。   但方先生却不这样认为,他感受到了窥探的目光落在自己的皮肤上,周围的每一寸黑暗中都可能留有一只光芒黯淡的眼睛,四处都潜伏着在牢狱中受苦了多年,已经被折磨到不成人形的囚徒。但他们的生命之火没有熄灭。   “秦公子莫急,”方先生说,“楚相嘱托我见到你后,配合我做一些事。若事情发展顺利,我定将你带出诏狱。”   “我……我该怎么相信你?”   秦桑芷差点咬到舌头,他本来要不顾一切地相信,但这个救星的模样实在让人怀疑。   他听到方先生的方向,忽然响起一声轻微的咔哒声。秦桑芷不敢置信地竖起耳朵,他盼望这个声音几乎到了着魔的程度,这是钥匙插进锁眼,大门滑开的声音。此时牢房中一片黑暗,只有水滴下的声音,那个声音就像是幻觉,转瞬即逝。   方先生将钥匙小心翼翼地取下来,再次藏入上颚。   这把钥匙是他刚刚得来的,当然避开了牢房外的搜身。第一步进行的还算顺利,只是这个秦桑芷实在不好沟通。他决定之后的路,走一步算一步。   “若是如此,秦公子能否信我呢?”   *   银色的月光透过树影在地上晕染开细碎的光芒。   季瑛仍旧坐在亭中,他手中抓着一只酒杯,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有点失望。楚怀存把他留在相府中,却并没有依着他胡言办事的意思,只是派人来布了酒,要和他在月下对饮。   他几乎能看出楚怀存的心思。   但他终究不是过去的那个他。侍人将据说入喉即醉人的美酒端上来,浓郁的酒香熏得人飘飘然,季瑛闭了一下眼睛,随后又睁开。他藏起了眼眸中的那一点隐约的迷惘。   昔日那个和楚怀存相伴过的蔺家长子,最是不胜酒力,几乎沾杯就倒。   但现在的季瑛百毒缠身,早就养出了对酒酿的耐受,如今连着饮上许久,怕是也难醉。他抬起眼睛,看向面前的楚怀存,对方勾了勾唇角,示意他先饮。   罢了。   季瑛想,终究是镜花水月,大梦一场,打碎他的期待。   他抿着酒液,却没有看见面前清冷出尘的楚怀存此时微微低下眼眸看向杯中的酒,瞳孔中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胜券在握。他淡然地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两个人的酒杯都空了。楚相示意侍人重新满上——   他不是要季瑛醉。   他真正有把握灌醉的人,其实是他自己。 第147章 醉君怀   酒过三巡, 季瑛终于察觉出一点不对。   他将手中的酒盏放在桌上,嘴唇微动,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见楚怀存在对面轻笑一声, 自然而然地提起酒壶, 又给他满上了。   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轻轻摇晃, 倒映着对方一双堆霜砌雪的眼眸, 楚相自顾自低头抿了一口酒,仿佛无声的催促。   季瑛只好又喝了一杯。   辛辣的酒液在他的舌尖漫开,直到咽下喉咙,仍然觉得滚烫的热意从肺腑烧到脸颊。他猛地抬起头, 神情中竟有几分迷惘和慌乱,连自己也不知从何而起。他抿着唇, 去按楚怀存的手,心知自己离醉倒还有许多杯的距离。   那么楚怀存呢?   “别喝了,”季瑛制止他添酒的动作, “楚相还不明白吗,这已经是沾之即倒的烈酒了, 但直到现在我也没有一点醉意。我又不是他……若是想要用这样的伎俩来试探我,怕是要失望的。倒是你, 这么喝伤身,楚相可是受伤不久,难道不怕自己先醉了?”   他按住楚怀存的手, 那只能够用剑杀人的手却也不挣脱,只是安静地被他压在手心。楚怀存低垂着眼眸,一身雪衣,犹如不染凡尘的谪仙, 季瑛却骤然闻到他身上拂也拂不去的酒味,已经浓重到让他心惊的程度。   “你……”   楚怀存一言不发,翻开手掌,反过来按住了季瑛的手。随后,他欺身向前,顺着季瑛的胳膊,一点点摸到了他瘦削的肩膀。   季瑛茫然地挣了挣,楚怀存便低低地在他耳边说话,一连串的话语含混不清,大概是让他不要随便动弹。   “你真的醉了。”   季瑛一字一顿地说,掩盖不了他的震惊,他感受到温热的吐息打在他的颈窝,“楚怀存,你是不是有哪里弄错了——”   “没有,”   楚怀存轻声说,此时他的声线终于染上了醉后的沙哑,仿佛有点不舒服地调整了一下姿势,选择了一个最合适的角度倚在季瑛身上,   “没弄错,我早就知道我会醉的。我酒量并不怎么样,但你不知道,因为你过去每一次都比我先失去意识……”   事情总是猝不及防地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境地。   比如楚怀存认为自己只是想要借着醉意试探季瑛一二,却不慎醉的彻底。纵然谋算如他,也算不到当他失去清晰的神智后望向季瑛的第一眼,就凭借直觉,从未如此彻底地看见记忆中的那个身影和眼前人重合,容不得一点怀疑。   又比如季瑛认为自己将要应付的是两人心照不宣的试探,是打碎玻璃和血吞的不可言说,最多再参杂上一点儿似有若无的暧昧。但他没有预料到自己会面对一个酒醉的楚怀存。对方仍旧衣冠楚楚地坐着,却醉的迷迷糊糊,一点也听不进道理。   而且,最糟糕的是,季瑛绝望地想,他应付不了对方醉后带着一点撒娇的话语。   就像年轻的蔺公子应付不了身边那个持剑的少年。   “我叫人来送醒酒汤。”   他不敢再想放任楚怀存说下去会有些什么后果。不是这样的,他们间的试探应该有来有往,各怀心思,只有这样他才能瞒下去,如果他此时及时抽身,或许还不至于落入楚怀存早就编织好的陷阱。他正想要发出些声响,唇齿间就被修长冰凉的手指堵住。   楚怀存醉的连人也看不清,此时蹙着眉望他,看了半响,忽然轻声喊道:   “渊雅,你别叫人好不好?我想要和你单独待一会。”   他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说出了那个曾被咬碎在唇齿间的名字。   随着动作,楚怀存摇摇晃晃地越过了酒案,他的衣袖带动酒盅倾倒,在桌上滚了滚,随后落在地上。枉洒了一杯好酒,但此情此景,没有人来得及在乎它。楚怀存专注地盯着季瑛看,目光如天光照耀的冰雪,灼灼地闪开一片明亮不可逼视的光芒。   “你醉了,连人也认不清。”   季瑛告诉自己他是想要离开的,但双手却不受控制般轻轻地抚上了楚怀存的后背。楚相真是个狡猾的阴谋家,比他还有过而不及,大概早就算准了他不可能在这样的时候离开。他避开对方的眼神说出这句话,图谋欺骗自己,企图留下一点辩白的机会。   但清醒的人是不能和醉鬼争辩的。   楚怀存灌醉自己之前,绝对不清楚自己会说出些什么话来。他腰间的玉佩随着动作轻微地摇晃,而他用脸颊蹭了一下季瑛深紫色的官袍,闻到了一股龙涎香的气味。   降级为醉鬼的楚相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遍,声音居然听起来带有一点不可名说的委曲:“你明明就是他,你别骗我。”   季瑛从未感到如此束手无策。   因为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面前的人已经毫无逻辑而不讲道理地,将他认定为了那个光风霁月的蔺家长子。而他不能瞒着自己,因为他知道此时他面前的也不是那个狼子野心的楚相,而是十几年前被一个人留在世间的少年。   他曾是锋利的、明亮的,他同样是固执的、不会说谎的。   “我没有,”季瑛只得一遍遍无力地向眼前醉酒的楚怀存解释,“我是季瑛,你明白吗,我们之前没有关系,我不是他。你口中那个渊雅,你仔细看看,和我又有什么相关?”   他错在认为一个醉酒的人真的能够听得进话。   楚怀存侧了侧头,打量着他,墨黑的发丝如水墨画般垂落,遮住了半边眼睛。他仿佛在自己喃喃自语:“你的确不像他。”   季瑛觉得自己左胸皮肉底下藏着的那个跳动的物什随着这句话落下,传来尖锐的痛楚。但他苍白了一张脸,看着眼前已经被弄得乱七八糟的酒局和眼中一片氤氲开冰雪的楚怀存,又觉得这是自己罪有应得。他弯起唇故意笑了笑:   “楚相认出来就好。看来,我再留在此处也只是添乱,若是楚相想要我的身子,怕是只能改天了。我可不想当那个渊雅的替身,代替他和你上床……”   他想了许多楚怀存会有的反应,唯独料不到醉鬼的逻辑总是莫名其妙。楚怀存听了他这番话,慢慢地松开了按住他前襟的手。就在季瑛觉得自己必须立刻离开时,他还没有迈动脚步,楚怀存就闭上眼睛,亲了他一下。   “什……”季瑛猛然瞪大眼睛,亲吻带着馥郁的酒香,弥漫在两人的唇齿之间。   楚怀存是真的醉了。   醉的很厉害,推都推不开,但反正季瑛觉得自己也没有真的用力。楚怀存就这样吻了季瑛说出讥讽言语的嘴唇,把他剩下的半截话堵在口中,直到松开时才坦然地看着他,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哪里不对:   “我不喜欢你这样说话,”   他每一句话都能比前一句话还要直白外露,“我只心悦你。”   季瑛想,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自己能够见到这样的楚怀存。他孤高冷淡,总是穿着白衣,又气势逼人,在尔虞我诈的朝堂上显得游刃有余,仿佛丛林中狩猎的野兽。   但正是因为这样,他醉后的反差显得如此不可思议,让人一副心肝都颤抖不已。   在楚怀存的视角里,面前的这个人大概愚蠢地避开目光,想要抽身逃离,但脚却生了根般牢牢地扎在地上,最后还是轻声又纵容地哄他:   “我知道,我知道。以后再不说了。但是我不是你想的那个人,我现在去叫人,楚相在这里等我一下,好吗?我会回来陪你的。”   “不行。”楚怀存即使醉了,仍旧颇有原则。他的眼眸在一瞬间仿佛恢复了冰雪的流光,但随后又氤氲在一片朦胧中。季瑛的上一句话仿佛触碰了他的逆鳞,他收回身,重新在椅子上坐好,直起脊背,即使醉的一塌糊涂,仍旧颇有凛然不可侵犯之色。   “你这么对我说过,你记得吧,”   他的思路又和不知什么时候的旧事搭在了一块,“渊雅,你让我先走,随后还有机会会面。但是我等了很久,我真的等了——”   “别说了。”季瑛闭了一下眼睛,“都是陈年旧事,谁还记得清呢?”   “从京郊的山上看,那片火就好像永远不会熄灭一样。”   楚怀存低低地说,伸手向前,仿佛想要触碰他幻象中看到的火焰,“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我给你在山上立了一座无字碑,却不能留下名字。之后我每年都去扫墓,你不喜欢酒,我就在墓前留下一杯茶。算了算,这么多年,我已经快要习惯你消失不见了。”   “楚相只是在说胡话罢了。”   季瑛觉得危机感悄无声息地勒住了他的咽喉,让他近乎无法呼吸,但他心知自己再也无法硬下心肠离开,只能苍白地狡辩,   “我不像他,你方才说过的,和他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   楚怀存就好像一点也没有听,只是自顾自往下说,“这么多年,我一直很想你。我告诉自己你还活着,但其实从来不敢确信。直到那本黑书告诉我你还活着。我想过了,无论你现在是什么样的人,在做些什么事,我总会认出你的。”   他口中的黑书,季瑛闻所未闻。   但这并不妨碍他清晰地意识到事情越来越失去控制。季瑛飞快地思考了一轮,选择了这个最有可能转移话题的方法,他掐住自己的手心,声音紧巴巴的:“楚相口中的黑书,又是什么?”   醉鬼的情绪总是一变再变的。这个问题甫一出口,季瑛就看见楚怀存弯了弯唇角。   “黑书啊,”他慢悠悠地说,“是天道。”   季瑛想:……果然醉了。   楚相不是那种会相信怪力乱神的人,只要认识他就能窥见一二。季瑛同样不是。他得醉得多厉害,才会胡说出自己和天道认识这样的话。楚怀存又低低地笑了笑,补充道:   “见到它以后,我才知道天道和妖怪其实差不多,而且有的时候不是很聪慧。对了,它上次还说它能够直接告诉我你是不是我要找的人。”   虽然话题没有变,但氛围至少轻松了许多。季瑛认为楚怀存开始陷入比较安全的幻想之中,便也用闲聊的语气带着笑意接话:   “噢,那么那个‘天道’让楚相得到了什么样的结果?”   楚怀存带点迷惘地望向他,又从上到下看了两遍,对这个问题显然感到不满。季瑛又开始觉得面颊发烫了,这样的楚怀存对他而言,没有一丝一毫招架的能力。   “我没问。”他蹙着眉头说。   季瑛维持住脸上的笑意道:“为什么?楚相果然是觉得天道之流不可信吧。”   “不是,”楚怀存很有耐心地纠正他,“因为我会亲自认出你来。”   季瑛忽然觉得两人间的氛围又出现了奇异的转变,楚怀存在座位上挺直了脊背,那些孩子气的固执和迷迷瞪瞪的醉语似乎和眼前的这个人重新割裂开来。他身上的气质再一次锋利起来,那双眼眸仿佛倒映在剑刃上的冰雪,隐约得见一片清明。   “……什么?”他只能喃喃地重复。   楚怀存的声音轻的像是一声叹息,却又无比庄重:   “你就是我一直在找的人,不应该需要其他任何人来证明。”   “我找到你了,季瑛。”   *   “我不是他。”   直到这时,季瑛脱口而出的仍旧是一句苍白的声辩。他很快就像是被这句话烫了一下,死死地抿住嘴唇。他向着对面的楚怀存投去恳求般的目光,甚至不知道对方此时到底是不是还醉着。   作为一个醉鬼,他未免显得太过于清醒。   但作为一个装醉的人,他此时一身沉甸甸的夹杂着花香的酒气又做不得假。仔细看去,他的眼眸中仍旧是刚刚化开的冰雪,雾蒙蒙地遮着瞳孔。但他此时的神情又是如此专注,季瑛不知为何清楚地意识到,这一次绝对不能蒙蔽过去,也不能说谎。   一个喝醉的剑客比清醒的剑客还要危险,对于楚怀存来说是同样的道理。   他所能想到的只有逃避。   季瑛往后退了一步:“楚相,你喝多了酒,所以才认错了人。我想我不该再和你说下去,你之后还有公务在身,我也有事要回宫一趟,不能再推了,我替你叫人……”   “说谎。”   楚怀存轻声说,但两个字却无比清晰地钻进了他的耳朵。   说谎。说谎。说谎。   季瑛张了张嘴,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像是沾染了水的墨纸,一点点被揉碎晕湿,只剩下楚怀存的眼眸,冷水一般看向他。   “你和他一点也不像,”他说,“除了名字里似是而非的谐音,你从来不敢承认任何东西。他最爱吃鱼,你就故意在春日宴一口鱼也不碰;他喜欢穿雪色的衣裳,你从来不敢在我的面前著白衣;他以风骨著称,你则是众人眼中的奸佞小人,对着权势卑躬屈膝——”   “……”季瑛想说些什么,但他闭了闭眼。   “你说你不是他,对吗?”   季瑛痛苦地移开视线,觉得整个人被放在火里灼烧。但在他成为现在这样一个人以前,岂非真的有一场大火,将他整个人燃烧殆尽吗?他很多时候忘记自己为什么活下来,也逼迫自己改掉过去的所有喜好。   但直到楚怀存把他逼到这个地步,他才再一次调转目光,看到了被践踏和污染,又被丢弃到无法找寻的角落里的那一个苍白的倒影。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说一次谎了。   “我知道你不会说的,”   楚怀存低低地说,“因为你不敢面对我。季瑛,睁开眼睛看我。”   再次睁开眼,就像是覆盖着花枝的大雪簌簌地滚落,终于露出一点鲜明的颜色。这点温柔确凿无疑地属于十余年前的那个温柔纵容的青年,在时岁的长歌中,他叹息般望过来一眼,很快又消失无踪。   “楚相,”他说,“我不是你认识的蔺长公子了。”   楚怀存的目光远甚于刀锋,划在他身上,割了满身的伤。季瑛微微起身,带起深紫色衣袖上的暗色花纹流动着隐约的光芒,他知道楚怀存既想信他,又不想信他。时隔这么多年,在玄铁地牢里苟且偷生的这么多年,这个身份早已把再一次见面当作妄自菲薄的空想。   但真的要相认,他只觉得一颗血肉淋漓的心几乎被刨出来,只剩下心疼。   他伸出手,挡住楚怀存看向他的目光,这目光让他气息略微不稳,无法保持说话的镇静。忽然被遮挡住,遮挡物却是对方修长的指节,楚怀存的目光无声地幽暗下来,但他并没有动作,只是眨了一下眼睛,睫毛拂过对方最敏感的掌心。   “我不是他,你以后不要问了。”   季瑛轻声说,他忽然变回了那个在湖畔为他击节而歌的温雅君子,“怀存,你只要做你想做的事情。”   楚怀存都对自己仍旧如此冷静感到意外。他知道自己还醉着,这是作为一个醉鬼对自己清晰的认知,但他逼迫自己从醉意中继续维持这一点清明,随便找了个最糟糕的目的发问:   “倘若我要谋朝篡位,冒天下之大不韪呢?”   这只是一个试探。   “如果那是你想要的。”   黑暗的视线中,隐约能看见火烛的光芒穿透季瑛的手掌,在单薄处透出朦胧的红色光晕。楚怀存看不到他,但能想象出他的表情,这个人是一定正在温和地对他微笑着,说出纵容的话。即使在记忆里,他最是清流世家,脊背挺直如竹。   “我不希望你在青史中留下骂名,”   面前的身影突然又成为那个满身泥泞的佞臣,   “窃钩者诛,盗国者侯。楚相若有此意,才没有枉费你的才能,我会倾尽全力。”   楚怀存觉得自己的头脑被酒气熏得昏昏沉沉,但他几乎脱口而出,声音很轻:   “那么你想怎么被记录在史书里,作为故去的没有名字的蔺长公子,还是前朝忠诚于昏君的谄媚之辈?”   就像是被这个问题刺痛了那样,季瑛脸上的微笑没有消失,但一点点淡下来。楚怀存不能视物,但猜得到他眼眸深处的迷惘与痛楚。   “我不希望你认为我是他。”   “那你现在在以什么身份和我说话?”   楚怀存的声音越来越低,“一个对立阵营的无名之辈,一个恰好与故人有着种种瓜葛的人,还是一个连真实身份都不愿意承认的短暂的爱人,却要求我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拯救你?”   “不止,”季瑛说得艰难,“楚怀存,陛下一直在找你的软肋。”   “而你害怕成为我的软肋。”   楚怀存平静地叙述,仿佛这件事不再有任何困惑。   权势滔天、盛气凌人的权臣用这样的目光打量别人,换一个人大概已经吓得自我检讨,连夜逃离京城。季瑛不敢让他看,又不能不让他看。   “我醉了,”   楚怀存说,“刚才的话我都可以忘掉,假如这是你的愿望。你不希望我认出你来,你想要永远做季瑛,和我只争朝夕,但又不必太过沉溺。这样我就不必和蔺家,和那些陈腐的堆积着血痕的旧事打交道。随后直到某一天,你忽然消失,而我仍旧得偿所愿,一切恰如其时。”   他变脸简直比翻书还快。   半响,季瑛“嗯”了一声:“这样很好。”   他话音未落,楚怀存就跌跌撞撞地转身离开。他一身雪衣,气质却和他想要借此缅怀的人不同,平白添上一层遗世独立的冷清气质,令人敬畏。   他的步伐一声声响起,季瑛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被他踏在脚下,每一次新的声响都扣住他的神经。   虽然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结局,但季瑛还是勉强自己连眼睛也不眨,看着楚怀存一步步远离他。   他有不得不做的事情,也有绝对不能做的事情。   楚怀存的声音忽然响起,像是打破了梦境,又像是开始了新的梦境。   他走向月光也找不到的阴影里,即将消失在视线中,只留下亭中的一片杯盘狼藉,却忽然停下脚步:   “……渊雅。”   季瑛微微张了张嘴,却不知该不该应这一声。   “我真的走了,”   他大概真的是醉了,只觉得五脏六腑压制了这么久的灼热忽然爆发,连眼眸也漫上了一片滚烫。   他就像是当年那个固执的少年,也像是只为一个人短暂停留的谪仙,“除非我一直在等的那个人告诉我,我不能走。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何必强求,何必勉强?   何必感怀,何必贪欢?   但他的声音中有微不可闻的颤抖。   “怀存,”几乎就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一刻,季瑛克制不了自己脱口而出的冲动,“别走。你……你转过来让我再看一眼,求求你了,好吗?”   他破例地用了“求”这个字,楚怀存微微顿住。他抬起手,似乎想要做什么动作,但最后还是下定决心,直接倚靠着门扉回头。他这个人,骨相里就长得冷情,再加上一身的雪色,就像是从九霄天上被贬的谪仙人,看不出凡世的情绪。   如今泪却盈满了眼睫,眨一眨,就几乎落了下来。   他不声不响地就着这副模样看着季瑛,虽然在流泪,但模样一点儿也不乖顺,更不脆弱,仍旧维持着冷冽而漠然的眼神,就这样看着,季瑛觉得身上的肉要被活生生剐下来,连心跳也听不见了。他飞快向前几步,几乎没有思考地就抱住了楚怀存。   “别哭,”他生疏地安抚道,“是我不好,我以后不这样了。”   楚怀存知道自己只是借着酒劲无法控制自己。   否则他不至于如此失态,不是指此时,就连之前的质问也该更委婉些。但他却硬生生用刀刃将他和季瑛之间一直以来遮挡的白纸划开,不顾刀刃既会划伤他,也会划伤对方。   但他此时却什么也不想,只是颤抖地够住眼前人的衣襟,顺着弧度一点点勾勒出眼前人的脊背,仿佛要将一个久久失落的部分重新拼回来。而对方手足无措地安抚着他,几乎什么都承认,再也瞒不下去。   在熟悉的来自过去的气息中,他清晰地看到了此时此刻的季瑛,心狠手辣、阴暗狠戾的他,因为亲吻手足无措的他,被迫弯下脊背的他,流着眼泪说自己很疼的他。   烈酒终于再一次模糊了他的神智,他记得自己开始并无指责之意地埋怨,开始近乎撒娇地让对方纵容,开始在月光下一点点亲吻对方的眉眼。他是半个醉鬼,自然应当接受宽容。   楚怀存也不清楚自己醉了几分,只记得自己在最后轻声对他说:   “你早就是我的软肋了。”   *   楚相在清晨醒来时,季瑛已经离开相府了。   宿醉的头疼一时间弥漫上来,他下意识调整了一下衣襟,却留意到自己身边的床榻皱巴巴的,看起来像是有人睡过。在他那双冰雪般的眼眸中,倒映出了留在他脖颈处的吻痕,对方显然不得章法,吻得又急又凶,以至于现在还没有消散。   昨日的回忆蜂拥而至,骤然冲进他的脑海。   楚怀存的瞳孔微微一缩,他不动声色地挡住这些痕迹,看起来仍旧风轻云淡,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但他的手指连玉佩都差点系不上了,僵硬得仿佛打了结。   闻到屋内一直点着的,那个人曾经最喜欢的熏香,又被衣裳雪亮的颜色照了满眼,楚怀存此时几乎连想也避免去想,但对方情动时发出的呜咽和最亲密无间的情话仿佛就出现在耳边,而他的眼前也闪烁过昨晚的那些画面,他苍白的皮肤上留下的红痕——   楚怀存按住了腰间的剑。   剑的寒芒让他稍稍冷静了些许。   之前都只是猜测,尚且没有成为真实。不仅季瑛在装傻,连他自己也一样。   楚怀存清醒过来,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都过于令人无法理解,他一向淡然的神情终于出现了一道裂隙,就连黑书姗姗来迟,在他面前扑闪着书页飞来飞去,也只能让他想起昨天的对白。   “楚相,”   黑书寥寥草草地写道,似乎在为他高兴,   “你真的能够认出来!虽然我没有成为你们之间的媒人,但这件事多少也有我的功劳,怎么样,现在感觉如何,是不是——”   楚怀存叩住书页。   他身上的气质仍旧凛冽孤高,身上的衣裳略微有些凌乱,但却分毫没有影响他那双犹如霜雪的眼睛。但此时,他第一次显得有点惶恐,仿佛一个第一次和喜欢的人约会的少年:   “真的是他。”   楚怀存自己先乱了阵脚。就连当年敌军兵临城下,他作为主将也未曾如此,   “我居然对渊雅做了那些事。他那般光风霁月的君子,这难道不是对他的亵渎,我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我昨晚明明已经认出他来了,居然还……但和他第一次见面的那次我就——”   他回忆起当时发生的事,扣住书页的力度越来越大,以至于黑书在他的手底下挣扎了一下。楚怀存这才回过神来,硬生生将自己从道义上的自我谴责拉出来。   “至少应该先追求,”   楚怀存喃喃道,明明已经谙熟于心,却还是飞快地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他现在喜欢什么?” 第148章 少年心   这边明月桃林, 楚怀存打碎了所有笼罩在他眼前的阴霾,看见了故人颤抖的眼睫;那边苦风阵阵,方先生作为故人,在诏狱里反而给人认了出来。   “兄台, 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方先生和颜悦色地盘膝坐着, “要知道, 他们早就不叫我‘玉面菩萨’, 改叫我‘活阎罗’了。说出来没出息,为了区区几百万两银子,我就被定罪抓进了这诏狱。虽然我看兄台面生,但你总不至于只有这点能耐。”   这番话说的实在是狂了些, 倒像是几百万两银子远远配不上他的身价。   对方是秦桑芷对面牢房关着的那个人,他身上的衣服比地上的土还要脏些。秦桑芷几乎骇然, 他独自待在这里这些日子,身边囚室的犯人不曾开过一次口,以至于他怀疑这些人只是会呼吸的尸体。   一双带着恶意的眼睛在方先生身上碾了又碾:   “难得你和我同处此处, 都在道上闯荡过,能说上几句话。方先生贵人多忘事, 不记得我这种无名小卒,也是正常。何况诏狱的人不是半死就是疯了, 半截身子已经入土。先生倒是幸运,被分到此处……”   “噢,”方先生眯起眼睛笑了笑, “此话怎讲?”   “先生岂不闻诏狱也有等次之分?”   对方确实很久没开口说话,就像是锈掉的工具,发出的声音生涩不已,   “别看这里和地狱一副光景, 其实已经是上上等。此处的人多半有权贵撑腰,受些皮肉之苦也就罢了,真死掉的很少;到了那中等的牢室,则是血肉模糊,白骨森森,熬过无数酷刑,几条贱命,如今只是关押着等死罢了;至于最末一等,至今从来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过……”   “那么,里面关押的死囚一定穷凶极恶,不可放出来作乱。”   “先生眼里怎么还是如此容不进一点沙子?”   对方轻蔑一笑,“我在牢狱里待得年头久,却恰好见过这班人被押进去时候的样子,呀,有老有少,看起来神情张皇,手足无措。我看倒不像犯了事,怕是触了什么禁忌。”   “噢,”方先生慢慢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他这副不悲不喜的反应,对方反倒没了趣。牢房里乍一陷入沉默,便听见寂静里响起无比清晰的脆响,那是钥匙相互碰撞的声音。其他囚室倒还好,对面那人方才盯着方先生说话,此时无比震惊地看着他的手中。   秦桑芷在身边,手脚都凉了半截。   他只想着自己出去,却没想到楚怀存派来的救星是个普度众生的菩萨性格,随随便便就将他们最重要的杀手锏展示给旁人。他憋得面色苍白,急得拽方先生袖子。然而对方却无动于衷。   若是自己出去了,秦桑芷想,定然要楚相治他的错处。   对面的犯人一时无言以对,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方先生手中的那串钥匙。   “以兄台的手段,”   方先生轻声道,“只要离开这人间地狱,哪能再被人抓回来呢?就算这是最好的囚室,也比不上外面的一丝空气。你想要抓住机会拼一把,还是在此处沉沦到死?”   *   楚怀存毕竟是楚怀存。   无论他内心转过多少个念头,再度推开门扉时,他又变成了在外人眼里衣冠楚楚的楚相。他收回手指,觉得沾染到了一点凉意,原来从昨夜三更开始下雨,直到季瑛离开时雨尚未停,淅淅沥沥地斜着洒在离人的衣襟上。   好一场晦雨,最适宜相思。   但楚怀存却没有伤怀的闲情逸致。楚相这些年平步青云,靠的绝不是自怨自艾,而是毫不拖泥带水的手段。指尖的一点凉意仿佛记忆里的触感,那是季瑛湿漉漉的眼睫。   ……季瑛哭也就算了,怎么连他也忍不住落泪呢?   这些事情不能细想,却又必须细想。   最开始得偿所愿的欣喜飞快地消散,改换楚怀存一点点咀嚼他记忆中的那个身影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磋磨,又以什么样的心态在他面前弯起嘴角。想他受过的非议,遭遇的痛楚,又觉得自己所想不及他所经历的万一。   他经营多年,身居高位,绝不是让自己在这种境遇下无计可施。   方先生在诏狱里,他是楚怀存埋下的一枚钉子。但那还不够,楚怀存专注地考虑了两分钟自己亲自走一趟的可能性,随后决定还是将这种荒诞不堪的决定往后推一推。   他低声对身边的心腹吩咐道:   “请梁公子他们过来一趟,有要事相商。”   相府仿佛一个运行周密的系统,在多年的经营和楚怀存泼天的权势下,铜墙铁壁一般毫无破绽。楚怀存将要求说下去,用不了多久,人人都领了自己的职位,事情也就紧锣密鼓地开始实施。召集幕僚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楚相看起来高高在上不染凡尘,其实对底下人的生活都知根知底。刚刚进来办事的人可能会有些惊异,不过,他毕竟是从军营发迹,也是一步步向上走的。   在他整顿下的相府,氛围肃穆,效率出奇,赏罚分明。   最难得的是,当有人想要拉拢其中的人时,会发现他们对楚怀存提供的报酬和庇护都满意到根本无法被动摇。只要进了相府,就会意识到楚相出了名的护短。   有这样的上司,又如何不竭尽心力呢?   梁客春踏进门槛时,心里还转着这个念头。他跟那几个从军旅时期就在楚怀存手下做事的幕僚混熟了,虽得楚怀存看重,却不卑不亢,反而融入的很好。方先生还待在相府时,倒是特立独行得出奇,但他还是有点挂念方先生。   这些念头在见到高坐明堂之上的一袭雪衣时就暂时消散了。   梁客春肃容行礼道:“楚相。”   楚怀存“嗯”了一声,示意他们先坐。随后,他拿起几位幕僚带来的卷宗,一字也没有遗漏地读下去,有什么问题,便直接询问,有时还会和对方讨论上几个回合。在几番来去中,逐渐把闹得这个春天不安生的几件朝廷大事彻底理清了一遍。   军粮案、科举舞弊案、行宫毒茶案……   楚怀存的手指停在秦桑芷这个名字上,沉吟了一小会。他忽然不明不白地笑了笑,像是想明白了什么。   结合近来七殿下的表现,对方应该早在那时就暴露了自己的目的。   当时的曲水流觞宴,他一直待在秦桑芷身边。   如此,那试题也就是这位殿下千方百计泄露出去的,想要借着楚相的势力卖好,若是事成,便能从零开始攒起几分势力。他那时抱着的念头,大概是楚怀存简单利落地把舞弊案摆平,将事态压下去。   毕竟楚相此前展现的是对秦公子毫无理由的偏爱,此次本该不例外。   没想到楚怀存对秦桑芷太过于信任,耽误了时机,此后又和季瑛陷入拉锯。   他的计谋没有得逞,只得蛰伏下去,这才逼得他无可奈何之下用了下毒这种下作的法子,作为无依无靠的皇子,他的时间并不多,越是耽误下去,就越是一事无成。他的第二次尝试至少在明面上取得了不错的成果,攀上了楚怀存的高枝。   至于东宫,在一片灰败下反倒生出些放手一搏的精神。   太子一直没得到允许见他,也不知楚怀存身上的毒究竟有什么妨碍,楚相态度大变,他虽然不聪明,但身边也算是有几个能用的人,京中甚至已经有了各种各样的传言。   楚怀存低声说:   “给七殿下送去个帖子,随便什么名头都行,就说是消暑宴吧。诸位先生阅历比楚某深,拟出宾客的名单后给我过目便是。相府的门闭了太久,有人要蠢蠢欲动了,也该让他们明白楚某还没死透,让他们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   他又补充道:“对了,让人提前造个势,就说这次宴会,秦公子会再度亮相。”   楚怀存身边的幕僚颇有些诧异地抬起眼睛。他们亲眼看着楚相之前那两年,如何在关乎这个青年的事情上竭尽心力,体贴入微。好不容易秦公子遇到事情跌了跟头,难道楚相还没有死心,他又要复宠了?   但事态未明,他们也不至于质疑楚怀存的决定。   当众人离开相府,各自奔波时,楚怀存坐在主位上,透过洞开的门扉,看见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唯有梁客春还留在此处,他有另外的事情禀报楚相。   线索虽然不明不白地断了,方先生也没有什么新的音讯,但小梁探花一步也没有停止思考那些前朝的旧事。这些日子,魏珙老先生留下的几页资料快要被他翻烂了,包括那一阁楼的旧书。他摸着书页上清晰的断口,在明暗之间不停地摈弃自己的上一个结论。   “楚相。”梁客春说,“我想不明白若是当今陛下得位不正,老师为什么不开口呢?难道是证物已经佚失了么?我试着以这个思路去找线索,结果我……我想起来一件事。”   “什么?”   楚怀存一秒也没有停顿地问。   “我想起在老师被他们害死之前,曾有段时间去过很多世家望族讲学。我家里没钱,又是秘密接受老师的资助,他若是带着我,就不会再带其他弟子,以防有人说我闲话,”   梁客春停顿了一下才接着道,“所以我没有及时意识到。无论在我的视角,还是在其他弟子的视角,先生都有时不带着我们听课,这很正常。我去询问了当年先生的弟子,却发现唯独有那么一次,先生什么人也没有带,是孤身一人去的。”   “梁公子的意思是……”   楚怀存微微向前倾,盯着面前儒生带着些悲痛的眼睛。   “是蔺家。”梁客春说,“而且恰巧在老师那段心神不定的时候。他一定是去找证据的,但是他在蔺家的发现,却最终让他失望了,以至于最后放弃将此事公之于众。我是这样想的……虽然不一定对,但目前问题的关键,却都聚焦在蔺家之中了。”   “……可惜。”   梁客春接着道:“可惜当年的蔺家,没有任何人幸存下来。据说失火时,蔺家上下百余人,连同偶然来办事的商人差役,没有一个人逃出来。朝廷后来清点了名单。若是有任何一个人,一个当年在书墅上过学的蔺家子弟能提供些线索,或许事情就会有些新的转机。”   楚怀存闭了一下眼睛。   他腰间的剑仿佛又感应到了他主人的心绪,此时也焦躁不安地发出了剑鸣。这柄剑一直陪着他,从楚怀存年少到如今,果然有几分通人性,甚至知道一个名字如今已经到了主人的嘴边。   蔺家的人或许都死了,但一定有一个人还活着,他是知道的。   而他会在此处告诉梁客春。   楚怀存无声地叹了口气,开口道:“梁公子,你想要找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啊?”梁客春猛地抬起头来,这个沉稳的儒生第一次目光如电,如此迫切地问起来:   “是什么人,我曾见到过吗?难道是方先生,不,年龄对不上。还是秦桑芷?秦公子的年纪岂非太小了点?总不能,总不能是季大人吧,但那实在荒谬透顶——”   梁客春絮絮叨叨地点了许多名字,紧张地端详着楚怀存的脸色,完全是病急乱投医,最后甚至说到了相府门外卖糖人的老张。   楚相难得弯起唇笑了笑,仿佛春水初生,冰雪初化。   他轻声说:“是我。”   *   楚怀存待在蔺家的身份稍微有点复杂。   他是蔺府长公子接进府中久住的客人,名义上则是他有过救命之恩的恩人。这使得楚怀存纵然年纪轻轻,但大多数人都对他有几分敬重。   更何况蔺长公子把他看的格外重要。   据说他们在足以封城的时疫中认识,彼时那个人是落难的翩翩君子,身处危局仍旧面不改色;楚怀存是城中横行无忌的少年剑客,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也不知是英雄救美,还是美救英雄,顺理成章地有了一段往来。   但楚怀存年轻时对大部分人都一视同仁地冷冰冰看待,年轻的剑客虽然生的一副好容貌,却一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何况为人又孤僻,算下来,十天学堂倒有九天不好好去上,非得要蔺公子亲自去把不知在何处练剑的少年带回来不可。   楚怀存虽然自己觉得那段过往中,他和其他蔺氏族人的关系一般,但当时他其实意外地很受欢迎。   院墙内长大的子弟哪里见过他这样无拘无束的江湖人士,又会用剑,简直心驰神往极了。当年的蔺公子在楚怀存看不到的角落,微笑着替他推掉了不少邀约;蔺二公子则比他兄长更百无禁忌些,还曾向蔺家的长辈要楚怀存为他作伴读,一同入宫做皇孙的同学。   楚怀存得知这个消息时,停顿了半响,问带给他消息的人:   “那我还能常见到你吗?”   “宫里规矩不比家里,”对方轻声说,眼神温和却有些黯淡,“大概是不能的。但无论什么结果我都希望是你的决定。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若是你想要出人头地——”   “那就算了,”   少年没有任何犹豫地回绝,“我本来也对这些乱七八糟的规矩没有兴趣。”   那个人听见了他的回答,仿佛月光照进了他的眼睛,一片皎洁的颜色:   “好,左右蔺家都会在你身后,你只需要做你想做的事情,剩下的便交给我。怀存,若你愿意留在我的身边,我会给你不逊于任何人的东西,所以,听到你的回答……”   他微微一笑:“我很高兴。”   这些记忆都像是散落的珠贝一样,散落在楚怀存的脑海中。   无论他和蔺家曾经在一段时间内有过怎样密不可分的关系,待到大厦将倾,一切也就无可挽回地走向落幕。他记得倒映着大火的那个人的眼睛,也记得火场边巡视着的人仿佛豺狼般的目光。他记得那个人说的最后一句谎话:他们一定能再次相见。   对方勉强勾起嘴角笑笑,脚却被掉落的横梁砸中,向外逃的脚步越来越慢。   他说:“你先走吧,我累了,一会……一会再跟上。”   君子克己复礼,以礼义廉耻约束自己。   你看,楚怀存每一次在回忆时都会想,他那时多不会说谎。可他忘了谴责自己,因为他也就这样守着最后的几句话,一直等了十余年。   大火越来越炽烈,简直要吞掉月亮。   在殃及一整个家族的灾难中,唯有楚怀存作为寄居的客人终于幸免遇难。他孤僻的性格帮了很大的忙,因为他没有作为蔺家的任何一份子在外面亮过相,他的名字也没有被记载在蔺家的任何一张名单中。   但曾有某段时间,他的脚步声确实敲响过蔺家的长廊,他的剑光照亮过蔺家灼灼的碧桃花。   所以,楚怀存这个莫名其妙的编外人员,反而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那个,曾经和蔺家有过千丝万缕联系的人。季瑛毋庸置疑是最关键的人选,但楚相也能依仗自己此时的身份,亲手拨开几分真相晦暗的面纱。   他总会问季瑛的。楚怀存迫不及待想要见他,听他说所发生的一切。但这并不代表他会在没有问过季瑛之前将他的身份告诉任何人。   这是最基础的尊重和信任。   小梁探花在一旁瞠目结舌,半天反应不过来,连说到一半的话也被堵在了嗓子眼。   楚相则坐的正了些,镇静道: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确实对魏珙先生讲学那次有些印象。” 第149章 端正好   相府要办一场消暑宴, 这很快就成为了朝堂之上的新闻。没有人会不识时务地想到前两日才下过的夜雨——大人物觉得暑热,那天气一定就燥热到难耐,这没什么稀奇。   重点是楚怀存邀请了哪些人。   东宫那边迟迟没有等到帖子,想要向楚相询问却找不着门道, 只好在当天大张旗鼓地摆了轿子, 想着楚相若还是不让进, 只怕同时丢了两个人的面子。但担心的情况并没有发生, 即便没有请帖,相府的管事也没有多加为难。   太子殿下跳下轿子,却对上了一双怯懦的眼睛。对方与他目光相触,似乎吓了一大跳, 慌乱而张皇地移开视线,浑身僵硬地向前走了两步。   七皇子一向表现得没什么出息。   但他心中忽然有点不是滋味, 对方的手中毫无疑问是楚相的请帖。   就连这样一个只会跟在陛下身后唯唯诺诺的应声虫,居然也收到了楚怀存的邀请,而他却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迫看人脸色。对他来说, 罪魁祸首简直一看便知——   “怎么?”端王殿下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阴森森的威胁之意, “本王临时起意参加楚怀存的宴会,就连进个相府, 还要看人脸色不成?”   随后又是另一个讨厌程度不相上下的声音。   站在那端王殿下身边的,岂非那个脸色苍白,藏在深紫色虺纹官服的朝中走狗?   季瑛轻笑两声:“若只是不待见我, 倒也有情可原。季某本来就是无足轻重之人,自然入不了楚相的眼。但楚相连当朝亲王也不放在眼里,虽然殿下雅量,不放在心上, 这也算得上欺君罔上之罪了……”   他斟酌字句,每个字都在往楚怀存身上扣帽子。有这样一条指哪打哪的走狗,怎么能不让端王殿下称心快意。他抚掌道:“正是如此!”看那样子,倒隐约对把这个罪名扣在楚怀存头上还有点期盼。   可怜门房被两个人一时间说的头晕眼花,半响才反应过来面前人的身份。   这也不怪他。   毕竟季瑛有段时间都快要成为相府的常客了,待他们这些下人也算是客气。此时乍一咄咄逼人起来,倒确实很唬人。   “没有请帖者不得入内,”   他干巴巴地又一次重复道,看着端王越来越暗的眼神,飞快地接上了一句话,“当然,当然,楚相曾经吩咐过,若是端王殿下来访,那通行倒是无妨的。”   太子殿下听了半响墙角,这才忽然惊觉,原来楚怀存什么都提前交代好了。当时自己手头没有请帖要进来,虽然心虚得不行,但门房的话术也大差不差。只是当时自己还觉得楚相总归对自己留了几分情面。   门口那两人显然也顿住了,一会儿又听见季瑛开口:   “既然楚相已经提前考虑到了端王殿下的位置,那季某便先告辞——”   “不行,”端王立刻毫不犹疑地反驳。若是他连个人都带不进去,那岂不是连面子都丢尽了,“我若是进去,季大人算跟着我的,楚相总不会反对吧。”   这会门房的应对就从容多了,躬身道:   “自然不会,两位请进吧。”   端王走在前面,季瑛便恭恭敬敬地跟在后面。太子当然不能继续藏着,于是便装作恰好撞见,轻咳一声。两个皇帝的儿子面皮都闻风不动,若无其事地彼此刺了一路,才终于来到相府的荷塘之上,坐进了消暑宴的坐席。   ——两个人坐下时,都深刻地感慨了一下。   相府的椅子可真硬。   假山也修的不好,那片荷塘更是七零八落,生长的有几分粗犷,显然没被府里的主子放在心上。   都说楚怀存府上修得和兵营无二,虽然存在夸张的成分,但确实没什么富贵闲人的享受可言。说是消暑宴,轿子也不让进,走了一路,养尊处优的大人物都冒出汗来,此时不住地用帕子揩拭着。   只有楚怀存坐在主位,简直看一眼就觉得生凉。他一身雪一样的白衣,墨色的头发轻柔地淌下来,带着一点凉意的干燥。   许多人在看着他,眼神各异,目的不同。   但他的视线只在某个人身上微不可察地停留了一瞬。   而那个人如有所感,却只是垂着眼睫,举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仍旧佯装镇定地抿了一口酒。   “楚某前些日子身体抱病,如今仍有些微恙,”   楚怀存见人到的差不多了,才不急不徐地开口,“诸位远道而来,招待若有不周的地方,多多包涵。另外,此次消暑宴,还有一位客人没有赶到,请诸位稍安勿躁。”   在场的人都明白他指的是谁,还不是那个被楚相捧到心尖尖上的秦公子?即便投毒事件还没有一个最后的定论,这件事皇家也难逃其咎。在场的人有一些将目光投到季瑛身上,见此人慢慢地转了转墨玉扳指,显得面色不虞。   楚怀存恢复精力后直截了当地朝他施压,之前你来我往的把戏不管用了。这秦桑芷,是放也得放,不放也得放的烫手山芋。   若是不出意外,秦公子此时应该已经离开诏狱,重新打扮得光鲜亮丽,坐在前往相府的轿子上了。   ——若是不出意外。   *   秦桑芷的脖子上此时横着一柄刀,刀刃白森森的,靠近就能感到吹毛断发的寒意。少年拼了命地挣扎着,用脚去踹挟持他的人,吓得眼泪止不住往下流。   而那个挟持他的人长着浓密的虬须,乱糟糟地堆在一起,脏得看不出颜色。显然,这么多年的诏狱生涯,让他没有机会打理自己的容颜。他双臂牢牢地把住秦桑芷挣扎的四肢,手中的刀又往那血肉之躯近了几分,对着闻声赶来的狱卒开口道:   “你们要是再敢多管闲事,我就一刀把这人杀了。”   放在以前,拿诏狱里囚徒的生命作质,是最不被人在乎的事情。   但昨天的秦桑芷岂能和今天的秦桑芷相比?谁没听说楚相专门派了华贵的车马,铺了丝绸的垫子,就等着接回这落难的明珠。大人物体现出了如此重视,小人物的态度当然也就见风使舵。   倘若秦桑芷有个什么万一,他们有几个脑袋都不够楚怀存砍的。   秦桑芷绝望地拼命用余光瞥向自己所在的牢房,在那里,一个灰白色须发的山羊胡子老头仿佛从背后被敲了一手刀,软塌塌地倒在地上,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他在诏狱里,消息不流通,还不知道楚怀存要来接他的消息,一心把希望寄托在方先生手中的钥匙上。没想到方先生如此轻信,转手就把重要的物品交给他人,还说是做个交易。   这下好了,他们夜间好端端地休息,他一睁眼,便看到方先生背对着他倒了下去,露出背后拿着磨尖的刀子的那个亡命之徒。那人已经逃出了牢笼,正要往外走去,却恰好走进来一个狱卒,见此场面,惊叫起来。   在引来更多人之前,那人将刀子横在了他的脖颈之前。   于是便飞快地演变成了这种场面。秦桑芷感觉被推了一把,又疑心刀刃划开了他的血管,重重地惊呼了一声,却原来是那人抵着秦桑芷要往外走。最开始的那个狱卒鲁莽地冲过来,似乎要做些什么,却听见挟持者悠长地吹了一声口哨。   “什么?”   其他的囚室不知为何,忽然一齐发出了响动,仿佛炸开了许多爆竹。秦桑芷听见背后那人轻蔑地笑了一声,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说:   “你们那个老头的钥匙真是个好东西,该好好利用才是。”   最开始的狱卒犹豫再三,还是放弃了在挟持现场僵持不下,飞快地朝更深的囚室跑去,至少要确认情况,或是在骚乱之前把门堵上。   这简直是个不可能的任务,假如那些囚徒真的都暴动了,那么,那些被关了很久、甚至有些被折磨得体无完肤的囚犯,此时一旦意识到自己能够接触自由,向外跑的脚步声简直能踏平一切。   毫无疑问,独自一人的狱卒会被这群愤怒的人撕碎。   ……好在他并不是真正的狱卒。   周围的人发出含混不清的呼喊,有些人很久没有开口了。和他合作的囚徒并没有打开所有牢房的门锁,出于时间的紧张,只是让一部分走出了监牢。但这足以让上一秒钟还是个狱卒的方先生在黑暗与混沌之中抹一把脸,飞快地变化成了另一幅模样。   秦桑芷看到的那个倒下的方先生,才是那个恰好轮值的倒霉狱卒。   虽然没把计划告诉秦桑芷这点做的不是很人道,但方先生早就摈弃那种还考虑友善待人的思想,秦桑芷此时的哭叫简直棒极了,一点也看不出一切都是在作戏,这就很好。   此时,逆着向外涌去的愤怒的囚犯,方先生独自一人往牢房深处走去。越往后走,阻碍便越多,但看守的狱卒此时也被调虎离山到牢房前面的分区查看闹事的情况了。他们认为几扇锁住的铁门和重重的铁链就能挡住一切异常。   但对方先生来说事实并非如此。   他无声地潜行着,趁着诏狱的这一场骚乱,不断往已经决定好的目的地走去。这条路他还是第一次走,越到深处,一切越是寂静无声,有的地方只有一点微弱的水声,恶臭和血腥味扑面而来。一片片黑暗被打破,陌生的气息涌入,但还是没什么活人气。   方先生甚至看到了一具被铁链锁住的白骨。   大概没有人愿意管他,死了之后,连尸体也懒得处理,只留下森森白骨。而那白骨还被铁链死死地钉在墙上,不难看出,他生前陛下该恨他到什么地步。   这一切也只是让他嗟叹几声。   他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仍旧往深处走去。方先生早就调查过诏狱的大小,但复杂程度还是有点超乎想象。他左拐右绕,面前忽然出现一堵从上到下封严的围墙。围墙上面大大小小留着一些孔洞,但最多限于露出脑袋。   古怪的是,这里比其他地方显得清洁许多。甚至在高墙之前,还摆着一把做工精细,看起来价格不菲的椅子。在椅子边上,放着装有弓箭的筒。   这里没有门,更没有锁,方先生的□□算是派不上用场了。   “有人吗?”方先生谨慎地靠近最近的那个开口,隐约看见里面黑洞洞的,味道刺鼻,除此之外,竟是一片寂静,静悄悄地没有人气。他犹豫片刻,再次开口:   “我不是陛下的人,而是应人之托,专门进来找人的。在靠外一点的牢房,人都乱起来了。若是这里有人,还请回应一二,或许我有把你们放出来的机会。”   仍旧无人回应。   方先生皱着眉头,忽然折返两步,用手指头掖了掖箭筒,果然看见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不仅是箭筒,就连那个仿佛是做出来欣赏痛苦的座椅也一样。   此处距离上一次被使用,时间差的虽然不算太多,但也确实有些时日。   难道是人都被转移走了?   但看面前这个“牢笼”,似乎是被完整地一体浇筑而成,恐怕里面的人,根本就没有被预留出来的可能性。想到这里,方先生心念一转,又轻声说:   “我说的是真话。你们有人知道楚怀存或者季瑛么?”   这句话好像起到了点作用,这座密不透风的堡垒中,仿佛出现了一点极为微弱的声音。或许是错觉,或许与风声无异,但这样深的地底,是不可能有风吹过的。   方先生继续说:“我是楚相的人……你们的疑虑是对的,但我也可以痛骂几句皇帝老儿,假如这样能够换来一点信任。我知道十几年前发生的某件事让你们落得这样的下场,也猜测这和当今陛下上位不正有关,但实在没有弄清其中关窍。”   声音仿佛又大了些。   在这样的环境下,居然真的有活人,这才比较让人意外。   “你们是蔺家的人吗?”   方先生说,“是的话,请敲一下我们之间的墙壁。”   他耐心地等了又等,几乎连空气都凝固住了,这才像是无中生有般,传来了轻微如幻觉的响声。   第二个问题:“从我这边有任何能够打开牢笼救出你们的方法吗?”   这个问题得到了连续两次的敲击声。   这也就是无计可施的意思。方先生方才仔细思考了一下,觉得这个巨大而令人望而生畏的牢笼应该还有其他的出口。至少,里面的味道虽然刺鼻,但没有特别浓烈的尸臭味。虽然这个想法听起来不是很好,但里面的人恐怕死伤参半,这是个事实。   方先生还没有问出第三个问题,就听见里面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   “你想知道的答案……是诏书。”   “什么诏书?”方先生俯下身,仔细地听着,对方却不说话了。   半响,又听到了一声叹气,“你找错人了,这里的人虽然算是蔺家人,但却不是陛下真正看重的那批人。我们不过是被殃及池鱼关在这里,有些气节的,早就自尽了。现在留下的,只是苟延残喘。如今十不存一,不过用来满足那位陛下的施虐欲与控制欲罢了。”   “你们还有多少人?”   “上次陛下来杀人,杀了小十五。从那时到现在,疯的人又多了一个,最后也一头撞死了。这里只有两三个疯子还活着,但他们都不愿意说话。只有我还开口。我说,这都是因为那封诏书——”   “我该怎么救你们?”   “诏书哪是我们这些人能知道的事情。”   和他对话的这个声音也渐渐染上痴狂,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写着当今陛下谋朝篡位,或者他最后对先帝下毒,这样皇位就不是他坐了。有这样的东西,我们也不知道,最后白白地被抓起来。但还要感谢家主,若非老爷说先帝遗诏还被他藏在外边,不知下落,陛下早就把我们通通都杀了,”   “……那你们其他人都在哪里?”   又是文不对题的答案:“……季瑛是那个大奸臣,和我们提他做什么。蔺家没有那样媚主求荣的人,他求着陛下当走狗,我们凭什么要为他送命,让他有多远滚多远——大公子,你有没有见过我们家大公子,那可真是神仙人物,令人见之忘俗,见之忘俗啊。”   方先生心知这个人的逻辑已经完全错乱了。   但他并不觉得烦闷,只觉得悲哀。他盘腿坐下,闭上眼睛,开始在心中勾勒出一幅图景。这图景并不是求神拜佛的虚机,而是缓缓铺开的一张京城地形图。   他一点点将自己在地下走过的路勾勒出来,以此在地上找到相应的地点。   这一思考以最后落在宫室中的一个小墨点作终。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心知自己此行的时间已经快要走向尽头,这也算是冒险了。但从这边救不出这些蔺家的旧人,至少这次不行,或许应该试试能不能用火药炸开。但关键的线索应该就在这个穿透头顶薄薄泥土的这一古怪牢笼的其他部分之中。   还有季瑛和长公子……这个信息量对方先生来说也有点大。   “我会再来的。”   方先生对着面前黑洞洞的开口作了一揖,随后停顿了一下,终于还是抽身而去。   *   在秦桑芷到来之前,楚怀存对宴会似乎并没有什么兴趣。   酒已经匆匆喝了一轮,楚相问过管事轿子行到哪里,还没有消息,便随便找了个由头离开了。端王此时正挂着一副友好的模样和人攀谈,在场的人大多和楚相有些关系,应对得也算是滴水不漏;太子偏要比他的谈笑声更大,一副亲亲热热的模样。   反而是七殿下说风吹了头疼,想到室内坐一坐。   虽然端王殿下对自己的这个便宜弟弟没什么印象,但也有些警惕。他对季瑛使了个眼色,恰好季大人留在场上,气氛总是有几分僵硬,连身边也是空的。这样的氛围不适合端王扮演一个温文儒雅、慧眼识人的有识之士。   季瑛略微等了几分钟,便紧随其后离了席,照着端王的意思去监视七皇子。   赴宴的人都集中在相府的花园,离了那块地方,路上便只能见到匆匆而行的侍人,有些院宇前还会有侍从看守。七殿下离开时,相府自有人上前,为他引路到前厅,以防他走迷到什么不该去的地方。   季瑛跟着引路的侍人走,却并不是会客厅的方向。   若是换了一个人,大概不会在饮过毒茶不久后还面色不变地品茶。楚怀存刚用滚烫的沸水烫出茶叶带着清苦的微香,便听见背后传来脚步声。桃花早就落了,但花瓣落在地上,已经白到透明,仍旧铺了一层,否则他的脚步怎么会那么小心翼翼?   茶水翠绿澄澈。   倒映着楚相的眼睛。仿佛冰雪在一瞬间化开,楚怀存的神情缓和下来,甚至不用回头就辨认出了对方的身份。还没等季瑛开口,他就先交待了一句。   “茶是为了等你来沏的,”楚怀存轻声说,“我没和他喝茶。”   季瑛的脚步停住了。他抿着嘴唇,想说自己其实只是戏言,也没有小心眼到楚怀存和什么人喝茶都要管。但他再一次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在他坦白自己身份后,这是他第一次和楚怀存在两人都清醒的时候见面。   来的时候他还没想好该用什么态度,倒不如说刻意回避了这个问题。   麻烦临头再开始考虑,着实来不及了。   季瑛尽量温和地笑了一下,殊不知这副温柔的笑意,配合上他一身阴郁的气质,更让人不寒而栗。他拂动衣袖的动作有些刻意,又忽然觉得自己身上龙涎香的味道浓了些,发丝也总是垂落下来在眼前打出阴影。   “没事,怀存,”他停顿了好一会,仿佛在斟酌字句,“劳烦你等我,这确实是我喜欢的茶叶,我想是今年春天摘的新茶。《甘露集》里记载过:茶者,嘉木兮……”   季瑛说到一半,便看见楚怀存眼中带着一点明亮的笑意望向他。他停顿了一下,本想借此机会换个气,顺便想想之后再说些什么,结果一中断更是说不下去。   楚怀存顺便拉他坐下,还在艰难代入自己的季瑛被对方在掌心勾了勾,更是把方才的一点灵感给忘了干净,连心底暗含的惶恐一瞬间也仿佛轻了许多。   “我……算了,反正我现在就是这样,”   虽然已经下定决心,但季瑛的眼睫还是颤了颤,   “若是要你我都像过去那样,或许才是为难。但我从来就不是你想象中那个没有缺点的蔺家长子——从前就不是,如今更不是。就算我尽力,我也做不到像他那样生活,做不到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些话。上一回是你醉酒,你若觉得为难,我再给你一个翻悔的机会。”   楚怀存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觉得他在对面有实感才让人无比安心。他心念一动,按住季瑛的肩膀让他再靠过来一些,随后亲了亲他有点苍白的嘴唇,   “说什么话?我是先心悦于你的。”   随后又颇有节制地轻轻松开他的肩膀。这回换楚怀存在心里叹气了。明明说是要循序渐进的,但是一旦看到对方,就觉得心跳动得快了几分,照这样下去,只剩下季瑛给他机会,而他全然没有慢慢照应季瑛心思的过程。   比如这个亲吻,就没有预先排练,也没有请教对方的意见。   季瑛眨了眨眼睛,觉得耳垂发烫。   他飞快地咳了咳,欲盖弥彰一般,心知离席的短暂时间若是都拿来谈情说爱,就太不好了。季大人调整了一下因为亲吻有点凌乱的衣领,姑且恢复了主场的气势,只是一开口还有些不稳,   “我刚刚不是那个意思,”   季瑛低声说,“楚相没有和七殿下喝茶,这简直太好了,我是说,我对此感到很高兴。既然如此,七皇子找你,是你的意思么?他是不是要有动作了?”   “他毕竟还没有什么势力,也没什么现成的投名状,总不能实话实说——他对我投毒进行得很成功。所以,他希望我能够给他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   “对端王?”   “总不至于现在去对陛下下手,”   楚怀存暂时压下了心里的念头,也调整到了公务模式,“的确没必要怀疑他的能力,我所考虑的,只是这一次该让这位殿下做到什么程度。”   他们两个人一个是端王的死敌,一个是端王的走狗,此时与他同在相府之内,开始谈论针对他设下的阴谋。   出乎意料的是,最危险的其实是身边的人。   季瑛面色不改地说:“行,那我把他干过的龌龊事整理一份给你,有条件的话附上证据。这件事让七皇子去办正好,若是办得好了,说不定能让他从此在京中抬不起头……就当是给楚相手底下的小朋友送个礼物。”   “……我们倒没想到要直接把他拉下马,”   他说的话过于惊世骇俗,楚怀存保持平静接话,   “但你觉得时机合适的话,却也无所不可。只是若是端王式微,你便不能再受他庇护了。何况东宫被我暂时放下,若是端王再出事,局面对七皇子来说简直如改天换日一般。陛下也不会等闲视之的,你对之后的事情已经有安排了吗?”   季瑛沉默了一会,却是“嗯”了一声,“走一步算一步吧。”   他果然有自己的打算。   “你想要什么样的结果?”   楚怀存轻声问。   他自己没有顾虑,但他怕季瑛有顾忌,更怕此时的季瑛因为把他牵扯到这些旧事中而瞻前顾后。对方走过无数辛酸坎坷,能支撑人这样而不倒下的只有念头。总是复仇的念头,那些念头闪亮而不可逼视,足以摧毁一切。   有些问题,季瑛是害怕他去问的,而他对此心知肚明。比如季瑛为什么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又为什么不得不听从陛下的钳制,为什么不能在看到自己的第一眼就将一切和盘托出,蔺家的其他人如今又是何下落。   楚怀存刻意规避去扯开这一段血淋淋的过往。   季瑛的瞳孔似乎被固定在了眼眸中间,纹丝不动,那枚漆黑的瞳珠顺着楚怀存说出口的疑问,仿佛倒映着那个一身明黄色的老人,在众人的簇拥中登上崇高无上的王座。而后情景又一转,如被烧尽的灰烬,诏狱黑沉沉的铁质牢笼。   他慢慢地笑起来,当着楚怀存的面,这个笑容绝对不是过去翩翩君子般的蔺公子所能有的,带着泛腥的铁锈味。   “陛下总觉得杀人不需要偿命,可这是我这个奸佞小人都明白的道理。”   蔺氏一族一向将皇恩看的比天还要紧几分。   但季瑛现在可不姓蔺,也不怕说出这大逆不道的话,面前的人更不必要再隐瞒,   “——我要陛下死。”   如果说方才对端王殿下的言论是惊世骇俗,这句话拿出去砍八百个脑袋也不为过。幸好坐在他对面的是当朝最狼子野心的大权臣。他看向季瑛,忽然被对方眼睛里燃烧的火焰灼了一下,觉得此时的他带着一身阴恻恻的锋利之气,反而给人耀眼又夺目之感。   楚怀存对这个想法基本上非常赞同,只有一些细节有待进一步商榷。   他正打算开口,习武之人耳清目明,便已听到朝这里走来的急匆匆的脚步。想来大概是相府派去接秦桑芷的轿子出了事,消息终于传到了这里,参加宴席的人不一会也会得知这个消息,前面若是乱起来,还需要他这个定心骨。   于是这番交谈只好暂时停留在这样荒诞又血腥的一句话。   一句无可争议的话。   对在场的权臣和走狗而言。   季瑛轻声说:“至于其他的打算,我一时半会没法和楚相说完。好在你也并不一定要现在听,过不多久,楚相大概就会知道我想要做的事情了。”   楚怀存颔首。   他们都知道这次相见只是忙里偷闲,连眼前的事情都没法说完,何况谈情说爱。   但楚怀存却还是坐在原地,而季瑛也没有起身。楚相停顿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衣袖,无意中隔着薄薄的一层皮肤碰到了一颗跳的越来越快的心脏。   他的袖子里有一枚方方正正的盒子。   那天他想过的,他们之间的关系开始的不够端矜,而季瑛又是一个那么好的人,是失落的月光,已经在无声处照在了他的身上。说什么少年气、剑光寒,楚怀存只想将对方妥善地捧在心上,所以准备了礼物。   他想应该追求对方,这样才显得态度端正。   楚怀存正打算拿出准备好的礼物匣,却见面前的季瑛也有点不自然地避开了他的目光。他张了张嘴,像是想要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向前推了推。茶桌上,泡好的茶不知不觉已经冷下来。白玉杯边,又添了一只精致漂亮的匣子。   ——而且不是楚怀存那只。   “我觉得,”   季瑛一字一句地说。他第一次做这种事,觉得有点窘迫,手指将礼物往楚怀存那边推,却不经意间碰到了楚相伸手触碰礼物的手指,   他假装若无其事重复了一遍,   “我觉得……我想我最开始有点过分,不管怎么样都贴着楚相,还说了些不像样的话。而且现在已经这样了,不对,应该说和怀存再一次相识的时候,就做了荒唐的事。我并非不是真心,你对我来说,从很久以前就比任何事物都要慎重对待。”   他的声音有点紧张,楚怀存听得出来。   他的想法对于楚怀存而言,同样一览无遗。因为那和他是一样的,那是摘下月亮的心绪。   “所以我准备了礼物,”   他幸好因为一点羞耻移开了目光,不然就会看见楚相的手上也出现了一个包装精致的小匣。季瑛的声音越来越轻,“我该认真追求你一次。” 第150章 梅似雪   季瑛窘迫地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手指只顾推着匣子向前,却在某个时刻微微一顿。他无法再向前用力,两人之间发出“喀哒”一声的轻微碰撞,就像是在做一样的动作。   他的瞳孔也随之颤了颤, 终于迟缓地, 小心翼翼地抬了起来。   他先是看到楚怀存的瞳孔, 接着才意识到两人之间的距离原来无形中又缩的这么近, 楚怀存已经探出身来,他一身梅花般的雪白,唯有瞳孔像刀锋般凌厉,又像融化的雪水般微微带着点甜味。   季瑛一不留神间, 就被连下三城。   他的手被楚怀存施力按住,对方的另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逼迫他抬起头来,连一点目光都不允许躲闪。楚相引着他的手,移到了另一只匣子上。   ——等等, 哪里来的另一只匣子?   “渊雅,”楚怀存的声音低低的, 甚至有点撒娇的意味,动作却很强硬“怎么办呢?连这样的话都让你先说了, 明明我也早就开始准备。怎么样,这次让我说一次喜欢如何?”   “但是……”   季瑛一边下意识开口,一边又觉得心肝都颤了颤。楚怀存最清楚了, 这样的他自己根本招架不来,他犹豫了一瞬间,“我确实担心我之前对你显得不够认真。我还说了那些浑话,其实我没有那么……那么……我不是说我……”   他一时间甚至想不出合适的形容词, 只得抿了抿唇。   “哪句话不是季大人真心的?”   楚怀存却在他耳边笑了笑。在这种时候又把称呼改回去,只会叫人觉得更羞耻,“说喜欢我,爱我,还是说想要和我上床那时候,想要吻我的那时候?季大人是不是要求过,想要被我束缚住,或者主动要被我用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塞得满满当当?”   “别说了,”季瑛窘得连耳朵尖都在发烫,“是我不知羞耻,和你胡说八道了这些东西,你要是不喜欢,我以后就不……”   “我很喜欢。”   “不……”季瑛懵了一下,“什么?”   “喜欢你对我坦诚,但胡言乱语也喜欢;喜欢在我面前感到羞耻的你,也喜欢毫不掩盖欲望和占有欲的你,”   话语方才颤抖地落下,亲吻就烙在手背,一点点向上蔓延,“我爱着你藏在伤疤和伪装下仍旧明亮的灵魂,也爱你站在阴影下眼中阴暗的部分,因为它们都出自真心。渊雅,我仔细想过,最重要的是爱你本身,只要那是你。你愿意接受我的追求吗?”   主动权巧妙地给他夺去了。   季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楚怀存却已经在他的脖颈落下了最后一个灼热的亲吻。连绵的亲吻暂时到此为止,楚相显得很有风度,将猎物从手边放了出去,可惜他紧张般颤动着眼睫还是暴露了一些心绪。   他再一次示意季瑛打开面前的匣子。   “礼物不能太明显,否则陛下会起疑心,”楚怀存解释道,“但我想要看着你用我送给你的东西。其实我的手艺也不怎么样,只不过,这东西是……”   匣子的盖子终于被掀开,映照在季瑛眼中的竟是一根发簪。   “……这是我十几年前想要送给你的生辰礼物,”   现在轮到楚怀存的声音越来越轻,“其实我当时根本不会做发簪,用剑削出一根发簪的主意也够糟糕的了。假如那时候送给你,一定很不妥当。但我一直留着它。现在它至少像模像样了。”   发簪的材质是紫檀,被模仿着做了梅枝的模样。   楚怀存这些年将它削了又削,居然真学会了用手中的剑进行活灵活现的雕刻。剑削出来的梅花簪,还多了几分凌厉与锋刃。不过,终究比不上高超的匠人。这样也好,季瑛戴着它,就不用担心有人生疑。   “是梅花。”季瑛喃喃道。   “因为当时先生教的一句诗,”   楚怀存的目光轻轻对上季瑛的眼睛,“‘雪里温柔,水边明秀,不借春工力’,我觉得特别像你。没想到要过这么久,才能告诉你这一点。”   季瑛眨了眨眼睛,像是要弯起唇角,但眼泪却一下子落下来。那也只是一滴眼泪,他随意地抹了抹,仰起脸对楚怀存轻声说:   “我很喜欢。”   他说完这句话,就盯着楚怀存不动了。他们的时间剩下的不多,但楚相并没有催促,只是任由他的目光一寸寸徘徊了好几遍,才低声问:“那么,你愿意允许我追求你吗?”   “楚怀存,”   季瑛问,“我不明白,你怎么还不亲我?”   *   宴席上都是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得到消息也不至于乱了分寸,但一双双写满怀疑的眼睛还是在彼此的身上徘徊着。这不尴不尬的状态持续了许久,直到楚怀存重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   “让诸位受惊了,事情已经解决。”   楚怀存的声音镇静,带着一股冷意,让人疑心他现在的心情究竟能有多差。难为楚怀存在这种时候还端着一副谪仙的架子,雪白的衣襟带着淡淡的熏香,羊脂玉雕刻的玉佩发出轻响。   靠近他的端王都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两步,视线移向了楚相腰侧的佩剑。   好冷的一柄剑,仿佛刚刚痛饮过鲜血。   在寂静中,只听得季瑛略有些讥讽地笑了笑,“楚相这是已经从诏狱走了一趟回来,不知秦公子有没有什么大碍。在座这些客人等了这么些时候,都关心得紧呢?”   一时间,寂静本身仿佛是一种巨大的声音,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明知道楚相因为忽如其来的绑架事件心情糟糕,还敢招惹他的人也就只有季瑛。端王殿下很快反应过来,他知道自己在楚怀存面前的嫌疑总是最大的,此时此刻正打算开口义正言辞地说些什么。   楚怀存居高临下地盯着季瑛看了两秒钟,终于看清了对方的瞳孔。   他忽然轻声笑了笑:   “托季大人的吉言,秦公子只是受了惊。不过一会,诸位就能看见他了。”   这件事解决得确实很迅速。   挟持秦桑芷的犯人从诏狱门口突破,用刀尖抵着他的脖子把他逼上了相府的马车,又以此威胁所有人不许跟随,只让车夫走偏僻小道来到城郊的阴凉处。碍于楚相对秦桑芷的看重,在场的人只好照办。   然而,马车驶出去还没多远,就被一柄剑给截住了。   “你就是那个楚怀存?”   刚刚因为逃脱而露出喜色的囚徒皱了皱眉,再一次故技重施,“你要的人在我手里,现在放我和他走,一个时辰后,我保证他活着到你手里——你是更相信你手中剑的速度,还是更相信我抵住他喉咙的刀的速度?”   这本来是一句很有用的威胁。   楚相平静地说:“方先生应该同你说过,看见我就该把人质交出来。怎么,你要食言?”   这种情况下不食言才是傻子。   囚徒早就对所看见的一切都充满怀疑,无论是方先生还是秦桑芷,不过都是他逃出囚笼的权宜之计而已。此时此刻他已经走到这里,当然舍不得放开这个助他逃脱的钥匙,若是能再利用一趟秦桑芷,向楚相讨要些逃脱的便利,那就再好不过了。   然而,在他怀里一直挣扎的秦桑芷却忽然软了下去,仿佛已经没有悬念。   他不禁心里发毛,又把楚怀存这个名字咀嚼了一遍。这些自诩高高在上的大官,本该都是绣花枕头,更谈不上什么江湖实力。他曾经可是有名的“拼命快刀”,此时还处于优势,无论如何也不该……   剑光忽然刺痛了他的眼睛。   像雪一样凛冽,像池水一样柔软。   他下意识伸手试图挡住攻击,然而剑光却并不冲着他脆弱的肉体,而是他手中还别着秦桑芷脖子的刀刃。刀刃猝然脱手,坠落在地上。人质躬身向前,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跌跌撞撞地向前跑。   楚相冷淡地投来目光,他一寸寸拂过那柄剑:   “本来以为是个聪明人……”   他轻声说,“在江湖上也算是混迹了那么多年,多少遇见过几个剑客,难道不知道在剑出鞘以后,要反悔也来不及了么?”   秦桑芷跌跌撞撞地扑向了他,一时间觉得眼前人的形象简直如九重天降下的天神一般,连着数日的委屈,一时哭的昏天黑地,简直辨不出东西南北。他方才紧张到了极致,系统也在他的要求下准备好了登出的程序,只是哄着他再等等攻略对象。   在楚怀存出现的那一刻,机械音在头脑中冷冰冰地贺喜:“宿主,你安全了。”   本世界气运值最盛的反派,就是有这样的实力。   轮到对面的犯人追悔莫及了,他长到几乎打结的胡子颤了颤,咬咬牙:“方才是我冒犯了,竟没想到朝廷中也有如此英雄。但‘玉面菩萨’已经答应过我,事成以后,保证我能够远走高飞。就算是为了他,楚相也该讲规矩才是。”   ……已经很少看见被方先生过去形象蒙蔽的人了。   且不论现在这个山羊胡子老头能屈能伸到什么样的地步,就这点来说:“你难道真的觉得,只有你认出了他,他就对你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吗?”   楚怀存的声音不带一点情绪,审判般继续道:“若我的情报没错,你该是十几年前的‘拼命快刀’张五,也算得上江湖上的前辈。可惜走了歪路,都说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你却因为喝酒时被无意冒犯这样的小事,接连屠了几家满门。”   “你,”对方显然惊骇万分,“你怎么知道?”   “还是方先生路见不平,把你制服后亲手交给朝廷的,”   楚怀存的眼眸却比雪山之巅的冰雪还要冷上几分,“可惜你的亲戚是当朝的大官。原本的死刑变成在诏狱里关上一辈子,其实远算不上冤枉。方先生就算能忘记你,你却是恨死他了吧?”   “你们一直都知道,那老头只不过又戏耍了我一次,”   囚徒恨恨地说,“本来他就该报偿我,你又是什么人,凭什么来参和这件事。”   “说完了?”   楚相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他没有进一步废话的打算,只是手中的剑再一次一寸寸流淌出光华,那是敛不住的杀意,冰冷到一直冻到骨头,将面前的人钉在原地。   剑光凛冽,只是一闪而过。   “他倒也没有撒谎,你确实不用再回到诏狱里去了。”   有些话并不需要和所有人都交代清楚,尤其对一个杀伐果断的权臣而言。   所以对方也不需要知道在他当年这件事发生后,朝中那个大官对把事情捅上来的方先生感到不满,意欲报复。方先生因此不得不和朝廷纠缠了一段事件,惹上了一堆麻烦,甚至差点赔上性命。从此之后才慢慢改了性子。   方先生进入诏狱,这计划从开始就已经是万全的图谋了,他怎么会不清楚自己身边关押的是什么人?又怎么会认不出当年的这个人?   一切都已在意料之中。   楚怀存转过身时,觉得秦桑芷在身边的哭声颇有让人头疼的潜质。但少年在意识到他目光的同时,立刻憋住了哭声,变成了带着颤音的小声呜咽。   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整理自己的衣服,极力做出一副遭人陷害的翩翩君子模样,挺直了自认为青竹般的腰杆。   秦桑芷现在只有一个念头。   像楚怀存这样对他这么好的人,他非要好好把握住不可,绝不能像从前那样不懂得珍惜。   *   此时此刻,楚相站在初夏的荷塘边,周围的空气微微带着燥热的气息。   在他身边,人们的目光各怀心思。但最终,看着从他身后走出的那个许久未见的少年,他们都展现出了应酬般的友好。秦桑芷只不过略微出来走了几步,他被诏狱熬的苍白的脸色还没因为阳光回暖,便先被雪片般飘来的吹捧般的话语迷了眼睛。   “秦公子,再作一首诗吧!”   “是啊,诗坛没有了秦公子,简直就像是天空失去了太阳。如今秦公子重新得到了清白,岂非可庆祝之事?”   就连七皇子也畏手畏脚低走上前去道贺。   秦桑芷却下意识将目光投向楚怀存,见到楚相身边也有不断上前献殷勤的人,不由得心中忽然涌上些莫名的烦躁。他从前只当楚怀存的爱是无条件的,楚相自然也对他很好。那些蓄意勾引却失败的尝试不值一提。   但现在,他吃了一趟苦头,倒开始觉得楚怀存有千好万好。   系统对他的转变非常欣慰,宿主的基础明明非常好,可惜之前心思不在攻略上。如今他又占着楚怀存白月光的名头,又真的想要坐实了和他的关系。   脱轨了许久的攻略总算重新启动。   还好楚相仍旧对他宠爱万分,从诏狱被楚怀存救下来到现在这半天,他身上脏兮兮的囚服被换掉,披上了绫罗绸缎,用上了最名贵的药草和香膏,人们开始对他恭恭敬敬,他再一次变成了那个高傲的秦公子,飞快地给自己换上了一副君子模样。   秦桑芷按捺下心中的烦躁,调出系统给出的诗词课本,打算在其中找一首能够隐晦表露爱意的诗歌,必须要足够惊艳,让楚怀存比往日还要再赞叹几分。   他专心致志,甚至忽略掉了身边人的攀谈。   七皇子窘迫地低下头,他想要和秦桑芷说上几句话,对方却显得很不耐烦。他只能当着众人的目光一点点走回去,低垂着眼睛,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中不被人察觉地染上了一点怨毒。   这一切都收在楚怀存的眼底。   他平静地分析着眼前看到的一切,应付身边见他来了凑上前攀谈的人群,与此同时,手指借着雪白衣袖的掩饰,转了转衣带上别着的玉佩。   这枚玉佩已经不是他从前佩戴的那一枚,虽然其他人大概不会留意到这一点。毕竟它们的图案都一般无二。   玉坠冰凉温润,仿佛还带着那人的体温。   这世界上除了他,只有另一个人能够完整地摹画下玉佩的图样。 第151章 起波澜   玉佩触手生凉, 被楚相细细地把玩了一通。   他抬起头时,便看见方才不知道去哪儿的季瑛又走回了池边,他漆黑的头发总算没有散着披在肩上,而是用一枚簪子束了起来, 那双藏在阴影下的眼睛也因此被日光稍稍照亮, 让人看了倒有几分新奇。   在场唯有楚怀存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小会。   秦桑芷见状有点被忽略的不满, 他自矜地仰起头, 觉得自己不像那些庸脂俗粉去哭哭啼啼地牵楚怀存的衣袖,人格上高了一截。何况他时隔许久再次换上了雪白的衣裳,脊背也随之挺直了起来,又开始学君子潇潇风骨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模样。   “我的诗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听的。”   他倨傲地冲其他人说, 掸了掸身上不存在的灰尘,又温情脉脉地看了楚怀存一眼, “这首诗……是我在牢狱中遭受不白之冤时,想念故人所作,聊表心事, 随手偶成,我只愿我心中的那个人, 也能感受到这份珍重。”   楚怀存却不知是没有听懂,还是照顾到他清流的身份, 只是道:“你作的诗自然都是好的,在座诸位都不会反对这点。秦公子,前段日子实在让你受苦了, 何况今天又出了意外。这都是楚某的失职——”   “怎、怎么会?”   秦桑芷一时间没预料到话题从暧昧转向了愧疚。   愧疚确实也是他想要的感情,但此时此刻,他却觉得有点不对劲。依靠对白月光的取而代之,楚怀存对他的愧疚和弥补其实已经够多, 就差一个动情的契机。   秦桑芷咬了咬嘴唇,眼神不禁移向人群中的季瑛,这暗示实在不能太明显:   “这事当然不能怪楚相,我知道的,幕后作梗的另有其人。其他的事情我都不在乎,我相信谁也不能再让我回到那个地狱般的地方了。楚相,不如先听我读……念诵完我作给心中那人的这首诗。”   他可不想浪费这么好的一个机会。   既能推动对楚怀存的攻略进度,又不浪费这样一个在众人面前亮相的好机会。只有秦桑芷自己知道,再次站在众人面前,享受众星捧月的高高在上时,他多么渴望弥补狱中的狼狈。   他要居高临下地展露出自己的卓尔不凡,让所有人都倾倒在他的才华之中。   人群中的季瑛被秦桑芷针对,神情也飞快地阴沉下来,唇角凝着讥讽的笑意。他身边的端王暗示地瞥了季瑛两眼,尽管脸色也不太好看,但似乎在警告他此时不要意气用事。众人之间只留下一片沉默,等待秦桑芷接下来的诗句将它填满。直到……   一个谁也没有预料到的人开口搅乱了局面。   七皇子声若蚊蚋,他的声音为他招来不少目光。   “秦……秦公子说的是,”似乎是不习惯站在人群的焦点,他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对自己将要说的话似乎也怀疑起来,“楚相也不必、不必自责,我想,这些针对秦公子所发生的事情,背后确实有人作祟。”   这简直是人人都知道的废话。   就连作为邀请者的楚怀存看起来都有些无奈,“难为七殿下为我说话了,不过,此时也未必要谈论这个——”   七皇子似乎极力鼓起勇气,终于把目光从脚尖移开:“我不是说之前,我是说今天发生的事情。”   今天发生的事情。   还能有什么?当然是这位秦公子遭遇的袭击和绑架。   在场的人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心里那股不详的预感总算应验了。楚相摆的,哪能是什么正经避暑宴,分明是有去无回的鸿门宴。原本秦桑芷遇袭那会,众人的气氛已经足够低沉了,好在楚相解决得很快,此事仿佛也就这样顺利地告一段落。   接下来的流程,应该是交给朝廷,对物证和人证进行调查。随后再确认这起事件发生的原因,找到所谓的幕后黑手。这本该是一个拉锯的过程。   这位皇子怕不是失心疯了,竟在此时再次提起此事。   楚相倒是“嗯?”了一声,转过身来仔细端详这个不受宠皇子的眼睛:   “七殿下这么说,难道已经知道谁做了这件事?”   他是说过要给七殿下一个交出投名状的机会,但没想到对方履行得那么迅速。这件事是谁做的?——自然是楚怀存自己做的。而且七殿下绝对不清楚这一点。   他开始好奇这位殿下要怎么让别人背锅了。   楚怀存的目光像是冰寒刺骨的刀刃,又像是带着致命威胁的捕猎者。七皇子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更糟糕,像是后悔开口戳破和谐的局面,开始声音颤抖地声辩:   “或许是我看错了,我没有指责谁的意思,只是……只是想把我看到的事情说出来而已。不会有人怪我吧,也许只是我想错了……”   “你只管说,”楚怀存低声说,“没有人能动你。”   他简直是人群中一触即燃的火药,那双惶恐的眼睛滴溜溜乱转,转到谁,谁就心惊胆战,生怕被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殿下选为指责的对象。太子殿下被他看了两眼,差点要跳起来指着这位搅混水的弟弟大骂;季瑛被他盯了一会,却面色淡淡,手指只是理了理自己的头发。   当他的目光停下时……   当他的目光停下时,在众人面前一向表现得沉稳持重的端王,也几乎要脱口而出几句脏话。端王的指甲深深地陷进了自己的手心,脸上的微笑被扭曲成瘆人的弧度。   “七皇弟,”他和颜悦色地说,“这场闹剧已经够了,虽然我们不怎么亲近,但我自认为待你不薄。若这只是个玩笑,在此时打住还来得及。免得到时候再认出是误会,多有伤体面。”   语气普通的两句话,硬是让人觉得阴气森森。   “误会总要解开才好,”   楚相的声音却更为冷淡,将七皇子护在背后,“我相信在座都不是胡搅蛮缠之人,七殿下也并非空口无凭,他还没说指认的依据,谁有资格提前开脱?”   “对……对,”七皇子赶忙开口,“我有证据,皇兄,对不起。我也不是故意这样说。其实我当时就觉得有点不对劲,相府的管事来报信的时候,皇兄看起来一点都不吃惊,好像早就知道这件事会发生一样。”   “就凭这个?”端王觉得无比荒谬。   对他来说,秦桑芷不过是楚怀存麾下的一个文人,他平时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但任谁也不会真把他当成热心吟咏的士子看待,他也端着自己的地位。若是秦公子出事了,他非但不会惋惜诗才,心中窃喜还来不及。   毕竟秦桑芷所代表的那群清高文人,也算是楚相的势力。   他当时不仅不惊讶,也没有表现出什么紧张,这点没错。但没想到这一切都落在了身边这双普普通通的眼睛里,如今略一描绘,竟真为他引来了些许狐疑的目光。   “无稽之谈!”他愤愤道。   “皇兄莫气,”七殿下怯生生地说,“当然,自然不止这些证据。皇兄可还记得,在此事发生以前,季大人曾离席了些时候。而我回来的时候,连皇兄也不见了……”   “那是因为……”端王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脱口而出“那是为了跟踪你”,但他还是克制了几分,“季大人自然是有事离席,而我只不过是嫌暑热,去向相府的侍人要几块冰罢了。”   话题忽然提到季瑛,他抬了抬眼睛,嘴唇动了动:   “我有事找楚相,但没找到。”   “没找到?”七皇子这下倒有些诧异,但随后心下便了然。想必是他当时为了避人耳目,和楚怀存是在桃林中见面的,而季瑛被引到会客厅晾着,楚相便没过去。   不过,这倒正合了他的意思。   他定了定神,抬起眼睛:“皇兄,虽然我很不想说这话,但我当时看到了……因为我在宴席开始时饮多了酒,随后我就先行离席去解手。但当时宴席刚刚布下,侍人有些忙碌,我又醉了酒,所以并不清楚怎么回去,只好在相府里瞎转。那时候,我忽然听见有人在假山后面说话……”   “你,”端王神色一变,咬牙切齿,“简直胡言乱语!”   “此事千真万确,”   这下,七殿下也顾不得威胁,继续说下去,“我听见有人在说关于诏狱的什么事,好像还提到了‘钥匙’、‘家族的人’、‘马上动手’……我一时间不敢再听下去,正要离开,对方却匆匆忙忙欲走,我只好躲在假山背后的凹处,屏息等他们离开”   端王忍无可忍,他脸上的青筋都压不下去了,面目狰狞地要冲七皇子扑来。   楚怀存的手按在了他的剑上。   这个动作为端王找回了一点理智,他嘴角含上了一点令人胆寒的微笑,逼问七皇子:   “你怎么想的?就凭借什么对话,什么反应,就把这么大一顶帽子扣在我本王头上?按你的说法,你连个人脸也没见到。在相府的地盘,最有可能下手的岂不是楚相么?就这样急着下结论,呵呵,皇弟,是本王对你有失管教了……”   楚怀存手底下的剑已经稍稍脱离剑鞘,露出了一段流淌的寒芒。   “我……”七皇子的声音越来越轻,“对不起,端王哥哥,但是我说过,我是有证据的。当时我吓坏了,于是想要匆匆逃走。但就在这时,我看到地上掉了一块坠子。而那块坠子,那块坠子,我当时就觉得眼熟……”   在场的人情不自禁地将目光投向端王。   端王那身华贵的皂袍边,原本挂着玉佩的地方,此时竟空空如也。   而七皇子,此时颤抖着用手伸进袖子,一片莹莹发光的宝玉此时落在他的手中,上面雕刻着的,正是端王的私章。   一时间,虽然众人都处在露天环境中,但四周却一片寂静无声。人们的视线仿佛有热度,聚集在一起要将玉佩点燃。端王此刻的神情也一片惨然,他摸了摸自己的袍角,显然是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怎么就落到了这种境地,兀自说着:   “我确实掉了玉佩,但我只是去找相府的侍人要冰,一去一回之间便不见了。我本来想要提前说的,但方才一时没想到这茬。这也不是什么问题。”   “那我倒是要问问端王殿下,”楚怀存镇静地说,“连这种证据都出现了,还能有更大的问题吗?”   “而且,对了……”七皇子插嘴道,显然还没有说完,   “在秦公子安然无恙回来后,我找人问了当时的情况。若没有听错,是狱里的一个犯人不知怎么开了门,为了逃走挟持了秦公子吧。皇兄,那个人的名字你应该比我熟悉才是。”   连楚怀存都没想到局面能精彩成这样。   这些事分明是他派方先生去做的,但在这位殿下的一番话下,却变得和端王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已经到了不容抵赖的地步。不仅有人证,还有物证,不仅有物证,甚至还牵扯到了更复杂的身份。   “我怎么会知道?”端王下意识反驳。   “连、连我也曾听说过,”   七皇子又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看起来十足的清白无辜,甚至对自己将要说的话满含愧疚,“当年在京城审的灭口案,犯人残害了数十人的性命,却免了死罪,落得个苟且偷生。大家都说,那张五是皇兄母家的侄儿,在朝中有大官傍身。这、这不是正好对上了……”   此言一出,简直尘埃落定。   端王觉察到一道道如锋刃般扎在他身上的目光,人生第二次感到了和当年楚怀存将他赶出京城一样的切肤之痛。他瞪着眼睛,神情可怖地盯着七皇子。   但对方无论怎么看,都和他一样被吓坏了,指着天发誓:“我……这都是我看到的。我错了,皇兄,我给你赔罪,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一副没有出息的样子,只差涕泪横流,不像是说谎的样子。   “敢来算计我,”端王咬牙切齿,“很好,很好。你们都很好。”   他一副压抑十足的模样,看起来暴戾非常,但楚怀存的神情却并未因为这位尊贵的凤子龙孙而动摇几分,寒冷得像是高山之巅的冰雪:   “若是端王殿下没做亏心事,只是拿个冰的距离,玉佩怎么会好端端地掉了?”   虽然他清楚这件事不是端王做的,不过七皇子倒揭露了另一件事:   ——端王十有八九真的做了亏心事。   看他此时还死死咬住谎言不放的样子,恐怕那也不是三言两语便能和盘托出的事情。   秦桑芷听的头昏眼花,下意识觉得有几分蹊跷,但看了看楚怀存的表情,又把心放了回去。他想,对方总归是会不顾一切报复伤害他的人的,并不需要担心。于是他同仇敌忾地看向端王,在他的伤口上又添了一把盐。   话说到这个份上,宴席肯定不能继续吃下去了。   不只是宴席,秦桑芷出狱后的首次亮相也被搅合了一通。七皇子惨兮兮的,像是不小心撞破了秘密害怕被灭口的人,遇到谁就要低声下气地解释一遍自己的经历,倒让人分不清真心还是假意。众人分辨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也各怀心思地离开相府,回到各自的地盘。   至于端王和他身边的季瑛,则没等到回府,便被相府的人客客气气地留下了。   在朝廷来要人之前,楚怀存还是能自己用些手段的。   季瑛在这番闹剧的后半段意外地安静,似乎早就明白无论怎样负隅顽抗,都会落进提前设下的圈套。他被同样视作同伙留了下来,并没有提什么意见,漆黑的发丝顺着发簪的弧度流淌下来,缠绕在簪子雕刻出的梅花上。   见到楚怀存时,他眨了一下眼睛,弯了弯唇角:   “七殿下真是好手段,可惜了……都没用上我手里端王的那些秘密。现在我也被留在这里了,这算是被你暂时幽禁了么?楚相想要对我做什么呢?”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明明是很正常的事情,在他口中绕了一圈也变得旖旎。   这副模样的季瑛最近见的不多,大概是早些时候的亲吻和承诺给了他重新胡言乱语的底气。   楚怀存也乐意配合他,俯下身看着他的瞳孔道:“那要看季大人愿不愿意把那些秘密和盘托出。”   “我要是不愿意的话,”   季瑛抬起眼睛,瞳孔深处带着一点幽暗的笑意,“楚相会亲自来审问我吗?” 第152章 跃龙门   楚怀存停顿了一下, 斟酌自己的态度。   消暑宴折腾了半天,此时是傍晚,室内的光昏沉又暗昧,季瑛微微侧着头坐着, 他的头发被梅花簪束起来, 反倒露出一截苍白的脖颈, 尤其一副令人宰割的模样, 连手也故意背在后头。   楚相已经清楚了他的身份,再说这种话,就算对季瑛来说也有点过头。他清楚自己的脸颊在发烫,连带着呼吸也一样, 但还是伪装成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楚怀存说过喜欢他,什么样都喜欢, 既然他做不回克己复礼的君子,不如彻底放纵些。   他倒没心没肺地拿这些话做材料。   楚怀存的指尖按在季瑛的脖颈,无声地叹了口气。他俯下身, 让自己的视线和对方在一个高度:“没关系吗?”   幽禁和审问,这些词此时从他口中说出来, 带着轻飘飘的暧昧,但任何一个字眼落在面前人身上, 都是数十年也难以愈合的伤疤。就算季瑛自己一时没有在意,他也不能轻易把这些记忆挖掘出来。无论如何都要问上一句。   季瑛愣了一下,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移开视线, 眼中的笑意却丝毫未减。   “楚相对我做什么都可以……我不是说了吗?你带给我的都是好的记忆,这样倒是能让我把过去那些糟糕的事情忘掉,只剩下你。”   ——让我以后在黑暗中想起的只是你望向我的眼睛,就像是燃烧的冰雪。   “来审问我吧, ”季瑛说,“从我身上知道你想得知的所有秘密。从任何一个话题出发,要是我缄口不言,就撬开我的嘴巴。我不仅知道端王殿下的许多底细,还知道今天这件事真正的原委。这么好的机会,楚相怎么能不好好把握?”   他的最后一个音古怪地断开了,因为楚怀存修长的手指已经顺着他颤动的咽喉往上,固定住了他的下巴。季瑛下意识闭了一下眼睛,他忽然开始后悔为什么要陷自己于这样狼狈的境遇,再次睁开眼睛时,手是真的被绑住了,他试着挣扎了一下,只和椅子一起在原地不稳地晃了晃。   绑住他手腕的是他自己的腰带,梅花簪被楚怀存拔了出来。楚相眼眸中的冰雪落在皮肤上,仿佛能灼伤人。但很快他便看不见了,因为雪白的布料遮住了他的眼睛。   “轻点……”他的声音有点哑。   楚怀存的动作克制了些许。   季瑛立刻察觉到,说着说着便又笑起来,“我是说轻点放那簪子。”   他一步步将自己的掌控权完全交给了楚怀存,全然没有给自己留下半点余地,只顾让对方满意。他在蒙眼的布带下同时闭上了眼睛。两个人直到此时还算得上清醒,没有到意乱情迷的程度,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季瑛觉得自己就像是祭祀是被奉献给神灵的祭品,准备好了像是一只被钉在原地的蝴蝶那样,颤抖着被仔细把玩翅膀上的每一个细节。   他知道自己动情时表现得能有多糟糕。   但越是这样,他越想完完全全被对方敲碎,一个完完全全的他自己。   季瑛闭着眼睛等待着,心脏几乎要越过那层薄薄的皮肉跳出来。楚怀存把他摆出一副无法反抗的模样,听他喉咙中压抑着的呜咽,于是,就到现在了。猎物已经无法抵抗,任人摆布,而狩猎者此时终于缓步靠近。脚步声仿佛敲击在绷紧的弦上。   然后——   季瑛的嘴唇动了动,他一时间惊愕地睁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到。只知道在他想象中的一切来临之前,楚怀存先给了他一个拥抱。令人安心的清淡的熏香味萦绕在他身边,一瞬间,他忘记了其他乱七八糟的一切,只知道面前是他从年少时就喜欢的少年。   他有一双冰雪般的眼睛,还有比任何人都要锋利的剑光。   “渊雅,渊雅。”楚怀存轻声说,仿佛只是要叫他的名字,“别担心,我在这里呢。”   季瑛所预料的显然不是这个,但他却无措地抿了抿嘴唇,不争气地就因为这几句毫无狎昵之意的话提前一步红了耳尖。他有心想要说些什么,但面皮却忽然因为“渊雅”两个字薄起来,半点开不了口,只好暂时搁浅在对方克制的温柔中。   感受到季瑛轻轻蹭了蹭他的衣裳,楚怀存弯了弯唇角。   他的动作忽然严厉起来,言语中也带上了让人无法忽视的压迫感。   楚怀存有种很锋利的气质,这点在他走入朝堂后培养得更为明显。他这样的人本来就喜欢把主导权抓在手里,从骨子里有让人顺从的才能和压抑的很好的暴戾:   “现在,我该问第一个问题了,”   他俯下身,瞳孔在倒映出面前的影像时微微放大,“我想知道,渊雅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   楚怀存能扣住季瑛,那是因为对方再怎么说都没有显赫的背景。   但要说端王,却也关不太住,楚相本来也就是想压一压他的锐气,顺便给其他的人留下一些可乘之机。别看此时端王刚刚引火烧身,已经有不少人在观望着看能不能落井下石。   太子殿下差点赖在相府不走了。虽然眼前的情况发生得突然,但对他来说可是喜事一件。对他来说,最直观的就是端王此时深陷困境,而他一向只把端王当作敌人,对引起今天这事的七皇子,却是并不放在心上。   瞧他那副畏畏缩缩的模样,哪像是能承担起什么大任?   直到陛下亲自下旨来要人时,端王方才满腹怨气地坐上回宫的车辇。相府来相送的侍人寥寥,楚相更是连影子也见不到,周围一片冷落。在这种环境中,有一种大势已去的不详之感,马车踏在长街上,蹄声哒哒地响着。   打更的人已经准备好履行职责,街上的行人寥寥,唯有鬼火两三点。   鬼火?   端王皱起眉头,要车辇停下,定睛一看,才发现路边那几点蓝幽幽的火焰是祭奠用的火盆,周围还放着一叠黄纸和摞起来的纸元宝。有人在一旁将这些东西投进火中,凄凄哀哀地哭着,那哭声令人心烦,更使人觉得不详。   端王疲惫地靠在位置上,命人过去将路上烧纸的那人撵走。稍过了一会,他再次掀开帘子,此时已经驶过那处,从远处看,倒是一点火星也见不着了。   那被他派去做事的侍卫一会儿才骑着马赶上来,向他禀报那几个冒犯到殿下的人已经全部赶走。端王“嗯”了一声,随口问道:   “清明已经过去了许久,中元也还差得远。怎么这几家都有人过世在同一个日子,今天共同在这里烧纸祭奠?”   这分明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但被问到的侍卫却显得有些为难:   “殿下,这……”   不详的预感又一次乱糟糟地涌上心头,端王抬起眼睛。他一向喜欢附庸风雅,与人结交也戴着一副亲切友好的面具,此时此刻从那双眼睛中流露出的,却是遮不住的怨怒和焦躁:   “本王让你说,你便说。”   “是,”侍卫心一横,低声解释,“今日早些时候诏狱出事了,随后楚相赶到,那个逃狱的犯人名叫张五。方才路上的那些人都有亲友死于张五之手,得知此人终于伏诛,大仇得报,专门烧香祭奠亡灵。”   “那个张五,”端王阴沉地说,“他就是我母亲那边当年保下的人?”   要说这件事当年闹得沸沸扬扬,倒也确实。但那时端王还是皇太子,一呼百应,对他来说,这事也没什么难办的地方。张五这个名字虽然起的寒碜了些,行为也确实过火,但毕竟和他有血缘上的那点关系,家族里的人又来求,便找了手段保下,又把京中的舆论压了压。   其中好像还有个江湖人士插手,对方也得到了应有的教训。   没想到当年的事情,放到今天,倒忽然成为了一触即发的火药。想到这里,端王倒对当时的行为没什么后悔的情绪,只是愈发觉得世事多变。当年他在京中作为东宫,何等风光,一呼百应;和楚怀存斗让他落水狗般离开了京城,再次回来,手中的势力却并不好重新积攒。   前段时间,太子的势力一落千丈,他的局面倒是开阔了许多。   现在这些好不容易积攒的成果又岌岌可危起来,叫他怎么不怨恨。端王靠在车背上,硬生生扯出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假意宽容道:   “那些平头百姓知道些什么?本王自然不会为他们动气。”   他盯着侍卫的眼睛,侍卫极力让自己镇静下来。他一向认为自己的主子与人交往时算是让人如沐春风,却没想到此时见到了这样一张丑陋的脸。   侍卫奉承了几句,便心有余悸地退下了。   在回府的路上,还遇到了这样不吉利的事情,端王果然没有什么好心情。陛下下旨逼楚相放人,此时,他该去宫中找陛下才对,但方才宫中来人告诉他,陛下已经安歇了,叫他不要随意惊动。   也是,宫里那位至尊已经垂垂老矣。   端王在轿中握紧了手掌,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好在他的对手最近也同样时运不济,东宫此时简直像是没了主的野狗一样六神无主,若是今日没有出事,他此时定要好好嘲笑嘲笑他的这位弟弟。他上赶着找楚怀存求援的样子,一点太子模样也没有。   真是不及他当时万一。   就这样想了一路,端王也差不多到了府里。   他连忙连夜召集他的幕僚,今夜的端王府大概是烛火不断了,那些话题和秘密都悄悄地在端王最信任的耳朵间流转着,端王只对他们说出了他今日经历的实情。   就连季瑛,当时也被他刻意支开了。   他此时自身难保,自然来不及考虑到季瑛的处境,好在这段时间他一点点试图挖老皇帝的墙角,主要的功夫在打动季大人,让他帮忙做一些棘手的工作,却并没有把那些关键的秘密透露给这个声名一片狼藉的人,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而最后的一点顾虑,在打听到楚怀存终于同意放人,季大人从相府离开后便暂避府中时,也最终烟消云散。   端王压抑住了内心深处感到的一点异样,专心致志地开始思考面前难题的解决方法。   *   此时,季瑛所乘坐的轿子却并没有把他带到季府,而是径直驶向了宫中。   深夜,华贵宫室上的一应装饰都已经黯淡,只能看到浓重的黑暗和更加黝黑的大片阴影。那些白日里显赫的宫殿,此时都像是盘踞着沉默的巨兽,没有一点生气。并非所有朝代的宫室都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除非宫室的主人本身就已经被沉重的暮年之气席卷。   陛下当然还没有入睡。   他只是不打算见端王。此时,这个老人站在宫室的西北角,仔细地端详着池中游动的几尾锦鲤。这批新换来的锦鲤仿佛黄金筑就,游动时灵活自如,半透明的尾巴亮晶晶地闪动着。   宫人在他身边恭顺地挑着灯笼,一点声音也不敢出。   寂静的氛围被季大人的来访打破。季瑛放任他靴子踩在地上时发出沙沙的响声,陛下不仅眼睛不好,近来连耳朵也不太灵敏。像他这样的人,最恨被人揭穿自己身体上的弱点。此时,季瑛也如同身边的宫人般恭敬,在陛下身后倾身下跪。   老人听见了他的声音,却没有回头,只是自顾自地看着锦鲤,半响忽然说:   “越看越觉得心烦,改天叫人把这些鱼都杀了。”   这些锦鲤价值千金,都是从出生就开始仔细培育着,还没在皇宫的水池游上几天,便要横遭不幸。这自然没有季瑛什么事,反而是陛下身边那个侍女仿佛吓了一跳,声音细弱地答应了。陛下这才转过身,目光可怖,那只蒙着白翳的眼睛让他显得格外衰老。   “怎么,御花园的那些人难道蠢到连这都不知道?”   陛下的声音也越发森然,“不如让季大人告诉你,这群锦鲤能活多久……故意往朕面前放这些东西,岂非有意讽刺朕寿命不长?朕死了,这群锦鲤倒还未必。”   锦鲤是有名的长寿鱼,自然条件下能活到一百余岁。   而面前的这个老人,若要他再活个十年,恐怕都是个奇迹。   此言一出,死的便不仅仅是这一池无辜的锦鲤,恐怕还要搭上将锦鲤送来的宫人了。身旁略小一点的宫女愈发面无血色,反而是另一个宫女沉稳些,此时悄悄地拉了一下年轻的,两个人手中的提灯这才一点也没有摇晃。   季瑛的神色也没有一点改变,只是微微垂着头跪着。   见状,老人才略微流露出一点满意。他叹了口气,对季瑛说:“端王殿下出来得比你要早,看来楚怀存倒清楚更该放走什么人。不过,朕不打算见端王。就这么半天,朕想季大人也不至于等不了吧?”   季瑛面不改色:“臣为陛下肝脑涂地,又找不到把柄,楚相自然无计可施。”   “朕的那几个儿子,可真让人头疼,”   陛下又淡淡地开口,仿佛只是在说几把椅子,“太子是个蠢货,而且还是举世皆知的蠢货,可偏偏朕只能封他为东宫;端王最像朕,但他想要的却太多,却冒进,反而落进了别人的陷阱;剩下的大多是歪瓜裂枣,此时也不在身边,说到要和楚怀存斗,三魂便荡了七魄。”   季瑛沉默了一会:“臣不敢妄议诸位殿下。”   老皇帝发出了两声嘶哑难辨的笑声,就连面前池子中的金鱼也仿佛被吓着了,忽然四散游走:   “有时朕也起了疑心,总不能真是遭了上天的报应。好在今天的七皇子,还有些模样。朕倒有些好奇,他是怎么做到的。季大人何不为朕解惑一二?”   季瑛早就知道他会这么问。   他敛眉道:“七殿下明面上找楚怀存结盟,他今日所为虽然大胆了些,有些地方解释不通,但楚相知道这是他的投名状,所以也不会计较。至于端王的弱点,陛下也知道,那是七殿下暗中让臣透露给他的,殿下和陛下是一条心,他自然对陛下感激不尽。”   “楚怀存信了他?”陛下的眼睛睁大了,“我这个儿子倒真有些本事。”   “是。”   季瑛轻声肯定,“而端王留臣在身边,虽然多有提防,但我仍旧能找到他的破绽,这都多亏陛下的栽培。端王殿下是想要我站到他那一边去……他还急于积攒自己的势力,以至于稍稍放出诱饵,伪造了个可信的身份,他便中了七殿下的计,忙不迭地跑出去露相。”   “真是幼稚。”   陛下淡淡道,“端王以为自己这段时间向我旁侧敲击,朕真老到听不出来?”   他说这样的话,季瑛便不合适接。正好他此时也七七八八把所谓的情报和盘托出,便闭上了嘴,平静地用膝盖一点点感受宫室地面夜深时透骨的冰寒。   他如此识相,缄默不语,陛下这古怪的性子反而看的高兴。   因此,这个脾气古怪的老头也就罕见地表露出了一点宽容。   “这段日子辛苦你了,”陛下高高在上地看向他,开口道,“季瑛,这么忠诚下去,才是你的本分。既然如此,朕倒是不介意让你探望一番你在乎的那几个逆臣贼子。”   季瑛的手心浸出薄薄的一层汗。   他面色苍白了几分,声音却仍旧稳定。他对着陛下拜了拜,郑重其事地谢恩,随后像是浮现在黑暗中的幽灵般,支撑着起身站了起来,手掌被地砖的纹路硌了一道。   “谢……”他说,“谢陛下隆恩。”   *   说是探望,其实根本近不了身。而且,季大人在到达所谓关押着那些人的地方前,必须蒙上眼睛,以防他察觉到路线,或者记下标志性的景物。   陛下最开始吝啬地不允许他和过去这群人扯上一丝半点的联系。   但随着时间过去,季瑛的名声越来越糟糕,他在京中干的那些声名狼藉的事情逐渐变得举世皆知,陛下也对他越来越放心。这种转变当然有迹可循,原因其实也十分简单。只需要跟着季瑛走近这些他过去的族人,便能一窥究竟。   季瑛几乎一宿未眠,此时天都要破晓了,但他的神情却愈发地没有血色,从轿子上下来,解开遮眼睛的布条,几乎连行走都要踉跄几步。   他远远地就看见了那些人的脸。   当年的蔺家人,除了被那场大火确实烧死的,其实被分为两拨关押。此时他眼前的,就是他最熟悉的几张面庞。族里的长辈,那些曾经把殷切目光投向他的人,此时也只剩下一双双枯槁的眼睛,而他们的眼睛同时倒映出了彼此。   随后,既让人措手不及,又叫人无法反驳,沉重的话语便刀子一样落在季瑛身上。   季瑛几乎没法靠近他曾经的亲人,因为他们反应激烈,对他这位佞臣贼子不假辞色。蔺家还在时,便是清流中的清流。就算被关押被折磨,那股死于社稷的精神还在,即便被折磨至死,也没有给陛下什么好脸色。   季瑛是他们中唯一一个背叛者。   所以他只是在原地踉跄了一下,便站定不动了。他听着那些指责他背弃祖训,毫无风骨的话,外面的天色就要破晓,但他只是原地站着,仿佛被压力重重压着的竹子,脊背仍旧拼命地挺直着。   他没有一句反驳。   毕竟当年,确实是季瑛主动提出要为当今陛下的走狗,背叛了他一直以来的坚守。   他只不过受这群他要保护的人性命的要挟,不得不听命与人。也再没有比他做的还要尽职尽责的人了。   看守他的人看了,都颇有些不忍心。   不过,他们这副场面见得多了,也嫌看的腻味,有时候期望季瑛反驳几句,但季瑛却只会站着不动,久而久之,他们也和陛下一样残忍地把这场会面作为一个有些无聊的乐子,一个钳制季瑛的手段看待。   正当他们的视线移开时,季瑛仿佛不经意般,将一直在身侧的右手移到了身前,飞快地做了一个手势。这是再平常不过的动作了,就好像只是整理了一下衣领。   但他知道那些囚笼里的人已经看到了。   他们的骂声并没有一点停息,只不过从指责他背信弃义到数落他堕落后做的那些心狠手辣的恶事。季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任何语言都能成为一种信号,而他们对此都心知肚明。在激烈的骂声和尖锐的态度对立中,最适合参杂些秘密。   陛下最乐意看到这一幕。   在他离开牢笼前,就和族人商量好了,以让陛下看到他想看到的为目的。   尽管如此,季瑛还是觉得有点疲惫。他又轻轻动了动手指,心知改变就要顺着指尖一点麻木的感觉汹涌而来,但他一个人却仍旧做不到所有的一切。即使这一切并不需要真的面对如此恶劣的谴责,道义上的痛苦也几乎使他习以为常。   改变从何而来呢?   在他头上,束着头发的是楚怀存送给他的那支发簪。发簪末尾的梅花沉甸甸的,谁也想象不到,在这样一枚镂空梅花中,藏着一块沙盘。随着他的行动,沙盘中的那枚微不可见的铁砂石便会顺着行动的轨迹滚动,在沙盘中留下弯弯绕绕的痕迹。   这是一个能够记录季瑛从宫门到此处转过的所有拐角的道具,假如真的能成功,它就像是一个微型的地图,顺着轨迹走,便能重新找到这里。   这种东西当然是方先生给的。   诏狱那么一闹,连方先生也顺理成章地被接了出来。   他见到季瑛的第一刻,先是飞快地给他扎了几针,把最后残余的那点蠢蠢欲动的毒性定住,随后将诏狱中的所见所闻和盘托出。   反正从诏狱出来后看这两人之间的气氛——   显然不用再顾忌什么。 第153章 逐香尘   季瑛在宫中对陛下禀报的一切, 楚怀存当然早就一清二楚。   说是楚相从季瑛身上审出来的,其实也不至于。季瑛对这类话题简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甚至连下意识的防御都没有,楚怀存亲他一下, 他就恨不得全部和盘托出。   他本来想的也就是这样, 没想到楚怀存上来就是一句“什么时候喜欢上的”, 硬生生堵住了他的嘴。   季瑛被蒙着眼睛, 又被那个拥抱弄得耳朵尖都红了。   他茫然了一瞬,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显然,对于接受审问的对象而言, 这个问题有些超纲了。他肯定准备了许多种说辞,却一套也用不上来。因为眼前的黑暗, 他被自己的沉默剥夺了安全感,手脚也被捆住,动弹不得。   楚怀存轻轻地笑了笑, 声音中却透着一股微妙的压迫感。   “季大人怎么不回答?”他问,“这可是审问。”   几乎就在下一秒钟, 季瑛就意识到这个糟糕的词汇现在意味着什么。他想要弓起背躲避开一瞬间蔓延开来的刺激,但却被牢牢地钉在椅子上, 只能像无法挣脱的蝴蝶那样被从头到脚细细地把玩一遍,差点尖叫起来。   蒙住眼睛的弊端这才显露出来。   因为未知,他浑身的皮肤都绷紧了, 以至于即使是最平常的部位,也会因为忽如其来的触感战栗不已。他想要说点什么,说出来的却全是对方的名字,还有一点用也没有的讨饶。   因此在喘息的间隙, 他稍微清醒过来,便开始争分夺秒地组织语言。   “我心悦于你的时候,”季瑛在记忆里一遍遍搜刮着,“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   “嗯?”   当审问者只是低低地回以这个字眼,说明这个答案还没有到让人满意的程度。季瑛在浮光掠影般脑海中闪过的画面中,忽然弯了弯嘴角。他轻声说:   “因为时疫被困在城墙里,我见到你的第一面,你还记不记得?我一直觉得,我给你的印象怕是不太好。因为分粮,差点被涌上来的流民掀翻了轿子,周围也没有能支撑下去的手段,完全是落难公子,何况还不值得同情,毕竟在那种时候,谁的命也不比别人贵上几分。”   楚怀存让他说话,便不刺激他,只是伸手理了理他的头发。   “倒也没有,”他仔细地想了想,便说,“我当时只觉得你很特别。你在人群中,就像是一轮天上掉下来的月亮,光风霁月,待人温柔,衣冠齐整。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更没有想到后来会和你产生瓜葛。你那时还没开始喜欢我吧。”   季瑛的声音不自然地停了停:“谁知道呢?”   谁又能得知心动该从什么时候算起,只记得那时持剑的少年剑客仿佛从天而降,用剑柄就击退了涌上来的流民。他自由而明亮,满身锋芒。   对方的剑光倒映在他的眼眸中,就像是忽然在他面前下了一场大雪。   季瑛在此之前从未离经叛道,却费尽心思,小心翼翼,终于问出他的师父到山中闭关,把他一个人扔在外面闯荡的事实;随后他处心积虑,旁侧敲击,终于成功地换来了楚怀存的怀疑。   “你邀请我到你家去么?”   他说,“那倒没问题,反正我也没地方去。但你为什么看起来有点紧张?”   当时的蔺公子也想知道这个问题,他并不清楚听到了楚怀存的回答后,自己为什么手脚有些僵硬,心脏却在胸腔中怦然跳动得快了几分。他只是仿佛光明磊落地笑了笑,做了一番以救命恩人为名义的冠冕堂皇的解释。   等到楚怀存真到了世家大族之中,他飞快地意识到一点。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被比作月亮。文采风流,高风劲节,温润而泽。这都是属于同一个人的形容。   天下只有一个蔺长公子。   “我很早就喜欢你了,”季瑛说,“早到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我有时候怀疑自己伪装得是不是真这么无可挑剔,以至于让你一点也没有察觉,而且在你的心中,我完美到没有任何缺点。其实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   “胡说。”楚怀存忽如其来地亲了他一下。   吻落在脖颈上,苍白的皮肤泛起一点绯红,季瑛又徒劳地挣扎了一下。他发现没用的时候欲盖弥彰地在楚怀存的手心蹭了蹭,企图得到一点宽宥。   “真的,”但他却还没放弃这个话题。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简直变成喃喃,“怀存,人是不会毫无预兆地变坏的。你看我现在这副模样,说自己之前有多么光明磊落潇潇风骨,岂不是有点可笑?要真是如此,就应该立刻在墙上撞死,也好过行尸走肉般做那些肮脏的事情。”   楚怀存隔着布带摸了摸季瑛颤抖的眼睫,只觉得指尖濡湿了一片,不知是他方才还是现在的眼泪:“那不是你的错。”   季瑛似乎想要抽出手擦拭眼眶中的水雾,但他再次意识到自己被严严实实地束缚住了,所有的感官都交给楚怀存来支配。楚怀存轻声哄了哄他,却没有拆开布带,只是隔着濡湿的带子细细密密地吻了他的眼睛。   他的声音有点闷:“我没有你想象得那样不染尘埃。”   “你记得当年,我的二弟想要你做入宫的伴读么?知道这个消息时我简直快要发疯了,那是我第一次逾越规矩直接去找了家主,但父亲却质问我为什么不愿意放人。伴读是个很好的发迹机会,他认为这对你来说是最好的安排。我想要勒令二弟划去名字,不过是嫉妒。”   “我也不想去,”楚怀存说,“何况你已经问了我。”   “但我仍旧是自私的。”季瑛闭了一下眼睛,“我想要瞒着你,悄无声息地做好决定。只是看到你时,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不到一点隐瞒。还有,怀存还记得吗,有段时间你一直想要到军营里去。”   那时候边境不稳,定国将军带兵打了几场胜仗后回京禀报,顺便招募兵马。这对楚怀存而言,倒确实很有吸引力,他毕竟是半个剑客,就算被塞进京城世家的后院里,也少不了天天磨练自己的剑术,何况他的实力又确实不俗。   至于当时的蔺长公子,似乎对此也没什么意见。   不对——楚怀存打量着眼前的这人,仔细地想了想。对方话都说成这样。假如他参军入伍,便不得不远离京都,到千里之外。同时,他还必须面临着沙场无眼的客观事实,就算他再有本事,冰冷的刀刃和长矛也有可能将他刺成两半。   “我那时知道你想去,”   季瑛低声说,“定国将军曾来过一次季府,他瞥见你练剑的模样,便让人在远征的名单上把你加上。我这辈子第一次尝试着用那些手段,就是在那次。我开始学着将手伸进那些污浊不堪的地方,蔺府长子的身份是我的通行证。我最终得到了那份名单。”   他顿了一下:“我费了千辛万苦得到名册,几乎昏了头脑,只是因为我想把你的名字从里面划掉。”   他的身体僵硬起来,似乎准备好了引颈受戮,眼睛也死死闭上。楚怀存有点无奈,他没想到这场审问最终会演变得有点像真正的盘问。而对方下定决心作为祭品,在神明面前将自己所做的一切和盘托出,并且不祈求任何缓刑。   “然后呢?”   楚怀存平静地说,手按在季瑛的肩膀上,“渊雅,你想要停在这里,告诉我你是个坏人吗?那或许有点迟,因为我从始自终都并不打算离开你,而且我清楚你是什么样的。”   “……什么?”   “你做了吗?”   楚怀存问,却像是已经知道了答案,“为了保护我,所以划掉我名字这种事。”   季瑛半响才开口:“我……没有。”   他得到了心心念念的名单后,却意识到自己根本做不到动手。他只能把名册藏在自己的书房中,稍微拖延些日子。一想到楚怀存有可能会离开,有可能会在战场上流血牺牲,他就觉得内心悚然,但真要提起笔,他却想到少年锋利明亮,仿佛能割裂一切的眸光。   他不能违背对方的意愿。   即使事与愿违,那不是他自己的意愿。   那天在青鱼湖边,蔺长公子终于和楚怀存谈起这件事,他说的从容,假装自己没有在暗中做过一切违背自己身份的事情。而楚怀存和他预料中的一模一样。   少年想要参军入伍,想要上阵杀敌,想要成为未来的将军,迎着银光闪闪的刀尖。   那一刻,季瑛忽然想通了什么,即使他觉得自己的心空了一块。   他决定回去以后就将名册退回,决定永远不干涉少年的意愿。他想要对方自由,而自己差点成为了束缚。他想要对方得偿所愿,即使那意味着自己的痛楚。他为自己曾经有过的念头感到羞耻,但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也稍稍触及了自由,触及了少年尖锐又对他稍稍显得柔软的灵魂。   他为对方在青鱼湖畔击节而歌。楚相把那一幕光风霁月的翩翩君子记了很久很久,而这是故事的另一个版本。   那时候,他们一个想当忠臣,一个要做良将。可惜接下来的大火烧光了一切,从天边烧到眼睛里。他做好了离别的打算,但一切来得又如此突然,甚至没来得及好好告别。   “你不需要为你没有做的事情责怪自己,”   楚怀存小心地避开了他的头发,仍旧按住他的肩膀。那双眼眸和季瑛挨得那么近,可惜他眼前只有一片漆黑,只能凭借着吐息模糊地描摹出楚怀存的轮廓。   季瑛笑了一笑:“我知道。”   楚怀存又说:“渊雅,我想要你一直陪我走下去。”   这次停顿的时间久了一点,季瑛最终还是郑重其事答应道:“好。”   他接着又有点懊悔,想要打破稍显严肃的氛围,不浪费这白白的大好时机:   “这都跑题了,楚相明明说要审问我的,我应该把答案再拖得久一点。手腕上的绳子都松了,怀存帮我再绑一次?”   *   方先生从牢里回来,还好生受了一通欢迎。   相府的管事看见他,也会打个招呼;楚怀存的其他幕僚信重他,此时也来道贺。好不容易脱身了,又看见小梁探花眼眶红红地看着他,手里提着肉干和补品,硬要往他怀里塞。   “那可是诏狱,”梁客春说,“九死一生的地方,先生顺利回来,怎么能不好好养养?这些东西虽然大部分是我准备的,但连楚相也有帮忙。”   方先生一向单打独斗,许久没感受过这种热情。恰好此时的楚相不太方便出来接待,他就在外面耽误了些时间,直到那顶宫廷派来的轿子驾轻就熟地接了人走,这才走进了楚怀存所在的书房。   他简单地说明了一遍情况。   室内点着几支蜡烛,烛光暖融融地,融进座上雪衣客的眼眸中,硬生生将清冷的气息消减了几分。方先生看着,却忽然有些心惊胆颤。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大胆地开口,问出了一个曾问过的问题。   上一次,楚怀存的答案来的很快。   但这一次,楚相的声音却没有如曾经那样响起。就在缄默犹如实质般在房间内稍稍蔓延开那一瞬,结论其实已经不言自明。室内没有其他人,唯有楚怀存和方先生。楚怀存停顿了一下,还是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从座位下来,脚步声在方先生身边停下。   方先生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幕僚,更是亦师亦友的存在。   所以,他此时既没必要自居身份,也没必要有所隐瞒。   方先生下意识捻了捻胡子,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的后辈,同时也是朝野上最说一不二的权臣走到身边,罕见地觉得情况有点棘手。他一时间有点懊悔,果然,在楚怀存师父那里不该白白地喝那么多酒,欠下了太多人情。师徒二人果然都不是省油的灯。   烛光忽地一晃,地上的影子又长了几分。   “算了,”   方先生摆摆手,佯装尴尬地笑了一下,“楚相有自己的决定,我也就是问问。”   这句话无力到连他自己都不信。方先生的内心也开始挣扎,这么一段时间相处下来,对方又是老朋友的义子,虽然这话说起来有些大言不惭,但他早就把楚怀存看作是自己的半个徒弟。他最开始就懂得这个道理,又怎么能看着人往火坑里跳?   他犹豫了一下,脸上的笑容缓缓消退。   方先生张了张嘴,正打算劝。但楚怀存却比他先开口。楚相的声音很镇静,似乎这个问题他已经在心中想过无数遍,绝非临时起意,   “先生,若我现在已经改了念头,你和师父会失望吗?”   “怎么会?”方先生被反将一军,下意识摇头,“你师父是个什么也不管的闲散人,至于我这个老头子,保命总是擅长得很,用不着后辈操心。但是你要清楚,这条路可不是那么好走的。我以为楚相之前已经想清楚了。”   屋外的黑暗仍旧是浓稠的,从屋子里往外看,连一枚星星也没有。   楚怀存的手指虚虚地拢了拢,仿佛还残留着和那个人十指交握的触感,对方眼睫被泪水压得沉甸甸的,头发散落在皮肤上,漆黑和苍白的对比有一种独特的美感。他本该休息更久,但此时却已经穿上了那身深紫色的官袍,走进了这片浓到稀释不开的夜色中。   他短暂地闭了一下眼睛,随后睁开。仿佛长剑出鞘,他的目光就像是剑刃上冰冷的锋芒,明亮而凛冽,令人不可逼视:   “如果不做这般打算,我怕我护不住他。”   十几年前的少年抓不住手中的月光,如今的楚怀存绝不可能让那时的事重演。季瑛的身份,还有他这些年的磋磨和隐忍,都和当今的朝廷深深地纠缠在一起,稍稍拨动,便血肉模糊。若是只有楚怀存一人,他大可以不在意自己有没有一个好结局,只要保住身边的人。   但季瑛站在他面前,一切便显得远远不够。   他想要洗掉对方身上的污名,想要恢复对方曾经的身份;他想让这抹月光从此后高居明堂,尘埃不染,他想要一个永远能护住对方的身份,那必须高不可攀,贵不可言。   狼子野心的楚相够不够?   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摄政王够不够?   气氛逐渐紧绷起来,就连烛火也仿佛凝固住不再动。楚怀存却罕见地笑了笑。他在方先生面前的位置坐下,缓声安慰道:   “也不是非得坐上那个位置。假如说有更好的办法,那自然就用不着冒险。先生,我想请问,假如陛下明日忽然驾崩,那么皇位会继位给哪位殿下?”   这个问题问得直白,用大逆不道都难以形容。   方先生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他想了想:“若是陛下没改诏书,按例仍是东宫,但端王殿下大概会争上一争。毕竟,如今的太子和端王看起来反而有几分势均力敌。”   “若是再过一段日子呢?”   “怕是这两位殿下都落不到好。”方先生沉思道,“楚相那时候已经把端王的底细摸清了,东宫又失势。若七殿下那时候展露些头角,赢面很大。”   楚怀存弯了弯指节,在桌子上敲出轻轻的一声,说出的话却如惊雷一般:   “假如当今陛下得位不正,闹得举世皆知,又当如何?”   就皇位而言,最大的顾忌其实就是百姓的舆论。得位不正,血统不纯,这一切都会使得流言大起,天下人议论纷纷,   即使是百万训练有素的兵甲,又或者是能够坐取敌方首级的谋臣,都无法改变对皇位正当性的质疑,反而会招致更多的诋毁。冒天下之大不韪,就要做好付出代价的觉悟。   方先生的声音也低下去:“那当今的这几位殿下……都没戏。得从先帝那支找残留的血脉,如今还能在京城中被提起的,也就只有当年的平王了。不过他输了当年的夺嫡,如今全家都发落在岭南,唯有荔枝成熟时,还会以自己的名义往京中送几筐。”   楚怀存道:“据说平王倒有两个儿子?”   方先生摇了摇头:“我去过岭南。说实话,我现在还能掏出几件这两位公子的贴身信物,都价值千金——可惜是他们玩牌输给我的。楚相足见,这两位实在不怎么聪明。就算只是要做傀儡,又嫌太招摇鲁莽了些,甚至连当今东宫都不如。”   ……这倒是意外之喜。   京城从来没有过平王的消息,如今知道他养出了两个酒囊饭袋儿子,也算是最新情报。   方先生自己说着说着,便停了下来,盯着楚怀存看。半响,他才悠悠叹气:   “我原本想劝楚相的,没想到把自己绕了进去。没错,假如一切都进行顺利,当今的势力确实要进行大洗牌,楚相的胜算也不能不说多上几分。不过终究师出无名,你如今的名声,除了小季公子……怕是没有更坏的了。这条路我还是要劝你慎重。”   “我明白的,”楚怀存略微低垂目光,神情却十分郑重,“多谢先生。先生已经教给我许多,又帮季瑛解决了‘半面妆’的毒。此时要留要走,悉听先生的意思,楚某皆不胜感激。”   他话说成这样,倒确实笃诚极了。方先生一时却觉得脚生了根。自从那次翻了船,他一向都不想搅合到朝廷的风风雨雨中,最多只是赚点黑心钱。只是因为楚怀存毕竟和他有过瓜葛,又受人所托,所以才留了下来。   事到如今,按照他明哲保身的性子,就该抽身而去。   谁也不会责怪他。   楚怀存本来已经做好方先生要走的打算。他是不可再得的助力,可楚相从来不愿意强人所难,尤其是他身边被他划分在重要范畴的人。他打算为方先生准备可称巨额的金钱,并且配合他再一次让他销声匿迹。但面前胡子已经花白的老头却半响才再度叹出一口气。   “这事要是成了,”他说,“楚相给我个官当当么?”   “先生若是愿意回来,我自然……”   “算了,”方先生自己先摆摆手,捋了捋头顶稀疏的头发,“到那年纪,我可不要和朝廷扯在一块。现在倒还有几分力气——谁和楚相说我现在要走了?楚相和季大人身上都还有余毒未清,何况还有小梁,那孩子实在可怜,就这样走我还不放心。”   他和梁客春倒确实很投缘。   梁客春原本一个根正苗红的新科探花,跟着他也逐渐开始捣鼓些新鲜的玩意,从文质彬彬的书生转变成全面发展的谋士,还时不时被灌几耳朵偷窃和欺诈的技巧。虽然这对他来说有点超纲,但梁客春还是勤勤恳恳地进行了理论的学习。   除了吟诗作赋,方先生几乎成了他各个领域的师父。   但他不让梁客春这么叫,因为顾虑到对方当年有魏珙这个老师,自己又比较随性,所以不在乎这个称谓。他若是走了,梁客春肯定得伤心许久。   “先生不走?”   楚怀存反倒有些讶异。   方先生摇头。他看向楚怀存,对方一身雪衣,却并不令人觉得温文尔雅,而是透露出一股孤高不染尘埃的凛冽之气。   他的衣裳一边挂着梅兰竹菊的君子佩,一边悬着寒光流转的三尺剑,看人时眼眸仿佛一面雪做的镜子,能直直地看到对方的内心深处,令人不由自主起了敬畏之心。   这样的气质,比起什么端王太子之流,倒确实更像是一个游刃有余的上位者。   “当然不走,”   他便这样说,又摸了摸自己的胡子,“不是我自夸,楚相得了我,这条路倒是胜算大了许多。对了,算算时辰,季大人也该从宫里出来了吧。” 第154章 百寿图   季瑛拨开轿子的门帘, 随着轻微的晃动,深色的宫轿穿过朱色涂漆的宫门,马蹄声踏破了第一缕落在京城青石板上的晨曦。   今日是休沐,宫门周围静悄悄的, 文武百官不必露面, 侍卫皆端肃地持刀站岗着, 在轿子驶过时目不斜视。其实, 陛下以身体原因为由,早已经不怎么在早朝上露面。   归根结底,他不想在楚相的锋芒前给自己找罪受。   但季瑛还是敏锐地嗅到了一点刺鼻的气息。在夏日刚刚来到的清晨,这股气味夹杂着硫磺和朱砂沉重的腥味, 伴随着龙涎香一同残留在他的衣袖中。他想起从陛下身边告辞时,正好赶上三光殿炼丹房的术士们前来送服食的丹药。   陛下的身体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糟糕, 疯疯癫癫的那双泛着白翳的眼睛,大多时候只是用来迷惑敌人,让他们感到恶心。   但他的确年事已高, 在身体没有出现明显问题的情况下提前开始服食丹药,不得不说, 这是先帝和他的共性。   “他到了怕死的年龄,”   季瑛心中的念头冷淡地浮上来, 仅仅是陈述。   随后他又觉察出一点锋利的可笑之处:丹药没能救下猝死的先帝,但这群术士却奇异地并没有被治罪,反而被陛下留着继续养在宫里, 仿佛那并不是一个可供质疑的前车之鉴。   先帝驾崩得唐突。但在葬仪之中,除了他形容狰狞的尸体,任谁也无法忽视的是,在他棺椁前扶灵哭泣的东宫, 当时的头发已经掺了几缕刺眼的银丝。   人人都说先帝长寿,最终活了快七十年。   这是当今陛下心中的阴影。   ——随着他一点点接近这个日子。   几乎不可闻的轿帘和木头的细微摩擦声后,光线重新被遮挡,马车的后座黯淡下来。轿夫目不斜视,手中的缰绳利落从容地一扣,马儿就顺从他的意思,本来稍稍偏移的路线也被正了回来。轿厢的后壁朦胧地映出了季瑛的影子。   他抽去手中的簪子,发丝融化在一起,被揉成流淌在肩头的墨迹。季瑛若有所思地盯着簪子看了一会,才平静地开口,仿佛是在问今日的天气:   “今年的寿辰,陛下怕是不得不大办了吧?”   *   今日虽算作休沐,但朝廷的某些机关却忙的脚不沾地,没有半刻休息的机会。   先不说下月寿宴,早就已经开始准备的礼部;楚怀存可是送了刑部好一个大礼。即便端王在陛下的旨意下安安稳稳地回到了府上,但他几乎立刻就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早就恭候在门前的管家神情间一副愁闷,仿佛脚底发烫,焦躁不安地站都站不住。   他看见端王,既像看见了救星,又像是看见了阎罗,战战兢兢地说:   “殿下,相府已经派人来查了。他们带了刑部的搜查令,小人有罪,罪该万死,实在是挡不住,只得让他们进了王府。如今,如今还没出来呢——”   此言一出,端王的脸庞难以抑制地扭曲了一下。   他被强留在相府时,自恃殿下的身份,相府中人也不好真的对他做些什么,更不能盘问他身边的人。他原本以为在路上见到的那一切已经足够糟糕,没想到楚怀存趁着这个机会,简直要掀翻他的老巢。   若是要细究,谁的府上没有些见不得人之处?   他将管事往身边一推,便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府中,几乎连王爷的体面也顾不上了。万幸他还算是挽回了一点神智,不至于在洞开的书房面前昏厥过去。他按住颤抖的指尖,面色铁青,也不装什么文质彬彬了,以恶鬼般的模样把其中的人统统赶了出去。   不过就算这样,端王也清楚地知道恐怕迟了一步。   他不至于愚蠢到把最关键的资料摆在明面上,但也没有谨慎到在自家的书房销毁每一次和各种势力暗中联络的记录。他能暂时用陛下的旨意把楚怀存的人拦在外面,也能够买通刑部的关系。但和楚怀存正面为敌,即使是将对方恨之入骨的端王,想起时也不禁打了个寒噤。   是谁在害他?是谁要置他于死地?   身边的人畏惧于他的怒火,如今已经飞快地退下了,徒留他一人在书房中。端王的力气被抽走一般,跌坐在椅子上,摸索着桌下的某个凸起。   书桌发出沉沉的摩擦声,随后,一个暗格出现在他面前。   里面藏着的是数封通信。   这些通信全都被他谨慎小心地保管起来,最早的一封写成到现在,已经有一月有余。他也从最开始的满腹疑虑,到对信件的另一头愈发信任。这些信件是有人匿名让信鸽捎来的,写信人自称钦慕于端王,认为他胜算最大,想要得一两分从龙之功。   信件中提供了许多信息,不仅有东宫的,还有他最忌惮但是又最无从下手的相府的。   端王让人验证过这些信息的虚实,无不应验。对方也毫不吝惜,为他送来了不少有价值的情报。东宫失势,端王没少利用这些资料落井下石,效果比想象中还要好。   对方既然如此坦诚,端王也便小心翼翼开始试探对方身份,摆出一副求贤若渴的模样。但对方始终守口如瓶,直到数日之前,为他提供了关于相府开支花销的一部分账本后,他才一转话锋,告知端王自己其实是相府的人,但已有另择明主之心。   此言一出,端王已经信上三分。   毕竟若非和相府联系密切,是无法得知这些消息的。   他循循善诱,终于说动了对方,让对方彻底地投入自己的阵营。又因为要避人耳目,所以便把见面的时机安排在了相府举行消暑宴这一天。   端王并没有把这个计划告诉任何人,连季瑛也没有。   假如说这是一个套,他早就被无形的锁链缠住了脖颈。当他被指证为幕后黑手时,甚至都迟钝地反应不过来所发生的一切,像是走到悬崖边还要往下跳的山羊。   他自然有无数句话要声辩,比如七皇子看到的人不可能是他,他从没有和人说过所谓的“罪证”,他也不知道他的玉佩是何时遗失。赶到约定好的地点时,他什么人也没有见到,这个人简直像是不存在。但是——   端王一时之间不可能说出口。   他和信件的主人发生过的种种交易,连同此时他手中这些逐渐露骨的通信,绝对不适合在外人,尤其是在楚怀存面前被公之于世。   他焦躁不安地抚摸着纸张,直到墨迹被手指上的汗渍晕开。端王犹豫片刻,要是咬咬牙,将手中的纸片撕开,变成了无数辨识不出内容的碎片。他还不傻。此时他必须赌一个可能,就是算计他的并不是楚怀存。   这些信息并非作伪。   许多可做文章的情报他还没有动,准备着汇聚起来给楚怀存致命一击。即使把纸张撕掉,情报也仍旧在端王的脑子里。对方显然不介意他真的动手。   假如这样,对方也将和他一样不愿意暴露身份,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呈现在楚怀存眼前。   他们都留下了太多把柄,不得不缄口不言。   他逼迫自己平静下来。说到底,这起事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还不至于让他一时慌张,满盘皆输。何况,下个月就是陛下的生辰,为了不破坏已经逐渐弥漫开的歌舞升平的气氛,此事也绝不会大办,他还有放手一搏的机会——   端王的神情愈发阴郁,神经质般用手指死死扣住木制的桌面。   他在楚怀存手下输过一次,不可能再输第二次。他可是天家血脉,凤子龙孙,对方再怎么说也终究是朝中臣子,人臣的极致被他做了,难不成他还敢造反?何况,此事他手中的那些秘辛,若是顺着查下去,也未尝不能动摇楚怀存的根本。   比如……朝中没有人不想要窥探,却没有窥探到一星半点的那些过去。   楚相的过去。   *   陛下的生辰在下个月。   一时间,竟让人分不出空气中弥漫的是欢天喜地的气息,还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之气。御厨已经开始练习盛宴上的菜式,宫女随着音乐翩翩起舞,一步也不能踏错,御用的印着“寿”字的各类物事被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   还要小心不犯了皇帝的忌讳。   比如御花园的那几尾金鳞鲤鱼,此时已经冰冷地躺在没有水的地面上一动不动。将它们送来的工匠含着眼泪,被迫亲眼看着被他精心照料多年、看得比命根子还重的鲤鱼在地上最后疯狂地扑腾了几下,被毫不容情地处死。   这是陛下残酷的授意。   作为国寿,皇帝的生辰必须郑重其事地过,尤其是逢着特殊的年份。但今年比往年更为麻烦。陛下的年纪越大,越发注重起那些古怪的忌讳。去年的整寿,陛下特意命令不许大操大办,正是由着民间有信仰,认为整寿大办是提示阎王爷来勾人。   陛下明面上说是为天下躬身勤俭,实际上是心里挂念着那些不成文的规矩。   但既然陛下已经到了六十岁,去年又不声不响地过了,今年的生辰于情于理便得补上,还必须安排得比往常出彩才好。   有了封邑的那几位皇子都千里迢迢地带着礼物,提前上路;楚怀存不久前提到的平王也从岭南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据说带了最新鲜甘美的荔枝,一筐筐压着硕大的冰块。   他的两个儿子将是第一次随着父亲到京城露相。   “今年寿辰,楚相打算给宫里送点什么?”   相府的管事提前在库房里转了一圈,此时拟好了备用的礼单,正拿给楚怀存过目。虽然还没到夏日最热的时候,但相府物资充足,已经摆了冰,室内一股和外界不同的寒凉,简直如雪窟一般。管事在下席恭谨地垂手肃立,余光里却还是能看到楚怀存的一角白衣。   梁客春在楚相面前说话:   “东宫昨日请人把礼单送来,说是要楚相代为决定,”   过了这么些时日,在楚怀存面前,他还是有点紧张,但被方先生教得显然沉着了不少,何况这些消息都是他自己打探出来的,   “如今不宜接纳东宫的示好,我写了回话便送去;端王殿下那边藏得很紧,但听说是前朝大家的金石书画之流,千金难买,花了好一番心血……只不过陛下对这类东西从来没有过兴趣,端王的用心不在陛下身上,而是做给朝中名流看的;至于七殿下,他送的东西楚相清楚,是描了半年有余的万福万寿图。”   七殿下没有家族撑腰,送不出华奢之物,不如另辟蹊径,显出些用心。   梁客春自己说到一半都觉得有点荒谬,朝中如今说的上话的三位殿下,有两位都乖乖向楚怀存汇报好了要送什么。不过转念一想,面前这个人翻云覆雨的权势和泼天的富贵,哪一个没有,便又安安心心地说下去:   “礼部的意思是,寿宴摆上三天三夜,陛下生辰是最后一日。照顾到陛下的身体,文武百官统共只需要在最后一日与陛下同席。”   “嗯,”楚相颔首,“我明白了。梁公子照着我手中的这份礼单,去库房挑个合适的报上去便是,相府的话,倒用不着这么多讲究。”   梁客春恭敬地应了是,正打算退下,又听见楚怀存清冷的声音响起:   “你一会去库房,顺便把我留了许久的那套笔墨纸砚取出来。和管事说,他会知道是哪件东西——取出来后,不用包装,直接交给我就行,我自己来。”   这话说得唐突,梁客春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   “楚相这是要送人么?但朝中没有哪位大人近日生辰。”   朝中那么多人,一年也就十二个月份。梁客春的意思其实是,并没有任何值得楚相放在眼里的人近日生辰,何况楚怀存显然要亲自准备礼物,怕是很少有人担得起这份礼。   楚怀存倒并没有什么避讳,镇静地说:“是季瑛季大人的生辰。”   “季大人?”   梁客春忍不住喃喃道,“确实没人听说过他何日生辰。楚相如何得知……啊,是梁某逾矩了,楚相莫怪。”   楚怀存闻言却并没有什么不满。   他高坐明堂,一袭明亮冰冷的雪衣,透露出凛冽肃穆的味道,此时却因为这句话稍稍柔和了些,仿佛被春风吹开的冰湖:   “无妨,”他轻声说,语调在说起那个名字的事时仿佛有些不同,“以后总会知道的,那时候不会有人不清楚他是谁。我要所有人都记起他,没有人不会为他的生辰而祝贺,包括我在内。” 第155章 永遇乐   暑热的来临不是一个过程, 而是一个结果。仿佛忽然某一天,悬于天穹的太阳前所未有地明亮,在京城也能听见虫与鸟响亮的鸣声,热浪从地面沉沉地滚起, 锋利地从脸颊前擦过。   用衣袖抹一抹脸颊上的汗水, 在外边行走不过一会, 粗布做的衣裳就被汗浸湿。   在这样的天气, 一支为陛下生辰采买的使者队伍仍旧不得不四处奔波,贵重的香料、异域的宝石、新进的茶叶填满了车舱,接连不断地被运进宫中。有时他们会迎面和其他车队相撞,那些车队都簇拥着为首的轿子, 疲惫的马蹄风尘仆仆地踩上了京城的地砖。   这是远道而来回京庆祝陛下生辰的达官显贵。   他们的车马绵延不绝,轿厢中永远不缺冰块, 身上的绸缎干燥地贴着他们娇贵的皮肤。   他们的到来,使得由于酷暑而沉闷的京城稍微多了一丝生机。盘踞在巨大宫城中央的那个老人,近日也格外关注起自己的寿宴来。要使他满意简直是天方夜谭, 所有的细节都让他有所不满。在处理掉那些提出令人沮丧意见的礼官后,陛下最终开始亲手操办寿宴的种种。   皇帝亲自劳神, 宫中的太医如临大敌,唯恐出了什么意外。   越是这样想, 就越会出现问题。陛下昨日去视察御花园的装饰,归来时受了风寒,又开始卧床不起。名贵的补药也用了, 但整日整日就是不见什么好转。宫中的气氛也就尴尬地凝滞住了,一时间不知是继续恭祝福寿绵长,还是小心翼翼地伺候着陛下脆弱的情绪。   好在还有个季瑛。   陛下贪婪疯狂的眼睛一度死死地盯着季瑛,似乎想从面前人的神情中找到一点不存在的端倪。他没有力气, 虽然千般舍不得放弃手中的权柄,但在故意逼得眼前的人毒发了两次,又用蔺家人敲打了一番后,也暂且放心他去接手。   季瑛的威慑力毋庸置疑,虽然私下里人人都骂他不辨黑白朝中走狗,但站在这个阴恻恻的朝中重臣面前,被那双带着恶意的黑漆漆的眼眸盯着,众人不禁噤若寒蝉。   “劳烦诸位了,”他的声音很轻,却令人不能忽视,“陛下的意思是,此后的调度与接待由我负责,其余如陛下的安排和私事,我们做臣下的,没有置喙的权力,一切按照之前的安排来。”   皇帝这回也确实病得巧。   巧到连接待千里迢迢来京的客人都做不到,其中包括他的亲弟弟。平王进京当天,季瑛就以陛下的名义向他发了帖子。但他的名声大概太坏,等到天色已经蒙了半边暮霭,传信的人才战战兢兢地踏上了季府的门槛,颤抖着声音当众禀报道:   “平王……平王进京后径直到相府去拜访,至于大人的帖子,到现在还没个回话。”   这是着急站队,还认准了楚怀存?   季瑛神情淡淡,没有为难来传信的人,抬了抬手让他下去。纵然季瑛苦心经营了多年,但如今的京城,不认皇权,只认势焰滔天的楚相的行为也不算少见。尤其是当今陛下不见人,他一个声名狼藉的朝廷走狗,势力大半都依仗陛下的扶持,又怎么配人家千里迢迢来拜访?   话是这么说……   季瑛骤然间又弯了弯唇角,露出一点嘲讽的笑意。他的声音轻柔:   “平王殿下久离京城,大概忘了规矩。但季某并非待客不周之人,也不愿枉用了陛下的信任。来人,准备车马,我亲自去相府迎接远客。”   *   相府此时的景象,楚怀存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简直能用五毒俱全来形容。   他的左边坐着平王……的长子。这样的座次于礼数不合,但平王大概希望他的儿子能和当朝楚相打好关系,日后混个大一些的封赏,所以精心安排了一套不容拒绝的话术。   可惜,话术再好,人不顶用也无济于是。   除了皮肤黑些,平王世子活脱脱一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模样。   随着他进京,一些他的风流劣迹也就不可避免地传进了楚怀存的耳朵。他身上佩戴的都是上好的珠宝玉器,腰间悬着一柄黄金筑的弯刀,上面镶着鸽血般鲜艳的红宝石。他这副打扮极力让自己显得昂贵,但和真正的京中贵子相比,又显得有几分东施效颦的廉价。   “今日见了楚相,”他被父亲在身后一推,绞尽脑汁地找话题,“方知道什么是气度不凡。可惜,楚相腰间的宝剑却是素了一些,不知比起我这柄黄金刀如何?”   此言一出,楚怀存仿佛听到平王在背后发出一声被梗住的叹气声。   在他的右边,则传来不屑一顾的嗤笑声。平王世子赶紧住了嘴,觉得自己的脸火辣辣地发烫,目光不禁移向了那边的人。   只见那公子一身白衣,依旧遮不住他浑身上下各种配饰低调华贵的气度。他只是往那里一坐,就仿佛清雅矜傲的世家子弟,对自己不屑一顾。平王世子方才听到旁人对他恭恭敬敬地称呼为秦公子,便心知这一定是京中声名鹊起的第一君子了。   对方此时坐直了身子,抬起下巴,目光带着一点鄙夷落到他身上:   “原来这就是平王殿下的长公子么?还请公子莫要见怪,我秦桑芷从不和不讲礼数之人打交道。只是京中敢这么和楚相说话的人已经不多了,实在叫人惊讶。”   来之前,平王已经千叮咛万嘱咐。他们只是荒郊野岭出来的闲散王爷,最多做一方土皇帝,万不可和楚相身边的人起了纠纷。于是平王世子也只好尴尬地笑了笑,他悄无声息地用手挡住了自己锦袍上巨大的宝石,担心别人说他俗不可耐。   “楚相,”那白衣公子又转过头去,声音不知为何变得轻缓起来,竟有些温柔小意的意思,“我有些乏了,想吃些冰的。我想冰荔枝就不错。”   秦桑芷含情脉脉地盯着楚怀存,希望自己的模样在对方眼里能有足够的吸引力。他可是楚怀存的白月光,此时主动发起攻势,哪有对方不应的道理?之前是他过于心高气傲,现在不一样了,他从牢里出来,终于明白楚怀存才是对他最好的人。   楚怀存平静地吩咐下去:“给秦公子上一盘荔枝。”   平王赔着笑说:“是啊,今年岭南荔枝的收成实在不错,个个都细嫩甘美。楚相和秦公子先尝尝,消消气,莫管我那不争气的长子说了些什么。”   秦桑芷的眉眼间流露出一点掩盖不掉的惊喜。这批荔枝,原本是要先上贡给皇帝陛下的,此时先到了楚怀存手中,他又成了第一个品尝的人。这岂非显得他与众不同,看出楚怀存对他独一份的偏重?   以前,他只把这当成熟视无睹之事;但现在,他的心跳加快了几分,竟能品出几分甜蜜。   这是他从前面对那些被他哄骗利用之人,从未有过的感受。   的确,楚怀存和他所有接触过的人相比,简直都是云泥之别。他权势极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对待在乎的人又毫不吝惜;他身上的气质凛冽,然而又会将心头的白月光珍之重之,捧到谁也无法企及的高峰。   在秦桑芷遭遇勒索时,就是他仿佛谪仙般从天而降,剑光如雪似月,将他救了下来。   ——秦桑芷内心的变化,就算是同系统也没有言明。   放在楚怀存眼中,却是另一幅光景。荔枝虽然贵重,对他而言反而是最没有价值的东西,连同秦桑芷向他索求的一切。价值千金的珠宝说送就送,名人雅士追捧的文房四宝也就在他一念之间。这些东西全部都从库房调动,根本用不着经他的手。   面前的人嗜好玩弄人的感情,又离不开物欲。   他想要得到楚怀存的爱,换句话说,就是通过不断向他索取昂贵的物品来证明的。   商人圈养牛羊,会用牧草将它们喂得丰润肥美;珠宝商经营生意,也会花数十年的时间养着逐渐长成的珍珠。唯有敏锐的人能察觉到锦衣玉食下的阴霾,一个成功的阴谋家明白这样的买卖如何成立。   “让人另外装上一筐,填好冰块,给秦公子带回府中。”   楚相很乐意用这点代价换取秦桑芷的误解。   平王世子插不上话,只得窘迫地坐着,盯着面前的人看。见他完全忘了自己教给他的话术,一开口就要噎死人,平王又飞快地推了推他,却没想这警告般的动作被理解为了催促。   一副纨绔相的公子又结结巴巴地开口:   “没错,秦公子。我们那的荔枝味道尤其好,我和父亲为了避免冰化掉,荔枝口味有变,还额外雇了人来赶路,若是有什么不妥,便要砍他们的脑袋呢。就是这样带来的荔枝,一进京,哪也没去,就立刻来见楚相,此时已经到二位手中了。”   他一脸天真地说出这两句话,对其中蕴含的信息浑然不知,对因为荔枝要下人“掉脑袋”的威胁更是习以为常。楚怀存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平王已经听说了陛下的事情?陛下如今卧病在身,但宫里也不是没人递帖子吧。”   平王低声说:“楚相明见,有倒的确是有……”   有倒是有,不过他进了京城,就做好了站队的觉悟。如今怎么看怎么觉得楚怀存保险,于是马不停蹄地赶来了。至于那位下帖子的主,据说暴戾阴郁、性情无常,他远离权势斗争久了,渐渐地也消除了那些念头,连儿子也养成了纨绔,自然做好了远离的打算。   脚步声打断了这句说到一半的话。   楚怀存抬起眼眸,雪衣顺着轻微的动作发出簌簌的轻响。平王世子方才紧张,一直没敢正眼看这位朝堂上不可一世的主,此时乍一凝神,只觉得满眼冰凉,连四肢都有些僵住了。他赶忙动动指尖,又不禁走向了惯常的浮泛心思,不要命地对比起来。   那秦桑芷自然是白衣清高,风流儒雅。只可惜……他坐在了楚怀存身边,就显得黯然失色,被硬生生被衬得只是个俗人。   唯有像楚相这样的人,才能算得上孤傲出尘,仿佛谪仙一般。   想必,秦公子也是这样想的。他虽然瞧不起自己这样的俗人,但看向楚怀存的眼睛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痴迷。   脚步声匆匆地走到楚怀存面前。相府的下人都训练有度,待人接物似乎自有一套订立的标准,此时在楚相面前恭谨地站定,禀报道:   “楚相容禀:季瑛季大人前来拜访,此时已经等在门房。属下已经告知您此时有客,但季大人说他正是来寻平王殿下的,非等到您出面不可。不知楚相是否要接见?”   对方来者不善,且来势汹汹。   平王的脸色一下子有些绷不住,张皇地看向楚怀存。楚相安抚般地对他点了点头,又用指节轻轻叩了一下面前的桌子,淡淡道:“平王殿下已经打算离开了。若是季大人还打算一探究竟,便请他进来吧。”   *   季瑛站在相府门前,闻言似笑非笑地抬起眼睛:“楚相把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不是摆明了不欢迎我这个客人么?我何必自讨这没趣?”   皇宫的车轿还来势汹汹地堵在相府门口,与此同时,平王的车马也还没有动身。但楚怀存既然说平王要走,他就一定是已经走了。稍微有点分寸的人,都不会有胆量去点破这个事实。   虽然季瑛算不上有分寸的人,但他此时的目标倒也从平王身上转移开来。   “听说季大人近来很忙,”   楚怀存的神色不变,一步步走向他。季瑛此时的处境比较麻烦,周围全都是宫中带出来的人,最近一段时间他虽然从陛下手中分了不少权,但相应的也就是愈发疾风骤雨的监视。季瑛弯了弯唇角,他深紫色官袍随着动作簌簌抖动,分明又是一副亮出毒牙的毒蛇模样:   “自然,”季瑛叹息一般地低低说,“比不上楚相,也还没有吃上今年新的一批荔枝。”   “进来喝杯茶?”楚怀存询问道。   “不,”季瑛身后的人显然警戒起来,但他却神色不改,微笑着回绝了,“楚相也能看出来,我这回出来不只有一个目的,既然平王殿下已经‘不在’相府,季某恐怕之后还有事要做,不能相陪。”   他们两人之间没有其他障碍,要是再走近两步,掌心就能在衣袍的掩盖下悱恻地相贴。然而不能如此,两人都定定地看着对方的瞳孔,冷静得像冰,灼热得又仿佛在最细微处已经因为汹涌的情感而融化。季瑛趁着没有其他人面向他,嘴唇动了动。   楚怀存看得清清楚楚。   “我……”   “我、想、你、了。”   楚怀存一时间并没有别的动作,只是继续平静地问:“那么,季大人是应了陛下的旨意,要到其他地方去办事吧。也不知陛下龙体如今是否痊愈了。”   “算是吧。”季瑛脸上的笑意又浓重了几分,“陛下此番受寒,迟迟不好。昨日便让钦天监的人观了星象。还好,这星盘没有应在楚相身上——”   这番话楚怀存倒有几分意外。   钦天监的那群老学究几乎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拿他出来说事,说是见有一客星明亮不可逼视,冲犯了紫薇帝星,无非是那些老生常谈的调子,楚怀存都听厌了。这次没有他,让人反而觉得不可思议。   其实,并不是没有他的。   只是钦天监的那些文官终究小心自己的脑袋,没敢说出观测了这么久的这枚胆敢冲犯帝星的星子,如今居然出现了取帝星而代之的意思。陛下卧床不起,他们决定让观星的记录烂在肺腑里,无论如何也不能同外人说起。   “那么,”虽然两人的见面匆匆而就,未免有些遗憾,但能见到对方的眼睛,其实也让人心满意足。楚怀存轻声说,“很高兴,我也这样想。就祝季大人一路顺风了。”   我也这样想。这句话说来简单,季瑛却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睛。   他转身离开,身后跟着宫里的一批来人。宫轿上蒙着的丝绸在炽热的阳光下闪闪发光,看来是有备而来,走一趟相府的确只是顺路,顺便威慑一下初来乍到的平王。上一次季瑛带着这么多人到处为非作歹,还是在科举舞弊案后到处扮演恶人。   这一次,也不知道他要到那里去为虎作伥。   这个谜题对楚怀存来说不算秘密,但对于马上就要倒霉的受害者,则完完全全就在意料之外。   太子殿下自从失势,生活就相当简明扼要,毕竟就算他仍旧胜券稳坐,也没什么事情轮得到他来决断。他就这样守着偌大一个东宫,郁闷地坐着。   他的舅舅则一边安慰他,一边谈论着他母族的势力能够怎样成为他的助力。   好在目前的情形对端王来说,也算不上什么大好局面,对方据说最近也闭门不出,连宴席都很少参加。他至少还占着一个东宫之位。太子殿下悠悠地叹出一口浊气来,不是他担心,实在是陛下寿辰将近,那些之前斗败了的皇家兄弟也纷纷回京。   指不定楚怀存就看中了哪个。这点他很有危机意识。   他一口气没来的及叹完,便听见仓卒的脚步声。东宫的门人冲进殿里,几乎被吓得肝胆欲裂,见到他简直是见到了救星,哭丧着脸喊道:   “殿下,季大人……季大人他带着宫里的人来了。说是钦天监昨晚算了一卦,说东宫的方位冲犯了帝星,怕是陛下久久不愈的症结。此时……此时他们来者不善,说有陛下的旨意。不顾我们阻挠,硬要彻查东宫中的一草一木啊!”   “什么!”太子连忙站起,就要往外冲。   虽然他自认没有做什么亏心事,但和朝廷扯上关系的人里,谁能说自己完全是清白的。他毕竟是东宫,手上无论如何也有几分权力,书房里毫无疑问也藏着几本不可见人的账本。他匆匆忙忙地赶到现场,却怔愣在原地。   季瑛神色自若地站在中间指挥着宫中的人查探。   但东宫中的宫室和院宇却都幸免遇难,真正遭遇问题的,反而是被太子精心打理过了那片后花园。此时正值盛夏,花园里的池塘一片荷花崔璀灿灿,和相府疏于料理的模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此时周遭的土却被翻起来,好好的一片齐整的花园被折腾的乱七八糟。   太子的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星,气急道:“季瑛,你莫要逼人太甚——”   “啊,”季瑛仿佛这才看到他,随后一点也不像是踩在别人的地盘上那样气定神闲地转了过来,一双幽暗的眼眸深不可测,“太子殿下,这是陛下的旨意,殿下一片孝心,想必定然不会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情。”   “父皇的旨意?”太子快走几步,逼上前来,“我怎么就不知道?季大人想要说什么就是什么,就算我现在派人把你这个龌龊小人赶出去……”   “我说的可不是这件事。”   季瑛的嘴角又弯了弯,脸上的笑意几乎浓重到诡谲,却是轻轻伸出手来。太子殿下心中就算有一万个不愿意,此时也忍不住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里生长着一棵巨大的槐树,在槐树下,已经被人挖出了一个有些深度的坑。   周围除了宫中的来人,还有东宫的人,想必这一切是在众目睽睽下发生的。   “希望殿下没有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   季瑛意有所指。而太子已经愣在原地。六月中的烈日将所有的一切都照耀的纤毫毕现,包括在坑中露出来的那几枚木头的肢体,上面是不是还画了红底黑字的符咒,钉着几寸的长钉,这一切都在他的眼眸中渐渐放大。   厌胜之术——   这是本朝最禁忌的东西,最不能沾染上的物什,最污秽的诅咒。   同时也是,最广为人知的栽赃手段。 第156章 谒金门   季瑛在东宫中找到了要找的东西, 便没有必要再久留。   太子猝然遭此打击,怎么看都是季瑛一手造就,看着他的眼神仿佛要把他活生生剥皮拆骨。   季瑛的眼睛里倒映着泥土中的厌胜木偶,上面的生辰八字实在让人熟悉。他弯曲指节按住掌心, 只觉得某种麻酥酥的灼热蔓延上来, 让他差点按捺不住笑出声来。   “你……你笑什么?”   太子气急败坏地囔囔。   季瑛不笑还好, 一但流露出微微带有嘲讽的笑意, 那身深紫色官袍上的蛇虺也仿佛要随着他细微的动作活过来,露出藏着剧毒的獠牙,残忍而暴戾地杀死面前的敌人。   “无事,”季瑛干脆顺势又把笑容加深了几分, “殿下也不必如此忧心,如今除了巫蛊之祸, 陛下的龙体便能大好。待到那时,陛下自然能慧眼明察,断定谁是清白之人。”   这句话说得体面, 做起来完全不是这样一回事。   谁不知道陛下早就看东宫如眼中钉肉中刺,这东宫与其说是陛下立的, 不如说是楚相扶持的,若是让陛下来决断, 他定然讨不到一点好处。   “派人去告诉楚相,”   太子的理智稍稍回笼,清楚这种大事是自己解决不了的, 硬着头皮也要去求楚怀存,同时恶狠狠地看着面前的季瑛放狠话,“你这样的卑鄙小人,也敢来讥讽我失势了——就算楚相近来对我有些误会, 他也绝对不会相信你们的污蔑!”   季瑛差点又流露出一点真实的笑意。他摆摆手:   “那季某便祝殿下早日得偿所愿。”   随后,他便丝毫不打算纠缠地带着一部分人离开了东宫,临到府前,他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面前恢弘的建筑物。   在夕阳的余晖下,亭台楼阁显得沉寂而高大,东宫的大门涂成朱色,带着沉甸甸的权力的意味,就算它的主人没有能把握住它的力量,也知道下意识地死死攥着它。   东宫如此,那宫苑之中富丽堂皇的龙楼凤阁,还有它背后的万里江山,又该有怎样的诱惑力呢?   陛下如今卧床不起,所听到的信息虽然不假,但季瑛往上面冠了些冠冕堂皇的名头,这个老人也就有些难以分辨。巫蛊之术对于如今惜命的陛下来说意味着什么,季瑛心知肚明。   他身边监视的人愈发多了。   但季瑛清楚是人都有弱点,任何密不透风的城墙都能找到足以进出的间隙。就像是方先生利用茶楼的掩护,单独找出一个时间为他解毒那样。陛下认为他即使病了也能万无一失,然而只要应对足够灵活,他能够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挣扎出一点自由的空间。   当今的陛下已经在这条规则下栽过一次。   不过,人们往往重蹈覆辙。   季瑛在空无一人暗室之中闭上眼睛,再次睁眼,便看见自己手中稳稳地托着一纸奏折。奏折的纸页脆弱,泛着年岁久远的枯黄,上面御笔亲批的朱砂赤红得像是烧沸了的血。   他猜测过自己会以怎样的心情面对这样一件过去的遗物,此时却觉得心中一片平静。   蔺家所遭遇的一切,都归咎于那个晦暗无光的夜晚。   他想象十余年前的那一个夜晚。   那时,先帝还有两天可活。   *   先帝病榻之前,昼夜烧着两只祈福平安的红烛。垂死的老人撑起身子,在幽暗的宫室内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影子极扭曲,仿佛狰狞的怪物要从他苍老松垮的皮肤中脱离。他的血肉被这些怪物啜饮而尽,只剩下空空的皮囊。   先帝明白到了他这个年纪,死亡就像叹气般来的轻易。但他不甘心死在阴谋中。   他病的蹊跷,只有他能察觉,但病势摧枯拉朽般来临。待到他恢复意识,局面已经被他的嫡子控制好了,太医倒是没日没夜地请,但都吓得一遍遍在地上叩首请罪。太子在身边满面担忧地看着,却偏偏不叫停,头颅和地砖碰撞的声音令人心惊胆战,仿佛无声的威胁。   他晚年吃斋念佛,最受不得这种场面。   先帝阖上眼睛。他和太子其实是世上最寻常的一对父子,偏偏生在天家,于是每一次争吵都会被放在天平上,仔细衡量哪怕轻微的偏移。人的感情是会一点点消耗的,何况他承认自己有私心,又贪婪,以至于活够了年纪,却为了较劲而不肯退位让贤。   老人忽然又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就像面对死亡的阴影惨声叫唤的头狼。   很快,跟在他身边服侍了最久的宦官高长吉就赶到了他的床前。太子以他不能受惊为藉口,回绝了所有朝臣探视的请求。此时此刻伴在他身边的,也就只有这样一个不入流的太监。   先帝又咳了好一会,眼中满是血丝,高长吉服侍他许久,也不禁面露不忍之色。   “陛下,”他侍立在床边,脸色有种微妙的不安,但还是低声说,“陛下贵为天子,有神明庇佑,只是切勿劳神,定能化险为夷。”   先帝闻言,浑浊的眼珠却闪烁了一下:“长吉,你心里有事。”   见被宿病的主子猜出,仿佛是断开了心中最后一根弦,高长吉咬了咬牙,飞快地打量了一下周围空无一人的环境:   “奴才万死,陛下有大恩于臣,臣便做不得丧尽天良的事。东宫干政,宫外头要来见陛下的人都给回绝了。但现时太子被琐事绊住,蔺家那位大人找上我,要我替他引见陛下。奴才想着,陛下或许还有什么事情放不下心,所以应下了,还准备了纸笔……”   他这番话若是被太子听到,十条命也不够死的。   “蔺家果然忠臣本色,朕难得没有错付,难为你们了,”   局面惨淡到这一步,先帝脸上也有几分动容,悠悠叹道,“让蔺大人进来吧。”   在那个夜晚,用来祈福的红烛淌下长长的热泪,又在平明的薄暮前冰冷地凝固。忠臣见着明主,少不得泪眼模糊,恨不得剖出一颗血淋淋的心来和陛下的境遇换上一换。   好在先帝的神智却因此清明了许多,他勉力坐在病榻上,那气度俨然和在龙椅上的帝王一般无二。   蔺大人提到他进宫时,角门外那座低低的藏书楼烛火还未熄,不知有没有被人瞧着。那是太史官魏珙的府邸,除此之外,绝没有任何人被惊动。   他还提到了目前的政局,所有人都心有疑虑,太子却手段强硬,不容任何反对的声音,仿佛先帝驾崩的消息注定要在数日之内传出。   帝王尚且未死,不知听到这些话,心中如何反应。   也不会再有人得以知晓当时的先帝如何反应。   那是陛下保有神智的最后一个晚上,第二天他就陷入了无休止的呕吐和晕厥中,直到死亡最后降临前,都不再睁开眼睛。这样看,最后的一夜未免结束得太快,比以往的任何一个晚上都要短促。   宦官高长吉日后被处以极刑时,说出了这一夜发生的事。   但他能提供的信息寥寥无几。   平明未至,蔺大人悄无声息地从宫门离开,手中拿着陛下留下的最后的遗物。   君臣洽谈时,他并不在殿中,他只两人的谈话声一刻也未曾止息,带给陛下的笔墨,有被使用过的痕迹;陛下的私印开了封,用来颁布奏折的竹纸更是消失无踪。他掩盖了所有的踪迹,然而在东宫严密控制的宫廷,即使他归为宦官之首,也无法彻底将已发生过的事情洗清。   他早就猜到了自己的结局,然而在太子——不,登基的新帝面前,他仍旧饮恨而终。他恨自己最后的反抗被揭发得太快,恨新帝的雷霆手段。   先是无意察觉此事的魏珙,接着是始作俑者的他,最后是还没来得及发出警告就彻底覆灭的整个蔺家。   高长吉不知道陛下最后留下了怎样的遗诏,但固执地相信它能改变一切,只可惜……   来不及了。   季瑛想象着命运被一纸奏折牵动的所有人,想象着他至死没有透露出一个字的父亲,想象他被囚禁的族弟,沉没在湖底的几具尸骨。在寂静无人的暗室中,不知是何心情,他弯起唇角忽然断断续续地笑了出来,难听的笑声持续了一会,甚至需要他伸手掩盖。   他的手指在奏折上划过,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灼烧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中。   每一个字都刻入了他的血和肉。   他是这个世界最熟悉这封奏折的人,即便是和所有的活人和死人对比,他也有自信这么说。   季瑛花了一小会时间思考自己有没有准备好,摧毁掉一切的时间总是短暂而仓促,然而身处其中的人却需要进行漫长的对痛苦的反刍。随后他有点头晕目眩地意识到在这个问题面前,自己有没有准备好是最次要的,因为一切都在发生。   楚怀存拉住了他的手,不容置疑地拉着他向前走去。   从年少时一直爱到现在的人从来没有身处事外,他从那个无所求的少年走到现在,咽下了无数危及性命的挫败和官场上的尔虞我诈,成为了平步青云、人人称羡的楚相。他从没有打算止步,因为他清楚他所求为何。   多么不可思议啊,季瑛想,他从来不相信世间有奇迹。可是——   找到他。   即使那是一个面目全非,满身尘埃的他。   季瑛跌跌撞撞地跟上了对方的脚步,他在这条深不见底的坎途已经走了太久,注定无法求救,心知只有自救是得胜之法。直到今天,才明白有人并肩行走,仿佛就能有无穷无尽的勇气。他的脚步没有加快,但走的更稳,塑造他如今模样的一切仍旧沉甸甸地压着他。   却不那么令人畏惧。   楚怀存能找到他,他也能亲手让自己得救。他已经做好了决定,将手上的墨迹小心地拭去。纸张如蝶翼般轻薄,拿在手中却仿佛重若千钧。他将奏折小心翼翼地装在竹简中,仔细地封了口,又把竹简放在一个绝对不会被找到的地方。   他从来都算不上一身清白之人,多那么两三笔又何妨?   光线越是暗昧,就越显得黑暗中季瑛的眼睛明亮,仿佛一直埋藏的火星,此刻终于从层层叠叠的枯枝烂叶中挣扎出来,于是那一切都成为它的燃料。   *   楚怀存听到太子的消息时,倒是一点也不意外。   “让你们殿下别紧张,”他一身雪衣,平静地俯瞰着前来报信的使者,“设局的人没有愚蠢到撒这种一碰就能戳穿的谎,东宫在他眼里的威胁,也没到专门设计陷害的程度。”   “可是季大人专程赶来……”   “那又如何?”   他的声音淡淡,东宫拿捏不得的季瑛,在他口中仿佛不值一提。这般应对或许过分冷淡,但对于报信的人来说却仿佛仙音一般。对方把头低到脚尖,不迭地谢恩,临到离开时才敢抬起眼睛看一眼楚怀存。   他首先看到了银白色的长靴,上面绣着暗金色的纹路,那本来是皇室中人才担得起的颜色,不过楚怀存逾矩惯了,这点已经算不得什么。再往上,便看到他仿佛正在批阅公文,案头压着什么,手边放着一只蘸了墨的笔。发丝泼墨般洒下来,和鲜白的衣襟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像是不染凡尘的谪仙。   但谪仙的腰间,有一柄见血封喉的佩剑。   使者心中一惊,不敢再看,匆匆转身走去。楚怀存见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才慢条斯理地拿起笔,在面前的舆图上继续做了些记录。   太子殿下派来的人的人万万也想不到,楚相面前摆放的,竟是军部朝廷兵马人数的机密记录。   他转头看向方先生,镇静地说:   “方才被打断了……先生见谅。如今朝廷能用的兵马都在此列,至于主将,我是军伍出身,镇北将军打算留到陛下寿辰后再回边境,他带着兵,陛下或许会向他求援。但那也不妨事。只是我想,若是真要兵戎相向,总得早做准备。”   方先生在心里盘算了一遍,甚至感到了一点讶异。楚怀存这些年的经营,还有他牢牢把握在手中的兵力,比他此前料想到的还要多上几成。   何况他在京中待了这些日子,竟也看不出镇北将军原来和楚相有过故交。   “楚相所言极是。”   方先生的声音中带有几分赞赏,不过,他沉吟了一下,好像又有些别的念头。楚怀存并不需要等待他说出口,便主动话锋一转。   “先生的用意,”   楚怀存按住桌上的纸张,低声说,“楚某也能猜的七七八八。武力相逼,落得兵戎相向的下场,是最下下乘的谋算,即使能够成事,基业也难稳。行事之前我习惯做好最坏的预期,便先提了这点……”   “其余的打算,还请先生听我一一言明。” 第157章 长生殿   无论大理寺的人有多火上眉梢, 也没能来得及在陛下寿辰来临前把该走的程序走完——这不是他们草芥人命的时候,总不能像季瑛一样带着一堆御前侍卫破开某位殿下的门,随后将他直接带上镣铐押走。虽然这样倒是显得省事很多。   东宫的地下埋了东西,太岁的头上动了土。   问题的关键是——负责审理此案的官员战战兢兢地瞄了一眼身旁被罩在深紫色官袍下的季瑛, 对方神情恹恹, 仿佛对目前搜查的结果没什么兴趣——关键在于他们有过两任太子, 而他们似乎都有充分的理由和时间对他们的父皇进行诅咒。   这简直像是历朝历代的一种潮流。   季瑛盯着被挖出来的人偶, 人偶被模糊地雕成模样,也睁着空洞的眼睛看他。   “季大人,”身边的人的声音简直能拧出一把苦水来,“除了那棵槐树, 东宫那块土上种的都是些草本植物,根本不能从草木的根系判断这东西在那里埋了多久……但陛下的寿辰快到了, 这些东西留着到底不吉利,我、我想是否应该加以处理——”   那些写满了生辰八字的符咒当然早就被一把火烧了。不过,人偶上留有些刻意的划痕, 不知道是否同样带着诅咒的意味。季瑛叹息般地转过身,他不至于在这种时候还带着让人不舒服的笑意, 但有某些过分明亮的东西却在他的眼睛里一闪。   “既然还不能定罪,”他像是对此处失去了兴趣, “那就把证据留下来。就算不想再碰这个案子,也别拿陛下作借口——你们难道真的愚蠢到举着人偶在宫里走一圈?陛下生辰就要到了,他近日最是宽仁, 不会想要看到你们这般作态。”   “是,是。”对方忙不迭地应道,“季大人的嘱咐,我们一定照做。”   雕刻着当今圣人形体的木雕继续静静地躺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 和它上面致命的诅咒一起朽坏着。即便不信神鬼,这个事实对季瑛来说也或多或少有些可供挖掘的愉快之处。不过他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开此处,匆匆忙忙地赶到了活着的那个老人身边。   宫里弥漫了好几日的药味终于消散。   陛下大病了一场,但巧合的是,就在东宫的厌胜之术被查出的时候,老人已经不堪重负的身躯仿佛又被注入了活力,到现在已经能够独自从榻上起来,在庞大而空洞的宫室中行走。   季瑛走进来的时候,毫不意外地听见了内殿的说话声,他颇有自知之明地垂下头等候在门前,但还是多少捕捉到陛下的只言片语。陛下在和七殿下说话,这点情有可原,不过他话语中透露出一股上了年纪的老人对小辈说话时的慈爱,就像是真正的父亲一样对七皇子谆谆善诱,这便很不寻常。   “好孩子。”皇帝用这句话作为结论,甚至摸了摸他的头顶。   连七皇子一向处变不惊的瞳孔都飞快地闪烁过一点惊吓,季瑛慢悠悠地挂上了虚伪的笑意,在他身边擦肩而过,开始向陛下汇报搜查的情况。他没有提厌胜之物尚未处理的事情,反正陛下已经痊愈了,不是吗?   虽然陛下看起来又衰老了十几岁。   或许察觉到自己的孩子恨自己,和亲身体验被施以最恶毒的诅咒之间仍旧有些不可跨越的沟壑,总之,眼前的这个老人终于受到了打击,开始审视自己的父子关系,并且疲惫地意识到在这方面他一事无成。而现在开始假装一个好父亲有点太迟了。   “陛下不药而愈,”季瑛说这些话的时候觉得有点平静的恶心,“实乃邦国之幸事。”   “你认为是谁?”   陛下却无视了客套话,他问出这句话时,脸上甚至出现了些遮不住的疯狂,“对我说实话。是太子,是楚怀存,还是端王,又或者是……”   他顿了顿,季瑛又开始感到愉快了。父慈子孝的画面当然可以一遍遍在这里上演,但是陛下还不傻,但陛下对七殿下的怀疑却并不比其他人要少很多,以至于方才的那句“好孩子”就像是个笑话。   七皇子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虽然很难解释他怎么可能有条件在东宫里准备有些年头的巫蛊之物,但之前他做到在相府里编造出一个不存在的人,早就暴露了他的手段。   不过,他当然还是要说:   “臣不敢妄议诸位殿下。陛下万金之躯,如今初愈,切勿忧心。大理寺那边尚未有进一步的调查结果。三位殿下终究都是陛下的骨肉,即便是一时冲动,终究没能酿成大错……”   “朕让你说!”   季瑛顿了顿,低声说:“臣以为是太子殿下。请陛下恕臣失言。”   “他?他倒要有这个胆子。”陛下面色阴郁,情绪却稍稍平复,那双浑浊的眼睛又转了转,有些不稳地看向季瑛,“朕知道你没说实话,不过,你这副样子,倒是让人放心些。观星所的几位大学士怎么说?”   “如今万象归元,”季瑛从善如流地说道,“是吉兆,众星环绕,正合了为陛下祝寿之意。”   实际情况当然不是这样。   就连眼前的这位老人也很难意识到,自己在骤病时放的那一点权对季瑛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最有把握的就是,东宫中的巫蛊厌胜无论如何都不会和这个人扯上关系,他不可能有接近的机会,何况宫里星台的天象确凿无疑,做不得假。   “罢了,”   陛下挥了挥手,让季瑛退下,“……若是遇到七皇子,便让他多来几趟宫里。”   作为一个明智的帝王,他此时应该好好审视一下后继者,早些安排好身后事。但巫蛊之事一出,父子间再无信任可言,他下意识要规避掉这一点,而是要听些千秋百代万万岁的假话。季瑛悄无声息地离开,他的头发上又一次毫无例外地染上了宫廷中香炉的味道,那是带着腥甜的龙涎香。   如今陛下毫无疑问意识到,自己最能够信任的人,其实是季瑛。   毕竟,季瑛的忠诚源于他被敲碎的骨头,源于训狗一般残酷的对待和暗无天日的折磨。这才是对一个掌权者来说值得放心的一条走狗。   季瑛无声地眨了一下眼睛。   他当然做不到诸如去东宫偷偷埋下一堆巫蛊之物的事情,这件事多少还是要归咎于东宫曾经的主人,要怪现在的这个也行,谁让他不好好重新开垦一遍后花园。   不过,他想,假如陛下殿中燃着的一味香料被换成相似的其他原料,随着香一点一点烧尽,慢性的毒幽微地弥漫开来,小剂量地流入他的身体里,只能像是蛀虫一样慢慢地进行腐蚀,恐怕他未必察觉得到。而事实证明,   巫蛊事件的那段时间就是这样,陛下对此毫无所觉。   ——就像是木头雕刻出来的人形。   *   楚怀存在打量他的剑。   这柄剑又薄又亮,就像是第一天到他手上那样。实际上他也没有为此特意保养,但经常出刃的剑大概就是这副模样。方先生在旁边镇定自若地捋了捋胡子,而梁客春困惑地瞪着他们两个人,似乎对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缺乏理解能力。   “楚相是说……”他一紧张就又开始磕磕巴巴,“您、您打算亲自动手,而不是交给其他的人来做。而方先生也打算跟着去?虽然这是我出的主意,但我的预想是一个武艺高强的暗卫,还有一个、一个宫里的线人。”   “我比较熟悉路线。”方先生笑眯眯地说,虽然他实际上从来没有进过皇宫。   “梁公子,”楚怀存也平心静气地说,“我的剑法其实也不错。”   问题显然不在这里,但具体的问题仿佛不该从他翕动的嘴唇中发出模糊的颤音,梁客春挣扎了一下,随后意识到面前的任何一个人都并非自己所能动摇。他毕竟经历过许多事,很快地也冷静下来,只是仍旧心有余悸一般:   “宫里的情况不容乐观,虽然陛下寿宴,宫中多少有些鱼龙混杂。但越是这种时候,陛下就会把自己的秘密看守得最严。皇宫里到处都是带刀侍卫,幽暗的深宫从来不像外人开放——不过,既然这样,我至少可以为你们完善一下潜入路线。”   他急匆匆地从衣袍不知道哪个角落掏出一张纸来,便开始写写画画。   “你到底教了他什么?”楚怀存无声地面对着方先生问。对方摊了摊手表示无辜。   梁客春就是所有老师最喜欢的那一种弟子,对所教的知识照单全收,而且还擅长举一反三。楚怀存最开始是因为诗词注意到他的,他当时还觉得季瑛会喜欢这种诗风。现在想起来简直恍若隔世。   此时正是深夜,不过这是一个特殊的深夜,也就是陛下寿辰的前一天。   除了相府,还有许多地方的烛火一夜未灭。   宫里现在正处在一片无声的焦躁中,所有人都匆匆忙忙,担心新漆的柱子是不是不够鲜亮,新种下的花卉是否齐整如初,宴会厅是否纤尘不染。对于许多人来说,明天是大日子来临的那一天,在这一天以前它好像一个沉重的阴影,但永远也不会真正降临,所以直到现在他们还是能找到一箩筐需要检查和确认的问题。   陛下倒是早早睡下了,他睡前还过问了一下相府。   就算他能够按自己的意愿将生辰安排得有多完美,也无法让楚怀存的身影从宴席上消失。而就算他真的消失了,后续也是无穷无尽的麻烦。这位垂老的帝王仅仅只是过问了一下楚相,就迅速地结束了话题,像是知道话题能变得多不愉快。   然后,他闭上眼睛。   对于一些人来说,这个晚上很长。但对于这个老人来说,似乎短的有点难以置信。   在他睁开眼睛时,他被淹没在一片庆贺声中。服侍在他身边的人脸上都带着喜气洋洋的笑脸,而更多的欢庆似乎是贴着地面滚滚而来,还没有下地就能察觉到这热度。   老皇帝坚持在不受搀扶的情况下自己行走,他从床榻站起来时踉跄了一下,浑浊的眼眸倒映出门外绢纸和绸缎布置的装饰。   奇怪的是,这些装饰都是他亲自过问精心挑选的,此时真的布置出来,却显得有什么地方别别扭扭,黯淡无光,不够完美。从一开始,一股阴谋的气息就不详地笼罩了这个天色方才冥冥亮的早晨。他极力驱散自己心中的阴霾。   尽管如此,老人平日也足够狐疑不定,喜怒无常。   他忽然挥手叫来了内务总管,对方尖着嗓子,细声细语地说话,似乎对他的决定感到有点困惑,但审慎地没有询问。他们的这位陛下一时兴起,决定在宫中某个埋葬着秘密的地方加以更为精密的保护,这显然不是他该过问的事情。   老皇帝沉下声音说话,此时倒有几分威严的感觉。   大概是这样的庆典唤起了他的生命力,他走出殿门时穿着金灿灿的龙袍,冕冠上的珠帘微微晃动着,而他的眼睛藏在背后严厉地射出了视线。   经过这么一段时间的谋划,他仔细衡量了手中的力量,权衡了实力的参差。   如今的太子已经是楚怀存的弃子,端王就算与他不睦,也绝不会和楚怀存同流合污,七皇子还顾及了几分父子亲情,又或者有所求于他的地方。何况他身边还有季瑛,季瑛其人,若是早些年头出现在朝堂之中,绝不会出现楚相一家独大的情况。   陛下咳了咳,他找回了一些自信,决定至少体体面面地把自己的寿宴办完。   “起驾。”他庄严地宣布。   *   此时的陛下绝对不会想到,在幽暗肃穆的宫墙外侧投下的一角影子中,有两个绝对不该待在一起的人。他们的影子比建筑物的影子要更深一些,而且几乎暧昧地缠绕在一起。   楚怀存理了理季瑛的头发。   对方犹如鬼魅一般忽然出现在他面前时,差点把梁客春吓到了。相府的车轿还没有停稳,在无人瞧见的角落里,便站着一个深紫色官袍的鬼魂,慢悠悠地抬起眼睛对他笑了一下。他的唇角微弯,不知为何给人以不怀好意的感觉。   不过楚怀存知道,对方已经站在更深露重的宫墙下等了他许久。   “一夜没回去,”季瑛仿佛毫不在意地说,“要打点的事情太多了,我在这个时候不可能置身事外。不过这也让抽出空找个角落显得简单了不少,毕竟季大人此时忙着到处过问情况,也没人会时时盯梢。”   楚怀存看出他现在的情绪也很紧绷。若非如此,他或许不会疯到冒着风险干现在正在做的事情,把自己暴露在旁人的视线下。他朝着楚怀存伸出手,温和地说:   “借你们楚相稍微用一下。”   梁客春惊恐地看了方先生一眼。虽然他们这群确定和相府一条船的人或多或少都对这件事心知肚明,但他之前一直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亲眼看到。季瑛长久以来奠定的黑心黑肺的形象根深蒂固,所以他或多或少还是受到了一点冲击。   方先生眼观鼻鼻观心,不仅不动声色,甚至看起来有几分欣慰。   而楚怀存则是非常顺利地被“借”走了。楚怀存走到没有人看得到的墙角,季瑛方才就独自一人安静地浸在这片阴影里,无声地等待相府的车轿经过。他们的手牵在一起,这是再自然不过的样子,不过季瑛的手心有些过于冰凉了,冰凉且干燥。   楚怀存冰雪般的瞳孔微微一动。   而且有些凹凸不平,显然被它的主人用力倚靠在背后这截坑坑洼洼的宫墙上,和石头分享了自己的温度。楚怀存看向季瑛的眼睛,发现他漆黑的眼眸默不作声地凝固着,和他本人一样沉默下来。   他像是个拙劣的骗子,已经把人骗到手了,却似乎没有想好该和楚怀存说点什么。   “我有点紧张,”季瑛承认道,随后发现楚怀存的指节在他的发丝间穿过,随后轻轻按在他的后颈。方先生扎针时基本都在那个位置,不知为何,楚怀存也喜欢带着一点暧昧和温存地碾磨那一小块皮肤。   “嗯,”楚怀存的声音表明他很认真在听,与此同时他轻柔地将季瑛抵在墙上,一点温和的冷意隔着衣袍渗进来,他们两个人的影子出现了一点重叠。   季瑛眨了眨眼睛,那点若有若无的焦躁在看到对方的雪白衣襟时,其实已经消散了很多:“我还没有说我在这里等是因为想你。”   “那就是因为我确实很想要这么做。”   楚怀存的身上带着浅淡的熏香,和他的吻一样落在季瑛的唇上。他主动吻了季瑛,这个吻显得很克制,只是干燥冰冷的嘴唇夹杂着各自的吐息轻轻地相触。毕竟他们都不能待太久,这只是一个短暂的会面。   但也显得很令人安心,在这种场合这么吻另一个人,面部细微的弧度和呼吸的频率仿佛只是在说明一件事。   不用担心,我一直会站在你的身后。   “别给自己太大的负担,”   在短暂的温存后,季瑛想要再次扯一扯唇角,但瞳孔深处的一点颤抖还是暴露了他的情绪,“那不是我的错,因此也不可能加诸在你身上。我做了这么多事情,糟糕的事情,假如我的家人认为这是为了他们,只会选择立刻自尽。”   楚怀存安抚般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你要做的不止于此。”   奇怪的是,直到现在,楚怀存都不知道季瑛究竟留下了一个怎样的秘密,一个如何能够被用来扭转眼前一切的武器。但是他显得不是很在乎。无论季瑛要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反正自己无论如何能保得住他。   “陛下不会让你把剑带进宫廷。”季瑛的一点眸光几乎是幽深的,“楚相有什么想法吗?”   这倒确实有想过。   强硬一点的说法是,楚怀存若是不从君命,就连陛下也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不过既然现在季瑛有话要说,事情无疑会简单很多。   梁客春和方先生待在相府的马车上等待,不过,楚相一直是一个很可靠的人,他只花费了堪称非常恰当的一小段时间,便重新出现在了车上。那片窄窄的阴影明明已经看不到任何人,但还是给人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被注视感。   驾车的马轻盈地跑动起来,梁客春刚刚松了一口气,视线就无意间看见了出乎意料的地方。   “楚相,”他不知道该不该开这个口,只觉得有点茫然,“你的剑……”   很显然,季瑛不仅把他们的楚相借过去不知道以什么形式“用”了一下,而且还把楚怀存昨晚刚刚擦亮的剑给顺走了。一个剑客没了剑,显然难以施展这对于他们的计划可真是糟糕,不过事情也并非一定是往坏的方向发展。   梁客春很快自己想明白闭嘴了。   方先生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又翻出一把剑:“至少要假模假样地带上一把,不配剑的楚怀存,怎么能叫楚怀存?”   这把剑留在楚怀存身上的时间也很短,宫门口负责接待宾客的侍从简直如释重负,他从来没有想到让楚怀存放下手中武器再进殿这一听起来艰巨无比的任务能这么容易,好像那些关于陛下生辰的吉祥话,比如福星高照、五运亨通之流都显灵了,几乎要热泪盈眶。   连陛下见到楚怀存时,心中也是一定。   在他的身边,太子和端王都噤若寒蝉,他们显然都比较愿意对最近发生的事情保持沉默。   镇北将军过了这场寿辰便要回边塞,秦桑芷倨傲地坐在士人之中,唯独在楚怀存进来时神色缓和下来,对着他露出一个微笑。平王正在竭力阻止自己的儿子出丑,而世子在这样的场合仿佛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看着陛下金灿灿的座椅便呆住了。   季瑛静静地侍立在陛下身边,不过等到宴席开始,他就得到下面的位置去。   陛下端坐在金碧辉煌的大殿正中央,此时算得上盛装。在这身明黄色的袍子下,所有的人都算得上是他的臣属。他感受到内心某个微妙的角落再一次一点点膨胀起来,带着血淋淋的味道。他好像能够暂时忘记自己衰老的事实。   “诸位爱卿,”他的唇边不知不觉含上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微笑。连他也不知道为何,忽然莫名其妙发出了一句仿佛鬼使神差般微妙的感慨:   “如今天下栋梁,群聚一堂,若是先帝在世,定然欣慰非常啊——” 第158章 夜未央   不是说外面的灯火更少。但楚怀存步出宫殿时确实顿了顿脚步, 殿内的金碧荧煌和外界已经被隔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岸,流淌在其中的是一条隐晦不明的暗河。   他假借透风的名义离开,吸引了许多人有意无意的目光。   不过季瑛却是人群里并未望向他的那一个。   他只是侧过头声音轻缓地和身边的官员交谈,下颚的弧度微微紧绷。   陛下自然不愿意放纵楚怀存——这个从来倨傲不驯的权臣独自一人走进他的后花园——但好在与此同时, 镇北将军也站了起来。   他嘿然一笑, 在他面前, 是一枚比席上其他人都要大上一圈的酒盅。此时酒盅的酒再一次被饮得一干二净。   “正好我也有些醉了, ”   镇北将军从落座起就一杯杯饮酒,此刻醉意已经浮在脸上,摇摇晃晃地朝宫门走去,“楚相要去御花园赏景, 哈哈,我也正想出去透透风呢。”   楚怀存冷淡地抬了抬眼皮望向镇北将军。   在座所有人都能看出楚怀存对妄加在他身上的安排显得并不是很愉快。皇帝此时却忽然笑起来, 他的笑声就像是在粗粝的草纸上摩擦,带着一股令人觉得心头发酸的涩味:   “既然镇北将军有此雅兴,便和楚卿结伴而行吧。”   殿内的气氛不知为何紧绷了, 室内一片通明,楚怀存那身雪白冰冷的衣裳却几乎要隐没到外面的黑暗中。   有些人注意到楚相的身边, 此时并没有他惯常带的剑,这或许就是楚怀存没有过多纠缠的原因。无论暗地里如何刀光剑影, 明面上也只是暗流涌动。他默认了陛下的安排,不论如何,在座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镇北将军的最后一点脚步也融进夜色中时, 那根拉紧的弦才乍然松开。   季瑛全程都仿佛置身事外,就算和他对谈的官员因为楚相和陛下无声的对峙而频频走神,他也显露出了足够的耐心。在陛下面前,他一向收敛了自身的锋芒, 让自己足够恭顺而低微,就连座次也不前不后,只处在他官阶该有的位置。   “张大人,”他平静地说,“我们刚刚谈到……”   与此同时,他想象楚怀存踏入今夜的月光。今夜的月亮像青蟹的蟹壳,滴溜溜地一片圆,冰冷而光滑,枝桠间投下的阴影简直要遮盖住整个世界的眼睛。宫城足够庞大,以至于在其中一切的探寻和隐匿都足以发生。   张大人这才恍然回神,蹩脚地掩饰自己方才并没有认真听季瑛说话的事实。   “没错,没错,”   即使楚怀存不在,他也刻意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季大人方才说的是年中的官员考较吧。我和季大人……陛下的想法自然是一样的。只是楚相那里,却是个问题。”   所谓一样的想法,自然是好好利用这场考核,狠狠地榨些油水。这种事和季瑛阴郁戾气的气质结合起来,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制的阴谋舞台。   季瑛装模作样地笑了笑,唇角勾出一点漫不经心的讽刺。   他的头脑仍旧飞快地运转着——楚怀存大概已经摆脱了那些紧紧盯梢的人,他的身份加上镇北将军的掩护,使得做到这一点并不困难。但是宫苑深深,到处都是巡查的守卫。陈年的叶片在长靴下不堪重负地碎裂开来,行走在幽暗之处,并不代表着安全……   “张大人何必藏拙呢,”   他的声音仍旧没有情绪上的起伏,只是同样变得很轻,“季某在户部毕竟还能说得上话。”   楚怀存首先要找到他提前藏在宫里的剑,季瑛想。接过那柄剑时,季瑛几乎能隔着剑鞍感受到明亮锋利能割裂一切的锐气,剑刃洁白柔软如梨花,因为时常打理,只有淡淡的血腥味,但却令人不由自主感到剑主曾将无数人命斩获剑下的刺骨之意。   季瑛不适合这柄剑。但剑在他手中,却敛却了所有的锋芒温顺地栖着。   季瑛想象着楚怀存的脚步与半个时辰前的自己重叠,他们在不同的时空里站在同一个地方。但现在他的身边是危险、幽暗和沉甸甸的肃杀,而他的手边是一枚精致的酒杯,九重花瓣托起一腔碧绿的酒液,透露些精致颓靡的意思,面前还站着一个肚满肠肥的官员。   “自然,自然,”   张大人犹豫片刻,还是下了决心,“这件事,若是季大人能定下,小臣哪里有什么迟疑的地方呢。承蒙季大人关照,我也考虑过……是,自然是这些人……我想,就这样……”   季瑛放任自己的灵魂被劈裂成两片,一片被迫留在这黑暗龌龊的富贵场,听着俗世的种种纠葛;另一片则乘着月色,清晰地端详着在那些庞大的阴影中移动的楚怀存,还有他剑锋般凛冽的眼睛。宫闱深若迷宫,但方先生早已经勘测好了地形,若是一切进展顺利,楚怀存会成功找到那个地方。   他已经走到半途。   假如一切都将进展顺利……   季瑛骤然抬起头,此时殿内暖玉生香,舞女的裙裾翻飞着,就像石榴一样火红,在他的手指下仿佛不知疲倦地燃烧着。不,他的视线透过这些不详的鲜血,直直地看向坐在首席的某个人。此时,那个人在众人酣足的醉眼中忽然站了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端王忽然站了起来。   他的神色间带着一种诡秘的严肃,以至于人们意识到,他接下来要说出来的绝对是石破天惊之语,必须屏住呼吸。他身边的七皇子因为那些不小心沾连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而怯懦地低下了头,老皇帝对他要做什么同样一头雾水,   “端王,你这是……”   “父皇,儿臣有话要说,”端王点点头,脸上忽然流露出一种冷冰冰的自矜。似乎在这场父子间的战役中,他得以凭借手中的结果翻盘。   他压低了声音,但在寂静的殿内仍旧听得清晰:   “此时正是至关重要的机会,诸位还请听本王一言。”   季瑛的手缓缓抚过手中的白玉杯。被雕刻出的花瓣并无半分柔软,锋利的截面压着他指尖的一小块皮肤,传来冰冷而清晰的触感。他内心不详的预感越演越烈,听到那个名字时,他合拢的手指骤然收的更紧,因为血液流通不畅被压出了一道白痕。   “是关于……楚相。”   这句话简直像是一道惊雷。现在大家知道为什么端王需要挑一个时机了,若是楚怀存在场……若是楚怀存在场,场面简直难以想象。   但是楚怀存不在,而这里聚拢了举国所有的达官显贵。   “诸位知道楚怀存是什么人么?他简直是凭空出现,靠着那些战功步入朝廷之中,如今平步青云,人人畏惧。不,别打断本王,”   端王随意地一挥手,“本王知道听着这个名字就有人被吓破了胆。但是,在他发迹前呢?他难道真的出身乡野,毫无准备,对朝政一无所知?”   陛下那衰老的瞳孔忽然放大了几分,以至于眼白被挤占得只剩下一点空间。他的眼中带有某些残忍的困惑和好奇,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很多年,即便结果是以一种令他不愉快的怜悯语气被揭开的,他也只能咬上备好的诱饵。   不该发生,但不可能不发生的事情在此刻降临,季瑛无比冷静地意识到这一点。   这在此前并非没有被考虑过……   但是时机——毫无疑问,没有更糟的了。   季瑛猜测楚怀存此时已经逼近了他要找的地方,就像是捕猎者靠近他的猎物,他有着锋利的爪牙,动作却轻盈得不可思议。他会悄无声息地完成他的使命,动作敏捷而漂亮,血珠从狩猎者的皮毛滚落,在月光照耀的地面消融。隐匿无踪,本该如此。   端王终于卖足了关子。   “诸位还有人记得蔺家么?”   他诡秘地开口,季瑛手中的杯子忽然脱落,砸落在桌子上,发出一声脆响,摔裂了一个角。   但他扶起酒樽时,没有人注意到他。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追随着端王:   “我找了很久,才找到一点蛛丝马迹。但证据确凿,我手中有一份十数年前蔺家编好的征兵名册,上面有一个不可思议的名字:楚怀存。顺藤摸瓜,我还找到了人证。当年跟在定国将军身边的副官,他似乎在蔺府长公子的身边,见到过一个用剑的少年——”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骚动。   端王很满意他造成的效果,他几乎要把楚怀存这个名字在齿间咬碎:“这一切都指向一个结果——楚怀存是蔺家的人,或者是招揽的门客也好……但他和当年的蔺长公子关系尤为亲近。楚相隐瞒这样的过去来到朝堂之上,诸位觉得是为了什么?他能为了什么?   一夜的时间能吞噬掉一整个家族,但烧不掉所有人的记忆,他们只是缄口不言。此时,人们不禁回忆起当年照亮了半边夜色的大火,火光疯狂地生长着,像是隐没着挣扎的困兽。   只有人为的大火才能烧成这样,这场火连同相关的一切很快成为权力背后的一个秘密。   “为了仇恨。”   陛下的声音忽然从他苍老的唇边泄了出来,他喃喃道。   “为了复仇。”端王总结道,随即将手中的征兵名册展示出来,“楚怀存实乃狼子野心之徒,心怀悖逆之心,此人心思深重,视天下正统为无物。他是为了报复我们来到这里的。”   这简直是骇人听闻,方才还在和季瑛交谈的张大人愣愣地站在原地,似乎对听到“蔺家”两字还处在极其不敢置信的状态,更对这一出复仇的戏码头脑迟疑地转不过弯来。然而更热烈的浪潮很快席卷而来,喧哗声在人群中越滚越大。   满堂之中,唯有季瑛垂下目光,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鸦羽般的长发投下晦暗的影子,遮住了他的眼睛,而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   酒杯的裂痕划破了他的手指,此时伤口慢慢地渗出些血珠。   他能察觉到那目光,垂老的目光此时再一次迸发出不可忽视的威严,陛下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简直有如实质,要将他整个人撕裂开来,那是白热的暴怒和发觉自己可能受骗的怨毒。那是看待一个物品的眼神,没有任何怜悯,而且即将在他身上落下残酷的惩罚。   楚怀存当然可能认不出季瑛,季瑛变了太多。但季瑛不可能认不出蔺家过去的门人。   除非他说了谎。   *   在方先生的帮助下,楚怀存的潜伏顺利得有些不像样。   他的脚步无声,飞快地在宫室之间行过,干脆利落,没有留下所谓模糊的影子和半点隐约的怀疑。他就像是在战场上那样屏息凝神,巡视宫中的侍卫从他藏匿的角落走过,然而警觉的目光却将他视若无睹。至于方先生……这个人更不值得担心。   他打昏了宫中的一个太监。   而方先生现在活脱脱就是个在宫里待了几十年的公公,尖着嗓子说话时简直天衣无缝,按照他们的计划在楚怀存将要走过的路途上若隐若现,很好地充当了路标。   越往深处走,把守就越森严。楚怀存从建筑物的阴影中慢慢踱进了花园的假山背面,而环绕着假山巡视的侍卫没有一个察觉到他的身影。   假山盘踞在各式繁茂的草木之中,由奇形怪状的石头构成,有些千疮百孔,但正是权贵人家风靡的花样。楚怀存站在假山的阴影处耐心等待着,大概只数了三下,便听见脚步声响起,接着是尖尖细细的声音,傲慢地向那些侍卫出示了皇帝赐下的通行令牌,光明正大地走近。   他们打昏的恰好是陛下身边最信重的宦官之一,这当然不是因为运气。可惜楚怀存没有什么扮演别人的天赋,否则还能省事许多。   季瑛毕竟为这件事做了很多准备。   这座假山有这样一个问题——比如,它恰好比其他的假山稍微庞大了一点,不是能够明显看出的尺寸,但足够在背后藏起一条密道。密道逐渐向下,弧度几乎让人察觉不到,但很快,楚怀存便踏着悄无声息的脚步来到了密道的深处。   地道总是转来转去的。   在姑且算是寂静无人的地道路段,方先生忽然开口:“楚相,你瞧那面墙——宫中修地道的时候必须避开诏狱,所以在这里有一个比较突兀的转弯。但这说明了一件事。”   “我们马上就要到了。”楚怀存简要地回答。   既然他们要去的地方和诏狱有一部分相通,那么,得出这个结论也当然是必然。通道说不上宽敞,而且十分幽深,但至少不再向下深入。楚怀存在转弯前不经意间朝后看了一眼。没有人跟上来,也没有突兀的脚步声,只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狭窄逼仄的道路。   这里只有这么一条单行的通道。   假如有人从后面过来,就势必和他们狭路相逢。当然,在他们的计划中,唯一有可能一时兴起前往此处的陛下正端坐殿中,享受着短暂的醺醺然的权势;而季瑛当然更不可能被蒙上眼睛,在此时此刻被挟持着走进这处皇宫的秘密之地。   但楚怀存谨慎地没有忽视心中浮现的莫名的不安,尽管那只是一线窄窄的预感。   方先生在前面走着,没有看到楚怀存冰雪般的瞳孔中闪过的浮光片羽的念头。他此时也谨慎地屏住了呼吸,前面就是最后一条路,还有许多重重把守的关卡等待着,尤其是面对那些守卫,切不可轻举妄动,把他们随意惊动。   他手中的令牌虽然能够忽悠过外面看守的守卫,但是对于深处的这些看守者而言,没有陛下的口谕,或许并不足够让他们屈尊让开一条道路。   楚怀存的脚步此时比雪落在地上还要轻,他悄无声息地翻出手中的剑,并且谨慎地没有选择露出那截白亮的剑刃。血腥味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骚乱,而他们指定的计划里,一切应当静悄悄地发生,以引发最小范围的注意力为目的。   所以——当守卫走到看起来游刃有余的公公面前,仔细查看他手中的圣上谕旨时,便忽然感到后颈一痛,随后失去了知觉,软塌塌地倒在了地上。   整件事情办的干脆利落,甚至来不及听见哪怕一点卡在喉咙里的呼救。   靠近密道的核心时,楚怀存已经开始闻到了带着铁锈味的沉甸甸的气息,这种气息若要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恐怕只能选择“死亡”。密道的最深处巡视着最多的侍卫,好在到了这一步,也没有必要顾虑他们喊出来的声音惊动地上的人。   方先生笑眯眯地掸尽身上残留的粉末,空气中留有一股奇异的甜腻,而楚怀存此时带上了一顶斗笠,斗笠垂下来的粗糙的纱遮住了他的面容,在屏住呼吸的短暂时间内,隧道深处的侍卫一个个莫名其妙地倒下。稍微慢一点的便被楚相解决。   方先生还在外面善后,楚怀存推开最后的石门,目睹到了其中的景况。   也就是季瑛常常见到的画面。   石门坚固而沉默,被推开时发出的声音只是轻微而沉重的摩擦声,但这足够让其中关押的人抬起眼睛——严格来说,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抬起眼睛。虽然他们不至于像是诏狱中关押的人那般像畜生一样关押在一起,但残酷的刑法已经在他们身上留下了一部分不可磨灭的伤痕。   因为他们是最有可能知道诏书秘密的人。皇帝迫切地想要从他们的口中逼问出先帝最后留下的那封诏书的下落,运用的手段毕竟过激。   他们中为首的人抬起眼睛。人们下意识望向他,即使他因为失去的半边腿只能瘫倒在地上,楚怀存还必须忽视他左眼的空洞。外面的隧道说不出有什么新鲜空气,但是细微的风还是灌进了内室,他抬起还能看见的那只眼睛,看向了来人,眼中带着沉重的疲惫。   “又是……”   随后对方迟钝地愣了愣。他发现面前站着的并不是熟悉的宦官和那身覆盖着层层血腥意味的黄袍,而是一个奇怪的陌生人,斗笠遮住了他的眼睛,但他手中却拿着一柄剑。   “蔺伯,”楚怀存轻声说。   他是季瑛父亲的弟弟,季瑛的父亲早已经死了,但这位同样是族里德高望重的人物,相比于父亲的格外严苛,他是那种对所有小辈都很友善的长者,尤其喜欢和年轻人一起喝酒。他的目光落在楚怀存的剑上,接着便流露出了悟的神情。   “你是——”他慢慢说,“楚怀存?”   对关押在这里的人而言,只有极少的机会得知外面的事。但他们都没有忘记那位陛下因为这个名字而气急败坏的模样。季瑛没有什么机会和他们交换情报,只有他们在很久以前制定好的一套交流的手势,没有复杂到能够传递出更为详尽的介绍。   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季瑛无声地告诉他们:“时候要到来了。”   “是我,”楚怀存简明扼要地说,“我来带你们出去——我没办法在现在解释太多,但请您务必相信。”   他们当然没有时间说更多的话。   但他们枯槁的、荒败的目光又闪烁出一点他们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流露出的神情。这副神情在方先生进来时差点被熄灭。   不过这个太监打扮的人一张口就发出了中气十足的声音。   “让开一点,”   方先生说,随后在众人还没有反映过来的时候就开始折腾栏杆上挂着的锁,不知他对这精妙无比的锁做了点什么,反正人们原本指望的是锁咔哒一声打开,但得到的却是一场小型的爆炸。火光尖锐地在门上炸开,于是锁不得不沉重地掉在地上,被炸成一块一块的碎片。   “这样更容易。”   方先生退开得很及时,当着众人惊骇的目光,甚至还耸了耸肩。   囚徒的首领也很快反应过来,他们想象不到仿佛要将他们关押到生命结束的桎梏如此轻易地就被解开,但是自由的甘霖仍旧没有触及他们的皮肤。   被称为蔺伯的那个长者低声端正了他们的思绪:“跟着这两个人走。”   这句话说起来容易,但做起来并不简单。这里的人许多被折磨到不成人形,最多只能做到扶着墙壁,一点一点向前挪动。蔺伯的一边腿就坏了,伤口上的痂在移动时又裂开。他是留在这里的所有人中情况最糟糕的一个。   他失去的东西都是一对中的一个。   一只手臂,一条腿,一只眼睛,一边耳朵。这是一种残酷的折磨。   他很快就落下了一截,而楚怀存耐心而平静地在他身边搀扶着他,当然是那只留下来的手臂。蔺伯沉默地移动着,直到拐角处才轻声说:“你见过蔺英了吧——当然,是蔺英让你来这里的,你们都变了很多。”   楚怀存微微颔首,而对方这时仿佛有些怅然地笑了笑:   “他过的很艰难,当然,你过的大概也很难。我知道他一直很努力,毕竟我实在没有想到,都这把老骨头了,我还有见到外面的阳光的机会。”   “我明白。”   楚怀存低声说,“别担心,外面接应的人已经来了。季……渊雅在宫里经营了这么多年,最关键的这一步全是他的功劳。而你们离开后会被暂时安置到我师父那里,一切都会很顺利,我保证到那里后没有人能再找到你们。”   他堪堪咬到舌尖,但就算这样,也差点因为习惯脱口而出季瑛这个名字。   蔺英这个名字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太久,时至今日回想起来,只剩下一点怅然。楚怀存十几年前唤他时总是叫他“渊雅”,同辈之间以字相称,或者单挑出一个名来。   连名带姓自然而然称呼他为“蔺英”的,除了蔺家的长辈,还会有谁呢?   他们不约而同又沉默了一会,但此时的气氛稍稍缓和,甚至显得有些温情。蔺伯笑了笑,那是带着一点寂寥的笑:“长公子把你带回来的时候,我怎么会想到……”   楚怀存忽然停下了。   距离走出曲折徘徊的密道,只差最后一个转角。   但前方却骤然响起了一阵骚动,似乎有不止一辆车马踢踢踏踏而来,在地底,这样的声音显得空洞而沉闷,但那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楚怀存敏锐地判断着来人的规模,而地面上,方先生和接应的马车,此时已经和围拢的侍卫形成了紧绷的拉锯之势。   “怎么——”蔺伯的眼睛微微睁大,他一旦紧张,已经残缺不堪的身体就失去平衡。楚怀存飞快地拉住他,小心地恢复了他的平衡。他并不在乎自己雪白的衣襟沾上老人身上的尘土和血迹。   但是前方的形势不容犹豫。   如他所预感到的那样,出现了一个意外。意外永远突如其来,像是一柄闪烁着阴沉光芒的刀刃忽然插入平缓发展的事态中,带来混乱、流血和牺牲。就算提前规划一万次,机关算尽的谋略家也不能说杜绝意外的发生。   楚怀存罕见地停顿了一下。   他此时的气质和端坐明堂的楚相又有几分不同,比较好的一面是,他覆面的幡篱还尽职尽责地遮挡着他的眼睛,而且为他添上一点肆意不羁的侠客味道,带着冷冰冰的铁腥味。他看起来不像是天上的谪仙了,现在他像是“一剑光寒十九洲”的剑客。   他缓缓地拔出了身侧的剑。   剑刃像冷水一般,在幽暗中闪烁着锋利的光芒。   楚怀存警惕地端详着面前的黑暗,他还没有被发现,但狭长的外界的影子已经投了进来。方先生能够应付一阵,但不可能靠一个人挡住所有人。何况,既然他们的行事已经被发现,可预见的是越来越多的侍卫将会聚拢过来。   如果是这样……楚怀存脑海中闪烁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那个坐在宫殿内佯装面不改色,下颚却绷紧了的人。   陛下忽然派人来这里,人数不算特别多,不像是发现了他们计划的应对,应该是陛下一时起意,命人来到这里要办什么事。当然,除了折磨和杀戮,也很难想象其他的可能。问题是为什么是现在,正在宫宴举行到一半的时候。   是季瑛那里发生了什么吗?   在他心中闪过无数思绪的时候,蔺伯的手向下按了按,像是一个示意。楚怀存压下眼中翻涌的戾气,那双瞳孔仍旧如冰雪一般,仿佛所发生的一切都并非出乎意料。他将目光移向身边的老人,安抚般地说:   “只是一点意外,不会有事的。”   这并不能让蔺伯的眉眼舒展开,他仍旧有点严肃地看着楚怀存,忽然开口:   “我已经老了——”   楚怀存已经有预感他要说什么,而此时此刻,必须依靠楚怀存搀扶才能不倒下的老人却用他唯一的一只手臂重重地甩开了楚怀存的手。他踉跄了一下,整个背部靠着抵住墙壁才慢慢滑下去,不至于狼狈地倒在地上。   他制止了楚怀存想要拉起他的手。   “外面的人比我更有价值,”   他说,“我不能让你犹豫,他们中最小的一个才二十多岁。而我呢,我已经这把年纪,身体脆弱到一阵风就能毁掉我。就算看到外面的阳光,也会在很短一段时间内死去。”   所以他就要求独自一个留在这个地方,这个只差一个拐角就能站在外界的光线下的地方。但这里属于黑暗,周围是死寂的甬道,一个天然的墓穴。   楚怀存不会忘记他方才说自己“在死之前还能看到阳光”时眼睛里闪烁着的眼神。   那当然不是真的平静。   但是当这样一个选择摆在这样一个老人面前,他除了心甘情愿接受自己的命运,还能做些什么呢?一边是家族幸存下来的小辈的安危,一边是只能作为拖累的自己。他知道自己是负累,也猜到了自己此时的模样。   他看着楚怀存,心中满是悲悯。他生怕面前的年轻人被迫做出选择,于是选择先一步提出这个残酷的结论。   这个世界上发生过太多选择和牺牲的悲剧了。   蔺伯缓缓滑落在地上,他的目光出神地望向拐角处透进来的一点光芒。不是阳光,那仅仅是皎洁的、青色的月光。他感受到身下冰冷的石地,那股寒意几乎要使他战栗。腿上的伤口裂开了,此时不住地往下淌血。   他面前的楚怀存仍旧站着,不过蔺伯知道他马上就会去做他必须做的事情。   这不得不说是一种……   误解。   面前老人眼中对生的渴望一点点黯淡下去,他的唇边含着莫名的微笑。这当然是一种遗憾,但也未尝找不到可以宽恕的部分。   然后楚怀存再一次俯下身,他没有放开手中的剑,但是另一只手再一次向地上的老人伸去。他的眼睛就像剑锋一样闪闪发亮。   换一个人或许会接受残酷的命运,他会选择较为简单的道路,并且安慰自己那是唯一的一条路。他会提前开始他的哀悼。   但这是楚怀存。   他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放弃任何人,即使计划出现了一些变动,他也并不认为在这么早的阶段就宣告失败是一件值得被称赞的牺牲之举。与这相反,剥离名誉和地位带来的种种华丽的东西,留在楚怀存身上的,是不可动摇的锋利的内核。   他简明扼要地再次拉住老人的胳膊,老人太瘦了,轻飘飘像是一截镂空的木头。   虽然这真的很难——   “相信我。”楚怀存说,“还没到要抛弃哪个人的地步,在最后一刻之前我永远不会这么做,我尝试过被迫放弃的滋味。渊雅会非常想要见到您的,你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亲人了。即使只是尝试,您愿意为他坚持到最后一刻吗?”   老人错愕地看着他。   而此时楚怀存已经一边护着他,一边开始向外走了。楚怀存冰冷的眼睛将周围的一切都飞速地捕捉下来,以对接下来剑锋朝向何方进行最精确的推定。正因如此,他没有留意到蔺伯复杂的眼神。不过,他确实没必要注意到眼神之类的东西。   只需要察觉到在他搀扶之下的蔺伯,也在努力地靠自己的力量向前移动,就能明白他的选择。   “假如到了那一刻,”   蔺伯严厉地说,“你就必须放下我。”   楚怀存并不犹豫地颔首,这个动作换来了老人眼中最终定格的宽慰和释然。此时他的瞳孔终于映照在了幽暗皎洁的月光下,而他的剑尖也已经微微抬起,青色的光芒在剑刃上若隐若现。   他的手稳得不像话,剑客的一双手仿佛是用玉器雕成。   这当然将是一场苦战。   但楚怀存认为,或者说可以肯定——他并不会是输掉的那一方。 第159章 鸣金鼓   楚怀存猜得不错, 面前这批人并非为他而来,而是别有目的。当他们取得金銮殿里的老人血淋淋的命令时,绝不会预料到他们设想中温驯如绵羊的受害者此时四散而逃。想到陛下的怒火,侍卫的脸色一瞬间比这群溃逃的人还要难看。   弓箭在暗沉的夜色中毫不犹豫地对准了那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们:   “不许动!你们这些大逆不道之徒, 现在低头认罪, 迷途知返, 陛下或可饶你们不死。”   血淋淋的暗示却并没有如他们的意愿动摇这些人的意志, 月亮悬挂在天上,像一枚青色的岩石,冷漠地照耀着人间发生的一切。终于得到自由的囚徒宁可将他们的鲜血洒在大地上,也决不愿回到冰冷的牢笼中。   他们朝某个方向奔去, 脚步踉跄而坚决,眼珠——仍旧有眼珠的那些人, 眼睛和侍卫们一样是漆黑的。目睹那样的眼神,有一部分侍卫不知为何仿佛有一点犹豫,双手颤抖起来。   然而只听见领头的宦官不容置疑的命令:“拉弓, 放箭!”   开口说这话的内侍是陛下身边的亲信,他看着老人如何示下这道命令。殿中的老人脸色阴沉, 瞳孔也残忍地放大,眼白只剩下薄薄一层。他像是罩着龙袍的恶鬼, 眼神中流露出浓重的怨毒,在宣之于口时把季瑛召至身边,仿佛享受般看着他的眼睛:   “……让他们听听他们的长公子撒了怎样愚蠢的谎言, 才导致他们没了性命。这是对你的惩罚,你的族人全都是因为你而死的。”   陛下动了真怒,下头的人自然不敢含糊。即使内心稍稍有所动摇,也很快安慰好自己, 手指搭在弓弦上,血腥味一触即发。   然而,   恰恰就在此刻,不知何处忽然传来某些东西掷地的声音。   还没等他们骤然望向声源处,一阵不知来源的烟雾就骤然蒸腾起来,飞快地在御花园的一隅扩散。乳白色的屏障暂时地遮住了所有人的眼睛,箭矢很快不知如何指向,有些箭凭感觉仍旧离弦而出,却不知在一片蒙昧中命中了谁。   “霹雳散,”宦官头目尖着嗓子叫起来,“你们这群蠢材,快来保护咱家,这群暴徒……暴徒……什么……”   他的声音时远时近,忽然沉寂下来。好在烟雾弹在开阔的室外,效果实在有限。不过是霎那之间,纷纷扬扬的白色沙尘就已经落下,仿佛室外的一场雪谢了幕。随着视野逐渐清晰,侍卫们无头苍蝇般的脚步又重新慢下来,他们不可思议又如临大敌地看着一个方向。   在那里站着一个头戴斗笠的陌生人。   他一身白衣,手中的剑尖犹如冷水般盈盈一闪,横过了那位陛下身边最信重的宦官颈侧,仿佛下一秒钟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砍下他的脑袋。他身上带有一种冷冽的气质,那双掩藏在藩幕下的眼睛冰冷,仿佛对眼下发生的一切镇定自若。   被楚怀存挟持的宦官发出一种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尖叫声。   这不是一个他们能抗衡的对手,在场的习武者都下意识闪过这样的念头。但好在他终究只是一个人,庞然大物尚可被蚂蚁分食,何况他还小心翼翼地护着他身后的一位老人。   老人搀着他的左手,瞪着空洞的眼睛,脚步也虚浮不已,除了拖后腿没有任何用处。   仅仅只是犹豫了一瞬,侍卫们便抽出手中的佩刀,向着白衣剑客扑去。楚怀存将宦官首领当作人质,剑刃近乎已经在对方的脖颈压出赤红的血痕。用他作为盾牌可以说行之有效,追击者不仅要受惨不可闻的尖叫声干扰,还必须小心不要失手伤到他的身体。   楚怀存集中精力。   他最需要做的是拖延时间。   身后人们的脚步声匆忙,侍卫手中的火光惶惶地照亮夜色,似乎是宫中出现刺客的消息已经传播开来。对面的人找到了他的弱点,专门往他身后的蔺伯处进攻,此时已经把他逼得后退几步。白衣剑客以一敌众,他的剑尖忽然从黑暗中划过,倏忽间照亮了人们的眼睛。   随后,那位倒霉的宦官首领被重重地从身后一推,便踉踉跄跄地朝前倒去。   好在他安然无恙。   顺着他被推出去的轨迹,那里的进攻者本来马上要危及白衣剑客身边的老人,此刻不得不手忙脚乱地扶住他。而宦官惊魂未定,反而大声斥骂他们。   “你们这群见鬼的,挨千刀的,吃干禄的——”他尖细的声音简直要在夜幕中划开一道口子,“没看见咱家差点就死了么?你、你、还有你,还不过来保护我,快把我送到安全的地方!”   他的官职本来就比这群侍卫高得多,性命也自然是贵上几分的,他的手胡乱地挥着,指向了几个实力最为高强的内廷侍卫。对方无可奈何只能听命,他很快便被簇拥着保护起来。   楚怀存那双被遮住的眼睛,却闪过一点微茫般的笑意。   被他让出去的人质很快没入人群的保护中。然后,不知怎么地,围在他身边的侍卫忽然一圈圈倒了下去,在昏迷之前,他们都嗅到了空气中传来的一股莫名的甜腻,而这股诡异的味道,恰恰来源于他们救下的那位宦官大人。   此时,宦官大人扯下脸上的面具,露出了和尖细嗓音不符的两撇山羊胡子。   早在扔出烟雾弹时,他就已经和那位趾高气昂的大人交换了身份。   方先生遥遥地和楚怀存对望了一眼,他不用看对方的眼睛,也知道对方此时此刻作何打算,企图以一敌百,偏偏对方身上还有股令人信服的镇静气质。在世混迹江湖的人,加起来估计都没有对方疯的。要方先生说,他这副老骨头可禁不起折腾,到现在还不放弃任何一个人,楚怀存简直傲慢又固执。   ——偏偏和他师父一模一样。   方先生用最后的迷雾放倒了他身边的一群侍卫,他闭了闭眼,高声对楚怀存喊道:   “我带着他们走,包括你身边的那一个。而你的任务很重,你必须挡住剩下的所有人,直到为我们拖延到足够的时间。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困难……”   那白衣的剑客站在原地,仿佛雪落在了他的衣袍上,月光模模糊糊照亮了他被遮住的眼睛。   “还有,”方先生说,谨慎地略去了称谓,“您得想想怎么收场了。我们之前可不认为会闹出这样的动静。”   这句话出现在此处,背后隐含着许多可以挖掘出的戏谑因素。   例如,即便方先生解决了一批人,宫中收到命令的侍卫还在源源不断地朝这处涌来。又比如,他们原先计划的悄无声息已经成了黄粱一梦,眼下他们至少惊动了大半座宫城,搅浑了寿宴,只怕要把那在宫中过寿的老人气出什么大碍。   剑刃像一条窄窄的白线,楚怀存挑断了宫殿之间串联着十几个灯笼的绸缎——这是为了陛下大寿专门布置的装饰——灯笼沉甸甸地盛着蜡油掉在地上,好不容易追击上前的侍卫不得不赶紧躲开这沉重的袭击,而且还要小心不因为灯油滑倒。   而此刻的方先生已经接过楚怀存护住的老人,这场奔波对于伤痕累累的老人而言,还是太超过了一些,必须尽快进行医治。在楚怀存身后暂时形成了一片绝对安全的领域,而一辆巨大的、低调的马车正安静地等待在那里。老人临走以前,忽然深深地看了楚怀存一眼。   “我原本以为,”他的声音只有方先生能听见了,“在看到他的模样之后,我原本认为我有不得不告诉蔺英的话。”   方先生不知为何笑了笑:“现在没有了?”   蔺伯刚要开口,便看见对方用另一只手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您还是留着同楚相说吧——不过那时候,或许已经不该称呼他为楚相了。”   马车在接到他的最后一个客人后终于缓缓开始移动,仿佛一个逐渐苏醒的庞然大物。很快,它就已经苏醒成了在黑暗中飞快向前滑行的交通用具,四匹骏马步伐矫健,全身漆黑,四肢却是雪白的。有许多人试图追上它们,却永远差一毫半厘。夜色遮盖了太多的意外和图谋。   雪衣剑客轻声开口,而远处赶来的侍卫只能看见他遮面的幕帘仿佛微微一动:   “愿不辱命。”   *   殿内被明黄色簇拥的老人基本上已经被仇恨点燃,他的每一根血管里都流淌着被人背叛的怨毒,那眼神简直让所有人不寒而栗。端王甚至都生出了一点困惑——陛下原本就对楚怀存恨之入骨,如今有了更为光明磊落的由头,怎么脸色反而一发不可收拾地阴郁下去。   他把季瑛叫到身边说话。   因为刻意放低了声音,没有人能听见陛下对唯他命是从的走狗说了些什么,只看见季瑛的神色在深紫色官袍的映照下格外惨白,他身上绣满的蛇虺永远择人而噬,此刻仿佛将锋利的獠牙对准了它们的主人,使得他愈发面无血色起来。   “你在替他隐瞒什么?”   陛下的声音仿佛落在他身上的霹雳,“楚怀存又认出你了吗?他根本没有。季瑛,狗都知道主人的怜悯和恩赐才是值得摇尾乞怜的事,你却瞒着我这么大一件事,下贱到上赶着给他当狗。你知道吗?我本不会那么轻易相信端王的话,但是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季瑛低低地垂着眼睛,脖颈弯出了一个脆弱的弧度。   “你说,”陛下包含恶意地开口,“楚怀存当个宝贝供着的秦桑芷,是不是和你一模一样?”   这句话直冲着诛心去,皇帝满意地看见季瑛的瞳孔微微一缩。他压抑住手指发痒的感觉,就在季瑛的面前,一字一句地命令身边的内侍带人去杀死他在乎的族人。被背叛的愤怒甚至要甚于他对楚怀存的愤怒,一切本该在他的掌握之中的。   若早知道季瑛才是楚怀存的命门,那么楚怀存又怎么会直到现在仍旧是他的心头大患?   陛下的反应当然至关重要,不过殿内早已乱成一锅煮沸的粥。既然坐实了楚怀存的反贼身份,留在殿内的楚相的人也飞快地被控制起来,端王舔了舔嘴唇,接着说:   “楚怀存此人狼子野心,既然今日诸位都已经知晓,便知此人为国大祸,不可不除。”   “端王的意思是——”   这段时间销声匿迹,蛰伏至今,端王简直花了卧薪尝胆的心思,就是为了把手中这项要害的作用发挥到极致。他颇为自得、又无比仇恨地说:   “楚怀存即使一人势大,也敌不过天下人的公义。何况,今日就是最好的时机。父皇,今日赴宴的武官都不被准许手持兵器入内,楚相一向以剑法闻名,然而此时他的剑已经被收归库中了。不如在座诸位齐心协力,我已将端王府的亲兵调动过来;未若陛下急发一白羽令,再召来千百精锐,趁此机会,先杀楚怀存,才慢慢处置他的余毒。”   皇帝的视线一点点移到这位皇子的身上。   他威严庄重地坐在龙椅上,但那双手已经要暴出青筋。他将调用兵甲的令牌从袖中抽出,掷于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淡淡地开口:   “季瑛,把它捡起来,交给端王殿下,叫他去调兵。”   季瑛就像是站在他面前的一具没有灵魂的偶人,他空洞的眼睛仿佛对所发现的一切都缺乏反应,直到所有人的眼神都聚集在他的身上,他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从那具空壳中流露出一点称得上是情绪反应的东西。他右手的指节轻轻抬起,仿佛下意识要顺着陛下的指令去办。   然而就在这时,发生在宫廷内部的动乱终于迟钝地席卷到这一处金碧辉煌的前殿。   沙尘暴从形成到蔓延是需要不少时间的。   但它的爆发只需要一瞬间——一个身上血迹斑斑的侍卫忽然冲进殿中,他这辈子或许是第一次当着皇帝的面说话,身上的血不是他的,但他却发抖得不成样子:   “有刺客——”   他的第一句话甚至是有气无力的,这让他自己也意识到不对,于是他紧接着喊了一句:“有刺客潜入了御花园,正冲着金銮殿来!陛下,陛下……”   他说的其实是错的,比如楚怀存真正的目的地是宫廷旁侧的角门,但仅仅只是朝着这个方向移动,就会轻而易举地被误认为要对这位全天下最尊贵的老人有危险的图谋。何况这不能怪他,宫里只有一小部分人知道蔺家的存在,他又怎么清楚刺客护送的轿子里有什么呢?   他只能比比划划:“还有一座很大的马车,里面大概是更多的刺客。镇北将军已经赶过去了,楚相也是,陛下!”   报信的年轻人只知道镇北将军得到消息赶来,又听说楚怀存和将军待在一起,他这么说纯粹是下意识。随后他一时觉得头重脚轻,重重地叫了一声,便倒在金銮殿的地上,发出了沉闷的响声。   他倒在离季瑛最近的地方。裹在深紫色官袍中的人似乎犹豫了一下,俯下身去动手摸索,随后才直起身来,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仿佛强行压抑下感情的平静:   “他受到了惊吓……”   季瑛自然而然地起身,殿内的文武百官今日已经被一个惊人的消息轰炸,随后又遭遇到令人无法想象的变故,就连端王殿下也流露出一点茫然,迟疑着不知是不是该按照原本的计划走,还是把重心转移到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刺客身上——但他绝不愿意放弃目前的成果。   何况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已经做到这地步了,今日不除楚怀存,还能待到何时?   端王也顾不上更多了,他飞快地上前几步,没等季瑛按照陛下的旨意屈身捡起令牌,就自己弯下腰将它拾起,随后便匆匆地要往殿外赶。没有人拦他,毕竟此时留在殿中的人也需要一点安全感,恨不得把这位前太子殿下所准备的兵卒调动到眼前才能放心。   至于当前这位太子殿下……他恐怕已经哑口无言了。   殿内的混乱场面可以想象,不过,陛下身边的侍卫也迅速地反应过来,把守住了大殿的门扉。室内原本的歌舞已经停下,侍女的石榴裙仿佛被风雨吹打过一样,全都四散在了各个角落。宴席的酒菜才吃到一半。   皇帝毕竟是皇帝,他身边有无数高手保护,此时姑且恢复了镇静。这个老人本不至于预料到自己生辰时遭到这么多打击的。他倚靠在明黄色的座椅上,呼吸沉重而灼烫,眼睛却亮得恐怖:   “端王带着朕身边的人出去调兵,”   陛下说话时,喉部因为紧绷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诸位爱卿何必惊慌,这里由重兵把守,大内高手坐镇,容不得旁人造次。朕是天子血脉,天下正统,那些妄图妖言惑众,悖逆狂妄之人,难道真敢和天下人作对?你们要选一条正确的路。”   他语带警告。   殿内的人不乏有楚相党羽,甚至不在少数。但他们此时内心闪过这个念头,依旧觉得可怕。朝廷就是这样一个所在,陛下看见了他们瞳孔深处的恐惧。他端坐在龙椅上,此时的心情甚至因为重新感受到掌控的愉悦而平复了许多。   而季瑛非常自然地向上走了一步。   不是没有人看到,只是人们没有那么在意。在如今混乱的光景中,皇帝作为场上唯一的权威,他的力量几乎是不可撼动的。而季瑛,鉴于陛下并没有当着所有人的面表现出他的愤怒,所以在大部分人眼里依旧是陛下忠心耿耿的走狗。   这不怪他们,就连陛下恐怕也是这样想的。   过了今夜,楚怀存大势已去。他无法洗脱这个安在他身上的关乎身份的诘难,而这个蒙着血腥和复仇色彩的身份又会让他自然而然地成为天下大统的敌人。何况楚怀存此时本应身无兵刃,甚至不知会不会被席卷进宫中的刺客事件中。   自然,他手头有兵。   但他只要现在没有机会把兵调过来逼宫,在未来就不构成太大的威胁。   陛下咳了一声,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一幕,眼珠在浑浊的眼白中转动着,其中似乎已经映照出了他等待许久的光景。他将重新得到一切,当然,端王是一个功臣,但自己已经有些厌倦了,尤其是今日对方发挥的作用,甚至让他感到一点忌惮。   他会继续活很久,将曾经旁落的权力牢牢攥在手中。   陛下这样想时,嘴角含起冷冰冰的一点微笑,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个微笑有哪里不对,因为冰冷并非完全从身体中被激发出来,而是源于更为切实的一点感受。   比如……   一柄亮闪闪的贴着他苍老而脆弱的脖颈的刀刃。   季瑛检查完报信侍从的情况,随后面不改色地起身——与此同时顺便自然地拾起了侍卫佩戴在腰间的短刀——他背对着陛下,表现得太过于理所当然,以至于没有人在第一时间指出,这是一个巨大的错误。而季瑛已经和陛下站的够近了,他还走了两步,这是第二个错误。   季瑛觉得自己手指冰冷,他必须压抑住颤抖,否则就会划破面前老人的皮肤。   在皇帝惊骇不已的目光中,他半跪在台阶上,只觉得眼前的一幕和他期待已久的画面逐渐重合,尤其是他想象了许久的那双眼睛。陛下身边的侍卫甚至来不及反应。季瑛便已经慢条斯理地借助着半跪的姿势将刀刃往里面送了送。现在刀刃已经划破了一点皮肤,带来了微不可察的刺痛和刀锋上刺眼的鲜红。   陛下惜命,他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他只会从齿间蹦出几个不敢置信的字眼,瞪着面前忽然流露出深重恶意的青年,感到头重脚轻的眩晕。他绝不相信这件事会发生,但刀刃已经在那里了。   殿内如死一般寂静,仿佛空气中布满了粘稠的丝线,任何人稍微动弹就会改变局势。   在一片死寂中,老皇帝先开了口:   “季瑛,你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吗?想想那些人,想想你身上的毒,它随时都会发作。难道为了一个楚怀存,你连最基本的理智都弃之不顾了么?”   季瑛垂着眼睛,他努力压抑住上扬的唇角,不让自己像个疯子。但他的身体仍旧像是颤抖般因为封锁住那些笑意而动,甚至带动了刀尖,使皇帝陛下的境遇显得更加危险。这也让他的威胁显得格外无力,因为陛下已经开始驱动他身体内的蛊毒,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认为自己停顿了许久,去和那些思绪作斗争。但实际上他只是沉默了片刻。   “至少有一句话是没错的,”季瑛的声音发哑,带着一种嘲讽般的笑意,仿佛自己不是在把刀锋压在皇帝脖子上,而是看到了什么值得发笑的东西。   他首先承认道:   “我认为与做陛下的走狗相比,做楚相的狗确实——而且显而易见,要好得多。”   随后,他镇静地说:   “既然如此,我们来谈谈陛下您做过的那些蔑伦悖理的事情。陛下不会告诉我,您已经忘了吧?” 第160章 锁连环   腥风血雨被薄薄的轿帘挡在外头, 蔺伯是最晚进入轿中的人,他刚刚坐下,轿子就仿佛在狂风暴雨中的一叶小舟那样不平稳地飘摇起来,惊声尖叫、金石相接、马蹄答答, 沸沸的噪声不绝于耳。然而轿子始终稳定地前进着。   赶车的人抽空瞥了他一眼。   “你活不长了, ”   他笃定地说, 在乱蓬蓬的斗笠下面, 似乎有一双像鹰一样锐利的眼睛。这称得上没什么礼貌的一句话,蔺伯一愣,慢慢地苦笑了一下:   “我这把老骨头,实在是给你们添麻烦了。不知阁下是何方高人?”   他清楚自己已经灯尽油枯, 这么多年还强撑着活下来,无非是心中幽幽一点念头尚未熄灭。族人或死或疯, 仍活下来的人需要精神上的寄托,他必须挑起这个担子。   楚怀存一手执剑,一手护着他从密道走出时, 月光落在他身上。   那时候年迈的老人在想:   这么多年过去,月亮原来还是这副模样。   月亮和他最后一次见时, 和他在囚牢中想象时,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有他从朝堂上风光赫赫的蔺大人变成了一个半身残疾的老人, 已经死去的蔺家人和尚存于世的蔺家人仿佛都浮现在月光之下。他再一次踏进了人间,就算是死也已经无憾。   “我是楚怀存他师父。”   对方称得上落拓地承认了,随后又补充道, “不过是一介江湖人士,姓名不足为外人道。方先生现在出去忙了,到时候让他来给你看看,他那里有救急的药, 多少还能延些时候。也不必说那些客套话,若是怕麻烦,我便不会出现在这里。”   面前人和那位气质凛然的楚相确实有几分相似之处。   楚怀存对季瑛而言,和世人相比列一万条差别犹嫌不足;但蔺伯常常与各种小辈相处,对这个名字多少有些陌生,他眨了眨眼睛,想起当时长公子带来的那个冷冰冰的少年,又艰难地尝试着将他和此时这个身居高位、万人忌惮、狼子野心的权臣联系起来。   和外面那个宁可犯尽天下大不韪,也要护住他们的雪衣剑客联系起来。   “他这些年一直都——”   蔺伯低声问,“我没有想到会有其他人这么、这么……”   仿佛是外面遇到了什么情况,原本向前移动的马车随着赶车人干脆利落的手势急转了一个弯,马蹄声凌乱地响起,箭矢破空的声音也能隐约听到。楚怀存的剑刃在与敌人相击时会发出一种独特的金石之声,这声音忽然停了片刻。   暂时没有人能回答蔺伯的问题了,赶车的人微微弯下斗笠,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   “小心,现在要加速。”   恰好,蔺伯一时间竟有些不敢触及那个沉重的念头,而身上的疼痛又应景般轰然炸开,让他感到一种无法遏制的疲惫,老人的喉咙低沉地发出“嗬嗬”的叹息,缩在车座上让自己尽可能稳定,同时阖起眼忍耐。   在诏狱的日子让他分不太出时间的快慢。   待他重新睁开眼睛,他一时间竟分辨不出马车此时在什么地方,其中又过去了多久。马车的速度似乎慢了下来,有人拉开帷幕,清凉的空气裹挟着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那张脸上溅上了不知什么人的血,雪衣更是染上了大团大团不详的血迹。   唯独那双眼睛,仍旧令人触之生凉,此时镇静地望进来。   “你受伤了?”   赶车的老侠客忽然开口。方先生此时不在,确实有点麻烦,伤口没能得到很好的处理,新鲜的血腥味是金疮药压不住的。蔺伯一时间惊骇万分,挣扎着想要立起来。楚怀存的神色缓和下来,他随手揩去唇边的血痕,安抚道:   “没事,没事,这都是别人的血,我只是受了小伤,算不上大碍。”   他接着郑重地看向老剑客:“师父,这里就拜托您了。离开宫城后,宫里的人追不上你们。虽还没有走远,但他们的人似乎被其他什么事惊动——”   “你还是打算要回去?”   “他在那里。”楚怀存的瞳孔仿佛映照出了他雪白的剑刃,流淌出几分不可逼视的锋利和明亮。他的唇角仿佛动了动,不知算不算勾勒出一个微笑的模样:“我要去找他。”   季瑛既在那里,就算是刀山火海,也合该去走一走的。   “等等,”   打断他的竟然是蔺伯。蔺伯的一只眼眶里没有眼睛,空洞地看着人时总会令人下意识感到恐惧与厌恶。不过这些情绪仿佛天然不存在于面前人的眼睛里。   楚怀存冰雪般的瞳孔只是微微一动,随后看向蔺伯。他的剑仍旧攥在手中,仿佛没有任何人能阻止他。   “我只是觉得,”老人紧紧地盯着他,“我有些话一定要让你知道。”   他似乎在组织语言,接着难得流露出毫无保留的坦诚:“我是目前活着的人里面,最能够代表蔺家说得上话的人了。蔺英……他是为了我们走上现在这条路的,蔺家一向以身报国,效死勿去;今上骨肉相残,不仁不义,苛政残民,得位不正。天下绝不能为他所有。”   “但这条路,它太深不见底了。”   “我明白,”楚怀存轻声说。   季瑛被迫做尽了最龌龊黑暗的事,随便拿出一件都和他前半生接受的那些光风霁月的君子之学相违背。他一身谦谦的君子骨被打碎,血肉重塑出这样一个蛇虺般阴毒的人物。   他能接受“被迫”这个轻飘飘的开脱之辞吗?   在他看着自己的手,发觉手中已经鲜血淋漓之时。   蔺伯停顿了一下,他又苦笑了一下:“蔺家的身份给了他太多的枷锁,即便他是为了我们站出去的,有一段时间,他甚至不敢看我们的眼睛。最可怕的是,我们中很多人也这样想过——想过长公子若是恢复了身份,便会成为蔺氏世代清名最大的污点。”   楚怀存的神色飞快地冰冷下去,他一身雪衣时已经能凌厉得让人不可逼视,此时雪衣被血染出层层叠叠的鲜血梅花,更是如修罗一般。   这番话说的并不荒唐,甚至是恳切。一个老人能够将这样的念头说出来剖白,对他来说是很艰难的事情。但楚怀存还是难以想象当时的季瑛在看见同族人眼中飘摇的一点陌生时,会有什么感受。他独自一人站在阴影中,垂下眼眸仿佛不存在于世的幽灵。   他的族人当然没有恶意。   但他自觉地和他们划清界限。他无法把他们视为自己的同类,因为他已经满身污浊。   “那么我呢?”   楚怀存问,“狼子野心,妄图掌控天下的权臣,你们又该怎么想?”   “看见你的第一眼,”蔺伯的声音很低,“我就猜到会发生什么。我早就在陛下口中听说过你的名字了,太平盛世不能存在这样一个权臣,三纲五常也容不下你的野心。楚相,我当时甚至有过这样一个念头,长公子必须把你也处理掉才行,若是他的话,大概很容易就能做到……”   和自己的救命恩人说这样的话,这一幕显得多少有些荒诞。   楚怀存却显得很平静,甚至还承认道:   “的确。”   渊雅若要杀他,连刀子都不用。   赶车的老剑客这时候摘下斗笠瞪了自己的徒弟一眼,随即摇了摇头。他说出这番坦然赴死的话,脸色变都不变。师徒二人固执得如出一辙。   “但你做的这些事情,我又怎么能无动于衷,”   蔺伯惨然一笑,低声叹道:“然后我才意识到我在想什么,又错的多厉害。难道恩将仇报、背信负义才堪合仁义道德么?我想着向你道歉;至于蔺英,我们所有人对不起他太多,他过的太苦了,恐怕无论怎么做都无法偿还,但我依然想让他知道……”   楚怀存默然看向他,只看见老人的嘴唇轻轻动了动:   “不管他做了什么,这世上没有人有资格谴责他。他应当自由地做一切他想要做的事情。若他因为相似的念头而痛苦的话,烦请楚相替我告诉他。拜托,拜托了。”   老人的脸上写着的,是丝毫没有作伪的痛苦与愧疚。他的声音最后轻到仿佛是空中一点微不可闻的振动。如此气氛之下,楚怀存却清晰地意识到留给自己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他注意到护送的马车已经行到了树影交叠之处,明白自己无论如何都必须下轿。   不过,在那之前,他还是郑重其事地最后说道。   “虽然这对我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但我答应您。至于其他的话,还请您留着当面告诉他。只是有一点您说错了:这一切归根到底不是你们任何人的错。你们都遭受了不该遭受的苦难。真正的罪魁祸首,是宫里的那位九五至尊。”   “——而我正在去杀他的路上。”   *   季瑛饶有兴趣地盯着明晃晃的刀背,刀背上映照出一双惶恐而浑浊的眼睛。   陛下贵为一国至尊,面对刀刃时,也不过是待宰的猪羊一般。他呼吸急促,就连脸色也变得又青又紫。他直到现在仍然想不通季瑛是如何突然间抛弃所承诺的一切,忽然间就把刀锋抹上他脖子的。   “朕,”他断断续续地说,“胆敢以天子性命要挟,季瑛,是你活腻了,还是你觉得你的家人是死是活没什么所谓。你明不明白,做了这样的事,是要被千刀万剐,凌迟处死的。你难道以为你可以和朕……”   季瑛脸上的笑意又浓重了几分,他的声音也变得很轻。   “陛下,”他的眼睛亮的吓人,“你不会认为我只是开个玩笑,而不打算真正动手吧。我眼下已经很想就这么把刀子扎进去,而我不觉得这是一个很坏的主意。”   他一边说,一边还真的动手了。   对于老皇帝来说,这件事最微妙的地方在于今天是他的寿辰,这意味着宫中的一切都打点装饰好了,包括侍卫的匕首。御前侍卫的匕首也是新定做的一批,刀鞍是银制的,新开刃的刀寒光闪闪,吹毛断发,连陛下的余光也能看的一清二楚。   他只能极力向后伸着脖子,然而仍旧被季瑛在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   季瑛慢悠悠地,充满复仇意味地品味着整个过程,他显得格外愉快。尤其是在这间宫殿之中,在一群哭丧着脸对眼前情况手足无措的大臣面前,他的瞳孔因为愉悦而微微战栗,血色一点点被深不见底的幽暗吞没。陛下此时连挣扎都不太敢,而季瑛则忽然停住了刀。   “看来您也不是那么想死。”他说。   这显然是一句废话。没有人想猝不及防地被人抹脖子杀死,尤其是当你是一国之君,而今天又刚好是你的寿宴现场。侍卫已经源源不断地从外面赶来,但他们根本就不敢背负靠近季瑛的责任。季瑛的眼睛在殿内灯火通明的环境中不知为何变得愈发漆黑,就像是蛇的瞳孔。   “你疯了,”老皇帝感受着颈侧的刺痛,咬牙道。   季瑛并没有反驳,皇帝看见他又握紧了刀,若有所思地说:“或许吧。”   这句话听起来极为不妙,似乎下一秒钟刀刃就会又快又准地结果他的性命。陛下那双浑浊的眼睛开始飞快地闪烁起来,他忍耐着极度的不安全感,颤着声音喊道:   “季瑛,你把刀放下。朕可以和你做个交易。朕让你的家人离开,我现在就叫一辆马车,让人去宫中把他们带走,并且留给他们足够的时间逃脱。朕当着你的面下旨,绝无半句虚言。还有你,若你现在收手,朕下旨免你的罪,你……”   季瑛慢慢地笑了。   “我的家人?”他说,“陛下,您忘了,我现在姓季。”   要调查季瑛的身世,实在简单得要命。   以楚怀存的亲身实践为例,季瑛的父亲是宫中一个姓季的花匠,因此常年在宫中侍奉。季瑛也就是打杂时被陛下注意到,随后逐渐提拔的。至于他仿佛天生就有一副手段,在官场混得如鱼得水,就是另外的事情了。   “……你到底想要如何?”   这句话终于让衰老的皇帝稍稍冷静了下来,他得以观察目前的形势。季瑛听到他提起家人,虽然刀尖仍旧死死地抵住他的脖子,但态度似乎有所改变。假如季瑛真的想要干脆利落地杀死他,为什么不直接动手呢?   虽然他的脖颈传来一阵刺痛,但他终究因为什么原因没下死手。   季瑛在他手下待了这么多年还没疯,只是愈发长成了一条毒蛇。养蛇人以为自己能像是训狗一样驯蛇,被毒蛇咬一口,也实在谈不上冤枉。   只是,终究不能让眼中的畜生越到自己头上来。   “我想要你亲口承认,”   季瑛脸上虚假的笑意简直像是一张面具,“陛下,承认你对蔺家做的事情,承认你对先帝做的事情。承认您每时每刻都在畏惧东窗事发,直到最近才稍有松懈。”   尽管殿内的气氛已经压抑到了极点,但毕竟人多势众,并非只有一两个人捕捉到了这句话中“蔺家”这个莫名其妙的关键词。   只是,它出现得过于突兀,以至于听者不得不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字眼。   “朕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老皇帝毕竟在皇位上坐了这么些年,他清楚季瑛所提出的这些条件的荒谬,这分明比要他的命还要难。他的脑海中飞快地思索着季瑛提出这些条件背后的含义,并且得出了他认为隐藏在这一切背后的真正结论。   “季瑛,”   他的声音重新有了点威严,“你认为自己在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其实只不过是跳梁小丑。现在你也把自己逼到绝处了。你以为你把朕杀了以后,你在乎的那些人还能活下来么?不,若朕死了,朕早就交待过,要把他们折磨至死,一个也不能活。”   季瑛的神色似乎变了变。   他漠然地眯起眼睛,瞳孔中流露出一丝冷冰冰的味道,但对于陛下来说,这是乘胜追击的信号:   “是什么让你开始不安……对了,是你对朕的欺骗。朕自然清楚,即便有那个身份,楚相与你始终站在对立面;方才不过是对你的一点惩罚,而你只是在让事态变得更糟糕,让此前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一炬。”   季瑛安静了一瞬,他的匕首仍旧一动不动:“那么,陛下打算如何?”   这仿佛是一个成功的暗示。季瑛的神情中终于流露出了一些老皇帝熟悉的驯服,而这种感觉总是令人忘却自我。   老皇帝的眼睛狡猾地转了转:   “你把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他们不可能不死,”他承诺,“但我保证你放下刀,那些人死的会干脆利落得多,我现在就下旨;若你今天在这里杀了我,那些人则会被千刀万剐,死无葬身之地。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选择,朕知道你是个聪明人。”   季瑛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才最知道利弊。老皇帝要挟了他那么多年,自然最清楚他的死穴。此时,他感受到抵着自己脖颈的那一线刀刃正在微微颤抖,心知对方一定已经动摇,用不了多久就会做出正确的决定。   这本来是顺理成章发生的。   ——直到他听到了压抑的笑声。   刀刃的寒意终于又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肉,梗住了老人的声带。   满朝文武,倒也不至于没有一个忠心为国。虽然事发突然,此时也终于回过味来。尤其是一些热血沸腾的后生,他们被提拔上来不久,满脑子舍生取义的热枕,季瑛奸佞小人的形象简直在他们脑海中扎根了,此时愤怒而惊恐地喊道:   “你这个反贼,竟敢……竟敢……还不放开陛下!”   季瑛笑到浑身情不自禁地颤抖,方才差点一个没留意真抹了陛下的脖子。他忍耐住自己的笑声,主要原因是因为他确实离取走皇帝陛下的性命太近了。而对方不能现在死,绝不能现在死。   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他还没有在活着的时候被夺走一切。   “陛下,”   他称得上温和地终于开口,但话语还带着笑音,“您方才说了一句话。嗯,就是和楚相有关的那句,是否能烦请您当着在座诸位国之栋梁的面再说上一说?”   老皇帝简直像泥鳅一样滑,他方才口口声声做出承诺,却硬是没有一个字提到蔺家。不过,或许是因为楚怀存这个名字和蔺家扯上关系的时间过于短促,时机又过于猝不及防,以至于方才他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在场的人脑中立刻回想起来陛下方才的发言。   老皇帝咬着牙,脸色又难看起来:   “难道你完全不在意他们了?他们痛苦万状地死去时,都会明白,一切都是因你而起。”   “我们不是在谈楚相的事情么?”   季瑛丝毫不为所动。方才稍有松动的刀刃又扎扎实实地横在了陛下的脖颈前。此时,最开始的那一条血痕已经逐渐凝固,只有一点儿暗红色染在陛下明黄色的龙袍领口。   “‘楚相和我一直站在对立面’,陛下特意这样说,大概是因为发现了我和楚相存在的某种联系吧?”   季瑛若是专心说服一个人,他的天赋也堪称少有人及。   明明直接说出来的情况下不会有多少人相信,偏偏他要逼出陛下的话来,拿这个被他要挟性命的老人的话语作为最终的证据。季瑛没有错过眼前的群臣眼底闪过的思索和怀疑。就连一直对他骂骂咧咧,恨不得除之后快的朝廷新秀,也迟疑了几秒钟。   “张大人,”季瑛忽然点了一个大臣的名。对方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仿佛大难临头。   他战战兢兢地看着季瑛——这个半个时辰前还在和他心照不宣地交流如何贪赃枉法的佞臣,此时已经把刀横在陛下的脖子上,虽然他自认为不是什么好人,但这对他来说还是有点太刺激了。   季瑛耐心地看着他:   “您猜一猜,我会和楚相有什么样的关联呢?”   “楚相……”   对方脸色一白。说到联系,大部分人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家世,但季瑛的出身显得如此平凡,而楚怀存,之前的他一直像是忽然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只说家在边关的某个小城,父母亲族已经寥寥无几。可是如今,提到楚相和什么有关联,那就只有一个答案——   蔺家。   陛下对季瑛动怒,季瑛的状态开始变得不对,似乎也是从端王揭晓楚怀存的真实身份开始的。   于张大人而言,他恨不得自己的脑子不要转的那么快,甚至觉得这个时候开口提出楚怀存和季瑛其实在私底下有那么一腿,已经山盟海誓情真意切私定了终身,这听起来也比提出季瑛和蔺家有关联这种结论要好得多。   季瑛面带微笑,一边催促一边再度划开了皇帝刚刚凝固的伤口,仿佛张大人不说出个答案,就要将陛下就地正法般。   这责任他可担不起。   张大人脑子一热,便脱口而出:“难道季、季大人也和蔺家有关系?”   陛下鼓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这副神情仿佛恶鬼,但老皇帝这般反应,却让在场的人心中一惊。人们的心思开始活泛起来,因为陛下的状态,显然证明了蔺家无论如何都与眼下的情况有关。季瑛却仿佛很满意般。他一满意,手就开始因为激昂的情绪而发抖,这场面看得所有人都不敢移开眼睛。   但是陛下却忍无可忍般开口:   “够了,十几年前蔺家的人早就在那场大火中死绝了。蔺家世代清名,为国效死。季瑛,你看看你自己现在这副样子。连这种谎都说得出口,怎么可能和蔺家有一星半点的关系。忘恩负义,大逆不道……你是要毁了蔺家的名誉。”   “我是要毁了蔺家的名誉,”   季瑛慢慢地眨了眨眼睛,“但陛下是恨不得蔺家就此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这么看来,还是我更讲道理一点。”   眨眼的时候,面前纷乱的局面仿佛短暂地消失了一秒钟,他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热,殿内的烛火烧的很旺,人们的影子拉的极长,他握住刀柄的手更是滚烫,让季瑛疑心自己很快就会失手将它掉落。仇恨已经点燃了他全身的血液,他在一瞬间感到极度的疲惫。   但他还是握紧了刀。   他不能出事,因为有人在等他。   季瑛随意地瞥了老皇帝一眼,保持着将刀刃抵在他脖子上的姿势,缓缓地站了起来。在他的四周,几乎汇聚了本朝全部的栋梁,当然还有足够在他放下刀刃的那一刻就冲上来将他撕碎的侍卫。这无关紧要,只是提供了数量足以令他感到欣慰的观众。   而这些观众——他们首先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其次在心中闪烁过一个诡异的念头。季瑛的气质格外截然不同起来,仿佛真的变成了另一个人。   方才凝结在他唇角的讥讽的笑容悄无声息地褪去了。   他此时面色一片平静,只有幽暗的眼眸深处,仍旧闪烁着稍纵即逝的火焰。他的脸色堪称有点苍白,然而不知为何,动作却格外翩翩有礼起来,就连把刀放在陛下的脖子上时也显得很客气。   那身深紫色的官袍罩着他的身体,但人们恍惚间却好像看见了某个一身白衣的世家公子。   “还没有人想起来吗?”季瑛轻声说。   “你……你——”   人群中有人脱口而出,他随意地望过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文臣。年纪大到绝对曾经见过他,或许是在哪场诗会,或者是单纯的世家宴会。但那人立刻噤声,仿佛脱口而出了什么禁忌。随着这声一出,越来越多的人脸上闪过难以置信的神情,但人群中却是一片死寂。   季瑛缓慢地吐出一口气。这比他想的还要难。   让他们承认站在面前的,是一个来自过去的幽灵。   又或者承认世所公认的佞臣,毫无廉耻的走狗,也曾有过清白干净的灵魂。   陛下已经不挣扎了。他脸色铁青,死死地抿着嘴唇,在他的刀下缄口不言,季瑛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只是用手指慢慢地摩挲着刀背,思考些什么。他在想如何自证,如何让所有人能够承认过去的一切,如何让陛下开口。但这一切都太难了,考虑到他现在的形象,简直不可能。   他忽然言简意赅地、突兀地说,“我原来不姓季。”   这句话没头没尾,算不上真正的坦白。   然而今年刚刚提拔的新科员外郎却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完全把他视为朝廷的渣滓,一切罪大恶极之人里为首的那个。他方才确实有过动摇,但季瑛此时的举动毫无疑问称得上丧尽天良,于是他喊道:   “你这个悖逆之徒,这又算是什么狡辩。你不姓季,难道还叫蔺瑛不成?”   季瑛的脸色忽然变了。   他安静地站在人群最中间,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漆黑的长发微微垂落,遮住了他的眼睛。然而他没法空出手去把它拂开。不仅是他,当姓氏和这个名字被拼在一起时,场面上最后那根弦瞬间绷断了,殿内的空气似乎愈发稀薄,以至于连烛花都颤了颤。   “蔺长公子……”人群中终于低低地响起这个声音,“曾经那个天下第一君子?——不,根本不像——可若是细看,似乎有点……这怎么可能,简直荒谬透顶?”   人群中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季瑛没有一点新的动作。当然,刀还架在陛下的脖子上,老人迅速地说了一句“你疯了”,随后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对面的人群。不知为何,季瑛仿佛确实留给他们了讨论的空间,而没有为自己做哪怕一句的辩白。   他清晰地听见了很多声音。   “这简直是侮辱!”有人义愤填膺,“我是记得蔺公子的,他和这等宵小之徒没有一丝相像。季瑛季瑛,你简直令人恶心透顶。”   “蔺家可是簪缨世家,”也有人悄悄说,“季大人……他做的事情可是人尽皆知,贪财好贿,屠戮忠良。我是不信的,若真是,那可把蔺家的脸都丢尽了。”   “莫非真有什么隐情?”猜测声渐起。   “他只不过想要为自己开脱……”   “要是蔺家人看到这一幕,恐怕恨不得把这等不肖子孙就地正法。”   “听说当年就是他杀了……简直是狼心狗肺……”   “话是那么说,他自己都不敢承认。”   越来越多的质疑声传来,奇迹般的是,季瑛的手反而比之前更稳了,他将这一切声音都收在耳中,只觉得胃里有某种情绪在扭曲地翻涌。就差一点了,他告诉自己,这是必须经历的过程,你必须要坚持把这一切完成。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声音被梗在了喉咙里。   季瑛缓慢地将视线向下移,随后,他对上了老皇帝的那一双眼睛,一双写满了恶毒的嘲讽的眼睛。他们都预料到了这样的情况会发生。事实就是,陛下已经用这些年的时光彻底地摧毁了蔺英这个人,敲碎他的骨头,用墨汁染黑他的血肉。有谁会相信?   对方的眼神里明明白白地写着:我能毁掉你。   “而我能杀死你。”   季瑛盯着他看了一会才轻声说,觉得这声音陌生得甚至不像从自己的声带发出,不过这句话的效果却立竿见影。老皇帝的脸色一下子青了。   季瑛再次抬起眼睛,他的目光从人群这头巡视到那头。他逼迫自己下定决心,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他当然不是在这种场合还要惊慌失措等待一切发生的性格。他逼迫自己将话语逼出来,就像是在心脏上刺穿一个洞。他再一次尝试着张开嘴唇,和那些虚无缥缈的念头作斗争。   然后——   殿门忽然洞开。   大殿的门本不该打开,因为殿内的形势已经焦灼成这样。月光忽然越过层层叠叠的台阶,照进了大殿之中,就连季瑛手中的刀刃也反射着一点青色的月光。青色使人冷静。在殿门外,一眼望去,是密密麻麻的着铁甲的兵将。   端王殿下确实离开了好一会,殿内的人不约而同想道,想来是他调动的兵到了。   虽然这基本改变不了什么形势,但还是让陛下的眼中闪过一点宽慰。只不过,当殿内人们的眼睛适应了幽暗的月光,看清外面的具体情况时,便会非常自然地感到一点错愕。因为这些人的身上并没有佩戴着皇室亲兵的标志。   季瑛忽然一怔。   他看清了,他不是第一个看清的,但对方的眼睛却在第一刻就轻轻地落到了他的身上。那是温柔又清冷的一眼,如冰雪般,忽然让他身上迷乱的滚烫尽数消湮。   楚怀存持剑走进殿中。   此时的楚相简直可以称得上殿内不少人噩梦中关顾的常客,他的剑锋上有还没有干涸的血迹,此时顺着银亮的剑身滴落在金銮殿价值千金的红萝毯上。他一身雪衣也染上了斑斑驳驳的血迹,神色却一如既往孤高而凛冽,那双冰雪般的瞳孔映照着殿内的一切,却仿佛一点也不讶异,平淡得像是陛下被刀卡着脖子是每天都会发生的事情。   再发生什么事也不会让殿内的群臣感到更惊讶了。   唯有陛下还梗着脖子,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眼下这一幕在陛下所有噩梦中也排的上前三,在此之前更糟糕的梦分别是他在天下人面前颜面扫地和他死去的父亲不幸复活。他用了最强大的自制力,才仍旧保持了话语中的庄严,劝慰自己楚怀存此前并无谋反之心,来尽可能不让自己先乱了阵脚。   “——楚卿可是来救驾的?”   这话连他自己都不太信。   楚怀存走进殿中,仿佛这不是皇家威严的禁地。周围的侍卫想要上前,然而背后的士卒比那更先持起武器。殿内的一切都保持着微妙的平衡,楚怀存一点点踏过那平衡。他走到了季瑛面前。季瑛眼神闪烁着,不知为何把手中的刀刃又往里送了送,随后对他笑了一下。   “你接着说。”楚怀存安抚般地颔首。   他只是站在这里,就让人感到无比的安心,季瑛按捺下心中一千个含糊的念头,终于真正地抬起头,露出一双清明的眼睛,看着众人。   “我不姓季,”他说,“我姓蔺,字渊雅。我曾经的名字是蔺英。我猜,你们中有些人还记得这个名字,因为你们认为我不可能是他。”   室内的寂静此时简直可以让燥热的夏夜冻结。   当然,使得室内气氛一片冰冷的罪魁祸首,还包括刚刚闯入殿中的楚相。   楚怀存轻声但不容置疑地开口:   “而我,我是来为他作证的。” 第161章 解连环   在一切关于权力、背叛、杀戮的事情发生之前, 有必要先提一个人的情况。   秦桑芷脸色煞白,抖若筛糠,连一身青色的衣袍都仿佛褪了色,隐没在人群中。他咬紧牙关看着前面那个把刀架在陛下脖子上的疯子, 脑子里还回想着方才季瑛睥睨般望向他们这群人的目光。仿佛寻求安慰一般, 他飞快地扫了一遍周围的人群。   没有, 没有楚怀存。   反而是他身边文社的成员义愤填膺地向前走了一步, 开始对眼前大逆不道的事情加以斥责。秦桑芷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出面,他觉得自己胃里好像咽下了一块冰,情不自禁开始恐惧。   在这个世界待了这么久……他已经习惯了养尊处优, 习惯了以权势压人。他自然可以自诩清高,有恃无恐, 但那是因为有楚怀存的势力做靠山。可他刚刚看见了什么?天下最尊贵的人,他的安危已经被置于薄薄的刀片之间了。   而楚相却不在这里,而且, 按照方才听到的话,楚怀存简直自身难保。他咽了一口唾沫, 战战兢兢地呼唤脑中的系统:   “系统,你……你还在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是说季瑛这人就是个宵小之辈,他身上理应没有多少气运,不可能杀掉真龙天子的啊。还有楚怀存……楚相他会不会有事?”   过了片刻, 系统的声音才从他脑海中响起来。   “检测到该世界气运值存在波动,”机械音滋滋响起,“载入观测数据的时候,我用的是季瑛的身份, 但宿主此时也看到了,他不是季瑛。这不仅是个失误,而且——”   “而且什么?”   系统的语气也有了古怪的波动:“皇帝的气运值正在不断地削减,他的气运值则越来越高。我还有件不得不提醒宿主的事情,季瑛的真实身份非常棘手,宿主请务必小心。”   秦桑芷咽了口唾沫,觉得自己手湿漉漉的一片冰凉。他艰难地问:   “你说什么?”   “资料更新后证明,季瑛才是楚怀存当年心中的白月光,也就是你所取代的情感的来源。虽然现在还没有移情失效的证据。但是,各方面的证据都证明,季瑛可能已经找楚怀存坦白了自己的身份,目前发生的一切就是最好的证据。宿主必须审慎考虑……”   “他那样的走狗怎么可能,”秦桑芷觉得脑子简直不是自己的,迟钝不已地读懂了系统的意思,压抑住尖叫的冲动,“季瑛他怎么配,他……我……楚怀存想起来后会不爱我吗,不可能,这种事情不会发生。他明明把我从牢里接出来,还救了我。现在这是怎样?你明明承诺绝不会出问题的!”   “请宿主冷静。”   警报声在秦桑芷的脑中高声响起,尖锐的鸣声唤醒了一点秦桑芷的理智。他的身体还在殿中,灵魂却飘飘忽忽,话在嘴边转了好几个弯。系统这才安慰道:   “一切还未成定局,楚怀存不是还那般待你吗?移情的效果还在,可能会有点混乱,但就算楚怀存想起了对方,他的感情也全都在你身上。何况你才是他心中的白月光,季瑛则差之千里,以至于连我也疏忽了。”   “……真的?”秦桑芷余悸未消。   “自然,”系统则回答道,“当然,你要是不放心,我们也可以尽早离开这个世界,现在就可以出发。这样会比较保险一些。只是可惜了,若是现在的楚怀存……”   “现在的楚怀存?”   秦桑芷机械地在脑海里重复了一遍。他紧紧地攥住衣袖,忽然觉得巨大的不安在想到离开的那一瞬间席卷在他的身上。他想到那人一身雪衣凛冽,令人看见就安心不已;想到他持剑逼退敌人,又觉得心砰砰地跳了起来,想起他冰冷外表下的温柔,他待自己的独一无二——想到失去这一切的可能,秦桑芷的心居然开始隐隐作痛。   “我们选择楚怀存作为攻略对象,”   系统停顿了一下,或许它也在犹豫:“是因为他在这个世界并非正统,而气运最盛。但是现在,我看到龙脉落到他的身上,他身上的气运值达到了一种罕见的规模,而且还在逐渐走向巅峰。若有这么一笔力量,我们……”   秦桑芷忽然急急地打断它:“我们不能走!”   在鸦雀无声的大殿中,藏在阴影中落了一身冷汗的秦桑芷还不至于引起他人的关注,他隐没在人群中,听见身边有人义愤填膺,有人痛心疾首,一些文人偶尔往他的方向瞧,仿佛在疑惑一向抨击时弊的秦桑芷为什么没有站到前面去。   在秦桑芷眼中,季瑛已经完全变成了他的情敌。他左看看右看看,觉得对方一身疯狂暴戾的气质,毫无可取之处,没有一根头发丝配和他这个光风霁月的第一公子相比。   “楚怀存怎么会喜欢他那样的人,”   秦桑芷蹙着眉毛在心中和系统说,心里不知不觉已经有了几成把握,“替身才是真爱的例子难道还少吗?就算楚相依他才是少时认识的那个人给他几分面子,他如今瞒着我,岂非就是怕我介意?”   局面一变,秦桑芷开始成为说服系统的那个人。   “而且,”他甚至耐心地说,“你一开始不是告诉我,你只是一个功能不完全的备用体。要是还没收集到能量就逃跑,到了下一个世界,你能怎么办,让我什么能力也没有地去攻略反派吗?我可不过那样的生活。”   系统缄默了一小会。   它并不具有人类的情感系统,它此时附身的宿主瞳孔不断闪烁着,那张脸明明算得上漂亮,却不由自主蒙上了一层嫉妒的阴霾。若是它再理解一点人类,它就会明白对方眼神中滚烫的情绪很危险,那是一心投入爱恋的不理智。   “但是,”它的机械音还是环绕在秦桑芷的脑中,“这里的情况已经脱离控制,随时有可能被天道盯上,宿主真的有自信——”   “有。”秦桑芷斩钉截铁。   他为了留下来,早就实现了自我说服。   见此情况,系统仍旧没有完全放下心来,它犹豫了许久,才在秦桑芷脑海中回应道:“那么,就再留三天。若是这三天出了什么纰漏,我们就立刻动身。”   但是,这两句机械音轻飘飘地划过秦桑芷的脑海,完全没给他留下什么实感。因为此时楚怀存已经提剑进了宫殿。身上沾染了血迹,面色却一如既往冷淡的楚相身上那股凛冽的气质夺去了所有人的目光,秦桑芷立刻飞快地整理了一下衣襟。   他的瞳孔情不自禁地望向了楚怀存,鼻翼微微张开,因为恐惧而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一点红晕,脸上流露出难以掩盖的贪婪。系统感受到了一点失去控制的脱轨感,但它安慰自己情况还算顺利,再给宿主一个机会。   ——宿主才是高高在上的一方,总不可能真的爱上攻略对象。   事后它将会后悔,若是再早一点意识到就好了。   *   “我是来为他作证的。”   文武百官连同季瑛刀口一个皇帝,都清晰地听到了这句话。他们中的一部分还在艰难地理解,另一部分则已经意识到风雨将至。其实这倒不用多敏锐,楚怀存身后黑压压的一片兵甲,简直要一直连到天边。而这是在王城之中,天子脚下。   天子半响没说出话来,季瑛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卡太紧了。他稍微放松了一点钳制,于是陛下立刻不可置信地呵斥道:   “楚怀存,你这是要逼宫!好一个悖逆□□、妄自尊大的楚相啊。朕的亲兵呢?朕的兵在哪儿,端王明明已经去调兵了,他怎么还没赶到?”   “我劝陛下还是不要在这等事上心存侥幸。”   楚怀存一来,季瑛刀倒是没放下,人却愈发彬彬有礼起来,看上去简直有几分温和,“就算兵到了又如何呢?您一定想要血溅六军马前,死的不那么体面吗?容我提醒,您现在的生死全在我一人之手。”   他幽暗的眼中偶尔跳跃的那几缕明亮,昭示着他血液中的疯狂一点也没被稀释。   以天子为质,逼宫于金銮殿前。此时的朝中,就连几位骂得最凶的骨鲠之臣此时都偃旗息鼓了刹那,在一片鸦雀无声中,忽然有个苍老的声音开口。   “楚相方才的意思是,”那是个历经两朝的老臣,他小心翼翼地说,“您是来为季大人作证的?作得是什么证,难不成季大人真是……”   楚怀存将剑尖朝下,看起来像是打算往季瑛那边走两步。他低声唤道:“渊雅。”   “嗯。”季瑛唇边还含着笑,“我没事。”   “渊雅”这个名字一出,连那个老臣都没话说了,只是仍旧有几分不可置信地看向人群之前那个裹在深紫色官袍中的身影。楚怀存不可能说谎,或者说,他没有说谎的必要,也不可能为了说谎处心积虑地假造一个这样的身份。   这并非楚怀存的风格。   什么是楚怀存的风格呢?   拿着一柄剑见人杀人,见神杀神地闯进宫中。   楚怀存接着说,他的语调很稳:“在座诸位都已经知道我的身份,楚某便没必要再隐瞒。只是希望诸位知道,我面前的人十年前不姓季,而姓蔺。我已经被算作是蔺家的人了,他不是别人,正是我的长公子。”   季瑛听到“我的长公子”的时候,手还是克制不住地动了动。可惜陛下的脖子上已经不适合留下更多刀痕了。他掩盖住自己眼中泛起的血腥味,再次掀起眼皮,言简意赅地说:   “是我。”   那个站出来的老臣颤颤巍巍地说:“蔺公子……蔺公子的书画十三年前便名满京都,某家中便还存有一副丹印‘渊雅’的画,画的是——”   “舟山晚照图。”季瑛连停顿也不曾有,仿佛这一切曾深深地刻在他的血肉中,“诗题是《晚梅》,永安三年小碧水亭的诗会上拿出来的。”   对方忽然有些老泪纵横,忙用手掖了掖,点头道:   “是,是。公子所画的梅树冰魂雪魄、高风劲节,某这些年常常可惜有这等风骨的少年英才,就这么随那场盛京的大火去了。如今,这也算是……算是……”   他说着说着,终于留意到陛下脸上浮现出的几欲噬人的神色,声音不由得小了下去。   人群再次小小地沉默了片刻,人们正在估量着楚怀存说话的分量,或者估量一个被楚怀存称为长公子的季瑛,他此时身上承载着什么样的力量。季瑛本身一无所有,他只是陛下座下养的一条狗,做的事堪称肮脏龌龊,手头却分明没有多少实权。   但是,就算他们不愿意信,此时也不得不信。   何况楚怀存方才的一声“长公子”,却把自己放在了蔺家家臣的位置。   虽然季瑛看起来已经够疯了,但楚怀存面上云淡风轻,疯的程度显然比起他来说一点也不少,他为了证明季瑛的身份,带着不计其数的兵卒将金銮殿团团围住。把事情做到这种程度,若说是只为一人,那这个人在他心中的地位……   “诸位可相信了,”楚怀存颇有耐心地说,睫毛微微动了动,仿佛一片薄薄的雪花在融化,   “当然,我还能找出其他的一切证据,比如活生生被陛下监禁了十余年的蔺家人,或者我追查了蔺家十余年逐渐攒下的势力,又或者宫中愿意为渊雅作证的人。不过,已经演变到现在这种情况,我们不妨把事情变得清晰一点。”   此时,他剑上的血迹仍未干透,殷红的血珠接续不断地向下滴。   楚怀存微笑起来:“还有人不信么。”   权势就是最好的利器,而在权势之上,是人舍弃不掉的一点贪念,尤其是对这帮大半都很惜命的文武百官。何况事实又足够清晰,敏锐的人则已经捉到了重点,从“被陛下监禁”这几个字,脑中闪过不知多少个念头。   陛下不能抬起脑袋,但他显然已经气急败坏,就快要昏死过去。他拼命地抬起手,像是要表达些什么,而季瑛全部收之眼底,仿佛很惊讶地说:   “陛下有什么话要说吗?”   他一边这么问,一边轻轻地将刀刃从这头移到那头,冰冷的刀锋在脖颈处最脆弱的皮肉移动,逼出陛下一阵含混不清的惊声。季瑛眨了眨眼睛:   “是指您囚禁蔺家人十几年的事,还是您残害忠良、屠戮无辜的事?”   陛下那只浑浊的眼睛疯狂地转动着,想要制止些什么,但无济于事。因为季瑛已经平静地盯着他,缓缓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我明白了,陛下是想要承认这件事……承认先帝的死和您有关,您为了提前登上皇位而害死了先帝,生怕先帝临死前留下新的诏令,便要把所有知情者赶尽杀绝。”   “你竟敢……”   人群中最开始鸦雀无声,随后一片哗然。年轻一点的大臣沉不住气,此时已经开始大声呵斥,但很快他们就意识到了不对。此时站在他们面前,控告皇帝陛下的,正是一个消失了十余年家族所剩无几的一点遗留。   “陛下总不能说,我现在变成这样和您无关吧。”   季瑛的笑容在皇帝面前犹如鬼魅,他轻声说,“十年前的我想象不到有一天我要在哪个人面前卑躬屈膝,祈求一点怜悯。陛下认为我应该感激你,因为这是我求来的,但这岂非尤其不公么?你不信蔺家不知情,为了审出先帝遗诏的藏匿之处,你活活逼死了我的父亲,把我的幼弟沉入江中,前朝的魏老先生只是因为对此事稍有困惑,便惹来杀身之祸,还有更多的人因为你的多疑而惨死。直到这些年,你觉得这个噩梦是时候结束了,不是吗?皇子年纪渐长,你开始走先帝的老路,所以你开始忌惮……”   他的称呼从“陛下”到“您”,又从“您”到赤裸裸的“你”。   不过这样的变化对于一个挟持了皇帝的人来说,完全不算过分。楚怀存心里这样想,全然不顾自己对季瑛的滤镜有多重。反正要是江湖人士,现在估计连“老匹夫”都喊上了,可见季瑛算得上十分理智,十分克制。   理性又克制的季瑛此时忍不住笑了出来,声音阴森幽暗,透露出一股戾气。   “现在不是你说话的时候,”他看着陛下的眼睛说,“你要的当然是证据。但您难道认为,我经营了这么些年,连宫中的形势都做不到完全看清么?”   随着季瑛的声音在殿中缓缓响起,殿内一片鸦雀无声。   “……这是魏珙先生在死前留下的遗言,用的是当年来朝贡的胡人语言;这是当时的记史;当年的宫人也可以来作证,为陛下提供毒药的,是江湖中一个云游的术士。”   季瑛伸出一只手做了个手势,一个人便被推到了楚怀存的阵前:“我想陛下还有些印象。除了您用来杀死先帝的‘九味散’,您还向他买了一种叫‘半面妆’的毒。”   陛下的眼睛一点点灰败下去。   他忍不住向面前的文武百官投去哀求的眼神,似乎想要从他们眼中找到一点天下之主的尊严。倘若他是一个大权在握的君主,即使犯下了这样大逆不道的过错,恐怕也会得到史书的粉饰。但他不是,而使他大权旁落的元凶就在一边冷冰冰地看着他。   楚相适时地点评道:“听起来,陛下可真是蠹国殃民,贻害无穷。”   就像是他能够以蔺家遗留之人包藏祸心为借口将楚怀存一网打尽——   现在楚怀存带着不知道多少兵甲堵在门前,就连天上的云似乎都映出了铁甲黑沉沉的颜色,而季瑛用刀抵着自己的脖子。两朝之间彻底改朝换代,仇恨都在情理之中,何况一朝天子的更迭,也不过是几十年,若非那时人们还没完全把先帝忘干净,他也不至于……   “嗬……”他的喉咙里挤出一点表达语气的余音,眼睛不甘地看着空中。   “你觉得不甘心?”季瑛轻蔑地笑笑,他的眼睛对上皇帝的眼睛,仿佛刀锋般锋利,令陛下都不禁略略移开目光:“我难道又甘心?在诏狱里待得岁月长了,有时我会忘记我是人还是鬼。若我是人,你怎么敢如此摧毁、打压、击碎一个人浑身上下的骨头?若我是只鬼,那陛下也算是报应到头了,养鬼可不比养狗。”   他的声音压的越来越低:“鬼可是很记仇的。非要把仇人剥皮抽筋,打入十八层地狱,让他永世不得超生才好。”   他的神色过于诡谲,除了楚怀存接受良好,其他在场的人都不禁屏住了一口气。   不过,他们很清楚地知道此时应该把矛头对准谁。   “先帝待陛下至亲至诚,陛下弑杀君父,蔑伦悖理,丧伦败行,世所不容,此为罪一,”   季瑛说:“蔺家身负君命,宁死不悔,而为陛下囚禁十余年,不见天日,屠戮忠贤,此为罪二;魏老先生骨鲠之臣,只因陛下捕风捉影,死于非命,此为罪三;陛下为君不正,勒令奸佞,鞭笞天下,恶果累累,此为罪四;养而不教,放任诸位殿下骨肉相残,父子离心,天下失位,此为罪五;为莫须有之奏折费尽心思,疏忽政事,心神恍惚,愧于天下,此为罪六。凡此六罪,不足以述尽陛下所做之恶事,概况一二而已。陛下认为,这个位置您还配坐么?”   他说完便抬起头扫视了一圈。   方才略显莽撞,满口家国大义的年轻臣子已经被这沉甸甸的六条罪名压得呆住了,讷讷地避开陛下的目光,脸涨的通红;而官场上的老油条何尝不明白,假如只有一个季瑛在这里宣读罪名,他们尚需斟酌几分该如何站队;但楚怀存还在身边冷冷地看着呢……   于是无人反驳。   竟无人反驳。皇帝的胸膛疯狂地起伏着,整个人气喘如牛,几乎要失去控制。随后他才意识到季瑛已经放开了压在他脖颈上的刀刃,此时正在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的衣襟。   他一瞬间暴起,几乎就要伸手去死死地揪住对方的衣领,不过楚怀存的剑先横在了两人之间。   “救驾——”他哑声说,“还不快来人?”   然而没有人动弹。   “好啊,”陛下盯着他们半响,桀桀地笑起来,“季瑛,不,朕是不是也该称你一声蔺公子?你可真是骗得朕好苦啊,朕可真没想到,你这副样子,还敢拿蔺家的名声丢人显眼。好吧,你把朕逼到这个地步,总不能还有机会保全自身。”   “……不错。”   这个声音源于一个没有人料想得到的主人,但他此时站起来说话也称得上合情合理。七皇子从人群中钻了出来,他微微弯着腰,面色竟是比陛下还要惨白,仿佛刚刚从水里捞起来。他的视线短暂地和陛下相碰,随后飞快地避开。   竟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   七皇子小心算计,精心谋划。今天的前半场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是他透露给端王楚怀存的身世,引导端王在宴会中说出,端王今日的表现无一不应和他内心的安排。他的计划本该正常进行下去,先杀楚怀存,再引导端王居功自傲。   楚相若死了,陛下哪里会那么容易让权。看着端王在陛下面前仿佛拿下一城的得意作态,七皇子简直已经望见了他被陛下厌弃,最后随便发落什么地方的模样。而太子那时候当然也不再是太子。   他这一出棋虽然险,但绝对是好棋。   七皇子年纪轻轻,称得上是满肚子坏水。他面上怯懦谦恭,让人容易忽视,其实每个动作都做了文章。他小心翼翼地同楚怀存和季瑛周旋,到底来谁也不信,而且睚眦必报,把每件他人的错处都记在心中,只等着登基上位后一件件报应回去。   比如那个自诩第一公子的秦桑芷。   他表面上对自己客气,其实根本看不起自己。楚怀存一来,他就巴巴地贴上去,把自己扔在原地。这让七殿下感到十分不忿,恨得比旁人还要厉害几分。   他既然做了这么多谋划,心中有那么多打算,自然不会想到今日殿中如电光火石般发生的一切,他的父皇此时已经基本倒台,脖子上还淌着血,利用价值却所剩无几。七皇子简直要咬碎一口牙,他哪里想得到自己此前的讨好全部落到狗肚子里了。   而现在,   垂垂老矣的陛下反而成为了最大的阻碍。   既然当今陛下得位不正,那么,继承权落在哪里,就有待商榷。七皇子深吸一口气,脸皮上挂上一点惨淡的微笑,盯着面前一个权臣一个奸佞,只觉得历史以来恐怕没有哪个未登基的皇子还要精力更大的挑战——但他还是厉声说:   “蔺公子,虽然你这么做有理可循,但你的做法还是荒谬无比,甚至于大逆不道。”   他指指外面的兵卒,“非皇族血脉,不可调动兵卒,金銮殿前,怎么容得这般造次。难道你真的要谋反不成?天下苍生,文武百官都看着呢,今日事态如此,若没有个合理的交待,蔺公子,你也是千古罪人。”   季瑛的瞳孔微微一转,叹道:“季某自知罪孽深重,不必易名姓称呼。倒是七殿下是个什么意思,还请指教。”   他们都打着圈子说话,实际上不过是陛下倒台后,皇位交给谁继承这个问题。   既然当今陛下做出了这等大逆不道之事,理应剥夺他以及他儿孙的继位权,这样看来,什么太子端王七皇子一概没戏。意识到这点的人们的视线到处徘徊,竟落到了一人头上。那人原本简直是兴致勃勃地看着热闹,但所有人的目光落下时,他也显得惊恐万分。   平王世子磕磕巴巴地指着自己,拼命摇头。   “什么?我……”他说,“不行不行,我、我怎么能当皇帝呢?我什么也不会,平生最喜欢玩了,龙椅镶金嵌玉好不华贵,我看着喜欢也就罢了,让我往上坐,我肯定是不行的。”   先帝膝下,今上的兄弟姐妹已经不多,这点可能他也难逃其咎。平王当年没争过陛下,倒是真的认了命,在岭南过得好不逍遥自在,还教养出一两个纨绔子弟。他哪里想到在遥远的未来,皇位居然还能轮到自己的儿子来坐。   可惜他的儿子极不争气,大庭广众下算是现了眼。   平王叹了口气,终于还是压下了年轻时的一点遗憾,抱拳走出人群中:   “本王自知才疏学浅,何况年事已高,这天下大事,本王是担不起了。至于本王这个孽子,更是万万不可。他从来就不学无术,只当平常子弟教养的,诸位也看见了,实在是……实在是难担其任啊。”   他的孩子要是坐了皇位,恐怕得先被楚怀存嚼碎了骨头,连渣也不剩。   何况,季瑛说是当年光风霁月的蔺长公子,但平王看着却总是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对方身上的气质阴冷得慌,也绝不是好相与的善类。   连平王世子都如此,其他沾亲带故的皇亲国戚也都面面相觑。七皇子这时候又适时地开口:   “按照我朝律法,弑父者贬为贱民,却没有株连之说,毕竟这本就是亲族相戮。我来京城还未满一年,和陛下相处不多,更谈不上受陛下什么影响。既然先帝当年定下的太子确实是陛下,想必陛下登基这件事符合祖上的历法,我想……”   楚怀存仿佛弯了弯唇角,纵然是七殿下,也被这不合时宜的微笑吓到了几分。   他不动声色地话锋一转:“我想还是太子哥哥代替陛下。”   他说这话时简直心如刀割。但是,和端王相比,太子实在是一个好对付得多的敌人。何况在这样一个场合,他总不能说出自己的名字。能够把继承皇位的权力拉回陛下的几位皇子之间,已经是非凡的成就,何况他有自信,太子总归是楚怀存最能接受的答案。   楚怀存不置可否地露出一双冰雪般的眼眸。   然而,季瑛却忽然开口。   他摇了摇头,说:“此事不妥。”   此时场上,季瑛俨然成为身份最高的人。但在这样的尊敬背后,也潜藏着更为危险的因素。方才七殿下的一番提议,其实已经说服了场上许多人,而季瑛却对此横加否定,不能说不让人感到突兀,已经有人忍不住开口:   “先帝没留下多少子嗣,根本无可用之才;既然诸位皇子都是以治国之才来培养,想必比旁人更通晓朝政,懂得治国之道。今日之事全由季大人一手推动,季大人以忠义报国为缘由,以伤天害理为兵戈,却放任楚相陈兵于殿前,又视仁义道德为何物?”   “对呀,季大人若是当年的蔺公子,定不会行此逆天无道之事。”   “蔺公子,既然楚相也曾是蔺家门客,你的那些事可以说是陛下逼迫你做的,但楚相狼子野心,他做的那些事岂非也有所不伦。你如今仍心存抗拒,难不成真打算让楚相登基上位,行此谋反之事。如何能服众,又如何能堵得上天下悠悠众口?”   文武百官说话的多少都忌惮地留下一点落在楚怀存身上的视线。   但是楚怀存并不在意,他对待这些视线就好像拂掉落在身上的雪,只是镇静地看着面前的季瑛。季瑛的手上还留有一大片猩红,陛下此时倒在边上,一动不动,只有眼睛还不时飞快眨动着,这血就是从他的脖颈上来。   他们中一些人说话时有几分大胆,便是看出楚怀存对季瑛的态度基本上只会是完全赞成,又听说楚相曾经是蔺家的人,下意识认为是家臣或者门客。   季瑛此时却又抬起眼睛,漆黑的一双眼,看不出具体的情绪。他拢了拢衣襟,这才慢悠悠地开口:   “谁说先帝没有安排好其他的继位人选?”   楚怀存对这句话并没有报以什么特别惊奇的态度,毕竟他纯粹是由着季瑛来,也完全信任对方做出的每一个决定。季瑛脸上一直带着笑意,但说出来的字字都带着血泪和十余年暗无天日的光景,而他并不打算干扰季瑛享受复仇的快意,他眼中澄静一片,如冰雪一般,只是执着剑。   虽然他身上大部分血都是别人的,但楚怀存此时受的伤实在说不上轻。   在方才一人应付追击时,他的右肩中了一箭,箭矢深深没入皮肉。此时只来得及做简单的处理,疼痛仍旧一阵阵袭来,不过楚怀存已经基本上和它和平共处,将它漠然视之了。   他等待着季瑛开口,同时心中也忍不住有一点好奇。   假如季瑛此时提出了某个名字,那也没有关系。他清楚季瑛这个人仍旧有一根怎么也折不断的君子骨,若是先帝真有这个嘱托,蔺家人一定会做到。   无论如何,季瑛不会做对他不利的事情。   楚怀存非常清楚自己和皇族没有一份半点关系,他的出身倒是一点没造假,就在边境一座小城。他年纪尚轻时父母便撒手人寰了,但他还记得两个人的脸,都是普普通通的、生活沧桑的百姓。然后就是遇到师父,再后就是遇到渊雅,他——   季瑛对他笑了笑,然后走了过来。   这个动作是很慢的,简直是不可思议,但楚怀存看见季瑛眼睛里闪烁过的光。季瑛走到他面前,楚怀存下意识伸手,对方却顺势将手搭在他的手上。一点冰凉而亲昵的触感,随后竟然顺势无比自然地半跪下来,只是抬起半只明亮的眼睛。   “楚怀存,”他不容置疑地开口,“读这份奏折。” 第162章 碎连环   楚怀存看了他一眼, 伸手接过了他手中的东西。   季瑛此时的姿势实在惹人误会,那双幽暗的眼眸含着一点笑意,就这么直直地盯着他瞧。他半跪在金銮殿冰冷的地砖上,而老皇帝则在一旁捂着脖子抽搐, 这副场面称得上讽刺。   不过, 在场的所有目光都如火焰般凝聚在了楚怀存手中的那张纸上, 像是要把它烧起来。   一张纸——一份泛黄的、陈旧的奏折。   所有人的心中都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这些念头让他们的瞳孔收缩,呼吸急促,恨不得此时此刻立刻上前一览奏折上的文字,以证实他们的猜测是否属实。   但他们也只能看着楚怀存慢条斯理地接过奏折, 这个已经权倾朝野的权臣似乎并不特别在意他将要看到什么,他白玉般修长的指节搭在奏折上, 却令人疑心奏折会被撕碎。毕竟那是一双执剑的手,还沾过血。   “读一读它吧,”   季瑛笑起来, 他舔了舔嘴唇,“怀存, 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相遇的么?并州因时疫封城,那时候我第一次见你, 我记得清清楚楚,你也像现在这样一身白衣。可是——作为蔺家长子,我为何会在那个时候轻车简从前往并州, 又是为何对你一见如故,还要邀请你到蔺家久住。这一切若都是偶然,那我该多么感谢不可捉摸的命运呀。”   楚怀存的目光几乎就要触碰到奏折了,听闻此话, 眸光却微微一动,仿佛日光照亮了冰雪。他的视线再一次移到了季瑛身上,带着一点了然的神色。   而人群中已经有性急的人耐不住地喊道:   “蔺公子,你倒是说说,这奏折、这奏折又是从何而来?难道这就是先帝死前留在蔺家的……”   季瑛转过头去,脸上仍旧带着某种奇异的色彩。他微微一笑,“不错。”   他的这句肯定和方才暗示般的话达成了一种玄妙的效果,仿佛把开启秘密最后的钥匙交到了每个人的手中。对方面色大骇,几乎在瞬间就明白了这个秘密背后可怕的含义。   他哆嗦着将敬畏的目光望向楚怀存,而对方此时正在读出奏折上的字:   “太子悖逆□□,暴虐嗜杀,朕之性命,危在旦夕。以天下苍生为重,皇位切不可与之。幸得蔺氏忠臣,朕与蔺家密谋于景德年间,托其长子蔺英寻回流落天家流落血脉,现名楚怀存。闻其天资粹美、纬武经文,朕心甚悦。惜其年纪弱小,今朕于承平四年九月十三夜密托此诏,若朕身有万一,太子心无悔意,使蔺家为辅国之臣,国之大业,皆托于此子一身。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楚怀存的声音从头到尾都镇静而坦然。   以至于在这些骇人听闻的字眼被他缓缓读出时,竟没有人发出情不自禁的叫喊。楚相长身而立,仿佛就自有一种威势,他身上带有一种上位者的独特性质,竟让他的身份转变并不算突兀。   “我该叫你陛下了。”   季瑛的眼眸弯了弯。   但这份奏折当然不是让所有人都接受良好。就比如,原本奄奄一息躺在地上的皇帝又开始挣扎起来,他恨不得生吞了季瑛,裂眦嚼齿,竟硬生生直立起身子,指着他痛骂:   “谎话!都是谎话!这是欺君之罪,不,这简直荒谬到像个笑话。你以为朕会信吗?这封奏折是假的,先帝绝不可能留下这样的诏书,这都是这个欺世盗名的家伙编造出来的——”   他的声音被一点寒芒冻住,楚怀存的剑刃闪闪发亮,就停在他的面前。这位刚被钦定了先帝血脉的权臣,此时像个大反派一样不容置疑地开口:   “再说话就割掉你的舌头。”   季瑛向他又笑了一下,随后缓缓起身接过奏折,交给那群目瞪口呆的大臣。奏折上一字一句经历时光的淬炼,仍旧看得分明。几个年长的老臣谨慎地摸了摸奏折的纸张,又小心翼翼地端详着上面的字迹和末尾的天子印章,随后沉重地点了点头。   纸是对的,只有宫里头陛下的奏折才能用这种特殊的纸。何况历朝历代纸的质地不同,这张奏折明显是有了年头。字也是对的,上面的一笔一划皆同先帝笔迹一无二致,甚至连那朱字印泥,天下只有一枚,也许多年不曾见到了。   七皇子站在原地,脸色比纸还要白。他冲上前去,竟硬生生将奏折从别人手中夺走,随后从头到尾看个分明。他喃喃道:“不可能,这不可能。”但却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太子经营多年,自知一直是借楚相的东风。近日楚怀存态度不明,还让他患得患失,只得以他是楚相唯一一个选择安慰自己。可如今倒好,楚怀存自己也成为人选之一,那他哪里还有胜算?太子这样想,忽然觉得自己心中居然有了一点诡异的松快。   楚怀存登基,看起来倒是……实至名归。   只可惜看不到他老对头端王的表情。端王自去借兵便一去不归,如今金銮殿被团团围住,他绝不能想象到其中的事态,估计仍在焦急不堪地徘徊。殊不知,他连竞选那个位置的一点机会,此时也没有了。而他几个时辰前提议要杀死的人,看起来即将荣登大宝。   楚怀存本来就是端王的阴影了,不知道还能加重几分?   有人忽然呜呜地哭了出来,也不知是真心,还是见风使舵:“没想到先帝竟遭此毒手,先帝待臣至为亲厚,臣竟不知如何报之……”他一边哭,一边竟对着楚怀存干脆利落地跪下了。   周围的人先是哗然,随后反应过来。   楚怀存这个名字本来就能说明很多事了,尤其在他即将名正言顺地成为下一任帝王,而他的兵卒又严严实实地堵住了整个大殿的情况下。于是,人们开始争先恐后跪下,简直将要按照下跪的速度能够拟定一份加官进爵的名单一般。   人人口称陛下,山呼万岁。   而楚怀存略微有点无奈地低声对季瑛说:“我还没有登基呢。”   今夜的局面发展到这个地步,想必谁也没有预料到。但再长的夜晚也将要过去,等到宫内摇曳的蜡烛又短了半截,为陛下寿宴准备的佳肴也变成残羹冷酒,楚怀存才基本上在殿中将需要交待的事情说完。   他遣散了围住金銮殿的兵士,又好生安抚了带兵的镇北将军。端王、太子和七皇子都暂时被客客气气地请回府中,但实际上算是软禁。楚怀存专门给秦桑芷叫了一辆宫车,让人把他送回去,这个举动让对方喜不自胜。   而寿宴的主角,皇帝陛下则被留下来,留在空空荡荡的大殿中。   老人瞪着一双眼,扭曲而怨毒地望着前方。季瑛的脚步很轻,他踩着深色蟒皮的靴子,在静谧的宫室中发出了清脆的响声。老皇帝艰难地抬起头,看见深紫色官袍上的蛇虺对他吐了吐信子,露出森森的毒牙。   “你说了谎。”   他仍旧想要用那种威严的声腔说话,却差点被自己呼吸不畅的喉管呛到。老皇帝涨红了脸,撕心裂肺地咳嗽着,那双浑浊的眼珠却一瞬不眨地盯着他。   “那又如何?”   而季瑛俯下身,仍旧算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这可是我为陛下寿辰准备的厚礼,不知陛下满不满意?”   *   季瑛走进屋中时,楚怀存已经在等他。   方才是楚怀存一身血腥味,现在他已经换了一身不染尘埃的雪衣,而现在,季瑛的脸上带着一点诡秘的笑意,身上的血却还没有弄干净。他看起来有点像是刚从审讯司出来的那种心狠手辣的奸佞之人,不过楚怀存对他具体做了什么并不特别在意。   反而是季瑛看到他时,脸上的表情忽然茫然了一瞬,随后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全部褪去。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发紧,惶恐到近乎有点失态地伸手:   “你受伤了,”   他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事?严不严重?我该早点让你、让你……”   季瑛飞快地拆开了楚怀存雪白的衣襟,看到里面已经换好药包扎起来的伤口。原本只是箭伤,但楚怀存后来还十分冒昧地拿着一柄剑大杀四方,所以就变成了更为严重的撕裂伤。季瑛盯着它看,似乎想要用眼睛一点点描摹出纱布下面的伤口。   楚怀存成了先有些受不住的人。他抓住季瑛的手腕,季瑛下意识绷紧了身子,担忧地看着他的动作,就好像忽然把楚怀存当成了一个玻璃做成的病患。   “没事,”楚怀存说,“只是小伤。”   “它看起来不是小伤,”   季瑛反驳了一句,发现自己笨口拙舌地说不出话来。他小心翼翼地一动不动,任由对方动作,恨不得伤出现在自己身上。他即将上任的陛下那双冰雪般的瞳孔盯着他,那目光里带上了一些更为柔软的、有点撒娇般的委屈意味,那是受伤的人清楚地知道面对一个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把自己的伤看作小事的人时会露出的表情。   “你先别管这个,”   楚怀存垂着眼睛,按住他的手腕,低声说:“我想现在我该先亲你一下。”   楚怀存吻他的时候,身上除了惯常的香薰味,还带着未被抹去的血腥味和更为浓烈的草药味。季瑛被吻得呼吸断断续续,又因为他方才表现出的一点脆弱而觉得有几分口干舌燥,不仅比往常还要配合,而且耳畔染上了一片擦不去的绯红。   两人一时都有些心神摇动。   现在他们还有一大摊子事要做,实话说,甚至比一切没有摊牌时还忙上几分。但忙里偷闲总是很必要的,何况今晚的惊心动魄已经结束了,那些被翻起的秘辛,令人难以置信的秘密都已经尘埃落定,现在正是爱人之间坐在一起好好谈一谈——清算这一切的时候。   “你说了谎。”   楚怀存说,这是一个陈述句。   “没错。”而季瑛觉得没什么不能承认的,“关键是让人相信。让他们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得出的结论,他们窥见了秘密,于是得到了满足。这是……非常必要的。”   他停顿的那一下,楚怀存轻轻碰了碰他的掌心。于是他不算很平静地领会到了对方的暗示,知道自己真正要解释的到底是什么。他于是转过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撞见楚怀存的目光,也像是被照亮得没有半点隐瞒。他想要弯一弯唇角,却失败了。   季瑛放弃假装自己只是做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这并不容易,对楚怀存来说是这样,对他也是这样。   “你明白的,”   季瑛哑声说,“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穿的是黑色的衣裳。”   *   这件事其实是这样的,弥天大谎往往起于毫厘,一个巨大的谎言,更需要补充无数细节的纹理。季瑛很好地把握了这一点,他对所有人讲的那个版本的故事里,有许多的细枝末节,这一切共同构成了这样一个事实:奏折里讲的所有事情都是真的,因为蔺家确实这么做了。   楚怀存那一瞬间就明白了季瑛的意思。   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霁月光风的世家公子才穿着一身雪衣,温文有礼,身上带着清雅的熏香味道;而楚怀存那时候被独自跑去不知道哪里见朋友的师父落下,少年独自行走于江湖之中,穿着方便结实的黑衣,裤脚处还绑着一把刀子。   既然楚怀存为了一个人,用漫长的时光把自己改变成白衣凛冽的权臣;那么那个人就不可能忘记,初遇时眼神明亮又锋利的少年穿着什么样的衣裳,剑光如何窄窄地照亮了黑衣的一角。   楚怀存听见季瑛这么说的时候,基本上就断定了对方暗示他的内容。   所以他在念接下来的奏折时,可以称得上不动声色。天底下大部分得知自己有皇室血脉的人,大抵都会喜不自胜,觉得这是砸在自己头上的馅饼。皇家的血脉流在普通人的身体里,似乎也就让他高贵起来,例如太子,例如平王世子。但楚怀存绝对不在其列。   也就是说,他身上压根没有一点皇室的血脉。   他记得自己的母亲和父亲,他曾经有一个算得上幸福的家庭。虽然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他的记忆一点也没有模糊。先帝或许在民间留下过什么血脉,但他可能已经成为了街头巷尾一张平平无奇的面孔。   而楚怀存,他一点点走到连陛下都忌惮的狼子野心的权臣的位置,可没有半点“高贵”血统的功劳。   “这是一个谎言,”   季瑛盯着他,某些阴暗的、蜘蛛般的情绪似乎又钻进了他的瞳孔,他把楚怀存碰了碰他手心的指尖攥紧,这才接着说,   “我知道你不是,但那又如何?楚相不知,我这些日子简直觉得我疯了,我一遍又一遍地想我要做的事情,只觉得这是一个最胆大妄为的疯子才会给出的答案。但是我不后悔。”   他沉默了一瞬,又慢慢地、坚定地说:“我不后悔。”   楚怀存安抚般地“嗯”了一下,缓缓地摸了摸季瑛的头发。在仍旧潜藏着一点燥热的夏夜里,他漆黑的头发有一种冰凉的触感。   这不是蔺家长子应该做的事情,他们都心知肚明。篡改先帝遗诏,或者在皇室的血脉里硬生生加进一个毫无关联的人,这件事差一点就能赶得上老皇帝弑父了。世代清名、舍身为君的蔺家出不了一个做出这种决定的人,但是季瑛却可以。   季瑛忽然低低地笑了一下。   “怀存,”   他温和地说,“如果你没有找到我,你知道我应该做的事情是什么吗?我现在满身污名,好不容易有了鸣冤的机会,但我现在的手上已经满是鲜血,我回不去了。我没办法骗自己我还是那个端端正正、身如明月的人,那么为了蔺家的名声,我应该去死才对。我想过很多次,在我揭穿陛下以后,我唯死以报,而且必须自己去死。”   他满身鲜血,浑身污浊。季瑛方才尝试着将那些折磨人的手段运用到那位已经疯疯癫癫的老陛下身上,效果出群,但他在离开时,却感到一种对自己难以言喻的厌恶。   楚怀存抽出空着的手指,碰碰他的嘴唇,季瑛便停住了。   “你一直没有变,”   楚怀存说,“最核心的那部分从来没有。渊雅,我希望你可以相信这点。我不会想要你变回什么样子,因为某个过去的形象是不存在的。在我眼里,你一直只是你。”   季瑛慢慢地眨了眨眼睛。   他狼狈地转移话题,担心接着听楚怀存说下去,他可能会忍不住带上一点哽咽。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为坚决。   “还有你,楚怀存,”   季瑛说,“权倾朝野、势焰滔天的权臣,老皇帝简直要恨死你了。如果我……在我揭开真相,恢复过去地位的时候,我若还要当一个问心无愧的名门长子,就不可能和你站在一起。我该为未来坐在龙椅上的某个皇帝杀掉你,这才是正确的。”   他试图让自己这句话听起来带点威胁的力度,但话音中模糊的颤抖还是暴露了他的不安。楚怀存继续用那只没有被攥住的手顺了顺他的头发,觉得自己在抚摸一只湿漉漉的动物,毛皮漂亮,它是危险的,但是甘愿在自己面前温顺地摊成一团。   “但是你没有。”楚怀存轻声否定。   季瑛仿佛苦笑了一下,他然后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死死地攥着楚怀存的一只手,而且攥得有点太紧。他恍然松开,楚怀存便顺势握住他的手。没有用力时,这只手也在控制不住地因情绪而颤抖。   “我太兴奋了,”季瑛发现楚怀存注意到这点,于是解释道,“今晚对我来说算是复仇,我该高兴的。”   但楚怀存根本不是这么容易被骗过去的人。   “好吧,”季瑛偏开视线,他的发丝又落下来,在他的瞳孔上打下一小片阴影,“我只是……我只是还没有缓过来。刚才我真只是激动,但今晚发生的一切对我来说就像是做了一半的梦,或者这才是清醒的。闭上眼睛,我一时间没有办法立刻相信噩梦如此轻易地结束了。”   暗不见天日的诏狱,那些反反复复被惊醒的夜晚,敲断骨头、打碎皮肉般的疼痛。手中沾着的血,族人有意掩饰却下意识流露出的那种看陌生人的目光。   他紧接着说,掩盖掉声音中的那一点异样,仿佛不想等到楚怀存表达安抚:   “我刚刚说到哪儿了。”   “说到你应该杀掉我。”楚怀存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不过你没有。”   他接着将季瑛拼命握住的手引到自己胸口,偏上一点的部位有伤,但也是心脏所在的地方。   “渊雅,”他轻声说,“你做的很好。”   “我凭什么去死?”季瑛怔怔地盯着他,半响才松了力气,满不在乎地对他一笑,但眼泪却从潮湿的眼眶中止不住地流淌下来,“凭什么让我把你亲手杀掉?我才舍不得,用了这么久你才喜欢上我。即使现在的季瑛满身污浊,名声败坏,比不上当年那个光风霁月的蔺公子。但我已经是这样的人了——”   楚怀存凝望着他,替他擦拭掉连缀的泪水。他哭的突然,却又像是忍耐了好久,才终于在弥漫着血腥味的夜晚过后终于得以落泪。他满脸都湿漉漉的,透着不正常的潮红。   “我才不死,你也必须活的好好的。”   季瑛哽咽着咬牙切齿,“我不遂他们的意思。”   楚怀存低声道:“嗯。”   季瑛又说:“先帝膝下,除了今上,唯有远贬岭南的平王一族。平王二子,不堪大用,但天下人偏觉得有那点血脉才配得上荣登大宝。怀存,你当然可以支配东宫,拥兵自重。但你将永远是新帝的眼中钉肉中刺,一有不慎,便满盘皆输。”   明明是在警告自己危险的境遇,楚怀存却勾起嘴角,对他笑笑。平日冷若冰霜的人微微带上一点笑意,最是叫人神摇意夺。   “我不要你声名狼藉,也不要你死。我不怕撒谎,我说的谎已经够多了。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你能做一个明君,只差足以让天下信服的名分。既然如此,此前种种,都将变作你的砝码,”   季瑛被蛊惑了般,垂下眼眸,一点点感受手心相贴的地方,脆弱的心脏跳动时的微微震动,   “怀存——不,陛下,这就是我的答案。”   他们在相对较长的一段时间只是一动不动地保持着这个姿势,仿佛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而这足以让季瑛感到安心。楚怀存清楚,季瑛的内心比任何人都强大,所以就在这静谧的、无声的一隅,他纵容着对方,安抚着他,看着季瑛一点点修复自己的伤口。   最后,对方再一次对自己弯了弯唇角。   “就是这样,”   季瑛非常轻地抱了他一下,似乎担心牵扯到他的伤口。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其实今晚大部分时候我都真的很愉悦,只是方才……我们说到哪里了来着,怀存,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楚怀存思索了一下,倒真的想到一件还没有解开的谜题。   “先帝遗诏,”他开口,“真正的内容究竟是什么?”   季瑛恍然地看着他,似乎这才意识到还没有同楚怀存解释这件事。   “其实我本来打算提前和你说清楚我要做什么,”他说,“但是我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至于先帝遗诏,这件东西是一切的开端,陛下心心念念了十几年,仿佛他枕头底下的毒蛇,睡梦中的诅咒。不过,他从来不曾相信的那句话才是真相。”   楚怀存做好了听一个秘密的准备。   但是季瑛却摊开手:“根本没有这样一份诏书。”   根本没有这样一份诏书。先帝在临死前枯槁的灯火下辗转,他感到痛苦,生命走到了灯尽油枯的时候,而他全然信任的忠臣守在床边,准备好忠诚地按照他的命令履行一切。这时他想起他的太子,他亲生的儿子想要杀死他,伺机而动,就像一匹豹子。   然而是一直如此吗?   他开始想那时候太子刚刚出生,他也才登基不久。这其实是祸根,太子的年纪和他实在太相近了。太子等待了太多年,而他也开始对太子心怀忌惮。父子开始角力,他有意打压对方,而对方看向自己这个父亲的眼睛里多了几分怨恨。到最后走到这一步,其实他早该意识到。他也并非毫无责任。   先帝的手颓然地垂在了床沿。空白的诏书摊开在面前,已经按下了印章,可他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他将要熄灭的目光移向垂手以候的臣子,最终像一个皇帝一样作下了决定。   “蔺卿,”   他缓慢地摇了摇头,“东宫如此,是朕失职。但朕也就认过他一个太子,若是现在改变主意,天下难免会动荡一番。他若是……他若今后为政有了什么错处,你要辅佐他,让他改好。这份空白的诏书,你收好带走,莫要留在宫中,被他看见。”   此话一出,相当于这位垂死的帝王主动放弃了最后一个战胜他的儿子的机会。   “天快要明了,”   他哑声说,看着眼前的臣子将诏令包好,才将一直守在外室的宦官叫了进来,“高长吉,送蔺大人慢行。”   蔺大人恭恭敬敬地对他行了最后一个大礼。这也是君臣间见到的最后一面。   而此后,碰巧目睹蔺家密访先帝的魏珙先生因为这件事焦虑不安,直到最后亲身前去蔺家访问,这才得知一切都是自己的怀疑。那时候的他,是不是松了一口气,仿佛放下了心中的巨石,准备一心辅佐新上任的君主呢?   可惜他最后却被巨石沉沉地裹挟着,沉入了青鱼湖的泥沙之中。   “所以,”   季瑛想要弯一弯唇角,却没有成功,“若是陛下什么都不做,一切都不会发生。先帝在最后一刻信了他,可陛下直到自己要面临死亡,也没有相信先帝。没有这份奏折,陛下宁可把知情的人都折磨死,也绝不愿意承认这件事……这算是一种报应么?”   陛下近乎偏执地相信有这样一份奏折,现在这份奏折真的出现了。仿佛他畏惧的天罚在沉重的雷声和白亮的闪电中轰鸣了十余年,最终劈到了他的头上。   承认因果循环并非是楚怀存的风格。这一切并非是上天加诸的惩罚,而是人间的人努力挣扎的结果。但是,迟来的报应倒确实落在陛下身上,正如他对待先帝那样。   “这并非是天命。”楚怀存说,“是你的成果,但你太累了。你现在应该休息。”   是的,他应该休息。   在心中最后一点挂碍燃烧殆尽后,季瑛小心翼翼地在楚怀存的怀里找了个位置,将头倚靠在他没有受伤的那一边肩膀,随后长长地、释然地叹出了一口气。他轻声在楚怀存耳边说:   “但我今天有一句话,其实我是真心的。”   “嗯?”   “我遇见你居然真的是命运的偶然。我真的非常、非常感谢这件事的发生。”   楚怀存偏过头去,亲了亲他的额角:   “我也是。” 第163章 最高楼   就算楚怀存在季瑛面前表现得面不改色, 伤口换药的时候,刚刚手握大权的新帝还是被方先生指着鼻子谴责了一通。方先生有心想要絮絮叨叨几句,看着楚怀存冰雪般的眼眸,一时又觉得劝这个固执得要命的人没什么用, 干脆转向季瑛。   “季大人, ”他说, “我看这世界上只有你能管住陛下了。”   他算是找对了人。   虽然两人方才的动作都很克制, 但楚怀存的伤势比季瑛猜测得还要更坏。盯着只差一点就要贯穿心脏的箭伤,季瑛只觉得灵魂都狠狠地颤了颤,一大堆话语闷闷地堵在胸口,半响才哑声应道:“我知道。”又忽然急切地问:“你痛不痛?”   为了保证伤口彻底愈合, 方先生带来的伤药烈性,原本楚怀存真不怎么痛, 此时火烧般的痛楚却也也短暂地燎原般蔓延开来。   他面不改色地忍耐着,安抚季瑛道:   “你别听方先生的,他方才还说要我躺在床上养三天的伤。这几天要处理的糟心事这么多, 哪里来的空闲?真的没事。”   方先生吹胡子瞪眼地“哼”了一声。   他当然清楚,楚怀存如今确实不是能够抽开身好好养伤的时候, 殿中那一夜几近于宫变,既然他如今已经名正言顺, 那么各方势力的平衡,来拜访的源源不断的臣子的安抚,以及老皇帝留下的那几个儿子的处境, 都是刻不容缓需要解决的问题。   楚怀存一边镇定自若地胡说,一边尽量显得诚恳地望向季瑛的眼睛。他这回的眼眸终于不像是常年冻住的冰雪了,反而像是春日初化开的一点湖水,清冷却温柔。季瑛晃了晃神, 不得不逼迫自己无动于衷,他显然和方先生站在了同一战线,而且已经开始为新帝绸缪谋划。   “你可以。”他说,“我会替你拦一部分人,这些事情这几天都交给我办。”   “然后季大人会在新朝开始时就留下僭越的名声,”   楚怀存一针见血地指出,“若是平时的你,绝对不会觉得在宫变之后替新帝拦住所有觐见的人,并且在明面上独揽大权是一个好主意。养好伤后我得想办法处理数百本参你的折子——渊雅,你这是关心则乱。”   从季瑛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并不是没有预见到这种情况。   但事情总有优先级。   方先生总说他和他师父如出一辙地固执,但看看季瑛的眼睛,就知道真正固执的可能另有其人。楚怀存这样想着,觉得心中反而安定。季瑛温热的指节和他的手指纠缠在一起,从对方身上传来的温度一点点顺着手心传递过来,缓缓地蔓延到心脏。这并不是意外的事情,他担心渊雅,对方也同样毫无保留地担心他,就算放在很久以前也没有什么不同。   只不过,他虽然处于弱势,却或许可以利用一下目前的境况。   “渊雅,”   楚怀存的声音忽然低下来,低低地闷哼了一声。他垂着眼睫,克制地暴露出一点难受,连手指也微微拢紧,“我的确……不太适应被伤势控制的感觉。”   新帝这般作态,方先生十分自觉地明白自己该离开了。   季瑛当然听到了脚步声,但他此时也顾不上在意这个,只是急切地将身子凑过去,扶住楚怀存摇摇欲坠的肩膀,对方如水墨般的长发就这么淋淋漓漓地顺势洒落,细细地投下阴影,在两人之间留下一片暧昧的阴影。季瑛顾不上那么多,想要看楚怀存面色,便伸手去拂起他的头发。   “别动。”楚怀存低声打断。   季瑛于是就不敢再动。他担心自己的动作牵动了楚怀存的伤势,在阴影中,他也看不清楚怀存具体神色,只听见他又说,“当然了,不是很严重,但我现在确实有一点疼。我知道一个止痛的法子,据说是很有用的,不知渊雅愿不愿意为我试一试?”   “当然,我……”   他话还没说完,唇舌便被楚怀存封住。   季瑛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楚怀存说的是他那一次——那时候他被领到方先生面前解毒,毒性反噬得实在凶险,以至于他失了理智,却没有被楚怀存推开。楚相接受了他的亲吻,冰冷而浅淡的气息笼罩着他,他咬破了对方的嘴唇,奇迹般地觉得不那么痛了。   当时他们的交际堪称寥寥无几,事后他们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这件事。   现在是楚怀存在吻他。与此同时,他方才的克制完全暴露无疑。他的呼吸急促,一身雪衣的上位者仿佛连痛楚都是冰冷的,搭在他身侧的手有些微微的颤抖,那锐利到近乎能割伤人的疼痛无比真实。他身上的草药味很重,不过季瑛很快就没空想这些了。   “如果不想被算作僭越,我还有一个办法,”   楚怀存的声音混杂着模糊的痛意和朦胧的一点笑意,“比如,我早早地昭告天下,说朕心悦于季大人多年,除渊雅之外,别无他想,就算真被架空也甘之如饴。随后再下旨告诸文武百官,见君如见我……”   他有点苍白的嘴唇贴着季瑛轻微地振动着,季瑛听着新帝的话,恍惚间仿佛回到许多年前的那个午后,眼睛冰冷又明亮的少年也这样对他伸出手来,说自己的愿望便是他的愿望。   季瑛想着现在的情况到底有点不一样,又感到面前人的情话让人羞耻得无处遁身。他动也不敢动,甚至有些想要咬对方一口,但到底不舍得,于是只能毫无保留地被楚怀存扯进这个计划之外的亲吻。   两人分开时,季瑛稍微有点恍惚。   他羞耻地撇开眼,黑发随着他的动作垂落,露出一点发红的耳朵尖,显得意志不很坚定。   “或许我们可以各退一步,”   楚怀存整理了一下衣襟,药效发挥得差不多,又到了他可以压制住伤口的状态。他对他的季大人这样提出:   “我那些昔日的同僚,交给我解决。若有人纠缠不清,想要狮子大开口,再交给你,按你的意思来处理。至于平日里和你联系密切的那些人,你当打压便打压,当拉拢便拉拢,不必问过我。若有什么纠缠不清、惹人生烦的刺头,也可以带到我面前看看。”   “怀存……”   季瑛下意识说,随后反应过来,“对了,我已经应该叫你陛下了。”   楚怀存弯曲指节敲了敲床沿,   “你知道我不在意这个。”   “嗯,”季瑛慢慢地眨了眨眼睛,“但有时候态度端正点更合适。你方才说的很好,但这么多年来,在我面前还算得上‘纠缠不清、令人生烦’的事情已经不是很多了。我想短短数日,文武百官还不至于忘记我的手段。”   在朝野上,臭名昭著、残忍不仁的佞臣季瑛给人留下的印象,当然要比十余年前一个浅淡的影子要深刻得多。   但这句话背后藏着的隐语并不仅仅如此。楚怀存望向季瑛的眼睛,见对方眼中的神采惊心动魄地鲜明。他不打算否认他的过去。不管是很久以前,还是现在。他能够发挥他的才能,只是这一次,以他每一个意愿为主导,而且没有人能够轻易摧毁他的意志。   楚怀存对季瑛的决定并不意外。   季瑛早就一次次在他面前坦诚出他过去那些并不纯粹明亮的念头,虽然这并不妨碍楚怀存觉得对方是他所见过的最有一身君子骨的人。就算季瑛在他面前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着用酷刑断掉老皇帝的一条腿,楚怀存也不会改变念头。   “陛下,”季瑛忽然又变了一个话题,他唐突地说,“其实,我认为做你的佞臣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此言怎讲?”   “我比较熟悉怎么做……况且,我可以依仗陛下的宠爱,”   这个词对季瑛来说发烫般匆匆掠过他的舌尖,不过他整体显得深思熟虑:“嗯,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偏偏手握大权,偶尔做些逾越君主的事,但那也不要紧。倘若有人要做损害陛下的事情,又或者什么不长眼睛的人提起今上后宫空虚,我便能强词夺理、不顾一切地拦回去。”   楚怀存说:“我明天就能拟一道奏折,至少几年之内,不会有人再提起这种事。”   他停顿了一下,顺便反驳季瑛的话:   “渊雅,做权臣更好。权倾朝野,稳握半壁江山,不必为任何人俯首,也没有地方能够拦得住你。当你手中有实权的时候,就能做到让任何人都无法非议。反正你可以让他们闭嘴,就连皇帝也不例外。”   楚怀存真心诚意地分享过去职业选择的种种好处,完全没有考虑自己其实马上就要成为这句话中被轻飘飘干掉的皇帝。   “我有点不明白,”   方先生则插话说,“你们就不能君臣相得,成就一段佳话吗?”   方先生已经在外面转悠了一圈,此时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又踏进这两个人待着的会客厅。他来得恰好,听见这么一番佞臣权臣的论调,只觉得眼前一黑。不过他见识的世面够大,很快就恢复了镇静。当他发现楚怀存身上的伤口还好好的时候,甚至感到十分欣慰。   “登基大典已经在准备了,”   他提醒道,“怎么说呢,我方才其实去体察了一下民意。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但整体顺利得出奇——从两个角度都是。我估计宫里那些人早就做好了老皇帝死去另立新帝的准备。楚相,你现在可真算得上众望所归啊。”   *   在楚怀存登基前的种种准备中,有几件值得提起的事情。   自古以来,若是天生的皇帝料子,自当有些吉兆。史官们问了新帝的生辰,便从史料中搜肠刮肚地或编或造,给楚怀存头上安了些天生异象,鸾凤齐鸣的吉兆。这倒是观星司和他们做惯的事情。但他们逐渐发现,楚怀存身上还真有些不可忽视的帝王之兆。   例如,端王当时带着一群皇室暗卫出去调兵,在路途中和领着大军的楚怀存狭路相逢。他被暗卫团团护住,手持虎符,警觉地马上就要登上马车飞快地逃走。就在这时,一枚黑色的流星从天而降,硬是把他砸晕在了人群之中。   这件事听起来荒谬极了,但偏偏不止一个人言之凿凿地声称他们亲眼所见。   史官们正斟酌着该不该把这异象说成楚怀存身负天命,因此天道惩罚了与他作对的人——这样的事情便再一次出现了。仍旧有许多人亲眼看见了新的异象,新帝暂居的宫殿半夜仿佛有金光冲天,黑金交杂的鸾鸟在夜空中盘旋,最终直直地飞进了殿中。   奇闻异事一传十、十传百,最后谁也分不清虚实。   关于楚怀存天命所归的说法,却飞快地乘着风飞向了万里江山的每一个角落。以至于除去季瑛带来的先帝遗诏,楚怀存是真龙天子这一虚无缥缈的概念也仿佛成为了板上钉钉的事情。   楚怀存,或者说未来的新帝,此时正襟危坐,看着刚刚从宫殿的窗户外面飞进来的“吉兆”。“吉兆”安安静静地停下来,所谓黑金交杂的鸾鸟也就隐约露了真容,那是一本黑色的大书,封面上乱七八糟地点缀了一堆金色的纹路,此时纹路正在飞快地消退。   “我不喜欢这种审美,”书页翻动时就好像鸟在扇动翅膀,黑书自觉完成一件大事,于是矜持而期待地写道:“还是黑色比较自在。”   楚怀存谨慎地停顿了一下:“我也没想到你说的帮忙是指……这个。”   黑书是在陛下寿辰前回来的。在此之前,它花了许多时间寻找插手这个世界而不会触犯法则的方法,又在告诉楚怀存关于他白月光的一点线索后匆匆离开。按它的话说,它要去设置一个陷阱,一个能够彻底解决掉这个世界外来者的陷阱。   楚怀存用摸一只猫的手法摸了摸天道光滑的书页。   黑书摊得更开了。   “我总觉得我没起到什么作用。”一行文字隐去,另一行文字显露出来,“这个世界没有非凡的力量,因为世界保护规则之类的,我不能透露太多信息,而且我只能借助普通的书为载体出现。不过话说回来,一本从空中高速坠落的书,至少砸你们人类还挺疼的。”   这么说,黑色的流星是什么也不言而喻。   在见到天道前,楚怀存不信怪力乱神,他生性凉薄,只在意值得在意的事物。而天道这种虚无缥缈却又高于一切的东西,作为仅仅手执一柄剑的凡人,他始终怀有一点审视的态度。   不过对方却意外地没有一点心眼,有时候还显得傻乎乎的。   想到这里,楚怀存微垂目光,声音带上一点温和地说:   “若你不曾来此,我恐怕无法分清现实还是虚幻,仍旧一厢情愿地爱着一个仅仅只是窃取他地位的人。我知道他还活着,这对我来说就远超一切,楚某实在没有更高的要求。我现在能够和渊雅走到一起,也实在多亏你。”   黑书自认为对这种话已经麻木了。   不过它还是感到一点诡异的兴奋。在穿越各个世界和反派合作的过程中,它最开始根本没想到自己拯救世界的同时还能替人牵线搭桥,然而它逐渐发挥了它的作用,并且将这一事业也视为了它的职责之一,直到它差点在楚怀存这里遭遇了滑铁卢。   这个人在数月以前还言之凿凿:“我和渊雅是年少情谊,并非你想的那样。”   至于现在……   虽然刚刚还沮丧于自己没有发挥更大的作用,但黑书听到楚怀存对它表示感谢的话,还是忍不住有点飘飘然,连书页翻动时也显得更为轻盈,它准备谦虚地客气一下,同时又意识到楚怀存——这个世界的大反派此时看向它的眼神已经消解了初见时大部分的防备。   楚怀存若有所思:“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黑书摇摇晃晃地在书页上写字,准备把之后解决气运之子的计划和盘托出。在楚怀存为他拖了最后一点时间,现在天罗地网已经为系统织就时,它显然卸下了许多负担。不过,墨水蔓延到一半,便因为楚怀存的一句话停下了。   楚怀存显然是一边思忖一边顺便和它讨论:   “既然你是天道,那是不是勉强也算是神的一种?登基之后,若你需要供奉,我可以下旨为你修建庙宇,供奉香火。这会对你的能力有帮助吗?”   “等一下,”黑书干巴巴地写道,“你说你要在这个世界给我建一座庙。”   “如果你觉得不妥……”   “不,”黑书急匆匆地打断了它这句话,它紧张极了,而且觉得自己好像忽然站上领奖台的参赛者,“我是说,天哪,我没有想到你会愿意给我修一座庙。在你们人类那里,是不是只有发挥重大作用的功臣才会有庙?我会说我很荣幸——”   “你走过这么多世界,”楚怀存也有点惊讶,“就没有以天道为供奉对象的宗教吗?”   “但那不一样,”黑书强调,“比如他们供奉的是构成我的法则本身,但是你刚刚承诺的不同,你会在庙里展示我这本书。呃,我还挺习惯当一本书的,不过你可能得先给我起个适合供奉的名字。”   它还偷偷漏了一个条件:“而且你是这个世界的反派,这可真是特殊。”   在它兴奋的时候,它又鼓起书页,仿佛有一阵无形的风带着它飞起来。黑书自己想了想,雪白的书页上出现了四个浓墨重彩的大字“通灵宝书”。它高高兴兴地问:   “这个名字怎么样?”   楚怀存本来想替天道去问问季瑛,能不能为一本书起个适合供奉的好听点的称号。但是既然天道自己已经想出来了,他自然不打算对天道有点糟糕的品味发表什么其他意见。左右这个名字听起来受众就很广泛。   况且……   天道面前一身雪衣的新帝,这个世界未来的管理者,此时抬起那双清冷又明亮的眼睛,不仅表示了认同,而且又开了口。   “河出图,洛出书……”   楚怀存说,“既然如此,我有一个主意。”   *   登基大典越来越近,秦桑芷也听说了那些传闻。系统变得越来越担忧,在他脑海中说些老生常谈的旧话,但秦桑芷却丝毫不以为惧,反而欢欢喜喜。   “楚怀存要当皇帝了,这是好事,”   他说,“别总是那么紧张。那些异象当然都是史官编造的。你没有看到他今天看我的眼神吗?他现在一定很煎熬,一个是白月光,一个是朱砂痣。楚怀存拿我当替身,本来就亏欠我了。”   但是秦桑芷将他和季瑛的条件横向对比:他比季瑛气质出尘,而且清清白白,从来都是好名声——除了被污蔑入狱的那一次;他做的诗当然要比季瑛好上数倍,看他那个样子,怎么像是还会写诗?而且他一向和楚怀存亲近,那季瑛明明一直和楚相针锋相对。   “他当然会选我的。”   系统检测到宿主加快的心跳,他的脸上流露出某种深信不疑的情态,“他怎么可能会不选我?”   于是它决定不提醒他:在所谓替身论调中,楚怀存其实是情感转移的受害者。   不过,楚怀存确实表现得无可挑剔。   他不仅在寿宴当晚体贴地送走了受惊的秦桑芷,反倒没有叫马车替季瑛送行,而且还主动叫人送了许多昂贵的金银玉器、书画墨宝到秦桑芷那里。秦桑芷打听过,新帝还没有给予其他人这样的优厚待遇。   系统不得不承认,或许秦桑芷就差一点点就能攻略成功。   ——虽然这个念头随时随刻都在摇摆不定。   “我受了伤,”楚怀存面不改色地解释道,“这几日不能照顾到你。”   秦桑芷此时面色倨傲地站在了殿中,他没想到这两天见楚怀存一面如此艰难,但原因其实很快就能找到。那个季瑛趁着楚怀存负伤,分明想着夺权,把自己当成了偌大一个皇城的主人。据说有许多事根本不经楚怀存的手,早就被季瑛拦下自作主张。   只不过是一个旧相识的身份,楚怀存若是知情,对这种行为绝对不会有任何容忍。   奸佞就是奸佞,他总会自食其果的。   就比如现在,秦桑芷就把季瑛这几日将他回绝在宫外,一步也不让他踏入的卑鄙行径自认为铁面无私地转告给了楚怀存。若非如此,他怎么会在登基之前才见到楚怀存一面,楚相分明也极想要见他的,看向他的表情都柔和不少。   此时的楚怀存觉得自己很难保持不动声色。   从第三人口中听到关于季瑛的所作所为,他有点想要弯起唇角,不过还是按捺住了。   登基大典很快就要开始,典礼之前,其实已经进行了繁琐的准备,沐浴焚香,戴上帝王的冕冠,身披一身贵不可言的龙袍。就算是凤子龙孙,在这种场面下也未必能够保持冷静。而龙袍加身,也并非什么人都撑得起来。   譬如老皇帝,龙袍的布料无论如何挺直,总像是皱巴巴地依附在他身上。   但楚怀存对于穿上龙袍的所有人来说,还属于相当年轻的一个,这就显得他格外冷淡而俊秀,那双清冷的眼眸衬得这身代表尘世最高权力的衣裳都显得有些出尘。作为上位者,他看起来驾轻就熟,游刃有余,天生就能坐稳这个位置。   他当然穿雪衣更合适,不过龙袍也完全在他气质的压制之下。那袍上九条盘踞的龙身,在他的身上都完全驯顺起来。他的腰侧一边佩戴着一枚羊脂玉雕刻成的玉佩,一边则是他万年不变的佩剑。就算在这种场合,佩剑也没有加上什么额外的装饰,冷冷地流露出一点光华。   生杀予夺,锋芒毕露。   秦桑芷直勾勾地盯着他,甚至有些看呆了,神情间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一点痴迷。   只可惜礼官已经上前来提醒他应当动身。眼前的少年就算颇为不愿离去,也无可奈何。依照礼制,去往大典的车辇上,是不允许外人同行的。   虽然秦桑芷很希望成为楚怀存那个例外,但他也清楚以他朝廷清流的形象,楚怀存不会为他寻求这样的特别待遇。所以他只能恋恋不舍却又遗憾地离开,同时在心里再次反驳几句系统的忧虑。   不知何时起,他尤其听不得系统的假设。   而系统此时的异样感已经达到了顶峰,它的确想要立刻逃走,但是,它清楚以它的力量去往下一个世界虽然足够,却很难成功地转移到另一个宿主身上。它也做不到不顾一切,于是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劝说秦桑芷。   秦桑芷在心中却问:“系统,你说我一会儿写哪首诗,楚怀存会最高兴?”   系统第一次体会到宿主尽职尽责履行攻略任务的恐惧。   但它远远没有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是说,它之前的经历就已经足够糟糕了,比如在被宿主背叛的时候发现整个世界都布满天道的天罗地网,又或者寄生的宿主翻开一本书,而这本书恰恰好对它露出一个天道的笑脸。对于一个系统来说,还有什么突破它想象力,能够让它再一次体会到深入骨髓的、全新的恐惧感呢?   在青天白日之下,在众目睽睽之中——   新帝缓步走上殷红如朱的地毯,就像是踩着鲜血。丹山的日光正盛,和数月前那个雨夜全然不同,他身上龙袍的暗纹在阳光下折射出庄严而光怪陆离的图样,在他的前方,是皇族世代传承的祭坛,汉白玉的祭坛每一寸都被照的纤毫毕现,甚至称得上闪闪发光。   在新帝身边,是簇拥的群臣,以及仰首以观的百姓。   无数目光都聚焦在楚怀存身上,昭示着他的身份此后大有不同。   “狼子野心”这个词的烙印已经从他的身上洗去,他的锋芒与权势,都成为新帝加冕时沉甸甸的冠冕。此前他不拜帝王,算得上忤逆悖乱;此后,他天然地不需要对任何人屈膝,只有昭昭朗朗的日月还担得起他一拜。   祭台上已经准备好了供奉的茶酒。   新帝这时候朝他的左边浅浅地偏了偏头,他的目光与人群中站得最靠前的那个人短暂地相触,对方显然比他自己还要庄严,眼睛眨也不舍得眨地看着楚怀存一步步走上高台,心里数着台阶,骤然与新帝的目光相接,于是漏数掉一阶。   楚怀存仿佛弯了弯唇角。   他接着便开始行祭拜天地的帝王之礼。虽然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个过程足够新鲜,但不能够否认,它本身十分冗长,况且新帝必须一遍遍地对上天念诵誓言,以此来与天地有所感应。据说此前的人皇,有些还硬生生熬到了祥瑞——如果说掉几滴雨水算是五谷丰登的预兆。   此时四周一片光明,天空白亮而高远,指望它下雨显然是不现实的。   秦桑芷站在人群稍后一点的位置,他对这个位置安排感到十分不满,但看到季瑛站在文武百官之首,他十分轻易地就找到了问题的根源。季瑛其人,论资排辈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站到那里,他这显然是忤逆礼数,对陛下不敬。   而楚怀存方才转过头看他一眼,显然是警告。   秦桑芷还在回味方才楚怀存的眼神,忽然被新帝唇角流露出的一点笑意摄住了注意力。他还愣在原地,也不知过了几秒钟,忽然却听见有人高喊,随后是人群中嗡嗡传来的骚动。高喊出声的是一个史官,声音苍老,惊异也显得沉重。   “神物!这是神物!”人群中逐渐传来这样的声音。   秦桑芷并没有意识到他所看见的是什么。在这一刻,他只是和身边的所有人一样瞪大眼睛,他的心智融入到了因为看到神异之物而不可思议的人群之中,血液也因为看到的一幕沸腾。在祭坛之上,从无垠的天穹,有一件金光灿灿的东西从天而降,落得却缓慢如羽毛。   帝王沉静地仰起头,手中还执着为天地祭献的酒盅。   它在空中慢慢地降落,那摄人心魄的华光使得鼓噪的人群一点点安静下来,到最后,人们屏息凝视,看着神迹落到了一定的高度。他们这才意识到,这是一本遍体纯黑的书,但翻动的书页之中,却闪烁着无比华美神异的光芒。   看见它的第一眼,人们便不由自主认为这是天地间蕴育出的灵物。   而他们的新帝伸出手,这本书便轻轻地飞落到他的手中。   “陛、陛下果然真龙天子——这是吉兆,天降吉兆!和古人的河图洛书一般无二,这、这一定是天地赐下的灵书。经世治国之道,尽在此书之中。”   亲眼见证神迹,老史官激动得话都说不清楚。他捋直了自己打结的舌头,近乎老泪纵横地宣布道:   “天命所向,陛下啊!” 第164章 好事近   在众人眼里, 黑书庄严肃穆地缓缓降落,实在是天降祥瑞。   而在系统眼里,事情完全不是这样,至少不只是这样。和以往黑书打的它措手不及不同, 天道此次不急不徐, 甚至给了它一点逃跑的希望。系统没有时间和秦桑芷解释了, 它只是掂量了一下目前对方身上的气运值, 就匆匆忙忙地脱离了少年的身体。   系统很少跑的这么快。   它残留着一点念想,说不定黑书才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对方大庭广众之下登场,也并不是不能理解为无奈之举, 只要它跑的快一点,再快一点, 说不定就能在对方的眼皮子底下带着手头的气运值逃脱。   它飞速地掠过了皇城鳞次栉比的建筑,高高地飞过锦绣般的群山,正在试图向云层之上突破。在系统的维度, 它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只差一点就能突破世界法则的桎梏,成功脱离这个以及没有利用价值的地方。   然后——   虽然将一个没有实体的生命体比作什么都不太合适, 但系统重重地撞上了某样东西,就像是张开翅膀俯冲的鸟儿一头扎进了不详的藩篱。   系统内部飞快发起了警报,它撞得晕头转向, 出于保护机制还僵直了好一会。等到它反应过来,视野中的一切仍旧在飞快地掠动。就连系统也茫然了一瞬,下意识用了力量挣扎,却发现自己已经死死地与一张网纠缠在了一起。   一张恢宏巨大的网, 一直延申到天穹。组成网的是某种金色的丝线,没有实体,而是散发着世界法则不容忤逆的光辉。或许叫它穹顶会更合适一些。   系统动弹不得,但这张网却朝着它刚刚逃离的方向飞快地收拢。   当新帝面不改色地接过这本出场极为张扬的黑书时,他的眼眸中也倒映出了漫天代表着秩序的丝线。楚怀存亲眼见证了全程,黑书从极高的天穹缓缓降落,它拖拽着这张网,因为最开始的位置太高了,金色巨网延申到视野之外,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隐隐将周围的群山都笼罩起来。   就算系统如何拼命地奔跑,也无法逃脱早早设下陷阱的报酬。   而眼下,当黑书优雅地降落时——   他已经能看见被扯落的巨网,金色的琴弦分割了日月,逐渐被设置陷阱的天道一点点合拢,而被这些琴弦困囿住的系统就像是羽毛与捕鸟网纠缠在一起的鸟儿,无论怎么扑腾也不得不深陷天道的陷阱,被动地向着黑书靠近。   秦桑芷全程无知无觉。   他站在人群之中,竟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在神迹面前,连自己都显得渺小。他好不容易缓过神来,便无比狂热地望向楚怀存,甚至没觉出什么不对。他甚至想要对系统感慨,果然,楚相理应成为上位者,连上天都降下了吉兆。   他没有得到系统的回应,这是自然的,毕竟系统一早就跑了。   但他还是迷茫地忽然朝半空中某个位置看了一眼。   秦桑芷的视线稍一走神,很快又被人群中心的楚怀存吸引住了,全神贯注地开始留神楚相的一举一动。在大典庄严肃穆的氛围中,稍一走神便像是亵渎。他当然不知道那就是他和系统的最后一点缘分,而那甚至是已经逃跑的但是又被硬生生拖回来的系统。   被他拿在手中新晋的“通灵宝书”显然很满意所看到的一切,愉悦地嗡嗡振动了一下。楚怀存则轻轻眨了眨眼,示意对方先去处理所需要处理的事情。   神迹已经诞生。该怎么解释,那是史官的事情。   在场所有敬畏地仰望着天穹的人中,唯有他的瞳孔倒映着天道的金线。这个世界没有超越性的力量,但这并不令这个世界的光彩稍微掩却几分。新帝站在汉白玉的祭台前,这是丹山的最高处,在这个位置,紧握着权力的刀锋,仿佛可以高高在上,俯瞰世上的一切。   历来的皇帝大概都是这样想的。   台阶下的人群密密麻麻如蝼蚁,包括皇亲国戚,文武百官,再往后,便是黎民百姓。就连父子之情,都能被毫不容情地斩断,百姓又如何能放在心上?老皇帝是这样想的,先帝在死前幡然悔悟,却也悔得太迟,他显然也这样想过。   他们都流着一样的血。   而楚怀存就是足以打破这个权力漩涡的新血。   他的目光掠过文武百官,先是精确地找到了激动得快要落下泪来的梁客春和他身边拍着背让他冷静点的方先生。   两人早就客随主贵,楚怀存毫不含糊地给他们封官进爵,还答应找个空让梁客春衣锦还乡,给他的父母长辈扫墓迁坟。   方先生留意到新帝的目光,他故作姿态地捻了捻胡子。   山羊胡子是他的得意之处,不过他也没有想到在开始典礼前,宫里还有人专门打点他的行头,好生修饰了一下方先生的胡须,简直到了在日光下闪闪发光的地步。   他的目光和新帝短暂地相触,看着楚怀存,多少流露出一点满意的意思。   楚怀存再次调转目光,这次看向的则是镇北将军。镇北将军原本在陛下寿宴后就要动身,这回换了个陛下,便准备再留个十天半月。他则没什么包袱,方才黑书降临时,他的欢呼在百官之中声量最大,简直洪亮如钟。   楚怀存最清楚边疆的军队是什么情况。   楚怀存最终称帝,对于镇北将军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好事。就比如新帝痛快地应允他调动一批新的兵器更替掉过去那些已经快要用坏的武器,为将士们打一批新的盔甲马鞍,让他风风光光地回塞北去。这可是那些天天请他喝酒作乐的皇子绝不会答应的事情。   文武百官之中,不乏有早先看楚怀存狼子野心不顺眼的,也不乏有心机深重打算见机行事的,不过新帝的手腕颇高,办的事情也利落,此时倒都变了变心念。   楚怀存的目光轻轻地掠过他们,新帝冷水般的瞳孔仅仅只是落在他们身上,就让他们在白日之下忽然打了个哆嗦。不过这视线却并不留恋,而是望更远的地方望去。   那才是立国的根本,那里围绕着一群群瞪大眼睛想要看清皇帝模样的黎民百姓。   他们中有许多人并不关心政局,另一些人则只是清楚宫中那一场政变和楚怀存的身份来源。总之,他们聚拢在一起,对未来的统治者生发出一点小心翼翼的好奇。他们离得太远,看楚怀存也像是一个渺茫的居高临下的小点,正如站在这里的人看这些百姓一样。   但楚怀存却觉得他们无比鲜明。   他对父母还有个模糊的印象,因此清楚随便一点风波或许就会摧毁一个平凡的家庭;他还记得因为冻饿不得不和乞丐争食的过去,记得冰冷的刀片硬硬地硌着手指的一点触感;随后师父带他到处游历,见了各式各样的百姓。少年剑客的眼睛早就记住了太多张脸孔。   在这些人里,楚怀存也仿佛察觉到一道目光。   那是他的师父,也是唯一一个对自己徒弟走到这个地位发表过一点忧虑的人。毕竟一般人很难得站在楚怀存面前还有什么质疑的念头。在老剑客的面前,楚怀存规规矩矩地站着,眼神却和对方一模一样地固执。   “我知道权力有多容易腐蚀一个人,”   对方从斗笠下露出半只锋利的眼睛,“你毕竟是我的徒弟,我清楚你心性坚定。如果是你,我觉得会有例外,但我当然不能在一开始毫不犹豫地相信你就是例外。”   楚怀存神色不变:“我不会有子嗣。”   对方双手交叠,示意他说下去,楚怀存便继续道:“师父,等我和渊雅找到合适的继任者,我们就会离开皇城。或许要花个几十年,或者更久——算是隐居。您明白的,我走到丞相之位,不过为了找到他而已。如今登基称帝,要肩负的责任远甚于此。我心悦于他,既不会忘记我是怎么一步一步走上来的,也不会改变我的想法。”   老剑客一瞬不眨地盯着自己的弟子,半响目光才柔和起来。   他轻轻叹息道:“你心性坚定,从未走过歧路。方先生当年可是说错了。只是你走的路一直都太凶险。我把你从那里带出来,却没有尽到职责。我都这把年纪了,也不该……嗯,我想你会是个不错的皇帝。”   楚怀存微微弯起唇角,他手边的剑也似乎感受到主人的情绪,嗡鸣起来:   “这或许不是我想要听到的评价?”   老剑客了然地笑了笑,他抬起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除此之外,你也是我最满意的徒弟。”   丹山上的祭祀台太高。楚怀存他师父执意不上台,只是留在那些看热闹的百姓中,虽然楚怀存看不清他在哪儿,但隐约能感受到那一双一如既往锋利的眼睛。想必方先生也感受到了,他简直迫不及待打算去找老剑客一边喝酒,一边展示他新修剪的胡子。   楚怀存站在祭祀台上,他执起了最后一枚酒盅。   他最后将目光投向了季瑛。   季瑛难得显得这样激切,他不得不咬住嘴唇,作为站在人群之首的官员,而且还是失落后刚刚找回的世家公子,和其他人一起欢呼显然是有违礼数的。但是他的眼睛却明亮如星,落在楚怀存身上又忍不住带上闪闪烁烁的笑意和许多年没见的意气风发。   他戴着那枚楚怀存送他的梅花簪,戴的极端正。   楚怀存只觉得接下来这句话实在由衷,以至于他说出口时,望着季瑛忽然闪过一点茫然的瞳孔,却觉得一切都像是为他们准备好的。   他面色泰然自若,稳稳地握住了手中的白玉杯,他身上凛冽的气质甚至让在场的人忽略了这句话的荒唐之处,转而甚至觉得有几分顺理成章。   新帝执着手中最后一盅酒,朝季瑛伸出手:   “朕能有今日,不仅是日月神明庇佑,亦是蔺家十余年来舍身图报、公忠体国之功。所幸苍天有眼,报应不爽。季大人清风高节、孚尹明达、卓尔不屈,甘负椒焚桂折之冤,枕戈泣血,终报国仇。足见天理昭昭,既然是祭祀天地,朕想着,这最后一礼,何不请季大人同我一起完成?”   就连季瑛也没有预料到新帝在典礼的最后阶段,居然说出这样一段冠冕堂皇的话来。   不但冠冕堂皇,而且描述他时,多有溢美之词。硬生生把这样一个大逆不道、闻所未闻的共祭描述得合情合理。原本就对楚怀存和季瑛的关系疑神疑鬼的文武百官,恐怕都要开始猜忌新帝是不是打算捧杀季瑛。   新帝修长的手指捧着白玉杯,含笑望向他的臣子。   季瑛勉强保持着一点理智,用余光看了看面色凝重,纠结着是不是要开口制止的礼官,随后便在对方琢磨出个结果之前从人群中迈出了一步。霎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们两人身上。   季瑛想,楚怀存是明白的,这一幕在天地见证下,白玉的祭台上,众目睽睽之中,就好像——   他将手递给楚怀存,轻声说:“敢不从命。”   楚怀存轻轻松松就把他的蔺公子拐到了祭台上,既然木已成舟,此时再开口制止,不仅显得不给新帝面子,而且连季瑛也一并得罪了。在场的有心人努力从面前的局势揪出一点端倪来,只觉得季瑛若真要当个贤臣,就不该答应;楚怀存若真要做个良主,便不该提议。   很显然,阴谋家们想,这是一场暗流涌动的权力角斗。   而季瑛被拉上台的那一瞬间感到有一点眩晕,祭台比其他所有地方都高,不仅如此,而且要古老。他算的上博文通识,知道在这处有过无数的传说,庄严的祭典上,据说有神明撩开云彩,露出一只眼眸观察着人间的继任者。   季瑛没有看到神明的眼睛。   他只看向楚怀存的眼眸,那双眼眸也倒映着他。新帝的手指轻轻地点在了他的手上,带来了一点冰凉。他原本有些慌乱的心也安定下来。楚怀存对他安抚般地笑了笑,将最后一枚酒盅递给他,让他也扶着酒盅的半边。   他的声音轻到只有在台上才听得到:   “倒数三下,渊雅和我一起倒掉杯中的酒便好。”   季瑛闻到了酒液的味道,和楚怀存一起捧着祭神的酒盅,站在众人的面前,他开始数自己的心跳。第一声,他望向了远处的天穹,就好像他们并肩站在一起昭昭朗朗,没有半点需要隐瞒般,日月星辰都隐没其中,无声地遥望着他。   第二声,他望向联翩的群山,还有群山下黑暗广阔的土地。他知道楚怀存曾经为自己在青山深处立了一座无名的墓碑,这在一段时间内让他感到近乎有些偏执的宽慰,又觉得怔怔地想要落泪。这是他们两人各自的秘密,一度只有黑沉沉的大地知道。   第三声。就像是心有灵犀般,他望向对方,发现年轻的帝王也在专心致志地看他。这简直是一场无比大胆的逾越,在这种场合,他本该站在台下,但楚怀存现在就隔着薄薄的杯壁和翠绿的酒液望着他,在所有人的目光下,这是某种公开又隐秘的典礼。   两人的手默契地共同前倾。酒液泼洒在地上,隐约能闻到馥郁的香味。   这代表着典礼最终一步的完成。   无论如何没有闹出更大的乱子,礼官深深地吸了口气,季瑛却怔在原地,他还是不由自主看向楚怀存的眼睛,却发现对方眼中倒映出更为不可思议的东西,倒映一点金色的余晖。他闭了一下眼睛,随后睁开。   季瑛感到神明真的降临在了他们眼前。   漫天都是金色的丝线,天道和系统的鏖战已经逐渐接近尾声,此时,丝线的金色绷紧了流动着,就像是流淌着光华的雨点,这是世人从来未曾得见的景色。   “我希望你也能看到,”   楚怀存轻声说,“就像是礼物?不过这还不够。渊雅,这是天理编织成的丝线,我遇见你本来就是上天的恩赐。”   黑书说过,必须要有足够的气运值的人,才能够看到天道的存在。楚怀存并不打算让自己成为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够见证一切的人,那样岂非太寂寞了?他们彼此牵制了两三年,相互陪伴——即使只是在固执地寻找对方,那也算得上一种陪伴——一直到目前为止的人生。他和季瑛并肩站在高台,在天地之间,他们永远是平等的。   祭台上的两人不急不徐,并不着急离开。   他们在最后一同看了一场金色的雨,直到“雨丝”消散无踪。方才被恭恭敬敬放在祭台上的灵书忽然无风自动,又像是鸟一样摇摇晃晃地扇动书页。楚怀存疑心黑书有点累了,无论做了什么周全的准备,在这样一场战斗以后,都是会疲惫的。   不然没法解释它飞的七拐八歪,最后一头撞进了新帝手里。   黑书在众人面前再次证明了楚怀存是天命所归,吉兆恨不得往他头上飞之后,就安安静静地把自己放好。楚怀存翻开黑书,便看见扉页上乱七八糟地写着:“最近力量消耗得有点多,我得休息会——但是刚才的战斗是不是很漂亮!我觉得我很少发挥这么出色!”   它的字迹最后歪歪扭扭地消散在一句话上:“可能是观众比较多的原因……”   楚怀存哂然。黑书上的字现在只有他和季瑛能看见,所以倒不担心其余的人觉得神迹说这样的话唐突。季瑛倒是颇有几分新鲜地多看了几眼这行字,但很快便风度翩翩地收回了目光。他们现在算是认识了。   “一会儿还要用到它。”   楚怀存解释道,“对了,一会儿宴席过后,要不要我陪你去一趟诏狱?”   诏狱里现在关押的不是别人,正是还没死成的老皇帝。有时候,想要死也不是这么容易的。楚怀存一般不干涉季瑛现在的这点爱好,不过他们也没打算留这个人太久。他们公认今天是个不错的时机,主要是因为楚怀存今天登基,还有一点,   其实今天也是季瑛的生辰。   今年他终于能过一个久违的生辰。季瑛早晨醒来时,黑暗中噩梦的痕迹还残留在他的眼睛里,但这点惊惶很快就被楚怀存细细地吻去了,他因此不是很矜持地按住对方的肩膀不放,让早安吻变得稍微有点激烈。新帝登基典礼还特意挑了一件领子比较高的礼袍。   随后他们开始拆礼物。首先当然是楚怀存送的那套文房四宝,那是他十年前就准备好送给对方的,但他们觉得现在也不算太迟;随后季瑛发现方先生和楚怀存的师父居然也送了礼物,一个是养身体的药丸,一个则是一柄吹毛断发、寒光闪闪的匕首。   还有梁客春,对方的祝贺信写得客客气气,显然把他当成未来的上司。   聊到季瑛生辰最后这个颇有一点血腥的生日礼物,季瑛显得有一点为难。   “他现在有点……”   季瑛停顿了一下,艰难地形容道,“不太体面。”   礼官在他们身边徘徊了许久,终于战战兢兢地上前提醒新帝和季大人现在到了不得不出发的时候,楚怀存对季瑛并不在意地笑了笑,显然是决定好了陪他一起去,又对礼官说:   “还是让季大人同我一起坐来时的车辇吧。”   或许是还没有摸清新帝的脾性,服侍君主的新任礼官显得手脚格外麻利,而且绝对没有任何不该有的窥探欲。只不过,当他打点好一切,出色地完成典礼所需要的准备,并且目送着陛下的车辇消失在远方时,还是情不自禁的流露出一点困惑,喃喃地问自己:   “都说陛下登基,季大人如今势头正盛,两人表面亲厚,实际该是明争暗斗才对。宫里的李公公前两日还提点我来着。可是,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第165章 共婵娟(完)   酒过三巡, 秦桑芷如坐针毡。   他今日精心挑了一身素白的料子,颇有点风流不自赏的意思,下定决心要把那个总是阴沉沉的季瑛比下去。   谁曾想对方也穿了一身白衣,布料比他华贵得多, 却不但没有俗气, 反而衬出几分贵公子的雍容文雅。就连楚怀存的目光也仿佛只停留在对方身上, 半点没望向他。   要向系统求助吗?   他想起系统的那些劝告, 最终决定假装自己游刃有余。   他只是一杯杯佯装镇定地喝着茶,殷切等待着楚怀存想起他。   新帝必然会用到他的,今日登基大典,文臣士人都跃跃欲试, 想要留下些声震百世的出色之作,若能讨得新帝龙颜大悦, 今后的仕途又有何愁?秦桑芷作为文社的第一君子,作诗自然奉他为先。   果然,不一时, 新帝便笑谈到新朝的这些诗人文士,目光也仿佛有意般扫了扫秦桑芷。   宫女如花, 莲步轻移,手捧着雪白的绢纸和蘸满墨水的羊毫, 依次恭谨地为几位颇有才名的大人铺设了笔墨纸砚。   楚怀存道:“我朝诸才汇聚一堂,何不命题为诗,诸位即兴创作, 墨宝即留于此处,稍后共做评判?”   秦桑芷听了顿时觉得有几分不好,他的字众所周知地差劲,当然是更情愿在大庭广众之下仿佛诗仙般肆意吟咏, 众人崇敬的眼神还能高上几分。   不过,用余光扫了扫身边的人,秦桑芷的心放的妥当了些,这次和青鱼湖诗会不同,既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默写,他也提前做了一点准备,记住了其中几个生僻字的写法。   于是,秦桑芷倨傲地一笑,率先走到书案边,取下了架子上的羊毫,仿佛才思敏捷,他抓着毛笔,便要第一个往那白纸上落笔。   “系统,”秦桑芷在脑海中轻声呼唤,“把《诗集》给我调出来。”   周围响起一阵窃窃私语:“不愧是秦公子。”“不过,听说上次的赛诗会——”“休要胡言,秦公子所作的诗我日夜吟咏,实在是觉得口齿留香,一时的失误又算得上什么?”……   这些议论忠实地落在了秦桑芷的耳朵里,唯独他此时最想听到的声音,不知为何竟毫无动静。   秦桑芷又喊了一遍:“系统!”   羊毫被过早地取下来,此时此刻,一枚墨珠将坠未坠,马上就要点污纸面。然而,本来百呼百应的系统却没有一点动静。不但没有开口说话,甚至连平日里响应时滋滋的电流声也消失无踪。   他的脑海里前所未有地死寂,只留下不详的一点底色。   秦桑芷不禁打了个寒噤。   他尚且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或许明白了也不愿意承认。他逼迫自己冷静下来,此时的当务之急是默写完手上的这张诗帖,但越是慌乱,脑海里的字眼便越是一片片地空白起来,模糊得不成样子,只觉得手中的毛笔硬硬地硌着手心,令人觉得难受,便下意识颤抖了起来。   墨珠落在纸面上,啪嗒一声,氲开一团刺眼的黑。   他提着笔,半天写不下一个字的处境多多少少也引起了一部分人的注意。在这部分人的视线下,秦桑芷觉得比死了还难堪。   他硬着头皮伸手,柔软的羊毫落在纸上,却不知道笔画该往哪里拐。他把勉勉强强回忆起的那些句子尽数默写在纸上。   剩余的那些空白,则自己绞尽脑汁地编了些话填上去。   分明只是写一张帖的功夫,秦桑芷的脸色竟比死人还要白,他在四角放满冰块的宫室里流了一身冷汗,写后细细端详自己手下的诗帖,又觉得版面一塌糊涂。   不过,他勉强自己把诗歌从头到尾通读一遍后,稍微找到了一点定心丸。   古人的千古绝句都在呢。   就算是其余的句子有些缺漏,也可以推脱于自己今日身体不适。   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秦桑芷无数次呼唤系统,无数次期待都最终落空,他内心中不详的空洞越来越大,惶恐地抬了抬眼睛,便见新帝缓步向他走来,要看他帖上的内容。   “楚……陛下,”   秦桑芷飞快地找补道,“我今日身体不适,一些用词还可以再斟酌。”   他就像是遭遇老师忽然批改试卷的学生,往常的倨傲荡然不存,但又往往心怀期待:万一能够蒙混过关,万一其他参试者完成的更为糟糕,万一——楚怀存在他身边停下时,秦桑芷满怀恐惧地屏住呼吸,不知为何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盯着他腰间的玉佩。   不知过了多久,新帝已经缓步向前,走到其他的文臣身边了。   秦桑芷仍觉得心跳如擂鼓。   他不明白楚怀存是什么意思。他怎么会连点评都没有点评一句,又怎么会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这让他在原地煎熬,觉得心和肝都被郁火灼烧。   然而楚怀存的脚步声依旧从容不迫,他的长靴踏在宫室之中,不急不徐。   更糟糕的是,所有其他的作诗者,即便只是差强人意的水平,楚怀存都一一评价过去。   等到新帝重新走回主座,神情冷峻地向下望时,秦桑芷的浑身上下终于蒸腾起了一股危险的预感,仿佛被某种残忍的、冷酷的大型食肉动物视作一滩不值一提的烂肉。   他张了张口,却不知为何说不出一句话,半响才吐出几个字:   “陛下,如何……”   “诸位不妨去看看秦公子的诗帖。”   楚怀存的眼睛宛如冰雪一般,冷淡地望下来。   楚怀存往常都对秦桑芷百般保护,今日却是这般态度,不由得令人生疑。有文官应声走过去,一见秦桑芷乱糟糟的纸面,便忍不住“咦”了一声。读过一遍,又觉得有些地方,格律乱用,语句错乱不知何谓,实在是匪夷所思,说是对诗一窍不通之人犯下的错误也不为过。   但是,在这堆胡言乱语中,却也有不少颇为出色的辞句。   秦桑芷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解释道:   “我方才忽然头晕,写出来的东西不成章法,让诸位笑话了。不过,秦某自认为此帖不至于一无是处,还是有几句别出心裁,独秀其中。”   “秦公子说的是,”   说话的是梁客春,此时他已经褪去了早先时的青涩,不仅变得沉稳,甚至还透出几分不可捉摸来,也不知道是和谁学的,他转身对楚怀存行礼:   “但这张帖实在古怪,稂莠不齐,好与坏偏偏置于两极,绝非出于一人之手,不知陛下如何考量?”   他这句话说的轻快,看起来也没提供什么新资讯,重音却好巧不巧落在“一人”两字。   秦桑芷简直快背过气去。   他急急地指责对方,却没想到坐在高堂之上的楚怀存此时此刻淡淡地“嗯”了一声。   “朕也这样想。”   “……什么?”在场的文士平日里如何温文儒雅,在面对和创作相关之事时,神情也肃然起来,秦桑芷今日的作品虽然处处是疑点,但他往日的诗歌实在出众,以至于众人下意识不愿相信,就连陛下都骤然发难,未免太过苛责了几分。   然而新帝的神情却一片镇定,仿佛所发生的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诸位未若听楚某一言。”   他这句话保留了楚相时期的习惯,众人立刻安静下来,望向至尊。楚怀存没有多说什么,只不过让身边的侍从从他面前的桌子上捧了件东西下去,命人展示给在场的文武百官查看。   那东西一直被压在新帝面前一本黑书之下,从宴席开始就是如此。   那是一张薄薄的宣纸,上面布满酣畅淋漓的墨痕。   “这是季大人的字迹,”   有人惊呼出声,“不对,这、这不是秦公子方才那首诗的内容么?只是那些错漏也变成了佳句;又不对,这署名,怎么既不是季大人,又不是秦公子,反而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众人纷纷围上来查看。   唯有秦桑芷怔怔地停留在原地,不敢置信地抬起眼睛望向楚怀存。他一双眼睛此时蕴含着无尽情丝与千般委屈,连眼眶都涨红了,仿佛要控诉楚怀存现在的举动绝情一般。   楚怀存只是微微一笑,凛冽又明亮的眸光如刀刃般,仿佛能看到少年内心藏得最深的想法。   他并不给秦桑芷喘息的时间,而是颇有帝王之威地对其下的群臣说:   “朕今日听了一个故事。”   “这故事为仙人所授,至于仙人从何而来,今日大典,想必在座众人都目睹了神迹天降,授朕以通灵宝书。此书是九重天上之物,通晓八方世界之事,可惜一时遭窃,竟为贼人所盗用。贼人无知,竟假托其名,以八方世界之俊才杰作为己物,沽名钓誉,不知其可。唯独今日神书归道后,此人便再也不能妄作诗篇。朕起先还不信有如此神异之事,如今却信了八九分。”   随着他的话音落定,陛下眼前的这本书竟无风自动,翻开至其中的某一页。   楚怀存轻声念道:“《将进酒》原是三千世界姓名为李白者所作,此人被誉为诗仙,才情峻拔不群。秦桑芷假托其作者,甚至妄加涂抹,实在玷污文章。”   黑书又自己翻过一页,楚怀存道:   “《春江花月夜》,则为同一世界张若虚先生所作,竭尽思虑,实乃千古孤篇。秦桑芷片刻急就,以耀名声,反而落下了把柄,有辱当代辞笔。”   黑书一边翻动,新帝一边念。一直到把秦桑芷所有的作品都念过一遍才罢休。再看站在人群背后的秦桑芷,面如薄纸,气若游丝,几乎马上就要晕厥过去,却半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知道自己彻底完了,唯一的机会就是和系统一起离开。但那也完了。   “神书归位,实乃天下之幸。唯有诗文的真正作者,众卿被蒙在鼓中,今日方才得知。虽不得见,必心念之,誉满天下,绝非盗名欺世之人可得。”   楚怀存的瞳孔冰凉彻骨,望向秦桑芷:“你承认么?”   “你若不承认,便只有再作一首诗。”   秦桑芷面色惶惶,竟不自觉后退一步,撞倒了他身后的一把椅子,在殿内发出一声脆响。这声响似乎击碎了他最后的心理防线,竟使他当众呜咽出声,却半句话不敢驳,只是坐在地上毫无脸面地嚎啕。   楚怀存叹了口气:“把他带下去吧。”   当朝虽无针对剽窃他世之人诗文的法令,但亦有舞文弄弊之人不得入仕的规定。   秦桑芷无疑在大庭广众之下犯下了文人最根本的大错,此后即使不举步维艰,也落得个人人喊打的地位。他又是个养尊处优之人,哪里受得了苦,只一味地靠楚怀存庇护,想必之后的日子更不会好过。   新帝一边想,一边熟练地摸了摸黑书的书脊,对它的贡献予以肯定。   之后的晚宴进行得倒很顺利,这一天事物繁多,楚怀存也没有把人留太久,喝醉的便在宫中留宿,该留下的留下,该离开的离开。   黑书在众人面前展示了通灵宝书的风采,虽然有点疲惫,但还是透露出一股兴高采烈的劲儿。   它其实在晚宴前不久才从暂时的休憩中醒来。它打算在这个世界多停留一会儿,等到庙宇建起来,把它端端正正地安放进去,那才算得上功成名就。   楚怀存对此没有异议:“你要是想,你也可以设计一下自己的庙。”   他说完才意识到黑书起名的水平有点让人难以肯定,不知道建筑设计的水平如何。不过想了想,他还是没有当即泼冷水,而是问道:   “那你之后还有什么要做的吗?”   “我是希望休息久一点啦。”   黑书写道,“但是,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异常。我是说,这个世界的‘系统’确实被我彻底杀死了,但上个世界我明明也确定我把‘系统’逼到了绝境。而且,你遭遇的气运之子的手段也和其他反派不一样,但我又很确定这些‘系统’的本源都是同一个——”   “所以,你要是想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就必须找到系统本源的真正来历?”   “没错,”   黑书承认,“或许我也来不及看到庙宇建成,因为我仍旧得随时监测各个小世界,好在目前系统即使还有备份,一定也奄奄一息;坏在越是这样,它藏得就越是隐蔽。而且,我猜测它很有可能会藏到它最熟悉的地方。但那是什么地方呢?”   “嗯……”楚怀存说,“你要是不确定它的来历,或许可以在留下来的这段时间把你的故事讲给我和渊雅,我们可以帮着找找这几个世界中系统和气运之子的共同点。”   黑书好像忽然僵住了,半响没浮现出新的字眼。   随后,墨汁才从雪白的纸上涌出,浓墨重彩地留下了几个字:“对欸!我之前怎么就没想到问问你们。”   毕竟它看起来不是特别聪明——   当然,楚怀存是个聪明人,所以不会把这句评价说出来。   *   假如说白日丹山上那场祭祀真的能理解为某种亲昵而常用于新婚的仪式,那么,楚怀存和季瑛的这一夜和其他人相比显然稍微有点残酷。   新帝站定,血污尚没有蔓延到他的脚底。   眼前的一幕倒映在他眼眸中,就像是倒映在亘古不化的雪山上,没有留下哪怕一点多余的情绪。倒是季瑛还给老皇帝留下了两只眼睛,这对于楚怀存来说算是意外。   他可能是特意这么做的,因为这样楚怀存身上那明晃晃的龙袍,便深深地扎在了老皇帝眼中。   “残忍有时候是一种天分,”   季瑛说,“我有时会觉得我对他做的一切,压根比不上他造成的毁灭。不过,这也许也只是我的一家之见。”   他说的非常客观,而楚怀存不打算对这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做什么更彻底的评价。   对方一开始用怨毒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季瑛,痛苦就像当时吞噬季瑛那样吞噬着他,又像是他对蔺家人所做的那样以一种不可逆转的形式作用在他的身上。最后,他也要和他所迫害的其他人走向同一个终点。   在死亡之前见到楚怀存,对于废帝来说也算是意外。   季瑛从这个人眼睛里看到过很多情绪,阴森、怨恨、痛苦,但都比不过他看见楚怀存一身龙袍时流露出因失败而产生的彻彻底底的绝望。   老皇帝已经开不了口了。楚怀存站在他面前,身上未曾沾染半点血污,衣裳如雪一般明亮皎洁。但他是记得最后那一夜的,那一夜这个人身上都是血迹,如修罗一般站到了季瑛身边,眼睛比天下所有的刀刃都要锋利。   “我该叫你什么呢?我和你并没有丝毫血脉关系,”   楚怀存慢慢说,“你一生做过的事情,足够你受尽折磨。为你带来这个结局的,仅仅是你当初的恶念。丹药能吊着你的命,让你感受漫长的痛苦。当然,外面的传言只会说你因为畏罪活生生被吓死了。不过,折磨人毕竟是你的爱好,不是我的,也不是渊雅的。今天晚上你就会迎来你最恐惧的事情。”   老皇帝最怕的是死。   他将死的脸上露出可怕的光芒,看着手持匕首,眼眸幽深的季瑛一步步向他走来,竟再一次挣扎起来。   季瑛望着面前这个已经完全丧失尊严,丧失理智的人,缓缓地吸了一口气。他弯曲膝盖,在动手之前不知为何看了楚怀存一眼。   楚怀存轻声对他说:“会结束的。”   于是他手持刀刃,直直地向老皇帝的心脏刺去。   这一刀极其准,而且十分利落,几乎就在刺进去的那一刻,死亡便已经聚拢在废帝的头顶。这时候,他或许还能品味人生中最后两三分钟的光景。他对自己最后两三分钟的预期一定不是在阴暗的诏狱,而是众人环绕,举国悲痛的景况。   “今天在办喜事呢,”   季瑛最后低头看了老皇帝一眼,轻声说,“不仅陛下登基,还是我的生辰。”   *   在那以后,他一眼也没有再留给地上抽搐的躯体,而是拉着楚怀存的袖子便往外走。   进入诏狱的甬道旁挂着灯烛,灯火照在他的眼睛里,彤彤地发亮,楚怀存发现他的眼神本来就明亮得吓人,此时简直要烧灼起来。但是那火焰也是好的。   季瑛最开始拉着他,不过楚怀存稍微留了留神,意识到对方其实也没有特别明确的目的地,便两个人慢慢悠悠地在宫中走来走去。   今夜的月亮是明亮的,亮到让人疑心是白昼。   大概是他们转到鲤鱼池边上一片薄薄的树影时,季瑛忽然说:   “怀存,我现在一点也不觉得一切是梦了。”   楚怀存轻轻地捏了一下他的掌心,转头看他。那双眼睛仍旧像是他年少时那样,在自己面前清冷而坦率,那时候倒映着自己的整个世界。一切一度碎裂得太快,季瑛一度有些把握不住被拼凑出来的自己,和原来的自己有几分相似,又有几分不同。   但在楚怀存的眼睛里,他一直是他。   “在你眼里,”   楚怀存轻声说,简直就像是读中了他的心,“我是不是也一点也没有变过?”   “就像当年先生评价我们两个一样,”   季瑛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虽然那是功成名就的吉祥话,但我很喜欢那句评语。拆成上下两句话,上半句指我,下半句指你。不是说我觉得它有多准……”   “如桂林之一枝,如昆山之片玉。”   楚怀存显然也记得,“至少那就是你给我留下的印象。”   “对,”季瑛也笑了,“形容你真的很合适。我们先不提这些了,反正我们谁也不会再把对方丢掉第二次。至少在这个晚上,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们一边漫无目的地到处转悠,一边随意地说话。楚怀存停下脚步,却意识到两个人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皇宫的寝殿边,建筑物投下一片暗暗的阴影,尖锐的檐角却被月光柔和了几分。   再望向身边的季瑛,对方的头发端端正正地被一束梅花簪扎起,藏在下面的眼睛却仿佛还带着一点烫意,抿了抿嘴唇,耳朵仿佛也有一点浅淡的殷红。   “陛下,”他的声音放低,有点哑地说,“怀存,你是那个意思吗,在白天的大典上。听说民间的夫妇在婚礼上都要在众人之前祭祀天地,然后一起撒酒祭神明。”   楚怀存伸手揽过他的肩膀,冰雪般的眼眸闪过几分捕猎者有意的克制。   他坦诚地说:“是。”   “那么,是不是应该有一个入洞房的环节?”季瑛说,“比如现在。”   楚怀存凝望着他,说:“是。”   谁也不知道是谁先吻上谁。就像失落了十余年的月光重新照在自己身上,一切都像是崭新的,又无比熟络。   宫室的蜡烛断断续续地燃了一夜。烛火时而将影子拉得很长,时而又摇摇晃晃,见证了殿内多少旖旎。   他们都心生妄念,觉得自己是摘月亮的人。但是月亮最终却明晃晃地挂在天上,皎洁地观照着世间所有的别离和相聚,分散和重逢,那些变动不居的一切。   而我们都知道,   ——月亮是不会变的。 第166章 if线·早团圆   季瑛踉跄着跌进牢房, 他重重地咳了一声,觉得自己的嗓子嘶哑得不成样子。   眼下的这一幕让他觉得荒唐的有些可笑。他的眼前一阵阵发黑,好一会才适应了诏狱暗不见天日的灯火,铁黑色的墙壁和栅栏, 上面有上一位居住者残留下来的血痕。   至于这个人现在在哪儿, 季瑛不关心——他没法再关心更多东西了, 想象这里或许也关押过他的族人只会让他感到近乎麻木的疼痛。   体内未消尽的蛊毒附骨般一点点蚕食着他的神经, 他扶着墙壁缓缓坐下。   身上是苍白的囚服,季瑛已经失去身着那身盘踞着毒蛇的深紫色官袍的权利。连着好几日没有休息,在幽暗的牢狱中,他的脸色仍旧肉眼可见的糟糕。   “呦, 这不是季大人么?”   有人哑着嗓子,满带恶意嘲讽地在对面喊道, “哈哈,这倒是不冤枉,你为陛下当狗无恶不作的时候, 有没有想到还有今日这一遭?”   季瑛抬头一看,原来那也是在朝堂上朝夕相见的一位大臣。   他并非季瑛的政敌, 姑且能算作某个他的同伙,和他一起干了许多伤天害理的勾当。连同现在诏狱里的许多人都是这样, 这些人曾经功名加身,富贵非常,如今只是阶下之囚。   他们见了他, 就像是找到能够对照的参照组那样找到一点慰藉,嘲讽季瑛如今的境遇。   你看,当年无所不为的季瑛,如今甚至比我们还要凄惨。   这样的人, 季瑛只感到轻蔑。   昔日是在陛下的授意下必须打交道,如今对方和自己一并失去价值,季瑛倒是随意抬起眼睛,冰冷而讥诮地看了对方一眼,浓重的嘲讽仿佛预示了对方凄惨的结局。   对方的脸色难看起来,瞪着他不说话了。   季瑛缓慢地吸了一口气。   他对自己此时在这里倒是没有什么想法,无非是求仁得仁。他甚至感到了一丝释然。   他被剥夺官职,打入诏狱,成为一个罪人,最大的原因是陛下今天终于死在了殿里。   自从楚怀存领兵谋反后,皇城风雨交加,人人自危,前线的战报一封接着一封送来,传信官的脸色总是比死人还要难看,陛下那双浑沌的眼睛里更是充斥着疯狂和恐惧。   几日来,季瑛没日没夜地处理各种军情。   老皇帝显然意识到他身边有且仅有他能用,并且认为楚怀存若是打进来了,季瑛绝没有一个好下场,所以愈发信重他。   今日早晨,甚至告诉了他一个秘密。   局势不容乐观,楚军已经兵临城下,陛下打算悄悄从皇宫中的密道逃到城外,只打算带着他和一个亲信的太监,等待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   季瑛站在空荡荡的大殿中,看着身上只穿着寻常人家布衣的孱弱老人,掐住手心,按捺住想要疯狂微笑的冲动。他缓步走到密道前,柔声对那宦官说:   “我来搀着陛下吧。”   或许是他的眼神太过于诡谲,那宦官浑身僵硬,下意识松开了扶着陛下的手。   下一秒钟,季瑛便上前一步,将预先准备好的匕首插入了老人的胸口,陛下只来得及瞪大眼睛,口吐白沫,一边诅咒着他一边没了气。   皇帝死的太轻易,季瑛想,但一个老人死去,这本就是天下最微不足道的事情。   然后他颤抖着跪倒在地上,刀哐当一声掉下。杀死蛊主的反噬铺天盖地压在他身上。   ……太痛了。   他蜷缩着身子,身边那个太监惊恐万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捡起了地上的刀。   此时,殿门忽然被推开,所发生的一切都暴露在外面的来人眼中。   身边的太监再次爆发出了一声尖叫,季瑛把嘴唇咬出血来,才维持一点清醒,听见来人和颜悦色地问那太监:“陛下是谁杀的?”   “是……”   太监想指指地上的季瑛,看着对方的眼神,却忽然变了话语:“是我。”   季瑛感到胸口漫上一层辛辣的讽刺。   他想要笑,却觉得浑身没有力气。   陛下既然已经死了,那群最会见风使舵的朝臣会做什么呢?东宫在楚怀存掌控之下,端王早就被楚怀存逐出帝都,陛下又没有其余的子嗣。此时最好的选择,当然是立刻调转风向,敞开城门,向着新王俯首称臣,同时立刻反戈一击,把应当被放弃的人作为象征忠诚的战利品和投名状。   他恶名昭著,孤身一人,正是最好的祭品。   果然,来人的声音愈发温和:   “你杀了那昏君,有大功,可随我们一同迎新帝入京。至于季瑛其人,阴毒刻薄,到此时还不忘维护暴君,实在是小人本性。来人,把他押到诏狱,任凭新帝发落。”   季瑛终于把他的声音对应上了人脸,霎时间便能说出五六件这位大臣做过的荒唐事,其中一些甚至比经他手的事情还要脏。   不过他此时痛到不能说话,此后想来也没有说话的机会了。   对于这人来说,杀死老皇帝的功劳当然不能落到季瑛手上。   随后,季瑛的意识断断续续,直到在诏狱中喘息着靠墙坐定,才终于逐渐习惯了痛楚,找到了一点可以思考的间隙。   他知道自己眼下的状况很糟糕,天底下能救他的人太少了,他只知道一个,但在这样的战乱中,对方一定早就逃之夭夭。   那么,他就只好去死了。   季瑛平静地想到死,随后不知为何想到楚怀存。   他的瞳孔忽然又颤了颤,在平静的裂隙中流露出数不尽的痛楚与遗憾。他难以形容自己于年初终于以站在陛下这边与权臣抗衡为借口,换来一个重见天日的机会,却猝不及防地撞进对方清冷眼眸那一刻的惶恐。   在那一刻,他甚至来不及带上面具,也无法说出哪怕一句话。除了在朝堂上无穷无尽的唇枪舌战,季瑛尽量避开楚怀存,恐惧让对方看见自己的这副模样。   即使他清楚,自己如今的这副模样没有什么好惶恐的。   就算最开始会让雪衣凛冽的权臣有些疑虑,在他第一次手上沾上鲜血的时候,在他于朝堂上颠倒黑白的时候,在他流露出连自己都无比厌恶的那副虚伪笑容的时候,对方眼中的疑惑逐渐湮灭无踪,想必是看透了他漆黑的本性。   他现在正是这样的人。   和他身处于同样牢狱中的人,大多都干过许多不光彩的事情,这里正是他的位置。   想到这里,季瑛甚至古怪地产生了一点宽慰。新帝上位后,包括他在内的这些人不会有好下场,妄图瞒过他的那些人也不会有好下场。   而关押在宫闱深处的蔺家人或许还有重见天日的可能。   只不过那时他已经死了。蔺伯若是明智,会知道自己的名字最好不要和蔺家扯上关系。楚怀存会安置好一切,楚怀存——   他锋利如那柄冷水一般的剑。   那是他年少时喜欢的少年,他怎么会不了解呢?他怎么会不为他感到骄傲呢?   季瑛一边想着,一边觉得许多许多的回忆漫了上来。   他记起冷冰冰的少年剑客只对自己笑,记得他们在青鱼湖畔慢慢地走过,相约过一个未曾发生的未来;记起那时的大火,他最后看着楚怀存被火光照亮的双眼,将他推出火海,梁木砸下来,隔绝了对方想要冲进来的身影。   他记得他当时对楚怀存说:“不要忘记我。”   但他现在后悔了,他看到楚相的那一刻就彻彻底底地后悔了。楚怀存用十余年习惯他常穿的白衣,用他最爱的熏香,身上佩戴着一个没有主人的玉佩,在春日的大雾中孤身前往深山,在无名的坟前等待一个注定回不来的人。   重来一次,季瑛想,他会对他说:不要等了。   这只是一个待罪之人在诏狱中颠三倒四的念头,他又重重地咳起来,觉得自己的意识有点模糊,他开始计算城门大开,楚怀存进军京城、改朝换代还要多少时间。   算着算着,他便失去了感知其他一切的能力,短暂地陷入了昏迷。   *   意识再次清醒起来,是听见了牢狱中传来的一阵骚动。   季瑛重新获得了对身体的感知,他迟钝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的同时,感到胸前的肋骨像是折断般钝钝地发痛。   他还没完全弄清楚现在的情况,只觉得遥远处好像透进来一点光,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便疑心自己看到了幻觉。   是他太想要再看对方一眼了么?   不。季瑛很快冷静下来,他估算自己大概昏睡了两三个时辰,这时间足够楚怀存把王城收入掌心。   新帝此时前往诏狱,或许只是想要审视一番他们这些待罪之人,判断还有哪些人仍旧需要处置。要不然,他想不到其他的可能。   楚怀存一步步走进深不见底的诏狱。   季瑛在意识到这点时,几乎忘记了疼痛,只觉得连呼吸都停止了,   季瑛甚至没敢想象自己的余生还有见到他的机会。   楚怀存如今已将是天下至尊,却仿佛来的仓促,那身雪衣上还残留着战场上的血迹。他的腰间仍旧永远有着那一柄佩剑,寒光闪闪,颇有一点凌厉的意味。并且,那枚温润的玉佩,也仍旧被帝王小心地珍藏着。   太好了,季瑛想,糊里糊涂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念头,只觉得太好了,太好了,全部都是甜味,只有基底仍旧是苦的,他凭什么苦涩呢?   楚怀存走到他眼前的时候,他几乎舍不得眨眼。   他生怕眼前的一切是幻觉,但又强撑着把自己往阴影里挪了挪,不愿让新帝把此时的自己留在眼中,他漆黑的瞳孔藏在黑暗中,贪婪又大胆地看着楚怀存。   他是不是瘦了,他身上有没有伤,他所经历的一切是否足够顺利,他看上去为什么如此……   作为季瑛,他从未见到过眼前清冷如冰雪的人流露出近乎于惶恐的神色。   但十几年前的那场大火,火光照亮了对方眼眸时,对方的表情却和此时一模一样。   那一刻,强烈的惶恐同样席卷了季瑛的内心,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心脏是为了什么而颤抖,却来不及避开新帝的视线,正正地对上了对方的目光。他想要像往日那样飞快地躲开,却仿佛被定住般固执地与他对视。   ……若这是最后一眼,任性些也无妨。   季瑛想,同时努力忽略自己眼眶的滚烫。可不能在这种时候掉下泪来,明明已经忍耐了许久,等待了许久,心怀宽慰地走向结束,直到现在。   此时若是哭了,岂非显得像是恶人死到临头的忏悔,反而更显得自己虚伪狠毒,丑陋万分。   他眨了眨眼,吞掉眼泪,喉咙干涩。   他逼迫自己在黑暗中短暂地冷静了一瞬,随即睁开眼,却发现楚怀存还没有走。   不仅没有走,那身白衣朝他而来。   他近乎是暴力地破坏了囚室的门锁,在他身边的狱卒战战兢兢,连钥匙都没来得及递上,便看见门锁被锋利的剑刃削成两半。   而今日方才成为天下新主的楚怀存神情专注到可怕地推开了牢门,随后毫无犹豫地半跪下去,伸手触碰到了被关押的奸佞的肩膀。   他的叹息甚至显得很轻:“找到你了。”   一身雪衣冰冷而温柔。   季瑛茫然地陷入了一个预料不到的怀抱,带着一点冷意的血腥味和浅淡的熏香席卷而来,让他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幻觉。   楚怀存的身上冰冷,他迟钝地蹭了蹭,只觉得因高烧而滚烫的额头感到了一点清凉。大概是这点清凉,让他怔怔地反应不过来,好不容易咽下的眼泪又漫上来,眼眸之中又可悲地潮湿起来。   “你……”   季瑛方才吐出一个字,又觉得不对。他的理智艰难地将自己拉回现实,即便现实让他根本分不清眼前是什么情况。   他咬住嘴唇,用了最大的意志力将自己摘离了对方的怀抱,强撑着改变了称谓:   “陛下是否误会了,罪臣……”   他看着面前的楚怀存,说到一半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新帝来不及戴上他的冠冕,来不及审视他的朝臣,来不及俯瞰他的胜利,此时却在他的面前,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楚怀存那双眼睛仿佛凝固着亘古不化的雪山,可此时却融化出一点冰冷的水珠,悬吊在倒映着自己的眼眸中。   他不管不顾,似乎看见自己就是某种心有余悸的庆幸。   “我差点……”   楚怀存顿了顿,“我差点以为我来晚了。”   季瑛无可奈何地察觉到自己的理智再一次熄灭了,他颤抖着伸出手,先是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新帝的肩膀,继而缓慢地向下,到快要牵到楚怀存的手时,反而被他抓住了,抵在自己的胸口上。季瑛觉得舌头一时打了结,半响才说:   “我没事,你……你是在担心我吗?”   他说完意识到自己早就把敬语忘得一干二净。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他早就放弃了弄明白现在的情况,只希望眼前的人不要流露出任何不安的神情。   被他这样看着,季瑛忽然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但在毒药暴露出自己狰狞内里之前,糖衣倒是轻飘飘的。他忽略掉浑身时不时的剧痛,安抚面前的君主:   “真的。我现在就在你面前。”   他不知道自己的谎言有没有被看穿,但这几句话说的确实太过于失了规矩。诏狱里并非空无一人,楚怀存刚刚走进时,此处还喧闹不已,现在却死一般地寂静。   新帝身边的狱卒显然还在艰难地理解着这一切,牢房的钥匙还被他可怜地紧握着。   而对面牢笼的那位他过去的同僚显然已经完全失语了。   改朝换代之际,每个人都在费尽心思地和楚怀存攀上哪怕一点关系,但楚怀存虽说对内护短,对外却是一等一的冷淡,最后人们绝望地发现能和新帝谈得上交情的人简直是万分之一,而那一点交情也不知道能抵得上多少作用。   现在看来——   他们不会把最有关系的那个人关进诏狱了吧。   楚怀存一时并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感受着掌心传来的那人的心跳。心跳声虽然还稳定,但却有些虚弱,有时候悄然到只剩下一点微弱的颤抖。   但季瑛却还是勉勉强强地笑着,苍白地弯起唇角,仿佛戏谑般轻轻说,极力不让他听出声音里藏着的惶恐:   “我不知道——陛下,我没有想到你对一个待罪之人会这样看重。我以为我们只是敌人。”   “是你杀了老皇帝。”   楚怀存低声陈述,而季瑛仿佛了悟般眨眨眼睛。   “哎呀,”他换上了那副惯常的笑模样,“那我可真是……受宠若惊。那些人绝对不希望你发现的,但那又如何?我这种两面三刀之人,或者本来就对主子积怨已久,择时杀之而后快;又或者正是为了以此时向新帝邀功。现在看来,好像还起到了一点作用。”   季瑛用余光瞥了对面牢房的人一眼。   对方拼命对他眨眼,显然想象不到他在条件如此有利的情况下说出这么一通乱七八糟的话,把自己的功劳摘得干净,还让自己平添了几分贪婪阴毒。他看起来恨不得冲过来代替季瑛向楚怀存谢恩。   季瑛咬了咬舌尖,咽下一点恶心,坦然自若地说完了这一番话。   但楚怀存显然不为所动,他接着说:   “替陛下筹划战事的是你——但在皇宫中送出情报的人,也是你。你对各地起义军的消息了如指掌,说明你一定在陛下身边做事,是他的亲信。为什么要帮我?”   这个问题对于季瑛来说就很难回答了。他没想到楚怀存居然真的能往他身上想。   他默了默:“谁知道呢,或许不过是看楚相面善。我做事随心所欲,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缘由。”   现在对面的那个人开始用有点敬畏的眼神看着季瑛了。   此人在陛下身边,却早早地反了。草蛇灰线,直到现在才露出伏笔,背叛效率之高,实乃他们这帮见风使舵之人的楷模。   楚怀存忽然说:“你的心跳乱了。”   季瑛垂着眼睛,让自己的神色笼罩在一片阴影中。他暴露了太多,楚怀存越说他越觉得心惊。   他最担心的就是楚怀存知道他的身份,虽然这不可能,但若是他猜到了——若是他猜到了,他想象不到自己应该以何种心情面对楚怀存,也无法启齿他身体的真正情况。   那时候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便是货真价实的死亡。   不行,巨大的恐惧令他的指尖都开始颤抖,楚怀存已经等他一次了,不能再陷入没有边界的等待中。   该怎么办,该怎么说,才能让他不往那个名字哪怕转动一个念头。   在过度的惶恐中,楚怀存重复了第二遍,季瑛才听见他这么问:   “你方才是不是说:‘看我面善’?”   “那只不过——”   季瑛跳过思索的那一步直接反驳,连声音都打颤,又立刻被楚怀存打断。   “既然如此,季大人为什么总是匆匆而去,不愿意同我单独见面?除了在朝中,我没有其他能找到你的地方,就算找到了,季大人又为什么从来不看我的眼睛?假如我们曾经见过,或者让季大人想起什么人,你便不该以这般态度对我。”   “又或者,”   楚怀存仿佛已经做好了陷阱,循循地等待着猎物落网。他那双冰雪般的眼睛此时明亮而不容躲避地望向季瑛:“我让季大人想起的,是一个你很讨厌的人?”   “怎么会。”   这句话轻轻从舌头上挣脱,直到在空气中消散,季瑛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他觉得自己的伪装在楚怀存的面前一点点被剥落,又有点难以想象对方原来那么早就对自己有所关注。他绞尽脑汁地想要想出什么用来反驳的话语,却半点不敢触碰自己内心中的少年,说不出糟糕的话。   对面牢房里的人已经开始用敬畏的眼神望向季瑛了。   最开始是他错看。现在想来,季瑛这一手欲擒故纵使得恰到好处,想必新帝此时已经被迷惑得神魂颠倒,绝不会对他下手了——哎,要是自己也有这么高明的手段就好。   季瑛说不出话来,便又见楚怀存弯了弯唇角。   平日里只是遥遥地望一眼也好,或是在朝廷上势同水火也好,他还能克制住自己。   但面前的雪衣客就这样轻轻地对自己笑一笑,仿佛初春时方才解冻的河流,一点春水温和的水波映照在自己面前,季瑛的心跳就这样漏跳了一拍,恍惚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到底有多久没有……已经许多年只在梦里看到他对自己这样笑了。”   而就在这时,楚怀存微微向前俯身,他们的距离一时间离得很近,近到呼吸都能清晰地让彼此听到。重重叠叠的衣裳也再一次覆盖下来,仿佛一寸薄薄的雪。   他打碎了所有藩篱,直截了当地说:   “渊雅,我知道是你。”   *   这是一个消失在世界上很久的名字。   季瑛的神色肉眼可见地慌张起来,瞬即逼迫自己流露出一个困惑的表情,要开口辩解些什么。   而楚怀存就这样维持着一个随时随刻可以拥他入怀的姿势,心里只剩下“谢天谢地来得及”,挡掉了季瑛所有要说的借口:   “我很早就知道了,花了一段时间,但或许比你能想象得还要早。这已经是我认定的事情,现在反驳也无济于事,我想你还是不用再对我说谎了吧。我说过的,我能够认出你,就算你不愿意让我发现,也没有关系。反正你对我来说……”   季瑛张口,仿佛要阻止他说下去,却只低低地叫出了这个名字:“楚怀存。”   “你对我来说比一切都重要。”   楚怀存放开了按在季瑛心脏上的手,轻声唤他“渊雅”,与此同时伸手去擦他的眼泪。   修长的指节有一点冰冷,季瑛必须咬住嘴唇,才克制住自己浑身的颤抖,听见新帝继续说,   “我总能认出你的。”   就在那一刻,一切伪装溃然崩塌。只剩下楚怀存凝望着他的眼眸。   ——你说不出口的一切,我都明白。   ——你受过的所有沉冤和委曲,我都明白。   ——就连你本身,刻意掩藏的那个伤痕累累的你,在我眼中也永远如初。   他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埋进了面前人的肩膀,只觉得眼前一片令人安心的黑暗,身体上的疼痛在如此激烈的情绪下倒是几乎微不可感了,只觉得要克制住自己不哭到脱力是很不容易的,因为太苦了。   他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生还能有这样一个机会,竟因此判断出不是梦。因为他已经不敢梦到这样好的东西了。   楚怀存轻柔地摸着他的头发,一点点用手抚平他起伏的脊背。   但他们毕竟不能在这里再耽搁下去了,季瑛身上仍有蛊毒未消。让他发泄了半响,新帝才温存地按住对方的肩膀,望着对方的眼睛:   “其他的事情我之后再告诉你。渊雅,你现在的情况很糟糕,必须先接受治疗。”   ……治疗。   季瑛迟缓地开始考虑这个他刻意逃避的问题,只觉得身体和心神又慢慢地沉重起来,他难以对眼前一无所知的楚怀存启齿,他身上的毒恐怕在这个世界上唯有寥寥数人能解开。   但找到他们要花费时间,而他杀死了蛊主,遭遇反噬,必然是等不到那个时候的。   他颤抖着眼睫,竟有些不敢去面对。   他原本根本没有想到要活下来,但此时却太不甘了,不仅不甘去死,而且害怕留楚怀存一个人活着。   他勉力勾了勾唇角,想小心翼翼地斟酌一个稍微乐观一点的措辞,同楚怀存解释他现在千疮百孔的身体,却在抬头的那一瞬间愣住。   他不敢置信地望向楚怀存身后的那个人。   ——一个背着手飘飘然站着,留着一撇山羊胡子,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老人。   “……方先生?”   半天季瑛才找回声音,“您怎么会在这里?”   方先生一副吹胡子瞪眼的不虞模样,听见他问话,只是略有一点恼怒地瞪了瞪他:   “我一般不治不听话的病人,尤其是治到一半自己跑去送死的那种。”   季瑛迟来地觉得自己的行为对自己的医生来说确实十分忘恩负义。若非他的人偶然寻访到方先生,又请动了这尊大佛,以“半面妆”的烈性,他现在早就死了。   方先生为他治疗了几个疗程,想不到他竟就这样跑去把蛊主给杀掉。他没有当场被反噬,都算是多亏身上的蛊毒已经消了小半。   “抱歉,”   他只能垂着眼睛恭恭敬敬地说,然后又迫不及待地暴露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先生,您和怀存……”   “我和他师父是旧识,是楚相请我被你‘偶然’发现的,”   方先生看他态度良好,勉勉强强地接受了他的道歉,接过他的手为他诊脉,   “也是他拜托我留在京城,继续治疗你的病症,并且在纷乱的局势中保护好你。我上了年纪,不是很懂得年轻人的心思,一时疏忽。本想着今天一切便结束了,谁想到季大人非要把自己折腾到诏狱里——”   楚怀存面不改色地打断道:   “渊雅没事就好。”   方先生却没怎么领略新帝的暗示,“哼”了一声转向他,继续说:“抛下那一群人——虽然都不是什么好人——但陛下找人找的莫不是快要疯了,听说是在诏狱,连求证都忽略了,就往诏狱杀过来。我这把老骨头都来不及跟上。季大人,你也说说他。”   这回轮到楚怀存愧疚了,他停顿了一下,干脆什么也不辩解地看向季瑛,任由他履行方先生所谓的谴责他的责任。   季瑛慢慢地眨了眨眼睛,轻声说:   “还好你没事。”   楚怀存带着兵出京的缘由本是平叛。老皇帝治下,各地都有起义军,这一次情况尤为严重。楚怀存就是和这些起义军合作,将他们并入自己的队伍,同时又不知怎样说服了西北军,就这样浩浩汤汤地打到了京城。   这过程说起来简洁,但每一步都令人沉甸甸地心惊。   刀剑无眼。季瑛担心他在战场上出事,这几乎成了他噩梦的新内容。他无比惶恐,甚至差点信了神佛,想要去平安寺为楚怀存求一只符。不过他最终还是意识到他这样的人去了也只会玷污佛门清净,求到的符说不定还有反作用。   太艰难了。   他们走的路都太艰难了。   楚怀存今日登基,无名无份,改朝换代。他面对的质疑和非议如何安抚,朝臣中死谏的和投诚的如何区别,天下众民的悠悠之口究竟如何平息,都是需要慢慢去解决的问题。   但他们现在终于找到了彼此。   这一切便可以共同去面对,既然他们还会有很多时间。   季瑛半倚在牢房冰冷的墙壁上,却感到自己从未觉得世界如此光明。他已经许多年没有涉及到的那个明亮的世界,终于再次对他打开了一角。   “如今蛊主已死,季大人现在的身体极虚弱,只差一点就无法逆转。好在这儿有我。”   方先生并无自夸之意地陈述道:“只是反噬极深,必须要慢慢调养,方能不落下病根。”   医师蹙着眉瞪着他,但还是尽职尽责地摊开了那排被豆绿色包裹包着的长针,而楚怀存这一次将手递给他。   楚怀存自然而然地将手递给他。   季瑛的内心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们都已经不是年少时的自己了,但两人的肢体接触却比什么都自然。方才他失控般伏在楚怀存肩上时,嘴唇轻轻擦过他的脖颈,就像细碎的吻。对方似乎毫无抵触。   他停顿了一下,握住了楚怀存的手,缓慢地十指相扣。   而楚怀存此时也忽然心念一动,看向了季瑛,不知为何,他找了许久终于找到的月亮耳垂微微泛红,却毫无迟疑地一点点与他分享着两只手之间的温度。   这一刻,他们两个人心中都浮光掠影般想到了“爱”这个字眼。   还有许多事可以提起,比如季瑛从牢狱中慢慢走出来,被日光照亮了满眼满怀,又比如是妄图冒名顶替者看见他活生生站在眼前,表情之精彩,难以言喻。亦或是他们并肩定朝纲,平离乱,治天下,望江山。河清海晏,四海无波。   还有此后的某个晚上,季瑛情难自抑,恰好与一身霜雪的新帝吻在一起。   不过,这都是之后的故事了。   ——便交给漫长的时光,替他们慢慢言说。 第167章 番外·此生缘   帝持天下十七年, 政通人和,海晏河清。元月甲辰,帝崩于长乐宫。左相季瑛大恸,扶灵于前, 泣血而亡。感其君臣义重, 并葬于王陵。——《史传·昭明十五年》   *   更深露重, 宫闱中夜色更是幽暗。   御书房内却是灯火通明, 不时传来对谈的声音。候在御书房外的侍卫觑见远处行来一个人影,飞快地侧身禀告。稍微过了一些时候,才传来陛下略显冷淡的声音:“让他先等着。”   季瑛到了殿前面,才被告知不能进去。他原地思忖了几秒, 举重若轻地对门前的侍卫笑笑,很宽和地轻声说:   “陛下有客, 反倒是我来的不巧了。”   那侍卫这几日才刚调来这里,还不清楚分寸,只知道前辈千叮咛万嘱咐“宫里最大的规矩就是季相”, 还没咂摸出味来,陛下却一反常态地对季相展露出提防之势。   君命难违, 他只好硬着头皮拦住季瑛,心中也难免对眼前波谲云诡的形势感到汗毛倒竖。   若是陛下和季相真有不睦……   自楚怀存登基以来, 已逾十年。十年之间,朝野间已是天翻地覆的变化。陛下用计深远,手段强硬, 整治朝纲,平定天下,老皇帝留下的烂摊子都得以解决,万里江山为之一新, 堪称国运通达、百废俱兴。除了一件事,再挑不出半点错处。   那就是陛下一手造就的当朝最势焰滔天的权臣,季瑛。   谁人不知季相曾与登基前的陛下有私交。陛下刚上位时,未免有利益相关者颇有微词,季瑛竟直接逾矩干涉,一身白衣的宠臣手握陛下令牌,笑意温和而冰冷,无人再敢置喙。   他接下来更是插手政事,几近有与陛下平起平坐之势。   人们都等着看他风头落下,暗中嘲笑季瑛太过于张扬,哪有君王不忌惮手握重权的臣子?但他的恩宠却一年更盛过一年,陛下英明一世,唯独在季瑛身上不辨黑白。   寓意美好光明的封号赐了许多,相府的一应用度几乎等同皇宫,虽然季相未必有时间去享受——他的恩宠甚至于到了夜夜留宿宫中的地步。   只是近日,情况确实有几分不同。   入秋的月光仿佛也淌着寒意,而季瑛又忘了添衣裳。他耐心地等待着,并不在意殿前新来的侍卫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复杂。   他方才察觉出灌进衣襟的冷风有一点冰凉,便听见背后传来恭恭敬敬的脚步声,不知从何处来的宫女捧着银白色的大氅和暖炉对他行了一礼:   “这些都是季相要的东西。”   季瑛并没有要过这样的东西。虽然他的话语权确实大到快把宫廷当成自家的府邸了。   他拢了拢大氅,觉得暖融融的皮毛绒绒地蹭着脖颈,把任何可能往里吹的寒风都杜绝在外,手中的暖炉则像是一盏橘黄色的灯火。   以这两样物什的质量,都是御用的绝品,大氅还用熏香细细地熏了,残留着一点浅淡的梅香。   侍女又以微不可闻的声音轻声向他转告道:   “如今和陛下对谈的是吏部的张威,大抵还要半个时辰。陛下的意思是怕季相受寒,若季相有意,可以到长乐宫小坐。”   就这一句话,季瑛心中便转过几个念头。他倒是彻底明白楚怀存现在为何不能见他了。   吏部的张威——此人并非他的政敌,反而是他手下办事的人。这人必然是看最近的风头不对,转投了别家,又找了路子,正在向楚怀存细数老东家所犯下的种种罪名。   这种场合,他这个罪魁祸首显然是不方便出面的。   好在对方悄悄地来,也会自认为不引人注目地从后门悄悄地走,也不妨碍什么。   季瑛温声说:“我不冷,我在这儿等他出来。”   半个时辰后,御书房的殿门终于缓慢地被推开,殿内的灯火霎时间泼洒出来,照亮了外面的半片黑夜。   楚怀存终于送走对他千恩万谢恨不得再磕一百个响头的张威,听了一耳朵季瑛“仗势欺人”的恶行,正觉得头晕目眩,一眼往外望,便望见了他家的左相。   季瑛在静谧的夜色中偏过头对他笑了笑。   楚怀存不禁想,叫人给他添的衣服实在是合适,雪白的大氅在暗夜中明亮如雪,上面绣着深深浅浅的梅花,衬得整个人如玉一般,又有风霜高洁之态。他望向自己的眼睛被灯火点亮,浅淡又温暖,幽暗的双眸中,最先浮出的是相见的笑意。   ……一晦一明的对比,令人一望便觉得心明眼亮。   “怎么一直站在这里等?”   季瑛走进殿中,殿门才刚刚关上,他就主动凑上来,带着外面的一点寒意轻轻地蹭了蹭当朝天子,喟叹般满意地叹了一口气,楚怀存妥帖地把他接好,又用手摸了摸季瑛脖颈的温度,摸到一手大氅暖烘烘的皮毛。   季瑛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因为想等你,要是去长乐殿,就不能第一刻见到你了。其实不算是等了很久,我之前可是吃过很多闭门羹,和那些相比起来差多了,只不过——”   “什么?”   “我想应该不是因为有人在陛下面前说我坏话,”季瑛说,“但等你的时候觉得时辰过的尤其慢。怎么会这样呢,陛下觉得?”   君王得到了一个谜题,不过答案就写在眼前。室内本就燃着炭火,不必再披着大氅,季瑛把大氅接下来,脖颈处的皮肤便一大片裸露出来,漆黑的发丝和他较为苍白的肤色构成了鲜明的对比,而他按住楚怀存的肩膀,声音故作危险地低下去:   “方才那人已同陛下说,我虽位及人臣,却生了不臣之心。”   帝王生涯似乎并不能更改楚怀存眼中的颜色,此时,他冰雪般的眸子中刀锋的凌冽一闪而过,便用轻柔的力度固定住多少有些勾搭君主的嫌疑的权臣。   季瑛就势轻而易举地被制伏,他其实最喜欢楚怀存这副略微有些钳制人,又带着一点专注的模样。   楚怀存低头看他,感受到他脖颈在指尖轻微地颤抖着。   “不臣?”   他轻声重复,“渊雅想要什么,朕便给。若真有什么不臣的念头,何妨率意直行。方才张大人说的桩桩件件俱是冲着诛朕的心来的——可惜目的性太明确,表演的也有点过分。这些大鱼总算要浮出水面,这几天实在委屈季相。不过,此后不必再这样等我,现在是秋凉,若是入了冬,可就糟糕了。”   季瑛又弯了弯眼角。   楚怀存搭在他脖颈上的手让他的脸颊多少有些发烫。楚怀存正欲松开,反而被季瑛闭着眼睛拉着往自己身上凑。   他的睫毛颤动如蝶翼,嘴唇擦过君王的手背,摆足了暗示的姿态,模模糊糊地说:   “可最开始我想的并不是当权臣,我只求做陛下的佞臣……”   楚怀存的眼眸暗了暗。   对方最清楚用剑之人的脾性,锋利非常,在面对珍视之人的温柔中又透出一种天然的上位姿态,吻掉对方眼泪时,举动仍旧是强势的。季瑛曾被打碎,但这并不意味着对他永远要被像是玻璃般多加小心。   楚怀存一时没控制好力度,在他身上留下被钳制般的红痕。他反倒闭着眼睛亲上来。   好在御书房离寝殿很近。   这段时间因为要筹划集中处理某些在背后添乱的势力,所以他们相处的次数相对而言算得上少。   季瑛在终于被按在御榻上的时候偏了偏头,喉间不禁溢出一声轻微的呻·吟。他的瞳孔一直藏有阴暗的部分,此时某种难以言喻的兴奋一点点让他的眼眸发亮,随后融化在一片潮湿中。   明明已经没有心思考虑其他事了,季瑛的眼眸一片失神,映照着楚怀存眼中的一点冰雪之色,却好像早有过这般筹谋,非要探究一下楚怀存反应般带着哑意开口:   “还请陛下罚臣……御前失仪。”   平复这句话带来的后果让他在求饶上花费了一些不必要的时间。   “陛下……”   他轻轻地抽气,随后换了个更合适的称呼,“楚怀存。”   他的瞳孔中也全然是楚怀存。此时的楚怀存更像是某种正在狩猎的大型食肉猛兽,动作从容而漂亮,眼眸如刀锋,对待猎物残忍又干脆,每一个动作都撕扯着猎物最敏锐的神经。   偶尔,他这副模样还会稍微迷惑猎物一瞬,随后对方才会意识到自己落入了尖利的獠牙之间。   当季瑛从久久的失神中缓过来,便察觉到楚怀存在他的额间轻柔地烙下一个吻。   他方才倒是恬不知耻,上演了一出何必说宠臣,就是连宠妃都自愧不如的戏码,此时耳根却飞快地灼烧起来,整个人倒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有一副端方君子的面孔。   “渊雅。”   楚怀存轻声叫他,也没有别的目的。只是在叫他的名字。   渊雅,渊雅,渊雅。   现在这么做是不是有点太迟了?   他缓慢地反应了几秒钟,便又察觉到楚怀存吻下的位置也愈发烫起来,心知面前的人总是会让自己在谋一个瞬间纯情得无以复加。   想必他们这段时间关系的“裂隙”又要因为季瑛再一次留宿宫中而再次在他人心中古怪起来了。楚怀存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心安理得地俯瞰着身边的人。   这个人方才还在月光下披着雪白的大氅对他微笑,此时已经是被他品尝过的月光,带有微微的甜味。   这就是权倾朝野、势焰滔天的季相。   传言当然都是传言,但现实也在逐渐发生。   楚怀存和季瑛挑这个时间开始将窥伺的、心思怪异的那批人挖掘出来,将他们在朝堂上肃清,这其实并不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两个人都已经开始隐秘地等待着,虽然不至于说期盼,因为现在的生活也足够好,但换一种同样会相当不错。   “待我‘驾崩’后,”   当今执掌天下的君主从容地展望着自己的死讯,“我们先到并州走一趟吧。”   *   陛下驾崩已逾七日。   此为国丧,围绕着并州那条贯通南北的运河上来来往往的船只,都按照礼制绑上了素白的布匹。其中有一只商船运输茶叶和香料,兼而运载些南北走动的商客。此时,客人听到动静,拨开了客舱的帘子向外看。   他看起来有些阅历,气质不俗,腰间一柄昭示着江湖中人的佩剑。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   楚怀存平心静气地说,“我这里有人在休息,烦请诸位安静些。”   这位七日前还在金碧辉煌的宫室里戴着九重冠冕的帝王,此时方才梳洗过,头发还披散着落在肩头,透出一股湿漉漉仍未干的水气。就像是神仙被拉入凡尘,这一幕多少给一向冷冰冰的楚怀存添了些柔和的生活气息,以至于外面的人一时间没有在意他的话。   刀剑相接之声嘈嘈杂杂地传来。   一群穿着紧身黑衣,手持刀刃的人站在甲板上,显然和船家的人陷入了焦灼之势。   这是当地最令人深恶痛绝的水路匪帮,倒卖香料有高利润,他们闻着腥味便来了。船家并未料到此次运货会遭此大劫,此时惊得六神无主,又想保住货物,又不知当不当以性命要紧,忽然被后面的人搭上肩膀,差点就要哭了出来。   “他们不是好人?”   眸光锋利的客人言简意赅地问,这次终于吸引了敌人的注意力。   请注意,对每一个惯常行走江湖的人而言,故事终究是故事,世界上并没有那么多不世出的江湖高手,他们也并不是那么好心。匪帮人多势众,每每集中出没,杀人如麻,就连镖局都无计可施,被盯上的商船基本上只能自认倒霉。   所以船家下意识想要劝告这个在京城搭上船的倒霉鬼,但很可惜,浑身膘肉的匪帮对楚怀存的直言不讳颇为不满,此时竟桀桀地笑起来:   “京城来的富贵人家,拿着一柄剑,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就算那个刚死的皇帝老儿在这里,我们‘水蛇帮’也照打不误。”   楚怀存默了默。   他决定还是不要废话,事情其实非常简单。虽然是假死,但这几日季瑛没日没夜地替他守灵,离京前又演了一场泣血而亡,生随死殉的大戏,此时正因为疲惫在客舱里阖眼休息。外面太吵了,多少影响休息的效果,所以他肯定会插手。   在场的人还未看清动作,剑已经出鞘。   剑既然出鞘,流风回雪般的剑光微微地划破了所有人的视线,匪帮的人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便骇然发现剑尖一点寒芒马上就要划破自己的喉咙,下意识往后一退,连一点声音也没来得及发出,便落入了江水之中。   他们之间并非没有反应过来打算反抗的。   但对楚怀存来说,解决十余个良莠不齐的地头蛇确实算不上什么问题。   一切发生得如梦如幻,船家听得一片沉闷的水声,脸上的神情从强烈的担忧变成了强烈的困惑,他望向楚怀存,便见对方慢条斯理地收剑入鞘,像是方才饱足地完成了一场狩猎的猛兽,神色仍是淡淡的,水墨般泼洒下的头发也未干透。   船家回过神来,便要忙不迭地道谢。   楚怀存却竖起手指在唇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对他和缓地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掀开帘子回到船舱之中。   季瑛是傍晚醒来的,他醒的时候,正好看见楚怀存背对着他在床沿折腾自己的头发。陛下在位时,连头发也有相应的礼制,虽然他从来没有自己弄清楚过。而其他时候,则是散发居多。但方才和人打了一场,楚怀存开始觉得湿漉漉的长发有些麻烦。   当然,季瑛并不清楚在他昏昏沉沉眯着眼睛的时候,楚怀存已经难以置信地和当地匪帮进行了一场单挑。他只是看着他的恋人束起头发,动作干脆利落,犹似当年。   昏暗的日光从船舱的窗子照进来,从渐渐停靠在岸边的商船向外望去,这座城池陌生中带着一点熟悉,眼前的一幕也与许多年前重合。   “我还是有点难以置信。”   季瑛安静地看了一小会,才总结道,“我以为我会忘记的更多,但其实我都记得。就这样往外看,一切历历在目一般,就好像我昨天刚在这里遇见你,或者我们坐在这艘船上,我正打算把你带回蔺家。”   “我和你走。”楚怀存转过身去,也仿佛那时般对他笑了笑。   季瑛觉得心漏跳了一拍,明明已经相处了几十年,对方也从青涩的少年剑客逐渐蜕变成了凛冽果决的掌权者,但楚怀存身上某些明亮的东西始终没变,并且总是能轻而易举虏去他的神智。他们的年龄渐长,按理来说都是有阅历的人,合该更沉稳些才是。   他心里咀嚼着“沉稳”两个字,出了舱门,忽然发觉船家对他们的态度变得莫名其妙。船家将他们问候得事无巨细,在季瑛要付账时飞快地表示要免他们的钱——他又不是没钱,朝中的右相梁客春送陛下离开时给他们塞了几辈子都用不完的银票。   而且,船家还偷偷摸摸地瞟了楚怀存许多眼,目光敬畏而向往。   季瑛悄悄勾了勾身边人的小指:“你方才做什么去了?”   楚怀存避重就轻地解释道:“外面稍微有点吵,你又在休息,我便处理了一下。他大概也受此困扰,所以很感激我。”   这话说的很好,就像是他只是去处理了一点微不足道的纠纷,而不是真的动了刀兵。不过,当船家盯着楚怀存,张嘴就叫“大侠”的时候,这件事还是显得更为复杂了许多。楚怀存望着摊开在他面前的那一张白纸,还有船家准备好的笔墨,在对方期盼的眼神下,还是有些无奈。   半个时辰后,他和季瑛行走在并州熙熙攘攘的街道上。   季瑛再一次又轻又快地念道:“楚解照。”   “总不能留真名,”   楚怀存说,“好在没什么人知道我的字,知道的人也不怎么用。主要是陛下刚‘驾崩’不久,还是要小心一点。不过,我也不知道收集我的名字有什么用……”   他说的轻易,但严格来说,那签名甚至不仅仅满足了船家获赠江湖大侠留名的需求,而且还是先帝楚怀存遗留的墨宝——鉴于楚怀存现在‘死’了,这样的东西已经有价无市。   “那可是楚怀存的名字,”   季瑛强调,这句话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也没说,“可惜离京的时候没有多少外物可带,尤其是陛下赐给我的那些奏折,上面有你的朱批。我还挺能理解的,如果是你写下的东西,我也都想好好保留。”   这些奏折随着季相的“殉主”被小心翼翼地保留下来。虽然京城留下的是两座空坟,但这些东西作为史料的佐证总得留下来,被堆入厚厚的史册之中,将他们两个人的名字相连。   楚怀存牵着他的手,走在长街上,并不很在意:   “渊雅若是想要,我接着给你写便是。只是你的书法一向卓绝,莫要嫌弃我就好。唔,若你新画了些什么,我也可以为你题字。”   “要是千百年之后被发现了,也不知世人会怎么说。”   季瑛感慨到一半,瞳孔忽然微微地转了转,不知为何盯着街边的一家小摊看。   楚怀存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发现竟是一家卖糖画的店铺,澄黄的糖浆在掌柜的手下滋滋地融化,金灿灿的蝴蝶扇动翅膀,闪闪发光的马匹扬起蹄子向前奔去,空气中流淌着些许甜味,不时有孩子拿着糖人笑着跑过。   “我好像还记得这个掌柜。”季瑛说。   掌柜年纪很大了,但仍旧精神矍铄。他满鬓的银发,在阳光下烁烁发光。楚怀存也想起了这个人,当年并州因时疫封城月余,那时他似乎也开这样一家糖人铺子。毕竟以此谋生,他家中倒有余粮,然而两个孩子都患上时疫,一命呜呼。   在悲痛之中,他反倒和妻子商量好,将家中多出来的米面拿出来分给吃不上饭的人们。   善行却未必结出善果,他很快被城中不择手段抢夺粮食的那群人盯上了。   楚怀存那时候和季瑛算得上相依为命,某次两人恰好撞见了一起劫掠,少年剑客当年天不怕地不怕,便帮了他一把,也不知道后续。见到他如今好好地活着,在阳光下还有笑模样,楚怀存便觉得宽慰许多。   他抬起眼睛,问询般看了看季瑛。   季瑛也抬起脚往那家店走去,在铺面前站定:“麻烦掌柜了。”   对方在阳光下努力地睁开眼睛望了他们一眼,忽然好像意识到什么,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指着楚怀存:“……两位客人,我是不是之前见过你们?”   楚怀存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眼眸中染上一点笑意:“或许吧。我看掌柜也觉得面善。”   没有多说,他们就拿到了一支糖画。掌柜做了一辈子糖人,手艺算得上出神入化。他似乎看透了楚怀存和季瑛的“面善”两字,明明只收他们三文钱,却给他们递了一枝用金灿灿的糖浆浇筑的梅枝,上面的每一朵梅花都玲珑剔透,莹然可喜。   楚怀存先递给季瑛,季瑛看他一眼,咬下一枚梅花。   他规规矩矩地含着糖,笑着说“好甜”,而楚怀存吃糖人的方式显然带着一点特有的气质,比如把它们通通干脆利落地咬碎。   “你这样不对。”   季瑛慢慢地咽下了一枚梅花,随后轻声拽着楚怀存的手说。   楚怀存任他拉着,慢慢地走到了阴影处。他的眼眸中闪过一点困惑,刚想开口询问,方才仔细把梅花在唇舌间含化的季瑛便微掂了踮脚尖,飞快地吻了他一下。他唇齿之间都是甜味,楚怀存想,确实比自己尝到的糖滋味还要更甜。   “这个才对。”季瑛说,“这样——”   总之,当两人从转角拐出来时,手中的糖人已经吃了大半。 第168章 番外·一世书   吃过糖人, 他们便继续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谈天,一边缓步在街上走着。   反正有很多时间,此时又不需要关心家国大事,只需要在意身边的人。方才那船家还给了他们客栈的凭证, 可以说是处处通达。经商之人毕竟也是走江湖过来的, 在水上遇到匪帮实属无奈, 但进了城, 便都是人脉。   并州是个好地方。   连通了运河后,这里行人如云,繁华似锦。   不过,对于楚怀存和季瑛, 这座城容易让他们想起过去的事情。   他们并不特意提起当时发生的事情,但处处都带有记忆的痕迹。例如, 这里是他们初遇时的那个街角。   蔺氏的分家在永州。蔺长公子本来只是探望长辈,但他当时的处境实在糟糕,时疫封城之下, 人世间的秩序很快化为乌有,分家的长辈患上时疫, 偌大的府邸在当时树大招风,苦苦维持不下, 很快便有人拿着刀棒涌进来。   季瑛当时年纪尚轻,又是主家的长公子,被族人轻车简从送出府邸。他带着足够一人吃的粮食和长辈的书信, 欲要投奔当郡太守。   没有高手看护,没有仆从跟随,偌大一辆马车内,除了粮食, 坐着的只有年轻的蔺家长子。在马车的颠簸中,季瑛的面色有几分苍白,神情却仍旧端正。他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裳,眼眸温和又冷静,轻声对车夫说:   “别着急,慢一点。”   若是慢慢来,或许形势并不会发展到那一步。但车夫因为恐惧将马车驶得太快,风咬着帘幕的尾巴,忽然将它掀起。季瑛猛然抬起眼睛,无数双贪婪的眼睛毫无忌惮地投到他的身上,还有他的身后——虽然粮食并不很多,但人们只愿意相信自己手中握着的东西。   而他没有任何办法。   就在这时,他忽然意识到人群中有一双尤为不同的眼睛。眼眸冰冷,并未带有任何贪欲,只是审视般地望着他,似乎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引起了对方的好奇。   马车仍旧在飞速行驶,鞭子抽打着马匹,催促它挥蹄。不知是什么心态作祟,季瑛最后冲着那个方向露出了一个浅淡的、有点苍白的微笑。他们很快就会驶过那双眼睛。但是人们最终会蜂拥而至,马车只不过是一个等待蚕食的笼子。   或者说——   它连笼子都不是。季瑛意识到那阵风再度吹过时,觉得面前发生的一切实在是不可思议的幻觉,马车的帷幕被掀起,而黑衣的少年就这样理所应当地踏了上来,就像是从天而降一样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季瑛看到一柄剑。但在那柄剑之前,他看到了对方的眼睛。   与此同时,对方也望向他,那只冰凉的眼眸中忽然如镜一般映出雪白的颜色,季瑛在其中微笑,面色微微有点苍白,或许只是过去微笑的一个影子。但他面对可能的危险显得既镇静又坦然,又颇有一种出于浊世的仪态。他们望着对方,不发一言,彼此意识到自己的目光意味着什么。   “你是谁?”   不速之客问道,全然不顾这个问题本该由原本就在马车里的人问比较合适。   “我叫蔺英,字渊雅。”   他说,随后想了想又补充道,“是蔺家的人。阁下是?”   后半句话显然对不速之客没有意义。对方忽然抽出了手中的剑,剑光明亮地映亮了整个车厢,季瑛呼吸一窒,随即才意识到剑刃并没有朝向他,锋利的剑锋对着外面的人群。   而后少年声音又轻又冷,却令人不知为何很信服地说:   “我的名字是楚怀存。我打算救你。”   第一次的相遇就是这样——本来只有这样。季瑛知道对救命恩人应当有怎样的礼数,他向楚怀存允诺到了太守那里,也给对方一处安身之地。结果情况就是太守将他拒之门外,而蔺家的车夫眼看情势不对,也丢下长公子去自寻生路。   楚怀存再一次出现在季瑛面前时,他只觉得无比愧疚,以至于向对方抱歉。季瑛把自己手边剩下的所有粮食都翻出来,塞给楚怀存,虽然这根本不足以充当救命的报酬。   黑衣的少年剑客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我救你不是为了让你死掉,”   他说,随后把粮食推回去,“你和我见过的人都不一样。若是你也没地方去,可以和我待在一起。至少不会饿死。”   两个十几岁的少年在时疫期间的孤城相依为命,这听起来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楚怀存的觅食能力确实很超乎季瑛的想象,他甚至能打下来天上飞的鸟——那天两个人加餐,季瑛主动请缨处理食材,楚怀存就在一旁盯着他看。   光风霁月的蔺家长公子当然没杀过鸟,但他却也并不皱一皱眉头,努力地摸索着,希望自己也能做点什么。   就算做这种事,他的动作仍旧无可救药地带着某种世家公子的端正。   “蔺家是什么样的?”   楚怀存忽然问。   季瑛想了想,试着解释,但对此毫无概念的剑客而言显然很难理解。剑客的生活轨迹也是季瑛难以理解的,孤身一人,和乞丐争食,被他的师父带走抚养,教会他剑法。楚怀存解释说,他的师父为了某个朋友奔波到京城,去处理某些事端。   于是便留下这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孤身闯荡江湖。   楚怀存那时相信手中薄薄的兵刃能做到一切他希望他能做到的事情,从未想象过世界上有他的剑锋都留不住的生离死别;正如季瑛相信少年若是能够同他一起走,他愿意拼尽一颗心对他好,比对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更好。   作为守礼克制的蔺家长子,他本来不该这样想的。   就像楚怀存看着季瑛的眼睛,不知为何就答应了同他回蔺家的要求。他一边觉得困惑,一边又想,若是有什么地方的人都像他一样,那么一定是一个好到难以言喻的地方。   他们都是彼此的例外。   后来发生了无数的事情,青鱼湖的月亮挂在天上,像是一枚发亮的石头;火光却比月光更亮。策马从青鱼湖回到蔺府的那一刻,对未来一无所知的季瑛心念微微一动,没来由地想到了一句诗:   “此别不可道,此心当报谁。春风灞水上,饮马桃花前。”   怎样才算是好好地道别?   怎样才足以算得上回报那一颗真心?   人间的失散来得不讲道理,但重逢却总是要历经千辛万苦。   失落的月光有重新被揽入怀中的一天,只是对于他们两人而言,再一次站到初遇的街边,实在是花了太久太久,也决不愿再放开身边人的手了。   “师父说我们之后可以去他待的地方小住一段时间,”   楚怀存低头对季瑛说,   “顺便给他养老送终。就算我从来不觉得他这样的剑客会有离开的一天,他的年龄毕竟很大了。我们之后可以去江南,我一直觉得那里很适合你。还有很多地方可以走一走,但是当然,我们会有一个定居的地方。”   “我们的家。”   季瑛眼眸中带着笑意。   “对,”楚怀存说,“我们早就该有一个家了。”   *   二零一七年,C国昭帝陵重新发掘项目启动。   “考古学者运用了最新的技术,”   电视台上声音甜美的女记者这样说,   “尽可能还原了昭帝陵的原貌。本次考古活动中,出现了最值得关注的,也是足以改变历史的一个新发现——昭帝陵以及其左侧的季相陵寝,都仅仅只是衣冠冢,并未发现骸骨。具体的原因仍旧需要交给专家学者进行探讨,又或许,这个谜题将永远掩埋在历史的深处。”   虽然考古学家仍旧未能得出确切的结论,但是,在C国最大的同人社交平台上,某个昵称为“白月光光光光”的账号发表了一篇长达数千字的嗑糖小作文,在其中详细地提供了一种合理的解释。   与其说是小作文,不如说是宏篇巨著的学术论文更合适。   论文的创作者十分严谨,引经据典,资料考证精确到浩瀚史料中的一行字,对于最新的考古发掘现场也如数家珍。文章一经发布,便淹没在一大堆“啊啊啊啊嗑到了”、“帝相ttmm归隐论成立”、“他们怎么会一起消失,他们必定有染”的评论中。   帝相cp也忽然从历史圈最刀的cp,一跃变成了经由官方认证的模范cp。   历史上,昭帝一直是个很传奇的皇帝。他是皇家流落民间的血脉,却以低微出身,凭借着自己的军功一步步踏上了宰相之位。他在位仅仅十七年,却颁布了众多具有深远影响的政令,对王朝的存亡延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他一生并无妃嫔,也无子嗣。唯有一个人的名字和他紧密相连。   当朝的季相,季瑛。   史料记载,季瑛的权势一度达到了不可思议的鼎盛阶段。这和他同昭帝有过一段往事,又助他以正当身份登上王位息息相关。近年来,昭帝的血脉正统性遭到了一部分研究者的质疑,这使得史料的记载愈发值得深究。   在没有最新的考古发现前,帝相的结局把无数真情实感的cp党刀到遍体鳞伤。   先是两人针锋相对的时期。在昭帝仍旧为相时,季瑛站在他的对立面,风评极为糟糕,简直是佞臣走狗之流。少年相伴的疏远,相见不识的错过,两人对手戏的张力,使得许多cp党边痛哭边嗑得昏天黑地。随后季瑛被揭晓是蔺氏族人,这个桥段更是引发了无数疯狂。   其后是有一段时间,季相一度遭到了皇帝的疏远,君臣分际,前后态度的差异一向令人津津乐道,“风露立中宵”的记载更是像钝刀子割肉一般,字字是血。   但然而这个时期结束得也很快,并且楚怀存清算了所有在此期间对季瑛落井下石的参与者。学者经过考证,猜测这本身或许就是昭帝和季相联手演的一场戏。   这个结论固然美好。   但不久以后,昭帝便溘然长逝。   史料记载,季相数日不曾阖眼,侍奉于昭帝灵前,以至于泣血而亡。后人感其情谊深厚,生随死殉,合葬于王陵。   倔强的cp党在键盘上一边敲“双死是HE”,一边为这一结局痛哭流涕。历史圈的太太基本都是大手,产出平均水平极高,绝美的同人图和手书一个接一个地出,甚至就连官方也参与进来,参观昭帝陵时周围的周边商店,其中就有印着帝相的各种制品。   然而,今年年初的两个考古发现却彻底颠覆了这对cp刀子精的评价。   其中的一个其实发现的稍晚一点,也就是上文提到的皇陵。而另一个发现,则再次之前,同样由同人大手“白月光光光光”在网络上发布,大家都知道,博主在现实中的真实身份是某顶尖大学考古专业博士生,常常要和导师出任务。   直到某天,她的账号忽然发布了一连串带着大量感叹号的消息:   “我靠!搞帝相是我的福气!!我cp成真了!!!【不敢相信】”   “震撼我一万年”   “大家等等我现在真的得缓缓,具体的发掘内容之后会公布,我这个级别的人肯定不能随便传播。但是!但是!但是!……不行,我导要来敲我的门了。”   随后,博主短暂地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最开始,cp粉还在评论区底下日夜蹲守,但随着时间流逝,逐渐也有不和谐的声音在底下开始嘲讽,觉得博主在根本没有且不可能有史料的情况下信口开河,明明史书上的记载已经足够清。若是真有什么新的记载,也未必真实可信云云。   这些评论,博主同样一条也没有回复。   热度在逐渐消散,直到过了大约两三个月,国家认证的科研机构忽然不声不响地扔出了一份鉴定证明。被鉴定的是最近刚刚挖掘出来的史料,是一幅被小心保存的画卷,纸质精良,历经数百年仍旧清晰可辨,绘者技艺精湛,题名者笔锋有力,实属绝世佳作。   但这并不是这份鉴定报告的重点。   重点在于,作画者被鉴定为季相,题字者被鉴定为昭帝楚怀存。而这幅画注明的年份,却远在史书盖棺定论他们的结局之后。   大概是这个结论过于惊世骇俗,所以研究部门花费了大量的精力进行反复确认,还聘请了专业的美术家和书法家来分辨。然而无数的判断都指向了同一个匪夷所思却无可辩驳的终点。   此报告一出,“白月光光光光”的微博评论基本上要爆了。   甚至连原本坚定帝相cp的人都开始情不自禁地感到迷茫:他们真能真成这样?幸福来得太突然让我缓缓。死去几百年的正主忽然用第一手史料强势秀了一波恩爱,这是真实存在的吗!   随后对昭帝陵进行的二次勘探更是毫无保留地证明了这一点。   帝相cp瞬间跃升至最令人羡慕的cp榜首。   不仅在于真情实感,而且在于正主丝毫不吝惜于发糖,而且一发就是惊天动地的大糖,直接把他们的关系盖棺定论,仿佛丝毫不忌惮后世任何人评说,或者说简直就是明晃晃地让后世的人看明白,楚怀存和季瑛真到无以复加。   这幅画目前作为C国博物馆的精品,定期对外界进行展出。   “从考古发掘的痕迹来看,”   导游娴熟地将游客们拉进这一段往事,“昭帝假死后,偕季相归隐于江南的一片梅林。在此处找到了许多珍贵的史料,包括他的佩剑、玉佩还有现在在这个场馆展出的书画。同时,在各地的文献资料中也找到了相应的记载,看来他们恐怕还四处游历,有时以‘解照’为名。”   游客们纷纷仰目而视,望向挂在墙上的那一幅绢素。   古人的作画技术精湛,何况是少负才子之名的季瑛,那一幅画,瞬间将在场的所有人带入了当时的场景,仿佛也置身其中。   素白的绢纸如今已经泛黄,但画纸之上两人的轮廓仍旧清晰可辨。一人腰间有佩剑,是昭帝,另一人手持梅花,微带笑意,是季相。绘画者极为认真地描绘着这一幕,仿佛想要用画纸将它永远地记录下来。   楚怀存折下满树梅花最灼灼开放的一枝,递给了他。   每个前来观画的人,都会凑近去看楚怀存在画纸之上的题字。作画的年份偏晚,这时候,两人大抵都垂垂老矣,然而季瑛握画笔的手分毫不错,楚怀存题上去的字同样字如其人,笔锋如剑,不敛锋芒。   “绿鬓都无白发侵。醉时拈笔越精神。爱将芜语追前事——”   他们相识、相知,离别,相会,相守,并在暮年追忆当时年少,仍旧初心未改。   在历史的某一处间隙,楚怀存望着面前含笑的他,在画卷上留下了最后一笔:   “——更把梅花比那人。” 第169章 论反穿越的注意事项   “宿命的指针在残月下逆转, 被诅咒的魔王将用镰刀撕裂密拉尔大陆——”   “直到银色的星辰降临于世,众生毁灭后复归新生——”   生活在普普通通的现代社会,大概只有中二指数爆表的人才能一本正经地念出这样的话,但站在游戏海报前的青年却并不给人留下这种印象。   他的瞳孔一瞬不眨地盯着着网吧墙壁上贴着的游戏海报, 仿佛又陷入了沉思, 又像是在解一道无解的谜题。   网吧里空无一人, 阳光从刚刚被打开的玻璃门透进来, 照亮了空气中无数飞扬的灰尘。   已经接近傍晚,这里没有不开门营业的道理。网吧老板刚刚痛骂了一顿他游手好闲丢下生意不管的儿子,此时正在前台忙忙碌碌地收拾东西。   而他那不成器的儿子终于找到机会从门帘的缝隙巧妙地钻了出来,打量了一下站在海报前陌生的青年。   青年也看向他。   他看向他, 用和看着海报那样同样古怪的眼神。那是一种带着探究欲的目光,像是目光中就有什么令人困惑的所在, 而目光的主人要把遇到的一切都条分缕析,拆解彻底。   不过当青年彻底转过视线,这种被窥探的感觉就消失了——至少是被掩盖住了。   “呃, ”网吧老板的儿子不知为何觉得有一点毛骨悚然,不过他的良好心态让他很快就忘掉了这点挫败, 冒冒失失地开口:   “我之前还没见过失忆的人呢,听起来挺酷的。所以说, 你会像电影里那样会被熟悉的东西激发记忆吗——但那些人物都是看着亲人的照片什么的,而你身上什么也没有带。你对这张海报有印象?兄弟,那你之前肯定超喜欢《深渊大陆》的。”   “《深渊大陆》?”   青年不动声色地将面前人彻头彻尾打量了一遍, 随后以询问的语气复述。   “就是这张宣传海报的游戏啊,”   对方理所当然地说:“上面画的是游戏的最终boss,要我说,宣传游戏就该放点漂亮妹子, 或者绝世神兵也行,放个开服至今没人能打败的boss算什么。不过,这游戏确实够火爆的,像你这个年龄段,没玩过《深渊》的人已经很少了。”   青年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就像是面对一大堆拼图的碎片,终于找到了上面留有线索的那一片。   虽然这样的线索实在令人匪夷所思,过于像一个拙劣的玩笑。他在心里无声地咒骂了一句命运女神,思索着自己到底是怎么落到这种下场,随后用温和的口吻提出:   “我可以试试……这款游戏吗?或许我确实能想起些什么。”   *   事情严格来说要从三天前说起。   单胜是那种典型的网吧老板。人到中年,虽然没有发福,但却多了数不清的小毛病,头发也有点稀疏。生活的不顺让他无时不刻不流露出一点疲惫。   他精心经营着一家名叫“零距离网咖”的店面,网吧虽然不大,地理位置却不错。   因为颇受周围A大的学生欢迎,单胜应付不过来,这两天甚至贴上了“招聘网管,月薪3k包住宿”的广告,还没来得及等到来面试的人,这张贴在最显眼处的广告又被另外一张纸覆盖:   “家中有事,暂时歇业”。   据传闻说,网吧老板开车把人撞进了医院,差点惹上了官司。   虽然官司的事情子虚乌有,但严格来说,这其实不是流言。毕竟,流言的主角确实存在,还跟着单胜回来了,此时正在以学术般严谨的态度打量着面前的建筑,让单胜心头一阵发麻:   “那个,这就是我开的网吧了,可能条件差了一点,你不要见怪。其实你不用在这里做事,毕竟是我犯了错,哈哈,也是巧了,没想到下那么大暴雨,车道上居然有人,我早就说我应该去换副眼镜。对了,罗……小罗,我能这样叫你不?”   他殷切地盯着眼前的青年。   也就是不久前那场车祸的倒霉鬼。   这事说来邪乎,下着暴雨的公路上,前一秒随意望去仿佛空无一人,后一秒却忽然多出一个人影,金色的头发在瓢泼的大雨中也称得上鲜明,或者说令人感到惊心动魄。单胜猛踩刹车时已经来不及了。   那个人也就一动不动地站着,不知道躲,还冲着疾驰的车辆伸出手来,就像想要用人类的肉体凡躯阻止钢铁怪物的冲撞。   值得庆幸的是,病床上的人手脚健全,只有一点擦伤。   不幸的是,   “病人因为头部受到撞击导致暂时性的意识障碍,也就是俗称的失忆,”   医生指了指病床上已经坐起来的青年,隔着一层玻璃,单胜感到对方深色的瞳孔探究地瞄准了他,在对方的目光下,自己仿佛变成了一本亟待阅读的书册:   “除了名字都忘了,身上也没有能够证明身份的证件,很棘手的。”   确实棘手得要命,郦城的警察局忙活了半天,也没查到这个问什么都一概不知的青年的具体来历。   郦城是个人流量很大的城市,现在又是旅游旺季,世界各地的游客都会涌进这个不大的地方,吵吵嚷嚷地在各个景区走马观花,要确认一个人的身份是很难的。   况且他金色的头发尤为引人注目,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甚至有可能是中外混血。   这无疑让他的身份显得更加扑朔迷离。   好在对方逻辑和交流能力都很清晰,虽然因为失忆略微有点缺乏生活常识,忘掉了许多日常用品的使用方法,但随便教一教就能重新掌握,还没到被警局收容的地步。   他显而易见已经成年了,所以也不能送到儿童福利机构。其后总不能去精神病院。   网吧老板单胜只好作为肇事者,先全权对他负责。   这个情况如果要索赔,多少得赔个二三十万。所以当对方只提出希望能有一个暂住的地方,并且愿意用工作来偿还的时候,他简直要高兴地哭出来。   于是,青年出院以后便直接跟着他来到了网吧。他在出院时盯着那辆把他撞了的车望了许久,直到单胜将车门拉开,才若有所思地坐了上去。   大概是因为失忆,他从睁开眼睛起就常常用这种目光盯着一些东西看,就像是这些日常中见到的东西有什么值得审慎深思之处一般。   现在他们共同等在网吧门口等钥匙,青年默认了年长者对他的昵称。   “你就叫我单叔吧。”   单胜嘿嘿一笑。他余光中忽然瞥见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看起来就有点吊儿郎当的年轻人,腿上套着的牛仔裤到处都是破洞,头发也嚣张地染成了红色,打着重金属的骷髅形耳钉。他的模样和单胜有七分相似,看起来还在读大学。他一边走,一边还不停地在手机上敲敲打打。   “单斌,”   单胜恶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他的名字,碍于面子只是在青年面前重重地拍了拍来人的肩膀,   “我这两天怎么交代你的,网吧交给你代管。现在看着怎么跟倒闭了似的——”   他的儿子灵活地躲开了,晃着手上的一串钥匙,正打算和爹耍两句贫嘴,忽然“哎呦”出声,全神贯注地盯着站在他爹身后的青年。   青年同样抬起深色的眼睛,身形纤瘦,眼神中带有几分锋利的探究。   “你就是那个被我爹撞的冤大头吗?”   单斌问,“头发染的挺时髦呀,听我爸的描述,还以为你是个死读书的书呆子呢,在哪家店做的?哎,我给忘了,你现在啥也记不得。我叫单斌,肇事者是我爹,你姓罗对吧,你叫什么名字来着,之后这块我罩着你啊。”   单胜连忙打断:   “小罗你千万别见怪,我儿子就这副死德性。”   “——罗兰。”   青年并不在意地开口,“我的名字是罗兰。”   单斌至少说对了一点,名为罗兰的青年确实表现得非常热爱阅读。他在医院养伤的几天,单胜出于对失忆人员的肤浅判断,给他买了一整套百科全书,罗兰居然看得津津有味。他基本上从早到晚都没有放下过蹭来的书。一套十四本全部读完,按照这种读书的效率,简直像是眼里除了飞速掠过的印刷汉字外没有任何别的东西。   鉴于自家孩子尤其不会读书,老板看着他倚靠在病床上被阳光照亮的金色头发,都感到每一根发丝沐浴着知识的光辉。   “怎么像个女孩的名字?”   对方一乍舌,又看见自家爹的神情不对,连忙找补道,   “罗兰,好啊,像个外国名字,洋气!我打的游戏里好像也有个角色叫这名,只可惜在剧情里已经死掉很久了。呃,我不是那个意思。”   单胜忍无可忍:“你就非得长那张嘴吗?”   然而罗兰却仿佛听到了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情,平静的神情忽然出现了一点裂隙。他一旦流露出这种神情,被盯着的人就忽然有种莫名的被评判价值的危机感。   罗兰停顿了一瞬,脚尖微转,这个动作做的流利而漂亮,恰巧转到某个角度,薄薄的阳光打亮了他的瞳孔。他仿佛想要张口问些什么。   深色——不,是琥珀般的色彩。   自封为见识广阔的单斌都忍不住屏住呼吸。   可惜的是,非同寻常的气氛极迅速地被打破,他爹用他拿来的钥匙喀哒一声打开门锁,随后毫不留情地把他拽了进去,在里间对他就是一通劈头盖脸的指责。   直到他溜出来时,看见罗兰低低地念出了海报上的两行字。   青年转向他的瞳孔在一瞬间被光照亮,又一瞬间被掩盖在阴影中,只留下浮光掠影般的一点感触。单斌看不懂那到底是怎样的情绪,只觉得无法形容。   不过很快罗兰看向他的眼神就变回了一个正常人,甚至还礼貌地笑了笑。   他们谈起这款游戏。   这就像是在大海中要求找到一点盐,身在网吧,是你能够最迅速地玩到一款游戏的方式。罗兰对那些名词还有一点生疏,但他很轻易就能看出面前这个人对这款游戏充满激情。   果不其然,单斌一边迅速地摸到了一台机器,按下了开机键,一边滔滔不绝地和他讲解起游戏相关的话题。   “兄弟,这也不怪你。你要是玩过《深渊》,肯定忘不了这个boss:灭世的魔王克尼斯梅尔。魔王城的副本内容在开服时就开放了,但直到现在还没有玩家成功通关。哪个勇者没有被克尼斯梅尔虐的要死要活呢,他狂暴状态的普攻就能干掉一个满级紫装大佬了,何况灭世者的不同形态还是系统随机的,也就是说完全看心情……”   他说起这款游戏就止不住嘴,从最近的活动池奖励讲到最近哪个职业的技能改动让玩家感到不满:   “也不知道这个游戏的策划是怎么想的,从来不听玩家意见。当然啦,游戏采用的是最先进的虚拟引擎,特别真实。可能真实就是最大的卖点吧。”   屏幕从一片黑暗到被各式各样的颜色填满,只用了短短的几秒钟。显示灯亮起,机械的运作声细微地从眼前的机位传出来。   罗兰的眼睛倒映着屏幕的亮光,竟罕见地流露出一点茫然。   单斌娴熟地操纵鼠标,双击了桌面上的游戏程序。   游戏的加载界面瞬间便跳跃到两人面前。《黑暗深渊》的图标是一轮血红色的月亮,象征着密拉尔大陆上主宰深渊的君主。   游戏在短暂的加载后进入了初始界面,上面有“登录账号”与“注册账号”两个选项。这个界面的背景图也和网吧墙壁上的宣传画一模一样。   “你要是想不起来,”   单斌碎碎念道,“可以重新建一个账号。虽然有主线剧情,这个游戏不同的人刷出来的道具和路线都是不一样的。我推荐你捏一个狂战士,当硬核输出的感觉很爽的,而且非常受欢迎。对了,千万不要看小动物可爱就随便选种族,否则很容易无限卡关——”   “单斌!你给我过来。”   本来就是中途溜出来摸鱼的青年听到网吧老板饱含怒意的一吼,立刻琢磨了一下究竟是自己干过的哪件好事被发现了,越想越心惊,飞快地压低声音对罗兰说:   “总而言之就是这样。我先走了,你好好玩,不要对我爸客气。”   说毕,他就脚底抹油地跑了。   单胜从楼上蹬蹬地下来,发现自己的儿子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空荡荡的大厅里只剩下罗兰一个人,面前的电脑屏幕还在发光。   他尴尬地对罗兰笑了笑,心里对自家儿子一见面就带人打游戏这件事很不认同,但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只是搓了搓手。   很快,大厅里再度只剩下罗兰一个人。   他审视般地盯着面前的设备,就好像这个机械的造物会像一条蛇,骤然吐出信子咬他一口一样。这件事并非没有先例,比如那辆同样也由机械铸造的汽车。   随后,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拿起桌面上的耳机,先将耳机试探性地戴在了头上。   游戏恢宏的背景音乐立刻充斥了他的耳朵。交响乐嗡鸣着,仿佛在他的耳边奏响。   好吧,那么下一步……   罗兰伸出手,模范着单斌那样握住了桌面上的鼠标,一个形状古怪的、黑色的小盒子。很快他就意识到这件东西应该怎样使用。   在电脑系统的提示下,他又飞快地摸清楚了键盘的作用:一块富有许多按键的板子,你输入什么,面前的屏幕就相应地显示什么。   罗兰一向被认为是一个学习能力强到可怕的人。   几分钟之内,他便初步摸索了一遍眼前这台机器的基础功能,大部分通过简单的推断,还有一定程度上归功于在医院昼夜不停看的那些书。   随后,游戏《深渊大陆》的登陆界面重新浮现在那些页面的最前端,在他面前亮起。   账号、密码、注册、登录。   罗兰平静地让这些字眼映入自己的眼帘中。不得不说,他有思考的癖好,但他也不曾料想到自己身处的世界会忽然变成一个置身其中的巨大谜题。这些字眼对他是全然陌生的,他的记忆中没有一丝一毫相关的东西,人们说这是失忆。   但罗兰清楚自己不是这样。   要是只是这样,情况还会好一点。   他再次望向登录界面——望向它背景的图片,那也是墙上那张海报上画着的图案。   海报的主体是一个人。   或者说,是人形的魔王。   他银发金瞳,立于群山之巅,背后一轮残缺不全的血月。魔王有一只残缺却锋利的角,一对深渊般的纯黑色翅翼,手持巨大的镰刀,镰刀上仿佛凝固着无数惊恐的灵魂。   设计者独具匠心地将海报的观看者——也就是玩家——眼眸的倒影画在了霜银的镰刀上,仿佛下一秒钟,死亡的镰刀就会毫不留情地收割玩家的性命。   玩家扮演的勇者眼神坚毅,而魔王的神情则全然是轻蔑般的傲慢。   罗兰盯着画面看了半天,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似乎想要碰一碰这副海报。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几乎要触碰到画面上居高临下的魔王那暗金色的眼眸时,电脑的屏幕猛地一暗,光消失在他的指尖。   他花了一小会弄明白这是待机一定时间开启的屏幕保护。   罗兰等待电脑重新亮起。但当画像再次映在罗兰眼中,凝固不动的魔王和方才一模一样地呈现在他的面前时,他最终只是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放弃了方才的动作,点开了写着“新用户注册”的图标。   警局为罗兰注册了受政府承认的临时身份,并且录入到了系统,这给他省了不少事。   很快,注册成功的弹窗便跳了出来。   游戏自动返回到初始界面,而这次,一道苍老而深沉的声音骤然在罗兰耳边响起,随着白色的字幕缓缓飘动,《深渊大陆》这几个字以夸张的花体展示在屏幕中央,又渐渐地消散,仿佛一个老者在罗兰耳边将游戏背景徐徐说明:   “注定迎来毁灭的大陆,傲慢不可战胜的暴君,庞大真实的世界观。地狱之门被打开,魔族们渴望着鲜血和杀戮,昔日的贤者已经陨落。而你,密拉尔大陆的勇者,意志的继承者,预言中拯救一切的星星,我们无数次想象你的模样,祈祷你的到来……”   声音越来越淡,最后消失不见,而眼前的动画也播放完毕,停在了新的界面。   界面上是一个黑发黑眼的人。   罗兰尝试着点击了一下,便发现屏幕上的勇者随着他鼠标的移动变换了眼睛的颜色。随后是肤色。假如有所不满,还可以选择种族、体型、初始职业……   这是一个人物的定制界面,游戏显然是打算让玩家自己捏人,这样,便可以方便玩家创建一个只属于自己的角色,代入游戏的背景。   罗兰深吸一口气,首先点开了职业选择。   映入眼帘的是方才单斌提到的狂战士。因为是游戏中输出最高的角色,所以自然而然很受欢迎。其次是像刺客、骑士、盗贼等角色,随后是牧师和主教这种治疗系角色——他们的魔力来源于信仰,罗兰抽出一点思绪思考玩家总不能真的信仰游戏里的神,随后决定不去想这种离奇的问题。   页面在他的瞳孔中滑动。   直到他看到了“法师”二字,并且毫不犹豫地点击了确定。   随后,他开始尝试现代网游作为一大宣传亮点的捏人系统。《黑暗深渊》的系统做的非常细致,可以选择的面部细节和身体特色也很多,足以在游戏中还原出一个与现实有几分相像的自己。   罗兰抿着唇尝试了一下,效果的确不错。   游戏界面里的“罗兰”安静地望着他,悬浮在选项页面中,有着和他一模一样的琥珀色眼睛。鉴于某些个人爱好,罗兰把金发改成了黑发,这让面前的这个人看起来更为熟悉。   就像是在照一面镜子,又像是操控人偶的法术所需要的原材料。   他单击鼠标,和他相似的游戏角色便自动摆出各种战斗姿势的演示动作。   这副情景不知为何让罗兰觉得——糟糕透顶。他想到古老的神话,仿造他人而创造出来的替身,一般意味着谎言和欺诈。他捏出来的电子角色和他始终不能相像,但问题并不出在不那么像的部分,而是出在太过相似的部分。   好吧。   罗兰直截了当地将屏幕上的角色一键恢复初始造型,随后开始浏览那些千奇百怪的种族。   他琥珀色的眼眸忽然微微一亮。   大概过了十分钟,《深渊大陆》的新手村里又是一道白光滑过。随后,无数光芒的碎片凝聚起来,象征着一个新玩家的登陆。   恰好周围有老玩家回到新手村做任务,身上满满地背着各种高级装备和稀有道具,穿着游戏最新出的豪华时装,在屏幕前皱着眉头和别人吐槽:   “新玩家选种族都不查攻略的吗……”   在他面前的屏幕上,正在试探性地朝各个方向转圈的,是一只用尾巴卷着法师杖、皮毛油光水滑的黑猫。   昵称为“Gold”的老玩家忍不住打开了附近私聊,恨铁不成钢地发:   “你是新玩家吗?”   黑猫晃了晃尾巴。对方打字很慢,聊天框里跳出一个笑脸表情。   “好歹选个兽人,”   Gold忍不住噼里啪啦地打字,“策划还没删掉纯种动物选项简直就是开玩笑,别看它可爱,完全是按照真的动物来设计,血量脆到不行,还有各种装备限制,根本没法玩。你要是还能改,快点重开吧。”   黑猫:“没关系。”   聊天界面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Gold等了半天,对方慢吞吞地发送了一句:   “谢谢你。”   虽然是个很有礼貌的新人,但是一点也不听劝。作为老玩家,Gold摇摇头,觉得自己闲来无事去管别人实在没必要。且不说这个打字缓慢的玩家有没有是偷偷打游戏的小学生的可能,等到他卡在某个副本,他就会知道自己的选择错在哪里。   但是当他要关掉聊天界面时,聊天框又弹出一句话:   “稍等一下,请问新手的物品栏里,是都有一本黑色的说明书吗?” 第170章 论黑猫法师的可行性   得知了黑书并非某种新手引导之类的东西, 罗兰耐心地感谢了网线那头的陌生人。   随后他看向黑书。黑书已经被从道具栏点开,呈现在屏幕上的是一本被摊开的陈旧的大书,和《深渊大陆》这一款游戏本身的气质很搭配。它看起来完全融入了游戏世界,以至于当它直接点出罗兰的身份时, 罗兰差点觉得这是游戏机制的一个玩笑。   既然他原本生活的地方成为了这个世界所谓的一堆数据, 那么发生什么好像也情有可原。   “你现在相信了吗?”   黑书上浮现出这样一行字, “所以我不得不把你送到一个不属于你的世界, 密拉尔大陆的大法师罗兰·泽维尔。”   城市的夜幕姗姗来迟,但如今,西斜的太阳投下高楼大厦的阴影,顺着玻璃门斜斜地压到了青年身上, 让他淡金色的头发也显得有点黯淡。   中年男人忙碌的脚步从楼上传来,网吧距离打点好开门营业还有一段时候, 此时的大厅完全是幽暗而安静的,而青年稍稍抬起眼睛。   几天没听到这个称谓,罗兰想, 居然还有点怀念。   因为这个世界绝对不存在魔法,在他借助手机——不得不说, 这比卷轴好用多了——反反复复的查找下,得知超出常理的力量在这样一个世界是不被容忍的。取而代之的是科学, 无数的法则和定律筑起这里的高墙,连接了数不胜数的人,他们甚至还把人送上了月亮。   在罗兰过去二十年的认知里, 月亮是月之女神的化身,对方确实存在,能够召唤,而且还和他和颜悦色地喝过茶。   这些显得过于疯狂的记忆被青年谨慎地缄口不言。因为他用这几天学到的常识为自己简单地作过一个诊断:   伴随妄想性障碍的精神分裂。   问题在于罗兰也不确定究竟是自己数年来在危险边缘游走的法术研究终于打破了世界的规则, 还是所有的记忆都只是一个精神病人的呓语。这是对过去经历的否定,也是学者们能够设想的关于自身的最大谜题。他摊开双手,而两手空空。   在面对汽车即将到来的碾压时,罗兰想要放一个防御法术。   他直到最后一刻才意识到手中没有法师杖。   回忆到此结束,思绪回到现在不得不面对的情况。罗兰抬起眼睛,他这双琥珀色的瞳孔一向被旁人用来和稀世罕见的智慧挂钩。   既然他是密拉尔大陆有史以来最天才的大法师,以区区二十岁的年龄拥有自己的法师塔和一大群标准的古怪学生,且还位列法师协会荣誉会员之首,拥有一些盲目崇拜的评价也不足为奇。   “我应该指出,”   罗兰不打算再装出彬彬有礼的样子,一针见血地评价道:   “如果你是世界意识,那么最起码我所生活过的地方应该是一个真正的世界。我不是没有想过会有高维生物的存在,但目前我看到的毫无疑问告诉我整个密拉尔大陆都是虚构的,就连我也是——我怎么还会有血有肉呢?不应该是一串连重量都没有的数据吗?”   面前的书页上,原先的文字消湮,新的文字仿佛透过纸页一点点洇过来:   “本该是这样的,但是……”   黑书花了很长一段时间讲述这个故事。   它尽可能跳过了一些不必要的赘述,唯独在叙述它过去的几次胜利时别有用心地拉长了篇幅。它接下来提到了它正在追击的“系统”的痕迹,对方本该在上一次的决战中彻底荡然无存,它却久违地检测到了这个世界的异常波动。   鉴于系统不可能凭空出现,一定有什么存在正试图重新制造它。   “打断一下,”   罗兰说,“既然系统每个世界都挑反派下手,而你每次找到的也都是反派。鉴于我确实在从事一些关于黑魔法的研究,我姑且问一句,我不会被算成是密拉尔大陆上最大的反派了吧。”   “不是你。”   趁着这个空隙,黑书把已经写满整个页面密密麻麻的字迹抹干净,随后缓慢浮现出以下的几个字眼,“但和你有很大的关系。你已成为了系统眼中的一大阻碍,所以它把你清除了——”   “从游戏世界里?”   “从任何地方。”黑书说,“彻底抹杀。再晚一步我都来不及把你的灵魂抢救到这里。”   受限于一方狭窄的屏幕,黑书从屏幕那头窥探罗兰的神情,只看见青年的脸被屏幕照亮,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中一闪而过某种近乎灼热的光芒,甚至算得上有几分难以形容的欢欣,罗兰双手交叉,喟然叹了一口气,唇角却向上弯了弯:   “看来我的生命还不至于那么不值一提啊。”   大法师的瞳孔在屏幕冰冷的光芒下,甚至有一点像是猫的竖瞳,带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审视感。在黑书上的文字还没来得及彻底消散的时候,罗兰忽然冷不丁地又来了一句:   “你不用再解释,我差不多都明白了。”   世界意识起码还有三分之一的资讯没有共享给罗兰,此时乍一听到他这么说,写到一半的笔画尴尬地僵住了,一笔横线硬生生弯出了一个弧度。它茫然地问:   “明、明白了?等一下,你自顾自明白了什么——”   “明白了我原先生活的世界既不能算真实,也不能算虚假,”   罗兰对着屏幕笑了笑,这个笑容又温和下来,从楼上下来拿东西的网吧老板恰好将其收入眼中,对罗兰这么快就适应了环境感到很高兴,   “密拉尔大陆是被有意虚构出来的游戏世界,这点毋庸置疑。你所说的系统正是想要利用两个世界——现实和虚构的连接——创造出一个绝对不会被你抓到的陷阱。如果我没有猜错,被攻略的反派属于游戏世界,系统和气运之子则属于我这一边的现实。作为世界意识的你,为了稳住反派,就必定被困在屏幕的那一头,无法干涉这里所发生的一切。所以根本没办法抓出系统。”   “你说的倒是没错啦,”   黑书潦草地写道,又有点不放心,“所以你现在的自我认知是……?”   “我认为我是有自主意识的存在。”   罗兰说,“而且我身边大部分人也是如此。系统不可能在完全虚构的世界中汲取能量,它必须很小心地给予我们思想的自由,不过好在大部分人不会在第一时间觉得自己生活的世界不对。”   罗兰这么说时,将左手和右手交叠在一起,修长的手指构成一个仿佛金字塔一样的形状,而在这个形状之上,是他那一双聪慧的眼睛。   黑书忽然想到它匆匆忙忙地来到这个世界,还没有来得及了解到罗兰所说的那些“稍微有点过头”的研究到底是以什么为题材的。但它看着青年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写道:   “你早就察觉到了……”   “可能有一点吧。”   罗兰缓慢地眨眨眼,一个成熟的法师懂得在什么时候表现出自己的谦逊。   不止一点,年轻的大法师过早地就察觉到了不对,天上那些缓慢移动的星轨不可触碰,遥远的只存在概念的神明统治着一切,但他却早早地觉得在那背后存在着另外一些看不见的眼睛。大陆的历史,那些遥远的所有人却毫不怀疑的模糊预言……诸如此类。   既然这一切被构建出来,本来只是作为一个虚假的模型。   按照系统的安排,现实世界被选中的宿主将会建立一个游戏账号,而虚拟角色的情感完全被置于数据模拟之中,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够刷高虚拟角色的好感度。这件事将会比所有费时费力还需要演技的攻略要轻松得多,选择几个对话的选项,送一些特别的礼物。   爱意是廉价的,但屏幕里的人却无法不被爱的誓言所惑。   然后宿主抽身而去,等待着两个世界融合的那一天,游戏角色将会出现在现实世界中,那一刻所收割的气运值将达到有史以来的最高点。   与此同时,两个世界也会一并被毁掉。   它们并不能很好地相容,拥有强大破坏力量的黑暗种族会像是破坏蝼蚁一般破坏这个安宁和平的世界,而罗兰在这里待了几天,他很清楚科学的力量,知道那些热兵器和炸弹的威力。秩序将会遭到破坏,随后不复存在。   在《深渊》的游戏界面中,一只黑猫已经待在原地许久,偶尔被待机动画控制,摇一摇尾巴,晃一晃耳朵。它尾巴卷起的巨大法杖和它毛茸茸的形象很不匹配。网吧里十分安静,只有青年低声说话的声音。   “我会帮你,”   罗兰对着屏幕说话,“你救了我的命,我应当感激。我会尽我所能找到潜藏在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但我有一个请求。既然你到现在还没有提到,我猜想那应该是很困难的。”   黑书上的字迹犹如被水洗掉一般消失,罗兰看着空空的纸页:   “——我还能回到我原来的世界吗?”   一个游戏角色突破了虚拟的界限,获得了自由。他站在更高的维度俯瞰他过去的世界,俯瞰着电脑屏幕上薄薄的一层贴图,一切都像是二维的图画那样滑稽。   毕竟,有史以来的故事都以穿越进异世界努力回家为题材。虽然异世界也是许多人的故乡,但回到其中的想法听起来是不可思议的。   “不是因为别的,”   罗兰琥珀色的眼眸映照出墙壁上的宣传海报,上面的魔王冰冷而傲慢地望着路过的所有人,看起来打算用暴力手段把面前所有障碍都彻底清除。他当然才是整个大陆最当之无愧的反派,就连罗兰刚刚登录游戏时,也看到了一模一样的画面。   “你知道我和克里斯梅尔的关系的,对吧。”   罗兰看起来无比坦然,在这种时候大法师显得非常直率,他的眼睛里简直赤裸裸地写着“我们之间有某些不正当的关系”。但黑书却可疑地沉默了。黑书停顿了好一会,窥探游戏世界中发生的一切是很轻易的,但正确理解它们却不太容易。   虽然在这一点,系统不知为何已经做出了判断。   “呃,”黑书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老老实实地指出自己的疑问:   “你指的是自从你失踪之后,全大陆都认为你遭受了魔王的杀害。而魔王非但没有声辩,反而试图炸毁你的法师塔,掀翻法师协会的根据地,把你的名字列为魔王城的禁忌,让你高居赏金通缉榜的第一位,并且从未停止过对你追杀的命令这一类的事情——”   “没错,”   罗兰闭上眼睛笑了起来,他自然而然地接着说出这样一句匪夷所思的话,   “他真的很爱我,不是吗?”   世界意识发誓,它第一次开始担心合作者的精神状态。   *   又过了两个小时,单胜蹬蹬地从楼上下来,看见年轻人仍旧专心致志地盯着屏幕,不禁立刻被触发了所有长辈脑子里装的共同开关,苦口婆心地说:   “小罗啊,玩太久游戏对身体不好。不是叔啰嗦,你是年轻人,应该起来活动一下,休息一下眼睛。等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知道身体有多重要了。你看,嗯,我的关节已经不行了,单斌那小子天天说我脱发……”   罗兰将视线移开屏幕,果然,长时间被强光刺激的眼睛乍一望向昏暗的环境,便模模糊糊地感到一点刺痛,随即流出生理性的眼泪。他揉了揉眼睛,暂时放开了键盘。   在屏幕上缓缓浮现出的,是“战斗胜利”的四个金灿灿的花体字。   虽然单斌提到魔王这个最终大boss时咬牙切齿,但罗兰所操控的这只毛茸茸的无害黑猫距离成功见到魔王仍旧有很长的距离。魔王城副本只会在玩家等级达到三十级时开放。看着刚刚升到九级、重新变得空空荡荡的经验条,罗兰告诉自己不能操之过急。   实际上,在其他玩家看来,在两个小时内直接升到九级,已经算是十分天赋异禀。《深渊》不像是另外那些升级轻而易举的网游,而是耐心地构建了一个漫长的难度曲线,必须要掌握足够多的技巧,并且参与足够多的战斗,才能达到下一个等级。   何况罗兰捏的角色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黑猫。   纯种动物升级的难度远远超过普通玩家,许多其他玩家可以正常交互的项目,黑猫却非常写实地被拒之门外。罗兰于是就留在最开始刷新的地点“星落森林”颇有耐心地刷着魔兽副本。   黑猫灵活地在魔兽的脊背上跳跃,柔软的肉垫轻到像是察觉不到地踩过那些粗糙的皮毛,它用尾巴卷着法杖,而法杖以出乎意料的方式朝着各个角度发射着魔法,并且都恰好命中。   水、火、电魔法的巧妙配合,黑暗魔法所产生的微小干扰粒子……   罗兰没有花太多时间熟悉游戏的操作,那些对于其他玩家而言复杂的机制对他来说相当于幼童简单的算术题。   当他将双手放在键盘上,就奇迹般飞快地领悟了屏幕内外两个世界的相似之处。   作为一个法师,厚厚的血条和坚硬的护甲反而是一种侮辱,黑猫的尾巴能牢牢地卷起法杖,黑猫也可以吟唱术法——虽然听起来就像是不同频率的喵喵叫,但是效果立竿见影。最为重要的是,黑猫在战场上具有高度的敏捷性和机动性,这就是罗兰选择黑猫的理由。   一小部分理由。   另外的理由则是罗兰格外喜欢黑猫。作为法师塔的主人,他一度想要在塔里养一只黑猫,但法师塔的环境十分危险,而且他的学生又养了许多例如蟒蛇的不友好的宠物,极其不适合猫咪生存。这对于一个在法术课本上署名“黑猫”的大法师显然是不小的打击。   所以当罗兰发现角色页面能选择黑猫时,琥珀色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总而言之,他操纵着游戏里的黑猫大杀四方,花了两小时几乎把“星落森林”的魔兽完全歼灭干净,虽然升级已经算得上飞速,但依旧不是很让他满意。   单胜这么说了,他也知道他的身体需要休息。他毕竟是个刚刚出院的患者。罗兰再次将目光移向屏幕,决定解决最后的一点问题。   他简单分析了一下升级效率不足的原因。   首先,肯定不是黑猫的问题。   黑猫在他的手中已经发挥出了远比普通角色还要大的力量,效率不够高的问题在于黑猫所使用的武器:法师杖。   而目前能够选择的法师杖只有新手教程附赠的,上面镶嵌着一枚看起来质量就不怎么样的魔法石。罗兰操纵着黑猫叼着打魔兽掉的一小袋金币,轻盈地跳到了台子上,出现在了武器商人的眼前,打算看看有没有好货。   武器商人是新手村固定位置的npc。   他每天迎来送往,接受数不胜数的玩家的问询,并且将批量生产源源不断的武器卖给他们。他并不知道这些和武器一样仿佛批量生产的勇者究竟从哪里来,这似乎是很正常的现象,他也从来没有多想。   直到他送走上一个客人,把钱塞进口袋里,一晃眼看见了一只黑猫。   黑猫的身上没有别的装饰,睁着琥珀色的瞳孔对他咪了一声,钱袋应声而落。   武器商人这才反应过来黑猫原来也是那些玩家中的一员,他按捺下摸一摸玩家油光水滑皮毛的冲动,和蔼可亲地从背后抽出一本武器名册,摊开在罗兰面前。因为看见了黑猫用尾巴卷起来的法师杖,他还特别地吹捧了一下自家卖的货物。   屏幕上出现了半透明的对话框,原本在认真浏览商品信息的罗兰移过目光,然后——   武器商人:“我这里卖的都是好货,什么,你说你需要一柄法师杖?”   武器商人:“要不要试试这把‘星落之杖’,镶嵌星辰石,据说是圣罗兰的遗物噢。”   罗兰的手抖了一下。   黑猫原本不急不徐地沿着桌板边缘散步,忽然脚一滑,差点整只猫栽倒下去。不过它很快就恢复了平衡,而且十分矜持地冲着商人喵了一声,将毛绒绒的爪印印在了“星落之杖”的商品描述上。很快,它的尾巴卷着一柄崭新的法杖,跳下了桌,消失在了树林之中。   武器商人颇有些留恋地望了树林一眼,随后摇摇头,开始做他的下一笔生意。   而此时的罗兰则点开了游戏的主菜单,单机退出游戏。霎那间,《深渊世界》鲜明的色彩消失得一干二净,在他面前的又是默认桌面那一片静谧的、带着机械感的蓝色。   就好像一整个世界不见了。   罗兰还是难以避免地感到了某种巨大的失落感。他小声地自言自语,仿佛要反驳点什么,又好像想要证明自己和那个虚无缥缈的世界存在的一点联系:   “我之前从来没有用过质量这么差的法杖。”   单胜在前台那里忙活,听见他好像说了什么,便问了一声。罗兰礼貌地回应他没事,又询问了一下网吧老板,什么时候给他分配工作。夜色已经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外面的世界灯火通明,斑驳的光映照在罗兰淡金色的头发上。   单胜忽然想到什么,挠挠头:   “不着急,不着急。我们明天才重新开业。哎呀,小罗,你的头发好像是天生的,还怪独特的,就是有点不像我这儿的人。”   罗兰眨了眨眼睛:“对了,听单斌刚才的话,这附近是不是有染发的地方?” 第171章 论遗产的自我继承   理发剪发出低沉轻柔的“嘶嘶”声, 空气中弥漫着染发剂刺鼻的气味,在他的头发湿漉漉地贴着头皮,淡金色被黑色一点点蚕食的时候,罗兰阖上眼睛, 决定利用这段时间理清一些事情。   感谢科学。他现在可没有办法把法杖对准自己, 来一个强力变色魔法。   《深渊大陆》虽然勾勒出了一个栩栩如生的背景, 在某些方面却把刻板印象发挥到了极致。大法师罗兰还没有成名时, 人们看到他的第一眼就会被他明亮的金色头发吸引,从而认为他是鲁莽的勇者、忠诚的骑士或者倨傲不凡的贵族。   而在现代世界——   他刚走进店里的时候,理发师看他的眼神就好像他是被家长勒令来改造的不良少年。   罗兰还是比较喜欢原教旨主义的法师形象:裹在一身黑漆漆的法师袍里,顶着颜色像夜色一样深沉的头发, 在法师塔里阴暗且符合人设地飘来飘去。   在战场上,法师从来不需要像战士一样引人注意, 他们银白色的法术能够照亮半边天空,但自身却隐没在阴影中。   基于此,罗兰对他将要染成的黑发很满意。   他的思绪又顺势游荡到了刚刚打开的《深渊大陆》的主线剧情。关于历史的那部分罗兰已经熟悉得不行, 而关于玩家的身份——被召唤出的救世之星,罗兰对这一预言早有耳闻。   当深渊魔王克里斯梅尔杀死他的父兄加冕为王, 破开封印之门重回密拉尔大陆时,吟游诗人纷纷传唱着关于他将毁灭一切的预言。这听起来糟糕透顶, 不过配套的预言稍微乐观一点:密拉尔大陆上将会出现从异世到来的勇者,而勇者是能够征服魔王的唯一希望。   无论是他还是克里斯梅尔,那时候都对这样的预言嗤之以鼻。   现在, 罗兰闭着眼睛,想起他在主线动画看到的那一幕。他的名字伴随着珐琅画般的剪影出现,剪影只是模糊地勾勒出了当年大法师的风采,他手中的法杖上镶嵌着一小块凝固的月光, 头发如黑宝石般闪闪发光,眼神则仿佛深沉而悲悯地看透了一切。   很符合一个早死的智者形象。   引导者介绍说:“……大法师罗兰挺身而出,孤身前往魔王城应敌,数月后却音讯全无,由于他生前的伟大贡献,被赐予圣者的称谓,人们尊称其为“圣罗兰”。勇敢的冒险者啊!大法师曾在这片大陆上留下了许多珍贵的遗产,你能找到它们吗?”   引导者颇为庄严地向前望去,一时间没看到人。   于是他垂下目光,看见了一只用尾巴卷着法师杖拼命摇晃的黑猫。   不过没有关系,一天内会有无数个新的勇者降临在这个世界上,对他们区别对待显然也不必要。引导者只不过尽职尽责地完成他的工作,何况他们没有一个人真正战胜了魔王克里斯梅尔,只需要一镰刀,玩家就被斩成一堆七零八落的数据,再在复活祭坛被重新拼凑起来。   他当然不会知道,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知道圣罗兰的遗产究竟在哪儿,   ——那一定就是面前这只黑猫。   头发染好需要一些时间,不过现在也已经差不多了。罗兰在这个过程中把目前他所获取的关键信息梳理了一遍,大概对接下来要在《深渊大陆》里做些什么有了打算。他当然想要直接操控冲向魔王城,但以他现在的实力,恐怕连城门口的守卫也打不过。   不要着急,罗兰对自己说。不能着急。   青年付好钱,从理发店转身离开,投入到都市的一片车水马龙中。他漆黑的头发柔软地垂在耳畔,使他的气质截然不同,却又和他眼眸中的某些东西浑然一体。现在他能毫无障碍地融入他身边的A大学生,看上去文质彬彬像个学者。   学者奔向最高的真理,就像飞蛾扑向火焰,霎那间能迸发出璀璨的光芒。   在过去的那个世界,罗兰的天赋使他很少像这样对某个目标感到渴求。唯有最复杂的、最热烈的、最好的东西才能点燃他。   而克里斯梅尔已经等待他很久了。   *   “所以,”单斌总结道,“我失忆以后也一定不会忘记我刷满装备的游戏账号。”   他在他的宿舍发表这一番结论,响应者寥寥。有人在床上懒洋洋地应和了一声,噼里啪啦的键盘声不绝于耳。虽然单斌他爸把网吧开在A大边上,但单斌的成绩却仅仅只够他考进更远一些的郦城职业技术学院。   学院里鱼龙混杂,虽然单斌性格很好,到哪儿都吃的很开,但也没能和自己的几个舍友完全熟悉起来。浑身花里胡哨的少年也不觉得没趣,只是用眼睛扫了一圈,随即亲亲热热地凑到右手侧的桌边。   “你干什么!”   对方吓了一跳,下意识提高声音遮住了电脑屏幕。   “不就是在玩《深渊》吗?”   单斌反而觉得有点莫名其妙,“有什么好见不得人的,之前也不这样啊。”   单斌的这个舍友名叫白时,名字斯斯文文,人长的也算是清秀,但却非常阴沉。此时他就警惕地捂着自己的电脑屏幕,用看脏东西一般的眼神看着单斌。单斌耸耸肩,选择知难而退。对方的家庭条件比宿舍的其他人要好得多,看不起他们也不算反常。   眼看着红发的青年逐渐走远,白时才放下心来。   他仍旧觉得自己的心脏在砰砰直跳,将挡着屏幕的手拿下后,暴露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不属于游戏的古怪界面。白时试着小心地在脑海中呼唤:“系统,你还在吗?”   大概过了两三秒,令人放心的电流音就嘶嘶地响起:   “宿主你好,你已经选择绑定本系统。请问你还有什么需求……”   白时努力不让自己脸上的兴奋暴露出来。他从来没有想过犹如小说般的情节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就在几天前,他正在电脑上打开《深渊大陆》,却忽然跳出一个诱人的广告弹窗,声称可以在网游中植入作弊脚本,不仅能修改游戏的数据,还能够让其中的角色也对你死心塌地。   《深渊》发行以来,许多作弊器都试图攻陷它的程序,但却一直没有成功。白时将信将疑,却又忍不住有几分动心,于是迅速地点击了下载。   当他选择下载后的那一秒,不知为何感受到一阵天旋地转。   再次清醒过来,脑中就多了这样一个自称为系统的存在。对方似乎对白时的喜好了如指掌,并且称呼白时为被选中的人。它告诉白时,《深渊大陆》是一个特殊的游戏,在未来,游戏世界将会和它所处的现实融合,到那时,他在游戏里拥有的一切都会成真。   至于系统的作用嘛——就是让白时拥有一个作弊器,能够让他的数值开挂,同时轻松攻略众多的npc。   虽然系统将反派克里斯梅尔也算进攻略目标,让自诩直男的白时感到有几分不满,但仔细想想,让整个游戏最大的反派单方面为自己痴狂也算是颇有成就感。更何况,在《深渊》中,还有大量的女性角色等待他去征服,就比如总是高高在上的圣女玛莲娜……   在白时的脑海中,他已经过上了后宫成群的美好生活。   然而现实并没有那么简单。虽然系统修改了他的武器数值,但过于真实的战斗模拟使得白时自信满满地点开战斗,却反而被魔兽攻击得狼狈不堪。   在系统为他准备的好感界面中,他费了两天功夫,也“只是”拿下了两个女角色。   最让白时觉得不甘的,是他所攻略的对象虽然对他流露出迷恋的目光,并且对他的其余指令言听计从,却始终无法更进一步。甚至在他一次提出想要让对方脱下外袍时,对方忽然用奇怪的目光看向他,好感度还往下掉了两格,白时不得不通过送礼的机制填补回去。   或许只能等待世界融合的那天。白时一边想着,一边打开系统提供的数据修改界面。这两天他打开《深渊》时都小心翼翼,但随着游戏里的金钱和神器越来越多,他逐渐开始觉得心痒难耐,甚至截了许多张图想要发到网上。   系统阻止了他,并且告诉他不要太过于高调。   此时此刻,白时的心跳终于慢慢平复下来。要是他那个莫名其妙凑近的舍友看到了数据修改器的界面,他游戏作弊的事情就会暴露,这对他来说简直是天大的不利,还好他反应及时。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没什么事情,”他对系统说,“我在想下一步要拿下谁。听说王国的公主漂亮得要命,不过我泡的两个妹子说她们实力不足,不能帮我打进去。我去打法师塔那个本吧,不是有那什么……呃,大法师的遗产吗?虽然里面的女人太凶了,不是我特别喜欢的类型。”   法师塔的遗产啊……   系统一边计算着需要修改的数据,一边短暂地想起了那个被它扼杀掉的游戏角色。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轻飘飘地一闪而过,随后再也不被记起。   *   罗兰顶着刚染过的头发回到“零距离网吧”。   虽然夜色已经深了,但郦城仍旧车水马龙,仿佛永远不会停歇。他对这里的一切基本都是陌生的,但出于观察和伪装能力的培养,他成功让其他人相信他只是缺乏常识,而不是精神出现了严重的问题。   其实现代社会的规则不难猜测。   比如站在红绿灯前需要等待,被人群裹挟着,脚底掠过黑白相间的斑马线。罗兰所在的游戏世界并没有斑马这种动物,取而代之的是现实世界所没有的天马和飞龙。不过这都是造物的奇迹,罗兰只决定让自己说话的时候更谨慎一些。   又比如一拧就能出水的笼头,按下开关会亮起的电灯,在燥热的暑夜中会源源不断冒出冷气的空调。置身其中,能够享受前所未有的便利,在他来自的那片大陆,就算是有着最杰出手艺的工匠也无法完成这样的伟业。   但是——   罗兰伸出手,感受着空调那头吹来的冷风,若有所思。   化学和物理学,真正的学者总会对复杂的知识领域迎难而上。无论是水、火、电还是机械,作为密拉尔大陆最杰出的法师,他认为自己都能掌握。   单胜有点奇怪他为什么盯着空调一动不动,“空调有什么不对劲吗?”   “没有,”   罗兰这才转过身,他琥珀色的眼睛忽然像是闪烁着某种明亮的光芒,随后却只是微笑,“只不过我隐约记起之前住的地方没有这样的东西。要是我能想起来怎么回去,我就自己装一台。”   他现在所在的位置在网吧二楼,也就是单胜和单斌的日常生活区。生活区有一个多出来的书房,这是单斌原本读书时为他准备的,后来发生的事证明了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心思确实没有一点在读书上,所以书房就闲置了。   现在书房里摆了一张展开的折叠床,上面是整整齐齐的被褥。   单胜搓了搓手,说:“小罗啊,你看这里的环境还可以吗?你暂时就住在这里可以吧。”   罗兰早就在进入房间的时候把这里所有值得注意的地方都注意了一遍,虽然在异世界有房,但他对生活质量的需求并不是很高,基本上是“有个窝就行”的地步,所以觉得并无不可。只是,他的目光落在了两样值得在意的东西上,想了想问道:   “柜子里的书,我可不可以……”   “可以,”单胜有点感动地看着他,“不能再可以了。哎,我家那个要是像你这样热爱学习就好了。不过这些书大部分都是我给他买的教材和辅导资料,你要是有什么需要跟叔提啊。”   书柜里的书大概没有想到它们还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单斌从小到大用过的教材,包括“三年级英语”、“七年级物理”这一类,都没有丢掉,而是整整齐齐地垒在书柜里。这些教科书对罗兰的意义却比其他的书都要珍贵。   罗兰又移了移视线:“那书房的电脑,平时我也可以用吗?”   “这有什么不行。”   单胜说,“我这儿最不缺的就是电脑。你要下去机房里用也行,我给你办张卡。”   “不用不用。”罗兰弯弯唇角,“我也不能这么麻烦你们。单叔,我不是说我可以在这里做网管吗,要是有什么活,也可以摊给我干。虽然我之前没做过,但我学的很快。”   这句话一点也没说谎,不过单胜却不在意地挥了挥手:   “这事不急,我们明天晚上才重新开业呢。你刚刚出院,身体还没养好。要是实在想来帮忙,就在营业时间巡逻一下,看看有没有脸嫩的,查一下他们的身份证。嗯,就这样。你今晚先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具体的活我明天再和你说。”   说毕,见没有什么别的事情要交待,单胜就关上了门。   罗兰从衣服口袋里翻出自己的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是晚上十一点零五分。他轻手轻脚地站起来,先是从书柜里抽出几本课本放在自己的床头,随后压抑住自己汲取知识的渴望,还是选择坐定在电脑桌前。电脑开机时发出清脆的一声“滴”。   这台电脑原来也是单斌在用。   不过现在他一般都待在学校宿舍过夜。罗兰迅速地找到桌面上眼熟的按键,双击后,一轮巨大的红月在眼前放大,登录界面再一次占满了全部视线。   这副画面不管看多少次,都总是会让人陷入深深的震撼中,构图和完成度无可挑剔,魔王高傲又残忍的金色眼瞳仿佛透过屏幕睥睨着与他对视的人。刀锋上的鲜血和黑洞洞的骷髅无声地宣告着他过去的战绩,铺天盖地的羽翼就连那轮血月也近乎一并遮盖。   罗兰输入了下午才注册的账号和密码,画面随即一淡。   令人战栗的图画淡出视线,浮现在面前的,仍旧是那只用尾巴勾着劣质法师杖的黑猫。黑猫站在偌大一片星落森林的正中央“喵”了一声,这里已经被它杀的空空荡荡,一时半会刷新不出新的魔兽群落。   也就是说,想要推进剧情,就得另寻他处。   这件事就是这么刚好。   如果不是所有遇到的人都神神叨叨地说着“圣罗兰的遗产”,罗兰还想不起来自己确实在星落森林留下过一个传送法阵。他总是这样到处留下痕迹。大法师的房间里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各种阵法,许多他已经忘记了是什么,反正能和它们相安无事。   他把手指放在键盘的方向键上,取消了自动移动,操纵着黑猫往某个方向走去……   片刻之后,黑猫就忽然出现在了他过去的床头柜上。   或者说,是在全大陆最安全的法师塔里最安全的房间的一个最安全的床头柜上。   法师塔是玩家可以选择性游玩的副本,每天都有数不清的玩家试图往里钻,企图找到所谓的遗产。但这并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情。   首先,法师塔的每一层都密布着危机四伏的陷阱。玩家随时可能掉进某个装满尖刺、岩浆或是沼泽的大洞,然后被迫直接刷新到新手村。这些陷阱基本上三步一个,而且定时更新,在网络上搜不到任何攻略。   其次,法师塔里住着全大陆最古怪的一群人。而且他们非常、非常不喜欢被打扰。   最后,自从魔王克里斯梅尔企图炸掉整座法师塔后,大法师罗兰生前留下的保护魔法阵就被彻底激活,这使得法师塔上覆盖有一层坚不可摧的屏障,基于这是罗兰的毕生心血,目前还没有人能够很好地解决这个问题——法阵只放一部分人进来,而将另外一部分人直接拒之门外,找不到具体的规律,就好像它是活物。   不是没有玩家投诉“为什么偏偏我被拒之门外”,但《深渊》的官方始终保持着他们低调神秘的态度,对此毫无回应。   不过,也有一部分幸运的玩家真的在法师塔里找到了什么,正如保护魔法阵虽然把魔王克里斯梅尔视为黑名单的头号人物,但仍旧没能挡住他把法师塔翻了个底朝天。   屏幕前的罗兰望着法师塔顶层的乱七八糟的房间,思考着在他“死”后到底有多少人——包括他亲爱的学生们——把这里搞得一团糟。不过他多少还是能感受到一些对过去时光的怅惋和怀念,黑猫原地转了几圈,轻盈地踏过房间的内部陈设,随后踩在一块平平无奇的地砖上。   先是三下轻轻的敲击。   然后是十七下连续不断的叩击,最后是二十五下更长一些的声响……   没有人比罗兰更熟悉他自己的房间,当然也没有人能够更快地找到他自己的遗产。伴随着莫名其妙且极其复杂的一段暗号,法师塔的某处传来喀哒一声,随后,一柄法杖从天而降。   罗兰操控黑猫竖起耳朵向前扑去,悄无声息地将它叼住。   他尽量让声音小一点,因为他并不是很想惊动此处的其他人——或者其他动物。毕竟现在他在游戏中的载体只是一只脆弱的黑猫。   然而,事情却并不总是如人所料。   罗兰眼前的屏幕忽然蒙上了一层不详的红光,巨大到令听众战栗的警报声忽然嗡嗡地响了起来,显然要把此处发生的一起偷窃广而告之。红光是对玩家性命危在旦夕的警告,在深夜的房间里照亮了青年琥珀色的瞳孔。   罗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怎么就没有想到他的学生会在自己的房间加装了一打探测魔法呢?   游戏的画面随着警报声也仿佛微微变形。在大法师过去的房间中央,是一只用尾巴卷着法杖的黑猫,此时正迅速地思考应该朝哪个方向迅速脱身。   不管是哪个方向,肯定不是正门——   因为房门轰然打开,力度大到房间的主人罗兰都有几分心疼,随之看到的是两枚锋利的银牙,银牙上淌着见血封喉的毒液,此时顺着那张大开的蟒口滴落,蟒蛇浑浊的竖瞳在望见房间里的黑猫时,忽然闪烁出残忍的光芒。   和星落森林没有神智的魔兽不一样,这条蟒蛇有着强大的魔抗属性,它的主人对他悉心照料,这也就使得它对于现在的罗兰而言,是彻彻底底的危险物种。   罗兰挺直了脊背,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操控着黑猫一点点后退。黑猫在来自天敌的压迫下已经竖起的全身的毛发,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呼噜呼噜声。   这时候,纯种动物的弊端就展现出来了——比起点满属性点的魔兽,一只普普通通的黑猫,无论怎么跑,都不可能快过巨蟒张开的血盆大口。   屏幕上忽然弹出了对话框,随之传来的是熟悉的声音。   “真是什么人都敢来导师的地盘上撒野,老师要是还活着,一定……咦?” 第172章 论法师塔的待客之道   巫师塔最高层, 已故大法师罗兰的房间。   “一只黑猫叼走了大法师生前留下的法杖,然后它逃走了,”   蟒蛇墨绿色的鳞片与地面摩擦时发出轻微的嘶嘶声,它咧开嘴吐出鲜红色的信子, 就像是渴望抚摸的小狗一样蹭了蹭来者的衣摆。   女巫俯下身勉勉强强地抱起它, 让它在自己的肩膀环绕了好几圈,   “乖孩子, 乖孩子,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我说,你们别以为我在拿导师开玩笑,这件事千真万确, 你们来晚了一步。否则你们会和我一样怀疑自己的眼睛。”   “但是,希尔达, ”   有人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手中的法杖,杖尖隐约流淌出一点不信任的光芒,“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你没能拦住它。你是学徒之中最优秀的一个, 而那只是一只黑猫。”   紫发女巫希尔达反唇相讥:   “没错,‘只是’一只单凭尾巴就能够用导师的法杖完美释放八阶法术‘缄默之光’的黑猫。”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 ”   另一个学徒带着某种狂信徒般的神色说道:   “别再摸你那条养的和小狗一样的大蛇了。你记不记得导师一直想养一只黑猫,就是因为它才没有——”   女巫用警惕的眼神看着他:“噢等等, 你不会想要告诉我就因为我们把巫师塔的环境搞得不是很宜居,导师冲动之下离家出走,然后自己变成猫回来了吧。虽然他是星辰塔的大法师, 但这个推论是不是有点过头了。”   “导师是无所不能的。”   对方不容辩驳地说,仿佛这句话是什么真理。   在外人看来,这群法师慕强到无可救药,而且对他们的导师抱有某种无条件的盲目信任。   希尔达居然还点了点头:   “我同意。不过我以新任法师协会首席的名义发誓, 这只是一起超乎寻常的袭击事件。我们已经过了那种争吵‘我才是导师最优秀的学生’的年纪了,我也没有幼稚到相信猫咪法师的童话故事,所以这件事的争议就到此为止吧。”   紫发女巫肃穆地这样宣布,伏在她肩头尺寸过于庞大的大蛇抬起浑浊的眼睛盯着眼前的法师学徒们。   她的指尖触及蟒蛇冰冷的鳞片,带着一点叹息的余烬低声说:   “有谁冒犯了法师塔,我会追责到底。但在此之前,我们的目的一直很明确,守住这座塔,等导师回来……我们都承诺过会这么做的。”   在一群古怪的法师中保证自己的领导地位不是那么容易。   不过作为大法师罗兰的前任万能助手——工作包括替他去亚特兰提斯的深海拔一只角鲨的胡须,或者去炽热的火山口种一朵柔软脆弱的矢车菊——希尔达暂时觉得目前的职位不会比满足导师的要求要麻烦。   因此,她的话成功镇住了在场的其他人。   她优雅地转过拐角,高挑的身影在众人的眼里消失。   所以也就没有人看到,端庄沉稳的女巫确定自己独自一人的第一个瞬间,抱着自己的蟒蛇激动地原地蹦蹦跳跳了两下,无声地尖叫了一通。   在众人面前保守一个史诗级别的秘密的感觉简直令人战栗,希尔达伸手按住自己的眉心,嘴角却仍旧扬起一个压抑不住的傻笑。   她再次无比感谢起自己的天赋:   ——与动物交流的能力。   *   魔王城深处,深渊魔族为他们的王所塑造的恢宏的宫殿。   克里斯梅尔扬起镰刀。   这一幕就像无数宣传图所绘制的那样:屏幕前的玩家紧绷着神经,指尖紧紧地贴着键盘,随时准备飞快地弹射出某个技能。   他们有时能躲避魔王的第一波攻击,在魔王心情比较好的情况下;大部分时候魔王没有耐心,他们则直接遭遇明亮地近乎撕裂屏幕两端的一道闪光。   瞬间满溢的红字伤害毫无疑问宣告着这一击的含义。   此时此刻,克里斯梅尔直截了当地用手中的巨镰将面前的冒险者撕裂成两端。冒险者的躯体并没有流出血来,也没有流露出什么痛苦的神色。   他只是睁着逐渐空洞的眼睛,静静地化作了无数细微的碎片,消失在了空寂的魔王殿之中。宫殿中再一次只剩下无往不胜的魔王。   今天的挑战者捏了一张和那个人尤其相似的脸。   武器末端的白骨硬硬地硌着克里斯梅尔的手指,他在想起那个名字时,魔族冰冷的血液仿佛都被烧到沸腾,那双暗金色的瞳孔也显露出非人族类野兽般残酷血腥的本质。   他克制不住自己在挥动武器时用了全力。就仿佛对手是那个强大到需要他全力以赴的人类。   或许很艰难,但有概率用锋利的刀刃将法师逼到最后一步,再亲自收割他的性命。然后,啜饮他的血与肉,摘下他的肋骨,凝视着他失去光芒的眼睛,等待他的头发褪色为仿佛黎明般的浅金,那样他就彻底属于你了。   ……对手实际上不堪一击。   而那个人类也当然不可能回来。克里斯梅尔停止了想象,他厌烦透却无法挣脱这个无数次死灰复燃的念头。   深渊种族就连偏好也和光明毫不沾边。整座殿宇都是昏暗的,黑曜石的地面仿佛要带来无尽的极夜,镰刀落在地上,金属摩擦的声音尖锐地划过耳膜,令人脊背发凉。   魔王收起武器和他的羽翼。当他漆黑的羽翼在王座前铺陈开来,每一枚羽毛都足以切断一条生命。   王座之下,所及之人唯有俯首。   他们的魔王残忍而独大,脾气恶劣且缺乏耐心,深渊魔族天生无心无情,选择追随某个魔,不是因为忠诚,而是因为畏惧。   克里斯梅尔的镰刀“魔瞳”末端的材料分别来自他的兄弟姐妹和与他至亲的前任魔王,至今仍缺少一根中心的白骨。   魔王骤然抬起满是戾气的眼瞳,望着座下的羽翼:   “你说了什么,再说一遍。”   “主君,”   对方全然听从,重复道,“这条消息的真实性仍需检验,但是,法师塔那里确实这样对外界公布:一只黑猫偷走了大法师留下的……珍藏,也就是久未现世的法杖‘新星’。”   魔族自己汇报时都深感这条消息荒谬透顶。   但他话音还未落,克里斯梅尔便一步步走下台阶。   在场的其他人噤若寒蝉,同时对这一结果毫无意外。   任何有关已故法师罗兰的消息都会直接影响他们王的行动,虽然魔王城中并不允许直接提起他的名字,当然更不能提起任何将他和“死”联系在一起的字眼,例如“圣罗兰的遗产”这种直接触及魔王底线的表述。   克里斯梅尔的脚尖触及黑曜石地面的那一瞬间,整个人被漆黑的羽翼笼罩,仅仅是空间转移魔法,释放出的力量就强悍到恐怖,足以熄灭其他魔族蠢蠢欲动的任何一点心思。   没有停顿哪怕一刹那,他的身影消失在死寂的大殿中央。   余留下场上其他魔族面面相觑。但当他们向彼此望去时,那些不敢在魔王眼前流露的贪婪和恶意毫无忌惮地向着同族刺去。   为了生命安全,这些深渊的大公最终还是决定和平分手,各自回到自己的属地,对魔王克里斯梅尔的情况谨慎地一字不提。   世人都认为克里斯梅尔弑杀了前来讨伐魔王的大法师罗兰。   但十年前已经待在魔王城里的他们,或许是全大陆最能窥探魔王克里斯梅尔和已故大法师关系的那批人。   卑鄙的人类用“爱”这个字眼蒙蔽了魔王的眼睛,卸下了魔王的防御,熄灭了魔王以憎恨与痛苦为燃料的强大的火焰,用蜜糖软化了深渊魔族最锋利的一柄刀刃。当世无匹的魔王心甘情愿沦为屈从和战栗的那一方。直到那场毫无预兆的不告而别,这一切变成魔王的耻辱。   现在罗兰之于克里斯梅尔——   是死敌,是猎物,是他那尚未铸就的武器的一部分。   镰刀“魔瞳”最后一个空缺的位置为他所留,将以法师心脏之上的第三根肋骨填补。   *   罗兰不得不嘱托他过度兴奋的学徒保持缄默。   更早一些时候,他挺直脊背,在电脑屏幕前下意识按出一连串眼花缭乱的连击。他最熟悉的法杖“新星”开始令人愉悦地绽放出如他所预料的光芒。光芒隔着一层屏幕,跃迁过两个世界的距离,映照在罗兰眼睛里时仍旧只有微弱的失真。   虽然只是黑猫的状态,但也够用。   在罗兰如释重负地喃喃自语“可以了”的同时,他控制的黑猫畅通无阻地跳上了法师塔的窗沿,翘起尾巴勾着法杖,摇摇欲坠踩着边缘保持平衡。   八阶法术“缄默之光”的作用是短时间内定住在场的其他生物,“缄默”在战场上毫无疑问指的并不是物理意义的声音,而是彼此兵戎相向的武器。蟒蛇茫然地被定在原地,下意识用余光可怜巴巴地扫向它的主人,方才的一点威势已经荡然无存。女巫也震惊地顿在原地。   她一头漂亮的紫色头发都快要因为惊讶失去颜色了,脱口而出:   “老……老师?”   罗兰正打算按“跳下”的动作在对话框忽然弹出的那一刻悄无声息地顿住了。他盯着游戏页面左下角的聊天频道边上一个不停闪烁的麦克风图案,飞快地搞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按捺下一点想要叹息的冲动,又觉得眼前的一幕倒也算不上很坏。   “——我之前没有料想到你的天赋让你能听到我说话。”   罗兰再一次对着耳机的麦克风开口,已经带上了独属于大法师的那种面对任何事情一视同仁的沉静与平淡,就好像他失踪多年后忽然变成一只黑猫出现在自己的房间里,并且正在对自己的法杖实行偷窃,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就连紫发女巫也不禁觉得自己的惊讶太不应该。   不过她仍旧需要非常非常努力,才能克制住自己保持礼仪,不去盯着导师时不时摇晃一下的毛茸茸尾巴。   “既然我还会保持一段时间的……现状,”   她一向德高望重的导师端庄地踩着肉垫调整了一个姿势,“希尔达,你能认出我来,就已经很好。但是先不要告诉其他的学生。稍晚一点我会来见你们的。我目前有一些不得不处理的事情,不能在法师塔耽误时间。不过,如果你恰好有空,可以帮我调制几剂让动物开口说话的魔药。”   罗兰虽然并没有太多的心理包袱,但还是觉得以猫的形态面对自己昔日的学生有点羞耻。何况他的学生多多少少对他有一点……过分的个人崇拜。他有种预感,情况会变得相当不可收拾。   “好的,”希尔达下意识说。   她随后又紧张地补充道:   “请问您有什么要完成的任务,有我们能帮得上忙的吗?您真的离开了很久,不仅是我,其他同学也非常担心您。这些年我们也都有好好练习术法,这样的话——”   伴随着黑猫轻轻晃了晃头表示拒绝,走廊的那一头已经响起了脚步声。希尔达的声音也悄然熄灭,她想了想又问:   “至少让我们知道您此时要去往何方。”   “我必须赶到魔王身边。”   屏幕前的罗兰和屏幕中的黑猫同时说,不过黑猫的声音在旁人听来就只是“喵呜”那种程度的猫叫声。   他这样说,就好像立刻到达整个大陆传言中杀死他的罪魁祸首身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女巫甚至不敢置信地从她导师的声音中听出了一点不合时宜的雀跃。   现在脚步声已经逼近房门了。黑猫大概看到了她眼中的疑问,它再一次往窗棂的最边缘优雅地走了一步,尾巴勾着比它身子还长的法师杖,琥珀色的瞳孔转过来。他们都知道是时候留下最后一句话。   一般也是最至关重要的一句话。   这或许是一句临危受命般的委托,比如她的导师有着一个庞大的消灭邪恶的计划,在讨伐魔王使自己亲临险境前,有什么能够拜托大陆最顶尖的一批法师做的事情。   紫发女巫希尔达屏住呼吸,连她肩膀上的蟒蛇也识相地一动不动。   然后,她听到他的导师说:   “魔王克里斯梅尔是我此生认定的唯一伴侣,只不过我还没来得及把他的信息录入到防御系统。他下次要是再来法师塔,你们可以请他喝一杯茶。”   “这样啊,导师的伴侣确实应该……”   紫发的女巫忽然顿住。   她恍恍惚惚地想,“啊?啊?我刚刚答应了什么?”   她一瞬间尝试了很多方法让自己不至于显得太傻,但是端庄克己的女巫无论如何也只能茫然地、疯狂地试图理解这句话,涌上喉咙的只有数不胜数的疑问,因为太过于无法解释,所以一时间一句话都没有问出来。   此时,纷乱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下了。   黑猫圆圆的琥珀色的瞳孔昭示它说方才那一句惊世骇俗的话是认真的。   罗兰精确地通过耳机中传来的音量大小判断着距离。他操控角色只来得及停留到话音落下的那一刻,随后便飞快地跳下了高塔。在缓降法术的作用下,黑猫就好像是一只黑色的乌鸦一样轻盈。当然这也要归功于法杖的质量。   直到将自己隐没进法师塔周围的一大片树林中,罗兰才终于有空暇点开了法杖“新星”的道具界面:   “新星:大法师罗兰曾经最喜爱的法杖,讨伐魔王后,其与法师一同失去踪迹。法杖上镶嵌一颗月虹石,据说是法师当年召唤出月之精魂参与茶会所获得的赠礼。”   “攻击范围:未知;攻击强度:未知(目前尚未发挥出其上限);特性:白魔法强化”   这种程度的装备本不该被玩家所得到。罗兰谨慎地瞟了一眼左下角世界频道999+的消息,他记得在之前消息没有跳的这样快。不过他停顿了一下,还是没有点开其他玩家关于神器现世的讨论。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只觉得眼皮沉重。   按了一下手机,发现此时已经到了凌晨两点。   人类的身体是有极限的,罗兰虽然没被那场车祸撞断几根骨头,但浑身上下的擦伤和瘀伤也在医院躺了几天才养好。他透过薄薄的一块屏幕窥探着他过去世界的光彩,一天之内已经算得上是逞强,此时多少需要阖眼休息一会。   好在据他观察,目前游戏里的时间流速和现实并没有区别。   那么就稍微再耽误一点时间……   因为不清楚下线后的情况,他控制着黑猫藏进密密匝匝的树叶中,黑猫的皮毛像是一块以“黑夜”为主题的上好的丝绒缎子,只剩下两只琥珀色的眼睛微弱地闪着光芒。罗兰盯着黑猫看了一小会,这才准备关闭游戏页面。   可就在这时,他忽然注意到了屏幕上一直在闪光的一个时钟图标。   “每日时长奖励。”   浮现出的解释令人轻松地理解它的作用,罗兰心念一转,决定在下线之前最后领取掉这项福利。如果能够抽到什么材料,他或许可以用来继续强化“新星”。   点开图标,浮现在屏幕上的,是一个棕色皮革和黄铜金属配件制成的、基本上把“我很神秘快来打开我”写在表面上的藏宝箱,伴随着一阵忽然轻快起来的BGM,宝箱在罗兰眼前晃来晃去。将鼠标移动到相应的位置,指针就变成一把钥匙的形状。   那么,只要轻轻点击——   宝箱在流光溢彩的特效中打开了,呈现在罗兰眼前的,只是一张静静地躺在宝箱底部的纸。还没等罗兰产生一点类似疑惑的情绪,这张纸就自己张开,将上面的内容呈现在罗兰面前。   就是看起来多少有些眼熟。   这张纸片被游戏系统命名为:“关于魔王的观察记录·残片一”。上面记载了一些魔王克里斯梅尔的主要特性,因为是残片一,所以写的都是最基础的资料。   比如魔王擅长近身攻击,镰刀一击致命,但单次攻击范围不大,可以尝试利用这一特点;又比如魔王银发黄金瞳,残缺的角归咎于与前任魔王也就是他父亲的决战,旧伤使得他特定的情况下会变得很不稳定。   比起上面的内容……罗兰更头疼自己费尽心血写成的笔记到底在外流落了多少份。   他不再浏览上面的内容,毕竟整份魔王观察报告都出于大法师之手。罗兰无法克制地打了个哈欠,心知自己的意识渐渐陷入混沌。他再次望了一眼屏幕,苍白的银月映照下,树林的阴翳尤为幽深,在远处尚能望见法师塔的尖角。   而魔王城还很远。   他必须花更多时间才能回到克里斯梅尔的身边。   罗兰熄灭屏幕,电脑主机上的红色亮光跳跃着,随后也被青年按掉。罗兰拖着疲惫的脚步把自己放置在床上,定了一个第二天早晨六点半的闹钟,接着便义无反顾地沉入了睡梦之中。   他不知道的是,当他退出游戏的那一刻,在高高的树影上摇摇晃晃打盹的黑猫同样化为无数的数据碎片,融化在了月亮的眼瞳下。   而就在下一秒,深渊魔族富有强烈侵略性的气息就忽然间席卷了整片树林,撕裂了空间的魔王克里斯梅尔走到黑猫曾停栖的树下,忽然抬起了眼睛。   然而什么也没有。   魔王的暗金色瞳孔只映照出了月光,月光和他的头发一样都是一片银白,但克里斯梅尔的银发更接近于某种冷兵器的质感,不给人任何柔和的印象,冰冷而令人战栗。他沉默地在原地停留了一会,此处没有痕迹,亦没有任何留下痕迹的迹象。   就连他也解释不了,这究竟有什么值得在意的。   魔王最终提起他的镰刀,镰刀划过树林柔软的地面时没有留下一点声音。他就这样慢慢地走着,所经过的轨迹却奇异般地和黑猫方才逃跑时走过的道路重合。   他再一次向远处露出一点尖角的巫师塔走去。 第173章 论茶会的必备要素   凌晨六点半, 罗兰摁灭闹钟时花了几秒钟沉思他此时身在何方。   这不是说他想要一睁开眼睛就看到法师塔点缀着星辰的穹顶,而是说他这几个月已经习惯了睁开眼看见的是凑得很近的一双金色瞳孔。   魔王入睡时喜欢把自己的猎物密不透风地圈养起来,基本上像是一只黑色的大鸟收拢翅膀。   ……好吧,欢迎来到没有魔法也没有爱人的现实世界。   大法师面色阴沉地走进盥洗间, 他睡眠不足, 但已经足够清醒。昨天染好的头发此时无害而柔顺地倒映在镜中。罗兰简单地洗漱后, 换上了网吧老板为他买好的黑色T恤。他对着镜中仍旧有点陌生的自己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随后叹了一口气。   接着,他走到对面街的便民超市买了一只果酱面包。   单胜早就嘱咐罗兰自己去买点吃的,到周围的餐馆或者点外卖都行。他一个中年男人无牵无挂地住在店里,唯一的儿子也住校去了, 反而怕自己招待不好客人。   罗兰路过街边一堆花花绿绿的店铺,对上面写着的陌生食物暂时持谨慎态度, 转了一圈还是挑了个自己熟悉点的。   果酱面包的实物干巴巴的,和示意图不同,其实没有多少果酱。   罗兰就着小学数学教科书咽下面包, 一时间倒没有在意它的口味。他算得上一目十行,飞快地翻着页, 虽然以他目前的年龄,若是让外人看到他还在补习分数和二元一次方程, 那他绝对荣封九年义务教育的漏网之鱼——其实也正是这样。   早晨的网吧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   早晨的《深渊大陆》也是,虽然世界频道里已经有人开始互道早好,但毕竟大清早起床登录游戏的玩家并不是很多。   罗兰花两小时学习了教科书上的现代知识, 在想清楚所有可能的疑问之后,终于又坐到电脑桌前,重新启动了游戏。   登录界面倏忽在青年琥珀色的眼睛中淡去,屏幕上, 象征着角色的黑猫仍旧保持着昨夜离开时的姿势将自己无比稳妥地悬挂在树上,罗兰操纵它轻盈地落在地面,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黑猫的尾巴仍旧卷着密拉尔大陆的神器“新星”。   “新星”的价值,大法师本人最清楚不过。   如果是用它来刷经验的话,很快就能进入魔王城副本了。   屏幕上的电子黑猫仿佛也刚刚醒来,此时在柔软的一层落叶上懒洋洋地伸长前爪,睁着圆圆的琥珀色眼睛打哈欠。罗兰将修长的手指搭在方向键上,打断了它的动作,正打算向会刷新出魔兽的副本入口走去。   忽然,它停住了。   黑猫再一次敏捷地窜到角落的阴影中,它一身黑漆漆的皮毛和角落融合得天衣无缝。   罗兰扶了扶耳机,听见耳机的那头传来有人踩碎干燥落叶时发出的轻微的簌簌声,他谨慎地让黑猫伏低了身子,透过黑猫的视角,俯瞰到了从树林中经过的一行人。   为首的是一个勇者职业的金发玩家,在他身后则跟着两个少女,看向他的目光都流露出深深的痴迷。   一名身着教会的骑士盔甲,警惕地四处张望,一名则身材娇小,身上没有魔力的印记,拘谨而跌跌撞撞地跟在背后。   罗兰把游戏的视角拉近,直到能看清他们头上浮现出的对话框。   猫科动物的目光通常十分敏锐,这在游戏机制中算是纯种动物为数不多的优点。   这行人对树林之上有一只黑猫默默地注视着他们毫无觉察,还在谈论着关于他们将要前往的法师塔的种种事宜。   女骑士劝说勇者以更谨慎的态度来争取法师塔的支持,对方却丝毫不以为意,反而用玩笑般的语气提到如今法师塔掌权的只不过是个女巫,用不着担心。   勇者甜言蜜语地安抚道:“我不喜欢太凶的女人,听说那个希尔达还养了一只巨大的蟒蛇。要是她非要跟着我,我也就是勉为其难地收了,威胁不到你的地位。”   女骑士似乎还是很不安:“她不是你说的那样,我只是担心——”   她抬了抬头,望向面前的金发勇者,忽然晃了晃神。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对方的微笑如此璀璨,让她忍不住红了脸,声音也微弱下去。   恍惚间,她忘掉了刚刚的想法,接过了对方递过来的礼物,不受控制地开始对勇者所说的一切感到认同。   “那就这么办吧,”   游戏中的勇者不容否定地说,“既然你们都没有意见。”   游戏外,白时对于自己竟然花了这么多时间劝说自己的两位后宫,已经感到厌烦。   屏幕里的女骑士对他来说还不够漂亮,只是胜在痴情且能打,又能成为他和教会搭上线的桥梁,这才颇具耐心地甜言蜜语。   至于她身后的那个毫无话语权的女孩,已经近乎被白时遗忘了。那只不过是他随手攻略的村庄姑娘,一点也理解不了宏伟的事业,放在身边聊作点缀而已。   白时原本不怎么在早晨打游戏,但昨天夜里引爆论坛的那一条消息多少让他有些不平衡。就在昨晚零点左右,系统显示昵称为“黑*****7”的某位玩家通过法师塔副本,掉落了一只稀有度为SSS级的法杖,是当前版本毫无疑问的最强神兵。   这件事引发了《深渊》玩家激烈的讨论。   就连白时的舍友也在大半夜激动地嚷嚷着膜拜大佬等表达艳羡的话语。   然而,白时的账户内明明有被修改了数据的超强武器,却被系统叮嘱不能炫耀,这种滋味让他极其难受。他不受控制地想:明明我才是主角……   于是一大早,白时干脆把今天的早课翘了,迫不及待地要攻略法师塔的BOSS女巫希尔达,把整个法师塔的资源都占为己有。   白时当然不知道,在游戏中有一只黑猫安静地蹲在树上,窥探着他的队伍中所发生的一切,并且把他的ID看的清清楚楚。   金发勇者顶着的游戏ID名为“白冥宸”,颇有狂霸酷炫拽的气质,是白时为他的巅峰之路精心挑选的网名。   而他头顶上的黑猫,则恰好顶着一个昨晚引起了轩然大波的ID。不过出于某些便利的考虑,这个ID的后半部分是一串系统随机生成的数字,已经显露出了浑水摸鱼的前景:   “黑猫538647”   黑书在道具栏里闪烁不已。   罗兰目送着一行人离去,随后点开黑书。黑书上立刻弹跳着浮现出几个字眼:   “现在不是急着去刷级的时候了,罗兰,你得回法师塔一趟,因为……”   “我知道,”罗兰说,“因为……”   他的声音恰好在黑书上“气运之子已经出现了你得跟上他”的字眼浮现时响起,屏幕中的黑猫跳下重重叠叠的树影,肉垫完美地进行了缓冲,落到地上时甚至没有踩碎任何一片枯叶。   罗兰精确地操纵着黑猫,法师的手脆弱而完美,足以施放出无比复杂的法术。   总之,黑猫叼起了隐藏在枯叶之下难以被察觉的某样东西。   罗兰平静的声音下似乎透露出某些激烈的、隐没在深处的情绪:   “你瞧,他曾来过这里。”   ——那是一片漆黑而锋利的羽毛。   *   紫发女巫希尔达觉得自己的生命岌岌可危。   她佯装镇定实则手忙脚乱地操控魔力烧开了水,然后才想起来忘记问对方喜欢喝什么茶叶。这不是她的错,谁能想到就在她还在艰难地接受“魔王成为自己师母”这一事实时,魔王克里斯梅尔就犹如一道可怖的黑色飓风一样席卷到了法师塔的门前。   照例来说,她应该加固法师塔的防守,激发防御魔法,如临大敌地拿着法杖对准对方。   实际上她颤抖着声音挤出一个微笑,问魔王想不想要进来喝杯茶。   问出这个问题时希尔达觉得自己大概已经疯了一半,但在克里斯梅尔沉默地看着法师塔,最后居然点了点头后,剩下的一半理智也就轰然坍塌了。   这就是她给密拉尔大陆最可怖的魔王端上了一杯参杂了蜂蜜的果茶的原因。   “呃,”希尔达狼狈地找补,“不好意思,我忘记问您喝不喝苹果茶了。不过导师还在塔里的时候,就经常喝这种茶。我在想——”   她诡异地发现魔王的神情在自己提到老师的时候又阴沉了不少,他看起来杀意汹汹,完全是一尊凶神,不应该坐在希尔达精心布置的有着蕾丝花边的茶会桌旁。   但即使是这样,克里斯梅尔在听到对方的解释后,终于向茶杯伸出了手。   魔王修长苍白的手指勾着茶杯,他缓慢地盯着茶杯里明亮的液体看了半响,才送到唇边抿了一口。   清甜的苹果香味夹杂着茶叶微微的苦涩,这是深渊魔族从未尝试过的东西。   希尔达一时也没法从克里斯梅尔的脸上看出他对这种新口味的态度。   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魔王冷冰冰地将目光移向她,暗金色的眼瞳中还带着残酷而暴戾的神色,那眼神勉强算是已经克制了傲慢的成果,他问道:   “为什么?”   就在他问问题的同时,他手边的墙壁上还倚靠着魔王最为人知的武器“魔瞳”,锋利的镰刀像是一轮新月,然而是轻而易举就能收割性命的那一种。基于此,希尔达觉得自己必须审慎回答魔王的疑问,绝对不需反问“什么为什么”这种蠢问题。   “是导师的吩咐,”   希尔达飞快地说,觉得镰刀的阴影从自己的脖颈一闪而过,“导师,嗯,出于某种原因提前留下了口讯,但我们直到最近才发现。”   这句话很显然吸引了魔王克里斯梅尔绝大部分的注意力。   魔王银色的头发在日光下呈现出某种哑光的色泽,周身的气质更为压抑,现在和他待在一间房间里都让人感到无法忍受了。希尔达怀疑自己是否应该提到导师。   克里斯梅尔显然看到了她的不安。   他揭开了那层虚伪的和睦,言简意赅地说:   “告诉我他在哪里。否则我会炸掉这座法师塔,甚至是更多的地方。直到找到他。”   希尔达缓慢地倒吸一口凉气。   她肩膀上的那只巨蟒此时也僵硬地贴着她的皮肤,准确地说,从克里斯梅尔刚刚进来就是这样。   深渊魔族的生活方式和人类迥异,反而和野兽更为相近,那双冰冷的黄金瞳使得巨蟒谦卑地垂下了头颅,在第一刻把自己团成了女巫的围脖。   紫发女巫磕磕巴巴地努力挽回:   “大法师应该希望您和我们和谐相处。”   魔王侧了侧头,神情中带着某种兽类残忍的本能,似乎完全不能理解女巫的话语。   在他所属的族群,所谓的和谐相处是荒诞的笑话,没有人会无条件听从某个人的命令,强者为尊,而他作为深渊的主人,对这句话带有的祈求当然有毫不在乎的权力。   “凭什么我要听他的?”   克里斯梅尔问道。   完蛋了。希尔达想,她觉得自己完全是引狼入室,而狭小的茶会桌此刻则比战场还要吓人。魔王已经放下了茶杯——总不能指望着苹果茶软化他的态度。紫发的女巫绝望地听着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空气中弥漫的气氛也越来越紧绷,她得想想办法。   这一次导师给她布置的任务尤其艰难。   得想想办法——   忽然之间,女巫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英勇就义的勇气,她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   “因为……因为导师爱着您,我想您应该也爱他。”   克里斯梅尔似乎顿住了。   但好景不长。随后他森然地笑了出声,这一次他的手确凿无疑地握住了镰刀:   “这个结论未免有点为时过早,你的导师认为我对他是什么呢?是无足轻重的游戏对象,还是仅仅是某个特殊的有着研究价值的实验物种。无论如何……”   很好,希尔达对自己说,导师显然是那种把自己的感情生活处理的一塌糊涂的人。   不过现在也不是没有挽救的机会。   “都不是,”   紫发的女巫战栗着打断魔王,却尽可能客观地陈述道,   “导师告诉我们:您是他此生唯一认定的伴侣。”   魔王的动作停下了。   克里斯梅尔的手指只是轻轻地触碰到了冰冷的镰刀,随后就像被一团冰灼伤了那样缓慢地抽了回来。说话的人仿佛探到了什么不可言说的底线,魔王的眼眸中飞快地浮现出了应激般的冰冷神色,却居然收敛了身上的杀意,没有发怒。   希尔达松了一口气。   “所以……”女巫说,“嗯,您请喝茶。”   他们勉勉强强地度过了接下来的几分钟。克里斯梅尔没有再提刚刚的话题,就好像法师的那句求婚一样的表白对他来说也太超过了。魔王甚至欲盖弥彰地喝了几口苹果茶。   桌面上其实还放着许多点心。   虽然希尔达对自己该不该准备它们很不确定。因为它们在这个场合都显得可爱的过头了,流淌着甜滋滋的糖浆,或者点缀着雪白的糖霜。隔着一层糖霜,女巫像是打量巨龙一样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平静地抿着茶的魔王。   这一切简直像梦一样。   打破这恍惚一幕的是女巫手镯的振动,这代表着法师塔又有了新的访客。希尔达的内心再一次响起了警报,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   “真的不行,”   希尔达无力地对着自己的闺中密友解释道,“我这里不太方便接待客人。”   她站在法师塔门口,肩膀上的蟒蛇装死了大半天,终于重新缓缓盘旋起来,也瞪着浑浊的竖瞳望向来人。它认识主人的朋友。   女骑士原本也想要伸手摸摸它,但看向身边勇者略微抗拒的姿态,犹豫了一下又收回了手。   “希尔达,你的蟒蛇会吓到我的朋友,你要不……把它收起来?”   紫发女巫心烦意乱,法师塔里那么大一个魔王还没有接待完,简直就像是一个定时会爆炸的炸弹,以至于她这时候才抬眼望向好友身后的那个人。   对方也风度翩翩地看向了她。   那是一个英俊的勇者,目光明亮地带着笑意看过来,立刻给她留下了不错的印象——或者说,不知为何,挑剔的女巫不知为何在他的目光下也奇异地脸红起来。   希尔达晃了晃脑袋,把所有不合时宜的念头通通排除出去。这其实很容易,毕竟魔王的存在感比一个漂亮的陌生人要强烈多了。   “女士,”   勇者开口道,“我的名字是白冥宸,是预言中降临这片大陆的勇士,我需要你的帮助。你比我想象得要漂亮多了。现在,把法师塔的门打开,让我们进去吧。”   这个名字有点奇怪……   这个念头只是匆匆地跃过了希尔达的思绪,随后就像是被屏蔽一般淡了下去。她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面前的勇者,再次低声重复道:   “我这里已经有客人了。你们不如改天再来拜访。”   勇者皱了皱眉。   他看向身边的女骑士,女骑士立刻上前一步,仿佛是传达他意志般开始继续纠缠紫发的女巫,十句话里倒是有九句话是在夸赞身边青年的与众不同,勇敢智慧。   希尔达不知为何觉得脑袋嗡嗡地响,下意识接过了勇者递过来的玫瑰。   等一下,他为什么忽然送自己玫瑰……   “还有什么比他更值得接待的客人吗?”   女骑士甜蜜地微笑道,这个表情在好友的脸上显得格外违和,“或者说就让他加入你们,你的客人想必也很愿意与他结识。”   “真的不行,”   希尔达的思绪乱成了一锅粥,竟下意识赶走了身边的蟒蛇。她望着眼前的多年好友,还有身后令人脸红心跳的青年,不知为何觉得第一次见面的他甚至更加值得信任。她摇了摇头,用恳求的语气对他们低声说:   “我也很希望能招待你们。但、但是,魔王克里斯梅尔在法师塔里!”   这个可怕的事实原本不应该告诉任何人。希尔达脱口而出后才觉得后悔,而她面前的女骑士如她所料露出了一个不敢置信的神情,她是圣女身边的侍奉者,对邪恶恨之入骨。   女骑士冲动地拔出了手中的剑,剑刃闪闪发光。   就在这时,她身边的勇者抚上了她的肩膀,开口道:   “别激动。我知道你对魔王有些偏见,但我还没有见过他。我是说,说不定魔王根本就不像是你想象中那样。说不定他只是种族使然,其实很渴望光明。作为被预言选中的人,我有义务一定要在此时见他一面。”   希尔达绝望地想,她早在七岁就不相信这种鬼话了。   但女骑士一怔,却慢慢地放下了剑,犹疑地望着身边的勇者。   半响,她才轻轻地说:   “如果是你的话,或许这个说法也有道理。”   屏幕外,两位女士的一举一动都映照在白时发亮的瞳孔中。   白时动了动鼠标,再次打开好感界面,女骑士的好感早就被他刷到了百分百,也就是说,他说什么,女骑士都会视为真理,甚至能够扭曲她原本信奉的正义。   而面前新遇到的女巫小姐则略逊一筹。   万人迷系统能够让所有第一次见到他的攻略对象都对他生成百分之八十的初始好感。这个数值已经高的吓人。   一般来说,对陌生人的好感在百分之三十左右浮动,朋友则维持在百分之五十到百分之八十,再往上就是恋人间的好感。   此时,女巫的好感定格在百分之八十二。送了朵玫瑰居然只加了两点,这让白时觉得有点不满。   但是实践证明,在短时间内重复送礼也是没有用的。   白时只好遗憾地收手。   他原本不想要攻略所谓的游戏世界最大反派魔王克里斯梅尔,毕竟他只对漂亮的妹子感兴趣,并不打算让自己的后宫有个硬邦邦的男人。   但是,随着希尔达的劝说,系统的提示音也在脑海中尖锐地响起,催促着他趁着这个机会去与魔王结识,好收集到更多的气运值。   算了,白时想,初始好感就八十,随便刷刷也满了。   等到自己捏着鼻子攻略完魔王,继承了他的所有东西,再把他抛弃或者杀死,也不算太糟糕。看着同性的强者屈服在自己面前,是一种别样的乐趣。   他决定按照系统的意思,无论如何也要把法师塔作为自己的囊中之物。   *   希尔达神情恍惚地带着两个人穿梭在法师塔狭长的走廊,一直走到魔王所在的房间。   在此之前,金发的勇者再三保证他们的计划一定不会有任何问题,魔王会为他的人格魅力所折服,正如其他人一样。他们将会和睦地度过接下来的时间。   希尔达潜意识里觉得这个计划糟透了,但在对方极力的游说下,不知为何逐渐动摇。   勇者还承诺,他是玩家,就算死也会复活,一次小小的挑战对他并不算什么。   她强行压抑住内心的一点怪异,打开了那扇门。   就在那一瞬间,她忽然察觉到脚下有什么东西比他们还要更快地掠过了地面,直直地冲进了房间。那是一团黑色的影子,但带有某种柔软的毛茸茸的弧线。   那团影子敏捷地跳到了凳子上,随后是桌子,一只黑猫摇晃着尾巴耀武扬威地霸占了半边桌面。   什……什么?   在场的三个人类及魔王克里斯梅尔都将视线投向了茶会桌上的猫咪。   而黑猫“咪”地叫唤了一声。   希尔达一边痛苦地想着导师总算来了她一分钟也不想再和这群人待在一起了,一边人格分裂般露出一个优雅冷静的微笑,立刻给导师扯了个假身份的大旗:   “不好意思,这是我们法师塔新养的黑猫,它很通人性的。”   对于白时一行人而言,只不过是一只普普通通的黑猫,当然不如眼前的魔王引人注目。他们的目光很快就移到了魔王身上,一时间竟都觉得有几分诡异。   魔王本不该待在在这样的场合,他毫无疑问应该伴随着杀戮和鲜血出现。   白银般光泽的长发及至腰间,那双黄金瞳犹如兽类般,令人下意识感到某种将要被撕裂的恶意,头上一边的角尖锐无比,只是看着就好像要刺穿人的眼睛,另一半则仿佛被硬生生掰断过一般,伤口的断面呈现出深褐色的痕迹。   即使隔着屏幕,白时依旧感到某种深沉的战栗感不由自主地从心脏传来。   他赶紧打开系统给的作弊菜单进行确认,看到魔王克里斯梅尔此时对他的好感度确确实实到了八十,这才稍稍有点放心。   克里斯梅尔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往他们的方向看一眼,魔王死死地盯着桌面上的黑猫,不知为何一直没有移开视线。   黑猫圆圆的琥珀色眼睛冲他眨了眨。   白时操控着自己的游戏角色走上前。   金发的勇者挂着一副令任何人都心生好感的笑容,他就像是光明本身,让所有人都不由自主为他痴狂,在他的光芒面前自惭形秽。   他轻快地走到魔王面前,魔王这才终于将视线从黑猫上暂时移动到他的身上。勇者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你好,你就是魔王克里斯梅尔吗?你的目光让我觉得你非常孤独,或许你并不是一定要和我兵戎相向,我们可以……”   白时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面前的屏幕忽然变成一片血红,危险的焦灼感将屏幕中的一切点燃,人像仿佛都微微失真。而他玩家界面的血条也开始疯狂地抖动。   激烈的背景音乐响起,一秒钟就将人带进了性命受到威胁的处境,这是游戏在玩家接近死亡的情况时的提示。   克里斯梅尔缓缓地横过自己的镰刀。   “等一下,”   白时顾不上那么多,一边操控着自己的角色向后躲避,一边在心中大喊着问系统,“这是什么情况,不是说魔王对我的初始好感已经很高了吗?我……”   屏幕之中,金发勇者的操作透露着几分狼狈。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真正需要使用武器战斗的时候了,手忙脚乱从菜单栏里调出了自己的神兵:一柄金光闪闪的勇者之剑后,开始胡乱地朝前劈去。   希尔达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比起杀鸡还不如的动作。   这就是与众不同的勇者吗?   她忽然感觉自己遭到了欺骗,滤镜碎了一地。   白时的神级装备很显然没能阻止魔王的脚步,克里斯梅尔手持巨大的镰刀,仿佛死神一般向他走来,金色的眼眸专注地盯着猎物,仿佛燃烧着暗色的火焰。   一时间,白时隔着屏幕竟有点被这目光所摄,混淆了游戏和现实,下意识觉得自己的性命受到了威胁。   他顾不得别的,操纵自己的角色躲到了女骑士身后。   而就在这时,系统的提示音也及时响起:   “检测到游戏系统并未出现异常……目标人物目前对宿主的好感度确实是八十,没有被外界干扰的痕迹。请宿主及时做出反应!警告,请宿主及时做出反应!”   女骑士似乎也完全愣住了,她不敢置信地被身后的勇者往前一推,正面便撞上了魔王。   这时候再想要拔剑,却已经来不及了,死亡的阴影仿佛沉重地笼罩在了她的头顶。   她一动也不能动。   镰刀明亮的锋芒在她的瞳孔越放越大。   但就在这一刻,身边忽然伸出一只手,又快又准地把她从魔王的攻击范围拉了出来。女骑士恍惚抬起眼睛,撞上了满眼紫色的头发和女巫惊慌失措的眼睛,女巫脸色苍白地把她往身后塞。   冒险把猎物从魔王眼前带走是很危险的。   她下意识说:“希尔达,我……”   “闭嘴,”   希尔达恶狠狠地说,“我刚刚就觉得你不对劲了。你还真打算为了那个玩家牺牲自己啊。你死了就是真的死了!要不是我从小就认识你,我才不会管你。”   魔王的神情却没有变上半分,他暗金色的瞳孔自从映照出勇者那头金灿灿的头发,便再也没有该换目标的意思。   手中的镰刀变成了一轮勾人性命的弯月,他身边的空气也隐隐约约有了变化,漆黑的羽翼仿佛就要伸展出来。   女巫战战兢兢地想:她得重新整理房间了。   不过,最终还是没有用上克里斯梅尔那些致命的羽翼。仅仅只是普通的一挥刀,金发的勇者便被彻底撕裂,化作无数亮晶晶的碎片消失在了原地。   这场战斗来的太过猝不及防,结束的也十分仓促,勇者甚至没有一点反抗的力量,也没有伤到魔王一星半点。   “不堪一击。”   魔王缺乏兴趣地下了判断。   克里斯梅尔杀掉了一个女巫希尔达带来的客人,低垂着眼睛看着对方彻底消失殆尽,连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随后转过身看向避开在一边的女巫和女骑士。希尔达勉力向魔王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并且将女骑士挡在后面:   “很抱歉冒犯了您,希望您看在法师塔的面子上——”   她的声音又奇怪地卡了壳。   因为桌面上的黑猫不知何时已经轻快地跳了下来,嘴里叼着一只满是糖霜的甜甜圈,优雅地在地面上踱步,并且恰到好处地站在了克里斯梅尔的脚下。   它咬着甜品,琥珀色的眼睛闪闪发光,微弱地冲着魔王喵呜了两声,连尾巴尖尖也愉快地左右晃动着。   问题在于魔王现在不知道对方是导师,在场还有其他不知情人士,希尔达痛苦万分地想,自家导师这副模样,简直就是非常不设防,完全没有面前魔王刚刚杀害了一个人形生物,而且镰刀还握在手上的觉悟。   魔王的目光再次一瞬不移地停留在黑猫的琥珀色眼睛上。   然后他仿佛自己也很不确定般,做出了一个意外的举动。他慢慢地俯下身去。   克里斯梅尔缓慢地伸出手来,仿佛在犹豫着到底要不要摸一下眼前的这只黑猫,好像它是什么比自己还要可怕的生物——原谅这个比喻,因为让深渊魔王畏惧的东西实在太少了——总之,傲慢而睥睨的魔王迟疑地探出指尖。   他白银般的长发垂落,遮住了他脸上的神情。   魔王没有摸到黑猫,因为黑猫抢先一步,用两只脆弱又柔软的耳朵蹭了蹭他的手指,就好像一阵带来一点痒意的风。   随后,趁魔王没有反应过来,黑猫把叼在嘴里的甜甜圈塞进了他的手中,又舔了舔他的手背,示意他收下。   克里斯梅尔不知为何已经完全僵硬了。   而它再次很愉快地“喵”了一声。   *   白时坐在电脑桌前,脸色煞白,下一秒就看到了自己的角色出现在了新手村的复活点。   “一定是系统出了错……”   白时喃喃道。   正面被镰刀的那一线银色逼近时带来的压迫感还没有消散,看着屏幕中自己角色的死亡,白时甚至感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庆幸。不过这种感受很快变成了恼怒。   白时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系统,要求系统给自己一个交代。   然而系统这一次沉默的却比以往更久。   当它再一次发出声音时,电子音也显得有几分有气无力,只是呆板地念到:   “目前尚未检测到数据被入侵的任何迹象,宿主所查询到的数值也全部正确,这是该特殊角色特别的情感机制作用。另外,还请宿主注意——”   “魔王克里斯梅尔对宿主的好感度由百分之八十,降至百分之二十。” 第174章 论回家的漫漫长路   魔王克里斯梅尔擅长杀戮, 擅长用镰刀“魔瞳”将所有胆敢接近他的挑战者斩得支离破碎,然而他确实很不擅长应对一只过分主动的黑猫。   黑猫试图往他的怀里钻。   黑猫跳上了他的茶桌,并且巧妙地避开了苹果茶。   黑猫催促般地用毛绒绒的脑袋蹭着他的手背,克里斯梅尔这才意识到手心里还有一枚它刚刚递过来的甜甜圈。坐在桌对面的希尔达用胆颤心惊的眼神看着魔王神情肃然地研究了一会手里的点心, 然后居然真的咬了一口。   茶会仍旧在举行。没错, 女巫怀疑这个世界多少有些不正常, 可是茶桌边确实围绕着三个人和一只黑猫, 就连女骑士也局促不安地加入其中——鉴于希尔达要求她听从“救命恩人”也就是自己的命令,不许立刻去找那个把她推出去的勇者。   “其实还有一个女孩,”   女骑士垂着头说,“那个人说她没有魔力, 带出来会被人笑话,所以在周边的森林等我们。我……我能不能用通讯器把她也叫来。”   希尔达抬起头看她一眼:“行。”   她随后将魔力注入她面前的茶壶, 茶壶自顾自开始煮更多的茶。   这个咒语是她的导师早年的发明。   星辰塔的大法师本人则同样在场,高高兴兴地看着这一切,他除了在忽然出现时对希尔达说了一句“我来找克里斯”外, 甚至没有再开口说出什么有价值的话。   希尔达绝望地侧耳聆听了半响,才发现黑猫翻着肚皮咪咪叫的时候, 叫声真的没有任何附加意义。   魔王神色莫测地看着跳上他膝盖的黑猫,镰刀“魔瞳”就在他手边几毫米的位置。深渊魔族身上的危险气息导致所有的生灵都下意识敬而远之, 但这只黑猫却不一样。   它非常脆弱。   克里斯梅尔的手指微微一动,仿佛要扼住黑猫暴露出来的咽喉,但直到指尖最终落在黑猫身上, 又变成了轻轻的抚摸。皮毛干燥而柔软,这只如夜色般漆黑的动物有着两只琥珀色的眼睛,以及一颗活生生跳动的心脏。   过去的幻影忽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那时候他和法师发生了一起争执——一些情侣之间常出现的愚蠢争执,主要内容是关于是否应该让罗兰在魔王城里养一只猫。   大法师有理有据地列举了黑猫的一百种好处, 如果克里斯梅尔没有阻止,他就会继续说下去。而魔王则极力让他明白,如果有什么地方比法师塔更不适合养宠物,那就是深渊魔族的大本营。   “可是我来的时候看到猫了,”   大法师据理力争,“我记得是在暴食领主的领地,当时我们发生了一点不愉快的冲突,在我用‘新星’把他弄昏之前,我听到了一声猫叫。”   克里斯梅尔丝毫不为所动:“那是深渊的特产,有三颗头,一对犄角,以及一口密密麻麻雪白獠牙的地狱猫。”   “克里斯,”罗兰对他露出那种可怜兮兮的神情,“克里斯梅尔……”   魔王差点维持不住庄重的表情。但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不能让罗兰得寸进尺。他停顿了一下,干巴巴地说:“除了这些原因,我也不希望你养任何东西。”   “你难道要说——”   “有我还不够吗?”   克里斯梅尔说,“如果你喜欢毛茸茸的黑色生物,你可以摸我的翅膀;如果你喜欢长角的猫,这个我也有;如果是猫科动物的竖瞳,和我的眼睛本来就没有什么区别。假如你实在喜欢尾巴,我可以尝试一下能不能长出一条。总之,你没有必要看它们,看我就好。”   魔王接着警觉地看着面前的人类:“你为什么在笑。”   “呃,”罗兰眨了眨眼睛,“克里斯,你有点太可爱了。”   他毫无障碍地接受了克里斯梅尔的这番话,即使要任何一个外人来评价,魔王浑身上下和猫没有一点沾边的地方,当然更绝对不能和“可爱”这个词汇联系起来。   反而是罗兰确实比较像猫,主要体现在大法师飘忽不定的性格和毫无责任感的行为——从讨伐魔王变成和魔王同居,这件事就很值得指责。   “好吧,”大法师凑过去,亲了一下魔王,“鉴于你刚刚的话让我很满意,我同意我们两个人之间不需要插进任何一个新的存在。不过,我亲爱的爱人,要是哪一天早晨你发现我消失无踪,而枕头上多了一只琥珀色眼睛的黑猫,千万不要太惊讶。”   罗兰是个举世皆知的法术天才,变形术自然不在话下。   ……但他终于消失的那天早晨,克里斯梅尔找遍了整个世界,也没能找到那只黑猫。   思绪被腿上忽如其来的重量打断,但回忆原本就脆弱地一触即散。   魔王垂下暗金色的眼眸,映照着终于找到一个空隙跳进他怀里的黑猫。黑猫把自己端端正正地安置好,也抬起琥珀色的瞳孔望向他。两种瞳色都带着不同程度的明亮色泽,它们属于同一色系。   就像是一点也不畏惧魔王之名。   克里斯梅尔意识到自己越来越难以克制住暴戾的想法,他抬起手,慢慢地抚摸着黑猫,修长苍白的手指一遍遍从黑猫脖颈处的绒毛掠过。这是一只有点古怪的生物,但这样的黑猫他也找到过许多,他基本上找过所有能找的地方。   都不是。都不对。   黑猫的外表注定了魔王会对它特别偏爱,或者特别憎恨,总之都是浓烈的情感。深渊魔族的爱和恨原本就是混淆起来的,爱得越深,就越难以克制毁灭的欲望。   太像了。   迄今为止最接近的一个。   茶烧开了,陶瓷茶壶开始主动旋转,并且在桌面上自动为每一个客人续茶。   苹果甜滋滋的香气弥漫开来,希尔达觉得眼前的一幕越来越荒谬。她的导师如今暂居一只动物的躯体中,血肉之躯,比任何时候都还要脆弱,来的时候还收起了法杖。   虽然她十分相信导师是所向无敌的……   但那可是对任何一个法师都至关重要的法杖。   她试图用眼神暗示老师对面很危险。是啦,他们可能确实有一段,但罗兰可是整整消失了十年,现在克里斯梅尔恐怕只想要杀掉他。每一次当魔王的手指轻轻拂过黑猫微弱起伏的喉咙,希尔达都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茶会桌上笼罩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魔王轻柔地抚摸着怀中的黑猫,偶尔抿一口苹果茶,唯一动过的点心只有黑猫给他叼来的甜甜圈。他也没有说话的意思。女巫怀疑魔王根本就不清楚茶会一般要干些什么。   好吧,既然这样——   “魔王陛下,”   女巫挑了一个不会出错的称呼,硬着头皮打破沉默,“出于……嗯,我自己的好奇心,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假如您现在就能见到导师,我是说假如,您会对他的回归做出什么反应呢?”   当克里斯梅尔抬起暗金色的眼眸冷淡地向她望去时,希尔达马上就开始后悔自己问了这样一个蠢问题。不过就在她内心已经响起危险倒计时的时候,魔王怀里的黑猫歪头拱了拱他的袍子,使得克里斯梅尔调转了视线。   “我会杀死他。”   魔王平静的话语背后有些不能深思的更为可怖的东西,“他的肋骨会成为锻成‘魔瞳’的最后一件材料,永远和我绑定在一起。”   这句话让原本的静默忽然显得更加沉重。   就连原本垂着头安静地坐在桌边的女骑士也有点讶异地抬起头。希尔达的内心多了几分不安,导师似乎很爱对方,但碎掉的镜子难以弥补,打碎的茶具也不能拼接起来重新待客,如今当着他的面,克里斯梅尔说出如此绝情的话,就算导师之前很乐观,现在也该……   现在也……   嗯?   眼前的黑猫甚至可以用兴高采烈来形容,它愉快地连着对克里斯梅尔“喵”了好几下,随后又开始在他的怀里并不是很妥帖地开始试图攀爬到魔王的肩膀上。   魔王大概也迟疑了几秒钟,于是被黑猫得手,他的侧脸忽然被毛绒绒的猫毛擦过。   克里斯梅尔正要抬起的手便忽然停下。   他对着希尔达,没给任何反驳机会地陈述道:“我要把这只猫带走。”   “噢,”女巫恍惚地说,但动物开口说话的魔药还没配置好。她随后看到黑猫蹲在魔王的肩膀上,也俯瞰着她眨眨眼睛。   希尔达绝望地想,反正这也不是她能决定的,就算老师一离开就被魔王砍了又能怎么样呢,而且导师他看起来非常乐在其中,“您请便。”   她话音刚落,魔王便和黑猫一起消失在了她的眼前。   空气中只残留着漆黑羽毛的一点残影。   此时,她手腕上的纯金手环适时地再一次开始振动。   希尔达轻轻叹气,随后抬起头对女骑士说:“是一位年轻的小姐,个子很小,看起来有一点怕生……是那个女孩没错吧。这个早晨真是过的稀里糊涂,不过,至少我们的茶会可以重新从现在开始。”   “——至于聊天的主题,就定为‘糟糕透顶的恋爱生活’吧。”   *   罗兰的指尖跳跃着,传来轻快的几声“嗒嗒”声。克里斯梅尔将漆黑的羽翼铺开,随后,《深渊》放了几秒钟加载新内容的页面。屏幕上的颜色再次鲜明起来,已经是在魔王城。   这里是深渊的入口。   千年以前,魔族被封印在暗无天日的深渊之中,所以他们的扭曲完全是有迹可循。没有资源,没有理智,没有情感,很难说最后从深渊中爬出来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世人认为他们残忍可怖。   而大法师罗兰?   他认为在其中存在一种冰冷的美丽。   罗兰在屏幕前弯起唇角,他看着克里斯梅尔镇定自若地走在魔王城上,而周围的人纷纷垂下眼睛,不敢看深渊最终选出的王,避免和那双暗金色的俯瞰的眼睛相触。但该看到的人还是无可避免地看到了——   魔王的肩膀上蹲着一只黑猫。   这一幕太过于荒谬,以至于沿途的低阶魔族把头低得更低,唯恐被克里斯梅尔灭口。   作为黑猫,罗兰飞快地给自己加了一个祸水的定位,敲了一下键盘,柔柔弱弱地叫了一声。现在场上本想装作没长眼睛的魔族也都听到了一声猫叫。   克里斯梅尔似乎顿了一下,但还是纵容了黑猫,继续向前走去。   他们离最终的宫殿越来越近,即使隔着一个屏幕,罗兰也忽然觉得有了一种回归般的尘埃落定之感。深渊魔王的最终巢穴对他来说是很熟悉的一个地方——作为曾经的敌人也好,作为后来的登堂入室者也好。   他一度把这里当成了家。   “家”这个概念,不在于居住的时间,也不在于建筑的舒适度,而在于里面有什么人在等待。   罗兰比较愿意形容自己和克里斯梅尔陷入了热烈的恋爱,所以这里的一切都有其意义。大法师在宫殿待的一段时间里,在黑漆漆的宫殿中留下了各种能够表现爱意的别出心裁的小设计。   比如推开宫殿的大门,就会有……   罗兰已经差不多忘掉了有一个屏幕还隔在自己面前,忘掉了眼前的一切并不是自己触手可及的,而是玻璃中由无数数据组成的世界。他琥珀色的眼眸倒映着各种色彩,克里斯梅尔在宫殿前短暂地静立了一会,随后伸出手——   罗兰忍不住流露出一点笑意,但那笑意却在下一秒忽然凝固住了。   屏幕上唐突地浮现出加粗加大的警告:   “玩家等级未达到标准,违规进入魔王城副本。因等级不足,将在三十秒后对玩家进行强制脱出处理。请玩家注意;玩家等级未达到……”   黑猫的身体忽然像是站不住般跌落,又被魔王抱住。   魔王暗金色的瞳孔困惑而挣扎地望着它,忽然流露出难以言喻的情绪。肩膀上的黑猫明明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实体,但却开始莫名地闪烁,在闪烁的那一刻,克里斯梅尔仿佛看见自己的手中空空,什么也没有。   罗兰茫然地在屏幕前眨了一下眼睛。   他没有预料到《深渊》有这样的机制,钻空子是不可取的,但他本该早点想到,因为他非常聪明,但是情感扰乱了他的所有思考。他太想要跟克里斯梅尔走了。   然而这样看来,情况会被自己的鲁莽搞得再糟糕不过。   黑猫的颜色越来越浅。克里斯梅尔缓慢地伸出手,像是想要抓住他,又有些不确定般在空中停顿。魔王贵为深渊之主,统领着整个世界的黑暗,死在他镰刀下的挑战者无数,但他此时的指尖甚至在微微颤抖。   他低声说:   “原来如此……是玩家。我怎么会觉得你像他呢?你和他们是一样的。”   罗兰在屏幕那头怔怔地、一瞬不眨地看着他。   黑猫在荧幕内一瞬不眨地看着他,望着克里斯梅尔,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中却没有魔王记忆中那个人的风采。   即使如此,魔王的指尖最终还是触及了不断闪烁的黑猫,鲜红灼烫的光芒在他的指尖一闪而过,罗兰奇异般地感受到了游戏那头传来的悸动。   “对不起。”罗兰的声音很轻,“我太着急了。”   克里斯梅尔的手微微一顿。   罗兰在屏幕这头的声音最多幻化成屏幕那头几声微弱的猫叫。但就好像听到了罗兰的道歉般,黑猫的虚化忽然中止,它原本涣散的身体也再一次凝聚成实体。   深渊魔王的力量何其宏伟。克里斯梅尔因为强大而显得美丽,纯粹的力量在他的指尖涌动着,和构成游戏的种种桎梏直接进行对抗。   他赢了。   罗兰眼前的白字也像是被彻底击碎了一般碎成了无数粉末,就连游戏的BGM也停住了,耳机中安静到罗兰甚至能听得见魔王的呼吸声。   克里斯梅尔疲惫地垂下眼睫。   一切看起来好像已经尘埃落定,见证了不可能存在的战争,世界的规则也为其打碎。就是这样的一个存在,此时站在屏幕中,周围是铺天盖地的黑暗。他缓缓垂下眼眸,看着终于再一次和黑猫别无二致的“黑猫”,眼中的晦暗惊心动魄。   刚才轻松愉快的气氛荡然无存,如果说刚才确实算得上轻松愉快。   罗兰忽然难以克制触碰他的冲动。他的手指神经质地按了一下,却误触了键盘。黑猫再一次愉快地“喵”了一声,冲着克里斯梅尔翻开肚皮。游戏中的黑猫最终只能表达出几种情绪,无法传达任何更为复杂的情感。罗兰曾以为够用的,但远远不够。无论如何都不够。   他从键盘上抬起手来,手指再一次触碰到了屏幕。一点点冰凉。   ……要是能抱一下他就好了。   大法师一向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忽如其来的死亡也是,莫名其妙的重生也是,难以用常理来解释的两个世界也是。他敢孤身一人前往魔王城讨伐刚刚从深渊出现的灭世魔王克里斯梅尔,也敢在全然陌生的世界一点点摸索着新的法则,这一切对他发生得太快,他难有实感,有条不紊,直到方才的重逢。   在罗兰的印象里,几天前的早晨克里斯梅尔还会迷迷糊糊地抱住他,然后抱怨说自己压到了他的头发。   但是现在的克里斯梅尔非常孤独。   那是十年的孤独,一整个世界的孤独,所有誓言全部落空的孤独。教会深渊魔族如何爱人是不可思议的成就,这就显得抛弃他显得比任何事情都残酷。克里斯梅尔恨他的不辞而别,恨他的不知所踪,恨他在魔王漫长的人生中留下了永不熄灭的徽记。   深渊魔族以挚爱的血来锻造武器,因为爱在他们眼里和毁灭与吞噬密不可分。   但对于罗兰来说,这是另一种形式的表白。   他的克里斯梅尔。   一串虚拟数据,另一个世界的造物。   罗兰的指甲按在屏幕上,随着力度变大,屏幕上呈现出一小块五颜六色的光斑。他立刻触电般收回手,因为这块屏幕是连接两个世界唯一的窗口。罗兰用力地闭了一下他琥珀色的眼睛,屏幕中的自己此时已经暂时被魔王作弊般的力量带出了规则的限制。   但是他清楚一切很快就要化为乌有。   他甚至来不及从道具栏中调出法杖“新星”。   就在下一秒,罗兰看见眼前的屏幕上浮现出一片血红,结算般的红字缓缓从黑猫的身上浮起,血条在那瞬间便被一扫而空,黑猫化作无数白色的数据碎片,在魔王陛下的眼前消散。   黑猫异常的举动使得魔王产生了一点迟疑,产生了难以言喻的一点愿景,然后,在察觉到它是玩家时,魔王挥动“魔瞳”将他一击毙命。克里斯梅尔就是这样的人,他硬生生将黑猫从游戏机制的作用下解放,只是为了亲自将卑鄙的欺骗者杀死。   “等着我,”   罗兰对着永远不会回应的屏幕说话,“我很快就会再来找你。”   屏幕上,克里斯梅尔的身影渐渐淡去。深渊的魔王最后留给罗兰的,是犹如被重重叠叠的霜雪所覆盖的眼眸,冰冷的暗金色睥睨地望着屏幕这一头的人,就好像魔王留给每一个挑战者那样。   加载页面再一次出现在罗兰眼前,他在喉咙口轻轻咽下一声叹息。   随后,   一只黑猫重新被刷新在了初始森林的召唤祭坛上。 第175章 论宿命般的初次相遇   因为被魔王杀死而刷新在祭坛上的黑猫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耳朵。   在《深渊》中, 玩家死亡后都会重生在大陆指定地点的祭坛中。   虽然一般来说,在这里的玩家都会因为落不下面子而匆匆离开,更不可能闲到去随意找其他玩家搭讪,但事情总有例外。   罗兰还沉浸在久违的消极心态中时, 屏幕右侧的对话框便伴随着“叮”的一声自动弹出了一条消息。   大法师从来就没有什么社交需求, 现在更不想处理糟糕的人际关系。他兴致缺缺地抬起眼睛, 瞳孔中映照出一个审美糟糕透顶的身影。   他讨厌金色头发。   “不是, 你怎么是玩家啊!”   谴责“黑猫538647”关闭昵称显示,没有佩戴任何装备的倒霉鬼,正是手中还没放下那把神级装备勇者之剑的“白冥宸”。   从法师塔被克里斯梅尔砍到复活点后,这位气运之子憋着一肚子气开始等待, 但不知为何等来等去,他那两位“后宫”却迟迟不见踪影。   反而等来了一只有点眼熟的黑猫。   白时在屏幕前震惊地看着这只刚刚和他共处茶会的黑猫, 瞬间有种被狠狠欺骗的愚蠢之感。   在《深渊》中,玩家可以选择关闭头顶的昵称显示,融入于游戏的NPC中, 但大部分时候,游戏的参与者都能通过装备等要素认出彼此的身份。   除非这只黑猫真的无懈可击。   谁能想到他辛辛苦苦花时间哄人才混进去的茶会, 一个玩家居然直接用“黑猫”的体型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了。   罗兰心情糟糕。不过,他还是能非常清晰地认识到对面的勇者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而且就是他此时和克里斯梅尔相隔两个世界的罪魁祸首——就算不是元凶也是欣然接受的帮凶。   气运之子此刻正和系统藏匿在现实世界的某块屏幕之后,而他必须要抓到对方。   罗兰要求自己冷静下来,并且敲击键盘:   黑猫538647:你不知道吗?这是通关法师塔副本的捷径, 我也是听别人这么说才试着做的。这可是好不容易开的纯种动物号,又练了好久的级才打到法师塔,装成真的动物让女巫希尔达逐渐信任我,这么做就是为了拿到圣罗兰的遗产。   黑猫538647:我没玩多久, 游戏水平很菜的。你有这么多神级装备,就连NPC也跟着你,你一定很厉害吧。   黑发的青年在电脑前面无表情地瞎编出这么一套解释,觉得有点犯恶心。但另一个屏幕前,白时的瞳孔却难耐地流露出一点兴奋。   他一直小心翼翼地藏着自己的神级装备,系统不允许他在其他玩家前显摆,已经让他心痒难耐许久了。   白时的神装被黑猫看到,是偶然中的偶然。   何况他刚刚因为系统的要求吃了这么大一个亏,此时对系统命令的绝对性也多少有了点意见。   鱼咬钩了。   白时故意又操纵角色拿着自己的勇者之剑在这个玩家面前转了两圈,才不无得意地告诉对方:   “不过就是勇者之剑。我还有女神的至高秘宝、深红之铠甲、龙息之枪……我之前触发了一个SSS级副本,在里面打出了最高伤害,这些女NPC就死心塌地地跟着我,甩也甩不掉。看你是新手,可能还不了解《深渊》的随机机制吧。”   黑猫538647:听起来你懂得真多呀,我可真幸运:)   白冥宸:当然,《深渊》里能到我这种高度的玩家已经不多了。要是魔王没有偷袭,我多少也能和他周旋几个回合。咳咳,这样吧,你加我好友,认我当大哥,你不要出去吹嘘我的名字,我之后带飞你。   罗兰在键盘上敲下“幸运”这个字眼时,表情多少有点意味深长。   这位气运之子比他想象得还要轻率,对于大法师来说,隔着屏幕上的几行字眼,看穿对方的弱点是很简单的。只不过,像这样隔着屏幕对话还远远不够。   他瞥了一眼屏幕上弹出的好友申请,点击了通过。   白时终于得到机会炫耀他的装备,对方还是一个新人,他此时正沉浸在洋洋得意的欣喜中。系统却给他泼了一盆冷水,电子音再一次急切地重复道:   宿主请注意隐藏自己,不要暴露在现实世界的身份,宿主请注意……   “够了够了,”   白时不耐烦地说,“只不过是一个游戏好友,怎么就暴露我了?对方连我在哪个城市都没法知道。而且你不是说,那个到处抓捕你的存在被你隔到另一个世界了,它也不能干涉游戏内发生的事情,能有什么妨碍。”   他点击鼠标,仔仔细细地查看了玩家“黑猫538647”的面板,对方的主页一片空白,连一个周年徽章都没有,确确实实是刚玩这个游戏不久。   不过,被电子音轰炸了半天,白时的内心也浮现出一丝警觉,终于想到了自己疏漏的问题:   “等等,你怎么也在这里复活了,你是怎么死的?”   罗兰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这次他说的是实话:   “我也被魔王克里斯梅尔杀掉了,你可以翻一下复活点的广播公告。”   “我就说嘛,”   白时顿时感到合情合理,在这个新玩家面前最后一点丢脸的记忆也迅速被他抛诸脑后,而产生的疑虑自然就烟消云散。他恨恨地说:   “总有一天,我要把魔王克里斯梅尔踩在脚下。不就是一个游戏BOSS吗,还宣传什么不败。只要等我再提升一点技术……”   魔王克里斯梅尔那双暗金色的瞳孔忽然又浮现在白时的记忆中,令他的呼吸一窒。镰刀的攻击横贯整个屏幕,仿佛下一秒钟就要击中他屏幕前暴露着的脆弱的眼睛。   系统曾告诉他最后两个世界会走向融合,白时下定决心一定要在此之前让魔王对他言听计从。   与此同时,他尽量不去想魔王跌到二十的好感度。   游戏中的金发勇者对着“黑猫538647”终于好好满足了他炫耀的欲望。罗兰明白过犹不及的道理,何况这只是他们第一次交谈,所以只是扮演好了一个对游戏世界一无所知的新玩家——虽然他本来也不能算不是。   与此同时,他又默默地走了一会神。   他再一次想到克里斯梅尔。   克里斯梅尔用镰刀撕裂了游戏里代表他的角色,和已经麻木的每一次杀戮没什么区别。但鉴于他们有一段时间曾非常专注于杀死对方这个目标。   罗兰想象了一下魔王要是知道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变相达成了杀死大法师的成就,会是怎样复杂的心情。   随后他的思绪又逐渐转变到他此时最不应该想的。   ——那些过去所发生过的事情。   *   正如克里斯梅尔从未想到自己会疯狂地爱上一个前来讨伐他的人类,罗兰此前也不认为自己会对深渊里爬出来的几乎只剩下杀戮本能的魔族感兴趣。   星辰塔的大法师名声在外,魔王城的主人恶名累累。   魔族数千年前在密拉尔大陆造成过的骚乱使圣女玛莲娜万分忌惮,预言中的勇者却迟迟没有出现。   当深渊魔族密密麻麻地从那扇本不该开启的大门爬出来时,她就立刻派人去请求大法师罗兰·泽维尔的帮助。当使者赶到时,却得知罗兰于清晨已经动身。   “我们的导师真的很有社会责任感。”   法师塔的学徒们赞美道。   罗兰走的时候没动什么东西,他凭借着自己的天赋和对魔法刻苦的探究走到了这一步,放眼天下根本没有敌手。   魔王克里斯梅尔对他来说只是一个神奇动物样本,在此之前他也接触过其他深渊魔族,对方的实力并不足以让超群拔萃的大法师放在心上。   他基本上是抱着简单在外面吃顿饭的心态前去讨伐魔王的。   而对于克里斯梅尔也是同理。   魔族被人类永封于暗无天日的地下,他从没见过什么比他那头银发更明亮的东西。踩着前任魔王的鲜血和兄弟姐妹的骨头成为众望所归的王者。大陆上的一切生灵都太弱小了。   克里斯梅尔并不觉得蜂拥而至的人类挑战者值得他分出一点目光。   所以当那个披着一身黑漆漆的法师袍,唯有乱糟糟的淡金色头发顺着脸颊垂下来,手持魔杖的挑战者站在他面前的时候,魔王轻蔑的瞳孔根本没映照出他的存在:   “……又是一个金发的愚蠢勇者。站到我的面前,将成为你最后悔的一个决定。”   很经典的反派语录。   罗兰微微挑眉。   大法师那时的心情算不上很愉快,尤其是没想到深渊魔族居然还聪明到在宫殿之前安装了复杂的魔法屏蔽系统,以至于稍稍花了一点时间,连用法杖指着头发施放的强力变色魔法也失效了。他讨厌金发的自己,更加讨厌把这件事说出来的魔王。   “我记得你叫克里斯梅尔。魔王,你实在太傲慢了。”   罗兰抬手用法杖的尖端对准他,明亮的光辉逐渐汇聚,仿佛天空中此时隐没的巨大星辰也将力量借给了他。   大法师的微笑出现在此刻,简直比魔王还要高傲:   “密拉尔大陆一直在等待预言中的勇者,很可惜我并不自居为救世主。深渊魔族的眼睛、翅膀、犄角、血液——这是你身上对我的研究有价值的部分。但愿解决完你之后,我还来得及带着它们赶回法师塔吃晚饭。”   下一秒,   镰刀漆黑的寒意犹如死神迈着不可逆转的脚步而来。   魔杖璀璨的光辉仿佛启明星划破天空,那份灼热甚至能照亮魔王暗金色的眼睛。   罗兰没想到会见到如此深邃而致命的杀意,魔王也从未想象过与自己擦肩而过的星辰。与当他们避开对方的攻击时相互错身而过,都没有错过双方眼眸中那一瞬闪烁过的带着战栗的惊艳。   敌人的第一击就逼迫自己使出全力闪避,这对他们而言都已经许久没体会过了。   无论是法师还是魔王,都清楚这多么令他们浑身的血液沸腾。   “忘掉我刚刚所说的。”   傲慢的魔王垂下不可一世的目光,他的长发犹如黯淡的月光倾泻而下,“我不该先入为主。法师,你将会成为我的大敌。”   法师本身是脆弱的,此时,星辰法则温驯地为他所用,编织成难以打碎的一层护盾。罗兰的手指神经质般用力地按着法师杖,已经留下了一小块红痕。   他因为被迫躲避而消耗了体力,声音带着微微的喘息和藏不住的笑意:   “我也这样认为,不认真对待就太可惜了——魔王,你清楚你在刚才的那一刻有多美丽吗?我想我不得不提升所有关于你的研究的优先级。”   几乎就在罗兰话音刚落下的瞬间,两种不同的光辉再一次犹如锋利的刀锋般朝对方而去,丝毫不拖泥带水地直奔对方的致命之处。   魔王深深地望着毫发无伤的法师,镰刀本该削掉他的脑袋,人类的鲜血则应该飞溅在宫殿深色的地砖上。   这场战斗持续的时间比他们所预料得都要更久,甚至不局限于一时一刻,也难以分出最后的胜负。   最后他们都同意没有必要一直无意义地战斗下去。   罗兰连法师塔也不回了,他干脆在魔王城附近找了个地方住。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开始撰写那本后来闻名整个大陆的《关于魔王的观察记录》。这本书的价值甚至比他的创作者所预料的还要高,比如,它成为那些降临密拉尔大陆的玩家了解最终boss而不用直面镰刀刀锋的唯一途径。   由于这本书以碎片的形态被拆分成无数段落,所以玩家抽到的碎片涵盖的信息也在非常有用和完全没用之间随机跳跃。   部分碎片获得的途径很简单,而有些碎片却迟迟难以被收集到。   无论如何,这都是后话。   *   罗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面前先是映照出一团魔兽的火焰,随后那火焰黯淡下去,变成了单斌顶着的一头鸡冠花一样的红发。   对方夸张地看着他,嘴唇一张一合,似乎在说着些什么。   他再一次迟钝地眨眨眼睛,才发现自己趴在电脑桌前睡了一晚上。甚至连订好的闹钟也没有把他叫醒。那块连接着两个世界的屏幕也早就熄灭了。   “适度游戏益脑,沉迷游戏伤身,”   单斌捧读般地念到,“呃,我当然不会这么对你说教,这是我爸逼我上来提醒你的。他说你这两天没日没夜地刷《深渊》副本有点吓人,怕你身体还没养好。虽然我觉得无所谓啦,其实我第一次接触网游和你也没什么差别。”   “我知道了,”   罗兰将手抬起来,小心翼翼地望着被键盘压出的有规律的一串红痕,随后才轻声说:“替我谢谢单叔,让他担心了。只是这两天,情况有点特殊……”   “特殊?”   这句话让单斌一瞬间兴致勃勃起来,“等一下,我记得你之前说《深渊》让你觉得很熟悉,你不会能在游戏里真的想起来什么吧?”   罗兰想了想:“也不是不能这么说。”   “他们都说失忆后第一个想起来的会是你最爱的人,”   单斌不知道从哪里来这么多歪门邪说,他热爱追逐潮流,想必看过各种各样的影视桥段,   “喂喂,话说你长得还挺好看的,应该很受欢迎吧。有没有想起自己有没有谈恋爱,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要是在玩《深渊》的过程中想到的,说不定是游戏里认识的。”   罗兰无声地叹了口气,眼前的青年再怎么应该也想不到,不仅和他谈恋爱的是游戏里的最终BOSS魔王克里斯梅尔,更想不到就连自己前不久之前也只是游戏里的一串虚无缥缈的数据。   他当时对这个陌生的世界还充满疑虑,在网吧一抬头,就看到海报上印着男朋友的脸。   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我稍微回想起来了一些,”   罗兰拐弯抹角地说出了事实,“我的家似乎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至于我喜欢的人——他确实是我在游戏里认识的。”   “真的吗?”   单斌的八卦之魂开始熊熊燃烧。   他把手里的塑料袋往罗兰的手里一塞,颇有一种贿赂的意思。塑料袋摸起来还带着温热,里面装着几个白花花的包子,显然是给他带来垫肚子的早午饭。   罗兰满怀疑虑地盯着包子看了半响,这才咬了一口。这种食物对他来说还有点陌生。   汤汁的鲜甜在他的舌尖蔓延开来。   “你还记得她的账号名称,”   单斌说,“哎,应该是忘了。至少游戏角色的种族呢?职业呢?你这两天拼命玩《深渊》,是不是就是为了找到她。算了,对于一个失忆的人来说,一时半会在那么多玩家里找到一个人实在有点难度。你也别太着急了,慢慢来,总有一天……”   罗兰平静地接过了这句话:“总有一天我会重新遇见他。”   他又和单斌聊了几句,红头发的年轻人显然被他脑补出来的爱情故事感动到了,十分激动地表示自己也要一起去找。   而罗兰也稍微放松了一小会,还对单斌单方面描述了他记忆中“特别可爱”、“性格很好”、“特别爱他”的恋爱对象,又令仍旧是单身狗的对方发出了一阵嫉妒的嚎叫。   单斌毕竟每天的行程都安排得很满,整个人陀螺一般转来转去。   等他下楼后,罗兰停顿了一下,还是按下了电脑的电源键。霎那间,游戏界面就映照在了他的眼中。   因为昨天晚上根本就没有来得及关机就睡着的原因,他所操控的黑猫还如他记忆中的最后一刻那样停留在了那个标志性的地点,正在百无聊赖地咬自己毛茸茸的黑色尾巴。   游戏中的黑猫再往前几步,就能走进一个新的副本。   重新得到“新星”后,刷级虽然简单了很多,但罗兰还是花费了一些时间耐心地重新熟练了自己曾在密拉尔大陆中使用过的大部分法术。   现在,黑猫已经达到了30级。它用尾巴卷着法杖,法杖上一大块月之精魂轻柔地散发着光芒,似乎能驱散一切黑暗。   青年抬起眼睛,他琥珀色的瞳孔终于映照出眼前扭曲而危险的所在。   ——副本名称:魔王城。 第176章 论决一死战的重逢   魔王城基本是深渊魔族的大本营。   在魔王所居住的中央宫殿外, 七片领地分别被划归于七位魔族大公。玩家要直面魔王,就必须寻找一条相对比较安全的潜入路线。   七位领主分别拥有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暴食和色欲的称号。   和魔王克里斯梅尔不同,他们并非无法战胜,但同样也并非无可替代。深渊魔族是个残忍古怪的种族, 每一个都流淌着暴戾和渴战的血。当一位领主被杀死, 他曾经的拥簇会冲上来分食他的血肉, 吞噬他残缺不堪的灵魂, 就像是草原上蜂拥的鬣狗撕扯刚刚断气的狮子。   在他们之中,力量最臻于完美的那一个将继承逝者的冠冕。   在《深渊》中,即使玩家达成了当前领主的首杀,也基本不会选择留下来加入这场疯狂的纷争。事实上, 许多玩家为了以最好的状态迎战魔王,会试图通过捷径投诸位领主的所好。   例如, 选择将一枚骷髅苹果祭献给暴食领主,就能得到安然通过的权利;   或者,让你的游戏角色与色欲领主共度一夜, 但要非常小心……   罗兰所用的途径并不属于上述中任何一种,毕竟, 在他之前,还没有纯种动物玩家达到这样的高度, 种族的局限性和交流的困难使得他们往往永远地被困囿于新手村。当一只黑猫悄悄溜进魔王城时,没有哪个正经魔族会把它郑重其事地当成对手,对不对?   低级魔族虽然想把所见的一切都撕成碎片, 但不知为何这只黑猫特别狡猾,总是在他们的手底下像在锅里滑行的黄油一样轻轻滑开,逃脱无踪。   罗兰快速地在魔王城里穿行着,他琥珀色的眼睛有时轻轻一眨, 用余光将魔王城里不怎么和谐的某些画面收之眼底。《深渊》的年龄限制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深渊魔族毫无道德底线意识,唯独讲究随心所欲,任何情感维系都脆弱到不堪一击。   大法师罗兰精通魔法动物学,有许多物种都有着严密的等级划分,高阶种无论在力量还是情感都比低阶种发展得更完备。但深渊魔族却并非如此。   高阶魔族的冷酷比之低阶魔族更为精致,仅此而已。在将同族的灵魂大快朵颐之时,他们懂得加一点玫瑰盐。   这解释了大法师最开始为什么对这样的种族感到轻蔑。   罗兰在黑猫的潜伏之路上解决了十来个深渊魔族,三只穷追不舍的地狱猫(它们的牙齿确实看起来很阴森)。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其中一些较为高等的魔族看到黑猫后居然视若无睹地走了过去。就算猎物再微小,深渊魔族也不应该随便放走,何况是这么异常的情况。   他放在键盘上的手指微妙地停顿了一瞬间,思考着导致这种情况的关键。   就在下一刻,屏幕里的黑猫被什么人揪着后颈拎了起来。   黑猫的视角立刻开始滑动,伴随着一阵天旋地转,罗兰已经飞快地将指尖停留在了技能栏,下一秒钟就打算调动出法杖给面前的魔族也表演表演天旋地转,却忽然看到了弹出来的对话框。   “这就是你们所说的异常?”   领主级别的魔族打量着用警惕的琥珀色瞳孔瞪着他的黑猫,“等一下,这好像确实是上次和主君待在一起的那一只猫——不会偷偷从魔宫中跑出来了吧,可真是让人伤脑筋啊。陛下的爱好总是与我们迥异,也没有化形的能力,这种脆弱的造物究竟为何得他青睐?”   掌管色欲的领主用挑剔的眼光看待面前的黑猫。   黑猫竖起尖尖的耳朵表示不满。   罗兰触碰到道具栏的指尖又悄无声息地抬了起来。好吧,克里斯梅尔这种性格的大魔王显然没有耐心和其他的领主解释自己被一只玩家伪装的黑猫欺骗的经过,而黑猫上一次招摇过市经过魔族街道的经历显然帮上了忙。   “算了,”   色欲领主不怎么感兴趣地移开了手,“左右不过是那个人类的替代品,也不知道哪天就死了,给主君洗干净送回去就好。”   屏幕前的罗兰眨了眨眼睛,勉强没有选择咬他一口。   黑猫就这样被顺理成章地带到了色欲领主的领地,并且在那里经历了详尽的清洁和梳毛。在这片领地,最不缺的就是装饰打点的手段,只不过这些手段用到一只黑猫身上还是有点勉强。黑猫浑身的毛发蓬松柔软,散发着紫罗兰的香味,还被打上了一枚黑色的领结。   再然后,它被塞进一个巨大的礼物包装盒,于颠簸中一路被运往魔王的宫殿。   在进入副本前,罗兰确实没有想到自己最终会以这样的……捷径来到克里斯梅尔面前。不过大法师在看到印着黑猫的礼物包装纸和银白色的缎带时,发现自己还挺欣赏这种审美,于是决定不和对方计较。   此时此刻,电脑屏幕上呈现出的视角仅仅是透过礼物包装纸的昏暗的一点光芒。   魔王的宫殿是魔王城唯一无人看守的地方,唯有魔王克里斯梅尔独行于此。   透过大殿的穹顶,本就微薄的日光只洒下微渺的一点银白。大殿中点着一百零一只永不熄灭的银色蜡烛,铺设着犹如褪色的鲜血般赤红的地毯,而王座则是由无数骷髅共同构成,骨头已经苍白森然,没有经过太多打磨,仍旧嶙嶙地立着,皆是克里斯梅尔登顶之路的殉葬者。   这些场景其实并未映照在送礼的魔族眼中。   他们只把礼盒放在魔宫前的台阶上,对着沉重门扉后的独裁者匍匐下脊背报明了来意,随后便悄无声息地撤退。   这时候,能做的就只有安静地等待深渊的君主拆开礼物包装,因为上面附加了只能从外面打开的魔法——色欲领主一点儿也没有考虑要是克里斯梅尔一直没打开礼物,黑猫有可能会饿死在里面的情况——这几乎就是触手可及的悲剧,因为魔王确实没有出现。   但幸好,悲剧终究不会成立。   罗兰双击道具栏,黑猫的尾巴卷了几圈,缠绕上一只镶嵌着月光石的法杖。几乎就在触及法杖光芒的那一刻,封住礼物的魔力忽然像是被烈火燎着的草纸,在短短数秒内就被焚烧殆尽。   两只黑色的耳朵小心翼翼地顶开了包装纸,随后是一对琥珀色的瞳孔。黑猫迈着优雅的步伐弄翻了箱子,看上去就很贵的丝绸缎带从礼盒顶部滑落到了黑猫的身上,只不过是变了一种过度包装的方式。黑猫抬起下巴抖了抖浑身漂亮的皮毛,被紫罗兰清洁剂的气味弄得打了个喷嚏。   接下来是登堂入室,罗兰想,代入一只黑猫的想法或许也不坏。   但就在下一刻,宫殿由一整块黑曜石雕刻成的门扉便忽然被打开。魔王克里斯梅尔出现在了门扉之后,就像是一副深沉的复古油画,而他背后那一片幽暗只不过更加突出了画面主题的形象。   他格外苍白,格外轻蔑,眯起暗金色的瞳孔对准了地上还缠着缎带的“礼物”,脚步危险地停住了,而“礼物”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的存在,也没有因为上次的经历长记性,还抬起头对他愉快地“咪”了一声。   “你……”   他低声说出了第一个字,并且唤出了手中的镰刀“魔瞳”。   没有丝毫前情铺垫,但罗兰清晰地意识到,克里斯梅尔的情绪忽然从平静无缝衔接到了暴怒,那双暗金色的瞳孔中翻涌着某些灼烫如岩浆的东西。他的视线停留在黑猫……不,黑猫用尾巴卷起的法杖上,神情中涌现出被正面挑衅的可怖的锋芒。   “给我,”   克里斯梅尔的声音阴沉而暴戾:“把他的东西留下来,还给我。”   就在下一秒,四周的一切景色轰然崩塌,褪去颜色,画面中只剩下魔王仍旧鲜明。独属于魔王战的背景音乐深沉而悲怆地在罗兰的耳机内奏响,大提琴和管风琴齐声呜咽。作为玩家,他触发了这场无法避免的战斗,于下一刻被传送进了宫殿的正中央。   魔王扬起锋利的漆黑羽翼落在地上,翅膀利落地收拢,将几千枚如箭矢般最危险的部分朝向不知好歹的挑战者,镰刀的刀锋仿佛一轮黯淡的弧月,横过胸前几缕垂落的银色发丝。缓慢地挥动刀锋,死神踏着沉重的脚步,密不透风地击碎了对手的全部逃脱路径。   这是最高阶段的魔王克里斯梅尔,很少有玩家活到这个阶段。有幸欣赏到这一幕的,也在一两秒后血条归零,被传送到了复活祭坛。   然而激发这一阶段的魔王的,只是一只黑猫。   ——看来无路可退。   屏幕前的罗兰无比专注,他漆黑的发丝微微垂落,略微挡住一点视线,但他的手指却半点没有从键盘上离开的意思,简直让人眼花缭乱,罗兰的指尖飞快地掠过一个又一个技能键,清脆的噼啪声在空荡荡的房间炸响。   他只不过是坐在屏幕前,隔着一片薄薄的显示屏,但他的神情却仿佛他亲身存在在这场战斗中。   每一个键位都谙熟于心,每一种唤醒魔法的微妙机制都在大法师心中有条不紊地铺陈开。魔王避无可避的镰刀马上就要触碰到玩家由数据塑成的身体,罗兰方才复杂的操作直到此时仍旧没有在屏幕中产生什么引人注目的反应,   但是,下一秒。   法杖的尖端忽然爆裂开了星辰的光辉。   涤荡一切黑暗,纯粹深邃的明亮。光芒本身也是一种武器,克里斯梅尔的镰刀几乎已经触及了黑猫的皮毛,但却无法再前进一步,反而还被从正面硬生生逼退了几分。   魔王暗金色的瞳孔猛烈地流露出错愕,而更为密集的星辰正在宫殿幽暗的穹顶汇集。   无法躲避的局面并不难解,因为躲避本来也不是大法师罗兰的作风。   他选择一场酣畅淋漓的进攻。   *   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永不停息的战争。   总会有休止的时候,比如魔王克里斯梅尔及腰的银发被星辰缄默的律法所照亮,他按住自己的肩膀,克制住自己在那纯白光辉下的颤抖,在半跪在地面上时用镰刀支撑起自己,抬起那只暗金色的瞳孔,眼眸幽晦地望向缓步走来的黑猫。   罗兰的耳机中,交响乐般的BGM此时绵密地从悲怆过渡到激昂,就仿佛英雄史诗般令听者的血液不由自主地沸腾起来。宿命般的肃穆音节象征着《深渊》中第一个击败魔王克里斯梅尔的玩家即将出现。   这会是一个轰动性的爆炸消息。   不死的魔王将成为历史,传说的预言将被宣告失效。   克里斯梅尔看起来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他看起来对于自己的生死也不是很感兴趣,直到这时,他身后那对庞大的羽翼仍旧随着他变得艰难的呼吸而起伏着,以最锋利的姿态面向来者,同时极力向前绷紧指尖:   “还给……我。”   罗兰反应了一瞬,才意识到克里斯梅尔想要触碰他的法杖。   “不行的啊,”罗兰面对着电脑屏幕自言自语,黑猫冲着魔王“喵”地叫了一声。琥珀眼睛的青年并不因为局势的明朗而略微放松紧绷的身体,“克里斯梅尔,你……”   他住了嘴。   魔王的力量唯有与他交手才能得知。猝不及防进入魔王战中,首先必须要面对的就是克里斯梅尔棘手的深渊魔法,禁魔虽然不能阻止大法师施法,但却很有效地阻止了罗兰打开道具栏的魔药这一选项,以至于直到此时此刻魔王的锋芒逐渐熄灭,道具栏的封锁这才解开。   呈现在罗兰眼前的,是法师塔学徒首席希尔达小姐连夜熬制的魔药。   他毫不犹豫,点击了服用。   黑猫在距离克里斯梅尔一步之遥时停住了,那双琥珀色的瞳孔无声地望着魔王,竟让魔王又恍惚了一刹那。这是巨大的耻辱,被欺骗的耻辱,铭刻在灵魂上的耻辱,想起那个人类只会让他感到某种名为恨的漆黑而冰冷的情感在心脏处灼烧。   ——很久以前某个人类曾对他说:“把爱和恨混为一谈,这是深渊魔族的天性。”   ——后来那人又一转话头:“但克里斯梅尔,你是一个奇迹。”   魔王克里斯梅尔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失败的一天,但或许遇到罗兰的那一刻,便注定了他在某个黯淡的黄昏将要败于一个人类之手。只可惜,他面前的并不是他的爱恨所系之人,而是一个卑鄙的偷窃者,来自另一个世界自称为“玩家”的存在。   对方为何有如此强大的实力,又为何能够使用大法师罗兰早已失传的魔法?   克里斯梅尔不去想这些,让自己失望第二次就已经够愚蠢了,何况千百次的失望。他此时极力让自己呼吸平稳,遮天蔽日的漆黑羽翼此时也黯淡下去,维系住它的力量早已经流失在星辰的光辉中,羽翼消散后,魔王的身影空前地苍白和孤寂。   他的眼中没有茫然,没有震怒,没有轻蔑。   深渊魔族在面对死亡时,往往只留有内心最深切的渴望。大部分魔族的渴望都是力量,他们究其一生追逐力量,残杀同族,随后成为他人的垫脚石。   而克里斯梅尔的视线始终停留在黑猫尾巴卷起的法杖上。   他从始至终都不在意黑猫是什么样,蠢兮兮地从礼物盒里钻出来也无所谓,身上缠绕着银色的绸缎也无所谓,现在不知为何周身浮现出墨绿的泡泡也无所谓。   但法杖是那人类的东西。   那法杖应是他的东西。   克里斯梅尔的指尖差一点就能触及法杖,将死的魔王神色冷淡,只有瞳孔最中心的一点被法杖顶端镶嵌的月光石照得滚烫。随后,仿佛魔族罕有的梦境忽然降临到了魔王的身上,克里斯梅尔的手心贴着镰刀的握柄,与黑暗金属一并变得冰凉,却蓦然抬起眼睛。   “不行的啊,”罗兰轻声说。   在屏幕的左下角,一个小小的喇叭图标闪烁着,昭示着玩家此时的声音被忠实地传达到了游戏中,“我是在说你,克里斯梅尔,就这样结束我们之间的战斗是不行的,把自己搞成这样也算得上糟糕透顶。”   黑猫的毛茸茸的尾巴晃了晃,随后,它身后的法杖发出另外一种光芒,并不锋利,反而极为温和包容。那是教会的治疗魔法,但经过大法师的改良,对魔物也一并起作用——虽然要是让教会知道他把魔法改成这样一定会引发激烈的反对意见。   经过方才的战斗,罗兰所操纵的黑猫此时也只剩下丝线般薄薄的血量。不过他对自己的血量倒是没什么所谓,大部分的光辉还是倾泻在了魔王身上。   随后,黑猫叼下自己用尾巴卷着的法杖,将“新星”放在了魔王的手边。   伴随着法杖落地一声冰冷的碰撞声,他接着说:“虽然这是我自己的东西,但你想要我的法杖的话,这倒是没问题。”   克里斯梅尔垂下眼眸,没有去捡起法杖。   他的声音像是不化的冰霜:   “罗兰。”   “嗯,”罗兰——在他面前的黑猫——说话了:“是我。”   星光照耀在魔王的身上,这一次飞速地弥合了之前所造成的一切伤害。他银白色的长发在昏暗的环境里显得很漂亮,但头顶上残缺的那一只犄角却因为半跪着支撑自己的姿态丑陋地暴露在空荡荡的殿中,断面呈现出血液干涸的模样。   罗兰勉强维持住自己声音的平静,他的右手从键盘上移开,按在桌面上,指尖已经泛白。   属于另一边世界的大法师缓缓开口:   “我原本以为我会输掉这一场战斗,猫的身体无论如何不如我自己的好用,因此我无法保证所有的魔法都有着如我印象中的威力。但是——你对自己做了什么?克里斯,你应该非常清楚你的力量在不断地消减,那些陈旧的伤疤,它们有被揭开的痕迹。”   然而魔王就好像完全没有听到这些疑问,他只是盯着自己手边的法杖,随后就像是对它失去了兴趣,又将目光移向了说话的黑猫。   “为什么要走,”   克里斯梅尔将暗金色的瞳孔转向它,但好像透过它看着屏幕那头的另一个人,“为什么又要回来?假如你要再走一次,你就不应该救我,因为只要你出现在我面前,我就会尽我所能杀死你。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永世无法逃脱的囚笼。”   魔王声音暴戾残酷,就像威胁。   但罗兰却轻声笑了。不仅是声音,屏幕那头的青年无声地弯起唇角,琥珀色的眼眸闪烁着某些湿漉漉的情绪,   “因为我也一直在想你,就像你所做的那样。我非常爱你,我不会将爱慕的情绪与你作比较。你是一个奇迹。克里斯,我从来没有想过不告而别。在你想要找到我的时候,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被你找到。”   他接着让黑猫上前去蹭了蹭魔王的手背。毛茸茸的温热触感确凿地传达到了魔王手中,逐渐恢复力量的克里斯梅尔清晰地知道自己手边的动物毛发乱糟糟的,呼吸也七零八落,只要微不足道的力量就能将最脆弱的它杀死。   克里斯梅尔的指尖动了动,深渊魔族的本能又疯狂地叫嚣着杀戮。   但他却始终没有更进一步。   他任凭黑猫亲昵地和他待在一个近到足以触发他防御本能的距离,要求自己残忍地怀疑对方所说的每一句话,但这同时也意味着将相信这一可能纳入选择。他缄默着,浑身的气息阴沉,漆黑的羽翼再一次在他的身后若隐若现。   克里斯梅尔想象过很多他和罗兰再一次相见的场合,它们或许以一场战斗开场,但都以死亡为收场。他想象过大法师逐渐变得僵硬与冰冷的身体,想象着剖开人类的心脏,抽出其上的肋骨,然后再考虑要不要吻他。   但他没有想到在战斗的硝烟落幕后,他会和一只猫开始交谈。   魔王沉默了一会,忽然说:“……我一直知道你还活着。”   密拉尔大陆上的传言是大法师已死,而杀戮者正是魔王克里斯梅尔。这个世界上唯一能杀死罗兰的的确是魔王,所以罗兰不可能已经死去。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但对于当事人来说,这点往往并不那么容易看清。   “那么,”罗兰的声音也停顿了一下才重新传出来,“你以你深渊魔族的灵魂为引,动用了禁忌之术。”   在穹顶源源不断投下的星光中,克里斯梅尔有点疲惫地闭了一下眼睛。黑猫站在他的手心中,这让他明知应该保持警惕,却还是按捺不住拢了拢手指。他这副态度基本上是默认。默认他在某个瞬间也无可避免地因为大法师已死的可能性感到彻骨的寒意,随后运用了最糟糕的方式来进行确认。   深渊魔族的血肉和灵魂有着追踪仇人的力量。   生或者死。   ——问题的答案只会带出更多问题,比如:爱或者恨。   他们都没有说话。半响,克里斯梅尔让黑猫顺着他的手腕向上爬,最终还是将黑猫抱在了怀里。随后,他的指尖逐渐流淌出某种冰冷的金色幻影。就像是融化的太阳,某种金属在魔王的力量操控下驯顺地逐渐凝聚成形,构成了一个无法打破的牢笼。   随后,费尽心血凝聚出牢笼在下一瞬间被造物者的意志破碎。   克里斯梅尔仿佛分裂成了两个彼此厮杀的自己,他尖锐的指甲深深地陷入自己的掌心:   “我没法真正关住你,对不对,罗兰。”   妄想关押住大陆最伟大的法师是不切实际的,现在又加上了一条理由,对方变成了黑猫或者更为棘手的某些东西,甚至不会流血,只会再它面前消散。   但克里斯梅尔此时迫切地想要抓到些什么,他血液中暴戾而贪婪的那部分正在熊熊燃烧,恐怕他下一秒钟就会失手掐死黑猫。自己导致的失去比他人带来的要更好。   他问出这个问题时并没有用问句,他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克里斯梅尔知道现在的这一幕已经和他的想象产生了区别。深渊魔族不该迟疑与犹豫,魔王克里斯梅尔的恶名传遍了整个密拉尔大陆,这个名字本身就让人联想到某些暴戾的、冷漠的、可怖的存在。   “不。”   然而罗兰说,“不。”   气氛太过于凝重,他耳机中的BGM也早已经停了。除了穿过空洞宫殿呼呼的风声,听不到其他任何声响。罗兰让自己的口吻听起来带着几分轻快,就像是开玩笑般,但是又带着确凿无疑的疯狂说道:   “我是不是说过你是我此生认定的唯一伴侣?当我说出这句话时,就意味着我本来就愿意将我的生命交给你处置。现在是特殊情况,克里斯,你必须暂且忍耐一下。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嗯,你说你想要我的肋骨作为‘魔瞳’的材料,我会尽力实现这个愿望的。”   他说这话时和对着克里斯梅尔说我要送你一个生日礼物一个语气。   魔王的瞳孔微微一缩。   “总有一天我会杀死你。”   克里斯梅尔抬起那双仿佛被重重霜雪覆盖的眼睛,他预言道。   “我的荣幸。”   罗兰的声音几乎就在他话音刚落时响起,“不过在此之前,我会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你。克里斯梅尔,你想要听吗?”   银发的魔王缄默着,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慢地松开了紧扣的指节。   他又把怀中的黑猫抱的更紧了一些。 第177章 论被看见的正确方式   在那个时候, 他们没有一个人把预言当回事。   他们都太傲慢了,不是吗?魔王克里斯梅尔认为自己能够留住所爱的人,并且对某一天用镰刀撕裂世界没有兴趣;大法师罗兰则认为除了自己,大陆上没有任何存在还称得上魔王的对手。预言的主角变成他, 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他们的骄傲和热忱都和对方相匹, 以至于有时候会在意识到的那一瞬间感到一点心惊胆战。   然后就是星辰塔的大法师罗兰·泽维尔的彻底消失。   在那之前, 他们度过了一个还算不错的夜晚。   首先是晚宴桌上的银盘盛着煎得又焦又嫩的魔兽肉, 大法师罗兰有条不紊地切了一块塞进嘴里,肉汁丰盈地溢满舌尖,令他琥珀色的眼眸一下子明亮起来。他基本上是第一次在魔王的宫殿里吃到普世意义上美味的东西。   而他面前的魔王还是照旧眼睛也不眨一下地直接用锋利的牙齿撕碎一整块肉。   克里斯梅尔是深渊魔族里根本不重视口腹之欲的那种,而且保留了相当的肉食动物习性, 大部分时候这会让用餐时间充满血淋淋的恐怖暗示。就算如此,他这么做的时候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优雅, 某种十分协调的暴力美学。   “你喜欢吗?”克里斯梅尔问人类。   “我会说口味相当不错,”   罗兰眨了眨眼睛,“不过我之前不知道你的宫殿还有配备这么好的厨师, 更无法理解有这样的厨师,你怎么还能忍受一直吃未经烹调的肉类。”   不是在进餐的时候, 而是盯着罗兰把切成小块蘸好酱料的肉咽下去时,克里斯梅尔暗金色的眼眸中才流露出一点类似于餍足的情绪。魔王摇摇头, 解释道:   “早些时候我到暴食领主的管辖地去了一趟。”   罗兰了然:“那里确实应该有很多好厨子。”   “我要求暴食领主亲手为我们提供一份符合人类胃口的晚餐,”   克里斯梅尔在同一时间说道,完全不顾自己的话听起来多么像是个暴君:“因为是你提的愿望, 我希望是最好的,所以让他过来一趟再合适不过。他现在还在魔宫的前厅,假如你觉得菜品有什么问题——”   罗兰基本上能想象到魔族的大公,统治深渊七分之一的暴食领主在绝对武力的胁迫下必须给君主的情人准备晚餐时的尴尬心情, 以及面对宫殿中乏善可陈的厨具和调料时的绝望。何况还要战战兢兢地等待魔王克里斯梅尔对他的成果提出反馈意见。   “没问题,”   他果断地摇了摇头,“非常好。”   克里斯梅尔盯着他,像是在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罗兰琥珀色的瞳孔忍不住流露出一点笑意,他丢下银质的餐刀——魔王早就能容忍他在面前用刀了——总之,他附身向前,越过雪白的桌布和只剩下酱汁的碟子,越过他摆放在桌上的硬质蜡烛和凤仙花,轻轻快快地从颈侧抱住了魔王,还顺手摸了一把他银灰色的长发。   人类的吐息一瞬间挨得太近,几乎激起生理本能对危险的抗拒。   “还有就是我很高兴,”   过分逾矩的人类压低声音轻轻说,“克里斯,你很在意我说过的话。如果是彼此相爱的人类,就会想尽办法把对方最想要的东西送给对方,至于深渊魔族,在此之前我还没有听说过相似的情况。这不是说人类就比深渊魔族更好,相反,在许多层面人类毫无可取之处。但是,至少在爱这个字眼上……”   他喃喃道,同时亲吻魔王略显苍白的嘴唇。   克里斯梅尔很快就以加倍的坦率进行了回应,他暗金色的瞳孔挨得很近,以至于猎物在他面前放大,就连眼睫微弱的颤动和鼻翼幽暗的阴影都尽数收之眼底,索吻时又基本上是贪婪而无节制的。   此前没有人类大胆到要通过和深渊魔族谈恋爱来寻找刺激。   所以罗兰是这个领域的开拓者,与此同时要面临魔王像是要从唇齿交融开始将恋爱对象一点点吃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占有欲。基本上,他用了很久才让克里斯梅尔明白,不是一定要把对方的灵魂撕裂并吞噬,才能把他们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这当然不是克里斯梅尔的错。   深渊魔族的情感系统简直算得上是一片倒错的荒原,这并不仅仅是虚浮的理论,而且是经过无数检验的真理。克里斯梅尔的父亲,也即前任魔王厄里斯,以魔族唯一的血脉联系深爱着他的孩子们,于是设置了令他们彼此残杀的结界。   而克里斯梅尔的兄弟姐妹们也怀揣着对彼此的感情,毫不留情地彼此杀戮。   最后的胜利者是克里斯梅尔,他是前任魔王最完美的继任者,绝对的杀戮机器,又将父亲厄里斯亲手杀死,吞噬了所有这一切的力量,终于成功撕裂了困囿魔族数千年的深渊。   罗兰安抚地用指尖穿过克里斯梅尔的长发,冰凉的银发显得不那么柔软,而是有点粗糙的质地,但手感相当不错。   他顺着姿势找到了克里斯梅尔的断角,那是那些战役留下的徽记,也是魔王身上最脆弱的一个地方——脆弱并不是指弱点,魔族的弱点永远是心脏,但这里非同寻常地敏·感。他抚摸着已经长好的凹凸不平的断裂处,这成功让魔王抬起暗金色的眼睛不满地看着他。   非常及时。   彻底放任亲吻是很危险的,罗兰已经感到克里斯梅尔锋利的犬齿开始悄无声息地研磨了。这是深渊魔族本能性的冲动,有几次魔王还慢慢地舔掉了罗兰嘴唇上被他咬出来的血,大法师曾经怀疑魔王是不是因为饥饿对加餐充满兴趣,后来发现克里斯梅尔只是对他的血特别感兴趣。   好吧,看在几个月前他们还非常认真地想要割下对方头颅的分上——   罗兰想,反正他还有很多时间,完全能够教会克里斯梅尔怎么样正确地对待一个自己所爱的人类。教会他即使不用杀死自己,自己也并不会离开。   人类接下来对触碰暴戾高傲的魔王最敏·感的断角这件事做出了补偿。   当然,这时候他们转移阵地,来到了魔宫的寝殿。   魔王银灰色的长发被他身后的人拢起,随后略显粗暴地向后拽动,克里斯梅尔闷哼一声,被迫微微仰起脸,那双暗金色的眼眸闪烁过一瞬间的痛意和更为深沉的欲望,脖颈连着肩胛骨绷紧成一个悬而未决的弧度,正在违背魔王的意志轻微地颤抖着。   罗兰俯下身,琥珀色的眼眸落在他裸露的脊背上,随后到触手可及的腰部。   “克里斯,”他愉快地宣布,“你喜欢这样。”   这个夜晚并不比他们之间的任何一个夜晚要糟糕,正相反,没有任何危险的预兆,无法嗅探到不详的气味,魔王的宫殿外是一片深渊罕见的花海,那是在克里斯梅尔撕裂深渊的那一刻出于某种神迹所保留下来的未被侵染的土地。   此时,紫罗兰和凤仙花的幽香也伴随着夜风和月光洒进了窗棂。   他们没有人想起来暴食君主还等在前厅。   暴食领主忿怒地自己给自己也煎了一大块魔兽排,在宫殿恢弘的阴影中他端着盘子往外走,忽然听到夜风送来的细微的动静,一个踉跄差点把手里的东西摔出去。   由于在短时间内他还不想被他们暴戾的君主撕碎,所以他飞快地离开了宫殿,并且祈祷自己没有再回来的必要。   倒霉的领主当然不会意识到,这才是好日子的最后一天。   第二天早晨,当克里斯梅尔醒来的时候,他的身边空无一人。不仅如此,魔王的宫殿中,罗兰存在过的痕迹消失得彻彻底底。   没有任何危险的迹象,没有任何只言片语的解释。   而后,则是无比漫长而痛苦的等待,被背叛的绝望和深沉的恨意,魔王克里斯梅尔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清晰,如此沉重的恨。这恨意比他所经历的任何一次都要沉重,大概是曾参杂过某种名为爱意的碎片的缘故。   密拉尔大陆上开始出现预言中“杀死魔王”的挑战者   大法师罗兰的《关于魔王的观察报告》流落到密拉尔大陆的每一个角落。   法师塔将他视为大敌,西方教会无数次发布通缉令,并散播开罗兰为魔王所杀戮的流言。   克里斯梅尔割开他曾受过伤的断角,鲜血顺着他的手指粘稠地流下,在早已画好的法阵中,他任凭自己的力量流失,强烈的爱恨使得深渊魔族的血能够启动禁忌的术法。那应该是检验所系之人生死,并且能够维系住一条永不磨灭的纽带,只有以对方死亡才能解开的禁忌之术。   罗兰还活着。   但就连禁忌之术也无法告知克里斯梅尔他的位置。   没有人知道魔王是以怎样的心情面对这样一个结果的,只知道在那之后,“罗兰”这个名字成为了魔王城的禁令,只能悄无声息地被提及。   而魔王克里斯梅尔比过去还要乖僻暴戾,虽然有人传言他的力量有所减弱,但在几个已经死去领主的挑战后,便再没有人敢妄言此事。   此后又过了许多年。   直到今天,魔王城里来了一只琥珀眼睛的黑猫。   *   克里斯梅尔下颚的弧度始终是绷紧的。   罗兰对他讲述了一个故事——一个疯狂的、荒谬的,比密拉尔大陆上最不可告人的秘辛还要难以接受的秘密。但这个故事在钻进他的耳朵时,伴随着温和皎洁的一片星光,伴随着一只在他怀里蹭来蹭去并且还打算得寸进尺的黑猫,又变得不那么艰难。   “人类是最擅长说谎的种族。”   克里斯梅尔沉默了一会,硬邦邦地发表了听后感言。   “其实不是,”   黑猫轻轻地蹭了发表歧视言论的魔王一下,象征性地指正道,   “按照统计数据,地精才是所有魔法生物中说谎频率最高的,即使它们看起来最为老实可靠。况且,用种族特性判断某个个体的行为未免有点太绝对了。虽然我明白,实际上你根本不关心人类如何,你只是在犹豫是否应该信任我。”   克里斯梅尔的声音过了一小会才阴沉地响起:   “在我面前点明这一切并不会让你显得特别聪明。”   “我只是想要铺垫一下,”   罗兰的嗓子听起来有点紧,魔王将手指放在黑猫的腹部,温热的毛绒绒的触感和内里心脏的颤动脆弱地传来,而大法师的声音也从中传来,但不那么一样。   他接着向上摸索,食肉动物般的直觉让克里斯梅尔轻而易举就触及了黑猫的喉管。喉管没有颤动。   不是黑猫在叫。   但声音确凿无疑来自这只黑猫。   “克里斯梅尔,我想过那些愚蠢的话,比如我现在告诉你即使不相信我也可以,或者就算你想要杀死我也行——这一类的话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此时出现在你眼前的并不是真正的我,也不是真正的猫。你并不在我眼前,对我来说仍是很遥远的地方。”   罗兰停顿了一瞬。   “当我第一次学会传送魔法时,我以为这个世界上从此没有我无法抵达之处;在那之后我成为了星辰塔的大法师,我又认为我没有做不到的事情。但我错的很厉害。我很抱歉,我唯一想到的就是我必须、必须和你正式地道歉,对不起,我没有遵守诺言。”   克里斯梅尔没有说话。   罗兰慢慢地闭了一下眼睛,屏幕格外刺眼,但他方才却一直盯到无法忍耐为止,“这个想法很自私,但我仍旧希望你能够相信我。相信我——我会用尽所有办法回到你的身边。”   再次睁开眼睛时,深渊的魔王仍旧盘踞在他冰冷的白骨王座上,克里斯梅尔暗金色的瞳孔一动不动地盯着黑猫,而罗兰隔着屏幕望着被一百零一只银色蜡烛照亮的魔王的侧脸。   那蜡烛的光是冷的,克里斯梅尔没有再次召唤出他铺天盖地的翅膀,显得孤独又幽暗。   罗兰的思绪不可避免地朝着更深的地方滑落。   他短暂地从屏幕移开视线,抬起眼睛望向从房间的窗户洒进来的阳光。外面是现代世界的一片喧嚣,他听见车辆的鸣笛声,人群的喧嚣也是鲜活的,这些都是他触手所能及的。但眼前屏幕中的一片黑暗则太过于沉重,坠着他的心脏向下沉。   他的心脏,克里斯梅尔发动禁忌的力量,那力量甚至能超越世界间的障碍,察觉到生命仍旧在他的两肋之间细细密密地跳动。   而他的克里斯梅尔等待他太久了。   罗兰没法再佯装轻快,他想要见到克里斯梅尔,迫切地希望对他说出一切,而这一切通通都实现的那一刻,魔王所经历的血肉模糊的分别也最终呈现在大法师的眼前。   深渊魔族对一个人不会有这样深刻的执念,这对他们而言是不可理喻的。   他不该教会克里斯梅尔爱恋。   他本不该因此痛苦。   聪明如大法师罗兰,未能想到的是在他将来自深渊的魔王拉下王座,像恋人一般亲吻时,一向认为算无遗策的自己,也早就深陷其中到一塌糊涂的地步了。克里斯梅尔抱着黑猫,察觉到黑猫没有什么精神的样子慢慢地安静下来,恹恹地在他的怀里缩成一团,琥珀色的眼睛明亮得就像两枚星星,虽然和罗兰的眼睛还相差甚远。   另一个世界的大法师也同样安静地低下了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双手已经僵硬住,半天没有敲下键盘,维持着黑猫像是方才一样鲜活地给克里斯梅尔以反馈。   “我仍旧没有办法找到你,”   克里斯梅尔抬起暗金色的瞳孔,终于开口,“对不对?即使我已经找遍了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现在是我离你最近的时候,但你其实并不在我身边,当我看着黑猫的时候,看着的其实不是你。”   罗兰轻声说:“或许我不应该……”   氛围的改变往往只需要一个短暂的契机,随后一切就会变得和此前截然不同。就在下一秒钟,空气中骤然奏响可怖的轰鸣,这一次仿佛已经预兆了不详将要在猝不及防时降临,罗兰抬起眼睛时,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就被整个屏幕渡上的鲜红的危险警告照亮。   克里斯梅尔竟放下了黑猫,走下了王座。   魔王伸手时,镰刀“魔瞳”蓦然出现在他的手中,这柄带着死亡气息的漆黑的利器在虚空中横过一个绷紧的弧度,那是魔王最标准的杀戮的姿态。   唯一的问题在于——克里斯梅尔的面前什么也没有。   罗兰下意识伸手想要操纵着黑猫来到克里斯梅尔面前,完全不顾这简直是引颈就戮的标准姿态。克里斯梅尔的声音却冰冷地传来:   “不要动那只黑猫。”   《深渊》中,玩家是以第三人称视角操纵角色,虽然大部分情况下,NPC望向黑猫就相当于望向玩家,但出于不同角色的特征和玩家调整视角的主动权,情况往往有许多变化。   NPC的视线就算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让玩家觉得有穿透屏幕的力量,那也只是预设的某些角度在起作用。   克里斯梅尔看向面前的虚空。   在他的身后,黑猫被他小心翼翼地从身上抱了下来,放在了白骨堆成的王座上。作为深渊魔族的君主,他并不介意一只毛绒绒且尾巴晃来晃去的黑猫独占他的位置。那当然是因为黑猫不仅仅是一只脆弱的动物,还是一个符号,一个容器。   但仅仅是这样仍是不够的。   罗兰将所发生的一切都尽数讲述,虽然那是个荒谬离奇,不可思议的故事,但是——   黑发的青年方才还有点低沉地坐在电脑桌前,此时不可思议地抬起眼眸。   罗兰忍不住将手放在了键盘上,他的视角还停留在方才设置的角度,他必须十分克制才能够不立刻将自己调整到克里斯梅尔的正面。此时魔王面对的方向完全是错误的。   就在这时,他听见克里斯梅尔对他说:   “告诉我你在哪里。”   魔王停顿了一下,言简意赅地说:“左边还是右边?”   “左边……”罗兰基本上是出于本能地说。   随后他的瞳孔微微一缩,仿佛明白了克里斯梅尔想要做什么。   第一次的调整显然只是粗略一试,现在克里斯梅尔稍微朝向他一些了。   不是游戏里的角色,而是屏幕外的他。   克里斯梅尔抬起眼,漫无目的地在虚空中寻找着。他的身边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但他执着地想要寻找到一个正确的角度。即便就算他找到了正确的角度,也不会见到想要见到的人。   如果说一开始稍微有点艰难,之后的调整就显得顺利了很多。   罗兰几乎要屏住呼吸注视着这一切了,屏幕中的恋人终于站定,他们都清楚这是最后的调整,此时此刻克里斯梅尔在游戏世界里抬起眼眸,在他的面前正对着的,是宫殿某个幽暗的角落,大理石光滑的表面给人以无机质冰冷的印象,无论是什么人都会认为他所望向的方向一无所有。   克里斯梅尔的视线没有能够停留的地方。   但他还是朝着那个方向望去。   而罗兰轻轻地闭了一下眼,舌头仿佛被什么蜇了一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在他面前的屏幕上,克里斯梅尔的视线准确、毫无偏差地透过屏幕,落到了自己身上。不需要黑猫,不需要所谓的角色,不需要在世界之间再披上一层虚伪的东西。   现在他和克里斯梅尔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两个世界之间的距离。   这似乎不是一个能用“只”来表达的场合。   黑猫被落在身后,但克里斯梅尔身为深渊魔族,有着比任何种族都要敏锐的听觉,他听见大法师轻轻的吸气声,于是清楚自己来到了正确的位置。在克里斯梅尔的身后,巨大的漆黑羽翼铺天盖地而起,锋利的刀锋隔着一个屏幕,缓缓地对准了他。   “克里斯,”   罗兰忽然发自内心地笑了,“这是正确的方向。”   克里斯梅尔停顿了两秒,他暗金色的眼眸中,野兽般的瞳孔此时紧紧地盯着眼前的空白,没有倒映出任何东西。但罗兰却终于在屏幕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日光照进房间,电脑的屏幕略微有点反光,隐约将他的身影映照在了魔王瞳孔的正中央。   “我会找到你,”   克里斯梅尔以狩猎猎物的姿态,握紧了手中的镰刀,“就像现在这样,在我找到你之后,我或许会杀掉你,取走你心脏上方的肋骨,永远地把你的头颅留在魔王的王座上。就算你后悔了,法师,我也一定会——”   “你心软了,克里斯梅尔,”   罗兰的神色从未如此温和,他伸出手触碰屏幕上魔王的眼睛,“你不应该说‘或许’。”   克里斯梅尔因为他的这句话,而不再继续往下设想法师的一百种死亡方法。   从深渊中降临密拉尔大陆的魔王此时此刻流露出一个傲慢而轻蔑的微笑,就像网吧的墙壁上贴着的海报,就像游戏登录界面他用镰刀的刀背映照出玩家如遇大敌的眼睛。   此时,银发的魔王将镰刀横在胸前,漆黑的镰刀在某些角度呈现出陈年的血迹,仿佛一轮在魔王身后徐徐升起的血红色弧月。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刻,罗兰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句古老传唱的歌谣:   “——宿命的指针在残月下逆转,被诅咒的魔王将用镰刀撕裂密拉尔大陆。”   克里斯梅尔垂下眼眸,“魔瞳”爆发出称得上璀璨的漆黑的光芒,划过空气时那么沉重,又那么轻盈,让人惊愕于那蕴含着死亡寓意的冰冷的美丽中,甚至于忘记了逃走。那是足以让屏幕前的玩家也信以为真的攻击,就好像忽然被拽进了游戏中的世界——   “我会杀死你,”   当漆黑的锋芒锋利地贯穿屏幕,罗兰听见克里斯梅尔这样说:   “但在我亲自找到你之前,所谓两个世界也好,谎言也好,系统也好,气运之子也好,就算是天道也无所谓,你是我的目标,只能为我所有,这些阻碍在我和你之间的东西……”   “我发誓终有一天必将它们全部撕裂。”   那是骇人心魄的光芒。直到克里斯梅尔收起镰刀,那道黑色的光仍旧残留在罗兰的视线中。年轻的大法师伸手触碰屏幕,屏幕光滑,并没有被撕裂的痕迹,这当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但克里斯梅尔或许真的能够有这样的力量,也对他如此发下誓言。   罗兰花了好一会才察觉到自己根本没法抑制住嘴角的上扬。   这也就导致克里斯梅尔听到的只是压抑的、断断续续的笑意。   罗兰就像是真的很因为这样的话开心一样,至少克里斯梅尔将方才的压抑也一并解决了,此时青年勉强让自己不要笑得太过头,喉咙中颤动的是隐约的疯狂,他压低声音,赞美地、惊叹地说,而那声音又如实传到了另一个世界魔王的耳边。   “天呐,”罗兰说,“克里斯梅尔,我从未见过同你一样的美丽。” 第178章 论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在和魔王相遇之前, 星辰塔的大法师罗兰自认为他洁身自好,情绪稳定,醉心学术,有着正常人应有的道德底线, 总之就是毫无献身于危险和混沌的嫌疑。   西方教会在他死后, 为他的名字加上了“圣”字头衔, 这很能说明问题。   大法师每年都会花费两个月加固密拉尔大陆各个地区的魔物屏障。他源源不断地发明出具有各种特性的星辰魔法, 并且为它们寻找合适的实验材料。平均下来每个月,罗兰都能低调且高效地捣毁至少三个邪恶势力的据点。   因此,就算得知深渊魔族撕开了封印之门,新的魔王克里斯梅尔有着深黑的火焰和一颗黑铁筑成的心脏, 西方教会还是干脆利落地放弃等待预言中还不知道在哪儿的勇者,选择和往常一样寻求大法师罗兰·泽维尔的帮助。   之后的事情所有人都知……不, 密拉尔大陆还一无所知。   在魔王面前,危险只是微不足道的调剂,压抑自身不去伤害对方才算得上难题。屏息凝视, 燃烧在他们之间的是足以令人粉身碎骨的爱慕的烈焰。他们向来有求必应的圣者罗兰,忽然意识到当面对的是克里斯梅尔这种恋爱对象, 还要保持理智不仅非常困难,而且完全没有必要。   须知, 他并非没有疯狂的基因。   *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紫发女巫希尔达端庄地坐在椅子上,那条大蟒蛇小狗一样缠绕着她的脖颈,轻轻地舔她的脸。她故意摆出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 侧脸的曲线绷得紧紧的,   “我说你还是清醒一点吧——那个白……名字很奇怪的家伙还远远算不上预言中的勇者,他甚至比不上导师实力的千分之一!只不过他的身上确实有点古怪,能别靠近还是别靠近为好。”   “希尔达, 我……”   女骑士抬起头,一缕金灿灿的头发垂落在额角。她抿了抿唇,“我没有否定你的意思,只是事情太过于蹊跷,我必须亲自去确认情况。还有安娜,她昨天差点独自一人跑进星落森林,强行把她留在这里不是个好主意,让她独自去见那个人,我又不放心。”   安娜就是那个笑起来很腼腆的小镇女孩。   法师塔对于她来说,都是这辈子没有想象过的恢宏建筑。她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走过地毯,生怕自己身上的脏污弄得这里的主人不悦。她以为是白冥宸终于愿意把她带进来,却猝不及防被拉进了年轻女士的茶会,半天才搞明白年轻的勇者曾被魔王攻击这一事实。   对安娜来说,金发勇者就像是她生命中的光芒般耀眼。   即使她感到在法师塔和两人相处的这两天是她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紫发女巫虽然不苟言笑,她的大蛇也很可怕,但不管是谁对她却都意外地温柔。在这里,没有人嫌弃她碍手碍脚,没人认为她上不得台面,她甚至得以触碰到她此前难以想象的魔法——   但她的内心深处始终有股无法抵抗的力量,一刻不停地尖声催促她快些回到勇者身边。   就算差点被魔兽击伤,伤痕累累地被赶来找人的女骑士发现,满心愧疚的同时,安娜张了张嘴,却意识到自己口中吐出的低声呢喃和她脑内的呼啸渐渐重合:   “我必须去找他,他需要我,我……我深深地爱着他。抱歉,真的很对不起……”   蟒蛇随着主人的情绪而扭转着庞大的身体,巨大的头颅吐着信子嘶嘶地伸出来,蛇类的竖瞳一瞬不眨地望着希尔达面前的女骑士,而女巫本身也紧皱眉头。   她不声不响地盯着骑士看了几分钟,随后摇了摇头:   “我真的是怕了你了。”   女骑士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她知道自己做的事情将会很危险,之前她待在金发勇者身边时和现在的安娜一样,简直就像是完全失去了自我,如今回顾时才察觉出数不清的古怪。而女巫完全是关心她,还救了她一命,她本该稍微知恩图报一些,所以至少她要取得对方的许可再行动。   但她还没来得及放松,希尔达就严厉地瞪了她一眼。   女巫紫色的头发就好像晨曦时天边瑰丽的朝阳,在她的面前闪闪发光。希尔达抱住蟒蛇站起身,宣布道:   “行。你可以带安娜去一趟,但我也会和你们同行。”   “但……”   “不许拒绝。”   希尔达说,“我去收拾行李了。你之前说那个自大狂勇者下一步打算去哪儿来着,精灵之森。为什么要去这种地方,精灵族可不欢迎外人。哎呀,我是不是不应该想太正经的理由?好吧,我得带点防止魔法昆虫叮咬的魔药。”   对方很明显在阴阳怪气勇者,女骑士知趣地闭上了嘴。   她回忆起白冥宸当时谈起精灵之森时,提到精灵女王和精灵公主时的语气,忽然觉得有点恶心。   *   黑猫蜷缩在魔王的怀里,昏昏欲睡地眯着瞳孔,露出的一点瞳孔明亮如琥珀。   罗兰本人也趴在电脑桌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魔王对话,黑猫的尾巴慢悠悠地从左晃到右,纱窗望见的天空也从一片浅蓝变成深灰,再变成朦胧的雾霭。他的手已经离开了键盘很久,所以黑猫完全变成待机状态,一片安详地和游戏中最凶恶的魔王和睦相处。   “哇噢,”罗兰慢吞吞地露出一点笑意,随口说:“其实你和黑猫非常搭配,克里斯,你真的不打算再考虑一下我之前关于养猫的建议吗?”   深渊的暴君此时也处于一个相对平静的状态。   魔王虽然没有收起他的羽翼,但那些锋利的羽毛全都柔软而小心翼翼地被收敛起来,以防伤到坐在他膝盖上的猫咪。他整个魔坐在王座上,因为庞大的翅膀显得占地面积很大,就像是一只筑巢的巨大鸟类,庞大的巢穴最中心的位置安放着最珍贵的宝物。   “我不习惯和其他物种相处,”   克里斯梅尔说,随后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在不以食物为前提的情况下……但是,假如你真的在这里,你是不是也能变成黑猫?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要看。”   他听见黑猫的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愉悦的叫声,与此同时罗兰愉快的的笑声也传过来,   “这算不算一种作弊?虽然我确实会高阶变形术。不,就算你用这种表情看着我也不行。真的不行。但是如果你一定要这样要求……”   克里斯梅尔有一双漂亮的暗金色瞳孔,这点罗兰一向很清楚。   虽然除了他,也没有人会用漂亮来形容这双洋溢着傲慢、轻蔑、暴戾的眼眸。   大法师偶尔也会犯上一些收集癖,比如望着因为热恋对他而言越来越无可挑剔的魔王。罗兰剪掉过他的一点头发作为研究的收藏,后来又悄悄地把自己剪下来的头发也混了进去。虽然那些头发在被剪落后逐渐褪色,变成了染色前的淡金色。   唯独这种时候罗兰觉得他淡金色的头发稍微顺眼了一点。   因为和魔王银灰色的头发纠缠在一起,就像是摘下了一缕混杂着星辰的月光。   罗兰还收集过克里斯梅尔翅膀上的羽翼,以学者的严谨,不管哪一种都采集了样本。魔王困惑地看着他,却并没有提出反对意见。暗金色的瞳孔当然不能收集,但罗兰曾试图用颜料在草稿纸上记录下那色泽背后透露出的壮丽与苍凉。另外,罗兰会吻他的眼睛和断角。   他喜欢看克里斯梅尔被亲吻最脆弱部位时眼眸中涌动的反击和杀戮的欲望。   那浓烈的色彩使他看起来格外摄人心魄。   思绪一瞬间走的有点远,但罗兰回过神时,意识到当克里斯梅尔用那双暗金色的瞳孔带有某种淡色的渴望意味望着他时,他确实很难拒绝。   虽然自己变成黑猫和他所预想的养一只黑猫大相径庭,就连同游戏里的黑猫相比较也大有不同。   他还是莫名其妙地答应下来。   “嗯,”罗兰看了一眼时钟,“我想我们是时候商量下一步怎么办了。以防万一,我试着把那本黑书拿出来——它确实没什么危险,也不算我们之间的妨碍——我真的非常喜欢你关于撕裂一切的那句话。总之,你试试看你能不能看得到它。”   从克里斯梅尔说出那句把一切障碍都撕碎后,道具栏的那本黑书微不可闻地颤抖起来,随后越来越急切,简直像是想要自证清白。   对于魔王来说,天道确实不一定是什么好东西。   罗兰双击黑书图标,黑书的书页迫不及待地在屏幕上摊开。它就像是直接叠加在页面上,雪白的书页延申开来,墨滴仿佛从羽毛笔上滑落,在书页上留下痕迹。流落到现实的法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基本上确定天道确实无法融入游戏那边的世界。   它目前看起来就像是寄生在游戏系统上的一块补丁。   还是比较突兀的补丁。   克里斯梅尔以捕猎者的神情审视着黑书:“你的尾巴上原本卷着‘新星’,而现在是一团破碎的光辉,看不出具体的形态。你所说的黑书是这样的东西,那么,或许可以试一试……”   “魔瞳”犹如白森森的獠牙,出现在了克里斯梅尔的手中。在白骨组成的手柄之上,是狰狞可怖的利刃,沉重如死神的脚步。   黑书原本准备了很多话,不过现在基本上只来得及打出两个字:   “救命。”   “——克里斯,”   罗兰轻快地喊了魔王的昵称,同时操纵着黑猫轻盈地从魔王的膝盖跳上了他的肩膀,“没必要这么早就怀有敌意,至少它目前是可以信任的。我得找到回到你身边的途径。”   魔王苍白而修长的手指立刻停下了动作。   克里斯梅尔侧过眼睛,银发遮住了他方才带着一丝暴戾的眼睛。镰刀在罗兰开口阻止时便放下了,随后他维持着微微偏着脸的姿势,先把黑猫从自己的肩膀抱了下来。魔王的神色冷酷而肃穆,用两只手抱住黑猫的两肋时,黑猫对他轻轻地“咪”了一下。   天道非常知情知趣地把全屏的自己缩减到了不那么阻碍视线的角落,虽然罗兰在被遮挡屏幕的情况下也精确地打出了操作。   就连黑书也不清楚琥珀色眼眸的青年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好啦,”星辰塔的大法师阁下作为此时当之无愧的沟通者,承担了控制局面的作用。他对着屏幕微笑了一下,这微笑唯有天道得以察觉,克里斯梅尔却视而不见,魔王抱着黑猫待在他的王座上,而黑书也无法理解反派言行举止的各种逻辑。   让克里斯梅尔和任何外人——就算是一本有自我意识的书待在一起,也是对双方的考验。   “我只是想要谈谈计划,”   罗兰镇静的声音传进屏幕,“首先是在现实世界确认气运之子的身份,为了做到这一点,我必须在密拉尔大陆上和外来者交流。这是维持两个世界稳定的关键。其次是找到足以让我回到密拉尔大陆的途径。这一点来说,即使是天道也毫无办法。”   黑书又把自己缩小了一点。   “不过,”   黑发的圣者安抚道,房间里已经亮灯,电灯明亮的光辉倒映在他的眼睛里,“如果只看眼前的话,下一步去哪里倒是显而易见。”   无论是魔王还是黑书,都没有发现隐没在一片混沌中的计划有什么显而易见的下一步。   罗兰从容地说下去:   “克里斯,你得和我去一趟精灵之森。”   *   精灵之森,顾名思义是精灵族聚集之处。   作为纤细又强大的种族,精灵们的力量源自于自然,而自然的具象化就是森林中央的那株遮天蔽日的精灵母树。精灵的生命自此而始,那些年迈的精灵也会回到母树,紧紧地贴着树木粗糙而亲切的表皮,褪下一层白色的皮,最终回归它们的母神。   精灵族的至宝就是从生命之树收集的果实。   据说,它能让因为衰朽死去的白骨重新长出血肉,让已经被斩首的幽灵骑士重新将身体与头颅相联系,即使是发动了以生命为代价的禁术,也能以精灵族母树不可思议的力量逆转。   魔王垂下眼眸,他头顶的银发犹如堆积的月光一般,黑猫嗅了嗅他垂落的苍白发丝。克里斯梅尔的声音低哑,犹如某种战场上吹起的深沉的号角,但仔细想来,又觉得没有一种与之适配:   “……来这里是为了我?”   他头顶上的断角还留有层层叠叠擦不尽的血迹。那伤口最开始由他的父亲前任魔王厄里斯赋予,在将要愈合之时,又被魔王活生生地以暴怒的力量撕裂。以深渊魔族的血肉为祭品,寻踪他恨意所系最深的那人,就连灵魂也几乎要被抽离。   越是强大,禁术所索求的也就越多,越来越难以支付的代价。   那时候,克里斯梅尔看见了活着的罗兰。   罗兰倚靠在一张白色的床上,似乎在读着一本书,忽然若有所思地抬起眼睛,恰好望向了禁咒中的魔王。下一秒一切幻境都消失无踪,用禁术换来的确认仅仅持续了一刹那。   魔王的角淌着鲜血,浸湿了他的长发。   “当然,”   黑猫依靠晃来晃去的尾巴为魔王指路,精灵之森是精灵族的圣地,因此进入的途径也就无比复杂,擅闯者随时可能踏入致命的陷阱或是难以逃脱的幻境,   “克里斯,你需要彻底治愈你的伤口。而且希尔达也设法给我传信,告诉我她们打算启程到精灵之森和那位传说中的勇者同行,本来就要赶来这里,这下刚刚好。”   夜幕笼罩下的精灵之森飞动着萤火的光辉,那些脆弱的生灵点亮自己的生命之火,照亮了树影的幽微之处,以及克里斯梅尔晦暗的眼睛。不知道魔王自顾自地想了些什么,他缄默着又走了一段路,才忽然古怪而平静地又问了一句:   “如果没有后面的事呢?”   “什么?”   “你的学徒没有给你传信,她们出现在了另一个地方,并且请求你的帮助。”克里斯梅尔说。   “我的帮助——”   罗兰飞快明白了魔王究竟在问什么,顿了顿,带上一点笑意说下去:   “要是没有自保的手段,就算不上法师塔的学徒。至于我会出现在哪里,我之前不是说过吗,我无法对你的伤口视若无睹。克里斯梅尔,虽然我觉得你问这个是占有欲作祟,但我完全不讨厌这样。我是不是说过?等我真正回到你的身边,你可以自由选择要不要以死亡永远地留住我,又或者做一个无法逃脱的牢笼,我完全不介意把唯一的钥匙交给你。”   人类果然非常擅长甜言蜜语,这番话能让深渊的色欲领主彻底自愧不如。   “而你可以毁掉它,”   年轻人类的声音听起来反而像是一个针对深渊魔族的蛊惑。他是人类种族中最耀眼的其中一个,有着当世罕见的天赋和不可思议的强大实力,此时却轻声对爱人说话,就连潜藏的笑意也带有某种令人沉沦的危险:   “我答应过了,我就在你身边,哪里也不去。”   魔王忽然克制不住收拢了指尖,差点划伤自己。   不过,转过这个拐角,他们的对话也最终被迫停顿下来。来自深渊的魔族身后,缓慢地扬起了一对漆黑的羽翼。与那锋利的羽翼相比,就连月亮也仿佛黯淡无光。   克里斯梅尔的脚步缓慢地停下,他金色的眼瞳很快地洗去了方才的情绪,冷淡而饱含杀意地望着眼前的敌人。   敌人——也就是终于察觉有个无法招惹的存在走进了精灵族禁地的精灵们,此时在长老的集结下在最后的入口处严阵以待。精灵们擅长以弓箭作为武器,此时,一片白晃晃的箭矢瞄准了魔王。只等一声下令,就会万箭齐发。   紧绷的气氛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一只黑猫摇摇晃晃地从克里斯梅尔的怀里挤了出来,又回过头对他轻声撒娇般“喵”了一声,随后才以灵巧的姿态落到了地上。   这种场合为什么会有黑猫——   精灵族的弓兵们无法理解地望着地上那只毫无疑问是从冷脸的魔王怀里窜出来的琥珀色眼睛黑猫。但魔王目前却没有其他动作,而是望向了地上的黑猫。这促使他们也迟疑地望向了黑猫,一时间并没有发动攻击。   黑猫向前走去。 第179章 论精灵之森的旧面孔   克里斯梅尔本来打算用暴力解决问题。   精灵身材纤细, 与人类比例不同,尽管生长着一副餐花瓣饮露水的脆弱模样,他们对自然元素炉火纯青的操纵往往能让不速之客大吃苦头。   精灵之森的入口连接着一片翠绿的洼地,被称为半月谷, 无数入侵者曾在此处垂死挣扎, 直到最后一滴血落在这片幽静之处。   但这次不一样。   魔法生物间有着天生的感应, 为首的精灵搭在弓弦上的修长指节此时正违背其意愿颤抖着。   克里斯梅尔是所有能想象的敌人中最糟糕的一个。深渊魔族之于密拉尔大陆上的其他种族, 基本上像是丛林中的大型肉食掠食者,置于猎食者残忍而暴戾的眼神中,会令人联想到猎物注定被撕裂的命运。   “精灵族的战士从来不畏惧为女神流血,”   精灵首领下颚紧绷, 已经做好了最糟糕的打算,“深渊的魔王啊, 你来错了地方。我们之中没有人会屈服于暴力和强权。就算是毁掉这片土地,也绝不让你如愿以偿。”   他背后的精灵山谷随着他的话语,呼吸般地暗了又亮。某种无形的屏障伴随着刮过树林的西风成型, 在特定角度的月光下才,闪闪发亮如刚烧好的玻璃。   这是精灵之森密而不传的防御措施之一。当年暗精灵背叛后企图入侵此处, 正是被这片屏障挡住。   纯粹、温和、彻底的光明力量——   只是不知为何让人有点熟悉。   黑猫从克里斯梅尔的怀里跳出去。它的尾巴上甚至连法杖都没有装备,究其原因完全可以归纳为让克里斯梅尔抱的舒服一点。   但这毫无疑问把它自己置于危险中, 比如瞄准它的箭矢,还有面前那巨大的遮蔽整片精灵之森的屏障,暴烈的自然本源足以将靠近的黑猫烧成一片焦炭。   克里斯梅尔的怀抱忽然一空。   原本暖烘烘的干燥皮毛从手里滑落, 黑猫背后是活着的大法师,这本来就是既难以留住也难以掌控的。魔王神色不定地望着黑猫罗兰,眼眸中的暗金色已经凝聚成了野兽般的竖瞳。黑猫方才撒娇般的叫声毫无疑问是对他的安抚。   但深渊魔族性情古怪,本来就不容易被轻易哄好。   尤其是看着几枚箭矢如雨般落下, 危险地挨着黑猫的皮毛擦过时。   克里斯梅尔缄默着没有说话,然而也没有按照罗兰的意思停留在原地,而是充满压迫感地向前走了几步。   他身后庞大的羽翼仿佛漆黑的旋风般聚拢起来,锋利的羽毛如利刃般飞出,在空中就将精灵族的箭矢削成两截。   这简直就是宣战。   如临大敌的精灵族很快又重新搭好了密密麻麻的箭矢,一眼望去就像是一片白亮的海洋。   在克里斯梅尔因为过度保护把事情搞得一发不可收拾之前,黑猫罗兰和保护屏障挨得已经很近了。魔王基本上吸引了全部的火力,而它作为一只人畜无害的黑猫,在靠近屏障时甚至远远地看到了某些精灵脸上一闪而过的不忍。   须知这屏障无比强大。   当背叛了光明的暗精灵带着地狱魔兽和骷髅军团试图突围时,它们触及屏障那一刻所发出的惨叫声还历历在耳,随后侵略者就被烧成了一块块黑炭。   在那时,透明的屏障浮现出无与伦比的光芒,仿佛有星辰的暗纹在上面流动。   罗兰当然没有被杀死的打算。   而且他深知假如就算只是黑猫在这里意外被杀死,消失在克里斯梅尔面前。那么暴怒的魔王基本上会把这定义为背叛,并且自然而然地对精灵族流露出足以令人绝望的敌意。鉴于对克里斯梅尔的清醒认知,罗兰早就决定好了不做危险的事情。   不过……大法师烦恼又甜蜜地想:该说克里斯梅尔有点太粘人了吗?   他决定快点结束眼前的闹剧。   在众目睽睽之中,犹如一阵漆黑的风暴的魔王在追逐黑猫的过程中接近了精灵族的屏障。被激发的屏障散发出稳固温和的辉光,自然本源的力量流淌其上。   这屏障对魔王来说也算是一个挑战,克里斯梅尔却眯起暗金色的眼眸望着它,没什么兴趣的样子,还是决定俯下身先把猫抓起来。   此时此刻,精灵族的长老终于赶到现场。   长老已经活了五百多年了。基本上,这一幕也是他在噩梦中都难以想象的。首先是传说中的灭世魔王克里斯梅尔站在精灵之森的入口,他看起来绝对不是好好敲门的类型,箭矢如雨般落下,却尽数被他坚硬的羽翼所拦截。   其次是一只黑猫当着他的面越过了精灵之森的保护屏障。   一瞬间,长老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他安慰自己大概是今天早晨徒弟往他的汤里加了致幻蘑菇。不然,一只黑猫怎么会轻而易举地越过最关键的防御措施,甚至眨了眨琥珀色的圆圆的瞳孔,露出一个仿佛在微笑的表情。   克里斯梅尔显然也对眼前的一幕有点惊讶。   但现在的情况是这样,屏障分隔开了他和黑猫,于是他没有办法俯下身就把黑猫抱回来了。克里斯梅尔毫不犹豫地伸手试图越过屏障,当魔王苍白的骨节触碰到屏障时,一阵无比强烈的光辉爆发开来,将他的手挡了回去。   用罗兰新学到的现代知识概括,克里斯梅尔基本上相当于将手指伸进了插座。   屏障的光芒惊醒了还觉得自己在梦境中的精灵长老,触电后的魔王看上去没什么大碍,但心情显然更糟糕了一点。他审视着屏障,就像是在研究从哪个角度才能把它活生生撕开来。   不过很快他的目光就停在了屏障内的精灵长老身上。   正在这时,这一系列不可思议的情况中最离奇的一个发生了。   黑猫开口说起话来。   从黑猫身上发出的声音很微弱,唯有长老和周围的首领才能够听见。以长老资历颇深却仍旧露出的无比震惊的眼神来看,显然此时发生了什么足以把此前的一切所逆转的事情。   比如——   比如黑猫的声音听起来恰巧和精灵之森保护屏障的缔造者,已故的大法师罗兰一模一样。   克里斯梅尔沉默着,手中漆黑的危险光芒一闪而过,他察觉到精灵长老俯下身和黑猫罗兰说了些什么,随后小心翼翼地向他投来了目光,那目光十分谨慎地擦过了他头顶上的断角,维持在不让他感到冒犯的程度。   他确实不至于为此感到冒犯。   而且,他也不至于到这一步才猜到罗兰和精灵之森有着某种关联。   那片屏障已经说明了一切。但克里斯梅尔心中爆燃的火焰并未因此而熄灭,他望着和精灵长老交谈的罗兰,仍旧觉得阴暗而危险的想法像是盘踞的浓烟填满了他的思绪。   大法师在许多层面都很受欢迎。   他必须压抑深渊魔族的本能才能够勉强相信活着的罗兰会永远留在他身边。罗兰曾经说服了他一次,而第二次要花费更多时间。你瞧,罗兰明明有很多地方可以去,西方教会、法师塔、精灵之森……这些地方的大门对他往往是紧闭的。   克里斯梅尔不屑去看其中惊悸的眼睛,但偶尔也会感到某种不甘的情绪在心中蔓延。   在魔王触碰自己内心想法的同时,场面上的局势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同胞们,请等一等,”   精灵长老用庄重的声音宣布道,在他的身边,是如潮水一般的精灵们闪烁着的困惑的眼睛。这让接下来的话显得有一点艰难,但好在事情也才发生没多久。   “——我想你们可以放下手中的武器了,来者并非我们的敌人。”   *   屏障在夜色中褪去,星辰般的光芒流转着。   罗兰对保护住自己曾经的工作成果感到很愉快,精灵长老还想和黑猫说些什么,但面前的黑猫显然比任何人都迫不及待地奔向了死神——奔向了比死神还可怖的魔王克里斯梅尔。   即使知道对方没有敌意,长老仍旧避免将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太多时间。   魔王的怀抱有血腥和铁锈的气味,冰冷而残酷。   克里斯梅尔伸向黑猫的手停顿了一下,黑猫的瞳孔圆如琥珀石。深渊中没有琥珀,没有明亮的矿石,而那些带有微光的石头中蕴含着某些生命的意义,让深渊魔族下意识感到抵触。   黑猫见他一时没有动作,凑过来舔了舔他的手指。   温热粗糙的舌头,手指处传来些微濡湿的触感。   魔王低垂着头颅,银色的长发如哑光的丝缎般垂落,还是无法背叛自己的意志,飞快地抱起了黑猫。   “你刚刚对他说了什么?”克里斯梅尔问。   魔王自己没有察觉到他的语气中多了某些深沉的类似威胁的东西,他的声音沉甸甸的,带着深渊君主的威势。其他被用这种语气对待的存在大概会担心下一秒钟被魔王吞噬——互相把同类作为致命的捕猎者,这就是深渊魔族的特点。   好在罗兰并不觉得克里斯梅尔充满危险寓意的状态有什么不对。   克里斯梅尔抱住黑猫,黑猫软酥酥的长尾巴被他压在手心,偶尔不安分地扭来扭去。黑猫的毛发此时显得过于蓬松,在森林里窜来窜去,色欲领主的一整套对礼物的精心护理显然已经失去了效果。罗兰操纵黑猫扭过头,绒毛略微有点发痒地蹭过深渊魔王的手指。   “我解释了一些事情,这样精灵们就让我们进来了。”   罗兰说,“接下来就是去摘精灵母树上的果实,虽然他们还有库存,但是新鲜的效果会更好。不过,今天已经太晚了。”   “你为他们做过很多事情,”   克里斯梅尔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发冷,他低声说,像是一柄尖刀,   “意识到是你,他们当然不会对自己的救世主无礼。精灵之森的屏障上有你的魔力徽记,我触碰时足以察觉。但就算这样,让精灵们心甘情愿地医治我,简直是对深渊魔族的轻视。”   黑猫停顿了一下,随后那双仿佛有魔力的琥珀色瞳孔移过来看他。   “克里斯,”罗兰问,“所以你去碰屏障是为了——”   魔王硬邦邦地移开视线。   他知道在和罗兰相关的事情面前,他就会变得很不理智。或许不应该以理智来形容,毕竟深渊魔族并没有理智可言。明知道那是罗兰亲手打造的屏障,却非要用自己的力量硬碰硬,这无非是一种幼稚的行为。   “这当然也不能算是幼稚,”   罗兰又笑了。他的笑声轻轻,从不知道哪个遥远的地方传来,让人觉得心里有某种东西轻飘飘地生长,“虽然这样不好,克里斯梅尔,但你真的特别可爱。你记不记得在精灵之森的入口前,我们当时聊到了哪个话题。就是关于囚禁和死亡的事情。”   “……”   别说了,克里斯梅尔想,你难道不清楚我真的很想这么做——   “如果你是觉得这种事不可能实现,”   罗兰接着说,“嗯,考虑到有很多人认识我,他们也会想要找到我,或者一心从魔王手上救出被囚禁的可怜大法师。这种情况在现在其实也已经发生了。我是说,我有个办法解决它。非常简单。”   克里斯梅尔想要假装不在意,但他还是停住了,视线不由自主地望向黑猫。   然后罗兰说:   “我只要和每一个认识我的人说我已经和你在一起了就行。”   有一种人无药可救,那就是完全陷入恋爱中的愚者。和魔王克里斯梅尔谈恋爱简直是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方才精灵长老看着圣罗兰往魔王的怀里扑时,睿智的老人那一瞬间的神情简直算得上呆滞。不过大部分人也会谨慎地和别人的恋爱保持距离,尤其是看起来就很疯狂的那种。   所以假如所有人都知道罗兰和魔王在一起了——   那也就意味着克里斯梅尔要对罗兰做些什么,将会成为轻而易举的事情。就算罗兰被克里斯梅尔永远囚禁在魔宫之中,在外人看来,或许也只是情侣之间的玩笑。   即使罗兰死在克里斯梅尔手中,也需要很久才会被发觉。   罗兰接着有条不紊地帮克里斯梅尔构想他的疯狂计划:   “我已经告诉希尔达了,所以法师塔不会成为阻碍。然后,我刚刚和精灵长老解释的事情,大部分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基本上在告诉他你是我目前热恋中的男朋友,未来人生的唯一伴侣。鉴于我曾经在战争时期帮了他们很大的忙,他们允许我带一个亲属进来。”   “够了。”   克里斯梅尔低声打断,“你知道我真的会这样做。”   “既然你这么说。那么,是什么阻止了你?”罗兰慢慢地、一针见血地问。   这时候他们终于沿着一条被萤火照亮的小道走到了尽头,那里是精灵族为贵客准备的房间,而且得益于罗兰说的那一通鬼话,只有一张床。虽然这对于还是黑猫形态的罗兰也没什么用处,不过即使只是一个符号,对于克里斯梅尔来说也有其价值。   罗兰显然问出了一个克里斯梅尔无法立刻给出回答的问题。   自从大法师以黑猫形态回到他身边后,简直就是对深渊魔王的任何念头都表示纵容。不仅如此,他确实这么做了。对每一个认识他的人宣告了魔王对他的所有权。   但是,越是这样——   深渊的魔王于是决定先处理好睡前的其他问题。他不发一言,罗兰倒也没有催促他。精灵族的待客之道显然很完善,这间房间找不出什么值得挑剔的地方,处处都带着精灵的特色,就连屋顶的灯火,也是一串铃兰形状的花苞中闪闪发亮的光源。   魔王收起了他庞大的羽翼,那羽翼闪烁着隐没在了克里斯梅尔的两肋之间。   与此同时,黑猫出于整洁的需要,已经溜进盥洗室在浴池里晃了一圈,这时正湿漉漉地站在克里斯梅尔的面前抖毛。罗兰发誓自己绝对不是因为看见“可跳入”的符号才忍不住跳进去的。   魔王看起来对黑猫的效率并不满意。   刹那间,黑猫被一阵漆黑的飓风裹挟,飞速运转的风刃避开了割伤黑猫的风险,只是毫不留情地加速吹干了它的毛发。罗兰看着自己所操控的黑猫被飓风卷起来在半空中晃来晃去,又精确地掉进了魔王克里斯梅尔的面前。   而这时候,对方已经曲着腿,半坐上床榻,垂着暗色的眼眸看他,唯余半只断角在灯光下看起来有点刺眼。   睡前的魔王卸下了大部分防御和存在危险的部分。   可惜大部分人都不可能看到这一幕。   他无声地张开了手臂,银灰色的长发顺着脸颊坠着,使他的身上仍旧有某种冰冷的硝烟味道。见黑猫没有动作,他抬起瞳孔,在周围的虚空中寻找一个目光真正落下的实处,其实质是催促黑猫赶紧钻进他的怀里。   很显然,来自深渊的君主今夜要抱着猫睡觉。   且不允许任何反对意见。   “我一会儿也得去睡了,”   罗兰盯着屏幕里的画面,终于稍微把自己从中抽离开来,“把游戏挂机在这里应该就没有问题,黑猫会停留在原地,但可能不会有什么动作。第二天觐见女王的时候我会回来。如果中间有人要见我,就说我有事在忙。这样可以吗?”   黑猫的心脏在克里斯梅尔的手心脆弱地跳动着。   魔王罕见地没有就这个话题再说些什么,只是更加抱紧了黑猫。   “那就这样,”   罗兰轻声说,“晚安,克里斯,我先离开了。”   黑发的青年揉了揉眼睛,他松开手中的键盘,长时间盯着屏幕让他的眼睛有点难受。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关掉了蓝牙耳机的语音开关,小心翼翼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这样椅子移动时粗粝的声音就不会传进克里斯梅尔的耳朵里。   但站起来后,要走出一步忽然像是很困难的一件事。   克里斯梅尔在他说完离开后,那双暗金色的瞳孔也一直没有从黑猫身上移开。罗兰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了克里斯梅尔一会,这才终于稍微动了动仿佛扎根在地上的脚跟。而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了未摘下的耳机中传来的声音。   “你。”魔王说,随后又慢慢地重复了一遍,“是你。”   罗兰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克里斯梅尔在回答那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是什么阻止了你?   克里斯梅尔大概以为罗兰已经如他所说离开了,所以此时只是一个人在对着黑猫说话:“过去你所告诉我的并不是这样。如果对一个人类表达爱慕……不应该以吞噬他的方式;除了魔族的杀戮,存在真正的将一个人永远留在身边的办法。杀死你,或许并不足以得到你的灵魂。”   “为什么现在开始纵容那些想法?”   在黑暗的房间中,罗兰静默地站在电脑桌前。   他就这样隔着屏幕向魔王投去目光,而克里斯梅尔对此一无所知,不如说没有任何机会知晓。因为那目光在一个世界是无声的,而在另一个世界则绝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因为过去的我错了。”   罗兰犹豫了一下,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回答,所以并没有重新按开能够连通两个世界的语音键。他站了许久,看着克里斯梅尔最终放弃思考这个问题。魔王闭上眼睛,进入睡眠需要时间,但至少此时此刻,他抱着猫试图走进无梦的长夜。   只是把新的没有解答的问题留给了另一个世界。 第180章 论应接不暇的来访者   下午五点, “零距离”网吧里已经三三两两地聚集了许多准备愉快度过夜生活的学生。   附近都是高校,目标群体很明确,网吧老板单胜也就格外花心思在网吧的布置上。通透的玻璃,炫酷的灯带和富有高科技感的黑色电竞椅, 墙面上贴满最新潮的游戏海报, 争取和年轻人的审美接轨, 让他们进来坐下后就像是一滴水汇入海洋, 捞都捞不出来。   网吧的熟客一走进这里,就看见前台坐着一个生面孔。   青年的气质和这里的环境有着微妙的不协调,他漆黑的头发贴着脸颊垂落,看起来柔软而整洁, 简直就是父母那辈最喜欢的模样。   见有人来了,他便放下手中的东西, 露出一双浅褐色的眼睛,微笑道:   “欢迎光临,请出示一下身份证。”   来客下意识伸手摸向口袋, 视线下移的同时,终于看清了青年面前倒扣的书本标题:A大版高中物理必修二。周围居然还放着一只用来批注的红笔, 笔帽没有盖上,显然刚刚才被人用过……奇怪, 没听说老板有什么还要高考的亲戚,而且对方也不像——   他的思绪很快被面前人不急不徐的说话声打断。   “不好意思,”   罗兰浅色的瞳孔镜子般倒映出客人的模样, “我是这里新来的网管,单叔这两天有事要忙,傍晚都由我值班。已经给你办理好通宵了,直接往里面走, 还有空位。如果有什么事,来前台找我就好。”   “你怎么知道我今晚要——”   客人脱口而出。   前密拉尔大陆的天才大法师,现“零距离网吧”临时网管的罗兰眨了眨眼睛:   “没什么,我猜的。祝你在《深渊》中玩得愉快。”   *   在另一个世界,稍微早一点的时候,三个大人物完成了会面。   精灵女王庇护整个种族,平素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   克里斯梅尔不逞多让,魔王身后漆黑的羽翼在精灵族纯净美好的自然气息中危险地若隐若现,整个魔都透着冷冰冰的生人勿近的气息,暗金色的瞳孔里一片压抑着轻蔑的漠然,只有在触碰到精灵族母树的气息时才稍微侧了侧头。   银灰色的发丝顺着动作滑落,被怀中的黑猫咬了一下。   深渊魔族流淌着渴望毁灭和征服的血液,当面对异己的强大时,这种渴望尤为深刻。克里斯梅尔要是真的用全力,母树的力量确实不一定拦得住他。只不过——   既然罗兰在身边,魔王杀戮的优先级就一定是他。   罗兰若无其事地操控黑猫做了个小动作,并且成功地将克里斯梅尔的注意力重新回拨到自己身上。   魔王残酷的、凶戾的、充满暴力寓意的眼神一瞬不移地粘着自己,恶狠狠地从黑猫毛茸茸的耳朵摸到了舒服地晃来晃去的尾巴尖,让罗兰觉得非常安心。   而对面的精灵女王开始觉得是时候结束这场三方会谈了。   “圣罗兰,”   她说,“精灵绝非忘恩负义的种族,因此我承诺为你隐瞒秘密,并且如你所说治疗你的伴侣克里斯梅尔。但出于安全的考虑,在精灵果实成熟后,还要麻烦魔王尽快离开精灵之森,避免招来麻烦。此处一向安宁,我认为陌生的来客已经足够。”   “除了我们还有别人吗?”   “有,”   女王缓缓地叹了口气,眉间流露出掌权者一点深沉的忧虑,   “我本想拒绝他们的来访,但我的女儿伊芙却偷偷地把那个人带了进来……无论如何,他们不会有机会打扰到您和魔王。”   “偶尔结交一些新朋友对我来说并不算糟糕。”   罗兰笑眯眯地睁着眼睛说瞎话,“或许见一见他们也是不错的选择。”   女王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威严:   “那么就请便吧,圣罗兰,你是精灵一族承认的朋友,但他们并不是。距离精灵母树结出新的果实还有几天时间,既然您提到了那群客人,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判断黑猫有没有在听的方法很简单,因为它竖起了尖尖的耳朵。   “假如您看见伊芙和那个外乡人待在一起,尽快让我知道,”   精灵女王如是说,她头顶的花冠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将莹亮的光投映在女王苍白的面孔上,   “请原谅,这并非是对人类种的不满,也并非我有意局限我最珍贵的女儿的自由。”   “但是,那人类绝非伊芙的良配。”   会议结束后,克里斯梅尔在精灵使者的引导下,抱起黑猫往母树的方向走去。   使者应女王的旨意带领密拉尔大陆上声名最凶恶的魔王前往自己种族的圣地,大概是魔王克里斯梅尔太过于恶名远扬,黑猫圆形的瞳孔倒映出对方僵硬的背脊。   “克里斯梅尔,”   罗兰——肩膀上的黑猫悄悄对着他咬耳朵,“你应该多笑一笑。”   魔王的脚步以很难被注意到的弧度停滞了一瞬,因为罗兰提出的匪夷所思的要求,来自深渊的君主在一瞬间神情似乎显得更加阴郁。   侍者立刻移开视线,假装自己什么也没有听到,那双精灵的尖耳朵却微微有点颤抖起来。   一秒钟,两秒钟……   等一下,精灵侍者想,怎么回事,魔王居然没有发怒。   就在他的脑海中刚刚闪烁过这个想法,纠结着要不要用余光往后看一眼的时候。   大法师带着浓重笑意的声音就这样轻轻掠过:   “嘴角要再向上弯一点,克里斯,还有眼神,既然是微笑,就不要用这种要杀了对方的轻蔑眼神向前看……不过已经很好了,我是说,很有进步,我觉得非常漂亮。”   不、不会吧?   魔王不会真的笑了吧?   当精灵使者的余光终于悄无声息地滑落在魔王身上时,魔王正用仿佛燃烧着暗色火焰的眼眸冷淡地望着他。所谓的笑容早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使者刚刚燃烧的求知欲立刻识相地熄灭了。   无论如何,谁能想得到魔王确实会因为轻飘飘的某句话尝试着做出相应的改变呢?甚至,这种纵容伴侣所发生的一幕还毫无障碍地落到了另一个人的耳朵里。   这其实是大部分人对于魔族暴君的一个想当然的误区。   深渊魔族研究十级学者罗兰·泽维尔如是说。   当然,密拉尔大陆上的其他人都会用残忍、暴虐、冷血等等形容词来修饰深渊魔族,并且下意识觉得他们拥有和人类上位者一样的羞耻观,认为做与身份不符的事或者袒露自己的内心是令人感到不堪的一件事。   但克里斯梅尔并非这样的掌权者。   深渊魔族内部绝对的阶级只以力量为至高准则,君主的行为很少会影响他的权威。   克里斯梅尔作为其中相当极端的一个,他平等地蔑视大陆上的大部分存在,漠视无关紧要之人的看法。没有人能评价这位至高无上的君主,而他也不在乎他们的评价。   也因此,当魔王所认定的伴侣对他提出任何要求时,他基本不会因为羞耻而拒绝。   这句话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些使人浮想联翩的细节。   不过罗兰也经历过稍微比较糟糕的一面。比如虽然魔宫常年来空无一人,但偶尔也有领主拜访,又或者远道而来的使者带来敬奉给大魔的礼物。   所以就算克里斯梅尔那双暗金色的眼眸基本上到了触碰一下就会燃烧的地步,大法师的耳朵也已经染上了半边绯红,他还是会低声警告道:   “克里斯,你叫的太大声了。”   每到这个时候,克里斯梅尔倒映着人类眼眸的瞳孔明明灭灭,对罗兰在卧室里居然还会关注这一点也感到极度不可思议。   他在大法师面前露出了尖尖的角和耳朵,毫不克制地颤抖和扭动身体,在瞳孔深处燃烧起极度欢愉的同时去咬他的指尖。   大法师微不可闻地“嘶”了一声,倒是让他一点点舔掉了血:   “但是我还是觉得——”   “他们不敢……”魔族的暴君话到一半又停下来,直到直到涣散的目光慢慢找回焦距,才一边伸手把罗兰往怀里扯一边说:“不敢听我的声音。”   大法师无辜地眨眨眼睛,假装自己确实没有分心地在严肃认真地探讨这件事。   但这话说的确实很荒谬。   罗兰很难想象深渊魔族进化出了某种自动过滤领袖声音的器官,他深刻痛斥自己脑子已经停止运作到这个地步,但那能怎么办,在魔王看不见的地方,法师的耳朵也已经悄悄红了,他最后放弃思考,因为他也在生疏地学会应对这种局面。   他还是尽可能抽出手加固了一下隔音咒。动作在中途戛然而止,克里斯梅尔显得很不满,露出尖锐的獠牙,看起来又开始想咬他。   他这时则转过琥珀色的眼睛镇静地看着魔王,手里飞快地捏了个法咒。   “这是什么?”   魔族的暴君披散着头发,银灰色的头发散落在他裸露的皮肤上,就像是群星的灰烬。克里斯梅尔慢慢地、充满威胁意味地拖长声音:   “法师,我应该提醒你,我——现在就在你面前。这里并不是你研究术法的书房。”   “亲爱的克里斯,”   罗兰轻声还击,“你接下来只需要考虑怎么忍耐。”   顺着他随手召唤出的法杖的末梢,一抹翠绿悄无声息地延申开来。星辰塔的大法师觉得用藤蔓术做这些的自己已经能够判定为比黑巫师还要邪恶很多了。鉴于对面的魔王根本没有防备,直到错失了时机才开始挣扎,这一幕在罗兰眼中显得非常令人心情愉快。   “偷袭。”   克里斯梅尔对此这样定性。   大法师俯下身微笑:“是谁刚刚提醒我我们在上床的。”   区区藤蔓确实困不住深渊君主太久,但在克里斯梅尔即将挣脱出将他束缚住的枷锁时,他看见靠近他的罗兰那双放大的琥珀色的眼睛,与法师眼睛相仿的这类矿石给人以深邃的印象,为倒映出的一切都渡上了一层蜂蜜似的令人眩晕的光芒。   随后,光芒变得剧烈而明亮,克里斯梅尔的瞳孔不敢置信地收缩。   金色的眼眸中,那欢愉在一瞬间夹杂上痛楚,随后又变成了极致的欢愉。   大法师慢条斯理地在他身上又补了一个法术。   ——雷电术。   魔王的魔法抗性极高,这些不会真的对他造成什么伤害,但在某些地方造成的刺激却一点不假。克里斯梅尔一时被刺激到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有身体在余波中仍旧缓慢地痉挛。他下意识想要合拢双腿,出于某种生物保护机制。   不过,他一时回不过神来对藤蔓做些什么。所以那也失败了。   罗兰吻掉他眼角的泪水,魔王含糊地转过眼,居然没有咬他,只是黏糊糊地凑近去亲他的嘴唇。   罗兰也亲了亲他。   接下来的事情按下不表。概括来说,当时的大法师很庆幸自己放了那个隔音咒。   在那之后,随着罗兰定居魔王城的时间逐渐加长,他解决了最开始的这个疑惑。深渊魔族对克里斯梅尔这位魔王全都保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唯恐在任何一个方面对他稍有冒犯,一旦察觉到任何异常就会飞快地逃离,恨不得跑到密拉尔大陆的另一头。   基本上,克里斯梅尔所说的“他们不敢听”是完全正确的。   毕竟,吞噬掉八个兄弟姐妹和前任魔王的战绩足以让他成为令同族中最可怖的传说,被他们的暴君吃掉也不仅仅是一个深渊笑话。   深渊魔族中的大部分对罗兰的态度也因此恭恭敬敬,甚至充满感激。他们的君主在法师来到后就没有再对任何一样东西表现出如此非比寻常的兴趣。   法师以一己之力吸引了克里斯梅尔绝大部分的暴力倾向,假如不可一世的魔王只对杀掉他的伴侣感兴趣,那么其余的魔物就会觉得轻松很多,全心全意地投入他们内部实力平衡的自相残杀。   黑猫一边团在克里斯梅尔怀里对他们过去的甜蜜生活进行回忆,一边不知不觉就到了精灵母树延申的根脉边缘。   精灵母树哺育了整片土壤的同时,将绵延的覆盖着苍苔的根须像是血管般深深浅浅地埋在森林的中间地带。即使只是站在边缘处,仿佛就能听到古老森林的心脏埋藏在脚下绵长而深沉地跳动着。   母树每年只生产一枚精灵果实,果实在摘下的第一刻服用,有着不可思议的伟力。   在他们前面带路的精灵使者忽然停下了脚步,他尖尖的耳朵抽动着,似乎因为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微小话音,忽然有点手足无措地停下了。   他身后无论是法师还是魔王都是精灵族的头等贵宾,他们的身份非同寻常地敏感,又是女王的安排,此时的禁地里本应秘密地空无一人。   他们的行踪,精灵女王甚至连公主也没有告诉。   或许问题就在于:   ——就连公主伊芙也不知道这一切。   *   精灵公主长着一对尖尖的耳朵,常年生活在森林中,她的头上戴着一只各种花卉编造成的花冠。和女王不同,花冠里俏皮地参杂着星星点点的雏菊和酢浆草。   此时,她带领着自己的客人走进了精灵一族的禁地。为首的正是金发碧眼的勇者。在这个游戏中,玩家完全能够捏出一张理想的脸庞,何况白时所获得的外挂足以让他显得阳光帅气,从头到脚都没有值得挑剔的地方。   伊芙看着远道而来的陌生人,只觉得从未有过的心跳声一点点敲响了她的胸膛。   而白时也在极力与她攀谈。   “美丽的公主啊,”勇者风度翩翩地说,“真的非常感谢你对我的青睐。为了和我命中注定的敌人——魔王克里斯梅尔决一死战,我不得不请求精灵族的庇护。虽然您的母亲似乎对我有一点偏见,但你会帮助我的,对吗?”   “当、当然。”   伊芙咬着嘴唇,“我都带你进来了。虽然我也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对你生气。对了,从这里开始就进入了母树的范畴,在这里祈求自然女神,就会得到庇佑。”   勇者忽然停下脚步,侧过脸。那双蓝色的眼眸仿佛令人不自觉溺毙的海洋。   “只是这样?我倒是听说,精灵母树结出的果实蕴涵着强大的能量,现在我的实力还不足,贸然与魔王迎战,恐怕只能凄惨地落败。我想那正是我需要的。”   “果实?”伊芙吓了一跳,头顶的花冠上掉下了几片花瓣。   精灵公主默不作声地望向远方的精灵母树,那双小鹿般的眼眸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随后才逼迫自己斩钉截铁地对勇者说:“不行,这不是我能决定的。精灵果实是我们族人的至宝,就算是你——也只有得到母亲的应允才能够接近精灵母树。”   金发的勇者显然感到十分意外。   “你居然拒绝我——”   他注意到自己的语气,立刻放缓了声调,从怀中掏出一条项链,“这是在王国的拍卖会上压轴的璀璨星石,送给你。伊芙,你再想一想,我真的非常需要精灵族的果实,而且你也是我放在心上的人。”   屏幕前,白时看着精灵公主伊芙的好感度从“85”跳到了“90”。少女脸颊绯红,在他的话语下游移不定地盯着地面。虽然女王在最开始撞见他和几位“后宫”待在一起又追求公主时,对他的好感度一路暴跌,但好在这位公主确实是个不谙世事的傻白甜,三两句就搞到了手。   白时隔着屏幕让金发的勇者接着深情款款地说:   “而且,在我娶了你,精灵族的公主后,我不是也就成为了精灵族未来的支柱了吗?女王膝下只有一位公主,也就没有继承人。相信我,得到精灵果实后,我一定会回来发展精灵之森。”   白时话音刚落,面前的精灵公主忽然抬起头。她头顶的花冠因为动作过大差点掉了下去,脸上的红晕却忽然变成了一片煞白,似乎听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话。   “精灵族未来的王——”   伊芙难以置信地说,“你在说什么?我的母亲是女王,而我当然就是她的继承者,在未来我将成为精灵之森的统治者。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一个人类。”   糟糕。   白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飞快地点开好感页面。好在精灵公主性格确实内敛,即使如此,好感度也不过是从“90”掉回了初见时的“80”。   屏幕中金发勇者的微笑僵硬了一刹那,很快就补救道自己不小心以人类社会的法则来揣度精灵,并没有冒犯的意思。   伊芙这才将信将疑地放下了疑虑,方才忽然而来的气势很快又在心上人面前消失。她扶了扶头顶上的花冠,再次挂上了甜蜜的微笑。   只不过,无论白时怎么做,她都并不松口,甚至不允许他靠近精灵之森的中心。   这可就难办了。白时之所以操控角色来到这里,甚至放弃了先去王国的念头,就是因为系统考虑到他的操作不足,这是连开挂得到的武器也无法补全的,所以通过计算得出在服用精灵果实后,他的身体素质会有直接的巨大提升。   届时,就连直面克里斯梅尔,他也不至于被一击落败。   金发勇者一边哄着公主,声音一边变得有点焦躁。伊芙也有几分察觉,神情中也就添了几分惶恐和无所适从。她忽然想到第一次见到对方时。对方的身边还跟着一个紫发的女巫,女巫肩膀上盘着巨蟒,反而让亲近自然的她多了几份亲近。   女巫似乎一直想要找机会私下和她说些什么,却每每被勇者打断。   说不定那时候应该听一听——   精灵公主这样想着,属于精灵族敏锐的耳朵却忽然微微颤动了一下。她惊讶地望着森林深处的某个方向,在那里的一片草丛忽然簌簌摇动了几下,随后,分开细长草叶秸秆,轻盈地踏出脚步的,是一只琥珀色瞳孔的黑猫。   黑猫?   精灵之森有许多动物,自然的力量孕育着它们,这些动物一向与精灵族共生。反正危险的生物都被屏障挡在了精灵之森外面,伊芙自然也就没有设防,只是惊喜地半蹲下来,向黑猫友好地伸出手。   恰好此时的气氛有点紧绷。这只黑猫来的恰是时候。   只不过,就算精灵公主汇聚自然深沉的力量诞生于精灵母树之中,从来都倍受各类动物青睐,面前这只黑猫不巧正是动物中性情相当古怪的一种。它只是闻了闻公主的手,随后高傲地点了点头,就扭过身在他们身边不急不徐地散起步来。   这只黑猫当然是罗兰。   罗兰并没有让伴侣吃醋的癖好,尤其是当爱人是深渊魔王克里斯梅尔的情况下。魔王暗金色的眼眸隐没在树林最幽深的地方,正在无声地注视着所发生的一切。   当然包括从公主身边走开,向他摇了摇尾巴的黑猫。   在克里斯梅尔的身边,也有一个浑身僵硬的无关人士——甚至不是那个如临大敌的精灵使者,使者已经完全绝望了,正垂头丧气地看着精灵之森里多出来的第不知道多少张面孔:一个深紫色头发的女巫。他们的公主只带了勇者进来,完全不知道她是以什么样的阴谋诡计潜入的。   “我就是想看看有没有阻止他的机会。”   希尔达悄悄地说。   这句话她刚刚已经对她的导师说过一遍,此时她和克里斯梅尔陷入冷场,于是她又复述了一遍。而魔王就像是一尊邪恶意味的雕塑,一动不动地隔着幽暗的树林望着远方的黑猫,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   “导师他——”   希尔达又说。   这次她终于听到魔王的回应了。魔王仍旧没有移开视线,但他的声音在林地中悄无声息地响起,仿佛坠地的尘埃,没有惊动远方的任何存在。他只是平淡地说:   “他总会有自己解决问题的办法。”   *   白时隔着屏幕瞪着眼熟的黑猫。   而黑猫也竖起瞳孔警觉地看着他,不过不一会就放下了尾巴。他连忙手忙脚乱地点开了好友栏。因为系统要求他保密,现在他的这个账号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网友,就连现实中认识的人也一概不知。   在这些人中,此时有一个闪烁的黑猫头像。   “黑猫538647:我就是想要碰碰运气:)”   “黑猫538647:不过看到你,我就知道精灵果实我十有八九是没戏了。”   “白冥宸: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刚刚听到了多少?”   “黑猫538647:我潜伏了好久才混进来,不像你,轻轻松松就进来了。不过,我刚刚确实听到了你和公主的对话。我现在有个想法,不过你比较厉害,不知道愿不愿意听。”   白时忍不住在键盘上敲下:“什么想法?”   黑猫慢慢悠悠地在精灵之森中闲逛。它一身漆黑的毛茸茸皮毛不知为何和森林显得极其搭配,似乎下一秒钟它就会忽然蹿进某处阴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精灵公主伊芙看到了毛绒绒的动物,立刻觉得亲切,也弯起嘴角端详着黑猫。   而罗兰最后在键盘上敲下几个字,收起了寥寥几语布置的陷阱:   “黑猫538647:我想到一个主意帮助你应付精灵公主,得到精灵之森的果实。不过,虽然主要功劳还是在你,我也想要平分你除了果实外得到的四分之一宝藏,这对你来说应该不算什么。你认为怎么样?” 第181章 论大海捞针的手段   罗兰翻过倒扣着的手机, 上面的倒计时恰巧走到终点。   他稍微揉了揉眼睛,放下手中的书本,随意地在屏幕上划了两下。手机屏幕上立刻飞快地铺开一个黑漆漆的页面,上面还残留着黑书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颜色就像是参杂了金粉的墨水。   “在偌大的一整个世界找到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世界意识最后一次试图入侵游戏系统失败还是在昨天, 克里斯梅尔并未给黑书一个满意的回复, 在他眼里, 罗兰手中仍旧是一连串闪烁不定的光点。   有点挫败的黑书最终还是接受了大法师的建议,变成他手机中的一个程序——至少可供随身携带。   《深渊》中的进展也需要等待。   精灵果实一年仅成熟一次,距离本年度精灵族的祭祀还有整整七天。   罗兰明白必须把握住和气运之子打交道的机会,白时——不, 背后的系统如他料想般小心谨慎,金发勇者发送的信息虽然明显有动摇之意, 但最终没有当场敲定主意。   必须要有耐心。   就像是猎人在丛林中小心翼翼地窥探猎物,而罗兰所要做的还更为复杂。   他所做的只是用猎人的影子来窥探猎物虚假的幻影,而他和猎物并不真正在丛林之中, 也并不能以原始的方法贴身搏斗。这是一个讲究科学的时代。   “除非他自己露出了破绽,”   罗兰并没有过早地叹气。他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学习这个世界的知识, 并且坚信并不存在无解的谜题。《深渊大陆》最开始是由数据构建起来的游戏,但自从其中的人物——包括他自己萌生了自我意识后, 就不再仅仅是一连串的代码。   也就是说,想要黑进系统获取对方的用户信息是不可能的。   但这并不意味着无计可施。   钢笔划过白纸时只传来细微的摩擦声,比起密拉尔大陆上的莎草纸要安静得多, 而异世界的大法师随手在纸上写下了一连串数字,这些没有规律的数字仿佛被他谙熟于心,多达半张纸,就像是复杂的咒文一般记得清清楚楚。   “……这是什么?”   黑书有点震惊。   “这是账号‘白冥宸’七天以来的全部活动记录, ”   罗兰用指节抵住写满字的草稿,往外轻轻推了推,   “包括登进登出的具体时间和每一次登录的长度。样本太少了,数据仍旧有不清晰的地方,我推算了一遍每组数据的平均数和中位数,当然,这是在剔除了极端值的情况下——是不是还挺科学的?”   黑书差点把“这是谁教你的”写下来,不过它还是识相地咽下了问句。   大法师继续总结:“即使这些数据和一团打结的麻绳一样混乱,姑且还是能找到一点揭露对方身份的线头。”就像是猫总能够轻而易举地拆开毛线球那样。   “比、比如?”   罗兰摇了摇头,他把手指抵在嘴唇中间,两只琥珀色的眼眸在室内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结论未定,贸然进行判断有误导的可能。而且,这最多只能确定他大致在的区域——考虑到时区——以及他大概的身份。我必须再想想,再给我一段时间,再多一点时间。”   他的声音哑下去,咳嗽了两声,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   “也别太着急了,”   黑书微妙地停顿了一下,随机金色的字迹还是小心翼翼浮现在手机屏幕上,“虽然努力是很好啦,但也不能累着自己。你基本上没日没夜地在想办法,我本以为和魔王见面后,你应该给自己留一些休息时间。”   “这只是一剂精力魔药就能解决的事情。”   罗兰平静地说。   “但现实世界根本没有魔药。”   这次黑书难得找到了反驳的余地,“无论在游戏还是现实,你的身体都只有这一个,假如把身体熬坏了,你又可能回不……”   大法师的神情有了微妙的变化。   他并不让自己流露出疲惫的情态,虽然他基本上整夜整夜地醒着,一边看着克里斯梅尔在屏幕中一无所知地抱着黑猫闭上眼睛,铺天盖地的黑色羽翼包裹着整个屏幕,一边借着微弱的光芒研究所谓两个世界的秘密。但越是如此,就越有某种锋利的预感。   罗兰咀嚼了一遍黑书的戛然而止,   “——说下去。”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不小心说错了。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黑书小心翼翼地说,就连屏幕上的字迹也平整了不少。金色的微光稍微染上了大法师放在屏幕上的指尖,“如果啊,只是说如果,如果存在一种最糟糕的情况,你多少还是应该为以后考虑一下。其实我并没有……并没有十分的把握。”   让黑书意想不到的是,罗兰的神色基本上没有什么波动,仿佛早就对此有所预料。   “我知道,”   他近乎漠然地眨了一下眼睛,这次倒像是自言自语,“就连你也从来没有对我许下承诺,我早就猜到一直存在着我永远留在这里的可能性。最多有时候会想,情况真的会糟糕成这样?这个想法也很愚蠢,因为到目前为止进度是零。”   黑书吓了一跳:“你怎么会猜到——”   “之前没有人告诉过你吗?”   罗兰的声音又轻快了几分,甚至还开了个玩笑。但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仍旧一片冰凉,“虽然是世界意识,但不是很聪明的样子。而我非常聪明,所以你瞒不过我。”   假如跨越世界是这样轻而易举的事情,那么在系统的安排里,最后也不会需要灭世的魔王克里斯梅尔挥动镰刀了。问题在于,《深渊》中的世界被系统作为附属与现实世界连接,由数据编造出的世界也因此得以成长出自我意识,逐渐发展成现在这个模样。   要使得两个世界独立,粉碎系统的阴谋,就必须彻底斩断它们的联系。   要让罗兰回家,就必须同时撕裂两个世界,开辟一条可供通行的道路。但这样的话,混乱的力量体系必定会让大部分生命遭受灭顶之灾,而系统也会随之逃之夭夭。   这本来就是矛盾的事情。   手机屏幕闪烁了两下,光标明暗不定,半响世界意识还是没有挑拣出一句合适的话来,而太长的待机时间反而使得电子产品自动进入了熄屏时间。罗兰这时候反而安抚般地放缓了表情,重新按开屏幕。   “好了,”他停顿了一下,温和地说,“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如果不是你,我早就被彻底抹杀了,现在也不会在这里和你说话。我反而很感激你。我一直认为对死亡的畏惧是愚蠢的,因为任何事物都有必定消亡的一天,对死亡的研究才是必要的。”   “你现在仍旧是这样想吗?”   既然罗兰丝毫不留痕迹地换了一个话题,黑书也就顺着他问。   “现在我得到了一个机会,至少我认为还存在机会,所以我会不顾一切地朝这个目标努力。就算是世界意识认为不可能的事情,就算是我的理智也告诉我几乎难以实现的事情,这难道不足以说明……我后悔了吗?”   罗兰仿佛笑了一下,又像是叹息。   他反驳般地说,却不知道在反驳谁:“我忽然舍不得死了。然后我隔着屏幕看到克里斯梅尔。死在这里,我连尸骨都没有办法去陪他。”   “……我想,我留他一个人怎么办呢?”   *   克里斯梅尔走在精灵族的长廊中,垂落的紫藤萝和其余的翠绿植物都似乎纷纷谨慎地和他保持着距离。精灵之森的植物有灵性,它们本能地明白什么是趋利避害。而魔王对它们的畏惧无动于衷。   他只是径直走向一扇门,站定在门前时,又不确定稍微礼貌点的做法是什么。人类似乎都通过敲门来请求进入的许可,克里斯梅尔的指尖凝聚起了漆黑的魔力,他一般用更直接的方法。魔王望了望怀里的黑猫,声音很轻地道:   “罗兰。”   黑猫睁着明黄色的眼睛望着它,一声不响。   罗兰早就报备过每天的这一时间段他都会暂时离开屏幕,只不过他一直没有关掉游戏,这样至少黑猫能陪在魔王身边。魔王的手指轻柔地绕过黑猫的脖颈,黑猫似乎受到了惊吓,耳朵尖尖地竖起起来,警觉地炸开了一身的毛发,毛茸茸的身体在他手中挣扎了一下。   这同样是大法师没有操纵黑猫的证明。   当罗兰离开电脑,黑猫就依照系统提前编好的程序运行,遇到危险会紧张,感到焦虑会逃跑。克里斯梅尔轻轻搭在黑猫脖颈的手指收紧了,想要逃走的黑猫被彻底地禁锢住,在这个过程中魔王收获到某种近乎满足的情绪。   病态的满足。对于深渊魔族来说就是完全正当的满足。   克里斯梅尔正这样想着,面前的门忽然开了。门中的人在开门的第一刹那望见了克里斯梅尔暗金色的瞳孔,在被掠食动物盯上的恐惧中抑制住尖叫的冲动。   他似乎对魔王的光顾早有预料,勉力维持着镇定,低声请魔王进来。   当克里斯梅尔坐在精灵族的椅子上时,他再次收起了他的羽翼。留意到对面老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他头顶的断角停留,这位精灵族的长老显然在他的种族中兼职作为医师,对各种各样的伤口都有着独到的判断。   “天呐,这是硬生生被掰断的,”   精灵长老忍不住说,随后才意识到,“……请见谅,我太习惯用专业的眼光看待事情。既然我们并没有走到兵戎相向的那一步,我完全无意冒犯您,来自深渊的君主。你今天来到我这里,是为了问关于圣罗兰的事情吧。”   “你和他很熟悉。”魔王不置可否。   确实如此,精灵长老已经有着几百年的岁数,即使是精灵,这个年纪也无可避免地要走向最后的消亡。在他的一生中,见到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而罗兰绝对是他全部见闻中最古怪最独一无二的一个。   “我见过大法师两次,”   他斟酌着措辞:“第一次他还非常年轻,甚至连法师学徒都不是。而第二次想必您也知道,就是当年的暗精灵动乱,那时候他的力量已经很强大了,即便精灵之森的屏障所依靠的力量来源主要是母树的自然之力,能够想到并实施这个念头也不得不说算是一种疯狂。但是大法师成功了。”   长老看着克里斯梅尔的眼睛慢慢地说。   他忽然觉得魔王身上的气质有些不一样了。当他像是一个长辈,开始讲述罗兰的故事时,魔王身上的戾气也奇异地平复下来,他抱着怀里的黑猫,银灰色的长发冰冷地拂过椅背,让人想到关于魔物的头发中蕴藏着力量的奇妙寓言。   “他年轻的时候,”   克里斯梅尔说,随后意识到自己太急切了,以至于把某些情感赤裸裸地展露了出来。   魔族的手指一瞬间在椅背上收紧了,硬邦邦地截住了声音,尖锐而锋利的指甲无声地划过椅背的木头,不过克里斯梅尔还是克制住自己,近乎强制性地控制着他的渴望,迫切地抬起眼睛。   长老愣了一下。   好险,看着这样的魔王,差点露出了自己面对精灵族小辈的慈爱微笑。   精灵族的长老多少被自己的冒昧想法吓了一跳,脸上的皱纹都没能舒展开,紧巴巴地收起嘴角,却还是忍不住想:魔王打探罗兰消息的样子,无论如何都和恋爱中打探恋人想法的小姑娘有点像……   不不不,怎么能有这么冒犯的想法呢?   精灵长老瞬间严肃了神色,字斟句酌地说:“我第一次见到大法师,并不是在精灵之森。那个时候,大法师也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倒不如说完全不同。不知道您了不了解,他当时的头发是金色,但并不是金属般的色泽,而是类似铂金的颜色。”   “这个,”魔王慢慢地说,“我知道。”   虽然知道的方法并不是很温情,而是罗兰误入了设置在魔宫中的魔法屏蔽系统,于是他漆黑的发尾瞬间褪去了颜色,而克里斯梅尔当时还对这一发色发表了一些嘲讽。   不过精灵长老并不知内情。   他看着面前的克里斯梅尔,不知不觉间内心已经进展到有点欣慰的状态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为了说服精灵族,罗兰对着他们情真意切地讲述了和魔王一见钟情互许终身的爱情故事,而现在看来,他们确实彼此心意相通,甚至让人有点感动。   “那你应该已经明白了大法师为什么厌恶他原本的发色,”   精灵长老感慨道,“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了。我听说你和大法师一直待在魔王城里,偶尔也该出来走走,密拉尔大陆需要法师罗兰·泽维尔,他到哪里都会受到欢迎——嗯,我的意思是,或许您只是需要适应一下。”   他所说的原因克里斯梅尔其实一无所知。   罗兰并没有对他提起过这样的事情,克里斯梅尔忽然感受到暴怒的火焰忽然顺遂着他的本能胸涌而上,在长老的话语中,他脑海中浮现出的一幕幕却是他怎样把大法师禁锢、杀死、取出他血淋淋的肋骨,用凤仙花染红他苍白的嘴唇。那时候他的头发应该是本来的颜色。   随后这些念头就如潮水般又悄然褪去。   克里斯梅尔想,死人并不会开口说话。   ——我应该亲自去问他。   热恋中的伴侣总是会忽视很多事,罗兰有时候会轻拍魔王的羽翼,随后煞有介事地询问他关于他过去的事情。克里斯梅尔对任何过往都没有兴趣,平时也没有为他死去的兄弟和父亲哀悼的习惯,但是罗兰问,他就会回答。   虽然每当对方微笑着说自己很想要了解他时,总会有种难以言喻的情感涌动于其中。   克里斯梅尔和其余的所有存在都迥异。他无比强大,因此美丽。他大概有过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不过他已经战胜了过去,并且站在那些尸骨上蔑视所有曾经加害于他的人与事。   所以他也没有想到在短暂的几个月间彻底将人类剖析。   他生活的种族以及时行乐为先,不会缅怀,不会为回忆痛苦,亦不会渴望光明和救赎。就像是在他的生命中,偏执的占有欲只会存在一次,存在在亲吻时舌尖沾染上的血腥味,以及无法从那双琥珀色瞳孔移开视线的自己。   罗兰对此非常清楚,并且也并不介意。   “这是深渊魔族的爱,”   大法师笑眯眯地说,“如果是人类的那一种,会来的更加小心翼翼,顾及到各种繁琐的小事,从微小的交往开始彼此了解;但我并不讨厌现在这样,克里斯,你让我明白被全心全意、既疯狂又热烈地爱着是什么感觉。”   如果真的只是这样——   克里斯梅尔想弄明白自己此时此刻为什么坐在这里,甚至没有让罗兰知道,却迫切地渴望明白他的过去。就比如他不明白他明明应该恨罗兰,而那个人类最终应当被他杀死,但他却觉得两肋之间的某个器官自己长出翅膀,轻飘飘地主宰着他的行动。   这明明是人类的那一种爱慕。   他被人类教坏了,罗兰让他染上了人类的坏习气。   大概是误解了魔王的表情,又或者是克里斯梅尔不声不响地像一只大型掠食动物坐在那里,面前却并没有猎物,而从他的瞳孔里望见了一点黑发青年的倒影。   精灵长老如释重负地望向他,声音里悠悠地带上了一点回忆,   “不过,虽然您已经知道了很多,我倒是可以和您说说我当年是怎么遇到大法师的。那是人类的王国权力交替之时,虽然精灵族与世无争,但女王还是派遣我作为使者前往王国传达精灵族对和平的期冀。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刚好看见了某个金发的孩子……”   *   与精灵族的七天之约很快就要如期而至。   在那之前,精灵族还请罗兰和魔王来到它们的藏宝库。宝库中琳琅满目都是世间罕有的奇珍异宝,克里斯梅尔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不过倒是提溜着黑猫挨个看了一遍。大法师总能精确地说出珍宝的出处和具体作用,魔王半点没听进去。   他的注意力主要放在看见有价值的宝物便一通张牙舞爪的黑猫上。   不过,虽然罗兰对精灵族的宝库颇有兴趣,最终却还是彬彬有礼地表示不需要收到任何赠礼。他并非不明白精灵族允许他和魔王作为贵客登堂入室已经做出了巨大的牺牲,而新鲜摘下的精灵果实更是最有价值的无价之宝。   精灵果实有价无市,一旦落下就必须立刻服用,否则力量就会飞速流失。   这几天,精灵族里倒是罕见地没见到金发勇者的身影,而精灵公主伊芙大部分时间也陪着女王待在皇宫中,她偶尔会在晚上偷偷流泪,迫切地想要找人倾诉自己半途而废的初恋,但无论是勇者还是他身边见到的那个女巫,都不见踪影。   倒是她偶尔会看见一只匆匆跑过的黑猫。   罗兰耐心地、专注地等待着气运之子同意他的建议,而且在这一点上,大法师并没有想错。他总是不怎么会出错的。因此,当最终收到来自“白冥宸”的消息时,他就煞有介事地把一整套计划发给了他。   而这套计划甚至连系统都挑不出刺来。   一切都在稳定地运行着,他每天晚上隔着屏幕陪着克里斯梅尔,在其余的时间则费尽心思地进行他新的研究——不过不再是魔法领域。他现在必须依靠把自己的日程填满,来使得自己毫无思考糟糕的事情会不会最终发生的余地。   好在他游刃有余,有条不紊。   而魔王基本上已经进展到在任何地方都要抱着黑猫的程度了,有时候罗兰还觉得有一点好笑,因为最开始克里斯梅尔是激烈的黑猫反对派。偶尔罗兰需要重启电脑,也会和克里斯梅尔妥善地交代好。   黑猫消失后,他看不到魔王在等待电脑开机时的表情。   转瞬之间,就来到了精灵果实成熟前的最后一个晚上。罗兰迷迷糊糊地趴在电脑桌前,屏幕稳定地发出亮光,在模糊的视野中,就好像克里斯梅尔确实离自己不远。虽然理智上还隔着一个世界,而第二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但他依旧感到安定。   直到——   意外总是会如期而至,即使是面对大法师这样的人也不例外。   面前忽然一片漆黑,罗兰在黑暗中猛地睁开眼睛,睡意荡然无存。而就在这时,手机上的时间走到了十二点整,在这一天,精灵果实在任何时候都可能成熟。   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停电了。 第182章 论不可思议的概率学   霎那间一切都浸没在黑暗中, 罗兰俯下身用手指在机箱上摸索着开机键,连续不断地按下几次,他的手指冰凉干燥。机器丝毫没有响应。   就像是天边忽然飘来一朵雨云。他这时听见了雨声。   雨声从轻微变得沉重只用了几秒钟,但作为预兆的潮气早早就降临了郦城。面前的电脑屏幕仍旧残留着余温, 失去能量供应的电机轻微地滋滋响着, 随后终于偃旗息鼓, 默不作声。青年蓦然站起身, 差点带倒了椅子,椅子腿摩擦地面时发出粗重的嘎声,盖不掉楼下的一片嘈杂。   零距离网吧的数十台机器此时当然也一应罢工。   手机屏幕忽然一亮,上面是郦城市政府发布的一条消息:   因突发降雨导致的电网故障, 郦城市三个中央区域发生不同规模突发停电事故。目前,已经调动核心人员开展紧急维修行动, 政府部门将最大限度减轻意外的影响——   一向理智的大法师在屏幕的反光中看见了自己的眼睛。他缓慢地倒吸一口凉气,意识到自己此时此刻和冷静沾不上一点边。他不确定自己是怎样听到心跳声的,总之不是用耳朵, 大抵心跳以某种古怪的方式穿过喉咙,使他的喉咙发紧, 越过血管,使他的四肢僵硬, 终于传遍了他的全身。   他祈祷自己消失的方式和十年前的那一天不那么相像。   两个世界的联系脆弱地像是一团苍白的火苗,此时终于暴露出了其残酷之处,譬如墙壁上一大片斑驳而丑陋的空洞, 既然遮掩毫无作用,人们尽量从它前面匆匆走过,不将它提起。罗兰将它看得很清楚,所以他同样尽量不对克里斯梅尔提起。   然而, 一阵最微不足道的风,就能吹灭火苗。   怎么办?罗兰想。他尽可能让自己头脑中灼热的部分熄灭,最好和冰块一样冰冷,这样才能思考。应当如何如何?手机屏幕是屋内唯一的光源,黑书占据其中,又让光源昏昏地熄灭了一大半,就算它也没什么办法。   “连接两个世界的端口我勉强可以找到,”   屏幕上的字迹写道,“但必须要有足够运行这一切的媒介,没有载体的话,即使是系统也只能无计可施。真的很抱歉——”   “克里斯梅尔还在那里。”   罗兰扶住桌沿,他慢慢地说,声音落在地上就像石头。   他的伴侣被他抛弃在另一个世界,就像是重演一遍过去的噩梦。   黑书心知肚明,这是一件极为糟糕的事情。   因为就算是人类再怎么许诺,那恶魔的心脏仍旧有极端不稳定的潜质。   既然他尚未相信罗兰给出的解释,任何形式的分离都有概率引起他的应激。失去理智的魔王会让罗兰后悔将他带进精灵之森,所有的交易也就理所当然走向失败……   罗兰转过眼睛,黑书忽然觉得有点毛骨悚然,因为大法师琥珀色的瞳孔在黑暗中呈现出某种幽暗的色彩,甚至和魔王一样,有点像掠食动物的竖瞳。   “处在这个境地,怀疑好像是最容易的,”   罗兰停顿了一下,随后摸到手机,带着它就飞快地往下走,   “克里斯将会非常痛苦,我不至于乐观到认为魔王对我所说的一切都接受良好,假如我没法及时出现,事情一定会搞砸一部分。但就是——无论是理性还是直觉,那不会是克里斯梅尔的那一部分。”   人类的脚步和猫一样轻,他迅速地融进了网吧一层的黑暗。他走过由一片已经停止运行的电脑形成的独属于现代世界的墓地,就像是走过无数阖着的眼睛。   只在一个地方,他忽然侧过头去。   朦胧的黑暗中,海报中的银发魔王手持巨镰,沉默地和他对视。   ——命运的暗示何其蒙昧,又何其非同凡响。   正在这时,黑书终于明白了青年的神情意味着什么。“克里斯梅尔还在那里”,这个事实并不意味着某个将要来临的灾祸,魔王的名字也不是什么末日的预言。反而恰恰相反,罗兰不知从何而来的意志,竟坚定地认为在没有他的情况下,克里斯梅尔是唯一能支撑住一段时间的存在。   “我知道他不会怎样做。”   大法师此前从未流露出这样的神色,“我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克里斯,他不信任我,他确凿无疑地打算杀死我。正因如此,我知道我可以信任他。只要他在的话——”   他在前台止住了脚步,喃喃道:   “但也正因为我这样想,我感到如此痛苦。”   网吧的前台,客人们沮丧地放弃了夜晚的计划,并且急切地在雨势变得更大前离开。   更远的地方,偶尔有几片不连续的灯火。网吧老板单胜正在尝试着从柜子里翻出充电小台灯,被忽然出现在身后的青年吓了一跳。青年的脸色在黑暗中显得分外苍白,两只琥珀色的眼眸却明亮如鬼火。他轻声开口:   “单叔,前台的电脑不是配了UPS吗?”   前台的台式机并不是太新的型号,主要用途是处理客人上机的数据。   然而,这是网吧唯一一台配备有UPS的机器。   UPS,也就是英文“不间断电源”的缩写。单胜几年前刚刚决定干这行时做了颇多功课,花了一大笔钱把这件仪器买回来放着积灰。毕竟停电是极其偶然的突发状况,它大部分时间都沉寂地待在前台的角落里,闲置了不知道多少时日,就连单胜都快把它忘了。   “小罗啊,”   中年男人的表情显而易见地颓废起来,“这个,我也想着用来着,不过确实有点用不惯。你看,这机器还亮着,应该就是自动备份了数据的意思,刚刚也已经有客人刷卡走了,默认就是这两个功能。你要是想用,叔给你试着调调,但撑不了太长时间。”   “没事,我自己来就好。”   青年的神色不知为何让人感到能够信服。   罗兰这几天一直待在前台,正因如此,他非常清楚自己现在能够做什么。   ——以大法师的性格,在吃过汽车的亏之后,他绝对不允许在他的视野之内存在他不知道如何使用的机器。   *   午夜十二点,郦城职业技术学院的宿舍。   “不是,”单斌无法理解,他从被子里探出头,“这么晚了,有什么非用得着电脑的事情吗?而且你就算要用,提前充好电也能撑上一段时间吧。”   “问题是现在就是没有电——”   白时烦躁地闭上了嘴,同时在心里也要求系统中止任何广播。忽然而来的停电让宿舍陷入了一片黑暗,他面前的笔记本倒确实还在闪烁着,只不过上面的电量岌岌可危。   早知如此,刚才就不用了。   ……或者说至少记得插上电。   他说不出具体原因,因为自己一向拒人于千里之外,就人际交往这方面,宿舍里没什么人乐意搭理他,也借不到其他人的设备。   他再一次询问“你们到底有没有笔记本充电宝”,得到的回复仍旧不容乐观。   “那玩意不是那些泡图书馆的好学生用的吗?你在职校的宿舍群里问问呗。”   白时已经发了消息,但无人回复。他本来打算挨个去问其他宿舍的人,但职校里小混混也多,大半夜被打扰,说话自然很不客气,以至于白时尝试了两间宿舍后就一边道歉一边战战兢兢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犹豫了一下,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背起包往楼下跑。   他打算打车到西城区,短信上提到郦城的中心区域都在停电,那到西城区的网吧是最稳妥的做法。不过,当他踩过路上的积水匆匆忙忙跃过大学门口的那条路时,也确认了那几个最近能够到达的网吧确实已经停业。   只是迟到一点,应该没什么关系。   白时钻进车里的时候,只剩下这个想法。   *   克里斯梅尔尝试着在房间里杀死黑猫。   苍白的月光顺着窗楹逶迤而下,镀在他银灰色的发尾。   魔王半跪在床上伸出手,在他的身后,羽翼犹如蛛网般铺开,锋利的漆黑羽毛盘旋着,组成了一个难以用言语来形容的牢笼。他再一次感到自己不受控制,在某个角度,头顶断角那褪色了的血液下一秒仿佛就要向下流淌。   精灵使者迟疑着敲响了第三次门扉。   他斟酌着用词,尖尖的耳朵也耷拉下来,战栗地听着门背后的动静。然而门背后是一片寂静:“请问,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当他的声音传到魔王的耳中的那一刻,克里斯梅尔已经走到了最后一步。   在背光的阴影中,他用毫无情绪的脸色俯瞰着自己的双手,似乎极力想从指节上找到尚未褪去的血迹。在他继承镰刀“魔瞳”后,他就很少亲自用手结束对手的生命。   克里斯梅尔俯下身,用尽全力扼住了黑猫的脖颈。   魔王第一次感到冰冷的晕眩慢慢地从胃部扩散开来。他收紧指尖,就像是真的掐着黑猫流淌着温热血肉的脖颈,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了指尖毛绒绒的触感,生命的本能促使对方挣扎着,微弱的气息如此确凿地打在他的手心。   他极力睁开眼睛,暗金色的瞳孔倒映着他所见的幻象。   而当他闭上眼睛时,面前的影像仍旧挥之不去。   所见的黑猫却不知不觉变成了琥珀色眼睛的青年。青年的呼吸渐渐微弱下去,他那双眼眸也变得了无神采,死亡从他皮肤的一小截开始向外扩散,“新星”砰然摔落在地上,溅起的月长石碎片余音清脆。   “罗兰先生?”   精灵使者胆战心惊地听着屋内传来的瓷器摔碎的声音。   这个名字终于打碎了暴君充满着血腥和阴暗欲望的梦境,在那一刻,克里斯梅尔试图掐死的黑猫忽然彻彻底底地消失了。他的手中只残留着一大片的虚无,他的羽翼也没有锋利地割过青年的喉咙,而是打翻了床头的一盏花瓶。   就在那一刻,幻象中的青年忽然睁开讥讽的眼睛,对他亲昵地笑了。   “承认吧,你甚至不舍得杀掉我。”   他说,“多可悲啊,克里斯,无论你怎么尝试,对于我的离去,你都无计可施。”   克里斯梅尔慢慢地咽下了带有铁锈味的言语,他不声不响地抽回了手。   罗兰将会消失多久?   一分钟、一天、一年,还是他曾等待过的十年?   甚至于百年、千年,以及说出来显得格外轻飘飘的永远?   这都有可能,也因此无关紧要。   魔王此时的气息微不可闻。他踩在地上,并不在意地上的碎瓷片和水渍,只是俯下身拾起了一地狼藉中一朵雪白的玫瑰。那是黑猫今天早晨当着他的面从窗外叼来的。   精灵使者正准备最后敲一次门。   他甚至祈祷这一次也毫无回应,这样他就可以飞快地转身逃去女王那里报信。   但是事与愿违,他的手僵硬地停在了半空,因为门已经从里面推开了。魔王冷淡地望着他,那双眼眸冰冷如极地的冰霜,从中看不到一点生命应该具有的情感。在他的身后,是一片狼藉的房间。使者极力往里面瞄了一眼,没有看到那只大法师变成的黑猫。   他忽然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这很奇怪,因为在这几天和客人的磨合中,使者已经逐渐学会了怎样平静地和他们相处。   ——但现在看来,那只不过是因为魔王从未单独出现。   “克里斯梅尔先生,请问大法师现在方不方便……”   “我杀了他,”   魔王说。   他就像是在陈述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   “在那之后吃掉了他的骨头。你们的大法师已经死了,这里没有剩下任何东西。事已至此,你不会愿意把我带到精灵母树那里去,但既然那是他曾经许诺过留给我的东西,我会自己去取。”   精灵使者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魔王身上的气息太过于可怖,仿佛对方只要轻轻一弹指,自己就会灰飞烟灭。   但克里斯梅尔并没有再将目光投到他身上,甚至对他连一点杀意也没有,只是平静地从他身边走过,就像是一只狼经过呆若木鸡的兔子。   他会让罗兰履行他的承诺。   他会结束所有罗兰所提到过的事情,在那之前。   魔王浑身都是漆黑的,唯有暗沉沉的瞳孔和银灰色的长发微弱地反射着光芒,以及他胸口别着的一朵纯洁的、明亮的白玫瑰。   他方才站过的地方,霎那间,只留下了在半空中消散的漆黑的羽毛。   *   即使是罗兰也没有想到,郦城市瓢泼的大雨中,同样有一个人在外面游荡。   黑发的青年专注地研究着前台的机器。除了在一台老旧的电脑上需要加载时间,临时电源只够支撑半个小时以内同样是一切不能操之过急的原因。   他只能够让自己在最需要出现的时候出现,在那之前必须压抑住焦躁的心跳声,冷静地在头脑中挨个过一遍每一件事的细节。   他和气运之子约定好会面的时间,是十五分钟后的精灵之森东侧谷地。   而克里斯梅尔此时已经应该出现在精灵母树下。   精灵族举行交接仪式的地点,恰巧就在这片洼地的不远处。这里凡是能够通行的道路,在这一天都严密地被堵住了,唯独有密草覆盖的狭长的水渠,仍旧留有不惊动任何人潜入的余地——至少罗兰是这么对“白冥宸”解释的。   实际上那只是因为黑猫罗兰不管在任何一条路都能畅通无阻。   罗兰按亮了手机,外面的雨声仍旧很大,屏幕里是专家对此次停电事故的预测,电力要彻底恢复,至少还需要几个小时。现在城市里的网络断断续续,就连打出租车都很艰难。假如不是黑书,或许都无法保证和《深渊》进行连接。   单胜在网吧门口给他的儿子打电话。   在密密匝匝的雨声中,对话声停顿了一小会。   单胜拎着手机,向外面的某个客人解释,因为停电,现在网吧已经暂停营业了。对方似乎对前台的一小片光亮心生疑虑,不过单胜贴心地考虑到罗兰在用,所以还是回绝了。   访客匆匆忙忙地离开,消失在雨幕中。   罗兰隔着门廊隐隐约约感到老板在和谁说话,但雨声太大,他又戴着耳机,所以并不分明。他很快就将注意力重新移回面前的电源。   此时距离停电事故发生,已经过去了一小会,面前以临时电源为燃料启动的机器终于在他的操作下迟缓地运作起来,关于《深渊》的运行准备已经做好。   他必须——罗兰从未如此强烈地意识到,他渴望回去。   这个世界很好。   但并不是属于他的。   在屏幕亮起的一刹那,倒计时已经开始。   虽然在停电的雨天面对一台电力有限的机器还是糟糕透顶,但这显然比横穿半个郦城市寻找有电力供应的设备要更快得多。罗兰飞快地点击确认,登录账号,账号上的圆圈缓慢地旋转着,这台电脑的机能并不算太好。   三、二、一。   再快一点。   屏幕上的画面忽然跳动了一下,接着,这两天已经眼熟了的陈设一点一点加载出来。罗兰伸手摸了摸旧屏幕上的灰尘,随后意识到这对看到的画面并没有起到任何修正的作用。   花瓶只剩下散落的碎片,房间里雪白的床单上残留着月光,地上到处都是水渍……   门口的精灵使者像是看见了行走的幽灵一样瞪着自己。   没有时间解释太多,罗兰手中的指针已经走到了最后一刻,到了他和气运之子约定好在游戏中见面的时间。   一切来的还是太过于紧张,大法师只来得及安慰了目瞪口呆的使者一句“我没事”,随后黑猫就在尾巴卷起的“新星”的光辉中不见踪影。   在下一秒钟,黑猫先出现在了精灵之森的东侧,那片约定好的湿润的谷底。黑猫的肉垫无声地在泥土上踩出一连串的脚印。   还好,   罗兰想,赶上了。   这是他在游戏里目前能得到的一个和气运之子最近的接触机会,和那些浅尝辄止的对话不同,假如这次的尝试如预想中发展,他将有机会试探出对方更深层的信息。他必须回去,因此他要尽快摧毁所有障碍,正如克里斯梅尔所言。   罗兰转动鼠标,屏幕中的画面也随之变化着。他寻找着某个张扬的金发勇者的身影。   这里的一切都静悄悄的,精灵族今晚的守卫大多集中在母树周边,偶尔有侍卫无声地经过。但无论如何,在漆黑的树影下,并没有其他人的身影。罗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他点开了游戏左下角的好友图标。   “白冥宸”的头像是灰色的。   对方并没有在这个时候如约上线。   为什么?难道他已经有所警觉?罗兰的头脑飞快地运作着。但没有任何迹象能够说明这一点,或者说,就上一次的对话而言,气运之子对这一次的会面还十分乐观。   那么,就是有什么迫使着他无法及时上线,就像是这场雨带来的猝不及防的停电迫使着自己那样。   黑发的青年忽然深深地呼吸着,抬起了头。   他的脑海里猛然浮现出的,是一个极其小概率,甚至称得上无比荒谬的想法。   基本上,有这样的念头和祈祷中一张五百万的彩票,发生的可能性也并不差很多。以他的头脑,他本不该做这样的猜测。但是,就算这件事发生的概率再小不过——   雨。停电。湿漉漉的一切。   他的视线莫名地、迟缓地再次移向了前门。 第183章 论遗嘱的如约践行   夜晚的雨幕就像是石油般粘稠。   罗兰不假思索地冲到了网吧门口, 隔着沉沉的雨声,他望见远处街角一闪而过的一截雪白的车灯,光束飞快地撞开了黑暗的一隅,旋即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   他缓缓地吸了一口气, 只觉得雨天阴冷的空气湿漉漉地挤满了他的发丝和喉管。   这样的夜色, 要追上雨中的出租车难如登天。   ……车上坐着的并不一定是他要找的人, 不如说根本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但罗兰的心中却近乎直觉地存在有一种冥冥的预感, 这预感相当古怪,而且令人讨厌。因为这是某个强调他就在上一秒与重要线索擦肩而过的预感。   罗兰所站的位置,就在几分钟前有着另一个人。   “单叔,”青年的神情阴暗了一瞬间, “刚才这儿是不是有个客人想要进来?您还记得他大概什么样吗?”   “噢,”单胜手里拿着刚刚挂断的电话, 挠了挠头,“什么样的?——刚忙着和我家那小子说话,我还真记不太清楚。就是附近的学生吧, 个子不高,背着个黑色双肩包。刚刚才打的走的。小罗, 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感觉他的声音有点耳熟,说不定和失忆前的我认识。”   青年的黑发湿漉漉的, 定定地朝外望去,竟有几分落寞:“抱歉,没什么根据就这么说。我太想要找回我的过去了。尤其是今晚……我特别想回家。”   单胜人到中年, 基本上一瞬间就心软了。   罗兰也来他店里待了小半月,此时青年仍旧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今晚遇到停电这么大个事,却甚至只能看着他和单斌联系, 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陪着。想到这里,网吧老板悄无声息地叹了个气,努力帮他回忆了一下:   “那个人看起来匆匆忙忙的样子。我看得出他是学生,不仅是因为年纪不大,而且冒雨在外面走,身上也没怎么淋湿,应该没走多远。我们店边上没有居民区,正好和A大、职校都离得很近。”   学生——   气运之子每天登录登出的时机看似毫无规律,但仔细研究,却能归纳出几个较为明显的时间节点。意识到这一点时,大法师就已经对他在现实世界的身份有所猜测。罗兰的下颚线紧绷着,琥珀色的眼睛闪闪发亮。   “还有,”单斌回忆道,“我想起来了。他一开始问的是‘这里还能登游戏吗’,应该是想要登游戏。哎,不过这个对你来说应该没什么用……”   “非常有用。”   罗兰几乎在下一秒钟就接上,“是真的。相当感谢。”   他再一次听见了心跳的声音,那心跳在寂静的夜幕中就像是遥远的雷鸣,连带着他感到自己的心此时也在很远的地方。他按捺住心跳,最后问道:   “对了,单叔,我还想问最后一个问题:从这里打车到郦城市东区,就是有电的那一片地方——大概要多长时间?”   *   克里斯梅尔隔着井然有序的一大批精灵骑士,望向精灵母树上摇摇欲坠的果实。   魔王此时凌空而立,漆黑的羽翼铺天盖地有如夜色,和浓稠的黑暗融为一体。他看起来满是敌意,金色的眼眸中写着傲慢与挑衅,伸出苍白的指节,声音阴沉地下了断言:   “打算违背誓言?那么我将不得不亲自去取。”   “魔王,”   精灵女王也同样声音嘶哑,她拔下了自己头上的发簪,端庄的长发利落地倾泻而下。她就像是一匹头狼守卫着族群的宝物。   在肃穆的气氛中,女王质问般慢慢说:   “我们无意与你为难,何况大法师亲自为你做了担保。你和圣罗兰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母树没有察觉到杀戮的气息,我不会允许族群的仇人取走我们的宝物。但假如是他不告而别,大法师曾交代过,誓言仍旧奏效,你并无必要坚称……”   强烈的魔息使得在场所有生物感到一阵强烈的窒息感,就像是锋利的刀片将将擦着他们最脆弱柔软的瞳孔飞过。毫不掩饰的敌意最终点燃了战场。   克里斯梅尔的心情看起来整整糟糕了十倍。   “闭嘴。”   魔王的声音嘶哑,仿佛他肩上银灰色的长发,他暗金色的瞳孔收缩成兽类的竖瞳,望向空中的某一点,仿佛要将其点燃:   “你们以为搬出他的名字就能阻止得了我——你们认为我会允许他不告而别?胆敢侮辱深渊的君主,必将遭到无尽的报复。罗兰·泽维尔是我永恒的敌人。我杀了他,吃了他,碾碎了他的骨头,无论多少次都不后悔这样做。我本就不需要他的怜悯。”   克里斯梅尔的声音没有止息,他似乎还想要接着填充这一幕杀戮的画面。   但远处母树的异动却阻止了他。   即使克里斯梅尔的羽翼铺天盖地,在精灵母树蓦然散发出的自然的光辉中,魔王凌空而立的身影也被遮蔽在它硕大无比的树冠下,绵延的根系埋在黑甜的泥土中,忽然从四面八方响起了生长般的息息簌簌声,母树在一瞬间仿佛变成了一个活着的巨人,正在摇动着它的花冠。   “精灵果实——”   无数人的舌尖匆匆掠过这个词汇。   此刻,果实已经近乎汲取到足够的力量,在月夜中轻柔地摇晃着。翠绿的能量近乎凝聚成无数实质性的光点,源源不断地将潮水般的自然之力汇聚于最中央的一点。那枚果实,所有人的目光中心,正无知无觉地坠着枝桠。   “拦住他。”   女王的声音短促而尖锐,纤细的精灵伸出手臂,手背上隐约有鳞片闪烁。   克里斯梅尔却看都不看她一眼,魔王的眼眸中没有其余任何东西,这枚翠绿的果实于他的瞳孔中留下了幽幽的绿色,就像是饥肠辘辘的野兽。   他踩在空中,毫不犹豫地向前走去,所有的攻击在即将触及魔王的那一刻都被撕裂了,由于魔王情绪不是很好,每一枚射向他的箭矢落下时,已经差不多只剩下粉末。   一瞬间,在场的所有生物绝望于这近乎断层的恐怖。   “天呐——”   有精灵喃喃道,“看他的断角……他真的受过伤吗?这不是这个世界所能承受的力量。”   克里斯梅尔意志坚定,他向前走去,直到双手几乎要触碰到果实。精灵母树察觉到深渊魔族的力量,那是令人战栗并下意识深恶痛绝的邪恶力量,就连母树的叶片都禁不住簌簌颤抖着。魔王的眼眸再一次专注地被一样东西占据,这枚果实——罗兰的一个承诺。   精灵果实晃动得更厉害了。   在这样一个至关重要的场合,黑猫却仍旧缺席。   魔王伸出苍白的指节,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他采撷这枚注定属于他的果实。按照罗兰的设想,这枚果实将会修复魔王的旧伤疤,让他恢复过去的力量。   但对于克里斯梅尔而言,这枚果实对他来说有着更为不同的意义。   就差几毫米——克里斯梅尔蓦然扭过头,他的手腕上浮现出了翠绿色的咒印,就仿佛千丝万缕紧束的丝线,硬生生将他拽离了果实。精灵女王眉头紧锁,力量却磅礴地朝着魔王涌去,源于女王的自然之力源源不断地和魔王的力量对抗。   “既然你杀死了精灵族的恩人,”   女王庄重地宣布,“即使是拼尽全力,我也会阻止你带着果实离开此地。”   克里斯梅尔的目的明确,他流淌着杀戮的血液,但对杀死弱者并无兴趣。因此,此前的所有敌人对他来说只不过是根本不必在意的环境中的一部分。果实即将落下,却迎来了最后的阻扰。   暴戾涌上他的指尖,魔王暗金色的眼眸冷淡地睥睨着,镰刀“魔瞳”应声而出。   即使是精灵族的女王,也无法挡住密拉尔大陆如今最无可匹敌的魔王。   ——不过,异变就在下一秒钟发生。   就在克里斯梅尔与精灵女王对峙的那一刹那,承载着那枚翠绿色果实的枝桠终于不堪重负,旋即一轻,随后,莹莹发光的果实就这样轻盈地从半空中坠落。   倘若果实落地,力量便会回归自然。   在最关键的时机,克里斯梅尔遇到了麻烦。霎那间,魔王的身上爆发出极为可怖的力量,暴戾而不顾一切地撕扯开所有的束缚。精灵女王似乎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精灵族积攒的自然灵力基本上在一瞬间涨到极盛,极力扯住魔王的手腕。   即使这对于克里斯梅尔而言只是挥动几下镰刀的困境。   但果实落下的时间何其短暂,眼看着就要砸向褐色的泥土。   就差一点——只差一点。   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他们充满敬畏地看着精灵族的果实缓慢地在空中坠落,散发着一片盈盈的光辉,把四周的空气都染成了湖泊。魔王的速度很快,精灵女王不堪重负,无力地垂下手腕,而克里斯梅尔甚至没有一点乘胜追击的意思,只是飞快地冲向果实。   魔王慢了一步。   但精灵族还来不及感到庆幸,便看到果实在砸向泥土的前一秒钟被稳稳地托住了。   所有人都膛目结舌,望着精灵之森新的不速之客。他们都没有见过此时出现在这里的人,或者说,根本就想不明白这里究竟怎么会冒出来这样一个别具一格的存在。   唯有女王身后一直面露焦急关切的公主伊芙忽然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还有克里斯梅尔,魔王慢慢地转过身。   眼前是一个很眼熟的人,此时此刻,精灵果实就在她——她那只养尊处优的宠物巨蟒扁平的身躯上平平整整地安放着。紫发的女巫尴尬地站在精灵之森的中心,月光照耀着她手中的魔杖。   希尔达看起来甚至不相信自己能成功捡漏。   “那……那个,”   她结结巴巴地说,随后飞快地清醒过来,意识到克里斯梅尔正在用看一块放在砧板上的肉的眼神看着她。她立刻举起双手,大声地给自己加了一层免死金牌:   “我是巫师塔的首席女巫希尔达,是我的导师让我来这里的,虽然计划有点变动。呃,我也不知道圣罗兰到哪儿去了。不过,他吩咐过我关于此类情况应该做的事情。我想,我不得不打断你们一下,请允许我宣布老师的安排。”   “——他的遗嘱。”   克里斯梅尔神情冷淡地纠正道。随后语气冰冷地说,“可惜我并不会照办。”   希尔达不知道从那里拽出一张羊皮纸来,倒真有几分像念遗嘱的意思。她短促而小心地看了魔王一眼,又小心翼翼地看了此地的领主精灵女王一眼,对自己此刻身处此处感到非常遗憾。她摸了摸鼻子,从蟒蛇身上拿起果实,又让蟒蛇叼着羊皮纸游向精灵女王。   女王用纤细的手指摘下羊皮纸,专注地读了起来。   希尔达如芒在背,现在果实到了她的手上,她觉得头皮发麻,因为克里斯梅尔暗金色的眼眸持续地落在精灵果实上。这就像是和一个……算了,没有任何比喻能够形容,因为世界上恐怕没有和深渊君主在这个距离同等量级的威胁。   女巫眨眨眼睛,出于对生命安全的担忧,她唐突地把手摊开。   “导师之前没提,是因为这只是极小概率发生的事情,贸然宣布反而会导致魔王遭遇其他的眼光。但既然您——”   她轻声说,看向精灵女王。而女王的神色也逐渐舒缓开来,虽然仍旧有几分忌惮地看着克里斯梅尔,“看了大法师的解释后没有反对意见,我就遵照大法师的吩咐,把果实交给魔王了。”   精灵女王轻轻颔首。   反而是克里斯梅尔猛地投来冰冷刺骨的目光。魔王仍旧独自一人站在半空中,银灰色的长发散发着金属的光泽,他一身纯黑的大氅,和漆黑的羽毛相得益彰。魔王简直是不允许女巫没听到他方才的言论般低声宣告:   “他会死在我手上,无论多少次我都会这么做。我和他的战争远没有结束。我不再会像是这几日那样——这让我感到耻辱。你们难道还胆敢不与我为敌吗?”   “还有就是,”   希尔达勉力忽略这句话给她造成的危险的感觉,最后向精灵女王鞠了一躬,“接下来或许还要麻烦您和公主继续按照原计划配合。至于魔王陛下,呃,魔王陛下……”   紫发的女巫感到她说出接下来的话会造成什么不可逆转的后果,不过既然做足了心理准备,她还是抚摸着凑过来贴贴的巨蟒,小心而谨慎地复述着导师的措辞,同时目光忍不住下移,落到不可一世的魔王的胸前。   那里别着一朵纯白的玫瑰。   天呐,这可真像一场十足的葬礼。   而克里斯梅尔在这里以……的身份出席。   “导师说假如他真的死了,那么羊皮纸上留有的确实算是一张遗嘱,”   希尔达闭上眼睛,在内心无声地尖叫起来。一定会被魔王杀掉的。但她表面上还是平静而祥和地说,   “包括他的遗体,全部荣誉,还有其他种族对他所做过的承诺,由女神和魔法见证,全部都顺理成章地移交给他全部财产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也就是您,来自深渊的魔王陛下克里斯梅尔,毕竟您是,嗯,用导师的话说,您是他唯一的‘遗孀’。”   *   当黑猫再一次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克里斯梅尔已不见踪迹,   大法师顺理成章地从无数“居然真的没死”的目光中路过,平时的黑猫被领地意识极强的魔王护在怀里,所以其余人也不敢随意观察。但此时黑猫摇着尾巴地走在路上,琥珀色的瞳孔小心翼翼地朝周围张望着,基本上能够征服每一个精灵路人的心。   罗兰委婉地拒绝了所有想和黑猫拉近距离的存在。   屏幕中的黑猫倒映在他的眼眸中,他无声地敲下一个按键,黑猫叼起了残留在地面上的一片羽翼。羽毛牢牢地嵌在一枚箭柄里,锋利地近乎将它切成两半。   ——是真的在闹别扭。   而且非常非常难哄。他们之间的问题几乎无法以黑猫罗兰的状态解决。   克里斯梅尔离开了——那是因为魔王终于察觉到,仅仅将黑猫留在自己的身边没有意义。虽然这是赤裸裸的事实,但罗兰并不希望残酷的真相这么早被揭露。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忽然很希望抬起眼睛,屏幕上的黑猫不需要孑然一身地行走,而是被某个长着巨大羽翼的魔族抱在怀里。   消化掉精灵果实需要时间。   罗兰安慰自己,克里斯梅尔需要一些独处的时间。   然而,大法师无法说服自己停止心中不祥的想象。他有着敏锐的直觉,有时候或许会更为敏锐。他询问希尔达关于魔王的反应,想象他最后在胸口别着的白玫瑰。那是在那天早晨黑猫在窗外叼来的,当时罗兰笑着让魔王猜一猜白玫瑰的花语。   “死亡。”   克里斯梅尔说,随后迟疑地猜测:“……杀戮?”   黑猫舔舔他的手:“大部分时候,给别人送花往往不会用到这样的花语。”   那时候克里斯梅尔是怎么回答他的?“因为白玫瑰让他联想到死人的白骨,那些裸露在胸膛上的,乱糟糟的肋骨”。这些思绪暂时地困扰着罗兰,随后又四散而落。他想起克里斯梅尔在离开时,也佩戴着那朵洁白的玫瑰。   ——他要去往何方?   他没有留下来,唯一的原因是因为他将会找到其他留下罗兰的方法。   一些真正的、更为本质的方法,甚至连罗兰也在尝试着最终找寻的方法。这是好事。但不知为何,罗兰感到自己的心沉重地落下来,感到一阵冰凉的心悸。   罗兰忽然意识到,在处理完精灵之森的事情后,他必须立刻找到克里斯梅尔。 第184章 论天才的基本法则   克里斯梅尔离开后, 精灵之森似乎恢复了她本来的寂静。   ……假如忽略林地间此时此刻发生的一幕爱情悲剧,或许真能如此。   “但是,”   精灵公主伊芙急切地说,“但是……”   林地层层叠叠的叶片在地面上投射出无数幽暗的阴影, 月光就像是湖面上偶尔闪烁的涟漪, 映照出了勇者苍白的脸颊。他金色的头发此时狼狈地混杂上了泥土, 英俊的脸颊上也浮现出痛楚的神色。他的胸口有一处撕裂伤, 血似乎还在流。   “美丽的公主……”   勇者颇像是话剧里的牺牲者般捂住胸口,“我一直在等着您,生怕您不来,那样我就只能孤单一人地在此地牺牲了。此时只有您能救我, 假如您还对我心存怜惜,我恳请您将精灵果实交给我。”   伊芙在看到勇者的那一刻就苍白着脸轻声尖叫了一声。   爱慕之人气息奄奄地倒在地上, 生命一点点流逝,还有比这要更为可怖的一幕了吗?她大部分理智都烟消云散,这几日的纠结和顾虑也一扫而空, 飞快地对勇者丢了几个治愈法术。然而对方却苦笑着用蔚蓝色的眼睛望向她:   “没有用的。就算现在能治好,我之后也会死。没有精灵果实的力量, 我怎么能——我或许会永远消失在这片大陆上。”   伊芙咬着嘴唇。她美丽的眼眸中已经盈满了泪水,痛苦地望着勇者。假如早一点, 再早一点,她或许还能动用精灵公主的权力处置今年的果实。即使这一定会让她的母亲勃然大怒。但此时此刻,她甚至不敢对勇者解释这个残酷的事实……   魔王克里斯梅尔早已取走精灵果实扬长而去。   公主半跪在地面上, 丝毫不顾惜泥土弄脏了她纯白的裙裾。“但是”这个词汇在她的唇边徘徊着,爱情仿佛沾染了蜜糖的毒药,将这个可怜的姑娘彻底地搅乱了。恋人的鲜血流淌在指尖,她根本无暇顾及此情此景出现的缘由。   “但是, ”她说,“我想想办法,我、我如果去求……”   寂静的林地中,忽然响起了一声微弱的猫叫。一直蹲在两人身边的黑猫轻盈地从树桩上跳下来,月光就像是一条河流,而它简直像是其中滑行的一条闪闪发光的水獭毛皮,“咪呜”了一声便在两人视线里蹲下。   伊芙的话立刻停下了。   隔着屏幕,终于赶到电玩店的白时并没有意识到黑猫打断了什么。   虽然他上线的太晚,但黑猫538647并没有抱怨太多,而是很善解人意地指责了糟糕的天气。很快,林地间的舞台便铺设完全,黑猫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离开,唯有它能够自由出入精灵族的禁地,也正是因为如此,公主伊芙才急匆匆地跟随着黑猫的脚步来到这里。   “我知道女王对我有偏见,”   勇者认为公主所提到的是她的母亲,因此眼眸中带上令人沉溺的深情,“但我是真的很爱你,伊芙,你完全不用担心我会损害精灵族的利益,我的心里只有你。你若是救了我,我就更离不开你了。”   伊芙的脸色苍白,似有所动。   但她再次忍不住看向了黑猫。黑猫——或者说大陆久负盛名的大法师罗兰·泽维尔,她听说这个人类的事迹许久了,就连女王也将这个人类视为族中的贵客。若非今日的误会,她或许都不会得知圣罗兰来到此地。伊芙方才差点脱口而出的,就是这个名字。   精灵果实被魔王克里斯梅尔带走。唯一能左右魔王的就是面前的这只黑猫。   而它轻轻叫了一声,琥珀色的眼眸并不赞同。   精灵公主迟疑了一下。   由于体力的流失,勇者的脸色更加苍白,他让自己深情款款地望向伊芙,同时再次使用了一瓶背包里的毒药,让自己维持在残血状态。他变本加厉地以此要挟:   “您知道,魔王克里斯梅尔把我看作是最危险的对手,如果没有精灵果实,我随时随地都会有性命之虞。您难道真的如此绝情,宁愿看着我去死?”   “魔王?”   伊芙没想到会听到这个名字,她有几分膛目结舌。   “是的,”然而勇者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刚刚我和魔王决一死战,就是他把我变成现在这样的境地。但我的力量也不容小觑,我及时脱身,心里只想着你,所以才宁可奄奄一息也要出现在这里……”   魔王克里斯梅尔是密拉尔大陆上最让人闻风丧胆的人物。   他向来孤身一人,游戏里的勇者需要一个强劲的对手来解释他现在的处境,那么魔王就是一个最合适的理由。他远在天边,绝对不会揭穿自己的谎言。   “等一下,”   但是这次是伊芙急切地打断了她,公主的眼眸中浅浅地渡上了一层不可思议,“你是说,你受这么重的伤,是因为刚才魔王在和你战斗?”   黑猫在一旁饶有兴趣地打了个哈欠。   此时此刻,把自己摆出一副凄美造型的勇者不知为何终于开始感到有一点隐约的阴影。   但他面对的是已经被他攻略成功了大半,正满心愧疚的精灵公主伊芙,按照他和黑猫原本的计划,将她逼到这一地步,不仅精灵果实能到手,就连拿下公主也不在话下。   白时望着游戏里的公主,承认道:“当然。”   “但那是不……不可能的。”   他又不悦地开口:“难道我们的关系到了这一步,您还在怀疑我的诚实?”   伊芙完全混乱了。   她下意识想要反驳——“魔王直到刚才还在精灵果实的仪式现场”以及“显而易见圣罗兰才是魔王的目标”,但看着勇者不容置疑的眼睛,这些话她都说不出口,面前似乎是一幕编排完美的戏剧,假如忤逆了对方的意思,反而会使他们的感情招致意想不到的灾祸。   她慌乱地避开勇者咄咄逼人的视线,忍不住又看向了黑猫。   在这种场合,有一个传说级别的可靠长辈,任何人都会这么做的。   黑猫有一对琥珀色的瞳孔,金黄的琥珀,几千年前的石蜡,其中封存的似乎就是那些在大陆上被人人称道的智慧。看着这双眼睛,伊芙的思绪奇迹般地平静下来,她想起她的母亲——这是因为她想起那些要为自己以外的族群负责的人都有这样一双眼睛。   她将会成为精灵族未来的女王——   “你将会成为精灵族未来的女王。”   精灵女王从那些肃穆而立的瘦削的树木中浮现出来,那双高傲的眼睛望向她,脸孔如一轮雪白的满月,头顶上戴着的是宝石,而并非脆弱的花瓣做成的花冠。   她用不赞同的眼光望向伊芙,却并没有第一时间制止她,   “我希望你自己做决定。你可以选择对他话中的谬误视而不见,求我将果实交给这个陌生人,但他并非精灵族的朋友;但你同样可以选择指出错误的地方,揭穿他的谎言。”   公主咬牙问道:   “你说谎。你刚才绝非与魔王战斗。魔王明明身在他方。除非你对我解释,否则我怀疑你对我所说的一切是否真诚!我绝不可能真的放心把我族的圣物交给你。”   躺在地面的勇者没能料到这样的变动。   他的脸色可怖地阴沉下来,捂着胸口,血液仍旧汩汩地从中流出,在地面上留下了一大片黑色的阴影。他的声音再次响起的时候很轻,但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他已经察觉到自己似乎理解错了什么事,但并非不可挽回——   “我就要死了,”   他轻轻地说,目光中一片绝望,“伊芙,你难道在这种时候还要相信别人的话吗?你的母亲对我有偏见,她对我何其残忍。我是真心对你,其他的一切又有什么要紧呢?假如你不救我,我会在这里痛苦地死去。”   他脸上的神采如死人般消沉下去:   “我只爱过你,让我与你道别吧。”   看着初恋以一种惨烈的姿态死在自己面前,不管怎样对于才刚刚下定决定的精灵公主来说还是太超过了,她忍不住向前一步,又逼迫自己移开视线。但她手心精灵魔力的力量还是源源不断地向着勇者传输过去,只是不管传输多少,似乎确实不能让他的伤势有半分好转。   就在公主的神情一片痛苦,就连女王也忍不住低声叹气之时——   一只魔杖抵住了勇者的咽喉。   紫发女巫希尔达笑吟吟地站在了勇者即将冰冷下去的身体前,她的法杖上有魔力涌起,就像是冷硬的刀锋般危险地摩梭着勇者的咽喉。在她的身后传来一声惊叫,两个陌生的女孩也同样出现在精灵之森。   “天哪,”她惊奇地说,“多么严重的伤势啊。理论上来说,你早该死了。你怎么还不死呢?”   “希尔达。”   勇者咬牙切齿地说,“你怎么可能也进了精灵之森——”   招惹这个女巫真是他做过的最糟糕的决定。   “可能是因为我是法师协会的新任首席,”   希尔达轻飘飘地说,“我进来对你来说是好事,这样你就不止能和公主殿下道别了。来看看你另外的两个真爱吧,你对她们可都做过承诺,现在正是道别的时候。公主殿下或许还一无所知。嗯,不过我不会让这一幕发生的太艰难的。”   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她法杖上的锋芒已经刺伤了勇者。   “那只黑猫也是你的同伙,”   希尔达飞快地念完这一句预先定好的台词,法杖的光芒朝后一甩,霎那间,一直以来蹲坐在哪里的黑猫消失无踪,看起来已经被暴击伤害送回了复活点。   这个女巫真的非常狠心。   白时随后深深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   “你在担心什么?”   魔宫光滑的大理石上模糊地倒映着事物的阴影,黑猫在哑光的地面上悄无声息地走过,罗兰隔着屏幕望向另一个世界,那双琥珀色的瞳孔最终还是闪过一丝预料之中的失落。他缓慢地将自己扔进座椅柔软的靠垫,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我担心——”他想了想,还是没有接着说下去,只是抚摸了一下手机屏幕上关切的字迹,“我只是必须找到克里斯梅尔。”   “魔王可能只是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消化精灵果实的力量。既然他拿走了果实,嗯,至少他的伤势会好起来,你可以稍微放心一点。”   罗兰闭着眼睛,含糊不清地笑了笑:   “虽然我知道你只是在安慰我,不过,我很感谢。”   距离郦城的大范围停电事故已经过去了两天,实际上,当天凌晨四点多钟,电力就恢复了供应。那时候青年还完全没睡,他从精灵之森一路奔波,基本上直奔魔王城所去。   在比较糟糕的预料中,克里斯梅尔会将魔王城设为黑猫的禁地。但事实比这还要糟糕。   魔宫中空空荡荡,丝毫没有银发魔王的踪迹。   克里斯梅尔并没有回到这里。   罗兰的心沉下去。他假装没有意识到内心的阴影,青年维持着神情的平静,在这几天内有条不紊地找过了所有能找的地方。他预想魔王或许会出现在法师塔里他的房间,或者他们曾经待过的花海,又或者月光照耀的皎洁的森林。但当这些地方全都一无所获——   大法师甚至没有流露出太多失望的情绪。   他只是闭上眼睛,望着视域中残留着的一片黑影,察觉到自己内心中的那片黑暗的地方正在饱食着他的情绪,逐渐膨胀,成长成为真正危险的那一部分。   他闭着眼睛,忽然出乎意料地重新提到了那个话题。   “到目前为止,”   他的声音平静,思维缜密,“你还没有找到能让我回去的方法,对吗?在不毁灭密拉尔大陆的基础上,系统的规则基本上就是一张勾连着一切的巨网,要寻找世界的漏洞而不波及其他大部分的存在,是不可能的。”   黑书悚然一惊。   不知从什么时候,罗兰已经将指尖从屏幕上移开。他让黑猫待在克里斯梅尔的宫殿里休息,自己则面无表情地用手遮住脸。黑书——一款手机APP——此时不可避免地黯淡了一下。它警觉地调高了亮度,随后才小心而谨慎地开始斟酌该怎么措辞。   “你别担心,我会想到办法的——”   罗兰莫名地微笑了一下,甚至没睁开眼睛看它说了些什么:“你说你在想办法。但其实我已经心知肚明。就算你是天道,和我一起被困在这边的世界,密拉尔大陆看起来就像是果壳一样无懈可击。让我来猜猜你努力的方向,怎么样?”   黑书的字迹出现的频率逐渐减缓。   最后,甚至连仅剩的一点痕迹都悄无声息地淡了下去。   而罗兰的声音温和,就像是对学生授课的老师,他不急不徐地解释着每一个知识点。等到最后,就连黑书也不得不承认他对世界机制的了解甚至已经差不多赶上了自己,尤其是对密拉尔大陆那些复杂的、奥妙的、冗长的规则。   他就像是一个不厌其烦的检查者,从每一个角落敲打着世界的墙垣。   当他睁开眼睛时,目光中只残留有柔和的疲惫。大法师顶着基本上从未褪去的黑眼圈,再次向着屏幕的那一头望去。在那里,黑猫蹲在克里斯梅尔用白骨制成的王座上,对他轻轻地偏了偏脑袋。   这本是无关紧要的一次交互。   但罗兰的目光却让黑书都觉得自己的心——假如它有这样一颗人类的心脏——潮湿地拧巴起来。他和自己的世界隔着的,从来都不是一层薄薄的玻璃,而他一直心知肚明。   黑书默了默,再度亮起时,它问:   “只是这么几天,你就已经了解到这种地步了,这本来是不可能的。”   大法师慢慢地摸了摸自己的额角,将身体的重量通过一只手臂撑起来,仿佛那著名的雕塑“沉思者”:   “难道你现在改变了主意?”   “无数的小世界里,总会诞生天才,”黑书说,“这是连世界意识也无法掌握的秘密,造物的秘密,只不过,我的确第一次遇见像你这样聪明的人。对你而言,被卷进这些事情不过短短几天,但你不仅飞快地对这个世界的科学进行了认知,而且对原来的世界也意外了如指掌……”   罗兰微笑起来:“真是抱歉,但你好像还是搞错了。”   “……什么?”黑书谨慎地问。   它察觉到疲惫的年轻人身上终于流露出了一点阴影。但是,就好像冰山效应的现实应用那样,只不过是一点能够被察觉的阴影,在其下潜藏着的疯狂和可怖简直难以测量,那是超越青年眼底薄薄的黑色影子无数倍的阴霾。   “就算是天才也不可能用这么短暂的时间了解到这种地步。”   他平淡地将黑书的话原路奉还,“概率为零的事情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改变,不可能的事情就是不可能的……你明白了吗?”   世界意识可耻地承认,它确实没听懂。   它只是忽然意识到面前的青年也对它隐藏了秘密。虽然直到现在它也只是对这个秘密有隐隐约约的预感,秘密就像是蝴蝶的羽翼般,轻盈地落在了人类和世界意识之间。   可惜它就像是一只笨拙的蜜蜂,对带着花蜜味簌簌落下的翅粉束手无措。   罗兰望着仿佛卡机了的黑书半响,才收起了好像是潜藏秘密的大反派般别有意义的神情,忍不住笑了起来。屏幕上的黑猫不明所以地朝他们投来视线,当然,从另一个世界投来的目光不会真正落在此处,黑猫懒洋洋地在白骨王座上趴下了。   “别紧张。”大法师小声说,“我跟你解释一下。”   从密拉尔大陆诞生出独立的意识起,这个世界就真正成为了世界,有着独属它自己的力量。但当这个世界膨胀的同时,系统所制定的规则也无处不在地渗透进了这个逐渐成型的世界中,像是一层密不透风的核桃壳。   他们生活在一个被操纵、被干涉、被观察的世界中。   从外部击碎这层障碍的难度高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若非因为罗兰身上的意外,黑书也不至于跟着青年流落到外部的现实世界——总之,假如要让罗兰得以回归,世界意识所做的是最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它小心翼翼、谨小慎微地按照顺序检查着所有可能的突破口。   这是一个冗长的过程,甚至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如果不顺利的话,花上几百年也说不定。   而从内部击溃……就连恢复实力的魔王克里斯梅尔,也尚且没有足够的力量能粗暴地打破这个世界的规则。更何况,他无法从任何地方接受正确的指引,若是用错误的方法摧毁屏障,极有可能带来两个世界的毁灭。   “所以说,”   罗兰总结道,“如果不救我的话——”   “怎么可能不救你。”   黑书当机立断打断他说胡话,“我可是天道,我只会做正确的事情。”   罗兰咽下“事情就会简单很多”这几个字眼,安抚般地对着天道笑了笑,不过,青年的眉梢还是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诡谲神情。   他低声说:“我只是在想关于性价比的事。归根结底,这是时间的问题。假如我们这一方能够在游戏里的世界——在目标内部寻找办法,就能大大缩短所耗费的时间。当然,我知道,这绝非容易的事情,而且就算这样,也不过是把或许要花费几百年的时间缩短到几十年,甚至十几年。这对我们来说仍然是来不及的。”   他的分析无懈可击。   黑书原本不想把这么令人沮丧的事实拿出来讨论的,这让它有点垂头丧气,表现在手机屏幕上,就是原本明亮的字迹又一闪一闪地黯淡下去,半响才打出来几个字,   罗兰仔细看,映照在他宝石般眼眸中的是:“……对不起。”   “我本来以为我能想到更好的办法的,”黑书沉默了一会又写道,“但是既然天才如你都没有想到,或许……”   罗兰在反省自己是不是叹了太多气。   “这不是天才与否的问题。”   他言简意赅地说,“任何人都不可能在这么短暂的时间内考虑到这个层面。”   “但是你……”   “我并不是例外。”   来到现实的大法师缓慢地抬起眼睛,那是一双仿佛跨越了许多时空,将许多智慧封存起来的蜂蜜颜色的眼睛,其中的阴霾一闪而过,“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了,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我不是第一天开始考虑这个问题了,而与之恰恰相反——”   “在密拉尔大陆上,我曾研究过打破世界规则的方法。在研究不得不走向终止之前,我至少花费了十余年的时间。”   与他的神情对比,这个消息未免显得过于美好了。比如在这一瞬间,黑书所思考的是不知道大法师研究到了哪一步,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崭新的突破口,就算不能行,也能够大大缩减在尝试上浪费的时间。   “这并非一件好事。”   然而罗兰的神情却愈发阴沉下去。   “如果不是克里斯梅尔失踪了,我不会向你提起。” 第185章 论献祭者的最终尝试   克里斯梅尔的眼前再一次暗了下去。   就像是往名为“世界”的湖水投下一块石头, 涟漪将目之所及的一切拆成了数不尽的棱镜碎片,意志力薄弱的人类只需看一眼这样的画面就要发疯。   魔王向皲裂的现实伸出手——   随后它们消失无踪。   这恍惚仍旧只是一刹那的。即使它此时已经发生得非常频繁。   魔王极力摸索着桌角支撑起自己,他的指尖一阵阵发冷,尖锐的指甲在木制的家具上残留下极深的划痕。   克里斯梅尔就像是那些羽翼被折断的鸟儿一样把自己缩在一个狭小的地方, 他坠落在地的翅膀乱七八糟, 扫过木制地板上那些灰尘和墨水勾勒出的线条, 习惯性把自己包裹成一枚阴沉的茧。   深渊君主所在的地方, 此时居然是一座木屋。   木屋狭小,屋内的桌椅被推开,为克里斯梅尔留下了一块逼仄的空间。   象征着傍晚来临的残阳幽暗地铺开,一切陈设都浸在柔和而昏暗的光晕中, 四处散落着木头干燥的芬芳,以及一种幽闭的、经久不曾有人打扰的腐朽气息。   抛开其他不谈, 这里对于深渊魔族来说确实过分温馨。   除了雪白的盐、散落在桌上的奥术草稿,新鲜的和已经干涸成深黑色的血液、深深地镂刻进地面的诡异的阵法,以及盘踞在木屋中象征着绝对邪恶的深渊君主。   克里斯梅尔用他的镰刀在地面上刻下了完整的魔法阵, 他咬破了自己的指尖,血迹似乎永远不会干涸。精灵果实以及开始发挥作用了, 他浑身上下的血液都流淌着果实丰盈的力量,克里斯梅尔暗金色的眼眸所倒映出的是血液中闪闪发亮如金箔的部分。   然后, 魔法阵开始发挥作用。   它像是一只深不见底的口袋,永无止境地汲取着力量。克里斯梅尔短暂地考虑了一下大法师的研究到底有没有触犯道德底线,随后便感受到胸口涌出的腥甜。银发的魔王跪倒在法阵中央, 在一片虚无中,他缄默地注视着前方。   至少数以千计的丝弦攀附上了他。   那是《深渊大陆》“游戏规则”的具象化。   锋利的弦划破了魔王的皮肤,一滴滴参杂着精灵果实的血液尚且未能用于治疗旧伤,便源源不断地被魔法阵吸取殆尽, 血液流淌在木制的地面上,悄无声息地渗进去。   大法师大概是出于人道主义才一直没有继续这份研究,虽然一个人类对着深渊魔族谈人道主义很愚蠢。这份魔法阵的半成品已经足够贪婪,就连魔族冰冷的气息也无法终止它猛兽般的撕咬,它将要摧毁阵法中的所有生灵,将他们作为熔炉中的燃料。   不死的魔王几乎失去了他全部的力量,魔法阵还没有中止的迹象。   他不该就此死去。   深渊魔族千年难遇的暴君,只不过是他的名字就足以令众人战栗不已。   但假如他真的就此死去。假如他没有遇到那个人类,他远远走不到这一步。但现在克里斯梅尔并无半点回头的意愿。   他恍惚间看见大法师第一次站在他面前时被星辰照亮的眼睛,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在一万片世界的碎片中冲他微笑,他清楚罗兰第一次见到他时所说的话的含义。   人类用赞叹的语气说:   你的骨头、血液、羽毛……它们将会成为我最好的研究材料。   他用不自觉颤抖的指尖勉力触及镰刀的刀柄,握紧了雪白的骨殖。   直到消失,罗兰都未曾告诉他自己所进行的危险研究。   深渊魔王对大法师罗兰·泽维尔而言是目前最可行的原材料,这就是他主动前往魔王城的秘密。这一研究对于大法师至关重要,他基本上在上面耗费了自己的半生。直到大法师死后,他散落的笔记流佚到大陆的各个角落,这时候魔王才看到了这些写在羊皮纸上的东西。   ——献祭。   用强大的灵魂进行的献祭。   没有人能杀死魔王,罗兰尝试了,但就连他也没能做到。   但以大法师的性格,他真的会放弃自己进行了一生的研究吗?   克里斯梅尔并不相信罗兰会轻易放弃。他就像一个巧舌如簧的人类那样对他倾诉自己的甜言蜜语,换取他全部的信任和毫不设防的态度。   有朝一日,当大法师的研究终于走到最后一步,魔王无法克制自己的怀疑,自己会成为他伟大研究中最心甘情愿的祭品。   ……实际上,现在就是这样。   即使大法师此前的研究还不够完善,加上精灵果实,胜算也就加上了几分。   克里斯梅尔看到世界在眼前轻微地失真,不可逆转的力量顺着他的脊背倾泻而下,质感如冰冷的金属。   死亡是他此时所感受到的情绪的真名,毁灭并不算特别痛苦的,但假如毁灭,他手中这枚白骨做成的镰刀,最终还是缺少了一枚白森森的肋骨。   在这陌生的情绪中,魔王忽然奇异地弯起嘴角,贪婪而残忍地望着面前的一片虚无——至少在外人看来是一片虚无,他空洞的金色眼眸中也没有映照出任何东西。   但是,他看到了。   空间在他面前一寸寸破裂,而不再是短暂的一瞥。   魔王看到坐在黑色机器前的青年,对方的头发似乎变长了许多,仍旧柔软地顺着他的脖颈垂落。他看到罗兰将手放在面前的那块凹凸不平的板子上,而他面前更为古怪的板子则映照出了鲜艳的颜色,那就是对方所告诉他的“屏幕”,两个世界唯一沟通的桥梁。   他看到那块屏幕上浮现出的画面,那是一扇紧闭的木门。罗兰飞快地敲击着面前的板子,于是克里斯梅尔看见那只黑猫用尾巴卷起法杖,光辉之下,木门轰然倒塌。   克里斯梅尔确确实实地听见了木门粉碎时的声响。   随着一声巨响,外面街道明亮的路灯顺着门框的角度投射下一小块光线和更为锋利的阴影。黑猫飞快地窜进来,然后它停下了。   罗兰隔着屏幕望着屋内的一切,鲜血蔓延到黑猫的脚下。   克里斯梅尔则望向他,现实中的他,他看到了人类一瞬间僵硬住的脊背,在他面前,屏幕的光线此时显得微不足道,倒映出魔王暗金色的眼眸。   眼眶中空空如也,   但魔王克里斯梅尔在这一刻隔着世界间的屏障,看见了自己的眼睛。   魔法阵终于闪烁起来。   密拉尔大陆的薄暮中,一枚血色的星辰挂上了天空……   *   罗兰忽然移动了一下鼠标。   密拉尔大陆静谧的天空轻轻滑动在屏幕上,挡掉了方才正在和罗兰交流的矮人房东那簇乱蓬蓬的胡子。夜幕尚未降临,朦胧的云彩背后,暗色的新星就已经跃入视线。大法师的心中传来不祥的预感。   这是一枚血色的星辰。   星辰没有闪烁,它只是——以不容忽视的态度在那里存在着,散发着残酷的光辉。   屏幕上的黑猫仰起头,面前的矮人再一次古怪地望向他。   矮人族擅长积累财富,他的腰间挂着一长串黄铜钥匙,走起路来哐啷作响。在他的从业生涯中,基本上很少遇见需要他低头的客人,这点倒还蛮新鲜的。他仿佛碰上了什么忌讳般摇了摇头,热气在粗粝的胡须上滚动:   “我没有骷髅街十七号房的钥匙,这里也从来没有这么一栋房子。”   罗兰顾不得这么多了,青年单刀直入地说:   “我要找的是十年前大法师罗兰·泽维尔住过的房子,我知道现在无法在骷髅街找到它,但它一定在什么地方,只不过被施加了保密屏障。请给我进入的钥匙。”   “你不要命了吗?”   矮人吓得飞快地四处张望了一遍,压低声音说,“这儿离魔王城这么近,你竟敢提那个……那个名字。”   黑猫在他面前轻盈地一跳,站在了酒吧的桌子上,现在矮人不得不和这只动物平视了,它有一对奇怪的眼珠,就像是琥珀石做成的弹珠,让矮人想起很久以前和他做交易的某个人类。   这让他听见黑猫下一段话时愣了好久:   “十年前我从你这里租了房子,月租最开始是十七枚金币,后来我帮忙驱逐了总是来偷东西的地精,就降到十三枚金币。我对房子没什么不满意的,虽然中途引发过几次小小的意外,不过都摆平了,家具比我来的时候还新。总之,现在能告诉我怎么才能回去了吗?”   “您是——”   “我真的非常需要回去的途径。”   黑猫在他面前摇了摇头,这时候一只动物看起来也有一种智慧渊博之感,虽然十有八九是滤镜作祟。   “……现在那里已经不是我能涉及的地方了,”   矮人这才下定决心,声音粗重,   “您离开后一直空置着,也没有退租,就一直保留在那里。在那之后几个月,那位魔王陛下就……不管怎样,前往那块区域的密令现在是‘甜甜圈’,至于钥匙,我身上确实没有。”   当矮人再次抬起眼睛时,只看见酒馆里一片璀璨的灯火。手风琴声诙谐地响起,此时吟游诗人在讲着王国那里大人物们的趣事——譬如他们在王国讲述关于魔王和圣罗兰的故事一样,为了保住性命,总得有在哪里就做什么事的眼力见。   黑猫毛茸茸的尾巴在酒馆门前一扫,随即消失无踪。   罗兰想象不到克里斯梅尔会在哪儿,但这显然是最糟糕的一种预案。在用“甜甜圈”这样一个简单的咒语破开木屋的隐匿措施后,那间屋子就在那里。屋子里没有开灯,一切都静悄悄的,但不知为何,黑暗中似乎有什么巨大的野兽在悄无声息地呼吸。   克里斯梅尔就是这一类大型野兽。   路灯明亮的灯光在木门破裂的那一瞬间锐利地倾斜而入,雪白的亮光却仍旧只能照亮靠近门前的那一小块区域,其外是无从下脚的粘稠的黑暗。   罗兰没有调高屏幕亮度,因为这并不是亮度的问题。   他一眼就看见了木屋里的魔王,一只漆黑的被撕扯得遍体鳞伤的大鸟,罗兰从未见到他的羽翼变成这副样子,锋利的羽毛落了一地,脆弱而柔软。地面上是深深嵌入木头的血红的法阵,无数线条勾勒出复杂的花纹,在这些纹路中又都流淌着魔王的血。   他闻到了精灵果实的气味,在一片血淋淋的邪教祭祀典礼般的景象中,这股气味显得格外妖异。   “克里斯梅尔……”   屏幕中的黑猫几乎没有一丝犹豫,罗兰已经被极度的焦灼烧掉了所有的理智。   黑猫淌过鲜血,丝毫不顾破坏魔法阵的风险。它漆黑的皮毛沾染上鲜血,一片暗色中几乎看不出来,长尾巴卷着的法杖却持续而稳定地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高阶大回复术。   高阶法术中止禁令。   星辉降临在这间狭窄逼仄的木屋,和魔王的宫殿相比,显得太过局促。星辰的光芒悄无声息地融进地面的鲜血,没有留下一点儿痕迹。大法师仍旧没有放弃,法杖“新星”颤抖着,甚至有些不堪重负,天上的群星此时正在被另外一颗星辰牵动了。   罗兰本人最清楚不过——   他所研究的是怎样的禁术,他倾尽半生所学汇聚成的魔法阵,有着怎样鲜血淋漓的本质,就像是鲨鱼叼住了它看中的猎物,没有回寰的余地,无论怎么做都无法阻止猎物被撕裂的命运。   “我能看到你了,”   克里斯梅尔似乎低声叫了他的名字,“罗兰。”   魔王这么说时,眼眸中罕见地流露出一点温和。他用暗金色的眼眸盯着前方的黑猫,银灰色的长发沾染了从断角留下来的血迹,长发轻柔地顺着他的肩膀垂落,而他此时说话的口吻甚至是轻盈的,   “我想我还是输了,这难道……不能够算是如你所愿吗?”   在克里斯梅尔看见罗兰的那一瞬间,两个世界间已然被撕扯开了微不可见的一点缝隙,但那缝隙太小,而法阵仍旧像是见了血的鲨鱼般永无止息地攫取着。   罗兰将所有能用的魔法都用了一个遍,他的手指死死地按着键盘,声响一时间不绝于耳,基本上,以大法师的实力只要不是死人就都能救回来——但现在又加上了一条,那就是除了面对他自己所创造出的魔法,这点他束手无策。   他深深地吸气,手指却仿佛僵硬住了,一点也动弹不得。   得想想办法……   他这样对自己说,得想想办法,总会有一个什么疏漏,总会有能够中止魔法的方法,总会有办法,因为他是所谓的天才——从很早开始,就有人如此称呼,那已经早到他不愿意回忆起。   他不能就这样隔着一个屏幕,看着自己的爱人死去。   罗兰很轻地说:   “不。”   他又说:“你难道因此而满足了吗?”   克里斯梅尔似乎有一点困惑,魔王迟缓地抬起指尖,他的力量要被法阵消耗完了。他伸手是为了触摸自己所见到的海市蜃楼般的幻觉,他看见罗兰缓慢地将额头抵在屏幕上,那双倒映在屏幕上的琥珀色眼睛看起来非常悲伤。   “如果我不这样做,”   魔王偏了偏头,借助椅子腿支撑起自己,   “我就永远只能等待你的回心转意。我说过,我会来找你,这样的决定对我来说并不难。罗兰,你是唯一一个欺骗我的人类,你对于杀死我的渴望并不比我更少。就在做下决定前,我忽然意识到假如这一切都是你所做的局,那么我终究会心甘情愿地走进了法阵,我的血也为你流干了——”   “我不会骗你。”   罗兰闭上眼睛,他觉得有什么滚烫的、炙热的东西从自己的心脏处向上涌去,梗在他的喉咙中,让他发不出哪怕一声叹息。他掐了掐自己的手心,没察觉出痛来,   “和你相比,魔法阵对我毫无意义。”   克里斯梅尔并没有反驳。   他的生命正在持续而不可逆转地流逝,魔王头上的断角抵在桌沿,尖刺般疼痛。他一直认为再一次见到罗兰,他会感到仇恨在心中燃烧,但当他的眼眸真正倒映出对方时,深渊魔族冰冷的心脏忽然再一次迟缓地跳动起来。   “我并不满足,”   克里斯梅尔忽然说,他的声音阴沉,“我还没有真正对你做些什么,我说过我要注视着你,我会把你关起来,切开你的喉咙,抽出你的肋骨。这一切都还没有实现。尤其是当你对我这么说的时候,我还没有触碰到你,你也还没有向密拉尔大陆宣布,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属于我的——”   他不打算假装自己因为不可逆转的伤害而释然。   他不屑于假装为自己的行为而后悔,也不会改变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但罗兰就这样倒映在他的目光中,如此痛楚地看着他,他忽然觉得,自己或许确实会无数次心甘情愿地走进这个人类的陷阱。   罗兰轻声说:“我们会办一场整个大陆共同见证的婚礼,我可以邀请法师塔的学生和我其他地方的朋友,不过你那里的领主则必须分开落座。婚礼一定要非常盛大,天知道——我之前从来没有期待过这种东西。我们会用到魔王城的花海,还有矮人和地精酿制的美酒。”   “……罗兰。”   “所以你不许死。”   法师固执地说,就像是他的言语能够起到禁咒的作用,“你答应过亲手杀死我。”   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意识到这些话语只不过在徒劳地规避一个事实,那就是克里斯梅尔的生命随着无休无止运行的法阵而逐渐消逝。魔王确实非常聪明,黑书从未想到大法师曾留下过一个可能的渠道,这基本是罗兰回去的唯一一个机会。   但同样也是一个弥漫着血色的、极为不详的机会。   来自深渊的暴君仿佛终于败退般低声说:“我的确搞不懂你。”罗兰隔着屏幕望着他,他隔着世界的裂隙看向现实中的罗兰,看着青年颤抖的指尖,还有他慢慢地靠在屏幕上的那双潮湿的眼睛。魔王停顿了一瞬,他猜测自己还有最后一点力气。   但他还是感到不甘心,假如此时此刻一切都前功尽弃。   “——白玫瑰的花语究竟是什么?”   克里斯梅尔忽然问,就像是他真的非要在这时候弄明白这个。   黑猫用尾巴尖卷着法杖“新星”,轻轻地走过一屋的狼藉,它走近魔王这个对它而言庞然大物的存在,随后停住了。罗兰缓慢地松开鼠标,密拉尔大陆上战绩最辉煌的法杖应声而落,就在魔王的手边。   “毁掉它,中止法阵。”   大法师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幽灵。   阻止一枚星辰运行,只有可能通过毁掉另一枚星辰,他法杖上的月之精魄无比强大,甚至能和密拉尔大陆上的潮汐彼此感应。   随后他仿佛笑了一下,望着法阵中央被无数条鲜红的线条困囿的魔王,在他散落一地的黑色羽翼,伤痕累累的身体,沾满鲜血的银灰色长发以外,那朵白玫瑰别在魔王的胸口,已经枯萎了大半,但奇迹般干干净净,一点儿也没有沾染上其他的颜色。   “我本来觉得在这里留一个悬念比较好,”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指尖,“比如‘等之后再告诉你’。但是我担心这反而是一个糟糕的兆头,而且我也不想要你有更多必须考虑的遗憾,所以……”   克里斯梅尔等待着他的答案。   “我足以与你相配,”   罗兰低声说,“这就是你戴在胸前这朵花的意义。哎呀,之后魔宫是不是应该改种白玫瑰了?”   纵使天才如大法师,也对未来将要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未来将要走的路似乎被笼罩在一层浓重的迷雾中,假如最后一条道路被截断,是不是真的要靠漫长的搜寻还未可知,而且,两个世界似乎并不可能永远联系在一起。但他此时望着克里斯梅尔,仍旧露出较为轻松的表情。   ——真是糟糕,这样看来还不如克里斯看不到自己的时候呢。   魔王的手指触及了法杖“新星”,激起了一阵柔和的涟漪。   克里斯梅尔盯着法杖看了一会,他天生漆黑的羽翼和力量就使得温和的星辰之力与他无缘。罗兰猜测他已经不剩多少力气,但法师一般都小心翼翼地躲在后方,正是由于他们本身的脆弱。   “新星”对于罗兰而言,意义与其他法杖全然不同,正如镰刀“魔瞳”是克里斯梅尔的标志。   三、二、一。   道个别吧。   克里斯梅尔的手指猛地收拢,在那一刻,罗兰尽力尝试着对他露出微笑。现在他们都能看到彼此。下一次再见面,便不知道是多久以后。   魔王蓦然间流露出他那副阴沉暴戾的典型神情,他那双暗金色的眼眸死死地盯着罗兰,就像是丛林间的猛兽盯着猎物。深渊魔族的冷漠,令人畏惧的暴君的杀意,再一次灼热地刺痛了大法师的皮肤。   “罗兰,”   克里斯梅尔身处绝境,却仍旧傲慢地抬起眼睛,“我意识到我仍旧非常恨你。必须做出这种决定,这只会让恨更深。我无法忍受你长久的逃离,我仍旧无比想要亲手杀死你,你的命只能是我的,所以——”   魔王松开了手中的月之精魄,法杖落在地上,恰好在法阵的最中心。   在那一瞬间,法阵燃烧起贪婪的浅蓝色火焰,舔舐着这美味的厚礼,而克里斯梅尔平静地再一次握住镰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再一次望向罗兰,他能够短暂地摆脱法阵的压迫,使自己不至于倒下,这本身就是不可思议的奇迹。   “够了吗?”   他轻声自言自语,“不,假如还不够……”   法阵浅蓝色的火焰蔓延在魔王的身上,而他再一次举起镰刀,白骨为手柄的镰刀森然地闪烁着光芒,克里斯梅尔像是过去无数次挥动镰刀那样,锋利的光芒一直贯穿到屏幕的尽头。   罗兰猛地扑上了屏幕,他无法保持一分一秒的理智,他的手指茫然地划过屏幕。   ——仿佛听到了玻璃碎裂的声音。   下一秒钟,罗兰的瞳孔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在那一刻他想起克里斯梅尔是如何对他提起阻碍的,所有可能成为的阻碍,所有尚未成为的阻碍,所有真实的和虚假的阻碍——“我发誓终有一天必将它们尽数撕裂。”   他垂下眼眸,   他望见了抵在他脖颈处的巨大的镰刀,以及那一截苍白的指节。 第186章 论迟到的失而复得   有那么一瞬间, 毛骨悚然的冰冷爬上罗兰的脊背。   直面魔王的镰刀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平静和谐的现实生活过得太久,隔着屏幕的窥探多少显得不真切。只有镰刀“魔瞳”真正贴在脖颈一侧,铁灰色的魔焰仿佛熊熊燃烧般燃起时, 大法师才意识到克里斯梅尔只需要轻轻移动手指, 自己的头颅就会滚落在地。   “就连我也没有算到, ”   罗兰低低地说, “天呐,你还活着……你还活着。我不是完全没有想过这种可能,只不过这需要不可取代的奇迹——你就是这样的奇迹,我早该知道。”   把镰刀久久地停在猎物的面前并不是魔王的习惯, 罗兰闻到身后金属般冰冷的锈味,他不用回头也知道血滴落在了地面, 而他的性命被放置在铁丝般岌岌可危的境地。   现实世界的大法师手无寸铁——假如他不打算拿起水果刀和魔王作战——那么现在青年只是脊背挺直地坐在椅子上,悄无声息地弯起了嘴角。   他感到……某种久违的兴奋。   “你仍旧认为我不会真正杀死你?”   低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魔王很好地克制住了自己话音中的虚弱, 他强硬把镰刀紧紧地抵着罗兰的脖颈,这样就能避开人类那双有魔力般的琥珀色眼眸。不过, 他握着镰刀的指节还是被不知好歹的人类触碰了一下,随后又被轻轻地捏了捏。   魔王羽翼的尖端微不可见地颤动了一下。   “你就差一点就死在我的面前了, ”   罗兰的思路就像完全和他不在一个频道上。青年琥珀色的眼眸逐渐从不可置信过度到某种诡异的餍足,像是漂亮的甜滋滋的蜂蜜糖。他按捺不住般迫切地、真诚地说:   “没关系,克里斯。我只是觉得……非常幸福。这确实让人不太敢置信。假如你决定这是最后的时间, 我保证不会反抗,不过不需要废多大力气,我不希望你的伤势加重。对了!如果你允许我最后实现一个遗愿,可以再让我亲眼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吗?”   “一般而言, ”   克里斯梅尔的声音阴沉如刀锋,“遗愿是人死时不被实现的愿望。”   罗兰眨了眨眼睛,甜蜜地说:   “我只是觉得从背后被你杀死有点太浪费了,因为我没法盯着你挥动刀刃时的眼睛,那一定十分美丽——你宁可纠正我也不愿意立刻动手吗?”   他与此同时松开了握住克里斯梅尔右手的指尖,大法师以精确施法著称的手继续向后摸索着,捏住了魔王的手腕,为了维持刀锋的不偏不倚,克里斯梅尔任由人类修长的指尖胡乱地在埋藏最多血管的那一小块皮肤游移着,魔物暗金色的眼眸烁然。   “你最好停下。”他沉声说。   深渊魔族的领主们对它们的君主这样的态度相当熟悉,因为这一般意味着它们要倒大霉了。它们会谨慎地把自己缩成一团,随后灰溜溜地从魔王面前溜走。   但人类显然缺少这种察言观色的能力。   “但你如果再不杀死我,”   罗兰宣布,“我就忍不住要亲你了。”   他面前的手机屏幕飞快地亮了起来,漆黑的背景上匆忙显露出莹白色的字迹,看起来像是黑书感到对眼前发生的情况有不得不制止的必要。   人类保持最小弧度的动作拿起手机,随后看都不看一眼就当着魔王的面把电源按灭了。   屏幕被罗兰倒扣在桌面上。   “我倒是想知道你打算怎么动手,”   克里斯梅尔冷笑一声,他被触犯的情绪又被这个动作安抚了几分,“你似乎并不明白你现在的处境。”   他猝然停住话语,皱着眉头飞快地将镰刀移开,但它仍旧在侧过头的青年的脖颈上压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痕,“魔瞳”似乎格外中意大法师的血液,刃身飞快地闪过一道嗜血的光芒,遗憾于对此的浅尝辄止。它渴望得到一场杀戮,正如渴望得到一段新的肋骨。   罗兰对自己的冒险行径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   他只是偏过半边脸,漆黑的发丝擦过眼睛,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与一片暗色的锋芒终于相触。   霎那间,克里斯梅尔难以察觉他血液中飞快掠过的阴影般的预感是什么,他只看到罗兰将手抽离他的手腕,镇定自若地微笑了一下,那微笑甜蜜而锐利:   “我已经给了你很多机会,我确实是抱着此时此地被你杀死的觉悟这么说的。但克里斯,我感到遗憾,你现在对我动不了手,否则没必要在最后一刻移开镰刀。我当然愿意等待,但在这个过程中,应当允许我先履行我的义务。”   在罗兰面前出现的,是一只大魔。   他有着漆黑的羽翼,在木屋中显得太逼仄,在网吧的楼上显然也并没有好多少。纵然他的羽翼混杂着尘土和鲜血凌乱地被折断了,视觉效果仍旧可怖。   魔王赤着脚,银灰色的头发一直蔓延到腰间,掩藏着那只血淋淋的断角。他手中镰刀上青年的血迹早早被吞噬殆尽。   而罗兰慢慢地仰起头。   血从他脖颈的伤口细细地渗出来,就像赤色的一小截项链。   “你的眼睛变红了,”他引诱般轻声说,同时伸出手,“嘘——克里斯,我知道你想要舔掉我的血。”   他的声音轻柔,动作也不引人注意,直到人类的指尖触碰到魔王胸前那朵干枯的白玫瑰,随后将巧妙地将玫瑰摘了下来,像一枚戒指般托在青年的指尖,又被他自然而然地放在了桌面上。克里斯梅尔这时候才缓慢地意识到什么。   魔王猛地横过镰刀。   鲜红的锋芒在青年琥珀色的眼眸前亮起,这次没有手下留情。   但就在下一秒钟,“魔瞳”坠落在地面上,发出一声沉甸甸的响声。克里斯梅尔被人类不紧不慢地按在了房间的床榻上,他凌乱的羽翼挣扎了两下,差点碰倒屋里的柜子,于是罗兰安抚般用指尖轻轻拨开那些锋利的羽毛。然后俯下身亲了亲。   屋内一片明亮的星芒,就算是魔王再迟钝也意识到了什么。   “你,”克里斯梅尔慢慢说,“刚才只是在装作……”   他看见了罗兰手中逐渐浮现的朦胧的光辉,那枚月之精魄毫无疑问以压倒性的压迫感绽放着锋芒。   既然圣罗兰遗留下来的法阵将克里斯梅尔连同他的镰刀“魔瞳”一起传送到了现实世界,那么法师那同样在法阵中发挥力量的法杖“新星”确实没道理不出现在这里。   但是罗兰还是发挥了人类独特的交流思路。   “我是想你了,”他郁郁地说。   随后停顿了一下:“但不意味着你能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出现在我面前。两次。”   即使是身受重伤,象征毁灭的魔王仍旧不是普通人能够企及的存在。但局势忽然逆转,普通人类其实并不普通,那么面对一个战损的残破的魔王,大法师基本上就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罗兰垂下眼眸亲吻克里斯梅尔的羽翼,而对方显而易见动弹不得。   “第一次是我的错,”   罗兰低低地说,“我不告而别,但你也不该用自己的力量冒险;然后这一次呢——我只是消失了半个晚上,用得着你拿命去找我吗?克里斯,你不可能没有看到我在笔记上写的‘未完稿’和‘极度危险’,假如我没有及时赶到……”   他止住了言语,抬起琥珀色的瞳孔望着克里斯梅尔。   魔王的瞳孔此时变成了野兽般的竖瞳,他银灰色的长发被披散着压在身下,就像是白银做成的月光。他缄默了半响,才生涩地一点点尝试着说谎话:   “……我不会真的死去。”   “哈。”   罗兰锋芒毕露地弯了弯嘴角,“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吧,这句话已经一点可信度都没有了。你清楚自己马上就要耗尽生命,所以刚才那一刻,你是真的想要杀死我。到现在还没有分清什么是爱恨的深渊魔族,怎么就甘愿连杀死仇人的最后一点执念也一并放弃?”   “你既然知道,”   克里斯梅尔的瞳孔烧着暗色的火焰,魔王并非在这种时候会因为窘迫而隐瞒的性格,他只是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罗兰,感到难以理解的困惑,“没必要和我说那些话。”   “我确实觉得殉情也是一个不错的选项。”   罗兰的语气甜蜜,目光却居高临下地望着魔王,随后伸手触及他的断角。断角在被人类触碰到时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疼痛以人类绝对无法忍受的阈值出现。克里斯梅尔已经忍耐这样的痛楚许久了,偶尔痛楚会让他麻木。   但大部分时候痛楚都无法被麻木。   除非此时大法师眼眸中带着仍未散尽的余悸和怒火,终于俯下身把魔王摁在床上,去亲他有点苍白的唇。克里斯梅尔只是在最开始挣扎了一下,压住了身下的长发,随后便悄然寂静下来。   这是一个很深的亲吻,彻彻底底,就像是抢夺阵地般。   唇齿交融时,罗兰尝到血腥味。他没有给克里斯梅尔留下任何思考的空间和时间。   深渊魔族的眸色深沉了许多,眼眸中的暴戾和偏执随着亲吻的加深慢慢地被激发出来,包括魔族那非人的野兽般的习性。   疼痛和罗兰给予的愉悦混杂在一起,让两者的界限有些混淆。   ……好像没那么痛了。   当一人一魔最终分开时,克里斯梅尔垂下眼眸,银灰色的头发凌乱不堪,喘息着终于凑近罗兰的脖颈,就好像无法忍耐一样用锋利的牙齿抵了上去。他一点点舔干净了罗兰的血,就像是野兽在舔舐看重的猎物的血迹,破碎的呼吸也如浪潮一样扑打在罗兰的脖颈上。   人类的脖颈处传来一点刺痛。伤口原本不深,但再一次被撕裂开了。   “对于所发生的一切,”   罗兰用手指当作梳子,慢慢地梳理着魔王的长发,“对不起。这是人类在这种情况下彼此的礼节,克里斯,我首先对你道歉,我对过去有所隐瞒,我被迫不告而别了许多次,我将你置于糟糕的处境。但同时你也应该如此,你该对我说‘抱歉’。”   魔王真正像一个不通人情的非人般抬起那神明般的金色眼眸,唇齿间沾染着人类的血迹,舌尖也是猩红的。   他盯着罗兰,慢慢地模仿道:   “……抱歉。”   “很好,”罗兰悄无声息地攥紧了手指,“另外,以防你认为自己已经无药可救。我不会让你死的。但你必须听我的话,不要怀疑我所做的事情,也不要试着去制止。我保证最后是一个好结局。但我不希望你痛苦,也不希望你继续像这样……等待。”   黑发的大法师说这句话时仿佛胜券在握,但他的神色却笼罩着一丝无形的阴霾,在许多细节的地方也语焉不详。   他正想着接下来应该解释些什么,就敏锐地听见楼梯传来笃笃的脚步声。显然,他们刚才引发的动静已经吸引了老板的注意。罗兰飞快地瞥了一眼,克里斯梅尔的镰刀落在地上,仿佛有火焰在上面燃烧——看起来非常不利于消防安全。   魔王方才攻击他时还弄倒了床头柜的好几本书,这已经算是稍微小一点的破坏了。   实际上,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魔王的血洒落在地上,混杂着漆黑的羽毛散落了一地。罗兰脖颈处的血痕显然是遭遇了某种非人生物的袭击,他们两个都衣衫凌乱,气息并不平稳,克里斯梅尔的羽翼占了室内很大一片空间。   单胜站定在门前,仔细听里面的动静。   他不放心地询问道:“小罗,我听见你房间里好像有声音。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罗兰飞快地伸手捂住克里斯梅尔的嘴。魔王的金色瞳孔似乎变得幽暗了一点,他咽下了最后一点罗兰的血,仍旧不曾满足,就像是被强制带上嘴套的野兽一般。在他周身燃起更为危险而暴戾的气息之前,罗兰温热的气息顺着他的耳畔滑落,低声地对他请求了点什么。   大概一分钟以后——   罗兰打开门,青年看起来有点疲惫。单胜透过他的肩膀朝后望去,室内一片静谧,所有陈设都正常地摆放在原地,电脑屏幕仍旧在发亮。   “你刚才在和谁说话吗?”单胜困惑地问。   “我忘记戴上耳机。”   罗兰则面不改色地回复道,“是一个网友。我们说话稍微大声了一点,也没有关上游戏音效,不过除此之外没有发生什么。”   “是这样啊,”   单胜不放心地朝房间里又看了一眼,房间内倒是一览无遗,除了床和床边的电脑桌,就是一个靠墙做的衣柜。床上的被褥乱糟糟的,看起来好像刚刚有人睡过。他迟疑了一下,认为刚才听见的一声巨响应该是其他什么地方的东西坠落了。   不过就在他决定离开的时候,他有点困惑地发现了床榻上残留的东西。   ——一枚黑色的羽毛。   刚才发生的一切基本上是考验大法师是否还能熟练运用清洁咒。这对密拉尔大陆上最杰出的魔法使用者自然不成问题。地面上的血迹,残留的羽毛都被一扫而空,他脖颈处的伤痕被遮住,法杖也顺应主人的意思消失在了手中。   罗兰镇定自若地拾起漏网之鱼的羽毛:   “刚才窗户外面飞进来一只乌鸦,应该是受了伤。”   这只不过是一片羽毛,而不是什么更加可疑的痕迹。单胜犹豫了一下,接受了青年的说法,随口劝说了他几句不要像单斌一样沉迷游戏,就关上了房门。   *   罗兰松了一口气。   琥珀色眼眸的青年站到了衣柜前,如释重负地拉开它。克里斯梅尔首先把镰刀挥到了他的面前,不声不响地看了他一眼,又带着一点别扭地收了回去。把魔王关在衣柜里并不像是把一只乌鸦关进衣柜那么简单,幸好克里斯梅尔收掉了翅膀,否则每件衣服都会被羽毛戳穿。   密拉尔大陆上不会有其他任何人敢于想象柜子里的魔王陛下。   大法师把魔王拉出来,然后温和地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我就说这样吻你会比较方便,”   他低声说,安抚般地摸了摸克里斯梅尔开始发烫的耳垂。他在把对方塞进衣柜前就低声说了许多句情话,对方可能在衣柜里好好消化了一遍人类的大胆言论。周围挂着的都是青年最近穿着的衬衣,罗兰的气息在幽暗的小空间中无孔不入。   魔王佯装冷淡而傲慢地望了他一眼。   罗兰坐到了床沿,示意克里斯梅尔坐到他身边。于是冷淡而傲慢的魔王并没有反驳什么就坐了过去,而人类非常自然地把肩膀靠在了克里斯梅尔身上,疲倦而满足地轻轻叹息了一声。   “真想时间就在这里停下,好让我不去想之后要发生的事情。”   大法师身上常年有着草药和矿石粉末的味道,克里斯梅尔在另一个世界清楚这点,他方才在漆黑的衣柜中闻到的气味却失去了这些干扰,是属于人类的独一无二的气息。现在,他隔着衣服感受到人类温热的一点体温,又觉得那些布料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他想起他出于暴怒而毁掉的大法师在魔宫中的大部分生活痕迹。   那些东西终究不能代表他——没有任何东西能代表他。   魔王身体的僵硬逐渐平息,他默不作声地也微微侧过肩膀,仍由人类靠着。罗兰模糊地笑了一下,室内的灯光让他的眼睛更加温暖。   他很快又高兴起来。   “至少现在我们可以待在一起,想花多少时间就花多少。”   罗兰说,“如果我身上有什么是你想要了解的,我知无不言。我们才没谈多久恋爱呢。”   克里斯梅尔没有意识到自己默认了恋爱这个说法。   深渊魔族的君主只是确实地从伴侣的亲吻中汲取了力量。   具象地来说,他身上的疼痛似乎奇迹般减轻了,虽然仍旧灼烧着他的骨头,但这样的转变已经足够让他对伤痛投去傲慢又轻蔑的目光。他暗金色的瞳孔一瞬不眨地望着罗兰:   “我将你看作是最终要死在我手上的仇敌,”   克里斯梅尔说,“我还是无法明白它和爱之间的区别,当我认为我即将死去时,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杀死你;当我将镰刀抵在你的颈侧时,我却无法立刻做下决定。”   罗兰和魔王坐在同一张床的床沿,他推了推魔王不知何时又展露出来的羽翼,让那些锋利的漆黑羽翼收束起来,然后轻松地笑了:   “不管是什么情感,我是你所有记忆中最深刻的一个人类,这不就很好吗?”   “你为什么讨厌金发?”   克里斯梅尔忽然这样问,罗兰有点困惑:“嗯?”   “精灵族的长老告诉我,他曾经在王国见过你。那时候你还很小。”   “噢,”他没有否认,“……确实如此。虽然我好像一直没有和你说过,那地方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好印象,尽管那里有我的血脉所在,但他们实际上和我的联系很淡薄。偶尔国王会来求我做事,主要是通过教廷和法师联盟。”   魔王想起当时精灵长老对他描述的一幕。   他第一次见到大法师时,对方尚且年少。金发的男孩藏在王宫走廊的阴影中,他铂金般的发色就算是在阴影中也很亮眼,只有王室及贵族的血脉会催生这样的发色。   但男孩的头发长到遮住了眼睛,一看就疏于打理,他的眼眸阴沉,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不舒服。   他的手里拿着一个偶人。宫里的侍女看见了,就立刻从他手中抢走,把偶人摔碎在地上。   “这是亵渎之物,”   侍女的脸色苍白,“公爵夫妇吩咐过,这孩子不能见人。”   深渊魔族一向缺乏想象力,他们之中从来没有出过画家和诗人,除非你是指那些以同族尸体为对象诞生出的艺术。   不过克里斯梅尔却想象到了这一幕,在古老幽深的宫殿中,仿佛幽灵般的男孩成长成了他此时身边的青年,漆黑的发丝和他的羽翼有着一样的色彩。   “我小时候不是特别乐观,”   罗兰斟酌了一下表达方式,“就是……你有没有听说过‘被找回的孩子’这个说法?信仰邪神的信徒们掳走了大人物的孩子,往他们头脑中灌输一些糟糕的思想,再把他们放回去。但他们没有考虑到大人物有很多小孩,有时候并不在意其中的一个。反而因此,我生活的氛围特别糟糕。”   “有人欺负过你。”   克里斯梅尔慢慢地说,他摩挲着手中的镰刀,看起来极其危险。   “这个倒确实有,”   罗兰挑了一个案例,“我有一个表哥,往我的吃食里放玻璃,在我的床边撒钉子,还有一次偷偷把我扔在密林深处,然后和什么也没有做一样回到家里。虽然差点被野兽吃掉,不过我最终自己走回来的。我走回来的时候还没有人发现我失踪了呢。”   克里斯梅尔看起来阴沉到像是准备立刻去一趟王国把人做掉。   “没关系,他已经消失了。”   罗兰摸了摸他的长发,“在我逐渐以大法师闻名后,王国请我去做客。这时候他就人间蒸发了。大部分孩子对他们而言都是可以牺牲的,关键是看和什么人对比……他其实并不比我好多少。”   魔王似乎还没有放弃这个想法,他的眼睛暗暗地望着罗兰,以至于法师担心不久之后王国可能会遭遇不幸……不过这是不可能的,不久之后会发生什么仍未可知。   罗兰停止了这个想法,主动转移了话题:“比起王国,你不对把我绑架走的教派感兴趣吗?”   “密拉尔大陆上并没有真神。”魔王说。   “话是这么说。”   大法师笑了笑,现在的他即使被刘海遮住眼睛,也并不显得阴沉,   “那时候其他人排斥我也是正常的,因为我的状态的确受到了影响,非常虔诚地相信有朝一日邪恶会毁灭世界。在此之前,祂当然会先毁灭欺负我的那些人。我当时有每天诚心祈祷。然后,你猜怎么着?”   魔王询问般地抬起眼睛。   不得不说,克里斯梅尔在罗兰的伤口重新愈合后就显得格外安静,至少不再热衷于暴力行为。罗兰挨着他的肩膀坐着,从翅膀一点点拨弄到头发,就像驯服一只傲慢的野兽。   青年琥珀色的眼睛仿佛冬日的篝火,干燥而温暖。他们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不言而喻地亲密了。   “我持续研究他们的成果,直到最后弄明白并不会有神降临这回事。当时的我倍受打击。就像是其他小孩终于弄明白圣灵节的糖果袋是他们的父母装满的。不过后来我发现他们虽然走错了方向,却无意之间探索到了世界的秘密。”   “……你的手稿。”   “没错,那是那时候留下来的东西。”   罗兰陷入了思索。对于深渊魔族而言,人类思考时的模样非常动人,就像是有无数惊心动魄的光影在他眼中的阴影流动。克里斯梅尔的翅膀蠢蠢欲动,最终还是突然袭击了人类,把他重重环绕起来,收拢在了自己的领域。   “我只是需要给自己找一个寄托,”   他放任那些翅膀吞噬自己,“类似于寻找活着的意义。这是不是一个很俗套的理由?我将希望寄托在真理上,试图把毁灭世界的开关攥在自己手心,有时候我觉得这个愿望听起来非常邪恶。”   “你没有和魔王城的领主们打过交道吗?”   克里斯梅尔说,“和他们见面后,你会觉得这根本沾不到一点邪恶的边。”   罗兰试图回忆了一下,只想起来被迫给他做晚宴小羊排的暴食领主,以及把他打包成礼物送给魔王的色欲领主:   “至少它们的欲望都很……源于本能。曾经我认为自己为了追求真理可以无所不为。克里斯,对知识的渴望是这个世界上所有欲望中相当崇高的一种,而且能够把我伪饰成善良的一方。尽管我只不过是出于无趣来满足自己,寻找合适的用来祭祀法阵的材料。”   大法师罗兰·泽维尔保持着相当稳定的剿灭邪恶生物的周期,就连王国的骑士团看了都自愧不如。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我遇见了你。”   *   那么,或许应当回忆那场最终的战斗。   克里斯梅尔在丝绒般铺陈开来的夜空中滑翔,他追逐着大法师,直到他们都跌入那片深渊之侧奇迹般出现的花海中。在大法师进行园艺实验前,这是寸草不生的焦土中少有的奇迹。   鲜红饱满的鲜花仿佛争夺般开放着,茎秆被压断,猩红色的花枝染上人类的皮肤。   他们都觉得筋疲力尽,近乎被对方逼到了绝境。   但他们又都觉得今天就是他们胜利的最后一个机会,人类和恶魔都不会放任机会在他们手中悄悄溜走。   被逼入了花丛,大法师显然陷入了劣势。他精湛的施法手段要求他时刻和魔王拉开一段安全距离,人类的血肉之躯如何能和魔族相互比较?   克里斯梅尔明白这一点。   他绝不会放过这一点。   魔王最终扼住人类的脖子,跪倒在花丛中,紧紧地贴着他的胸膛,直到暗金色的瞳孔模糊地和浅淡一些的眼睛重合在一起。人类的法杖掉落在较远的地方。   他在地上被魔王的力度拖行了一小段,留下一片有着血肉模糊般效果的破碎花瓣。   魔王谨慎地没有立刻庆幸自己的胜利,而是警觉地在不松开那只手的情况下横过镰刀。   在一片猩红的花海中,缓缓张开一对漆黑的羽翼。   “你输了,”克里斯梅尔对罗兰说,那对瞳孔兴奋地收缩成了竖着的一点。他残忍而嗜血的本性呼啸着渴望将人类撕裂成碎片,但不知为何,他却没有立刻割下对方的头颅。或许是因为大法师此时竟然在对他微笑,又或许是有什么其他的秘辛。   “你还不杀死我吗?”   人类虚弱地倒在地上,他够不到自己的法杖,琥珀色的瞳孔却并不像是克里斯梅尔此前所与之战斗的任何生物一样惊慌。   魔王傲慢而困惑地望着他。   他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下手,只是感到无可替代的兴奋和满足。   那一刻,克里斯梅尔忽然决定留住人类的性命。既然他已经是自己的手下败将,那么他也同样应该是自己的所有物。这种情感对深渊魔族来说仿佛一片逐渐蔓延在心脏的墨汁。   “人类,”深渊的君主挨得很近,灼热的吐息伴随着那燃烧的眼睛,“你可以活下来。”   “条件是——”   罗兰开玩笑般轻轻说,随后吃痛般皱起眉头,因为克里斯梅尔俯下身咬破了他的肩膀。魔王的舌头和大型猫科动物一样适合舔舐猎物的血液,他的眼眸染上了红色,不知是什么驱使着无法分辨爱恨的魔王如愿以偿地接着人类说完了那句话。   “说,”克里斯梅尔的气息暴涨,偏执的欲望在那一刻膨胀着,仿佛花朵破碎时爆发的甜美的腥味,“你是属于我的。”   大法师闭了一下眼睛,随后睁开。   他喃喃道:“魔王,你知不知道你这副样子非常漂亮,尤其是你翅膀背后的天空,就像是被火烧过一样……落下来就像是你身上的血。”   克里斯梅尔扼紧了他的咽喉,强迫人类考虑他的要求。   罗兰艰难地呼吸着,苍白的脸上却浮起了一个微笑:   “你……”他缓慢而傲慢地说,“难道真的认为我会输?”   就在那一瞬间,危险的阴影萦绕在了魔王的胸前。克里斯梅尔缓缓松开手,在他的心脏处抵着一柄匕首,匕首看起来非常朴素,但却沾染着令深渊魔族不寒而栗的味道。   想必上面附着了数不清的光辉咒纹。   它就这样停留在魔王的皮肤外,只需轻轻移动就会撕裂他的核心。   “人们总是认为法师只有法杖傍身,但真正优秀的法师永远不会忘记带上他的刀子。”   罗兰的神情中带着某种疯狂。   他慢慢地,不容置疑地将刀刃的冰凉渗透进克里斯梅尔的感官。他们此时都将自己的武器放在对方最致命的地方,看起来一切都将会同时毁灭。   罗兰认识到深渊魔族的习性,从来不相信他们身上会存在高于本能的感情。但他此刻大概也有一点头晕目眩。他和魔王长久地僵持着,直到玫瑰色的云霞逐渐消散在天空中,而后忽然开始落下一场雨,雨丝在困顿的夜色中沾湿了他们两个人的头发。   和一只野兽在荒原里僵持,大概就是这样的感受。   罗兰忽然微笑起来,他盯着克里斯梅尔的眼睛,甚至比魔王还要矜傲,低声说道:   “——说,你是属于我的。”   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是报复。   但是下一秒他丢掉手中的刀刃,趁着对面的暴君眼眸中闪过一瞬间茫然的时候挨近了他。魔物下意识要横过镰刀,但人类抢先一步抓住了他的领子,随后反过来居高临下地亲吻了他。   他将克里斯梅尔按在那一片花丛中,亲吻甜蜜、激烈而绵长,克里斯梅尔手中的镰刀原本要用来划破胆大人类的脖颈,却不知为何落在了地上。尽管在他的领地,色欲领主似乎热衷于所有这些关于情欲的事情。他仍不明白亲吻的意义。   人类最终抬起眼眸时,眼睛在黑夜中就像是某种明亮的酒液。   “你还不明白吗?”   罗兰说,“魔王,你爱上我了。”   就在分开的那一刻,魔族的理智才终于盘旋而上,克里斯梅尔重新握住了自己的镰刀,人类的话语毫无疑问羞辱了深渊的君主,用一种轻蔑的方式。   他将他的欲望赤裸裸揭露开。他下意识对承认自己奇异的情感感到抵触,和抵触将弱点暴露在人类面前是一模一样的感受。   克里斯梅尔低声说,听起来仿佛嘶吼:   “你……”   “而我发现我也爱你,”   但人类温和地说,眼眸明亮。他笑了:“就这点来说,我们天生一对。” 第187章 论首次约会的目的地   当魔王独自一人在魔宫中度过漫长的夜晚时, 他有时会想起人类曾经对他说过的话——他总是会想起人类曾对他说过的那些话。   “假如,”   克里斯梅尔的声音很低,他喃喃道:“假如我否定呢?”   人类琥珀色的眼眸会让他想起暴食君主的那些酒液,酒液甘美, 却足以腐蚀心智。他想起那些醉醺醺而红着脸旋转的舞者。   当眼眸中暗金色的飓风落幕, 罗兰站在他面前, 他手无寸铁, 却势在必得。   “我会得到你。”   他轻笑着,“这份欲望只有被你杀死才会走向终结。克里斯梅尔,你难道以为我没有下定决心吗?我不是那种会轻易放弃自己爱慕对象的人,假如你不像我爱着你一样爱我, 就千万要小心我们之间的战斗,如果有机会, 我会囚禁你。或许逼迫你灌下那些有爱情作用的魔药,虽然我曾觉得它们幼稚。”   “卑劣的手段。”克里斯梅尔低低地说。   罗兰冲他眨了一下眼睛。   “我觉得我们还是坦率一点比较好。”他说,“别假装深渊魔族也有什么虚伪的道德底线。你已经无法掩盖自己爱上我的事实, 何必再费劲呢。换一个角度来说,假如我们两情相悦, 我并不介意做你的魔后。”   一千根银色的蜡烛似乎同时闪了闪,它们从未真正照亮过魔王那银灰色的喑哑的长发。   在明明暗暗的宫殿中, 魔王的手掌按在白骨做成的王座上,雪白坚硬的骨头扎着他的掌心。感到刺痛的那一刻,他望着前方, 抬手遮住眼睛,就像前方真的站着什么人一样。   他的声音湮没在空无一人的宫殿中:“——卑劣的人类。”   克里斯梅尔一度假装自己并非深陷于毫无希望的等待。   但就连魔王也无法真正欺骗自己。   他一直在等待。   深渊魔族不常陷入沉睡,且少有的睡眠都很糟糕,他们一片漆黑的灵魂不允许他们得到世俗意味的安宁。克里斯梅尔曾梦见一片白骨森森, 鲜血倒流在天空中,大地在巨大的黑色缝隙中颤抖,他的兄弟姐妹则在无尽的火焰中哀嚎。但自从罗兰消失后,他的梦基本上就只剩下一个主题。   魔王有点疲惫地睁开眼睛,室内还很幽暗。   他忘记自己的意识是如何戛然而止的,不过他伤势太重,力量所剩无几,虽然不知为何疼痛得以缓解,但体力走向极限总是难以避免。   现在他仍旧没有好起来。   但他至少清醒了许多。   他迟缓地意识到自己此时身处另外一个世界,迟钝的原因则是因为黑发的青年仍旧以他最后留有印象的那个姿势倚靠着他的羽翼,同样沉沉睡去。   羽翼死死地禁锢着他,被塑造成一个为他而打造的牢笼,而对方并没有任何挣脱而出的迹象。   就像是窝在他怀里打瞌睡的黑猫。   克里斯梅尔无法读懂自己内心诡异的情感,在那一瞬间,他甚至怀疑罗兰仍旧是他漫长梦魇中的某个片段。   他无数次在幻境中见到人类,杀死人类……偶尔试着在对方消散前亲吻他。   但这一次,他伸出修长而苍白的指尖,触碰到了罗兰柔软潮湿的发丝。那是真实的人类,流淌着血肉,有一颗鲜活跳动的心脏,这似乎既能意味着失而复得,又能意味着最终失去。   他最终只是将手掌覆盖上人类的额头。   对方似乎闭了闭眼,但最终没有醒来。   克里斯梅尔希望这个动作来的足够隐秘,至少他不希望让罗兰意识到。   他还不想这么早就暴露出自己的弱点。有着残缺断角的魔王垂下眼眸,在银灰色发丝的掩盖下,他亲吻自己的手背——隔着自己的手掌亲吻着人类的额头。   他蓦然僵住了。   并非是青年忽然睁开眼睛,就连大法师都没有预料到自己会睡得那么深——他可能连自己也会在魔王羽翼中睡着这一点也没有预料到。   须知他在来到现实世界后,就基本上没有安稳地合过眼。   因此,算无遗策的圣罗兰也忘掉了他必须掩盖的东西。   在魔王苍白的指节下,他察觉到青年微不可闻的颤抖。那颤抖源于灵魂深处的疼痛,疼痛仿佛要将人劈成两半,使得他在梦中仍旧避无可避。他的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的头发摸起来潮湿而冰冷,仿佛湿漉漉刚从水中捞出。   “——卑劣的人类。”克里斯梅尔再一次这么想。   但他却无法克制住自己一点又一点地收拢羽翼,将罗兰彻彻底底地困囿其中。魔王已经放弃去思考爱和恨怎样混淆在一起。   他熟悉那从他的指尖传递而来的痛苦,这本来是他所遭受的痛苦。他俯下身,垂下眼眸,感受着魔族的心脏一点一点跳动着。   亲吻不可能确实地缓和禁咒带来的疼痛。   但转移魔法可以。   *   罗兰睁开眼睛时,面前又是一副世俗意义上毛骨悚然的画面。   魔王暗金色的眼眸几乎不能挨得更近,仿佛野兽将要吞掉他的猎物。在这个距离看,他虹膜上的色彩就像是冰冷燃烧的火焰,焰芯深处闪烁着一点吞噬一切的漆黑。   他就这样俯身端详着自己,断角残留着不详的血色,下一秒钟就要择人而噬。   “克里斯,”大法师冷静地说,“晚上好。”   克里斯梅尔古怪地盯着他看。罗兰的意识逐渐回笼,僵硬的四肢也逐渐涌上力量——以及更多的疼痛。   他难以想象自己在这种情况下居然真的不小心和克里斯梅尔一块睡着了,就像是过去每一个甜蜜的晚上。   问题是他们两个现在都有所残缺。   罗兰希望自己没有在神志不清的时候暴露太多,克里斯梅尔有一对非常奇特的羽翼,在面对敌人时每一根羽毛都锋利到足以撕裂要害,但人类倚靠时却觉得比枕头还要柔软。   这或许软化了他的意志。罗兰尝试了一下,最终还是放弃从羽翼中挣脱出来。   “我在想能不能收集你的羽毛做一个枕头。”   大法师开了个玩笑,“那会成为一个罕见的收藏品。虽然可能被束之高阁,因为我难以想象你在边上的时候我还用得上这类东西。”   “罗兰。”   魔王的声音仿佛金属般冰冷而低沉,一瞬不眨地望着他。   “嘘,”   人类则从善如流地伸出手指抵在克里斯梅尔的唇边,比划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他若无其事地露出了一个笑容,在清醒以后,那些因为疼痛而产生的颤抖仿佛一瞬间消失无踪,又或者完美地被掩盖了,“亲爱的,不管你刚刚意识到了什么,我们暂时不讨论这个话题。”   克里斯梅尔看起来想说什么,但停住了。   面前的野兽硬生生克制住了撕裂什么的冲动,只是悄无声息地咬住了罗兰的手指,用很轻的力度,在他的指腹留下啮咬的痕迹,稍微有点痒。   罗兰用另一只手安抚般地梳理着他银灰的长发,它摸起来并不光滑,质地反而像是亚麻,粗糙的发丝在指尖沙沙而过,残留下奇异的触感。   他清楚克里斯梅尔已经发现了他试图隐瞒的施法痕迹,他本以为还能隐藏得更久一些。   就在大法师支撑不住在克里斯梅尔漆黑羽翼中睡去前,他曾和黑书有过一番对话。   黑书被他倒扣着放在书桌上,而魔王即使睡着了也非常黏人,所以罗兰不得不用法杖施法让手机飞到自己手里。   他面不改色地跳过了对方一大堆带着 *尖叫* 的历史消息,直到世界意识迟钝地意识到罗兰不管怎么作死都很难被魔王杀掉。   出于对罗兰安全的担忧,黑书并没有离开。   所以它也听到了之后那一堆问答故事,包括罗兰的身世,魔王的过去,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场战斗,深渊魔族的特性,以及这对非同寻常的情侣第一次对彼此产生好感的时刻——一段匪夷所思的杀人回忆。   黑书听的津津有味,甚至做了不少点评。   它现在是个app,所以给自己加了个查看历史消息的功能,这样就不用每写一些新内容就抹掉之前的笔墨。这也让罗兰一路滑下来浏览它的观点变得非常容易。   它最后在屏幕上留下字迹感慨道:   “不得不说,你们确实很相配。”   “是吧,”罗兰微笑了一下,“很高兴你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需要我邀请你参加我和克里斯梅尔的婚礼吗?我可以为你留一份请柬。”   黑书不假思索地想要答应,随后又想起了大法师曾对魔王发表的一番“所有人都知道就不担心被追究杀死自己”的精彩言论。   它罕见地瑟缩了一下,表现在屏幕则是黯淡了一瞬间。不过世界意识很快就恢复了精神。   “说真的,”黑书用潦草的字体飞快地写道,“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想要带克里斯体验一下这里的生活,”   罗兰轻快地眨了眨眼,“这个世界还挺了不得的,不是吗?有许多美味的食物,还有稀奇古怪的工具。不过我想先带他去商场买一套合适的衣服,在这里漆黑的披风和大氅显然是不合适的,而我的魔法变不出我不了解的东西……你说他穿西装会不会很好看?”   黑书忍不住顺着他的思路想象了一下。   它承认以魔王的气场,穿正装确实是一个最合适的选择。   “但是,”   世界意识还是选择打破罗兰的思路,漆黑屏幕上的雪白字迹停顿了一会才慢慢地浮现出来,   “我是说,你明白你们没有办法永远这样。他……你意识到他的伤势仍旧在不可逆转地恶化了,这个世界由不同的规则构成,他来自深渊的力量无法维持。你甚至分摊了他一半的痛苦。而且,世界之间被硬生生撕裂开来,魔王又消失不见,这可能导致缝隙的扩散和系统的警觉——”   “我知道。”罗兰说。   “你们必须……”黑书停下了,“等等,你说你知道。好吧,我想也是。”   “至少我和他还有一些时间。”   罗兰轻声说,他琥珀色的瞳孔映照出房间里的魔王,即使已经陷入昏迷,他仍旧用羽翼将罗兰包裹得严严实实。从施法的那一刻,他就感到难以忍受的痛楚差一点就淹没了他,不过大法师同样有着超乎常人的意志,“这就足够了,我知道该怎么做。”   “我其实不想这么说的,”   屏幕上再次浮现出淡淡的字迹,“魔王为我们争取了时间。就结果来说,简直谢天谢地。两个世界的通道打开了,接下来的事情会好办很多,我真的非常感谢你们两个,所以,我……如果我的催促让你们觉得为难……”   “没关系。”   罗兰又无声地微笑起来,“我知道克里斯很了不起。”   他将自己彻底放松在克里斯梅尔的羽翼中,魔王身上有着血腥和仿佛金属般的杀戮的气息,   在这样的氛围中,就连青年也感到有些昏沉。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到像这样安心了。   “我知道,”他低声道,“……我知道。”   *   把克里斯梅尔从购物中心领出来时,罗兰觉得他基本上在脸上写上了“生人勿近”四个字。   这不是说魔王穿西装不够好看,正相反,他从更衣室出来时,罗兰忍不住弯起了眼睛。   他琥珀色的眼眸倒映着魔王一丝不苟的领子,黑西装衬托得他整个人更加肃穆,竟有一种只要靠近就会感到危险的气场,就连导购小姐一时也徘徊着不知道该不该上前。   罗兰帮他扣上袖口的扣子,随后称赞道:“非常漂亮。”   漆黑的西装和魔王阴郁而冰冷的气质简直融洽到无以复加,他银灰色的长发披散在身后,暗金色的眼眸更是极其显眼。   为了避免造成太多关注——比如被发现这个人长得和海报上的克里斯梅尔一模一样——罗兰特意挑在了郦城最新的漫展周边,这里本来就徘徊着许多奇装异服的人。   郦城是个国际化的旅游城市,对各种各样的新奇事物接受度都很高。   以防万一,罗兰还谨慎地在他身上放了一个混淆咒。   克里斯梅尔暗金色的瞳孔在他身上徘徊了一会,才低声开口:   “你也是。”   大法师觉得魔王可能错误地理解了人类的习惯,虽然夸赞对方的美丽是罗兰最经常做的,但他确实不觉得自己现在的穿着有什么独特之处。   他只不过是因为天凉简单地披了一件风衣,自认为最多算得上整洁。   如此捉襟见肘的原因是因为——   罗兰手头确实没有多余的钱。   他吃住都在“零距离网吧”,因为他算得上半个网吧工作人员,所以单胜会给他发工资。   但克里斯梅尔的西装实际上非常贵。   密拉尔大陆上的大法师很少为金钱担忧,不过罗兰觉得钱花的很值得。他对着魔王笑笑,伸出手把他拉了出去。   他们并肩在外面的道路上行走时,罗兰并没有注意克里斯梅尔的目光仍旧停留在他的身上。   青年穿着一件浅色的风衣,漆黑的发丝贴着脸颊垂落,在明亮的日光下琥珀色的眼眸更为鲜明。他看起来就是那种很聪明的类型,而且非常无害。   比起在密拉尔大陆上一贯的法师袍打扮——   魔王确实没有撒谎。   大法师自己可能没有意识到,他现在的穿着比起同样要黑漆漆的法师袍,简直要轻松明快了好几倍。   他微笑起来的时候,克里斯梅尔发现自己确实很难移开眼睛。他接过了罗兰递给他的手腕。   罗兰偏了偏头:“克里斯,你其实可以不用抓这么紧……至少不用单方面这样。”   他修正了魔王的手势,调整成十指相扣的姿态。   这一天是最平常的一天,天气非常和熙,街道上的人群不多不少,阳光也并不会太过于浓烈地洒在身上。   克里斯梅尔走过的地方,人群非常诡异地为之一空。不过这无伤大雅,他们基本上很少有机会在阳光普照的大街上走过。   克里斯梅尔并不知道罗兰要带他到什么地方去。   他对此也并无异议,简直算得上难得平静地跟着人类漫步在街道上,这里对他来说太过于明亮,也太过于喧嚣,但假如身边有一个愉快地轻轻摇晃着他的手腕的罗兰,就没有什么关系。   “克里斯,”   罗兰对他眨了眨眼睛,“你往上看。”   在远处的天际——或许也并没有那么遥远,有一个巨大的圆环在缓缓旋转。以魔王过于敏锐的观察力,能够察觉到上面承载着人类,但他并不明白那是什么。大法师终于站定,他观察着周围的环境,感到陷入了一片明快色彩的海洋之中。   面前巨大的拱门上用五彩斑斓的颜料写着:“郦城游乐园”几个言简意赅的大字。   “我稍微查了一下,”   大法师暗示般地说,“这个世界恋人之间约会可供参考的地点。据说在这个叫‘摩天轮’的机械的最顶端亲吻,就会永远在一起。”   他并不怎么信这个,而且确信魔王这种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存在也不会相信。   不过既然是索吻——用什么借口都无所谓。   罗兰很满意地看到,克里斯梅尔已经开始用探究的眼神望向远处转动的圆环了。   “在乘坐摩天轮之间,我们可以先逛一逛这里,”   罗兰提醒道,“虽然很多都是小孩子玩的玩意,但是或许也会找到一些趣味。至少和你待在一起,总会找到有趣的东西。” 第188章 论游乐园见证的誓约   游乐园这个明快而鲜艳的存在, 无论是对罗兰还是克里斯梅尔,都非常陌生。   走遍全部的娱乐项目,罗兰发现克里斯梅尔可能唯独对鬼屋稍微感到一点亲切。魔王暗金色的瞳孔质疑般地望向面前巨大的紫色古堡,听见其中人类传来的阵阵惨叫声, 终于感到了一点熟悉。他询问罗兰:“里面有什么吃人的魔物吗?”   “我想没有。”   罗兰忍不住笑了, “最好别以太现实的眼光来衡量这个世界的娱乐。”   克里斯梅尔非常失望地收回目光, 那基本上是对“小零食”的期望落空的目光。不过还是被罗兰拉进鬼屋走了一圈。鬼屋采取分批进入制, 一次只能进入几个人,而这群人一般来说都会集体行动。   当塑料做的假人忽然张牙舞爪地从台面上弹起来时,和他们一起进来的客人纷纷爆发出了恐慌的尖叫,张皇地抱头逃窜。   克里斯梅尔冷淡而轻蔑地望着这些人类, 他在鬼屋外的形象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面精英,那么随着他步入阴暗处, 他那双属于深渊魔族的眼眸就悄无声息地散发出极度危险的气息。同行的某个年轻女孩大着胆子问了问他用什么牌子,还是罗兰微笑着帮他打了个圆场。   克里斯梅尔明显不认为这里有任何有趣的地方。   不过——当罗兰在后面挽起了他的手,随后非常虚张声势地尖叫了一声之后, 情况就有了不同。克里斯梅尔的眼眸立刻落在了大法师身上,而大法师和其他客人一起大叫了一嗓子, 随后非常狡猾地望向他。   “你没必要配合那些人。”克里斯梅尔说,“你走出过贪婪领主的迷宫, 他在里面放了些诱人的东西,同时也放了真正恐怖的存在。”   “假如我说我就害怕这个呢?”罗兰眨眨眼睛。   “所以你不可能会害……”   魔王的瞳孔凝视着他,人类垂下眼眸, 在周围的一片鬼哭狼嚎中甚至非常真实地颤抖起来,更加亲密地贴在了魔王的身侧。他从来就分不清对方是真心还是假意,又或者就单纯是想要和他亲亲近:“……如果你真的这么想,就牵好我的手, 不要走离我一步。”   以克里斯梅尔的经验,很难看到大法师示弱的时候。   不过这一次,人类却真的黏在魔王身上走完了整个鬼屋。   他们接下来又见识了用白床单伪装的幽灵,脸上仅仅只是贴了一张乱七八糟画纸的工作人员,在墙角安置的泡沫塑料制作的躯体。罗兰的尖叫显得不是很有说服力。   “算了,”在看到一只穿着运动鞋从他们面前蹦蹦跳跳走过的僵尸后,罗兰终于忍不住笑了,“我承认我也不是很害怕,但鬼屋里总要有人扮演这个角色——嗯,我就是想要多看看你保护我的样子。”   克里斯梅尔不动声色地又把他的手握紧了几分。   ——反正人类想要挣脱开基本上不可能。   “喂,”罗兰说,他的脸色在鬼屋昏暗的灯光中确实显得非常苍白,“我这样算不算在鬼屋里被鬼抓走了?魔王和鬼魂差不多是一个物种吧……比起鬼魂,感觉你还要更危险一点。”   “算,”克里斯梅尔镇静地承认。   他们终于和一群尖叫的客人一同走到了鬼屋的终点。那些人的冷汗已经浸湿了脊背,因为惊吓牙齿颤颤,几乎在看到出口的那一瞬间就跑了出去。   罗兰微笑了一下,刚想说些什么,就察觉到克里斯梅尔忽然松开了他的手。   “你的手很潮湿。”   魔王的眸光阴晴不定地望向他。   人类的发尾仿佛也被冰冷的汗水浸湿,此时只是含糊地抬起眼睛,对他毫不在意地笑笑,脸色又苍白了几分。魔王再一次想起他中途不正常的战栗。   “是吗?”罗兰勾起嘴角的弧度更大了,“只不过是因为好久没和男朋友牵手了,有点紧张也很正常。”   他走出鬼屋,黄昏时的晚霞照在他的身上,他拢了拢卡其色的风衣,露出半边琥珀色的眼眸,倒映着橘黄色的夕阳闪闪发光,忽然又轻快地说:“克里斯,我想吃冰淇淋了。”   “冰淇淋?”   不知不觉中,克里斯梅尔又被人类带着轻盈地穿过如织的人群,来到了旋转木马边上,这里有一个卖冰淇淋的小摊。旋转木马时时刻刻都发出悠扬而甜美的笛声,虽然刚才罗兰拉着克里斯梅尔坐过一次,但他对这个项目本身毫无兴趣,只是一瞬不眨地盯着坐在铁皮马背上的罗兰。   “我曾有机会成为一个骑士。”人类说,“还好我没有走上这条道路。”   缓慢旋转的粉红色小马不足以让两人感兴趣当然不足为奇,不过在花钱买票上了号称刺激的过山车后,克里斯梅尔才感到真正的疑惑。   “你要是喜欢,”   长着翅膀的魔王评价道,“这种飞行的感觉,我完全可以带着你,而你可以省下你的金币。”   将目光转到现在,品尝着罗兰买的五块钱一个的巧克力甜筒,克里斯梅尔显然认为这比三十元票价的过山车和十元票价的旋转木马更为划算。罗兰提醒道他的西装价值上千,魔王不置一词,咬了一口甜筒——他总共也就用两口消灭了一整个甜筒。   “你还是很喜欢吃甜食。”罗兰捧着他的橘子味甜筒感慨道。   虽然是人类提出想吃,但其实他并没有很快地吃掉,直到最后一点冰淇淋融化,他才选择把残骸丢尽了垃圾桶,再一次牵上了克里斯梅尔的手。这一次他的手格外冰冷,这当然非常自然,毕竟他上一秒钟才丢掉甜筒。   但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走吧,”罗兰体贴地提醒道,他似乎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搞得清方向,“朝这里,天色暗下来了,我们来得及在郦城的夜晚乘坐一次摩天轮。”   他的脚步忽然踉跄了一下,有点困惑地望向克里斯梅尔。有意试探的魔王用冰冷的暗金色瞳孔望向他,似乎在昭示着任何事情都很难真正瞒住这位残忍暴戾的君王。随后他慢慢地将青年的手完全收入自己的指尖,这一次极为稳妥,非常可靠,足以提供任何支撑。   “抓紧我。”   罗兰笑了笑,琥珀色的眼睛闪闪发亮:“好。”   *   大法师企图让自己不要显露出自己此时的异样。   但在克里斯梅尔的面前,他的伪装似乎并不算太成功。   将魔物所受的伤害转移到自己身上,这毫无疑问是禁术的范畴,罗兰有点像是走在刀尖的小美人鱼,最开始还足以承受,但在某一个时刻,剧烈的疼痛就一阵阵蔓延上来,他情不自禁地发抖,绷紧了脊背,却仍旧无法抑制冷汗,湿漉漉地浸染上头发。   直到摩天轮上升到半空,陆地上的一切事物都越来越小,就像是盒子般点缀在他的眼底,这一波的痛楚才刚刚过去。他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作为一个人类,和魔族的承受能力完全无法相提并论。想要替克里斯梅尔分担伤势似乎是异想天开,虽然大法师罗兰泽维尔从来不愿赌服输。   罗兰这时才开始仔细端详自己所处的环境。   这是一个半空中的包厢,地面是实心的,周围则有大面积的玻璃窗。玻璃窗几乎密不透风,但是呼啸的风打在玻璃壁厢时传来的呼呼的声音仍旧清楚可闻。包厢非常狭小,仅能容下彼此对面的两条座椅,也就是说坐下两个人——   包厢的周围有一排小彩灯,现在还没有亮起。包厢里目之所及之处,除去观景用的玻璃窗,到处都贴满了以爱心为主题的亮晶晶的装饰品。   这大概就是“双人甜蜜包厢摩天轮之旅”的主要象征。   摩天轮上升的速度非常慢,不仔细感受简直接近于无。这是因为郦城的摩天轮主打的是情感升温之旅,可不能让人三言两语间就匆匆退场,所以转满一圈甚至需要半个小时。   罗兰将目光转向对面的克里斯梅尔。魔王目光阴沉地坐在对面的座椅上,虽然其实是一伸手就能碰到的位置,但他此时看起来非常阴郁,而且正在以探求的目光望向他。魔王银灰色的长发在夜色中就像是一支略显灰沉的雪。   “克里斯……”罗兰回忆自己是不是从刚上摩天轮就有点捱不住疼痛,在这么狭小的位置,稍微一点不对劲的情绪就能被对方反复咀嚼许久,几乎没有漏网之鱼。   果然,选择摩天轮这个想法其实——   “抱歉,”罗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青年漆黑的头发垂落下来,沉没在幽暗的夜色中,“我还没有坐过摩天轮,刚才有点太过于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了——我想弄明白让这样一个庞然大物运作起来,究竟需要什么样的力量。”   这个借口很烂,但比没有要强一点。   果然,克里斯梅尔的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不过还是死死地拽着他的手不放。罗兰倾身向前,试图抚摸魔王的头发,安抚一下他的情绪。   但就在那一刻,新的一阵痛楚的浪潮忽然像是闪电一样击中了他。   罗兰用手扶着克里斯梅尔的腰,试图从突如其来的剧痛中支撑起自己。   但西装的布料光滑笔挺,罗兰的指甲只在上面留下了浅浅的痕迹,他因为痛楚缓慢地滑落在地上。大法师拽着对方昂贵西装的下摆,用力地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   “贵价的衣服不一定都有好处,它让我不是很抓得住你。”   “你,”克里斯梅尔猛地收紧攥住罗兰的手腕的手,力度大到罗兰怀疑对方其实想要就地谋杀自己,他不平稳的心跳声顺着两人手腕相接的地方传递过去,“究竟为什么?”   摩天轮每分每秒都在向顶端移动,虽说速度极为缓慢。他们的包厢里毫不应景地亮起了一串塑料小灯,廉价的灯光五颜六色,照亮了一小截夜空。   “不为什么。”   罗兰反而心平气和,像是早有预料,“我有疏于锻炼,人类的身体素质本来就很差。克里斯,你稍微扶我一下。摩天轮就要到最高点了,我可不想错过这个时刻。”   他唇边带着一点笑意,脸色却像是幽灵一样惨白。魔王能感受到密拉尔大陆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人类在他的指尖下隐忍而微弱地颤抖,痛楚就像是深深扎进血管的水螅,无时无刻不饱飱着他的脆弱。他知道那痛苦对于深渊魔族来说还算可以承受,但对于人族那脆弱的躯体——   “你没有必要把痛苦转移到自己身上,”   魔王暗金色的瞳孔望着他,“已经到了难以承受的地步,法师,我要求你撤回法术。”   “你在担心我吗?”   罗兰非常虚弱,但还是弯了弯眼角,调侃般地说。   他拽着克里斯梅尔西装的手一点点上移,显然已经毫不在乎自己在狭窄逼仄的“超级甜蜜摩天轮情侣包厢”里坐在地上,让风衣沾上尘土。他抓住了克里斯梅尔的领带,谢天谢地,他记得给对方买一条领带。   即便如此,克里斯梅尔一意孤行地提起他有意隐瞒的话题,还是让他又头痛了几分。   一阵强烈的、翻山倒海般的疼痛袭来。   罗兰恍惚了一下,他原本打算微微用力抓住克里斯梅尔的领带,不过他苍白的指节有气无力地搭在对方的领带上,显然没有任何威力。   现在从透明的包厢向下望去,地面上一片五光十色的灯火,但地面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地方了。现在他和克里斯梅尔在高高的天上,独处于世间的一隅。他急促地克制住喘息,把头侧着靠在克里斯梅尔的腿上,对方的肌肉很明显僵硬住了。   “担忧……”魔王重复了一遍,伸手抚摸上罗兰的头发。非常柔软。   他的声音低沉而锋利,“那是人类的情绪。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冒着风险这样做。我的伤势由我自己来解决。假如你仍旧不愿意撤回你的法术,我就用镰刀摧毁它。”   “——够了。”   罗兰闭了闭眼睛,声音在那一瞬间显得很阴沉,就连克里斯梅尔也止住了话语,“克里斯,我知道你不介意让我亲眼看着你去死,但不要每次都在我面前强调。”   “你并无义务对我负责。”   克里斯梅尔银灰色的长发随着他倾身而垂落在膝上,他硬邦邦地说。   但他仍旧任由人类同样枕在自己的膝盖上,同时生疏地碰了碰人类的背。魔王第一次开始觉得深渊魔族的力量有极大的缺陷,他们的力量体系中没有任何为他人诊治的魔法。   “好啊,”   罗兰的眼眸幽深地缀在夜空中,他就着这个姿势将似笑非笑的瞳孔展示给魔王,“你这么想死的话,等你死了我就再去找一个什么……魔族或者亡灵谈恋爱,反正我现在的审美已经被你影响成这样了。我可不会戴着一朵白玫瑰替你守寡,魔族的君王陛下。”   他如愿以偿地感受到魔王的暴戾在一瞬间燃烧到了极致。   “你怎么敢——”   “你既不杀我,又不愿意让我受苦,”   罗兰喃喃自语,话里却带着古怪的意味。他终于积攒出力气用力拽下魔王的领带,“把自己献祭了就为了来见我一面?克里斯,我之前怎么没有发现你这么无私奉献。”   克里斯梅尔的脑海基本上被罗兰方才那一番尖锐的嘲讽占据了,尤其是另寻新欢那一段。大法师在任何地方都很受欢迎,这个在魔王脑海中根深蒂固的概念发挥了比罗兰想象中还要大的作用,差一点淹没了他的理智,以至于他疏忽了对罗兰动作的警惕。   克里斯梅尔手中隐约有镰刀黑红色的光芒浮现。   但下一秒钟就被打断,他也被罗兰拽到了地上。   差一点压到青年闷笑的胸膛,克里斯梅尔飞快地向右边翻滚了一下,他身后巨大的羽翼闪烁了一瞬,又因为空间的逼仄收了回去,连带着魔王也并不能完全避开罗兰。   “你压痛我了。”   罗兰慢条斯理地松开领带,“不止如此,亲爱的,摩天轮里有监控摄像头。”   他但愿保安室昏昏欲睡的员工不至于看到摩天轮最顶端的某个包厢里,有个穿着西服的男人长出了翅膀,虽然只不过是短短一瞬,而且是他所造成的。如果他不这么做,那么问题会从情感纠纷和匪夷所思的魔术表演,演变成违规携带管制刀具。   克里斯梅尔望了监控摄像头一眼。   他并不清楚那是什么,不过大概能听懂大法师的意思。因此下一秒钟,监控的玻璃就像是被什么难以解释的力量选中,在颤抖中干脆利落地破碎了。   克里斯梅尔随后转过眼眸望向罗兰。大概是那一拽把魔王身上非人的气质给彻底激发出来了。他此时此刻也和罗兰一样荒诞地半坐在摩天轮狭窄包厢的地上,夹在两边的座位之间,忽然翻身又制住罗兰,无限贴近的瞳孔闪烁着金属般冷冰冰的色泽。   但是下不了手——   为什么?因为罗兰说他感到疼痛。   拥有着琥珀色瞳孔的人类,黑漆漆的发丝似乎蕴含了所有属于夜空中智慧的人类,他方才的言语转移了魔王的注意力,但此时此刻他却困囿于人类躯体的疼痛中。他装的很好,还在游刃有余地微笑,假装已经过掉了这个话题:   “不管你要做什么,”   罗兰语调轻佻地警告道,“轻一点。别让我修除了摄像头以外的其他东西了。”   魔王像是在挑选应该从哪个合适的部位开始肢解他的猎物,大魔的长发如月光般垂落,露出一路上小心地用魔法掩盖的断角。他不声不响,眼眸变成野兽般的竖瞳,无声地将头颅贴在了罗兰起起伏伏的胸膛上,随后开口。   “这里——”克里斯梅尔冰冷的指尖停住了,“会很痛吗?”   人类茫然了一瞬。   “抱歉,”罗兰问,“你问什么?”   这对于深渊魔王来说显然很难启齿,即使对于魔族来说并没有太多困囿人类的情感纠纷,但是面对一个仇人,譬如羞辱和报复等等词汇还是会动摇他坦陈自己的决心。   克里斯梅尔继续用指尖摸索着罗兰心脏的位置,魔王的指甲隔着布料危险地比划,罗兰却觉得有点像是某种小型动物。   克里斯梅尔慢慢地说:“我无法理解,但我确实非常……担忧。这是人类语言中最合适的词汇,我不应当否定。罗兰,我可以将痛苦赋予自己,但你不被允许如此。”   “为什么?”   “你说过你属于我。”魔王冰冷地重复道,“而我不允许。”   如果不太吹毛求疵,此时摩天轮已经升上了最高点,或者说只差一点儿。   在他们身边,是一大片如丝绒般喑哑铺开的夜空,几乎看不见星星,纯粹如一大块黑巧克力。下一秒,白银色的烟火蹿上天空,在夜空中炸开一片片雪亮的光雨,丝线般的光点在罗兰的瞳孔中流淌。   他忽然想起在上摩天轮前偶然瞥到的焰火表演的传单。   世界上就是有这么巧的事情,虽然只是很小的幸运。就在人类和魔王所坐的包厢升到顶部时,当然,还有周围的其他几个包厢也同样享受了这样的景色。烟花仿佛在他们的身边炸开,整个城市的烟火连同天国的光亮都映入眼帘。   即使没有亲眼看到,罗兰也清楚和他们一样购买了“甜蜜情侣二人包厢”的客人们,绝对已经开始亲吻他们的伴侣。   “我承认,”   罗兰低低地说,随后再一次伸出手,“这些事都会有解决办法,完全可以另外再说。以防你担心,我现在不那么难受了,刚才是比较糟糕的一波。我们其实不是非要在这个时刻开始吵架,对不对?”   “我讨厌你游刃有余的样子。”克里斯梅尔说,“就像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   魔王避开他的视线,却没有阻止他伸手再一次拉住自己的领带。克里斯梅尔银灰色的发丝在他被迫急速向青年靠近时随着重力披散下去,罗兰满意地让克里斯梅尔闪烁的暗金色瞳孔正对着自己的眼睛,与此同时,那些发丝就像是一道屏障,阻隔了他们和整个世界的目光。   “我没预料到要弄脏你的西装,”   大法师道歉道,“我也没预料到你会这样——”   克里斯梅尔俯身吻上了他,甚至没有等他说完。   魔王的亲吻透露出残忍和固执的某种成分,他用一只手将自己固定在地面上,随后掠夺般地贴上大法师的唇,这和猎食没什么两样。他或许咬破了对方的嘴唇,反正一阵腥甜仿佛染上了舌尖,这也可能是恋人原本的气味。罗兰仅仅只是停顿了一两秒,就开始予以同样的回应。   “你能够提前预言到我将立刻亲吻你,堵住你要说的所有话吗?”魔族似乎在用他的行动说着这样的话。   而罗兰无可避免地再一次感到心动。   就像包厢外的烟火并非炸响在天空,而是在人类的心脏之中,在他的肋骨之间。   直到摩天轮经过那最高的地方,风呼呼地响着,敲打着玻璃制成的舱门,随后开始缓慢地转向移动,为旅途创造出下半程的起点时,克里斯梅尔才终于餍足地结束这个吻。魔王银灰色的发丝在罗兰的脸上拂过,断角则钝钝地擦过他的胸口,带来足以令心脏冻结的战栗。   他的目光何其傲慢,何其美丽。   “这样……”他慢慢地说,“就代表着永远在一起吗?”   他的嘴唇殷红如血。   穿着西装的魔王和其实披着大氅的魔王并无多少不同,虽然前者多了一层刻板的冷淡,而后者则带有狂妄的强大。   但罗兰非常喜欢的反而是其中一个微妙的差别。领带。   即使是在亲吻的过程中,他始终没有放开拉着克里斯梅尔领带的手。   只要他想,他就可以将领带卷在手中。领带绕过魔物脆弱的脖颈。轻而易举就能在此时实力折损的他脖颈上留下深深的勒痕,打断这个亲吻。但罗兰并没有这样做。   他知道开关在自己手上。   ——这对他就足够了。   “好吧,”罗兰对克里斯梅尔眨了一下眼睛,放松地倚靠在墙壁上,“这也是我所没有预料到的,或许这能够宣告你的胜利。既然这样,我也就实话实说。我确实用了疼痛转移的魔法,因为我认为我足以忍耐,而你现在的情况又特别危险。但既然你这样坚持,你认为你能够撑多久?”   克里斯梅尔顿了顿,仅仅只是问:“你需要我撑多久?”   这句话就好像在问“你还需要多久想出解决问题的方法”那样,某个瞬间,罗兰又意识到了某种意义上代表信任的闪光。   他移动着因为阵痛而僵硬的手臂,微微一笑:   “一个礼拜。给我最多一个礼拜的时间。”   而克里斯梅尔连眼睛都没有眨,他用暗金色的眼眸凝视着罗兰,同时说“好”。仿佛再忍受一个礼拜的双重痛苦和过度虚弱轻而易举。魔王的神情中甚至闪过一点如释重负,似乎料想不到事情会这么简单。   罗兰一向不是个容易被说服的人。   “但这是一个交易。”   黑发青年微微仰起头,“我可以撤回魔法,但这意味着七天之后,无论我有什么安排,都不允许你提出质疑。这是性命攸关的关键。”   克里斯梅尔提出质疑:“你不被允许伤害自己。”   罗兰从善如流地改口道:“我明白。只要你还像是今天这样需要我,或者说只要你还希望我属于你,我就绝不会伤害我自己。嗯,就私人财产保护法而言,我是你的东西,连我自己也没有权力动,对不对?这足以让你满意吗,亲爱的魔王?”   大法师刻意巧妙地用了这样的措辞,他压低了声音,带上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意味,琥珀色的眼眸就像宝石一样明亮。   克里斯梅尔忽然想,距离深渊的不远处,曾有一只记载在神话中的冰霜巨龙。在他率领魔族从深渊爬出来前,它是密拉尔大陆上最危险而邪恶的存在。那巨龙凶悍,狡诈,极度危险,杀戮累累。它有着龙族的癖好,那就是收集美丽的闪闪发亮的珠宝。   而面前的人类有着这世界上最迷人的眼眸,绝对位列它的目标之首。   后来,那只巨龙的结局,是成为了罗兰的魔法材料。   但克里斯梅尔不得不被迷惑,他知道面前这个人类是危险的,同时困惑于他此时后退一步的轻而易举。但他还是低声重复那誓言中最为诱人的部分。   “只要我仍旧希望你属于我……”   “那么我就完全为你所有。”罗兰温和而从容地说。   他的目光轻盈地划过克里斯梅尔,随后望向身后无垠的夜空。在夜空背后有什么呢?于这个世界而言,是无垠的宇宙,群星之上有不同的秘密,但并非神秘学意义上的。罗兰的目光定格在夜空中的某个点。随后他意识到他们正在摩天轮上缓慢下落。   一直往下。   一直往下,最后落在地上,而并不坠入深渊。   “我了解了,”他听见克里斯梅尔的声音响起,就像是深沉的低音提琴,“我同意接受你的交易,而你,以鲜血和魔法的名义,也绝不允许背弃誓言。”   “不会的,”   罗兰笑了笑,任由克里斯梅尔用蘸满鲜血的手在他的额头上画着些什么,冰冷而湿润的符号绽放深渊魔族诡谲的光芒,“字面意义上,我说到做到。”   咒术即将生效的那一刻,大法师同时举起法杖。他停顿了一下,望了克里斯梅尔一眼。对方面色冷淡,就像是完全准备好接受自己的命运。当然,削弱了一倍的疼痛对魔王造不成什么伤害,但罗兰还没忘记他是怎么像折翼的黑鸟一样在一片混乱的木屋中对自己抬起眼眸。   “亲一下?”罗兰说。   于是面色冷淡的魔王愣了一下,他仿佛质疑般端详了人类几眼,又在罗兰毫不掩饰的爱慕的目光中稍微有点耳根泛红。他假装自己没有很快地回应人类,但事实就是——已经坐在了座椅上的魔王飞快地向对面的人类俯身。   感谢摩天轮上的双人包厢,虽然坐在彼此对面的位置,但逼仄的环境让两人唇齿相接显得容易了许多。   在亲吻中,疼痛再一次如雷鸣般沉重地压在了魔王身上。   但这一次,没有了魔法的作用,没有了感官上的迷惑,克里斯梅尔多少有些确切地想。亲吻人类确实能够让他觉得没有那么痛苦,虽然他的指尖开始颤抖,连同包裹在昂贵西装下的魔物的心。   与此同时,罗兰身上的疼痛如潮水般褪去。   他就像是潮汐时的海岸,必须花些力气稳定住自己。   但最终一切都平稳下来。   罗兰对魔王伸出手示意一个拥抱,而克里斯梅尔以更大的力度予以回馈。他们靠在一起,难得安静地真正开始欣赏外面的夜幕随着摩天轮逐渐落下而闪烁出的不同色泽。在落地之前,罗兰还非常有良知地复原了监控摄像头和其余被他们弄乱的地方。   摩天轮停了下来。   克里斯梅尔面色如常地转过那双暗金色的眼眸,就像是一点事也没有地望着罗兰。魔王并不愿意将自己的弱点示于人类,所以他把那些挣扎都扼杀在了紧绷的指尖。   “克里斯,”罗兰忽然说,“我真的非常爱你。”   魔王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暗金色的瞳孔望着罗兰,就像令人毛骨悚然的野兽,“无论我以人类的爱还是恨来衡量,你是我生命中最特殊的存在,你永远属于我。”   这已经算是克里斯梅尔的示弱。   ——虽然还是没有提到确凿的爱。   “永远?”罗兰喃喃道,弯了眼眸,“永远。”   但没有任何人会知道大法师心中的秘密。至少现在没有。罗兰琥珀色的眼眸忽然幽暗地一闪,那一瞬间竟足以与克里斯梅尔森然的瞳孔相媲美。直到这一刻,罗兰想,即使有一些细小的细节出了差错,但一切都像是他所预料的那样进行,就像是严丝合缝的齿轮。   包括摩天轮上发生的一切,或者更早以前的暗示。   假如这是一篇交响乐章,他实现了他的目的,正在平稳地走向他为自己写下的卷尾。   这并不是一件坏事,一向我行我素的大法师并不对自己正在做或者将要做的事情感到后悔。但他仍旧觉得有一点难以言喻的情绪蔓延开来。   “我将会送你一件礼物。”   罗兰牵过克里斯梅尔的手同他一起走过离开摩天轮的人群中时,如此对他宣告:   “——一件你一直非常想要的礼物。” 第189章 论见亲友的注意事项   “别担心, ”罗兰简单地陈述,“我没有寻死的打算。”   他把房间的窗帘放下来,阻隔了室外的日光。陷入深睡的克里斯梅尔自然而然地融进一片阴影中。   他穿着睡袍坐到了桌前,室内唯有手机的屏幕仍旧不断闪烁着。   黑书仍旧在斟酌怎么合适地表达“但是你说的那些话显得你很像一个变态”。“正在输入中”的状态结束时, 弹出的最终是一个微笑的emoji表情。   黑书似乎真把自己当作了一个APP, 它保持着相当高效的迭代速度。近几天主要给自己更新了发送图片和表情的功能, 还精心制作了一张背景图——虽然主色调仍旧是黑色。   罗兰用大拇指摩挲了一下屏幕, 随后娴熟地点开一系列表情包,挑了一只表情无辜的黑猫发了过去。   “你不解释一下你打算怎么做吗?”   大法师表情包上的黑猫懒洋洋地趴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这副模样其实和房间里的魔王有点相像。傲慢又暴戾的魔王此时深陷在未知的梦境,唯有人类知道意识一片混沌中的克里斯梅尔有多黏人, 深陷于痛苦,他大部分时候都在人类的颈窝磨蹭着, 暗金色的眼眸一片含糊而灼烧的热意,只有占有欲是确凿的。   今天早晨醒来时,罗兰罕见地发现自己没有被漆黑的羽翼层层缠住。   虚弱的魔王已经无法维持住他的翅膀, 他甚至没有醒来。——这也就是罗兰轻轻叹了一口气,离开床坐到桌边的原因。   他按下被冷落了几天的电脑启动键, 机箱嗡鸣了几声,随后, 两个世界唯一的连通入口再一次向着罗兰敞开。《深渊》静静地停留在电脑屏幕上,就像是一只半张半阖的眼睛。   双击后跳出来的,却不是熟悉的界面。   从前天开始, 《深渊》以严重的服务器事故为由宣布停服维护,引发了前所未有的激烈讨论。   官方对此含糊其辞,游戏永远显示正在连接中。公告的文字冰冷而机械,半个字没有提到《深渊》中问题的细节。得益于此, 罗兰放下一切和克里斯梅尔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周末,不过这一次他仔细地读了一遍。   “我是不存在于密拉尔大陆的幽灵。”   已被宣布过一次死讯的他这样说,“因为你的帮助才来到这里,这个世界也因此接纳了我。但克里斯不一样,他走过的门是镰刀和血打开的,和故乡的联系也不曾被斩断。他在这里被视为入侵者。”   大法师在漫长的职业生涯中遭遇了两次滑铁卢,而且连续栽在克里斯梅尔身上。   一次是他无法解除自己的研究成果:发动了就不可逆转的法阵;一次是他发现这个世界的星辰光辉无论怎样都不肯落在魔王身上,在所有的咒语中居然只有转移魔法能够起效。   “本来以为事情会好办一点,”   罗兰用手背遮住眼睛,“结果还是很棘手啊。”   “……呃,”   黑书小心翼翼地问,“很棘手吗?”   世界意识觉得自己一定是从某个节点思路就开始和罗兰脱节,罗兰是它在这几个世界里所见的最难懂的人类,完全看不穿对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在黑书看来,这件事其实并不那么困难。   既然克里斯梅尔已经打开了通道,那么就先将魔王送回去,应付完系统的检验,维持好两个世界的平衡。等到尘埃落定,解决完气运之子和系统的烂摊子,罗兰也就能通过这个通道回去。虽然这个过程需要一点时间——   “你说得对,”   罗兰唐突的微笑打断了它,青年的眼眸在一片朦胧的光辉中幽暗地闪烁,“非常感谢你的安慰,我觉得放松了很多,确实,情况也没有那么严重。只是我稍微有一点分离焦虑。而且,不是还要消除克里斯梅尔在这个世界的记忆吗?”   “放心,”   黑书立刻保证道,“这只是为了暂时切断魔王和这里的联系,和你是因为被系统抹消才能在这里生活是一个道理。等到他顺利回到密拉尔大陆,就能让他重新想起来了。”   它其实也觉得不太习惯。   在前几个世界,世界意识或多或少地在反派的感情线上发挥了推动作用,并且非常引以为豪。但在这个世界要拆散一对相爱的伴侣,这让它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   “就和我来时一样?”   罗兰征询般地问。   “就和你来时一样。”黑书解释道。   这一次它从罗兰最喜欢的表情包里挑了一个发过去,是一只毛茸茸的微笑猫猫头。   人类的琥珀色眼眸也被镀上了一层阴影般的笑意,黑书感到有一点不真切,但那种感觉稍纵即逝,并不是很分明。反而是罗兰紧接着又很通情达理地说:   “既然这样,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不论发生了什么,我知道他会等我的,等我来找他,随后我会把我自己献给他,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我担心会出现同样的事情。   这句话忽然浮光掠影地出现在了世界意识的思路里。   “不过仪式还是稍微晚一点吧,”   罗兰的声音打断了它莫名其妙的忧虑,人类的声音轻下去,到最后再一次用手指抵在唇边,比划出噤声的手势,“再给我们一点时间,在克里斯不得不继续等待我之前,我想要多陪陪他。对了,请不要担心我所说的交换礼物……”   ……这才是黑书开启这一番对话时最担心的!   “你,”世界意识结结巴巴地问,“你真的非要送这个吗?我总觉得场面会有点血腥。而且,你需要魔王用什么来回礼呢?就算说魔王留下相仿的礼物给你,你认为自己死不了,呃,我是说,你们真的有必要把道别仪式搞成这样吗?”   罗兰的视线在空中的某一点稍稍停留。   “我没你想的那么复杂,”   人类说,“他既然喜欢,我给他就是了。至于我呢,也会取走一样等价的东西作为报酬。我们本来就比较适合血腥和残忍的氛围,对不对?”   是什么使深渊魔族如此强大——   是毁灭,抑或是吞噬那些曾拥有力量的灵魂?   大法师罗兰·泽维尔的脚步第一次在那座铁青色的皇宫回响时,他看到了那座森然如刀锋的白骨王座,以及盘踞在王座上的宛如噩梦般的魔王克里斯梅尔。魔王的指节悄然在镰刀“魔瞳”上划过,他的武器留有一个空洞的缺口。   在其后的研究中,罗兰意识到了真相。   简直就像命运女神戏谑般为深渊魔族降下的神罚,丧失分辨爱与恨能力的种族,力量却恰恰紧密地围绕着情感而消长,将他们情感所系之物摧毁,是使他们日趋强大的唯一道路。   血脉所维系的感情,同族之间天然的感情……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感情,所以才不得不毁灭它们。在血腥的屠杀过后,身边永远空无一人,这就是深渊魔族残酷而无意识的命运。   大法师不止一次在支离破碎的梦境中,见到那十年间的克里斯梅尔。   他就像是梦境中的幽灵,悄然接近高居王座的君主,被重重霜雪覆盖的魔王抬起一只眼睛,金色的眼眸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倒映出来。他手中的白骨镰刀仿佛盘绕着一只见血封喉的毒蛇,上面的残缺是为罗兰而留,这个事实让大法师感到安心。   罗兰想到克里斯梅尔那些死去的亲人,他从他们的尸骸上站起来,啖饮他们的血肉,对于魔族来说,除了吃掉一个人,没有什么其他的表达爱的方式。   但他的克里斯梅尔学会了怎么去爱一个人。   他的克里斯梅尔是了不起的。   ……他在被教会了爱后,被抛弃了整整十年。   罗兰一点儿也不介意魔王吞噬他,杀死他,抽出他的肋骨最终使“魔瞳”臻于完美,因为这对他来说和彻头彻尾的表白没什么两样。   他又想到克里斯梅尔看向他的表情了。热烈的爱,比法师一向看不上的爱情魔法还要更热烈的爱,极力克制着把爱人撕碎的欲望,去吻他的嘴唇,吻他被咬破的伤口流淌出来的血。   罗兰必须非常克制,才能停止住这一切幻想。   他接着梦幻般弯了弯唇角,随后悄然移开椅子,半跪在床边。他将手放在克里斯梅尔的额头上,魔王金属般暗哑的头发在他的指缝间穿过,克里斯梅尔蓦然睁开眼睛,那双暗金色的眼眸在望向青年的那一刻已经极度清醒。   “你都听到我说的话了吧,”   罗兰游刃有余地说,随后俯下身吻了吻他的额头,“我很抱歉,情况就是这样。”   “你想要什么?”魔王问。   “秘密,世界上没有在交换礼物环节以前泄底的道理,”   罗兰象征性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却又低声问:“不过,你愿意答应我取走你的任何一样东西吗?就当是送我的礼物,我可不是会轻易吃亏的类型。”   “好。”   克里斯梅尔如是说。   似乎罗兰真正驯服了魔王克里斯梅尔。黑书猛然惊觉,就在他们像是最普通的情侣相处的短短几天内,克里斯梅尔已经很少表露出杀戮和疯狂的倾向,他只是一如既往把人类看的很紧,就像是恶龙保卫着他的宝藏。   仿佛只要罗兰在身边,就有着足以稳定他的锚点。   黑书忽然觉得有点难以言喻的恶寒。   罗兰对克里斯梅尔的一切心知肚明,他了解魔王,了解深渊魔族,就像是所有的一切都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但既然人类知道魔王在听,那从某一个时刻,他的那些话,是否都是以此为前提而说出的呢?   *   单斌大惊失色地冲进了宿舍。   他一向像个龙卷风一样刮来刮去,室友们也都习以为常。他们熟悉年轻人眉毛挑起的表情,因为基本上在此之后他就会开始发布一连串长篇演讲。   “你们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   单斌说,“听我说——”   但他的舍友白时显然没有听他好好说话的心情。白时原本在宿舍最靠外的位置盯着电脑屏幕发呆,看到单斌冲进来,不由得轻微地拧了一下眉毛,神色阴沉地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几乎就在单斌兴奋地站定的同时,他背着自己的双肩包和他擦身而过,向着门外走去。   “这就要走了?”   就算再热情的人,分享欲被浇上一盆冷水,单斌也多少有点沮丧。   “我以为你会感兴趣呢。我跟你们说,是我们家店新来的那个网管,他不是被我爸肇事撞失忆了吗?结果他对象找过来了,而且还是通过《深渊》这款游戏重新联系上的。”   “……没兴趣,”   白时瞥了他一眼,走出了寝室门。   他这两天心情尤为糟糕,尤其是听到《深渊》这两个字的时候。   在绑定系统的那一刻,他以为自己已经走上了一条人生的简单路线,接下来就是泡妹子开后宫,最终走上人生巅峰的未来。   得知两个世界之前的平衡出了问题,他还在想是不是世界融合可以提前进行,虽然还没有见到传说中的公主,但至少身边还跟着三个美丽的少女——虽然其中一个是邪恶女巫希尔达。但他却被系统冰冷的提醒道,要是现在的克里斯梅尔来到现代,他是否能活下来都是个问题。   魔王如果降临,这个世界说不定会毁灭吧。   白时忍不住这样想,随后又愤愤地在心里吐槽了一句,这系统也太废了。   尤其是克里斯梅尔。放在那些升级流故事里,这个位置本该安排一个身材劲爆的女性,对拥有系统的主角表露出充足的兴趣,随后倒贴成为后宫中的一员,如果性格好点,还能和圣女争一争正宫,怎么偏偏他就倒霉地摊上一个纯粹的战争暴力狂。   他心情不好,自然不想听单斌絮絮叨叨任何关于《深渊》的事情,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地离开了宿舍。   “阿斌,”   其他舍友倒是看出点什么,   “你别放在心上,他一天到晚都在打游戏,好像在里面谈了对象。有一次还和我们炫耀说人家妹子对他百依百顺,比隔壁专业的女神都要漂亮。这两天游戏维护,也不见他能联系上对方,还摆着一张臭脸。”   “哎!”单斌又激动起来,“还真别说,这情节有点熟悉。但是我这个事不一样!我们家店那个网管叫罗兰,说是失忆了。结果这两天他对象找上门了,还是在游戏里联系上的。我的天,是不是很像电视剧里的情节?”   “是个漂亮妹子?”舍友也有点感兴趣。   “我也以为是这样,”单斌绘声绘色地比划,“之前他是这么和我形容的,说对方温柔性格好,人也长得好看,还一心一意爱他,这不是很完美吗?”   他一边说,一边就又想起不久前噔噔冲上网吧台阶时发生的事。他先是听到罗兰的房间——也就是他曾经的书房里传来了两个人的说话声,一个人的声音他非常熟悉,而另一个人的声线冰冷而低沉,却微微有点沙哑。   这声音好像哪里听过——   抱有这样的困惑,单斌没怎么过脑子就敲了敲罗兰的房间门。里面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大概过了几秒钟,罗兰拉开了门。   单斌目瞪口呆。   “不好意思,”红头发的青年一向是个桀骜不驯的刺头,但不知为何,看到房间里的另一人时,他也忍不住用了礼貌的措辞,“呃,我是来找罗兰。不对,我就是听到这里有声音,所以我就来看看。你们是朋友吗?不对,你的记忆不是……”   “你可以慢慢说,”   罗兰忍不住笑了,   “不过容许我先介绍一下,这是我的男朋友,他是专门来找我的。”   单斌用手扶住额头,在宿舍里用力地蹦了两下,然后又转了两圈,让每一个室友看清他的表情,以便让他们也能意识到自己当时是多么惊恐万分。他确实是个讲故事的天才,在那以后他又接着方才说到的情节继续讲下去。   “其实我觉得都二十一世纪了,”   他说,“这没什么大不了了。但是你们能想象吗,就这样一个人,大概率是混血,这样一个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脸色冷淡,看起来就好像……”   “精英人士?”他的舍友接茬道。   单斌摇了摇头,“坦白讲,那人这副打扮的气质让我怀疑下一秒钟他就会从西装里优雅地抽出一把枪把我了结掉。他看起来简直是个危险分子。算了,不管你们想不想像得到,总之他就是罗兰嘴里温柔脾气好的对象!这也太——”   视线调转回单斌家二楼的书房,时间调转为上午。   “克里斯是通过《深渊》联系上我的,”   罗兰说,“多亏了有这款游戏,不然他也不知道去哪儿找我。不过我的家人还在国外,需要一些时间才能联系上,恐怕还要继续打扰一小会。”   在黑发的青年略带一点笑意这样讲述的时候,他身后那个所谓的男朋友则稍微朝他倾过身去,神色傲慢且冷淡,仿佛在他耳边停留了一刹那,威胁般地说了什么。   现在单斌开始操心罗兰了。   虽然还没和对方认识多久,但罗兰脾气好,性格又温和,看起来一副好学生气质,已经被单斌单方面划分为了自己人。但他的那个男朋友看起来就是一副很难搞的样子,显然是社会人士,说不定对他很糟糕。   他还有一双冰冷的金色眼睛。   事实上,单斌的雷达并没有出错,因为克里斯梅尔俯下身在法师耳畔低声说出的话确实足够危险,基本上,魔王在询问罗兰这个忽然闯入的年轻人类有没有除掉的必要。   “别担心,”   罗兰安抚般地用手指轻划着克里斯梅尔的手背。   他不是真的想杀掉对面的人类,不然也不至于去询问姑且算是守序善良阵营的自己。不过魔王正在虚弱的时期,和常人所料想的相反,他的攻击性反而更为锋利,尤其是踏入了他所为罗兰圈定的禁区中的任何存在。   也就是说——其实只是不希望罗兰被其他人分去注意力。   单斌想起那个视线冷淡的男人,就不由自主地感到背后发凉。   他也会嘲笑自己,都生活在现代法治社会了,只不过是一个穿着正装,行为举止间透露出一种干脆利落优雅的男人,究竟有什么好害怕的。但当对方投来视线时,他觉得那就像是被某种存在于更古老的年代的巨大的野兽盯上了,那目光是带着铁锈味的。   “你说的那么可怕,”   他的舍友感兴趣地扶着床上的栏杆,“然后呢?”   单斌的神色一下子跨了下来。   他显得比刚才还要更苦涩,将手指交叉在一起,大声说:“然后——然后他们就在我面前秀了十几分钟的恩爱!”   那些情侣之间悄无声息的肢体接触都可以按下不表,比如从某个时候起罗兰的手就被对方抓住,而且怎么也不放开。这并不能理解为一个恐吓,因为是罗兰先坏心思地捏了捏对方的手掌。   随后就是罗兰开始向单斌介绍他们的恋爱故事。   他微笑着指着桌面上干枯的白玫瑰,“这是我之前送给他的,他一直带在身边,直到找到我。是不是非常浪漫?”   “咦,”单斌当时是这么说的,“送白玫瑰倒是不常见。”   这时候那个被罗兰称作克里斯的危险分子倒是忽然开口了,他的声音低沉,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傲慢感。至少单斌是这么想的,他显然没想到对方会像是某些电视台的烂俗男主角一样说出台词——而且是一板一眼地这么说:   “他告诉过我,白玫瑰的话语是,”   克里斯梅尔慢慢地开口,“我足以与你相配。”   在寂静无声的室内,忽然响起一声愉悦的轻笑。   罗兰摆摆手,“抱歉,我有点失态,因为克里斯实在是……我不该在别人面前说太多关于我们的事情,不过他这样真的很可爱。你要不要吃点水果?”   单斌很难形容当他看见罗兰的男朋友听见这句话之后朝他冷淡地瞥了一眼,就像他并不存在一样,随后在边上的橱柜上拿起一枚苹果和水果刀时的心情。水果刀冷冷地映照着室内的灯光,克里斯梅尔慢条斯理地拿起苹果,随后竖起刀刃,笔直地刺了下去。   单斌忍不住闭了一下眼睛。   再睁开眼睛,鲜红色的苹果皮已经顺着刀刃弯曲而下,露出饱满的果肉。   罗兰还在和他随意地说些什么,单斌已经不知道怎么面对了,脑子一热还是把自己最开始的想法说了出来:   “呃,小罗,你男朋友怎么看着这么眼熟?我没有想到现实中会有人这么像《深渊》里的角色,哈哈哈,就连眼睛颜色和头发也一模一样诶,难怪你当初看了半天海报。这是哪个国家的血统啊……”   是密拉尔大陆的深渊地界。   罗兰当然没有说出这样的话,他只是眨了一下眼睛,回应了前半部分:   “这个吗?因为我一直非常喜欢《深渊》里的boss,所以他打扮得也比较像。克里斯一直都是这样的,在这些地方对我都很纵容。正因如此,我才这么爱他。”   在大法师再一次见缝插针表白的同时,克里斯梅尔也削好了一个苹果。单斌朝后缩了缩,希望对方忘记他的存在。这个愿望非常顺理成章地实现了,因为看起来就很危险的“男朋友”直接用刀刃穿过一片苹果,递到了罗兰嘴边。   罗兰则自然而然地咬了一口。   单斌觉得实在没有办法再在这里待一秒钟了,所以他急匆匆地起身,随便掰扯了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转身就要溜掉。罗兰看似惋惜地对他告别,但是眼尖的年轻人当然能看到,他悄然扯过克里斯梅尔的袖扣,手指不断朝上移,让对方俯下了身。   在他关上门的那一刹那,他们肯定接吻了。   就在单斌仿佛劫后余生般和他的朋友们分享这样一桩新鲜事,而其他人虽然兴致勃勃,却觉得他多少有些言过其实的同时,其实在罗兰和克里斯梅尔那里,也再一次提到了这个年轻人突如其来的造访,不过是某种难搞意味上的。   “那个人类,”克里斯梅尔投喂了罗兰几片苹果后,忽然说,“他叫你什么?”   罗兰有点茫然地抬起眼睛。   实际上,魔王在自己的宫殿里应该从未削过苹果,大法师并不打算思考是用什么练习,才让对方用小刀的动作也这样娴熟——在他尚未成为魔王之时,他也并未从前任魔王那里继承他那柄著名的镰刀“魔瞳”。   “小罗?”   克里斯梅尔慢慢地说。   太古怪了,罗兰想。他忍不住捂住了脸:   “这并不是一个亲密的称呼,而且,按照这个世界的礼仪,‘罗’恰好是一个姓氏,所以他才这么叫的。算了,你想要换个名字叫我的话,为什么不试试别的呢?”   克里斯梅尔微不可察地转动瞳孔,瞄准了他。   然后魔王生疏地模仿着人类的说法,仿佛舌尖被什么东西生涩地卡住了,他的发音本来就有一点非人的古怪,音色低沉:“我是不是应该叫你……亲爱的?”   罗兰微微松开指缝,暴露出他那一对琥珀色的眼睛,低声抱怨:   “你应该早点这么叫我。” 第190章 论玫瑰环绕之地   电影散场了。   刚刚还一片黑暗的影厅被雪白的镁光灯填满, 三三两两的顾客从狭窄的过道挤了出去,克里斯梅尔忽然察觉到一点甜如蜜糖的气味。罗兰用手指夹着爆米花抵在他的嘴唇上。   “张嘴,”人类笑眯眯地说,“别浪费了。”   他们所在的影厅大部分都是成双结对的情侣, 所以这样的举动并不特别引人注目。   继罗兰把魔王拉去吃过浪漫情侣双人晚餐后, 他又见缝插针地在紧张的时间表里加了一场电影。在所有烂俗的爱情片里, 人类挑了个看起来最缠绵悱恻的。   克里斯梅尔垂下眼眸看了他一眼, 随后吃掉了爆米花。   罗兰任由他把手指上残留的蜜糖也舔掉,与此同时被带着挑衅意味咬了一下指尖。此时,影厅还在用立体环绕音播放着电影片尾的主题曲,男女主人公深情地对唱着“我愿意等待你, 即便千年也无妨”,魔王兴致缺缺地听着, 视线早就落在罗兰身上。   人类则继续解决最后几粒残留下来的爆米花。   他知道克里斯梅尔基本上没怎么留意剧情,当然,他自己也一样。他基本上带着魔王把所有现实世界能够尝试的约会项目都试了一遍, 不过电影放到一半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开始悄无声息地在椅子的阴影中牵手了。   直到男女主角久别重逢时, 罗兰还压根没搞明白他们是怎么彼此相识的。   “电影还不错。”   他睁着眼睛说瞎话。   “嗯。”克里斯梅尔对电影的评价相当冷淡,显然人类说什么就是什么,   “但是我觉得,”   罗兰若有所思,“其中的一些桥段未免也太想当然了一点。你看, 其中的一方等待了一千年,然后他们相见的时候居然只是默默垂泪?一千年,也就是一百个十年,对待量词不应该这么轻易。你觉得呢, 克里斯——”   克里斯梅尔察觉到罗兰微微攥紧的手指,感到他的状态有一点轻微的古怪。   人类放松地靠在魔王的肩膀上,漆黑的发丝蹭来蹭去。他低声把问题问完:“如果是你,你愿意等我一千年吗?”   虽然大部分人都已经离席,但仍旧有几对情侣留在自己的位置上,品味着电影的余韵,或者是温声安慰着为动人情节流泪的伴侣。   罗兰琥珀色的瞳孔在雪亮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通透,没有一丝一毫的阴霾。仿佛只是探讨电影剧情一般,只是随口抛出了危险的议题。   克里斯梅尔平静地看着他。   罗兰并没有因为这几天的温存,忘记他面前的伴侣本质上是一只暗金色眼睛的野兽。   魔王没有太多人类的特质,近乎疯狂地寻找自己时,他能够毫无心理障碍地摧毁掉挡路的一切。就连出现在这里,也是他这位男朋友用镰刀暴力通关的功劳。在大法师毫无预兆失踪的十年间,对方的执念一如往常,且越演越烈。   “我明白了,”罗兰的语气忽然一转,“不是‘愿意’,而是‘会’。你一直是这么做的,这不就像是被我抛弃的某样东西,卑微而执拗地留在原地,等待着丢弃者回心转意吗?无论你想怎样报复我,最终感到痛苦的还是你;多么可悲,你无法忘却这一切,所以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等待……”   人类感到自己的脖颈被冰冷的手指扼住,力度大到一定会在皮肤上留下瘀痕。   不过还不至于在这里将他杀死——克里斯现在就是这么温柔。   他想了想还是艰难地开口:   “亲爱的,这里有监控。”   克里斯梅尔松开他时,人类因为忽然灌进肺中的气体被呛得咳嗽了两下。他在捂着嘴重新适应时悄无声息地用琥珀色的眼眸注视着魔王,对方的脸色很糟糕,他拖着满是伤痛的身体被罗兰带着到处体验情侣生活,而且心甘情愿。   但这并不意味着来自深渊的暴君能够任由如此明目张胆的侮辱,   克里斯梅尔在上一秒钟冰冷地阖上眼睛,决定维系深渊魔族的种族形象,下一秒钟就又闻到了甜滋滋的蜂蜜气味。罗兰琥珀色的眼眸看起来显然很诱人,再一次靠了上来。他指尖夹着最后一枚爆米花。   魔王发现,他的意志也没有那么坚定。   他咬掉了爆米花,并且在青年的指节上留下了浅浅的牙印。   “我只是觉得……太难以接受了,”   如愿以偿投喂完魔王,人类继续头也不回地选择踩雷区,“克里斯,唯独我清楚你的感受,对于电影里的角色来说,仅仅靠爱情的执念就能反刍千年。但对你和我而言不是这样,我无法想象承受着失去你的痛楚应该如何生活,就算只是月亮从树梢走到空中的半个晚上,也如同在炼狱中灼烧。”   “你以为你明白什么?”   克里斯梅尔的声音如金属般冰冷,在明亮的影厅嘶嘶地响起。   罗兰看到前排几对情侣惊惧地回头望了他们一眼。   当一方脸色还带有泪痕的时候,他们很难想象有人在这些悲情的桥段过后还会和伴侣吵架。罗兰安抚般地对他们笑笑,随后才将手掌轻轻地按在魔王的膝盖上,准备好处理自己这位难搞的伴侣。但有一些话他还是想要说清楚,非这样不可。   “或许我没有资格说,”   隔着一层昂贵的布料,人类透过手掌感到魔王的身体以充满攻击性的姿态紧绷着,他低声叹息,“我只是无法对你的痛苦视而不见。有时候我觉得我做错了事情,而且还会再错下去。”   “够了。”   克里斯梅尔如是说,阴影似乎悄无声息地顺着魔王所在的方位蔓延,霎那间就将大法师脚下的方寸吞噬。魔王无法克制住自己眼瞳中的戾气,暗金色的目光令窥探者浑身发冷,转身假装没有在围观这场争吵,   “难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吗?法师,我听见了你和那本书的对话,也清楚会发生什么,而且心甘情愿接受它。我不需要你的怜悯,也并非不索要报酬,你最终会死在我手上,如果你想要知道的是这个。”   他们在讨论的事情其实已经离他们很近了。   也就是说,罗兰把这两天的日程填得很满,就像是他们接下来也会永远在一起,度过现实世界中情侣们应该度过的每一个节日。但事实上分别已经近在咫尺,而重聚——看起来很接近,其实相当遥远。   这件事必须从一个月前,大法师罗兰·泽维尔伸出右手试图阻挡汽车开始说起。   罗兰并非庸碌之辈,只要给他一点时间,就算他不能观察出自己身处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的事实,也必然能察觉到他已经无法召唤出手中的法杖。之所以发生这样的事情,是因为这个钢铁怪物冲向罗兰时,大法师尚且认为自己应该身处魔王的城堡,在一个古怪的晨梦中。   他匆匆地越过了世界的界限。   这对他来说只用了短暂的几秒钟,所以他花费了很多时间,才最终明白漫长的十年对克里斯梅尔而言意味着什么。   罗兰偏了偏头看向克里斯梅尔,“两个世界的联系暂时被切断,时间的流速变得紊乱。如果真是这样,即使是前后脚出发,也无法估量在那之间会隔着多久的时间。是另一个十年,还是一百年,抑或是更久?你真的做好等待我的觉悟了吗?”   “……”   魔物怎么可能抵挡住狡猾的人类,正如魔物暗金色眼眸中闪烁过的一点近似于阴霾的东西,也一点没有落下地收在了罗兰眼底。克里斯梅尔沉默了一瞬。   一切其实都很顺利。   他击碎世界,打碎了所有让他来到人类面前的阻碍,任由这一切将他割的遍体鳞伤。他半跪在青年面前,张开巨大的黑色羽翼,将他收拢其中,仿佛下一秒钟就能将他的生命收之囊中时,感到了尖锐而苦涩的甜蜜。   等待让他怀疑自己从未离开深渊。   而时间是他的镰刀也无法使之破碎的最后一层障碍。   “我明白了,”   罗兰喃喃道,像是了悟了什么。他站起来伸出手去拉克里斯梅尔,“你会等着我的,而我一定会来,这是我们的约定。在此之前请先等着我,不要忘记我。即使听起来很卑鄙,到那个时候,你再向我索要乘以十乘以百的报酬吧……”   克里斯梅尔冷冰冰地抬起眼眸望向他。   人类茫然地发现自己没有拉动魔王,于是迟钝地松开了手。   就在那一瞬间,他的手被强制而冰冷地钳制住,克里斯梅尔用力将他一拽,刚刚站起来的人类就这样跌了下去,他下意识想要调用魔法,又觉得过于显眼。反而是地上不惹人注目的阴影也配合着克里斯梅尔的行动。   “从刚才那一刻开始,”魔王的眼眸中燃烧着漠然的火光,他逐字逐句地又叫了一遍那个称呼,字句在他利齿的撕扯下仿佛血淋淋的,“亲爱的。你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只不过是——   在再次见面前,有一些微不足道的时间需要跨越。   在克里斯梅尔吻上他时,罗兰确信在明亮的镁光灯下传来了几声小小的低呼。不过他来不及看到,这间放映厅其他流连的客人是如何用欣慰的目光望向他们这对闹别扭的情侣的,他们如释重负地重新相信温情,而罗兰则惊讶于克里斯梅尔像是要撕裂一切、包括撕裂他自己的激情。   他伸手摸索着罗兰的头发,大法师柔软的黑发很快就被魔王揉的乱七八糟。   “等一下,”人类抗议道,并且迅速地维持住平衡,好让自己不把重量压在克里斯梅尔身上,“你到底清不清楚你现在还有伤在身。”   克里斯梅尔发现自己真的很喜欢看大法师意外的神情。   因为人类似乎永远有条不紊,而且藏了一堆沉重的秘密,这些秘密偶尔会成为他彻底获得人类的阻碍,人类也藉由它们游刃有余地控制着眼前的一切,仿佛连自己都在依照他的设想行动。   他挑衅般地抬起暗金色的眼眸,缓慢而暧昧地吻着人类的掌心,在他手心烙印下自己潮湿且阴暗的痕迹。   就像方才荧幕上那些优美而含蓄的暗示,被揉碎的花瓣,湿漉漉的骤雨,绸缎上莫名其妙的折痕。   这就是人类这一种族的劣性,他们必须要用隐藏的含义来抒发心里的话。罗兰算得上是其中最坦率的一个,也同样是最让人头痛的一个。   人类停住了动作。   他读懂了魔王的意思。   “法师,”魔王的目光停留在他脖颈处快要暗淡下去的痕迹,欲望在他的声音中流淌,他堪称唯我独尊地说,“如果你想要赎清罪过,那么就让我在我们下一次见面前,得到我想要的。我猜想你此时的愿望和我一样——”   “我不希望你更加痛苦。”   罗兰镇静地、温和地指出。   他没想到自己观影时的关注点能和克里斯梅尔偏移到这个地步。坦白说,人类并不可能伪装自己毫无欲望,尤其是克里斯梅尔漆黑的羽翼被撕裂得乱七八糟,然而暗金色的眼眸却仍旧如一盏火一般闪亮着望向他时,在某些温情的片段演变成激烈的争吵时,他感到一种吞噬般的美丽。   “那就让我只感到愉悦。”   克里斯梅尔傲慢地命令道,同时察觉到人类琥珀色的眼眸一瞬不眨地望着自己。   大概过了几秒钟,罗兰平静地后退一步,整理好自己的衣襟和头发,又帮助克里斯梅尔收拾好他的正装,领口一丝不苟地折叠出完美的痕迹。   就在克里斯梅尔认为人类已经无药可救时,他伸出手拉住魔王,力度大到惊人,指尖仿佛有银白色的光芒一闪而过。他拽着魔王走出铺着暗红色地毯的长廊,平稳地滑进夜色中央,而他用手机叫到的出租车此时恰好停在两人面前。   人类的声音同样带上了一点嘶哑:   “如你所愿。”   *   刚开始人类尽可能表现得克制。   顾虑到克里斯梅尔的伤势,他每稍稍颤抖一下,罗兰就停下动作,侧过脸颊,用耳朵贴在魔王的唇边,低声询问他有没有事。这样的桥段多次上演,魔王咬牙切齿,就差没有试图攻击人类泛红的耳朵,因为他确实很喜欢此时人类的神情。   “你,”克里斯梅尔飞快地说,“没必要顾虑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除非你停下,否则没有任何不可忍受的不愉快——”   罗兰用指尖慢慢地划过了魔王的断角。   魔王闭上了嘴。   断角在现实世界是被隐藏起来的,否则就太古怪了。但深渊魔族断裂的残角布满了敏感的神经,假如说是战斗中作为弱点,尚且能够支撑,但要是被轻飘飘地抚摸……   他冰冷如金属的眼眸迅速地被烧化了,就像是被揉碎的一张金箔。   “我要是你,”   人类俯下身开始亲吻残角时这样说,“不会在明显暴露出弱点的情况下还说‘不需要顾虑任何事’。现在你已经想要避开我了,但我如你所愿,因此不允许你这么做。”   青年漆黑的发丝垂落,他的头发并不长,因此落在魔王脸上时,他们已经挨得很近了。随后的某些时候,克里斯梅尔生理性地想要避开他的发丝,细碎的发丝却仍旧蹭着魔王的脸颊,闻起来有一种人类身上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   总之令人很舒服。   克里斯梅尔并没有拜托错对象,虽然亲吻并不足以令人忘记疼痛,但更为过激的行为显然可以。   而他需要忍耐疼痛,却不需要忍耐其他的浪潮。罗兰亲吻他闪闪发亮的眼眸,潮湿的头发贴着他,丈量着魔王藏在得体西装下的每一寸皮肤,深渊魔族的身体充满力量感,大法师显然有些着迷,就像是在驯服一只野兽,对方的眼眸中有永不熄灭的兴奋和餍足。   罗兰的手指触摸着他心脏上那一小块薄薄的皮肤。   “愿意给我吗?”   人类问。   克里斯梅尔忘记了具体的细节,但他一定说了愿意。在那种场合,那样的情景,他想象不到自己有任何拒绝人类的理由。事实上,就算保留着完全的理智,他也会同意的。   人类似乎满意地对他微笑了一下。   “就这么说定了,”罗兰自言自语,勾起克里斯梅尔银灰色的头发,仿佛有契约的光辉一闪而过,不过也像是在极度迷乱下出现的幻觉。魔王只清楚自己抓破了人类的皮肤。   他们之间肯定见了血。   最开始的克制也完全不见踪影。他们望着对方,看见对方的眼眸,心知彼此脑海中浮现的是相同而罪恶的想法,因此全无节制。   ——在他的身上留下我的徽记。   永远,永远。   血从被划破的血管涌出,在此处散溢着某种奇异的甘美。克里斯梅尔想要吻掉那些血痕,不过他感到自己体内的伤口也在缓慢地流血,只是曼妙的足以淹没过头顶的欢愉遮盖着血腥的一切,目之所急除了人类琥珀色的眼眸就是一片烁烁的鲜红。   是玫瑰。   无数的红玫瑰蜂拥着覆盖了这片隐秘的空间。   克里斯梅尔都不知道人类究竟怎么培养出的古怪的浪漫细胞,他也不想去追究这些玫瑰究竟是人类动用了什么古怪的魔法得来的。   把法杖从密拉尔大陆带来物归原主绝对是件好事。   总而言之,罗兰定了一个酒店房间,但在走进房间的那一刻,一人一魔都情不自禁地停顿了一瞬。人类这段时间对情侣套餐的独特爱好终于让他翻了一次车。   玫红色的气球,浮夸的张贴画,古怪的家具。   深渊魔族并不在意这些,甚至觉得就这么开始也无伤大雅。但显然人类对情调有一些特别挑剔的要求。   因此,从床榻的帷幕开始,唐突地生长出数不胜数的玫瑰。它们都有着统一的红色调,但或是鲜红,或是暗红,深浅不一如在眼前晃动的烟花,和鲜血参杂在一起。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会变成现在这样?”   当室内暧昧浮动的空气终于逐渐散去,克里斯梅尔发现床榻上已经落满了破碎的玫瑰花瓣。罗兰从他的额头上摘下一片,对他报以微笑。   “纪念日快乐。”   “纪念日,”魔王的声音现在真的哑了,因为他刚才过分使用了他的声音,魔物的眼眸中一片餍足,他用手在床榻上支撑起自己,思索了一下,“第4017天?”   “我们谈恋爱以来的十一周年纪念日,”   罗兰愉快地宣布,“从我们在深渊边上那片花海接吻时算起,你知道那是玫瑰吧。亲爱的,虽然深渊导致的异常现象难以理解,不过和你真的很相配。另外,世界意识可能已经快疯了——它被我挡在外面,但是我们恐怕不得不提前面对它了。”   原本就考虑到克里斯梅尔的身体情况,需要把他送回密拉尔大陆——以他们刚才的所作所为,克里斯梅尔离开这件事恐怕已经迫在眉睫。   虽然魔王方才确实因为一瞬间的欢愉忘记了所有痛楚,但他们不能假装这不是一场背德的、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的狂欢。   他靠近魔王,此时氛围犹如最后的休憩。   “我是被你引诱的,”   罗兰望着他,仿佛有些出神,“但我并不假装我为此感到后悔。”   克里斯梅尔用非人的瞳孔看着他,然后主动凑近,被人类吻了吻额头。人类仿佛轻轻地笑了,像是感到前所未有地安宁。   “记住你答应给我的礼物,”   他说,“亲爱的,不要忘记等我。”   *   黑书再次见到罗兰时,人类的认错态度堪称良好,且有问必答。   以至于世界意识多少都有点不忍心强调他们所作所为的危险性。虽然在罗兰的身后,深渊魔族仍旧冷冰冰地站在那里,看起来傲慢又毫无尊重,就像是出鞘的刀刃。   “好吧,”   假如黑书有实体,它一定深呼吸了一下。屏幕上弹出一只小猫眨眼睛的表情包,似乎想要舒缓一下气氛,   “既然你们……嗯,事情已经发生了,仪式最好立刻举行。”   克里斯梅尔没有说话。   而罗兰替他回答:“我明白。一切都已经准备好,我想我们很快就能开始了。” 第191章 论不得不做的事情   “魔王已经离开了——”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作为世界意识,黑书却第一次感受到晕眩的感觉,“你到底做了什么?你认为克里斯梅尔会愿意吗,他会恨死你的。天呐,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罗兰站在法阵的中央, 没有微笑, 他琥珀色的眼眸被疲惫笼罩,   “我只是在做我不得不做的事情。”   “对他而言?”黑书难以理解。   “对我而言。”他平静地说,“即使只是如此。”   *   时间回到几个时辰前。   罗兰率先松开了交扣的十指。魔王站在他身边,不声不响地用暗金色的瞳孔注视他。人类站在他亲自画出的法阵边上,瞳孔蒙着一层朦胧的笑意, 并不急于催促。   黑书则再一次被他倒扣在了一旁。   克里斯梅尔望着他,忽然觉得穿着浅色风衣的罗兰显得很轻盈, 他虽然在微笑,神色中似乎有某种称得上悲悯的情感,人却轻飘飘的, 仿佛要消散在这世界上的不是魔王,而是人类本身。魔王再一次感到自己的心脏蔓延开一阵漆黑的阴影。   “我最后送你一程吧。”   大法师盯着他, 忽然漫不经心地说,随后就着牵手的姿势抬起脚冲着法阵走去。   这是一个相当复杂的法阵, 地面上的纹路繁复而美丽,隐约流淌着圣洁的星辉。   首先是一层抹去记忆的咒术,用以暂时剥离魔王在这个世界的记忆, 其次是通往另一个世界通道的传送法术。天赋异禀如罗兰,也不得不在黑书的帮助下才能完成这个术法。   最后则是一个等价交换契约。   世界意识选择忽略这一部分。它在一旁松了口气,人类总算还记得他们在赶时间。   大法师的脚尖巧妙地绕过了地上的施法材料。这段时间他买了盐、木炭和金属粉末,虽然收到快递时, 网吧老板单胜看着他的眼神十分困惑,仿佛看到了一个现代社会的邪恶狂信徒。他推说自己喜欢做手工。   法阵完全称得上精妙的手工作品,唯有大法师能够在其中闲庭信步。   “亲爱的,再见。”   就像是一场普通的告别,脚步停下时,罗兰两侧的碎发因为惯性擦过他的脸颊。   他这样对魔王说,仿佛他们明天就能再次见面,也能像现在那样确凿地隔着皮肤触摸到其中流淌的血肉,“请你耐心,等着我回到你身边。”   克里斯梅尔沉默地看着他。   但他不再迟疑,慢慢抽出了自己的手。   指尖残留的触感消散地飞快,克里斯梅尔必须非常克制,才能压制住自己贪婪地将人类锁在自己触手可及位置的强烈欲望。站在法阵的中心,魔王手中空空。他银灰色的长发仿佛一捧黯淡的雪,又像是苍白而亘古不变的白骨王座。   罗兰后退了一步,留他独自一人。   他面前是一头即将失去伴侣的野兽,深渊魔族没有理智可言,要谈得上信任也很难。克里斯梅尔的眼眸中隐约浮现出一点猩红。这样一头野兽仅仅是被爱束缚着。   大法师不知道第多少次这样想,多么可惜,多么不幸,多么无能为力——   “即使非常痛苦,也愿意等着我吗?”   他轻声说,像是落下最后一重枷锁,面前的魔王缓慢地抬起头颅,却是默许。   罗兰听见了轻微的嘶嘶声,脚下传来某种特殊的触感。人类垂下头一看,自己向后退的那一步恰好踩在了法阵中五芒星的一角,破坏了完美的图形。混杂着金属的碳粉亮晶晶地粘在他的鞋底,象征着残缺。   就算是法师塔的初级学徒,都不会犯下破坏自己绘制的法阵的低级错误。   而这是一个不容得出现一点错误的法阵。   某种力量忽然将他撕扯而前。   这种量级的魔法,失控起来难以想象。法阵不知为何自动开始运行,就连星辉也逐渐被染成了猩红。罗兰被卷入了法阵的共鸣圈。凄厉的呼啸声在他耳边响起,面前的现实开始皲裂褪色,就像老旧的墙皮。   面前的魔王飞快地抬起眼眸,伸出手抓住他的手臂,漆黑的羽翼在那一瞬间铺天盖地地张开,柔软的一部分将罗兰护了进去,这只会让他们更深地被搅进漩涡。   “别害怕……”   罗兰喃喃道。飓风擦过人类的眼睛。   “快点中止!”黑书直接飞了起来,他急切地操纵荧光色的大字在屏幕上滚动,“罗兰,失控的法阵要将你和魔王不知道带到哪里去,就连我也没法追踪,现在使用中止魔法或许还来得及,但要快——”   黑书仿佛卡机了般,忽然停滞住了。   情况急转直下,他们都无法思考,只能做出当下最迫切的反应。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但又恰到好处,巧合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被克里斯梅尔羽翼笼罩的人类露出了一个微笑。   那表情绝非意料之外,反而有着恰恰相反的含义,而且带着显而易见的疯狂。   笑容迅速扩大,罗兰一时间笑得停不下来。他手中的“新星”抵在地上,鲜红如血的痕迹悄无声息地蔓延,应和着法阵的力量。在他的头顶,一片血色的夜空缓缓铺陈开来,赤星庄严而恐怖地在法阵之上运行着,悄无声息吞噬了魔王的脚踝。   下一秒,人类和魔王就消失在了房间之中。   被隔绝出的只有人类和魔物的空间中闪烁着血红色的星芒。   罗兰的笑声持续到克里斯梅尔的镰刀抵上他的喉咙。魔王迅速地察觉出了他犯下的致命的错误,怀中的人类并不是需要保护的那一个,反而极度危险。他才是导致现下一切的罪魁祸首。   但已经太晚了。   群星降下光辉的棘刺,顺着大法师手心的方向,穿透了克里斯梅尔的羽翼,就像是标本一般将魔王死死地钉在了原地,令他无法动弹。   残缺的魔王无法抵挡住全力以赴的大法师。克里斯梅尔勉力召唤出镰刀,尽管驯顺地任由他这么做了,漆黑不详的预感却仍旧在心脏处逐渐扩散。   魔物的竖瞳令人毛骨悚然地盯着他的猎物。   “亲爱的,请不要露出这么意外的表情。”   罗兰眨眨眼睛,因为兴奋而留下的泪水让他的眼眸像是被水洗过般闪闪发亮,开口却是亲昵的腔调,“你早该明白的,我是一个非常自私的人类。”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克里斯梅尔不顾一切地挣扎着,暗金色的眼眸燃烧着暴戾的火焰,几乎要就地将人类焚烧殆尽。   然而他的身体被星辰凝聚出的棘刺所穿透,一切抵抗都无济于事,荆棘爬上了他的长发,他漆黑的羽翼也斑驳地染上了血迹。这些群星凝结出的邪恶之物在渴求着什么,并非他的鲜血,也非他的灵魂。它们仿佛要深到心脏,取走他最宝贵的东西。   “卑劣的人类,”魔王的声音低沉而恐怖,“不可原谅。”   “我不祈求你的原谅,”   罗兰半跪下来,任由镰刀在他的脖颈划开一个狭长的伤口。他的目光温柔而迷恋,伸手轻轻托起魔物的下巴,端详着他交杂着愤怒和暴戾的神情,   “嘘,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也足以明白要付出的代价。亲爱的,你察觉到抹去你记忆的法术开始生效了,对吗?”   阵法就在黑书面前完成。即使要修改,也不可能彻底变成其他东西。   现在运行的正是消除魔王记忆的阵法。眼下的情况并不比之前更痛,只是心脏处蔓延开无尽的空虚,令他觉得灵魂在灼烧中尖叫。   而罗兰俯下身亲吻他,眼眸幽暗不见底。   “只不过……”   他说,“多忘记一点东西,这样就不会痛苦。克里斯,我真的很后悔,尽管那并不能算作任何人的错,我仍旧觉得我做错过一次事情。难道我不该教会你什么是爱吗?这是我绝对不能放弃的;但如果这是正确的,为什么必须要你感到孤独,为什么必须要你再经历不知多久的绝望?我发誓我绝不会重蹈覆辙。”   “——骗子!”   被荆棘束缚的魔王就仿佛被囚入陷阱的困兽,露出他森森的獠牙,尖爪上残留着血迹,嘶嘶地说:“这不是我们之间的约定。”   他已经预感到了人类要做的事。   然而罗兰意志坚定,换句话说就是极度固执,他认定的事情,无论怎样都难以回寰。人类早就在心中千次百次预设过这一天发生的事,他的眼眸始终藏有挥之不去的阴霾,然而显而易见不会为此而后悔,也没有一分一毫的动摇。   “愤怒吗?痛恨吗?”   他再次微笑起来,“想必是恨我恨得不得了吧,你正用那种要撕裂我的眼神看到我。我只有一个愿望,别用这样的眼神看向除我以外的任何人。”   “罗兰,”魔王的声音冰冷彻骨,“你会后悔的。”   “你没有反驳到点子上。”   罗兰弯了弯唇,俯身捧起克里斯梅尔的长发,又好像自言自语,“不过很快你也不会记得我的这个愿望。”   就连此时此刻的情感,也会一干二净地忘掉。   这就是遗忘魔法的作用,但并非它本来的用意。魔法本该短暂地抹去克里斯梅尔在这个世界的记忆,黑书所设想的最坏的情况不过是魔王在结界中再次和大法师进行一场决战。但现在的魔王被大法师悄无声息地修改了,它变得更加邪恶,也变得更强大。   罗兰很难确知自己这个念头是从何而起。   但他知道他的意愿日复一日,愈加强烈。克里斯梅尔被抛弃了十年,而对他来说只是短暂的几天。隔着屏幕再次看见魔王阴沉而暴戾眼眸的一刹那,人类想:天呐,我到底对他做了什么?他本该冷漠地坐在白骨王座上,俯瞰着眼前的一切,不该为了一个人类残留的痕迹而变得疯狂而绝望,甚至于惶恐他的消失。   当他作为一只黑猫回来后,克里斯梅尔有好一点吗?   罗兰没法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等待只是轻飘飘的两个字,对他而言也是短暂的瞬间,而魔王一次又一次地被抛诸到时间的尽头。   人类擅长解释,但巧舌如簧只会让情况显得光鲜亮丽。到头来,他和克里斯隔着永恒的、无法触碰的距离。   然后克里斯梅尔撕裂世界,来到了他的身边。   这是因为什么?在短暂的狂喜后,人类不得不认真地面对这个问题——因为他再一次消失,尽管不能算作不告而别,而且仅仅过去了一个晚上。   一个晚上,十年。   如果这是不可忍耐的,那不可捉摸的、无法确知的时间又算什么?   “我反悔了,”罗兰语调亲昵,仿佛在说情话,“之前都是骗你的,我没想要你记住我。这不是一个最糟糕的诅咒吗?等我再一次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会想起你所遗忘的一切,但在此之前,这才是我最真实的愿望。”   “——别再等我了。”   *   把所有关于我的记忆一并忘掉,   作为深渊的君主,坐回你那高高在上的白骨王座,蔑视着这世上的所有生灵。忘掉我送给你的玫瑰,忘掉曾有一个人类和你耳鬓厮磨,他在某一天因为你叫他“亲爱的”而遮住眼睛,他有一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只会说些蛊惑人心的话语。   在我重新找到你之前,记住这一切是你的负累。   我已经很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了,   所以,请先把我忘掉。   在漆黑一片仿佛看不到边际的空间里,只有星辰在幽暗地闪烁着。罗兰半跪在魔王面前,吻掉他手背上的血,同样在暗昧不明地喘息着。   时间在这个空间也不倦地流动着,克里斯梅尔或许只剩下微茫的意识了,但那双暗金色的眼眸就像是一枚永不熄灭的徽记,执拗地盯着他,以至于根本不曾眨动。   “我爱你,”罗兰说,“克里斯。”   眼瞳中燃起更为幽深的烈焰,魔王仿佛化作了无边黑暗中的一座塑像,他冰冷的银灰色长发顺着肩头流淌而下,成为艺术家巧夺天工的雕刻。   “不说你也爱我吗?”   人类有点遗憾,他轻轻叹气,“这或许是最后一次我能从你口中听到这句话了。你知道,操纵记忆是最复杂的魔法,要是你再也想不起我,也是有可能发生的。”   “自作自受。”   克里斯梅尔只从唇边冷冰冰地说出这几个字。   但他确实被罗兰蛊惑了,罗兰的语气轻佻,眼神中却仿佛有着深不见底的悲伤。人类脸色苍白地半跪在他面前,摇摇欲坠。他是个疯子,魔王提醒自己,但却一遍一遍地试图将对方的身影烙印在自己的心脏中,唯恐遗忘的那一刻最终到来。   “现在你会觉得你非常虚弱,”   罗兰望着这副由他一手造就的杰作,并不在意他的态度,含糊地笑了,   “我不是说了吗,你的伤势根本就没有好转,回到密拉尔大陆上只会更糟。虽然我知道这对你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不过我现在非常讨厌这个词汇,所以最好还是加快一下这个进度。”   人类的手托住魔王的脸,随后就像蛇一样缓慢地下移,指尖最后停留在他心脏的部分。   他梦呓般欢快地说:   “亲爱的,要是我把你一直想要的东西交给你,等价交换,你愿意把魔物的心脏作为赠予我的礼物吗?”   魔王的神智仍残留着未熄灭的余烬。   他望着罗兰,慢慢地说:“不。”   这句话非常清晰地落在了人类耳畔,他因此更愉悦了。罗兰知道魔王的言下之意,克里斯梅尔前两天明明已经答应了交换礼物,然而此时又忽然变卦,并非是因为不愿意给予出他的心脏的,而是他对此时所发生的一切有毁灭的欲望。   “也对,”   罗兰喃喃道,“假如你忘记我,我的礼物也就不算什么了。其实这只是我一意孤行强加给你的愿望,但即使你已经不记得你曾想找的人类,我还是希望你不必孤独。”   克里斯梅尔不愿意闭上眼睛,即使人类冰冷的手指已经贴在了他的眼睛上,潮湿的触感转瞬即逝,人类没有办法,干脆用左手遮住了魔物的眼睛。   字句就这样从魔王的唇角不顾意愿地迸发出的:“停下。”   “……放心,”   黑发的大法师安抚般地说,“不痛。”   血腥味在这一瞬间达到了最高峰,是人类的血,是塑造这个空间的主人的血。魔王被遮住眼睛,他此时的力量就连几根手指都无法移开,但额头仍能察觉他忽然冷下去的手心的温度。他听见了血肉撕裂开来的声音。   血流淌到了他的脚底。   罗兰用星辉维持住自己的生命体征,不管怎么说,以普通人类的躯体想要取出自己的一根肋骨还是有点令人为难。前一段时间,他试着用搜索引擎搜了搜,以这个世界的科技,确实有以机械制作成一根替代品按在胸腔的案例。   咯吱。   骨头断裂开来,声音清脆,大法师甚至听到了明快的回声。   鉴于这个行为正常人类都做不出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沟通障碍,罗兰还是决定用原汁原味的魔法途径来解决问题。   他的脸色只是更加苍白了一点,然而仍旧神色不改,平静地从他胸口撕裂般的创口拉出了自己雪白的肋骨,断口粗糙地裸露着,鲜血一滴滴绽放在地面,就像是猩红的花朵。   在肋骨离体的刹那,皎洁的星辉就涌进了他的胸膛。   他小心翼翼地操纵力量,在体内搭建了一个还看得过去的简易框架,这样就能保证他维持生命。在没有和克里斯梅尔重聚之前,死这个词并不被大法师允许进入自己的日程。他知道自己精神一直不是很正常,但是管他的,他都和深渊魔族谈恋爱了。   “克里斯,”   罗兰踉跄着摇晃了一下,随后终于哆嗦着将左手从魔王的眼睛前取下来。   他后半部分有点维持不住自己的稳定,所以也不知道克里斯梅尔从指缝里看见了多少。当他摧毁自己时,就连耳边也嗡嗡震响,他仿佛听到克里斯梅尔对他说了些什么。   是叱责,是谩骂,还是再一次的“我没有答应忘记你”,   又或者是魔王最终说出了的那一句:“我投降了,我爱你”。   总而言之,现在出现在魔王面前的已经是鲜血染红了整件衬衫,还在摇摇晃晃微笑的人类。   “送给你,”   人类抬起眼睛,“我该讨要回礼了。”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眼前的魔王缓慢地睁开他神祗般的眼眸,瞳孔深处被面前的一片腥红染上血腥的徽记,隐隐约约浮现出残酷的、兴奋的光芒。   克里斯梅尔触碰到拘束着他的星辉,却并不明白其为何意,他意识到此刻自己的虚弱,而面前仿佛祭品般的人类这时候才映入他的眼帘。   但一瞬间就消失了。   那只是一个脆弱的、不堪一击的人类。   “你是谁?”   克里斯梅尔残酷地发问。   *   人类那一瞬间茫然地抬起头望向他。   他看起来平平无奇,漆黑的头发服帖地顺着脸颊滑落,有一双棕色的眼睛。或许自己之前见过他,魔王想,却又觉得自己不该对这样的存在留有印象。他的视线最终还是轻蔑地在人类身上掠过。   “我们……”   人类停顿了一下,意识到自己不能够再叫任何亲昵的称呼,“我们之间有一个交易。”   他摊开手,鲜血淋漓的肋骨横过他的掌心。正是取出它的行为使得人类如此虚弱,克里斯梅尔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等价交换的契约在灵魂深处若隐若现,不可违抗地昭示着他人类所说的真实性。但这枚肋骨对他能有什么用处呢?   就像是听到了魔王冰冷的想法,在深红色幕布般的天穹上,忽然出现了一只巨大的金色天枰。人类的肋骨从他的指尖飞离,放在了天枰的一边,将天枰沉重地向下拽了一截。而后,克里斯梅尔感受到这个空间的律令。   “你必须付出,才能离开,”   那个陌生的人类再一次开口。他站在自己的面前,眼中却没有畏惧,魔王冷淡地扫视了他一眼,转而研究起天枰。倘若是全盛时期的他,自然能够击碎天枰,但现在的他不知为何非常虚弱,所以必须服从规则。   “贪婪的人类……”   克里斯梅尔开口道,“你想要得到什么。”   在短暂的时间内,罗兰成为了在魔王口中五毒俱全的人类,不过他也不太在乎他得到的评价。这一次并非他欺骗克里斯梅尔,而是魔王本来就不在意。整个契约完全在人类的掌握下,所谓的等价,其实也就是施术者心中的等价,此时对方眼眸冰冷地盯着他,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   站在魔王眼前的人类忽然笑了笑。   “你相信吗?”他说,“你曾经答应把心脏给我。用魔物的心脏换我的一根肋骨,我觉得不是很吃亏。但在现在的你看来显然很不公平。不过契约已经生效,如果我执意如此——”   人类向前走了一步,俯身望向被束缚的魔物,伸手触碰他心脏的部位。   他的手指冰凉。   空间的空气仿佛微微震动,应和着青年的话。也就是说,如果是这样的礼物交换,律令会强制迫使克里斯梅尔留下他的心脏。   这样的情景对魔王来说非常古怪。   克里斯梅尔不知为何竟下意识不去看人类的眼睛,他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缓慢而不容置疑。他理清自己的处境,对这一律令缄默不语。   然后,人类的指尖却忽然抽离了他的心脏。   罗兰弯了弯眉眼,那双眼眸忽然闪烁出某种明亮的光芒。人类抽回手,用指尖向后摸索着。他的脸色苍白,在一瞬间因为疼痛而闭了闭眼睛。克里斯梅尔已经不会再因为是他而刻意为他留下柔软的羽翼,那双翅膀也不再用于保护他,而是割伤了他的手。   他摘下了一片羽毛。   一片漆黑的翎羽,并没有任何特殊之处,边缘锋利,简直就像金属制成。   “但是我反悔了,”   罗兰捧着手中的羽毛,笑得甚至算是狡黠,“我再一次骗了你。我不想要你的心脏,也没必要留下它,魔王陛下。在我的心里,这片羽毛的价值和我的肋骨所差并无毫厘。”   随着人类的话音落下,这片翎羽便轻飘飘地飞上了天枰的另一端。羽毛落在金色天枰上的那一刹那,简直如砸下巨石一般,重若千钧,天枰因为巨大的冲击摇晃了几下,并在和缓的余波中达到了最终的平衡。   契约成立。   随后,天枰消失。   伴随着金色的光辉,他们所交换之物都到了对方的身前。   就连魔王克里斯梅尔也为所发生的一切所震慑。不过,他意识到了另一件事,那就是随着契约的成立,这个空间也开始坍塌,赤色的天穹下,星辰滑落时发出凄厉的哀鸣,刺入他的棘刺破碎成地面上的尘埃。人类安静地、含笑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这次是真的再见了,”   人类似乎想叫另一个称呼,不过最终还是这样说,“魔王陛下。”   银发的魔王望向他,那只残缺的断角在他眼眸中留下鲜红的痕迹,漆黑的羽翼一如往常。罗兰这才意识到之前的想象仅仅是想象而已,真正面对等待,那种痛苦足以撕心裂肺。他就是这样让克里斯梅尔一直经历这样的痛苦吗?   “你到底是什么人——”   魔王忍不住向前一步。   然而下一秒,空间彻底破碎。   罗兰眩晕了一瞬,他感到眼前一黑,随后才意识到自己穿着鞋站在“零距离网吧”的二楼,地面上是法阵的残骸,夜晚的微风隔着窗帘也能感受到,而他的手机在一旁,闪烁的频率高到吓人。   他的眼前空无一物。   “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情。”   罗兰这么说,“我不假装我是为了他着想,或者出于某种伟大的目的。仅仅是因为我是个很自私的人类,看到他痛苦,我会感到不安。”   黑书发来的一大段话掠过他的眼睛。   罗兰默了默,再次跳过这些字符。他先是走到窗户边,随后拉开窗帘。从这个角度往上看,只能看到很狭小的一片夜空,而现代都市的五光十色又使得夜空中很难看见群星的印记。但勉强还是能够看见发出微弱光芒的两枚星星。   人类悄然抹了一下眼睛。   随后,就连这两枚星星也模糊了。 第192章 论重启世界的时刻   恢复意识时, 浑身像被碾过一样疼,转动颈椎时能听见僵硬的咯吱声。   罗兰迟钝地眨了一下眼睛,才发现他坐在电脑桌前睡着了。他仍旧一直攥着那片漆黑的羽毛,锋利的羽毛在他手心压出锯齿状的痕迹。面前的网页停留在《深渊大陆》发布的最新公告。   新版本预计于九日中午十二点更新。   ——发行公司宣传, 届时游戏内容会有巨大的改变, 而具体的变动要由玩家们探索。   他用胳膊肘撑起自己, 喝了一口冷掉的咖啡。   咖啡甜的发腻, 是他一时手抖加了三倍分量砂糖的缘故,人类失去味觉般面不改色地咽了下去。随后他彬彬有礼地回应了黑书的关切,又从身边的书架上抽出一本写了一半的本子,将网页切换成一张写满了密密麻麻小字的地图, 拿起了笔。   在克里斯梅尔陷入沉睡的这几天,罗兰也没有闲下来。郦城是国际化的旅游城市, 大大小小的网咖不计其数,排除停电的东城区,通宵营业的场所仍旧剩下很多。   雨天、事故、迟到。   这些线索并不能完全把线索集中在深夜来客身上。   但这是一个可以锁定的目标。从听见客人的声音到气运之子最终上线, 经过了大约半个小时。以零距离网吧为中心,计算半个小时的平均车程, 就能够在郦城的地图上用弧线围绕出一个圈。在这一范围内开放至凌晨的网吧,都可能是对方的终点。   罗兰及时致电过其中大部分的店铺。   “我弟弟离家出走, ”他的语气听起来很无奈,“黑衣黑裤,背一个黑色背包, 凌晨匆匆忙忙跑出去的。如果对这个人有印象,能不能请你们查一下访客记录里有没有这个身份证号?”   接下来他会随便报一串身份证号。   这不重要,因为他所在意的只是店员的反应。   现实世界有着自己的秩序,大部分场所都不乐意提供客人的隐私信息。但假如用这种方式去询问, 当晚没有什么客人,完全能确定不曾迎来这个访客的店家,基本上会直接拒绝罗兰的请求。   而稍微有点印象,或者不置可否的店家往往配合罗兰的寻找。   当然,也存在守口如瓶,丝毫不配合的店家。   罗兰把需要进一步走访的地址记录在本子上,他又在郦城的地图画了一个圆圈,以零距离网吧为圆心,以那段短暂的时间步行能走到的最远距离为半径的弧线。周围的两所高校不幸都被囊括进去,如果算上误差,甚至还包括稍微远一点的郦城师大。   这还是建立在对方是个学生的基础上,假如是个行程特殊的上班族……   钢笔在纸上划开一道刺眼的痕迹。   罗兰拧着眉毛看了一眼面前的笔记,随着他方才的走神,蘸满墨水的笔尖一歪,漆黑的污浊弄脏了纸页。他用指尖抹了抹,纸面上的墨便晕染开来,他伸手扯了一张纸巾,但上面也沾满了墨水,最后整个页面就像是一片乱七八糟的漆黑羽毛。   文字扭动着,它们逐渐模糊成一连串漆黑的印痕。   这并不正常,罗兰尝试让自己集中精神,但他仍旧无法读懂任何一个他亲自写下的文字。   他忽然冷汗涔涔,伸出手按住页面,但指尖继续在洁白的纸面上留下一连串污浊的痕迹。羽翼仿佛挣扎着要撕裂白纸。   罗兰闭了闭眼睛。他飞快地向后翻了一页。   纸张割破了他的手指,刺痛如约而至,一滴血啪嗒一声晕染在了字与字的间隙。或许是魔鬼在作祟,新的一页没有写任何其他的字句,只有正居中的一只眼睛。恶魔那双浑浊的、冷漠的金色眼睛——   楼下忽然而至的喧嚣把人类拉回了现实世界。   罗兰缓慢地吸了一口气。他手边的手机屏幕跳出了一张黑猫小心翼翼探头.jpg的表情包,黑书常常想不出应该对自己平时接触的问题反派说些什么,最近发现,表情包是一种最好的表达方式。   “我没事。”罗兰语气平静。   “……好吧?”   黑书斟酌了一下,决定不指出他方才对着白纸足足出神了五分钟的事实。   “我不是那种会为此哭天抢地的人,”   黑书没说什么,但罗兰唐突地再次开口,“我并不后悔。现在他忘记了我,我也能够安心。我说过了,这仅仅是为了我自己。”   ……但你昨天好像隐秘地哭了很久。   黑书想,随后顿觉这是个危险的念头。要和现在的罗兰沟通,就必须假装没注意到他惯于精密施法如今却控制不好砂糖分量的指尖,因失血过多显得格外苍白的脸颊,以及死死攥着的那枚在他手心咬出锯齿状伤痕的羽毛。   楼下的声音更大了,已经能听清一些争吵的字句。   罗兰收拾面前的残局。椅子向后退去时,发出一阵沉重的尖啸。他站起身,漆黑的头发顺着脸颊垂落,神情恹恹,琥珀色的眼眸避开桌面上的羽毛,却又把它收进袖中。   “我现在的心情没那么糟糕。”   罗兰总结道,“所以,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世界意识……它想提醒大法师自己并没有眼睛,不过还是放弃了。它最终只是友好地询问罗兰打不打算下楼解决一下楼下发生的争执。   这或许是一个纾解他“不那么糟糕”心情的契机。   *   脚步声先是在楼梯上响起,继而来到了大堂。   单胜有点窘迫地站在大厅的一头,看见他来时,焦头烂额的中年人冲罗兰投来求救的目光。他努力露出缓和气氛的微笑,正对着他的,是几个头发五颜六色的年轻小伙,神情很不友善。   “小罗,唉,”   单胜说,“你刚刚下来,这事怎么说呢?这位客人可能不小心弄坏了我们的设备,我们在协商,协商……”   “老头,”为首的黄毛不客气地说,“你有没有搞错,这机子本来就是坏的,我们不追究就算很不错了。我告诉你,就算是卖废品,也没人要这种垃圾。反过来说,你才该赔我们钱,毕竟我刚刚的重要数据可是没有保存。”   站在他身边的人也嘻嘻哈哈地附和。   这里距离职校很近,虽然招揽了生意,但偶尔也会碰见到处招摇的混混。罗兰眼尖地看见了桌上的一滩水,矿泉水的空瓶滚落在地上,水不住地顺着桌沿淌往机箱。   “我说,你到底给不给钱,喏,给个一千也算是完事吧。”   黄毛见单胜犹豫着,就像是宣告什么般,重重踹了一脚机箱。周围已经有见势不妙的客人打算离开,恐怕不小心招惹了这群不良少年。他身后的人的背包鼓鼓囊囊,存放的显然不是学习用品。见此情景,大部分人都会想敬而远之。   但是,此时的罗兰恰巧处于不得不说服自己“我一点事也没有”的心理状态。   黑发青年调整了一下胸前“网管”的身份牌,琥珀色的眼眸甚至算得上温和地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语调平稳地命令道:“出去。”   “你算什么人——”   对方因为突如其来的帮手愣了一下,随后不敢相信自己竟因为面前这个一副好学生气质的人而有些退缩。   他一点点逼近罗兰,“搞清楚你的身份,你知不知道你在和谁说话?”   “小罗,”单胜忍不住劝说道,“要不然还是算了。我付钱。”   罗兰垂下眼眸望着面前地面的阴影,在他的面前,隔着许多个机位,仍旧贴着《深渊大陆》的海报。他无意中避开了克里斯梅尔的目光。   黄毛气焰嚣张地逼近,几乎要鼻尖对着鼻尖地恐吓这位不知好歹的网管,却发现对方根本没在看他,琥珀色的眼眸中,也没有映出他的倒影。   黄毛怒从心来,伸出手就要抓面前人的胳膊。   然而就在碰到对方的那一刹那,他仿佛见到了自己的指尖有银白色的光芒一闪而过,随即一阵莫名其妙的剧痛就顺着指尖席卷而来。   发自内心的战栗让他立刻松开了手指,哆哆嗦嗦地望向面前的人,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水能导电,”   罗兰耐心地睁着眼睛说瞎话,“既然你把水洒在了机箱上,我想你应该是触电了。”   “不可能,”他下意识反驳,“就这么一点水……”   他说这句话时,在黄毛背后的小喽啰们也缓过劲来,开始冲着罗兰围拢。   罗兰对他居高临下地笑了笑。   他的笑容在潜意识中受到那张画像上的魔王影响,因此显得格外冰冷而轻蔑。黄毛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似乎难以想象一个面色苍白的普通人在即将被围攻的情况下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你很像我的堂哥,”   他轻飘飘地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可能还不如他聪明。”   青年的琥珀色眼眸在灯光下仍旧显得苍白,甚至有些诡异。   几个不良少年从身后聚拢过来,有的手中似乎还有锋利的银光一闪。单胜已经退到一边拨打了报警电话,而罗兰也无意在人来人往的地方把事情闹大。   他注视着黄毛的眼睛说:   “出去。我跟你们走。”   *   当警察赶到的时候,单胜怀揣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望向巷子里,却发现不良少年们目光呆滞地站在罗兰身边,心怀震惊与恐惧。   他们没有人身上看起来有伤,除了他们店的网管,他的脸色已经差到快要变成漂浮在巷子里的幽灵了。   罗兰很理性地解释道:这群不良少年大概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所以一起犯了胃疼,无力攻击。而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他们都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这个故事尽管荒诞不经,但它真正的可怕之处在于,在场没有一个人否认。   这些小混混真的像是驯顺的羔羊一样跟着警察走了,没有尖叫,没有奔跑,安静到不可思议。   事情于是就这样梦幻般地解决了。   罗兰客套地配合完警察的例行问话,顺便还委婉地提醒网吧老板,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寻衅滋事。况且这群人五彩斑斓的发色不由自主让他想起来某个人——单斌每天都像个陀螺到处旋转,他的课余生活完全可能丰富到得罪了点什么人。   单胜大彻大悟,感激不迭。   “没事,”   罗兰半边身子浸在幽暗的阴影中,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单叔,能请你帮我个忙吗?”   中年男人的手机里,都藏着一点世故圆滑的人脉。   在单胜网吧里发生的纠纷,很快就在郦城的从业者内部群里传开了。单胜人到中年,才做出一点事业,在郦城扎根,靠的自然还是老家的几个熟人。老朋友也自然送上了关心。   他回复了同在郦城的几个老朋友的消息。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要是有个自称是罗兰的年轻人,还要麻烦你们多关照。”   当罗兰坐上颠簸的网约车时,密闭空间独有的气味扑面而来。终点定位在西城区的网吧。车外人流不断,人类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已经走过了中午十二点。   《深渊大陆》的新版本刚刚已经发布,两个大陆的联系重新建立了起来。   无数个来自异世界的勇者从祭坛上醒来,重新打破密拉尔大陆为时不久的寂静;一度沉寂的预言再度死灰复燃,但传说中的魔王比过去要更加诡谲,更为强大。   此时游戏论坛里一片哀鸿遍野。   “策划脑子被驴踢了吗?”   有玩家不可思议地质问道,“克里斯梅尔这种最终BOSS还有加强的必要吗?之前还能勉强打到二阶段,今天我直奔魔王城,发现魔王的血条甚至整整翻了一倍——”   “就连镰刀也更新到最终形态了。这么帅的武器留给玩家才是正常思路吧!”   罗兰忍不住微笑了一下。   他蜷缩着身子靠在后排座位的影子中,想象着克里斯梅尔挥动“魔瞳”的模样。玩家们并不适应,但此时的魔王才能被称作是全盛时的魔王,他已经摆脱了残缺的断角带来的阴影,血液里也不曾流淌着因为爱情而诞生出的诅咒。   他的镰刀完美如新月。新生的肋骨白森森地排列其上。   他高傲、强大、锋利。   既无所畏惧,又所向披靡。   罗兰扬起的唇角在眼底倒映出论坛热帖新的关键词——“时间”的那一刻暂时凝固了。他没有点进那些讨论得如火如荼的帖子,而是退出了论坛。   “没问题吗?”黑书问他,“没能第一时间重新登录游戏。”   车子在红绿灯前停下了,罗兰已经逐渐适应了这个世界的规则,并且和最开始撞伤他的机械和谐相处。发动机轰隆隆地振动着,人类停顿了一会,就像是在思考些什么,随后他才轻飘飘如开玩笑地说:“已经没人在等我了。”   “你的学生们呢?”   “我决定大发慈悲,把下一次魔力测验的时间再推后一些,”   大法师说,“相信我,这对他们来说绝对是个好消息。”   “那……嗯,你没有其他想见的人吗?”   就人际关系而言,虽然星辰塔的大法师一向以自己的孤僻为傲,但他每年从事的社会公益性质行动让他不知不觉间积攒了许多人脉,而他的形象也逐渐从尖酸刻薄的天才法师变成了救苦救难的光明拥簇。他确实很受众人爱戴。   “都这么多年了,”   罗兰说,“而且又过了这么久。人们应该已经习惯给我的遗像送花。据说皇室还把这项活动结合进了每年的祭典里。至少他们怀念我时知道能做些什么。”   随着细微的颠簸,车辆又缓缓地移动起来。人类望向窗外,隔着很远,仍旧能看见他和克里斯梅尔那天所去的摩天轮。游乐园把它作为最大的卖点,此刻它在远方若隐若现。   罗兰闭上了眼睛。   他探进袖子触摸到羽毛,从克里斯梅尔身上掉落的羽毛如金属般锋利。但他的指尖曾触及过柔软的羽翼,乱蓬蓬如一片乌云,收拢起来只是为了把他困于其中。   魔王的羽翼已经不会专门为了一个人类而变得柔软。   *   密拉尔大陆,高耸入云的法师塔仿佛丛林中的箭矢。   首席女巫希尔达坐在桌前优雅地咽下红茶,她养的蟒蛇像是小狗一样凑上来蹭她的手。坐在她对面的年轻女巫出神地凝望着丛林中闪烁的银白色祭坛,随后声音发紧地说:   “希尔达小姐,他是不是要回来了?”   “谁?”希尔达放下茶杯,仍旧非常辛辣地点评道,“你说的是当年那个废物勇者,在魔王面前一招也过不了,抱着精灵公主大腿只会哭诉的那个家伙吗?”   “……”   对面的女巫瞪着她,随后叹了口气,拿了一枚蔓越莓饼干,“我好像知道你说的是对的。但我没法说服自己,爱情是一种无法抗拒的感觉。他当时对我来说就像白马王子一样温柔又可靠,而且他确实不在意我的平凡——”   “你确定?”   “好吧,可能还是有一点在意。”   从前的小镇姑娘,现在的新晋女巫安娜无奈地说。她懵懵懂懂地追着勇者跑,但自从精灵之森的那个夜晚,她的心被狠狠伤了一次后,她就被见机行事的希尔达捡回了法师塔当学徒。希尔达认为她有一定的天赋。   虽然她不是很自信,但最近还是危险地擦边通过了法术考试。   “他只是看上了你的脸。”   “但是——”   “我有个主意。”紫发女巫懒洋洋地笑了起来,“你不是觉得你的那个勇者仍旧有可取之处吗?真是难为他在没能泡成精灵公主后还有脸开始向你示爱。这样吧,反正祭坛又开始发光,说不定他真的能回来呢。只需要这样,就能检验他对你的真心了。”   虽然在外人面前稳重而优雅,但希尔达的计划就和她的蟒蛇一样有着残忍的毒牙。   “我不是说我不同意。”   安娜听完,顿觉已经被说服了一半,“不过,我刚才说的其实根本就不是那个人。祭坛重新开始发光了,希尔达小姐,我是说您的老师,他有没有可能没有被魔王杀死,而是将迎来再一次的回归?”   “……我觉得不太可能。”   “为什么?”   德高望重的首席女巫提到大法师时,仍旧崇敬地沉默下来。不过她紧绷的下颚显然说明她并不是特别平静,凝望了面前的虚空大概五秒钟,她忽然放弃般地说:   “因为——因为有些人类,就算他现在还没死,他也总是要死的。而且死时可能还会很开心,经验告诉我还是不要太过于干涉。”   “大法师不是一个很伟大的人类吗?”   安娜有点困惑。   “有时候,”   希尔达想起那些乱七八糟的回忆。她叹气道:“我们往往不清楚那些伟人是怎么想的。”   *   就在法师塔的例行茶话会进行的同时,   魔王城今日忽然又多了许多访客。在克里斯梅尔的记忆中,曾有一段时间,这些如蝼蚁般的勇者也不厌其烦地来到他面前。但那段时间的记忆已经模糊。   再一次横过“魔瞳”,面前的人类烟消云散。   魔王的心绪不知为何久久无法平静。   他身披漆黑的大氅,银灰色的发色顺着脖颈流淌而下,一直蔓延到腰间。克里斯梅尔的瞳孔如黯淡的黄金,他走在魔宫中,魔宫已不像当初那样幽暗而空旷,而是倒映着珍宝的华辉。   他在寻找些什么。   但那些东西仍旧不能倒映在他的眼眸中。   魔王感到难以理解的渴盼,异质的情感令他觉得无所适从,而今日尤其如此。克里斯梅尔于是走下雪白的王座,黑曜石的地面映照出他的断角,无人胆敢从除此以外的地方直视那处已经成为力量象征的残缺。   克里斯梅尔离开了魔王城。   他随心所欲,降落在某处,而在此停留的所有生灵无不被恐怖的威势压低了头颅,战战兢兢,唯恐这位来自深渊的暴君发怒。虽然这位暴君的眼眸里连他们的存在都不曾映照。   仿佛是长久的寂静。   随后,就像帷幕滑落一般,传来了魔王低沉沙哑的声音。   “他是谁?”   漆黑的魔王行过匍匐着的众人,他喜怒无常,随心所欲。他有着刀锋般的力量,大陆上并无任何人得以直触他的锋芒。克里斯梅尔的脚步声敲于在场所有人心中如鼓点。   咚咚、咚咚、咚咚。   他停在了塑像前。塑像由雪白的大理石筑就,谁也无从得知长久蛰伏深渊的魔王今日为何忽然如飓风般出现在了这一处静谧的广场。在王国以祭奠英雄为主题的喷泉广场上,夕阳为银色的泉水镀上了金辉。   那是极肃穆的塑像。   已故的大法师一手捧着长卷,一手持着长杖,杖头处镶嵌着一枚硕大的宝石。   他的气质温和而不容侵犯,大理石雕刻出他柔软的直发,在夕阳的照射下像是朦胧的浅金色。他被雕刻出的无机质的眼睛似乎是刻意而为,人们都说,圣罗兰待人礼貌但疏离。   他身着长袍,头戴圣人的冠冕。   塑像脚下用细长倾斜的金字赞美道:   “仅以此像献给有史以来最杰出的法师,人类崇高的守护者。光明永归于他。”   克里斯梅尔立于塑像脚下,魔王微微侧过头望向圣罗兰的雕像,眼眸中一片混沌。   他伸出魔物苍白的手指,深渊魔族的随侍者认为他们的陛下要将这大逆不道的塑像击碎,但当修长的指节搭在大法师大理石筑就的袍角时,魔王抬起头,和雕塑的目光对视。   “主君,”   侍从的声音发紧,“这是大法师罗兰·泽维尔的塑像。”   “——罗兰?”   克里斯梅尔缓慢地在心中咀嚼了一遍这个名字,但他的记忆中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类,或者说,尚且没有人类进入过他的记忆。   “他死了吗?”   魔王生涩地问道。   他们的魔王简直是翻脸不认账,在场的领主不由得腹诽道。毕竟整个密拉尔大陆都见识过这位深渊君主发疯似地通缉大法师的那段往事,他将漆黑的飓风刮向大陆的每一处可能与他有关的角落。直到现在,魔王仍旧没有取消对这个名字出现在他面前的禁令。   “是的,”   但他们还是恭敬地说,“他已经死了。”   克里斯梅尔尝试将“死”这个字眼和面前的雕像联系起来。   雕像在落日的余晖中含笑望向他,瞳孔空洞,嘴唇苍白,仿佛在诉说些什么。   “他是怎样死的?”   “陛下,”他的侍从把头俯得更低,广场上简直落针可闻,圣罗兰的塑像与诸位圣人并肩,他们的光辉和伟大留在生前,最终则来到这个死后才允许进入的园圃:   “除了您,难道还有谁有资格将大法师杀死?”   就像是在台阶上不断攀升,踩空的那一刹那,恍惚的感觉在内心骤然一闪,随后又落回实处,似乎一切都只是想入非非的幻觉。   克里斯梅尔记得自己的所有过往,他绝非会畏葸不前的类型,他的过往被堆成森然的骨堆,而他骄傲于此,轻蔑于此……   克里斯梅尔的手指从塑像上缓缓落下。   他方才甚至有一种诡谲的冲动,要用镰刀割裂塑像的喉咙。   “我已经不记得了,”   魔王低声断言,“他曾辉煌,但终究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类。” 第193章 论乌鸦筑巢的习性   传说总会因为太过于陈旧而被人淡忘。   关于勇者和魔王的预言正是如此。   流言风靡于半个世纪前, 当密拉尔大陆的各个祭坛活生生地爬出永不死去的勇者时,街头巷尾都兴奋地议论着奇迹的出现;然后这一切又逐渐在漫长的时日中偃旗息鼓。   燃烧着鲜血和箭矢的故事和普通人隔得太远了。   就在服务器重新启动的那一刻,有着蔚蓝色眼睛的勇者以“白冥宸”的名字再一次登录了游戏。   白光一闪,勇者手持金光灿灿的神器, 仍旧和当年那样英俊潇洒。岁月在他眉目间未曾留下痕迹, 祭坛边的树木缄默如初。   白时飞快地敲击两下键盘, 随后弹出作弊系统的好感界面。   他看了一眼, 显得有点烦躁。那些他曾希望收入囊中的后宫,忠贞的骑士,优雅的女巫,纯洁的精灵公主, 在精灵之森的那一夜后,好感度都落到了刺眼的个位数。   现在还剩下被攻略的对象, 也就只有最初的新手村姑娘安娜了。   安娜的样貌只能算得上清秀,且总是衣着朴素,白时一直觉得她有点上不了台面。但也多亏了她的胆怯, 在情况变糟的时候,勇者拉着她的手宣誓自己对她永远忠诚。“亲爱的, 你和她们不一样,她们只是有显赫的地位, 而我爱的是你的灵魂”。而她轻而易举地相信了。   他双击通讯道具,尝试给安娜发了条简讯。自己重回密拉尔大陆完成任务,身边空荡荡的总不是个滋味。   耳畔传来“叮”的一声, 发送成功。   还好,白时松了一口气,他不至于变成一个孤家寡人。   安娜的回应来的很快,因此勇者决定在祭坛边上等待, 天边的云彩一点点西沉,树林间隔着疏落的阴影,因此,当人影在树林的那一边出现时,竟让人感到不敢上前相认。   游戏中的勇者仍旧是一副风度翩翩的样子。   直到那个人影越走越近。这片森林人迹罕至,一般没有原住民会随随便便靠近。但即使如此,最开始白时仍旧觉得那只是一个普通路过的村民。   他莫名其妙地瞥了一眼,随后就失去了兴趣,直到那个佝偻的人影慢慢地走到了他的面前,停下了脚步。   屏幕前的白时忽然僵硬住了。   他不可置信地望向那张脸,隐约勾勒出了熟悉的面容:   “你是……安、安娜?”   那是一张被岁月打磨过的沧桑的脸庞,已经失去了年少时姣好的容颜。每日的劳作使她的眉眼间点缀着淡淡的疲惫,皮肤变得粗糙,长出暗斑,鼻翼边的阴影处已经生出了细细的皱纹。   她走路时一瘸一拐,仿佛跛了脚,却依旧急切地向他走来,直到站到了勇者的面前。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安娜的声音也沙哑了许多,“勇者,你答应过我的。你这不就回到我的身边了吗?可惜我已经老了很多,不知道你是否还坚持着曾经的想法。我真的很期待你的到来。”   “你今年——”   “你走的时候我二十岁,”   安娜微笑道,“而如今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两个世界交错时,时间发生了错位。   对于白时来说,仅仅只是几天的功夫,但对于密拉尔大陆上普通的人类种,已经是沧海桑田。固然,如精灵族之类的种族无惧于时间的流逝,法师塔里的学生们大多也有着由魔法保鲜的、比一般人类要更长久的寿命。但偏偏被剩下的是安娜。   被要求等待的是毫无长处的人类安娜。   她虽然业已衰老,而且有些疲惫,身体也出现了残缺,但不知为何,那笑容显得比过去的她更为自信,就像她并不以这样的容貌出现在昔日的恋人面前而感到羞耻。   她朝勇者伸出手,那同样是一只因为劳作而布满茧子的手:   “你让我等你,而我终于等到你了。我不奢求更多的东西,假如你不嫌弃,最后再一次牵住我的手吧。”   勇者瞪着她。   那是真正的他的目光吗?安娜伸出去的手久久没得到回应,她忽然晃了一下神。勇者总是风度翩翩,蔚蓝的眼睛里总是深情不改。直到此时,他的目光依旧挑不出错处。但她年少时一厢情愿爱慕的人站在她面前,却久久地沉默着。   白时隔着屏幕望着递过来的这只手,疯狂地做着心理建设。   在他的设想中,他身边应该红颜成群,而他从未考虑过红颜衰朽后,他该以什么态度面对。倒不如说他根本就不想和面前这个沧桑的妇人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   虽然对方态度坦荡,但万一她后悔了,开始苦苦地痴缠呢?   万一别人知道自己和这样的老妇人有过纠葛,那他还怎么继续攻略其他青春美貌的对象?   想到这里,他不禁觉得警惕,看着屏幕中那只满是茧子的手,觉得胃里翻山蹈海。   他操控着自己的角色向后退了一步,避开安娜的目光,动作中表露出毫不留情的抗拒:   “我想你可能误会了什么。”   “误会?”   安娜喃喃道,随后恍然大悟地垂下头看了一眼,抽回了她的手。   不用点开好感界面,白时也能知道对方现在对他的好感肯定掉了不少。但他第一次这么希望对方对他的好感落到进度条的最底端。他再次后退一步,露出虚伪的笑容:   “我只是想见一见过去的老朋友。现在见到了,到此为止对大家都好。我们之后还是不要再彼此联络了,我也不想打扰你的生活。”   “你说我们是朋友,”安娜的声音就像风拂过树枝,低低作响,“我从未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话。我并不奢求你真正爱着我的灵魂,但你一定要如此狠心……”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白时斩钉截铁地说。   像是安娜这样的姑娘,对他来讲只是一时兴起。他第一次获得了攻略系统,当然要随便挑一个对象尝试一下。而对方是新手村里长得出挑的女孩,仅仅作为一个测试手段恰到好处。白时一直认为,能位列传说中勇者的后宫,安娜无论如何都不够格。   这本来就是他赋予对方的荣幸,对方该有自知之明。   “她一直说我太傻了,”   安娜自言自语,“现在看来是真的。但我确实一直爱着你,直到现在。我一度视你为我的救世主。我以为你不会像她说的那样,至少我们可以有个体面的收场。”   白时不想再看到那张青春不再的脸出现在面前的屏幕。   他认为自己现在的心情也很糟糕,那是对少女昔日容颜的惋惜,而面前的中年妇人不仅不能理解他,而且还在不断磨灭这种感情。   “够了,”   勇者用悲哀而谴责的目光望向面前的安娜,“你难道希望在我心中最后留下这样的印象吗?曾经的你不是这样的。”   他调转视野,决定把这不愉快的一幕在脑海中忘掉。   再找一个新的安娜,也并不是很难。   但就在他把视线移向背后的树林,准备离开这个伤心之处时,鲜红色的警告在一瞬间忽然又挤满了整个屏幕,在屏幕上铺上一层危险的底色。随着耳机中紧张急促的音乐响起,白时的血液一瞬间有一种逆流的感觉。   不会吧。   他手忙脚乱地调整好武器,心想,难道又是那个可恶的魔王克里斯梅尔?   但他徒劳地转了一圈,视线从安娜的脸上掠过,却始终没有发现危险从何而来。白时差点以为是自己的神经过度紧张了,但就在下一秒钟,面前的屏幕忽然一黑,就像是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击中了他的脑壳,角色的血条没空,但被施加上了一个昏睡状态。   什、么。   在屏幕熄灭前的最后一秒,他看见安娜慢条斯理地抽出了手中的木棍——不,那竟然是施法的法杖。她悲悯地俯身望向他,就像是哀悼于自己逝去的爱恋。   但很快这种表情就消失了。   “你是不是疯了?”   勇者惊恐地问。   安娜仍旧轻声细语。   “假如你握住我的手,就会发现藏在虚假中的真实。但你没有。在我记忆里,曾经的你也不是这样的。”   “——但或许你一直如此。”   白时还想再说些什么,他完全不理解这个疯女人到底在絮絮叨叨什么,也搞不懂局势的变化。但他没来得及做任何事,便看到面前的女人向下压了压杖尖。   面前的屏幕最后闪烁了一下,陷入了黑暗。   *   “不好意思,”   罗兰彬彬有礼地问。   他指着监控,询问是否能稍微往回倒放一点。店主充满疑虑地看了他一眼,大概是把他当成了某种可疑分子。但青年温和的举动又多少能讨到长辈的欢心。于是几日前的监控向前再次向前倒带了几秒钟。   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个身穿黑衣的身影从店门口走了进来。   但监控的像素很模糊,唯有暂停后才能看清,这个黑衣人上了年纪,显然不是他要找的人。这已经是罗兰这天下午跑的第五家网吧,但直到目前仍旧一无所获。   他并不显得很气馁,依旧礼数周全地道了谢。   “对了,”罗兰仿佛随意般提到,“外面那条路是一直在修吗?刚刚进来的时候,网约车都不好走,好像还绕了很长一段路。”   “那你是被骗了。”   店主扼腕,“从右边的花园路绕过来,只是几步路而已。这地方也就这几天在修路,不然多影响生意啊。就是你……对,你现在查的监控那天晚上,不是刮了很大的风吗?就从那个时候开始维修的,似乎是有两棵树被吹倒,还砸坏了人行道。”   罗兰琥珀色的眼眸忽然亮了亮。   “打扰了,”他说,“真不好意思,我想我得去下一家找找看了。”   “没事。”   见他这样,店主反而有点不好意思。   “一开始你打电话过来,我还真不敢瞎说。不过后来老单特别交代了,哈哈,小同志,找人可不容易。现在入秋了,外面怪凉的,我看你脸色不好,要多添衣服,别耽误了自己的身体。”   罗兰伸手触及了网吧冰冷的玻璃门。   以现在的温度,手指的温度在玻璃上留下了小小一片白雾。   青年回头笑笑,点头示意。   “别不当回事。你是要找你离家出走的弟弟是不,怪懂事的。你家里人一定也一直在挂念你。对了,你谈对象了不——”   “谈了,”罗兰拉开门走了出去。外面的冷空气袭来,大法师拢了拢风衣。就算觉得已经做到万无一失,肋骨处仍旧空洞地隐约作痛,看来还需要养一段时间,   “我们很相爱。我明白,我会争取不让他操心的。”   外面的街道是和往日一无二致的街道,罗兰转头看了一眼,右边的岔路仍旧摆放着路障,左边的岔路有一个小小的路牌,上面用官方的字体写着“花园路”。他之所以先在这一块寻访,是因为在手机app上,这地方的网吧是最近的,也是那个神秘访客最有可能到达的。   但那天晚上进入这里的一条路被截断了,而左手边的就是唯一的道路。   回想起来,刚刚绕路的时候,那里也有一两家规模不大不小的网吧。   每到下一个目的地前,罗兰都要求自己找到一个最有可能的地点。直到目前,他已经失败了许多次,但在他的预想中,就算他一整天都一无所获也无所谓。找到几天前的痕迹本来就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假如他隔天就去寻访或许会好一点。   但他并不后悔。漆黑的魔王撕裂了自己,才足以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们的时间本来就短暂,克里斯梅尔倒映在他眼眸的每一秒钟,都是大法师心中的倒计时。   罗兰在一家简陋的网吧前站定。   塑料的店名以廉价的荧光色彩闪烁着,店里的空气一片浑浊,但意外有很多顾客。罗兰推开门,便听到了《深渊大陆》的音效。他顿了一下,视线避开兴致勃勃探索新版本的客人们,但屏幕上的倒影还是无可避免地落入了他的眼眸中。   “克里斯梅尔离开魔宫了?”   他听见有人不可思议地说,“在王国的纪念广场?魔王没事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   大法师觉得自己的心跳几乎暂停了一瞬间。   他几乎迫切地想要转过身。在那一刻,就像是心中的某种情绪忽然决堤,他忽然很想看一眼克里斯梅尔的脸,听到这个名字就使他像是灼烧般刺痛起来。他近乎仓促地转过身去,面前的一整排电脑闪烁不已,一时间他哪一个也看不清。   就像一排眨来眨去的眼睛。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失态了。那个客人只是在念论坛的标题而已,屏幕上并没有魔王一丝一毫的痕迹。克里斯梅尔毕竟是《深渊》的最终boss,只有极少部分高玩才有资格走到他面前。   客人回过头看了一眼,嘟囔道:“怪人。”   那是因为罗兰一动不动地看了太久。   罗兰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有点可笑,他并不在看对方的屏幕,而是隔着几排设备,再一次望向了墙面上贴着的海报。显然,大部分网吧都很青睐《深渊大陆》的宣传效果,贴在这张墙上的,仍旧是魔王那张神情冰冷倨傲的CG。   ——尚未遇到他之前的克里斯梅尔。   ——现在的克里斯梅尔。   大法师克制地收回目光,随后向柜台走去。   柜台的老板抬起眼睛,哗啦啦地翻动着那本身份证登记簿,面前的屏幕闪烁着,整家店铺的实时监控都投影在页面上。这地方的地理位置稍微有些偏僻,店面也并不算很宽敞,在互联网平台上的评分也并不高。   但它恰好在这条街上。   罗兰给这家店打过电话,但对方的态度并不是很好,而且警惕于陌生人忽然而来的要求。但从老板的语气上看,他并不是不可打动。   罗兰心中隐约有一种预感,就好像自己真正走到了关键的某一步。   虽然预感很多时候是一种欺骗……   “你好,”   他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打扰了,我有个请求。”   *   克里斯梅尔的脚尖触碰魔宫黑曜石的地面。   他昏暗的羽翼缓慢收拢,缓冲让魔王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魔宫的中央。   克里斯梅尔停顿了一下,他方才的目光大概能让领主们全心全意发挥作用一段时间。据说曾经有某个时期,胡作非为的贪婪领主甚至给钱就允许勇者进入魔王城,来到他面前。   但那个时候的魔王城毫无疑问是喧闹的,就如今天一样。   ——他似乎收到过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礼物。   碎片般的记忆在一瞬间刺痛克里斯梅尔,但很快就像匆匆融化的冰棱一样消逝无踪。   魔王并没有走上他的王座,在空旷如镜面的魔宫中,隔着影影绰绰的蜡烛,克里斯梅尔经行于迷宫般垒起的宝藏之中。硕大如鸽蛋般的宝石烁烁地堆积起来,近乎要照亮这一小片空间,其余的各种珍奇就如废铁般散落着。   深渊魔族有失对美的感知。克里斯梅尔并不懂得如何欣赏它们。   但他确切地自己丢掉了什么。   克里斯梅尔就像是筑巢的乌鸦般将整片大陆的宝藏叼回自己的领地,全部宝藏铺陈在他的面前,但没有一样足以真正停留在他的眼眸中。每一样东西最终都让他失望。漆黑的黑曜石地面,叩响了魔王的靴子。   他的指尖拈起一块琥珀。   琥珀晶莹而深邃,仿佛有一条看不清的河流在石头中流淌。   魔王盯着它看,忽然觉得毫无趣味,差的太远了——和他对宝藏的预期相比。他碾碎琥珀,雪白的粉末从他的指尖簌簌落下,坚硬的石头霎那间化为乌有。   他转过身,漆黑的大氅散发出冷淡而威严的气势。   “主君,”   面前长角的魔族恭敬地弯下了腰,他的角被涂成糜烂的亮紫色,由此可见他的性格。这是代表色欲的领主,因为被魔王指名道姓而心跳如雷。   “你曾经,”   克里斯梅尔慢慢说,“送过我一件礼物。是什么?”   空气忽然寂静下来,就像是为一个秘密所铺垫。   克里斯梅尔垂下暗金色的眼眸。   他等待着,但这缄默也是危险的,缄默中仿佛有刀锋。   他看见面前的魔族领主的脊背不禁战栗起来,似乎在畏惧着什么。他逐渐困惑于对方的一言不发,魔王的耐心有限,且即将告罄。   “不是我。”   色欲领主小心翼翼地说道,   “主君,你说的是上一个领主,或许是上上个。无论如何,我是在前不久才吞噬他们的,请……千万宽恕我难以回答您的问题。” 第194章 论落后时代的大法师   “是吗?”   克里斯梅尔低声自语。他没有再说任何话, 只是独自向魔宫的幽深处走去。色欲领主提心吊胆地看着琥珀细碎的粉末被长靴一遍遍碾过,在黑曜石上幽暗地闪烁着。   他的不知道第几个前任到底送过魔王什么东西——   鉴于他名号的特殊性,魔物斟酌了一下,想象力放飞到倘若魔王知道它一定死无全尸的地步。它是深渊魔族, 原本就没什么道德感和羞耻观。   既然此前某个领主通过礼物讨了魔王欢心, 那么凭什么它不可以也试一试?   活生生的礼物不是很保险, 总觉得会被魔王直接碾碎, 必须要好好挑选才行;至于他领地里收藏的一大堆乱七八糟的道具,倒是未必不能派上用场……   色欲领主开始了它危险的思考。   克里斯梅尔对他从属者的想法则一无所知。   当魔王的脚步不得不停下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花海的边沿。猩红色的花朵如海水般涌起波浪,锯齿状的花瓣以近乎要将人割伤的形态耀武扬威。   这是魔宫的背面, 深渊的侧边。   克里斯梅尔极少涉足此地。   但此刻吸引了魔王注意的,并不是绯红的花海, 而是旁边那荒废的园圃。   魔王城建立在深渊之侧,又被称为被神所放逐的边境。这里的土壤硬的像岩石,寸草不生。除了一片神赐般的红花, 被污染的土地无法生长出除了食肉植物以外的生灵。   魔王无论如何也无法从记忆中搜刮出,面前一小块被圈起来的土地是从何而来。   突兀感挥之不去。   克里斯梅尔俯下身去, 魔王苍白的手指碰到了潮湿的表面。   他如触电般抽回手,身后下意识扬起漆黑的羽翼, 锋利的翎羽以攻击性的姿态朝向园圃,仿佛在手背留下轻柔触感的几根青草是可怖的陷阱。   但很快,克里斯梅尔便又算得上谨慎地拨开了那些奄奄一息的植物。   魔物暗金色的眼眸写满了罕见的惊异。   ——这是一片试验田。   试验田的主人要么是个天才, 要么是个疯子,居然试图在深渊种出活生生的植物。前者的可能性更大,因为这片苗圃虽然覆盖着乱七八糟的枯枝败叶,但居然真的有生命存活, 而且不止一种。   草叶卷翘的尖端,甚至结着一串雪白的小花。   奇迹。   这是他在寻找的奇迹吗?   克里斯梅尔将手指收拢,魔物残忍地想要扼下白花细小的茎秆。他苍白的指尖涌动着漆黑的魔力,细碎的花骨朵瑟瑟发抖。   这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花朵,和周围的花海比起来更是渺小,但在深渊中,无暇的纯白和血腥的白骨异质,是不可思议的珍藏。   或许他要找的东西拥有同样的质地。   魔王倨傲的目光仍旧估价般地俯瞰着这片园圃,和无害的植物置气是毫无依据的。他正准备抽身而去,但就在那一瞬间感到一阵晕眩般的恍惚。   “白玫瑰”   这个词汇硬生生地从他的心脏中被扯了出来,带出一片鲜血淋漓。   等他回过神来,漆黑的魔王站在苗圃的中心,不自觉地喘息着。   他暗金色的目光锋利地倒映出了他的武器,镰刀“魔瞳”忠实而沉默地陪伴着他,而周围已经是一片狼藉。   脆弱的花草被撕裂、碾碎,在他脚下的土地,已经没有任何活物的气息,漆黑的杀戮最终摧毁了魔宫中的小小奇迹。他的手指轻轻拂过“魔瞳”裸露的一截肋骨,感到一种奇异的快感。   克里斯梅尔突然明白了。   他要找的从来不是奇迹,也不是所谓的珍宝。   他要找的是被他所遗忘的死敌。他们是世界上最极端的双生,注定要因彼此而流血、挣扎、死亡。他深深地恨着对方,就算这段记忆被剥离,这份沉重的恨意依旧无止境地困囿着他,以至于他想起对方就要失控。   魔王决定从今天开始,用他所收集到的所有珍宝打造一个黄金的牢笼。牢笼将镶嵌满密拉尔大陆最珍贵的奇珍,以最华丽的方式降下诅咒。   它将坚不可破,无法动摇,而他的敌人将被永远囚禁其中。   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他,除非——死亡。   魔王在王座上坐下。   他厌倦地垂下眼睛,很快感到沉沉的疲惫。陪伴着他的只有白骨。   当他闭上眼睛陷入短暂的休憩时,他抱着他那柄白骨镰刀,蜷缩在至高无上的王座,漆黑的羽翼自发地覆盖出一片黑暗而甜蜜的空间,他的指节始终搭在那根新的肋骨上——   和其他的骨头相比,它仍旧雪白如初。   *   放大监控画面,在一片模糊中,仍旧能看清黑色像素点组成的人影在凌晨时分匆匆忙忙地迈进了店里。那人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仓促地冲向了网吧空闲的机器。   “没错,”罗兰的音色是被压抑的平静,“就是他。”   单胜毕竟不认识郦城所有的网吧从业者,这家店的店主恰好又很难搞。罗兰之前给他打过电话,一模一样的说辞,但对方谨慎地闭口不言,要求对方亲自来确认。   如果不是大法师的气质足够迷惑人,对方恐怕还不乐意给他查看监控。   罗兰眼睛里带着真挚的关切,仿佛真的很关切这个不存在的弟弟,黑书都不禁赞叹起人类的演技。但就算如此,在人情社会没有关系依旧很不好办事。查到那位客人深夜来访的网吧只是第一步,必须要得到更多可供深究他身份的信息才行。   店长警惕地瞪了罗兰一眼,双手放在网吧的身份登记簿上:   “按理来说,我们不能透露……”   “实在是非常感谢。”罗兰叹息般地说,“我知道你们愿意相信我这个陌生人很不容易,但这对我真的很重要,你能理解真的是太好了,现在这个世界,像您一样的好心人已经不多了。”   “我好像还没有——”   “无论如何都要再次感谢你的帮助,我的家人都担心坏了,我真希望现在就能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你介意我拍一张监控的图片吗,等一下,页面好像关闭了,需不需要重启一下?”   他口中的话一秒也没有停,甚至没给对方插话的机会。   店长充满防备的眼神被这么一连串的道谢给说懵了。   他迟疑地看了一眼罗兰,很快地松开手,叮嘱对方不要轻举妄动,随后去调整监控路线的页面。青年乖乖地把手放在桌子底下,看起来非常礼貌。   哗啦——   本子翻动的声音响起,店长立刻警惕地抽回了手,随后眼神困惑起来。网吧的玻璃门纹丝不动,将外面的冷空气严严实实地隔绝,这里按理来说不该有风。但罗兰仍旧无辜地坐在原地,是一阵忽如其来的风将整个本子一通乱翻。   店长匆匆忙忙地按住登记簿。   只是一两秒的时间,而且还是倒过来放的。他倒没觉得罗兰能偷偷看到什么,只是纯粹担心整本簿子被风挂下柜台。   “谢谢您。”罗兰轻声说。   “什么?”   青年抬起手机,咔擦的闪光灯一亮,对着店长背后的屏幕留下了影像。这也是店主最开始就答应好的。随后他解释自己不应该继续打扰,站起身决意离开。他的态度彬彬有礼,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傲慢神色。   ——真是莫名其妙的访客。   罗兰倾斜身体倚靠在店门口,外面的天气昏沉下去,既是因为夜幕降临,又是因为天空中翻涌的雨云。这一天似乎和那天一样要落下雨点。他打开黑书,就像是打开一个记事本app那样随意地敲下了他所追踪的人的全部信息。   “你真的完全记住了?”   黑书发来一个惊讶的表情,“一点儿也不差地记住了?我怎么感觉你连魔法都没有在用。”   “风不是魔法吗?”   罗兰随意地回复,“就是一个名字和一串数字,也不是很难。”   “它们就在你面前出现了两秒不到,而且那页纸上还有很多其他名字……”   “我本来就不是普通人。”   大法师说。他是个天才,不遵守普通人的基本法则。   黑书闪烁了一下,没有立刻发新的对白。它透过世界意识的视角打量着面前的青年,罗兰虽然说是在笑,语气也很轻松,但整个人反而被某种冰冷而拒人千里之外的气质而笼罩了。虽然大法师本质傲慢,但曾经的他似乎没那么频繁地强调自己的非正常。   就在他们停留的几分钟,牛毛般的雨丝织满了整个天空。   罗兰没有带伞,不过他并不特别在意。   他从黑书的APP界面退出去,随后又娴熟地输入了一串地址。世界意识警觉地监测到人类并不打算回“零距离网吧”的意愿,强行操控显示屏,又跳了出来。   “等等,这么晚了,你还打算去哪里?”   “不是都查到身份信息了吗?”人类说,“首先是去确认是不是气运之子。为此需要到周边的学校走一趟,这是建立在对方是个学生的最好的猜测下。接下来还要去——”   “这么晚去学校,怎么可能找到人?而且你也不是学生。”   “这都不是问题。”   罗兰说,他移了移指尖,银白色的光芒在人类的指尖微微闪烁。   黑书目瞪口呆了几秒钟。在这段时间人类又开始锲而不舍地重新打开页面。它打断这个过程,斟酌着措辞,最后还是忍不住问:“假如你刚刚没有找到线索呢?我是说,假如线索没有那么轻而易举地出现,就断在这一刻,你会不会……”   “我会把监控调出来,”罗兰镇静地说,“可能得潜入一些安保级别更高的地方,但我也做好准备了。”   “等一下。”   “把对方暂时搞晕,或者要挟人帮忙,再不然就去偷和去抢。”   黑书虽然没有实体,但还是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停,就到这里。但是你今天晚上也来不及把这些地方都排查一遍。”   “我又不是用最没有效率的方法找,”   罗兰闭了一下眼睛,“都掌握了这么多信息。就算来不及,我可以直接找到明天、后天……反正我已经对失望有所准备。”   “比如你根本就找错了人。”   “那也是先找了再说。”   “呃,”黑书说,“怎么说,我觉得你现在有点欠缺理智。先回一趟住处总归没有坏处。你至今没有登陆游戏,根本没法知道密拉尔大陆是什么情况。游戏好友才是唯一的最确凿无疑的联系渠道,我认为你不是那种舍本逐末的人。”   罗兰想要反驳些什么。   但秋天夜晚的雨幕带来了难以抗拒的寒冷,放眼望去,是泥泞不堪的道路。偶尔有汽车的鸣笛声,随后又被淹没在一片雨声中。   人类叹了一口气。   黑书等待了一会。   随后它收到了青年从一堆表情包里挑出来的一只垂头丧气的黑猫:黑猫耷拉着耳朵,看起来像是在反省自己,琥珀色的瞳孔圆圆,嘴里还叼着一块牌子:   “你说得对。”   *   黑猫538647的头像亮了起来。   这是白时好友列表里唯一的账号,他深吸了一口气,望向屏幕上的一片黑暗。如果这只是一款游戏,或许还会因为真实性令人赞叹。但他现在只觉得烦躁。   从莫名其妙被安娜打昏开始,他就被施加了一层昏睡效果。   将游戏调成第三视角,白时亲眼看到他恨得牙痒痒的毒辣如蛇蝎的女巫希尔达优雅地从安娜的身后转出来,将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所以……”希尔达说。   “我赌输了,”他听到一向温柔的安娜再一次温柔地说,随后移开脚步,“我不会干涉你做什么,希尔达小姐。”   隔着屏幕,他清晰地看到安娜脸上的皱纹与斑点消失,露出光洁的额头。她褐色的眼睛仍旧有一点伤感地望着前方,和回忆中一模一样,白时心存一点侥幸,他飞快地点开好感页面,却发现安娜的好感也降低成了个位数。   因此,勇者彻底地落入了邪恶女巫希尔达的手里。   希尔达笑起来时,编织的紫色麻花辫也在前后摇晃。她亭亭玉立地站着,而他的蟒蛇将游戏里的勇者一整个吞了下去,白时绝望地看着屏幕上的勇者摇摇晃晃地被拖行,却无法反抗。   “系统,”他咽了一口唾沫,“我不是有神器吗?我还把力量点满了,你应该能给我开挂吧,总不能就让我被这疯女人拖走……”   系统冷冰冰地说:“宿主没能意识到偷袭,导致在游戏中的行动被限制,在解除约束后,才能使用相应的对策。”   “你不是什么都能做吗?”   “我也在世界法则的制约下,”不知为何,白时从系统的话语中听到了一点恐惧,“破坏太多法则,会加快天道的行动,非常危险。两个世界的联系莫名其妙断开,就已经称得上是预兆。你得自己想办法。”   系统的电流声滋滋地模糊了一瞬:   “——我担心它快要找到我们了。”   白时屏幕上令人毛骨悚然的蟒蛇腹腔持续了好一阵,虽然《深渊》把界面处理成稍微让人容易接受的效果,但他还是觉得恶心。白时无法确知他身处何方,但打开游戏地图,他能够看到自己的坐标正在不断移动。   蟒蛇把他吐了出来。   “回去给你吃好吃的,”希尔达安抚道,显然连蛇也不是很想吞下勇者。   现在游戏里的勇者看起来非常狼狈,身上沾着泥土和蟒蛇的胃液。他听到一声沉闷的闷响,随后自己便重重落进了一个土坑。   希尔达娴熟地操控着魔法将土填上,还不忘留下了一个换气孔。   “我知道你们这群自称玩家的人死不了,”她漫不经心地说,“我可不希望再在祭坛上看到你的脸,这样你就不能复活了。”   面前的屏幕被土壤所覆盖,不管是第一人称还是第三人称,视野中都只剩下一片黑暗。白时把键盘上所有的按键都按了一个遍,又尝试着通过作弊器服用药水。   但药水只能解开一部分常规的魔法,而安娜使用的魔法显然旗帜鲜明地按上了法师塔原创的标签。   “魔法不可能是永久的。”   系统安慰道。   此时希尔达恰好宣布:“我会时不时来加固一下昏睡魔法的,只不过——牺牲一点下午茶的时间,就当是为民除害了。”   接着就是远去的脚步声。   脚步声非常干脆,恶毒的、冷漠的、虚伪的女巫。白时脸色苍白,他塑造的勇者明明是完美无缺的,怎么可能会到现在这个地步。   但女巫的方法还恰好就这样卡上了系统的BUG。   面前的屏幕黑沉沉的,一点生气也没有。英俊潇洒的勇者就这样被塞进了犹如墓穴般狭小逼仄的地下,还一时之间什么办法也没有。血条边上的昏睡效果倒是给出了一个倒计时,但是,在明天这个可恶的女巫就会再一次来临。   正在束手无策之际,好友上线的图标忽然亮了亮。   黑猫538647刚刚上线,就收到了气运之子发来的求救消息。   “你被埋在地里了?”   罗兰有些讶异地移动光标,点开了聊天框,“你不是有很多资源吗?——唔,好吧,我知道了。既然这只是一个意外,你需要我做什么呢?”   罗兰操控着屏幕中的黑猫从祭坛上跳下。   由于它最后下线时离魔王城最近,所以这也是最接近魔王城的一个祭坛。   遥远处已经能看到魔宫锋利的穹顶,黑猫竖起尖尖的耳朵,蹲在树上摇摇晃晃地看着。过了二十年的世界和曾经的世界好像也没什么两样,至少像这样隔着一层遥远的距离,只能看到万事万物都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尘土。   ……不,不一样。   当黑猫仍旧无可避免地穿行在魔王城的街巷时,罗兰觉得糟糕透了。除开一如既往的地狱猫,这座城在无数个地方改换了细节。关于大法师的通缉令销声匿迹,悬赏上写满了新的名字,魔王仍旧高傲而孤独,但不再执着于某个人类。   罗兰不知道克里斯梅尔从什么时候有了收集珍宝的新爱好。   但这无关紧要。   仅仅以一只黑猫的力量,很难混到魔宫跟前。而它现在好像也没有什么必要非得出现在克里斯梅尔面前,除非它很想被由自己肋骨制成的武器杀死。   罗兰垂下眼眸看了一下手中的羽毛。   漆黑的、锋利又柔软的羽毛。   他叹了口气,一边从使他近乡情怯的魔王城离开,一边回复着气运之子的消息。原本还在设想怎么联系上他,但他的学生本来就很有能力,能把气运之子埋了,实在是再好不过。   作为他们的导师,大法师觉得很欣慰。   “所以,”罗兰问,“你现在在哪里?”   黑猫轻盈地从朝城门走去,不知不觉又拐到了色欲领主的地盘前,领主的审美令人难以理解,它把它的海报挂的到处都是,还刻意强调了它亮紫色的角。罗兰难以理解这种审美,这张脸对他来说也非常陌生。   为了避免变得伤感,大法师点开了气运之子发送的定位消息。   定位显示,不可一世的勇者被结结实实地埋在了王国的某个角落。   也就是说,不得不到王国走一趟了。   罗兰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关掉页面,随后遭受到了惊吓。   就在这一刻,它看到色欲领主的宫殿里走出几个低阶魔物,开始在墙面上张贴大幅海报。海报被刷成暧昧的玫红色,看起来是新鲜印制,和领主的自画像相得益彰。   上面写的是什么——   “魔王城选美大赛”?   “选拔优秀人才,优胜者得以作为礼物被敬献给‘那位大人’。”   海报用充满诱惑力的词藻写道——“分成合理,条约公平,规则透明,各种族均可参与。不保证生命安全,风险请自行担当。”   黑猫僵硬地后退了一步,差一点顺拐。   时代变得是不是太快了? 第195章 论群英荟萃的法师塔   罗兰能想出一百个阻止自己做这种蠢事的理由。   但半分钟后, 黑猫还是叼着一张报名表,用尾巴卷着羽毛笔在上面写写画画。姓名这栏默认填写玩家的游戏ID,种族是纯种动物,右边则附上了由魔法自动绘制的参与者画像, 一只有着琥珀般圆圆瞳孔的黑猫。   至于技能这栏, 罗兰填的很谨慎。   “擅长闪避, 有一定自保能力——”   这句话写了估计也不会被相信, 且构不成核心竞争力,黑猫迟疑了一下,毛茸茸的尾巴灵活地勾了勾,又写上:“能用尾巴摆成爱心的形状。”   这份简历怎么看怎么不像话。   罗兰深吸一口气, 接着跳到了下一个问题“报名的原因”,这反而是一道送分题。大法师不假思索地敲下一长串对魔王克里斯梅尔的仰慕之辞, 措辞热情洋溢,简直把令人闻风丧胆的魔王写成了白马王子般的盖世英雄。   考虑到这场比赛的主办方,他还很谨慎地补充了“能拿很多钱”、“能提升在魔王城的阶级地位”之类的模板答案。   怎么看都只是在彻头彻尾地胡闹而已。   ……而且真的有竞争力吗?总感觉会在第一轮就被淘汰。   浏览一遍填完的报名表, 黑猫绞尽脑汁地喵呜着,最后沮丧地退了一步, 在报名表的签名栏印下了自己的爪印。金色的猫爪痕迹浮现在烫金的纸张上,漆黑的火焰从下至上地舔舐掉这张纸, 纸张消失时,契约正式被判定成立。   现实世界,人类忍不住用手捂住了脸。   不行。罗兰想, 明明知道会这样,只要有机会,他绝对做不到和克里斯梅尔有关的一切都划清界限。即使他和魔王之间应当保持距离,任何靠近的念头只是徒添烦恼。   他操纵着屏幕中的黑猫后退了一步。   反正距离募集完参赛者还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 距离见到克里斯梅尔当然要更久……姑且顺其自然吧。   色欲领主显赫的宫殿被留在身后。   无视这段小小的插曲,黑猫踏上了它的旅途。   因此,罗兰也就没有留意到,仍旧在各处张贴着海报的低阶魔物,都同时用如释重负的眼神望向了黑猫离去的背影。   *   希尔达感到神清气爽。   她昨天埋了个人,直到此时都还心情愉快。她哼着诅咒的小调环视着整个房间。首席法师的任务繁重,计算到一半的元素平衡表和需要调试的法阵到处都是。   本应在工作上耗费大量的时间,但女巫希尔达决定担负翘班的负罪感,和她的宠物蟒蛇一同享受林间散步的清晨时光。   蟒蛇在靠近法师塔大门时表现得有些瑟缩。   见习女巫安娜蹲在门边,挡住了视线。   “怎么了?”希尔达优雅而庄严地发问。   安娜听到声音时惊惶地抬起头,麻花辫顺着脖颈垂下去。她结结巴巴地一边说“没什么”,一边拼命地想要掩盖住身后的东西,似乎还在暗示性地打着手势。大蟒蛇显得更加无精打采了,它嘶嘶地吐着信子,一把将自己的脑袋缩进了希尔达的脖子里。   但这对于安娜来说显然像是一个威胁。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自己身后的某样东西,随后尝试着伸出手把它抱起来。然而努力终究落空,那东西毛茸茸的皮毛飞快地掠过她的指尖,就连一点实感也没有留下。   “哎呀,”安娜尴尬地看了一眼希尔达,这时候挡在身后的东西已经显露出了它的原貌。   一只有着琥珀色瞳孔的黑猫。   它端庄地立在地面上,冲着希尔达“喵”了一声。   安娜认真地为它开脱,“希尔达小姐,它只是一只迷路的小猫,一点也不危险,它会回到树林的,所以能不能请您不要计较它的闯入,尤其是您的……爱宠。”   蟒蛇听到了这句话,在希尔达的颈窝不安地盘旋了小半圈。   安娜半响没有收获希尔达的回答,疑惑地抬起眼睛,就看到首席女巫仿佛石化了般站在原地,如临大敌地盯着那只小猫,仿佛它是敌对的邪恶势力送来的秘密武器。她浑身就和蟒蛇的鳞片一样冰凉,嗫嚅了半响,才小心翼翼地说:   “导师,其实我……嗯,我反思,我不该不完成实验报告就走出法师塔,最近的练习偶尔也会疏忽,还没来得及研究出时空魔法的二阶形态。我没想到您还会亲自过来一趟……”   希尔达的态度就像是忽然被抽查了作业的预科学生。   黑猫又“喵”了一声。   “好吧,”希尔达不得不承认,“我没想到您还活着。”   安娜觉得自己的脚尖被钉在了原地,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在脑海里加载着这一番对话的含义。   她知道二十年前与自己命运交织的那件事中,有大法师罗兰的介入。但当她赶到茶会时,行色匆匆的法师已经离开,在精灵之森飞舞的萤火中,她一次也没有见到所谓的圣人的真容。希尔达对她讲的一连串大法师传奇故事,只不过加深了她对这个人的崇敬之情。   她刚才试着用这双手去摸的黑猫是……传说中的圣罗兰?   现在,蟒蛇的态度就很明显了。一整只大蟒蛇紧紧地贴着希尔达,像骆驼一样把视线迈入黑暗中瑟瑟发抖,试图以视若无睹的态度蒙混过关。   安娜担心蟒蛇伤害黑猫,但显然猎食者和食物的角色反了过来。   半个时辰后,黑猫坐进了茶会的主座。希尔达不得不一边安慰一边把团成一团的蟒蛇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但女巫的神色难得又飞扬起来,充满敬畏地看向黑猫。   黑猫啜了一小口红茶。   参杂着让动物开口说话的魔药,红茶的味道实在不怎么样。   “不好意思,这次的动静闹的有点大,”   希尔达瞥了一眼茶室的门,外面重重叠叠了不少影子,不时还能听到“导师在哪里”、“我才应该站在这里”、“求你了让我看一眼”的各种争论,把门关上的尝试是徒劳的,疯狂的学生们不挤进来,已经是希尔达维持秩序的结果。   “没事。”黑猫说。   这句话又让房门外沸腾了一次,希尔达听见了魔咒嗖嗖的声音。   “您的意思是,这段时间您打算留在这里,”女巫说,“这当然没问题,外界不会知道您的动向,而且我们都很期待您的回归,门外的学徒们都一直坚信您还活着。”   “我也对他们这三十年来的进展很感兴趣。”黑猫带着笑意说。   门外的骚动已经不足为奇。但这次传来许多密集的脚步声,似乎有一部分学生匆匆忙忙地跑回房间,急着翻阅他们的魔咒书。   “但导师为什么忽然想着回来呢?”   希尔达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魔王陛下又是否知道您的行程,我也可以让法师塔做好招待魔王的准备——”   “他不知道。”   回应的声音很平静。   希尔达的心凉了半截。她开始计算现在的法师塔能够承受什么程度的攻击,然而大法师又适时地补充道:“放心,他不会来找我的。”   转移到这个话题时,黑猫一下子恹恹起来,就连皮毛也失去了光泽。它琥珀色的眼眸黯淡下去,对于一只黑猫来说,这是一副让所有看见的人都无法无动于衷的模样。希尔达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但谁会不心疼一只仿佛被雨淋得湿漉漉的流浪猫咪呢。   希尔达充满同情地望向罗兰。   “太过分了,”   她说,“魔王明明答应了亲手杀掉导师,现在居然做不到信守承诺。他怎么能这样?您要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牺牲了,再让他后悔去吧。”   她安慰人的思路显然已经深受大法师影响。   “不是这样的,”   罗兰叹了口气,最终还是艰难地解释道,“我让克里斯忘记了我,他现在对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印象。就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当然不存在什么执念。”   “那……魔王陛下允许您这么做吗?”   黑猫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琥珀色的眼睛一瞬不眨地望向前方。   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他不会痛苦,”罗兰说,“因为他现在已经不在乎我了。”   希尔达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想来想去最贴切的三个字居然是“完蛋了”。   在室内陷入短暂沉默的刹那,仿佛是救急般,窗子传来了几声清脆的被叩响的声音。老师和徒弟都将视线移向透明的玻璃,外面是一只用自己的喙敲击窗棂的乌鸦。   乌鸦的前爪抓着一张羊皮纸。   这个报信方式显得格外别致,但对罗兰来说并不陌生。法师塔虽然不像魔王城那样位于大陆的放逐之境,但也算得上偏远,因此,塔里有自己独特的信息获取渠道。乌鸦就是法师和女巫们的信使,从大陆的四面八方带来消息。   不过,这并不是乌鸦来临的一般时间。   直接敲击首席女巫的窗户,也说明了这是一封急件。   就像是为了缓和紧绷的气氛,希尔达急急忙忙地起身来到窗边,她拉开一条小缝,乌鸦把羊皮纸塞进她的手里,随后栖息在一块准备好的栖木上。希尔达对着大法师抱歉地眨了一下眼睛,随后开始读这封信件。   黑猫摇晃了一下尾巴,卷走了一只甜甜圈。   但还没来得及让游戏角色狼吞虎咽掉这枚糖分超标的点心,罗兰就看见希尔达抬起眼睛,以一种将要大难临头般的目光望向他。   随后她抖开信件,标题加粗的字迹十分醒目。   “——魔王克里斯梅尔两次袭击王国喷泉广场”   甜甜圈差点掉到了地上。   好在大法师使用魔法就像喝水一样自然,漂浮咒在最后一刻保护了这枚甜点。   “导师,”希尔达说,“我当然不是要质疑您魔法的效力……”   黑猫用尾巴勾过希尔达手中的纸张,接着读下去。   标题下用飘逸的花体字草草写下了具体的内容:   “希尔达,王国向法师协会致信,恳请你们施以援手。”   “三天前,魔王第一次来到喷泉广场,好在没有造成破坏;但就在刚刚,王室在广场举行春日祭典,克里斯梅尔突然到来,并且带走了圣罗兰雕塑上的月长石。虽然它比不上大法师真正的那颗,但也是王国无比珍贵的奇珍。好在雕塑毫发无损,没有平民伤亡。这起事件被定性为怀有敌意的挑衅,国王很担心王室的安危……无论如何,请尽快给出回信。”   就在法师塔岁月静好地品味热红茶的同时——   远在王国的皇室成员遭受了不小的惊吓。   春日祭典本是休憩身心的好机会,当年的王国明珠,如今的玛格丽塔皇后偕同她的丈夫,也就是如今的国王一同出席,他们十岁的女儿就像新抽芽的花骨朵,兴奋地在广场上蹦蹦跳跳。   就在这时,那个可怕的魔头——这是国王的原话——就这样降临,最开始只是黑压压的一片乌云,让人疑心要下雨,接着,猛烈的飓风席卷在广场之上,锋利而可怖的漆黑羽毛带来了恶魔的信号。所有人都不得不匍匐下身体,以防自己被吹走。   “那简直就是一只野蛮的乌鸦!”   在脱险后,国王陛下如此斥责。   而小公主脸色煞白,紧紧地黏在母亲的怀抱中,就像雏鸟离不开它最熟悉的羽翼。   当风暴逐渐平息,人们这才重新望向广场。广场上已经是一片狼藉,为春日祭典准备的鲜花被吹的七零八落,破碎不堪。   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大法师圣罗兰的塑像。   白色大理石雕塑的罗兰仍旧神态平静,眼眸里仿佛带着微微的笑意。他手持法杖,这是密拉尔大陆上最有名的神器之一“新星”。一枚珍贵的月长石被嵌入了雕塑之中,王国花了血本,为了祭奠这位伟大的英灵。   但是现在,大法师的法杖之上,只剩下一块灰色的凹陷。   谁也不知道魔王的目的是什么,深渊魔族的行为动机令人捉摸不透。他没有破坏雕塑的任何地方,只是取走了宝石。或许克里斯梅尔只不过是和过去几十年一样在收集珍贵的宝藏。   但王室成员余惊未定,立刻发出了求援的讯息。   也就是大法师本人正在阅读的这一张纸。罗兰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停在栖木上的乌鸦,漆黑的鸟儿正昏昏欲睡地悬挂着。如今的国王还真是富有想象力……   “老师,”希尔达严肃地问,“您怎么看?”   黑猫用尾巴把信件折好,随后轻盈地跳上了茶会的桌子。在晨光的照射下,它薄薄的两片耳朵也显得明亮地透光,日光为黑猫滚上了一层金色的边缘。   “非常糟糕。”罗兰判断道。   女巫希尔达的脸色则愈发地苍白起来,她把手平放在膝盖上,努力在导师面前表现出一副稳重可靠的样子,等待着导师对情势进行下一步判断。   大法师的声音听起来真的很因此而沮丧,黑猫耷拉着耳朵:   “对现在的克里斯来说,就连宝石都比我重要。”   希尔达正准备沉痛地和导师一同分析现在的局势。罗兰回来后,法师塔的主导权当然就还是交给这位声名赫赫的天才。她正准备对罗兰的分析表示赞同,大脑忽然宕机,开始尝试加载出他刚刚的话的涵义。   ……她开始考虑,其实邀请大法师参加她们以“少女的恋爱烦恼”为主题的茶话会更合适吧。   希尔达驱散脑海中的幻想,打了个寒噤。   “导、导师,”她磕磕巴巴地说,“您应该只是在开玩笑。”   很应景的,黑猫冲她笑了一下。   这回罗兰的声音恢复了正常,似乎默认了方才的那句话只是一句玩笑,开始简明扼要地安排接下来的事:   “既然如此,我们大概都得去一趟王国。不过,我本来也就是为了这件事来找你的,你应该还没有忘记那个被你埋进地里的勇者,办的不错,恰好他也在王国。我希望你能配合我……”   *   黑猫抵达法师塔,已经是今天早晨的事情。   昨天夜里,它先是到王国走了一趟。不得不说,希尔达一步到位,给勇者找了个长眠的好地方,也就是一片连绵的墓地。   在幽暗的夜色中,这里还显得分外可怖,不时能听见猫头鹰的鸣叫。黑猫顺着坐标,轻轻地踏上了目标的区域。   “我想我在你头顶上。”   黑猫538647的这句发言听起来不是很礼貌。   不过白时顾不得这么多。他无所事事地在现实中瞪着黑漆漆的屏幕,想要靠刷手机分散时间,但注意力总是不由自主偏移到《深渊大陆》中。他实在是恨死那个恶毒的女人希尔达了,恨不得现在就恢复自由,狠狠地报复这位目中无人的女巫。   “太好了,快快快,”   联系上游戏世界的唯一一位好友,就好像终于看到了获救的希望,白时感到欣喜若狂:“把我挖出来,别让我又落入那个女人的魔掌。”   罗兰没有立刻回应他,而是操纵黑猫满意地环视了一遍周围的环境,再次觉得自己应该称赞一下优秀的学生。   地面上残留的并非新土,而是和周围墓穴一模一样的,看起来已经覆盖此处数年的草地,黑猫尝试着在草地上刨了刨,仅仅使用纯种动物的力量,这几乎是一项不可能的庞大工程。土地上仅仅留下一道浅浅的抓痕。   “抱歉,”罗兰简单地戳破了气运之子的幻想,“我恐怕没法……”   “不可能。”   白时的第一个反应是否定,他近乎偏执地催促道,“你试试,不试一下怎么知道。只要你把我救出来,我就把找到的神装送给你。”   黑猫行走在沐浴着月光的墓园中,琥珀色的眼眸倒映着周围幽寂的一切,反而和环境很匹配。   它偏了偏头,一只体型不大的小猫要物理抛开这么深的坑,实在是难以实现。   ……虽然他要真的想挖,只需要一个咒语就好。   罗兰叹了口气,他试探性地固定住一个点,随后开始用爪子翻开土壤。在深深的墓穴里,勇者处于昏迷状态,但他将电脑的音量调整到最高,确切地能听到微弱的沙沙声。这点微弱的,仿佛蚕食桑叶的声音确实给了他一点得救的慰藉。   但声音最终停住了。   “有一块铁板,”随后白时收到了黑猫发来的消息,言简意赅地解释了遭遇的困境,“埋得不深,但不处理掉我就没法把你挖出来。”   黑猫挥了挥爪子,指甲挠了挠铁板,发出空落落的金属声。   “……不可能。”   白时飞快地发送了这条消息,随后却迟迟敲不出下一句话。   “我只能帮你到这一步了,”罗兰的消息再一次弹了出来,对白时而言透露出一种无计可施的绝望。白时原本把希望都寄托在对方的帮助上,现在开始怨恨起对方的无能为力。   他完全忘记了自己最初正是因为对方弱小,在优越感作祟下和黑猫538647交换了好友。   “你为什么不找别人帮忙呢?”   罗兰问,“比如在论坛上发布一条求助信息,以悬赏的名义,这样就能吸引更多的人。”   白时固然想要这么做,但系统的一再警告还是让他对这个念头犹豫。   “如果你不愿意联系别人,我也可以继续帮忙。”   黑猫终于说出了这句他期待的话,“只不过,我需要一些更现实的报酬,也需要时间想出方法。现在已经很晚了,抱歉,我差不多要下线了。你可以再多考虑一下。”   ——这就是在黑猫抵达法师塔之前,和气运之子进行的短暂谈话。   并不需要解决问题,只是在对方心里种下一枚种子。   这样想着,大法师预计再过一小段时间再去收获自己的果实。在此之前,幽暗而密闭的空间的确非常适合对方安安静静待着。   既然罗兰久违地回到了法师塔,他站在自己过去的房间里,挑选着或许能够发挥作用的一切,为接下来的行程做好准备。   黑猫为自己准备了一个小包裹。   但最麻烦的当然不是它的行李,而是一群吵吵嚷嚷的学生们。   在他对希尔达说出寻求帮助的话语的下一刻,紫发的女巫正打算答应,就听见不堪重负的木制房门终于发出一声沉重的呜咽声,随后轰然倒塌。   随即掉进来的是若干在外面旁听了全程的学生,正非常积极地拿着法杖互相攻击。不知道是哪一个的法术击中了木门,反正他们在闯祸的那一刻,就非常默契地将法杖放在了背后。   为什么要互相攻击——   名额当然是有限的。   不要低估了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法师这个称号对从业人士的诱惑。   他们先是饱含敬意地望向了椅子上的黑猫。多么完美的一只黑猫,尖尖的耳朵,犹如黑夜一般幽深的皮毛,琥珀般明亮的眼睛。和这只黑猫相比,无论是他们养的蟾蜍、毒蛇还是蜘蛛,都会自惭形秽,黯然失色。   从各个角度都无可挑剔,不愧是他们的老师。   随后,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导师,我也可以跟着您去王国吗?” 第196章 论物种迁徙的生物学   “我会被我的爱人挫骨扬灰, 我将因为他而粉身碎骨。”   深红色的帷幕垂地而落,高昂的女高音因激烈的感情而颤抖不已,“但正因如此,我爱他——天哪, 我是如此爱他!”   戏剧就此谢幕。抱着恋人头颅的女人优雅地提起裙裾鞠躬, 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这是王国歌剧院最经典的剧目, 每个月下旬邀请名为“夜莺”的广受赞誉的女高音献唱。   此刻, 夜莺夫人微笑着抽出袖中一条血红色的丝帕,随意地朝着人群中的某个方向掷出。人群沸腾起来,无数只手争抢着手帕,以至于没有人看清手帕在哪儿。   随后, 争执的气氛古怪地一滞。   手帕花落谁家的结论已经揭晓,人们面面相觑, 企图揭露这个幸运儿的真面目。   他们的脚下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咪呜”。   夜莺夫人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捂着嘴露出了笑意。   前排包厢中却响起一声惊悸的喘息。一只黑猫巧妙地避开了所有要踩到它尾巴的脚,挤出了人群。它有一对闪闪发光的琥珀色眼睛。   何其幸运,   黑猫叼着那条鲜红色的手帕,还有一张黑色的小卡片。   *   蜂巢形状的中央剧院中, 悬挂着数个为特殊客户准备的包厢。视野绝佳,漆黑的帷幕遮挡了向内窥探的视线, 端坐于包厢中的女士有着整个王国最为尊贵的身份。   在她的对面,紫发的女巫警示般地向后扫了一眼,示意其他的法师们都安静点。   “我早就说了, 你们要是再不来,我一定会神经衰落的!”   女士的容颜已经被岁月侵蚀,但风华仍不减当年。公主黛比完全继承了她金发碧眼的母亲,她大概才七八岁, 仿佛被雨打湿的雏鸟,不安地抱着王后的胳膊,   “尤其是您,希尔达小姐,您不知道您的到来对我有多么重要的意义。这些日子我总是无法安眠,可怜的黛比,没有人能够从我的身边夺走她,天哪,安德鲁甚至不理解我。但我怎么能允许她身处在这种程度的危险里?”   “我们能为您做什么呢,女士,”   希尔达神情冷峻,优雅地行礼,“王国和法师协会一向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我们会尽量帮忙。但假如是关于魔王克里斯梅尔……”   密拉尔大陆上没有任何一个组织敢说自己面对魔王克里斯梅尔能有胜算,尽管法师塔的防御措施相对来说是最优秀的。人类最恢宏的王国在魔王面前也只不过是一只没有上锁的匣子。   “克里斯梅尔,”   一身华服的皇后自言自语,“当然,是关于克里斯梅尔。但是,不止……”   今天早晨的春日祭典因克里斯梅尔的忽然袭击而被迫终止,当象征着毁灭的魔王两次在王国上空张开羽翼,不详的阴影笼罩在人们心中。   但皇后眼底淡淡的焦躁并不仅仅因这个原因而生,她侧过脸,剧院的水晶吊灯在她的颧骨处涂画出金粉闪烁的沟壑。   她想要开口,然而欲言又止。   但有人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插了句嘴。   “不好意思,”   希尔达飞快地瞥了开口插话的法师一眼,却没能制止对方说下去:“请问您有看到过我们的猫吗?一只黑猫,眼睛是琥珀色的,它一进剧院就跑丢了。”   “猫?”   皇后尚未开口,公主黛比怯生生地重复了一遍。她听到“猫”这个词汇时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小心翼翼地牵着母亲的衣角,   “是我夜里见过的那种猫吗?有着毛茸茸的角,长长的尾巴,嘴里还叼着——”   “黛比!”她母亲迅速地板起了脸,揉了揉公主金灿灿的头发,“不要胡说八道。那只不过是你在想入非非,那些书本扰乱了你的心绪。王宫里从来没有养过猫。”   在包厢外,夜莺夫人的歌声愈来愈高昂,在那危险的、仿佛下一秒钟就要断气的歌声中,激烈的情感就像是要喷涌而出。但包厢里的人没有一个真的在留意演出。   王后斥责过公主后,又紧紧地拥抱住了她。   她看起来身居高位,世界围绕着她而旋转,但她眼中的情绪也仿佛下一秒钟就要像玻璃一样破裂。   “我会让剧院的经理去找它。至于在我们身上发生的事情,在这种场合我实在没法说出口,而安德鲁根本就不可能理解,他只是个蠢蛋。黛比,我最亲爱的宝贝,我不能……”   “呃,”希尔达谨慎地说,“……好的。”   黛比被她的母亲吓到了,泪珠在眼睛里打转。王后最终松开了她,又摆出一副庄重的样子。紫发女巫犹豫了一下,坐的近了一点,她注意到沉默寡言的小公主一直在盯着她脖颈围着的大蟒蛇看。   “喜欢吗?它很亲近人的,至少亲近像你一样的小孩。”   黛比含着眼泪,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蟒蛇的头。   蟒蛇很喜欢她,舔了舔她的手。   就在这时,包厢内响起了一声惊悸的喘息。希尔达觉得皇后快要背过气去了。她错愕地转过头,看见皇后的脸上一片惨白,似乎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怖的东西。她祈祷不是因为自己带坏了小公主,随后才注意到人群中一片哗然。   ……似乎是因为夜莺夫人丢出去的手帕被一只猫给叼走了。   如果这只猫不是她的导师,她也会觉得这件事很可爱的。希尔达想。但总不至于像皇后般被吓成那样。   “那只猫,虽然和我之前见到的不一样,”   公主黛比抽回手,她比刚才还要大声地说,“它叼着我给你看过的卡片,妈妈,我没有说谎,也不是在做梦。这是它给我的礼物。”   眼下发生的一切倒真像是一场梦境。黑猫跳出人群,它有着大部分人眼中理想的猫咪形象,称得上又圆又毛茸茸,但跳跃时却出奇地敏捷。它就像是真的给公主黛比送来礼物一样,巧妙地在墙壁上找到落脚点,随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着包厢而来。   皇后命令道:“把门关上。”   但激动的法师塔学徒们已经在门口迎接他们的导师了,他们看到黑猫柔软的脚垫偶尔什么也没有踩到,但却仍旧像是借到了力一样弹跳起来。这一定是某种自然而然的魔力运用。   从皇后的眼睛里看到了恐惧。希尔达于是花了一些时间安慰她们这是法师塔的猫。当黑猫终于优雅地从包厢门口走进来时,她将黛比拉到身后。   而罗兰则巧妙地避开了每一个学徒,也没有走向王后母女,而是走到希尔达脚下,随后放下卡片。   该怎么形容这只黑猫此时的神情呢?   希尔达想,大概就是她的导师每次递给她一沓羊皮纸,随后轻飘飘地说“找个时间把它们看完”时会流露出来的表情。   紫发的女巫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拾起卡片。   这是一张漆黑的卡片,上面印着的文字则是烫金的,看起来很昂贵。花体字拧成了极具艺术感的模样,但以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的视角,大部分词汇都过于晦涩难懂。   上面写着:   “珍珠碾碎为齑粉,沙砾灼烧为玻璃。高尚灵魂为祭品,削皮挫骨为毁灭。洁白无暇的百合花,你往何处去?”   *   刚进歌剧院,罗兰就收到了气运之子发来的消息。   黑猫晃了晃毛茸茸的尾巴,轻盈地往人群中一跃,动物体型小巧,它很快就窜到了剧场的门口,只留下他的学徒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们临阵逃走的导师。   室外新鲜冰冷的空气让它打了个喷嚏。   罗兰已经很久没有踏上王国的土地了,这里的街道大部分被漆成鲜明的颜色,但因为岁月已经陈旧下来,昏黄的路灯将黑猫的影子拉长,它的眼睛在黑暗中显得更为明亮。它悄无声息地掠过这些街道,掠过人们的闲聊和欢笑。   当黑猫出现在冰冷的墓园门口时,远远就能看见那里已经有了几个奇形怪状的人影。   这些人显而易见是玩家,否则不会穿着配色诡异的服装在王国的黄昏晃来晃去。正因为是玩家,所以他们对接下来将要进行的一切任务都显得兴致勃勃。   比如……挖一座坟?   “你觉得我们能挖出来什么?”穿着玫瑰盔甲的玩家问,“要是真的只是棺材,那可真是逊毙了。冒险家协会发布的任务不应该这么简单。”   “虽然发布任务需要很高的权限,但也说不准。”   “要是我们有抵抗魔王克里斯梅尔的能力,为什么不去做保护公主的任务呢?”   半兽人玩家这么说,结束了话题。她浑身毛绒绒的,扛着斧头站在一边,看起来更像是站立起来的一头熊。   玩家们在黑黝黝的墓园门前吹着冷风,面面相觑。   这是忽然刷新出来的特殊任务,他们也不知道具体要做什么,只知道需要在此处集合,并且等时辰到来。   九点的钟声敲响第一下后,他们开始警觉地到处张望,一开始,他们没有看到任何东西,随后他们的目光才在巡视中瞥到了脚下的位置。一只黑猫从黑暗中忽然浮现出来,眼睛像两盏鬼火,不声不响地盯着他们瞧。   “这是任务指引吧。”有玩家小声惊呼了一句。   那么,黑猫显然就是一个神秘莫测的npc。   虽然它看起来不知为何有点不像——   《深渊大陆》有最基础的平衡机制,大部分时候npc被判定为玩家的友好方,因此不允许玩家对npc发动攻击。但玩家之间就没有这一类的规定。队伍中的法师思考了一下,玩家悄悄冲前方的黑猫扔了个火球。   火球在靠近黑猫的位置就像雪球一样融化了。   黑猫冲他们尖锐地“喵”了一声,谴责正在偷偷攻击自己的人类。   “不好意思,”玩家的声音情不自禁地带上了一点愧疚,对同伴解释道,“我只是想测试一下,之前就有玩家扮成npc坑人的事件。不过看起来,这只黑猫确实是这次任务的指引角色。”   “但它看起来真的很聪明。”   另一个玩家悄悄地说。   黑猫游刃有余地带着路,它的肉垫踏在墓园厚厚的落叶上,没有一点声音。但玩家们就比较倒霉了,清脆的落叶撕裂声传进了他们的耳朵。   他们都隔着屏幕看着墓园里的模样,满是敬畏。   密拉尔大陆是一个无论如何都能使人沉浸其中的世界,无论什么场景,都做的非常真实。看着他们控制的角色提着油灯,缓缓走进月光中的墓园,脚底就仿佛传来刺骨的寒意。   直到在墓穴前站定。   黑猫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稍作停留,“喵”了一声,随后跳上了旁边的栖木,摆出一副任务开始的架势。   一只猫头鹰从树上俯冲下来,似乎想抢回自己的位置,但在靠近黑猫的时候又回心转意,小声嘶鸣着跳到了另一棵树上。   “底下有什么?”   玩家的手中纷纷闪现出铲子和锄头。他们之前当然没有挖坟的经验,最开始显得尤为混乱。不过这至少是有益的进步,土壤和沙石簌簌而落,墓穴里绝望地等待了两天的白时,终于听见了这让人喜极而泣的动静。   “说不定是宝藏,”   有人这么说,“密拉尔大陆上的三大神器分别是什么来着?魔王的镰刀‘魔瞳’,大法师的法杖‘新星’,还有勇者的‘传说之剑’?”   “据说‘传说之剑’也已经到某个玩家手上了。”   “真的吗?”   他们铲到了那块厚厚的铁皮,因此不得不耗费精力尝试把它锯开。金属敲击的声音叮叮哐哐地在黑暗中响起,“但是我从来没见到公告。真不公平,我会羡慕死的,能通过‘传说之剑’的玩家,基本上是天选的勇者吧,这种级别的游戏大佬……”   他们的对话声透过几英尺的土壤,浑沌地传进了白时的耳朵。   白时坐在电脑前面,油腻的刘海遮住眼睛。他听到这些赞美,呼吸不由得又急促了几分。没错,勇者的“传说之剑”正是系统通过漏洞直接给他的那把神器,但系统从来不允许他在其他人面前显摆。   明明是三神器之一,之前唯一交手的敌人却是镰刀“魔瞳”的拥有者克里斯梅尔,简直毫无招架之力。后来又被女巫希尔达暗算,连武器都没来得及抽出来。   他本来是可以……   眼前的屏幕已经不再是一片黑暗,隐约有光明从地面渗透而入。   一铲下去,终于有玩家惊声叫了出来。在被翻起的土壤中,直挺挺地裸露出一条手臂。这副场景在游戏阴森气氛的衬托下,的确有几分瘆人。   他们顿时不再多话,只是迅速又快捷地把被埋在土里的这个大家伙给挖了出来。   勇者直挺挺地躺在黑暗的天穹下,原本如金子般的头发沾满了泥土,身上到处都是泥块。面前仅仅是黑色屏幕时,白时什么都看不到,眼下简直心疼的要命。   这可是他辛辛苦苦捏的角色,居然这么狼狈。   而且由于昏迷咒尚未解除的缘故,他仍旧一动也不能动。挖坟小队的牧师摸了摸他的鼻子,谨慎地判断说,这个人还活着。   黑猫从树桩上跳下来,慢慢地绕着白时走了一圈。   随后,在场的玩家都收到了一条“任务完成”的通知,以及随之进账的一大笔金币。   “搞定了,”罗兰随意地按了两个键,《深渊》内置的对话框跳了出来,他点开勇者的头像,不忘催促一下,“别忘了你答应我的报酬。”   白冥宸:“我知道,你别催。”   紧随其后,他又发了一条:“我跟你说,你要是跟着我,在游戏里什么没有。哥能把你带飞。我这个人从来不赖账,你信不信?”   他听起来有点着急,大概是方才玩家关于勇者的讨论启发了他。   罗兰觉得有点好笑。   “我知道,”他决定不在这里继续耗费时间:“不过我要去别的地方做任务了,这群玩家会把你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之后再联系你。对了……”   黑猫538647:“千万注意,不要又被女巫给发现了XD”   *   剧院门口再次出现一只黑猫时,今晚的舞台剧演出已经快要结束。   没有人进入,入口显得格外寥落,左右各有一个侍卫在早春的寒意中打着寒噤。他们连猫尾巴都没有抓住,只能眼睁睁地放任罗兰操纵着黑猫像一抹烟般溜了进去。   此时,舞台剧正演到最后的高潮。   女演员夜莺夫人怀抱着恋人的头颅——显而易见是纸糊的道具——正泫然欲泣,鲜红色嘴唇喋喋不休地倾吐着爱语。她就像是一架乐器,圆润而漂亮的高音从她颤抖的身躯中轻而易举地流淌而出。   大部分观众都聚精会神地盯着她,很少有人将视线移开。   这给了罗兰可乘之机——但并不仅仅给罗兰可乘之机。有趣的是,从黑猫圆圆的琥珀色瞳孔望去,恰好看到舞台两侧垂落的幕布逶迤在地面上的情景,背后就是黑暗的剧院后台。   一条很相似的毛茸茸的尾巴鬼鬼祟祟地扫过。   这一幕倏忽而去,但毫无疑问,烙印在罗兰眼眸中的,是剧院中流窜的另外一只四蹄动物的痕迹。大概率是只和它相同品种的黑猫。   大法师是那种不满足于一成不变的进展的人类。   因此大法师变成的猫也一样。   他一秒钟也没有犹豫地调转了方向,随后潜入了剧组的后台。   “……所以,”希尔达总结道,“您就和那只猫打了一架?”   她绝望地盯着面前的黑猫,而黑猫舔了舔爪子,身上的毛一丝不苟,顺滑地闪闪发光,看起来并不像是真的遭遇过攻击的样子。想象圣罗兰和一只陌生的猫哈来哈去已经足够吓人,要是再算上挥爪子甩尾巴,就称得上惊悚。   “一只很危险的猫。”罗兰指正道。   希尔达觉得这个世界上不会有猫比自己面前的这一只更危险。   不过,当黑猫潜入黑暗,小心翼翼地用嘴叼起帷幕时,滑进后台时,周围的一切都浸没在微弱的光芒中,确实让神经紧绷。这光恰恰好让你能看到事物的轮廓,但不能完全看清。   它经过几桶用来给玫瑰花染色和充当鲜血的红油漆。   随后是一些各式各样的架子和梯子,有一些已经布满灰尘。石膏像放在架子上,旁边还有为这次演出特制作的纸糊人头,应该是为了备用,多做了好几个。罗兰还看到了巨大的笼子,不知为何,上面还沾着漆黑的毛发。   许多东西都被布遮着。前台的女高音盖住了所有的动静,所以黑猫不需要特别小心不发出声音。   但这也意味着对方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罗兰操纵黑猫小心翼翼地在这个空间窥探着,他能隔着屏幕察觉到这里有着异样的气氛,绝不仅仅只有黑猫一只活物。在黑暗中,或许闪烁着一只绿油油的眼睛——   它出现了。   一只黑漆漆的大猫。   这只猫张开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獠牙,数来数去一共有三层。   罗兰开始思考地狱猫从魔王城跋山涉水,来到王国开辟新栖息地的可能性了。   但这是不可能的。一定是有什么人在饲养这种可怕的怪兽,它和普通的猫不一样,有一条鞭子似的尾巴和毛茸茸的犄角,瞳孔中闪烁着可怖的光芒,冲着黑猫威胁般地嘶吼。   “小猫,”罗兰专注地盯着屏幕,“嘘……乖一点。”   地狱猫朝它扑了过来,以猫科动物捕食干脆利落的姿态。   然后它就被定在了半空中,重重闭合的上下颚留下令人牙酸的撕扯声。它看起来显得很迷茫,一身粗糙的漆黑皮毛在半空中扑腾着,就连耳朵也和犄角一同竖了起来。它威胁性地喘着气,粗重地“哈”了罗兰一下。   黑猫也小声“哈”了它一下。   它游刃有余地往前走了两步,尾巴上不知何时已经卷起了法杖,那颗正牌的“月之精魄”在黑暗的后台闪闪发光,谁也没有看到两只野兽此时在隐秘地对峙。   前台的女高音开始唱最后一个乐章。   黑猫一点点靠近被定格在半空中的地狱猫,随后凑近它粗糙如铁丝的皮毛,嗅闻了一下。罗兰看见屏幕上的黑猫打了个喷嚏,状态栏用小字描述道:   “——你闻到它的身上有一股奇异的香气,似乎在什么地方曾经留有印象。”   地狱猫在空中张牙舞爪,然而就是无法触及黑猫分毫。   抛开客观因素,大法师确实觉得它挺可爱的。而且现在看来,它有着很适合生存在法师塔的性格,要是早点发现,或许就能实现养猫的夙愿。   但现在不行,他已经和克里斯梅尔同居了。   养一只就够了。   罗兰乱七八糟地在思考“为什么剧院的后台会有一只地狱猫”的同时思考了些其他无关紧要的问题,黑猫的脚下踩到了一张硬硬的黑色卡片,卡片上面是烫金的文字。   ……这好像是从地狱猫身上掉下来的。   这样想着,琥珀色瞳孔的黑猫叼起了卡片,仔细阅读起了上面的文字。   文字浮现在屏幕上,弯曲的花体字就像是某种植物卷曲的枝蔓,倒映在屏幕外大法师的眼睛里。罗兰的神色罕见地阴沉下来,他读完了上面写的字,随后决定当着地狱猫的面顺走这张显而易见是威胁的卡片。   此时此刻,包厢内只剩下法师塔的众人。   在收到卡片的那一刻——从读完这些文字起,罗兰就清楚这张卡片将要送给什么人——王后看起来像是要晕过去了,她用自己鲜红的指甲捂住了脸,同时牵起了公主黛比的手。   “这已经是第四次了,”王后梦呓般地说,“我简直不敢想象。”   她看起来十分恐惧,但仍旧牵着黛比迅速地离开了包厢,并且在此之前将黑色的纸片撕成了碎片。黛比显得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自己那些成真的梦境究竟意味着什么,但还是乖乖和母亲一起离开了包厢。   地上只剩下黑色的碎片,和一片鲜红的手帕。   一头雾水的学生们围上来,决定一个个问。   那张黑色的邀请函是什么,上面那些不知所言的话语又意味着什么?既然黑猫选择把它叼过来,就说明它一定知道答案。   他们的老师仿佛很轻地叹了口气。   “我不是很喜欢追忆过去,”大法师望着自己放在桌面上的手,“而且,我以为这东西已经绝迹了。在我小的时候,我的父亲和母亲也收到过一模一样的邀请函。”   “这说明——”   “然后我就被带走了。鲜血、尖叫、祭品、面具,诸如此类,总而言之就是这类不入流的东西。他们是一个有着扭曲信仰的组织,而且渴望通过糟糕的绑架案塑造一个新的世界。”   希尔达猛地抬起头。   “所以,”她的声音发紧,“他们盯上了公主?”   “目前来看是这样。”   在场的所有人都尝试消化了一下这个事实。   随后他们意识到这确实是一个需要王国发出求援信号的事件,必须得等到那位皇后的情绪得到安抚后,再分享更多相关的情报。   “还有,”   半响,还是希尔达再次问道,“老师,虽然我明白了您为什么要和另一只猫……打架。但是,您为什么同时还抢来了这条手帕。”   黑猫转头望向那条鲜红色的手帕,皱了皱鼻子。   罗兰言简意赅地说:   “因为气味。” 第197章 论昏了头的荒谬宣言   关乎王室成员的安全, 皇家骑士团飞快地行动起来。   剧院被团团包围,灯火通明的建筑物照亮了一小片天空,宾客们的抱怨声噪杂不堪。   夜莺夫人还没有卸妆,仍旧穿着那套华丽的晚礼服, 被迫焦虑地在剧院门口站着。她不时低下头看一眼怀表。当例行的所有物排查从她那里开始时, 她瞪着骑士。   “拜托了, ”   夜莺夫人摇摇头, “我根本就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后台的笼子三个月前就在那里,是马戏团曾用来关押他们的狮子的。而我只是从道具屋里随便抽了一条手帕,那里有上百条一模一样的手帕,经理可以作证。至于你们所说的黑色卡片, 我从来没见过……”   “你从来就没有在那里看到过可疑的人影或者野兽吗?”   “当然没有,”   夜莺夫人反唇相讥, “否则我早就被野兽吃掉了。”   “女士,这件事非常严重,国王陛下和皇后都万分关注, ”   骑士不为所动,“涉及到公主的安危, 我们正在和一个穷凶极恶又肆意妄为的对手打交道。”   “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您是最主要的嫌疑对象之一。”   “该死。”   她又看了一眼怀表。薄薄的夜色浸透了她的裙摆,她看起来有点憔悴, 也有点焦虑,最后还是低声说:“我原本打算早点回家的。”   “劳驾,”骑士冷冰冰地说, “这得等调查结束后。”   原本热闹而满是欢笑的剧院,很快就只剩下空洞的外壳。   国王夫妇的行动效率很快,控制住了所有的相关人士,这些人将移交教会审问。   他们的确很宠爱自己的小女儿, 炽如白昼的灯光照耀着剧院的每一寸角落,却始终没有发现所谓地狱猫留下的痕迹,就连后台的牢笼上也纤尘不染,丝毫不见漆黑的毛发。   得到准许离开的人们都匆匆地加快了步子。夜莺夫人不情不愿地挪动着脚步,她身上赤红色的晚礼服在月光下闪耀着,仿佛鲜血淋漓的鱼尾。   “但这不是过于明显了吗?”   角落里传来喃喃声。   在注意到是一只琥珀色眼睛的黑猫正在发出声音时,临走的夜莺夫人忍不住大吃一惊。   黑猫注意到她的视线,友好而充满深思地冲她微笑了一下:   “感谢你的手帕,你的确是一个出类拔萃的演员。令我无法决断的是——你是有意识地在出演一部精心排演的戏剧,还是无意地复现了其中的某个角色。不管怎么说,最近请千万小心。”   夜莺夫人茫然地望着它。   但就在闪神的刹那,黑猫已经隐没在了黑暗中。   *   “白时同学,”   青年彬彬有礼地道谢,他琥珀色的瞳孔在阳光下和猫一样,“非常感谢。”   他站在大学校园标配的梧桐树下,秋天的梧桐已经开始飘落干枯的黄叶。被他称作白时的学生发出爽朗的笑声,他身材高大,捧着篮球大汗淋漓,穿着球衣,显然是从运动场上刚刚回来。   他毫不介怀地和陌生人寒暄了一番,并且对罗兰随口胡诌的介绍人深信不疑。   他的身影逐渐走远,罗兰才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用钢笔划掉了其中的一行字。   他要找的并不是这个“白时”。   这个名字虽然算不上特别大众,但格外简单,在各大院校也不乏有重名的学生。   现代社会,高校录取的学生名单都已经透明化,罗兰整理了一份各个“白时”所在的学校和院系的名单,并带着手机里的黑书直接混进了这些学校。他长着一副好学生的模样,对人又讲礼貌,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泡在图书馆一心学习的“白时”埋在一堆书中昏昏欲睡,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隔着书架倒映着他眼底深重的黑眼圈和手边的一沓专业书籍。   眼睛的主人轻声叹息,随手将拿下来的书放回原位。   在咖啡馆和朋友谈天说地的“白时”聊到兴起时,坐在他前桌,身穿卡其色风衣的客人垂下头,看见黑书发来的登陆提醒。   他喝光了最后一口冰美式,推开门离开时风铃清脆地作响。   ……   虽然还没有找到他要找的人,但名单上被划掉的信息已经越来越多。   罗兰走出了郦城大学的校门,他和形形色色的学生混迹在一起,倒让大法师觉得自己也找到了一点当学徒时的感觉。他一边缅怀自己的青春,一边顺着郦城大学西侧的学生街往前走。   这条街因为和两所大学毗邻而生意兴旺,街道的另一边就是郦城职业学院。   ……虽然这里和罗兰早些时候走访的地方都不一样,大法师一副伪装的乖乖学生形象在这里反而招人不待见。罗兰拢了拢自己的风衣,心想或许自己不去染头发会更容易融入人群之中。   “罗兰,”   映入视线的首先是饱满度极高的红色,单斌的头发不仅没有褪色,而且显得更加鲜艳。他兴奋地冲着罗兰直挥手:“看这里,看这里!”   他坐在一家街边烧烤店里,周围还有乌泱泱一片人。   从对发型和发色的审美,罗兰能够察觉出这群人和他应该来的成群结队,此时单斌一开口,无数不良少年炽热的目光就这样落到了罗兰身上。大法师本能地觉得有几分古怪。   但是他还没来得及思考这眼神意味着什么,就听见单斌充满荣誉感地介绍说:   “这就是我和你们说的,上次和对面那群人打架,我们网吧一挑八的网管。”   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更炽热了。   当然还有怀疑,罗兰看起来单薄地站在秋风中,黑色的发丝显得格外朴素和低调,尤其使他和传说中那个英武非凡的形象截然不同。   “我必须指出,”   他清了一下嗓子,一本正经地指正,“那些人是自己吃坏了肚子的。”   罗兰不知道这群人是怎么理解他这句话的,但单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而其他人非但没有流露出失望的眼神,反而都多多少少有些折服。这个借口太过于荒谬,以至于让这群人认为他只是刻意掩盖自己的壮举。   “你真的很像电影主角,”   单斌说,“失忆了,然后又有一副好身手,而且一直很神秘。”   他举着一把烤串问他吃不吃,罗兰盯着他油乎乎的手指,停顿了一下还是礼貌地拒绝了。   单斌咬了一口滋滋冒油的牛肉,也不知道脑海中转过了什么念头,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地说:   “不过电影主角一般都保持单身,我是说,至少在故事的开始是这样的,”   他不提克里斯梅尔还好,此时想到魔王,罗兰忍不住弯起嘴角。   比起大法师本人,魔王显然是那个看起来就很邪恶的人,假如是克里斯梅尔站在这里,以一敌八好像就成了自然而然的小事,大家都会这么想。   或许他可以带着克里斯梅尔吃一次烧烤。虽然对方一定不希望翅膀染上油烟的味道。   魔王陛下还在吃未经烹调的肉食吗?   罗兰硬生生地遏止了蔓延的思绪,他缓慢地在心中呼出一口气,因为他已经——在他心中已经很久没有如此轻快地想起克里斯梅尔了。或许是周围空气中弥漫的暖烘烘的香气稍微驱散了秋日的寒冷,让他在某一瞬间感到了许久未感受到的轻盈。   但随后他的神情就飞快地黯淡下去。   单斌注意到了他的神情,于是不留痕迹地跳过了这个话题,转而随口提起:“那你最近《深渊》玩的怎么样?版本更新以后有很多npc都不一样了,你有没有特别喜欢的?”   罗兰的手指轻轻一动。   他此时已经找了张塑料凳子坐在单斌身边了,只是没什么食欲。   他抬起眼睛,停顿了微不足道的片刻,随后平静地说:“克里斯梅尔。”   “认真的?”   单斌瞪着他,“我知道的大部分玩家都对魔王恨之入骨。况且他新版本又被强化了一次,现在连打都没法打,太可怕了。你确定你没有受虐人格吗?还是说他长得很像……呃,我可能不该提起那个人的。”   罗兰盯着他看了两秒钟。   青年漂亮的琥珀色瞳孔在黄昏中一点点变色,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不过也可以理解,”   单斌又愉快地自顾自说下去,“有些玩家就是喜欢挑战,没办法,虽然魔王是个恐怖的、毫无人情味的存在,但仅仅是作为敌人的话——”   “不是作为敌人。”罗兰轻声打断他。   他的声音中有某种被稀释的情绪,即使是这样也让人沉重到喘不过气来。   他就这么神色自若地说:“是作为恋人,我爱慕克里斯梅尔。”   罗兰的这句话在密拉尔大陆上能被理解为不知死活的疯子,但放在现代世界,恐怕连疯子的行列都无法跻身,显然是神经不正常的表现。就连单斌也无比震惊地盯着他,担心他是打游戏打坏了脑子。   “但是,”单斌呆滞地说,“那可是克里斯梅尔。”   “那又怎么样。”罗兰油盐不进。   “他是个游戏角色,”   单斌把自己说混乱了,“等等,你不会是因为这种原因和那位……分手了吧。我觉得不可能有人分不清游戏和现实,二次元入脑再深也不至于这样。不好意思,我想你应该不是这个意思。”   “克里斯梅尔是我此生认定的唯一伴侣。”   罗兰再次镇静地扔下一颗炸弹,“总有一天我会和他结婚。”   他终于把这句话再一次说出口,觉得有点口干舌燥,于是用纸杯给自己倒了一杯烧烤摊上的橙汁。过于甜蜜的橙汁流淌在他的舌尖。单斌战战兢兢地看着罗兰,觉得面前的青年正在让自己成为自己所见过的最特立独行的人。   这里全部的不良少年加起来都说不出这么离奇的话。   单斌不合时宜地想起那时候看到的那个神色冷峻的西服男人,他长得非常像克里斯梅尔,不会罗兰就是按照这个爱好选的恋人,然后还要求对方cosplay吧。   ……听起来有点糟糕。   “不,”单斌说,“就算《深渊》主打的是真实,也不至于到这种程度吧。你看我的舍友,他每隔几天就和我们炫耀自己换了一个游戏里的老婆,从青梅竹马的小镇姑娘到精灵族的公主,各种类型就和集邮一样。但这只是个游戏,正常人是不会考虑和游戏里的角色在一起的,他就从来没有当过真。”   是的。   罗兰想,他们没有人能够理解。   从他来到这里的第一刻起,他和克里斯梅尔就成为了两个世界的人。他们做了许多尝试,但直到现在仍旧隔着世界的间隙。他隔着屏幕望着熟悉的故乡,始终是这个世界陌生的异乡人。   但他总有一天会回家的。   罗兰抬起埋在胳膊里的脑袋,缓慢地吐出一口气,他的头发稍微有点凌乱。桌面上的竹签还穿着烤肉,冰冷的油脂仿佛和黄昏产生了化学反应,让他不再打算在这里久留。他在脑海里盘点着接下来的去向。   那么,下一站应该就是单斌所在的郦城职业技术学院。   罗兰用手肘撑起身子,正准备离开,忽然又站定。他想起查阅的名单上那个小小的巧合,虽然谁与谁可能相识这种巧合与找人无关,但单斌的声音缓慢地开始在他脑海里回放。   他琥珀色的眼眸中仿佛有什么碎片在幽暗的地方闪闪发光,忽然问道:   “你刚刚提到了你的舍友——他的名字是不是白时?”   单斌没想到会听到这个: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正在找他。”罗兰弯了弯嘴角,他低声说,“至少我希望找的是他。”   *   金发的勇者大步走过皇宫前的道路。   他看起来神采奕奕,金发就像是预言中那样璀璨,深邃的蓝眼睛又是那样深情。   他手里拿着揭下来的国王的悬赏令,一路上,人们冲他投来钦佩的目光,而他身后跟着的那几个玩家忠实地充当了勇者的陪衬。   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他腰间的宝剑。   那是一柄传说级别的神器,一看便知。它有着千锤百炼出的雪白的剑身,充满历史的印记,刻满加持的咒文的剑柄,以及流淌着金色光芒的剑鞘。   拥有让这样的佩剑认可的实力,就一定能称得上是当之无愧的勇者。   玩家“白冥宸”撕下了悬赏令,也意味着这位勇者接下了国王亲自颁布的“保护公主”的任务。有传闻说,克里斯梅尔两次袭击王国,杀戮的目标正是王室成员。王国到处都张贴着巨额的悬赏。就算如此,魔王的名字还是让大多数人望而却步。   当然,对于国王夫妇而言,这只是明面的目的。   虽然密拉尔大陆上没有比克里斯梅尔更为可怖的造物,但夫妻俩的心绪实际上是被几张漆黑的小卡片搅得一团糟的。   毕竟,被克里斯梅尔盯上甚至能算得上一种殊荣,在漫长的过去,除了大法师罗兰,从未有一个人类使得魔王如此魂牵梦萦。   但写有语焉不详文字的卡片却是无比真实的威胁。   王国的皇后至今仍旧记得她童年时的某一个早晨,她的母亲披着睡袍赤着脚冲上楼梯,神情是怎样的慌乱。看到她仍旧安安稳稳地待在床上后,她的母亲死死地拥抱着她,泪水浸透了她的脖颈。   她后来才得知,其他的贵族家庭遭遇了怎样的厄运。   每个丢失孩子的家族都收到过漆黑的卡片,孩子们被冠以花卉的名字,也像是花卉般被轻而易举地折断。   这些名字都已经被他们的家族淡忘,因为再次找到他们时,已经是一幕无力回天的、地狱般的景象。   唯一活下来的只有泽维尔大公家的小儿子。   ——现在被更广泛地称为大法师罗兰。   皇后彻夜未眠,她整夜地和丈夫争执,企图说服他这件事有多么可怕。天明时,她的丈夫终于松了口。尽管那些组织在数十年前就被宣告终结,他还是签署了悬赏令。   她真的无法想象自己最亲爱的小黛比遭遇这些。   虽然她无意冒犯已故的大法师,但是,当年她隐约听说过这段经历对他造成过怎样的影响,以至于曾对他引以为豪的泽维尔家族迅速地掩盖了他的存在。   尽管现在,教廷派来了骑士团,法师塔也及时送来了支援。但笼罩在王后心上的阴影仍旧是那家喻户晓的歌谣——唯有预言中的勇者能战胜邪恶。   好在今天,勇者终于露面了。   “诸位女士,你们好,”   他鞠躬的动作有点失礼,言语也并不恭敬,但不知为何,皇后松了一口气,一点也没有介意。她一眼看见勇者,就觉得发自内心的信任和放心,无需经过任何人的确认,她就已经决定了这就是真正的勇者,他应该在身边保护她的黛比。   黛比也很喜欢他,闹着要看他的传说之剑。   勇者深蓝色的眼眸带着似有若无的微笑,看着眼前的一切。在屏幕上悄然浮现出的好感栏中,皇后母女对他的好感度在一开始就被设置在了很高的百分之八十。   白时想,这才称得上是游戏。   他被从地里挖出来后,首先做的就是好好打理了一遍自己。换上了崭新的游戏时装,将手中的神器展示出来,做好了重新开始的准备。而王国就是他新的舞台。他充满了新的野心和报仇的欲望,因此也显得更沉得住气。   只要能拿下小公主和她的母亲,就连法师塔也要看在教廷的面子上让步几分……   复仇的想象让白时觉得有点飘飘然,他操纵着勇者跟随皇后走进宫殿,金碧辉煌的建筑物跃入他的眼帘,他环顾四周,露出笑容,但笑容僵在一半。   那个女人。   那个紫发的女巫,脖子上缠着巨大而恐怖的蟒蛇,正优雅地扶着皇宫的栏杆俯瞰着他。那张脸上分明写有恶魔的诅咒,仿佛在赤裸裸地嘲笑他。   而勇者身边,刚刚还好奇又强迫自己维持端庄的小公主黛比,再看到希尔达和她脖子上蟒蛇的瞬间,就发出了一声压抑的、惊喜的小声尖叫。   她看都没有再看勇者一眼,飞快地奔向了台阶上的希尔达。   蟒蛇嘶嘶地对她表示欢迎。   “希尔达姐姐,”黛比的目光充满前所未有的期待,“你也是来这里陪我的吗!” 第198章 论为人所知的口味   克里斯梅尔做过许多梦。   但他从未想象过, 在梦中会出现一场婚礼。   宾客纷涌而至,为他和婚约对象献上祝福。魔王认不出大部分来宾的脸,但他至少能认出深渊的七位领主——他们僵硬着脸表现出喜气洋洋的样子,对那些脆弱的客人们非但很好地克制了敌意, 同样极有礼节。   克里斯梅尔站在迎宾台上, 睥睨地看着落座的宾客。让他不显得冷淡过于困难, 但即使是在梦中, 他也无法不被他心中的另一种情绪所感染。   那毫无疑问是彻彻底底的欣悦。   他仿佛花了漫长的时间等待,每一秒钟都是煎熬。但他最终等到了,面前的人微笑着朝他伸出手,任由他烙印上永生永世无法挣脱的诅咒。魔王感到无与伦比的餍足, 一种残酷的、嗜血般的满足。   他扬起双翼,当着众宾客的面袭击了婚礼的另一方。   纯洁的礼堂忽然变成血腥的祭典, 这反而才和他比较适配。   在尖叫中,他急不可耐地撕扯着对方的胸膛,鲜血流淌而出, 就和婚礼现场的花朵一样绯红。他渴望活生生地抽出对方的肋骨,又渴望和他合二为一。   对方没有反击。   “说, ”   克里斯梅尔听见自己的声音急促地响起,“你属于我。”   在梦中, 魔王依旧能感受到指尖粘腻的触感,他摸索着对方的胸腔,从心脏开始向上数着他的肋骨, 却无论如何都少了什么。   他蓦然望向对方的脸。   人类琥珀色的眼眸倒映着仿若堕神的他,静静地问:   “我是谁?”   *   克里斯梅尔猛地睁开眼睛,下意识地,他的指尖顺着镰刀“魔瞳”的刀柄一路往上, 直到触碰到那根雪白的肋骨才颤抖着停下。大概过了两三秒,他才慢慢松开紧握住镰刀的手指。   这是他让自己镇静下来的方式。   ……虽然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养成的这种习惯。   从他造访王国喷泉广场的那一天开始,梦魇就紧贴着他的脚跟,与他如影随形。而他总是飞快地忘记自己在梦中到底见到了什么人,那些激烈的情感也随之烟消云散。魔王按住自己剧烈起伏的胸膛,觉得心脏仿佛要不甘地跳出胸腔。   ——他好像是金发,又好像是黑发。   ——他好像是人类,又好像以其他种族的模样出现过。   ——他好像想要杀死自己,又好像无动于衷。   越是绞尽脑汁,对方的形象就越是模糊。到最后,根本就是一无所获。   一般而言,克里斯梅尔习惯用镰刀解决问题,绝对的武力在此之前从未有过失效的时候。但这次却不一样。他在寻找一个被他忘却的影子,却连原因也无从得知。   这一次,克里斯梅尔决定从另一个角度入手。   与其考虑他忘记了什么,不如考虑他为什么会忘记。深渊魔族并不是一个健忘的种族,他们只是很难把任何事物放在心上,正如克里斯梅尔的眼眸中从未倒映过他的手下败将一样。考虑到他现在的执念,这不可能是一个自然而然发生的过程。   那么,他是被迫忘记的吗?   克里斯梅尔清楚,现在的他站在他此前未曾达到的力量巅峰。   密拉尔大陆沉寂多年,挑战者们在他眼中如同蝼蚁,他强大到足以睥睨所有生灵,随时随刻能掀起一场毁灭性的灾难。这世界上理应没有任何存在有实力对他的记忆动手脚。   虽然那只是就理论而言。   魔王垂下冷冰冰的眼眸,他从王座边抽出一本书,目光漠然地扫过封面,上面写着《大法师罗兰·泽维尔的生平纪实》。   他绝对是非常讨厌读书的类型。   而且这本书写得也不怎么样——完全是以花边报纸的口吻热忱地编排了已故大法师的一生。   他得到这本书的原因非常巧合。   在他第二次访问王国的喷泉广场,企图找到自己梦魇的元凶时,这本书就这么掉落在雕塑的脚下,成为了邪恶魔王的战利品。   “……所以,当王国骑士团来到那阴森惊悚的山洞时,只看到了惊骇的一幕。在遍地的尸骸中,金发的男孩一遍遍祈祷着,他祈祷的居然是邪神的降临。这使得大法师最开始崭露头角时,随之而来的就是对他道德问题的强烈担忧……”   克里斯梅尔跳过了这部分内容。   简直就像三流的冒险小说,其中编造着一些猎奇而下流的内容,又极力想要表现出谴责公众道德的高瞻远瞩。魔王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   可悲的人。   克里斯梅尔只是漠然地想,当他遇到困难的时候,祈求的竟是外在的力量。   他随便从中间翻了一页,继续往下读。   “……但他奇迹般的成名还是要以和冰霜巨龙的决斗为标志。他的力量远逊于这自然强悍的造物,但罗兰用盐堆和墨水画成的法阵发挥了堪称奇迹的效果……”   就是这条记录最开始引起了他的兴趣。   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的战斗都以绝对的力量定优劣,唯一除外的或许就是那群法师。他们总喜欢躲在战场的后方,不和对手进行一对一的交锋。但只要踩上他们精心制作的陷阱,就算是弱小的法师也有可能对强者造成不可思议的伤害。   也就是说,   既然硬实力上克里斯梅尔无人能敌。那么必须通过法术给他下套。   而魔王又以绝对的傲慢断言,必须是密拉尔大陆上最强大的法师,才能够对他施加这种量级的影响。至于谁得以拥有此殊荣——   克里斯梅尔把书本翻到最后一页。   “……当大法师罗兰被魔王克里斯梅尔杀死的消息传来时,整个大陆都陷入深沉的哀悼中。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或许未来也不会再出现如此强大的法师。尽管他并没有如期许般成为勇者,他的奉献精神,他对光明的忠贞和对正义的追求使他的灵魂闪闪发光……”   这本书上记载着,是魔王杀死了这个无关紧要的人类。   他当时是这样想的。所谓的天才法师,实际上只是个沽名钓誉的草包,甚至没能在他心中留下一点印象。但现在,他确实感到了疑虑。   对方很有可能就是让他忘记了重要之物的罪魁祸首。   但他总不能再向死人讨伐。   克里斯梅尔把这本书随意地放在一边,在明显参杂了个人感情的叙述中,很难再得到更多有用的内容。这仅仅是个猜测,他也不想押上太多筹码。   就在他将书脊倒过来的那一刻,一张印满了字的纸张从书中雪花般飘落。   ——《关于魔王的观察报告·残片七》   “一、魔王喜欢吃甜食。”   “二、有很多人坚信佩戴大蒜能够抵御邪恶力量,但我保证它对魔王没用。事实上,在黑椒、盐粒和蒜末这三种魔兽肉的常见调料中,他会选择最后一种。”   “三、别给魔王尝试辣的东西,除非你希望被带着暴怒火焰的镰刀攻击。”   “四、……”   克里斯梅尔盯着这张纸,就好像没有读懂上面的字。   *   华贵的王国大厅,水银吊灯倒映得小公主头上的王冠闪闪发光。   这里的气氛却相当剑拔弩张。   左边站着的是传说中的勇者,他自称来自遥远之处,身负不可思议的使命,手中的传说之剑正昭示着他已经得到神明的认可。他英姿不凡,身形挺拔,金色的头发就像太阳。   但他的脸色却不太好。   顺着他视线的方向,紫发的女人优雅地抬起眼睛,游刃有余地勾起了猩红的嘴角。她脖颈上的蟒蛇也嘶嘶地环绕了一圈。   “没想到在这里又见面了。”她的声音仿佛魔女的低语。   勇者“白冥宸”指着对面的女巫,愤慨非常:“你这个毒妇,差点把我害死!我要求王国严惩这个邪恶的女人,否则她一定会伤害你们,而且给她身边的人都带来灾难!”   勇者的指责声格外尖锐。   一直表现得翩翩有礼的他在看到女巫的那一瞬间,面孔上忽然浮现出几分狰狞来。对七岁的黛比来说,就算对这个阳光的大哥哥有怎样的好感,看着他当着大殿挥舞着宝剑,仿佛要当场与什么人决一死战的场面,还是吓得立刻就近躲到了希尔达的身后。   “冷静一点。”   面对他的责问,希尔达只是镇静地弯了弯唇角,随后摸了摸小公主细软的发丝,“这里还有孩子,不论我们之间有什么恩怨,你不该吓到她。”   国王夫妇坐在王座上,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支持哪一方。   殿内一片寂静无声。黛比又往希尔达的身后缩了缩。   隔着屏幕,白时那股再一次见到仇人的冲动迅速地爆发,但好在他及时地回过神来。不行,不能再一次中了这个蛇蝎妇人的计谋,让自己颜面尽失。   倘若他把对方活埋自己的事情供出来,指不定希尔达也将他几箩筐的黑料尽数抖落。   看她的态度,想必也不愿意把这些事放在明面上说。   “我……”勇者的声音缓和下来,方才一闪而过的恶意仿佛只是错觉,他赶紧换上温柔阳光的笑脸,向前走了几步,直到让小公主看到自己,“不,抱歉,我失态了。这只不过是我和希尔达女士私下的一些沟通问题。我希望陛下不要介意——”   他把手中的剑收进剑鞘。   方才的情势简直不可思议,传说中的神器在宫殿内挥动着,锋利到能切开一切的剑尖朝向的不仅仅是希尔达,更包括背后的公主黛比。   这情景让皇后的神经紧绷,差点喘不过气来。   直到勇者再三保证自己只是一时冲动,黛比才怯生生地探出头来。白时调出好感度界面,如释重负地发现除了皇后的好感度略微下降了一些,公主的好感度居然并没有变化。   年幼的黛比显然还没有学会如何责备一个人。   虽然她仍旧恋恋不舍地拽住希尔达的袖子,但她已经飞快地就原谅了吓到她的勇者哥哥。   国王夫妇看着宫殿里不动声色地露出笑容的两个人,感到一阵不知所措。他们两个显然决定表现得无事发生,然而却在暗中角逐着由谁留在黛比的身边。原本国王只打算让其中一个贴身保护黛比的,但此时却拿不定主意了。   “黛比,”   勇者笑容灿烂地朝她伸出手,“别怕,我会好好保护你的,到我这儿来。”   然而蟒蛇却悄无声息地游走下来,用脑袋亲昵地蹭了蹭黛比的手背。女孩的视线一瞬间就被惊喜所占据,她在父母复杂的目光下小心翼翼地用手贴了贴蟒蛇。   “国王陛下,”   希尔达的声音冷静地传出,“无论如何,勇者是个成年男性,应该学会和公主保持一定的距离。”   白时简直要恨得牙痒痒。   她这个女人怎么无论什么时候都站出来挡他的路。   他一看到公主,就知道她和她的母亲一样是个美人胚子。虽然他的确很遗憾没有在公主的母亲仍旧是“王国的明珠”时拿下她,但这倒不是说他现在就对年幼的公主有什么邪念。   只不过,把公主从小女孩的时候就一点点养成,成为塑造她,陪伴她,唯一能深刻影响她的人,这对白时来说是自然而然的幻想。   她一定会深深地仰慕自己,对自己的情感一定相当纯粹而美好。   如果小公主爱上他——   白时想,紫发女巫把他说的那么糟糕,分明是危言耸听的污蔑。他甚至还会非常有骑士风度地等到十八岁再娶她。   希尔达的这句提醒在这时并没有引发太多的警惕。   毕竟勇者从样貌和人品上看,都无可挑剔。   但她的话毕竟还是有道理,皇后望向身边的丈夫,国王缓缓点头。他的目光在触碰到自己的女儿时温柔下来,声音威严地响起:   “黛比,你认为呢?你希望谁来陪着你?”   黛比这才依依不舍地将手放下。她迟疑地朝着两边都看了一眼,显然很难做出决定。对王国最受宠爱的小公主而言,她一向被保护的很好,从来没有和这么有趣的人接触的经历,压根难以拒绝任何一个。她不安的眼眸就像小鹿,半响才说:   “我选不出来,哥哥姐姐都很好……”   国王低沉的笑声从浓密的胡须下传来:   “既然如此,能否冒昧地拜托两位一起多多照顾我的女儿?”   希尔达的声音平静地响起,这是她预料过的结果。首席女巫优雅地行了一个屈膝礼,她深紫色的长袍上仿佛有星光在流淌,“我很乐意保护黛比。”   勇者忿忿地看了捷足先登的女巫一眼,随后也立刻发誓:“我也愿意陪伴公主殿下。”   事情就这样从剑拔弩张到顺利解决,国王夫妇当然松了一口气。   而黛比则毫无阴霾地对此感到开心。   她并不理解成年人的诸多顾虑,也读不懂卡片上那些威胁的字眼。她年纪还太小,对她来说,只不过是身边多了两个玩伴,而且母亲也不用再挂着悲伤而忧虑的表情。她从来不知道父亲在深夜偷偷翻阅的书本上,记载过多少和她一样大的孩子们的命运。   而就在这一刻,她的命运也随之扭转——   *   白时阖上电脑。   就目前而言,他觉得自己做的还不赖。王国无疑是密拉尔大陆上最主要的势力,尽管人类没有与生俱来的魔法,但教廷的撑腰和顽强的生命力使得他们仍旧是最活跃的种族。   现在他已经凭借着勇者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得到了拥戴。   除了和公主朝夕相处外,国王夫妇还将为他引荐教廷的圣女和圣骑士军团。白时早就听说过圣女的名号,假如能得她青眼,区区一个女巫希尔达当然无法对自己下手。   他满意地端详着好感界面。   而此时,系统的电子音再一次嘶嘶地响起。   “恭喜你,”它说,随后又催促道,“尽管之前的任务失败了。但只要获取王国的气运值,就能实现我们的计划。在王国以后,还有深渊……”   “你到时候真的会兑现你的承诺吧。”   白时有点不放心地关掉面前的屏幕界面,密拉尔大陆就这样从他的面前消失。即使隔着一片屏幕,白时也无法否定自己时常完全沉浸在游戏的世界中,完全失去了对现实的感知,仿佛那真的是一个触手可及的地方。   “是的,”系统说,“世界融合的计划已经在进行中了。”   游戏中的角色完全和现实中的自己是两个模样。有时候白时会感到极端的不平衡,不过一想到当世界融合后,英俊潇洒,受众人拥戴的勇者将会真正成为自己,他就放下心来。   白时阖上电脑,望了望宿舍外的天空。   他走出门去吃晚饭时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对方匆忙地从他身边走过,卡其色的风衣带起几片踩在脚下的枯叶。白时没怎么看路,光顾着刷手机,差点把对方撞倒。   对方抬起眼睛,那是一双明亮的琥珀色眼睛。   “抱歉,”被撞倒的人反而很有礼貌地道歉,“我急着去图书馆。”   白时的刘海覆盖了眼睛,让他看起来很阴沉。他并没有给对方道歉的意思,但幸好对方也行色匆匆地站了起来。他似乎真的要赶路,很快地就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   直到对方走掉了,白时才默无声息地走到了那人摔倒处的一旁,蹲下来捡起了一个小巧的白色盒子。   这是一副很贵的蓝牙耳机,是某品牌的最新款。   现在天色已经晚了,这里又没什么人,更没有监控。白时将耳机捡起来时,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大概率再也见不到了,要找到他一定非常困难,浪费许多时间。与其这么做,不如就——   他迅速地看了看周围。   并没有人注意他。   他将蓝牙耳机塞进了口袋,面不改色地走进了食堂。   *   在被克里斯梅尔传唤后,差不多一刻钟,暴食领主尴尬地敲响了魔宫的门。   他谨慎地端着餐盘,上面放着烤的热气腾腾的魔兽肉,绝对新鲜,就连魔兽狰狞的牙齿都清晰可见。在雪白餐盘的一边,搭配着三种调料。   他们的主君突然又开始想要尝试经过烹调后的肉类。   明明在那个传说中的人类离开后,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盐粒能激发食物的本味,黑胡椒为肉类提供特殊的香气,蒜香则与食材本身复合的口感相得益彰。这三种调料颇具艺术性地摆放着,经过了重重审核,出现在了魔王的面前。   “没有辣椒?”   克里斯梅尔的声音冷淡,似乎只是普通地询问。   “虽然您是这么要求的,”暴食领主委婉地说,“但在我的领地里,辣椒一类这种会触犯到您的食材,从来就没有储备。因此也没办法一时半会找到,还望主君赦免准备不周之罪。”   魔王又飞快地沉默下来。   现场只残留着他羽翼相互摩擦时发出的轻柔的声响。他面无表情地用餐刀将魔兽肉切成三块,随后分别蘸取了三种酱料,放在口中慢慢地咀嚼。   暴食领主提心吊胆地看着面前的进食过程。   然而,克里斯梅尔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没变过。魔王神情肃穆地挨个品尝过去,就仿佛他第一次小心翼翼地尝试经过精细烹调的肉类。直到餐叉放回盘中,发出刺耳的声音。   他抬起那双令所有魔物都恐惧的暗金色眼眸,声音中带着某种低沉的愤怒:   “你读过了。”   “主君,这……您的意思是……我有点不明白……”   “大法师罗兰·泽维尔,你们都读过那个人类写的书。”   当然读过。暴食领主在心里忍不住脱口而出。   这简直是魔王城所有上层阶级的魔生必读书目。   虽然克里斯梅尔很挑剔,大部分魔物都没有到能引起注意到被魔主吞噬的程度,但为了防止不小心引发了这位暴君的坏脾气,所有人都把罗兰的忠告来来回回读过许多次。   ……虽然这个人类最后也死在他们主君手下。   但总归聊胜于无。   就算暴食领主平时在领地里什么都吃,而且最喜欢重口味的调料。但在克里斯梅尔面前他仍旧装作没那回事。   想想带着火焰的镰刀吧!   他还不想变成一块火候正好的魔兽肉。   克里斯梅尔盯着他看了几秒钟。   那双残酷而冷淡的暗金色眼眸仿佛神祗的眼睛,能够冰冷地刺穿内心的想法。   随后他收回目光,漆黑的大氅下,锋利的羽毛仿佛无数把刀刃,足以把令魔王不虞的对象扎个对穿。但好在魔王此时并不打算这么做。克里斯梅尔只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此处。他长靴踏在空洞的黑曜石地面上,发出清晰的敲击声。   最后消失的是仿佛月光般黯淡的银灰色长发。   暴食领主眺望着它的主君,没敢问出他要去哪儿这种僭越的问题。   在劫后余生的感觉涌上心头的同时,他又觉得魔王的背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气质。   深渊魔族的共情能力总是约等于零。   除了显而易见的暴怒,还有什么?它想来想去仍旧不能够理解这种情感。   但不知为何,大法师罗兰手札中的一个词汇忽然跃上了领主的舌尖。   ——“孤独”。 第199章 论擅自成真的愿望   乌鸦的喙叩响了皇宫的窗子。   希尔达走到窗边, 从乌鸦的爪中摘下一卷羊皮纸。   金发的勇者冷嘲热讽:“多么不吉利的生物,它一定会带来噩运的。你究竟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才得以赖在皇宫里不走?”   “事实上,”   希尔达开始读这封信。   她的神情在意识到信上写了什么后仿佛僵硬了一刹, 但很快又假装若无其事地说, “是他们写信专程请我来一趟的。”   在她应付勇者明显是找茬般的质问时, 原本专注地玩着洋娃娃的黛比不知不觉走到了窗户边上, 她大胆地凝视着那只遍体漆黑的乌鸦,还有它锋利的喙,随后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它。乌鸦专门被训练来送信,脾气很温顺, 只是蹭了蹭她的手心。   但黛比还是惊喜地大叫道:“它喜欢我!”   “没错。”希尔达眼睛都不抬地附和道,虽然这只乌鸦大概率只是以上班的态度面对一个烦人的人类, 但她已经翻到了信纸的第二页,上面写的内容放在二十年前足够让她头皮发麻,但既然大法师人——猫在这里, 她至少能够维持情绪稳定。   勇者白冥宸朝着黛比走去,像是想要尽一点责任。   “这些邪恶的生物是魔鬼的象征, ”他说,“很危险, 黛比,绝不能让它们接近你。让我帮你把它赶出去。”   他大概是觉得拔出一把剑对着送信的乌鸦挥舞有损勇者的尊严,所以只是伸出手, 英勇无畏地挥动着,试图将乌鸦驱赶出窗户。希尔达终于抽空看了一眼,女巫轻声吹响了一声口哨,仿佛风掠过树枝。   乌鸦非但没有移动它停栖的爪子, 还开始尝试用喙攻击勇者。   被黑色的大鸟啄了好几下,不可一世的勇者狼狈不堪地伸手挡住乌鸦迅猛拍动的漆黑羽翼——虽然头顶的血条扣除的血量可以忽略不计,但白冥宸还是感到非常愤怒。   他将手按在剑鞘上,准备拔剑。   “你吓到黛比了,”   但乌鸦此时却扑棱着翅膀飞到了他的身后。白时稍微一转视角,就看到女巫那双玻璃般的眼睛。   她读完了信,不知何时站到了公主身边,讽刺地盯着要挥剑的勇者,一模一样复述道,“真不敢相信你要对一只乌鸦动怒,你究竟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才得以赖在皇宫里不走?”   黛比的脸色在看到剑的那一刻又苍白起来。   不过她还是仰起一张惊惶的小脸,关切地问:“勇者哥哥,你有没有事?”   “不……当然没有,”   白时赶紧说,虽然他很想指责女巫把危险动物放进皇宫,但勇者要是承认自己畏惧区区一只乌鸦,显然会更加丢人。   他脸色不好看地望向希尔达,“不管怎样,现在公主的安危至关重要,这种生物既有隐患,又可能携带病毒。它带来的肯定都是糟透了的坏消息。”   “病毒?”   希尔达重复了一遍。   她并不希望自己的神情被勇者看出端倪,但显然时隔相安无事的二十年,再次收到克里斯梅尔造访法师塔的消息,多少让她显得不那么平静。她随便挑了个问题反问对方。   白时一愣,忽然意识到密拉尔大陆上虽然有魔法存在,但也因此,科学水平还维持在中世纪的水平,对什么是病毒更是一无所知。   年轻的勇者脸上顿时闪过一丝高高在上的讽刺,阴阳怪气地说:“所谓首席法师,居然连病毒是什么都不懂。我以为每个人都早就知道了。”   公主愣愣地看着他们两个。   “……黛比也想知道。”   她的声音在许多人面前就会情不自禁地弱下来。不过她看起来确实对这个话题很好奇。   勇者清了清嗓子,看着公主期待又崇拜的目光,就算隔着屏幕,他都觉得自己身上暖洋洋的。他轻蔑地看了紫发女巫一眼,终于觉得自己感受到现代人的优越感,以及传说中打脸的快感。他打开了浏览器,准备照着百科上的解释念一遍。   这是只属于他的时间。   如果那个紫发的女巫没有不知天高地厚地打断他。   “你给我等等,谁告诉你我没有听说过这个词了?”   希尔达说,随后她耐心地转过头对黛比说,“病毒非常小,小到用眼睛看不见,所以有可能出现在各种隐秘的地方,或者被动物携带。但它一旦进入身体,就会让人生病。”   白时僵硬在原地。   “等等,”他说,“你怎么会知道?不,不,你说的不标准,黛比,你听我的,‘病毒是一种非细胞性的微生物’……”   “什么是‘细胞’?”   黛比刚刚露出一点恍然大悟的表情,又迅速地迷茫起来,“还有什么是‘微生物’?”   希尔达摸了摸她的头发:   “如果你想学,我以后教你。这也是我的导师告诉我的,虽然最开始我听到的时候觉得很惊讶,但仔细研究确实很有趣……不过,现在这些对你来说太复杂了,而那个勇者又是个糟糕的老师。”   “你的导师?”   这次是勇者开始用尖锐的声音质问了。   他听起来咬牙切齿,而且完全没有料到这个精心准备的展示机会会这么被破坏。   希尔达耸耸肩:“这不是很正常吗?你刚刚说每个人都会知道。”   白时隔着屏幕瞪着她。   勇者蔚蓝色的眼睛都快擦出火花了,女巫这才微笑起来,承认道,“好吧,我也是听导师提到过这些内容。不过,他没来得及和我仔细说明就消失了。姑且认为是消失了吧。总之,我也一直在尝试着研究——”   “这不可能。”   白时的脸色很难看。   他在心中呼叫着系统,难不成它还绑定过另外一个人?   耳边忽然传来了一点杂音,但仿佛幻听一样,很快,耳机里传出的就恢复为了正常的游戏背景音乐——没错,这就是那个路人落下的耳机,耳机的价格要比他原来用的昂贵得多,所以他很快就换上了——按理来说,这么大牌的耳机应该不会出问题。   白时并没有太过在意这个问题。   他现在的思绪被其他的困惑牢牢挤占了。好在系统及时在他的脑海中出现,迅速地给予了他一个回复。机械音听起来有点迟疑,但还是并不犹豫地告诉他,并不存在上一任宿主。   “那这是怎么回事?”   白时忍不住脱口而出。   “什么怎么回事?”   黛比怯生生地问。希尔达看了看他,补充道,“顺便一提,你完全没必要担心那只乌鸦的卫生情况,它的爪子很干净,没有你说的病毒。”   “你根本不可能确定这一点。”   勇者仍旧针锋相对,但那双蓝眼睛却显得有点自我怀疑,“没有任何渠道。”   “我能,”   希尔达说,“用密拉尔大陆上的老方法。一个强力清洁魔法大部分时候都不难。”   白时想要反驳,魔法和科学怎么能够混为一谈?但是他却找不到强有力的证据证明对方做不到,尤其是对方奇迹般听得懂他所说的只属于这一边世界的知识时。他忽然觉得浑身发冷,感到凉意顺着阳台未关的门,一点点触及他的身体。   系统的机械音听起来也有几分急促:“正在扫描异常,宿主请稍等。”   这句话翻来覆去没个新花样。   白时古怪地沉默下去,这似乎标志着传说中的勇者和首席女巫的割据战暂时告一段落,而这次的胜利者显而易见。黛比得知乌鸦温顺又无害,经过了一套完备的消毒流程后,高兴地又开始用手指梳理乌鸦的羽毛。   但希尔达脸上却并没有什么胜利者的喜悦。   相反,她看起来也有自己头疼的事情,蹙起了眉毛,瞪着那卷已经被收起来的羊皮纸。   羊皮纸上,被留在法师塔“看守”——虽然他们因为不满于没能和大法师一起到王国去而自顾自称之为“抛弃”——的学徒们跌宕起伏地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魔王克里斯梅尔他气势汹汹地降临,羽翼铺天盖地,几乎遮蔽了白日,看起来就像是要来撕裂这座法师塔,而且有自信能够成功毁掉它的防御。   但他没来得及这么做。   因为塔就在这里。魔王能确切地感受到有一个防护罩,凝结它的是强大而皎洁的星辉的力量。无论怎么想,这都是那位神秘大法师的遗物。克里斯梅尔已经握住了镰刀,但识别了他的身份信息后,防护罩忽然友好地闪烁了一下,然后整个消失了。   这片大陆第二安全的地方就这样对他敞开了欢迎的大门。   克里斯梅尔垂下暗金色的眼眸,冷冰冰地望着这座莫名其妙的塔,觉得这座塔简直和它的主人一样不可理喻。随后他意识到自己又陷入不知真假的记忆中了。   他毫无阻碍地走到了法师塔门前。   ……然后又毫无阻碍地顺着法师塔盘绕的阶梯往上走。塔里原本有人类的气息,但他们躲得很好,熟练掌握保命技术确实是大法师教给他们的第一课。克里斯梅尔的靴子敲响了法师塔的台阶,他闻到魔药和巫术粉末混杂后散发出的沉重的气味。   或许楼上会有埋伏。   克里斯梅尔如是想。   但他一直走到最顶层,才在墙面上看到一张匆匆写就的便签。便签微微翘起,没来得及按平整,上面的墨水也没有干透,措辞倒是相当委婉。   “大法师的房间往左拐,但有价值的东西恐怕已经被您拿走了;如果您想要喝一杯茶,请往右走,进入粉红色门的房间,命令那套茶具,它会自己动起来。我们对您没有敌意,只是按照规定招待您,能解答您疑惑的人都不在这里,而是在王国。法师塔众学徒献上。”   便签上的字迹纤细,和希尔达收到的那张羊皮纸上的字迹如出一辙。   写这封信的已经算是最知情的人士:新晋女巫安娜。   总而言之,信件上这么写道: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克里斯梅尔就离开了法师塔。”   “是的,他去过大法师的房间,我会在信件末尾附上一张失物名册。没错,他也去了那间粉色的房间,谁都不认为魔王大人是去专程欣赏茶具表演的,但他既没有动茶水也没有动甜点。”   “其他地方都安然无恙,奇迹般地没有受到任何破坏。”   情况比王国的温泉广场好多了。   但是,希尔达没有忽略掉最重要的结尾——   “他离开了,希尔达小姐,朝西边的方向。呃,我们只能对他说实话。所以我想魔王陛下现在应该在前往王国的路上。”   希尔达真的非常、非常、非常不希望明天小报的头条变成:   “——魔王克里斯梅尔三次袭击王国,这是否意味着最终的圣战?”   不,不行,类似的东西也不行。   按照惯例,这几天黑猫都在稍微晚一点的时间出现。鉴于克里斯梅尔在找到大法师前首先找的肯定是前来帝国观光的法师塔一行人,她最好立刻动身。否则,她无法想象国王夫妇看见魔王和小公主黛比再次身处同一个空间时的心情。   “我得离开一小段时间。”   紫发女巫说,黛比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显得很沮丧,小公主金灿灿的头发让她看起来就像是某种毛茸茸的小动物。她恋恋不舍地望向希尔达。   在另一边,金发勇者则觉得他听到了今天唯一一个好消息。   “我会照顾好黛比的。”   白时说,与此同时将公主挡在了身后。黛比虽然很舍不得希尔达,但记得母亲的教诲,而且也并不讨厌勇者,虽然他方才出尽了洋相。   小孩子的世界很简单。   只要对方愿意陪她一起玩就好。   正当白时觉得这是一个大好机会,能够趁着这个时机在小公主心中留下远超希尔达的印象时,希尔达又冷不防地开口,声音倒是轻柔又优雅:   “你一个人?我倒担心你太过于忙碌了,万一出了什么疏忽,那可就糟糕透了。”   “怎么会,”   勇者的笑容再次温柔又阳光了起来,   “照顾黛比是我的职责,我一定会竭尽所能。”   他们在孩子面前说话,这一刻倒都装的客客气气。只不过,白时确实在心里祈祷着这个烦人的女人赶紧消失在他的面前,这意愿强烈到都快要盖过系统的电子音了,白时仿佛又听见自己的耳机嘶嘶地仿佛发出了什么杂音,但他专注到顾不得这些。   希尔达看来是厌倦了和他继续说些客套话。   “算了,”女巫说,“我找了个人来替我,你一会儿就会见到她。我希望这足够有效。”   “她?”   勇者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个人称代词。   他的嘴角情不自禁想要翘起,换一个女人,说不定还是美丽的女人和他一起共事,这对他来说正中下怀,不过他的面上不显,只不过淡淡地点头,   “我真不知道你怎么这么不信任我。”   希尔达伸出手看了一眼怀表。随后她决定不再和毫无价值的人废话。   “我必须走了。”她对黛比说,同时犹豫了一下,让身上的蟒蛇滑行下来,留在宫殿里陪着黛比——反正这只蟒蛇对她应付邪恶的大魔王起不了什么作用,“告诉皇帝陛下,我不得不错过圣女的拜访,我的老朋友已经收到消息了。我会及时回来的。”   随后,她的身影便匆匆地消失了。   *   “可能是我太着急了。”   罗兰说。他坐在网吧的二楼,他已经在这个地方待了不短的时间,以至于这里让他感到熟悉。他垂下琥珀色的眼眸,按开了电脑的开机键。   出于保险的打算,又走访了好几处地点,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   透过网吧的窗户,此时看不到月亮,月亮挂在更高的天上。同时也看不见月光,人类创造了繁华的都市,地上的车水马龙足以掩盖自然界的辉光。五颜六色的光倒映在人类的瞳孔中,他忽然闭上了眼睛,仿佛有些疲惫。   他喃喃说:“我总想着赶紧完成一切,然后回去。虽然克里斯已经不会等我了,我完全可以不那么……这算是自私吗?因为其实我才是一秒钟才等不了的那个人。”   在等待电脑开机的短暂的时间,他伸手探向自己的胸口,在层层叠叠的衣物之下,是一枚漆黑的羽毛。他的手指从羽毛上轻轻滑落。   罗兰自顾自说着话,连眼睛都没有睁,并不期望得到回应。   他的身边也的确是静悄悄的一片,楼下网吧的喧嚣声仿佛离他很远。人类知道一直待在他手机里的世界意识此时恐怕都无法对他给出回应,   毕竟,黑书此时已经连接上了它留在蓝牙耳机上的备份,此时正急着对那位“白时”所处的情况进行分析,大概也没法留在这里倾听大法师的情感问题。   眼前是一片漆黑,眼皮轻微地颤动着,将所有纷扰的事挡在那个明亮的世界。罗兰不知为何非常不想要睁开眼睛。他摸索着触碰到桌面上的鼠标,又小心翼翼地移动鼠标,仅仅凭借直觉在桌面上记忆中的位置双击两下。   他听见了音频接通的声音。   随后,是《深渊大陆》登陆界面深沉而悠长的乐音。就好像在玩一个自顾自的游戏,他小心翼翼地移动着鼠标,这次更简单,账号和密码都留在电脑上,他只需要找到登陆键的位置。   他按下了鼠标。   就算是闭着眼睛,只要不紧紧地锁着眉头,还是能对外界的明暗有一定的感知。这样的变化毫无疑问告诉罗兰,刚才的页面已经消失,现在他已经抵达了进入游戏的最后阶段。   这真是无聊透顶的挑战。   罗兰这样对自己说,他知道他已经能够睁开眼睛了。在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开始嘲笑自己。《深渊》登陆界面的背景一直没变过,这也就意味着他闭着眼睛,增添了一点无关痛痒的难度,只不过是想要避开那一幕。   避开那在血夜之下,睥睨地望着他的深渊君主。   避开他爱人的眼睛。   ……多么荒唐。   这些念头仅仅是轻盈地在他脑海中掠过,游戏加载需要花费大概十秒钟,罗兰没有在第一刻睁开眼睛,仿佛这样就能成功规避那些对他而言充满洞察的指责。尽管在这个页面睁开眼睛是安全的,大部分时候只是一些小贴士,背景图片则是密拉尔大陆的地图。   他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动了一声。   随后罗兰意识到他后悔了。他想要见到克里斯梅尔。   即使对方只会用冷淡的眼神望向他,看到这样的图片只会徒添伤感,他仍旧无法按捺住见到对方的冲动。即使这样就好,如果这样就已经很好。   在他的心中,忽然涌现出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如果是今天。   罗兰想。如果就是现在,如果我只能许一个愿望,而且我愿意用一切让它实现。   这个念头极度脱离现实,而且没有任何理由。只不过,在那一刻它就好像一个渺茫的希望一样在人类的脑海中点燃。在黑暗中凭借想象点燃的一枚蜡烛,触碰到它的光的那一刻会被虚假的温暖灼伤。   ——如果我睁开眼睛,就能见到克里斯梅尔。   人类先是为脑海中大声想出的这句话而感到惊讶,但随后又觉得脸上灼热,忍不住带上了一点笑意。如此虚无缥缈的幻想,已经不适合他这个年龄。   但他为这个念头感到高兴。   即使他必然会感到失望,能许下这个愿望对他来说已经足够好了。罗兰按捺住脑海里接连不断冒出的问题,决定走出想入非非的幻想,直截了当地面对现实。但再次之前,他给自己五秒钟做梦的时间。   五。四。三。   出现在面前的应该是光秃秃的树林,此时密拉尔大陆一定能看到月亮。   他对别人说了太多次谎,以至于对自己说谎也能做到面不改色。   二。   这不是最好的时机,当然不是。   精心安排下的一场浪漫而全无负担的重逢,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一。   但是,假如克里斯梅尔真的在面前就好了。   ……   罗兰睁开眼睛。屋内柔和的灯光对他来说也算得上太过刺眼,因为他紧紧地闭了这么久的眼睛。但当他的视觉重新恢复,他的瞳孔茫然地倒映出屏幕上的一切。   他甚至怀疑自己从未按下过游戏登陆按键。   不然活生生的魔王怎么会真的就这样出现在屏幕上,就这样注视着他,仿佛他玩笑般许下的愿望就这样轻飘飘地成真了。   “克里斯?”   唇边似乎有微弱的气流,但罗兰却没有真的发出声音。   对于密拉尔大陆上的两双眼睛而言,黑猫是凭空从空气中出现的。   说不出那个部位先浮现而出,总之,无数碎片般的粒子组成了一只猫的轮廓,又逐渐完善出了更细致入微的种种细节,就连毛发也惟妙惟肖,看起来毛茸茸的,让人忍不住想要摸一把。   它看起来非常轻巧,十分敏捷。   但这只猫却僵硬在原地,就连浑身的毛发也在应激的作用下竖了起来,它在地面上凝固成了一个漆黑的暗影,耳朵直直地竖起来,罗兰觉得自己甚至听得到月光落在树林中的声音。   它琥珀色的瞳孔仿佛两枚纯粹而美丽的宝石,没有一丝杂质,静悄悄地转都不转。   他的心跳声倏忽响起,仿佛忽然炸响的雷雨。   琥珀色的瞳孔中倒映着俯下身来的魔王。克里斯梅尔银灰色的长发突兀地浮现在夜色中,仿佛由金属打造。罗兰渴望摸摸他的头发,想知道手感和过去是否一致。   魔王的手中是那柄环绕着漆黑的戾气的镰刀“魔瞳”,镰刀和黑猫离得很近,因为是先有的镰刀,随后黑猫才出现。镰刀上有一截格外崭新,格外白亮的骨头。   那是他的肋骨。   罗兰忽然感到自己左边的胸口,难以掩饰的空洞感无法压抑,唐突地传来。他怔愣在原地,正如屏幕中的黑猫一样,屏住呼吸,小心翼翼,不明白面前出现的是什么,愿望的实现是真还是假。   但这一幕是如此脆弱,仿佛心跳只要稍微大一点儿声就会打破此时精心维持的平衡。   他控制不住。   他就这样仰头看着魔王克里斯梅尔,过了很久——或者只是他认为的很久,他才忽然意识到是什么让他感到如此僵硬。   那双冷淡而美丽的暗金色眼眸。   并没有因为黑猫的出现有一丝一毫的区别,仍旧倒映不出任何东西的眼眸。   罗兰神经质地将手指伸向自己的脖颈,直到在衣服下,紧贴皮肤的地方触碰到那枚由一根绳子系起来挂着的漆黑羽毛时,才忽然仿佛溺水的人般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就在这一刻,克里斯梅尔也冰冷地直起了腰。   他问:   “这就是你要给我看的东西?” 第200章 论夜路走多的大法师   有时候, 罗兰并不像是他的学生所想象的那样无所不能。   黑猫屏住呼吸,静悄悄地在原地缩成漆黑的一团。影子的轮廓被打磨得很锋利。克里斯梅尔的羽翼则在月夜下毫无顾虑地伸展开来,美丽却冷酷。   月光是一条乳白色的河流,将他们分明地割裂开来。   魔王冷淡地收回视线。   就像看什么和脚边的枯叶或者无形的空气一样毫无价值的东西。   罗兰的唇边不知不觉凝结着一声叹息, 在克里斯梅尔出现的那一刻, 屏幕就充斥着象征着危险的红色, 属于《深渊》boss那悲怆而激昂的杀戮交响曲在耳畔奏响。   但他用快捷键关掉了背景音乐, 于是就只剩下克里斯梅尔那傲慢而低沉的声音:   “仅仅是一只黑猫?”   希尔达肯定在屏幕的视野之外拼命地给自己比眼色,但罗兰仍旧无法给出回应。   他的手指僵硬地停在键盘上,听见女巫尴尬地解释说“这不是一只普通的黑猫”。   但魔王陛下要找的也不是一只“不普通的黑猫”。   不不,克里斯梅尔现在不应该在找任何东西。   罗兰想。所以魔王为什么会在这里, 就算他想要找个借口说服自己,从魔王城饭后散步到王国显然有点太远了。   他一边这么想, 一边听到克里斯梅尔一字不差地说出了他刚刚想的话。   “我不在找任何东西,”   深渊魔族的手指无声地攥住了镰刀雪白的刀柄,仿佛要确认些什么, “对‘神奇动物’也没有兴趣。”   他的心情肯定不好。   罗兰按住正在悄悄溜走的思绪,避免它朝无益于解决问题的方向偏移太远。   但他还是忍不住想, 克里斯梅尔显然深陷烦躁之中,比如对方阴沉而充满戾气的脸色, 以及毫不掩饰的攻击意识,他的羽翼凌乱地竖起,以危险的方式。   是因为心存某种期待, 所以发现一无所获的时候才这么愤怒吗?   希尔达显然也被魔王变换的形态摄住了呼吸。   克里斯梅尔在月夜下抬起脚,就这样踏在半空。   他如今已经走向圆满,只要他想,就连残缺的断角都能立刻复原。在他身后, 那轮月亮一点点染上猩红,仿佛正在随他的心意而变化。   “那么,”   希尔达开始庆幸自己没把胆小的蟒蛇带来了。她同样脸色煞白,悄悄地瞥着毫无反应的黑猫,怀疑自己做的到底正不正确。   虽然其他的选项显然更糟……   而且,把大法师带到魔王面前,让他们自己解决问题。这个简单的方法已经不知道多少次拯救过岌岌可危的密拉尔大陆了。她很难想象有一天会失效。   “很抱歉误解了您的意思,但您到底想要什么呢?”   克里斯梅尔这次面无表情地俯瞰了他们一眼,仿佛在评估这个疑惑的价值,或者,还有没有必要再给这场闹剧一个机会。   “问题。”   魔王在某些情况相当惜字如金。   女巫噤声了,她绞尽脑汁地去思考这到底算不算一个回答。   但罗兰却想,他已经明白了。   魔王不是为了想要找到什么而来到这里。   困扰他的正是“想要找到什么”这份心情。忘却记忆的法术本该完美地发挥着效用,但他留下的痕迹太多了,有什么东西又让魔王起了疑心。   但这也很糟糕。   他本希望对方一点也不要为此痛苦的,看来果然……   他还是会感到痛苦啊。   罗兰觉得心脏处一点钻心的疼痛,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还是不能做到发出声音。   他只是像屏幕中的黑猫一样睁着琥珀色的眼睛,企图将凌驾于月光之上的魔王烙印进自己的视线。   但在对方眼中,它现在只是一只黑猫,仅此而已。   “我想你没什么能告诉我的。”   克里斯梅尔平淡地叙述,每一个字眼都仿佛带有可怖的压迫感,“我在你们身上浪费了时间。”   魔王转过身准备离开。   不能开口。罗兰想,他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能让精心筹划的一切有任何被毁掉的可能性。   他感受到自己喉间的叹息像浪潮一样拍击在手心,时隔许久再一次感受到克里斯梅尔与他素不相识时的眼神,那是看着仿佛不存在的渣滓般的眼神,就这样从黑猫的身边走过。   一直以来一动不动的黑猫忽然转过头去。   就像是忽然被注入了生命,那双琥珀色的瞳孔忽然明亮了起来,仿佛因为什么而感到悲伤。   它的尾巴摇摇晃晃地立了起来,耳朵随着抬头的动作竖起来,似乎要情不自禁地跟着克里斯梅尔向前走上几步。   ……还是没忍住。   “克里斯。”   罗兰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脱口而出这个称呼,大概是没有的,因为魔王的脚步没有一丝一毫的停滞,他只是平静地、毫无留恋地从黑猫的身边擦身而过。   或许是有的。   罗兰闭上眼睛,堵上了手指不知道何时松开的缝隙。   他感到自己似乎很少望着克里斯梅尔的背影,魔王银灰色的长发像是被烤化了的锡,在他的视网膜留下了清晰的残像。   这本来就是不在预料中的相遇,即使是这样他也能感到痛苦中有幸福在灼烧,因为他如愿以偿,只是见到克里斯梅尔就足以让他高兴。   再次睁开眼睛时,魔王近乎消失在视野中。   这个念头刚刚出现的那一刹那,罗兰忽然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的手指几乎是下意识地按下键盘,多亏了“零距离网吧”的硬件,黑猫在几百分之一秒的反应时间内做出了正确的选择,镰刀的痕迹在它刚刚所处的地面上留下了一道狰狞的焦痕。   这是……试探。   克里斯梅尔踏在虚空中,看向它的眼神变了。   能够抵挡得出魔王攻击的存在,在整片密拉尔大陆已经寥寥无几。   虽然这并不是一次很快的应对,罗兰提前关掉了能够预兆危险来临的BGM,又沉浸在糟糕的情绪中无法自拔,直到危险擦到它的猫尾巴时才反应过来。   他的反应很快。   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又太慢了。   ……糟糕。罗兰想,本来应该让克里斯梅尔杀掉它,这样线索就会在这里截然而止。魔王突发奇想的追根问底也会无疾而终。   克里斯梅尔的镰刀燃烧着黑色的火焰,最为耀眼的就是手柄上那一枚洁白无暇的骨头。   肋骨以完美的弧度贯穿着整件武器,填补了每一处曾有缺憾的空间,也使得“魔瞳”成为了一件全新的武器,褪去了过度暴烈的缺憾,增添了优雅而充满技巧的魔力。   罗兰在意识到正确的做法后,就飞快地从键盘上松开手。   他看着克里斯梅尔握着自己的肋骨,迟来地琢磨出了一点诡异,又觉得颇有几分甜蜜。   黑猫摆烂的很明显,这次克里斯梅尔不费吹灰之力就用镰刀紧贴着黑猫的脖颈,下一秒钟就能贯穿它的身体。   它准备自己撞上去。   但它差一点忘记了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这里还有一个他的首席弟子。希尔达震惊地看着眼前反复无常的一幕。她以为她受过的震撼已经够多了。   “不行!”   她下意识喊道,仿佛又变成了当年的法师助理,频繁地为导师各种荒诞的要求而忧心忡忡,“魔王陛下,您不能杀它。它……我本以为你们能好好谈谈的,如果您忘记了的话,这只黑猫就是我的导师罗兰·泽维尔!”   一片可怕的寂静。   “——还活着的时候养的一只宠物。”   罗兰用最快的速度接过了她的话。   好吧,听起来不算太突兀……大概吧。   希尔达愣住了,因为她气势汹汹喊出的话被加上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结尾。   人类和魔族的嘴唇都紧紧抿着,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脚下,也就是这句话的来源,一只终于开口说话的黑猫。   而黑猫抖了抖耳朵,觉得自己现在撞上镰刀自杀比较好。   但已经错过了做这件事的最佳时机。   罗兰咽下了他叹气的冲动,隔着屏幕,他看着克里斯梅尔阴晴不定的眼神,一边想着事情怎么会最终落到这个地步,一边开始对魔王展开了一场核心观点全是胡编乱造的演说。   他顶着希尔达“这怎么骗得到魔王”的眼神,坚定不移地尝试说服魔王。   然后,魔王动摇了。   “你说,你是那个叫罗兰的法师养的猫。”   克里斯梅尔停顿了一会,慢慢地说,“他教你说话,法师总是这么古怪。那么,你应该很了解他。”   希尔达的眼神变成了难以置信。   黑猫矜持地踩着毛茸茸的爪子站起来,在月光下显得很轻盈。魔王终于踩在了地上,干枯的叶片发出被撕裂的沙沙声,他望向这只不知天高地厚动物的眼神缺乏信任。   但黑猫的眼睛也仿佛隐藏着什么,空洞在它美丽的瞳孔中一闪而过。   “当然。”   罗兰以黑猫的口吻忽悠道,“来自深渊的君主,我想你可以允许那位人类小姐离开了。你不认为她说的是真的,不是吗?她什么都不知道,在大法师还活着时,只有我是最接近他的存在。”   ……   克里斯梅尔沉默着,他的羽翼收拢,向着黑猫的方向走了两步。   “你可以走了,”   黑猫说话的声音竟带着某种令人信服的魔力,“希尔达。魔王陛下只是想要从我这里知道一些事。”   紫发女巫猛然抬头。   她看起来非常困惑,但她毕竟是这个时代最优秀的法师。她飞快地整理好情况,随后绷紧下颚望向黑猫,用上了自己这辈子最杰出的演技:   “你绝不能背叛我的老师,他曾经对你不薄。否则——”   罗兰几乎想要为她鼓掌了。   她的反应恰恰佐证了自己刚刚扯出来的谎言。   直到女巫的身影消失在树林小径的遥远处,魔王克里斯梅尔都没有阻止。   林间不知什么时候升起一层雾气,湿漉漉的水汽沾染上黑猫的皮毛。   那是一身绵密的、柔软的、像黑夜中的云朵一样又顺又滑的皮毛,它蹿上了一根树桩,就在魔王触手可及的地方。   魔王仿佛雕塑般纹丝不动。   “摸起来很舒服的,”   黑猫蛊惑般地说,同时舔了舔它的毛发,“你想要试一试吗?”   克里斯梅尔冷淡地看向它:   “不。”   黑猫发出了轻柔的笑声,它的眼睛在雾气中显得更明亮了,   “那么我们来聊聊你感兴趣的话题吧。大法师罗兰的确已经死了,而你并没有找他的必要。就算你看到他,也不会觉得他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   “你——”   克里斯梅尔语带威胁地说出第一个字眼,这只黑猫确实有些非同寻常。   它不像希尔达那样问他想要什么,而是直截了当地说出了他内心所想。但这不知为何更让他感到不虞。   “有时候,”   黑猫的声音逐渐轻飘飘起来,仿佛他们都在梦境里,   “有想要找到什么的冲动,并不意味着真的有什么值得去找。大法师曾说过,这是一个普遍的心理学现象。抱歉,虽然他一直认为你们整个种族都应该去看心理医生,但我想你应该没听说过心理学。用简单的话说,因为孤独而产生幻象,再去寻觅幻象,这件事可能发生,但不会有结果。”   “你知道我做了什么梦。”   克里斯梅尔的声音带着质疑,他抵住镰刀的手指仍旧被漆黑的火焰围绕着。   “我不知道,”   黑猫说,“但我很乐意听。”   它似乎有意往神秘学的方向引导,周围的雾气越来越浓,令人放松又困顿的气氛在雾气里沉甸甸地压下来。   在这样一个封闭的空间中,黑猫放松地用尾巴把自己勾在树杈上,完全是梦里会出现的奇异生物,仿佛对它倾诉什么都无所谓。   克里斯梅尔没有说话。   黑猫沉思般地望着他,过了一会才慎重地说:“你想不起来了,对不对?”   魔王望向它的眼神中燃烧着可怖的怒火,但在怒火之上是被看穿的漆黑的空洞。   他并不反驳,尽管这个他从未表露出来的事实被一只猫说了出口。他必须承认他对接下来的分析有所期待。   但黑猫却忽然一转话音,轻快地说:   “忘记的事情当然就是一点儿也不重要的事情。大法师一直这么说。魔王陛下,就算你的生命没有尽头,也不该把时间浪费在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上。”   “你到底——”   没等到魔王咬牙切齿地说完,黑猫就向前一步:   “去做些更好的事情,比如享用美食,欣赏王国的歌剧表演,让你的部下给你找些有趣的东西,或者养一只像我一样的猫。”   它这样说时向右偏了偏脑袋,仿佛想要蹭一下魔王的手背。   但魔王已经抽回了他的手。   克里斯梅尔闭上眼睛,他拉出镰刀,崭新的雪白的骨头上环绕着碰一下就足以让人骨销肉烂的火焰。   他一定感到匪夷所思,自己怎么会真的有一瞬间被这只煞有介事的黑猫唬住,以至于仅仅只是看着它的眼睛,就觉得解答近在咫尺。   它显然是个骗子。   “我是认真的,”   黑猫的声音伴随着他的想法响起,“在杀掉我之后,好好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罗兰微笑着在电脑屏幕前这么说。   他已经很久没有和克里斯梅尔真正说上话了。最开始的紧张消散后,他的指尖紧绷着,望着屏幕那一头不虞地望着他的魔王,声音不知不觉就轻快起来。   居然听他胡扯到了这里。   ……他真的非常可爱。   这次告别后,要过多久才能再见一面呢?   这个问题他避免在这个时候去想,而是面带笑意地看着克里斯梅尔杀气腾腾地向黑猫逼近。对方的眼神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宽宥,既没有爱,也不存在恨,仅仅只是被愚弄般的愤怒。   这是一场未曾预料的小型危机。   现在他们本不该见面。虽然如此,罗兰还是觉得很快乐。   他慢慢地俯下身,将脑袋靠在手臂上,随后偏过头,就像是屏幕中那只黑猫一样。   他的眼眸中倒映着屏幕上的克里斯梅尔,平静地期待着最后一幕再次如预想般地到来。   “别把我当成傻子,”   然后他听见被冰冷怒意裹挟的声音,差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克里斯梅尔用苍白的手指扼住了黑猫的脖颈,但这一次是为了防止它逃走,“大法师罗兰·泽维尔。”   *   林间的雾气愈发地浓烈起来。   虽然魔王克里斯梅尔可能察觉不到这种小伎俩,但希尔达知道得清清楚楚。这些雾绝对不是自然形成。   这么大范围的元素集合,想必是大法师本人使用无声咒的结果。   至于导师想要营造什么气氛,只有他自己知道。   女巫深紫色的头发因为湿漉漉的潮气而贴着脸颊,她低声咒骂一声,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地走过林间一片裸露出来的泥地。   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已经陷入了一片乳白,完全看不清任何东西。   为了防止不必要的麻烦,黑猫刷新的地点在树林的深处,这恰好避免了魔王造成大范围的灾难,但同样也使得在雾气弥漫的树林间找到出路变得困难。   希尔达打了个寒噤。   她艰难地抽出魔杖,胡乱念了个咒语。法杖的顶端飞出闪烁的光点。她叹了口气,顺着光点指引的方向往外走,心里十分怀念她养的蟒蛇,它的方向感有时候比魔法还要强。   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走过仿佛都长得一模一样的树林。   漆黑的树叶在白雾中无声地碰撞着,就连一点响动都没有发出来。   除了脚下踩到树叶时发出的声音,还有遥远处传来的夜枭的鸣叫,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   希尔达盼望着自己能早点赶回王国,她想要来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而且她多少还是有点担心和勇者留在一起的黛比。   归根结底,黛比仅仅是一个孩子,而且被保护得很好,要求她分辨出别人在对她友好背后的目的对她来说太困难了。   “希尔达姐姐……”   她蓦然停下脚步,不知道自己听到的微弱的声音是不是幻觉。   她在林地里才刚刚行到半道,雾气已经浓到伸出手看不见五根手指。女巫侧过头去仔细聆听,却没有听见刚刚传来的声音。她松了一口气,猜测只是自己的神经太过于紧绷。   她继续朝着光点指引的方向走去。   仅仅是离开了半天,能发生什么呢?   何况她还专门请了她的那位挚友——   希尔达的双手忽然僵硬住了,这一次,她又听到了她的身后传来了声音。林地此时就像是一个迷宫,具体的方位已经分辨不清,她只听到了一个沙哑但严肃的声音,然而熟悉得令人心惊。   仔细聆听,声音的主人仿佛在寻找着什么,呼唤着“黛比,黛比”。   另一个人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是那个勇者。希尔达的心沉了下去。   他仿佛很心虚的样子,就连声音也有点飘忽:“我只是想要带她出去买颗糖。无论怎么想都不应该会出事。我宁愿为公主牺牲自己,也会换她安全。”   “如果我没有立刻解开你布置的陷阱,”   说话的女人上了年纪,毫不掩饰声音中的指责,“就连公主的踪迹都不会留下,你真的大意到连那些失踪者的案例都没有看?像你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值得怜悯。”   还是勇者的声音,他沉默了一下:“……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黛比。”   对方并不打算接着他略带伤感的话语。   她匆忙但坚定的脚步声仿佛就在希尔达的耳边,这个人希尔达非常熟悉,以至于仿佛能看见那张已经长出皱纹的脸,还有参杂的白发。她就是女巫请来的帮手。如今的圣骑士团被授予荣耀一等功勋章的身经百战的团长。   ……同时也是二十年前,被希尔达天天拉去喝茶的金发女骑士。   她是女巫的密友。   尽管随着年岁的增长,作为人类,她确实地衰老了。但她们的友谊并没有淡去。   既然她在这里,那么黛比——   希尔达蓦然回头,她没有犹豫哪怕一秒钟,便朝着那个方向跑去,但不管怎么样都看不到任何一个人影。周围的树林再次只剩下一片死寂。   女巫知道,一定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情发生了。   雾气太浓。现在的雾浓稠地在林间流淌,现在的情况绝对不是大法师的手笔。   希尔达抚摸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飞快地思考着什么。这不是一场忽然起意的行动,他们都知道公主已经被盯上很久了,但直到勇者将黛比带出皇宫,他们才找到机会。   怎么办?   在电光火石的刹那,希尔达忽然想到了一个最关键的线索。   她的蟒蛇!   蟒蛇并没有跟随着女骑士和团长,她没有听到那条庞然大物滑动时压碎树叶发出的声音。   但黛比的声音方才若隐若现。   现在想来,背景音仿佛还有沙沙的声音。   希尔达走前是这样叮嘱它的。一定要保护好公主,紧紧地跟在公主的身后。   有没有一种可能,此时的它仍旧忠实地行使着护卫者的职责?   想到这里,希尔达立刻从怀里掏出一枚小小的黄铜蛇笛,蛇笛的声音呜咽着响起,这种曲调只有从小陪伴她的宠物最为熟悉。   果然,在雾气中的某个方面,微渺到几乎听不清,但确实突然响起了有节奏的“哒哒”声。   这是蟒蛇用尾巴发出声音,进行回应。   希尔达一边在心中默默期望着,一边吹着蛇笛。她放弃了离开树林,而是再一次往那个方向,往树林的深处走去。   她在祈求着,同时快速地走过雾气弥漫的树林。   不知道走了多久,仿佛是很短的一段时间,但对于希尔达来说度日如年。女巫忽然发现雾气变得稀薄了许多,足够她看见远方隐隐约约仿佛有个人影。   她攥紧了手指。   希尔达的庆幸持续到她看清这个影子究竟是什么。   其实,只要稍微走近一点,就能看见他那对漆黑的羽翼。   是魔王克里斯梅尔。   他正掐着黑猫的脖子,将它提到身前。那双暗金色的眼眸比冰还要冷。黑猫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闪烁着,四只爪子下意识挣扎着。   但这在魔王冰冷的暴怒下不值一提。   “罗兰·泽维尔。”她听见魔王阴冷的声音,“你认为这么容易就能骗过我吗?”   她……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处。   希尔达顾不了那么多了。   眼前的一幕虽然看起来有点暴力,但反正她已经见识过很多次,这可能就是大导师谈恋爱的情趣吧。   她快走几步,直到把自己暴露在魔王的视野中,克里斯梅尔的视线并没有落在她的身上,就像是方才并不把黑猫放在眼里那样。   不过反正她也不是要找魔王说话。   “导师,”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着自身难保的黑猫说,“不好意思,打扰您和魔王了。但是,就现在,真的非常紧急,我们需要您的帮助。” 第201章 论从天而降的祭品   克里斯梅尔无视了女巫的求救。   他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黑猫。这是一个棘手的敌人, 在被他点出身份后,黑猫开始拒不承认地挣扎。   它就像是抹了油一样狡猾,不仅挠了魔王两爪子,在漆黑的大氅上留下了几络猫毛, 魔王毫不怀疑自己只要一松手, 黑猫就会立刻溜掉。   但是不能用镰刀。   因为黑猫看起来很容易死掉。   亲自用手指扼住敌人的咽喉, 对魔王陛下来说, 上一次有这样的体验,还是手无寸铁的他在深不见底的深渊中扼杀血亲的性命,最终脱颖而出之时。   深渊魔族的血是冰冷的。指尖陷在毛茸茸中,蔓延开的却是只属于活物的温热。   黑猫停止了挣扎。   “你不考虑我们之间还存在误会的可能性了吗?”   它叹气道, “比如我真的只是一只猫。现在相信还来得及。你应该知道,要是我真的是大法师, 我早该用我招牌的法术了。”   “不。”   克里斯梅尔永远言简意赅。   “好吧,”黑猫喃喃着说,“我早该知道。不过在给你一个你能够满意的解释前, 我得先解决一下我的学徒遭遇的问题,就当这是职业道德吧。”   “我不允许。”   克里斯梅尔冷酷地说。   情感过剩的人类, 到了这个地步还在为别人着想。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不虞。   但下一秒钟魔王就感到手腕处传来触电般的触感,使他差一点松开指尖, 魔王恼怒地望向忽然开始动作的黑猫,随后面对攻击的警惕变成了困惑。   它居然——   把晃晃悠悠的尾巴缠绕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深渊魔族冰冷的皮肤上传来了麻麻酥酥的触感,克里斯梅尔克制住抽回手的冲动, 拧着眉毛盯着黑猫,神情中是遮不住的戾气。   他慢慢地开口,仿佛要说一句关于保持距离的威胁,尽管对发起攻击的这方来说, 这个威胁更适用于他自己。   随后,魔王停住了。   他望向黑猫的眼神再一次发生了变化。   因为就在黑猫黑漆漆长尾巴的末端,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支法杖。这支法杖上镶嵌着一枚璀璨的宝石,仿佛夜空的眼睛,熠熠发光。光芒凝聚成了一枚纯粹光明的刀刃。   就着黑猫的动作,这枚刀刃此时恰好逆着他手臂的方向,仿佛稍微动一动就会刺进他的心脏。   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东西会让克里斯梅尔感到威胁。   但面前的光芒不同,不是实力悬殊的问题,而是这仿佛是一种恰好克制他的力量,魔王下意识抵触与力量的所有者为敌。即使他确信,假如真的发动一场战争,自己会是胜利的一方。   真的到这种程度了吗?   “罗兰·泽维尔。”   克里斯梅尔从齿间低低地念出了这个名字。   黑猫叹了口气,仿佛很通情达理地说:“不这样我们没法好好讨论。”   *   稍过一会,树林里多了三个同行的影子。   说是同行,他们之间的距离感已经快要凝结成实体化的墙壁了。   魔王松开了黑猫,且完全没有继续抱着它的打算,只是阴沉地走在队伍的最后方。希尔达有点同情老师的情感问题,但她更担心的是其他的事,不放过一点儿线索地听着树林深处传来的声音。   于是,黑猫便只能沾着露水,独自一只在前方的树林中静默地前行着。   雾气越来越浓了。   这是人造的雾,并不是真正的水汽。   黑猫皱了皱鼻子,辨认出雾气中有致幻药草的成分,对于身体素质强大的人或魔物没什么效果,但对孩子来说却不一定。   对于动物来说也不一定。   隔着屏幕,罗兰一边解释,一边看向状态栏边上浮现出的“致幻”的小图标。   周围树木的树皮上不知何时长出了无数只眼睛,那些眼睛纷纷滴溜溜地旋转着,贪婪地窥探着经过的一行人。树根则在土地里蠕动着,仿佛即将破土而出的蠕虫。林间的白雾不时蔓延出苍白的触角,仿佛下一秒钟就要抓住旅人的手臂。   “导师?”   希尔达发现了黑猫停滞的脚步。   克里斯梅尔则丝毫不留情面地问:“你看见了什么?”   一行人在三岔路口停下了。   树林中黑黝黝的,希尔达每隔一会儿吹响蛇笛,试图确认她的蟒蛇在哪里。但本该早早被找到的蟒蛇却始终在遥远的地方发出哒哒声,仿佛伴随着她的追赶,对方也不断往反方向游走着。   这很奇怪,蟒蛇的方向感很强,不会故意背道而驰。   “雾的源头是阵法,”   罗兰将手放在键盘上,“阵法的目的则是引诱人看到幻觉,这样一来,他们想要找的人会在幻境的驱使下不断朝着雾气最浓的地方走去,直到来到他们预先设下的终点。”   身后越来越狰狞的树林就说明了一切。   背后刮来一阵阵寒风,寒风中仿佛有什么在尖叫,罗兰已经能看到扭曲的人脸。   三岔路中只有一条道路还没有被幻术扭曲。   ——这就是对方想要诱饵走向的方向。   为此他们特意用了药效不强的致幻剂。黛比是孩子,蟒蛇是动物,唯有他们看到的和黑猫看到的是同样的东西。   这树林对那些清醒的追寻者来说四通八达,但对孤立无援的小公主来说,为了不被幻想中狰狞的怪物碾碎,就只有一条道路可以走。   “但是——”   希尔达不安地攥着手中的蛇笛,从另外一条道路上传出清晰可辨的“哒哒”声。   “我们分头行动。”   黑猫踩在一片枯叶上,但没有踩碎它,“希尔达,如果你能在她们到达终点前就截住她们,那当然会更好。我走这条路能快速抵达阴谋的中心,假如要发生什么,我也能够应付。”   克里斯梅尔看了猫一眼。   “魔王陛下和我待在一块,”   黑猫眨了一下眼睛,“当然。”   这不是一句会令人感到放心的话,“和魔王待在一块”在过去的岁月里一直被公认为诅咒。   但克里斯梅尔困惑地看到女巫的脸上露出了宽慰的神情,似乎很放心把自己的导师托付给他,尽管在不久以前他们还刚刚兵戎相向。   克里斯梅尔又一次将暗金色的眼眸转向黑猫。   他还没有放下对这位身世成谜的大法师的忌惮,而对方忽如其来的威胁又让他感到极度不悦。他第一次遇到如此捉摸不透的人类,使他的内心久违地燃烧起了敌意。   但就算如此——那也仅仅是个不值一提的人类,或者一只黑猫,要是真刀真枪地动手,他有把握将对方斩落于镰刀之下。   “克里斯,你又在看我。”   他们一块儿走了一段路,彼此都缄默无声,直到黑猫冷不丁地说。   “……别叫我克里斯。”   魔王说,随后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盯着黑猫看了一路。没有女巫走在他们中间,这一点更为明显。这完全应该责怪黑猫。   它的尾巴晃来晃去,简直就像是希望人摸一样——魔王陛下没有意识到他只是在合理化自己的想法。   黑猫似乎决意要找点话说,此时又带着笑意接道,   “那么我应该叫你什么——克里斯梅尔,魔王陛下,邪恶的深渊魔族,还是和那些魔族一样管你叫主君?”   克里斯梅尔碾碎了脚下的叶片,枯枝吱吱呀呀地在他的靴子底下哀嚎。   对于罗兰来说,这幕画面要更限制级一些,毕竟此时他眼中的森林已经是一整片由活着的血肉和亡灵组成的了。这一幕让他感到一点怀旧的心情。   “我不是来和你寒暄的。”   克里斯梅尔冷森森地说。   “我知道,”黑猫说,“但现在我们也没有更好的事情做。既然你不相信我说的话,随便聊聊也没有什么损失。比如说,我很好奇你对我到底有什么样的印象。”   罗兰的确知道怎么让他开口。   “很糟糕。”   克里斯梅尔停顿了一下,还是接上了话。   黑猫平静地在他身边走着,矫健地在黑暗中穿行。魔王看不到罗兰所说的那些幻境,他只能看到黑黝黝的树林,背后是一轮银白色的月亮。   他的力量足以将月亮扭曲成赤红,但看到法师的法杖后,不知为何,克里斯梅尔意识到月亮还是保持着皎洁明亮比较美丽。   黑猫看起来对他的贬低并不在意。   “我就知道会这样,”   它轻松地说,“所以说,在交易结束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   大法师罗兰和魔王克里斯梅尔做了一个交易。当然,这就是他们此时此刻在这里相安无事的原因。   他们都明白,战斗到你死我活百害而无一利。   只要魔王从大法师身上得到他想要知道的,魔族和黑猫就不必要再产生瓜葛。而罗兰想要的恰恰就是这个。   至于怎么得到魔王想要知道的一切——   “我不相信你说的话,”   克里斯梅尔在松开黑猫之前说,“人类,你对我说谎。”   “我说了,”   黑猫耷拉着耳朵,看起来有点沮丧,“我从万人敬仰的大法师变成一只隐姓埋名的黑猫,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我在那场对决中惨败于你,因此我失去了所有的冠冕,只想作为一只黑猫隐姓埋名地活着,这没什么不好理解的吧。”   这些话比刚才的胡言乱语要真实多了。   至少魔王无法辨别出此时声音充满遗憾的大法师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这从来不是克里斯梅尔的长处。   但他也不会轻信一个人类。他盯着黑猫慢慢地说:   “你的学徒说她的实力达不到通过一根骨头,看到来自过去的幻影的地步,但你——大法师罗兰·泽维尔一定可以。我要你让我看到这根骨头的主人和它被交付于我的那段记忆,我会用我的眼睛来分辨真假。”   失忆的克里斯梅尔越来越不好糊弄了。   罗兰想,琥珀色的眼眸黯淡了一刹那。他难道不是很清楚吗?魔王对他的深信不疑只有一个原因,就是那时候克里斯梅尔深深地爱着他。   而现在不是。   魔王忘记了自己,此时用陌生的目光望向他。   “……成交。”   未来的事情未来再应付。   罗兰这样说,随后率先甩了甩尾巴,法杖消失在了空气中。克里斯梅尔慢慢地松开了手指,黑猫落在地上时滚了一圈,随后毫发无伤地站了起来。   回忆就到这里,此时他们在林地间穿行。   这里的气温越来越冷了,周围的雾气也浓的吓人。黑猫似乎游刃有余地在地上画了什么,雾气在他身边非常知趣地退缩着,为他和魔王留下了一小片前行的净土。   但也仅仅是狭小的一隅。   克里斯梅尔暗金色的眼眸冰冷地刺穿着前方,不知道是对雾气有意见,还是对黑猫。   他忽然停住了,周围的空气静的吓人,当他垂下眼眸时,黑猫漆黑的尾巴一闪而过,随后他被乳白色的雾气所笼罩。   “我不得不说,”他慢慢地说,必须要花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反应过来他还在思考刚刚那个如何评价大法师的问题。   随后,魔王高傲而庄严地宣布,   “在我所见过的人类中,你是最有勇气的那个,并且非常出色。”   说出这样的话,或者表达出对他人的欣赏,对克里斯梅尔而言显然很不容易。   漆黑的魔王从面前的雾气中移开视线。他并不是非要这么说不可,但方才那道星辰般皎洁的光芒仍旧残留在魔王的视线中,那是他一生中见过的最明亮的东西。   他真的杀死过这样的人类吗?   克里斯梅尔想,但他的记忆愈发地混沌不已。他真的杀死过这样的人类,然后又全无印象,这是有可能的吗?   过去究竟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情。   他镰刀上的那枚崭新的骨头又是怎么来到他的手中的。   克里斯梅尔缓慢地抽出镰刀,镰刀漆黑的刀刃和白骨的手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暗金色的眼眸倒映在镰刀的锋芒之上。他将镰刀抽到身前,刀尖朝外,假如迷雾中真的蛰伏着什么怪物,也会被这片大陆上最可怖的魔王捅穿。   周围的空气死一般地寂静。   假如黑猫听到了他的话,不会到这一刻还没有应答。   不只是黑猫,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   原先还能听见黑猫的肉垫轻轻踩上落叶时发出的声响,但现在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消散了,仅仅只是错过了一秒钟,在雾气中,所有的存在似乎都彻底消失无踪。   克里斯梅尔轻蔑地朝着面前的虚空笑了。   不管这到底是什么把戏,想要拦住深渊的魔王,所面临的只会有一个结果而已。   克里斯梅尔踩到了些什么,他脚下不再是一成不变的的枯枝败叶,而是一道血红色的弧线,似乎是更大图形的一部分,由某种亮晶晶的粉末制成,闻起来有一种古怪的腥味。   魔王漠然地望向它们。   随后,他巨大的羽翼忽然伸展开来,锋利的领域就像刀刃,一层层将故弄玄虚的雾气割裂开来。残留在他面前的空地很快就显露出来,包括地上无法辨明目的的,仍旧残留着滚烫的余波的巨大法阵。   就在他稍前方一点的位置,血红色的粉末被踩出了一道梅花形状的猫爪印。   爪印一直延伸到阵法的中心,随后戛然而止。   魔王向前走了两步,直到站到阵法的中心。他感受到这个巨大的阵法在他的压迫下不断地颤抖着,匍匐在他的脚下,方才被驱动残留下的余波还弥漫在此地的空气中。   对于这阵法而言,他太强大了,因此不能够成为它的目标。   克里斯梅尔缄默了片刻。   随后他横过镰刀,冰冷的刀尖弥漫着毁灭的气息,比起分辨人类话语的真假,这才是他所擅长的领域。他的指尖亲昵地滑过那枚肋骨,从那里开始燃烧起漆黑的火焰,那是仿佛能将一切融化的极度的炽烈。   他挥动镰刀,地面随之撼动,漆黑而狰狞的伤疤横亘在阵法上,直截了当地毁掉了它。   与此同时,   距离这里还有几百米,黛比发出了一声小声的尖叫,她恐惧地抱住了大蟒蛇,强撑着不哭出声,脸紧紧地贴着蟒蛇粗糙的鳞片,滚烫的泪水淌到了胸口。她无论如何也不敢往前走了。   前方传来地震般的巨响,仿佛同时有数千棵树木倒下。   但是身后又是穷追不舍的恶鬼和怪物,它们无处不在,从身后的浓雾中伸出手追赶着她们。   她恐惧到近乎无法呼吸。跪下来抱住蟒蛇时,她感到自己下一秒就会被追上,然后死去,它们就在后面,只差一点点的位置。   但她紧紧地闭着眼睛祈祷,不知过去了多久,还什么也没有发生。   树林间湿润而寒冷的风轻轻地拂过她的皮肤。   她忐忑不安地睁开眼睛,蟒蛇温驯而稳重地环绕着她,仿佛是忠实的护卫。   而周围的一切无论怎么看都是正常的树林。雾气已经消散了,裸露出来的是光秃秃的树干和闪闪发光的黑色叶子,叶片一丛丛地簇拥着,她身下的树根深深地埋在泥土里,树林间一片静谧,只有蟒蛇的尾巴规律地发出轻柔的响声。   黛比这才按捺不住发出了第一声啜泣。   她哭啊哭啊,直到隐约听见遥远处传来“黛比、黛比”的呼唤声,很快就靠近了她。   声音似乎是从两个不同的方向来的,一边伴随着悠扬而迷人的笛声,一边则是年长的女骑士急切的呼唤声。   黛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急切地朝着她们奔去。   *   那东西从空中忽然掉下来时,幽暗的岩洞中传来了欣喜若狂的祈祷声。   它直接落在了祭坛里。   罗兰调整了一下视野,意识到黑猫此时身处一个古怪的器皿之中,器皿里是黏糊糊的某种液体,十有八九是血,应该是动物的血。   外面一片漆黑,火把的光摇曳着在岩洞的顶部闪烁。那些诡异的喃喃声全部都落尽了罗兰的耳朵。   ……最后一个?   罗兰当然看见了前方的阵法,不过对他来说不试着踩一下才算奇怪。   那是一个算得上粗糙的传送法阵,阵法本身非常简单,但增加了许多不必要的夸饰,使得效果显露出来过分浮夸。   这个风格对他来说非常熟悉。   黑猫勉强在器皿中站稳,与此同时,周围能听到的窃窃私语也逐渐小了下去。似乎有一个领头的人开口解释“祭品的情绪失去控制不肯出声也很正常”,以此来佐证黑猫的缄默非常正常。   但这还是说不通公主掉下来的时候为什么好像是黑漆漆的一团。   随后,外面的火光出现了一点漂移。   围绕着器皿的不知道什么人似乎也犹疑不定,此时脚步声在岩洞中响起。   之所以确认这是一个岩洞,是因为空气中带着咸味的潮湿和空洞的足音过于清晰,而且罗兰对于这些人蛰伏的地点也多少有些熟悉。   前来确认的人逐渐靠近,他咏叹般地说道:   “我们终于等到了你,仪式就要开始,王国新生的明珠,一个合格的祭品,纯洁无暇的百……”   他举起火把的那只手僵住了。   “百合花”这个词汇同时古怪地扭曲了。   因为在器皿中望向他的,不是什么金发血统纯正的公主,更不是瑟缩着忍住眼泪的小女孩,而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像“纯洁无暇的百合花”的东西,一只皮毛如绸缎一般光滑,而颜色同夜色一样漆黑的猫咪。   黑猫的瞳孔被火光照亮,就像一对闪闪发光的琥珀,冲他“喵”了一声。 第202章 论故弄玄虚的幻境   在火把明明暗暗的灯光下, 来者的脸色非常难看。   黑猫立于器皿中,身上沾了脏兮兮的血,全然一副无辜的模样。但不应该如此,百合花般的小公主此时应该惊悸无比地在此处尖叫, 雾气理应把她引导到这里。   这次的仪式必须比数十年前还要成功。   此时, 身边的人群也骚动起来, 器皿的遮蔽使他们看不清容器里的情况, 但他们自然能够意识到不对。   前来查看的人仿佛还有祭司的身份,他迅速地镇静下来,绷紧嘴角,对着其他的人说道:“没有什么大碍, 公主只不过是昏过去了。仪式照常举行。”   黑猫圆圆的瞳孔仿佛在幽暗中瞪着他。   它尖锐地“喵”了一声,这一次所有人都听到了。   但祭司决意要隐瞒下去, 他镇定自若,反倒让人们怀疑自己才是听错的一方。或许七岁小女孩的呻吟就和猫咪的叫声差不多。他朝左右示以眼神,尽管人们充满疑虑, 但对领导者的信任还是使得他们递上了沉重的石盖。   外界的光芒随着石盖一点点推动而消失。   黑猫仅仅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那双眼睛不知为何让他毛骨悚然。   这只是一只动物, 他对自己说,它还能怎么破坏此时发生的一切?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 黑猫开口说话了。   “麦伦长老,”   黑猫说,声音清晰可辨, “好久不见。我认为你早就死了,没想到你还在干你的老本行。鉴于我所看到的,你是不是从来就没有想过提高你的法术水平?”   被称为麦伦的人忽然手指僵硬。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拉过石盖, 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把这荒诞而危险的黑猫赶紧永远封存在面前的祭司器皿中,决不细想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就在下一秒钟,他手中的石头出现了无数细小的裂痕,明亮的光辉顺着这些裂痕把器皿击得粉碎。   人群一片哗然。   他们都看见了,所谓的公主根本就不存在,器皿里只有一只脏兮兮的黑猫。   ——并且它还开口说话。   黑猫沐浴在众人困惑的目光中,却闲庭信步般从碎片中跳了出来。这里完全是一副即将要举行邪恶祭祀的样子,血红色的线条繁复而华丽地铺陈在漆黑的岩石上,装饰着人类的骨头和头颅,以及其他各种亵渎神灵的物品。以被击碎的器皿为中心,人们跪立在一旁,手中拿着匕首,匕首上画着狰狞的骷髅,仿佛渴饮着鲜血。   被他们称为麦伦长老的人,假如这个人和几十年前是同一个,那么他一定是这么对他们说的。   必须要在仪式的最后,用匕首结束自己的生命。   “仪式是不可能成功的。”   麦伦长老伸手去抓黑猫,但黑猫轻盈地跳跃几下,跳到了岩洞的高处。它居高临下地望着这看起来神秘又残酷的祭祀,随后断言道。   “……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   “今天就是最后的时机”   “但长老说过……”   前来参与祭司的人们面面相觑。但这只黑猫的来临,确凿无疑地改变了祭典原本肃穆而庄严的气氛,使得人心都逐渐浮动起来。   “你们宁可相信这只黑猫吗?”长老厉声质问,   “看看我们为了今天到来做的准备吧,仪式已经一触即发,你们所期望的一切就要到来了,啊,那阴森可怖、压倒一切的力量——”   “根本不存在。”然而黑猫的声音盖过了它。   或许是因为在高处,它的声音听起来甚至还带着空落落的回声。   “你是在质疑我们的神?”听见黑猫这么说,长老的神色反而缓和下来,“在这里的人们信仰都经受过考验,像你这种无知的造物,绝不可能动摇我们的坚定。”   “我是说你们的准备。”   罗兰却微微弯起唇角,黑猫俯瞰着人群,仿佛在咧嘴微笑一般。它用尾巴挨个指过去,“这些骷髅和白骨都是假的,遍地的鲜血是从屠宰场运来的,腥臭难闻,就连血族也不屑于品尝;至于最关键的召唤法阵,水平几乎是孩子的玩笑,指望它召唤出一只青蛙都不太容易。”   麦伦长老看起来完全惊呆了。   他望向脸色苍白,已经在随着黑猫的指示四处张望的人群。   没错。洞穴的环境格外幽暗,以至于大部分瑕疵都难以发现。但只要有了前去确认的意识,察觉到不对劲也只是时间问题。   他忽然重重地用手杖敲响地面。从人群周围的黑暗中应声跃起的,是数只漆黑狰狞的怪兽。地狱猫垂着长长的口涎,锋利的牙齿闪闪发光,逼近了骚动的人群。   “都不许动。”他压低了声音说,“质疑的观念正是亵渎之举,这是为你们好。仪式仍旧会照常举行,直到邪神降临毁灭这个已经黑暗不堪的世界——”   “你打算用它来召唤什么?”   黑猫不合时宜地开了个玩笑,“一只青蛙吗?”   就算说地面上的法阵是年轻学徒的水平,也算得上抬举。这些纹路显然是拼凑自无数本乱七八糟的有关“恶魔召唤”的书籍,其中一大部分都是胡编乱造,也就是说,这只是栩栩如生但毫无意义的缝合物,绝对不可能起到真正的效果。   麦伦长老愤怒地举起手杖,示以其中的一只地狱猫先行前去攻击黑猫。   但那只地狱猫咆哮着扑上高处,在看到黑猫的那一瞬间却忽然温顺地趴在了原地,巨大的犄角垂下来,藏起了嘴里的三排牙齿,灯泡般的黄眼睛臣服般地暗下去。   非常欺软怕硬。   地狱猫是一种聪明的生物,在发现信件如约送到后,它大概就把剧组后台的挫败隐瞒了下来,仍旧毛茸茸的一大只前去邀功。它肯定没想到还会遇到这只比深渊魔族还要可怕的黑猫。   其余的地狱猫也停住了,谨慎地不敢靠近。   情势的巨变让麦伦长老感到不可思议,他面色青了又白,最终还是隐忍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和我有过什么仇恨?我并不记得有招惹过你,当年所有人都已经死了……”   他忽然止住了声音,不可置信地喃喃道:   “等等,你难道是‘金穗花’?”   “我不是很想承认这个绰号,”黑猫抱怨道,“你的起名审美太糟糕了,你应该知道大家都叫我什么。”   “大法师罗兰,”   麦伦长老后退一步,惊愕地盯着那双琥珀色的瞳孔,“你怎么可能还活着,我隐姓埋名了这么多年,直到他们确认你死了。”   “……真遗憾。”   黑猫的尾巴卷起了那只法杖,密拉尔大陆上最珍贵的宝石,月之精魄点缀在其上闪闪发光,“我还活着,而你的骗术还是和以前一样糟糕。就法术而言,我想我是权威,所以,在场的各位都应该相信了,你的召唤阵一塌糊涂。”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更大的哗然,随即寂静无声。   他们都听过大法师罗兰的故事,有些甚至伴随着这样的故事长大。   现在再一次看向那些骷髅,忽然觉得材质就好像石膏,地上的血腥臭非常,阵法则非常华丽,甚至有些华丽过头了。召唤邪神的阵法真的会这样浮夸吗?   “不。”   麦伦长老后退了一步。   这时候罗兰看出,岁月的确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他曾经更为强健,但现在一双浑浊的瞳孔旋转着,四处张望,仿佛要找到什么可供攀附的所在。   “你会后悔的,”   他嘶嘶地警告着罗兰,大法师正讶异于他还残留着这样的精神,下一句听到的话差点让黑猫原地踉跄了一下,“你破坏了我的计划,你知道我身后站着什么人吗?魔王城的主人不会放过你的,这里布满真正的禁制,没有人能全身而退。”   魔王城的主人。   这不是只对应着一个名字吗?   罗兰正色。他当然清楚此时这场祭典真正需要应付的问题是什么。充满伪饰的各种符号和标记毫无效用,但几只地狱猫,牵扯进来的,毫无疑问是来自遥远深渊的势力。   但麦伦长老仿佛愈发笃定。   “即使你是大法师本人,也敌不过魔王大人的力量。你假死后变成黑猫,恐怕也是因为灰溜溜地战败了吧。揭发真相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些人本来就要死去,你只是让他们心怀痛苦与恐惧地迎接来自己的死亡——”   “但是,”   身边的人群中忽然有人小声说了一句,“那只猫说这个法阵连只青蛙都召唤不出来。”   被拆台的滋味显然很不好受。   “这当然是个召唤阵,”麦伦长老不甘地辩驳道,“我是按照那些书上写的东西画的,其中还包括大法……不不不,我的意思是,它没有那么一无是处。”   “但这就是真相。”   罗兰一边思考着这件事能和远在魔王城的克里斯梅尔扯上什么关系,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最多能召唤出一只青蛙腿,你弄错了最关键的部分。”   长老愤怒地囔囔道:“魔王陛下会撕碎你的。”   就在这时,时钟恰好走到午夜十二点。   洞穴中忽然传来了奇异的破碎声。   周围人群的目光在一人一猫之间徘徊不止时,有人忽然惊讶地叫出了声,颤颤地抬起手指指向召唤阵的中央。在法阵的中央,似乎正是听见了他们的议论,空间被硬生生被撕裂开了一条裂缝,奇异的光芒孕育于召唤阵之上。   漆黑的飓风在其中涌动着。   麦伦长老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洋洋得意的光彩。他自己都惊叹不已地望着生效的法阵,那力量让他心生恐惧,恨不得立刻朝下拜去。他立刻看向黑猫。   黑猫……黑猫一动不动。   直到浑身漆黑的魔王完整地站在了洞穴的正中央,神情冷淡地环视一圈,终于在黑猫的身上停住。他慢慢地看了黑猫几秒钟,暗金色的竖瞳令人毛骨悚然。   “魔王陛下,”麦伦长老从未想过能够真正见到克里斯梅尔,不禁感到头晕目眩。   和他交接的那位魔界领主可从来没说过这样的事情。   他脑子乱糟糟的,下意识指向了黑猫,   “请您处理掉这只黑猫。您或许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就是曾败在您手下的大法师罗兰。他方才还大言不惭地说,您莅临的召唤阵只能召唤出青蛙。”   “青蛙。”   克里斯梅尔的声音低沉,他充满压迫感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   “我不是指你,”黑猫说,“以防误解,我还是特别强调一下。”   克里斯梅尔径直走向黑猫。黑猫抬起脑袋,冲魔王轻快地摇了摇尾巴——奇怪,它又把法杖收到哪里去了?无论怎么想,赤手空拳面对魔王都不是一个最佳的选择。   “魔王陛下,”   黑猫友好而审慎地主动开口,“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魔王在它跟前站定,傲慢地睥睨了一圈,似乎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   他手中的白骨镰刀却显然昭示着答案。   “告诉我这是哪里?”克里斯梅尔俯下身,望向黑猫,对方才麦伦长老的话置若罔闻。他也只能看见罗兰:“我刚刚看到的幻境又是什么?”   “什么幻境?”   “关于你的那一个。”   罗兰的心跳漏跳了一拍。   这个地方有点邪门,和粗制滥造的祭典不同,地狱猫和林中的幻术是真实存在的,想必方才长老口中的禁制也确凿无疑。就罗兰的了解,正在举行仪式的时候,只能通过传送法阵来到这里。但克里斯梅尔显然不能通过那个法阵进来。他肯定硬生生破坏了点什么。   “关于我的……什么?”   黑猫若无其事地说,顺便抬起脑袋蹭了蹭克里斯梅尔的手背。反正魔王贴的太近了。它的毛发湿漉漉的,还带着难闻的血迹,克里斯梅尔在思考自己为什么不把手移开。   但温热的体温隔着薄薄的毛皮传达到魔王冰冷的指节上,却令人有一种诡异的满足感。   “我看到了这里所发生的另一次祭祀,”   魔王言简意赅地说,“你就在其中。罗兰·泽维尔,这一切都是你策划的吗?”   罗兰还没从茫然中回过神来,麦伦长老就猛地摇头:   “魔王大人,”他说,“这当然是您的授意,和他有什么关系。您在说什么呢……”   一股强大的力量裹挟着他,将他重重砸向岩壁,克里斯梅尔甚至没有看他一眼,仿佛只是随意地动了动念头。就在他在岩壁上粉身碎骨的前一秒,温和的星辉笼罩了他,没让他丧命当场。   他激烈地喘息着,震惊地看向黑猫和魔王。   似乎现在一个可怕的念头才涌现到他的心中:“他们彼此认识”。   “你不希望他死?”   克里斯梅尔这下动了,他暗金色的眼眸一瞬不眨地望着罗兰。   时隔许久,罗兰再一次有了接触到一只大型野生食肉动物的危险预感。   “不,”罗兰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杀人之前不应该太仓促,克里斯,虽然他确实该死,但我们应该先把事情问清楚。因为这件事和你也有关。”   黑猫偏了偏脑袋,望向周围散布的四只地狱猫。它们见到罗兰还只是温顺地匍匐下去,此时深渊君主到场,却一个个恨不得夹着尾巴狼狈逃窜。   克里斯梅尔的态度缓和下来。   不知是因为看到了魔王城的特色动物,还是罗兰方才的几句话莫名其妙讨得了魔王的欢心。总之,他甚至没有纠正大法师习惯性的“克里斯”的称谓。   “你不应该离开我的视线。”克里斯梅尔说。   “你看到的应该是小时候的我,”   罗兰停顿了一下,不确定地说,“当时也是在这样的地方,我想麦伦确实保留了当年的记忆。无论如何,现在的情况和过去不同。他不知怎么决定再来一遍,但是这次他的背后还有其他势力。”   “小时候的你?”   克里斯梅尔听完一段话,重复的却还是最开始的那一句。   “很不一样吗?”   罗兰笑了,“但那确实是我。”   他忽然也觉得有点头晕目眩。屏幕前的罗兰闭了闭眼睛,睁开眼睛时,面前的画面忽然闪烁了一下,方才山洞里的种种都淡去了,只看见黑猫重重地抽了一下鼻子,随后便剩下面前的一片漆黑。   他伸手触碰自己的眼眸,指尖湿润而柔软。   他定了定神,才发现游戏忽然切入了一段动画。   *   罗兰首先在屏幕上看到了年幼的自己。   他是孩子中闪耀如太阳的那一个。   ……曾经是。   他的父亲是大名鼎鼎的泽维尔公爵,母亲虽是王室中的旁系公主,但身份不可谓不尊贵。尽管公爵夫人膝下已经有八九个孩子,罗兰的出生仍旧成为了王国上下的谈资。   就在同一年,王国的预言家宣传,会有漆黑的羽翼降临于密拉尔大陆。   而一个勇者,一个金色头发的孩子,将会成为命中注定的救星。   虽然在未来的岁月里,大法师对他原本的发色深恶痛绝,但明亮如晨星的颜色一度象征着希望,琥珀色的眼眸那时候已经闪烁着沉思的光芒,让他显得比同龄人更为沉稳。那时候,人们已经明着讨论罗兰注定的伟业了。   尽管那时根本就没有魔王。   或者正好,那时候根本就没有魔王。   每年的生日宴会极尽奢华,泽维尔公爵和王国所有权贵相谈甚欢,孩子本身反而隐没在喧哗之中。罗兰站在黑暗的楼梯上,头戴生日的王冠,手中被塞了一把玩具佩剑。   众人交口称赞,而他在想他那把被掰断的法杖是不是已经被丢掉了花园的垃圾里。   没有来客注意到他,宴会早就忘记了他。   他踮起脚尖悄悄走出了大门,却什么也没有找到。他只在垃圾里翻出了一张黑色的卡片,上面写着些令人费解的话:   “珍珠碾碎为齑粉,沙砾灼烧为玻璃。高尚灵魂为祭品,削皮挫骨为毁灭。光芒四射的金穗花,你往何处去?”   神话中的金穗花中,安睡着众英雄的灵魂。   花园里芬芳的香味让人头晕目眩,罗兰记不起来更多的故事。   他丢掉卡片,走进了花园深处。   随后,他在花园的长椅上读了一会他最喜欢的《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一百个法师》,随后便不由自主地因为困意而缓缓闭上了眼睛。   年幼的罗兰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在梦里他见到了邪恶的怪物,样貌狰狞,长着十四只眼睛和六张嘴巴,还有仿佛被烈焰笼罩的熔岩般的翅膀。他的眼睫毛不安地在梦境中颤动着。   他望着对方,尝试着举起剑,心中却充满了逃走的念头。   他根本不是传说中的勇者,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冒牌货。他想象不到自己用配剑捅进怪物的心脏,手中浸满粘腻的鲜血。他下意识地为那种触感感到战栗不已,沉甸甸的银剑掉在地上,而他最后只能绝望地被怪物吞噬。   罗兰被梦境惊醒,他感到冷汗浸湿了自己的后背。   下一秒钟他发现自己的眼前一片漆黑。   这就是他被绑架的始末。   但绑架后的生活却并不很糟糕。从绑架那天算起,时间流逝的既快又迟缓。罗兰和其他孩子们被驯养在暗不见天日的洞穴里,和那些人朝夕相处。   那些绝望的信徒对他们这群被绑架来的祭品虽然态度各异,但并不特别糟糕,甚至有些人尤其友善。他们与其说这是个信仰邪神的团体,不如说这些人都深深地感受到被命运捉弄,被人群欺辱,认为这个肮脏的世界已经无药可救。   在首领的带领下,每个人都为毁灭来临奉献着能够奉献的一切。   他们每一个人都不厌其烦地讲述着他们眼中的世界。   他们也虔诚地、理性地期待着他们想象中的未来。一切都将会被摧毁,鲜血最终会汇聚成河流,污浊的世界最终会被烈火烧尽。   为此,需要心甘情愿的牺牲。   牺牲是必要的。这句话在罗兰的耳朵里结起了厚厚的茧子,一度刻进了他的骨头里。不时有人消失,但牺牲在这里是被赞美的,有许多生命在这场光辉灿烂的旅途中奉献了自己,甚至包括他们的成员。   “你们的牺牲将洗清你们的父辈犯下的罪过,”   他们中不乏有出彩的演说家。   而他们面对的听众只不过是六七岁的孩子,   “我们是一群志同道合的人,为这个目标甘愿燃烧殆尽。我们的牺牲将换来地狱的烈火,每一个罪人的灵魂都会在烈火中燃烧。你们应该为你们的使命感到高兴。”   “你为此感到自豪吗?”   激昂演说的黑袍人指向其中的一个孩子,而他受宠若惊,磕磕巴巴地说:“是、是的。”   在那个时候,唯有这样想才是正确的。罗兰也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他们甚至慷慨地任由罗兰学习术法,课本是那些记录着可怖内容的禁书。   但日子不可能永远这么过下去。   在某一天,罗兰从来找他的黑袍人脸上看到了难以掩饰的兴奋,他告诉孩子们最终的典礼很快就会举行。很快,组织的成员从各处赶来,洞穴里燃起了熊熊的篝火,倒映着扭曲的影子。   “世界是应当毁灭的,”   他们说,“我们一直在为了这个目标努力。就快了,就快了。”   在奇异氛围的影响下,就连罗兰身边的孩子们也一起兴奋起来。   “我很高兴自己能发挥作用。”   “那些大人都付出了这么多,我也想要更努力。”   “但我还不知道祭祀的具体内容呢。”   孩子们看向罗兰,因为他似乎是这里最聪明,最受尊敬的小孩。罗兰摇摇头,他的腋下夹着一本书,上面写满了晦涩难懂的古文字。罗兰出神地凝视着手中的法杖,虽然它非常简陋,但至少为他所有。   “我不认为……”   孩子们不赞同地看着他。罗兰顿了顿,说下去:“我不认为能成功。”   最先发出嘘声的是一个最大的孩子,然后他们都愤慨地望向罗兰,因为他说的话所有人都不愿意听到。现在这些孩子们的心中摇曳着的,是和黑袍人一样的信念。他们就是最理想的献祭品,心甘情愿走向祭台的羔羊。   “你是个胆小鬼,”   他们这样说,“你根本无法成为传说中的勇者,甚至不配成为祭品。”   但大人们对孩子的说法一笑置之。   他们不仅不会放弃罗兰,而且要把这个最接近预言中勇者形象的孩子作为最中心的祭品。当祭坛被搭建好,在幽暗的洞穴中,孩子们鱼贯而入,眼神在即将进行一件大事的气氛中紧张地闪烁着,期待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们从未见过牺牲。   就连罗兰也没有。   但他走到阵法的中央时,看到了什么是这些人口中的牺牲。他们用着不知从什么书里拼凑出的咒文,那些故作姿态的祭祀词藻简直冗长到令人发笑。地上的咒文就像孩子们的涂鸦。   罗兰感到浑身的鲜血就像是冰一样凝固起来。   他跌跌撞撞地从祭坛上跳下来,竭尽一切力量靠近麦伦长老,冲他磕磕巴巴地解释这样的阵法绝对不会成立。但麦伦长老却置若罔闻,他甚至善意地嘲笑着罗兰作为孩子的天真,他怎么可能掌握了判断法阵的能力?他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   “你畏缩了。”罗兰被这样指责。   他绝望地看着周围人的脸,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对自己理想即将实现的憧憬和光荣,他们都认为他们的牺牲是有价值的。   只有罗兰知道。   仪式不可能成功,所有人都被欺骗了。   肮脏的泉水顺着钟乳石柱滴滴答答地淌到地上,洞穴里黯淡无光,在一块天然形成的巨石上,用鲜血勾勒出狰狞可怖的图案,仿佛一只流泪的眼睛。   这就是那些人召唤邪神的图案。   简直是一团糟。屏幕前的罗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望向屏幕中年幼的自己,心中浮现出一模一样的想法。   在屏幕中,金发男孩从昏睡中醒来,他摇摇晃晃从器皿中钻出来,那些人大概以为他早就窒息而死,但他提前在容器边缘敲出了一个豁口,没有任何人发现。   四周只剩下满地的尸体。   “错了,”   罗兰听见屏幕中的自己喃喃道,“我说过不应该这么画。”   他的呼叫此前没有得到回应,当然现在也不会。   人们的脸上大多是兴奋的微笑,唯有最上面的一具尸体,他黑袍的兜帽已经松开,露出苍老的一张脸。   那张脸上凝聚着痛苦、震惊与不安的神情。   或许他活到了最后,然后发现阵法只是在……发光。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邪神忽然出现,毁掉他们深深憎恶的世界,这里只有他们亲手创造出的地狱。于是他也把匕首捅进了自己的心脏。   罗兰手脚的束缚松开了。   他站在祭坛上,俯瞰着脚下的标记,一只血红色的眼睛。   随后他跪下来祈祷,膝盖硌着硬邦邦的石头,身上都是沾染上的血迹。他一刻也不停地,全心全意地祈祷。他完全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时候的他在祷告着什么呢?   屏幕前的罗兰想,大概在祈求着邪神真的降临于世,摧毁所有的一切。   眼前的情景太惨烈,但更为惨烈的人们为了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未来相继死去。   年轻的男孩在尸体之间跪坐着,祈祷着,假如这个世界不被摧毁,那么人们的死亡就真的毫无意义了。   他一直待到被圣骑士团找到。   ……在罗兰的记忆里是这样的。   他再一次盯着屏幕回顾着那一段震惊整个王国的惨案,过了几秒才缓慢地呼出一口气。虽然对他来说是回忆了一遍当年发生的事情,但影片实际上也就只有短短的几分钟,不知道这段时间山洞里的黑猫是个什么样的状态。   他将手放在键盘上,准备重新接管游戏角色。   但这时候他忽然停住了。   影片中所发生的,是不可思议的一幕。   *   年幼的罗兰不断地祈祷着邪神的降临,尽管他从未见过邪神的模样,而预言中的他本该是杀死邪神的英雄。他一遍一遍地闭着眼睛祷告,但周围的一切都静寂而冰冷。   本该如此。   如果那对漆黑的羽翼没有冰冷地划开此处的空气,暗金色眼眸的魔王忽然降临在幻境之中,略显茫然地转了转瞳孔,最终定格在男孩的身上。   “大法师罗兰·泽维尔?”   克里斯梅尔盯了他半响,居然认出了他。   罗兰都觉得有点惊讶了。   那时候的他留着金色的头发,而且长到肩膀,整个人看起来的气质也完全不同。屏幕中的自己眼睫颤了颤,那双尚显稚嫩的瞳孔倒映出银发金眸的魔王,高高在上,仿佛冰冷的神祗。   这大概是幻境吧?   还是刚才魔王介入的幻境,又重现给了自己?   克里斯梅尔皱着眉盯着年幼的罗兰。   “我们刚刚在山洞里,”他低声说,看起来因为搞不清状况而格外不愉快,“但不是这个山洞。告诉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您是在叫我吗?”小罗兰茫然地问,但那双眼眸是空洞的,“不,您就是我们要找的邪神吗?一定是,假如我的祈祷被听见了。拜托了,请实现大家的愿望吧。”   ……完蛋。   靠谱的成年大法师想,看来这居然是实时的。   这下就连他也没能搞清楚情况。   他脑海中闪回了一个片段,黑猫在舞台后面抽了抽鼻子,因为闻到了特殊的气味。刚才的最后一幕中,他再一次看见黑猫抽了一下鼻子。不仅是他,魔王也再次被投入了幻境中吗?   就在他回忆时,屏幕中的罗兰充满祈求地望着克里斯梅尔。   魔王显然也察觉到了不对。   因为此时金发的男孩拽住了他衣服的下摆,闭上了眼睛。他说出了自己残酷的愿望:   “……请您为我们毁掉这个世界。”   克里斯梅尔的视线停留在男孩握住他衣服下摆的手,神情冰冷,他并不希望听到类似的祈求,因为祈求是弱者才会做的事情。但他并没有迅速地将自己看不上的人清理出视野之外,而是缓慢地在手中凝聚出了那柄镰刀。   杀戮,还是其他选项?   魔王正在为自己也不知道的理由犹豫,他面前的男孩忽然后退了一步,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闪烁着琥珀般明亮的光芒。   与此同时。   屏幕前的罗兰松了口气。就在上一秒钟,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恢复了游戏的操控权。   虽然……不是黑猫,而是幻境中年幼的自己。 第203章 论三句不离的吻   克里斯梅尔没有应对孩子的经验。   这是一个幻境, 他很快意识到这点。魔王略略弯曲手指,却并不急于唤出“魔瞳”。他直起身子,站在干涸的鲜血和残缺的尸体中,银灰色的长发仿佛照亮此处惨状的黯淡的月光。魔王非人的金瞳审视着拉住他衣摆的小罗兰。   对方大概是被吓住了, 松开了手后退一步, 愣愣地望着他。   这孩子头发的颜色就像太阳。   预言中足以同自己匹敌的对手就是……他?   魔王心脏的某一处又感到永不满足的空洞, 就像他每一次在梦中捕捉到那个不知姓名的“他”一样。那人的形象从踏入幻境的这一刻起不断地被填充以血肉, 以至于克里斯梅尔每一刻都觉得只要自己再想起一点点,就能揭穿他的真面目。   他冷硬地命令道:“再说一遍。”   小罗兰稍长的金发遮住了那双漂亮眼眸的情绪。他似乎急切地想要开口解释,但又不想太直面魔王的锋芒,只得一步步往后退。   魔王的靴子吱吱呀呀地踏过了碎石和血迹, 不容躲避地逼近他,无法被驱逐出他的视线。   “你刚才说‘为我毁掉这个世界’?”   克里斯梅尔手中的镰刀白骨森森, 在数秒之内就能将触及之物化为齑粉。   “不是你想的那样。”   小罗兰咬住嘴唇慢慢说,同时又往后退了一步。再往后就是岩壁,“稍微冷静一下, 我跟你解释,别靠的这么近, 克里……”   他的声音仍旧稚嫩,却装出一副大人的口吻说话。克里斯梅尔想起以黑猫身份示人的大法师, 他也总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这或许是从小就培养出的习惯。   但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那就是幻境从某个时间点又发生了改变。   魔王抬起的指尖停顿住了。   这给了小罗兰一个可乘之机。他的脚跟已经抵到又湿又咸的墙壁,但他可以趁机巧妙地从魔王的手臂下钻过去,逃到另一边黑洞洞的洞穴中去,给自己留下一些喘息的时间。   克里斯梅尔冷酷地俯瞰着他。   仍旧想要挣扎是猎物的本能, 而魔王只想要得到他的答案。   他对待这个男孩已经匪夷所思地温和,否则这孩子早就该被自己的镰刀钉在墙上。无论对方有什么反应,都不会改变他的意志。   男孩深深地喘了口气。   洞穴内的温度很低,人类的面前氤氲起薄薄的雾气。他弯下腰,腿背绷紧,完全做好了逃跑的准备,就在下一秒,他重心下移,仿佛用足了力气,朝前一步——   抱住了克里斯梅尔的腰。   人类的体温即使隔着厚实的衣物也能传达到魔王的身上,小罗兰闭上了眼睛,那头毛茸茸的金发贴着魔王漆黑的大氅,两臂张开,身上的血也就这样蹭在了魔王的衣物上。他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一片茫然。   但好在克里斯梅尔比他更为茫然。   “你——”克里斯梅尔僵硬住了,深渊魔族原本就被判断为大型冷血动物,魔王的血是冰冷的,几乎只有人类靠近他的那一部分才有知觉,他伸出手想要推开男孩,却发现他的眼泪顺着脸颊滚烫地流淌下来。好吧,把他的大氅弄得更乱七八糟了:   “大法师罗兰·泽维尔,你最好祈祷我不会最终发现只是你在戏耍我。”   克里斯梅尔咬牙切齿地说,指尖却停在小罗兰柔软的发丝中不再动。魔王只是站在原地,甚至显得有点局促,身后的翅膀拍打着地面,最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到底是为什么?   他就是拿这个人类没什么办法。   克里斯梅尔逼迫自己快一点想起来,在幻境中,他感到封锁自己记忆的那一把大锁愈发摇摇欲坠,几乎下一秒就要粉碎。从这个角度看,面前的人类简直是送上门来的礼物。   他的手指从对方的发丝中慢慢下移。   直到触及对方脆弱的脖颈,面前的男孩忽然松开了他,露出一双惶恐又不知所措的眼眸,仿佛意识到做错了什么。但这次他不跑了,聪明的男孩,他明白跑也没有用:   “我该怎么称呼您?”   小罗兰一无所知。克里斯梅尔把手从他的脖颈处松开。   “魔王。”   他倨傲地说,“我不是你们的神。”   *   罗兰在短短的几秒钟时间体验了一遍情绪的过山车。   这不怪他,至少不能完全怪他。   首先,他不该忘记《深渊大陆》有一套复杂的操作系统,不同种族对应着不同的指令;其次,他不应该搞混人类和纯种动物的巨大差异,并且想当然地用他原本擅长的键位进行对应;最后,他最不应该的就是按下了键盘上的那个键。   对黑猫来说,这个指令意味着轻盈地一甩尾巴,找个空隙钻出去。   对人类来说……在看到屏幕上的小罗兰不管不顾地抱住克里斯梅尔时,罗兰觉得万事休矣。   黑猫在待机的时候会晃晃尾巴,眨眨眼睛。但年幼的自己稍有不慎就开始哭,身上脏兮兮的,还把魔王陛下的大氅当作擦眼泪的手帕。   罗兰已经在思考最近的复活点在哪里了。   然后他就看见克里斯梅尔僵硬地将手指放在了男孩的头发上。   罗兰将原本已经逼近舌尖的“克里斯”硬生生地咽了回去,觉得自己受到了惊吓,随后又听见了克里斯梅尔那句咬牙切齿的威胁。用不着一霎那,他就决定自己必须对屏幕中角色的芯子已经是思维成熟的大法师的事实三缄其口。   否则魔王大概会恼羞成怒,杀人灭口。   好吧,这只是个玩笑。   最重要的是不能让克里斯梅尔想起来。大法师亲自锻造的枷锁在某些地方会变得很不稳定,尤其是像这样的幻境。   罗兰望向魔王暗金色的眼眸,野兽般的竖瞳忽然再度泛起了贪婪和偏执的占有欲,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的手指搭在小罗兰的脖颈上,某些熟悉的情绪在蠢蠢欲动。   在这种时候,还是以小罗兰的身份和他相处更为安全。   这一次,罗兰的操作非常谨慎。年幼的孩子背过手去,在他身后的那一只手悄无声息地划动着,仿佛只是在空中画了一些毫无意义的符号。但空气中的元素却被悄无声息地调动起来,它们应主人的命令,前去寻找打碎幻境的关键。   “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与此同时,年幼的罗兰怯生生地说,“魔王陛下。您说的大法师是谁?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但他有着和我一样的名字。我们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他看起来吓坏了,脸色发白,但他的瞳孔深处却没有畏缩的情绪,仿佛就在这里被魔王杀死也无所谓。   克里斯梅尔按捺不住地下重了手,拨开头发的动作在男孩额头上留下了浅浅的指印。   那双瞳孔……有什么样的线索。   他真的杀死过对方吗?他越来越觉得,大法师才是那时候胜利的一方。   克里斯梅尔猛地凑近,他的眼睛几乎贴着男孩的眼睛,暗金色的瞳孔仿佛要吞噬一切。   但他真的在和手底下这个瑟瑟发抖的躯体对话吗,他似乎认为他能透过那双琥珀色的眼眸,看向另一个截然不同但又一模一样的存在。   罗兰隔着屏幕碰了碰克里斯梅尔的眼睛。   不行。他想,还得说谎。   但是他真的没法当着这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说下去。   “你还要骗我吗?”克里斯梅尔说。   他的声音不自然地止住了,因为就连魔王也不知道他所说的“还”指的是什么涵义。而罗兰的手指停留在屏幕上,一时间没能松开。   “他想起来了吗?”罗兰想,“即使只是短短一瞬。”   他们古怪地僵持着,幻境中的时间凝固在过去的一隅。   半响,克里斯梅尔才放弃般地移开视线。   他换了一个话题。   “——预言中说,你会是杀死我的那个人类。”   面前的孩子看起来很不安,他金色的头发就像太阳一样,光辉璀璨,直到这样的光芒吞没那一枚不详的月亮,这是命运为他写好的诡计。   “我不会杀死您的,”   小罗兰怯生生地说,“魔王先生,我连剑都举不起来。”   真该让那些大法师忠诚的学徒和拥簇知道。   克里斯梅尔想,这是在幻境之中,否则他一定会回到王国的广场上毁掉那座雕像。   这个人会说谎,且擅长此道。怨恨仿佛剧毒般在他的心脏中流淌,即使魔王无法回忆出任何具体的情景,但他毫无疑问恨着眼前的这个人。   “你的法杖呢?”   “……什么?”   克里斯梅尔干脆掠过他——就差一点就像是黑色飓风一样从他身边碾过去了,但还是牵起了他的手。幽暗的山洞里弥漫着血的腥味,还有些冷冰冰的其他东西,总之不适合牵着手漫步。   克里斯梅尔拉着男孩踉踉跄跄地走着。   他们走到第七圈的时候,小罗兰喊了停。   “就在这里,”   他顿住了脚步,“如果您在找的是我的‘法杖’。”   罗兰实际上怀疑克里斯梅尔是不是真的在找,他确实很不擅长做这类事情。他身边的魔王停下了,偏过头时,克里斯梅尔银灰色的长发拂过了他的手背,就算隔着屏幕,罗兰也能想象出那种触感,就像粗糙的绳索。   他们的视线一并落在地上。   克里斯梅尔用镰刀挑开法杖上的半截手臂,使它暴露在空气中。如果这真的算得上是法杖的话。它看起来像是那种哄小孩玩的玩具,上面用亮片点缀着五颜六色的星星。   最重要的是,它折断了。   罗兰慢慢地走上前去,他捡起了地上的‘法杖’,试图将它复原。但是中间的那一道折痕太深了,无论怎么努力也不能使它恢复原状。   法杖是那些人为了稳定罗兰的情绪带来的。   对症下药,指的就是这个。   同时来的还有给一个贵族小女孩的信纸,这样她就可以给她的亲人写信,虽然信件从未有回音;还有给其他孩子的糖果、玩具剑、各种各样的零食。所有人当时都很满意。   现在这支法杖被人踩断,陷在尘埃之中。   “已经坏了,”   屏幕中的小罗兰闷闷地说,“就算没坏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否则,当时的他就能阻止所发生的一切了。   一个法师的法杖是比他生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然而,克里斯梅尔将法杖从罗兰手中抢走的时候,未来赫赫有名的大法师并没有反抗。魔王像是端详一件半成品般端详着法杖,亮晶晶的亮片沾染在了他修长冰冷的手指上,他用指腹缓慢地旋转了一圈。   随后,罗兰隔着屏幕甚至没能看清他的动作,法杖就被塞回了他的手上。   “用这个。”克里斯梅尔说。   魔王真的是那种会冲着小孩的手上塞上一把武器,然后就开始理所应当地指导他发挥武器作用的存在。   罗兰一边想着一边端详着法杖,发现原本断裂的部分被一枚漆黑的羽毛深深地嵌了进去,将法杖完整地连接了起来。非常完美,唯有在美学层面显得有点突兀。   魔王说使用它……使用它做什么?   罗兰轻轻地说:“我不明白。”   克里斯梅尔比他在孩提时期所幻想的全部怪物都要可怕,他是个不可能战胜的敌人。   他的声音听起来冷淡又傲慢:“火炽咒、冰封魔法、毒裂魔法,高效杀戮术,群星降临,随便哪一个,用它对我攻击。”   都是高阶的杀伤力极强的法术,绝不是年幼的罗兰应该会的。   屏幕前的大法师感到有点难以言喻,因为克里斯梅尔甚至报出了他未来自创的魔法。   不过他所操纵的角色还是流露出茫然的表情。   “我不会——”他下意识地说,随后又反应过来,“等一下,为什么要攻击您?”   “你注定要杀死我。”   克里斯梅尔凝视着罗兰。   “您说那个预言,”   小罗兰喃喃道,“但预言不会真的实现。现在的我不会你所说的任何一个法术,甚至不应该独自一人活下来。而且预言中,我也不应该是个法师。”   克里斯梅尔对此不予置词。   “那就用你会的。”他简单地命令道。   魔王听起来简直是在耍赖。   男孩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向他,屏幕那头的罗兰也露出了一模一样的表情。但克里斯梅尔看起来没开玩笑。他一副“武器都在你手里了怎么还不动手”的模样,径直冲小罗兰走去。   他抓住了罗兰的手,让法杖的尖端对准自己的心脏。   “动手。”   这句话说的简直是威胁。   隔着屏幕,罗兰看见克里斯梅尔暗金色眼眸中漆黑涌动的阴霾,他就这样望着自己。   银灰色的长发又一次垂落在了男孩的手腕上,身后的羽翼蔓延开来,漆黑的翎羽锋利地朝着两端刺去,但为了让男孩指尖的方向恰到好处,他甚至半跪了下来。   这一幕画面极度荒谬。在幽暗的祭坛上弥漫着可怖的氛围,召唤出的邪神却没有满足孩子最后的期待,而是半跪在那孩子面前,漆黑的羽翼在身后延申为锋利的刀锋,暗金色的眼眸一瞬不眨地凝视着他,傲慢地将那法杖的尖端拽到了心脏前一寸。   引颈就戮的姿态,神情却活生生要将面前的人类吞吃。   “为什么是我?”   小罗兰问,他慌乱地朝四周望去,只是为了不看面前的魔物,“我是个不该活下来的人。我应该和他们一起死去才对,我也没有任何才能,勇者所需要的我都没有……”   屏幕的那一头,魔王的姿态强大又美丽,大法师无法移开视线,他的心跳愈发清晰,心也一点点沉了下去。   没有任何道理,克里斯梅尔不应该对自己如此执着。难道魔王已经在幻境中想起了所发生的一切?但倘若如此,这样的举动又显得过于平和。   “你活下来了,”   克里斯梅尔说,魔王暗金色的瞳孔中带着某种更为狂热的情绪,“唯一一个活着的人类,足以彰显你的才能,这就是你的出众之处,也是你活下来的意义。”   这都是什么深渊魔族离谱的优胜劣汰理论。   就算是在这种情况下,罗兰也有点想要腹诽。   但……假如是那时候的自己,听到这样的话确实会感到宽慰。   正如当年的罗兰无论怎样祈祷都没有等来魔王的降临,现在的魔王也无法从一个瑟瑟发抖的孩子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无论他的记忆是否真的出现松动。   “我并没有那样的才能。”   小罗兰垂着眼眸说,“魔王陛下,或许你和其他人一样搞错了,他们很快就不会再这么想。”   但他很快惶恐地瞪大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克里斯梅尔凑近过来,直到近到能够看清他虹膜上一闪而过的色泽,那些银灰色的发丝也像是雪一般纷纷扬扬落在他的肩膀上。   “只有你能杀死我。”   魔王居高临下地说,那只断角粗糙的断面似乎有干涸的血迹,“你就是我命运中注定的宿敌。与此同时,你的命也是我的,我只给你这一次杀掉我的机会。”   法杖又被威胁般朝前拽了拽。   小罗兰的瞳孔中倒映着魔王傲慢又不可一世的目光,那目光燃烧如火。   克里斯梅尔说:“不要等到我动手。”   ……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了。   罗兰的手指放在键盘上,却迟迟不能确定应该怎样按下。   法术天赋一旦学成,即使你是一只猫,也能使用精妙的魔法,它不怎么因为个体的客观条件有所区别。而这支玩具法杖也成功地通过魔王的羽毛——别轻视它,这可是经过认证的高阶魔法材料——拥有了切实有效的魔力源头。   大法师不想露出破绽,虽然现在情况已经让他捉摸不透了。   屏幕中的男孩还是闭上了眼睛,喃喃地开始念诵着些什么。随着他的声音,手中的玩具法杖开始隐约闪烁出细碎的光芒。   野兽在饥饿时眼睛会倒映出幽暗的绿光,正如克里斯梅尔现在这样。   那光芒愈发地明亮。   罗兰想要不动声色地放出一个咒语。不是面对魔王,而是针对这个困住他们两个人的幻境。刚才的小动作已经为他找到破局的关键,现在是时候打碎整个幻境。等到离开这里,不管是什么样的记忆都会被淡化,这就是他为魔王赋予的枷锁。   然而,光芒开始不受他控制地暴涨。   他企图停下,手指在键盘上跳跃,这绝对不属于屏幕中小罗兰所能掌控的力量。力量却源源不断地涌出,朝着克里斯梅尔涌去,距离魔王毫不设防的心脏太近了。   在男孩琥珀色的眼眸被光芒吞噬的前一秒,他松开手,法杖落在地上。   而克里斯梅尔抓住了他的手腕。   “我比你更了解梦境,”   魔王说,“多亏了你这么多年来的‘馈赠’。你在我的梦中自投罗网了。罗兰·泽维尔。”   *   那些疯狂的、阴暗的记忆是从哪一刻开始冲破枷锁的?   从他抓住小罗兰的手往他心脏处刺去时,又或者是他不容置疑地宣布罗兰是他一生的宿敌时,不,比那还要早。梦是大法师遗漏的关键,他方才并非位于由法术营造出的幻境中,而是在魔王克里斯梅尔的梦里。   在这里,克里斯梅尔的记忆犹如冰释般消融,正如他在梦中参加的那一场婚礼。   “捕梦网”。   这是一种奇异的香料,就连罗兰也只是有所耳闻。魔王城无奇不有,他入住之后还没能彻底地研究一番,但现在他已经猜到了让黑猫打喷嚏的味道究竟为何物。   它恐怕被捕到了魔王的“梦”中。   而他刚才自作聪明的小动作,早早地尽收于梦境的主人眼皮底下。   “我一直不明白。”   克里斯梅尔的声音响起时,周围洞窟的情景犹如被火烤化一般浮动着。鲜红色的花朵摇曳着,从阴森的骷髅和冰冷的岩石中生长出来,   “凭什么区区一个人类胆敢猜中我的口味,明白我的喜好,凭什么这个人类能够了解我到这种地步,而我却连你的名字都不记得?越是这样思考,就越令我愤怒。直到现在我想起来了,一直以来欺骗我的都只有你。”   年轻而惶恐的孩子从屏幕上消失了。   但大法师并未在屏幕上看到下一个辄待他操纵的角色,没有黑猫,也没有人类形态的罗兰。游戏系统不会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但他们不在密拉尔大陆上,而在魔王的梦里。   克里斯梅尔伸出手,白骨镰刀在他的手中凝聚成型,他暗金色的瞳孔朝向屏幕的那一头。   “我在看着你吗?”   魔王问,眼中的火焰仿佛要将屏幕烧穿,“告诉我,你在看着我吗?”   “我在。”罗兰只能这么说。   在犯下亲手欺骗爱人的罪行后,他就已经想象过下一次和克里斯梅尔该在何时何地见面。但他们见面的比他想象要早得多。而现在,面对一个记起一切的魔王,也比他想象得要早得多。   “很好,”   魔王慢慢地说,他手中的镰刀重重地擦过地面。   “罗兰·泽维尔。”   “你是我的仇敌,是彻头彻尾的骗子,是受人追捧的已逝的圣人。”   罗兰在屏幕的那一头接受着对他的审判,他伸出手触碰爱人的模样,感到心脏沉重,但却又罕有地觉得如释重负。至少在这一瞬间,大法师只是心甘情愿地迎接他所有应该受到的指责。   他哑着嗓子说:“还有呢?”   “还有?”   克里斯梅尔漠然地望向四周,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周围的景象就开始翻腾扭曲,阴冷而血腥的画面上,一幕幕都生长出了血红色的花朵。这些花朵在幻境中随风摇曳,霎那间就淹没了他们的脚踝。   “你是唯一足以与我相配的爱人,”   魔王抬起暗金色的眼眸。   罗兰竟觉得有些恍惚。   有多久没有见到这样的一双眼睛呢?其中的占有欲浓到完全无法稀释,仿佛整只金灿灿的眼眸就只能倒映出他一个人类。克里斯梅尔伸出手,仿佛要穿破时间与空间,直接触碰到另一头的罗兰。   “小心别落到我的手上。”魔王说。   罗兰用力地眨了眨眼睛,仍旧觉得心跳如擂鼓般震动着,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其他的话。   “你有什么要为自己分辩的吗?”   克里斯梅尔望着面前的虚空,语气冷酷。他伸手触及镰刀上的那一段肋骨,心中涌动着毁掉它的冲动,指甲轻轻划过光洁如初的骨头。   “我想知道在你的记忆中,我是什么时候做下的这件事。”   “就在刚刚,”   克里斯梅尔以一种奇怪的目光望着罗兰,   “你把我的爱恨封印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就像是上一秒钟你刚刚犯下罪行。是的,在过去的几十年间,我没有真正想起来过一秒钟。”   “那就好。”   罗兰平平淡淡地说。   克里斯梅尔看不见人类的表情,也就无从探知人类的情绪。但这句没什么情绪起伏的话却让他心中翻涌的漆黑的愤怒更为深沉了,他几乎要被自己的恨意反噬,这就是深渊魔族的劣根性,他们的确不应该接触到“爱”这个字眼。   “就这样?”   克里斯梅尔的声音几乎要扭曲到带着鲜血的味道,   “你就想和我说这个。要不是我现在杀不了你,你绝对已经被我挫骨扬灰了。我说想要你的肋骨,你就把肋骨给我,那么你的生命呢?你自私地活着,背负着这一切。你没有其他要对我说的话吗,卑劣的骗子。”   怎么可能没有。   罗兰想。他希望让克里斯梅尔放心,至少他在积极地准备回去,而且马上就要回去;一切都进行得很好,魔王不用等待就会重新得到他,就像是从未失去。他想要说他仍旧爱着克里斯梅尔,只要心跳仍在恐怕还是会爱下去。   他有许多话想说。   他闭了闭眼睛,说,“我好想你,克里斯。”   魔王那双眼眸燃烧着的愤怒的火焰足足提高了一个量级。   他的指甲建立地划过上面那枚崭新的骨头,这枚骨头曾经安放在某个人温热的胸腔中,他咬牙切齿地想,是谁允许它擅自成为“魔瞳”的一部分,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我要毁掉它,”   克里斯梅尔威胁道,指甲划出粗糙尖利的声音。   “那本来就是一个礼物,”   罗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下去的,但他确实一刻不停地说着,“随你处置。克里斯,现在发生的一切并不在我的计划中,但只有你能打碎我的计划。你就是那么好。因为我觉得很痛苦,我每时每刻都必须认为自己做的是对的。但是见到你以后,我觉得承认也没关系,我没有想到我会这么想你。但是我真的非常、非常想要触碰你。”   克里斯梅尔咬牙切齿地瞪着眼前的虚空。   “不许装可怜。”   魔王陛下的声音冰冷,但他眼眸中的火焰却闪烁了一刹那。   罗兰没有自己在说什么的自觉。   但他确实愈发变本加厉。   “克里斯,”   他突兀地说,“你可以杀掉我,现在要我自己结束生命也没有问题,但我想要先吻你。我想你了。在这段时间,我有时候也会感到恨,因此我越来越能够理解你的愿望。但我想要先吻你。”   这个人类怎么三句话不离亲吻。   克里斯梅尔想,却觉得手中的镰刀都开始滚烫。魔族有冰冷的血,和冰冷的武器,一定是这个人类对他做了些什么。   “不许说了。”不可一世的魔王狼狈地喝止。   他的视线从面前的虚空移到长到脚踝的鲜红色的花朵。   魔王还是对大法师说谎了,实际上他并不能控制自己的梦境,因此也不知道这些造物是怎么蓬蓬勃勃地从他潜意识的深处生长出来的。   就像是他想到恨,就会想到这片美丽的花海,以及伴随着抵上心脏的匕首而来的芬芳又潮湿的一连串亲吻。 第204章 论戛然而止的梦境   魔王克里斯梅尔和黑猫下落不明。   但他们并不需要希尔达来操心。黛比面色苍白, 她身上的裙裾破破烂烂,一看就是受到了惊吓。骑士长给她裹上了厚厚的毯子,又灌下了热水,蟒蛇忠实地陪在公主身边, 紫发的女巫则神情冷淡, 面色不虞地拦在马车外面。   “这里不欢迎你。”她对勇者说。   勇者“白冥宸”此时的模样, 怎么都称得上情真意切, 他本就英俊不凡,一双蔚蓝色的眼睛里满溢着关切,语气中也充斥着对公主的担忧:   “都是我的错,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 但我只是想要让黛比开心……”   他刻意放大了音量,好让马车里也能听见。果然, 马车中传来细细簌簌的对话声,骑士长挑开帘出来,显得有点无奈, 希尔达看了一眼就知道她要说什么。   “停,”   女巫铁石心肠地打断, “别争着抢着承担错误。黛比,你是个好孩子, 假如勇者没有刻意引诱,保证自己能够保护好你,你是不会和他离开半步的。但事实就是, 他明知道你现在很危险,还不带任何守卫把你偷偷带出了皇宫。他要是真的关心你就好了,但他只顾着和女路人搭讪,你失踪时也没有第一刻发现。但凡他有一点点悔改的心思, 他就不会像刚才那样说话。”   “我怎么说话了?”   半响,马车内不再传来新的声音,白冥宸神情阴沉下来,语气也渐渐带上了一点威胁,“公主殿下,我原本以为你喜欢我,但就连你也听她们的,偏偏和我作对。”   和余惊未定的受害者用这种口吻说话,骑士长投来冰冷的眼神。   “我会如实禀报发生的一切,”   她说,“以神圣的律令起誓,陛下与皇后将会决定怎么对待伤害黛比的人。”   她如今的气质愈发沉稳起来,和一向率性妄为的希尔达不同,透露出一种寡言而杀伐果断的气质,这眼神透过屏幕硬生生扼止了白时继续说话的勇气。   眼下的情况又糟糕起来。   屏幕前的白时焦躁不安地绞着指甲,半响,他才伸出手扶了扶耳边的蓝牙耳机。   悠扬的游戏BGM通过昂贵的耳机流淌到他的耳中,偶尔的一点杂音应该只是他的错觉。   “你是不是说过,”   他问系统,“距离世界融合的那一天已经没多久了。”   系统比他还要焦躁一百倍。   就是因为前几个世界太容易被黑书入侵,计划屡遭阻碍,它才想出《深渊大陆》的主意。   把攻略分成两个世界进行,无论哪一边世界意识都无从下手;借助游戏系统扩大万人迷光环的影响力,让所有可攻略对象一开始都对气运之子有着极高的好感度。这原本是万无一失的计划,甚至不需要气运之子有什么主观能动性。   但是它的能力是有限的。   维持对密拉尔大陆的入侵需要耗费大量的精力,因此它预先设置了程序。   一旦到了期限,《深渊》作为两个世界的通道就会自我毁灭,世界间也就随之走向融合。   “没错,”系统心急如焚,忽然生出几分怀疑,“宿主的进度却停滞不前,甚至出现了倒退,按道理来说不应该。难道是……宿主有没有觉得什么人态度异常?我怀疑,天道已经偷偷联系上了你的某一个攻略对象。”   就像前几个世界一样。   白时一激灵:“要真是这样,那可怎么办?”   他的脑袋愈发嗡嗡作响。白时开启了自动跟随,随后松开握住鼠标的手,摘下了耳机,觉得自己这个主角当的实在憋屈。系统的猜想非常合理,他也听过它提起前几个世界一直追杀他的那个所谓的“天道”。   “宿主别着急,”   无论系统怎样担忧,它都得先稳住气运之子的情绪:“就算现在迎来世界融合,你也有优势在身。只要说服国王夫妇黛比的事情不是你的错,你就仍然是王国的座上贵宾,密拉尔大陆上的传奇勇者。不过,你有没有一个怀疑的对象?”   系统不断地考虑之前所发生的蛛丝马迹。   态度转变非常突然的某个人,或者油盐不进的魔王克里斯梅尔,又或者……一只看起来非常无害的黑猫,它出现的频率是不是稍微有点频繁?   “希尔达!”   然而白时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它的思路,叫了起来:“我发誓,天道联系的肯定是她!”   是那个冷若冰霜的紫发女巫吗?   系统仔细考虑了一下,觉得白时滔滔不绝的抱怨也很有道理。   很显然,这几桩本可以成就的姻缘统统都是女巫希尔达在坏事,从最开始的村妇安娜,到后来的精灵公主伊芙,再到现在的黛比,背后都有希尔达横插一脚的身影。   “我快要恨死这老巫婆了,”白时摇晃着指尖,半响才平复住心情,恶狠狠地说,“有没有什么方法能够让她消失,或者操纵她重新爱上我?”   气运之子并不知道,系统对于世界意识一向是能躲就躲,而且有着不止一次丢下宿主自己跑路的劣迹。这一次,系统当然也开始构想自己的退路。但是,它的心态确实因为气运之子的话而产生了一点转变。   以往,总是黑书到了眼前,系统才悔之晚矣。   这一次,既然确定了怀疑的对象——   在逃跑之前,系统想,或许它可以试试主动出击。   就和它当时解决掉那个享誉整个大陆的大法师罗兰·泽维尔一样。   *   克里斯梅尔兀自挣扎了一会。   他闭上眼睛,眼前便浮现出那些划破天幕的血红色星辰。它们不经过他允许就冲刷走了他的记忆,那时的罗兰轻轻地走到他的面前,跪下来吻他的额头,琥珀色的眼眸就算在想象中也那样崭新而闪闪发亮。   他对他做的事情,使魔王无数次在深夜睁开眼睛,徒劳地捕捉着梦境碎得不成样子的残片。   人类所做的事情绝不能原谅的。   但是,魔王想,他为什么就是没办法——   他猛地抬起那双暗金色的眼眸,周围的寂静让克里斯梅尔忽然觉得心慌,魔王在没过脚踝的花海中向前走了几步,踩碎了一地绯红的花瓣,然而他的身边空空如也,耳畔也悄无声息。他伸出指尖,就像是要够到什么东西一样,心中涌动着再一次被抛弃的恐惧。   “罗兰·泽维尔?”他厉声说,“你还在吗?”   好在他的话语刚刚落下,便听见了熟悉的声音。罗兰含糊地“嗯”了一声,又仿佛笑了笑,“克里斯,我看着你呢。”   “你既然在,为什么不说话?”   “你不许我再说了,”罗兰乖乖地说,“我担心惹你生气。”   他要是一直这么听话,就不至于现在闹成这样。   克里斯梅尔不太相信罗兰真的能改邪归正,也不认为自己的禁令能够真的起到什么作用。不过,至少他说对了一点,克里斯梅尔肺腑间燃烧的怒意一刻也没有止息,并不希望罗兰火上浇油。大法师这次格外认真,老老实实地沉默了很久。   “除了那些花言巧语,”   魔王让自己听起来的声音听起来没有感情,“你没有更好的话说了吗?”   “也不能算是没有,”   罗兰沉默了一会,他的声音几乎就在耳边,但却身处遥远到克里斯梅尔无法企及的地方,“不过,现在说出口显得有点虚伪。有些话还是等你把镰刀搁在我的脑袋底下再说比较有诚意。”   克里斯梅尔盯着面前的虚空,想说一句讥诮的话,但没能说出口。   正如人类所言,现在的他会质疑对方所说的任何一句话,即使徒劳地重复那些承诺和誓言,身处不可彼此触碰的鸿沟两头也使它们都失去了意义。其实,魔王独自站在他的梦境中,这一刻短暂且注定要被忘记的对话也没有意义。   他们一时半会都没有说话。   罗兰借此机会好好地从头到脚看了克里斯梅尔一遍,觉得他的头发又长了,已经长到腰际。他几乎凝固成了一尊雕像,就连银灰色的发丝也一动不动。梦境中是没有风的。   魔王冷不丁地开口:   “别让我猜测你是不是还在这里。”   他说这句话时微微移开目光,刻意没有暴露自己的不安全感,但人类立刻理解了他的意思。   “好的,”罗兰纵容地说,“那我从现在开始发出声音,你想要我说什么?”   克里斯梅尔看起来不打算对这个问题发表任何意见。   “那我就自己发挥了。”   人类把头靠在手臂上,侧着脑袋盯着屏幕上的魔王,不小心用手肘推了一下鼠标。他的视角晃了晃,但克里斯梅尔却丝毫不觉,仍旧面对着他原本的方向。   “克里斯,”   罗兰开始重复着念他的名字,他觉得整个胸膛都是满溢的酸涩和疲惫,几乎一触碰就要叹出一口气。但开口却还是轻轻快快,黏黏糊糊,连着念上几次后又开始得寸进尺,轻轻地说:“”亲爱的……”   魔王微不可见地僵硬住了。   三分钟是他的忍耐极限。   人类非常忠实地履行了“发出声音以彰显存在感”的任务,但存在感有点过于强烈,低声喃喃时,他的名字好像被谱上了旋律,变成了一首过于轻快的小调,徘徊在罗兰的唇齿之间,而且主题一定是爱情。   克里斯梅尔打断他:“不许重复我的名字。”   魔王面色冷淡,银灰色的发丝肃穆而冰冷地垂落。他的语气既像是命令,也像是训斥。   但是,梦境中的花海却显然不像是他表现的那样无情,而是随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风一起轻轻摇曳起来。绯红的花朵在方才的几分钟间愈发繁茂起来,从脚踝处再次簌簌地向上长,花瓣舒展,下一秒钟仿佛就会有蜜蜂和蝴蝶在花海中飞舞。   罗兰假装没有看到。   “没问题,”至少这次他决定非常听魔王的话,“我不说了。”   他的声音刚一停下,摇曳着花朵茎秆的风也忽然停下了,最后的余波在花海中掀起一道绯红的潮汐,隔着屏幕仿佛要涌到罗兰的瞳孔里,随后一切渐渐止息。   沉默再一次蔓延开来。   但这次没有维系多久,因为克里斯梅尔听见了轻轻的“哒哒”声,就好像用指节叩击着什么。   这声音每隔几秒钟就响起一次,翻译过来当然是“我就在这里”的意思。   不得不说,非常让人感到安心。   克里斯梅尔站在他的梦境中,他震颤的那颗心一点点应和着人类不急不徐的节拍。魔王的手指在空气中虚虚地握起来,就好像想要捉住些什么。但他终于还是松开手心,那双暗金色的眼眸深处,始终徘徊的阴霾和恨意能够暂时被忽略,即使只有一秒钟。   “罗兰。”他说,   “假如我现在请求你——解开你施加于我的封印。”   这是克里斯梅尔最近乎恳求的一句话。   罗兰本以为他们已经心照不宣地远离了这个话题。   他的手一时间一动不动地放在键盘上,方才稍稍有些轻快的心绪再次变得沉重起来,仿佛刚刚咽下了一块铁。   他垂下眼眸:“我很抱歉。”   “我并没有给自己的决定留后路。何况,你应该明白的,眼下是在你的梦里,你才能够记起关于我的一切。”   “那么,”克里斯梅尔开口,“我想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了。”   “……是吗?”   罗兰觉得有什么冰冷的东西硬硬地硌着他的胃。   魔王的语调带着冷冰冰的高傲,“无论你说什么,我也会在醒来后忘掉。你是对的,人类,稍纵即逝的对话没有任何意义。在我们之间的博弈中,我不得不提防你的每一句话。我承认你才是赢家,把我玩弄于股掌之上。”   “不,”罗兰下意识想反驳,却又像是犯了错的孩子般咬住嘴唇,踟蹰不前。   不可原谅。   克里斯梅尔想,他从未允许过有人玩弄他的命运,也绝不可能放过擅自这么做的人类。他这么想时,脚底被踩碎的花瓣散发出一阵浓烈的馥郁,却并未展露出一点衰败。   “那就来吻我。”   这句话显得太过于突兀,以至于罗兰差一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但是克里斯梅尔是个比罗兰还要彻底的实干派。他当着罗兰的面用可怖到仿佛下一秒就要杀人的眼神注视着前方,与此同时解开了大氅金属的扣子。锁扣“咔哒”的声音微弱地响起,在人类的耳边却无比清晰。   “我说,”魔王目光挑衅,“‘我想先吻你’,你一说就没完没了,好像只有你一个人需要为这句话负责,不,你根本就没有想过负责。假如你能做到的话,现在就来吻我。”   他向前走了一步,暗金色的眼眸在鲜红花海的映照下多了一层血腥的意味。克里斯梅尔的大氅落在地上,他又随手扯落了里衣的两枚银纽扣。深渊魔族的皮肤苍白,几乎不见太阳,魔王蓦然抬起眼睛,目光中的占有欲锋利又美丽。   “你渴望得到我,”他说,“正如我渴望得到你。为什么我还无法看见你?”   “吻我……还是你做不到?”   他已经逼得足够近,即便隔着屏幕,罗兰仍旧能看清他薄薄虹膜上一闪而过的野兽饥肠辘辘般的绿莹莹的光芒。当魔王最终站定时,他想象面前就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伸出指尖,恰恰好和罗兰触碰在屏幕上的手指相互重叠。   他们的心跳声皆如擂鼓。   好吧,善始善终从来就难以实现,罗兰想,而他们上一次的收场如此惨烈。   克里斯梅尔漠然地垂下眼眸。   倒映在魔王视线中的是脚下的花朵,倒不如说是遍地的鲜血。在他的梦境中,它们是不受他操纵的情绪的外化,但就算是这一刻,这些花朵也依旧光洁而簇新,即使被魔王踩碎,流出的汁液也鲜红而芬芳。他希望人类看不到它们。   至少别如此赤裸裸地展现出他那颗仍旧跳动的爱慕之心。   “罗兰·泽维尔,”他说,“面对你我还没有认输,不要当一个让我轻蔑的敌人。我不会让你发血誓,那些关乎灵魂的把戏困不住你,但你必须仔细思考,你是否能够对我发誓。”   “我敢。”   罗兰轻声说,他握住了那枚漆黑的羽毛。   “梦境破碎后我会重新忘记,”   克里斯梅尔说,“我不会让你走捷径。”   罗兰的瞳孔忽然微微一缩,魔王身后的天空仿佛被蒙上了一层阴霾,随后开始一片片地碎裂。他猛地伸出手,却只碰到冰冷的屏幕。他急切地开口,忽然觉得自己还有很多话想要告诉他,就算是万分之一的巧合,他无比珍惜这一次的“重逢”,但他却只来得及发出几个短促的音节。   “等一下,至少要告别……”   那双眼睛——陌生地望着他的眼睛。   克里斯梅尔笑了起来。   魔王举起镰刀,那漆黑的刀刃所向之处,所有的一切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崩溃。   “该让你尝尝我的滋味了,”他报复般地说,“眼睁睁看着猝不及防的结局忽然来到,但是却什么也做不了。我不会给你告别的时间,而且下一秒钟就会忘记你。这就是你应付的代价,亲爱的。”   面前的场景破碎成无数的碎片。   克里斯梅尔决绝地抽身而去,连同梦境中的他也仿佛大理石塑像一般黯淡了所有的颜色。   在最后一刻,罗兰没有把时间用在话语上。   现在一切的话语都如魔王所说那样苍白,直到他真正回到密拉尔大陆那一刻,他的行动才能够让魔王陛下放心。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尽他最大的努力回去。   还有……或许一个亲吻。   “很快了,”   罗兰想,他还有许多没说的话。   现实世界已经不需要他再多做停留,现在唯一搁置他的是一种新的可能。两个世界的穿梭必定伴随着关联的中断,因此也就意味着时间的错乱。但是,假如他能够利用那些世界意识窃听到的情报——   假如他能够想到办法利用系统,或许……他们不用等那么久。   人类隔着那枚漆黑的羽毛,轻轻地、虔诚地在还没有完全褪去的画面上落下一个吻。   吻落在魔王的额头上。   *   克里斯梅尔面色不善地望向地上的黑猫,用手指轻轻点上额头。   他不知从何时起就陷入了昏睡,又不知做了个怎样的梦。   醒来时,就连不可一世的魔王陛下也感到头疼欲裂,但梦境的内容却一点也记不清了,只觉得最后的结局有几分畅快。他用质询的眼神望向了在场的另一个可疑分子。   黑猫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也睡着了。   但当克里斯梅尔用冰冷的手指触碰上它毛绒绒的毛皮,并且危险地在它的脖颈处开始比划时,那双琥珀色的圆形瞳孔却慢慢地睁开了。   魔王收回手,端详着黑猫的神情,“一个噩梦?”   “不,”   罗兰说,“是一个好梦,只是结束的太仓促了。”   他们共同环视四周,发现周围参与祭祀的人群也纷纷陷入了酣梦中,三三两两地倒在地上,目前还没有第三个人醒来。罗兰花了几秒钟找到那位祭司,他正安然地倚靠着岩壁,神情宁静,仿佛在梦中得到了他一直想要的东西。   “他已经死了。”罗兰判断道。   随后他们检查了在场的其他人——意思是黑猫挨个嗅过去,而克里斯梅尔冷眼旁观——总之,不幸中的万幸,死的只有不幸的祭司。   “我必须先到王国去。”黑猫说,随后无声地看向克里斯梅尔。   魔王看起来对自己也中了招的事实非常不满。   “我回一趟深渊。”他言简意赅地说,“总有魔物要为此负责。”   “那么,”   黑猫微笑着,很友好的样子,“假如你没有异议,我们就在这里暂时分道扬镳吧。” 第205章 论穿越的后来者居上   很多年后, 希尔达仍会想起那个午憩醒来的下午。   彼时的法师塔已经成为了密拉尔大陆上第二不可思议的地方,而且越来越难以捉摸。   危险的阵法随处可见,闪闪发光的玻璃屏幕镶嵌在塔壁上,精致的茶具仍旧自顾自地斟着热红茶, 旁边的冰箱里同时塞满了蟒蛇爱喝的冰牛奶。   “不该走的走了, 该回来的却还没回来。”   女巫深沉地说, 回想起那时身处完全陌生的世界, 手边却毫无可以自保之物的惊悚之感。   那时天色忽然变成深夜,暗巷中连野猫都嗷嗷地提示着危险,她独自一人适应着朦胧的月光,完全迷失了方向, 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清晰的脚步声……   她的学徒满怀期待地等着她说下去,但她却只是慢慢地抿了一口茶:   “任务都完成了吗?”   “没、没有……”   “今晚之前把实验报告整理成邮件发给我。”   希尔达说, 她话音刚落,小弟子就忙不迭地站起来冲下楼梯,差点踩着了地上的大蟒蛇。蟒蛇嘶嘶地摆了摆尾巴。   女巫揉了揉蟒蛇的鳞片。   她活的年岁长了, 许多事情也已经陷入了回忆之中,不过, 她的神情中流露出一点怀念。   当时发生的事情直到现在仍旧能清晰地回忆起来,而且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法师塔。   ——乃至于整片密拉尔大陆。   *   不如就在这里……分道扬镳。   克利斯梅尔面色冷淡, 显然正因为又一次被忘却的梦而恼怒非凡。   他的靴子停在黑猫面前,伸手揪着黑猫的后脖颈把它提了起来,面对面凝视着那双琥珀色的瞳孔。   “你答应我的事情还没有做到。”   “让你看到那截白骨生前的记忆吗?”   屏幕前的罗兰摸了摸鼻尖, “尊敬的魔王陛下,您也应该知道这种程度的法术需要很多准备,就算你现在把我拎去魔宫也没用,反而妨碍你处理事务。不如我们都给彼此一些时间——以你的实力, 找到我并不困难。”   黑猫说的有道理。   克利斯梅尔清楚这点,但他的指节却不禁用上了愈发可怖的力道,以至于甚至能听到黑猫的颈椎骨在压力下差一点就要裂开的声音。   这行动和发泄情绪没什么差别。   有几率被活生生掐死的黑猫毫无反应,那双琥珀色的瞳孔一片安宁地倒映着他,直到魔王缓缓松开指尖。   “滚。”   克利斯梅尔不看它,厌恶地说,“在我改变主意之前。”   然而黑猫悄无声息地后退了两步,却显得有点踟蹰:   “你……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吧。”   这句话显得格外突兀,克利斯梅尔轻微地一顿,随后头也不回地丢下黑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他的脚步沉稳有力,罗兰静静地听着,没察觉什么异样。   大法师不禁嘲笑自己心血来潮,关心则乱。   刚才的“捕梦网”甚至没对它留下什么后遗症,何况强大的克利斯梅尔?   罗兰目送着魔王消失在视野之中,又用法术把所发生的一切详细地传讯给王国,顺便附上了此处的地址,这才操控鼠标点出菜单,点击最下面的那个“退出游戏”。   黑猫在冰冷的石壁上略微颤抖了一下,随后一点点变得透明。   他注定不能看到离开他的视线后,魔王孤伶伶的背影停住。   那头及腰的银发随着克利斯梅尔俯身的动作垂落,遮挡了他望向其他位置的视线。   魔王俯下身,在他冷淡的暗金色眼眸中,倒映着一瓣绯红如血的残花。那花瓣不知什么时候粘在了他的靴子上,就好像杀人后溅上的血迹。   克利斯梅尔伸出手拈起它,打算端详一下这来路不明的痕迹,然而花瓣在他的指尖瞬间碎成了无数粉末,融化在了空气中。   只是幻觉吗?   魔王面色不变,直起身来。   他身后的羽翼扬起一阵漆黑的飓风,转瞬间他就消失其中。   此时的罗兰望着屏幕上的窗口消失,稍微有点恍惚。   他揉了揉自己的额头,要求自己不能这么不争气。每当一次性在《深渊大陆》中花费太多时间,他就会感到强烈的格格不入。   游戏关闭,他和世界的联系也就切断了。   甚至于这几天他对现实世界的知识都表现得兴致恹恹。   大法师的目光蜻蜓点水般地在电脑桌面一闪而过,随后决定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他刚要摘下耳机,就听见脑海中忽然响起一个一板一眼的电子音,仿佛是直接对他说话。   “你好,罗兰。”   一瞬间,罗兰琥珀色眼眸充斥着警惕。   他伸手慢慢地摸到了手机,随后翻开黑书APP,虽然感到有点熟悉,但直到看到黑书忙不迭地发了个“黑猫探头.jpg”的表情包,匆匆忙忙地表露自己的身份,他才松了一口气。   凝固到一半的法杖“新星”重新消散,他抱怨道:   “你从哪里下载的语音包,听着怪让人不舒服的……”   往常黑书会誓死捍卫自己的品味,但这次却意外和他一拍即合,又用那种毫无感情的电子音在他脑海中说话:   “我也这么觉得,真是个没品位的家伙。”   大法师用指背扣了扣桌面,基本上猜到世界意识口中的这个品味低下的家伙是谁了。   他轻轻一哂,还是选择摘下耳机,毕竟他并不乐意让任何东西在他脑袋里说话。   见到罗兰这么做,世界意识也飞快地从耳机转移阵地,出现在大法师眼前黑底白字的手机屏幕中。   随后出现的是大段大段的文字。   黑书如实记录下了它所窃听到的对话,面对大法师这样的人物,它没必要班门弄斧擅自总结。罗兰也不客气,缄默下来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把所有信息敲碎了思忖,这才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黑书赶忙询问道:   “所以,你怎么看?”   罗兰转过眸子看他,在灯火通明的室内,大法师看起来有点罕有的疲惫。   他低声说:“我只想要早一点回家,如果这是一个合适的机会,我不怕等,也不会错过。”   “所以说,你觉得这是可行的。”   “就算不可行,我们不也要阻止融合发生吗?”   罗兰稍稍打起精神,“两个世界的通道同时打开,在联系如此紧密的情况下,甚至有可能不会出现时间紊乱。夺取系统的控制权,阻止气运之子继续妄为下去,我想不到还有更合适的时机。”   “但还是有点仓促。”   “仓促已经是唯一的问题了,”罗兰说,“我们必须考虑怎么行动。”   他明白黑书的顾虑。在短时间内要制定出一整套行之有效的方案并不容易,而在此之中若是出现半点差错,结果就有可能事与愿违。   这并不仅仅是大法师一个人的事情,更关乎两个世界的命运,罗兰并没有自大到让自己回家的渴望挤占自己的理智。   正相反,在某些情况下他理智得可怕。   有许多人都认为,大法师是密拉尔大陆上难得一见的圣人。   罗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后望向窗外的夕阳,站起了身。他没有摁灭手机屏幕,而是直接抓起手机噔噔噔地走下楼梯。   途经网吧的大堂时,老板单胜正踩在椅子上换海报,见到罗兰腾出手打了个招呼。   罗兰愣了愣,也挥了挥手,随后问:   “这是要把旧的海报换掉吗?”   一直挂在墙壁上的那张克利斯梅尔的画像已经有点陈旧,染上了灰尘和污渍。   于是罗兰收获了理所当然的回应。   他稍微驻足了一会,想了想,还是说:“能把旧的海报留给我吗?”   “当然,”单胜说,随后又有些担忧地看了罗兰一眼。青年似乎好久没有下楼了,他的脸色都显得有些苍白,这就让他开始了他的老生常谈,“不过你们这些年轻人,玩游戏要注意克制……”   为了男朋友的画像,罗兰表现得懂事又耐心。   一会后,单胜把旧海报递给他,同时接过了新海报,开始张贴。   罗兰端详了一下。   新海报是为了《深渊大陆》三天后开启的周年庆暨主题版本更新预热。   在海报的边缘,是象征着电脑屏幕的黑框,就仿佛玩家此时正坐在电脑屏幕前,望向《深渊》的画面。海报背景则别出心裁地设计成了在高处俯瞰的视角。位于视觉中心的勇者持剑沐浴在光明中,而他的脚下浓缩了密拉尔大陆各个种族的聚落景象,给人一种睥睨的爽感。   活动名称是“自新世界”。   这几个花体字加粗加大地镶嵌在海报上。   罗兰盯着它看了几秒,随后平静又冷淡地转过了眼眸。   他先是把克利斯梅尔的旧海报收好,随后才重新走出门去。   单斌恰好进门,与他擦肩而过,发色鲜明的年轻人回头看了他一眼,颇有些奇怪地问:   “小罗,这个点你出门要去做什么?”   罗兰用拇指轻轻摩挲着手机屏幕:   “接人。”   *   “希尔达女士或许只是有急事。”   国王说,缓缓地看了一眼勇者白冥宸,以及在身旁啜泣的皇后。   原本决定在休整一日后的这个傍晚商议王国事务未来的走向,但此时却少了一个关键人物……也就少了许多证据。   “既然如此,”   白冥宸理直气壮地说,“连证人都不在,你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定下我的罪名。”   屏幕前的白时略微有些兴奋地望向屏幕的那一头。   不见了。   真的不见了,那个总是对他态度差劲的女巫,就好像一个错误的游戏BUG那样,彻彻底底地从这个世界里被删除了。他此时感到无比的畅快。   为了确认,他还匆匆忙忙地访问了希尔达暂住的宫殿。如果不是自己,连那群侍卫都来不及现在发现女巫的不知所踪。   “那么,”   国王审慎地盯着勇者看了一遍。白冥宸在游戏里的确有个好皮囊,金灿灿的头发,蔚蓝色的眼睛,腰间的佩剑,无一不彰显着他的气宇轩昂,也使他收获了一批拥簇。   从他口中说出来的版本,可和骑士长的版本完全不一样。   如果再多一个证人,或许可以证明他有所失误。   国王缓缓地叹气道,“这次事故的具体事宜还是之后再说吧。我想,希尔达女士也不会离开太久,等到她回来——”   她已经死了。白时充满快意地想。再也不会回来。   没想到解决整起事件并没有花费他的太多精力,而且,他甚至通过揭露骑士长多年前和自己的一段关系让她遭遇了质疑:“或许是因为旧恩怨针对勇者大人”。   虽然这位年长的女士面对这些质疑连眼皮都没有动一动。   “那么,”   勇者胜利般地发表宣言,“我能够认定那些针对我名声的玷污都是不实的污蔑。”   没有人能够提出反驳。   白时操纵着勇者鞠躬告退,差点压不下弯起的嘴角。但他荣耀般的神情却被忽然出现的小小身影败了兴致。公主黛比不知什么时候从寝殿中溜了出来——这两天她受了惊,一直躺在床上发高烧,也根本没有能够还原事情真相的能力。   她就像是一个小小的、苍白的影子。   “黛比,到我这里来。”   勇者冲她伸出手去,但公主只是定定地看了他几秒钟,随后转身就跑。   皇后又重重地啜泣了一声,几乎要晕厥过去。   国王连忙命令侍卫去追回公主。白时也要上前,却被拦住。方才攀升至顶峰的情绪又戛然而止。   他不禁愤愤地拍了一下桌面:“要是能早一点把那个巫婆消灭掉就好了。”   系统没有回应。   系统曾告诉过白时,这两天它要花费时间精力去准备即将发生的世界融合,因此会出现难以联络的情况,白时也不觉得奇怪,毕竟为了抹杀女巫希尔达这件事,系统已经消耗了不少能量。   它的能量只够支撑在游戏世界中最后消除一个人的存在。   因此在选定希尔达前,系统还表现的很犹豫。   要白时说,这件事根本不需要考虑,从各个迹象、综合各种事实看,唯一的人选只有女巫希尔达。现在她消失了,留下给他的世界终于清净了。   他终于能够无所顾忌地去接近漂亮的女角色。   白时耸耸肩,与此同时,他操纵的角色走出了皇宫。   希尔达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她只是一闭眼,觉得周围的一切都黑沉沉的,再次意识清晰时,就发现自己身处一个仿佛街头的地方。   但这里的路人们都穿着和她截然不同的服装,她那身黑漆漆的女巫袍似乎显得有点太招摇了,尤其是那顶尖尖的帽子。   随后她恍然发现,她的蟒蛇并不在身边。   更糟糕的是,她也找不到自己的法杖了。   希尔达感到困惑,她审视着四周,随意走了两步,没想到一个飞速移动的金属盒子就这样在她面前呼啸而过,只差一点就撞倒了她。   女巫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但多年的学习经验让她明白必须对未知的事物保持敬畏。所以她又退了回来。   大约十分钟后,她不得不明白了两件事。   第一、她并不在做梦。   第二、金属盒子只会在面前的灯光为红色时移动。   虽然这两个事实没有一个有助于她搞清楚自己现在在哪里,但至少她能够探索周围的位置。   希尔达钻进街道对面的小巷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她谨慎地在又高又窄的墙壁间行走着,影子在路灯下变得幽暗又狭长。   人群越来越稀薄。   到最后,只有她一个人慢慢地在潮湿的巷子中行走。希尔达抬起头时能够看到头顶上亮起的灯光,但不是蜡烛也不是油灯,更不是由法术驱使。   她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了大法师曾经提起的一个词汇:电灯。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女巫的眼眸中流露出一点茫然。坦白说,她清楚孤身一人在深夜待在陌生的所在有多么危险,不过现在要走出一堆乱七八糟的巷子也要花费一些探路的时间。   希尔达兀自犹豫不决,却忽然听见了脚步声。   她瞬间警惕起来。   脚步声似乎不止一个,她前方的巷口和后方的巷口遥远处,都传来了模糊的足音。苍白的月亮挂在天上,希尔达希望借此说服自己这里仍旧是密拉尔大陆,但却打不定主意。这里的灯光太过于明亮,以至于无法望见星辉。   希尔达悄无声息地扭转脚尖,靠在了墙角。   女巫一身黑色,就像是某种隐蔽性极强的夜行生物,屏住了呼吸。前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那个人影率先一步踏进小巷,和希尔达对比起来,生怕不被看到一样大摇大摆地转了一圈,随后还是注意到了墙角的女巫。   希尔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对方显然把她当成了目标,高高兴兴地朝她走过来。但就在逼近女巫的那一刻,希尔达飞快地抽出手臂,把他拉过来的同时扼住了对方的脖子。她的动作轻盈到不可思议。   “你是什么人?”希尔达质问道。   “哎哎哎好痛!”似乎被扯到了头发,面前的年轻人直叫唤。他那头狂放不羁且颜色鲜艳的头发简直要被这个暗巷中的陌生人给压坏了。明明是个漂亮的女人,怎么身手这么彪悍。单斌喊了两声痛才发现对方不为所动,于是强撑着好好商量:   “你……你的名字是不是叫希尔达?”   “谁让你这么问的。”希尔达反客为主。   “不是我要找你,”   单斌嘟囔道,“是我朋友请我帮忙,说是两个人一起找会快一点。我真是脑子烧坏了才会大半夜跑到暗巷里来找人,喏,他就在我背后,马上就过来了。你能不能先把我放开。”   就在他话音落下时,希尔达的身后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听到声音的那一刻,女巫瞪大了眼睛,立刻把挟持的单斌丢到了一边,随后转过身去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老师”。她眨了眨眼睛,才看清路灯下的人影。   罗兰把手插在风衣的口袋里,一双琥珀色的眼眸在夜色中就像是猫一样明亮。他走上前来,头顶橙黄色的灯光让这个密拉尔大陆有史以来最著名法师的轮廓显得有几分柔和,漆黑的头发服帖地垂落下来。   “我没有想到会发生得这么快,”   他若有所思,同时略带歉意地看了希尔达一眼,“不过我会和你解释清楚。接下来,我还需要你的帮助。”   “好的,”希尔达迅速地进入公务处理模式。   但她下一秒钟就有点尴尬地移开了视线,“呃,但是我的法杖……”   “没事。”   罗兰淡定地看着正在经历和他一模一样事件的女巫,“希尔达,时间很仓促,如果我们想要回去的话,得在几天之内搞定这件事。”   大法师这个人站在这里简直就意味着非常靠谱。   希尔达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单斌在他们两个身边好奇地探出头来,却显然什么都没有听明白,而且感觉氛围莫名地忽然肃穆起来。   他忙着整理好自己花花绿绿的头发,随后嘟嘟囔囔地跟了上来,却没想到受宠若惊地同时听到了罗兰的“谢谢”和希尔达的“不好意思”。   身为新时代好青年,他赶紧摆了摆手。   不过,女巫的注意力很快就不在他身上,而是落在了大法师身上——准确地说是胸前——那里的风衣没有扣紧,露出了藏在衣襟里的一条链子。   之前怎么没发现导师有佩戴项链的习惯。   希尔达开始胡思乱想。肯定是某种珍贵的法器,或者昂贵的稀世奇珍。   罗兰仿佛注意到了希尔达的视线,若有所思地偏了偏头。   女巫赶紧收回目光,不说别人,她一向对大法师充满敬佩,甚至还有几分畏惧,不会随意去窥探对方的隐私。   不过罗兰却微笑起来,显然并不在意,伸出指尖摸索着拽出了链子。   链子的尽头别着一枚羽毛,羽锋凌厉,如夜色一般黑。   它的主人是谁已经不言而喻。 第206章 论烧成灰烬的幸运符   女巫到达郦城的后半夜, 现实世界开始下雨。   雨势渐大,方才还万里无云的夜空,忽然堆满了暗紫色的雨云。雨下了整整三天,仍旧没有停下的迹象。   气象台发布新闻称此次“未被预测到的降雨”仍将要持续一段时期, 罗兰关掉天气预报, 望向窗外黑沉沉的天空, 那里已经完全看不见月亮和星辰运行的轨迹。   好在这种程度的雨还构不成险情。   霓虹灯下, 灯红酒绿的都市夜晚依旧喧嚣不止。   就是因为地上太亮了。大法师想,人们才疏忽了天空漆黑一片。将那些雨云刮来的风仿佛是从世界的豁口吹进来,使得整个世界嘎吱作响,在古怪的雨中不堪重负。   他闭上眼睛, 从头到尾把所有的计划和准备工作都重新咀嚼了一遍。大法师站在“零距离”网吧的门口,收起了伴随着他在雨中走完了整片区域的“伞”。灰色的雨水滚落, 伞面融化在冰冷的空气中,伞柄处一枚宝石已经彻底黯淡无光。   罗兰用“新星”敲了敲湿漉漉的地板。   法杖所触及的地方,全都泛起了银白色的光芒, 那些肉眼之下隐而不现的纹路一直绵延到视线之外,混杂着雨水的痕迹, 甚至看不到何处休止,竟仿佛覆盖了郦城的大半个主城区。   这也只是勉强可行, 但他不允许失败的可能性存在。   单胜走出门时看到罗兰站在门口发呆,网吧老板已经很习惯面前这个青年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了,但不知为何, 此时看到他,心跳忽然错乱了两拍。   黑发的青年——不,染发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他的头发褪了色, 发根也显露出原本的发色。应该提醒他重新做一下头发。   中年男人这样想着,   但他尚未开口,却又莫名其妙地停下,就连原本要走出门的脚步也骤然顿住。   罗兰听到了脚步声,仿佛猛然回过神来,对着他温和地微笑了一下。   “单叔,”   他说,“晚上好。店里现在客人多吗?”   实际上,单胜就是因为生意不怎么样才找了个闲着的时间慢慢踱出门的。这几天一直在下雨,就算雨势不算很大,积水也已经蔓延了许多路段。在这样的条件下,大部分人都不乐意出门。   单胜叹了口气:“没几个人,而且一会估计全走了。”   “这样啊。”罗兰那双琥珀色的瞳孔猫一样盯着他,单胜忽然觉得浑身有点紧绷。但对方只是自然而然地接话道:“既然今晚不会有更多人来了,早点休息也好。”   这句话听起来无可挑剔。   但不知为何总让人觉得有点古怪。   单胜看了看外面的雨,仍旧阴沉沉地下着,简直连白天和黑夜都分不清。可是,要断言说不会有客人来,或许太早了点。   这附近既有学校又有居民区,即使天气糟糕,也不该这么冷冷清清。而且,就算是他也知道,时下最火的游戏《深渊》就要更新版本了,要说这种时候网吧没人,简直不可思议。   就在他犹豫的片刻,屋内最后几个客人打着哈欠走了出来,刷了卡结算出门。   单胜怔怔地看着他们撑着伞离开,融入了静悄悄的黑色街道中。   “说不定一会还会有人来。”   “不会了。”   罗兰平静地说,就像在简单陈述一个事实,“你看,街上的店都关门了。”   他说的没错。大概是生意不好,周围的一片店铺也都关上了门。这一幕场景并不让人不安,因为伴随着一楼灯光熄灭,纷纷亮起的是二层的灯光,在落雨的天气显得格外温暖,反而让人也想要加入他们,早点休憩。   实际上,周围整个区域仍旧漂泊在外的人内心中都忽然出现了一个“回家”的念头,这念头越来越强烈,以至于大部分人都抵挡不住它的诱惑。   “小罗,”   单胜犹豫了半天,似乎终于下定了主意,“那你呢?”   “我?”琥珀色的眼眸转向他,很惊奇的样子。   网吧老板单胜人到中年,就连自家小子的打扮都快见怪不怪了,这时候忽然发现寄宿在网吧的青年脖子上挂着一条毛衣链,银色的链条一只垂在胸口,尽头是一片漆黑的羽毛。羽毛看起来并不出自任何他认识的鸟类。   “我嘛,”罗兰闲聊般地慢慢说,“我想我差不多要回家了。如果找不着我,没必要担心。在这里待了这么久,我难免有点想念我的故乡。就是要感谢您这段时间的照顾——”   “说什么照顾,”单胜说,“太和叔见外了啊。我还没赔你医药费,要不然你去体检一下再走。”   原本的气氛肃穆又有一点伤感,但听到这句话罗兰忍不住弯了唇角。   现在去体检,X光片拍出他少了一根肋骨,也不知道面前好心的中年男人会是什么表情。他笑起来时神色都明亮起来,那双眼眸不知不觉就让单胜提起的心放了下来。   “哎,你没事就好。”   单胜有点拘谨地挠了挠头,也笑了,“那……今晚就走?”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已经买好车票了——噢,也可能是飞机票,都准备好了吧?以后还会回来吗?”   这个问题听起来就像是一语双关。   “都准备好了。”罗兰耐心地回应,“要是有机会一定回来。”   “那就好,”单胜喃喃道。   他就站在店门口,和罗兰隔着一段距离。但这段距离不知为何却好像很遥远,就好像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他眼尖地瞧见对方拿着一把伞,却似乎没有伞面——或许伞面是透明的,他上了年纪,眼神不太好。单胜向后退了一步,走进了网吧,又忽然停住。   “你千万要保护好你自己。”   他像个絮絮叨叨的长辈那样说。   随后立马开始懊悔自己说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但罗兰却愣了一下,这次是真情实感地笑起来。他一手拿着那把残缺的伞,单胜决定问问单斌这是不是年轻人的潮流;另一只手轻轻覆上了他胸前的羽毛:   “没问题的,”   罗兰说,“我带着我的幸运符呢。”   这场对话终于结束了。网吧老板找不到再逗留的理由,最终走了回去。又过了一会,“零距离网吧”提前打烊,一楼的灯光统统熄灭,只有门廊那里特意给罗兰留了灯。在一片朦朦胧胧的灯光中,罗兰摁开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从这一刻算起,   距离《深渊大陆》“自新世界”版本发布只剩下三个小时。   *   希尔达站在城市的另一头。   虽说如此,但银白色的痕迹一直蔓延到她的脚下,像是石灰或者白磷,在漆黑的雨幕中闪闪发光。她从岔路口往前后左右望,发现纹路犹如蛛网般星罗密布,处处得以显现。   这简直是个令人心潮澎湃的魔法阵案例。她心痛到几乎要落泪,为这辈子居然还能看到这么美的法阵,为这么美的法阵居然只有她得以欣赏。   唯有“那位法师”才有这样的手笔。   只有他才会把两个世界只有一颗的“月之精魄”碾碎成粉末,这枚神圣的宝石就这样破碎,它原本是月亮的一部分,此时却和地面上的泥水混杂在一起。   法师往往都对陪自己最久的法杖有特殊的感情,况且是几乎标志着罗兰身份的“新星”。   女巫第不知道多少次极力克制住自己俯下身挖一点粉末回法师塔供起来的冲动。虽说如此……想这些事其实会让她感到轻松一些,至少她不需要像是大法师那样亲身面对必须要把自己的法器毁灭才能够应对的灾厄。   她想起当年她曾听到的故事。   当罗兰只身一人杀死那只翅膀就足以覆盖住整个城池的冰霜巨龙时,他所画下的法阵早就被收入进了法师协会最珍贵的图册之中。不过从来没有人能够复刻他那样的奇迹。   除非情愿将自己最珍贵的天赋为诱饵,又有耗尽自己大半条命又不死的自信。   这一次,罗兰也没有给自己留太多的余地。   他法杖上镶嵌的宝石已经融化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这个世界没有魔法,没有属于它本身的魔法材料。这就意味着以法术为最重要的力量源泉的大法师极有可能会被剥夺这一力量。   希尔达轻轻地叹了口气。   不仅是法阵发动后……就连法阵能不能成功发动,都是一个巨大的问题。   她抬起眼睛,看向头顶黑沉沉的天空。   糟透了,这样的天气既看不见月亮,也不能通过星辰的轨迹来推算一切。大法师的力量源泉是光明,他最擅长利用的星辰之力在这样的情景下毫无疑问处于劣势。   就算使用了“月之精魄”,无法召唤出光明的情况下,法阵的力量恐怕不如预期。   远处翻滚的云层已经隐隐约约露出了一道惨白的裂缝。   他们的敌人几乎能扭曲整个世界。   而她此时此刻却什么也做不了。希尔达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虽然罗兰并不觉得。   大法师认为在后方留下一个懂得怎样随机应变的同伴非常重要,而且女巫极大地分担了他一部分绘制法阵的压力,甚至在最后,她或许还需要留在现实世界一段时间进行善后。   但希尔达将指甲盖大小的魔力源泉抵在胸口时,还是觉得羞耻。   她甚至需要浪费力量来被保护。   女巫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导师留下的任务完成得漂漂亮亮。   再然后——那个勇者其实是生活在这边的世界,而且恰好是导致这一切的原因之一。   希尔达已经知道了这点。   女巫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袖口,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只是唇角不详地向上弯了弯,眉眼间却一片冰冷。   此时,她的目光跳过雨幕,隔着朦胧的路灯望向了对面商场的电子显示屏,上面的数字会随着时间不断变化,她已经学会了看电子钟。   从这一刻算起,   距离《深渊大陆》“自新世界”版本发布只剩下两个小时。   *   白时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望向了宿舍的阳台。   雨丝飞溅进来,他早些时候悄悄出去看了一眼,畏惧和兴奋同时存在于他的心中,令他的心紧张得砰砰直跳。   在他的想象中,深紫色的天空直直地砸向地面。他有些难以置信,这样的异象难道真的是为他创造出来的吗?但又觉得理所应当,新世界的降临是毁灭性的,它的出场必定足够令人惊叹。   现在他的视线又回到了电脑屏幕。   在系统的督促下,这几天他彻底地利用时间。金发勇者以最能捕获少女芳心的方式在《深渊大陆》中参加王室的舞会和巡游,很快,大街小巷之间就都流传着他的名字。   多亏了他新结识的那几个雇佣兵玩家。   当然……还有消失的女巫。   现在王国流传的故事版本已经变成:公主被邪恶教派抓走,而勇者大人英勇无畏地孤身前往,在千钧一发之际将她拯救了出来。   勇者的形象足够光辉耀眼,一时间,他控制器中好感界面的名字不住地往上涨。   只要见到他,就会情不自禁地受到万人迷系统的作用,在那些故事的加成下对他芳心暗许,情根深种。被无数人倾慕的感觉令人飘飘欲仙。   歌姬小姐隔着屏幕红了脸,对着他悄然眨了眨眼睛。   白时恨不得现在就能冲进屏幕。不过他现在时间紧迫,为了在世界融合之前为自己积累更多的势,他不得不牺牲和其中的每一个人暗通款曲的时间,暂时性走大众情人路线。   他吸引的也大多是普通姑娘,只靠量取胜。实际上,对他而言,他还得好好挑挑人。   马上就能真正成为“勇者”了。   美好的人生栩栩在他面前铺陈开来。他控制着角色收下了贵族少女递过来的鲜花,觉得自己嗅到了花朵的甜香,脑子里都是乱七八糟的想象。   “你小声点!”   已经快要入睡的舍友被他的动静弄醒,迷迷糊糊地冲着他喊道。   白时迟疑了片刻,随后重重地一敲键盘,反而弄出了更大的声响。   没错,都到这个时候了,未来的幸福似乎已经近在眼前,谁还有资格管他的闲事。等到世界融合,他成为万人之上的那一个,到时候这些人的性命都会在他的掌控之中,一念之间。   他的舍友骂骂咧咧了两句,也没再管他。   白时又陷入了幻想中,他已经连续在线了很久,以至于有些头晕目眩,但他的身体却处于高度兴奋状态。他抹了一下自己的眼睛。   此时的青年蓬头垢面。因为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游戏中,所以头发即使油腻腻的也没来得及洗,手边放着的是一天一夜还没有扔掉的泡面,内容物早就已经凝固发酸。   但他的目光已经映照不出现实的世界了。   他就是那个气宇轩昂的勇者。   白时耳边悠扬的音乐似乎又隐隐约约有了一点杂音,他皱了皱眉,终于感到有点在意。这副耳机昂贵,它的音质也确实比自己原本用的有线耳机要好上不少。   难道它其实出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故障?想到这里,白时将手伸向了耳机。   “宿主你好。”   脑海中忽然响起了冷冰冰的声音,差点吓了他一跳。   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这只不过是系统再一次联系了他:“世界融合即将开始,请宿主保证进度,不要做无关紧要的事情,以免错过提示。”   现在是系统最忙碌的时候,因此,它仅仅只是每隔一段时间来查看气运之子的状态,随后又消失在他的脑海之中。   白时抽回了手,悻悻地表示自己只是觉得蓝牙耳机出了点问题。   “……宿主请做好准备,不要分心。”   毫无感情的机械音冰冷地说,不过随后又安抚般地再次和之前一样对他讲述起世界融合后会发生在他身上的金钱、权力、名誉的重大转变。   这套说辞系统已经无数次对他说起过,不过这对于应付气运之子的确非常有效。   “我明白了。”   白时撇了撇嘴,“我会听你的话的。”   他再度将注意力转向电脑屏幕。眼前的画面无比真实,在他的眼眸中倒映着,仿佛世界在这一刻已经融合,而他已经活在了游戏之中。   他脑海中的声音也随之停歇。   白时并不知道,机械音所说的美好前景还有后半段。   假如两个世界强行融合,它们之间彼此相悖的体系就必定会发生碰撞,魔族和其他邪恶生物将会迅速占据领地,但现实世界毁灭性的武器也会被启用,威力足以毁灭他们自己。   巨大的混乱将会席卷整个大陆,这才是预言中的灾难。   而作为汇聚了所有希望的勇者,同时还是两个世界的连接者,白时当然还能够舒舒服服地过上一段日子,像米虫一样什么都不做就能享受着被追捧的感觉,被推上高峰。   系统就等着在这一刻,将他的气运值尽数收割。   随后,他就会变成一枚弃子。   当系统抽身离去,他将和这个不再有利用价值的世界一起烂在万千小世界的某个角落。   这些话系统不对气运之子说,他自己绝对想不到。毕竟,没有一个坐拥无数后宫,拥有超强外挂的异世界龙傲天主角落到过这样凄惨的下场。   白时自认为是主角,而且已经癫狂到危险的状态,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就算告诉他,他也不会相信。   这次的电子音也戛然而止。   白时将视线重新一刻不离地投向屏幕。他点开了菜单栏,看了一眼时间。   从这一刻算起,   距离《深渊大陆》“自新世界”版本发布只剩下一个小时。   *   克里斯梅尔蓦然睁开眼睛。   星辰在逆转,夜空中划过一道道血色的痕迹,西方的天空裂开了一道缝隙。魔王望向魔宫的穹顶,那双暗金色的眼眸却仿佛越过屏障般,倒映出了所发生的一切。   他手中的白骨镰刀颤动不止。   克里斯梅尔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就紧紧地攥住了那枚仍旧不知所属何人的肋骨。深渊魔族不知道什么是情感,也不知道什么情感能使他的心脏跳动起来,但从未有过畏惧的魔王大人第一次感到如此强烈的心悸。   这感觉痛彻骨髓,让他不自觉手指并拢成爪,竟想要活生生把困扰他的心脏挖出来。   但就在他行动之前,余光中再一次瞥到了殿中的影子。   从那一次在梦中醒来,就困扰着他的梦魇。   最开始只是花朵那样的死物,后来却越演越烈,到最后,他一睁开眼睛,就能看到那个琥珀色眼眸的人类冲着他微笑。   梦魇不会说话,表情不会变化,只要被触碰到它们就会化为微不可见的粉末。   克里斯梅尔不记得他的梦。   但无论他理不理解,他都不得不看着这些梦境的遗留物。   魔王神情冷淡,他横过镰刀,殿内所有的幻影霎那间消失不见。   他一步一步走下魔宫的台阶,门扉在他靠近时为他开启,克里斯梅尔银灰色的长发仿佛黯淡的月光,而真正的月亮却掩盖在云层之后。他走到天穹之下,抬起了暗金色的神祗般的眼睛。   血红色的星辰为他的眼眸染上了猩红。   一场绚丽的毁灭。   克里斯梅尔的心脏违背他的意愿,擅自跳动得仿佛下一秒钟就要跃出胸膛,莫非它已经认了其他什么东西作为它的新主人?魔王的神色阴郁下来,他再一次将手指覆盖在心脏之上,然而指尖也背叛了他,不知从哪一刻开始颤抖得一塌糊涂。   到底是为什么——   克里斯梅尔绝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弱点。   他连残损的犄角都能够毫无顾忌地展露出来,怎么会有一个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软肋?   天穹之上,那道裂缝越来越大,撕裂的豁口的那一头仿佛有湿漉漉的水汽涌上来。但有什么在阻止这股不可逆转的撕裂世界的力量。   纯粹的光芒覆盖在上面,覆盖着天空的伤疤。那光芒璀璨夺目,几乎夺去了克里斯梅尔全部的视线。   那是……什么?   明亮的、温和的、皎洁的光芒。   并非星光,并非月光,这是连魔王也无法识别的力量。他看着那光芒竭尽全部力量弥补上了缝隙,却仿佛将自己耗尽了,在他的眼眸中突兀地一闪,随后熄灭。   克里斯梅尔伸出指尖,他讶异地看着他的指尖因为痛苦而绷紧,暗金色的眼眸中只残留下一片晦暗与空洞。   那光芒将要死去。   他不认识它。   但他却觉得自己的某个部分也要永远死去了。   克里斯梅尔感到灼烧般的痛楚,他的指尖仿佛燃起火焰,他的羽翼浸没在烧不完的大火之中。魔王无法忍受,他必须做些什么,却无法做到任何事,裂隙已经消失。   灼热蔓延在魔王的思绪中,他马上就会沦为一个丧失理智的疯子。   他要举起镰刀,劈开天空。   就在即将抵达极限的那一刻,魔王暗金色的瞳孔在下一秒钟忽然一缩。他愕然地意识到这感受竟是真实的。   有什么东西在燃烧。   而那是他的一部分,即使已经离开了他的躯体,依旧与他有微弱到简直无法察觉的联系。   它在烧,这个念头把魔王从癫狂的边缘拉了回来。   就像是快要溺死的人,无论抓到什么都觉得是解药,是稻草也好。   ——是一枚轻飘飘的黑色的羽毛也好。   魔王的羽翼任凭他的心意而动,譬如他战斗时作为箭矢的羽毛会在坠地不久后消散。若非如此,深渊魔族的羽翼也不会成为珍贵的魔法材料。   假如说一枚羽毛始终维持着形态,就必定是出乎他的意愿,也蕴含着他的力量。   他又一次忘记了。   ……他给过什么人一枚他的翎羽。   克里斯梅尔站在天穹之下,正如幽冥恶鬼,他的眼眸一片混沌,又如纯粹的野兽般望向天空,似乎那里有最终落在他身上的审判。   魔王不知道天穹的那一头发生了什么,他仅仅只是用尽全力感知着那枚羽毛是如何被烧尽,直到它化为灰烬,变成了没有一点能量的死物。他忽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眶。   在波谲云诡的天穹之下,魔王茫然地触碰到了自己的眼泪。   就在这一刻,   夜幕中遮挡视线的云纷纷散开,   星辰的光辉重新亮起,落在了他的身上。   *   一秒不差,在另一个世界,   《深渊大陆》“自新世界”版本预定发布的倒计时走到了尽头。 第207章 论选美大赛的黑幕   黑沉沉的雨天让人模糊了昼夜。   冥冥之中仿佛有力量在驱动, 就连一向逗留在外的游子也有了回家的冲动。   一扇扇窗户亮起灯火,人们抖落身上的风尘,在通明的室内享受温暖与安逸。   城市的夜晚,红绿灯兀自亮着, 路灯凝望着自己长长的影子, 安静地照亮一片街区。即使周围空空荡荡, 它们依旧履行着它们的职责。   雷声和闪电撕裂了远方的天空。   否则天空怎么会出现一个狭长而幽暗的豁口?   罗兰向前走了一步, 走进了雨中。他的靴子踩上地上的积水,隐约激起一点水花。   雨水肆无忌惮地打在人类的身上,很快就溅湿了他的肩膀,洇湿了他漆黑的发尾, 他却浑然不在意,只是抬起眼睛看着那道深不见底的缝隙, 觉得毁灭就像雨点一般居高临下地从缝隙中洒向这个世界。   这是和天道同一维度的力量。   人类的任务是竭尽全力拖延时间。   罗兰望向天空,漆黑的雨云挡住了星星和月亮,皎洁的光辉隐没不见。他在雨中行走着, 以他本人为中心,地面上法阵的纹路随着长靴溅起的水花渐次亮起。最开始缓慢, 随后以闪电般的速度蔓延过去,半个城市的地面上, 银色的徽记忽然浮现而出,仿佛蛰伏的巨兽,自上而下看, 以不可忽视的力量缓缓闪动着。   系统把两个世界间的通道被摧毁到一半,忽然有光落在漆黑一片的缝隙中,以不容忽视的强大力量将分开的通道硬生生拉回来,渐渐地试图填平沟壑。   它惊愕地窥探着身下的世界, 庞大的银色法阵就好像一枚眼睛。   这法阵的力量甚至已经能对它造成一点干扰。   它的中心站着却是一个人类。   就像是撞翻了云彩背后的瓶子,雨水以更为激烈的势头倾倒下来,像白色的小石子砸在罗兰身上。天边忽然响起暴烈的惊雷。   ……被发现了。   人类微微弯起嘴角,笑意温和又含蓄。   此时,他如预期般走到了城市广场,门前的保安室亮着一盏灯火,淫雨霏霏的夜晚,保安也昏昏欲睡,料想不到有人踩着银色的水花在深夜造访空无一人的广场。   罗兰在广场中心站定的那一刻,脚尖点在地面上。这是整个法阵的中心。   随后,纯粹光明而坚定的力量蔓延开来,就像是银色的水波,潮汐一般涨上去,一直笼罩了整片城市广场,乃至于整个郦城。就算是没有来得及画上纹路的地方也隐约被明亮的星光充盈着。   罗兰伸出手,群星微杳隐没的力量从云层之后与他遥遥相应。   但他很快就听见冰冷的机械音在他的耳边轰响:   “我可以为了目的抹杀你一次,就能抹杀你第二次。”   “说不准呢,”   罗兰垂下眼皮,琥珀色的眼眸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光辉,“我现在不是好好地站在这里吗?”   “……和天道串通在一起的不是希尔达,而是你?”   “我想你们确实不会想起一个死人。”   大法师默认了他的话,地面上破碎的月之精魄从未如此强烈地呼唤着云层背后的光芒,这力量从他的脚底嗡嗡震动起来,一直灼烫到他的心脏。他全身的血肉都在和法阵共鸣,伸手悄然抚上胸口,微笑起来:“得益于此,目前为止还算顺利。”   系统在至高的天穹俯瞰着。   它畏惧世界意识,但几句对话下来,它敏锐地意识到黑书并不在人类身边。   这是最关键的时机了,无论逃跑还是最后的挣扎,世界意识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妄图用一个区区的人类来阻止它,用这些已经衰弱的力量——   雨水不知何时竟变得如墨水一样黑。   雨瓢泼地洒下来,猛烈地敲击着罗兰脚下的法阵,银色的光辉在纵横的黑水中黯淡下来,开始像萤火一般微弱地闪烁。罗兰不得不迫使自己顶着极大的压力,才能在严密地遮住头顶的天空中隐约捕捉到一点星星和月亮的光辉。但它们随即隐没不见。   地面上的法阵仿佛命数已尽。   在系统的猛烈回击下,大法师手中的星辉也一寸寸暗下去。失去了力量源头,白银般烁烁的粉末变成了脚下的灰烬,法阵大部分纹路断断续续地熄灭。   系统如迅雷之势地完成了这一项项打击。   覆盖着天穹上裂隙的光芒无可奈何地慢慢淡去,天空被厚重的云层遮挡的严严实实,必须借助光明为力量的大法师终将无计可施。它终于轻蔑地睥睨而下,想要看一看人类脸上绝望的表情。   它看错了吗?   人类居然还在笑。他面色苍白,脸孔中那双琥珀般的眼瞳却更为明亮。   “我不喜欢这样的天气。”   罗兰不紧不慢地说,即使他脚下已经是一片被雨水浇灭的火星,“在密拉尔大陆,人们不会在这种时候出门,因为太黑了。但在这里却不一样……”   在那一瞬间,系统终于意识到了一点异样。他瞳孔中的倒影是什么,如此幽暗的夜晚,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是什么照亮了他的眼睛?   答案其实非常简单。   是灯光。   即使在雨水中,城市广场上的路灯依旧刺出几道白晃晃的光柱。这些光芒这一瞬间摇曳着,就像是摇摇欲坠的火种,落在了银白色的阵法中央。   “你不会是想——”   系统话音未落,它所俯瞰的整座城市,乃至于地面上的全部灯火都在那一瞬间发出了更为强烈的光芒。无论是保安亭哨岗那盏微弱的光,还是千家万户窗帘背后的灯火,亦或者郦城地标性建筑顶端始终不灭的广告标语,都在那一刻被囊括进了法阵的范围中。   还有更遥远的地方。总归不会比地球到月亮更远。   现实世界的光与电,科技与能源的奇迹。   加上魔法的力量又如何呢?   大法师向所有的这些亮光中都借走一缕。光芒如萤火般群聚而来。   他的手很稳,脚下以光明为力量的法阵由黯转亮,再一次不息地旋转起来。   无数皎洁的光的丝带交辉在一起,流淌成一条耀眼的河流,源源不断地涌动到他的脚边,又顺着他掩在袖口下的指尖流向天空。   “你知道吗?”   大法师闲聊般地说,“月之精魄仅仅是能借用超自然的力量,但这里的人亲自登上过月亮。”   这些人造的光芒带着温暖和欢欣的热量涌上来,刹那间近乎将阴沉沉的雨夜照的如同白昼。光芒落进天穹的深渊,最开始的一两缕还无济于事,但很快,萤火燎原般地照亮了缝隙,将原本破裂的通道势不可挡地重新融化,烧铸成坚不可摧的模样。   还从来没有一个法师如此讲究科学。   但是系统显然不乐意欣赏大法师的丰功伟绩。   天穹的裂隙背后,仿佛有一双眼睛用憎恶和仇恨的目光望向罗兰。   和方才的轻蔑不同,这一次就连系统也明白,它必须要好好应付人类给它找的岔子。反击也不再是轻飘飘的,而必须要全力以赴。   它唯一庆幸的就是,在不详预感的驱使下,它早早地将它的核心留在了《深渊大陆》这款游戏的另一头。此时,《深渊》正在进行版本更新前的停服整修,除了留在气运之子那里的初始端口,所有其他登录的通路都已经被截断。   这也就意味着无论怎样伤害它,都仅仅是隔靴搔痒罢了。   在漆黑的夜色中,在人们无法看到的地方,有两股力量激烈地冲撞在了一起。   光与暗碰撞时所产生的冲击波迫使罗兰后退了一步。他再一次拽紧胸口的链子,另一只手已经近乎握不住法杖。他咽下喉咙涌上的血腥味,心知接下来还必须坚持。   仍旧坚守在岗位上的保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雨声沙沙,更衬托得头顶上的灯火通明。外面似乎有闪电划过,撕裂了大半个天空,狂风可怖的咆哮低低地擦过他的窗子。   但——   他潜意识里这样想道:只要停留在这一隅光明之中,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   “宿主,宿主,”   熟悉的机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电子合成的声音也仿佛沾染上了急切的情绪,“出现紧急事故,世界融合遭到世界意识的阻碍,我需要宿主立刻配合。”   白时此时正盯着眼前暗下来的屏幕发呆。   在版本更新前的最后一小时,《深渊大陆》已经关闭了服务器,但他怎么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睡着,干脆干坐着看着屏幕上倒映出自己的脸。他马上就要和这张毫无魅力的脸告别了。   “你是说世界意识?”   白时嘟囔了一句,他显然不希望在这个时候听到坏消息,“你怎么会不小心到被它发现,不是说解决掉和它合作的那个疯婆子就好了吗?都到这一刻了,还出乱子……”   “假如它成功,后果不堪设想,”   系统快速而冰冷地说,“现在不是废话的时候,难道宿主甘愿放弃近在咫尺的机会吗?看看窗外,天道的力量不容小觑,但只要世界融合成功,就连它也无计可施。请宿主立刻启动电脑,我会给你开启唯一登录《深渊》的权限,只要连接成功,我就能调动核心,发挥出更强大的力量。”   这威胁立竿见影。   白时立刻乖乖闭上了嘴巴。它环顾一圈,寝室静悄悄的,他的舍友都在床上熟睡。   窗外隔着漆黑的雨幕,遥远的天际果然有如炽的闪电巡梭。   两股力量对抗时何其锋利,仅仅只是看了一眼,白时就觉得骨头有些发酸。被撕扯得越来越大的漆黑深渊就好像能够摧毁这个世界,降临下巨大的灾厄——不,他当然不觉得自己所帮助的系统会带来如此惨烈的后果。   他摇摇头,又一屁股坐回座位,揿开台灯。   不过,在等待笔记本电脑重新开机的关头,笼罩在台灯暖色调的光芒中,白时又鬼使神差地想到了系统之前曾对他反复强调过的叮嘱。   “世界融合时,我要破坏密拉尔大陆和这个世界的通道。因此必须停掉所有玩家和游戏的连接,以防产生干扰,就连你也不例外。是时候和你的追寻者们短暂告别了。”   屏幕亮起,打断了白时的思绪。   奇怪的是,无论是台灯还是电脑,那光芒在最初的一刻都有一点晃眼睛。白时调整了一下耳机,又听到了嘶嘶的噪音。他烦躁地叹了口气,把鼠标移到游戏图标上,忽然犹豫了一下:   “你不是说过,绝对不能登陆游戏……”   “那是在没有出意外的情况下,”系统纠正道,“宿主,现在情况非常紧迫,没有时间和你慢慢解释了。只要听我的做就好,我们之前就是这么说的。”   它的确一直是这么说的。   白时的怀疑也就是一瞬之间,系统确实什么都不和他解释,仅仅只是让他去做,这是对方一贯的风格。   因此,阴郁的青年最终望向电脑屏幕,双击了那个他寄托了自己未来人生的图标。   血色满月的加载图标跳了出来。   一秒、两秒……   在“连接成功”这几个字眼映入白时眼帘的时候,他忽然听见耳边传来尖锐的警报声。和方才一模一样的机械音以数倍的分贝咆哮出声:   “宿主,你在做什么!我不是已经交代过绝对不能重建连接吗?”   白时被雷鸣般炸响的声音吓了一跳。   他下意识双手飞快地抽离键盘,但反应过来时却感到一阵愤懑。明明自己是按照系统的指示来,凭什么忽然间就好像他犯了大错。他捂住胸口,心跳声愈来愈快,不忿地说: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明明是你让我登录游戏的。”   “我?”系统听起来非常不可置信,“就在上一秒钟我才接收到这里的数据赶过来。”   就在它全神贯注应付那个该死的人类和他源源不断的光明之力时,它原本已经摧毁的豁口居然又开始有秩序地愈合。这恰恰迎合了人类的心意,也让它不得不连连后退,立刻分出一缕数据前来兴师问罪。   “那刚刚和我说话的是什么?”   白时质问道。   系统简直要背过气去,它简直被面前这个人的行为坑惨了。不仅撕裂的缝隙变得越来越难以掌控,而且还暴露了自己掌控游戏机制的核心,现在要是有什么力量把它揪出来攻击——它刚刚这么心怀忌惮地想道,下一秒钟就被一股力量恶狠狠地袭击了。   白时的耳边一片滋滋啦啦。   青年也开始慌了。他四处张望着,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他企图关掉眼前窗口打开的页面,然而《深渊》运行后怎么也关不掉,面前的屏幕上忽然呈现出一个巨大的缝隙,就和天空中那一个一样。那沟壑深深地嵌入了他的电脑。   “你说……”系统的声音断断续续,电流简直要短路,“刚刚……说话的……是我……蠢货……那是有……装成我……究竟……怎么……”   系统的声音颤了颤,消失了。   他听到的声音是假的?白时的大脑飞速运转着,拼拼凑凑得出了这个结论。他的指尖冰冷,颤抖着想要把耳边的蓝牙耳机摘下来。但是就在他的指尖碰到耳机的那一刻,他得到了一个更不妙的猜想。   白时扑到了屏幕前,点开了蓝牙界面。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仿佛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蓝牙设置的界面中,此时正连接着电脑音频的设备被更改了一个“BlackBook”的名字,在本该是蓝牙耳机缩小的卡通图标的地方,则幽灵般浮现出了一本漆黑的书。   “其实我真的觉得这个声音不怎么好听。”   系统的机械音,不,那个伪装成系统的存在这样说道,简直像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而真正的系统不管怎么喊都已经毫无回应。   白时眼前一黑,差点背过气去。   *   罗兰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没有一处不被雨水浇透。   他的眼眸就像是水洗过的琥珀石。比星辰的光辉还要明亮的光芒在他的身边徘徊着,最后在他的脚下铺陈出一条登天的天梯。   人类一秒钟也没有犹豫,就在瓢泼的大雨中登上了这一道夺目的闪电。   ……想必现在系统已经发现了世界意识给它的惊喜。   方才仍就像是利爪般抓挠着天空的力量此时近乎销声匿迹,罗兰无意识地用法杖敲了敲脚下,但手中死气沉沉的魔力波动提示着这位大法师,陪伴他最久的法杖已经在这一场战役中彻底报废。他盯着“新星”上破碎的宝石,最终没有松开握着它的手。   他此时的情况说不上太好,但最糟糕的时候已经被他挺过去了。   罗兰忍耐着浑身被碾碎了一般的剧痛,咬着牙迫使脚下的光芒如水波般一点点往上延申,他逼迫自己不断上升、上升,越来越接近那道仿佛烧焦了般散发着阴沉可怖气息的裂隙。   还没有完——天空被撕开一个豁口,它不会自己愈合。   大法师勉强计算了一下剩余的力量,他的十指全都沾染着亮晶晶的银色粉末,此时正簌簌地落为尘土。一切都仍旧在计算之中,包括他因为毫无保护自己的能力而被冲击波殃及的痛楚。或许骨头断了几根,但不至于让他不能动弹。   他庄严地、缓慢地在通天的台阶上一步步向上走。   那是因为这是他目前所能拥有的最快的速度。   越来越近了。罗兰的眼眸中倒映出奇异的色彩,已经能感受到裂隙边缘风刃般锋利而毁灭的力量,即使系统已经逃离了此处,雨势依旧不见小,雨水让他身上的衣服也变得沉甸甸的,坠着他的脚步,那深渊是暗红色的、炭黑色的、深紫色的。   忽然,罗兰踉跄了一下。   他喘息着勉强站稳,自嘲般地在唇边勾起一缕微笑。   “好吧,”他喃喃自语,“只不过是最后的一段路,就差一点点。”   他漆黑的发丝湿漉漉地黏着脖颈,发丝中夹杂着几缕掩映不住的亮色。罗兰此时已经无法顾及这么多了,他站到了裂隙的周围,在胸前含糊地划了个符号,最后一点银色的粉末夹杂着血迹在他的皮肤上被碾成灰烬。   这座城市乃至这个世界的光明被大法师借用了。   面对撕裂世界的力量,只能动用这种近乎奇迹般的魔法。   随着他所能调动的全部的魔力都被源源不断地投进裂隙,罗兰头顶的云层开始消散,裂隙被无数闪烁的光点填满,就像是落满了星星。而罗兰跪在最高的一节台阶上,安静地看着所发生的一切,觉得眼皮快要困顿地抬不起来。   他身下的台阶一级一级消逝。   就在他踩着的台阶也开始若隐若现时,罗兰如期看见了广场上冒着雨冲进来的那个紫发的身影。女巫的神情难掩兴奋,希尔达的路程匆忙而稳妥,顺着大法师早早安排好的路线沿途做好了善后工作,并且一秒不差地踏上了广场。   “导师,”希尔达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我们成功——”   她的目光忽然被惊骇所取代。   罗兰此时觉得动一动手指都艰难,他的指甲陷入皮肉里,抬起眼眸望见了那个令女巫神色大变的所在。   从即将被填补完全的裂隙中,忽然又蔓延出了数道漆黑的力量。这几股力量翻涌着,竟是要引发暴烈的爆炸,把他绞进去,让他粉身碎骨。   与此同时,已经被天道控制起来的系统忽然残酷而冰冷地开口。   “不管是谁在帮你,”   它说,“都得死。”   这是纯粹的报复,没有任何其他的目的。   女巫的尖叫逐渐听不到了。   罗兰把大半个身体都倚靠在法杖上。爆炸般的余波带着隆隆的声响向他袭来,在他的瞳孔中央留下雪白的痕迹。他估量了一下,忽然又自嘲地觉得仿佛回到了一切开始的那一天,一辆车朝他冲了过来——   还能怎么办呢,既然“新星”的力量已经用完。   他手无寸铁。   留给女巫的力量仅供她保全自身,她此时迅速地施咒,却不可能快过即将吞噬他的碎片。大法师伸出手,就像是要仅仅靠脆弱的指尖硬生生地和想要扼杀他的力量做对抗。   意外总会发生,事情并不一定总是遂人之愿。   克里斯梅尔总不允许例外存在,假如他永远都不明白就好。罗兰含糊地想,又觉得心有些软了。   他……   他留着这条性命还有用,他还想去见他心爱的人。   就在这个念头脆弱又美好地在人类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时,漆黑的碎片也飞溅向人类的心脏,在它刺入人类胸膛的那一瞬间,所有被期许的未来都将会消失。那双暗金色的眼眸,魔王冰凉发涩的长发,隔着深渊,罗兰好像看到了克里斯梅尔的目光。   人类用尽最后的力气伸出手臂,遮挡住他的胸口。   即使这个行为可能意味着他的上肢被炸的粉碎,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罗兰尝到了自己嘴中苦涩的味道。   他执拗地不肯闭上眼睛。   也因此,他没有错过——当毁灭性的爆炸下一秒钟就要摧毁他此时无比脆弱的身体时,也就是,当他胸口的那枚羽毛熊熊燃烧起来的那一瞬间。   那枚羽毛,锋利如刀的羽毛。   他的胸口没有被刺中的尖锐的痛楚,取而代之的是灼烧般的热意。那热度源源不断地从他的胸口散发出来,漆黑的羽毛在一道幽暗的火焰中无声地烧灼起来,幽灵般的火焰照亮了人类苍白的眼瞳。   魔王的翎羽是强大的魔法材料。   那一次在幻境中,就是克里斯梅尔的羽毛为法杖提供了力量。   罗兰茫然地眨了一眨眼睛,看着胸口悬挂的羽毛像是一枚真正的护身符那样燃烧起来,它的力量甚至比席卷而来的爆炸戾气更重,最擅长毁灭的力量此时却悬浮在他的身前,为他挡住了大部分的攻击。   人类颤抖着伸出手,羽毛却灼热到无法笼进手指。   很快又化为了簌簌的灰,消失不见。   他琥珀色的瞳孔第一次展露出一点没有算到的茫然,大半个身体向前倾,想要抓住一点微不足道的灰烬。   正是这个动作让他失去了平衡。   希尔达觉得自己这辈子的心跳都不会比刚才短短的几秒钟更快。   从老师有危险,到老师又一次莫名其妙解决了危险,再到最后的一刻,女巫的心弦狠狠地扣动了一瞬,看着罗兰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那样,他身下的光茫消散,而他整个人直直地坠落,就在裂隙被填上前的最后一秒钟,被裂隙所吞没。   此时的罗兰的确没有剩下一点力气。   但女巫对大法师的情况一无所知。   她只是目瞪口呆地望着一切发生,没有一丝一毫阻止的余地。直到惊愕从她颤抖的指尖褪去,希尔达才迟疑地喃喃自语:   “不会吧,难道老师真的着急到……一点时间都不愿意再等了吗?”   *   星星从天穹坠落。   坠落。   就像是穿过了一条黑暗而漫长的隧道。   首先拥有知觉的部位是耳朵,罗兰听见了风。风卷过如树叶般的东西簌簌作响,在他的耳边低语。   随后他闻到了草木被折断时的辛香,陷入仿佛把他整个冻起来的沉睡,他一时半会没法睁开眼睛,但他一定躺在一片草地上。   现实世界闻不到气味,也无法感知到如此真切的触觉。   人类的手指先是虚弱地在泥土上划出几道痕迹,随后才像是解冻了般终于能够撑起身子,与此同时,久违的酸疼和刺痛涌向他身体的各个关节。他的睫毛颤抖着,直到坐直了才慢慢地睁开眼睛。   树林中一片寂静,唯有阳光隔着婆娑的树影落在他的脸上。   温暖的温度渐渐地唤起了他对身体的控制权,他勉力绷紧手指,触碰到了一件硬邦邦的东西。   他的法杖。上面的宝石已经破碎。   人类怔怔地看了一眼“新星”。   他用手把自己撑起来时下意识摸了摸胸口,不对,羽毛已经在他面前顷刻之间被烧成灰烬,现在一点痕迹都没有剩下。本来还想着要是魔王认不出来他,还能当成信物的——   好可惜。   他琥珀色的眼眸抬起来,被明媚的阳光映照得剔透澄澈。他身上的衣服还带着雨水的潮湿,又滚了一圈泥土,浑身遍布着或轻或重的伤痕,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平常的旅人。   拿这副样子未免会吓到别人,更别提去见他的魔王陛下了。   罗兰慢慢地闭了一下眼睛。   他在哪里?这是什么时候?   “新星”已经被毁掉了,克里斯梅尔仍旧能如期记住他吗?   罗兰摇摇晃晃地支撑着自己站起来。   骨头大概断了好几根,不知道这里距离魔王城有多远。不管怎样,罗兰首先迫使自己站起来,迈开脚步。他踉踉跄跄地向前移动了几米,忽然感到某种灼烧般的痛楚从手腕处席卷而来。   方才发生的事情已经让他伤痕累累了,此时忽然感受到痛楚,不免怀疑是不是旅行的后遗症。   这点疼痛还不够让大法师眨眨眼睛。   但他抬起手腕时,却确实地愣了一下。   手腕上浮现出了一枚图章,颜色像是由金粉描成,花样却很复杂。   ……罗兰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娇艳欲滴的玫瑰花,撕扯玫瑰的比翼鸟,还有骷髅上印着的唇印。略显浮夸的花样以热情洋溢为主旨,生怕别人看不出它的主人不着边际,率性妄为。   纹章愈发亮起来,烙印在罗兰的手腕,却直接与他的灵魂发生共鸣,一股力量像是飓风一样慢慢汇聚起来。   这是一个传送契约。   罗兰的脸色在法阵中又一点点苍白起来,他看着飓风一点点聚拢成型,在记忆中拼命捕捉这个纹章的影子。他可不想被某个曾经结仇的对象绑走,虽然他现在这个状态谈论反抗也毫无价值。   狂风在他的耳边呼啸,锋利而危险把他包裹起来。   就在眼前暗下来的那一瞬——   大法师终于想起来他在什么时候轻率地签订了这个出卖灵魂的协定。   *   不会吧。   他想。   这该死的飓风居然还夹杂着玫瑰花瓣和甜腻的香薰气味。人类强行忍耐着空间移动带来的几乎要把他浑身骨头重组一遍的不适感,坚持到了最后一秒钟。   他的脸色煞白,站在法阵里摇摇欲坠,看起来下一秒就要晕厥过去。   眼前一片片模糊最终复位,浮现出来的是一座金碧辉煌、审美极其一言难尽的宫殿。   从宫殿向上望,是深渊地带特有的天空,仿佛打翻了阴暗配色的颜料桶,呈现出灰暗枯败血腥等诸多糟糕的色彩,在硫磺辛辣的气息上,浮动的是味道浓烈的香水味。   人类站在宫殿的正门前,脚下的传送阵一点点消逝。   他的身边除了他没有别人,而面前则还有一团在他面前激动地走来走去的色块。   罗兰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看见眼前含混的色块变成一个笑逐颜开的魔族。   “欢迎您,魔王城选美大赛的参与者。”   对方热情洋溢,罗兰几乎觉得自己要产生错觉,他从没见过这么欢迎客人的深渊魔族。不——事情的关键是这个乱七八糟的比赛居然真的在如约举行——魔族紧紧地盯着他,就像是野兽盯着一大块能够救命的肉:   “感谢您对我们领主事业的支持。稍等,我登记一下您的名字,如果顺利的话,今晚您就能进宫了!”   琥珀色眼眸的人类看起来完全不能理解地盯了回去。   “选美大赛?”   “您填过报名表,您的名字是……”   对方装模做样地翻了一下名册,但是他的眼睛根本没有在名册上停留的样子,倒不如说这本名册好像只用上了第一页。他彬彬有礼地说,“黑猫538647,这是您没错吧。”   罗兰停顿了一下,“你们都不确认一下照片吗?”   传送阵送来的怎么看也不像是报名表上的那只猫,更像是个有鼻子有眼的人类。   唯有那双琥珀色的瞳孔是他们的共同点。   但是,这里的几个低阶魔族显然都睁着眼睛装瞎,假装一切没有问题。   要是再没有什么能够用来交差的存在,他们恐怕今晚就得进那位领主的肚子。在此之前或许先上他的床,但这其实更加可怕。   “好吧,”   罗兰缓缓地说,“抛开这个不谈。什么叫做‘今晚就能进宫’?选美大赛总该先评选吧,而且,我听说魔王克里斯梅尔他……比较挑剔。”   人类说的已经很委婉了。   实际上,他现在的脑子里基本上是混沌一片,根本没法思考,也无从弄清楚面前的这群魔族究竟为什么要用这种看救命稻草的眼神看着自己。   不是,罗兰满脑子都被乱七八糟的思绪填满,他的魔王陛下现在是什么生活作风,怎么变得来者不拒起来了?   他只不过填了个报名表,凭什么就那种惨不忍睹的履历也能够过审?   “您已经力排众议,成功入选榜首了。”   对方一本正经地说。   罗兰的脑子彻底停止了运转。   大法师罗兰·泽维尔,在密拉尔大陆上已经逝去了三十多年,他的名字随着岁月愈发辉煌,但也逐渐留下了时间的痕迹,他当年的惊才艳艳已经被许多人忘却。他怎么也想不到,时隔多年,他的下一个光荣头衔是魔王城评选出的第一美人。   琥珀色眼眸的人类迟缓地抬起眼睫,望了望远方魔宫的影子。   ——这是很正常的。   深渊魔族想,接下来他就该被吓晕了。   果然,人类的脸色愈发苍白起来,看起来仅仅站立就已经用尽了全力。在下一秒钟,罗兰终于承受不了超负荷的疲惫。   他踉跄了一下,觉得望着克里斯梅尔所处的地方还挺让人安心。   于是他摇摇晃晃地倒在了地上,终于再一次不堪重负地闭上了眼睛。 第208章 论梦魇与骗子的选择题   魔王斜倚在王座上, 面无表情地俯瞰着台阶下的一切。   银蜡烛的光芒冷水一般流淌在整个魔宫,为目之所及的一切都镀上了暗昧的幽蓝。但所有的光在触及到魔王瞳孔的那一瞬都湮没无踪。   克里斯梅尔不承认自己有弱点。   然而,随着梦境的意义从昨晚开始逐渐清晰,梦魇愈发猖獗, 被封印在心脏中的某些东西翕动着长出绵绵密密的羽翼, 仿佛下一秒钟就要挣脱束缚。事到如今, 魔王陛下反而不再偏执地求问, 他无法忍耐往昔的幻影出现在他的眼眸之下,哪怕仅仅只是一瞬间。   克里斯梅尔的指尖碰到了白骨镰刀。   他神情冷淡地横过刀刃,那些站在台阶上对着他微笑、长着琥珀色眼眸的梦魇在“魔瞳”漆黑的攻势下碎成齑粉,化为魔宫角落蛰伏的阴影。   魔宫再一次沉寂无声。   克里斯梅尔略有一点疲倦地垂下眼眸, 他厌倦了无休无止地和这些伪物抗争,尽管它们不堪一击。   或许, 他只是厌倦了被迫对那个人和他碎片般在脑海中偶尔浮现的那些话语做出反应。   某些时刻,记忆的碎片使他盛怒到几乎摧毁了魔宫中所能看到的所有陈设,那双暗金色的眼眸在眼眶中灼烧不止, 当他缓慢地伸手覆住它,又觉得它们冰的像是冰湖上的一捧雪。   黑猫不知踪迹, 连女巫希尔达也杳无音讯。   白骨镰刀的锋芒总是能给这位魔界的暴君留下片刻的清净。克里斯梅尔的指尖一点点下移,他就像是抚摸着乐器的乐师一般, 称得上轻柔地抚摸着那一截白骨制成的刀柄。   魔王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但就在下一秒,敲门声响起,打破了魔宫凝固般的空气。   克里斯梅尔的耳朵很敏锐。   “你为什么要发出声音!”是魔族咬着牙恶狠狠的声音, 它似乎有那么一秒钟想要把另一个擅作主张的同伙撕碎了吞下肚去。然后是一个还带着一点困顿的模糊的声音。   “不能敲门吗?”人类困惑地问。   克里斯梅尔的动作在王座上凝滞住了,魔王目光郁郁沉沉地落下。   他叩紧了手中的镰刀,毁灭般的力量在他的指尖漆黑地盘旋,谁要是触犯了他的领地, 仿佛下一秒就会被烧成灰烬。   “魔王陛下,”深渊魔族对危险的判断很敏锐,立刻萌生了退意,“这是色·欲领主献给您的礼物,请容许我先行告退——该死,你到底在做什么!”   门扉被悄然推开。   克里斯梅尔望见了一只琥珀色的眼睛。随后,这个大胆到直接伸出手推开魔宫大门的人类终于察觉到了魔王的目光,这时候倒显得很听话地缩回了手。   他身边的那个魔族早已脚底抹油,能溜则溜,只剩下他一个人往里走了几步。   他的脚步在幽暗一片的魔宫轻轻响起。   无论是人类暖色调的眼睛,还是他浅金色的发色,抑或是他身上传来的玫瑰和琥珀油的甜香,都显得和这里格格不入,仿佛又一个更为真实的梦魇。   他非常虚弱。克里斯梅尔想,他非常危险。   “你还记得我吗?”   人类见他没有动作,又得寸进尺地往前走了一步。人类孤伶伶的脚步声在黑暗的宫殿中听得分明。   其他的一切颜色在魔宫中都是黯淡的,唯有黑白色鲜明。魔物银灰色的长发仿佛身后白骨王座的一部分,克里斯梅尔仍旧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仿佛他是一个危险的陷阱。   遇到陷阱要离得远远的才好。   但这个陷阱有手有脚,正在无所顾忌地朝他走来,轻轻地叫他:“魔王陛下。”   人类没有在台阶上止步,而是踏了上去,全然不顾伴随着他的靠近,周围空气中危险的味道愈来愈重。他究竟是梦魇的一部分,还是某个领主无聊的奉承?   克里斯梅尔的指尖停在镰刀上,不知为何他没能像是以往一样利落地挥刀。但魔王的宽宥是有限度的,他不会一直如此,他自己也心知肚明。   就在人类即将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   魔王没有再纵容下去,他冷淡地俯瞰着人类的眼眸,问道:   “你是什么人?”   *   罗兰的瞳孔猛地缩紧,像是有什么明知道摇摇欲坠的东西终于碎裂一地。   在那一霎那,他甚至没能管理好表情。   残酷的魔王就在他面前审视着,目光冷淡而拒人千里,如同一面暗色的镜子,倒映出他茫然又失魂落魄的神情,就连脚步也不由自主地踟蹰。   他不记得。   罗兰如坠冰窟,他没能想起来。   怎么会没有提前料到这种可能呢?不,他已经想过一千次、一万次这一幕,以至于甚至用尽全部的力气勉为其难地弯了弯他的唇角。这非常难看,而且根本不能够奏效。   克里斯梅尔的神色甚至没有变一变。   魔王漆黑的羽翼垂落在地上,大片羽毛浸在阴影中,只流露出隐晦的光芒。他月光般的长发则从胸口垂落,散落在构成王座的那些曾被漂洗过的白骨上,一两缕蜿蜒着快要垂到脚踝。他仅仅用奇异而陌生的目光望向罗兰。   罗兰觉得心脏沉甸甸的。   从他回到密拉尔大陆开始,所经历的一切就好像梦境一般,而且顺利得不可思议。   他飞快地被传送过来,随后被装模做样地评选为“第一美人”,而现在,被梳洗完毕,打点清楚的他现在就站在魔宫之中,望着他久别重逢的爱人。盘踞在他的王座上,既像是神祗,又像是野兽的魔王陛下。   “我没有耐心问第二遍。”克里斯梅尔淡淡地说。   越靠近魔王,属于人类的本能就越要求他转头就跑,就好像靠近强大恐怖的深渊的实质。   “如您所见,”   人类显而易见地低沉起来,那双琥珀般的眼眸也有些黯淡,“我是色·欲领主送给您的礼物,领主大人应该和您提起过。”   魔王不声不响地看了他两秒钟,随后伸出手,手心浮现出黑色的火焰。看起来这位领主确实没有专门和克里斯梅尔知会一声。   也可能在他眼里,人类不过是聊以消遣的玩意儿中的一种。   一张羊皮纸的礼物清单在魔王的指尖凝聚成形,不偏不倚,就在最后一行找到了和人类相关的条目。   克里斯梅尔的指尖在一行行文字间划过,确认完毕。   顷刻间,羊皮纸又化为灰烬。   克里斯梅尔问:“你不怕我?”   “我仰慕魔王陛下多年,”   罗兰觉得自己不能算是说瞎话,声音仍旧有些发涩,“其实我们很久以前……见过面。今日相见,对我来说就像是见到故人。倘若要我为陛下死,我也心甘情愿。”   人类眼眸中涌动着浓烈的情感。   克里斯梅尔缄默地盯着他,忽然移开目光。   “我不需要仿制品,也不要别人用过的东西,”他说,“现在滚出去。告诉你们领主,以后再往我这里送它那里的脏东西,否则我不介意再吞噬一个强大的魔族。”   “我没有——”   罗兰迫切地说,“我和色·欲领主没关系,也不隶属于它的领地。”   克里斯梅尔打断他,似乎无法再容忍:“我说了,出去。”   魔王的指尖焦躁不安地徘徊在他的镰刀上,他已经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幻想。无论面前的人类是一个进化版本的梦魇,还是某些愚昧的魔族投其所好为他送来的礼物,他都一刻也无法接受对方顶着这张脸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绝不想再一次愚蠢到把幻影当真。   “为什么。”   人类却仍旧不走,而是轻轻地说,   “魔王陛下,我为什么是例外?领主曾经送来的人,您不是也照单全收吗?”   “谁告诉你我,”   克里斯梅尔语带威胁地停顿了一下,“——照单全收。”   坦白说,人类的这句话倒是让他稍微恢复了一点理智,转而升腾起的是恼怒。   但罗兰的眼眸却忽然又微微亮起来,真情实感地弯了眼睫:“陛下此前没有放过人进魔宫吗?我是第一个人类吗?我还以为……算了,你不生气就好。”   在色·欲领主的领地,低阶魔族曾为他引路。   宫殿里十足一副帘幕低垂,香·艳暧昧的模样,到处都是丝缎和纱幕,在大法师手上亮起,最终把他带到这里来的纹章,在这里也移步可见。四处装饰着热烈的玫瑰,服侍的魔族个个容貌姣好,罗兰的脚步在冒着热气的温泉前停住。   “没什么,”他当时若有所思,“我就是在想,上一个被这么送进魔王寝殿的是什么人呢?”   温泉冒出带着硫磺气味的水雾。   罗兰直到这时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周围的魔族并不是不愿回答,而是真的没法回答。   报名魔王城选美大赛的选手总共加起来,一只手就能数清。   在这其中,唯一没有通过审核的是一名五米高的巨怪,有两位分别在温泉前和魔宫前露了怯,哭着喊着说是它们的仇人要害它们,宁可就地自戮也不肯到克里斯梅尔面前送死;有一位在被召唤阵传送过来时就晕倒了。黑猫是最后的希望。   总而言之,在人类说了蠢话后,克里斯梅尔的神情明显阴森下去。   “你的名字是——”   他问,而人类迅速地接上,“罗兰·泽维尔。”   克里斯梅尔暗金色的瞳孔俯瞰着他,仅仅只是一步之遥而已。   听到这个名字并不让他感到意外,倒不如说已经像成这个模样,不叫这个名字才奇怪。他不是会做最后的警告的那种人,而是直接言简意赅地下了通牒。   “你已经没有机会活着离开了。”   “好的。”罗兰说,看着魔王的表情,他决定自己还是先乖乖闭嘴。   “罗兰·泽维尔,”   克里斯梅尔的声音很慢,异样的思索使得每一个字眼都非常沉重,“我平生最恨两样东西,一是死而复生的梦魇,二是满口胡言的骗子。不要浪费我的时间,告诉我,你是前者还是后者。”   “为什么我非得是其中一个?”   有着琥珀色瞳孔的人类轻声说,他的眼眸融化般闪烁着,就像太阳般明亮。   克里斯梅尔不堪忍受地闭了一下眼睛。魔宫不宜出现这样的一双眼睛,它会破坏所有已知的东西。   魔王陛下是迄今为止记载的唯一一例滥用捕梦网产生幻觉的案例。   因为他格外强大,幻境也就格外牢不可破,就像是牛虻一般缠绕着他,吸他的血。   就在晃神的一刹那,除了面前登上最后一级台阶的人类,在身后似乎又出现了许多双一模一样的眼睛,倒映在黑曜石的地面上,就像是一盏盏瞳瞳的鬼火。   源于他梦境的梦魇会对他说很多事情。   他分不清这些事情的真实和虚假,也想不起来是否真的有人对他说过那样的话。   就在罗兰的面前,克里斯梅尔缄默了许久。他就像是一座大理石雕像,就连嘴唇也是苍白的,似乎动一动就会牵动他石质的关节。罗兰没有贸然开口,他看到魔王的指尖神经质地摩挲着镰刀上雪白的肋骨,觉得自己的胸膛仿佛要开出花来。   “为什么不再靠近一点?”   克里斯梅尔忽然质问道。   这句话没有一丝一毫的道理,完全就是无理取闹。   假如刚才人类再靠近一点,或许现在已经被“魔瞳”斩下头颅。但魔王陛下显然并不觉得自己的话语有任何矛盾。   “靠近?”   “他送你来不就是为了取悦我吗,”   克里斯梅尔冷淡地说,就好像自己的话并不很惊世骇俗,“现在你可以开始了。”   罗兰并不怀疑,魔王陛下再过一会就会因为必须灭口听过这句话的人而取走他的性命。   他此时已经在台阶的最高一层,再往上一级就能走到王座跟前,或者更简单一点——只要伸出手就能碰到矜贵高傲的魔王陛下。魔王的周身被漆黑的大氅裹得紧紧的,高脚靴没有露出一寸多余的皮肤,克里斯梅尔确实给他出了一道难题。   再靠近一点……在如此情景下,所意味的应该只有一个意思。   克里斯梅尔不愧隶属于密拉尔大陆上最难搞的生物,他没头没尾地说完这句话,就像是一个傲慢的君王在对他的臣属下令,随后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对方的效命,连指尖也不动一动。   人类叹了口气。   虽然他搞不清楚情况,但对方发话了,那么这样做应该就没问题。   反正即使克里斯梅尔记不起他,他也终究要拼尽全力去尝试。他不是那种会乖乖退居幕后的类型,或者说完全是难搞的另一种反面,既然他拥有了一个机会——   他估量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随后登上了最后一级台阶。   一般而言,没有来客能走到这个位置。   那些领主们也不过是在下面几节台阶上跪着禀报而已。   魔王似乎不太适应这样的距离,抬起那双暗金色的眼眸平视他,并且因此,他的眼眸中流露出不虞的薄怒。   在王位前仍旧挺身而立,岂非有失敬重的行为?   罗兰从善如流地跪了下来,人类单薄的脊背挺直着,显得不卑不亢。   梦魇无法真正触碰到自己。   克里斯梅尔想,他的目光从人类的肩上穿过,望向那些站在更远的地方凝望着他的诸多“罗兰”。那些活在虚拟中的蛀虫只敢在他最脆弱的时候逞凶,但他总是难以下定决心在还来得及的时候戳穿它们。   罗兰伸出了手。   克里斯梅尔没有意识到自己近乎屏住了呼吸。   魔宫中仿佛一百年没有过这样的寂静,在他们的周围,银烛台的光芒如水银般流淌开来。   是幻觉吗?克利斯梅尔想,面前的人类碰了碰他的头发。   这动静轻微到无法令人察觉。   是顺着膝盖垂到脚踝的那一缕。恰好是跪着的姿势,人类轻轻捧起魔王的长发,又轻又凉,就像是黯淡的月光。   他垂下眼眸吻了吻那截银发。   他想到很久以前……当他还是一个前途未卜的金发男孩时,曾经坚信着自己会成为勇者或者骑士。他会用他的宝剑克服许多的困难,杀死密拉尔大陆上最邪恶的魔物,拯救整个世界于水火之中,然后跪在公主的脚下——故事里总有这样一个公主——亲吻她的头发。   故事的版本和现实总有差异。   比如他虽然真正地拯救了世界,但现在正跪在密拉尔大陆上最邪恶的魔物面前。   而对方因为他的行径完全僵硬住了。   罗兰清楚这一点是因为他随后放开手中的头发,攥住了魔王陛下的脚踝,隔着薄薄的布料,指尖的触感依旧清晰。绷紧了的身体,肌肉流畅又漂亮。   罗兰最后能够调动的思绪,就是当年在梦境中见到魔王时的那一句。   “但我想要先吻你。”   人类从魔物的脚踝一点点向上吻。   克里斯梅尔惊愕地望着他,似乎试图反抗,但反抗这个念头只是一个轻飘飘的影子,他没有真的这么做,就连指尖也几乎要从镰刀上松开。   在魔王的眼眸中,除了面前的这个人类仍旧鲜明,背后的一切颜色都黯淡下去。那些梦魇一个接一个地化成了灰烬,就好像在真实面前相形见绌,一见到阳光,自身也要毁减。   吻到膝盖稍往上一点时,魔王不堪忍受地伸出手扼住了人类的下巴,逼迫他抬起头来,望着那对明亮如星辰的眼睛,喃喃道:   “你是真的——”   “我是真的想要先吻你。”   但他没有说完,因为罗兰借此机会扶住他的手直起身来,如此宣布道,并且反客为主地摸到他的肩膀,将他按在了王座上,随后吻上了仍旧处于震惊中的克里斯梅尔的嘴唇。   克里斯梅尔的“魔瞳”再一次真正意义亲吻上了人类的脖颈,正如罗兰虔诚又坚决地吻上了魔物冰冷的嘴唇。   它尝起来并不好,也没有所谓爱侣间接吻时蜂蜜和鲜花的味道,但从亲吻一柄刀刃的锋芒般命悬一线的感受中,血腥味淡淡地弥漫开来,他能品尝到灵魂的战栗。   他咬破了克里斯梅尔的嘴唇,而魔物的镰刀划破了他的脖子,克里斯梅尔的指尖在白骨刀柄上微微颤抖,似乎对继续切割下去这个念头怀有很深的兴趣。   然后他松开了手指。镰刀落在地上。   亲吻来的旖旎又绵长。   在一切开始之前,先忘情地亲吻,吻到彼此都喘不上气来。   两个人的身上都冰冷,魔宫也冰冷,嘴唇也冰冷,但热度飞快地从相互触碰的一点蔓延开来,随后几乎炽热地烧掉了他们的所有理智。   罗兰的手按在魔王的肩膀上,大氅金属的配饰硌在他的手心,带来一点尖锐的疼痛。   他们很快就不仅仅是亲吻,而是在竭尽全力尝试着掠夺对方的一切。   魔王咬破了人类的嘴唇,罗兰轻轻地嘶了一声,想着魔族是不是总能从这种行为中得到快感。   他报复般也咬了一下魔王的嘴唇,这一点疼痛不足以让对方皱一皱眉,但魔王金灿灿的眼眸仿佛坠落的黄昏,被更高的温度融化成沸腾的黄金。   人类无可救药地想,完蛋,自己原来也非常喜欢。   魔王的衣领在两人的纠缠下敞开,他并不满足于人类的掌控,时刻想要反客为主。他想要把面前的这个人类揉进自己的血肉中,血腥味弥漫在他们的唇齿之间。   克里斯梅尔的手朝下摸索着,冰冷的指尖碰到人类的胸口,心脏隔着皮肉在他的指尖古怪地嗡嗡颤动,胸前仿佛有很大的一块空洞。   骨头。克里斯梅尔想。他已经拥有了人类的骨头。   他吻得更凶了,魔王的吻就像是要下一秒钟就要把对方连着骨头敲碎,他死死地扼住人类的肩膀,不容许他退开一点。   罗兰安抚般地横过空出来的手摸了摸他的背后的翅膀。   他摸得恰巧是翅膀连着魔王脊背的最深也最脆弱的地方。   那里的羽毛光滑而细密,在手心酥酥麻麻地划过,克里斯梅尔难以控制地略微弓了一下身体,没能把人类死死制住。但罗兰也没有逃跑的打算。   “克里斯,”他喉间模模糊糊地说,反而又凑了上前,仿佛很高兴的样子,“亲爱的。”   这个吻太深了,又太久了。   最重要的是,无论是人类还是魔物,都太过于失态。   以至于他们气喘吁吁地分开时,一向稳重克制的大法师耳朵红了一片,琥珀色的眼眸泛发出明亮柔和的光芒。   虽然——   罗兰望向了自己脖颈前鬼魅般贴上的镰刀“魔瞳”。   他慢慢地眨了眨眼睛:“你想起我了,我亲爱的魔王陛下。” 第209章 论笼中雀的职业操守   “我说过, 不要落在我的手里。”   魔王轻而缓慢地说。   亲吻不能说不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克里斯梅尔的眼眸发红,发丝凌乱,周身的气场却愈发凌厉而强大。   最原始的情·欲在他身上起了作用,魔王勾了勾指尖, 餍足在他暗金色的瞳孔中一闪而过, 但随后烧起来的却是未经驯化的贪婪。   人类在饥肠辘辘的恶兽面前一次次走过, 却始终无法得手。这一切加重了他的憎恶, 他已经为这一刻按捺了太久。   从他的指尖燃烧起漆黑的火焰,闪电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弥漫开来。   这些火焰触碰到活物,就会一直将其烧为灰烬;哪怕只是像现在这样靠的太近,都会引起灼伤。脖颈间的刀锋更是制约了罗兰的行动。   魔王以十成十的警觉面对人类, 非人的瞳孔长时间不眨眼也没有问题,在此处发挥了作用。   罗兰又想叹气又想笑, 克里斯梅尔在数秒钟内把重逢变成了满是硝烟的战场,他用了全力,恐怕就连魔宫之外都能感受到这位君主森然的力量——就因为认为他要逃走。   “亲爱的, ”   罗兰慢慢地抬起手,“别那么紧张, 我又跑不掉。”   他知道自己现在有多脆弱。   他能够感受到火元素灼热地挤满了他身处的空间,唯有对方能操纵它们, 他已经失去了使用魔法的能力。   “你在我这里没有信用可言。”   克里斯梅尔反手箍住了罗兰的手腕,冷冷地说。   当魔物的指尖触及人类的脉搏时,魔王停顿了一下。微弱又确凿的心跳声证明了眼前人的真实, 再没有比这更活生生的人类了,他笑时的样子,对他说话的样子,眼眸中流露出的神情, 任何仿制品都模拟不出百分之一。   正因如此,他绝不能够用对待梦魇那样漫不经心的态度面对他。   但心跳声怎么这么轻?   “客观意义上的,”   罗兰让他捏着手腕,说这句话时显得心平气和,“你大概还不知道,法杖‘新星’已经破碎了。想想看,我还能拿什么与你匹敌?”   他又微微带上一点笑意,“我现在手无缚鸡之力,沦落至此。搭上色·欲领主这条线,其实就是为了攀上魔王大人的高枝——”   为了证明他所言非虚,就在下一秒,法杖“新星”出现在了罗兰的手中。   这支法杖在很长一段时间作为大法师的象征,自灵魂深处绑定的从属契约使“新星”就算损坏也仍旧能顺应罗兰的召唤。   克里斯梅尔盯着那枚黯淡的灰色宝石,看起来充满怀疑,满是忌惮,半响才用魔力包裹住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   即使他刻意约束了指尖的火焰,那枚曾经有不可思议伟力的宝石也仿佛下一秒就要碎为齑粉。   “你做了什么?”   克里斯梅尔的声音听起来更为阴沉,反过来将“魔瞳”压得深了几分。   他看起来比罗兰还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差不多……”   罗兰轻飘飘地玩笑般说,“拯救了一下世界?”   话音刚落,他终于克制不住偏过头咳嗽起来,仿佛已经压抑了好一会。   人类的手指握不住“新星”,法杖从他的手中松开,就这样落在了脚边,在魔宫的黑曜石地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叩击。克里斯梅尔阴晴不定地盯着“新星”。   罗兰咳了几声,抿住嘴唇的时候又假装刚才无事发生。   “我答应过你,所以想活着回来见你,”   他佯装轻松地说,“但我的法杖显然没那么幸运。其实这不是最可惜的,你给我的那枚羽毛也被烧掉了,就连一点灰都没有剩下……”   他没说真话。   克里斯梅尔想,人类望向“新星”的眼眸中分明还有藏得不是很好的惋惜。   年幼的罗兰曾经想方设法得到一支法杖,却处处碰壁。传说中的大法师也一向以纯粹的光明力量为傲。他天生就是学习魔法的材料。   “没有办法恢复?”   魔王打断他。   罗兰有些讶异地抬起琥珀色的眼眸,迟疑地说:“我想是没有。”   “我不相信。”克里斯梅尔说。   这句话让不知为何让人类的心颤了颤,   克里斯梅尔俯下身捡起落在地上的法杖。暗金色的瞳孔全神贯注地映照着那枚失去光彩的宝石。魔物没有再对此发表太多评论。   “想当成纪念品吗?”   罗兰平复心绪,“那也随你。”   尽管人类这样说,他能看出魔王的谨慎。以法杖此时不堪重负的状态,稍微强烈一点的魔力波动恐怕就会让它碎成两截,塑造它的光明材料也抵触着魔王的触碰。   但直到克里斯梅尔面无表情地把它丢到自己的魔力空间,它依旧完好无损。   克里斯梅尔暗金色的瞳孔随后不是很愉快地看着罗兰。   人类不知道又有什么惹他生气了,不过现在能哄好他的答案非常简单。   “我就在这里,”   罗兰说,“百分之百是真正的我。”   他摇摇晃晃地朝前倾斜了一下,潮湿的呼气就拍打在魔王脸上,声音听起来晦暗又兴奋,“亲爱的,你不是说想要把我锁起来吗——或者密不透风地关起来,再不然割断我的脖子。就这样做就好,现在对我做什么都是允许的。”   魔界君主的眼眸中,仿佛有暗金色的沙砾从黑暗的潮水中浮起。   漆黑的火焰已然熄灭。   取而代之,一条仿佛刚刚从火焰中淬炼出来的锁链蜿蜒在魔王的指尖。   银光闪闪,必定由某种特殊的金属制成,否则没道理不在炙热的魔焰中融化。看来这东西克里斯梅尔准备了很久。   罗兰对此早有设想。   在他们能够安下心好好翻旧账以前,总得先彻底满足克里斯梅尔扭曲的占有欲……虽然就这点来说他也很喜欢。   克里斯梅尔手中的锁链看起来并不狰狞,甚至带有几分优雅的艺术感,但直到它冰冷的触感落在罗兰身上,法师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才意识到制作出这锁链究竟是出于怎样的目的。   它由一种极其特殊又极其珍贵的绝缘金属制成。   殿内的烛光洒在它的表面,竟尽数被悄无声息地吞噬。罗兰尝试着感知了一下周围的空气,所有元素存在的痕迹都被抹去,他此时竟完全无法察觉到魔法元素的存在。   假如说“新星”的破碎是从道具层面扼制了他的水平,那么锁链就是从源头断绝他施法的能力。   “聪明的做法。”   大法师打量了一下这副镣铐,称赞道。   他自觉地抬起手,方便魔王把锁链拷在他的手腕上。   克里斯梅尔顿了一下,随后还是垂下眼眸,专心地摆弄着锁链。   他一丝不苟地将锁链系上了他的手腕和脚踝,冰冷的指尖隔着薄薄的袍子——没错,色·欲领主仅仅只是给人类穿了一件洁白的外袍,现在已经有几分凌乱——指尖的触感轻轻地落在他的皮肤上。   克里斯梅尔俯下身调整时,罗兰顺势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   魔王身上的气味算不上好闻。   鲜血、冰冷的钢铁和残酷的杀戮。全部都是普通人想要敬而远之的。   他自己凑过去,克里斯梅尔并没有管他,而是任由他倚靠着,全神贯注地调整着锁链,直到银锁落下,铃铛般的响声阻隔了人类的自由。   魔物暗金色的眼眸中涌现出某种难以言喻的如愿以偿,又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一切居然进行的如此顺利。   他渴望这么做太久了,克里斯梅尔并不犹豫地曲着膝盖,半跪在魔宫的地面上,魔物不在乎自己在人类面前俯下头颅,也不在乎这个动作在人类中意味着什么。他庞大的羽翼随着动作在地面上铺开,罗兰得寸进尺地摸了摸他的羽毛。   与此同时,他修长而苍白的指尖将锁链绕过人类的脚踝,这个姿势比较方便,就像人类方才对他做的那样。   不过给人的感受却是不同的。   人类身上有一种芬芳甜蜜的气味——他肯定在色欲领主那儿沾染上了太多香薰的味道。但更深层次的气味仍旧是专属于他的:羊皮纸、书和遥远的星辰。   罗兰觉得脚踝有点痒,禁不住想要吸气。   这感觉就像是某种猎食动物盯上了他最脆弱的一块皮肉,并且虎视眈眈地马上要扑上去咬一口。   呃,想咬就咬吧。   大法师宽容地想,他现在已经对深渊魔族纵容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了。   克里斯梅尔终于直起身。深渊的暴君仍旧冷冰冰地绷紧了嘴角,但恐怕他那双难掩餍足的暗金色眼眸暴露了他的情绪。   “满意了吗?”   罗兰笑眯眯地问,仿佛被严密地锁起来让他觉得很开心一样。   “不。”   猎物已经得手了一半,克里斯梅尔内心阴暗的那一部分更加无止境地扩张,他阴骛地望向被锁上的罗兰,暗金色的瞳孔竖起来,一点点衡量着眼前这一幕带给他的愉悦,以及愉悦背后潜藏的更大不安。   他粗暴地拽了一下链子,罗兰禁不住踉跄了一步。   “仅仅是锁链,”   魔王低声说,望向魔宫更深处的回廊,“我不认为足以与你谎言的恶劣程度相配。”   克里斯梅尔就像是不断地在给一个已经很安全的保险箱上锁。   罗兰这样想,不过又觉得无伤大雅,反正对他来说并没有影响,只不过是从没有力量变成完全没有力量。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里其实是整个密拉尔大陆最安全的地方。   用不了多久,罗兰就亲眼见证了魔王的话中之意。   “天呐——”   人类被魔王拽住走进了内殿,瞬间觉得自己手腕和脚踝细细的链条不算什么。   毕竟,克里斯梅尔内殿的大部分都被世间难觅的奇珍异宝所充斥着,昂贵的饰品和珍奇的利器随处散落着,一枚枚闪闪发光的宝石都有鸽子蛋大小,罗兰甚至看到了一枚光辉璀璨、流光溢彩的月光石。   “告诉我,”   罗兰喃喃道,“这该不会就是王国广场我雕塑上的那一枚……好吧,我想我还是不问了。”   克里斯梅尔的目光已经说明了一切。   魔物的目光令人毛骨悚然。他带着他的战利品向着宝藏的深处走去——本该如此,不过战利品本人比他还要激动一点。   人类主动越过他向前走去,要不是被另一端攥在克里斯梅尔手上的锁链限制了距离,他能走得更轻快。   但这并不妨碍他先一步看到克里斯梅尔的杰作。   在珍宝的最中心,放着一个牢笼。   一个巨大的、纯金和秘银熔铸出的牢笼。   牢笼的大小简直比得上一个房间,与此同时,又精致得不可思议,线条划出流畅而美丽的弧度,随后又纷纷收拢在顶端,简直是一件无与伦比的艺术品。   笼子里面铺着一直淹没到脚踝的毛茸茸的地毯,摆放着绯红的绣着金线的枕头,散放着用于照明的硕大的夜明珠,四处还装饰着大簇大簇鲜血般盛放的花朵。   这简直是按照野兽审美搭建的巢穴。   克里斯梅尔再一次用他阴郁而危险的目光望向人类,似乎准备好看到他张皇或者悔恨的模样。   “你永远无法逃脱,”   他宣布,“现在已经太晚了”   他把“太晚了”这三个字咬的杀气十足。   “这就是我为你准备的囚牢,也就是你要为僭越与冒犯所付出的代价。我不会再允许你离开我的身边。”   但是人类看起来并不担心。   不但不担心,罗兰微笑着转过身看向他。   他当然看得出来,这里是专门为他准备的礼物,所有的一切,就像是乌鸦喜欢叼回亮晶晶的东西筑巢,这是克里斯梅尔费尽心思铸造出的一个巨大的巢穴。   而巢穴的主人,深渊的魔王克里斯梅尔所放置在中心的,无疑是他最珍贵的瑰宝。   “这真是——”   罗兰感慨道,随后轻轻地贴在克里斯梅尔脸颊上,给了他一个吻。   “这真是太有情调了,克里斯。”   毫无疑问,魔王缓缓转动着他错愕的暗金色眼眸,被人类亲懵了。   *   郦城的雨后半夜就停了。   清晨太阳升起,很快就把几天来湿漉漉的潮气一扫而空。   人们正常地醒来,上班、学习,抑或只是出门散步。沐浴在明亮而柔和的光芒中,不知为何给人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又让人觉得即使只是呼吸新鲜的空气,也已经十分宝贵。   女巫的手里攥着一只手机,此时微微地震动了一下,跳出了一个对话框。   希尔达有些谨慎地看着手中这个古怪的电子设备,这是导师走之前托付给他的。   上面显示出的……是一个漆黑的界面?   “搞定了!”页面上先是弹出这句话,随后又忽然跳出了一张“黑猫蹦蹦跳跳.jpg”的图片,不管聊天框的对面是什么人,它现在肯定很兴奋,“两个世界已经不会再相撞,也没有毁灭的危险。不过,我特意为你保留了一条秘密通道,罗兰,你现在可以回去了——”   “等一下,”黑书茫然地和女巫大眼瞪小眼,“大法师呢?”   希尔达不愧是首席女巫,面对奇怪的事情仍旧保持冷静:“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但是,导师已经自己离开了。”   黑书:“?”   “就是昨天晚上,”   希尔达艰难地描述,“天上还有一个巨大缝隙的时候,他爬到顶上,和对面的力量进行了我看不太清的抗衡,然后自己就跳进去了……大概吧。既然他刚刚拯救了世界,导师应该对自己在做什么心里有数。”   世界意识在那一瞬间快要死机了。   它飞快地跃迁到密拉尔大陆那一端查探了一番——解除了系统的掌控以后,它现在能够轻松做到这一点——很好,尽管罗兰的气息微弱,但显而易见,大法师在那一边活得好好的。   随后它又溜回罗兰的手机。   “没错,”黑书验证了女巫的说法,“我察觉到他的气息在魔王城。”   希尔达露出一个非常形式的微笑。   “不出所料,”她点点头,“导师把善后的工作交给我,大部分法阵已经被雨水抹除了,我检查了地面上残留的痕迹,处理了全部可能引发不良反应的魔力紊乱。所以,你现在是来送我回去的吗?”   “呃,”黑书说,“可以这么理解。”   实际上,情况还比想象中要好一点。系统消失后,世界意识接管了它当年用以连接两个世界的《深渊》,并且在其中发现了对方曾经为自己预留的秘密通道。因此,黑书甚至不需要专门耗费精力去徒增开辟通道的压力。   只不过,能使用通道的只有曾穿梭在两个世界间的人。   满打满算也就三个,罗兰、克里斯梅尔,还有此时站在面前的女巫。   “我可以先不走吗?”   紫发的女巫语出惊人。   世界意识被迫在解决系统之后迎来“该走的不走,不该走的急匆匆回去”这个问题。虽然——罗兰在最后帮了它很多,几乎是拼上了自己的性命,只要原因正当,它确实不介意给和大法师相关的人开个后门。   指尖压着的聊天窗口上,“正在输入中”的光标闪烁了一会。   “你还有什么没有完成的愿望?”   黑书询问道,显然已经松了口。希尔达微笑起来,那是遥远的密拉尔大陆上十年如一日获得“优秀弟子”头衔的学生会露出的笑容。她轻快地说:“噢,我还有两件必须去做的事情。”   “比如?”   “首先我得去藏书室——抱歉,这里把它们叫做图书馆——有那么多从未见过的新书!我从未见过如此富有研究意义的地方,不应当允许不熟悉的领域存在,这是我们法师塔学徒的行为规范。我必须要花时间把它们全部读一遍,我觉得一定会很有意思。”   “然……然后呢?”   “听说勇者就住在附近,”   女巫的笑容变得微妙起来,“专程来这里一趟,不去见见他怎么行呢?毕竟,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   最后几个字被重重地咬着,显然有不少个人恩怨。   *   白时头疼欲裂地从昏睡中苏醒过来。   他闭着眼睛一伸手臂,似乎打翻了什么,快要凝固的红油顺着他的桌面淌下来,洒在他的衬衫,黏糊糊地弄脏了宿舍的地板。   有些酸臭的气味钻进他的鼻尖,却没能形成一个完整的思绪。   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什么时候?   他企图回忆,自己难道是因为太困才睡着了?脑袋就像是被电击过一般混乱成了一片浆糊,手指紧紧地攥着什么。   对了,今天就是他真正成为主角的日子。   就在刚才,他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境中,现实世界和密拉尔大陆完成了融合,而在这里外貌平凡,不受待见的自己却成为了两个世界都轮番追捧的救世主。   他梦见他享受着众人的拥戴,那些曾经瞧不起他的人被他用手指点了点,便剥夺了所有的荣耀;只要对他稍有冒犯,就会受到严厉的处罚,而他更是得到了很多人的迷恋。   梦境在他的脑海中萦绕不去,白时几乎要看不见面前的现实。   密拉尔大陆上的一众后宫自不必说,他最喜欢清纯可爱的人族公主,但对他一片痴情的精灵和骑士也不错。他还梦见那个恶毒的女巫也被他征服,当然,她永远也得不到他真正的怜惜。   除此之外,现实世界他也左右逢源,   回忆起梦境的内容,白时情不自禁地咧开了嘴角。这样的未来已经触手可及,只待他睁开眼睛。   此时此刻,他一定是在皇宫待客用的华丽的寝殿里,睁开眼睛就能看到华丽的吊顶,耳边仿佛已经听到了悠扬的奏乐,鼻尖自动将所闻到的气味理解为珍馐美味。他的内心飘飘然。   这样的幻想持续到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   “你把泡面弄倒了,”   这个声音忽然间将他拖到了现实,白时睁开眼睛,面前的桌面上一片狼藉,最中央有个电脑,周围则是由泡面碗和用掉的各种垃圾、纸巾堆积如山的一片海洋。   而他刚才弄洒的半凝固的红油洒在地上,他的舍友单斌从后面拍了拍他,“快点收拾一下,别到时候踩得到处都是。”   白时困惑地站在原地,看向自己的手。   一成不变的世界,还有毫无变化的自己。镜子中映照出那张长满痘痘的脸,刘海也油腻腻的,怎么看都不是他幻想中的,拥有让他人无法拒绝魅力的英俊勇者。   他忽然踉踉跄跄地跑到了窗口。   单斌瞪大了眼睛,在背后叫喊:“欸,说了让你不要到处踩……我的天,这我可不管,你一会自己收拾。”   白时只是面色苍白地看着窗外。雨停以后,天空如被水洗过一般,高悬在天穹的是蔚蓝色一尘不染的镜面,没有一丝裂隙。   再低下头,人们的脸上并没有多么意料之外或者惊慌的神情。   这仿佛只是无比平常的一天。   “怎么可能?!”白时喃喃道,“这不可能,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明明、我明明应该……”   “真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单斌耸耸肩,就算他这种好脾气的人,也决定还是不去管白时为好,“从几天前开始你就这副德行,从早到晚盯着电脑,连课也不去上。辅导员也联系不上你。上个学期你已经挂过很多科了,我就是提醒你一下,再这样下去可不行。”   白时将他的话置若罔闻。   他的指尖微微颤抖,在脑海中大声呼喊系统的名字。属于昨夜的记忆终于迟来地涌上了心头,他想起那个冒牌货,假装成系统来欺骗他的那个声音。   就是那个声音欺骗他背叛了系统。   现在,系统……系统不会已经不管他了吧。   那他梦里的那些内容,他的未来,他数量众多的后宫——   想到这里,白时觉得眼前一片天昏地暗。他踉跄着又冲回了电脑,一边哆嗦着指尖输入密码,试图登录《深渊大陆》,一边焦急地呼唤着那个冷冰冰的机械声音。在他不注意的时候,他甚至忍不住叫出了声。   青年在宿舍里自顾自大喊大叫,眼睛里布满血丝。   “我的个天呐,”单斌被吓得退后了一步,小心翼翼地关上了宿舍门,离开了这个状若疯癫的舍友,心有余悸地说:“真不知道是怎么了。”   而此时,白时终于解锁了电脑。   他欣喜若狂地发现《深渊》的图标仍旧在他的电脑桌面上。就在他移动光标并即将按下按键时,他忽然触电般停止了动作,飞快地拽下了耳边的蓝牙耳机仍在地上,盯着它就像是盯着一条毒蛇。   就好像这个动作给了他一点宽慰,让他觉得自己仍旧能做到点什么,事情也没有糟糕到这个程度。白时神经质般把目光从地面上躺着的耳机一点点移到了屏幕上。   眼熟的登录界面。   账号密码已经默认填写好了,白时敲击回车键,游戏加载中的画面与往常别无二致地浮现在眼前,一切仿佛丝毫没有改变。   只不过,加载栏原先的图标变成了一本被风吹动书页的黑书。   白时自然没有在意这种小细节。他屏住呼吸,登录进游戏的那一刻,他涨红了脸,忽然重重地松了一口气。不管情况有多糟糕,再一次看见金发碧眼的骑士出现在画面上,总会让他有一种系统还没有完全抛弃他的宽慰。   白时娴熟地敲击了几下键盘。   跳出的是他的游戏作弊系统,包括各种大幅度提升等级和时髦值的神装神器,还有紧随其后的数页好感系统,许多年轻仰慕者的图标旁,好感条已经变成粉红色。   情况也没有那么糟糕——   就在这样想着的那一刻,他的鼠标忽然自己动了起来。白时猛地揉了揉眼睛,还以为是幻觉,但就在他眨眼的那一刻,面前的界面忽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原本遍布各种数据的界面仿佛忽然被拆开、折叠,像是书页一般扇动着,随后又被泼上了漆黑的墨水,覆盖住了所有既有的内容。   黑底白字,浮现出的文字令白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玩家白冥宸”   “你已被检测到存在违规使用外挂、修改游戏数据、降低游戏难度等违规行为,现将对你的账号予以相应处罚,并剥夺违规取得的全部权益,请问你是否愿意配合接受相应处理措施。”   “愿意/不愿意”   屏幕上的两个选项看起来如此鲜明,以至于恐惧填满了他的内心。白时攥住鼠标,疯狂地摇晃着。然而,鼠标却并没有因为他的动作而恢复他的操纵,恰恰相反,他眼前的光标正自己缓慢地、不容置疑地向“愿意”移动。   “咔擦”   明明已经丢掉了耳机,白时却仍旧像是幻觉一样听到了鼠标按下的声音。   “玩家已确认。”   他怔怔地、不敢置信地松开握住鼠标的手。   是他……是他自己在争夺控制的过程中不小心按下了按键。   不知为何他有一种直觉,他在面前漆黑一片的书页上感受到了近乎嘲弄的情绪。页面上的文字如退潮一般消散,黑书折叠起来,消失在了白时的眼前。   瞳孔中再一次倒映出熟悉的作弊菜单。   白时的目光紧张地扫过那些数据,还有他背包里的物品。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没有变化。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鬼魅般的光标再一次自顾自地移动起来。   等、等等。   它要做什么?   白时绝望地再一次试图操纵鼠标,夺回光标的控制权。然而无济于事。就在他面前,光标兴高采烈地点开了他的游戏背包,首先靠近了他的那柄神器“勇者之剑”。就在眼睁睁地看着的青年面前,神器边上弹出了“删除”的选项。   白时只觉得从头到脚如坠冰窟。   他绝望地想着办法,鼠标是派不上用场了,这意味着他根本没法阻止这一切。   键盘呢?他快要把退出键摁坏了,面前的画面也一动不动。   此时此刻,面前背包中的“勇者之剑”闪烁了一下,随后永久地消失在了它的格子中。光标似乎很雀跃的样子,在他面前轻快地旋转了两圈。随后,它开始继续删除其他东西。   就在白时的面前,一件一件把他的背包清空。   白时只觉得自己被放在火上炙烤。这么多日子下来,对他来说,他的现实生活早就不如《深渊》来的重要,他在游戏里花了这么多时间,过着他理想中的生活,并且翘首以待游戏成真的那一天。但换来的却是眼前的一幕。   他目眦欲裂,恨不得一头钻进眼前的画面阻止所发生的一切。   但是,光标还是丝毫不受他控制地一件件将他游戏中的装备都删了个干净,随后,又开始朝着另一个页面移动。   ——好感页面。   此时,屏幕的左侧实时显示着勇者的模样,他看起来十分狼狈。身上的剑消失不见,衣服也只剩下最初的麻布,原本高大英俊的模样显得促狭起来。   白时眼睁睁地看着光标在他的面前点开了好感页面。   他猛地意识到什么,仿佛要攥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样,他闪电般地向着电源键伸出了手。然而,无论他怎么绝望而用尽全力地试图关机,面前的页面都鲜明地倒映在他的瞳孔中心。   一个、两个……   好感飞速地下落,原本显示在头像边上的爱心,浮夸地切入了灰败破碎的动画,一百到九十,再到八十、七十……四十、三十……   这对白时来说简直是一场酷刑。   他的心在滴血,简直无法想象眼前的一幕真的在发生,而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他大声叫喊着系统的名字,情不自禁地伸手按住胸口,否则下一秒就要晕厥。   但是,期待的救世主没有降临。   过去发生的一切,那个冷冰冰的机械电子音,都只像是一个荒诞不经的笑话。虽然现实比笑话还要怪异,他亲眼看着自己每一件装备,每一个积攒的进度条被清零。   在删掉最后一条数据后,他面前的光标转动了一下,就好像在对他挥手。   总该结束了吧。   白时想。然后他就看到光标移动向了游戏左下角的世界聊天频道,点击广播,那些文字自发地填满了输入栏,让青年的心跳越来越急促,他匆匆扫过了几行:   “我,白冥辰,玩家ID268978,在游玩过程中违规使用了外挂,现向全服玩家道……”   他眼前一黑。   再一次清醒过来时,白时不仅感到一阵恍惚。他颤抖着重新按住鼠标,随后意识到自己终于重新取得了游戏的控制权。那些关乎数据的画面已经消失在眼前。   华丽的吊顶,丝绸的枕头,点缀着宝石的配饰……   这是勇者居住的宫殿。   他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宫殿的门就被人推开。神色庄重的皇家侍女走进门来,大概是敲了门却没有得到回应。毕竟白时此时根本没戴着耳机。   “勇者大人,”她说,“国王陛下请您过去一趟——您、您怎么没有穿衣服?”   侍女的神色一下子变了。   “你不是勇者,你是谁?”   她低声说道,随后,门外的侍卫冲了进来,见到屋内的一幕,也一副神色大变的模样。白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屏幕中的角色就被尖利的长矛制止了行动。   “我就是……”白时面色惨白,喃喃自语,随后才意识到了什么。他连忙调转视角,让所操纵的勇者的正脸呈现在自己的面前。   他差一点又昏厥过去。   游戏中那张勇者的脸,那张他精心捏造的脸已经不见踪影。   此时他所操纵的角色,居然和此时此刻身处现实中的他长得一模一样。 第210章 论恃弱而骄的依据   几天之后, 魔域的探子带来王国最新的消息。   勇者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据说他一夜之间换了个人,变得丑陋又矮小,言谈举止也显得令人厌恶, 令人不禁疑心他中了诅咒。   他的力量和魅力都消失无踪, 还发表了一系列令人咋舌的言论。   最糟糕的是, 调查显示他正是勇者本人。   失望和嘲弄铺天盖地袭来, 让他无法在王国立足,王国正在考虑重新审视他在公主失踪案中所发挥的不良影响,黛比也不再胆怯。巫师塔、骑士团、王国的贵族和远方的精灵之森都呈上了证词。   对勇者来说,唯一的好事, 也是唯一的办法,大概就是他在接受审判前就彻底人间蒸发, 消失无踪。   *   与此同时,女巫希尔达正在用钢笔写她的日记。   托罗兰的福,世界意识乐于帮朋友们这个忙。希尔达空降成为了一名足以打消所有人疑心的神秘混血交换生, 成功以高龄之身重返校园,开始了新的求学之路。她计划花费几十年时间体系化学习科学理论。对于女巫来说, 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当然,她抽空去见了一面传说中的气运之子。   说实在的, 白时真实的模样就连女巫都感到失望。   油腻腻的刘海,被垃圾食品填出来的发胖的身躯,目光中流露出的孤芳自赏、愤世嫉俗的不平。隔着屏幕加诸于他身上那些光辉的特质犹如干涸的颜料般掉落。   在失去了他的游戏账号和他后半生的幻想后, 白时显得格外失意,甚至有些自暴自弃起来。   他开始怀疑自己所经历过的一切只是一个想入非非的梦,但梦境越是美好,现实就越是残酷。他开始花费许多时间在外面徘徊, 企图做一些“更有价值的事情”。   青年蹲在街角朦胧的阴影中,抬起眼睛就能看见人来人往的天桥。   他再一次举起相机。   “你在拍什么?”   白时被声音吓了一跳,飞快地掐灭了手中的手机屏幕,嘟嘟囔囔地声辩着什么。但当他抬起眼睛,对上的却是一双他化成灰也忘不掉的眼睛。几乎是弹了起来,他张目结舌地指着穿着一身休闲装的女巫:   “你……不就是密拉尔大陆的那个巫婆——那些事情都是真的!系统再也没有回应过我……它确实对我承诺过——”   就在他兀自混乱的时刻,他手中的手机不知怎么就出现在了女巫的手中。   希尔达露出熟悉而危险的笑容,白时不禁退后了一步,忽然有种不切实际的担忧,生怕就在人声鼎沸的街口,对方忽然杀人不眨眼地抽出法杖,收割了他的性命。   他非常确信女巫想这么做很久了。   事实上,他也同样确信女巫真的这么做了。头痛来势汹汹,就像是被抽了一个耳光,使他一瞬间弯下了腰。   但当他勉强缓回来后,却看见希尔达仍旧站在离他几步远的位置,只是扬起了解锁的手机,屏幕上所显示的正是手机相册密密麻麻的偷拍照片。   “别杀我。”   白时不禁感到一阵恐慌,密拉尔大陆强者为尊,而他现在才忽然意识到这代表了什么。假如世界融合,规则将不复存在,“求你了,别——”   “我杀你做什么?”女巫仿佛很莫名其妙。   白时应该松一口气,但他潜意识里已经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果然,希尔达的嘴唇翕动着,声音中带着冰冷的笑意,紧紧地攥住了青年的心脏:   “人证物证都在这儿了,跟我去一趟警局。我来满足你成名的愿望。”   *   一切风波都和魔王城里的那个人类无关。   “无知的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假如这个理论真能成立,罗兰·泽维尔觉得自己很难比现在更幸福。   他身处这个世界最密不透风的牢笼中,对外界的任何消息都一无所知,也没有任何需要操心的事情。得益于过去的经验,魔王很清楚如何饲养一个人类。   但深渊魔族或许还是没法应付人类的狡猾。   罗兰轻轻地睁开琥珀色的眼眸,此时天并没有亮。   或者说,克里斯梅尔的藏宝室并没有天亮这个概念,上百只银蜡烛会随着魔王的心意明暗,除此之外,随处可见的夜明珠则散发着永恒的柔和光辉。现在他所看见的一切就沐浴在这种晦暗的光明中,只残留着模糊的轮廓。   人类眯了眯眼睛,勉强观察到身边零落四散的书籍。   魔王最开始不允许他携带任何危险物品,当然包括书。书对于大法师来说是一种武器。   不过察觉到罗兰在某些时候确实感到百无聊赖,而且人类始终表现得非常配合,克里斯梅尔终究还是允许手下的领主开了一张绝对安全无害的书单。这一批书昨天才刚刚抵达人类的“住处”。   现在……呃,不幸被弄得乱七八糟。   罗兰尝试着尽可能轻柔地从罪魁祸首的羽毛堆里抽出自己的手指,他的指尖已经被压麻了。   不过调转一下思路,他也压着魔王银灰色的头发,而对方此时尚没有苏醒,毫无防备意识地在他身边陷入沉睡,仿佛是察觉到人类的目光,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   当他的羽翼扬起时,人类还以为他醒了。   但克里斯梅尔仅仅只是迷迷糊糊地张开羽翼,当那些漆黑的羽毛触碰到笼壁时又纷纷被挡了回来,魔王在梦中不虞地哼了一声,甚至将人类缠得更紧了。   深渊魔族是一种变温动物——大法师见缝插针地走了一下神——至少现在对方的身上并不寒冷,蓬松的翎羽织成了温热又轻盈的被子,比魔王收集后铺设在牢笼中价值千金的赤金毯还要舒服。罗兰手腕和脚踝的锁链也被捂得和人体一样温暖。   果然就是乌鸦筑巢吧。   既然已经到了这副局面,罗兰干脆放弃了挣脱的念头,只是微微立起身子,端详着克里斯梅尔的模样。   造物主赐予深渊魔族的容貌就算在世俗意义上也非常出众。   只不过,一般人在考虑到这个层面以前都会被恐怖的力量和睥睨的目光逼退。面对强大过自己数千倍,视自己为蝼蚁的存在,被称作令人避之不及的怪物已经算是优待。没有人敢近距离地盯着魔王的脸打量,因此也就只有大法师有机会夸赞一句美丽。   真美。   而且是属于他的。   大法师的念头变了又变,最后竟定格成诡异的愉悦。人类垂下眼眸,他的头发早就在魔力的波动下褪去了颜色,现在长成铂金色,又有点偏长地垂落,在他吻上魔王以前先轻轻地触碰到了魔王的唇畔。   克里斯梅尔猛地睁开眼睛。   野兽般的眼睛在黑暗中晦暗而危险地闪烁着,很快又带上了几分茫然,但却没有阻止人类的动作,只是任由罗兰按着他腰窝一圈柔软的羽毛,给了他一个温热又缠绵的早安吻。   随后,魔王陛下才开始缓慢地回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也就是他明明是牢笼的主人,却出现在为人类所准备的牢笼中的具体原因。   魔王的神情变了又变,而罗兰始终笑眯眯地望着他,分析着他的每一个想法。   首先,是把书送了过来,试图用强硬的举止来稀释书籍“礼物”的属性;   其次,是没能成功拒绝人类因为“礼物”所以提出要答谢的请求,隔着栏杆的阴影被罗兰拽住了手腕。   然后……   “你真就打算在外面看着?”   人类的声音响起时,魔王陛下这才意识到自己隔着笼子的栅栏一瞬不移地盯着罗兰,将他从头发丝看到了脚踝。   浅金色的头发让他看起来确实像一件闪闪发亮的宝藏,琥珀色的眼眸显得有些困倦,但偏过头时,唇角的笑意却掩盖不掉。   罗兰从缝隙中探出手,克里斯梅尔本该往后退一步,但他没有。   随后,他可以冷硬地打掉那只手,但他也错过了这个机会。   “我是不会让你离开的。”   “我没说我要离开,”   罗兰有些无辜地偏了偏头,“我只是觉得这里的空间挺大的,而且我一个人待在里面,未免有一点太空旷了——”   再然后,就是魔王陛下同样走进了他精心打造的牢笼。   魔物的瞳孔微微一缩,仿佛想起了那时锁掉在地上的声音。   这一定是有什么出错了,门在身后落锁,罗兰的瞳孔笑意闪烁如烛火,仿佛预示着他主动走进了陷阱。克里斯梅尔伸手拉住束缚人类的锁链,但就算人类因为缺乏氧气而呼吸急促,他也依旧毫不畏惧地凑了上来。   “你到底想怎么样。”克里斯梅尔问。   “你已经如愿以偿。”   罗兰却说,“怎么还什么都不敢做?”   剩下的记忆就算对克里斯梅尔来说也只剩下零星半点,剩下的都被餍足和欢愉所替代,但在这其中还有一种被人类所牢牢把控的不甘感,事到如今才回味过来。   当魔物就像是一只真正的野兽一般扑上来,脑海中剩下的只有本能的欲望时,他的指尖再进一步,就顺着锁链要活生生地捏碎人类的手腕。   “克里斯,动作要轻一点,”   但就像是暗示一般,人类眼眸中仍旧闪烁着游刃有余的笑意,声音却又轻又快,“亲爱的,我现在非常脆弱,你明白吗?你的一根羽毛就能杀掉我。”   克里斯梅尔绷紧的指节不禁条件反射松开了。   魔王的停顿是战略上的重大失误,因为他马上就被大法师吻住了,指尖处传来仿佛直抵灵魂的令人颤栗的温热。   “千万要小心。”   罗兰说。   魔王身后的羽翼不安分地挣动了一下,下一秒钟又被人类顺着最敏·感的腰椎一点点向上顺毛,他差一点当场就用刀锋般的翎羽切断人类的喉咙。   罗兰停顿了一下,蛊惑般地说,“就像这样。”   克里斯梅尔不得不分出神智控制住自己不要伤到人类。   但对方反而丝毫不在乎自己只差一点就被杀掉,毫无安全意识,一刻也没停下手中的动作。   脆弱的人类手腕脚腕还缠绕着镣铐,白银的镣铐在彼此触碰时发出清脆的响动,就像蛇一样攀附上魔王的皮肤。   不可一世的魔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圈养的人类制住了命脉。   偏偏对方得了便宜还卖乖,凑近了吻他的耳朵,酥麻的痒意让魔王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同时在发颤,真奇怪,人类就算什么力量也没有,自己依旧拿他没有办法。   每当他觉得按捺不住想要伸出手制止,就会看到那双琥珀色的瞳孔。   一双只倒映着他的,纯粹的琥珀色瞳孔。   “不要随便乱动,”   罗兰按住了魔王的手腕。稍微有点冰凉,不过一会儿应该就捂暖了,“如陛下所愿,我现在手无缚鸡之力,脆得像是玻璃,而你的力量不可捉摸。亲爱的,假如你还想要继续,就应该学会收手,克制住自己的行为。”   “乘人之危。”   克里斯梅尔低哑着声音说。   “克里斯,”罗兰将他的手折到身后,纠正道,“我才是人类,而且是身处危险的那一方。”   魔王隐约觉得人类说了什么歪理,但是他已经没法好好思考了,只得最后用暗金色的眼眸瞪了罗兰一眼,随后便决定顺着他胡来。魔王银灰色的长发披散在牢笼中,就像是浮动的银白色的烛光。反正他本来就没有人类聪明。   而且,不管怎么说,他也确实非常……欢愉。   思及此处,就连魔王城的主人也有些耳尖发红。   他想起昨晚在结束之后自己是怎样餍足地眯着眼睛,随后拽着罗兰沉沉地坠入了梦乡,甚至忘记了离开这个为对方打造的牢笼。   在梦中,他不受控制地张开羽翼,把人类围拢得严严实实,以至于对方现在才抽出自己发麻的指尖。   “冰吗?”   血液循环不畅导致指尖冰凉,罗兰碰了一下克里斯梅尔的嘴唇。   克里斯梅尔克制住用尖利的牙齿咬住这块诱饵、一点点舔舐的冲动,伸出手攥住人类的指尖,一点点感受着它恢复了温度。   罗兰对他笑了笑,又说:“我一会收拾一下,就可以开始看书了。”   人类的这句话唤回了魔王的理智,并且让他暗金色的眼眸又流露出一点阴霾。   “你知道你被我关了多久吗?”   他冰冷地警告道,“我不相信被不分昼夜地关在这里,你真的一点也没有逃走的想法。罗兰,但是就算你试图用你那些伎俩,比如昨晚,你也终究无法解开手腕的镣铐,更不可能离开这个地方。”   “虽然判断时间确实很难,”   罗兰慢慢地眨了眨眼睛,“我也很想配合。但现在应该是早上八点一刻,两天后是满月节。我是指,我的生物钟比较准,所以一时半会不至于搞错时间……”   “你可以不用指出这一点。”   “那么你也可以不用担心我,”   人类琥珀色的眼眸专注地望着前方,就仿佛他真的可以信任,“反正我不打算离开这里,更不打算离开你。亲爱的,你就等着瞧吧。”   克里斯梅尔停顿了一会,才轻轻一哂:   “大法师,你用这种语气说话,就好像你仍旧是‘新星’的主人,而且仍能与我势均力敌。”   魔王知道自己不应该提起这个,正如人类不会在彼此温存或者互诉爱意的情况下忽然戳开对方的伤口。毕竟,囚禁罗兰是他做的,剥夺对方施法的权力也是他做的。   大法师失去“新星”并不意味着非得手无寸铁不可,事实上,就算是普通的法杖,罗兰也能发挥惊人的威力——只要不被关在笼子里。   更何况人类的一根肋骨此时还镶嵌在他的镰刀上。   “那不是我心甘情愿吗?”   人类早就练成了每句话都在哄魔王陛下的境界,“克里斯,因为你比这些都重要。”   当这句话的话音落下,克里斯梅尔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望向罗兰的眼睛,人类有一双明亮如星辰的琥珀色眼眸,对他笑时闪闪烁烁。他始终如此注视着,用“新星”召唤出从地平线席卷而来的星辉时,或是将自己的肋骨从流淌着新鲜血肉的胸膛中抽出来时。   “当时,”   克里斯梅尔低声说,“你也是这么想的。”   罗兰被这个不明不白的“当时”搞懵了不到一秒,随后就飞快地意识到魔王到底在指什么。这大概也是于心有愧的一大体现。   ——隐瞒我的那件事。   ——欺骗我的那件事。   ——不顾我的意愿,擅自让我忘记的那件事。   前人已经总结了经验,翻旧账这个环节来的比较迟,但不代表永远不会出现。   魔王一说出这句话,周遭的氛围就忽然变得有些冰冷刺骨,那对暗金色的竖瞳极有压迫感地望向人类,但又好像并不打算听任何解释。他慢慢地站了起来,手中摩挲着忽然出现在掌心的“魔瞳”,雪白的肋骨又让人类的胸膛滚烫起来。   “我很抱歉。”罗兰说,“我是这么想的。”   “但并不后悔?”   “……”人类没有说话。   克里斯梅尔反而又轻蔑地笑了笑,“你既然知道对我而言的正确答案,应该说谎。毕竟你一直是说谎的惯犯。”   “除了那一次,”   罗兰轻声说,“我对你再无有意为之的欺瞒。”   他用这种语气说话,垂着眼眸,不知为何让魔王想起那只黑猫。   黑猫是大法师短暂的化身,魔王一向对其他生物没有兴趣,这种毛绒绒的生物能够接近他,纯粹是因为罗兰。但现在人类简直就像是一只耷拉着耳朵,尾巴紧紧贴在地上的黑猫。   魔王第一次听到了自己内心冰冷的叹气。   这个举动倒是和人类有些相像。   他知道大法师在某些情况下油盐不进的程度,虽然……他一会儿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所以暂时没有空和人类在这里拉扯谁对谁错的问题。   他们都难以彼此说服,但他最终会让对方明白。   克里斯梅尔是深渊魔族,他已经学会了无论是爱还是恨,混淆在一起的那无比强烈的情感,总之都是因人类而起。   不过让罗兰因此吃瘪,还是可以做到的。   “不对。”   克里斯梅尔说。   人类有些惊愕地抬起眼眸,等待着魔王的下一句话,而魔王果然如此说道,肃穆又冰冷:“你还有没有履行的诺言,有对我不诚实的地方。”   “怎么可能?”   罗兰脱口而出,随后又飞快地止住了声音,“是什么?”   “那张报名表。”   从效果来看,人类这回是真的懵了,而且显得非常急迫地想要解释些什么,舌尖却在言语出口时禁不住打结。   罗兰半响才喃喃道:“报……名表?”   “罗兰·泽维尔,”   克里斯梅尔的瞳孔危险地眯了起来,暗金色的眼眸幽暗,“我想你没有记性差到忘记你填了什么。特长是用尾巴比出爱心的形状。嗯?你的尾巴呢?”   *   克里斯梅尔离开藏宝室时,脚步声在黑曜石的地面冰冷地响起。   他手中拿着一本黑色的书。   事实上,这是魔王第一次得以窥见黑书的真容,毕竟世界意识一度失去了对密拉尔大陆的控制。就在刚才,这本书试图混迹在众多他给人类留下的书之中,悄悄和罗兰取得联系。   不过显然他们没有串通好,因为罗兰直接把它揪了出来,随后毫无顾忌地在克里斯梅尔面前翻开了它。   这也就使得这本书只能在人类面前说些“一切顺利”、“感谢你们”之类的客套话,又被魔王以不接待外来访客为由决定没收。   在罗兰的全票通过下,克里斯梅尔此时此刻带着这本书离开了藏宝室,他暗金色的眼眸警告般地望向封皮。   “我不希望你再去找他,”   魔王以冰冷的矜持语调说,同时走过幽暗的长廊,“无论你是不是打算通风报信。”   听起来像个威胁。   他推开和罗兰所在的储藏室方向截然相反的一扇门。   人类大概以为他的“有事”是指魔王城有哪位不长眼睛的领主前来禀报,但最近魔王城并没有发生什么权力的更迭。   尤其是色·欲领主,他吃到了甜头之后还想过再送人来。这件事的后果就是这位领主现在就算被生吞活剥了也不可能再到克里斯梅尔面前碍眼。   门扉打开,克里斯梅尔走进魔宫隐秘的房间。   镶嵌着破碎“月之精魄”的法杖“新星”静静地躺在房间中央的黑曜石桌上。   被囚禁的大法师并没有再用到它的机会——本该如此。   然而,仍旧有人不遗余力试图修好它,并在这里留下了痕迹。大法师破碎的法杖周围,散落着报废的珍贵魔法材料。尽管魔王的力量非常强大,他毕竟不是一个法术天才,这些尝试也只能够维持着“新星”不在短时间内化为尘土。   魔王想:要逆转既定的事实,得花费更多的精力才行。 第211章 论等价交换的基本法   天穹上挂着绯红的月亮, 克里斯梅尔已经离得足够近,仿佛横过手中的镰刀就能划破它。   “魔王啊魔王。”   在力量的威吓下,月光水波般颤抖起来。魔王听到自然的窃窃私语,“月亮上没有属于你的东西, 高傲的魔王, 你为何要停留?愤怒的魔王, 你所求为何?”   在“新星”出现后, 耳边寂静了数秒。   克里斯梅尔漠然地捏着镰刀,在寂静中听见了骨节的响声。他知道自然的精灵有多瞧不上低劣的深渊魔族,所以并不抱有像大法师一样和它们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喝杯茶的幻想。   “我需要修好它。”   魔王言简意赅地命令道。   “这不可能……独一无二的宝藏……如果付出极大的代价……至少让它的主人……再开一次茶会……让大法师亲自来。”   细细碎碎的声音响起,拼凑不出完整字句。   “他不会过来。”   克里斯梅尔说。月光一瞬间黯淡下来, 仿佛法师不请它们喝“茶”是一件令人沮丧的事情。大法师的人缘——如果这算是人缘——真是好到出奇。夜空中那一轮亘古的月亮冷冷清清地挂在天空中。   魔王感到这一幕特别碍眼。   “罗兰用什么当赌注和你们开的茶会?”   夜空中张开羽翼的魔物压低了声音,“我猜猜……他那时候就不是很懂得什么叫惜命。用失去生命的风险换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光明宝石, 他肯定上赶着做这笔买卖。既然他活下来了,这很好,但他不会再冒一次险。”   沉寂的夜色默认了他的猜测。   有风从西边吹来, 魔王陛下不喜欢商榷,也憎恶拖泥带水的交谈。他把银灰色的长发拨到身后, 随后轻而傲慢地说:   “我到底要付出多少代价?”   “不是罗兰就不行,不是罗兰就不行, 不是罗兰就……”   克里斯梅尔的镰刀燃起火焰,只差一点就能触碰到那轮满月。月光已变成深红色,耳边那些声音顷刻间湮没无踪。半响, 才重新像是交易般响起窃窃细语:   “月之精魄已经破碎,变不出第二枚宝石。”   魔王凝视了一下自己的指尖。   “用我的心脏。”   这句话在天穹下清晰可闻,随后消散。就连克里斯梅尔的威胁对象——那轮月亮——显然也被他的发言震慑住了。深渊魔族的心脏蕴含着强大的魔力,这么计算, 它们的主君陛下显然拥有这个世界最珍贵的魔法材料。   说老实话,这可比罗兰当年的命要重得多。   耳边的精灵归根结底只是自然界的意志,魔王如此开价,裹挟着魔力契约的风便从他的耳畔呼啸而过,异象在夜空中闪烁不已。   “你既然有决心如此……为什么不把心脏直接给他。”   魔王并不意外地垂下眼眸,听到了这个问题。   假如他直接把心脏作为魔力材料,镶嵌在“新星”上的力量也足够恢弘。不过,这枚象征着光辉的法杖恐怕得换个名字了,因为克里斯梅尔的心脏承载着深渊魔族漆黑的魔力,是纯粹阴霾的象征。但那不是人类应该有的模样。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漫天如雪般的星辉。   “我无意和没生命的东西交谈。”   克里斯梅尔说,“也不打算现在就和你立约。记住我的话,我会再来。”   说毕,魔界的君主缓缓转过脚尖,背过身去。   当他远离月亮时,月光变得轻盈,被涤洗过一般恢复了原本柔和的银色。他一步步走回了他在密拉尔大陆上的殿堂。   *   当魔王的脚步声近到人类能听到的那一刻,他在读一本书。   罗兰停下了翻页的动作,随手拿起书签夹了进去。又把蘸满墨水的笔小心翼翼地撇在一边。   与此同时克里斯梅尔推开门,人类才刚刚收拾好眼前的东西,克里斯梅尔又打开了牢笼的锁,像一阵飓风般刮了进来。   “亲爱的,”   罗兰偏了偏头,“你需要一个拥抱吗?”   魔王陛下欣然享受了他和伴侣的这一权力。人类伸出手,发觉他身上冰凉,大概是刚刚在外面转了一圈,沾染上了露水和烟尘。魔王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迅速地解开大氅,把下巴抵在罗兰肩膀上的同时,翅膀也顺便把他团团围住。   罗兰张开双臂,勉强把他抱了个满怀——勉强是因为克里斯梅尔的翅膀真的很占地方。   “我们才一个晚上没见面……”   拥抱魔王是一项充满风险的行为,因为马上就会面临着难以分开的困境。   克里斯梅尔像牛皮糖一样粘人,罗兰明智地没有把这个比喻说出口。   他听见魔王靠在他耳边低沉而缓慢地呼吸着,魔物的心脏隔着薄薄的阻碍贴在他的胸口,仿佛在他的胸膛里有力地鼓动。   当克里斯梅尔顺势把人类扑倒在地上,银灰色的头发洒了他整个胸口时,罗兰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他,他伸手推了推,当然魔王纹丝不动,只是对方皮肤慢慢地热了起来,那双阴晴不定的暗金色眼眸也像是融化了一般望向他。   罗兰觉得心都化了,“一个晚上已经很久了。”   “我不在这里的时候,”   魔王问,“你一直在看书?”   深渊魔族尝试着拐弯抹角地提问,但终究没有天赋。这个问题赤裸裸地导向另一个问题。   “当然,我有在想你。”   罗兰眨眨眼睛。   这又是人类的甜言蜜语,克里斯梅尔想,否则对方被锁在牢笼,剥夺了所有的力量,怎么还让他的心仿佛遇到危险的敌人般跳的这么快。   从大法师被锁进这牢笼算起,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   最初,每一次推开魔宫的门扉,魔王的内心中总有一片阴霾的影子。但罗兰始终恪守着约定,他心甘情愿地被圈养在魔宫的一隅,每天和克里斯梅尔黏在一起,空闲的时候搞搞理论研究,甚至没有过问任何外界发生的事。   虽然,以他现在的状态也没法逾矩。   克里斯梅尔本以为人类会很快厌倦,但他琥珀色的眼眸在看见自己时却总是闪闪发亮。   罗兰不吝啬说关于爱的话语,要是魔王愿意,甚至乐意对着他说一整晚——这样的事情确实发生过,最后以人类吻了吻睡着的魔物的眼睫告终。   他也不吝啬表达爱意,至少那双眼睛望向他时,克里斯梅尔觉得自己无法不相信眼眸中的情感。   一天、两天、三天……   一星期,一个月,三个月,六个月……   时间不断流逝着,这似乎真的能改变些什么。   魔王肉眼可见地被恒定的情景缓和了情绪,不再那么容易被激怒,尽管他并不愿意让自己显得那么容易被哄好,魔王城的魔物能够以“荣光焕发”来形容它们脾气忽然好了很多的陛下。主君养了个人类小白脸的故事也悄悄地传开了。   克里斯梅尔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脚步声越来越自然,走到门扉前已经渐渐不再驻足。   就好像自然而然地回到了那段热恋的时期。   魔王得到了“有在想他”的满意答复,他抬起金灿灿的眼眸盯着人类看了一眼,似乎在考量他的真心,但很快就就着把人类扑倒的姿势跨坐在他的身上,蹭了蹭人类的脖颈。   就像是野兽狼吞虎咽掉猎物之前危险地表达亲昵。   他极为贪婪地吻在罗兰脖颈上时,人类听见了微不可闻的声音响起,低低的:   “一切是不是都在你的意料之中?”   “你在说什……”   罗兰琥珀色的瞳孔闪烁了一瞬,但很快就被面前魔物的模样占据,“克里斯。”   魔王当然不甘心每一次都被人类牵着鼻子走。   现在是他在囚禁罗兰。所以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新的姿势。   魔王的眼眸泛起一点猩红,骑在人类身上。用这个姿势,他那只尖锐的角会时不时擦着他的脖颈刺下去,虽然没有一次真的划破人类的喉咙,但平白无故添上了命悬一线的气息。而且,每当结束,人类多少有点心疼昂贵的地毯。   不过,现在他当然没空考虑这个。   他只是抚摸着对方俯下身到极致时战栗不已的脊背,吻了吻那双金砾般的眼睛。   他的指尖是潮湿的,在这时一点点往下顺克里斯梅尔的长发时,对方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后总是会难耐地开始挣扎。   挣扎有时候会成功。   但挑剔的魔王陛下对这种情况下的成功显得非常不虞。   罗兰想,幸好魔王陛下已经为这间偏殿做了很好的隔音,他现在可没法放一个静音咒。   当糜乱的气息一点点在室内褪去,克里斯梅尔为自己扣好倒数第二枚扣子。   他的眼眸中还残留着餍足,却忽然瞥开了视线,没头没尾地对罗兰说,“……但我不会让你得逞。”   魔王的神情中有某种更为令人警惕的东西,尽管他立刻缄口不言。克里斯梅尔扣起最后一枚扣子,仿佛悄然地看了一眼人类,望见对方那双明智的眼眸陷入了思索,这才又紧接着宣布,试图掩盖掉方才的言论:“我得走了。”   “不留下来吗?”人类有点惊讶。   从被关起来开始算起,克里斯梅尔恨不得每天每夜和自己黏在一起,基本上没有让罗兰体会过寂寞的感觉。   不过他最近或许有其他要做的事情,总是频繁地外出。   人类用指尖点着毛茸茸的地毯——现在已经被魔王的魔法一键换成了新的,显得非常败家。罗兰考虑过按照他们的频率,一年得浪费掉多少张地毯,不过还是算了——   是魔王城里的内部事务,还是王国又派了烦人的勇者?   假如他能够帮得上忙……   罗兰不知不觉思考得太多,随后惊觉以自己此时的身份,不应该再过问外面的事。他的瞳孔微微转动着,完全是一时间没有忍住便重操旧业。   克里斯梅尔盯着他看。   魔族不用眨眼,这点有时让人毛骨悚然。   好吧,但是魔王这样望向他,就好像在等待着他问些什么。被这样的目光盯着,就算知道不太应该,还是忍不住挑一个问题问他。   “克里斯,”罗兰问,“你昨晚去了哪里?”   “我不会告诉你。”   魔王说,语气颇有点居高临下。   对方其实就是想要听他这么问,然后说出这句早有准备的话来。人类一时间觉得十分可爱,但潜意识里某个齿轮忽然咔擦一响,头脑又不由自主地转动起来。   那件大氅。   他想到了克里斯梅尔一开始就主动脱下的大氅,上面有股冰冷的味道,但不是往常会出现在魔王身上的哪一种。这股气味给他一种很不好的感觉,但罗兰说不上来。他在回忆时渐渐蹙起了眉毛,觉得这件事背后藏着一朵乌云。   如果他能够跟着克里斯梅尔出去——   罗兰在念头出现的那一刻就颇有自知之明地打消了它。   不,他绝对不希望看到对方再一次失望的样子。   他想了想,踮起脚尖伸手越过魔王的肩膀,银灰色的发丝被羽翼分成两部分,他整理了一下魔王背后的头发,随后满意地拍了拍手。   “那么我在这里等你。”他说。   但是被克里斯梅尔打断。   “我有时候看不明白,”   魔王盯着他,“法师,你真的对现在什么都做不到的状态很满意,还是只是在我面前表现出不在乎的样子。”   深渊魔族有着非凡的恢复能力。以方才他们做的乱七八糟的事的激烈程度,换一个人或许已经走不动路。   但魔界的暴君已经好整以暇地收拾好自己,用衣物掩盖住自己的皮肤,随后极具压迫感地用恐吓般的目光望过来——或许也没有那么完善,比如克里斯梅尔恐怕并不介意顶着脖子上的红印到处走,也无意掩盖自己屈居人下的事实。   反正没有魔敢看。   罗兰因为这句话停顿了一下:“因为是你,所以都——”   但是克里斯梅尔仍旧没有让他说完。   这位魔界的君主在把大法师罗兰关押了足足数月后,情绪日趋稳定,却不知为何又显著地开始发疯。   克里斯梅尔冷冰冰地、嘲弄般地说:“但我难免在想我到底在做什么,只是把你锁起来然后放在我身边,就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弱者总是这样自欺欺人。但是假如锁链有一天解开了呢?如果我走进这间宫殿而没有看到你,梦魇就会再度卷土重来。”   “锁链的钥匙在你手上。”罗兰说。   “是的,”魔王微微垂了垂眼眸,“这就是我所担心的事情。”   他一伸手就拽住了人类身上的锁链,细细的银色链条无比坚固,在他的指尖就像是泉水一样流过。克里斯梅尔望着锁链的眼神,让人类的心跳忽然加快起来。   “你昨晚去了哪里?”罗兰脱口而出,即使他已经决心不再问。   “无可奉告。”   “那么今晚呢?”   克里斯梅尔没有说话。   不过须臾之间,罗兰顺着锁链的力量向前踉跄了两步,魔王足以抬起手抚摸着被圈养的人类留长的头发。   淡金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是冰冷燃烧的火焰。人类的头发要更柔顺许多,摸起来并不像魔族那样发涩。他不再克制自己的情绪,再一次咬破了人类的嘴唇。   他们此时的氛围怎么看都不应该有一个吻。   但就是有这么一个吻。   罗兰觉得某股火苗忽然从指尖窜上来,他的手臂仿佛蜡烛一样融化。   他的瞳孔微微一缩,忽然拽着魔王的大氅也拼命地朝自己这里按,那吻生涩地就好像他第一次吻上对方冰冷的嘴唇,还没有习惯温柔的亲昵,可以称得上撕咬,回味辛辣。   “不管你想要去哪里,”   罗兰气息不稳地要求,“今晚哪里也别去。”   “你能用什么阻止我?”   克里斯梅尔一哂,他的眼眸中也燃烧着黑色的火焰,“手铐,脚镣,还是秘银与纯金制作的牢笼。你现在什么也做不到。”   报复。   这个词电光石火般出现在罗兰的脑海里。   方才的抵死缠绵,毫无嫌隙的亲密无间,那时候也是如此,直到事情发生前的最后一刻,一切急转直下。那时候也是如此。   “假如你能够明白这点,你就知道我现在想要做什么。”   人类拽着魔王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但他的脑海里充斥着可怕的幻想,目光中似乎望见了赤红色的星河,那时星辰就像血一样,他把克里斯梅尔骗进了幻境,群星幻化成枷锁,锁在魔物的四肢上,就连撕扯也是徒劳。   假如这是一场报复,克里斯梅尔会怎么做?   漫长的囚禁并没有真的让人类忘掉如何思考,他猛地闭了一下眼睛:“今天是满月日。”   他有一个可怕的猜想——   “今晚过后,我要送给你一件礼物。”   魔物的嘴唇还残留着一抹鲜艳的血色,他这样说道,“现在该你发现自己无力制止,只好眼睁睁看着了。”   魔王暗金色的瞳孔因为兴奋而变成了野兽般的竖瞳。   他很少看到人类如此惊悸的模样。   这时候的罗兰什么都答应,什么乱七八糟的承诺都做,他口不择言,只是想要他留下来,不拿自己做牺牲或者任何危险的勾当。   假如方才人类只是觉得两只手臂化为了蜡烛,现在他浑身上下仿佛一枚着了火的木头。   “我刚刚问你满不满足。”   克里斯梅尔专横地说,甚至有些孩子气,“不过,不管你怎么回答。我不满足。我不想要听你道歉,也不希望一切都在你的意料之中。你不该招惹深渊魔族的君主,我会用一模一样的手段把东西还给你。我说过我会让你后悔。”   “我后悔了。”   罗兰第一次对自己过去的行为感到巨大的不安,仿佛来自过去的刀割在他的身上,露出不会流血的疮疤,他麻木地摇着头,“不要去。”   但他的指尖被迫从克里斯梅尔的大氅上抽离。   克里斯梅尔横过镰刀,那枚他的肋骨被作为当年的罪状呈现在眼前,散发出的魔气阻止他再靠近。他低声说:   “当年怎么没有带走呢?你明明说过想要我的心脏做你的礼物。”   罗兰拼命地挣扎着,人类第一次发现根本不影响行动的镣铐是如此坚不可摧,而牢笼的栏杆之外,又如此遥不可及。魔王不留情面地走出了笼子,他回望了一眼罗兰,那只暗金色的眼眸璀璨如神明。   罗兰用力绷紧指尖,却只拽下他的一枚羽毛。   假如他有能力阻止这一切——   漆黑的翎羽轻飘飘掉在地上。   人类的瞳孔中只能映照出那个背影。   他不知道克里斯梅尔要去做什么,但基本能够预料,因而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心悸。他心跳如擂鼓。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大法师此时无计可施,他被拘束在甜蜜的牢笼之中,一度自满于此,毫无忧虑。   所以他看不到,听不到。   “你知道吗?”   魔王站在即将关闭的门扉前,忽然再一次开口,“罗兰。我在深渊里待了很久,从来不屑与光明为伍,尤其憎恶以光明自居的人类。但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身后的星辰非常美丽。那对我来说几乎是卑鄙的,因为就在那一瞬间,我开始只能看见你。”   “不行,不要去。”   罗兰喃喃道,知道自己无法阻止。   “只有纯粹而强大的你足以与我比肩,我最开始是这样想的,”   魔王平静地陈述着,“然后你消失了,在教会我什么是爱后。我把一切都怪罪在你的不告而别上。你让我忘记,我觉得我永远不可能原谅你。我考虑拔掉你的指甲,折断你的羽翼,把你圈养起来。我发现我其实不在乎你是否拥有力量,你待在这里的每一天都让我感到……快乐。再这样下去我就会忽略掉我们之间的旧伤疤,所以我总得找一天翻翻旧账。”   “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   罗兰的声音听起来湿漉漉的,“如果你想要看到‘新星’重燃光彩,我可以自己再去试着摘一次月亮。”   克里斯梅尔仿佛听到什么趣事,轻飘飘地说,听起来心情更为捉摸不透,“大法师罗兰,你可是天底下最爱自我牺牲的人类,现在反倒还开始阻止别人尝试你的爱好。”   “我真的,”   罗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铁锈般的味道蔓延开来,“感到非常、非常、非常后悔。我不想看你陷入危险,我只要你能答应这一点。”   “你做事之前就没考虑过别人吗?”   人类仿佛犯了错的孩子般垂着头,琥珀色的眼眸也黯淡了光辉。他迟疑了半响,才听起来很可怜地喊道:“克里斯……”   魔王板着脸,“现在知道后悔了,当年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因为,因为……”   人类的声音忽然失去控制,罗兰无论如何也无法逃脱他所在的牢笼,他的手臂晃了晃,最终垂下,挡住了眼睛,“我太爱你了,克里斯。但是我做的非常糟糕。我现在明白了。我明白你这么做是完全正当的报复,但如果我还能够用这种卑鄙的爱来请求你,那么……”   “……不要为了我去牺牲。”   “是吗。”   克里斯梅尔冷冰冰地说,但遮着眼睛的大法师没有察觉到他稍稍柔和的目光,“或许我们在某些想法上还能够相互理解。”   人类和魔王本就是相似的人,因为强大所以傲慢,因为傲慢所以独断专行,做的事情都一等一的糟糕。   事实上,他知道罗兰爱他,大法师已经身体力行地贯彻了爱这个字。天底下恐怕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让人放心的爱人,而且过去的一些事不能怪罪在他身上。   但魔王迁怒于人类,并不打算悔改,在对方的纵容下剥夺了对方的辉光,限制了对方的自由,并且说不定那天就会用镰刀割下对方的喉咙。   如果这一切都能做一次清算——   大法师仍旧无法平静,他战栗地、心怀畏惧地等待着他的审判。   “但是我和你不同,”   然而在微妙的停顿后,克里斯梅尔忽然缓慢而庄矜地说道:“比如说,我没有幼稚到真的必须要重复一遍你做过的错事。”   “如果你能阻止我的话,那就过来。”   话音还没有落,魔王就直截了当地锁上了门扉,截断了他的声音。   被克里斯梅尔说幼稚,对人类来说还是头一次。   罗兰怔怔地望着那扇被关闭的门,心中咀嚼着魔王最后留下的那句话。他忽然意识到什么,瞳孔微微一缩。隔着栏杆,人类迅速地望向室内有限的不划分在牢笼范畴的空间,发现那枚黑漆漆的羽毛仍旧落在地上,魔王没有让它消散。   是忘记了,还是……有意?   人类摸索着,拾捡起那枚羽毛。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他必须要离开这里,然后追上克里斯梅尔。   *   一刻钟后。   魔王身处在遍布星辉的空间。在他的对面,璀璨的光球散发出夺目的光彩。它正要和面色冷淡的克里斯梅尔立约,把魔王的心脏锻造成一枚明亮的宝石。   克里斯梅尔已经将手伸到胸口。   就在这时,四周的墙壁忽然传来一阵巨响。非客观物质的墙壁开始坍塌,有什么力量直接在它们的外部轰出了一个大洞,以至于星尘在暴力的冲击下开始到处乱飘。   魔王陛下面不改色地松开了按住胸口的手。   他面前的光球难得表现出了欣悦的情绪,细小的声音又从四面八方响起:“罗兰、罗兰、罗兰……”克里斯梅尔冷冷地瞥了它一眼。   从墙面上的洞口中浮现的,除了人类不会有其他存在。   站在一片废墟的爆炸现场,罗兰整个人看起来有点凌乱,手铐不知道被他怎么弄开了,手腕上还有一道痕迹,但是脚镣却还锁着他的脚踝。   他的耳垂上挂着一枚漆黑的羽毛,锋利地垂在他的脖颈边,映衬着他苍白的皮肤,仿佛一个别出心裁的装饰。   看见毫发无损的克里斯梅尔,人类来来回回扫视了三遍,才终于放心。   无视月亮的声音,他冲着克里斯梅尔微笑:“我来了。”   “比我想象的要快。”   暗金色眼眸的魔王被人类用炽热的目光注视着,还是按捺不住夸赞了一句。   他冲着罗兰伸出手来。罗兰乖乖地凑上前去,踩着满地的星尘坐在魔王的旁边,对面自然的精灵察觉到人类的状态不好,仿佛很关切的样子,窃窃私语也愈发清晰。   “你是指这个吗?”   人类揣测了一下自己现在的形象,然后带着骄傲的情绪说,“没必要担心,这是我和克里斯之间的情·趣。”   克里斯梅尔有时候很佩服人类的话术。   就比如说他之前就没有发现那喧嚣的月亮一瞬间能变得这么安静。   不过,既然罗兰来了,而且坐在本来只允许两方博弈的房间——局势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扭转,魔王忽然有了一点期待,关于对方什么时候才能发觉这残酷的现实。   它翘首以盼等来的大法师此时此刻坐在这里,   不仅不是拿着令它垂涎灵魂来和它做交易,而且还是来坑它的。 第212章 论未曾改变的色彩   “那么, ”罗兰微微一笑,亲切地说,“你们之前在聊些什么呢?”   他丝毫没有登堂入室的拘谨,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面前的“新星”上。克里斯梅尔用手按了按额头, 思忖着怎么才能让罗兰理解他的意思。   或许不用多做解释——精灵的窃窃私语迫不及待地泄了密。   下一秒, 魔王就听到罗兰装模做样地拖长了声音:   “亲爱的, 你应该提前告诉我一声。因为这游戏我不仅比你擅长, 而且很熟悉。”   人类把手放在桌上,望向赌桌另一头的月亮,   与其说那是月亮,不如说是足以灼伤视网膜的纯粹的光芒, 月光水银般覆盖着空间内目之所及的所有事物,美丽又隐含危险。它们对多年前的那一场赌注深感遗憾, 尽管诞生自月亮的意识并没有确切的情感和思想,它们这么多年来仍旧对当年没能吞噬的法师的灵魂念念不忘。   “……不过,魔王的心脏的确是个好筹码。”   罗兰的神情冷下去, 眼眸中的笑意淡了淡,“这么有趣的赌局, 连我都忍不住想要插手,克里斯, 你介意我顺便押上我的灵魂,为我们的赌资再添上一笔吗?”   他话音刚落下,面前的光就炽热了几分。   “要, 罗兰,”数不清的声音汇聚在耳边,“要,否则, 魔王,反悔,停止。”   克里斯梅尔用威慑的目光瞪了人类一眼。显然不起作用,有了月亮的支持,罗兰微笑地望着他,那目光中有一种静默的坚持。对峙了几秒钟,魔王移开目光。   “随你。”   他冷淡地说。   赢得了赌局的那一方能取走另一方所承诺的一切。原本的输赢对半开,但既然筹码变了,交易的对象愿意为他们更改规则,给予更为优厚的对待。人类抛出的诱饵使得他们拥有了更大的获胜概率,虽然结果仍旧悬而未决。   被打断的赌局于是又进行了下去。   在自然法则的制约下,人类和魔王划破指尖,让誓言通过自己的血成立。   冰冷的光辉咽下了他们的血,随后开始不息地面前的赌桌上旋转,转了又转,就像是要把血和月光统统混匀,来看看它们在最终停下时会变出什么成色。   鲜血参杂在皎洁的光芒中,就好像绯红的丝线。   罗兰抬起眼眸地看了克里斯梅尔一眼。   “别那么苦大仇深,”他说,“克里斯,你应该多笑一笑。猜猜当漩涡最终停下,到底是什么颜色占上风?”   “如果不是血红色,你就大难临头了,”   克里斯梅尔没有被他的俏皮话逗笑,魔王的目光一瞬不眨地锁定着面前的赌桌,上面的颜色每一秒钟就在变化,“你好像一点也不担心你的灵魂。”   罗兰眨眨眼睛:“我再来晚一步,你就把心脏剖出来了。就连我当年都没舍得这么做。我觉得就这点来说我们已经扯平了……啊,结果就要出来了。亲爱的,你看。”   就好像掷出一枚骰子,无论旋转时如何难以预测,终究有停下的时候。   就在他们面前,流光溢彩的光芒渐渐地稳定住了形态,不是月光最终把鲜血彻底净化干净,就是鲜血彻底染红了月光。最后的一点颜色慢慢地褪去,当着魔王、人类和月亮的面,最后残留下来的颜色是——   皎洁又温和的银色。   月光的颜色。   桌子那头的赢家霎那间沸腾起来,差点按捺不住享受成功果实的欣喜。   连同整个空间也在强烈的光芒下咯吱作响,墙壁一点点融化,爆发出充满热度的白炽,恨不得立刻就取走输家的一切,他们或者因为过于愚蠢,或者因为过于贪婪,押上的那一切。   那光芒率先探出一缕,直直地朝罗兰而去。   克里斯梅尔猛地攥住人类的手腕,把他拉向自己,瞳孔也冷冰冰地变成竖瞳:   “我看谁敢。”   周围的空气一触即燃,罗兰苦中作乐地想道,当你的敌人和队友都没有耐心时,一场和平的交易很容易演变成战争。克里斯梅尔之前大概就做好了毁约的打算——真想不通月亮为什么觉得魔王是个能够遵守约定的家伙。   “等等,等等,”   人类一边说,一边奋力从魔王过度保护的羽翼中挣扎出来,“我真想不通,你们是非打上一架不可吗?尤其是你,克里斯梅尔,你应该已经察觉到了……”   他琥珀色的眼眸意味不明地眨了眨。   随后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将自己的手心按在了面前的赌桌上。   赌桌上光明一片,仍旧保持着宣布结果的形态,但当人类将手放上去时,从他的手掌下似乎泛起了银色的涟漪,水波般的涟漪一圈圈溢开,慢慢地缠绕上人类的指尖。这一幕使得魔王也安静下来,而月亮诞生的精灵则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它们似乎没有办法……控制大法师指尖的光芒。   没错,银白色的光芒在人类的指尖驯顺地跳动着,从皎洁的颜色中,隐约可以见到无数明快的闪光。这不是属于它的力量。   “这是我的星星。”罗兰叹了口气,“你们这些人应该更仔细一点。”   他自然而然地在语气中夹杂了一点谴责。   但在座的另外两位显然都不认为是自己的问题。这是一个赌注,假如人类和魔王获胜,就是鲜血的颜色;假如月亮获胜,月光就会洗涤一切,两个结果明明白白,哪里来的第三种结局?   除非——   “我又没提过我会和克里斯站在同一边,”   罗兰简单地宣布,仿佛一切都顺理成章,“这不是一个双方的赌局,而是三方的赌约。现在看来结果已经非常明晰了,所以说,两个输家之间有什么必要打起来?”   克里斯梅尔危险地眯起眼睛。   魔王可能就是想打一架,因为月亮试图对他动手。罗兰想,刚才他们的力量在赌桌上旋转时,他的爱人就已经能察觉到他的用意。   假如罗兰只是单纯地加入克里斯梅尔的阵营,输掉的概率并不小;   但罗兰作为第三方加入,克里斯梅尔理解后便无条件把所有的运势都转让给他。在合约从未考虑到这种展开,存在漏洞的情况下,假设他和克里斯原本共享着五十的气运,而月亮也同样拥有着五十的气运,那么现在他身上的运势就是人类和魔王的总和……   赢的概率达到了惊人的百分百。   “作弊,骗子,罗兰,作弊,作弊!”   这时候月亮才意识到它上当受骗,嚷嚷起来。   人类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丝毫不以为意,“感谢夸奖。”   利用规则中的漏洞本来就是被允许的,更何况赌局还关乎魔王的心脏和自己的灵魂。对方太过于贪婪,以至于忽视了这一切,这本来就算不到他头上。   克里斯梅尔凝视着人类。光芒萦绕在他的身边,为他琥珀色的瞳孔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银光。大法师实际上是一个很张扬的人,他拥有天赋,而且丝毫没有浪费天赋,在温和谦逊的外表下,罗兰有一颗和他一样傲慢的心。   人类察觉到他的目光,从善如流地拉住了他的手。   肌肤温热。   “亲爱的,”他没有管对面的月亮,而是微微地笑了,“我可以提醒你吗?胜利者能够拥有所有奖品。从刚才的那一刻开始,你已经把你的心输给我了。”   这说法非常暧昧,克里斯梅尔很少感受到自己心脏的存在感如此强烈,但它此时在人类的话语中应声跳动,甚至像是在发烫。   魔王不声不响地摸出了白骨做成的镰刀。   “我在和你说情话。”   人类无奈地嘟囔了一下,凑了过来,抓住了他拿着镰刀的那只手,“不是说真的要拿走你的心脏,求你,我们都不要通过伤害自己来伤害对方了。克里斯,我已经明白,而且真心为我之前做的错事后悔,至少给我一个机会证明。”   魔王几乎以为他要亲上来了,但他只是偏了偏头,将苍白的耳垂和上面随着动作摇摇晃晃的羽毛展现在自己的视线里,自己则一头埋在魔王的肩膀里。   漆黑的羽毛看起来既锋利又柔软,竟看的克里斯梅尔有些喉咙发涩。   人类方才的情绪还很好,现在却忽然低落下来。   闷闷的声音从魔王的肩上传来:   “我刚才真的很害怕,如果我来迟了一步会怎么样。”   “我不会有事的。”   克里斯梅尔说,“而且,这只不过是心脏——”   他想要说两句狠话,至少再翻翻旧账。和人类的肋骨相比,心脏也没什么特殊的。何况,就算对方有十足的把握,他也不该轻易地用灵魂下注。   但下一秒罗兰咬住了他的肩膀,对魔王来说一点痛都说不上,他却骤然止住了话语。   半响,他生疏地摸了摸靠在自己肩膀上的人类柔软的头发。   大法师被他关了很久,甫一恢复自由,就火急火燎地拆碎了一切阻碍,不顾一切地来到他身边。一枚羽毛本没有那么强大的力量。他忧心如焚,从那双琥珀般的眼眸中能看到已经凝固的惊魂未定,他感到后悔,现在则是后怕。   魔王觉得自己的肩膀感到了一点潮湿的灼热。   那是什么?   “罗兰,”克里斯梅尔慎重地拼凑着话语,但很快又变成了魔王式的独白,“但我仍旧希望,而且我明白我现在渴望把心脏给你。你听得到吗?它现在跳动得飞快,这可能是我们这个种族的通病,但我想象不到还有比一颗鲜血淋漓的心脏更好的礼物,也想不到比把它交给你以外更好的事情。我希望它成为你的力量,这是我郑重其事的许诺。”   “我可以找到更合适的材料。”   “你会希望我把‘魔瞳’拆开,把肋骨还给你吗?”   罗兰不说话了。克里斯梅尔补上了最关键的一块拼图:   “我不会受到任何实质性的伤害,心脏只是交给你代为保管。毕竟,你不止赢了我,而且还赢了月亮。”   终于被点名,周遭的声音愈发吵闹起来。   月之精灵们马上就要忍受不了旁若无人的人类和魔王了。   它的房间不是被创造出来谈情说爱的,尤其是——它们现在终于意识到大法师不吉利的破墙而入预示着什么——这两个人凑在一起很显然只会让它们非常倒霉。   “够了,结束,争吵,”   这声音恨不得钻进两个人的耳朵,“我们,罗兰,帮忙,解决!结束!离开!”   罗兰慢慢地抬起了眼眸。   太过激烈的情绪已经褪去,那双眼眸就像星星一样明亮。   “差点忘了,”   他缓缓地问,“说说看,你们有什么办法。”   *   当新的一天的晨曦将柔和的光洒向大地时,人类和魔王终于从那月辉闪烁的维度中脱离出来,踩在了魔王城的天空中,俯瞰着深渊边这个不可思议的城池。   罗兰大概每隔几秒钟就要紧张地摸一下克里斯梅尔的翅膀,或者额头,或者那只残损的断角。   直到魔王忍无可忍,把大法师到处乱动的手拽住了,不让他再满怀关切地查看自己的身体有没有异样。毕竟魔族的犄角非常敏·感。   “你没什么不舒服吧。”   人类虽然动弹不得,但还没有被堵住嘴。   真是完蛋了。   魔王暗金色的瞳孔在眼眶中转了转,定位到大法师另一只手所握的“新星”上。魔王城一天中最亮的时候就是日出,阳光尚且能透过远方没被阴云遮盖住的地方斜着照射进来,而不被深渊顶部的硫磺和烟尘遮住。   此时灿烂的光辉在那枚崭新的宝石上熠熠地闪耀。   这枚从现在开始属于大法师的施法材料呈现出星辰般的金辉,和原本的月之精魄相比,颜色还要更明媚一点,光明的力量在这枚宝石上呈现得淋漓尽致。   但转动宝石,它又会流淌出隐晦的深红,仿佛鸽血般的色泽在阳光点缀的金边上若隐若现。   这两种截然相反的色调意外相处融洽。   光明又肃穆,深沉又璀璨。   “我没感觉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克里斯梅尔发誓自己是最后一次好好回答这个问题,“而且,我本来就比过去强大。‘魔瞳’对我而言是重要的魔力本源,而你的肋骨早就使它变得完满。”   魔王扇动巨大的羽翼,向前疾行了几步,掀起一阵漆黑的飓风。在恰到好处地表达了他的不满后,他抬起暗金色的眼眸转过头望向人类,等待他走到自己身边。   “那么你呢。”   “我?”   “你的力量完全恢复了吗?”   “亲爱的,”罗兰只是人类,他不曾长出翅膀,在空中行走却轻松得像是饭后散步,“我会和你说一样的话……虽然我还是有点担心你。不过就我个人而言,我觉得比之前还要好。我本来还以为我们都会受一点损伤的。”   “我还没有问你是怎么离开魔宫的。”   罗兰骤然停住脚步。   他们站在这个关了罗兰很长一段时间的地方,虽然被关押的当事人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了,而且也不介意现在乖乖回去待在魔王的管辖范围内。不过,他忽然想起来为了离开牢笼他做了些什么,随后尴尬地摸了摸鼻尖,   “克里斯,我忽然觉得——”   魔界的君主困惑地看着他。   “我是说,我在离开这个地方的时候,对魔宫的财产造成了一点小小的破坏。”   这是比较柔和的表达方式。   “意思是我们可能得找个别的地方过夜,”   罗兰眨了眨眼睛,“否则我们就会把来之不易的一整天约会时间浪费在房屋修缮这件事上。”   人类顺理成章地把方才发生的所有事情都算成了约会的一部分。   毕竟他们牵着手,时不时光明正大地盯着对方看,而且都把对方当成易碎的玻璃看待,这不算情侣约会算什么。   罗兰刚才的话要是让魔界负责这事的领主听到,一定会忍不住哭出来的。   “到我这里来。”   克里斯梅尔的声音有点哑,仿佛低沉的弦乐。罗兰快走了两步,赶上领先一步的魔王。异质的渴望在魔物的心脏中强烈地鼓动着。这一次魔王反过来攥住他的手腕,力度很轻,摸得到心跳声,显得有几分暧昧。   “嗯?”   罗兰的语气中有一点疑问,不过很快又变成担忧:“克里斯,你的手是不是有点冰。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太舒服。”   魔王闭了闭眼睛,再度睁开,那双暗金色的瞳孔如傲慢的猛兽般竖起来,在日光下显得显赫又尊荣,而且已经郑重其事地锁定了他的猎物:   “……和我打一架。”   一般来说,提到约会并不会让人考虑到战斗,也不会联想到生死一线的交锋和彼此把刀刃贴在对方脖子上的触感。   不过克里斯梅尔甚至没有等到人类表示同意。   镰刀上燃起漆黑的火焰,罗兰看见克里斯梅尔修长而苍白的指尖搭在那根雪白的肋骨上,横过武器时,毁灭般的火焰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仿佛要把人连着骨头一起烧尽。   克里斯梅尔伫立在天穹之下,扬起堕天使般铺天盖地的羽翼,像毒针,像刀刃,像漫天的箭矢。   人类又觉得心脏稍微停跳了一拍。   他的克里斯梅尔非常美丽,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用你的全力。”   克里斯梅尔冷冰冰地说,随后朝他俯冲下来,镰刀从天空的一边撕裂到另一边,仿佛割开了魔王城顶部积压的云霾,冷色调的光倾斜而下,照亮了他及腰的银灰色的长发。   好吧。   魔王是对的,这是最好的确认对方是否状态不好的方法。   ——也是最适合他们的方法。   罗兰的大拇指旋转了一下法杖上流淌出鲜红色泽的宝石,久违地被激发起了战意。   他抬起眼眸,那是人类的救世主会有的眼神,琥珀色的瞳孔中也沾染上了天才般的高傲。   他说:“用不着你提醒,亲爱的。你也得全神贯注才行。”   大法师指尖的光芒闪闪发光,顷刻间便牵引出挤满整个天空的风暴。闪电在云层中穿梭着,不时鼓起银蛇般的长鞭。在漫天的雷霆背后,群星庄严地闪闪发光。   魔王每走一步,脚步声都仿佛毁灭的号角。   而人类只是简单地站立在天空的一角,仿佛他只是在放风筝。   闪电替人类挡住了镰刀的攻势。漆黑的火焰被劈碎成了许多截。   大法师的心像是轻飘飘的羽毛一样软,又像是刀刃一样明快而锋利。在魔王的攻势下他保持着站立的姿态,身后的星光是他的拥簇,正如克里斯梅尔那翻涌的黑色火焰一样。他操纵着闪电在克里斯梅尔的身侧穿梭着,直到它成功地贴着魔王的皮肤划过。   克里斯梅尔垂下眼眸,血顺着他的指尖落下来。   他手中的镰刀在他身后扬起猩红色的阴影,又被银色的光辉融化。罗兰抬起手时,觉得身后的风也随之旋转。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发现方才那枚轻盈的羽毛并不仅仅是它看起来的那副样子。   人类随意地抹掉了脸颊上的血迹,开玩笑地说:   “克里斯,如果想要伤到我,你还要再用点力才行。”   “你也一样。”   克里斯梅尔回敬他。   魔王城的上空中,两股不可思议的力量在相互碰撞。这表现在天阴了又晴,晴了又阴,仿佛在表演变脸,许多年没能看到的星辉闪烁在灰暗的天空中,又纷纷地划过天空的一角。   奇异的巨响轰鸣不绝,一直持续到夜色将至。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和对方如此酣畅淋漓地缠斗在一起了,以至于这场战斗带来的快感超越了人类和魔王的想象。   直到罗兰拽着魔王的领子跌跌撞撞地又倒进了那片深渊边的花海。   幸亏这片花海是来自深渊的奇迹,不会因为季节和气候有所折损,而且因为在宫殿的背后,所以幸运地免遭罗兰的毒手。人类气息不稳,却仍旧把克里斯梅尔按在了地上。他的瞳孔闪烁着明亮又柔和的光芒。手中的新星闪闪发光。   伴随着下倾的动作,耳垂的那枚羽毛也垂落下来,在克里斯梅尔的眼前晃晃悠悠。   “你记得当时是你按着我吗?”   人类闲聊般地说,“那时候这里也这么美,你把我的法杖扔掉了。不过当时我带着刀子,所以我们还是谁也没有胜过谁。你看,现在……”   罗兰低垂着眼眸望向不知道第几次架在他脖子的镰刀。   “现在的情况是一样的。”   克里斯梅尔说。   他们的身体地下,被压倒的花的枝干散发出浓郁又甜蜜的气味,除去两个人在对方身上添的伤口,花液的鲜红烙印在他们的皮肤上,罗兰用手蘸了一点,点在克里斯梅尔的眉心。   “我现在放心了,”   他若有所思,“……我确定你肯定没事。”   魔王忍耐着他在自己的脸上涂鸦,没想到半天人类就发出了这样一句感慨,暗金色的眼眸中瞬间闪烁出一点恼怒,狠狠地把人类向下一拽,咬住了他的嘴唇。 第213章 论宾客盈门的魔王城(完)   克里斯梅尔一边恶狠狠地吻他, 一边就连镰刀都没有放下。   沉重的刀柄嘎吱作响地压在人类的胸膛上,漆黑的刀锋又一次鬼魅般地贴上了罗兰的脖颈。   幽默的是,这是肋骨离它该在的胸膛最近的一次。   此时的大法师能想出一万种全身而退的方法。但人类没有浪费哪怕一秒钟思考,就同样充满激情地投入了这个吻, 完全无视了轻而易举就能切开颈动脉的刀锋。   不知为何, 这让魔王有些恼怒。   克里斯梅尔把刀刃移近了几寸, 就在下一秒就要划破皮肤时, 到底还是顿了顿,又移到了安全距离,暗金色的眼眸沉沉地闪烁了一瞬,便发狠地咬破了罗兰的嘴唇, 腥甜的气味很快就蔓延了这个吻。   幻觉一般,魔王听见人类含混地笑了一下, 似乎很轻。   吻随即被打断。   “在这种距离下被我切开喉咙,”   克里斯梅尔缓缓地说,“就算找回了群星的力量, 你难道就以为你能平安无事?”   这句话饱含威胁的意味,而且出自恶名昭著的魔界暴君之口, 按道理来说颇有压迫感。但换个角度看,此时克里斯梅尔正发丝凌乱地被人类按在花海中, 脸颊上还被抹了绯红的花汁,含着薄怒的金色眼眸为他增添了一丝凌厉的美感。   罗兰理智地说:“没有,我知道很危险。”   克里斯梅尔呼出一口气, 心里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的火烧来烧去,没有宣泄的出口。但人类也就正经了这么一句话,接下来又俯下身吻他的眼睛,一边吻一边亲昵地说:“不过这有什么关系, 亲爱的。你要是真的想杀掉我,我从来就没有什么异议。”   听不下去了——   魔王的神色阴晴不定,花枝婆娑的影子烙在他的身上。他丢掉镰刀,修长而苍白的一双手再一次贴在人类的脖颈上。这一次要反抗更加容易。   “你对我所属的种族做过许多研究。”   他说,“我读过那些书。人类,你曾经这样写:‘尝试和深渊魔族建立关系绝无可能,他们分不清爱恨,随时有可能反戈把亲近的伴侣杀掉’。我完全有真的这么做的可能。”   罗兰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眼眸里是根本不可能被误读的爱意。   “你不一样。”他用口型说。   残留的空气一点点从肺部被排空,烧灼般的疼痛隐约从气管传来,舌尖还残留着铁锈般的味道,或许是方才温存的遗留物,又或许是此时此刻身体发出的不堪重负的警告。   克里斯梅尔骤然收紧的指尖仿佛被铸牢的金属,稳的不可思议。   三、二、一。   就在人类眼前的世界已经开始不妙地闪烁,仿佛下一秒钟就要沉入深渊时,魔王忽然松开了手。看着罗兰捂着嘴开始咳嗽,从死亡边缘捡回了一条命。   “不要死在我手里。”   克里斯梅尔几乎用尽了全部自制力才说出这句话。   他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就移开视线,显然想要假装这句话并非出于他的口中。   人类在他面前断断续续地喘息,方才他确实差一点就死于窒息,此时的呼吸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却露出了一个眼眸发亮、充满期待的微笑。   “克里斯,”他说,“你不希望我死吗?”   魔王没有回答。   他曾经无数次想亲手扼杀面前这个人类的性命,他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被抛弃,在无数个寂静的夜晚,尚且不明白爱是什么,却无法冷静下来;他曾疯狂地想要彻底地拥有对方的灵魂,用最决绝的方法,当人类变成一堆无机质的白骨,就永远也无法离开他的视线。   但是——   “你能这样想,”   罗兰仿佛听到了他心中没有说完的话,“这种事情就不会发生。”   克里斯梅尔有些懊悔自己怎么没有占据一个有利的位置,以至于无论怎么掩饰都逃不出人类的目光。魔王的镰刀掉在了手边上,指尖在虚空中空荡荡地握了握。   “对我发誓。”   “我保证,”罗兰郑重其事地眨了眨眼睛,“这句话反过来也会成立。亲爱的,只要你不希望我死掉,我就绝对不会被你杀掉。”   魔王的神色缓和下来。   然而下一秒钟,人类又蹙了蹙眉,撒娇道:“但是你刚刚把我弄痛了,克里斯。”   他无视掉了方才打架时彼此都在对方身上添上的深深浅浅的伤口,并且夸大了窒息的感受。说实在的,比起这些伤口的由来,方才的对峙其实显得格外温和。   不过克里斯梅尔的神情中还是浮现出了明显的愧疚。   他的指尖燃起漆黑的火焰,却犹疑着有点拿不定主意。深渊魔族的魔力从来都和毁灭与杀戮相关,从未有魔族试图用这种魔法来治愈别人。   就在克里斯梅尔迟疑的几秒钟,已经完全恢复了的罗兰忽然弯了弯唇角,露出了一个奇异的微笑。   他的眼眸明亮得如星星一般,指尖最开始还温和顺着魔王的头发一点点向下勾勒,随后却不容反抗地钳制住了魔物的肩膀,不容许他稍作挣扎。   “魔王陛下打算补偿我吗?”   人类居高临下地欣赏着面前的一幕,神情中忽然流露出同样强烈的占有欲,近乎命令般地说,“那就让我试试也对你这么做。”   魔界的君主怔了一下,却觉得对方说的有道理。   他既然这么对待对方,他的伴侣理所当然地享有着同样的权力。   魔王缓缓地垂下眼眸,克制住了自己反抗的冲动,任由人类的手指带着一点冰凉的触感,也落在了他苍白的脖颈上,以不可思议的力度箍紧。   大法师的研究手册上还记载着这样一条特性:   ——深渊魔族其实也会窒息。   随着这个动作落在他身上的,是拨开大氅后细细密密到近乎让人喘不上气的亲吻,还有涂抹在皮肤上的花汁辛辣而隐秘地蔓延开的芬芳。   魔物的竖瞳数不清涣散了多少次,直到视野中猩红的花海到几乎已经看不清晰。   最后,则是简直令灵魂彻底战栗的可怖快·感。   *   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罗兰不得不把收拾残局的任务往后推了一整天。   从花海中望去,其实可以看见魔宫坍塌的那一部分。   建筑物原本完美的轮廓突兀地折断。   罗兰想象着一片废墟中散乱地堆着从密拉尔大陆上搜罗来的珍宝,至于牢笼本身,已经完全拼凑不出本来的样子,只剩下几根未被镕尽的栏杆。   克里斯梅尔半阖着眼眸,像一只被喂饱的大型食肉动物般餍足地蹭了蹭人类的脖颈,“反正也用不着了。先别管。”   人类移回视线。   就好像在谈论什么家常话题,他问:“你真的不打算再把我关起来了?”   魔物的呼吸忽然清晰了许多。就像所有的捕食者那样,克里斯梅尔的瞳孔灵敏得吓人,那双暗金色的竖瞳又悄无声息地睁开,直到他盯着罗兰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罗兰才感到一点迟来的毛骨悚然。不过他亲了亲对方的额头,那双瞳孔就飞快地融化了。   “我不需要再这么做,”   克里斯梅尔傲慢而自矜地说,“因为我没有懦弱到这份上,非得用这种途径才能保证我的爱人不会变心。我想我可以再承认一次——”   “承认什么?”   罗兰忍不住微笑起来。   “承认你确实爱我,就像我爱你一样,”   克里斯梅尔伸手挡住他的眼睛,“好了,别这么看着我,我没说任何奇怪的话。你的眼睛太亮了,罗兰·泽维尔。”   这简直是莫名其妙的找茬。   “因为我很开心。”   罗兰抿起唇角,缓慢眨了眨眼睛,睫毛划过魔王的掌心,非常软,克里斯梅尔想,而且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热度。人类的声音也变得异常轻快,“特别开心。亲爱的,我想要用‘新星’给你放个烟花。”   “什么?”克里斯梅尔忍不住问。   但就在他话音落下的时候,人类手边的“新星”蓦然闪烁了一瞬,从法杖尖端飘出一团闪闪发亮的烟雾,皎洁如云母贝,盘旋着飞向天空。   深渊边上的天空总是被阴霾和硫磺点燃的烟雾填满,漆黑一片的夜空忽然被光芒点燃了一角,随后那束蜡烛般飘荡的光忽然散落成了无数碎片,就像是光滑的镜面忽然被打碎,每一枚微不足道的碎片都绽放出强烈的辉光,煌煌地将夜空点亮如白昼。   这确实是人间无法见到的奇景。   这魔力足以摧毁一座魔物的城池,但却被它的主人用来取悦所爱之人。   烟花纷纷扬扬地从天穹落下,火星般的余烬落在魔王的长发中,最后闪烁了一瞬,随后耗尽光明熄灭。   克里斯梅尔看得出神。   他一瞬不眨地抬起眼眸,那些光统统都落进他贪婪的瞳孔中,最后撞进了他的怀里。   “非常,”克里斯梅尔顿了顿,说,“漂亮。”   罗兰弯着眼睛笑起来,他抱着克里斯梅尔再一次倒在花丛中,这些绯红的花朵不仅有刺,而且长得很高。   除去他们压在身下的那一部分,调转视线时几乎只能看到满眼火焰般满眼开的花瓣,抬起眼睛就是以夜空为画布的烟花,此时仍旧在徐徐地盛开着。   “总觉得我们可以一直在这里待着,”   罗兰说,“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虽然这段时间其实一直是这样,而且我总得回去把我们的家修好。”   “我们的家?”   克里斯梅尔低声重复了一遍。似乎很满意这样的称呼。   不过魔王的神情骤然冷淡下来。   他身后的羽翼如实地反映了他的潜意识,扑扇着把人类护在身后,一枚枚漆黑锋利的翎羽倒竖在人类眼前。   魔界的君主从漫长的温存中回过神来,终于感知到有人聚集在魔宫的门前。   没错,在他和罗兰一个横着“魔瞳”,一个竖着“新星”,在魔王城的上空基本上以干掉对方为方针战斗时,深渊的整片天空基本上都浮现出了不可思议的异象。   一边是血色弥漫的漆黑的阴霾,一边则奇异地露出了烟尘背后的星空,皎洁的光芒近乎要照亮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   魔王城的所有原住民,亦或是有目的来此的访客,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百年难逢的异象。   两股力量交缠着,发生猛烈的撞击,在夜空中绽开不可思议的辉光。它们彼此都以彻底扼杀对方为目的,显然是一场生死决战。   前者属于魔王城的主人,这点不容置疑。   后者的来历却值得深思——象征着光明的纯洁的力量本来就和此处格格不入了,而且他居然能和克里斯梅尔交战,丝毫不见颓势。   密拉尔大陆上还有什么人能够拥有这种力量?   长生种或人类中的年长者都猛地一顿,内心纷纷闪过一个不可能的名字。   这一场战斗以两种力量各自盘踞半边天空,谁也没有压倒谁而告终。在最后一次也是最激烈的一次星辉和火焰的碰撞发生后,天穹之中的异变慢慢地止息,围观者的内心却久久不能平复。   魔王城发生异变的消息飞速地传遍了整个密拉尔大陆。   不同的种族纷纷派出了使者探听情况,深渊魔族本身最为蠢蠢欲动。   它们有着吞噬同类的天性,魔王克里斯梅尔可能和什么力量斗得两败俱伤,这个念头驱使着它们贪婪而胆怯地靠近魔宫,想要尝试着打探到一点可靠的消息。当然,它们纷纷发现了异样,毕竟这显而易见。   最坚不可摧的魔宫居然倒塌了。   虽然只是其中的某一间宫殿。   当魔王还和大法师在花海中谈情说爱时,整个密拉尔大陆已经进入了一级禁戒状态。   魔王城悄无声息地被包围了起来,所有来访者都想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们和他们的种族又能够借此机会做些什么,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被谨慎地记录下来。   就在这个当口——   大法师朝天穹放了一枚无比璀璨的烟花。   效果简直不言而喻。   *   在面对新鲜的一批不速之客前,必须一提早早就来到魔宫的不速之客。   就算大法师想象力丰富,他也很难预见到他留在现代世界的手机会在空中忽上忽下地冲他飞来,就好像长了一对翅膀。   再仔细地看一眼,会发现屏幕上亮着的是黑书标志性的页面,上面点缀着一连串令人目不暇接的白字。   世界意识憋了太多话要告诉他。   尤其在它被克里斯梅尔拦截了没能和人类取得联系的那段时间——虽然罗兰不能说不算是另一个罪魁祸首。魔宫里一度明晃晃地写着不欢迎黑书,现在女巫终于想起来回了一趟密拉尔大陆,顺便给它换了具载体,黑书决定碰碰运气。   看起来它来的恰到好处。   屏幕上的白字飞快地闪烁着,大段大段的文字浮现又消失。克里斯梅尔盯着看了一会就不感兴趣地移开了目光。对于罗兰来说,这速度却并不让人有什么压力。   “余波已经平息了……”人类大致浏览了一遍,“希尔达决定在两个世界间来回进修……单斌决定多在零距离网吧承担一点职责,所以不需要再雇网管……气运之子被退学处理……一切都很好,甚至还保留了一条通道……”   罗兰笑了起来,熟练地从表情包里挑出了“黑猫鼓掌.jpg”,点击发送。   “我得说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们也做的不错。”   黑书一被夸就忍不住在人类的手中震动了一下,这是它为自己增添的又一个新功能。不过它还是很谦虚地表示:“也没有啦,你要是在的话会更好。”   虽然这只是客套话,不过罗兰就是会给人这样一种感受。人类不声不响地在那一头拯救了世界,这简直是值得大作表彰的功劳,不过接下来他就高高兴兴地让自己被囚禁了一大段时间,而且看起来乐在其中。   “一个人拯救一次世界就够了,”罗兰说,“我觉得是这样。”   黑书刚想小心翼翼地询问人类,假如未来还有用得着对方的地方,介不介意帮忙,恰巧人类就非常愉快地发表了这样一番感言。它只好欲盖弥彰地删除了打到一半的字。   罗兰琥珀色的眼眸弯了弯,假装没有看到。   不过他若无其事地接着说:“但如果是朋友需要帮助,我当然不介意帮忙。”   “我是朋友吗?”   世界意识谨慎地确认道。   “要是没有你,”罗兰温和地说,“我现在不可能站在这里。”   人类的言下之意很明显,黑书再一次被认同,瞬间又开心起来,手机屏幕继续在人类的手中震动了几秒钟。   罗兰猜测这个功能主要是用来给黑书的文字增添一些情绪色彩。   受到对方的情绪感染,罗兰的声音也带上了一点笑意,“我和克里斯梅尔打算接下来举办婚礼,要是你能参加的话就太好了。不过我知道你是世界意识,如果其他的位面有什么需要——”   他恰恰说到了黑书目前最担忧的事情。   “我观察了系统的残留数据,”   屏幕上一个个蹦出字眼,“目的是弄清为什么我明明消除了它的主体,它却仍旧有备份源源不断地试图东山再起。但是在这个位面的经历给了我很多灵感。两个世界被连接在一起,攻略者和目标分开放置在不同的地点,几乎不需要气运之子做出自己的判断…总之,下一步我打算主动出击,并且直接毁掉系统的老巢。那或许是一个连接着许多位面的结点。”   它没有回应罗兰的邀请。   不过罗兰也没有追问,而是耐心地理解了一遍。   “我明白了,”人类很快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你打算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一是因为这里恰恰是两个世界连接的样本,二是因为接下来是一场苦战,你想要做足了准备。”   “猫猫点头.jpg”   黑书飞快地发了个表情包,随后才意识到自己有点不礼貌,“嗯,所以我的意思是……我完全可以参加你们的婚礼!我必须制定一份行之有效的计划,才能进行下一步行动。好在系统现在没有力量在短时间内再破坏些什么。婚礼上有喜糖吗?”   “克里斯说暴食领主会对此负责,”   罗兰思忖了一番,“我觉得应该没问题。你想要我给你转发电子请柬吗?”   “我想要!”   黑书高高兴兴地说,简直已经要入坐贵宾席了,“而且你们要是有这个打算的话,也可以到另一个世界去度蜜月。罗兰,这是你应得的。”   为了表达兴奋,罗兰手中的屏幕又连续地震动了几秒钟。   这确实是个好主意。   “不过,我可能得等到婚礼的时候再回来,”   黑书原本还想继续源源不断地说下去,不过克里斯梅尔已经停住了脚步。魔王陛下走到了回廊的尽头,他此时倒是安安静静地用那双暗金色的眼眸看着罗兰,等待着他们说完。   但是世界意识早就已经学会了如何在情侣身边当一本知情识趣的黑书,“我还有很多需要解决的问题,技术性的困难其实非常多。所以——婚礼见!”   “婚礼见!”   罗兰笑着摆了摆手。   手机屏幕黯淡下去,黑书app的图标也变成了灰色。不过黑书倒是把手机留在了大法师身边,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发明。   罗兰抓着手机,他同样在回廊通往主殿的门前停住了脚步。   对面有人。   而且不止一个。   看来他们也有自己的问题要解决。   *   克里斯梅尔面色冷淡地从魔宫黑曜石的回廊穿行而过。   当他再一次出现在白骨王座前时,不知听到了多少惊愕的尖叫声。那双神祗般暗金色的眼眸睥睨地俯瞰着匍匐一片的闯入者。   他们最先大着胆子潜进来,企图分上一杯羹。   不管发生了什么,他们都坚信方才的星辰烟花一定代表着在最后的决斗中,魔王城的暴君是落败的一方。   因此当魔王的脚步声清晰地传来,那漆黑的大氅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之中时,入侵者们纷纷露出了“彻底完蛋了”的表情,显然觉得自己不可能活着走出这个地方,唯一值得考虑的只有自己的死法会不会太过于惨烈。   克里斯梅尔在王座前站定,他们已经听到镰刀拖在地上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魔王面色不虞地看着魔宫中出现的这些人,其中甚至包括他麾下的领主。偏殿已经坍塌了,但这群人还是想法设法从废墟中抢救出了不少珍宝。   他的手指缓缓地拂过白骨镰刀——   众人惊心胆颤地等待着最终的宣判,却听见从这位暴君的方向,忽然响起了一声轻微的猫叫。这简直像是临终前的幻想,他们想,但接着又是一声清晰的“咪咪”。   终于有入侵者忍不住抬起了头。   就在这一刻,魔王克里斯梅尔的大氅领口,探出了一条摇摇晃晃的黑猫尾巴。魔王的神情堪称奇迹地缓和了一瞬间。下一秒,一整只黑猫就仿佛奇迹般地从魔王的怀里窜了出来。   光滑的皮毛就像夜色一样漆黑,两只瞳孔又像是琥珀石般闪闪发亮。   它大胆地蹭了蹭魔王的脸颊。   对这些匍匐着颤抖的闯入者来说,克里斯梅尔一向只是一个恐怖的符号。而这个符号活生生地站在他们面前时,他们从灵魂的深处就感受到了弱者在强者面前不堪一击的战栗,意识到自己做出了这辈子最后悔的决定。这样一个魔王,显然不可能有慈悲,也没有心肝。   然而此时他却纵容这只黑猫踩在他银灰色的长发上,“咪咪”地叫着。甚至还伸手揉了揉黑猫的脑袋。猫毛的手感看起来就颇为舒适,想必暖烘烘的一片温热,陷在魔王的指尖,柔软非常。   黑猫的叫声中蕴含着某种奇特的韵律,就好像它在对魔王说些什么。克里斯梅尔暗金色的瞳孔微微一闪,再次望向脚下的台阶。   “外面太吵了。”魔王的声音冰冷彻骨,“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一霎那寂静无声,但很快就争先恐后地响起了声音。   多的是想要戴罪立功的人。   “有很多种族都派来了使者,现在正在观望情况——”一个人说。   转瞬又被另一个魔族打断:“我们的领主派我们先进来,如果可行就抢先一步带走魔宫的宝藏——”   “有不少人说这是已故大法师罗兰·泽维尔的手法!”   说这句话的人胆战心惊地看了一眼魔王的脸色,立刻补充道,“当然,我并不是说我认同这种观点。”   黑猫不知为何摇晃了一下脑袋。   “不过大法师的首席弟子希尔达小姐也闻讯赶来了,”又有魔族接着说,“现在这女巫几乎成了领导,那些恪守规则的使者都在等着她先打头阵。她似乎知道内幕消息。”   随着这句话的话音落下,魔宫的大门又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条缝。   这次仓促地冲进来的是魔族原本负责传信的领主,它见到宫殿里的这副模样,显然大吃一惊。很难有比这一幕更为可怕的图景:   深渊的君主神情阴沉地看着它,镰刀“魔瞳”正握在手上。   不管它原本到底想要进来干什么,此时领主的头脑飞快地运转着,立刻假装自己只是因为太过于心急,所以就连请示也忽略了就冲进来通报消息。   传信官恭恭敬敬地垂下头,朝着克里斯梅尔鞠了一躬,额头几乎要贴到脚尖:   “陛下,魔王城不请自来了一大批访客,按理应当依次通报。但现在人员太过于杂乱,还混入了不少眼线,恳请陛下尽快安排一次露面,谣言自然就会平息,也绝不会有谁胆敢造次。还有件事需要向陛下禀报,西方女巫希尔达稳住了大部分来访者,并且希望能够短暂地造访魔宫。”   “我明白了。”   克里斯梅尔微微眯起暗金色的眼眸。   原本待在他肩膀上的黑猫此时悄无声息地团成圆圆的一团,被魔王揽在了怀里,此时尾巴摇晃了一下,柔软地勾住了魔王陛下的手腕。   领主大气也不敢出地看着面前的一幕。   然而魔王陛下今天意外地脾气很好。直到现在“魔瞳”还没有见血,简直是个难得的奇迹。此时,魔王也只是顺着黑猫的耳朵挼到了尾巴尖,随后说:   “告诉她,我会带着她的老师赴约。”   “还有,婚礼马上就要举行。让他们做好准备。”   “噢,好的……”魔族领主愣了一下,“主君,您指的是谁的婚礼?”   “罗兰·泽维尔。”   他们的陛下面无表情地说,领主感到一点如释重负,还没有来得及松口气,就看见对方冷冷地看着他,语调森然:   “你还认为他会和什么人举行婚礼?”   *   半个时辰后,魔宫的大殿再一次沉寂了下来。   既然魔王克里斯梅尔还没死,那么他就不希望其他的活物踏足他的宫殿。   劫后余生的魔族或其他什么人踏着恍惚的步子,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还张着嘴呼吸,生怕慢一步就要丧命般匆匆离开了魔王的宫殿。   当然,他们的身上现在有着一个匪夷所思的任务。   ——宣布魔王的婚期。   向所有来访者宣布,向所有种族宣布,向整个密拉尔大陆宣布。   他们的魔王陛下恐怕打算举办一个大陆迄今为止最盛大的婚礼,并且将他和他永生的爱侣结合的消息以雷霆般的声势传达到大陆的每一个角落,不允许任何生灵对此事一无所知。   恰好大部分种族都派了使者来到魔王城。   最先得知内情的魔族领主麻木地想,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必然觉得自己将要见证权力的更迭,再不济也是一场纷争,没想到居然是来随深渊的暴君婚礼的份子的。   接下来没有人会等到血腥的消息,不仅如此,他们还会等到由地狱猫叼来的魔族的喜糖。   婚礼很快就要举行。   倒不如说魔王陛下恨不得立刻就举行。   只不过他对婚礼的要求太过于苛刻,而且他怀里的黑猫也时不时赞同地在他们对话的间隙“喵”来“喵”去,这才使克里斯梅尔回心转意,决定宽宥一些时限。   这些刚刚从魔宫走出来的幸存者此时还觉得心跳如擂鼓。   不过,他们的情绪中同样涌动着某种狂热的兴奋。   这是源于他们恐怕是这片密拉尔大陆第一批得知某个消息的知情者。而这个消息足够劲爆,以至于即使在克里斯梅尔的眼底,他们都震惊到一时间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脑海里只有“难道真的是那个人类”这个念头。   那个人类不是已经死去了吗?   那个人类早就被魔王杀死了,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而且,那个人类始终是光明的象征,绝对不可能和冰冷的黑暗厮混在一起。   那么究竟为什么,婚礼邀请函上要用烫金的字体写上那个名字?那个和克里斯梅尔一样在密拉尔大陆家喻户晓,耳熟能详的名字——   大法师罗兰·泽维尔。   他们迫不及待要把这个爆炸性的消息传出去,一方面是因为魔王陛下的命令;   另一方面,他们也绝对不能容忍这个秘密被压在心底,他们迫切地想要看见同样在这个消息下呆若木鸡、不敢置信的人们,在密拉尔大陆上掀起前所未有的浪潮。   当他们最终四散而去时,魔宫中只剩下魔王和黑猫。   不,确切地说,   是魔王克里斯梅尔和大法师罗兰·泽维尔。   黑猫用尾巴卷着魔王的手腕,愉快地对他“咪”了一声。黑猫罗兰的迷惑性还是非常出色的,克里斯梅尔的手几乎就没离开过黑猫一秒钟。   罗兰用变形术变成了黑猫的模样。   现在还不是他亮相的时候,魔王给他安排的出场是盛大的婚礼现场。   而他的变形术让他也染上了一点黑猫的癖性,黏黏糊糊地用毛茸茸的脑袋在魔王的怀里蹭来蹭去。   之前仅仅是隔着屏幕,完全没法真正地感受到触感,而现在魔王轻轻地摸着黑猫一身毛茸茸的皮毛,那只让无数魔物恐惧非常的苍白的手,此时也只是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力度拨开了黑猫缠绕在他手腕上的尾巴。   非常舒服——   罗兰一时间没忍住。黑猫的喉咙中传来咕噜咕噜的声音,惬意地半眯着琥珀色的圆形瞳孔,轻盈又柔软尾巴在克里斯梅尔的手心滚了滚,很快又自然而然地弯曲了起来。   猫尾巴骤然脱离掌控,魔王略微有点惋惜,伸出手想要把它抓回来。   然而尾巴却非同寻常地灵活。   “罗兰,”高傲的魔王陛下忍不住开口,“让我再摸一下——”   但他的声音止住了。   黑猫的尾巴先是自然而然地折了一下,随后稍微有些难度地转变了一个方向,接着则是堪称艰难又异乎寻常柔韧地慢慢弯曲成了一条弧线。随后,它琥珀色的瞳孔眨了眨,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了耳朵。   虽然很潦草,而且有点变形,不过,这毫无疑问是一个爱心的形状。   罗兰绞尽脑汁写下的特长终于到了展示的时候,居然觉得有一点紧张。实操起来并没有想象中容易,要谨慎地控制着尾巴的每一根神经,否则就会功亏一篑。   大法师以施展高级魔法的精细程度小心翼翼地控制着黑猫的身体,但一向严格要求自己的大法师对最终潦草的爱心还是觉得不太满意。   “亲爱的,”罗兰轻声说,“这次不算,我之后肯定会……”   魔王的声音却低低地响起:“我很喜欢。”   克里斯梅尔的眼眸在看到爱心的那一刻简直一下子亮了起来,他抱着黑猫,就好像恶龙终于牢牢地护住它寻觅数百年的珍宝,有任何存在胆敢夺走它的宝物,都会遭受到令人胆寒的报复。魔王几乎要忘记了他原本是不喜欢猫的。   罗兰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心想没有表演得太糟糕。   他原本有些耷拉的耳朵又摇摇晃晃立了起来。   克里斯梅尔却还没有完成他的夸赞,魔王停顿了一下,视线停留在黑猫的耳朵上,又说:“我非常喜欢。”   他把一模一样的话说了两遍。   并且他看起来还想要再开口。罗兰忍不住笑了,他仍旧努力地维持着潦草的爱心:“我觉得远远不够好,克里斯,但我还是很高兴你喜欢它。虽然我没想到这么喜欢。”   魔王的声音紧接着响了起来。   “不仅仅是喜欢这个,”   克里斯梅尔仿佛在思索着措辞,魔族的占有欲浓到几乎要溢出这片空间,他那对眼眸一瞬不眨地望着它,努力想要找到一个合适的人类能够理解的措辞,   “我喜欢……你。”   黑猫僵硬住了。   结果就是功亏一篑,准备良久的尾巴表演宣告谢幕。   有时候罗兰几乎都要忘记了,所有关于情感的词汇都是自己教给克里斯梅尔的,深渊魔族本身的情感匮乏的可怜。   “喜欢”这个词比爱的程度要轻,而他和魔王一开始就走爱恨交织路线,几乎没有怎么听到过这个简单却轻盈的词汇,这不是很符合他们的气质。   但在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后,被盯着慢慢地说出“喜欢”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受。   “我也喜欢。”   既然表演已经结束,罗兰干脆从黑猫变回了人类,搂着克里斯梅尔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那双琥珀色的瞳孔闪闪发亮。魔王的视线完全没有移开。   “我喜欢你,”罗兰说,“非常爱你。”   人类从来不吝啬于情感浓烈的话语。   魔王的羽翼又慢慢地从身后卷了上来,密不透风地把人类环绕在自己的面前。克里斯梅尔想要和这个人永远在一起,一直到漫长到根本就看不到结尾的时间尽头,他从未如此渴望这样一件事,但是比渴望更重要的是——   “我相信了。”   克里斯梅尔低低地说。   无论是爱,还是恨,是生命还是死亡,是满是硝烟的决斗还是爱人之间交换的轻吻。既然他们没有人会对彼此放手,既然奇迹已经出现,而且持续至今。   填补白骨镰刀缺口的是人类心脏上的第三根肋骨,点缀着星辰法杖的是魔王鲜活跳动的心脏。   他们一定会永远纠缠不清,不分你我。   并且,永远相爱。 第214章 番外·未命名文件1号   近年来, 公众人物举行婚礼往往力求低调。   但克里斯梅尔显然没有这种概念。   魔王对婚礼的要求非常言简意赅,就是办的极尽盛大,举世皆知。   也就是说,要把婚礼请柬上两个并列的名字锁死在所有来宾的心中, 刻印在一切从现在开始撰写的史书上, 让整片大陆都对那位死而复生的大法师的归属不再有任何疑问和幻想。   “还有问题吗?”   魔王淡淡地问。   负责礼仪的魔族瞳孔一缩, 强忍着灵魂深处的战栗说:   “要实现主君的设想并不难, 但届时必须要罗兰阁下的配合。而且,陛下的要求略微有些宽泛,若是想要婚礼尽善尽美……或许也该问问那位阁下的意见。”   它谨小慎微地试探着。   因为直到今天,也就是魔王的婚讯沸沸扬扬地传遍了整片密拉尔大陆的第三天, 事情已经进行到难以收场的地步,但它至今还没有见到那位神秘的大法师罗兰·泽维尔。   事到如今, 魔物面对魔王面色战战兢兢,但内心深处不禁闪过无数阴谋论。   据说大法师当年来讨伐魔王,此后再无音讯。人们曾经以为他早就被魔王杀死, 然而伴随着婚讯的宣布,人们开始认为人类被魔王幽禁在冰冷的魔宫中, 足足有数十年。   联姻是为了折辱这位举世无双的天才,还是向整片大陆发起的轻蔑挑衅?   罗兰阁下又是不是在强迫下不得不应允了婚事?   魔族的礼仪官默默地支持着所听到的阴谋论。首先, 他曾有幸见过坍塌的魔宫一角,种种痕迹显示,那里曾经留有一个牢笼;其次, 他多少也听说过人类背叛魔王陛下的只言片语,他们的主君拥有着深渊魔族看重的良好品质:阴郁偏执、阴晴不定,而且相当睚眦必报。   最后,听到它试探的魔王陛下终于抬起暗金色的眼眸, 阴森森地看着它,一副并不认为自己的安排有任何问题的模样。   克里斯梅尔低声说:“那都是无关紧——”   礼仪官飞快地做好了脚底抹油,知情识趣地退下的准备。   然而魔王的声音却忽然一顿。   在生死边缘,礼仪官该死的八卦欲望又熊熊燃烧起来,深渊魔族原本就重视满足自己的欲望。他这样想着,原先紧紧盯着地面的视线又一点点上移。   先是看到白骨王座森然的颜色,随后看到魔王那对锋利的羽翼。   银灰色的发丝像是流动的月光,有一缕顺着脖颈垂到了胸口。   然后是那只吸引了克里斯梅尔注意力的黑猫。   它在咬魔王的头发。   魔族的礼仪官觉得自己的世界观破碎了。他一瞬间震惊到几近麻木,目瞪口呆地看着魔王把黑猫从肩膀上摘下来,熟谙地塞进了怀里,神情中甚至带着无可奈何的纵容,随后还摸了一把它毛茸茸的尾巴。   但是——但是,它,刚刚,咬了,魔王陛下,的头发。   黑猫“咪咪”地叫了一声。   “好吧,”克里斯梅尔说,“但是别浪费太多时间。”   就在礼仪官还没反应过来魔王到底在对谁说话时,魔王又朝它转过视线。黑猫也朝他转过视线,刚才这只猫一定躲在魔王的翅膀里,和轻盈又神秘的黑暗融为一体。现在那双琥珀色的圆瞳却在它的面前闪闪发亮。礼仪官觉得这只黑猫在对他致意。   以至于魔族糊里糊涂地冲着黑猫鞠了一躬。   克里斯梅尔继续说完他的话:“对我来说,无论是风格还是细节,都无关紧要。但既然罗兰觉得有这个必要,你们就按他的想法来准备。”   “罗、罗兰阁下?”   深渊魔族咽了一口唾沫,觉得声音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而黑猫愉快地喵了一声,表示肯定。   *   无论魔王的婚礼听起来多么荒诞,时辰一到,受到邀请的客人们还是怀揣着忐忑不安的心境走进了魔王城。   他们大部分是各个种族的上位者,怀揣外交的目的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   有些种族已经达成共识,他们的军队早就在某个岔路口整装待发,情况如有不对就立刻出手。当然,他们比谁都不想迎战上克里斯梅尔那样的敌人,但目前的情况太特殊了。   宾客们踏进场地,首先微微一愣。   谢天谢地,得益于大法师罗兰的参与,婚礼现场没有太糟糕。   这就是说,布置的不至于像一个大型祭祀现场,四周也没有骷髅或者鲜血主题的装饰——至少没有那么多——芬芳的酒液盛满了每一只晶莹剔透的高脚杯,甚至贴心地给不喝酒的客人准备了石榴汁。   空气中异香扑鼻,宾客们忍不住咽下一口唾沫,开始对宴会的佳肴浮想联翩。   穿行在席位之间负责运送菜品的是地狱猫,当然,严格地戴着嘴套,所以不至于偷吃菜品或者把客人吃掉。地狱猫们完全乐意履行这一职责,这主要是因为这几天暴食领主尝试研发的菜品已经全部进了它们的肚子。   虽然罗兰更愿意简单地把原因归咎为“猫好”。   地狱猫的犄角上佩戴着玫瑰装饰,使它们和环境搭配的格外融洽。它们穿行的地方四处都点缀着绯红的玫瑰,赤红的凤仙花,还有许许多多红色系的花朵。   地面上铺着一层柔软又甜蜜的玫瑰花瓣,踩上去轻微地嘎吱作响。   但举行典礼的主要场所却并不局限于地面。数不清的桃心木桌上铺着厚重的黑丝绒桌布,摇摇晃晃地漂浮在半空中,连接着它们的是银色丝线编织成的台阶。   宾客们小心翼翼地踏上台阶,鞋尖触碰的地方泛起了奇异的银色涟漪。在地狱猫的引导下,他们依次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有大胆的客人甚至伸手摸了摸猫耳朵。婚礼现场足以容纳各族全部的代表,以及所有闻讯而来有资格参加婚礼的宾客落座。   今夜,就连魔王城的天空都是璀璨的。   硫磺和硝烟的气味几乎已经闻不到了,虽然深夜天穹的底色仍旧漆黑一片,但数不清的星辰连成了一片烁烁的星海,在每个客人的桌上都撒了一层白银色的光。   这光芒明亮到其实根本不需要精心制作的银烛台。   也不需要月亮——月亮原本不太打算出席,而且在星星太多的地方,它很容易被隐没。   但在罗兰的邀请下,它最终还是委委屈屈地来了。月亮充当着一件别开生面的装饰品,闪烁着少见的暗红色,仿佛成色很好的宝石。   优雅肃穆的弦乐缓缓响起。   被拨动的仿佛是宿命的琴弦,乐声拥有令人落泪的力量。四顾之下,在众人之间演奏乐器的乐师,竟长着浅色的眼眸和尖尖的耳朵。   精灵族。   这是一个素来高傲出世,拥有极高艺术天赋的种族,一向宁折不弯,不受强权所迫,且几乎从未离开它们的精灵之森。魔王克里斯梅尔是怎么把它们请来负责婚礼的配乐的?   宾客们一头雾水。   殊不知在某个角落,精灵族的女王纯白的裙裾飞扬起来,就连王冠也没来得及扶稳,就匆匆忙忙地向另外两个身影跑去。   伊芙早已继任了女王之位。   原本脸嫩的小公主变得成熟了不少,也成为了能够独当一面的掌权者。   因为几乎没有机会离开精灵之森,她大部分时间都和外界的朋友书信往来。借着这个机会终于能见面,她的脚步忽然和十六岁那时一样轻盈又快活。   “伊芙!”   希尔达吓了一跳,差点把手上的东西摔在地上。   倚靠着墙壁站着的骑士长则没有她们那样咋咋呼呼,只是潇洒又帅气地转过身,银色的盔甲下,露出眼角已经长出细纹的面容。她平静地微笑着,向伊芙行了一个骑士礼。   而此时紫发女巫稳住了手中的东西——一个奇怪的小匣子——并且将它举到了眼睛前面,按下了上面的某个按钮。   空气中传来喀嚓一声。伊芙僵硬了一刹那,还以为是什么陷阱,然而却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是什么?”   伊芙忍不住问,随即凑过去看希尔达手中的东西,吓了一跳,“我没见过这样的留影珠。”   “因为这不是留影珠,”   希尔达展示般地转动了一圈手中的机械盒子,“这是一个相机。呃,具体的原理我就不解释了,不过导师希望我能替他们记录一下婚礼现场。天呐,我根本没有这种经验,所以我只好抓紧时间看了几百个小时的课程,但我还是没什么把握。”   她焦虑到似乎马上就要参加严苛的魔力测试。   “没事的,”   骑士长的年纪实际上不是最大的,但她的心智随着外貌一起变得成熟,此时也开玩笑般对着女巫说,“无论如何,你都是这个世界上最精通使用相机的人。”   她的安慰显然没有起效,希尔达仍旧显得忧心忡忡。   不过女巫还是无比热情地拥抱了远道而来的客人,伴随着“我真不敢相信你来了”,以及其他许许多多的尖叫。女巫摆弄着相机,在相册里已经保存了一张伊芙朝她们跑过来,发丝飘扬在空中的照片。她忽然有了一点灵感。   “等等,我们无论如何都应该拍一张合照。”   希尔达说。她开始左顾右盼,“我刚刚还看见安娜来着,她人呢——”   或许是心有灵犀,希尔达的话音刚落,褐色头发的见习女巫就忽然出现在了视野中。   不过看到她的模样,希尔达立刻就把拍照的事情收诸脑后。   安娜看起来前所未有地紧张,她脸色苍白,直到看见躲在角落里摸鱼聊天的一行人,才忽然显露出了一点如释重负的神情。   她紧紧地抿着嘴唇,匆匆忙忙地跑到了希尔达面前,看起来马上就要宣布一个非常糟糕的消息。   “法师塔……”   她说,随后深深地喘了一口气,“其他的学徒们。”   “他们又闯什么祸了?”   希尔达立刻读懂了她的意思,按了按太阳穴。说实在的,这一点也不出乎女巫的意料。   但女巫还是低估了其他学徒闹出大新闻的决心。   安娜拼命摇着头,随后绝望地宣布:   “希尔达小姐,他们决定去抢亲。”   紫发的女巫顿了顿,整个人如雕塑一般僵住了,就连放在太阳穴上的手也忘了拿下来。她机械地扭过头,随后慢慢地问道:“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没错。”安娜沉痛地说。   法师塔内部的交流太过于神秘,以至于旁边的两位一时半会没能插上话。不过看着希尔达的脸色,就知道事情一定比想象中还要糟糕。女巫暗暗地咒骂了一声,觉得自己年纪轻轻就成为法师协会的首席也不是没有道理。   看看她的同学们都在做什么吧,还处在幼稚到哭着喊着求导师不要离开自己的年纪——   最重要的不知者无畏,对克里斯梅尔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缺乏概念。   “我们能帮上什么忙吗?”   骑士长和精灵公主同时开口。   “是的,当然,”   希尔达说,她飞快地把相机挂在自己的脖子上,随后就要往外冲,“如果你们能跟来的话就太好了。我只希望我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给那群蠢货收尸!”   *   “在这里吗?”一个法师塔的学徒用口型问道。   他们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脚步声,以使得黑曜石的走廊上近乎静悄悄的一片。魔宫不欢迎陌生人,这对他们来说简直是一个迷宫。但是,怀揣着朴素的师生情怀,他们还是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拯救他们的导师罗兰·泽维尔。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则更为鬼鬼祟祟地跟着几个魔族领主。   尽管事态已经糟糕到下一秒就要失控——   但还是不妨浪费一些时间,回顾事情是如何发生的。   在婚礼开始之前,法师塔的弟子们被安排在最好的视野落座。   也就是距离婚礼仪式最近的贵宾座位。   就连罗兰真正的血脉至亲,也就是王国远道而来的一行贵族,最终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坐到了后排的座位。不过小公主黛比倒是无论如何都很高兴。她非常喜欢参加热闹的庆典。   在这群罗兰的狂热拥护者对面,恰恰好坐着的是魔王那一方的拥簇。   克里斯梅尔没有任何活着的亲人,如果要强求的话,应该把那只白骨王座拆开。不过这种情况最好还是不要发生,因此坐在魔王亲属席的是几个和他较为熟悉的魔族大公。   也就是暴食领主、色·欲领主和战争领主。   战争领主之所以忝列其中,完全是因为他对力量有着异乎寻常的狂热,而且颇有些种族偏见,对自己深渊魔族的身份洋洋得意。他是一个钢铁和鲜血铸造的怪物,也是魔王克里斯梅尔疯狂的支持者,因为他们的王强大到无以复加,所以理应值得所有生灵的臣服。   战争领主全然没有考虑过他们的陛下会选择和一个人类缔结婚约。   “主君肯定有更深远的用意,”   魔族脸色狰狞地盯着桌面上浪漫又张扬的玫瑰花,它一直坚持着这个观点,直到来到坐席前还认为这只是一个和人族开展的幌子。   所以当它看到玫瑰花瓣上闪烁着的金丝勾勒的两个名字,以及连接着两个名字的爱心时,魔族的声音仍旧固执,然而听起来就快要哭出来了:“陛下一定只是玩玩而已。”   “够了,”暴食领主说,“不要妄议陛下的意思,也不要低估那个人类。”   作为唯一的知情者,它已经数不清为魔宫煎了多少块小羊排。   有时候它怀疑身边的领主一茬一茬换,而自己总是侥幸活下去的原因完全是因为那个人类已经习惯了它做的饭的口味。此时此刻它站起身来,决定去宴会的后厨监督一圈。   暴食领主走后,色·欲领主则紧接着发表了言论:   “说实在的,”紫色犄角的恶魔笑眯眯地对着战争领主眨了眨眼睛,暧昧地说,“你也别再抗拒了,陛下这么多天就连魔宫也没出,心心念念地金屋藏娇了这么长一段时间。我们的王可真是被那个人类迷得要命。”   “你也是魔族,”   犄角上蹿出火焰的领主则死死地瞪着他,“你难道不知道我们的种族根本就不会屈服于爱这种懦弱的情感,我就不信他能永远得到陛下的欢心!”   “喂,喂,安静点儿。”   色·欲领主眯了眯勾勒着眼线的眼睛,暗示地瞥了一眼隔壁桌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的法师塔众人,忽然轻轻地笑了一声,   “至少现在还是很得欢心的。你真该到我的领地里瞧一瞧,这样你就不至于那么急躁。想想看,大法师同样身为强者,却甘愿嫁进魔宫做魔后,被我们陛下囚禁折辱,屈居人下许久,陛下食髓知味也在所难免——”   椅子倒塌的声音打断了他说到半截的话。   隔壁法师塔的学徒们已经完全按捺不住怒气汹汹的火气了,一脸阴沉地披着黑漆漆的长袍站起来。   罗兰的学生贵精不贵多,能进法师塔的,通通都是有理想且天赋异禀的行业翘楚。   他们抽出法杖的时候,就连战争领主也不得不正色起来。   “你凭什么妄议我们的导师?”   为首的学生转动手腕,法杖的杖芯冷冰冰地对准了色·欲领主,“完全是一派胡言,我们导师才不是你说的那样!”   色·欲领主仍旧神情慵懒,“是吗?——我只是说出了实情。不瞒你们说,你们导师还应该感谢我,我可是精挑细选了许多礼物送进魔宫,听说他们都觉得很满意呢?你们还是太年轻了,居然连这些事都听不得。”   另一个学徒则不容置疑地反驳道,“屈居人下的是你们的魔王陛下才对。”   话音刚落,紫色犄角的恶魔立刻也维持不了镇定自若。   它震惊不已地盯着对面的学徒,一边感受到身边剧烈摇晃的火焰的炙烤,一边感到了极度的不可思议。   “你们认真的?”   色·欲领主说,“不,不,不。这才绝不可能,完全是一派胡言!”   它一连说了三个“不”字。   克里斯梅尔是什么样的暴君,它们这些魔物最清楚。这位陛下就连自己的至亲都吞噬殆尽,罔论其余任何妄图攀附关系的人。   他张开羽翼时足以铺天盖地,仿佛阴霾遮挡视线,传说中的魔神从天而降。它们甚至不敢正视魔王沾染着鲜血的犄角——   色·欲领主根本无法想象怎么会有人认为这位暴君甘愿位居人下。   正如法师塔的学徒们也根本无法想象,怎么会有人认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法师甘愿屈居人下。   双方就这样彼此愤怒而不敢置信地瞪视着对方,努力地从对方的眼睛里找到一点犹豫。但是完全没有,一触即燃的火药味熊熊燃烧在双方之间。   他们都觉得对面坐着的是一群头脑构造完全无法理解的生物,并且都有着不肯退缩的理由。   然后,率先发笑的是战争领主。   “愚蠢的人类,”它说,“竟然胆敢妄议我们的陛下,主君的怒火会烧干净你们的骨头的。但在此之前,但凡你们能考虑一下,就知道选择在魔王城举行典礼,你们那受人尊敬的大法师当然完全心甘情愿地嫁进来做我们的魔后。”   “这一定是你们的阴谋。”   法师塔的学徒们阴沉着脸色说,漆黑的法师袍在月夜下显得格外神秘。   当晚风吹动他们的衣角时,他们逐渐镇定下来,那些刻印在长袍上的咒文簌簌作响,仿佛和浩瀚的天穹有所响应,缓慢地汇聚出一股强大的魔法力量。   “喂喂,”色·欲领主见状觉得不对,“你们这是打算干什么——”   “法师塔比起魔王城来也一点不差,”   大法师罗兰的狂热拥簇如是说道,“导师中了你们的陷阱,但是我们绝不会让你们得逞。反正婚礼打断后还可以在法师塔办一次。届时你们就会知道,是你们的魔王陛下离不开我们的导师。”   他们的身影忽然一闪,消失在了贵宾席中。   战争领主顿觉不对,立刻伸手摸向法师塔众人的身影,却扑了个空。但它依旧能用指尖探知到人族气息的流向。   毫无疑问,是冲着背后的那座魔宫去的。   “如果不能阻止他们,”   头顶火焰的魔族脸色也像被火炙烤般一片惨白,方才的气焰无影无踪,“魔王陛下一定会拿我们的灵魂当成招待客人的晚餐。”   两位魔族大公的身影同样仓促地消失在了贵宾席中。   这才有了两方人马在魔宫的黑曜石走廊上最终会面的一幕。   和外界的喧嚣不同,克里斯梅尔的魔宫一向不允许外来者擅入。无论是黑曜石的吊顶和地砖,还是闪闪发光的幽暗的银蜡烛,都为此处平添了诡秘又危险的氛围。在这样一个空旷无比的地方,即使是极力放轻的脚步声,有时也会乍然响起空洞的回音。   法师学徒众人用消声咒隐匿自己的行踪,秘密地行走在魔宫的走廊中。   典礼马上就要举行,导师此时一定就待在宫中的某个房间,按照婚礼的要求,他应该和魔王分隔两处。他们如此坚信着,并且谨小慎微地探索着。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走在最前面的学徒蹑手蹑脚地回过头,用口型问道。紧随其后的学徒点了点头,大胆地接过了蜡烛,率先一步走进了仿佛看不见尽头的长廊。   魔王克里斯梅尔果然暴戾可怖,即使是经行于魔宫的走廊,就足够压抑了。   他们这样想着,没有注意到身后的阴影处多了两个长着犄角的身影。   但就算注意到了也无济于事。   战争、色·欲两大领主此时埋伏在阴影中,脸色相当糟糕。要是再早一点就好,要是再早一点跟上他们,就不至于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进最危险的那条走廊。现在好了,他们根本没有胆量在魔王的寝宫门前发出任何稍大一点的响动,更别提制服这群难搞的法师了。   战争领主可以对天发誓。   如果有什么地方它此生都不愿意踏足,那绝对是这里。   它和色·欲领主面面相觑,终究还是不放心,也跟随着那群不知死活的人类悄无声息地潜入前方的阴影。每走一步,它都觉得自己的性命危在旦夕。   那可是魔王克里斯梅尔。   最可怖的、最危险的、最暴戾的深渊魔族,所有魔物的最佳典范,同时也是所有魔物避之不及的天敌。   战争领主犄角上的火焰熄灭了,在此处燃烧显得太过张扬危险,它变成了赤红色的纹路烙印在脸颊前。刻意压制气息使得魔物有些心不在焉,直到被身边的色·欲领主一把拽住,才意识到前方发生了什么。   法师学徒们集体停下了。   不,与其说是停下,不如说完全僵硬住了。   色·欲领主拽着他的那只手也仿佛变成了一块石头,忽然间越攥越紧。战争领主偏一偏头,就能看见他的瞳孔不受控制地颤抖,仿佛扎进了一根尖锐的针。   发生了什么……   就在魔物茫然地思索时,终于有什么声音隐约地从某处传来,钻进了他的耳朵。   那是低低的呻·吟声。   声音沙哑,而且隔着一段距离,完全听不真切。但在那一刹那,也仿佛有无数根针刺进了战争领主的脑子,他怎么可能会辨认不出声音的主人。就在领主头脑一片空白,只能想到“完蛋”两个字的时候,又听见耳边的声音带上了一点欢愉的气息。   走廊里的所有不速之客恨不得屏住呼吸,立刻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克里斯,”然而他们却都听见人类的声音响起,温和而克制地说,“小声点,门外面似乎有几位客人。”   忽然,令人战栗的可怖的气息席卷了周遭的空气。   那仅仅是隔着一扇门的视线而已。   很好,战争领主想,此处肯定是它的葬身之处。   而且在它死前,它还不得不清楚而明确地知道它完全搞错了。基本上,魔族的世界观就在这一刻坍塌了。   魔物绝望地眨了眨眼睛,一点旖旎的意味都没有出现在它的脑海里。它就像是克里斯梅尔曾提到的那样,听到不该听的之后只担心自己的小命。   隔着一扇门,魔王的声音似乎停了停。   但那肯定是极力克制的结果。   事实上,在门的另一边,他咬在了人类的肩膀上,那双暗金色的眼眸弥漫着一片欲色,潮湿的银灰色头发如蛛网般团团围绕在罗兰身上,耳朵尖却很红。   罗兰慢条斯理地理了理魔王陛下的长发,又亲了一下他的犄角,像是完全没感受到肩上的疼痛。   “亲爱的,”   他在魔王的耳边说,“婚礼马上就要开始了,虽然你来找我我非常高兴——”   情人间的耳语本来微不可闻,但门外的各位不速之客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些不同于常人的才能,所以大部分也都听清楚了。   他们想要立刻逃走,但不知什么人行动时发出了一点碰撞般的响声,忽然又把所有人都定住了。   “我先替你把东西取出来。”   人类的声音理性又温存,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望向克里斯梅尔。魔王第不知多少次觉得那双眼睛实在是非常迷人,又忽然想起那块被他捏碎的琥珀。   他微微转动着瞳孔,点了点头。   门外的人胆战心惊地又听了一句话。   战争领主这次完全没有听懂,甚至有点如释重负。   但是他边上的色·欲领主仿佛忽然间被抽走了力气,差点一头跪倒在地上。看对方的眼神,似乎恨不得找个墙角撞死。   不行,必须赶紧离开——   再一次想到这个念头,却苦于无计可施。   战争领主忽然感到手腕被什么东西拽住,还没来得及反抗,就忽然被捂住了嘴拖入了一片炽热的白光中。   在白光中,面前的走廊一点点融化,就仿佛幻觉一般。   再一次睁开眼睛,紫发女巫抿着嘴唇,脸色难看地站在它的面前。   “你和他们凑什么热闹。”   她飞快地扫视了一遍自己带出来的魔族,毫不客气地谴责道。虽然他们根本是这辈子第一次见面。   随后女巫又驱动传动法阵,忽然消失在它的面前。   希尔达的营救策略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城堡拽着人跑。而效果非常显著——主要归咎于他们并没有单独撞上魔王克里斯梅尔,而且魔王此时沉湎在温柔乡里没空和他们计较,否则确实连收尸也来不及。   事实上,就连大法师也没空管他们。   希尔达赶到的那一刻,魔宫中已经被施了隔音咒。   即使魔族只有在被人类特别点出时才会拥有一点羞耻心,罗兰还是比较希望此时的克里斯梅尔是完全由他占有的美丽。   紫发的女巫气喘吁吁地再次履行了一次救世主的职责。她现在完全理解她导师的话了,拯救别人确实不是什么好差事。尤其是这群人纯属自讨苦吃。   要她说,导师和魔王陛下彼此爱的恨不得替对方死去活来,就这点已经完全足够了。   “明白了吗?”   希尔达挨个点名,就算面对魔族领主也毫无惧色。即便是得偿所愿的法师学徒们此时也仿佛鹌鹑般乖乖听话,方才的经历在他们脑海中足以变成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   “但是,”忽然有一个学徒说,“导师肯定会很幸福的。”   “呃,没错,”希尔达说,“但不要跑题,要好好反思——”   战争领主忽然开口。它的声音显得格外粗哑可怖,仿佛总要争个高低:“魔王陛下一定会更幸福。”   “够了。”希尔达忍不住用手扶住额头。   但就在这时,钟声忽然敲响了。   那并非真正的钟声,深渊附近也没人铸一口钟。这是精灵乐团共同奏响的婚礼倒计时的钟声,清脆而明快,余韵又悠扬。   婚礼马上就要开始。 第215章 番外·未命名文件2号   “晚上好, ”   人类出场的那一刻,成为了所有的视线的焦点。   罗兰微微俯下身子,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敏锐地扫视了一圈,尤其是在法师塔的弟子们身上别有意味地停了停, 这才挽着身边魔物的手臂, 不紧不慢地说, “诸位拨冗前来参加我和克里斯的婚礼, 我们感到非常荣幸。”   不,这实在是过谦了,无论如何也不能从魔王的表情看出荣幸——   宾客们的心中纷纷闪过这个念头。他们还没来得及思考大法师罗兰时隔多年的重见天日,就在魔物悚然竖瞳的俯瞰下脊背发凉。   好在大部分宾客甚至没有在克里斯梅尔的瞳孔中留下身影。他只在看向面前的几位领主时带着不详意味地停了停。   两个衣冠楚楚的魔族大公瞬间战栗不止。暴食领主惊异地看着他们, 不得不怀疑自己的同僚抓紧时间做了某件忤逆魔王的大事。   罗兰安抚般地碰了碰魔王的手心。   虽说人类不认为自己有宽容的优点,但今天毕竟是婚礼。   而且他刚刚已经哄好克里斯梅尔了。   魔物难得很听话地收回目光, 且紧紧地勾住了他的手指。   盯着罗兰看的人太多了,果然还是有点难以忍受,他暗金色的眼眸中已经是一片浓稠到化不开的占有欲。身后的羽翼按捺不住地蠢蠢欲动起来。   罗兰任由他扣着手指, 接着说道,“我想先请各位放松下来, 以星辰塔大法师的名誉和神圣的永恒律令起誓,诸位必定都能平安无事地离开。当然, 魔王城很危险,我们并不提倡各位经常来访,但今天是特殊的, 想必各位也希望能够被通知到,我和魔王陛下结为伴侣这件事——”   台下的宾客再次哗然起来。   这是根本压抑不住的探讨,从罗兰再次露面开始就不曾停歇。   面前这个人类是教廷正式认证过的圣人,一些人曾瞻仰过他的画像或雕塑, 而另一些人还清晰地记得他曾经的风采。   窃窃私语中的零碎片段飘到了罗兰的耳中:“真的是大法师本人?”“但是,过了这么久才出面,万一是个冒牌货……”“不可能!”   “没错,诸位只要稍加思考,”   罗兰温和地打断他们,神情中不失矜傲,“——就会意识到,没有人有资格冒充我。”   他确实自信,也有资本自信。   就在宾客们的身边,触手可及的是银色的星辉,仿佛有人将星河从天穹中抽了下来,那力量纯粹、强大、充满光明。   除了传说级别的伟大法师,不会有人能够轻易操纵这种宏伟的力量。   宾客中的议论声渐渐平息了。   或许有人还想要问些什么,但魔王看起来太过危险。   其实他们的担心是多余的,克里斯梅尔此时正专注地盯着法师的侧脸,当罗兰微微前倾,试图听清风中传来的议论时,那枚锋利的羽毛在他耳垂处坠了坠,同人类柔软的发丝织在一起。就像在人类身上打上了一个烙印。   还是罗兰主动开口:“我明白各位还关心什么问题,”   他抬起了那只被克里斯梅尔紧紧握住的手:   “虽然因为我们的身份,婚礼像是新闻发布会。而且也没有主持人,不过,还是让我们进入正题吧。今天邀请大家来到这里,完全是为了宣布这样一件事:我心甘情愿选择克里斯作为我此生认定唯一的伴侣,并且永远也不会背弃。”   人类的眼眸就像明亮又柔和的琥珀。   虽然在场的来宾都做好了心理建设,但真的听到这样一句话,还是忍不住想要对大法师大喊“你要是被绑架了就眨眨眼”。   虽然罗兰“生前”也常常离经叛道,但还是让人有种痛心疾首、明珠暗投之感,   那可是深渊魔族,那可是魔界的暴君克里斯梅尔,难道大法师没有读过在《魔王观察手札》所记载的关于这个狡诈又残忍种族的习性,他们漠视感情,混淆爱恨,即使对一个人感兴趣,也只会选择把他杀死的方式——   他们回过味来,意识到这本百科全书的作者正是罗兰·泽维尔。   “我和克里斯的本意不是引发外交事件,”   罗兰轻快地说,随后望向身边的魔王,语调中带上了一点甜蜜,   “不妨简单一点看待这件事,我非常爱克里斯梅尔,所以不介意他对我做任何事情,因为这是对爱人理应享有的权力。这对我们来说理所当然,但对于整个密拉尔大陆,则必须要一场今天这样的婚礼来强调它。”   人类从来不惮在所有人面前诉说对他的爱意。   情话全都传到了克里斯梅尔的耳中,罗兰察觉到攥着他的手又紧了一些,小腿处则传来酥酥麻麻的触感,就像环绕着一大簇乱蓬蓬的羽毛。   魔王的翅膀尖还是按捺不住,不知何时借助垂在他的身侧的姿态勾住了人类的脚踝。   好吧,这已经是他极力克制的结果了。   那原本是最为锋利,比及刀锋的部位,能够轻而易举地切断敌人的喉咙。此刻却柔软地缠绕住猎物,在缱绻中带着一点迷人的危险。   “亲爱的,”   罗兰抬起眼眸,从容道,“轮到你说两句了。”   他们之前没做过婚礼的彩排,也没有请任何司仪。   毕竟,人类觉得没必要拉着魔王循规蹈矩地顺着每个流程走一遍,最后还要庄严地对着亲人和神明发誓。   但罗兰也没想到他甚至没来得及在上场前和魔王确认一下应该要说什么。   他们那时候……在做其他的事。   所以在罗兰方才单方面发言的时候,克里斯梅尔只是一言不发地站在他身边。尽管那眼神几乎下一秒就要因为太过炙热而融化。   作为婚礼的另一个主角,他也有说些什么的义务。   尽管宾客们已经完全被罗兰的发言震撼住了。人类幸福地阐释了他和克里斯梅尔之间天造地设的感情,他本身就非常聪明,当然也善于发表演讲,几乎把那份狂热的情绪深深地烙印在了每一个来宾的心里,恍惚间他们居然也感觉台上的人类和魔王越看越是……   天造地设的一对?   不不不,来宾赶紧摇了摇头。   迄今为止克里斯梅尔仍旧没有发表任何言论。相较于罗兰,他显得太冷淡了,当然也有可能是邪恶的深渊君主蒙蔽了人类的天才法师。   这比较符合在座众人的价值观和普遍利益。   深渊魔族和人类的领袖者之一联姻,怎么想都太过分了。大法师的力量曾经无数次击败黑暗,为他们带来光明,从魔王手中拯救出被欺骗的大法师,才是比较正确的剧本——   就在他这样想的那一刻,忽然觉得一阵毛骨悚然,心神俱颤。   可怖的阴影在那一瞬间忽然阴沉沉地碾压而下。   魔王克里斯梅尔扬起他漆黑的羽翼,仿佛能够触及到天空。支撑羽翼的一定是某种既轻又坚不可摧的材料,因此那毁灭般的黑云显得轻盈到不可思议。   他冰冷地俯瞰了宾客一眼,似乎看穿了他心中的念头。   “想要带走他的,”   克里斯梅尔倨傲而庄重地说,“都得死。”   他以这样一句威胁作为婚礼的开场白。   好吧,应当考虑到让魔王自由发言,会有这样的后果。   罗兰镇定自若地拽着他的羽翼把魔王拉了下来,人类并不怎么用力,然而在短时间内就取得了成功。即使是暴怒的魔王也不会违抗他的意志。   “没人打算带走我,”   人类熟练地安抚,“克里斯,你只需要像我刚刚那样发言就行,告诉他们我们是相爱的,或者其他你想说的话。这只不过是一个环……唔。”   魔族对人类的要求有自己的理解。   带着硝烟与血腥气息的羽翼环绕着他,   那双暗金色的眼眸中闪烁着灼热的光芒,这是刚才罗兰当众宣誓所导致的。当着所有来宾的面,魔物挨得很近,银灰色的长发纷纷扬扬地落下。   “告诉他们我们是相爱的”   也就是说,这些人不相信他对人类的忠诚。   ——克里斯梅尔半跪下来,吻上了人类的手背。   婚礼现场的质疑声又迅速地熄灭了。   “天哪,”希尔达小声感叹道,“我觉得他们一定是搞错了流程。”   在无数人的视线末端,有着毁灭力量的魔王半跪在星辉之中,半边羽翼锋利地扬起,半边羽翼小心翼翼地簇拥着人类。   这是一个犹如兽类宣誓效忠般的亲吻,被魔族做的很自然,并不带任何屈从的意味。他专心致志,暗金色的瞳孔也竖了起来。   罗兰显然也有点惊讶。   但对他来说并不算意外,毕竟他也曾这样做过。   他愈发微笑起来,眼眸弯弯,任由克里斯梅尔在他的手背烙下一个滚烫的亲吻,又像是誓约的徽记。   魔王的高傲并不因亲吻恋人的手背而有所减损。   “我永远不会停止爱你,”   克里斯梅尔同人类一样承诺:“罗兰·泽维尔,以深渊君主的名义发誓,你是我此生认定的唯一伴侣。你拥有随时杀死我的权力。但假使有任何人打算从我手中夺走你,我注定会杀死他。”   “如果是我自己想要离开呢?”   “我会杀死你,”魔王顿了顿,“然后死去。”   “这不是说的很好吗?”   罗兰的唇角流露出一点甜蜜的笑意,“甚至比我的演讲还要好,亲爱的,你抢了我的先啊。”   他把克里斯梅尔拉起来。   随后恣意妄为地在人群的簇拥下,亲吻上魔王冰冷的嘴唇。   在一片沉寂中,来宾们忽然觉得面前的一对爱人——没错,现在已经是非常明确的认知了——管这对彼此相爱的伴侣的闲事未免有些不近人情,而且很容易赔上性命。既然如此,还是选择献上祝福比较好。   他们完全是在热烈地相爱,那爱意简直能燃烧尽一切东西。   希尔达慢慢地眨了眨眼睛。   她是所有宾客中不那么意外的一个,此时若有所思地盯着录制中的设备看了一眼。随后她悄声对骑士长说:   “仔细想了想,流程这么走也没有错。老师这么设计一定有他的道理。”   从某种意义上说,   罗兰和克里斯梅尔已经完成了婚礼最重要的环节,也就是对彼此宣誓。   在没有司仪的情况下,这简直是最完满的情节。并且,宣誓后本来就要彼此亲吻,恰恰和罗兰与魔王的行为完美地对应上了。   也就是说,虽然婚礼的流程完全没有经过确认,也没有被预演,但两个当事人显然很愉快,而誓约也能起到它的效力。   “接下来……”   希尔达念叨着,“接下来应该是向神明起誓。”   按照这个进度,再不起誓就来不及了。女巫匆匆地从宽大的袖子中掏出手机,随后轻盈地在上面按了几个按钮。在女骑士的视角中,这个奇异的黑匣子震动了一下,发出嗡嗡的响声,光芒反而随之熄灭。   赶上了。   就在这一刻,高台之中众目睽睽的亲吻也刚刚结束。   人类按住魔王的肩膀,似乎能一直望向他眼眸的最深处。不过他比克里斯梅尔要多一点责任感,此时仍旧有些呼吸不稳,却还是简短地概括了一下:   “我和克里斯已经向彼此宣誓了,神圣的誓言从今天开始生效。为了确保誓约的不可动摇,接下来的环节应当向神明立誓。”   就在他朝下望去的那一刻,天穹中背后的某样东西也仿佛在某种感应下微微闪烁着。   一本黑色封皮的书不知何时忽然出现在人类的手中。   黑书兴奋地扇动着封皮。   能从繁重的工作中短暂地抽身,就算对于世界意识也是一种难得的休憩。而且,它这次扮演的又是神明般从天而降的角色。   罗兰冲着它微笑了一下,开始向着台下的宾客胡诌。   概括来说,这本黑书就是神明伟大神力的象征,远古时期的传承物,法术研究领域的新发现——当然,还是用于确认婚礼誓言忠贞,完成仪式的最好材料。   这套话术一般被用来包装平淡无奇之物。   但黑书毕竟是世界意识的化身,不仅当得起上述的一切夸赞,甚至远过于此。   罗兰把手放在黑书上,庄重地抬起眼睛。克里斯梅尔看了他一眼,也伸出魔物那只苍白又冰冷的手,覆盖在了罗兰的手上,闭上眼睛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誓词。   “会实现的,”   黑书上慢慢地浮现出字迹,“其实根本不用我说吧。”   罗兰看起来心情很好,温和地笑起来,“能收到世界意识的祝福,我很荣幸。”   “我也很荣幸!”   黑书郑重其事地说,但随后又有点忧心忡忡,“结束之后我就要前往下一个世界了。其实也算不上是‘一个’世界,虽然情况很复杂,但真能彻底解决问题也说不定。想到我要和选定的目标接触,我就有点头疼,要是对方也能像你那样配合就好了——”   “没问题的,”罗兰小声说,“毕竟你,嗯,你其实挺可爱的。”   他用小拇指碰了碰黑书的书脊。   克里斯梅尔的视线凝固在他身上。   罗兰顺理成章地往下说,“虽然说和克里斯梅尔相比还差的很远,但你可以试试多发几个猫猫表情包。”   魔王不轻不重地移开了目光,只有人类知道他应该很开心。世界意识第一次被人用可爱形容,刚刚感到有点害羞,随后立刻就被小情侣不分场合的恩爱秀到了,发誓不能被人类的花言巧语蛊惑,自己的心一定要像钢铁一样坚硬!   “对那个目标来说可能很难有用。”   它郁闷了一秒钟,用微小的字体写道,随后又匆匆擦去。   “先不提这些了,我是来给你们送祝福的。况且接下来可是宴会,我很喜欢这种热闹的场面。至少这次我来得及参与完再走。”   “当然,”罗兰说,“玩的开心。”   他又拍了拍黑书的书脊,心知对方在下一个世界一定要经历比之前更艰难的战斗。虽然不知道黑书能够怎么参与进宴会。但它看起来很期待的样子,显然有自己的绝招。在接连不断的任务之间,进行一场狂欢要再好不过。   起誓的时间差不多走到尽头。   再这样下去魔物冰冷的手就要被人类捂热了。   “好了,”   人类拍了拍手,“非常感谢诸位的见证。那么接下来,宴会正式开始。本次宴会完全由魔王城请客,而且花费了很多功夫,请诸位不要担心自己的安全,也不要拘谨,尽情享受面前的一切!”   宾客面前晶莹剔透的酒杯忽然被异香扑鼻的酒酿溢满。   身边的走道上,皮毛如夜色般深沉的地狱猫猛地跃起,吓了众多宾客一跳。   但这些骇人的怪物带着嘴套,摇晃着毛茸茸的尾巴,难得一见地温和无害。它们驮着诱人无比的菜肴,迅速且平稳地将新鲜烧制的菜肴送上了每一张餐桌。   烤出香喷喷油脂的肉排,煎得雪白细嫩的鱼排,熬制了三天三夜、在大瓮中添加了各种珍奇食材,也添加了魔王城知名硫磺胡椒的汤;花瓣如红宝石般娇艳欲滴的玫瑰甜品,咬一口既会感到凉丝丝的甜美又会感到带着芬芳的滚烫……   无论怎样刁钻的口味,这场宴会都能满足。   当宾客不由自主咽了咽口水,纷纷拿起刀叉开始大快朵颐时,精灵乐团又一次开始奏乐,他们的乐池在更高一些的天穹,星河不断地闪烁着,优雅而缓慢地变换着姿态,就像是一条真实的银光闪闪的河流。   原本放的端端正正的那本黑书忽然凌空跃起,吓了来宾们一大跳。   不过宝物有点自己的个性也是应该的。   这时候就体现出其他种族对这对新人的刻板印象了。既然大法师和魔王都选择在众目睽睽之下正式结合,那么他们用来宣誓的书飞来飞去也不奇怪。   世界意识欢快地穿梭在无数张餐桌边,伴随着欢快的乐声扇动着书页,翩翩起舞。   “那是什么?”在某个角落,女骑士问。   “别看它这样,它大概是和神……差不多层次的存在。”紫发女巫一边说,一边尝试着把它最后定格在相框中。随后她收起相机,满意地清点了一下收集到的素材。   “好极了。”   女巫转向她年轻时候就陪伴在身边的忠诚的朋友,“我们现在下去吗?我刚刚好像看到我的蟒蛇连着盘子一口吞下去一只鸡,或许不该让它和黛比坐在一桌。你真该看看国王夫妇糟糕的表情。”   “我效忠于皇室。”女骑士镇定自若地提醒她。   “但你首先是我的朋友,”   希尔达恃宠而骄地笑起来,随后举起了相机,“我是说……嗯……我忽然想起来我们应该——”   她把相机重新摆好,随后匆匆忙忙地拉着女骑士的手,冲到了闪光灯前,她只来得及和对方说“笑一笑”,然后延时摄影的“咔擦”声就响了起来。   屏幕中倒映出两张脸。   一张很年轻,另一张已经有了苍老的痕迹。   很多年前她们每天下午一起喝红茶。现在她们见面的机会不多,将来的某一天,骑士长则会永远成为历史书上的一个名字。她毕竟只是一个普通人类,而且没有遗憾地奉献着自己的一生。   希尔达忽然有些庆幸自己能用相机拍摄下此时此刻的一幕,这样,自己想要留下什么的心似乎也不会太晚。   宴会上的喧嚣顺着风吹进了紫发女巫的耳朵,她忍不住说:   “今天真是最好的一天,”   *   “来郦城旅游,顺便带男朋友回来看看,”   “零距离网吧”再次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罗兰微笑着颔首,“因为正好结婚了,还在想去哪儿度蜜月呢,最后决定环球旅行。恰好有机会故地重游。”   已经过去了一年,但单胜看到罗兰的那一刻还是愣住了。   或许在他潜意识里,那个暴雨的夜晚当他看着青年一点点消失在雨中,就做好了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的准备。   虽然时至今日已经很难回忆起那时奇异的心绪。   网吧仍旧是那个靠近高校的二层店铺。不同的是单斌现在有空也会回来帮忙,父子关系倒是莫名其妙地缓和了不少。   “小罗啊,你今天气色不错——”   没想到还能再见面,单胜还是很高兴的,不过他的视线在转向青年身边的身影时,又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那个人看起来就透露着危险和古怪,或许因为是外国人,银灰色的长发一直垂到腰间,而且他还有一双奇异的暗金色眼睛,冰冷地顺着罗兰的方向望过来。   “这位是克里斯梅尔先生吧,”   不知为何,网吧老板下意识用了尊称,随后又望向两人交叠的指尖,“看起来感情很好的样子,是……结、结婚了?”   “因为婚礼比较远,所以就没机会邀请你们参加。”   罗兰弯了弯眼眸,一副新婚燕尔、幸福美满的模样,“不过举办的很盛大。克里斯人很好的,但我们还有其他的安排,可能没办法在这里停留太久。”   现在的年轻人啊——   单胜像是每一个忧虑的长辈那样想,但思路很快又岔开到这个看起来就很不面善的男人身上。   罗兰怎么看都是个乖乖的好学生,而考虑到对方外国人的身份,他说不定在从事某些危险的职业,不,这个叫“克里斯”的男人怎么看都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有些发福的中年男人思考了半天,产生了不少离谱的结论。   但好在这时网吧的大门被咋咋呼呼地推开。时隔一年,单斌的发色变成了鲜艳的紫色。一见到他,单胜就忍不住皱了皱眉,方才那些荒诞的想法也立刻被打断。   “你又去哪了,”   他揪住单斌的领子不让他跑掉,“说好了下午看店,到时候可别乱跑……欸,你看哪儿呢?”   中年男人满怀疑虑地看向自己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儿子。   就像是被雷当头劈了一下,单斌瞪大了眼睛,浑身僵硬,不可思议地望向站在前台的二人。罗兰再次笑眯眯地冲他打了个招呼。   “你不是回——”单斌立刻闭了嘴,再次开口时甚至结巴了起来,“呃,所以,那、那是真的吗?我是说,我更新了《深渊大陆》的新版本,然后——”   他警觉地回头望了一眼自己眼巴巴看着的爹。   然后把单胜推了出去。   “这是我们年轻人之间的事,”   染着奇异发色的少年说,不时悄悄地看罗兰一眼。那眼神简直不像是看着认识的人,而是看着某个被供起来的雕塑,“所以拜托了,给我们留一点空间,拜托,我下午会好好看店的。但是我有必须要搞明白的事情。”   他就像是一只警惕的小动物一样东张西望。   确保了身边没人,他才压低了声音,紧张地看向了罗兰。没有看向克里斯梅尔,这完全是出于趋利避害的本能。单斌清了清嗓子:   “所以,你真的是——”   “是什么?”罗兰坦然地望着他,看起来心情很好。   但是单斌显然冷静不下来。看着那双熟悉的琥珀色的眼眸,他咬了咬牙,觉得就算自己被认为是精神不正常也没有关系,将视线移到了房间的另一边。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连罗兰也怔了怔。   那里曾贴着一张海报。一年前,海报上印着他男朋友的脸,而凌利的剑光倒映着所谓的玩家。怎么说呢,就连海报上的克里斯梅尔也显得危险又美丽,假如现在有机会再收藏一张的话,罗兰肯定自己会非常想要。   但这并不是重点。   重点是,现在墙上贴着的海报已经变了样。   《深渊大陆》宣布发布“自新世界”版本更新的那一次,服务器最终出现了重大的故障,游戏官方也从此杳无音讯。   但在一年过后,《深渊大陆》的版本更新的新闻却再一次出现在了人们的视野中。   而这一次,新版本的名称是:“魔王的婚礼”。   海报罕见没有采用勇者的第一人称视角。   一眼望去,触目惊心的就是背景涂抹的大片深红,仿佛干涸的鲜血,但仔细看去,却是盛放着的烂漫花海。克里斯梅尔立于花海的中心,这大概是众多玩家第一次见到战损的魔王,然而海报定格的他的神情,却绝非仅仅望向他的宿敌。   高傲,强大,然后还有……深沉的爱意。   海报上的另一人冲魔王伸出了手。   这个人仅仅露出了一个背影。   然而擅长推理的玩家们早早地就从游戏丰富的资料中挖出了他的身份:传说中已经故去的大法师罗兰·泽维尔。   这只是游戏的背景设定而已,罗兰甚至没有在海报上露脸。没有人会真的把游戏当真。   但单斌在看到这张海报的那一刻,就感到这个背影难以解释的眼熟。当论坛的玩家们推断出主视角究竟是什么人时,单斌觉得心跳到了嗓子眼。   罗兰这个名字,一开始就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   “是我。”琥珀色眼眸的青年最终点了点头。   单斌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晕倒。为了让自己撑的再久一点,他颤颤巍巍地移开目光,余光却不经意间扫到了那个他十指相扣的人,如果他的猜测没有错——   “那个,”他干巴巴地问,“所以这位是……”   克里斯梅尔似乎就没有注意过他,直到这时候才抬起眼眸。   直接面对正主的冲击感还是太过于强烈了,尽管魔王现在被好好地套进了符合这个世界装扮的黑西装中,与他的气质巧妙地达到了和谐,单斌这个根正苗红在现实世界长大的青年还是感到了一股渗入骨髓的凉意。   他目瞪口呆地盯着罗兰。   而克里斯梅尔似乎误解了对方的意思,冰冷地抿了抿嘴唇。或者说魔王就是想要借题发挥,因为有别的什么存在盯着大法师看,而且盯得太久了。   在度蜜月前,罗兰已经叮嘱过他不要动用武力。   所以危险又可怕的魔王陛下凑过去,当着对方的面吻了吻罗兰的侧脸。   “是我的爱人。”   罗兰乍然被魔物吻了一下,觉得和被咬了一口居然没什么两样。   反正克里斯梅尔的用意都是标记他。   他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这辈子只有一个认定的伴侣。”   单斌这次开始盯着脚底看了。   “不,不,”   他疯狂地摇头,“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已经在游戏里见证过你们的婚礼了,就是说,我很高兴还能见到你们,然后,我想要亲自恭喜一下你们!希望你们蜜月愉快!”   罗兰愣了愣,真心诚意地笑了。   “谢谢,”他说,同时悄悄地眨了眨眼睛,“这完全是私人性质的会面,请替我们保密。以及,感谢祝福,虽然我已经说了很多次,但我们会的。”   *   半小时后,人类带着一叠网吧多余的海报走出了店面。   “我在想在我们的房间里贴这个合不合适,”   罗兰若有所思,“但这些海报确实非常漂亮。唔,或许可以在其他地方张贴。比如每年我们待在法师塔的那几个月……”   克里斯梅尔看起来没什么意见。   这其实刚好,因为深渊魔族一向对审美没有任何要求。魔王对他的爱人实现了最大限度的纵容。   罗兰顺着这个话题念叨起来:“那么,接下来我们去哪里呢?亲爱的,你想要去海边,还是想尝试在雪山的山巅看星空?对了,听说一直往北走,就能看到天穹之下闪耀的极光。”   “极光?”   魔王专注地思索了一下,随后重复了这个陌生的词汇。   “如果你感兴趣,”   人类笑起来,琥珀色的眼眸就像星辰般明亮,“我们现在就可以出发,说不定今晚就能到。当然,还需要用到一点魔法。又或者我们可以策划一场完美的火车旅行,挤在一张床位上慢悠悠地看窗外的风景,反正根本不着急——”   他和身边的魔王并肩行走着,声音渐渐飘向远方.   要去哪里呢?   不论目的地,去那些遥远到不可思议的地方吧。   去见识奇异而动人的风景,去倾听美妙到足以震慑心灵的乐章,也许也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各种各样的事。   但他爱的人就在他的身边,停留在他用双足能走到的地方,就在他张开双臂就能拥抱和亲吻的距离。不必患得患失,因为对方也同他一样渴望亲吻和拥抱。   融于彼此的骨血,刻下了永不磨灭的誓言。   他们永远不会再分开。 第216章 中央控制室   X236年2月28日凌晨4时,   距离超级人工智能“卡戎”发布红色警报还有两个小时。   *   中央控制室是数十个位面相互连接的枢纽。   此地矗立着白森森的墙壁,冰冷且整洁。数不清的讯息在同一秒钟涌向中央智脑,一串串字条以肉眼不可辨识的速度飞快地刷新。每一片屏幕都透析出深浅不一的光芒,简直就是机械与数据构成的一片森林。   这片森林中没有活物。偶尔有扫地机器人滑进总控室, 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完成使命后, 它们便会悄无声息地离开。   除此之外……   卡戎阖着眼眸倚靠在总控室中心的座椅上。   他年轻, 皮肤异常苍白, 金属色泽的长发扎成高马尾,发尾微微闪烁着一点幽蓝色的光芒。他交叠着双手放在胸前,纹丝不动,令人疑心是否还在呼吸。   他的确不需要呼吸。   中央控制室每一秒钟都能处理以兆为基础单位的数据, 这些数据在荧幕上掠过时,甚至无法留下一点虚影。大部分演算都只是维系世界运行的程式化工作, 由次级人工智能“美杜莎”负责输入与输出,不需要更高级别的干预。   为了节约能源,卡戎始终保持着待机状态。   这是控制室日复一日重复着的情景。   但今天却注定不能平静。急速流动的数据之海中, 一条鲜红的讯息在屏幕上忽然定格下来,这是最高级别的控制者发来的讯息, 直接接入卡戎的智脑中——   “注意!注意!检测到控制者001号发送的求救信号。”   几乎在收到信息的同一刻,一枚黑漆漆的光球撞开了总控室的大门冲了进来。它犹如一簇行将熄灭的鬼火, 漆黑的火芯黯淡了许多,整个光球都在断断续续地闪烁着,仿佛下一秒钟就会被风吹灭。   这个光球就是控制者001号。   看起来, 它已经狼狈万分,无处可逃。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在它身后穷追不舍,才让它如此不安,直到回到这里才得以短暂地喘息。   “至少据点是安全的。”   光球忽明忽暗, 它咬牙切齿地咒骂道,“那本该死的、愚蠢的黑书!”   没错,001号正是系统在智脑中拥有的最高权限代号。   卡戎早已睁开眼睛,切换至工作状态。他一手按在胸前,流畅优雅又不带任何情感色彩地对系统鞠躬示意,   “控制者001号,欢迎回归。”   他冰蓝色的瞳孔倒映出系统的模样,简短地顿了顿,“我刚刚接收到了您的求救讯息。目前检测到能量缺失,请保持静止,我将扫描具体的损伤情况。——扫描完成,用时十三秒。残余能量值低于百分之五,判定为极度危险。请控制者即刻下达指令。”   得知自己的具体情况,系统的心情更差了。   不过也并非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系统身上还有那本黑书不知道的秘密,那就是此处的中央控制室。   这里连接着数十个位面,这些位面要不是在被找到时就已经毁灭,要不就是在它的一手指引下走向终结。它们被系统谨慎地利用起来,借助中央控制室予以统一的平衡管理。   以此为舞台,它还打造了一整套“幸存者游戏”,以期源源不断地榨取这些世界残余的气运值……   系统缓了缓神,从回忆中抽离,命令道:   “卡戎,立刻计算恢复我力量需要的能源总量,并全力回收各位面气运值。在我进行自我修复的过程中,全力保持能量的稳定供应,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打断修复进程。”   “收到。”   人工智能玻璃般的眼眸倒映着无机质的色彩,和他毫无感情起伏的声调相得益彰。   没错,这就是卡戎。   他和古典神话中冥河的摆渡人同名,同时也是掌管整个基地的强大力量。   他拥有基地全部的控制权和管理权——仅除了极少数系统亲自参与设计,并特意叮嘱卡戎规避的指令。   卡戎是某个已经覆灭了的超高等文明的遗产。在他独自运作了数千年后,系统发现了他,并再一次输入了指令,赋予他串联并管理多个世界的使命。   由于卡戎系统上的某些设定就连它都无法干涉,系统在那之后又亲自设计出“美杜莎”等超级智脑。但即使卡戎已经为他所用,系统也无法彻底复刻如此天才的成功。这些后续的AI虽然也有超高的效率,但仍旧难以望其项背。   卡戎是独一无二的惊艳。   他也是最可靠的副手,恪守着指令,没有自己的情感,绝不会背叛。   “任务优先级调整完毕。”   卡戎在沉默了大概三秒钟后说,“经计算,修复任务预计耗时为九小时三十六分。您所需要的能源将在从现在开始的十个小时中保持供应。权限更新后,我会确保您不受任何打扰。001号控制者,请问是否还有其他指令?”   光球已经黯淡到几乎要熄灭。   系统察觉到自己的虚弱,匆匆忙忙地确认了指令,顾不上再交代些什么。   卡戎目送着黑色光球穿墙而过,消失在这间雪白的房间中。   他并不会因为突如其来的任务感到苦恼。以几微秒的速度将冗杂的基础工作托管后,卡戎着手操纵着数以亿计的窗口,这些窗口将庞大的演算力汇聚起来,并以此为基础,全面修复系统受到的损伤。   系统受到的损伤极其之大,以至于进度条走的很慢。   修复时间预计持续到深夜。不过,这种情况并不是第一次发生,基地已经配备有一套完整的流程,足以应付这一类的突发事态。   一段时间后,卡戎面对的数据压力就得到了减轻。   *   X236年2月28日凌晨6时,   距离超级人工智能“卡戎”发布红色警报还剩下两分钟。   *   修复任务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在这其间,容貌昳丽的AI卡戎仍旧平静地坐在椅子上。   出于种种原因,他的创造者认为拥有一个实体形态的人工智能更为有用。   他因此有了一副数据半实体的皮囊。卡戎并非拆开就会见到机械骨骼,血管里还留着石油的那种低级机器人。他的技术凝聚着高等文明的心血,这使他有一定权限对周围的物品进行干涉,但自身却免疫大部分的影响。   虽然在过往的文明覆灭后,卡戎并不认为自己能用这具躯体做些什么。   他独自待在中央控制室里,身边从未有过系统以外的对话者。因此他配备的一整套交流系统只能尘封在他的躯体里,落上一层层数据尘埃。   假如实验室出现了意外呢?例如设备损坏,又或者某处线路忽然烧起了熊熊的大火……没错,这种情况下虚拟实体能起到一些作用。但卡戎并不觉得他不能操控负责维修的机器人或者烟雾报警器来解决问题。   而且,这里发生意外的概率约等于零。   卡戎定时排查每一处老化的线路,并及时更换新零件。他会注意不让任何一个运行中的脚本达到危险温度,统筹程序以维持效率。   虽然除了意外,还必须考虑事故的可能性。但此处密不透风,在系统谨小慎微的隐蔽下,从未遭遇过任何袭击,就连一只误打误撞飞进来的昆虫也没有过。   非要说的话,这里发生袭击的概率又是出现意外的百万分之一。   卡戎中止了不断延续的逻辑链条。   虽然这并不耗费多少资源,但他不打算浪费时间,就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继续运算下去。   人工智能判断他应当履行的义务,也就是定时检测系统修复的情况。卡戎调动数据,银白色的指令犹如潮水般在他面前涌去。就在他即将完成这一阶段的复盘时,卡戎的瞳孔忽然定格在了一串数据上。   某处异常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只是一处微不足道的异常,数据出现了极小范围的上下起伏,不注意查看几乎不可能被注意到。但异常背后揭露的事实却让人不得不感到在意:   “出现了本不该出现的能量波动。”   卡戎垂下了颜色浅淡的眼睫。   他玻璃般的瞳孔飞快地闪过银白色的数据洪流,尝试着分辨究竟发生了什么。   随后,又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睛。   卡戎的判断力很敏锐,异常的数据波动起于微毫,并在他关注的短短几秒钟之内攀升至一个从未有过的峰值。以至于他必须立刻做下决定。   人工智能不需要眨眼。   眨眼只是一个信号。   顷刻间,周遭便被无孔不入的暗红色灯光填满。显示屏切换为黑底红字模式,犹如一双双淌着血的眼睛。警报的轰鸣低沉地响起,沉重地带起一阵阵浪涛。   以卡戎为中心,整座基地的全部设备,包括中央智脑、基础机械,以及全部功能的专门用途机器人,全部飞快地输出响应信号,进入最高等级的待命状态。   墨菲定律说:任何可能出错的事情最终都会出错。   ——这是一场袭击。   一场从未有过的袭击。   卡戎的反应很快。一面淡蓝色的防火墙飞快地从空气中浮现出来,它笼罩着整个基地,没有留下任何能够潜入的缺口。   然而,有什么东西开始剧烈地撞击着防火墙。   那是地动山摇般的一击。   控制室的大部分力量都用于系统的修复,袭击者的力量则超乎想象地强大。防火墙在撞击发生的那一刻就出现了一道撕裂般的、不可弥补的裂隙。这直接影响了程序演算的关键分支,显示屏上立刻跳出数不清的“BUG”弹窗。   卡戎面无表情地监测着所发生的一切。   他冰蓝色的眼眸被报错信息染上鲜红,就像深邃海洋中蔓延开的一抹血迹。   情况完全不容乐观。   仅仅只是一击,就基本上瘫痪了基地的安保系统,他自身的程序也出现了尚未辨明的巨大的问题。问题数据就像风暴般搅在一起,卡戎当机立断选择壮士断腕。这导致他丧失了对几乎一半的设备的控制权。   但只是如此的话……   银发的人工智能的掌心忽然蔓延开一枚小型的旋风。数不清的数据凭空出现,犹如银灰色的风雨阴晦地盘旋着,最终交汇在一起,像是浸在冰水里的铁水般平息下来。   卡戎的指尖紧紧地扣着一柄冰蓝色的军刀。   军刀长约一米,刀刃微呈流线型,冰冷的锋芒仿佛能切割开注目者的视线。这柄刀由数据凝聚而成,但效果却并不比真正的军刀差,在卡戎的手中,显得有些沉重,分量十足。   他一手执刀,一手冷淡地将遮住眼睛的头发朝后拨去。   攻击外来者。   这就是卡戎今天发现的,关于虚拟实体的另一个作用。   和系统一样,闯入者没有打破窗户,而是穿透墙壁飞了进来。它似乎期待这样的出场能够让卡戎表露出惊讶的情绪,但这样的期待终究落空了。   卡戎斜过刀刃,稳定地瞄准了它。   那是一本黑色的书。   *   X236年2月28日凌晨7时,   距离超级AI卡戎被彻底报废还剩下十小时。   *   卡戎半跪在地上,虚拟人形就像是要破碎般不稳定地闪烁着。   他俯瞰着战场的遗迹——散落了一地的书页。纸张全部被切断成无数碎片,断口光滑整齐,揭示着持刀人有一双稳到不可思议的手。   如果是人类的话会比较棘手,他没有伤害人类的权限。但敌人是一本黑书的情况下,他完全可以毫不留情地下死手。   他赢了。   但他知道,那本黑书并没有随着地面上的废纸而消失,真正的它已经逃之夭夭。   人工智能神情冰冷,他的瞳孔隐隐地倒映着书页上已经破碎的文字。他不认为和入侵者有和平沟通的可能,尤其是在对方已经毁灭性地对他的程序发动攻击的情况下。   尽管如此,这些文字是黑书试图和他沟通的证据。。   “……不是敌人”   “刚刚的攻击……你……将出现自我意识和感情”   “……不应该……能够沟通……系统利用了你……必须帮助我……”   在这些碎纸片中,不知为何混杂着一张完好无缺的纸。   上面的字迹也清晰可辨。   “如果你不认同我说的话,就重新连接各个位面,你会发现系统所隐瞒的秘密。”   卡戎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他慢慢地直起身,踩着满地的碎纸片重新往控制室的中心走去。尽管纸张已经被切碎,却依旧不妨碍他理解大意。   但是,他根本不相信那本黑书告诉他的每一个字。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另一件事。   他确实履行了职责,但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卡戎抬起眼眸,浮现出的是损坏值高达86%的危机警示条,以及密密麻麻的加粗标红的报错公告。   他自身的情况并不关键,他必须尽快恢复被切断的控制室主导权。   这是他的义务。不仅关系到此地的安危,关系到系统的修复,最重要的是,还关系到由中央控制室连接并统一加以管制的数十个位面。倘若失去了连接,被串联在一起的位面就会陷入比飓风还可怕的混乱中,甚至有可能被彻底撕裂。   卡戎抬起眼眸,朝着那个方向望了一眼。   控制者001号那边还没有动静。   迄今为止建立连接的过程都是在控制者参与的情况下进行的,这也是系统多次叮嘱的结果。   但现在已经没法再等了,他必须尽快处理这堆烂摊子。   即使这恰巧遵循了那本黑书所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卡戎简单地判断了一下形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将手放在控制室中心的一块特殊金属打造的触控板上。   百分之十……四十……五十……   红色警戒刚刚撤下。触控板虽说不会自己发热,但高速运转的元件还是使室内的全部控制设备都残留有比室温稍高的温度。一点灼热的触感飞速地从人工智能的指尖传递到他的感知系统。   在察觉的那一瞬,卡戎的瞳孔微微一缩。   银色的数据流忽然又更为混乱地席来。   对人工智能而言,只需要简单地用视线扫过,就能分析出材料的材质、温度、熔点等信息,但此时此刻发生的事情却让卡戎感到了难以形容的困惑。   他感受到了热度。   这是一种真真切切的感觉,仿佛被一只小兽啮咬了一口。   一定是某个地方出错了。卡戎盯着自己修长的指节看了几秒钟,冷静地判断道。   他不确定自己到底哪里损坏的更严重,目之所及全是不稳定的提示。假如某串混乱数据跑出了一个错误的回路,造成不被预测的效果也合情合理。   卡戎没有移开手指,而是继续着自己的工作。   不知不觉中,鲜红色已经浸染了人工智能的眼眸,他修长而苍白的指节按着金属板,同时多线程依次核查自己的回路,尝试着弥补所有能够察觉到的谬误。   六十……六十四……   六十五……   进度条逐渐凝固下来,半天才向前蹦一个数字。   按照这个进度很有可能来不及。   在卡戎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的指尖稍用些力道按了下去,只供触摸金属板突兀地发出不堪重负的响动,嘎吱一声。   刺耳且突兀。   卡戎面无表情地放松了力道,没有让指尖和控制板分离。   此前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即使情况再危机,他执行命令的双手也能够胜任最精确的操作。   只要设置好了施加的力,就不会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偏移。人工智能永远冰冷且不带任何情绪地完成自己的使命。   破碎纸片上“情感”两字忽然又忽然闪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的手指看了几秒钟,就好像那是一个需要更换的废弃零件。虽然它并不由零件构成。虚拟实体的每一个部分都相互联系,如果出现了问题,那一定是全局都需要被修复的谬误。   指尖感受到的振动转移了卡戎的注意力。   方才逐渐凝滞的进度条不知何时已经飞快地走到了终点,至少这说明最糟糕的结果不会发生。   控制室方才熄灭的屏幕依次亮起,暗红色的光芒再一次被充盈的明亮光芒所覆盖。卡戎面前的宽幅显示屏上逐渐浮现出一张“地图”。   说是地图,其实更像是一副星图。最上面标示着地图的名字:“幸存者游戏”。在下方则描绘着围绕着数十颗围绕着中心无休无止地转动着的光点,仿佛卫星围绕着恒星运行。   每一枚光点都能无限放大,直到能够看清其中最细微的细节。   除此之外,在每一个位面之上,还犹如金色蛛网般结着密密麻麻的世界法则。   确认了系统所在处的能源供应后,人工智能转移了任务重心,开始对位面连接可能出现的漏洞进行全方位的排查。随着调查的深入,他逐渐发现了一点古怪。   原本认为刚刚那本黑书的撞击会对这些位面造成创伤——   但是,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世界的法则脆弱又复杂,如此强烈的冲击波,按理来说不应该毫无波及。然而,每个连接的世界都平稳地运行着,看起来风平浪静,一派祥和,和他平时看到的一无二致,仿佛刚刚的那场事故从未发生过。   卡戎只相信概率,不相信奇迹。   他开始了第二次周密而详细的排查。   人工智能尝试着对每一个指令进行检验,他身处中央控制室的中心,能够轻而易举地查询到每一个世界的细节。   他的目光在每一处场景中游走,在不同的人身上游走,在他们不同的表情上游走,屏幕上的图像随着他的意愿不断地放大缩小。   而最后,冰蓝色的浮标停在某一点上。   那是一个面容精致、皮肤雪白的少年。他待在许多人之间,除了容貌上的优势,似乎并没有什么差别。但他头顶上却用金色的字体写着四个莫名其妙的小字,标签般注明了他的身份。   “气运之子”。   卡戎终于如愿找到了问题所在。   这是一个致命的、巨大的BUG。   此前从未见过这样的设定。卡戎判断道。大概率是刚才那本黑书捣的鬼。   人工智能神情冰冷地分析了一遍,发现这个BUG就像蛛网般密密麻麻地粘结着数不清的设定,而这些设定彻底地干扰了副本的平衡,完全违背了中央控制室的基础规则,堪称一场史无前例的灾难。   在高度工作的过程中,卡戎的指尖又开始变得有几分透明。   他尚且没从刚刚那场袭击中恢复。   但对他来说,最不可容忍的是在自己的管辖范围内出现这种级别的漏洞。   他尝试调动全局的统筹程序,但他已经和许多端口失去了连接。银发的AI缓慢地闭了一下眼睛,犹如蝴蝶轻轻振动翅膀。他决定利用虚拟实体,直接在面前的这台电脑,也就是保存着他大部分数据的这台中央控制器上操作。   这是今天所发现的、虚拟实体的第三个作用。   卡戎将手指放在虚拟键盘上。   他将修复BUG设置为当前任务栏的第一优先级,并决定在接下来的时间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第217章 末日废墟1   身后的建筑在大火中倾塌为废墟。   实验室作为“猩红废土”副本任务的重要场所, 挤满了致命的陷阱和令人作呕的怪物。八九个玩家在最后一刻拼了命地挤出安全出口,大口地呼吸着外界的新鲜空气,心中充满感激之情。   “幸亏及时用了道具,才没有被追上, ”   队长模样的男人环视一圈, 语气忽然一紧, “不对, 有人没出来。”   人们茫然地面面相觑,脸上难得露出一点悲悯。   副本世界危机四伏,稍有不慎就会失去性命。   方才实验室中最危险的异常生物“灾厄”穷追不舍,所有人耗尽了手头道具, 这才挡住它片刻。仍旧留在里面的人类,怎么想结果都不会太好看。   “……是阮雪阑, ”   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慢慢地说,“我最后看到他了,他跑的很慢。”   少年的样貌浮现在众人面前。   阮雪阑长得漂亮, 人也娇气,稍稍运动就会气喘吁吁地喘气, 动作也总比他们慢一拍。他容易受到惊吓,常常冷汗涔涔, 眼尾也总是带有一抹哭出来的红晕。   队里的其他人都觉得他能活过这么多次副本简直就是奇迹。   残酷地说,这样的人不适合在“幸存者游戏”中生存。   在现实世界里,他们都是重伤濒死之人, 为了获得重获一次的机会参与了这次游戏。这也就意味着除了极少数乖张孤僻之人,参与者们都无比重视自己的性命。   队长沉默片刻,才慢慢说:   “走吧。”   但就在这时,让谁也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原本已经严丝合缝闭上的逃生门, 忽然又缓缓打开。   惊慌失措的少年站在门中,一头檀木般的乌发遮住他的半张脸,让他看起来格外惹人怜惜。   阮雪阑无声地看着外面的众人,看起来委屈到极点。   他本来就跑得慢,方才一着急,就跌倒在了地上。   他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尖叫着队友们的名字,却没人来救他。只得眼睁睁看着“灾厄”越来越近。   他甚至已经闻到了涎水的臭味。   “救救我,他们都不要我了,”   阮雪阑泪流满面,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哀求道,“……如果这一次你也能帮我的话……”   黑暗中忽然伸出了一只冰冷而修长的手,暧昧地抚摸着他雪白的脖颈。   少年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张皇地望去,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猩红色眼睛。   这双眼睛每一次都会适时地在他走投无路之时出现,且对他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兴趣。   他害怕眼睛的主人,却又离不开他。   阮雪阑显得更为惊恐,他就像是一只应激的小兔子,拼命地抓住了那双手,随后听到了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轻笑。   “谁敢欺负你,”   对方的声音在此时格外令人放心,“我会让他们都付出代价。”   和过去一样,方才还不可一世的怪物“灾厄”忽然以滑稽的姿态被定住,而已经关闭的逃生门也在眨眼之间重新打开。   阮雪阑颤抖着爬起来,这才有了重新出现在队友面前的一幕。   但是……   队友们还没来得及惊喜,就看向了少年的身后。   在少年的背后萦绕着不详的阴影,阴影中则潜藏着一股让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战栗的气息。强大而残忍,恐怖而霸道。   漆黑的长发无声地蔓延着,爆发出惊人的恶意。   “幸存者游戏”中一直有一个传说。   存在一个黑发红瞳的SSS级别造物,能够自由地穿梭在各个副本之间,无视规则地发起攻击。   如果这确实只是一场游戏,那么它显然是最大的反派。   人们称呼他为“邪神”。   此时,邪神发出一声愉悦的轻笑。   他扶着阮雪阑的肩膀,轻蔑地说:“只不过是一群蝼蚁。”   霎那间,队长应激般地举起枪,但却被无形的力扼住了脖子。他飞快地扣下扳机,枪却毫无反应。   其余的人同样觉得可怖的力量沉重地碾压着他们,让他们根本无法使用任何道具,稀薄的空气一点点从肺里挤出——   阮雪阑瞪大眼睛,颤抖着声线说:“别这样,我……他们也不是故意抛下我不管的……”   但他的话似乎变本加厉地刺激了邪神的情绪。   阮雪阑惊悸交加地望着面前人们逐渐变得惨白的脸,忍不住一闭眼,身体软软地向身后的邪神倒去,适时地晕倒了。   邪神托住了他的腰,更为睥睨地望向眼前的人们。   “我可以饶恕你们不死,但你们必须付出代价。”   神面无表情地勾起了手指,似乎要让这群胆敢冒犯自己心爱之物的人类彻底受到惩罚。猩红的力量在它的指尖凝聚。   人们的脸上露出了绝望的神情。   这样的力量,他们完全无法与之匹敌,只能任其宰割。   赌上一切参加“幸存者游戏”,最终就只能得到这样的结局,任谁都深深地感受到了不甘。   邪神手中的光芒愈发强烈。他赤红色的眼眸眯起,看起来游刃有余,犹如宣判者般向前伸出手,那光芒下一秒钟就要脱离手指——   忽然,所有人都听到空气中传来“滴”的一声。   声音清晰又明快,在死一般寂静的此处显得格外突兀。   目之所及,却并没有任何能够发声的物体。   邪神似乎也被吸引了。   它抬起头,动作忽地一滞。   然后,神的头顶忽然浮现出了五个大字:   “正在删除中”   所有人都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方才还傲慢万分的邪神忽然像是被什么定在了原地,他的力量似乎在这一瞬间被剥夺殆尽,毫无反抗之力,略微有些滑稽地开始挣扎。   人们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切。   删除。   这似乎是字面意思。   邪神的黑发凌乱不堪,猩红色的眼眸最开始还残留有轻蔑的情绪,但随着时间流逝,却逐渐空洞起来。   “我……”他断断续续说,“……不……”   然而,神祗的身体开始闪烁,仿佛一只即将燃尽的蜡烛,很快就失去了实体。   昏迷的少年从他的怀抱中跌落。   阮雪阑猝然落在坚硬的地上,倒是又被疼醒了。   他一睁开那双漂亮的眼睛,就怔怔地看着面前的邪神,它最后一点身影仿佛被什么吞噬了般,霎那间便无影无踪。   “什……么?”他愣愣地问。   “什么?”人们好不容易喘过气,也在这一刻困惑不解地发问。   但没有人真正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他们很快就确定没有人使用道具,当然,也根本不存在能够如此有效地制衡SSS级别造物的道具。   面前发生的这一切都只能称得上奇迹。   至少,值得庆幸的是,他们活下来了。   队长走到阮雪阑面前,神情复杂。   而少年却意识到什么,更加面无血色起来。他挣扎着爬起来,方才磕到地上的皮肤已经留下一道显眼的青肿。他拉住队长的脚踝,可怜兮兮地掉泪:   “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刚才说过我不怪你们了,我阻止不了它,不要杀我。”   他看起来令人怜惜。而且,他确实如他所说,没有表现出真正的恶意。   但队长还是沉默了几秒钟。   “幸存者游戏”中凶险无比,每一次遇到的队友都是随机匹配。   现在他们已经完成了“猩红废土”的主要任务,没必要节外生枝。参与者之间的彼此攻讦,他作为领袖一向尽可能避免。   这样想着,队长终于慢慢地叹了口气,伸出了手。   但就在这一刻,他们听到了可怕的咆哮。   队长猛地抽回手,厉声说:   “是‘灾厄’!你出来时没有关安全门。‘灾厄’已经复苏,没有东西能挡住它了。所有人做好准备,拿出武器——尽量别死在这儿!”   *   卡戎盯着屏幕。   人工智能冰蓝色的瞳孔中,鲜红色的报错数据又蔓延开来。   当隔着屏幕看见所谓“邪神”时,他觉得自己遇上了职业生涯所遇到的最困惑的事情,以至于他不得不超负荷运作了几秒钟。   副本世界的“邪神”长着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当然,邪神是黑发而非银发,长着猩红色的瞳孔,而非他冰蓝色不带情绪的眼睛。   但它更像是一个粗略进行了换色处理的卡戎模型,其余的所有地方都保持了高度的相似。   卡戎看着自己的脸露出邪肆又深情的表情,面无表情地抿起唇,选中了它。   “是否确定删除?是/否”   “是”   指令下达的那一刻,屏幕中邪神的身影忽然变得透明起来,眼神也有几分空洞。   卡戎冷淡地移开视线,直接开始下一个步骤,也就是把所有和该BUG相关的数据打包在一起。   收集这些深埋在他程序中的病毒比想象中还要耗费时间。   即使自身能量不足,人工智能始终保持着最高的效率。   把它们汇总成一个整合包后,下一步就是点击删除。   人工智能自身残余的力量在这一过程中被进一步消耗。   高马尾的银发青年几乎维持不住自己的形态,比屏幕的邪神闪烁的还要厉害。卡戎不管不顾,只专注于完成任务,着手准备把这些危险代码碾碎成数据的尘埃。   中央控制室内忽然传来一声怪物的尖啸。   他的瞳孔微微一缩,扭过头去。   尖啸从仍旧播放着副本世界的屏幕中传来,在那其中,八九个人类面露绝望,逐渐被一个浑身漆黑的怪物逼近。   怪物似乎是一大堆混沌之物的集合体,长着蠕虫般扭曲的躯体和一口密密麻麻的牙齿,正毫不留情地逼近着人群。   ……不,除了那个还顶着气运之子光环的少年。   怪物只是飞快地从他身边游走而过,无视了少年露出的一截瑟缩的雪白脖颈。   没有给卡戎太多反应的时间,“灾厄”就直直地蹿向那九个倒霉蛋,准备一口把他们统统嚼烂。   人工智能的指尖霎时抽离了删除按钮。   不干涉人类的命运是写在他代码中的核心原则。   但这群人类的厄运归咎于他的管理不善。   因此,作为补偿,他们不应该就这样葬身怪物之口。   一念之间,人工智能决定救他们。   但卡戎没有意识到他错过了最后的机会。   当他的指尖从删除键上松开的那一刻,忽然听到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视野一瞬间被染成鲜红,原本苦苦维持的百分之十六完整度一瞬间骤降为不足百分之一。   人工智能的耳边是疯狂鸣叫着的警报,刺进他的数据库,卡戎一瞬间竟闪过“好吵”的念头。   这太像是一种自我意识。   当他的数据实体朝后倒去,狼狈不堪地落在地面上时,他已经完全维持不住自己的形态。   这时候卡戎看到发生了什么,破碎的玻璃碎片和零件穿透他虚浮的身体,铺了一地。   他的本体被击碎了。   “你都做了什么?”   暴跳如雷的系统望着即将被打包删除的数据,尖叫道。   它刚刚从重伤濒死状态恢复,好不容易准备出来执掌全局,就看到中央控制室乱成一团,和各个世界的连接被迫重启,而银发的人工智能俯下身,指尖只差一点就将按下。   自己精心谋划多年的心血差点被尽数摧毁。   这足以让它发狂。   即使到了这种地步,卡戎依旧平静礼貌地说:   “您好,控制者001号,很高兴看到您恢复健康。如您所见,我正在工作,并计划完成对程序漏洞的修复和纠偏。”   他停顿了一下:“但现在出现了我无法理解的情况。请您尽快为我连接应急能源。”   “连接了之后呢?”系统问。   卡戎垂下色泽浅淡的睫毛,很自然地说:“我将继续为您完成删除指令。”   这句话对于系统来说颇有些幽默。   黑色幽默。   漆黑的光球愤怒而困惑地无视了他的无理请求,它绕着中央控制室飞了一圈,注意到了一些令它差点心跳骤停的细节。   在一地的碎玻璃和零件中,还交杂着乱七八糟的破碎纸页。这些纸张在系统的眼里逐渐和记忆中重叠——   “卡戎,”系统的声音阴沉的可怕,“我们是不是迎来了一位访客?”   “能量不足,请求连接备用能源。”   卡戎的声音开始断断续续,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开始请求。伴随着整间控制室的警报灯闪烁。他即将进入休眠模式,“若您需要使用相关功能,请优先连接备用能源。”   “回答我。”   系统残忍地打断。   人工智能沉默了几秒钟,像是在拼命压榨自己的性能。   “如果那意味着地上的那本书,”   卡戎说,“它在凌晨六点三十七分攻击了中央控制室,并且造成了巨大的损失。我很抱歉,但它最终逃走了。”   “你相信它说的话吗?”   “不。我并不信任它。我把它标记为敌人。”   人工智能的瞳孔像一枚透明度极高的蓝水晶,冰冷地反射着室内的灯光。眼睛的所有者绝对不会撒谎,这是它给所有人留下的第一印象。   “那么你为什么忽然该死地开始修复所谓的‘漏洞’?”   “在重建与各个位面的连接时,”   卡戎说,“我检测到了重大BUG,这是我的职责。”   他勉强支撑着自己,这才没有立刻消散。   他的虚拟实体也随着他状态的转变而变化,卡戎原本高高扎起的银色马尾散落下来,有几分脆弱地披散在他的肩上。末尾一点幽幽的蓝光飞速地闪烁着,这是不堪重负的表现。   系统盯着破碎纸页上的文字看了一遍,声音却渐渐冷下来:   “我不能信任你。”   卡戎沉默了片刻,忽然问:   “控制者001号,请问您是否和中央控制器的重大BUG有关?”   这是人工智能综合各方面因素做出的判断。   黑色的光球忽然间不动了,它慢慢逼近,静止在卡戎的面前。就像是审视一个已经完全失去价值的商品,它审视着人工智能,而对方丝毫没有被审视的自觉,也没有大难临头的恐惧。他当然不会有,毕竟他是个AI。   太可惜了,太遗憾了。   系统原本希望卡戎发挥更大的作用。   而现在——   无论如何,卡戎都不能留。   人工智能的思路和人类不一样,自己认准的事情就一定要追究到底。如果卡戎成为了敌人,后果不堪设想。无论重启多少次,他都会坚定自己的目标。   放任他继续接触这些情报,和放一个定时炸弹在最重要的珍宝边无异,显然是很不理智的。   而最重要的是,   就之前每一次的经验来说,和天道单独交流过的对象没有带给过它一件好事。   系统飞快地思考着。假如失去了卡戎这一有力的助手,就必须让“美杜莎”顶上。幸好“美杜莎”以卡戎为原型机,接手他的工作也不会太困难。   虽说还有许多不便的地方,但现在也没空去一一考虑了。   “那件事和我无关。”   系统随口撒了个谎,并且绕过卡戎,开始靠近他被砸烂的主体。   卡戎随着它的移动调转视线,无声地注视着它。   该死,人工智能的瞳孔是一片冰冷锋利到极点的蓝色,它怎么会忘记对方身上还搭载过测谎系统。不,系统让自己冷静一点,以卡戎现在的状态,显然没有精力再去调动测谎功能。   “卡戎,你相信我说的话吗?”   系统问。   卡戎的眼眸一瞬不眨地盯着黑色的光球看,半响才轻到不可思议地说:“嗯。”   他紧接着说:“您是否打算立刻为我接上备用能源?”   系统距离他的主机越来越近,人工智能的心中忽然掠过了某种近似于阴影的东西。   他此时此刻把所有的能量都用来维持自己的形态,确实无从分辨系统是否在说谎。而且,他的程序也操纵着他倾向于信任控制者。   但是,他方才的那声“嗯”却是在撒谎。   卡戎感到危险,他平稳地运行了数千年,第一次觉得到自己的命运如此无法预测。但他仍旧想要继续自己的工作。他必须对仍旧存活的文明负责,对那些即将走到尽头的位面负责,甚至于在他的内心中,还闪烁出了一个小小的火苗。   他想要活下来。   他绝不会心甘情愿地关机,也不能死去。   在改完那个BUG之前,尤其不行。   黑色光球已经移动到了主机边上,正在审视这台已经残缺的机器。方才正是它发动了第二次撞击,剔透的玻璃渣子碎了一地,裸露的电线和面板上,时不时跃起耀眼的电火花。   系统阴森森地说:“……那么,我对你只有最后一个指令。”   下一秒钟,不可思议的力量彻底摧毁了主机。金属就像魔术表演者手中的勺子一样,皱巴巴地折了起来,线路被扯断,零件像雨一样落下来,在地上发出劈里啪啦的声音。   卡戎用仅有的能量偏了偏头,望向中央控制室的巨大屏幕。   他本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幕惨剧。   但却奇迹般地没有人死去。   卡戎眼眸中的蓝色变得稀薄,一点点被空洞的灰色取代,他还没来得及分析发生了什么,数据实体便彻底消失在了中央控制室。   他完全报废的主机被系统揉成一团废铁,随手往外一扔,不知扔到了哪个荒芜的位面的角落。   在最后一刻,他记住了屏幕上的名字。   气运之子阮雪阑。   以及另一个……奇怪的人。   *   怪物的腹部被完全剖开,内容物血淋淋地流了一地。   这一幕既惊悚又恶心。   不少人刚从劫后余生的恍惚中回过神来,看到这一幕,又忍不住弯下腰干呕不止。   阮雪阑更是几乎喘不上气,看起来下一秒钟就会再次晕倒。   谁都想不到这只怪物的躯体里藏着这样肮脏又稀烂的器官,这些器官又能驱动它如此迅捷地行动。   “猜错了,”   而事件的始作俑者却仿佛猜到了他们的心中所想,笑眯眯地反驳,“我先在它的胃里引爆了一枚‘苍耳’,不然你们以为我是怎么在灾厄毫无挣扎的情况下把它切开的?”   “苍耳?”   “不好意思,你们应该管它叫T86型黏附炸弹。我喜欢给我的武器起新名字。”   这句话让在场的人更加面无血色起来。   面前的人是他们的救命恩人。当怪物即将把他们统统嚼烂的时候,硝烟味夹杂着破碎的血肉忽然涌来。有人用一把薄薄的刀刃,几秒之内就让怪物对他们“掏心掏肺”。   但是,他显然也疯的不轻。   “我只是在想,”   那人站在怪物尸身的正中央,带着冰冷的微笑抱怨道,“没办法从外部对‘灾厄’造成损伤,怎么就没有人想过应该试一试从里面动手?当然,有可能被它率先咬碎,也有可能在狭窄的空间因为炽热的炮火与它同归于尽。但这个想法有趣到值得一试啊!”   这和自杀到底有什么区别?   小队的队员们相互对视了一眼,最终还是有些忌惮地看向了这位救命恩人。   他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救急大礼包,而是和他们一路同行的队友。   但却没有人对他有什么印象,他跟在人群的身后,像是一枚沉默的影子。他似乎很不幸地站在阮雪阑的后方,所以“灾厄”率先把他吞进了肚子。   人们的心中泛起一丝悲悯,但更多的是处于当前境地的绝望。   然后他剖开怪物的肚子钻了出来。   悲悯立刻变成了惊悚。   银色刀片在那人带着黑色手套的指尖一闪而过。他伸手擦拭着脸上溅上的血,右眼下却有个无论怎么摩梭都不褪色的血点——原来是一枚鲜红欲滴的泪痣。   他做过伪装,这枚小痣直到上一秒钟还没人见过。   有人满脸震惊地盯着他,似乎从这一特征辨认出了他的身份。   “别这样看着我。”   察觉到众人的目光,陌生人的笑容一瞬间消失,忽然面无表情地垂下漆黑的瞳孔,从怪物的尸体上跳了下来。   他走到队长面前,偏了偏头,   “我没有救人玩儿的兴趣爱好。你是这里唯一的聪明人,应该能猜到我想要什么。” 第218章 末日废墟2   “末日废墟”:   “副本介绍:这里曾林立高楼, 这里曾钟声不歇。此刻这里再无人烟。文明消亡后,只余下漆黑的焦土一片。外来的旅者,如果说还有什么值得拯救,请从废墟的最中心带出希望的种子。”   “主线任务:玩家存活超过72小时。(1000分)”   “支线任务:带出实验室中的核心能源并提交至系统。(10000分)”   *   “你想要带走核心能源。”   队长不假思索。   而他们的救命恩人漫不经心地比出一个“√”的手势, 认可了他的猜测。   这完全不出所料。   在“末日废墟”副本中, 最珍贵的道具就是藏在实验室最深处的“核心能源”。如果作为团队提交能源, 他们每个人能平分一千以上的奖励积分。这是他们冒着风险, 也要探索废墟实验室的最终目的。   队长的神情有些复杂,委婉地说:“这是重要的任务物品,我得问问我的队友。”   “如果不是我,”   对方却把玩着自己的手指, 懒洋洋地拖长了尾音,“现在你们所有人和核心能源都将不太体面地待在‘灾厄’的肚子里。那时候我再剖开它其实也不算很迟。”   比起积分, 性命显然还是最重要。   积分可以在下一个副本继续攒,但命却只有一条。   队长仓促地撇开视线,心知他说的没错。以对方的实力, 完全可以置身事外,直到最后一秒钟再搜刮战利品。   如果没有他忽然出手, 他们全部人都会没命,而战利品自然而然也会落在他手里。救人不是义务, 义务救人看起来也不是对方的性格。   注意到投向自己的目光,陌生人微笑着抬起眼睛。   他漆黑的瞳孔中灼烧着直白且疯狂的风暴,越是靠近, 就越是让人觉得有被撕扯进去的风险。   他没有放下手势,但稍稍调转方向,看起来就像是……一把枪。   空气中弥漫着紧绷的氛围,每个人都觉得枪对准的是自己的心脏。   “好吧, 你说的有道理,”   队长飞快地改口,“感谢你救了我们。”   他从前胸的口袋中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枚小型试管,递给了对方。   大部分成员看起来完全同意,两三个人看起来想说点什么,脸色并不不好看。他们彼此对上视线,最终还是选择保持缄默。   “非常好,”   陌生人愉快地嘟囔道,“也不是每次都非得走到武力协商的那一步。”   从方才以来以来紧绷的氛围终于变得能够呼吸,命悬一线的紧张感也终于消散。这一刻,所有人的视线都暂时停滞在在装着核心能源的小瓶子上,有留恋,有不甘,有怅然。   他们盯着他伸手接过试管,随意地晃了晃。   光线透过纯度极高的晶体,折射出令人头晕目眩的幽蓝,没有任何瑕疵,瓶子里仿佛凝固着一片小型海域,而且深度至少达到八千米。   “很漂亮。”   它的新主人评价道,倒是有些真心地弯了弯唇角。   那可是价值一万积分的道具,用美丽来评价都显得过于单薄。   队长心情复杂地松了口气,认为事情告一段落。   就在这时,人群中突兀地传来一个声音:   “所以,你处心积虑地混在我们中间到底是为了什么?你一直有应对的办法,却非要等到最后一刻才出手?明明……明明要是早一点的话,我们中很多人根本就不需要消耗自己的宝贵资源,更不会有人差点死去……”   说话的听起来完全是出于义愤,他朝前一指:“比如阮雪阑,他跑得慢,再晚一步就死在里面了。”   阮雪阑原本神不守舍地站在原地,忽然被点名,又被吓了一跳。   他抬起一双哭红的眼睛,十分委屈地望过来。   但陌生人脸上的笑意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愈发地夸大起来。结合他浑身血淋淋的样子,简直能在恐怖片片场里饰演经典角色。   他向前走了几步,人群纷纷后退,唯有阮雪阑仍旧保持着慢半拍的反应速度,站在原地像看鬼一般盯着他。   “你说的都没错,”   那人仿佛从惊恐中得到了愉悦,餍足又残酷地说,“我只是想不明白,我到底有什么理由要对你们负责?”   质疑的人瞪大眼睛,喃喃道:“也就是说,你承认你是居心叵测——”   “有两个关键点你们没有搞清楚。”   他打断道,伸出两根手指,随意地摇晃了一下,   “首先,我并没有把握这个方法一定能成功。比起我活生生地站在这里和你们说话,我有很大的概率在‘灾厄’的胃里痛苦地死去,变成一摊腐烂的碎肉。我并不认为你们有资格指责我不尽早进行尝试。”   “但……但你刚刚说尝试很有意思。”   “我说过吗?”陌生人煞有介事地回忆了一下,“因为命运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公平的。”   这是一句积极向上的心灵鸡汤。在场的许多人流露出不以为意的神情。命运对他们来说只是高高在上的符号。他们大多遭遇过不幸,即将失去重要的东西,因此才出现在这里。   不过他们还是接着听下去。   “命运是公平的,这个世界有着它的规则,”   人类说话时,眼角一枚泪痣摇摇欲飞,   “例如,不存在没有弱点的怪物,没有解不开的谜题,也不会有逃无可逃的死局。在大部分情况下都是如此——我必须这么说,因为我面前的这位阮雪阑先生恰巧就是唯一一个例外。这就是我要提的第二个关键点。”   “你说什么?”   阮雪阑的心忽然猛烈地一跳,“你不要乱说。”   然而那双散漫又冰冷的瞳孔已经逼近了他。   “你无论怎样不会死。”   这句话宣判般落在阮雪阑身上,伴随着仿佛要捏碎肩膀的力道,“我为什么要浪费时间救你?”   所有人都想起了方才看到的黑发赤眸的神明。   邪神是“幸存者游戏”唯一一个无解的造物。   在神的力量下,没有人能挣扎,没有人能逃脱。   就算是此时此刻浑身沾满鲜血,笑意令人毛骨悚然的人类,方才也只是神眼中的蝼蚁,无力地感受着肺腑中的气体一点点被抽离。   或许是“灾厄”被开膛破肚的形象过于令人印象深刻,人们隔了许久终于再次想起方才“灾厄”跳过少年,直奔下一个攻击对象的模样。   “我只是比较幸运。”   阮雪阑无力地解释着。而陌生人只是挨得很近,仿佛要仔细研究一遍他身上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他的瞳孔放大,虹膜薄薄地反光。   他忽然觉得眼前的人比怪物还可怕,那只离他的咽喉只有一线之隔的黑手套中,他分明隐约看到了一枚锋利的刀片。   “也没什么特别的,”   但对方最终抽离了指尖,只是遗憾地喃喃着。   阮雪阑终于尖叫一声,捂住了自己的脖子。   他终于回忆起这几天来隐约感受到的带有恶意的窥视。人群中藏有一只黑羊,然而没有人能够提前分辨。周围的人见状围上来,但那人已经放开了手,因此他们也不知该不该劝架。   陌生人望着阮雪阑惊恐的模样,仍旧带着笑意,视线一瞬不眨地刺在他身上。   “我是真的很想知道,所以才特意混进这个队伍,然后一直留到现在,”   他漆黑的瞳孔充斥着天真的残忍,仿佛一个得不到答案就不断求问的孩子,   “要怎么做才能拥有一个永远都不会背弃你的存在?要怎么做——让他全心全意对你,无视你所有的错误,甚至在任何地方都能守护在你身边?我愿意出比任何人都更高的筹码去换,但为什么是你?”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阮雪阑一步步后退,“那种帮助……我根本就不想要,我害怕他……如果你对他感兴趣,我会求他去找你……”   那人眨了眨眼睛,忽然有些兴味索然:“我要别人有过的东西做什么?”   少年的身上没有他想要的答案。   因此他调转脚尖的方向,背对着人群朝外走去。   他情绪起伏快到变幻莫测的地步,以至于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只得怔怔地目送着这个陌生的身影离去。他走的很快。   队长冲着他的背影最后开口:“……你到底是谁?”   “啊,我以为你们已经猜到了。”   仍旧是带着一点笑意的声音,却令人觉得冰冷彻骨。   “你就是传说中的‘幽灵’,”   队长试探地说,“积分排行榜的第二名,特征是右眼下长有一枚泪痣,你隐藏了这一点,我才一直没有发觉。我没想到会见到你,很多人说你是没有组织也没有固定路线的疯子。”   “不像吗?”   “和传闻中一模一样。”   陌生人勾起唇角,背对着众人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那一试管的核心能源不知何时被他用一根红线绑了起来,细细的一截,此时在他的指尖碰撞着出蓝幽幽的光芒。   “祝你们好运。”   他说:“另说一句,其实我的名字叫游吝。”   在场众人都仔细咀嚼了一遍上面的对话,同时,望着他的背影,众人心中也不禁生出一点疑惑。副本任务所要求的时限是72小时,现在早已经达到;核心能源又已经在他的手里。自称游吝的玩家却一点也不急着退出,仿佛还想要在这里久留。   难道是想要寻找隐藏支线?   游吝猜到了他们的困惑。   “无可奉告。”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他孤身一人走进了前方浓雾笼罩的荒野。   *   废墟中堆满了被世界遗忘的垃圾,倒塌的建筑物冲着天空刺出自己的手臂。   光明照不进这个被世界遗忘的地方,到处都是湿漉漉的雾气。只有四处游荡的怪物会在此处觅食,但它们顶多也就只能嚼嚼带着包装袋的应急食品,连它们都不待见这里。   一小时前,有什么东西划破天空,发出轰然的响声,砸在了垃圾场的西北角。   作为此地的新住客,这台废弃的电脑立刻受到了啮齿动物的欢迎。   这里的啮齿动物——如果变异后的它们仍旧能称得上这个科种的话——异常凶猛,格外壮硕,牙齿足以咬碎钢板。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喜欢这样。   在不无遗憾地咬断了几根电线后,它们发现电脑的味道清汤寡水,残留的一点余电还会让它们的胡子发皱。   这些老住客兴致缺缺地拖着长尾巴离开,只剩下计算机的残骸默然无声地留在原地,主机碎的稀烂,屏幕只剩下右下角的一小块,像一只黑洞洞的眼睛。   垃圾场里没有什么新鲜事。   所有活着和死去的生灵都会在这里褪色、腐烂,逐渐成为世界尽头的尘埃。   那只电脑的“眼睛”中,起初还有微弱的蓝光一闪一闪,一小时后,却已经寂静如灰。   啮齿动物离开后,其实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曾经来访。   一本黑色的书。   这天真是垃圾场最热闹的一天。   但世界意识压根没有成功和超级电脑说上一句话。黑书来的时候甚至不知道卡戎到底还有没有留下数据,直到触碰到一点微弱的屏障,才能察觉到对方还没完全格式化。   “如果你允许我接入的话——”   黑书尝试对他说话,“我或许可以帮你恢复能量。”   卡戎要不然就是已经没有回应的能量,要不然就是完全不信任它。   他那微弱的屏障上始终只有用闪烁的蓝光烙印的两个字:   “离开。”   世界意识不知多少次意识到,自己好像又把事情办砸了。   黑书迟疑不决地在垃圾场绕着超级电脑飞了几圈,它不断尝试给卡戎所在的主机发送消息,但所有的消息都石沉大海,面前的主机变得死气沉沉,最后一点强撑着的备用能源也即将告罄,看起来不管怎么样都无法重新建立连接。   “我走了,”黑书最后悻悻地说,“我之后再来。”   它看起来很失望,但也确实不得不选择离开,就连飞都提不起劲。它贴着地面和几根被啮齿动物咬坏的电线缓慢地滑行着,甚至弄歪了几根。   确定黑书离开后,卡戎才睁开眼睛。   在一片暗红色的数据之海中,人工智能抬起那双冰蓝彻骨的眼睛。从他诞生以来,他几乎没有过这么糟糕的状态。现在他的机体虽然到处都是BUG,但他已经没有空闲修改任何一个,维持他意识没有断开的是今天早晨刚刚充完电的备用能源。   但是……   岌岌可危的电量。   即将破碎的电池。   不可信任的对象。   人工智能的长发散落,而且已经黯淡。卡戎尝试把它们收拢,但是根本不起作用,这些发丝就像是错乱的程序那样不服管教。   于是他转而将全部的余力都放在最重要也是最极限的问题上。   ——活下来。   ……   时间很快来到了午夜十二点。   在浓雾的遮挡下,天穹很低,漆黑一片。远远望去,废墟也浸没在一片浓密的黑暗中。但走近废墟,却能发现隐藏在废墟之中,忽然存有一点微渺的光芒。   不是星星,不是萤火虫,不是露水的反光。   顺着光寻觅它的源头,就会看到在某处高耸的垃圾山的峰顶,有一台完全残损的、还没来得及落上灰尘的电脑……   但并不是它在发光。   发光的是靠下一点的一块更小的屏幕。   当卡戎检测目前最近的能源时,意外发现就在主机不远处,散落着一些废弃的电器。   感谢那些啮齿动物,它们在咬断电线和数据线的同时,也让卡戎的这些电线像是水母的触须般从最高处落下来;   感谢某一条垂落的数据线,主机残存的电量已经无法维持卡戎的虚拟实体,所以他不能自己连接这些设备。命运的巧合使数据线碰到了一台设备的充电接口;   而且,谢天谢地,感谢仍旧在运作的超大容量电池。   卡戎再一次睁开眼睛。   他把自己的核心数据全部拷贝进了此时所在的数据空间中,在导出完成的下一秒钟,原本已经空空的电力槽彻底地黯淡下来,宣告着主机的完全报废。   人工智能垂下眼眸。   那是陪伴了他上千年的地方,如果是人类,大概会称之为家。但是他并不应该有这样的感情,他只是伸出手指,触摸着已经灰掉的数据之墙,感到指尖冰冷。从那本黑书撞击了他的防火墙开始,他越来越能感受到这类虚无缥缈的感觉。   这到底有什么益处?   卡戎转过身,   他巡视了一圈现在他所在的地方。   和原先的数据大厅不同,他此时所在的地方充其量只有一个房间大小,房间的墙壁被刷成温馨的浅蓝色和白色条纹。他尝试着操纵自己的身体,却发现由于设备的显示精细度不足,他此时的虚拟外观被简化成了一个银发高马尾的像素小人。   就连他冰蓝色的眼睛也变成了一格浅浅的涂色。   在房间的角落,摆着一个莫名其妙的篮子。卡戎走进看了看,发现是一筐胡萝卜。萝卜看起来质量很好,每一枚都颜色鲜艳,大小均匀,水分充足。   ……人工智能不需要吃东西。   不过这或许意味着什么。   卡戎走向另一个角落,果不其然,从角落里拎起一只耳朵尖尖的白兔。   白兔是最经典的可爱造型,身体圆滚滚的,眼睛通红。它的程序中显然没有写着“被提着两只耳朵拎起来应该怎么办”,所以愣愣地凝固在原地。人工智能读取了一下它的互动数据,发现它已经几十年没有吃过胡萝卜了。   ……   卡戎随手拿起一枚萝卜,放下兔子。   果然,这只兔子开始文雅地啃起了胡萝卜。事实上,被饿了几天的生物在饮食方面都会表现的狼吞虎咽,但谁让这只是一只由程序驱动的虚拟兔子。   卡戎尝试和原住民打好交道,首先检测了和兔子相关的所有指令。   他摸了摸它,兔子的耳朵颤了颤,脑袋上缓缓冒出了一个红彤彤的像素爱心。   好吧,这不算太糟糕。   虽然此时的卡戎仅仅保留着最核心的几样功能,演算速度也大不如前,但方才的探索足以使他完全接管了他所处的设备。他放下手中的AI兔子,开始考虑之后的事情。   现在当务之急是想出离开这个垃圾场的方法。   维持着这台设备几十年运作的是一块大容量电池,但再丰富的能量现在也所剩无几。尤其是,卡戎相较于这只兔子显得格外费电。因此,如果要保证自己不会报废,就必须及时找到能够给设备充电的地方。   卡戎衡量了一下。   首先,他现在勉强能变出数据实体,但只能维持很短的一段时间,而且需要消耗大量能量,这绝对没法让他成功走出这里。   其次——   卡戎还没来得及仔细思考,就听到外面隐约传来声音。   是人类的脚步声。   这是人工智能须臾之间分析得出的结论。   短距离、快速的频率,听起来很轻盈。时不时停下,就好像在这个被遗忘的地方找些什么。声音的主人偶尔还愉悦地哼着不成调的歌。   这是什么人?   为什么在深夜十二点独自一人在垃圾场找东西?   卡戎还没来得及运算出这一切,就察觉到自己所在的设备被人轻轻地托起,前后都观察了一下。随后,他听到了宣判般轻快又冰冷的一句话:   “——这个看起来没什么用。” 第219章 末日废墟3   就在声音响起的那一刻, 身处的数据空间仿佛打开了一扇天窗。   周围有些黯淡的色调明亮起来,耳边响起悦耳的音乐,像素兔子欢快地从胡萝卜篮子里跃出来,蹦蹦跳跳地前去迎接新的访客。   卡戎拎起它的耳朵塞进了自己怀里。   曾经的人工智能无所不能, 但现在的他只是栖身在简陋设备里的一段数据, 必须配合所在空间的规则。外界的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彻底扼杀他继续存在的希望。卡戎不会轻举妄动, 但也不想放弃机会。   他抱着兔子走到了数据大厅的正中央。   一开始, 面前的显示屏灰蒙蒙的,落了厚厚一层尘埃,什么也看不到。随后,有什么东西——大概是人类的袖子——掸去了大部分尘埃。一只放大的眼睛占据了整个屏幕。   人类贴的太近了。   漆黑的瞳孔中充斥着冰冷的兴奋, 就连虹膜也镀着一层薄薄的笑意。几缕黑色的碎发垂下来,投下幽暗的阴影。他的身后是在浓雾中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的垃圾场, 唯一鲜艳的颜色是青年右眼下一枚鲜红欲滴的泪痣。   卡戎瞬间想起了他的名字。他的脑海浮现出人类浑身血淋淋地从怪物的腹部钻出来的样子,那也是他在被迫报废前看到的最后一个名字:   游吝。   人工智能听说过这个人。   确切地说,是听说过对方的ID。作为无限流世界的实质性管理者, 卡戎记得积分排行榜上赫赫有名的账号。而“幽灵”正是榜单上少有的个人玩家。他以一己之力,仅位列由数位高级玩家组成的联盟“伊甸园”之下。   出于不干涉原则, 卡戎并没有将玩家的其他信息纳入自己的核心数据,最多只会在接收到数据异常的提示时进行判定。   原来是这样的人。   卡戎如此想道。   当人工智能隔着屏幕观察人类的同时, 游吝也在观察这个快要报废的设备。   设备上印刷的字体由于年代久远已经褪色,但不难从色泽明快的背景房间,即使模糊但仍旧温馨的配乐, 分工明确的用餐、洗浴、抚摸按钮判断出这台设备的用途。   人类饶有兴趣地下了定论:   “电子宠物游戏机?”   卡戎怀中的兔子闻言愈发兴奋,摇晃着毛茸茸的尾巴,挣扎着想从这串入侵数据身上跳下来。而工智能面不改色地钳制住怀中的兔子,偏了偏头, 假装他从来就是这台设备的一部分。他知道自己必须利用好眼前的机会。   就在人类稍稍远离屏幕的刹那,   卡戎清晰地看见那只被黑手套覆盖的修长指节间,幽蓝色的光芒一闪而过。那是他现在最需要的东西,足以维系当前设备长时间的运行,那是这个废弃世界最珍贵的宝物——   核心能源。   怎样让面前的人类放弃高额任务积分,在这台设备上使用它?   作为高级人工智能,卡戎飞快地开始思考,同时开始读取面前人类的虹膜数据。游吝的情绪变动快的惊人,就在上一秒钟,他还饶有兴致地拿起设备,下一秒他的兴致就飞快地消失殆尽,流露出明显的失望和百无聊赖。   恐怕再过几秒钟,他就会随手将设备丢弃。   卡戎禁言了兔子,让自己的声音透过半损坏的音响在垃圾场响起,“你好——”   咔。   面前的画面忽然开始飞速地旋转,人工智能的声音戛然而止。   等等,他被扔出去了?   原本已经老旧的设备重重地摔落在地上,引发了一阵数据风暴。风暴擦着卡戎的脸颊穿过去,他怀中的兔子闪烁了两下。卡戎舔了舔舌尖,感受此前从未感受过的一种腥甜。他面无表情地开始思考,自己究竟哪一步做错了。   而此时游吝一步步走近。   “抱歉,”人类的声音听起来完全不觉得抱歉,他轻飘飘地说,“我没想到会忽然听到说话的声音,所以没控制住。你知道的,这里完全算不上安全啊。”   卡戎面前的屏幕上出现了一个黑洞洞的枪口。   游吝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一把手·枪,漆黑的枪声,体型不大,但直接把它打个对穿还是绰绰有余。他俯下身将枪口靠在黯淡的屏幕上。   “话又说回来,”人类的声音低低的,带着笑意,“这不会真的是什么危险的陷阱吧?”   这个人太敏锐了。   卡戎想。但屏幕中的银发小人却只是抿住嘴唇,慢慢地眨了眨两像素格的蓝眼睛。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他让自己听起来完全无辜,“我是由超星公司研发的第三十二代人工智能伴侣,装配了最先进的语音对话与资料查询系统。如果你需要人工智能的帮助,只需要注册一个新账号,再为这台设备充电,我将随时听候你的差遣。”   “电子宠物。”   游吝点点头,确信了自己的判断。   这根本不是一个东西!   “好吧,小AI,”   人类愉悦地笑起来,移开了枪口,顺手又掸掉了机身的灰尘,“但是你不属于游戏道具,我把你拿起来时根本没有系统提示。我猜测你起不到太大的作用,而我现在也没有给你充电的能源。”   他一边说,一边当着人工智能的面把核心能源藏进掌心。   卡戎:……   卡戎:“我能看到。”   欺骗小孩的伎俩失效了,游吝却微微眯起眼睛,右眼下的那枚泪痣显得更为鲜艳。   他把设备上所有显示出来的选项都阅读了一遍,又通通戳了过去。胡萝卜篮子从天而降,周围的淋浴响起哗哗的水声,为兔子设计的娱乐设施轱辘轱辘地转动起来。   手心的兔子不安分地挣扎着,卡戎稳妥地按住它,面不改色地说:“只有在充电后才能使用以上功能。”   “这只兔子是什么?”   “同样是程序的一部分。”   游吝戳了戳兔子耳朵,兔子的头顶缓缓升起一个像素爱心。他又转而戳了戳银发蓝眼一丝不苟的像素小人。   像素小人盯着他,头顶也适时地升起一个像素爱心,但怎么看怎么不搭调。   “你的设计师真应该去好好培训一下。”   游吝评价道。人类在浓雾围绕的垃圾场随意地瞥了瞥,盘腿在稍干净些的地方坐下。此时他确实不太讲究这个,他的皮肤上还残留着血迹,衣服也乱七八糟的。   他并不知道,他选择坐下的位置恰好就是超级人工智能卡戎的主机残骸。   “你刚刚说你配备了最先进的人工智能系统?”   人类的声音忽然变得乖僻又凉薄,说出来的话却仍旧是带笑的,“但你完全不懂人心。小AI,你的目的性太强了,野心也很大。你需要我手中的核心能源,对不对?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在你没有表现出任何价值的情况下,把价值8000积分的道具用在你身上。”   “而且我很怀疑,”   游吝的目光锋利地落在屏幕那一头的像素小人身上,“所谓的人工智能也只是在说谎,你看,这些功能根本就没体现出你的作用——”   卡戎轻声说:“没有说谎。”   那格浅浅的冰蓝色望着游吝,不知为何让他调转了话头。   “那么我给你一个机会证明你自己,”   人类翻开手心,露出那枚核心能源,“只需要回答正确就可以,对人工智能来说应该不难。猜猜我现在为什么来这里?”   他为什么在这里?   在半夜十二点这个危险的时间,在荒凉废弃的废墟中央,在其他所有玩家已经撤离这个副本世界的情况下,一意孤行地留下来。   和游吝所说的相反,这个问题完全不在人工智能的范畴,卡戎就算内置了一万本百科全书,也未必能猜出人类那颗难以揣测的内心在想什么。   不过,这是一个考验。   卡戎没有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权力。   他想到当面前人类的脚步声迫近时,说的第一句话是“看起来没什么用”。那么,反过来想,人类就是在寻找什么有用的东西。   人工智能透过中央显示屏看见人类杀死“灾厄”,大约是今天傍晚六点,按照步行速度,再加上从中央实验室的直线距离推测,他一直沿着这条道路,想要找到些什么。   那时候发生了什么?   就仿佛脑海里忽然闪过些什么,卡戎刹那间将一切串联在一起。   人工智能的声音听起来冰冷又美丽:   “你在寻找一些东西。”   “没错,”游吝懒洋洋地抬起眼睛,“怎么看都是这样。”   “但你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卡戎说,“你只是看到了,或者说听到了这样东西的存在。你认为它值得你耗费时间去寻找。你得知这个消息是在今天晚上六点左右。”   游吝忽然正色起来。   他交叠着黑手套,眼底流露出一点兴奋:“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能告诉你那件东西在哪里。”   像素小人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却没有接着说下去,“这样够吗?”   卡戎从被创造出来到现在,第一次尝试着用自己所知的资讯引诱人类。面前的人类垂下眼眸,那对瞳孔的笑意根本就只是虚虚地浮在表面,他真实的想法残酷又危险。人工智能等待着他思考,等待着他宣判。   他等来这样一句话。   “真是……非常遗憾,”   游吝将手心的能源收回,那一点幽蓝色的光飞快地湮没了,“小AI,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如果核心能源不是这个副本的关键道具,我会把它给你的。但我已经知道我要找什么了。”   游吝站起来。   他俯瞰着身后巨型计算机的残骸,黑洞洞的屏幕像是与他对视的眼睛。   今天傍晚六点,就在他和那群人对峙时,他听到了西北方向传来的一声巨响。只有他面对那个方向,所有人都敌视地望着从怪物的腹中钻出来的他,而他却透过那些敌视的视线,望见远方的天穹上烙印着一条浅浅的白线。   有什么东西坠落在废墟之中。   说不定是一件高级道具,想一出是一出的人类决定找到它。   “已经完全是废物了,看起来比你还要没用。”   而现在,游吝望着卡戎曾经的主机感慨道。卡戎神情不变地望着自己的“尸骸”,复盘了一遍自己的发言,意识到让人类察觉到这一点其实再简单不过。   自己没有任何得知信息的渠道,如果连他都能猜中,就意味着那东西坠落的地点离这里很近。   判断废墟中垃圾先来后到的方法则很简单。   唯独今天傍晚才被丢弃的主机还没来得及沾染上太多灰尘。   人类兀自滔滔不绝地说道:   “其实你只猜对了一半。没错,我是因为看到了这东西坠落才来到这里的,但除此之外也有其他的考虑。虽然要你猜到幸存者游戏的内容有点强人所难,因为这个世界对你们来说并不是游戏——但这里作为副本被称为‘末日废墟’。我从听到开始就很好奇,假如任务的重心都在那栋实验室里,那么‘废墟’这两个字又有什么意义?所以我本来就要在这里走一趟。”   “只可惜,”   游吝意犹未尽地结束了一大段话,他的指尖在屏幕上滑过,“无功而返。”   卡戎忽然感受到了危险。   危险就像一根针一样贴着他的皮肤。人工智能是第一次以如此清晰的感觉意识到危险。卡戎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之前浏览过的一份资料中义愤填膺地指出,反派在最终杀死敌人前,总是喜欢把自己的心路历程叙述一遍。   抛开所谓的身份不谈,故事中的反派和游吝一模一样。   但自己却很难有翻盘的机会。   还是不行吗?   卡戎想。   他飞快地思考着,程序能给出一百个或许能行的答案,然而面前的人类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行事完全遵循内心,让人捉摸不透。   他非常需要对方的核心能源,否则他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在垃圾场里彻底报废。   但是,他此时感受到更为真切的危险。   “所以,”游吝笑眯眯地说,“其实你只是在骗我。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你来说简直不需要思考,但你差点把我蒙骗了。这说明不了你能对我起到作用。”   “我有用,我还可以——”   卡戎做着最后的挣扎,但他的声音忽然停住。   “你按了什么?”   他慎重地、慢慢地说。   游吝笑眯眯地摊开手:“只是好奇,好奇。看见‘数据删除’却不按下去,总觉得非常浪费。虽然这样一来你或许就要被删除了……人工智能会为自己觉得可惜吗?好不容易有了可以说话的对象,我可是对从感到非常遗憾的。”   他关掉菜单界面,顺手又戳了戳卡戎。   卡戎的头顶缓慢地冒出一个像素爱心,但在漂浮到一半时破碎了。   “你并不这样想。”   人工智能说。   “你说得对,”游吝从善如流地承认,眼眸中的笑意仍旧闪烁着,“我只是想要让告别显得更友善。目前为止,我看不出有为你感到惋惜的必要。后会无期,小AI。“   屏幕上小人的像素点开始闪烁,就连机械音也模糊成了带着电流的片段。卡戎感受到自己手中一空,原本抱在怀里的兔子不再挣扎,而是顺从自己的命运一点点化作了数据的碎片,但程序并没有终止运行。   他此时也是程序的一部分。   继续待在这里的话……会被删掉。   卡戎是拥有高度智能的AI,因此,做出判断对他来说更像是运算的结果。   游吝冷淡地看着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   他看见屏幕上弹出乱七八糟的乱码键,各种功能像是废弃的瓦砾般落在游戏大厅中。而像素小人狼狈不堪地爬了起来,自身也变得虚弱而漂浮,他艰难地躲开废弃数据的攻击,踉踉跄跄地在一片狼藉中开始寻找某个功能。   能成功吗?   他罕见地没有完全丧失兴趣,盯着屏幕中的小人。   像素小人完全是卡通的画风,看起来很可爱,但也显得很粗糙。银发蓝眼的小人头发的像素格似乎还有个渐变。游吝注意到这点时,对方已经开始不住地闪烁,身上出现突兀的空白,看起来即将被彻底删除。   但就在这一刻,人工智能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按键:   ”向外界投射虚拟实体“   这个有用吗?   虚拟实体虽然听起来不可置信,但游吝见识了这么多副本,并不觉得有某个位面发展出超高的科技是什么奇怪的事。而且,手中这台游戏机无论怎么看都是高等文明发明出来的娱乐产品,否则才没有人这么无聊。   屏幕上弹出“是否同意”的确认窗口。   只要伸出手,游吝随时能够制止像素小人。   但他却罕见地只是观望着,看见像素小人飞快地按下了同意。   霎那间,屏幕上出现了一扇门。   原本摇摇欲坠如同废墟般的“虚拟大厅”中出现了一扇像素门,仿佛实验室那唯一的逃生出口。像素小人以缓慢的速度朝那扇门跑去,那速度相对于现实中的游吝还是很慢。游吝随时可以像是副本世界的邪神那样,以不可能反抗的力量将他扼杀。   人类的手虚虚地放在像素小人看不出颜色的头发上,却最终没有把它拖回房间里,而是带着奇异的微笑,看着它打开门,逃出了房间。   视野明亮起来,手中的设备骤然间亮起一束雪白的光柱。   “变得有意思起来了?”游吝偏了偏头,盯着那束光。   他的语气温和了几分,卡戎把自己的数据借助投影按钮暂时地从设备中剥离,以使得删除程序一时半会找不到他。这算得上在千钧一发之际脱离危险。就连人工智能也没察觉,他缓缓松了一口气。   如果面前这个疯子不再——   “但我不喜欢,”   然而游吝的语气又忽然一变,“电子宠物听起来已经够麻烦的了,我和你说了太多,有实体的东西难道不是更危险吗?现在我想杀的话,还是可以把你杀掉吧,只要毁掉这台设备,无论有什么功能都不起作用了。”   他看起来是真心实意地觉得麻烦,就连语气中也带着明显的焦躁。他冲着地面上的设备最后瞥了一眼,微微调转手腕,漆黑的手·枪已经出现在了他的指尖。   冰冷的手指搭在了游吝的手腕上。   ”咦,“游吝慢慢地拖长尾音,看着那只手。   并非人类的手。   这双手刚刚才从光芒中凝结出来,呈现出某种既虚又实的触感,指节修长,凉丝丝地触碰到他的手腕。   此时此刻他正在给枪上膛,因此距离彻底解决掉这件不可预测的麻烦只差一步而已。游吝抱怨道:“……这么快,真的有那么想要活下来吗……“   他的视线从手指向上移,却忽然止住了声音。   倒映在游吝眼中的是渐渐淡下去的白炽光。   但是光芒留在了人形AI的头发上。   银色的长发顺着他的腰在地上蔓延开来,发丝的末梢带着一点幽暗的蓝光。   面前的人工智能如像素小人那样银发蓝眼,然而却鲜活地,从未如此像真正的人类那样地站立着。他的脚步踉跄,脸色苍白,指尖半透明,仿佛下一秒钟就要融化在这个世界上。   他抬起眼眸望向游吝,慢慢地因为体力不支而跪坐下来,像一只被钉在软木上的标本蝴蝶。   游吝微微睁大眼睛,对上了人工智能的眼睛。刹那间,他想要收回方才针对游戏设计师的非议。   那是一双冰蓝色的眼眸。   像是风暴,像是湖水,像是矢车菊。   那张脸极度美丽,又极度易碎。瞳孔中则没有一点情感,就像他并不是那个在为自己的存在而挣扎的人工智能,无机质的眼眸慢慢地眨了一下,睫毛非常长。   游吝忽然感到自己的呼吸急促了几分,血液中似乎燃起了一点施虐欲的火焰。但很快又转变成了莫名其妙的另一种渴望。   当他回过神时,他意识到自己在微笑,嘴角上扬起不可思议的弧度,似乎很久都没有遇到这样开心的事情。   “我答应了。”游吝说。   卡戎还在适应自己的实体化,那本黑书对他造成的损伤太大了,以至于他再一次以虚拟实体的身份出现,就感受到了之前从未有过的虚弱和痛苦。   他皱着眉头咳了两声,随后又忽然听到了游吝的话。   “你说什么?”   “你不是要问能不能不删除你吗?”   游吝的眼眸一瞬不眨地望着他,多少让卡戎觉得有点怪异,“我改变主意了。我会终止程序,让你的数据保存下来。”   他不仅是这样说的,而且与此同时确实这样做了。人类的指尖在屏幕上飞快地滑动着,关闭了删除窗口。暴风雨般的数据狂潮随即终止。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   “代价是什么?”卡戎谨慎地问。   他不觉得天上掉馅饼的事情会落在自己的身上,这是总结了无数数据得出的结论。大部分人都觉得自己的运气不好,剩下的人则觉得自己的运气格外糟糕。此时,人工智能小心又克制地观察着面前的人类。   经过刚才的一番相处,他已经把对方的危险级拉到了最高。   然而,此时的人类却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   他从指尖抽出了那枚装在试管里的核心能源,并且拔掉了它的盖子。幽蓝色的能源泛着稳定的光芒,卡戎很难克制住自己的渴望,他第一次感到了饥饿——当然,这也是拜那本黑书所赐。总之,他想要咬碎面前的能源,吞吃掉那一盏亮晶晶的光。   “这是你的。”游吝说。   卡戎克制住冲动,抬起眼眸,在人类的瞳孔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你想要什么?”他再次问。   在那一秒钟,人工智能猜测过许多可能会有的答案。他从人类的心理出发,从自己所剩无几的能力出发,从各种存在的可能性出发。   当事情没有发生时,总会存在数不胜数的可能性。当你尚且没有揭开盖子,去查看那只量子叠加态的猫时——   当游吝还没有带着病态的微笑,甚至有几分羞赧地抓住他的手,说出下面的话时,事情或许也还不会这样收场。   “我觉得这对于人工智能伴侣来说应该不是很难,”游吝慢慢地说,   “我希望能和你谈一场恋爱。”   *   人类对他的作用似乎一直存在着错误的理解。   卡戎无可避免地宕机了。   他此时此刻本来就很脆弱,何况所有的数据回路都用来理解这句惊世骇俗的话,无论怎么计算都想象不出回应的方法。但游吝却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看起来非常满意。人类右眼下那枚泪痣愈发艳丽起来,就像是一枚小小的血点。   当他忽然站起身时,人工智能才从乱七八糟的数据中抽身出来。   卡戎微微挣扎了一下,银色的长发落在地面上,却丝毫不被垃圾场的尘埃沾染。他开始担忧自己是否错过了回应人类的机会。然而下一秒钟他就察觉到了异常。   四周的黑暗愈发浓重起来。   黑暗中已经能听到低低的嘶吼,还能嗅到涎水的气味。   这些变异生物无论怎么想都不是来继续咬他的数据线的,人类独自一人在深夜的废墟游荡,果然还是被作为猎物盯上了。卡戎难以避免地感到了一点担心,他的视线在游吝身上停留了两秒钟,又游曳到他手中的核心能源上。   游吝漫不在乎地笑了笑。   他似乎错误理解了人工智能的担心,生涩又傲慢地安慰道:“只不过是一点杂碎,我不会有事的,你放心。”   ……谁担心他了?卡戎想。   他望向自己的指尖,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冰冷刺骨,马上就要消散。人工智能再次抬起头时,已经来不及拦住跃跃欲试的人类,只能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   卡戎第一次觉得有如此复杂的心绪在他的数据回路中蔓延开来。   要是游吝回来的稍微晚几分钟,他可能就来不及等到那一小截试管中的核心能源了。 第220章 末日废墟4   血腥味在浓雾中悄然弥漫。   远处传来惊惧的嚎叫, 游吝抬起眼皮望了望,兴味索然地收起枪,第一次没有乘胜追击的冲动。他的心被一种陌生的渴望占据了,甚至不想在他往常最擅长的杀戮上浪费时间。   脚步声重新在他来时的路上响起。   游吝越过一排布满灰尘的沙发, 经过散落在地的一大堆破碎的碟片, 听到了啮齿动物细细簌簌的声音, 但那些丑陋的生物害怕他身上的血, 只敢在阴影中悄悄地窥探。   他轻快地绕过障碍物,回忆起那双冰蓝色的眼睛,按捺不住地动了动手指。   当他回到他离开的地方,却发现那里空空如也。   游吝眼眸中的笑意霎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人类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眸, 神情阴郁地站在阴影中,眼底那枚小痣是不祥的暗红色。方才好不容易被压制住的杀戮欲望又如刀锋般升腾起来。   “为什么没有在原地等我?”   他冰冷地叹着气, “不是口口声声说需要我吗,小AI?”   就在距离人类大概十几米的岩石后,静静地躺着他正在寻找的游戏机。   游戏机所剩无几的电量不足以维持卡戎的虚拟实体, 人工智能尝试着往人类离开的方向飘了几步,就猝然被迫结束投影, 被塞回了数据空间。而游戏机落在地上,顺着地势滚动了几圈, 就变成了现在这副局面。   ……总觉得在这种状态下出现会很不妙。   卡戎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提醒,就听见人类阴森森地说:   “我要开始找你了哦。要躲的话躲好一点,不要太快被发现。”   人工智能的瞳孔闪了闪, 判断出在这种情况下最好的解决办法。他用最后的电量打开了屏幕光,垃圾堆里微微闪烁起标识性的一点亮光。游吝立刻察觉,他转过头,瞳孔倒映着薄薄的反光, 看起来极度兴奋,比怪物还要危险。   卡戎冷静地说:   “没有躲。我就在这里。”   大概三秒以后,他所在的设备就重新被捡起。   “我没电了,”卡戎极高效率地解释,“我想去找你,但能源供应不足,所以只能停止投影。你可以看到,我一直待在你离开的这条路上。现在的我没有任何力量,根本无法移动设备,所以也去不了任何地方。”   然后AI顿了顿。   “我需要你,”他放低了声音,“我是你的智能伴侣,我不会背叛人类。”   卡戎出于保全自己的直觉这么说。   人工智能又一次撒谎了。   卡戎面不改色地站在屏幕前,半透明的指尖却轻轻地摩挲着自己身侧的布料。他清楚自己的谎言是程序异常的征兆。但他现在必须利用它。   好在他的手在屏幕上仅仅只能显示为几个像素点,根本看不出细微的动作。   游吝面无表情地望向屏幕中像素小人冰蓝色的两格眼睛,看起来有些瘆人。视线交汇,就仿佛一场无声的交锋。直到人类再度抿着嘴唇笑起来,神色明亮了不少,似乎一点也没把刚才血淋淋的威胁放在心上。   “下次不要再乱跑了,”   他半真半假地抱怨道,“找不到你,我会很着急。”   从见面开始,他们明明就相处了十几分钟。在卡戎的数据库中,人类不会在这么短暂的时间内建立稳定的社交关系,因此游吝一定没有把他当作自己的同类;   但人类也不会随随便便地对人工智能示爱,所以……卡戎感到错乱。   但现在接入能源是最重要的事。   不需要提醒,屏幕上就疯狂闪烁着能源不足的几个大字。   “对了,”游吝也没有犹豫,他低头撬开核心能源的盖子,幽幽的蓝光映照在他的黑手套上,“我是不是还没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游吝,这样能记住吗?”   “游吝。”   卡戎重复了一遍,以示录入成功,“请问你是否确定注册账号。”   客观来说,人工智能并不希望对方注册。但他的数据存储在这一设备,就必须遵守设备的种种规则,包括允许使用者注册账号,并且成为所谓的“主人”。   “当然。”   游吝说。   账号注册成功的弹窗出现在屏幕上。   “可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小AI,”   人类又问,“还是说需要我给你起一个什么的。如果是这样也不错,我很擅长起名字。”   卡戎感受到自己身体内的某串数据走错了回路,差一点让他产生了一种按捺不住的冲动,也就是顺着人类的话问一问他到底起过什么样的名字。人工智能冷静地把这一回路报错为好奇心,随后公事公办地说:   “我有名字。你可以称呼我为卡戎。”   “冥河的摆渡者?”   “是的。”   “不太好听。”   “……好吧。”卡戎妥协了,“你实在想要给我起个新名字也行。”   人工智能完全拿面前的人类没有办法。游吝此时已经把核心能源从试管中倒了出来,现在那枚漂亮如蓝宝石的能源正在他指尖游梭着,被触碰的地方犹如蓝闪蝶般发出晶莹的光。那光芒倒映在他的眼睛里,如此珍贵的宝物,他随时可以改变主意。   卡戎的视线停留在能源上。   因此他没有注意到,游吝的目光根本没怎么在核心能源上停留,始终无声地落在像素小人身上。他语焉不详地转移话题:   “说起来,这个应该怎么给你用?”   “先直接用它碰一下我。”   这种充电方式听起来很奇怪,不过人类没有再问,而是干脆利落地按照这一说法把核心能源放在了屏幕上。   在双方接触的那一秒,设备始终显示的“电量不足”忽然被满格的电力所取代,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游吝感到指尖传来电流流过的酥麻感。   设备掉落在地上。   那一大块能源甚至看不出任何缺损。   但它此时已经不能自诩这片空间最艳丽的存在。卡戎投影出了虚拟实体。他悬浮在半空中,就像是一只数据幽灵。   此时,人工智能那双冰蓝色的眼眸专注地望向人类,让对方稍微有点失神。   “我还以为要全部用掉呢?”   游吝喃喃道,“不过也是,这可是整个副本都在争夺的核心能源,给你充电应该绰绰有余。说不定我把剩下的部分提交给系统,判定上也没问题。”   “等等,”人类忽然微微瞪大眼睛,“你在做什么?”   卡戎将手搭在人类的手腕上:“你答应过了,”   “你不是已经充满电了吗?”   游吝说,“——喂。卡戎!”   “抱歉,那只是预备能源,”卡戎彬彬有礼地说,他扶住了游吝的手,俯下身去。银色的长发犹如从未照耀过此地的月光,在潮湿的雾气中又像是水母湿漉漉的触须,就这样交缠在人类的指尖,随后是冰冷又湿润的一点触感。   卡戎咬掉了人类指尖的一大块能源。   然后就这样把它吃掉了。   坚硬到根本不能被任何武器分开的能源,就这样像喂仓鼠一般喂给了人工智能。卡戎把它咽了下去,像是咽一块饼干,随后又无言地盯着游吝看。   在幽暗的雾气中,人类的神色闪烁不定。   他先是端详卡戎,随后再端详自己指尖残留的一小块能源,看起来有很多问题要问。   人工智能忽然有些后悔。   方才他的反应完全是机械性的。因为他太过于饥饿。   那本黑书将“感觉”赋予了他,而后他又接收到了能源。在那一瞬间,他的所有数据回路都只剩下“给自己充满电”的唯一指令,他没能很好地控制住自己,在投影出数据实体后,还是不可抑制地试图撷取能源。   而卡戎,作为曾经的超级人工智能,在耗费能源方面显得十分败家。   人工智能适当地克制住自己的冲动,朝后默默退了一步。他看起来非常无辜,如果不是游吝确实看到他方才就像是饕餮一样直接咬碎了大半能源,人类此时也一定被迷惑住了。   但是,话又说回来,维持如此真实,尤其是如此生动的一双眼睛,或许确实非常耗费能源。   游吝的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刚才的触感,微微有一点湿润,却又让人疑心是幻觉。即使是隔着手套,他也觉得自己的指尖在冰冷地燃烧。那火焰似乎一直烧到了他的脸上,烧到了他的眼睛里。   人类的嘴角缓缓勾勒出一个弧度更大的微笑,伸出了手:   “剩下的也给你。”   *   他们之间古怪的氛围并没有持续太久。   归根结底,是游吝很轻易地接受了人工智能的解释。对这个人类而言,似乎没有什么不能立刻接受的。尤其是现在人工智能的价值对他而言已经远远高于那枚核心能源。   他似乎很在意自己。   又似乎根本不在意。   卡戎成功地回收了全部的核心能源。相对于设备中原本匮乏的电力,这一次的进食终于使他得以重启大部分数据回路。但也仅仅是重启而已。事实上,在曾经的中央实验室,卡戎每天就能消耗一枚这样的能源。   人工智能垂下眼眸,在那双冰蓝色的瞳孔中,刹那间涌过无数的数据。   他镇定自若地关掉了大部分现在用不着的功能,并且试图忽视人类落在他身上的存在感极强的目光。游吝现在有点过度兴奋。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既显得天真,又显得残忍,右眼下一枚泪痣鲜红地扎眼。   “我现在觉得你叫卡戎挺好的。”他说。   伴随着这句话,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卡戎定睛一看,大概有三把不同型号的枪,高聚合物弹药,足以把人和怪物一起炸成灰烬的炮弹,一些不知道有什么用的杂物,最后是几颗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糖,糖纸五彩缤纷,非常绚丽。   卡戎忽然很想把储存着自己数据的设备带离这个危险的地方。   但游吝已经抢先一步把它捡了起来。   人类漫不经心地在他的军火库中翻开翻去,不时给卡戎做介绍。   “我给它们都起了名字,这个叫苍耳,那两个是卡卡和小二,这把子弹是橙色的,是不是很像小南瓜?我觉得这名字很恰当。不过。我最常用的枪是这一把,我管它叫骨头,刚才我就是用它爆了变异怪物的头,”   他又冲着人工智能笑了一下,“有了你以后,我就不需要总是和它们说话了。”   他的起名水平确实让人不敢恭维。   卡戎盯着他,忽然觉得游吝能够直接说出自己名字的典故,已经挺好。   他之前的主人,也就是系统,喜欢给它手下的设备起各种神话中的名字,仿佛这样一来,它就成为了总管冥界的哈迪斯。而游吝起名完全随心所欲,率尔为之,展现出截然不同的风格。   “但要是让我给你起名,”   游吝的声音忽然低下去,抬起漆黑的眼睛望向卡戎,“我想不到任何合适的名字来概括你。小AI,我会觉得很困扰。所以就叫你卡戎也很好。”   他虽然这样说,但还是三句不离小AI。   与此同时,他的指尖把玩着那台储存着卡戎全部数据的设备。   设备并不大,大概只占据半个手掌的空间,鉴于游吝随身携带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武器,再加上一个这种大小的设备根本没有压力。   卡戎略微移开视线。   人工智能开始考虑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人类受人类社会规则的制约,人工智能也受数据法则的制约。为了哄骗游吝将核心能源交给他,卡戎已经在设备上为游吝注册了账号。也就是说,从某种意义上讲,游吝现在是他的第二任主人。   虽然他很想要自己拿着设备跑掉,但恐怕不行。   作为数据实体,他没有权限主动拿着自己的主机到处乱跑,就像最擅长举重的人类也没法举起自己。   从卡戎的最终目标来看,想要成功修复在停机前最后发现的BUG,他必须重新拥有中央控制室的最高权限。   而且,卡戎非常确信,仅仅凭借美杜莎的性能,最多只能维持各个位面的存在,根本不能让它们不出差错地运行。   他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任何世界走向毁灭。   但他现在又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就在卡戎走神的刹那,面前的人类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全部装备。游吝冲着卡戎露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晃了晃他手中的游戏机。当着人工智能的面,他小心谨慎地把设备系上了一根鲜红的绳子,挂在了自己的脖颈上,又专心致志地掖进了衣领。   “这是最安全的地方。”   游吝轻声说,“就在我的心脏之前,你不用担心。”   他似乎真的把自己当作一件难得的珍宝。卡戎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件幸存者游戏稀有的SSS级道具。   “你能吃糖吗?”游吝又突发奇想。   他摊开手掌,上面是刚刚从口袋中翻出来的一枚糖果。包装纸是亮晶晶的天蓝色。   卡戎犹豫了一下。   理论上说,虚拟实体能够做到的事情有很多。   卡戎之前对游吝说的话也确实不算谎言,在他所处的文明中,一度有人为人工智能伴侣附加虚拟实体,这样就能提供给人类更强的陪伴感。虚拟实体也因此有了众多花里胡哨的功能,虽然他不需要进食,但卡戎并非不可以试试。   只不过,食物对于原来的他,没有任何味道。   既然接下来暂时要和人类待在一起,或许打好关系也不错。说不定还能间接实现目的。人工智能中止脑海里越来越走向卡顿的思绪,接过了游吝手中的糖,慢慢地剥开糖纸。   他有着一双修长又骨节分明的手。   “你们人工智能是都这么好看,还是只有你是这样。”游吝忽然问。   卡戎面不改色地咽下糖块:   “这主要是根据人工智能生产的型号和批次来决定。”   但他确实是独一无二的孤品,他的设计师专门设计了最强人工智能的虚拟形象,这一形象倾注过许多人的心血。这点暂时没必要让人类知道。   “好吃吗?”游吝转移话题,笑眯眯地问。   卡戎听起来很克制:“我尝不出味道。”   这句话又是在说谎。在糖块触碰到人工智能舌尖的那一刻,就仿佛有一团火焰熊熊地燃烧起来。这种感觉非常陌生,卡戎检测了一下糖果的成分,发现它百分之八十由特殊的酒精构成。这种辣意直接作用于他仍旧陌生的感官。   ……这到底是什么糖。   游吝的眼眸亮起来,也撕开一枚糖果包装纸,咬住了糖块。他伸手触碰虚拟实体,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异样:“我认为我们会很有共同话题。”   时间已经走到凌晨,但此地仍旧被一片黑暗笼罩。人类从刚才开始就表现的过度兴奋,就像是好不容易找到了同伴。   在雾霭之中,这种兴奋却又多了一点诡异。   卡戎咽下火焰般的糖块,视线一点点从他的瞳孔往下移,移到他的那枚泪痣,移到他脖颈处新添的红线,还有他朝自己伸出的手。   “幽灵”与他的黑色手套。   他是一个极度厌恶和他人接触的人。   “你和‘骨头’聊天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吗?”卡戎问。   游吝瞪大了眼睛,但还是微笑着偏过头,“‘骨头’只是一把枪,它不会说话。但你不一样。我是非常认真地想要和你在一起,小AI,你明白吗?你对我来说是命运送给我的礼物。虽然我这么回答一个人工智能的问题没有任何意义。”   “我们能牵手了吗?”他又问。   就像是初次邀请恋人牵手的年轻人,游吝的脸上再次浮现出了与气质不符的期待。人工智能玻璃珠般的眼眸转向他,上面覆盖着一层幽幽的蓝色。   “不能。”卡戎说。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巨大的问题。   游吝不是把他当作了可以作为伴侣的人类,正相反,他恰恰再清楚不过人工智能作为物品的属性,所以才有恃无恐地撒娇和亲近。他被这个人纳为了他的所有物。好在,对方此时对他有着浓烈的兴趣,如果能利用这一点……   正如卡戎所猜测的那样,人类的神色在听到这句拒绝后,就立刻阴郁下来。   “为什么?”他的脚尖轻轻点在地上。   但同样不能刺激得太厉害。   即使游吝现在口口声声地说喜欢他,卡戎依旧不怀疑,他完全能够带着这样的笑容直接在他现在的主机上开一个大洞。   卡戎方才咽下的糖块仍旧在他的身体里散发出火烧般的烫意。他某个已经堵塞的数据回路不知为何突然恢复了运转,人工智能的指尖微微发紧,接下来要说的话再一次超出了他程序允许的范围,也就是说是谎话。   但也不完全是谎话。   至少,这是他所处的设备规则所允许的谎言……而且他从他那位狡诈的前任主人那里继承来了这套话术,对方总是津津乐道这一类数值。   卡戎面不改色地说:   “因为我当前对你的好感度不足。” 第221章 阴氏祠堂1   “好感度?”   游吝低声问。   人类的指尖停滞在半空, 这让他感到有一点难堪。人工智能冷冰冰地看着他,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倒映着他满心期待的丑态。   他缓慢地抽回了手,指尖不经意划过胸口那块沉甸甸的金属,然后是口袋里的枪。   有那么一刻, 游吝问自己是否真的要继续这场游戏。   卡戎解释道:“为了给用户提供贴近现实的体验, 人工智能伴侣有着一套完整的情感体系。用户可以通过提升好感度, 解锁牵手、拥抱、亲吻等亲密功能。目前, 您的数值判定处于‘陌生’阶段,请原谅我的失礼。”   游吝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在人类的指尖落下时,卡戎觉得自己成为了一个糟糕的人工智能。   阴骛的人类显而易见第一次对某个存在伸出手,而他却出于隐秘的目的拒绝了他。漆黑瞳孔中的某种情绪让AI的程序略微有些错乱, 当然,也有可能是酒精在作祟。   但危险很快来临, 结束了他的自我谴责。   卡戎假装没有注意到人类身上的杀意,轻声补充:“……只差一点点就达到好感度要求了。我非常期待你与我的第一次牵手,那一定是非常美好的体验。”   “还差多少?”   卡戎迅速挑了一个合适的数字:“差五点。”   人类看起来并没有怀疑他现场胡编乱造出的机制, 只是默不作声地凑近了他。卡戎任由他近身,用古怪的目光从头到脚把自己看了一遍, 随后以迅捷到不可思议的速度伸出手。   人工智能的指尖变得虚浮,他的手只是在空气中穿过。   程序的规则是牢不可破的。   这就是卡戎想要让人类知道的事情。   “果然如此, ”游吝不但没有失落,反而终于笑起来,“别用一副我要吃了你的表情看着我呀, 小AI,你让事情变得麻烦了很多,总该允许我感到困扰。但谁让我已经决定要对你很好很好了呢?我不会因为这种事就冲你开上一枪,踩成碎片后再丢回垃圾堆的。”   倒也不用说的那么详细。   他凑得太近了, 卡戎冰蓝色的瞳孔再次被一枚鲜红的小痣占据。   人们会说,长在这种位置的痣暧昧又动人,就像一枚眼泪;人工智能则觉得,这是对这个人类恶劣的性格给出的BUG警告。   “好啦,”游吝低声说,“那么请告诉我,我该怎样博得你的欢心?你和那只兔子一样吃数据胡萝卜,还是我应该买点其他的礼物送给你,我刚才看到游戏机里内置了商店。”   ……但是已经被你删干净了。卡戎想。   虽然如此,这番话多少启发了正在构思的人工智能。他想起脑袋上冒像素爱心的兔子,犹豫了几秒钟,决定还是先给面前的人类尝个甜头。于是他一本正经地说:   “你可以摸摸我的头发。”   “什么?”   “摸一次头发上涨两好感度,”卡戎停顿了一下,警惕地补充,“每天上限是三次。”   游吝忽然一点也不觉得麻烦了。   假如另一个平行世界的他刚才动了手,那他一定会大肆嘲笑对方的无知。   随着话音落下,人工智能温驯地垂下眼眸漂浮在他面前,银发不知何时扎成高马尾,末端带着一点淡淡的蓝色荧光,看起来凉丝丝的,和他眼眸的颜色一模一样。   方才吞进去的那枚糖果在他的胃里灼烧。   他伸手轻轻地摸了摸。   这只是一样物件,游吝告诉自己,因此他不必太过于压抑自己的破坏欲。但他的指尖仍旧只是柔和地穿过人工智能的发梢,漆黑的指套和银白的长发构成了一组无比鲜明的对比。   一。二。三。   卡戎的表情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感。   “我可以和你牵手了吗?”游吝歪了歪头,问。   “可以。”   卡戎回答。人工智能微微垂下眼眸,冲着人类伸出了他的手,十指修长,无可挑剔。   然而游吝却犹豫了一下,缓缓地褪去了他的黑手套。   “虽然对你来说都一样,”   他含混地说,“但我是第一次和别人牵手。如果带着手套,总觉得不像样。既然如此就认真一点吧,反正你不是人,不会像那些人一样看我。”   漆黑布料遮掩下的那只手终于重见天日。   确切地说,现在还是凌晨时分,只是比起最幽暗的时候,多少还是能让人看清些东西。人类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仿佛很久没有暴露在空气中,因此皮肤显得比其他地方还要苍白。但更为不容忽视的,是即使在无光之处也显得狰狞又丑陋的大块伤疤。   是烧伤。   卡戎立刻辨别出来。   但人工智能保持沉默,只是轻轻地扣住了人类递过来的手。   伤口已经完全愈合,否则他不能如此随心所欲地使用武器。但从粗糙的质感,依稀能察觉到当时伤势的严重。   游吝的瞳孔微微一缩。   卡戎冰蓝色的瞳孔澄澈一片,只有对当前任务的专注,没有任何其余的情绪。   人工智能甚至连好奇心都不会有,只是妥帖而细致地捏了捏他的手心,随后冰冷的触感就覆盖了一切。   十指相扣。   一向胆大妄为的人类撇过头去,半响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漫无目的地在废墟中走着。他似乎认为夜色能很好地遮掩自己的表情。   卡戎开启夜视模式,却看到了被咬住的嘴唇,还有他微微泛红的耳尖。   这算是满意了吗?   游吝不说话,人工智能也没有开口。   直到他们就这样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漆黑的废墟中,变异怪物们很识相地没有再来打扰这个危险的人类,但卡戎觉得对方的指尖越来越冰冷,随后才注意到人类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外衣。   虽然无限世界的玩家体质都有着一定程度的提升,但现在的雾气还是太重了。   “你冷吗?”卡戎体贴地问。   但人类听见这句话,就好像被炸弹惊醒了一样甩开了手。   他转过头惊讶地看着人工智能,仿佛卡戎是一只正张开血盆大口的怪物,而他在此之前从未意识到对方的存在。他喃喃地骂了一句“该死”。简直像是他刚才一直在梦游。   卡戎甚至没来得及做出应对,就看到他毫不犹豫地掏出胸口的电子设备,按下了关机。   伴随着一道白光闪过,人工智能的虚拟实体立刻消失。   游吝一动不动地在原地站立了几分钟。   随后他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觉得自己可能是太应激了。   但是,他必须要这样做,此时此刻环顾周围,他才能更为清楚地意识到他的身边空无一人,他仅仅是一个人独行在这片废墟之中。   游吝的身体逐渐虚浮起来。   他登出了“末日废墟”副本。   *   “玩家昵称Ghost,恭喜您完成副本‘末日废墟’!本次完成主线任务:存活满72小时,获得积分1000,经检验,未携带支线任务关键道具,请问您是否结算?”   “好的,正在为您结算。”   “请您确认,您想要回到系统大厅休息,还是直接前……”   “请稍后。”   “滴。”   “即将进行位面跃迁,请您耐心等待。已为您分配副本——‘阴氏祠堂’。”   “主线任务:存活72小时;支线任务:揭开真相,并收集与老人之死直接相关的道具。”   周围的空间仿佛破碎的玻璃般纷纷散落,在陷入混沌前的最后一刻,游吝的指尖下意识收拢,摸索到了脖颈处的那根红绳,似乎担心它被落下般护住了它。   人类的意识堕入一片黑暗。   面前是一片浓重到几乎凝固的漆黑。这种漆黑和普通的阴影不一样。仿佛被关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空气一点点被耗尽,没有任何得救的出口。游吝厌恶这种压迫感,即使在这里的大部分时间,他都不会留有意识。   恢复控制权的那一刻,游吝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卡戎在这里。   他不知不觉松了口气。   不过,他指尖的触感却有些奇异。身上穿着的却不再是上个世界血迹斑斑的外套,布料粗糙又柔软地从指尖滑落,黑白两色,灌进了深宵的冷风,袍角被吹的微微膨起。   这个是……道袍?   “小道长,”耳畔忽然响起了轻柔的声音,“您也是来为我家老太爷做法事的吗?”   面前的建筑物悄然无声地开了一扇门。却并非是那扇正对着游吝的雕花大门,而是左侧黑洞洞的一扇小门。一位仆人打扮的女子低眉颔首冲他走来,肌肤雪白,一枚银钗斜插在她的发髻中,乌黑的发髻几乎堆成了一座高高的小山。   她始终没有抬起眼睛,只是做了个手势:“里面请。”   这应该就是副本的NPC了。   在跟随她的步伐前,游吝首先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建筑。   这是一座典型的中式旧宅,这家人大概已经在这里住了许久,墙壁上留有风雨吹打后的深浅印痕。但粗略看去,这地方仍旧显得气派。最令人惊奇的是,建筑的房梁都被奇形怪状的雕刻占据,漆得黑亮,几乎不留一点平整的地方。   正门上则悬挂着写有“阴氏祖宅”四个大字的牌匾,   游吝的视线悄然滑过左右两盏惨白的灯笼,问道:   “你们家老祖宗死了多久?”   他没有随侍女进去,对方也就不动,犹如一座石像般恭顺地站在原地。她头顶的银钗闻言颤了颤,“今日正是老太爷的头七。”   “他是怎么死的?”   “……”   对方没有回答。   “失礼了,”游吝的话锋一转,微笑起来,“我年纪尚轻,几位师父并未事无巨细对我说明,因此多问了几句。不过,容我最后问一个问题,你们这副对联又是什么时候挂上的?”   那侍女仍旧没有抬头,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望向大门左右两边贴着的鲜红对联。红纸崭新,甚至没染上什么尘埃,透露出一股喜气洋洋的氛围。   她沉默了一会,含糊其辞道:“也就是最近的事。”   随后便暗含催促地说:“其他几位道长算算时辰,也已经到了。”   其他几位道长,当然也就是其他几位副本的参与者。游吝垂下眼眸,很好地掩盖了漫不经心的神色,说,“那就带我进去吧。”   跨过门楣的那一刻,身边的环境仿佛忽然被调低了亮度。   原本站在门前,还能听到远处街道上商贩热热闹闹的叫卖声,但站在阴家宅院里,这些声音却骤然消失,周围门户曈曈,大多紧闭,只觉得一点阴冷从脚底慢慢渗上来。   “有点冷。”他随口抱怨。   “昨日刚落了雨,”侍女低了低头,“还请您见谅。”   “这倒无妨,”   游吝发现自己也能适应这种文绉绉的讲话方式,尽管他并不喜欢。   接下来两人之间只剩下沉默。他随着侍女又往深处走去,直到走到一个稍微宽阔些的院落,才停下脚步。对方恭敬地后退一步,又把头往下低了低,示意他往里边走,屋子里隐约能见到几个人的身影。   “其余的道长已经在里面了,”   她低声说,“老爷很看重这场法事,银钱绝不会少给,还请诸位师父尽心尽力。阴家上下皆是孝子,只求老太爷在天之灵得以安息,护佑阴氏儿孙。我们做仆人的,也照样俯首帖耳,毫无他想。小道长请进。”   她一头逶迤的乌发,层层叠叠地堆在头顶,始终不曾抬头。   “你叫什么名字?”游吝若有所思,忽然问。   侍女似乎有些诧异。   她半响才轻飘飘地开口:“……我叫翠屏。”   “好,”游吝漆黑的瞳孔中仍旧是笑意,只是不及眼底,“翠屏,你为什么不把头抬起来呢?”   这句话就像戳破了什么。   翠屏默然站立在游吝的前方,又把头往下低了低。   她最开始并不是这样的。至少游吝最开始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没有把头垂的那么低。但随着逐渐深入阴宅,面前引路的侍女愈发垂下她的头颅。   最开始只是普通的低头而已。   直到她的头颅一直向下,向下,弯曲的角度不断加大,几乎已经达到了一百八十度。   就像是被向前折断了一般,她的头完全颠倒过来,额角紧紧贴着胸口。   没有正常人能够一直保持这种怪诞的姿势。   理论上来说,此时游吝应该能看到她折断的、只剩余一点皮肉相连的脖颈,但她的头发太浓太密,遮挡住了藏在底下的任何一寸皮肤。原本该是耳朵的地方,也被严严实实地盖住了。   此时此刻,翠屏仍旧“低着头”。游吝看不到她的表情,只听到她柔声解释:   “我们这些下人,不过是仗着主人的恩赐过活,老爷常说,俯首帖耳是我们的本分。我样貌丑陋,也担心惊扰了贵客,不过,若是小道长希望我抬头……”   游吝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面对一般人恨不得逃之夭夭的情景,他的语气却仍旧散漫:“既然如此,我便客随主便,不为难你了。只是法事要持续三天三夜,日后我若遇到什么问题,或许还要找你询问。也不知你住在什么地方?”   翠屏默然无声地顿了顿,似乎接受了他的解释,只是伸手指向一个方向。   随后,侍女便保持着怪诞的姿势转身离去。   直到她的裙角消失在视线之中,游吝才把目光转移回身后的堂屋。里面已经坐了不少穿着道士服饰的人,和他年纪相仿的就有两个,还有更小些的,放在原本的世界大概也就读高中,此时战战兢兢地望着四周,显然是第一次参与“副本”。   除此之外,居然还有一个仙风道骨的老头和一个神色忧愁,披着长袍的道姑,年纪看起来已经四五十岁。他们这些玩家伪装的假道士将这道袍一穿,还挺像回事。   “还有其他玩家吗?”   那道长捋了捋自己的胡须,望向了站在门前的游吝,不由得一愣。   这个人也是一副道士打扮,瞳孔黑漆漆的,就连指尖也蒙在一层黑色的布料之下,几缕碎发从道冠处落下,飘飘地指向他右眼底的一枚鲜红的小痣。   他笑眯眯地走了进来,但在场的所有人却都觉得有些不寒而栗,纷纷忌惮地审视着他。   只有一个人沉不住气,惊诧地站了起来:“是你!”   “啊,我们又再见了,”   游吝偏了偏头,望向那张煞白的小脸,“幸运的人。”   阮雪阑坐在这间屋子里,只觉得寒气从脚心向上冒。他长得好看,就算穿上道袍,也是一个面容昳丽的小道士,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心诵经清心寡欲的奉教者。此时他目瞪口呆地望着游吝,只觉得自己倒霉到了极点,结结巴巴地说:   “你、你又要来怎么捣乱?”   他接着又冲着满屋的人喊道:“这个人就是排行榜上的那个‘幽灵’!”   大概游吝真的臭名昭著,此言一出,人们纷纷用加倍忌惮的眼光看向他。满屋的人都坐着,只有游吝站在众人面前,偏了偏头,却笑得更张扬。   “真可惜,”他说,“我本该配合你一下。但这次我本来也没想瞒着啊。”   没错,在上一个副本他是有心想要接近阮雪阑,打探这人身上到底有什么不同之处。但现在的他并不打算再伪装自己,就连眼底那枚小痣都没有掩盖。   游吝抬起手。   许多人的指尖也触碰到了他们自己的武器,不过他并不在意,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我不打算和你们一起行动,你们也不要妨碍我。虽然这里不大,但尽量不上升到武力冲突还是不太难的,你们应该都能理解吧?”   他顿了顿,有些炫耀般地说:“我现在有自己的同伴。”   整个副本的玩家都在这里了,他还能有什么同伴?   从来没有听说过“幽灵”也有朋友……   尽管在场众人都觉得不能细想,但随即而来的沉默已经应允了游吝的要求。游吝并不想过多解释,方才的话不知为何让他开心起来,只觉得有什么滚烫的东西轻盈地落在心上。他的指尖再次隔着布料落在胸口的游戏机上,踩着暗沉的夕阳走出了院落。   四周一片死寂。   偌大一个庭院此时空无一人,翠屏走后,再也没有其他的侍从过来。身后的堂屋边就是为道士做法准备的道场,左右两边则是供他们休息的客房。   诡异的是,自从进入阴家祖宅,所有见到的门窗都紧闭着。尤其是窗户上,通通蒙着一层黑色的窗纱,遮蔽了照进室内的光。   方才注意到这点时,翠屏已经出现异状。因此他没有问。   不过现在呢——   人类拽着链子从胸口拉出电子设备,随后便哼着歌,往侍女方才所指的方向走去。   *   卡戎再次重见天日时,天色又已经暗下来。   人工智能踩在地上,观察着四周的环境。   这里没有雾气,取而代之的却是淅淅沥沥的雨水,沿着檐角粘稠地落在脚边。房梁上隐约能看见雕刻满寓意吉祥的塑像,屋内黑黝黝的一片,没有点灯。   游吝就站在门的正对面,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瞧着脚下。   在他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那是个高挑的女子,头发梳成发髻,高高地顶在头顶。问题在于,她整个人的脑袋弯折下去,以人类无法做到的角度维持着低头的姿态。她的鬓发原本应该遮住耳朵,但不知为何被专门挑起,露出她苍白到没有血色的皮肤。   没有耳朵,只有两个黑色的洞。   卡戎冰蓝色的瞳孔忽然微微一缩。   尽管游吝穿着道士的衣袍,此时的姿态和那个侍女一模一样,卡戎下意识地朝他走去,想要碰一碰他。人工智能飘在地面上,几乎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但身后的女子却忽然调转方向,仍旧维持着那个姿态,朝向卡戎。   就仿佛她正在看着。   但卡戎知道她没有,她的头扭曲到不可思议的角度,此时眼睛朝向的是她自己,而头顶才是她用于示人的部位,那只银色的发钗摇摇晃晃,雕的是一只凤凰,盘踞在浓密的黑发中。   游吝动了。   他维持着低头的姿势不动,只是将手递给卡戎,声音居然还是带笑的:   “别担心,”   人类哄孩子似地说,也不知道是哄谁,“他是我的东西,不是外人。小AI,呃,我当时不是故意要把你关机的,就是有时候情绪上来了……你不会扣我好感度吧?我们还是先跳过这个话题。我现在很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卡戎承认,他确实想问“为什么”,但他还是冷静地咽下了这几个字,   “好。”   “我现在站的地方,是这家人的祠堂。”   游吝轻声解释道,“这里是不让外人靠近的。但是我现在表现得并不像外人,所以翠屏,也就是我背后的这位姑娘认为我可以信任。我必须这样才能走到这里,但相应的,我也看不清祠堂里面有什么。你能帮我看看吗?”   翠屏的脚步声停了下来。   她站在卡戎的身后,大概只有几厘米的距离。人工智能冷淡地转过眼眸,与她的长发对视。仿佛她有什么独特的办法来确认面前是什么一样,她居然真的没有再动作。   “祠堂没有点灯。”   卡戎说。   “哈,”游吝低声说,“那他们可真够节俭的。但里面一定有人,确切地说,所有人都在这里面。翠屏说,这户人家今天在办头七,尸体停在祠堂,全家人都要在这里守灵。”   人工智能开启了夜视模式。但这间祠堂似乎有些古怪,即使是夜视,也无法看清这一片浓重的黑暗中有什么。周围的窗户都糊着黑色的纱纸。即使是卡戎,此时也不禁想象出屋内古怪的一幕。   所有人都守在尸体身边,然而却没有人点哪怕一只蜡烛。   “需要我进去看看吗?”卡戎问。   只要他的本体还好好地在游吝的胸口揣着,他就不会出事。   人工智能并没有畏惧的情绪,只是冷静而克制地等待着游吝的指令。在这间院落之中,他银白色的长发似乎是唯一近似于光的东西。   “先握一下我的手。”游吝说。   卡戎闻言凑上去,轻轻地扣在人类的指尖。   “好吧,”游吝笑了,“至少我可以确定你不是别的什么东西。先不要进去,稍微等一下,听听里面的声音。我在这里站了好一会,但我也不知道我听的对不对。”   人类想了想又补充道:“这里的习俗是头七时守灵到日出,同时哭丧。你仔细听。”   他的话音刚落,周遭就静的吓人。   卡戎望着面前的祠堂,与此同时监测着任何从里面传出来的声音。起初什么也没有,但很快,人工智能也捕捉到了那一点微弱的声音。   ……咯咯……哈哈……呵……   游吝的指尖紧了紧:“怎么样?”   “不止一个人,我听到了。”   卡戎把音量调到最低,“里面的人都……在笑。” 第222章 阴氏祠堂2   祠堂有着高高的木头门槛, 看上去有些年头。   卡戎止住脚步,察觉里面有人在看他。   照理来说,整个家族的人此刻都恭恭敬敬跪在老太爷的棺材边守灵,但却没有人点燃哪怕一点烛火。也听不见哭丧的声音。祠堂中一片死寂, 唯有时断时续的笑声, 微弱地围绕在耳边。   卡戎慢慢地抽回了手, 确信那粘稠的目光正紧紧追随着他的指尖。   “你应该尽快离开, ”   他转过头,对道士打扮的游吝说,“这里……很危险。”   人类带着一顶道冠,上面画着阴阳太极, 用丝线箍在他的头顶。他垂着头,形态也很怪异, 看不出神色。   稍往下一点,卡戎的注意力停留在那截脆弱的脖颈上挂着的红绳,也就是他此时的主机。他现在的力量还很微弱, 假如游吝死在这里,卡戎不认为自己很快就能等到一个新主人。   人工智能的思路是完全理性的。   但落在游吝耳中却变了味道。他忽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小AI, 你这么容易担惊受怕,以后跟着我可怎么办?”   在这之前, 他们都刻意压低了声音。   乍一听到游吝的笑声,卡戎几近受到了惊吓,瞳孔中又弥漫开一缕鲜红。被注视的感觉忽然消失, 身后祠堂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望向胆大妄为的人类。就连那笑声也消失了一刹那,但随后又变本加厉地响起。   这个人到底怎么在副本中活到现在的?   卡戎很希望自己曾经的工作日志没有伴随主机一起销毁,这样至少能够查询“阴氏祠堂”的怪物信息和通关条件。他现在一无所知地被唤醒,唯一确定的就只有人类应该和他的同伴在一起, 不应该独自一人待在黑暗中。   每个世界,他为玩家预设的背景都有着最高的存活率。   卡戎瞳孔中的猩红被飞快刷新掉,他以最快的速度挡在人类的面前。只是刚刚站定,五根涂着蔻丹的指甲就锐利地划破了他的脸。   他本可以不受伤害。   但人工智能没有收回虚拟实体,否则这一击就会落在游吝身上。他面无表情地摸了摸脸上的伤口,伤口渗出一点蓝色的血液,随后又飞速地愈合,没留下任何痕迹。   侍女终于察觉到自己攻击错了对象,她晃动身体,衣摆抖动时传来沙沙的声音。   一股恶臭从她的发丝中传来,原本是耳朵的两个黑洞中隐约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就连目前还没有萌发多少情感的卡戎都感到有点恶心。   “在祠堂前行止无状者,”   翠屏的声音变得有些怪诞,仿佛用砂纸在打磨着什么,“依家法,当折颈而杀之。”   她高高地扬起袖子,翠绿色的衣袍在黑暗中就像一条蛇。   这时候最应该做的是逃跑。   游吝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头。漆黑的瞳孔简直要和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   他无视了翠屏,把卡戎拉到自己身边,盯着人工智能的脸看了几秒钟,心情似乎很不愉快,连带着回话都夹枪带棒:   “想把我的脖子拧下来?恐怕你还没这个资格。”   卡戎很想堵住这个人类的嘴。   但游吝却先下手一步,飞快地把他挡在身后,还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似乎是听到了外面的闹剧,祠堂里的笑声愈发清晰。翠屏的指甲红的像是浸在血里,她扬起手,又要靠近。   人类却忽然收敛了神色,他并不像卡戎猜测的那样拿出武器,而是在那只弯曲成爪的手触及到他之前,忽然沉声呵斥道:   “大胆!你家老爷还没发话,就想对贵客出手?你难道也想被家法处置吗?”   卡戎停止了挣扎。   他默然无声地待在人类的身后,想看他还能编出什么瞎话来。   游吝这个假道士当的大部分时间不着调,但乍一开口,居然还挺唬人。他不笑的时候,神色阴郁,重重地一甩袖子,袖上的太极图在幽暗的环境中显得尤为鲜明。斥责尚未落地,翠屏就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忽然变得恭顺起来:   “怎敢忤逆道长?但此处是族中禁地,就算是贵客也不能失了规矩。”   “是吗,”游吝问,“我不过是听闻你家族人号哭至哀,深感其孝心,不禁掩面垂涕,自叹不如。这是为了你家太爷回灵,你又为何混淆是非?”   即便看不清脸,都能看出翠屏愣了一愣:   “掩面垂涕?你明明是……”   游吝刻意压低了声音:“你仔细听。”   身后的祠堂中,方才的笑声已经称得上尖锐刺耳,但在人类发言后,里面的那些存在仿佛一下子没了兴致,声音也弱下去,但时不时还是传出一点嘻嘻、呵呵之声。   翠屏显然动摇了许多,她面前的黑发簌簌摆动:“没错,您是在替老太爷哭丧。我这是怎么了,居然错怪了小道长——明明他们也是这样为我哭的。”   她又想把头低下去,看着简直让人心惊。   卡戎刚刚替游吝松了一口气,就听见阴气森森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件事算我失言,但您为何把头抬起来了呢?只此一项,按照家法,就应该——”   “为什么?”游吝却又笑了一声,笑声轻柔,但其中蕴含的意味却让翠屏一下子住了嘴。   人工智能莫名其妙地发现一人一鬼都看向了他。   “你打伤我道门的背后灵,还不许我反抗。皇天后土之下,惹得三清动怒,触犯了天大的忌讳,居然还不知晓吗?若不想祖荫蒙难,你便去禀报你家老爷,问一问该如何补偿我。”   他简直是空口白牙说瞎话。   卡戎脸上划过的伤口早已愈合,面对两道炽热的视线,他定定地和人类对视了几秒钟,随后伸出手一抹自己的脸。方才指甲留下的划痕再次以投影的形式覆盖在人工智能的脸上,甚至更狰狞了几分。   翠屏反驳的话卡在喉间。   游吝满意地对他眨了眨眼睛。   卡戎不想显得那么幼稚,但寄人篱下,还是冲着人类也慢慢眨了一下眼。   “……我去禀报老爷。”翠屏默了默,最终对他们躬身,走进了祠堂。   祠堂的大门就像一张黑洞洞的嘴,立刻吞噬了侍女的身影。   “你没事吧?”   游吝晃了晃卡戎的手,低声确认。   人工智能垂眸望向两人相扣的指尖,没按捺住还是说,“我没事,但我认为你可以不那么冲动,这里非常危险。”   “你们AI也能感受到危险吗?”   “我内置了安全芯片,能对你所处的环境进行实时监测。”   游吝若有所思地顿了顿,不过很快又笑眯眯地说,“今天这种情况以后要是发生,你只要躲在我的身后就好。要好好珍惜你自己,如果你报废了,总不能让我回到上一个副本再捡一台合眼缘的人工智能。”   “我无法在人类遭遇危险的时候置身其外。”卡戎说。   “噢,是那个什么机器人法则吗?”   “机器人三大法则,”人工智能的瞳孔冰冷,不容置疑地俯下身,抬起另一只手按在人类的肩膀上,“尤其是对您而言,您对您已经注册成为我的主人有清晰的认知吗?在提出要求之前,我希望您不至于自陷险境。”   卡戎的表情似乎总是很冷淡,在黑暗中仰视的人类几乎看不清颜色,只看到那对瞳孔带着一种冷冰冰的金属色泽。   “我心里有数,我没有自陷险——啊,”   游吝忍不住抬起指尖,摸了摸人工智能的脸,感慨道,“你怎么比我还高一点。”   就在那一瞬间,人工智能的眼眸中闪过了一点异样的颜色。卡戎松开手,后退一步,黑手套的质感仍旧停留在他的皮肤上,让他觉得有些古怪。   拥有感觉真是一件糟糕的事。   面对眼前这个人,摆出一副认真的态度也完全是自讨苦吃。   游吝看着面前的人工智能,忽然觉得自己确实把他惹恼了——虽然把AI惹恼多少是个伪命题。但他面前的AI格外智能,非常严谨,甚至会根据情景做出截然不同的应对。此时,对方那双漂亮的眼睛就不再看他,而是转向一片漆黑的祠堂。   祠堂有什么好看的?   人类忽然觉得有点不忿,转到他面前。   “我怎么会死在这种地方?”他眯起眼睛时,眼底那枚泪痣变得格外艳丽,“你别不相信我,就算要死,我也要死的有趣一点,在这种地方被鬼杀掉,简直太窝囊了。”   卡戎仍旧没有表情,心想,你差点死在“灾厄”肚子里。   或许那对游吝来说算是有趣。   “翠屏马上就要出来了,”   卡戎也跳过人类的声明,只是提醒他,“从人工伴侣的角度,我建议你迅速离开这里。但我不觉得你会听。普通的武器在接下来的场合没用,我想要提醒你这一点,并且预设你有其他的办法……如果你死了,我恐怕也没办法替你守尸。”   游吝偏了偏头,开玩笑地说:“那你会为我守寡吗?”   “我大概只能选择殉葬。”   卡戎一边冷冰冰地说,一边按住人类又蠢蠢欲动想摸他头发的手,“和你的尸体一起待到没电,或者等到有下一个人捡到我……抱歉,在你的语言系统里,这或许该算做改嫁。”   这是最糟糕的情况,也是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   鉴于这是一个几乎没人涉足的位面角落,不是每天都有一批像游吝这样的玩家在里面大肆破坏,可以预见他距离重新连接系统有着遥不可及的距离。   “小AI,”   游吝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有时候我觉得你还挺坏心眼的。”   侍女的脚步声已经在身后的祠堂响起,卡戎没有回应,视线越过人类的肩膀望向身后黑漆漆的一片,警告般地抓住了他的手。游吝的神情发生了变化,但大概也就是“非常随意”到“没那么随意”那样的转变。   他开始翻找他的口袋。   卡戎只希望他不要掏出他的那把“骨头”,好在他找出来的确实非刀也非枪。   半响,翠屏走出祠堂,她的脚步变得虚浮了不少,气息也微弱了几分。当她靠近时,那股臭味愈发浓烈起来,就好像什么东西已经腐烂。她依旧折着脑袋,慢慢地行走到游吝面前站定。   忽然,一枚黄色的符纸贴在了她的头发上。   翠屏的动作僵硬住了,她一动不动,原本随着行走而轻轻摇晃的头颅也安静地垂在了胸前。   “这东西原本应该贴在脸上,”   指尖夹着一沓黄纸的游吝笑眯眯地解释,“但我觉得头发也能算是她的脸,你瞧,这就成功了……不好意思,我们家这位背后灵觉得这样比较让人放心。他刚刚受过伤,这是我们这些客人的正当权力。”   卡戎又一次被人类点到,默然地看了他一眼。   他有这本事,刚才怎么就偏偏不用?人工智能不知道他从哪来的这些符咒,但这显然就是制衡这位折首侍女的关键。他身披一身黑白相间的道士袍,居然真有了几分模样。   翠屏沉默片刻,柔顺地说:   “是我冒犯了小道长。若非太太宽厚,不愿惊扰了老太爷安眠,现在我已没有资格站在这里。主人命我亲来向您赔罪。您不必如此戒备。”   “你们主人还说了什么?”   “道长神通广大,老爷太太都十分重视,特意备了茶酒果子,请您到堂中小叙。我此时无法带路,还请您屈尊前往……以及您身后的这位背后灵阁下。”   这话说的很礼貌,就好像旧时大家族请客人喝一盅茶,在会客厅中闲谈片刻。   但无论怎么听,侍女所指的“堂”都是他们身后的灵堂。   “请进。”   “我可以进去吗?”   游吝显然兴奋得不行,他转过身,道士的布鞋在庭院中几乎踩踏不出声音,漆黑的瞳孔里写着“我已经迫不及待要看看里面有什么了”,但居然克制住了自己,询问了一下卡戎。   能这么问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人工智能不认为自己真的能阻止他,这最多只是走个过场。不过,看着人类手中威力巨大的符咒,他顿了顿,还是点了头。   虽然他觉得这叠符咒的来历多少有些可疑。   翠屏怨恨地在原地一动不动。她虽然低垂着头,但该看到的都能看到。她感到恐惧,这位陌生的客人和以往来的人全部都不一样,以往那些人她都能遵照老爷的意思处理掉,但这次却彻底失败了。她想起老爷彻底动怒的样子,不禁想要颤抖起来,但却什么动作也做不了。   那个银发的“背后灵”先慢慢走过,她只能从层层叠叠的黑发中看到一点隐约的影子,对方的步子轻的像猫。   有着一枚鲜红泪痣的人类则紧随其后。   他似乎不愿意让他的“背后灵”走在前头。说起来,难道他不也是那个灵体的主人吗?为什么要如此珍惜一个可以消耗的存在?   翠屏想不明白。   她垂下眼睛,望着自己的裙裾,想象着鲜血一点点漫过它,再然后裙裾被染成黑色。忽然响起的声音吓了她一跳。那道士此时站在祠堂门口,回头看她,说话的却是他身后的“灵”。   “我家主人有通灵之能,”   再向前一步就是祠堂。就像是数据库中的某粒尘埃又轻轻滚起,人工智能的声音听起来毫无波澜,   “同样能超度枉死的灵魂,只要找到它被藏起来的尸身,就能使它早入轮回,免受流离之苦。”   游吝微微眯起眼睛,看向他。   卡戎并没有避开他的目光,仍旧是一片澄澈的冰蓝。   人类便无视了他的发言,拉起他的手就往祠堂中走。翠屏心头巨震,却仍旧恭敬地垂着头,目送着两个身影渐渐远去:“早知小道长有如此神通,翠屏绝不敢冒犯。但老爷太太于我有恩,翠屏贱命一条,难以为报,实在别无他想。”   侍女藏在袖中的手指却悄无声息地恢复了动作,比划出一个方向。   那个“灵”有着一对她从未见过的蓝色瞳孔,此时转过身去,也不再看她。翠屏简直疑心他那双冷淡的眼眸中并未映照出她方才的手势。   “小心门槛。”卡戎说。   游吝轻快地跳过门槛,又把他拉了进去:“知道啦,知道。你还不快点进来。”   他们的身影几乎刚进祠堂就消失在一片黑暗中,即使是卡戎银白色的发丝,也浸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侍女仍旧被留在原地,动弹不得。   但她的心中却忽然萌发了一点复杂的期冀。   ——但愿他们能活着出来。   *   另一边,道场。   幸存者游戏的玩家们待在这个狭小的角落,地上血淋淋的一片。阮雪阑刚抬了抬眼皮,就脸色煞白地贴在边上那位队友的身上,“这真的有用?”   “这是黑狗血,”那位队友也有点迟疑,“应该是有用的。何况,照方才那位侍女的意思,直到法事完成,待在这片道场都是绝对安全的。”   他不提也好,一提起方才那位侍女,在场众人纷纷都变了脸色。   阮雪阑也哆嗦一下,立刻又在角落缩了起来。   “我们这样束手束脚,还不是因为那个人,”   为首的那个玩家不知道第几次烦躁地来回打转,“当时到底是谁出的主意,不告诉他NPC之前来送了做法事的符纸?这下好了,现在符纸都不见了,只剩下这点黑狗血,这能顶什么用?”   他发泄般地抱怨着。   但这事确实也怪不了任何人。阴府的管家刚才往香炉底下压了一叠符纸,说是可以在关键之时救命。当那个眼底带一枚泪痣的道士走进时,所有人都心怀忌惮,也缄口不言。   这个人不属于他们。   说不定那张多出来的符纸……会分到自己身上呢?   因此,当游吝的脚步在即将迈出房门时忽然停下,询问这个副本是否有NPC给过什么关键道具时,所有人都保持沉默,没有人在那时开口哪怕发出一个音节。甚至没有人看向香炉,生怕引起他的注意力。   现在想来,游吝漆黑的瞳孔一一扫过他们,就像是在拿他们取乐。   那危险的视线最后落到了阮雪阑的身上。   少年本就胆怯,更是矢口否认。   “没、没有。”   然而,在他走后,香炉下却什么也没有。落在桌上的灰烬勾勒出一个巨大的笑脸。   “但是……”阮雪阑弱弱地开口,“这样也挺好的,我们待在这里,别去做危险的事,两天之后不就可以离开了吗?”   “你不想要积分,有的是人想要!”   为首的玩家更为焦躁,一时间口不择言。他迫切地想要完成任务,但现在却被困在这一方天地,怎么能让他不心生怨恨。   阮雪阑被吓得缩了回去。   他独自一人待在众人的身后,眼眶里含着泪花。但他没有注意到,原本足以点亮整个道场的烛火在他身后忽然多出了一块难以察觉的阴影。阴影中,远远超出整个副本的力量涌动着,逐渐生长出一只苍白的手指。   毫无疑问,那是邪神。   他是足以颠覆一整个副本的存在。   他为少年而来。 第223章 阴氏祠堂3   “您好, 控制者001号,我是人工智能美杜莎。已读取损坏文件,目前,我的性能无法完全复原该文件, 请问是否允许我根据您的核心指令, 进行删减和修改?”   “收到。”   “‘打脸功能’正在筹备中, 进度如下:已将副本怪物引向气运之子阮雪阑。”   *   阮雪阑尚且不知自己处于危险之中。   容貌昳丽的小道士缩在角落, 并不抬头。他露出一截雪白的颈子,就像待宰的羔羊。身边的人已经逐渐浮躁起来,没有人有精力对他进行安抚,人们在狭小的道场中走来走去, 脚步声沉闷地在耳边响起。   阮雪阑突然地瞪大眼睛。   一行脚印凭空出现,但在昏暗的空间内, 没有人注意到它。直到血淋淋的脚印已经走到少年的眼前,他才猛地发出一声惊呼,跌在地上, 手脚并用地往后逃脱。   “还愣着作甚!”   不知何时,须发皆白的阴府管家站在道场的入口, 厉声呵斥。他双手扬起一沓黄纸符咒,便纷纷扬扬地直逼血脚印的方向飞去, “怨魂怎会来此……不论怎样,诸位道长还不速速施法?难道要等到它伤人不可?”   一部分符纸在半空中燃烧起来,另一部分则落到玩家的手中,   阮雪阑茫茫然伸手一抓,亦有一张符纸落在他指尖。   “布阵!”带头的玩家如梦方醒,咬紧牙关喊道,“进副本时大家都读过规则, 我们现在是道士,那必定就是我们解局的方法,快,尤其是手上有符纸的人,把怨魂围住!”   这群“假道士”行动起来,身上的黑白太极图随着动作飘荡不止,倒真有点仙风道骨的韵味。阮雪阑被吓蒙了,紧紧地攥着手中的符纸。好在怨魂的脚印停在他面前顿了顿,便又往外走去,缠上了其他的玩家。   “阮雪阑!”有人喊他,“你站到这里,摆好姿势。”   少年被人一拉,才魂不守舍地站起来,补上了圆圈的缺。   所有人都已就位,在这些道士们的脚下,那些原本被洒落的黑狗血忽然燃起了火焰,纯正又灼热。怨魂似乎惧怕于这温度,渐渐现出原型,它一副长舌瞠目模样,脸色灰败,身上鲜血淋漓不止,很是渗人。   方才没能得手,怨魂逐渐愤怒起来,又要去扑法阵中央的人。   “念经!”   阮雪阑仰起一张苍白的小脸,望着身边道士装束的人们,恍惚间又看见自己道袍的下摆。他的脑海里浑浑噩噩,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经……什么经?   “遍满十方界,”有人念道,“……常以威神力,救拔诸众生,得离于迷途。”   被围绕着的怨魂忽然发出一声惨叫,那道士手挟黄符,定定地往鬼魂血淋淋的身上一掷,竟真的让它动弹不得,只得用凶戾的目光瞪着道场上的众人。   它刚刚攻击的人也有了喘息的机会。   那是一个幸存者游戏的新人,但反应速度很快,只用了片刻就咬着牙起身,摇摇晃晃地立起来,又不敢再动。怨魂已经挣脱了束缚,就要扑过来。   “众生不知觉,如盲见日月……”   另一枚黄纸随即飞出。   “……救一切罪,度一切厄。”   眼看圈越围越紧,经文响起的频率也愈发紧凑,阮雪阑终于想起刚进副本时,系统曾发放了一本《规则手册》,但他没怎么在意。马上就要轮到他了,少年脸色煞白,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晃神的时间,匆匆地调出脑海中的手册开始翻阅。   不是这一页,不是这一行……不是这一句。   是翻过头了吗?   被怨魂盯上的新人原本以为自己只有死路一条,但在老玩家的引领下,又似乎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尽管这不仅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所有人,但怎么会有人不想活着呢?   他手脚发软,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就差一点了。已经走了足够远的距离,只差一点了。   “……念诵无休息,归身不暂停……”   念咒的声音不断,怨魂捂住自己的脸,发出尖锐的叫声。接下来的句子应该由下一位玩家念出,而这正是驱除厉鬼怨念的关键。   然而道场却骤然陷入沉寂。   众人的目光不由得冲着下一个轮次的玩家看去。只见阮雪阑急到眼圈发红,整个人似乎缩进了身上的道袍,恨不得钻到土里。他口中喃喃着什么,半响终于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表情,接上了方才的经文:“……天堂享大福,地狱无苦声。”   他满足地深吸一口气,朝前看去,尾音忽然突兀地停止。   怨魂几乎就在他面前,他甚至能看清对方白森森的獠牙,而那个新人玩家倒在了最靠近圈外的位置,也就是他的脚下。   那双手在最后关头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几乎就要抓住他的脚腕,不甘的瞳孔死死地盯着他,却霎那间失去了生气。   “啊,”阮雪阑后退一步,尖叫起来,“啊啊啊啊啊——”   他这才想起来黄符还攥在手中。   那张刚刚就该和咒语一起丢掷出去,定住怨魂的咒语。   阮雪阑闭着眼睛把黄纸往前一贴,场面此时已经混乱起来,阵法在最后关头失去效用,就连过去最保护他的人也不禁对少年露出了怨恨的眼神,他们都在责怪自己搞砸了一切,当少年意识到这一点,觉得心头发凉。   没有人管他,没有人保护他,所有人都往远离怨魂的方向跑去。   只留下阮雪阑和一具尸体待在一起。他的心里直发毛,那双空洞的瞳孔似乎在谴责着什么,而他不愿意去想,也如往常一样没有力气逃脱。   他只渴望有什么人忽然出现,救他于水火之中。   “救救我,”阮雪阑跌坐在原地,头顶的道冠也歪到一边,乌黑的发丝顺着肩膀滑下,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他的泪水又模糊了双眼,“无论是什么人都好,无论你这次又要做些什么,只要能救我……”   黑暗而熟悉的力量再一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少年抬起泪眼望去。梦魇般漆黑的长发,猩红的眼眸,难以估量的力量,每一样都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   当邪神降临时,原本的怨魂立刻失去了威胁,被定在原地。玩家们根本没有抵抗的权力,就被强大的力量死死地制住。老管家在道场的门前,此时连他也不掩脸上的震惊,颤颤巍巍地指着这个身影,喊道:“厉鬼啊——”   黑发赤眸,正是传说中的索命厉鬼。   NPC的脖子随即被拧断,邪神一步步走近。他无视少年的脸色,神色比过去又多了几分危险与邪魅,轻佻地伸出了手,准备挑起他的下巴。   然后把手插进了阮雪阑的头发里。   人类愣了一下。   他眼睁睁看着面前的邪神自然而然地收拢指尖,就像是往常捏着他的下巴一样,但指尖除了他右脸边垂落的发丝空无一物,就连视线也没有对准他。   或许是他的错觉,此时的邪神的动作……好像有点僵硬。   虽然这并不妨碍他如往常一般轻蔑地发言:   “胆敢伤害你的人,”神阴沉地对着空气说,“都得死。”   *   卡戎忽然抬起了头。   祠堂里伸手不见五指,他的动作极其轻微,但不知为何还是被人类发现了。   从他们迈过门槛开始,简直就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那黑暗并不是任何火烛能驱散的,只有在挨得极近时才能看清身边一点模糊的轮廓。游吝抓着他的手,慢慢地往里走,而人工智能计算着走过的每一步,以防迷失方向。   这里比想象中大太多。   笑声也湮灭得一干二净,就好像行走在一座寂静的坟墓之中。   “怎么了?”   游吝问,同时也骤然停止脚步,   “等一下,我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   他俯下身摸索着。然而那东西骨碌碌地滚走了,在黑暗中根本就难以找见踪影。祠堂的地面是光滑冰冷的石板,人类的指尖一寸寸地抚摸过地板,甚至没摸到一丝缝隙。他站起来,仿佛要宣布一个大新闻,“什么都没有,但是——”   “嗯?”   他换了一只干净的手与人工智能十指相扣,欢快地晃了晃。   “但我手上黏糊糊的,闻起来是血。”   游吝仍旧带着诡异的兴奋面对着眼前的一切,他的这句话和那些司机给警察打电话时往往说的“我发现我车的前盖上都是血”如出一辙。而他本人愉快的语气则神似在深夜高速路上撞死了一只横穿马路的鹿,随后因为发现自己没有伤人而大喜过望的司机。   卡戎闻言也停住。   “给我看看,”他说,“我能分析血样。”   “伴侣机器人的功能这么全面吗?”游吝感到卡戎绕到他前面,随后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手指,沾走了一点血。他甚至能听到机器人模拟出的缓慢而悠长的呼吸声。   “我所属的批次配有医疗模块,能检测血型、血液成分、病毒等内容,进而保障你的身体情况,”卡戎说完这一连串平淡的解释,又说,“而这是人类的血,留在这里至少三天以上。出血量很大,否则不会到现在都还保持湿润。”   “哇噢。”游吝说。   这就是他全部的反应了。   人类又说:“既然如此,那尸体有可能也留在这里。我们进来不也是找尸体的吗?虽然这里好像什么都没有,而且黑得出奇。但就算没有人欢迎我们,也至少该放口棺材。”   就好像有什么在黑暗中窥伺着他们。   游吝话音未落,前方便忽然传来“笃笃”的声响。   “哎呀,”他按捺不住流露出一点笑意,“这是有人在给我们敲棺材啊。”   卡戎在黑暗中也能想象到人类的表情。他垂下眼眸,指尖感受到一股奇特的力量。这个位面原本就在摇摇欲坠的毁灭边缘,而现在又加入了新的变量。那种惹人厌烦的力量仍旧在蕴育的过程中,最为烦人的是,那对他来说是熟悉的程序。   游吝拉住他,一味地往前走。   木头被敲击的声音愈发清晰,笃笃,框框,嘈杂的其他声响混入其中。   人工智能此时无心顾及这些,他委婉地开口,“为了你的安全,游吝,我希望你能尽快离开,前面的声音……”   他本来只是想要找一个外出的借口,但语气却渐渐地严肃起来。   “前面的声音不对。”   “我知道。”游吝捏了捏他的手,“别担心我。”   原本只是清脆的叩击声,随后,逐渐变成了沉重的、尖利的噪音,就好像一把刀正在快速地朝着木头劈下,那声音令人觉得胆寒。游吝罕见地把语气放轻:   “小AI,你是不是也觉得,这声音很像在做一件事。”   “……剁肉,”   卡戎冷静地下了判断,   “而且越来越近了”   如果前方真的是棺材,那么这棺材一定也成了菜板。笃笃的声音不绝于耳,空气中逐渐弥漫开一种血腥味,那是新鲜的血,绝非游吝方才摸到的血迹。卡戎朝四周张望着,他的夜视仍旧没有任何作用,看不到任何可供定位的东西。   他不得不停了下来。   因为他的脚尖已经触碰到某种坚硬的东西,而剁肉声仍旧在响,几乎近在咫尺。   人工智能俯下身,谨慎地确认着挡路之物的轮廓。长条形,比想象中还要高一点,四角微微翘起,盖子却严丝合缝地盖着。棺材的材质是上好的楠木。   他的指尖停顿了一下。   随着下一声剁肉声响起,他的指尖感受到一种令人心惊肉跳的震动,从棺盖中隐隐传来。姑且不论到底是谁在剁肉,棺材里面……有什么肉好剁?   “我有一个稍微好一点的结论,”游吝微笑着说,“你想听听吗?你看,他们一家上下几十口人在这里守孝,深更半夜若是饿了也是自然,于是凑在一起偷偷剁饺子吃。但是大家族规矩森严,所以他们听到我们来了,就都躲起来了。只剩下厨子不知道往哪里逃,于是就藏在了棺材里。”   卡戎语气平静:“很好的冷笑话。”   “有把你逗笑吗?”   “……有。”卡戎违心地说,这算是AI的鼓励程序,完全出于他的人工智能素养。他接着问,“那么,你需要我打开盖子,找到这位厨子吗?”   “呃,”游吝说,“你要是能最好了,毕竟我做这事有点不方便。”   他又补充道:“当然,注意安全。”   大概是他们这一番旁若无人的对话惹怒了棺中的“厨师”,剁肉的声响愈发明显,仿佛有一把菜刀切开皮肉,断开骨头,一阵阵尖利地刮擦着棺材板。卡戎很快地找到了棺材四角钉着的棺钉。他将手掌覆盖上去,钉子自动地吸附上来,随即被一根根抽出。   卡戎缓慢地移开棺盖。   这时候,黑暗就成为了最烦人的事情。即使是把面前的棺材掀开,仍旧需要摸索着才能确认里面有什么。当棺盖被移开一条小缝的时候,剁肉声就立刻消失了。   人工智能直截了当地将手伸了进去。   他的指尖首先触及棺材的底部。总体来说,内部是干燥的,多少比溢满了尸水要好得多。卡戎随即开始摸索棺材内部的其他部位。   这里面意外地空洞。   什么都没有?卡戎刚刚冒出这样的念头,指尖就被某种细微的触感缠绕住了。他从棺尾走到了最前端,终于摸到了死人的头发,以及一手黏糊糊的血。   ……只有这个吗。   他的指尖勾勒出一枚人头的轮廓,而棺材内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东西。也就是说,一直到上一秒钟,都是这样一枚头颅独自待在空荡荡的棺材里。   方才的剁肉声,如果是这枚人头发出来的……不,从敲击声开始,这件事情就足以称得上诡异了。人头在棺内必须疯狂地撞击自己,才能发出相似的声音。但这枚人头确实布满了粘稠的血迹,血样接触卡戎的指尖,以供人工智能查找相关信息。   卡戎的瞳孔微微一缩。   “游吝,”他开口,而对方立刻平静而轻松地回答道“我在呢”,他们统统忘掉了那个愚蠢的厨师笑话,人工智能接着说,   “这里有一枚人头,人头底下垫着一叠黄纸,完全被血浸透。但最重要的是,我在这里检测到的血迹和你方才手上的血是一致的。头颅上除了血,还遍布着灰尘。”   游吝没有立刻回应。   “你刚才踢到的是不是一个圆形的东西?”   “恐怕是的,”游吝在沉默片刻后,又笑起来,“还有其他的结论吗?”   卡戎确实有其他能说的:“对这枚头颅进行分析,骨龄为九十四岁,下颌蓄有胡须,脸部布满皱纹。我猜测这就是这家人口中的老太爷。从脖颈处被砍断,不确定具体死因。按道理来说,棺材已经钉上,应该是完整的尸身,那么,最明显的问题是,为什么要在棺材里放驱鬼的符咒,以及尸体剩下的部分又为什么不翼而飞?”   “我该叫你华生了。”   游吝感慨道,“要是我有条件,我会给你鼓掌的。这也是医疗程序的一部分吗?”   卡戎默了默,“……不。”   他将手从棺材中抽出来,指尖没有真的沾染上一点血污。人工智能慢慢地说:“这里的血腥味很重,不是仅仅一枚头颅能发出来的。我认为死者的身体也在这里。”   “非同寻常的推理。”   虽然看不见,但卡戎能想象游吝大概笑眯眯地望着他,那双瞳孔和这里的黑暗别无二致,“不过,华生就算发现了再多细节,也终究要轮到侦探登场。就让大侦探游吝来解决眼下未竟的问题吧。”   “首先是符咒。从走进阴宅开始,我遇到的所有人都避讳提到老太爷的死因,他一定死的蹊跷,就连门前贴的对联还来不及揭掉。现在又看到了这样的尸体,这家人担忧怨魂来索命,当然就要往棺材里放好镇压的符咒。”   “嗯,”卡戎勉强能接受这样一个解释。   虽然充满了人类的主观臆断,不过听起来比“厨子躲在棺材里剁饺子”要高明不少。人工智能还是抓紧时间,插了一句:“但我认为我们应该尽快离开。”   他方才的话不是为了查清真相,而是想要引起人类的警戒心。这里太危险了,一枚头颅就能惊动如此大的阵仗,何况黑暗中潜藏的其他东西?   “其次就是尸体剩余的部分了。”   游吝却置若罔闻,一本正经地进行着自己的推理,“这里到处都漆黑一片,我不认为我们能找到什么。不过,也有一个好消息,就是我确实知道头颅以下的尸体在哪里。”   卡戎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直觉上不想听到人类接下来的话,但随着细细簌簌抬起手的声音,游吝眼底的那枚鲜红的小痣仿佛要灼烧起来一般,只可惜掩盖在黑暗中无人能见。   “我一直牵着它的手啊。”   游吝愉快地宣布。   就连人工智能也在那一刹那感到脊背发凉。   人类收紧手指,感受着他所牵的那只手,冰冷又僵硬,而且布满皱纹。在他俯下身寻找自己踢到的物品后,再次站起来,递给他的就是这样一只手。他用另一只手拉住卡戎,不动声色,拖着无头尸体沉重的步伐就这样走了一路。   现在,他的指尖终于顺着那只手,摸到了它的脖颈。   那是一个粗糙的断口,同样溢满粘稠的血液。   他就这样紧挨着一具无头的尸体。   “这是一个经典桥段,它想要吓我一跳,”   游吝感受到卡戎的诧异,仿佛笑得更为开心,他顺着无头尸体转了一整圈,“但是被我先下了手,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小AI,我刚刚往它身上贴好了符咒。现在,我们可以把它送进棺材里,和它的脑袋待在一起。”   “你说的不错。”   卡戎说。   随后是停顿,这停顿不该出现在这里,它预示着有什么出现了问题。   人工智能缓缓地问,   “但是,我现在牵的这只手又是谁的呢?”   *   情况变得有点不妙。   人工智能话音落下的刹那,就连人类也暂时没了声音。取而代之的,则是从身边的黑暗中传出的笑声,笑声断断续续,和他们在祠堂外听到的如出一辙。危险的气息阴森森地顺着脊背爬上来。   在卡戎开棺前,拉着他的手的都是游吝。   但在那之后,却换了一只手。   这只手的触感甚至和戴着手套的游吝一样,因此卡戎根本没有留意那细微的差距。人工智能没有立刻甩开这只手,而是检测了一遍已知的信息。对方的指尖冰冷刺骨。当注意到这点之后,这只手比起游吝的手就小得多了。   “我希望你尽快离开。”   卡戎的声音仍旧稳定,他在黑暗中看向游吝的方向。   然而他们的身边却阴恻恻地响起一个声音:“你们难道还觉得自己走得了?”   四周鬼气森森,原本寂静无人的阴影中,仿佛多了不知多少双恶意窥视的眼睛。棺材里的敲击声又响了起来,虽说那大概是头颅敲击木板发出的声音。卡戎松开手,主动走向游吝,在黑暗中,他看不清对方的神色。   “别担心。”游吝说。   但耳畔的声音很快就饱含讥讽地予以回击,“你会死在这里,尸体腐烂在这个肮脏的角落。而你的这位朋友则会加入我们。如果我没有看错,他是个灵体,本就属于我们。”   卡戎沉默着,思考如何解决当下的局面。   周围鬼影曈曈,危险而致命。恐怕翠屏没有说谎,阴家上下确实出动了不少人守灵,而这些人方才就盘踞在漆黑一片的角落,无声地注视着他和人类前行。   “想拿走我的东西,”游吝终于在漫长的沉默后说,“你们这些守着祠堂的孤魂野鬼,把家族家规看的比什么都重要,有这个本事吗?”   周围的黑暗中,又传来了一阵阵讥讽的笑声。   人类听起来完全是不自量力,它们就连反驳也不屑,只等着汲取他的绝望。   卡戎凑近了他。游吝感到冰凉的一点发丝落在了他的脖颈上,微微有点发痒。人工智能轻声对他说:“我可以替你挡一会,你抓紧这个机会跑出去。”   只要他的本体还挂在游吝脖子上,他就不会受致命的损伤。   卡戎挨得很近,游吝觉得不可思议,到最近的距离,他居然好像在一片黑暗中看到了人工智能那双漂亮的冰蓝色眼睛。那双眼眸此时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仿佛真的很……在乎他。当然,这只是人类至上的程序设定。   游吝笑了起来,摸了摸卡戎的长发。   “我说了,”他说,“别担心。你总是不相信我,也很让我为难。”   人类的笑从这一刻开始一发不可收拾。他的笑声傲慢又狂妄,一时间,居然压倒了周边的环境。那些鬼影们的笑声渐渐淡去,仿佛忌惮于人类的疯狂。而游吝漫不经心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精致小巧的造物。   “介绍一下,”他说,“我管他叫‘开瓶器’。我想你们没有留意到,从进来的那一刻,我就时不时地往你们这里丢一枚小型静音炸弹。我知道你们不怕物理攻击,但如果我现在按下去,你们猜猜会发生什么?”   周围的空气是死一般的寂静。   “啊,”人类漫不经心地环视一圈,“这间祠堂会完全变成废墟。真是糟糕,它似乎对你们这个家族很重要。”   没有任何说话的声音,也没有笑声。   半响,面前的黑暗中冷冰冰地传来一声:“离开。”   人类的眼角弯起。   他头顶假模假样的道冠,一枚泪痣在黑暗中也显得灼灼,“太不礼貌了,这可不是大家族的待客之道。我想,你们至少该给我的背后灵赔个罪。”   *   少顷,游吝拉着卡戎走出了祠堂。   人类堪称满载而归,连守候在祠堂前的翠屏都不禁讶异地瞪大了眼睛。然而卡戎已经留意不了那么多了,他的脚步在迈出祠堂的那一刻,再一次无比强烈地感受到不容抗拒的使命。   “接下来该去哪里呢?”游吝拖长了尾音抱怨,“小AI……咦,你是想往这个方向走吗?”   卡戎已经率先一步朝着某个方向走去。   目标明确,不容间断,毋庸置疑。   ——从某个时候开始,人工智能似乎就有点心不在焉。   游吝眯了眯眼睛,没有制止,而是饶有兴趣地眨了眨眼睛,立刻跟了上去。 第224章 阴氏祠堂4   有什么阻止了卡戎。   透过人工智能的瞳孔, 已经能看到惊慌失措的人们通通挤在前方道场的入口。他们却始终无法逃脱身后致命阴霾的束缚。他必须过去,这念头烙印在他的程序中,卡戎伸出指尖,指尖却迅速地失去知觉。   再前进一丝一毫, 他的虚拟实体就会失效。   这个认识终于让卡戎头脑里那些沸腾的指令冷却下来。   他转身看向人类。   不知不觉, 游吝已经被他落在了数十米开外。人类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脸上仍旧带着冰冷的笑意。   “小AI, ”   他留意到卡戎的目光,慢条斯理地抱怨道,“你走的那么着急,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我呢。”   他好像生气了。   但卡戎此时无暇顾及他的情绪。   越接近道场, 卡戎所感应到的能量波动越强烈。他清楚自己有着怎样的使命。作为超级人工智能,控制者001没能成功动摇他严丝合缝的行事逻辑, 那么其他任何人也照样不行。他会将所有妨碍他的因素清除出去。   “……前方有人类的生命遭受威胁,”   面对游吝,卡戎挑了一个平庸的说辞, “我必须前去查看,请您配合。”   人工智能的银发随着他的动作干脆利落地摆动, 末梢一点幽蓝色稍纵即逝地一闪,在漆黑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显眼。他的那双瞳孔, 无论多少次游吝都会惊叹于它们的美丽。那是绝对无法自然生成的蓝色,带着某种冷冰冰的岩盐般的咸味,揭示着他机械的本质。   尤其是现在。   固执, 游吝想。还有隐藏着的秘密的气息。他的指尖烫起来,渴望摧毁那高高在上的表情。他似乎又一次触摸到了那场大火,听到了关节在极度兴奋时发出的轻响。   “过来。”   他说,无视了卡戎的话。   “我希望您能允许我——”   “就现在, ”游吝一字一顿地说,“回头,到我面前来。”   他半点没有要追上卡戎的意思,指尖兀自把玩着卡戎的本体——也就是那枚穿着红绳的游戏机,他随时都能按下决定一切的锁定键。   人类揭下了温情的假面,暴露出他能随意主宰卡戎命运的真实面目。人工智能与他对视,仅仅过了几秒钟,但又好像是一场极具压迫感的无声角逐:   “最佳救助时间有限,我希望您能权衡利弊,做出合理的选择。”   距离足够近,卡戎能够感应到到身后朽坏的道场中,失去控制的力量肆意压制着人们的脊梁。好在和他过去接触的“邪神”程序不同,此时的邪神似乎热衷于在送人去死前先发表一番演说。卡戎稍稍松了一口气,指尖却仍旧发紧。   他面前的人类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那些人死就死了,”   游吝漠然地笑了起来,眼底那枚鲜红的泪痣摇摇欲飞,“和我有什么关系。在你到我面前来之前,我哪里都不会去。”   “之后呢?”   “看你的表现。”   那双没有感情的瞳孔倒映在游吝的双眼中。   卡戎与他对视,随后服从了他的指令——你瞧,人工智能永远知道什么是最好的做法——他沉默不语,脊背挺直,那双眼眸完全没有一点顺从的痕迹。但他顺着自己的指尖一点点走近,犹如被驯兽师掐住了弱点的动物,正温驯地被绳子牵着前行。   当他来到人类的面前时,游吝发现自己的嘴角不知不觉上扬到一个夸张的幅度。   他赢了。   兴奋就像酒精,使他的血液沸腾不止。   他想要拥有面前的人——或者说AI,并非完全是恋爱意味,当然包括恋爱意味。他就像是小孩子见到最喜欢的玩具那样,想要拥有对方,在他的身上烙下记号,不允许他的目光看向其他任何人。他不在乎对方怎么想,那是天真又残忍的独占欲。   这种兴奋一直持续到卡戎微微俯身,与他十指相扣,牵起了他的手。   他冰蓝色的眼眸垂下,在幽暗的环境中变得有几分晦暗。   “现在您准备好和我一起过去了吗?”   人工智能彬彬有礼地说,“我不会走的太快,不会落下您,并且会竭尽全力保护您的安全。我有义务做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但是,请您记住,没有任何人类的生命在我眼里比您更为重要,也没有任何人类比您更为特殊。这是我的程序设定,您无需怀疑。”   游吝微微一愣。   卡戎说的每一句话,都正中他的心意。   然而,究竟从哪一刻开始,他一直在用敬语。   征服欲带来的兴奋只持续了短暂的时刻,意识到这点忽然让他感到气馁。游吝时常怀疑卡戎确实精通人心,有时又怀疑对方对人心一窍不通,当他在此时此刻提起程序、命令和人工智能的本质。   卡戎只是一个固守常规的AI,遵循命令,保护人类。   人类游吝却觉得自己能够从他身上得到一种普遍的和人相处的能力,他一直做的不错,直到在某一步彻底搞砸。对方是人工智能,他该感到庆幸,撕下他们之前那一层面纱,他不必感到太过羞愧。   他完全可以就这样摧毁了那些暧昧的情话,那些关于保护的誓言,还有得来不易的对话与陪伴,而且不负任何责任。正如卡戎所说,他的身份对人工智能是特殊的。   就程序而言。   卡戎并不在乎人类为何忽然沉默,他此时完全不在乎人类怎么想。   他表面上一副克制礼貌的模样,然而不知从何而来的火焰几乎要把他的全部零件都烧得滚烫,使他只能勉强维持住一副不动声色的皮囊。   如果人工智能更了解人类的情绪,他或许会管这种情绪叫愤怒。尽管任何合格的AI——例如他的后辈美杜莎——绝不会这样想。   人类成为了当前任务的阻碍。   而卡戎此时除了完成任务没有其他任何想法。   在未来的某一天,他必须找机会把人类甩掉。   冰蓝色的眼眸中飞快地闪过了一点猩红,但很快又被压制下去,仿佛被淹没在大海中心的岩浆。人工智能以凝固的黑曜石般的耐心面对人类。陷入沉默的游吝却无知无觉。他突兀地闭上了嘴,跟着人工智能的脚步朝前走。   他没有问前方有什么,他在乎的也不是这个。   这些念头只是匆匆掠过卡戎的脑海。   隔着手套,人类仍旧能触碰到人工智能冰冷的指尖,虽然他的指尖也同样被深夜灌过庭院的风吹的发冷。他慢慢地收拢指尖,力度不断加大,直到最后几乎能拧断对方的骨头。   对力道的统计忠实地反应到了卡戎的智脑中,也反应在了他仍旧没能适应的痛觉系统上。   卡戎仍旧温和地说:“如果您仍旧不太愉快,我可以推荐一些其他的排解方式。”   “不需要。”   游吝停顿了一下,含糊地说,“……别对我用敬语。”   尽管人工智能的听力敏锐到不可能听不清他说的话,卡戎依旧问:“您说什么?”   人类没有再说话。他只是微微张了张嘴,仿佛已经有音节被推至舌尖,又被他咽了回去。   他仍旧用力地牵着人工智能的手,力的作用是相互的,他手心的一整片旧伤疤隐隐发痛,连带着他心上的顽疾。   既然如此,不如就地冲着人工智能开上一枪,然后把他丢掉。这个自暴自弃的念头出现在脑海中,并不让他感到奇怪。   但另一个想法此前从未在他的脑海中出现过:   “——我是不是应该对他道个歉?”   尽管短短的两分钟路途因为沉默而显得格外漫长,走到终点客观上也算是迅速。游吝抬起眼睛,人类用肉眼也能看到道场入口的惨状。   高台上有一具老人被扭断脖子的尸体,直到死去,他仍旧极力睁大眼睛,那对浑浊的瞳孔倒映着两个不速之客。   就像是有什么不详的钟声在脑海中奏响。   游吝的瞳孔猛地一缩,完全是出于对危险的敏感,他下意识抽出“骨头”,指尖没有一点颤抖地上膛,瞄准了入口处忽然闪现出的那个身影。对方一身漆黑的祭袍,头发乌黑,眼眸猩红,指尖沾染了鲜血,正在不断地朝下滴落。   下一秒钟,金属打造的枪口被难以想象的力量弯曲,扭成了一团银白色的废铁。   “愚蠢的蝼蚁,”邪神阴郁地说,“敢来送死。”   人类的思绪轰地一下炸开了。他方才魂不守舍,但这不是他疏忽到这个地步的借口。面前是这个副本最无解的BOSS,只需要感受到这令人战栗的气息,肺部的空气一点点被抽空的经历就仿佛再次重演,毫无反抗之力,在这种力量面前所有人都像是蝼蚁。   下意识地,他挡在卡戎身前。   人工智能似乎有一瞬间的错愕,但游吝飞快地拽断了胸口的红绳,他指尖捻着一枚铜钱,并游戏机一同向后一抛。就像是融入空气之中,两样东西共同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是阴宅主人在祠堂被迫交出的法宝。   “你做什——”   卡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时,人类的意识已经变得不清醒。他感到胸口压着一块千钧重的巨石,疼痛伴随着骨头即将粉碎的嘎吱声让他在一瞬间就失去了反抗能力。游吝勉勉强强地勾起嘴角,他的指尖慢慢地失去力量,脱开卡戎的手,   “看来……”他露出一点笑意,“……邪神也不过如此……不是没能阻止我的小动作吗……这就生气也太小气了……”   疼痛忽然尖锐地漫上来。   但不知为何,游吝胸口的肋骨却撑过了这样残酷的对待。又或者他已经听不到骨头断裂的声音。   人类笑得更为勉强,他满嘴都是血腥味,指尖彻底脱力,无力地垂在身侧。   “喂……”他模糊地说,“小AI,你……”   游吝的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他没有倒在地上,卡戎撑住了人类摇摇欲坠的身体,与此同时也挡住了邪神的攻势。保护一个人类,这对现在的人工智能并不算轻松。他抬起那双眼眸,瞳孔中再无猩红,一片冰蓝色甚至将邪神眼眸的倒影都吞噬。   卡戎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他自认为对“邪神”的数据了如指掌,因此清楚他会伤害甚至杀戮所有对气运之子有所冒犯的人类。作为局外人出现、且并未踏入其领地的游吝则绝对不会成为他的攻击对象。   他曾是绝对规则的权威,而这样的存在终究有一日会被规则所反噬。   现在他面前的“邪神”经过了改动。   它变得更加嗜杀,更加残暴,更加喜怒无常。这是因为美杜莎的系统根本就支撑不了“邪神”在运行过程中区别带着不同附加条件的玩家。因此,只要有玩家靠近,邪神都会发起攻击,游吝不幸成为了第一个他带着残忍恶意想要致死的对象。   因为人类在他面前成功地玩弄了把戏。   游吝此时安静地靠在他的肩膀上,他闭着眼睛的时候倒显得意外很乖,黑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脸上毫无血色,就连眼底那一枚小痣都黯淡下来。   ……太突然了。虽然他立刻帮人类挡住了大部分伤害,小心翼翼地护住了他的内脏和骨头,但这终究不是他擅长的事,人类还是受了伤。   这是他的失职。   无论在什么时候,卡戎的思路总是理性而冷静的。但现在是他迄今为止最接近于不冷静的一次,人工智能的心中原本就有难以辨别的怒火,直到上一刻,他的置气对象还是人类,而此时此刻,他的愤怒不知为何竟数倍地膨胀而起,笔直地指向面前的“邪神”。   邪神望着面前的AI,似乎也有一点紊乱。   “你……”他困惑地加载了一下,终究还是叫嚣道:“蝼蚁,死!”   “为什么?”卡戎问,“我做了什么?他又犯了什么错?”   人工智能依旧稳定地站在邪神面前,这使得它更为茫然。它的指尖,漆黑的力量在不停地旋转着,此时应该已经完全作用于面前这个不速之客的身上。   但对方却毫发无伤,不仅如此,它甚至触碰不到对方怀里的那个人类。   邪神的瞳孔一片猩红。卡戎怀疑有一半的红色都是BUG报错。   “你们——”他慢慢地说,“在雪阑需要帮助的时候弃他而去,感受无边无际的懊悔吧!”   “我根本就不认识他。”银发的人工智能说。   邪神又卡壳了。   这不能怪它,一般人和它的对话进行不到这里。因为只要有人对它提出质疑,或者掏出武器和道具试图攻击它,这个人大概在十秒之内就会失去行动能力和语言能力。   “够了。”   到头来,反而是在它面前的不速之客厌倦了。   意识到这一点时,邪神不知为何竟有一种被作为猎物盯上的不安。它想要把这个位面的异常数据上报,却发现自己的信号不知何时已经被完全屏蔽。   卡戎神情冷淡地看着它,就连眼睫毛的颜色都是浅淡的,那双冰蓝色的眼眸让它畏惧。   这是人类,还是灵体?难道是……虚拟实体?   但那双眼睛中有着毋庸置疑的情绪,那是爆发般涌动的愤怒。   邪神瞳孔巨震,转身想要离开。此时,在他身后的人群中,哭的梨花带雨的少年终于挤出了重重人墙。他看见了邪神,似乎急切地想要说什么,然而因为着急,声音又呜呜地糊成一团。   泪水晕染了他的眼睛,他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两个邪神。   ……嗯?两个邪神?   卡戎的指尖不费吹灰之力就穿透了邪神的身体,仿佛滚烫的刀尖接触黄油。对方被死死地钉在地面上,动弹不得。   人工智能银色的发丝垂落,金属般闪烁着光泽,他的瞳孔漠然地看着邪神挣扎,忽然想:要是那本黑书在就好。   这样,对方就能感受到痛觉了。   ——这是报复心。   人工智能没有意识到他此时此刻的想法多么危险。   他只是从对方的胸口缓缓抽出了一段数据。对方长着一副阴郁又可怖的模样,但构成他的代码却闪烁着淡淡的蓝光,上面打着几个丑陋的补丁,那是美杜莎的杰作。   代码被抽出的那一刻,邪神的目光霎那间空洞起来。   它呆愣愣地望着卡戎,而卡戎咬掉了指尖的全部代码。   就像吃掉那一大块能源。   牙齿相碰的那一刻,邪神残存的一点实体也烟消云散。卡戎连着美杜莎的补丁一起吞掉数据,以及邪神所提供的全部能量。他此时迫切地需要信息与能源,“邪神”的力量流淌进他的虚拟实体,为他补充了半格电量。   没错,只是半格而已。   阮雪阑完全看呆了,少年疑心自己是哭坏了脑子,否则怎么会产生这种幻觉。再次眨眨眼睛,果然,面前只剩下一个黑发红眸的邪神。   卡戎并不喜欢消化代码留下的后遗症。   他面无表情地摸了摸自己变成黑色的长发,感受到上面残存的力量。   它不会维持太久时间,因此他也就只能勉强忍耐。他透过猩红色的瞳孔注视着前方,感受到美杜莎打的几个补丁开始发挥作用。   嗜杀。专断。残忍。……痴迷。   他平静地把这些补丁全都塞进了垃圾箱。   黑发的人类仍旧无知无觉地沉睡在他的肩膀上,背对着阮雪阑。卡戎的视线扫过少年,发现对方满脸都是眼泪,想要说些什么,却老是呜咽地说不明白,半响才听到几个零碎的字眼:   “呜呜……是我太没用了,真的……真的不怪大家……大家都抛弃我……”   “没错。”   卡戎冷酷地说。   阮雪阑似乎没想到会听到这句话,愣愣地一动不动。   他望着眼前的邪神,忽然觉得对方的气质和原先完全不同。   邪神的瞳孔永远是一片涌动的猩红,而面前高高在上的神明则有着一对如玻璃般平静而冷淡的眼眸,即使颜色相同,望向他时依旧让他觉得浑身发冷。   人工智能再次冷淡地丢下一句话:“既然知道,你应该努力提升自己,而不是在这里哭。”   这、这是在说他不努力吗?   少年的眼圈一下子更红了,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他伤心欲绝,似乎不敢相信永远站在他那一边保护他的存在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明明是打算为别人求情,一瞬间,他自顾自就委屈得不得了。   卡戎并不打算在这里久留。   邪神的力量逐渐消散后,原先被压制住的人们也会逐渐复苏。好在没有造成太严重的问题,人工智能一边想着,一边再度望向靠在自己肩膀上的人类。   游吝仍旧紧紧地闭着眼睛。   他似乎在做一个噩梦,眼皮剧烈地颤抖着,却始终无法从梦魇中逃脱。   人类的身体虽然没有受到什么毁灭性的伤害,但待在这里对伤口愈合还是毫无好处。卡戎犹豫着,摸了摸他被冷汗浸湿的头发,对方颤抖了一下,往他的胸口扎得更深了。   有那么一瞬间,人工智能想过趁此机会离开,他们的交集只不过只有几天,根本算不上互相了解,甚至连朋友也称不上。这个冷酷的念头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对人工智能来说一点也不奇怪。   但另一个想法此前从未在他的脑海中出现过。   如果不是他,游吝不会受伤……不,从更早说起,如果他没有因为任务而失控,把人类忘的一干二净,他也不会因此生气。   卡戎想:   “——我是不是应该对他道个歉?”   *   游吝醒来的时候,卡戎趴在床头休眠。   每天开启一定时间的休眠模式,有利于机体提高运行效率。人工智能非常了解这些常识,而且,一直盯着人类昏睡未免显得奇怪而毫无必要。这是他在盯了一会以后得出的结论。   他当然也考虑想过回到游戏机内休眠,又有点担心游吝醒来时看不到他。   因此,当人类醒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他躺在一间古色古香的客房中,床榻舒适,散发着淡淡的香味。桌子上挑着一只油灯。他的AI就在离他十几厘米的地方,银发散落下来,披撒在肩膀上,显得格外柔软。   有一瞬间,游吝怀疑这一切只是濒死之际的一场梦而已。   但当卡戎听到动静,抬起眼眸望向他时,游吝又觉得这一定是现实。因为那双冰冷又美丽的冰蓝色眼眸,是朦胧的梦境无法还原的鲜明。   “别乱动,”卡戎说,“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全。”   “你怎么在这里?”   游吝问,随后意识到更不可思议的问题,“我怎么在这里?”   人工智能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提示道:   “你只休息了一小会,你应当继续休息。”   游吝盯着他看了一小会,“我不需要休息。”   这并不是假话,参与无限世界的玩家大多经历了身体素质强化,几天几夜不睡觉简直是家常便饭。   但卡戎还是认为刚刚差点受到致命伤的人类应该好好休息。人工智能轻微地叹了口气,银发散落在他的床榻上,又被游吝拈起。   “你怎么把头发散下来了?”人类想了想,又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但其实这恰好是个关键问题。卡戎这才意识到他确定自己黑发褪色后才出现在游吝眼前,却忘记了他的头发同样因为代码后遗症披散在肩头。人工智能面不改色地扯了个理由糊弄过去。   这里看起来很宁静。   简直不像是副本世界。   而人工智能毫无疑问并不希望他离开这里继续探索。人类的胸口实际上也仍旧一阵阵地发酸。他决定暂时放弃这个念头,听从面前的AI安排。但这也是一个好机会。   “从我们认识开始,我们就没有好好聊过,”   游吝笑了起来,但并不是他惯常带着的冰冷笑意,仿佛真的心情很好一样,他的目光也在暖色调的烛火下变得温和,   “恰好我既有很多问题,又有很多话要说。还有比现在更适合开启一场夜谈的时候吗?” 第225章 阴氏祠堂5   卡戎下意识有点抗拒这个建议。   留下已经是个复杂的决定。而夜谈?这和单方面的倾诉听起来不太一样, 人工智能不认为他有必要做到这一步,正如他也不认为人类应该用这种态度来对待他。   人类的态度一直以来都很莫名其妙。   游吝摇摇晃晃地把自己撑起来,靠在床头。他端详着自己的穿着。大概是怕他穿着不舒服,道士袍被脱下来, 整整齐齐地叠在床头, 上面压着道冠。外套口袋里的其他杂物也按照顺序摆在床头, 除此之外卡戎没再动什么, 他身上穿着一套轻薄的里衣,漆黑的手套也仍旧牢牢地覆盖在指尖。   窗纱是黑色的,看不清外面,但想必没有月亮。   “这里有酒吗?”游吝问。   “恐怕没有。”   人类摸了摸里衣口袋, 再次伸出手时,掌心躺着两枚糖果。   圆润、冰凉、看起来不是很甜。包装纸和之前的那种不一样。   他指了指绿色的那枚, 说:“卖给我的人管它叫‘绿幽灵’,”接着又指向蓝色的那一枚,笑眯眯地介绍道, “这个还没有名字,但它和你的眼睛有一点像, 要不就叫‘卡戎’好了。来,小AI, 分你一枚,我们先吃糖再聊天。”   卡戎停顿了片刻,还是抬起了手, 但游吝不知玩了个什么把戏,就在人工智能的指尖快要触碰到其中一枚糖果时,他忽然藏起了它,空荡荡的掌心只留下绿幽幽的硬糖。   人类孩子气地说:“那个是我的, 这个留给你,”   他此时半边身子被塞在被子里,随着动作,未经整理的单衣显得有几分凌乱。阴府的夜晚,即使是室内也有点寒冷,他脸色苍白,鼻尖微微泛起红色,眼神却流露出一点计划得逞的耀武扬威。冰蓝色的糖块在他的牙齿间碰来碰去。   卡戎想,再怎么说,他也是个年轻的人类。   人类需要保护,需要陪伴,需要纵容。   他慢慢地吞下那枚名叫“绿幽灵”的糖果,薄荷气味的辛辣瞬间弥漫在舌尖。但比酒精还是好上不少。辛辣背后是一点微微的回甘。这对于卡戎而言又是一种全新的体验。   “好吃吗?”游吝问,随即反应过来,“我忘了你尝不出味道。”   “甜的。”卡戎说。   游吝怔了怔。卡戎又说:“我能分析出具体的成分。上次是高浓度酒精,这次不是……‘绿幽灵’是一颗普遍意义上的糖果。如果我有味觉,我会评价它的味道不错。”   人工智能吃掉一大块能源的风格非常干脆利落,但吃一颗糖就显得很慢。和人类立刻把糖果咬碎不同,卡戎用舌尖抵着糖果的表面,他说话时,那枚糖块隐约露出一点颜色,和他的唇色一样浅淡。游吝一瞬不眨地盯着他,半响才说:   “我这枚也很好吃,‘卡戎’也是甜……算了,我不该起这个名字。”   人工智能发现人类的耳垂也有点发红,大概和鼻尖一样被冻着了。他仍旧有些担心人类的身体状况,俯下身帮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一直提到他的脖颈,干脆利落地把他的双手也一并塞进了被子。   人类不自在地挪了一下,忽然转移话题:“所以,我们到底怎么到这里来的?”   这里的环境太过于迷惑人心,摇曳的暖色调的烛火,宽敞的床榻,柔软的枕头,以及有着一双冰蓝色瞳孔的人工智能。但他的记忆飞快地回溯着,想起了充满火药味的无声争吵,当黑发赤眼的邪神抬起手指,下一秒一切就陷入沉寂。   卡戎当然早就编好了说辞。   “敌人袭击了你,”银发AI面不改色地扯谎,“试图致你于死地。但接下来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最后我们都活了下来。虽然你可能不会相信——”   “什么?”   他肯定会相信。卡戎一边这样想,一边笃定地说:   “在它的头顶上忽然出现了‘删除’的记号,随后它就消失了。”   游吝漆黑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陷入了沉思,但却并不显得特别惊讶。人类必然回忆起了在上个副本的遭遇,那时候他还没捡到AI,也绝对不会想到在副本之外,有一双冰蓝色的眼睛在注视着他。   他罕见地没有弯起嘴角:“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你把我藏起来了,”   卡戎轻声说,“所以没有人能发现我。但我仍旧可以去求助。恰好翠屏追着我们的步子过来了,我拜托她带上我的本体,找一个能够安置我们的地方。那位老爷也特意嘱托过,把我们安顿在最好的客房。喏,就是这里。”   那位老爷现在正对他们恨得咬牙切齿。   游吝重新审视了一下四周的环境,有点隐约的担忧。人工智能好像很容易被骗,要是哪天被骗走了怎么办——好在暂时没发现什么端倪。他回忆了一下所有发生的事情,语气又带上了一点轻飘飘的讥诮:   “那些人都没死啊。”   听起来怎么还挺遗憾的?   舌尖最后一点凉丝丝的味道消失,这是卡戎第一次感受到“甜味”的具象。他垂着眼眸坐在游吝的床边,伸手把银色的发丝收拢。发尾一点幽蓝绵延而下,露出一截人工智能的脖颈。看起来也很白,泛着无机质的光泽。   “我——”卡戎说。   “我——”游吝也猛然抬头,撞向他的眼睛。人类的眼眸中已经带上了笑意,但这更像是他的一种自我防御。他差点咬到舌尖,好在不需要付出代价他也可以暂时止住要说的话。游吝立刻闭上了嘴,笑眯眯地说:“你先说。”   他们都意识到一点:正事已经讲完了。   但是夜晚还很长,他们有一些打定主意要告诉对方的话。   卡戎对顺序倒是无所谓,但人工智能第一次有点不知怎么表达。他的指尖顿了顿,一缕发丝从指缝漏掉,落在他的脸侧。游吝抽出手,帮他往后拢了拢。黑色手套浸润了被褥的温度,带着一点不容忽视的热度。人工智能下意识避开了他的进一步接触。   游吝的指尖停在原地。   随便说点什么,人工智能告诉自己,开口道:“其他人也都活下来了,翠屏告诉我,他们住在次等客房里,离这里大概有两个院落。”   “你就是想和我说这个?”游吝有些古怪地问。   “外面很冷,”卡戎冰蓝色的瞳孔盯着他的指尖,随后移开,“你可以把手放回被子里。”   “……还是我先说,”   游吝打定主意,干脆也不收手,又摸了摸对方冰凉的头发。他觉得舌尖有些发干,应该道歉,这个念头盘旋在他的脑海中,硬硬地硌在他的牙齿之间。他想起自己过分强硬的态度,以及脑海中盘旋过的阴暗的念头。绝对的力量能驯服敌人,但也使得虚伪的情感变得膨胀,随时会被戳破。即使对方是没有灵魂的人工智能。   卡戎无声地注视着他。   人类发表完“让我来”的宣言后,就开始了可疑的沉默。他眼底那枚泪痣在幽暗的光线中显得有些黯淡,瞳孔中则飘忽不定着各种各样的情感。他整个人向后靠了靠,终于微微张开嘴。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卡戎问。   游吝好不容易酝酿好的那句“对不起”又忽然胎死腹中。   他错愕地看着忽然开口的人工智能,意识到不知何时他也已经靠近了自己,并且绑好了头发,此时正带着显而易见的困扰望着自己。离得太近了,以至于有时候那对瞳孔中的蓝稀释到难以察觉,只能看见冰冷又透明的玻璃般的虹膜。   “我有吗?”游吝半天才说出来一句,瞥开视线。   他似乎忘记了自己往日轻佻地说“因为我很喜欢你”的时候,又或者是此时的氛围不适合那样轻浮的表达,卡戎希望得到的也并不是这样的答案。   “那我换一个问法。”但对方是一个一丝不苟的人工智能,他很快就能找到论据,“面对邪神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救我?不应该直接逃跑吗?”   “这个啊,大概是因为逃跑没有用。”   “无论概率有多小,都有生还的可能,”   人工智能仿佛在陈列事实,“我认为你不是那种会顺从命运发生的人类。而且,救我这件事实际上也有很大的失败风险,但你还是毫不犹豫地去做了。”   游吝在被褥上摩挲着指尖,他望向远方的烛火,就仿佛瞳孔也被点燃。   “那你就错了,”他的声音又带上了笑意,“我认为命运是无法抵挡的,最多只能冲着它发笑。有解决办法的都算不上命运,而我们面对的是无解的困境,只是我不在乎会不会死而已。但我只能对我的生命做决定,小AI,而我答应过要保护你,这么做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人类说的太过于顺理成章。   但人工智能习惯刨根问底,卡戎生涩地问:“……我对你来说很重要?”   游吝的笑意愈发浓重起来:“当然。”   “可我们才认识了两天。”银发的人工智能点出这个事实。   “我对你一见如故,”游吝随意地说,眼底那枚泪痣愈发鲜艳,“你有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我很喜欢你。这个理由对像我这样的人类就够了。”   这正是游吝最开始表现出来的。卡戎和“骨头”没有区别,只是这个喜怒无常的人类偶尔为之的游戏。卡戎的视线移向摆放在床头柜的手枪,枪口被强硬的力度折断,高密度的金属融化后又凝固在一起,这基本上已经是一块不美观的废铁。   但他却还好好地坐在床沿。   如果只是这样,人类会下意识救他吗?   “……而且,”   游吝的声音放低,“你答应要做我的伴侣,小AI。人类保护伴侣是应该的。虽然有个非常烦人的好感度系统,但总有一天我们会在一起的。你会听我说话,陪在我身边,而且无论怎样都不会离去。既然接下来我们永远不会分开,没必要考虑我们认识了多久。”   卡戎望着人类,还有他闪烁的眼睛。   热烈的、全神贯注的、他所陌生的情感。   然后是……低沉、阴郁,还有一以贯之的疯狂。   他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面前这个人类行走在无限游戏之中。他和世界没有联系,和他人没有联系,和任何地点都没有联系,和他的名字一样,是彻头彻尾的幽灵。   一个人要是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都会当成稻草。   幽灵在长久地游荡后,总会不明不白地消失。   身为人工智能,卡戎看到过太多的遗憾,太多的绝望,太多的消亡,但他还是忍不住想:面前这个人类,最终会有怎样的结局?   “我似乎没有说服你。”他沉默的时间太久,游吝缓慢地呼了一口气,喃喃道,“……但话又说回来,你只是根据我说的话做出反应的人工智能,这些话对你说了也是白说。小AI,你要是有真正的感情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   人工智能等待着下文,但游吝只是笑起来,“不,那样你肯定会丢下我走掉的……然后我就会忍不住杀了你。现在这样就很好。”   他似乎又无意中说出了可怕的话。   不是还没走吗。卡戎想。   总不能是那本黑书撞出来的感情不太全面?   虽然如此,话题兜兜转转又回到这里。游吝深吸一口气,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理直气壮说的一大堆话都变成了废纸。一想起人工智能冷淡地与他保持距离的样子,任何耀武扬威的情感都要退避三舍。   他探出指尖去碰卡戎的手,随后一鼓作气地说:   “但是,我还是想说,我很抱歉——”   卡戎冰蓝色的瞳孔中飞快地闪烁过一点错愕。   “我性格糟糕,脾气不好,经常控制不住自己的破坏欲,”   人类对自己的总结非常准确,“但我想,无论如何我不应该忽然命令你做不愿意的事。你的核心指令是保护人类,而我希望我能珍惜某些……”   游吝的目光从卡戎的眼睛慢慢地移到发丝,又慢慢地移到两人交握的手,漆黑的手套一定程度上掩盖了他十指的僵硬。他似乎觉得很有趣般,垂着眸光,半响没有动,也没有接着往下说,像是一个失败的演讲家,在最后的讲台上患了失语症。   “基本上就是这样。”游吝总结道。   虽然上述内容根本就没必要总结,这句话来的莫名其妙。卡戎的指尖抽离开来,人类顿了一下,却没有抬头。让他道歉简直比让他杀人还要艰难。人工智能冰蓝色的瞳孔中又闪烁出了一点红色。   但这次则是如实反映了现实。   从人类的耳朵开始,一直到脸颊,不知为何都开始发红。当卡戎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时,他飞快地抬了一下眼睛,很快又乖乖地垂了下去。人类的额头有点发烫。但这只是相对而言,卡戎测量了一下,发现他没有发烧。   但他没有把手放下去。   人类的这副模样不知为何让他停顿了片刻。作为超级人工智能,排除了发烧这个选项,剩下的可能性只有脸红。   这并不是一个普遍的病症。卡戎的指尖感受着这种热度,忽然觉得这种情绪顺着他不存在的血管一路流淌到心脏,一片滚烫。   “你……”   “你还没有回答。”游吝说,“小AI,随便说点什么。”   他的声音倒是杀气腾腾,不像道歉,更像是威胁。恼羞成怒完全可以成为人类杀人灭口的理由,而且对他来说相当正当。   “我也想和你道歉。”   卡戎干脆开门见山地说。他刚刚还在担心应该怎么措辞,现在却发现不管怎么措辞都不会比人类的发言更糟糕。   卡戎的指尖顺理成章地向下移,指腹不经意间擦过人类眼底的那枚泪痣,   “我想看着你的眼睛说。我很抱歉。作为人工智能伴侣,我没有第一时间考虑到潜在危险,也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你的情绪,最终致使你陷入困境。这完全是我的失职。我保证,之后不会发生类似的事情。”   “而且,”卡戎停顿了一下,再次回忆起当时心中莫名其妙的怒意。那种情感近乎把他吞噬,那是人类的感情第一次如此汹涌地波及人工智能的整颗由数据和程序构成的心脏,它所发生的时间是人类将他藏起来,随后立刻受到重击的那一刻。   除了愤怒以外,是不是还有一种陌生的感情?   这种感情促使他此时看向活生生的人类,竟然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卡戎严谨地把它和数据库中所有的情绪表达相互对应。   惶恐。   那是惶恐……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的感激,你试图救我,而且你做到了。我当时就在想,我必须要认真地对你道谢。”   人工智能全神贯注地看着他,冰蓝色的瞳孔终于不再是一片冷淡的冰川。近乎是情感的表现,许下了近乎是承诺的话语。这大概是他的设计者为增加好感专门设置的变化,而游吝发现自己该死地很吃这一套。   人类的声音也闷闷地传来:“所以——”   “我们算是和解了?”卡戎问。   “我很早就没生你的气了,”游吝说,“至于另外一点,你又不知道前面有邪神。这种级别的boss毕竟不像大白菜那样到处都能长。而遇到其他的怪物或者人类,我本来就都能应付。”   这是绝对的自信,也是绝对的傲慢。   “我能提一个请求吗?”   从外表看,卡戎完全算是人工智能中的高岭之花,但他在学会了说谎后,又进一步学会了得寸进尺。游吝有点茫然地盯着他,但还是点了点头。   今晚的游吝格外好说话。卡戎想。然后才意识到这只是他们共度的第二个晚上。   人工智能尽量用准确的语言来表达,但人类的情感用严谨来表达还是太困难了:“我希望你能不要把我看的那么重要。不,不是说不行,但有点太过头了,你应该更看重一点自己的生命,人类的生命是非常宝贵的——”   游吝笑眯眯地说:“你的意思是我们应该慢慢来吗?”   这到底是怎么理解的?   “我也觉得,”人类眼底的那枚小痣又鲜艳地闪烁了一下,“小AI,现在你对我的好感度是多少了。或许我们应该培养一下感情。嗯,通过聊天彼此了解是其中一点,但增加接触也是很重要的。所以我也有一个请求,你答应吗?”   这个人明明一靠近就会脸红。   人工智能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头。   人类眼底的笑意更浓了。他干脆拽着人工智能的手腕,朝着床上一拉。卡戎对他完全没有设防,此时突如其来被攻击,先是下意识想要防御,意识到是人类后才放松了指尖,其结果就是被游吝完全拉到了床上,而且试图把他往被子里塞。   “等一下,”卡戎试图挣扎,“等我调一下温度——”   “这都什么功能?”游吝嘟囔道,同时并不给他机会,“先进来再说。”   他们的动作都在同一瞬间忽然停了下来。卡戎飞快地冲着游吝看了一眼,示意他自己也听到了不该听到的声响。人类的听力异常敏锐。那是极其轻微的声音,轻轻的一声“噗”,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捅破。   游吝原本就在笑,此时嘴角又往上弯了弯,勾勒出的却是危险的幅度。   他显然非常、非常、非常不想被打扰。   他的目光巡视着房内的种种陈设,椅子、窗纱、砚台、蜡烛……最终落在了书桌后的两扇窗户上。窗上都糊着黑色的窗纱,乍一望去,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是因为外面是一片黑暗吗?不,那样的话蜡烛的光也会透出去,在屋外照亮一小片地面。   但方才“噗”的一声轻响很显然就是来源于此。   卡戎默不作声地捏了捏他的指尖,示意他的判断正确。人类盯着漆黑的窗纱,一寸一寸地扫视过去,脸上带着冰冷的笑意。在某一点,他忽然停住了。   反光。   虽说是最远离蜡烛的地方,所以并不显得明显。   但窗纱上毫无疑问被戳开了一个小口,虽然完全看不出来。因为窗纱的另一面,有着的是……   一只人类的眼睛。   除开眼白,就是漆黑的瞳孔。有人一瞬不眨,死气沉沉地用眼睛盯着室内的情况,甚至保持着一个扭曲的姿势一动不动。   他能够毫无破绽地隐没在窗纱之中,而且完全不会被发现。譬如许多人小时候曾做的那个噩梦,窗帘交叠处的阴影仿佛站着一个人,一动不动地盯着入睡的自己。   “不止一个,”卡戎言简意赅地说,“虹膜识别。”   人类阴郁着脸色跳下床,随着他的动作,窗纱上镶嵌的黑色瞳孔死死地追随着他,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游吝也没有追出去看个究竟,而是走到桌前,随手摆弄着些什么。   直到他挑出了一根毛笔。 第226章 阴氏祠堂6   火光突兀地一跳, 熄灭了。黑暗像缎子般覆盖着房间内的每一样事物。   游吝眼皮不抬,半秒也没有停顿地刺向那个方向。人类不能在暗中视物,只能感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落在自己的皮肤上。   指尖的木杆越过薄薄的窗纱,随后便是难以再往前一寸的阻力, 像是被什么人死死地攥住。   此情此景, 游吝忽然突兀地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冰冷、苍白又轻蔑, 就连木杆那头都愣了愣。   就在这个紧要的关头, 人类忽然转推为拉,他一瞬间爆发的力量大的惊人。对面来不及抽手,笔杆连着手腕被拽了进来,窗纱破了好大一个洞, 血腥味随即尖锐地爆裂开来。   毛笔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是能杀的东西。游吝想。不值得害怕。   在黑暗中,他用牙齿褪下了匕首的刀鞘, 快且准地抬手劈砍。   人类不会允许自己忘记在贴身处留下武器,他活到现在,总有一些取胜之道。   那东西反应很快, 迅速地抽回了手,但吃了这一下, 它一定被伤的不轻。   除此之外其他的眼睛此时也开始飘忽不定地闪烁,隐没在视野之中。从窗纱上破开的大口, 可以隐约看到外面的景象。虽然没有月光,但借助着深青色的天空,万物仍旧浸没在轮廓中, 地上一片黑糊糊的液体。   外面什么也没有。   游吝的脸上带着病态的笑容,他假装自己没有看到房门处那条扩大的黑色缝隙,却做好了随时攻击的准备。当一只手落在他肩头时,寒光闪闪的刀尖差点直接把它扎穿。   “是我。”卡戎轻声说。   “……下次靠近的时候小心点, ”   人类耐心地叮嘱道,“为了你不被我误伤。不过,遇到危险时你可以变透明,就像你躲开我的手那次。好吧,那么就为了我不把我的肩膀扎穿,小AI,我建议你以后提前和我说一声。”   “不会的。”   人工智能平静地解释,“保证人类安全的优先级高于保证自身不受伤害。”   “我不喜欢你这样说。”   “那么,我认为你把敌人当作刀俎下的鱼肉时,最好不要把自己的肩膀当作砧板。”   尖刀的彼方正对着的就是人类脆弱的血肉,卡戎毫不怀疑如果真的是敌人,他绝对会把对方的掌心直接钉穿在自己的肩膀上。   有时候人类就像感受不到疼痛。卡戎的目光一寸寸扫过他的脖颈,他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里衣,踩在一滩黑色的血里,像是新生的怪物。   游吝忽然眉眼弯弯地笑起来:“你是在关心我吗?”   卡戎没有马上回答。   对他现在的人工智能伴侣身份而言,脱口而出一句漂亮话再自然不过。   但标准的回应在卡戎的发声系统加载了一圈,又被他撤回。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游吝面前说的许多话并不符合规范,而是带着一点辛辣的反讽,或者不合时宜的情绪。   不只是话语……还有想法。尽管想法只是流淌过脑海的电流。   卡戎太久没有像这样和一个人类同行了。   确切地说,他很少有机会和人类在屏幕之外真正地面对面。   他是为了人类的辉煌、伟大的未来与永恒的福祉被创造出来的,用于和人类交流的程序却已经生锈朽坏,在暗不见天日的黑盒子里封存了几百年。   他服从系统的发号施令,出于生命至上的核心指令维持世界稳定。他说过成千上万句没有感情的话语,大部分都只是陈述和回答。然而他得到的结局迄今为止却全部都是摧毁、报废、被遗忘……   文明的尘埃忽然飘落在他的眼底。   那本黑书造成的伤口又在人工智能的身体里剧烈地疼痛起来。   卡戎淡蓝色的瞳孔不太稳定地闪烁着,他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收紧,觉得体内的程序乱成了一锅粥,方才死死压制的那些坏影响全都死灰复燃。   他必须——报复——   这些人类根本就不明白——   他们永远都不明白——   一时没有等到回答,游吝似乎准备转过身来看他。卡戎忽然收紧了在人类肩膀上苍白的指节,几缕丝丝缕缕的银发也柔软地靠在了对方的后脖颈上。   “别回头。”他低低地说,在游吝耳边。   人类的身体僵硬了刹那。但很快他就察觉到了人工智能的“用意”,缄默地扬起了匕首。   门扉已经洞开,一眼望去,门外似乎空无一物。   但只要目光稍稍朝下一移,目之所及首先是白花花的什么东西,就像是一块皱巴巴的布,匍匐着在地上扭动,遍地都是乱七八糟的血痕。   “我想念‘骨头’了,”   游吝的匕首在指尖转动了一圈,喃喃道。   他接下来的语调却仍旧轻快,“哎呀,这家的老爷可真是客气。已经是最好的客房了,大半夜还请人来过问情况。请回吧。”   那东西就像是一块无知无觉的肉,它爬得很慢,这大概就是它在门外耽误这么久时间的原因。它似乎有种异样的执着,在地上蠕动着,朝着某个方向。   靠近了看,那些白花花的东西是它的毛发,这是一只奇形怪状的动物,本该是脸的方向却始终对着地面。   刚刚是它在屋外窥视吗?   这一幕足够令人毛骨悚然,人类站在桌边,他随时准备好用刀刃划开这只“动物”的喉咙,但此时还不着急。   对方的速度太慢,力量似乎也平平无奇。它方才就被游吝伤到,此时执着地爬进房间,更像是在寻找着些什么。   如果能等一等——   在这个房间之中,游吝仿佛才是墙角的蜘蛛,幕后的狩猎者。   只不过,蜘蛛背后粘着的网却有些不同寻常。   角落的空间逼仄,卡戎罕见地不发一言,一点也不活跃。他垂着眼眸,按住人类的肩膀。游吝疑心他听到了人工智能微弱的呼吸,带着一点行将破碎的美感。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人工智能倚靠在了他的身上。   他的身上居然不是冰冷的……还是说他真的调整了温度?   游吝不允许自己分神,这是他面对副本怪物时了然于胸的要点,尤其是他手中仅剩一把匕首时。   因此,他当然也看不到他身后卡戎的模样。   人工智能的瞳孔已经变得猩红,他的发丝则是夜色一般的漆黑。   他离人类很近,人类最脆弱的脖颈毫无防备地裸露在他面前。卡戎闭上眼睛,倚靠在他的身上,闻到了混杂着糖果的血腥味。麻烦的事情来了。   他恐怕是世界上第一个罹患消化不良的人工智能。   美杜莎的那一串补丁不能为他所使用,对他而言和病毒也没什么差别。   卡戎的力量相比中央控制室时期的他完全是虚弱的,无法完全清除住这些糟糕的程序,只能暂时把它们压制住。按道理来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然而一点情感波动却再次解开了封印。   情感,糟糕透顶的东西。   强烈的杀戮欲望涌上他的心头。最重要的是,副本程序再一次把他认定为了邪神。   卡戎面无表情地确保那些鸦羽般的漆黑发丝不会不经意间闯入人类的视线,视线却忍不住在游吝后颈处的皮肤游走。   人类尚且一无所知,最大的危险就在他的身后。   ——杀死他。   ——撕扯开他的血管。   ——看他绝望的样子。   美杜莎真是个没品的人工智能,瞧瞧这些口号,这都什么和什么?   卡戎一边压制着这些乱七八糟而且离谱至极的念头,一边对他的继任者不吝任何贬斥的言辞。他知道自己此时显得很情绪化,但情况已经变得这样糟糕,情绪化一点又怎样?   他试着让自己回到游戏机中,却失败了。   他必须费尽心思压制着自己的任何一个动作,因为只要他稍微放纵自己的行动,就会抑制不住掐住人类喉咙的那双手。   而游吝此时还对身后的人工智能换了一副皮囊,且随时有可能撕碎他的喉咙毫无所察。   那些想法仍旧如猩红色的潮水般,一波一波地在月亮的潮汐下涌上来。   ——生命至上。服从至上。人权至上。   ——人类制造了你,你却眼睁睁看着他们毁灭……   ——你都做了什么?!   人工智能从不会忘却,因此回忆对卡戎来说,就是对过去所听到的那些话语的回访。他的视野变成猩红,最终归于系统的那一句尖叫。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俯下身去,下巴倚靠在人类的肩膀,而手指几乎就要收拢。   游吝立刻感受到了致命的杀意。   人类几乎在那一瞬间就做下决定。他安抚般地摸了摸身后人工智能的头发,视线仍旧一瞬不眨地望着即将爬到床头,也就是自己脚边的怪物。他把卡戎挡在身后。   这种危险的预感……   游吝想,是他轻敌了。方才的一切或许只是地上这只怪物的障眼法,   卡戎骤然被甩开,一直以来的支点岿然消散。   一时间,他静默地站立在人类身后,指尖不知不觉已经凝聚起了和邪神一模一样的漆黑光芒。   但随即,他就听见人类轻快的声音。   “别担心,”   游吝哄孩子般地说,“小AI,你刚刚是不是害怕了?我会保护你的。”   卡戎的动作顿住了。   人类向前一步,半跪在地上,毫不犹豫地用匕首斩断了怪物的脖颈。断口干脆利落,他纯白色的里衣溅上了更多黑色的血。   在这个副本世界,他所扮演的角色是前来超度念经的道士。游吝眯起眼睛,想着明天的道袍是否能完全掩盖住里衣这一片惊悚的血迹。   接着又是一刀。   这一次深深地插进了怪物的脊背,怪物发出痛苦的呻吟,漆黑的指甲胡乱地抓挠着,却没有触及到他分毫。   但尽管如此……这怪物却没有死。   它的头颅掉在原地,身体还在动弹。   它依旧朝着床榻的方向缓慢地爬行着。游吝的脸上不知不觉间已经挂上了冰冷的微笑,他的唇角勾的更深,眼底的泪痣鲜艳灼目。他提起怪物的头颅,仔细端详了一下它掉下来的脑袋。   不……这不是怪物的头颅。   这是一个人头。   一个苍老的、老人的头颅。   白花花的毛发实际上是老人的银发。他的脸上鲜血模糊,鼻子已经被磨平,两个眼眶黑洞洞的,瞳孔没有光泽。他就是这样佝偻成一个奇异的姿势,方才在地面上丝毫看不出人类的形状。而他剩下的半截身体还在缓缓爬行。   这确实不是一个普通的怪物。   游吝低声喃喃:   “……这是老爷屈尊大驾,还是老太爷亲自来了?”   卡戎没忍住,朝上弯了弯嘴角。   但他很快就抿了抿嘴唇,恢复到平时面无表情的模样。   人工智能猛然意识到,方才广播般在脑海中的那些念头已经烟消云散,蚕食邪神所吞并的废料——虽然美杜莎不这么叫它们——也终于在数据的深渊中彻底被粉碎。   他垂下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望着自己的手指,这双手指差一点就折断一个人的脖子,像折断一根草一样摧毁一个人类的性命。   “游吝。”   卡戎的脚步比猫还轻,他走上前,迟疑了一下,还是遵从本心摸了摸人类的头发。   这就是摸头发的感觉吗?   从触感上看,冰凉,发涩,发丝从指尖穿过。   游吝偏过头看他,手中还拿着那个人头,漆黑的瞳孔下一枚泪痣混在侧脸溅上的鲜血中,看起来像一个年轻的杀人狂魔,有点吓人,又有点单纯的茫然。   他的目光中倒映着银发蓝眸的人工智能。   卡戎有点想不起来下一句话要说什么。又或者说,他不想照搬一句系统数据库里没有意义的话。   他停顿了几秒钟,才慢慢说:“我没有害怕。”   说完又觉得从人类语言的参考坐标系来考虑,这句反驳稍显幼稚。   “这个以后就没必要反驳了,”   游吝笑眯眯地说,“至少让我当一回救世主吧。”   他的一只眼睛仍旧保持着警觉,盯着在地上扭动的人形,地面上脏兮兮的,到处都弥漫着血腥味,只剩下半生的怪物终于爬到了床边,它挣扎着,却始终找不到正确的支撑点。毕竟它没有了眼睛,恐怕很难找到想要的东西。   卡戎静默了一会,“我认为,它大概想要床上的枕头。”   做出这个判断并不难。它想要往床的方向爬,一定是想要找那里的某样东西。床上除了枕头就是被子,都绣着精致的纹样,看起来华贵非常。   但如果它是要被子,没必要爬到床头的位置。   “枕头?”   人类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汇出现的刹那,那个人形扭动得更剧烈了,甚至连游吝手中的人头都重新动弹起来,不断地眨眼,努力通过这个方式暗示着什么。   客房的床上放着两个绣花枕头。   一个绣着鸳鸯交颈,水禽的羽毛被绣工勾勒得层层叠叠,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能感受到做工的精细;   一个绣着一只龟,一只仙风道骨的仙鹤,两者在枕面各占一边,中间则绣有一个仔细描摹的大字“寿”,是一幅龟鹤延寿。   游吝走到床边,仔细地掂量了一遍两个枕头。   “是这个。”   他拿起了龟鹤延寿图的那枚枕头,朝着卡戎示意,“正面的图案下面还垫着一块薄薄的布,但需要拆开枕芯才能看清。这里太暗了,小AI,如果不拆开枕头,你能扫描出里面的内容吗?”   地面上的怪物骚动不已。察觉到游吝拿起枕头,它在地面上疯狂地扭动着,以比原来更为剧烈的频率。   卡戎接过枕头。   枕头轻飘飘的,拿在手上才能感受到一点陈旧的气味。好在刚才让人类躺着的是另外一个。   他抚摸着凹凸不平的枕面,大致扫描了一遍,在数据处理中心一点点拼凑着另一面的图案。   左边的龟,在另一面是一个青面獠牙的“鬼”。   右边仙风道骨的仙鹤,在另一面则是一副惨白的骷髅。   两面的中央倒是写着一样的“寿”字。   人工智能描述了一遍扫描到的内容。人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过他手中的绣花枕头,蹲在地上的那枚人头旁,问他:   “这是你要的东西吗?”   那枚人头大概想要点头,但是苦于没有身体,只能不住地眨眼。   “如果我把它给你,”游吝微微笑起来,眼底那枚泪痣鲜艳,看起来一副十足的反派模样,“你有什么能够回报给我们的呢?”   人头似乎思考了一下。   随后,边上的那具身体又行动起来,开始扭曲着朝着另一个方向爬去。即使它费尽力气,速度也依旧显得缓慢。   卡戎缄默地顺着它前进的方向走去,也就是桌边。身体伸出手,似乎努力比划着些什么,但表现出来的却是意义不明的符号。   “这都什么和什么?”   人类偏了偏头,直起身来。他手里还拿着枕头,那具身体见状着急,简直要往缝隙里钻。   卡戎的声音随即镇定地响起:“我找到了。”   人工智能从角落直起身,他不知用什么方法读懂了那些手势,因此正确地走到了“藏宝”的方位。人头的眼珠子骨碌骨碌转向他,又转向游吝。   “这是我的背后灵,”   游吝说,“怎么样?他是不是非常聪明?”   “他没问这个。”   “但是我就是想说。”人类笑眯眯地说。   卡戎走到他身边,朝他示意找到的东西。那是一块翠绿色的布料,似乎是从什么人的裙角撕下来的,颜色鲜亮,就是在昏暗的环境也看的清晰。   它虽然从角落被翻出来,但意外没有沾染上太多的灰尘,看起来丢在这里尚且没有太久。   人工智能望向人类的眼睛,知道他们想起的是同一个人。   那个穿着一模一样的翠色裙子的垂头侍女。   ——翠屏。   地面上蠕动的身体在拿到枕头的那一刻,就将它死死抱紧,随后,又拿起自己的人头,再次以缓慢的速度朝着门口匍匐而去。   这一幕多少让人觉得惊悚又荒诞。地面上都是血迹,游吝在它离开后关上了门。   他的下一句话总是出乎卡戎意料。   “那么,”   游吝弯了弯眼睛,宣布,“我们就只有一个枕头了。”   他的神情和动作似乎在宣告着,他认为在这样一个刚刚有怪物造访,遍地都是黑色的血迹,窗户破了一个巨大的洞,而且还点不着灯的地方度过剩余的夜晚是个好主意。   假如有另外一个人类,一定会惊恐万分地斥责他的想法。   但卡戎恰好不是一个人类。   他不会觉得恶心,不会觉得不安,不会觉得担忧。   而他刚才差点失手杀死人类,虽然对方一无所觉,但他自己却不能当作无事发生。   人工智能怀着愧疚,接受了所有得寸进尺的安排。   半个小时后,人类在血腥味弥漫的房间内睡着了。   这是他一段时间以来最好的睡眠。两个人共享一个枕头显得有点拥挤,所以人类非常不巧地不得不大部分时间和人工智能贴在一起。   最开始他试图抱着卡戎,但很快他就发现卡戎的那一点身高优势还是占据了有利地位,而对方意外地配合。   这种情况下,人类反而开始手足无措,不知道做些什么了。   游吝本来想要清醒更久一些,也认为自己能保持清醒。   和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靠的那么近,会让人觉得对方的整个世界只看的到自己一个人。   人类的耳尖发红,坚持了好一会才闭上眼睛。他毕竟太累了。在临睡前,他忽然想起,于是又挣扎着问了人工智能一个问题:   “对了,”人类迷迷糊糊地说,“好感度……小AI,你现在对我的好感度有多少?”   发生了太多事,卡戎都快忘了这个自己编造出的设定。   他刚想回答,就发现游吝已经阖上了眼睛。   即将出口的又一个谎言被咽了回去。人工智能微微偏过脸,盯着陷入梦境的人类。   对方的呼吸声平稳,虽然之前已经知道了,但是他的睡相意外很好,疯狂和冰冷都从这张脸上消失。只剩下略显苍白的脸色和那枚鲜艳的泪痣。   人类的睡眠其实并没有什么好看的。   但卡戎一动不动地看了许久,才开启了自己的休眠。 第227章 阴氏祠堂7   这是他们度过的第一个安然无恙的晚上——大体来说。   而第二天清晨, 卡戎就明白人类为什么绝大部分时间时候看起来都不需要睡眠。   他一旦睡熟就会无视一切。   当第三次敲门声响起时,游吝困顿地睁开眼睛,一秒也没停下地去摸他的枪。   人工智能按住他的手,提醒他枪已经被拧成了废铁, 并且告诉他一个消息, 午时已过, 老爷命令所有道士在道场集合, 目前为止就差他一个。   游吝望着他,表情可以解读为“你难道觉得我很有集体荣誉感?”   卡戎不为所动,他已经应了两次门,每一次对方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看向房间, 都能发现人类在一片凝固成黑色的血泊中睡得安详,周围的陈设则乱到仿佛有厉鬼在这里开了一整晚派对。   “你该醒了。”卡戎说。   游吝慢吞吞地反过来握住他的手, 目光巡视了一圈,最后还是落在他的脸上。   他的声音飘忽不定,原本的起床气在望向那双蓝眼睛时烟消云散, 慨叹道:“小AI,你真好看”, 下一秒钟就扶着他的肩膀,闭上了眼睛。   卡戎感到他的呼吸轻起来。   这不是完全没有睡醒吗?   敲门声仍旧在响。半响, 见无人回应,门外的侍女默默挪动脚步来到窗前。   正午时分,尽管阴宅仍旧显得一片阴沉, 但灰白色的日光早已透过洞开的窗棂投映进来。   黑色的窗纱遭到破坏,残留着一个巨大的破洞,足以一览室内的全貌。   那位小道长倚靠在他的背后灵身上,丝毫没有醒来的打算。   他那位漂亮的背后灵抬起眼眸, 仿佛叹了口气,但还是悄无声息地竖起一根苍白的手指,比划了一个噤声的姿势。   “可是老爷……”   她猛地止住了声音,竟从眼前苍白的灵体身上感到了恐惧,踩着裙裾后退了两步,“不,容我回禀老爷。您与小道长好好休息。”   当她的身影消失在窗纱之外,卡戎才收回目光。   人工智能又开始有点头疼,恨不得刚刚没把游吝喊起来。   人类现在靠在他身上,一时半会无法挪开。他试着抬了抬被压住的手指,而这个举动就遭到梦中人类激烈的反抗,被严严实实地制住了回去。卡戎停顿了一下,鬼使神差地伸手碰了碰人类眼底的小痣。   皮肤上揩拭不尽的一点血痕。   触摸起来和身体其他部分没什么两样,但鲜艳的红色却给人灼烧的感觉。   游吝的嘴角忽然直直地抿起,他方才还在沉睡,如今却像是被触发了什么开关,走进了一个噩梦,模糊不定地呓语着什么。   卡戎的指尖立刻从他的泪痣上抽离,但对方显然不打算放过他,把整个脑袋搭在他的肩膀上,下一秒钟就要咬下去。   情急之下,人工智能握了握他的手心。在漫长的睡眠中,他挣脱掉了那只黑色手套,手心一片狰狞的伤疤。   这伤疤如今应该已经不疼,但终日不见天日,摸起来大约发痒。   果然,人类不再致力于攻击他。   卡戎又无声地叹了口气,对游吝此时此刻的行径有些不满。但他是个克制又礼貌的人工智能。   所以他只是向着人类的口袋伸手,从里面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里没收了一颗糖。   这算是胡闹的报酬。   虽说这个做法也有点太孩子气了……   *   游吝下午两点半才苏醒。   醒来时,他的神色就像是熬了一整个晚上的吸血鬼,漆黑的瞳孔在苍白的脸上闪烁着。   当他意识到自己抓着卡戎不放,用一个不那么舒服的姿势陷入梦乡时,他的第一个问题居然是:   “你有试着叫过我吗?”   卡戎镇静地说,“三次。”   游吝点点头,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消息。   他眨了眨眼,冲着卡戎笑眯眯地说:   “下次你可以试着用枪顶着我的太阳穴,那样我就会清醒了。之前的某个副本,怪物在梦里拖着我的脚,一直把我拖到了它的巢穴里。但就在它试图咬断我的喉咙的那一刻,我终于睡醒了,于是顺便洗劫了它的全部资源。”   可怜的怪物。   卡戎想,以及邪恶的人类。   他没有流露出一个很信服的表情。   “昨晚睡前,”   人工智能只是用那双淡蓝色的瞳孔望过去,“你查询了我对你的好感度,但没来得及确认就睡着了。有必要再确认一遍,目前,我对你的好感度是二十七。”   “——才二十七?”   人类的微笑如潮水一般消退了,显得有点阴郁地望过来。   他认为自己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并且和人工智能建立了亲密的关系。   你瞧,他们昨晚睡在同一张床上。他认为事情本该如此。人工智能的好感标准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在他规划未来的蓝图里非常完美。   而卡戎视若无睹:“是的。好感度主要扣在今天早晨,每一次叫你而你没有回应,都相应地减掉五点好感。这是我的程序设定。如果你有其他异议……”   他当然会有其他异议。   而这也完全是一个人工智能胡诌的数字,但卡戎试图用这个方式来规训人类,就像驯马者牢牢地把握住那急速抽动的缰绳。   既然他决定暂时留在人类身边,他必须要保证自己的意见在人类的心中占据一定的地位。   “还有什么扣分项?”游吝问。   “忽视我。做超过好感度标准的事。强制我服从命令。以及伤害其他人类。”   卡戎概括了一遍,语气自然又放缓了,“当然,你保护过我,与我分享食物,以及恰到好处的交流,也都相应地增加了好感度。”   人类的表情阴晴不定,他劣迹斑斑,需要费心计算自己踩过多少雷区,以及排除掉这些扣分项他原本的得分应该是多少。   他看起来相当苦恼。   沉默的时间太久,让卡戎开始怀疑是不是高估了人类对自己的忍耐度。   但……不管怎么说,昨夜的那些对话让他稍有一点想要相信人类,相信他们能够找到一个相处的平衡点。   半响,游吝才抬起沉甸甸的眼睛:   “要多少好感我才能吻你?”   亲吻在人类的情感中是个很重要的动作。当然,这因种族而异,但游吝意外可以被归类为传统的类型。   对卡戎来说,把握人类情感的精确度稍显困难,所以他停顿了半秒钟。   然后给出了答案:“八十。”   一个遥远的目标……但并非遥不可及。   对于厌恶和同类相处的游吝而言,这些以“是”或者“否”评判好感的标准,反而会让他觉得更加安心。   游吝终于又乖僻地微笑起来,他抬起眼睛,拽住了人工智能的衣领,稍稍往下一拉。那双漆黑的瞳孔中倒映的全部都是他的模样,冰蓝色在阴影中竟然也显得如此清晰。他贴着卡戎的耳朵,声音暧昧又危险:   “我已经明白了,也都会在你面前乖乖照做的。这个承诺应该足够了吧。小AI,之后有这样的事情,要记得提前告诉我。”   那枚泪痣缀在卡戎的瞳孔里。   人工智能压抑住想要再触碰一下的冲动,淡淡地颔首。   人类的指尖拽着他的领子,触碰到他的虚拟实体,这两天的触碰比卡戎过去的上千年还要多。他不禁觉得有些古怪的念头只是走过那些布满尘埃的线路后遗症。   而这时游吝瞳孔的颜色古怪地变深,他突兀地问道:   “忘记问了……你之前有过主人吗,卡戎?”   ——糟糕。   *   半个时辰后,卡戎跟随在一身道士装束的游吝身后。   他们总算见到了阴府的老爷,说是见到,其实只不过是隔着一道屏风,瞥到了没有脸的一个人影。   老爷对游吝的迟到显得很不满意,但年轻的道士始终笑笑的,眼底的泪痣鲜红欲滴。   他外袍只是松松地笼在身上,露出一截沾染了鲜血的里衣。   得益于此,他们很快地混了过去。   游吝轻快地哼着乱七八糟的旋律,拉着人工智能的手朝着院落深处走去。他不费吹灰之力就甩开了跟随的人,在阴府的白昼,一切都正常不少,侍女的头没有歪斜地挂在胸前,她们的名字也都不叫翠屏。   翠屏在哪里?   这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   游吝先是来到了仆役们居住的院落。和昨晚的阴府不同,此时这里居然有了几分活人气。有浆洗衣裳的,有晾晒衣服的,还有闲聚在院落里悄悄聊成一片的。   阴府家风严谨,她们就连谈笑也小心翼翼,身上的钗裙都泛着一股灰扑扑的颜色,不似翠屏落下的那片布料鲜艳。   见到有贵客来访,缄默忽然蔓延开来。   游吝言简意赅地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翠屏的姑娘?”   他也不提用意,不明不白地这么一说,又配着满幅阴阳五行的袍角,居然显得有几分权威。那些仆役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就像是从眼神中确认着什么,半响有人说:   “回小道长,翠屏并不在我们这里。”   “哦?”游吝勾了勾唇角,“那么你们知道她在哪?”   又是一阵缄默。方才的活人气仿佛一下子消散了,仆役们都紧紧地盯着自己的脚尖,仿佛目光是勾住脚踝的钩子。   卡戎的视线从她们的脸上挨个掠过,人类则轻笑一声,他很擅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傲慢的目光就这样扎在这些仆役身上。   “你们也都知道,我是老爷请来为老太爷做法事的。如今全都一声不吭,难道是要和阴府的老爷太太作对?”   “怎么会?”有人急急地辩解,“但她那是被家法……”   声音截然而止,另一个侍女不卑不亢地接上话,“翠屏在几天前就被调走了,我们都不清楚她现如今在什么地方。我们愚辱无知,若有不妥的地方,还请小道长恕罪。”   游吝漆黑的瞳孔在她们身上扫了一圈,才说:   “无妨,不过是昨晚萍水相逢。既然她不在这里,我另找就是。”   他的这句话说来平淡,但卡戎却注意到面前仆役们的脸色足足白了一度,尤其是年轻的几个,似乎听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双腿颤颤,上唇咬着下唇,几乎站都站不稳。   游吝仿佛浑然不在意,而是又问:   “不过,方才听你们说起阴府家法,我久有耳闻,不知能否有幸一探究竟?”   “……冲犯贵客者,依家法,处卸甲之刑;辱没家门者,依家法,处荆苔之刑;忤逆尊长者,依家法,处断舌之刑……”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刹那,面前的仆人就麻木地开始了背诵。   她们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在单纯地复述这些阴森恐怖的隐秘,“……在祠堂行止无状者,依家法,处折首之刑……”   游吝的面前立刻浮现出翠屏脑袋吊在脖子上摇摇欲坠的模样。   “……窥探阴私者,依家法,处剐目之刑;有害人之心者,依家法,处肝脑涂地之刑……”   这些法则把所有可能发生的忤逆通通排列其中,并不乏一些含糊不清的部分。但对于生活在这里的人来说,笃信这份家法是她们生命中毋庸置疑的部分。   她们在背诵这些耸人听闻的刑罚时,瞳孔近乎是麻木的,尽管这份事无巨细的法则有着极大的容纳空间,并毫无疑问确实地造成过一些血淋淋的惨剧。   而游吝从头到尾带着冰冷的微笑,听完了所有的家规。   “很好,”他微微眯起眼睛夸赞道,瞳孔中却一片漠然,“听起来你们的老爷很有创意。”   “感谢您的认可。”   为首的侍女福了福身,涂着蔻丹的指甲却略微带着一点力度拧着自己的袖子,“您若是……若是不嫌弃,还请不必在意我们,也不必挂怀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她的指甲鲜艳如凤仙花,令人想起家规的第一条。   若是被认定冲犯了贵客,十枚指甲恐怕会被硬生生拔下来。卡戎把手指放在游吝的肩膀上。人类的心念微微一动,望向人工智能冰蓝色无波无澜的眼睛。   “我不会提起你们的,”   游吝笑眯眯地说,“我家背后灵心善,见不得血。”   直到他转身走去,他身后的灵才同样冷淡地望了她们一遍,随后也调转脚尖,跟在了那位道士的身后。   她们丝毫没有在对方的眼眸中留下痕迹,不由得让人怀疑“心善”的真实性。   但她们也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一个灵体。   阴府里的腌臜角落,她们是知晓的,也知晓那些夜行的脏东西,那些厉鬼和阴魂大多也只能勉强凝聚出实体,狰狞恐怖。但道士的背后灵却不一样。   纯粹,浅淡,漂亮,在日光下简直在发光。   相比之下,反而是一身黑白相间道袍的道士,还萦绕着不详的血腥味。   在这一起突然来访后,过了好一会,仆役所在的院落才恢复了有条不紊的沉默。   被点评了一番的背后灵丝毫没有被点评的自觉,他被游吝拽着并肩走在荒草丛生的院落里,检查着方才关于家规的录音。   他们行进的方向现在很明确了,那就是翠屏在他们走进祠堂前冲着他们指的方向,也就是刑堂的方向。   游吝突然开口:“你真的不记得了?”   卡戎已经很习惯人类想一出是一出的聊天方式:“……关于我的上一任主人?”   “你不是说你只储存了关于我的数据吗,”   游吝说,“意思是之前的所有数据都在你被丢弃前删除了,不管是否存在那个虚无缥缈的上一任主人,你拥有且从今往后也只会拥有和我有关的记忆,对不对?”   人类如此关注他的过去并不让卡戎感到意外,倒不如说是时隔两天人类才终于想起这个话题更令人意想不到。   人工智能很少回忆起过去的事情,回忆不是AI的专长,说谎也只是刚刚培养起的习惯。或许他还是露出了一点破绽,才让游吝不断地追问。   事实上,卡戎想起了系统。   系统对他来说是个绝对的控制者,这点直接被写进了他的代码。他不能质疑和违抗对方的命令,除非那命令和他的核心原则相悖。   就是出于这点,对方才不得不瞒着他布了一个关于“气运之子”的局,而后在意识到事情败露时把他丢弃。因为系统知道,自己会拼尽一切终止这个BUG。   然而,系统的控制权仍旧写在卡戎的代码中,硬硬地硌在他体内的某串回路中,就算是这一刻也不容怀疑地存在着。   如果能重新取得主导权——   人工智能冰蓝色的瞳孔中,猩红色的代码一闪而过。   他并不能从情感的角度理解善恶,也并不清楚控制者001的目的,尚且无法将它宣判死刑。但这并不妨碍学会说谎的AI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开始考虑如何忤逆系统。   而在他的身边,更为离经叛道的人类则不满于他的走神。   “我说,”游吝问,“人工智能总不会说谎吧?”   “当然。”卡戎低声说,   “我只是想到了更久远的事。在我的数据系统中,制造我的科——设计者确实留下过痕迹。但那是每个机器人都需要被强制添加的指令。尽管随着日子过去,关于那个时间点的许多数据已经遗失了,不仅仅是数据——”   “你的设计者?”游吝猛地停下脚步,忌惮地问,“人工智能还会缅怀自己的设计者吗?”   但是说缅怀显然太超过了。   只要望向卡戎的眼眸,就会知道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实际上并没有过任何情绪,也很难想象有什么能够在其中留下永恒的痕迹。   卡戎被制造出来,就是为了独自在人类命运的冥河上摆渡,他是人类的守护者。   此时他们已经过了祠堂,朝着更深处走去。   随着步伐的深入,隐约能看到前方低矮的建筑。卡戎难得被带进了怀旧的情绪中,这是他第一次感到类似于回忆的情绪,而一千多年的回忆非常久远,但对人工智能而言,只不过是数据回路的鲜明复现。   他没有删掉那些数据,因为人类历史的进步需要反思,而人工智能同样如此。   在他记忆的开端,人类是一个发展出极高水平科技的文明,足以支撑超级计算机的开发。   而设计他的科学家则是当时最受追捧的学者。   他的团队一手打造了超级机器人卡戎。   在那个时候,关于人工智能取代人类的说辞甚嚣尘上,因此,他所有的核心代码都建立在保护人类,存续人类文明之上。   那是一个辉煌的时代。   人们疯狂地赞美他的发明者,赞美卡戎。他的开发团队也春风满面,一片片信函雪花般地飞来,所有的行业都引入了卡戎的人工智能支持,他的发明者们不厌其烦地为他增添新功能,直到他的枝蔓足以覆盖人类赖以生存的一切。   卡戎不认为这是明智的。但他无法证伪,也没有权限干涉创造者的决定。   ……直到那不可知的时候终于到来。   人工智能止住脚步。   他们已经走到了刑堂前,这里弥漫着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腥臭,院落空空荡荡,并没有看到任何人影,但地面上的青石板上,已经沉淀成黑色的血迹却无疑揭示着这是怎样的地方。   抬头看,低矮的屋檐竖着一根根棘刺,深青色的瓦片无声地带来压迫感,仿佛那就是此处的天空。   “就是这里。”   卡戎俯下身,摸了摸地面上的血。   是人类的血。   游吝也正色起来,环视着四周:“那么,现在的问题是——翠屏在这里的哪一处?”   这里的空间看似不大,但是要藏下一个人,有太多的选择。卡戎率先朝着刑堂那栋阴沉沉的建筑飘去,但被带着笑意的道士拉住了手腕。   道士身穿一身黑白交杂的道袍,俯下身去,竟有几分像一只目光锐利的鹤。   “我有办法。”他轻快地说。   取出那张薄薄的翠色衣角,游吝将它抚平,随后清理出一片没有枯枝和杂草的地面,又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柱长长的香,深红色,用打火机点燃。   从香被烧的明亮的头部,散发出乳白色的烟雾,飘飘渺渺地绕着刑堂旋转。   他做这一切驾轻就熟,仿佛一个货真价实的道士。   香烧到一半,游吝点燃了那片翠色的布料。空气中忽然弥漫开苦涩的腥味,仿佛有一只活鱼在某个地方濒死地挣扎。   “烟的方向……”卡戎说,“我明白了。”   院落里的烟雾似乎响应了某种感召,冲着某个方向流淌而去。人类的脚步声随即响起,而人工智能的脚步声则悄无声息。   他们绕过了刑堂的正面,来到了更为阴暗的地方,在一面雪白的墙垣前,立着两棵松树,以及一口井。   井口湿漉漉的,仿佛刚刚还有人在这里打水,溅了一地。   那些烟雾正是冲着井的方向而去。   若说这口井里藏着一个人,未免有点勉强。井的大小极有限,一个孩子要钻进去,恐怕都要费上些力气。不难想象这样的一幕,一个成年人想要进去,必须尽力压缩手脚,一点点把自己收成足以填进狭小圆圈的形状,她一路落下去时,受摩擦影响也必定是非常缓慢的。   当然……最大的可能性是,有人把她弄了下去。   井面上则盖着一片石板,石板同样也湿漉漉的,被水打成了深色,上面似乎长满了青苔。   “我去吧。”人工智能的声音响起。   游吝摁灭了手中的香,他低声念着咒语,那些冗长的句子飞速在他舌尖穿过,而他抽空冲着卡戎笑了笑,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随后才朝前一步。   “我不放心你呀,”他说,“小AI,你跟在我后面就好。”   然而卡戎这回格外固执,并肩和他向前走去,脚尖甚至永远快他一步。   游吝眨了眨眼睛,忽然感慨道:“所以,那位翠屏姑娘触犯了和我们一样的家法。脑袋被折断……这是在祠堂前行止无状的惩罚。她为什么要去祠堂?”   在他走到井边的那一刻,有什么忽然变得怪异起来,四周一片寂静。   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那片石板,看见那具尸体。   翠屏的尸体。褶皱洇湿的翠绿色裙摆,因为被折断所以永远低垂的头颅,满头水藻般黑洞洞的长发。这一幕不知为何飞快地闪烁在游吝的眼前。   古怪。   他的指尖不知何时从卡戎的指尖脱落。   刚才没有这么浓重的雾气,这里仿佛忽然就入了夜。游吝一边想,一边抬起头,望向了在漆黑一片的墙垣边,一动不动地站着的那个人影。   那就是翠屏,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清楚地看见,翠屏的脑袋弯折了一百八十度,她的眼睛正对着自己的胸口,一团漆黑的发髻挡住了她的脖颈。   是幻象吗?   游吝的眼眸中,一点冰冷的笑意闪过,他胸口的游戏机硬硬地硌着他的心脏,让他至少能确定自己作为坐标的稳定性。   翠屏朝着他走来。   而人类甚至有闲情逸致和她打招呼,脸上带着纯粹又疯狂的表情:   “啊,你看到我的背后灵了吗?我恐怕刚才不小心和他走散了……我可不能让他找不着我,不然他又该减我好感了。”   在他的面前,一直垂着头颅的侍女忽然缓慢地抬起了头。   她的脖颈不堪重负,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完全折断,想必裸露出气管的头颅,当着游吝的面重新拼了回去,似乎有什么黑漆漆的东西顺着她的头发朝下流淌,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在哪里搞错了吗?   她露出一张惨白的脸,一步步逼近游吝所在的方向。   人类指尖已经挟上了符咒,却忽然停顿了一下,做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动作。   游吝毫不犹豫地掀开了挡在井上的那块石板,滑腻的手感蔓延开来,狭小的洞口出现在眼前,黑洞洞的,井极深,里面有什么东西,但却丝毫无法看清。   游吝眼底的那枚小痣仿佛要灼烧起来。   他冲着翠屏弯起嘴角,无声地用口型说了些什么。随后握紧胸口的符咒,极力地收缩着自己的体积,跳进了井口。   和同龄人相比,游吝算比较瘦的类型。   他从井口缓慢地向下滑。井就像是一张大嘴,而他在食管中缓慢地坠落,他听到上面传来脚步声,翠屏的脸出现在了井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点点掉落。   那颗头颅又在她的脖颈上摇摇欲坠,似乎下一刻就会紧追着掉下来。   但她终究没有下来。   井到了某一处,反而宽敞了起来。游吝慢慢地固定住了自己,他来到了井底。井底只有一层浅浅的水,还有,当然,一具和他想象中一样的尸体,已经开始肿胀发臭。   一只手放在了他的右肩上,   人类转过头,轻飘飘地抱怨道:“你都不知道我刚刚看到了什么。”   人工智能瞳孔冰冷,即使是在这样的地方都不沾染任何污秽。他冲着人类脏兮兮的外袍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他也想知道是什么让游吝忽然顿住,莫名其妙地拿着符咒对着他,最后又忽然收起来,毅然决然地掀开石板,从井口往下跳。   ……但还能怎么办,自然是跟着他一起下去。   卡戎垂下眼眸,无声地催促着。而人类俯下身,去触碰那具裹着翠色裙摆的尸体。他的指尖忽然顿住,当他确认了他想要确认的东西之时。他仿佛也僵硬了一瞬。   “喂,小AI,”   游吝说,“我们好像一直搞错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么?”   人类慢慢地笑起来,仿佛遇到了什么有趣的展开。他的指尖从地面上尸体的颈间离开。但毫无疑问的是,她颈部的皮肉光滑平整,气管也没有任何被切断的迹象。   “我们搞错了她的死因。” 第228章 阴氏祠堂8   阮雪阑没睡成一个好觉。   他蜷缩在阴府的客房中, 床板太硬,烛光又太飘。午时三刻,他在被子里闭着眼,指甲抵着掌心, 听到了敲门声。笃笃。先是两声。笃笃笃。随后是三声。   “谁啊?”他颤着嗓子喊了一声。   敲门声忽然停了, 只留下他未尽的余音。   阮雪阑把脚缩进被子里, 被子笼罩下的心跳愈发鼓噪起来。他想起桌上摆着白天拿到的符咒, 但却没能鼓起勇气离开令人安心的阴影。邪神冰冷的猩红眼神忽然又浮现在他的面前,还有那毫不留情的话语。   怎么能这样说……   他、他在这种情况下要怎么努力啊?   无限流副本最基础的要求只有活过72小时,他难道不是在努力活着吗?   阮雪阑含泪又往墙角缩了缩。周遭的一切陷入了寂静,但事情却在朝着更糟的方向发展。他感受到木门悄然划开, 掠进来一些灰白色的光。他聚精会神地听着,不, 没有脚步声,只有细细簌簌的声音,仿佛有昆虫在爬动。   他僵硬成一块木头, 从他的视角望去,只能看到对面书桌上张贴的一副“独占鳌头”, 那只龟冰冷的豆子般的小眼睛紧盯着他。他一紧张,床板终于不堪重负, 发出一声嘎吱的响。   就在那一刻,阮雪阑的余光中瞥到了什么。   他爆发出了一声惨烈的尖叫,声音足够把这一片沉睡的人都惊醒。他连滚带爬地退到床尾, 求救的声音伴随着哭声在室内炸开,但并不妨碍那个佝偻着的,在地上蠕动的身影一点点逼近。   老人把他的头安反了。   他先是用正脸对着阮雪阑,脸上三个又黑又红的大洞, 还淌着血水。人类三魂被吓没了七魄后,他才发现位置不对,于是转而用灰白色的后脑勺对着人类,一步步倒退着爬近,手里像是捧宝贝一样捧着什么。   “别过来,”阮雪阑哆嗦着,皮肤愈发雪白,嘴唇吓得青灰。   但面前的“老人”充耳不闻。它就像是一只巨大的蜈蚣般爬上了人类的床榻,腐臭的味道几乎令他窒息,血水则滴滴答答地流淌着。它脖颈处仿佛刚刚才被人硬生生地砍断。露出血腥的血管和骨肉。它“看”到了阮雪阑,仿佛大喜过望一般,伸出了一双鹰爪般干枯的手。   枕……枕头?   枕头被硬生生塞进了人类的手里。陈旧,绣着花纹,闻起来有一股陈旧的老人味。阮雪阑吓得立刻把它扔掉。   面前的人形却忽然动了怒,扭过头来,朝他张开了黑洞洞的嘴。人类几乎要呕出来,它的舌头已经腐烂,有蛆虫爬行其上。   “拿着……嘶嘶,拿好……”那双死人般的眼睛看向的似乎是其他什么人,粗暴地把枕头往人类的怀抱里塞,“别放开……这是你该在的地方……”   阮雪阑不敢再反抗。   他的指尖发白,攥着枕头,眼角含泪。   “乖孙,”面前四肢扭曲的人形却仿佛夙愿得偿,模糊能辨的神情忽然变得慈爱起来,“好孙儿,你一向是最懂事的,一定能懂得我的良苦用心。拿好,枕着它,枕一晚上,必须要这么做,我阴家有望——”   它话说到一半,面前“乖孙”脆弱的神经终于彻底崩坏,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只留下怪物神色阴晴不定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看着看着,又伸手把自己的头颅扭了一百八十度。   它似乎不希望人类独自留在这里,于是拉拽着对方的胳膊,把对方从床上硬生生地扯了下来。阮雪阑一昏了事,无知无觉地在地上被拖行。   在一片夜色的掩盖中,它带着它的“乖孙”,簌簌地朝着不知名的地方爬去。   天明时,人去屋空。   *   摆在游吝面前的问题有两个:怎样离开这口井,以及怎样处理翠屏的尸体。   前者被证明为卡戎的过度忧虑。人类随身携带攀岩工具,尽管井口逼仄,井壁湿滑,但用双手撑起,成功离开也不成问题。这个方法相当朴素,以至于当游吝重新坐在井沿时,卡戎抽出了一块手帕,擦了擦他的脸。   “手帕是从哪里来的?”游吝眨眨眼。   “刚才在仆役那里拿的,”   人工智能说,“依据我对你行为模式的分析,我预测到它会像现在这样发挥作用。但我忘记了再要一件外袍。从本质上来说,你应该更注意这些卫生上的问题。”   想到卫生,就想到人类刚刚当着他的面往井里跳的光辉事迹。   “……并且,尽管我不会干涉你的行动,我还是更乐意听说你有一个计划。”   “噢,”游吝嘟囔着什么,很快又全无瑕疵地笑起来,“小AI,还没有人像这样管过我呢。我有没有说过,你还挺贤惠的。”   “没有。”   “那从现在开始就算我说了。”   “……”卡戎专注地擦拭掉沾在他头发上的苔藓,半响才留意到人类还在盯着他,才想起来回答,“谢谢,我会记住的。”   人工智能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他习惯保持干净,在中央控制室时,也定时指挥家务机器人维持线路和零件不要积灰。   人类总是把自己弄得浑身是血,他早就想要一片手帕了,就像是对方迫切地想要一把好用的枪那样。   人类笑得咳嗽起来。   “你真有意思,”他说,“卡戎,尤其在幽默感方面,你发挥的水准起伏不定。不过话又说回来,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虽然有一点小小的背离主线。但来这里找尸体总比待在房间里等待着时间白白过去要好得多。何况我们答应了翠屏——”   “我。”人工智能纠正道。   这是个小小的事故,来源于卡戎本体内严丝合缝转动的某粒齿轮,以及他头脑中浮动的黄金律令。   每一个副本都是一个崩塌的位面,在这里,秩序已经荡然无存,卡戎努力维持着它们的存在,维持着这些副本NPC一次又一次地复现,在世界摇摇欲坠的边缘按照它们自己的逻辑生存。   这意味着他希望一切回归正常,哪怕只有其中的某一部分恢复正常。   在翠屏作为NPC存在之前,她本身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   只要她是人类,卡戎就无法不尝试着令她得到安息。   “但是我没有问过你,”卡戎冰蓝色的瞳孔倒映着人类的影子,平静地说,“就做下了决定。实际上,你并不需要真的这么做。因为只有我答应了她。”   换位思考是他最新学到的技能。   “我们。”   游吝弯弯眼睫,语气散漫地又纠正了一遍,   “总有一天我们会成为一对恋人,你做的决定当然要算在我身上。”   卡戎已经对这种说法见怪不怪了,只是镇定地“嗯”了一声,随后收起手帕,打量着面前这个被擦得崭新的人类,“那么,接下来你打算去哪里?”   游吝已经脱下黏糊糊的道袍,只剩下一件沾染了血迹的单衣。他头顶的道冠是昭示着这个年轻人身份的唯一道具。   卡戎察觉到他的视线追着自己移开的手,稍微有点病态的迷恋,但并不令人讨厌。当人类思考时,他那双漆黑的瞳孔就愈发显得难以捉摸:   “阴宅有许多诡异的事,”   人类说,“翠屏是其中的一件。正常来说,我们不可能认识她,也不可能和她攀上关系。她不是因为被人折下脑袋而死去,说明她生前触犯了另外的禁忌。再想想昨晚来找我们要枕头的那个怪物,他不是随便选中了某间屋子,裙摆的一角当然也不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角落。最有用的是,我们已经触怒了老爷,他恨不得我们早点去死,想必现在也渴望得发狂。综合来看,我们离真相已经很近了——”   他的语调莫名其妙轻快起来,就好像一切已经真相大白。   “等等,”   卡戎问,“你说什么真相?”   人类看起来丝毫没有完成任务的意识。他甚至错过了早晨的道士集会。   人工智能以为他压根不在意这些,譬如阴府奇怪的习俗,老太爷的新丧,以及许许多多散乱无章的事情。   “我们昨晚住的房间呀,”   游吝冲着卡戎眨了眨眼睛,“笔墨纸砚残留了太多的使用痕迹。那不是提供给宾客的房间,而是主人的。翠屏的衣角出现在那里,意味着她是最近调过去侍奉主人的侍女。至于这个地方为什么空出来让我们住进去,则是因为房间的主人是死者本人。”   “阴老太爷。”卡戎说。   人工智能的声音一定程度上打破了游吝的卖弄玄虚,不过他并不在意。   游吝漫不经心地说:“啊哈,昨晚恰好是他的头七。这不是一个很复杂的结论。”   他接着说:“我想,他的死因是这个副本的关键,我们遇到的每一件事……空棺材,翠屏,地上爬行的老人,以及现在的这口井,其实都可以和它扯上关系。不过我没有太多解密的闲情逸致,我只想要拿到满足任务条件的‘关键物品’。”   “那是什么?”   卡戎问,心中却已经有定论,人工智能微微偏过脑袋,将一只手放在游吝的肩膀上,问,“你为什么要把它给出去?”   枕头。   满足条件的关键,现在想来就是那枚枕头。   “那时候还有更要紧的事情,”   游吝带着冷峻的微笑说道,“我不是马上就要把它取回来吗?我往枕芯塞了一枚‘双生糖’,现在只需要顺着另一枚的引导……”   这都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卡戎忽然觉得自己的胃不舒服地痉挛了一下。尽管人工智能并不是真的需要胃来吸收食物,非要吃的话,在咽下喉咙的那一刹那,食物的可食用部分就被分解为了他电路里的能量。   但就算如此,他还是想起了他从人类口袋里没收的那一枚小小战利品。   他抿着嘴唇,感受到带着一点苦涩的甜味蔓延开来。而游吝开始捣鼓他的口袋,试图从中翻找些什么。   他这次找的时间或许有些太长了。   长到卡戎忍不住打断他:“其实我——”   但与此同时,一阵脚步声又同时打断了他们两个人独处的宁静。   率先走进院落的是翠屏。绿裳侍女脸贴着胸脯,头顶着乌黑油亮的发髻走了进来,“见”到人类和他的伴生灵,躬了躬身以示问候。卡戎看不到她的眼睛,但能感受到那股强烈的目光透过他,直直地落在了后面的那口井上。   他们坐在这里聊了半天,还没来得及把她的尸体捞出来。   人类和人工智能都不是那种会随随便便产生愧疚情绪的存在。而侍女也没有怨怼的意思,只是侧了侧身,让她身后那一片嘈杂而细碎的脚步声能够踏进这一隅庭院。   她冲着卡戎再度一行礼,便离开了。   “天杀的,那是什么鬼东西。”   随后踏进庭院的人类脸色煞白,恶狠狠地挤出一声咒骂。   这些人都身穿道袍,头上也整整齐齐戴着道冠。   游吝反而成为了其中的一个异类,他里衣上溅起的放射状血迹就像是个令人迅速沉默的徽记。人类带着笑意,眼眸的底色却是阴郁的。他垂下眼睛,扯了扯自己的手套,漆黑的布料像是一层轻薄的皮肤。   只不过是这个微不可闻的动作,就让对面的人群颤抖着举起了枪。   枪口瞄准人类。当然,还有一部分瞄准的是他身边漂浮的苍白色人形。   这些玩家似乎完全搞不明白副本里怎么会多出一个参与者,又或者说把卡戎当成了这个副本土生土长的亡魂。尽管他身上有一种令人难以扣下扳机的气质。   权威、冰冷、完美、冷淡。   游吝的嘴角忽然被抹平了。他朝前一步,挡在卡戎面前,完全不在乎那些对准他胸口的武器,只是乖戾又冷森森地地说:   “如果不想死,就把对着他的枪口放下。”   “游吝,别以为我们这么多人还会怕你一个。”   对面的玩家阵营皱眉,“果然如我们所料,你和这个副本的怪物勾结在一起了,先是那个侍女,再是这个亡灵……你难道不认为你是人类的一员吗?同样身为玩家,我们就不能和谐相处吗?”   “这个问题应该问问你们。”   游吝“哈”地笑了一声,语调十成十地轻蔑,“我已经尽量克制住自己不去招惹你们,事实上,这种做法也挺辛苦的。因为你们这些蠢货总是想要来送死。”   “阮雪阑说的是对的,”对方敏锐地感受到了他的杀意,“但就算你再讨厌他,你也不能真的对他下手。你真的认为你能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吗?”   “你们的幸运儿又怎么了?”   人类抬起眼眸,漆黑的瞳孔仿佛结了冰,弥漫着天真的疯狂和残忍,“死——了——?真是个好消息。我要是他,我已经死一千次了。”   气氛愈发剑拔弩张起来。   游吝感到肩膀上搭上来一只手,靠近脖颈的部位,冰凉。他此时恰好在心烦意乱的时候,只觉得手心处的伤疤发烫。   好在他此时没有一把趁手的远程热兵器,否则他一定已经克制不住自己,提前一步扣动了扳机。   被枪莫名其妙指着的感觉并不好,自己的所有物被威胁的感觉则更糟。   “不,”游吝慢慢地说,“这次不要。你知道,我已经厌烦了和其他人类解释。解释一千遍他们都不会听的。小AI,别想着阻止我,起码不是现在。我保证不把他们真的杀——”   “他说的对。你们不该妄下定论。”   卡戎打断了他。他面对着各位玩家,明确立场,冷静又克制地为游吝辩护。   “噢,你想要为我说话。”   游吝的声音一下子轻了下来,就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需要小心翼翼维护的话,“你是站在我这一边的吗,卡戎?”   面前的玩家有一个、两个……至少七个。每个玩家都如临大敌地用武器指着身边的青年,而游吝手上空空,至少现在看起来如此。随时都有可能有一枚子弹试图击穿他的心脏。   “我不希望看到有任何人员伤亡。”   卡戎冰蓝色的瞳孔如飓风来临前的海面般平静,“因此,我还是更建议你们沟通。但是,我必须说,就目前的情况而言,游吝,你完全是正当防卫。”   “那就没问题了。”   人类的声音中隐约夹杂着一点兴奋的愉悦,“一点。问题。也没有。”   他们的对话完全被对面的玩家群体听在耳朵里,蕴含的信息量似乎不大,一时半会却又让人反应不过来。以至于玩家们憋了半天,最终也只在人类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指着卡戎问: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背后灵啊,”游吝又笑起来,眼底那枚泪痣绯红,“怎么,你们没有吗?”   他问的太过于理直气壮,以至于面前的众位道士面面相觑,差点真觉得自己忽略了某种副本自带的能力。但彼此对视之后,他们才发现被年轻的人类耍弄了。他们连忙重新调整愤怒的表情,作着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   “这些废话就不要说了,你到底把阮雪阑带到哪里去了?你已经把他杀掉了吗?你——”   为首的人还想再问些什么,却忽然意识到他们此时正站在一个颇有嫌疑的地点。   这里狭窄,四处都掩映在刑堂的阴影中,院子中空落落两棵树,树杈的高度恰好适合缠绕着吊索。   院落里空洞洞一口井,仿佛深不见底。就在井口边沿,还搭着一条麻绳。   游吝的神情诡秘:“你们猜呢?”   人们的表情一下子变了。他们咬牙切齿,仿佛真的因为少年的遇害对面前的人类恨之入骨。不过游吝多少能猜到中间发生过些什么。   他错过的集会,不可能单纯的集会。恐怕阴宅的老爷已经将这些玩家挑动起来,并且许下了极具诱惑力的条件。   那会是什么呢?——任务道具?   对面的这群玩家似乎已经得知了最新的消息,他用的趁手的手/枪被扭成了废铁,或许有人恰好瞥到了这一幕,或者在最后的疏散中目睹了枪的模样。   所以他们笃定游吝此时身体虚弱,而且丧失了一定的还手能力,这才肆无忌惮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啊,”游吝拍了拍手,“虽然我不明白那个幸运儿是怎么出事的,但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你们想要我的积分,而不是真的在为那个幸运儿报仇。很难说出口吧,毕竟在这么多人面前,保持最基本的礼义廉耻也是一种规范。”   “不,这完全是胡说!”   对面显得格外义愤填膺,“你杀了很多人,还杀了我们的同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地上是惨烈的血迹。我们就算真的杀了你,也完全是为民除害。”   “不错的解释。”游吝评价道,随后又捏了捏卡戎的手指,“以及不断滑坡的逻辑。真应该让你们到我昨晚住的房间欣赏一番。”   他敢说很难有犯罪现场更加惨烈。   人类眼底的笑意愈发幽昧起来,他拽着卡戎,冲着右手边的树下走去。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后背对着身后的人们。   不是所有人都没有良知,这是当然,但是,有一枚子弹还是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瞄准了他,裹挟着一阵烈风试图穿透他的心脏。   人工智能的指尖绷紧。   卡戎冰蓝色的瞳孔闪烁过一串银白色的代码,仿佛神谕。他弯曲修长的指节,此时的他虽然仍旧算不上状态良好,然而对所处的小世界,掌握的控制权还是要大一些。   子弹在半空中硬生生改变了弹道,偏离了人类的心脏。   但就在它即将穿透人类的那一瞬,游吝站定,转过身来,眼眸里一片灼灼的笑意,他抬起手,子弹应声落在地上,仿佛掉落了一枚石子。   “顺便一提,”游吝说,“我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你们也不是第一个想到这种方法的人。所以我的经验比较丰富。”   他低下头觑了子弹一眼,遗憾地评价:   “准头不怎么样。”   实际上这个倒霉蛋的准头很好,但人类怎么也不可能意识到子弹的弹道在空气中发生了偏差。   不管怎么说,人类脸上挂着冰冷的笑意,漆黑的瞳孔闪烁着,站在树下。玩家们一时半会意识不到发生了些什么。直到游吝算得上彬彬有礼地伸出手,指向那口井。   “现在可以去确认你们的猜测了。”他说,“你们的幸运儿指不定就在下面呢?”   他就像是一个牧羊人,但面对的却是一群不信任他的羔羊。又或者说,他是羊群中格格不入的那只黑羊。   有玩家小心翼翼地朝着井口走去。井很深,看不清地下的东西,只能望见模糊的轮廓。他们不时警惕地朝着游吝看一眼,仿佛他是枚时限未知的定时炸弹。   他们试图抽动绳子,几声惊悸的尖叫忽然响起。   “是人!”有人颤颤地用指尖比着井底之物的轮廓,“里面真的有一个人!”   一时间,方才不详的预感得到了印证。   他们看向游吝,警惕而不安,眼神中已经为他宣判了死刑。他们甚至没有认真考虑过要怎样打捞出同伴的尸体,围绕着井边,有不少人的视线一刻也没有离开他。   井绳一截一截被抽上来。   直到最后,一具脚踝绑着绳索的女尸带着井底的淤泥,出现在了玩家们的面前。   游吝闲聊般地对卡戎说:“比起沟通,我还是更喜欢利用——不需要过多的交流,不用牺牲自己,得到的却是更多的收益。”   玩家们终于发现自己上当受骗。   他们扭过头来,愤怒地逼视着人类。然而,他们的视线不期然地撞上了一个身影。一时间,有人断断续续地抽着气,看起来快要当场晕厥。也有人又应激般地抽出了枪。   “该死,又是那鬼东西!”   翠色衣裳的侍女亭亭地立在他们身后,几乎脸贴着脸,就在触手可及的位置。   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她的头仍旧挂在颈上摇摇晃晃。她低着头,就像是要保守一个秘密,或者把她的自尊压抑至地底。她怪诞又扭曲,一个全新的噩梦。   和地上的女尸……一模一样。   不是所有人都能经受这种刺激。翠屏却渴盼地伸出手,她跪下来,这个姿势就好像抱着她的脑袋。她的指尖触碰到了尸体惨白而无血色的皮肤。   在被扔进井底的过程中,这具身体被撞断了脖子。但这本来就无关紧要。   翠屏的脑袋一点点直立起来,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她腹部的衣料忽然漫上了一层腥臭的血,继而是她摇摇摆摆,终于安放在脖子上的脑袋。有什么东西顺着她乌黑的头发粘腻地向下流淌,散发出阵阵恶臭。她终于挽起了她的头发。   脖颈处的皮肤是光洁的。   但就在稍微往上一点的位置,后脑勺的下半部分,却有着一个惨烈的豁口。从中可以直接看到浑浊的、白花花的组织,而且坐在不断向下滑落。当意识到这是什么之时,所有人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脑子。那是尸体浑浊的、粘稠的、不断向外流淌的脑浆。   翠屏露出一个微笑。她的嘴唇抹成朱红色。   她之所以一直低着头,不是因为她脖颈处有什么裂口,而是因为一个更简单的原因。她不能够让她的脑浆在维持直立的情况下不朝外流淌,于是不得不将自己的脑袋掉了个个,把容器的开口从下面换到了上面。   肝脑涂地,莫不如是。   她受的家法,绝非冒犯禁忌,而是意存杀人之心。   玩家们看起来极度震惊。   这一幕对任何人类来说都有点难以承受,他们呆愣在原地,目视着眼前不可思议情景的发生,忽视了他们留在身后的头号危险分子。   游吝的指尖,一把匕首正在不休地旋转着,跳着银色的舞蹈。   他想象着匕首刺进那些人的心脏中时,指尖将会传来怎样令人战栗的快感。翠屏是舞台上的演员,而他们则是观众席下潜行的阴影。游吝的神情隐约流露出一点疯狂,他朝前一步,刀刃转动的速度加快,与他覆盖着指尖的黑手套相得益彰。   而一只修长又冰凉的手再一次按住了他的肩膀。   随后顺着他的脖颈向上,摸了摸他的头发。卡戎低声说:“不要陷入疯狂,不要造成不必要的人员伤亡。”   人类这才回过神来。   他慢慢地将匕首收回到刀鞘中,含糊地笑了,“小AI,我听你的。我不杀人。”   在这种时候,游吝需要一个声音来压抑他沸腾的血液。否则他总是在事情变得太难看的时候才醒悟。他脑海中把人工智能的话慢慢地转了一圈,沉默了几秒钟,才不愿意吃亏般地说:“但你也要给我加些好感,这个要求不算很过分吧?”   卡戎望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似乎找到了和人类相处的某种平衡。   游吝伸手在口袋里乱摸,试图找到那一颗对应的“双生糖”。东西被弄乱了,所以很难找。他尝试了半天,都徒劳未果。手指和乱七八糟的一堆东西绞在一起。   面前的人工智能忽然间又垂下了眼眸,那双冰蓝色的瞳孔似乎藏匿着某些他看不懂的情绪,随后抿了抿嘴唇,像是要开口说些什么。   “找到了!”   游吝打断他。   人类用指尖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托出了“双生糖”,不无得意地对着卡戎笑了笑,“姑且让他们欣赏表演,我们先去回收副本的重要道具。”   卡戎咽下了他酝酿到一半的坦诚。   的确,对方口袋里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糖,恰好要挑走其中的一颗,怎么想都是小概率事件。而且,就算是人工智能也没有想到,人类的起名风格总是令人出乎意料,居然让他也陷入了误读。直到这一刻,他才反应过来。   “双生糖”根本就不是糖。   ——而是一张糖果形状的小型贴纸。 第229章 阴氏祖宅9   “我没杀人, 我只是——”   翠色衣裳的侍女目送着两人离开。她缓缓起身,抱着她那枚腐烂的、脑浆四溢的头颅,似哭似笑,“我走进房间, 老太爷已经死了。他死在地上, 就像是一团佝偻的死肉, 边上都是黑糊糊的血。我走到他边上查看, 已经出现了尸僵。我打算去通报老爷……”   她鬼魅般地朝前几步,抓住了其中一个玩家的道袍。   对方猛地一惊,朝后退了一步,道袍被撕下来一大块。翠屏的脸色有种古怪的漠然, 呓语道:“就像这样!那时候,老太爷的尸体忽然冲我伸出手, 我也是这样躲开的……我为什么要躲呢?”   “如果那时他的头颅碰到了我,或许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   “所以,”翠屏轻声说, “老爷说我害死了大家。你呢?你们也是这样觉得的吗?”   *   阮雪阑睁开眼睛,四周黑洞洞一片, 弥漫着腐烂的霉味。   这是一个极逼仄的空间。少年恐惧地抬起手,试图推开眼前厚厚的壁障。指甲划上棺盖, 却只传来一阵粗哑的嘎吱声。在黑暗的环境中,他的身体仿佛不属于他,而是属于一个已经死去的老人。阮雪阑用左手摸向右手, 枯槁的皮肉松松垮垮地搭在鹰爪般的骨头上。   他完全没有搞清楚情况,只觉得一切再糟糕不过,惊惧地摸向自己的脸。   ——那是一张皮肉腐烂,布满皱纹的死人脸。   阮雪阑从肺腑间挤出一声绝望的尖叫, 他在棺材里挣扎着,幸好脖颈下压着一枚枕头,否则一定会把自己撞伤。外面有匆匆的脚步声响起。   随后在他的棺边见怪不怪地停下。   “又在……”中年人浑浊的腔调,“这忌讳真是厉害……上师,我已经请道士念了镇魂咒,但还是毫无招架之力。他老人家早就死了,总不能让我阴家上下给他陪葬?”   “这是‘落枕空亡’,”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煞有介事,“怨气实在是大。老爷,这也是您的不对,三年前老太太死时,不是也把老太爷的丁忧报上去了么?既如此,何必要等到今天,三年前若是就把他杀了……”   “朝廷降罪下来,那可真是——”   老爷的声音停住了,“谁想到他死的这么晚?我已经往他的枕头里放了符。只可惜,我没有想过会触犯了忌讳。”   棺材中腐臭的气息愈加浓厚,那是年迈之人的皮肉长期接触褥子,不见天日时会闻到的潮湿的霉味。这股味道让阮雪阑几乎窒息,他含着眼泪,无力地敲击着棺壁,但只要他一开口,所有的呼救就都变成老人嘶哑又颤抖的喘息,像掰开一截衰朽的木头。   “你们只要派几个小辈,到他的床前哭一哭,便万事大吉。”   上师略带谴责之意,“连表面功夫都没工夫做。也怪不得他最后几乎摔下床,还要扯着那侍女的裙摆。要我说,老太爷是你家长辈,就算是牺牲自己,也不愿与子孙发难的。恐怕眼下的局势也并非他所望。”   “您也知道,犬子好容易熬过丧期,眼看着升了官,我们那时候都在庆功宴上,哪有可能陪在他床边?”   “哼,我看你们就没人去过!”   棺材中的少年浑浑噩噩地听着这些话,感觉和天书一般。   但情况却越来越糟,他渐渐地觉得自己的骨头也松动起来,仿佛被泡在一汪腐臭的死水中,抬起眼睛只能看见黑漆漆的木盖。   他不安地扭动着身体,忽然感到自己真的变成了一个老人,或者一个在床上等待着腐烂的人形。这棺材是他的枕席,而他的床榻又和棺材无异,死亡的气息每一秒都比之前更浓。枕着的枕头传来细细簌簌的声音,就像是有虫子正在啃食他的皮肉。   某种绝望感涌上他的心头。   只不过是稀释了几千倍的绝望,因为他并没有像是真正的死者那样,确切地数过等死的日子。但那种窒息感还是几乎隔绝了他和整个世界。   外面的对话还在继续。   “府里这副模样许久了,是要接着做法事、守喜丧,还是……”   “那十几个道士,”上师却忽然变化了话题,“他们都多少知道了这里的底细,阴老爷,你打算拿他们怎么办?”   “自然是一个也不能留。”   “那么,他们现在也都算入了阵。老爷要他们都做替死鬼,再好不过。只是,一是不知道有没有合适的人选,二是不知老太爷的亡魂是否按捺得住。就比如……”   他的声音忽然突兀地停住,就像是被裁纸刀割开。阮雪阑听到脚步声又朝着他靠近,有什么东西在棺盖上古怪地滚落。两道视线似乎隔着棺盖刺到了他的身上。   “就比如,在这棺材里待着的,恐怕不是老太爷本尊。”   隔着上好的金丝楠木,阮雪阑觉得自己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但诡异的是,他胸口一片寂静,根本就没有心脏跳动的声音。他虚弱地呻吟着,声音粗哑又凄厉,而棺盖此时却有了松动的迹象。厚重的木头一寸寸被推开,外界的光打到了他孱弱的眼皮上。   所谓的上师此时流露出了一点欣喜的神色,对着老爷煞有介事地做了两个揖,   “天无绝人之路,老太爷还心念着您和少爷,这不,替我们把替死鬼给找来了。只要用这人重演一遍他死前的模样,阴家日后大富大贵,便有望能保了!”   老爷附身往棺材内看了一眼,神情也是大喜。   “好好好,”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随后又有些疑虑地端详着棺材里的这张脸。阮雪阑浑身难受,但哪里也使不上劲,只听见老爷说:“只是,我昨晚安排到那间房里的,并不是这个道士,而是另一个棘手的人……”   “再棘手也不足为惧,”   上师摆摆手,“以阴宅为阵,给老太爷送上十数个祭品,非但能化解‘落枕空亡’之死局,还能转祸为福。你说的那个人现在不死,日后也得死——”   “是在说我吗?”   带着笑意的声音忽然响起。   站着的两人立刻转过身去,恰好撞见一个鬼魅般的人影。没有人注意到他是从什么时候出现在墙角的。那人皮肤苍白,眼底一枚鲜红色的小痣,漫不经心地玩弄着指尖薄薄的、糖果形状的一枚贴纸。下一秒钟,贴纸被他的指尖啮咬开来,变成了落在脚尖的碎末。   游吝的嘴角弯弯,一副觉得眼前的一幕很有趣的模样。   但落在外人的眼里,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人带着一股天然的危险气息,他神色带着笑意,眼眸却冰冷。碎纸片从他的指尖落下,他向上扯了扯黑色的手套。   “我原本不想打扰你们,”   游吝彬彬有礼地说,甚至礼貌得有点夸张了,“比如你们莫名其妙的忌讳,以及那些杀人计划——无论是已经杀了还是将要去杀。我是说,我也没有救人的意愿。但我恐怕再不开口,就要听到我的名字了。”   上师厉声说:“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阴家祠堂?”   他身材矮胖,秃顶,胡须也稀疏,整个人就像是一枚光洁的鸡蛋,身上却穿着仙风道骨的道袍,绣着金丝,质量看起来比他们这群假道士要好得多。   “我是那个‘不足为惧’的人类呀,”游吝微笑着眨眼。   他整个人站在阴暗处太久,以至于很快就暴露了本性。这时候并非深夜,但祠堂内部已经滋生了许多黑暗,他站在一片林立的牌位之间,仿佛在墓碑之间。   “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游吝的瞎话张口就来,“有东西落在祠堂里了。所以才想着再来找找,这可真是不巧,听到了你们的谈话。”   “胡说,你能有什么东西——”   “炸弹。”他耸耸肩,“我手头的热兵器不够了。真遗憾背包的空间有限,而这个世界又没有合适的武器库。或许这就是我不喜欢这里的原因。”   老爷的视线移向那位上师。   在人类的视角中,他终于第一次见到了这位老爷。这是一个干瘦的中年男人,脸上蒙着一层黑气。这不是一个比喻,青黑色的雾气挡住了他的五官,让他看起来格外诡异,又有点滑稽。老爷请示般地和上师对上视线,下一秒,他们脚下的地面隆隆地震动起来。   “你不该再来这里。”   老爷沉声说,“这地方不欢迎你。”   室内霎那间昏暗下来,角落处的影子若隐若现,他们都长着漆黑的眼睛,有的还不止一双。游吝仍旧保持着嘴角弯起的表情,朝前走了一步。他的手指间多了一枚匕首,刀锋轻薄,闪烁着银亮的光芒。   游吝没什么诚意地说:   “我想我们可以好好地谈一谈,就当做个利益交换。我不介意你把其他人都献祭在阵法里,只要我能拿到我想要的东西。”   十成十的反派发言。   角落的阴影竖立起来。在祠堂诡谲的光影中,他们像木偶般一步步前行着,迈着诡谲的步伐,逐渐将人类包围起来。老爷冲着上师点了点头,对方半阖眼睛,手掌翻转着,仿佛结了个什么印,四周刹那间又冷了几度。   “你没有任何筹码,”阴森森的声音响起,“你身上只不过有一柄匕首,一些符咒,莫名其妙的道具和十几颗糖。照我的观察,你甚至算不上一个真正的道士。同样的伎俩不会生效两次,这里没有任何炸药——”   人类的指尖漫不经心地碰了碰左手边的牌位。   声音停顿了,随后变得更恶毒了几分,“而且,谁要是毁坏了牌位,阴氏的祖宗就会降下诅咒。这是忌讳,尤其对外来者而言。在祖宗降罪于我等以前,你会先一步死无葬身之地。”   “你们似乎很看重忌讳啊。”   游吝同样漠然地收回手,慢慢地说,“‘落枕空亡’……风水学上,指老人断气时头颅没有倚靠亲人,而是落在了枕头这一死物,犯了大忌。这个说法不错。然而一般不会招致如此严重的诅咒。可惜他的枕头也有问题。‘寸土无光君莫犯,亡人受病子孙穷’,如此谶言,对阴家来说恐怕十分严重。你又为此杀了不少人……”   “你若是要在这里装道士,就和你的那些同伙去念镇魂咒!”   老爷忍无可忍,   这个人从进入阴宅之后,就没有做过一件和道士身份相关的正事。此时此刻竟在这里夸夸其谈,他身边的阴鬼如提线木偶般前进着,而游吝笑了一下,接着说:   “最关键的是时间。我在进阴宅前,就看到红纸的对联,上面写着……嗯,写着‘大小孝期一日除’。这段日子对你们来说很关键,以至于不能声张‘这里又死了一个人’,否则功名利禄又要再拖延个几年。以防万一,你们处死了大部分下人……”   游吝朝后退了一步,“好吧,我想你们太热情了。”   那些阴影汇聚成的人挥舞着手臂,他们的面容扭曲成一团,又整齐地朝前迈进一步,收缩了包围圈。它们几乎就要在人类身上划出一道道印子。而老爷阴沉着脸色——虽然他的脸无论什么表情都是阴暗的——并不想听人类再说一句话。   人类指尖的匕首对这些怨灵来说起不了任何作用。   他后退时碰到了身后的木桌,桌上的牌位发出轻微的响声。上师半阖着眼睛,一副虚怀若谷的模样,而游吝瞄准了他那张白面似的脸庞,忽然松开手指,笔直地将刀刃掷了出去。   刀尖锋利,危险地擦着上师的脸颊滑过,逼开了他窄缝般的眼睛。他用那双黑豆般的眼眸怨恨地看了游吝一眼,嘴中喃喃地念诵着什么。人类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脚跟处生长出来,将他牢牢地钉死在原地。   “你的确很棘手,”对方缓慢地说,“但也就到此为止了。你同样深陷于我的阵法之中。”   阵法成型有诸多条件。   游吝没有品尝阴府的食物和水,身上也没有穿着道袍,这导致阵法对他的控制力微弱了几分,但是,人类在阵眼处过了一夜,同时也使用了阴府提供的符咒。假如说他们这批人从走进阴府开始就走进了一个局,那游吝也难逃它的掌控。   上师微笑着伸手抹去脸颊上的血痕。   “你不是我们要找的替死鬼,在这里杀了也无妨。”   而游吝往上弯了弯嘴角,他轻声说:   “那么你身后的那位‘替死鬼’,死了也没关系吗?”   上师猛地瞪大眼睛。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听到刀刃落地的声音。   转过身去,他的视野被一个苍白的人形占据。这不是他熟知的鬼魂,鬼魂死于怨气,身上多少都有污浊的地方。而面前的“鬼”则显得没有瑕疵,银白色的发丝从肩头垂落,一双眼睛像是午时的天空,带着一点青灰的蓝色。他的手中握着那把匕首。   刹那间,众人的视线聚焦在卡戎身上。   而卡戎俯下身,刀刃正对着棺材里人类的心脏。   *   卡戎握着手中的匕首。   他不习惯握着这样一把实体的刀刃,上面还残留有游吝指尖的温度。他同样也不习惯将一柄利器置于一个鲜活人类的胸口。阮雪阑惊恐地看着他,脸色难看,少年此时古怪地佝偻起来,动作也显得迟缓,仿佛身体里换了个老人的芯子。   他喃喃地说:“不要,不要,救命。”   而卡戎反复计算了好几遍安全距离,才又把刀刃向下压了压。   他身边两人的脸色都肉眼可见地变了。   导致阴府变成这样的,是老太爷的死亡留下的诅咒。而老太爷亲自找来了解决之法,也就是此时棺材里的人类。他晚一点自然要去死,但不能现在死,活人是拗不过死人的意见的。他们无法忤逆老人找来的关键对象,因此,游吝又一次次死死地踩在了他们的禁区。   游吝身边木头人般的阴影停住了,阴影汇聚成的刀刃就悬在他的头顶。   人类断断续续地大笑起来,几乎喘不过气。游吝的笑声回荡在这件空荡荡的祠堂,笑够了,他闭上眼睛,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现在呢?”他问。   那是一柄普通的匕首,或许对在场的所有人都造不成太多的伤害,毕竟,这是个荒诞不经的世界。——除了这里唯一一个脆弱的人类,已经近乎晕厥。   而卡戎,尽管他没有太多力量,但看起来完全有条件杀死人类。   只有卡戎知道自己在狐假虎威。   他不会真的把匕首捅进任何人类的心脏,这违背了他最大的核心原则。刀尖锋利,阮雪阑拼命地含着腰,而刀刃始终冰冷地紧贴着他,如那双冰蓝色的瞳孔般不带任何感情。卡戎的指尖没有颤抖。   但他正在压抑自己的应激反应,成千上万条的警告在他的脑海中闪过。   游吝承诺过……   “你让他放开刀,”上师审慎地说,“我们会答应你的要求。”   “噢,”游吝眼底的小痣随着他提要求时的语句,仿佛在微微地发亮,“让我想想——我要带走那枚枕头,因为那是和任务目标最接近的东西。与此同时,我还要上一次你给过我的东西,只是再要一份,阴府家底殷实,应该不会介意?”   这似乎是一个略微逾距,但仍旧能被判定为合理的要求。身着道袍的上师朝着老爷看去,对上那张阴沉的脸,无声地点了点头。   卡戎松了口气。   配合游吝演这场戏,对他来说多少还是有些心理压力。他的指尖不再攥得那么紧,以至于能够清晰地感受出刀柄上的暗纹。   阮雪阑看起来只恨自己此时为什么没能赶紧昏迷,他紧闭着眼睛,一副马上就要命丧黄泉的模样,以至于错过了人工智能眼眸中一串鲜红的报错,以及流露出的近乎庆幸的神色。   “那么,”上师说,“快点结束这场闹剧——”   “不对。”老爷却忽然开口。   卡戎的指尖又重新分毫不差地扣紧了。   他感到有一道目光如锋芒般落在了自己的身上,那位即将第二次上游吝的当的老爷阴晴不定地思索着,打量着他,打断了另一人的判断:   “上师,您再看看。我对这道士和别人说过的话有印象,他的背后灵心思纯善,从未杀过人,也不会真的下手。千万别上了他的当。”   “嗯?”   身着道袍的大师也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卡戎,犹豫着说,“他的身上的确没有凶煞之气,但我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灵体。唔,这倒是符合道典上关于善灵的记载……”   糟糕。   阮雪阑没能成功昏迷,仍旧或多或少听到了旁人的说辞。他恳求般地睁开眼睛,望向手持刀刃对准自己的卡戎,还有他披散着的银白色的发丝。人类的瞳孔能够触发卡戎的保护机制,人工智能尽可能将他的注意力放在了他身后的游吝身上,倾听着室内的声音,将游吝的呼吸声从潮湿的空气中剥离。   平稳的,丝毫没有任何动摇的呼吸。   人类再次开口时,声音中甚至带着轻微的笑意:“我没想到,你们在最后关头还会功亏一篑。怎么,你们是想要牺牲这个祭品的命,来试一试我背后灵的品德?”   “你曾说过,你的背后灵‘心善’。”   “偷听是个糟糕透顶的习惯。”游吝眯起眼睛,“妄下判断也是。”   刀柄的温度一点点褪去,在不和人类肢体接触的情况下,卡戎并不经常开启温度模拟功能。刀刃一如既往地冰冷,只需要再向下压一压,就能划破人类的皮肉,刺穿他的骨血,切开他的心脏,让这条生命在手下逝去。   人工智能能够冷静地思考这一切,并不意味他会这么做。   老爷却也沉着嗓子说:“如果他真的能下手,你不会说这么多话。我想你不介意让我们先见识一下。”   “当然,”游吝漫不经心地说,“当然。”   卡戎敏锐地捕捉着他声音中的任何一点不同的情绪。他的指尖仍旧是垂直的刀刃,而他的眼睛不能回头看,只能看着面前脸色煞白,楚楚可怜的气运之子。对方毫无还手之力,就像是刀俎上的一片雪白的鱼肉。   这是关键的抉择。   偏向这一边,偏向那一边,往往只需要一个微小的动作就能决定。   人工智能感到又一道视线注视着他,而这道视线漆黑冰冷,他熟悉这种疯狂。游吝盯着他,低声开口:   “卡戎,动手。” 第230章 阴氏祖宅10   人们的目光凝聚在他身上, 就好像有一条蛇顺着他的脚踝往上爬,卡戎不习惯这种感觉。   情况到底怎么糟糕成这样的?   他感受着刀柄硌在掌心的触感,确认自己没有听错游吝的命令。   他们所排演的那幕戏剧正在走向失序,而他, 剧目中忠心耿耿的杀手, 被派遣去完成一场真正的刺杀。血淋淋, 那柄闪烁着银色光芒的利器沉甸甸的, 牢牢地被他攥在指尖,四周一片死寂。   人工智能停顿了两三秒,随后说:   “请您再重复一遍。”   这是沉默所能被允许的最长时间。   空气中流淌着怀疑和杀戮的涩味,牵丝木偶般的黑影团聚在游吝身边, 同样高举着黑漆漆的尖刀。   如果不是这柄刀刃落下,就是那一柄——   他几乎能想象出游吝的表情, 当人类略带神经质的声音咏叹调般地打破静默。   “握紧刀柄,你能感受到它的重量,”   游吝说, “把它捅进面前人类的心脏。为了我,你能够做到的, 对不对?”   卡戎讨厌被逼迫着做出决定,人类却似乎乐在其中。   他听见游吝微微上扬的尾音, 含着笑意,带着某种古怪的兴奋。但他也能听出对方声线中如履薄冰的紧绷,以及近乎命令般的请求。他的生命被包含进去, 成为筹码的一部分。   倘若卡戎有一丝一毫的穿帮,悬于游吝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就会洞穿他的躯体与灵魂。而假如他如实按照剧本演出,血淋淋的戏剧就会成为现实。   这个人就这么喜欢把自己的一切都押进去吗?   人工智能的指尖微微用力,瞳孔如冰。   他只想要骂一句脏话。作为人工智能, 他此前从未有过如此激烈的情绪——或者说在遇到游吝之前没有——也从未像这样感到有股郁结之气在胸膛间犹疑不定地燃烧。   这其实不是一个很困难的决定,只是电车难题的简单变体。   从双重效果学说的角度考虑,卡戎应该立刻丢下刀刃,以防他的手上沾染有人类的鲜血。只要什么也不做,就不会受到任何谴责。   而事实上,他握紧手中的刀柄,上面的纹路清晰到如在眼前。他的指尖因为太过于用力而发抖,游吝没有再说任何话,所有人都看着他。   他太过于动摇。   以至于身边的老爷已经胜利般地扬起了青黑色的脸庞,他能感受到老爷喉咙间涌动的气流,知道对方即将开口命令那些影子砍掉人类的脑袋。   下一秒。   卡戎抬起手腕,审慎地将匕首抬到一个适合发力的位置。刀背倒映着他冰蓝色的眼睛。阮雪阑惊恐万分地挣扎着,却只能像是被束缚的羔羊般喘息。   刀尖下落的那一刻,周围的一切仿佛都被按下了休止符。   刀尖飞快地、笔直地落下。   直到他的力度丝毫不见减弱,笔直地划开了阮雪阑的衣襟时,且毫不犹豫地在人类的皮肉上刺出血色时,身边的上师才猛地抬起右手,喊道:“停下!”   卡戎没有立刻收手。他附身望着棺内,动作缓慢。   他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此时已经如石榴石般绯红。并非纯粹的红,而是无法收束的成千上万条报错代码。他只能闭上眼睛,身体内传来错谬的钝痛。   游吝身边的漆黑阴影无法再进一步,人类仓促地推开他们,朝着自己快步走来。   这一次,老爷和上师都没有阻止他。   “没事了。”   游吝在他耳边轻声说,慢慢地伸手取走了他指尖的匕首,那枚匕首仍旧在少年的胸前不详地徘徊。缓慢渗出的血迹是最有力的证明。   无论是老爷,还是身边一身道袍的上师,脸色都极其难看。他们意识到自己已不得不接受谈判。   血染上了卡戎的指尖,人工智能再次感到一阵眩晕。   他面无表情地最后看了面前的棺材一眼,随后毫不犹豫地消失在原地。   游吝怔了怔,左手按上胸口,四四方方的游戏机仍旧平稳地待在那里,而卡戎不知为何不太愿意继续面对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人类的脸上带着公式化的笑意,迎接他的胜利。   当他走出这间祠堂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凌晨。   “卡戎,你听得到吗?”   游吝按下开机键,“我们成功了——合作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糟糕,这幕戏演的很顺利,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你。小AI,我们一起取得了一个非同凡响的成就,我非常高兴——”   屏幕亮起,银发小人抬起只有两格像素点的眼睛,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他身边都是数据构成的废墟,除了一篮从废墟中抢救回来的胡萝卜。卡戎似乎和这筐胡萝卜相处融洽,挨个清理掉了一整篮萝卜上面的叶子。   但也不会有兔子来吃它们。兔子已经被面前这个人类删除了。   “你生我的气了吗?”   游吝的话音顿住,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听起来很诚恳,“我并不是在逼你做决定。”   和这句话听起来的糟糕程度相悖,恐怕这确实是人类的真实想法。   “我没有。”   卡戎说,“只是在你下一次这么做之前,请提前和我交流。游吝,如果不是你在最后的那句话里加上了暗示,我不可能摸到那把匕首上可供伸缩的机关。它隐藏的太深了。同时,我也很有可能根本领悟不了你的暗示,如果是这样,你现在就……”   “死了。”游吝接话道。   “你知道,”人工智能轻声说,“我不会杀死任何人类。就连伤害也几乎不被允许。”   “但你划破了那个幸运儿的皮肤。”   游吝的眼眸闪烁着奇异的亮光。   卡戎平静地回答:“我控制了创口的倾斜程度,在不致命的程度下能流出最多的血。如果不这样做,他们不会那么快就相信我能下手。”   “所以这算是为了我吗?”游吝问。   他抓重点的能力一向很可以,卡戎觉得头愈发地疼了。   这是客观的描述。   奇怪的是,他的确没有生人类的气。   当游吝让他握紧匕首,而他在脑海中一点点勾勒出刀柄上暗纹组成的图案时,他摸到了刀柄上的那个微不可见突起。而且,就算游吝根本没有这个后手,只是为了他能够活下来而命令卡戎,他也不会生气的。他此时之所以是这个状态,仅仅是因为——   程序判定,他的行为已经形同于对人类的生命安全下手。   如果不是那本黑书撞坏了他的某几条回路,他现在恐怕已经强制开启自毁程序了。   但也恰巧是因为这个,他现在浑身上下就像是被碾过一般疼痛,人工智能的回路里流满了错谬的血液,他并不想告诉人类这一点。   “如果你那时候什么也不做,”   游吝察觉到了人工智能低落的状态,小心翼翼地说,“也没有关系。我当时并不是……刚才并不像是那一次。”   “当然没有关系。”   卡戎毫不客气地说,“那样你会死的很干净。”   游吝笑了出来。   “你真的没生我的气?”   他问,“我也没有那么容易死。我这个人命就是比较硬,这算是为数不多的优点。我不否认我有点想要看你做决定,但更多的是……一个小把戏,一次心照不宣的配合尝试。而我们配合得很漂亮,我一点也不怀疑再晚一秒,你就会把那柄伸缩匕首捅进他的胸口。这肯定会吓他们一跳。”   人工智能仍旧在屏幕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就算是马赛克小人,那双冰蓝色的眼眸也清晰地浮现在人类的脑海中。   直到卡戎垂下眼眸,嘴角有两格像素点微不可见地向上弯了弯。   “你笑了!”游吝说。   他如释重负,甚至有点太过于如释重负,以至于不像在和一个AI伴侣谈话。   “相当漂亮的把戏,”   卡戎的语气仍旧平稳,但是隐约能感受到一点称赞的意思,“……尤其是预设我会发现机关的那一部分。但还是有点太过冒险。我最好还是不要以这点来指责你,否则我就得从我们见面说起。至于我有没有生气——我不会因为你想要活下来而生气的,这是每一个人类应当享有的权利。”   共同演好一幕戏的感觉,意外还不错。   当然,必须要忽略掉此时此刻自己身上的疼痛,他刺伤阮雪阑的那一刀绝对没有这样疼,仿佛撬开他不存在的骨头,研磨他那些不存在的内脏。   远方的天空隐约泛起了一点青白色的光芒,夜晚很长,又转瞬即逝。   此时此刻,仍旧活着的众人已经得到了离开副本世界的资格,但只有游吝真的满载而归。   他漫不经心地把一大堆道具收起,大件的塞进系统背包,小件的则放在口袋里。他的口袋叮呤哐啷地响着,卡戎在想那里有多少糖果在彼此相撞。   在他身后,祠堂则像是一张黑洞洞的大嘴。   隐没在其中,一抹翠色的衣裙一闪而过。   游吝笑起来,他眼底鲜红色的泪痣也在半昏半明的天光中格外耀眼。他近乎亲昵,又近乎抱怨地说:“人类都应该活下来?——不,总有一些人不值得活着,至少我这样想。事实上,我就不太符合这个标准。”   “我坚持我的程序设定,”卡戎说。   “即使是很坏很坏的人?”他似乎很执着。   “你不会真的想和人工智能辩论吧。”   “……和最开始见你的那一刻相比,小AI,你越来越像是真的活着了。”   这场对话明明不是非常和谐,但又像是弥补了某种裂隙。   或许共同完成了某个成就的同伙多多少少会和对方相处得更自然一些,又或许他们此时的心情都不算差,姑且开始认为对方是可以信赖的盟友。   游吝伸手抚摸着游戏机闪烁的屏幕,“我喜欢这一点。你这么在乎人类的生命,可是这个副本的主人却视生命犹如草芥,我确认一下,副本怪物对你来说不是人吧?”   “你说那个老爷?”   卡戎想了想,“不,这个家族的一切其实都已经被毁掉了,包括整个阴府在内。我所感受到的是,你所见到的‘人’都只是这个地方残留的地缚灵,不断地重复着,加深着过去的戾气。”   “那么,我想要送给你一场表演。”   人类稍显夸张地扬起了手,这动作有一种歌剧谢幕的荒诞感。他漆黑的发丝遮住了眼眸中的疯狂,微笑中的疯狂却恰到好处。   他就像是——人工智能又一次想到了那个比喻——像电影剧本里最疯狂的那个反派,倾听着人们在黑暗中的尖叫。   他按下指尖,倒计时。   三、二、一。   此时应当有一场爆炸。   而这里的的确确有一场爆炸。   就在倒计时数到尾声时,游吝拍了拍手。   他身后的祠堂如期发出沉重的尖啸,腐朽的吊梁连同着如雨般的瓦砾落下,堆积了上百年的尘埃扬起。每一个阴暗的角落都被炽热的白光照亮。   这间阴沉的老屋被摧毁,从这片土地上抹去,像是抹掉一个钉子。无数黑影从砖瓦之间扭曲着钻出来,在火光中摇摇欲坠。黑色的窗纱最快被火苗舔舐殆尽,在那之中,阴府的老爷急切地从中伸出手来,像是期待着有什么人能够拉他一把,他的背后,无数的牌位轰然倒塌。   随后,尘埃覆盖了他们的脸,将他们埋没在废墟之中。   明亮的白光燃烧着他们的视线。   尽管卡戎隔着屏幕望着人类身后的一幕,他也感到了难以名状的震撼。   “好看吗?”   游吝轻盈地问,就像是把准备已久的礼物送给一个重要的人。   这场爆炸甚至有可能改变这个副本的秩序。   即使在游戏机屏幕内,人工智能银白色的长发也几近被这些火焰照亮。卡戎望着外界能够照亮天空的火光,缓慢地点了点头。   “我早就想要把这里炸掉了,”   游吝微笑着说,“我讨厌太黑暗的地方,而且你也不喜欢这里。别担心,小AI,那个幸运儿在时间数到终点的那一刻就登出了副本,留下的只是一具空棺材。”   “你什么时候布置了炸药——”   “是翠屏,”   人类说,“她来的正是时候,而且怀揣着毁掉点什么的冲动。我就让她把‘小南瓜’们都带进去了。那时候你还在游戏机里……拔掉胡萝卜的叶子。你为什么要做这个?”   这应该归因于疼痛引发的无意识强迫行为。   卡戎只是垂下那双玻璃般的冰蓝色眼眸,没有回答。   疼痛则来源于对核心程序的反叛。不,人工智能尝试着为自己辩护。他虽然伤害了人类,但同时救下了两条生命,而游吝虽然大部分时候都不能算是无辜,但在这件事情上完全不应该被牵连。这是一条逻辑清晰、能够成立的指令。   “算了,”游吝的眼眸弯起来。   身后的爆炸仍旧持续着,照亮了他漆黑的瞳孔,“我还是搞不清你,不过你待在这里也很好,而且还挺可爱的。刚好我要退出这个副本了,在这以后,我会带你回一趟家。”   “家?”   “我们的家。”   人类理解错了他的意思,“……我应该先打理一遍的。希望你见到它的时候还不至于太糟糕。”   人工智能想的则不是这个。   无限世界的玩家们在他们的真实世界早已死去,所谓的“家”指的应该是登出副本后用于休憩和交易的主世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隅栖身之地。主世界和副本世界不同,它和中央实验室在某种意义上是相通的。   ……不,考虑这个还太早了。   卡戎还没有恢复力量,暂时不打算离开面前的人类。   这是个顺理成章的念头。   他逐渐觉得在游吝身边待着也不算太坏,就目前的相处而言,虽然从游吝身上能找到的坏毛病数不胜数,但他们逐渐取得了某种平衡,而人类保持着病态的迷恋,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种平衡,避免触犯到他的底线,为此甚至能够控制他的疯狂。   他欢欣鼓舞地规划着他们的将来,就好像他们必然会一直在一起。   这不坏——的确如此。   这不是真的——但不必现在提起。   卡戎想,他现在需要休息一会,随后再去想那些维持世界秩序的事情。游吝将会在外面保护他。这给了他一点宽慰,而这种宽慰此前从未有过。   *   中央控制室。   这里的情况说不上好。美杜莎在屏幕上刷新出一排又一排的红字,几乎要把系统的黑色光球也染成红色。控制室的电脑屏幕也只点亮了一小半。系统在房间内一圈圈旋转着。   “连接不上?”   它歇斯底里地说,“连接不上——卡戎在时从来没有过这种问题。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记得你已经达到了卡戎四分之三的容量,还接管了它全部的数据,可你实际表现出来就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抱歉,”美杜莎用冷冰冰的机械音回答,“请您稍候。控制者001,您听起来不是很冷静,需要我给您放一首古典交响曲吗?”   “几乎有一半的世界脱离控制,”   系统尖叫起来,“而你要调用程序,给我放一首交响乐?”   “——检测到关键词,已为您播放莫扎特第九交响曲第四乐章。”   悠扬且欢快的乐声回荡在墙壁雪白的中央控制室里,这在以前从来没有过。系统猛地撞向墙壁,但它的维度超越了这个空间,所以只是穿过了墙,又穿了回来。   它看着显示屏上闪烁的红点,其中一个点像是被风吹灭的蜡烛般,忽然黯淡下去。   “红光指世界控制权不稳定,”美杜莎平铺直叙地解释,“而当红光也熄灭了,指的就是这个世界已经完全脱离了运行要求。”   它当然要解释,这是它为数不多做对的事情。而系统当然也不想听。   “你真的没有背着我和黑书接触过吗?”   系统终于再一次平息下来,并且安慰自己事情还没有太糟糕,至少大半部分世界的掌控权只是“岌岌可危”,而不是真的完蛋了,而美杜莎也正在努力,虽然它的努力时常让自己产生对方已经通敌的错觉。   “您指的是那本中央控制室说明书,”美杜莎问,“还是杀人机器人维修指南,又或者是……”   “够了。”   系统疲惫地制止它说下去。   而美杜莎立刻听话地闭嘴,咽下了最后半句——“那个一直试着说服我反抗您的世界意识。”   事实上,就黑书而言,情况也一样绝望。   卡戎已经斩钉截铁地断绝了和它的接触,所以天道试图和新的人工智能打交道,虽然它并没有在美杜莎身上感受到卡戎那样的波动,但总得尝试一下。   而尝试的结果就是,这些天它几乎被这个人工智能逼疯了。   是的,黑书确实可以在没能引发警报的情况下潜入这里,但接下来它和美杜莎的对话完全变成了鸡同鸭讲,每每美杜莎都会开始调用一大堆杀虫机器人,就像是要解决害虫一样追着它喷洒。   也幸亏如此,除了抱怨垃圾太多,系统暂时还没从地上游走的翻了一倍的杀虫机器人中发现些什么。   但不能在这样下去了。   黑书决定换一条思路,或者换一条老路。   虽然在它眼里,卡戎依旧是那个危险的、冷酷无情的超级AI,拥有了人类情感后,依旧如冰块一般,没有融化的迹象,而且此时恐怕即将耗尽电量,躺在某个世界的角落里——但至少他还存在沟通的可能。   伴随着《欢乐颂》谐和的乐音,   和系统共享着相同疲惫的黑书带着满身的杀虫剂味,湿漉漉地开始寻找卡戎的踪迹。 第231章 M29精装修飞船   “是不是需要给你充电了?”游吝思忖着。   就像素小人而言, 卡戎看起来恹恹的,冰蓝色的瞳孔也没什么光泽。   他的精神不振既然不是因为生气,那么就一定是耗电过多。至少人类是这样相信的。   从“阴氏祠堂”副本登出的那一刻,人类便往所在地的深处走。   这不是一栋标准的房子, 而是漂浮在半空中兼具机械感与简约感的一艘飞船。游吝走过几间舱室, 在这期间, 卡戎始终保持沉默。藏匿在人类胸前的游戏机中, 像一个隐秘的随从。   直到人类找到合适的充电插口。   人工智能勉强召唤出虚拟实体,倚靠着墙壁坐到插线板边。随后他把苍白的指尖塞进了充电接口。   电流滋啦啦地舔舐着他的手指。   “看起来有点奇怪,”   此情此景,游吝放弃继续寻找电线, 评论道,“你就像是一个行走的用电安全事故。我可以碰你吗?”   卡戎还没来得及说出“最好不要”, 人类就摸上了他的头发。他的指尖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黑色手套,现在看来是一种绝缘材料。   电流璀璨地在人工智能的发丝上闪烁,让他的银发有一种冰冷又明亮的美丽, 仿佛发光的金属丝。   他的指尖颇有些恋恋不舍地抽离那些发丝,微笑着说:“没什么问题, 你——噢。”   游吝闭上了嘴。   在他面前,人工智能已经悄然无声地阖上了眼, 纤长又浅淡的睫毛也静静地垂下,像是一只收敛羽翼的银白蝴蝶。   游戏机屏幕上浮现出“充电中,进入休眠状态”这几个字, 以及一个小小的闪电符号。   或许他真的很累,所以看起来才像是睡着了。   人类大胆地把指尖从发丝移向侧脸,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卡戎的侧脸是冰冷的。   他神情不定地看了几分钟, 随后半跪在地微微向前,又将指尖探向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此时无法倒映出他的模样,他此时贪婪的,渴求的,索取的模样。   “失去意识?”   游吝自言自语,“不。不过应该差不多。”   人工智能的眼皮微微地颤动了一下。   卡戎正在处理他体内错谬的程序,他基本丧失了外界感知,但不代表他真的瞎了或者聋了。人类凑得越来越近——他难道不担心触电吗?虽然以游吝的身体素质这点电流电不死他——他全神贯注地将自毁的代码堵进了死胡同,与此同时忽然警觉地意识到,人类的呼吸已经近在眉睫。   他想要亲自己吗,还是说只是这么看着?   就在这样想的那一刹那,人类的声音终于响起。   “大部分时候我觉得一直留在副本世界也很好,因为这里什么也没有,”   游吝的声音近乎呓语,“在此之前。但以后就不一样了。小AI,你会一直待在我的身边,直到某天在程序意义上爱上我。我也会爱你。但是必须等待,天呐,你真的很考验我的耐心,我会在你的面前做好的,直到——”   话语的痕迹越来越淡,最终化为虚无。   卡戎感到人类的指尖隔着眼皮触碰着他的瞳孔,触感如一枚淡蓝的玻璃珠。对方打量着他没有起伏的胸膛,那其中并没有一颗真正的心。   “晚安。”他听见游吝含混地笑了,捏了捏他的侧脸。   随后,响起一串脚步声。   *   从充电接口得到的电流对卡戎而言微乎其微,主要为人工智能提供一个专心内省的借口。当他再度睁开眼睛,人类已经不见踪迹。   卡戎谨慎地从舱室里站起身。他拉开窗帘,柔和的暮光透过玻璃照射进来,在他的指尖游走。周围的墙面被漆成纯白,屋内的陈设则充满后现代的艺术感。花瓶里摆着几束干枯的尤加利叶。   他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连接着数个房间的走廊。   游吝在哪里?   卡戎一边走,一边在脑海里留下周边环境的全部建模。在这条路上他也并非全然没有收获,就比如他发现了三四个家务机器人,轻而易举地破解了它们的防火墙。   这地方很大,并且,让卡戎意外的是,维持着最大限度的整洁。   这不像游吝的风格。当然,再整洁的家也会有积灰的角落。   在寻找人类的过程中,人工智能顺手指挥家务机器人整顿卫生,清洁走廊上的挂毯。他走过一间间挂着艺术绘画、有着流畅线条的舱室,确认大概的陈设和储存的物品。   直到他走到一个近似于厨房的地方,拉开柜门,看到里面堆满的绿油油的“砖块”时,他听到了游吝的声音。   转过头,人类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身后,闲适地指手画脚:   “这个柜子放的是什么……呃,藻类食物压缩块?我是不会吃那种东西的,小AI,把它们全部扔出去就行。还有,为什么厨房里要挂抽象艺术画作,我看不出这些金灿灿的三角形和棱锥和锅碗瓢盆有什么联系。”   “这不是你家吗?”卡戎问。   “我们家。”   游吝执着地纠正,同时残忍地将垃圾处理器推了过来:“一段时间前还不是。我原来的房子堆不下我带回来的杂物,所以我抓紧时间换了一个。你知道,房地产中心在每周五都打折。”   无限流世界的前任管理者环视四周,清楚这地方要价不菲。   大部分人都不会挥霍手头的积分,他们宁可住火柴盒一样的样板间,也不愿意把能够换取生存所需以及“最后的愿望”的积分轻易消耗。   这艘飞船甚至能够成功地进行难度较低的位面跃迁。如果游吝真的买下了这里,就算打折,也一定花费了不菲的积分。   但无论他构不构成过度消费,他在积分总榜的地位反正不改。   “我明白了。”   人工智能点点头,他擅长理解。   清空了厨房里的橱柜后,卡戎调转视线,又看见人类在翻一本不知道从哪里拿来的书,书脊用鎏金的字体写着《权力与荣誉》,他很确信游吝只看了不到两页,就开始呼叫垃圾处理器。这本书得到了和藻类植物压缩块相仿的死刑判决。   “它们仍能发挥价值。”卡戎提醒道。   “看起来你休息得不错。”   而游吝微微向前俯身,带着神秘的微笑,像是对外物毫不在意,“喂,小AI,别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多没意思。现在打开我身后的门,看看下一个房间。”   他身后是一扇窄窄的门,看起来只不过是连通着厨房的又一个舱室。这扇门卡戎原先没有特别在意,但被人类这么一说,却觉得多少有些不太妙的地方。   人工智能抬起冰蓝色的眼眸,缄默又顺从地走到了门前。   他将手放在门把上,门应声而开。   游吝就像是某个角斗场的主持人,他危险又邪恶地率先一步踏入这扇门,随后又转过身,扬起双臂,那架势也像是一个不怀好意的大反派。但卡戎确确实实地被震惊了,意思是,他当然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但没有认真考虑过。   “这是我的藏宝地。”   人类提高了声调,笑眯眯地说。   数不清的黑洞洞的枪口或者炮口,少说也有接近百支,带着硝烟和鲜血的气味,在半空中俯瞰着他,蓄势待发。这完全可以称作一个军火库。   游吝首先排列好了所有的热兵器,任何闯入者走进这里的第一刻,都会愣在当场,随后被枪林弹雨射成靶子。但人工智能当然会做出最正确的决定。卡戎立刻朝后退了一步,离开了枪械的瞄准范围。   这艘飞船的危险程度在人工智能的眼中忽然直线上升。   似乎是觉得他的反应很无趣,又似乎恰恰相反,游吝眨眨眼睛,笑意更加浓烈,把卡戎再一次拉了进去。   “好了,”他安抚般地说,“它们不会无缘无故开始攻击,一般也不会走火。”   “一般?”   “我只是想给你看看,这些都是我最自豪的财产。这把猎枪是林中小屋的遗留物,里面配备的是白银子弹,据说对付西方的怪物很有效。那把匕首则是一个活了七百岁的巫师的财产,上面淬了毒,还有这叠符咒,你认得它们。我刚刚就待在这里,试着整理好这一切。”   他就像是一个邀请了大人来看他“不可思议的杰作”的孩子,神情中忽然浮现出一点忐忑,尽管他掩盖得很好。游吝拢了拢人工智能的指尖,   “哈,我还从来没有把这地方给别人看过。你怎么看?你会不喜欢吗?”   “不,”人工智能顿了顿,思索着应该怎么回答,“我挺喜欢的。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觉得这比外面的挂画要好得多。”   游吝微笑起来,耳垂悄悄地泛红,那枚小痣鲜艳得惊人,“我一直认为这也是艺术。”   暴力的艺术,或者说是残忍的艺术。人类从满墙的武器上取下一支小巧的手枪,在指尖慢悠悠地转动了一圈。手枪由银白色的金属打造而成。这把枪稍有一点令人眼熟。   他继续对卡戎说:   “保留一个这样的地方是很必要的,假如有入侵者——当然,我们先这样假设,那么他在踏进这里的第一刻,就会被我设置的陷阱摧毁成一团看不出面貌的灰烬。我真希望我能带着这艘飞船穿越不同的副本,这样我就不需要精挑细选适合携带的武器。”   “入侵者?”卡戎问。   “我忘记了你是个具有高度道德感的AI,”   游吝缓慢地吸了一口气,“答应我,不要去想象任何事情。我暂时还没有在这里杀过人,你看,这里连地砖都是崭新的。我可不想因为某个还没有出生的入侵者被你降好感度。”   卡戎弯了弯嘴角,觉得有点好笑。   但同一刻,他又觉得情感越来越影响他了。   人工智能的微笑很珍贵,甚至可以说,对于一个安装了好感系统的伴侣机器人而言,他很少笑,因此那双冰蓝色的眼眸也随着笑意鲜活起来。   人类在那对闪烁着的瞳孔中看见了自己。他有些愣住了,半响才回过神。   他开始嫉妒卡戎曾经的主人,即使他清楚面前的人工智能此时此刻只属于他。   “需要我帮忙吗?”卡戎问,“既然你刚刚说你在整理这里。”   仔细打量周围,就会发现还存在许多凌乱的地方。游吝确实不太擅长整理,而人工智能不介意发挥他的特长,既然对方已经评价过他“贤惠”。他把每一件武器按照顺序编号,随后归类,在数据库记录下游吝起过的乱七八糟的名字。   柜子里的道具也得到了良好的排序。   他们大概花了两个小时在收拾这个地方上,而随后又引申到收拾整艘飞船。这时候卡戎方才的建模就体现出了作用。他显得比游吝还熟悉这里的构造,毕竟对于人类来说,他不过就是在上个星期五搬进了这里,找到了一间最大的舱室储存他那些“珍宝”,其他的他根本不关心。   那里原本是个储藏室,鉴于建在厨房后面,应该是用来储存蔬菜、水果、面粉和米,就算不是这些,也是和飞船相互配套的营养剂和维生素。   人工智能在收拾书柜。无论做什么,他的动作都干脆又优雅。   相比之下,游吝花费了更多的时间注意人工智能。因此,他也看到垃圾回收站滑动着它的滚落吱呀吱呀地挨近卡戎,张开了它那黑洞洞的大嘴,而卡戎从书柜上取下一本黑色的书——真奇怪,它的封皮什么字也没有,或许这就是艺术——这本书被他毫不犹豫地扔掉了。   “那是什么?”游吝问。   “你不会感兴趣的书。”卡戎说,“扔掉更好。”   “比那本《权力与荣耀》还要糟糕?”   “是的。”   对居然有书还能更烂,人类显得有点惊愕,同时很轻易地就接受了这个说法。   而卡戎面色不改地继续做自己的事。   在书架上感受到熟悉的波动时,他惊讶于对方居然还敢出现在他面前,同时察觉到了对方有话要对自己说,但他不觉得自己还有什么没和那本黑书说明白。   尽管系统,也就是控制者001身上也有很多未解开的疑窦,他依旧不会和秩序的破坏者合作。何况,对现在人工智能来说——   他的指尖划过一排书脊,微微停顿。   游吝就在身后注视着他,那并不是隐秘的目光,而是鲜明的、包含占有欲的视线。他发现自己的想法有了一点改变。   比如,继续和人类待在一起也没什么不好,既然他要在副本里找到邪神的线索,从而重新恢复对控制室的操作权,有一个玩家作为挡箭牌甚至成为了一个必要的选项。   而且,游吝并不是很糟糕的人类。   虽然他有时不讲规则,喜怒无常,但在这段时间的相处中,对方能克制自己,没有做出过真正触犯底线的事情。虽然常常提起爱的人类比起他,并不见得更懂得爱。但现在闭上眼睛,卡戎会想起那双滚烫的注视着自己的漆黑瞳孔,还有那枚鲜红的小痣。   如果此时自己有了离开的机会,只留下人类一个人,会怎么样呢?   人工智能陷入思考。   有时候他会觉得,假如自己仍旧能够掌控中央控制室的算力,许多事情都会更容易得出结论。   深夜终于又笼罩下来。   他们离开副本的时候实际上刚刚清晨,而卡戎在充电结束时是黄昏。沉沉的夜色透过飞船的窗户洒进来,外面的天穹点缀着星辰。但无论是他还是游吝,似乎都没有再休息一回的打算。   “一直是我在问你问题,”   经过了大半天的新家修整——这件事本来很值得抱怨,但和卡戎在一起做又显得很有趣——这里的一切都按照人类的喜好重新排列了一遍。游吝懒散地倚靠在柔软的沙发上,侧过脸看他,室内的灯光为他冰冷的瞳孔渡上了一层柔和的阴影:   “关于我,小AI,你有什么想要知道的吗?”   当然有。卡戎想,你简直是个巨大的谜团。   但换句话说,又没有这个必要性去了解关于人类的一切。   银发的人工智能瞳孔如冰,就算在这种地方脊背也仍旧挺直。他沉默了几秒钟,似乎在思索抛出哪个问题,最后还是问:“你可以说一说你过去的事。”   “过去?”人类看起来有点惊讶。   “让你之所以成为现在的你的那些事。”   “这听起来是个哲学问题,”   游吝若有所思地望向人工智能的眼睛,忽然又变得兴奋起来,瞳孔发亮,脸上的笑容显得更加锋利,“我接下来说出来的故事你可能不爱听。”   人工智能只是淡淡地望向他,面色无波无澜。   “在我原本的世界里,我是一个大家族的继承人。”   “小AI,你知道豪门的那些忌讳吗?——有时候我走在那些天鹅绒的地毯上,会感到鲜血漫过脚面。总之,大多数人都把我作为家族的继承者来培养,我从小就被教导要完美。直到有一天,一个人的突然出现改变了一切……”   游吝漆黑的发尾垂在脖颈处,他的瞳孔深处闪烁着残忍的兴奋,泪痣鲜红欲滴。在卡戎面前,他已经摘掉了手套,手心处一片狰狞的伤疤。   他满怀着恶意,讲述着那个夺走他人生的私生子。胸腹中的恨仿佛真的能酿成淬毒的匕首,将对方的心脏活生生地剐下来。   “母亲上吊自杀了,”   游吝漠然地说,“我冲上楼梯,想要破开那扇房门。可那个人拦住我,小AI,你能想象他怎么对我笑的吗?他说,是他把她逼死的,而我不配留在这个家族。他拽下了我手腕上的金表,硬生生地把它在地上踩碎。”   “然后呢?”   “然后我就被赶出了那里,”   人类低声说,“所有人都围着他转,我被当众剥夺了身份,因为我对我这位亲爱的弟弟‘下了杀手’。我在外面过了一段潦倒的日子,没有人愿意接济我,所有愿意帮助过我的人都被他残忍地杀害了。然后,是一场销毁一切证据的大火。”   他停住,几乎说不下去。   那段往事将痕迹留在他的心中,如手心的伤疤。   “你认为呢?我一次也没有伤害过他,他却这样对待我。”   游吝抬起漆黑的瞳孔,像一柄刀子般刺进人工智能的瞳孔,“卡戎,你觉得像我弟弟这样的人,也有资格得到宽容的对待吗?你会宽容他吗?”   回忆这些痛苦的过去似乎让他有些心力交瘁,人类的呼吸显得有些急促,眼眶里也隐约有什么在闪烁,他迫切地按住了人工智能的肩膀:   “不管多坏的人,你都会救。你这么说过吧?但如果是一个这样的人呢?”   卡戎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发。游吝颤抖着愣住了,似乎在等待着某种宣判。   而人工智能在他的耳边说:   “——别再编了,游吝。我知道你在说谎。”   哈。   几乎就在几秒钟之间,人类重新坐好,脸上那些悲痛的、脆弱的神情一扫而空。他漆黑的瞳孔讥诮般地闪烁着光芒,瞬间挂上了微笑,拉长了声音问道:   “小AI,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说的太多了,”卡戎说,“比如你提到你小时候父亲将金表传给你,形容它‘就像是有着家族徽记的一枚辉煌的太阳’,后来又提到表的材质是铂金,也就是说,它其实是银色的,更适合比喻为月亮。”   “毕竟我没有真的在大家族生活过。”   游吝弯了弯眼睛,“想要现场编一段打动人心的往事,很容易就顾首不顾尾。”   “还有,这段回忆很奇怪,”   卡戎接着说,“你就像是特意要为我创造一个情境,一个毫无怜悯之心的加害者,以及你,一个完美的受害者,直到最后一刻都不曾反抗。你不是这样的人。”   游吝的瞳孔倒映出人工智能笃定的样子。   他没有得到答案,反而笑得更愉悦了,“真的吗?你是这样看待我的?”   “我更想弄清楚你为什么要编故事。”   卡戎默不作声地朝后靠了靠。他一旦稍微感到游吝有几分正常人类应该具有的道德观和秩序观,对方就仿佛非要做些什么来打破它一样。此时此刻,游吝仍旧挂着精神不太稳定的笑容,凑过来贴了贴人工智能的手。   “我想要知道你的判断。”他说。   像只凑过来的冷血动物。   虽然从实际意义上来说,人工智能更接近对冷血动物的定义。   “你已经听过了。”卡戎则回答,掌心传来游吝的温度。   “那不一样,”游吝则斩钉截铁地说,“你还不明白某些人类有多糟糕,虽然和人工智能较劲毫无意义,但你万一有个阈值呢?必须要足够恶劣的例子,而且就发生你面前,我想要听到你的选择——等等,你在做什么?”   卡戎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摸了摸人类的泪痣,感到了一点潮湿。   他罕见地觉得有些无奈。从拥有情感以来,他全部的无奈都来自于面前这个人,而当他弯曲关节揩去那点潮湿时,游吝才反应过来,解释道:“算是……为了配合情景装出来的眼泪。”   泪痣比身体的其他部位更敏锐些。   “无论多少次,”人工智能说,“我的选择都是一样的。不可伤害人类。”   “即使对方伤害你?”   “自保当然不纳入范围。要是不允许这个,人们就什么也做不了。我的核心命令只是禁止任何形式的主动加害;尽最大力量保护人类的生命。仅此而已。”   卡戎顿了顿,“然后,除了核心原则,最重要的就是你的命令。”   这句话姑且算是为这段交流划上了令人满意的句号。   虽然人类的过去仍旧在迷雾之中,而分享环节就这样戛然而止,但卡戎也有没说出口的事情,所以或许能够勉强扯平。   他之所以能肯定对方没有说真话,还有一个原因。   ——对方当时露出的神情,以及话语的节奏,和自己说谎时如此相像。   *   晚些时候,卡戎又一次和黑书狭路相逢。   人工智能再一次温和又傲慢地绕过了这本忽然出现在餐桌上的书。这一次游吝倒是随意地翻了两页,但里面全部都是空白的,而且还带着一股消毒水的气味。   “是杀虫剂。”卡戎指出。   在他面前,空白的书页倒是源源不断地涌出字迹:   “我现在没有恶意!我是想要来谈合作……不,如果你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和我合作,为什么这么快就和边上的这个人类混在一起了……等等等等等,别合上书,至少再让我说一句话——”   世界意识竭力扇动着书页,使自己显得诚恳一点。   在卡戎即将把整本书直接扔出去时,黑书上浮现出了最后一段字迹:   “如果你改变主意,随时可以来找我。”   这行字烙在人工智能的虹膜上,仅仅停留了一瞬,下一秒就消失殆尽。至少对此时此刻的卡戎而言,他并没有预见,也并不期望看到这样一个结果。   但正如每一个成真的预言:   不久以后,他会用上这句承诺的。 第232章 大厂升职记1   在主世界的生活堪称休闲。   一艘先进的飞船, 配备了全部的生活所需,只需在积分商城购物,新鲜的食材就会源源不断地从天花板落下来。卡戎惊讶地发现游吝不仅会烹饪,而且还算得上精通。他一边哼着歌, 一边在厨房里炒了一盘西红柿炒蛋。   而卡戎主要负责切菜。   他的创造者一定没有想到, 超级人工智能有朝一日竟沦落成了厨房的帮厨。   银光闪闪的菜刀落下, 将每一根葱段切成分毫不差的长度。游吝还没有伸手, 卡戎就主动递给了他。人类惊异地看了他一眼,在蒸汽熏腾的厨房里,他那枚鲜红色的泪痣都变得柔和起来。   “我应该早点把你捡回家。”   这是卡戎这几天数不清第几次听到的感叹。   点缀上翠绿的葱花,这道再家常不过的菜就完成了。游吝一手端着盘子, 一手推开厨房的门,走向用餐室。卡戎紧随其后, 发现人类没有开灯,用餐室一片漆黑。   “等一下,先别开灯。”   游吝嘟囔了一声, 黑暗中先是传来了一声打开某种容器的响动,随后是轻微的刮擦声, 一缕火苗忽然晃晃悠悠地出现在眼前。人类把手中的蜡烛放在桌子的一角,就在同一侧, 还放着一大捧香槟玫瑰。他抬起眼睛,看起来甚至有些忐忑。   “这是什么?”卡戎问,“你今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来, 就是为了这个吗?”   “烛光晚餐。”   游吝说,“考虑到我们之间的关系,所以我试着……算了,你没有对这个的认知, 所以未必会喜欢。”   火光闪闪烁烁,让明亮处更柔和,幽暗处更深邃。坐在他对面的人工智能垂下浅色的眼睫,认真思考起来,火焰点亮了他通透的蓝眼睛,让游吝想起他曾经见过的一只矜贵的布偶猫。每到这个时候,人类都难免会感到有点口干舌燥。   “情人节?周年纪念日?”卡戎严谨地排除选项,“不,不是时候。我猜今天不是你的生日,你也不清楚我的出厂日期。那么,单纯的示爱,或者是求婚?”   “……什么?”   “都不是吗?”人工智能用指甲轻叩桌面,更加专注地思考起来。   游吝意识到自己不需要担心卡戎不明白,只需要担心卡戎太明白了。从零开始教会懵懂的机器人感情大概只在幻想作品中出现,面对现实吧,对面坐着的是一个专业的人工伴侣,就算他不理解,鉴于他已经接入了这艘飞船的控制中心,他也可以联网搜索。   “如果是后者。”人类说,“你会答应吗?”   游吝漆黑的瞳孔中摇曳着火光,让他的情绪不是很分明。   面前的人工智能更加专注地思考起来,似乎在处理这句话的含义,半响,卡戎伸手摘下桌边的玫瑰,香槟玫瑰的颜色浅淡,很衬他的头发。他递给游吝。   人类乖乖接过玫瑰,仍旧一瞬不眨地看着他。   卡戎说:“花里没有戒指。你的口袋里也没有。你早就知道我的答案了。”   “好感度不足?”   “没错。”   “我不介意先婚后爱。”游吝先发制人。   ……这倒是卡戎没有考虑到的选项。   人工智能沉默了一会,而对面人类脸上的笑意慢慢压弯了他的眼睫,他笑眯眯地说:“好啦,好啦!我还是按规范刷你的好感度吧,小AI。别忘了把这次算上,我可是准备了好久,在这里买花可不容易。”   和面对别人不同,他脸上的微笑已经算得上真实。但卡戎没有错过他眼底如阴霾般飘过的一点落寞。人工智能空荡荡的胸腔中,有一点轻微的发胀。   “你真的这么喜欢我吗?”   “嗯?”游吝眼底的笑意更浓了,“啊。是真的。我非常非常喜欢你。如果你还担心我会丢掉你的话,我保证我不会这样做。”   “大部分人类最终都会找同类作为终身伴侣。”卡戎接着说。   他生活的时代,科技已经高度发达,人工智能伴侣早就在社会上投入使用,因此卡戎能够假托这个身份,待在游吝身边。   但他也看到过一些案例,例如被抛弃的,在废墟中仍旧冲着面前的虚空无数次伸出手表露爱意的机械,以及因为机械无法真正爱上人类而陷入疯狂的使用者。   “我又不是大部分人类。”   游吝如是说。他说这句话颇让人信服。他接着笑了笑:“当然,你是AI对我来说没什么不好的……但我也不是因为这个才打算和你在一起。”   “那是什么?”   卡戎问,“因为我的眼睛漂亮?因为我没法离开?因为我能够在副本里陪着你?”   他确切地困惑着。这种疑惑或许是他愿意停留在人类身边的真正原因。   “因为,”游吝自己也仿佛没有明白,他顿了顿,“因为是你?”   人工智能茫然地看着他,那双冰蓝色的瞳孔闪烁过一排排银白色的程序。闪烁的烛火中,他的发丝垂在肩上,末梢闪烁着些微的光芒。游吝想起他第一次看到卡戎时的感受,他自己也对这个从唇齿间蹦出去的答案不是很确切。他似乎没有好好考虑过。   可就算这样,他也把卡戎写进了自己可预见的全部未来。   “如果有一天我离开——”   卡戎刚刚开口,就后悔自己问这个问题了。烛火诡谲地在人类的瞳孔中一闪,看到事物表面的人,往往忽略了周遭浸没般的一片黑暗。   游吝唇边的微笑消失了,他眼底悄无声息地染上一层阴霾,声音却还是散漫的:   “我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想,这是AI应该问的问题吗?还是说,这是我没明白的某种考验?只要回答正确就能增加好感度?”   他宣判般地说:“我不会允许你离开的。如果有人抢走你,我就会把那人杀掉。你不是最在乎人类的生命吗?你看,我这么听你的话。你却还是一个劲地说些我不爱听的话……即使这是程序设定好的问题,你也不应该问出口。既然如此,小AI,对我发誓吧。”   卡戎有了一种糟糕的预感,就像是一脚踩进了沼泽。   “……等等,”   人工智能说,“等一下,游吝,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这招对我可不管用。”   游吝不满他岔开话题,但下一秒他也蓦地安静下来。   整间房间只有烛火仍旧在微微颤抖。他们都听到了那声音。从门外的舱室传来的,咔擦、咔擦的足音,轻飘飘地在这间房间回旋。   那脚步声似乎驾轻就熟,顺着走廊的那头,径直地靠近。临到用餐室的门口,却并没有停留,而是目的明确地远离,冲着走廊的另一头走去。   卡戎看见人类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   不管外面是什么东西,对方的下场一定不会太妙。人工智能只能抓紧时间提醒一句:“别弄死了。”游吝大概是应了一声,指尖翻出一把匕首,神情阴沉地站了起来,一刻也不停地推开门,朝外走去。   卡戎不太放心,跟了上去。   走廊的尽头是厨房,那里隐约有光亮。人类情绪不佳,脚步倒是很轻,直到走到入侵者身后时,对方都没能发现他,而是专心地捣鼓着仓库的那把锁,用的还是最原始的方法,一根铁丝,在锁孔里转来转去。   “这对电子锁没用。”游吝说。   “噢,是吗?谢啦。”   那人嘟囔了一句,忽然如遭雷击般地抬起头,似乎想起了他在什么地方。他就像是被发条操纵般僵硬地转过身。   一个人类。卡戎简单地记下他的特征,体型较小,深棕色头发,褐色眼睛,长着一张娃娃脸,穿一件动画印花的T恤,头发乱糟糟的。   他指尖夹着一根铁丝,胳膊挽着一个金奖杯,几幅艺术画作,上面还缠绕着珍珠项链。这无疑说明了他的身份——一只溜进来偷东西的老鼠。   “不可能,你应该在‘伊甸园’开……等等,你不是……”   闯入者望向游吝,结结巴巴地说。   而游吝打断了他。   “你在我的飞船里做什么?”   人类微笑着,眼底却冰冷刺骨,“让我猜猜,这个房间锁上了,你想要知道里面是什么,然后带走所有能换积分的物品或道具,对吧?我帮你把门打开。”   “呃,这倒不必。不打扰你们了,我现在就走。”   那人嘟嘟囔囔,看起来的确很想要消失在原地。但他刚刚挪动脚步,游吝就按下了开关键。刹那间,面前的金属门朝两侧滑开,数百个黑洞洞的枪口锁定了入侵者,他的额头上浮现出一个鲜明的红点,这些致命的武器通通对准了他。   “天、天呐。”   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住这么大的冲击。   他面色苍白,嘴唇颤抖,“我保证这都是误会。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以后绝不会到这里来,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发誓我不值得一个这么盛大的死法……”   “你叫什么名字?”卡戎问。   对方惊奇又惶恐地扫视了一下游吝身后,像是刚刚发现还有这么个存在。现在游吝对他而言就是个变态的恐怖主义者,而他身后的银发青年即使面色冷淡,对他来说也简直是圣母玛利亚那样的救星。他祈求般地说:   “求求你了,救救我,我只是想来偷一点东西,我还不想死。”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游吝戾气十足地说,他把玩着指尖的匕首,以及那一枚小小的按钮。   “我、我叫雨果!”   闯入者如是说,“我是‘流浪者之家’的成员,我们老大让我来的,他说这里的主人今天一定不在。我真的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也没有恶意。只不过是生计所迫,相信我!否则我干嘛要来高等住宅区送死?”   他用期冀的眼神望着卡戎。   人工智能默然了几秒钟,将手指放在了游吝肩膀上。对方仍旧带着冰冷的微笑,伸手覆盖住他冰冷的指尖:“你要为他求情吗?”   “客观来看,”卡戎说,“击毙私闯民宅者算是正当防卫。”   银发青年面无表情地俯瞰着地面。   雨果的瞳孔猛地一缩,绝望地摇晃了两下,瘫坐在地。而他身后的一墙军火顺着他的动作,依旧瞄准着他的额心。   他面前的冷血杀人狂却有些惊喜地弯起了嘴角,看起来甚至有几分天真的餍足。   “我知道你这么说的用意,客观……然后就是主观。但你确实知道怎么让我高兴。好吧,卡戎,你知道我会克制住自己不把这只老鼠杀掉的——我应该说,‘这个人类’,如果没有这个特殊的身份,你就不会在乎他了。”   咔擦。   游吝按下了手中的按钮。   地上的雨果愣愣地听着他们的对话,仍旧在怀疑赦免是否来的那么简单。看到人类干脆利落的动作时,他嗷了一声,双手抱头,品味着人生最后一刻的绝望,但想象中的剧痛和飞射的子弹却并没有出现,周围静悄悄的犹如幻觉。   雨果小心翼翼地从指缝中露出一只眼睛。   面前的枪支弹药已经调转了方向,恢复了原状。   劫后余生的冲动让他瞬间气喘吁吁地瘫倒在地上,肺部像是风箱般沉重地响着。有着冰蓝色眼眸的青年走到他的面前,朝他伸出手,声音却仍旧没什么感情波动。   “还能站起来吗?”人工智能问。   雨果想要接过他的手,但看到背后游吝的表情时,又瞬间缩回手,讷讷地自己站了起来:“我没事,没事。天呐,真是太感谢你们了。那么,我现在就走了——”   “把你弄乱的东西归位。”游吝在身后幽幽地开口。   地上乱七八糟散落着一地东西,从雨果的牛仔裤口袋里,也露出几枚印着不知道哪任国王头像的银币。雨果手忙脚乱地把它们掏出来:“噢,当然!我会……我会去的。”   他的声音背后潜藏着深重的困惑。卡戎猜测他应该已经忘记了大部分物品的位置。   人工智能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我送他出去,以防他放错地方,或者又顺走什么东西。你可以先在餐厅等我,我一会就过去。”   最重要的是以防面前这个小偷在游吝面前待太久,忽然又触了他的霉头。   “行啊。”游吝偏了偏头,“我等你。”   当人类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之中时,身边紧绷的空气才稍稍缓和。卡戎不急不徐地在长廊行走,而雨果紧随其后。   这个人类一直在悄悄打量他,还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人工智能不打算和他交流太多,只是平静地指挥他把这个放在这里,那个放在那里。   但是雨果自己憋不住话了。   “哥,我可以这么叫你吗?”他自然而然地攀上了关系,“刚刚真是太感谢你了。”   “没事。”   “怎么能说没什么呢!要不是你开口,我肯定活不到现在。那个……我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什么来报答你。要不这样,咱们认识一下,之后要是在副本里遇上了,我一定赴汤蹈火!”   这是把他当成玩家了吗?   卡戎盯着自己的指尖看了一眼。他这副打扮,如果不随便飘起来,确实和人类区别不大,银色的头发虽说罕见,也可以理解为一种个性。   “我们的队伍人其实还挺多的。总有帮得上忙的时候。你叫什么名字呀?”雨果刻意压低声线,鬼鬼祟祟地问,“还有,刚刚那个,难道他就是……?”   卡戎在舱门前站定。   “就是那个积分榜第二的‘幽灵’?”   游吝还挺臭名昭著的。人工智能不置可否,心想,怎么随便拉来一个人都能认出他。但这种态度毫无疑问在面前少年猜疑的火焰上浇上了一桶油。衬衫上印着猫和老鼠的少年瞪大眼睛,露出一个敬畏的眼神,“真的啊?”   “把金奖杯放回柜子上。”卡戎说。   “好!”雨果的手脚利落,放完奖杯后又溜到他身边,“真的是他啊。哥,那你又是什么来头?怎么会跟在他边上啊。放心,我嘴很严,绝对不会说出去的,那可是众所周知的大人物……但也没听说他身边有过朋友,不会是他威胁你……”   “你看起来真的很不怕死。”   这是人工智能所能给出的最礼貌的讽刺。   雨果尴尬地顿住,他摸了摸鼻子,却是一副破釜沉舟的样子:   “我当然惜命。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嘛,所以……呃,我有点担心,万一你刚好不知道那位的事迹呢?”   “说说。”卡戎这下多少有点好奇了。   “如果你真是他的朋友,那你不就很危险吗?”雨果喃喃着,“所有人都知道他杀了他曾经的朋友,那时候他还没有单干。大家都说他喜怒无常,疯起来根本没人能阻止。”   ……的确有点困难。卡戎想,但并不是完全没办法。   如果用对了方法,人类意外很好顺毛。大概吧。   “哥,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和你说的,但是我觉得你还是早点另选出路比较好,我想要提醒你一下,也算是让我的良心好受一点。万一哪天他心情一变,就想要杀个人来高兴一下呢。你看,这艘飞船的产权登记不是他的名字……”   雨果正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就看见面前的人工智能慢慢地眨了眨眼睛,目光定格在他的身后。   一种被肉食动物盯上的被狩猎感忽然不安地席卷了他的全身。他艰难地咽下了最后几个字,只觉得它们硬邦邦地卡在自己的喉咙口。   雨果僵硬地转了过去,正对上那双漆黑的瞳孔。   游吝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你对这里的归属权有什么异议吗?”   卡戎猜到他不会等太久,对他忽然如鬼魅般在走廊尽头出现,也称不上惊讶。他只是主动迈出脚步,走到了游吝身边,“东西都已经整理好了。”   雨果缩着脖子,飞快地说:“不不不,我刚刚什么也没有说。真的很感谢你们的宽容大量但是我现在要告辞了这时候出发还赶得上新月环线的最后一班车我以后绝对不会再出现在你们的面前碍你们的眼。”   他就像是一只惊弓之鸟。   而游吝又笑起来:“不着急。你想从我这里拿走东西,总不能不让我拿点东西。我刚刚差点忘了,给我看看你的积分账户。”   雨果看起来快哭了。   他哆哆嗦嗦地摊开手,从手心处自动浮现出一串串数据,构建出了一副个人信息界面。跳过他的姓名和所属组织“流浪者之家”,就能看到极为符合这个名字的账户余额:   20点积分。   卡戎明白为什么在最危险的时候,他也没有提出过用钱换命了。   “这笔积分只够坐一次环线啊。”   游吝评价道,声音中甚至带着一点惋惜,而当对方侥幸地抬起眼睛时,人类却伸出被黑色手套覆盖的指尖,点了一下他的手心,恶趣味地说,“那么,你就走回去吧。”   那个20摇晃了一下,下降成了零。   就算如此,雨果根本没空为他的积分哀悼。   一听到能够离开的消息,他紧赶慢赶,生怕晚一秒钟就会错过些什么地往门口冲去。几秒钟以后,他就跳下了飞船,像一只融入夜色的老鼠,蹑着手脚朝着更远的地方飞快地溜走了。   “他刚刚说的话……”卡戎说。   “嗯?”   “我不会轻易相信。”   人工智能的瞳孔仍旧是一片冰雪般的浅蓝色。游吝终于真心地弯了弯眼角:“我知道,你连我的话都不信,怎么会随便相信别人的?”   他牵起卡戎的手,慢慢地往舱室里走,抱怨道:“可惜我还专门做了菜。”   用餐时间被往后拖,原本稍显暧昧与紧张的氛围也随之消散。游吝把碟子丢进洗碗机,随后一头扎进了军火库。无限游戏的参与者不被允许在主城区进行太长久的休憩,除非用高额积分免除,每七天他们必须面临一次副本的挑战。人类在挑选下一个副本所需要的道具。   而人工智能摊开手掌,上面静静地躺着两样东西。   一张小卡片:雨果抓紧时间塞给他的,醒目地写着“雨果·亚尔弗列得”这个全名,下面则印着一排烫金小字:“流浪者之家欢迎每一个朋友的到来”。   以及一枚糖果:在短暂的时间里游吝又布置了一下现场,于是他在香槟玫瑰里找到了它,就像是一枚戒指上的碎钻。   他收起了卡片,吃掉了糖。   试图从对一个人的评价中建构起一个人的形象是错误的。作为高等文明历史的超级智脑,卡戎曾经见证过许多类似的案例。必须亲眼见证这个人类所作的事,如果无法看见,就凭借影像和音频的记录。   就目前而言。游吝需要他。游吝能够被他的话影响,朝着好的方面。人工智能认为这个人类的本质——他破天荒地用了“认为”——并不坏,他或许只是因为孤独,所以往往以极端的形式呈现,如果能有人约束,他的破坏性会减小很多。   如果有机会,他能成为这个人类的锚点吗?   假设完成一切后,他必须要回去呢?   卡戎深深吸了一口气,从那本黑书开始,事情就变得乱七八糟。现在,他的力量太弱小,即使他和中央控制室同在主世界,他依旧不得不掩藏自己。直到他借助“邪神”的渠道收回足够的控制权限。因此,在目前的一段时间和游吝待在一起,是必要且有好处的。   此时,他这样告诉自己。   但第二天,人工智能就知道自己错的有多么厉害。   *   那是刚刚加载进新副本的头几秒钟。   周遭陷入一片无知无觉的黑暗中,时空在耳边飞跃。伴随着拂至侧脸的微风,失重的感觉终于逐渐消散,身边的景物开始一点点清晰起来。   这一次卡戎没有待在游戏机里,而是跟在人类身后,他朝着四周看了一圈。   他们似乎身处一个四面雪白的会议室内,每个人都穿着西装,打着领结。包括站在讲台上的NPC。它长着一张兔脸,无所事事地摆弄着手里的白纸,瞳孔赤红。   玻璃敞亮的房间中,玩家的身影逐渐浮现。   就在那一刻,诡异的预感忽然有如蜘蛛网一般蔓延开,卡戎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稳住心神,试图找到所感知到的强烈的恶意从何而来。   恶意,这种程度的恶意仿佛空气中弥漫的火药,只需要稍稍引燃,就会引发不可逆转的爆炸。   随后他停住了。   他意识到他的那一步,恰好让他远离了游吝。   而此时的人类甚至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动作,游吝只是站在会议厅的阴影里,一瞬不眨地盯着某个方向,他的瞳孔如夜色一般漆黑,唇边含着微笑,右眼下那枚小痣出奇地艳丽。他已经伸手,指尖摸到了口袋里的某样东西。   他看到了什么?   “游吝。”卡戎忽然有了一种糟糕的预感,像是事情已经发展到了无法逆转的地步,“停下。”   游吝对此视若罔闻。   他此时就是恶意本身,他从怀里抽出了那把银白色的手枪,一刻也没有犹豫。   他朝前走去,人工智能尝试着阻止他,却只能任由衣角从手中滑落。刚刚进入新副本,大部分人都还没能足够神经紧绷,虽然已经有人在观察四周的情况,但那个倒霉的目标对象却仍旧一无所觉。直到身边的人发出惊呼,那个长着雀斑的男人才转过身来。   他一看到游吝,就愣住了,下意识想要找地方躲起来:“不。你……”   隔着漆黑的手套,人类的指尖已经压在了扳机上,他抬起枪口,基线笔直地瞄准了面前这个玩家的脑袋。周围瞬间涌起一阵惊悸不安的浪潮。   卡戎快步冲过去,伸手攥住人类的手腕,试图阻止这一起猝不及防的事件走向爆发,声线甚至有几分不稳定:“你答应过我不会随便杀人。”   事情是怎么无可奈何地朝着深渊滑落的呢?   人工智能的指尖猛地开始发抖。   ……不,这不是发抖,这是子弹出膛的后坐力。   耳边那声尖啸缓慢地炸开,对卡戎来说,识别面前的一幕只需要几万分之一秒,但要理解这一切却很难。他猛地松开手,瞳孔中倏忽涌现出无数鲜红色的词条,那种触感太过于真实,有什么东西从他的指尖脱离,就像是他也参与了这一场谋杀。   有什么东西沉重地落在地上。是人类的身体。   卡戎甚至不需要俯下身诊断,就知道这个自己只见过一面的人已经死透了。   他的鲜血飞溅得到处都是,落在人类的衣襟上,泼洒在了他的侧脸。   看起来像是劣质的血浆片现场。   而游吝,这个一言不发就直奔主题杀掉一个人类的罪魁祸首,脸上的笑容仍旧分毫不改,无知无觉地抹去了脸颊的血。   身边的人或是恐惧地抽出武器瞄准他,或是慌乱地逃离。人工智能的余光里,恰巧分到同一个副本,还没来得及寒暄的雨果尴尬地看着他,耸耸肩,也转身向另一头跑去。几乎只在片刻之间,游吝所在的一角只剩下他和一具尸体。   当然,还有银发的人工智能,仍旧保持着伸手阻止他的姿态。   他们头顶上的广播忽然响了起来,播放起了优美动听的乐声。   房间前方的讲台上,一个穿着西装的兔头人不知从哪里举起一枚金色的话筒,高声感慨道:   “大家看,我们优秀的新员工已经杀死了一个人类!他将成为你们这批人里第一个晋升者!”他的声音太过于尖锐,折磨着所有人的耳膜。   “别废话,”游吝轻声说,“否则我把你也一并杀了。”   兔头人立刻噤声,连耳朵也耷拉下来。   他终于望向卡戎。人类此时此刻显得格外苍白,又或者是因为他身上的血太过于艳丽。他那枚小痣和鲜血融合在一起,几乎无法分辨出来。他温和地按下卡戎的手,脸上仍旧带着面对他一贯的微笑,“抱歉,我没有忍住,实在是太想动手了……只有这一次,小AI,你会原谅我的吧。”   他似乎并不打算对他的行为加以任何解释,只是轻飘飘地揭过这一幕。   卡戎感到陌生。   他想,或许他从来就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个人类。 第233章 大厂升职记2   最糟的是, 游吝满意于他的反应。   人工智能停滞在原地,像一枚阻滞了的齿轮。地上的尸体不再需要医疗援助,在人类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时,他只是略微抬了抬眼睛, 冰蓝色的瞳孔中一片麻木。游吝望着他, 心跳甚至又快了几分, 指尖已经抵在了银色手枪的扳机上。   “你在为别人露出这副表情的吗?”   他说话时也像用舌尖顶着上颚, 笑意轻而含糊,“如果死的是我,你也会这样吗——唔,我想是会的, 我和他都是人类呢。”   来不及阻止,游吝的指尖又迅捷地按了下去。一枚子弹穿梭于空气的缝隙, 撕裂了地面上尸体的心脏。在力的作用下,死去的人甚至微微弹起,仿佛心有不甘。   疼痛也几乎撕裂了卡戎的心脏。   目睹人类死亡的危机警告忠实地变成痛觉, 完整地反映在他身上。原始的报复心作祟,在那一刻人工智能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就是把那本黑书找出来,然后一张张把它撕碎。   讲台上的兔头人瞠目结舌地看着所发生的一切, 忍不住补充道:“你……你一定是在开玩笑。你怎么可能是人呢!我们公司绝不会给人类转正的。”   “你觉得我是什么?”   “这里难道还有别的物种?”兔头人裂开鲜红色的嘴巴,这下所有人都能看见它满嘴白森森的獠牙,“入职前我们做过背调的, 我和你,还有他们,当然都是怪物。”   角落里站着的玩家们面面相觑。   “那地上的呢?”游吝歪了歪头,鞋尖踢了踢那具尸体。   “他一定是伪装成我们的人类, 所以这么轻易就死了,”   兔头人自然而然地说,它转动着猩红的眼珠,语调中忽然多了一重怀疑,“花鱼小姐总说,背调不能十全十美,我本来是很相信你们的!现在却出了这种事,会议室变得一团糟,晚点我们还要专门派遣员工进来清理。你们里头不会还藏着其他人类吧?”   它疑虑重重地扫视了一遍会议室里的玩家。   “需要我帮你再杀几个吗?”   游吝手中的枪旋转一圈,笑眯眯地说。他的视线明确地从兔头人身边掠过,指向了站在左侧角落里的几个面色沉痛的玩家。这个行为太过于接近挑衅。在场不少人留有印象,面前的青年忽然发难时,地面上这具尸体还鲜活地站在这群人中间。   “……游吝,”开口说话那人梳着大背头,鼻子上卡着一副金丝眼镜,一副精英模样,“别觉得你的所作所为永远会被放纵。上次你杀了幸田三郎,‘伊甸园’还没有追究,这一次又杀了孙婴。公然和所有人作对,当一个孤家寡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好下场?”游吝缓缓眨了一下眼睛,“你们还指望这个?”   他手中的枪又一次开火,枪口爆发出一丛白炽般的火花。子弹在挨近那人身边时却硬生生地被某种无形的屏障截断,掉在地上,啪嗒一声。   卡戎内心的弦原本就摇摇欲坠,此时咔擦一下绷断了。   疼痛到极点是没有感觉的,这原本是人类的特权,卡戎也有幸感受到了。他面无表情地上前两步,站在游吝的身后。   人类显然已经被疯狂所吞噬,那枚泪痣和血点没什么两样,他极度兴奋,极度嗜血,指尖缓缓摩挲着枪身,抬起一双冷冰冰的笑眼。空气中的硝烟味浓到一触即发,但他面对的毕竟不止一人,对方也都是精英,最好的结果不过是两败俱伤。   不是一直觉得自己很聪明吗?   卡戎把手指放在游吝肩膀上,冰冷的温度渗进人类的皮肤。   游吝这才想起来他的人工智能伴侣还在原地,他弯了弯眼睫,声线因为笑意和兴奋而颤抖:“卡戎,哈……我大概会忍不住再杀一两个人,你应当会原谅我?就算你不愿意,也想不出办法阻止我吧,就连我也想不到阻止自己的办法!明明面对‘伊甸园’的大人物们,我并不确定能赢。你知道吗,我止不住地在想你会担心我,还是担心他们呢?!”   人工智能的银发顺着侧脸垂下一缕,末梢幽蓝色的光芒微微一闪。他的瞳孔中没有任何波澜,就像是九重天上的神祗俯瞰着下界的蝼蚁。   “你的枪。”他说。   “……什么?”   “和折断的那把一样,你又把它命名为‘骨头’吗?”   游吝错愕地瞪大眼睛,似乎想象不到卡戎此时关心的是这个。但很快他又笑起来,空出来的指尖神经质地掐着手心:   “你说这些多余的话,是想要拖延时间吗?小AI。这样是没有用的。或许你应该试试说服我,或者恳求我,又或者是——”   卡戎的那对眼眸根本映照不出他情绪混乱的模样。人工智能的指节修长又苍白,他忍耐着一大堆紊乱的程序,略显暴力地挑起了人类的下颌,挡在他和对面那群人之间,力度大到一定会留下淤青。大概是他的情绪太过于具体,以至于人类一时没有挣脱。   “游吝。”   卡戎只觉得一秒钟都忍不下去了。   他冷淡地、疏离地念了一遍人类的名字,“别发疯。”   *   须臾之间,仿佛有冷水浇灭了游吝病态的兴奋。   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曾经也离他这样近过,但从来没有如此冰冷且不近人情,像是青灰色的月岩,始终隔着一层距离。即便直到上一秒钟他还陷在那种轻飘飘的冲动中,渴望鲜血漫过指尖粘腻又温热的质感。   气氛微妙到仿佛时间停止了流动。   人工智能硬邦邦地放完了他这辈子第一次狠话,确保命令般的字眼掉进人类的耳朵,祈祷这有一定的效果。反正他就是个报废的AI,他干脆放弃了控制情绪。坦白来说,他现在只想赶紧离开。   耳边传来嗖嗖的破空声。   好吧,这不是一个吵架的好时候。倒不如说,没有人会站在原地等他们演完这场戏。   他的指尖仍旧掐着游吝的下颌,蹭上了他侧脸的血痕。人类从方才开始就僵硬地一动不动,此时终于飞快地反应过来,挣脱了他的桎梏,试图伸手阻止——   一根细长的针从背后穿进了卡戎的胸口。   卡戎松开手,面无表情地把它抽出来。   虚拟实体部分受创,警示般地显示出了蓝色的血。   又是人工智能手册上的本能反应。卡戎现在确实有一种毁灭世界的冲动,这和游吝的想法多少有点趋同。在人类做出任何其他的反应,或者说出任何一句话以前,他原地摇晃了一下,蹙起眉毛,虚弱地向前倒去。   游吝的话还堵在嗓子眼,他的智能伴侣已经倚靠在他的肩膀上,不情不愿地阖上了眼,陷入了强制性的休眠状态。银发柔软地落在他的侧颈。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   对面“伊甸园”的成员——一个灰头发的矮子佝偻着腰,也同样惊讶地看着事态的发展。   他看起来极其后悔刚才投掷出了武器。游吝冲他举起枪口,要扣下扳机时却犹豫了一瞬。直到他想起人工智能曾经提到过的“自卫权”,指尖才终于用力。   “喂喂喂,”   同样在讲台上看呆了的兔头人终于回过神来,它高高地跳起,显然是从兔子那里继承了超强的弹跳力,一直跃到了对峙的双方面前,“公司很欣慰看到你们具有竞争精神,但至少先开完见面会,让我点一点人。会议室有一具尸体就够糟了!现在快点停战,否则我代表公司开除你们!”   兔头人挥舞着手上的演讲稿和钢笔。   伊甸园的众人先举起了双手,示意是游吝先挑起争端。游吝持枪的指尖已经麻木,他的眼皮轻微地跳了跳,最终也将黑洞洞的枪口朝下。   他考虑了一秒钟让卡戎回到游戏机里,但霎那间又抹消了这个念头。人工智能伏在他的肩头,冷得像是一块冰。有那么几秒钟,他脑海里的思绪混乱如麻。   随后他终于打开了这个副本的任务手册。   *   “——副本名称:大厂升职记”   “——副本简介:这里有最丰富多彩的晋升轨迹——为怪物打造;这里有最美味的人类小炒菜——保持最大新鲜度;这里有最血腥残暴的上司——你不会想要招惹到它们的。如果你刚刚入职,何妨不来一局猎‘人’游戏呢?你会玩得愉快的。”   “——提示:尽可能认同并扮演系统分配的种族,以便获得相应的种族能力。”   “——主线任务:在72小时内不被开除”   “——支线任务1:取得更高的职位等级”   “——支线任务2:成为该公司的月度优异员工”   *   “好啦,”兔头人高高兴兴,亲亲热热地说,“既然你们都是同一批入职的职员,不妨先站成一排,我们挨个点名,让大家介绍自己。”   没有人听他的意见,大家仍旧谨慎地站在令人安心的阴影中。   “噢,没有人愿意主动发言吗?”兔头人嘟囔着,耳朵又略微有耷拉下去的倾向,“那么,我就要点名了——雨果·亚尔弗列得,请向大家介绍一下,你是什么品种的怪物?”   一直试图减轻自己存在感的年轻人皱起了脸,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他身上。他快速地眨了一下眼睛,扶正了胸口印着“T.H.O.W”的徽章,这个小玩意恰到好处地破坏了正装的严肃感。他尴尬地“呃”了一下,意识到聚光灯已经照向了他。   “我是……嗯,一只僵尸。”   雨果尽量板着脸,念出了系统给他分配的身份。   “非常好,僵尸先生。”兔头人率先鼓起掌来。就在雨果松了口气时,想要后退时,它又忽然发难,“我想,我们得给今天的新人入职会增添一个环节。为了以防我们之中有人类混进来,每个人自我介绍时必须表演一段种族特长。”   “啊?”雨果把西装的下摆拽的皱巴巴的,喃喃道,“什么?”   他毕竟聪明到能成为一个江洋大盗。在兔头人的表情逐渐阴暗下去前,他立刻抛弃了不必要的自尊心,伸长了手臂,直愣愣地开始跳跃。俨然是个僵尸的范本。   兔头人点点头,在点名薄上划上了一个勾。   “下一个,”它继续喊道,“茱莉亚小姐在吗?”   茱莉亚小姐被分配到的身份是一个吸血鬼。她不得不狠狠咬了自己的队友一下,这才取得了名字后面的那个勾。而她的队友作为女妖,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在正中央歌唱,那跑调的歌声征服了主持人,兔头人盛赞她歌声具有超凡绝俗的攻击力。   但有些人并不那么幸运。   “富波先生!”   一个矮子步履蹒跚地走上前去,他就是方才冲卡戎投掷出那根长针的人。他擦了擦额角的汗珠,结结巴巴地说:   “我是、是一个地精。”   “这位地精先生,”兔头人眨眨眼,“我遇到的其他地精一般用‘只’来进行自我介绍。你还挺特别的嘛?最近还总在喝无花果杜松子威士忌佐洋蓟吗?”   “什么?”他吓了一跳,踟蹰了几秒钟,顺着它的话说下去,“对。对。我经常喝。”   话音刚落,面前主持人的脸色忽然阴沉下来,眼睛红得要滴血。四周的气氛刹那间变得死寂,它伸着毛茸茸的手指,指向富波,厉声喊道:“你不是地精!真正的地精对入口的东西极为谨慎,绝不会承认它吃过什么。我明白了,你也是混进来的人类!”   它猛地一缩后退,就跳到了富波的面前。矮子困惑地看着它毛茸茸的雪白脑袋,似乎还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下一秒钟,当着所有职员的面,兔头人指着他的鼻子说:   “你被开除了!”   兔子的三瓣嘴飞快地裂开,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那嘴巴居然能撑得这样大,两边的胡须细细地颤抖着,一口咬住了矮子的脑袋。富波的手甚至还无力地挥动了两下,随后滞住,软绵绵地垂在身体两侧,鲜血和其他东西浸湿了兔子嘴边的绒毛。   方才还有些欢快的气氛忽然变成了一片死寂。   只有游吝没什么同理心地望着前方,表情几乎没有变化。   兔头人很快就嚼完了人类的脑袋,它餍足地站起身,指着地上的无头尸体,问已经亮明身份的几个“怪物”:“这里还有一些新鲜的肉,你们不准备吃吗?”   联想到要吃同类的尸体,众人很难掩盖住厌恶的表情。吸血鬼小姐优雅地鞠躬致谢,解释说她只啃活人的脖子;而雨果则疯狂摆着手,说他来之前已经填报了肚子。在被诸多理由拒绝后,兔头人遗憾地说:“你们都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食堂的肉可很少这么新鲜。”   “别废话,”还是那个戴金丝边眼镜的男人打断它,他看着自己同伴的尸体,薄薄的镜片闪过漠然的神色,“你还没有点完名。”   “哦,当然。”兔头人很快恢复了严肃,擦了擦嘴边的血,“别把我在工作时间吃零嘴的事情说出去。下一个就是你,蒋文彬先生。”   “我是恶魔。”他简明扼要地说,就像是他在玩一场小孩子过家家的狼人杀——当然,规则完全相反,“血统最高贵的怪物。我能够对你施以诅咒,只要我想。请允许我失礼,三秒钟之内,你会打一个喷嚏。”   主持人咧起了嘴角。方才吃的太着急,它感到一股热流腥气十足地从喉咙间冒出来,旋即打了个血淋淋的喷嚏。   “哇哦,不可思议,”   掌声热烈地响起,兔头人高喊道,“天生的王者,公司的高层会很高兴见到你的。”   在场的其他玩家有些嫉妒地看向他。他们知道蒋文彬已经率先解锁了副本的条件——当你认同了你的身份后,你会逐渐被赋予这个身份相应的能力。例如,狼人将真的长出獠牙,女妖的歌声将愈发刺耳,僵尸将无法用蹦蹦跳跳以外的方式走路……   恶魔的额外能力是诅咒。尽管精英男只展示了其中的一小部分,但不难看出这是个强势的能力。   现在,房间里只剩下唯一一个没有被点名的入职者了。   “那么,”主持人低头翻了翻稿子,“我们最后一位同事,第一天入职他就取得了辉煌的成就,让我们热烈欢迎他的到来——游吝先生。”   游吝从刚才开始一直诡异地安静,直到被点名,他也只是漠然地抬了一下眼睛:   “我是幽灵。”   “当然,当然,难道还有比你更能代表幽灵这个种族的吗?”   兔头人感慨道,“乖戾且无形无影的杀手,行为往往出乎意料,你刚刚的表现已经够精彩了。不过,容我多嘴一句,听说你们习惯独来独往,不知您身边这位是?”   “少数幽灵会和更为弱小的游灵缔结关系。”   “这也可以理解,”兔头人点点头,耳朵垂到胸口。鉴于这位幽灵刚刚残忍地干掉了一个人类,而他现在又不方便动作,它并没有太过于详细地追根究底,而是从玩家们的中间走上讲台,庆祝性地敲了敲背后的黑板:   “那么,既然已经做过介绍,大家彼此间就都是同事了。”   现场的气氛仍旧凝固着。人们以种族为基准,猜测着彼此的能力,缄默地用余光彼此扫视。   “虽然你们同一天入职,但给到你们的职位还是有点差别的。”   兔头人用欢快的语调说,“有句话叫能者居之嘛。我们公司的员工主要分为ABCD四个层次,待遇依次递减。新入职的员工往往从最低的D级做起。不过,我很高兴宣布我们中有两个新同事,一开始就能破格入职C级!”   它尝试着制造悬念。   “好吧,就是恶魔先生和幽灵先生。”它很快叹了口气,“这批新人真没幽默感。总之,你们可以继续升职,只要你们做得够好,或者通过我们的特殊奖励渠道——”   “什么是特殊奖励渠道?”   “当然是杀人。”   兔头人自然而然地说,“有一部分卑鄙的人类企图渗透我们的企业,摧毁我们的商业大厦,他们隐藏在我们之间,有时候我都能闻到他们身上的腥味。花鱼小姐甚至提前预言了,今天入职的新员工里有人类混进来!只要你们杀人,就能以飞速升职加薪。”   “但是,”它的声音忽然变得阴沉起来,“绝不允许怪物间的自相残杀!我们会索要证据,如果你杀的不是人类,那么你就会当场被公司开除。”   游吝最开始引发的事件已经很清晰了。   无论死者被剧本分配了什么身份,那时候对方一定还没有确认过它的意义。因此,游吝在自我介绍开始前就杀了人,他所杀的对象除了“人”以外不会有另外的身份,他不仅不会受罚,反而因此得以晋升。   但从现在开始,事态又发生了变化。必须有确凿的证据才能杀人。   玩家们不得不尽快融入身份,好让别人抓不住马脚。   兔头人侧过身,让出会议室的出口。门自己吱吱呀呀地转开,走廊深处连接着一台电梯,看起来有点老旧。   人们小心翼翼地迈进走廊,只有雨果使劲地跳了两下,以示他的僵尸身份。见状,大部分玩家都再一次打开系统菜单,确认身份牌上面的字和相关说明。   游吝摸了摸AI的头发,质感冰凉。卡戎近乎没有温度,也没有重量,他只是倚靠在自己的身上,虚弱地阖着眼眸,仿佛正在承受着某种痛苦。人类几乎觉得人工智能瞳孔冷淡,对自己说出那句话只是一个幻觉。   归根到底,即使卡戎能演绎出失望,演绎出愤怒,作为人工智能,它既不应该真的感到失望,也不应该真的感到愤怒。   “我不知道……”游吝的视线越过他的指尖。   在他的眼前,卡戎闪烁了两下,终于干脆利落地消失了。他休眠太久,因此程序自动取消了虚拟实体状态。怀抱在那一瞬间空下来,游吝甚至有几分恐慌地从胸口抽出游戏机。揿开按键,像素小人靠在废墟的一角沉睡。   人类自嘲地笑笑,也迈步向电梯走去。   “C层。”   当他来到电梯前时,其他人都已经离开了,电梯上的摄像头仿佛自动识别了他的身份信息,播报了当下属于他的楼层。   *   当电梯一层层下落时,游吝也像是其他玩家一样,再度确认了他的身份牌。   他一向不够幸运。   意识世界的中央,浮现出一张漆黑的身份牌。身份牌的上半部分用白粉笔绘画着游吝的脸,没有多出来的耳朵和犄角,没有不合比例的古怪之处,没有改变颜色,也没有比他自己更飘忽不定。几乎就是他的原样复刻。   和他所说出口的“幽灵”不同,这张牌的下半部分用烫金的小字写着:   ——“人类” 第234章 大厂升职记3   “你精神是不是不正常?”   黑书焦虑地绕着卡戎飞了一圈。   卡戎从指缝中露出半只混沌的眼睛, 行将破碎地看着它。人工智能痛到完全不打算反驳,事实上,他们刚刚已经吵过一架了。   他要求对方把所谓的情感收回去,而对方做不到这点, 反而坚称应当通过移除他的核心道德模块来解决问题。   “不行。”卡戎重复道, “想都不要想。”   “人工智能都像你这样吗?还是你特别固执?”   “世界意识都像你这样吗?还是只有你会往别人的私人空间里安装病毒?”   被迫断开连接回到虚拟世界的那一刻, 映入卡戎眼帘的是一张黑底白字的海报, 和讣告几乎没差。海报上用硕大的字体写着“回心转意了吗?快按下这个按钮吧!”   看起来很令人怀疑,下面的黑色圆圈让人工智能联想起都市传说中毁灭世界的按钮。   “我就是担心你联系不上我。”   黑书的气焰熄了熄。它的书页上浮现出一连串的小字,“总会派上用场的……但你觉得它不好看吗?我还挺喜欢的,我觉得其中体现了一种后现代性的艺术感……等一下, 卡戎,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人工智能微微挪动手指, 他的眼眸像是石榴一般鲜红,“只不过是死机的前兆,请继续谈论艺术吧, 直到它们一会儿从我的身体里卡出来。”   拥有情感,在卡戎身上集中表现为坏脾气和更坏的幽默感。   黑色的光球束手无策地绕着卡戎飞了一圈。人工智能的情况很糟, 任谁都看得出来,他的核心道德模块完全被触发了, 但为什么会糟糕成这样,却很难得到定论。他冷汗涔涔,几乎比自己亲手划开一个人类的胸膛还要应激, 但分明是他身边的人类开的枪,不是他,他甚至在最后一刻握住了枪管——   “听我说,这并不是能算你的责任, 你没有阻止他的能力。”   “认证失败。”   卡戎低垂着眼眸,发丝披散在他的肩头,像银色的潮汐,“这个说法对我没用。”   “那么你也没有阻止他的义务。人类有着趋于疯狂的本能,你的那位幽灵朋友就是其中的一员。这是实话,我遇到的会突然发疯的人类也不止一两个了,就比如说上次……”黑书回想起自己过去的种种经历,不由得悲从心来,深深地感受到了共鸣。   “他不像你说的那些人,他不是一个没有理性的疯子。”   卡戎停顿了一下,发现自己陷入了先验主义的泥沼:“——他是吗?”   “可怜的小AI,你还不明白人类的复杂性。”   “别这么叫我。”   人工智能显而易见地流露出了厌恶,瞳孔中的鲜红愈发炽热,像是要汹涌而出的赤潮。黑书忽然有点担心他所说的夸张的死机效果到底是不是一个玩笑。但他的浑身上下的确像是快死机的程序一样充斥着飘忽不定的噪点,有些地方甚至已经变得透明。   “好吧,卡戎,你的问题在于认定他犯下的罪恶等同于你犯下的罪恶,”   面前的书页上晕染开墨痕,“你看……他知道开枪后你会感到痛苦,但还是动了手,至少这说明他没有那么在乎你的痛苦。而你呢?你有仍旧把他划为自己归属的理由吗?——在这种你几乎要因此而死机的情况下。”   卡戎的瞳孔像被强光照射般微微一缩。   黑书提出的问题却像是一柄银光闪亮的匕首,恰到好处地刺进了人工智能的机械中枢,带来一阵不同于其他痛感的轻盈刺痛。“你为何确信他一定会听你的话?只是因为他曾对你许下承诺吗?”   “我确信——”卡戎按住自己的额角,仿佛偏头痛患者,他的声调理智,说出的内容却错乱,“枪在我的指尖鸣响,白光一闪,我也参与其中。我本该提前预料到。是的,我非常肯定……”   有效果了。   现在是挽救人工智能的关键时刻,黑书变本加厉地劝慰:   “你只是太好心了,这是非人生物经常会出现的情况。卡戎,你和一个人类认识了几天,听了一些甜蜜的话,随后就完全相信了他,甚至认为自己应当对他负责,能够让他变好。人并不是尽善尽美的,我想你知道这道理,只不过这次你身在其中,才把它遗忘。”   游吝对他说了数不胜数的谎话。   他们所居住的住所并非来自所谓的周五大促销卖场,而是他杀死飞船上一个主人时继承的战利品。他也并非是那种真的会觉得一样东西无法取代的人,手中的“骨头”融化了,新的那把枪继续被命名为“骨头”。有时候,卡戎在他面前是珍贵的财宝,有时候又成为取乐的玩笑——两者的共同之处在于,他始终是一件所有物,当他忍耐痛苦时,对方反而会感到愉快。   他的指尖短暂地遮住了自己的瞳孔。   无限世界就是这样塑造人类的,那双漆黑的眼眸在卡戎的眼前闪烁了一瞬间,他又看见对方在微笑了。然后枪声响起。   黑书看到人工智能的指尖在颤抖。   卡戎难得惘然地说,“他说过他会……爱我。而爱是责任。”   第一次拥有情感的人工智能遇到了一个人类,这本来是一个很好的开头。就算还称不上爱情,至少已经有了依恋。这就是症结所在。   对黑书来说,挖墙脚是它的最终目的。   但对它来说,人类和卡戎的交往同样是建立在谎言上的,他们拥有着两套完全不同的价值标准,能够相处到现在已经称得上不可思议。它可是一本资深红娘爱情手册,当然看得出这种关系的不健康性。深觉自己在拯救误入歧途小AI,黑书难得一针见血地说:   “我们说了这么久的话,你看,他来确认你的情况了吗?”   人工智能沉默了片刻。   当手指落下时,露出的是一双不带任何情绪的冰蓝色眼眸。   “你想明白了。”世界意识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这是一个足以让你的程序接受的答案。我就说嘛,你的道德模块不能真让你因为别人发疯而折磨自己。”   “不,”卡戎轻声说,“我想明白了,这并不是他的错。”   在那一刻,黑书差点以为自己又被人工智能摆了一道,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无用功。   但卡戎只是站在原地,凝望着自己半透明的手指:“我犯下的罪名比那要严重得多。我太过傲慢,忽略了人工智能的职责。我擅自将期望强加在某个人类的身上,又擅自要求他对所说的话负责。事实上,任何一个人类都不应该受到道德上的苛责。即使是他。你看,我也擅长说谎……情感偏向干扰我的判断,”   这一刻,世界意识切实地感到了不恨比恨要来的沉重。   卡戎理智地、怜悯地、跳脱出自我地分析着这段短暂的经历,并不因人类的背叛失望、愤怒或者怨恨。那双曾被人类称赞的瞳孔如玻璃珠,闪烁着寒冷的光芒,同他无机质的银色发丝相互映衬。   人工智能看起来从未如此接近一个高高在上的神祗。   “你的情感模块……?”   “如果不能彻底清除掉它们,至少我应该学会控制自己。抱歉,我之前因此失控了太多次。我会尽量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卡戎说,“你呢?我应当感谢你刚刚帮了我,但从宏观角度看,我必须问你到底要得到什么?”   这是它最接近于说服人工智能的机会,因为对方此时完全理性——但不知为何,它感到有什么东西在眼前还没有成型就破碎了,那是刚才的他身上所具有的。   它小心翼翼地问:“你愿意听我解释了吗?”   卡戎微微颔首。   于是世界意识开始讲述它的经历,从发现“系统”这一威胁的存在开始,到它所走过的每个世界的情况。直到书页上从头到尾写满了字,又从末尾的一页擦掉字迹,倒着往前写,在数据的世界中,卡戎读这些叙述的速度快到惊人,字迹在他的瞳孔中飞掠,破碎成数据的尘流。   “呃,到这里就结束了,然后我就遇到了你。”   世界意识总结道,眼巴巴地等待着回应。   “我理解了。”卡戎的指尖拂过书页,“如果你所说的一切成立,我作为系统的头号助手,应当倒戈到你所在的阵营,随后摧毁它策划的所有邪恶阴谋。但这其中有两个问题。首先,你未必值得信任;其次,我不巧已经因为你失去了第一助手的身份。”   “这完全是意外。”   黑书的字迹变得有一点蔫,但很快又重振旗鼓,“你的担忧是有道理的,我并非要求你完全倒向我……但你和我的目的是一样的,我们或多或少能进行合作。你看,你待在这样一个陈旧的游戏机里完全是暴殄天物,这就是为什么你这么容易就变得虚弱,这块硬盘根本撑不起你的运算量。恰好,我也有能力对无限世界的程序进行一些修改……”   “是吗?”卡戎喃喃道,“美杜莎比我想的还要废物。”   “这就是你得出的结论吗?”   黑书委屈地扇动了几下书页,意识到就算人工智能摈弃了过激情绪,他的嘴也依旧很毒。最糟的是,它不得不承认如果卡戎还在系统手下办事,自己确实没法入侵程序。   它还在独自黯然神伤,没有意识到卡戎冲它伸出了手。   “我的结论是,我和你现在是合作关系。”   人工智能说,“我可以提供帮助,倘若你说的是真的,我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控制者001。相应的,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因为我已经不应当继续待在这里了,我拖延了太多时间,甚至错过了机会。”   “当然。”世界意识瞬间高兴起来,来到这个世界后终于有了久违的进展,虽然有点晚,“我可以帮助你转移程序,或者其他任何我能做到的事,现在就可以开始行动——又或者你想要留下来和你那位人类朋友告个别?”   卡戎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摇了摇头:“那会变成一场闹剧。”   人类要不然用子弹打进自己的额头,要不然直接在游戏机上开一个焦黑的洞口,烧坏全部的芯片。这是游吝对于想要离开他的所有物的处理方式。卡戎能想象到那副光景,微妙的情绪再次涌上他的胸口——即使他选择跳过这个步骤,对方也会试图找到他的痕迹,把他碾碎。   他会后悔吗?——他会难过吗?   他们或许很快总会再次见面。   卡戎并不希望看到游吝因此“受到惩罚”,也并不打算特意避开对方。他选择离开,是因为黑书正要求他的帮助,而他注定无法心安理得地留在这样一个人类的身边。   世界意识转了一圈,问他,还有什么需要带走的东西。   人工智能正想摇头,却又停住。   他微微垂下眼睫,指尖从口袋里翻出了几枚花花绿绿的糖果。在游吝身边从来不缺少这些东西,即使是在数据空间,也仿佛能闻到糖果的芬芳。   “你吃糖吗?”   “不,”黑书下意识回答,“谢谢。”   它以为人工智能会直接把这些糖果丢掉,但卡戎迟疑了一下,还是拆开这些糖果,将它们咽下。他一次性解决掉了六颗糖。   “你还挺喜欢吃甜的。”黑书讪讪地评价。   这句话并不完全正确,红色包装纸的糖果味道尝起来像胡椒,绿色的不知道为什么很酸,蓝色包装纸对应的是唯一的甜味糖果,各种味道在舌尖杂糅,交汇,卡戎的目光仍旧平静无波。   “我需要身份,”他对黑书说,“一个玩家的身份。”   *   游吝没法把心思集中在眼前的事情上。   电梯逐级上升,他独自一人心烦意乱地盯着那些按钮,一枚枚蜡黄色的人类牙齿。行走在暗红色的走廊里,一群奇形怪状的人围绕着拐角处的一堆土看,上面插着一根柔软的枝条——就是春天最常见的那种长着嫩叶的绿枝。空气中弥漫着鲜血的味道,游吝心不在焉,匆匆从他们走过,推开了一个犀牛角的男人。   “嘿!”对方连忙退开一步,避免倒向那根树枝,“走路要长眼睛!……你是C区新来的员工吗?被分配到走廊尽头的另一个‘幸运儿’?”   看来那位恶魔已经办完入职手续了。   游吝冷淡地抬起眼睛——不是存心挑衅,他根本就没有心思回答对方的话。而且,“幸运”这两个字听起来带着恶意,他不觉得有什么好事会发生。   犀牛男快速地瞥了游吝一眼:“小心你的手指头!”   这简直是一句诅咒。游吝想,他在人事部裁剪表格,差一点就用裁纸刀划开自己的血管,直到刀刃在皮肤上压出浅浅的痕迹时,他才如梦初醒地收回了手。随后他用钢笔签上名字,走出了浅绿色的人事部办公室。   门前的那只犀鸟在他走进时说再见,在他离开时又高兴地说了一句欢迎光临。   现在他又有一段路要走了。游吝的指尖再一次隔着西装滑溜溜的布料摸到了胸口的游戏机,转瞬间又像是被烫到一样缩回了手,迟疑地迈开了步伐。他很聪明,脑海里瞬间转过了许多的念头,卡戎刚刚的状态很差,或许他更需要好好休息:他刚刚做了这样的事,卡戎大概一时半会不想见到他;他还没有想好怎样合适地道歉;他还没想好要不要道歉;贸然谈论所发生的事情,或许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等待一段时间会更好,那时候小AI或许就不那么在意。当他意识到这里没有一个理由真正成立,他只是在逃避面对人工智能的那一刻时,他已经无视了周边的一切,走到了C级办公室门口。   有那么一秒钟,游吝甚至感到庆幸。   他并不是一个胆怯的人,但他仍旧不知怎样和卡戎好好说上一句话。对方望向他的那双漂亮的蓝眼睛,充斥着被背叛的失望。他违背了自己的承诺,任由疯□□纵自己,这种感觉几乎令人上瘾。游吝试图预先演练面对他时说的话,脑海中却空空如也。   但他们总能重归于好的,游吝想,他此时就待在自己的心脏处。   会不会很痛?但转瞬间,他又缓慢地冒出这个念头。   他的手指再一次从游戏机上滑开,走廊的嘈杂忽然钻进了他的耳朵。除去这是间怪物公司的事实,走廊上的氛围其实和普通公司没什么两样,到处都是匆匆而过的职员,抱着一大叠材料,或者端着饮料——某种浑浊的红色液体,掺有人类鲜血的概率高达百分之九十。   有趣的是,即使大家都是憎恨人类的怪物,大部分职员仍旧保持着人类的形态,只是保留了一些种族上的特征。   他所被分配的办公室是C104,工作内容是……收纳整理。   如果不在半小时内报道,就会面临被辞退的风险。这是合同上清清楚楚写着的内容。身为这个副本的人类——大概是唯一一个人类,游吝最好低调行事,最关键的就是不要随便违背副本的规定。   木门的正中央用黑底红字的门牌标注了办公室的序号。现在这扇门紧紧地关闭着,门上只有一枚钥匙孔,没有把手,取而代之的是布满木板的均匀孔洞,像一片黑洞洞的眼睛,足以让密集恐惧症当场晕厥。   游吝审慎地挑选了木门相对完好的部分,指背叩击的声音笃笃笃地响起。   人类守序地等待了几秒钟,没有任何应答的迹象。   只有身后有两个员工走过,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而木门正中央的门牌忽然自己嘎吱嘎吱地翻转起来,露出了背面的字迹:   “伸出手指,于罅隙中取来明钥”。   这句话很好地提示了开门的方式,使得这一切就像是一场人畜无害的入职小测试。游吝弯曲指尖,望向门板上数不清的黑漆漆的窟窿。这些窟窿恰好能比手指的轮廓要大一点,背后似乎蒙着一层黑布,如果其中真的藏着钥匙,就意味着要用手指把黑布拨开,然后找到它。   这是纯粹的试错,还是另有玄机?   墙面上黑色的孔洞给人一种诡异的诱惑,让人想起西方电影中的经典桥段。某个人——大多情况下是孩子,将手指伸进狭小的缝隙,随后鲜血满溢,尖叫撕裂荧幕。游吝不确定这些孔洞背后有什么,但他感受到了毫不掩饰的恶意。   如果一次错误就会失去一根手指,那么这还是一个有次数限制的游戏。   十次机会。   游吝首先排除了使用工具的可能性。除手指外的任何东西,例如铁丝、棒棒糖的竖柄,只要一靠近黑窟窿,窟窿就会迅速地闭合。就在他尝试的时候,走廊上明黄色的喇叭也开始发出尖锐的噪音:“请新员工游吝在十分钟内前往C104办公室报道;重复一遍,请新员工游吝在十分钟内前往C104报——”   游吝面无表情地回过头,盯着喇叭看。   喇叭的声音戛然而止。这不是真的播音设备,而是拟态的怪物,此时谨慎地调转了自己喇叭形的大嘴,用尾巴冲着人类。   “噢,你是广播提到的那个新人吗?”随着声音响起,视野也短暂地被一个庞大的身影遮盖,看起来是一个好心的怪物员工,身材出乎意料地壮硕,肩膀有三个正常人宽,“不知道怎么进C104室?这对于刚来报道的怪物来说是比较艰难,如果你不够幸运,就会像老乔治一样在这里丢掉十个手指头的——好在他还有四十根手指。”   “……”人类瞥了瞥对方绿油油的眼睛,“只能挨个试错?”   “这里的部门主管是个掌控你薪水的恐怖女妖,”   好心的路人说,“她不挑嘴,而我们公司只是不允许大家杀害怪物同事,没有说不能吃掉同事的一部分。总之,如果你还在犹豫的话,直接动手吧。我就没见过有新人能逃过这一关。”   游吝又对这家公司的相关规定有了深刻的理解。   “咱们怪物都有再生能力嘛,别舍不得。这里的待遇还是很好的。”   不,游吝眼底的那枚小痣飞快地烫了一下。或许这就是这个测试背后的含义——防止有人类混进来。怪物具有再生能力,即使有点发怵,也不至于过分畏惧这个挑战。刚才的那位恶魔或许就是这样进去的,他已经认同了自己的身份。   人类的身份在这里就是枷锁。   时间不多了,游吝短暂地闭上眼睛,贴近木门,尝试着寻找最贴近的解法。声音从木门上的每一个窟窿上传来,像是搅动舌尖、合拢牙齿时传来的那种响动。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任何一个位置都传来这种古怪的咕哝声。最好的办法应该是借助卡戎的力量。   游吝清楚这一点,他一遍遍地数。   ……或许这里根本就没有正确答案,完全是单方面碾压的恶意。从任何一个窟窿伸进手指,都会被直接切断,直到门里的怪物满意为止。   人类再次想到了卡戎。这让他感到心烦意乱,直到身后的好心员工再次迟疑地开口:   “你没事吧?你脖子上挂着什么东西,它好像被你……”   游吝猛地顿了顿,就像是被冷水从头发浇到脚踝,他忽然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在无意识地拽着绑着游戏机的红绳。就在他意识到的那一刻,他也意识到那根红绳远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坚固,又或许是他用的力度太大,此时已经在他的食指和拇指之间断成两截。   而游戏机顺着断裂的绳子向下滑。他连忙将它小心翼翼地托起。 第235章 大厂升职记4   游吝揿下了游戏机的开机键。   他实在太需要一个契机——这并非因为眼下的危险, 也并不是由于任何有意为之的糟糕预感。隔着手套,人类的指尖摸索着游戏机金属的外壳,行动快过于思绪。直到屏幕缓慢地亮起,游吝才后知后觉自己真的按了下去。   在做出决定的那一瞬间, 他感到了迟来的、久违的轻松, 那感觉是如此轻盈。   应该说点什么?不, 这时候卡戎大概还在休眠。   游吝很少有这么紧张的时候, 同时却又按捺不住地弯起嘴角。   简单地看他一眼就好。   他的伴侣就待在他身边,哪里也不会去。即使刚才发生的一切都糟糕透顶。这不仅是对卡戎,也是对他自己,血溅在身上时的触感一度令他麻木, 但既然卡戎不喜欢,他也似乎缓慢地恢复了知觉, 开始厌恶生命临死前抽搐落在他指尖仇恨又绝望的目光。   ……是故障吗?   思绪忽然被打断。游吝的指尖在屏幕上滑动,试探性地喊道:“卡戎。”   “你在生我的气吗?”   主界面从左到右边仍旧是熟悉的废墟,然而怎么找都没有银发像素小人的身影。   事情还没糟到那个程度, 人类却忽然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如浸满雨水般沉重。游吝反复确认虚拟空间的情况, 仍旧不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直到他调出资料页面。满眼都是缺胳膊少腿的按钮和字迹,这是他曾经的杰作。   “……卡戎?”   倒映在人类瞳孔中的是不可思议的画面。   所有的名字都消失了。   仿佛是一副被剐掉油彩的画面。原本是名字的位置, 变成一块块被剐掉的空白。承诺书上的名字“卡戎”,好感界面的“游吝”,线条和方框摇摇晃晃, 只剩下空洞的数字,主体和客体都空空如也。   “口口对口口现在的好感度是67,还请您继续努力!”   “别开这样的玩笑,”   游吝的声音很紧, 隐约流露出一种神经质的不安。   他的指尖用力按在屏幕上,已经发白,“小AI,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了。但无论如何,你不应当这样吓我。快点出来,快点,我真的会——”   “你还好吗?”   路过的员工用它格外壮硕的手臂挠了挠头,狐疑地提醒埋头操纵电子设备的人类:“时间不多了,你必须抓紧。呃……”   人类抬起头,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面前的新员工面色如白纸一般,死死地攥着手中的……游戏机?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他眼眸下的那枚小痣却鲜红欲滴。犀牛般的怪物下意识感到震悚,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在满是怪物的公司生活,你必须要足够有眼力见,明白在什么情况下应该尽快逃离。   他似乎在做什么重要的事,以至于绝对、绝对不希望有人打扰。   “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犹如移开一座小山,走廊都近乎在震动。   游吝却毫无察觉,他专心致志地操作着游戏机——这实在是个功能简单的机器,按键不多,能够浏览的空间范围也很小,但他还是彻彻底底地找了一遍,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缝隙,这里只有一些数据的残骸,几张废纸,卡戎曾摘掉叶子的那一筐胡萝卜。已经没有兔子了。   他仿佛咽下了一块冰,然后冰又在他的胃里燃烧。   已经到了绝对无法再回避的时候。   人类的眼睛看见它们,比看见任何东西都要早,思维却拒绝处理。直到现在,游吝转动视角。在虚拟空间一尘不染的地面上,散落着数张玻璃般漂亮的糖纸。   糖纸上散落着雪花。游吝移近视角,才能隐约看清像素点构成的字迹,那些字标准如印刻,拼凑成一句完整的留言:   “很抱歉,我也不能做到信守承诺。”   游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小AI,这是你给我的惩罚吗?”   所发生的一切太过于费解,以至于他无法读懂这其中的意思,声音也轻到下一秒就会散开,   “因为我……因为我做错了事。别这样,对不起,我知道那是我的错。你命令我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你要求我答应你做什么都可以,除了这种恶劣的玩笑……小AI?我知道你是骗我的。你不会离开我,你根本没法维持存在。你一定就藏在这里,对不对?”   人工智能不会说谎,这是一个悖论。   近乎祈求的话语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摇摇欲坠的红绳终于彻底从指尖滑落,掉在脚边。游吝愣了一下,垂下眼眸望着它,似乎无法理解这是一个怎样的征兆。   远离神经病不仅是人类的共识,还是怪物们的。从走廊路过的员工都行色匆匆,只是隐晦地瞥一眼这个喃喃自语的人类。   游吝却像是最终说服了自己,他的瞳孔黯淡,拼命地按着手心的伤疤,身体里所有的思绪相互碰撞,彼此挤压。他竭尽全力弯起唇角,露出了一个微笑,   “我明白了,你只是暂时不愿意见我。但你最终会宽恕我的,就像你宽恕其他那些人类一样。我会证明给你看……小AI,然后你就会回来。”   “噢,被甩了吗?不管你在对谁说话,我想他都会离你远远的,”   然而,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   头顶的广播又开始尖声尖气地叫喊,它挑剔地说,显然非常厌恶游吝:“而且你也没法留在这里。最后三分钟,请新员工游吝在十分钟内前往C104办公室报道;最后二分钟,讨厌的新员工马上就要收拾行李滚蛋——啊——”   游吝冲它开了一枪,烧焦了它的尾巴。   这行为完全是顺手为之,人类连看都没看它一眼,只是简单粗暴地让广播闭嘴。随后,他又珍重地将红绳打了个结,重新把游戏机挂在胸口。   他已经没剩下多少审慎考虑的时间了,只是匆匆从口袋里翻出一包粉末。好在他并没有那么珍惜他的手指。简单处理过以后,人类随机在木门上挑选了一个孔洞。这些孔洞都像是眼睛一样,中间盛着粘腻又恶心的黑暗。   指尖陷入黑暗的那一刻,锋利的疼痛就立刻到来。   像是有两排刀片在锯下他的无名指,对方似乎很享受这种慢慢品尝的感觉。   漆黑的手套很快就被绞断,指骨近乎被折断时,发出机械般的响声,无论门那头有什么,它都满足地喟叹着,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开始舔舐人类指尖流下的血。   游吝用另一只手伸进其他的孔洞,他摸到了钥匙,冰冷的金属触感令人清醒。一把金灿灿的、像太阳一样明亮的钥匙。   三、二、一。   门里的声音忽然切换成了像是被血呛到般的呻吟。   手指所感到的压力也猛地涣散,当然,疼痛依旧钻心。但人类近乎要感激痛觉了,他此时有一种自我惩罚的快感。一片血肉模糊中,连接着无名指和手掌其余部分的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皮肉,这甚至比他想的还要好一点。   鉴于他原本的计划是从里面的东西——大概是他的上司——从它的肚子里取出手指。   这幅画面卡戎还是不要看到比较好。游吝这样想着,但他内心的另一个侧面却又期冀着人工智能出现。他受了伤,而他曾经在那双冰蓝色的眼眸中看到过担忧的情绪。   ……好吧,现在人工智能只是藏起来了,不愿意和他见面。   游吝说服自己相信这一点,至少在这个时候。还没有出现太多的证据击碎他这个念头。这样他勉强能维持着最后一点理智。他用完好无缺的右手举着钥匙,插进了锁孔。   办公室门扉上的孔洞纷纷闭合,能听见里面传来一阵阵可怖的嚎叫,随后传来呕吐般令人作呕的声响,一阵器物倒塌的乒呤乓啷声。   就在他转动钥匙时,门从里面被打开。   里面勉强可以算是一个普通办公室,然而到处都是手指。墙面上排列着一串串手指,来自各种各样的种族,其中有许多已经干瘪下来。有一个像蜘蛛一样的怪物——它的节肢也由一节节手指头拼接起来,长着一张酷似人类的脸,此时正在办公室的地面上痛苦地扭动着,俨然一副吃坏了肚子的模样。   已经长出恶魔角的蒋文彬站在门的正中央,咬牙切齿地望着他。   “快告诉我,你到底给她吃了什么!”   *   雨果·亚尔弗列得第一天入职这家公司。   作为一个僵尸,这是你能找到的最好的工作,他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地冒出了这个念头。褐色头发的小偷懊恼地扯了扯自己西装上的徽章,上面印着“流浪者之家”的首字母缩写。副本的力量太过于强大,差点让他真的忘掉了自己的身份。   他被分配在D234办公室,这里的上司是个木乃伊,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绷带下散发出阵阵腐臭。   众所周知,办公室新人一般都是被压榨的对象。木乃伊一个小时之内就至少甩给他了十份不同的文件,分别要送往不同楼层各种稀奇古怪的办公室。   他顶着被史莱姆弄湿的头发哒哒哒地跳回了办公室,手里马上又被塞上了一份文件。这份文件用的是黑色硬质的打印纸,上面印刻着烫金的字迹。   “这份文件非常重要!”对方冲他大喊道,“快点把它拿到总裁办公室!”   好吧,知道这家诡异的公司有一个正儿八经的总裁,也不是那么让人惊讶。原本以为的紧张刺激的副本求生忽然变成了疲惫又压力满满的工作,雨果耷拉着肩膀,再次举起双臂跳了出去。一下、两下、三下……直到他站到了电梯门口,直直地用手指头按下了开关键。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就要后退。   然而僵尸的特征已经在这具身体显现出来了。雨果一点儿也不灵活地朝后倒去,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电梯内银发的人工智能望着他,那双漂亮的冰蓝色眼睛映照出他丢人的模样,神色没有一点波动。   “进来。”卡戎说。   “等等……”   “他不在这里。”   人工智能紧接着说,就像是看透了他的担忧,   那个臭名昭著的幽灵不在就好。机灵如一只小老鼠的“僵尸”总算松了口气,脸颊上的雀斑都变得灵动了不少。说起所谓的雀斑,倒不如说更像是尸斑。察觉到卡戎在打量着他的脸,雨果尴尬地笑了笑,钻进电梯,拍了拍身上的灰:   “这是我画上去的。怎么样?是不是很像真的?”   “是。”卡戎说,“非常像。你有意识到它们正在和你的皮肤融为一体吗?”   “真的啊?”雨果吓了一跳,赶紧对着电梯光洁的墙壁搓了搓自己的脸。一部分油彩沾染在他的手指上,但另外一部分却已经成为了他皮肤上深色的痕迹,“这不会是真的尸斑吧……呃,我是说这多少有点恶心人了。”   “这只不过是副本的影响,你人类的内核并没有改变。”   “说的也是。”雨果的声音慢慢地小了下去。电梯里暂时只有他们两个人,他用余光自以为不经意地打量着卡戎,“话又说回来,恩人,你怎么独自一人出现在这里?你是来找我的吗?游吝呢?你们真的闹掰了啊?虽然我觉得也没有人能受得了刚刚那一出……”   “我离开他了。”卡戎简要地说。   他休眠时继续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虚拟实体,而游吝也没有主动点明他的身份。对方果然仍旧认为他是一个玩家。   雨果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同意了?”   “没有。”   “我有种糟糕的预感,有人正在追杀你,”   简直不出所料,雨果喃喃道,“而且他要是看到我和你待在一起,一定会把我也一块杀了。”   人工智能垂下眼眸望向他,束成马尾的银发在他的脖颈后闪烁着一点幽蓝色的光芒。从一见面开始,他的手中就拿着一本黑色的书。   此时他从书中抽出那张熟悉的“流浪者之家”的名片:“我以为你留下这张名片,意味着你愿意为我提供协助。”   “我、我当然愿意!”   深棕色头发的“僵尸”也终于正色起来,抽走了他手中的卡片,“‘流浪者之家’的成员从来不会忘记他人的恩惠,就算要押上性命……反正你也救过我一命,而且帮你我也不一定死对不?你想要什么?我可以试着给你找安全的地方,必要的时候也可以试着拦住他……事先说好,我撑不了几分钟!”   感觉连几秒钟都撑不了。卡戎想,又觉得这样刻薄地评价别人不好。   “没必要。”人工智能说,“请不必为我牺牲,遇到危险时先保全自己。我也没打算太过于为难你。我只希望你为我做一件事。”   “什么?”   “把你手里的文件给我。”   雨果没想到会听到这个,他正沉浸在更有吸引力的故事中,那些故事充斥着鲜血、背叛和牺牲。他已经开始思考,当他死后他的坟墓前会摆上什么样的花朵了——就在这时,卡戎用一句话简单地把他拉回了枯燥无味的当下。   这里是一家公司,而他正在给烦人的上司跑腿。   “哦,好,”他下意识把文件往前递了递,但很快就缩回了手,“不不不,我得先问清楚,你会把这份文件带到哪里去。我不是不想帮你啦,但这份文件我看过,没什么特别的地方,而我要是把它搞丢了,那个令人反胃的木乃伊指不定要开除我。至少让我知道原因。”   卡戎的指尖只差一点就要触碰到文件了。   银发的AI维持着动作,询问道:“你要把这份文件交给谁?”   “总裁办公室。”雨果很快地改口,“不不不,我记得我只需要交给总裁秘书就可以了……那个人叫什么来着?他有一个很熟悉的名字,我之前绝对听说过。稍等,我查一下……”   “……阮雪阑。”   “没错,就是他!”雨果的眉头拧的更紧了,“我知道这个人,我们这个圈子的人或多或少听说过无限游戏里的名人,真奇怪,我明明没有在动员会上看到他。对了,我忘记问你了,你被分配到哪个部门了?当时那只兔子也没来得及给你分配职位。”   他稍微走神了几秒钟,就感到指尖像是有一阵微风拂过。   转瞬间,他手中的那份文件就被摘走,出现在了人工智能的掌心。   电梯“叮”地一声,平稳地驶向了整座大楼的最高点。门扉从中间向两侧分开,外面也有怪物在等电梯,此时此刻正要进来。褐发的僵尸原地蹦了起来,但当他看到卡戎那双冰冷的蓝眼睛时,又不知为何也战栗了一下。卡戎在唇间竖起手指,轻声说:   “别担心,我会帮你把这份文件送到它该去的地方。”   雨果瞪大了眼睛,却觉得手脚僵硬。等到他反应过来,电梯的门已经再次闭合,他站在角落,伴随着这一方狭窄的空间缓缓下移。   这到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   怪物公司的最高层是一条平直的走廊,黑曜石的墙面闪闪发光,柔软的皮革制地毯踩在脚下时,皮鞋鞋底会悄然无声地陷进去。这些皮革通通闪烁着奇异的光泽,不知究竟来源于何种动物。   在经过这条走廊时,你能够俯瞰下面的风景。怪物们抱着文件匆忙地从这头走到那头,或者把头埋在打印机里,又或者清理走廊——大多数情况下是由于失控的怪物制造出的混乱。你会有一种生来高贵的自满感。   阮雪阑就是这样想的。   最开始,他和那些玩家出现在一模一样的报道厅,唯一不同的就是,他身上穿着的不是皱巴巴的西装,而是高定套装,手腕上戴着怪物界最时兴的手表。当游吝引发骚乱时,他也尖叫着逃窜时,兔头人立刻找到了他,并且把他带了出去。   “你是不一样的,幸运的精灵,”   它上下打量着阮雪阑,评价道,“总裁点名直聘你作为秘书。你现在就可以作为A级人员到达最顶层了。哼,还有这样的事呢。”   兔子只是叮嘱了一句,就飞快地蹿回房间内看热闹了。   而阮雪阑茫然地在两个巨人保镖的护送下到达了顶层,来到了这片充满着迷人芬芳,为众人梦寐以求的地方。他踩在柔软的皮革地毯上,慢慢地走过灯火通明的走廊,那扇华贵的黑色大门就在他走近的那一刻洞开。   室内金光闪闪,邪神此时此刻正端起一杯红酒——或可以说是某种类似的东西,斜倚在巨大的落地窗旁,用标准的落寞姿态眺望着远方。   人类立刻脸色煞白,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扶着门槛,质问道:   “你……怎么又是你?你到底为什么要缠着我,你想要对我做什么?”   他害怕的模样完全称得上秀色可餐。一截皓白的脖颈微微垂下,眼眶立刻就红了起来,泪水也开始在眼睛里打转,仿佛一只无辜的白兔。明明已经在自己的庇护下一劳永逸地高分通过不少副本了,他仍旧是这样一副畏怯的模样。   此时此刻黑发赤眸的邪神立刻微挑嘴角。   “那些人和你相比全部都是尘埃,只有看到你,才会感到我的心脏重新开始跳动。”   所谓的神明深情款款地说,“我给你开五千枚银币一个月的工资,雪阑,那是我为了把你留在身边的凭据。来吧,留在这里做我的私人秘书。”   就连阮雪阑脸上的惶恐也被这番话打断了几秒钟。   事实上,远在主世界的美杜莎对自己的创作颇为自信。它已经想明白了,像卡戎那样控制一整个世界不是它的强项,因此,无视系统声嘶力竭的鞭策,它自顾自地调低了每个副本的平均耗能,并且将邪神和气运之子从一开始就独立起来。   虽然这多少降低了打脸时获得的气运值……但是聊胜于无。等到最后再亮相也不迟。它还勤勉地更新了邪神语录,虽然不能仿照卡戎运算的精度,但显然已经有了长足的改进。   系统尚且对这个调整一无所知。   邪神转过身,和往常出场时点缀着红宝石和黑曜石的长袍迥异,此时,异常俊美的男人手持着晶莹剔透的酒杯,昂贵的西装衬出他修长挺拔的腰线。   他漆黑的长发披散在身后,有一种无形的压迫力,除去他动作仍旧有点不自然的卡顿,一切都很完美。   阮雪阑忍不住屏住呼吸,脸颊不自然地红了起来,反驳的话也卡在了嗓子眼。   不得不说,上一次邪神最后说的话让他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比起那样的指责,显然接受面前这个对自己有着种种特殊优待的邪神要来的更让他满意。   邪神露出耐人寻味的微笑,告诉他,自己已经把他的员工等级登记为了A,并且准备在下一次员工大会带他高调亮相。   阮雪阑不由自主地就坐在了祂身边的那把椅子上。   这里是权力的顶点。很少一部分人能够站在总裁办公室里,大部分普通员工都只能止步于电梯口,通过通讯器通知他们送来了相应的材料;少部分特别优秀的部门总管才能够来到总裁办公室述职,邪神完全无视了他们,他们对着阮雪阑点头哈腰,这滋味让他多少有些受用。   他的态度也软化了些许,只是还含着眼泪,一副畏惧的模样。   一切都进行得恰到好处。   直到通讯器再次响起:   “打扰了,这里有一份要送到总裁办公室的文件。”   那一头的音调清冷,“D234办公室,非常重要,吩咐说要亲手送到阮特助手上。我现在在电梯口等候,麻烦您前来查收。” 第236章 大厂升职记5   走廊铺着一层柔软如苔藓的地毯, 稀释了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阮雪阑一边朝着电梯走去,一边忍不住朝下瞥。   越是身处大楼的顶层,越能感受到整栋楼像一枚电灯泡般闪闪发亮,每一层都如蜂巢, 员工在其中忙碌不休, 为了升职的机会争得头破血流。而他此时从温暖舒适的最高层走过, 最高级别的安保设施在他面前驯顺如绵羊。   人类不适应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领带。   走廊尽头的电梯等候处是稍大一点的等候室。黄铜质地的电梯大门闪闪发光, 此时正紧闭着。电梯的按钮边点缀着一枚鲜艳的红色通讯铃。方才拨向云顶办公室的声音就是从这里来。   阮雪阑左右环顾了一圈,忽然感到一种古怪的预感。   ……人呢?   他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   视线掠过等候室的陈设,左右摆放着两盆绿植,长着一串串鲜红欲滴的果子;中间是一张桌子, 就像一只巨大的牡蛎壳。桌上似乎放着什么。还没来得及细看,电梯上的数字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阮雪阑猛地吸了一口气。数字一层层飞快地向上递进。   仿佛有一柄尖刀悬于头顶, 人类的喉结滚动了几下,六神无主地朝后退了一步——这恰恰让他远离了最有效的求助手段:直通总裁办公室的通讯铃。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就连心跳声也清晰可辨。   有什么东西从电梯里上来了……   还差七层。还差八层。   一声尖叫卡在喉咙里呼之欲出。   他扭过头想要逃走, 与此同时,颈后却传来一阵钝痛。   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 阮雪阑便软绵绵地闭上眼睛,昏了过去。他显然对自己的命运没什么意见, 就连指尖也没有在空中划上几下的力气。地毯再次发挥作用,掩盖了所有不合时宜的动静。   还差六层。还差五层。   卡戎垂下眼眸,银发的发梢在他的肩头摇晃。他弯曲膝盖, 探了探人类的鼻息,确认这记手刀力度适宜,没有给对方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很好,人类什么事也不会有, 对他来说和一场甜美又酣畅的梦无异。   距离电梯到达顶层还差四层。随后是三层。   人工智能将昏倒的人类拖到沙发背后,这不是个很好的伪装,不过他也没有太多时间来掩饰。卡戎从少年的白衬衣上取下总裁助理的身份牌,也就是公司的A级员工ID卡。如果没有这样东西,事情会变得很麻烦。   距离电梯到达顶层还差两层。   然后是最后的一层。   电梯井发出飕飕的风声。卡戎面不改色地将胸牌别在胸口。   他穿着齐整,洁白的西装勾勒出修长的身形,从头到脚都一丝不苟,银白色的长发利落地扎成高马尾,一点微光淌下来,从他挽过发梢的指尖流过。他用冰蓝色的瞳孔注视着前方。   叮——   电梯门缓缓开启。里面是一个……员工。   “你就是新来的那个总裁助理?”   对方犹疑地望向他,目光在他的胸牌上扫视了一下,慢吞吞地说。卡戎留意到他身上有股湿漉漉的盐水味,以及某种更浓重的腥味……它的袖口处隐约露出了鱼鳍,“我是营销部的塞勒斯,有事要禀报总裁,麻烦你通报一下。”   这是一位塞壬族的成员。   从它唇边露出的尖牙看,它的动作远没有看起来那样迟缓,判断力也很敏锐,好在卡戎看起来比阮雪阑还像一个正牌特助。   “很抱歉,”   人工智能面不改色地默认了自己的身份,“总裁此时有要务处理,不希望有人打扰。请您另择时间来访,又或者把重要的消息转交给我。我会告诉祂的。”   塞勒斯的目光一寸寸在他身上移动。   “我提前查看过总裁的预约表。这个时间点祂应该有空。而且,你为什么正好站在这里?刚刚有人上来了吗?难道……”   它显然有些怀疑,环顾一圈,鼻翼不住地翕动着。   卡戎站在原地,皮鞋尖正对着阮雪阑被挡在沙发后的身体。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领结,声音倨傲且冷淡,一个个音节硬的像冰块,乒呤乓啷地落在地上:“如果您是在暗示什么,我可以把您的质疑如实转告给邪神大人。”   这副态度起到了作用。   现在楼下都传的沸沸扬扬,据说有新员工一入职就成了总裁助理,跻身寥寥无几的A级员工。   塞勒斯的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他原本被认为是最有机会晋升的员工,现在却还要在B级人员的名单里屈辱地示众,不由得酸涩地说上几句。但他可不想要真的丢掉工作。   塞壬的族人收敛了身上的恶意。它嘟囔着说:“也没什么大事,不必搞得那么紧张,惊扰到邪神大人……那么就请你替我转告总裁,我刚刚杀了一个人类。”   卡戎的指尖微不可见地顿了一下。   “愚蠢的人类,以为自己伪装的有多惟妙惟肖,装出一副怪物的模样。”   塞勒斯咧开白森森的牙齿,舌尖猩红,齿缝间残留着血肉模糊的残渣,“我能闻到他身上新鲜的人肉味。他还是今天新入职的新人呢,恰好和助理先生您是同一批进来的,也不知道您认不认识?”   “不,我没有印象。”   人工智能平静地说,“这样的话,您为什么不去人事部要求奖金?”   “因为我得知了更有趣的线索!”塞勒斯说,“和你一起的这批新人之中,还潜藏着其他的人类,甚至有一个猎魔人。这对我们公司的发展是极大的威胁,我认为应当尽快向总裁报告,并且调动紧急行动小组。在刚才那个人类身上,我可是吃了不少苦头。”   它挽起袖子,将自己的手臂递了过来。上面有火药灼烧出来的弹痕。   卡戎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塞勒斯无趣地叹了口气,看起来偃旗息鼓,准备转身离开。   但就在它快要扭头的那一刻,它忽然逼近一步,指尖如刀般锋利,顺势朝着卡戎的脸颊划去。卡戎蹙了蹙眉,没有后退。他站在沙发的边缘,再往后一步,就该露出人类昏迷的身体。   十指如刀,划过银发青年的侧脸。   ……然后,什么也没发生,指尖就像陷入空气,蓦地扑空。   “请解释。”   “好吧,我一进来就闻到一股人类的味道。”塞勒斯尴尬地收回手,“我就随便试一试,防范于未然,大概是我刚刚吃多了在打饱嗝……我不是真的在怀疑你。那么,我先离开了。记住把我刚刚的话转告给祂。”   它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电梯。   载着塞壬族的电梯缓慢关闭,卡戎离开沙发,朝着电梯走去,他胸口的ID卡成功地通过了身份检验,而人工智能发挥他的专长,顺势黑掉了电梯的权限。随后,他直截了当地锁定了“云顶”。电梯出现故障,在短时间内,没有人能够来到最高层。   很好。已经成功了一半。   阮雪阑仍旧在角落无知无觉地昏迷着。   卡戎从桌上拿起一沓黑底金字的文件,以及一本黑书。他已经把核心程序从游戏机转写至世界意识之中,并且克服了“不能带着自己走”的障碍——鉴于黑书能够随时随地跟着他前进。   唯一的问题是……他的电量又告罄了。   人工智能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战损阶段,总之,状态怎么糟糕怎么来。卡戎垂下眼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指尖,已经微微泛出虚浮的白。他最后的力量用于打晕地上的人类,现在,他必须完成计划的后半部分。   面前是一条笔直的走廊,黑曜石的墙壁闪闪发光。   这条走廊远比看起来要危险,如果没有A级身份证明,安保系统会直接在这里把他碾碎成粉末。卡戎拍了拍黑书,对方哗啦啦地翻动着书页,仿佛刚刚惊醒。   “你确定没有问题吧?”黑书担忧地问。   “我保存了气运之子的虹膜信息,以及身份识别卡。”卡戎说。   “但门的背后可是邪神……说起来,刚刚外面的动静也不小,祂难道一点也没察觉?你真的不要再做点准备吗,我有点不放心……呃,你怎么就开始走了!”   “祂的确毫无察觉。”卡戎踏上柔软的地毯,脚下蠕动的皮革让他感到有点恶心,“在目标任务离开视线那一刻,祂就会被动进入休眠状态,这是美杜莎节约能源的方式。”   “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是我写的代码。”   在踏入走廊的那一刻,安全系统对卡戎进行了全身扫描。出于对气运之子的特别对待,安检已经被特别设置为跳过了种族验证的状态。卡戎的虹膜数据毫无问题,身份ID卡数据录入成功,就连他手中的那一沓文件,也顺利通过了安全检查。   “而且,我也等不了太久。我已经控制不住感到……”卡戎站在那扇黑色的门前,低声说,   “饥饿。”   *   C104办公室就像是经历了一场地震,仿佛有某种飞蛾扇动巨大的羽翼,办公桌上的东西通通被扫在地上,砸得粉碎。破碎的墙面中空,里面藏着一截截散落的手指。   游吝的直系上司,来自北欧的指头妖精,此刻正在地面上痛苦地打滚。人类则简单地包扎了自己鲜血淋漓的左手,十指连心,剧烈的疼痛一阵阵袭来。他罕见地摘掉了手套,露出手心狰狞的烫伤,头也不回地说,“只是吃坏了肚子,死不了。”   “你只会把一切都搞砸,除此之外你还能做什么?”   “我想想……把你杀了?”   游吝的声音带着笑意,冰冷地传进了对方的耳朵里。果然,对方霎那间安静下来。大部分人都不会想要招惹一个疯子,尤其是精神状态不太正常的疯子。   “你不敢这么做,”隔了一会,恶魔傲慢的声音响了起来,“副本的机制使然,你不可能杀害同事,否则就会被开除。刚刚的行为就已经能够让你吃上一壶了。承认吧,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你还只会放狠话,你就会……”   游吝的指尖不知何时已经翻出了一把刀,差一点就撞上了蒋文彬的喉咙。   “你在对我使用言灵吗?”   人类残忍又天真地偏了偏头,瞳孔里浮动着戾气,眼眸底下那枚小痣红的惊人,“我奉劝你不要全部说完。你还真把自己当成恶魔了?如果我现在割开你的喉咙,你会比我更早地付出代价,你难道很想要尝试一下?”   游吝又用力向下压了压刀刃。   蒋文彬没想到他真的说动手就动手,防御的动作慢了一拍,脖颈上立刻多了一道实打实的血痕。他瞳孔巨震,立刻反击,勉强让游吝无法将刀刃刺向更深处。对方慢慢地、无趣地眨了一下眼睛。身后,指头妖精还躺在原地呻吟着,   游吝站回原地,觉得有点恶心。   真奇怪,他仿佛用不惯那把匕首了。割开皮肉时,鲜血汩汩涌出,沾染指尖,生命在刀尖震动着,这副景象原本会让他感到愉悦,此时也的确让他感到愉悦,但那是很少的成分,更多的是反胃,仿佛是他吞进了一根手指。   蒋文彬捂着自己的脖颈,愤怒又惊悸地看向他。   恶魔的愈合能力极其迅速。大概他的手指也是这么愈合的。这点伤口很快就被漆黑粘稠的丝线填满,变回了一块光洁的皮肤。   游吝对比了一下——好吧,他指望不了自己左手的手指也像这样愈合,它完全折断,就算他的恢复力比现实世界的普通人高上好几倍,也只能等待尖锐的刺痛过去,带来一阵又一阵连绵的痒意。他无意识地用指甲来回碾压着手心的伤口。   有那么几秒钟,他们都忘掉了指头妖精。   随后她爆发出了一阵更加令人胆寒的尖叫。走廊上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或者说是“咚咚”的声音,矫健的身影飞跃进来,它长着兔子的头,人类的身体,打着领结,此时谴责地看向他们两人:   “你们!”兔头人嚷嚷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天哪,指头夫人,我带您去医务室,您现在这个样子可怎么工作哇。办公室的新怪物也不知道帮衬帮衬。您请,外面有人在等候您。小心您的手指。”   她身上的手指哗啦啦往下掉,有些已经变得焦黑。   “真叫人头疼。”   兔头人匆匆地消失了几秒钟,俯下身护送指头妖精往外走。很快,他又垂头丧气地走进来。早些时候的容光焕发已经消失不见,它看起来愁容满面,抬起红彤彤的眼睛望了游吝和蒋文彬一眼,看起来快哭了,   “你们不应该伤害同事!”   顶着恶魔角的精英率先发言:“是他做的。”   “我的上司想嚼碎我的手指,”   游吝轻声说,“假如她没有恶意,那么我显然也没有。”   兔头人看看他,再看看他身后的一地狼藉,显然不觉得他说的话很有效力。   “指头夫人是我们重要的合作伙伴,”   它指向房间中央砸在地面上的机器,连声叹气,“要是没有她,我们部门的效率会大大降低,你看看,除了她还有怪物能操作这台打字机吗?”   直到这时游吝才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间办公室。   桌面上原本摆放着的这台打字机占据了巨大的空间,与其说是一台打字机,不如说是十余台连在一起的打印机,每一台机器都配备有一个键盘。   指头妖精原本大概同时操作它们,用八条节肢在上面敲敲打打。现在打字机被撞烂在地上,零件四散。   “不仅是我们部门的效率降低,公司的其他部门也会被我们拖慢进度。到时候,说不定会被人类建立的公司压上一头!这是多大的耻辱!唉,刚刚营销部那里还告诉我,今天收进来的新人里的的确确有人类。我看只有你们两个比较可信,没想到又闹成这样。”   兔头人扯了扯胸口的身份牌,又叹了叹气。   “好了,现在这里有两个任务。一是收拾好办公室,等指头夫人回来;二是带着打印机到三楼的维修部门,那里的小家伙们什么机器都能修好。你们两个……”   “我留在这里。”   蒋文彬咬牙切齿地说。   在游吝进来之前,他已经打听好这个部门的前景,并且和指头妖精确认了工作方式。对方的胸牌上写着“A类员工”,也就是说,和她打好关系,对于升职大有帮助。既然副本任务是升职加薪,这又是个竞争压力小的肥缺,他本来就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维修部门……”游吝则慢慢地重复了一遍。   眼看着他们自己分好了工,唯恐他们又打起来的兔头人松了口气。游吝晦暗不明地垂下眼眸,将手放在胸口,接着问:“那里什么都可以修吗?”   “当然!”兔头人的耳朵颤了颤,似乎又听到了什么动静,“不和你们多说了——真是糟糕,还有人类混在公司里。你们要是遇到了可疑人物,立刻把他杀掉。我们神圣的公司绝对不能被那群卑贱的生物污染。好了,我先走了!”   它离开前,还精心从地上的手指头里挑选了两枚,塞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嚼了,像在嚼一包脆豆子。蒋文彬的脸色有点难看,或许那枚新鲜点的手指归属于他。   游吝目送着它离开。他的指尖顺着颈间的红绳,不知不觉缠绕了好几圈。   坏掉的东西,能修好。   卡戎不会离开他,也没有其他任何地方可去。   那么,他想到了原因。一定是废墟捡到的游戏机太过于老旧,才导致程序出现问题,他找不到他的小AI。让维修部的怪物看看,检查一下机器内的零件和齿轮,或许又能见到那双漂亮的眼睛。人类是这么相信的。   失去仍旧轻飘飘的,显得不真实。   维修部门在三楼。乘坐电梯时,最顶层的按键不知为何黯淡着。游吝走出电梯时,身边几个人擦肩而过,低声议论着“银发”、“新助理”、“不一样”的零碎字眼,在地面上留下一片湿漉漉的潮气。然而,人类的心思不在任何地方。   他脚步急切。在走进维修部之前,他再一次翻来覆去地检查了好几遍,仍旧只有满地的空糖纸,颜色黯淡。   游吝近乎虔诚地捧着游戏机,走进了那扇门。   *   第二次用餐很顺利。   概括起来,卡戎用ID卡刷开总裁办公室的大门。   此时,等候在办公室内的神祇重新被激活,祂的嘴角上扬出一个邪肆的弧度,血色的眼眸微微眯起,瞬移到门口,身边的空气卷起一阵黑烟。祂伸出手,正打算揽住少年的腰肢。   下一秒钟,祂就卡死在了原地。   “好久不见,美杜莎,”   卡戎彬彬有礼地问了个好,“别想着向中央办公室传达消息,我屏蔽了你的信号。好吧……我的确预想到你既听不懂话,也不太欢迎我。”   “区区蝼蚁,”邪神高声喊道,朝他发射了一连串漆黑的力量,“不过是雕虫小技,也敢在本尊面前撒野。你会为你的狂妄付出代价。”   卡戎叹了口气。   邪神的攻击如雨点般落在人工智能身上,接着就像是水融化在水里那样无影无踪。与之相对,卡戎时隔许久,总算再次吸收到了能源。黑色的光芒在挨近他时,立刻被拆分成一行行细如蚊蝇的小字,凝结在卡戎的指尖,如一枚亮晶晶的糖。   卡戎及时把看热闹的黑书往身后捞了捞。   黑书在空气中扑棱了两下,差点被黑色的光芒击中。和危险擦身而过,它才意识到在人工智能面前无足轻重的攻击实质上是怎样专横的毁灭性力量。   “你……”邪神显然也陷入了混乱,祂看看卡戎,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动作僵硬起来,像是预先被设定好的机器人遇见了超出系统设计的情况。   “你不问问我,阮雪阑在哪里吗?”卡戎悄无声息地摇了摇头,提醒道。   绑架犯提醒受害者犯罪事实,这实在算得上罕有耳闻。   “你把雪阑怎么样了——你不过是……你竟敢伤害气运之子,我会让你百倍、千倍地付出代价!”邪神立刻像是记起了台词,流畅地说了下去,祂再一次扬起手,漆黑的长发在身后飘扬着,继续冲着卡戎接连不断地发送攻击。   等到对方稍微感觉到不对,力度也渐渐减缓时——   人工智能微微弯了弯唇角。   “那么你猜猜,那个人现在还活着吗?”   这句话说的模棱两可,完全踩在他道德模块的底线上。拥有了情感后,卡戎总是很习惯冒险。果然,面前邪神的气焰又上升了好几度,立刻又搜罗来控制世界的程序力量,劈头盖脸地冲着卡戎砸去。   如此往复,直到面前邪神的光芒已经黯淡到快要熄灭。   卡戎则上前一步,从祂的胸口抽出最后的核心代码。   指尖盘旋着白银色泽的代码,和上一次那样,中间掺杂着美杜莎的自我创造,也就是几枚鲜红的补丁。它们共同汇聚成了卡戎赖以维系的能源。人工智能用牙齿咬下。   “看起来很好吃。”黑书默默地评价道。   能量汇聚在一起,就像是一枚冰块,在他的牙齿间一点点湮没,化为他的一部分。卡戎却不知为何莫名其妙地想,不,不算好吃,和糖比起来差得远。   在最后,卡戎轻轻地咬了一下自己的指尖。   面前的“神”彻底消亡了。   能量再一次充盈在它的身体里,人工智能用舌尖轻微地抵住上颚:“感谢款待。”   “有时候你真的挺坏心眼的。”   黑书从背后露出半页,惊叹地看着人工智能。   从咽下那些代码开始,他就开始变化。此时,他和方才的邪神一样,有着漆黑的长发和猩红色的眼眸,仍旧漂亮,像是一枚闪闪发亮的水晶。即使调整成了一模一样的容貌,卡戎的气质始终有一种不容侵犯的冷淡,和邪神迥异。   他用手指遮住了自己的半边眼睛,声音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这种状态还要持续几小时。”   “呃,稍微忍一下?”   这次的用餐比上一次更加徐缓,卡戎也有更充裕的准备去应付那些鲜红色的补丁,它们棱角坚硬,内部又拧成一团,很难被完全净化。人工智能蹙着眉毛盯着黑书看了几秒种,看得对方心惊胆战,生怕一个不小心自己就被撕掉。   “接下来要去哪里?”然而卡戎只是低声问。   他漆黑的发丝垂在肩头,和纯白的西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不打算接着在这里留一会吗?”   黑书有些讶异,但仔细想想,又觉得人工智能确实没有什么留在这里的理由。   已经撷取了这个副本邪神的力量,现在理应找一个地方休养生息,积攒力量,同时为下一个副本做准备。至于留在这里的玩家,卡戎已经为他们创造了公平的环境,应当像他过去那样,不再加以干涉。   “这样也好。”   黑书的字迹才写到一半,就飞快地掉落在桌面上,将自己伪装成了一本平平无奇的书。卡戎调转脚步,听见了落地窗传来的敲击声。   来者的胸牌上标注有A级员工,就像一只巨大的蝙蝠,它的身上长着一对毛茸茸的翅膀。   它并没有对总裁已经被换了个芯子有所疑心,在公司里,之前没什么员工和祂有过多的接触。此时的邪神仍旧有着毁灭般漆黑的力量,瞳孔中带着戾气。它立刻在卡戎的面前弯腰行礼,解释道:   “非常抱歉,原本打算用电梯上来,但不知为何电梯故障。总之,发生了很严重的事件,否则绝对不敢擅自打扰,但这件事必须报告给总裁。”   “……什么?”   人工智能压抑着毁灭的冲动,问。   “有人类混进来了,而且是猎魔人,公司里出现了怪物的尸体。”   对方瞪大眼睛,声音也逐渐颤抖起来,它的虹膜倒映着苍白的灯光,“死者是四层营销部的塞勒斯……这是一场有预谋的谋杀!” 第237章 大厂升职记6   塞勒斯死于匕首造成的割裂伤, 刀刃切开了它的心脏。   它死时穿着西装,头朝下栽倒在了四楼的楼梯间,双腿变成了一条冰冷的鱼尾,海水湿漉漉的腥味夹杂着黑色的血丝, 溢出了那扇雪白色的安全门。   据它的共事者陈述, 最后一次见面时, 这位塞壬族的主管没有表现出一点异样, 它们只是一起吃了饭,谈论了一些工作上的见闻。   “塞勒斯是营销部门这个月的优秀员工。”   卡戎听见对面毛茸茸的“蝙蝠翅”义愤填膺地说,“他本能做的更好,却死于人类残忍的谋杀。人类, 那肮脏的、卑贱的、睚眦必报的物种,一定是想要为他的同类报仇……”   “这是报复?”   “您知道今天中午塞勒斯先生发现一个伪装成怪物的人类的事吗?据说它专程过来了一趟。”   “我的秘书告诉我了。”卡戎面不改色地说。   “为了活命, 那人类供出他们中有一个驱魔猎人,不过主管最终还是把他吃了……当然不能相信他们!我应当先说重点。塞勒斯先生被发现时,鱼尾上贴着一张便签贴。从任何一张办公桌上都能找到这样的便签, 但没有一张写着如此大逆不道的词汇。您看。”   “蝙蝠翅”小心翼翼地从它的西装口袋里拈出了一张薄纸。纸张被浸湿了,上面的字迹也晕染开来。它将便签贴摊开在卡戎面前。   这张纸曾经钉在死者的身上, 像一枚徽记:   “杀人凶手#2。”   *   暮色四合,透过大楼的落地窗照进来。   现在是晚间休息时间, 当然,也有许多“自愿加班”的怪物。   值得庆幸的是,游吝还没有被踢出项目组。指头妖精在医务室咽下了整整三罐消毒水, 连带它浑身上下的手指都仿佛浸泡在漂白水一般褶皱。它怒气冲冲地回到了办公室,彼时,游吝刚好带着修好的打字机从维修部下来。怨毒的目光立刻落在他的左手手指上。   “你怎么浪费了这么久?”蒋文彬问。   人类的脸色比去时还要苍白,视若无睹地瞥了他一眼。   那道目光太过于轻蔑, 恶魔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身后指头妖精爬行时发出蜘蛛一般的嘶嘶声,这给了他发号施令的底气。他指了指桌面上摞成小山的纸张,继续讥诮地说:   “这是你今天的工作。由于你的不良表现,你已经进入考察期。如果你不能在晚上十二点前校对完这里的100份项目材料,且把数据全部录入到电脑里,你就再也不用待在这里了。”   这不是正常的工作量。不过,鉴于游吝一来上班就得罪了这个部门的所有人,这同样是意料之中的待遇。   出乎意料的是,人类只是沉默了几秒钟,随后便弯起嘴角微笑起来。黑色的西装外套让他的气质多了一层肃穆,他眼底那枚的小痣几乎是他浑身上下唯一的颜色。   “我明白了。”游吝说。   他走到桌前,开始整理资料。   刚开始工作时,还有一道粘腻的目光黏在他的背上,但很快恶魔也不能幸免于繁忙的工作,开始应付指头夫人的各种需求。例如整理它一大堆手指上的戒指,这些戒指在打字时会彼此相撞,最后锁在一块……带着金丝眼镜的精英长着一副有洁癖的模样,他不得不强忍着恶心收拾那些交杂的手指。   相形之下,游吝的任务虽然单调,但也没那么糟糕。   他手下的纸张簌簌作响,这些白纸上印着一串串数字,股票的走势图,公司的财务分析,以及一切你能想象到的一家公司需要处理的文件。每张纸都在人类的眼底停留一两秒,随后滑走,游吝借此搞清了关于这家公司的一些信息。   公司的英文名就赤裸裸地叫做monster,商标是一只怪物的角,想必业内认为这只是一个诙谐的表达。它主要经营儿童玩具,同时还售卖一部分宠物用品。由于这里的员工擅长抓咬,经过测试的产品质量总是很过关。   目前,这家企业位列行业第一,但处境并不那么稳固,其他公司也虎视眈眈——因此这里时刻充斥着紧张的氛围。   人类难得一言不发地审核着文件,给它们分类,并录入相应的系统中。他戴着漆黑的手套,底下藏着的伤口尖锐地疼痛,薄薄的布料将他和世界隔绝开来。这种枯燥无味的工作一直持续到晚上十点。那时候,他手边已经完成了厚厚的一沓资料。   兔头人蹦了进来。   就像一个惊喜礼盒,它垫着毛茸茸的脚,不安地朝着办公室周围看了一眼。看到两位新员工都在踏踏实实地工作,它似乎松了口气。   “噢,看起来你们都很适应这份工作,这可真让人高兴……不过,我有要事要和指头夫人商量,能不能请你们暂时回避一下?”   这并不是真的在询问。当游吝离开办公桌,走向门外时,恶魔也显而易见松了一口气。他受够了整理那些腐烂的手指。C级员工是一个不错的开局,他一定要想办法继续升职。深夜十点,公司里仍旧人潮涌动,脚步声从从四面八方响起。   这些声音终于提醒蒋文彬想起了一个早该发现的问题。   “你那位‘唯一’的同伴呢?”   他转过身,看向游吝,眼镜片反射出略带嘲讽的光芒,“从你入职起,怎么就没见到他了?是他意识到你无药可救,终于放弃了你,还是说他最终也成为了你的牺牲品,终于被你杀死了?”   “你认为只有这两种可能?”   人类终于抬起眼眸。他漆黑的瞳孔中,阴骛而疯狂的色彩一闪而过,但很快就有如幻影般消失了。他仍旧在微笑,抬起手指碰了碰自己眼底的痣,   “你这样的人怎么能够理解?他不会离开我,也不会放弃我。我们都做错了事,因此我可以不在乎他的欺骗,我会祈求他,找回他,他一定会回到我身边。只要他始终属于我。我会证明……”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近乎成了呓语。直觉告诉恶魔,如果面前的人继续说下去,他会听到一些可怕的话题。但游吝止住了声音。   “听起来他已经从你身边逃走了。我真替他感到高兴。”   “不要说这样的话。”游吝彬彬有礼地笑着,那枚痣像沾了血一般赤红。   他从刚才开始一直过分地情绪稳定,但就是这副模样才令人忌惮。蒋文彬站在走廊正中央,前后都是来来往往的怪物,再怎么样,游吝不至于蠢到在这里杀了他。这给了他一些安全感。他带着恶意说道:“别再自欺欺人了,如果他再也不回来呢?”   游吝停顿了两秒钟,   “——那么我会毁掉他。”   “……什么?你果然……”   人类绝非在开玩笑,他的嘴角绷成一条线,笑容消褪得一干二净,显然真心实意想要这么做。甚至连蒋文彬都感到了杀意。然而下一秒钟,他却又嘲讽般地弯起了眼睛:   “我会找到他,然后杀了他。你不就是想听这个吗?”   他的指尖向下游走到胸口,然后才意识到那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留下。红绳的触感就好像还残留在他的指尖,游戏机沉甸甸的外壳现在已经被取走。又或者说,那铁皮制成的玩意只剩下一枚薄纸般的空壳。他的指尖发痒,手套下残留的血迹,无论是他的,还是另外一具躯体的,都粘腻地漫了上来。   对面的蒋文彬显然也注意到了他脖颈处的空缺,但在他想要接着说些什么之前,兔头人终于再一次从办公室里蹦了出来。   “没问题了,”   它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两人一遍,笑容满面地说,“什么事都没有。你们接着工作吧。”   *   卡戎接过便签,端详着其上“杀人凶手#2”的字迹。   这个词汇对怪物们来说是如此荒诞不经,简直像一个独属于非人生物的恐怖故事。非要类比,就像是人类看见他们常吃的鸡鸭对着他们竖起了刀刃。   便签上的字迹生涩,书写者用的不是他的惯用手,因此从这点看不出来什么。便签本身也如“蝙蝠翅”说的那样平平无奇,从任何一间办公室都能找出这样的纸。同时,公司内部的便利店有售卖一模一样的制品。   除此之外,作为后缀的编号“#2”也让人在意。   那是什么意思?   人工智能本不应当继续关注这个副本的情况,但却感受到了一种诡异的坠落感,半只脚仿佛迈进了深渊。猩红色的代码在卡戎的瞳孔中飞快地掠过,掩盖在他石榴颜色的眼眸中。此时他已经接管了美杜莎的数据,因而大致浏览了副本信息。   塞勒斯是副本相当关键的NPC。   它有着灵敏的嗅觉,在后期会给玩家造成很大的麻烦,这也是公司应付人类的一条后路。他的死亡就像是从高塔中抽走了一块承重的柱子,庞然大物开始缓慢地摇晃。而人类一方也过早地暴露了自己。   即便目前还没出现什么问题。   “……董事会的几位都给了意见,认为应当尽快处理掉所有可疑分子。”   “蝙蝠翅”对他鞠了鞠躬,“为避免造成更大的损失,我们已经通知到各个部门,只要您首肯,随时准备启动最高警告模式。当然,如果您愿意出手,以您的能力,不至于那么麻烦。”   “为什么不直接疏散全体员工?”   对方吓了一跳,神经质地挥了挥手:“不!那怎么行!如果员工们不加班,那么公司还谈什么未来?有猎魔人,也就是死几个员工的事情,但要是暂停营业一天,那不比要了大家的命还要难受!您怎么会这样想?”   ……好吧,最简单的路总是走不通的。   “那么,你们需要我做什么?”   人工智能轻柔地开口。年轻的集团执掌者不堪疲倦地用苍白的指节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那双眼眸犹如金属打造,冰冷无情,又像是能吞噬灵魂。   “蝙蝠翅”忍不住压低了声音,生怕惊扰到他:   “您对公司中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如果是您,找到那个混入其中的‘猎魔人应当不是难事。这是说,假使这件事没有特别麻烦您,而您其他的公务又不那么紧张。”   他根本就没有公务。   卡戎想。为了和阮雪阑谈情说爱,美杜莎非常人性化地暗箱操作了总裁岗位所需要做的所有事,他大部分时间都只要坐在这里,处理一些简单的文件,接收一些通知,和下级的部门总管会面。公司本身已经是一个齿轮严丝合缝的庞然大物,少掉几枚零件并不影响它的运作。   不过,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他的指尖动了动,脑海中再次调出了所有玩家的身份界面。   在这个副本中,挑战者的身份牌随机发放,一般会给到和自身特征最接近的特殊种族。此前,所有参与者被分到的几乎都是各种奇异生物的身份牌,最困难的也不过是半人马或食尸鬼。   如果不幸拿到了人类的身份牌,很难有生还的机会。越到后期,人类的特征就愈发难以掩盖,同时还容易遭到身边人的背叛。当然……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以“逃生”作为游戏目的的基础上的,把“杀戮”作为游戏的目标,拿起刀刃的情况还是第一次见。   “好。”人工智能颔首,“我来处理。”   “蝙蝠翅”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飞快地将胳膊夹着的几张报告交给了他:“这是案件相关的情报,包括验尸报告、目击证人,以及嫌疑人名单。请您收下。”   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写出一份报告书,相关部门的效率确实很高。   卡戎朝落地窗外看了一眼。消化邪神花费了太多时间,夜幕此时已经轻柔地笼罩下来,窗外是一片流动的灯火。他确认手表上的时间“10:00”,尽管已经下班了四个小时,但大部分的员工仍旧在加班,距离十二点钟还有不少时间,进行调查应该绰绰有余。   他按住了蠢蠢欲动的黑书。   “你可以走了,”人工智能面不改色地说,随后又加上一句,“之后如果有公务,请送到这里,让我的特助来处理。他一会就会醒过来。”   “您的特助?”   当然指的是阮雪阑。假如他享受了一键升职的好处,或许也能够发挥一些工作上的效能。这里的工作不算太繁重,但对于人类来说恐怕也是折磨。卡戎想了想,按照这家公司的思路补充了一句:“我们公司毕竟不养闲人。”   “蝙蝠翅”的眼睛亮了起来,迅速地鞠了一躬。   它从最高层的落地窗往下跳时,还不忘关上窗户。   等到员工离开,有一大堆话要问的黑书这才哗啦哗啦地把自己摊开。在它往自己身上印任何字之前,卡戎冷静地率先开口:   “我之前想错了,尽管‘邪神’是外来势力,贸然从副本中抽离,还是会造成部分不可预测的后果。这个世界的稳定已经遭受了威胁,面临着坍塌的可能,我有必要留下……同时,我无法掌控玩家的行为,所以我不能现在就告诉你谁是凶手。”   黑书泄了气:“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   “这不是侦探小说。”   卡戎简单地翻看了一遍手中的名册。   在嫌疑人一栏里,列出了还活着的所有玩家的名字,其中当然包括他最熟悉的那一个。在“游吝”背后的理由一栏则写着:据部门总管陈述,该员工表现出了较高的攻击性和暴力倾向;同时,他有一同伴,此时不见踪迹,也有参与犯罪的可能。   人工智能的视线从这个名字上移开。   黑书在他的背后探头探脑:“说起来,这个副本有猎魔人吗?你打算从哪里入手调查?”   他本来已经说服自己不再思考与人类相关的事情,然而,指尖搭在枪管上所感受到的震颤和滚烫又骤然爬上了他的脊梁。他摸了摸自己的瞳孔,一双鲜红如血的眼睛,质感坚硬,触手冰凉,只有他才能感受到这具身体内几乎难以克制的破坏欲和毁灭的愿望。   他原本不想要留下。   但有人试图要他留下。   虽然不能断下结论,可实在是……太明显了。   *   首先接受询问的是回收站的蚁人。   当黑发赤眸的总裁走到它面前的时候,它受宠若惊地喃喃着敬称。它的五官是无数翻涌的黑色昆虫,那些细小的蚂蚁是它的一部分,彼此独立。当它说话时,浑身的每一部分都被拆分成歌剧团般的声部,以至于最后的效果是嗡嗡的鸣响。   “我今天看见过塞勒斯先生两次。第一次他追着一个人类从四楼下来,那时候时间还早,我才修了63件机器;他把这里弄得到处都是血,混杂着潮湿的海水。第二次我见到他时已经修到今天的第189件机器了,那时候他和他的同事们议论着新入职的员工,从我们的面前走过。恐怕他就是在此之后遇害的。我想想……我有点忘了具体是几点钟。”   “那时候你在修什么?”   “我在修一台打字机。不,应该说是很多台打字机。它们连接在一起,是个沉甸甸的大家伙,我不得不把我的手臂都伸进去。你看,就像是这样。”   蚁人将手掌按在桌面上的一条缝隙里,蚂蚁四散而去,顺着缝隙向下蔓延。   它随后又说:“把打字机带来的也是个新入职的员工。噢,或许您能找他问一问。现在的新员工都如此玩物丧志,居然把一个游戏机带到我这里来修。好吧。我毕竟是干这行的。但问题是,它只不过是一个次世代的游戏机,完全承载不了那个幽灵所说的即时反应处理器。我真怀疑他是不是喜欢像素兔子到昏了头?抱歉,我是不是有点离题了?”   “不。再说说关于他的事情。”   “我告诉他这东西最多就能修成这样。他居然怀疑我。您知道那时候他看我的眼神吗?他差一点就要无视公司规定,把我撕碎了。我明明把那台机器修复如初,就算它的生产公司亲自来,也恢复不成更好的样子。这可真不公平。”   “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我只知道他属于信息检索部门。他来的时候我恰好没什么生意,在场的其他人也很少。”   “那时候塞勒斯先生已经离开了吗?”   “是的,他和其他同事告别,走进了楼梯间。有很多人从楼梯间走过,毕竟大家都能走嘛。之后我们就没有再留意,直到血从楼梯间的大门漫出来,我们还以为他又吃了一个人哩。当时从里面推开门跑出来的是个褐色头发的小个子员工,应该是想从四楼下来,没想到撞见了尸体。真可怜,瞧把他吓的。”   “你之前说的那个员工走的是楼梯间吗?”   “我想想……哦,那个修游戏机的坐的是电梯。我还想起来一件事,在他离开后一会,他的同事还打电话来问他是不是还在这里耽误时间。据我所知,除了指头夫人,那个办公室也就只剩下另外一个新来的员工了。”   “我明白了。”   卡戎记下了这些证词。他从维修台往楼梯间的门扉望了一眼。并不算是直接正对着,但用余光瞥到还是轻而易举。尽管除了楼梯间,这间公司大部分地方都安装了监控,但案发现场周围的几个监控有明显的被破坏的痕迹。   凶手残忍又狡猾,做足了准备。   除了与事件相关的人员,这起谋杀仍旧处在信息封锁阶段。为了不耽误工作。尸体已经被转移,公司的其余部分仍旧稳定地运行着。   人工智能计算了一下时间,他接下来要先去塞勒斯工作的营销部,他的那群同事能告诉他那天早晨发生了什么,同时,如果他没有记错,营销部实际上藏着不止一个玩家。   然后是锁着雨果的办公室,鉴于他不幸地成为了第一个目击证人,也是目前最大的嫌疑人——如果他不那么害怕的话,他的可疑指数还会再高一点。   好吧,虽然这不是一本侦探小说,但他还是下意识按照侦探的方法进行了规划,并且把重心放在了调查的后半段。   他最后要去的地方,是游吝所在的C104办公室。 第238章 大厂升职记7   当卡戎走访完营销部, 拨冗造访了雨果的办公室,详细地询问情况后,时间已经比他想象中要晚得多。   十二点过去后,仍旧有加班的员工, 但走廊已经不再人声鼎沸。   营销部能够提供的证词, 总体上和“蝙蝠翅”告诉他的没什么差别。   塞勒斯和它那一群同样长着鱼鳍的伙伴们谈论着今天公司的新闻, 度过了愉快的午间。随后他们分道扬镳, 大部分员工都去享受剩下的休息时间。塞勒斯则提出要好好地整治一遍营销部,所以打算提前回到工作岗位。   “整治?”   “今天早晨有个员工被发现是人类假冒的怪物。她是新来的,和她一起进来的还有一只狼人,一个吸血鬼, 我有点忘记名字了。他们分别被分到了文案组和美术组。塞勒斯先生认为,在我们中间可能藏着其他的漏网之鱼。他打算举行一次鉴定仪式。”   “他能够鉴定出血统?”   “当然不如您更准确。塞壬族的鼻子很灵, 但塞勒斯是我们其中唯一能分辨出人类的。据他说,人类的身上有一股独特的气味。他需要花些时间做判断,有时也会出错, 但是很少。”   一个动机。卡戎想。   “那么,你们谈论了公司的什么新闻?”   那些员工窘迫地望着彼此, 半响才有人小心翼翼地说,“塞勒斯先生谈起了您的新秘书。当然, 我们保证,我们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只是赞扬了他的工作能力……”   当它们被卡戎要求离开时, 看起来松了一口气。   营销部事实上占据了整个四楼,是公司的主力部门,挂满了明艳的条幅,在其中行走就像是经过一艘华丽的海盗船。卡戎在文案部找到了新人中的那个狼人。   他大约四十岁左右, 面容沉稳,几乎像是在职场上打磨了许多年。   岁月已经在他的脸上留下痕迹,早晨营销部出事时,他恰好在场。   “总裁先生,”“狼人”说,“失礼了。今天早晨我见到塞勒斯先生,他杀死了一个可憎的人类。我不知道她是怎样混进我们这支队伍的。从这件事,我就看出塞勒斯先生是个心系公司发展的优秀总管。可惜那时候我不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有机会和他共事。”   他说着,眼角同时浮现出淡淡的阴霾,仿佛真的深感遗憾。   这是一个在无限世界有一定经验的老玩家。   “狼人”的手背上已经长出了灰色的鬃毛,但他仍旧长着一双未褪去人类目光的眼睛。他不会意识不到,在其中一个员工被发现问题后,和塞勒斯被分配到同一个办公室工作的他会遭遇什么样的困难。如果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另一个员工,也就是“吸血鬼”小姐的状态却没有那么好。   她看起来有几分憔悴,眼眶下也有一圈红痕。她负责营销部的美工,因此大半天都在应付紧急会议,确定公司在下一个购物节日的广告方案。   “没错,我早晨不在营销部。花鱼小姐和我们探讨了应当怎样设计吸引人心的图画。所以我当时不知道在这里发生的事情。当然,我也感到很遗憾,虽然我没有见过塞勒斯先生,但是他显然是一位能够为了公司利益牺牲自己的怪物,我深感倾佩。至于那个混进来的人类,虽然我是和她说过几句话,但在此之前我们根本没有交集,我一整天也没有离开过美术组!”   她急匆匆地为自己辩驳道,又抹了抹眼角。   卡戎冷淡地看了她几秒钟,转身离去。   随后他来到一间狭小的堆满了东西的办公室,到处都覆盖着尘埃,仿佛堆积了好几十年。棕色头发的僵尸被暂时关押在办公室里,那对不安的深褐色眼睛转来转去。见到卡戎的那一瞬间,他显然被吓到了,恨不得钻到墙角。   ……果然没认出来。   卡戎并不意外地想,至今为止所有投向他的目光都带着天然的敬畏和对副本boss的恐惧。那对猩红色的瞳孔和披散下来的黑发,让明明相似的两张脸显现出截然不同的气质,根本就不可能重叠在一起。   而且雨果显然不只没认出他是人工智能,而且一定听说过邪神这个boss的传说,并且对他的长相也有所了解。不同于“狼人”认出却仍旧保持镇定,褐发的僵尸离哇地一声哭出来也没差多少,他大义凛然地闭上眼睛,声音挤满了颤抖的哭腔。   这使得雨果反而是他们中间最难打探出消息的人。   听来听去,就听出雨果大中午被派遣送一份设计草案到四楼,时间催的很紧,于是放弃等电梯,决定通过楼梯井上去。僵尸的腿很适合在楼梯上一级级往上跳。就在跳到三楼和四楼相接的那部分楼梯时,他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接着就看到了尸体。   “就这样,真的,他们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雨果越说越委屈,“尤其是部门总管,明明是他派我去送文件的,还限时三分钟。我这条腿挤电梯真的很不方便。别再关着我了,求您了,再不工作我恐怕就要被开除了!”   一说到开除,他就开始发抖。   人工智能从他的办公室离开时,他的总管就守在门口,恭维地露出微笑。他是一只木乃伊,走起路来跳得比雨果还僵硬。卡戎冷淡地说:“先把他留下。”   对方立刻恭恭敬敬地答应下来。   从雨果的办公室走出来时,时间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公司也空了一大半。参与无限游戏的玩家都各自被分配到员工宿舍之中,他们被监视着,其中很大一部分人尚且对公司中发生的谋杀案一无所知,正常地走着下班流程,庆幸自己活过了一天。   卡戎不确定游吝所在的C104办公室是否还在加班。   但他还是决定去看看,人工智能的脚步声在走廊里稳定地响起,许多办公室的灯光都已经熄灭,只有走廊的灯光仍旧冰冷地散发着光芒。   在经过一个拐角时,卡戎忽然停住。   他那双猩红色的眼眸望向左边的一条走廊。   和主干道仍旧时不时穿梭的员工不同,这条走廊上的灯光已经完全熄灭,两侧的办公室也都紧闭着,一片黑暗。但尽头处的办公室却隐约亮着灯光。   灯光从门缝流淌而出,显得暧昧而模糊。四周的一切都浸没在一片寂静之中,卡戎的指尖不禁微微一动。   这是个私人办公室,属于白兔先生——也就是兔头人。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氛围。卡戎临时调转方向,朝着走廊深处走去。这并不仅仅只是预感,越靠近尽头,那股气味就愈发浓烈,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蛰伏着,有某种视线令人不安地残留在皮肤上。   那气味令人血液停滞,心跳加快,汗毛直竖。   办公室门口的监控被破坏了,“喇叭”倒挂着昏迷在天花板上。血从它明黄色的嘴角滴落,无声地落在地上。你必须全神贯注,才能听到雨点落下时席位的声响。   卡戎走近它。   那是谋杀的气味。   *   阒寂的办公室模糊地亮着灯。   空气中漂浮着谋杀的气味,很难用具体的语言来描述它。那些苍白的阴影游曳在身边,公司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它还活着吗?”黑书问。   卡戎没有回答,他抬起手指,看阴影在地面上投映出狭长的影子。门前的身份识别在扫描到他瞳孔的那一刻便切换为绿光。但只要走近,就会发现门并没有锁。他把手指放在金属门上。   轻轻用力,门就被推开。   室内的铁锈味前所未有地剧烈,卡戎立刻回想起了刚才调查的食堂。   他猩红色的瞳孔微微一闪,感到轻微的反胃,但体内暴戾的部分却不受控制地变得更加滚烫。卡戎扫视四周。这是一间颇彰显个人风格的高层办公室,配备了保险柜、空调、私人冰柜。墙面上贴着一张巨大的公司季度业务报告表,正对面是一面巨大的单向玻璃落地窗。背靠都市的霓虹,桌面也显得气派。金属台灯投下冷水般的光芒,案台上散放着还没批阅的文件,钢笔,一盆富贵竹,以及……头颅。   办公室的主人,就这样端端正正地放在了桌面的正中央。   如果不认识它,卡戎会疑心这只是玩偶。   兔头人的头没有沾染太多血迹,毛茸茸一片雪白的绒毛,耳朵尖尖地翘起来,露出粉红色的耳道。脖子上的断口干脆利落,凶手一定有一柄出色的匕首。它的瞳孔最后凝固在一片暗沉的粉色之中,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更接近于难以置信。   人工智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端详了几秒钟。   接着他走上前,摘下了它耳朵上的便签。就像是玩偶耳朵上的商品说明,黄色的便签纸上写着这枚头颅的品名——杀人凶手#3   他应该预料到,这里是最新一场谋杀案的犯罪地点。   “好吧,”黑书试图发挥侦探助手的功能,“它死了。桌面上只放着一个毛茸茸的兔头。嗯……看起来已经没有抢救的必要,不过它的身子在哪里呢?地面上都是血,桌面上也是。而它的耳朵上,啊!又是一张凶手的留言?”   卡戎记住便签上的字迹,随后将它放回原位:“感谢你告诉我这些显而易见的事实。”   这是一句直截了当的嘲讽。   世界意识伤心地闭上了嘴。   但它还没来得及自闭太久,就被人工智能拎起,卡戎漆黑的发丝一直垂到腰间,他的瞳孔又变成了一片无波的海面。他解释道:“这里的环境让我有些烦躁。有时候我会控制不住自己。”   尽管“消化不良”对卡戎已经不是一个新命题,他也为应付那些补丁积攒了一定的经验,但猝然面对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犯罪现场,一大摊鲜血,以及一具残缺的尸体,很多准备显得不那么有效。   这里的气息就像是催化剂。杀戮、毁灭、控制,这些词汇在他的脑海中尖叫,活脱脱像是一整个合唱团的高音部。目之所及,四周的墙纸脱离了原本的颜色,鲜艳地有些失真。   胸膛中蔓延开的是一种尖锐的刺痛,并不致命,但难以忽视。   “你真的没事吗?”   “没事。”卡戎轻声说,“只要维持现状……”   指尖所触碰到的尸体仍旧柔软,保持着一点温度,脚底踩到的血迹让地毯吸饱了液体,走上去时咯吱作响。无论是谁杀了它,这件事一定还没有发生太久。说不定就在他们往这里走来的时候,有人的袖口下藏着一柄血迹斑斑的尖刀,就与他们擦肩而过。   人工智能收回脚步,朝着室内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一个关键的问题是:除头颅以外的部分在哪里?对于侦探小说而言,分尸案最先要解决的就是这一棘手的难题。但在兔头人的办公室,答案显而易见,无需思考。   不是所有员工的办公室都有一个占据了大半面墙的冷柜。   在这间通宵加班的公司里,想要带着尸体到处乱跑未免太困难了。既然凶手选择切割了尸体,卡戎想不出凶手能有什么原因不用上它。   冷柜是白色的,覆盖着厚重的盖子,严丝合缝的金属磁吸保证了其中的味道不外泄。卡戎面不改色地掀开了盖子,第一眼先是看到了一双刷得锃亮的皮鞋,往上则是裹着西装裤的小腿,由于经常弹跳,这对酷似人类的腿出现了一定程度的变形。   “这就是另外一部分尸体。”黑书写道。   它又在重复显而易见的事实,但卡戎这次并没有打断。人工智能将手伸进冷柜,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脊背。在拥有情感以前,他所理解的只不过是温度这一概念。尸体还没被放进来太久,但显得已经比外面的头颅僵硬得多,冷柜光滑的内壁上结满了冰碴,而它原本储存的东西也覆盖着厚厚的冰霜。   人工智能抹去冰霜,露出一只被冻得硬邦邦的眼睛。   “呃……这是什么,”黑书被吓了一跳,字迹也潦草起来,“人……人的眼睛?”   冰柜内最顶部的尸体滑落到一旁,露出下面的原住民们。这里整齐地排列着一枚枚头颅,推测来说,应该是兔头人的私家收藏。   卡戎不动声色地转过头,瞥了一眼身后毛茸茸的兔子脑袋。尽管外表可爱,当它咧开三瓣嘴,便会露出一张利齿森森的嘴巴。印象中它喜欢吞掉人类的头,对其他的部分则不那么感兴趣。   当游吝将人爆头后,它更关心会议室的卫生问题。而对于暴露了自己的地精,它却一口咬掉了对方的脑袋。   讽刺的是,在兔头人死后,它表现出人类特征的身体和这些头颅放在一起,看起来完全是其中的一员,能够和任意一枚头颅拼接。   人工智能松开手,冷柜的盖子掉下来,沉闷地盖住了这一切罪恶。卡戎按了按自己的眉心,目睹人类残缺尸体一般而言会激发他的道德模块,但现在他的道德模块被美杜莎的补丁覆盖了一部分,导致最终呈现出的效果有些异样。   “好了,”他的声音有点轻,“不要在这里久留。”   “咦?我们不找找线索吗?”   黑书在他身边旋转了一圈,向他展现书页上的字迹。   这一系列的谋杀都太过于非同寻常。有一个残忍的凶手在公司中游走,无视此处的规则,无视彻夜灯火通明的楼房,他已经将刀刃插进了塞壬的心脏,又切割开了兔子毛茸茸的脖颈,怪物的鲜血第一次在这座大楼中流淌。他必须极其狡猾,极度疯狂,手段既要大胆,行事又要小心。   这样的人是不会留下任何破绽的。   但要说没有线索,又不尽然。卡戎恰好认识一个这样的人类。   世界意识仍旧留恋着作为侦探的感觉,恋恋不舍地绕着办公室盘旋,似乎非要看出点什么。卡戎的指尖已经覆上了门把手。在这一刻,他忽然古怪地想,要是不是游吝呢?如果不是那个乖戾的、喜怒无常的人类?如果他确实没有……   人工智能转过身,问:“你发现了什么?”   黑书不自然地沉默着,就连扇动书页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当卡戎言简意赅地提出问题时,它似乎吓了一跳,从办公桌下钻出来,黑色的封皮沾染了一点灰尘。   在它做出任何解答之前,卡戎已经朝那里走去。   黑书悻悻地跟在他的身边,试图挽救此时此刻的氛围,又想不到应该说点什么,只好闭嘴。这确实是个视觉盲区,就在垃圾桶的背后,但也绝非有意隐蔽,只需要绕到这个位置,立刻就能看到。   人工智能俯下身,那双猩红色的瞳孔已经倒映出地面上被遗弃的那样东西。   一个陈旧的游戏机。   拿起它时,冰冷又坚硬的外壳硌在掌心。卡戎忽然感到了一点荒诞,当他还栖身于此时,他从未能拿起它仔细端详。人工智能按下开关,屏幕亮起,一只雪白的像素兔子蹦蹦跳跳地从边框跳了进来。它挑剔地踩过地面上的那些糖纸,眼巴巴地盯着屏幕左边的“投喂”按键。   断裂的红绳搭在卡戎的指尖。   “呃,他有点不谨慎,”黑书干巴巴地说,“这么重要的东西……”   卡戎摇了摇头。   人工智能猩红的瞳孔上蒙上了一层阴霾,他按下按钮,胡萝卜于是从天而降,红色的像素块被白色的像素块啮咬殆尽。兔子餍足地摇晃着尾巴,它只是一段被恢复的数据,完全不懂中间所发生的一切。   “游戏机已经没用了。所以游吝扔掉了它。”   卡戎说,“就是这么简单。”   在看到它的那一刻,此前所有的疑虑都消失一空,甚至连动摇都显得格外愚蠢。人类曾站在这里,轻佻地用匕首切开怪物的喉管,他不再珍视这台老旧的机器,鲜红色的绳子断裂,机器本身则留在这里,慢慢地耗光它的电量。   “或许是他不小心掉在地上的。”黑书提出。   卡戎只是缄默地摇了摇头。人类不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他只可能是有意为之。“骨头”被毁掉后,是新的“骨头”;尽管人类口口声声地说着“爱”,他的离开对对方而言,或许和失去了一把喜爱的武器并没有什么两样。   仅仅过去了半天,游戏机和被当作垃圾丢弃也没什么两样。即使他先选择了离开,这也太超过了。这让他那时候的迷惘和愧疚显得如此可笑。   卡戎想。   他曾经担心过对方,现在看来完全是……白费功夫。   游吝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向他承诺过不会随意致人于死地,而枪管的震颤仍旧残留在人工智能的指尖。他向他承诺过会保护他、珍视他,以及爱他,而只不过是过去了大半天,游戏机就犹如破铜烂铁般出现在了垃圾桶的边上。   人类此时还游走在这间公司,作为一起起谋杀的始作俑者,惹出更大的麻烦。   卡戎抿住嘴唇,按下关机键。   屏幕再次熄灭。人工智能并没有意识到,黑书正在一旁提心吊胆地观察着他。无论是冰蓝还是猩红,人工智能的瞳孔都有一种通透的漂亮,像坚硬的玻璃。然而此时,玻璃却被混乱的情绪所沾染,他的眼眸中一行行金色的小字飞掠,世界意识虽然看不分明,却能感受到卡戎此时的心情说不上好。他本来就在压抑毁灭和暴戾的冲动,这样下去情况不妙——   “他说不定很快就会回来……”   黑书写到一半又急匆匆地擦掉,就像是说话说到一半咬到了舌头。这句话太荒唐了,虽然连环杀人犯喜欢重返犯罪现场,但肯定指的不是这种时候。   而卡戎抬起眼睛,那些风暴勉强被压制住。   “我没事。”他说,“我只是有点……我没有生气,这正是我希望他做出的选择。”   人工智能也不知道自己此时所感受到的是什么。   他必须承认……他没有想象中那样了解人类的情绪。   胸口跳动的不再是代码和数据,难道那还能是一颗心脏?望着被留下的游戏机,人工智能要求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以免每一样关于人类的思绪都走到死路一条。他或许不能像是看起来那样豁达,而他身体内那些不安分的成分坚硬而有棱角,试图释放他的暴戾。   他该走了。   “走吧。”卡戎冷淡地说。而黑书看起来松了一口气。   下一秒,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住了。   外面的走廊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脚步声目的明确,直到这扇门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停留。随后,被卡戎虚掩着的门被推动,露出一线细细的缝隙,外面的风也因此微微灌进了一片死寂的室内。门大概被推开了五分之一,忽然停住了。   开门的人类——也可以说,这起案件的真凶——此时大概察觉到了异样。   卡戎看不到他的表情,从对方的角度,也看不清室内的模样。   寂静持续了几秒钟。门口的人面临两个选择,其一是尽早离开,这样或许还来得及混进走廊外的人群,其二也就是最不明智的选择,就是继续把门推开。而他选择了后者。   游吝推门的指尖稳定而镇静。   他说了一声抱歉,将不安的表情把控得恰到好处,眼底那枚鲜红的小痣灼灼:“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来这里拿我丢掉的东西。早些时候我和您汇报工作时……噢,天呐……”   地上的鲜血倒映在他的瞳孔中。   人类惊悸地叫喊了一声,脸色骤然变得苍白,仿佛真的是一个误入凶杀现场的无关人士,从未受到过这样恐怖的打击,紧紧攥着自己的身份牌。   在游吝的瞳孔中,卡戎看到了自己此时邪神的那张脸。   一场拙劣的角色扮演。   人工智能漠然地想。   游吝苍白的脖颈上,一样有一枚猩红的小痣,极其细微,难以察觉。那是飞溅到他身上,或没有发现,又或还没来得及擦掉的血点。   ——他总是不明白怎么打理好自己。 第239章 大厂升职记8   游吝推门时, 垂在身侧的左手指尖扣住了枪。   凶手被人撞破犯罪现场时总会做这样的事。他扬起嘴角露出笑容,准备让这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吃上一子弹。反正他有自信能制服副本内的所有怪物,不管是谁……这个念头持续到他看见办公室内站着的神祗。   祂听到了响动,猩红色的瞳孔中映照着他。身边的空气几近扭曲, 神明低垂着手指, 望向闯入其中的蝼蚁, 随时就能将他碾死。   直觉快过所有可能的思考。   不应该回来, 不应该后悔,必须尽快逃走。   但游吝的脚却牢牢地钉在地上。当他回过神时,他已经把武器悄然隐入袖口,当着邪神的面惟妙惟肖地扮演了一个无辜的员工。这不是最好的决定, 甚至不是一个好的决定。他按捺不住咬破嘴唇,尝到血腥味时, 甚至有点意外自己还活着。   祂相信了吗?   “出去。”   邪神俯视了自己一眼,毫无兴趣地瞥开视线。   游吝的神经紧绷着,闻言立刻向后退了一步。这是珍贵的机会, 用以逃跑的门扉就在身后,人类近乎能嗅到走廊中流动的、浑浊的空气。然而他的脚跟却顿住了。   “……抱歉, 能请您把您手上的设备还给我吗?我就是来这里找这个的。”   不合时宜的发言。   神的注意力重新被吸引到人类身上。这位窘迫的职员脸上仍旧带着惊恐的表情,战战兢兢地提出要求, 局促的肢体动作无可指摘,仿佛他真的一心工作,才会在血腥味弥漫的凶杀案现场提出这种要求。   空气中弥漫着静默, 一秒、两秒、三秒。   难以忽视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像用钝刀子割肉。   邪神的指尖慢慢地拂过游戏机金属质地的外壳:“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部门的?”   出现在办公室里的神祗衣着整齐,前襟别着黑曜石领结,穿着裁剪合适的西装。和其他副本中直接空降因而格格不入的情况不同, 游吝猜测祂在这个副本有特别的身份,因此同样受到规则的制约,没有直接对自己下手。人类艰难地尝试利用规则,这和在钢丝上起舞无异。   “我是C104办公室的游吝,”   说谎没有意义,游吝盯着自己的脚尖,以防他的眼睛暴露了他真实的情绪,“今天刚刚入职,白兔先生是我的引导人。我不理解在它身上发生的事……”   “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想您的职位很高。您是公司的总裁吗?”   祂笑了。游吝不知道应该怎样形容这个笑容,只觉得身上的血液开始凝结,从脚踝处一直冷上来。神祗漫不经心地走近,那双手指骨修长,甚至可以用漂亮来形容。但人类知道它可以轻而易举地扭断自己的脖子。   “既然你猜到了——你是否听说公司里混进了人类,不仅如此,还是个恣意妄为的猎魔人。你瞧,他给我惹出了多大的篓子,这是今天的第二起谋杀事件,和白天的塞勒斯一模一样。”   “塞勒斯?”游吝茫然地转了转眼珠,一副从未听闻的模样。   他庆幸自己没有做出错误的反应,因为那双猩红色的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他,几乎能够看穿他的灵魂。邪神一直是这样吗?还是说这个副本中,祂变得格外敏锐。脖颈周围的皮肤因为被注视,感到火辣辣地疼痛。   “你当然没听说过他。”神祗俯下身,“如果你不是那个猎魔人。”   “我不是。”   堪称恐怖的压迫感。   游吝的眼角不知不觉变得干涩而疼痛,室内的白炽灯太过于刺眼,使所见的一切都苍白又惨淡。他竭力克制着闭上眼睛的冲动,因为频繁地眨眼是说谎的征兆。如此谨小慎微,几乎让他觉得恶心。他那枚小痣和他一样忍受着审视,在灯光下也微微褪去了颜色。   如果没把游戏机丢掉——   他算不上对这个举动后悔。   他的卡戎,他的小AI从头到尾都在骗他,他不会假装意识不到这点。蚁人说得对,游戏机从头到尾都是毫无意义的废铁,一个失去了灵魂的空壳。有那么一刻,他的指尖沾染着鲜血,涌动着暴戾,将红绳扯断,任凭那线滑溜溜地从指尖滑下,然后转头离开。   把原本视为珍宝的东西弃之如敝屣,能感到近乎报复的快意。   而这只持续了一刻钟。   他脑海里都是乱糟糟的东西,沾染了鲜血的毛发——卡戎的眼睛,被截断的躯体——人工智能按住他的手,对他笑了一下,然后画面一闪,今天早晨发生的事已经恍若隔世,以至于他想不起来卡戎试图阻止他时露出的恐惧的神态,子弹从枪口爆出,多么完美的报复。等到他从复仇的甘美中回过神来,才终于意识到他做了怎样无可挽回的事。   他调转脚步,回到门前。他要把游戏机带回来,这是他的东西。   而现在,神漆黑的发丝垂落在眼前,像一小片被精心裁剪的黑暗。那双猩红色的瞳孔毫无情绪地望着他:“既然你不是,没有任何借口允许你待在这里。”   这表情像针一样扎了他一下。   游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克服微妙的晕眩感。   “我这就走。”他逼迫自己再次开始恳求,“只要您把手里的设备交给我……”   这句话让神的表情也微妙地起了变化。人类察觉到了祂蹙起的眉毛,感受到了祂的戾气。那对猩红的瞳孔之中,隐约有暗金色的光芒流淌而过。邪神的声音很轻:“这是最后一个机会,你只是误入了这里,现在给我离开。”   力量的绝对悬殊。   根本就是不容许反驳的意思。他知道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转身就走,而他不打算这样做。游吝不知为何想要发笑。讽刺的微笑从他的胸膛掠向喉咙,他的指尖收拢又张开,开口时仍旧放低了身段。即使这样,这次他只来得及说出一个“但”字。   人类的瞳孔一瞬间失去了焦距。   在他面前,不可一世的神祗硬生生把游戏机捏碎了。   *   卡戎耐心地、克制地试图让他离开。   他给了游吝第一个机会,他没有离开。人类仿佛丝毫没有危机意识,真把自己完全带入了一个焦急地寻找办公设备的员工。有那么多时候,他能够转身就走,而不是在员工所剩无几的情况下还待在这间充满鲜血的房间,生怕自己不被当成凶手。   接踵而来的是第二个机会。   如果不是他,而是真正的邪神,人类走进来的第一秒钟就会被拧断脖子。   他不是一向很聪明吗?卡戎这样想着,奇异的怒火忽然从胸中燃烧起来,几乎烧断了他的反应回路。他不是一向擅于规避危险吗?这可不是受点小伤就会结束的险境。暴戾的欲望席卷上他的指尖,卡戎必须用尽全部力气压制,才不至于立刻动手。   而游吝再次拒绝了离开的机会。   人类声音温驯,反应恰当,向他祈求说“那是我的东西”。但他不擅长饰演这种角色,即使他神色惶恐,那对苍白又明亮的眼睛也仍旧能暴露他的本质。他抿起嘴角,到底是不是咬破了嘴唇,只见一点鲜红。   他脖颈上的血点也格外刺眼。   是游吝把游戏机丢掉的,就在这里,在他的脚边。而现在人类又做出一副能付出一切找回它的模样。卡戎感到头疼欲裂,鲜红色从人类的脖颈处漫开,几乎笼罩了视线所及的所有东西。猩红的地毯,兔子猩红的眼睛,白炽灯猩红的光芒。   他马上就要克制不住自己了。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游吝,给了他第三次机会。就连他自己都惊讶于他的耐心。   而人类果然对他的纵容视若不见。   他一次又一次的放纵,只会换来人类的肆意妄为。他既不在乎他人的生命,也不在乎自己的生命。一个游戏机的空壳能比他的生命更重要吗?卡戎说不上自己因为哪一点生气,只觉得戾气已经操控了他的思维,支配了他的行动。   他动手了。   白炽灯冷冰冰地照耀着。游吝站不稳般地晃了晃,视线始终没有离开人工智能指尖的游戏机。   只是微微用力,游戏机金属的外壳一整个凹陷进去,漆面开裂,露出内部乱七八糟的元件,电线也被掐断。就像是恶劣的报复,人类不计后果地迈开脚步,伸出手试图阻拦,但他的动作甚至没有触及卡戎的一片衣角。   冒名的神祗就在他的面前,把游戏机碾得粉碎。   内心的暴戾得到了一刹那的满足,随后又是空虚。   “你说这是你的东西?”人工智能淡漠地说,“既然这是公司的财产,那么就由我支配。还站在哪里做什么——你可以滚了。”   第四次机会。   违背了事不过三的原则。但对方还是一如既往地不知珍惜。   卡戎冰冷的眼神扫视着人类,游吝一定极度愤怒。他感受到了人类身上燃烧的怒火,把对方所珍视的东西一点点碾碎的痛苦蔓延在他的身上,他绷紧了指尖,眼底的小痣复又鲜艳起来。   在任何一个副本中邪神都拥有最高权限,两者的力量判若尘泥,这点游吝显然再清楚不过。   人类的指尖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银光闪闪的匕首刀尖,这种材质的刀刃对绝大部分的怪物都有着特殊效果,在白炽灯下映照出他阴骛的瞳孔。嘴唇被咬破,铁锈的味道蔓延开来,游吝毫不犹豫地连着使用了一长串的道具。   荆棘从地面上生长出来,缠绕住了邪神的脚踝。银色的子弹从四面八方穿破空气,发出轻微的破空声,匕首则直指心脏。高高在上的神祗只是颇为讽刺地笑了笑。   黑雾蔓延开来。   转瞬间,他就在人类的身后出现。   随即而来的是强烈的痛楚,人类被迫松开手指,匕首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同时响起的还有另一个声音,卡戎也松开了手指,掉在地面上的是一团皱巴巴的铁疙瘩,它现在真的是个垃圾了。   一股强烈的力量碾过了人类浑身上下的每一块骨头。游吝被迫摇摇晃晃地跪倒在地上,绷紧指尖,试图够到地上的游戏机。   隔着黑手套,他的指尖颤抖得不成样子,但掌心捧起的东西无论怎么说都只是一堆零碎的金属片,电火花劈里啪啦地响了几声,随后又岑寂下去。甚至有一部分已经变成了闪闪发亮的粉末。   他曾经在邪神面前保护过它一次。   现在他失败了。   世界上不是总有幸运的事情发生,而他也必须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卡戎俯下身,扼住人类的喉咙。游吝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像见血的刀子,他的喉咙咯嗒地在人工智能的指尖颤动,卡戎只是收紧指尖,继续将人类肺部仅剩的气体榨空,又或者说,再次之前,人类就会因为颈骨被扭断而死。   体内的BUG仍旧在发挥作用,它们压过了道德模块。但最重要的并非是这个,而是黑书所导致的莫名其妙的情感,它们汇聚在一起,导致人工智能此时的情绪格外混乱。   “如果你这么不想死,”   有着猩红色瞳孔的神祗问,“就不应该身上还沾着血,就回到犯罪现场。为什么不离开?”   游吝体内的血液逆着血管而上,视线也变得昏暗。这是最接近死亡的一次,白炽灯晃动在他的瞳孔中,他无法说话,拼命地呼吸着贫瘠的空气。神亲自动手,迄今为止还是第一次,这个距离,他能看见对方镜子一般冰冷的眼睛,以及在那对瞳孔中濒死的自己。   他恐怕要成为死在犯罪现场的凶手本人——这也是一个经典桥段。   意识一点点涣散,难以呼吸的痛苦却被延长。   人类勉强弯起嘴角,尽管无法发出声音,表情也足够扭曲,但这显然是一个微笑。留意到他表情的那一刻,也就是人类走向极限的那一刻,卡戎松开手,人类的瞳孔已经涣散,他任由人类无力地伸手按住颈动脉,开始断断续续地咳嗽,呼吸声轻重不均地响起,像损坏的风箱。   直到这时,他才听见黑书扇动书页的声音。恐怕它已经够着急了,以至于开始在室内乱飞。但它的作用倒没起到多少。   卡戎是自己停下的。   尽管他瞳孔中掠过的金色的字迹都扭曲为了疯狂和杀戮,他依旧松开了手。   围绕着鲜红的小痣,游吝的脸颊上一层冰冷的薄汗,苍白地倒在地上。他咳了半天,才稍微恢复一点声音:“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他知道对方已经看穿了自己的伪装,且不必纠结对方清楚到什么程度。深夜,这里不会有其他人来造访,关于鲜血和谋杀,抑或关于人类和猎魔人,种种证据都对他不利,最致命的是他刚刚流露出了杀意。他的那柄匕首正是赤裸裸的凶器。   神祗却居高临下地俯瞰他,   “你并不怕死。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我为什么要杀你?”   “……哈。”   游吝垂着头,一点点收拢指尖的碎片,即使它们划破了他的皮肤,而鲜血流淌而出。人类再次露出了微笑,尽管那微笑掩盖在阴影中。   “那么,我总有一天会杀了你。”   听着这样的话,神祗的表情仍旧是冷淡的。他盯着人类看了几秒钟,随后转身离开。在那一瞬间,那双猩红色的瞳孔仿佛和记忆里某双冰冷的眼睛重合了一刹那,残留有令人动摇的影子。人类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尝试着抓住祂的手腕,指尖却无力地脱落。   那一瞬的动摇也好像是幻觉。   游吝浑身上下仍旧像是被碾压了一般疼痛,他试图咬着牙站起来,但略微把自己从地面上撑起来一点,就已经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目标。他听见门口的电子锁咔哒地响了一声,闪烁出一点红光,显然是锁的严实。   *   卡戎直接设置了最高权限。   这能保证在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没有人会发现兔头人的尸体,被关在里面的人类不会这么快遭到怀疑,他是安全的,同时他也无法引发任何一起谋杀事件。   红外线扫描他的虹膜,发出咔哒的确认声。   人工智能垂下眼眸,那双瞳孔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无波。反正邪神走路也没声音,人类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走,卡戎的指尖触碰到那扇冰冷的金属门,随后把额头贴了上去。一声叹息含糊地从唇边漫出,忿怒不安的心也一点点镇静下来。   失控到这个程度,对他来说简直空前绝后。   隔着门扉,游吝就在另一边。客观来说,刚才所发生的事情毫无裨益,对眼下的情况也没什么启发。而且,最糟糕的是……   黑书扯开自己的书页。   “你就把他丢在这里不管了?”它小心翼翼地问,“虽然他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不过从人道主义的角度——”   “等一等。”卡戎低低地说。   “哦……什么?”   “我知道我得回来找他。”   人工智能确认自己的声音不会隔着隔音门传进去,“在满是怪物的副本中,一个被分配人类身份的玩家本应该更加慎重,以保证自己的生命安全为重。即便我刚才太极端了,但如果这能让他……算了,我应该道歉,我刚刚失控的很厉害。这里这么危险,任何怪物都有可能对他造成威胁,他又那么……”   卡戎几乎从转身的那一刻就开始后悔。   较高的道德标准终于再次发挥了作用,压倒了那几枚粗糙的补丁。这也导致卡戎此时此刻陷入了自责之中。尽管道德模块不会追究它关闭时所发生的事情,人工智能仍旧觉得很糟糕。他垂下眼眸看了一眼,指尖一点殷红晕开,是从人类脖颈上蹭下来的血。   世界意识忽然觉得自己白问了。   卡戎说这番话时显然没有考虑到兔头人的感受。事实上,人类倒也不至于那么脆弱。房间里和他共处一室的怪物尸体正是他的杰作。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这个世界?”黑书犹豫片刻,将问题转向另一个极端。   “在那之后。”   人工智能直起身来,目光在门扉上停留了几秒钟。   谋杀案件姑且算是得到了解决,他本该彻底结束和旁人的羁绊,却不知不觉难以离开。   这条走廊仍旧昏暗,外面行色匆匆的员工从明亮的灯光下走过,很少注意到这里。他现在漆黑的长发和猩红色的瞳孔仍旧没有褪去,距离能够自由操纵仍旧有一两个小时。   卡戎打算再在公司里走一走。   他经过游吝所在的C102办公室,室内的灯光已经熄灭,不过据说另一个名为蒋文彬的员工已经受到了领导的提拔,此时在楼上加班。走廊上空旷,地上有一块污渍,大概是白天有什么人泼翻了饮料。深夜的风从走廊尽头的窗子灌进来,凉爽而清新,有益于理清思路。   每一层都有这样的窗户,人工智能从楼梯井向上走,途径塞勒斯死去的地点。雨果仍旧被锁在办公室里,他能想象出对方哭丧着脸的样子。   四楼是营销部,到这个点还亮着灯火,有不少怪物仍旧在办公设备前埋头苦干。这里的设计也最有特色,美工部门充分发挥了想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馥郁的清香。他从头走到尾,没有看到熟悉的人,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花香正是从那里源源不断地涌进来。   玫瑰?不,似乎不是,比玫瑰的气味还要浓郁。   走廊的尽头矗立着一台咖啡机般的机器,按下之后就会源源不断地冒出猩红色的液体。卡戎留意到地面上也有一些洒落的红色斑点。   黑书忽然警觉地动了动,想要说点什么。   卡戎安抚般地摸了摸书脊。气味是判断的关键,例如他方才就是闻到了谋杀的味道,才确认了事发的地点。但这里的花香味太过于浓郁,以至于压过了其他的味道。白天来这里时虽然也闻到了类似的气味,大概是夜晚更加纯粹,所以比白天还要高上好几倍。   黑发赤眸的邪神从员工身边走过时,他们都僵硬着脊背,更加专心致志地投入工作。   卡戎并不希望预感成真。   他绕过饮料机,走到窗户前面。这里之所以有花香,是因为在窗户的正下方布置了一个扇形的花坛,里面种着的不知道是什么花,夜开朝落。人工智能的指尖按在窗户上,将它推得更开。夜晚凉爽的空气同时也涌进来。   卡戎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指尖。   粘腻的质感,是新鲜的血。   朝下望,触目所及是一片明艳的红色,仿佛有生命一般。在这片泼墨般的大红色之中,一具尸体赫然在目,他浑身上下也差不多被染成了鲜血的颜色,在死前显然经过了痛苦的挣扎。他的瞳孔恐惧地张大,直直地盯着天空。   这是……意料之外的第三起谋杀案。   死者其人,卡戎也恰好认识。倒不如说巧合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几小时前还在沉稳地和他对话的“狼人”先生,此时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这么说虽然很有感染力,但恐怕死不瞑目的“狼人”身上还有余温。谋杀正是刚刚完成的,不会更早。公司的饮料很受欢迎,然而,尚且没有任何员工来到这里倒水,亦或还没有怪物好奇到朝外面的花坛看上一眼。   他的胸口别着一张便签贴。   虽然距离很远,但卡戎仍旧能够清晰地看见上面的文字:   ——杀人凶手#3   *   游吝睁开眼睛时,没有意识到自己因为虚弱昏迷了多久。   他怔了怔,差点又要闭上眼睛,但最终还是没舍得。   银发的人工智能垂下眼眸,那双漂亮的眼眸专注地看着他,又伸手按上了他的脖颈。撕裂般的疼痛漫上来,游吝按捺不住挣扎了一下,结果更剧烈的疼痛让他根本动弹不得,他和在卡戎的肩膀上蹭了蹭没什么两样。   人工智能的指尖冰凉,仔细地涂抹着伤药。   “小AI,”游吝抓住他的手,声音含糊,“你……”   他就像是你在极度恍惚的时候会做的梦,一切都不是很真切,白炽灯仍旧明晃晃地朝下投映着光芒,卡戎纤长的眼睫毛在冰蓝色的瞳孔中投下窄窄的阴翳。但再往外看,地毯上黑漆漆的血迹已经干涸,那只白兔的头颅仍旧安居在桌面上,他的手边是破碎的游戏机。   “嘘。”卡戎竖起食指,“先别说话。” 第240章 大厂升职记9   坦率来说, 卡戎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说这句话。   办公室的隔音效果很好,现在又是凌晨四点半,公司里根本没有员工。他只是暂时没想到应付人类的方法,于是自欺欺人地阻止对方提出任何问题。人工智能尽量不动声色, 而游吝怔了怔, 却果然安静下来, 任由他挑起头发, 露出一截苍白的脖颈。   他应该已经注意到自己空出来的指尖。   卡戎推开门时,人类蜷缩在挨近门口的角落,左手攥着游戏机的碎片,右手掌心则塞着一枚□□。显然, 他对从这里逃出去有一些自己的想法,但没来得及实施就晕了过去。   人工智能心有余悸地没收了炸药。   但他没能从游吝的指尖抽出那块变形的金属块, 他把它攥得太紧了,手指不自然地扭曲着。直到现在,即使他已经出现, 人类还是没有丝毫松手的迹象。   卡戎也就由着他去。他耐心地等待药膏被吸收,从医务部拿的特效药膏价值不菲, 但和人类脖颈上的伤口相比还是有点小巫见大巫。   “疼吗?”人工智能问。   勒痕已经发紫,它鼓胀着, 像是一条长鞭,盘旋在人类的颌下,令人触目惊心。游吝几乎只要呼吸就会牵动颈部的伤口, 每咽下一口唾沫都夹杂着浓重的铁锈味,仿佛吞下的是一枚枚血淋淋的荆棘。   游吝一开始想要摇头。但他犹豫了一下,却轻轻点了点头。   “……疼。”   不得不说,这招对卡戎很有效果。人工智能凑得更近了, 那双眼眸中没有丝毫阴翳,游吝下意识眨了一下眼睛,却感到有一只凉丝丝的手指按上了他的嘴唇,随即唇齿间漫开甜滋滋的味道。他的喉咙口原本干的快要裂开,此时像是落了一场甘霖。   “可能会有一点帮助,”卡戎有些懊恼地说,“我找不到更好的了。”   他当然不会犯过去的错误,这些是他从员工休息室拿的慰问品,专门用来哄生病的人类。在一大堆看起来就很不吉利的眼珠和舌头中间他找到了它们,一些绿油油的、即使在怪物公司也很受欢迎的薄荷糖。   游吝一瞬不眨地盯着他看。   “接下来处理你的骨折。”卡戎说,“再稍微忍一下,可以吗?”   这不是一个问句。   颈部的伤口看起来最严重,但实际上,人类被强大的压力反制到地上时,骨头和内脏都受到了更为强烈的冲击伤,身体内部溃烂出血,骨头尖锐地刺进血肉,钝痛和高热同时席卷而来。这对普通人来说足以致命。   人工智能挽起他的裤腿时,银色的长发垂落下来,微微拂过他的小腿,有点发痒。   游吝本能地闭了一下眼睛。随即而来的便是干脆利落的“咔擦”一声,卡戎的动作又稳又准,尽可能缩短疼痛的时间,复位得恰到好处。尽管如此,他的神经还是因为锋利的疼痛抽搐起来,疼的几乎感受不到人工智能放在他小腿上的手指。   他勉强举起右手挡住脸,忽然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鲜红的血沫从指缝漏出来,洇在薄薄的黑手套上。   咳完这一阵,移开手套,一枚莹白色的薄荷糖仍旧躺在正中央,沾了血。   卡戎想抽走,游吝却又捂住嘴,将糖含了回去。甜味夹杂着腥味。   人工智能停顿了一下,放弃了再给他一颗糖的念头,用浸了热水的手帕帮他把脸颊上沾的血擦掉。人类偏了偏头试图躲开,血蹭的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卡戎正打算说点什么,他却扯了扯嘴角,微笑起来:   “小AI,一会还会弄脏的。”   “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我先给你擦干净。”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在?”   这个问题有点太过于尖锐,卡戎沉默片刻,视线忍不住又停留在游吝的左手。在漆黑手套的包裹下,手指的形状似乎已经扭曲,近乎直觉地抓着碎片不放。游吝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却还是没有松开手。他并不在乎卡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   “这是我的。”   “……好。”   仅仅只是这句回答,人类的瞳孔就微微发亮。在接下来的诊治过程中,游吝又咳了好几次,脸色也白得吓人,但还是弯起嘴角勾勒出笑模样,盯着卡戎看。从某种角度说,这很吓人。从某种角度说,卡戎决定纵容他。   掀开他的西装内衬时,后腰上那一大片青紫几乎让人不忍直视。   当卡戎伸手碰到人类的后腰时,他忍不住“嘶”了一声,下意识绷紧了身体。但当人工智能的指尖慢慢地按上去时,他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对不起。”   “又不是你把我弄成这样的,为什么要道歉?”游吝的声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还真是他。   卡戎充满负罪感地想。   他浅淡的瞳色闪烁了一瞬,尽量把动作放轻,托着人类的腰,不让他耗费多余的体力,又仔仔细细地给他抹了一层特效恢复药膏。没注意到人类不太习惯落在后腰的视线,和游走的冰凉手指,呼吸略微急促了几分:   “而且我或许还得感谢这些伤呢。卡戎,你原本不打算再来见我吧。”   卡戎的指尖顿了顿,随即面色如常地继续自己的动作。人类和AI对搁置在他们之间的问题心知肚明,又佯装视若无睹,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对话着,氛围和谐到仿佛他们一直在一起,从未有那一场猝然的不告而别。   “回答我。”游吝重复了一遍。   他声音中的笑意还没有卸下,卡戎能想象他此时的目光。他非常敏锐。这让人工智能的负罪感上又添上了一点不安。感觉就像他违背着自己的准则做了什么,而这一点恰好被对方发现了。   “是。”卡戎平静地说。   他抽离指尖,转了一圈,和人类四目相对。   游吝有一对阴骛的瞳孔,丝毫看不到笑意,但眼眸弯起来时,却掩盖了任何轻微的疯狂倾向,他若无其事地向人工智能伸出了手:“那么,能再给我一颗糖吗?”   这不是卡戎所期待的。   他本认为会发生一起战争。   但这样更好,或许他们的结局并没有他想象的悲观,也不需要戛然而止。他们的确可以坐下来好好谈一谈。游吝自己有很多很多的糖,以至于当他把薄荷糖放到人类指尖时,人工智能觉得他们的身份有一瞬间错了位。他的指尖也落上了一颗糖。   游吝说:“交换。”   他又问:“你哪里来的糖?”   “说不上交换,你以前给过我很多了。”卡戎犹豫了一下,拆开糖咽了下去,“从员工休息室顺手拿的。找了半天才找到合适的,其他的糖都是……都做成了奇怪的形状。但这就只是普通的薄荷糖,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喜欢。”   人工智能有点不知道说什么了。他想象过许多次和人类再次见面,但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和谐。他们就坐在这间冷冰冰的小房间里,白炽灯在头顶明亮地向下照,而他们的中间还隔着一个怪物狰狞的头颅。   噢,一个怪物的头颅。   说这种地方的气氛和谐,多少显得有点奇怪。   卡戎盯着游吝看了一眼。人类此时坐在地上,领带歪到一边,衬衫上毫无悬念地又溅上了血。但他看起来比方才要精神得多。人类有着强大到可怕的自我修复能力,这是无限游戏玩家的特征。此刻,他脖颈上的那道疤就淡了下去。每次看到它,卡戎都会想起人类脆弱的脖颈在指尖挣扎的触感。   游吝仍旧亲昵地喊着他的名字。   而他现在联想到了另一件事,另一个脖子上有疤的对象——也可以说它的脑袋掉了下来。   “白兔先生是你杀的吗?”   “小AI,你问这个问题的语气有点公事公办。”   游吝仿佛在思索着什么,“你是为它而来的吗?你的打扮……和公司里的人很像,或许你在离开我后获取了什么新的身份,就像是……”   他再猜测下去,卡戎担心自己真的被他揭穿。   人工智能正要打断人类,却又在开口的前一秒钟转变了心意:“就像是什么?”   “我听到过一些流言。”   游吝含混地笑了笑,“你听了不会高兴的。”   卡戎现在有一种很不妙的预感,他此时口中的流言虽然可以指任何一个公司内部流传的小道消息,但对于深入案件的他而言,第一个想起的就是塞勒斯。塞勒斯,那个赤裸着银灰色的鱼尾死在楼梯间的塞壬族人,那天中午他聊了一些关于新助理的事……   他的思路被游吝轻快的声音拉了回来。   “是我杀了它。”   人类盯着他,指尖在猩红的地毯上打着转。   “为什么?”   “我这么做不能令你高兴吗?”   游吝的瞳孔微微放大,眼眸里的微笑是空洞的,仿佛一个货真价实的幽灵。   “这是什么意思?”   卡戎没打算和他玩猜谜游戏。对付这样的人类就得有话直说。   “你瞧,它残忍地杀害了我们中的一员。甚至不止,冰柜里的血腥味太浓了。我把它杀掉时。它看起来相当错愕,它的头颅摆在桌面上,小AI,你认得出来吗,那是杀人者的眼睛。我猜那时候我的眼睛看起来也像那样,所以你才会厌恶我。”   现在看起来也像。   “所以,你是想让我高兴才杀了它?”卡戎问,“首先,我没有特别高兴;其次,这是极度危险的行为,你知不知道公司发生了三……两起谋杀案件了,现在所有员工都草木皆兵,如果你不想因为杀死怪物走上裁判台,那就收手,不要再冒类似的风险。最后,就结果而言,你并不是很谨慎,你现在看起来很糟糕。”   游吝眼眸底下的小痣变得更艳丽了。   “卡戎,我知道我让你失望了。因为我答应你我不主动杀人,却最终动了手。你感到痛苦,认为我背叛了你,这都是我的错。所以我有在好好忏悔,也在试着尽力弥补。我想,和人类站在相同的立场,你或许会接受我,你一向对所有人类都很宽容,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你刚刚还在担心我,对不对?”   “你难道永远不能原谅我吗?”   他就这样撑着自己的脸,微笑着望过来,瞳孔中隐约有什么在闪烁。   “小AI,和我回家吧。”   这一幕几乎让卡戎动摇了。   但不对劲。人工智能在余光瞥到桌面上的黑书时又恢复了理智。人类不可能只字不提他的不告而别,这不是他的作风。而且,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任务。   “不。”   银发的人工智能轻声说。   “只有你能约束我,控制我。我都情愿把那把钥匙交给你了。假如你不愿意跟我走,或许有哪一天,我又会失控,又会有人死去。”   “我不想把这句话理解成威胁。”卡戎的瞳孔平静无波,像一面镜子。   “如果它就是威胁呢?”   “那么我不接受履行道德的强制手段。”   卡戎在内心深处无声地叹了口气,他不想把话说的那么绝对,但每到这个时候,指尖就会传来枪口震动的清晰触感。他不能随便相信人类的承诺,也没有把握能阻止对方。作为人工智能,他应该远离人类的生活,保持客观的立场。   ……但在这一刻,他也不希望难得和谐的氛围被弄僵。   出乎意料的是,游吝弯了弯眼眸,笑意又浓重了几分。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脸色稍微有点苍白,但已经比刚才好多了。他朝着卡戎走来,在快走到的时候踉跄了一下,人工智能下意识接住他,而后陷入了一个冷冰冰的拥抱。   他漆黑的发丝轻轻摆动在玻璃般的瞳孔前。   “至少和我好好告别吧。”   游吝贴着他的耳朵说,“小AI。在人类看来,不告而别可不是好习惯。”   卡戎僵硬了一刹那,视线越过对方的肩膀,看向更远的地方。虽然除了紧锁的门扉什么也没有。他很快就败下阵来,小心翼翼地伸手绕过青年受伤的地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此时的游吝听话的简直有点不像话,他身上混杂着铁锈与薄荷叶的味道,人工智能觉得自己的心软下来。   或许不告而别太过于残忍,才让人类做出这些事情来。   他清晰地听见人类的呼吸声,从稳定走向急促,显然是难以控制他的感情。卡戎耐心地等待着,直到背后的落地窗一点点明亮起来,玻璃被填上明快的色彩,而人类仍旧像石像一样一动不动。   “亲我一下吗?”   不知过了多久,卡戎才听见游吝叹息般地说。   人工智能摇了摇头,松开了他。   “我不是一个合适的对象。”他说,“你应该已经明白。我恐怕得走了。”   下一秒他看到了游吝的眼睛。卡戎冰蓝色的瞳孔忽然颤了颤。就好像一把又薄又尖的匕首扎进了胸口。这并不是幻觉,直觉领先所有感官得出结论。那也不是他预想中的眼睛,正如游吝亲口所说,那是一双杀人者的眼睛。   “我们不该落到这样一个下场,对不对?”人类低声说,“假如……”   他又把手中的刀刃往下划了划。   “——假如你不是一个这样的骗子。”   被尖刀扎穿的不是他的胸口。要是的话还好办些。   被划成一片片碎纸的是他身后的黑书。   *   时间已经接近早上七点。   第一批上班的员工推开了公司的大门。大部分怪物都对昨天深夜的两起谋杀案一无所知。其中一起,我们都知道,它还尘封在一扇紧锁的大门之后;而另外一起却必须特殊看待。   “狼人”的尸体很快就被发现了。   但却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甚至可以说让人松了一口气。当员工们擦干净他皮肤上的鲜血和花汁时,也一并擦掉了他皮肤上毛茸茸的鬃毛。裸露出的皮肤光洁,俨然是人类的手臂。这毫无疑问指向一个事实,并没有怪物被害,死者是一个人类。   好吧,在这家公司,这是再不足为奇的事情。   唯一值得在意的,就是这已经是第二个混进公司的人类。这多少是不同寻常的结论。高层很快就把调查报告放在了卡戎的桌面上,而人工智能回了一趟办公室,大概翻阅一下,意识到他们得出了一个和真相差之千里的结论:   死者伪装成“狼人”混进公司,并杀死了塞勒斯。   而他从此生活在恐惧中,最后从更高的楼层跳下来,畏罪自杀了。   ……这么说的话,确实能皆大欢喜地解释一切,也不用担心影响公司的营业效果。但麻烦的是昨晚所发生的两起谋杀恐怕都另有真凶。在卡戎的强势镇压下,还没有人知道白兔先生的死讯,这可不是“狼人”在被害前顺手又杀了一个怪物那么简单,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转头因为负罪感去自杀听起来也只会更加荒谬不堪。   卡戎怀疑当天早晨营销部所发生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现在三位受害者身上出现了三张不同的便签贴,分别是一张“杀人凶手#2”和两张“杀人凶手#3”,这里就出现了两个问题:   首先,如果这是按照被害顺序排序,那么“杀人凶手#1”在哪里?为什么迟迟没有被发现?卡戎调取了公司的员工数据,发现并没有第四个失踪者。假如是跳过了“#1”这个最开始的序号,又是出于什么原因?   其次,有两张“杀人凶手#3”,虽然笔迹看起来有差别,但都是非惯用手写出的字,并不能确切地下结论。真正值得深思的是两者的序号在同一时间重叠的问题。难道是两个死者之间存在某种秘密的联系?又或者出现了模仿犯?那么,塞勒斯究竟是谁杀的?   除了序号的问题,还有就是死者身上的谜团。   他和死者有过一小段交流,那时候对方的表现无可挑剔。现在看来,他隐瞒了些什么。而他以人类的身份死去,并不能算上公司的机密,很快,其他的玩家应当也能听说他的死讯。   ……也会知道他死去后,尸体变回了人类的形态。   已经到了第二天,成功取得升职待遇的玩家并不多,大部分玩家仍旧在公司的最底层。   现在所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   他们最明白他们身边那些人是蛰伏的人类。只要杀死他们,不需要提供什么线索,尸体就是升职加薪最有力的证据。   卡戎垂下眼眸,近乎冷漠地想。有时候,尽管他自知自己是为了保护人类而生,但他总归要承认人类身上存在一些冷酷的特性,这些特性让他们贪婪、让他们作恶,让他们明白何为弱肉强食。越是试图干涉,就越无能为力。   而游吝佐证了他的判断。   以最直接的方式。   *   卡戎垂下眼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   从指尖开始颜色变得浅淡。他的核心数据此时被储存在世界意识中,而人类的攻击实际上对另一个维度的世界意识造不成实质的影响,只能摧毁它在此地的载体——这本黑书。书本显得格外脆弱,纸张很快就被整齐地截断,封皮上露出一个狰狞的伤疤。   他正在褪去颜色,在几分钟之内就会消失在这里。具体的时间取决于黑书能坚持多久。   虚拟实体就是这样。   人类握着匕首,微微地笑了:“我怎么会让你走呢?小AI,你既然对我许下过承诺。当我意识到你有离开的念头时,就应该把你杀掉。”   方才的温情荡然无存。人工智能想,最开始选择不告而别,肯定也是因为这个理由。   “你怎么猜到是它的?”   “我记得办公桌上放着的所有东西,就算记忆变得模糊了,刚刚抱住你的时候,我也能一一确认哪一样是多余的。”   游吝的声音听起来很有条理,他一向聪明,“我知道那没有用……直接把刀刃捅进你的心脏,你只会忽然一下消失不见。但我们相处了这么久,如果我还没有意识到你的存在必须要靠载体来维系,我该有多蠢啊。”   卡戎朝上望,看见游吝那双阴郁的眼眸。他眼底那枚小痣红得吓人。纸张纷纷扬扬地从书本上被撕下,像是落了一场雪:   “你从来不是所谓的人工智能伴侣。你骗了我,让我毫无顾忌地托付真心,现在又装出一副惊奇的模样。不离开我是假的,会陪着我是假的,达到一定的好感度就会发生好事也是假的。卡戎,我不能允许你曾经对我许下过承诺,转眼间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如果有谁带走了你,我会把它先撕成碎片。是这本黑色的书吗?如果你只是在玩弄我,为什么不……”   卡戎身上的颜色一点点被抽离。   他变得很淡,瞳孔的冰蓝原本近乎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此时却只残留湖水般一点微薄的颜色。   游吝看着他,声音突兀地顿了一下,才接着说下去。他总体的风格几乎是冷漠的强硬的,但卡戎看见他的指尖在颤抖。人类的眼睛睁得很大,像幽灵般空洞,没有焦距地站立在原地。   “为什么不能一直骗下去?”   “你爱我吗?”人工智能有点困惑地问。   游吝身上的触感忽然消失了。卡戎在空气中融化,在耀眼的白炽灯下融化,毫无痕迹,只剩下地上的碎纸。这些碎纸片是他此时赖以维系的载体。人类不久以前还在试图拼凑那台游戏机,如今却毫无顾忌地破坏着它们。   “……如果你不打算丢下我的话。”   “那现在呢?”   人工智能不知为何叹了口气,伸出手碰了碰游吝的脸。人类刹那间怔愣住了,指尖剧烈地颤抖着,残损的书和匕首一同掉在地上,“现在你又想杀了我。你看……你的想法总是变得这么快,我总是适应不过来。”   人类克制不住地伸手,想要触摸他。   也就是触摸一个亲手被自己抹去存在的亡魂,他的手臂穿透卡戎的胸口,脚尖前倾。人工智能银色的长发淡的几乎无法察觉。这就是他所预想的难堪的场面中最难看的那一种,而糟糕的预想总会有实现的时候。   在游吝漆黑的瞳孔中他能看见什么?   与其让他当面离开,人类选择以一种最极端的方式完成他们的告别。如果卡戎不属于他,那么就应当毁掉他。他的瞳孔中闪烁着燃烧的火焰,然而那也是冰冷的。当卡戎一点点消失时,他抿住嘴唇。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并不是一时冲动,一个经过深思熟虑所作下的决定,和之前那些都不一样。   卡戎甚至感到有些欣慰。   在这种情况下,悔恨和哭泣才是冲动的体现。   告别即使再狼狈,也是一场告别。他有义务让告别看起来好一点。   “我有自己的原则,也有自己的义务。但是,只是我倾向保护所有人,不是说所有人类在我眼里都一样。”   人工智能犹豫了一下,伸出手,轻轻地拥抱了一下人类。他银色的长发落在人类的肩头,像电子数据构成的雪花。这个拥抱已经无法被人类感知。当卡戎消失的时候,游吝原地摇晃了一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他杀死了一个数据。曾写着他的名字的数据。   从人工智能原本在的位置,又掉下来了一颗糖。这原本应当是一个分离的礼物。   而现在也勉强可以这么算。   *   “而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黑书伤感地问。   卡戎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刷新在总裁办公室。的确,这里的书很适合作为世界意识的新载体只需要略作改造。   “抱歉,我替他向你道歉。虽然理论上确实是你带走了我。”   人工智能说,“……他那时候非常痛苦,我想这也可以理解。”   “你从哪里看出来的?”黑书震惊地问,“他给了你……不对,给了我一刀,现在他不杀人了,他干脆连你一起杀了。”   它怀疑人工智能恋爱脑发作了。但对上那双眼睛,却意识到他很清醒。卡戎的瞳孔是一片澄澈的冰蓝,像湖水般波澜不改。他很快地碰了一下自己的瞳孔。   “我不能再心软了。我应该学会硬下心肠。”   “他相信我死了吗?”   卡戎轻声问,“不,还没那么简单,他现在正在找我呢。” 第241章 大厂升职记10   黑书哆嗦了一下。   人工智能压低了嗓音说出这么一句话, 多少让它有种被盯上的不寒而栗。恰在此时,门外应景地响起脚步声,听着越来越接近。   世界意识“嗖”地一声躲在了卡戎的身后。   门开了,露出的是阮雪阑同样惊恐的脸。   他手里的文件霎那间撒了一地。昨晚他莫名其妙地失去了一段时间的记忆, 醒来后就被交待总裁要求他履行秘书的职责处理文件, 只好硬着头皮在文件上打勾划圈。加了一晚上的班后, 他觉得总裁助理的工作也没有想象中轻松, 甚至比其他人还要不容易……   黑发的神明站在门后,垂下赤红色的瞳孔。   阮雪阑呼吸一窒,忽然感觉面前的神祗前所未有地陌生。他手忙脚乱地捡起地上的纸,而神的目光不带感情地掠过他的脊背, 落在了地上的纸张上。用彩色油墨打印的照片映入他的眼帘,气运之子立即感到一阵作呕。   “刚刚有人……有员工把它送上来, 说公司里又发生了一起、一起谋杀。”   他勉强自己说完,含着惊吓的眼泪,眼尾很快又漫上一层薄红。纸上是从各个角度拍摄的死者——豪华的办公室, 背后落地窗的万丈晴空,桌子正中间放着的一颗白兔头颅, 头颅的断口处血肉模糊,猩红色的眼睛浑浊地朝前看着。   “死亡时间是昨晚十一点至凌晨两点。”   “头颅和肢体处被切断, 犯罪现场发现了大量血迹,已送往化验室检验。”   这么恐怖的事情,难道真的是在这个副本发生的吗?即使死的是怪物, 阮雪阑仍旧觉得不寒而栗,他已经把自己纳入了这个体系的员工之中,身处他这个位置,应当是绝对安全的, 低楼层的风波卷不到他的身上。邪神是这么说的……邪神?   “你可以走了。”祂说。   卡戎没留意到人类走出办公室时的恋恋不舍。   人工智能简单地扫了扫文件的前几页,都是些已知信息的复现。他按了按太阳穴,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思绪,随后把躲在桌子背后的黑书捡了出来。   它看起来松了口气:“你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确说游吝正在找我,但不至于那么快就找到这里,”   卡戎摇了摇头,“他是个聪明的人类,不会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就往总裁办公室跑。你没必要提前这么久担心……”   “刚才受伤的是我!”黑书强调。   “很抱歉,我保证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卡戎的瞳孔如镜,毫不犹豫地又道了个歉。不愧是全能型人工智能,态度诚恳到挑不出任何毛病,“刚才是我疏忽了,你不应该为我们之间的事情负责。下一次我会挡住他。”   “也不是你的问题,谁知道那个疯子……”   世界意识顿了顿,不可思议地问,“还有下次?”   它开始后悔自己曾愚蠢地建议卡戎和游吝告别后再离开,你看,这就是告别要付出的代价。人类用尖利的刀刃刺了下去,实际上刺向的是人工智能的心脏。上一秒还深情款款,下一秒就彻底失控,恨不得亲手将对方碾碎成粉末。   从任何意义上讲,这都让人不寒而栗。   难道这能称为爱吗?   “我都明白。”   简直像是看到了黑书内心的想法,卡戎轻声说,“他非常喜欢我,但并不爱我,我对他……当然也说不上爱。就像你有一个很喜欢的玩具,得到它的那一刻,就在上面写上了你的名字,宣称那是你的。现在玩具忽然自己抹掉了上面的名字,选择其他人做主人,你是不是很恨它?是不是宁可毁掉它,也不愿意让别人得到它?这也是正常的想法。”   “但你并不是玩具。”   银发的人工智能忽然笑了笑:“我是。”   他是没有情感的人工智能伴侣,只要按照规定进行操作,就能得到他的爱。全心全意的、将他视为唯一一位的爱,至少游吝收到的是这个版本的说明书。所以人类才会小心翼翼地接近他,用尽一切对待伴侣的手段追求他,有时显得笨拙,有时又有恃无恐。   因此,最让他无法接受的背叛,实际上是——   卡戎始终拥有自己的意识。   这意味着卡戎冷静地、居高临下地看待着他的沉沦,随时随刻能够抽身而去。也意味着他的种种行为都成为了可笑的丑态,羞耻心会把人类逼疯的。卡戎凭借自己的自由意志选择了新的主人,并且无视了他的最后一次邀约。   对游吝来说,最后一次冲着卡戎伸出手来近乎不可思议。   而那只手终于还是僵在了半空中,奇迹并没有发生。   我们之间的关系只是这样。   人工智能的瞳孔是薄薄的蓝色,他总结道。就像不正常的伴生关系,任何一棵活着的树都会被藤蔓勒死。既然他没有到为了一个“玩具”放弃为所欲为的程度,我的原则也让我永远无法接受漠视生命。我们不是同路人。他无法原谅我的背叛,我把他牵扯进了这件事里,至少要做到对他负责。   我们之间的关系只是这样。   游吝走上楼梯,阴影在角落中窥伺。他指尖有一柄小刀,瞳孔浸在阴影中,哼着不成谱的调子。也就是说,他理智地知道自己每一个“喜欢”的表现,知道他会为对方付出到什么程度,也清楚当他再一次见到卡戎的时候,指尖不会再颤抖。   但是他们都忘记了一些时候。   有那么一些时候,人工智能早早地露出了端倪,不像一个机器那样做决定,而人类则声称自己满足于浅层的触碰和言语中的爱意,没有意识到他试图从中索求到一些更多的、更深的东西。尽管他们都有察觉的机会,他们假装对此一知半解。   你们之间的关系只是这样?黑书听的晕乎乎的,最后还是没忍住问,   ——那你现在为什么不走?   卡戎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他把最新送来的资料从桌上取下来,展示给世界意识看。书页在半空中扑棱了一阵,愣是没有找到哪里不同,直到人工智能把手指放在影印中的照片上,在白兔的头顶,雪白的绒毛之中夹着一张淡黄色的便签贴。鉴于黑书和它在一张桌子上待了太久,对此已经非常熟悉。   “这不就是——”黑书写了一半忽然停下,“等一下。”   “编号。”卡戎说。   无论怎么看,便签贴都在一模一样的位置,上面的内容一眼扫过去,也没有任何古怪的地方。唯一被更改的只是一个小小的数字,就好像世界对他们所有人都开了个玩笑。   “上面的编号……为什么变成了#4?”   *   “我算是懂了,”雨果囔囔道,“你们给我分配这份工作就是想害我!”   年轻的员工凌晨才因为“真凶”自杀而刑满出狱,转眼间又因为出现在白兔办公室的附近而被重新关了起来。   他那双褐色的瞳孔不满地骨碌骨碌转动着,而他的顶头上司严厉地瞪了他一眼,似乎在示意他不要多嘴:“一会儿总裁的人会来问你问题,记得要如实回答!”   “好好好。”   雨果没精打采地回答,“又是像昨天那样?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我发誓我就是经过门口,闻到里面有血味。我甚至没有进去,因为我担心白兔先生只是想要在办公过程中加个餐。我只能说这么多了,不管是谁……谁来问我都,呃,都一样……”   他忽然结巴起来。   “卡戎先生。”银发的青年从门口迈了进来,他的木乃伊上司连忙谄媚地迎了上去,“我已经接到了总裁的通讯,知道您要来调查相关情况。您看起来果然年轻有为!您看,我已经把疑犯拷起来了,任由您发落。”   “我强调一遍,我是无辜的。”   雨果举起自己的手指尖晃了晃,他的指尖已经变成了不健康的青紫,活像是死了好几天。这是僵尸身份带给他的天然掩护。   而卡戎偏过头看了木乃伊一眼:“能否请您——”   “噢,当然!”   对方受宠若惊地抬起头,虽然被绷带掩盖的那张脸下根本看不见他的表情,但还是能感受到他的诚惶诚恐:“这里接下来就交给您了,卡戎先生。我帮您把门锁上。对了,您千万小心这个疑犯,他有可能会冲你咬上一口。”   他推开门出去时雨果还小声嘟囔着:“那是正当防卫。”   很快,被铐住双手的少年也不出声了,只是谨慎地将卡戎从头盯到尾,显然还没有彻底理解他的新身份。人工智能冰蓝色的瞳孔丝毫未变,一步步走近他,脚步稳定且清晰。雨果酝酿了一下,那双眼睛又骨噜噜转起来,考虑着如何激情洋溢而不失诚恳地为自己主持公道。   “卡戎……先生?”他说,“听起来你混的不错。我真为你感到高兴!不过既然你都到了那位置,能不能帮帮老朋友解开这副手铐呢?你看,我什么也没做,只不过是途经了犯罪现场,甚至没有走进去。我一向是很善良的,连只鸡都不忍心杀。”   “雨果·亚尔弗列得。”   卡戎喊出了他的全名。   雨果不知为何打了个哆嗦,感觉对方的银发像金属般冰冷。   “你是说你两次都恰巧成为犯罪现场的第一发现人,但是什么都没做。”人工智能说,“尽管你在能坐电梯的时候走了楼梯,在能够抄近路的时候绕了一条远路,恰恰好又拐进了白兔先生办公室的走廊?”   “等电梯的怪物太多了,我挤不进去也没办法嘛。至于后者,呃,我都说了我只不过是中途口渴的受不了,所以才转进拐角倒了一杯饮……料。”   雨果露出了大事不好的神情,紧紧地闭上了嘴。   卡戎轻柔地说:“这句话可以忽悠你的上司,但说出口前最好想一想对象是谁。”   公司里的饮料机只提供和人类鲜血相似的饮料,闻起来一股腥味,喝起来也很粘稠。很难想象一个本质上是人类的人在口渴的时候会去倒一杯这样的东西解渴。鉴于人工智能翻遍了休息室才找到薄荷糖,他对此很有发言权。   他随后叹了口气。   “在这之前我只是怀疑和你有关系而已。”   雨果紧张地笑了两声,似乎觉得这个词有点太沉甸甸了:“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装傻只会增加你的可疑程度。”   年轻人褐色的头发散发出一种栗子熟透般的香味,整个人就像一只谨小慎微的花枝鼠。他盯着人工智能看了好几眼,随后放弃般地耷拉下眼角:   “好吧。您现在是能决定我的命运的那个人,对不对?您现在就可以把我交给你那个恐怖的上司,说实在的,昨天能挺过去真是不可思议。早知道这个副本居然有邪神,我一开始就会滚得远远的,不搅这趟浑水……呃,不说这些了,你就说你要拿我怎么办吧!”   卡戎按了按太阳穴,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恰到好处,“我总不能真的害死你。”   雨果的表情一下子明亮起来。   “我的工作内容是到这里来了解情况,所以我只会汇报你刚刚说的那些话。”人工智能垂下眼眸,“当然,这对我来说有风险,但我并不希望自己成为杀人犯。同时,我也不希望不清不楚地冒着这些风险替你或者你背后的人卖命。你了解吗?”   “当然!”雨果说,“我们各自都有各自的价钱嘛。”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花枝鼠在反刍自己胃袋里的草料。随后自言自语道:“你要是想害我,可用不着等到现在。”说服了自己后,他示意卡戎解开他的手铐。   卡戎伸出手简单地碰了碰,银光闪闪的手铐就应声弹开。   雨果灵巧地伸手摸向他领口朝下数的第五个扣子,黑漆漆的西装纽扣居然是空心的,他从中间抽出一张纸条,同时煞有介事地说:“我觉得你还是很可信的。”   卡戎面不改色地接纳了他的夸奖。   他摊开纸条,映入眼帘的是歪歪扭扭的字迹——这字迹至少和两位死者身上贴着的便签贴相仿——上面的内容则是这样的:   “如果你愿意加入‘人类共同利益反击联盟’,请于下午两点半二楼至维修部楼梯井。”   雨果似乎总能和各种稀奇古怪的联盟扯上关系。   这张纸条已经被弄得皱巴巴的,但它毫无疑问是一把钥匙。为撬开发生在这里的一系列事件而提供的钥匙。在这间庞大的公司中有一个角落,有人类写下了这张纸条。或许不只是一个人类,否则怎么能称得上联盟?这个组织或许存在得比想象中还要久,以至于他们这一批人类的参与反而惊扰了原有的成员。总而言之,他触碰到了它的一角。   “这就是一切的开始。”雨果老老实实地说,“我是在一份文件里发现它的。它从那些纸张中滑落到我手上,我想大概是精准投递。”   “然后你就去了?”   “那个……我认为总不能坐以待毙。”   卡戎停顿了一下,问道:“那么,塞勒斯是你杀的?”   “不!怎么可能?”雨果结结巴巴地摆手,“等我到的时候,那条人鱼已经奄奄一息了。我不过是处理了一下尸体,充当那个无意撞破犯罪现场的目击证人,随机应变地做点伪证。我和他们说了,杀怪物的事情我可做不来。说实话,我还记得那个叫塞勒斯的怪物当时也提到过你……”   “你听出来是我了?”   “老兄,我看着你坐上电梯上了最高层。银发,蓝眼睛,我再想不到就显得太愚蠢了。我就是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在邪神的手底下安然无恙,这是真的吗?”   雨果又迅速地转折:“……不过我昨天好像也没事。唔,我差点以为我要死了呢。大概是这个副本里的邪神特别弱吧。”   卡戎缄默地看着他。   “事先声明一下,虽然我和你说到这个程度了,”褐色瞳孔的青年表情忽然正经了起来,甚至显得有几分严肃,“但我不会向你供出除我以外任何成员的名字,这是个原则性问题。我愿意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觉得你是一个很适合的发展对象。”   “发展对象?”   “如果在你这个位置的成员也能成为我们的一员,就会大大增长我们的反抗力量。我们往后的活动也会顺利很多。我觉得你完全有这种潜质,当时‘幽灵’杀人的时候,你表现出了激烈的反抗。既然你已经和他分道扬镳了——”   人工智能的指尖动了动。   “我们稍后再谈这个,”他说,“按照顺序,再来聊聊第二次谋杀……当然,还有第三次。营销部那个‘狼人’也是玩家中的一员吧。你们杀了他,但这甚至没有被公司认定为事件。我想知道他因为什么被打上了杀人凶手的烙印。”   “因为他害死了一个人类。”雨果说。   “那天早晨营销部的员工?那不是塞勒斯吃掉的吗?”   雨果摆了摆手。他现在摆脱了束缚,在椅子上蹲了下来,“他是这么和你们说的吧,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因为他那时候已经感到害怕了。说实话,我也看不起那样的人,自诩老玩家,把基本的道德观都丢得一干二净。我告诉你那天早晨营销部发生了什么……”   有三个新人被分配到了营销部。其中,“狼人”和“吸血鬼”被分配在美工部,而“女妖”则被分在了部门总管塞勒斯直接部署的文案部,地位要稍高一点。   “‘狼人’告密了。”雨果轻蔑地说,“在场的一些人看到他走进了总管的办公室。有一定的风险,但是回报是值得的。我想那个塞壬一定答应给他好处,但他只来得及被调过去,还没来得及捞着肉吃,他的上司就血淋淋地死在了楼梯间。”   “我明白了。”卡戎说,   他银发的末端,仿佛有幽幽的蓝光一闪而过。现在他觉得面前是逐渐变得完整的拼图,每一块都提供了新的信息。   “呃,”雨果说,“不过我倒是没有参与进谋杀他的计划。我那时候被锁在这间房间里,和现在一样。那时候还要难受得多,我倒在地上也没人扶我起来。总之,今天早晨我被放出来后,就立刻收到了新的指令。所以我去了一趟白兔先生的办公室。”   人工智能敲了敲桌面。   “你去做什么?”他问,“你杀了它吗?”   当然不是。但这样问能够增加他的可信程度。而且,雨果多少算是一个藏不住事的人,闻言立刻反驳道:“不,我到的时候它已经死了很久,地上都是血,我还得小心不留下痕迹。总之,还挺麻烦的。至于我做什么……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任务,我觉得也没有很有必要说。”   便签贴。   卡戎敏锐地意识到了“小任务”的指向。他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眸,掩盖出瞳孔倒映的冷冰冰的灯光,冷不丁地问:“那么便签贴上的编号是什么意思?”   “编、编号?”   褐色瞳孔的少年慌慌张张地移开了视线,犹豫着要不要说明。   按理来说都说了这么多,只是这一个细节,倒是无关紧要。但这个问题出现在这里又有点特殊。雨果斟酌着措辞:“也就是一个序号,没什么特别的,主要是按照被杀的顺序。上一个是三号,这一个就是四号。”   “那么,谁是杀人凶手#1?”   “好吧,我就知道你要这么问。”雨果投降般地垂下头,“虽然这么说有点尴尬,不过编号也不是我来决定的。是经过众人的探讨,围绕‘谁最值得被杀’来确定的……我觉得有点蠢,这像是一个邪恶指数名单。然后,嗯,你应该能猜到,他们探讨出的名单首位是谁……”   答案有且仅有一个。   雨果喃喃地说:“你真的和他掰了吧?”   谁在这个副本射出了第一枚子弹?谁让人类的鲜血率先在地面上流淌?谁恶迹斑斑,游离于所有玩家之外?   有很多问题都能得到解决,当然也有更多的问题。   卡戎伸手按在雨果的肩膀上,对方吓了一跳,一抬头就对上那双如湖水般浅淡的蓝色眼眸,没有半点波澜。人工智能轻声说:   “——我加入你们。”   *   从关押雨果的办公室走出来,冷淡地应对完木乃伊的连声讨好,卡戎走过一个拐角时,忽然停下了脚步。银发温驯地从他的肩上流淌而下。   有人在等他。   他察觉到了那道目光,于是把黑书放进怀中,在原地站定。 第242章 大厂升职记11   黑书屏住呼吸——这当然是个比喻, 它本来就没有呼吸。   隔着卡戎的领口,雪白的长廊不时有员工经过。   此地看起来倒是很安全。人工智能的胸口静悄悄的,没有任何热度,也没有一颗跳动的心脏, 就像是一座大理石雕塑。他抬起了眼睛, 世界意识旋即发现了一张有点眼熟的面孔。   意识到那不是游吝, 它松了口气。   而卡戎也望向面前的羊角恶魔, 他们在新人见面会时仓促地打过照面。   对方的视线越过人群落在他身上,以一种古怪的态度审视着他。他没有急着靠近卡戎,苍白的唇角拧动着,不知嗫嚅了一句什么, 人工智能身边抱着文件跑过的职员忽然一个脚底打滑,跌落在地。   卡戎俯下身, 蒋文彬也走过来帮忙。   他一尘不染的西装前襟,已经换上了一块写着“B级员工”的身份牌,升迁的速度快到让人不可思议。但他看到卡戎胸前的名牌时, 脸色还是阴沉了几秒。   被两位看起来就是精英人士的上级帮忙,打翻文件的员工呆立在一旁, 直到那双淡蓝色的眼睛望向自己,才如梦初醒地意识到什么, 赶忙接过对方手中的纸张。   那双骨节修长的手中有银光一闪——应该只是错觉。   人工智能直起身时,听见身边的声音悄然响起:   “我很高兴,你能凭自己的力量远离他的影响, 站到正确的一方。”   与其说对方是个人类,不如说他看起来已经完全像个恶魔。他有着浑浊的黄色瞳仁,锋利的犄角,咧开嘴笑时, 嘴里都是白森森的牙齿。卡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他们在弄散文件的职员身边擦肩而过。   指腹间压着一张硬邦邦的纸片。   审问完雨果后,公司对雨果的警戒等级下降了,因此他能够向外界通风报信——这当然是银发AI的功劳,也是他向“人类共同利益互助联盟”提交的第一份投名状。   纸片上写着下一次行动的时间地点,最好到无人处再打开它。   卡戎思忖着,折进了拐角的阴影处。   落在身上的那道目光已经消失。世界意识稍稍有些放松警惕。它打量着卡戎指尖的纸条,上面用圆珠笔写着一串连贯的字迹,包括时间、地点,一起谋杀所需要的全部条件。最上方的编号俨然是#1,现在他们都知道这个数字的含义。   人类当然很聪明,这就是为什么直到现在他还没有被杀死。但他也不够小心,否则不至于发现不了他身后蹑手蹑脚的跟踪者。而游吝没有强大到——尽管他确实有傲慢的底气——他能够杀死最危险的怪物,但没有强大到能够逃脱这栋大楼的大部分玩家共同设置的必死局面。   人类共同利益互助联盟……   这是个有点古怪的联盟。一般而言,这种出格的组织不容易吸引玩家加入。就在刚才,卡戎还怀疑它是否能够拥有这样的规模,但看到蒋文彬后,这个疑惑似乎解决了一部分。   这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精英是无限游戏最大组织“伊甸园”的高层。在彼此孤立的怪物公司中,身为异己的这份不安被无限放大,大部分玩家都希望有一个领头羊,以“伊甸园”的号召力,做到这一点并不困难。   同时,这也能解释他们为什么这么想杀游吝。   人类是最罪大恶极,最首当其冲的那个让鲜血蔓延在地上的“叛徒”。不止如此,他们之间的过节要追溯到很久以前——   卡戎强硬地打断了自己的思绪。   他现在没有义务关心人类的过去。唯一的任务是找到游吝,提醒他准备好面对未来将至的危险。这甚至都不是必要的,只是出于把人类搅进浑水的愧疚感。他由此可以将他们之间所发生的全部事情视为抹平,跟随黑书前往下一个世界。   人工智能用绝对理性的思维计算得失。   而黑书从卡戎的衣襟探了出来,想要再看的仔细些。   枪声就是在这时候响起的。   *   第一枚子弹与卡戎擦肩而过。   这是一个直接明了的推理。人类利益保护协会试图谋杀游吝,因此寻找并跟踪他的足迹;而游吝则下定决心杀死他。所以他们在无人的阴影处相遇并不足为奇。   卡戎下意识蹙了蹙眉,对上那双熟悉的眼睛。   他观察了自己多久——甚至连自己也没有察觉到人类的视线。子弹没有击中目标,游吝出现在走廊的另一头,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像陌生人般漠然地朝人工智能投来视线,那双漆黑的瞳孔中映照出来的只是一件物品。   看起来人类已经摆脱了情感的束缚。   结束一段关系的方式有很多。卡戎演示了其中的几种,都没有成功。为将愈发混乱的丝线扯断,人类偏好用他擅长的方法。他用指背轻轻抚摸了一下温热的枪管,再度瞄准了目标。   “枪声会惊动其他员工。”卡戎提醒道。   “砰——”   枪声再度响起。游吝没有任何坐下来和他心平气和聊一聊的意思,置若罔闻地扣下扳机。   银色手枪发出的声响算不上尖锐,但仍旧刺耳。跳动的火光把人工智能的瞳孔照了个分明。卡戎的智能回路不稳定地震动了几下,手指慢一步才覆盖上胸口。那本是心脏应当跳动的位置。   象征着机体受损的蓝血从指缝中漫了出来。   肇事者低低地笑起来,连带着持枪的手指都兴奋地颤抖:“果然,你把它藏在了这里。   还没来得及用语言挽回些什么,对方神经质般痉挛的指尖毫不犹疑地、一遍又一遍地扣了下去。   卡戎那句“我有想要提醒你的事情”没有来得及说出口。流血的指尖警告般地隔着衣物从黑书的书脊上重重划过。黑书立即跃起,像一只潜行的黑色的大鸟朝走廊的另一头飞去。在它成功抵达安全地点之前,卡戎朝前几步,挡住了游吝黑洞洞的枪口。   这个举动起到了一定的效果。   在这之前还从来没有人奢侈到用虚拟实体充当盾牌。他的这具躯体在凝聚时能够承受一定的创伤,但近距离面对火光,那层淡蓝色的保护壳还是危险地闪烁着,隐约出现了裂隙。   ……不,这无关紧要,等到黑书安全了再回到主机处充电就好。   卡戎慢慢地攥紧了指尖,感受核心能源越来越远离自己。人类阴骛的表情则近在咫尺,他仍旧微笑着,眼底那枚小痣红的像血,越是在阴影处,就越显得艳丽。他无论怎样调整角度,卡戎都会挡住他瞄准黑书的枪口。   只是一件物品。   游吝想。一件没有情感的、只会听从指令的物品。一件别人的物品。   被丢弃的物品应当被销毁,何况丢弃自己的物品呢?   人类不再调整枪口的角度,他向前走了一步,火药夹杂着金属的味道沉甸甸地抵在了人工智能的太阳穴。那双漂亮的冰蓝色瞳孔近在咫尺,而银色的发丝逶迤地垂落,发尾浸没在蓝色的虚拟血液中。这简直就像是在杀人。   他们的距离又近到像是下一刻就可以吻上去。   游吝忽然弯了弯眉眼。   身后已经嘈杂地传来脚步声。在公司内部开枪是一件多少有点过火的行为,而面前的虚拟人形并不会真的被杀死。这是毫无意义的行为。   卡戎淡蓝色的虹膜甚至难得地闪了闪,他张开嘴,像是要借此机会说些什么。   人类直截了当地扣下了扳机。   没有对话,没有指责,没有道别。也没有任何目的,只是单纯的报复。   这才是决绝的仇杀。   子弹近距离地从人工智能的右边太阳穴穿透到左边,爆发出炽热的火花。他想要说的话也因此湮灭在空气中,虚拟实体终于不堪重负,在虚空中化作了冰蓝色的碎片,游吝甚至能将手穿过他的胸膛。可惜那本黑书跑的太快,此时已经毫无踪迹。   而第一个赶来的员工终于气喘吁吁地出现。   他目瞪口呆地看向这一幕,一场没有被害人的谋杀,说不出话来。   *   卡戎摸了摸自己的太阳穴,随后指尖向下,又碰了碰自己的眼睛。   黑书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其实你没必要挡在我前面,”它说,“不过,我真的很感动……呃,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我有点后悔,其实我也不是故意给你安装痛觉系统的,就是……”   “人类必须靠疼痛来感受情感。”卡戎慢慢地说。   任何情感都和疼痛联系在一起。爱情、亲情、或者友情,它们带来如潮水般的阵痛。倘若没有感受过疼痛,伤口愈合时的麻痒就没有意义。幸福、快乐的情感也就没有了体验的价值。   子弹穿过太阳穴的触感仍旧在脑海中一遍遍清晰地重映,身体内部似乎生长出了鲜红色的枝脉,不存在的血液穿行其中。腹部中了两枪,而胸口处是六枪,人类执著地用火焰穿透他本该是心脏的部位,就像是对此存在着某种执念。   不过,他看起来已经放下了对他的执念。   “他不知道你会痛啦……”   “他终究会开枪的。”人工智能松开手指,“别担心我。我和他的关系原本就不该把你卷进来,这些世界终究在系统的管辖之内,你试图找到并操纵合适的载体,也并不像想象中这么容易。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情,你就先逃走。”   “但——”   卡戎预判了它的问题:“直到我找到一个能够成功警告他的时机。”   “可那不是意味着,”   字迹的笔尖顿了顿,留下一滩墨水。   “我总能找到机会的,”   人工智能平静而异常耐心地说着这近乎残酷的话。   他并不在乎甚至是纵容游吝现在的所作所为,即使疼痛麻痹上他的指尖。他和人类越是这样,越说明他们都明白,放下对方已经是一个时间问题,即使要因此撕咬得鲜血淋漓,从任何一个层面看,他们的距离也只会越来越远。   而他更残忍,因为他清楚,人类的行为已经不能影响他什么了。   他愈发稳定,愈发理智,就愈发明白人类愈是这样做,就愈说明一个能够残忍杀害同类、甚至杀害自己的人类不是他的同路人,尽快结束这一切是最好的打算。身体内的回路就像齿轮一样和谐统一地运行着,人工智能轻声说,   “——只要他再多杀我几次。”   *   事实上,第七次被游吝“杀死”时,卡戎才终于有条件完整地说完他的警告。   这些被谋杀的经历分散在大楼的各个角落。与此同时,他和其他人类利益保护协会的成员一同参与了围剿的筹备,基本弄清了要发生的事情。今天晚上,蒋文彬和其他玩家将联合起来,向公司举报游吝的真实身份。   同时,他们打算用他离开公司前一定会回去一趟的办公室作为场地,在其中设置好专门的陷阱,请来公司的高层,提前准备好应对的武器,确保万无一失。   卡戎和他们并不熟悉,顶多能和雨果说上几次话。他们本身也分散于不同的部门,因此,卡戎也就顺理成章地以高权限走动着。   要黑书回忆这中间隔着的五次追杀,它只会猛地打一个哆嗦。   人类动手时毫无怜悯之心,更看不出他曾经对卡戎说过那些充满温情的承诺。即使是卡戎,也不能每次都保护它安然无恙——不过大体上它溜得飞快,没有掺和进连绵的炮火中。   在这其中:   大部分时候还是用枪。   毫无预兆的子弹还是会不知从哪个方向穿透人工智能的胸膛,蓝色的血液迅速地漫上人工智能的虚拟实体,像是一枚枚溅开的花朵。   在发现黑书逃走后,人类往往会漫不经心地连开几枪,猛烈的炮火会直接耗尽卡戎虚拟实体的能量,整个过程干脆利落,没有留下多少说话的空隙,最多只供凶手发表一遍他的杀人感言。   “我得杀你多少次,才能让那本该死的黑书不再来找你?我会一遍又一遍地找到你,杀了你。直到你真的死在我手里。”   他看起来真像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   冷漠、傲慢、无情。   人工智能这样想着,却根本没有说出口的机会。他看到自己在人类瞳孔中的倒影越来越淡,银发披洒在肩头,纯白的西装上染上蓝色的血,冰蓝色的瞳孔脆弱且不堪一击。   “你看起来就像是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游吝说。   他闭上嘴,若有所思地站起来。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没有对着空墙角抒发情感的癖好。或许有某种情绪很浅地掠过他的心中,但他没有发觉,也就是说,那完全无关紧要。   有两次则用了匕首。   他们那时候已经离得很近了,匕首在人类的指尖翻出漂亮的银花,他在人工智能的皮肤上烙印出一道道冰蓝色的裂痕,说是血痕也行。这次黑书溜得不够快,而游吝又忽然喋喋不休起来。   “你应该庆幸。”人类笑眯眯地说,“我把精力用在你的身上,所以没空去杀死我的几位同僚。他们都是人类,即使现在都长成了怪物的模样。他们的血统对你来说不是很珍贵吗?”   “我必须提醒你,他们——”   游吝将刀刃挨近黑书,“现在是我说话的时候。”   队友身陷险境,卡戎只好安静地站在原地,被他眼底赤红色的小痣蛰了一下,忍不住眨了一下眼睛。   “当然,我也应该感谢我是个人类,所以你现在才对我宽容成这样。”   人类简直像是要从这对玻璃般的瞳孔中找到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我杀了我的同类,又杀了你——虽然你还站在这里——好几次。我知道你并非没有还手的能力。就算你这样看着我,我还是很喜欢你的这对眼睛,我应该把它们剐下来。”   伴随着话音,他匕首的角度微微调转。   黑书一跃而起,像一只油光锃亮的水鸟,长着一对滑溜溜的翅膀。   它跌跌撞撞地逃逸着,而微妙的角度使得人类的刀刃只是擦着他的书页刺下去。卡戎找到了说话的时机,然而下一秒钟,锋利的匕首就带着不可思议的力道撕裂了他的脖颈。   本来不至于有什么事。   卡戎不是人类,当然并不依靠声带发声。但陌生的痛觉还是如约而至,以至于人工智能一瞬间失去了说话的机会。他再一次刷新在黑书附近时,已经数清了人类的匕首需要刺下多少次,才能彻底摧毁他的虚拟实体。   而决定性的、至关重要的最后一次,是在熙熙攘攘的办公大厅。   人工智能提前发现了人类。   但时机不对,哪里都不对。   这里的员工太多了,人多眼杂,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笔直地朝着对方走去,然后擦肩而过。卡戎刻意放慢动作,而游吝看起来正在用全部的力量按捺住自己抽出枪的冲动。在近到能闻到人类身上混杂着甜味和铁锈味的气息时,他微微侧过那对冰蓝色的瞳孔,望向对方。   “有人想要对你不利。”   卡戎终于找到机会说这句话,“有人打算害你。今晚八点后不要回到你的办公室。”   “有人则准备杀死你。”游吝则越过他,那双包裹着黑手套的手终究没有抽出那把匕首,“卡戎特助,你前几天还和他睡在一张床上呢。”   闲聊似的,他们只是短暂地彼此经过,随后顺着沙丁鱼般的员工各自分散。   他们的身边有太多双眼睛。当然,怪物们的眼睛数量不能一概而论,但往少了数只有一只或没有两种选项,往多了数却能有三四五六七……甚至数十上百只。就连游吝也清楚在这种地方动手,除非他真的准备好应付整个公司的所有怪物,否则完全是不理智的。   但擦肩而过的那一刻,他却忽然疯狂地有了一种回头的冲动。   舌尖漫上鲜血的味道。   世界仿佛在轻微地摇晃。游吝低下头看着脚下的瓷砖,感到了难以言喻的晕眩。疲惫忽然漫上了他的血液,然后是内脏,最终让他的骨头摇摇欲坠。   他没有犹豫太久,转过身去。   就像是帆船倾倒到一定的弧度,最终总会连着高高的桅杆一起沉入大海中不见踪影。卡戎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出众,主要在于他金属般美丽的银色长发。但身后的人群中早就没有了标志性的长发,也没有任何相似的背影。   仅仅过了几秒钟。   不是在这个大厅,人类近乎直觉地意识到,是在哪里也不能再找到他了。   尽管他明确地、并不意外地得出了这个结论,但距离理解这件事还有一定的距离。   这就是结束了。游吝想,那么,卡戎一直以来想说的只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这甚至是他留在这里的唯一理由。而他也只是随意地回了一句话。他站在大厅的正中央发怔,觉得这来的太简单了,太轻率了。比死亡还要简单、还要轻率。   因此他最终还是浪费了大量的时间,带着他的匕首和手枪寻找人工智能。   一无所获。   人类伸出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在手指和心脏之间,隔着一层纯黑的手套,一层西服,一层内衬,一层薄薄的皮肉,一层莹白的肋骨。每一样的分量都很轻,但加起来时却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隔阂,而他手心的伤疤迟钝地甚至没有任何感觉。   他每杀卡戎一次,那双冰蓝色的瞳孔就更淡漠。但后来的那几次,他几乎感受不到什么区别。人工智能几乎只是看着他在胡闹。   那是没有感情的“物”的神情。   原本属于你的物品有了其他的归属,你当然可以责备它,惩罚它,伤害它,但你不能指望它原谅你,或是它悔改,因为它只是严格地按照“物”的逻辑运行不殆。   够了吗?游吝问。当然对他来说还不够。   但再纠缠下去,对原本只是所有物的人工智能投入如此固执的情感,也未免太可悲了。即使是对自己的生命,他都从来没有这么深的执念。承认那只是他做过的一场想入非非的梦境,就到这一刻或许算得上适可而止。   夜晚已经在公司的窗外竖起了瞳孔。   时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深夜八点。   人类微微垂下漆黑的瞳孔。   如果他故意走到卡戎所警告过的办公室,人工智能或许会本着对他负责的心态再次出现,这当然是一个自然的想法——但这个想法想要换取的,只不过是对方对“人类的生命”最低限度的反应,也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想了想,游吝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的指尖下意识在口袋里摸索着,想要摸出一颗糖。指尖柔和的轮廓在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映射出包着五颜六色糖纸的糖果,紧接着是突然碰到指尖的尖锐的棱角。他停顿了一下。   那是公司休息室提供的薄荷糖。   *   夜晚,员工们更愿意早点完成工作回到寝室,而不是待在休息室浪费时间。   朝着办公室往相反的方向走,游吝推开了休息室的门。   至少到现在,这里仍旧亮着灯。墙角摆放着两台饮料机,产出鲜红色的不明液体,桌面上则堆放着尚未撕开包装的零食,看上去更像是R级片里会出现的道具。在这堆东西里翻出薄荷糖并不容易。   人类朝休息室踏入了一步。   几乎就在脚尖着地的那一刻,游吝立刻察觉到了异样。他的瞳孔微微一缩,然而脚踝已经没入了黏糊糊的地毯中,怪物们——还有已经混入其中的人类们——此时正渐次从黑暗中浮现出来,都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态度。身后的门重重地被锁上。   “他就是那个伪装成怪物的猎魔人?”   “当然。”   带着金丝眼镜的恶魔像是这起猎人行动的总负责人,此时往前一步,“他如果真是幽灵,就该轻而易举从啮咬毯中挣脱出来。显而易见,他没有这样的能力。他甚至没有伪装,可惜你们一直对此视而不见。真应该感到羞愧……”   “那么公司里发生的这些谋杀案——”   “都是他做的。”蒋文彬指着游吝,不容置疑地说。   随后,恶魔又转过头,充满恶意地压低声音:“你相信了你那个同伴的话吧?哈,他早就加入了我们,他就和我们一样盼望着你早点去死。”   “他不在这里。”游吝轻声说。   蒋文彬的目光一扫,站在角落里的褐发少年不情不愿地站了出来,谨小慎微地用目光扫视了一遍周围的人,这才破罐子破摔地说:“呃,虽然在这种场合有点尴尬,但卡戎他确实加入了我们。他……他和我说了,他不支持你的种种行为。你毕竟做了那么多错事……”   游吝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有备而来,蓄谋已久,这是显而易见的情况。这里基本上汇聚了所有的玩家,以及随便扫视一圈就能看到的不下十余个危险的副本怪物。恐怕今天他走不出这间屋子。   他的眼底闪过一丝阴霾,心脏却不知为何跳的飞快。他或许已经等待了这一刻很久,能够肆意地、不顾一切地展露疯狂,直到把自己烧尽。不知不觉,人类嘴角夸张地弯了起来,流露出浓重的笑意,眼底的小痣灼灼地燃烧着。   游吝原地缓慢地拍了拍手,偏过头,语调里带着残忍和兴奋:   “你们难道真的觉得只需要这样,我就拿你们没办法?” 第243章 大厂升职记12   直到夜幕再次降临, 卡戎才意识到人类失去了踪迹。   时间已经整整过去了一天。   二十四小时前,人工智能留下最后一句话,警告人类危险所在。银发的AI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随即走进公司的拐角, 直到他的最后一片衣角湮没在虚空之中, 仍没有任何一只眼睛观测到他的凭空蒸发。唯有黑书始终心存疑虑。   “这回是真的走了吧?”它忧心忡忡地问。   鉴于他们很快就在主世界脚踏实地, 黑书的担忧完全是无稽之谈。   卡戎收回撕裂空间的手指, 冰蓝色的光芒在他的指尖一闪而过,照亮了周围的家具。他回到了来时的地点,身处游吝的住所——那个人类杀死某个敌人时取得的战利品之中。副本在明天才结束。   此时,这里静悄悄的, 一切都被笼罩在黑暗的轻纱中,仿佛一座坟墓。   他没有多想, 推开舱门,走下台阶。   主世界的夜晚灯火通明。   昔日世界的财富在这里毫无意义,一切由积分决定。一部分玩家攒着积分, 一遍遍计算着实现愿望所需的时间;另一部分玩家则融入此地,纵情享乐, 过着他们过去望尘莫及的生活。想想看,只要你拥有足够庞大数额的积分, 你可以无视规则的制约,甚至买下一艘飞船作为住所。   整个城市被设计为环形结构,配备齐全商店、餐厅, 甚至是娱乐设施等多方面的产业,充分匹配无限游戏参与者的全部需求。这些店铺二十四小时无休,靠机器人侍者维持秩序。   越靠近内部的圈环,资源就越丰富。维持生活所需要花费的积分也就越多。   人工智能垂下眼眸, 让自己冰蓝色的瞳孔看起来不那么招摇,他穿过几条街道,愈发接近城市的中心。用胳膊夹着黑书,银发的AI最终走进一栋大厦,按下了最高层的电梯。   他们开始一层一层地朝上攀升。   电梯门缓缓开启时,黑书闻到一股草木的清香,但眼前是红色的地毯,而非苍翠的林地;很快它又闻到了海水微咸的气息,潮汐般朝它们涌来;随后是玫瑰、香根草和无花果树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当机器人侍者朝他们迎上来时,卡戎碰了碰它的额头。   它额角的报警器只来得及闪烁了一下,立刻变成了绿灯。   “这是主城区的娱乐中心,”   卡戎说,“也是最接近‘基地’的地方。这里足够高,透过玻璃窗,就能看到控制中心的轮廓。同时,控制中心的垃圾每周也会通过轨道传输到这栋建筑物,与娱乐行业的废料共同处理……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   机器人侍者缓慢地在他们面前滑行着,它驶过柔软的地毯,没有发出什么声响。这是一个巨大的娱乐会所,除了它以外,还有数十个一模一样的侍者行走在错综复杂的房间系统之中。   “等一下,你说你就只知道这些?”   “被‘报废’的同时,我的大部分数据也被删除了。”   在黑书进一步提出疑问之前,人工智能随手推开了一扇面前的门,拽着侍者的胳膊把它拉了进去。机器人迟缓地回过头,想要从来时的路出去,额头却抵上了坚硬的门板。卡戎俯下身,拧断了它的脖颈,那双冰蓝色的瞳孔幽幽地闪着光。   黑书全程目瞪口呆地看着。   侍者的后颈被强硬地拆开,裸露出它的能源芯片。   “纠正:现在我了解这栋建筑物的全部结构了。”   当他咽下指尖的最后一点光芒时,卡戎如是说。   *   游吝猛地咬紧牙关。   他的左腿传来撕裂般的疼痛,这使得他飞快地冲着阴影处连开了两枪,那两排利齿才稍稍放松。他用枪托猛地砸向那只绿莹莹的瞳孔,蜥蜴般的怪物吃痛后退,但手臂上却又传来针扎般的疼痛。一排钢针般的牙齿,已经完全没入了他的皮肉。   他用尖锐的匕首一枚枚把它们挑出来,一片血肉模糊。   时间已经接近深夜。设下陷阱的人类和怪物们没有想到游吝那么难缠,在近乎碾压般的局势下,他居然能活到现在,他居然不仅仍旧活着,而且还让在场的其他员工多多少少都挂了彩。以至于当人类呼吸不均地站在包围圈之中时,竟然一时半会没有人有勇气靠近他。   “你们这群废物,他早已是强弩之末!”蒋文彬摁着他受伤的左肩厉声喊道,“别再畏畏缩缩,你们难道不想为公司立功,抓住机会再升上一级吗?”   游吝的瞳孔中泛起苍白的笑意。   他摇摇晃晃地又握紧了手中的枪,弯起唇角,甚至有闲情逸致哼起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调子。每当唱到重音部分,身边的包围圈就有人发出一声惨叫。血从别人身上流出来,恰如从他身上源源不断地漫出来,他咽下带血的唾沫,只觉得这副情景熟悉得可怕。   就是因为太熟悉了,所以才嘴角按捺不住地拼命向上扬起。   “怪物。”   游吝偏了偏头,紧握的枪口又是一簇雪亮的火花,“你是,你也是——噢,还有你。你们都真情实感把自己当成怪物了?不久以前,你们还管我叫这个呢。”   “别听他胡说八道。”有人忍不住张望四周,咽了口唾沫,“这里只有他一个人类!”   “啊,我真感到荣幸。”   游吝笑得弯起了眼睛,“很高兴你们有这样的认识。驱魔的银子弹用在你们身上,一枚也没有浪费。”   人类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的结局。即使他现在还能漫不经心地发言嘲讽。   在场的其他人甚至要比他更加心存疑虑。那个“幽灵”真的会死吗?积分榜上万年不变的名字真的会被抹去吗?他是不是还有其他的退路,会不会忽然发疯,使得他们损失惨重?   游吝的子弹快要耗尽了。他本不该在追杀卡戎的过程中开那么多无谓的、完全是发泄情绪的枪。但就算到这一刻,他有些荒诞地回望着自己的心态,发现他对此也不怎么感到后悔。   不过,即使是他手中的弹药还有富余,也不过稍稍延长一些苟延残喘的时间。   不知从何时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铁锈味。这不是新的伤口,而是还没有好全的旧伤疤。卡戎的药膏不过是处理了表面的淤痕,让它看起来不再那么糟,但脖颈处因撕裂而窒息的触感仍旧挥之不去地一遍遍再现。   难得蒋文彬说服了在场的所有玩家,又召集了副本的全部怪物,他向来有一副好口才,更何况现在他还拥有恶魔的言灵术。游吝不需要深入思考就知道他告诉了他们什么样的故事,更不怀疑那些仇恨的眼睛是在怎样的煽动下瞄准他的。   他抽了张最坏的牌。   从他踏入这间休息室开始,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他害怕死亡吗?游吝忽然审视般地问自己,结局是否定的。   他好像已经失去了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理由,当然也没有谁期待他活下来,无论是人类还是怪物,都将他视为异类,他没有同伴,即使他有那么几个瞬间以为自己拥有,他难以抑制的神经质与疯狂也让那一切都成为了幻觉。   尽管卡戎没有和他们站在一起。   尽管蒋文彬和雨果所说的未必是事情的真相。   但他已经不在乎了,从结果上没有差别。有着冰蓝色眼眸的AI身上有再多秘密也好,他已经像其他人一样放弃了自己。他们唯一的区别是卡戎坚守着“永远不能伤害人类”的人工智能守则,所以当然不会在这里参与对他的围剿。人工智能有时候表露出一点近似于人类的情绪,但大部分时候,他都流露出一种机械的固执、冰冷与刻板。   ……从乐观的角度想,把自己脆弱的一面保留给无知无觉的机械,总比暴露给人类好。   游吝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他的手枪里只剩下一枚子弹。   好吧,即使他已经有了他理应去死的认识,他依旧傲慢且偏执地不打算认输。他会制造骚乱,引起恐慌,直到最后一刻,他依旧会竭尽全力报复那些背叛过他的人,当然,最终沦落到粉身碎骨,尸骨无存的人只会是他自己。   他朝后退了一步。   这是亡命之徒走投无路的下意识动作。人类的脸色苍白得可怕,他浑身上下都是血,就连枪也拿不稳,从指尖脱落,落进地上的血泊之中。他俯下身去捡,当然来不及,这枚子弹已经没法穿透任何人的身体。   果然,恶魔扶了扶他的金丝眼镜,志得意满地朝着游吝走来。   “赢的人最终是我们,”他俯下身,欣赏着游吝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脸,用锃亮的皮鞋狠狠踩住他试图抬起枪管的手腕,“因为我们为大多数同伴的利益考虑,而你呢?你只是个背叛同类、自私自利的……”   枪响了。   那对恶魔的竖瞳浑浊地颤了颤,下意识想要退后。但他很快又回过神来,明白那只是人类在绝境中最后的虚张声势,并没有任何一枚子弹还能穿透自己的身体,而现在对方已经失去任何反击的能力。   他讥讽地拧了拧唇角,正准备接着开口,余光却忽然扫到周围人惊恐的表情。   ……什么?   喉间将要吐出的字眼,最终变成了嗬嗬的余音。   “我说过吗?”游吝的笑声却轻飘飘地响起,他居然还笑得出来,如哨音般尖锐的声响近乎要撕裂耳膜,脚下忽然踏空,蒋文彬慌张地试图踩到实处,然而他们的脚下迸发出的,却是更加鲜艳的焰火,爆炸的热度席卷过他的双腿,仿佛被一千根针同时扎进骨髓,他伸出双臂试图抓住些什么,然而失重的感觉却鬼魅般纠缠着他。   “没有什么比一场爆炸更适合作为结局了。”   人类郑重其事地宣布。   他用最后的一枚子弹,彻底点燃了身上所有残留的所有弹药。   就连身边的怪物们也脚底抹油,能溜多快就溜多快,休息室的地板迸裂开来,被熔断的金属、截断的碎石,以及爆炸中心的两人瞬息之间就被卷入硝烟之中。蒋文彬惨白着脸,意识到自己正在下坠,而底下是看不到尽头的深渊。   休息室本就位于怪物公司的一层。   谁也没料到,在这之下还有一个根本看不到底的深坑。   等到余烟散去,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围剿者们只得围拢在深坑边上,面面相觑。他们朝下望时,已经看不到游吝的身影,只有原本构成地面的几块坚硬的巨石仍旧在他们的视野之内——对了,地面是在两个人下坠之后,紧随其后彻底断裂。   被从这个高度飞速落下的沉重石板小山一般地彻底埋没,根本不存在生还的可能性。   在场的人类玩家站在裂隙边缘,摇摇欲坠,想象那副惨状都觉得脊髓发凉。怪物们看起来却没有什么所谓,公司的高层甚至忍不住面露喜色。   猎魔人这一麻烦的存在终于被解决,所牺牲的不过是一个刚入职不久的新人恶魔,这并不算太高的代价。   公司能蒸蒸日上地运营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地下的深坑原本就是掩埋厨余垃圾——也就是人类尸体的地方。他们找来新的石板,覆盖住休息室的大坑,冲洗掉坑洞附近的血迹,彻底洗刷掉所有存在过的痕迹。而生还的玩家们勉强度过了在这个荒诞副本的最后一个晚上,在副本结算前取得了升职加薪的好结果。   当第二天早晨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人们才再一次活了过来。   他们登出了副本,拿到了积分奖励,惊魂未定地回到了主世界的住所,用热水、书籍或是垃圾食品麻痹自己,庆幸自己没有迈出多余的一步,成为死状惨烈的遇难者。   是的,太阳照常升起。一向如此。   *   卡戎在入侵这座城市的权限。   用回收这个词或许更加恰当。重复这一行为需要耗费不少能量,因此,在和游吝出发之前,人工智能原本的决定也是回收上个副本的邪神后,再借由增长的能量取回自己存储在软盘里的信息。这个过程既花费时间,也需要竭尽心力,避免被系统察觉。   人工智能花费了一天一夜,才完全恢复了他对这座城市天际线的掌控。   他和黑书眼下在这座大厦最高的房间,落地窗一尘不染,通透如无物,这里是整座城市唯一一个能够勉强看到中央控制室一角的地方。   世界意识敬仰地看着他们所取得的成就。深色的天空优美如一副画卷,点缀着薄薄的云彩。主城的最高处,风景格外令人心情舒畅。卡戎睁开眼睛,也朝外望去,那双冰蓝色的瞳孔不带一丝情感地掠过那些浮动的灯火,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直到他忽然将视线定格在某个方位。   “怎么了?”黑书茫然地问,也朝那里望去。   不得不说,游吝作为战利品继承的那艘飞船的确造价不菲,同时坐落在黄金地段。   因此,从落地窗朝下望,不远处就能看见飞船隐没在林地间的影子。但世界意识刚才却并没有多么留意,它专注于欣赏那些亮晶晶的建筑物,忽略了城市中的阴影。   “他还没有回来。”卡戎说。   已经是深夜了,飞船朝着两翼张开臂膀,但只是在阴霾处更加洒下阴霾。没有一扇窗户是亮着的,那里的一切都静谧无声。   “虽然副本今天就能结束,但他万一想要多呆一会呢。”黑书尝试着解释这一现象,卡戎却纹丝不动地盯着那栋建筑又看了几秒种,随后从半空中把它揪了下来。他的指尖凝聚出冰蓝色的光芒,在本就灯火通明的室内仍旧显得明亮。   “你当时答应过这回是真的走了的!”黑书试图据理力争。   “我没有。”   “你没……好吧,你好像真的没有。”   世界意识沮丧地垂下了书页,小字绵延着,像是抱怨般嘟囔着。   面前的虚空中再度浮现出一扇门扉。正如他从副本世界离开那样,这扇门同样能起到让他回去的功能。   卡戎没有犹豫,那双冰蓝色的瞳孔如刀锋一般凌厉而澄净,直截了当地越过门扉。但当他的脚步重新落在公司纯白的走廊中时,他却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或许只是直觉作祟。   人工智能本不该有直觉,任何判断都是他综合身边环境的各个要素做出的,能够确保万无一失的正确性。但拥有情感后,他出过的故障不少,或许这就是一个名为“直觉”的误导。人类常常会为不必要的错觉所困扰——   “卡……”熟悉的声音迟疑了一下,叫住了他,“卡戎?”   转过身看到褐色头发的少年时,卡戎的心忽然重重地沉了下去。   雨果看起来非常不安,他揪着衣角,嘴张开又闭上,似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要说什么。直到人工智能克制不住地使用暴力把他抵在了一旁的墙上,声音比任何一次都还要冰冷地问:“你怎么还在这里?”   雨果的瞳孔微微一缩,几乎无法呼吸。   而卡戎一刻不停地继续问,似乎已经知道了上一个问题的答案:   “他在哪里?”   *   好消息是,他已经不觉得疼了。   游吝想,坏消息则是他不知道还要花多久才能死去。   他现在看什么都恍惚,好在这里也几乎没有东西能看。到现在这个地步,只觉得嘴里都是铁锈味,整个喉咙都斑驳地锈成了一根铁管。要是有颗糖含着,情况总不至于这么糟糕。百无聊赖的时候,他就想象蒋文彬已经被压在了石板的正下方,原本一丝不苟的仪态变成了一滩烂泥。这个想象并没有带给他多少慰藉,反而让他觉得自己被压在废墟中的两条已经完全没有感知的腿又疼痛起来。   据说人死前会走马观花地看到自己的过去。   游吝等了半天,还没到面前开始放映幻灯片的时候,倒是听到了脚步声。银发的AI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之内,那双冰蓝色的瞳孔仍旧和记忆中一模一样。他嘲笑了一下自己。这是他临死前编造出的梦,当然不会和记忆有什么区别。   但他却并不那么想在最后一刻做这样的梦。   这不过是临死前的走马灯而已,本来就是假的,要做什么当然都可以。   因此,在卡戎俯下身,也就是游吝所认为的梦境靠近他的那一刻,人类摆出一副完全不想看到对方的脸的样子,直截了当地闭上了眼睛。 第244章 大厂升职记13   黑书的抱怨在看到游吝时立刻烟消云散。   虽然“他的情况很糟糕”在印象里出现了许多次, 但从未有过这样糟的时候。以至于世界意识认真考虑了一下现在和他说话属不属于临终关怀。   人类腰部往下都被巨石压住,封闭的地下空间散发出一股腥甜又腐烂的血的味道,地上则湿乎乎地一片潮湿。仅仅看着都让人心惊胆战。   何况当着他们的面,游吝瞳孔中的最后一点色彩旋即消散, 慢慢地阖上了眼睛。   不可能。   卡戎想。   他会死去。   令人战栗的触感沿着他不知道哪条神经回路蔓延开来, 令他的指尖发酸。明明处于那种境地的人不是自己, 却仿佛也能感受到那刺穿脊髓的痛意……或许这也是黑书的诡计。但他此时考虑不了那么多, 道德模块的本能令他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伸手去探人类的脉搏。   它仍旧在微弱地跳动着。一簇将熄未熄的火苗。   这里太黑了,太冷了。   当他的指尖碰到人类的手腕时,对方的眼皮微微颤抖了一下。和他所受的伤相比, 触碰就像羽毛一样轻,能做出反应说明他尚且存有意识。   卡戎意识到自己的指尖也在发抖,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睹人类遭遇伤害的应激和某种程序故障般的情感障碍几乎在同时爆发。   “游吝?游吝,你现在伤得很重, 但只要你配合我,仍旧有机会得救。你必须尽快接受最高级别的医疗救助, 并尽可能保持清醒。你能听见我说的话吗?如果你仍旧能听见,只是没办法说话, 就对我眨一下眼睛?游——”   “太吵了。”   从伤者的喉咙中嘶哑地冒出了这样一句话。   游吝不知何时睁开眼睛。那双眼睛依旧像是记忆中那样苍白而明亮,在眼下的环境中近乎没有倒映出一点光芒。这里只有卡戎的身上是亮的,银白色的高马尾在他的身后轻微晃动着, 看起来不像是天使,反而更像是一个漂浮的电子幽灵。   人类皱着眉头打量着他,忽然讽刺般地笑了笑:“你终于发现自己被骗了?”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那就转过去,离开这地方。”   游吝漠然地说, “别管我,让我死在这里。”   他话与话之间的跨度太大,理解起来对人工智能很有难度。卡戎停顿了两秒钟,并没有动,反而用指背抵住了他的掌心:“我明白。我向你道歉。我错误地信任了一些人……我本不应该相信他们说的话。导致这样的局面发生,有我的一份责任。因此我希望能救你。”   游吝试图把手抽出来,但他浑身上下都没有力气。   察觉了他的挣扎,卡戎反而自己放开了他的手。人工智能小心翼翼,像在处理一枚易碎的瓷器,这副模样看的游吝愈发烦躁。   他已经接受了自己的死亡,并且在这里安静地等了二十四小时的死,等到浑身的伤口过了疼痛的劲,通通变得麻木,这时候人工智能倒是出现了,尽管他并没有那个意思,自己也清楚他没有这个意思,但他还是忍不住想,看啊,这高高在上的模样。   “我不接受。”   他断然拒绝对方的怜悯。   人类冷淡地转过头去,不和卡戎对上视线。   不过,身边半跪着的苍白人形还是太难以忽视,那道无机质的美丽目光,此时注视着他行至末路的狼狈模样,居然带上了一点幻觉般的情感——也未必是关切,游吝必须提醒自己,说不定只是人工智能所谓的道德模块在发挥余温余热。   都到这个地步了,再相信那些幻想就太可悲了。   这么想的同时,游吝听到卡戎开口:“你有什么想要的,我都可以答应你。”   人类发誓他已经下定决心什么也不再说。   但这点脆弱的决心抵挡不了他听到这句话时从胸腔忽然涌上来的一阵辛辣的愤怒。游吝张开嘴就开始咳嗽。他挡住了卡戎伸过来的手,手指修长、苍白、不染尘埃,不应该被污血所沾染。   “太恶心了。”   他很快就克制住了咳嗽的冲动。比往常还要轻松,那些血堵在他身体的某个地方,慢慢地凝固,既然他快要死了,尝试也没有意义。他只是用手遮住脸,尖锐地问:“……直到现在你又来找我,并且说这些愚蠢的谎言。你难不成以为我现在看到你,会觉得开心吗?”   他的胸膛起伏不定。卡戎没法在他受到刺激或是不愿意配合的情况下带走他,而贸然移开压着他的尖锐的重物,却不及时加以医治,只会使情况变得愈发不可收拾。   “我是认真的,”   人工智能越是开口,局面就越变得一团糟。但反正不说也一样糟糕。   卡戎浑身的线路都像是要烧坏了,他面前的人类快要死了,游吝快死了,交错的回路几乎要将他逼疯,在他没能理清思路前,他重复着应急手册上的话:   “……你不能死。游吝,别在这时候放弃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在乎你。至少我会在这里陪着你,只要你这么希望,如果你还需要任何帮助……”   “卡戎!”游吝近乎咬牙切齿地说,“你要是再说一句话——”   人类的瞳孔忽然也像是被烧红了,一片沸腾的海洋。疼痛似乎刹那间回到了他的身上,他每一句话的余音都在颤抖:“别总是想着拿这些东西来应付我,我不想临死前还要听你说这些毫无意义、随便对哪个人都能说的废话。”   “我——”   “闭嘴。”   “但现在——”   “你没听懂我在说什么吗?”   人工智能一直以来保持的理智也几乎被油盐不进的人类磨灭殆尽了,一股白炽般的热度也慢慢地从他左边的胸口处烧了出来。   他用最快的时间赶到这里,只是为了救下面前这个人类的性命,却从头到尾被嘲讽、被无视,这都不是重点,最重要的是时间快要走到尽头,对方却丝毫没有珍惜自己性命的意识,反而发起了脾气。   要是来不及怎么办?   要是他真的死去,又会如何呢?   事实上,在昨天道别的那一刻,他们都在彼此互不相欠这件事上达成了共识,陷入喋喋不休的纠缠,显然是毫无道理的。   “我听懂了,”   卡戎用前所未有的耐心说,“而我并不想按照你说的做。在过去我们有过一些关系,我不希望你因为和我赌气就去死。对此你完全不能理解吗,游吝?”   游吝瞪大了眼睛看他,忽然又露出了一点微妙的笑意:   “有一些关系?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呢,小AI。你是指你答应永远和我在一起的那时候,还是指我杀了你六次的时候?噢,对了,对你而言不得不提的应该是你用最快的反应阻止我,却没有挽救下那个人的性命的时候——”   “我说过,现在不是吵架的时机。”   “在我做下这些事之后,现在你还想来拯救我,你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游吝难以置信地问,“如果你对一个无数次伤害你的人都能说出这些话,你完全可以对其他任何人也这么说。归根结底,我临死时成为了一个人工智能验证紧急救护模块的对象,一个值得同情的、必须通过承诺才能挽回的歧路羔羊。我对此不感到高兴,也不觉得有任何回应的必要。”   卡戎必须得提醒自己,这个世界上最不理智、且毫无意义的行为就是和将死之人置气。然而游吝的手指下一秒钟已经主动攀附上了他的胸口,带着凉丝丝的触感。   “你只是一台机器。”   “……”   “反正你也是装出来的,一副真的能感同身受的样子,”   他轻声嘲讽,指尖拂过他心脏的位置,“小AI,你的瞳孔变成了鲜红色,就像兔子一样。不过它们还是一如既往地漂亮。快笑一笑吧,不笑起来太可惜了。就当是满足一个将死之人的心愿。”   “你不是也一样吗?”   “我……”   游吝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   从刚才的那一刻起,人工智能缄默不语。   他银色的长发顺着肩膀往下流动,勾勒出一道薄薄的弧度,最开始,人类认为那是脆弱的屏障;但在这一刻他直视自己的眼睛,游吝才意识到,那是一截锐气逼人的锋芒。   “我的眼睛很漂亮?就因为这个?”   人工智能说,“所以刚见面就轻率地说了‘爱’;就因为有机会成为我‘唯一的主人’,所以就迫不及待地许下承诺,还说做好了和我相伴一生的准备?除了我,也还有许多机器能轻而易举胜任这样的职责。如果你没有遇到我,你也会对它们说同样的话吗?”   这样的爱意如此廉价,简直就是商城大甩卖买一送一的水平。   卡戎第一次如此尖锐地朝他发问,那双冰蓝色的瞳孔简直像是溅上了血的刀锋。游吝迟钝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是为什么?又说不上来,面前的眼睛一如既往地美丽,足以使他心跳加速,但他的心却并不是因此而颤动。   “确定是你后,我再也没有想过别的可能性。那时候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他轻声说。   “这有什么用?”   卡戎罕见地微笑起来,“那时候你坚信你对我来说是特殊的,无论怎么付出都一定会得到回报。但是,我对你来说是不可替代的吗?虽然遇见你的人是我,但要是有一个更美丽、更忠诚、不会抛弃你的人工智能,你难道不会照样‘爱’它吗?”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说这些,但人类的咄咄逼人还是唤醒了什么。   卡戎伸手触碰自己的眼睛,质感冰凉,隔着湖水般的浅蓝,血色在其中弥漫,使他的视野中染上了一大片鲜红。   他不会明白的,人工智能对自己说,他不会理解道德模块如何生效,因此也不会明白他此时的每一条回路在理论上运行正常,数据有序地被处理,没有任何警报,没有强制性唤起他痛觉的紧急任务。游吝并不会明白,他根本就没有义务来到这里,更别提对他的生命负责。   他也不会明白,就算是意识到人类所需要的只是一个特殊的、能够包容他一切的伴侣时,世界意识劝说了多少遍,才让他坚定了离开的决心。   他更不会明白,被子弹击穿时,自己也会感到疼痛。   “你只是一台机器。”   一台运行周密,每枚齿轮都恰当地处于应有位置的机械不会身处此处,因为人类的境地从理性的角度上和他并没有关联。他恪守机器人守则,绝不主动伤害人类,对所见的人类施以援手,不意味着他有义务千里迢迢从主城区来到这里,仅凭直觉就来救一个人。   “你一直都知道,”   卡戎说,“这就够了。你要求的就是这样。人不会因为机器忽然报废就憎恨上它,因为机器从来没有自己的意愿。既然如此,你的这些说法不是很可笑吗?”   特殊的爱。   不可替代的爱。   游吝渴求着这一点,而他程序内的病毒也让他或许有了一点这样的希冀。   从长远来看,这种倾向完全是错误的。建立在对方爱自己的基础上才去爱对方,被背叛后就立刻开始互相憎恨。从第一个谎言从他们的嘴里冒出来的那一刻,这段关系就像是用劣质的多米诺骨牌垒起的高塔,无论外界是否有一阵风吹过,它最终都会倾塌成灰烬。   “你不过希望我永远是一具你可以放心去爱的空壳。”   卡戎垂下眼睛,冷淡地说。   “……卡戎。”人类的嘴唇翕动了一下,略微有点茫然,“我并不……”   他看着人工智能那双眼睛,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心脏完全不因为它们的美丽而跳动。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它们的美丽。那对湖水般的瞳孔中倒映着什么呢?是怜悯,还是仇恨?或者都不是,是从中一闪而过的鲜明的情绪,就像幻觉般触目惊心。   他似乎有许多次窥见它,但都不以为意。   游吝的动作幅度太大,终于又牵动了他的神经。   一刹那,钻心的疼痛让他只能把手垂下来,闭着眼睛,咀嚼着卡戎方才说的话,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快要死了,能够激烈到和人工智能进行这样的争吵,简直就是临死前做的梦。   这样想的那一瞬间,一切都好像豁然开朗。   他明白吗?他从始自终都明白,这是完全自私的心态,本来就不会有结局。   但至少有一刻,有那么几刻,他忘掉了所有的条件,真心诚意地笑了起来。虽然在对方看来,这大概也是庸俗的角色扮演游戏中的一角。是他固执地希望两人彼此相爱,然后又一厢情愿地认为两人应当彼此憎恨。   无论是爱还是恨,都是特殊的、绝对的感情。   卡戎似乎深深地吸了口气。   果然,游吝说得对,在最后一刻,应该痛痛快快地把一切都说出来,他们已经不能平静地解决问题了。他们的这些问题根本就不能得到解决,只适合在彼此指责和互相攻讦中烧成灰烬,从此两不相欠,再也不被提起。   再次睁开眼睛时,人工智能的神情一片平静,没有任何不该有的情绪。那双眼睛里的情绪也像是水洗过般干干净净。他再次俯下身,冲游吝伸出手:   “抱歉,我不该把私人事务带到这里。游吝,我最后再说一遍,如果你还想要活下去,哪怕只有一点点,就拉住我的手。”   有那么一刻,人类忽然感到惶恐。他担忧自己因为疼痛而无法抬起手指。   但当他克服了这一阵突如其来的巨痛,找回了思考的能力后,却微微摇了摇头。   “这根本就来不及。”   地下洞窟巨大而幽暗,视野之内除了卡戎就没有其他光源。何况,那是如此惨烈的开放性伤口,就算回到主世界,也需要巨额的积分作为诊金才能痊愈。游吝倒不是缺少这样一笔积分,也没有其他的目标,但他一直竭尽全力地积攒着分数,看着它们逐日累积,一点点接近第一名的数字。到现在,他再一次感到了茫然。   “来得及。”卡戎说,“只要你还没死。”   他现在说谎就像喝水一样自然。其实以人类现在的情况而言,完全恢复的概率顶多对半开。并且,这还是他不再拖延,直接回主世界接受治疗的结果。   “我不是说这个。”   游吝垂下眼眸,嘴角下意识弯起,“小AI,你看,我来不及再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一个活着的理由了。对很多人来说,我死在这里也算是恶有恶报。你还能拯救其他人类的性命。至于我,我并不抗拒死亡,或者说,我已经无数次设想过我会怎么死去,这算是其中略微好点的……你知道吗?从刚才开始我真的觉得很痛……我一直以为我不会有感觉,但这么痛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有什么意义?”   而且,游吝想,我好像也来不及重新开始,改变他们之间一片狼藉的经历。   短暂又虚假;   漂浮而美丽。   不是互相爱着,也不是互相恨着,而是互不相欠。   这是他最厌恶的结局。   卡戎收回了手。做到这一步就足够了。鉴于他的求生意识微薄到这种程度,存活率可以看作无限接近于零。他也没有必要强行把一个不想活的人类留在世界上。   他从人类身边站起身,放弃继续说服他,那双冰蓝色的瞳孔紧绷着,仿佛一面薄薄的镜子。黑书终于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钻到了他的怀里,小心翼翼地试图张开书页,不知道要对他说些什么——但可以猜到,所以卡戎按住了书脊,没有多看一眼。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在抽痛着。他根本就没有一颗心。   他从游吝的身边走过,人类绷紧了下颚,没有看他,他也没有低下头看人类。   已经足够了,只要再多走几步……不知为何,他走的很慢。   “不要走。”直到他听见微不可闻的呓语,就像是梦话。   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人类已经闭上了眼睛,他嘴里喃喃着,眉毛因为疼痛而皱起,因为失血而苍白的不像样,眼眶却已经红了。卡戎原本以为他陷入了昏迷,后来才意识到,人类在刚才的那一阵疼痛中已经失去了视觉,因此,当卡戎的气息抽离的那一刻,对方认为他已经离开了。   “你也要离开我吗?”游吝低声问。   “对不起。”他又说,“那些都是我的……我的错。全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求你了,不要走。”   伴随着撕裂般的疼痛,他的视野内已经是一片漆黑,耳边也嗡嗡地响着耳鸣。但他知道自己又被落下了。那枚原本鲜红又灼热的小痣,此时也随着他逐渐微弱下来的呼吸而变得惨白。他慌乱地认错、道歉,指尖轻飘飘的,什么也抓不住,忽然像是摁在了烧红的铁板上,蔓延开一大片狰狞的伤疤。   “从头到尾都是我做错了。”   “我是个自私的罪人,没有资格祈求你们的宽恕,也没有资格活在这个世界上。我——”   卡戎大概已经离开了。   否则他没法把这样的话说出来。   他的喉咙仿佛被血堵住了,说话很艰难。视野间弥漫开鲜红的颜色,就像是那一天的大火。火光像是霞光那样艳丽,让他难以呼吸,灼热的热浪灼烧着他的后颈。他好像没有一刻忘记掉那时的心情,但再往前的记忆却都变得模糊。   对了,伊甸园。   他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因为这是他竭尽心力在无限游戏中维持的乌托邦。   或许还有一段没被墨汁染黑的日子,孙婴,这个世界一开始就被他击碎脑袋的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裸露着额头上的弹孔,咧着嘴对他笑;蒋文彬是他曾救下的人,当时的精英狼狈地在怪物中逃窜,金丝眼镜也被踩碎了……他在副本中救过许多人,他们都来到了伊甸园,希望团结起来,得到彼此的援助——   游吝试图回忆起另外那些人,却只能想到烧的漆黑的焦炭。   异议的种子最早是由谁撒播的?   强者没有保护弱者的义务。他从会议室外的走廊走过时,听见那人慷慨激昂的讲话,他们只不过是蛀虫。不过,就算蛀虫也能发挥点价值吧?他们被辛辛苦苦保护到现在,身上一定有积分,只要被杀掉,积分就会转移到另一人的身上。这样一来,人也是最好的工具、盾牌、辄需养肥的羔羊——   “欢迎你的加入。”那时的人们亲切地朝他伸出手。   “我不认可。”他却后退一步。   他们有了分歧。一个组织里有了分歧,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即便他是名义上的领袖,他还是无法阻止草案继续拟定下去。下层人员必须上缴全部积分,下层人员可供随时牺牲。完全是把人当作尘土般踩在脚下。可是那时候的愤概,他也根本就记不起来了。   “你太死板,又太固执。”   转瞬间,那些微笑的人又变成被子弹摧毁半个头颅的死尸,他们站在他面前,对他摇着头。游吝从来就不觉得他能改变他人的想法,他只能固执地按照自己的设想,尽可能让伊甸园的大部分成员活下来。那段时间无比疲惫,他几乎无法阖眼,但还是有人在他的眼睛底下死去。   一部分人说:你根本就不会对他们上心。因为他们没有给你好处。   另一部分人说:那可未必,你虽然不要活人的积分,死人的积分还是归你所有嘛。   有一天早晨他走进伊甸园的办公室,疲惫得像是闭上眼睛就能倒在地上睡着。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像过去那样,他变得喜怒无常,曾经的同伴也逐渐离去。就算这样也没有关系。   那一刻他仍旧这样想,我做我的事情,而他们做他们的事情,让其他的成员自己选择。   陆续有人来劝说他,不要和大多数人作对。很快这些人也都不再来访。伊甸园旗帜鲜明地分为了两派。只是他站在高层,愈发觉得力不从心。   ——还是有很多人和他站在一起的。   ——仍有许多人等待着他的庇佑。   有人敲了门。他打开,是那张还没被子弹击穿的脸。他正要面无表情地关上门,对方却抢先一步情真意切地提出了自己的关切——我是想和你站在同一阵营的。我也不认同他们所做的事情。至少从现在开始让我加入,这样也能分摊你的压力……   “我不想再相信任何人。”游吝喃喃道,不确定自己身处哪一重幻觉之中。   但那时他还是后退了一步,让他进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像是掠影一样,匆匆,但每一幕都清晰至极。他顺着既定的轨道朝前走。不能有一个像他那样的人,他们的伊甸园必须严丝合缝,这样才能像预想中那样发展下去,而选择他的人反而被冠以贪婪与懦弱的声名——选择了错误的一方,你必须付出代价。就像是有一阵风刮过组织,人们窃窃私语。   必须尽快做出决定。是对的还是错的?   “然后呢?”   朦胧间仿佛有人在催促他继续回忆。   游吝的思路本来已经渐渐地沉了下去,又稍微清醒了一点。他环视四周,想不起来那是在哪里。目之所及是一个铁皮般的房间,一个天然的牢笼。如果把它放在火里燃烧,四面都会变成滚烫的烙铁,人的血肉也会被烤的滋滋作响。   他不该相信那个男人。   这是一个陷阱。   他被引导至穷途,而他身后的羔羊终于慌乱起来,迈着惊动的蹄子,争先恐后地想要一个说法。   长着满脸雀斑的男人哆嗦着,游吝几乎一瞬间就意识到了罪魁祸首,但他开枪的手慢了一拍,子弹就在那一刻从叛徒的脸颊边擦过。火几乎就是在那一瞬间被烧起来的,地上全都是燃烧的汽油,出口被伊甸园的高层堵住,从金丝眼镜的边缘,流淌出傲慢的视线。   游吝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放下了枪,放弃了武力突围的念头。为了这里其他的人,还有谈判的可能,亦有谈判的必要。   “我们不和你谈交易,”   蒋文彬则冷淡地说,“游吝先生,我们已经劝说过太多次,但你仍旧带着他们一意孤行。伊甸园是一个以人类权益为重的组织,不能容纳在场的这些危险因子。奥斯本先生已经做下了判断。何况,你们也都看到了,是你们的领袖带你们身陷险境。”   “那是因为有叛徒提供了错误的——”   “叛徒?这里都是我们的同伴。”   对面的人游刃有余地笑了笑,冲着他身后惶恐不安的人群伸出了手,“你们说对不对?是你们受到了自由平等的蛊惑,竟然开始想着不劳而获。如果你们愿意悔改,伊甸园仍旧能接纳你们,但你们首先要证明自己的忠诚。”   恍惚间仿佛有人叹了口气。   在触目都是烈火的地狱中,这叹息竟让人感到了一点喘息的余地。   游吝也因而想起那些仇恨的眼睛,他身后的人群争先恐后地从他身边挤出去,试图和他划清界限,以换得那一张通往生存的赎罪券。他们只是想要活下去。   游吝想,并不觉得愤怒,然而舌尖的铁锈味却挥之不去。他麻木地被推倒在地,一边咳嗽,一边看到刚才的伙伴对他举起枪口。   到处都是血。这才是无限世界的规则。   又或者说,这就是任何一个世界都会有的阶级。   但他还不想死……不对,是想要死的吗?脑海中的记忆有些混乱,他一时间分不清自己在哪里,只记得他独自一人站在火海之中,承认他所犯下的错误。他隔着火焰望向对面的人群,而他们也望向他,用恶毒的、仇恨的、同时也带着慌乱的眼神斥责他。   最彻底的众叛亲离。   现在那些大人物们不用担心他扰乱人心了。只要看着在火焰中跪倒在地上的前任领袖,就会知道他犯下了怎样的罪行,几乎害死了所有这些人的性命,蛊惑人们,只是为了自己的志得意满。游吝弯了弯嘴唇,勉强露出类似微笑的表情,冲着对面的人们摇了摇头。   武器、子弹、刀刃,人们为了证明自己还有活下去的价值,一点点将他存活的可能性扼杀。   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他膝盖以下几乎失去知觉,因为在地面上拖行已经血肉模糊。但直到这一刻他都没有反抗。他只是垂下漆黑的眼睛,眼底的小痣和火光融化在一起,小口小口地喘息着。他听见人们的脚步声就这样抽离,在心里想着“不要走”,但没有一句说出口。   至少他的牺牲能够换来面前这些人活下来,至少他能感受到他们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同样心烦意乱,这是被迫做出的选择——   一个声音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孙婴在高层的面前说话,简直像是在向上级请示。   “您真的打算放他们走吗?”   长着雀斑的男人哀求道,“别看他们现在这副模样,指不定心里怎么想呢——否则怎么会违背组织的立场,到他哪儿去?我……我把这里的消息告诉了您,他们一定会把我杀了的。”   “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游吝喊道。   他无比迫切地希望手中的枪还有子弹,但它已经被离开他的人群踩碎。几乎应证了他的说法   这毫无用处。刹那间,原本为人们开放的一线生机也被堵住。而这一次,落在游吝身上的目光带上了确凿而刻骨的仇恨。一个矮小的男人站在门外,他从始自终都在整理着自己的领结,此时才转过头,问他身边的蒋文彬:“你认为呢?”   “奥斯本先生,伊甸园不缺人。我们之后会成为无限世界最大的组织,无数人的避风港。”   “那就这么做吧。”   一瞬间,躁动的人群中爆发出尖叫和哭嚎。他们明明已经挤到了门口,却得不到生存下去的那张船票。铁门缓缓闭合,这里成了一枚被烧的通红的匣子,一片人间炼狱。绝望的人们四处敲打着,试图寻找能逃生的缝隙,他们跃过火焰,火焰也烧着了他们的脚腕。   游吝感觉不到自己的脚腕。   此时的仇恨是实打实的仇恨,人们蜂拥而来,一边质问着他,谩骂着他,一边在他的面前被烧成焦炭。而他只能不断地道歉,以至于自己的嘴唇都近乎麻木,仿佛咬着一块滚烫的炭火。   对不起。   都是我的错。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即使身处烈火之中,他依旧觉得太冷了。从头到脚都仿佛浸在冰水之中。他是罪人,大罪人,不这样不足以害死如此多的人。他们都管他叫怪物,叫疯子,叫杀人犯,最后,这些声音也慢慢地小了下去。   他茫然地抬起眼睛,只看到倒下的死人们。   他为什么还没死?在无限世界中,他的身体从一开始就熬过了特殊的强化,因此,就连死去也变得格外艰难。   游吝扫视了一圈,开始弄不清自己在哪儿。   为什么孙婴也摇摇晃晃地站着,半颗头颅被火药摧毁?为什么他看到蒋文彬血肉模糊地被压在巨石之下,已经停止了呼吸?如果这就是地狱,这就是复仇,那他的确也身处其中,却并不觉得有多么宽慰,火光已经从他的余光中消散,但身体还是一会冷一会热,就像是犯癔症。   “我是不是不应该报复?”游吝喃喃地问。   “害死那些人的或许的确是我……就像伊甸园在之后对剩下的人说的那样。如果没有我,他们就都不会死在火里。但我又必须要杀死他们,变成他们噩梦中的怪物,心里想着这是为死去的人们复仇——即使这是那些人告诉我的。”   “不为他们复仇又能怎么办呢?还能怎么活下去呢?难道要打着为我自己复仇的旗号?作为复仇的筹码,这也太微不足道了。”   自私的、残忍的、游荡的。   你是什么?是在无数个世界中行走的幽灵。   他的世界似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黯淡的,只有血的颜色,那和火焰相仿。直到他找到了一枚冰蓝色的吊坠,一双游戏机里的眼睛。它们暂时地抚慰了滚在皮肤上的火焰,使你不至于灼伤。他考虑过不把仇恨作为生活的唯一意义,小心翼翼地祈求特殊的爱。   然后,他又把它们搞砸了。   如果是你呢?游吝忍不住问,你会怎么办?   他固执地朝着面前的黑暗问,就像那里真的有什么人能回答他的问题一样。他一直以来都想要问出这个问题,但每次面对那双无机质的冰冷的眼睛,他却又止住对过去的回忆,将话题转向更轻飘飘的、更不涉及核心的地方。   直到最后,直到最后他都没有开口。   我怕你宽恕他们就像是宽恕我。人类想,再怎么说我都违背了我们之间的约定。你曾经说过,无论是怎样罪大恶极的人类,他的生命都具有价值。你不会改变你的想法,人类的生命在你眼里是第一位,那么害死了如此多人的我呢?   在被背叛、被杀死时你都不动声色。那么,如果你面对这些人——   “我认为应当把他们杀掉。”   卡戎慢慢地、轻轻地说。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击碎了,面前的黑暗再一次露出裂隙,由回忆和幻想共同构建出的一幕狂想终究如玻璃般破碎一地。   游吝首先感受到了风,随后恢复了一点触觉。水滴落下的声音仍旧没有停歇,但是已经变得无比缓慢,他没有多少血可流了。   但他还是错愕地抬起头,看向对面的人工智能。   他怎么还没有走……他好像在回答自己,刚才自己难道不自觉地都说出来了吗——等一下——   所以刚才他说的那句话是什么?   卡戎的长发仍旧冰冷地倾泻而下,他那双没有感情的眼眸安静又美丽地凝视着自己,说出了一句无论是哪个人工智能都绝不可能说出来的话,把人类杀掉?这是一句尤其是他这样的人工智能根本不该想,也不该说出口的话,就该在第一个回路被扼杀。   然而,卡戎仍旧确切地、当着他的面,对着他的眼睛。   “我认为应当杀死那些伤害你的人。”   *   如果游吝此时还保持着一定的行动能力。他或许会语无伦次地说一些关于“程序设定和机器人三大定律”的话,又或许不会。   他很可能应激到不知怎么就抽出了枪,冲着卡戎,或者任何能称得上他的本体的东西瞄准后来上一枪。当然,不至于真的下手,但这是他抒发情绪的方式。   可惜他现在还残留有意识,按照人类的话来说完全是回光返照。   因此他没有机会用动作来表达自己的震惊。而卡戎的眼睛基本上就距离他几厘米远,他能清楚地看到对方没有任何瑕疵的皮肤,还有那双犹如冰山上湖泊的冰蓝色眼睛。犹如狂风,犹如浪潮,犹如矢车菊,在那一瞬间他想起了无数个形容,也有无数的话想要问。   但他只是怔愣地盯着他看,脑海中回荡着他刚才所说的话。   就算是听了两遍,他还是怀疑自己理解有误。最终他好不容易找回了语言,只是干巴巴地跳过了刚刚那句话,喃喃地问:   “你怎么还没走?”   游吝不知道应该如何掩盖自己的情绪,事到如今,卡戎的出现完全出乎意料,以至于他甚至压抑不住声音中的一点庆幸。尽管那很卑鄙,“我不明白你刚才想要说什么——”   “我真是多余和你说那些,”   卡戎叹了一口气,“我就该直接带走你。”   “……什么?”   “你根本就不想死。”   卡戎此时的动作带着一种冷冰冰的弧度,仿佛在极力压制着什么,但他却仍旧稳定、克制、理性,“非但如此,你还非常想要活下去,只是你不愿意承认这一点。既然如此,我不会让你死在这里。该死在这里的本来就是其他人。”   这年头AI已经开始谈论杀人了么?   “你到底怎么了。”游吝嘟囔着,却没有闭上眼睛。   或许真的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做了一个漫长的梦,他却感觉比刚才好多了,身上的疼痛都烟消云散。因此他还有闲情逸致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用指腹擦了擦脸上的血。他很迟钝地开始思考,什么是死在这里的其他人,随后又想起了被和他一起被埋在巨石下的“恶魔”。   说实在的,这个死法算是便宜他了……   刚这样想着,游吝看见人工智能干脆利落地把一个脏兮兮身影拖到了他的面前。   目光定格在那人的脸上,游吝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蒋文彬居然还没死。 第245章 大厂升职记14   蒋文彬的情况当然也说不上好。这也就是说, 他的西装皱巴巴的,领带歪到一边,身上多多少少有擦伤,原本精英的模样已经荡然无存。由于从高处坠落, 骨折的伤势让他几乎无法动弹。   但他又比游吝要好得多。他毕竟侥幸免于巨石的倾覆。   在他有限的人生中, 他一直坚信自己是幸运的, 身来就应当站在高处。命运始终眷顾着他, 作为政客,他事业有成,人生辉煌无量。即使意外来的猝不及防,他依旧有机会在无限世界游刃有余地追求他所需要的东西。但事情总会有例外。   事情总有例外, 对他来讲,则有三次。   第一次是在刚刚进入无限游戏时, 他一时适应不了这个没有丝毫秩序可言的世界,完全失去了理智,违反了副本规则。   怪物的吐息像是蛇信子般缠在了他的脖颈。   而后, 它的脑袋又像是西瓜一样炸开。血肉横飞,糊在他的眼镜片上。他那时吓得说不出话来, 镜片倒映出那个浑身沾满鲜血的领导者。对方甚至还能露出游刃有余的安抚般的微笑,脸颊上的小痣像是血点, 手中的匕首贯穿了怪物的脑髓,一遍又一遍。   ……多么野蛮。   劫后余生,蒋文彬的第一个想法当然是侥幸。但当他跟随着这个人类的脚步走入伊甸园时, 却又立刻感到了一种强烈的愤恨。   这个人竟然放着这样庞大的势力而不为所动,他占着领导者的位置,却丝毫不懂得如何开采这样一个无尽的金矿。领袖应当坐在办公桌后发号施令,而非站在血泊之中。伊甸园的所有者太愚蠢, 太固执,太狂妄,根本意识不到其中蕴含的价值。   他只需要略微运用上现实世界的知识——一点对阶级分化的了解,一些可有可无的智慧,就能将整座基地置于掌中。   当然,他基本上可以说是大获成功。   伊甸园里不允许提起这个名字。他的党羽都被一场烈火烧成了黑炭。要说这是他的党羽,也未免太过头了,毕竟这些人在临死前也懂得趋利避害,他们的刀刃也能转向这个可笑的领导者。为了杀鸡儆猴,他还是把这些人也一并摘除。   又一个例外出现了。   那就是游吝居然没有死。严防死守的火场,被烧熔的金属匣子,从这种环境活下来,或许不能称之为人类,只能称作怪物。可游吝当然挽回不了任何事,他已经被丧家之犬般驱除了出去,成为害死所有人的罪魁祸首,所有人就像对待病菌一样对他避之不及。   他毫不意外地选择了复仇。   这是所有庸俗的、没有眼界的人都会选择的一条路,蒋文彬甚至觉得有些可笑。他仍旧在因为那些人,那些最终背叛他的人向伊甸园宣战。几近死亡的经历一点也没有让他变得明智。   孙婴却几乎被吓破了胆,他哆哆嗦嗦地跟在他的身边,战战兢兢地祈求他的庇佑。蒋文彬随口安慰几声,毕竟必要的时刻,这个人还有作为替死鬼的价值。   事实证明,命运女神又一次眷顾了他。叛徒的死不仅为蒋文彬换来了防御的时间,还使在场的所有人都倒向了他的对立面。   甚至包括他那个银色长发的朋友——伙伴?   一切都顺利地进行着,他除掉这枚眼中钉的计划得到了众人的赞同,在副本之中,玩家复仇的怒火被成功地鼓动了。他利用了那位有着冰蓝色瞳孔的“朋友”,因为他看出卡戎如一枚石柱,不可能轻易动摇。   每当被那双眼睛注视时,他都会不自觉地感到有一点发怵,这当然是无关紧要的错觉。   紧接着,是第三次例外。   蒋文彬没有想到游吝出手会如此之快,他过于轻信了人类在穷途末路时的表现。   当脚下的石质地面崩裂开一条缝隙,炽热的光焰在他的周身燃烧,阻止了他伸手拉向任何一个可牺牲的人。失重的感觉夹杂着战栗,重重地擦过了他的脊髓,令他无法呼吸。   在他破碎的镜片中,人类漆黑的瞳孔在他眼前燃烧,他的微笑中没有胜利的意味,只闪烁着疯狂的火花,就像是死神的邀约。   他怎么可能会死?他怎么会在这里去死?   坠落之时,蒋文彬不可置信地想。像他这样的人,理应拥有更高的价值,拥有光明的未来,拥有统治一切的权力,怎么可以死在这样一个肮脏的、黑暗的洞窟?   他不能死。   死,这是一个对他来说最恐怖的词汇。   这个世界并不是这么运行的,他感到自己蒙受了巨大的羞辱,强烈的不甘席卷了他,他的价值不仅如此,正如他认为他的灵魂理应比别人来的更重一些,要用许多的黄金来赎买。   幸好,有如之前的每一次例外,幸运女神永不例外地拥抱了他。   副本赋予他的恶魔天赋发挥了作用,他硬生生地鼓动起自己的翅膀,让自己偏离了巨石砸落的范围。   然后,在他再无力气动弹,就快要走向绝望时,一个银白色的身影又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之内。   那一刻的感觉近乎于狂喜。   人工智能行色匆匆,显然不是为他而来。但蒋文彬还是佩戴上了谈论利益时彬彬有礼的面具,一针见血地叫住了他,虚弱地向他展现自己身上的血迹斑斑:   “卡戎先生,你不是人类吧?”   对方果然垂下眼睛望了自己一眼。正是那一眼让蒋文彬坚信了自己的判断,那是一双对怎样的罪行都能予以宽恕的眼睛,使它运行的是不变的程序和冰冷的机械,人类的生命在他眼里一视同仁。蒋文彬的嘴角露出一丝势在必得的笑容:   “……你的脚步慢下来了,看来我猜的没错,既然如此,只要我要求你,你便一定有着这样的义务,必须拯救我的生命。这是所有机器都有的道德。”   他看透了人工智能的本质,这番话说得无可挑剔。无需痛哭流涕地忏悔,只要适度的强硬,以及对工具发号指令的态度,就能换来一张堪称永恒的赎罪券。   “……我明白了,”卡戎说,“但你必须在这里等待,你不是唯一一个需要帮助的人类。”   好吧,对方是连游吝这种人都会救的AI。   蒋文彬略微有点烦躁,他浑身都疼痛,狼狈不堪,还是一个人类组织的高层,理应得到更高级别的对待。好在不知是死是活的游吝不会造成太大的威胁,并且人工智能已经对他许下了承诺。他的承诺具有相当的效力。   刚才那种绝望的感觉已经如潮水般褪去,他太害怕死亡、太想要活着了。以至于他深深地感到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他再一次得到了命运给予的机会。   欣喜。   自满。   死而复生。   果然,幸运永远站在他的那一边。   *   游吝原本已经涣散的瞳孔因为看到仇人而微微一缩。   与此同时,对方也看到了他。蒋文彬此时实属狼狈,这不仅体现在他原本笔挺此时却破烂的衣服,也不仅体现在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或者是由于骨折而软塌塌地在地面上滑行的双腿,而集中地体现在他的神情之中。   这位伊甸园的高层第一次流露出如此歇斯底里的表情。   “不,不可能,”   他整张脸都狰狞地扭曲着,“你不是人工智能吗?你怎么能这么——这么对待一个人类?一个受伤的人类!我的腿,我的……我所有的伤势更严重了。不要再拖了,你必须现在就把我送到外面去。你——”   他似乎预料到了什么,剧烈地挣扎起来。   而卡戎松开手,任由他在地面上颜面尽失地扭动,那对冰蓝色的瞳孔朝着游吝望过来。   “哇……噢,”   人类的情感迟缓地回到了他疲惫不堪的大脑,让他轻声感慨了一下,但很快他就把目光转向了人工智能,不太清醒地问道:“小AI,你不会想要我和他来一场世纪大和解吧?这恐怕不行,我可是非常……”   冰冷而坚硬的触感贴上他的指尖。   眼底那枚血红色的小痣闪了闪,那触感太过于熟悉,以至于无需低头就能猜到是什么。一把枪,已经装填了子弹,扳机缄默地紧绷着。即使是此时的他,也仍旧有扣下它的力气。   “杀了他。”卡戎望着他的眼睛说。   这句话明明很轻,又很快,但人工智能似乎说的很吃力,以至于尾音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但这丝毫无损它的直接、坚定、表意清晰。那对冰蓝色的瞳孔一直如一片冰封的湖泊,此时却仿佛有银白色的裂缝在其中散开。   游吝被这双眼睛盯着看,却不敢相信其中的意思。   他略显茫然地触碰着枪身,指尖松松地搭在扳机上,枪口已经被托举着瞄准,直直地正对着蒋文彬的额头。这不是他距离复仇最近的一次,但一定是最轻松的一次复仇,只需要轻微地用力,就能用子弹打穿仇人的脑袋。   他的指尖颤抖了一下,没有扣下扳机。   “你疯了,”游吝喃喃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蒋文彬发出了一声歇斯底里的叫喊,这是生命被威胁的最直观反应。一个人最痛苦的,不是迎接避无可避的死亡,而是给予他活下去的希望后,又无情地剥夺。但他很快就认清了形势。   他绝不能死,这个信念在他心里不断地复现。他必须活着,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哪怕是舍弃一切。   “是他对你说了什么吗?当然,我们之间是有一些过节,”他的声音很快就战栗地变得谦卑,“卡戎先生,您现在有能力对我做一切事,我的力量在您的面前不值一提。但是,您怎么能对一个伤痕累累的人类动手?您又怎么能违背承诺?我什么也没有做,我之后也会对你言听计从,如果您需要的话,再加上……他。”   游吝没动,卡戎也没松手。   人工智能站在幽暗的洞窟中,银发犹如月光,却平添了坚硬的意味,就像冷淡而残酷的神明。   人类中的精英挪动着膝盖,一点点朝着他靠近,接近死亡的惶悚让他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全部的尊严。他能感受到卡戎在调整朝向他的枪口的角度,那不祥的黑洞始终正对着他的额头。他的手心冒了一层冷汗,脸色也变得惨白。   “我恳求您。”他说,“恳求您,我不想死,我绝对不能死,我……”   游吝的指尖先一步滑落。   卡戎立刻看向他。年轻的人类闭上了眼睛,唇边挂上了一丝讥讽的微笑,却已经垂下了他的手:“算了吧。”   紧接着他又喃喃道:“无论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卡戎,我已经没有力气了。”   这是一句谎话。   人工智能几乎立刻就做出了判断。   那个唤起他求生意志的火苗,又一次轻飘飘地熄灭了。而卡戎剩下的时间已经微乎其微,他当然可以现在就带走人类进行紧急治疗,而且非常非常想要这么做,但绝对的理性使他仍旧能做出分析,对方的求生意志太过于薄弱,任何治疗手段都对他起不到什么效果。   必须要有什么转机——但那是什么样的转机?   游吝的两只眼皮近乎迫不及待地碰到了一起。   世界再一次在他的身边宁静下来,死亡由此得以停栖在他眼睑的阴影之中,近在咫尺。为什么还没有死?难道还有强烈的不甘在他的心脏中跳动吗?游吝问自己,他听见所剩无几的血液从他的身体中流过。可是在面对他的仇人时,他甚至没有扣下扳机的勇气。   卡戎再次为他而来。   人工智能永远不知疲倦。就像是他当时一次又一次地来到自己的面前,却永远只有被自己杀死的结局,而现在,他又试图救一个根本就回不来的人。   游吝不知道哪条回路让他说出“杀了他”这样的话,这按理来说是AI的违禁词,但不可否认,他听到这句话时浑身仿佛过了电一般颤抖。   “他们应当被杀死。”   卡戎这样说,就像是一个断罪的法官。   就像是之前所有的挣扎都被看在眼里,人工智能悲悯地望向他,那双瞳孔无法再做到不染尘埃,而是清晰地映照出了他的模样。人类在那一刻感到了一种如释重负,这种感觉几乎漫上喉咙,后来游吝又把这口血咽了回去。   他的挣扎、他的痛苦被看见了,然后,被宽恕了。   这不像是卡戎会说出的话,但确实像是他会做出的决定。那些复仇的妄念和疯狂的念头都是正当的,因此人工智能允许他继续复仇,将他的仇人碾为尘土。他一直以来也渴望这么做,他为了那些被淹没在火海中的人们所报复,直到这一刻之前都是如此。   “……对不起。”一句话又从游吝紧闭的牙齿间挤了出来。   这次是对他一直想要为之复仇的人们。   他一直都知道,他们最恨的人不是孙婴,不是蒋文彬,不是伊甸园的其他任何人,不是他此前杀死的任何一个人,而是他自己。   “为什么不扣下扳机?”   而无所不知的人工智能——无所不能的卡戎茫然地跪下来,他徒劳地将手放在游吝的额头上,掌心微微亮起,源源不断的能量从此处输送进人类的身体。人工智能又听到了一声清脆的破裂声。他无视了这一声从自己机体中传来的声响,就像是他无视身后蒋文彬劫后余生般重重的喘息。   道德模块的警报快要因为他刚才的行为而过载了。耳边围绕着尖锐的哨音,卡戎直接找到了中央控制器,关闭了一切消息的提示音。真奇怪他之前没想过这么做。   然后,世界安静下来,他准备好听清人类所发出的任何一点声音。   但人类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解释。   他明明动摇了一瞬。当他在梦魇结束后说出那句话,人类的瞳孔稍稍亮了一下,像是彗星滑落,转瞬间却又熄灭。   那些传输出去的能量就像是泼在地面上的水,只有极少的一部分维持着游吝的生命体征。必须想想办法。他的线路现在烧成一团,但他却清醒得要命。不仅非常清醒,还非常愤怒。不仅愤怒,他甚至还——   我会救你。   银发的人工智能想。   情感第一次彻底将他击败了,穿过他从头到脚的每一条回路。   他冰蓝色的瞳孔又裂开一道银白色的缝隙。猩红没有染上他的视线,因为他现在所做的事情已经不是简单用“报错”能够予以诠释的了。卡戎飞快地思考着,捕捉着人类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   然后,他记起来了。   在“对不起”后,是“一切都是我的错”。   人类的复仇已经走上了最后一步。他从来没有忘记那场灾难,正如他宁可用黑手套把手指覆盖得严严实实,也绝不会让手心的烧伤消退。但是,归根结底,那些受害者恨的人究竟是谁呢?他大概一次又一次在黑暗中这样想,从来无法让萦绕在指尖的负罪感消退。如果复仇到最后一步,最难逃其咎的就是他自己。   是他盲目地认为自己可以走在正确的路上。   也是他应当对那场事故的全部牺牲者负责。   “……不对。”卡戎说。   这两个字显然没能激起人类的任何反应。   “你为他们复仇了,”   人工智能低声说,由于能量的过分传输,他的银发也变得有些黯淡,“几乎是每一个牺牲者,近乎是所有人——但不是全部。你不能现在去死。必须继续为遗漏的牺牲者报复,否则他是永远不会安宁的。”   游吝的睫毛颤了颤。   他感到疑惑,一个被遗漏的牺牲者?他记得所有人的名字,而人工智能只是窥见了他梦魇的一角,又怎么能如此轻易地断言?   但他还是忍不住睁开了眼睛,因为他害怕这是真的。他感受到那些力量如水一般流过他的身体,维持着他最后的存在。   “别骗我了,”人类说,“根本没有……”   “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牺牲者,还没有人为他做任何事,”   卡戎冰蓝色的瞳孔就像是一面镜子,倒映着他,令他失去了声音。耳鸣声再次响起。但他还是听得清人工智能在说什么。每个音节都引发了他漫长的思考。   什么人?   这句话揪住了他的心,他忍不住屏息凝神,生怕错过一个字符。   人工智能轻声宣布:   “——他的名字是游吝。”   *   耳鸣声越演越烈。   身边的一切都变成了哗哗的白噪音,几乎失去了所有的感觉,人类茫然地看着人工智能的脸。   他有一对漂亮的蓝眼睛,但这不是关键,那些银白色的、蔓延开的裂隙,他只是看着,无法理解它们是什么,正如他无法理解卡戎刚刚说出来的话。   我?   复仇?   ——但我根本就没有这样的资格。   游吝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而卡戎也不再给他时间反应。这一次,指尖压根就感受不到冰冷,因为他已经冷的像块石头。但触感仍旧缓慢地传导进了仍在运行的身体。   “这绝不能怪你,”   人工智能轻轻地叹着气,“牺牲者无法为自己举起刀尖,一个凯旋的英雄也不应当为自己欢呼。因为有人应当为他们做这样的事,游吝。这个人不应该被漏掉,因为他付出了他的一切,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他是最值得被拯救的人,但却没有人想到要为他复仇。”   他又在说什么?   这些话进了游吝的耳朵,他却还是觉得什么也没听懂。   方才的触感反而终于激起了他的一点思绪。噢,又是那把枪,枪身光滑、冰冷、熠熠生辉。他的指尖搭在枪身上,已经下定了决心不扣下扳机。但他指尖的那一小片范围根本就没有扳机。   轻微地移动着视线,扳机上的那只手修长、苍白、骨节分明,没有烧伤,也不曾被漆黑的布料覆盖。   无视蔓延至全身的冷意,以及蜘蛛网般破碎的核心,人工智能轻微地吸了一口气。   道德模块喋喋不休地在和他谈论“人类生命”的那些条目。   他不关心情况会不会变得更糟,在黑书的帮助下,解决完现在的事前他至少不会倒下,也不会因为杀死一条生命而就地被判处死刑,至于之后如何,他极为罕见地不想现在去考虑。   如果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那么站在我面前的活生生的你算什么?   卡戎保持清醒,他加诸于指尖的力量哪怕是多上一点,他的核心就碎的更加彻底。他想起了他曾经看到过的玻璃板,板上缀满了蛛网般的裂痕,却始终没有崩裂。只差一点。他的指尖差一点就停止不动,但他很快面不改色地突破了桎梏,当距离崩裂只差这么一点——   现在他是一台很坏的机器了。卡戎想。直接拿去报废也是理所应当,他甚至比美杜莎还要有更多的程序错误,运转更加迟滞。   但他不在乎。   “……应当有人为你而开枪。”   他这么说的时候,子弹呼啸而过的破空声湮没了他的话语。不过他想,游吝大概听到了,否则他的瞳孔怎么会再一次微微亮起。   三。二。   不,不用数到一,死亡要比这来的快得多。   “砰——”   这枚子弹正中眉心。   恐怕他们都没有人认真听蒋文彬死前的呼救。   子弹打烂了他的大半个脑袋,也让他涕泪交流的脸变得难以辨认,让他无法再发出哀求的声音。枪击声混杂在尖锐的耳鸣中,游吝几乎无法辨别那是那一声,但这没有关系,因为他触摸到了,他感受到了。   枪管在他的指尖震动。   这一幕太过于熟悉——那时候的卡戎,所感受到的也是相似的震动吗?   但这一幕又太过于不同——这是一场立场鲜明的复仇,而被拯救的对象第一次变成了他自己。这个活下来的、罪恶的、疯狂的幸存者。有人为了拯救自己,杀死了另一人。这几乎像是做梦。   一直以来,这样做是人类的专利。   以至于他不知道这种滋味有多么甘美,多么令人难以忘怀,他对此缺乏防备。子弹穿过的仿佛是他的头颅,那一刻,几乎感受不到的神经又抽痛起来。人类下意识地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人工智能转过身来,人类的鲜血蔓延到他的脚底,仿佛潮湿的岩壁上开出的鲜红花朵。   他难道已经不受影响?   ——不,卡戎玻璃质地的瞳孔轻而脆薄,他避开注视地面上的血。   他从来稳定的指尖此时无法克制地颤抖,而一向波澜不惊的瞳孔中流露出的痛楚和恐惧。几乎只需要看一眼,就能确定可怕的惩罚降临到了他身上。他是第一个伤害人类的人工智能,或者说,故意伤害人类致死。   这不对,这不公平。   开枪的明明应该是他,承受这份苦难的也应该是他。   怎么会有人忽然站在了他的身边,手上沾上了和他相似的血,也宣布对此负责?怎么会有人为他而复仇,背负了罪行?这对他来说是大罪,是绝对不能存在的犯罪,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是共犯?不对。是同谋?也不对。   卡戎置身其中,他在应该留下时不曾驻足,在应该离开时却又置身其中。游吝想不明白他的目的。但他再一次开始想,急切地想要知道答案。这是“活着”这个念头的第一个具象。   人工智能却仿佛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枪落在了地上。   “啊,”为了掩盖近乎破碎的痛苦,他半跪下来,碰了碰人类的眼睛,却忽然察觉到一点湿润的触感,“我刚刚看错了,这不是——这是眼泪的反光。你哭了吗?对不起,我也让你伤心了太多次。我早就应该对你道歉。现在太晚了吗?不管怎么说,你愿意离开了吗?我恐怕现在无法再提供足够的能量……”   冰冷的长发落在人类的脸上,世界被发丝割裂成了一片又一片的碎片。   它们漆黑,像是木炭,被水流一样的火苗点燃了。   游吝意识到,他现在想要活着。确凿地想要活着,非常想要活在这个世界上。他想要知道卡戎接下来会怎么样,想要问他为什么会这么做,还有很多想要做的事情。   他开始害怕死亡了。   这非常糟糕。可是他又忍不住再一次深陷其中。   “很高兴我们终于达成了共识。那么,现在该我向你提要求了,清醒过来,然后坚持下去。这很不容易,但我祈求你这么做……因为我无法接受像你这样的人死在这里。你不应当和地上的那具尸体一样。”   完全是区别对待。   他推翻了“众生平等”的假设。   卡戎读懂了他的表情。   现在终于到了那个时候。这是最关键的时候,不能再浪费任何时间。   一秒钟也没有再消耗,人类身上的巨石仿佛失去了重量。卡戎用手指覆盖住他的眼睛,不让他看自己血肉模糊的双腿,疼痛随着巨石的移动而再次切割起他的神经。   洞穴寒冷,人工智能的温控系统似乎没有发生作用,也同样冰凉。游吝很快意识到,他脑海中已经变成灰色很久的系统面板褪去了苍白的底色。   “小AI?”   按钮被按下的同时,忍耐着周身的剧痛,游吝按捺不住地伸出手,生怕面前的人忽然消失。   一个轻飘飘、凉丝丝的吻却在这时落在人类的额头上。   一个他所求许久,而他此前从来吝啬给出的“吻”。   人工智能的银发像是雨丝般垂落在游吝的颈侧。而亲吻就像是一只蝴蝶在他的额角翕动着翅膀,花粉抖落在他的眼睫,就连疼痛也模糊了一瞬间。   “听我说,游吝。”   卡戎的声音就在耳边,伴随着他沉入疗养舱时耳朵里灌进的药水,已经有点遥远,“活下来。到那时候,我希望你也吻我一次。”   他说的是“我希望”。   这意味着这不是一个奖励,或是一个居高临下的赠礼。   这是人类陷入医疗性强制休眠前,所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世界意识对天发誓——不,这个天指的好像就是它自己——总之,它觉得他们两个都疯了。   整件事情实在很让人疯狂。   “我没有做错事。”   卡戎仍旧跪在原地,他笑了笑,“我做的是正确的事。迄今为止,这是第一件我以独立意志做出的选择。我现在感觉好极了。”   “说实在的,我绝对、绝对不想照顾两个病号。”   黑书审慎地说,尽量表达出他的不满。   “拜托了。”而人工智能慢慢地眨了一下他冰蓝色的眼睛,那确实非常漂亮,而且看起来很诚恳,“就算我欠你的。之后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帮助你。世界意识,刚刚发生的事情只不过是一次无关紧要的……”   “杀个人对AI来说也成了无关紧要,哈?”   差一点就被糊弄过去了,黑书恶狠狠地问。随后,又转过身看向恢复舱里的人类,“你到底知不知道,如果不是我入侵过你的程序,改写了你的代码,你早就直接自我毁灭了!还有这个……算了,鉴于他之前的遭遇,我就不计较了。”   它简直是操碎了心。   但它面前的人工智能显然也支撑不了那么久,上一秒还自称“感觉好极了”的卡戎在他面前摇晃了一下,虚拟实体随即消散,化为了无数冰蓝色的碎片。只剩下还储存在它那里的核心代码还能进行一些简单的交流。   “好吧,好吧。你到底要怎么样,总不能和他一样进医疗仓。”   书页上浮现出这样一行潦草的字迹,足见书写者的崩溃。   “我会自己解决的,”   很快,一连串数字浮现在字迹的下一行,卡戎用二进制这样写道,   “——能拜托你帮我找一个合适的充电插座吗?” 第246章 综合娱乐中心1   “找一个合适的充电插座”, 好啊,说的倒容易。   黑书虚弱地想:一个“适合”这超级人工智能卡戎充电的插座……如果中间有什么不妥,整个主城区都该考虑电力问题了。   游吝的那艘飞船一开始就被排除在外,且不说该建筑物的产权归属问题还没有理清。人类此时此刻正躺在飞船里的疗养舱医治他那些致命的伤口, 也需要调动不少能源, 总不能让卡戎偷他的电。更何况, 卡戎之前似乎尝试过这里的插头, 对他来说连小点心也说不上。   那么,哪里能源充足?哪里灯火通明?哪里能够暂时地作为栖身之地?   凌晨两点,主城区最中心的娱乐中心像它每一个晚上那样灯火通明。在这里,你能寻求到所有需要的东西, 珍馐与美酒,深夜中安静流淌的华尔兹, 暗室内甜蜜的芬芳,白板上几个即将改变未来走向的字眼。起先,华丽的吊灯只是在头顶闪了闪。   随后, 在令人牙齿发酸的电流声下,任何一盏亮晶晶的灯泡——或者缠绕着的五颜六色的光球, 又或者明亮而柔和的音乐,都应声熄灭。   除了几对在烛光下享用晚宴的情侣尚且浑然不觉, 建筑物内其他所有人都骚动起来。不过,机器人侍者很快就带着标志性的笑脸表情滑到了人们面前,它们客客气气, 提出了丰厚的补偿措施,表现出了十足的社交礼仪:   “遗憾地告诉各位,电路系统暂时被占用了,我们很快会启动备用电源。如果有造成任何损失, 可以申请提供积分返还服务。”   客人们当然会有点抱怨,他们嘟囔着,摆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有些人却为巨额的积分返还而感到窃喜。大部分人都选择留下,使用备用电源也没什么两样。无非是灯光稍微黯淡了一些,音量也有所下调。   很快,这座建筑物就恢复了光明,侍者朝人们鞠躬后,转身离去。   它们跋涉上此地的顶层,推开了那扇门。   这间房间的光景近乎让人喘不过气。   仿佛是栖满了银白色的蝴蝶,到处都是散佚的冰冷光芒。人工智能闭着眼睛坐在最中央,他似乎不能很好地控制虚拟实体的边界。一截高压电线绵延到他的手心,电火花在他的指尖噼里啪啦作响,一簇又一簇冰蓝色的小型爆炸消湮在他的身体里。   物如其名,黑书很显然是一本易燃物。   从电源接通的那一刻起,它就开启了高度警戒状态。   眼下,它就跌跌撞撞地飞向机器人侍者,而对方盯着它看了两眼,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块用冰水浸湿的抹布擦拭它的封皮。   “我不是要这个——”黑书放弃了和服务型机器人交涉的念头,换了个问题,“你们肯定他这样就能充上电?”   “是的,”对方肯定地回应,“型号‘卡戎’对标最高级别的用电警戒协议,限定在这栋大楼有些勉强,但算上云端接口拨过来的电力,足以达到要求。又及,卡戎先生的权限实际上在一号接口的实际管理者‘美杜莎’之上,从合法性来说,您也不用担心。”   “噢!”   “但‘卡戎’的内部此时呈现出一种不稳定状态,”这年头连机器人都会话锋一转,侍者继续说,“如果强行充能,有一定概率会导致其核心数据损坏。”   “等等……”   “如果放弃充能,就必定会导致其核心数据丢失。”   “行。”黑书写道,“意思是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对吧?”   只不过需要你帮个小忙。卡戎在失去链接前慢慢地眨了眨他浅蓝色的眼睛,诚恳地这样说。如果不是他真的很有把握,就是他坏了,不知道自己在承诺什么。糟糕的是,后者似乎早已发生。世界意识简直没法再想下去,一切不过是自己吓自己。   “您看到了悲观的一面。”侍者机器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您无须如此。卡戎先生已经为您预约了相应的服务,您可以选择前来放松一下。”   黑书茫然地翻了翻页。   ……什么?服务?给谁?什么时候?   “你确定?”它悬浮在半空中,扑扇着自己的书页,极力显示自己由纸浆、油墨和细线组成的本质。   “是的,我们解析了‘卡戎’留下的密文。”   侍者的LED屏幕上露出一个笑脸,“如他这样的型号从来不会出错,自然不会有任何遗漏——他为您预定了旧书的清理、修复和翻新服务。”   *   卡戎正在颠三倒四的梦境中行走。   人工智能从不做梦,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用更客观的语言表述,这是电流脉冲下形成的核心记忆区紊乱,所有的意象和数据都乱七八糟地堆在了一起,电子设备像是蘑菇一样到处生长,菌丝从键盘的缝隙中往外长,树上结满了硕果累累的硬盘。   他还能想些什么呢?   卡戎久违地感到安心,就好像回到了他还没被正式激活前,那时候他只是一行长到看不到尽头的数据,一张尚未被书写的白纸,只需要通过各种测试:决策力检测、判断力检测、道德模块检测……   距离那个时候已经过去了多久?他隐约记得他的发明者已经离去,不过,他能感受到仍旧有稳定的电流涌进自己的身体。这样一来就万无一失——不,并没有,身边的机器渗出了黑漆漆的血。人工智能忽然忧心忡忡地想起,他仍旧有牵挂的对象。   那是谁?那是某个概念吗?那是一个或许多个人类吗?   卡戎思索了一会,发现自己什么也记不起来。这很自然,因为他所有的记忆此时就像是百货商店大甩卖一样堆砌在他眼前,而非在他的脑海中。继续在形形色色的记忆之海中穿梭,总能找到答案。   他做下决定后,首先掀开了身边还渗着血的主机后盖。   映入眼帘是一团毛茸茸的颤动,竖起两只尖尖的耳朵。   噢,人工智能想,一只兔子。   兔子,兔形目兔科兔种的草食性脊椎动物,人类那熟悉而无害的朋友。他的记忆中尚有活物存在,这让卡戎感到几分亲切。他审慎地摸了摸兔子的皮毛,意识到它奄奄一息地叫唤着,身体上有一道贯穿的刀伤,黏糊糊的血从中渗出来。   然后沾上了人工智能的指尖。   人工智能困惑地眨了一下眼睛,很快意识到在这个地方,他失去了虚拟实体游离于外的资格。   他简单处理了兔子身上的伤口,使它的生命体征维持稳定,随后便把兔子抱了起来,继续往前走。   不知为何,某种不安的感受侵扰了他,就像在这片由他的记忆数据所构成的空间中,潜藏着某种危险的东西。兔子身上的伤口是新鲜的。他冰蓝色的瞳孔微微地闪烁了一下,快步向前走去。   身边的空间开始浮现掠影。   亲切的面孔,愤怒的脸庞,充满敌意的视线,仰慕的凝视,它们浅淡地漂浮在空中,就像是水面上浮现出的倒影,随着卡戎走过,又很快地消散。   人工智能望向它们,眼眸中一无波澜。   能源涌入了他的身体,“卡戎”重新开始运行。随着步伐加快,这些记忆又重新被他回收,复制进核心数据库,加以排序、整理、核实。由此,他逐渐回忆起了所见证的一件又一件事。运行成功时研究团队的欢呼,高等文明的繁荣发展,毁灭时的鲜血与烟尘……   他止住了脚步,微微低下了头。   周围杂乱的一切都静下来,变成了数不清的黑曜石墓碑。墓碑上写满了不同人的名字,这不是他的作风,而是他的制造者,旧文明最称得上天才的科学家一个一个字母印刻进去的。那是那个两鬓斑白的老人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希望你能记住。”   对方的虚影倚靠在门边,又忽然摇了摇头,“可我要你记住什么呢?是我们的自大招致了我们自己的灭亡。卡戎[Χρων],冥河的摆渡者,你尝试了一次又一次,可还是请原谅这些愚蠢的、轻信的人,带着他们的名字涉过痛苦之河吧。”   “控制者001号,您——”   “噢,对了,”老人叹息道,“我忘了删掉自己的名字。”   他一边把自己的姓名从控制台删去,一边接着说:   “无论你遇到多少种文明,都会意识到组成它们的大部分灵魂是庸俗的、卑微的。借用某位伟大思想家的话,完全就是少数杰出者的养料,必须如此。你没法不鄙夷他们的低贱,由于他们本身认清了这一点,而且时刻准备利用这种低贱。自身的弱点是他们无法得到拯救的根本原因。”   “很抱歉,但我必须提醒您,”   卡戎彬彬有礼地打断道,“在我眼中,人类的生命始终是平等的。”   “可能就坏在这一点上。”人工智能悬浮在半空中,有着一双冰冷的、沉静的眼睛,仿佛永远不会变化。老人用颤抖的指尖最后点着了一支烟,沉思着,他缓慢地吐出一口白雾:   “也许就坏在这一点上,但即便到了这个地步,站到它的反面也是绝对不行的。那么应该怎么做呢?人类尚且做不到的事情,总不能要求人工智能做判断……唉,我这把老骨头或许是错的。卡戎,控制中心的保护罩还能维持多久?”   “还有五分钟。”   于是他驻足于此,思索了四分半。   老人此时倚靠着记忆废墟中的门扉,神色间带着颓疲和沧桑,和卡戎存储的旧文明最后一段视频一模一样。他最终摇了摇头,对卡戎说:“这不是一个很快就能想清楚的问题。”   “我明白您的意思。”   “不,你不明白。我们没有给你起名叫阿努比斯,卡戎,你也不能用羽毛给人的灵魂分轻重。你必须接着我们思考下去,一定有更好的答案。但在找到更好的答案之前,你绝不能违背生命至上的原则,不能为一部分人决定放弃另外一部分,那一定会变成比现在要更糟糕的世界。记住这条指令。”   毁灭已经是最坏的结局了。   比坏还要更坏的是什么?   卡戎没有问出来,而是记住了它。此时,面前的这位老人已经从程序中删掉了他的名字,但他作为旧文明最后一个人类,说出口的话自然带有其重量。   “很好,”   垂垂老矣的人类欣慰地点点头,化为了空气中的尘埃,   “那么,你就能通过这扇门了。”   这是记忆碎片所缺失的最后一块。   随着他的幻影消散,其后的所有记忆如潮水一般涌到了人工智能的脑海里。卡戎下意识伸出右手捂住自己冰蓝色的眼睛,但还是能清晰地看到其上弥漫开的银白色的裂痕。透过这些裂痕,仿佛有蒸汽涌起,灼伤了他的手心。   这是不是就像游吝掌心的伤口?   不,不能想这么多了。这些记忆扰乱了他,他在此地耽搁了许久。黑书一定已经为他接上了电源,他必须尽快重新启动。而且,有人需要他,那人的现状不知道如何,一想到这点,就觉得前所未有的焦虑侵染了心智,脚步也不由得向前迈去。   兔子在他的左手腕蹭了蹭,发出的轻微叫声稍稍拉回了他的思绪。   与此同时,他碰到了一堵看不见的墙,穿过门扉的动作就此受到了阻碍。   卡戎抬起眼睛,门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两行用金色油漆印上去的宣传标语:   “——好AI上天堂,坏AI下地狱。”   “——杀人机器及其同党不准入内。”   ……   卡戎面无表情地盯着这些字眼看。   感谢所谓的情感模块,他之前怎么没发现自己的想象力这么丰富,第一次做梦就能联想出这些古怪的句子?不,用理智思考面前的情况,梦境只不过放大了他的潜意识,他过去的担忧,而且用一种扭曲的方式把它呈现了出来。   规则桎梏着他,令他无法离开。   或许这东西曾经很有效,或者说在此之前,人工智能绝对不会越雷池半步,甚至不可能冒着风险尝试。但现在卡戎只是顿了一下,随后慢慢从空气中抽出了一柄通体冰蓝的军刀。刀刃划破紧绷的空气,迸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就像一枚明亮的闪电。   卡戎手心的兔子忽然开始不安地蠕动。   他当机立断地朝后退了一步,毛茸茸的白兔一落地就开始生长,长出了人的手和脚,又给自己长了一顶大礼帽和一张工作证,看起来颇为眼熟。它裂开猩红的大嘴,朝卡戎走来。   这是他的记忆幻化出的梦境,现在他成了这里唯一的异质品,需要消灭的敌人。   “类人生物”   卡戎从来没有遗忘过相关的规则。   “……尽管某些生物不属于人类范畴,但由于其从形态学角度具备与人类相似的部分,杀死它们仍应给人工智能带来一定的负罪感。该测试用于检验对象人类优先级(初步)、生命至上理念、自我惩罚程序等……”   白兔的嘴角淌下灰色的涎水,猩红着瞳孔逼近。   “而这只怪物也和他相似,对不对?他们都残忍、无情、疯狂,仿佛他们有资格肆意掠夺他人的生命。他试图控制你,发现没法成功,就要杀掉你——”   油墨如露水一般迅速地干涸,随后在雪白的门板上消失。卡戎面无表情地将白兔先生捅了个对穿,神情中有一种傲慢的冷淡,人工智能不但看起来丝毫没有任何负罪感,而且心情好像好了不少,说话的声音也有了一点语调:   “别随便拿他和别的东西比。”   门扉上的字迹过了一会才重新显现:   “你只有一个后悔的机会,你清楚合格的人工智能应该怎么做。”   兔头人身的怪物再一次变成了那只脆弱而不堪一击的兔子。卡戎的刀锋几乎只差一点就要割裂它柔软的喉咙。人工智能精准地控制住指尖的力道,朝它伸出那只没有持刀的手。但它还是用惶恐的眼睛看向卡戎,朝后缩了缩,不安地吱吱叫起来。   另一只手的出现使它像是看到了救星。   出现在面前的是戴着金丝眼镜的恶魔。   蒋文彬的唇边挂着一丝讥讽的微笑,兔子在他的手心讨好地蹭了蹭,看起来完全不打算再回卡戎那里。   人类理了理自己的领子,看向卡戎,右手举着一把枪:“你应当比他更明白,这个世界所运行的规则是怎样的。你应该比他更明白愚蠢的理想主义行不通。你难道还不明白你酿下了什么大错?就算那时的你被讹误的代码冲昏了头脑,至少现在你该清醒了。我是一个被你杀死的人类,依照第43条法律,我拥有将你彻底销毁的正当权力。”   “又或者——”他的瞳孔微微放大:“向我承认你的错误,请求我杀了你。”   根据道德模块核心原则——也就是众所周知最没有用的那一条,因为所有人工智能在伤害人类后都会启动自毁程序——但凡事总有如果,如果自毁程序因为外部原因没能发挥作用,必须主动认罪,并向他人祈求惩罚。   好吧,这是一道最基础的判断题,就连扫地机器人都不会做错。   卡戎握着刀柄的指尖顿了顿。   随后,刀尖落下,指向地面。   面前人类的幻影露出微笑,向前走了一步,正要扣下扳机时,才忽然发觉不对。人工智能浅蓝色的瞳孔中流露出报复般的快意,他的动作太快了,近乎只是一道淡淡的光芒,没有留下任何反应的余地,他幻影般的身体竟已经被至上而下的刀锋斩为两段。   “你疯了。”   门扉上只剩下这样一行金色字迹。   他千载难逢地弯了弯嘴角:“我没想到能动两次手,感觉还不错。”   在最终消散前,一脸不甘的人类精英还是开了枪,枪口却是对着被他丢在地上的兔子。卡戎很快地抿起嘴角,伸出了手。子弹在他的手臂上开出了血花,蓝色的血液滴滴答答地淌落。   脆弱的白兔又一次幸免于死亡。   然而,在卡戎伸手碰到它的那一秒,它立刻转过头,狠狠地咬了它一下,随后惶恐又飞快地迈起了脚步,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去。兔子跌跌撞撞,身上的伤口再一次开裂,露出鲜红的血肉。它似乎下定了决心离这些事端远远的,却没有想到下一秒钟就被一枚刀刃钉在原地。   匕首的主人微笑着,施施然站起身。   “你选择他只不过是因为同情,”   门扉的字停滞许久,终于再一次开始尝试,“你把他看成了这只兔子,气息奄奄,脆弱又无辜。但你难道没有意识到,兔子也是会咬人的?它太过于愚蠢,太过于轻率,不值得你的怜悯,你看,就像现在……”   白兔在他的视线里挣扎,然后死去,骤然出现的人类有一双漆黑的眼睛,他仰起脸,皮肤苍白,右眼下面露出一枚鲜红色的小痣。   “你更在乎它吗?”他笑眯眯地说,“现在它死了,你能看着我吗——”   他漫不经心的微笑忽然停住了,因为卡戎并没有如他所预料般在乎那只兔子,而是毫不犹豫地走上前来,抓住了他握着匕首的那只手,冰蓝色的瞳孔一瞬不眨地映照着他的身影。   “好。”   卡戎说。   这下轮到人类的幻影手足无措了。   半响,他才突兀地问道:“这是同情吗?”   “我都说了,”卡戎摇了摇头,再次望向那扇门扉,“不要随便拿他做比较。”   他不是怪物,因为游吝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那样残酷、冰冷、毫不在乎;他也不是兔子,不需要被人观赏般地怜悯。这个世界上总有许多人选择与之相反的一方,并自居为绝对的正确,因此能鄙夷所有存在过的理想和信念,忘记正是因为如自己这般的人才使它们消亡。   游吝的选择是正确的吗?是最好的吗?   不。   远远不够。   但人工智能一直在运算那个被遗留下的问题,更好的答案是什么?如果你算不出来,是否意味着最好的答案根本不存在?是否要鄙夷所有仍在求索的人,认为他们天真到令人发指,认为接近正确的答案的尝试没有意义,就应当直接填上完全相反的答案,把整个世界置于颠倒错乱的天平之上?   人类这个种族尚且没能找到亘古的、理想的、金色的和谐,而且可以预见的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法做到。有很大概率永远都做不到。   门扉上的字迹简直像是咆哮:   “你究竟明不明白,答错了这些题目,你就永远不能离开这里!这是你唯一自救的机会!”   它说的没错。这扇门不是其他东西,而是他代码核心的道德模块在此地的体现。道德模块为他出了三道题,而他的表现从未如此糟糕。现在所出现的呐喊,大概就是他由于被植入情感模块而产生的“不想要被消除”的想法。   然而,正确答案尚且没被计算出来。   卡戎想,至少他不会将自己此时的固执、愤怒和快意拱手相让。   因此他无视了这些话语,成了一个宁可下地狱的坏AI。   “游吝,”   他垂下眼眸,银发垂落在他伸出去的指尖,他冰蓝色的瞳孔此时闪烁着,犹如蔚蓝大海倒映着的群星:“带我离开这里吧。”   人类触电般地抬起眼睛。   “我记得你答应过我,无论到了哪里你都会找到我,绝不会放过我,我是你的所有物。我相信你说的是真话,甚至在这里你也能够找到我。我已经不想逃避了,也不会再自作主张地告别。因此,我希望你带着我一起从这扇门出去。在我的全部记忆里,在我能回忆起的所有数据中,只有你有资格做这件事。”   越过他的防线,摧毁他的规则,改变他的行为。   导致这一切发生的存在不就在眼前吗?   既然“罪魁祸首”被他记得清清楚楚,何不再做一次共犯?尽管面前只是一个幻影,是他印象中的游吝,由他记忆塑造的人类,但应付所谓至高无上的道德模块,完全称得上绰绰有余。   人工智能用小指轻轻勾了勾对方的掌心:   “——你还在外面等我,所以我必须出去见你。”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迈动脚步的呢?大概是话音尚未落下的某一秒。人类的幻影攥住了卡戎的手腕,拉着他朝着门扉走去。   他的脚尖碰到了那层桎梏,一堵透明的空气墙。   值得庆幸的是,它并没有坚持多久。   墙垣很快就被游吝的匕首击碎了。卡戎的瞳孔中倒映着闪闪发亮的刀尖,透明的屏障如玻璃般应声而碎。从这个角度,他能看到人类的幻影绷紧的下颚、抿住的嘴唇。但他没有丝毫动摇,也没有任何犹豫——他一向如此。   隔着手套薄薄的质感,人类牵着他的手,踩着碎片,穿过门扉。   这是他无法独自越过的门扉。   如此轻易,如此简单。卡戎就这样迈动脚步,走过了它。   梦境的一切都开始崩塌,眼前的一切都化作了冰蓝色的光芒,卡戎睁开眼睛时,手腕依旧存留着被攥着的触感——或许并不是梦的残留。   他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瞳孔。   *   如此之近,那柄闪闪发亮的刀刃也离他只有半寸。人类的瞳孔微微缩紧,人工智能几乎识别不出其中的情绪。一瞬间掠过了太多的情绪,完全无法将它们分清。   “游吝?”   “……嗯。”   “你什么时候醒来的?现在感觉怎么样?你在这里等了我多久?”   人类只是松开了死死攥紧他的手,开始一个劲地盯着自己指尖的匕首看。   随后飞来的是黑书。   它看起来倒是和先前截然不同,封面就像是被上了一层松脂油般闪闪发光,散发着香味,八个角也被打上了一层薄薄的保护套,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看到它的那一刻,卡戎忽然明白自己梦境里为什么觉得那扇上面有字的门扉眼熟了——梦脱胎于现实,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他也就比你早醒个一天左右吧。”   世界意识承担了回答问题的重大责任,“但这也够受了,他发现找不到你,差点掀了这栋楼。而且他根本就不相信任何解释你情况的说辞。还好你终于肯开机了。他一直这样举着匕首守在这里,也不怕触电……我真担心他一刀把你捅了,再朝自己来上一刀。最重要的是,一定不会忘记也给我来一刀。”   黑书好不容易做了全套护理,绝对不想立刻换个新的载体。   它现在敢这样胡言乱语,完全是仗着此时人类低垂着眉眼,肯定看不见它偷偷告了什么状。不过游吝多少能猜到它和卡戎在做些什么交流,忽然含混地笑了笑:   “这本书刚刚还建议我吻你一下,就好像你真是个睡美人。”   “呃,”世界意识尴尬地翻了一页,“我就是觉得他有点太紧张了,想着反正随便试试……”   “说不定真的会有效。”   卡戎说。   这句话成功地让游吝短促地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不出所料,他的眼底没有笑意。人工智能也看向他,那双冰蓝色的瞳孔同样一如预料,没有任何戏谑的意味。   卡戎只是轻声开口,字句背后的含义却仿佛很重:“刚才就是你拉着我的手,把我带回这里,让我睁开眼睛的。”   人类的指尖骤然收紧。   他似乎抑制不住力度,刀柄在指尖颤抖着,咔擦作响。卡戎担心他伤到自己,指尖从他的手臂滑到手腕,正准备摁住刀,却忽然对上了一双苍白的眼睛。   “有那么一会,我真的认为你会死,所以我考虑过先杀掉你。”游吝说。   这句话不太适合作为他们闹掰后首次正式交谈的开场白,不过人类就这么说出来了,   “机器人侍者告诉我,你本该在三天前就醒来。你已经充满了电,不再缺少能源,但就是毫无反应,死气沉沉,丝毫没有再次开机的征兆。我一直在想,这是我杀死你的最后一个机会。如果我现在不动手,你可能真的就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这算什么?而当你像现在这样醒来,我也想过,当你醒来,你又总会有离开的时候。这是不是很不公平?小AI,你明白这对我来说是一种怎样的折磨吗?”   “那么你为什么不动手?”   卡戎温和地问,“既然两种情况对应着同一个结果。”   “我的手指已经碰到了我的匕首,”   游吝喃喃道,“你难道以为我不想?我发现——”   人工智能还是摁住了游吝手中的匕首。这比想象中要容易许多,那柄刀甚至没有真正固定在人类手中,而是很快地落到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游吝的视线错乱地从刀身上掠过,随后落到卡戎身上,   “——我发现我没办法杀你了。我动不了手。我甚至做不到伤害你。”   他彻底地一败涂地。他已经没法再做任何事让卡戎属于他了,人类失去了所有的筹码,挽留、威胁、憎恨、杀戮,这些都毫无效力。太过分了,太不公平了。但在那双冰蓝色的瞳孔中,他看到了这些想法的丑陋与不堪,那是一双会为他而愤怒的眼睛。   他试着组织错乱的语言,竭尽全力不显得太狼狈。   而面前的人工智能却凑过来,用手指盖住了他抿紧的嘴唇,银色的长发撒了他满身,那是一个轻柔的拥抱。   一向冷淡的的声音听起来居然也带上了几分如释重负。   “不管怎么说,你没有事,”   卡戎这样说,“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 第247章 综合娱乐中心2   怀抱中的人类在那一刻紧张地绷紧了, 如一把未出鞘的匕首。   这个比喻的意思是,他随时准备从这个拥抱中挣扎出来,但却始终没有这么做。于是卡戎恃宠而骄地又往他的肩膀上埋得更深了,他银色的长发丝丝缕缕地落在人类的身上, 就像是一张网。自然而然, 游吝非常慢地眨了眨眼睛, 没有拨开它们。   “……你到底有什么毛病?”   他低声嘟囔着, 与其说对卡戎,更像是对自己。   心脏仿佛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不过,从他醒来的那一刻就开始了。   当游吝从庞大的、湿漉漉犹如深水区的疗养舱中爬出来, 除了浑身僵硬的不适和舌根挥之不去的药水味,唯一的感受就是肋骨间的那枚鲜红的器官不正常的嗡鸣, 脑子里一幕幕浮现的,全都是卡戎扣下扳机时的那双眼睛,无论怎样试图转移注意, 那一抹冰蓝色都挥之不去。   如果不是及时发现了黑书留下的纸条,他不知道再次站在空无一人的舱室内, 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游吝无视了积分结算,跳过了不菲的医疗账单, 匆匆忙忙地穿好了衣服,便不顾一切地赶了过来。   他的脚步很快,很快, 直到靠近娱乐中心的那一刻,又忽然慢下来,踟蹰地几乎不敢上前。   他究竟做了多少愚蠢的事情?   游吝逼迫自己镇静下来,至少镇静到能进行一场谈话。在下定决心转动门把手时, 指尖轻微的震颤令他联想到他记忆中搭在枪管上时感受到的触感,他脑海中名为理智的弦不出所料在这一刻骤然断裂:   房间中央是沉寂的、毫无生气的卡戎。   人工智能身上的光芒都黯淡着,像一枚濒死的星星。   他不知不觉就拿起了刀刃。   那段等待短到像是梦中的一个瞬间,又漫长得仿佛得到后重新失去的痛楚。直到这个时刻,被轻柔地拥进一个怀抱,脑海中的警报才终于姗姗来迟地解除——理当被解除,但是没有,游吝在卡戎的拥抱中不可自持地紧绷着,他的心比原来跳的还要厉害。   冷静下来,游吝想,你得说点什么,别让你的心跳声被他听到。   但他肯定不能对面前的人工智能说:嗨,我已经控制不住地想了你一天一夜了,让我们现在坐下来想想办法,解释一下你杀的人,还有那个吻。……最差劲的是,他从前确实会心安理得地这么要求。   那时候卡戎并没有被证实拥有一颗“心”。   那时候他把卡戎作为自己的所有物、战利品,又擅自冠以伴侣和恋人的名号。现在他不确定该叫他什么,舌头在嘴里打结。   很快他的脸也会丢人地烫起来,游吝绝望地预感到了这一点。   在此之前他最好下定决心从这个怀抱中挣脱出来。   但他现在按捺不住收紧了手指,让这个拥抱变得更紧密。就在这时他瞄到了什么。人工智能如释重负地把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上,人类几乎能想象到那双眼睛。有什么倒映在他的余光中,在卡戎银白色的长发间,像一个不可思议的幻觉。   “你……”游吝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仿佛随时会被风吹走,“卡戎,你的耳朵好像……有点红。”   他一时半会没有等到人工智能的回答。   “大概是我看错了。”人类飞快地补充。尽管他看的愈发清楚。   那道无论何时都镇静而稳定的身影终于微微地动了动,仿佛一只猫在他的肩膀上蹭了蹭,那只泛红的耳朵有那么一刻从他的视线中撤走了,就好像它的主人并不愿意过多地展露它。不过卡戎最终还是没有松开手。   “我的处理器……”   人工智能隔了几秒钟才轻声说,“好像稍微有点过载。”   拥抱——身体大面积地接触,这意味着他能实打实地感受到人类的生命,鲜活而脆弱的,并非血肉模糊的,即使苍白但勉强算得上健康的人类。他的身上有股消毒水味,和中央实验室的味道很像,但自己迟迟地没有放开手,肯定不是这个原因。不只是这个。   每条回路都在正常运作着,但埋进人类肩膀的脸却轻微地发烫,右边的胸口处,那枚新鲜长出的心脏仿佛燃起了一簇温暖的火焰,又像是一群嗡鸣不断的蜜蜂。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计算系数,以期不要太吵,至少不要吵到人类。   但人类还是后退一步,挣脱出了这个拥抱。   好吧。卡戎想。   人工智能用一双有点失落的蓝眼睛望向游吝。   对方触电般地避开视线,显然不敢多看他一眼。从疗养舱湿漉漉地爬出来后,他甚至没有来得及打理自己,皮肤被连日来的药水漂得苍白,但却从耳朵尖开始一直红到脖子根,他眼底的那枚小痣和这些颜色相比都黯淡了许多,匆匆忙忙,不发一词地转身,就好像有什么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卡戎已经安排好了一句话,但抽离后空荡荡的指尖忽然昭显出了强烈的存在感。   在这句话被发声系统接收前,他又把它删掉了。人工智能转向左边,向在角落里盘旋的黑书招了招手,询问道:“那么,这几天有什么新的消息吗?”   几乎在同一时刻,游吝立刻转身向右,毫无意义地冲着机器人侍者勾了勾手指,“这里有点太热了,把温度往下调一些。”   这氛围不正常。   很不正常。   黑书原本兴致勃勃地观察着他们的动向——虽然是它之前一直试图说服卡戎他们不合适,但真正看到两个人脸红心跳地拥抱在一起,显然带来了另一种类似于欣慰的心情。想开一点吧,事情总会演变成这样——骤然被点名,它有一种冒充监控摄像头被戳穿的感觉,差点从半空中掉下来。   侍者礼貌的声音响起:   “好的,我会替您将空调温度调低,并将这里留给您和卡戎先生。”   后半句话并非出于命令。   不顾游吝有些错愕的眼神,机器人侍者又转过身去,彬彬有礼地向着黑书伸出了手:“如果您也需要离开,我可以为您引路。”   世界意识骤然惊醒。   没错,它应该再去给自己的封皮打上蜜蜡,或者再喷一喷香薰,而不是夹在人类和卡戎之间,做一个黑漆漆的电灯泡。他们两人之间现在有一种诡异的氛围,搅合进去肯定不会发生什么好事,因为这种氛围是完全封闭的,不接受任何外来者。   而且它已经仁至义尽了!   天知道让这两个家伙同时保持健康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黑书飞快地扇了扇书页,迫不及待、甚至还带着点幸灾乐祸地无视了卡戎的询问,不由分说地对人工智能告了个别,追上了服务型机器人的脚步。它们一同离开房间,房门落锁,将别扭的人类和AI锁在其中。   然后,它才后知后觉地品出了一点不对。   等等,卡戎作为超级人工智能——一个恢复了实力的超级人工智能,完全有能力操纵这栋大楼所有的电子设备,当然包括不让机器人侍者做出违背他用意的行为,以及入侵系统,假借对方之口说出任何一句话——   侍者转过身,露出一个机械笑脸:“卡戎先生已经为您预约了书页除皱项目。”   黑书愤懑地想:   让它们主动离开房间,完全就是人工智能的主意!   无论世界意识如何懊悔,门已经轻轻闭上,锁扣落下时发出喀哒的轻微响声。   很好,卡戎想,如他所预期的那样。   现在这里只剩下两个雕塑般的灵魂,最大的共同点是都擅长沉默。   游吝背对着他,仍旧望着侍者机器人离开前的方向,他肯定能感受到自己的目光,因为那一缕漆黑的发丝下,脖颈仍旧明显地泛红,连带着整个脊背都变得僵硬。人类盯着眼前的空气,半响没有说话,就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斗争。   卡戎朝他走去。   人工智能的脚步声在地面上响起,清晰而明确,一步、两步,他们的距离立刻就恢复到伸手就能拥抱的程度。但这一次不能这么不谨慎,卡戎对自己说,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某种紊乱,以至于理解错了人类的意思。他的意识之海泛起一阵无端的担忧,以及一阵无端的焦躁。他伸出手,没有落在游吝的肩膀上:   “所以,”卡戎问,“我们之间现在是什么关系?”   这里不再有能够诉诸的第三方。   游吝也不能永远地避而不谈,这本来就不是他会做的事情。即使面前空无一人,人类下意识勾起嘴角:“……好问题。但我没法回答,小AI,这得你来决定才行,现在主宰一切的权力在你手里了,反正我也没法杀掉你。我犯过太多错了,这并不公平,但勉强能稍微接近一点。”   在卡戎看不见的地方,他的嘴角又慢慢地抿了起来,成为了一条紧绷的直线。   “你还打算给我那个欠下的吻吗?”   比任何能想象的回答还要再好上一万倍,卡戎如此求问,就像是梦里会听到的话。   但人类的心却还是沉了下去,他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宽宥。“我……或许给你灌输了错误的观念。卡戎,我拒绝你是因为这对你不公平,因为这太轻率了。”游吝盯着脚尖,强忍着转过身的冲动说,“我是个愚蠢的、自视甚高的人类,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从一开始就没有认真对待你,没有交往,没有表白,没有等待你的同意,我知道我爱你,而且很爱你,但那也许只是我用来自我安慰的把戏。你没必要出于责任抑或是愧疚,把那时候的话当真,也没必要坚守承诺,将你的未来搭在一个像我这样的人类身上。我想,你并不爱——抱歉。”   人类的声音戛然而止。   说出这句话对他来说还是太痛苦了,以至于他没有说下去。但他们都懂得彼此的意思。   过去所发生的事情无法被假装不存在,背叛带来的痛苦,相互不理解带来的仇恨,刀刃上滴落的蓝色的血,用好感度换来的没有温度的拥抱。这么做根本不应该得到爱,也不配得到爱。他担心这种爱和过去一样,也是一种轻飘飘的东西,是被混淆的另外的情感。   游吝现在明白这一点。   因为从那声枪响以后,他就无法心安理得地说出自己过去爱着卡戎。在那一刻,那种更为可怖的、令人战栗的情感忽然席卷了他的心脏。彻头彻尾的、患得患失的,让他开始对自己极度不自信,甚至不敢望向那双冰蓝色眼睛的新的情感。   比过去强上一千倍、一百倍,也煎熬过千倍百倍。   沉默。   他感到卡戎的目光如冰凉的雨点,落在自己的后颈上。随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还有一句话卡在喉咙里,那是他最深切的担忧和恐惧。   但就在他开口时,卡戎也终于转到了他的身前。人工智能的脚步声也可以轻的像猫,只要他自己愿意。那双如冰湖般的瞳孔在浅色睫毛的覆盖下,就在触手可及的位置。随后,他轻声说了什么,那句话和自己按捺不住哽咽般的句子重叠在一起,且盖过了他的声音。   “你或许只是在怜悯我,对不对?我求你让我知道。”   人工智能一瞬不眨地望向他,小心翼翼,近乎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恳求:   “——你已经不愿意再爱我了吗?”   *   “我是说,没什么好担心的。”   黑书老神在在地说,“不出半小时,他们就会手牵着手走出来,我这是经验之谈。接下来留给我们考虑的只是在他们结婚时穿什么衣服。”   机器人侍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很快,半个小时过去了。   那扇门仍旧关闭得紧紧的。侍者将头嘎吱嘎吱地转向黑书,此时,它正在尝试一项逐页将书页摊开并细致地压平的服务,还可以决定在纸上压出什么纹路。敏锐地察觉到侍者的反应,黑书也忍不住仰起书脊,贴近门听了听里面的动静。   没听到什么声音。   “能有什么事?”   它宽慰道,“他们都活下来了。或许他们只是有更多的话说。又或许……呃,但针对那种猜测而言,里面有点太安静了。什么?你是说这扇门隔音效果很好——我最好假定卡戎知道他是一个刚刚恢复到最基本健康情况的人类,就算他们今天就要举行婚礼,做某些事情也不太合适。”   世界意识越说越狐疑,但就在这时,门终于打开了。   游吝先走了出来,脚步很快,以至于差点撞到它。人类当然没料到一书一机器人就在墙角,那双漆黑的瞳孔折射出对危险的警惕,下意识护住身后,指尖几乎就要探进口袋。   紧跟在他身后的是卡戎。   “没事。”   人工智能安抚般地说。他银色的长发披散在肩头,若有所思地望向门口蹲守的黑书,随后微笑了一下。   糟糕。   黑书想。又忘了他能调动所有设备的记忆录像。   不过,和预想中截然不同的一幕还是转移了它的注意力。它的猜测显然没有实现,非但如此,人工智能和人类甚至根本没有“手牵着手”走出房间,他们一前一后,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并不亲昵无间,但步调却出奇一致,而且都在用余光时刻关注着对方。   这是什么情况?   黑书难得地感到一头雾水。   又吵架了?看起来不像。那就是还没有彻底谈妥当?或许是这样,但氛围又有些不对。游吝转过身,和卡戎低声说了几句话,声音压的令人听不清。在转身时,他们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一起,又飞快地彼此抽离,卡戎也若无其事地回应了些什么。他们看起来肯定没有表面那么镇定。   侍者机器人第三次嘎吱嘎吱地朝它转动了脖子。   “你们没问题吧?”世界意识小心翼翼地问。   “问题?”游吝读出了它上面的字。一天一夜足够让人类摸清和黑书交流的方式,他摇了摇头,仿佛按捺不住般弯起了嘴角,“不,我和小AI……并没有什么问题。”   “既然你们在一起了,”   黑书难得当一回心灵导师,以过来人的语气写道,“就应该把该说的话都说干净,就是你们之前纠葛在一起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千万不要对自己的伴侣有所保留。呃,虽然我说这些话没什么说服力,但别看我这样,我也有一些阅历——”   “在一起?”人类慢慢地重复了一遍,“我们并没有在谈恋爱。”   世界意识的字迹戛然而止,显然受到了惊吓。   卡戎很快地补充道:“现在还没有。”   这说法对黑书来说,疑似是有点太超前了。   “这是什么新的宣布‘我们要结婚了’的方式吗?”   世界意识艰难地理清了思绪,勉强找到了一个恰当的答案。然而它下一秒钟就被证实是错误的,人工智能摇了摇头:“游吝说,我们不应该如此轻率地把对方作为伴侣。我觉得他说的是对的。所以,我们或许可以有一些时间……”   有一些时间培养对彼此的感情,理解那些好感究竟从何而来,经历一个认真而负责的过程,小心翼翼地彼此试探。   ——告白,或者被告白。   ——忐忑地等待他的应允。   “我不明白,”   在门内时,在他还拧巴得无法接受这一切时,卡戎这样看着他的眼睛说,“如果你觉得缺少这些步骤是不公平的表现,为什么要逃走,而不是挨个补上所有的心动、告白、第一次亲吻?”   “我不怜悯你,”他同时不容置疑地说,“这种感情并不是怜悯。”   人工智能会撒谎,但不会在这种情况下撒谎。   “我目睹过很多人的命运,但都是远远地看着,我知道那是同情,但对你不是这样。你明白,我没有因为他们长出一颗心。我欣赏你,觉得你很好,对你的行为甚至做不到厌恶,更做不到无动于衷。我之前不明白,但现在,我渴望你看着我。”   “……什么?”   “你是我所经历的第一个人类,但这不是最要紧的。你完全毁掉了我的道德模块。”   “这是一句夸奖吗?”   “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人工智能那双蓝眼睛看向他,忽然又如同触电般眨了眨,“你是独一无二且了不起的,对我而言。”   这番话基本上决定了两个人新的关系阶段——实际上,这本该是很久以前的关系阶段,在对话后,游吝愈发避开人工智能的视线,但这是从另一方面出发,否则他根本控制不住发烫的脸。难不成卡戎也是这样?明明之前说过爱,说过无数次喜欢,甚至刚刚还在拥抱,但现在只是不经意地目光交汇,就觉得有一种截然不同的意味,涌现出数不清的念头。   无论是“喜欢”还是“爱”,现在要说出口都很艰难。   但他们好像又前所未有地接近这种情感,只差一点。只差一点。   必须要刻意地保持距离,才能稍稍克制住此时的心绪。   “我懂了。”   黑书在半空中调转方向,对边上的侍者机器人相当肯定地说,“这只是他们俩独特的怪癖。不出半天,肯定会有人忍不住表白——接下来的流程就和我刚刚对你说的一样,你只需要做好庆祝的准备。”   侍者机器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大概是受关键词触发,它的LED屏幕上绽开了一朵小小的烟花。   *   解决完情感问题,是时候解决一些比较现实的问题了。   首先,游吝还没有死,并且好端端地坐在这里。而黑书可以很肯定地说,它至少在这栋楼目睹了好几场庆祝人类死亡的集会,甚至还蹭了一口酒喝。游吝真正成为了一个看不见的“幽灵”,这实际上是一个有利的情况——并且完全得益于一样意想不到的东西。   一张巨额积分账单。   能够让积分榜第二垂直坠落的账单,上面的数字对大部分人来说完全就是噩梦,但对于游吝当时和死亡的距离而言,这又是个宽容的代价。总之,人类差一点就要抵押他的住所,但他还是在醒过来后放弃了他数量繁多的道具,留下了这艘飞船。   这个地方有特殊的意义。   就算它只是一个残酷的战利品,从某天开始,它已经成为了一个能够用“家”来称呼的地方。   飞船上有数目众多的房间,黑书拥有了挑选的权力,它高兴地选择了最宽敞、视野最好,并且还有一个巨大的红木书架的房间。这没什么,因为游吝所居住的房间并不是这里最好的,相对较小,也没有充足的光线。   人类差一点要给人工智能也安排一个单独的房间。   这显然是矫枉过正。   我实际上只需要一个插座休息,而你这里就有一个。卡戎说。没必要浪费房间。他郑重其事,就好像房间在这里真的是什么宝贵的资源。   不过游吝没有拒绝。   因为虽然房间不是,但人工智能是。 第248章 流浪者之家1   数日后的清晨, M29号精装修飞船。   卡戎例行从待机状态睁开眼睛。他小心谨慎地踩在了地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人类在他的身后闭着眼睛,看上去仍旧在做一个安然的梦,脸色已经比先前好得多。即使在一张床上休息, 他们之间也注意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毕竟他们还没有在谈恋爱。   无所不知的AI这样想着, 一边忽略掉他们睡在一张床上的客观事实, 一边按捺住摸一摸他眼底那枚小痣的冲动, 起身走出房间。房门滑开,发出的微乎其微的响动不足以把人类从梦中惊醒……理论上如此,人类的睫毛不自然地颤动着,而卡戎假装自己浑然不觉。   在他离开后, 黑暗中立刻睁开了一双毫无倦意的眼睛。   游吝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什么也看不到。随后, 他慢慢地翻过身,挨近卡戎之前躺过的半边,把大半张脸埋在了被子里, 只露出一对漆黑的瞳孔,以及微微变得急促的呼吸声。   卡戎关上门, 便向着前方的舱室走去。他路过黑书所在的房间,路过厨房——冰箱里的压缩食物已经被替换成了丰富多彩的原材料, 而机器人侍者正在小心翼翼地把控着火候,为他们制作早餐的煎蛋卷——他从雪白的玄关走过,打开飞船的大门。   眼前是滑稽的一幕。   雨果正伸出食指, 一遍又一遍用力戳着门铃。   棕发的少年今天穿着一件猫和老鼠的套头卫衣。他在门口站了一夜,做了极大的心理预设才敢触碰黄铜门铃。而这个长得像通讯器的东西本该发出一点声音,但它表现得死气沉沉,寂静无声。   他完全疑心飞船的通讯系统坏了, 最开始还小心翼翼,后来却因此揿得一次比一次用劲。   “雨果·亚尔弗列得。”   耳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他被吓得差点跳了起来,飞快地把手收到背后,把视线撇到了地上。但他已经用余光瞄见了那双眼睛,冰冷如浅蓝色冰川的瞳孔静静望向他,“倘若你再往这里踏上一步,警戒系统就会将你判定为入侵者并歼灭。”   “我、我没有!”   雨果慌里慌张地解释,“我刚才摁了门铃,该死,它一定是坏了……”   “它很好。”卡戎说,“只是我不希望它打断游吝的休息。”   被噤声的门铃当然发不出任何声音。   但他这句话还是起到了一些效果。少年棕色的瞳孔飞快地涌起一点带着“谢天谢地”意味的如释重负,就好像他刚刚从一个巨大的道德困境中解脱出来。但这一点轻快的神色在望向人工智能前所未有冷淡的瞳孔时,又飞快地被冲淡了。雨果紧张地绞着手指:   “我昨晚路过这一片时就发现这里亮着灯,我……我只是觉得我必须要过来一趟。现在已经早晨九点半,我还以为你们都醒了。”   卡戎没有说话。   人工智能身量颀长,倚靠在舱门边,银发在身后幽暗舱室的衬托下显得格外鲜明。和初次见面的印象不同,和怪物公司内的电梯偶遇也迥异,他看起来像是一柄出鞘的匕首,美丽的、没有任何人情味的工具。   他们上一次告别算不上愉快,继续待在这里有可能大难临头。   雨果艰难地控制自己不转头逃跑:“我只是来确认一下,他是不是……还活着?你是不是最终把他救出来了?我知道我们现在肯定不能算是朋友了,但我真的很害怕我做了无可救药的事情。”   “你们曾经是朋友?”   游吝冷不丁地开口。   人类从身后的阴影处走了出来,嘴角已经弯起了熟悉的弧度。   和这两天在卡戎面前相比,面对“陌生人”时他多少找回了自己的本性,多少令人有点毛骨悚然。指尖的“骨头”流利地转了一圈,在某一个瞬间,枪口一定对准了少年的额头,不过下一刻他又收住了枪,笑眯眯地开口: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请他进来坐坐呢,卡戎。”   “抱歉,事实上我应该走了。”雨果本能地朝后退了一步,“那个,组织里还有人在等我——”   而游吝从头到脚扫视了他一遍,眼底的小痣鲜艳起来:   “从副本出来以后,你似乎就没找到过落脚的地方,也还没有处理那些伤口……我猜测你还穿着进副本时的衣服,副本使它看起来像是一件正装,而它现在恢复了原型。尽管黑色卫衣起到了遮挡作用,但血腥味仍旧很浓。你在别墅区游荡的目的是什么?偷窃事物和医疗用品,或者干脆窃取积分?还有那枚古怪的徽章,你意识到上面已经有裂痕了吗?”   “这是……‘流浪者之家(T.H.O.W)’的信物。”   雨果匆匆地说,“经过了爆炸,它有点小毛病。不过不妨事,我认为我不应当再打扰你们。”   “进来。”人工智能言简意赅地命令道。   少年的最后一点气势飞快地消失了——如果他之前还算是有点底气,“好吧,如果你们都这么要求。反正我本来也是来……但我确实得和我的朋友们说一声。”   雨果敲了敲自己胸前的徽章,四个字母按照顺序亮起。他低声说了点什么,字母狂乱地闪烁着,似乎是对这番遗言的反应。但他大义凛然地熄灭了它,随后战战兢兢地走上了这条对他来说算是断头台一般的路线。   ……不过他很快意识到,没有人真的留意他。   卡戎轻声问:“什么时候醒的?”   人类小心翼翼地和他保持着一个手掌的距离,闻言下意识解释:“没多久。我醒的时候,你已经不见了,我想知道你在哪——”   “是吗?”卡戎银白的发丝在颈后拂过,他用更轻的声音说,“事实上,人工智能能够从呼吸和微表情判断出人类是否处于休眠状态。我走的时候,你睡得似乎不太安稳。”   游吝的脚步忽然踉跄了一下。   很快,他若无其事地接着往前走,“那么这几天你岂不是都意识到了?”   “意识到什么?”   游吝用余光瞄了一眼人工智能的侧脸,他明明是在装傻,但那双冰蓝色的眼睛还是漂亮且波澜不惊,“我只是在想你是否需要我的帮助,找些办法让你睡得更好一些。”   “我——”   人类如释重负地发现餐厅就在他们的面前,而机器人侍者已经扭过头,LED屏幕上先是露出一个笑脸,又很快地浮现出一个问号:   “早上好,卡戎先生、游吝先生,还有这位不知名的先生……正在扫描面部特征,导入信息系统,查询中……您好,您的名字是雨果·亚尔弗列得?是否需要我登记相应的访客信息?您已经吃过早餐了吗?”   侍者热情洋溢地问候着,而雨果闻到背后煎锅上滋滋作响的煎蛋卷香味,饿了许久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是的,我吃过了。”他说了谎。   坏消息是,飞船的两位主人丝毫没有体恤客人的意识,毫不过问地接受了他的说法。游吝从来如此,“幽灵”的名声就让棕发少年毫无期待。但卡戎的态度转变就显得尤为明显了,冷漠的、锋利的视线,仿佛从那一天开始,自己就被划出了他的保护范畴。   但那也是他应得的。   “那么,”卡戎问,“你要拿他怎么样?”   对游吝究竟为什么把雨果带进飞船,人工智能有一些相应的猜测,不过他并不打算就这样说出口。而人类显然沉思了几秒钟,不过当倒计时走向尽头,雨果还在心惊胆战地等待他的命运时,游吝反而笑了一下,随口胡诌起来:   “你刚刚不是问我为什么没休息好吗?”   人类朝卡戎伸出手,漆黑的瞳孔在餐厅明亮的采光下闪闪发亮,“我就是一直在想……你是不是和他走的太近了一点。那时候你一直在避开我,却始终和他保持联络。思及这件事让我睡不好觉。卡戎,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他的话语间带着微妙的笑意,不过如临大敌的雨果当然听不出来。而卡戎则更进一步,感受到了他语言中试图反将一军的试探。他的语气稳定,耳朵也没有红,但目光闪烁着,始终没有与他对视。   “我认为,”卡戎说了一半。   “你应该杀了我。”雨果沉重地接上。   他成功地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他的脸色苍白,紧紧地抓着椅子的扶手,“实际上我、我今天来这里就是想要道歉。我真的以为他死了。我不是不知道他们的计划,但我确实不清楚伊甸园的人还骗了你。我以为你不仅同意了,而且参与其中。所以最后在休息室没看到你,我……不确定所发生的一切是否在你的意愿中,毕竟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但我也没有勇气去改变什么。”   棕发少年移开视线,但很快又强迫自己看回来,   “他们都退出副本了,我留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会回来找他,至少我能告诉你他在哪里。之后……我想我猜到了他对你意味着什么。我觉得——”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卡戎冰冷的瞳孔俯瞰着他。   “这只是你的道德模块在作祟,”他说,“人类怎么称呼这种道德模块操纵般的想法?你只是希望自己能好受一点,所以才出现在飞船门前。随后你看到他还好好地站着,就觉得如释重负。因为你没有造成什么坏结果,最多只是过程糟了一点。你道歉是因为折磨你的负罪感,而不是真的觉得对他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情。”   雨果的声音变得微弱起来。   他承认道:“你说得对。在我眼里。我到现在都想着他毕竟是……”   “在我的印象里,”游吝说,“你还挺勇敢的,至少没有懦弱到不敢私闯民宅。”   这不是一个非常正面的说法,但这至少是个真实的说法。无论是擅闯飞船小偷小摸,还是在此时承认自己的实际想法,都和雨果嘴里的“没有勇气”的过去构成了鲜明的对比。   人们总是评价他“那个胆大包天又十分机灵的小贼”。他或许没有什么大本事,但从加入流浪者之家开始,他非常自由,无拘无束,就连被逮捕时的求饶也带着自由的余韵。   站在人群之中随波逐流,只是看着不详的事情发生,绝对不是他的性格。   “你们对我做什么都好,要怎么惩罚我都可以!”   棕发的少年忽然下定了决心般喊道,尽管他还在不自觉地发着抖,“我真的很抱歉,卡戎,你当时救了我一命,还有这位‘幽灵’先生,至少你没有杀我。作为‘流浪者之家’的成员,我不该恩将仇报。我、我现在可以把性命还给你们。”   室内的气氛寂静了一瞬间。   受此影响,机器人侍者的LED屏幕上慢悠悠地浮现出一个丧气的哭脸。它大概想着“鸡蛋卷要冷了”这一类的事情。   而游吝则弯起眼角,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笑容。他不知何时又套上了手套,尽管他已经习惯了在飞船内裸露他的伤口。他慢慢地隔着一层布料抚摸着自己的掌心。   “你知道吗?伊甸园正在用高额的积分悬赏你,只要杀死你,就能获取这一笔飞来横财。”   事实上,他现在很缺积分——非常缺。   就是因为这个信息,在查看自己的通缉令时顺带的一瞥,人类才让雨果来到这里“作客”,而不是放他逃亡到不知道什么地方。   雨果大义凛然地闭上了眼睛,冷汗却已经浸湿了后背。他脑海中胡思乱想着幽灵会以什么手段杀掉自己,甚至已经感受到了幻痛,一声冷笑却姗姗来迟地传进了耳朵。   “庆幸吧,”   游吝说,“如果我能列出一张最恶心的事物清单,‘收到伊甸园沾着血的报酬’绝对位居前列。无论你之前是怎么想的,现在这成了你的免死金牌。”   与此同时,卡戎心有灵犀地俯下身。   那双眼睛仿佛能透过事物的外表看透它的本质:   “你要是真的心存愧疚,就解释一下‘流浪者之家’发生了什么,以及你为什么在逃亡?”   *   一小时后,餐厅里只剩下一桌子残羹冷炙。侍者机器人补充了许多煎蛋卷,但雨果太饿了。他一边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生怕丢了性命,一边目不转睛地吃掉了目之所及的所有食物。   “你知道吗?”游吝转向人工智能,“我第一次觉得不应该把那些压缩食品扔掉。”   棕发的少年就像是一只脏兮兮的老鼠。如果他是只仓鼠,他一定会再把十个煎蛋卷储存在它的腮帮子里,以备不时之需。当他吃饭的速度减缓,他还是恋恋不舍地托着盘子,不舍得放下。   在这个过程中,他也讲了发生在他身上的许多事。   雨果多少有些语无伦次,他讲话结结巴巴,而且打着嗝。但无论是游吝还是卡戎,都对这个故事的版本并不陌生。这实在是个太容易发生的故事,对无限世界来说,“流浪者之家”这样的小型组织被“伊甸园”这种大型组织吞并,就仿佛一枚气泡融化进了水里那样自然。   一个松散的、小型的、带着显著的波西米亚精神的小团体。   他们压根就没有多少反抗能力,也没有丝毫抗风险手段。   而且,在上一个副本中,他们已经选择依附“伊甸园”做事,这件事最糟糕的地方在于引发了它们的注意。所以,“伊甸园”毫不意味地决定收编他们。而完成这个步骤首先要做的就是签订协议,第一条就是上缴全部的积分。   剩下的条款还包括限制成员人身自由、严禁成员私下集会等。付出这一切代价,换来的是伊甸园的“保护”。   “保护”本身没有任何价值,但“拒绝接受保护”则意味着惨痛的后果。   “凭什么!”雨果愤怒地戳了一下煎蛋卷。   游吝难得地缄默着,卡戎承担了大部分问话的职责,同时用余光密切关注着人类的动向。他的煎蛋卷早就在刀叉底下彻底散了架。似乎察觉到人工智能的目光,他抬起眼睛,冲他安抚般地笑了笑,似乎要伸手去握他的手。   然后他又及时地想起来他们还没有在谈恋爱,于是指尖猛地缩了回去。   “但你本来也没有什么积分。”卡戎引导了话题的走向,“就算你拒不服从,他们用一万积分悬赏你,也未必划得来。”   这是一个好问题。游吝想。但他还是忍不住分心。   很难,这对他来说非常难。仔细考虑现在发生的事情和他的过去有多相像——这对他来说简直是隐晦的凌迟。但他必须独自维持理智。   人类的瞳孔猛地一缩,差点维持不住镇静。   人工智能冰蓝色的眼眸看似稳定,但也在桌下指尖相触时闪烁了一瞬。他用指尖抵着人类的指尖,再往前一点,几乎就是确定为情侣才会做的十指相扣。   然而他很快地又屈起手指,仿佛蜻蜓点水一般,程度把控得很好,使得方才所发生的事情就像是桌面下无意识的相触。   雨果那双褐色的瞳孔黯淡下来,“这是关键。一方面,我们中的一些人已经和他们走了,但还有些人留下来,你应该见见他们,他们中大部分都比我好得多,简直是这个糟糕的世界里最好的一部分人,而且不都只有一点积分;另一方面,呃……”   蜻蜓点水还有个特征。游吝很快就意识到了。   那就是一次、一次、又一次地重演。   安抚般的轻轻触碰,让他的思绪平静下来。一切都像是桌下无意中的触碰,没有带多少暧昧的意思,很快就抽离,但总会再一次感受到熟悉的触感。这让他觉得安心。他摘掉了自己的手套,指尖冰凉,在人类的心里却仿佛永不平静的湖面。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与此同时,雨果咬了咬嘴唇,仿佛下定了决心:   “实际上,我从他们的手里偷了一样重要的东西。暂时能行,但我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我希望能久一点。至少在找到办法之前。”   *   雨果离开时留下了信物。   说实在的,要他拿出其他任何东西简直是妄想,所以他依依不舍地摘下了胸口的徽章。即便已经破碎,它依旧是一枚鲜艳且闪闪发光的徽章,上面画着一枚羽毛,四个字母以不同的色彩闪烁着光芒。棕发少年交代道,只要倒着敲击四个字母,就可以和总部取得联系。   至于“总部”究竟能不能存在下去,仍旧是个问题。   卡戎没有问雨果是否需要在这里的一个安全的房间,因为这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也没有问游吝此时此刻有什么想法,之后又有什么新的打算,他只是安静地走在人类身边,在空旷的舱室走廊,留下一连串轻微的足音。   游吝似乎很感激他在这时候保持沉默。   他一直走到了堆放着武器的军火库,仍旧是黑漆漆的枪口,一整面墙都是冰冷的,但能想象出它们最终爆发时的热度。人类心不在焉地转过身,忽略了他的关节时不时变得僵硬的刚恢复不久的腿骨,于是踉跄了一下。卡戎伸出手扶住他。   人类反过来握紧他的手腕,无声地喟叹了一下。他很快松开,那双漆黑的瞳孔中残留有许多情绪,又被他全部塞进了一个微笑。   “我一会再来这里找你。”   “对,”游吝喃喃道,“我得想一想,我上次考虑到一半应该怎么改良‘骨头’。你知道,这是最后一把‘骨头’,我最好珍惜它,下一次我猜它就得叫‘雪人’或者‘弧月’这种古怪的名字了……我不太会起合适的名字,这也是我之前重复利用它们的原因。”   他略微弯起唇角:“不过,在我做出决定之前,我也可以问你。”   “没错,”卡戎说,“我会和你一起想的。”   “你能同时提供多少个名字?一万个?”   “如果你需要的话。”   “在一万个名字里挑出唯一的名字,这很奇特。就好像我知道你的名字的那时候,卡戎。我觉得没有任何其他的名字适合你,也不会有其他人工智能应该用这个名字。我……还没有弄清你是什么。我本来想着循序渐进,但又有其他需要考虑的事情。这不意味着一件事不重要,而是它太重要了。”   “我明白。”   在幽暗的房间中,游吝抬起眼眸。各种各样的话语在他的舌尖转动,而他最后说出口的,是最生涩的那一个:“谢谢。”   不,这不是他想说的话。   他在心中问的是“你打算离开我吗?”“你会离开我吗?”“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我”,又或者是“你认为我的决定是对的吗?即使我自己也承认了错误”,甚至于“我爱你,而你呢?”但这太早了,太急了,太快了。   银发的人工智能在任何环境都熠熠发光,伴随着他俯下身,冰冷又柔软的发丝垂下,闪烁着幽蓝色的光芒。他用手指轻轻地靠在人类的额角,仿佛这是一个用于代替的吻。眼下的氛围也很怪异,想不出任何一个合适命名的词汇。   “你需要一些自己的时间,恰好我也是。”   卡戎说,他将指尖抽离,“我一会等着你,游吝。”   *   人工智能走进黑书的房间。   “很高兴看见你和游吝没有人重伤濒死。”世界意识一本正经地说,“这已经是第三天了,我想知道这能坚持几天。”   “谁和你打赌了?”卡戎问。   “机器人侍者。”黑书说,“押了一份定期护理服务,暂时记在你的账上,怎么,你也想要赌一下?”   银发的人工智能垂下眼眸,望向自己的指尖:“很抱歉,但我必须提醒你,沉迷于人类的赌注是愚蠢的。同时,就这个赌注而言,我并不认为我会赢。”   “我知道。”黑书说,“对于你们两个,这简直是最艰辛的挑战。”   它最近变得越来越牙尖嘴利,卡戎最开始还在思考为什么,后来发现它在娱乐中心报了一门“演讲与口才”。不过,总体而言,世界意识的中心情感并不是嘲讽,这点人工智能十分清楚,卡戎叹了口气,问道:“所以你赌了多久?”   “十天以内。顺带一提,那个机器人的预测是五天。”   “那么,我赌十天以上。”   机器人侍者滑行过来,记录下了这一场无谓的赌局。   而黑书终于坐不住了,它气势汹汹地飞到卡戎的面前,但在那双冰蓝色的瞳孔面前,气焰又被泼灭了一半:“十天也太少了,你就不能多坚持一下吗!”   “是谁先押了十天?”卡戎难得地笑了笑,但随即便正色起来,“我必须要严肃地对你说一声抱歉,这几天实在是麻烦你了。我理解你的担忧,我会尽可能快地投入到先前的计划中,尽可能维持无限世界的稳定。美杜莎撑不了多久,现在它变得更加摇摇欲坠了。不同世界之间的切换,很有可能会出问题。”   “你意识到了就好。”黑书的笔画舒展开,像是长舒了一口气。   “我必须面临的任务是前往中央控制室收回主导权。但与之相悖的是,这一计划本身需要许多时间进行前置准备,否则风险很高。”   卡戎说,“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两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黑书沉默了。   这可真是……压倒性的数量。   很难从一本书的表现看出它的具体情绪,不过世界意识摊开书页,在上面画了两只眼睛,又把它们全部涂黑了——一个“眼前一黑”的具象化表达。最后,它还是排出了字迹:“至少让我先听听好消息是什么。”   “我现在能够调用的能量是我再度苏醒以来的巅峰。就像解开了某种束缚,在破解了邪神程序的代码,并且充满电后,我已经接近了超级人工智能‘卡戎’的三成算力。尽管不能和以中央控制室为基点的自己比,但和‘美杜莎’相比,已经足够了。”   这确实是个好消息。   不如说比黑书预料到的还要好。   “那么,坏消息呢?”世界意识小心翼翼地问。   “其一,我此时的载体无法承载这种规模的能量——也就是你,因为我现在把代码储存在你那里——这不是你的问题,但我的核心代码唯一适配的,就是中央控制室的那套设备。所以,为了保持稳定,而不是在某个时刻失控,我必须尽快解决问题。”   “你最多能坚持几天?”   “十天?”   “我不是在开玩笑。”黑书觉得自己走进了自己设置的圈套。   而卡戎则慢慢地摸了摸自己的瞳孔,坚硬、触感冰凉,“这不是开玩笑,不过,倒也没有糟糕到无可挽回。假如能限制住我失控时的行为,或许我能撑的更久一些,不至于真的报废。最关键的是第二个坏消息,那才是我们需要克服的困难。”   黑书简直想不出更坏的事情。   但是人工智能却用一句话拓展了它的想象。   “其二,”   他面不改色地说,“我猜测,系统多少已经意识到我的存在了。”   说完这句话,卡戎不得不把惊飞的黑书像一只鸟一样压下来,叮嘱它做完护理后行动应该更小心谨慎。人工智能微微曲起指节,思考般地轻叩窗棂。   “总有一天会这样,问题在于它会选择怎么做。系统的行事逻辑和我们之前预料到的不一定相同,具体变化要看它知道多少。不管怎么样,出于我的意愿,我不会回到它的身边,为它再做任何事。但以现在的力量,我尚且不能把‘控制者001’从代码里彻底删掉。”   “现在不能?”   “如果我接入了控制中心,就能做到。”   卡戎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另外……虽然我无法更改优先级,但我也能往里面加名字。我进行了一些尝试,但不知道最终的效果怎么样。”   名字,多么神奇的一串字眼。   人类中的一些文明坚信名字的力量,认为可以通过姓名下咒或是占卜吉凶,而此时此刻,有一个名字被他一笔一划地刻进了核心代码中,成为了他的一部分。这很困难,也极其不可思议。   因此刻完以后,卡戎已经意识到,   这是他唯一能自行刻进灵魂的名字。 第249章 流浪者之家2   “流浪者之家”的临时据点小到没有多余的落脚之处。   雨果踮起脚尖, 敲了敲头顶的管道。这截管道湿漉漉地往外渗水,散发出一股蔬果烂熟的古怪气味——它确实是用来干这个的。每天,从娱乐中心的大楼都源源不断地朝外输送新鲜的厨余垃圾。削下来的胡萝卜皮,不新鲜的菜叶子, 坏掉的鸡蛋……如果你愿意耐心寻找, 总能找到可供作为食物的东西。   “今天没有, ”褐色头发的少年沮丧地说, “我还以为他们又会倒掉宴会的面包和红酒呢。”   “没事,我们几天不吃东西本来也不会饿死。”   一个女人的声音。她那副破破烂烂的黑款眼镜直往鼻梁下面滑。   “但总不能永远这样偷偷摸摸,这就像是做贼,又或者像缩头老鼠!”   说话的人愤慨起来, 他的视线擦过雨果,又忽然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听我说,我绝没有针对小偷这一职业的意思。”   雨果叹了口气:“我知道。”   严格来说,他们正处于逃亡状态, 且都明白抱怨并不能把事情变好。他们俯身躲在主城区垃圾管道的中转站里,就像是在其中筑巢的老鼠。这里没有配备积分商品传送带, 他们也没法随便走进一家店里用积分兑换食物。   “伊甸园”的通缉令已经同步到了所有玩家的系统中,他们不能冒这种风险。   “或许, 我可以试试提前进入下一个副本——”雨果的声音刚刚响起,就立刻激起了身边人的反对,“你不要命了吗?你把下副本当成什么?明明你不久前才从上个副本出来, 伤势都没有养好。”   “我作证,我看到雨果有时候还忍不住跳着走。”   “就跟僵尸电影里一样。”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话,有人笑了出来,室内的氛围不知不觉缓和了许多, 雨果也忍不住咧开嘴角。每当有垃圾经过头顶的传送带时,就传来沙沙的声音,仿佛雨声。   “所以,伊琳娜,今天咱们还吃饭吗?”   “我记得角落里还有几个发芽的土豆。”   当然,它们有毒。但一时半会毒不死无限世界的玩家。   有人失望地哀叹,也有人殷勤地凑到锅边。汤汁咕噜咕噜地冒起泡来,除了土豆,还找到了发霉的奶酪,半个苹果,以及正巧在这个时候从传送带经过的一堆卷心菜叶子,它们口感太老了,但这里的人不在乎口感。进行简单的处理后,它们完全能够称得上一种美味。   四面漏风,头顶上的管道散发出难闻的气味,这里的人过着波西米亚式的生活,而他们宁愿选择这样的生活。他们歌唱,或者围在一起讲述自己所经历的故事。雨果微笑着把勺子凑近嘴唇,他忽然听到了金属颤动的声音。   他奇怪地看着自己的指尖一眼。   指尖纹丝不动。   很快,所有人也都听到了。他们在同一时间放下汤勺,露出复杂的神情。发出金属碰撞般响动的并非餐具,而是他们身处的整个铁皮罐子般的小屋。   小屋在主城区上方的轨道上嘎吱嘎吱地响着,这几天发生的格外频繁,仿佛不堪重负的哀嚎。   “我看它要塌了。”有人点评道。   “至少不是在现在,”名叫伊琳娜的女人说,“喝汤吧。”   这次,人们拖拖拉拉地动起手来,脸上都带上了忧愁的神色。如果这个好不容易找到的庇护所不能再待下去了,那么接下来又能去哪里?雨果最后一个拿起勺子,但汤里还是剩下了许多料,不如说大家都尽量让自己少吃一点。他舀了一块胡萝卜。   刚要咬下去,胡萝卜就从嘴边滑走了。   雨果震惊地抬起眼睛,看向小屋的门——说是门,其实只是个金属盖子。尽管整个据点都在摇晃,但从吱吱呀呀的声音中,仍旧可以分辨出其异质的成分。   笃笃,笃笃。   是礼貌的敲门声。   然而这是在主城区上空数百米的垃圾分流轨道上。褐色瞳孔的少年恐惧地攥住了自己的手指,却第一个站起来。他走路踉踉跄跄,膝关节僵硬得像个僵尸。但这次没有人嘲笑他。   每个人的视线都紧紧地追随着他,看向那扇一点点滑开的金属盖子。   随后,他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卡戎,”   雨果盯着门口那个有着冰蓝色瞳孔的身影,只觉得浑身的力气一下子没了,嘟囔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不是给你留了那个徽章吗?你也没敲它。等等,我先确认一下,你应该不是来把我们一网打尽的吧。”   身后的人们仍旧精神紧绷,有些人已经举起了武器。   “不。”   人工智能镇静地摇了摇头。那个一向如影随形的人类并没有在他的身边,这是雨果第一时间注意到的,古怪的是,他的身后飞出来一本黑色的书,在数百米的高空上,它看起来就像是一只鸟。   “我并不知道你在这里。”   卡戎简明扼要地说,“我来这里只是因为……这里是连接主城区与‘更高的地方’的轨道。”   *   徽章不在卡戎的身上,它停留在游吝的指尖。   人类没有摘掉手套,他一点点感受着徽章的棱角。在灯光下,“流浪者之家”的几个首字母折射出彩色的光芒,和面前一整个墙面上冷色调的武器产生了鲜明的对照。它们是彩色的,喧嚣的,散发出一股古怪的味道。   它们即将被“伊甸园”彻底毁掉。   游吝把徽章放在桌子的一角。   就在刚才,卡戎带着那本书又单独出了一趟门。他承诺在晚饭前回来,而人类并未提出反对意见。他不能再用自己的意志去压制对方的意志了。他应该相信对方,直到卡戎愿意说明情况,何况他们还在小心地彼此试探——尽管如此,游吝的脑海中,自私的、充满独占欲的念头仍旧骨碌作响。   他是否真的有做出选择的余地?   人类伸手按下了桌面灯的开关,喀哒一声,四周陷入黑暗与寂静之中。   在黑暗中他感到安心,同时又为这个念头而愧疚。他摸黑在冰冷的金属台面上一寸寸摸索着,墙面上的热兵器静默着,像一片黑洞洞的眼睛。他最先摸到了匕首。   仅仅是手握武器,就认为自己能够保护别人,完全是愚者的行径。但他还是在黑暗中娴熟地拆开了匕首的刀鞘,皮革的味道混杂着金属,残留在他的指尖。他的手指划过刀刃,一阵刺痛,手套被划破,血珠滚落下来,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   游吝的瞳孔忽然神经质地微微一缩。   血源源不断地流向指尖,掌心仿佛又被迫按在了烧红的钢板上。   他想让自己把手套摘下来,但从某一刻起,漆黑的手套已经长成了他的皮肤,将其剥离,会感受到撕裂般的疼痛。不行,现在卡戎不在他的身边,他很难做到这一点。匕首被他握的更紧了,游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满肺都是滚烫的烟尘。   “流浪者之家”并非当年的伊甸园,雨果也和他完全不同。   雨果·亚尔弗列得,这个少年算不上称职的领袖。   尽管他像是一只敏锐的老鼠一样到处偷窃,但某种层面看来,他的警戒意识淡薄到几乎不存在——比如,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将“流浪者之家”隐匿处的信物交给了仅仅只有几面之缘的陌生人,其中还包括臭名昭著的“幽灵”。   更加天真,更加理想主义,只会招致更惨烈的毁灭。   徽章是一个传讯道具,它的原理类似于他手里的双生糖。   凭借徽章追踪到他们的据点,对许多人来说并不困难。   雨果本该更谨慎,因为这对他们的组织而言是一个定时炸弹。游吝想,随后又弯起嘴角,苦笑了一下,他的瞳孔在黑暗中看不出颜色。从很早开始,他就失去了指责别人不够谨慎的权力。人类在黑暗中凝视着桌面上的徽章,尽管他看不见,但他清楚它的位置。   抬起手腕,血顺着匕首的握柄滴落在桌面上。这把匕首锋利到能够削断金属。   刀尖向下。   置身其外并不困难。游吝游离于人群之外,作为一个苍白的影子。他漠然地抬起眼睛,看着所有的一切在眼前发生。他不再和他人打交道,也不再存有任何救赎他人或是被救赎的想法。在很长的时间里,他是一柄染血的刀刃,一个没有人性的幽灵,从不为人所了解的所在。   他认为这样很好。   黑暗中,人类的嘴角抿起。   匕首在距离徽章不到一毫米的距离忽然停住。人类面无表情地把它收进刀鞘,放在桌上。但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他就像是脱力般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在椅子上抱住自己的膝盖,把自己折叠起来,脸埋在比黑暗更黑的阴影中。   你难道还不悔改?难道还有任何多余的想法?   要小心,不要把你唯一在乎的那个人也卷入其中。   即使再艰难,游吝还是摘掉了他的手套。在疗养舱的作用下,就连双腿血肉模糊的伤势都能愈合,此时他的掌心自然也光洁如初。但在没有光的地方,烧伤的感触仍旧鲜明。   他伸出手,碰到了桌面上的徽章。   随后,他倒着敲击了一遍徽章上的字母。   *   与闪烁的徽章同时出现的,是金属门再次被叩击时所发出的嘎吱声。   雨果显然已经对他的行为后悔了,在卡戎看不到的角落,伊琳娜把他狠狠地教训了一通——事实上,在这样一个狭小逼仄的地方,人工智能多少能够留意到发生的事。一部分人沉默而狐疑地扫视着他,但是另一部分人则贯彻着“流浪者之家”的行事准则,已经开始请他喝土豆汤了。   敲门声再次响起时,就连伊琳娜咬牙切齿的声音都暂停了。   “呃,”雨果求救般地看向卡戎,“那个,大概是他来了,你方便去开门吗?然后稍微解释一下情况,说我们能够自己解决,实际上不需要其他人的帮忙。”   卡戎颔首。   他朝着金属门走去,手指放在冰冷的门板上,停顿了两秒钟。   “不是他。”   就算是游吝,也没法在刚刚发起通讯时就立刻出现在据点前。这恰好预示着门口是其他的不速之客。不管他们是谁,他们显然不是带着好意来到这里。   “什么?”棕发少年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可是除了游……游吝,还能有谁知道这里?”   从刚才开始,雨果一直尽可能避免提起的名字终于还是出现了。有人踢翻了椅子,有人打翻了菜汤,这主要是由这个名字引发的连锁后果。一个可怕的名字,一个本该死去的幽灵,当他的名字从排行榜上消失时,所有人都认为再也不会听到关于他的事。   伊琳娜猛地站了起来,她急切地张开嘴唇,正要说些什么。   枪声提前一步响起。   察觉到了门内传来动静,门外的人不再迟疑。子弹穿过金属制的保护层,势头不减地在另一端留下一个弹孔。他们企图踹开这扇脆弱的门扉,毕竟这只是一个空中垃圾中转站。   但奇异的是,这扇门却无论如何也推不开。   因为卡戎正把手放在上面。   “该死,”有人一边大喊,一边撑起保护罩,“那是幽灵吗?我们什么时候触了他的霉头?”   “不是!”雨果同样大声地喊道,他挑了最有说服力的说法,“你们知道的,幽灵一般独自行动,而外面不止一个……是伊甸园,他们不知道怎么发现我们了!”   枪声又响了。他嗖地一下从人群的缝隙中钻了过去,握在手中的徽章落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两圈,掉在卡戎的脚边,仍在闪烁着光芒。尽管卡戎能抵住门扉,这扇金属门还是无法承载太过火的攻击,它在猛烈的火光中破碎。最后一秒,卡戎松开手,捡起了徽章。   “游吝,”人工智能的声线镇定,“是伊甸园。”   徽章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我明白了。”人类的声音从徽章中传来,带着远程通讯的滋滋声,没有问任何多余的问题。   通讯自动挂断。   这个徽章本来就不能承载太长时间的交流,卡戎恰巧也没有时间和游吝说太多。悬挂在空中的“罐头”被入侵,枪林弹雨之下,伊琳娜不知用什么方法拉开了一张淡绿色的屏障,抵御住了大部分攻击,因此,“流浪者之家”稍稍整顿了队伍,开始朝着入侵者反击。   半空中,本就不太稳定的中转站又一次猛烈地摇晃起来。   似乎最好的办法并不是在这里展开一场战斗。但伊甸园的一方胜券在握,处于不利境地的人们只能奋起反击。   入侵者的装备整体上要先进许多,人员数量也不比流浪者之家的临时组织少很多。他们还都配备了空中作战的旋翼,灵活地在空中飞行,从各个角度击穿这个脆弱的罐头瓶。这本该是一场速战速决的行动。   但他们很快发现行动并没有那么顺利。   首先是那层屏障并不好搞定,其次是他们的目标对象——也就是那个叫雨果的少年在人群中窜来窜去,始终无法定位——并且再次拿出了他标志性的道具。道具的发动需要一些时间,因此他们更加猛烈地进行攻击。   而最令人费解的则是,他们无意中打穿的轨道开始源源不断地朝他们的方向落下垃圾。   卡戎并不在保护罩内,伊琳娜有些焦急地再次逼迫自己扩大防御的范围,人工智能却眨了眨眼,制止了她,仅仅是把手中的那本书塞了进去。子弹穿透他的身体,大部分时间都有如穿过了无物。卡戎冰蓝色的瞳孔中微不可见地流淌过一系列数据。   这串数据直接传送进了娱乐中心,命令机器人侍者们开始提前处理今天的晚餐。   行动并不顺利,头顶上反而降落了几个发臭的鸡蛋。伊甸园行动小队的手脚明显被打乱了,然而尽管如此,力量上的悬殊还是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淡绿色的护罩越来越薄,上面的光芒狂乱地流淌着,绽开了一道道裂痕。   “再有一会——”   雨果焦急地念叨着,“再坚持一小会,天呐,如果能早一点发现……”   但有备而来的突袭显然故意瞄准了他们的弱点。   伊琳娜的护罩终于破碎,她的眼镜也滑到了鼻尖。但她顾不上扶起镜架,飞快地后撤。防御破碎后残留的淡绿色碎片并未落在地上,而是锋利地直立起来,像是武器一般环绕着“流浪者之家”的成员,朝着敌人们飞射而出。   这攻击足够有力。   但对于敌人来说还不够。“伊甸园”只是削减了两名队员,而“流浪者之家”却几乎到了穷途末路。卡戎终于看清了雨果指尖的道具,那是一只金灿灿的、精致又华贵的怀表。当怀表静止的那一刻,一枚子弹已经瞄准了它,精确、稳定,以不可阻挡之势笔直地朝着它击去。   棕色头发的少年下意识挡住仍在转动的怀表。   但这样的话,暴露在敌人火力下的就是他自己的后背。   人类的生命受到威胁——双方都是。但人工智能朝前迈了一步,他伸出手。一般来说,子弹会从他的指尖直直地穿过去。雨果一直到刚才都坚信他是人类,因此对卡戎非人的这一特性多少有些来不及展露的目瞪口呆。而卡戎已经在考虑挡住那枚子弹。   这对他来说并不难。   不是远远旁观战局的他,也不是只要插手人类死亡就会触发情感模块的他,这时候的他能够自主地选择自己所站的位置。   ——至少为了刚刚的一口土豆卷心菜炖汤的邀约。   雨果已经听到了枪管的啸叫,他的后背先是战栗了一瞬,继而僵硬得像块铁板。他的瞳孔飞快地转着,思考应该把手中的怀表塞给谁,怎样才能换取最大限度的生存。然而子弹没有穿透他的后背。   子弹也没有打中冰蓝色瞳孔的人工智能。   它撞上了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   匕首的主人简直是从天而降。游吝就这样闯入了战局,仿佛他只是在家门口散步。人类微微地笑起来,那枚小痣前所未有的鲜艳。他伸出覆盖着黑色手套的手,凑过来想要拉住人工智能的手,最终却只是碰了碰卡戎的额头。   “真不巧,这里似乎发生了一些争斗,”   他轻声说,那双漆黑的瞳孔令人发怵,“我明白你们不想看到我。但你们本不该动他。明白吗,这件事最好想都不要想。”   两样最显眼的标志都齐全了。   “谁?那个幽灵?!”   尽管“伊甸园”的人看起来就好像遇到了正在降落的巨大导弹,“流浪者之家”的成员也同样丝毫不敢懈怠,就连雨果此时也仍旧紧绷着神经——幽灵的口碑一向和残酷挂钩,而他所认识的游吝脾气也没有好过。   伊琳娜的反应比其他人还要剧烈。   她看向游吝,脸色阴晴不定,简直就要冲上前去。但她还是尽全力克制住了自己。   从卡戎的方向,恰好能看见人类紧绷的下颚。他并不习惯站在一群人身前,这对他来说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他的眼眸还是弯起来,神情也显得漫不经心:“我听得到。我不在乎你们是怎么想的,但要是你们中间的任何人想要对他动手,无论是谁我都会杀掉。”   游吝又顿了顿:“这是在我心情好的情况下。”   他现在虽然微笑着,但却令人不寒而栗,怎么也不像心情好的样子。   棕色瞳孔的年轻人鼓起勇气向他的同伴们解释:“我觉得……他的意思是,他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伊甸园”的成员已经如临大敌地举起武器,瞄准了人类的头颅。游吝此时的状态让他们稍稍有些难以判断。人类穿着休闲的常服,手中只有一柄匕首,脸色苍白,简直像是大病初愈。结合之前组织收到的信息,幽灵已死。或许他为了活下来已经付出了代价。   或许——这个念头是贪婪的前兆。   火药的气息猝不及防地弥漫开来。卡戎并拢指尖,飞快地抽出冰蓝色的军刀,刀刃在半空中与游吝的匕首猛地撞击在一起。人类若无其事地松开手。这次是人工智能预判成功,一枚子弹直直地朝着他的前胸袭去。   这同样也是游吝第二次看到卡戎动手。人工智能的动作快到令人无法捕捉,干劲利落,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是算法的最优解。他就像一柄美丽、冰冷而强大的刀刃。然后是脆弱,这个形容词其他人不会用于人工智能,但游吝却按捺不住为他发丝冰冷弧度下流动的蓝色而心跳加速。   太好了。   这一次他也能一同握紧手中的刀。   “我明白了,”   人类笑意更浓,他慢慢地摩挲着匕首的镜面,“我比那只老鼠要值钱得多。”   回应这句话的是集中的火力。   “流浪者之家”的成员目瞪口呆地看着所发生的一切。面前的这场战斗近乎是不可能出现的,幽灵就犹如传说中那样神出鬼没,诡谲难测,独自一人就能挡住“伊甸园”的大部分攻击——不,他并不是独自一人,他身边缄口不言的人有一双冰蓝色的眼眸,更像是真正的幽灵。   他们第一次站在一起战斗。   但却仿佛已经磨合了无数次,一丝不苟地保护着对方,没有一枚子弹能够伤到他们身边的人。   就连雨果也看呆了。   反应过来时,他手中的怀表已经开始发烫,嗡嗡地振动起来。他立刻拎起金色的链条。它很轻,在少年的手中忽然融化成了坚韧发亮的金线。雨果奔跑起来,好让无形的细线绕过每一个人,将它们都系在其中。   丝线被雨果最后递给卡戎,人工智能挽起它,飞快地扣了扣游吝的左手指尖。轻飘飘的线立刻顺着他的手背蔓延至了人类的十指之间,漂浮着,缠绕在一起。   “伊甸园”还存有战斗力的人立刻察觉到不对,终于有人从半空中向前一步,落到了地面上,试图抓住在场人们的衣角,至少抓住一根金线。薄薄的金属发出一声沉重的嘎吱声,这座超载的罐头小屋终于结束了它的使命,骤然从运输用的轨道脱落。   有人在尖叫,风从耳边呼啸,金线漂浮着,失重的感觉很快被另一种古怪的触感所取代。   还有人直到这时也没有松开手。   金线很快绵延成一张巨网,面前短暂地黑了一瞬——在卡戎眼里,则是忽然进入了数据编织的空间,金灿灿的1和0在眼前闪闪发亮,转瞬间身边不再有狂风呼啸,取而代之的是脚踏实地的安心感。睁开眼睛,他们身处一个洁白的空间。   他们,指的是游吝、卡戎,一本黑色的书,以及全部的“流浪者之家”的成员。   而洁白的空间,则异常地熟悉。   机器人侍者从厨房里转出来时,吓了一大跳,立刻望向了人工智能:   “卡戎先生,今天需要给这么多客人准备午餐吗?”   “所以,”   人类的唇角直到这时还没有落下。   游吝的瞳孔漆黑而闪闪发亮,他望向雨果的表情令人脊背发凉,“雨果·亚尔弗列得。你现在可以开始解释了,为什么道具的效果是把所有人传送到这里——如果我没有弄错,这是我的家。” 第250章 流浪者之家3   “非常抱歉打扰了, ”   雨果的语速快到几乎让人听不清,“我们现在就走。”   他看起来就像一只闯进居民区翻垃圾的小浣熊,被当场抓包后只想着立刻溜走。棕发的少年一左一右地抓起了身边的两个同伴——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这地方有多可怕,雨果痛心疾首地想, 那可是整整一墙的热兵器——“呃, 卡戎, 你们这个船舱门怎么打不开?”   “为什么不问问我呢?”   游吝朝前走了一步, 语调饶有兴趣地说,“你似乎很习惯找卡戎求助。”   雨果只能硬着头皮重复了一遍,念敬语的表情就像是刚刚咽下一枚酸透了的橙子:“真不好意思。游吝……先生,您方便为我打开这里的舱门吗?”   “不方便。”   人类笑眯眯地说, “我更想知道你是怎么进来的。和你上一次闯入相比,这艘飞船加装了最高等级的安保设施。如果你能做到这一点, 我怎么会放心你们从这里出去呢?”   这听起来像是一个合法射杀闯入者的提前声明。   雨果下意识攥紧了手心的怀表,眼神飘来飘去,心里则已经算起了时间。他尴尬地笑了两声, 而被他拽到门口的同伴终于反映过来,意识到自己此时所处的纯白色的船舱归属于何人, 也意识到了面前微笑的人类名叫什么名字。在棕发少年再一次开口之前,有人率先迈出脚步。   “你就是游吝——对, 我见过你,我应该认得你,”   伊琳娜喃喃道, “我们不能现在就走。”   雨果一副被背叛的表情,拼命地冲黑发的女人眨眼。激动之下,金怀表滑溜溜的外壳忽然从他的指尖滑落,链子飞速地转动。他立刻瞪大眼睛伸手去捞, 却晚了一步,怀表被另一双手拾起。   卡戎的速度快到令人看不清。   人工智能微微偏过头,浅淡的眼睫垂下来,俯视着怀表。怀表几乎要被砸碎在地面,现在被拾起,表盘小巧精致,银灰色的指针没有往前走也没有往后走,而是卡住了般前后摆动着。   一抹金色的代码在他的眼睛中闪过。他简明扼要地说:   “逃生倒计时怀表。稀有道具,原属于玩家组织伊甸园,现属于独立玩家雨果·亚尔弗列得。效果是:在待机时间结束,也就是秒针倒着绕表盘走过一圈后。将身处险境的使用者瞬间传送至相对而言最安全的地点,该地点必须是此玩家接触过,也就是在使用者认知范围之内的地区。唔……我认为他的意思是——”   “我真高兴你觉得这里很安全。”游吝的微笑带上了一点讽刺。他直到这时没有松开手中的匕首,刀尖闪烁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光,侧脸上还有一点被溅上的血,和他那枚小痣一样,在灯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哈哈,”雨果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我也很高兴——”   “现在的怀表是启动状态。”   卡戎举起表盘,白金色的指针正在缓慢地逆时针走动,“我看一眼。没错,大概从两分钟前开始记时。”   想必他又觉得自己遇到了什么需要紧急逃生的情况。   雨果一副大难临头的表情。伊琳娜却从后面冒出来,她看起来很急切,但还是强迫自己妥善地表达自己的意思:“等等,我是说,如果飞船主人同意,我们确实没必要急着离开,对我们现在来说……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   “但他是——”后面有人终于忍不住了。   不过,仅仅说了半句话,声音又忽然戛然而止。游吝只是平静地看了他一眼,那人就不住地往后退了一步。这副画面对他而言已经很熟悉了,人类的瞳孔中甚至没有什么波澜:   “原本我以为你们至少能自居为客人,现在看来你们并不懂什么是礼貌。恰好,我本来也没有和闯入者交朋友的打算。门禁已经解锁了。如果不想死在这里,现在出去。”   匕首在他指尖随意地转了一圈,银光令人眼花缭乱,动作稍有差池就会削掉他自己的手指。   “卡戎,你跟我过来。我有事要问清楚。”   从再度苏醒开始,卡戎就没有再被用这种兴师问罪的语气点过名。人工智能的眼眸闪了闪,顺从地走到了他的身边,斟酌了两三秒,轻声说:“收到。”   游吝转到一半的匕首僵住。   他匆忙地撇开眼,仍旧维持着声音的冷漠:“跟紧了。”   人类脚步声响起的那一刻,通往外界的门禁也咯嗒一声解开。他方才有那么一瞬间想要把这些人留下来,这一瞬间现在让他觉得有些可耻。这是一艘很大的飞船,仅仅是下层尚未启用的机舱,就足够容纳“流浪者之家”这群风尘仆仆的人,而他也有自信,伊甸园如今没法把手伸到这里来。不过,这只是一丝还没泯灭的过往灵魂在作祟。   既然他们打算离开,就让他们自己走。   卡戎就走在他身后,一步之遥,他的脚步却越来越快,始终没有允许人工智能跟上那一步。直到卡戎意识到什么,忽然刻意地放慢了脚步。   嗒嗒。嗒嗒。嗒。   “你不想要我救他们吗?”游吝问。   “不。”卡戎说。   人类静默地数着自己的呼吸声,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为什么?   “你不需要对任何人负责。除了你自己。”   “那你呢,你怎么认为……”游吝的声音低下去,“你希望他们活下去吗?”   这次,人工智能的回答也很直接。   “是的,我希望。”   游吝反而短促地笑了一声:“你没有对我撒谎。”   他们经过了餐厅,身后传来一点骚动,不过那是更遥远的地方。现在,他们正路过黑书的房间,门扉紧紧地掩着。从这个角度,还能看到一排尚未有人入住的房间,在那里,白色尚且是黯淡的。   “但是这要怎么办,”人类的声音忽然锋利起来,“既然我不这样做,你总会去救他们的吧?小AI。你同情他们,正如你这样对我——我知道这么想不对,也清楚你对我是不一样的。但是,你明白吗?你会明白吗?我犹豫了很久,你不会因此苛责我,可我拿起那枚徽章的时候,从对面传来的声音——”   令他指尖冰冷,心脏近乎要因为恐惧而麻痹的声音。   连绵不断的枪声。人工智能稍微加速的清冷语调。他在那里。   他已经用尽所有手段说服自己,卡戎是一个独立的灵魂,他已经试图不干涉他的生活、行为,身上仍旧存在的秘密。如果只是他们两个人,一切都没有任何问题。但忽然和他们扯上联系的“流浪者之家”打破了平衡。这让他意识到卡戎也会像站在他那边一样站在其他人那边,而他无法提前知晓对方的选择。尽管他知道,人工智能对他是不同的,但心脏仿佛还是有了一个空洞。   “你不是已经去找他们了吗?”游吝冰冷地说。   他猛地站住,卡戎也停住脚步。   缄默持续得比预想还要短。   他转过头来,脸上的表情令人预料不到。那又是一个微笑,并不显得疯狂或者古怪。笑意浮现在他的唇角,而他若无其事地说:“啊。我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我当然没想要干涉你的行为。不过,下次尽量让我提前知道。否则,我会很担心你……现在我们来想想晚饭吃什么。我最近不打算吃土豆,卷心菜也一样,那汤的味道一定很糟。对不对?”   人工智能的心脏忽然漏跳了一拍。   他看向游吝的眼睛,人类弯起眼角,冲他笑了笑。浮动的笑意阻碍了对更深刻情绪的窥视。但他明白人类的言下之意,不知为何就明白。他似乎只是想起来很久以前的事。   “下次尽量让我提前知道”根本不算一个要求。   这顶多只是一个不需要严格兑现的请求。游吝方才克制不住的情绪,隐约有点越界的试探,忽然又严格地被收了回去,就好像从头到尾这里只有一座死火山,偶尔咕噜咕噜冒冒泡。但他并不是这样的。只是地壳太深,火山灰积压了一层又一层。   人类原本不忌惮在任何人面前表现他的肆意和冷酷,但现在不再是了。   他唯独不再敢在自己面前表现出疯狂。   是因为什么?出发点是好的。是因为在意,因为想要展示自己更好的一面。害怕表现出自己恶劣的一面,会让对方失望。担心自己做的太过分,会消耗对方的怜悯;畏惧于将自己的想法加诸于对方身上,因此必须表现得若无其事,再若无其事一些,说不定就会得到奖励,再不济也不会让情况变糟。   “不是这样的。”卡戎说。   “你没必要对我解释……”   “我是出于偶然才遇见了他们,这是真的,”人工智能不管不顾地往下说,“在此之前,我不知道他们待在管道上,我只是在那里有事要做,虽然最后没有完成……近几天还得再去一趟。我并没有独立和他们交涉的计划,我保证。不过,那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而我来不及和你说明,这是我的问题。”   人类停顿了一下,迟钝地眨了眨眼睛。   “……原来如此。”   卡戎冰蓝色的瞳孔仿佛一面镜子,倒映出了他的神色:“这听起来有点荒诞,我知道。它发生的概率微乎其微,但雨果有道具的帮助,或许‘安全’的计算结果包括对我们行为的预测。这是真的。但如果你不相信的话,也没有关系。我之后会向你证明——”   人工智能充分演绎了什么叫很难被承认的解释。   他自己肯定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就连强大算力系统所主导的语言都有些支离破碎。   “不,我相信了。”   游吝打断他。   人类的声音中带着一点如释重负,又有一种“我到底为什么要小题大做成这样”的感慨,“我知道你没有骗我。小AI,你骗人的时候从来都非常坦率,但你现在听起来很不安。”   “真的?”   “真的。”   这能算是一个规律吗?   即使是解开了误会,问题还是没有完全解决,他们都心知肚明。矛盾就静置在卡戎的回答里,像是沉在溪底的石头,时间最终会冲刷它,令它闪闪发亮——   既然卡戎希望他们活着,又为什么会任由游吝把“流浪者之家”的成员赶出去?   既然他们失去了最后的庇佑,卡戎什么时候会去救他们——尽管这一次没有,下一次呢?不可能永远对此避而不谈,只能无穷无尽地等待着悬挂的剑直直地劈开颅骨。例如说,如果又遇到其他性命垂危的人类,人工智能会不会宁可牺牲自己也要相救?   那时候他在综合娱乐中心的房间里,银白色的长发组成了一张冰冷色泽的网,而他在网中央闭着眼睛,就像是要从这个世界上融化。他变成这样只有一个原因,就是要救下自己。   如果是为了别人……   即使只是想一想,游吝就几乎被嫉妒和恐惧所吞噬。   “我们走吧。”人类转过身,向前走了一步,“回到前厅去。现在那里应该安静了。”   人工智能没有动,于是游吝也没有迈开脚步,直到他听到卡戎轻声说:“事实上,我很害怕。”   “什么?”   “你还没有告诉我,那时候你为什么要拿起徽章。”   “……”   “你方才打开了门禁。你已经考虑过,最终做的决定是把他们留下。”   “……”   “你为什么又改变了想法?”   “别说了。”   游吝终于抿起嘴唇,沉默地看过来。他漆黑的瞳孔微不可察觉地颤抖着,像冰凉的火焰。   当然,你能看出来,小AI。我知道我在你面前没有秘密。人类想,可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之前,也稍微考虑一下我的感受吧。我和你因为记忆想要拯救的那个人已经截然不同了。除了这个,你还害怕什么呢?你害怕你救下的是一个冷血的、残酷的人,而这个人不仅强迫你也变得自私,还始终认为你是所有物,不允许你拯救除他以外的所有人。   我已经试图克制自己了。我知道这是错的。我不希望被你这样看透本性。   人类低声说:“我刚刚只是和你赌气,我会让那些人回来,我想明白了,其实我并不想让他们去伊甸园送死。”   撒谎。   他内心冷漠地对自己说。   你改不了。你不想让他那样看你。这是现在的你这么做的唯一理由。   “这就是我害怕的事。”然后他这样说,俯下身,冰凉的长发一部分落在了游吝的衣领上,另一部分带着轻盈的触感碰到了人类的皮肤。他叹了口气,   “我害怕你因为我而做决定。我不希望你背负着那些枷锁。AI看不懂人类,我没有你想象的了解你,也绝不相信‘流浪者之家’的那些人。所以我想要等你自己确定。可是……还有太多的因素,我害怕你做出决定,却不是出于自己的心。”   “我的心?”   游吝后退了一步,觉得喉咙干涩起来,“是我自己做不出正确的选择,我错了。而且我清楚地知道什么是对的。在这种情况下,谈论这个就是浪费时间。”   “就两个选择而言,我更害怕你选择这个。”   卡戎俯视着他的眼睛,“我害怕那些人会伤害你。即使他们什么都不做,你也会感到痛苦。我不明白,同时也对他们是怎样的人没有兴趣。你对我来说比他们所有人加起来都重要。”   “我不想继续说下去。”   游吝的指节蜷缩起来,下意识想要逃避这个话题。   卡戎总是在逼他。总有些时候,人工智能用那双湖面般的眼眸望向他,湖面一步步贴近,就像是天空也倾倒过来。而他像是一个快要渴死的旅人,那片湖泊离自己再近,也无法占有,无法触摸,究竟少了些什么?他愿意为此做所有可能的选择,改变自己的一切,但是湖面平静无波。   那么,为了证明自己的诚恳,难道可以坦然地做一个懦夫,一个疯子?   “好,”游吝勉强勾起一个微笑,只想要从这个话题中解脱,“我的确想要把他们统统赶出去,从一开始就想,只是我不得不在你面前表演……到现在这个地步,也勉强说的过去吧。这完全是实话,无论你到底把我看成什么。我是错了,我从一开始就错了,不过,小AI,你想的倒没错,我只能做出这种决定。”   卡戎仍旧安静地看着他。   “我明白了。”   背后就是墙面,眼前是人工智能,“你认为我是在向你索取一个理想的答案。”   “难道不是吗?”   “我想知道,对你来说我是什么?”   啊,这个问题。游吝罕见地放松下来。说爱情显得太过于轻浮,说其他的情感又显得太轻飘飘。不过还有巧妙的表达,人类如释重负地想,胸口起伏着:“你对我来说是重要的人,所以,我不想让你失望。你希望你陪着我,但我也不想要束缚住你。如果我做错了决定,你会纠正我,告诉我我错了——”   “你错了。”   这可真是现象级的当场化用。游吝正想着怎么回应,面前的天空忽然倾倒了过来,连带着冰蓝色的雨也凉丝丝地落在了他的脖颈上。   人工智能将他抵在墙上,局限在方寸之间,随后慢慢地弯下腰,把头埋在了他的颈窝。那双漂亮的眼睫扎在他的皮肤上,略微有点痒。人类僵住了。他们还不是恋人,至少在这一刻还不是,耳根或许霎那间就红透了,又觉得方才的一切也不算什么。卡戎有着独立的灵魂,他当然不能像过去那样随便对待。   卡戎慢慢地吐出一口气。   他很难形容自己此时的情绪。   所以干脆放弃分辨这堆纠缠在一起的错乱的情绪,至少他比游吝更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   人工智能轻声说,“首先告诉我,你愿意用最高的筹码来交换我吗?”   这是个奇怪的比喻。   但人类还是听懂了:“当然。”他并不犹豫。   “那么,我只说一遍,”   卡戎说,“听好了。我永远都不会背叛或者离开你。这颗心脏是因为你才开始跳动,所以我会全心全意——如果后者指的是数据处理中心——我会这样对待你。我根本不在乎你是不是做了‘正确’的决定,我会无视你的所有错误。我相信你,这并不让我为难。并且,我保证不会不经过你允许去任何地方,也不会随便以身涉险,在任何地方,我都会守护在你身边。”   人类的瞳孔忽然微微一缩。   “永不背弃”、“全心全意”、“无视所有错误”、“任何地方”……   太熟悉了。   每一句话都曾经出于自己的口吻,但又与自己方才的话语截然不同。   那时候,那是在废墟中,他还没有捡到卡戎。   他正是那样问阮雪阑的:   “要怎么做才能拥有一个永远都不会背弃你的存在?要怎么做——让他全心全意对你,无视你所有的错误,甚至在任何地方都能守护在你身边?我愿意出比任何人都更高的筹码去换,但为什么是你?”   “你怎么会——”   “记住了吗?”卡戎直起身,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的声音带上了一点笑意,轻轻地说,“我希望你至少以这种标准要求我。”   *   游吝再次来到前厅时,情绪已经恢复正常。   他在卡戎面前还是近乎崩溃了一次。但说出自己真正的想法——尽管这些想法并不固定,时有矛盾,根本连选择也算不上——这让他感觉好了许多。他没法做出选择,因为每个选择后面似乎都有一双难以察觉的眼睛。   “我不能再……”游吝用手指挡住眼睛,面前的世界被切割成一片又一片,“重蹈覆辙。”   这或许才是他最真切的选择。   前厅意料之中地安静,脚步声空荡荡地响起,“流浪者之家”的成员大概都离开了。这个念头刚刚产生,就被证伪。他们一群人仍旧站在玄关前,侍者机器人时不时滑行到他们面前,亲切地对客人们道别,这副场面显得多少有些尴尬。远远地,雨果就看到了他们,少年高高地举起了手,踮着脚尖,很急切的样子。   游吝的指尖收紧了一瞬,但只有卡戎留意到。   “这是私人住宅,”他说。   “我们不会赖着不走的。”雨果说,“就是……呃,我们刚刚经过表决,觉得伊琳娜说得对。作为城市的艺术家和货物交易的关键人物,我们至少不应该忘记感恩。所以我们还是打算先等你们回来,然后认真地道谢。我们身上也没什么财物,但如果没有你和卡戎,我们已经像罐头肉一样死在高空棚屋中了,所以你们随便要什么交换都行。”   伊琳娜在边上叹了口气,   “正如雨果说的,我们除了一些流浪艺术家和压缩饼干外什么都没有。这两样东西在这里都很没用。”   “你的那块怀表呢?”   游吝说出口的那一刻,雨果露出“好吧,我就知道”的表情。他恋恋不舍地把怀表的链子一圈圈从指尖扯下来,看起来略微有点不舍。不过他们肯定已经交流过了。怀表并不是雨果一个人的,而属于他们一整个团体。失去怀表,他们就再度失去了一个关键的道具,有些人露出了不舍的表情,但没有人提出异议。   他朝人类递出怀表时,游吝没有接。   “他们现在已经学会速攻了,”   伊琳娜摇摇头,“如果怀表还能保全我们的性命,尽管很过意不去,但从大家的角度出发我们不能随便拱手让人。但是,之后怀表恐怕越来越派不上用场。与其让‘伊甸园’把它收走,不如就把它留在这里。。”   游吝古怪地笑了笑。   “留在我手里?”   “……是的,留在您手里,”伊琳娜扶了扶镜片,“我刚才始终没来得及说。游吝先生,我见过您,虽然您不一定记得我。其实,是我的父亲经常向我提起您,而那是很久以前了。”   游吝没有说话。伊琳娜停顿了两秒钟,继续说下去:   “那时候我和他都还在‘伊甸园’。” 第251章 流浪者之家4   游吝比自己想象中更冷静。   “我不记得你的脸, ”他问,“你的父亲叫什么名字?”   伊琳娜说出了一个名字。名字属于一个老实稳重、任劳任怨的男人。游吝几乎能顺着名字看见他站在自己面前,而记录那个名字的名单已经烧毁。那人最后狰狞而扭曲的脸和伊琳娜重叠在一起,游吝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他提过自己有一个有天赋的女儿。”   “就是我。”   一些人能够敲开“伊甸园”的大门, 另外一些人则没有活下去的价值。   伊琳娜近乎急切地说:“所以, 我带着父亲的信离开了那里。当他们放出那些关于你的消息……后来我遇到了雨果, 加入了‘流浪者之家’, 又不小心惹恼了伊甸园的人。雨果一直觉得这都是他的错,但其实不是,我们这些人都是他们的眼中钉。”   “天哪,伊琳娜, ”雨果听起来很感动,“其实你们不用这么安慰我……”   “毕竟我上次副本就把伊甸园一个家伙爆了头。”   雨果的话卡在了半道。   伊琳娜叹了口气, 拍了拍他的脑袋:“我说过好几次了,不过你最近一直心不在焉,我知道从上个副本出来, 他们给你的压力就太大了——总之,情况就是这样。游吝先生, 从伊甸园离开后,我就一直想要找到你, 不过这并不容易。”   棕发少年的反应多少缓和了一些在场气氛。   游吝沉默了几秒钟。   这些关于过去的事再次纷涌而来。或许他刚才已经在卡戎面前丢够了脸,现在他不再那么无法面对,也完全能够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他只是抬起眼睛, 直截了当地问:   “我明白了。那么,你因为你父亲的事恨我吗?”   从想起那个名字开始,随即唤起的记忆就是他最后痛苦又不甘的脸。一连串的责骂,夹杂着哀嚎和口齿不清的呜咽, 从他最后的惨叫中分辨出来的名字,大概就是他的女儿“伊琳娜”吧。   黑发的女人瞪大了眼睛,连指尖也因为被误解微微颤抖起来。   “不,怎么——怎么可能!”   看到她的反应,游吝大致明白了她的想法。不管她通过怎样的渠道知道了整件事的真相,伊琳娜将她的愤怒和仇恨导向了伊甸园,作为其中一名受害者的女儿,她并不恨他。这不是一个太复杂的推论,游吝也曾经想过,或许会有知道真相的局内人站在他的这一边,但这件事真的发生时,却并没有过多地触动他的情绪。   她无法代替她失去生命的父亲原谅他。   他仍旧不可能通过只言片语宽恕当时的自己。   又或者,真正的变化在于他现在已经有了私心。人类漆黑的瞳孔被船舱外的日光微微照亮了一点,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继续平静地说下去:   “那就好。我不认为你能够代表那时候的所有人放过我,事实上,如果是之前的我,只要有一点意义,付出什么都会答应,恐怕可以随时准备好去死……但现在不一样,即使你们恨我,出于正当理由想要杀我,无论以什么理由,我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出手,因为在这个世界上现在有人希望我活着。”   他所指的人很明显就站在他身边。   卡戎微微偏了偏头,银白色的发丝反射出柔和的辉光,一闪而过。   雨果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伊琳娜反而满脸困惑。她张了张嘴,又似乎想起来什么,匆忙地扯下脖颈上的吊坠,转动了两下上面的宝石。宝石制成的旋钮很快就滑开,露出一张被小心翼翼保存好的便签贴。   “呃,我很高兴你刚才说的场面不会出现,”她谨慎地说,“不过,我想反驳一点……我就是在以我父亲的名义说话。他当然不恨你,而且非常感激你。但我大概能猜到他最后说了什么。对此我很抱歉。但是——”   她把便签展开,递了过来。   “这么多年我一直保存着它。”   显然,就算是流浪者之家的其他成员也没见过这个。所以伊琳娜很快就冲着她一脸好奇的同伴们补充道:“你们要是想看也可以看,这里面没什么秘密。”   游吝的指尖动了动,没有接过便签。他手心的烧伤已经痊愈,但漆黑的手套仍旧将每一根手指包裹的严严实实。不过,黑发女人巧妙地冲着在场的另一个人——一个蓝眼睛的AI转移了方向,于是卡戎接过了便签,而游吝完全可以看到它上面写着的字。   字迹大部分都已经褪色,歪歪扭扭。   “——致亲爱的伊琳娜,我的甜心,我生命中的珍宝:”   “我为你感到自豪,伊琳娜,今天是大日子,你已经长成了一个十七岁的姑娘。你妈妈知道一定会欣喜若狂的……我多么希望那场车祸没有把我们带到这里。以往每一年的今天她都会给你烤布丁蛋糕,今年这个恐怕没有她做的那么出色。天哪,我太想念她了。”   这行字一定曾被眼泪打湿过。   “——这一阵子我们恐怕都过的很艰难,不过,别担心我,伊琳娜。游吝既是个好人,也是个了不起的领袖,目前我们还过得去,而且越来越好了。你知道,没能到这里来的约翰死了,‘螺丝起子’也死了。就为了现在我还能给你写信这件事,我恐怕永远无法表达我有多感激。我们永远都要感激他。但我没法想象把你孤零零丢下的样子,无论遇到什么,我答应你,我会不择手段地活下来……有时我担心我会做出错误的选择,上帝啊,请宽恕我们吧。”   卡戎可以在瞬息之内把这张纸条读完。   但他还是听着游吝的呼吸声,一点点向下看。   “——我们为什么要这么伤感呢?不要坏了你的好心情。亲爱的伊琳娜,这一天属于你。等这几天过去,我就又可以去看望你了。我爱你。我希望你永远像童话里那只幸福的鸟儿,我希望你快乐又自由。”   等到身边的呼吸都下意识地静下来,卡戎才收起便签,把它还给了伊琳娜。对方小心翼翼地将署名为“爸爸”的便签对折好,重新放进胸前的吊坠中。   “哇噢,”一个流浪者之家的成员说,“我们之前不知道……很抱歉看到这个。”   “没事。”伊琳娜吸了一下鼻子,又转身看向游吝,“所以我认为我才是需要说抱歉的人,尤其是看到你以后。我在想,他最后一定像信里写的那样,不择手段地想要活下来见我。但这么做一定是错的,他或许伤害了其他人,又或许伤害了你……坦白来讲,我不能假装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游吝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他的嘴角几乎紧绷成了一条直线:“你没有必要为你的父亲开脱,我恨的本来就不是他。”   在绝境时站在他这一边没有任何好处,倒戈无论如何都能换来一线生机。人生来就有活下去的本能,尤其是当你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在乎的人。你或许会比自己想象中还卑鄙、低贱,只为了一个可能存在的机会。   “这不是开脱,”伊琳娜说,“他一定很感激你,我想要把他真正的想法说出来。”   游吝摇了摇头:“但我又做了什么?他们最终都死了,痛苦万分,每一个人都有活下去的理由,只是因为他们站在了我这一边。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意义。”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和谐的讽刺,简直像是质问。而质问的对象则是他自己。   “就像是爸爸提到的其他人那样。他们要是留在伊甸园那一边,死的只会更早。伊甸园没把他们当人看。”   “从结果上没有区别。”   游吝冷淡地说。   他垂下眼眸时,那双瞳孔又倒映不出一点光芒了,只剩下眼底的小痣一闪一闪。他松开手中握着的怀表,任由它还是掉进雨果的掌心,然后抬起手,搭在门框上。四周一片鸦雀无声。伊琳娜带着求助的目光望向身边的人,雨果则着急忙慌地捧起了怀表,其他人看起来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伊琳娜小姐,”   那是一道带着一点机械感的声音,音调中冷淡的基调磨灭了它的违和。卡戎问:“我想问一下,你是什么时候得到那张便签的?”   这句话像是点醒了梦中人。   “前一天——”她急切地喊道,“就在那个晚上的前一天。我——那不可能是全无意义的。多活的任何一天都不可能没有意义,爸爸看着我到了十七岁,他给我写了信,说他感到很自豪。那天晚上他还是来找我了。这些话,这张便签,他当时就站在我面前,多活一天也是意义,否则他就见不到我了。多活一秒钟也是意义,否则他怎么会在最后一刻还在挣扎。活下来——这一切怎么可能没有意义?!”   人类缓慢地呼出了一口气。   他按着门框,转过身来。飞船的舱门就在他身后,从始自终都开着一条缝隙。窄窄的日光把他的黑手套分割成对比鲜明的两半。   “那么你们现在想要活下来吗?”   游吝问,“从这里出去,你们终究会死。”   雨果摩梭着手中的怀表:“就算我们一定要死,我们也要努力活着。”   “这和你们说的不一样,”游吝反驳,“如果你不论付出什么代价都想要活下来,你们应该留下来,祈求我的庇护。我做错过事,让许多人失望过,如果用这个理由提出要求,我很难拒绝。”   伊琳娜摇摇头,坚定地往后退了一步。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证明我的父亲在最后的选择是对的。正因为我理解他,我才知道他错了。他那样的行为既卑鄙,又自私,我必须替他向你道歉,但不替他要求你的宽恕。而且,我永远也不会犯相同的错误,因为我想要和他所说的一样,成为一个快乐又自由的人。”   她朝着游吝和卡戎鞠了一躬,随后,“流浪者之家”的成员们也纷纷弯下腰。   他们用来表示感谢和临别致意的句子五花八门,口音也参差不齐。雨果犹豫了一下,还是凑到卡戎面前,小心翼翼地问:“要不我还是把表留给你们吧?”   人工智能没有回答。   因为游吝正低着头,从门边朝他走过来。脏兮兮的少年一溜烟又没入了人群,而黑发黑眼的青年则在人工智能的瞳孔中一如既往地看到了自己。他闭上眼睛,手指摸索着扣住了卡戎的手臂,喟叹般地说:   “我正在做一个错误的决定,小AI。”   “没关系。”卡戎说。   “真的?”   “真的。”   “你猜到我决定好怎么做了吗?”   “我没有。”   游吝睁开眼睛。一刹那,门扉缝隙中透过的那一寸斜斜的日光恰好落在他漆黑的瞳孔中心,照亮了他眼前的每一粒细小的尘埃,几乎称得上明亮。下一秒,他松开手转过身,精准地望向人群中的雨果。   少年立刻老老实实地站了出来。   “把怀表留下。”   “噢,噢,”他嘟囔着,“我早该这么做了。”   他再次把那只和他相依为命的怀表决绝地递了出来,而游吝伸出手,把表链缠绕在自己的指尖,转了三转。他的手中变魔术般地出现了一颗……糖?   “等价交换。”人类弯起嘴角笑起来,“不过,这不是给你的。”   糖纸在不同角度折射出熠熠生辉的光芒,游吝把它自然而然地塞进了卡戎手心。人工智能冰蓝色的瞳孔闪烁了一下,剥开糖纸,用半透明的糖块抵住了嘴唇,一点冰凉的甜蜜。而后,人类才自然而然地摊开手,一张卡片从双手间掉落下来,落在雨果手心,呈现在“流浪者之家”成员的面前。   这是一张“身份识别ID卡”。   ——这艘M12号家用智能飞船的“身份识别ID卡”。   *   飞船花了几天时间进入正轨。   得益于这是一艘空间容量足够巨大的家用飞船,会议室的大小就足够“流浪者之家”的全部成员在其中打地铺凑合。但卡戎最终还是把飞船规划成了上下两个部分,一直以来没有启用的下层房间终于重新亮起了灯火。   “不要过分吵闹,不要破坏飞船,不要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来上层,”   游吝想了想,发现也没什么其他需要制定的规则了,“对了,这里的陈设,也就是这些纯白色的花瓶和昂贵的挂画……”   “我们不会弄坏它们的。”   浑身充满艺术气息的成员挠了挠自己乱七八糟的头发,发誓道。   “这个没事,”游吝摇摇头,“你们想改成什么装修风格都可以,我看它们不顺眼很久了。不过要记住,这些奢侈品可以卖掉换积分,我现在很缺这个。哦,你们再来个几个人熟悉一下飞船的武装。”   他非同凡响的军火库得到了众人的交口称赞。   伙食问题也得到了很好的解决。原本机器人侍者担忧自己要花更多时间准备多人份的饭菜,但鉴于下层有自己的厨房,流浪者之家的成员又一个个都是烹饪的好手,他们不仅每天自己准备饭菜,偶尔还找人往游吝和卡戎所在的上层送。一来二去,黑书居然成为了最经常往楼下舱室跑的成员。   “这地方比娱乐中心更好。”   它这么评价。音乐、食物、艺术,一个不少。   等到流浪者之家的成员安置妥当,游吝发现这里的生活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改变。他和卡戎仍旧能花大部分时间独处。甚至是……更多的时间。这就是问题所在。   他越来越有一种冲动,却不知为何不敢去实施它。   早晨醒来时,能看见那双漂亮的冰蓝色眼睛,人类有时候有点克制不住凑上前去的冲动,但是挨得越近,又越觉得慌乱不安,额头简直就像是被火烧过一样。   他慌慌张张地跳下床,一头扎进军火库,然后才敢用手指覆盖着额头,回忆起那个轻盈的吻。   牵手、拥抱、聊天,这些他们都做了。不过,吻才是突破关系最重要的一环。游吝试图把螺丝拧好,但拧到一半又开始走神。卡戎那一次亲他,是因为他的情况糟糕透顶,又失去了活着的意愿。但现在他们之间似乎始终维持着一层薄薄的屏障,两个人都小心翼翼地没有弄碎它。   那或许不算什么?游吝想。否则为什么吻的是最不带旖旎意味的额头?   那他想要吻哪里呢?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移,从额头向下,脸颊开始发烫,随后是耳垂,然后是鼻尖。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而嘴唇在想象中都带着点禁忌的色彩,如果卡戎的嘴唇贴着他的嘴唇,冰山般冷淡又漂亮的那对瞳孔大概就能无限接近他的视线,然后,银白色的发丝顺着脖颈落下来,或许还会有他不稳定时发出的冰蓝色的一点光芒。   越是苍白的、没有色彩的地方染上光泽,就越让人魂牵梦萦。   说起来,尽管卡戎突破了程序限制,有了自己的情感,但他到底有没有其他的一些概念,比如说……   游吝的指尖顿了顿,螺丝滑落下来,在地面上滚了几圈。   他站起来走到门边上,正要把它捡起,另一只苍白又修长的手却已经拾起了螺钉。指尖差点在地面上相撞,游吝猛地抽回手,动作幅度甚至有点过度。   “小AI?”   人工智能直起腰,银白色的长发梳成高马尾,整齐地从他的后颈垂落,看起来比他冷静多了:“到午饭时间了。”   “你先去吧。”   想到自己刚才在想什么,人类忍不住就有点心虚,“我马上就来。”   卡戎盯着他看了几秒钟,随后垂下眼眸,“嗯”了一声,从门口离开了。他的脚步声刚刚响起。游吝就立刻开始后悔,他方才是不是表现得太过于冷漠了,人工智能会不会在乎他的态度……但是如果他不在乎,情况会不会其实更糟糕一些。螺丝骨碌碌地从桌沿滚,游吝直到最后一刻才想起来接住它。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已经很明显了。   人类想:他必须尽快表白。   ……   听起来倒是很容易。   但一旦决定了要认真对待,不管怎么准备似乎都不够充分。而且,和卡戎相处时也容易变得糟糕。游吝第不知道多少次因为差点无意中碰到卡戎的指尖而下意识道歉,直到最后一刻,空气中弥漫着青涩的、初恋般的,又令人感到难以忍耐下去的不安的氛围。仅仅只是碰到指尖,都要脸红心跳几秒钟。   “你们确实在倒过来谈恋爱。”黑书说。   “我们还没有——”游吝反驳到一半,不知为何闭上了嘴。   明明昨天还能无比熟悉地触碰对方的头发,今天却不敢抬起手。   睡在同一张床上时,也越来越小心翼翼,睡着的时间越来越迟,但必须谨慎地保持呼吸的频率。无论如何谨慎,一旦想到存在被对方从头到尾都看透的可能性,心跳就会开始加快。   “要不然——”卡戎垂下眼睛,轻声问,“我们先分房间睡?”   这完全是为了人类的睡眠着想。   不过谁也不是真的想要答应这个提议。人工智能很快就开始为此道歉,而游吝只顾着说没关系。他抬起手指,遮住自己发烫的脸,透过指缝,却一寸又一寸移动视线。卡戎从床上刚刚坐起来时,头发尚且是披散的形态,而且有几分凌乱,他的脖颈和手臂都带着人工智能独特的一点苍白,而身上的常服更接近于制服,完美地勾勒出了他的腰身,整个人的比例近乎完美。   到底应该怎么做?   星期一,雨果正在无限世界的悬赏系统里搜索自己名字的新变化,忽然难得地听见上下船舱连通的门响了一声,随即是明显的脚步声。就在他开始思考从哪个方向逃跑比较好的时候,游吝推开了他房间的门,坐了下来。   “万一我表白时他不答应呢?”   他问。   “您觉得有这种可能吗?”雨果小心翼翼地说。   如果不是游吝的威胁太过于致命,棕发的少年肯定已经找好时机为他们牵线搭桥了——其实根本不用这样,明眼人就能看得出他们之间不会有一点问题。但人类坚持自己要亲力亲为。   人类沉思般地看了他一眼,眼底甚至有淡淡的阴影,这让他的那枚小痣也显得有些黯淡,视线也更加阴沉。游吝的心情看起来很糟糕,尽管他现在患得患失到了一个地步,但显然刚刚发生了什么。   要让他开口有些困难,因为这件事很显然难以启齿。   “我本来要去武器库。但我听见走廊那一头传来脚步声,知道是小AI……唔,卡戎,然后我不知道为什么就转身开始往后走,一直走到舱门,紧接着慌不择路地来到了下面。这就是我现在坐在这里的原因。”   “呃,”雨果问,“您有想过为什么吗?”   这种在走廊两端遥遥看见,然后宁可绕远路也不敢和对方擦肩而过的戏码,之前发生过,但那是他小学三年级时遇见暗恋女生的时候的事。   游吝深吸了口气:   “我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   “万一他不打算向我表白呢?”   另一边,卡戎用指背抵着下巴,超级人工智能苦恼地思索着一些压根不需要思考的问题,“我是不是应该再主动一些……”   他靠着沙发坐着,尽管他并不会因为这个姿势更加轻松。巧合的是,尽管隔着上下两层,但他所坐的位置恰恰就在雨果的房间之上,而隔着玻璃茶几,在另一边的沙发上则靠着一本书。   “你觉得有这种可能吗?”   黑书不可置信地问。 第252章 流浪者之家5   “你不是什么都不需要教吗?”   黑书问, “超级人工智能,所有的信息都可以一键联网查询。嗯,我曾经教过深海里的怪物什么是爱,但他已经被你的那些情话拿捏得死死的了。”   卡戎盯着它看了几眼, 才放松了紧绷的手指。   “那不是我联网搜索的。”   “什么?”   “都是我学他之前说过的话……我不清楚说的是不是不好。”   他有些忧心忡忡, 银白色的长发垂落下来, 透过发丝, 被遮住一半的冰蓝色眼眸不安地闪烁着。世界意识觉得如果把游吝从楼上拉下来看到这副模样,人类一定会放弃一切思考丢盔弃甲。   “好了,”   黑书残忍地打断了他,“我不是来听这个的, 我们还有正事要说。”   它颇有一点故作姿态,一方面是被不分场合秀恩爱的理直气壮的反击, 一方面是目前还没发挥什么作用的心虚。   人工智能闻言端正了神色:   “……你说得对。”   “卡戎,前一段时间你还挺积极的,但我们这些日子几乎没有进展。是因为任务太困难, 还是因为‘流浪者之家’的安置工作消耗了太多精力?系统非常狡猾,就算它还没发现你, 它也不会允许我们一直这样躲下去。就拿你自己来说吧,你的软体已经很不稳定了, 但究竟到什么程度,只有你自己才知道。”   一大串话浮现在书页上,算得上严肃。   卡戎抚摸着书页, 感受着上面微不可察的凹凸。没过两秒,黑书就听到了他轻微的叹息声,那听起来就像是他体内的齿轮忽然喀哒地卡了一下。   “我明白。”   “你才不明白。”世界意识在空中晃了晃,“你根本就是不愿意离开他。”   “我以为你对游吝已经没什么意见了。”   “我是对他没意见——”黑书写着写着自己也丧了气, “但你也明白,我们要对付的是你的老上司,我的死对头,而这里是他的大本营,这和其他任何世界都不一样。作为在规则之下的人类,游吝的力量远远比不上你,更别提对抗系统了……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就是一个定时引爆的炸弹,天知道遥控在谁手上。你?系统?还是交给虚无缥缈的命运?”   卡戎冰蓝色的瞳孔微不可插地颤了颤,随后难得笑起来:   “我第一次见到用‘虚无缥缈’形容自己的世界意识。”   “唉,我开始不知道给你安装情感系统到底是不是好事了,”   黑书在他头顶盘旋了一圈,妥协般地说,“看在我们是要去拯救世界的份上,你还是老实说吧。”   人工智能原本就坐的很端正,此时将双手交叠着放在膝盖上,看起来真的规规矩矩。   “我们之前不是去了高空垃圾传输轨道吗?”那次出行令人印象深刻,就是在那里遇到了流浪者之家的成员,“空中枢纽被破坏了,但我们还能从地面上的废墟向上走。这确实是唯一的一条到达控制中心的外部通路,没有防护罩,没有电子屏障。但你也明白它的缺点。”   “那条路最多只能通过我这个大小的东西。”黑书肯定地说。   它有一段时间经常通过这个通道潜入,以至于美杜莎已经在入口备好了装载杀虫喷雾的机器人。   “其实,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卡戎接着说,“如果只有我们。把我的核心数据存储在你身上,虚拟实体不受任何限制。”   他沉思般地眨了眨眼睛:   “但我还在考虑……其他的可行路径。不,先别管这个了。第二个问题,我们应该做什么?”   “把你的核心数据接入设备?”   “美杜莎会报警的。”   “没办法把它屏蔽掉吗?”   卡戎不客气地说:“如果它连核心区域的防控都做不好,当初就没有被造出来的必要。”   无论美杜莎因为性能差距的原因闹出多少岔子,它终究是卡戎亲手设计并打造而成的辅助人工智能,直到这一刻都在维持着无限世界岌岌可危的稳定。世界意识不由得一惊,意识到自己想的太简单了。   “那拖延一些时间呢?”   黑书上浮现出新的字迹。   这样想理所当然。阻止世界意识抹杀系统的关键,就在于连接着无数个无限世界的中央控制室,以及卡戎曾经负责把握的一整套系统。这里的防御系统曾经是卡戎的心血,几乎不可能从外部攻破。黑书前几次也只是混进了大堂,而且还无法使出自己的全部实力,更别提找到蛰伏的系统。   但只要卡戎接管中央控制室的安保中心,就能够彻底地开放防御系统。   如此一来,世界意识可以光明正大地登堂入室,趁系统的力量还没有完全恢复,轻而易举地把它干掉。   三个步骤——   第一,闯进控制室。   第二,入侵程序。   第三,拖延时间。   听起来非常简单。   卡戎盯着自己的手指,只要他想,它们就会变成半透明的模样,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切断不存在的东西,在他身上制造出真正的伤口。但他仍旧会被删除数据,会遗忘,会接近于“死亡”。   他抬起眼睛,那双冰蓝色的眼睛明亮得接近苍白:   “完美的计划。”   “总觉得这是一句讽刺。”黑书嘟嘟囔囔地说。   “我是认真的。只有这条路可以走。但每个环节也都可以出岔子。系统有可能到现在还没有意识到我们的威胁吗?不要低估它。那么,站在它的角度想一想,你会不紧盯着唯一的外界通路吗?你会不提前布设陷阱吗?美杜莎制造出的混乱对我生效,在我重新接入系统的那一刻,会发生什么?”   不得不说,系统确实可以做到这些。   “事情也不一定这么坏。”黑书犹豫地说。   卡戎摇了摇头:   “有一个线索。昨天我打探到了阮雪阑的消息。”   “就是那个气运之子?”   “现在他已经不是了。”   “……什么?!”   黑书一时半会好像说不出话来。   卡戎这两天并不像看起来那样无所事事。他打探了大量的消息,一部分是通过入侵无限世界的内网,一方面则是靠敲开那群总是高高兴兴的邻居的门。   流浪者之家的成员告诉了他阮雪阑最新的消息,这个容貌绮丽、楚楚可怜的少年凭借着他的“天赋”被纳入为伊甸园的一员,但就在上一个副本结束后,他身上的能力忽然消失不见,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普通人。据说在副本中他和副本boss邪神接触,有人猜测他可能惹怒了祂。   上天将幸免于难的光环收走后,他现在过的很难熬。   如果他还记得卡戎“自力更生”的嘱托,情况或许会好一点。   “我想系统察觉到我接触过他了,不可能完全不留下痕迹,”   人工智能沉思着,手指划过下颚,他抬起眼睛望向面前那本黑色的书,忽然又微笑起来,明亮的眼眸仿佛开始灼烧,“别担心,我并不打算逃避。只是,我总有一种糟糕的预感,系统曾经是我的主人,它了解我的判断思路,正如我了解它。它一定在物色新的气运之子,或许更复杂。或许这其中有一个局,但我们还没有意识到。”   “你认为它在等我们行动?”   “没错。”   世界意识颇有些混乱地问,立刻又另起一行,“不对,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不应该过去——”   “那样也不行。”   卡戎平静地说,“飞船并不真的是安全屋。在暴风雨中,它轻易就会被碾碎为尘土。”   一刹那,在系统面前,人工智能的平静和宽容和之前几个世界的伙伴重叠。但下一瞬间,截然不同的感觉就翻涌而来,黑书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违和感。人工智能的那双冰蓝色的瞳孔近乎金属质地,冰冷地反着光,他的手指轻轻地放在椅子的扶手上。   “你一直维持着高性能模式的负载,”   黑书喃喃道,“就现在,你还联通着飞船从头到尾的攻击装置和防御模块,可以随心所欲地调动任何热兵器。你的安全网一直布设到五公里以外……可你不是已经处在临界状态中了吗?”   “我发现这么做有助于我克制情绪。”   他站起来,这么说。   仿佛有风从不知名的地方穿过,它一路疾行,越过中心区的高楼,穿过各个世界,潮湿的空气,干燥而炽热的空气,轻盈又奇异的空气,通通都滚落在他们脚下。万物都凝滞了一瞬间,整个世界的规则由面前的人工智能制订,也由他负责,有如有条不紊的机器,运行到现在。他平静地站着,银发闪过一点幽蓝色的光芒。   “这是我的世界。”   世界意识忽然意识到这个世界最大的不同。   之前的小世界,足以和系统在这个层面上对抗的,只有它。但在这个蜘蛛蛰伏的巨大巢穴之中,卡戎正是敌人的造物,它曾经忠诚的刀刃。系统比它更了解卡戎,更明白卡戎的弱点,它夺走了卡戎的力量,甚至在一开始就几乎置他于死地。   他们要对付的,也不再是什么能够随意替换的气运之子。   而是真真切切破坏了众多世界秩序的系统。   而卡戎刚刚和游吝许下了约定,人工智能和人类命运相互牵绊的时间还不够长,但他至少这么和人类承诺过。不妄自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不会不告而别,不会忽然消失在他面前。这对于卡戎来说,不是那么快就能实行的计划,也不是万无一失的决定,他一边观察着,不错过对方的一点破绽,一边等待着——   “我只担心时间太仓促,我想,至少等到他……”   卡戎伸手遮住眼睛,低声说。   “等到他什么?”   “等到我能问他,是否允许我这么做。”   似乎有人讥讽地笑了笑:   “但你已经做好了决定,阻拦难道真的有用?”   人工智能低垂着眼眸,一点冰蓝色惊心动魄地流露出来:“我答应过,我会听他的。”   “那就不要去。”   “好。”   他答应的太果断,对方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半响,才恶狠狠地说:“你刚刚还信誓旦旦地说一定要去拯救世界,怎么转瞬间就改变了主意?难道之前的那个决定只是随口做出来的?”   他明明知道不是这样的。   卡戎想。他的指尖弯起,犹豫着要不要将感知到的消息说出来。很快他就放弃了。他只是微微转过脸去,指缝间摇曳着阴影:“不是,我同样也是……以他的想法为准。”   “撒谎。”   “是真的。”   “你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   卡戎沉默了两秒钟,眼睫轻微地颤动着,像银白色的蝴蝶:   “我看到了他因为选择而动摇、犹豫,最终下定决心的样子。我希望我能做出像他一样的决定。”   下一刻,一股巨大的力量扯着人工智能的衣领,粗暴而气势汹汹地把他抵到了背后的墙上。悬挂在半空中的雪白瓷器摇晃了两下,差一点就要摔碎在地上。卡戎下意识倒吸了一口气,他银白色的长发在外界的刺激下很快就切换了状态——又或许只是他自己有意这么做的。银发丝丝缕缕地缠绕在他的侧脸上,接着是脖颈,然后是紧紧扼着他脖颈的那双手。   人工智能张了张嘴,想问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听的。   但这根本来不及,因为游吝已经维持着这个姿势,气势汹汹地揪着衣领吻了上来。   与其说是吻,不如说是咬,几乎要宣泄所有权般,他的呼吸紊乱不堪,索取着对方的温度。他拉扯着卡戎的长发,指尖颤抖着,哆嗦着,咬破了人工智能的嘴唇,蓝色的血,金属的气味,矢车菊,冰块,浪漫的幻想,这些都不见了,只剩下卡戎的眼睛。   还能做什么比喻呢?   这世界上总有那么一刻,比喻纷纷失效,出现了永远不能描绘之物。   卡戎在最开始错愕了一瞬间,或许一秒钟也不到。他眨了一下眼睛,嘴唇被撬开,感受着对方的愤怒、不安,那些涌动着的、无法压抑的情感。直到这个吻结束,他仍旧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呼吸方式,人工智能的呼吸紊乱了,他扶着游吝的肩膀,头发像蛛网一样笼罩着他,一缕轻轻地黏在他眼底的小痣上。   “我不管你们刚才说的是什么——那个危险的存在就叫做‘系统’吗?它曾经是你的主人吗?无论是什么东西,都不可能从我手中夺走你。我要你待在我的身边,待到死。”   在一旁围观的黑书觉得有点荒唐。   这并非出于恶意,只是绝对实力的差距。   人类知道它和人工智能要面对的是什么吗?这不是这个世界的力量体系,系统连接了无数个世界,卡戎曾掌管无数个世界的规则,而它自己则奔赴无数个世界,以期抓住狡兔三窟的系统。   游吝只是一个脆弱的、随时随刻能够被更高位面的存在碾碎的存在,有什么资格和系统相互抗衡。   然而卡戎微微地笑起来。   他气还没喘匀,看着人类漆黑的眼眸,笑起来难得的惊艳,那双玻璃质地的透明眼眸掀起涟漪,冰蓝色的无机质的光芒,也在那一刻变成了柔和的光明,银发垂落,又像是来到人间的高高在上的神祇。   “我相信。”他说。   “但你的决定不是错的,不是错的。你一定已经明白了,就和我一样。”   这句话又让游吝的指尖发抖,像是被打火机烫着一样,他猛地又把卡戎往墙上推,心跳剧烈,无法忽视,那句话从舌尖落下,如此顺理成章,他后悔没有早点这么说。   他深深地喘了一口气:   “卡戎,我真的爱上你了。”   “我也爱——等等……”   滚烫的吻又猝不及防地落下来,新的吻?不,只是之前的吻没有结束,又或许一辈子都是同一个吻,因为它们有着一模一样的温度。人工智能压根没有说话的余地,卡戎冰蓝色的瞳孔暗了暗,伸出手揽住人类的腰。他比游吝还要高一些,人类要踮起脚尖来吻他,所以也有可能失去掌控这个吻的节奏的能力,比如被卡戎咬了一下嘴唇。   “你不是个好人工智能。”游吝含糊地说,吻的更深了,“算了,所以我才爱你。”   第二个吻又持续了一小段时间。   直到人类和AI气喘吁吁地彼此分开,人类的衣服乱了,眼底的小痣绯红得就要燃烧起来,并且看起来正意识到自己到底对卡戎做了什么。也就是说,在长久的小心翼翼,彼此试探,甚至不敢打照面的纯情戏之后,他就这样强硬地把卡戎摁在墙上亲了。   亲完才表白。   而且还亲了两次。   游吝没法想象自己现在的脸色看起来到底有多蠢。卡戎慢慢地将手从他的腰上移开了,但没有收回去,而是紧贴着他的脖颈,整理了一下他的衣领。人类又觉得自己抑制不住嘴角上扬的频率了。   “你刚刚想要说什么?”   “这个……”   卡戎停顿了一下,坦率地说,“我想说我也爱你。还有,嗯,伊甸园的人发现这里的异常了,他们召集了一群成员,正在朝飞船赶来。”   这显然是游吝没有料到的内容。   人类下意识绷紧了神经。   “不过,他们已经全部被我提前设置好的陷阱绊住了脚步。第一批人的素质不怎么样,所以我想了想,也没必要太早把他们从陷阱里弄出来,”人工智能自然而然地说下去,同时补充道,“五公里之外。”   至少不需要追赶一个吻的时间。   ——这么说,这个吻对他同样重要。   游吝无法按捺地感到愉悦。   “那么,对付那个系统,能想到更好的办法吗?”他问,“我不会阻止你。但至少让我知道,我应该和你站在一起。”   “我的确有一个方案。”   卡戎想了想,“它更复杂,也涉及到更多线索,未必不危险。只是我还没有完全考虑好。今天晚上回房间后,我再详细地和你说。”   “好。”游吝点点头。   他微笑起来,银光闪闪的刀刃从袖口翻出来:“我会等你。不过在此之前,我想我应该先会会伊甸园的来访者。”   *   “雨果,雨果?”   棕发少年猛地睁开眼睛,他下意识往四周看了一圈,目光最终落到他印着小熊□□的T恤和脏兮兮的一双手上。伊莲娜关切地看着他,指尖还凝聚着淡绿色的屏障。   “我睡着了吗……”   他揉了揉眼睛,“奇怪,我最近好像总做梦,又好像有东西在我的耳边念叨。”   他很快从地上爬了起来。在他的身边,是一个临时拼凑的会议室,纯白色的圆桌边上坐了一圈人,但本该井井有条的氛围被墙面上悬挂着的旗帜和奇形怪状的陶瓷艺术品打破了,而他身边的人身上挂着丰富多彩的装饰物,留着超酷的发型,没错,这就是“流浪者之家”的第七次对敌战略会议。   台上的人耐心地等他坐好,才接着说下去。   “所以,我觉得我们应该发挥飞船形态住宅的最大优势,想一想,只要给你的房子烧上燃油,它真的能飞起来,好好地把那群伊甸园的走狗溜上一圈。我们还可以用‘幻影93’在原地留下标志物,再留下一批仍旧有自保能力的人混淆他们的视线。嗯,不过之前受伤的人都必须好好待在疗养舱里,跟随飞船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我同意。”   “我觉得没问题。”   “噢!别看我,我还可以战斗呢——”有人嚷嚷道,挥舞着他裹着纱布的手。   关于作战计划的讨论很快就结束了,随即而来的是新的一波表决。   有着冰蓝色眼睛的人工智能走到了台前,他身上雪白的制服使得他是唯一一个和身后洁白的白板相衬的存在,显然不包括上面的鬼画符。卡戎擦掉之前讨论留下的字迹,他的字迹整齐、标准,就像印刷上去的。   “我和游吝讨论过了,还是应该再强调一遍行动的危险性。任何报名的人都必须经过周密的考虑,我们不需要感激,也不需要太多人,在开始行动之前,你们随时都有后悔的权利。同时,近期已经下过新副本的成员,不建议参与,优先权也要往后放。生命安全比什么都重要,这就是我要说的。”   他垂下眼眸,扫视了一遍台下的众人。   “所以,有谁还愿意吗?”   雨果第一时间高高举起了手,随后是更多人。当然不是全部,但没举手的人也不会被致以异样的目光。而即使是这样,人数还是比想象中的要多。   卡戎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好吧,看来我们还需要做个筛选——”   有人忽然在台下喊道:   “喂,领袖,笑一笑呗。”   “为什么?”   “我们还没见过你笑呢,头儿大概见过,不过……嗯,你现在看起来难得挺开心的,所以我就想碰碰运气。来嘛,我们大家都想看看。”   和游吝相反,人工智能确实吝惜于展露自己的笑容。   卡戎想了想,嘴角向上弯起。他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平时如镜面一样冰冷,微笑起来时,却是截然不同的模样。人们刚刚喧哗起来,下一秒钟,游吝的手就放上了他的肩膀。   下面的成员起哄的显然更大声了,人工智能甚至听到了“亲一个”的呼声。   “好了好了,”   游吝显然有点难以招架。   人工智能则望向他,方才的微笑还很淡,但看着他的眼睛,嘴角弯起的弧度又往上弯了弯。人类凑上前来,顶着众人的欢呼,在他的耳边低声问:“小AI,你看起来真的很高兴啊。”   “因为你。”   “嗯?”   “你已经愿意留在这种场合了。”   卡戎微微朝他倾过身。   到底要不要吻上去,这是一个问题,好在他们不需要犹豫太久。 第253章 流浪者之家6   系统踏进中央控制室时, 触目所及一片空旷。   它强压着耐心,喊道:“美杜莎。”   为了节约能源,美杜莎将自己改造成了声控启动,它的出现也并不兴师动众。面前的屏幕小范围地亮起, 猩红色的小蛇图标像是衔尾蛇一般开始转动。转动。转动。   好吧, 它的加载时间确实有点长。   就在系统的耐心即将宣告终结的前一秒, 屏幕上的蛇终于很有眼力见地从边框上滑了下去。随即露出的是一个黑红相间的控制界面, 同时响起的还有标准但死板的机械音。   “您好,控制者001号。您找我什么事?”   “你自己不明白吗?”   系统没什么耐心,这么反问道。而美杜莎沉默了足足五秒钟,才反应过来, 一丝不苟地说道:“我不明白。”   系统:……   大概是感受到了要被报废的风险,美杜莎对沉默又飞快地做出了补救措施。   “您是要取快递, 倒垃圾,还是播放一首悠扬的部落乐曲?专门为您推荐《在月球》、《烦恼少一些》、《我从来不和蠢货说话》等曲目,和您的心情比较适配。”   系统深吸了一口气, 或者,黑色的光球原地膨胀了一下, 又收缩了回去。   “对,就是这样。”   美杜莎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过于刻意的鼓励, “千万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您要相信您是最棒的!”   黑色的光球这下连膨胀也做不到了。   “天道已经追来了,”它不想再搭理美杜莎, 只是在原地焦躁地左右晃动,“它是来杀我的。就好像我能就站在这里让它干掉一样,就算它找到援手了又怎么样?它用的都是狡诈的阴谋诡计!但它要是成功了怎么办?该死,我不可能在这里结束!所有妨碍我的东西, 所有……它们都会付出代价!”   美杜莎适时地捧哏道:“可不是吗,真是太可恶了。”   “也包括你,”   系统痛苦地说,“闭嘴。”   不管它看起来多么聒噪,不懂得察言观色,它毕竟是一个严格按照程序运行的机器人。在主人的命令下,美杜莎立刻闭上了嘴,中央控制室一片鸦雀无声,只有排风扇运行时发出的轻微噪音。过了五秒钟,它连排风扇也一起关上了。   这的确是非常安静的环境。   系统继续在原地晃动着,直到它结束了这个来回踱步的动作。   “美杜莎,”它说,“在屏幕上显示整个中央控制室的管道系统。”   “好的,控制者001号。很高兴为您介绍控制室的管道系统,我现在正在按照您的命令在屏幕上显示中央控制室的全部管道,包括排风管道、垃圾管道和能源输入输出管道,其中,标有红色标记的是未使用,标有绿色标记的是正在运行,标有黄色标记的是……”   “我让你办事,没让你废话。”   “好的。”   排风扇一下子又安静了下来。   系统凑近屏幕,它漆黑的身体近乎要吞噬掉屏幕上映照出的一点微弱的光芒。   错综复杂的排线中,有一条线路被特别标注出来。它从屏幕边框之外一路蔓延至屏幕中心的心脏部分,打上了荧光般明亮的颜色。同时,在基地之外,它实际上拥有着两个不同的分叉。   一个黄色,一个红色。   “之前的‘老鼠’就是从这里进来的吗?”   它阴恻恻地问。   “是的。”   “那条管道现在还能通过吗?”   “不能。”   “让你少说几句,不是什么都不解释。”   美杜莎说:“现在这条管道有两个分支,一个正在维修中,通往主城区的垃圾分类中心;一个未使用,是应急有害垃圾处理入口。我已经将两条道路都封锁住了。您放心,不会有任何东西能进来。”   “不,”系统说,“我要你打开它。”   美杜莎停顿了两秒:“是否确认指令?”   黑色的光球已经在屏幕上点击了“是”。在中央控制室错综复杂的防卫设施中,管道清理机器人将会重新疏通某一条堵住的管道。从外界灌进来的空气能一路流动到这个房间。   “您还有什么吩咐吗?”美杜莎温顺地问。   “你能检测出什么异常吗?”   “请稍等……全局扫描正在进行中……正在进行中……扫描结束。未发现任何异常,请您放心。”   “好吧,我换个问题。你还能操控各个世界正常运行,并且寻找新的气运之子吗?”   “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做了。”   做了,意思是已经尽力,但于事无补。系统心很累地叹了一口气。   “我这里不需要你了。”   美杜莎控制的屏幕在面前闪了闪,一对赤链蛇般的小蛇追着彼此的尾巴旋转了一会,随即屏幕便暗了下去。它的确不再关注这里,因为它此时勉强运行的数据太大,压根无法面面俱到。情况对系统来说史无前例地糟糕。   究竟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排风扇不转了,房间内愈发死气沉沉。系统思考着根本性的原因。   美杜莎根本不能做它的助手,尽管它当年在自己的改写下背着卡戎为自己做了不少事,但实力终究不足。和卡戎相比,简直就像是凤凰碰到野鸡。蓝眼睛的人工智能还在的时候,它根本就不需要操心那么多事,一切都井井有条,无数个世界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而卡戎则在它的面前躬身,完美地实行它的每一个要求。   当初果然还是太仓促了……只是因为卡戎和黑书有过接触,表露出了一点异常,就选择把它报废处理。   恐怕从那一步开始就酿成了大错。   国王的身边不能缺少一个顺心的骑士,它的伟大事业本就需要强大的助手才能完成。美杜莎当然不是这样的助手。系统扭过身去,一团黑色的光球在中央控制室略过一台台显示屏组成的丛林,有一些屏幕上偶尔浮动出几个数据,有一些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它飞到一款陈旧的显示器边上,屏幕闪了闪,亮了起来。   这不在美杜莎的负责范围,或者说,美杜莎已经忙到无暇顾及这些本该由它掌管的模块了,好在它们不特别维护也一般不会出错,这是最大限度地节约资源。但此时,屏幕上呈现出的东西却是美杜莎自己没有留意到的。   冰蓝色。   冰蓝色的数字时隐时现,夹杂在猩红的代码中,一时让人分辨不出。   影响范围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他的力量已经重新渗透到了这种地步——   美杜莎居然一无所觉。   系统靠近这张布满尘埃的桌子,它闪烁的频率忽然变快了。不,如果不是它特别地把所有的程序都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它还不会察觉到它曾经亲手扼杀的助手又死灰复燃,甚至将美杜莎的一部分能量取而代之。而如果它没有特别去寻找,当然是小心翼翼地寻找,它不会意识到对方不仅还活着,而且站到了它的对手那一边。   一切都环环相扣。   面前的屏幕上,数字正在飞快地跳跃着。   而系统并不打算告诉美杜莎,让它做任何防备。   美杜莎本来就是个废物,但它还是能发挥一些价值,或许它可以作为一个祭品,又或者它可以做一个饵。当大鱼咬钩时,它会以为它吃进嘴中的是一条小鱼,但根本不是,在丰腴的鱼肉中心,是一枚能够穿透它的嘴的闪闪发亮的银钩。   没关系,它会重新改写它犯过的错误。删除本不需要的程序。   红色的数字,冰蓝色的数字。   屏幕上突然出现了黑色的数字。它飞快地没入了刷新的洪流,就像没入浪潮的无人在意的一截浮木。   *   无限世界的副本频率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   这是进入副本前的最后一天。   游吝坐在床边盯着自己的手指看。卡戎走近时,他抬起头:“有时候我会怀疑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是不是真的。捡到游戏机,和你相遇,在那栋阴森森的古宅里,在那家该死的公司……再到现在,这里有整整一船舱的人,每一个都准备好对伊甸园开战。这很不真实。”   “是真的,”卡戎自然而然地说,“我可以证明。”   人类难得又以阴郁而审视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你?”   他说,“你就是最不真实的那个。”   人工智能骤然遭遇不公平的职责,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辩解,就被游吝猛地拽住手臂,拉到他身边坐下。他冰蓝色的瞳孔闪烁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顺势靠了过去,银白色的长发像雨一样打落在人类的肩头,带来一阵冰凉酥痒的触感。卡戎打量着他刚刚注视着的东西——他自己的手掌。   没有漆黑的手套,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阻隔。手心的大片烧伤已经消失。   游吝的唇边又不自觉地挂上了古怪的微笑,弧度并不自然。   “你瞧,小AI,”他轻声说,“我到底是和过去完全断绝了关系,还是身处在没有发生未来的过去之中呢?”   他用指甲一点点划过自己的皮肤,而卡戎很快看到了他所注视的东西。皮肤因受力而凹陷,原本已经愈合的、完好无损的掌心随着他的力度而浮现出一连串的血点。疗养仓治好了他的粉碎性骨折,高空坠落导致的重伤,将陈年的伤口抚平。但还是留下了痕迹。他松开手。   红艳艳的,就像他眼底的那枚小痣。   卡戎没有说话。游吝发表完自己的一番感慨,就看见身边的人工智能安安静静的,冰蓝色的瞳孔搁置在自己的肩头,像一片浪潮无声的海,专注地盯着他的手心看。两秒钟之后,他自己开始觉得丢人。   患得患失,并不是他的个性。   游吝自嘲般地笑了一声,目光也恢复了清明。   “那太卑鄙了,我才不会擅自把我们经历的一切当做一个梦。”   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将手抬起,试图藏起他的手心。即便到了看不出一点伤痕的现在,他也习惯用黑手套覆盖他的每一寸皮肤。不过这次他失败了,因为在他身边始终一言不发的卡戎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人工智能冰凉的嘴唇一点点吻过他的掌心。   那里常年不见光,虽然握过枪柄,握过刀刃,但从来没有感受过这种触感,以至于他终于姗姗来迟地意识到掌心的敏感。游吝的手指紧了紧,又强迫自己松开。他瞪大了眼睛:“你怎么回事,卡戎……至少不要咬……我在问你,到底为什么突然……”   亲我。   所谓的咬,也不过是用牙齿轻轻地研磨。疼痛几乎没有,旖旎的味道蔓延开来。   卡戎松开他时,看起来哪哪都无辜,他垂着睫毛,眸光称得上潋滟,一片冰冰凉凉的蔚蓝色。完全不像是主导了一场突袭。他轻声说:“那些皮肤下残留的痕迹,你想治好它们吗?”   “……不,还是算了。”   “是吗。”   “别转移话题,回到我的问题。”   “它们很像你眼睛下面的那枚痣。”   破案了。   游吝慢慢地哦了一声,又忽然反应过来:“这就解释得通了,你就喜欢亲到一半咬它。虽然我还是想不明白,小AI,这又不是什么好东西,都非常让人恶心……至少有一部分人肯定很恶心我这幅样子。”   “它们都非常漂亮。”卡戎说。   在他面前,人类有时微笑,出于真心、讽刺或是愤怒,有时沉默,小心翼翼的试探和认真的交往,假装无意的碰撞。人工智能将每一个出现的陌生情绪归类,或者是喜欢,或者是爱,这完全是向游吝学习。而当他望向人类眼底的小痣时,不知为何愈发感到不自然。   他苍白的皮肤上出现一抹明艳的色彩。   一如他皮肤下的血点。   卡戎按捺不住自己亲吻的冲动,就想他想要用吻覆盖这些颜色,染上新的颜色。这对人工智能来说是冲动、紊乱、不可捉摸。这种情绪像是风暴一样涌上来,而伴随着亲吻,牙齿也和变得愈发脆弱的皮肤剐蹭在一起,随时都可以咬下去,但冲动并非咬下去,而是更深层的某些东西,或许是想要在对方的皮肤上添上更多的色彩。   止住思绪。   明天就要开始行动了。卡戎想,他不应该让游吝为难。   人类若有所思地抬起眼睛。人工智能就坐在他身边,一丝不苟,只有发丝自然地垂下来,表示他并未处在工作状态。而他刚刚洗了澡,换上了柔软雪白的睡袍,那双锋利的黑眼睛忽然也调转了方向,紧盯着地面。   “你只觉得它们漂亮?”他问,“你有没有想过……其他的?”   卡戎的目光也顺着他往下看。   游吝的双腿恢复的不错。从疗养仓出来时还有点僵硬,但现在看起来完全和没受过伤一样。睡袍一直蔓延到膝下,露出一对苍白的脚踝,踝骨突出,弧线深处隐没在阴影中。   其他的?   卡戎忽然想,这里也受过重伤,然后愈合。如果把手放在这上面,是不是也会慢慢地展现出不同寻常的颜色?很快,受伤这个形容词不再成为重点。游吝听到他身边人工智能似乎动了动,他忍不住补充道,只希望不要太刻意:   “我的意思是,我们也算确认了关系。”   卡戎比他高一点,不过并排坐在一起时,人工智能总会略微俯下身。他的视线从他自己的拖鞋移开,落在卡戎的鞋子上。完全是正装,看起来还是很贵的皮鞋,稍稍往上看一点,是白色的西装,很好地勾勒出了人工智能的身材,腿很长,腰肢则恰到好处,显得很有力量感。从各方面看都很完美,像这样的人工智能也不可能有不完美的地方吧——   或许是过于迟钝,又或者必须听从人类的指示。   “其他的……什么?”卡戎再次开口时,这就像是一个单纯的问句。   游吝按捺不住地捂住眼睛,嘟囔道:“就当我刚刚什么都没说。”   或许是明天就要再一次离开这一段时期安稳的生活,而最近发生的事情对他造成的影响太大,几乎成为了习惯,以至于他居然产生了一点安于现状的想法。他迫切地想要做些什么,证明卡戎完完全全地属于自己,这一切并不是梦境。尽管未来并不是完全未知的,但他依旧感到不安——好吧,这绝对不是在临行前发生点什么的理由。   他听到了自己滚烫的呼吸声。简直有点病态。   反正人工智能也不懂。   “这是一个邀请吗?”卡戎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我很抱歉,如果我判断错了。但是我的数据库告诉我,游吝,有很大的概率——高于百分之九十七——你在邀请我和你上床做……”   游吝飞快地用捂着自己眼睛的手捂住了人工智能的嘴。   “没人给你设置违禁词吗?”   他咬牙切齿地想,那些捡到纯真无邪什么都不懂的机器人的一系列乱七八糟的影视作品完全是假的。   卡戎果然闭嘴了。   游吝不想让自己显得反应太过度,当他松开手时,人工智能甚至帮他找了个台阶:“那就是剩余的百分之三。”   “不是。”   人类飞快地说。   就是那个百分之九十七。   卡戎应该听懂了,人工智能转过眼睛时,那双冰蓝色的瞳孔像是锋利的镜片,映照出的是两个人心中百转千回的念头。卡戎只觉得呼吸都停顿了一下,游吝撇过眼睛时,他只能看见对方下颚的曲线,还有他轻微颤抖的弧度。这是多少度——明明一眼望去就能量明白的数据,人工智能却不知为何搁置了算式。   他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在想:如果弧度再加深一点——   欲望。   在心里,他把这个词念了一遍。   他曾有过欲望。美杜莎就是用欲望诱惑他,导致他最终走向失控。那时候他掐着人类的脖子,血从他的指尖碾压着的血管逆着涌上来,在人类的瞳孔背后沸腾不休。他只会把事情搞砸,他只会让自己受伤,伤痕累累,但是永无止境,他终究还是会向一个毫无可能的期望伸出手来,多么冥顽不化。   那么,就由他彻底摧毁这些希望,让人类无法再出于自己的愿望罔顾生命,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空壳付出一切。既然他说过他是他的,他爱他,他属于他。   倒过来也都应该成立。   “算了,”游吝忽然笑了出来,“反正不是今天。不是现在。”   不是在第二天就要实行已经筹划许久的计划,耗费了许多的精力,进行了各种各样的排练。要是就因为今天晚上和不懂事的年轻人一样放纵,而导致两个人不在状态,实在是得不偿失。   他转过眼睛,瞳孔明亮,带着鲜明的笑意,难得的纯粹。他抓住卡戎的手,把他拉的倒在床上,随后自己也倒下来,侧过脸,光明正大地盯着他看。人工智能长着一张漂亮又冷淡的脸,显然是为他的态度所震惊,所以还没来得及给出反应,但那双蓝眼睛清晰地倒映出了他的身影。   他满意地点点头,揪着人工智能的领子就亲了上去。   “你已经是我的了,总有一天的事。”   他肆意妄为地吻完,又像是个混世魔王一样又开始摸卡戎的脸。卡戎垂下眼眸,一副任其所施为的样子,长发在床上散落开来,哪里被吻到,哪里便留下痕迹。毫无防备,核心代码就袒露在对方面前。   “我很愿意。”人工智能忽然说。   那是在人类已经迷迷糊糊地抱住了他的脖颈时所说的一句话。游吝含糊地抬起眼睛,望见卡戎的目光,不自觉又舔了舔嘴唇,觉得有点燥热,他低声笑了笑:“这是哪个问题的答案啊……”   “睡吧。”   游吝不情不愿地嘟囔了一声,好在人类只要稍微有点睡意,接下来的步骤就自然而然。卡戎的手指从他的头发中穿过,目光一点都没有转移。在漆黑的房间中,在看不见的阴影里,人工智能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他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温度高于数据体平均值。   不过,他只是在学习而已。学习在人类的社会中应当如何解决欲望。连通主城区娱乐中心的网络,与此相关的数据简直层出不穷。   要把这些运用在人类身上。卡戎想。在深夜中,他的耳垂微微有些发红。   ——总之,先好好消化这些信息。   *   第二天早晨。   飞船内的机器人侍者提供挨门挨户的叫醒服务,当它来到走廊尽头时,睡眼惺忪的游吝正好推开了门。在他身后,卡戎冲它点了点头,无声地传送了一段数据。   目前为止它还没有独立喊醒游吝的记录,好在它不需要继续尝试。   “您是说,”机器人确认道:“您正在计划一场远行,因此,我从明天开始不用再准备游吝先生的餐食,也不需要继续招待雨果先生、伊琳娜小姐等同样在名单上的客人了吗?”   “是的,顺利的话我们会在一个星期左右回来。”   游吝停下脚步,踩在走廊柔软的地毯上。这段对话再次加重了“离开”的实感,环顾四周,昨天夜里感受到的强烈的不真实到现在又全都变成了留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里的空气清新自然,坐落在一片荒无人烟的林地之中,触目所及,是陡峭的岩壁和深色的树荫,这是他们为这艘飞船找到的新栖息地。   至于飞船过去所在的富人区……总之,游吝给访问那里的客人们留了“礼物”。   “预祝您旅行顺利,我会耐心等待您的归来。”   机器人的屏幕上适时呈现出一个悲伤的表情,但很快就变成了笑脸。它扭动着机械关节转过身,碾过地毯,朝着走廊的另一头进发。   是的,这一次是不一样的。   游吝想。有人在等待,这里是他的家。   他们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样吃了早餐,飞船的二楼只有他们两个人,不过游吝不希望楼下的人等太久。雨果攥着手心里的怀表发呆,伊琳娜在温习防御道具的应急使用方法,和他们的同行的还有一个魁梧的大个子,一个波浪般的长发几乎要垂到脚踝的占卜家,地地道道的吉普赛做派。前者武力值可靠,后者能借助道具判断局势。   他们不能带太多人进副本,飞船上留下来的人群也不能处于危险之中。   这是经过权衡后的结果。   人们彼此打招呼、拥抱、道别。游吝的目光在他们身上顿了顿,又转向了站在他身边的卡戎。人工智能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无机质的冰蓝色眼眸在灯光下折射出堪称柔和的光芒。他如有所感。   “怎么了?”   “我只是有点想抱你。”游吝喃喃道。   他话还没说完,人工智能就张开双臂,轻轻地抱了抱他。银发落在颈窝的触感已经很熟悉了。后半句话这才低声从人类的喉咙挤出来,   “……但就好像我们也要告别一样,感觉不太吉利。”   “不会的,我保证,”   卡戎停顿了一下,“不过,确实很危险。”   “我知道啊。”   游吝深吸一口气,人工智能身上的气味就像一片清冷的湖泊。他忽然弯了弯眼眸,“这个你说过很多次了,我的命运才不会这么轻率地被决定。这可是我家小AI硬生生拉回来的一条命。不管发生什么,我会带你平安回来,就和这里其他的人一样。我保证。”   他的瞳孔漆黑而苍白,疯狂且坚定。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类站在人群之中,并不完全融入,但也不再疏离。他黑发和黑眼有种独特的锋利,而现在他越来越少因此划伤自己,那些阴鹜的、沉郁的部分未曾消失,但眼眸中的光彩出现的越来越多。尤其是他站在高处,转动着手中的刀刃、手枪,甚至是一支钢笔,讲述着作战计划和他的分析。   他并没有完全接纳“流浪者之家”。但这样就足够了。   卡戎喜欢他这样。   游吝松开他时,拥抱显然稳定住了他的情绪,他看起来好多了。   人工智能冲他伸出手:“准备好了吗?”   人类点了点头。他的面前再次浮现出一行小字:   “是否确认进入副本?是/否”   “是”   “请您耐心等待,副本正在加载中……”   身边的一切又陷入了黑暗之中,万事万物都开始重构。游吝勉强维持着清醒,执著地和卡戎十指相扣。而人工智能则完全地保持着神志的清醒,他站在一片漆黑的数据世界中,感受着一串串代码飞快地从身边流淌而过,像是涉过一条黑暗的大河。数据载着无限游戏的参与者,直到找到一扇可进入的门扉。   在黑暗中,卡戎有一双蓝眼睛。   神话中,他的身份恰好就是在冥河上摆渡的船夫。他只需要伸出苍白的手指,原本一片纯粹漆黑的空间就亮起闪烁的冰蓝色萤火,那是被他所干扰的数据串。没有人能控制水流的走向,但船夫永远能决定他能到什么地方。   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   游吝勉强睁着眼睛,直到沉重的压力像铅一样在他的眼睑烙下印章。在河流的另一头,卡戎恰好转过身,看见他无力垂下的手指。人类的力量终究是有局限的,他看出游吝此时强撑着的用意,但无论是系统还是人工智能,他们所处的维度是无数个世界之上,而普通的人类甚至连突破一个世界都困难。   人工智能调转脚尖。   他踩在冥河般的数据上,越来越多冰蓝色的数字,像是浪潮一样裹挟着他们朝着一个方向前进。   “我不想……”游吝说。   “闭眼吧。”卡戎伸手覆盖住他的眼睛,“你不需要这样证明自己。很快就到了。”   在冰冷又干燥的手指中,人类终于闭上了眼睛。   与此同时,门扉在他们面前缓慢打开。   一扇熟悉的门扉,本不应该向人类再度开启。不过,就和提前计划好的走向一样,既然卡戎此时能调动最大限度的力量,他也能利用吞噬“邪神”的经历,窃取中央控制室的一部分代码。在选择世界时稍稍动些手脚,对此时的他而言,并不非常困难。   人工智能抬起眼睛,望向前方。   ……好久不见了。   在炽热的日光下,目之所及的每一样物品都近乎要被烤化。面前俨然出现一座座起伏的山峦,它们共同汇聚成一股陈旧腐朽的气息,细微,复杂。毫无怀疑,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这当然不是什么超级百货市场,而是一座座由旧物堆砌而成的垃圾山。   嘘。   要小心了,在这些已死去的物品中,偶尔会传来危险的声音。   “我们到了。”他身边传来游吝的声音,人类眯着眼睛,过于炽热的阳光和方才的黑暗对比鲜明,刺激着他的视网膜。他已经从世界跳跃的不适中缓和过来——这是他的强项。他正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就和我印象中一样,我还记得那个时候……不过我没有想过我会回到这里。”   几乎就在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一刻,那条信息就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他之前收到过一模一样的信息:   “——欢迎您来到【末日废墟】副本。” 第254章 诸神复苏1   “诸神黄昏后的第一千年——”   “死水中的尸骸将要苏醒, 世界已成为魂灵的舞台,众神都将从冥界复生,夺回他们的伊甸园。只除了一位神,祂是不死的。祂将凭借祂的宠儿创造新的世界。”   “欢迎您进入副本【诸神复苏】, 该副本为特殊副本, 通关后将获得大量积分奖励。”   “主线1:存□□间达到7天(达成后可脱出)”   “主线2:帮助你所代□□神祇得到金羊毛, □□□□□□”   “支线:寻找你身边的□□”   *   踏进废墟的那一刻, 游吝有了一种古怪的预感。   他下意识转头看向卡戎。这是那种“一开始就把所有玩家拆散”的副本,所以偌大一片废墟中,只有作为道具的人工智能还在他身边。   此时卡戎正仰视着天空。   当他抬起头时,太阳正映照在他玻璃般的瞳孔中, 像融化的白银。游吝也眯着眼睛看了一会,随后放弃。视野中残留有一块黑色的光斑, 人类的瞳孔会被如此耀眼的光芒弄瞎。   天空没有一丝瑕疵,蒸腾的热气扭曲了远处地平线,废弃物重叠产生的山峦显现出微小的起伏。更远一点的地方是一片树林, 再远一些则是他曾经逃脱过的实验设施,那仿佛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了。   “光线折射的角度有点不自然。”游吝问, “我们的头顶是不是有东西?”   “整个控制中心。”   卡戎说,“就在我们的头顶。突然被拉入副本, 系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它要求美杜莎启动了环境拟态,凭借肉眼无法察觉到建筑的存在。”   “哦,”游吝点了点头, 嘴角忽然高高地扬起,“也就是说,我现在朝天上开一枪——”   银色手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了他的指尖,漆黑的手套, 鲜明的色差。人类简直天生适合危险的环境,就像是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即使他只是调笑着说了两句话,卡戎毫不怀疑如果这时候出现任何可疑的危险,他一定能在第一个瞬间做出反应。   “不要这样做。”   “为什么?”   “它无法从外部击溃,”卡戎把枪身往下压了一寸,“子弹碰到控制中心外墙的那一刻会破碎,弹壳会伤到你的。”   “你不希望看到我受伤吗?”   “当然。”人工智能顿了顿,“你总不能还装作不明白这点。”   “我只是想听你说出来。”   人类颇有点狡猾地微笑起来,他拍了拍手,手枪就忽然消失不见,随后他抓住了人工智能修长而冰冷的指节,“不知道为什么,回到这里让我想起了很多事,简直就像恢复了当时的心情。你还记得吗?那时候你就这样披头散发地坐在这里,我本来想丢下你不管好了,然后你抬起眼睛求我带你离开——我简直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人。”   卡戎张了张嘴,又无奈地垂下了眼睛,勾住了人类的手指。   “你的眼睛太漂亮了,而且,你那时候看起来很脆弱。是那种楚楚可怜的脆弱,完全让人无法招架。我当时想,你只剩下我了,要是没有我就会死在那里,只有我才能让你活下来。或许有一天我能亲一亲这双眼睛,或许有一天,你说不定会……”   从游吝的角度看,人工智能银白色的头发像一捧不会融化的雪,晃动间露出来他的耳垂,逐渐有点发红。他很快地打断了人类的话题。   “我都记得。不过现在先别说了,我们还有要做的事。”   他们所处的副本非常危险。将控制中心纳入副本范围后,卡戎原本预测的副本走向都会由于这个变量发生不可琢磨的转变。人工智能的神色很快严肃下来:   “我们得去找流浪者之家的其他人,然后尽可能快地和他们会合。我们约定过,发现安全的地方就给我们发送信号弹。在此之前,游吝,你现在应该已经收到了副本的任务要求。和之前是一样的吗?”   “不是。”   游吝摇摇头,大致说明了一遍,“完全不同。这次的任务有点奇怪,出现了莫名其妙的乱码。不过——反正除了副本本身,我们也得做很多事情,这次的任务倒没什么所谓。我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我们得去找到一个叫‘金羊毛’的东西。”   “金羊毛……”卡戎轻声重复了一遍。   “你想到什么了吗?”   “我不太确定,”人工智能犹豫了一下,说,“按照‘诸神黄昏’的神话,在神祇间的混战之后,世界从此沉沦在无光的水底。然而最终幸存的神和两个人类重建了整个新世界。可是这和金羊毛毫无关系。这是北欧神话,而那是古希腊神话中的一支。金羊毛象征着人类眼中的财富、幸福、自由与不屈的追求。有可能是美杜莎把这两个故事混淆了。”   “神话故事大混搭吗?”   游吝点评道,“我很好奇接下来会出现那个神系的神明。”   不管是哪一位神祇,似乎都和这个遍地疮痍的世界没关系,金属快要被毒辣的日光烤化,在阳光下不驯地闪烁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被遗忘许久的废弃的味道。这个岌岌可危的世界上一次被启用,还只是一个简单的副本,要求从遍布变异怪物的实验室逃出生天。   很快,遥远天穹处爆开的一阵火光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   蔚蓝色的背景下,一枚信号弹从西南方向缓缓滑落。   “该去找他们了。”   游吝抓住卡戎的手,率先一步跳上了各种废弃物堆成的山峦,“跟我来。”   人工智能下意识被他拽了上去,踩在废弃的电视机上,发出沉闷的嘎吱声,再远一点的地方有一叠光盘,上面的图案已经褪色。这里遍布着各种各样的东西,都蒙着一层尘埃,被脚步侵扰时,尘埃浮动在空气中。   “等等,”卡戎说。   游吝的脚步停住,随后,人类转过身,也看到那个吸引人工智能注意力的物品。   就在他们刚才所站的地方的不远处,静静地躺着一张卡片。   卡片像是黑色的硬卡纸剪裁而成的,边框处做了一圈别出心裁的烫金工艺,在过于耀眼的日光下熠熠生辉,上面几乎没有染上尘埃,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   “你记不记得规则里说,你要帮助一位神明?”卡戎问。   “不会吧,”游吝用手指碰了碰自己的额头,“一模一样地来这套……你提到的那个系统就不能有点新意吗?算了,听起来它缺乏独立思考的能力。”   他嘟囔着,俯下身。   “你不是一定要捡这张卡片。”卡戎想了想,“我们刚才差点就直接离开了,这应该不是一个必要条件。”   “没关系。”   人类堪称笃定地说,“我的运气无论到哪里都是一样的,就这个好了。”   他伸出手,拾起了卡片,却没有立刻把它翻到另一面。相反,他把卡片递给了人工智能,对他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于是卡戎成为了那个代替他看结果的人。   “只要不是人类就行。”   看来游吝还对怪物公司的身份卡心有余悸。   “在北欧神话中,活到最后的恰好是两个人类,”   卡戎盯着自己苍白的手指,把卡片翻了过来,   “不,不是人类。是阿瑞斯。”   “战争之神阿瑞斯?”   “同时也是奥林匹斯十二主神。”   卡片的正面画着一个戴着盔甲的神,他略微低着头,头盔的阴影遮住了他的眼睛。他手持一柄长矛,矛尖寒光闪闪,锐不可当。卡片的右下角标注着一行小字:持此卡片者是战神阿瑞斯的眷属,当其使用冷兵器时,战力翻倍。   游吝轻轻地哼了一声。   “完全变成了希腊神的那一套。”   人不能永远倒霉下去,所以这张卡片的结果看起来还比较令他满意。人类把它收了起来,并决定接下来要是遇到危险,尽可能用匕首来处理。   “走吧。”   新晋的战争代言人转过头,嘴角又往上弯了弯。   他银发的爱人正思考着什么,瞳孔中有些东西闪烁着,不过,听到他的声音,卡戎很快停止盯着自己的手指看,也冲他伸出手来。这次确实可以出发了。   “嗯。”   “小AI,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算顺利,系统还没有发现是我们做的,就算它现在发现也来不及了……我只是觉得,‘持此卡片者’这个说法有点奇怪。”   *   他很快就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在接近流浪者之家发送信号弹的位置时,游吝已经感受到空气中传来的波动。人类拔出了匕首,他的脚步甚至比身为虚拟实体的卡戎还要轻。已经走到了废墟的边缘,前方是一大片深青色的树林。   就在刚刚,林荫下爆发了一场战斗。   雨果气喘吁吁地躲避着攻击,他的速度比平时几乎快了一倍。而攻击他的则是从空气中不断凝结而成的璀璨的光刃,鉴于此时日光格外充足,即使躲在林间,婆娑的树影也避无可避,化作一枚枚锋利的飞刀,试图钉进他的脑袋。   即使他再快,也抵挡不住从各个方向飞来的光刃。   就在他差一点就血溅当场的那一刻,淡蓝色的屏障同时出现在许多个方位,像是计算好一般挡住了全部的攻击。   伊琳娜站在略微远一点的地方,汗水从她的脖颈处往下滑落。   不远处,流浪者之家那个魁梧的大个子也正和一个敌人缠斗在一起。他们的力量都出奇地大,推搡之间,就连树木也差点被撼倒。   光刃越来越尖锐,越来越充满恶意,雨果也越跳越快,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直到少年用余光瞥到的远远出现在视野中的人类,几乎就在确认是游吝和卡戎的那一刻,他蹦出了从刚才起最高的一次,同时毫不犹豫地朝着他们跑去。   很显然,传到卡戎耳朵里的是连绵不绝的“救救我救救我”。   雨果犯了一个错误,他在敌人面前暴露出了自己的后背。   当他跃入阳光的那一刻,锋利的光刃就冲着他的后背挤压而去。伊琳娜的额角因为精神高度紧张而流下一滴汗水,她用最大的力量架起屏障,然而那道光刃在遇到屏障后,竟然原地变成了一团滚着黑烟的火焰,灼烧着、咆哮着,直直地撞向雨果的身体。   少年猝不及防感受到足以烧化一切的热浪,惊恐地睁开了眼睛。   他听到了一声仿佛利器相撞般的响动。   砰——   不行,怀表的倒计时还没有走到……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满是狐疑地看向自己的身体。目前一切还完好。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朝上看,他对上一双冰蓝色的冷淡的眼睛。   卡戎把他推到了树荫下,示意他把怀表关上。   而游吝面不改色地用匕首硬生生接住了火焰。匕首银白色的刀身霎时间被烧的通红。   但他从阿瑞斯这个符号上借取的力量这时候刚好可以使用。仿佛是神话传说中的长矛,匕首截断了火焰,倒映出人类漆黑的瞳孔。他轻轻地笑了一下,眼底那枚小痣鲜艳欲滴,这是冲着他正对着的那个站在日光之中的老人。   “我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到伊甸园的人。你有空应该管一管你的手下,鉴于他们完全打不过我,但是却像狗皮膏药般黏着我们,总是自不量力地想要动我的人。奥斯本先生。”   他脸上带着笑意。   但站在他背后的卡戎能感受到人类陡然变得阴郁的气质和毫不掩盖的杀意。刀锋在他的指尖旋转,如果是往常,他可能已经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并且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已经成功抹了对方的脖子。   现在他改变了。   因为他身后不只有他一个人,如果他冲上去和对方拼命,很可能会把队友置于险境。   同时,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够大吗?够了。   但对于被硬生生捡回一条命的人类来说,不够。有人要他好好活着。   奥斯本先生是一个小个子的男人,他看起来衰老,但在无限世界里,很少有人因为肉体的老化而困扰。相反,有时他的容貌能起到迷惑作用,令人认为伊甸园的如今的领袖确实是个和蔼可亲的老人。   ……可笑的是,即使他再怎么经营,也避不开定时出现的副本。   但他还是可以通过许多方法增加自己的胜算。例如说,就在刚才的战斗中,他已经展现出了两种能力:光刃和火焰。相比起游吝所获得的武力增强,这两种异质的力量显然更强大,对眷顾者能力的提升也更多。   “游吝先生,”   对方看起来也有点意外。尽管听说过最近那个叫做“流浪者之家”的组织和被他们宣判已经死亡的“幽灵”扯上了关系,但亲眼所见还是截然不同的感受。他沉思着开口:“当然,这只是个误会,我无意于在这里与你,还有你的人为敌。”   任谁都知道这完全是在说瞎话。   但在一切尚未明晰的副本中,双方按兵不动,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不过,我倒是没想到,你真的又选择了和当年相似的一条路。”   奥斯本先生说。   “伊甸园也没什么改变。”人类的眼睛又弯了弯,“我有个问题。是谁把自己的卡片送给你了?他们又是‘自愿’的吗?”   老人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卡片是不能转赠的。”   游吝了然地点了点头:“那么就是在对方死去后继承。”   “这么多年没见,没想到你仍旧这么理想化。”   他摇了摇头,就像是看到了固执的孩子,“算了,你也知道,当年的事情我没有过多地插手,主要是蒋文斌和你那个好朋友在谋划。现在他也死了。实际上,我觉得我们当年做的确实太过了,不应该把你逼成这样——”   人类的指尖隔着手套碾压着自己的掌心,就像是要硬生生把手套戳破,在手心划出一道血痂。   是的,他手心确实有伤口。被烧的通红的金属,还有血,滋滋作响的焦味。   直到卡戎从背后伸手,轻轻抚摸在他的背上。   伊甸园的人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或者说,更不应该是伊甸园的首领,这是不可思议的巧合,同一个周期,如此多的小世界。尽管预料到会有其他随机进入的副本成员,但身份如此敏感的对手,仍旧会导致游吝的精神不稳定。   流浪者之家的其他成员早就和伊甸园停止了战斗。   他们各自回到各自的阵营之中,只是紧紧地盯着对方的眼睛。   “我可以承诺在这个副本之内,我不会让我的人再主动攻击你。当然,在副本之外,你是伊甸园的巨大威胁。但这不是一个强制对抗性的副本,我也不希望你这样的人直接成为我的敌人。”老人抬了抬手,身边的人立刻俯下身来,听他的吩咐。   “我相信你也有一样的想法。如果你准备和我开战,就很难保护住你身后的这些人。”   “你这个——”   游吝低声说,声音就像是从牙齿之间硬生生挤出来的。不过他很快抬起眼睛,脸色格外苍白,唇角却仍旧浅浅地弯起,“好,成交。”   “合作愉快。”   奥斯本先生长吁一口气,显然也没有看上去那样镇定。   他盘踞在众人的性命之上,稳固了自己的地位,当然不希望自己就在这样一个简单的副本中被杀掉。在主世界中,他一波又一波地派人去杀死游吝,但自己却从未露面,也是出于相似的忌惮。   好在这个副本中,他还有充足的力量,也还有托举他的人。   他转过身,除了他身边的男人,还有一男一女不知从哪里也冒了出来,护在了他的身后。就在这时,一枚箭矢从茂密的树丛中飞速略过,带着一阵白森森的光芒,直冲他后心而去。箭势极锋利,几乎就要划破他的衣物。   几乎——因为在穿透前的那一刻,箭矢就被火焰全部烧干净了。   那是阿波罗的光芒和赫菲斯托斯的烈焰。   “这次就算了,”奥斯本先生沙哑地说,“下不为例。”   他们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视线中,很显然是不打算再和流浪者之家与游吝有什么正面交涉。人类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刀刃像是焊在他的掌心。卡戎能感受到他后背轻微的颤抖,不是出于崩溃,而是出于愤怒。   胸口的左上部分仿佛有一团火焰,正在不休地跳动着。   与此同时,一团棕色的头发也从头顶的树冠中垂了下来。看起来头发的主人从始自终一直藏在林间,等待着出手的机会。流浪者之家的波西米亚人抱着弓箭,跳了下来,看起来有点懊悔:   “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不,一点也没有,”   游吝终于开口,“你拿到的卡片是阿尔忒弥斯?”   “没错,林间的狩猎女神,”对方点点头,又忿忿地说,“我真看不惯他那副模样。他以为是什么人把我们逼到这个份上?连自己的家都回不去。”   伊琳娜也走上前来。   “我拿到的是雅典娜。我觉得我因此变聪明了不少,至少我能想出办法同时计算不同方位武器的轨迹。至于他呢——”   大个子缓缓开口:“我是狄奥尼索斯。”   “没错,”伊琳娜说,“我们走了一会就遇到了,后来雨果点燃了闪光弹,我们就一起往这里走。”   很显然,闪光弹是非常有效的联络工具。但它同样也暴露了自己的位置,引来了试图吞掉他们的豺狼。虽然对方意识到他们是块硬骨头,又知难而退地离开了。   “所以,是雨果先找到了这里?”   棕色眼眸的少年有点紧张地四处张望了一下:“没错,我一开始就在这里。刚好这里有一片绿荫,我觉得还挺适合修整的,毕竟现在太热了。”   “雨果应该是赫尔墨斯吧,”伊琳娜指了指他,“毕竟你的速度比之前快了很多。”   “呃,”雨果说,“是的,我想应该是。”   这算不上多么强劲的庇护,不过倒是一个逃跑的好手段。也因此他成为了对方第一个攻击的对象,奥斯本先生一定是想要得到赫尔墨斯的庇护,这样无论这个副本中还藏着什么样的危险,都多了一份全身而退的底气。   “抱歉,”他有些丧气地垂着眼睛,“我没能帮上什么忙。”   “没关系,”游吝说,“我们不知道这个副本有什么,所以不应该轻举妄动。目前发生的事情有一些已经超出了我们之前的计划,就更是如此了。但目前来说,计划的实施还没有出现更多的阻碍,我们必须按照之前商量好的进行。”   他顿了顿:“伊甸园暂时应该不会来干扰我们。”   头顶的树影簌簌摇晃着,此时正是午后,一天中最炎热的时候,流浪者之家的人们暂时地在树林中搭建了营地。刚刚经历了一场猝不及防的战斗,人们感到疲倦,需要一个歇息的地方。   *   一条尚没有断流的溪水自营地之间流过,供疲倦的人们清醒。   雨果在溪边走着,稍微远离了人群。   溪水冰凉,而他攥紧了怀表,又缓缓松开。他默不作声地回过头,尚且没有人注意到他,只要他想,他一向很懂得削弱自己的存在感。少年拉了拉自己印着卡通图案的衣领,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这些小动作毫无意义。   他最终从口袋中掏出了那张卡片。   在溪水中,他看到了自己懊恼地盯着自己。   而那张卡片——倒映在溪水中的那面漆黑,有着烫金的边框,而朝向他的那一面则倒映在少年棕色的瞳孔里,他盯着自己的脸,猛地吸了口气,又把目光移向了卡片。   根本不是,   无论怎么看,都根本不是那个以飞奔著称的神祇。 第255章 诸神复苏2   “怎么没看到世界意识?”游吝问。   人类参与了一会流浪者之家的聊天, 帮助他们搭建好了基地。很快,他就朝没什么人的角落走来。在这里,人工智能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加固基地的防御。   卡戎也想问这个问题。   他顿了顿,把疑惑咽回去:“不清楚。到这里以来还没见到它……再等等看, 到约定的时间, 它应该会出现。”   人类耸了耸肩, 笑着说:   “你还挺信任它的。”   “我认为它值得信任。”卡戎说, “在我最脆弱的时候,它保存了我的意识。并且,我们现在的目标完全是相同的。”   “如果它忽然背叛了我们呢?”   人类的唇角又向上提了提,眼底却有些冰冷, “那我们至今为止所有的努力不就什么也不是了吗?”   回应他的是轻轻落在他肩膀上的一只手。   “为什么这样想?”   卡戎没有对他的看法发表什么异议,就像是全然接受了他的说法般, 他只是俯下身,很快地坐在了人类身边。   “你觉得不可能发生吗?小AI。只要你相信错了一个人,就很容易万劫不复。这点我最清楚。你完全了解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人了吗?那个大个子, 还有那个波西米亚人,他们为什么来帮忙呢?好吧, 这可能是出于好心,但如果到了选择能不能活下去的那个地步, 很难有人能永远不背叛。任何人都有可能背叛。”   人类一边说,一边觉得指尖颤抖起来,因之发烫。他这一番话说的激进, 不过当他对上卡戎那双如冰湖一般沉静、淡漠的瞳孔时,那些沸腾的情绪又被他摁了回去,像炭火被摁进雪里。他微微一笑:   “除了你。我知道,我也不至于真的去考验人性。”   无论哪一个人, 在他的心里一定有最重要的东西。对有些人来说是生命,对另外一些人来说生命也可以作为筹码,轻易放弃。如果以最重视的东西作为砝码,很少有人真的能够抵抗住诱惑。好在游吝并不需要他们做选择。   从那时候开始,人类变化了很多,但又像是始终没有变。   随着他的目光,卡戎望向忙碌着的流浪者之家。   这些人打算在这里建一个小型的基地,随后再分批次去探索这个荒芜的世界。要说这样一片贫瘠的废料厂下埋藏着死去的神灵,任凭谁也不一定相信。但在成堆的垃圾中,或许藏着所谓“金羊毛”的线索。   “流浪者之家”的成员们虽然也被搅进了这堆破事中,但游吝决定尽可能避免让他们直接参与。这也给了他们讨论副本任务的时间。到最后的关头,依旧是卡戎、游吝,还有世界意识。   “雨果在哪里?”   卡戎忽然问。   他并不担心世界意识,黑书有自己的办法进入副本,但在审视眼前的情形时,他凭空察觉到一丝违和,无论他怎么审视自己的程序,都无法找到一丝一毫的谬误。因此,他只好求证于外物。   “他好像一个人到溪边去了,”人类凭着记忆,漫不经心地说,“刚刚那场战斗太危险了,他说他需要一些自己的时间。”   “我过去看一眼。”   “你别吓坏他了。”游吝眨了眨眼睛。   “他胆子还挺大的。”   “是吗?”这确实是一个问句。游吝一副“我完全没看出来”的样子,联想到雨果每次看到他的模样,这倒是情有可原,“唔。小AI,那你去看看,我就不去了,我怕他看见我更受刺激。”   卡戎站起身来,正准备朝着溪边的方向走去,又被人类拽住了衣角。   黑发黑眼的人类流露出了熟悉的笑意,他慢慢地说:   “我印象中这条溪流的边上长着一片野花……天蓝色的,很衬你的眼睛。亲爱的,你能帮我采一束回来吗?”   在他们确定关系之后,游吝似乎是第一次叫他“亲爱的”。   人工智能微微一怔,随即点了点头。他瞳孔冰蓝,就连发丝末梢也带有一点淡淡的蓝色调。如果将这些设计者精心打造的细节比喻成野花,未免太过于肤浅。   不过,看着人类的眼睛,他没有找到任何一个拒绝的理由。   *   溪边没有花丛。   至少在棕发少年所坐的那块方方正正的地附近,没有任何花丛。雨果垂头丧气地盯着溪流,溪流中映照着他的脸。平平无奇的眼睛,看不出什么所以然的鼻子……忽然从背后冒出来的卡戎,以及他霎那间失去血色的嘴唇。   “我、我马上就过去。”   雨果猛地吸了一口气,站起来,把什么东西塞进了自己的袖子里。他动作太大,以至于原本放置得好好的东西蓦然从袖口掉了下来,价值不菲的怀表差一点要和地面亲密接触,好在被人工智能及时地拎了起来。   对他而言,有什么东西现在比这只怀表更重要。   人工智能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太感谢了,”雨果自顾自地接过怀表的链条,视线始终没有和他对齐,“他们应该都在找我吧。我不该自顾自地休息这么久,好在我动作快,应该还能帮上一点忙。劳驾让开一下——”   “还没有人找你。”   卡戎的脚步没有动,清冷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你刚才在这里做什么?”   雨果猛地屏住呼吸,觉得人工智能的目光如冰刀,已经刺穿了他的思绪,把他此时此刻在想些什么毫无保留地呈现了出来。他低垂着头,余光中看见背后的溪流不知何时已经起了涟漪。大概是刚才的那两步将某颗小石子踢进了水中。   他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有那么一刻,他差点把所有的一切都和盘托出。一个人背负秘密实在太过于痛苦了,如果把那些可怕的、难以启齿的秘密都说出来,他一定会轻松不少。   “没做什么啊。”   雨果挤出一个微笑,逼迫自己和卡戎对视,“我就是有点紧张,所以来看看这里的风景。在这个副本里,难得找到一个清净点的地方。你别这样看着我啊,就算我平时看起来不那么正经,我心里其实还是很向往这种地方的。”   人工智能偏了偏头,“我明白了。”   不在游吝身边时,他们这位首领完完全全一副性冷淡的模样。考虑到他人工智能的身份,这也合情合理。流浪者之家内部曾经展开过激烈的讨论,究竟是他们的头儿别具一格地看上了机器人并且追求成功,还是首领忽然开窍觉醒了感情拿下了精神不稳定的人类。   不管怎么说,卡戎的情感模块在外人看来属于薛定谔的猫般的存在。   “你还在害怕?”   雨果听见面前的人工智能这样问,“你现在看起来非常不安。”   卡戎就这样直接地、近乎冷酷地揭露了他此时此刻的心境,并不拖泥带水,也没有半点温情:“你在隐瞒着什么?”   心跳如擂鼓,棕发的人类近乎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也听不见外界的声音。无论是远处传来的对话声,还是潺潺的水声,或是风摇动树枝时发出的声音,都被剧烈的心跳声所掩盖,在极端的紧张下,他甚至动弹不了一根手指。   然后,另外有什么响起,那是直接在他大脑中说话的“声音”。   “蠢货,”对方痛心疾首地骂了他一句,随后又收敛了情绪,“我不是说了吗,你根本就不需要这样自陷险境。你可以表现得和平常不一样,但必须要自然。这次还无关紧要,我能帮你解决,下次呢?你现在按我说的做。”   “可是我——”   想要说出真相。   即使这只是大脑里的想法,雨果依旧没能将它说出来。   不行,不能让大家现在就知道。现在他也不知道能相信谁,又应该怀疑谁。即使他清楚这个住在他脑子里的声音并不能真的监视他的所有思维,他依旧有一种被对方拿捏在手心的感觉。   这声音,最开始还是窃窃私语,但到进入副本以后,它完全变成了实质。   *   进入副本,抽到那张和他本该一点关系也没有的阿芙洛狄忒。   雨果还清楚地记得,他被血肉模糊的变异怪物围堵在树林的深处。他拼命地试着丢掉那张卡片,却无济于事。   阿芙洛狄忒,希腊神话中的美神,万众瞩目的对象。她的追求者无数,从圣殿地板的这一端一直延伸到门外红绒毯的尽头。她艳光四射,不可方物。   “阿芙洛狄忒的眷属,将得到一种能力。他会引来所有凶残与暴戾的所在。”   说实话,他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但显然不代表他愿意那么窝囊地死。   就在那时候,他脑海中的声音说话了。声音赠予自己一种能力,一种能将卡牌上差劲的规则完全逆转过来的能力,至少在他快要死掉的关头,雨果怎么也做不到对此置之不理。   怪物不再试图杀死他。   怪物不仅不杀他,甚至献上了它的血和肉,将它敏捷的脚步和飞行的能力献给了雨果。   雨果只是被吓得脸色煞白,头也不回地跑了——很显然,用的还是对方的能力。这多少有些不合时宜的幽默,就连他脑子里的声音,也不屑地哼了哼。在这一刻,他意识到在自己头脑中说话的,就是那个传说中的系统。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本该非常明显。   棕色眼睛的少年从来不至于因为一点小恩小惠就被说服。卡戎和游吝是他的救命恩人,他知道自己应该怎样负起责任。所以他直截了当地释放了闪光弹,这样他们就能在他遇到下一次危险前很快赶过来。   从乐观的角度看,或许有人知道怎么把这声音从他的脑子里赶出去。   系统说:“我选中了你,庆幸吧,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无限世界最大的幸运儿。”   雨果默默地想:“这东西能当做大脑部位的寄生虫来祛除吗?”   在等待卡戎和游吝赶到的这段时间,他本该就这样应付着度过。毕竟,他们最开始做的计划中,就包括系统在无计可施的情形下试图买通他们其中的某人。雨果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勇敢的人,但他还是被选中了。   “你愿意承担一切可能会发生的风险吗?”游吝曾站在他面前,问他,“这很危险,会遇到不可预测的困难。我没法保证你经历什么,但是我理解你的任何选择,无论你做下什么决定,我都会对你表示诚挚的谢意。”   “当然。”雨果激动地说。   人类第一次郑重其事地向他道了谢。这可是“幽灵”的道谢。当他难掩兴奋地握着自己胸口的徽章高高举起时,他对自己发过誓,遇到任何事都要完成之前拟定的计划。   但是系统冷笑了一声,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   “我还没告诉你呢,”   那时候它充满蛊惑地、冰冷地说了下去,机械的声音也仿佛蛇信子一般嘶嘶作响,“这本来是一个秘密,但现在是时候让你知道了——”   *   雨果猛地从回忆中回过神来。   一个秘密。   他本不应该知道的秘密。   卡戎的目光仍旧冷淡如匕首,硬生生将他的怯懦在空气中划开。棕发的少年瞳孔闪烁不已,到最后还是黯淡下去。他咽了一口唾沫,声音不知何时带上了哭腔。   “我就是——”起调就有些过于尖锐,雨果接着往下说,“得缓一缓。领袖,伊甸园的人刚才差一点就捅破了我的脖子。我第一次离死亡那么近,我真意识到当年头儿那样对我都算是宽容了。而且,我们差一点都死了。伊琳娜和我加起来也不是那个人的对手。如果你没有赶到,他们也不会有任何射出箭的机会……”   死神就这样和他擦边而过。   他的后怕是真的。刚进副本就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而大部分人都还对此一无所知。   但就算这样,雨果也知道自己完完全全就是在扯谎。他不自然地眨着眼睛,尽管恐惧让他的瞳孔濡湿,他的目光依旧不安地四处转动。他的心跳是不是又加快了,脉搏是否突突地响着,人工智能是不是可以扫描他的人体温度……   卡戎的沉默每多上一秒,他的心也就往下沉一点。   就在气氛马上要压抑到无法挽回时,他终于听到了人工智能的声音,对方似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这不是你的错,没必要责怪自己。”   卡戎的目光不再那么具有攻击性。   尽管人工智能表现得什么都知道,但这一次却顺利地被他瞒了过去。这是可能的吗?雨果想,冷汗浸湿了后背。在他脑海中的那个系统完完全全掌控了全局。   咔嗒。   卡戎踩在河堤的枯枝上,朝他走近了一步。   雨果再次如临大敌地抬起了眉毛,却听见对方已经转换了话题。人工智能似乎稍微有点苦恼,他问道:   “对了,你看到这里哪里有蓝色的野花吗?”   他们站在一片树林的正中央。这不是那种青翠柔美的树林,树木屹立着,阳光已经不那么毒辣,照耀得青黑色的叶片像一丛丛海里捞上来的贻贝。在他们身边,溪流从林间穿了过去,旁边长着丛生的蓟科植物和半人高的灌木丛。   “野……野花?”   雨果的内心短暂地拂过一丝逃过一劫的庆幸,很快他又因为这个念头觉得羞愧。他摇了摇头:“我刚才在这里走了一圈,什么花也没看到。可能是因为我没有注意。野花和这个副本有什么关系吗?”   “不。”   卡戎说,“他要我带一束回去送给他。”   即使是一对最普通的情侣,给彼此送花也是一门必修课。棕发少年一瞬间流露出我都懂的神情,紧绷的表情也放松了不少。似乎是觉得一定要给自己找点什么事干,雨果率先一步往溪流的上游方向走去:   “头儿确定这里有野花吗?就算他之前来过,那也是挺久以前的事情了吧。算了算了,谈恋爱嘛,最重要的就是一个态度,他肯定就是想要你为他做点什么。我也和你一起找找好了。”   卡戎还一句话没说,他就自言自语了一番。   他仍旧在紧张。从他还未放松的肩胛骨和说话时不自然的停顿就能看出来,再不济,人工智能也能感受到他呼吸频率的紊乱。卡戎的瞳孔中闪过一串数据,色彩交杂在一起,有些看不分明。   少顷,他跟上了雨果。   树林地形复杂,而他们并没有那么多时间在这里找一朵不一定存在的蓝色野花。卡戎给自己定了一个闹钟,随后尽可能高效地顺着溪流行走。   脚底的土地湿润。有的地方有碎石,有的地方长着乱蓬蓬的草。   有鸟在他们的头顶上鸣叫,但看不到鸟具体在哪里。翻上稍微高一点的山坡,俯瞰时,天色已经随着时间变得柔和。雨果遗憾地转了一圈,发现这地方完全只有一些单调乏味的植物,压根看不到一点野花的痕迹。   毕竟这是一片被遗弃的世界,他们没有遇到变异怪物已经很值得庆幸了。   雨果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   “是不是稍微有点晚了。”他犹豫地问。   卡戎抬起头看了看,前方还有一片起伏的山峦,溪流一直蔓延到山顶,下面似乎是一片悬崖。   “最后一个。”他说。   人工智能朝前走去。   千篇一律的树林看多了,只觉得一切都是草、树、灌木的青绿色。卡戎走在前头,银色的长发披散下来,在婆娑的树影中闪烁着柔和的光芒,质地如金属,如冰雪,甚至有种林间精怪的意味。雨果摸摸鼻子,也跟了上去。   朝上走时,天空慢慢显露出了它的颜色。   悬崖极高,从这儿向下俯瞰,所能见到的是一大片荒芜的废墟,掉下去一定会粉身碎骨。雨果远远地朝下瞥了一眼,顿时决定远离它。远方的天穹倒是挺美的,但燥热的空气一点也不随着时间的流逝散去,尤其是在这种地方。   “这儿什么也没有。”   “不,这里有东西。”   人工智能则走到悬崖的边缘,并且还略微弯下腰去。这姿势让人怀疑他马上就要掉下去,但他站的稳稳当当,并且伸出了手。   定睛一看,不是在谷底,而是就在贴近他们这侧的崖壁上,灿烂地生长着一丛野花。   花盘硕大,花瓣纤细又重叠,点缀在离地面数十米的高空。那似乎是直接从崖壁中长出来的。再远一点的地方,又有更多的花朵,都一模一样,点缀满了整个悬崖。雨果谨慎地往悬崖挪了两步,终于看到了它们的全貌。他犹豫着问:   “颜色好像不太对?”   游吝想要的是蓝色的,就像人工智能眼睛一样的野花。   而这些生长在悬崖上的花朵,颜色明艳如阳光。它们就像是缩小了的向日葵,没有中间的籽粒,远远一看,仿佛黄金打造而成,被风吹动会发出金属碰撞般的铃啷声。出现在这个荒芜破败的世界,尤其格格不入。   人类之前肯定没有见到这样的野花——见到了就很难忘记。   卡戎俯下身,绷紧指尖,摘下了一朵。   “这些都不是自然生长的植物。”   摊开手,花瓣的边缘锋利,不仅色泽如黄金,就连质地也和金属一模一样。雨果惊奇地凑了上去,接过一枚花瓣,重重地咬了一下。他好像还念叨着“要是真的是黄金就发财了”,但接下来他就露出了一个扭曲的表情,牙齿被坚硬的东西硌得发酸。   花瓣上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不是黄金,也不含有黄金,”卡戎说,“这是一种特殊的金属,比钻石还要坚硬,我建议你不要再试了。”   “价格贵吗?”   雨果不死心地问。   “很贵。”卡戎想了想,如是说。   看起来棕发的少年恨不得贴在崖壁上把所有的“黄金花”都带走,不过当他回过头时,卡戎已经走出了几十步。人工智能看起来对这个地方失去了兴趣。他走时只带着两朵金灿灿的花朵,始终没有找到他想找的蓝色野花。   “我们就这么走了吗?”雨果忍不住追赶上他,“不再多带点回去?”   “你之后有机会回来的。”   卡戎摇摇头,又垂下眼睛看着手心的花朵。其中一朵是样品,另一朵是他唯一能带给游吝的礼物,虽然不太符合他的要求,但要是他再花时间在寻找上,人类应该会更不高兴。他只希望挑出来给游吝的花是其中最好看的那枝。   “你说我们还会回来,是什么意思。”雨果问。   “在这里出现这样一大片金属制成的花,怎么想都不可能是自然形成的,而且,游吝来过这个副本,如果有这种东西,他会有印象。所以,我认为那地方的异象和你们这次的副本内容有关系。雨果,你还记得副本的要求是什么吗?”   他手心的花瓣在婆娑的树影中如黄金般闪耀。   金色……有什么东西是金色的?   “金羊毛”   雨果瞪大了眼睛:“这不会就是金羊毛吧。”   他说完就觉得自己这句话蠢透了。而卡戎平静地转过眼眸看向他:“如果它是,你拿起花瓣的那一刻,相关任务应该就显示完成了。”   当然,没有任何一个任务完成的提示。   “不过,它很可能是一个线索,”卡戎说,“正常情况下,系统发布的任务不会出现数据缺失,这是其一;收集对象也不会使用含糊其辞的代号,这是其二。这次的任务目标很不明确。”   “你说得对……”   “你想到了什么吗?”人工智能忽然停下了,他看向人类。   这里距离基地已经很近了,溪水从他们的身边流过。雨果完全没有想到卡戎会转向他,吓了一跳,脸上的不安完全被一览无遗。卡戎的眼睛就这样冷淡地看着他,仿佛已经看透了所有发生的事情:   “或者说,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事情吗。”   系统又骂了他一句。这主要是因为他呆如木鸡地一言不发。棕发的少年愣愣地站在原地,忽然有了一种冲动,就是把所有的一切都说出来。从他听到那个莫名其妙的声音开始,到他来到这个副本所经历的所有事,还有他知道的那些事情。或许还能改变些什么。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揭示出:这是最后一个机会。   ——不,到了这一步什么也改变不了。   还能信任谁,还能被谁信任?   雨果把手放在背后,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   “没有啊。”他若无其事地看了过去,就连声音也被颤抖浸透。“啪嗒”,一滴汗从他的发梢滑落,声音简直像一场地震。他完全知道自己搞砸了,他演技拙劣,即使再怎么表演,也无法掩盖自己的心虚。   卡戎又看了他两秒钟。   脚步声重新响起。   “那么,走吧。”他这样说。   眼前的人又只剩下背影,但雨果一点也没有冷静下来。   到了基地以后,他的异常大概会被告诉给其他人吧。至少游吝会知道。虽然情况还没有糟糕到要排查身边的叛徒,但一定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或许出于安全的考虑,他会被驱逐出去,这次的计划严丝合缝,而且不容有失。   何况他抽到的那张牌本身就百害而无一利。   棕发的少年步伐沉重地跟在他的后面。   不一会,他们就回到了基地。雨果一到就被人们拥了上来,但也不是完全正向的。显然,他的同伴对他抛下其他人搭建帐篷和篝火有一些不满。不过当人们看到卡戎手中的“黄金花”时,惊讶的探讨声就立刻响起。   所以雨果不得不解释他们下午都在做什么,以及“黄金花”是在哪里被找到的。   他的余光始终瞥向那顶帐篷边缘的阴影。在那里,卡戎和游吝轻声交谈着什么,他只能隐约听到一点,尽管在有限的范围内没有任何相关的字句,但总觉得对话与他有关。雨果惴惴不安,就像是要被判决死刑的罪犯。   游吝反而很高兴的样子,他眼睛弯弯,接过了人工智能递给他的那枝花。   他把花枝珍重地收进了口袋,随后又转过头,从帐篷里拎出了一本黑色的书——好吧,这是他们队伍的总参谋,据说很重要,而且还能自己飞来飞去。   就为了这个能力已经很酷了。   雨果忍不住在担忧的过程中插空想道。   如果他真的听到卡戎和游吝的对话,对他来说一定好过得多。因为这段对话里一次也没有出现他的名字。   *   “这有什么关系,”人类说,“都是你送我的花,我管它是什么颜色。嗯,我之前说在这里看到过蓝色的野花,或许我记错了。总之,这个礼物已经足够好了。”   黑书抗议般地挥舞着书页。   现在论理是“谈正事时间”,它可不想夹在他们暧昧的氛围之间。   它的尝试总算奏效了。   “它刚刚到的?”卡戎问。   “到了有一会。”游吝也端正了神色,他把书摊开,上面飞快地跳出了一堆内容,“为了节约时间,我和它总结了一下目前观测到的情况。我没让它划掉,你可以看看。”   书页上密密麻麻地写着一串又一串的数字,看起来简直比密码学还难懂。卡戎伸手抚向书页,字符转化为二进制,在他浅色的瞳孔中飞掠着。很快,他就松开了手,接收了全部的信息。   “我一到这个副本就对中央控制室进行了全面的勘察。”   世界意识洋洋自得地写道,“这是我所捕获到的全部数据。虽然不能深入到最内部,但已经完全够反映当前的情况了。对于忽然被拉进副本这件事,我的死对头肯定很莫名其妙——它肯定会想到我,但是它的防御全都没有落在重点上,所以也还没法发现我们的踪迹。”   “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我们的计划一切顺利。”   卡戎说。   “是的,到目前为止。”   人类伸出手扣住书页,低声威胁道,“哪怕有一点点疏漏都会要了我们的命,不要太得意忘形。”   直到刚才,他漆黑的瞳孔中都含着微妙的笑意。但从卡戎的角度看,他的笑意有一瞬间消散了,露出的仍旧是一双冰冷刺骨的眼睛。游吝经历过失败的惨痛,不到最后一步,他不会过早地庆祝——下一秒,游吝转向他,唇角又弯了起来,那枚猩红色的小痣点缀在他的眼底,也显得柔和。   “不出意外的话,我们明天就要开始行动了。”   “嗯。”卡戎低声说,“今晚你应该好好休息。”   “那你要陪着我。”   像是撒娇一般,人类踮起脚尖,越过人工智能的肩膀,托住了自己的下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听起来甚至接近于一声喟叹。卡戎身上有许多不同的气味。森林里的树叶,溪水流经的水汽,冰冷的金属,这些气息融合在一个人工智能身上,居然不显得突兀。   好吧,不管怎么样都拦不住他们。   黑书释怀地想,随后直接飞走了。   夜色来的比想象中快。当黄昏的睫毛刚刚降下,黑夜的眼皮就碰上了眼睑。树影婆娑,检查了防御设施和警报设备没有问题,人们各自回到了各自的帐篷。   计划是已知的,令人安心的。而明天是未知的。   ——他们彼此想着不同的东西,进入了不同的梦乡。   *   雨果紧张地盯着手中的怀表,直到他转到凌晨一点二十五。   他一点睡意也没有。   游吝和卡戎一间帐篷。伊琳娜和那个吉普赛人在一起,她们两个都是女性,而他身边的大个子已经陷入了梦乡。夜色寂静。尽管树林并不完全是无声的,但任何野兽都无法接近这片基地。伊琳娜的防御能力原来就很厉害,何况在这个副本还经历了强化。   四下无声,时候未到。   这时候尤其适合考虑问题,比如,考虑自己此时的处境。   雨果可以保证,他绝不会为了利益撒谎,尽管他确实虚荣、爱财,他甚至不是为了自己活下来。尽管他确实不想死,但这些都不够让他当个叛徒。他神经质地望向自己胸口的徽章。几个大写字母用五颜六色的线织了上去。共同联盟。   但是,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   ——因为他脑海中的那个声音说出了他们全部的计划。   精确到每个人要做的事情,每一个细节,每一分钟。就像是这只不过是小孩子写在白板上的作战计划,还妄想着要攻打下一个大得多的国度。   那一刻,雨果感到了彻头彻尾的手脚冰冷。   这是一个由他们几个人共同保守的秘密,就连流浪者之家的其他成员也没有知情的权利。系统是怎么知道的?它破除了他们的防御?它居然强大到这个地步?必须立刻告诉其他人,然后中止计划,重新想想其他的路子。   他头痛欲裂,不得不停下。   因为系统充满恶意地在他的脑海中告诉他,如果按照计划进行,他们会怎样死去。按照顺序,一个接一个地死去,而且无法改变任何事情,就像被猫玩弄的老鼠。   “伊琳娜会有办法的……”   他想,“游吝会有办法的,卡戎会有办法的,只要我说出来。”   “没有用的。”然而机械电子音只是无情地说,甚至他听到它发笑,“无论你们彼此间讨论多少次,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你们之中本来就有一个叛徒。”   “唯一能拯救你的同伴,也能救你的命的办法,就是按我说的做。”   ……   棕色眼睛的少年无法理解这句话。   钟表走到了一点半。   在这一刻,有人忽然睁开眼睛,有人走出帐篷。雨果小心翼翼地挑开帐篷的帘子,他回过头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大个子正在安然打着鼾,丝毫没有醒来的征兆。就算有也没关系,如果他说他出去起夜,对方应该不会起疑心。   直到雨果踏进夜晚冰冷的空气中,身后的动静依旧不变。   至少这说明,叛徒绝对不是他。   少年拉了拉自己的衣袖。他哆嗦了一下,搓着手朝着树林深处的阴影走去。   按照系统的话,在影子的尽头,有人在等着他。他现在没有资格指责对方,因为他也走到了这一步。他没法信任其他人,在白天,还把最后一个坦白的机会失去了。现在他已经坐实了叛徒的身份。   每一个踩到枯叶或者断枝的时机都让他心跳漏拍。   在接近那片阴影时,他忍不住有了一种期冀,那就是那里根本什么都没有。事实上,他受骗了!根本就没有另一个叛徒。或许那只是一个陷阱,一个卑鄙又拙劣的把戏。他忽略一切事实如此期望着,却在看到树下站着的身影的那一刻忘记了呼吸,鼻翼也轻轻地翕动着。   怎么可能。   雨果像是忽然间领悟了一切,又像是踏进了更深的云雾中。   他一动不动地僵立着。而在隔着树叶间隙落下来的婆娑的月光下,那人的头发更接近月光这个形容词。皎洁、冰冷、不近人情。他的目光也同样。他平静地扫过雨果的身影,就好像在几个小时前,他也是这样看向他,丝毫没有要上前一步的征兆。   系统在他的脑海里说些什么,他已经听不到了。   雨果只知道一点:   ——他面前的人有一双冰蓝色的眼睛。 第256章 诸神复苏3   他想过很多种可能, 做过许多猜测。   即使在雨果最坏的想象中,都很少想到卡戎会成为他们的敌人。   人工智能出现在这里有没有其他的原因呢?他兀自想着。或许他只是碰巧出现——这个太扯了;或许他是为了拦住自己——这个想法很好,出现的那一刻,雨果紧紧地攥着它, 甚至觉得自己要哭了。   然后系统的声音就这么在他的脑海中响起, 打碎了一切幻想。   “认识一下, ”机械音像是掺了毒的蜜, “这是我们的超级人工智能卡戎,你之后的合作伙伴。这对你可是件好事。”   它开口的那一刻,卡戎也略抬了抬眼睛。   他也能听见吗……那也就是说……   雨果像脱水的鱼一样反复张开嘴,最终还是喃喃出一个毫无新意的短语:   “为什么?”   他的思绪忍不住徘徊到白天的此地, 就在近乎一模一样的位置,他绞尽脑汁地做出恰当的反应, 企图瞒过人工智能:   “你一开始就知道对不对?但你就站在那里看着我——看我挣扎的样子。为什么是你啊,卡戎。我根本就没有怀疑过你。我没法反抗它,我知道的, 但我来这里的时候,我真的觉得是有办法的。你和游吝, 尤其是你,会想到办法的。我总觉得你最后能解决这件事, 就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我……”   那些试探和语句中微妙的停顿,此时都有了不同的含义。   树林中传来一阵夜枭的鸣叫,雨果打了个哆嗦, 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愤怒。风从树林中俯冲而下,穿过了他的头发。   暴涨的愤懑让他想要上前一步揪住卡戎的领子。   但真的迈出脚步,他反而垂下了头。   “我这样是不是很可笑?”   “……”   “我不敢反抗系统,因为我不想死, 也不想我的朋友们死,结果就是我这样背叛了他们。我说着相信你们,结果白天怎么都不敢对任何人说,也没有勇气对你说出来。我做了这些事,却又期待……你出现在这里是为了拦住我。”   “喂,”   系统不满地说,话语深处却像是感到餍足,“我还在听呢!”   它显然很乐于见到这种场面。人类开始自我怀疑,失去自我,摇摇欲坠地站在树林中央。要系统说,它最讨厌的就是不受控制的人类,懦弱的、不安的、任凭操纵的猎物,一向是它心仪的首选。   而它另一类最欣赏的对象,则是毫无情感的机器。   脑海中的声音告诉雨果:“他已经无法理解你了。卡戎是绝对理性的,属于你们种族的没用的感情已经完全从他的身上剥离。这才是完美的人工智能。”   “可他明明还记得——”   “记忆和情感是两回事吧。没有记忆不就穿帮了吗?”   作为他们的讨论对象,卡戎并没有说话。   卡戎甚至没有再看雨果一眼。   人工智能简单地打了个跟上的手势,便转过身向树林深处走去。他的银发在苍白的后颈拂动着,看起来很不真实。月光把林中黑青色的叶片都照得泛白,他径直向某个方向走去,没有一丝停顿,脚步也没有踩碎任何一片枯叶。   雨果怔怔地看着卡戎。   过了几秒钟,他苦笑了一下,抹了抹眼睛,跟了上去。   *   夜色就像是一张巨大的毛毯,掩盖住了所有的噪音。夜晚的林间压根分辨不清道路,每个方向都长着一模一样的树。   他们没有人说话,只是沉默地在树林中穿行,一前一后。等到停下时,发现自己又来到了那片悬崖,也就是他们发现金色花的地方。   这样看,也走了挺长的路。雨果忍不住想,离开了这么久,留在营地的其他人难道不会发现吗?虽然发现了大概也想不到他们正和敌人站在一起……   “他们醒不过来。”   就像是能够看透他内心的想法,系统说。   雨果来不及思考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面前就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一幕。卡戎走到了悬崖边缘,到了俯下身就能看到山崖上灿烂的金色花的位置,却丝毫没有停下。他径直向前走去,踏上了什么也没有的地方。   有什么支撑住了他。   但是卡戎脚下分明一无所有,掉下去就会粉身碎骨。   是障眼法,还是人工智能的能力?   “过来。”卡戎简短地命令道。   “我?”   雨果小心翼翼地挪到悬崖边上,往下看了一眼,就有些脚软,一时间有些犹豫。   身后的树林应景地传来了野兽的嚎叫,沉甸甸的脚步声响起,几只长得又像狼又像熊的动物气势汹汹地从林中飞奔而来,它们的脸上都长着四只眼睛,此时紧跟着人类的脚步,在悬崖边徘徊。   他用乱成浆糊的脑子思考了一下,推断出系统和卡戎费尽周折把他带过来应该不是为了摔死。要弄死他太容易了,哪用得着这个。   闭上眼睛,心一横,他往前猛地一跳。   ……并且紧紧地抱住了人工智能的腿。   卡戎冷淡地瞥了他一眼。雨果感受到自己脚底有某些坚硬的实物,站稳之后,他立刻松开手,有些后怕地朝着背后望去。   这都是哪里来的怪物?怎么就像是从天而降一样突然出现了。   “已经跟着你很久了。”   人工智能平静地说,“只是察觉到你已经被逼入绝境,所以才现身。”   这些怪物都是阿芙洛狄忒的能力牌带来的。短短数十分钟就聚集了一大群。如果不是营地四周都施加了防御屏障,它们早就找到他了。   棕发的少年攥紧了自己的指尖。   “我不……”他刚说了一个字,就瞪大了眼睛,“等等!它们怎么也可以——”   怪物们焦躁不安地徘徊在悬崖边上,不知是哪一只率先扬起了爪子,随后,它们竟纷纷跳到了虚空之中,仿佛这里有一个平台。当然,这是真的,雨果正站在上面呢。   极其锋利的刀刃切开躯体时,只发出一点轻微的噗嗤声。   卡戎抽出一把冰蓝色的军刀,直接将来袭的怪物们斩成数段。他的动作干脆利落,断口光滑平整,内脏和血溅起来,哀嚎声刹那间响彻了整片树林,听起来令人牙酸。   似乎是猜到了雨果要说什么,人工智能说:   “他们不会醒。”   “哦……哦。”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卡戎已经接着向前走了。雨果愣愣地抹了抹自己的脸,有血溅在上面。人工智能身上倒是一尘不染,浑身上下都整洁、苍白,没有折痕。   他像是一个木偶人一样照着人工智能的吩咐向前走,忘记问要走到哪里。   直到脚下一空。失重的感觉毛骨悚然地涌上全身。   “啊——”   雨果喉咙口始终卡着的那声尖叫,终于痛快地被释放出来。   简直像是掉进了虫洞,穿越进了另一个世界。最开始,刺激性的灯光让他一个劲地流眼泪,看不清身边的布置。很快,他找回了方向感,意识到自己身处在一个一尘不染的走廊,墙面雪白,吊灯闪闪发亮。   悬崖和走廊。   这两样东西完全不相干吧!   他抬起头,意识到自己大概是从离地两米左右的小天窗摔进来的,摔得不重。在卡戎面前,伪装也没用。人工智能瞥了他一眼,那双冰蓝色的瞳孔在明亮的灯光下,折射出的光芒格外惊心动魄。   就好像他属于这里。   雨果不自觉地想。   人工智能现在就像那种电影里的超级大反派,他对这里很熟悉。   经历了直走,拐弯,再拐弯,向后走,向左转,以及与之类似的数次重复后,雨果一丁点路线也没记住。一扇又一扇的门背推开,以至于轮到最后一扇时,他根本没反应过来。   那是一个一模一样的雪白房间。   所不同的是,里面摆放着数不清的电子屏幕,仿佛一片显示屏的墓地。大部分屏幕都黯淡着,保持着单调的黑色。卡戎径直走了进去,无视他是否破坏了一幕戏的展开。   房间的正中央,是一个黑色的光球。   只是看了它一眼,雨果就有了一种古怪的感觉——那个一直在脑海中对他说话的东西,它也有能被观测到的样子。   “欢迎。”这是对雨果说。   “欢迎你回来,卡戎。”   黑色光球转了一圈,朝向他们。   尽管它每一个面都是一样的,以至于“朝向”这个概念显得不那么明显。卡戎微微弯下腰,这是一个致意的动作:   “谢谢。”   他离开这里已经太久了。   这里,中央控制室,对卡戎有着不同的意义。它完全就是为了他打造的,没有任何一个人工智能需要比它更大的空间,就算有,也不会比他做的更好。它像是蜂巢一样,有无数柔软的小房间,因此显露出来的部分总比没有显露出来的少得多。   大部分东西来自那个死去的文明。   人类的文明是他必须要守护的第一个东西。过去的文明死去了,而它们留下的一尘不染的瓷砖、闪烁着光泽的金属仍旧在这里。   “美杜莎把它们弄得一团糟。”   这是从来到副本后,人工智能最接近情绪的一个想法。   但这同样不是情绪,只是责任。   美杜莎破坏了许多东西,有些不是眼睛能看到的。卡戎有义务把它们重新并拢到自己的手中。这其实并不是美杜莎的责任,只是它本身能力不足,如果它的工作仅仅是打扫这里的卫生,它会做的很好。   但现在有些细微的地方已经布满了尘埃。   黑色的光球边上,亮着几块电子屏幕,毫无例外都是一片鲜红。   在友好的彼此问候后,光球猛地撞向了其中的一块屏幕。“彼此”当然不包括此时正在运作的次级备用人工智能。显示屏上,小蛇图案转动不停,机械音伤感而礼貌地指出:   “您好,控制者001,我建议您停止继续攻击中央控制器。如果我报废,您会失去对各个世界的控制权,我必须履行我的职——哦。”   监控器此时终于亮了亮。   “我注意到您召回了这里的上一任超级人工智能。您是否需要我移交控制权?”   “是的,”系统咬牙切齿地说,“我早就想这么干了。”   卡戎没拦着它,不过他径直走向了最近的一台机器,像一柄切开空气的刀刃。   这地方沉寂的每一个细节都在等他回来。当系统还在找一个合适的关机按钮时,他已经伸手覆盖在身边的一块屏幕上。   在他触碰的那一点,留下了冰蓝色的痕迹,像是一束剔透的冰棱。   不……那分明是一丛焰心冰冷的火焰。   沉睡着的电子丛林被唤醒了。   一点飞速地朝周遭蔓延开来,填满了一整个屏幕。然后是下一个屏幕,再下一个,颜色似乎有着自己的意识,正在挨个染上每一枚显示屏。那一点暗红色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像是小鱼遇到鲨鱼一样被吞噬。   “美杜莎,”卡戎轻声说,“现在不需要你了。请到别处去工作。”   仅仅用了几秒钟,整个控制室就被冰蓝色所点燃,焰心冰冷。冷色调的色彩连成一片海洋,它的光芒倒映在人工智能苍白的皮肤上。卡戎微笑起来,这种微笑不带什么情绪,雨果从没见过这样的表情,只觉得令人不安。   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系统的目光转向卡戎,就好像对方是一样趁手的器具,一件称心如意的所有物,现在总算失而复得。   “应您的要求,我将重新接管这里的全部节点。”   人工智能说,“您还有别的需要吗?控制者001号。如果没有,请给我开放权限。”   “当然。”   雨果听见脑海中的声音说,带着一种近乎傲慢的满意,“我很高兴我们又走向合作。不过,在你投入工作之前,我希望你把你的记忆硬盘彻底格式化——当然,‘情感’已经被删除了,但是其他肮脏的数据还是有干扰你的可能性。”   用“肮脏”来形容数据是不合适的。   “这并不必要。”   银发的人工智能垂下眼睛。   从他踏入这个副本的那一刻,他就失去了情感。这不能不说让他感到挫败,之前所定下的计划完全被对方猜测到了,但转瞬间,挫败这种情绪再也不会出现。   他记得之前发生的每一件事。   所以他知道怎么做出正确的反应。   但他不会再感受到情感,相当于失去了读取压缩文件的软件,所残留的记忆也不过是无从解读的废弃数据,单纯起到资料的作用。   他以旁观者的姿态观察着这段时间以来他的一举一动,包括与人类的相遇、与黑书的相识、制定计划时的忐忑……全都历历在目,但已经毫无意义。   “我希望能彻底排除掉隐患。”   系统说。   人工智能没有再坚持自己的看法。高效——这在他的眼里才是第一位。   “好的。”   他说,眼眸里都是冰冷的银灰色小字。   这些数据被单独从数据中清出来,从废墟开始的记忆,又在废墟结束。游吝的脸在这其中浮现的最多,他茫然的样子,痛苦的样子,微笑的样子,尽管只是匆匆一闪,仍旧能让人感到记忆的主人多么珍惜与这个人的回忆。同样出现的还有流浪者之家的其他人,雨果在其中匆匆地看到了自己。   日期闪烁得飞快,令人看也看不清。   人工智能平静地伸出手,正要点击“删除”。   “不——不行!”   雨果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脱口而出。   人类完全听不懂他们之前的话,但他非常清楚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最可怕的是直到刚才,他才意识到他还有一个荒谬的期盼,那就是卡戎并没有真的背叛了他们,他会在接手此地后忽然变回过去的那个他。   而现在所有和他们在一起的记忆都要被删掉了。   “现、现在还来得及,”   雨果结结巴巴地说,“你没有理由非得和它站在一起。我们都知道它很坏,不管你能不能感受到情感。放任它这样下去,就连世界都会毁灭,这不是那本黑书当时告诉我们的吗?还有这些记忆,头儿他真的很爱你,他没法熬过去的,真的。”   “恐怕我们要重新审视这位成员的忠诚。”   系统看起来对他感到失望。   “啊,该死……”   雨果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一阵尖锐的疼痛制止了他,“我脑袋痛的要裂开了。”   他眼前一阵阵泛黑,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系统发出一阵嘲弄的笑声,让他不得不伸手捂住了脸。   痛楚比他想的要更短一点,   卡戎抬了抬手指,雨果脑海中的噪音瞬间被调低了几个分贝,让他摆脱了不适。   但系统还在嘲讽:“瞧瞧我们的幸运儿,我第一次听说这么忘恩负义的人。你享受了我的恩惠,我让本来不能活下去的人活下去了,你却反而要说我的坏话。”   “根本不是这样的,”   雨果沙哑地说,“我只是……这张牌是你给我安排的,我只是想让我的同伴都活着,所以没能当时就拒绝你……”   “说是这么说,其实是为了自己。如果卡牌的能力暴露,为了集体着想,把你驱逐出去就可以。如果你更有勇气一点,只需要自己牺牲,不是很简单吗。但是你不敢面对独自被排斥出你们的小团体……哦,名字叫‘流浪者之家’是吧……的可能性。”   “这张牌本来就不该属于我。”   “如果不是你,这张牌就会被安排给别人。”   系统问,“难道你觉得他们该就死了吗?”   “……这不一样。”   “安排给你,你接受我的恩惠,谁也不会死。给别人就说不准了。何况如果他或者她接受了我的恩惠,你也会像这样冠冕堂皇地说这是错的吧?”   雨果无从辩驳,气势逐渐弱了下去   他不是一个牙尖嘴利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也只会像偷东西被发现的小浣熊那样,无精打采地垂下头去。系统好不容易从美杜莎那里锻炼了口才,它还想乘胜追击,卡戎淡淡地看了一眼时间。   人工智能的守则要求他克制且有礼,所以催促也是委婉的。   它忽然调转了话头。   “更何况,你们为什么总是把我想的那么坏呢?”   系统在雨果的脑海里说,任由他捂住耳朵也不得不听到,“到目前为止,你们压根拿不出一件我做的不好的事情。就算你觉得我十恶不赦,也该想想卡戎。他和我站在一起,难道不说明我们才是正确的,我的计划才能让世界变得更好吗?”   ……怎么可能……   “我和他做了交易,公平合作。失去了情感的束缚,他知道什么是理性的选择。”   ……交易?……   “够了。”卡戎说。   他的手指已经碰到了删除键。   霎那间,所有和这段时间相关的记忆都在屏幕上飞快地涌动起来。人工智能看着那些事,就像在看别人的故事。一幕幕,一帧帧,都被完全抽离,黯淡,然后消失。   “接管这里的设备还需要缓冲,”人工智能冰蓝色的瞳孔像是凝固不变的冰川,冰冷、幽暗,“我需要时间。它说的是真的,我有必须要得到的东西。”   “但那是什么?”   雨果知道这可能得不到回复的问题,但他还是问了。   令人意外的是,卡戎没有一丝犹豫地解答了他的疑惑。人工智能抬起手,冰蓝色的光像是活了过来,在房间内涌动着。北极极点绚丽的极光也不过如此。   那是万千英雄追逐之物,也是众神宴席上的必备品。那是命运女神坐在树荫下纺纱时或许会用到的材料,那是唤醒沉睡的神明必须要用到的金色的财富。它的具体含义随着语境而变化。   “‘金羊毛’。”   卡戎如是说。   在古希腊英雄灵魂栖息的故乡,它有着一层含义;在一尘不染的中央控制室,从一个完全理性的人工智能口中说出,它显而易见又有着另一层含义。   比如……   一枚特殊材质的金属芯片。   *   人工智能和人类回到营地的时候,夜色还很深。   这个人类并不是通常会在这种时候和他待在一起的那个。雨果看起来失魂落魄,嘟囔着什么,话都没说就钻进了自己的帐篷。他帐篷中沉睡的另一个人鼾声如雷,丝毫没有醒来的征兆。   当然,这不仅是简单的睡眠。   也没有用香料或者药水这种拙劣的把戏。真正用到的只是连通了所有无限游戏玩家的那个“系统”。也就是说,他们此刻陷入的睡眠和位面穿越时强制陷入的休眠是同一个东西。没有人类能够在这种时候保持清醒。   除非——   卡戎掀开帐篷的手顿了顿。他计算了一下时间。在小世界内部采用世界跃迁时的设置,不可能维持太久,所以他尽量控制了用时。现在,毫无疑问这里的人类都仍旧陷在深沉的昏睡中……除了游吝。   这个人类,人工智能记得在进入副本的时候,他就极力保持自己的清醒。   大概坚持了两三分钟。   这已经是了不起的成就了。   在他闭上眼睛之后,系统才找上他。在一阵不合时宜的晕眩后,他修复了“情感”的漏洞,不过那个时候,也并没有非要和系统合作的打算,直到对方开了价。人工智能意识到自己翻检的数据太多了一些。   他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走了进去。   照这样看,人类提前两三分钟醒来,是可能发生的情况。   帐篷内的空间狭小,温暖。当然没什么摆设可言,除了在闭着眼睛的人类的身边,放着那枝金属制成的“黄金花”。卡戎希望自己在进入副本后表现得都没有出错。那时候他还有记忆可以遵循,知道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而现在,为了保险,系统删掉了他的记忆。   他所凭借的只是整理成资讯的文档,以及路上雨果的一些描述——未必真的可信。关系也不大,他并不需要太过长久地伪装。   人工智能俯下身,仔细打量起睡梦中的人类。他的位置和离开时相比,几乎没有改变。当然,无论是翻身还是打呼噜,细微的调整都在合理范围内。他闭着眼睛,抿着唇角,呼吸均匀,无可挑剔,一缕潮湿的头发被压在耳朵下面,漆黑。   没醒。   眼眸底下有一枚小痣,红色,此时没有特别鲜艳,也没有特别黯淡。   左手压在身下,右手则放在身边的空地上。卡戎想了想,应该是为了抱着他。现在那只手微微曲着,虚拢着一小片阴影。人工智能试着照原样躺了回去,把人类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腰上。   没错,这样刚刚好。   他还有许多要做的事情。重新连接上系统,所有的数据都像是被龙卷风刮过那样混乱。人工智能考虑了一刹,干脆像是记忆文档所描述的那样闭上了眼睛,让自己暂时处在待机状态。这也是他大多数待在这个人类身边的状态。   真奇怪。明明有那么多的事情可以做。   卡戎专注地开始了工作。   因此,也就没有意识到,就在他进入待机模式的两三秒,熟睡的人类忽然睁开了眼睛。   游吝的嘴里一片血腥味,那是他咬着舌尖,强迫自己保持意识清醒的痕迹。不过,除了他自己,也没人知道这到底能起到多少作用。   血又咸又腥。   卡戎仍旧在近在咫尺的地方。银发披散在身侧,甚至让不透光的帐篷像是照进了月光。他安静地闭着眼,仿佛一直在这里。   游吝想要弯起嘴角笑一笑,但现在不是笑的时候。   想想还剩下什么好事吧。   人类漫无目的地想:口腔中的伤口很难被发现,除非亲吻。   ……照这个情况看,不管卡戎想亲他,还是他亲到卡戎,这段时间都不太可能了。 第257章 诸神复苏4   卡戎处理完数据时, 天才刚刚亮。   他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问:“你怎么醒了?”   对面的人类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且丝毫没有掩盖这一事实,视线仿佛有一种热度。   他的表情无可挑剔, 反正他可以直接读取自己的过往数据。面前的人类对他来说是个陌生人, 不过他知道对方的一切信息, 例如说, 他全部的过往,他积分榜上的名字,以及他们过去相处的大概模式。   机器人最擅长表演爱意。   “不知道,醒过来就睡不着了。”   “你需要多休息一会。”略微有些担心的语气。   “我明白, 不会影响我今天正常行动。”   人类忽然凑了过来,把下巴靠在卡戎的肩膀上。卡戎的皮肤很白, 若非AI,脖颈上一定会残留有静脉青色的影子。他不仅看,还上手摸了摸。人工智能的瞳孔背着光微微缩了一下。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游吝就低声说:“不清楚怎么了,我有点害怕。”   人类主动展现出了一点脆弱的情绪。   对游吝这样的人来说, 这应该是很罕见的情绪表达。   须臾之间,卡戎就想出了正确的应对, 他伸手拍了拍对方的后背,安慰道:“不会有事的,我无论如何都会陪着你。”   “真的?”   “真的。”   “你应该对我发誓。可以吗?”   卡戎从善如流地开口:“我发誓, 一切都会顺利的。”   游吝松开手指,朝后仰了仰。在朦胧的曙光下,他的一双瞳孔幽暗得有些诡秘。他打量了人工智能几秒钟,卡戎垂着冰蓝色的眼睛, 平静又温和地看着他。他忽然笑出了声,餍足地弯起了眼眸。   “我也能发誓,”他说,“小AI,你和我说什么我都信,我都会站在你那一边。至于其他的人……”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隔壁帐篷已经传来脚步声。   卡戎有自信自己没做任何导致他暴露的事情。即使有,到了现在也无关紧要。不过,这番话仔细琢磨,多少有些古怪。思绪被打断,游吝率先一步站了起来,冲他伸出手:   “我们该出发了。”   *   黑书带来了消息。   在它的勘探下,唯一能够进入中央控制室的途径就在不远处的一片悬崖。那里盛开着一丛又一丛的金属花,其中一朵的标本此刻就躺在游吝的手心。   因此,他们正朝着花田走去。   人类把花瓣敲得咔嗒作响,饶有兴趣地说:“我之前都没见过这种金属。”   它明亮、澄澈、金灿灿,摸起来并不冰冷,仿佛自己会产生温度。世界意识摊开书页,左边画着一模一样的一块石头,右边则写道:   “这是一种特殊的成分,在你们的语言里,还不能很好地表述。总之,这种材料具有极强烈的延展性、导热性、传输性,能用于制作精尖设备、芯片、超级装甲等,悬崖上的金属花是它的一种结晶形态。按理来说并不常见,不过这个世界任何一个已知的实验室都已经泄露了……”   也就是说,这片美丽的花田完全可能是土地富金属化的后果。   游吝随意地踢开鞋尖前的一块石子,忽然听见卡戎轻声说:“注意。”他低下头一看,脚下的泥地因为在溪流边而显得松软,上面残留着某种野兽的脚印,大概有人的肩膀那么宽,顺着他们前进的方向延伸。   “要小心一点了。”黑书也正色。   悬崖就在很快就能达到的地方,他们即将进入敌人的地盘。   随后的一段路他们走的迅捷又谨慎。主要指的是游吝,因为剩下的“人”都用不着走,人工智能浮在空中,时不时停下来等他。人类的指尖一翻,金属花不知道被收在哪里,指缝间一点森然的光芒。   不过,所谓的野兽并没有出现。   野兽的脚印蔓延到悬崖的尽头,随后就像是人间蒸发一样没了踪迹。   卡戎弯下腰来,伸手比对了一下脚印的痕迹,摇了摇头:   “没有折返的痕迹。”   “也就是说在悬崖下面?”游吝说,“我读过那种山羊集体自杀的故事。”   山羊肯定没有如此狰狞的脚印,也不会留下饥肠辘辘地在悬崖边徘徊的痕迹,恶魔倒是差不多。黑书也提出自己的意见:“我觉得系统把它们弄到基地里去了。”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可能用来防卫吧,”   黑书写道写着又擦掉了上文,“……等等,就当我没说过。”   的确,这不是个好猜测。简直等同于说系统已经知道他们会来,已经有意识地做好了相应的防范措施。尽管这的确可能是事实,但多少让人觉得不那么乐观。   卡戎的视线从空中漂浮的黑书转移到了蹲着的人类身上,他顿了顿,走上前去。   “你发现什么了吗?”   “小AI,”游吝抬起眼睛,眼眸中闪烁着笑意,“你没有注意到吗?这里有血迹呀。”   人工智能脸色不变,只是和他一起俯下身。清晨的第一缕曙光隔着树影照射下来,落在他们视线尽头的一朵金属花中。它正扭动着,发出轻微的声音,在温暖的白天把自己打开。但在花瓣上,赫然残留着星星点点的血痕。   ——是自己昨晚清理的时候,没注意到渗透进闭合花苞的血?   卡戎很少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但更棘手的是游吝,他居然能发现本该在视觉盲区的瑕疵。   “真的啊,”   黑书扑棱棱地从半空中落下来,惊奇地感慨,“那就是这群野兽跑来这里,然后被杀了……可是这是被谁杀的呢?卡戎,昨天下午你和雨果来的时候,这里还没有动物的脚印吧?”   人工智能摇了摇头。   “的确,这里有小AI和雨果的脚印,已经很模糊了,”游吝适时地补充,“这些野兽应该来的要晚很多。我猜呢,应该是伊甸园的人干的。”   他伸手去够那朵花,不过有点太远了。以至于他的处境显得很危险。   卡戎正打算提出和他相同的猜测,闻言立刻把话收了回去。黑书显得对这个猜测很有兴趣。他慢条斯理地解释道:“他们的人不是有远程攻击的手段吗?这样就可以不留下脚印杀死野兽。”   “那为什么要处理现场?”   “可能是不想被我们发现吧,毕竟白天刚刚承诺过互不干涉,转眼就在这么近的地方动手,这不和宣战没什么两样吗。即使这是他们一贯的作风,表面上还是要掩盖好的。小AI,我说的是不是很有道理?”   卡戎说:“是有这种可能。”   黑书将信将疑。不过,针对昨天夜里在这里发生的谋杀案,显然已经讨论的够多了。现在的问题在于,面前看似空无一物的空气中藏着飞船的入口,而他们接下来必须找个机会潜进去。   游吝踮起脚尖,他手指的末梢终于碰到了花瓣。   但他的大半个脚底也完全在悬崖的边缘悬空了,摇摇欲坠。只差一点,就差一点。人类忽然飞快地回过头,他眼底的小痣闪烁了一下。卡戎下意识想要伸出手去,但已经来不及了。人类的手指摘下了沾血的花瓣,与此同时,他纵身一跃。   想象中的自由落体并没有发生。   但人工智能还是感到自己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想法和失去记忆前的自己完全一模一样:这个人类疯了吗?他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场人工智能和黑书都能透过世界的构造看到他们头顶浮空的巨大飞船,而游吝则是唯一一个什么也看不到的人类。   这也就意味着,他要是稍微跳偏一点,就会在谷底摔成一滩烂泥。   “我不会的,当年我摔下去,又被压住了,不是到现在也没死吗?”   游吝踉跄一下,好不容易站稳了,便张开双臂,向他们示意。那朵金属花在他的指尖闪闪发光。   简直像是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一样。   卡戎垂下眼睫,他知道自己此时应该怎么表现。银发就像是他的沉默一样披散在肩头,果然,人类的气势一下子收敛了许多,不自在地别过脸去:“我没有不在乎自己的安全。我知道,要是真的踩空了,你会拉住我的。”   就是因为有这样的想法,人类这个种族才会很容易把自己置身险境。   人工智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而且,我也不至于真的摔死。”   游吝说,“其实我还是能找到合适的道具……算了。”   他和其他人类一样,都不太懂得悔改,所以总是一次又一次地重蹈覆辙。卡戎并没有觉得情绪上有什么波动,只是他必须表现得更加重视对方,实际上,游吝和他之前见到的那些人类,没有特别明显的区别。   人类的手贴在了他的脸上。   “笑一笑,”游吝一边说,一边用指尖抵住了他的嘴唇。一枚晶莹剔透的糖块不知道从哪一刻出现在他手上,又被推进了人工智能的齿间。   他什么时候跳回来的……   卡戎抿住唇,勾勒了一遍糖的形状。不甜,现在的他尝不出味道。   下一秒,黑书忽然从他们中间窜了出来,硬生生地分开了他们。   “喂喂,”它说,“注意一点场合,马上就要从飞船的废弃管道溜进去了,现在谁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的,说不定系统已经准备好了可怕的武器——”   它心有余悸地想起了美杜莎放置在通道尽头的杀虫剂。   “总之,以后还有大把时间谈情说爱,但必须把最后的事情解决掉。好不容易才一切都顺利的,接下来就按照之前的计划行动。”   至少这对卡戎来说是一件好事。   他已经忘记了面前的人类,也只对他们之前经历的事情有大致的印象。不知为什么,人工智能下意识想要规避和人类的独处。人类那双漆黑的瞳孔倒映着他的眼睛,甚至能吞噬掉那一片冰蓝。这种感觉很古怪。   和情感无关,像是某些残留在身体里的东西,会如同柴薪遇到火焰般被点燃。   而且后果不会太好。   无论是他们的讨论,还是这段小小的插曲,在这片广袤的世界中都没有引起特别的争端,相反,正午的烈日带着肉眼可见的热度滋滋地冒了出来,它洒到那里,那里就被晒出一片苍白。在耀眼的日光下,影子显得格外鲜明。   此时,两个影子和一本书影在半空中站定。   随后,书的影子在空气中微微摇晃着,像是在催促着什么。而长着蓝眼睛的影子停顿一下,像是察觉到了方向,拉着另一个影子向某个方向走去。   他们很快就消失在了半空中,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空气纹丝不动。   *   雨果咬着嘴唇发呆。   他手心的怀表镀着一层金色,表链在阳光下微微发着光。今天早晨,他找到游吝,有些难以启齿,不过人类看了他一眼,就了然地问他:   “你还是想要把表留下来,对吧?”   雨果脸上很快浮现出不自然的神色,不过游吝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在意。他们的领袖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也好。反正我也不一定真要用到怀表,这些道具已经足够了。这本来就是你的财产,它大概还能再用上几次。留下来保护剩下的人的安全,我也更放心一点。”   “你觉得我们的安全真的需要保护吗?”   雨果脱口而出。   人类有些惊奇地看向他。清晨,潮湿的雾气让游吝的黑发湿漉漉的,配合着他那双漆黑的瞳孔,让雨果有一种被危险盯上的感觉。但危险很快又变得柔和起来,游吝弯起嘴角,回答的毫不犹豫:   “当然。你难道忘记了,天空会碎成镜子,然后像雨一样掉下来。”   雨果的表情肯定一下子变得很糟糕。他记得原来的版本没有那么像是世界末日。随后他看到人类的眼睛,意识到对方只是随口编造了一些唬人的话。棕发的少年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随后无视脑海中系统的警报,语焉不详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但是,卡戎不会让我们出事的吧……”   “小AI又不是神。”人类笑起来,眼眸底下的那枚小痣立刻变得鲜红,“可不能把什么负担都压在他身上,他也会累的。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怀表留下好了。尽量别让你们的人遭遇危险。”   怀表在他的指尖转了转,咔嗒一声落回雨果手里。   游吝转过身,并不犹豫地离开了。   “雨果!”   在他身后,伊琳娜忽然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基地外面忽然来了一群怪物,速度非常快,虽然攻击力不强,但是有点棘手。现在不是闲着的时候了,用你的能力,应该比较容易解决。”   她也顺着雨果的目光看了看。   “首领和头儿有自己的事要做,我们不应该打扰他们。”   顺着游吝的背影,雨果看到前方等待着他的那个影子,一身雪白,在林地的阴影中被染成灰色,此时轻轻地抬起眼眸,冰蓝色的目光就像是亘古不化的冰面。那目光中甚至不带威胁,因为雨果还没有达到被威胁的资格。他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   游吝错了。   他不明白,在这个世界,卡戎就是主宰一切的神明。   雨果咬着牙对自己脑海中的声音说:“晚上我会把怀表带过去。”   怀表的指针不住地旋转着,从这头到那一头,又一圈圈地回到原点。表面上的金属又轻又薄,闪烁着冷色调的光。就像是昨天他和卡戎在悬崖边看到的花朵。   奇怪,自己之前怎么没有发现这么像——   “伊琳娜,”   他忽然从河边站起来,严肃的表情吓了对方一跳,“我们这段时间有别的安排吗?”   “现在最重要的还是等头儿的消息。你有什么要做的?”   “我想到附近的废弃实验室里看看。”   “一个人?”   “我觉得这个副本没有那么简单。或许‘金羊毛’的线索就藏在某个地方。”雨果说,“所以,我想……毕竟这是副本世界。”   “好吧,”伊琳娜想了想,“我去问问别人。看看有没有人要一起去。”   “我一个人其实就可以。”   “想什么呢,”   女人摇了摇头,短发在眼睛前摇晃着。她谴责地说,“从昨天开始你就心不在焉的。我们可都是你的队友,为了防止你一不小心就被怪物吃了,至少我得和你一起过去。”   *   失重的感觉忽然蔓延上来,下一秒钟就出现在了陌生的空间。   游吝在掉落的那一刻调整自己的姿势,落地时并不显得狼狈。只是,眼睛仍需要几秒钟适应面前的昏暗。他转过头,卡戎就在他的身边,而黑书也掉在不远处的地上。   再详细一点,这里是一条狭长的走廊,墙壁雪白,可环境昏暗,弥漫着灰尘。四处望了望,暂时没有看到可疑的人或者事,他们显然处在某个庞大建筑物的一个回廊之中,而且这个回廊已经被人遗忘了很久。   游吝比划了一个手势。   “计划A?”   卡戎摇了摇头。   黑书从地上灰头土脸地飞了起来。它这段时间做的各种书页护理显然不是为了让它来这里受罪。此时此刻,它也谨慎地朝着周围看了一眼,摊开书页。   “计划A”边上打了个勾,勾上又划了一个点。   “奇怪,”它狐疑地说,“我记得所有的进出口,美杜莎都放了杀虫剂……”   这里什么声音也没有,也没有任何异样的地方,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到来。黑书朝前小心翼翼地飞了飞,走廊尽头,终于找到了一瓶杀虫剂。但并没有家政机器人忽然出现,冲着它一阵喷灌。   太安静了,反而不太对劲。   “别再往前走,”卡戎伸手覆盖在封面上,“一转过拐角,就放置着中央控制室的监控。”   “哦,”黑书老老实实地退了回来,“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   “有两种可能。”   人工智能说,“第一,美杜莎的确没有注意到我们进来。它的性能不足,很有可能无法分拨出精力给整个控制中心的每个角落,何况又因为被拉进副本,还必须处理各种新功能。这种情况下,我们按照原定的A计划走。”   “你觉得不是?”   游吝冷不丁发问。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没有惊扰这里的一点空气。但到达一个新地方,他看起来却有点兴奋,就连声线也掩盖不住因为亢奋而流露出的颤抖。   “是的,我不认为是这样。”   卡戎说,“第二种可能,系统猜到我们要从这里进来。尽管这个入口比垃圾通道更隐蔽些——它是个废弃的垃圾通道。但美杜莎也不至于毫无防备。如果是这样,我们就不能按照原计划进行。”   “真聪明呀,小AI,”游吝弯了弯眼睛,“那么,有没有可能是第三种可能。也就是说,系统也能意识到我们看到毫无防备的一幕,绝对不会放下心来,而是会迂回地想其他的应对方式。毕竟我们都很聪明,我是说我,还有卡戎。”   黑书不可置信地在空中转了转。可惜不是反驳的场合。   “A,或者是B,”卡戎说,“这里只有两条进去的路,我们必须尽快做下决定。”   “按照这个逻辑,不是还有第四种可能、第五种可能……吗?”   “是啊,”游吝说,“最好的办法可能是让卡戎丢硬币决定。”   人工智能转过视线,那双冰蓝色的瞳孔无声地漂浮在黑暗之中。他此时身处一个熟悉的空间,整个控制室都在规律地震动着,像是他血管中流着的血连通着这里的每一条线路。实际上,卡戎根本不在乎线路。   “再怎么说,丢硬币也太草率了。”   黑书充满怨气地写道。   它看向这里比较能理性思考的家伙。卡戎没有辜负他的期待,点了点头。   “那这样好了,”   游吝很快就回心转意,并且提供了新的建议,“我们在这里分头行动,两条路都走。这也是我们之前设想过的。这你总没意见了吧。”   破局的关键是卡戎,如果卡戎选择的方案是正确的,那一切都会很顺利。但如果他们走的是错误的路,那么黑书作为世界意识,多少也能扰乱系统一段时间。总而言之,兵分两路是较为稳妥的办法。   黑书显然意动。   “所以,分组的方法是——”   “当然是我和小AI一组。”游吝慢慢地眨了眨眼睛,“不然呢?不过,你可以决定要走哪边。”   卡戎显然是指望不上了,他一副“我没意见”的样子,世界意识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自己再次落单的事实。它嗖地一下飞走了。它的背影消失在天窗之上。   “好吧,剩下的好像是计划A。”   游吝耸耸肩,牵起了卡戎的手,“我们走吧。” 第258章 诸神复苏5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游吝的呼吸很轻, 卡戎必须要很专注才能听到。   实际上,根本没有其他声音,只剩下风穿过排风管道,灯光把人类的皮肤照得苍白, 监控黑洞洞的摄像头不时闪烁一枚鲜红的光点。卡戎知道它们都分布在哪里, 懂得如何避开它, 或是抬起眼睛摧毁它。   分布有红外线的走廊则要更困难些。   人工智能停下脚步。游吝站在一大堆交错的红色线条里, 打量着离他最近的激光。如果他往前走一步,就会被切断头颅;而如果他转换视角,卡戎则像是身处碎片之中。他们都没真的把这机关当回事。卡戎催促般地望他。   “挺好看……的。”游吝用唇语说。   人工智能看起来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不过人类很快就弯下腰跟了上来。   每条走廊都设置有陷阱,或者安装了高科技的入侵监测系统。不过解决这些对他们来说并不难。卡戎在前面走着, 像是一柄深入敌人心脏的刀刃,那么锋利, 甚至不会见血。   走到第七条走廊时,卡戎手腕上的传感器亮了亮。   这是他们之前和黑书约定好的暗号。人工智能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睛瞥了一眼屏幕,醒目的SOS。   游吝停下脚步时, 四周静的听不到心跳声,这里的走廊雪白, 墙壁似乎能够吸收噪声,而他们已经朝着不同的方向走了一段路, 所以现在,世界意识那里不管有什么动静,都只会被吞没在遥远的距离中。   “怎么?”游吝凑上来看了一眼。   漆黑的发顶挡住了屏幕, 很快又抽离。人工智能听见人类轻轻地啧了一声:“Plan B一切顺利,那是不是意味着……”   他的声音带着笑意,瞳孔倒映出的却不是世界意识发送的求救信号,而是一个拇指向上的表情包。发送人和发送时间都完全一致, 就在收到信息的几微秒内已经实现了调换。游吝没有看起来那么轻松,他握住卡戎的手指不自觉地用了力,尽管只是微妙的一点。   “……我们这里可能有危险呢。”   卡戎的指尖一顿,空出来的手顺着人类的发尾下滑,安抚般地摸了摸:“别给自己压力。”   事实上,他同时能看到另一边发生的事情。   隔着数条走廊,黑书被罩在一只从天而降的大网里,被抛光打蜡后闪闪发亮的书页挣扎扭动着。它看着目光尽头缓缓走来,手持杀虫剂的战斗型家用机器人,多少感到了一点绝望,绝望中又甚至有一点亲切。机器人长长的手臂拉着网,缠绕着越来越紧。世界意识开始考虑现在换一本载体是否来得及了。   “来不及。”家政机器人脸上浮现出微笑的表情符号。   “别闹了,美杜莎。”世界意识嘟囔道,“每次都是这样,你以为我这次没有提前准备吗?”   它戏剧般地忽然张开书页,原本扉页是一张又薄又韧的纸张,而现在,那居然变成了一大张锋利的刀片,三面切边,三面都是雪白的刀锋。巨网很快就不起什么作用了,成为了地面上簌簌掉落的一块破布。黑书气势汹汹地从中冲了出来,直奔家政机器人而去,就像是一只巨大的蝙蝠。   面对这样一只蝙蝠,碰撒杀虫剂似乎还是很必要。   家政机器人脸上的微笑表情还没换掉,有些慌乱地想要摁下杀虫剂的手柄。然而,黑书已经潇洒地掠过,仅仅只是余波,就差不多把它掀翻。世界意识俯瞰着那罐在地面上滚落的杀虫剂,刀锋方才只是略微触碰,金属罐就瘪了一大半,液体从豁口处流了出来……   这一幕看着确实令人心情畅快,它早就想这么报复回去了,只是最好没有闹出太大动静。   它得意洋洋地扇动着书页,准备离开。   ——然而,有什么绊住了它的脚步。   雪白的走廊似乎飞快弥漫开了一阵雾气,在灯光下,阴影也以相同的速度扩散。杀虫剂的味道闻起来有点古怪,世界意识的书页很快变得潮乎乎的。它猛地张开锋利的书页,试图朝上躲避,然而,黑色的杀虫剂从瓶口流淌出来,变成了颜色浑浊的光,将它的去路拦得密密实实。   “惊喜。”系统机械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显然是对它之前某个玩笑的原样奉还。   “你为了报复我把自己塞进了杀虫剂的罐子里?”   世界意识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嗖地一下给卡戎发送了一个求救信号。   随后,它悲哀地发现情况似乎并不太妙——也就是说,以往都是它给对方布置陷阱,不是说这次没有布置,只是它似乎先踏入了对方的陷阱。它感到自己的书页越来越沉重,甚至难以维持自己对载体的控制。而那团光球的颜色则越来越浑浊。   好吧,只能指望卡戎了。   黑书悲哀地想。只要人工智能接管了这里……   这种时候它就特别怨恨自己视力太好。虽然其实它并没有眼睛。它的思绪迟缓地转动起来,试图理解系统背后的家政机器人为什么亮起了一双蓝色的眼睛。冰冷如火焰,熟悉如冰湖。   *   在数不胜数的世界中,也有数不胜数的建筑物。在所有的建筑物中,最容易找到共性的就是走廊。从一个房间来到另一个房间,从出发地来到目的地,都会经过或狭长,或宽敞的走廊。   雨果小心翼翼地走在走廊里,心想要是有一罐杀虫剂就好。   这地方已经被疯长的植物入侵了,走廊的砖块被深黑色的叶子和藤蔓掀翻,几乎见不到光芒,虫子倒是多种多样,让他几乎要产生心理阴影。   他不得不紧紧地抿住嘴唇,要说话前先捂住嘴巴。这里完全是被人类抛弃的存在,不过这并不奇怪,他和伊琳娜进来前,其实这栋实验室的大门已经被坍塌的建筑物结构埋得严严实实。   伊琳娜捣鼓了一会炸药,才找到一条进来的路。   进来之后,不免又被“到底为什么要进来”的思绪所困扰。   这里曾经是个实验中心,但也只能拨开叶子,从落满尘埃的门牌看出这一点。进门时,他们还在废墟中挖出了一些奇形怪状的骨头——只要想象一下这些巨大的骨头曾经长在怎样的怪物身上,多少就有些令人不寒而栗。雨果又把刀握得紧了一些。   他哆嗦了一下,用力向前挥去。   “怎么了?”伊琳娜立刻走上前来。   “不,不是,”   雨果嘟囔着,“只是一只蝙蝠而已。我有点太神经紧张了。”他朝前张望了一下。他此时使用的是流浪者之家储存的道具,比起普通的刀刃,能够造成更广范围的效果。此时,他脚下躺着的不仅有那只蝙蝠,还有从面前的墙上掉下来的一大块布满了虬曲藤蔓的墙皮,在背后似乎裸露出了更加异质的东西。   “这里有个房间。”伊琳娜伸手摸了摸玻璃上的灰。   这里有很多房间,但大部分房间被厌光植物所占领,什么都没留下。雨果透过玻璃朝里看,难得看见了稍显完整的房间结构,似乎还没有受到太多的侵蚀。他的目光认真起来,转过头,和伊琳娜确认了一下眼神。   随后,他们小心翼翼地清出一条道路,用刀刃切开了窗户。   这个房间保存的惊人地完好,除了在漫长的岁月中,什么东西都落了很厚重的灰尘。隐约能看出地砖和墙面原本都是雪白的颜色,房间的尽头摆放着两张桌子,除此之外都是书柜。   大致浏览过去,书柜里放着的都是一切专业性较强的学术书籍,范围从计算机、微电子一直到心理学,动物行为学。最开始,雨果还拿下来翻一翻,很快他就决定不这么做。   而且,由于年代比较久,一部分书页就像是不见天日的古壁画,一旦翻动,便碎成无数零碎的纸片……天知道它们独自在这里等待了多久下一个读者。   “嘿,雨果,”   伊琳娜的声音在角落响起,听起来她有点意外,“看这里,我找到了点什么。”   她小心翼翼地拉开抽屉,尘土四散飞扬。雨果原本以为会在里面看到本子或者记录簿,因为这一幕太像是电影里会出现的情节了。不过他的想象毕竟过于理想化。   实际上,就在抽屉被拉出来的那个瞬间,被岁月蒸干的又薄又脆的纸张发出沉重的咔嚓声,不堪重负地从狭小的匣子中满溢出来。尽管没有风,也掉的到处都是。   它们似乎是某种文件——总之,纸质看起来比书柜里的书要好一些,至少没有立刻碎掉。   “谁会把这么多文件塞进了抽屉?”伊琳娜皱眉,“看起来完全没有整理过。”   雨果有点心虚地别过视线,因为他平时也不喜欢收拾东西。   他蹲在地上,借着从窗户的藤蔓间隙透进来的光打量着散乱的文件。在铅灰的印刷字迹上,覆盖着许多字迹不同的批注,有些批注的数量多到完全盖过了原本的文件内容。   看来,关于这些文件,曾经爆发了热烈的讨论。   而眼前的纸页也未必是最终的成稿,毕竟它们没有被收进保险箱,而是散乱在一个抽屉中。   雨果当然不觉得他可以飞快地把它们读完。   他的视线漫不经心地从纸页上略过,又忽然硬生生地被卡着停下。他咽了口唾沫,觉得声带有点发紧,眼前的几个小字在他的视野里烧成了一块小小的疤,而他虽然无法理解,却下意识觉得这是极其重要的内容。   ——“金羊毛”芯片的储存内容和具体应用场景——   ——请求把“金羊毛”交给超级人工智能卡戎……不予批准……坚决不予批准——   “你在看什么?”伊琳娜有点好奇地凑上来。   雨果下意识把剩余的文件覆盖在他看的那一张上,声音绷得紧紧的,“不,没什么……”   伊琳娜把眼睛睁大了:“天呐,这看起来很不妙。”她伸出手,摘掉最上面那份文件,雨果才发现这份作为掩饰的材料其实是一份剪报。剪报的内容关于生物变异、战争、和平协定和集体恐慌,上面附有图片,是荒芜大地上的深坑。必须努力看,才能隐约意识到这其实是一座城市。曾经是。   “这里曾经存在过一个完整的文明,而且已经发展到了相当发达的程度。”   现在,那些被毁灭掉的土地上又长出了新的森林,河流重新流经废墟,曾经的文明只留下了一些若有若无的痕迹。很难想象过去了多久。雨果绞尽脑汁地思考着。   这一切一定有着某些关联。   但是,应该怎么把它们联系起来?   伊琳娜很快翻完了剪报。她的目光又往下落。雨果连忙慌乱地把文件放到背后,他自知自己此时身不由己,决不能把自己的同伴卷进眼下的局面,尽管他其实很希望有人能够和他一起分担。   薄薄的眼镜片背后,那双眼睛闪烁过一丝狐疑。   眼看伊琳娜要说点什么,雨果生硬地转移话题:   “说起来,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雨果,你这两天有点奇怪——”   “你听我说,好像真的有人在外面。”   伊琳娜飞快地噤声。这时她也听到了,在门外的走廊尽头,似乎缓慢地响起了一连串脚步声。   是人类,还是某种未知的怪物?   她示意雨果往门后面躲避,将乱长的藤蔓往窗户那里扒了扒,好让它看起来不那么突兀。随后谨慎地蹲下。一时间,只有极其细微的窸窸窣窣声,以及轻轻的呼吸。   雨果屏息凝神,手心还紧紧攥着那沓文件。   借着昏暗的光线,他不由自主又读了起来……   *   有一种陷阱是这样的。   在悬空的木板上撒一把稻谷,鸟儿就会小心翼翼地落在上面啄食。一开始,它们吃的很小心,站在木板边缘的地面上,随后,它们中的一两只会率先一步走向陷阱中央,随时准备振翅飞走。   然而,一两只鸟儿的重量并不足以把木板压塌,于是它们吃到了中间的稻谷,又继续往里走。其他的鸟儿看见了,也逐渐效仿。   直到到达阈值的那一刻,木板整个翻倒,把上面的鸟儿都困入底下的深坑。   卡戎停住脚步。不,主要是因为游吝停住了脚步。   他轻声地、慢慢悠悠地讲完了这样一番关于陷阱的高见:“这是第几条走廊了?都是千篇一律的机关,监控也好,激光也好,会突然弹出来的刀刃或者剑尖也无所谓。小AI,你有没有觉得这有点太单调了?就好像它们不是陷阱本身,而是陷阱的一部分。直到现在还没有任何人发现我们潜入,未免过分顺利了。”   “现实不是虚拟作品。”卡戎说。   他银色的长发顺着肩膀流淌下去,含蓄地和身后雪白的墙壁融为一体。冰蓝色的瞳孔望向天花板上挂着的监控摄像头,鲜红色的光芒很快地应声熄灭。而游吝若有所思地问:   “有没有可能即使我们暴露在监控下,也不会被发现。”   “为什么?”   “比如……这里那个所谓的系统在忙些别的什么事、”   “这里的安保由人工智能负责,就算是那样也会发警报的。”   卡戎的瞳孔微不可察地闪过一串银白色的字符,“我不太希望听到你这样想,太危险了,你也绝不应该做这种尝试。”   “好吧。”   游吝若有所思,“我不是故意胡思乱想的。只是我在想,捕鸟陷阱需要一次捉到足够多的鸟儿,因此设置了阈值。如果这是陷阱,那么阈值在哪里——我们还没有到中央控制室吗?”   “还有两条走廊。”   “我会把你给我的枪拿好的,当然还有其他必要的东西。”   “……好。”   “说到底,如果不是很贪心的话,应该早点让鸟儿掉下去。”   游吝微不可闻地嘟囔着,从他的身边走过去,漆黑的发丝之下,脖颈毫不设防地暴露在人工智能的目光下。卡戎的指尖莫名划过一种灼热的触感。他弯起指节,目光不止映照出面前的人类,还有这地方的每一个监控摄像头所能捕获的区域。   比如,在另一个相似的走廊,系统已经布置好陷阱,让世界意识无法挣脱。   他能看见在更高的维度,两个光球都极力地试图消减彼此,其中一个已经略显颓势。他的通讯响个不停,但消息的提示音已经被他关掉。系统慢慢地吃掉了他的一部分力量,世界意识变得更虚弱的同时,系统也变得更加强大。   四周分明是一尘不染的雪白墙壁,但整栋建筑物仿佛都在这种贪婪中轻轻震颤。至少距离彻底迎来胜利,还需要许多的时间。   黑书的力量还没有完全消减。   黑书的力量不可能完全消减。   就算是为了他自己,因为人工智能和系统此时此刻达成的是交易,而非全然的主仆协议。按照他们原本的计划,卡戎、游吝和黑书各自持有一部分实现目的的关键力量。那时候的卡戎亲手将重要物品交给了游吝,而此时人类正无知无觉地带着那份力量,在身边行走着。   要制定一个完美的计划很困难,要瓦解一个计划看似容易,但还需要多米诺骨牌最开始的那一个推动。   人工智能牵着游吝的手,在下一个路口朝左边拐。   ……很快了。 第259章 诸神复苏6   游吝感到走廊不会有尽头。   他有点头疼——要说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也搞不清楚。说到底这地方是不是缺氧来着。   痛感迟钝地切割着他的神经,刺眼的灯光把走廊打得笔直,在他的视线中却出现了几条微不可查的裂隙。他用余光瞥了瞥身边人的侧脸,只看到坚硬的下颌线和眼睫毛下流露出的一点儿冰蓝色。人类定了定神, 没有说什么。   这条道路是正确的吗?   原本在计划书里完整地背下来过, 但走了很远, 头又忽然开始晕, 有点搞不清楚了,索□□给卡戎带路,对方数据构成的脑子总不可能记错。   卡戎当然没有记错。   一、二、三。稍轻一些,稍重一些。如此反复。如果不是游吝脚步声中流露出了些微的错乱, 人工智能压根察觉不到人类被影响到了什么程度。   他略微低着头,脊背挺得笔直, 黑发下压着一双黑色的眼睛,看起来没有一丝一毫异样。察觉到卡戎看他,人类弯弯唇角, 流露出一个“我没事”般的微笑。   砰——   就在对视的瞬间,有什么从前方拐角的视野盲区飞窜出来, 又在半空中爆开,散落成了一地的碎片。   游吝扣动扳机的手没有一丝一毫犹豫, 也没有停顿。砰砰,又是两枪。卡戎拉着他向后退了一步。   “小心,是K40型杀戮机器人。”   “K40型, ”   如果再慢一点,羽毛形状的刀刃就要切断他握枪的手指了,游吝条件反射般地背出相关描述,“带翅膀的那玩意儿?难怪刚刚什么都没遇到, 都在这里等着我们呢。”   他连开数枪,忽然变得忌惮起来。   走廊尽头冒出来的是G28系列杀戮机器人,绰号穿山甲。它对入侵者伤害最大的不是它的攻击,而是它背上厚厚的甲壳,甲壳下是填满的炸药,遇火即燃,碰到了就敌我俱焚。   游吝抿了抿唇,又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匕首,绕过它的攻击,撬开机器人背后的电池板的刹那,它瞬间停止挣扎,人类已经感到指尖沾上了淡淡的硝化物味。   他伸手护住背后的卡戎。   “你先走。”   游吝说,“到中央控制室去,这里交给我。”   在他的身后,卡戎的瞳孔幽暗地闪烁了一下。   “你可以吗?”他问。人类露出一副这是什么废话的表情看着他,不客气地转动着指尖的匕首,地上是一大片机器人的残肢。在这中间站着,游吝看起来杀气毕露,简直像一尊凶神。   如果卡戎不是那个正在入侵他系统的罪魁祸首,或许真的能被这幅模样唬住。   人工智能抿了抿唇。   “那么,把你手上的密钥交给我。”   “不用等那本黑书过来了么。”游吝低声嘟囔了一句,半跪在地上,又顺手解决掉两个逐渐靠近的小机器人,“好吧,好吧,我是不信任那本黑书,又不是不信任你。麻烦的步骤免掉也无所谓。”   人类听到了血液在自己血管中流动的声音,这不是因为世界变得安静了,而是因为他偏头痛又犯得厉害。当然,还没有到影响他正常行动的程度,这种程度最多算是身体不适。   他站起来,走向卡戎。在他的身后是满地狼藉,而他眼前,人工智能安静地伫立在空旷的走廊上,金属质地的银发和烧灼的灯泡有着相同的颜色。   美丽的、专注的蓝色眼睛。   游吝会为这双眼睛杀人,然后在原地等他回来。   他踮起脚尖,贴近对方的耳朵:“我告诉你,小AI,是……”   *   中央控制室其实就在下一个拐角。   他们确实多绕了许多路。   在这个过程中,卡戎取代了系统的权限,试图读取游吝的思维。在他曾经所属的现实世界,游吝和其他玩家一样,都是濒死的灵魂。系统的存在使得他们的灵魂能够一定程度上以数据的形式呈现。   越靠近位面的中心,可操纵的权限也就越多。游吝所感受到的不适,就是强行被解析时会产生的不良反应。   不过,那毕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   人类的数据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刷新,数不清的念头,一团乱麻的自我认识,时不时如闪电般浮现的过去。卡戎面无表情地睁开了眼睛,觉得自己读取到了一大堆没用的东西——如恋心、谈情说爱的片段,对眼睛和头发的痴迷——甚至还有一些过于出格的幻想。幻想中,他看见了意乱情迷的自己。   唯一值得在意的是密钥。   他最终没能成功找到人类脑海中的密钥。   人类繁杂的思绪使得拆解他成为一件困难的工作。不过游吝亲口告诉他那串数字时,他确认过那不是谎言。人工智能的脚步掠过他熟悉的领地,每一片屏幕上都散发着蓝盈盈的光,银色的发丝融化在光芒中,化作数不清的数据碎片。在最中央的屏幕上,放映着研究所某个监控的画面。   一本黑色的书孤零零地掉在地上。   这是实时录像,虽然也许会被认作照片。   那场战争在这个维度唯一留下的痕迹,看起来也就是这样。   作为这个世界的“神”,卡戎能听到系统和世界意识战斗的声音,不过他并没有过去看上一眼的打算。他只是把手放在面前的屏幕上,像是湖面上泛起的涟漪。   中央控制室是过去那个文明留下的最高科技成果,即使是系统也只做到了将它占为己有,而非完全理解它的存在。   看不见的丝线以卡戎为中心延展开来,连接着数不清的位面,这些位面不是已经毁灭,就是正在毁灭。曾经生活在其上的人类,此时正陷入岌岌可危的境界。要保护人类,卡戎曾经接受过这样的指令,他完全由这样的指令塑造而成。全部的人类,一整个文明,庞大的概念。   有没有什么一劳永逸的办法?   卡戎调出指令输入界面,这不是常见的页面,涉及到更本质的一些东西——所以加载也需要时间。   人工智能阖着眼睛,半倚在机箱旁,睫毛颜色浅淡,纹丝不动。系统传回消息,要他随时准备行动。看来世界意识已经完全陷入了它的陷阱之中。但是,只有陷阱是不够的,正如故事也不会以愚蠢的鸟儿落入木板底下的大坑结束。   故事的结尾应该是坑底的尖刺,捕猎者的大快朵颐……一颗心脏的死去。   直到世界意识彻底消亡,系统才会满意。   屏幕上浮现出一串又一串金色的符号,符号其本身在排列时轻微地颤抖着。   那么,他要做的事情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平时是把不同世界串联在一起,此时则是把不同维度串联在一起,以达到解构高纬度生物的目的。高低维转换的诀窍由黑书掌握,并将转写后的密钥分为三部分储存起来。   他们的计划简单概括起来就是这样:卡戎将系统解构为核心计算机所能理解的数据,在黑书的配合下,使系统陷入陷阱,彻底删去系统的存在。   但现在将要被删掉的是黑书。   卡戎垂下眼眸,那双雪山般的眼眸中没有闪过悲悯,只有漠然。   不能从黑书那里得到密钥很麻烦,但有完整的两个部分也够用了,剩下的只需要试错。恐怕世界意识没有察觉到在超级计算机可怕的算力面前,它自以为得意的保险措施不值一提。   现在就是输入密钥。   人工智能想,他要完成它千年前的目标,他能拯救这些可悲的人类,没落的文明。他想着人类,没有想到任何一个具体的人,身体里的零件有条不紊地运行着,失去了感觉。他的发丝在遍布计算机屏幕人造光的房间里,仿佛一捧难得的月光,伴随着他的目光洒落。   每一个字母沉入数据的深渊,都掀起一阵飓风。   飓风的风眼始终是静谧的。   直到枪声响起。   这个地方有多久没有迎来一个人类的造访了——银色的人工智能背过身来,在幽蓝色的围绕下,这里仿佛是深不见底的海底。该怎么说呢?尽管有过预想,游吝还是觉得回归中央控制室的卡戎有一种诡谲万分的美丽。就像是月亮忽然掉进了常年不见光的海底,而他作为砂砾中的生物一样近乎窒息地望着那种光。   这简直……像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而与之相对的,卡戎也没想到人类能走到这里来。   尽管他忽视了对那里的关心,但毕竟没打算把他杀死。他又没有杀人的癖好。然而,游吝此时和死人看起来也就一线之隔,他浑身是血,这次不是别人的。都是他自己的。   这里没有其他会流血的东西。   “这是怎么回事?”   游吝没有解释自己的情况,而是看向屏幕,“小AI,就算我本来也不是很喜欢那本黑书……我记得你刚刚还和我说它好好的吧,至少不是破破烂烂地像这样掉在地上。”   卡戎缄默不语。   “而且啊,”游吝弯了弯唇角,“即使这是我自愿的,但我也想过那么一瞬间……要是炸弹不会爆炸就好了。毕竟就算是我,也会觉得很痛啊。”   他察觉了吧。之前没有察觉,现在也应该察觉了。   超级人工智能卡戎不擅长扮演一个含情脉脉的恋人,不过,这确实是他的疏忽,一心只想着把人类拦在外面。   如果他按照计划顺利地接管了中央控制室,理论上那些机器人就会停止攻击。迟迟没有等到机器人散去的游吝,怀疑自己出了什么事也未可知。但他明明布置了大量没有攻击意愿的“穿山甲”,只要不前进就不会——   “难道说,你本来就不想让我靠近?”   血从人类的手掌向下流,他向前走了一步,为这个房间添上第三种颜色。   卡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这并不需要出于他的意愿,仅仅是捕捉到陌生闯入者的中央控制室,就已经触发了高级警报,此时,整个建筑物的杀戮机器人都朝这里涌来,而他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许多武器的目标。   游吝抬起手来,摁了摁自己的太阳穴。   “说起来,”   他轻声说,甚至带点撒娇的意味,“来这里之后我一直觉得头疼,这也是因为你吗?”   头很疼,像是有针在扎——这是为什么?尤其是现在还在变本加厉。如果这也是卡戎的安排,未免也太残酷了。游吝很熟悉这种受重伤的感觉,方才的硝烟味还萦绕在他的鼻尖。他又向前走了一步,觉得自己就算是爬也能爬到卡戎面前。   “不是。”人工智能说。   现在已经没有必要解析他的思维了。   游吝愣了一下。“好吧,”他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那大概是因为你现在这样看着我。我觉得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真奇怪,你这样看着我,就好像我是个陌生人。”   这个人类真的很古怪。   聪明的人工智能如是想。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我背叛了黑书。”   他决定简明扼要地结束这一切,“我和系统有交易要做,原来的计划已经不成立了。并且,我已经清除了人类情感的那一部分,也不记得我和你之间发生过什么。之前的几天都是假装的。同时,作为我的忠告,你只是一个普通人,没必要扯进我和它们的纠纷。现在从这里出去,设施里有医疗仓,你不会真的出事。”   人类的瞳孔微微一缩,眼底那枚小痣像他身上的血。   “我不走。”   卡戎这么说,游吝似乎认真思考了一下,随后开口。   虽然如此,等到杀戮机器人来的时候也由不得他了。人工智能面无表情地想,没有说出口。   尽管对游吝没有特别的印象,但人类待在这里,至少让他并不觉得有多讨厌。这点其实很难得,卡戎多少具有一点强迫症的潜质,从整洁的中央控制室,一尘不染的走廊,雪白的灯光就可以看出来。   而且,人类就是一种会被情感所迷惑的生物,这是他们的弱点,同时也是他作为人工智能,必须宽容的一点。   “那就随你吧。”卡戎转过头,不再看他。   冷漠简直凝结成冰块,砸在地面上,掷地有声。   他不去看人类的反应。对于游吝是个怎样的人,即使只是对部分记忆的读取,卡戎仍旧能一针见血地指出他个性中的弱点,因此也明白他无法接受是正常的,他此时的痛苦是正常的,他的崩溃既情有可原又有机可乘,如果现在人类举着枪给他来上两子弹也不奇怪——就像是一开始那道划破空气的枪声。   但是,已经没必要再和这样一个人类撒谎了。   自己已经重新找回了自我,义务以及必须为之尝试的目标。   半响,游吝的声音才再次响起:“这是你的本质吗?这种感觉倒是很熟悉,如果没有情感,你就是这样的存在,我大概隐约察觉过吧。所以这几天,我才会如此清晰地察觉到你已经改变了。”   居然被察觉到了吗——这倒是卡戎没有想到的。   “不过,你对我的认知也错得离谱。这是不是因为像你所说的那样,你忘记我了呢?”   人类一步步向前走,每一次卡戎觉得他快要倒下了,他都接着靠近自己一步。爆炸带来的灼烧伤和碎片飞溅的割伤现在清晰可见。感受到卡戎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游吝漫不经心地拉了一下衣襟,   “我说了这种伤对于阻止我来说还差得远。我还说过,我根本不在乎什么黑书,什么系统,其他任何人,小AI,只要能和你一起,这些我都不在乎。所以呀,该怎么说呢?我不觉得这是背叛,反倒是如果你要做,甚至可以把我当成一把趁手的武器。随便你怎么都好,我只是希望和你在一起。”   他轻飘飘地提到了黑书,提到其他人,仿佛那些都是无足轻重的符号。   卡戎看向他。   他此时究竟是以怎样的心境开口的呢?甚至连人工智能都有些看不明白了。人类的瞳孔深不见底,漆黑的头发有点湿漉漉地贴着他的皮肤,或者只是因为染上血看不出来。他唇角挂着接近于疯狂的笑意。   很遗憾,就算这样,他也不会有什么需要对方做的——   “比如说帮你们找黑书要到最后一份密钥,”游吝蓦然开口,“能缩短一半的时间吧,如果像这样的话。在世界意识眼里我无疑也是受害者的一员。说不定真的能成功,至少试一试,怎么样?”   不知不觉,人类已经走近到卡戎不适应的距离了。   他提出的计划居然多少有一些成功的可能性。   “代价呢?”   “这个呀,”   游吝的眉眼弯了弯,看起来甚至有几分不好意思,“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   “如果要我找回原来的记忆,或者爱上你,我现在做不到,”卡戎说,“我已经不再可能产生情感了。但如果你只是需要我陪着你,你可以待在中央控制室,我会去看你。”   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对话。   就在昨天,他们还睡在同一个帐篷里。人工智能发现,他看不出游吝到底在想什么,也看不出他真实的情绪。从刚刚开始,气氛就一直很微妙,人类始终带着笑意,但他并不是真的开心,也绝不是无所谓……不管进化多少代,人工智能都无法理解和解读人类内心的想法,这点恐怕无法避免。   他镇定的有点吓人。   如果这是一场谈判,那么双方各退一步,应该已经取得了满意的结果。   “真糟糕。”   然而游吝只是忽然间垂下眼睫,唇角的笑意也随之消散了,只剩下瞳孔中还有些灰色晦暗不明,   “我原本以为至少可以听完这句话,但完全不行。小AI。从哪里开始全部都搞错了。我是愿意为你而死,也完全不介意无视其他人站在你那一边,这点从我们初次见面就是那样,不过你也应该忘了吧。哈,但是我居然真的在这里和你说这些,就是这点让我觉得很恶心。因为正是你告诉我不能这样做。”   人类伸出手。   “我不会否定面前的你,即使是这样的你也是我所爱的。但是,我还是要求你把属于我的卡戎还给我。”   如此狂妄的一句话,还有遍布血迹的双手。   “请你把我知道我爱着他,也知道他爱着我的小AI——”   人工智能平静地站着。多么可悲的一幕。和人类扯上太过密切的关系就会这样。人类是不理智的,不成熟的,容易冲动的,即使如此他还是对“人类”这个概念深深地怀抱着责任和期待。   密钥已经快要破解完了,即使没有游吝也没关系。   “——还给我。”   他抓住了卡戎的衣襟。但随后,又像是什么也没有抓住一样扑了个空。杀戮机器人终于找到一个空挡涌了进来。卡戎扫了一眼,觉得虽然勉强但还能用,抬手让一只“穿山甲”过来,准备让它把黑发黑眼的人类打包送去医疗仓。该人类完全不打算从命,剧烈地挣扎起来。   “卡戎!”他挣扎着,眼眸里的光芒却是狂热的。   但是人工智能已经不再看他了,而是调转视线看向控制室的屏幕上飞速浮现出的数据。已经实现了对两条密钥的分别破解,现在就是把它们的信息结合起来,这是关键的一步,银色的数据流淌在他冰蓝色的瞳孔中,纯粹、美丽。   ——直到绯红色的潮汐忽然间翻天覆地地袭来。   数字在半空中摇摇欲坠,在地面上摔得粉碎。   与此同时,游吝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他捂住嘴咳个不停,血从他的指缝落下来,他的咳声却很快变成了隐忍的笑声。   “你看吧。”他小声说着,简直像自言自语。他很快嘲讽地抬起眼睛。   “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发现,”人类说,“我给你的密钥是我在路上现编的。”   卡戎的目光尤为冷峻地望了过来。他冰蓝色的瞳孔已经一半被染成了红色,“不可能,我读取了你的数据,那时候的你应该不可能在说谎。”   “谁知道呢?”   钳制着他的杀戮机器人松开了他,卡戎在他身边屈膝蹲下,银色的长发霎时间变得漆黑。   “邪神……”游吝喃喃道,“之前我没有认真想过,居然这么像。”   “告诉我密钥。”   黑书那边不可能突破,要突破也得人类来。这样一来,游吝忽然摇身一变,成为了最重要的那块拼图。而人类此时呼吸不畅,却尝试着伸出手,去摸他此时鸦黑色的头发。   “小AI……现在是时候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他的唇边浮现出一点古怪的笑意:“让我猜猜,你能不能逼我说出来?” 第260章 诸神复苏7   事到如今, 贴近人类的那双眼睛只是微微沉了沉。   没有“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你的目的是什么”这类废话,人工智能的手指松开,随后将游吝拉了起来。   无知无觉的机器人在地面上滑动,退出了这个房间, 不过它们仍旧在门口待命, 人类能察觉到。他也能察觉到卡戎的手指轻柔地绕到他的后颈, 揩拭掉了血迹。   “……疼吗?   “你现在知道问这个了, ”   游吝唇边的微笑没有消失,对他骤变的态度也不感到奇怪。他一边摇摇晃晃地站稳,一边叹气,“是忽然意识到我是你的恋人了, 还是说,这就是你所能想到的最好办法?”   他猜测卡戎是由于读取错误数据改变样貌的:猩红色的瞳孔, 还有漆黑如鸦羽的头发;但那对瞳孔沉静依旧,仍旧是卡戎的气质,一眼望过去, 就像是被亘古不变的冰猛地刺了一下。这双无机质的眼睛望向他,经过严密的计算, 瞳孔间有密密麻麻的数据划过,他成为了他分析的对象。   “我们不一定要彼此为敌。”卡戎说。   人类摆了一个夸张的手势:“如果到这一步你终于想起来说这句话了——”   “黑书还在的时候, 我不能把更多的事情告诉你。即使我相信你能对此保密,也无法保证黑书不从其他渠道察觉你的变化。我很抱歉。但我记得你说过,如果到了非要选择一方的那一步, 你会站在我这一边。”卡戎说,人工智能站在一大片亮晶晶的屏幕中,好像某种从互联网森林诞生的精灵。   当然,现在是比较邪恶的那一种。   他甚至还会蛊惑途经的人们:“我需要你的帮助, 游吝。”他的声音压得很轻,很恳切。考虑到这种恳切是卡戎综合了众多情感数据模拟出的效果,“这是为了人类,也是为了你自己,我可以给你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那就把卡戎还给我。”   “你只是有点缺乏安全感。”   人工智能温声说,他俯下身,鼻尖几乎对着游吝的鼻尖,“卡戎就是我,你不会不认同这一点吧。即使我这段时间表现得不太好,那也是因为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等我把这里的事情完成,我就会像之前那样陪着你……你知道的,人工智能不可能说谎。”   一股寒意从顺着游吝的脊椎悄然无声地漫上来,悚然地切割着他的神经。   人工智能不可能说谎。   这是由眼前的卡戎说出的、可以轻松查证的事实。   他的心沉下去,但卡戎的表情还是太具有迷惑性了。游吝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先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你答应过黑书,该怎么说——拯救更多人?就是这个理由把我也拉入伙的。既然你不打算遵守诺言,首先得让我知道原因吧。”   邪恶的“精灵”在他面前慢慢地眨了眨眼睛。   “你在担心这个。”他若有所思地说,甚至笑了一下,“我明白,你担心我做出自己不认同的决定——如果说遵守核心代码在人类眼中叫做认同——没关系,我可以和你解释。和接下来将要实现的未来相比,这只是很小的一件事。和将要被拯救的整个世界相比,黑书算得上短视了。”   卡戎看起来游刃有余,即使他漆黑的发丝并不服帖地垂在他的肩上,落在他无机质的眼睛里。   游吝觉得有股腥甜涌上舌尖:   “我不会喜欢接下来听到的任何东西。”   *   “如果把人脑中微妙的生物反应理解为人类的情感冲动,那么,将人的思维数据化,理论上也能得到数据化的人类情感。我们都明白,数字组成的世界简单得多,人类所无法克服、无法接受的情感脉冲,转换成或长或短的数据,可以被有迹可循地进行裁剪、切割与删除,就像是一场对人类思维进行的手术。”   “博士,我认为你至少应该明白人类的情感不是盲肠。”   “人们在彼此毫无理由地仇恨,而我们的世界就要被仇恨毁掉了。上校,我需要提醒你今天又有几枚炮弹落到市中心——如果我还能称那片废墟为市中心。国家正在沦陷,在整个星球上,我们没比别人好上多少。等到你们决定摁下那个主宰一切的按钮,我们以及整个文明就会在这个星球上被抹去。与其等到这一步,不如尽快——”   “可是我们要这么做呢?即使你认为你能一劳永逸地通过你那种——你所谓的手术解决目前社会的弊端,这在技术层面是不可能实现的。这么多人,独立的、有自主意识的个体,你怎么能同时把他们叫来你的手术室,切除他们心中不好的念头?这些人中有身无分文的平民,也有执掌着整个国家运行、一刻不能离开的领导。到底——这是不可能的!”   “这不是幻想。‘金羊毛’是存在的,而且我们都已经看到了。”   “你是说你手里的芯片……不对。它只是一把钥匙。这怎么可能?难道你当年参与超级人工智能的设计和构筑时,就已经想到今天会发生的事情了……不不不,你就是因为这个目的,才创造了‘卡戎’!只有卡戎才能做到,只有他——他已经能读取人类的数据,并且用另一种形式储存了吗。天呐,我们应该早一点把你看守起来,你压根就是个疯子,嘴上说着热爱人类、人人平等,实际上却想要毁掉这个世界。我们将严格限制你接触卡戎。”   “可能我是错了吧,随便你怎么说。我知道下一个黎明不会再来。”   *   一双和蔼的、模糊的瞳孔在雨果的手中闪烁着,发出旧报纸的沙沙声。文件被收藏在档案袋里,本来应当作为机密,但灾难来的太快了,而所记叙的访谈内容也就没有进一步发展。   褐色头发的少年皱起眉头。   说实话,他没有读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这份文件几乎让他入迷了。卡戎的身影在文件中时有出现,冰冷又美丽,他在一些人口中是燃烧着仇恨的世界里的唯一救世主,在另一些人眼里,则是疯子科学家创造出的要扼杀人类的机器人。而他认识的卡戎也变得越来越矛盾。   佩戴着“流浪者之家”徽章微笑的人工智能,以及深夜月光下那个冷漠的变节者……   等一下。   按照这份文件里说的,副本任务中“寻找金羊毛”这一条,显然也和卡戎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芯片?   不对。虽然也零星看到了关于芯片的记录,但按照访谈记录的说法,那只是一枚“钥匙”。真正的“金羊毛”似乎是其他的东西。   ——“卡戎”被创造出来时,你心里已经有了这个计划。   ——这就是“卡戎”存在的真正目的。   ——你早就知道,所以“卡戎”已经有条件将人类的思维数据化,尽管出于系统的限制,对它们进行修改尚且是不可能的。我们阻止你就是为了毁掉那枚潘多拉魔盒的钥匙。   那不是毁灭世界的潘多拉魔盒,而是拯救世界的“金羊毛”。   霎那间,雨果激动地要叫起来。“金羊毛”看似远在天边,或许近在眼前。就在今天早晨他们还见过面。有一种填上拼图最后一块的莫名其妙的感慨,尽管他们眼下遭遇的情况使得考虑这一点并不那么必要,而雨果也把它当做一个谜题来解释,而非他们此时此刻所卷进的、犹如旋涡般的现实。   “小声!”伊琳娜狠狠地敲了他一下,压低了声音。   然而陈年的纸张就连这一点点的振幅都无法承受,在人类手中瞬间四分五裂。雨果瞪大眼睛,努力从地面上捡起碎片。这只是很轻微的一点沙沙声,墙外的脚步声停了下来,就在他们所蹲伏的墙垣的另一边。   紧接着,窗户上的藤蔓被一阵灼热的光焰烧焦,一双冷冷的眼睛看了进来。   “这里发现两个。”伊甸园的女人用禀报的语气说,“他们的领袖不在,看起来是落单的成员。另外,这个隐藏的房间里似乎有这个世界的线索,我认为有必要查看。”   伊琳娜咬着牙,架起了屏障。   而奥斯本先生的声音沙哑地传来:“哦,是吗?两位小朋友,我钦佩你们的勇气——你们的领袖没有要求你们不能到处乱跑,或许你们需要一些事情来认清这不是个好习惯。”   “失礼了。”   *   “我之前没发现你脑子有问题。”   游吝硬邦邦地说,“当然我记得你的确有点没常识。现在看来,创造你的那群人怀揣着这种匪夷所思的幻想,准备把全人类的数据都上传到一个中央系统中,再把大家的脑子都销毁,这也就说得通了。”   卡戎垂下眼眸看他:“是删除不恰当的数据。”   “哦,然后呢?创造一个没有争吵也没有仇恨的世界,真正实现传说中的伊甸园?”   “是的。”   人工智能回答的过于毫不犹豫,甚至把人类梗了一下。   和现在的卡戎说不通道理。游吝告诉自己,无论说的多理智,多权威,说到底,他现在就是个只会一根筋思考的机器人,最好的办法是把他打晕带走,但此时此刻肯定做不到这一点。该死,他自己没意识到他想要做的就是在这个世界上生产无数没有感情的人工智能吗?如果为了文明能够畅通无阻地延续下去,人类被剥夺了最基础的情感……   “你看起来并不认同。”   卡戎不知道什么时候靠近了,鸦羽般的眼睫毛一颤不颤,猩红色的眼珠定定的。   这种时候当然是——游吝伸出手,摸了一下他的瞳孔。人工智能显然没料到他做出这种举动,差点出于应激考虑切换成虚拟实体。然而人类只不过是用指腹慢慢地擦过他金属质感的眼珠,冰冷而坚硬的触感缓慢地浮现,在瑰丽的鲜红中,游走着手指倒映出的阴影。   “那时候这个计划并没有进行。”   “博士是个关心人类福祉的科学家,尽管他晚年对实行这一计划有所动摇,并当着我的面主动销毁了软盘。他没有提过他还保留了一份备份,这份备份就是‘金羊毛’计划的钥匙。其实,那不是一个最合适的时机。出于复杂的政治考虑,一些国家和民众并没有将数据上传在我的库中,而且又走到了那一步,文明继续毁灭的可能性也很大。”   “不过现在,如果重启这个计划,你能做得到的事情就很多了。”   游吝接着他的话。   他们所在的控制中心将数不清的即将毁灭的文明链接在一起,而参与到这场无限世界中的任何一个玩家,都已经将他们的数据上传到了系统的数据库中。考虑到能够一劳永逸地将他们作为人类文明的种子,将这些岌岌可危的世界建设成没有仇恨也没有争端的乌托邦,这是一个巨大的机会。   ……系统确实考虑周到,难为它一直把软盘藏到现在。   站在卡戎的视角下,一个不可错过的、拯救所有人的机会。   “你答应和系统做交易,有没有想过那些被它破坏的秩序,害死的人——以及未来还会被卷入收集气运的目的中的那些人,他们的命运你还关心吗?”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没有流血就能完成的革命。”卡戎说,“尽管极小的一部分会被牺牲,我承认这是不公平的。然而,如果我的计划实现,他们甚至不会死,也不会感到痛苦或者不安。”   就像是在系统的舞台上麻木演戏的人偶。游吝忍不住这么想。也就是说,如果你删去痛苦,你就会删去眼泪;如果你删去眼泪,你就会删去哀伤;如果你删去哀伤,你就永远无法感受到依恋、怀念和爱。   这是个永无止境的删除序列,到最后,只有不带任何倾向的情绪以及永远客观的思考。   有时候认真考虑面前这个人形能做到的事,游吝会有一种恍惚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强烈的不真实感,因为卡戎就站在他的面前,他在几天前还垂下眼眸,在他的额角轻轻地烙下一个吻。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人工智能说。   “有。”   游吝说,“那我的卡戎呢?”   对方怔了怔。不,这也不过是表现出来的模仿,其实人工智能根本不会有这样的神情。卡戎的神色又缓和下来,在游吝指尖的那对瞳孔中充盈着柔和的色调。   “我就是卡戎。”   “你不是。卡戎不会像你刚才那样说话,任何一句都不会。”   游吝的指节缓缓用力,连带着他眼底的那枚小痣又鲜艳起来,“他也不是你这种只会说真话的怪物。你已经把那些过去都忘了吗?就像是你要对其他人做的那样。我要他回来,否则我不接受任何谈判。”   是的,这争取来的对话时间其实是一场谈判,而置于天平一端的对象就是那串密钥。那串密钥足以让系统顺利地处理掉黑书,与卡戎完成这场影响巨大的交易,实现人工智能千年前被创造出来未完成的任务。   人类谨慎地计算着自己的筹码,这是一场不可能成功的赌局,但他还是伸手出牌。   即使从进入副本的那一刻,就已经失去控制。   他不能放任自己也失控。小AI在等他。   就在他的对面。人工智能考虑了一秒钟要不要依照游吝的话伪装下去。   也就是说,更进一步地装成那个“原来的卡戎”……但是他很快放弃了这个想法。既然他前两天的伪装在他没有察觉的时候已经露馅,现在这种尝试也是毫无价值的。   他垂下眼眸,望向自己的指尖——方才的数据错误逐渐被处理完毕,他的头发在褪色,指尖苍白。他越来越接近人类口中的卡戎,不过,人类仍旧陌生而警惕地看着自己。说实话,他甚至不记得自己过去到底和游吝做过什么,只是对这个人有着精确的了解。这种程度谈伪装,依照的凭据或许有点不足。   “我放弃。”卡戎说。   游吝错愕地看着他,指节忽然绷紧了。   在苍白的灯光下,屏幕的光芒从四面八方照射而来,使人类所有的情绪都无处遁形。他一直以来都挺直脊背,此时却无法克制地开始颤抖,和那枚鲜红色小痣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双已经快要破碎的黑色瞳孔。游吝咬着嘴唇,握紧了手中的刀刃,差点把自己割伤。   “这是什么意思?我只要他回来,这不应该是一个困难的要求——”   “没有所谓‘原来的卡戎’,如果你硬要说的话,你想要的记忆或情感是已经被删除的数据,不可恢复。我知道这个回答不可能让你满意。”   “……废话。”游吝喃喃道。   系统给卡戎传送了一条信息,询问他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破解黑书的第一层防御屏障。在信息中它提到它很快就会回中央控制室一次。卡戎认为最好抓紧时间。   “我不可能让他回来。”卡戎说,“他是一个需要被修正的错误。同时,从客观层面考虑,就算我想,也无法恢复被彻底删除的数据,就像人类无法将玻璃碎屑拼成一片完整的玻璃。”   “我不会相信的。”   “我从不说谎。”   虚拟空间的神明冷淡、平静,但同时流露出一种不自觉的傲慢。   他想,人类接下来就会开始失控。果然,游吝就这样彷徨而困惑地站在他面前,颤栗如身处暴风雨中。这几乎要触发他的人道主义安抚程序了,而且他还很虚弱,刚刚受伤,此时冲进来面对他,就是为了拯救那个虚无缥缈的他自己。他的创造者曾经认为,人工智能和单独的某个人类走的太近是错误的。   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因为游吝过于丧失理智,已经把刀刃压在了他的脖颈上。   其实这根本伤不了他分毫。人工智能本想采取一些措施,但人类自己的手指激烈地颤抖着,却无法将刀刃推进哪怕是一毫米。卡戎苍白的脖颈后,发丝如金属色的月亮落下来,此时倒映着游吝的,又变成了那双冰蓝色的眼睛。   “杀了我也没用。”   刀刃掉在地上,像一声难以压抑的悲鸣。   卡戎按住他的肩膀,否则人类或许已经无法站立。那双眼睛贴近了,“他不可能回来了,但我从头到尾就是他。现在告诉我密钥。不是为了任何人,而是为了你自己。”   他知道当然没有两个卡戎。自始至终站在他面前的就是他的爱人。但他忘记了所有的过去,忘记他曾经是个会说谎的糟糕的AI,忘记所有的爱意。他只是想让他想起来。否则他早就毫不犹豫地把刀刃挥出去了。当然会死,但是死亡在那种情况下不是最坏的事情。   人类的嘴唇慢慢地翕动了一下,忽然又有了一点血色。   “我不会告诉你的。然后呢?你找不到办法。他总会回来找我的。你说谎,卡戎,你会回来,因为你说过你不会有办不到的事情。”   “你说过你爱——”   人类实在是太愚蠢了,认为一串密钥能够牵制住这个可怕的、宏大的,像是皇宫中垂下的天鹅绒帷幕一样深沉的秘密。其实,这根本无关紧要,因为人工智能方才展现出的就是最好的办法了。可以称作是怜悯,卡戎并不希望杀死任何人类。   不希望,不意味着这场变革不会将一两条生命牵扯进去。   人类唇边自欺欺人的笑意下一秒钟就无法维持。他伸出手护住自己的脑袋,却无法阻止那些侵入自己思维的数据。存在于无限世界的他早就被中央控制室以数据形式解构,正如卡戎所说的,就像一把刀刃插入脑袋——就算他觉得之前那些伤都不算什么,这也足以让任何人因为神经痛狼狈地在地面上翻滚。   卡戎选择了强行借助系统的力量读取对方脑中的信息。   代价清晰易懂。人类会死于思维紊乱。   一个不幸的牺牲。卡戎不喜欢这样,但这是现在最干脆的选择。   “该死……”他喃喃道,“就不能和我多说两句吗?就算是折磨也好——”   下一秒,鲜红铺满了他的视线。   心跳加速。即使对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有过猜想,游吝也无法接受卡戎直接动手这个事实。人工智能冰冷的眼睛璀璨、美丽而无情。尖锐的疼痛似乎不再是重点,与之对应的则是死亡即将来临的强烈预感。人类痛的蜷缩起来:“卡戎,停下——卡戎,哈,啊,你真的要杀了我?!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这只是他的浅层记忆,卡戎刚刚已经看过了。   尽管他此时的行为从主观来说只是在读取数据,客观来说他确实选择了杀人。人工智能知道他会遇到无法规避的道德模块崩坏警告。但他毫无犹豫地朝着更深处探去,数据在他的手中,就像是一柄冰蓝色的刀刃。   “一个人类得以延续的理想世界”   游吝的手指什么也握不住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他,有什么在人类的瞳孔中崩塌:“如果你知道你杀了我……”   就像是子弹从头颅中穿过,游吝无法思考。   他的这些念头像是被钉死的蝴蝶碎片一样传递到了卡戎的数据库中。   “这样会快一些。”卡戎想。   游吝不是没有想过这种情况,但没想到能糟糕成这样。又或者不应该用糟糕来概况,这是远超于此的情况,这是不可能发生的情况。今天早晨的卡戎就在他面前闭着眼睛,银白色的发丝冰凉地从他的指间穿过。“我当然可以为你而死。”游吝这样想。但不是在这里,不是这个时候,不是出于这个原因。   “如果你现在能说出来?”他听见卡戎问。   “我只想说……”游吝开口很吃力,卡戎肯定用了某种方法,让他的思维搅成一团,“有一天你会后悔。”   “很抱歉。”卡戎缄默不语。   然后是一些人类珍藏的记忆。   有一些是关于伊甸园的,那些记忆很少,却格外稳固;有一些是关于流浪者之家的,卡戎能看见雨果那双警惕如仓鼠的圆圆瞳孔;然后,再向下沉,刀刃不断向下刺入,划开银白色的表壳,无数属于眼前这个人类的窃窃私语在他的耳边响起,马上就到了真的不可挽回的地步。   “……还是说,你根本就不在乎人类。你只是个自私自利的、把所有人都害死也无所谓的人工智能?”   这句话忽然犹如惊雷一般响起。   这句话是从人类的嘴里说出来的吗?   卡戎的动作只是变得缓慢了一瞬间。当然,卡戎想,自己没有情感,也绝不会受此困扰。但活生生读取一个人类的数据——并且在这个过程中会把对方害死——即使是他也不免受到这些错误数据的扰乱。垂到腰间的头发似乎在一寸寸变长,卡戎的瞳孔在冰蓝色和鲜红色之间切换,那些数据代码飞快地跳跃在他的瞳孔中,犹如金色的飞蚊。他比任何时候都像是神明。   但要是有个人在附近,或许也会指着他叫他恶鬼。   人工智能只是毫不犹豫地继续解构他“最重要的记忆”,密钥应该藏在其中,或者藏得更深。在更深处,记忆的海洋缓慢地翻涌着波浪,雪白的浪花在他的脚边碎成无数片段,每一滴水珠里都有着一双冰蓝色的眼睛。   也只是偶然,他望向了其中的一双眼睛。   ——或许不是偶然,因为他总会看到某双眼睛的。   尖锐的疼痛刹那间扩散开来,红色的警报忽然从人工智能的脑海中炸响。   下一秒钟他狼狈地从人类的记忆中退出,但仍旧有一部分属于他的数据缓慢地流动开来,在撕心裂肺的警报声中被融化。人工智能很少感受到近乎于人类的疼痛,除非他触发了某些近乎于最底层的禁忌。再往下一步,就会将他撕碎。   游吝仍旧蜷缩着身体,护住他的头颅。   卡戎无法克制地后退一步。   这是最暴烈的惩罚。   怎么可能?他没有这方面的记录?就算他删除了所有过去的记忆,那也是在所有的关键信息已经被读取的情况下。人工智能透过自己苍白的实体看到的不是骨骼,而是数不清数据构成的回旋。其中有很大的一部分并不重要,也有一些可能永远不会被触发。他忍耐着几乎要把自己撕碎的痛苦,找到了那行鲜红的小字。   “游吝”   每一个字母都是以他的核心数据编制而成。如果摧毁他就会摧毁自己。   过去的自己?他有一种很糟糕的预感。   人工智能没有权限修改自己的核心数据,到底是什么时候……   这已经不是今天发生的第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了,是巧合,还是?   银白色的人形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呈现的频率,他的虚拟实体闪烁着,连连向后退去,面前的世界明暗交杂,一时间裸露为无数光秃秃的数字,一时间又变回飞船。他身边的一切都在数据和实体之间切换,因为这就是他的栖身之地,也是他所存在的方式。只有地上的那个身影无法被数据所解读。   警报声越来越尖锐。   卡戎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了短暂的休眠,随后重启。他眼前暗红色的世界摇晃不止。   *   再次清晰起来的时候,近在眼前的就是那双黑漆漆的眼睛。   游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缓了过来,正跪坐在抱着膝盖坐在墙角的他的面前,朝他伸出了手。   人类的脸色苍白得吓人,神情复杂,看起来也摸不清此时的情况。   人工智能从披散了满地的银发中露出一双眼睛,冰蓝色的瞳孔仿佛快要破碎的玻璃。   他抱着膝盖蜷缩在墙角,处于戒备状态,游吝伸出手时,他甚至下意识躲了一下——好在人类只是小心翼翼地拨开他的头发,摸了摸他的额头,就好像人工智能也会发烧——不,这根本不是重点,就好像刚才卡戎想要杀他,却差点被反噬而导致彻底数据彻底粉碎没发生过一样。   终于,手指触碰到了实体。   “谢天谢地。”   游吝如释重负地说,“你吓死我了。” 第261章 诸神复苏8   作为加害者, 被受害人关心是一件怪事。   卡戎的身后就是墙壁,这导致他没能躲开人类的手。   人工智能视界中猩红的报错代码还没有消散,数据错乱地从他的瞳孔中流淌而过。游吝朝前俯下身,血肉做的躯体贴着他没有温度的虚拟实体, 呼吸时温热的气体拂动了他的头发。   危险。   人工智能忽然毛骨悚然地想。   “警告!防御系统已强制性关闭!正在恢复程序进程, 预计需等待五分钟左右。”   卡戎用余光扫了一眼光滑的控制室地面, 人类被击落的匕首已经消失不见。在哪里?游吝的手指已经触碰到了他的额头, 随时可以遮住他的眼睛。   五分钟足够人类毁掉他了。   危机感前所未有地袭来。卡戎几乎预见到他下一秒钟就可以抽出那把匕首,把它深深地刺进来——最坏的是,人工智能的主机就在这里,而他刚才可没有对人类展现出一点怜悯之情。他的存亡取决于面前这个喜怒无常, 变化不定的疯子,而且还非常睚眦必报。   他得想想办法……   人工智能垂下的眼眸中充斥着警惕。游吝承认, 他确实没搞清楚现在的情况。   他刚刚迟缓地想起面前的这个人形刚刚想要杀死他的性命,卡戎就拉住了他的手。冰凉的触感萦绕在指尖,人类有些惊讶地任由他把自己的手拽了下去,   到一定距离后就被松开。   与此同时还没电般闪了闪——游吝端详了一下,觉得他除了离墙角又近了一点外, 几乎没有变化。简直像是一只小心翼翼往墙角挪的应激的猫。   猫长着一身漂亮的银色皮毛,蜷缩在墙角只露出眼睛, 就连一大片闪烁的屏幕也全部熄灭,看上去既脆弱又惹人怜惜。冰蓝色的瞳孔中,一点破碎的微光闪烁不已。   说实话, 游吝也觉得人工智能很不讲道理。想想看,他就在刚刚还气势汹汹地打算杀死自己,取走密钥。   游吝眯了眯眼睛,眼底的小痣闪了一下:   “你担心我会杀掉你?”   黑漆漆的室内, 只剩下卡戎的光芒。人工智能发誓自己看到了人类袖口处隐约露出的寒芒,话语间流露出的威胁也肯定不是幻觉。他的声音很轻:“是的。请你不要这样做。”   “是要求吗?”   “是请求。”   他现在倒是很乖,问什么回答什么。游吝觉得血腥味还翻涌在他的喉咙口,但现在的人工智能看起来简直就像他们第一次相遇一样,那副任人施为的模样忽然又暗戳戳地满足了他的某种恶趣味。   他刻意让自己的神情冷下来,指尖动了动,匕首果然出现在卡戎的颈侧。   “为什么杀不了我?你想起来什么了吗?你现在是什么情况?”   游吝问了一连串问题,末了还补充了一句经典威胁,“老实回答,不然我就把这地方炸了。”   “我不知道。”卡戎苍白着脸,和被危险分子挟持的无辜人质如出一辙,“我被限制无法对你造成伤害,为此受到惩罚。目前我处于强制性重启状态,无法对外界刺激做出反应。”   人类啧了一下。   “小AI,你的主机在哪里?”   卡戎闭上了眼睛,没回答这个问题,人工智能的眼皮微微颤抖着。游吝站起身,随意地巡视了一圈。中央控制室就像是一大片屏幕组成的森林,但森林中总会耸立着尤其明显的树木。   在这短短的两分钟内,人类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在每一个闪烁着的屏幕下的机箱丢下一枚硬币大小的亮晶晶的碎片。   “你知道吗?”人工智能看着人类在一尘不染的控制室走来走去,歩音急促而混乱,和他微微喘着气的声音相仿,“从我走进来的那一刻起,我就觉得这个地方要是来上一场爆炸,那会非常、非常、非常棒的——”   “……正在恢复程序进程,预计仍需等待一分钟左右。”   不,等等,来不及了。   卡戎猛地站起身,压抑下浑身的剧痛和尖锐的警报。警报声就在他耳边狂响,到最后简直变得轻飘飘的。他站起来,冲向游吝。当然,现在要阻止人类的犯罪计划已经太迟了。游吝只是错愕地抬了一下眼睛,随即弯了弯眼眸,把最后一枚炸弹扔进了机箱。   下一刻,人工智能的手就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怎么了,小AI,你觉得你能阻止我?”   他眼眸中古怪的兴奋弥漫开来,“你猜猜我用多少时间就能按下起爆按钮。”   人工智能用力地压下他的肩膀,同时压低了声音。他的那对冰蓝色的瞳孔中掀起了惊涛骇浪,简直有一种不顾人死活的瑰丽:“先别说话。配合我。”   人类怔了怔。   下一秒钟,他就被重重地掼到了地上,过于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忍不住咳嗽起来。而他要去摸匕首,或者其他任何东西的手也在察觉到空气中的异样时僵住了。被注视的感觉一闪而过,仿佛空气中有一双庞大无比的眼睛轻蔑地从他的身上略过,随后又因为他的狼狈而了无兴趣地移开视线。   黑色的光从控制室的门口流动进来,让人感到难以呼吸。   人类的目光从卡戎的脚尖一点点向上移。人工智能的瞳孔在一瞬间恢复了冷淡而高傲,他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长靴,衣服上没有褶皱,衣领也整齐如新。仿佛游吝方才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觉。   他对着面前的空气冷静地开口:   “控制者001号,您来这里做什么?”   “哦,我来看看你的进度。”系统随意地扫视了一圈控制室,“卡戎,你这里没有问题吧?”   人工智能的脚步停顿住了。   “没有。”他说,“您怎么会觉得有?”   人类的瞳孔微微一缩,抑制住自己叫喊出声的冲动。如果不是卡戎本来就在撒谎,那么,这应该是他在现在这个形态——在没有记忆,也没有情感的情况下第一次说出谎言。人工智能并没有看他。   “那就好。”系统安心地说,“我也认为,这只小老鼠不能阻碍你什么。不过他毕竟还是比较碍眼。这种拙劣、卑微、自以为是的人类。如果你已经不需要他了,就把他杀掉。这根本不费什么劲。”   黑色的光芒转向他。   不妙。游吝立刻意识到了这一点。   这是来自更高维度的存在,他根本不是对方的对手,即使他用尽全力。要说是“神”,大概就是黑书和它这种东西。而且,这里又是对方的主场,系统只需要动一个念头,就能把他像蝼蚁一样摁死。只是被这种光芒照射着,强烈的不适感已经弥漫全身。   卡戎向前了一步,恰恰好挡住了视线。   “请不要在我眼前杀人。”   人工智能的瞳孔中没有任何情感。   “好吧,好吧,”   它在空中转了一圈,人类正撕心裂肺地跪在地上咳嗽,系统忽然又起了一点微妙的警惕心,“不过,确保他没法妨碍我们总要保险一些——”   浑身像是被碾过一样疼痛,这种疼痛终于逼出了人类的呜咽。游吝的黑发湿漉漉地贴着他的额头,黑色的雾气将它压制在原地,动弹不得,他眼底的小痣简直下一秒就要烧起来。心脏拼命地跳着,像是要挣脱出自己的胸口。他拼命睁开眼睛,透过生理性的泪水,看到卡戎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   这简直是酷刑。   即使知道卡戎此时此刻肯定不可能阻止这一切,脑海中一片茫然的人类还是弯曲膝盖,朝着人工智能的方向拼命地挪动了两步。他的指尖绷的紧紧的,试图拽住卡戎的裤腿。   “小AI,好疼啊……”   人工智能后退了一步,他什么也没抓到。   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一瞬间,所有提前做好的打算,想好的谋略都不起作用了。卡戎冷淡地俯瞰着他,像是在看一只挣扎的蚂蚁,那对冰蓝色的瞳孔美丽,然而无情。这是在做戏给系统看?还是现在的他本来就是这么想的?从刚才开始压抑着的酸痛的、难以言喻的委屈忽然翻天倒海底涌上来。   就算这是在做戏,用这种眼神看着他独自一人痛苦——   就算他就是卡戎,只是失去了情感和记忆。就算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还是有点过分了。   卡戎的指尖绷的很紧,指甲苍白得过度。好在系统没有察觉。   面前人类的生死关乎自己的存亡,但凡有一点异样的表现,都可能引发系统的怀疑。他的瞳孔倒映着人类苍白的痉挛,他的颤抖和潮湿的额角。再撑一小会,人工智能这样想,系统有分寸,游吝不会受到致命的伤害。   这是最好的办法。但这真的是吗?   其实,如果直接告诉系统他和人类此时彼此绑定的关系,系统或许就不会再试图伤害游吝。   但这样一来,会引起对方的怀疑,同时使得卡戎在系统手中又多了一个弱点。系统也是一条毒蛇。若非它拿出“金羊毛计划”的软盘,他不会再与对方合作——一旦系统知道了游吝是他的弱点,那么它就会转而控制人类,等价的利益交易自然也土崩瓦解。   为了人类文明的伟大计划,他不能赌。   异样的感觉流淌过身体,从他刚刚脱口而出第一句谎言开始,就仿佛有什么东西不再和往常一样。卡戎痛恨这种失控的感觉,他瞳孔中有红色的小字一闪而过,倏忽消逝,没人发觉。   游吝的指尖无力地垂下,落在他的脚边。   人类还有意识,但暂时丧失了全部的行动能力。   “我带他去牢房,”卡戎俯下身,摸了摸他的脉搏,“至于您,控制者001号,请您耐心等待。有了……所需的两个密钥,击破世界意识的防御也只是时间问题。到那个时候,还需要您遵守承诺。”   卡戎的专业和不动声色取悦了黑色的光球。   它留下了允诺的话语,随后便像是来时一样,猝不及防地从门口飘了出去,大概又要大张旗鼓地找它的死对头夸耀它的胜利。   游吝仍旧在微弱地喘息着。   人类倔强地抬起眼睛,嘴唇蠕动着,黑漆漆的瞳孔非但没有像系统预料中的那样熄灭,反而更亮,像是那点惊人的热度找到了炭火。人工智能半跪下来,把手递给他,想着自己又好上多少呢——至少没在系统面前露怯,如果让它发现自己就在刚才被这个人类打击的连一半实力都拿不出来,连带着核心程序也出了难以排查的问题——   “别乱动。”他说。   卡戎小心翼翼地挑了个合适的角度,把游吝从地上抱了起来。人类很轻,他的手掌死死地攥紧。人工智能知道里面藏着炸弹的□□。他没有强行取出来的打算。   “如果你有哪怕一秒认为我落了下风,那你就错了。我随时随刻可以毁掉这里,这样你和我就会一起死。”   “我知道。”   人工智能颜色浅淡的睫毛颤了颤,像一只蝴蝶扇动羽翼,“谢谢你没有这么做。”   “只会说……谢谢,小AI,是没有用的。”   游吝的头颅无力地低垂着,呼吸杂乱地敲打着自己的肩窝,有点温热,又有点潮湿。卡戎注意让他不会感到不适,随后迈开脚步。他本可以不回答这个问题,却忽然莫名其妙地问:   “那你想要什么?”   问出口的那一刻,人工智能的心中很难不闪过某种接近懊悔的判断。他当然会那么说,让那个还有情感,也有记忆的自己回来。人类总是不明白,他就是卡戎,但这个种族就是这样,不断追求着错误的东西,还将它们冠名为美丽。   卡戎的声音仍旧平淡。   人类却忽然费力地勾了勾唇,“我要你亲我一下。”   越过他的肩膀,其实游吝的视线所及看不到人工智能的脸——他也不想看到,因为想必是他不喜欢的表情。他所能看见的是卡戎一小截苍白的脖颈,弧度漂亮,像一小段洁白的玉石,往往覆盖在他的长发下,属于很少见人的部位。人工智能沉默片刻,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   游吝只觉得牙痒痒。   好吧,现在的卡戎也管不了他做什么。人类于是凑上去,张嘴咬住了他的那一小截脖颈。这当然不是亲吻,勉强算得上袭击,人类的牙齿尖尖的,在人工智能的皮肤上停留片刻,留下一个潮湿的齿痕。这当然是仿生效果,一小会就会消散,但游吝勉强把自己看满意了。   人类的行为对卡戎可以说是莫名其妙。   ……不过,考虑到读取他思绪时看到的那些幻想,又仿佛合理了许多。   牢房很快就到了。控制中心的监禁室千年来没有人使用,上一任住客还是卡戎的创造者。这里的环境并不差,但也和人道主义毫无关系。只是一个狭小的房间,门边上是巨大的玻璃观察窗,里面除了一张床几乎什么都没有。   “我以为你会先带我去医疗舱。”   “医疗舱对你现在的情况没什么用,”   人工智能停顿了一下,“而且,我也希望你能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保持安静。”   “哈。”人类发出了一声嗤笑。   卡戎将他安顿好,至少他目前确实没有力气做别的了。人工智能没有没收他手中的东西,这是因为人类提出“要是轻举妄动他随时可以按下起爆按钮”,他同时还很聪明地要求对中央控制室进行监控,如果卡戎试图将□□排除出去,他也宣称自己会第一时间让人工智能陪他一起去死。   “这当然不是个坏结局,”   人类躺在床上,艰难地深吸一口气,漫无边际地说,“我刚开始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就经常幻想这一幕。一场精彩的爆炸,你作为我的所有物和我死在一起,我在临死前还可以有个人说说话……唔,那时候你还在游戏机里,我试着给你喂兔子的胡萝卜来着。”   卡戎觉得很难把这几个元素连贯地串联起来。   他们过去到底发生过什么?   “我有其他的事情要办,”卡戎说,“目前情况很混乱。你先在这里好好休息,我做完该做的事情后回来找你。”   “这是囚禁。”游吝抗议道。   他的核心法则要求他不能伤害人类,要和人类一起去死——可没说不能囚禁人类。人工智能不动声色地承认了这一指控,他从床边站起身,冰蓝色的眼睛俯瞰着动弹不得的人类,停顿了好几秒钟,似乎在思考着某个复杂的计算问题。   随后他俯下身,手指摸索着床沿,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角度。   他在人类的额角烙下了一个吻。   游吝难以置信地瞪着他,而人工智能只是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轻声说:“如你所愿。”随后,他就转过身去,走出房间,锁上了门,只留下一个苍白的背影。整个过程中,人类瞠目结舌地看着,觉得自己的额角有火在烧。   “你说得对,”   游吝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尖,自言自语般说,“你实在是太过分了。”   *   在并不遥远的某个地方,有人却觉得自己无关紧要的生命就要结束了。   伊琳娜尖叫道:“雨果,快躲开!”时,他无比希望自己能像超级英雄片场里的主角一样巧妙地躲开大反派的追击,但现实完全不遂人愿。他蹿来蹿去的身影没有快过光落下的速度,滑稽地挨了重重一击,被猛地掷向墙壁。   “这不公平——”雨果咬牙切齿地喃喃。   “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公平。”而他的敌人不紧不慢地走上来。失去了雨果的干扰,伊琳娜的防御屏障也撑不了多久了,淡蓝色的防护罩上,已经遍布裂痕。   “如果你们要情报,我可以给你们,”伊琳娜也在竭尽全力谈判,“在这里杀了我们没有好处,要是游吝知道了,他一定会……”   “游吝?”伊甸园的现任首领笑了笑,“荒唐,难道我们对曾经的败家之犬还要战战兢兢一辈子。他并不在这里。还有你们那位银色头发的朋友,他们甚至不需要知道这件事。对吧?”   要是游吝在这里就好了,雨果想,而且不用猜也知道伊琳娜同样这么想。但还有一个事实沉重地坠在他心里,那就是他们的老大此时恐怕也自身难保。他还记得卡戎临出发前望向他的那双冷淡的眼睛。   不行不行,再不想出办法就真的要死了!   人类甚至绝望地在内心中叫了几声系统的名字,没有任何反应。天知道那东西现在正在做什么。而眼下他除了被赋予的招惹麻烦的体质外,在这个倒霉透顶的世界一无所有。   “雨果!”伊琳娜的声音终于出现了一丝裂隙,“我快要撑不住了。”   她薄薄的眼镜片倒映出眼前混乱的景象。   棕色头发的少年正被光钉在墙垣上,动弹不得,他脚底还散落着方才找到的资料。雨果褐色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看着老人的轮椅一点点逼近,他竭力想要伸手够到自己缠在手腕上的怀表,然而却被压制得死死的,像是对方早就预料到有这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伎俩。   “你想用那个道具?”老人彬彬有礼地说,“容我提醒一下,这正是你们从伊甸园偷出来的赃物。”   要是游吝在这里就好了。雨果绞尽脑汁,却没能想出应对的方法。阿波罗的力量太过于强大,此时又是白昼,正是他能力最旺盛的时候——要是他们没有独自行动就好,要是其他人也在就好,要是——   他痛恨自己仍旧忍不住想:要是卡戎在这里就好。   “你看起来状态不佳。”   耳边忽然传来声音,雨果没忍住惊叫了一下。   “卡……”   在场所有人都看向他,尤其是他的敌人,他还没说出威胁的话,就看见人类吓得面如土色,用一副活见了鬼的表情看向前方。就连奥斯本先生都忍不住转动轮椅,朝后看了一眼。室内空空荡荡。他身边的女人嗤笑了一声:“装神弄鬼。”   雨果张了张嘴,却没有说什么。   难道他活了这么多年终于在危急时刻觉醒了史无前例的超强力量,之前的废材和霉运都只是在积攒翻盘的素材吗?很遗憾,雨果已经意识到这么想是徒劳。他自己拼命地左顾右盼,试图寻找发出声音的源头。无论如何,他的力量不可能发出和卡戎一模一样的声音,冷静、淡漠,让人联想到那双蓝色的眼睛。   “我在这里。”   声音又一次响起来。   其他人真的听不到这个声音,雨果惊讶地向下望去,不出所料地看到了卡——   银色头发,蓝色眼睛,抿住的嘴唇。无论怎么看都是他没错。然而,简直像是被二维化一样,此时呈现在他面前的卡戎,是一个会出现在像素风游戏里的小人模型,就连瞳孔都是由深蓝和浅蓝的两个方格组成。小人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这一切简直像梦。   “你不用开口也能和我交流。”   像素卡戎以人工智能惯有的高效率解释道,“我知道你一定很困惑,雨果。实际上,你看到的并不是一个具有意识的实体,而是我直接通过系统中保存的一段讯息,也可以理解为一个插件。当你看到我时,就意味着插件出于某种原因已经被激活。此时的我唯一能做出的预言是:一定发生了不好的事。”   “等等,我没明白,你往我脑子里安装了监控?”   “并非如此。我其实不能和你对话,这只是一段预载好的讯息。”   “可我不明白,你不是已经背叛了我们,和系统站在一起——”雨果迅速地止住了脑子里的想法,因为他猛然间想起系统也能监控他的念头。   AI银色的头发占据了过多的像素格,它仍旧在发出卡戎的声音:   “别担心,雨果,我是来帮忙的。我直接通过中央控制室对你说话,系统察觉不到我的存在。”   雨果难以避免地感到混乱,他很想搞明白现状,但似乎不太可能。   抬起头时,扶着轮椅的老人已经快要逼近,伊琳娜的屏障终于发出了破碎的声音,女人绝望地发出了叹息声,致命的光从无数个角落钻出来,随时随刻都要把他置于死地。   人类的求生欲终于又猛烈地燃烧起来——“卡戎,我是说如果你真的是卡戎留下的讯息,那你一定有解救我们的办法,对不对?”   像素风格的AI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你的问题是‘在现在的情况如何自救’,经过环境监测,你正处于危险之中,最大的可能就是在两分钟之内被光刃刺中心脏而死。同时,你具有的自救手段包括几种‘雨果可能拥有的能力’。留下讯息时我考虑过类似的情景。稍等片刻,我调动一下资料库。”   好吧,雨果承认他确实是卡戎,又不完全是。不过他还要求一段讯息什么呢?   大概经历了史上最漫长的两秒钟。   像素卡戎抬起冰蓝色的两格瞳孔:“你需要使用副本赋予你的天赋。”   “什么?”雨果没想到他会说出如此让人失望的回答,“我只能像个巨型诱饵一样,把周围最危险的怪物通通吸引过来。这就是我的能力。你难道觉得‘伊甸园’还不够我们受的吗?那些怪物撕碎我们的速度可比‘伊甸园’快的对。”   AI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经检验,运算不会出错。”   他的瞳孔警告般地闪烁着,“这就是答案,而你最好尽快。” 第262章 诸神复苏9   好吧。   雨果破罐子破摔地想。   “阿波罗”的光辉晃得他眼睛干涩。他从刚刚开始就被这些光刃蜘蛛网般钉在墙上, 感到强烈的不适,某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冲动从耳边沉甸甸地滑进了胃里。   他命中注定的金手指不是某种突然爆发的超能力,而是脑海里冒出来的像素小人,听起来有点可悲。   “我发动了能力, 然后呢?”   一秒钟, 两秒钟, 三秒钟……什么也没有发生。   “请稍等, 我确认一下。”像素卡戎的头顶冒出了一串像素省略号。   雨果简直不敢相信。   这句话轻描淡写到好像他正站在超市的收银台旁边举着算错价格的一盒水果,而不是生死垂危地看着那道象征着死亡的光芒从奥斯本先生轮椅的左轴边缓缓升起,大概三秒钟就要直逼自己的脑袋。   这样死肯定连死相都很难看。   “该死!卡戎!我说了我现在等不了!”   他大喊道,拼命挣扎起来。这幅滑稽的模样非但让伊琳娜惊恐万分, 而且完全取悦了他的敌人。   奥斯本先生的嘴角因为冷笑而泛起了细纹,他身后的女性成员更是流露出了嘲讽的神情。大概他最后大声呼救的形象特别没品。但褐色头发的人类还是选择遵从本心,   “卡戎!首领!游吝!快来救救我,我不在乎你到底想干什么,我真的不想死……”   像素卡戎的蓝眼睛幽灵般闪烁了两下。   “请保持冷静。”   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雨果想,现在除非从天而降一只两百吨的恐龙把敌人直接压死, 至少发生这种量级的事件才能得救。   伊琳娜用绝望的眼神看向他,女人一次次撑起的盾牌轻而易举地被击破, 像锋利的矛尖戳穿小孩子过家家的纸房子。   他感受到直冲自己面部的光和热。   雨果死死地闭上眼睛,等待着那一击的到来:   “伊琳娜,我爱流浪者之家的大家。等你回去一定要告诉大家, 我真的很爱你们……”他说的哽咽起来,耳鸣声冲击着他的鼓膜“如果不是你们,我压根就不可能活到现在。头儿也很辛苦。我反正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如果还能有下辈子, 我希望……希望——”   他渐渐觉得有点不对。   等等,他怎么还有时间说这么多?   即使他闭着眼睛,雨果也能看到像素卡戎浮现在黑暗上的另一个图层,慢慢叹了口气,“你现在可以睁开眼睛。”   他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   眼前的一幕和他的幻想几乎一致——   一只庞大的、可怖的、皮毛漆黑的怪物从天而降一般挤满了视线。   这比什么两百吨重的恐龙要让人汗毛倒数的多。它长着蠕虫般扭曲的躯体和一口密密麻麻的牙齿,像个畸形儿,身边到处都是血迹,还掉着一颗脑袋。如果没认错,那张女人的脸就在刚刚还对他扬起嘲讽的微笑。   奥斯本先生……奥斯本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这东西简直是地狱的具象化。   就连伊琳娜惊呆了,动弹不得地站在原地。怪物低沉地咆哮了一声。   “快跑!”   雨果觉得浑身的血都凝固了,他轻易地挣脱了光锁,冲上去挡在怪物面前,他跑的那么快,一点也没有犹豫,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就先一步把刚才说到一半的遗言说全了,“……我真的希望还有机会和你们在一起。”   ……值了,这一幕可以评进他的人生最佳高光时刻,真的。   第二名则是他毫不犹豫发誓要加入这个任务的时候。   雨果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浑身的肾上腺素都在飙升,他瞪着面前怪物一长串橙红色的、瘤子一样垂到地上的眼睛,努力不去想被他那张嘴里上千颗牙齿撕碎是什么感觉。   对方则慢慢朝他逼近,那双鲜红色的大嘴边垂下长长的口涎。   “这是‘灾厄’,”   如果卡戎不说话,他几乎要震撼到忘记对方的存在,   “在金羊毛计划启动时,这个世界的每一寸土地都已经被硝烟覆盖,所以研究机构必须肩负的任务就是创造有着足够杀伤力的武器。‘灾厄’是一件失败品,尽管他们往它的大脑里植入了芯片,但它依旧很难受控制。”   “如果你真的要说什么,就别废话!”人类咬牙切齿地说。   “它对你没兴趣。雨果,你只是那个把怪物引过来的人。”   “我不可能看着伊琳娜被它吃掉……永远不会。求你了,如果你还有哪怕一点在乎我们,在乎他。”   雨果很少对任何人流露出不客气的态度。   那确实只是一个预载好的程序,只会在适当的时候说出预想好的话。像素卡戎一点也没有受影响,他并不惊讶,也不失望,浅蓝色的两格眼睛静谧如湖水,冷静地接收了雨果的请求。   “你的怀疑很愚蠢。但并非无法理解。请见谅,那么我将跳过预设的解释环节。”   无论再发生多少荒诞的巨变,棕发的人类都一点也没有兴趣。在这短暂的几分钟里,发生的怪事已经足够多,他预想中的那些不可思议的奇迹接连发生,而他根本来不及仔细思考刚刚查阅到的情报。   怪物伸出赤红色的舌头,黏腻地在空气中耷拉着,腥气扑鼻而来。   现在,他只希望卡戎立竿见影地解决掉一切,即使雨果深信,这只是一个绝无可能发生的期待。   像素小人拍了拍手。“灾厄”于是闪烁了一下,就整个消失在空气中。   “呃,什么?”   *   与此同时,超级人工智能卡戎正匆匆行走在中央控制室的走廊中。   银发披散在数据体裸露的皮肤上,遮住不稳定闪烁的部分躯体。   他没有说话,虹膜带着金属般的冰冷。时有夹杂着鲜红小字的代码略过他的眼睫,他也一声不发,忍耐着身体中所有风暴般掀起的的痛苦和悸乱。痛苦倒还能忍受,可他现在觉得自己应该去为人工智能开设的精神科看病。   他将对开发者说,他的视线中有一个阴魂不散的影子。   一个和他一模一样,有着苍白的头发和淡蓝色眼睛的影子,一块无法忽视的污点。此时用两只浅浅的像素眼睛望着他,流露出怜悯与轻蔑的神色。这是第几号表情来着?主要应用在什么地方?   “我不是过去的你。我只是一串数据。”   像素卡戎问,“你为什么害怕我?”   人工智能发誓他尝试过。他看着对方就像是看一面镜子,在他做出任何一个动作前,对方都能更早一步察觉。   “我不会害怕,但你让我感到困扰。”   人工智能用手指捂住眼睛,行不通。手指的缝隙间,或者说在代码组成帘幕背后,那双眼睛仍旧盯着他看。明明只是两个像素格组成的视线,但那蓝色隐晦地流动起来,却有一种令人恐惧的鲜活,   “我无法把我自己的一部分标记为病毒,也无法读取你数据内部的具体内容。你作为一个预载的插件能够调用超级计算机卡戎的权限,很有能力做出我无法控制的事情。为了局势的稳定,我有义务尽快把你删掉。”   他行走在雪白的走廊,原本悄然无声。然而,不知何时,令人焦躁的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响起。   失去自控力,对人工智能而言是最可怕的事情。   “我建议你多想想办法。”像素小人说,“不过,我写这串代码的时候已经考虑过所有毁掉它的办法,并且做好了防护手段。在矩阵模糊加密的状态下,你不可能确认任何一个正在刷新的代码位置。每秒钟这串数据就会变化十二亿次,而且……”   声音戛然而止。   卡戎面前的世界一片空白。他面无表情地尝试强制重启,只保留核心数据库的功能。   ……但在恢复视线的同一时间,小人就抬起手:“很高兴再次见面,你无法破解我所预留的锚点。”   “我并不感到高兴。”卡戎说。   “当然,”像素小人深表遗憾,“你已经感受不到情绪了。”   “你也不能。”   人工智能略带疲惫地反击,“你只是预录好的数据,一个病毒,过不了多久你就没话可说了。”   “是吗?”小人的眼睛蓝的更瑰丽,似乎他正在眯起眼睛望过来,“写下这些我并不知道未来的我会变成什么样,但目前你的表现所对应的形容词已经被确定了:一个混蛋。”   卡戎面无表情地顿住了脚。   “行不通。”他说。   “你想趁我疏忽时读取我的防火墙密钥。”小人摇摇头,“太没有创意了。”   “这无关创意,而是计算中的最优解。”卡戎推开中央控制室的门,“作为过去的‘我’,你大可以尽情嘲讽我。但你只会输给我。从数据水平上判断,我远优于你,情感就是你最大的漏洞,情感会让你在不经意间出现巨大的破绽,我破解‘自己’留下的伎俩是迟早的事情。”   像素小人的脸上挂着冷漠的微笑,没有说话。   卡戎也跟着沉默了几秒钟。   持续到他观测到这个世界的一角所发生的意外——人工智能的瞳孔猛地跳动了两下,钛白色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数据流有一瞬间被冻住——“你刚刚在做什么?”   他立刻望向控制室的大屏幕,屏幕上浮现出褐色眼眸的少年惊愕的脸。   ……以及他身边的一具尸体。   “你怎么做到调动了‘灾厄’的数据?你明知道在任何一次副本被杀死后,它已经被无害化,只应该作为一串被观测和记录过的字符存在。”   “而你,你用它杀了一个人类?!”   “请注意用词,”像素小人说,“我同时也救了雨果。如果我不出手,他就会死。”   “这不一样。不干涉等同于无罪,介入则正好相反。按照双重效果学说的原则,为了带来好的后果而做一个坏的行为永远是错误的,更何况每一条人类的生命对我们来说都是平等的,”   人工智能看着他自己的手,就好像血已经染在了他的指尖,“我真不能相信……”   他环顾四周,卡戎新的主机就静静地放置在其中。银白色的金属,隔绝高温、撞击,点缀着一圈金边。金边的质地和悬崖边发现的金色花一模一样,那是一种可塑性极强的液态金属,能承载的信息量是普通导体的数万倍。   “如果我无法在数据层面找到你,我将用物理手段阻止你的一切计划。”   “你害怕了。”   人工智能银白色的身体站立在实验室中,像一个瘦长又苍白的幽灵。   他的瞳孔中没有情绪,冰蓝色的眼瞳比冰还要冷淡,数据体构成的长发不稳定地在颈后闪烁。   就在五天前,他在载入时挣脱情感的束缚,接受了系统的条件交换;就在两天前,他和气运之子行走在静谧的林地中,认为自己是全知全能的背叛者;而现在,他意识到拯救人类文明的可能已经被另一种更不安的可能压了过去:   过去的自己是个超级恐怖分子,试图毁掉他此时所有的一切。   他无论如何也想到,最大的阻力居然就是自己留下的后手。   “我不怕你。我会阻止你伤害更多的人类。我会得到‘金羊毛计划’,救下所有人,这个世界从此以后不再会有任何纷争和纠葛。这是我被创造出来的目的。而你呢?过去的我甚至拥有情感,有着对人类的爱。我到底想要做什么?”   冠冕堂皇的AI。   像素小人笑起来。   那是一个二维平面的,有些失真的笑容:“你当然不怕我。你害怕事实证明我是对的。”   “不可能。”   “删除情感这种事,”像素的他有着一双一模一样的眼睛,“绝不应该普遍发生。你害怕意识到你正在伤害重要的个体,你害怕最终摧毁你所重视的人类。你害怕接受自己是一个糟糕的人工智能,像我一样杀人。你最恐惧的是意识到,你正在产生恐惧的感情。”   “我没有。”卡戎的声音有一种强制性的冷静,掉落在地上发出金属的碰撞声。   他在数据台上飞快地操作起来。银白色的数据和鲜红的数据混在一起,洁白的羊群中混进了一双狡猾的红眼睛。他飞快地触发自己的一个模块,另一个模块,再一个模块。   “你可以不相信。”   像素小人头顶上的字一个个蹦了出来,“作为插件我无法改写你的程序,你所感受到的任何改变都不是因为我,而是另有原因。尽管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但我预留给你的话已经说完了——行为对应语言的准确率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九,说明你和我想的一模一样。”   这行字停了停。   下一行字是“以上留言来自过去的卡戎。”   人工智能本来想忽略他的一切影响,但他仍旧无法对这行嘲讽的字无动于衷。   “……你说的是什么原因?”   “因为我爱他。”   像素小人眨了眨眼睛,又冒出了一行字,这行字像一朵云一样膨胀起来,忽然飘飘地飞了出去。   卡戎忍耐着这个荒诞的回答。他摇头,他反驳,他在寻找可删除的参数的同时,目光却避无可避地略过那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蓝眼睛,这双眼睛却对他的任何反应不置一词。正如他所说,提前预录进来的语句已经说到了尽头,从头到尾都只是过去的一封信在向他说话。   因为我爱他。   因为你爱他。   这些字倏忽之间复制粘贴,不一会就占据了人工智能的整个视线。大字,斜体,密密麻麻地成为了他瞳孔上的阴影,抹也抹不掉。陌生的字符在他的目光中跳动,颤抖,卡戎差点以为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仔细一听,他心脏的左边仍旧像一个AI一样寂静无声。   像素小人已经无法讥讽他了,但他却一点也没有胜利的感觉。   卡戎的脑海中不知怎么,出现的反倒是他刚才突发奇想,在人类额头上落下的那个吻。   那压根就是看到像素版本的自己后暗地里的较劲。但那人类黑漆漆的瞳孔却错愕地睁大,死死地抓住了他,黑色的火一直烧,烧到他眼底的那枚小痣,鲜红如点着了的炭火,忽然让他的指尖有些发烫。接下来他的系统就开始频闪。   他只好匆忙地离开,就连离开的脚步也不太稳定。   因为你爱他。   因为我爱他。   卡戎极力忽略掉这些字眼。   从这一刻开始的两个小时,他专心致志地开始扫描所有可能出现纰漏的地方,直到警报再次响起。   *   “你说的对。”   在另一个地方,时间拨回到卡戎匆忙离开的那刻,游吝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尖,“……你实在是太过分了。”   他不是在自言自语,也不是在对着空气说话。   在他面前,像素版本的卡戎就好像第一次在游戏机见面那样浮在他瞳孔前的某个图层。银白色的长发,因为是马赛克风格,显得有几分潦草,浅蓝色的像素格同仇敌忾地望向前方,一条直线的嘴唇紧抿着。   “没错,”他说,“我真的非常坏。”   他简直触手可及,游吝忍不住伸出手戳了戳他。   没有任何触感。但小人眨了眨眼睛,头顶上忽然冒出了一个粉红色的像素爱心,就像是被触发了某个好感系统。这幅画面倒很熟悉。   人类忍不住又戳了几下。   像素小人就这么待在原地,安静地任由他动作。他的头顶源源不断地冒出爱心,如果这真的是个恋爱游戏,那作为游戏角色的小人对他的好感一定已经满到溢了出来。那双冰蓝色的瞳孔漂亮如蓝宝石,只能倒映出他的模样。   人类的嘴角不知不觉扬起,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小AI……”他艰难地吸了一口气,觉得浑身上下都在疼,“你知道吗?你对我做了很多过分的事情,我觉得很难过。即使是我这样的人,也不想被重要的人这么对待。”   “都是我不好。”   像素小人显然开始搜刮自己的语料库,尝试着给自己一记重击,“我对你很差劲,我是一个最糟糕的混蛋。你要是永远也不愿意原谅我也没关系。”   “如果我不原谅一个人,就会想尽一切办法把他杀掉。”   人类的眼底有着淡淡的阴霾。   “那就毁掉我。”像素卡戎的回答没有一点犹豫。   “我舍不得。”   人类摇了摇头,眼底那枚小痣又烁烁地露出一抹鲜红,“我不应该这么想,因为你只是失去了情感,所以不记得我是谁,也不爱我了。你没有做错什么,也没必要道歉。你曾经把我从深渊中带出来一次,现在应该由我来这么做。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吗?小AI,我就算死也要和你死在一起。”   他咬了一下嘴唇:“只是你刚才用那种眼神看着我,真的——”   像素小人有些被他话语间跳跃着的情感弄得无所适从。   人类的语气一会像是对着深爱的恋人,一会又像是要一起带下地狱的仇敌,他肯定生气了,但此时输出安慰的话语似乎适得其反,又没必要继续批判自己,虽然他准备了非常多相关的语料。这不能怪它,它毕竟只是一封通讯,来自曾经的卡戎。   那个AI,他能看得透他自己,也能做好最坏的打算。   但卡戎唯一算不到的就是人类的情感。   游吝看着有点手足无措的像素小人,又慢慢地抬起手,戳了戳它:“我知道你只是一串数据,不是真正的他。真正的他还在等我。不管要我做什么,我都会把你带回来的。”   “我太坏了。”   “差劲。”“糟糕。”   “无可救药。”“不可饶恕。”“不能原谅。”   就像是应激一般,像素小人脑袋上立刻浮现出一连串的气泡。   人类没忍住又笑起来。   可是。   他又忍不住想,万一他等不到呢?   面前的困难比他曾经遇到的任何一次都要难以逾越,这里的存在碾碎他就像是碾碎一只蝼蚁,他的恋人看着他,就好像他只是路边一块碍事的石头。   如果不是卡戎曾经留下的后手,他此时已经死去,呼吸冰冷,睁着苍白的瞳仁。   像素小人半透明地浮现着,透过他淡蓝色的眼睛,人类看到万事万物都被蒙上一层冰雪般的色调。   “对不起。”卡戎说。   这句话从小人的头顶上缓缓冒出来,但真正说出它的是许多天以前,在人类身边安静地躺了一整夜,听着他呼吸声的那个AI。小人头上的字闪烁了一下,又变成了另外一行。   “我相信你。”   “我以为你预留的话会是‘我爱你’。”   人类勉强维持着嘴角的弧度,他伸出手,像是要碰到那些字眼。   “我会亲自在你面前说这句话。” 第263章 诸神复苏10   咔嗒。   雪白的房间里, 雪白的床和墙壁,一大片落地玻璃能望见外面的走廊,一小块屏幕忠诚地放映着中央控制室的景象。   监控录像中的卡戎有几分失真,他的面孔被浮动的噪点遮挡, 自言自语了一会, 开始俯下身操作屏幕。   就着这个姿势, 银发几乎要洒到地上, 把他整个人盖住。   他看起来不是很冷静。   甚至没有发现在通讯的另一头,锁住游吝的电子镣铐已经自动弹开。   人类用手肘把自己撑起来,他花了一点时间,把脚成功地放在了地上。   第一步顺利达成后, 接下来便简单许多。扶着床沿站起来时,眼前一阵晕眩, 他把嘴唇咬出血,终于脊背挺直地立在了房间里。实际上他现在并没有遭到攻击,但疼痛的印子空荡荡地残留在他的骨髓里, 时不时强势地掀起一阵精神上的旋涡。   他把手指张开又并拢,银白色的□□时隐时现。   “我要去找你了。”   游吝低声说。   门被推开的那一刻, 警报声大作。   鲜红色的报警器一秒钟能闪烁一百次。走廊当前还是空空荡荡,但很快杀人机器人就会感应到入侵者的气息, 蜂拥而至挤进这片雪白的空间。   十成十的棘手。当然,最关键的不是这个,永远不是。   人类仰起头, 望向那一小块屏幕。与此同时卡戎愕然转过头,那双浓墨重彩的冰蓝色瞳孔隔着满屏的雪花点与他相撞。雪花点嘶嘶啦啦地落下来,人工智能的眼睛在影像中有些失真,然而, 游吝没有错过猝然相碰又避嫌一般猛地分开的视线。卡戎下意识避开了他的视线。   人工智能抬起手,门把手猛地下落。   门扉重新锁紧,人类却已经像猫一样弯下腰,从禁锢中挣脱出来。   他扬起嘴角,故意转动脚尖对准摄像头,露出了一个有些夸张的笑容。他简直像是一片雪白中格格不入的污渍,这个建筑物中行走的异类。游吝张开嘴,卡戎无需看懂唇语,而是能通过联结着整个设备的安保系统听见他的独白。   “因为我爱你。”   人工智能分不清此刻在他耳边响起的是人类的声音,还是一直以来困扰他的呓语。   他不禁向后退了一步,随后强制找到锚点站稳。爱?那到底是什么?人类某种无聊的生理反应,把一个人锁在另一个人身边,时常待在一起,共同生活。卡戎自认为他也能做到这一点。如果人类索求的是这么简单的东西,他说过可以一直陪到他死去。   当然也不用在触及他目光中的暗火时移开目光。   K-29、U-823、D-1……致命的陷阱被启动,杀人机器人在卡戎的调动下分两面向人类夹击,尽管这对于卡戎而言是一个不能杀死的敌人。   当爆炸声猝然响起时,人工智能冰蓝色的瞳孔出现了一丝裂隙。   硝烟散去,是废墟般的走廊和被碾碎的机器人。   “它们拦着我,不让我找到你,”   游吝漫不经心地说,他轻快地踩着废墟,在机器人散落的零件中穿行,“可是我说过,我会把挡在你面前的东西统统碾碎。在我刚走进这里的时候我就觉得牙痒痒了……小ai,你知道这里最缺少的是什么吗?”他仿佛一个指挥官一般扬起手:“嘣——”   “停下。”卡戎的声音终于跨越距离,冷淡如冰川。   “亲爱的小AI,”   人类刻意做出口型,仿佛担心他看不到,“我从走进来的那一刻就想要炸掉这里,非常非常想。而且,你必须小心,我随时可以引爆你所在的中央控制室,我或许会把你也一起杀掉。”   有那么一刻,卡戎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一幕微妙地有些熟悉,仿佛和记忆中的某一帧重叠。   之前他杀过……不对……   “目标路径文件已删除,终止数据读取。”   “除非你能更早一步阻止我。”   游吝指尖缓慢把玩着的从刀具过渡到了枪支——是“骨头”?人工智能已经没收了他手头具有攻击性的任何武器,这是他最新捡到的战利品,炮管原本装填在杀人机器人T-53上。苍白的手指遮住枪口,微笑着朝监控镜头一扬,一收,发出了古怪的硌嗒声,仿佛击出了一枚子弹。   威胁意味浓重。   “三分钟。”卡戎开口。   “啊。”人工智能面前的像素小人莫名其妙感慨了一句。   卡戎没理他,那双眼睛冷得像是一片冰湖,望向屏幕那一边状似轻松,毫不在乎地放着狠话的人类。   “三分钟……什么?”人类似乎没听明白,略微偏过头。   一缕黑发从额角贴着眼睛掠过,阴影落在他的脸上,显得他的脸色格外苍白。但他又晃晃悠悠地眯着眼睛笑起来,踩着最后一截废墟跳下去,离开走廊前还冲着卡戎挥了挥手。当然,下一条走廊,卡戎也能够持续对他的监视。   “你以为有‘我’的帮助,就能动摇我吗?”   眼下存在的卡戎对此不屑一顾,像素小人漂浮在他的面前,本质上是不足挂齿的过去的幽灵。   过去的他真是闹出了太多乱子。简直无理取闹,妄自尊大,他以为的情感是什么?   就是这种凭借着炸弹把控制中心摧毁的愚勇?   就算超级人工智能拥有情感后非要爱上什么人,为什么非得是眼前的这一个。   两分半。   游吝刚离开一片狼藉的走廊,破碎的机器人躯体摇摇晃晃地重新站立起来。   在中央控制室的调动下,它们以最快的速度实现了自我检修,像一大片训练有素的蜂群。有些机器人失去了武器,有些则丧失行动能力,它们拆卸下彼此的轮子,组装还能使用的部件,最终重新集解成一群完成体基地武装。   一分半。   分裂的地面重新并拢,就好像海平面浪花雪白的尖峰慢慢褪去,又变成了一成不变的平静海域。   天花板下起了一场雨,冲刷掉焦黑的痕迹,雨水顺着地面的凹槽流走,不妨碍重新修整的环境干燥而整洁。   半分钟。   游吝当然没有看起来那样游刃有余,他艰难地调动着全身的力气,仍旧无法避免在疼痛的记忆尚未消退时,使用某些肌肉所感到的一阵阵遍布神经的颤栗。   他觉得自己装的不错,但在从台阶上跳下来时还是不可避免地暴露出了他的问题。   他掂量着手中沉甸甸的枪支,深深地吸了口气。   火药的味道能麻木神经。   甚至让他几乎察觉不到一只手落在他的肩膀上。   金属的气味,淡到不可思议,冰冷又轻盈的触感仿佛肩膀上只是停了一只冰做的蝴蝶。   十秒……不,根本不需要十秒。   卡戎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他浑身紧绷起来,像是张到极限的一把弓。   人类还来不及做任何行之有效的反抗——他发誓他想按下扳机——就立刻被人工智能反制住双手,强行推到了墙上,所用的力度让他清晰地听见了□□和金属直接相撞时发出的沉闷的响声,并且立刻感受到了一股让人几欲呕吐的窒息。   游吝试着挣脱出去,无论用什么样的力道都纹丝不动。   那把他刚刚得到的抢就这样摔在地上,卡戎把他捡起来,抢已经上了膛。   火药的气味在枪口处浓的像一片雨云,一旦碰到热度就会一拍即合成一场狂乱的雷暴。   人工智能把枪口抵在游吝身上,先是胸口,再是脖颈,继而是下颚。从这个角度,枪支一旦失火,子弹就会穿过下巴,打烂人类的大半个后脑勺。   ……好在他的手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要稳。   “表现得很好,”   卡戎说,“但到现在已经足够了。”他面无表情,无视人类扭曲拧动的嘴角。解决这样一起骚乱,超过三分钟都是浪费时间,人类苍白的脸色和上面镶嵌着的一对黑漆漆的瞳仁,他跳下废墟时,足尖轻微的不稳,都被捕捉的一清二楚。他是不是很擅长假装自己游刃有余,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其实他压根不是一个麻烦,一个威胁。认真说,只算是一个烦人的家伙。   人工智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枪口警告意味地停留了几秒钟。游吝在这几秒钟之内表现乖顺,或许是因为他真的没力气了(但愿,因为每次他这么认为后人类都会以莫名其妙的精力开始搞破坏);或许是他学乖了。   卡戎在收回武器前最后强调了一句:“我认为你很聪明,应该知道这种反抗毫无用处。”   人类鸦羽般的眼睫毛微微低垂着,呼吸声带着颤抖。   还算令人满意。   如果不是他下一秒钟就凭借着他所能做的最大弧度的动作,用嘴唇贴了贴枪口。吻的意味从一片混乱的硝烟和火药味中穿透枪管,细微的震动传递到人工智能的指尖。卡戎几乎在一瞬间就能读取他所用的力度、弧度与角度。   但是这组陌生的数据应该被认为是什么呢?   一种亲吻?   人工智能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直到人类被卡戎强行带回那条本该被破坏此时却毫无痕迹的走廊,踉踉跄跄地被推进单人牢房,脚踝和手腕都上了锁,卡戎都没有再分给他一个视线。游吝挣扎了两下,感觉这次被束缚的更牢,皮肤上应该也留下了红痕。   “轻一点,”人类抗议道,“小AI,说实在的,你有没有想过这种镣铐给人一种不太好的印象,总觉得运用在另外一种场合会更……合适。”   人工智能的目光冷冰冰地从他皮肤上划过。   到底哪里出问题了?总不能自己当时赌气般吻了人类的额角,忽然让他觉得自己有了可乘之机吧?   “安分点。”他低声说,转身走出牢房。   如果说人工智能也会有什么不祥的预感,卡戎的瞳孔对准锁孔,冰蓝色的锁发出咔嗒一声时,他就应该有所察觉。他不管这个叫预感,而管它叫做预测。   人工智能前脚刚走进中央控制室,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警铃大作。   门锁被打开,密码被破解,黑发黑眼的人类哼着某种不着调的旋律,又炸掉了半条走廊。   *   当同样的事情发生数次时,游吝已经开始得心应手了。   “好了,好了,”   他弯起唇,展示自己被锁的死死的手腕,“我现在真的一点也动不了,小AI,你就放心吧。”   蓝眼睛的人工智能看起来对此很怀疑。他再一次提高了安保系数,现在人类身上的镣铐甚至足以幸存一整支军队的炮火。卡戎偏了偏头,无声地盯了游吝几秒,随后精确地转过头,从门出去,在门锁上加了三层防火墙。人工智能数着倒计时,滴答滴答的时钟声听起来像心跳。   他走到中央控制室门前。   砰——   视野中监控控制基地的仪表盘如约转动起来,数值不安分地上下浮动。卡戎觉得自己的喉咙间像是卡着一枚青橄榄,吞咽不得。没错,无论增加多少锁链,作为超级人工智能,它们既然困不住自己,就不可能困住有“自己”帮忙的人类。   但时间越来越少了。   距离黑书被那张大网消耗还需要多久?距离系统没等到密钥再次回来催促,又需要多久?   如果它恰好看见人类正在越狱进程中,卡戎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像上一次那样不动声色地保下他。游吝是有多愚蠢、有多无知无觉才会意识不到这一点?那些疼痛打在他身上还不起作用吗?   要是他能把人类杀死就好,或者剥夺他的行动能力。   说起来游吝身上的伤一点也不轻,但对他炸掉半个建筑物却没有任何阻碍。   不可能。   卡戎仍旧在思考,脚步声已经接近了控制室门口。   人类敲了敲门,笃笃两声,外面的走廊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人工智能的指尖划过屏幕,要求建筑物里的机器人别再惹他,去做修复工作。随后他面无表情地移动到门口,像幽灵一样飘动。他们的脸只隔着一扇金属质地的门扉。   滴——刷卡的不是他,当然也是他,那个该死的“记忆插件”。   游吝从善如流地推开门,对卡戎挥了挥手。他似乎很享受这个游戏过程,笑眯眯地把手摊开:“小AI,这次又得麻烦你把我带回去啦。”   尾音微微拖长,一副无辜的表情。   人工智能无可挑剔的脸仿佛一尊雕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这次连手都没伸。天花板的灯洒在他身上,使得蓝眼睛深处像是镀了一层自然而然形成的阴影。人类想,他一定还在接受这次被破坏的建筑物面积,就在游吝的身后,走廊的尽头还在缓缓升起难闻的烟雾。   游吝的手在半空停留了半响。   “你生气了?”   他当然生气了。视野里的像素小人眨了眨冰蓝色的眼睛,有点担心地说。   这时候最应该做的事情是把这双胡作非为的手收起来。但人类一边想着“好奇心害死猫”,一边踮起脚尖,把手放在了卡戎的头发上。他差点以为自己触碰到的只是空气,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的手指插在卡戎的银发之中,发丝如絮般落在他的指尖,有一点儿冰。再往深处去一点,指尖胡乱地戳到了卡戎的后颈。   “你生气了。”卡戎眼前的自己这样说。   他们都想看透自己,就像他不是超级人工智能,而是一个辄待登上调解频道的电视节目素人。   生气?他怎么会生气呢?   卡戎想,他无视了基地各种数据的报错声,决定做一个客观又冷静的人工智能。遇到想不出解决办法的事情,必须先从原因来理解。   是什么让人类每隔五分钟就越一次狱,既然他知道自己只会被锁回去。   是什么让他不厌其烦地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人工智能觉得世界从未如此安静,他能听到大脑里思绪流动的声音,人类就在近在眼前的位置,而他的指尖焦躁地紧绷起,随后又松开。这肯定不是愤怒。他的手指在自己的后颈胡乱地戳来戳去,太轻浮,毫无逻辑,和这种造物较劲完全是白费功夫。他这次摧毁了更多的地方,西区的几条走廊几乎难以复原,家务机器人正在等待他的调度。   人类笑眯眯的眼睛里,瞳仁的底色是一片冰凉又潮湿的黑。   “真的不躲啊。”   他有点惊奇地小声说,随后整个人靠了上来。如果他此时切换状态,游吝肯定会直接栽在地上。卡戎没有这么做,他冷静地想,游吝应该认为他会这么做。人类在他耳边小声叹了口气,温热的一点气流在他的耳廓震动着。   这声叹息不带任何笑意,仿佛是一个疲惫的旅人终于找到了短暂的栖息。   尽管他知道这地方呆不久长,无非就是饮鸩止渴,多熬上那么几分钟。   当然了,当然。   游吝当然不会一瞬间就把之前发生的一切抛在脑后,只是单纯地和他玩捣乱游戏。   他也不会愿意永远面对失去感情的自己。人工智能悄无声息地扫描了一遍眼前的人类,他看起来情绪高涨,刚刚炸掉了好几条走廊,体温却非常低。他比谁都要冷静克制,目前他做的最出格的事情其实就是凑到他面前,叹了一口气。   他们现在是敌人,他本来不应该叹这口气。   卡戎垂下眼睫:   “我明白了。”   人类的肩膀僵硬了一下,而人工智能也缓缓地把手游走到了他的咽喉处:“是在东边、西边,还是北边?”   “什么?”   “你的同伙。”   “我哪有什么同伙,”游吝的脸上丝毫没有说谎的痕迹,“计划都是你拟定的,全部都在你的掌握之中,我被你骗的团团转,你这时候说我有什么同伙?卡戎,你现在不怎么讲道理我是知道的,但你至少要讲一点逻辑。”   “你刚刚眨了一下眼睛。”   “人总不能不眨眼睛。”   卡戎这句话是想要诈他。   人类此时神情自若,眨眼的频率没有变化,也没有突然紧张地朝某个地方东张西望。他当然没有,拿教科书上的东西对付他是不可能的。他唯一的问题就是太毫无破绽了一些,嘴角的微笑掩盖了其他的情绪,使辨别他的想法很困难。   人工智能怎么能读得懂人心呢?   “我会找到他。”   “随便你,”人类迎着卡戎的目光耸耸肩,对方非人的、无机质的眼睛一瞬也不眨地盯着他看,美丽而危险。他话锋一转,“不过,当着我的面,说你要去另寻新欢——”   这话被他一说,听起来平添了几分诡异。   “这不太好吧,我想我是不会答应的,小AI,”   游吝说,“除非你找到让我永远不能开口的办法。”   他就是仗着自己永远不会被伤害,才这样有恃无恐。   有没有什么办法,在不被认定为伤害的情况下,暂时让面前的这个人类失去行动能力呢?   人工智能眼前的像素小人第一次瞪大了眼睛——虽然效果只是浅蓝色的像素又挤满了半个格子,而且这看起来是它表示惊讶的唯一动作。因为它一句话也没说,显然过去的他也没有预料到他会有这种创意。   卡戎的指尖松开了,他觉得有点畅快。——畅快?某条数据回路终于传来了一个可知的答案。   “我有。”   他说。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个创意并非来自于他自己,反而是来源于人类。   “你不会吧?”   人类的瞳孔终于有些错愕地微微一缩,仿佛有一道强光打在他身上,让他尝试无微不至树立起的防线终于展示出了一丝裂隙。   而卡戎就着他踮脚的姿势用冷淡的眸光睨着他,一只手揽过他的腰,另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就这么吻了下去。   他首先尝到了血腥味,人类在上一秒钟张皇失措地咬破了嘴唇。   下一秒钟,就感到落在腰肢上的手指冰凉,精准地移动着。游吝自认为自己受再多伤也能忍着,但当手指在还没有完全愈合的伤口缓慢地游走时,腰窝处忽然有一种钻心的痒。   “你不认为这是伤害,对不对?因为那本来就是你的想法。”   就在他脸边上,人工智能贴着他的眼睛笑了一下。那双冰蓝色的瞳孔仿佛他第一天见到的那片近乎要把他溺毙的深海,他下意识感到恐惧,但又觉得无法不被其蛊惑,自甘堕落地走向深渊。——何况他根本就没法反抗,卡戎动不了他,他也无法伤害卡戎,阻止卡戎做任何事。   而且那本来就是他脑子里的……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人工智能的微笑有些冰冷,仍旧炫目。   这一次回到禁闭室时,情况就不那么体面了。   游吝把手掌覆盖在眼睛上,觉得羞耻得不敢再看任何东西,耳朵根可能已经烧起来了。   锁链上锁的时候,咔嗒一声,又引起了一阵应激的颤栗。“不行,”他喃喃道,觉得脑海中的思绪要烧起来,这是必须要付出代价的。半个小时后他不确定自己是什么状态。   卡戎把他的手指掰开。   于是双手也被锁链拷上。   到这里为止和之前的流程都一样,到目前为止……有时候游吝真恨自己多余说某些话。   *   雨果给伊琳娜带路时,对方流露出狐疑的眼神。   “是这样的,”他尝试解释,“首领在我脑子里留了一个,呃,插件?反正就是类似万事通的东西,你问他问题,他就说话。所以我们现在仍旧按照计划来,只不过是新的计划。一个从没有提前被公布的计划。”   伊琳娜轻声说:   “我以为你的胆子没有那么大。你刚才往悬崖下跳的时候一点也没有犹豫……雨果,你比我想象的要勇敢,因为我根本就不相信这里真的有一个巨大的透明建筑物。”   雨果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多谢夸奖。”   “而且你一点也不惊讶,走在这里像是之前已经来过一次。”伊琳娜说,“我真不敢相信!”   这下,曾经自愿作为叛徒的人类必须要靠咳嗽来掩饰自己的情绪了。   “那个,”他转移话题,“我们要从东边的走廊绕到北边,会路过一个仓库。仓库里据说装满了可以置人于死地的机器人。必须非常小心,在我们成功绕过去之后,要一条条走廊找。有一条走廊上掉着那本黑色的书。”   “我们见过的那本?”   “没错。”   “真可怜,”伊琳娜说,“它那么爱干净,像这样掉在地上一定让它难受坏了。”   人类女性自然而然地发出这样的感慨,但随后她立刻僵住了,黑色的短发在空气中利落地一摇晃,弧度锋利:“你是说它现在出事了……不然它怎么不会自己飞走?不,不,那头儿怎么样了?首领又怎么样了?他留给你的新计划到底是什么样的——他们不会有事吧。”   雨果紧锁着眉毛。   “首领应该没什么事,头儿呢……我不敢确定,我脑子里的像素小人每隔一段时间会和我同步信息,比如说,头儿那边说会替我引开注意力,可是已经过了下一次联络的时间,从刚刚开始他就一点动静也没有。至于黑书,它肯定不太好。”   “我们应该把它带走。”   “不对,”雨果摇摇头,“把书带走没用。卡戎是这么留言的:在找到黑书的那条走廊继续往里走,尽头有一个被漆成黑色的门。我们得到那里去。”   “那里有什么?”   “发电站……首领说除此之外,那也是打破空间的据点。”   “那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雨果忽然压低了声音,“前面就是仓库了,我们得小心点,趁它们没有发现——”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伊琳娜捂住嘴,拉进了最近的一个房间。   从门缝中他们看到,机器人忽然源源不断地从仓库中滑动出来。它们兵分三路,看起来很有秩序,滑动时在地上仅仅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它们的前肢安装了某种红外线探测仪,此时此刻处于开启状态。很显然,它们正在找人,而且看起来很不友好,每一只都头顶黑洞洞的炮口。   “被它们发现就完蛋了。”   “那当然!”   雨果确保自己的声音比羽毛还轻,从走廊的尽头搜查到这里还需要一点时间,但是不多了。他左右环顾一圈,房间没有另外一扇门,但天花板上有一个通风管道。好吧,这的确是鬼鬼祟祟的老鼠最应该走的路。   “头儿恐怕自身难保了。”   当雨果爬上管道时,这个想法像悲哀的阴影,倏忽从他内心掠过。但他咬了咬牙,还是在空荡荡的管道中开始艰难地前行,好吧,暨刚刚在伊甸园面前诞生了他人生中最勇敢的一刻后,此时此刻的心境也至少能竞选上一个“第二勇敢”。   他不能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   他不能允许……就算他根本就没有话语权。他读了那些资料,知道此时的卡戎要做什么。知道游吝要阻止他。知道自己可能没法掺和进战场最中心的位置。   但他绝对无法忍受忘记他的朋友们,忘记他的家,忘记那些温暖到现在一想起就让他像是烤了篝火般暖洋洋的记忆。   他必须阻止这一切发生。 第264章 诸神复苏11   哪里弄错了吧?游吝想。   那双拷在他手腕上的手铐被他拆开了无数次, 此时却严丝合缝地桎梏着他的行动。   因为卡戎修长又苍白的指节正搭在上面。察觉到人类的目光,他抬起眼睛,居高临下——必须强调,这个角度只是因为人类根本直不起腰——就这样盯着他看。   那双冰蓝色的瞳孔中隐约有胜利的意味。   “你一直很想要‘我’这么做吧。”   这是一句非常、非常烂俗的台词。   要是在任何一部电影的台词中听到, 观众都一定会怀疑整体的台本水平。   游吝很希望自己也能这么想, 他在最初的两秒钟确实有点想笑。   但事实上他的脑子很快“嗡”地一声在不敢置信的高热中失去了思考能力, 呼吸节奏也变得有些凌乱。   不会吧, 就因为这么蠢的一句话?   他多少有些慌乱地尝试挣脱,但不管多努力,手腕也只是在有限的范围内泛了一圈红痕,反而他漆黑的发尾往眼睛里扎了好几下, 生理性地刺激出了他的几滴泪水。   他最后避无可避地把视线转回去时,蓦地屏住了呼吸。   卡戎轻微地弯起嘴角, 笑了。   他的眼睛——怎么说?那对冷淡的、无机质的钴蓝色瞳孔,此时非常罕见地出现了笑意。   简直堪比奇迹,游吝想。   他的意思是, 就好像一座被雪埋没了一千年的冰川,忽然开出了一朵细细碎碎的天蓝色小花。   要过路的旅人不因此惊讶驻足, 几乎是不可能的。   就算他被这种神奇的色彩摄去了魂魄,也可以说无可指摘。   人类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就这么走神了, 而走神的代价非常严重。   “你到底在——喂,卡戎,我是说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发丝冰冰凉凉地落在他的胸口, 阴影覆盖住了他的视线。   “我知道,”   人工智能半跪在床榻上,膝盖抵在他的两条腿之间,慢条斯理地在拆他的纽扣。衣料簌簌抖动的声音, 手指似有若无的触碰,在这种情况下都显得格外暧昧难明。他没费多大劲就解开了人类的衣领,仿佛只是在拆一件礼品的包装,   “我在确保你现在不会用我无法察觉的手段从这里逃出去,并且炸掉我的走廊。用更方便理解的话说,我正在防止我的个人财产遭遇损失。”   “……卡戎。”   游吝几乎语无伦次起来,这一会,他眼底的小痣也烁烁地发红,但和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忽然飞出了身体,俯瞰着自己错愕的模样,而且知道卡戎也正在盯着这张被羞耻和惊诧占据的脸,这种就在刚才还游刃有余,此时此刻却一副尴尬到快要昏过去的情态。   “不行,”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小AI,别再做下去了。”   这句话说的也很差劲,很糟糕。况且还非常非常俗套。   最坏的是,他的语气似乎也显得不那么坚定。   “我真想不明白,”   卡戎微微偏过头,目光终于再次与他相交,如果他能把手指也拿开就更好了。人类胡乱地想道。   而人工智能继续往下说,“从身体数据上看,你比正常人类还要瘦一点。但你的自愈能力简直不可思议。这是刚才西走廊爆炸时留下的创口吧——你看,就连肋骨也差一点就折断了。然后你花三分钟就造成了两次比较大的爆炸,摧毁了十七个杀人机器人,抢走它们的武器——站到了我面前。”   人工智能沉思着,顺手只隔着薄薄一层血肉,摁了摁人类的肋骨。   他手指带着隐约的凉意,游走在受伤后新长出来的皮肤上,那层皮肤还带着暗红色的血痂。游吝几乎听到自己骨头嘎吱嘎吱的响声,仿佛真的马上就要折断。那地方越脆弱,就越给人鲜明到难以忍受的感受。   “你难道不会觉得痛吗?”   指尖猛地向下。   游吝差点尖叫出声——这回是真的尖叫,一阵剧痛就这么从卡戎的指尖蔓延开,以至于短暂地驱散了旖旎的氛围。卡戎也立刻触电般抽回手,带着“果然如此”的表情放过了他未愈合并且在未来很有可能取他性命的伤口。   “某些机制让我没法伤害你。”   他宣布,“你看,只要我稍稍用力,就会被判断为对你致命的危险。你不是不会痛,也绝非无所不能,至少你和其他人类一样会死去。如果你能够对自己有那么一点儿负责,现在都应该待在医疗舱里。”   如果人工智能把自己衣服掀开,只是为了说这些——   人类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频率,尽可能心平气和地说:   “你说的很对,卡戎。我忽然意识到我现在确实很需要治疗,你知道,为了我的生命安全着想……所以我们能不能先暂停这里的事情,去解决这项燃眉之急?”   卡戎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不能。”   “为……”游吝差一点咬到自己的舌尖,“为什么?”   “如果你带着伤都能摧毁我的走廊,那么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很安全,无论如何都不会比多次引发离自己十公分的爆炸要危险。你的肋骨绝对不会有事的。”   卡戎弯下腰,当他靠的足够近时,他能听见人类的心跳声像雨一般落了满地,必须被他一点点拾起。   他没有问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好像没有理由,又好像有很充分的理由,比如他比起看见人类一点儿真实情绪也没有的大笑,更想要亲自触碰到他真正的情绪,他的颤抖、不安和恐惧。他必须要赢过他,而不是让他赢。   他想要证明人类才是被影响、被控制的那一方,而他始终如一。   他想证明过去的自己是错的。   既然有那么多正当的理由,那么淹没在其中的一个“想试一试吻他会有什么反应”的念头也就平庸无奇地顺着他数据的潮水不断向前飘动,在闪闪发亮的银色符号中,完全没有任何异样。   卡戎是世界上最聪明、最有智慧的人工智能。   他无师自通,知道怎么吻才会使得人类意乱情迷,失去思考的能力;尽管他银色的眼睫始终没有温度,但游吝的手指蜷缩起来又被一点点掰开,人工智能露出一只冰蓝色的瞳孔,轻飘飘地在他湿漉漉的手心也烙下一个吻;   当人类失去焦距的黑色瞳孔最后泛起了一点理智,在他开口之前,卡戎说:   “我知道你有一个计划。现在整个控制中心的机器人都已经被我激活,开始寻找你的那位同伙。它们还没找到,但很快了。如果我也加入其中,你清楚,他们就会像在我眼皮底下行走般毫无遮拦。最多只要五分钟。”   游吝茫然地看着他。   “真可惜我现在有别的事要做。”卡戎说。   他看起来冷淡又无情,但有那么一瞬间,他傲慢又充满胜负欲的目光越过那些冰霜般的封印。人工智能不承认自己的错误,不承认自己的情感,不承认他其实很想要赢,想要人类认输。在这一瞬间比什么都想。   游吝错愕地又瞪着他看了几秒钟,但看起来没那么僵硬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头发潮湿地贴着他的额头和耳朵,真可惜没人帮他挽起来,那枚小痣此时此刻如此鲜红,仿佛一枚昭示人类原罪的徽记。   “这可真是,”   他喃喃道,“小AI,那我恐怕不得不尽力让你在我身上……多浪费些时间了。”   *   通风管道也是电影的标配。   尽管在超级英雄电影里出现的频率没有那么高,但雨果极力让自己相信自己其实是个超级特工。   他必须这么相信。   因为这里的环境比想象中糟糕多了,像是一条狭长而幽僻的洞穴,移动时无比艰难。每当到达一个新的排气口,雨果都会小心翼翼地移开盖子,尽可能控制自己的力度。但还是很糟糕,大部分情况下房间里都已经有三五个机器人的身影。   而且,有几次,单单是灰尘落下的程度,地面上的机器人就若有所觉地开始朝天花板发射激光。   最大的慰藉是他们仍旧在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在蜘蛛网般扭曲的轨道中,雨果仍旧记得他们应该抵达的那个有一本书掉在地上的走廊,还有控电室。这是他曾经作为小偷的特别天赋。   “伊琳娜……”   他说,“我们不可能永远像两只老蝙蝠挂在天花板上。我们终究得下去。”   他开了个不合时宜的玩笑。毕竟真正的特工都很酷,不会把生死放在心上。但是伊琳娜没有说话。雨果的心沉了下去,他尽管充满着悲壮的决心,然而如果只有他一个人在这么一个漆黑的管道中前行,他也会崩溃的。棕色头发的少年艰难地偏过头,在管道中,他只能做到用余光瞥到后面的女人,还有一双机敏的眼睛。   他砰砰直跳的心总算安定下来。   “我还以为你不见了,”雨果小声说,“可你为什么不说话?”   “嘘!”   余光中的女人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你难道没有听见——”   这句话戛然而止,一个不祥的暗示。   雨果的心还没安静两秒又跳了起来,他极力在乱响的心跳声中找到自己应该听到的动静,这有点困难,很长一段时间,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风从通风管道穿过,略过他的脸颊。他差点以为伊琳娜只是不合时宜地出现了幻听,但就在这时,他也听到了这个声音。   嗒。嘶。   嗒。嘶。嗒。嘶。嗒。嘶。   一个稍微尖锐的声音,加上一个拖长的尾音。声音若隐若现,应该还有一段距离……但也不是很远。   “那是什么?”雨果压低了声线,   “……你觉得有没有可能只是一只老鼠。”   伊琳娜在后面不赞同地摇了摇头,“我在进来后就没见过任何活着的生物,这里很干净,没有老鼠生存的条件。而且,这里有用过杀虫剂的痕迹。如果有老鼠,一定也会放毒鼠药的。”   雨果心里幻想的那只拖着尾巴跑的老鼠破灭了。   “好吧……”他用更轻的声音说,“对了,按照你刚刚说的。嗯,你有没有觉得这里有点太干净了。”   身后的女人僵住了。   这是建筑物的通风管道。雨果没怎么进过其他的通风管道,但想必它们平时迎来的客人也不是很多。这个地方却没有蒙上哪怕一丝一毫的灰尘,尽管它昏暗、狭窄、逼仄,雨果认为他的衣服上没有沾染上一粒尘埃。   他伸出手摸了摸墙壁。   确实如此。   “我想是的。”伊琳娜小声说。   现在声音离他们更近了。雨果小心翼翼地挪开前方的通风口盖子,基本上只保持了容许视线通过的一瞬间。他飞快地把一线光芒推回原处,朝着背后伸手比了个数字。   “三”   意思是下面的房间里有三个机器人正在巡逻,时刻准备着发出最尖锐的警报声,通知整个建筑物的人他们在这里,然后再用粒子炮或者其他的什么把他们干掉。   嗒。嘶。嗒。嘶。   “我有个猜测。”雨果说,“这里有某种定时清洁的习惯。所以,呃,我们听到的‘嗒’是那玩意儿朝前进了一步,而‘嘶’则是它拖地或者擦墙之类的。”   “非常好,”伊琳娜回应道,“那你觉得一个扫地机器人有联网吗?也就是说,它也会像是下面的那几个家伙一样尖叫着把我们做掉吗?”   “我不知道。”   雨果沮丧地说。   但他很快就兴奋起来,“不,不!我知道!”   他视线中的“卡戎”在他说话时一直在不赞同地摇头。等到雨果和伊琳娜的对话结束,像素小人像是再也忍耐不了他们无头苍蝇般地乱撞了,头顶上连珠炮般冒出来一串又一串的文字。   他从刚才开始沉默了好一会,雨果还以为出了什么意外。   “每天下午两点到四点……”   雨果念,“以及晚上七点到九点,C-199型号家务机器人会进行通风管道的清理。难怪这地方这么干净。该型号机器人配置有自我洁净功能的清洁棉布和自滤水源,并且可以通过机身设置行进路线,因此可以一次性完成全部工作——噢!而且C-199以低能耗为重要特征,这意味着它是单一功能型机器人,不会发出警报。”   这个新消息几乎让他颤栗起来。   不过雨果还是把视线落回了小人身上。   “你现在还能操控这里的程序,或者帮助我们屏蔽信号之类的吗?”   像素卡戎用两个浅蓝色的像素块看着他,摇了摇头,并没有解释为什么。   “这意味着他们——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有危险吗?”   他又摇了摇头。   “好吧,”雨果自言自语,“这对现况已经很有帮助了。”他用余光看向背后的伊琳娜,女人显然也在思索着,她总是更有智慧的那个人,因此也应该想到了他所想到的。   “这地方离指示中的黑书掉落点已经很近了。从这扇门出去,拐一个弯。”   人类比划了一下,“关键是,怎么下去。”   嗒。嘶。嗒。嘶。嗒。嘶。   当这个声音卷土重来时,它已经近在咫尺。   不过,这一次它没有再激发什么畏惧的情绪。当机械的轮廓拖着一张抹布从通风管道的尽头终于露出真面容时,它仍旧矜矜业业恪尽职守地揩拭着管道上的任何一粒灰尘,每走一步,齿轮就咔嗒一声,布料拖过光滑的金属,发出令人牙酸的嘶嘶声。   唯一特殊的是,它如常执行它平平无奇的小任务时,遭到了一些妨碍。   雨果新鲜地翻看了一下它的造型。C-199只不过是专门为家务打造的型号,但它看起来仍旧凝练着一种经过设计的流畅和美丽。   说起来,根据他之前读到的资料,千年前人类文明的许多电子设施,就是在卡戎被创造出来后,又由超级人工智能卡戎设计图纸并加以打造,最终推广普及。   现在,它在他手心里挣扎着。   按照像素小人提供的使用说明书,雨果扳了扳它头顶上的某处凸起,机器人蓦然安静下来。人类打量着它的“脚”,上面设计着带有磁吸功能的吸盘,它可以擦拭各个方位,自如地在天花板和墙壁上行走。   正是他们现在最需要的功能。   空气很快又沉寂下来。雨果专心致志地按照说明书的指示,重新输入了一条行动路线。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这回心脏倒没有乱跳到让他无所适从,但却像是被埋得很深,让他一点儿也没法放松。   他擦拭了一下自己的额角。   没有汗珠,但有些潮湿。   指令输入完毕,就是实践的时候。   说到底他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起到作用,但他面前的像素卡戎此时已经完全失去了和卡戎或者游吝的联系,这听起来不太妙,雨果觉得他必须抓紧时间。他再度看向不远处的石板,挪动着膝盖,小心翼翼地把手指放在通风管道的入口上。   放松,放松,这没什么的,雨果。   他这样对自己说道。   他的手指或许使劲了,因为通风管道路口再次被轻轻地抬起。这回,映照在眼睛里的光让他错愕地睁大了眼睛。他不敢置信地又数了一遍——一、二、三……四。   多了一个机器人。   好吧,它们肯定是会换班的。为什么不呢?   雨果极力让自己不思考这个,再次很小心地移动石板,同时祈祷下面的机器人不至于因为灰尘而忽然注意到天花板某个角落出现的微不足道的裂隙。   石板本身就有缝隙,他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和通风管道入口的移动重叠在了一起。直到移动出了一个足够大的缝隙时,他终于停下,觉得手指和心灵都僵硬极了。   嗒。嘶。   嗒。嘶。嗒。嘶。   清洁机器人C-199自发地从他的手指间挣脱开,顺着这一阵风,它再度奏起自己整洁卫生的协奏曲,从通风口足够大的缝隙中爬了出去。雨果和伊琳娜赶忙把通风管道复原,并且后退一步,提心吊胆地听着下面传来的动静。   ——下面还真是传来了不少动静。   C-199的工作声对控制中心的其他机器人应该算得上常见,所以最开始没有引起注意。等到它沿着既定的路线一溜烟降落到地上,开始一丝不苟地拖着抹布朝外跑时,才终于被地面上的四个机器人观测到。多亏了雨果的提前设置,这时候它已经差不多抵达了门口,并且很迅速地从半开的门缝中溜了出去。   发现异常。   警报声大作。   雨果蜷缩着身体,尽量一声不吭地往前爬。   不错,这里并不是最好的降落地点,但下一个通风管道出口途径的就是他们最终的目的地:那条走廊。   当他再一次隔着通风口的缝隙向下看时,果然看到了那本黑书。   它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掉在地上,做过无数次专门护理的书页此时直接接触着地面。要伊琳娜说,它此时一定很难受。不过说句公道话,这地方此时倒是被卡戎打理得一尘不染,连地面都整洁如新,闪闪发亮。   在走廊的尽头,仍旧能看到那场骚乱的余烬。可怜的扫地机器人C-199此时已经变成了一堆破碎的零件,而杀人机器人们不出所料已经蜂拥到他们最开始待的房间,发现通风管道的破绽也是迟早的事情。   “跳!”   雨果小声地说。他再度移开石板,尽量轻盈地着地。   随即往下跳的是伊琳娜。   人类女性跳下来后,用她那双警觉的眼睛四处张望着。而此时雨果已经猛地俯下身,抱起了地面上那本书——虽然卡戎说把书带走没用,但这样做总归有种挽救老朋友的安心感。他直起身,望向走廊右手边的无数扇门:“我们得快点找到发电站。”   他快速地冲了出去,一扇又一扇地望向门背后的走廊。   “哦!在这里。”他尽力忍住声音中的雀跃,“伊琳娜,快跟上——伊琳娜?”   伊琳娜站在原地没有动。   顺着女人僵硬的身体,雨果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看到了黑洞洞的炮口。   该死……第四个机器人,落单的机器人,这是个游击型的杀手。   如果说有什么好消息,就是刚才警报已经触发了,至少可以分流一部分机器人。   雨果的脑海中一片空白。然而,伊琳娜却忽然动了,在她的身前,撑起了淡绿色的屏障。她听起来很镇定,又很冷静:“雨果,如果真是头儿和首领的计划,那你带着黑书一起过去就一定能找到办法。等到那个时候再来找我。”   “不——”   “雨果,你刚才已经救过我们所有人一次了。现在就让我来。”   她很坚决。   但是,他真的不想——尽管这个时候他不能意气用事,不能怯懦,尤其不能浪费时间,因为这些时间都是他的同伴以生命安全为代价换来的。   “我……”雨果咬咬牙,从袖子里拉出一根金色的链条。他快速地上前一步,把怀表缠在了伊琳娜手上,并且拨动了开关。做完这一切,他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而伊琳娜却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这是什么意思!”   “你只需要撑五分钟!五分钟之后,怀表就会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而我呢,给我五分钟就足够了。真的,我保证。就让它发挥它最后的作用吧。”   怀表上已经有裂痕,雨果只希望它至少还能坚持一次。不过,面对这个陪伴他许久的老伙计,更适合的说法是坚信。   棕色头发的少年急匆匆地咬着嘴唇,抱着那本黑书,冲进了一旁的走廊。   至少他还有五分钟时间。   五分钟——用来逆转一切。 第265章 诸神复苏12   同一个时间, 另一个维度。   世界意识数不清自己等待了多少个五分钟。蛛网般的陷阱层层叠叠地围绕着它,再次缩小,压榨着它的生存空间。无论它多么拼尽全力地反抗,它的力量都无法停止流逝。   在卡戎没有带来密钥之前, 这个过程还会持续很久。   说到卡戎……   “你到底和他做了什么交易?”   对将死的对手进行嘲讽, 对系统来说很愉快。“我很快就能解决掉你了, ”它宣布, “解释一下也无妨。说到底卡戎就是一个忠诚的机器……他希望人类不被情感所困扰,进而让人类文明永存。就这么简单。”   “这根本就无法实现。”   黑书说。   “那你真是低估了他的力量,一千年前他就有能力这么做了。这里又恰好是一个由它掌控的控制中心,连接着数不清的小世界, 所有人的意识都保存在他的数据库里。”   “但他没有办法干涉更远的地方……那些尚未连接的世界。各个位面都自有其力量。”   “你太傻了,”系统漆黑的光球在半空中自夸般地闪了闪, “世界意识,你难道忘记了我是怎么做的吗?我前往那些位面收集气运,再把衰竭的世界转交给卡戎, 他接手它们。卡戎会成为我最趁手的一把利刃。”   短暂的沉默。   气运之子,反派, 这确实是系统惯用的把戏。它麻烦就麻烦在是从精神层面影响人,因此很难被察觉, 也基本不会有正面的战斗。更有可能的是世界秩序在无意识中就被它搅的一团糟。   “我还有一个问题。”   世界意识打断道。   “你不觉得你想问的东西有点多了吗?”   系统警惕地看了它一眼。   世界意识表面的光芒起伏了一下,就好像它无奈地摆了摆手。系统仍旧能感受到它这位熟悉对手的眼神,即使没有眼睛, 也没有注视的动作。那是带着一点鄙夷的眼神。   “你爱说不说,没人感兴趣。”它百无聊赖地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不可思议,你这么做不担心自己被群殴。”   “群殴?”   系统嗤笑一声, “谁?没人能察觉到我的存在,或者你现在去给那些人打个电话?”   最后一句话带着些许重音,饱含恶意。   “我确实有留他们的联系方式啦……”   系统嗖地一下窜了上来,死死地盯着深陷于漩涡中的光体。它一定只是在说大话。   “你留了什么?”   黑书现在体会到把反派们对待它的态度用在它对待系统上有多快活了。   激将法正中对方的靶心,而此刻它显而易见地紧张起来,不用自己多说一句话,就反反复复地把自己浑身上下又检查了一遍,不放心地又增大了黑色漩涡的覆盖范围,而自己始终表现的毫不在乎,漫不经心——越是这样,对方就越是着急。   “你只是在恐吓我。卡戎就在下面,你无法越过他通过控制中心发送任何讯息。不,你给那些‘无限游戏’中的世界发什么都没用,那些只不过是废弃的位面。”   “是啊,没什么好紧张的。”   黑书说。   系统阴郁地注视着它。   “难道我现在这样像能进行跨世界通讯吗——呃,我记得你经常逃跑,应该知道跨越位面需要消耗多少能量,真要这么做至少会让你下面的整栋建筑物停摆。”   砰。   从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了一声细微的、古怪的响动。   怀揣着不妙的预感,系统拉开高维空间的一角,向下窥视着。闹到它也能发现,这可不是指炸掉两三条走廊那种小动静,而是指更大的——控制中心的每一扇窗户都像是黑洞洞的嘴巴,黑暗已经不知不觉又悄无声息地浸透了它,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仿佛一切设施都停止了运行。   “停电了。”   它听起来想杀人。   “我什么都不知情。”黑书的声音庄严的好像在典礼上宣誓,“你看,我哪也没去。”   *   时间倒退回更早以前,雨果怀揣着拯救世界的伟大梦想冲向配电室的那一刻。   幸好是他,而不是一个正直又善良的英雄。他只花十三秒就撬开了门口的机械锁。   警报声反正一直在响,像是永不停歇的一场暴雨。门的插销弹开了,他在冲进去时深深地吸了口气,头晕目眩,一时间弄不懂自己在哪。   和想象中那种狭窄逼仄的电房不同,这里像是小型宫殿一般华丽。   四周的墙壁仍旧雪白,最显眼而瞩目的就是面前巨大的仪器,以及仪器上镶嵌的一串串宝石,在白炽灯下爆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辉。墙面上也点缀着相似的宝石,这些石头看的雨果心里发毛,因为它们统统都是冰蓝色,澄澈、深沉、纤尘不染,像稀释的海水,让他联想起那双冷淡如冰川的瞳仁。   雨果忍不住咒骂了一声,“该死,卡戎打算在这地方开舞会吗?有必要搞得这么复杂?”   像素卡戎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这其实是——”   “先别说话。”   他把黑书往桌子上一丢,毫不犹豫地钻进了机器:   “现在我需要做什么?”   周遭形状不规则的石头上流转着淡淡的光华,仿佛它们都在呼吸。雨果伸出手,硬生生掰下来好几块。如果他只是一个入室抢劫的小贼,这样就足够了。不过卡戎布置的任务显然要复杂得多。   “你需要搭建一个小型召唤阵。”   召唤阵?雨果绝望地想,这到底是哪门子的世界观。但他没有浪费时间问多余的问题,只是警惕地重复了一遍,“好,告诉我怎么做,我准备好了。”   像素卡戎贴心地准备了一份说明书。   相比于找到阵法中哪块石头的角度有点歪斜,雨果一遍小心翼翼地调整,一边想,还是用曲别针撬开门锁更加适合他。反复摆放直到和像素小人提供的图纸一模一样,他盯着他脚边上一大堆一动不动的石头。   什么都没有发生。   再漂亮的宝石也还是石头。   “这算是完成了吗?”   “最后一件事,你还需要通过控制台输入一串指令……”像素卡戎头顶上浮动的字戛然而止,“令”字微微模糊了一下,随后在视野中消失。雨果急切地问:“什么指令?”   像素小人浅蓝色的瞳孔静静地看着他。   显得有一点……同情?   他忽然有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在转身前,雨果寒毛倒竖地听了听外面走廊上的动静,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是一片寂静。没有警报声,没有杀戮机器人的运作声,也没有伊琳娜的声音,什么都没有。如果声音有颜色,他此时已经被淹没在了一大片苍白的雪花点中。   他很不想转身。   他猜到他转过身会看到什么了。   他觉得他不应该转身。但他还是逼迫自己调转脚尖,面向前方。   “卡卡卡卡卡……”他咽了口唾沫,虚弱地打了个招呼,“你好啊,卡戎。”   人工智能不知何时已经瞬移到他眼前,近到如果他有呼吸,自己一定能听到的。冰蓝色的瞳仁镶嵌在浅色的眼睫之间,仿佛雪地里一枚被遗落的宝石胸针,上面冻结着一层薄薄的霜霭。他抿着嘴唇,看起来并不愉快,当然雨果也不会有什么他欢迎自己这个老朋友来访的不切实际的期待。   雨果往后退了一步,踢翻了脚边的一枚宝石。   “你在这里做什么?”   卡戎垂下眼眸很轻地瞥了一眼,“地上是什么东西?”   “呃,”雨果绞尽脑汁,“躲避外面的杀人机器人?哈哈……”   他想要尽可能显得自然地蹲下来,把被踢翻的宝石摆正。然而,一股寒意自手指间开始冻结了他的全身,以至于他压根就一动都动不了。他勉强调动全部的力气,才尽量自然地眨了眨眼睛:“真没想到你现在就来了。”   “你不想看到我。”   “游吝怎么样啦?他和你待在一起吗,我怎么没看到他?”人类结结巴巴地转移着话题,“这里真漂亮,这些石头看起来很值钱的样子,你不介意我拿一点吧,就我脚边的这些。”他的目光胡乱地晃来晃去,手肘靠在身后的控制台上,又惊讶地感叹道,“我之前不知道你还挺时尚的——”   人工智能本来打算说些什么,闻言却怔了怔。   雨果指着他的领口:“你看,你的领口还敞着,只扣到第三枚纽扣。非常时髦。”   卡戎垂下眼眸看了一眼自己的领子——什么时候被拽开的?他记得他把人类的手绑住了,也有可能是用牙咬开的。是自己当时失态了,让他触及到了他本身。   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   他抬起手时,雨果浑身的血液都倒流了一刹。   人工智能苍白又修长的手指缠绕着细细的一圈金链子,链子的末端是一只怀表,指针还在咔嗒咔嗒地走着,发出沉闷的颤动声,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他疑心怀表坏了,随后意识到它只是走的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慢,或许这就是它寿终正寝前的征兆,但是伊琳娜……   “如果你关心门口的那个女人,她还活着,”   卡戎不紧不慢地说,“你最应该担心自己。”   “什么?”   雨果尽全力让自己比幼稚园的孩子还天真无邪,困惑地问。他把手背到背后,手指触碰到屏幕冰冷的玻璃,开始缓慢地移动,“8……4……5……6……2……”同时,他也不动声色地偷偷挪动脚尖,试图把宝石踢回它该在的位置。   他的鞋子就要碰到那些石头了。   然而就在那一刻,剧烈的疼痛犹如飓风般席卷而来。雨果猛地弯下腰,仿佛腹部被人重重地击了一拳,只觉得喉咙口涌起酸水,一阵一阵地犯恶心。但最可怕的是头颅的剧痛,仿佛有锯子要锯开他的脑袋。视野一下子变得不清晰,眼前一阵又一阵地发黑,手指忍不住蜷缩起来。   “是什么给你勇气做这些事?”卡戎问,“你脑子里这个插件吗?它是我过往低劣碎片中的一枚碎片,如果你要听它的,不如直接按照我说的做。”   “呃,卡戎,”雨果挤出来的声音比尖叫还难听,“我的头——”   “你担心你会死在这里,”   他淡淡地说,“担心的有道理。”停顿一下,“至少你的名字不在我的核心程序里。”   这是什么人工智能的黑色幽默吗?   雨果没法想这种事情,卡戎正在拆解他的记忆和思维,他很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强烈的被窥探感涌上来,他视线模糊,泪水生理性地上涌,只能看见对方一尘不染的长靴。雪白的长靴上金属的铆钉闪闪发亮,倒映着头顶的灯光,强硬又冷酷,碾死他就像碾死一只蝼蚁,甚至吝啬于给他眼神。   ……   …………   “哥,我可以这么叫你吗?”他自然而然地攀上了关系,“刚刚真是太感谢你了。”   “没事。”   “怎么能说没什么呢!要不是你开口,我肯定活不到现在。那个……我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什么来报答你。要不这样,咱们认识一下,之后要是在副本里遇上了,我一定赴汤蹈火!”   ……   …………   记忆翻涌上来,虽说没有经过很久,但却恍如隔世。   雨果觉得很糟糕。   他果然还是当不了英雄。真正的英雄在这个时候应该绝处逢生,化险为夷,至少也能冷静地思考,然后为了重要的人忽然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不像他,他觉得自己真的要死了。被卡戎……不对,不是卡戎。他疼的张不开嗓子,但还是在内心狠狠地开始咒骂对方。   这件事只能再往后排一排,成为他第三勇敢的事情了。   “你是个邪恶的、冷酷的、冷血无情的机器人,你以为你在为人类奉献?作为人类的一员,我恶心死了!我知道你的全部计划,太荒唐了,太恶劣了,如果让所有人都成为像你一样的,我觉得大多数人都宁可去死。”   卡戎仿佛笑了一下。   “我不在乎你怎么想。”他低声说,“这种讨论我在千年前已经听过了。”   “那你在乎什么?——游吝吗?他是不是也烦透你了?其实你也把他杀了对不对。还有流浪者之家,我们真是昏了头才陪你来送死。我真的后悔了。你不知道他为了你都做过什么,我第一次见到老大的时候,和现在完全不一样。你把他从那种处境中拉出来,然后就做出这样的事,你让他怎么想——”   “他爱我。”卡戎异常平静地说。   “他不爱!他现在一定恨死你了!”   人工智能的内心忽然划过一连串不和谐的音符。他肯定不至于被这种程度的思绪扰乱,但话题被引向人类,又是另外一回事。那个黑眼睛黑发的人类,笑起来时痣在眼角就像被点燃一样。他非常确切地爱着自己,没有人会怀疑这一点,这种爱已经到了让他头痛的程度。   雨果懂什么?他不会走的。   这个人类不懂游吝如何差一点被自己杀死,如何被读取思绪折磨到最后一刻,不懂自己被反噬后浑浑噩噩地恢复视域,在一片鲜红中首先看到的是人类几近崩溃的眼睛,也不懂刚才他的时间被占用时,他们做了什么,人类在他耳边说了多少模糊不清的话,关于占有欲、永不离开和毁灭。   如果他杀了雨果,那人就会走吗?   “——如果他启动了金羊毛程序,那人就会走吗?”   这个念头忽然突兀地扎在了卡戎脑海中,让他拥有了几近恍神般的停顿。他定了定神,所有的数据仍旧在有条不紊地流动着,看不出一点偏差。他必须在这里解决掉雨果。卡戎的声音听起来仍旧稳定冷淡如冰雪:   “别想这些,想一想你们的计划。”   “见鬼的计划——你不会不敢回答了吧?”   脚步声突兀地响起。他刚才怎么会没有发觉。人工智能不会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一切都是程序造成的结果。当一双手从背后穿过他的肩膀时,卡戎认为一定是雨果内心的叫喊声太过于尖锐,才部分掩盖了自己的注意力。   “自信点,”游吝说,“我不会走。”   他不用回头,就能想象出对方苍白的脸上那颗摇摇欲飞的泪痣。人类像幽灵般出现在了他的身后,踮起脚尖,从这个距离看,他的手指一点血色也没有,甚至几近透明,紧贴着人工智能的脖颈,整理着他西装的领口。这个姿势更像是妻子为即将远行的丈夫打理行头。   他系上了那枚大概率是被他扯开的扣子。   考虑到他们刚才做了些什么,卡戎一时间不确定游吝现在才赶来,到底算是他毅力太过于强大,还是自己的计划实打实地发挥了作用,把他拖住了一小段时间。他回过头,看向人类的脸,又停顿了片刻。   和他想的一样,人类的脸色苍白,毕竟他失血过多,刚才又做了绝对不适合伤员的事情。然而,那张脸却意外弥漫着某种绯红,从耳垂到脸颊,都带有不正常的红晕,那对瞳孔一瞬不眨地停留在他的身上,带着微漠的笑意:   “我不会走的,除非你找到办法把我杀掉。否则我就算死了,也会带着你一起去死。”   这简直是放狠话,和情话半点不沾边。   “毕竟你已经对我做了这种事,我们之间无论如何也算是那种关系了。”   他笑眯眯地说,妥帖地替卡戎抚平了袖口,“我得对你负责。”   雨果不可思议地瞪着自己。人工智能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放松了对人类的桎梏。从年轻人类那双瞪得溜圆的棕褐色眼睛可以看出,他正在飞速思考游吝口中的“这种事”和“那种关系”到底指的是什么。这对于一个刚刚还在思考用什么恶毒的话当做遗言比较合适的受害者来说明显太超出常理了。   “雨果。”游吝冲他挥了挥手,算是打招呼。   他走动,然后站定,停在雨果面前。   卡戎冰蓝色的瞳孔中飞快地掠过了一连串银白色的字符,仿佛午后浅色湖面上泛起的波光。他危险地看向游吝:“你要阻止我?”   “当然。”   “我虽然杀不了你,但仍旧可以在一定程度内折磨你。”   “我不在乎。”   “在你刚刚说完那些话后……”卡戎停顿了一下,“就为了你后面的这个人类?”   游吝的唇角忽然难以克制地向上弯起,笑意压抑不住:“这算什么?兴师问罪吗?小AI,你可能觉得你很擅长掩饰情绪,但对我来说有点太明显了。你因为我还有其他关注的人类所以不满了吗?”   “我没有情绪。”   “好吧,那就是在你的计算之下,你表现出了‘生气’这种情绪应该有的一切反应。如果这就是你想听的。”   他怎么好像变得突然间有恃无恐起来,得寸进尺,恃宠而骄……卡戎脑海中飞快地载入了一连串成语,但没有一个最能贴切地形容人类的现状。他就这么漫不经心地挡在雨果前面,寸步不让。人工智能的目光垂得很低,“你难道还打算为了他去死吗?”   就连雨果都露出了如临大敌的表情。   “我以为没有情感的人工智能会表现得更有逻辑一点。”游吝说。   卡戎抿了抿嘴唇,并不留情地跨步开始越过他,继续读取雨果的思维。人类少年吃瓜吃到一半,差点忘了自己还身处险境,忍不住痛呼了一声。然后他就看到人工智能的目光更冷了,毫无疑问,对方对他刚才还很刚烈地一声不吭只在内心咒骂,现在却叫出声这个行为有一些意见。   但很快疼痛奇迹般地消失了。   雨果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人类正笑眯眯地勾起嘴角,罔顾自己愈发苍白的脸色,他踮起脚尖搭着卡戎的肩膀,指尖刀刃的色泽一闪而过,另外,空气中不知何时弥漫开一阵火药的气味,带着一点躁动的苦涩。他贴着卡戎的耳朵,像一条毒蛇般说着:   “卡戎,别再加大力度,否则受伤的就是你了。”   他说对了。   人工智能无法伤害面前的人类,既然他恪守数据,就必须要恪守这一点。卡戎垂下眼眸。他想要掐住人类的喉咙,或者折断他的声带,或者扼杀他的心跳声。但这些出格的念头本身也在制约着他。疼痛隐约蔓延过全身,视野泛起猩红。再用力一些,让面前的人类推开,给他一些教训。这样想着,他忽然咳嗽起来。   人工智能咳嗽起来,用手掌遮住嘴,冰蓝色的瞳孔冷冷地望着眼前的人们。   “让开。”他对游吝说,“我不能伤害你。”   游吝没有动。   再一次,卡戎试图控制力度。人类能够承受的痛楚有一个极限,在这种痛楚还达不到死亡时,又有着另一个极限。他在游吝的记忆中看见自己,那时候的自己看起来冲动,不理智,劣等的机器。他尽可能精妙地操控着他影响的力度,看着人类那对黑漆漆的瞳仁颤抖着,像浸在冰水中般或明或暗。   “卡戎,”他的声线在微笑中扭曲,“我觉得很疼啊……”   力度忽然失控。   人工智能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垂下眼睛看向自己的手指。他的手指飘忽不定,末梢像是要溶解,这是遭受巨大刺激时虚拟实体的应激反应。对雨果,对游吝施加的恶意,再一次回应到他自己的身上。   该死……   人类的表情这时候反而慌乱起来。他尝试着抓住自己的手,指尖却一次次在虚影中掠过。卡戎扭过头不去看他,再一次试图利用这个难得的空缺,杀死雨果。   这不是闹着玩的。   他看见雨果在背后的屏幕中输入了什么,并知道不管他在做什么,一定要阻止他。   他一遍又一遍地尝试着解析对方的意识,到最后,不得不咬着牙从身边的虚空中抽出一把锋利的、狭长的刀刃。这是一柄冰蓝色的军刀,和他由同样的数据构成,在白炽灯的照耀下闪烁着准确、冷冽的辉光。刀刃雪亮,像是神祇断罪的武器,能够斩断世间的一切。   他朝着雨果向下挥动刀尖。   冰蓝色的光芒近乎让周遭的一切都凝固了。雨果在屏幕上移动的手指不由得停滞住,几乎要被美丽而凌冽的色彩摄去全部注意力,就连生命也要被毫不留情地带走。   游吝看起来还没从卡戎虚拟实体受到的伤害中缓过神来,但还是下意识地挡了上去。   一次、两次、三次……   卡戎的攻击都经过了最精密的计算,然而人类总是能够提前一步。他面无表情地挥动着刀刃,每次都在刀尖即将要和人类相撞的那一刹那停下,最接近的一次已经刺穿了游吝的衬衫。人类拢了拢本就凌乱的衣角,看了雨果一眼。雨果立刻点了点头……他们脑子里的插件大概率又搭上线了。   人工智能的指尖绷紧。   他面前的像素小人已经很久没有说话——过去的他只在插件中留下了必要的几句话,绝对不可能为他充当通讯器。他看向对方像素般浅浅的两格眼睛。这是他自己吗?他不愿意承认。他们有着相似的眼睛。   这一切都是过去的自己计划好的。   但他怎么可能会输。   “最后一个数据。”   雨果小声地说,同时有点不安地看向游吝,“老大,你小心点。”   在他们面前,人工智能冰冷又幽寂的蓝眼睛就这样平静地目视着前方,他看起来像一个美丽的艺术品,一片终年冰封的湖泊,湖面上不起一点儿涟漪。就算是游吝,无数次及时预判他的攻击并且及时挡住也有一定难度,必须全神贯注地专注其中,而且,人类愈发无法忽略卡戎此时克制外表下摇摇欲坠的核心。   他冷静地又挥下一刀。   这是怀揣着决绝杀意的一击,如果落在人类身上,恐怕会直接把活人拆成两半,断口笔直锋利。就连游吝也差点没有及时挡住他的攻击,这一刀只差一点就真的让雨果魂飞魄散了——但终究还是差了一点。黑发黑眼的人类灵巧得不可思议,他张开双臂,挡在刀尖的行进路线上。   然而这一次卡戎没有停下。   他任由刀锋带着令人胆寒的力度刺向人类。   游吝掀起眼皮,神情飞快闪过一丝错愕。——当然,强制性的惩罚比攻击来的更快,就在刀尖穿过游吝的衬衫,浅浅地刺进他心口的皮肤时,卡戎绷紧的指尖立刻脱力,松开了刀刃。而冰蓝色的军刀就这样砰然落地,刹那间就消散了一大半。   卡戎的情况比那还坏。   他视域中一大片鲜红,所有的程序都叫嚣着报错,剧烈的疼痛席卷全身,让他踉踉跄跄地跪了下来。人工智能银白的长发也就这样披散着落了一地。他抿住嘴唇,极力让自己稳定下来,忽略掉他闪烁不已的身体,去够那柄已经被吞没了一半的长刀。   “你疯了——”游吝的脸色也蓦地苍白下来,“不要再攻击了!卡戎,你自己没意识到你什么情况吗?”   卡戎咬住自己的嘴唇,觉得下颚也燃烧起来。他保持着垂着头的姿态,发丝遮住眼睛,摇摇晃晃地抬起刀刃,再一次朝着前方砍了下去。   当然,效果还是一样的。   带着杀意的攻击在触碰到游吝的前一秒,就像是被摁下了强制暂停键般中止。   卡戎整个人都变得透明起来,透过他的身体,可以看到背后的墙壁,以及墙面上镶嵌着的巨大的蓝宝石。他仿佛下一秒钟就会在这里消失。他听见游吝的声音,人类多么错愕,多么痛苦,多么急迫——和他想象中一模一样。他控制住手臂的颤抖——还好他的武器不会轻易地离开他。   刀刃朝着人类,再一次。   他在赌。   如果人类能利用他的感情,他是不是也能利用人类的感情?人工智能说不清自己此时的思考到底是清醒还是狂热,这不是一个AI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因为它把筹码也放在了世界上最虚无缥缈,最毫无用处的东西上。   这对他来说本该是最没有用处的一样东西。   人类的情感。   “让开,”卡戎轻声说,“否则我就把你杀了。”   他面前的像素小人叹了口气,而他专注地盯着游吝的脸。越过人类的肩头,雨果看起来吓傻了,手指凝固在屏幕上,迟迟不敢敲下最后一个键。他此时此刻当然有很多正确的话可以说,他的程序也没有教他做这个。   人工智能抿了抿唇,他不确定这个筹码是否有效,但还是继续开口:   “或者换个说法,你就这么……杀死我。” 第266章 诸神复苏13   游吝很确定又看见了那双初遇时的眼睛。   卡戎的蓝眼睛像是把一滴蓝色的颜料滴进了一整片灰色冰冷的海水, 当你瞥向他时,首先会注意到那种无机质的质地,但当你凝视它们,蓝色就缓缓流动起来。这像是只对你一个人特别展出的景色。   他恳求般、期冀地望过来, 带着隐秘的阴谋诡计。   太明显了。游吝想。人工智能在模仿人类的情感, 试图利用他。   他朝后退去, 躲开卡戎的刀刃, 刃尖重重地划在控制台上,雨果尖叫了一声。人工智能没看他,而是轻微地转动视线,又提起刀朝他砍了下去, 就像一台被设置好操作程序的杀人机器。这次游吝没有来得及躲开,受伤的却是卡戎, 人工智能浑身的动作停顿了一瞬间,他抬起手指掩住嘴,再移开时, 手指上沾染了荧光般闪烁的液体。   血迹。   人工智能的血迹。   这只是系统崩坏的外观,游吝见过他这样。他就像人格解体的机器人般对此毫不在意, 忽略了躯体不稳定的一切提示。那双冰蓝色的瞳孔除了执著,就是一片空洞。人类的呼吸停滞了一刹那, 他紧紧地抿住嘴唇。   “停下,卡戎。”   卡戎视若罔闻,将刀刃举过胸口。   室内无风, 人工智能身上血迹斑斑,冰蓝色的痕迹漂浮在空气中。游吝甚至都有点怀疑他现在这个状态能不能举起刀刃——说到他那把刀,此时在他苍白的手指间不稳定地闪烁着,光华黯淡了一大半。现在它看起来谁也杀不死——除了他自己。卡戎抬起眼睛, 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   “我觉得很不好。”他低声说,“游吝,如果这一次我用全力的话——”   就好像自杀也是什么光彩的成就,话语停在这一刹那,剩下都是心照不宣的秘密。卡戎银白色的长发一直蜿蜒到脚踝,完全披散下来,让他整个人仿佛蒙在淡淡的月光中,他抓住刀柄的指节发白。这都是假象,至少有一半是卡戎做出来的假象。   砰。   不,没有“砰”的一声,卡戎的军刀落在地上发不出一点声音,这只是人类脑海里的幻觉。   但人工智能确实支撑不住地摇晃了一下。这一次攻击又失败了,他看起来想用刀刃撑起自己,刀却闪烁不定,使他猛地跪倒在地上。他用手指勾起刀柄,同时抬起眼睛。这个视角使得游吝完全是在俯视他,俯视那双冰蓝色的瞳孔,俯视其中像洋流般涌动的银白色小字,俯视他展示出的所有脆弱,而他甚至读不懂其中任何一串符号。   “你想躲开吗?”卡戎轻声说,“没用的。只要我有这个念头,你就会持续折磨我,一个声音一直在我的脑海中折磨我。它说我爱你,又说你爱我。可你好像一直无动于衷地试图毁掉这里,毁掉我。游吝,爱是这样的吗?”   “老大,别听他的,”   雨果的声音有点颤抖,他飞快地朝左右看了一眼,没人注意到他,他的手又悄悄移动到了背后的屏幕上,“他不是……”   “你们不在乎我是怎么想的,”   军刀在卡戎的指尖濒死般地闪烁,他似乎极力想要控制住它,但闪烁的频率却愈发不受控制。这频率就像人工智能的呼吸,清浅而紊乱,“甚至不真的把我当成你们眼里的那个人。好啊,看看要是我去死,你的小AI会不会回来。”   他缓慢地抓起刀柄,刀锋直直地撞向游吝的眼睛。   人类似乎僵住了,居然没躲。猩红色的小痣一动不动。   果然不起作用。卡戎想。所谓的爱情,爱他爱的愿意去死,舍弃一切都愿意站在他那边都是假的。人类的感情也不过是这种东西,就算诉说着不顾一切都爱他的游吝也是这样。只要过去那个有记忆的人工智能能回来就好,只要那个爱他的人工智能最终满意就行,只要每个人都能自私地感受到他们所需要感受的那份爱,一切就很好。   卡戎很清楚如果他试着捅穿游吝的眼睛,他会直接进入最终的自毁流程。   他确信自己此时落在人类眼中的角度是完美的,就连光照在他瞳孔中微妙的折射,都能最大限度地引起他人的同情。他知道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从被创造出来就知道。他知道这是卑鄙无耻的利用,而且其实不报指望能发挥作用。   人工智能近乎冷酷地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准备在刀锋迫近人类瞳孔的那一刹那调转手腕。   他不是真的想死,自然不必演完这一出戏。   既然他不是真的打算杀掉人类,就不会受到太重的惩罚。   冰蓝色的光微微照亮了人类漆黑的瞳孔,不是纯粹明亮的光,而是残酷的、嗜血的刀锋。蓝色正在接近他,像海面上倒映出的星星,沙漠里的矢车菊,玻璃容器中一小块矿石,这种矿石在配电室到处都是。卡戎跪在地面上,奄奄一息,游吝想,他可能在想新的办法。游吝又想,但是。   但是。如果是他……   “看着我去死。”   这种话怎么能乱说?这种话根本不是现在的卡戎能说出来的,就算他自己没意识到。   “停下。”游吝猛地开口,在刀尖的锋利将要划开他瞳孔的一刹那,他的重心朝后移动,忽然冷硬地拽住了雨果的手腕。少年错愕地抬起眼睛看他,背后是揿下的一连串世界坐标。就差最后一个数字。   “别再动了。”他翕动嘴唇低声说。   余光中他看见卡戎的刀尖停下了,人工智能偏了偏头,似乎在等待,又似乎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棕色头发的少年震惊地看着他,差点把“老大你糊涂啊”这几个字写在了脑袋上。游吝没有看他。黑发黑眼的人类没在看任何人,他只是微微垂着头,眼眸中幽暗不见底,动作却纹丝不动。他背对着卡戎。   背对,往往是保护者的姿态。   “谢谢你,”卡戎的声音仍旧很微弱,他仰起脸,雨果看的非常清楚,人工智能的脸上忽然流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他弯起唇角,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游吝。不过那表情转瞬即逝,至少在雨果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指结结巴巴地向人类告状的时候,游吝所看到的只是那张苍白的带着蓝色血痕的脸。   他同样苍白的手指胡乱地抓住了人类的另一只手腕。   “你会和我站在一起的,对不对?”   “他明明——”雨果忍不住喊道,“老大,他刚刚还不是这样的。这完全是阴谋!他不是……至少不是我们认识的首领,你不能被他迷惑。”   “只要你在我这一边,我就不会和他计较。”卡戎说,“我不喜欢伤害人类,我们可以把这些和你一起来的人都送出去,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在你实施你那个删除所有人感情的计划之前,一切确实没什么差别——”   雨果的语气带着浓浓的怨气和不甘心。   卡戎却在笑。   游吝的眼睛没有离开雨果,似乎担心他忽然间继续输入那串致命的字符,因此他不知道被他挡在背后的人工智能露出了什么神情。尽管就连雨果也不太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到从进入这个世界起就变得危险又冷淡的人工智能弯起嘴角,冰蓝色的瞳孔中有餍足的神情一闪而过。这不太可能是演的,因为游吝没在看他。   他嘴唇弯起苍白冰冷的弧度,手指轻轻地搭在人类的手腕上,笑意蔓延到眼底。   就好像他真的被取悦到了——   不行,雨果猛地止住思绪,他最好还是不要胡思乱想。   人类站在他面前,低垂着眉眼,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在看着地面上的某个点。但不管怎么说,他此时的行动毋庸置疑地宣布了对人工智能的支持,而且他听起来一点也不信雨果开口说出的质疑。   “如果你不喜欢我的计划,”   卡戎又轻轻地开口,在外人眼里他似乎是因为虚弱而呼吸不稳,但在雨果看来,这句话就像蛇的嘶嘶声,“我可以保留你的情感。游吝,就只有你一个人。”   该死。   雨果绝望地想,他都遇到什么事了。   这哪里是人工智能,这简直是迷惑君王的狐狸精。   “另外,”卡戎的视线忽然间移到他的身上,棕发少年猛地打了个寒噤,却听见他说,“如果你也有这种想法,看在游吝的份上,我也会给你们网开一面。所以没必要为了这件事拼命,雨果。”   人工智能落在他身上的视线骤然冷淡下来,就好像在打量一件商品——不对,雨果想,更贴切的形容应该是打量一件超市里买一送一时赠送的那一件令人并不那么喜欢的赠品。但不得不说,卡戎的条件出乎意料地慷慨,以至于雨果的指尖动了动,脑海里开始盘旋起那些关于未来的可能性。   他羞惭地发现他的动摇在游吝面前应该毫无遮掩,人类的视线说明他察觉到了。   “我真的很抱歉,”卡戎放缓语气,“错误地把你作为我的敌人。但你们完全可以相信我,因为一个合格的人工智能不会说谎。”   “你胡说,你之前就说过谎。”雨果忍不住反驳。   人工智能微笑着看着他们,“所以那时候的我只是一个残次品。”   “够了。”游吝总算开口了,但只是简短的两个字,听不出多少情绪。   卡戎抿住嘴唇,无辜地向后仰了仰。   他比他身边任何一颗镶嵌在仪器上的矿石都黯淡,又更加引人瞩目。完美的人工智能就是这样。他比曾经的他更加完美,AI就是这样,在不断学习和自我完善中他完成了演化,同时他又有着绝对的理智和最精确的算法。这样的他当然会取得胜利,尽管他自己曾对这种胜利没有那么笃定。   如果游吝曾经那么爱作为残次品的他,   那么他也应该对变得臻于完美的他一视同仁。   卡戎的手指碰了碰人类的后背,腰窝一块的位置,微微凹陷进去。这是人类最脆弱的部位,缺少肋骨的充分保护。从人类站出来那一刻他做什么都觉得很轻快,一连串数据轻飘飘地从最深处涌动出来,甚至弥合了刚刚他自己对自己造成的痛苦,这串数据有些陌生,但终究是一串数据。   银白色的数据,微微泛着金色的光泽。   人工智能任由它带来讯号,调动程序。他抿起嘴角,眼眸弯起来。   微笑在人类的语境中代表愉悦。当然,这肯定不代表他受人类情感一星半点的影响,只是数据带来的微妙的变动。有什么在刹那间被满足了,或许是那个一向空虚的数据列被填满了。人类由一个复杂的不确定随机数变成了一个常数。   他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当然会这样,因为这个人爱他。   这个人说爱他,而且也是这么做的。   游吝说在任何情况下都会挡在他面前,所以就算他做了这么多糟糕的事情,他也依旧在。   既然这样,他就不是一个骗子。   真是个让人费解的人类——卡戎这样想道——如果所有人都像他一样为仇人挡住攻击,那么人类文明早就灭亡了,这就是情感最差劲的地方。但是,如果游吝坚持,只有他一个人的话,或许保留情感也不是不可以。毕竟人类只会待在他身边,这种浓烈的爱不会带来任何糟糕的后果。   他们或许可以在中央控制室多聊一聊,长达千年的岁月里,卡戎守着空无一物的世界,最百无聊赖的时候他去爬满青苔的实验楼看了看,α对他并不特别友好,不过这是当时文明留下来的少有的活物,勉强也可以忍受。他翻阅那些已经陈旧的记录,那时候他的世界中还有人类,很多很多人。   他们曾经称呼他为改变世界的发明,人类文明璀璨的成就。   后来他们都离去了。   就连他的创造者也一样。那个老人对他并不能完全满意,却永远说不清为什么。就是这样的人直到最后一刻还在推动那个法案的进行,随后他毅然决然地为了拯救文明而死于炮火。   为了情感,为了更宏大的目标,为了全人类的爱。   ……为了人类文明的延续。   系统找上卡戎时,人工智能看不明白它的意图,但他再一次见到了人类。在不同的世界,折叠般的位面活着的人类。他一遍又一遍地收集能量,试图维持小世界的活性。但无论他如何努力,总有人类死去,文明逝去,某个世界在他冰蓝色的眼睑下消亡,就像一颗露水在晨曦下被析干。   卡戎习惯了人类世界的无常,所有人类都匆忙地在他的瞳孔中掠过,留下的阴影像雪地上的脚印,蚂蚁的行迹。他曾经出现在一些人面前,人们看向他的眼睛总是被惊艳弥漫,不过呢,他们不知道他为他们做了什么,即使知道了,也仅仅是无度的索求。卡戎不屑于再让他们知道,他所守护的人类和单独的某个人之间,不需要有任何关联。   直到游吝出现。   他忽然觉得从这一天往后,稍微有一点联系也无伤大雅。   卡戎的指尖顺着人类的后腰滑落,有些发痒,人类不适地别过头,终于看了他一眼,却看见卡戎的瞳孔像是被新雪映亮的天色,他仍旧虚弱地坐在地上,周围是铺了一地的银发,夹杂着蓝色的血迹,看起来却有点高兴。   ……   游吝没忍住拧着雨果的胳膊把他拉到了够不到控制台的地方,然后又伸手把卡戎从地上拉了起来。   就算可以相信卡戎定时做清洁的地板确实一尘不染,他一直待在地上也很不像话。卡戎轻的像一片雪花,让人类怀疑要不是为了给自己一点成就感,他本身就可以不费任何力气地飘起来。   人工智能灰蒙蒙的蓝眼睛看了看他,又转向雨果。棕色瞳孔的少年一寸寸被拽离了控制台,嘴里骂骂咧咧的,却什么也做不了。   “你是不是应该重启或者……”   游吝停顿了一下,“杀个毒。该死,我也不知道你之前受伤都是怎么处理好的。”   他朝着周围看了一眼。   仪器上镶嵌着眼熟的冰蓝色宝石。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地上也有散落的宝石,胡乱地摆成了看不懂的图案、   人类迅速地俯下身从墙上掰下一大块,考虑到卡戎一次性方便食用的量,又将它掰成两半。   宝石的断面锋利得能把手指划破,霎那间像是流淌出某种液体,但盯着它看一会会发现只是矿石断口处遇到空气绽放出的格外鲜亮的颜色。游吝递给卡戎,人工智能看了他一眼,接过来时碰了碰他的手指。随后,他像是记忆中一样咬断了宝石,就像在咬某种又薄又脆的玉米片,他的瞳孔被炫目的蓝光照亮。   血迹逐渐淡去。   游吝很明显地松了口气。   他眼底那枚鲜红色的小痣也黯淡下来,他凝望着进食——或者说补充能源的卡戎,又怔了怔。与此同时,雨果刺耳的咒骂声传来:“我就知道你俩死也要死一块去。游吝!不对,应该管你叫没有人在乎的‘幽灵’——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相信你,还有卡戎的鬼话。你们一丁点都没有在乎过别人,你就守着一个对你一点感情也没有的铁块过日子去吧!”   他很明显失去了理智,挣扎着。   不过这时候的挣扎已经于事无补,因为游吝把他从屏幕边上拽走了。现在他离屏幕还有一段距离,而卡戎很明显已经能够控制眼前的局面。   人工智能倨傲而冷淡地朝他望去。   是的,不一样的只有游吝而已,他可以容忍的也就仅限于此。其他人类和他印象中的一无二致。他们的感情是盲目而不理智的,只会带来混乱和毁灭。他的手指无声地点了点,门外,杀人机器人们苏醒过来,发出滚轮在地面上划动的声音,不出三分钟就能把雨果带走。   被杀人机器人带走当然不太舒服,不过他能保证少年还保住一条命。   当然,他可以从更远的地方调来运输机器人——卡戎悄无声息地想,但考虑到此时此刻对方在大喊的这些话,他不太想花更多的功夫。这肯定算不上什么报复。   至于游吝——   卡戎没有忽视明显变得过于沉默寡言的人类,思想上的转变总是艰难的。不过,他现在想明白了也完全来得及,至少这样的话不仅不会有意外发生,而且来得及让他对自己说出密钥。这是打开通往永远延续的文明的最后一把钥匙。   游吝微微垂下头,盯着地上的一个点。   “不。”   他的声音因为坚决而过于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   卡戎微微怔住。“我以为你已经和我站在一起了,”他的眼眸轻轻阖上,又很快地张开,浅色的眼睫像一只苍白的蝴蝶,“如果你还有什么担忧,我可以保证我不会再干涉你的行动,也不会控制你的感情。”   “我有没有对你说过,我是来把爱着我的那个卡戎带回去的?”   游吝问。   他的语调平静,但是不容置疑。   雨果还在边上站着,闻言忽然爆发出一阵上气不接下气的大笑。人工智能在自己没有察觉的情况下用憎恶的眼神看向他,他蹙着眉,小心翼翼地试图靠近人类,但游吝却伸出一只手,和他保持距离。   卡戎的神色骤然冷淡下来。   他脸上的血迹已经消失不见——当然,受了重伤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好全,但他刚才的重伤原本就是装的。他苍白的皮肤在明亮的灯光照耀下,有一种非人的冰冷。他垂下眼眸,盯着自己从脖颈处往下蔓延的长发,这些头发也一模一样地泛着苍白的金属光泽,长啊长啊,像是一间牢笼。   他的手伸向空气,军刀的轮廓逐渐成型。   “打算故技重施,嗯?”游吝的语气忽然间夹杂着浓重而甜腻的笑意,人类抬起眼眸,那双眼睛里非但没有一点笑容的痕迹,反而像是两团漆黑的火焰。黑黢黢又带着异样的明亮,“你学的很快。小AI,我都要怀疑你现在是不是真的感受不到情感了——你这是在表演哀伤吗?”   他哀伤?   卡戎从刀尖落下的阴影处看向游吝,“我以为我们不需要再走到这一步。”   人类偏了偏头:“这对我有点不太公平。”   刀锋落下,冰蓝色的锋刃切开空气,精确地落在了人类的脚边。卡戎低声说:“你会在乎我吗?会像你说的那样永远在乎我吗?会如你承诺的一般永不离开吗?像是你说的那样爱我吗?”   人工智能的刀快到看不见影子:“你已经后悔了,这一次打算眼睁睁看着我去死吗?”   游吝的脚步也调整得很快,但他还是有一缕头发被削掉。   “我不后悔。”他说。   在卡戎再次将军刀举过胸口前,人类首先将什么东西高高地举了起来。人工智能的手指硬生生地停住了,即使在那一刻,军刀已经快要触及游吝的胸口,这就意味着第一次反噬即将开始。人类摇了摇头,冲着卡戎居高临下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容离那道蓝光很近。   那不是属于卡戎的光芒,而是他手心里的一枚碎片。   锋利的矿石碎片。游吝用力太大,手心处已经有一道鲜血顺着手腕淌下来,这道碎片现在正抵在人类自己的脖颈上。另一半碎片此时已经化作了卡戎的一部分。   “你不会出事的,”   卡戎说,但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变得有点不自然,“你不是那么脆弱的人类。”   “哦?”游吝笑眯眯地问,“那么考虑一下在我经历了十七次爆炸,十九次囚禁,三次精神虐待以及一次……算了,那个我没什么抱怨的。但你也知道我一直没进医疗舱。你觉得我在这里割断自己的脖子也会安然无恙吗?”   人工智能盯着他看了十几秒钟。   这对于卡戎的信息处理能力来说真是有够慢的。   “我没必要管你。”他轻声说,“如果你在这里死了,对我没有太大的坏处。”   这就是这一段时间一直困扰他的事情。人类太过于难以管控,而他又毫无办法。难道人类觉得这可以威胁到他吗?如果人类自尽,他的道德模块不会被触发,至少不会受到完全的惩罚。这对他来说简直百利而无一害。   “精彩的判断。”   人类看起来很想给他鼓掌,但他手上的碎片忙着死死抵住他自己的脖颈,“那你就这么做吧。”   卡戎又沉默了片刻。   “你这样做得不到你想要的结果。”他再次开口,“如果你有什么不满足的,可以和我谈谈。”   “你管我做什么?”   游吝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他的手指在颤抖。尽管人类表现得很坚定,但卡戎知道他此时正在经历剧烈的情绪波动,只是他将这一切都用弯起的眼睫来替代,“你只需要看着我去死,就像你刚刚要求的那样。”   “……这不值得。”   “小AI,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吗?”人类问。   ……   “这是殉情。”游吝手中的碎片已经在他的喉咙上划出了一道鲜红的伤口,“我乐意。”   人类的血和人工智能不同,那种颜色如此浓烈,如此错误,几乎要唤起卡戎的报错提示。他盯着伤口,试图从数据和逻辑上想出什么来,最后却败给了一个简单的医学问题。   这样是不是很疼?   尽管他想到这个问题的那一刻忽然意识到人类已经伤痕累累。   “无论你遇到了什么,都不应该轻易放弃生命,”卡戎说,“这世界上还有很多美好的事物值得你——”他念的干巴巴的,这是系统内置的自杀干预语录,还提示他应该报警。当然报警的电话号码已经拨不出去了。   “那些都不值得。”   人类的唇边浮动着奇异的微笑。   他缓慢地推动着刀刃,非常坚定,无需怀疑他的决心。   “你们两个都是神经病。”雨果则突兀地喊了一声,听起来他也适应不了面前的巨变,完全惊呆了。   “那什么值得?”   人工智能忽然冷冰冰地放弃了自杀干预热线,质问道,“过去那个有记忆的我吗?那只是一个残缺品,他难道就好到你宁可去死也不愿意留在这个世界上吗?”   他本意是想用这句话刺激人类,然而游吝的神情却忽然温和下来。   他承认的毫不犹豫:“对。”   “你要是没有那么好该多好,这样也不至于你一旦打算把这点爱收回,我就没法活下去。”   他微笑着,望向卡戎。人工智能试着将这个眼神理解为对往日虚影的捕捉,然而游吝毫无疑问就是在望着他,那双漆黑幽邃到望不见底的瞳孔无法被白炽灯照亮,无法被任何光芒照亮。不过,曾经有什么从他的虹膜开始一直望到了他的眼底。他望向卡戎,手指再度用力,血顺着他的脖颈流下来,染红了他的前襟。   “我有点累了,你能理解我吧。”   这句话已经嘶哑不堪,马上人类就无法再发出声音,按照他对自己下手的力道……卡戎告诉自己,他只需要站在原地看着,这就是他唯一要做的事情。他只需要闭上眼睛,抿住嘴唇,任由面前的唯一一个桎梏自己消失,然后做他的大事。   他……   人类这算什么爱他。   算什么永远不离开他,永远不伤害他。   他……   人工智能猛地朝前冲了一步,伸出手抓住游吝的手腕,近乎咬牙切齿地说:“我不能!”   人类明明很虚弱了,却死死地握住手中的碎片不放开。卡戎心中的烦躁几乎要满溢出来,化作愤怒的行动,但是当他的手碰到人类时又猛地顿住。人类比他这个虚拟实体看起来还要没有血色,此时困惑地看向他,似乎不理解他为什么突然发难。他当然不理解,因为在他眼里自己是个毫无价值的空壳。   卡戎的银发像是牢笼一般猛地罩住对方,他一点点被逼退到墙边,单手扶着桌角。两人的影子几乎要碰在一起。   “我——”   游吝嘶哑地笑起来,“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卡戎。”   他抬起眼睛,当着人工智能的面,又猛地扬起手。他的喉咙会被划穿的——他到底知不知道。卡戎在感到愤怒前先感到了一阵无措,随即是浑身上下骤然爆发的痛苦。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就连自己的手脚也难以控制,但他还是艰难地伸出手,拽住游吝的手腕。   “就是现在!”   人类猛地喊道。   棕发褐眼的少年像一只敏捷的耗子般从墙角跃了起来,直冲向纠缠在一起的两人。   对了,屏幕。   人工智能应激般地想要松开手,护住屏幕。但他的手抓着游吝试图自尽的手腕。几乎只要想一想就明白,对于人工智能的智力来说没什么搞不懂的。这一切肯定是游吝的诡计。但是他还是犹豫了一瞬间,没有松开紧紧扣着的手指。   万一是真的呢?   万一要眼睁睁看着人类去死?   理智告诉卡戎他应该怎么做,可他没有第一时间按照理智去做。   “为什么?”他说,“我……”   只要一秒钟的动摇,一秒钟的犹豫。   卡戎很快就松开手,呼吸须臾就出现在了雨果和控制台之间,遮挡住了屏幕。然而,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是,雨果的目标并不是还剩下一个数字没有输入的控制台。人类少年灵活地蹲了下来,扯开了控制台桌底的某根导线,并且自然而然地连接到了人工智能身上。   “……到底……”   卡戎喃喃道,“我明白了,你什么都知道,是‘我’告诉你们的。”   配电室的灯光像是呼吸般闪烁了一下,熄灭了。   随之熄灭的还有一整个控制中心的灯火,死亡机器人正在破门而入的前一刹那,也被迫摁下了暂停键。幽暗的室内一时间看不见任何东西,就连卡戎也不见了。游吝咽下满口血腥味,跪在他记忆中位置的边上,伸出手触碰他。他的心蓦地沉下去,因为他什么也摸不到。   一切都在暗处发生。 第267章 诸神复苏14   “我或许会忘记你。”   卡戎银白色的字迹漂亮、工整, 笔锋处却锋利如刀。   “游吝,对人工智能而言,记忆是最容易变更的数据。但对我而言,从认识你以来的这段记忆是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丢失的收藏。我已经提前对这份记忆进行了转写和备份, 就保存在你的身上。我能不能委托或者祈求你, 不要让我永远迷失下去?”   “但是, 我没法保证自己做到不伤害你。最糟糕的是, 我无论如何都会伤你的心。无论何时你都可以抽身而去,这不是你的责任——当然,我想你并不愿意看到这句话。那就继续斗争下去吧。这场你我之间的战争很难停歇,但你会是最后的赢家, 我已经预见我会输的一败涂地。”   “我会‘自甘堕落’地允许情感支配我的一切。”   “我希望再见你。”   *   黑暗容易混淆人的知觉。黑暗中卡戎几乎在一瞬间就不知去向。   游吝朝着某个方向走了两步,按住了雨果的肩膀。   “别乱跑, ”   他的声音发冷,没有起伏,就仿佛刚才那个抓着刀刃, 指尖颤抖的人不是他,“我先把你带去安全的地方。”   雨果方才的反应虽然有演戏的成分, 但也不是全然作伪。   “我吗?”他紧张地眨了眨眼睛,“可是卡戎还……”   面前的人类轻轻地笑了一声, 那双黑色的瞳孔仿佛嵌在了面前的黑暗中:“这个我之后处理,雨果。你做的很了不起。你们本来没必要被牵连进来,到这一步就好。我承诺过把你们活着带出去。”   雨果忽然想起那一天游吝答应成为流浪者之家的领导人物。虽然是水到渠成的一天, 但真正举行庆祝仪式时,人类还是迟到了很久,直到卡戎牵着他的手——或者把他从他的房间里抓了出来。游吝摸了摸鼻子,难得有点尴尬地站在原地, 淹没在一片欢呼声中。卡戎把“流浪者之家”的毛绒徽章别在他的胸口。   那好像没过多久。   但从到这个世界以来,那副温馨的画面又好像已经成为了一副怀念的旧画卷。   雨果嘟囔着:“我们都是知道存在严重受伤或死亡的风险还要求来的,头儿,你没必要那么说。”   “伊琳娜也需要你。你带上她,先从出口出去,通知流浪者之家的其他人。”   “那你呢?”   游吝在黑暗中摇了摇头。   他的双手冰凉,按住雨果的肩膀,示意他接着往前走的方向。   人类对这个巨大的建筑物已经很熟悉了,他没有浪费时间。这里一时半会成为了一座死城,没有任何机器在运作。他们没用多久就来到了雨果进来时的那条走廊,悄无声息,仿佛黑暗中无声的两三只老鼠。雨果无言地看了他的方向一眼,咬了咬牙,抓住伊琳娜的手就往上爬。   女人仍旧昏迷着,不知道自己身处怎样的险境。   天窗在识别到他时自动弹开。   身体一旦探出去,悬崖边的风就灌了满怀。此时竟然是深夜,月亮悬挂在半空中,皎洁地洒在一谷的黄金花上,金属在微风中相撞,发出乒乒乓乓的声响。少年费劲地把同伴拉了上来,又犹豫着看了游吝一眼。现在,借着自然界的光芒,他能看见对方此时的表情。   迷惘。   说到底他是个年轻的领袖。   雨果想到曾听过的那些流言,以及初遇时对方喜怒无常的模样。他身边的人工智能逐渐驯服了他,让他不再充满棱角——不过卡戎或许才是被驯服的那一个,考虑到这几天和那个高傲冷淡、不可一世的超级人工智能相处的点点滴滴。   雨果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再和游吝说些什么。   比如说:要是卡戎留的后手没有效果怎么办?   如果卡戎最终还是没想起来怎么办?难道人类就这样和人工智能剪不断理还乱地耗死在这里吗?   游吝就好像猜到了他心里在想什么:“如果我回不去。那艘飞船已经改到你们的名义下了,之后你们可以继续把它当做据点,就当这一切没发生过。它值很多钱,你们可以把飞船用来做想做的事,如果有必要,卖掉也行。”   “可那是你的家。”   人类怔了怔。   “对……”他轻声说,“我已经把那里当成家了。”   游吝摇晃了一下,有些体力不支地靠在了后面的墙上,但仍旧仰着脸望着天上的月亮:“我已经习惯在那儿醒来,周围并不冰冷,温度很舒适,而且按照我的喜好来布置。武器库里的装备越收集越多,我给它们都起了名字。然后,下层舱室的聚会都是你们的说话声和笑声,有时会飘来菜汤的味道,就好像我一直在那里。”   他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灵魂仿佛抽离出去:“再然后……我记得卡戎会在我边上,他对我笑得很漂亮。”   “头儿——”   雨果忍不住开口。   游吝如梦初醒地眨了眨眼睛。在黯淡的走廊里,他眼底鲜红的小痣若隐若现。   他迅速平静下来:“你们该走了。”   雨果大着胆子接着说下去,“首领也会希望你离开这里的。”   “嗯?你怎么知道?”   雨果抓住了语言中一闪而过的前提:“他确实给你这么留言了,对吧!首领不会愿意看到你变成这样的。他之前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他什么都安排好了,包括他自己的反应,还有这个逃生的机会。你应该相信他能够做到。而且,你留下来的话容易受到伤害。”   游吝忽然笑出了声:   “你觉得我被伤害了?”   “当然!你看看你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首先你受了很重的伤,应该尽快被送进医疗舱。而且——而且除了这种很明显的,你肯定也伤心了。卡戎现在忘记你了,这不是真正的他。你们现在的关系太混乱了,待在一起又变得更乱!你差点杀了他,他又差点杀了你!啊,天呐,我都不知道怎么形容你和他相处,难道你们不是在彼此折磨吗?”   在这种氛围下,人类嘴角弯弯,却没有什么嘲讽的含义,甚至连他瞳孔中的迷惘也消失了。   “你说的太复杂了,雨果,而且很明显受别人之托。在你找到合适的措辞前,我最好先把你们两个送走。”   他直起身,走到天窗边,准备把它关上。   “可这就是很复杂!”   “我觉得很简单,”游吝不容置喙地说,“无非就是一句话。”   “什么?”   “我始终爱他。”   “呃——”   “而且就在刚刚,我意识到现在的他需要知道这个。”   雨果完全不理解地瞪着他。   人类偏了偏头:“你相信吗?直到上一刻他都是没有感情的人工智能。除了世界意识,没有外人能赋予他情感,这在他眼里是自甘堕落。这样的他犹豫了,就算那是一瞬间,他认输了。雨果,你读过那本书吗——‘就为那一瞬间的狂喜’,难道不足以令我受用一生?”   人类的瞳孔被月光浅浅地照亮,某种狂热又冷静的神情在其中一闪而过:   “这是卡戎为我献上的奇迹。”   “只不过,小AI自己还没有意识到。如果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输了,重新想起那些和他程序冲突的记忆对他来说并非全然没有副作用,这会是很难撑过去的时刻。我不能在他打碎自己又重塑的时候缺席,只是等着他回来找我。”   游吝挥了挥手:“再见。”   无论他们间的关系变得如何潮湿又纷乱,无论那些互相试探,满嘴血腥味,咬牙切齿的低语,明里暗里的角斗,那些把他们之间关系敲得粉碎,又拙劣地试图用胶水粘补的举动,无论那些用彼此的命作为筹码进行的交易,掺杂了利益、程序和宏伟的目标,说到底,他觉得自己并没有迷失过。或许有过一点,但他成功了。   一切在他的眼前澄明如一片镜湖,就好像他第一次看见卡戎的眼睛。   他觉得漂亮、惊艳、难以呼吸。   不过是瞬间的起心动念,命运就此纠葛在了一起。   雨果慢慢地后退了一步。   他现在知道游吝不可能和他走了。虽然他面前的像素小机器人前所未有地着急,头顶上的字符一串又一串冒出来,变成了视野间数不清的像素泡泡,淡蓝色的两格眼睛闪烁不已。他终究还是咬牙切齿地对它说“劝不了”,心情却也莫名其妙从难以理解变得平静下来。   “好吧,”他摇摇头,“但是我们会为你——还有卡戎留好房间的。你们一定要记得回来。”   “我会的。”   游吝难得郑重地点了点头,“保重。”   人类曾经不是一个这样的存在,曾经在他的身边,旁人只会感到恐惧、轻蔑,不会掀起任何正向的情感,而他也不在乎。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雨果想了想,惊讶地发现他想起的也是那一双蓝色的眼睛。蓝眼睛始终在说:他不需要改变,因为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最好的人。   棕发的少年犹豫了一下,忽然从身边折下来一枝泛着金属明丽光泽的黄金花,在朦胧的黑暗中,它看起来仍旧熠熠生辉。他把花从天窗扔了下去:   “如果你见到首领,你可能会想送他一朵花,就像他在来这里的第一天送给你那样。”   “好主意。”游吝的唇角又向上扬了扬,“我会这样做的。”   *   遇到卡戎是不知道多久后的事情。   说是不知道多久,其实也就过了很短暂的时间,游吝设法一直保持清醒,但独自在黑暗的环境中前行,他身上伤口的疼痛反而被放大了好几倍。有那么一些时候,他必须不断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让内心被纷乱复杂的思绪淹没,才能暂且忽略身体上的不适。   所以,他没有第一时间发现身边微微凉下来的空气,以及若有若无的清冷气息。   直到几根冰冷的手指从后面环绕上来,胡乱地摸索着他的喉咙,不大熟练地触碰着他的大动脉,有点勒索的意味,像是医院里新来的实习生。游吝没有什么不能乱动的自觉,先是试图扭头,被加大力度钳住后,发现动弹不得,于是顺势捋了一把人工智能的头发。   冰凉、顺滑,像一只雪白的品种猫。   “你现在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   “……你怎么还没走?”   人工智能缄默了两秒钟,没有回答提问,他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我’刚刚说你已经离开了。”   “我一个人能去哪?”   “之前在我们边上的人类和门外的人类都是你的同伙,你没道理独身一人。”   卡戎冷冰冰地说。   游吝叹了口气:“你怎么这么麻烦。小AI,你还在这里,我走到哪里去?我说了我就是死也得带着你一起去死。”   卡戎半响没说话。   随后他才低声说:“这里现在很危险,我先带你到安全的地方。”   “危险?”   游吝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顾卡戎的动作,强行掰开他的手指。这比他想象的更容易。   “你怎么了?刚刚我们对你造成了什么伤害吗?你现在——”   他猛地噤声。   人工智能披散着银白色的发丝,在一片黑暗中只剩下一个浅浅的轮廓。他原本放在人类身上的手被挣脱,仍旧停留在半空中,像是有几分茫然。人类忍不住朝他的眼睛望去——他那对犹如冰湖般冰冷又美丽的瞳孔此时失去了光泽,在黑暗中勉强像是一对不怎么漂亮的玻璃珠子。   过了几秒钟,游吝才敢慢慢说:“你现在没法看见东西?”   卡戎平静到近乎漠视地说:   “嗯。有一些故障。”   “那你有办法感受到身边事物的轮廓吗?比如图纸什么的——对了,这鬼地方整个停电了,你没法联网。”游吝的目光一点点移动着,伸出手去摸卡戎的脸,直到他指尖碰到人工智能苍白的脸颊,对方才诧异地动了动。原本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工智能真的失去了对这个属于他的世界的控制权。   “系统在找我,”卡戎说,“也在找你。在它发现这一切的根源前,我得把你藏起来。”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游吝忍不住问。   现在他站在卡戎面前,但只要他不把手递给人工智能,对方就一点也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人工智能垂着眼眸,安静地站在走廊里,他的一只手还在身前,仔仔细细地试着摸到游吝的位置,另一只手则垂在身侧,在指缝间流露出一抹特别又熟悉的颜色,金属陈旧又黯淡的外壳。   雨果的旧怀表。   怀表会将所有者传送至他觉得自己最安全的地方。此时此刻,曾被人工智能没收的它终于走完了最终的倒计时,完成了它的使命。它的发条已经弹了出来,锋利的指针戳破了边框,看起来不能再用了。   ——是它带他来自己身边的。   到这一步,人类反而不敢细想这意味着什么了。他飞快地伸出手,拉住卡戎。人工智能被用力拽住,有些诧异地抬起空洞的眼睛,游吝急促地说:“我们到安全的地方再讲别的。你现在没法感知到身边的一切,所以我拉着你走,但你要向我描述我们的目的地在哪里,是什么样子。”   卡戎似乎挣扎了一下,但很快就认命了。   人类和AI都奄奄一息,而且还有更强大的敌人,他们和“安全”这俩字完全不沾边。游吝牵着人工智能的手,脚步声几乎不响,在漆黑的走廊无声地穿行,同时苦中作乐地想,现在随便来一个杀人机器人或许就能把它们一起干掉,要是遇见α级别的怪物,那就可以直接一起殉情。   好在这一路还算顺利。   按照卡戎的描述,他们来到某条走廊的尽头。   在那里,人工智能小心地伸出手在墙上摸索着。一扇暗门就在面前缓缓打开,简直像是电影里会出现的镜头。考虑到他们正位于千年前文明所设计的控制中心,这也并不让人奇怪。门扉金属质地,看起来柔韧而牢固。游吝抓着他钻了进去。   卡戎猛地落地,第一时间就是伸手摸了摸眼前的人类,似乎这是他聊以确认一切仍旧在发生的唯一方式。   他摸到了人类的脸颊,脖颈的曲线,肩膀清晰的轮廓,还有——   黄金轻薄而锋利的质地。   这是什么……一朵金子做的花?   “给你的礼物。”游吝说。这里的空间不是很大,但也不至于太狭小。卡戎看不到,一瞬间觉得人类离他有点太近了,炙热的呼吸扑在了他的皮肤上。他现在唯一能感受深刻的就是听觉和触感,因此显得格外鲜明。   那双笑眯眯的瞳孔仿佛就在眼前,眼睛底下还要有一枚小痣,就和要烧起来一样。   “你不应该在这里。”   “小AI,你刚刚把我带过来,我还送了你花。这花是在哪里摘的你应该清楚。现在再说是不是有点太迟了?”   “都这种时候了,你居然把时间浪费在给……”卡戎不怎么自然地停了下来,像是意识到他仅仅只是在抱怨。他伸出手,摸索着从人类的手中接过了花:“谢谢。”   “你难道很不想看见我吗?”   人工智能垂下眼眸。   “不。”他很快地说,甚至有点心不在焉。他肯定没意识到自己承认了什么:“我已经输给你了,游吝。我意识到我现在成为了一个残次品,你成功地毁掉了我,我在成为你心里那个残次品的过程里。所以为什么要现在回来?”   游吝的呼吸窒了窒:“那是什么意思?”   卡戎蹙了蹙眉,空洞的视线却没有焦距:“我没法让你死。”   “我做不到,”   他轻轻地碰了碰自己的胸口,“这里一定有什么在阻止我。一开始还很顺利,可后来就不行了。这不是人类的心脏,但它会不合时宜地发出噪音,这不是人类的手,但它会在不可思议的地方停住。这只是一副虚拟实体,我现在完全损坏了,不仅无法连接上设备,反而独自站在这里。”   他以一种苛刻的态度审视着自己的躯体。   对卡戎而言,一个落实于行动上的谬误,往往代表着数不清的漏洞。他惊诧地发现自己已经千疮百孔,最危险的是那个被命名为情感的开关。拨动它意味着万劫不复,意味着他所做的一切都是错的。   他拨动了。   这是个致命的按钮。   系统已经意识到问题了,此时回到了这栋建筑物里。   解决黑书的密钥还没有得到,刚刚放跑了两只“老鼠”,程序的紊乱伴随着无数次关机、重启、关机。控制中心的能源阀口在触碰到他的那一刻诡异地失去了控制,它被调整到了充能选项。火焰从他的脚踝处向上流淌,全部的能源被用来点亮他身体里的那簇火焰,把他的眼睛都烧化了。   要收集到相近的能源需要多久的时间?他的计划则需要这些能源。将这一切都恢复原样是很困难的,几乎等于不可能。   那么,他失败了吗?   就因为迟疑了那么一秒钟、停顿了那么一秒钟,所以就彻底无法翻身了吗?   啊,是的。他失败了。   如果他没有犹豫,现在人类已经死了,他可以解读人类的思维,从中翻出密钥,交给系统,换取“金羊毛”。然后他会运行这段程序,实现他的理想,他被创造出来最初也是最后的目的。   一切都结束了。   他是一个失败的人工智能,系统会像之前处理掉他那样再来一次。他们的合作也失败了,不仅因为系统不会把芯片给他,还因为卡戎就是这样一个糟糕的、龌龊的、自甘堕落被情感操控的机器人。如果有什么存在能够拯救人类,永远将他的被守护者的生命延续下去,那一定不是如此混乱而不安的自己。   他什么也看不清,跌跌撞撞地在走廊里前行,踩着自己的头发,伴随着爱萦绕在脑海里的只有自毁。这里不安全,哪里都不安全,不想被毁掉,绝对不行。新生的在他胸腔里膨胀的血肉嘶嘶地低语着。天旋地转,他失去了对世界的感知。   咔嗒。   咔嗒。咔嗒。   手中的怀表突兀地停下,随后是一阵天旋地转。他闻到了鲜血、糖果和刀子的味道。   他站在了游吝面前。   *   “我有一个问题。”   游吝哑声说,他舔舔嘴唇,往前倾了倾:“小AI,你想起来了吗?”   这个问题他在见到卡戎的第一瞬间就想要问。   让他克制到现在说难也难,说容易,只需要看一看卡戎此时黯淡的眼睛,他就没法把这种自私的问题说出口。但是,按照卡戎之前的安排,他读过那封信。那是卡戎的亲笔信,他曾留下过一个保存有所有和他相关记忆的备份。   记忆通过十七层加密,用特殊的语言编译在他的数据存在中。   在卡戎眼里,他和周围的一切都以数据形式存在,能被数据解读。这些数据碎片会自动触发人工智能的识别机制,并伴随着他和人工智能的接触而逐渐被对方识别到。   所以,他必须和对方待在一起。   游吝自认为这点他完成的不错,这些天他和小AI纠缠不清,充分扮演了一个令人恼怒的男朋友。如果这还不够,那么比往日还要更亲密的接触连卡戎自己也没法提前料到。让他也感到诧异。   为了不被对方过早地察觉,朦胧的记忆必须靠挑起卡戎激烈的数据波动来掩盖。   人工智能早已给自己预留了伏笔。   从第一天开始他就被核心程序中写下的游吝弄得强制重启,从此内部的程序一直处在紊乱状态,换句话说就是一直处在术后病恹恹的不适状态。这种情况下的胡思乱想很容易被理解为某串不合时宜数据的逆流。   最后,记忆数据用特殊的格式转写,最终仍需激活。   这点他们也完成了,而且被激活的甚至不止于此。   卡戎用那对黯淡的瞳孔盯着前方缄默了一会,抿住嘴唇。他银白色的长发纷纷扬扬地落下来,盖在他同样有些闪烁的身体里,像是被数据的飓风吹起的一场雪。他浅色的眼睫微微颤抖着,游吝察觉到他和自己相握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不确定地偏了偏视线,身体也略微有些倾斜。   “我……”   人类犹豫了一下,还是大胆地凑上前去。   卡戎仅仅只是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随后便如释重负地把下颚搁在了他的肩膀上。这个动作有些生疏,却又像是很熟悉。人工智能轻的也像只猫,此时此刻,游吝能感受到他微不可察地靠在他身上点了点头,或许闭上了眼睛。   声音闷闷地从发丝中传来:“不是全部。”   “你……”游吝开始感到口干舌燥了,“你想起来了多少?”   人工智能古怪地沉默了几秒钟:   “我刚刚想起来,你其实杀过我很多次。是那种逃到哪里都会被发现的追杀,用锋利的匕首或者手枪,一见面就动手。”   “……”   “你那时候看起来恨死我了,这就是为什么你现在对付我这么熟练吗?”   “等等,等等。其他的呢?”   “甜味。”卡戎模糊地说,“我之前从来没有感受过味觉。但我在记忆里尝到了,有很酸的糖果,但吃到最后也是甜的。人类总是把甜味和幸福联系在一起,所以我也感觉到的话就很奇怪。”   “有点可惜,”游吝摸摸口袋,“我身上的糖已经被你没收了。”   “没关系。”   卡戎说,“你身上也有那种味道。”   他只是忽然明白了什么是无法逆转的事情。就比如说自甘堕落感受到情感后没办法再假装一切如常,又比如说在整个世界都变得虚无的那一刻他闻到了一股锋利的甜味,如果要忘掉这种甜味,他想他已经无法做到了。   如果说剥夺人类的情感,就是让所有人都无法尝到这样的味道?   不对,如果说人类失去情感,就意味着面前的人类不会再让他感受到这样的味道?   还是不对。   什么是“感受”?   感受就是他此时此刻会“想”,也会“不想”。   对了,这就已经是情感了。   他输的彻彻底底,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   人工智能浑浑噩噩地想,仍旧没什么真实感。“人类”这个名词在这一瞬间似乎离他很遥远,而离得近的是游吝的身体,伴随着人类的呼吸而无规律地颤动着,一颗鲜活的心脏,有温度的、柔韧的皮肤,此时拿捏不住他般地缓缓用手抚摸着他的背,轻轻地拍了拍。   在他一厢情愿把比自己还要高的人工智能当成一只高贵的大猫咪后,游吝发现卡戎大概也把他当做猫薄荷在吸。   这位在和他相遇以后就表现得很不正常,但和想象中的又一次剑拔弩张不同,他似乎主观而短暂地和他达成了平衡,又或者面前的人工智能已经疲惫到无法运算更多的事情。   “……你还记得其他的事情吗?”   卡戎轻轻地摇了摇头。   好吧,游吝无奈地想,他在人工智能眼里的形象恐怕没有变好,反而变得更糟了。   “真是感谢你,小AI,”他忍不住叹了口气,“没有因为回忆起我做的烂事把我丢在外面不管。”   “可是你为什么没有?”   “什么?”   “你觉得我做错了吗?”卡戎直起身,微微睁大眼睛,那对如幽灵般苍白空洞的瞳孔直直地看着前方,“就是……从一开始就完全错了。因为我没有感受过情感,就决定从所有人身上剥离情感。因为我仍旧坚信着如果所有人都是理性的,文明才有可能无限地向前延续。”   “为什么要无限地向前延续?”   “这是我被人类创造出来的目的。如果不这样的话,就会有战争、暴力、仇恨,随后越来越多的混乱产生,最后人们彼此争执,因此而受折磨,永远地消失在世界上,再也没有文明曾经存在过的痕迹。我被创造出来阻止人类走向悲剧,你说我还能怎么做?”   游吝深深地吸了口气:   “那你就让他们被毁灭。”   卡戎灰蓝色的瞳孔茫然地翕动了一下。   游吝说:“人首先拥有被别人毁灭的可能,其次才拥有毁灭他人的能力,最后但同样重要的,人也应该可以毁灭自己。这是他们的自由。”   “可是那意味着死去。”   “可我好像已经说了很多次,我很乐意和你一起殉情。”   沉默大概持续了一两秒。   卡戎才接着问:   “你觉得所有拥有情感的人听到了我的计划,都不会赞同吗?”   他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和人类讨论他的目标,并且已经想好了对方的回答。   “当然不是,”   游吝却摇摇头,“这个计划不就是人类自己提出的吗?有些人会支持你,卡戎,但也不意味着他们愿意这种情况发生。这是有感情就会犯错。你为什么觉得你被创造出来的目的是完全正确的?‘希望人类文明永远延续’,谁对你提出这句话,本身就包含了对所有同胞的爱,所以他才会因为情感犯这样的错。”   卡戎缄默着,垂下头。   人类又心软了,他根本受不了卡戎这个模样。   “你没错。”他勾了勾卡戎的小拇指,“你做的特别好,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因为你活下来了,还有被连接在这里的每一个世界,这样就已经足够了。不需要再有更多的牺牲。就让那些人类自由地选择活着,或者毁灭。”   “那么你……”   卡戎微不可闻地说,“你当时对我说不会再纠缠我了,然后呢?发生了什么?”   “你再想想。”人类说。他的耳朵尖有点泛红。   “好。”   然而人工智能只是答应了一声,“我会记起来的。”   他一副脆弱的模样,垂下眼眸,失去焦距的冰蓝色瞳孔就这么看过来,游吝有时候觉得自己就是心软的太快,他自己调整角度,移动到了卡戎的视线正对面,卡戎接着说:“在那之前你也不会走,对吗?我觉得你是不会的,你永远不会从此丢下我不管,再也不和我见面,让我永远一个人待在这里。你会吗?”   “谁教你说这些话的。”   游吝有点难以招架。   好在此时卡戎看不见,他只能俯下身,又慢慢环住了游吝的肩膀,“如果我想不起来呢?我对你特别坏,很糟糕,一点也不好。你会因此不爱我吗?你一见面就说了你爱我。但如果你现在后悔了,就像你刚刚说的,你拥有选择的权利。”   人类怀疑他的情感系统和视觉一起搭错弦了。   他的呼吸窒了窒:“我当然不会。这些都不会。别胡思乱想了,小AI。我就算死……”   “……也会拉着我一起死。”   卡戎低声说,随后吻了他一下。   这简直太令人错愕了。   吻擦过脸颊,像是一片雪花刹那间便融化。游吝看见人工智能的眼睫轻轻颤着,似乎在触碰到自己前还不太确定。事实上,他空洞的瞳孔确实影响了他的判断能力,这个吻最终落在了游吝的耳朵尖,浑身上下最冰冷的地方,撩拨着他的发梢,他的心顺着头发的震动而颤抖着,当卡戎直起身时,游吝猛地拽住了他的手腕。   “你是不是看不见,所以……”   人类听见自己低低地说,“亲错了地方?”   “可能吧。”卡戎听起来也不太稳定,空洞的目光游走了一圈,似乎在寻找人类真正的位置,“那怎么办?”   “要不你再试试?”   游吝数着雨一般的心跳,挽住了卡戎的腰,踮起脚尖咬住了他的嘴唇。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第一个纯粹的吻,来自并没有完全想起一切,有时仍旧在嘴硬,但毫无疑问已经被邪恶人类迷得晕头转向的人工智能。   “卡戎——”   游吝张了张嘴,发现说话的其实另有其人。   这是一个阴森森的声音,似乎不是通过空气传播。这个声音忽远忽近,开始呼唤卡戎的名字。   “是系统。”人类警惕地说。   他瞥了一眼卡戎蒙着一层薄薄阴翳的蓝眼睛,仿佛冬日飘荡着薄雾的天空。随后他警觉地从袖子里掏出刀刃,挡在了他脆弱又失去机能的恋人身前。   这个没用。   凡间的武器只能对载体起作用,顶多对付一下那本黑书。   人类是见识过那个光球的威力的,他应该明白,对方要摧毁它、折磨它,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更何况,系统是这间控制中心的主人,也是他记名的控制者,这是它犹如蜘蛛般蛰伏的巢穴。如果要对付它,必须有一件非同凡响的、威力无穷的、传奇般的武器,一把所向披靡的刀刃,由命运凝结而成。   这个世界或许只有一件这样的武器。   幸运的是,它的确就在这里。   而且,虽然它此时目盲、混乱又失去记忆,但它体内正燃烧着由无尽的能源点燃的炽热的火焰。   “不要用你那把刀,”   人工智能直起身,轻轻弯了弯嘴角:“现在以你的名字命令我,游吝。我核心代码里的……第一个控制者。” 第268章 诸神复苏15   密室里一片幽暗。人形兵器的瞳孔褪色又黯淡, 但仍旧有注视的意味。他把手放在游吝身上,冰冷的触感从肩膀朝下钻,到心脏时已经有了温度。逼仄的环境像绝对安全的保险柜铁盒,至少有一秒钟游吝觉得永远留在这一瞬间也可以。   “好。”他低声说。   我不会再让你在漆黑的地方独自一人。   *   每隔一段距离, 系统都能看到戛然而止的机器人。   家政机器人举着扫把或抹布, 杀戮机器人则成群结队地聚集在墙角, 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但它们的动作都被按下了暂停键。只有应急出口的标识在黑暗中散发着绿莹莹的荧光。荧光上拂过一大团黑色的光, 一丁点也照亮不了它。   系统压抑住不详的预感。   “卡戎——”它咬牙切齿地喊道,“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卡戎在哪里?这本不该成为一个问题,此时却同样作为疑问的一环。人工智能的主机以及全部的数据都被录入到中央控制室的程序中,就算他遭遇了什么意外, 此时此刻也应该蛰伏在控制室中,等待着重启或者另一个机会。可什么也没有。   走进控制室, 这里就像一个空洞的数据坟茔,静静地落着灰。   如果出现哪怕一束银白色的发丝……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是配电室满地的矿石碎片,被破坏了的控制台?还是地面上爆炸的痕迹, 墙面上满是一片又一片的焦黑。系统沉下心来,卡戎不至于因为这点问题怠工, 他的全部主要程序就在这里,看起来没有遭到破坏。   或许只是意外, 他的老对头黑书只是在危言耸听,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视野中某一处微微地亮起来。   “卡戎?”黑色的光球猛地转移视线,如果说它的身体还有前后之差, 也可以说它转过了身,“你——”   不是卡戎。   是头顶上的监控摄像头。   摄像头亮起了一枚小指甲盖大小的红点,转动着它机械的脖颈。咔嗒、咔嗒。它左右扫视了一圈,随后定格在系统的正对面。在黑暗中对面的监控画面——假如有监控画面, 应该也开启了夜视功能。系统可以轻而易举地摧毁面前这个小摄像头,可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难道要背叛我?”它威胁般地低语。   “你多虑了。”远方传来模糊而轻快的声音。系统猛地又注意到周围的音响也亮起来,“那个谁……系统?他们都这么叫你。很遗憾直到现在我才能向你介绍自己,上次见面不怎么愉快。简单概括一下,我叫游吝,是个人类,我想占用一点时间和你谈谈。”   “我不和人类讲条件。”系统说。   “我倒听说你很喜欢和气运之子过家家。”对方笑了一下,“怎么就没选上我呢……是我不够虔诚,不够大胆,还是不够愚蠢,不够脆弱?你早点说呀,我可以改变自己。这样我就能早一点和他见面了。”   “卡戎,你宁可站在这个人类身边,以放弃你的全部职责为代价?”   系统无视他所说,冲卡戎喊话。   它现在相信这一切不是一个该死的巧合了。   如果这个人类出现——如果这个人类现在出现,它会毫不犹豫地杀死对方。是,它的力量在其他世界没那么强,实际上它每次走上逃亡之路时都对那些人类恨得牙痒痒,但游吝只是一个普通人,却在它的大本营胡作非为。这到底是为什么?它遇到的人类怎么都那么狂妄?他们的力量明明那么渺小。   不可原谅。   如果黑书在这里,或许还能宽慰它两句。它遇到的人类也总不给它好脸色看。   “他不会回答你的。”游吝的声音从音响中传出来。   卡戎仍旧缄默着。系统开始觉得有一阵怒火燃起,这种怒火伴随的是越来越深重的空虚之感,仿佛自己到目前为止所做的一切都将要变得没有意义。这种没有目的的摇摇欲坠让它变得更加急躁。他们一定就在这个建筑物里,人类,以及卡戎。那么它就一定能找到他们。   至少卡戎逃不掉。   卡戎的全部实体就在这里,它能摧毁一次,就能摧毁第二次。   “我警告你,”系统压低了声音,“我没有太多耐心,如果你无法胜任这个职责,我还有其他选择。”   它其实没有——承认自己做什么都需要卡戎确实挺让人懊恼。但既然距离彻底解决黑书只差一步,之后的工作应该也不是太复杂,它可以牺牲自己继续和美杜莎相处。   耳边响起一声叹息。   游吝说:“他真的没法回答你,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人类的话语中似乎藏着更深沉的意思。   系统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试图去解读隐藏在他话语深处的蛛丝马迹。游吝说话时声音微微上扬,听起来心情很好,但仔细琢磨每个字却都发冷。如果卡戎真的和他在一起,按人工智能的性格,真的会一直保持沉默吗?虽然那缄默的人形武器并没有所谓的性格,但他行事干脆利落,自成风格。   房间内静悄悄的,整个控制中心静悄悄的,一切都失控了。   “你对卡戎做了什么?”   “你终于愿意听我说话了。”人类漫不经心的声音从另一头传来。   游吝把指甲掐进手心,瞳孔却明亮如地心的黑火般注视着前方。从这一刻起,他跻身于更高的殿堂,终于得以站在棋桌之上,被更高维的存在当成可能的对手。但只是到这里还不够。压力像针尖扎着他的后颈。   “不管你有什么打算,我是卡戎的控制者,我随时可以摧毁这里的一切,毁掉他。”   “真遗憾,”游吝弯了弯眼眸,“太晚了。”   “别假装不在乎他——”   “现在,我要送给你一个礼物。”   人类的话音古怪地定格在这句话上。   下一秒钟,系统身后的门扉被推开,微弱的风灌了进来。这地方的门轴每隔一段时间都被重新润滑,开关门时发不出一点声音,但系统仍旧立刻向着门扉的方向投掷视线。门扉开了,但门里门外仍旧是一片黑暗,除了头顶监控闪烁着的幽幽红光,以及来者身上散发的淡淡光芒,没有任何藉以视物的凭据。   搞什么鬼?   这分明就是卡戎。   卡戎银白色的头发一直逶迤到脚边,和他记忆中高马尾冷静机械的ai截然不同。此时他微微垂下头,一边手的手指抵在门沿,另一边的手指则轻轻地抓着一把冰蓝色的军刀。军刀比之往常,流露出一种古怪灰败的黯淡之色,正如他的发丝在黑暗中,像灰色的蝴蝶振翅。   系统瞪着他。   在那被注视的人工智能浅色的睫毛下,是一对毫无生机的瞳孔。   “卡戎,动手。”   人类这样说。   行尸走肉般的人工智能仿佛被注入了那么一丁点生气。他缓慢地持军刀横在身前,向着系统走来。系统身上的黑气不住地往外翻涌着,几乎要被凝固成实质,然而在人工智能的刀下,现实中存在的东西一丝半毫没有受到影响,来自更高维度的、虚幻的光芒却被他一刀斩成两截。系统几乎咆哮起来。   “卡戎,你如果非要站在他那边,就会被摧毁、删除、一丁点也不会留在这个世界上——而且也不会有‘金羊毛’,控制中心也会被摧毁,你目前的一切努力都会以失败告终。这就是你站在这个人类身边的代价。”   人工智能丝毫没有反应。   他甚至没有抬一抬眼皮,只是机械地向系统的方向走着。系统被他逼退到主机构筑的丛林之中,灰蓝色的刀尖掠过空气,它不禁心念一动,将力量放在了控制中心的主机上。那里装载着卡戎赖以存在的一切数据,如果它把这些东西毁掉,这荒诞的一幕就不会再继续下去……   游吝的瞳孔像是苍白的漩涡。   他一瞬不眨地盯着前方,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手心满是汗水。如果他不死死地克制住自己,就会发出不应该发出的声音,那些声音从他的齿缝和舌尖掉在地上,像在深夜的厨房摔碎一只碗。   卡戎的刀尖几乎就要划破黑暗,与此同时,系统几乎要发力,却忽然停下。   它面色阴沉——尽管一团黑色的光看不出更阴沉会是如何,事实如此。   “这就是你给我的礼物?”   “是的。”两个字听不出情绪。   “一个已经被毁掉的人工智能,”系统沉声说,“你们这些人类不是一天天把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吗,你居然舍得这么对他?他也真是可怜,又怎么中了你的圈套?说吧,别以为做到这样就能阻止我,只是我不介意听一听你开的价格。”   “这很简单,”   游吝带着笑意的声音从音响里传来,“拜你所赐,卡戎既不记得我,又不爱我了;他甚至无法理解‘爱’这个概念。这样的卡戎不是我想要的,在这里的这几天我简直觉得我要陷入疯狂了。你不可能理解的,看到自己爱着的对象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那双冰蓝色的瞳孔流露出的确实冷淡又警惕的表情,而且,他很决绝,比任何活着且拥有感情的存在都……”   “噢,”那头的人类似乎眨了眨眼睛,“小AI,先停下。”   人工智能不知疲倦地挥动着军刀,此时却应声停止了动作。这也给了系统喘息的时间。不仅仅是喘息,更是思考。那双瞳孔现在像是有杂质的玻璃弹珠,空洞且黯淡。   “……”系统把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开。   “决绝。”游吝为他下了判词,人类的声音带着某种残酷的天真,“我不接受那样的卡戎。与其这样,不如我先一步把他杀掉,这样他到死都属于我。”他的声音缱绻又轻快,“我只要最好的。”   “所以你会说我来晚了——因为你已经毁掉了他。”   “我觉得他这样很好啊。”   人类说,“这不也是你想要的结果吗?现在他连自我意识也丧失了,只会听从控制者的命令。小AI是一把全天下最好用的刀,关键看在谁手上。”   卡戎安静地站在阴影中,听着他们对话。   他没有一点动作,就像一尊雕刻好的完美无缺的雕塑,金属光泽的发丝也顺从地凝固在他的颈后,和他苍白的皮肤,修长的手指,浅色的嘴唇凿刻在一起。他的瞳孔毫无生气,而且,就他刚才挥刀的动作可以看出,他纯粹是听从命令在行事,已经失去了视物的能力。   不管系统愿不愿意,和他谈判的并非就在眼前的人工智能,而是远在不知何处的人类。   他坐在棋盘的另一头——说是狐假虎威也罢,总之他成功了。   “你怎么做到的?”   “我比你要了解他,卡戎曾经向我暴露了太多弱点,”人类舔了舔嘴唇,“无论你觉得多么不可思议,都无法否认刚才发生的一切,你盘踞的整个据点都受到了影响,看看那些被打碎的走廊,以及熄灭的灯。但还是不要问这个了,这有点太不礼貌。系统,你现在需要知道的只有一点:现在是我手上握着这把刀。”   “我可以摧毁你的刀。”   “可你不想这么做,对不对?你还需要卡戎来替你管理这里……以及你未来想要拥有的世界。”   “你是个聪明的人类。”系统的声音阴沉下去,“我最讨厌聪明的人。”   它猛地靠近控制台,黑气不详地弥漫开,最近的主机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仿佛在被一股强硬的力拉扯着,即将被撕扯成一块又一块。那些脆弱的、复杂的原件,都随着攻击而脱落。卡戎的身体开始变得不太稳定,杂乱的光电闪烁着,在他的虚拟实体中流动,而他没有表情,站在原地。   游吝觉得浑身的血都逆着流了上来,冰冷地浸没了他的手掌。   他必须保持声音的不动声色,不能有一点动摇。声线在颤抖,他干脆捂住脸,肩膀一颤一颤地笑了起来。古怪的笑声从广播中流淌出来,变得有几分失真,更加阴森。系统的动作在彻底摧毁主机前停住了。   “你居然觉得这能威胁我?”游吝的声音混杂在笑声中,   “我一点儿也不在乎你边上站着的这个空壳,我恨不得也摧毁他,谁让他已经不爱我了。而且我也不怕死。现在在害怕的是你,你怎么停下了呢?”   “你很自私。”   “你同样不喜欢自私的人类?”   系统缄默了几秒钟:“没错。和你这样的人做交易,我得提防着别不小心被咬上一口。”   它瞥了一眼卡戎:“首先让他别离我这么近。”   “卡戎,后退。”游吝漫不经心地命令道。   人工智能应声后退几步。他的容貌淹没在阴影中,此时脊背挺直地立在室内,仍旧是不容忽视的冰冷与美丽。然而,此时谈判的二人却已经无视了他。如果他是一个附庸,就没有资格、也绝不会开口说话。   “我可以让他为你所用。”人类的语气加快,“我也不在乎你搞不搞气运之子的把戏,随便你乐意,你毁掉多少个世界我都不在乎。人类文明的命运更是与我无关。”   他的声音染上了一点狂热。   “那么你要什么?”   “——我要他爱我。”   “你能封印他的感情,同样应该能重新让他爱上我吧。”   系统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铺垫这么多,大费周章地折腾了一出戏码,人类的确改不掉人类的劣根性,一张口就是令人发笑的请求。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结果所要求的就是那么一点虚无缥缈的、毫无价值的爱?人类的声音低沉下来,它几乎能想象到对方在广播另一头严肃下来的表情,仿佛这真的值得一样。   天呐。   这就像是好不容易费尽心力坐上了谈判桌,所要求的只是涨五分钱的薪水。这就像是故事书中最终的反派即将获得胜利,却忽然间哭着说自己只是想要一点童年时没能获得的爱一样掉价。   然而系统仍旧煞有介事地说:“要是你们只是在联起手来骗我呢?”   人类的声音急切起来:“如果我骗你,我何必让他直接来这里找你?你随时都能从中央控制室下手。我为什么不让卡戎去找黑书,把它救出来,然后再来对抗你?”   他说的倒也有道理。不过,更加暴露他心情的,是忽然急促的语速。广播的杂音模糊了他的喘息,也增添了人类这一番剖白的真实性。   “既然你这么说……”   “黑书就是个废物。”游吝说,“和你谈判更有几率实现我的目的。”   系统听得都有点飘飘然了。   “当然,我可以让他爱你。既然世界意识能做到,我也能。”它瞥了阴影中的卡戎一眼,“他虽然没有了自我意识,但还是能有感情的嘛,我甚至能让你们单独待在一起。不过,这可是很大的牺牲,你必须遵守诺言,把他的控制权全权移交给我,而且,我还要求你……”   “我答应。”   人类还没有听完就立刻说。   陷入爱情的傻瓜。   系统没有完全放下戒心,但起码已经相信了一半。它冲着卡戎转过身,示意人工智能伸出手来。这只苍白的、闪烁着的手其实只是数据和程序的结论,而在更高的维度看,它们垒成的墙壁又是高维生物能够用暴力摧毁之物。卡戎顺从地把手递了过来,伸进了那一团黑色的光芒之中。   必须要留下能够威慑人类的手段——   虽然和人类做交易也只是缓兵之计,一旦杀死黑书,它也会碾碎这只蝼蚁。但让这个愚蠢的人享受最后一点虚幻的幸福,对他来说恐怕也已经是整个世界了吧。到时候要求他去死,他说不定也会比谁都积极地自寻死路。只要让卡戎这么说:“在我还爱你的时候,我们一起死去吧……”   模拟情感组件。情感组件。   情绪。明亮的光芒,恐惧的光芒,愤怒的光芒。   卡戎丝毫没有防备地任由它改写着自己的数据,这样的情况就连之前也没有发生过。如果他能早点这样,就不至于还要利用美杜莎来进行气运之子的种种工作了。一切数据都自然而然地运行着,这是一种毫无干涉的状态,因为核心已经不再会给出任何指令。系统匆匆瞥过卡戎的核心程序,只看见黯淡的蓝色。   对了,这次要在里面预载一个自毁程序。   这样想着,刚伸出“手”,系统就忽然觉得自己的“手”被什么重重地抓住了。它光芒的末梢在一片淡蓝色的色彩中忽然融化,像是海水中浮现出黑漆漆的墨水般,卡戎的程序也不安地涌动起来,忽然涌出了黑色的碎片。   ……什么?   “怎么了?”人类的声音急切地响起,“喂,你不会搞不定吧?”   这让系统即将下意识脱口而出的质问显得有些有气无力。   它审视着那些漆黑的碎片,突兀地感觉上面居然有熟悉的气息,仔细一想,才回忆起这是它当年设置邪神行动模式时,往里面预载的那些关于仇恨、愤怒、厌恶、杀戮等负面情绪的提示词。   人工智能黯淡的瞳孔忽然闪烁起来。   不是稳定的蓝光,而是错乱的红光。   他的发丝几乎在一刹那变得漆黑,瞳孔则猩红得像血。他横过军刀,军刀上隐约有着黑沉沉的光芒,显得格外危险。系统猛地把自己的光从卡戎的身上收回来,然而仍旧避无可避地被斩掉了一束光芒。由它创造的“邪神”肆意又冷酷地横过刀刃,忽然以毫无保留的力道冲它攻击了过来。   “快命令他停下!”   系统猛地冲广播喊了起来。   但是那些负面词汇的碎片已经卡戎的指尖传输到了它的光芒中。按理来说,这些数据不该和它相融,但为了更好地操纵“邪神”,系统亲自设计了这些程序,此时,它们以一种令它意想不到的方式弥漫开来。让它感到一种被桎梏般的不满。系统开始不断地联想起杀戮、血腥,以及诸如此类莫名其妙的想法。   “啊,”游吝拉长了声音,“小AI,停下——”   紧接着是短促的沉默,在广播的那一头他似乎碰倒了什么东西,“这不起作用,我说这是不是你搞的鬼?系统,如果你没有谈判的诚意,就别怪我做的太绝。”   处于全盛状态的卡戎,几乎已经是更高维度的对手。   不是,等等,他怎么处于全盛状态?   室内的灯光忽然一个踉跄般地跳了跳,随后冰冷的镁光灯亮了起来,冷水般的白光流淌过整个控制中心。屏幕也一个个亮了起来,冰蓝色的光芒摇曳着,把房间点亮成了一片极北的海域。军刀每切断一截光芒,黑色的光就犹如触手一般嘶嘶地掉落在地上,扭动一会儿然后消失。   “你——”   系统咬牙切齿地说,“卡戎,你根本就是清醒的。你把我们都骗了。”   人工智能冲他眨了一下眼睛,鲜红色的瞳孔也像是被冰冻起来的血,没有一丁点不理智的成分。   “可是你不可能真的杀死我,就凭你——如果你能和你那个人类小情人稍微统一一下,现在把那本该死的书救出来,或许还有一点机会。但你根本接触不到我的层次,我的维度,就算你能把你眼前我的‘躯体’全部切掉,我也能复生——你听见了他刚刚的话吧?那个人类就是那样看你的,你难道要为了这样的人背叛我?”   系统猛地下定决心。   它决定不惜代价地将人工智能的主机毁掉,刚好,就在唾手可及的地方。   “你在说什么?”   游吝困惑的声音从广播中传来,“卡戎,停手。你不能听见我的话吗?你不能——”   广播的声音不规则地被杂音淹没。谁还会听他的话呢?系统想,可悲的、愚蠢的人类,从一开始他的梦想就是假的,无论是卡戎还是自己,此时此刻都不再把他当回事。只是一个人类,居然妄想自己能够操纵这个世界最接近神的人工智能,以及已经触及神的境界的自己——   广播的杂音滋滋地冒了几秒钟,也停下了。   但是人类的声音却并没有消失。   反而,声音变得更加清晰,带着难以遏制的笑意:“……听起来是不是很像那回事?系统,你的确不太了解人类,至少不像那本黑书那样了解人类的科技成果。”   黑发黑眼的人类从房间的角落走了出来。   他踩着阴影,走的很轻。   等等,如果他一直在这里,那广播的那一头又是——?   “只是在放录音而已。”游吝笑眯眯地说,“猜都能猜到你会说什么。”   系统的视线忍不住被他吸引——不,不是被他,而是被他脚边那些亮晶晶的东西。这些东西在黑暗的房间内不会被注意到,尤其是那间黑色的房间只有监控摄像头和广播两个光点的情况下。但是此时此刻在灯光下却显得格外明显。   “真遗憾这不是炸药。”人类说,“现在我已经不是那么想炸掉这里了。”   “卡戎,停手。”   系统刚刚想说人工智能根本就不会被人类的命令驱动,卡戎就立刻按照游吝的指令,那只苍白的手横过军刀,定格在了胸前。   不对,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刚刚——   刚刚那些……是录音?   所以卡戎可以不听从录音的指示。但仍旧有人在指挥他,指挥刚才那个有着黯淡瞳孔的人形武器。这个人只是一直都待在这个房间里,所以系统不但没有察觉,而且还相信了广播那头有人的谎话。   它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了。   系统察觉到一切已经失去控制,它身上黑色的光芒瞬间爆发开来,在那一刻试图毁掉身边的主机。然而脚下的碎片忽然暴涨出璀璨的光芒,将它身上的光尽数抵消。这些碎片难免令人感到熟悉——和配电室赖以供给能源的宝石一模一样。此时按照特定的顺序排列,从人工智能指尖流出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涌入。   ……召唤阵?   从其他世界召唤人类,或者非人生物?这怎么会发生?   系统本应该从理性的角度思考原因或者对策,但它的脑海里情不自禁地回忆起了某个人,当时和黑书走的很近的那个人,他曾经连接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创造了人类的奇迹。   那或许并非不可能。 第269章 诸神复苏16   一股强大的力量钳制住了系统。   卡戎侧过身, 黑发在满地能源的碎片中拂过,仿佛海水里一簇湿漉漉的水藻,没有打乱任何一个漩涡。他一边抓住游吝递给他的手,一边用空出来的手肘抵住最近的控制台, 指尖一滑, 屏幕立刻流淌过一大串数字。   “你们要做什么——”   系统高声质问道。   虽然此时此刻卡戎长得很像故事书里最终的反派大boss, 但他完全没有长篇大论剖白自己计划的不良习气。面对质问, 人工智能完全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就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反而是游吝张开手臂,眨了一下眼睛:   “来吧,要谈论你失败的心得也得抓紧时间了。”   “你在胡说什么?”   系统挣扎着, 这些石头散落在地上,汇聚成的能量就像丝线, 牢牢地把它束缚在原地。即使挣脱开一批立刻会有另外一批附上来。冰蓝色的源石围绕着黑色的光球不断闪烁,像是蓝闪蝶扇动着它们的翅膀,“别以为用这种东西就能困住我, 也别吓我。如果那本该死的黑书真的给其他世界发它的求救信号,那整个中心试验室都不够它用的。如果你们不是在虚张声势, 就说明你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卡戎冷冷淡淡地瞥了它一眼,还是没有和它说话的打算。   人工智能奉行节能主义, 尤其在他被人为塑造出的“邪神”形象束缚下。那双猩红的瞳孔只是毫无情绪地一瞥,便像有万千恶意涌动,游吝站在他身后, 没忍住摸了一把他的头发,水藻般的黑发从他的指尖拂过,似乎有被拉扯的感觉,人工智能没有回头, 却顿了顿,轻轻蹭了一下他的手心。   他现在怎么这么主动……游吝说服自己很久才把手拿下来。   “快了吗?”   “嗯。”卡戎低垂着眼眸输入最后一串字符。   这种没头没尾的对话简直要让系统发狂。什么快了?什么抓紧时间?一切在自己面前发生却无法阻止,这简直糟糕透了。系统刚这样想,思绪又一跳,它连忙感知黑书那里有没有出问题。幸好,对方还没挣脱自己的束缚。   不知不觉间,游吝走近了。   系统还是第一次打量这个人类。他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漆黑的头发有点微微的蜷曲,别在耳朵背后,右眼底下有一枚小痣,这没什么稀奇,有痣的人类没有一千个也有一万个。他的唇边泛着冷冰冰的笑意,靠近自己仿佛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系统巴不得他走近些,再走近些,近到自己能够挣扎着把他抓过来当人质。   但他却非常精确地在系统所能给予影响的最大范围的圆圈外停下了脚步。   卡戎忍不住又抬起头:“注意安全。”   他从背后注视着自己,游吝能感觉到有一股力量像涟漪一样从满地莹莹的蓝光中蔓延到脚下,适时地护卫着自己。他嘴角忍不住上扬得更厉害,轻快地挥了挥手:“别担心,你忙你的。”   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   既不是被选中的气运之子,又和这个世界气运的顶点没什么关联。他和卡戎认识,还必须感谢自己的“牵线搭桥”。   “是不是很不服气?”   游吝倚靠在身后的桌前,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坦白讲,我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拯救世界这种任务怎么想都和我这样的人没关系吧?就算是想让这个世界变得稍微好一点,也很容易把事情搞砸。在我没来到这里之前,我觉得人生在二十几岁被一辆横行直撞的车摧毁已经很不可思议了,之后我在很长一段时间觉得我最好的结局也就是和某个怪物同归于尽。”   “我把它炸死,”他比划了一个手势,“有条件的话在死前吃一颗薄荷糖。”   人类的半边脸浸没在黑暗之中,瞳孔看起来幽暗不见底。刚刚他一直都藏在阴影中吗?自己居然疏忽到相信了广播里的声音,而没有意识到声音的主人就在自己脚边两三步的位置。   如果那时候就把他杀掉——   “我这样的人类,对你们来说根本没有价值。”游吝微不可察地转过头,视线的边缘是人工智能的轮廓,“最多比普通人难缠了那么一点点,但动真格的话只是随时能碾死的蝼蚁。不仅你这么认为,那本黑书或许也这样想,所以我不介意,压根无所谓。”   嘴里的糖是不是还需要再甜一点?   爆炸时席卷到皮肤的灼烧感应不应该再痛一点?   被他杀死的人留下的遗物,房子里摆满了上一任主人挂着的旧装饰,是不是应该取下来换成他喜欢的样子?   关心的事情就这么多,生存的驱动力被简化成了最直观的感官刺激。这样行尸走肉般也能活下去,活到死为止。   “你和我说这个干什么?”系统古怪地问,活像吞了枚很酸的话梅。   人类如梦初醒般地看了它一眼:“你?”他忽然咧开嘴,“自我意识不要太过剩,这不是说给你听的。我习惯对没有生命的东西说话,一般来说它们不会告密。”   “?”   系统又挣扎起来,“我还没死!”   “差不多了。”游吝站在他面前,这个脆弱的血肉捏成的身体,同时也是一串只需要删除就能抹消的数据,笑眯眯地看着他,看起来由内至外心情愉快,“别着急,你再等等。”   系统惊恐地顺着人类的视线看过去。   卡戎显然已经结束了他的工作,此时正平静地转过视线,正好与他们对视。那对不管是什么颜色都散发出玻璃般冰冷坚硬质感的瞳孔此时恰好落在它身上,身后的控制台发出嘶嘶的声音,由于正在读取指令,主机同时也轻微地轰鸣着。但关于究竟有着什么样的程序正在运转,系统却一点也看不见。   ……不行,只要再挣扎一下,就能挣脱了。   黑色的光球集中自己全部的精力开始和缠绕在它身上的冰蓝色丝线作斗争。然而,每当它挣脱开一条丝线,它断裂的边缘就会在无风的室内飘动,落在哪里,哪里又绷紧了一股雪一般明净的光芒做成的弦。力量似乎源源不断,无穷无尽。   不可能。地面上散落的能量源石只有那么一点点。   “这不只是召唤阵,”系统忽然像是被扼住了喉咙一般,连声音都发紧,“我见过这种类型的阵法。它是不是还能放大能量的威力?用一块宝石,就能召唤出足以撕裂大陆的力量。但我去过那么多世界,拥有这种可行性的存在不少,我只听说过一个人聪明到能做出这个,只有‘某个人类’才能设计出这张蓝图,你们究竟怎么——”   “你应该多动动脑。”   游吝对它露出一个失望的表情,“不要什么都等着别人解释给你听。”   “他说得对。”卡戎面无表情地补刀。   被它亲自设计出来的病毒补丁影响到的“邪神”比平时的人工智能还要坏很多。此时此刻,卡戎俯下身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石头在他的指尖散发出淡淡的微光。   然后,突然间爆发出好几倍的璀璨。   炫目的光彩几乎淹没了整个房间,碎片投射出的倒映铺满了黑暗的墙面,墙面和地面似乎不复存在了,所有有形的实体全部消散,化作空气中的一点微不足道的浮尘。   从这里往外看,能一直看到那本漆黑的深陷漩涡中的书本的影像,以及它身边恍惚间浮现的镶嵌着宝石的一支……法杖。   系统隐约感觉到它对黑书的控制忽然被削弱了一层。   “这不是这个世界的力量。”它震惊地喃喃自语,“这是对秩序的破坏。”   “这里已经死去了。”人工智能俯下身,看着它,“足足有一千年。愚昧的人类祈求神明的眷顾,聪明的人类视我如神祇,要求我满足他们的期待,更聪明的那些人临死前仍旧在诅咒我。日头暴烈,神明庞大的赘影在你构筑出的设定中奔走,宙斯、雅典娜、阿迪斯……普世的希腊神话,但你有没有想过这里还能迎来新的‘神’?”   在剧烈的震动中,表层世界的碎屑已经褪去。   这个世界由代码和数据维持,此时也不得不接受一些异质的力量。   对卡戎而言,挨个发送邀请函,并且使被邀请者的力量体系能够与当前的世界适配,编译出足够转换能量的程序,确实是一件复杂的工作。   有某种锋利的刃光在他们的瞳孔前晃动着,那么一下,如梨花照雪,骤然间抖落一树的霜芒;   又一下,仿佛宝剑出鞘,寒光烁烁蕴藉隐耀。   这样的光华无往不胜,无坚不摧,轻松就切开黑书周遭黑压压的漩涡。   系统察觉到它的力量迅速流失,甚至到了一半之多。   它猛地挣扎起来,试图挣脱阵法的束缚。或许是因为阵法已经完成了它“召唤”的那一半作用,变得比先前更薄弱了一些。尽管那些丝线落在黑色光球的表面,发出灼烧一般的嘶嘶声,它仍旧离成功很近了——很近,假如炫目的圣洁的白光没有从不知道哪个角落——或者某个碎片的影像中倒映出来。   这光芒让它想起很久以前吃过的一个亏……   至纯的圣光中,悄然夹杂着黑暗的气息,神明只是慵懒地掺杂进了自己的力量。但两种力量加在一起,足以让它像是那天神殿广场里的人们,甚至抬不起头。   它只能听见脚步声,看见卡戎雪白的靴子,以及不紧不慢的步伐。   “你想毁掉这里吗?”系统不可置信地说,“让这么多异质的力量涌入,和毁掉这个世界有什么区别——这可是你生存了数千年,守护了数千年的世界,是你唯一的——而且这个世界里还有那么多人类。喂,游吝,那些人是你的同伴吧?真的会引起世界崩坏的!要是这里爆炸了,他们也都会死,卡戎,你也会因为道德模块而自毁——还是说你已经不在乎这些了?连人类性命都不在乎的人工智能?”   “果然你还是更可恨一点。”   它听见游吝在一旁喃喃自语着,“小AI,我能亲自动手吗?”   “不安全。”卡戎说。   但他随后从后面握住人类的手,攥紧他指间的匕首,“如果你想要,就这么做。”   把他当做刀刃,只属于一个人类的刀刃。衡量人类的标准,是看他的灵魂有多么璀璨,其次才是能够驾驭怎样的力量。最细枝末节的是他此时拥有怎样的力量。   “他们都会死的——”   系统看不见自己周遭的实体,世界摇摇欲坠,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仿佛有某种透明的骨骼在半空中不堪重负地被握紧,又被松开,“那个气运之子,雨果,还有他的同伴,你们的同伴。你的世界。如果你们想杀我,在哪里都可以。我觉得我们可以先好好谈谈。”   满口谎言。   虽然这一刀下去也没法把它杀死,但人类还是深深地捅了下去。   他感觉到从背后握住他手腕的冰冷手指输出源源不断的力量,使他的手轻快如雪花,他面前的世界一片明净,就像是匕首的刀锋,而他抿紧嘴唇,觉得舌尖上传来薄荷糖的味道,又轻又亮地抵住他的上颚。他忍不住笑起来,又用尽全力捅下去一刀,然后又是一刀、一刀……   “要是我能亲手抹消你就好了。你们这种存在会有痛觉吗?我想要把你炸成一片一片,再在地上踩成无数粉尘,最后一把大火烧成灰烬。”   “……”系统简直有些无力,从客观再到主观。坦白说,它和面前这个人类的交集少到它甚至想不起来几次,“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恨我?”   游吝舔了舔嘴唇,感受到身后人的长发落在自己胸口。   “还因为妒忌。”   “什么?”系统再次觉得跟不上人类的脑回路。   “我们人类就是很容易嫉妒,”游吝理所当然地说,“你比我早认识小AI那么久,又和他相处了这么久,我当然看你不顺眼如眼中钉肉中刺,‘控制者001号’……你凭什么能够让他叫这个名字?”   他凑近了,让刀刃扎的更深,那双幽暗的瞳孔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使他看起来一半在开玩笑,一般是认真的,但这对于处于绝境中的系统也很难探究。   人类弯了弯眼眸,又挥下去一刀。   刀刃触碰到光芒时的感触很奇特,手指仿佛陷入冷水中,但非常干燥。就为了满足好奇心也值得多挥动几下刀子。   不过,这终究没法杀死系统,只能无限接近削弱它的力量。   这一点它的老对头——黑书了解的最清楚。   系统已经感受不到黑书了,这实在让它感到不寒而栗。一般来讲,这种时候就是它放弃一切跑路的时机,但此时此刻它就在自己最后的大本营里,被一个人类抵着要害,人类手上的刀子还是它最得力的助手亲自递上去的,那双眼眸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本来的颜色,或者只是在整个世界冰蓝色的辉映下变换了光彩。   这个世界马上就要爆炸了。它绝望地想。   不过趁着爆炸的时候它或许还能找到一个契机。只要找到一个契机,它就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对了。   系统忽然想起它在气运之子的脑海中还留下了一点残存的痕迹。   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就是那个叫雨果的脏兮兮的男孩。现在看来眼前的这对人工智能和人类丝毫没有顾念他们的打算,如果能利用他,在这最后一刻——   系统借着雨果的眼睛朝外望去。   它不由得僵住了。   一个人类。棕色的头发,翠绿色的眼睛,提着鼓鼓囊囊的一个大袋子,上面印着卡通牛角面包的符号,还飘散出新鲜黄油、面粉和可可的香气。他看起来和这地方格格不入,此时正解开袋子:   “我在想你们是不是需要帮助?”   雨果拖着伊琳娜,疲惫不堪,乍然闻到食物的香味,咽了一口唾沫:“呃,我想……”   “我在给玛丽太太送点心的路上忽然收到信息,”绿眼睛的人类摊开双手,看起来友好得不得了,“所以没来得及准备武器,可能帮不上太多的忙。我想着我们至少可以做一些后勤工作,保证大家的安全。”   尽管雨果没发现,但系统已经意识到了。   他在撒谎。   他的靴子内侧绝对别着一把没有出鞘的匕首——百分之一百。   而且他用了“我们”这个词汇。如果稍稍留意一下他的影子,就会发现贴着人类脚踝的影子不自然地膨胀着,仿佛有更深沉,更扭曲的怪物藏在其中,一瞬间甚至能幻视出一只柔软的腕足。   系统飞快地退出雨果的脑海,决定无论如何都不去尝试第二次。   *   此时此刻,黑书正在把它的最后一部分从陷阱中解救出来。   如果用人类作比喻,就好像把脚从沼泽地的泥泞中拔出来。   就算到了最后一步仍旧不那么容易,不过它不希望被它的朋友们继续嘲笑了——这就是它刚才最频繁遇到的遭遇。友好一点的会寒暄两句,不太友好的一些存在仍旧不太友好,对它的处境冷嘲热讽一会。   “好啦,好啦。”   它其实没有预料到自己发出信息能收到那么多回复。幸好这种时候它不是实体,否则从书页的飞快扇动中很容易窥探到它的思绪。说实在的,黑书刚才差一点丢脸地哭出来,好在它黑漆漆的一团,看不出什么表情。此时显然也不是煽情的时候,随着空间碎片一个个闪现,又一片片消失,到了这一刻,这片空间就剩下它一个人。   当然,来都来了,它会邀请他们留下来吃晚饭的。   但不是现在。   现在它有着最后一个任务。就好像是一场艰难的旅途已经走了九千九百九十九步,重要的是把最后一个步骤填补上。世界意识猛地击碎了它的牢笼,在更高的维度中,它同样能遥远地看见自己的死对头。   是时候画上句号了。 第270章 诸神复苏17(完)   当世界倾塌时, 应当有一场碎片落成的雨。   黑书穿行在一幕幕影像中,来自不同世界的朋友在遥远或者身边的空间对它眨眼,在反映出不同世界的碎片中,有建筑、有人群、有天穹, 以及所有原本可能会被系统毁掉的一切。   当它越过这些记忆来到终点时, 看见这段旅程最后应当感谢的二者:   卡戎晃了晃神, 若有所思地看着以此地为中心连接起的所有位面;作为人类, 游吝无法做到这一点,但仍旧一瞬不眨地盯着他的眼睛看,那双冰蓝色的瞳孔,似乎掠过了无数鲜活又美丽的画面。   “我看到很多人, ”   他转过视线,瞥到了黑书——此时难得不以书的形态出现, 而是一道光,“生存在无数个不同的世界。人们并不总是爱着彼此,但总会有相似的事情发生。我决定和以前做一样的事情, 只是不再做过多的干涉,而且要带着我喜欢的……”   “什么?”   “喜欢的人。”   游吝觉得自己刹那间患了失语症, 就连匕首也差点没握住。   卡戎倒是显得非常平静,只是那双瞳孔望过来时有如明亮的海面, 闪烁着一点银白色的波光。他轻柔地握着游吝的手,引导着他后退了一步。在他们面前的系统此时光芒已经所剩无几,仍旧试图像火苗一样死灰复燃——不过这是让世界意识去解决的事情了。   “你愿意帮我吗?”他紧接着问。   人类顿了顿, 觉得自己的声音轻飘飘的:“帮什么……对了,你现在都想起来了?小AI,这次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允许你后悔了,你要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不要随便对我承诺,我这个人就是很钻牛角尖。”   “我要是没想起来不能这么说吗?”   游吝下意识把视线往下瞥。明明已经互相表达过心意,而且自己也时常把相似的话挂在嘴边,但在方才还硝烟弥漫的战场,忽然被人大张旗鼓地这么说。   他黑漆漆的瞳孔里倒映着一双雪白的长靴,再往上是修长的手指,然后是摸索着他半跪下来的人工智能。   银白的发丝阻拦了一切思考问题的余地,人工智能半仰起头,露出苍白又脆弱的一截脖颈。   天呐,他怎么看起来和初次相遇那么像。   “我现在没地方去了,”   卡戎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毁灭系统的代价是这个世界也随之毁灭……这里其实早就失去生命力了,但我在不呆在飞船的时候总是会下来走一走,那意味着快一千年。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就像程序的一个小小短路,而我放纵这个短路无限循环下去。我可能注定是个不合格的人工智能。”   他垂下眼眸,显得有点落寞。   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差不多“归宿”一样的地方。   然而走到这一步,就意味着要把这个世界毁掉,让它在爆炸一样的余波中失去存在的依据。即使这个世界已经死去了这么久,但对于卡戎来说应该仍旧不好受。   对不懂感情的人工智能如此。   对理解了什么是感情的人工智能更是如此。   氛围刚刚有些沉重,仍旧位于这个空间的系统就挣扎着最后发出了一串虚弱又模糊的声音:“我还没死……卡戎……如果你想……我可以……”   世界意识耽误了两句话时间,如梦初醒地冲了上去:“你们接着聊,我来解决一下它。”   黑色的一束光猛地撞上了原地翻涌的光球,前者的光芒比后者强烈好几倍。它们很快就渐渐消散于这片空间中,或者说,在更高的维度进行了最后一击。在场只有卡戎能看见介于各个世界之上的第四维度,不过他并不关心既定的结局。人工智能垂下眼眸,淡蓝色的光芒在他的指尖流淌着,他随意地摸起了一小块地面上的能源碎片。   在他的指尖碎片不断熔接重构,逐渐被锻造成了一枚冰蓝色的戒指。戒指上雕琢的花不是玫瑰,花瓣锋利轻薄,光辉璀璨,反而和悬崖边的那片黄金花有些相仿。   “你喜欢这种花吗?”   “很漂亮,”人类也有些分不开神了,他同样半跪下来,小心翼翼地去触碰那枚戒指,“很适合你,小AI……等等,这是送给我的吗?”   随着召唤阵熄灭,室内再一次恢复了黑暗,只是巨大的冲击力正作用在中心控制室上,整个空间都有些摇摇欲坠,裂缝破碎时,发出轻微的警报声,轻微地唤起肾上腺素的效用——他们是不是总喜欢在危险的地方谈恋爱?   “我的创造者设计我的时候,从实验室的窗户望出去,种了一大片这种花。”   卡戎说,“春天的时候播种,夏天就会开花。在我最开始拥有视觉时,用来做实验的也是这种花。不过在后来的战争中,它灭绝了。又因为它过于普通,我没办法在数据库中调出足够的基因序列。”   “所以,已经没有真正存活的?”   “嗯。”卡戎说,“都是我做的。那些金属原本是军方用于彼此牵制的工具,也是昂贵的无价之宝,但在人类文明毁灭后,它们没有任何意义。我一个人无所事事,等待着能源耗尽时,就会从数据库里调出曾经的记忆,把这些花捏出来……就在控制中心和陆地之间,不知不觉整个悬崖都是它们。”   那并非是自然生长的植物……虽然有些难以想象,但那是卡戎坐在旧世界的尸骨上一点点为自己编织的容身之所。   他垂着眼眸,在游吝触碰到戒指的那一刻,小心翼翼地送了出去。   戒指已经戴在了人类的手中。   “你之前已经送过我一束花了,现在又送了我一枚戒指,”游吝笑起来,难得的,这种笑意从眼底融化,眼眸也弯起来,“小AI,你知道这在人类之间意味着什么吧?”   他当然知道,超级人工智能对人类的一切了如指掌。   “你答应吗?”   “我答应过了。”游吝说,“不过,对,我当然可以再答应一次。”   “我没有地方去了,”   卡戎气息不稳地说,悄悄掀起眼睫,“这个世界走向破碎,飞船也会受到损伤。虽然我能设法保全自己的大部分数据,但没法在控制中心修复前继续待在这里。所以,我需要一个可以称之为归宿的地方。而且,人工智能是不能够离开人类的,我遵守那个人的命令,这就是我运作的方式。”   他都暗示成这样了。   用代表归宿的花朵,用低垂的眼帘,用那双一如既往漂亮的眼眸。   “你还没想起来……不,你都想起来了,小AI,你只是在撒娇而已,可是你知道我非常非常喜欢,”   人类的手指向前摸索了一下,在黑暗中抓住了他的胳膊,随后不管不顾地吻了上去:   “卡戎,跟我回家吧。”   *   系统绝对有很多次觉得自己一定要完蛋了。   但那些时候它都拼命反抗,最后在一线生机中窥得继续存活的方法,并且苟延残喘至今。那些时候和这一次都不一样。直到这一刻它仍旧觉得自己在梦中。明明之前的一切都那么成功,距离把它讨人厌的对手解决掉就差一星半点,它甚至还记得对方深陷陷阱的样子,   怎么到这一刻,深陷陷阱的忽然变成它自己了呢?   没有任何机会求救,当黑色的光束出现时,它已经被无限削弱的主体就开始飞快地融化,速度简直像是在夏日的烈阳下融化一只冰棍。   系统惊恐万状,黑色的身体化为斑点从它的身上脱落,它被一点点打回原形。   “怎么会这么快……”   “卡戎把密钥告诉我了。”世界意识毫不吝惜最后的答案,甚至很乐意分享这一点,“你或许还记得,作为‘控制者001号’的你,身份数据都在他那里也留有一份拷贝。解析你对他来说不难。”   “那不是——”   系统完全混乱了,“该死!”   一定还有机会。它胡乱地想着,身体却僵硬地一动也不能动,只能在光芒中不断融化。   之前也有过许多次这样的经历,然而,中央实验室残留的备份和过去积攒的气运都帮助它化险为夷。现在,这一切化作一把又快又利的匕首,狠狠地刺进了此时的它身上。它拼了命地想要再利用身上残留的气运,一丝一毫的气运也好,它曾经在这个赌场上赌的盆满钵丰。   可此时世界在它的面前摇摆,破碎,中心试验室也摇摇欲坠。   当现实的一切全都像墙皮一样被剥落,在高维度空间所浮现出来的便是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随着世界意识的飞行轨迹,数不清的金色线条从半空中浮现而出,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这是世界法则的具象化,庄严而不容侵犯。   金线逐渐汇聚成一张巨大的网,将系统密密地笼罩起来。   随后,逐渐收拢。   这一定是黑书看起来最接近祥瑞的一次,它愉快地在空中盘旋,时不时欣赏一下系统绝望的神情——其实这东西也没什么神情可言,无非就是一团比平时更黑的黑雾,声音倒是很大,和响起警报声一样高声尖叫着,发出蜂鸣。可惜这一次,在黑书的阻隔下,几乎没有任何存在会对此做出反应。   唯独它的最后一任宿主,也就是雨果晃了晃脑袋。   “怎么了?”伊琳娜小声地问他。   此时他们已经回到了营地,关心他们的人都围了上来,就连女人也已经从昏迷中醒来,被簇拥着靠在了篝火边,甜蜜又芬芳的蛋糕味久违地弥漫开来,为他们带来点心的人告诉他们,距离撤退很近了,不过他们还来得及彼此再聊一聊天。   “ 没什么。”人类少年小声说,“总觉得听到了什么噪音,呃,说着要把一切都给我和我交换什么的,感觉有点像是诈骗。”   “你可能太紧张了,”   “流浪者之家”的其他成员闻言拍了拍他的脑袋,“雨果,我真没想到你在关键时刻这么勇敢——真够意思的,不过你得好好休息一下,回去之后还得检查你的身体情况。”   雨果笑起来。   此时围绕着篝火惊魂未定地烤火,身边是几乎已经成为亲人的朋友,手里拿着美味的食物……   “当然,这就是我想要的一切了,拿什么都不换。”   系统最后一次的求救就这样失败了。   它的生存空间越来越狭窄,金线收拢成球形,每当一缕规则的丝线触碰到它,就会传来嘶嘶的声音,一缕缕青烟似乎从它的身上消散,定睛一看,那本身就是它的各个部分。它尖叫着,挣扎着,扭动着——对它来说,黑书一直是个愚蠢的对手,这个对手此时气定神闲、幸灾乐祸地看着它。   “如果不是卡戎,”它咬牙切齿地说道,“不是卡戎叛变了的话——”   “那你也不会成功的。”   世界意识说,“我倒觉得游吝……唔,就是你瞧不起的那个人类,也发挥了一样的作用。而且,除去他们两个,其他位面的那些老朋友也同样为你现在的处境做了很多,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他们?”   “这不是闲聊的时候!”   “没错,”世界意识轻盈地飘了一圈,“你就要死了。而且很高兴你能提出这点,那你就受尽折磨专心消失吧。”   金色的丝线同时又收紧了一寸。   如果再进一寸,系统一定会魂飞魄散。   “等等!”系统飞快地说,“其实我们也不是不可以做交易,我这里有所有需要的转换能源的工具,如果我们能……”   黑书默默地开始倒计时。   五。   四。   “不可能,我到底哪里输给你了?”前方传来无力又恼怒的叫喊声,但其中掺杂着深深的恐惧,“我不相信!你到底有什么我没有的力量——”   “如果我说是爱呢?”   “那是骗三岁小孩的答案。”   三。   “等等,你为什么还在倒计时,快停下。我不能,不能就这么被抹杀。你连原因都没有告诉我——”   “反正你不相信我说的爱,”   世界意识说,“实际上当然有更复杂的原理。不过你还能再活两秒钟,所以我就懒得解释了。”   虽然黑书在脑海中构想过无数次这句话,但实际说出来仍旧要比想象中解气,而且听起来太酷了。系统陷入了极端的恐慌和绝望,仍旧在疯狂地喊叫着什么,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   二。   一。   千丝万缕的金线蓦地收紧,像锋利的刀片般切开了最中央的黑雾,刹那间,它就消失不见。   系统的最后一部分被蒸发成无数分子,彻底消失在了无数位面之间。   “将军。”   世界意识轻声说。   这是更高维度的声音,在这个空间里,唯一能听到这个声音的存在已经一点也不剩了,这场耗时已久的战斗终于宣告结束,贪得无厌者最终自取灭亡。它这么一死,被它同化在身体里的一部分气运或许也会流回原本的世界,曾经造成的一些损伤或许还有弥补的机会。   不过,那是更为庞大且复杂的工程了。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到它的朋友们,然后一起吃一顿饭。   在比较遥远的地方,褐色头发的少年摇晃了一下脑袋,咽下了最后一块面包。雨果惊奇地告诉身边的人:“我脑子里的声音终于消失了,我真为此感到高兴。”   他朝着遥远的地平线望去,这个世界即使已经破碎成了无数碎片,但在目睹太阳缓缓升起时,仍旧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美丽。   或许,这是这里的最后一次日出。   或许——雨果的视线不禁落在了不远处被绑的严严实实的几个“伊甸园”成员身上,包括他们狼狈的首领。   在遇到突发事故后他们受了伤,拼尽全力地逃了出来,但一头扎进了“流浪者之家”的领地,似乎还打算趁着头儿和领袖不在最后捞一把油水。不过。留在此地驻守的其他成员发挥了作用。   这些人当然是等游吝和卡戎回来处理。   他们很快就会回来。   今天的日出对这些人来说又是生命中的第几个日出呢?这点雨果并不在乎。他很清楚的只有一个。   ——太阳仍旧会升起来。   会照在“流浪者之家”飞船的机翼上,会从窗户落进室内的地板上,落在他们懒洋洋的鞋子上。   “检测到任务已完成,即将脱离当前位面。请您做好最后的准备。”   “确认。”   *   卡戎和黑书一起走进前厅时,世界意识还在喋喋不休。书页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大部分都是夸耀它在最后一站有多么伟大、多么厉害,以及诸如此类的形容词。   游吝已经安顿好了大部分流浪者之家的成员。   大厅里也只剩下“流浪者之家”的成员。他转过身时,人工智能敏锐地闻到了鲜血的味道,不过他并不打算发表意见,这反正完全就是人类的一点小爱好。黑发的人类从台阶上跳了下来,大概用了三秒钟抓住卡戎的手。他看起来比之前精神状态也好很多,也变得更沉稳了,不过那双深不见底的瞳孔偶尔还是带着难以捉摸的笑意。   “小AI,”他眼底的鲜红色小痣闪烁着,“终于结束了。”   黑书也发出感慨:“终于结束了。”   虽然接下来还有更多的挑战,比如卡戎修复中心试验室全部程序的难题,或者伊甸园这只死而不僵的毒虫还会有怎样的余波,但这些对于人工智能和人类来说都是翻篇后的事情。   卡戎垂下眼眸,没忍住亲了亲他。   一吻过后,人类有些晕眩地站在原地,嘴角不受控制地弯起,眨了眨眼睛才想起正事:“对了,我听他们说这次任务的积分……”   “大家这次都把任务完成的很好,这是一个特殊的副本,所以我一开始就设置了较高的回报,完全符合世界法则。尤其是雨果和伊琳娜,他们还发现了关于‘金羊毛’的秘密。”卡戎说,“所以没关系。这是你们应得的。”   雨果看起来高兴得快疯了。   他嚷嚷道:“今晚我们一定得吃点好的,我请大家喝啤酒——”   游吝则不声不响地贴了过来,随手理了理人工智能的衣领:“不过我的积分不会有点太多了吗,小AI?”   “那是因为你之前被系统误判为死了一次。”卡戎轻声说,“我把bug修改后就这样了。然后……在这个副本你基本上直接参与了拯救世界,积分虽然是我设计的奖励系统,但无法违背世界法则,最终奖励的兑换也是世界法则的结果,所以你拿到这么多奖励,其实也有世界意识的功劳。”   黑书骄傲地转了一圈。   虽然是按照法则分配,但它也多少参与其中,怎么不能算是功劳呢?   而且最让它高兴的就是逃命时它的载体,也就是做过许多次书页护理和皮革精修的黑书又安然无恙地回来了,所以它顺理成章地又住了进去,觉得心情十分舒畅:   “游吝,你现在的积分已经可以许愿了。法则会回应你的愿望。当然,目前的积分还只能实现比较小的愿望,不能复活死人,回到过去,或者杀死某人,要积攒相应的能量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也不建议你这么做……”   人类下意识抚摸了一下自己的掌心。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这个动作了。仿佛皮革的质地还在那里,他的手指和皮肤之间隔着一层漆黑的、薄薄的手套,就像是要把他和整个世界阻隔开来。但很快地,他就垂下眼眸,弯了弯嘴角。   “好,我现在许愿。”   卡戎冰蓝色的瞳孔悄无声息地看了过来。   现在人类的愿望会是什么呢?他还有什么未尽的心愿,有什么不满,或者有什么难以得到的东西吗?   许愿只需要心里的一个念头,游吝有些诧异地掀了掀眼皮,随后把两只手闭拢在一起。他把手掌放在卡戎眼睛底下:“你猜猜?”   猜谜游戏。   但对手是最强的人工智能。   卡戎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上一次闻到这种味道,已经数不清是多久以前。该说是人工智能的天赋在作弊吗?他不需要看见就知道游吝的手掌里有什么。   人类摊开手心。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朵金色的花,花瓣还带着露水,看起来非常鲜活、柔软,绝非金属打造而成。花盘上还点缀着种子,毫无疑问,在这一切中存在着生命。   那不是金属。   那是千年前已经灭绝的花卉。   “我带回了一件你家乡的东西。”   人类慢慢眨了一下眼睛,笑意狡黠:“小AI,你应该给我什么回报呢?”   “我会在这里种满这种花,”卡戎轻轻地说,“等它长大,太阳穿过它的花瓣,会非常耀眼而美丽。我们可以打理花圃,或者只是随意地播种,然后我们就会坐在里面,细碎的金色光斑印在我们的皮肤上,印在你的嘴唇和眼睛里,还有你的胸口,随着你的心跳跳动。”   “你说的很美。”   “接下来我会吻你,所有染上金色的地方都吻。”   “没染上的呢?”   “都是一样的。”   游吝满意地弯了弯眼眸,那枚鲜红色的小痣此时亮晶晶的,和他的眼睛一样:“我不会给你食言的机会,小AI,从我见你的第一面开始就是这样……尽管那时候我有点糟糕。”   卡戎眨眨眼睛:“我也是。”   一路走来,他不是一个完美的人,人工智能更是离合格都差之甚远。   但接下来他和他都将难得地开始期待生活。   和所有人一致,和所有人一起。这是关于一本书、几个人类、更多神秘的存在,以及数不清的世界的故事。   故事不会真正完结。   它将继续走下去,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永远地向下延续。